第1章 离乡 大红的凤冠霞帔更加衬托出我倾世的容颜,满头沉重且繁复的珠宝首饰彰显着我身为皇家女儿的尊贵,震天齐响的唢呐,一遍一遍提醒着我,今日,便是梁国的四公主——语纤公主出嫁的日子。 至于为什么用“出嫁”,而不是公主嫁人惯常用的“下嫁”一词,是因为我要嫁的,不是本国的王公贵族,更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另一国,亦是当今天下最强悍的国度——大隋的二皇子杨广。 这是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皇的人为我安排的离别仪式,十六人抬的大红轿辇,数百名身着华丽宫装的宫娥彩女,满大街心怀好奇,想一睹芳容的百姓,而我,却是木然的听着道路两侧百姓的跪地呐喊,以及御林军阻止百姓向前的喝斥,只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萧语纤这个名字是三天前我才得到的,而我之前的名字——萧美儿,以后将永远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从我记事起,我的爹爹和娘亲就对我这个独生女格外宠溺,养成了我任性调皮的性格,家中的仆妇杂役,无不惧我三分。五岁后,爹爹给我请了个先生来管束我,结果我字没识得几个,却气走了好几位先生。 我在家中称霸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爹爹得了重症不治而死,娘亲伤心过度也离我而去,很快,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娘亲临终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远房的舅舅,舅舅家一贫如洗,还有一帮比我还小的弟弟妹妹要照顾,我的苦难生活正式开始。 每天清晨,我要下田割草喂牲口,以便换取一些家用,回家后,来不及吃早饭,就要先哄着弟弟妹妹起床,舅母的身体不好,家中所有人的衣物都是由我来洗,眼看着别的同龄孩子都欢欢喜喜进了学堂,而我只能背着小弟弟下河洗衣。 苦难令我再也没有任性调皮的资格,我只有任劳任怨,有泪往肚子里流,才九岁的我已饱尝了人世的艰辛,我的世界再也没有欢声笑语。 记得有一天,家里又揭不开锅了,我只能把口粮省给弟弟妹妹吃,而我自己,只有蹲在大门外嘴对着太阳吸气,娘亲在的时候,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条蛇,每天不吃任何东西,只要在早上的时候对着太阳吸气,把阳光吸进肚子,就能吃饱,最后,这条蛇长大了,有一天,它腾空而起,就变成了天上的龙。 我不想变成天上的龙,我只想吃饱肚子。 “美儿,你在干什么?”邻居家的狗儿背着一个盛草的筐子,来到我的面前。 狗儿是我来到舅舅家之后唯一的玩伴,每次我都是和他一起下田,一起回家,他教我学会了编筐,还经常捉知了烤熟了给我开荤。 “我在吸阳光,这样就能吃饱了,娘亲说蛇吸了阳光可以变成龙,我想我吸了之后,一定会变成天上的仙女的。”我闭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 忽然,鼻间有一股香甜的气息,我本来把肚子哄得不叫了,闻到香味之后,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睁眼一看,是几只枣子大小的桃子,狗儿把桃子擦得干干净净,递给我说: “美儿,这些桃子给你吃,我在山上采到的。” 阳光终究不如食物实在,我三下五除二的把桃子吃完,感觉肚子舒服多了。我吃完桃子,还不忘向狗儿感恩:“狗儿哥哥,如果有一天美儿变成了仙女,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狗儿嘿嘿笑着挠了挠乱草堆般的头,说:“美儿,你一定会变成仙女的。” 四天前,村里忽然来了一群人,他们骑着我从来没见过的高头大马,踩坏了村里的庄稼,还踩死了几只逃得慢的小鸡,直奔舅舅家里,并吆喝着要舅舅把公主交出来。 我听娘亲说过,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可是舅舅家怎么会有仙女呢?弟弟被吓哭了,我忙去哄,所以我不知道舅舅和那些人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最后舅舅高兴的把我拉到那帮人的面前,并让我跟他们走。 舅母也激动的说:“丫头,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我躲在舅母的身后,死活不肯跟他们走,他们的马太高了,马蹄也太重了,我想如果我过去的话,一定会被踩死的。 但是他们是大人,说的永远是对的,我始终是躲不过去的,他们带来了一顶小轿,这是我第一次坐轿子,我掀开轿帘,趴在上面往外看,舅舅手里捧着一个锦袋,乐呵呵的笑着,舅母望着小轿,满眼都是泪水,弟弟妹妹拼命向前跑,也想坐轿子,可是被舅母拉着,跑不动。 经过狗儿家门口,我看到狗儿愣愣的看着被舅母梳洗一新的我,仿佛不认识我了一般,我瞪了他一眼,大喊:“狗儿哥哥!” 狗儿吓得赶快跑进了家,躲在门后,却从门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来。 我在小轿里坐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我都睡着了,后来,我就做了一个梦,我来到一座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比我爹爹在世时的家里还要美上一千倍,里面有很多穿着漂亮衣服的仙女,她们统统都向我施礼,我被她们带去沐浴,我想沐浴的地方就是娘亲常说的瑶池了,里面仙气蒸腾,香气四溢,然后我又被换上我从没见过的漂亮衣服。 铜镜里,有个肤如凝脂面如玉,睫毛如帘眸如波的小仙女,由于刚刚沐浴,脸蛋微微泛着红晕。这真的是我吗?真希望这个美梦永远不要醒,如果能让狗儿哥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吓傻的,想到这里,我呵呵的笑了起来。 刚刚梳洗完毕,面前又摆上了一桌我从未见过的美味,光那香味就足够我的口水流一地了,我虽然饥肠辘辘,但我却不敢碰,我怕像以前做梦一样,只要一吃东西,梦就会醒。 “请公主用膳!”几名仙女轮着番的把香喷喷的东西送到我的面前,我强忍着口水可怜巴巴的看着,最后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小块糕点,尝试着放入嘴中,心中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糕点松软香酥,入口即融,那种香甜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一点都不像做梦,一块糕点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再也顾不得是不是做梦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全是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食。 不知道是我饿极了,还是食物太香了,很快,经过我的风卷残云,桌子上已是狼藉一片,等我抹着嘴巴抬头看时,几位仙女姐姐已是笑得弯下了腰。 我也呵呵的冲她们傻笑,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肚子吃胀了,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吃撑的感觉,我很满意的对仙女姐姐说:“谢谢你们没让我在吃饭前醒来。”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操着鸭子嗓喊道:“皇后殿下驾到!” 周围的仙女们都跪了下去,我傻傻的看着一帮人走了进来,很快,我便被正中一位美貌的女子吸引,她眉目如画,皮肤白皙,云髻高耸,玉簪生辉,身上的衣物更是华丽无比,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比娘亲还要美。 “孩子,我的孩子,娘对不起你。”正当我仰着小脸看得痴呆时,女子几步上前,一把把我楼在怀里,她的怀抱里有一种久违的温暖,记得娘亲临终前,也是用这样温暖的怀抱把我紧紧搂住。 女子忽尔把我松开,满含泪花的眼睛仔细的打量着我,我不知道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是谁,但无端的我很喜欢她,伸出手,帮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呵呵笑道: “你真美,和我娘亲一样。” 在京城转了一圈,接受百姓的朝贺祝福之后,我又回到了初来时住的宫殿——凝语宫。三天的时间,足够让我了解了我目前的处境,原来我并不是爹爹和娘亲生的,我真正的身份是梁国的四公主,确切的说,是个一生下来便被遗弃的公主。 而我被遗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生不逢时,民间有个传说,生于二月的女儿,克父克母,不吉。 而现在重新接我入宫,目的只有一个——和亲。我不知道和亲是什么意思,但在司礼婆婆的教导下,我明白了和亲是历代公主须尽的责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不吉的女儿会被选作和亲的对象,依稀听宫人们说起,是因为语纾,语绕,语纭三位皇姐与即将合亲的皇子八字不合,而我刚好与之相合。 面无表情的经过凝语宫的前厅,三天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个自称是我父皇的人,高高的坐在主厅的位置,亲自宣布了封我为语纤公主的圣旨,而母后则欣喜的拉着我的手,说道:“纤儿,还不快向父皇谢恩。” 我愣愣的摇头,这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后来,我就睡在了这张豪华得近乎奢侈的大床上,如此舒服的锦被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以至于我沉沉的睡了很久,直到天大亮我才醒来。 三天了,在皇宫生活了三天的我,已经不再对周围的事物好奇,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狗儿答应给我编的花篮还没给我呢。 今夜,母后的宫里摆宴,来了许多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济济一堂,我被安排在与父皇母后同坐主位,虽然与规矩不合,但今天是为我摆的送亲宴,我是今晚的主角。 但显然,很多人没有把我当作今晚的主角,他们谈笑风声,他们奏乐起舞,而我,什么都不会,甚至话题也插不上一个,明明坐在主位,却像置身偏僻的角落。 直到母后宠溺的抚着我的头,微微叹道:“转眼间,我这最小的纤儿也长大了。”这时,众人的目光才聚集到我的身上。 然后便是皇姐们与宾朋向我说些客套的话,但是再美的言辞,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疏离的客气,尽管与皇姐们骨血相连,但各自生活的差异还是令我们形若路人。 无趣的晚宴上,唯一吸引我的便是那美酒美食,整个宴席我一句话没说,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快朵颐,我边吃边想,狗儿一定没吃过这样的美味,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好多好多吃的回去,让狗儿也开开眼界,我想他一定会吓得傻傻的,然后流着口水对我说:美儿,你真的变成仙女了? 我抬头抹嘴角的残迹时,瞥见了父皇一脸的不悦,从我进宫来,就没见他笑过,尽管他对我客气有加,但我还是能从他的眼角里看到丝丝的厌恶,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让我是个克父克母的孩子呢?自然不能与其它姐妹相比。 夜里的风有些凉,母后命人给我加了件披风,温和的说:“可怜的纤儿,明日你就要起程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儿一面。”说着说着,她又流下泪来。 “咳,咳。”父皇用咳嗽声制止母后的哭泣,严肃的说道:“纤儿,身为公主,你自当担起公主的责任,到了大隋之后,一定要谨遵礼节,适当的时机,要记得多与大隋的皇帝皇后提提我们梁国的好处。” 我知道这就是他接回我的目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八字与隋国的皇子相合,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吧,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怀着一丝恨意的。 我没有理会父皇的训诫,我想我是有资格冷落他的。 “母后,那我还能不能回舅舅家?”我问母后。 “嘻嘻,那种穷乡僻野,有什么好去的。”没等到母后回答,皇姐语纾便掩嘴笑道,她的语气里对我的身世充满了嘲讽。 是的,皇宫与乡间确实如同天上地下,但并不等于乡间就没有比得过皇宫的地方,比如那里有我最好的玩伴狗儿,他是那么的淳朴善良。 我朝语纾投去愤怒的一眼,转而语气坚决的说: “我要见狗儿,否则明天我就不起程!”说完,我转身回宫,把头上沉重的珠翠甩了一地,任凭谁劝解都没有用。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满足我的要求,因为他们对我的亏欠,更因为他们需要我来巩固梁国的势力。 第2章 远嫁 迎着清晨的阳光,我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宫门口那辆豪华的马车,及地的裙摆长长的拖在身后,一帮随从帮我抬着,狗儿穿着一身宽大的宫装,被两名宫人搀扶着,他的脸色虚白,显然十分痛苦。 是我害了狗儿,想到这,我的眼睛又开始雾气迷朦。昨夜,在我执拗的发完脾气后,母后派人连夜寻来狗儿,可是当我欢天喜地的去见狗儿时,发现他已痛得昏死过去,听母后说,男人不能进宫,除非他是太监。 我知道我再怎么哭闹也没有办法改变狗儿已变成太监的事实,对于生下我的父皇母后,我的心中充满了怨恨。 守了狗儿整整一夜,我的泪水几乎流干,狗儿醒来后却没有怪我,他哭着说,他是自愿的,只要能跟随在我身边,他愿意做太监,哪怕以后再也不能撒尿。 看到这个一直照顾我如同小哥哥一般的狗儿变成这个样子,小小的我攥紧了拳头,我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喊他们一声父皇与母后。 我回头看狗儿的时候,他正惶恐不安的看着我,他苍白的几乎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我想他一定是吓着了,这样大的场面放在谁身上都会惊慌的,更何况我此时的盛妆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更何况狗儿。 我张开嘴巴朝着阳光吸气,尽管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挨饿,但我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狗儿安心,让他明白,美儿还是美儿,即使变成仙女,仍旧是美儿。 狗儿的表情果然轻松多了,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前行。 前往大隋国都大兴的路十分漫长,我听司礼婆婆说,要走上九天九夜,但好在我是坐在宽大的马车里,而不是像那些奴仆,要跟在车后小跑。 我不忍狗儿在外面受苦,要把他召进车里同乘,可是司礼婆婆不允许,说这是规矩,我虽然年幼,却在这几天之中学会了威胁,见婆婆不允,只好使出了杀手锏:“如果你不让狗儿上车给我解闷,那我就下车与你们一同步行!” “这——”权衡利弊之后,司礼婆婆面露难色,最后不得不依了我,但还是板着脸说:“狗儿上车只是为公主解闷的,待得快到大兴之时,狗儿必须下车步行。” 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其实司礼婆婆还是很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思想太过于教条了。 离开京城,径直往西,沿途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但这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和狗儿来说,无不是新鲜稀奇的。 日夜兼程,已把那些宫人累得脚都肿了,但我和狗儿却兴致勃勃,把途中遇到没见过的花儿草儿统统采来,编成一个个小花篮。 马车跑得越快,我们离江南便越远,直到司礼婆婆催促狗儿下车时,我才看到远远的有一座比梁国的国都还要大的城池,司礼婆婆说:“公主,我们快要到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远远的有一批人马,执着华丽的阵仗向我们迎来,为首的一名男子骑着一匹红色的大马,白衫飘飘的样子甚是儒雅,想来这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杨广了吧。 果然,两列队伍连接在一起时,马上的男子跳下来,隔着轿帘,我听到他不屑的声音:“大隋晋王杨广前来迎接语纤公主!” 按照司礼婆婆的教导,我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轿子,杨广对我一揖,我也以女子之礼还他。“多谢晋王相迎!” 我抬头,与杨广对视,他果然长得如传说中一样风流倜傥,眉目间一股清秀之气,却又有一丝放荡不羁隐藏其中,虽然年幼的我还不明白男女之事,但等多年之后,我的回忆中,总是有这么一幕:杨广风度翩翩的向我一揖,然后便是满眼的惊艳与渐渐淡去的不屑。 因我年幼,大隋的皇帝与皇后并未让我与杨广成亲,而是先举行了订婚之礼,约定到我及笄之年再行大婚,而我之后的几年,将在宫中生活,由独孤皇后抚养。 虽然在来此之前我已经见识过梁国皇宫的富丽堂皇,但相比之下,大隋的皇宫才真正令我这个乡下孩子咋舌,一座座巍峨的宫殿重重叠叠的布满整个皇城,一排排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一群群宫娥彩女穿梭在一条条长长的走廊里,每一宫,每一殿或华丽奢侈,或繁华乱眼,以至于在宫里呆了近半月,我与狗儿还经常会迷路。 我被安排在离独孤皇后的永安宫最近的望悠阁,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在司礼婆婆的陪同下,去向独孤皇后请安,接受她的训诫。 独孤皇后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大隋的后宫在她的治理下,十分安定,据宫人们说,但凡皇上拿不定主意的国家要事,都是皇后出谋划策,不管是后宫还是前朝,独孤皇后治国治家的本事有口皆碑。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永安宫请安,远远的就听到正殿之内笑语不绝,心中纳闷儿,自我进宫以来,每次来永安宫,皇后不是在看书,便是在弄花,何时有过此等喧哗? “纤儿给皇后殿下请安!” 我长长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身子已是倾了下去。 “纤儿不必多礼,快坐到本宫跟前来。”皇后的语气里透着愉悦,我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虽说宫中人人皆知皇后疼爱我,但对于这个高高在上,贵气逼人的女子,我的敬重仍旧高于亲切。 随着我的请安,刚才的欢声笑语暂时的停止,我抬头看的时候,看到皇后的左边坐着一个与我年龄相当,粉妆玉琢的女娃娃,皇后的右边是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子,两人正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我。 我从未见过他们,心中暗自揣测他们的身份,能够坐在皇后身边的,必是皇子公主,可是这些日子在学堂里又从未见到过他们,皇后大约看出了我的不解,微笑着道: “这就是我刚刚跟你们说的纤儿,她将来会是你们的皇嫂,丽君,谅儿,还不见礼?” 丽君听完皇后的介绍,跳下椅子,上来拉住我的手,赞道:“听母后说宫里来了个美丽的小公主,我还以为母后诓我,原来竟是真的!” 杨谅则冲我扮了个鬼脸,被皇后瞥见,瞪了他一眼,吓得杨谅直吐舌头,惹得我们一阵大笑。 过后我才知道,大隋的小皇子与小公主是去了皇陵守陵一月,今日方回。 皇后似乎心情很好,今天破例没让人教我背妇德,而是念诗和弹琴给我们听,说实话,皇后不仅很有政治头脑,而且还很有才华,看到丽君和杨谅一边一个依偎在皇后的腿上,我心中忽然有种嫉妒的感觉,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娘亲,也曾这样腻在娘亲的身上撒娇,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我与娘亲的关系也被人否认了。 是谁说年少不识愁滋味?层层的忧伤与思念覆满我的心头。我多想也像他们一样靠在娘亲的身上…… “母后,她哭了。”杨谅指着我的脸,我赶忙抹去泪痕,但还是从指缝中,看到杨谅眼神里隐有关切之意,在乡下的苦难中,我活得很单纯,但离开了苦难之后,小小的我很快便适应了察言观色,婆婆常说,我就是个小人精。 “纤儿,来。”皇后伸出一只手,拉我过去同坐,她光洁如玉的手指是那样的温暖,虽然她并不是我的母亲。 “纤儿是不是想你的父皇母后了?”皇后把我揽在怀里,柔和的问。 不,我怎么会想他们呢?心中浮起一丝恨意,答言道:“皇后殿下,您比我的母后亲多了,我又何必去想他们?” 皇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丫头啊,小嘴真甜,我早就听人说,你是在乡间长大的,不过这样也好,吃过乡间的苦,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地位与生活。”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即便我想再回到乡间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的了。 第3章 阿及 也许正是因为独孤皇后巾帼不让须眉的能耐,大隋皇室并没有因为公主们是女儿身而遭到冷待,自从我熟悉了宫中的生活后,我和丽君便和皇子们一起进了宫中设的学堂。 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不仅桃李满天下,而且还有着帝师的身份,当朝皇帝见了他也会尊称一声师傅。 “快点,快点!”我拉着丽君的手,飞快的奔向华宣殿,因为贪恋永安宫小厨房做出来的解暑酸梅汤,我二人直到皇后板起脸,才肯离开。 “哎哟!”假山的拐角处,我不小心撞上一堵肉墙,震得我后退两步。 丽君在我身后累得气喘吁吁,我拉着她的手还没松开,两人就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我一骨碌爬起来,双手叉腰,仰着小脸喝道。 摔的倒是不重,只是误了我们二人上学堂,可是要挨先生训的。 丽君也爬起来,与我一起怒视着眼前这个不长眼的家伙。 看样子,他应该大我两三岁,长得较为结实,像是习过武的,虽身着华服,但毕竟与宫中人不同,似乎是世家子弟,在与我对视了一眼后,他的脸倏忽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不知道,对,对不起……”他似乎要解释些什么,可是他好像不知道我与丽君的身份,比划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把我给逗乐了。 “阿及,阿及,你在那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向我们飘来。 “啊——殿下,我在这。”这个叫阿及的人听到喊声,面上一喜,似乎正好解了他的窘迫。 来的人是汉王杨谅,大约也是来迟了,走路匆匆忙忙的。 我向杨谅简单行了家常礼,虽然司礼婆婆总说我野性难驯,但最起码的礼节,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五皇兄,你来得正好,这厮欺负我和纤儿姐姐!”丽君小嘴一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任谁见了,都会疼惜十分。 “怎么会呢?我看是你们两个野丫头欺负阿及才是,阿及是孤新来的陪侍。”杨谅一脸不信,冲我们耸耸肩。 难道我们两个的恶名已经达到如此地步了?我也气鼓鼓的看着杨谅。 杨谅笑嘻嘻的看着我们两个生气的样子,拉起阿及便走,边走还边挖苦:“还不快些走,再晚些孤就又可以看两个刁蛮公主罚站喽!” 一句话提醒怒中人,我们顾不得与他置气,快步奔进华宣殿。 虽说杨谅总挖苦我们两个,说二位公主仗着皇后的宠爱谁也不怕,就差横着走了,但唯独怕先生,谁让这后宫之中唯有先生不买我们两个的帐呢? 当然,后宫中都是宫女宦官,对我们都是俯首帖耳,当然随便我们捉弄,可先生不同,他除了皇帝皇后,谁的帐都不买。 这算不算欺软怕硬呢?嘿嘿。 华宣殿里叽叽喳喳,各位皇子公主,以及皇亲国戚家的公子,正谈笑着。 我们四人气喘吁吁的跑进去,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听四周忽然鸦雀无声:先生来了。 杨谅笑着冲我挤挤眼睛,把书挡在面前,用口型说:好险! 第4章 出宫 一年后。 来大隋一年了,自从进了宫,还从未出过宫门,虽说一年来我已熟悉了宫廷生活,但现在春回大地,处处鸟语花香,难免令我思及在乡下时的日子,虽穷苦却自由自在。 再加上狗儿经常在我耳边念叨家乡的种种,我出宫的心更加急切起来。 但独孤皇后治宫严厉,无人不惧,如无说服她的理由,我们是决计出不去的。 我闷闷不乐的把玩着手里的毛笔,很多时候,我唯一能取乐的事情就是用毛笔在狗儿的脸上画圈,但是再解闷的游戏也有厌倦的时候,我百无聊赖的把笔掷在地上,噘着嘴巴生闷气。 “哟,是谁把我的纤儿姐姐气成这样啊?”一个清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用回头也能猜出是丽君。 “君儿莫闹,我烦着呢!”我拨开丽君捂着我双眼的手,恹恹道。 丽君上身着粉色短衫,新绿色的裙摆垂至脚踝,真真一个桃红柳绿。 “姐姐烦什么呢?是不是想尽快做我嫂嫂了?嘻嘻。”丽君划着脸蛋打趣我。 我羞涩的转过脸,哼了一声不理她。 “好姐姐,莫烦,聚桃苑的桃花开得正欢呢,我们去折上几枝如何?”丽君向来活泼,所以素来与我这乡野丫头相合,听她如此说,我也绷不住脸了,忙回头道: “真的?”聚桃园位于皇宫的最边角,由于距我们的宫殿较远,所以很少去。 “骗你作甚!” 聚桃苑的花果然全开了,上个月我来时,才堪堪有几个花骨朵,当时我还抱怨,若放在我们江南,怕是早就开了。 桃花艳丽,花香袭人,我与丽君在树丛中钻来钻去,惹和猫儿狗儿担心不已,紧紧跟在我们后面,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 猫儿本不叫猫儿,她是丽君的贴身侍女,由于丽君知道了我的小跟班叫狗儿,便逼着自己的侍女改名叫了猫儿,说是为了应景。 嬉戏半日,猫儿狗儿怀里抱满了桃花,我们主仆四人坐在落满花瓣的地上休息。 “到底是没有我们山上的桃花更香些。”狗儿嗅着桃花嘴里嘟囔着。 “家养的当然比不得野生的。”我叹道,对于狗儿,我是心怀愧疚的,由于我的固执,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太监,不知道他是否怨过我。 无论如何,在乡间时,他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的思绪又被拉回家乡,狗儿摘给我的野桃青青黄黄,但是想起来却是那么香甜,即便是宫里从未少过的各种果子,也比不得那几个野桃儿。 “纤儿姐姐,姐姐?”丽君的手在眼前来回晃动,我才察觉自己又失神了,忙哦一声。 “姐姐好像心事很重嘛,可否说与丽君听听?”丽君眨巴着清澈的双眸,问我。 我吱吱唔唔的说是想家了。 自从来到隋宫,我一直在避免说起想家这个词,哪怕是皇后及其他人问起,我也是巧妙的岔开话题,在他们想来,我所思念的,必是我南梁皇宫,但只有狗儿一人知道我的真正所思,我们两个想念的是同一个地方。 “公主殿下,我们公主是在宫中闷坏了。”狗儿插嘴道。 “哦?姐姐是否想出宫玩耍?”丽君挑眉问道。 “想又如何,终究是出不去的,即便出去了,仆妇成群,规矩严苛,又与宫中有何区别?”我怏怏道。 丽君狡黠一笑,凑到我的耳边,神秘兮兮的说:“我有办法偷偷出去。” “真的?”我与狗儿惊喜的同时问出声。 “嘘——”丽君一只手指抵在唇上,制止我们两个。 第二天,两个娇俏小公子,一个书僮,一名婢女,四个小身影在聚桃园的角门处,费力的揿开一面长在宫墙上的乱草,推开一看,是个半人高,仅容一人弯腰出入的小洞,我诧异的看着丽君,问道:“这里怎么会有小洞?” 丽君笑嘻嘻的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是我跟踪五皇兄发现的。” 虽说聚桃苑偏僻,但也有管事与负责打理园子的宫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洞而没被发觉呢?看出我的疑惑,丽君解释道: “放心吧,这里地处皇宫边缘,父皇母后一年也就来那么一两回,这里的管事又已经被我和五皇兄买通,乐得自求多福呢。” 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难道你就不怕外面被人发现,宫里混进歹人来?” 丽君神秘一笑,不理会我,自顾用手在小洞内侧抠了几下,小洞里的石门忽然就自动打开了,原来还设有机关啊。 我们四人猫着腰钻出小洞,宫墙之外一派荒凉,不见半个人影。我看着丽君转动机关,小洞合上,就像其它任何地方的宫墙一样,看不出半点动过的痕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秘道?据说但凡皇宫王府之类的大宅院,都会有个别暗道,以备急时所需,只是如今大隋平定四海在望,这个小洞自然形同虚设,没想到竟然被我们偷溜出宫派上了用场。 沿着宫墙绕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大兴的繁华地段,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宽阔的大街,四周林立的街铺,各色小摊,以及道旁的杂耍,幼年在乡间时,爹爹也常带我去集市之上,但南梁的小镇与繁华的大隋都城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我与狗儿几乎看花了眼,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新奇。猫儿是土生土长的大兴人,被选入宫做的宫女,她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我们左逛右看,道旁香喷喷的小吃勾得我们馋虫大起,那种味道是与宫中的各式糕点不同的,虽然做工上比宫里精致的美食粗糙多了,但那吃一口,满嘴生香的味道,实在令人赞不绝口。 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太平盛世,什么叫做安居乐业,相比之下,皇宫就如同金砖砌成的坟墓,而市井才是真正的人间乐土。 吃够了,玩累了,我们选了一间位于阁楼之上的茶肆,靠窗的位置,打量街景。更重要的是,茶肆下面的开阔地,正有一个杂戏班,在表演各种把戏,看到精彩处,茶肆上的客人都禁不住开口叫好,并将一些散碎铜钱扔到场地之中。 我们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往远处一看,滚滚黄尘之中,三个身着异族服装,长得胡子拉碴的人正向我们这个方向飞奔,茶肆下的杂耍团看到来者不善,忙让出一条道,众围观的百姓也迅速躲到路边。 “这是什么人?怎的这么嚣张?”我问道。 丽君撇撇嘴回道:“看衣着长相,像是突厥人,他们的马在草原上撒野撒习惯了,到我中原来也不知收敛。” 我们看杂耍本来正看到兴头上,被这几个突厥人的到来给搅和了,心里怏怏的不舒服,我们本是趁着皇后料理政事与后宫事务的时间偷溜出来的,算算时间也不早了,该回宫了,便起身结账,准备溜回宫。 第5章 杨广 刚到楼梯口,忽然一阵风似的上了一伙人,走在前面的丽君躲闪不及,被来人撞倒,我惊叫一声,忙去搀扶。 猫儿慌了神,指着来人厉声喝斥道:“大胆莽夫!竟敢冲撞我家公……公子,该当何罪?!” 来人正是刚才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突厥人,为首的那人见一个中原小女娃竟然挡着他的路指着他喝斥,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是突厥语,我们都没听懂,然后就看到他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把猫儿从楼梯一把扔到了大街上。 猫儿滚在地上,嘴里惨叫连连,这样的高度扔下去,恐怕至少要骨折了。 我们三人吓得赶快冲下去,扶起猫儿,但猫儿已经痛得直不起身子,我与丽君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抹眼泪,狗儿这一年来跟着我在宫里横行惯了,又是我们四个之中年龄最长的一个,虽然面对比自己高大几倍的突厥人心里有点犯怵,但仗着我们的身份,仍然愤怒的指着那个突厥人喝道: “大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们是……”狗儿话未说完,就见那气急败坏的突厥人从腰后取出了一根长鞭,鞭绳足有我的胳膊粗,径直向狗儿抡来。 伴着鞭子呼呼抡来的风声,狗儿早已吓呆了,我也吓得捂住了眼睛,那样粗的鞭子抡下来,狗儿不被活生生劈成两半才怪。 许久,我把手慢慢移开满是泪水的双眼,怕看到狗儿被鞭子抽到的血淋淋的一幕。 狗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我要看到的鲜血,鞭子没有抽下来,而是被一个人握在手中,我抬头看,马上的握鞭人一身戎装,身姿挺拔,他的眼光正好瞥过来,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狼狈,惊恐、害怕以及哭花了的脸,看在他的眼里,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就这样仰视着他,似乎被人下了定身术,直到他转过脸去,和那个愤怒的突厥人讲话,我才反应过来,急忙掏出手绢擦了下脸。 丽君则已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叫着:“广哥哥,他欺负我们,呜呜呜……” 杨广跳下马,拍了拍丽君的背,没有说话,转尔对那个抡鞭人道:“突厥来的朋友,为何对我朝臣民如此粗鲁?” 那个突厥人本就年轻气盛,以为一鞭子下去肯定可以把这帮南朝小娃收拾了,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被人活生生接住了鞭子。 突厥人性急,再加上竟然被人捉住了鞭子,实在大失颜面,嘴里骂了句什么,准备与杨广动手,他身后一个年龄长些的,像是他们头领模样的人用夹生的汉语喝道:“阿尔木,住手!” 大约是看到杨广衣着不凡,至少也该是大将军之辈,突厥人的头领制止了阿尔木的反击,走到了杨广的面前,操着生硬的汉语趾高气扬的说道: “这位将军,乌尔加受启民可汗指派,前来大隋朝见天子,一路上与部下快马加鞭,已是累得人困马乏,正要休息一下,却被这几个人拦住了,生了些误会,阿尔木只是想小小的惩罚一下他们,并无恶意。” 丽君听乌尔加如此解释,把自己的责任推的干干净净,那样丢猫儿,并差点要了狗儿的命,居然能被他说成只是小小的惩罚一下,气就不打一处来,仗着有杨广在,哭诉道: “广哥哥,他胡说,猫儿已经被他摔的爬不起来,狗儿也昏过去了,若不是你早来一步,恐怕君儿也没命了,呜呜……” 我眼圈红红的看着杨广,杨广看了一下我们四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有些凌厉,回头对乌尔加说道: “乌尔加特使,他们区区几个顽童,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看在孤王的面子上,手下留情吧。” 杨广说完从腰间取下腰牌,在傲慢的突厥特使面前亮了亮。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杨广,自从他把我迎进宫来,便离开了京城,整整一年,都是在行军打仗中度过,即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曾返京,看他现在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刚刚从军营回来,还未来得及梳洗更衣。 突厥特使知道了杨广的身份后,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很快便打发走了,杨广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年的军营生活,他的脸上更多了一层成熟沉稳,就从刚才他轻易接住突厥蛮人的鞭子来看,武艺也非是一般。 我低头绞着手帕,脸上微微发烫,犹如思春的少女,站在自己的情郎面前,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更何况我还是这身装束。 “君儿,这位公子是?”他的语气迟疑,他的眼神疑惑,他——竟然不识得我了。 我满脸的羞涩变为尴尬,恨不得立即逃开,心中一股怨怒,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眼角一丝咸咸的感觉,心里几分自嘲,我赌气的向他施礼: “参见晋王殿下!”我硬生生的语气更令他困惑,他上下打量一遍,回头看着丽君。 丽君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无视我狠狠瞪她的眼神,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哎哟哟,广哥哥,你可笑死我了,纤儿姐姐就是你亲自迎回宫来,未来的晋王妃啊,嘻嘻——” “哦?”杨广回过头来,微蹙眉头再次把我打量了一番,见我低头不语,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中带着一丝玩味。 我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扭过身子不理他。 狗儿还昏倒在地上,猫儿又伤了筋骨,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有办法溜回宫了。 丽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皱着小眉头跟杨广解释我们是女扮男装,偷溜出来玩的,晚膳之前一定要赶回宫里,否则被母后发现,就惨啦。 杨广看着我们一行人的凄惨模样,皱着眉头凶了丽君几句,然后无奈的说: “你们先跟我回府,我更衣过后,要去宫里见父皇母后,到时想办法把你们弄进宫。” “就知道广哥哥最疼君儿了!”丽君撒娇的拉着杨广的衣袖,直冲我挤眼睛。 杨广的随从过来掐了狗儿的人中,狗儿很快醒来,抓着我的袖子大哭: “美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看着狗儿灰头土脸的窘态,众人大乐。 第6章 王府 晋王府不远,转了几个弯便到了,我本来赌着气,硬着头皮说不要进去,惹得君儿一阵窃笑: “纤儿姐姐不想到你未来的府第看一看么?嘻嘻,那我们可进去喽。”说完,小跑几步撇下我与杨广,自顾进府去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座稍显破旧的大宅子,心里自然是十分想进去看看的,可是面子上又挂不住,于是踌躇着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不知道杨广有没有看出我的尴尬,如果他不给我台阶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心里攥着一把汗,希望他能说几句软话,哄一下我。 正胡思乱想间,忽觉身子一轻,我竟然腾空而起,倒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那一刻的感觉很微妙,可我很快反应过来,脸腾得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我尖叫着挣扎,可是我娇小的身材又怎能动得了他? “你这丫头!”杨广嘴角一抹浅笑,似乎我就是个顽闹的孩子。 看着他满脸的促狭,我委屈的嘟起小嘴,尽量扭过头不去看他,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样的把我抱进了晋王府。 从丽君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讶,这晋王府也真是太令我们吃惊了。 宅子是皇帝赐的,规模虽比不上太子府,但至少也不比其它皇子的小,但宅子里的陈设布置,以及仆妇杂役,却与别的王爷府相差甚远。 “二皇兄!我们莫不是走错了门?”丽君眼睛瞪的圆圆的,看着杨广,一脸的难以置信。 “哈哈哈,君儿说笑了,岂有走错府门之理?”杨广说完,大踏步向正厅走去,我们只好尾随前来。 我虽然大失所望,但却不能像君儿一样嘟着嘴报怨,杨广去更衣,把我们留在正厅,并吩咐管家给猫儿请了大夫来。 “太子哥哥府里不知有多漂亮,都堪比皇宫了,二皇兄这些年净在外面打仗了,连家都不要了,不行,我一定要向母后告状,二皇兄一人过这清寒日子便罢,怎可连累了纤儿姐姐也来这里受苦……”丽君自说自话唠叨了半天,小脸涨的通红。 我不以为然的笑笑,嫁鸡随鸡,我自幼长在乡下,过得是比这更加贫寒千百倍的生活,不也活得好好的?这里再怎么差也是王爷府,断不会有缺吃少穿的情况,更何况,府内虽破旧,但稍加修葺,还是不错的。 诚如丽君所说,太子府堪比皇宫,但我早就听说太子风流成性,府内美眷如云,太子妃难道就过得幸福吗? 而杨广,为大隋南征北战,屡见奇功,却至今未纳一妾,大婚之后,只与我一人举案齐眉,即便过不上奢华的生活,我又何尝不是皇室中最幸运的一个? 想至此,我心如鹿撞,对杨广越发钦佩起来。 “我不喝,不喝,拿走!”一长相粗鄙的妇人奉上茶水,被丽君轰走。 我知道她是嫌弃那妇人,怕脏,但我却不以为意,端起茶杯,对丽君笑吟吟道: “君儿在晋王府怎可如此无理?若让你二皇兄看到了,该要伤心了。”说完,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好!果然是个美丽贤惠的公主!”杨广拍着手从内间走出,他的叫好吓了我一跳。 此时他已换上一身银白长衫,腰间只带一块玉佩,素净之极却不失气度,穿戎装威武,穿便服儒雅,只看一眼,我的心又开始乱颤。 “广哥哥,君儿确实不如你的小王妃贤惠,可是你也该看看,这些粗使妇人,木头小子,全府上下,除了管家,连半个机灵人都没有,还不知煮出来的茶是怎样脏兮兮的呢!不如把他们赶走,待我求了母后,赏些宫人来如何?”丽君见杨广出来,又开始耍起了小性子。 杨广肃起表情,教训丽君:“君儿怎可以貌取人?这府中上下,虽然比不得宫中仆妇伶俐,却也没有一个懒怠之人,而且下人虽少,却个个尽心尽力,况且他们都是我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小小娃儿,怎么连这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丽君被杨广训得理亏,不敢再大声顶撞,只见她委委屈屈的撇着嘴,小声嘀咕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难民营,哪像个王府的样子,纤儿姐姐真倒霉,怎就做了你的王妃……”她还要嘀咕下去,被杨广瞪了一眼,立刻噤声,毕竟还要仰仗杨广把我们偷偷送回宫,丽君识趣的再不吱声。 而我却被杨广的一番话打动,没想到这样一个统领万军,杀敌卫国的英雄,居然还能对穷苦百姓如此体恤,本就出身寒微的我,自然晓得民间疾苦,能遇此良人,真是我萧语纤之大幸,国之大幸。 猫儿上了药,大夫又开了些药给狗儿带着,我们一行四人上了杨广的马车,直奔皇宫。 第7章 设宴 晋王的马车自然无人敢拦,我们四人被杨广顺利送入宫中,我和狗儿刚一进门,就被司礼婆婆逮个正着。 “公主,你,你怎么这身打扮?今天这是去哪了?害得老奴一阵好找!”婆婆不悦的看着我们两个,脸上写满惊讶。 “找我有事么,婆婆?”我岔开话题,出宫的事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否则她不知该吓成什么样子了。 “今天皇后殿下派人来过了。”婆婆一边回答,一边仍旧对我的男装不满,拉着我去内室换装。 “啊?!皇后派人来干什么?!”我吓得呆立原地,嘴巴张得大大,心说坏了,该不会是我们偷偷出宫的事败露了吧? “公主为何如此大惊小怪?皇后殿下说今晚要为晋王设宴,请公主一起过去。”说到晋王,婆婆一脸高兴,心里寻思着该给公主穿哪件衣服,配哪些首饰,嘴里却不停的絮叨: “老奴听说呀,咱们晋王殿下可是立了大功了,一举拿下南陈,还带了许多的贡品来,其中还有好些南陈的宗室女呢,这不今天皇后就忙着差人打扫空着的宫殿了……” 婆婆对我未来的夫君赞不绝口,我也对今天的晚宴充满了期待,白天以男装出现在他的面前,实在是过于窘迫,好在他并未有什么不满,晚上我一定要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我可不是白天那个狼狈不堪的假小子,而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公主,是他最美丽的王妃。 想到这里,我也配合着婆婆挑选起衣服来,虽然最终没能和婆婆达成一致,但婆婆是拗不过我的,只得依了我。 我着一身月白色高腰长裙,肩披白纱帔帛,鞋子特意选了稍高一些的木屐,裸露出白嫩光洁的玉足,虽说我的个子较同龄人要稍高一些,但今日遇到杨广,才知道我是那么娇小,我不想在他的眼中,只把我当作孩子。 “这也太素净了,不太符合公主的身份,莫不要被人耻笑了去,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公主就是天生丽质,即使穿得这么素淡,仍然像个仙女一般。”婆婆看着我微微飘起的轻纱,连连叹息,但她哪知我的心思? 发式也不用太繁复,简单梳理一下,只用一根普通的玉簪,两副银白的流苏,浅施脂粉,一双纤细洁白的玉腕上只戴一副玉镯,打扮完毕,我对着铜镜仔细检查,恐有疏漏之处。 “婆婆觉得纤儿的打扮如何?” 婆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公主是美人胚子,穿什么都漂亮,这身打扮美则美矣,只是少了些喜气,过于冷淡了,老奴还是喜欢平日里那个一团喜气的公主。” 我调皮一笑,对婆婆道:“难不成婆婆是想纤儿永远长不大么?”不知为什么,自从今日见了杨广,我忽然的就想长大了,不愿再做那个顽皮的孩子,而我既想打扮的成熟一些,又不想与后宫一众庸脂俗粉一个德行。 “倒是老奴疏忽了,今日咱们公主要见的可是未来夫婿哟。”婆婆眉开眼笑的打趣我。 “婆婆!”我娇羞的用轻纱掩面,然而脸上,已是微微泛起红晕了。 嘉则宫内,帝后高坐于主位,皇子皇女位于下首,再往下,便是群臣,皇后历来最宠我与丽君,便令我二人伴与左右。 乐伎舞姬,伴着美酒佳肴,帝后满面春风,众人开怀饮乐,整个宴席其乐融融。 遥遥看到杨谅与阿及坐在边角之处,正冲我举杯,我便微笑回敬,将杯中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杨广也时不时的朝我这边张望,不知为何,每次与他目光相触,我的心便突突直跳,以至于我都不敢正视他。 “陛下请看,纤儿与广儿都喜素净,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梁国为我们养了个好儿媳啊。”皇后慈爱的看看我,又瞅瞅杨广,我的脸更红了,只是低头不语,心内却是十分激动,今日的打扮其实是我刻意而为,整个宴席之上,只有我与杨广衣着都是白色,皇后不知我们今日出过宫,自然以为是我们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是爱妻调教的好啊,我有些时日没见过纤儿了,如今竟出落得连朕都快认不得了,哈哈……”皇帝一笑,众人皆附和,我羞得躲与皇后身后。 “可不是,这丫头昨个还跟个猴子似的,今个儿怎就变得这么安静了?果真是长大了,丽君也该向你纤儿姐姐多学习,不要整日里跟一帮宫人胡闹,要有个公主的样子。”皇后一向提倡节俭,对我今日朴素的装扮十分满意,频频赞我。 众臣轮流向帝后敬酒,杨广也端着酒杯走上前来,敬酒的同时,有意无意的打量了我几眼,我知道我这身打扮一定会让他惊艳,毕竟与今天白天的时候形若两人。 但我不敢抬头看他,心里十分慌乱,眼神只好别向他处,朝杨谅坐的位置看去,不知何时,杨谅与阿及已经离开,那里位置空着。 皇帝一边品着美酒,一边与皇后闲话家常: “这些歌伎,唱来唱去,都是这一个调调,朕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皇帝此话一出,下首端坐的几个妃嫔脸色似乎有所动,独孤皇后善妒,对后宫妃嫔管理十分严格,皇帝甚少宠幸其它妃嫔,而这些妃嫔若想引起皇帝注意,也只有借助献歌献舞的机会,但一看到皇后的脸色,她们跃跃欲试的表情立刻削减大半。 “陛下与妾想法相同,乐府调教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听多了自然厌烦。”皇后自是不会给那些妃嫔媚惑皇帝的机会,说完,她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两眼。 我明白皇后眼中的暗示,进宫一年来,皇后对我管理甚为严格,诗词歌舞,每日必修,硬是把我一个乡野丫头,调教成大家闺秀,如今虽谈不上精通,却也能像模像样了。 偏丽君不及我刻苦,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皇后对我比丽君更为亲近。 “纤儿愿为陛下与皇后奏上一曲助兴。”我款款走出,朝着帝后一拜。洁白的轻纱随着微风轻轻上扬,我自己都感觉有些缥缈了。 帝后微笑赞许,丽君拍着手叫好,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而且,我未来的夫婿还在场。 第8章 箜篌 我选了一架箜篌,皇后派人教我与丽君学弹奏时,曾让我们选乐器,丽君选了古筝,而我却觉得古筝虽然委婉可人,音色缠绵,却有些小家子气,如同小家碧玉,多有哀凄之态。 而箜篌,却形似凤凰,轻灵缥逸,不失大气,正好衬我今日的一袭白衣。焚上一柱清香,坐在箜篌之侧,更加显出我似仙子般玉洁冰清之姿。 腕上玉镯在灯光之下闪着清冷的光华,指尖微动,箜篌之音清越空灵,整个大殿瞬间寂静如幽幽山谷;低沉之处,令人心神俱痴,飞扬之时,又令人飘飘欲仙。 不仅殿中其它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如嫦娥般置身月宫,早已忘记初时的紧张。我弹奏的是一曲《嫦娥思》,把嫦娥于冷冷清月之中思念凡间的心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曲到高潮之时,忽听得一阵玉箫之声传来,虽然低沉缥缈,似远又近,却正好应和了我的曲子,声音悲怆,充满思念之意,好似盼嫦娥盼得心焦的吴刚。 我更加不由自主的把曲子奏向高潮,嫦娥的思念之情,除了玉兔无人倾诉的彷徨之意尽溢指间,我已不知众人作何感想,只是在曲毕之后,许久才在鸦雀无声之中有了一丝动静。 “好!余音绕梁,令人沉迷,好个箜篌曲!不愧是江南才女,果然非同一般!”皇帝击掌,众人皆赞,而我却四下张望,寻找箫声的来源。 也许是我的琴声过于令人痴迷,他们没有听到那缥缈的箫声,而我却深知,如果没那箫声的相助,我不可能把此曲弹得如此绝美,在此之前,我从未奏得如此成功过。 众人一边品谈乐声,一边宴饮,我侧目看杨广,他眼神中的赞赏令我不敢直视,脸羞得更加红,心跳得更加快,杨广直视着我,似乎要把我看穿,深如潭水的眸子令我既向往,又害怕,不,应该是羞怯。 春天的夜晚仍有一些薄凉,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尴尬的瞥了一眼杨广,却见他已被皇后召到跟前去叙话,皇后的目光时不时朝我看来,我更觉尴尬,便以回去添加衣裳为由,离开了大殿。 我与狗儿离开嘉则宫,准备抄小路回望悠阁,只要绕过金麟池,再转两道弯,就能到了。金麟池地偏,鲜有人来,虽然没有几个灯笼,但好在今日月圆,光华如水,照得金麟池波波生辉,加之池水周围垂柳抽新芽,一片翠绿,煞是美丽。 倒是难得的好景致! “什么人?!”一心欣赏美景的我被狗儿忽然的喝斥吓了一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金麟池边上建的观景亭,亭子建的较高,我仰望着上面长身而立的男子,他也正回头向我们看来。 夜风不大,却刚好能吹起他宽大的衣袖,明明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尊贵小皇子,可我却觉得他的模样过于落寞,他脸上的神色就像被全天下遗弃了一般,无奈,失落,以及一种莫名的悲怆。 狗儿看清那人,吓得立刻跪下:“小的参见汉王,请恕小的眼拙。” 杨谅没有出声,只是定定的与我相望,他的眼睛与杨广一样,都是那么深澈,令人向往,只是他的眼神里包涵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只是注意到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玉箫。 “纤儿谢汉王相助。”狗儿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有我与杨谅心照不宣。 我微笑,欠了欠身道:“不知汉王在此,扰了您的雅兴,纤儿先去了。”说完,带了狗儿正欲离开。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杨谅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之后,却又犹豫的不知该说什么,竟是呆愣在原地。 “汉王还有什么吩咐?”我眨眨眼睛,用最清纯无辜的眼神望着他。平日里我们也经常见面,本来也没生份过,不知为什么,今晚的杨谅令我感觉陌生。 “没,没事。”杨谅说完,转过身,仍旧望着一池微波。 我忽然觉得杨谅变了,或许他有什么心事,但我不敢深想,带了狗儿快步离开。 走出几丈远后,我听到杨谅有些黯然的声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9章 和亲 一路不敢停留,回到望悠阁,婆婆纳闷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说乏了,已没有了再去嘉则宫的兴致。 独坐窗前,对着明月,我把杨谅刚才说的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写下来,置于书桌之上,反复斟酌。 任谁也能看懂,杨谅定是有了心上人了,只是不知词中的“君”是谁,想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心惊,莫非是? 我自嘲的笑笑,怎么可能,我是他未来的嫂嫂,从我被带进宫里时就已经注定了的事实,他又不是不知道,或许是我多心了,他只是因听了《嫦娥思》,而闲发感慨而已。 想至此,我也觉得自己思虑过多了,把写着词句的绢布揉作一团,扔掉,准备沐浴安寝。 果然如我所料,第二天再遇到杨谅时,他仍旧是以前的那一派玩世不恭的表情,看到丽君背不出诗来而被先生责罚,他还是像以往一样朝我们扮着鬼脸,幸灾乐祸外加落井下石。 下午先生被皇帝召去,说是要先生译突厥信件,先生学识渊博,精通多门语种,每每有异族人来,都是先生去做通译的,而我们自然是放了假,我约了丽君午膳后来踢毽子。 由于时辰尚早,我便靠在榻上小憩,没想到这一睡,竟是睡到了傍晚时分,看着日头将落,我急急从榻上爬起来,唤道:“狗儿,丽君可曾来过?” 狗儿一直守在门口打盹,听到我唤他,忙起身过来回道:“不曾看见。” 说的也是,如果丽君来了,不会不唤醒我的,难道她也是睡过了头? 应该不会,她一向没有午休的习惯,她总说宫里不太平,白天睡觉总会被鬼压了身。 我在殿内走来走去,时不时朝宫外张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狗儿见我目光一直往外瞟,说道:“公主挂念丽君公主,何不过去看看?” 言之有理,我换了件衣服,便带了狗儿直奔丽君的宫里。 殿内传出来一阵阵摔打的声音,大约那些古玩玉器全都遭了殃,殿外宫女宦官跪了一地,猫儿正急切的敲着门唤道:“公主,您开开门啊,公主,奴婢求您了……” 我诧异的走过去,从没见过丽君发这么大脾气,低头问一名正跪在地上的宫女:“出什么事了?” 那名宫女尚未回话,猫儿听到我的声音,转回头,噔噔几步跑到我的面前,扑通跪倒,含泪泣道:“语纤公主,您快劝劝我们公主吧,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殿里半天了。” 我扶起猫儿,问她缘由。猫儿不肯起身,抱着我的腿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要把公主送去突厥和亲,突厥蛮荒地,嫁过去定是苦不堪言,语纤公主,皇后娘娘历来最宠您,求您去说说情吧?”猫儿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中一惊,昨日才见识了突厥人的粗俗蛮横,今日怎就要把自己最要好的姐妹送去突厥?心中既痛又怜,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满地宫人全都茫然的看着我,猫儿更是手足无措,用期盼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注视着我,大约是希望我去皇后那求情。 皇后向来也很疼丽君,若不是无可奈何,应该也舍不得她远嫁突厥,如果我去求情,能否会有转机?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先安抚一下丽君再去皇后那里吧,想至此,我叩门唤丽君。 丽君不肯见任何人,我只得站在殿外,隔门与她叙话,直劝到我口干舌燥,殿内才安静了些,然后便传来丽君嘤嘤的哭泣声。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止,我更加忧心如焚,见丽君迟迟不肯开门,只得命了宦官把门撬开,门开了,丽君已不在殿里,我抬头,正好看到她嫣红的裙摆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 我小心翼翼的绕过地上片片碎裂的瓷器瓦片,缓步行至阁楼,丽君把书房安在阁楼之上,说是打开后窗正好可以观看到金麟池的景致,虽然是远远的,却别有一番意境。我常来此处,自是熟悉,打发了宫人们在下面收拾一地的残骸,我独自进来。 后窗大开,丽君背对着我,遥望着金麟池,一语不发。而我,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毕竟这种事不是我所能阻止得了的。 风,顺着窗户吹进阁楼,把丽君的长发与衣摆吹得摇曳不定,灵动飘绎中自有一番萧条的色彩,她的声音里含满了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悲凉: “纤儿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母后亲生的。”说完这句话,她失魂落魄的转过身,我看到她红肿如桃儿般的眼睛,心中痛惜,对于她说的话,更是惊讶不已。 “我的娘亲生下我便去了,我是今天才从父皇与母后的谈话中听到的。”丽君仿佛在这半日里长大了,或许在她的心里,身份对她的打击要比去突厥和亲来得大得多。 我不知道在我睡觉的这半日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只觉得眼前的丽君再不是那个令我羡慕,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原来她也与我一样,有着如此令人疼惜的身世,以及被迫远走他乡和亲的悲惨命运。 要算起来,我应该比她幸运多了,虽然我失去了挚爱的双亲,背井离乡来到大兴,但至少我所嫁的人是自己心之所向,那是个世间不可多得的男子,虽然在我生命的前几年里,我历尽磨难,但现在,我却是因祸得福了。 “君儿。”我轻唤一声,准备了一肚子安慰她的话,如今却半句也说不出口,原来我们都是同命的人儿呵,我拥住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希望她能伏在我的肩上大哭,可是没有,她的眼泪似已流尽,目光之中有些愤恨,亦有些呆滞,这种凄凉哀婉的表情全然不是我所认识的丽君。 我本来想安慰完丽君,便去求皇后,但现在,从丽君口里得知她的身世,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去了。 夜色渐渐弥漫书房,阁楼下的宫人们已经开始掌灯,丽君面上的凄色渐渐褪去,她甚至冲我笑了一笑,可在我看来,那样的笑容太过于苍白,太过于无奈,是极苦的苦笑。 “大风起兮云飞扬,丽君去兮不返乡!”丽君背对着我,看似豪迈的伸展双臂,对着窗外朗声念到。风吹起她的衣袖,发出沙沙的轻响。 丽君去兮不返乡,我的心猛然被揪痛了,一直忍着的泪水不觉中漫溢了脸庞,滴滴垂落在发丝之上。 我在这寂寂深宫里最要好的姐妹就要远赴北方蛮夷地,也许此生再也不得相见,远处金麟池边上的柳树枝枝垂落入平静的水面,像极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正贪恋着池水,迟迟不愿离去,每一片柳叶之上,都写满了离意。 楼下传来脚步声,打破了我们两人的沉寂,上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盈袖,她行了一礼,言道:“皇后娘娘传两位公主去永安宫用晚膳。”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丽君冷冷说道。 盈袖应了一声退出去,我唤了猫儿上来,给丽君更衣梳洗,片刻之后,我们相携去永安宫。 进殿之后,看到皇后早就高坐于上位,见我们二人进来,含笑示意我们伴与左右,以往我一直认为皇后的微笑是最慈爱的,就如同我的娘亲一般,可是今日,我总感觉她的笑容是那么冰凉。 是的,我无法再把她与之前我视为慈母的皇后联系在一起,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对皇后言听计从,如果她不同意把丽君嫁去突厥,想来皇上也不会强求的。 养女再亲也不是亲骨肉,怎不见把其它公主送去和亲?偏偏就苦了丽君这般孤苦的人儿,难怪一直以来,我总感觉有时候皇后对我比对丽君还要好,只是她的笑容与关切里,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想到自己,我更是默然,我倒是南梁帝后亲生,可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狠心弃于荒野,若不是为了和亲,我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养我的爹爹和娘亲,却成为了我一生中最温馨的回忆,那是不夹任何杂质的亲情。 “君儿,坐到母后跟前来。”草草结束了味同嚼蜡的晚膳,皇后把丽君唤到跟前。 或许是今天下午她已发泄完了所有不满,此刻坐在皇后面前,她显得异常的沉静,甚至连举手投足也变得一板一眼起来,就像婆婆教的那般。 “君儿,你是不是怪母后了?”皇后牵着丽君的手,问道。 “丽君不敢。”丽君不咸不淡的回道。 皇后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会听不出丽君言语里的抵触?只是她可能还不知道,丽君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已然晓得自己身份的事吧。 “君儿,你当真不恨母后么?”皇后的眼睛变得有得朦胧,或许是我错了,皇后眼睛里的雾气分明写满了不舍,纵然不是亲生,毕竟也有十年的养育亲情。 丽君微笑,仍旧是那样的苍白,这样的丽君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她的言语还带了一丝刻薄,虽然我看得出她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怎么会?纤儿姐姐不也是九岁来我大隋的么,我十岁了,比纤儿姐姐还长了一岁。”她分明知道我的身世,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她却拿她与我作比,好向皇后证明:她也不过是个弃儿,为国保和平的牺牲品,大隋的棋子。 皇后转首看我一眼,双眸含满了温柔,这种温柔几乎溶化了我在晚膳之前对她的猜忌,然后她开口道: “是的,君儿能这么想,母后很宽慰,纤儿九岁便能来我大隋和亲,君儿与纤儿是好姐妹,必能做得与纤儿一样好。” 皇后这样的劝慰方式,令我心里刚刚对她恢复的那一分好感点点破碎,她竟又是拿我来与丽君比。 “那自然是不同的,纤儿幼年不得父皇母后喜爱,流落乡间,吃尽人间疾苦,如今蒙大隋爱怜,皇后疼惜,才得以享尽安乐,而丽君——”我忍不住插言,对皇后的不满尽溢言表,“丽君是娇贵的金枝玉叶,而突厥又远远不能与大隋的富庶相提并论,丽君一去,必定会尝尽辛酸,难道皇后殿下就舍得么?” 皇后没料到我竟会如此激动,也许在她的眼里,该激动的应该是丽君,一时间,皇后愕然的看着我,半天没出声,我接着道: “皇后最是心慈的,对待纤儿尚且亲如母女,对丽君定是更加疼爱,自然不会效仿我南梁的皇帝皇后,纤儿说的对么?”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激怒皇后,但话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只想能留下丽君。 皇后一时语塞,但皇后到底是皇后,转瞬便已恢复正常,她抚了抚丽君三千柔顺的青丝,也不看我,只顾言道: “纤儿说得对,母后又怎会不疼丽君,只是母后也有母后的无奈,这关系到国家政治,朝野之事,身为公主,为了大隋,自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大人们总是会以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应付我们小孩子,也许是我还没长大,我无法明白和亲与以国为重有什么莫大的关系,我只知道,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丽君了。 我扭过脸不去看皇后,我的身份说白了,就是皇家的童养媳,我能有什么资格对大隋的国事指手划脚呢?是的,我没有任何权力去插手宫里的任何事情,权力,我一直不屑的权力,才是主载人命运的东西。 我以为皇后看到我赌气,会对我训斥,甚至处罚,然而没有,她似是看出了我心之所思,仍旧和言悦色的道: “昔年昭君与匈奴和亲,保得大汉六十年太平,如今突厥时常扰边,陛下日夜难安,若非万不得已,又怎舍得丽君去那边塞苦寒之地?” 昭君出塞的典故我已听过数遍,每每听过,总是无限唏嘘,对这个女子既是钦慕,更是怜惜,绝世芳华消磨在苦寒的边塞,最终在幽怨凄冷中绝望的死去,难道丽君也要有这样的命运吗?想起昭君的身世,我心中一动,对皇后言道: “皇后娘娘既然提到昭君,纤儿有句话更是不得不说,昭君并非真正的公主,只是入选进宫的良家子,我朝何不效仿?选出几位貌美的宫女,送去突厥岂不是两全之事?何必非要丽君去呢?” 我以为皇后至少会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哪知她叹了口气,言道: “本宫何尝不想如此,只是那突厥人并不是好糊弄的,今日在朝堂之上已然大放厥词,必得取一真正的公主回去,否则边患难消。如今我朝大军都集中在南方,一时无暇顾及北边的祸乱,唯有和亲之计才能保得太平。” 我心中不悦,我自然知道此刻大军都集结在南方灭陈朝余孽,只是南陈又何时得罪了大隋?扩张疆土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满口的为国为民,难道真就没有私心在作怪么? “皇后娘娘的这番话,纤儿在南梁皇宫里仅三天便已听了数遍,已然牢记在心了。纤儿有些不舒服,请准许先行回宫。”我简单施了一礼,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毕竟这些日子已来,我在她跟前,一直是柔驯乖巧的。 退至门外,我看到司礼婆婆正守在门口,许是来接我回宫的,我唤了她一声,把手伸出去给她扶,却发现她的手抖得厉害,刚走一步,我又瞥见她的腿也在发抖,不禁诧异。 “婆婆生病了么?” 婆婆没有答言,拖了我快步离开永安宫,刚回到望悠阁,婆婆就如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 “公主,您太冒失了,怎么可以那样对皇后说话?刚才老奴的心可都悬在嗓子眼了,皇后殿下历来规矩严苛,怎容得你顶撞?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宠爱您了。” 我不以为然的笑笑,或许是年少气傲,心性高,明明心里异常渴望被疼爱,呵护,却偏又装作不在乎,多年之后,我忆起这件事,还觉得心有余悸,若果真如婆婆所说,皇后不再爱护我,那我在宫中,也许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但皇后并没有怪罪我半分,仍旧对我疼爱有加,而且在之后几年发生了许多事之后,她仍然袒护着我,可见她对我的宠爱已经达到了胜似亲生的地步,这份恩情,我是会铭记一辈子的。 第10章 送别 次日,丽君被封为义成公主,突厥将以大礼迎之,因年纪尚幼,将由突厥王后暂为抚养,虽然丽君与我同命,可我总觉得,丽君像是被突厥扣留的人质,如今两国之间多有摩擦,如果真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丽君该何去何从?大隋还会顾及她么? 当夜,我与丽君抵足而眠,这是丽君在大兴的最后一夜,原本以为我们会有无尽的话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各自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丽君走了,遥望着宫门口华丽的阵仗,我没有勇气去送她,我怕我会当众哭出来。当初我离开梁国时,三位皇姐也没有送我,但我知道,她们是不屑。 “公主,既然这样舍不得,为什么不去送送义成公主?”一直守在身后的狗儿问道。 “我不喜欢分离的场面。”我口中回着,眼睛却舍不得眨一下,唯恐少看一眼。 “这些突厥人真是太可恶了!”狗儿握紧拳头,怒目瞪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突厥特使。 确实是,这些突厥人确实太可恨了,若我有半点办法,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一通。 眼看着车辇以及大队人马离开皇宫,我惦着脚尖也难以望见,心中忽然难受起来,我为什么刚才不去送丽君?她会不会因此而怪我? 不行,我要再见丽君一面,想至此,我拉了狗儿快速回宫,换了男装之后,直奔聚桃苑。 聚桃苑的桃花正盛,几天前我还与丽君在此处游玩,没想到景致未变,而丽君却再也来不了了。 宫墙上的暗道机关我虽只看了一次,却已烂熟于心,没费多大功夫,我与狗儿便已偷偷溜出了宫,匆匆奔往大兴最繁华的街道——承恩街。 承恩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红绸,所经宅院与店铺门口一律挂着红灯笼,红绸与灯笼之上写满了金色的囍字,公主出嫁时,必要经过此街,以示百姓,同时接受百姓的跪拜与祝福。 好在送亲的队伍行走缓慢,我与狗儿紧赶慢赶,终还是与送亲的队伍一齐赶到了承恩街。 街道两边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数百御林军正手执长戈阻挡着拼命往中间挤的人潮,我与狗儿被人挤得无法前进,虽使出了吃奶的劲,终还是不能靠近鸾驾半步,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前面的百姓早已跪地膜拜,再这样下去,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丽君的车驾过去,而她也不会发现人群里有一个我的。 “借光,麻烦让一下好吗?我只想见公主最后一面,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一边推挡在我前面的一个人,一边往人缝里钻。 “就你这样的黄毛小子也想见公主啊?呸!我们哪个不是想见公主?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啊,公主嫁去突厥,以后再想见就没得见了!”前面一个壮硕的男人胳膊一伸,便已堵住了我唯一可以钻过去的人缝,周围的人也都对我指指点点,似乎在讥讽我不自量力。 该怎么办呢,再这么挤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只是想最后送送丽君,与她说几句话而已,怎就这么难? “公子,你看——”狗儿也是拼尽全力,左冲右突,最终还是被挤了出来,正一手擦汗,一手指着我们身后不远处。 顺着狗儿指的方向看去,是我与丽君曾一起去过的茶肆,我想了想,觉得与其在此耗费力气,不如退一步,到茶肆上去,虽然离得远些,但终究能够看到车辇。 往外出比往里进要好走多了,我与狗儿很快来到阁楼上的茶肆,茶肆里的人也全都从窗户上探着头往外看,竟无人招呼我们。 狗儿摸出身上一锭银子,在眼珠都快飞出窗外的小二面前晃了晃,小二立刻转头,接过了银子,点头哈腰问道:“两位小爷,用茶?” “给我们一间单独的雅间。”我对小二说道。 “好勒!您这边请。”许是急着看公主,小二的动作十分迅速,马上给我们安排了一间雅间,连茶水都忘记斟上,就又跑去窗台了。 但好在我们的心思也不在茶水之上,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恰好雅间内常常为文人备着笔墨,我取了一支笔,匆匆在手绢上写了几个字。 狗儿自幼短弓不离手,最近又常在宫里用琉璃球打树上的雀儿,我从狗儿手中接过琉璃球,把手绢裹在上面。 “狗儿,有信心打准吗?”说实话,这么远的距离,我还真怕狗儿的短弓打不过去。 狗儿瞄了几眼,点点头,嗯了声,看来是有希望的。 车驾越来越近,我与狗儿伏在窗台上,极目看去,丽君乘坐着一辆装饰十分奢华的马车,马车的轿帘被打起,一身盛妆的丽君正一动不动的坐在车内,甚至眼睛也不曾往旁边瞟上一眼,我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丽君的表情,但我却分明感觉到她眼神中的空洞与凄凉,她的内心定是与华丽婚服所洋溢的喜气完全相反。 记得以前,我们两个经常背靠着背坐在金麟池旁,屏退宫人,说着悄悄话,谈论着自己未来的良人。 我自然不必说,已然是杨广的未婚妻,虽然是被迫和亲,却也是幸运之极,能寻得如此良人,因为从所有人的口中得知,杨广勤于政事,战功赫赫,且不甚近女色,连甚少赞人的独孤皇后也时常对他褒奖有加。 他在朝里朝外的威信是远胜于太子的,只可惜他不是长子,否则绝对是继承大统的最好人选,多年以后,我回忆少女时期的纯真,心中总是喟叹:杨广他终究是掩藏的太好了。 丽君则常常幻想她未来夫君的模样,作为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她不羡荣华与富贵,只愿得一真心人,相伴一生,哪怕她的附马只是田间一农夫,或山间一隐士,只要能平淡度日,不要像皇宫之中,美人如云,所有人勾心斗角,只为着一个虚华地位。 虽然在本朝中,皇后善妒,宫规严谨,皇帝身边的宠妃甚少,但皇帝总归是皇帝,总是不乏新宠,真真是活得累极了。 当时只觉得丽君的要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她是大隋尊贵的公主,想嫁什么样的人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看到此刻端坐于车驾之上的丽君,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身为公主,也并不是事事如意的,就比如说丽君的愿望,如今看来,已经成为不能实现的奢望了,她要做突厥的可贺敦(可汗王后称可贺敦),虽然地位极尊,却再也过不得她所期望的平淡生活了。 狗儿瞄着车驾,待得队伍行得近些,便把短弓拉至最长,“嗖”的一声,琉璃球带着我的手绢直飞向丽君。 “梆”的一声,琉璃球正好砸在车辕上。 “保护公主!”四周的侍卫慌乱起来,把丽君的车驾团团围住,目光四处搜寻“暗器”射来的方向。 我看到有人捡起琉璃球,察看了半天,最后呈给了丽君。 她看到了,看到我的手绢了,我在心内欢呼着。 果然,丽君展开手绢,看到我写在上面的字,然后转过头,手扶着车窗,遥遥向我挥手,我甚至看到了她眼中莹莹的泪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么的明澈。 我也探出身子拼命挥手,却没注意到狗儿正取了另一粒琉璃球,嘴里低声嘟囔着要为丽君公主报仇,再度向车队射去,这一次准的离谱,正中上次用鞭子教训我们的那个叫做阿尔木的突厥特使,他哇呀一声捂住眼睛,身子已是跌落下马,然后有汩汩的血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第11章 杨谅 “抓刺客!”送亲的队伍更加乱了,侍卫似乎已经现了我与狗儿,正有一队人直奔茶肆。道旁的百姓也是一阵混乱,好在有御林军把持,否则非铸成大乱不可。 狗儿没料到他第二次弹射琉璃球会被发现,一时间也慌了神,我们两个呆怔在窗边,看着正挤开人群朝我们冲来的侍卫,傻了眼。 如今我们两个身着便服,若被以刺杀公主之罪论处,必是死罪无疑,纵然我们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我的身份,恐怕皇后知道了,也不会轻饶了我们,我的身份也许能保得我一命,但狗儿定是活不了了。 想至此,心中异常恐惧,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看到猫儿拼命喊着不要侍卫过来,可她的声音还是太微弱,没有人会听她的话,侍卫们的职责自然是抓刺客,保护公主。 正犹豫间,房门忽然被推开,闪进来一白衫公子,待我看清来人的面目时,心内一惊,竟是汉王杨谅。 我与狗儿正在惊愕之中,还没来得及开口,杨谅便不容分说的拉了我的衣袖向外跑,直觉上,他在救我们。 从阁楼下来,直奔后院,由于所有人都在阁楼上看公主出嫁,我们一路奔来,未见半个人影。后院之中并无后门,只有一堵一人来高的围墙,紧急之下,杨谅也顾不得礼仪,屈身蹲下,道:“快,踩着我的肩膀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但看到他催促的表情,只得心一横,踩着他的肩膀,翻到围墙之上,墙外是个小巷子,我目测了一下高度,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哎哟”,也许在宫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我没想到,跳这不算很高的墙竟然也能崴了脚,捏着酸痛的脚腕,我叫苦不迭。 杨谅与狗儿很快翻过了墙,看到我蹲在地上痛苦的表情,杨谅眉头微蹙,有些火气的说道:“谁让你擅自跳下的,就不能等我出来接你下来么?” 我歉意的看着杨谅,一时间尴尬的说不出话来,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怜惜,但在我的注视下,他很快转过了脸,去看一街之隔的送亲队伍。 我刚想站起身来,脚腕上传来阵阵剧痛,不由得又倒在了地上。 狗儿心疼的弯下身扶我,我看到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大约是为刚才惹的祸感觉愧疚吧。 “公主,我背您。”见我实在无法行走,狗儿屈下身子,我伏在他的背上,一行三人快速向皇宫奔去。 喧闹的承恩街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我勾住狗儿的脖子回头望,嘈杂的人群已被压制住,皇家公主出嫁,自然不能因这么一点乱子影响了行程,华丽的车驾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了一个小红点。 与丽君这一别,也许是一生,这个时候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与丽君不仅再见面,而且还同侍一夫。 皇宫距此处尚有一段距离,狗儿却已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他毕竟瘦弱,背着我跑那么远的路自然有些吃力。 杨谅时不时催促狗儿快些,但见狗儿实在跑不动了,也是心急如焚。 “不如,谅来背公主如何?”在狗儿举步维艰之时,杨谅实在看不过去,问我道。 这于规矩实在不合,若是被人知道,恐怕我们两人都要落下笑柄,然情况紧急,后面的追兵很快就会找到这里,若不迅速回宫,会更加麻烦。 别说是和亲公主,即便是富贵之家的闺秀,遇到这般情景,怕也是不敢也不能的,但我本不是在严谨的宫规之下长大的公主,此刻又身在宫外,心思电转之间,便已伏在了杨谅的背上。 杨谅比狗儿高出一个头去,肩膀也十分宽,伏在他的背上,顿时显出我的柔弱,他跑起来,脚步生风,比狗儿稳健多了。 我们三人跑到聚桃苑的暗道,杨谅自是对此暗道熟悉至极,很快便穿过宫墙,来到了聚桃苑内。 杨谅把我放在桃树下,许是跑累了,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微微喘着气。狗儿连吓带累,早已瘫坐在地。 “汉王,多谢你的相助。”现下我们已安全了,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我对杨谅感激不已。 杨谅没有理会我的感激,他把贴身的玉佩解下,交到狗儿手里:“你去孤的沁凉斋取一支活血化瘀的玉骨膏来,叫阿及出宫打探一下宫外的情况。” 狗儿不敢怠慢,虽然累极,却马上一骨碌爬起来,向沁凉斋奔去。 沁凉斋属于皇宫的偏颇地带,离聚桃苑极近,杨谅在宫外本已有了府第的,只是他尚未成婚,且要在宫中习学,是以常常留住宫中,因他喜静,皇后特特把沁凉斋赐给他做了寝宫。 见狗儿走远,杨谅席地而坐,与我平视,言道:“没人的时候,公主可不可以叫我阿谅呢?” 他的眸子与杨广极为相似,都是那么清澈,只是他的眸中比杨广少了许多的深遂,多了几分纯真。 我微微点头,笑言道:“阿谅,没人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公主呢?” 杨谅像是十分开心,亦笑道:“当然,纤儿。” 此时桃花正盛,粉嫩的桃花一簇簇的嵌满了枝条,个别树枝已被繁盛的桃花压弯,低低的垂了下来,我倚在一棵桃树上,看着清风吹起桃花,微微在我们面前摆动,杨谅开心的笑容是那么纯净,这在皇宫之中是极少见的。 杨谅痴望着我,我的脸微微发烫,为避尴尬,我稍微斜了一下身子,伸手扯下一枝桃花,放在鼻间轻嗅。 芳香沁人心脾,我不觉有些陶醉。 “纤儿,你真美。”杨谅由衷的赞叹令我更加羞赧,低下头,不语,只留一个侧影给他。 “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桃林。不如谅作一副画送与纤儿如何?”杨谅忽然言道。 这句诗本是形容昭君绝色容姿的,没想到被杨谅改了一字,用在我的身上,我的脸更加红胜桃花,淡淡道: “无功不受碌,纤儿不敢劳动汉王。”杨谅的书画向来是宫中一绝,只是人人都知道,寻常人等若要求他的墨宝,自是极难的。 “不如把你这个香囊赠予谅,作为交换如何?”杨谅手举一个香囊,笑如春风。 “咦?怎么会在你那里?”我惊讶,伸手去摸腰间,香囊果然不见了,这个香囊是娘亲给我做的,已戴在身上数年,从未离过身。 杨谅狡黠一笑,言道:“早上谅送别君儿,回到沁凉斋阁楼之上作画,看到一个小公子带着书僮经过门前,动作鬼鬼祟祟的,便悄悄跟了来,未曾想在暗道之中捡到这个香囊,后跟踪至承恩街。” 原来如此,刚才我还诧异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杨谅恰好在那个时候救了我们,原来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啊,可怜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本欲怪罪他偷偷跟踪我们,但想到若不是他偷偷跟踪,今日定不能安全回来,也就不好意思出口了,只道:“恕纤儿不能相赠,这香囊本是我娘亲遗物,如今仅此一件了。”提起娘亲,我心内有些伤楚,面色也凄哀起来。 杨谅眉头一紧,满脸诧异:“南梁帝后尚健在,纤儿何出此言?” 是,南梁帝后是健在,但我的娘亲却永远离开了我。看到杨谅的不解,我怅然一叹,幽幽道: “我自幼不在宫中长成,父皇母后不喜我,把我弃在乡间,直到一年前,我才知道我的身世,而养育我的爹爹娘亲却在三年前辞世了。” 说话间,我的思绪已陷入回忆,娘亲在的时候,我身上的一针一线皆是她亲手缝制,唯恐我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那时我并不知道珍惜,如今我的身上,也唯有这一个香囊还残存着娘亲的气息。 杨谅听我诉完,怜悯之心更重,他把香囊递还给我,言道: “纤儿,苦了你了,只不过乡间虽苦,但其自由自在的生活却是令人羡慕,从你身上便可见,天真淳朴,这在宫廷之中是见不到的,难怪母后对你宠爱有加。” 我接过香囊,仔细察看,原来是系着香囊的丝线过于老化,才不小心断了的,心内更加感触,我不想用另外的丝线污染我娘亲的遗物,遂从头上扯下几根青丝,牢牢的把香囊上的丝线结起来,仔细摩挲了片刻,仍旧把它系与腰间。 狗儿很快回来,我涂上药膏,只觉火辣辣的脚腕瞬间变得清凉,片刻之间,便肿痛全消,果真是极品玉骨膏。 第12章 陈婤 我谢了杨谅,带了狗儿回望悠阁,至傍晚时分,杨谅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阿及已经打探到,丽君已顺利出京,由于丽君的极力阻止,众侍卫不再寻找“刺客”,只是那个阿尔木的眼睛瞎了一只,真是大快人心,狗儿很为今天做的事情骄傲,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不知是天气骤然变凉,还是昨日惊吓未退,我发起了高烧。 春雨绵绵,夹杂着丝丝的凉气直入我的骨髓,冷,真冷,我的身上已盖了三床锦被,心内却仍旧有着浓浓的寒意。 满宫的宫人忙乱不已,皇后带了御医过来,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皇后把手抚在我的额头上,急得厉声喝斥宫人:“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若是公主玉体有半点不恻,全都罚了你们去苦刑司!” 随后,御医给我开了药方,有人把苦涩的药水喂进我的口中,之后我便沉沉睡去。 后来,我去了突厥大草原,我看到独眼阿尔木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眼睛,一手执着大鞭子抽打丽君,我惊叫着:丽君,快跑! “纤儿,你怎么了?”我惊愕的睁开眼睛,看到皇后正坐在我的床头,慈祥的看着我,说实话,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多年的皇宫生活令她的脸上刻满了贵气与一种母仪天下的威仪,但我此刻不愿理她,就是她,亲手把丽君送入突厥,想起刚才的梦境,我身上的虚汗更是浸透了被褥,连枕上都是一片汗湿。 我对皇后的怨恨致使我把头别向里边,并不理会她的嘘寒问暖。 皇后许是知道了我是故意与她置气,反而淡淡一笑,嘱咐了盈袖留在这里帮忙看护我,然后便离去了。 再度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我的高烧已退,顿感浑身轻松了许多,只是腹中饥饿,唤了一声,就见婆婆亲自端了银耳莲子羹来。 我是最喜欢吃婆婆做的银耳莲子羹的,婆婆喜欢在羹里放上几粒小枣,这样会更有一股子香甜之气。 一碗莲子羹下肚,身上有了点力气,我挣扎着坐起来,忽闻前殿一阵叩拜之声,皇后来了。看我已经坐了起来,且面色红润,皇后脸上也溢满了喜气,言道: “纤儿好生休养,不必行礼了。”说完,按住了正欲起身跪拜的我。 “谢皇后殿下。”我仍旧不咸不淡的回道。 皇后也不以为意,只牵了一人来,送至我面前,笑盈盈道:“还不快点参见语纤公主?她就是你要侍候的主人,也是我未来的儿媳。” 我这才注意到,皇后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宫女,虽然她身着宫人服,但从她的举止与表情上看,必是出身高贵。 “奴婢陈婤参见公主殿下!”说完施了一礼,起身肃立在榻侧,面上冷漠无色,不知她是何身份,我疑惑的目光看向皇后。 皇后看着我,柔声解释道:“广儿此次大获全胜,南陈皇帝已归顺我大隋,随行而来的还有南陈的宗室子女,皆充作宫中女官,或粗使奴婢,陈婤本也是金枝玉叶,且年龄与你相当,便送来侍奉你,君儿走了,本宫知你心中难过,这不,本宫又还你一个公主来了。” 皇后这样哄我,繁忙之中还能想到另赐一名宫女来弥补我,即使我再有什么怨恨,也不好再使脾气了,毕竟她是皇后,我总不能屡屡让她下不来台,遂连声致谢。 皇后事务繁忙,安抚了几句便又离去了。 我仔细看了看站在榻侧侍候的陈婤,上身着紫色半臂长衣,下身着紫色仙裙,均是简单的宫装,明眸皓齿,秀丽端庄,肌肤胜雪,仪态高贵,虽装饰简陋,却难掩其天生丽质,甚是讨人喜欢。只是她的表情始终冷冷的,令人不易亲近。 我招手令她过来,问道:“你也是公主啊?” “奴婢不敢!”陈婤垂首,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或许是国破家亡,使她这般如花年纪便变得如此冷漠,她的眼神十分复杂,幽怨中掺杂着无奈与苦涩,仿佛经历了许多坎坷与波折。 “婆婆,赏她一碗莲子羹。”我温言道。心中却是对她无限怜悯,毕竟我与她命运相似,都是从异国来到大隋,所不同的是,我的身份尊贵,而她却只能以俘虏的身份为奴为婢,想来她此刻的心境必是无限凄凉的。 陈婤谢过恩,接过莲子羹,吃了一口之后,竟然背过身,吐在痰盂之中,语气有些不善,含着一丝薄责,言道:“羹中如何放得枣子?奴婢吃不惯这个怪味。”此语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我惊的是我视作美味的东西,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堪,可见人与人的口味当真是差之万里。但想想她本也是金枝玉叶,嘴上有些挑剔也属正常,便也没有多心,只是恰好被皇后的贴身侍女盈袖看到,她不由分说的朝陈婤面上掴了一掌,口中怒斥道: “下作的蹄子!你当你还是公主啊?你现在只是一名侍女,公主殿下赏的东西都敢吐出来,小心你的皮!” 陈婤如雪的脸颊上印了五个红红的指印,她捂着脸庞,委屈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倔强的强自忍着,没有流出来,只是隐隐有血丝从口角流出。 “盈袖姑姑,陈婤初来乍到,还没有适应,就恕她这一次吧。”我见状,心中不免怜惜,忙说道。 盈袖慌忙跪下,恭谨道:“公主说得是,是奴婢唐突了,公主玉体初愈,不可受此惊吓,奴婢回去自会到皇后处领罚,只是公主殿下莫要太惯着这小蹄子了,皇后娘娘交待过,若她有半丝不敬,就打发去苦刑司。” 盈袖本是稳重妥贴之人,要不然也不会跟随皇后多年,今日在我面前教训陈婤,自是得了皇后的令的,转念之间,我心中已是生出两个念头:要么是皇后故意让盈袖在我面前教训陈婤,杀鸡儆猴,以警示我这些日子以来对皇后的不敬;要么就是因为陈婤是亡国俘虏,皇后担忧她心中深恨大隋,怕她有不臣之心。 “姑姑请起,陈婤既然跟了我,我自会好好管束,还请姑姑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将此事报与皇后知晓。”我没有猜透皇后的心思,心中只想多照顾一些陈婤,毕竟她年纪小小,几天的时间就把她从公主变成奴仆,她心里自然是气难平的。 当初我从一个乡间野丫头,摇身变为公主,尚且难以接受,何况陈婤呢? “这——”盈袖犹豫的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答道,“盈袖记下了。” 我看一眼陈婤,命狗儿去取最好的药膏来给她涂上,陈婤仍旧是淡淡的语气:“奴婢谢公主殿下!”但从她的眼神中,我并未看到半分谢意,反而让我觉得她的神色之中,似乎有些轻蔑。 “陈婤,你本是南陈公主,与我身份差不多,自然不必再去做些粗活,只要陪在我身边即可,虽然你我不能以姐妹相称,但在我心里,是真的愿意把你当姐妹看待的。”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慢慢的感化她,希望她不要永远活在亡国的悲伤中,如果她能像丽君一样,与我相互交心,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奴婢不敢。”陈婤的声音仍旧不咸不淡。 我也不再多言,令她退下好生休息。 盈袖离开后,我传令望悠阁上下,不可把陈婤当作寻常宫女看待,她的身份尊贵,只把她当作望悠阁的半个主人,除了我,谁也不可以随便使唤。 从南陈带来的俘虏中,年龄稍长些的宗室女都被分给朝中大臣及边疆战士为妾,据说还封了两个妃嫔,其中一个还是陈婤的姑姑,陈后主的妹妹,只是皇后善妒,自然不会给这些亡国公主媚惑皇上的机会,想来也只是封个虚名,以求安抚南陈子民。 第13章 怨兮 丽君来信了!我是在丽君走了三个月之后收到她的第一封书信的,杨谅把书信交于我的手中,神秘兮兮的说: “我真是嫉妒你呢,君儿除了给父皇母后上了一道奏表之外,只给你一人写了信,我们这些亲哥哥倒没有份了。” 我但笑不语,心情十分激动,回到望悠阁,命狗儿汲了一盆冷水,洗了洗手,然后便展开信件。 竟是几片形状各式各样的树叶,叶子均是极大,有的呈弯月形,有的或圆或扁,都已经干枯,里面还散落着一些干枯成标本的花瓣,怪不得一打开就有一股来自大草原的空旷清新的香味。 丽君娟秀的小字赫然呈现在叶子上,每一片叶子只写一句,我依次读来,分别是: 桃花时节离京去,何时扬鞭归故乡?三月二十八。 哀哀泣离愁,戚戚清泪干,四月初三日。 萧萧塞外风,寂寂夜难眠,四月初九夜。 拨琴弦兮无人和;公主怨兮无奈何;四月初十。 …… 显而易见,这是丽君边走边写下的,从初离京城,直至到达突厥王庭,从她的字里可以看出,她离开时的不情不愿,以及在突厥的孤独寂寞,然后便隐有无可奈何认命的想法。 我把树叶小心翼翼的收好,闭目仰卧于床榻之上,脑中尽是丽君的模样,想像着她站在空旷的大草原中,孤独的身影被落日投在草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草原的天很高,更加显示出她的渺小与孤独;草原的云很淡,每一丝云彩都如同她眼中迷茫的雾气,那么多的忧思。 都说公主是世间最有福气的女子,她们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们不像皇子,为了皇位不惜刀戈相见,血流成河;她们也不像后宫嫔妃,为了分得些许恩宠耍尽手段,斗得头破血流。 但是又有谁知道在这光鲜的外表下,公主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丽君若是生在寻常的人家,这样的年龄该是正值玩耍的季节,但是作为帝王家的女儿,从她一出生便已注定成为皇家的棋子,遇到和亲,她们必须远赴他乡,纵然遇到太平盛世,她们的婚姻也只会由皇帝作主,嫁给一些皇帝认为需要笼络的人。无论怎样,都是政治的牺牲品呵。 然而在百姓的心中,是永远想像不到,作为大隋最尊贵的公主,所要承受的孤独,与漂流异乡,不能归家的愁思。 而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命运?只是公主中较为幸运的人罢了。我苦笑着睁开眼睛,窗外光线黯淡,已近黄昏时分,脑中混混沌沌的,我起身去沐浴,今天是六月初一,按照当地风俗,算是小年,帝后摆家宴于嘉则宫,想到即将见到杨广,我方才阴狸的心情一扫而空,精心装扮起来。 一件冰丝织就的桃红色披帛,如雪的双肩在轻纱之中若隐若现,高腰的淡蓝色轻纱长裙,爽滑如肌肤般的纽带系于胸上,在胸前打一个双花,多余的带子垂至腰间,迎风起舞。手挽屺罗翠软纱,层叠的轻软花边与曳地的裙摆拖延身后,于华丽之中更添几分飘逸。 看着铜镜中的我,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自白,嘴不点而丹,心中颇有几分满意,而侍候我梳妆的陈婤则更加讶异的看着我,赞道: “公主如此出去,恐怕天仙见了也要躲起来了。” “可不是,咱们公主便如那画中走下来的人一般。”婆婆微眯着眼,笑着赞叹。 我脸色微红,娇嗔道:“你们便合起伙来羞我吧。” 嘉则宫内,歌舞升平,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我的位置对面正好是杨广,杨广今日仍旧一身半旧素衫,玉带束腰,长袖宽绰,丝毫不张扬。 我低着头,不大敢抬头看他,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时而飘过我的面颊,我的脸更是绯红。 由于是家宴,众人比较随意,秦王杨俊一边斜眼睨我,一边笑言:“二皇兄好福气,小嫂子生得真是国色天香。” 杨广则淡淡一笑,正色道:“三弟莫要取笑,你府中美姬如云,哪个不是国色天香?” 杨俊则叹了口气,道:“纵然把我全府的女人都拉来,也挑不出一个配给小嫂子提鞋的。” 我被他们说的更加困窘,好在皇上开口说话了:“今日是家宴,没有外人,大家不要拘着,尽可开怀畅饮,只是单单这样饮酒未免无趣了些,不如还按老规矩如何?”皇帝满脸堆笑的看着皇后,征询她的意见。 “皇上所言甚是,来人,拿鼓来。”皇后也笑容可掬道。 片刻之后,就见有人抬了鼓来,这是皇宫中常玩的游戏,击鼓传花,鼓声停止时花传到谁的手中便由谁站起来表演节目。这自然是宫中妃嫔在皇上面前展示才艺的机会,平素里皇后治宫甚严,她们难得接近皇上半步,更谈不上争宠了,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有许多妃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击鼓之人面前放了一架屏风,使他看不到我们,然后传花开始,首先是皇帝先把花传给了皇后,接着皇后又把花丢给了坐在她下首的荣妃,荣妃接过花,扔给了距她不远的太子杨勇,依次类推。 第一次鼓声落时,花传到了一个妃子手上,我认得她,她是陈婤的姑姑,进宫之后被皇后封了个贵人,居在偏僻的落梅宫,陈婤探望姑姑的时候,我曾一同去过,是以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据陈婤说,入宫三月,她并无圣宠,或者说皇帝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贵人存在。 陈贵人出身公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弹琴跳舞,更是出神入化,当然,这都是我听陈婤说的。 今日的陈贵人穿着紫色的短衣,她与陈婤一样,喜爱紫色,下身着碎花翠纱仙裙,手挽薄雾紫色烟纱,娥眉淡扫,发饰极其简单,只斜斜插了一支翡翠簪子。 虽装扮并不华丽,但整个人儿却如出水芙蓉般艳丽无双,我偷眼看了看皇上皇后,只见皇后面色微微一变,却仍旧不失气度,皇帝则瞳孔放大,痴若无人的盯着立于厅中的女子。 “妾愿献歌一曲,以助酒兴。”陈贵人体态婀娜,盈盈屈身,微微施了一礼,命人取了琴来,坐于厅中。 只见她指若削葱,口若含丹,琴声轻扬时,朱唇轻启,优美的歌声旋即飘荡在整个大厅。 一曲终了,皇帝带头鼓掌,连声赞叹,皇后也附和着,但我心中却为陈贵人担着心,看这个样子,她已成功的吸引了皇上,但也得罪了皇后。 第14章 舞剑 接着又开始击鼓传花,从陈贵人开始,绸花传来传去,很快,鼓声再次停止,没曾想,这一次刚好传到杨广的手中。 众人皆看着杨广,谁都知道杨广善于征战,但对于乐器,歌舞之类的家常玩艺却不甚精通,不知他会表演什么节目,我也充满期待的看着他,说实话,我与杨广并未见过几面,虽然经常从丽君的口中听说杨广的事迹,但是对于这个未来的夫君,我的心中仍是充满了好奇的。 杨广看看众人,面露苦笑,起身朝皇帝皇后道:“父皇母后,儿臣不擅这些个玩艺,这次可否不作数?” “那怎么成?都如你这般不作数,那就不好玩了。”众人皆议论道。 皇帝也摆了摆手,好笑的看着杨广,言道:“不可不可,朕一言既出,谁都不许反悔。” “是的,广儿,若你今日不出个节目,恐怕众人都是不依的。”皇后也接着道。 杨广一脸的苦大仇深,看了看众人,背手踱了几步,苦思之后,言道:“好吧,若论诗词歌舞,广恐难以胜任,徒惹大家笑话,若是舞上一套剑法,不知能否算数?” “自然是算数的。”众人皆道。 “那广就献丑舞上一套剑法,以助筵席之乐吧。”杨广起身,向众人抱了抱拳,我抬头看他的时候,正好对上他一双深遂的眸子,心中狂跳不止。 很快,有人取了剑来,杨广手握长剑,淡然一笑,矫健的身姿忽得一跃而起,那长剑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寒光,在这暑气逼人的夏夜里,直让人心中冒出冷飕飕的感觉。 他的身影如游龙般在空中急速旋转,却又不急不燥,把剑舞得如同行云流水。剑芒越闪越快,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快,急转之中银白色的剑锋划出朵朵剑花,在大殿之内上下盘旋。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杨广,眼睛追踪着他的身影,看着他的气宇轩昂,我的心中更是澎湃如潮水,他——就是我心目中无可替代的英雄。 忽然,杨广身影急转,转眼之间,便飞身跃到了帝后面前,剑锋斜指,竟是直直刺向太子杨勇的咽喉。 “啊——”众人发出一阵惊恐的呼喊,我也是心惊肉跳的捏了一把汗,而太子,则是吓得面无人色,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几乎要昏厥的样子。 “广儿——”皇后震惊得起身,伸出一只手,指着杨广,脸上挂满了惊愕。 杨广则微一收身,长剑嘎然而止,而剑尖与太子的脖子,距离仅仅半寸不到,分寸把握的刚好。 所有人停止了宴饮,就连刚才为杨广舞剑配乐的乐伎也都惊得目瞪口呆,手指悬在空中,没能落到乐器之上,画面就此定格,无数双眼睛盯着杨广手里的长剑,不知他意欲何为,皇帝也紧张的盯着杨广,神色震怒。 杨广丝毫不紧张,他轻轻挽了一个剑花,把长剑收回,只听“卡嚓”一声,杨广把长剑折成两半,竟是一把摹仿极其逼真的木剑。 “皇兄莫怕,只是一把木剑而已,哈哈。”杨广看着杨勇一头的冷汗,忍不住哈哈大笑,言语之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广儿不得胡闹!”皇帝板着脸斥道。 杨广立刻跪下,回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是跟皇兄开个玩笑。” “你这玩笑开得太过了,若不小心,伤了人如何是好?”皇后责备道,但责备归责备,神色之中,不免对吓得脸白如纸的太子有几许的不满,道,“太子惊吓过度,你速去赔礼!” 杨广不温不火的答应着,嘴角时刻挂着一抹戏谑的淡笑,他走到太子的面前,亲自斟了一杯酒,奉给太子,嘴里笑道: “太子皇兄,皇弟今日多饮了几杯,不知轻重,多有得罪,还请您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吃了这杯酒压压惊吧。” 太子还没缓过神来,欲要发火却终究碍着皇上皇后在场,只得忍着,哆嗦着手接过酒杯,竟是拿不稳,洒出来些许。 皇帝皇后看见,眉头一皱,微微不悦。 旁边的太子妃见状,忙用绢布帮太子拭汗,替杨勇掩饰道:“看这天热的,叫你少穿些,非要穿得这么厚实。”但我恍惚感觉太子妃的表情中有那么一丝恨意,但不知是对杨广的狂妄生恨,还是对太子恨铁不成钢。 真是虚惊一场,着实让我为杨广捏了一把汗,如今风波平定,我才发现我的额头亦是冷汗涔涔,遂伸手向身后的陈婤要绢帕,轻唤两声,她却没动静,我回头看去,却发现她的目光呆滞,竟痴痴的盯着杨广。 她的眸中荡漾着雾气,如凝脂般的双颊绯红如春桃,看她这般表情,我心中忽然一震,一种莫名的酸意涌上心头,狗儿见我回头,忙推了一把陈婤,她惊愕的啊了一声,问道: “公主有何吩咐?”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冷冷道:“拿帕子来。” 舞剑风波已平,大家接着击鼓传花,而我心中有些堵,只觉得索然无味,幸好绸花一直没传到我的手中,因为我现下已没有半点表演节目的心情了。 就这样无聊的看着别人表演一个又一个节目,心思却全不在此,呆到筵席结束,我的心情仍旧不能舒展,一直到回去,我都没有再理会陈婤,我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治宫如此严谨了。 第15章 青桃 次日,我便从宫女的耳语中得知,昨夜皇帝宿在落梅宫,而早膳后,陈贵人便被皇后传了去,想来也只是训诫一番,毕竟她是南陈的公主,又是皇后亲封的贵人,总归要留些颜面,若皇上昨晚宠幸的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宫女的话,恐怕现在皇后已赐她毒酒一杯了。 我想起昨晚的事,陈婤只是痴望着杨广,我便已经堵得难受了,想来皇后此刻的心情一定很糟的吧,于是决定去皇后处,她向来宠我,我去她那撒撒娇,找找乐子,或许能缓解一下她的心情。 这一次,我并没有带陈婤,虽然她是我的贴身丫头,但昨天晚上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皇后此刻定然生着陈贵人的气,带了陈婤去,只会令皇后更加不悦。 我与狗儿到了永安宫,皇后正在榻上闭目养神,见我来了,便命我坐在身旁,与她聊会子话,接着我们聊到了丽君,皇后道: “昨个儿收到丽君的奏表,她在突厥一切安好,本宫也就放心了,据说她还给你写了书信,你也该放心了吧,启民可汗也送了不少东西来,等会让盈袖带你去看看,如果有喜欢的,就挑些去。” “谢皇后殿下,纤儿对突厥的东西倒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给丽君修书一封。”我言道。 “这有何难,你自去写了,过两天皇上要给突厥回赠礼物,到时一并把你的书信捎了去便是。”皇后道。 “这就好了。”我的心情大好,聊了一会儿,见皇后心情好转,加之她有事务要忙,我便携了狗儿离去。 天气正值酷暑,异常闷热,我不愿回望悠阁,便去金麟池避暑,宫中有两个避暑的好去处,一个是汉王杨谅的沁凉斋,另一个便是金麟池。 此时的金麟池,正值荷花开放之际,满池的荷香直扑面庞,我忽然想到,丽君在突厥,定然是见不到荷花了,不如我摘几朵荷花,效仿她在花瓣上写信,然后风干了回寄过去,岂不妙哉? 想到便做,我在池旁徘徊许久,挑了几朵我认为最完美不过的荷花,叫狗儿下去采了,然后取其中最大且完好无损的几瓣,小心翼翼的用绢布包好,带回望悠阁。 写完之后,忽又想起有很久没去聚桃苑了,不知现在的聚桃苑是何光景。 次日清晨,下着朦朦细雨,聚桃苑像是被雨丝笼罩了一层薄雾,整个园子被雨水冲洗的更加青翠,鸡蛋大小的青桃儿挂满了树枝,看得我心头大喜。 轻轻摘下一颗,毛茸茸的白毛长长的,软软的,沾满了露珠,煞是可爱,让我想起在乡下的时候,狗儿经常给我摘的半青半黄的野桃儿。 我用帕子仔细擦净了,轻轻咬上一口,竟是这般苦涩,全然没有狗儿当初摘给我的桃子那股香甜清新的味道。 “哈哈,竟有这般馋嘴的公主!”忽然一道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我惊的一跳,喝道:“谁?!” 桃树之后缓缓步出一人,一袭轻软的纺纱便服,颜色浅淡,既凉爽又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别具一格。竟又是杨谅,看来这聚桃苑是他经常光顾之所。 “莫不是宫里断了果子不成?纤儿连这青桃儿也要吃。”杨谅笑着揶揄道,他笑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顽皮。 看他笑得极为狡黠,我不禁有些困窘,但心里却不甘于他的嘲弄,半真半假的露出一脸回味的神色,微微笑道: “某些人自幼锦衣玉食,自然不晓得民间疾苦,我在没进宫之前,每日便以此物充饥呢。现在想想,便觉香甜。” “真的么?”杨谅问道,神色居然十分认真。 我极其用力的点了点头,想引他上当,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伸手摘了一个桃子,拭干净后咬了一口。 看着杨谅的脸色一阵变幻,从起初的微笑变成苦笑,我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打趣道:“宫里果真是断了果子呢,可怜堂堂的大隋王爷,竟要吃这等毛桃。” 我以为杨谅会把桃子吐出来,没想到他竟嚼了几下,生生给咽下去了,不禁吃惊的看着他,道:“我刚才哄你呢,莫不是你真傻了不成?” 杨谅的眼神忽然变得光亮起来,有一瞬间甚至炙热的令我无法回避,他很少有这样看人的时候,平时的他总是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言谈举止总是气定神闲,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惹得他大喜或大悲,连皇后也常开玩笑般骂他是不知上进的浪子。 而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用极郑重的语气对我说:“纤儿,如果谅吃一个涩桃子,就能逗得你如此开心,那我愿意天天都吃它。” 我的心有一瞬间的颤动,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来,幸好刚才我打发了陈婤在聚桃苑门口等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汉王说笑了,我倒忘了我是来采桃叶的,陈婤在门口该等急了,恕纤儿先行一步了。”我说完,随便扯了几片桃叶,转身欲走,然而衣衫忽的一紧,我回头,竟是杨谅拉住了我的胳膊。 “纤儿,我没有说笑——” 我从困窘中冷静下来,淡淡的看着他,把胳膊从他的手中抽出,冷声矜持道:“汉王,请叫我语纤公主。” 杨谅没有出声,我顾不得他满脸的失落与哀伤,转身迅速离去,走了好远,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炙热的光芒,我的后背几乎因此而感觉有些火热。 出了聚桃苑,我听到身后远远的传来玉箫之音,有些凄凉,有些黯然,亦有些苦涩。 一直以为,他每次看我的异样眼神,只是我的错觉,毕竟她是我未来的小叔,而我,只能是他的嫂子,直到今天,他说出了这般露骨的话,我才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他竟是真的存了这份心思的。 宫规严谨,若是这事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定会闹得满宫风雨,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被父母当作棋子派来和亲的公主,虽则有皇后的宠爱,但我此刻的处境再明白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寄人篱下而已,况且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觊觎着我的位置,倘或我有半点不到之处,恐怕想取我而代之的大有人在。 我想,还是避着他吧,自此之后,有他的地方我必定是尽量回避,以免会有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 几片碧绿的桃叶摆在面前,我的笔提了几次,却都又放下,终是写不出什么东西来,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使我觉得心绪愈发的烦乱了。 第16章 求雨 时光缓缓前移,转眼我已在隋宫生活了近四载,看似风平浪静的四年,实则在皇宫之中,是永远不会有平静日子过的。 眼下刚出正月,再过几日便是我十三岁的生辰,由于我的身份特殊,加之帝后向来节俭,宫中每年并未为我大庆芳辰,左不过是皇帝皇后赏赐些东西罢了。 陈婤自入宫后,我一直把她当作姐妹看待,久而久之,她身上的怨气也渐渐的磨烬,如今跟随在我身边,相处甚为融洽,虽则不及狗儿对我忠心耿耿,但也是尽心尽力服侍我,再者说,狗儿毕竟不是女儿家,到底不如年龄相当的姐妹更加贴心些。 在我的心里,陈婤已经逐渐的代替了丽君。 今日是二月初二,是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民间传言,二月初二这天,天上主管风雨雷电的龙王会抬头,这意味着冬天已经过去,从此之后,雨水会渐渐多起来,而且还会有雷声出现。 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皇帝皇后今日要去山上的求雨台祭祀,随行的有诸皇子及文武大臣,我是求了皇后数日,才有了这次去求雨台的机会。 一早起来,我便在一帮宫女的服侍下精心梳妆打扮,由于是去祭祀,婆婆说穿着一定要隆重,不能失了皇家公主的身份,梳妆更要得体,不能丢了南梁娇娥的气质。 一个时辰过去了,我对着雕花铜镜打量自己,娥眉淡扫,面若美玉,两颊晕红,水剪双眸,几年的宫廷生活,已把我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乡野丫头熏陶得气质端庄,沉静素雅。 绣着祥云图案的百水裙逶迤拖地,周边镶着朵朵轻纱制作的梅花,把裙摆散开,我的身姿便如杨柳一般婀娜,天气还算寒冷,我把一件孔雀绿裘衣披在身上,两臂挽了条碧绿青透的绫罗纱。 “公主,把这个戴上。”婆婆取出一面轻纱,轻轻帮我罩在头上,眼前的一切便有些朦胧。倒是婆婆想得周到,如今我已不再是几年前的那个孩童,今天这样的场合,文武百官,外臣颇多,自然不能随意把面貌泄了去。 我打扮整齐,扶了狗儿的手,道:“走吧。” 陈婤跟在我身后,另有两个小宫女,帮我抬着裙摆,我鲜有打扮如此隆重的时候,穿着如此,我走起路来竟是目不斜视,典雅端庄,微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很喜欢这种傲视一切,唯我独尊的感觉。 宫门口聚了许多人,还有一排排整齐如一的车轿,好不热闹,我甚至都没有从人群中看到杨广。吉时到,三声炮响,穿着崭新龙袍的皇帝与一身正红盛装的皇后一齐上了御辇,,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出发了。 行了许久,轿辇停下,为表示诚意,帝后并肩携手,率领众人步行上山。今日天气晴好,丝毫没有龙抬头,就会下雨的征兆,山很大,但并不陡,一阶阶石梯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行了一段路,微觉有些气喘,抬头看去,帝后紧紧相携的身影真是令人动容,怨不得说书的先生都说当今皇帝皇后情感动天呢。回头向下看,有些年迈的大臣累得满头大汗,正由随从扶着,勉强上山,也有些年轻的,抬头羡慕的看着帝后的身影,一片唏嘘: “陛下与娘娘果真伉俪情深,我等望尘莫及啊。” “是啊是啊,史官可以好好记上一笔了。” …… 我想起在宫中,但凡皇帝宠幸过的宫女,总是难免惨死的命运,尽管如此,皇帝宠幸宫女的事仍是屡屡发生,他宠他的,她杀她的,这也能称作伉俪情深么?还是皇家的人都善于在人前表演? 终于上了求雨台,侍者忙着摆放供品,我趁着这个当儿,遥望整座山脉,因是初春,山顶上寒意极重,甚至有些山坡的阴影处,还有点点未化的积雪,树木花草都才抽出嫩嫩的小芽,只有松树点缀着整座山脉。 一阵山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虽说阳光普照,但风吹到身上,却让我有一种阴煞煞的感觉,那被风吹起的漫山荒草,随着风声沙沙作响,竟让我心中生起一丝不祥之感。 狗儿见我打喷嚏,忙上前一步,挡在我的前面,为我挡住阵阵袭来的山风,我把身上的孔雀裘衣裹紧,看看正在准备祭祀的帝后与群臣,问狗儿道:“陈婤呢?” 狗儿四下里望了望,皱眉道:“刚刚还在呢,这一会不知跑哪去了,哎,公主快看,陈婤在那呢。”狗儿手指着我后面的方向,言道。 我回头看去,果见陈婤正立在远处的一块巨石上,由于人多繁杂,我一时才没看到她,此刻她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一身紫色的裙摆随风摇曳,满头青丝也被吹起,显得身姿绰绰,她明眸含媚,正遥遥的冲一个方向出神,我本能的向她眼神的方向搜索,竟是我用目光寻了半天也没看到的杨广! 我的心情刹那间变得十分郁结,更令我郁结的是,杨广竟也回望着陈婤,而且还面含微笑,他们之间隔空流动的暧昧令我的表情慢慢的凝结,几乎结成了冰,心里有那么一块东西,忽然碎得七零八落,我不怪陈婤,像杨广这样优秀的男儿,确确实实是少女怀春的对象,否则,我也不会见到他之后,心中便义无反顾的认定了他。 只是杨广——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明明所有人都告诉我,杨广不是好色之徒,他勤奋上进,他能文能武,他是皇子们的楷模,他更是所有少女思之不得的良人。 但他竟然就在我的面前,对我的婢女露出那样令人心醉的笑容,我不忍再看,我怕再看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闭上双眼,可是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却更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还是睁开了眼睛,因为我不想像别人一样,做一个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的人,我要想办法制止他们两个纠结在一起的眼神,但是杨广却已经恭顺的站在了皇后身边,只余陈婤还呆呆的立在那里,仿佛我刚才看到的一切只是错觉,但愿这真的只是错觉吧。 我缓缓走近陈婤,虽说隔着面纱,但我仍能清楚的看到她眼中那份渴求,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正站在她的旁边,果然是神游太虚去了。 求雨台上的供品以及香火准备齐当,帝后高高位于最前方,后面诸皇子及王公大臣皆按顺序排列整齐,只待皇帝一声令下,皆齐齐下跪,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我跪在众皇子的后面,跟随众人一起跪拜,口中高呼:“祈愿吾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异口同声的呼喊响彻在山峰间,回音在山谷里经久不息。 第17章 遇匪 就在我们朝拜之时,呼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像是擦着我头上高耸的云髻,飞向前方的皇帝。 那支箭就像是信号,刚刚射出之后,正当我们尚在惊愕之中时,便听到了漫山遍野的喊杀声。 “不好,我们中了伏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大乱。 我们来求雨台祭祀之前,早已遣了大批御林军净山,可是听现在这四面响起的喊杀声,人足有百名之多,山下又有重兵把守,难道他们是从天而降不成? “公主,小心!”我没想到狗儿竟是反应这么快,他第一个冲到我的面前,伸开胳膊,挡在我的前面,看着他瘦小却精干的身子,我顿时热泪盈眶,他亦是身无寸铁,且并不会半分拳脚功夫的人啊! 随后,我听到皇帝对御林军统领的怒斥:“赵统领!这是怎么回事!” 赵统领看着皇帝气得发紫的嘴唇,扑通跪倒,战战兢兢道:“罪臣失职啊!罪臣凌晨时还亲自来观察了一遍,别说人,就连一只兔子也不曾有的啊!” 皇帝气得一脚踹在赵统领的胸口,急道:“快调御林军上山护驾!” 赵统领被踹得口吐鲜血,却也顾不得擦拭,拼命向山下发信号箭。 喊杀声越来越近,分别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而没有人烟的一方,却是悬崖绝壁,陡如直尺,根本退无可退。 那些举着大刀阔斧杀来的人均是头裹白巾,口中皆喊着:“替天行道!杀死昏君!千秋万代,唯我白巾!” 由于是上山祭祀,且求雨山险要,故帝后只命御林军守护在山下,随行的武将亦未带兵器,只有皇帝身边的几个贴身护卫带了短剑,然敌众我寡,加之部分年迈的文臣早已吓得昏倒,场面更是不堪。 “白巾邪教,休想伤我父皇母后!”杨广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待众人大乱之时,首先清醒过来,伸手拔出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的剑,第一个挡在帝后面前,看他英姿勃发的样子,我早已忘记刚才的芥蒂,朝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只是我蒙着面纱,他未必能看得到罢了。 有杨广护佑,帝后略略放心,皇后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毕竟杨广的武艺超群,普通人即便几十个也不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抵挡一时还是不在话下的。 陈婤吓得面无血色,紧紧纂着我的胳膊,哆嗦道:“这些邪教中人是怎么上来的?难道他们真的有上天遁地之能么?”杨广灭陈时,陈婤已经目睹过刀光剑影下的血光,此刻她又一次经受这样的血色冲击,已然吓得体若筛糠,面色如纸。 这样大的阵式,我是从没有见过的,心里也是同样的害怕,不知道今天能否活着下山。 白巾匪人直冲皇帝的方向砍去,几声刀起,最前面几个人已经冲上来,砍掉了几个手无寸铁的朝臣头颅,看着那冲天喷起的血柱,我浑身一阵颤抖,几欲呕吐,狗儿慌忙捂上我的眼睛,而身边的陈婤则吓得惊叫一声,竟是昏厥过去。 一时间,哭声,喊声,尖叫声,加上手起刀落,兵刃刺在肉体上发出的“扑扑”声,场面混乱成一锅粥。朝臣们毫无还手之力,奔来跑去躲避匪人的砍杀,狗儿紧紧护着我,我们被众人撞得辨不出方向,如没头苍蝇般乱了套。 众人已被打散,不见了杨广,也看不见帝后在什么方向,唯有几个机智的武将,赤手空拳与白巾人肉膊,虽然打倒了几个,抢来了兵器,但敌众我寡,仍是解不了燃眉之急,眼看着匪人越来越逼近,狗儿机警的拉着我滚进一棵松树后的草丛里。 野草蔓蔓,干枯坚硬,划伤了我的手,但此刻哪还顾得这点小伤?我偷眼向外看,只看到漫天的血色,惨叫声不绝入耳。然脑中此刻却是浑浑噩噩,这行刺一事来得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本以为与狗儿躲在此处,无人看见,或许能躲过一劫,没料到身后竟有脚步声传来,我们二人回头,看见一小队人马,大约十几人吧,也是头裹白巾,正从地下钻出来,而那地下的洞,离我们竟只有几丈之遥。 原来他们竟是挖通了求雨山,从地下钻出来的,可见此事定是策划已久,那些地洞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挖得出来的。 这队匪人显然一出来就发现了我与狗儿,直冲冲过来,我知道再跑也是枉然,不禁绝望的闭上眼睛,我命休矣! 面上一凉,没有我想像的砍掉我的头,而是被人揭开了面纱,我惊愕的睁开眼睛,恐惧的盯着面前的匪人。 我看到他满眼贪婪的目光,虽说他身高马大,可是不自觉的,令我感觉他的形象极其委琐,反正也是活不成了,我愤怒的瞪着他。 “俺的娘哎,怨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这皇帝老儿也太他娘的舒坦了,女人个个都跟天仙似的,要是让俺睡上一宿,死了也值当了!” 他身后一人说道:“别误了盟主的大事,先去取了狗皇帝的脑袋,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来人看到我,话语顿时停下,眼中满是惊艳,口中不自觉的痴道:“娘的,真的是天仙啊!” 跟在他们身后出来的另外十个人没有往这边看,径直冲进了杀场,虽说如此,我与狗儿仍是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悍匪。 “兄弟,这是我先看见的,等杀了皇帝老儿,她得归我!”最先看到我的那个人道。 “见者有份,你不能吃独食,更何况如此尤物,理应献给大盟主才是。”后来的匪人不甘心道。 我见他们二人起了争执,不由得计上心来,勉强笑了笑,道: “两位好汉大哥,奴家还是尚未出阁的公主,蒙二位看得起,但我清白女儿身,岂能容第二人玷污?不如二位大哥争个高下,若是以一身侍二主,奴家是誓死不从的!” 然后我尽量笑得妩媚些,两人更加呆怔怔的看着我,口水几欲流出,待看到两人相互眼红的对看时,我明白,我的挑拨成功了。 狗儿初时不明白我的意思,尚惊诧的看着我,后来看我对他挤了挤眼,心中立时明了,赶忙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只要他们二人动手,我与狗儿就有了逃跑的时间。 “他娘的,敢跟老子争,就是大盟主来了,她也是我的!”最先看到我的匪人不由分说的拿刀便砍,另一人也不甘示弱,举刀还击。 第18章 断臂 狗儿眼明手快,趁机拉了我的手飞快的向没有人撕杀的方向跑去。 耳边呼呼生风,顾不得杂草荆棘,我们两个跑得飞快。 没曾想两个悍匪很快便发现上了我的当,立刻停手,一起向我们追过来。 眼见他们越追越近,我与狗儿更是发疯的往前跑,然而,我却在这紧要的关头,一不小心被一根树的藤蔓绊倒。 “跑啊,你再跑啊!哈哈,贱人竟敢挑拨我们兄弟俩,这下看你还往哪跑,哥两个定叫你尝尝厉害。”一悍匪语气轻薄,言道。 另一悍匪喘着气,露出一脸的猥亵,道:“哥哥哎,这可是公主,金枝玉叶,咱俩可是发财喽,咱们先尝了,然后再卖到窖子里去,嘿嘿,那还不得卖个天价啊,公主小姐你放心,哥哥定叫你乐得喊爷爷,哈哈……” 我自知逃不脱,情急之下,拔下挽着发丝的金簪,任三千青丝如瀑般滑落。 “贼子,我死后必变成厉鬼,把你们千刀万剐,以报此仇!”说完,我用金簪抵住自己的喉咙,纵然是死,我也得保全自己的清白,这一刻,我心中想起杨广,想起我们初次相见时,他那一脸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这是我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心中唯一想起的温暖。 若他知道我死于两个匪人之手,定会手刃两匪,为我报仇的吧。我相信他一定会的。 许是我青丝半遮面,眼神阴冷的模样吓住了他们,两匪人竟然定住身形,面上露出无限可惜之色,慌道:“别,你把簪子放下,有话好好说,只要你从了我们哥俩,日后必有你的好处。” 喉间丝丝冰凉,金簪划在上面一道红印,沁出滴滴鲜红的液体,我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公主,不要!快跑啊!”狗儿一把打落我手中的金簪,拼命扑倒在前面,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把一个悍匪撞倒,又打了一个滚,拼命抱住另一匪人的腿。 “狗娘养的阉货!老子杀了你!” 我被狗儿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呆了: “狗儿!”我拼命大喊,但是已经来不及,那个匪人手举大刀,直直砍下去,竟然硬生生的把狗儿的胳膊砍断,狗儿瞬间倒进了血泊里,一条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度,远远的落在了地上。 “公主,快跑……”这是狗儿昏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刺目的鲜红激起了我的求生欲,我转身便跑,鞋子跑掉了,顾不上,衣衫挂破了,顾不得,我亦完全不辨方向,脑中所有的思绪都停留在狗儿的胳膊飞在空中时划出的那一道鲜红。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辜负了狗儿。 两个悍匪见我逃跑,也顾不得昏死了的狗儿,撒腿向我追来。 我从没想过,我竟也能跑得如此之快,即便当初在乡间生活,有一次被一条狼狗追着咬时,我也没有跑出这样的速度。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神助吧,我终于撇开两个匪人一段距离,然而再往前看时,我心中倒抽一口冷气,我刚才还暗自庆幸有神助,现在看来,完全是神给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我的慌不择路,让我没头没脑的跑到了悬崖边上。 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这山坡陡的,就如被一个巨人用刀一把避开成两半一般,而另一半,就在这座山的对面,亦是一样的陡峭,两山之间的间隙,大约有百丈之遥。纵然是神仙,恐怕也没有办法从这样陡峭的山壁上走下去。 两个匪人追过来,见我呆呆的立在悬崖边上,反而大笑,用刀支撑着累得筋疲力尽的身体,道:“你,你死了这份心吧,你是逃不出,哥哥的手掌心的。” 望着他们二人放肆的大笑,再看看身后的悬崖,我更加绝望,如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我就只有跳崖了。 我并不是不怕死的大无畏之人,想起自己将会摔得粉身碎骨,我心中亦是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但一想到如果不跳崖,就要忍受这两个肮脏贼人的凌辱,更是恶心的比死了还难受。 正当我一步步后退,马上就要跳下去之际,忽看到远远的有两个身影过来,竟是杨谅与阿及赶来了。 两个悍匪显然还不知道身后有人跟来,仍是慢慢向我逼近,还一边说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跳下去的话,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就会变成一剁肉糨,八辈子都托不了生,就是变成鬼,也是一个没有人形的丑鬼了。” 看来他们此刻最担心的便是我跳崖了。 我只要拖延一下时间,杨谅与阿及赶到,我就能得救了,想至此,我心里亦镇定起来,强打起精神说: “你们若再往前一步,我就真的跳下去了!” “别,别啊,美人,只要你不跳崖,你叫我们兄弟俩干什么都成,啊,快过来,那边太危险了。”一匪人道。 “哼,要叫我从了你二位也不是不可能。”我故意引起他们的兴趣,以免他们发现后面跟来的杨谅与阿及。 “怎么说?”两人眼中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贪婪的色欲已经迷住了他们的心智。 “我是堂堂公主,从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尤其是你们的刀上还沾着我亲人的鲜血,叫我如何能从了你们?”我泫然欲泣道。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精明的人低声说:“哥哥哎,这美人心计颇多,我们不会再上了她的当吧?” 我听到,鼻间哼了地声,轻蔑道:“难道两位还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成?” 两人想想,觉得也对,量我也无法逃脱,再说了,有拿着刀与人欢好的吗?遂把刀丢在地上,笑嘻嘻道:“这下行了吧?”说完,便准备动手向我亲近。 “不行!”我厉声道,然后再退一步,作跳崖状。 “那你要怎样才肯?”两人疑惑道。 “我看到你们的刀就害怕,怕我从了你们之后,你们便杀我灭口!你们要显示诚意,就把刀扔进悬崖!”我心中虽慌,但面上气势不减。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虽觉得我这理由有些牵强,但美人当前,相比之下,两把刀算得了什么?遂捡起地上的刀,双双扔进了山涧。 见二人中计,我冲已经赶到的杨谅微微一笑,努了努嘴,示意他们二人赶快动手。 哪知我这个动作引起了一个匪人的注意,他猛一回头,大叫一声: “不好!”然后动作迅速的扑向我,掐住了我的脖子。 而另一匪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杨谅一刀砍死。 “放开她!”杨谅与阿及红着眼睛,一起喝道。 “哈哈,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放了她我还有活路吗?”掐着我脖子的匪人冷笑几声,掐我脖子的手更加用力了,几乎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杨谅与阿及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子,手足无措的看着我,准备上前救人。匪人拖着我倒退一步,威胁道:“还有一步,你们若再往前,我就与你们的公主一起做对鬼鸳鸯了。” 两人立刻停住脚步,不敢贸然向前,急得红了眼,却也只得对匪人许诺道:“放了她,本王保你安全离开,绝不取你性命!” “笑话!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还是问题,就敢对老子说这等话,有本事你杀了我啊?”匪人倒是吃定了杨谅他们顾忌着我,更加肆无忌惮的叫嚣着,“估计现在你们的狗皇帝已经被我们大盟主杀了,你还敢自称本王?” “贼人信口胡说,你们的同伙已被赶上来的御林军全歼,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又如何能追到这里来?”杨谅言道。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是荒无人烟的绝壁,他们二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但是我脖子被匪人掐着,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法发问。 “你说的是真的?”匪人一脸惊疑,远远的向求雨台看去,果见上面有不少的御林军,正与一些顽抗的白巾人撕杀。 第19章 坠崖 我心内大安,看来御林军已经及时赶到了,帝后必已得救,只不知狗儿——想到狗儿,我心中一酸,眼眶微红,不知他可曾被人发现,他断了一条胳膊,如果不能及时抢救,恐怕性命难保。 匪人已知大势已去,语气不禁软了半截,但他还算是有些头脑,顿了一顿,道: “若想她活命也不难,你们二人把兵器扔到山涧里去。”匪人竟然用我刚刚使过的招,说话的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身后有所动作,我的手轻轻往下移动,想看看他要做什么,然而我的手指所触到的,竟是一个生冷冰硬的东西,感觉上应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原来这贼人倒也不笨,除了一把大刀,还暗藏了一把匕首。 杨谅与阿及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准备把手中的兵器扔掉,毕竟匪人只有一个,他们却有两个人,而且还都有些武功底子,若要肉搏,还是占很大优势的。 但他们根本想不到匪人另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匪人拼了命,纵然他们是两个人,恐怕也难以招架,再者说,如果匪人来个突然袭击,他们二人根本无法防备,虽然论武功,他们二人随便一人都比这匪人强,但在紧急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不想他们为我伤了性命,尤其杨谅还是大隋的汉王。 由于匪人去掏匕首分了心,我感觉到她掐我脖子的手松了些,想也没想,便狠狠的咬了上去,他的手臂顿时鲜血直流。 匪人吃痛,“啊”的惨叫一声,竟是无法自持,恰好踩到了身后悬崖边上一块石头,石头松动,他身姿不稳,惨叫着向山崖倒去,他在坠入悬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拉了我一把,我的身子便也如一片从树梢飘落的树叶,摇摇晃晃往山涧坠去。 那一刻,我的心底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原来人并不是怕死,而是对即将死亡前那种心理折磨害怕,比如我现在,明知必死无疑,心中反而坦然起来。 “纤儿!!”杨谅与阿及异口同声的呼喊响彻山谷,我扯动嘴角,想在死前露出最后一抹微笑,听娘亲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鬼,而鬼只会挂着冰冷的面孔,是永远不会笑的,以至于娘亲过世了很久,我还在傻傻的想,娘亲是不是做了鬼呢?那她是不是再也不能对美儿笑了? 而此刻的我心中想着,也许我很快就能见到娘亲了,不知道她还认不认识现在的我?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丫头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娘一定会吓一大跳的。 我这样想着,便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尤如一只巨大的蝴蝶正迎着风向下坠落,然而我的身子并未向匪人一样跌落下去,而是被人扯住了我肩上的衣带。 我感觉自己悬在峭壁上,而上方,是阿及拉住了我,他的另一只手,扯着崖边的一把枯草。然而那一把枯草是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的,很快便松动了。 杨谅连忙赶来,伸手去抓阿及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枯草被连根拔起,阿及的手已经没有了依托,我竟然又害了一条性命!我歉疚的看阿及,但他没有功夫看我,一只手揽住我,另一手紧握短剑,额头上青筋暴露,拼命把手中的短剑刺向山壁。 恰好山壁的石缝可以插进去,在我们坠落了十几丈后,我与阿及再次有了依托。 悬浮在空中总不是办法,而且匕首旁边的岩石又开始松动了,阿及费力说道: “公主,抱紧了!”说完他纵身一跃,踩在一棵崖缝里长出来的小树上,小树只有拇指粗细,时刻都有断掉的危险。 我已是紧张的浑身是汗,再也顾不得他是个男人,拼命抱住了他的腰。 阿及唯恐我抱不紧,用极快的速度把腰上束的玉带解开,然后绕到我的腰间,把我与他紧紧的捆在了一起。 他把我捆在身上,腾出了抱着我的手,扒住峭壁上的石缝,想要借助匕首与崖缝爬上去,然而峭壁上的石块极大,要很远才能有一个石缝,这让我们更加艰难。 “纤儿——阿及——”我们听到杨谅在上面大声呼喊,他的声音凄惨无比,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我似乎能看到他痛彻心扉的模样,要不然也不会有如此歇斯底里的大喊,他的声音在峭壁里久久回旋,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两个死了。 “阿及,我们喊汉王找条绳子递下来吧?”我试试了嗓子,发觉很痛,既有我自己用金簪刺破的伤口,也有被匪人掐得青紫的於痕。 “没用的,我们已经落下了几十丈深,汉王已经看不到我们了,而且上面的声音容易传下来,我们的喊声他却未必能听到。”阿及没有像我一样做无用功,他在保持体力,准备下一次的跳跃,既然无法上去,那就想办法慢慢下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就这样被他背着,一次次的随他腾空跃起,一次次的跟着他贴扶在峭壁之上。 好在阿及自幼习武,虽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身手不凡,总能准确的找到峭壁上的缝隙,把短剑插进去,或者找到一棵小树,几把荒草,然后用力扯住,为防止伤到我,他一次次用他自己的身体与峭壁撞击,给我一个坚实的后背。 我们就像壁虎一样贴在峭壁上,缓缓的向山涧内落去,经过了几十次的跳跃,我们终于看到了谷底,那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清澈可见水底磨得光滑的石头。哗哗的水声传入我们的耳朵,阿及兴奋道: “公主,我们得救了!”说完,纵身跳下,落到了小河里,溅起无数水花。 他把我背在背上,我只有垂下的衣襟被河水打湿,而他却整个人趴在水里,全身湿透。 他把我背上岸,解开玉带,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红着脸说:“请公主赐罪,刚才也是情非得已,委屈了公主。” “你救了我的命,我谢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我看了看阿及,他刚才在峭壁上跳了那么多次,衣衫早已被枝枝杈杈挂得一缕一缕,变成了一根根布条,刚才跳在水里,又全部打湿,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落水鸡。 他呵呵笑了笑,用力拧身上的水,试图把湿透的衣衫弄得干一些,毕竟现在还是二月春寒,穿着如此破烂又湿得滴水的衣服,定然很难受吧。透过破烂的衣衫,我看到他的前胸已经体无完肤,包括脸上,也是道道划痕,心中不禁一动,泪珠盈满了眼眶。 阿及抬头看到我正注意他,忙不迭的转过身去,道:“奴才吓着公主了。” 我也感觉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他裸露的胸肌有些不妥,遂也羞红了脸,闷不作声。山谷里有阴冷的风吹来,我把衣服裹紧,用手捋了捋散乱的长发,由于在逃跑的过程中发饰尽失,只能任由它们垂至腰际。 过了好一会儿,阿及转过头来,仍旧是面红耳赤,不敢正视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言道:“公主,我们——哦不是,奴才护送公主回宫吧。” “嗯。”我也是面上飞霞。 第20章 逃生 想起刚才的阿及,那么果敢英勇,把我从生死的关头拉回来,一步步跳下百丈悬崖,是何等的豪气,而此刻,脱离了危险,他又羞答答的如同大姑娘一般,真是好玩之极。 沿着小河,我们二人踩着枯草与微微发青的嫩芽,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上游走去,因为据我们的判断,那是大兴城的方向,只要能在天黑前走出去,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我的鞋子早已跑丢了,脚上挂满了划痕,刚走几步,便被杂草扎得连连叫苦,血丝也从脚上慢慢渗出,火辣辣的疼。 阿及回头看我,一脸的不忍,言语之中挂满了怜惜,却又不敢正视我: “公主,如果您——奴才冒犯了,要不,我背您?”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结结巴巴说出这句话的,说完之后,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 我心里感觉好笑,刚才从悬崖上往下跳时,他把我紧紧捆在身上,背我下来,没有丝毫的犹疑,而死里逃生之后,他却又变成了这副样子。 在悬崖上,为了活命,我们把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克服了一切困难;现在,性命无虞了,他却被尊卑观念束缚的束手无策。 见我不语,阿及慌忙解释道:“我,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想,是觉得——”他抓耳挠腮,越说越紧张,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呆呆的垂着头,脸色涨红。 “咯咯,”我忍不住掩唇而笑,逗他道,“阿及,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啊?” “不不不,奴才什么意思都没有,奴才就是,就是……”他又没词了。 看他窘迫的样子,我也不忍再逗弄他,于是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在这里站到天黑啊?”说完,我指了指他的背。 “可以吗?”阿及忽然双目发亮,清澈的眸子就像夜晚的星星,闪着幽幽的光华。 我点点头,没有作声,阿及像个孩子般咧开嘴傻笑了一下,欣喜的蹲下身子背上我。 山谷里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人,有些地方的杂草比人还要高出好多,这给我们辨别方向带来极大的不便,但好在有一条河,只要沿着河走,应该就不会迷失。 阳光不知何时隐在了云层内,天色越来越暗,竟然有要下雨的征兆。 难道龙抬头,天就会下雨的传言真的要应验了? 阿及看了看天,不禁变了变脸色,口中低声道:“不好,要下雨了。”说完,他更加费力的往前走,希望早些走出山谷,如果下雨之前走不出去,我们两个可就惨了。 就这样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仍旧看不到出路,更没见着半个人烟,我看到阿及额头上全是汗珠,忍不住用衣袖帮他拭了拭,道:“要不我们歇一会再上路吧?” 阿及忽然全身微微一震,忙不迭的用他自己的袖子抹了几把脸,他这个动作倒让我颇有些尴尬,忙停住了帮他擦汗的手。 在这样崎岖无路的山谷里行走,自然是极艰难的,更何况他还背着我,应该早就累极了,听我说要歇一会儿,他也没有反对,遂放下我,坐在枯草之上歇息。 “公主,天恐怕要下雨了,我们天黑之前很难走出去了。”阿及沮丧道。 我叹一口气,心中也甚是担忧,如果天黑之前走不出去,我们两个在这又冷又饿,恐怕难以挨到明天,但我又不忍看他那副沮丧的样子,于是安慰道: “歇一会儿我们往那边去看看,说不定能遇到好心的猎户呢,借宿一夜,应该不成问题。” “都是奴才办事不力,害公主受委屈了。”阿及满含歉意的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忽觉面上一凉,竟是下起雨来了。 这一下,我们两个全慌了,没想到雨来得这么急,看样子还会越下越大。正当我们手足无措时,杂草之中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仿佛是出去觅食刚回来,蹭蹭几下钻进了一个小洞。 阿及略一思索,随即手握匕首,唰唰几下割去掩在洞口上的杂草,竟还是一个不小的洞,几只野兔看到有人过来,吓得瑟缩在一起,我看到阿及举起匕首,忙拦住他,道: “饶了它们吧,我们只要借他们的洞躲一下雨便好。” “是,公主。”阿及收起匕首,把兔子全都赶了出去,然后割了些枯草把洞垫提更厚实些,我刚刚钻进洞,就听到外面的雨哗哗下大了。 这个洞住兔子是有些宽绰,但容人却有些窄小了,我环抱双腿,喊阿及进来,但阿及看了看仅能容一人的洞,摇了摇头,用枯草编了一个帽子挡雨,对于他宁可淋雨也不愿做半点有损我清誉的举动,我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对他更加钦佩了。 山里阴寒,加上下雨,就更加冷了,我瑟缩着拉紧衣衫,但还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阿及回头,身子往洞边挪了挪,为我挡住外面的风雨,但我却看到,他的嘴唇亦冷得发紫了。 “阿及,我冷。”不知在洞中缩了多久,雨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天却是完全黑下来了。黑暗之中,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阿及一直在试图打着火,但我们都没有带火折子,而且山中潮气极重,加上下雨,根本不可能取得火的。 “公主,再忍耐一下,天很快就亮了,说不定汉王他们正在寻找我们,一会儿便到了。”阿及言道。 我知道,他只是安慰我而已,这么大的山谷,纵然杨广杨谅他们能找过来,要想寻到我们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我们还走了这么远的路,加上外面的雨这么大,黑夜之中连火把也点不起来,要想找到我们,谈何容易? “阿及,我真的好冷,我会死的,对不对?”我浑身颤抖,四肢麻木,就连哭出来的泪滴都是冰凉的,难道从悬崖上摔不死,却要冻死在这个兔子窝里么? 阿及没有作声,我感觉片刻之后,他钻进了洞里,或许是黑夜给了他勇气,也或许是他怕我真的会冻死,我感觉他扶起我的身子,与我背靠着背坐下,暗夜里,我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听到他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 “公主,奴才冒犯了,您靠着奴才的背,奴才练功,或许能够避得一时寒冷。” 我感觉到他背上的温度,便如溺水的人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把自己的背向那丝丝传来的暖意靠去。 我不懂武功,更不知道阿及在练什么功,大约是内功之类的吧,他一动不动的盘腿坐着,任我靠着他的背汲取温暖。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的背越来越暖,有了这一丝暖意,我的身子也不再那么僵硬,我把凌乱的衣衫统统拢在身上,双臂环在胸前,紧紧贴着阿及宽阔坚实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便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恍惚又回到小时候,我又冷又饿的坐在舅舅家破破烂烂的大门口,希望能从阳光中汲取一点温暖,狗儿仍是一脸纯净的笑容跑到我面前,我眼巴巴的看着他的筐子,满心希望他能掏出几个桃子来给我充饥,然而我惊骇的发现,狗儿竟然掏出了一条胳膊,血淋淋的断臂在我眼前晃呀晃。 我惊慌失措,我拼命捂住眼睛,哭着说:不是我,不是我!然而风云突变,竟然下起雨来,我拼命跑,想跑回家里,跑回我与爹爹娘亲的家。 雨水打在身上,很凉很硬,我终于跑回了家,看到娘亲穿一件正红小袄,绣花的红色长裙一直垂至脚踝,就与娘亲入棺时穿的衣衫一模一样。 她笑盈盈看着我,不说话,任我怎样呼喊,她就是不回答,我想扑在她的怀里撒娇,就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她与我,总有那么一臂的距离,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跨越这一臂的距离。 于是我哭,我撒泼,小的时候,只要我一哭,娘亲就会过来抱我,像捧着宝贝一般哄我。然而,这一次娘亲没有过来抱我,她竟然转身就走,我慌了,忙追上去,喊着: “娘,娘,您别走,美儿听话,美儿再也不惹娘生气了!” 但是娘亲没有回头,她越走越远,无论我怎么追,也追不上,看着娘渐渐消失的背影,我拼命大喊:“娘,娘……” 第21章 汉王 “纤儿你怎么了?纤儿,纤儿。”耳边传来几声轻唤,原来我是做梦了,努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青衣的杨谅,他面容略显憔悴,发丝也有些散乱,眼睛红红的,像是几夜未眠一般。 “汉王,我这是在哪?”我茫然的看着他,努力的张嘴,声音发出来之后,才发现微弱的很。 “这是谅的府宅,纤儿你不要说话,快,快来人,把参汤端来!”杨谅大声吩咐。 一个俏生生的丫头端了一碗参汤,一起跟来的还有阿及,他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布衫,面容苍白枯槁,走路亦有些虚浮,仿佛是生了病,脸上还残留着一道道划痕。 一碗参汤下肚,我身上有了些许力气,问道:“我不是在山谷里吗?怎么到了汉王府来?” “你昏迷了一夜,我去迟了,赶到的时候你已昏迷不醒了。”杨谅的脸上满是怜惜与歉疚。 “哦?”我努力的回忆,我被匪人挟持,然后又与阿及坠入悬崖,后来我们躲在一个兔子窝里,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找到了我们,并在睡梦中感觉自己依靠在一个踏实的怀抱里,后来我就不清楚了。 就这样想着想着,我又开始迷糊起来,明明觉得身体里冷若寒冰,仿佛骨头都冻成了冰块,然而又觉得皮肤滚烫,犹如几十个小火炉烘烤着我的身体,燥热难当,却并没有出半滴汗。我像是冰与火的结合体,内冷外燥,极其难受。 眼皮重得无法抬起,但听觉却异常灵敏,我听到外间里有人在说话,都是我熟悉的声音: “阿及,下去好好调养吧,你昨天夜里运功太甚,如不加以调息,这一身武功就算废了,唉!都怪我,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头。”杨谅如此说,我心下颇为感动,原来阿及为了给我温暖,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王爷,您别这么说,保护公主亦是阿及的职责,即使要了阿及的命,阿及也绝不会皱一下眉,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这是阿及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有一些微弱,却又强打起精神。 “好兄弟,这次多亏你了,要是纤儿她——现在还好,只是感染了风寒。”杨谅的情绪有些微的起伏,接着又道,“阿及,这件事绝不可以外传,除了你、我和公主,不能再让第四人知道,至于跟我一起去寻你们的那班侍卫,我已全部厚赏了他们,并赐了哑药,打发回家了,没人会说出去了。” “阿及明白,事关公主的清誉,阿及绝不泄露半个字出去。”阿及说完,有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出去,大约是阿及回房调息了。随后又听到一个脚步声蹬蹬传来,有一陌生男子声音恭敬道: “殿下。” “阿福,我父皇母后现下如何?”杨谅的声音于沉稳之中,又多了一份急切。 “回殿下,陛下与娘娘均无大碍,据说是晋王勇退乱民,护驾有功,此刻正在仁寿宫偕同皇上处理遇难大臣的善后事宜。”阿福恭敬回道,只是在提起“晋王”二字时,颇有些忿意。这让我有些诧异,杨广护得圣驾平安,不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么? 方才清醒时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杨谅,让我心里稍微失落了一阵儿,为什么救我的不是杨广呢?现在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杨广是个至孝之人,自然首先以皇帝皇后为重,此刻心中对他的敬重更多了一分。 “那——母后有没有对公主的事有什么怀疑?”杨谅迟疑了一下,问道。 “卑职已将殿下的话传达给皇后,现今宫中事务繁杂,娘娘忙着处理,是以并未起疑心。”阿福回道。 “公主的贴身侍女陈婤那不会有什么破绽吧?”杨谅仔细思虑了一会儿,又问。 “卑职已查问过,陈宫女早在邪教反贼刚刚到时,便已吓得昏倒,至今还有些神思恍惚,口不能言,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福又回道。 “那就好,你传话出去,只说公主在山上受了惊吓,昏厥在草丛里,贴身太监狗儿拼命护主,断了一臂,后本王赶到,把公主与狗儿带回府内医治。”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心中翻腾的厉害,眼中有酸酸的雾气,努力的张嘴,想开口道谢,可是我的身体却孱弱得很,根本发不出声音,即便能开口,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这种感激我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在这样的危境之中,他们竟还顾念着我的清誉,唯恐有半分对我不利的传言出现。 我就这样思绪乱飞,胡思乱想了一阵,忽觉倦意袭来,遂又沉沉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出了一身的汗,大约是他们给我吃了药发的。只觉神清气爽,但浑身仍是孱弱无力。 我微微睁开眼睛,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榻边的方桌上,燃着一根蜡烛,有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榻边,着一身素雅的白衫,不用猜是谁,只看那身姿便已知晓是杨广来了。 “晋,晋王殿下。”我凝视了他一会儿,虚声轻唤。 “公主,你醒了?”杨广走到榻边,弯下身子,一双关切的眸子盯着我看了几眼,道,“果然好多了,脸上有些血色了。” 他这样直直盯着我,目光如夏日的骄阳一般炙热,仿佛一下子便摄去了我乱颤的心,令我的眼神无处可逃,备感羞赧无比,一时间心如鹿撞,砰砰直跳。 “五弟,多亏了你了。来人,备轿!”杨广回头道。 我这才注意到,杨谅也在房间里,他看了一眼杨广,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又生生的咽下去,艰涩道: “二皇兄,公主现在这个样子,如何禁得起奔波?你要如何安置她?” 杨广一时语塞,想了想,说道:“自然先带去我府中了,你不是奏报了父皇母后,说公主受了惊吓,暂时不能返宫么?我的府宅离你这里只隔一道街,便宜得很。” 杨谅盯着杨广,目中似有一股无名的怒火,仿佛杨广抢走了他最挚爱的宝贝,可他却又无可奈何一般,言道: “还是送去宫中吧,如今父皇母后情绪稍定,如果公主一直不回去,不是给他们平添担忧么?” 杨广微微皱眉,眼神有些古怪,不悦的看着杨谅,语气咄咄逼人: “五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我不会善待公主么?你记住,她是未来的晋王妃。”杨广把“晋王妃”三个字咬得极重,眼神逼近杨谅,心中缓缓燃起一股无名妒火。 杨广本是历经数次沙场之人,他眼神中的狠意若放在旁人身上,大约早已吓瘫了,可是杨谅并不畏惧杨广的眼神,他虽然于只十六七岁,却也长得与杨广一般身高,他收起方才的怒火,淡定的看着杨广,道: “皇兄就不怕宫中会生闲话么?母后最厌恶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听到母后二字,杨广仿佛变得有些底气不足,他略略沉思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微笑,轻描淡写道: “还是五弟想得周全,公主清誉最为要紧,再说了,我那晋王府过于粗陋,也不适宜公主调养,我这就把她送回宫。” “哦,正好我也要入宫陪伴母后,我们一同前去吧。”杨谅道。 我听他们两个谈话,言语之中多有芥蒂,只因我是尚未出阁之人,加之他们是亲兄弟俩,我也不好插什么话,只是默然听着。他们两个达成一致意见后,汉王府一个丫头进来,施了一礼,道: “奴婢挽桃侍候公主梳洗更衣。” 我微微点头,此时我浑身酸软无力,几乎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她们帮我梳洗打扮,稍后又把我扶至软轿之上。含桃在送我进软轿后,悄悄往我手心里塞了样东西,然后便垂首离去。 待起轿后,我轻轻展开手中的字条,借着灯笼的朦胧光线,依稀辨别纸条上的字:“谅是在求雨台侧草丛中寻到昏迷的公主与狗儿,谨记!另,狗儿伤势过重,不宜返宫,暂在府内调息,勿念!” 短短两句话,字迹犹未干,显然是在仓促之中写就的,我看过之后,目中已有莹莹泪光,可惜谅非广,于我,只能当他是小叔而已,只是他这份至诚之心,却远非小叔的情谊可比。 第22章 养病 轿外,杨广与杨谅一左一右,骑着马,均默不作声,但他们心中,必是各有所思的吧,而我自己的心里,何尝不是心烦意乱,愁绪万千? 宫内的护卫确实比往日里多了些,每道门都增加了看守之人,凡有出入者,一律仔细盘查。好在有杨广与杨谅在场,自是无人敢拦,一抬软轿一直把我抬进了望悠阁,一众侍女正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见我归来,无不欢欣,忙扶我进内室,尽管如此,我仍旧是有些体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 婆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额上的皱纹愈发的深了,鬓间的发丝也更加花白了,我注意到她的膝部隐隐有血丝,她踉踉跄跄的奔过来,看着躺在榻上赢赢弱弱的我,双手合十跪在我的面前,朝着上方道: “感谢观世音菩萨,公主总算回来了,老奴的残生必日日吃斋念佛,以还今日之愿。” 我无力动弹,但仍是努力伸出手来,颤抖的抹去婆婆眼角的泪珠,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苍白的笑容,轻声道: “婆婆,我回来了。”说完这句话,我便像个漂泊在外数年的游子,回家见到了亲人般,热泪盈眶。 婆婆不顾跪了一天一夜肿痛的双膝,坚持要亲自服侍我就寝,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此刻若换别人来服侍我,她必是整夜不得安心,还不如就守在我这,倒能令她心安些。 皇后得知我回宫了,便过来安抚几句,见我形容倦怠,病容不减,倒也没多言语,只吩咐多调了几个伶俐的宫女过来侍候,便又匆匆离去处理各项杂务了。 次日,我的身体仍是不见好转,御医来了几次,只说我惊吓过度,兼有寒气侵入肺腑,便开了许多滋养驱寒的名贵药材,令日日煎服,我便在榻上整日与药罐子为伍,不分日夜的昏昏沉沉着,时而恹恹,时而恶梦,这一病,竟是一个月。 已有一个月没有出过内室的门了,我在新来的宫女悦心的搀扶下,从榻上下来,来到院中。已是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稍稍抬头挡在额前,看院内一片春意盎然,春风吹来,暖意直入心田,这许久不出门,乍一出来,倒觉身上有些汗意了,只是我仍旧用厚厚的云锦披裳裹在身上,用婆婆的话说,就是莫要晾着了汗,否则病会复发。 悦心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我流连院中,不肯返回内室,便招呼着让人搬来一张桃红色的美人榻,铺上祥云纹锦绣软垫,我便斜斜靠在榻上。又有宫人取来一把墨绿色凤纹圆伞,撑在我的头顶,悦心恭谨道: “阳光太烈了些,莫要晒伤了公主的玉肤。” 我挥挥手,示意她把伞撤去,言道:“不必了,不要辜负了这等春光,多晒晒有好处。” “是。”悦心命人把伞撤下,然后几个训练有素的宫女齐齐立于我身后,竟是要与我一同晒太阳,我无声的笑了笑,闲闲的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暖暖的阳光照下来,只觉全身上下慵懒却也惬意。过了一会儿,似睡似醒间,我竟不自觉的张开了嘴,想把阳光含到嘴里,融入腹中。 “公主?”我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宫人在走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时,几乎浑身的血液都在翻腾了,愧疚、痛惜、心酸一齐涌上心头。 是狗儿,狗儿回来了! 我蓦地起身,一时有些目眩,悦心搀了我一把,待我站定,向前看去,婆婆笑容可掬的领了一身浅蓝衣衫的狗儿,正朝我走来。 “狗儿参见公主!”狗儿重重的跪在地上,施起了大礼,我忙伸出双手搀扶,然,右手托了个空,狗儿的左臂衣衫袖管空空,正随着微风飘来荡去,我一时震惊,眼中的泪不觉流了满面。 狗儿,他一定是恨死我了,为了我,他失去的太多太多。 “公主不哭,狗儿这不是好好的嘛,还好右手还在,仍旧能为公主效命。”狗儿抬头,望着我笑,纯净真挚的笑容如碧蓝的天空,没有半分杂质,我从他的眼神中,竟是看不到半分怨恨,有的,只是重逢的喜悦。 “狗儿,你瘦了。”我哽咽道。一月未见,狗儿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已瘦得皮包骨头,虽有杨谅的精心照拂,但断臂的折磨仍是令他虚弱不堪。 “公主,你也瘦了。”狗儿仔细瞧了瞧我,眼圈亦有些红了。 悦心并不知道我与狗儿的情分,诧异的看着相对落泪的我们,终还是耐不住,言道:“公主主仆重逢,又是经历过大难,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怎么就都哭起来了?奴婢斗胆,请公主以玉体为重。” 我这才缓过神来,看着身后这一帮面面相觑的宫人,肃了肃神,道:“狗儿于我,是救命之恩,若我知道谁在背地里对狗儿有半分不敬,休怪我翻脸。” 众人皆俯首称是。 当下,我命人好好拾掇了狗儿的房间,由于他断了一臂,考虑到他现在身体状况太差,凡事定是不太方便,我便挑了两名丫头,专门侍候他的饮食起居,直到他身体复原为止。 虽然他一再推辞,但我却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生,我都不能再让狗儿吃苦。两次,均是我害了他,这都是我倾尽一生也无法弥补得了的。 转眼又是几日,我的身子也日渐好转,连带着狗儿的面色也渐渐红晕起来。 我想起陈婤,便命悦心去落梅宫看看,如果她大好了,就把她带回来吧,我这样整日无所事事的,倒是分外想念她了,据宫人讲,当初陈婤昏倒后,混在死人堆里,乱民们并没有发现她,后来被御林军救回之后,就变得有些呆滞了,皇后念在陈贵人是她姑姑,便交与她看护。 想来也是,我身染重病,尚且自顾不暇,若是在望悠阁,自是难以顾及到她。 不出半个时辰,悦心便带了陈婤回来,我定睛看去,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陈婤没有穿她最喜欢的紫衣,而是一身灰蓝色布衫,除了一对珍珠耳坠之外,再无一件首饰,就连发间,也只挽了一只木簪,实在是朴素之极。此刻她两眼恍惚,失去了以往活泼的神色,目光之中隐隐有一丝恐惧,仿佛仍未从那日的惊吓中省过神来,原本青春靓丽的面庞布满了憔悴,只消看一眼,心中便满是怜惜。 悦心推了陈婤一把,她才哦了一声,向我施礼:“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快快请起。”我虚扶一把,待她起来,便赐她坐下,问道,“这些日子在落梅宫可好?” “不及跟在公主身边。”陈婤抬起头来,手中微有些颤抖的绞着绢帕,惴惴的望着我,眼中似有泪意,“虽说姑姑并未亏待了奴婢,可到底比不上公主这些年的恩情,奴婢日日盼着回来。” 三年来,陈婤跟在我的身边,先前的高傲性子早已消磨怠尽,性子也越来越和婉谦卑,如今坐在我的面前,泪光盈盈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 “如此,便不必回去了。”我言道。 “公主真的不计前嫌了么?那日奴婢本该尽全力护公主周全,谁知却是个不争气的。”陈婤清秀的脸上滑落几滴泪珠,声音哽咽着道。 怪不得她一进门我便觉她面带愧疚之色,原来是为了那一日她先我昏倒而自责,心中更觉感动,动容道: “你怎会有这般想法呢?我一直拿你当好姐妹,那日的事于你也是莫大的伤害,怎么反倒自责起来?” “公主……”陈婤哭着扑过来,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双腿,泣不成声,“那日回来,奴婢怕得要死,皇后娘娘急得差点杀了奴婢,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几次想死,却都被姑姑救下,后来听说公主病重回宫,奴婢被皇后娘娘禁了足,不敢擅自来探,只得每日在佛前烧上几柱清香。一个多月了,奴婢以为公主怨奴婢了,不要奴婢了……呜呜……” 陈婤伏在我的膝上,纤弱的肩膀随着哭泣轻轻颤动,原来她的憔悴竟是因此而起,我更觉怜悯,扶她起来,道: “怎么会呢?我这不是召你回来了么?别瞎寻思了。” 许久,陈婤止住哭声,竟又破涕为笑,抬起肿如桃儿的双眸,道;“看奴婢见了公主欢喜的,竟是没了规矩了,弄脏公主的衣裙了。” “不碍的,倒是你,快哭成大花猫了。”我语带戏谑,手指划了她的脸蛋几下,羞她。 陈婤窘迫的羞红了脸,擦擦眼泪,道:“奴婢去洗把脸。” 第23章 暖玉 有了陈婤与狗儿的陪伴,我的身体逐渐复原,只是身体里的寒气像是深入了骨髓般,御医用尽各种方法,可无论是针灸推拿,还是灵丹妙药,这股寒气始终难以根除,每当天气下雨降温,我浑身就会变得僵硬,甚至伴着颤抖,几乎连笔都握不稳。 幸好是生活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各色名贵补品,样样不缺,若是在乡间落下个这样的病根,恐怕得活活冷死了。 自从我生病以来,皇后便免了我的请安,倒是她常来看望我,算算日子,也快有两个月了,这一日,天气晴好,我带陈婤去永安宫。 行至半途,我想起丽君前日的来信落在了望悠阁,我与丽君一直保持着通信,这一次丽君的信中曾向帝后问安,我想带给皇后看,许能令皇后更加欣慰,于是遣了陈婤回去取。 看到陈婤的紫色身影消失在远处,我便坐在走廊的转角处等她,忽听有人喊了我一声,往前看去,阿及正立在假山一侧,旁边假山的阴影里,立着一人,似乎刚刚赶了远路,风尘仆仆的样子,只看那一身青色长袍,便知必是杨谅,整个皇宫,没有谁能把青色穿得如此洒脱而又不失贵气。 杨广喜白色,一袭白衫在身,清爽飘逸,无论周边的人穿得有多富贵与华丽,却总也遮掩不了他的光彩,那份素净便是皇宫中最独特的风景。而杨谅喜青色,虽然也素净之极,但却是与杨广不同的,青衣里透出的那份清秀俊逸亦是独一无二的。 杨谅遥遥的看着我,由于距离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愿看清。自打从汉王府回宫后,我更是打定主意,避开杨谅,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恐怕于谁都不利,所以,在我生病期间,他虽三番五次前来探望,却全都被我拒之门外。 大约杨谅也知晓了我的心思,这些日子并不曾来,刚才他唤我一声“纤儿”,却并未向我走来,而是定定立在假山的阴影处,只遣了阿及过来。 阿及向我施了一礼:“参见公主!” 我面含笑容道:“阿及,不必如此多礼,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阿及从袖管中取出一男子用的衿缨,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取出一块美玉来,交于我的手中,言道: “公主,这是汉王殿下亲自赶赴沐阳山寻来的,山中的长空老道曾言,此物本是沐阳山巅一块石,因其数千年来受阳光之照射,尽得阳光之暖气,是以成玉,名通灵暖玉,据说是祛体内寒气的绝佳物品。” 我接过通灵暖玉,放在手心,只见它模样小巧,状若一只展翅蝴蝶,通体雪白,光滑如婴儿肌肤,在阳光之下闪着灼灼的光华,又似乎在聚集阳光的暖气,一时有些炫目,但握在手心,确实令人感觉通体温暖,似乎浑身上下所有经脉全都畅通,却并无半分燥热之感。 暖而不炽,果然是玉中极品,没想到世间竟有此等奇物,若非亲眼所见,大约我是不会信的。 怪不得最近不见杨谅进宫,原来是出了远门,这样的宝贝,应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他竟能求得,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周折吧。 我把玉递给阿及,言道:“果然是稀世珍宝,汉王的心意我领了,但无功不受禄,这玉是万万收不得。” 阿及并不伸手来接,淡淡言道:“汉王殿下似乎料到公主不肯收,已嘱咐过奴才,如果公主不要,那就把它扔了或者毁掉吧,奴才告辞。”说完,竟是转身而去,只留我惊讶的呆在原地。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我方才醒过神来,只是如此罕物,我又怎舍得弃掉?既是他诚心为我所寻,而我也确实需要,还是收下吧,只待来日,若有机会,必得回报。遂小心翼翼的收好,放进腰间的衿缨内。 刚好陈婤取信回来,我便不动声色的携了她去永安宫。 皇后见了丽君的信,自是十分欢喜,一向遇事镇定的她,此刻亦有些激动:“君儿果然长大了,也知道关心母后了,本宫还以为她这一生都怨恨我呢。” “怎么会?当初丽君走时年纪尚幼,难免有些心结,是以对皇后有些不敬,如今她嫁得良婿,焉有不欢喜之理?皇后娘娘,您也太多虑了。”丽君在信中说,启民可汗已择定吉日,即将与她完婚,虽说她言词之中多有忐忑,但那种即将为人妇的喜悦与娇羞亦是显而易见的,想来这几年,突厥启民可汗对她也是礼遇有加吧。 皇后微微失神,感叹道: “是啊,果真如此,本宫甚是欣慰,他日百年后,亦算有所交待了。”交待?向谁交待?丽君的亲生母亲么?难道已经去世了?宫内对于丽君的身世一向讳莫如深,丽君虽告诉过我她非独孤皇后亲生,却也不曾说起她的亲生母亲。 我悄悄观察皇后的神情,隐隐有一丝悔意与歉疚,但她的失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便恢复如常,言道:“看我这个做娘的,又不是第一次嫁女儿,怎就胡思乱想起来了呢?看来真的是老喽。” “皇后正值盛年,哪里能谈得上老呢?”我言道。心下却在寻思,看来她是想把丽君的身世隐瞒一辈子的,只是她却不知,丽君早已知晓了。 “纤丫头的嘴就是甜,只是眼见得也长大了,丽君与你同岁,如今即将大婚,本宫即便想留你在身边,也留不了几年喽。”皇后笑言道。 我微微羞赧,垂下眼睑,微微嘟着嘴道:“娘娘就会取笑纤儿。” 皇后不顾我的害羞,仍旧言道:“还好,又不会嫁到别家去,到底还是一家人,你现在身子骨太虚了些,待个一两年,及笄之后,再行大婚吧。” 我的头垂得更低,脸上微微发烫,见我不语,皇后笑了一阵,道:“好了,你大病初愈,还是回去歇着吧,本宫这就亲自去备一份厚礼,祝贺义成公主成婚之喜。” 我恭身告退,携了陈婤回望悠阁,刚出永安宫的门,就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来,陈婤眼尖,拦住他,问道:“这不是落梅宫的孙公公么?何事如此慌张?” 孙公公见是陈婤,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气喘吁吁道:“陈姑娘,贵人娘娘昏倒了,奴才请不来御医,只好来求皇后娘娘。”转眼又看到后面的我,忙施了一礼,恭谨道,“奴才参见公主殿下。” “什么?昏倒了?”陈婤吓得脸色煞白,却又不敢擅自离去,只眼巴巴的瞅着我。 我想起那位诗词歌赋俱精的美丽女子,心中也甚是怜悯,由于她得了皇上的宠爱,虽则只有一次,却让皇后起了嫉心,一向待她刻薄,如今她生病,请不动御医,大约也是因为宫中的人向来拜高踩低,见皇后不喜,自然也懒怠去侍候。 我虽然进宫只有几年,且一直受尽宠爱,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但仍见过不少阳奉阴违,趋炎附势的人,初时有些愤慨,觉得偌大的皇宫,竟无一寸清净之地,处处充满了权势与欲望,个个都是伪君子,人人皆是小人之姿。 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或许自己也是被同化了,用婆婆的话说,就是皇宫生存之道。 皇后刚刚去给丽君准备赏赐,即便知道了此事,也难免会因为嫉心而置之不问,而病却是拖不得的,我决定帮陈贵人一把,毕竟她是陈婤的姑姑,也算是我半个同乡。 心念至此,我开口道:“皇后娘娘正忙着,这点事就不必麻烦她老人家了,我去一趟吧。” “谢公主!”两人皆感激涕零,跪倒便拜。 一路上听陈婤说,陈贵人自幼便有心悸的毛病,只是因其轻微,便也没太在意,这次昏倒,却是头一遭。 有我亲自去了御医院,自然是无不遵从,谁不晓得我是未来的晋王妃,且又得皇后的宠呢。有皇后做靠山真好,至少能制住这一帮跟红顶白的小人。 如此奔波,我倒是乏了,遂命孙公公领了御医去落梅宫,而我则携了陈婤回望悠阁。一路之上,陈婤一直心神不宁的,我怜她姑侄情深,便允她去照顾陈贵人几日。 过了两日,陈婤便回来了,御医说是贫血加之心情郁结所致,调养些日子便好,因有了我的嘱托,御医倒也不敢怠慢,开了许多补品。 “姑姑叫奴婢谢谢公主,来日身体大好了,必亲自登门道谢。”陈婤感激道。 我帮她自然不是图她的谢,只不过一时怜悯罢了,再者说,若是给皇后知道了,我与她来往亲密,怕是不妥的,于是言道: “不必了,你着人去回她,只在宫中好生养息便好。” 此时,我的美人榻正放在院中的参天榕树下,而我,则静卧于榻上,手中捧着本书看《女训》,阳光被榕树遮住,只有几丝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被打碎了般投射在地上,身上,书上,影影绰绰的令人视线模糊。 而陈婤则立在我的身侧,一身淡紫色烟纱衣裙恰好迎着微风飘摇,斑驳陆离的阳光斜斜洒在她的脸上,有点点的明媚,更有树叶遮蔽的斑驳阴影,一时间,我竟有些惶惑,我所看到的,是一张明媚与阴影共存的绝美面庞。 我就这样斜目看她片刻,心中竟是一叹,不知何时,陈婤竟也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犹如出水芙蓉般清新淡雅。 见我如此看她,陈婤有些不自在,尴尬一笑,问道:“公主如此看着奴婢作甚?” 我呵呵一笑,刚才心里微微浮起的一抹难以察觉的沉闷顿时烟消云散,言道:“我原本有些饿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秀色可餐也,此时看你,我竟是越看越饱了。” 陈婤立时红了脸,娇羞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却又及时反应过来我在逗弄她,遂笑着反击道: “公主才是绝代佳人,天生尤物,奴婢与您比,那就好比地上的鸡与天上的凤,不可相提并论,怎的就拿奴婢寻起开心来了?” 听她如此奉承,我置之一笑,想起皇后的训诫,美貌固然重要,但品行尤为要紧,宫廷中的女子,不是光凭美貌就能站稳的,我翻开手中的《女训》,不由轻声念道: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陈婤听我念书,神色微有黯然,抬眸看并不密实的叶间那点点灿若星辰的阳光,似有所思般出神,我也默然不语,难得享受如此的宁静与温馨,暖暖的春风吹得人慵懒瞌睡,不消一会儿,我便游入了梦中。 第24章 私情 次日,我去皇后宫里请安,刚进大殿,便觉气氛不对,待我施礼之后,皇后凉薄的语气令我有些心惊,战战兢兢起来,才看到对面坐着太子妃,她很少进宫请安,不过皇后事务繁忙,也从未计较过。 “纤儿见过太子妃。”我微施一礼。 “母后若是不信,现成的问上一问,不就知晓了么?省得说儿媳在这搬弄是非。再说了,把事情弄清楚最好,免得那起子嘴碎的小人在外面浑传谣言,于公主名声不利。”太子妃娇笑,但言语之中那种锋如利刃的讥讽却令我的脊背骤然发凉,我迅速把这些日子的事情统统想了一遍,似乎没犯什么过错,何以总觉得她这话意在指我呢? 我平静的抬头,想从皇后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然而见到的,却是她紧紧抿着双唇,有些不信任,亦有些愠怒的看着我。 我茫然不知所措,但素日里练就的沉稳令我很快放松下来,微微一笑,言道:“可是纤儿惹皇后娘娘生气了么?” 皇后长叹一口气,板着脸向我道:“把你的衿缨拿来。” 我不敢不从,从腰间将衿缨解下,心思电转间,我忽然明白了太子妃的用意,这衿缨之中所装的,不就是杨谅赠我的通灵暖玉么? 想至此,心中不免忐忑,手心捏了一把汗,但还是大大方方把衿缨呈上,心中却在暗自寻思,当时阿及给我玉时,那里地形偏僻,周围并无人影,何以就让太子妃得知了呢? 皇后看到暖玉后,果然面上更加阴沉了,强忍着怒意,责问:“这玉倒是好成色,从何处得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如果我说了,那岂不是承认我与杨谅私相授受了么?若是普通物件尚好解释,但此玉价值连城,以皇后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来。能送出此物,那必不是一般的情谊,他们主仆于我有恩,我又怎忍心连累了他们? 不知如何作答,我扑通跪倒,伏在地上,并不言语,心中想着该如何应付。 “母后您看,这可不就是心虚了么?看来儿媳听说的那件传言原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到底是乡野村丫,不知检点。”太子妃添油加醋,语带尖刻,那嫌恶的语气令我一阵头懵。 “住口!”皇后喝斥一声,太子妃悚然噤声。 “纤儿,你说实话,你与那个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冷冷的语气之中,却也透出几分怜惜。 我茫然抬头:“哪个小子?” 太子妃啧啧两声,言道:“哪个小子你心里还不清楚么?汉王身边的陪侍宇文化及呗。” 自打杨广那次表演舞剑之后,太子妃一直对我没有好脸色,即使偶然相遇,也总是傲然离去,对我并不理会,我虽身在后宫,却也听闻太子杨勇懦弱无能,储位不稳,而杨广却深受帝后喜爱,而我也深得皇后的心,如此一来,传言便多了些,大约都在悄悄议论皇帝会不会废勇立广。 “纤儿与宇文陪侍并无任何私情。”我心中长舒一口气,原来她只知道是阿及给的我暖玉,并不知道是杨谅辛苦寻来的,看来她并不晓得此玉价值斐然,若然晓得,又怎会相信一个奴才能拿出此玉来? 她要用阿及来陷害我,只是阿及何其无辜?我更是不能把他牵扯进来,此玉的来历我该作何解释呢? 皇后见我坦然自若,却又说不出暖玉的来历,不免有些犹疑,遂派了一个小太监去传阿及。杨谅与阿及昨夜宿在沁凉斋,很快便赶了过来。我跪在地上,双腿发麻,心中却是十分紧张,唯恐阿及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 “小子,本宫问你,邪教作乱的那日夜里,你在哪?”皇后凛然问道。 她这一问,我的心里更是惊讶,难道我与阿及坠入悬崖,一夜未归的事情太子妃竟也知道了?我心中生寒,恐惧一层层笼上心头,这股寒气逼迫得我心脏狂乱,抑制不住的握紧了双手,指甲扎进手心的肉里,我要借助疼痛来缓解心里的慌乱。 然心中仍是害怕的颤抖,我是未来的晋王妃,虽说是未来的,但是与一个男子孤男寡女的在山谷里呆了一夜,这无论如何辩解,都是越描越黑的。 “小的一直跟随在汉王殿下身边。”阿及的从容不迫倒令我佩服,我缓缓松了一口气。 “哦?那你可识得此物?”皇后把通灵暖玉取出,交给盈袖,盈袖把玉捧至阿及的面前。 “这——”阿及面带迟疑,看了我一眼,亦不知如何作答。 “母后不必再问,此物是儿臣赠予公主的。”声音朗朗,语气格外镇定,杨谅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般,不容质疑,大踏步走了进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大嫂倒是多日不见,也难怪,若不是心怀鬼胎,又怎会想起进宫请安来。”杨谅语带嘲讽,斜眼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瞬间脸色铁青,一则是没想到杨谅会公然承认暖玉的事,二则杨谅的嘲讽更是令她难堪,不过话倒是真的,太子妃一月中也难得有几日想起请安来。 满场的冷凝气氛随着杨谅的到来暂得一丝缓解,皇后不悦的斜目扫了一眼太子妃,言道:“谅儿不得无礼!你既说此玉是你的,那你是从何处得来?本宫可不记得宫内有此罕物。” 杨谅一袭浅淡青衫,有如春山玉树,翩然屹立,墨玉般的双眸泛起一丝温柔,定定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回道: “母后容禀,儿臣听说公主大病之后,体内寒气无法祛除,因听说沐阳山长空道长有一通灵暖玉,可祛体寒,便去求了来,只愿能解公主身上的寒气。” “汉王倒是对晋王妃关心的很哟。”太子妃闻言,语出不善,看来她一计不成,又想挑拨杨广与杨谅的关系了。 皇后眼中仍有疑意,但太子妃的话也过于扎耳,毕竟杨谅是皇后的亲生儿子,而太子妃是儿媳,到底隔了一层,遂瞪了太子妃一眼,又问道: “此玉恐怕价值连城的吧,那长空道长就舍得给你?” 杨谅像是有备而来,徐徐言道: “此事说来话长,两年前儿臣外出游历,曾于沐阳山中救过长空道长一命,是以他感恩在心,且儿臣赠他重金,并许以为其修观筑院,他才勉强将此玉借于儿臣,若公主大好,再还回去便是。” 皇后微微点头,那沐阳山本属汉王封地,他这番说词也在情理之中。 杨谅看了一眼我,又看一眼皇后,踌躇了片刻,似是鼓足勇气般,言道:“儿臣斗胆,请母后与公主移驾沁凉斋,儿臣有物要献。” 皇后有些诧异,眉毛微微上挑,问道:“何物不能带来?须得本宫亲自前往?” “这——母后去了便知。”杨谅言道,我注意到杨谅的神情,有一丝紧张与不安,却是很决绝。 皇后略略思虑片刻,道:“好吧,本宫现下正好无事,就去看看你到底又弄出什么宝物要献了。” 第25章 献画 我缓缓起身,却因跪得时间过久,双腿发麻,险些栽倒,陈婤站起时也有些站立不稳,竟是踉跄着向我倒来,我本就站立不稳,经她这么一碰,更是向前扑去,眼见得就要倒地,我暗吸一口冷气,想用胳膊撑住地面,虽说地上铺着凤纹锦毯,摔不痛的,但若是就这么扑倒在地,到底是太不雅了些。 然而胳膊腾空,我的身子却斜斜未倒,我侧目,是杨谅及时伸出了一条胳膊,将我横空拦起,接着他微一用力,我已是稳稳当当的站了起来。 虽只是一瞬间的几个小动作,但人群里已传出几声唏嘘,我的脸涨得通红,忙推开了杨谅的胳膊,如此,虽说避开了倒地的难堪,但被杨谅扶起的尴尬更是令我羞赧万分。 太子妃待要发作,皇后却视若未见,扶了盈袖,缓缓出了殿门。 皇后已离去,太子妃自觉再没有讽刺我的必要,鼻间轻哼了一声,瞪了我一眼,然后提起裙摆,跨过门槛,紧跟着皇后走了出去。 陈婤连连向我请罪,但想到她也是跪了许久,并非有意,而且她自己也摔倒在地,我便也没有过多苛责,只教她以后小心些便是。 一行人以皇后为首,朝着沁凉斋步行而去。 沁凉斋地处偏僻,但景致却是不一般,左临聚桃苑,右靠皓清池,虽说皓清池规模极小,比不得金麟池风光绮丽,但池中畅游的金鱼却也是皇宫一景。且沁凉斋林木葱郁,翠竹掩映,加之人烟稀少,更显清幽,果然是夏日避暑的好处所。 一行人踏着皓清池上的木桥缓缓行来,一路之上的景致令人心神俱宁,皇后心中的火气也去了不少,甚至赞道: “经年不来沁凉斋,没想到却错过了这般景致,若本宫能稍稍放下担子,必抢了谅儿的沁凉斋长住不可。” 杨谅笑言道:“母后若要住,用得着抢?儿臣巴不得孝敬母后呢。” 太子妃闻言却有些不以为然,谄媚的看着皇后,言道: “儿媳以为,这里虽景致清幽,但却过于小家子气了,母后的永安宫才称得上是高贵典雅,金尊玉贵,更符合母后的身份。”言下之意,若皇后搬来此处,必是自掉身价。 皇后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太子妃,叹了一口气,但终究没有发言,继续前行。杨谅却听不过去,对着太子妃道: “皇嫂只知奢华,虚有其表,没有半分意趣,孤这沁凉斋最不欢迎的便是无趣的人,皇嫂还是请回吧!” “你——”皇后在场,太子妃终是按捺住了火气,只眼巴巴的看着皇后,大约她也是被杨谅所说的宝物吸引,想看看究竟是何物件吧。 但是杨谅堵在小桥上,小桥窄狭,太子妃只得停下。 杨谅历来不是刻薄之人,皇后也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但说到底沁凉斋是杨谅的居所,他不允许太子妃进来,皇后也不好多说,只道: “你已出来半日,想来东宫之中事务繁忙,你也该回去多多帮衬太子。” “是。”既然皇后发言,太子妃亦是无可奈何,不情不愿的带了一众侍女,忿然离去。 太子妃一去,气氛好了许多,转过小桥,杨谅的沁凉斋赫然呈现在眼前,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见一株株参天大树下,几间双层楼阁,皆是青砖绿瓦,掩映在树间,简朴至极,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雅宁静。举步进入,却只见三四名粗使宫女前来拜见,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如此情景说了出去,怕是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亲王的住所,甚至比杨广的晋王府还要简朴几分。皇后目中微有迷朦的雾气,道: “谅儿,你宫中如此简朴,哪有个亲王的样子,怎不早说,母后这便派些人来。” “母后不必,儿臣喜静,若是人多了,反而扰了儿臣。再说了,儿臣也不是常住于此,宫外可不是还有汉王府么?此处虽质朴,却也乐在其中,未必非要仆妇成群才能显示身份,母后不必挂心。” 皇后闻听此言,略略点头,大加赞赏,几乎要将刚才太子妃告状的事抛之脑后了,我在心中也暗自赞叹杨谅心思敏锐,如此一来,大约皇后不会再对通灵暖玉追究下去了。 杨谅搀了皇后沿着木质阶梯向阁楼走去,打开一间装饰素雅的房间,一股书卷水墨的清香迎面而来,正是杨谅的书房,杨谅喜静,尤其他的书房,更是不允他人擅入,如此,侍女们全被拦在门外,他只引了我与皇后走进书房。 书房之内,亦是一般简朴,唯一的能显示其身份地位的,大约就是东侧靠墙壁的一排书架了,书架取材是珍贵稀有的金丝楠木,看样子,应该用了不少年头了,虽未用漆,却光滑润泽如绸缎,纹理淡雅文静,且有幽幽暗香浮动。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正南方向开了个大大的窗户,正好能观看到聚桃苑的风景,打开来,凉风携着丝丝淡香习习而入,青桃的芬芳便溢满了书房,好不惬意。 另有一面,整个墙壁皆被一块洁净的白绸遮住,整个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干净儒雅,真真是名副其实的书香之地。 “谅儿有何宝要献,拿来一观吧。”皇后此刻心情平静,面露笑容,她这一笑,让我感觉满室温馨,气氛融融,遂也好奇的看着杨谅,不知他有何物如此珍贵,竟要皇后亲自来看。 杨谅撩起青衫,拜倒在皇后面前,口中言道:“请母后赐罪,儿臣其实无宝可献,只是想请母后看几幅画。”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蔼笑道:“宫中谁不知谅儿一字难求,能看你的墨宝,更是宝中之宝,算不得欺枉本宫,拿来一观吧?” “是。”杨谅欣然起身,走到白绸面前,单手一扯,白绸滑落,整整一面墙的字画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的神色凝住了,皇后的笑容定住了。 整面墙按次序挂了整整十六幅画,春四幅,夏四幅,秋四幅,冬四幅,每一幅上皆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或喜或嗔,或愁或忧,从画布的新旧程度来看,画上的女子一幅比一幅年长些,皆是美到极致。 我一一看去,有一幅名为“青桃含露”,是我摘了青桃儿吃下,后被杨谅嘲弄,为了骗他上当,而面露一脸的回味,眼中的促狭,嘴角的笑意,竟是活脱脱的人儿走入了画中。 还有一幅“俏公子”,正是我那年女扮男装偷偷出宫送丽君,逃回来后斜倚在桃树下,因逃跑仓促而显得凌乱的发丝,与片片落下的花瓣一起随着清风飘动,自是独有一番意境。 再有一幅“月中箜篌”,我一脸如梦般迷醉的神情画得惟妙惟肖,一袭白衣,十只纤纤玉指拂在轻灵缥缈的箜篌上,衣袖轻盈舞动,宛若仙人。 “金麟水暖”描绘的是我于金麟池畔戏水采荷的顽皮模样,那溅了一脸的水珠,手中捧着的大朵粉荷,以及笑得天真无邪的面庞,无不真切如身临其境。 …… 如此一幅幅看尽,最后一幅便是我大病之中,躺在汉王府昏迷不醒的模样。 所有画卷竟是我从九岁入宫至今四年的成长记录! 第26章 逆子 我于惊讶中回视皇后,她的神色比我更加震惊,于震惊之余更加了一份迷惑不解,阴晴不定的目光从我与杨谅的脸上扫过,沉声问道:“谅儿,这是何意?” 杨谅镇定自若,大礼参拜,跪倒在皇后面前,抬头直视着我,眼中含满了热切,朗声说道:“儿臣一直爱慕纤儿,今生必是非纤儿不娶,请求母后成全!” 杨谅突如其来的表白令我心跳漏了半拍,我绝没想到他竟敢当着皇后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杨谅最是沉稳细致的,他却敢为了儿女私情冒大不敬之罪,着实令我惊讶万分。 “啪!”怔了片刻的皇后,伸出手来,毫不犹豫的在杨谅的脸上印下五个纤细的手指印,斥责道: “她是你的皇嫂!”皇后的语气里有难以自抑的惊讶与愤怒,她气得双手发抖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我吓得双膝一软,亦跪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杨谅毫不畏惧,任由嘴角的鲜血在唇侧流成一条线,不躲不闪,不擦亦不动,直定定言道:“纤儿并未与二皇兄大婚,算不得是皇嫂!” “你——你个逆子!”皇后哆嗦着手指着杨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扶了一把身后的椅子,缓缓坐下,一手抚胸,脸色仍是铁青。 杨谅抬起头,直直的盯着皇后,一字一句道: “二皇兄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纤儿若跟了他,不就等于日日苦守么?而且儿臣与纤儿一同长大,这份情谊怎是二皇兄所能比得了的?名份?规矩?不过都是人定的,只要母后肯同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别叫我母后,我没你这样的逆子!”皇后气急,脸转过去不看杨谅,我从侧面偷眼瞧她,竟发现她的眼角处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这是我所见到的唯一一次皇后落泪,一向铁腕治宫的独孤皇后,竟然也有落泪的时候,若不是伤心至极,何至于此? 杨谅昂头跪在地上,丝毫不肯屈服,皇后急怒攻心,如果这话是从别的人口里说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只是杨谅,是她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啊,可以想见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而我此刻,却无法再去想皇后的心情,我要想的,是我还能不能自保?杨谅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她会罚会骂,但终归还是疼惜他的。而我,一个异国来和亲的公主,寄人篱下的童养媳,就算这几年受尽宠爱,那还不是因为看在杨广战功赫赫的份上? 我不敢想像,一旦我说错半句话,我的这条小命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遂垂首伏地,不发一言,只拼命落泪。杨谅啊杨谅,救我是你,害我亦是你,早知有今日,你又何必屡屡救我? 书房里极静,窗外的树叶在微风吹拂中哗啦作响,有几只鸟儿飞来,驻足在窗棂上朝着房内啾啾直叫,似乎在确定房内的人是不是真的,为什么没有半点动静。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皇后幽幽开口,竟是完全平静了下来:“纤儿,你意下如何?” 我把发间微微松散了的翡翠簪子扶正,双眸平静如水的看着皇后,不疾不徐道:“纤儿心中,只有晋王殿下,唯愿终生侍候在晋王殿下身边。” 皇后仿佛舒了一口气,扶了扶双臂间的流云金丝披纱,起身离座,神色略略欣慰道:“纤儿,你果真没令本宫失望,这几年没白疼你。” 说完,竟是不再看杨谅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对盈袖道:“传本宫懿旨,汉王杨谅业已成年,即日起令其出宫,自居汉王府,非诏不得入宫!” 我不忍去看杨谅,对他,我只有愧疚。然,眼波却不争气的瞥了过去,只这一瞥,我的心便如锅中刚刚烧开的水,上下翻滚,灼得我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我垂首,负疚万分的迈出杨谅的书房,跟随皇后出了沁凉斋。 次日,永安宫。 皇后一身华服,高坐于上位,我匍匐在地请安,经历了一夜的战战兢兢,今晨,我接到皇后的传唤。 “起来吧,赐坐。” “是。”我毕恭毕敬,不敢有半丝浮燥。 皇后的面色不大好看,眼角处的的浅纹似乎多了些,由于保养的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而昨天的事情,却把她打击的极为憔悴。 皇后直直盯着我,眼神中看不出是喜是忧,我坐在矮榻上,不敢发言,许久,皇后的面色和缓了些,幽幽一叹,言道:“唉,纤儿,宫中是留不得你了。” 第27章 大婚 我大惊,抬眸,眼中满是难以自抑的慌乱与委屈,难道皇后终是不肯放过我么?昨日出了沁凉斋,皇后不是说此事不得外传,就当没发生过么? 皇后淡淡一笑,但眉宇间的哀愁却是难以掩去的,道: “本宫也想留你在身边,但民间有句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如今你年岁也不小了,本宫如你这般大时,也与陛下结为连理了,是以,本宫决定挑个良辰吉日,让你与广儿完婚。” 原来如此,我长舒一口气,心中提着的大石落地,竟有隐隐的盼意,毕竟在宫中的生活仍是十分压抑,更何况又出了昨日的事,如果我能嫁去晋王府,倒不失为一种摆脱目前窘境的好方法。更有一层,是因为我对杨广的倾慕之心。 见我垂首不语,皇后只当我是不太情愿,劝解道:“晋王府也不甚远,广儿也不是生人,你不必过于担心了,早些完婚,也好早日断了那个逆子的糊涂心思。” “纤儿无不从命。”我跪拜于地,朝着皇后露出真挚的笑容,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她表达决心,并赞同早日成婚。 皇后果然宽慰许多,然过了一时,又紧锁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盈袖从外面回来,伏在皇后的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后脸上阴晴不定,稍后,言道: “纤儿你跪安吧,回去多做些准备。” 我应了一声,离开永安宫,在转角处稍稍回了一下眸,看到一抹正红色的身影从永安宫走出,正是皇后携了盈袖往皇帝居住的仁寿宫方向走去。 次日,皇帝下诏,曰雍州有匪患,派一朝廷大员前去镇压,汉王杨谅随同前去历练。 我自然知道这是皇后的意思,支开杨谅的一个幌子,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在我与杨广大婚时出现什么乱子,那可就太不妙了。 当日晚膳时分,皇后派人来传话,说是日子选好了,三天之后,便是黄道吉日。 三天,又是三天,我当真与三字很有缘呢。 由于我即将大婚,且婚期过紧,整个皇宫都跟着忙碌起来,尤其是婆婆,张罗着给我做嫁衣,望悠阁的宫女们,忙着打点东西,合宫上下,唯我一个闲人。婆婆说,我大病初愈,不可太过劳心,若是累出个好歹来,这婚事还怎么办? 虽说时间是紧了些,但皇后并未薄待我,一应新婚用品备得丝毫不比大隋的任何一个公主差,据悦心说,甚至比太子大婚时还要风光。 在我既紧张又羞怯的期待中,三天便在指尖悄悄溜过,明日,就是我大婚的日子了。这一夜,我无法入眠,皇后对我的嘱咐反复在脑中翻腾,她说: “虽说出嫁从夫,但男人便如野马,缰绳松了紧了都不合适,这个尺度一定要把握好,千万莫学你的皇嫂,身为太子妃,却拢不住太子的心,以至于太子处处拈花惹草。” “按说以太子的身份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但色令智昏,以史为鉴,多少帝王将相都是因色亡国,所以人都云酒是穿肠毒药,色是穿身利斧。” “本宫治宫严谨,有时可能过于严厉了些,你当本宫愿意那么做么?这些年来,本宫日日吃斋念佛,不过都是为了赎罪。” “每次看到那些以色媚惑陛下的人,本宫心里就不是滋味,辛辛苦苦打下这江山,若是因一个女子而毁了基业,造成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才是天大的罪过。” “本宫知道,背后那起子小人恨我入骨,骂我是妒妻悍妇,但本宫却不能亦不敢去做那好人,为了大隋的基业,纵然要我独孤伽罗背负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皇后越说越激动,眼中隐隐有辛酸的迷朦,许是想起了这些年经历的大风大浪,又或是她真的太累太累,肩挑着大隋的半壁江山,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女人啊。 我一一听着,谨记在心,虽说独孤皇后做事有些狠辣,但不得不承认,在她的治理下,大隋才有了今日的繁盛,直到我安慰她说: “娘娘,纤儿明白您的苦心,您并不是外人传言的那般是个善妒之人,其实您的心中所容纳的,才真正是常人所不及的。陛下如此勤政爱民,您是头份的功劳啊。” “纤丫头,你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广儿得了你这般的贤内助,本宫就更加放心了。”皇后欣慰道。 如此,反倒是我劝说了皇后半日,也许是皇后真的疼我如已出,又或者是偌大的皇宫,她找不到能够倾诉的人,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么多。直至夜深,她才离去,临走前嘱咐我好生休息,但我看得出,经过与我的长谈,皇后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 身为一国之母,同时又是辅佐皇帝开国的元勋,她所承受的压力,真的是我所不能想像的,以前对她的一些偏见,也都在此时化为乌有。 更深夜静,听到打更的声音,我才意识到已是四经天了,但仍旧是翻来覆去,无法安枕。 索性起身,推开镂空雕花木窗,月色西沉,清冷的月光斜斜照着朱红色的楼阁,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细纱,模糊却有一种朦胧美。有微微的细风吹来,屋顶的树叶随风轻轻摇曳,整个皇宫静谧安详,也许唯有此刻,皇宫之中才会有真正的清静。 我想起杨广,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如我一般,心绪纷乱…… 天还未大亮,宫人们却已经开始忙碌了,我才刚刚沾了沾枕头,就被婆婆唤了起来,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太监宫女们无不面带喜气,开口都是吉祥的话,我静坐在雕花铜镜前,任由巧手的喜娘把我满头柔顺的青丝一缕一缕挽起,盘成一个繁复华丽的百合髻,玉钗斜簪,条条由朱红色同心结做成的珍珠流苏垂于两鬓,既象征了百年好合,夫妇同心,又摇曳多姿,平添几分光彩。 朱红色量身而裁的婚服绣着龙凤呈祥,就连里衣也均是鲜艳的红色,绣着大朵大朵娇艳的牡丹。腰束玉带,细细的流苏从腰际一直垂下,行动之间,更显婀娜。 精心妆扮了两个时辰,再看铜镜之中,那个珠玉生辉,光彩照人的新娘真的是我么? “貌可倾城,且娴雅端庄,这是奴婢侍候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子了。”喜娘由衷的赞道。喜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是皇后亲赐的专门为我梳婚妆的婢女,按照当地的习俗,新娘子出嫁时的发髻,一定要由儿女双全的女子来盘,而喜娘却是一胎生了一对儿女,喜庆之极。 听着众人啧啧不停的赞叹,我脸色顿时染上红晕,羞不可言。然映衬在朱红色的婚服上,于铜镜中看去,更是娇羞万状。 当阳光洒下缕缕金丝的时候,我已是盛装出阁,陈婤与悦心在前搀扶,后有六名粉妆玉琢的童男童女抬着逶迤拖地的裙摆,钟鼓齐奏,笙箫齐鸣,红毡铺地,处处锦绣。 透过蒙面的朱红描凤轻纱,抬头向前看去,是一排排手捧各色妆奁的宫人,数百执着华丽仪仗的侍卫,还有着各色吉服的文臣武将,偌大的皇宫,竟是显得拥挤了。 我迈着轻盈而不失端庄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彩舆行去,身上的绮罗珠翠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这一刻,我只觉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新娘,然在心底,却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登舆时,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望悠阁,这个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顿时明白了心中的惆怅从何而来,出阁出阁,出了闺阁为新妇,从此再无女儿乐,即便我要嫁的夫君是我日夜所盼的,但想到即将告别少女时代,心中仍是有些失落。 无论以前的我是繁华还是寂寞,遗憾还是圆满,都将在今日划上一个句号,那种从心底里涌出来的留恋与即将为人新妇的喜悦在心内交织着,缠绕着,几乎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我端坐在彩舆之内,陪嫁的婢女喜婆站在彩舆两侧,待帝后登上御辇时,震天的炮仗齐响,执事官高呼“起驾”,众人簇拥着轿辇浩浩荡荡,直往晋王府而去。 只听说大婚时规矩颇多,却不知竟是如此繁琐,几乎折腾了一整天,直到晚膳时分,我才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闲,然却只能静坐于晋王府东侧元心阁的白玉卧榻之上,透过朦胧的朱红面纱微微转眸打量。 大红的绣凤锦被一层层摆放在卧榻的里侧,金色打成双喜字的垂珠流苏悬挂在艳红如蕉的床幔上,数十名婢女排成两行,恭恭敬敬杵在床榻两侧前方的空地上,皆是一色的粉衣碧裙,臂绣鸳鸯。 斜对面放着一张雕镂细致的楠木桌,上摆几味果点与两支手腕粗细的红烛,夜幕已至,红烛高燃,地上亦铺着流彩暗花红毯,目之所触,皆是喜庆的红色。 前殿之中,金樽觥筹交错之声遥遥传来,隐隐还有歌舞,由于离得远,听不清唱了些什么,只觉等待的过程是那样的漫长,心内却又是如此的不安。按照习俗,我是要等到夫君揭了面纱才能起身的,只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几个时辰,心中难免烦燥。 眼波斜睨左右,两侧的婢女皆是俊目俏眉,清新可人,但却是一动不动,如同蜡像,连带得我都拘谨的不敢动一下,甚是无趣。 不能动弹,我只好闭目养神,静静倾听滴漏声声,如此缓慢沉稳的声音便如那佛堂的钵声,一点一点化解烦燥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我竟有些迷糊了,大抵是昨夜未眠的缘故。 第28章 洞房 而杨广就在这时来到元心阁。感觉有人轻轻挑动面纱,我兀得一惊,立时瞪大了眼眸,从半睡半醒的昏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有些惊异,有些心慌的盯着面前身着大红婚服的杨广。我只道杨广白衣翩翩,清爽飘逸,原来穿上华服竟也是如此丰神俊美,倜傥风流。 “爱妃,是否等急了?”杨广笑吟吟看着呆怔的我,言道。 我刹时红云满面,低头言道: “殿下!” 杨广哈哈一笑,挥手屏退满室婢女,言道: “爱妃,没人的时候,唤孤一声广郎便可。” 我羞涩的张了张嘴,带着些江南软语的生涩呼唤便如蚊鸣般从嗓子眼挤了出来: “广——郎。” 忽的,杨广伸出一只大手,两根手指轻轻一挑我的下颔,我“呃”了一声,眉目已是抬起,与他深潭般的眸子相碰,只觉睫毛轻颤,心若搅水。 他定定的望着我,双眸之中盛满了惊艳。 我紧咬樱唇,微微垂眸,他的手指有温热的暖意传来,灼得我面若红霞,心情激荡不已。 “武帝只知李夫人倾城倾国,不可再得,孰不知孤今日得爱妃,即便是十个李氏,亦难及爱妃之万一啊。”杨广凝视着我,轻语,声音温柔之极。 “广郎错爱,妾之陋姿,怎敢比拟李夫人。”我轻轻拂开他的手指,努力止住心中一波又一波荡漾的心潮。 “爱妃若是自称陋颜,恐天下再无娇娥了。”杨广坐在我的身侧,一只臂膀顺势把我揽入怀中。 我一楞,轻轻挣扎一下,他却拢得我丝毫动弹不得。 那种肌肤相近的温暖霎时传遍我的全身,血液在加速流动,身子轻轻颤抖,虽然这种情景我早已暇想多次,但真正身临其境,却仍旧止不住的心慌意乱。 杨广沉稳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膜,暖暖的,湿湿的,有一种异样的痒意在耳间徘徊。 忽的,杨广一把拔出我发间的玉钗,绾着的发丝便瀑布般垂下,一阵珠翠轻响,发饰尽落。我抬眸,杨广的双瞳间闪耀着火样的光芒,而我的眸中,也冉冉升起一层如烟如浮的雾气。 “爱妃,红烛过半,夜晚更深,该就寝了。”杨广的声音夹杂着呼吸的湿气传入耳畔,那声音便如薄雾般迷离,我的心也跟着迷离起来。 他火热的唇沿着耳畔一路滑落到我的唇侧,一丝美酒的香气传入鼻间,我似是醉了般,软软倚在他的怀里,任他用温热的舌吻遍我的面颊,挑逗着我的脖颈,随后又游走到我的口中。 舌尖的缠绕令我万分紧张,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唤被我硬生生哽在喉间,我只能用急促的呼吸来缓解即将濒临的窒息。 “爱妃,你的呼吸令孤兴奋。”许久,杨广的唇从我口中抽出,若即若离的点着我的面颊,轻声咕哝道。 我无法回应,亦无力回应,甚至不敢看他炙热如火的眼神,轻闭双眸,有些晕眩,只觉眼前似有千朵万朵灿若红霞的鲜花竞相开放,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他的手掌从我纤柔的腰间抚过,玉带缓缓滑落,轻轻一扯,我的婚服亦飘然落地,白璧无瑕的香肩便已尽在他的暖掌之中。他一边贪婪的摩挲着我的肩,一边用手指轻轻绕着我系于胸上的金丝裙带。 隔着薄如蝉翼的里衣,我能感觉到他宽大温暖的手掌正在我的胸前来回摩挲,轻轻的,柔柔的,浑身顿时升起一股酥麻之感,我“啊”了一声,想要推开他的手,但却发现我的双手柔若无骨,绵软无力,竟如婴儿一般。 杨广轻轻一扯,我的里衣便从胸前滑落,而他手臂一挽,嘤咛一声,我倒在榻上,霎时,杨广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沁满了我的身心。 纱帐之内,旖旎袭人,轻声的呢喃,急促的喘息,与纠缠的发丝,一齐萦绕在耳边,整颗心似已全部溶化…… 元心阁内春宵短, 万般柔情化缠绵, 叹,叹,叹, 完璧佳人一夜残。 红烛燃烬锦衾暖, 落红点点艳如丹, 劝,劝,劝, 未满十八君莫看。^_^ 第29章 燕尔 清晨,阳光被木格子窗户隔成一块一块,透过细薄的窗户纸洒进内室,斜照在床榻上,纱帐之内,一片晕红的光线。 我撑起酸痛的身子,半靠在颜如翠竹的雕花玉枕上,看着身侧仍旧鼾睡未醒的夫君,想起这一夜缠绵,心内生起一股别样的温情,初为人妇的喜悦挂在眉梢。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杨广,轮廓分明的面庞,犹如阔刀削成,眉不粗却浓,睫不长却密,眼睛闭着,形成两条弯弯的弧度,唇角微微翘起,几缕发丝散乱的搭在鼻子上,随着鼻孔的一呼一吸微微颤动。 我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拨去乱发,孰料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就被杨广一把握住,我惊愕的瞪大眼睛,看着他面带戏谑,有些气恼的扁扁嘴道: “广郎好不害臊,装睡欺负臣妾。” 杨广腾得坐起,把我揽在怀里,呵呵一笑,手指绕着我的发丝,笑道: “爱妃才不害臊,竟敢偷偷看了孤半日,昨夜没看够么?” 我的脸倏忽变得通红,推搡着他的胳膊,道: “广郎不用起床了么?” “哈哈,孤大婚,父皇特准了三日假,这三日不问政事,只陪爱妃可好?”杨广开怀大笑,嘴唇又凑了过来。感受到他浓浓的气息,我慌的躲到榻的里侧,道: “臣妾若再不起床,怕是要被晋王府的奴才们笑话了。” 杨广宠溺的看着我,稍顷,拍了三下手,门外立刻有几名婢女推门而入,皆低眉垂目,中规中矩,手中各托一个托盘,洗漱用水,梳妆之物,内外衣衫,一应俱全。 “这都是母后陪嫁给你的侍女,孤倒是要沾爱妃的光了。”杨广翻身下榻,漱了一下口,言道。 一时间,婢女们忙活起来,帮我二人更衣,梳洗,另有两名年纪稍长些的宫女卷去榻上的被褥,另换上一套全新的,从铜镜的倒影中看到,两名宫女对着床单指了几下,捂嘴轻笑,我脸上微微发烫,含羞不语。 杨广果然没有食言,三日来一直与我形影相伴,晋王府虽简朴,却也阔绰,共有三大主殿,六大侧殿,东侧我所居住的元心阁便是全府之中最为华丽的主殿,大约是为了大婚而修整的。 然后就数杨广的书房比较齐整一些,其它地方虽也为了大婚处处披绸挂彩,但仍旧破败萧条。 晋王府内走了一遭,微微有些汗意,回到元心阁,歇息了一会儿,我道: “广郎,我们晋王府也过于简朴了,既然这些大殿都空着,不如由臣妾稍事修整如何?还有这后花园,杂草丛生,倒像是座空宅了。”我小心察探着他的表情,心中唯恐他嫌我过于奢侈,遂又加了句,“臣妾不会大兴土木,靡费财资的,只要稍加打扫修葺,使殿无污垢,可以容人,花园也就植些普通花草。” 杨广挽住我的手,爽朗笑道: “爱妃真是贤淑,怪不得连母后都对你赞不绝口,非是孤不肯修整王府,只是军务繁忙,实是难以抽出空闲,如今有此贤内助,孤大可放心了。只是——不可过于劳累哦。” 我心头一暖,欣然点头,偎依在杨广的胸前看房檐下的燕巢,两只家燕雌雄相配,两两相栖,形影相随,难怪《诗经》有云:“燕尔新婚,如兄如弟。”。 次日是新婚的第三天,照例要去宫中向帝后请安的,一早起来,梳妆完毕,府门口早已备好软轿,我与杨广相携登入轿中,直往皇宫而去。 虽说我在宫中四年,与皇后早已熟捻,但今日回宫,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初为人媳,首次拜见公婆,难免有些羞涩。 一路之上,杨广并不言语,一只暖掌一直与我的手指相扣,眉目之间,情意浓浓。 落轿之后,悦心扶我下来,我没带陈婤,一则不想让她与杨广过于亲近,尽量支开她,那日在求雨台的事情一直梗在我的心间,只是如今杨广待我这般情深意重,兴许是我多疑了。 二则悦心本是皇后身边出来的人,带她来拜见皇后,大约更得皇后的心。 仁寿宫内,我与杨广对着帝后行三拜九叩大礼, “儿媳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儿媳参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抬了抬手,呵呵笑道: “平身!赐座!” “是!”我与杨广起身,分别于下首左边落座。 “纤儿,这几日在晋王府过得可习惯?”皇后慈笑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儿媳一切安好。”我恭敬回道。 “纤丫头还不改嘴么?”皇后乐呵呵道。 我红了下脸,随即大大方方唤道: “是,父皇,母后。” 帝后微笑点头,甚是满意。当下闲聊了一会儿,便已至午膳时分,帝后赐宴,我与杨广陪帝后一起用膳,倒也其乐融融。 膳毕,皇帝因有国事相商,传了杨广一同前去御书房伴驾,我便陪了皇后回永安宫。 “广儿一心为国事操劳,难有闲暇,前日大婚,本宫见晋王府竟破败成那般模样,真真是委屈你了。”皇后拉着我的手,清凉如露的翠玉护甲在我手背上轻柔的敲了两下,言道。 “能跟随在晋王殿下身边,儿媳不曾有半分委屈。”我忙回道。 皇后松开我的手,伸手取过一盏茶,呷了一口,欣慰的看着我,道: “是个好孩子,以后若是广儿有什么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本宫,本宫自于你做主。只是他向来只顾着忙军国政事,衣食起居倒要烦你体贴了。” “侍候晋王殿下,儿媳自当尽心尽力,绝不会因一些微末小事烦扰了殿下。”我仍旧恭恭敬敬回道,说到底,爱子莫若母,皇后这番话也是在试探我,唯恐杨广政务繁忙冷落了我,我会心生怨怼。 虽则皇后怜我,但到底是一国之母,凡事自然以大体为重,她如此委婉的训诫,已是给了我最大的恩宠了。 有宫人来报,说是有命妇前来拜见皇后,我见皇后事务繁忙,于是主动请辞,道: “母后有事,儿媳先退下了。” “也好,本宫不得闲,广儿还在你父皇那,你且到处走走,等他一起回府吧。”皇后言道。 “是。”我听命退下,离开永安宫。 考虑到杨广随时会走,我不敢往别处去,只在金麟池附近逗留,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金麟池一碧如洗,绿意盎然,映入眼帘的,是遍池硕大的荷叶,微有几个尖尖的粉荷蓓蕾从绿叶中钻同,娇俏如婷婷少女。 我倚栏迎风,一边取了些鱼饵逗弄池中一群红白相间的龙睛金鱼,一边与悦心随意闲聊。 “悦心几时入得宫?我瞧着你是个得力的,想来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吧?” “奴婢自八岁入宫,负责永安宫的洒扫事宜,如今已在宫中呆了十个年头了,若非皇后娘娘提携,得以侍奉王妃,怕是还在做些粗笨活计呢,这都是沾了王妃的福气。”悦心低眉顺目,言语虽有奉承之意,然却不卑不亢,十分得体。 永安宫一个负责洒扫的宫女都如此了得,可见皇后治下有方,身边的人自然个个都是精锐了。 第30章 侍卫 正闲聊间,瞥到一队侍卫从金麟池畔的石子路上走过,队列整齐,面色肃穆,身着甲胄,腰配长刀,行动之间整齐有序,踏在石子地面上,脚步掷地有声,甚是威武。 为首的侍卫小头领,身材颀长,从侧面看去,竟觉有些熟悉,虽说我在宫中生活四年,但很少与侍卫打交道,即便行了个照面,他们也皆是低头行礼,我亦从未把他们放在心上过。 而此刻的侍卫小头领,正从远处朝我们这边行来,我不由得端视了一会儿。 随后又觉得有些好笑,常在宫中住,遇到一两个人看着眼熟的,本也正常,遂转过头去,依然赏我的风景,撒我的鱼饵。 “内廷禁卫宇文化及参见晋王妃!”我侧目,原来刚才看着眼熟的侍卫竟是阿及。 微微惊诧,问道: “你不是跟随汉王去了雍州么?” “汉王殿下念在微臣家有高堂要侍奉,遂令微臣留在京中,陛下隆恩,封微臣做了个禁卫小统领。”宇文化及拱手言道。 我“哦”了一声,想起被皇后支走的杨谅,心里有些微的黯然,对阿及道,“汉王倒是仁孝之心,你就好好当差吧。” 阿及踌躇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但看了看周围的一干宫女侍卫,终是没有说出口。自从经历了坠崖之事后,我虽对阿及心存感激,但两人相遇,总觉会有些尴尬,于是转过头,并不盯着他,假意从容的撒饵喂鱼。 “是,王妃,微臣巡逻去了。”言毕,揖了一礼,转身带了侍卫队朝着另一方向而去。 阿及一去,我却再没了赏景的心情,轻抚着通灵暖玉,想起在沁凉斋那日,杨谅那绝望凄凉的眼神,心中的愧意便如金麟池幽不见底的池水般愈发的深重起来。 如此呆怔了半日,悦心见我面色不大好,却并不知内情,只是与跟着的一众仆婢皆不吱声,小心谨慎的恭立在侧。 “爱妃原来在此赏景,孤一阵好找。”杨广不知何时欺身近前,温柔的扶着我的肩,言道。 我一惊,回头看到杨广目光湛湛,隐有笑意,忙收起心绪,嗔道: “殿下走路竟无一丝动静,唬得我一跳。” “哈哈,爱妃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杨广显然是故意唬我,见我先惊后嗔,笑吟吟问道。 “臣妾没想什么,只是觉得金麟池风光甚好,那些经管池子的宫人们,常驻于此,倒不失为一大乐事。”我唯恐杨广看出我的心思,慌忙掩饰道。 杨广并未看出我的不妥,与我一起放眼远望,一碧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暖风拂面,夹杂着嫩荷的芬芳,直扑面颊。 “果真美景如画,爱妃一定能久居于此。”杨广似是喃喃自语,眼神落在金麟池对面的豪华宫殿——仁寿宫。 见他失神,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我有些懵懂的反问一声: “殿下说什么?” 杨广看看我,心情似有些沉重,淡淡笑道: “没说什么,爱妃,天色已晚,孤带你回府。” 在乡间时,虽说年幼,田间地头的活计却早已熟捻,我与狗儿招呼着合府仆婢一起着手打理王府,并在后花园中植下数品花草。虽说府内人丁稀少,但原本的粗使奴婢加上皇后从宫中给我陪嫁过来的宫人,也有数十之多了,收拾起来倒也没费什么事。 杨广整日里早出晚归,有时也宿在军营,来去匆匆,我摆弄些四时花草,倒也不觉寂寥。偶有一日,杨广不用处理政事,闲暇在府,逐一走了一遭,不禁赞道: “府内焕然一新,爱妃果真灵巧。” 我睨他一眼,嗔道: “都多久的事了,殿下才知道。不如去后花园瞧瞧去如何?臣妾种得些花草,怕是殿下都不认得了呢。” 一月的迎春,二月的玉兰,三月的海棠,四月的牡丹,五月的芍药,六月的凤仙,七月的昙花,八月的紫薇,九月的桂花,十月的秋菊,十一月的水仙,十二月的腊梅。 我把后花园及府内的空地全种上一年四季次第开放的鲜花,虽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一年四季,均有鲜花在眼前,亦是一件乐事。 杨广惊喜的揽着我,眉目间的赞赏令我颇为自得。 “爱妃有心了。” “广郎从明年起,就可时时看到臣妾种出来的花草了。”我唇角含笑,几乎没费多少银子便把晋王府彻底翻了一番,就连几大主殿侧殿也都整理得一尘不染,随时都可入住。 既把王府整理得像模像样,又没有奢侈靡费。我辛苦打理这些,何尝不是为了让杨广专心政事,即便我无法做到如独孤皇后一般辅佐皇帝,但令杨广无后顾之忧,却也绰绰有余了。 当晚,我与杨广一同用膳,破例亲自下厨做了几味饭菜,杨广似乎心情大好,于膳桌之上赞不绝口。 虽是新婚,然因政务繁忙,杨广甚少如今日这般在家呆一整天,我本也心情愉悦,但无意中看到了陈婤,心中不觉一沉。 今日的陈婤一改平日的素净,竟是精心装扮过的。上身着浅紫锦罗纱衣,领口微微上翻,露出一截如凝脂般的双肩,隐隐现出肩上锁骨,一袭玉色娟纱绣花长裙,发间斜插一支碧绿的蜻蜓点水玉钗,唇涂红樱,面上薄施脂粉,体态娇柔,盈盈立于杨广身后,时不时上前添茶倒酒。 第31章 恩爱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陈婤妖娆艳丽,但看在我的眼里,却如有一根软刺哽于喉间,我本待她如姐妹,以前所捕捉的一点细节,我只当是自己多疑,然而此刻,她虽中规中矩,以婢女身份侍候在跟前,但她今日反常的装扮令我心中疑云大起,莫非她真的存了这般心思? 当着杨广的面,我也不好发作,仍旧强打起笑颜,但心情却是恹恹的不舒服,晚膳亦味同嚼蜡,再也没了胃口。 偷偷打量杨广,见他若无其事的用膳,并未多看陈婤半眼,心中稍稍安定,只要杨广不为所动,即便陈婤有此心思,怕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心下暗自寻思,该寻个人家早早把陈婤打发出去为妙。有了这个心结,我与陈婤便渐渐疏远了。 疑心影响了我与陈婤的关系,而悦心却又是皇后身边过来的人,焉知不是皇后留在我身边的钉子?我终究对她心存芥蒂。婆婆年岁大,狗儿又不甚懂女儿家的心思,偌大的王府,竟寻不到可以排忧解闷的人。 如此,又过了一月,这一日,细雨如丝,打在我精心培植的花草嫩叶上,如同美人腮下的点点珠泪。杨广已有数日未回府,每日总打发了贴身的小厮回来禀报。虽我心中明白他政务缠身,但心中的思念仍旧如这细雨般绵绵依依,像是没个尽头。 我独自倚在元心阁楼上的观雨栏边,逐字阅读丽君的来信,从她的字里,可以看出,婚后倒算圆满。 我随即修书一封,许是雨天心情郁郁,写出来的字也带着些寂寞的味道。 过几日进宫,皇后正卧在榻上小寐,我施了礼过去,看她面色不大好,大概是操劳所致,遂支退宫女,亲自立于榻侧,为皇后按揉额头。昔年在乡下时,舅母身体不好,常有头痛的症状,我皆是如此帮她按揉的。 “纤儿的手法果真是那些个下人们所不能比的,你这一揉,本宫舒坦多了。”片刻之后,皇后淡淡赞道。 我嘻笑一声,道: “母后大概是想裁减宫人,省些开支吧?儿媳来侍候,又不要月银,当真是划算呢。” 皇后亦被我逗乐,轻笑着摇摇头,道: “好个贫嘴的丫头!不过这话倒是说到本宫的心坎上了。唉,如今为平四海,连年征战,国库已是入不敷出,陛下也正为这事犯愁,欲要提高赋税,但又担心百姓税负太重,无以为生。” 前几日,杨广回府,我偶然听到他与手下的人在书房的谈话,大约是说军饷拖了许久,迟迟不能发放,便料定国库空虚。皇后如此一说,更是证实了我的想法,遂跪拜于地,言道: “母后不可!纤儿自幼在乡间长大,深知民间疾苦,在舅舅家的那两年,几乎日日食不果腹,若要再加赋税,怕是百姓难有活路。” 我想起在乡间的日子,眸中蓄起薄雾,看在皇后眼里,更起几分怜悯。 “我儿快起,真真是可怜的孩子。”皇后起身,虚扶我一把。 “言之有理,若要强行征收,怕是会激起民变,且今年蝗灾严重,百姓本已不堪负荷。”听到这个声音,我心内陡得一惊,竟是皇帝走了进来。 我忙不迭施礼,皇后也欠了欠身,言道: “陛下也不令人通报一声,也不怕吓煞了纤儿。” “呵呵,朕听说皇后身体有恙,特赶来看看,没料想正巧在门口听到你们婆媳的谈话。”皇帝笑了一声,近前探了探了皇后的额头,道,“没有起热就好。” 见帝后状似亲昵,我慌忙低头。皇后推了一把皇帝,面起红晕,言道: “陛下真不识礼数,儿媳还在跟前呢。” 皇帝大咧咧一笑,道: “又不是外人。” 我见状忙施了一礼,道: “父皇,母后,儿媳退下了。”正欲退走,皇帝言道: “不必,朕就是来看一眼,皇后没事,朕这就要走,还有一堆的奏折要批。”言毕,又大踏步走了出去。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一向威严的皇后,目光中充满了柔和,甚至脸上还起了淡淡的红晕。人人皆知,帝后恩爱无比,皇帝亦曾许下“誓无异生之子”的承诺,只我心中有些嘀咕,若说无异生之子,那丽君又是怎么回事? 见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立在地上若有所思,皇后招了招手,让我近前坐下。随后又对盈袖言道: “陛下日理万机,当真是辛苦之至,你吩咐下去,命人送碗冰镇酸梅汤过去给陛下解解暑,这天儿也越发的闷燥了。” 盈袖应了声,正准备出去,皇后又道: “记得让人多放些冰糖,去去酸气,太酸了皇帝不喜。”言语之中,尽是关切,大到国家政务,小到衣食起居,凡是皇帝的事,皇后必亲历亲为,以前我还曾怀疑皇后与皇帝是在人前做戏,故意表演的伉俪情深,如今看来,倒是当时的我年少无知了,换作是杨广,我何尝不是如此心心念念,唯恐有半分不周之处? 盈袖去了永安宫的小厨房,皇后斜卧在榻上,眉头紧锁,我料想她定是为国库空虚发愁,于是走过去,轻轻为她捶腿,口中言道: “母后,晋王府里有些个宫女年龄也不小了,且殿下不常回府,她们闲着也是闲着,儿媳瞧着,倒不如早些打发了出去,也好省下一笔开支,晋王殿下亦整日为军饷一事为难。” “你那府中统共才几个能使唤的人?哪就能省出了闲人来?国库虽空,但还不至于缺这点银子,就算要打发人,也得先从宫里着手。”皇后口中虽有薄责,但看着我的眼神却是十分赞赏。 我略略点头,回道: “儿媳省得,即便是把晋王府整个卖掉,也未必能及得上军饷的九牛之一毛,但积少成多,如若大隋的官宦商贾,豪绅大户,皆能做如此想法,何愁国家不安定?” 皇后微微点头,目中赞意更深,面挂一丝微笑,言道: “纤儿倒是个有见识的,看来本宫这个国母必得先做表率了,明个儿就叫人把宫女的名册递来。” 我见皇后赞同我的想法,又道: “别的倒好说,配个小厮便罢,只这陈婤,虽说是婢女,但她毕竟出身公主,若是随便打发了,倒觉委屈了。”想到陈婤,心中未免有些愧意,只因我的猜测,就把她随便打发了的话,我也会内心不安的,毕竟她跟我这几年,一直情同姐妹,亦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今天与皇后说的这些话,本意并不完全是为了节省开支,一则我是想找个打发陈婤的借口,二则亦能讨皇后的欢心,三则若是杨广知道了的话,也必定会赞同。 皇后皱了皱眉,道: “亡国之奴,哪里还配称公主?既然纤儿有意疼她,母后也不便多言,你的人你自己做主便罢。” 我应了一声,心中暗自盘算,若能嫁个有些官职的,倒也不枉她跟我一场。 正闲聊间,有人通报,说是太子妃来了。 皇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言道: “教她进来吧。” 太子妃今日穿一件艳红羽纱长衣,五彩云意纱罗长裙逶迤拖地,满头一色的嵌宝金饰,就连步摇上的珠饰亦是金光闪闪,夺人眼目,走起路来婷婷袅袅,钗环随之作响,好个金尊玉贵。 如此华贵的打扮与一身素净的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皇后见她欠身请安,眉头微蹙,有些不悦。 第32章 奢俭 “儿媳见过母后。”太子妃低眉顺目,恭恭敬敬道。 “嗯。”皇后淡淡回了一声,面露倦意。 我亦趋步向前,欠了欠身,客气道:“弟媳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并未拿正眼瞧我,只斜斜瞅我一眼,冷声道: “晋王妃妹妹倒是勤谨,一早就巴巴的赶来了,母后必定欢喜。” 我淡淡一笑,未语。心中却暗自冷笑,怕是她今天要吃这身打扮的亏了。 “你不在东宫服侍太子,又巴巴的跑来作甚?”皇后开腔,微有愠色。 太子妃盈盈上前,从身后的侍女手里拿过食盒,言道:“儿媳闻得母后玉体有恙,特特亲手煮了雪莲乌鸡汤来,孝敬母后。” 皇后见她语出挚诚,怜她一份孝心,略缓了缓神色,言道: “你倒是还有一片孝心。” 皇后微有赞意,太子妃闻言,双目泛光,隐有惊喜之意,随即谄媚道: “儿媳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母后,这汤中雪莲取自天山山顶,乃是一等一的极品雪莲花,百年方得一株,八百里快骑刚刚送入京中,野乌鸡亦是儿媳亲自派人去岭南山中猎来的,送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新鲜的紧。” 太子妃没注意皇后的脸色变化,献宝似的继续炫耀: “儿媳在汤里加入西域进贡的苁蓉,选了上等的西施骨、极品的鹿茸,用小暖炉煨了一宿,清去杂质,方得此一盅,敬献给母后。” 掀开食盒的盖,一股沁人的清香在大殿之中渐次散开,直入脾肺,果真是好东西。 皇后冷眉蕴怒,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言道: “如此说来,这一盅汤竟是用了千两黄金?你出手倒是阔绰。” 太子妃仍旧沉浸于讨好皇后的喜悦中,丝毫没发觉皇后言语中的嘲讽之意,眨着一双玲珑妙目,极其认真的点头,言道: “只要母后玉体康健,即便是万两黄金,儿媳亦绝不心疼。” 说完,期盼得看着皇后,眉目之间信心满满,大约她是以为皇后定会赞她的孝意。皇后却无声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叹太子妃的奢靡,还是叹太子妃愚钝,但最终还是强忍住怒火,挥挥手道: “罢了,罢了,母后怕是无福消受这‘千两黄金’,你还是端下去吧。” 太子妃闻言,面上表情失望之极,不明所以的看着皇后,委屈道: “是母后不喜吃么?儿媳亲自尝过,味道异常鲜美,母后吃了,必能益寿延年。” 皇后无语,无奈的摇了摇头,太子妃元氏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本是出身名门,只可惜虽生得花容月貌,然头脑平平,不识大体,且又贪图享受,平日里又爱生些风浪,既不甚得太子的心,也不甚称皇后的意,虽说如此,但终究不好拂了她的一片心意,只得言道: “那就放下吧。不过本宫的病不在体表,而是在这——”皇后说着伸出一支带着轻软银边护甲的手指,指了指头部,恨铁不成钢道:“若你真想本宫早日康复,就跟纤儿学学,枉你还是长嫂太子妃,竟是个从不动脑子的。” 太子妃眸中微有怨意,侧目狠狠瞄了我一眼,我却不以为意,心内暗自嘲她马屁拍到马腿上。 见我眼中有强忍的笑意,太子妃更是忿然,但皇后面前,她尚不敢造次,只是撩起裙摆,跪于皇后面前,目中隐有泪意,泣道: “儿媳不知母后所忧,但请母后明示。” “唉——”皇后长叹一声,言道:“这也怨不得你,你自幼锦衣玉食惯了的,哪会明白这些?民间有句俗话,不当家不知财米贵。本宫只是担心,将来你以何德何为母仪天下。” 太子妃闻言一惊,伏地抽泣,惶恐道: “母后,儿媳日后必改,但凡儿媳有不周之处,母后尽可训诫,儿媳不会有半分怨言。” 皇后见太子妃如此不成体统的啜泣,更添烦恼,挥了挥手,道: “退下吧,本宫乏了,纤儿,与你皇嫂一同下去吧。” 我应了声,示意旁边的宫人扶起太子妃,缓缓退出内殿,皇后并未看我们,侧脸朝里,但我明显感觉到,她内心里的烦乱与疲惫,那种疲惫,是身心俱疲。 出了永安宫,我见太子妃仍旧抽噎不止,心下不忍,虽说她总是处处与我为难,但毕竟也是我的皇嫂,且是个不得丈夫心的可怜女子,遂掏出身上的锦帕,递于她。 哪知她伸手抓了我的锦帕,一把摔在地上,瞪我一眼,头也不回的忿忿而去。我无奈摇头苦笑,悦心有些愤愤,言道: “王妃殿下,您也忒好性了,就任由太子妃作践么?” 我看她一眼,幽幽道: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何必处处与人计较,生这些闲气岂不是要气坏自个儿的身子?” 悦心唯唯点头,我却看得出,她心下必是不甚赞同我的说法。 闲步穿过金麟池畔,又遇到阿及在巡逻,看到他一身软甲,腰挎宝剑,血气方刚,昂然带队行走于石子路上,心下一动,不如—— 于是教悦心去请了他来。 第33章 说亲 阿及步履飞快,倒教悦心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我斜倚在凭风栏上,任一池凉爽的清风拂过衣袖,裙带飘飞于身侧,尤如垂柳摇曳的风姿。微眯着眼睛,任风儿拂去一身的燥热,享受着那一股股带着荷香的惬意。 “微臣参见晋王妃!”阿及的双眼明澈如清潭,有着难以掩饰的欣喜与雀跃,仿佛得到我的召见是他莫大的恩宠般。 我轻轻一笑,问道: “阿及可曾娶妻?” 阿及脸色微微染上一层红晕,有些赧然的回道: “微臣不曾娶妻。” “哦?可有订下的亲事?”阿及尚未及弱冠,不行大婚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订婚则另当别论了。 “也不曾订婚。”阿及脸色更红,不敢抬头直视我,只是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我心中有了些底,微微踌躇了一下,言道: “晋王府用不了那么些人手,正准备打发一些宫女,不知阿及可有中意的?” 若论我身边的那些个宫女,就数陈婤生得最为清艳,且又是与阿及所熟识的,若能将他二人撮合在一起,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既解了我的顾忌,更添一桩美谈。 阿及抬头,方才的羞涩已去得无影无踪,双眸盯着我,眼神中似有一丝莫名的伤意,但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他愿意与否。 “承王妃厚爱,微臣卑贱之驱岂敢作非份之想。” 我当他是年轻害臊,到底没成亲的男子脸皮薄些,于是笑道: “阿及如今也是领了官衔的人了,单凭这一身武艺,飞黄腾达亦是指日可待,只是尚须历练罢了,又何必妄自菲薄?” 阿及模样甚是腼腆,嚅嚅的说不出话来,半天,终于言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不敢擅自做主。” 我嘻笑一声,言道: “阿及所言甚是,我也不过白说几句罢了,若得你同意,便请了媒婆来说合便是。只因我所中意之人,亦非泛泛之辈,正是南陈公主陈婤,你也是认得的,总不算辱没了你。” 阿及急急摆手,解释道: “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微臣,微臣怎能配得起陈姑娘?” 我心内有些干急,语气也颇有些重了: “阿及莫不是对陈婤不满意?抑或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阿及神色一紧,慌忙拜倒,口中连连道: “不,微臣怎会有如此想法?若微臣娶了陈姑娘能令王妃欢喜,微臣但凭王妃做主便是!” 我暗悔自己不该过于着急,口不择言,言语甚重,以至于倒像是我在逼迫阿及。看他既郑重又诚惶诚恐的跪伏于地,心下不忍。在内心里,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看待,虽不及狗儿亲近,但因他救过我一命,那种感激化作的情谊更是成为了我难以磨灭的记忆。 如今我打算把陈婤给他,也算是为当日救命之恩略表寸心,本以为陈婤的容貌也算数一数二,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没曾想阿及竟是这种态度。 罢了,罢了,人各有志,说不定阿及早已有意中人,只是羞于出口而已,我却在这浑操心,乱点鸳鸯谱。 “阿及起来吧,我只是随便一说,你若有意,我便去跟陈婤说,你若无意,就当今日的话没说。”我尽量放缓语气言道。 阿及起身,毕恭毕敬,木然无表情,我注意到他的双眸,竟是蕴了我所不懂的东西,是无奈的彷徨?亦或是挥不去的哀伤?最终却归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徘徊在内心深处,虽不溢言表,却经久不息。 “微臣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晋王妃珍重!”怔了片刻,阿及拱手言道。 “去吧。”本以为是天作之合的妙事,没曾想却是这种局面,我也不免有些尴尬,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当晚,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陈婤含泪跪于我的面前,恳求道: “公主不要奴婢了么?奴婢哪里也不去,只愿陪在公主身边,誓死不离晋王府!” 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且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心下亦是不忍,更何况我只是猜测她对杨广心存杂念,并无实据,或许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神经太敏感了而已。心中轻轻一叹,扶她起来,言道: “没人要你走,我只是要打发些宫女,也好省些开支,晋王殿下整日为军饷发愁,我身为晋王妃,即使不以国家为重,亦要以夫君为重。” “奴婢自此不要半分月钱,只要公主能赐奴婢一日三餐即可。”陈婤面露恳切,信誓旦旦道。 说句心里话,此刻的我是真的被她打动了,原本的戒心也在她的眼泪中化为乌有,我恍惚觉得,陈婤仍是我的好姐妹。或许是她现在年纪尚轻,且在大隋无依无靠,依恋我多一些也属正常,心中便断了嫁她的念头,只想着再过几年,她年岁大些,该是愿意出嫁的。 多年以后,我曾为今日的心软深悔不已,但大错已铸成,想要挽回亦是不可能了。外人易防,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给你最致命的打击。 过了几日,我只打发了几个年纪稍长,且愿意嫁人的宫女。宫中也放了一批宫女出来,由皇后做主或嫁了人,或返了乡。 第34章 忧草 也许是因为上次的信里写满了愁绪,丽君这次的信回得很快,随信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约莫十岁左右的突厥小姑娘,名唤忧草。丽君说,忧草活泼可爱,一定会给我单调的生活带来乐趣。 初见忧草时,她着一身绿色的异族服装,绿色的靴子,那是一种能够散发出草原气息的绿,湛蓝的双瞳,乌黑的头发辫成一个个小麻花辫,披散在肩上,绿如草茎的头绳,鹰状的骨质耳坠,以及长期在阳光照耀下长成的白里透红的小脸,看着是那么的讨喜,总想伸手去触摸一下。 突厥来使对忧草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突厥语,她怯怯的走到我的跟前,单手放在胸前,略略弯腰,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尊敬的王妃娘娘,您就像大草原的守护女神一样尊贵。” 我咯咯轻笑,挽了她的手,问道: “你就是忧草?” 忧草抬起头,歪着脑袋仰望着我,眼神里的怯意渐渐淡去,表情顷刻间变得欢快如跳动的小溪: “娘娘,您笑起来,比娜塔亚还要美丽动人。” “哦?娜塔亚是谁啊?”我拉了她的手,缓步朝后花园走去。 忧草听我问到娜塔亚,表情变得神往起来,仰着小脸,用极其崇拜的语气喃喃道: “娜塔亚是大草原的圣女,是女神的化身!” 我轻笑,在宫中我看过许多有关异族人的典籍,每个民族都有他们信仰的神灵,就如同我朝人民大多信佛一般,大约娜塔亚就是突厥大草原的神灵吧。 “忧草的汉话是谁教的?”我随意问道,心中猜测定是丽君教的。 “是娜塔亚教的。”忧草仍旧沉浸在怀念娜塔亚的神色中。 哦?如此说来,娜塔亚并非我所想像的神灵,而是活生生的人啰?能令天真烂漫的忧草挂在嘴边的人,定是不简单的吧?但转念一想,小孩子是最容易崇拜人的,尤其是对一些能教她东西的人,比如儿女幼时最崇拜的一定是自己的父母。 忧草的确活泼可爱,不过半日时间,就没有了初来异国的胆怯与陌生感,很快融入了晋王府的生活。 她顽皮可爱,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去花园捕蝶,去树梢掏鸟,偷穿其它宫女的衣服,经常被婆婆逮到一顿教训,每当这时,她都会用一副可怜兮兮的双眸眼巴巴看着我,我则不愿意对她多加苛责,这才是她的真性情,如果调教的如其它宫女般一板一眼,还有什么乐趣? 而婆婆总是无奈的叹道: “这丫头在身边,迟早得闯祸。” 如此,几日下来,忧草也只是学会了最基本的一点礼仪,汉话却是越说越流利了。 一日闲暇,携了陈婤去看后花园,每日精心培育这些花草,至今尚未看到花开,不免有些心急,晨起时听悦心说了句芍药抽了骨朵呢,忍不住紧着过来瞧瞧。 转过回廊,遥遥看到满园的新绿,花草勃勃成长,生机盎然,绕过几个小花圃,走上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道,几丈地外,正是芍药圃,碧如翠玉的绿叶间,几枝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傲然挺立,透出一抹淡淡的绯红,周围偶有蝶蜂,似是赶着来凑热闹。 “咦?”我与陈婤同时惊愕出声,满园的青翠之中,正有一碧衣女子缓缓向芍药圃而来,轻盈的脚步边走边跳着一种很奇异的舞蹈,敏捷的步伐,苗条灵动的身形,华丽如孔雀开屏般的旋转,充满朝气的面庞,不是忧草又能是谁? 只以为她是个顽皮的孩子,却不曾想,她竟能舞出如此美丽的舞蹈。 我与陈婤双双怔住,只看着忧草越来越近的靠近芍药圃,忽尔体态婀娜,妖娆如绿蝶,忽尔轻灵如雀,跃入空中,几个回旋,玲珑娇躯急转,便如幼马疾驰,带着一丝草原的粗犷气息,周围的绿叶均随着她带起的风声轻轻摆出一片碧波,瞬间,忧草已至跟前。 “忧草参见王妃娘娘!” 我看她俏脸微红,跳了半日舞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见必是常作此舞的,不由问道: “忧草舞得真好,是谁教你的?” “是娜塔亚教的,不过忧草舞得尚不及娜塔亚一两成。”娜塔亚,又是娜塔亚,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忧草之舞已是美极,却不及她的一两成。 忧草粉扑扑的小脸绽出如花的笑颜,却又忽然笑容尽散,目中微微蓄起泪意,幽幽道: “这花就要开了呢,在我们大草原,这种花叫做离草,极难存活,据说都是大隋皇帝赏赐给大草原的,只是到了草原就会死去。” 离草,名字取得极好,芍药本适合在湿润的条件下生长,离开故乡去北漠,自然难以存活。看来,忧草是想念大草原了呢。 “忧草再跳几段大草原的舞蹈好不好?”我牵了她的手,缓步朝芭蕉亭走去。 忧草眸中的思乡之意渐渐淡去,如孩童喜卖弄般,在亭内舞得不亦乐乎,脚踝上系着的银铃在肢体翻飞时,发出悦耳的“叮叮”声。连带着陈婤也情不自禁的跟着舞了起来。 而我的心中,却已渐渐有了主意,下个月便是皇后的寿诞,加紧排练,尚来得及。 第35章 锦霞 次日,天气晴好,忧草自打来了晋王府,还没有出去过,央求了我半日,要出去逛逛,想她以前,就是草原上的小野马,如今来了大隋,倒如笼中鸟了,定是十分憋闷,我当初从乡下初入皇宫时,也是这般耐不住的。 我亦多日不曾出门,于是简装微服,掩上面纱,带了几个人出府。 承恩街上,店铺林立,各种杂耍地摊随处可见,吆喝声此起彼伏,亦有舞狮踩高跷的,熙熙攘攘,热闹得紧。 见惯了空旷的大草原,忧草看到什么都是新奇无比,我也就随了她的性,赏她些碎银,任她玩个够,只吩咐了狗儿看好她,别惹出什么事来。 悦心与陈婤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唯恐我有什么闪失。 “难得出来一次,你们两个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玩意儿,又没人会认出我来,你们还怕我被人拐了去不成?”我对她二人言道。 两人不肯,陈婤言道: “奴婢没有什么中意的玩意儿,陪着夫人看看便好。” 悦心倒是挑了几样针线花样,只是不肯走远,如此闲逛了一阵,便来到了京城最大的布庄——锦霞布庄。 锦霞布庄在京城内颇负名气,据说店主锦霞是位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美貌,且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妙联,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门口挂上半幅对子,能对得出下联者,均赠缎布一匹。 今日恰逢十五,布庄门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也有几个富家公子哥挤在人群中,他们自然是不稀罕一匹缎布的,只因这位锦霞姑娘至今云英未嫁,大多数文人雅士,富家公子都是为了一睹芳容而来,且都怀着能通过对对子赢得姑娘芳心的想法。 这是我第一次来锦霞布庄,本意为买布而来,如今正好赶上了这场热闹,自然也是要瞧瞧的,于是带了陈婤与悦心挤了进去。 布庄东侧挂着一条竖起的条幅,红底黑字,用几根丝线系着,从阁楼垂下,悬于空中,下坠两块翠玉,即便有微风,也是纹丝不动。两个青衣小婢立在横幅左右,一人手托笔墨,另一人手托一条空白条幅。 只见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正摇头晃脑的念着对联: “新月如弓,残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 这位锦霞姑娘倒是颇有气度啊,对联写得惟妙惟肖,既有女子细腻的观察力,又胸怀丘壑,胜似男儿,果真是集侠骨柔肠于一人啊。如此,我倒要见识一下了。 “锦霞布庄”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晃人眼目,门口的人越聚越多,都在议论纷纷。 这位说:“您猜这次会不会有人对得上锦霞姑娘的对子?” 那位道:“我看玄,已经连着三个月都不见布庄送出一匹布了,锦霞姑娘的对子越来越难对了。” 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满身绫罗,紫金束冠,玉带嵌金,就连十指之上,亦满戴金玉扳指,虽说一身华贵的打扮,却充满了铜臭气息,令人不喜。 此刻他正怒斥着他面前的几个秀才模样的人: “本公子花大价钱请你们来干什么的?连一个女人的对联都对不上?还敢说读书万卷?对不上,把本公子的银子都给吐出来!” 我心内暗笑,请了几个秀才来假手,即便是对得上对子,也不过得一匹布而已,这等粗鄙之人,想来锦霞姑娘亦是不会看上半眼的。 见我偷笑,悦心问道: “莫非夫人能对得出?” 我略略点头,微笑不语,走上前去,从青衣小婢手里,取过笔墨,徐徐写道: “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川锦,西川锦。” 小婢拿了我的对联转身进了布庄,稍顷,便有人把我写的对子挂在布庄的另一侧,与锦霞的对子遥相对应,青衣小婢高声宣布: “这位夫人对上了我家姑娘的对子,赠缎布一匹!”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唏嘘,有羡慕,有赞叹,有不甘,亦有那个富家公子的怒骂。 “这对子真是绝了,不仅工整,有意境,更是嵌了锦霞姑娘的闺名进去!”人群中有一人言道。 “是啊是啊,瞧那一帮秀才,竟还不如一个女子,真是可笑,哈哈!”另一人回道。 青衣小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道:“我家姑娘请夫人阁楼一聚。” 我缓步走入布庄,身后传来一阵叹息之声,随后人群便渐渐散去。 布庄的生意极好,几个青衣小婢与掌柜正招呼着一些看似富家的小姐或是夫人模样的人,我把陈婤与悦心留在一楼选布料,独自随了青衣小婢上阁楼。 阁楼之上,空阔幽香,与楼下的气氛孑然不同,青衣小婢把我引上楼来,便下去了,我独自走来,只见房内窗前,燃着一柱清香,袅袅白烟之中,一蓝衣女子正侧对着我,皓腕婉转,纤指轻抚瑶琴,独自弹奏。 纵然是侧面,我亦能看出她眉目之间的宁静与恬淡,三分冷傲,七分婉约,有如幽谷之兰,无人自香,孤芳自赏。 “夫人请坐。”锦霞言道,手中却未有半分滞留,依旧挑动十指,继续弹奏。 这是一曲《出水莲》,乐曲不长,风格淡雅,曲调缓和,我静坐于软垫之上,闭目缓神静听,仿若眼前出现在了一片池水,不似金麟池的华贵大气,亦不似皓清池的精致典雅,而是乡间野外,碧草连天,偶有农人牧童,穿行其间,池水之中,偶有几株野生的莲花,妖娆钻出水面,洁白胜雪,却无半分於泥沾染。 一曲终了,锦霞起身,把起一盏精巧茶壶,亲手为我奉上茶水,盈盈浅笑,道: “锦霞怠慢了夫人了。” “无妨,听姑娘一曲,也不枉我来此一遭。”我微品一口清茶,余香流溢肺腑。 “夫人不像是为了一匹缎布而对锦霞的对子的。”锦霞眉蹙远山,明眸剪秋,微微打量我几眼,言道。 我淡淡一笑,放下茶盅,言道: “我本是为买布而来,凑巧而已。” 锦霞一袭蓝衣,轻纱随着窗外吹来的微风缓缓摆动,飘逸如仙,走起路来更是娴雅动人,除了明眸中微微透出的精锐神色之外,再无一分商人应有的气色。 “哦?本店布有数千匹,只不知哪一匹有幸入了夫人的眼呢?”锦霞坐于我对面,轻掸香灰,满头青丝不着簪钗,只用一根兰色丝线将倾泻的发丝挽住,垂于身侧,清新脱俗,更有一份闲逸。 难怪门口会有那么多公子哥想要见她一面,只那一份淡雅的气质便可倾倒众生了。 “尚未去选,只是我向来眼拙,对于采买物品不太懂,不知姑娘可否移驾,帮我挑上几匹呢?”我言道。 大约锦霞也觉得知音难求,竟是爽快的答应了,我道谢,她却道: “经商之人,主顾但有需求,自然要侍候周到,否则不是自断财路?” 我呵呵一笑,与她一同起身,往楼下走去。 除却大厅摆放的布匹外,锦霞布庄另有一间库房,里面摆放着各色布料,多而不乱,皆是整整齐齐,各自分类。 “不知夫人买布料要做什么?”锦霞一边招呼我看布料,一边问。 “舞衣,我要做十二套舞衣。”我回道。 锦霞眸光微闪,又问: “何舞?”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上面写有一首词,是我昨日观过忧草之舞后写下的,名曰《碧玉词》。 锦霞接过帕子,美目轻扫,言语之中更有赞意: “夫人好文采,不知此词可有谱曲?” 昨晚尚未来得及谱曲,今日恰遇才女,果然是天赐的缘分,我由衷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素闻姑娘好文采,不知能否为此词谱上一曲呢?鄙词得姑娘谱曲,必能起到画龙点睛之效,自此流传百世。” 锦霞轻轻叠起锦帕,并不推辞,言道: “夫人过奖了,锦霞就试上一试,若是能入夫人的眼,也算是锦上添花,美事一桩。三日之后,夫人来取便是。” 一一扫过库中布匹,无有中意的,锦霞略想了想,唤来掌柜,问了几句,方对我言道: “夫人此词,意在褒朴贬奢,这些锦绣绸缎反而不适合了,锦霞带夫人去看几匹丝棉布料。” 我随她走进库房最里面,木制的柜子上摆着几匹颜如翠玉的棉布,虽说是棉制,摸起来却光滑柔软,贴在身上也极舒服,虽不如绸缎光滑艳泽,却也是精工细作,视觉触觉均不错。 “这几匹布是由精棉所制,比普通棉麻布料多了繁杂的做工,但价格却不及那些绫罗绸缎的十分之一,锦霞认为,这几匹正是夫人所需。”锦霞随手抚了抚布料,言道。 我微笑点头,十分满意,当即从荷包之中取出一锭银,道: “就用此布了,姑娘派人给我送到晋王府,此为定金,布到付清银两。” 锦霞眉毛一挑,有些诧异的看着我,但布庄人杂,我隔着面纱冲她一笑: “我是晋王府负责买办的,锦霞布庄是京城最有名气的,给咱们王爷王妃办事,自然要挑最好的了。” 锦霞会意一笑,接过定金,言道: “夫人好走,锦霞多谢夫人照顾生意。” 我携了陈婤与悦心,离开布庄,去寻忧草与狗儿,一行人尽兴而归。 三日后,我依约去锦霞布庄,这一次,我是乘轿辇而去,并未蒙面,锦霞看我一眼,虽目中有惊艳,却并未诧异,像是早已熟歆我的身份一般,施了一礼,道: “民女参见晋王妃殿下!”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我扶她起身,言道: “锦霞不必多礼,我以便装出入,就是讨厌那些繁文缛节。” 锦霞将我让于上坐,仍旧奉上清茶一杯,并未因我的身份而有半分巴结或是拘谨之意。 “娘娘要的曲子,锦霞已谱好,若娘娘无事,锦霞愿弹奏一遍,若有不妥之处,娘娘指正,锦霞必改。”锦霞微微欠身,已是缓缓走向琴台。 “愿洗耳恭听。”她谱的曲子必是上上之选,能有何不妥之处?只是听锦霞弹曲,亦是难得一求的。 锦霞依曲弹奏一遍,虽无舞,却已令我陶醉其中,这几日,我已在外面的伶人坊间选了十二个貌美体端的女孩,召集在府内跟着忧草练舞,并且我把突厥舞蹈稍作改编,去其野气,加以柔媚,取名为《碧玉舞》。 想到要将此歌舞献给皇后做为寿礼,并且要在众皇亲大臣的面前表演,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此举,必得成功,如果表演得不好,恐要落人笑柄。 锦霞笑靥如花,问道: “娘娘听了,感觉如何?” “妙极,美极,如同天簌。”我由衷赞道。 “娘娘过奖,锦霞愧不敢当,娘娘的词怕是写得更好,此曲伴上歌舞,必是倾倒满京城了,只不知娘娘要献与谁?”锦霞道。 “若无姑娘操琴,怕是难以达到那种效果,如果姑娘愿意,下月可否随我入宫?”我心中着实希望她能答应我,若是有她相助,我想不成功也难了,只是依她淡泊的个性,怕是不会答应的,我心中只存万一的希望。 “进宫?娘娘若是在府内自娱自乐,锦霞必奉陪之,只是要锦霞表演给那些达官贵人,皇亲贵胄,锦霞恕难从命。”果然,她一口回绝,我略有讪讪,却并不意外。 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勉强,只道: “姑娘好气节,能与姑娘相识,甚感荣幸,只是我却是一俗人,恐姑娘嫌恶。” 锦霞水袖轻挽,提笔作画,口中言道: “早慕晋王妃美名,今日一见,竟比传言中还要美上十分,且如此有才情,这是锦霞求还求不来的缘分。娘娘身处俗世,自然难以免俗,只是锦霞瞧着,娘娘此舞却未必是为了讨好某些人,身在俗世,而心怀大节,娘娘这种境界才令锦霞钦佩。” 遇此知音,当真是无憾了,即使亲如夫君杨广,亦是以为我只为给皇后贺寿献礼。 “姑娘过奖了。”我斜睨她书案上的绢布,只见她洋洋洒洒几笔落下,一个身姿曼妙的舞女已是一气呵成。 我再细看,只见那女子一臂水袖直冲云天,另一袖层层叠叠落于臂肩,仿若莲之碧叶,浮于水波之上,一条如雪胳膊从水波中钻出,婷立于碧叶之上,如一尘不染的雪藕,观此情景,竟如端坐莲塘之前,看嫩藕出水一般,甚或还有淡淡荷香传来。 我感激的看着锦霞,言道: “谢姑娘,此必为整个舞蹈的亮点,怨不得这些日子我总觉着舞中缺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在姑娘这。” 锦霞淡笑,淡雅如云的美眸漾起一丝回味,言道: “娘娘过奖,只是锦霞不能亲眼目睹娘娘作此舞,实是憾事。” 我未语,她不肯涉身俗世,多说无益,留她这一份清静也好,若我想偷得浮世半日宁,来此听琴品铭,倒也是个好去处。 第36章 贺寿 苦练歌舞,半月终有小成,我令众人休整两日,后日便是皇后的寿辰。 入宫那日,天色阴晴不定,夏日天气本如此,一时月朗星稀,一时暴雨倾盆,难以捉摸。偏忧草忽然腹泻不止,卧床不起,她本是领舞之人,若是不能登台,怕是群龙无首,散沙一片。 我焦急的催促大夫,但大夫开了一张药方,道: “娘娘,这位姑娘大概是吃错了东西,患了痢疾,须服药静养,多加休息。” 什么?吃坏东西?痢疾?我心内一阵急燥,自从排练歌舞以来,我就严格控制着她们的饮食,每日的食谱必是我先过目,如今其它人安然无恙,单单忧草出了问题,怕是她又不听话,偷吃了什么东西。 忧草目中含泪,却倔强的忍着不肯流下,轻轻摇头: “忧草没有乱吃东西,娘娘放心,忧草不敢误了娘娘的大事,一定能行。”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忧草,此刻虚弱不堪,连说话都费力,我又如何忍心再去责备她? 见她强自挣扎着要起来,却又是额头虚汗淋漓,大口喘气,这个样子若是勉强上台,演砸了尚且不说,于她的身体也必是大损,弄不好会伤及性命,我又于心何忍? “忧草好生休息吧,不必挂心,我自有办法。” 永安宫。 灯火通明。帝后高坐于上位,皇帝威严,皇后和蔼。 皇亲贵胄,宫妃命妇,文臣武将,各自就坐,按次献上寿礼。一时间,珍稀古玩,珠宝首饰,摆满后殿,随意取一样,便价值数万金。更有甚者,送的东西足可连城。 太子与太子妃献上一尊玉观音,打开精致的木盒,众人顿时眼前一亮,玉观音不仅通体晶莹,没有半分杂质,且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绿色光华,应是极好的和田青玉,虽不及我身上的通灵暖玉质地温和,却体积大若初生婴儿,亦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奇就奇在玉观音看不出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竟是活生生的,天生便如此一般。 众人对玉观音的唏嘘声还未散去,我已盈盈起身,与杨广一起,朝帝后叩拜。 “儿媳无能,寻不到稀世珍宝贺母后千秋,唯有一舞,给众人助兴。” “吾儿免礼,孝心到了便可,母后岂是贪恋宝物之辈?”皇后微笑点头,言道。 “如此,儿媳献丑了。”说完,我走进内室,十二名碧衣女子已是整装待发,陈婤也已抱琴等候。 陈婤本就天资聪颖,跟我这几年,琴艺更是大有长进,锦霞谱的曲,我尽数教与她,数日时间,她已练得出神入化,虽不及锦霞那份飘逸淡定,却也是相当不错了。 见我进来,悦心忙帮我换上本为忧草准备的舞衣,虽说忧草年纪小,但其出生突厥,身材较南方人要略高挑些,我穿上为她量身而做的衣服,竟也合身。 “娘娘,您一定要亲自上场么?”悦心担忧道。 “是,如今已无万全之策,若是今日之舞不能折服众人,怕是要怡笑大方。”想起我说出无宝可献时,太子妃与一些亲王王妃怪异的眼神,捂嘴的偷笑,心里就一阵发怵。 即便我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叫人小看了我的夫君杨广,对于此次献舞,杨广亦是赞同的,他说,母后不喜奢侈,此舞必能取悦母后,只是要想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却颇有些难度。 而我,不做便罢,做必得做到最好,这关系到的,不仅是我一人的荣辱。 丝竹之声,不绝入耳,陈婤琴声悠扬响起,众女缓缓步出,在大殿中央翩然起舞,碧如翠羽的布衣舞女轻轻浅浅踏着欢快的步伐,旋转成一个半圆,绿袖一齐抛向空中,如同涟漪般缓缓漾开,层层叠叠,渐次开散。 我从荡开的涟漪中缓缓升起,好似众星捧月般立于半圆之中,曼妙的腰肢随着琴声的悠扬亦变得婉转起来,我抬起一手,云袖半遮面,朝着帝后,浅笑轻颦。 大约是布衣素妆过于简朴,在一众锦衣金饰的映衬下,颇显寒酸,我看到太子妃不屑的动了动嘴角,眼睛别向他处,眼神却时不时流转到我的身上。 我不理会众人略有讥讽的目光,甩衣袖,舞蹁跹,启朱唇,吐芬芳,《碧玉词》已如天籁般缓缓唱出: “锦衣罗袖,长门赋怨,锦绣香闺半掩,独揽金樽醉旧颜,理红妆,却待得秋意晚;笑,他人看;泪,独自咽。” 纤腰轻旋,笑靥浅浅,银铃轻摇,我素面玉颜,无铅华,着布素,纤长柔软的双臂挑起长长的水袖,在半空中旋转,满头青丝在颈间倾泻而下,不着钗环,只随着身子的旋转在空中翻飞飘扬,犹如黑色的丝带在一片碧波中荡漾。 空中撒下我事先准备好的花瓣,片片嫣红旋转飞舞在我的身侧,衣袖轻抖,花瓣四散飞去,好似天女散花,将幽幽花香撒向人间。再启唇,后半阙词已是唱出: “布衣荆钗,倚栏绣燕,玉颜无须粉黛,斜卧木榻一梦酣,挑竹帘,方晓得春风暖;喜,与君谈;乐,自怡然。” 当娇艳的花瓣纷纷落地时,我的身形亦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水眸微垂,只觉四周曼舞的十二女子均已不见,映入目中的只是一片随着微风轻轻荡起的碧波, 陈婤的琴声越来越疾,音调越来越高,耳边只觉得那琴声就要冲破殿堂,飞入长空了,我闭上双眸,将身子直直向上跃起,轻灵如飘向空中的一片绿绵,腰肢纤细若嫩柳拂风,云袖直冲长空。 转瞬之间,琴声嘎然而止,只留下悠悠余韵,众女皆做双手捧荷状跪卧于地,我则单脚离地,高高立于中间,云袖缓缓落下,层层层叠叠落于臂肩,虽无丝绸的光滑,却软中带硬,刚好如新生荷叶,皓腕高举,犹如出水的雪藕,婷立于碧叶之上。 两条鲜红的丝带从两袖中滑出,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左书:与天地兮比寿。 右书:与日月兮齐光。 良久,我睁开眼睛,转动双眸,整个大殿一片寂静,我从众人惊艳,痴迷的眼神中,看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不,此刻的场景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三分。 片刻后,皇帝率先拍了一下掌,道: “好!” 众人皆附和着鼓起掌来,我看到杨广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眼中有些迷离的朦胧,我与众女退下,杨广迫不及待的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言道: “爱妃,你真令孤惊喜!” 我娇羞不已,低垂着头含羞言道: “殿下,这有许多人呢。” 舞已落幕,我换了衣衫,回至杨广身边,继续与众人一起宴饮,我微微注意了一下太子妃,她目光犀利,面色大异,似乎恨我入骨一般,我转过脸去,假作未见,我本无意抢她风头,无奈如今的局势不由我不这般做。 若无我今日之舞,她所敬献的玉观音当是全场之最,但只不过片刻,她的礼物便在我的舞下变得无人问津,所有人都在谈论今日之舞,而非玉观音,她本就是计较名利之人,如此落差令她羞愤也是在所难免。 此舞此曲,想必明日就将京城上下尽知了,我心内微笑,只怕令太子妃更嫉恨的事还在后头呢。 直至夜半,筵席方尽,众人散去,我与杨广乘马车回府。 一夜欢爱,杨广疼惜的把我拢在怀里,凑在我的耳边说: “爱妃,母后今日当众赐你寿面,这可是莫大的恩宠,孤自小到大,所见仅此一次。” 我含羞带笑,心中却不无担忧,道: “广郎,妾不愿丢了你的面子,只是今日之舞,风头过盛,只怕是太子妃日后会再生事端。” 杨广从鼻孔之中轻轻冷哼了一声,言语之中充满了不屑: “爱妃莫要担心,她不就仗着太子的身份么?终有一日——”杨广打住话,欲言又止,握我肩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眼神中蓄起一丝阴冷。 我心内陡得一惊。 第37章 试探 我心内陡得一惊,竟是起了几分畏惧,本想问他终有一天怎样,但看到他阴冷过后那一丝怀疑的眼神,我将已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纵然是夫妻,但他毕竟是晋王,如今朝野上下,哪个不说杨广即将取杨勇而代之?更何况皇后对我宠爱有加也是人尽皆知,他若疑我是皇后的人,不肯吐露真言,也在情理之中。 自古以来,废储立储,都要经历一番血腥,这不是身为女儿身该过问的事,从我嫁给杨广那日起,我便隐隐感到,他虽能征善战,洁身自好,得帝后赏识,但他终究不是池中物,他的眼神中,无时无刻不写着两个字:野心。 我虽无意做太子妃,但这并不是我所能左右得了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之力保全自己,保全夫君,保全我所要保护的人。男人的野心我无法理解,但只要他对我情深意重也就够了。 更何况,相比太子杨勇的花天酒地、懦弱无能,杨广的勤勉则更适合做一国之君,这也是天下苍生之幸。 而我,则还有一重身份,无论南梁帝后如何狠心抛弃我,我终究都是南梁的公主,南梁万千黎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以大隋目前的强大,只消动动手指,便足可灭我南梁,唯今之计,但凡我有半分脑子,也只能选择辅佐杨广登上储位,于梁于隋,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这么做。 如此想着,脑中便昏昏然起来,靠着杨广的肩膀,睡意渐浓…… 两日后,皇后宣我入宫。 永安宫内,皇后高坐上位,微笑的看着我,我早已猜出她唤我来的原因,遂含笑问安,言道: “母后何事如此开心?” 皇后赐我坐下,方开口道: “你看看这个。”说完,令盈袖递了一页宣纸来。 我接过一看,上书两句话:碧玉一舞倾人城,举国尽见布衣女。心中灿然一笑,辛苦近一月,目的终于达到了。 “本宫向来提倡节俭,只是成效甚差,没想到纤儿一舞,就帮本宫解决了这个难题,内史令报奏,如今京城上下,女子大多着布衣,金银首饰也都束之高阁,其它周边城镇,也纷纷效仿。这都是纤儿一舞引导的功劳啊!”皇后笑赞道。 我注意到皇后的打扮,竟也未用金玉饰物,只用一支木簪,几点银饰,虽不如往日华丽,却多了几分清雅之姿。 “母后过奖,儿媳往日出府,见民间富贵女子,皆喜模仿宫妃打扮,才生出此雕虫小技,引得一时风靡。”我恭谨道。 “虽只是一时风靡,但亦为我大隋省下万千白银,普天之下,唯女子衣妆饰物最为浪费,如此,纤儿倒是大隋的功臣了。”皇后赞道。 “儿媳愧不敢当!”我惶恐起身,言道。 “纤儿不必过谦,如今俭朴成风,贪污腐化之事必会少之,且利于募集钱粮,燃眉之急算是暂得一时缓解了。”皇后轻轻叹气,仿佛心内巨石落地,总算能踏实上一阵子了。但言下之意,此风气只能盛行一时,不过是缓解一时之急罢了。 我心内暗自揣测,皇后是担忧此风气过去之后,国库依旧会告急,毕竟国家的长治久安,不可能仅从一时俭朴得来。 当晚陪同皇后一起用了晚膳,回到府中,杨广破天荒的在元心阁等我,自大婚以来,他一直在外忙于政务,鲜有这么早就回府的时候,我心内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走过去,微微欠身,言道: “妾身回来了,殿下久等了。” 杨广“唔”了一声,言道: “爱妃辛苦了,不知今日母后宣你过去所为何事?” 在杨广面前,我还是尽量隐藏锋芒的好。遂从袖中取出一张花样,脸色微红,言道: “母后为赏我前日之舞,特赐了‘百子千孙’图花样,叫我带回来多绣几幅。” “哦?看来母后是盼着抱皇孙了。”杨广面露喜色,目中似有深意,拥我入怀,轻声耳语道,“爱妃是不是也盼着给孤生个一男半女啊?” “殿下——”我娇羞不已,推开杨广。 杨广哈哈大笑,道: “孤就喜欢爱妃这股子娇憨劲,只不知做了娘亲之后,爱妃还会不会动不动就脸红?” “广郎就会欺负臣妾。”我噘起樱唇,来到铜镜前卸妆。 “爱妃不知,今日朝堂之上,那起子老顽固们赞你于倡俭有功,对你赞赏有加,你都快要把孤给比下去了,哈哈。”杨广坐于身后的榻上,笑道。 我心内凛然一惊,莫非杨广话中有话?嫌我锋芒过于显露了么? 遂侧身言道: “广郎又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女流而已,要说有功,哪里比得上广郎之万一?”顿了顿又道,“任何一样事物,再如何风靡,也不过一时而已,几乎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永导潮流,真正能令国家长治久安的,还是要靠朝廷施政。” “哦?爱妃倒颇得母后真传,孤更觉有趣了,爱妃不妨说说你的见解?”杨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看不懂他到底是何心理,正因为如此,我心内更生一层惧意,我甚至总是惶恐,怕终有一天,所有的甜蜜都会被打碎。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杨广不像表面这般随和,他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阴冷气息总会令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要有什么事发生,可不知是不是我过于敏感了,因为至今为止,他对我一直相敬如宾,并没有发生什么令我担忧的事。 “妾身如何及得上母后之万一?不过是出生民间,多知些民间疾苦罢了,妾毕竟身为女子,朝中之事实在不敢妄言。”我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小心回道。 杨广不露声色,看我的眼神依旧似笑非笑,但我心内却总有一种疑虑,他的云淡风轻之下,究竟掩藏了些什么? “爱妃多虑了,现在不是朝堂之上,只有你与孤夫妻二人,什么话不能说呢?况且你若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转呈给父皇,岂不是对社稷有益?孤一介武夫,若论上阵打仗,自然是不含糊的,但对于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却是无知的很,若能得爱妃相助,何愁父皇母后不赏识孤?” 我一直暗暗注意他的神色,这一番话倒像出自诚心,或许真的是我多虑了,杨广是真的希望我能如皇后辅佐皇帝般辅佐他,只是因为我与皇后过于亲近,而不敢告诉我实情。毕竟若是他有心想做太子,在帝后眼里,必是大逆不道。 我心内斟酌再三,不知该如何向他表明心迹,自幼在权利的挣扎中长大的他,多疑是必然的,没有人能令他信任,除了他自己。 但既然他以夫君之意向我征询建议,我正好将这几日所思告之与他,若能施行,必得利国利民,即便不能施行,也算我略尽绵薄之力了。 “妾居乡间之时,常见豪绅敛地,致使农户无耕种之田,但他们虽田多地广,收成却不见佳,佃农拿工钱做事,自然不能尽心尽力,若能均田给农,令其自行耕种,每年只需向国库交一定粮谷,多余部分便留为已用,如此,他们岂有不尽力之理?” 杨广眼中一亮,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再者,国若要富,必先富民,民为社稷之基础,倘若父皇能够施仁政,轻徭薄赋,与民同利,方能得民心,永固社稷。妾在乡间时,多见民不聊生,对官府自然是怨声载道——当然,我说的是南梁。”我自知失言,忙惶恐垂首道。 “无妨,爱妃虽用词有些不敬,但所言确实有理。”杨广言道。 我见他并无责意,继续言道: “只均田尚且不够,百姓是看天吃饭,倘或天不降雨则旱,发洪水则涝,如今四海将平,军队中人大多赋闲,何不利用兵士去修渠造道,以便民生呢?”我在乡间之时,每每遇到大旱,就见舅舅跑很远的山路去挑水,当真是苦不堪言,当时常与狗儿一起幻想,若我能拥有法力该有多好,就可以变出一条河渠来。 杨广听完,哈哈大笑,言道: “爱妃这是在为民请命么?” 我略略欠身,言道: “妾身不敢!” 杨广扶我一把,双眸如潭,深不可测,道: “爱妃有此胸襟,若为男儿,必是社稷之大幸,孤有此贤妻,则是如虎添翼啊,哈哈。” 我心内暗自揣测他的心意,却见他神色一正,道: “爱妃恐还不知,今日朝堂之上,已有多名大臣联名弹劾太子,称其骄奢淫逸,不务政事,并有多个人证,物证,抵赖不得,父皇已是震怒。”杨广说完双眼微眯,盯着我,眼中有一股探询之意。 我明白他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无非就是太子储位不稳,我向来知他们兄弟明争暗斗,面和心不和,心内暗自嘀咕,那些所谓的“证人、证物”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而这些弹劾太子的大臣,又有多少是杨广的心腹。 还有一层则是,除却太子之外,皇帝还有四位皇子,即便废立,也未必会落到他杨广的头上,所以他急切的想要探询我的意思,若我不是皇后的心腹,并得皇后如此厚爱,则能助他一臂之力,他登储之事,必得圆满了。 “广郎不可听信谗言,不利于兄弟感情,如此时候,则更当为太子求情,息父皇怒火。”我转身坐于铜镜旁,面无喜怒,继续卸妆,或许是因天气闷热,我的鼻尖沁出薄薄一层汗。 杨广怔了一会儿,似有所思,片刻之后,却又面色如常,往前两步,立于我身后。 从铜镜中看去,杨广一袭银白衣衫飘飘逸逸,朗朗若皓月的面庞,英气逼人。他伸手轻轻拔去我头上的玉钗,手指温柔的顺着我满头丝发滑下,快到末端之时,轻轻绕在他的手指上,温热的气息自身后传来,我心下一动,已是面上飞霞。 杨广双手微微用力,我已被她转过身子,才要抬头,他温热的唇已是印了上来,我睫毛轻颤,想动亦是不能,他霸道的将我整个人环抱起来,朝白玉卧榻大步行去…… 第38章 疑虑 次日晚间,杨广回府之后,神采奕奕,对我言道: “孤今日在朝堂之上,得父皇褒奖,孤要多谢爱妃了。”说完,拱手一揖。 我忙不迭擂他一拳,嗔道: “广郎是要羞煞臣妾么?” 杨广笑容满面,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漾在眉梢,浓如墨的眉毛似要飞起一般,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 “爱妃昨日所言,孤拟成折子献给父皇,已被采纳,并对孤大为赞赏,朝中诸臣虽有异词,但均被父皇压制下去,想来不日就可颁布天下了。” 我心内欢喜,幸好皇帝英明,否则若是被那些维护豪绅利益的顽固之臣蒙蔽,才是民之不幸,大约是幼年时深受其苦,我对豪绅富户,为富不仁之人深恶于心。 “得蒙广郎与陛下恩泽,大隋之民幸甚!”我由衷言道,心内暗自窃喜,因为我感觉到杨广对我多了几分信任。 杨广有一刹那的失神,望着窗外灯笼下点点嫣红的凤仙,若有所思。我不去打乱他的思路,只默默不语立在他的身侧,心中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叫他不要操之过急,纵然圣上一时震怒,但皇后岂是等闲之辈? 废立太子会动摇国之根本,若非万般无奈,帝后绝不会行此下策,若他日太子亦勤勉上进,有了还击之力,就凭他的长子身份,亦能保住太子之位。 若与他结怨过深,帝后百年之后,我与杨广若落到了太子妃的手里,下场恐怕就不妙了。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雨来,朵朵细碎的凤仙花在风雨之中片片飘零,沉入泥土,我心头一颤,看着身畔长身而立的杨广,竟然有些许莫名的不安。 过得几日,杨广又忙于政事,连着三日未归,这一日,我正在廊檐下绣“百子千孙”图,陈婤将编织好的铃铛挂在檐下,微风吹来时,一阵细碎的银铃声,煞是好听。 狗儿立于身后,执着团扇,一边帮我扇风,一边看着我绣,时不时插上几句吉祥话,嘻嘻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由于悦心向来眼力见好,我这几日偏又懒怠动,于是就打发了她到外头买些针线,正估摸着她该回来的时候,忽听得悦心急急的声音: “公主,公主,出事了。”悦心大口喘着气,手里握着的线团已经散乱,额间大汗淋漓。 “何事如此慌张?”悦心向来沉稳,今日急成这个样子,必是出了大事了,我放下手中的绣活,问道。 悦心一手抚胸,平了平气,言道: “奴婢刚才去了京城最有名的‘线娘记’买针线,回来时经过太子府,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阵哭声,还有人喊着‘太子妃殿下薨逝’,奴婢唬得一惊,就一溜小跑回来了,大概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丧了。” 我惊得站起,盯着悦心道: “此话当真?” 悦心缓了缓气,言道: “奴婢亲耳听到,千真万确。” 我略转了转眸,心内生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前两日还见到太子妃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傲气凌人,乍一听到她逝世的消息,心内总觉有些不妥,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虽说她处处与我作对,但还没到我恨她去死的地步。心中不免有几分怜惜,毕竟她芳华正盛,如此早夭,确实可惜了。 “陈婤,去备孝服,把王爷的那套也备好。”我吩咐道。 傍晚时分,果见太子府来人报丧,杨广正好急匆匆赶回家来,更衣之后,携了我一起乘辇赶往太子居住的东宫。 整个东宫都是白茫茫一片缟素,凄惨肃穆,白色的灯笼照着白色的绸花,条条白幡在风中飘动,阴沉之气令人触目惊心。 我与杨广跟在前来悼丧的人群之后,依序朝着正堂之中的棺椁致哀,棺椁的后面摆着一块灵牌,上书:皇太子妃元氏灵位。 无数黄白纸元宝在灵前焚烧,燃起的淡淡烟雾弥漫在整个大殿,那股焦糊的味道直冲耳鼻,我的心情忽然黯然起来,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太子妃盛气凌人的模样,纵然她如此不讨人喜,但我心中对她仍是怜悯,出身贵族,入选太子妃,本是荣极,哪知生活却处处不如意。 杨勇冷淡太子妃人尽皆知,而在来东宫的车辇之内,杨广亦微微透露太子妃之死与太子杨勇有莫大的干系。但我心中总是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无宠无爱,亦是有恩情的,怎会绝情至此? 朝着棺椁深深施礼,连叩三首,我与杨广退至侧殿。 我暗暗观察前来悼丧的人,除却太子妃娘家一族,余者虽言语之中无限感慨,然面色上却看不出半分哀痛,这本不足奇,太子地位岌岌可危,这些朝臣最惯常的便是拜高踩低,见我与杨广进来,无不恭敬有加,过来施礼。 我与杨广正应付着各色人等,忽听得内殿之内传来一阵玉瓷杯盏跌落摔碎的刺耳声音,然后又见皇后一脸怒色,气冲冲的走了出来,众人齐齐跪倒,皇后却如未见一般,径直朝外走,我注意到皇后面色铁青,拢在袖中的手尤在颤抖。 “母后!请您相信儿臣!”内殿之中,太子匍匐在地,跪送皇后,额头一下下撞到光洁坚硬的白玉石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但皇后却再没回头,携了一干宫人登辇而去。 我不知道皇后与太子在内殿谈了些什么,缘何闹到如此不欢而散的地步,直觉上与太子妃之死有关。这是我第一次见皇后暴怒至此,比当初杨谅献画时更要怒上十倍。 皇后早已走远,杨勇却仍旧磕头不止,额间的鲜血与眼泪混在一起,一滴滴落到地面上,随着额头的撞击飞溅在四周,我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太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大家与我想法一致,都愣在当场,无人前去阻拦。 我瞥了一眼杨广,示意他去扶一把太子,毕竟其它皇子尚未赶来,殿中只有杨广与太子是亲兄弟,纵然太子有千般错处,也不能任由他这样磕出人命吧?哪怕他二人之间的隔阂再也无法去谈亲情,但若是被人知道太子死在眼前,竟无人去管,怕是流言难禁。 不知道杨广有没有看到我的眼色,他缓缓踱至太子跟前,负手而立,皇后在时所表现的谦卑之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脸的冷厉,与浮在嘴角,令人难以捉摸的似笑非笑,语气甚是揶揄: “皇兄,母后早已走远,你就不必再如此了吧?” 杨勇仍是跪地痛哭不止,杨广招一下手,旁边两个朝臣立刻走了过去,搀起杨勇。 我看到杨勇的表情,痛中含悲,怒中含恨,抹了一把汩汩流下的血泪,狠狠的瞪了一眼杨广,胸中似有千般怒气,却又不得发泄一般。杨广面起不屑,挑衅似的昂然迎视着杨勇的目光,两人就这样死死的对峙着,空中流动着一股阴森之气,令我浑身骤然发冷,寒意漫上心头。 他们二人之间竟已恨至如此地步了么?杨广在太子妃之死,与皇后发怒这件事上,到底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我心中疑惑不解。 “太子殿下——”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长得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姿色,大约是杨勇的姬妾,她浑然不顾四周的目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杨广,扑到杨勇的身上,呜呜咽咽的边泣边用绢帕擦拭杨勇额上的鲜血。 杨勇不再与杨广对视,低头看着怀中哭得眼若春桃的女子,目中泛起几分柔情,竟是不再理会殿中众人,自顾环了那女子的纤腰转身走进内室,并“砰”的一声,关上了室门。 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我来到大隋,与杨勇也见过数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柔情的看着一个女子,眼中的宠溺怕是足可令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倾心,算起来,杨勇也算生得风流倜傥,不亚于其他皇子,只是府中红颜颇多,过于荒淫。 依刚才所见,杨勇宠爱姬妾,对太子妃不闻不问的传言确实没有夸大,如今太子妃新逝,他不在灵前守候,却与一名姬妾进了内室,如果我是皇后,恐怕也会动怒的吧。 众人见主角已离去,便渐渐散了,杨广亦携了我回府。 趁着暮色,我强抑住内心的波涛,在辇内轻问杨广: “王爷,臣妾有一言,憋在心里,不敢出口。” 杨广重重甩掉身上的素服,捋了捋衣袖,侧目看着我,道:“爱妃有何话不能对孤讲呢?” 暮色深沉,微有几丝灯光隔着布帘透过来几许朦胧的光亮,这样的昏暗,我们彼此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也许只有这样,我才敢把心中的言语吐露出来吧。 “太子妃真的是死于砒霜吗?” 杨广不意我会有此一问,顿了一下,回道: “御医是如此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可是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会吃砒霜?”我默默道。 杨广微微哼了一声,道: “据说是太子命人送了一碗粥,那送粥的婢女已殉了太子妃,如今死无对证。” 杨广轻描淡写,然我心中的狐疑却愈来愈深,杨勇无缘无故为什么要给太子妃送粥?看今日他宠爱姬妾的情形,他与太子妃之间的夫妻之情怕是早就名存实亡,断不该有送粥之举。 即便夫妻不和,他也不该做出这等事来,我来大隋几年,所听之言均是太子荒淫,却从未有人说过他阴狠,更何况太子妃娘家的势力不容小觑,是稳固他储位最有力的幕后力量,他没有理由自毁前程,除非他不想做太子了。 而那送粥的婢女,真的是殉葬而非灭口吗? “那——这件事跟你有关吗?”我终于将掩在心底半日的话脱口问出,我本以为问出之后我心内会开朗些,但没想到,此刻的沉默却令我的心跳加速,额间沁汗,我多怕,多怕杨广会是谋杀太子妃的凶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杨广却半日未作声,只听着辇外车辘轳碾在地面上的“吱吱扭扭”声,我就这样盯着他,哪怕看不清他半分表情。 手心越握越紧,已有粘粘的汗意。 第39章 太子 “孤不懂爱妃所说何意!”杨广语气冰冷,脸瞥向另一侧。 我松了一口气,颓然靠在软垫之上,只觉浑身酸软,外面声音嘈杂,他们听不到我与杨广的低声对话,更无从知道此刻的辇内已充满了疏离。 他是我的夫君,我该信他的,不是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是有些莫名的隐忧,淡淡的怪异之感与心内纷乱的猜测纠结在一起,令我心力交瘁。 我合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相信杨广,相信自己的夫君。然口中却如自语一般喃喃道: “真的不是你么?” 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语气之中含了太多的不信任,我盯着杨广,心中有点悚然,他本来就疑心我是皇后的人,如今我这般疑他,怕是他心中更加疑我了吧?我不要做第二个元氏! 从元氏受尽冷落到如今意外身亡,无不是因为她不得太子的心。 透过微弱的亮光,我看到杨广的肩微微有一丝颤动,他要爆发了么?他会不会转过身来对我恶言相向?他会不会从此弃我不理?他会不会如太子冷落太子妃一般冷落我?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是这般在意他的爱,他的宠,或许我可以不要眼前一切的荣华富贵,但我的心呢?我竟是这样的在意他对我的感觉! “爱妃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杨广转过身,一反刚才的冰冷,温柔的揽我入怀,双目隔着昏暗的光线直直的盯着我,除了他眸中那一丝亮色,我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明。 脸一点点凑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向我的面颊,我的眼神更加模糊起来,那股熟悉的味道缓缓沁入心怀…… 虽说帝后极力隐瞒此事,但未出三日,太子妃被砒霜毒死之事仍是街知巷闻,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太子杨勇,虽说太子妃的娘家元氏一族暂时保持沉默,但这种消息毕竟给朝廷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弹阂太子的奏表据说已堆满了皇帝的书房。 虽说并无实据,但民间对于太子毒杀发妻之事仍是传得有模有样,太子几乎已被比做残无人性的冷血恶魔,民心尽失,甚至有民间组织开始联盟向朝廷谏言。 皇帝震怒之下令人彻查此事,并下旨废了杨勇的太子之位,暂时软禁在东宫。 若查得实据,怕是杨勇性命堪忧,但就在这时,奉命彻查此事的官员却意外的收到一份证供,供词之中详细写明了太子妃被谋杀一事的全过程,且是出自女子之手。 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个案子竟是这样快就了解了,太子府内一名姬妾,坦陈了她犯下的罪行,据她所说,太子妃因嫉妒她甚得太子的宠,所以处处欺辱,与她为难,她是一气之下,才在太子妃的粥里偷下了砒霜。 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直觉上,我不相信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但那女子言词凿凿,供认不讳,又从她居住的殿中搜到了剩下的半包砒霜,一切都与太子妃之死相吻合,合情合理,皇帝皇后也认同了此事,按律当诛九族,然该女子未入太子府之前,本是一名戏台上的伶人,无亲无故,孤女一个,刑部最终只能判她一人斩立决。 行刑当天,正是太子妃出殡之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一则是为看皇家操办丧事的场面,二则是想看看那名因妒害死太子妃的伶人到底是何样人也。 我跟在仪仗之后,偷眼回头打量囚车里的女子,只见她身着月白色缎布衣衫,腰系轻纱百花裙,白底蓝花,异常淡雅,只是被囚车里的伽锁勒得皱在一起。发间虽无几件首饰,却也收拾的干净利落,面上施了些脂粉,遮住了原本苍白的脸色,显然在出来之前是经过刻意打扮的。 一路之上,她都保持着淡定的微笑,仿佛并不是即将赴死的犯人,而是立在高处看风景的婉约女子,那种淡淡的笑容更令我心内笃定:她绝不是杀害太子妃的凶手。这样一个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女子,怎会因妒杀人? “快看!这就是那个妒妇!没想到长得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 “这样一个俏娘子竟能下得了那样的黑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最毒妇人心啊!尤其是这样的伶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唉,可惜了……”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御林军能拦住百姓近前,却挡不住百姓发言。 囚车里的女子对周遭的议论不理不问,仿佛事不关已一般,仍旧淡淡笑着,沉重的伽锁压在她的身上,她想动动头,却颇显吃力。 我看她抬眸费力的向前望,也顺着她的目光跟了过去,前面太子妃的棺椁一侧,杨勇正面无表情的骑在马上,目光定定的望着远方,眼神虽空洞,但眼角处流露出来的悲伤却是无法掩饰的。 但,这又是为谁而悲?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囚车里的女子,不知是因为不在乎,还是不敢。 我没有从囚车里的女子眼里看到半分失落,仿佛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太子妃真是被她所害,而不是她为了保住杨勇才做的自我牺牲。 杨勇,能得女子如此倾心爱慕,真真是死也无憾了。 心内幽幽一叹,微微辛酸,为这个女子感到不值,但却又被她的举动深深感动,她对他,该是倾尽了爱意吧?只是他对她,又是怎样一种心境呢? 队伍缓缓前进,由于元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帝后为安抚元家,一改往日的俭朴作风,太子妃的殡葬仪式算是相当的隆重了。 我没能亲眼看到囚车里的女子行刑,因为行刑时,所有女眷均回避。 我想从杨勇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但是人数太多,且都身着白衣,我没能从人群之中搜寻到他的踪影。 太子妃已风光大葬,案件也“水落石出”,但杨勇的身份却尴尬起来,皇帝已下旨废了他的储位,断没有立即收回圣旨的道理,权衡再三,最后重新拟了一道旨,以太子“情溺宠爱,失于至理,仁孝无闻,呢近小人”的罪名,废太子位,交出东宫绶印,暂封为房陵王,迁出东宫。 圣旨下来的当日,杨广回来的很早,我见他脸色不甚好看,遂亲手奉上茶水,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并不敢多半句嘴。 杨广抿了一口茶,却又“呯”的一声,把茶盏用力按在桌案之上,茶水溅了一地。 “臣妾有罪!敢问王爷,可是茶水不顺口?”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唬得一惊,自大婚以来,他对我一直宠爱有加,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 杨广盯着我看,我诚惶诚恐的看着他,不知所措,但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并非是在看我,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这样怔立了片刻,杨广忽然缓过神来,脸上怒气全消,我正纳闷儿他为何变脸这么快时,他却拉了我坐下,换上满脸的宠溺之色,道: “孤是不是吓着爱妃了?都是些朝中的事情,孤不该在爱妃面前动怒。” 我抚着胸委屈兮兮的言道: “广郎刚才的样子,可是吓煞了臣妾呢。” 杨广一脸歉意,似是哄孩子般笑道: “爱妃胆子也忒小了,横竖有母后为你做主,你还怕孤欺负你不成?” 我歪头做思索状,撒娇似的睨了他一眼,噘着嘴巴似笑非笑言道: “那倒是,广郎若是再吓唬臣妾,臣妾便学那些市井破落户,找母后哭闹去!” 第40章 青楼 “爱妃娇嗔的样子愈发可爱了,只不知母后交给你的差事可曾办到呢?”杨广挑眉忍笑,半戏谑半认真言道。 “什么差事?”我诧异的皱了皱眉,思来想去却也没想到皇后交给我什么差事了。 杨广实在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我见他一脸坏笑的直往榻边的方几上努嘴,顿时了悟,遂羞红了脸扭过身,不理他。 杨广拢了我的双肩,缓缓朝卧榻行去,榻侧的方几上,皇后赐的百子千孙图我已绣了大半,五彩丝线在红绸底子上闪耀着喜庆与吉祥。 纱帐之内,一夜旖旎,我沉溺在杨广温柔却又霸道的缠绵中,久久方昏昏睡去,待清晨醒来时,杨广已不在身侧,我缓缓用胳膊支起身子,隔着薄如蝉翼的帐帘向外看,杨广头发披散在肩后,着一身水青色亵衣立在窗棂一侧,给我一个背影。 “醒来了?”我如此轻的动作竟也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仿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头也不回的说道。 “嗯,广郎在想什么呢?今日不用去兵部了么?”我从榻上坐起,趿了木屐来帮杨广更衣,自从大婚三日之后,我便不再用那些婢女来服侍杨广,他在府内的衣食起居均是由我亲手料理。 一则是作为妻子的本分,二则是怕有些个妖媚子迷惑了杨广。 “时辰尚早,昨日下朝时听宫人讲母后头疾又犯了,孤也有几日不曾向母后请安了,你也更衣梳洗一下,随孤一起去吧。”杨广言道。 “本该如此。”我答应着,取了一件月白色薄罗外袍与一件雪绢仙裙换上,太子妃新丧,我还是穿得素净些好,更何况杨勇被贬,杨广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身为晋王妃,当处处留神,免得太过招摇,授人以柄。 宫门刚刚开启,我与杨广就相携来到了永安宫。 皇后才梳洗完毕,正半靠在榻上,翻阅着宫廷总管送来的帐册,见我二人来请安,微点了点头,道: “都是一家子,不必拘礼,坐吧。” “母后头疾可好些了?”杨广坐定之后,关切问道,眉目之间,尽是殷殷孝意。 “本就是老毛病了,吃了御医开的几副药,现在已见好转。”皇后言罢,又道,“有你这份孝心,母后即刻就会大好了。” “都是儿臣不孝,总也抽不出时间来陪母后。”杨广面带歉意,看着皇后。 皇后摆摆手,慢慢坐起来,看着我二人道: “这也怨不得你,你政务缠身,当然要以国事为重,母后这有纤儿常来足矣。你父皇一早起来就去御书房批折子了,你过去吧,多跟你父皇学学,历练历练。” 杨广目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遂欣然拜倒,恭敬道: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言毕,退了出去。 皇后吩咐杨广去御前历练,莫非是真的有意立杨广为储?看着杨广退出内殿,我缓沉心思,转过身去取了婢女刚刚送来的银耳莲子羹,用银勺搅了几下,试了试温度,递至皇后跟前,道: “母后尚未用早膳吧,这羹就快要凉了,母后还是先吃了再看帐册吧。” 皇后接过羹碗,尝了一口,咳嗽了几下,道: “真是老喽,母后这身体是越发的不如从前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您如今风华正茂,正值盛年,微染一点小恙,怎就生出这般感慨来?”我忙一手接过羹碗,一手帮皇后捶背,皇后喘了几口气,总算止住了咳嗽,对我说道: “纤儿把羹撤了吧,母后现在吃不下。” “也好,母后先歇会子,儿媳到小厨房去弄几样可口的点心来。”我将羹碗交给一旁侍立的婢女,转身欲走,皇后却道: “不必了,母后现在没有胃口,你坐这陪母后说会子话。” 我依言坐在皇后身侧,微一打量,心中不禁感叹,离得近了方看到她鬓间发丝已显花白,虽平日里保养的好,但眼角处的细纹却越发的多了起来,想来是操劳过度,加之杨勇与元氏的事对她打击过甚所至。 “纤儿啊,母后待你如何?”皇后慈祥的看着我,微眯的双眸透出一丝沧桑之意。 我目含温情,缓缓言道: “母后视纤儿如已出,这都是纤儿的福分。” 皇后微微点头,瞄了一眼我的小腹,问道: “还没有消息么?” 我微微赧然,脸已是红若灿霞,低了头回道: “不曾。” 皇后微微失望,面上笼了一层戚意,道: “元氏早殇,未能留下一男半女,勇儿虽有几个儿女,却全是庶出,到底身份卑贱,母后别无所求,只盼着你能早日怀上皇嗣,让母后抱上嫡孙。” 我有些羞惭的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回道: “是,儿媳记下了。” 皇后略正了正色,言道: “你若能早日诞下麟儿,本宫也可安心将重任交付予你。”说完,颇有深意的看着我。 我心下早已明了皇后的深意,面上却波澜不惊,道: “儿媳谨记母后教诲。” 皇后揉了揉前额,道: “你再来帮母后按揉一会子吧,母后这头疾还就你的按揉能压住。” 我恭顺的应了一声,除去护甲,帮皇后按揉起来。看着皇后微眯着双眼养神,我心内思绪万千,看这样子,杨广即将封为太子之事,已是十之八九了,只我心中总有一丝隐忧,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心内的某一个地方,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云。 一直陪着皇后用完午膳,我方辞别永安宫,杨广的贴身小厮来报,说杨广午膳后赶去了兵部,我只得独自回府。途经承恩街,想起锦霞,唯有她的琴声与清茶最能令人平缓心境,暂忘浮世。 于是下了车辇,改为步行,前往锦霞布庄。忧草与狗儿闷了多日,如今见市井繁华,无不雀跃,一边行走,一边耍闹。 “狗儿快看,我们大草原的鹰!”忧草忽的止住脚步,指着一只仿模得极其逼真的鹰鹞子叫道。 “那是鹞子。”狗儿看了一眼,道。 我见忧草目光微有呆怔,想来是睹物思乡了,于是对狗儿说: “你去买一只来吧,闲暇时也可在府中放鹞子解闷。” 忧草闻言,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拽了狗儿欢天喜地的去买纸鹞了。 夏日炎炎,身上有一丝汗意,我躲在街边一棵榕树的绿荫下等他们,一个眼错,恍惚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经过,我揉了揉了眼睛,烈日那白花花的光线刺人眼目,但那个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单手抚在眉梢,定睛看去,只见一名男子身着绫罗,发束金冠,腰缠玉带,遍身富贵,他刚刚下了马车,打赏了车夫,转身朝一巷内走去,动作极快,即便如此,我还是认出了他——我的夫君杨广。 我不明白他为何换了衣衫,打扮成这般不入流的样子,好似寻常富家纨绔子弟,心内诧异,脚步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 我顾不得额头的汗,一路小跑着跟在杨广身后,转了两个弯,面前出现一条热闹的街市,这条街我从来没来过,尚未近前,就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沿着街边的几座楼阁,处处是燕语莺声,歌舞不止,一个个涂脂抹粉的女子穿着半透明的纱衣,手执美人团扇,不断招呼着来往的行人,极尽媚态。 纵然我养在深宫,不常出门,亦明白这是烟花之所,青楼妓院,眼见得杨广被一片红裙翠袖簇拥着走进“枕香楼”,我站在烈日之下,心却似堕入万丈冰窟,周身有些颤抖,一个站立不稳,竟是缓缓倒了下去。 剧烈的哀痛吞噬着我的心,胸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几欲作呕,然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仰卧于地,任炽烈的阳光打在我的身上,脸上,那种灼热与心内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覆盖在我的心头,闷得我喘不气来,却又无法冲破大网的束缚。 泪,从眼中悄然滑落,所有的幸福都在这一刻打碎,编织在心中的梦也碎成了一片片遥不可及的残云。 远处的妖媚女子仍在招呼客人,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便化作万根钢针,一针针刺在我的心上。杨广,他对我究竟有没有过真心?是我太过愚蠢还是他太善于掩饰? 罢了,罢了,枉我自以为觅得良夫,原来所谓的良夫也不过是披着伪装而已。他比杨勇,只是多了份阴险和隐忍,其他,怕也没什么不同吧。 疼痛慢慢凝固,唇角浮起一丝冷嘲,灼热的阳光一点点吞噬着我的意识,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魄似乎游离在身体之外,我却不愿将它召回,就这样死去吧,就当刚才是做了一场恶梦,我仍旧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我把自己的心囚了起来,禁锢在那一方微如尘埃,却唯一纯净的地方,再也不愿打开。任凭思绪离体而去。 就在神思即将消散之际,耳边传来狗儿与忧草的惊呼: “公主!” “娘娘!” 脚步声渐近,我合上双眼,模糊的意识化作一层雾气,阳光一照,便没了踪影。 我想,我是真的死了,因为我觉得自己躺了几百年。 待再次醒来时,我不敢睁眼,我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地狱的鬼怪还是人间的虚伪? “公主,奴才求您快些醒来,只要您能醒,纵然将奴才碎尸万段,奴才也绝无怨言……”耳边传来一阵沙哑的低泣,是狗儿的声音! 我心内一悸,对狗儿的亏欠涌上心头,鼻头微酸,眼中有了湿意,正准备睁开眼睛,却听得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外进来: “王妃还未醒么?蠢才,统统是蠢才!如果王妃不醒,你们统统都得陪葬!”言语之中尽是焦燥与不安,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他依香偎玉进了枕香楼,怕是此刻我又将被他感动。 第41章 皇嗣 一阵嘤嘤的哭泣传来,原来室内还有不少人,还夹杂着忧草含混不清的呼唤: “娘娘,奴婢再也不要鹞子了,呜呜呜……娘娘快点好起来吧……” 我想安慰一下狗儿与忧草,只是实在不愿面对杨广,仍死死闭着双目,强忍着即将流出的泪珠。 忽感觉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的手握了起来,嫩指抵在一个男人的下巴上,坚硬的胡碴扎得我有些刺痛,杨广的声音近在耳畔: “爱妃,你不为别人着想,难道还不顾咱们的孩儿么?” 如此温柔的声音听在我的耳里却是一惊,身子微微一震,几乎要坐了起来。 孩儿?杨广说的孩儿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听到众人参拜的声音: “参见皇后殿下!” 杨广松开了我的手,朝着皇后一揖,道: “儿臣恭迎母后!” 皇后“唔”了一声,急急向我走来,坐在榻侧的方几上,冷声问侍候在侧的御医: “陈御医,晋王妃已昏迷了三日,怎还不见醒来?” 御医恭敬回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晋王妃殿下玉体本无大碍,微臣以为她早该醒来,至今不醒,甚为蹊跷,怕是微臣医术浅薄,实难解释。” 我心中喟然长叹,哪是他医术浅薄,只是我不愿醒来罢了。 “陈御医的医术,本宫还是信得过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管实话实说。”皇后道。 “是,娘娘。殿下身怀皇嗣近两月,如果再不醒来,恐伤及胎儿。”陈御医如此一说,我心中悲喜莫名,如果在以前听得这个消息,我恐怕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子,而如今,在我最不愿见到杨广之时,却怀上了他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命么?天意弄人。 “什么?那你说如何是好?本宫令你勿必保住这个孩子!”皇后微微激动,高声喝道。 “微臣必尽力而为,只是臣能医病,却不能医心啊。”陈御医有些惊恐,对皇后心存几分畏惧。 “医心?你的意思是纤儿她自己不愿醒来?”皇后惊异道。 “这个——臣也说不好。”陈御医声音轻颤,想来是怕说错了话丢官丢命。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晋王妃一向温柔乖巧,不会跟本宫开这种玩笑!那日是谁跟在王妃身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后语蕴薄怒,既有对宫人的斥责,又有对我的怜悯与心疼,她向来视我如己出,更何况我如今还怀了皇家的骨血。 狗儿与忧草又怕又担忧,扑通跪倒,我忆起当日他们是在青楼附近发现的我,唯恐他二人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来,杨广再不堪,也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倘若惹恼了皇后,怕是连带的合府不得安宁,心思电转之间,身子微微挣扎了一下,悠悠开口,唤道: “母后——”声音虚弱如风拂细柳,缥缈虚浮。 “醒了,醒了!”众人皆惊喜不已,皇后转过脸,轻拍了拍盖在我身上的锦被,亦欣喜不已,杨广走过来,温柔道: “爱妃,你可醒了。” 我冷冷盯着他的脸,竟是看不出半分做作的痕迹,仿佛我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快,仿佛他仍是那个不近女色,勤勉上进的杨广。 皇后微笑着打量一眼我与杨广,眉目之间尽是慈蔼,口中言道: “纤儿醒了,本宫也就放心了,陈御医,以后晋王妃的身子,就交给你调理了。”陈御医也仿佛是心内一块大石落地,擦了擦汗,应道: “是。” 皇后微微转眸,看着杨广,笑道:“广儿,那件事还是你亲口告诉你的王妃为好。” “是,母后。”杨广答应一声,近前坐在榻侧,握着我的手,言道: “恭喜爱妃,你可是大隋的功臣,你怀了我们杨家的骨血了。” 若是往日,杨广如此温情脉脉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的面上,一定会浮起开心的笑容,如今,我心内早已得知,并且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笑,仍旧在脸上漫延,只是心,却再也无法打开。 我将冰冷的微笑挂在唇角,眼神却射出怨怼,口中微微嘲讽: “也该恭喜晋王才是。”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懂我的笑,我的讽,我也不明白,我嘲讽的是他,还是我自己。如果我能为他诞下麟儿,将是他成为太子的最大助益。 “爱妃说的正是,孤听得这个消息,亦是十分欣喜。如今你有了身孕,凡事要多加注意,府内的事就交由下人们去做,孤多发些赏钱便是。” 皇后见我并无大碍,言道: “你们夫妻多说些体己话吧,广儿不得惹恼了纤儿,本宫尚有诸多事务要忙,你们不必送了,好生休息。”言毕,转身带了众宫人离府。 我微微撑着身子,恭送皇后,杨广送到门口,便折了回来,笑吟吟看着我,言道: “爱妃,父皇特准了孤休假几日,陪陪爱妃。”说完,他伸手欲捉我的手,我却觉有些恶心,抽开了手,面上仍是保持着淡定的微笑,嘴角动了动,冷冷道: “我乏了。” 杨广的目光倏忽闪过一丝疑色,伸手挥退众人,语气仍旧温软如风: “爱妃好生休息,孤就守在这里。” 我心内一阵犯堵,冷冷盯着他的眸子,口中道: “你为何不多装些时日?” 杨广一怔,瞬即明了,面上的柔情渐渐褪去,眸中暴出寒意,紧紧盯着我,言道: “孤本来希望你的昏厥只是偶然,看来你是全看见了。” 我知道他不敢拿我怎么样,即便他对我的情意全是虚假的,但他如今尚未达到目的,仍需要我,抑或是需要我腹中的孩儿为他争取储位。我抚了抚平坦如初的腹部,心内一阵凄凉,我的孩儿,尚未出世,甚至现在还幼小如尘埃,却已变成了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我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人在最愚蠢不堪时,才会最感幸福,而一旦洞悉真相,怕是生比死难。”我一字一句,恨恨道来。本以为自己对他再不会有半分情意,亦不会再有疼痛,却不知说这句话时,心内似有一把利剪,将我的心剪成丝丝缕缕。 “爱妃是聪明人,孤只警告你一句,如今你的身份是晋王妃,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余的话就不用孤多讲了吧?”杨广声音仍旧柔和,但那语气之中却蕴满了警意,他的脸渐渐逼近,在离我的眼睛寸许的地方停下。 离得这样近,看起来却是那般模糊,几乎分不清鼻眼,更看不清面目,还是离得远些看得清些,怨不得人总说当局者迷,若我当初但凡有半分心思站在旁观者处,怕是早已识出他的真面目。 即便仍旧改变不了嫁作晋王妃的命运,至少我不会跌得那般重。 我甚至不愿再多闻一丝他呼出的气息,微一侧脸,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如此在榻上挨了几日,再起来时,头仍有些昏沉,脚步亦有些虚浮,扶我起身的,是位面目生疏的婢女,她虽低眉顺目,然眸中闪烁不定的窥意却令我甚为不悦,杨广,他竟派了人来监视我,可见我在他心目中,即便连一丝的信任,也不过如此罢了。 随意在府内闲走,除却我贴身的几人,还跟着杨广多添的两名婢女,我心内苦笑,却并无心思去斥责她们,不管她二人是不是杨广的心腹,于我而言,又有何不同?难道我还会跑到皇后面前荐举自己丈夫的不轨之心么?不是没想过鱼死网破,但我亦有我要保护的人。 第42章 怨怼 暑气一浪接一浪,眼皮越发的困倦,最近明显嗜睡,婆婆说,孕妇最容易瞌睡的。 自从我那日亲口揭穿了杨广之后,他便搬离元心阁,甚至再未踏足过,对外说是怕动了我的胎气,只得分室而居,实则呢?我心内冷冷的,怕是因为我揭穿了他的心思,他才不肯再面对我冰冷的眼神吧。 府内的人均不知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初时只以为晋王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到我,时日久了,不免有人看出些端倪来,最先透露疑惑的,是婆婆。 那日,我正斜靠在榻上失神,手中的百子千孙图仍有最后一角未绣完,最近的忧郁的总是越来越重,虽说我也担忧伤及胎儿,但那抹忧愁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婆婆为我焚上一柱清香,叹了一声,言道: “公主,虽说老奴身份卑贱,但陪同公主生活四五年,看着公主长大成人,亦是当作了自家女儿一般,本来公主与晋王殿下的事老奴是不该管的,但公主是个心思重的孩子,老奴深怕公主有什么事想不开。” 婆婆如此一说,我心内竟是酸酸的,眸内微有浅薄的雾气,唤了一声: “婆婆——”我将脸偎在婆婆的怀里,多日来的委屈便在这一刻迸发,眼泪便如决堤之水,涌出眼眶。婆婆轻轻拍着我的背,并不劝我,任由我哭了个痛快。 郁结在心内的怨怼在这一刻缓缓打开,原来人是需要宣泄的,待哭够之后,我洗了把脸,对婆婆道: “婆婆,纤儿年少不经事,害得大家担忧了。” 婆婆微笑,像是了然一切般,徐徐道: “公主能想开便好,至于原因,公主不必告诉老奴,老奴只提醒公主一句:宫廷之中,若想稳立不倒,并不是只靠情意就能维持得住的。”婆婆张望一下外面,确定无人,接着道,“即便是当今陛下与皇后,也未必是因当初的相儒以沫才得来今日的举案齐眉的。” “但若无情意,强言欢笑,又有何意思?索性还是不理不问的好。”我愤然道。 婆婆微微摇头,看着我,隐有忧虑,言道: “依老奴来看,晋王殿下对公主的情意还是有几分的,公主怎就如此拒人?天下男子甚少有十分情意只付一人的,公主该明白这些。” “情意?怕是一分也没吧。”我情绪有些激动,声音略略颤抖,想起我们新婚不过数月,杨广竟然去青楼寻欢作乐,之前还不知沾染过多少女子,悲伤再次溢上心头。 婆婆忙示意我低声一些,言道,“公主,不管你与晋王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晋王妃,老奴瞧着,晋王绝非等闲之辈,他日若是荣登九五,公主便是一国之母,岂是寻常夫妻?儿女私情于民间女子是全部,于皇家却是微不足道,等同勿有,公主须三思啊。” 婆婆说的挚诚,不容我有半分质疑,皇家的女人,注定要抛开儿女私情么?累,太累了,我缓缓仰头,瞧着朱红细罗绣着富贵吉祥的帐顶,心内的思绪更加纷乱,原本坚定不移的心思在婆婆的言语之中渐渐瓦解,心从囚禁之中释放出来,一点点灼伤,那痛便是彻骨切肤。 婆婆默默陪着我,不作声,只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良久,才说: “但愿老奴不会看走眼,公主绝不会是寻常女子,能忍方成大器,为了南梁万千百姓,为了公主腹中孩儿,公主须争取啊。” 我缓缓叹出一口气,忍痛将心内那些支离破碎的丝丝缕缕缝合,对婆婆道: “取铜镜来。” 我盯着镜中人默默细看,不过数日时间,我竟已憔悴至此,难怪婆婆等人会看出端倪,若再如此下去,怕是真如深宫怨妇一般,抑郁度日了。 我细细整了妆容,大婚之时皇后赏的玉兰珍珠粉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一层层细细涂抹了,竟是肌肤娇嫩如脂,再看不出半分憔悴之色。 “今日王爷可在府中?”我问侍立一侧的陈婤。 “大约是在的吧,奴婢不甚清楚。”陈婤回道。我于铜镜之中,看到陈婤微有一丝不自在。 “扶我出去走走。”我起身,扶了陈婤出元心阁,在府内闲步赏花。 今日天气不甚好,虽无毒辣的日头,却阴沉闷燥,我并未直接去寒星轩寻杨广,我需要足够的时间平缓自己的心情,更何况如此直接去找他,未免会叫他瞧不起,与他冰释前嫌,尚需机缘。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去寒星轩,既怕他在府内,又怕他不在,思了半日,不禁苦笑,杨广安排人在我身边,也许我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眼里,我再去找什么借口,怕是画蛇添足,更遭他耻笑吧。 忽然深悔自己当初好傻,为何那般信任他,我身边有他的耳目,而我呢?对他却是没有半分了解,但凡我能多用些心机,安插一些人在他身边,怕是今日也不会连他的踪迹都不知该如何去寻的吧。 如此闲逛,便走到了后花园,数日不见,园中的花儿已开了不少,有微微的香气随风吹来,我坐于芭蕉亭内,眼望着自己亲手种的花草出神。 过了一会儿,天空中的灰色薄雾渐渐蓄了起来,颜色越来越暗,云雾层层叠住,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已是乌云笼罩,天色昏沉,正午亦成了朦胧的黄昏。 霎时,一阵疾风吹来,我的轻罗软纱长裙被风吹起,在半空中飘飞,发丝也随之飞扬,倒是一扫整日的闷燥,凉爽了起来,我闭目轻嗅风的气息,只觉压抑在心的郁闷好了些许。 “公主,要下雨了,回吧?”陈婤言道。 看这架势,这一场雨下来,没个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停的,我嗯了一声起身,扶了陈婤往元心阁走。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那么急,风刚刚吹过,一阵闪电雷鸣,豆大的雨珠便痛痛快快的砸了下来,然而我与陈婤,离元心阁尚有一段距离。 偏偏这一段距离以前是杨广的习武场,没有房屋,我与陈婤无处可避,忽见到前面的一棵树叶浓密的榕树,陈婤道: “公主如今身怀皇嗣,贵体不可淋雨,就先在榕树下暂避一时,奴婢回去取伞来。” “也好。”我见雨水太疾,确实不便再走,于是立在榕树下,令陈婤速去速回。 陈婤一溜烟跑入雨中,我则驻足观望。雨珠砸在参天的大榕树上,被挡住不少,微有水粒被枝叶打碎,从树中的间隙内溅飞,落在我的身上,微有凉意。 雨越下越大,顷刻之间便如瓢泼般从天而降,从树叶间渗下的雨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我的衣衫也渐渐潮湿。焦急远望,陈婤仍旧没有踪影。 再这样下去,怕是等陈婤回来,我的衣衫也湿尽了。 正踌躇间,看到不远处的芭蕉树在雨点的冲击下噼哩叭啦响着,蕉叶大若长扇,荫下几尺见方的土地,仍旧干燥,未淋到雨。 心下一动,紧走几步,用力折了两片蕉叶,挡在头顶,虽无雨伞方便,却也遮住不少雨水,我一手撩裙摆,一手执着蕉叶,小心翼翼朝远处的亭台走去。 雨天路滑,我脚上的木屐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一下下“嗒嗒”声,面对如此来势凶猛的大雨,我举步维艰。 绕过一个小池,因怕踩到太多泥土,我转而走到大理石铺就的小道上,忽然脚下一滑,我一阵踉跄,“哎呀”一声,险些摔倒。 急忙伸展双臂,极力稳住身形,但手中的芭蕉叶却已脱手而出,被风一吹,落到了离我几步开外的地上。 看到上面沾满了泥泞,已是不能再用,我只好用手护住头部,顶着大雨往前走。从天而降的雨水哗啦啦泼在我的身上,浇在我的头上,顺着发丝从脸上滚滚而下,眼前迷茫一片。 衣角处的水滴已如断线之珠,从袖口,裙摆,顺势流下,衣衫湿淋淋的贴在身上,难受之极。刚才还是闷热无比,现在一阵风吹来,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公主——” “娘娘——” 一声声呼唤由远及近,我心中一松,想抬眸去看,无奈眼睛被雨水迷住,无法睁开。只得使劲用袖口去擦拭脸上的雨水。 众人很快找到了我,狗儿跑得最快,不小心被路面滑得摔了一跤,却拼命爬起,一只独臂手握伞柄,很快撑在了我的头顶。 看着我发丝间嘀嗒嘀嗒流下的雨水,狗儿眼圈一红,微带哭腔,道: “公主——” 我拉住他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勉强一笑,道: “没事,淋了点雨而已。” 众人搀我回元心阁,悦心忙备了香汤为我沐浴更衣,婆婆亦准备了姜汤为我驱寒,即便如此,我还是着了凉,额头有些发烫。 我是不肯吃药的,唯恐伤及胎儿,只得忍着满腹恶心,多喝了两盅姜汤,蒙了被子发汗。 至晚间醒来时,汗水已将被褥捂潮,我身上却是轻松了许多。 看到来换被褥,送晚膳的皆是悦心等几个婢女,独独不见陈婤,不禁有些诧异,问道: “陈婤呢?”心中不是不恼的,若不是她半日没有回来,我也不至于生这一场小病,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我身怀有孕,稍不小心,怕是就会伤了我的孩儿。 “陈姑娘回来喊人,摔倒了,倒也是个倔强的,硬撑着来给大家报了信,她却是摔破了膝盖,大夫说是骨折,需要好生休息,现在正在偏殿之内。” 悦心如此一说,我刚才的恼意顷刻之间化作了感动,微有一丝歉然,言道: “我去瞧瞧。” 来到婢女们居住的偏殿,看到其中一张木榻上躺着的,正是陈婤,我挥退婢女们,独自轻轻的走了过去,只见纱帐之内,陈婤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大概是因为疼痛,额间皱起一道浅浅的细线。 我坐在榻侧,轻轻抚了一下她紧皱的眉头,心中怜惜不已。 第43章 冷战 “公主?”陈婤被我惊醒,低唤了一句,瞄了一眼我的小腹,然后强撑着身子要爬起来,我忙按了她的双肩,叫她躺下,道: “不必拘礼,好生休息。” 陈婤眸中珠泪盈盈,大约刚刚的动弹扯到了伤口,她咬着牙,强忍着疼痛,额上冷汗直冒,言道: “怕是奴婢以后变成了瘸子,不能侍候公主了。” 我忙捂了她的嘴,言道: “胡说,我刚才已问过大夫,只是轻微骨折,已经接好,只要好生休息,百日之后,必还是一个欢蹦活泼的陈婤。”转而又安慰道,“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怕是要在榻上多躺些时日,委屈你了。我去找御医寻些上好的跌打药膏来,会恢复得快些。” 陈婤的眼泪沾在睫毛上,眸中泛起一丝希望,认真的问道: “真的?” “真的。”我握了她的手,郑重其事道。 陈婤似放下了一颗心,长长舒了一口气,言道: “还好,只要以后还能追随公主,奴婢多忍些疼痛也值了。” 见她语出真挚,我心内越发不安,她为我受如此苦楚,而刚才我却疑心于她,我这般多疑之人,实实愧对陈婤。 当晚,杨广急匆匆来到元心阁,见到守在门口的婢女,劈头就问: “王妃怎样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娘娘今日淋了雨……”门口的婢女恭恭敬敬回话,话未说完,杨广已是踏步进来,见我正端坐于铜镜之前慢慢梳理发丝,走过来面色阴沉道: “你倒是还有闲情梳发?” 本来听了婆婆的劝导,我正费尽心思与杨广和好,他刚闯进来时,我心中是有一丝高兴的,我想,他还是关心我的,不然不会听说我淋了雨,就巴巴的跑来。 但他的语气却把我仅存的那一分柔情再次碾碎,他关心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腹中的孩儿?于是冷冷回道: “王爷希望看到臣妾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么?” 杨广见我身体并无损伤,长舒一口气,走到我的身后,伏在我的耳边,小声却带着些狠意道: “你还是要与孤赌气么?别以为有了母后的宠爱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你给孤记住,孤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你不过是儿媳罢了!” 我回头,冷眸怒视,挑眉道: “王爷今日来元心阁就是为了告诉臣妾这件事么?臣妾已然晓得,王爷好走!” 杨广起身踱了几步,坐到榻上,眸中一丝无谓之色,轻松言道: “要赶孤走么?这可是孤的王府,孤的王妃,今日孤便在这里睡下,谁又敢来管?” 见他耍起无赖,我心中的怒意反倒去了大半,看来他真的是有心前来与我和解的,方才我真不该那般冷淡他,好在他并未与我置气,若他拂袖而去,怕是明日,我又会后悔。 心内再次柔软起来,声音缓和了许多,言道: “王爷要住这里,臣妾又怎敢往外轰?” 杨广呵呵一笑,踢了靴子躺在榻上。 我长叹一声,为何他的转变这般的快,我几乎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 一夜无话,因我是有了身子的人,杨广只抱了我躺了一夜,而我,却一次次的梦见我们的初遇,他风度翩翩的模样,以及看到我时,眸中盛开的惊艳。 我对他,始终有无法割舍的爱恋啊。因为这份爱恋,我开始学着包容,寻常男子,尚有拈花惹草之事,他身为皇亲贵胄,偶有暇疵,也是在所难免。如婆婆所说,只要我努力用柔情挽住他的心,要留他几分真情,亦非难事。 杨广再次对我好了起来,我也绝口不提当初青楼之事,仿佛我们之前从未发生过什么隔阂,他除了忙于朝政,在府内陪我的时间比以前多出好许,我想,除却我腹中胎儿的牵绊,他对我终究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依他的身份地位,要想多纳几房妾室,即便是皇帝皇后,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而我却从未想过,他对我好,也许还有另一层顾忌,就是为了给帝后留下好印象,对他踏上太子之位有所助益。或者我也想过,只是在我的内心里,只愿意把这一点忽略掉吧。 时光流逝极快,到了秋风萧瑟之时,我已是大腹便便,走路都需要搀扶了。 一日,杨广立在窗棂前,长吁短叹,我托着肚子,踱到他的身后,问道: “广郎,何事如此忧心?” 杨广眉头紧锁,看了看我的小腹,言道: “爱妃还有几个月临盆?” 我脸一红,嗔道: “还有三四个月呢,急不来的。” 杨广仍旧愁眉不展,言道: “父皇重新派了杨勇去吏部,你知道么?” 我一向不大过问朝中之事,加之最近只忙着做小衣服,置办婴儿用品,更是分不得心去关心朝中之事了,遂言道: “不甚清楚。” 第44章 面具 杨广目中闪过一丝狠意,半日未语,许久,才露出笑容,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温柔至极道: “孩儿,你快些出生罢,孤可是等着做父亲呢。” 我面上挂着恬淡的微笑,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充溢心头,爱怜得抚着小腹,也与杨广一般,期盼着这个孩子的来临。如此谐和的场景,怕是人生中难得的一大乐趣,但就在这时,我却听到杨广阴冷的低喃: “孩儿,父亲一定会为你扫清障碍。” 我低头,他的声音很轻,恍惚是我的幻觉,我甚至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开口说话了。因为下一刻,他已立起身子,笑吟吟的看着我。 他刚才那句话是在暗示我还是在试探我?他所指的障碍一定是杨勇吧?毕竟杨勇再度被重用,他日是否能复太子之位也未可知。可是他在我面前说这句话,到底是何意呢?想用孩子作借口利用我与皇后的感情来助他登位?果真如此的话,他也过于阴狠了。 我定睛看着他,可是他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真切,并无半分做作,同床共枕了大半年,我仍旧看不懂他真切的笑容下到底隐藏了些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有许多事瞒着我的,这是我的猜测,更是我的直觉。 “爱妃为何这般看着孤?”杨广浓眉轻挑,嘴角扬起一道弧度,仍旧挂着笑意。 “臣妾在想,孩儿生下来,会不会长得如广郎一般俊雅?”我歪着头,表情闲闲的,异常认真的回道。 “哈哈……爱妃放心,以爱妃倾城之姿,生出来的孩子也定是不凡。”杨广揽了我的腰,柔声说道。 婆婆说,在皇权中生存,一定要学会掩饰,无论对谁,都不可轻易摘去面具。 我是信她的,她在南梁皇宫生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情比我吃的米粒还多。于是,面对杨广的面具,我也只是用更厚的面具应对,虽然他是我的夫君。 皇家的关系很微妙,即便拥有相同的血缘,即便同睡一方卧榻,却从无父子兄弟,更没有夫妻,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君臣。 总是回味在乡下的穷苦生活,没有倾轧,没有斗争,穷则穷矣,人心却质朴,感情也纯真。只是我,却永远没了回头路,从我被人从舅舅家带走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我偎在杨广的胸前,闲看窗棂外植着的几株秋菊,秋风萧瑟,落叶纷纷,而它们却在这样的季节傲然挺立,绽出芳容。 腊梅花开的时候,我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动甚为不便,皇后早已允了我不必进宫请安,只在府内安心待产。 婆婆恐我过度劳累,不准我再动针线,但我总也不放心别人动手,婢女们做出来的小衣,每一件我都要细心检查,唯恐针脚有半分错位,伤及孩儿稚嫩的肌肤。 每每此时,杨广总是无限怜惜的说: “爱妃何必如此辛苦?咱们的孩儿真是太令人羡慕了,尚未出世,衣服已做了满满两柜子。” 我但笑不语,那种初为人母的喜悦总是能冲昏我的头脑,每日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该怎样疼爱我的孩儿。 一日,杨广春风满面的告诉我: “爱妃,母后说若是此次你能一举得男,便是我皇家的嫡孙,你可明白母后话中深意?” 我自然是晓得的,皇后也曾暗示过我,虽然只是暗示,我却也明白,若是我能诞下麟儿,她必会在皇帝耳边推举杨广为储。 但皇帝还是希望太子立长不立幼,所以杨勇仍是杨广最大的障碍。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杨广,每每想起皇帝犹豫不决的态度,杨广总是寝食难安,焦躁不堪。 最近杨广心事重重,虽极力掩饰,我仍能从他的眉目之中看出些许端倪,大概仍是为了太子之位处心积虑的讨好帝后吧。 心内总有些隐忧,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甚至希望自己生出的是女儿,但又怕因此失了皇后与杨广的宠爱,说到底,我并不能做到如锦霞一般清心寡欲。即便我可以忍受冷落,却不愿我的孩儿饱受困苦。 冬日的夜,异常寂静,窗外是寒风刺骨,帐内却是暖意融融,杨广今日早早回来,大约是我即将临盆,他对我的关怀,更胜从前。 如往日一般,我靠在他的身侧,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来人!有刺客!”一声惊呼夹杂着打斗的声音将我从熟睡中惊醒,我还以为是做恶梦,当闻到空气之中的血腥味时,心中禁不住害起怕来,我双手护着腹部,躲到卧榻的最里侧,将被褥紧紧裹在身上,惊恐的看着杨广与几个蒙面人打斗。 如此昏天暗地,光线微弱,杨广又是以一敌多,难免有些吃力,忽然,一个刺客脱离杨广的还击,举剑径直朝我刺来,我惊呼一声,却是避无可避,几乎连呼喊都给吓忘了。 杨广听到我的惊呼,急忙虛晃一招,飞身扑来,我只看到一片剑影,耳边听到“噗”的一声,刺客的剑划破了杨广的衣衫,他的肩膀上,立刻溅出了鲜血。 这一刻,我的心间溢满了感动,不管以前杨广如何,如果他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情意,又怎会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舍身救我?有了这份感动,我的心情竟是莫名的好了起来。 闻得空气中渐浓的血腥气,我知道现在刺客当前,不是该放松的时候,榻的里侧是墙壁,我只有艰难的往榻的边缘处退去。 杨广仍坚持与刺客厮杀,但终因寡不敌众,渐渐处于下风,紧要关头,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室门被撞开,府内的侍卫们于危急之中终于赶来。 我心头一喜,缓了口气,孰料一名刺客被逼得急了,转身欲逃,手中的剑被府内一名侍卫的刀击到,震得飞了起来,竟是直直飞向我的小腹。 我顿时吓得呆住,下意识的护住小腹,瞪着双目惊恐的看着那个失手的刺客,他竟然也是一愣,我哪里还顾得他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自己心跳骤停,直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想躲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剑尖向我刺来。 “叮”的一声,耳边听到一声玉器撞击利刃的声音,仿佛是一块玉佩飞来,撞在剑尖上,剑身微微转了点方向,肌肤一阵凉意,利剑被飞来的玉佩硬生生拨开,划破我的亵衣,“哐啷”一声,贴着肌肤坠落于地。 我松了一口气,双手仍旧紧紧护着小腹,浑身却酸软得站立不稳,瘫软在地。 “爱妃!”杨广几步跳来,揽住我的身子。 “地上好冷。”我哆嗦着唇,言道。 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我登时呻吟出声,杨广焦急万分的看着我,大声对身后的侍卫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御医!” 恍惚间,只觉得那些刺客亦被杨广巨大的吼声震得逃去,众人忙碌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人影绰绰,痛得紧皱的眉头几乎挤得眼睛都无法睁开,杨广把我抱离地面,送到榻上,然而身子稍微一动,便是更加强烈的疼痛。 我想极力忍住,但仍旧痛呼不止,几乎连翻身的力气都已没有,小腹内是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剧痛,仿佛有数把利刃在我腹内划动,搅得我肝肠寸断。 第45章 早产 额上已是冷汗淋漓,只觉得腹下有湿热的液体涌出,我咬紧牙关,强忍着阵阵袭来的剧痛,抚住小腹,口中挤出几个字: “孩子,我的孩子……” 钻心的痛几乎将我硬生生撕裂,我闭上眼睛,多想就此死去,但腹中胎儿似乎微微一动,我惊得立刻睁开双眼,强忍着的绞痛一字一句从牙缝中往外挤: “快,去,传……传稳婆……” 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即便是死,也要把我的孩儿活着生下来,绝不能让他胎死腹中。 我再也说不出话,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稳婆像是被人从睡梦中拉来的,衣衫尚显凌乱,她甚至来不及系上盘扣,便扑过来用力分开的我的嘴,命跟来的丫头抓了被角狠狠塞进我的嘴里,口里说道: “娘娘忍着点,不要咬坏了牙齿。” 又听她对杨广说道: “王爷,王妃娘娘是动了胎气,看这样子是要早产了,请王爷移驾门外。” 杨广亦是着急万分,急惶之中对产婆喝道: “孤要他们母子平安,若有半分差池,你也一起殉了吧!”言毕,拂袖而去。 产婆被杨广狠厉的语气吓得手一哆嗦,有些战兢,急忙吩咐丫头们准备热水等物品。 我浑身已痛得发颤,牙齿死死咬紧被角,几乎浸出了血丝,产婆分开我的双腿,双手按在我的腹上,大声叫着: “用力!娘娘再用力!就快出来了!”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甚至连自己是谁也已经忘记,只觉腹内有东西在蠕动,绞痛万分,一声声惨呼却不能减少半分疼痛,身子连翻转亦是不能。 在稳婆的大声催促下,我拼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只觉腹下如有洪流,汩汩而出,耳边伴着一声婴啼,我却再也支持不下去,侧头昏死过去。 没有梦,几乎连记忆都没有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梦的觉,亦是前所未有的累。 待醒来时,床铺已是焕然一新,室内处处洋溢着喜气,乳娘怀抱一个锦衾包裹着的婴儿,轻哄低喃,见我醒来,忙不迭把孩子抱了来,欢喜道: “娘娘快看,小王子长得多讨人喜?” “是啊,虽说是未足月,但小王子长得健壮着呢,方才皇后娘娘亲自来看过了呢,还直夸小王子天庭饱满,实是大贵之貌。”忧草笑意盈盈,开心的逗弄着襁褓中的孩儿,言道。 “公主产后体虚,奴婢炖了乳鸽汤,这就去端来。”悦心见我醒来,也道。 气氛融融,虽是严寒冬日,室内却温暖如春,我轻抚了下孩儿小小的面颊,心内的抑郁一扫而空,他是那样的娇小可爱,紧闭着双目,睡得憩静安稳,并未因未足月而出现其它不适之症。 “爱妃醒了?”杨广大踏步进来,看着襁褓中的孩儿,目中尽是怜爱,道,“都怪孤没能保护好爱妃,致使孩儿早产,幸好你们母子命大,否则孤心怕是难安了。” 看着杨广脸上的歉意深重,我倒有些不安了,声音虚弱道: “这如何怨得王爷?若不是王爷拼死挡了一剑,怕是臣妾母子早已……”我微有哽咽,杨广的一条臂膀用白纱裹着,显然受伤不轻,我伸手轻抚了一下,目中透出恨意,问道,“那些刺客可曾落网?王爷可曾查明主使之人?” 杨广面色微变,叹了口气,言道: “是一批死士,被侍卫当场杀死三个,活捉了一个,另有两名逃脱,只可惜捉的活口还未来得及审讯,就已服毒自尽。” 我微微色变,恨道: “果然歹毒!” “父皇震怒,已令人彻查此事,定会还孤与爱妃母子一个公道。”杨广亦带着些怒意道。 看到孩儿无恙,我心中虽深恨那帮刺客,却也不至过度伤悲,轻轻拍着襁褓中的孩儿,口中道: “看,咱们的孩儿生得好面相。” 杨广面色和缓下来,仔细瞅了一会孩儿,目中有我看不懂的深意,口中道: “咱们的孩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三日后,整个京城纷纷传言,前太子杨勇被废之后,死心不改,为争储位,毒杀帝后最为看好的晋王杨广,以至晋王妃早产,差点一尸两命。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惊讶比府内出了刺客更甚,愣怔了片刻,言道: “怎么会是他?”虽然杨勇在生活上一向糜烂不堪,且在国事上懦弱无能,但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吧? “奴才亲耳听到,这件事一夜之间,已是街知巷闻。据说那批刺客都是前太子养的死士,刑部的大人们取得实据后,连夜搜查他的府宅,没想到那日逃脱的两名刺客果真藏匿在他的府中。”狗儿刚从外面探听消息回来,瞪着一双怒目,恨恨言道。 我知狗儿对我关心最甚,三日来,他夜夜不曾合眼,一直守在殿外,唯恐再有刺客闯来,任谁也劝不去他,尽管他并不会半分武功。 “奴婢也觉得前太子实是可疑,前般弑妻之事尚疑点重重,此番下此狠手倒也不足为奇。”陈婤分析道。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杨勇,杨广回来之后也愤恨道: “本来只是从刺客身上搜到了东宫的令牌,孤还不太相信,以为是有人栽赃,使得一石二鸟之计,没曾想那两个刺客果真藏匿在皇兄的府中。” 东宫的令牌?杨勇不是早已搬出东宫了么?再者,如果真是他下的手,难道他会笨到留下这么重要的线索?心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加上对太子妃之死的疑惑,我更加觉得事情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但产后体虚,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这些事情,每日里除了哄哄孩儿,基本都在睡眠中。 果然不出所料,罪证落实之后,皇帝一纸诏书,废杨勇为庶人。如此罪行,理应当斩,但毕竟虎毒不食子,终究是留了杨勇一命。 为此,杨广还心怀不满,直说委屈了我们母子,我却不以为然,一则我觉得事有蹊跷,杨勇并未亲口承认,只是因为罪证确凿才定的罪,自古以来,冤假错案层出不穷,杨勇是被人嫁祸的也未为可知。二则我与孩儿母子平安,虽受了些苦楚,但终无大碍。 待这件事稍稍平静之后,我的孩儿也该满月了,这一日,帝后在宫中摆下筵席,庆祝我儿满月之喜。 席间,皇帝对孩儿爱惜不已,一扫杨勇之事的阴狸,龙颜大悦,言道: “朕这皇孙如此幼小便生得面如满月,目似辰星,一时间朕倒想不起赐个什么名给他了,诸位卿家,给朕出出主意?” 众卿闻言,一时间乱哄哄议论起来,这个说: “陛下言小王子目似辰星,不如就取单名一个‘辰’字。” 那个道: “不妥不妥,辰字固然好,却与小王子八字犯冲,不如取名杨昆。昆上有日,方才陛下金口,已赐下星月,若再添一日字,实乃我大隋之幸也。” 几个文人更是摇头晃脑,都想借机在皇帝面前显摆一下才学,殿内一片阿谀之音。 皇帝连连摇头,众卿取的名字均不合他意。我转首看杨广,他亦在敛眉思索,过了一会儿,从我在府内早就拟好的名字中选了一字,言道: “儿臣以为,不如就用单名一个‘昭’字,日月昭昭,自能佑我大隋。” 帝后一听,满意的点了点头,众卿见状,更是一片哗然,对杨广赞不绝口。如今杨勇已废,杨广成了太子的首要人选,这些大臣自然是巴结不已。 “好,昭字甚合朕意,传令下去,就以‘杨昭’为名列入皇室族谱。”皇帝笑道。 众人皆来祝贺,我从乳娘瑞彩手中接过昭儿,爱惜的抚了抚他的小手,温情溢满眉目,言道: “我儿有名了,杨昭,你可喜欢呢?” “看你开心的样子,昭儿才满月,怎听得懂讲话呢?”皇后笑了一下,言道。 我与皇后正逗弄昭儿,忽听得丞相杨素对皇帝献言道: “陛下,国不可无储,否则易动摇社稷之本,不如趁着小王子满月之喜,择定太子人选,也好喜上加喜,双喜临门,亦是我朝万民之幸。” 另有一老臣自从来了便沉默寡言,就连众臣争相为昭儿起名时,也未见他有所动容,此番却忽的站起,疾行几步,来到御前,谏言道: “陛下,前太子杨勇才废,民间本已流言四起,若此时再行立储,怕是不妥,请陛下三思!” “柳大人,你这是何意?难道不立储,民间便无流言了么?若能立一得民心的皇子为储,岂不是举国尽欢?”杨素针锋相对,言道。 “得民心?皇子们尚且年幼,陛下又正值盛年,何必急着立储?老臣以为,陛下该多多考量诸皇子,方利于择出最佳储君人选。”柳大人亦言词凿凿,据理力辩。 一时间,众大臣分成两派,互不相让,满月酒席几乎变成了朝堂廷议。我立在皇后身侧,默不作声,冷眼旁观,支持立储的占大多数。 皇帝面上渐起寒意,重重的咳了一声,喝道: “住口!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众臣见皇帝不悦,立刻噤声,皇后起身,扫了一眼众臣,笑盈盈道: “陛下,今日是昭儿的满月之喜,万不可动怒,臣妾听着,方才杨丞相言之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储君哪。” 皇帝闻得皇后发言,面上微微和缓,言道: “皇后言之有理,只是柳卿说诸皇子年幼,看不出禀性,也是实情。”说完,略带询问的目光投向皇后,皇后眼波流转,扫了一眼我与杨广,又看了看昭儿,颔首轻点眉头。 第46章 立储 皇帝会意,略略思索片刻,又踱步走来接过昭儿看了几眼,然后哈哈一笑,朗声言道: “传朕旨意,值皇孙杨昭满月吉日,立皇二子杨广为储,择吉日行册封礼,即日起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皇帝金口玉言,合殿之人勿论是赞成还是反对,皆施礼跪倒,山呼之声响彻皇宫: “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微微侧目,瞥见杨广面颊微红,似是酒意,更似愉悦所致。 丝竹声起,歌舞助兴,众人宴饮取乐,至三更方休。 次日,帝后的封赏下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有一批皇宫侍卫,因前月刺客之事,帝后忧心晋王府的安危,特特调了一班精锐对晋王府加强保护。 令我意外的是,侍卫的头领竟是阿及,多少算是故人,倒也更加安心。 稍后,帝后又传旨于三日后行册封礼,于是,宫内府里,皆忙活了起来,准备立储大典事宜。 稍得闲暇,我抱了昭儿去赏腊梅,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稚嫩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润,剔透可爱。 “微臣参见太子妃殿下!”阿及从园中走来,单膝跪地,恭身施礼,言道。 “哦,是阿及啊,不必多礼。”我微微一怔,对太子妃这一称呼尚有些不习惯。 阿及起身,微有些失神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我问道: “阿及是有什么事么?” “呃——”阿及面带犹疑,却终究没将欲言的话说出来,只掩饰道,“没,如今腊梅开得正欢,微臣只是见娘娘独自带了小王子来,缺了太子殿下,觉得有些清冷罢了。” 阿及在撒谎,从他犹豫不决的眼色中就可看出,只是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多问,只得道: “太子殿下事务繁杂,哪有如此闲情?” 阿及唯唯称是,我微微侧目,瞥见他俊朗的面孔上两条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心中有事纠结,却又不知如何出口。最终是抱了抱拳,言道: “冬日天寒,娘娘当心玉体,微臣退下了。” 我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头升起一丝不安。总觉得阿及怪怪的,却又想不出到底怪在何处。 “娘娘,天不早了,别冻着小王子,咱们回吧?”瑞彩见我怔着不动,从我手中接过昭儿,言道。 “也好,昭儿也该喂奶了。”言毕,我扶了悦心的手,缓缓往元心阁走去。 大隋开皇二十年腊月初九,天降大雪,奇寒无比,整个大兴城一片冰雕雪塑,我望着空中飘飘洒洒如碎琼乱玉般的雪片,心内喟叹不已,今日可是择好的吉日,却不想这场雪来得这般突然。 我盛装大冕,端坐于暖轿之内,轿帘外,寒风冷冽,随行的婢女们个个冻得俏脸通红,杨广骑马在前,众侍卫跟在轿后,浩浩荡荡赶往皇宫。 刚到宫门口,就听到一阵鼓乐之声,文武百官分立左右,迎接杨广入宫,杨广下得马来,我亦下轿跟在其后,雪地已被清扫干净,一道朱红色流锦长毡从宫门口一直延伸至大宝中殿,杨广身着金黄色绣龙大袖朝服,肩挑日月,背负五色祥云,头戴紫金束冠,面色凝重,阔步向前行。 我着一身正红鸾鸟朝凤绣纹朝服,金银丝织就的花纹在雪光的映射下闪出夺目的光芒,鎏金步摇翡翠簪,珍珠流苏垂鬓间,贵气十足却不失娇媚。缓步前行,任雪片吹落在逶迤拖地的长长裙摆上,于正红之上加上几点洁白,竟是别有一番意趣。 文武百官按品排序尾随身后,两侧立着两列神色肃穆庄严的宫廷侍卫,行至大宝中殿门外时,鼓乐齐鸣,炮仗声声,微抬头,帝后皆着盛装高坐于上位,神色郑重。 司礼官大声宣旨,我与杨广近前朝拜,行三跪九叩大礼,接金宝金印,司礼官拖着长长的尾声又道: “跪——” 我与杨广及文武百官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立储大典,繁琐之极,一日下来,我已筋疲力尽,杨广却依旧神采奕奕。 回至府中,杨广言道: “爱妃,如今天寒地冻,不宜迁居,待来年春日,我们再迁入东宫,如何?” 我深深凝视他一眼,言道: “太子殿下不必着忙,臣妾以为晋王府虽不华贵,却也阔绰,更何况臣妾已然在此熟捻,不搬也罢。” “这如何使得?孤如今已是太子,怎可不入主东宫?”杨广眉头一皱,微有不悦。 我心内忽起几分不满,言道: “太子殿下素来俭朴,为世人称道,如今却要为了得居安所而劳民伤财么?”待警觉话中微讽之意,已然迟了,话既出口,断无反悔之意,见他面色一凛,我忙又道,“东宫虽华贵,却祸事连连,乃是不祥之地,父皇母后向来不喜奢侈,太子何不推了东宫,将晋王府改为太子府,怕是父皇母后更趁心些。” 杨广听我如此说,表情缓和许多,略略沉吟片刻,眯眼打量着我,似笑非笑道: “爱妃打得好算盘,不愧是孤的‘贤妻’,有爱妃相助,孤果然如虎添翼,哈哈!” 我默然不语,他说得没错,在他的眼中,我出策助他讨好帝后,无疑是有利于稳固储位,而于我自己,只不过是觉得东宫太过奢华,更欲令人乱花迷眼,恐他步杨勇后尘,不知进取,只知寻欢作乐罢了。 更有一层,是我最担心的,那就是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如杨勇一般,妻妾成群。 “哦?臣妾不过是真心情愿朴素而已,何来相助一说?”我挑眉冷笑,将“真心情愿”四字咬得极重。 他自然明白我言中暗讽之意,却淡然一笑,言道: “爱妃是聪明人,自然晓得轻重,什么话当在府内说,什么话当在宫内说,爱妃比孤清楚得很。”言毕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的走入雪中,径直出了府门,只派了一个贴身小厮跑来禀报我,说是去赴几个朝中重臣为庆祝他当太子设的筵席,今晚便不回府了。 我心内却是冷笑不已,宫中筵席才散不久,哪有这般急的臣子?更何况还是一夜不归,怕是急着向他的相好报喜才是。心中猛的一凉,竟似比这冰天雪地更冷冽几分,甚至是否疼痛也无所知觉了。 不知何时,阿及立在身后,沉声言道: “娘娘,外头天寒,早些回内殿歇息吧。” 我恍然回头,面色微凄,看着阿及关切的眼神,唤道: “阿及……”言语之中竟是含了几分莫名的委屈,我转过头,不让他看到我目中的迷朦,把身上的狐裘紧了紧,徐徐言道: “天寒夜冷,你与众侍卫们也早些歇息吧。” 言毕,我缓缓朝元心阁走去,廊外的雪片仍如碎裂的白玉般簌簌飞落,而我看在眼里,却觉那些碎片似砸在我的心内,却惊不起半点涟漪,心湖如死。 寂寂长夜,难以安枕,无论是窗外缓缓沉落的雪片,还是室内幽幽袅袅的安息香,都无法平缓我烦乱的心绪。彻夜未眠,我惊觉自己竟是这般在意杨广,原本以为自己配合他只是因为身份所致,如今想来,却是从第一面见他时,就已情窦初开,芳心暗许。 如此一想,心内更是五脏六腑俱裂,却是没有半分血意,仿佛窗外的雪片一样,苍白无力,任风吹零,落入凡尘。 不管是杨广情愿也好,做样子也罢,他终究是再没提起搬迁之事,只是命人将晋王府的牌子摘去,另做了一块镀金的“太子府”牌匾挂在府门上。为着此事,皇帝龙心大悦,在朝堂之上对杨广赞赏有加。 我忙着看顾昭儿,狗儿整日跟在我的身边,不离半步,忧草整日缠着阿及学武,府内一片祥和,渐趋平静,而我的心绪,却总也无法平缓,即便一心只在昭儿身上,仍会有片刻神情凝滞的时候。 这一日,我正哄了昭儿睡觉,忽听得陈婤在侧殿弹奏《碧玉曲》,清音渺渺,听得人心里舒坦,于是想到那个仙姿玉骨的锦霞,细细一算,已有大半年没去过锦霞布庄了,还是怀胎五个月时去过一次。 看昭儿睡得沉,一时半刻也醒不来,于是我把他交给瑞彩,去侧殿唤了陈婤,前往锦霞布庄。 路上积雪正融,车辘轳沾满了泥水,虽说阳光明朗,却仍旧奇寒无比,我披着一袭织金青凤裘,手握暖炉,仍觉寒意沁沁。 待下了马车,来到锦霞的绣阁,顿感丝丝暖意迎面而来,遂笑道: “锦霞在做什么呢?”说完,往她手中瞅了一眼。 但见她正面含羞涩,靠在软榻上绣一幅鸳鸯戏水图,心内略略惊奇,她什么时候玩起这般俗物了? “民女参见太子妃殿下!”许是我脚步过轻,许是她过于入神,听到我的话,她吓了一跳,忙将手中针线丢在榻边,恭身施礼。 “你我还用得着这般见外么?”我忙搀了她起来,笑吟吟道。 “不知娘娘驾到,锦霞失礼了。”她缓缓言道,然后见我眼睛直往她的绣布上瞅,急忙把绣布藏于身后,竟是一幅小女儿情态。 我吃吃笑道: “莫不是你有了心上人不成?怪不得我没看见以前那个心静如水的锦霞,原来心儿早已飞出去了。” 锦霞大窘,面颊微红,再无一丝商人的精明,虽是双十年华,却如十四五岁般。 “娘娘取笑了。” 我本是想来锦霞这听琴品茶,以求半日安宁的,没想到正好碰到这出,心内倒是大发好奇,问道: “看来是我言中了,只是这京城上下,凡夫俗子多如牛毛,能配得上锦霞的清雅之士却如凤毛麟角,不知是哪家公子好福气,能得锦霞青眼?” 锦霞抿了抿唇,看着手中绣布上“白首不离”四字,眸中有脉脉温情,却是含而不露,正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思念情郎。口中徐徐言道: “娘娘此话差矣,以前是锦霞自命清高,只以为世间万般皆为俗品,至遇到木公子后,才醒悟原来一切靠的都是个缘字。” 我见她面颊飞红,看来真的遇到真心人了,能于凡尘之中遇得自己的良人,厮守一生,白首不离,怕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 我羡慕且祝福的看着锦霞,想她年纪也不算小了,女子的青春稍纵即逝,于是问道: “能令锦霞倾心至此的,必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若有机缘,我倒要瞧瞧。可不知锦霞何时喜结连理呢?我也好送上一份大礼。” 锦霞眸色微闪,娇羞不已,手中抚着绣布上的鸳鸯,言道: “木公子亦是商人之家,只是他勤勉上进,曾言必取得功名,方来提亲。虽则锦霞并不屑于功名富贵,但男儿之志,亦是令人钦佩的,无论他将来他是官是商,是富贵还是潦倒,锦霞必追随之。” 看她神色坚定,目中却充满柔情,我心内艳羡不已,佳偶天成,本就是令人思慕不已的事情。 “如此,我先在此恭贺锦霞了。没想到今日闲访,竟遇到这种美事,他日锦霞出嫁,不管是嫁得王公贵族,还是凡夫走卒,我必亲自前往道贺。” “锦霞多谢娘娘美意。”锦霞含笑道。 闲谈半日,虽话题不再是之前的赋诗弄琴,大多是她的姻缘与我的昭儿,却也相谈甚欢,原来红尘之中,才是乐趣所在,真要学那些清高雅士,虽多了宁静,却少了闲趣。 时辰已是不早,我起身告辞,锦霞一反往日清淡,送我至门口。 杨广自被立为太子之后,政务更加繁忙,不仅忙着兵部的事,还须时常进宫帮皇帝批阅奏折,偶有闲暇回府,也总是有朝臣来拜访,每每来元心阁,均是夜半更深,虽说与我同床共枕,却很少再有闲话。 这一日晚间,杨广在书房内接见丞相杨素,狗儿来报,说是杨广屏退下人,不知在议何事,不知为何,我总觉事有不妥,身为储君,虽说要拢络朝臣,以求江山稳固,但也不至于夜间造访,若传到帝后耳朵里,怕是会令其生疑。 第47章 偷听 我想派人去探听一番,但我安插在杨广身边的侍候婢女根本无法近前,书房门十米外有杨广的贴身侍卫把守,书房之内,亦只有杨广与杨素二人,若想窃听,绝非易事,除非有超强的轻功…… 想到轻功,我想起阿及来,当年那样陡峭的悬崖,他都能背着我一步步跳下去,相比之下,他若是想靠近杨广的书房,可能也不算难事。 于是我吩咐了狗儿把阿及找来,面对阿及时,我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我总不能说我疑心自己的夫君杨广,想要去窃听吧? “娘娘有何事,尽管吩咐微臣!” 阿及于我有救命之恩,且忠诚可靠,按说我是应该信任他的,踌躇片刻,终下定决心言道: “阿及,你素来忠心,我也不瞒你了,依你的功夫,能否带我安然接近书房?”虽然我信任阿及,但也怕杨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阿及听了去,一则皇家无小事,阿及毕竟是外人;二则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也不愿连累了阿及。 阿及抬头,先是诧异的看我一眼,转瞬间已然了悟,脸上竟现出一丝喜色,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为难的说: “汉王殿下远行之前,曾一再嘱咐微臣要尽力帮助娘娘,娘娘的事,微臣必竭力而为,只是太子并非易相与之人,娘娘何必犯险?微臣一人去足矣。” 我意已决,阿及再多言也无益,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只说你肯不肯吧?” 阿及被我盯得有些发怵,只得勉强点头道: “好,微臣答应娘娘便是。” 我了解阿及,他是言出必行的,再者有杨谅嘱托一事,他对我必是忠心耿耿,遂将他视为心腹。 杨广的书房面南而建,房后是一小池,其余三面皆有侍卫把守,虽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我断然不能冒此险,唯一可以接近的,就是被杨广忽略了的北面。 北面朝水,一般人根本无法通过,杨广在北面开了扇窗子,一则是为亮堂凉爽,二则也便于赏景,只是如今春寒料峭,窗户极少打开。 我取来狗儿的一件灰蓝布衫,穿在身上,宜于在夜色中隐藏,阿及亦是一身黑衣劲装,将我背在背上,书房后水塘边有一棵大树,才抽枝芽,阿及用力一甩,一根长绳便紧紧缠在了大树上,然后他长吸一口气,低声言道: “娘娘小心了!” 我紧紧抱着他的后背,闭上双目,阿及施展轻功,身子已然腾空飞起,只一瞬间,便落了地,再睁眼,已是紧贴着书房的后墙了。 水塘与墙壁之间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我贴着墙壁缓缓移向窗子,阿及已将绳子解下,甩向另一侧的树干,以备随时离开。 窗子不大,我轻轻靠在一侧,凝神细听,却总也听不清楚,于是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水,在窗纸上轻轻一点,窗纸破出一个小洞,我睁一只眼看去,只见杨广正背对我而坐,杨素坐在他对面,两人均是皱着眉头,在商讨什么事情。 我看不到杨广的表情,只能从杨素的眼中,偶尔看到几丝狡诈之色,心内更加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密谋什么。 我将耳朵贴在小洞上,书房内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杨素道:“前番元妃被毒杀之事,本来以为是十拿九稳可以嫁祸到杨勇的头上,没想到却出来一个贱婢给他顶了帐,可见杨勇也未必只如表面一般懦弱无能。” 杨广道:“孤也没料到,他竟有此红颜知己甘愿代他赴死,好在丞相大人手段高明,做事不留蛛丝马迹,父皇母后才能对杨勇负元配妻子之事深信不疑,贬了他的太子位。” 心内不由得一惊,原来元氏之死竟真的是杨广一手策划!当时我也曾怀疑过他,但一则没有实据,我实不愿相信这是真相,于是便找百般借口,以证此事与杨广无关,自己也好安心。 心内那千丝万缕交错复杂的情意便如浓雾一般,蒙住了我的眼睛,更蒙住了我的心,其实,我一早就该明白,元氏死得蹊跷,那一口承认毒杀元氏的女子更是不像杀人凶手,而杨勇,即便只是考虑到储位,也不会随便动元氏的。 我手心微微有些发颤,握紧了袖口,继续屏息细听。 杨素微叹道:“臣仍是觉得殿下方才的提议太过冒险。”我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们策划了何事,心内有些颤惊,杨勇已是庶人,杨广顺利成为太子,他还要图谋什么呢? 杨广道:“丞相何时变得如此胆小起来?如今的杨勇不过一庶人而已。” 什么?难道他还不肯放过杨勇?我皱眉,心内越发的冷了,只觉得那个睡在我枕畔的人竟是如此阴毒,当真令人害怕。 杨素又道:“太子难道不记得了么?上次太子用苦肉计,虽然成功了,却是极险的,连带着太子妃殿下早产,差点丧生。臣以为,如今太子已是储君,只要继续勤勉下去,杨勇是威胁不到您的地位的,他日皇上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不是您说了算?稳妥为重。” 杨广道:“上次是险了些,不过昭儿早生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萧妃身为女子,受此惊吓想不早产怕是也难,不过却也有好处,若不是因了昭儿的降生,孤还不知何时才能登得太子位……还好他们母子平安,孤对萧妃,终不算过于愧疚……” 我心内霎时如乱箭穿心,只觉嗖嗖的冰凉,却感觉不到痛意,那日的刺客,竟是杨广所派,亏他那日竟表现的滴水不漏。 所有的真相皆在此刻大白,我心内说不出是悲痛还是自嘲,我与昭儿,竟也是做了他的棋子,他竟连发妻与亲子都可以利用! 我握紧拳头,强忍怒意,指甲掐入手心的肉中,有肌肤刺裂的钻心,杨广的话一字一句如滚烫的烙铁般强行印在我的心头,泛起滋滋的响声,心被剧烈的灼烧。 “太子妃殿下毕竟深得皇后宠信,太子还是该多多宠爱她,至于外间的女子——太子谨慎为佳。”杨素言道。 “这个孤自然晓得,萧妃倒也是个明理的人,立储之事她也算有些功劳,她将来是孤的皇后,孤自会厚待她。”杨广的言语之中莫名有一丝得意,话却是说的十分笃定。 我是她的皇后?将来帝后仙逝,我亦没了什么保障,他纳三宫佳丽,还会尊我为后?然而他字字肯定的语气却令人不得不信,心内微有一丝恻然,到底他还算念在我是元配的份上,多少有几丝情意的吧,我如此想,也是对自己灼燃着的心起得一丝恻隐。 想至此,我微抬手腕,抹去方才目中微起的一丝泪意,那是含着怒,含着恨,亦含着悔的泪雾。 拂袖而下时,手上的玉镯不小心碰到了窗台,发出一声低微的“叮”声,此刻夜静更深,虽是极其微弱的声音却仍旧惊得我面色发白,身子微微一颤,竟忘记自己身处只有一尺左右的小台子上,身子一个摇晃,几乎要倒进塘里,我下意识的伸手一抓,抓住了窗棂上的木杆,身形方稳,就听得杨素一声惊叫: “不好!有人!” 我这才醒悟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吓得一惊,慌得丢了窗棂,贴着墙缓缓移了两步,阿及已然看到我方才的情景,飞身过来,再不顾礼节,一把揽了我的腰拽了长绳施展轻功,带我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杨广的书房,转瞬之间,我与阿及已飞到水塘对岸,小心躲在了树后。 刚刚藏好,就瞧见书房的窗户被杨素打开,朝外张望了几眼,见他目中透出狠厉,我心内惊惧,如此一来,杨广定会立刻派人搜查府宅,恐怕是要鸡犬不宁了,我最为担心的,是我与阿及,此番隐在树后,动也不敢动,岂不是要被抓个正着? 事有凑巧,我正担忧之时,忽瞧见书房墙壁一侧竟有一只缓缓移动的影子,似乎是只寻食的野猫,我轻轻一指,阿及会意,捡了一块碎石丢了过去,野猫受惊,“喵”了一声迅速逃离,刚好借着窗棂的台子,快速爬上了房顶,消失在夜幕之中。 “原来是只猫。”杨素微微放心,合上了窗子。 我与阿及长舒一口气,借着夜色,悄悄返回元心阁。 杨广议完事过来就寝时,我已更完衣衫,只着了亵衣卧在榻上假寐,杨广推了我一把,手欲朝我亵衣内伸去,我装作熟睡不知,侧了一下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很快,他的鼾声在背后响起,而我,双目在无边的暗夜里睁得大大,眸中泛起几丝凄凉的幽华,有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 一夜未眠,只有一个问题纠结于心,缠得我头痛欲裂,那就是,杨广他,对我到底有几分真情? 府内有一年四季的花次第开放,时光便在这一次次开放,又一次次败落中缓缓流逝于指尖,我的昭儿已开始呀呀学语,这几日正步履蹒跚的学走路。 我不让婢女们在旁护着他,我自己也距他几步远,只叫他自己走过来,摔倒了,令他自行爬起,每每摔痛,昭儿总是撇着粉嘟嘟的小嘴,委屈的看着我,欲有哭意,我偏就转过头不直视他,总不给他撒娇不肯自己爬起的机会。 他是皇家长孙,说不定将来也会是储君乃至一国之君,这些挫折是须得他独自承受的,尽管别人说我对昭儿过于严苛,我又何尝愿意如此?他每次摔倒,我都会揪心的疼,若他是个女儿身,我自不会如此苛待他。 第48章 狐媚 若我有心力,必愿守护他一生,但前路艰险,若连这点苦痛与挫折都承受不起,他又如何面对将来的风风雨雨? 如此训练多日,昭儿终于可以摇摇晃晃的走路了,虽不平稳,但他红扑扑的小脸上却溢满了兴奋,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从一丈地外口中含混不清的唤着母妃,摇摆不定的朝我的怀中扑来,我将面颊紧贴在他稚嫩的小脸上,心内涌起一股巨大的幸福,却也夹杂着一丝酸涩,我的孩儿,注定要比民间的幼子多受些苦楚。 九月九日这天,秋意已渐萧瑟,我精心培植的几盆金菊傲然开放,前些日子酿的菊花酒也香气袭人,心内大悦,遂带了花与酒去宫中拜见皇后。 到了永安宫,我牵了昭儿的小手朝内殿走去,自从昭儿学会了走路,总是坚持自己走,很少再要人抱。 皇后见我带了昭儿来,满面欢喜,把昭儿拢于怀中,又吩咐了盈袖去拿果子。只是她如此欢欣,亦遮不住她满面的病容,我问道: “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唉,老毛病了,天一变凉,总会这样,明年春上,就自然会好。”皇后言道。 “这可也不是个法子,若是御医们总也瞧不出来,不如张榜招贤,说不定真能招到名医,妙手回春呢。”我道。 “算了,这把老骨头了,就不给皇上添麻烦了,也算不得是甚么恶疾,每日吃着药倒也无碍。”皇后言道。 昭儿拿了果子,笑嘻嘻的往皇后嘴里塞,皇后笑得合不拢嘴,言道: “昭儿到底孝顺,有了吃的尽想着皇祖母。” 我笑一笑,言道: “昭儿有幸得母后垂爱,也是他的福气。”其它皇子们庶出的皇孙也有几个,只是皇后不待见庶出之子,所以他们也甚少进宫来招皇后烦。 皇后向来用膳极少,只是因为心疼昭儿,今日竟多用了几块点心,连盈袖也笑着说: “太子妃殿下该多带小王子进宫陪伴,娘娘可甚少如此开心呢。” “正是了。”我应道。 过了片刻,皇后嗅了嗅,问道: “本宫似乎闻到菊花酒的味道了?” 我忙起身,唤了狗儿将酒与花搬进来,笑道: “看儿媳这记性,只顾着说话,竟把要孝敬给母后的东西给忘了,这菊花是儿媳亲手培植,酒也是儿媳亲手酿制,孝敬来给母后赏玩吧。” 皇后笑吟吟令人收了东西,赞道: “还是纤儿最孝顺,今日天气不错,本宫也该起来走动走动,再赖在榻上,怕是就起不来了。” 于是简单梳洗一下,扶了盈袖出门,我亦牵了昭儿陪在身侧。 御花园万花凋谢,落叶纷纷,负责洒扫的宫女正在清理道上的积叶,见此情景,皇后感慨万端,口中念道: “秋萧萧兮叶归根,人亦随风去。”语气之中竟满含凄凉,我心中一郁,将昭儿的小手交到皇后手中,言道: “母后何出这般感慨?须知秋后是冬,冬来春又至,母后正值盛年,怎会为了几片落叶伤怀?” 皇后淡淡一笑,眸中有干涸的凉薄之色,一阵风吹来,皇后连连咳嗽,我与盈袖忙扶了她捶肩,稍顷,咳嗽止住了,我道: “母后,外头风大,咱们回吧。” 搀了皇后往回走,一个眼错,竟远远瞧见一身明黄的皇帝正在迎风亭中,身侧还立着一个粉色宫装女子,看样子,相谈甚欢,我心内大惊,急忙朝盈袖使了个眼色,微微侧身,挡住皇后的视线。 但还是迟了一步,皇后已经瞧见。 “亭子里的可是皇上?”皇后脸色瞬间阴沉,目放怒光。 我不得已只好让开身子,看着皇帝在迎风亭中龙袍随风摆动,那名宫女的粉红罗衫亦随风吹动,两人靠得极近,明黄与粉红两色衣衫纠缠在一起,仿佛两只缠绕在一起的巨大蝴蝶,夺人眼目,翩然欲飞。由于是侧面,皇帝并未看到我们。 皇后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我与盈袖,甩开一众随从,径直朝迎风亭大步走去。 盈袖急得小跑着去追,我把昭儿交到瑞彩手中,亦追了过去。 “皇上!”皇后来到迎风亭,唤了一声,目中隐有泪意。 皇帝瞧见是皇后来了,面色一怔,急忙过来扶了一把,言道: “爱后体弱,怎么出来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盈袖,你就是这么侍候皇后的吗?”皇帝转而训斥了一句随后而来的盈袖。 “不关盈袖的事,是臣妾要出来的,如果不出来,又怎会瞧见如此情景?”皇后语带嘲讽,不满的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向来敬重皇后,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但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言道: “皇后多心了。” 皇后喘了口气,怒视着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喝道: “哪来的下作小蹄子!竟敢狐媚惑主!抬起头来!” 那宫女颤微微抬头,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满眼泪水盈于睫上,一张俏脸吓得煞白,嘴唇有些发抖,但模样甚是标致。 “果然生得一幅狐媚相。皇上,不是臣妾善妒,目中不容人,宫中妃嫔众多,都是中规中矩之人,哪就由得这般下作的小蹄子来媚惑皇上了?”皇后脸色有些苍白,因怒气而变得有些狰狞,皇帝面色讪讪,并未言语。 皇后转而斥问道,“你是哪来的贱婢,到底安的什么心?” “奴,奴婢映雁,是,是御花园的洒扫宫女,奴婢只是,只是捡到了皇上丢的玉佩,过来还,还给皇上的。”映雁浑身发颤,举起手中一块雕龙翠玉,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泪珠滚滚而下,可怜兮兮的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目中微露怜悯之色,却也不敢求情,只好转过头去不看她,他是晓得皇后的厉害的,此刻他越是求情,怕是这个叫映雁的小宫女下场就会越惨。 “哦?”皇后目光一凛,已瞥见皇帝眼中的怜悯,更是怒火中烧,言道:“怎知不是偷了东西来谄媚皇上的?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映雁面色惨白如纸,双瞳睁圆,蓄满了恐惧,惊呼道: “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见皇后无动于衷,转而跪行至皇帝脚下,扯住皇帝的衣角,泣道: “皇上救命啊——” 皇帝面色微怒,盯着皇后,言道: “朕是把后宫全权交给皇后处理,可是皇后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性命吧?” 皇后冷眼看着皇帝,目中微戚,口中道: “皇上心疼了?既然是皇帝求情,臣妾又怎敢不给面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掌嘴一百,罚去苦刑司吧。” 皇帝嘴动了动,却也没再说话,依照皇后历来治宫的狠辣,能从她手中留得一命,已算不错,遂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只余怒意满胸的皇后,与卧在地上吓得花容失色的映雁。 见得皇帝走远,皇后身子微微一晃,竟如秋风中的落叶,摇摆不定,缓缓倒去,盈袖眼尖手快,急忙扶住,焦急唤道: “娘娘,娘娘!” 我亦扶住皇后,劝道: “母后犯不着跟这些贱婢动气,凤体要紧。” 皇后面色苍白,双目微闭,浑身软绵无力,忽然“噗”的一声,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49章 驾薨 我心中一惊,忙用手绢擦拭,但皇后已经瞧见,面色更加凄惨,嘴角浮起一丝惨笑,声若浮云: “扶我回宫。” 永安宫,御医们齐齐赶来,皇后却已昏迷不醒。皇帝方才忿然离去,去请他的小太监还未回来,我焦急的在殿内走来走去,时不时追问御医: “皇后娘娘如何了?” 众太医皆摇头垂叹,恐怕已是无力回天。我将昭儿抱至皇后跟前,忍不住哽咽道: “母后,您醒醒……昭儿,快喊皇祖母。” 昭儿小手轻抚皇后的脸,含糊不清的唤着皇祖母。 不知是不是昭儿的呼唤起了作用,皇后悠悠醒转,睁眼后伸手摸了摸昭儿的头,目中尽是慈爱,声音虚弱无力: “好孩子,听你母妃的话。” 然后又抬眼对我道: “纤儿,母后怕是不行了,母后一去,你父皇必定会有诸多内宠,荒废社稷,这个你过问不了,母后只求你约束好广儿,带好昭儿,广儿是未来的国君,大隋的希望。” 我忍泪点头,心中深深感动,同时也酸楚万分,为了大隋,皇后可以说是熬尽心血,到头来皇帝竟如此对她,据说皇后这一身“旧疾”都是因这几年皇上总是因色误政导致,遂劝慰道: “母后放宽心,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还有,本宫去后,不得大办丧事,过于奢糜。”皇后摇头,自知大限已到。 说完这一番话,皇后有些气喘,还想再交待点什么,却已浑然无力,欲语而不能,眼角褶皱细密,老泪纵横,眼睛死死盯着殿门口。 我心里明白,她一定是在等皇帝,等那个她爱了一辈子,辅佐了一辈子,临终却让她承受背叛痛苦的丈夫。 急忙朝盈袖使了个眼色,让她速速派人再去请皇帝。但是皇后却急促的喘息起来,我忙叫御医近前,但只有片刻时候,皇后的喘息骤然停止,御医满面哀色,沉痛呼道: “皇后娘娘驾薨!” 我泪如泉涌,忍不住伏在皇后身上放声痛哭起来,这些年,皇后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从未亏待过我半分,这份恩德我是铭记在心的。 皇后逝了,双目仍死死盯着殿门口,但始终没能等来那抹明黄。我轻轻抚上她的双目,帮她合上,心中悲痛难言,昭儿似乎懂得生死之别一般,竟也哇哇哭了起来。 “皇后!”皇帝终于来了,却始终是迟了一步。 我缓缓站起,并不施礼,直直盯着皇上,几欲喷出火来,一字一句道: “母后已仙逝!” 皇帝愣愣看我一眼,许是他没想到我会用如此生硬的语气与他说话,然后几步近得榻前,握住皇后的手,满面悲伤,垂首不语。 我心内生起几分恨意,若不是今日皇帝在御花园拈花惹草,若不是他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皇后至于去得这般快么? 如此一想,更觉皇帝面上的悲伤全是假的,虚伪!说不定他心里早就盼着皇后逝了他好纳新欢呢。 皇帝看到我怒目而视的眼神,微微有些不自在,我料定他不会拿我怎么样,毕竟我是他的儿媳,毕竟皇后的薨逝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一丝愧疚,不知是不是我对他不满的缘故,总觉他的神情中多了一分无情的解脱。 “吩咐下去,朕要厚葬皇后,以古今从未有过的礼遇厚葬。”皇帝面现哀色,对身旁的侍从言道。 我冷眼看他,从前对他的尊敬此刻已荡然无存,语气之中多了一分鄙夷: “陛下难道不知皇后娘娘向来反对奢侈糜费么?如果陛下过于奢侈,怕是母后泉下有知,亦会不安的。” “这个——”皇帝微微愣怔一下,片刻之后,忽然面现一丝恼意,语气硬梆梆道: “朕自有分寸!” 我噤声不语,默默跪于皇后榻前,直至众皇子王妃闻讯皆赶到,哭嚎声一片,或真或假。 皇后的遗言我终是无法帮她完成,灵柩在宫中的延寿殿诵经超度了七七四十九日后,皇帝用尽一切排场,将皇后风光大葬于皇陵。 那天,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皇子皇孙,朝廷大臣皆身着素衣孝服,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缓缓前行,家家户户门口皆高挂白灯笼,整个大兴城都是一片凄惨的白。我跟在灵柩之后,眉头深锁,只在心内默念:母后,您安心的去吧。 我如此默念,心内却更加酸楚,皇后刚满头七之日,皇帝便宠幸了那个叫映雁的宫女,并封为贵人,对于皇后,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与讽刺。 而我,除了将一腔怒火隐藏于心,又能如何? 雪片在空中化作点点繁密的乱絮,撒在众人的身上、脸上,由于初入冬,气温不甚低,雪片落在脸上时,立刻融成水珠,仿佛晶莹的泪,只可惜,真有泪者有几人?天助人悲罢了。 待昭儿能够清晰的唤一声“母妃”时,春日的暖阳已照得人愈发的慵懒了。杨广这些日子鲜少回府,没了皇后的约束,更加肆无忌惮的流连烟花之地,处处拈花惹草。 而我,自知多劝无益,反而徒惹伤心,干脆眼不见为净,对他不理不问。婆婆见我每日除了陪伴昭儿的时间外,总是郁郁不乐,于是劝道: “公主的性子到底倔强了些,太子殿下虽有些出格,但到底年纪轻,公主不该每日对他冷眉冷眼,岂不知柔能克刚?翻遍整个大隋恐怕也找不出相貌及得上公主的。” 我哂笑一声,心内更觉凄凉,婆婆不会知道,我最在意的其实是他的欺骗。他是未来的皇帝,即便是三宫六妃又有何奇怪?我不是独孤皇后,没有她的手腕与家势。 “婆婆,纤儿觉得如此平淡度日也好。” 婆婆长叹一声,面上的愁云更甚,徐徐劝道: “公主只顾眼下么?太子总归会有登基为帝的一日,那时天下唯他独尊,再用不着藏着掖着,窃玉偷香,即便他要把天下美丽女子皆收入宫中,又有谁能阻得了?不仅如此,恐怕天下稍有姿色的女子都抢着要进宫吧。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总要想想昭王子,将来后宫若是有其它妃嫔生得儿女,岂不是视昭王子为眼中刺?历来夺储篡位,都是血流成河的啊。” 婆婆说完,目光深邃的看了我一眼,含满了期盼。 只要一提到昭儿,我心中总是莫名一动,我又怎会让他人伤害到我的昭儿?遂神色凛然,言道: “我必会拼死护着昭儿!” 婆婆依旧叹息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老奴知道娘娘会如此,换作是老奴,也会拼死护着昭王子,可惜有些事情,并非你我能护得了的。老奴在梁宫多年,深知宫中得宠失宠的利害,即便是贵为皇后,如果不得皇上的意,怕是与冷宫废妃无异,随便一人便可踩在头上,任意作践。” 我闻言一惊,只以为我与杨广相安无事便好,却没想到这一层,世间再棘手的事,恐怕也禁不起枕边风,我脑中倏忽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卧在杨广枕畔,给昭儿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软玉温香最迷人心志,杨广一定会深信不疑,那么,我的昭儿…… 第50章 隐忍 昔年汉成帝宠爱赵飞燕赵合德姐妹,二人亲手害死后宫众多嫔妃子嗣,而成帝却视而不见,任她二人妄为,可见后宫女子若是得了恩宠,怕是连朝政也能左右了。 即便世间再不会出如赵氏姐妹般狠毒的女子,但我若任由这般下去,怕是也对不起独孤皇后的在天之灵,亦对不起我的昭儿,更何况——杨广到底是我的夫君。 我看着婆婆,微微点头,感激一笑,言道: “多谢婆婆指点,纤儿必不甘堕落,昭儿与南梁的万千黎民,都是纤儿应该担负起的责任。” 婆婆长舒一口气,笑容满面,言道: “老奴就知道,公主不比寻常人,自不会只贪图一时的安宁。唯有隐忍,方成大器。” 我面含笑心含悲,拉了婆婆坐在美人榻上,道: “婆婆,您在梁宫多年,就给我讲讲梁宫的事吧。” 窗台下,几株红艳如霞的牡丹在暖暖的春风吹拂下,渐渐散开骨朵,朵朵硕大如碗口,芬芳满溢,正是春困时节,阁内静谧得只能听到微风拂叶的沙沙轻响,我靠在婆婆的身上,闭上双目,听婆婆讲述一件又一件发生在梁宫的事情,或令人提心吊胆,胆颤心惊,或大快人心,令人直呼解恨。 整个午后,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中度过。 再见杨广时,我已挂上满脸柔和的微笑,行至书房,殷殷献上一盏亲手做的参茶,柔声道: “广郎辛苦了,歇息一下用盏茶吧。” 杨广微微一愣,仿佛吃了一惊,自我那日偷听到杨广与杨素的谈话后,再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每日都是一副拒人的冰冷表情,今日乍一来到书房,别说是杨广,就连精心筹划了数日的我,亦觉得浑身大不自在。 “爱妃有心了。”杨广目中浮出几丝柔情,痴视着我,参茶捧在手中,竟忘记往嘴边送了。 今日的我一袭浅蓝轻纱曳地长裙,柔绢挽带拖在臂弯,腰间系一条花蕊黄丝带,婀娜身段尽显。发间并无贵重首饰,只一支白玉簪斜斜挽住长发,双鬓各插一朵含苞欲放的绿芍,眉若远山,眸含浅笑,清新淡雅,且不失妩媚。 见杨广痴痴看我,我知道目的已达到,遂“咯咯”一笑,绕过宽大的花梨木书桌,袅袅走向杨广身畔,每走一步,心内便愈加紧张一分,以至于到了杨广跟前时,面上羞意已胜云霞。 杨广起身,挥退婢女,一把将娇羞万状的我拢入怀中,伏在耳畔轻柔道: “爱妃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竟还如小女儿一般羞怯。可不知还会像小女儿家一般与孤赌气呢?” 听他言语打趣,我垂下头,面现诚恳,正色道: “从前都是臣妾小心眼,过于小家子气了,还请广郎不要与臣妾一般见识,不要像这些日子一样,对臣妾不闻不问,岂不知臣妾心里有多担忧,唯恐广郎不要臣妾了。”言毕,泫然欲泣,点点珠泪蓄在目中,可怜兮兮的抬头注视杨广。 杨广目中怜意甚重,抹掉我眼角的滴滴珠泪,将我抱得更紧,揶揄言道: “爱妃天仙般的妙人儿,孤怎会舍得不要你呢?外间的女子如何比得了爱妃?你个小醋坛子。” 我将脸紧贴在他的怀中,虽心如针刺,却依旧柔声婉婉道: “臣妾只是一心恋着广郎,总不想与别人分了去。”说完,我抬眸看她,蕴着委屈与不舍。 “哈哈哈……到底是母后调教出来的人,性子倒倔强,无论将来怎样,孤总不负你,纵然身边有再多的女子,爱妃终是孤的正妃,或者是——皇后。”杨广将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极郑重,并不像为哄我一时开心而随口说的。 我心中冷笑,将来我是注定要与许多女子共侍一夫的了,唯一能聊表安慰的,便是杨广的这句话了,是真的对我有情,还是出于恻隐之心,也许两者皆有之吧。 那一夜,元心阁内春宵帐暖,爱意无边,说不尽的温柔,道不尽的缠绵,至晨起,甫一睁眼,见杨广正直愣愣瞅着我,目含温柔,我心内一热,媚生两颊,娇嗔道: “广郎何故这般看着臣妾,是臣妾脸上长花了么?” “爱妃之美足可令百花羞惭,又怎会有甚么花敢长到爱妃脸上来自取其辱?”杨广呵呵笑道。 这样的融洽,这样的温柔,恍如梦境一般,若不是我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此刻的我该是如新婚时一般幸福无比的吧? 然事无假如,知道的终究是知道了,眼前人依旧,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心中人了。 见我垂眸不语,杨广只当我睡意未尽,轻轻帮我盖了下被角,含笑言道: “爱妃昨夜也辛苦了,多睡会吧。” 我害羞的以被遮面,不理会他,他笑了一声,道: “孤去父皇那批折子了。” 言毕自起了身,出府去了。 自从皇后仙逝后,我极少进宫,只要不是皇帝思念昭儿了,传我进觐,我再不踩宫门半步。与杨广言和之后,他出去寻欢的次数少了许多,除了每日在宫中忙于朝政,多余的时间,大多逗留府中,陪伴我与昭儿,如此一晃,已近中秋。 照例要进宫一起宴饮的,杨广一早便去了宫中忙于政事,未回府来,只教人备了轿辇,载我与昭儿入宫。 因是团圆之日,只设了家宴,并无外臣,众皇子皇孙与王妃命妇皆是家常装束,并未刻意着妆,不同的是,众妃嫔再不似以前那般中规中矩,而是个个浓妆华服,争奇斗艳。 数月未见过皇帝,今日一见,心内吃了一惊,只见他高坐上位,面容有些枯槁,颧骨高耸,龙袍略显阔绰,竟比以前瘦了许多,目中没有了以前的锐利锋芒,虽然仍是精神焕发,但比起数月前,倒像老了十岁一般。 身侧的女子不再是皇后,而是新晋封的宣华夫人,就是陈婤的姑姑,当年的陈贵人。如今的宣华夫人再不似以前那般低眉顺目,言行谨小慎微,而是皇帝面前一日不可离身的红人。 “陛下,再多喝几杯嘛。”宣华夫人凤眼迷离,媚眼如丝,皇帝早已被她劝得神魂颠倒,喝得大醉。 其它妃嫔也不甘示弱,纷纷朝皇帝敬酒,皇帝也不顾当着儿女子孙的面,一边一个,左拥右抱。我冷眼旁观,只觉心内寒意沁沁,皇后一生为了皇帝倾尽心血,如今尸骨未寒,皇帝却早已将她忘得干干净净,心内只为皇后叹不值。 这种场合,我是再不愿呆下去,也不愿再让昭儿看下去,于了牵了昭儿,去永安宫闲坐。虽皇后七七早过,但盈袖仍旧是一身素服,见了我默默施了一礼,道: “奴婢参见太子妃殿下!” “盈袖勿须多礼,我只是带昭儿随便走走,数月未来永安宫,倒还是老样子。”我扶了盈袖一把,四顾言道。 盈袖浅浅起身,面上仍有哀色,淡淡道: “奴婢总觉得皇后娘娘并未走远,她就在天上看着呢,所以永安宫,也不会变样子。”盈袖抬头,语含愤懑,更有凄凉。 我能明白她的心思,如今的皇宫再不是皇后在时一片清平了,皇帝每日只知与众妃嫔寻欢作乐,夜夜笙歌,置国事于不顾,如果皇后真的在天有灵,怕也是愤恨满怀吧。 第51章 盈袖 “盈袖对母后可谓忠心不二,相信母后在天之灵,定会欣慰不已,只是一直守在这永安宫,你不觉得寂寥么?”此时的永安宫即使表面与从前一般无二,但实际上与冷宫又有何异?盈袖苦守于此,真真是白白浪费大好年华,我心下着实怜她一片赤诚。 “不,奴婢谢太子妃殿下体恤,奴婢曾在皇后面前许下志愿,有生之年,必不离永安宫,皇后去了,还会有新主子进来,除非新的主子不要奴婢了——奴婢亦会追随皇后娘娘而去。”盈袖跪倒在我的面前,抬眸定定看住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我没料到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有这般刚烈心肠,心内大为感动,亦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隐隐的盼意。她盼我入主中宫之意溢于言表,而我亦是了然于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赞言道: “到底是母后一手调教的人,忠贞刚烈,外柔内刚,只可惜如今宫中不太平,你可要多加小心。”我用长长的白玉银边护甲轻轻拍了两下盈袖的肩,扶她起身,然后再不多言,只带了昭儿与一干随从出了永安宫。 远远的丝竹之声依旧未绝,我带了昭儿闲闲往金麟池行去,圆月如银盘,照在金麟池淡淡的波纹上,泛起层层银色的涟漪,昭儿看得大喜,挣脱了我的手奔过去,口中唤着: “水晶宫,水晶宫!”他把月下的金麟池当作了婆婆故事中的水晶宫,惹得我们呵呵直笑,我怕他玩心起来跌入水中,忙紧走几步跟上,幼儿不知疲倦,到处钻来撞去,待他觉得累了,肯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绕着金麟池行了半圈。 此处临近皇帝居住的仁寿宫,侧旁有一座华贵的宫殿,我以前甚少来,只依稀记得是永福宫。皇后在时此处空着,据说前些日子封宣华夫人时,便把她从偏僻的落梅宫搬到了永福宫。 树木丛丛,花影幽暗,仿佛有人在树丛中低语,我本也不在意,只是那人的背影颇有些像杨广,我抱了昭儿,侧耳细听,但距离的得远,声音又小,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 “这东西……要记得加大点量……” 恍惚看见杨广把一包东西给了他对面的那人,只因被他挡着,我看不甚清楚,感觉像是一名女子。正待走近些细看,不料陈婤忽然赶来,大声笑道: “来,公主累了,奴婢来抱小王子!” 我暗叹陈婤来的真不是时候,她的高声言语已惊动了杨广,待我把昭儿交给她后,再回头去看,那女子已匆匆离去,仿佛是宣华夫人,但光线幽暗,又距离得远,我不敢断定。 杨广循声而来,眼睛微眯看着我,问道: “爱妃怎在这里?” 我有些疑惑的笑了笑,道: “陪着昭儿耍着过来的,倒也没留心是什么地方,广郎缘何在此呢?” 杨广盯着我的眼睛,眼神仿佛要把我灼透了一般,言道: “父皇喝多了,孤把他送到永福宫安歇。” “哦?就没有其它事么?”我的眼神瞟向刚才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口中假作不经意问道。 “爱妃看到什么了?”杨广用力揽我入怀,伏在我耳畔轻声问道。他神色中竟有一丝紧张与阴厉,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在别人眼里,我二人状似亲密,仿佛恩爱的小夫妻,但我心里却深知,杨广这是为了掩饰他的紧张,心中更加笃定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我着实想不出,他到底又耍的什么阴谋。 略略转眸,思忖该如何答言,这是在皇宫,若我一句说错,不仅会开罪杨广,被有心人听了去,更会无事生非,捕风捉影,毕竟我二人是当今的太子与太子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处不胜寒。 “臣妾只看到金麟池夜景绮丽,桂香怡人,广郎在此闲步赏月。”我盈盈转身,看着一池波光皓月,眸中已蕴满温婉的笑意。 杨广挽了我的手,道: “爱妃看得很明白哦,孤其实也是在等爱妃呢。”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幽幽一叹,身边的人是我的夫君,却也是我要时时提防,刻刻逢迎的人。 回府后,几日来,我一直心神不宁,总是想着杨广塞给那女子的东西到底为何物。 照理说,从我听到的那几个字来揣测,不该是女子用的东西物什,虽说杨广恋慕美色,但到底是在宫里,纵然宣华夫人长得俊俏妖绕,但也算是他的母妃,若他看中的是永福宫的某个宫女,那就更解释不通了,依他的身份,自然不用弄些什么东西去讨好一个区区宫女,自然有人心甘情愿来巴结。 我思来想去,心中猛然一惊:不会是药吧?难道杨广已经耐不住太子府寂寞,想要快些登基么? 这个想法害得我整夜难眠,但最终还是被排除,且不说这几日并未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单单说皇帝的膳食,就难以糊弄,自有宫人宦官代他先尝,想蒙混过关几乎不可能,而且量他杨广也不敢明目张胆,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如此暗自揣测了几日,我决定到杨广的书房去看看,幸许能有所发现。 刚到书房门口,就见杨素匆匆出门,由于走得急,几乎撞到了我,他一惊,面色有些不自然,忙微微屈身,道: “老臣见过太子妃殿下!” “丞相多礼了。”我淡淡言道,心中对杨素莫名的反感,总觉得他一来准没好事。 恰好站在窗前,窗子虚开着半扇,我斜视一眼,正看到杨广把一小包东西塞入袖中,恍惚与那晚所见的东西形状大小差不多。如此,杨素倒像是特意来给杨广送那一小包东西了。 “臣妾给广郎送参茶来了,只是不巧,刚好丞相也在。”我把目光从杨广身上微微转到杨素身上,想看他二人玩的什么把戏,只可惜杨素老道,杨广深沉,我什么也没能看出。 “丞相正要告辞,爱妃来得正是时候,孤刚好有些口渴。”杨广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杨素离开。 杨素大步离去,我侧目看着他的背影,口中道: “丞相今日怪怪的,怎么看到臣妾似乎很紧张呢。” “怎会?爱妃看走眼了吧,孤倒没觉得丞相有何怪异之处。”杨广淡淡一笑,颇有深意的看我一眼。我心内微惊,只觉得杨广面上虽挂笑,眼神却是冷冷的。 将参茶奉上,我只做随意的帮他整理书案,眼神却时不时扫过桌案上的各类文件,但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奏折与兵法书籍,我没看到任何可疑的物什。 杨广用完茶,勉强皱了下眉,仿佛极愁似的,对我言道: “爱妃去置办些上等的人参燕窝等滋补品,明日随孤进宫。父皇龙体受损,母后又不在了,咱们做子女的,也该尽尽孝心。” 我心内甚是诧异,皇帝最近整日沉迷声色,龙体受损是必然的,只是杨广何是起了这份孝心? “父皇怎样了?”我忙问道。 杨广摇摇头,面上愁苦十分,言道: “近几日总是辍朝,气色极虚。”他虽然面带沉重,但语气却很轻松,甚至眼睛总是失神的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我答应一声,下去准备,心里却总有一丝不安,见惯了杨广的笑里藏刀,阴厉残忍,如今只要看到他稍微起了点善心,我直觉上就会认为他又在耍什么阴谋了。 第52章 阴谋 次日清晨,杨广携我一起进宫请安,下了轿辇之后,杨广并未往仁寿宫,而是直接朝永福宫而去,我有些诧异,问道: “你怎知父皇一定在永福宫?” 杨广诡秘一笑,道: “孤神机妙算,爱妃只管跟着孤,看算得对是不对。” 我轻哂一声,揶揄道: “那你倒是算算宣华夫人见到你我,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呢?” 杨广脸色微变,斜斜看我一眼,并未言语,径直朝前走了去。 我讨了个没趣,怏怏的跟在后面,心里着实有些不悦,怎的提起宣华夫人,他的面色就变得那般快呢? 当年我曾有恩于宣华夫人,她得宠后,对我向来也是礼让几分,但自从前日盈袖偷偷捎了信给我,让我提防着杨广与宣华时,我便觉事有不妥。 宣华是皇帝的宠妃,杨广又是当今太子,如果他二人有甚么瓜葛的话,岂不是皇门耻辱,大隋蒙羞?盈袖是冰雪聪明的人,中秋那夜就有意跟随我,我亦回应了她,照理说,她在宫中多年,知道的事应该比我多,处事也向来谨慎,若无几分把握,断不会将此事禀报于我。 如此凝眉思索,待回过神时,人已来到了永福宫。果见皇帝端坐大殿,正用着早膳,我与杨广候了一会儿,待皇帝膳后,上前请安,并献出我昨日准备的参茸等物。 “父皇最近气色不佳,该多多调息,凡事不可太过操劳。”杨广恭顺的立在皇帝面前,满面仁仁孝父之意。 皇帝眼神呈灰色,表情恹恹,喝了口参茶提提神,言道: “你来的正好,朕书房里有昨个儿呈上来的一叠折子,你去看看,若无大事,不必禀报于朕。” “是,父皇。”杨广低头应了一声,面色严谨,我立在他的身侧,微微转眸间,恰好瞥见他唇角的一抹得色。 杨广去了皇帝的书房,我本来是要即刻回府的,只因宣华夫人一再挽留,加之我对她与杨广之间的事心存疑虑,于是决定多逗留一会儿,或许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皇帝虽身体疲乏,但因有大臣求见,不得已回了仁寿宫。 我与宣华寒喧了几句,她似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言道: “瞧本宫这记性,前几日就说把给昭儿做的衣物着人送去,这几日皇帝龙体欠安,一时忙得给忘记了,正好你来了,就顺带着拿回去罢。”言毕,拉了我的手进了内室。 宣华的针线真是没得说,针角细密平整,绣线与布料皆是上上之选,柔软顺滑,摸着便觉舒服,且布料上有幽幽的香甜气息,小孩子见到,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我微微欠身,感激道: “多谢娘娘!” “你我还需这般客气么?且不说你当初曾对本宫多有照拂,只看在你待婤儿如姐妹的份上,本宫也该尽尽心。”宣华夫人笑意盈盈,将小衣服折叠整齐,交到我的手中。 “宣华妹妹可在么?”外面传进一声娇滴滴的女音,听起来好像是荣华夫人。 宣华夫人忙出门相迎,只余我一人在内室,我正考虑着要不要一同迎出去,忽瞧见梳妆台下,一个小小的抽屉半掩着,露出一张宣纸的边角,顿觉眼熟,心思电转之间,已是想到,这不就是杨广藏于袖中的那种纸包的颜色么? 虽说我并未看分明,但是已见过两次,还是有些印象的,于是趁着宣华刚刚踏出室门,我疾走几步,拉开檀木抽屉,令我失望的是,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只余一张空空的纸。 我将纸拈起来,仔细检查,发现折痕处隐约有一些碎屑,听得室外荣华夫人与宣华夫人一边说笑,一边进来的声音,我急忙用护甲的尖刮去纸上的碎屑,匆匆将抽屉复位,站好,一手拢于袖中,另一手捧了宣华送给昭儿的衣服,假意欣赏。 “纤儿见过荣华娘娘!您瞧瞧宣华娘娘这针线,真真是无人能及了。”我笑道。 荣华夫人接过手来,细细一看,也赞道: “宣华妹妹的针线自然是令天下绣工望尘莫及的,本宫倒不及宣华妹妹有心了,未给昭儿备上一份贴心的物什。”荣华虽嘴上称赞,但面上却有些阴晴不定,仿佛是宣华有意拉拢我一般。 我见宣华尴尬,忙言道: “荣华娘娘何出此言?昭儿能得两位娘娘心疼,就是他天大的福分了。” 宣华亦道: “妹妹闲着也是闲着,左不过是多出点力吧,别的东西也送不出手,哪能跟荣华姐姐比,昭儿周岁时,送的那长命玉锁,可是世间难得的啊。” 听宣华这样讲,荣华夫人面色微微和缓,遂道: “本来以为皇上在妹妹这,所以特特煮了燕窝粥来,没想到皇上已经离开了,姐姐也就不多留了,还要趁热把这燕窝送到仁寿宫去。”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便走。 荣华夫人一走,宣华面上的微笑瞬间消失,看着她的背影,含着一丝恨意,言道: “什么东西?尽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看你岁数长尊称你一声姐姐,真就登鼻子上脸了!” 我微微错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宣华发怒,看来两位夫人之间争宠不和之事亦非虚传了,只是这事我不方便插口,只笑道: “娘娘莫恼,不值得。纤儿想起府内还有些事情,先告退了。” 宣华大约也为刚才的失口之语有些尴尬,遂笑道: “那本宫就不留你了,日后常来永福宫坐坐。” “是,娘娘。”我应了声,退出永福宫。 回府后,我悄悄召了狗儿来,将护甲尖上的碎屑用一块干净的绢布擦去,然后将绢布叠好,交给狗儿,嘱咐道: “你速速出府去寻人查验一下这是何物,不得泄露身份,回来只禀报我一人得知即可。” 狗儿应了一声,出去了。我闲闲卧在榻边,心绪不宁,唯恐自己的猜测被证实。 至掌灯时分,狗儿来到内室,我挥退众人,见狗儿脸上羞红,面色尴尬,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说,心内大奇,问道: “怎了?查出来了么?” “查,查出来了。”狗儿结结巴巴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还不如实告知我。”我有些着急的催促道。 狗儿走近我,脸红到了脖子根,小声道:“大夫说这是迷情粉,是,是春药。” 心内蓦的一惊,慌得手中的茶盏抖落在桌案之上,泼了一地茶水。先前我只怀疑杨广给皇帝下了某种令人不易察觉的慢性毒药,却没想到杨广荒谬至此,竟给皇帝用春药!难怪自从皇后逝后,宫中就纷纷传言,皇帝夜御数女,我本来还甚是纳闷儿,毕竟皇帝早已不是壮年之躯,如今心内却已了然了。 我含着惊讶与愤怒,颓然坐到榻上,一股无名之火充溢心头。我的夫君,我曾经一心以为的良人,竟是这般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下得了如此狠手。如今我更加肯定中秋那夜在永福宫门口见到的与杨广一起的女子是宣华夫人了,还有那句“这东西……要加大点量……” 怪不得皇帝短短半年,便如老了十岁一般,竟是杨广伙同宣华夫人一起加害于他,且不用毒药,不用武力,便这样兵不血刃的令皇帝自行堕落,杀人于无形。 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皇帝必死无疑! 杨广,竟能如此不顾羞耻之心,简直不配为人!再想起那夜的刺客之事,便不足为奇了,一个连亲生父亲都能加害的人,又怎顾惜得了妻与子?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锦被,只觉阵阵寒意袭上心头,狗儿见状有些担忧的问道: “公主,怎么了?这药?” “没事,你下去吧,记住,今天的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我脸色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潮红,语气也带了些轻颤。 狗儿见我面色不好,却又不敢深劝,只得退了出去,但还是不放心,一直守在门口,我心乱如麻,无暇他顾,只想着在这件事中,杨广、杨素与宣华夫人各自担当了怎样的角色。 杨广与杨素是为了早日称帝,定为主谋,这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而宣华,如今正得圣宠,难道她仅仅是为了争宠才采用的如此极端的方式吗?宣华不是愚笨之人,岂能不知一旦皇帝驾崩,她无依无靠,除了守陵,她几乎别无选择。 而枯守皇陵要比在宫中生活凄惨多了,身为自幼生长在深宫的南陈公主,她该明白这些。除非她是被杨广胁迫,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南陈已亡,她一介女流,杨广如何能要胁到她呢? 难道说是杨广许了她某些条件?而这个条件——我一阵胆颤,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能比做皇帝后妃更大的恩宠与荣耀吗? 不,不,宣华夫人在辈份上怎么说也算是杨广的母妃,即便杨广好色荒淫,违背伦常,与宣华苟且,但当着天下人的面,恐怕他不敢给她名份的吧? 可是宣华为什么要帮助杨广谋害皇帝呢?原本对盈袖的话只是猜测,如今却是信了几分。 虽说皇后逝后,我对皇帝一向没有好感,甚至有些憎恶,但他到底是一国之君,皇后至死都盼着爱着的男人,不管出于何种心理,我都觉得此刻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弑父夺位之事发生,更何况主谋还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我该怎样阻止皇帝继续服用迷情粉呢?心内再次焦虑起来,忍不住起身踱步,终是想不出妙策。 我的身份是儿媳,不管是直接禀报还是暗示都不妥,更不能让皇帝知道这是杨广的阴谋,否则,太子府上上下下,恐怕都得陪葬。 第53章 立后 我思来想去,见陈婤进来帮我梳洗更衣,忽的心生一计,如今我除了走宣华夫人这一路,其它路均是不通的,而我待陈婤向来如姐妹,她又是立过誓言的,应该值得一信。 但心内仍是惴惴,觉得哪里不妥,却又理不出头绪来,尽管我不知道宣华夫人能否听得进去陈婤的话,但此时此刻,也唯有一赌了。 “公主怎的心事重重?不知所为何事?”陈婤帮我卸下发饰,见我直直盯着铜镜发呆,问道。 “哦——”我假作沉思乍醒一般,闷闷道,“我今日随殿下一起进宫请安,瞧见父皇面色极差,难免忧心。” “公主多虑了,皇帝陛下吉人天相,自有神灵护佑,不会有事的,偶有小疾,倒也无妨。”陈婤开解道。 我依旧叹息连连,摇头道: “别的倒还好说了,只可惜我一向敬重宣华夫人,她又是你的姑姑,如今正得宠爱,却一直未孕,倘若父皇——岂不是可惜了,按照规矩,无所出的嫔妃或是陪葬,或是守陵,无一能免。” 从铜镜中映出陈婤被惊吓到的面庞,眼珠急转之中,有一丝慌乱无措,却又很快镇定下来,放下最后一根挽发的簪子,屈身拜我,眸中含泪,泣道: “公主一定要帮帮姑姑啊,奴婢如今只余她一个亲人了,她身体向来不好,如何受得了守陵的苦?” 我无奈叹息,扶陈婤起身,道: “我也敬重宣华夫人,只是本朝延续了前朝的祖制,规矩难改,将来之事,谁都难以预料,我也是爱莫能助,如今也只有她自己能救她自己了。” 陈婤抬头,眼眸微转,问道: “请公主明示。” 我起身,朝着卧榻走去,长长的发丝披散在腰间,随着我每一步的走动微微飞散,缥绎轻灵。洗尽铅华,卸去妆饰,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言道: “别无他法,只有尽力保住皇帝的龙体,宣华夫人才能得以庇护,如若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皇帝已不是青壮之躯,若不收敛些,怕是难以支持。” 陈婤自然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微微尴尬的点点头,如今朝野上下,无不传闻皇帝暮年荒淫,夜夜笙歌,尤以宠爱宣华夫人最甚。 “多谢公主提醒,只是姑姑她并不是传言中的狐媚女子,皇帝若要临幸,她岂有拒绝之理?如今,奴婢也唯有去劝上一劝,愿她多尽些心思服侍皇帝陛下。” 陈婤面上一抹楚楚之色,愁绪沿着眉梢,一直延伸至鼻端,双目之间,皱起一丝轻微的细纹,如今南陈皇宫女眷,确也只有她二人尚在京城了。 我自然不能直说叫她进宫去劝宣华夫人,以免引起宣华夫人的警惕,无论杨广与宣华有没有私情,在针对迷情粉这件事上,他们终究是有所交集的,难保她不会告诉杨广。于是道: “我们之间还谈什么谢字,更何况宣华夫人今日还送了昭儿几件小衣,可见她对昭儿的疼惜之情,我还未来得及谢她呢。也好,你明日进宫一趟,把前日锦霞布庄送来的最新款式的布料送去几匹,权作谢礼吧。” “多谢公主,姑姑一定会欢喜的。”陈婤感激道。 欢喜?我看未必,陈婤若是将我的话转告过去,恐怕宣华夫人该是犯愁的吧。她心里该清楚得很,如果杨广阴谋得逞,怕是不出半年,即可登基称帝,依传闻中我与杨广的“恩爱”,我即将母仪天下亦是铁定的事实,即便她有杨广的承诺,怕也得忌惮着我吧。 我已在言语之中明确表态不会违背规矩家法,即便在朝堂上,依她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维护她半分,如今,唯有陛下的圣宠是她最大的保障,若她与杨广同谋,以求自保,在我这便行不通。 次日,陈婤入宫,我计算着她归来的时辰,只作不经意的带了昭儿在殿外玩耍,过了半个时辰,果见陈婤回来,我闲闲打量她一眼,只见她面上有些郁郁,行至我面前,替宣华夫人道了谢,言道: “姑姑叫奴婢好生谢谢公主,姑姑说多谢公主的提醒。” “哪里,我不过白说几句而已,你不该学舌告诉宣华夫人,怕她多心,毕竟外间谣传太多。”我面现忧色,言道。 “怎会?姑姑对公主感激涕零,并无半分多心,如今我们姑侄二人,在这大隋,除了公主庇佑,还有谁肯过问?奴婢若无公主提携,如今怕是不知沦落何方呢。”陈婤感激道。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何尝不是苦命之人?同为南朝女子,我们该多多相携才是。”我亦动容道。 话说得再冠冕堂皇,我心里却似明镜一般,这一次,我是把宣华夫人彻底得罪了。 我只以为,经此一事,宣华夫人该本份度日了,却未料到,她不仅没有听我的劝告,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是几日后才得知皇帝要立宣华夫人为后的事。 皇帝此言一出,朝野立刻哗然,民间茶肆饭馆,无不在谈论此事,甚至有说书人把宣华夫人描绘成三头六臂的妖孽,或者是妲己再世。朝中大臣也纷纷谏言,反对立南陈俘女为后,一则为保社稷安定,二则以慰独孤皇后在天之灵。 总之,仿如一石落湖,激起层层波浪,即便是我,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皇帝为着大臣死谏之事,已是连日辍朝,置军国政事于不顾,只沉溺于温柔乡里,皇后仙逝仅一年,皇帝这些年在民众之中的威望,已是荡然无存。 “爱妃在想什么呢?”杨广的声音忽的从耳边响起,吓我一跳,我只顾失神,竟不知他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于是回头嗔道: “广郎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故意要吓坏臣妾么?” 杨广哈哈一笑,坐在我身侧,双目直直盯着我,言道: “孤与你开个玩笑。” 我见他忽然敛笑,就这么直直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心里有些紧张,问道: “广郎如此看着臣妾做甚?” “爱妃年纪不大,知道的事情倒不少呢。”杨广的面色一变,言道。 我不知他从哪练就的这般变脸的本事,表情变幻之快令人错愕不止,我不明白他意指何事,难道我对宣华夫人的警告传到了他的耳中?是宣华夫人告的密么? “臣妾除了相夫教子之外,哪有地方能比得了广郎呢?”我假作未见他的面色,平静回道。 “哦?那爱妃知不知道父皇要立宣华夫人为后的事呢?”杨广显然不信我的话,但却并未追究下去,只转换了话题,与我谈论起了皇帝立后的事。 “此事举国尽知,臣妾自然也有所耳闻。”我回道。 “爱妃对此事有何高见呢?”杨广复问道。 “高见谈不上,此事并没有臣妾插话的份。但臣妾却万分希望父皇能够三思,且不说父皇母后当年如何的伉俪情深,只说宣华夫人的身份,便不足以为后,更何况,国以民为主,民间的传言父皇也该多听多看。” 见杨广若有所思的听我说话,我忙又道,“臣妾多言了,臣妾并非对父皇有成见,只是觉得此事定有奸人蒙蔽了圣听,以令父皇做下如此荒谬之事。” 杨广眯眼打量我片刻,言道: “爱妃之言,向来有理有据,孤是粗人,不懂这些弯弯绕,但也不希望有一天称一个比孤还年轻的女子为母后。” 此时此地,杨广竟还自称“粗人”,我心内泛起一丝冷笑,怕是这天下,没有比他更加阴险狡诈的人了。 “臣妾也是这个意思。”我附和道。 “父皇真的是老糊涂了,看来这皇位也该易主了。”杨广嘴角扯起一丝阴笑,面现鄙夷,竟说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不知为何,他这样的笑容令我浑身发颤,直觉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广郎谨言!”我环视四周,并无人影,方道,“在臣妾面前说说便罢,在外可不敢说出此等大逆之言。” “爱妃多虑了,这是太子府,何来外人?”杨广似乎成竹在胸,对皇帝并无一丝惧意。 心中微微纳罕,如今皇帝虽说昏庸贪色,但终究还是一国之君,若是稍有差池,杨广的太子位随时都有可能易主,他怎就一点担忧也没呢?如此一想,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决定进宫一趟。 几日后,我携了陈婤入宫,听闻皇帝夜夜留宿永福宫,带了陈婤也方便打探些消息。哪知刚至永福宫门口,就见一众朝臣正堵在永福宫门口议论纷纷,心内诧异,遂走了过去,众人见过礼,我方问道: “诸位大人缘何聚集于此啊?” “太子妃殿下有所不知,陛下如今不肯早朝,日日留在永福宫,除了杨丞相与太子,谁也不见,臣等已是数日未见到陛下了。” “是啊,是啊,每日里只遣了一名宦官来,将臣等的折子收去,有甚么要紧事只教回禀太子殿下,今日老臣斗胆前来,是因为有紧急要务报奏啊。” “对,今日不见到陛下,臣等誓不出宫!” 众臣忽然呼啦啦朝着永福宫跪了下去,誓要见到皇帝不可。 我心中诧异,皇帝何至昏庸至此?即便群臣阻止他封后,他也不至于不早朝,不理政吧?难道真如杨广所说,皇帝老糊涂了? 我绕过一地大臣,往永福宫走去,才至门口,就见守在那里的小太监头也不抬,没精打采的道了一句: “陛下不见任何人。”仿佛是已经说了数百遍的一句话。 “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是太子妃娘娘来向宣华夫人请安来了,还不速速去禀报!”陈婤喝斥道。 第54章 驾崩 小太监这才抬起眼皮,打了个激灵,慌忙行了一礼,喏喏道: “奴才这就去回禀!”言毕一溜烟跑进了内殿。 须臾,又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回道:“宣华娘娘请太子妃娘娘偏厅候着。” 我迈步来到偏厅,等了两盏茶功夫,仍未见到宣华夫人的面,于是派了陈婤过去问下,陈婤答应一声,去了正殿。我心里暗自琢磨,果然是那日得罪了宣华,她便不肯见我了么? 陈婤一去,又是半日未回,我心中疑窦丛生,刚要出去探问消息,就见宣华夫人携了陈婤款款而来,行了简单的家常礼后,我与宣华分宾主落座,我也不与她客套,直接问道: “父皇龙体如何?” 宣华夫人微微摇头,叹道: “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细细打量宣华夫人的表情,眼睛微有红肿,除了担忧便是叹息,并无半分拒我之意,莫非她并未恼我,而是接受了前番我叫陈婤劝解她的话?若是她听从了我的劝解,那立后之事又怎么解释呢? 若非她枕边扇风,皇帝又怎会要立她为后?我自然能明白她的心思,心中也赞她聪慧,她是想以此保全自己,即便皇帝驾崩,她仍是万人之上的太后,自然就不会有守陵之苦。 “能否容我向父皇请安?”我虽明知皇帝不会见我,但仍旧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问道。 “本宫也作不得主,教人去通报一声,看陛下的意思吧。”言毕,派了身边一名宫女往正殿而去。 过得片刻,宫女回来,言道: “皇上说,不见。” 宣华夫人讪讪道:“如此,本宫也帮不得你了,不过有你这份孝心,相信陛下亦感欣慰了。本宫要去服侍陛下,不便多陪了。” “既如此,我也回府了,改日再来请安。”我道了一声,携陈婤回府。 至晚间,杨广回府,劈头便问: “听说你今个儿进宫了?” “是,臣妾去向父皇请安,只可惜父皇不肯见臣妾。”我纳闷杨广为何动怒,我是当朝太子妃,进宫亦是常事,有什么值得他不悦的呢? “哦?你倒是孝顺得很呢,很想见父皇么?”杨广目中闪过一丝阴厉,凑在我的耳边问道。 他的话语含着湿热的气息直扑我的耳膜,令我周身微微有些恐惧的颤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言道: “父皇龙体欠安,作为儿媳,我本当侍奉在前,只是却连父皇的面都见不上,还谈什么孝顺。” 杨广沉思不语,我又道:“广郎日日能见到父皇,不知现今如何了?” “你若想见,倒也不难,过几日孤带你去见父皇便是。”杨广寻思半日,言道。 “真的?”我问,他面上的冷笑总令我心内忐忑不安。 “当然。” 杨广果然没有食言,几日后带我去永福宫拜见皇帝,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我的惊讶几乎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见皇帝躺在榻上,面色腊黄,颧骨高耸,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双目浑浊无神,半闭半睁,鼻间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形将就木。 “父皇——”我走过去,跪地拜倒。 皇帝微微转了一下双眼,见是我,面露失望,声音苍白虚弱: “朕……要见……勇儿……勇儿……” 我回头,朝侍立之人喝道: “还不快去传杨勇进觐!” 两名内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看向杨广。杨广面色冷淡,道: “怎么会?爱妃听错了吧?父皇是不会见任何人的!” “你——”我惊讶的看着杨广,心中顿时大悟,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并不是皇帝不肯见人,而是杨广软禁了皇帝! 我万万没料到杨广竟胆大如此,几步上前,含怒质问道: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杨广微微点头,狠狠道: “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孤的太子妃!” 我气得浑身颤抖,杨广竟狠毒至此,皇帝如今命在旦夕,他竟是连御医也不肯请。 “你也别忘了,皇上是你的父亲!”我急怒攻心,即便我对皇帝有些怨恨,但眼见得杨广如此残忍,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只觉得凉意一点点沁入肺腑,原来皇室的亲情竟凉薄至此。 杨广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帝,目中闪过一丝恻隐,只可惜瞬间便化为乌有,背对着我,冷冷道: “这个不需要爱妃提醒,爱妃可以回府了,至于对外怎么说今日的境况,爱妃心里该清楚得很吧?”。 但凡我还有一分未泯的天良,就绝不会就此离去,我绕到杨广的面前,与他冷目相对,一字一句道: “给父皇请御医!” 杨广双眉紧皱,含着些怒气道: “孤本以为爱妃是聪明人,才带你来的,如今你觉得父皇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我凛然心惊,杨广虽怒,语气中到底蕴了些心虚,如此说来,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皇帝必已全部知晓,所以他才会狠毒至此,不给皇帝再行废立的机会。 我知道求他无望,无奈的回头去看皇帝,只见皇帝被气得青筋暴起,浑身战栗,忙走过去,皇帝示意我扶他坐起。 我拿了软枕垫在他的背后,红着眼圈唤道: “父皇——” 皇帝赞许的看我一眼,却又摇摇头,忽然间迸发出一阵冷笑,我们都没料到皇帝竟还有力气笑出声来,仿佛是拼尽的全身的力气,言道: “想我杨坚,一生识人无数,没曾想竟养出这般逆子!狼子野心,禽兽不如!咳、咳、咳、”皇帝剧烈的咳嗽起来,我忙取了一碗热汤,喂皇帝吃了两勺,他吃了点东西,面色渐渐有一丝红晕,依旧高声疾呼: “天哪!朕竟有眼无珠,立畜生为储,江山悲哉!万民悲哉!独孤误我!大隋完矣!”皇帝蓦的伸出一指,直指杨广,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怒道:“你陷害兄长,勾结嫔妃,毒害老父,会遭天遣的!会遭天遣的!” 皇帝枯枝一般的手缓缓垂落,头歪向一边,双目怒视,却再无声音,也没有了一丝气息。 杨素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诧异的看我一眼,又看看杨广,仿佛在质疑杨广为何把我带来。但皇帝已逝,所有人都静立不语,呆在当场,杨广更是如遭雷击,仿佛被那句“会遭天遣的!”惊到,竟至不知不觉的行到皇帝的榻前,扑通跪倒,泣道: “儿臣不孝!求父皇在天之灵,宽恕儿臣!” 我忍悲嘲讽道:“现在才说这句话,是不是嫌晚了?父皇听不到了。” 杨广并不理会我,只用双拳拼命捶打自己的前胸,无人去拉,更无人敢出声,片刻,杨广口中吐出鲜血,杨素忙上前,拉住几近崩溃的杨广,道: “太子!你这是做什么?皇上驾崩了!你振作起来!” 杨广再不是方才那一副冷漠与阴厉的模样,竟浑浑噩噩的扑倒在杨素的怀中,放声悲哭起来。我知道,他是害怕,他是心虚,是仅存的一丝父子亲情与仅剩的一丝天良令他恐慌,令他不知所措。 我冷冷起身,缓缓朝室外走去,面上再无一丝表情,凄凉与悲哀纠结在心内,将五脏六腑寸寸扭断,伤口没有一滴血,而是迅速的结痂,伤痕累累叠加在心头,寒意沁上来,结成一块块坚硬如石的冰块,没了痛,没了泪,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悲凉的笑意。 有太监一声声高声悲呼: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 一声声传出宫门,传到宫外,传至天下人的耳中。 第55章 中毒 我被杨广软禁了。 皇帝驾崩之后,我虽不再言语,但杨广为防止我“胡言乱语”,将我软禁在元心阁。我想,这一定是杨素的主意,如果杨广怕我胡言,就不会带我去见皇帝。 除了例行的守孝,其余的时间,我只与昭儿呆在元心阁,即便是守孝,亦有杨广的亲信寸步不离。我只在心内冷笑,即便他不软禁我,我又能找谁说去? 更何况,说出去的话,于我,于昭儿,恐怕都是灭顶之灾。 直至皇帝发丧,除了阿及与元心阁的人外,我再没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在宫内遇见宣华,我亦是视若未见。我恨宣华,皇帝的死是她与杨广勾结毒害,我倒要看看,宣华将来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陈婤最近总不在阁内,我亦无暇顾她。狗儿有一日说见到陈婤鬼鬼祟祟的往杨广的寝殿去了,我心中生疑,却又觉得不大可能,我并未薄待陈婤,或许她是为宣华夫人的事才去找杨广的吧。 昭儿最近总是嗜睡,且整日没精打采,一副病容,我起初以为是天气渐暖,人都会有些慵懒,时日久了,便觉不对劲了,忙叫人请了御医。 “敢问娘娘,小王子是不是最近常食用宁神安心之类的药物?”御医诊后问道。 “不曾啊。”我微微一惊,回道。 “这就奇了,依微臣看来,小王子应该是常食宁神之类的药物所致,于常人来说,这类药物能降火气,去焦虑,令人心情平缓,但于小儿,特别小王子还是早产儿,却十分不利,轻者头脑昏沉,重者可致昏迷不醒。”御医道。 我心中大惊,脸色已近煞白,只以为是昭儿生病,却没料到竟是中毒。悦心在侧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我。 “不,怎么会?昭儿的膳食一直是我亲手料理。” 御医见状,忙道: “娘娘不必着急,小王子服用的药量极浅,短时期内不会有甚大碍,许是平时吃食不注意,吃了某些含宁神剂较多的食物所致,不须服药,只要日后在饮食方面多加注意,食用一些进补滋养的吃食即可。微臣回去拟张单子送来,娘娘只要不给小王子吃这些东西便可。” 送走御医,我的心乱成一团,因为早产,昭儿的身子骨向来比别的幼儿孱弱,若是伤到了哪里,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从此,我不再让任何人插手昭儿的饮食,哪怕是婆婆与狗儿都不行,为了昭儿,我不得不对任何人设防,或许他们不会加害昭儿,但也许他们的一个疏忽,就会导致昭儿身体受损。 我可以苛待昭儿,令他自行成长,但我绝不容许他的身体有半分差池。 如此过了数日,昭儿却仍旧病恹恹的,不喜吃饭,却异常困顿。御医再来时,奇道: “小王子体内的宁神药物竟有增无减!” 我心内纳罕,怎么可能?昭儿的饮食起居无不是我亲手料理,旁人根本就没有插手的份。许是这名御医医术太浅,没瞧出病来,于是我命人将御医院的院令及有些资历的御医全请了来。 这一次惊动了杨广,杨广再怎样卑劣,对昭儿却是慈父之心。 但令我惊奇的是,所有御医一致认定,昭儿是服用了宁神类药物。这一下,所有人全慌了,杨广下令彻查全府,整个太子府人心惶惶,猜疑四起,却并未查到任何药物。 眼看皇帝崩逝已过七七,杨广又忙着登基事宜,我每日里只伴着昭儿呆在元心阁,眼见得昭儿一日日萎靡下去,只有以泪洗面。 “公主,您就用些膳吧?”悦心眼圈红红的,看着我抱着昭儿坐在榻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亦是十分担忧。 “昭儿不吃,我这个做娘的又怎吃得下。”话一出口,眼泪纷涌,昭儿面容枯瘦,在我怀中安然酣睡。 这几日我寸步不离昭儿,即便是睡觉,亦一直守在昭儿的寝殿,杨广劝了两回,见我丝毫不为所动,便不再理我,任由我每日抱着昭儿流泪。 御医们日日前来诊脉,却全都束手无策,恨得杨广每人罚了三年俸禄,若再医治不好,御医们性命难保。 “娘娘,忧草跳舞给您看好不好?”忧草与狗儿这几日亦是心急如焚,处处想讨我欢心,但我哪有心思,并不理会她。 忧草不停的跳舞,狗儿亦不停的劝解,却徒惹我烦恼,喝道: “出去!你们统统出去!” 见我发疯似的怒吼,两人吓得双腿打颤,却无论如何不肯出去,亦陪着我流泪。我不食他们便不食,我不寝他们便不寝。 夜里,昭儿睡得微微有些不安稳,在我怀里扭动几下,踢了几下腿,我被他惊醒,忙起身换个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或许是前几日我一直守着昭儿未睡,刚才昏昏睡去,这一醒来,脑中异常清醒,不似这几日一直浑浑噩噩。 正要再睡,却闻得一丝幽幽暗香传来,若有若无,若不细闻,怕是就被室内燃着的驱蚊香所淹没。趿了鞋子下榻,忧草就睡在榻边,被我惊醒,也忙起来扶我。 几日的饮食不善,令我有头晕目眩,好一会才在黑暗中站好,扶了忧草缓缓步出室门。月如钩,星若眸,暖春的夜里仍有一丝微凉,闻得香气渐浓,我循香而去,并悄声问忧草: “你可闻到一股香气?” “嗯,是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忧草道。 来到窗下,发现地上丛丛绿草,上开一朵朵细碎的白花,香气幽幽,正是从此花发出。忧草闻了欢喜,道: “好香的花呢,奴婢采些摆到殿内去。”言毕,便去采花。 我微微皱眉,这是什么花?我好像并不识得,更没有在府内种植过,借着半分月色看其花穗,好似晚香玉。 忧草采了花,又扶我回殿,我听得昭儿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极不舒服,忙跑过去抱在怀里轻哄。 忧草将花插入花瓶,见驱蚊香将要燃尽,于是又取出一支新的点上,这才走过来。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竟差点摔倒,我以为是夜色昏暗,她未看清楚,轻声道: “天黑,小心脚下。” 忧草缓缓走过来,嘴里咕哝一句: “好好的,头怎么有点昏。” 我以为她是半夜惊醒,未能睡安之故,遂也不作理会,于是继续躺在昭儿身侧睡下。刚刚闭上眼睛,晚香玉的花香幽幽传来,我亦有些昏昏然,正欲睡去,忽的猛然坐起,心内霎时明亮,顾不得熟睡的昭儿,大声道: “忧草!快将那花扔出去!驱蚊香也灭掉!” 忧草刚刚睡下又被我惊醒,慌得赶快去扔花,狗儿就在殿外,听到我的大声呼喝,几步冲进来,也不问缘由,一把将驱蚊香摔在地上,几下踩灭。 我抚胸静气,昭儿被我一吓,大哭起来,我一边哄他,一边问道: “这花是谁种在昭儿寝殿窗外的?” 忧草与狗儿面面相觑,摇头说不知。 很快,我将昭儿带到我的寝殿,哄他睡下,方将元心阁的人全都唤到大殿。众人睡意正浓,忽的被我唤起,全都衣冠不整,面色朦胧,揉着惺忪的双目垂首立着。 “说,晚香玉是谁种的?!” 众人面面相觑,个个瞪着迷茫的双目冲我摇头。 “难道是它自己长脚跑来的不成?”我怒道。 众人见我发怒,全都吓得不敢吱声,陈婤盈盈上前,穿一袭肥大的外袍,虽说天暖,但她总说身子发寒,所以一直袍不离身,即便今日我紧急把大家召来,她也不忘披上长袍,不像他人一般,个个衣衫不整,甚至穿着亵衣便跑了来。 “公主息怒,或许这花是野生的吧?奴婢自进府,似乎就看到府内有此花,只不知公主缘何动怒呢?”陈婤问道。 听她如此一说,我倒有些印象,仿佛在后花园或者西侧的竹韵苑见过,只是何时长在了昭儿寝殿的窗外,就不得而知了。 “单单是此花倒也没什么,若非方才忧草险些晕倒,恐怕我还不会知道此花香与驱蚊香混在一起,能产生一种令人昏睡的毒气,若不是我警醒些,待到天亮,昭儿性命堪忧!”我长叹一口气,仍旧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此花香与驱蚊香融合在一起时,能致人催眠,与安神丸有异曲同工之效,于成年人来说,只是有些头晕瞌睡而已,尚无大碍,只是昭儿幼小,身子骨又一向孱弱,如何禁得起这般日夜香熏? “原来如此,怪不得公主如此动怒,奴才这就把府内所有的晚香玉全部拔掉。”狗儿闻言,立刻挽起袖子,就要动身。 “现在夜深,看不清楚,明日再拔吧,你且带了灯笼,将元心阁内的晚香玉清理干净罢。”我言道。 狗儿带了几个侍卫,在元心阁内反复寻找,但凡疑似晚香玉的花草,统统连根除掉,折腾了一夜方休。 次日杨广得知,亦下令全府,乃至皇宫,均不准种植晚香玉。 眼见得昭儿一日日好了起来,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体力,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心里甚感欣慰,更是愧疚,由于我不够细心,竟至我儿受苦多日。 昭儿身子在渐渐复元,杨广的登基大典也已筹备妥当,这一日,我正在窗前教昭儿临字,阿及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道: “娘娘怎还有这般闲情?再若不闻不问下去,您的皇后之位怕就要易主了!” 我抬头,有些惊愕,却也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缓缓道: “皇后之位于我来说,怎及得上昭儿半分重要。” 第56章 夺后 心中暗自思忖,由于皇帝驾崩之事,我与杨广之间,隔阂颇深,我对他的冷血无情早已深恨于心,而他登基称帝,自会有大批的美女可供选择,我空有元配之名,又不得他心,皇后之位,我已不敢去想,只求我与昭儿能得一世平安即可。 “娘娘可知是谁在觊觎皇后之位?”阿及见我淡然置之,又道。 这个问题我倒没想过,杨广在外相好颇多,但大多是风尘女子,不足立为中宫的,怕是一时间不会择定皇后人选,于是道: “恐怕天下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现今都在觊觎皇后之位吧,这与我何干?太子登基之后,定会大肆选秀,充实后宫的,但愿能选得一名贤后,如先皇后独孤氏一般,才是我大隋之幸。”自然,不能如独孤皇后一般善妒才是,否则我与昭儿仍是难得平安,我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不,微臣说的是眼下,娘娘恐怕不知,此时此刻,正有人在媚惑太子呢!”阿及一指杨广书房的方向,言道。 “怎会?太子今日不是没有出府么?”我诧异道,莫非还真有女子找上门了? 阿及冷哼一声,面上蕴怒,言道: “娘娘恐怕还蒙在鼓里,微臣日夜在府内巡逻,早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只因娘娘这些日子操劳过多,微臣才未敢回禀。方才又无意中听到,更加肯定咱们府中出了内鬼了!” 我心中一沉,抬眸问道:“谁?” “陈婤。”阿及定定道。 手中的笔“叭嗒”落在宣纸上,心中猛然揪痛,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 “是谁?” “娘娘若不信,自己去瞧瞧罢。”阿及言毕,转身出了殿门。 我如遭雷击一般立在当场半日,连昭儿唤我亦是一动不动,只紧紧搂了昭儿,眸中含恨。 陈婤——果真负了我一片情谊,只怪当初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认为是自己多疑,加之对她身世的怜悯,才留下今日之祸患。 若是从外间的女子中选一德良贤淑的立为皇后便也罢了,只是陈婤,她跟随我身边多年,竟隐瞒了这么久,或许从一开始,她与杨广便有私情,只是碍着帝后,所以才未敢张扬。如今帝后已逝,杨广登基已近在眼前,他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而我,日日与之相伴,竟丝毫不知,她的隐忍,倒是能与杨广相比了。 陈婤对我,最熟悉不过,若是她存了心要做皇后,依我对陈婤一向不容瑕疵的了解,怕是眼中断断不会容我的,一则我是她的主子,二则我是杨广正妻且育有长子,怕是她会把我当作最大的威胁。 即便我待她亲如姐妹,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一旦掺杂了权势与欲望,便会化作利剑,越是亲近熟悉的人,越是刺得准,刺得深。 杨广甚至都能置父子之情于不顾,更何况我与陈婤不过主仆而已。 但我心内却深知,杨广绝不会立陈婤为后,因为她的身份是南陈亡国女,最多立为嫔妃,若要立她为后,满朝文武定是不依。 虽如此想,但心内仍有些忧虑,遂缓缓踱步来到书房。书房外把守的人见我来,欲进去通报,被我制止,我只悄悄走去,立在门外,听里面传出的陈婤撒娇犯嗔的声音: “殿下,再过三日,您就要登基了,奴婢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您吧。” “怎会?婤儿且再忍耐几日,待孤登基为帝,即封你为贵人,如何?”曾几何时,杨广这般的温存软语犹在耳边徘徊,而他怀中的人儿,却已不是旧人。 “殿下好小气,婤儿只要跟随殿下身边,倒也不在意位份,不过虚名而已,可殿下若真是只封婤儿作一区区贵人,怕是委屈了咱们的孩儿。”陈婤娇滴滴的声音听在我的耳中,但如穿心利箭——孩儿,她居然有了杨广的孩儿! 我缓舒一口气,抑中心中腾腾燃烧的怒火,婆婆说,宫中女子生存的道理只有一个字:忍。 “来日方长,若你为孤诞下麟儿,还怕孤不封你高位份么?”杨广哄道。 “高位份?什么高位份?若奴婢诞下皇子,陛下难不成会封奴婢做皇后不成?咯咯……”陈婤娇笑不已,原来她果真在觊觎皇后之位,而且竟敢在杨广面前说得这般直白,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早已逾越我与杨广的夫妻之情。 我只觉得心内一阵憋闷,手心不知何时握得紧紧,长长的白玉护甲扎入肌肤,钻心的疼痛向全身弥漫而来。 “婤儿怎这般顽皮?虽然只有三日,但‘陛下’这二字还是不能轻易叫的,而且皇后之位必是萧妃的,你们情同姐妹,一后一妃,互相照拂,岂不妙哉?”杨广大笑言道。 皇后之位必是萧妃?我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算计着这句话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心中不是不意外的,我只以为,经历先皇驾崩一事,杨广必是厌极了我,因为我洞悉了他不为人知的龌龊。 “殿下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奴婢一定会与公主好好服侍殿下。但是殿下却偏心了,不就是公主生了昭王子么?奴婢这腹中,可也是殿下的亲骨肉呢。”陈婤假作恼意,娇嗔言道。 “婤儿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了?萧妃是孤的元配,又育有长子,于情于理,她都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不可拈酸吃醋,乱使小性。”杨广语中微有薄责。 “殿下勿恼,奴婢与公主情同姐妹,怎会有拈酸吃醋之意?今日只是开个玩笑,再不敢了!”陈婤听出杨广语带责备,忙肃了颜色,恭谨言道。 我心中冷笑不止,好个齐人之福!好个情同姐妹!一句句便如冰山入骨,冷彻心扉。 “太子妃娘娘!”身旁有来送茶的小婢,见我立在门口,屈身唤了一句。 书房内的两人听到声音,说话声立即停止,我推开房门,看到陈婤正依在杨广身侧,妩媚的双眸从杨广脸上移至我的身上,微有些尴尬,却瞬间镇定自若。 盈盈几步走来,欠了欠身,道了声: “姐姐。” 姐姐?我唇际浮出一丝苦笑,这么快便改口了么? “我怎么听着如此别扭?你没觉得你喊错了么?”我冷然道,目光已是往陈婤的小腹看去,果然微见凸起,怨不得她近来总是穿着宽大的衣衫,说是畏寒,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杨广见我面色不好,讪讪的起身走来,言道: “爱妃来得正好,孤正要与你说,你与婤儿情同姐妹,待孤登基之后,封你为后,婤儿为妃,你看可好?” “好,好得很哪!”我面无表情,心却在一点点下沉,渐渐沦陷于悲凉与辛酸交织成的无边悬崖。 陈婤挺身站起,背对杨广,手轻轻抚过小腹,双目直直盯住我,目中闪过一丝挑衅之意,开口却是盈盈笑语: “姐姐,我们以后共侍一夫,关系亲近更胜往日,妹妹诸是不懂,还请姐姐多多提携呢。” 我胸中如有波涛翻滚,紧盯着陈婤,一起生活了数年,直至今日,我才发现,她看似平静的眸中,竟隐藏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如此深沉的心机,倒叫我只能刮目相看了。 紧攥的双手拢于宽大的袍袖之中,面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双眸扫过她的小腹,道: “提携不敢当,该恭喜妹妹才是,既然我们情同姐妹,妹妹有了这天大的喜事,怎也不通报于我呢?”“妹妹”二字出口,我只觉万蚁钻心,恶心的欲吐,却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陈婤面色微微一僵,抬手本能的护住小腹,随即又是燕语莺声: “本该早日告诉姐姐知晓,只是这些日子昭王子身子不大好,婤儿不敢劳烦姐姐。” 杨广上前一步,一手抱了陈婤,一手揽了我,笑道:“婤儿如此体贴,爱妃该高兴才是,如今昭儿身子已大好,孤再过三日便登基,婤儿又有孕,三喜临门,该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我本能的抽身闪开杨广的手臂,勉强笑道: “是,只是如今妹妹已是太子的人了,就不能再屈居臣妾偏殿,打今日起,妹妹便另居竹韵苑吧。”即便只有三日,我亦再不愿与她共居一个屋檐下了。 陈婤未动声色,杨广略皱了皱眉,道: “太费些周折了吧?如今婤儿有孕在身,不宜过于劳累,待三日后迁入皇宫,孤再另行赐居吧。” “殿下说得对,就让婤儿再侍候姐姐几日吧?不管怎么说,在册封之前,婤儿始终是姐姐的婢女啊。”陈婤亦道。 婢女?我心中冷笑,都有了身子,称姐姐道妹妹了,还自称婢女,当真是可笑之极!然口中却道: “妹妹如此说就是折煞我了,你如今怀的可是皇嗣,还谈什么侍候?若是稍有不周,叫我这做姐姐的如何担待得起?” “不妨事,不妨事,孤多派些人手到元心阁便好,正好你也能多给婤儿讲讲这女子怀胎之事,她方才还直嚷着肚子不舒服呢,孤又不懂得这些。”杨广眉目之间蕴满了笑意,言道。 “殿下一个大男人,哪懂得女儿家的事?还是姐姐贴心些,婤儿以后不懂,就烦请姐姐教导,不知姐姐可愿意?”陈婤俏脸微红,妩媚的眸光流转在杨广的身上,又转脸看看我,模样当真是天真无邪之极。 只可惜,如今能动心的也只有杨广一个,于我而言,那笑容越是无邪,便越是危险。 “好,见你二人相处如此融洽,孤再无担忧了。”杨广拍手笑道。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推脱,只能忍着怒意强颜笑道: “如此,只能委屈婤儿了。” 第57章 下毒 当陈婤褪去肥大的外袍,只着一件轻纱长裙,与我一同走进元心阁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她的肚子,转而又看着我。只有忧草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陈婤,笑嘻嘻的跑来,言道: “半日不见陈姐姐,可是跑去偷吃东西去了?竟吃得这样饱,活像昭王子在娘娘肚子里时的模样。” 陈婤干笑一声,我见忧草不知所谓,竟还过去拉陈婤的手,忙绷着脸喝道: “不得无礼!陈姐姐也是你叫的么?以后要叫娘娘!” 忧草见我发怒,眨巴了几下眼睛,委屈的噤了声,陈婤忙道: “忧草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姐姐何须与她计较?妹妹并不在意那些虚名。” 我一一扫过众人的面,悦心了悟,嘴角撇出一丝鄙夷;狗儿怒瞪着陈婤,却并不言语;婆婆则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 我吩咐下去,专门腾出一间侧殿,装饰整齐,给陈婤住。待一切安排妥当,方回到自己的寝殿,站在窗口,落寞失神。忆起当年,初嫁杨广,我站在幸福的顶端,以为这一生再无憾言,哪知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昙花一现,随后便支离破碎,如今,几乎连碎片也寻不见了。 婆婆站在我身后,缓缓道: “公主今日能隐忍未发,老奴甚感欣慰,陈氏绝非善与之辈,公主须处处小心。” “婆婆——”我转头,依在婆婆肩上,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只有这时,我才能尽情释放我的脆弱。 婆婆并不劝阻,只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幼时,娘亲也是这般哄我。 待我泪尽,方唤悦心送了一盆水来,听悦心在身旁不满的唠叨,我只报以一笑,言道: “去炖只乌鸡山参汤来,给陈贵人补一补,别教人说咱们苛待她,毕竟她腹中怀着皇嗣。” “娘娘——”悦心有些不满,但见我如此,亦明白我的无奈,只悻悻的下去准备晚膳了。 当夜,杨广宿在元心阁,不知是出于对我的歉意,还是真的动了情,一夜旖旎,温存至极,只是我的心却再也不复当初的热烈,只余下唇边缓缓漫起的一丝凉薄的笑意。 梦至半酣,忽闻得外头人声嘈杂,间或有婢女们的尖声呼喊: “不好了,不好了,贵人娘娘出事了!” 我与杨广倏得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急忙起身,披了件衣裳,趿了鞋子便朝陈婤居住的侧殿奔去。 刚到侧殿门口,就听到陈婤的一声声痛呼,几个丫头婆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见我与杨广来了,忙惊慌施礼,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 “殿……殿下,奴婢肚子好痛。”陈婤脸色苍白,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宣御医!”杨广将陈婤抱在怀里,冲一众下人喝道。 御医很快赶来,诊过脉后,略踌躇一下,大约是在猜测陈婤的身份,见杨广面色焦燥的盯着他,忙恭谨道: “这位贵人饮食不当,有中毒的迹象,是以动了胎气,导致腹痛。” “什么?中毒?!怎么回事?”杨广环顾四周,斥问道。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明原因。我见陈婤仍是疼痛不止,于是问御医道: “那腹中胎儿如何?” 御医看看我,又看了看面带询问的杨广,回道: “回太子妃殿下,所幸药量极少,胎儿并无大碍,臣这就开些安胎药来。”言毕,随一婢女去了外间开药方。 杨广听御医说胎儿无碍,方舒了一口气,声音柔和道: “婤儿与孩儿无碍便好,只是日后饮食需谨慎,有了身子的人,不可乱吃东西。” 陈婤瞄我一眼,又抬眸盯着杨广,含泪泣道: “奴婢今日有些倦怠,只用了些糕点与姐姐派人送来的乌鸡参汤,并未食用他物,怎就会中毒呢?” 听她说起我叫悦心送的参汤,心中忽的一凛,面色微变,暗道一声不好。忙看向悦心,她面上亦是一惊。 杨广眉毛微微一皱,言道: “可是吃食里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婤依旧梨花带雨,抽噎了两下,道: “都是奴婢不好,所幸皇嗣无碍,否则奴婢纵死亦难安心,喏,那是奴婢吃剩的东西,因着时候太迟了些,是以没唤人来收拾。”陈婤一指不远处的桌子,上面果然有几样糕点与半盅参汤。 杨广过去看了一眼,吩咐道: “速速叫御医过来查验!” 陈婤略挣扎着坐起,面色变幻莫测的扫了我一眼,双手捂着小腹,有些气喘的言道: “殿下,只叫御医查验那几样糕点即可,参汤是姐姐送的,姐姐向来细致,对奴婢仁厚,绝不会有问题的。” 我微微蹙眉,她这般言语,表面上像是在维护我与她之间的“情谊”,撇清我的干系,但我心内却更觉不妥,见杨广略带疑色的看着我,便道: “要查便一起查,怎可有半分遗漏?” 从悦心惊诧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并不知晓此事,参汤是她亲手做的,应该不会有问题,而陈婤身怀有孕,即便是想借机陷害我,也断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刀。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处于此般境地,也唯有一赌了,我深吸一口气,在烛光摇曳的昏暗与人声的嘈杂中,缓缓闭上双眼,心内却是忐忑难安。 御医将桌上食物一一查验,最后方一礼拜倒,有些惶恐的言道: “回殿下,这参汤之中有少量红花,贵人因食用较少,是以尚能保住胎儿,若将此盅参汤尽食,怕是现下已然小产。” 杨广目光如电,惊异的盯着我,陈婤亦惊诧的看着我,殿内所有人俱已惊呆,而我,当“真相”摆在眼前时,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我刚才一直以为,我输不起,如果输了,我的昭儿,以及元心阁里所有我要保护的人,恐怕均要获罪。 然而,我却是真的输了。 面上扯起一丝无力的笑容,我在心内算计着下一步该怎样走,即便不能扳回必输的局面,亦要尽力将损失降到最低。 我看一眼陈婤,她面上泪痕未干,依旧楚楚动人,只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划过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轻笑。心中虽疑窦丛生,却杂乱无章,实在想不出是谁在陷害我,除了陈婤,莫非府内还有人在觊觎后位,使得这一石二鸟之计? 我瞄了一眼悦心,她惊愕的张着嘴,仍旧未回过神来,心中轻轻一叹,目中疑色尽消,怎么可能会是悦心?虽说她是最有机会下药的,但是若我罪证坐实,她岂能还有活路? 更何况她在深宫生活多年,又怎会不明白陈婤一旦出事,我罪责难逃,即便是恨,亦不会拿元心阁上下的安危做赌注。 遂缓缓拜倒,如今,只有我认罪,独自承担所有后果,方能保得元心阁上下平安,更何况以我的身份,最多被废,并不是没有活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然我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悦心几步上前,扑通跪倒,面带几分决绝,言道: “御医说得没错,参汤之中是有红花,而且是奴婢亲手放进去的,他人并不知晓。奴婢只恨自己为何不多放一些,便宜了这个贱人!”言毕,忿然抬头,紧盯着陈婤,目中几乎喷出血来。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杨广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大胆贱婢!为何要毒害皇嗣?!” 悦心抬头,正视杨广,并无关分惧意,忽然长笑一声,对天呼道: “皇后娘娘,您说过,皇嗣之中不该有庶生之子!奴婢无能,竟不能达您所愿,唯有来生再侍候娘娘了!” 言毕,忽然起身,朝着柱子猛然撞去,我面色大变,疾呼:“不可!” 狗儿近在柱旁,忙冲过去挡在柱子前,悦心一头撞去,直把狗儿撞得闷呼一声,一手捂住胸部,另一手扶住悦心,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一起过去把悦心绑了。 悦心跪在地上,发丝散乱,嘴角已被杨广一把掌扇出血来。 “说!为何这般做?是谁指使你的?”杨广眼睛血红,盯着悦心问道。 “无人指使,若说有人指使,那便是先皇后的在天之灵指使的奴婢!”悦心口口声声把独孤皇后挂在嘴边,但我知道,这些全是她临时罗织的借口,那药,绝不会是她放的,她尚不会蠢到这种程度,她这是为了保全我。 “你以为搬出母后,孤便会饶了你么?”杨广虽然仍旧忿忿,言语却不免缓和了一些。 不可辜负悦心的一片赤诚,我咬咬牙,虽然明知此事并非悦心所为,亦只能忍泪言道: “悦心本是母后指来侍候臣妾的,只是臣妾并不知她竟对母后忠心至此,母后当年随意说的一句话,她竟都不惜用性命来维护,虽说心思是糊涂了些,但到底没能铸成大错,此事也是臣妾治下无方,还请太子莫要动怒,看在母后的面上,饶她一命!” 陈婤怒视着悦心,目中隐现血色,道: “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即便不顾惜你我之谊,也不该毒害皇嗣!庶出又如何?无论嫡出与庶出,都是皇家的骨血啊!”言毕,又开始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婤儿莫要过于伤心,以免伤及孩儿,孤自会与你做主。”杨广见陈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安抚道。 “奴婢身份卑微,有何颜面诞下皇嗣,还请殿下赐死奴婢吧!”陈婤泣道,愈哭愈凶。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都该上前安抚,即便我对她的演戏心知肚明,于是道: “婤儿怎可有这般心思?太子已然答应,一旦登基,即封你为妃,不可如此作贱自个的身子。” “是啊,婤儿且放安心些,孤必会赐你高位,以免被人轻看了去。”杨广亦劝慰道。 如此,陈婤的哭泣方渐渐小了些。杨广这才转目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悦心,面露杀机,声色俱厉道: “毒害皇嗣,按律当灭九族!” “奴婢本是无依孤儿,九族亦只有奴婢一人而已。”悦心毫无惧色,盯着杨广回道。 我知道悦心凶多吉少,却实不忍她为我而死,慌忙双膝跪倒,含泪泣道: “臣妾无德,治下无方,请太子治罪!悦心虽糊涂一时,但请太子念在母后的面上,恕她死罪吧!” 我如此苦苦求情,杨广虽面色有动,陈婤却忿忿难平,仇视着悦心,我知道陈婤此刻在杨广心中的地位,再次伏下身子,高声言道: “臣妾无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求太子收回成命,臣妾甘愿奉陈婤为皇后,但求太子饶悦心不死!” 此语一出,合殿皆惊,我瞥见陈婤目中微有一丝喜意。 “娘娘不可!”悦心焦燥的看着我,面带感激,口中言道,“奴婢卑贱之躯怎可劳烦娘娘求情?更何况这后位是先皇与皇后择定的人选,怎能易主?奴婢只求速死,以赎罪孽!”言毕,伏下身子,嘭嘭叩首。 杨广略略动容,踌躇一下,言道: “爱妃莫要过于自责,母后调教的人一贯刚烈,与爱妃无关,皇后之位关乎社稷之本,怎可动摇?既然爱妃一意求情,婤儿亦无大碍,孤便看在母后的面上,饶她不死吧。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重责三十,打发去给母后守陵吧!” 陈婤面色惊变,再欲作态,然杨广却面带怒色,拂袖而去。 我心中暗暗惊喜,长舒一口气,此事能挽回到这种地步,亦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待我起身离去时,看到陈婤面色难看之极,恨恨盯着我,嘴唇被咬得通紫,几欲滴出血来,一字一句恨道: “太子对公主,果然情深意重!” 我心中微微安慰,面色和缓道: “太子对妹妹,亦是一般情深呢。” “奴婢怎及得上姐姐,连一卑贱婢女都调教得忠心至此。”陈婤啐一口悦心,恨意难消。 “妹妹此言差矣,我调教出来的人,未必都如悦心一般忠心,亦有个别心怀鬼胎,欺主的不良之奴。”我面色依旧平定的看着陈婤,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第58章 登基 “你——你赢了。”陈婤听出我言中讽意,愤恨的盯着我,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转身,携了众人离去,这一夜,元心阁上下,怕是无人能睡安稳了。 我整夜未眠,只教人对悦心下手轻些,纵然如此,三十板子之后,悦心仍旧丢了半条性命,只余奄奄一丝气息。 “悦心,你只安心的去守皇陵吧,我会教人好生照拂于你。”我泣道。 “娘娘……娘娘不必如此,奴婢,奴婢是罪有应得。”悦心喘着气,声音虚弱不堪,苍白的脸上眉头微皱,强忍着身上的痛楚。 “此时无人,你不必再如此说,我断然不信你会在参汤中下药。”我紧盯着悦心,虽然肯定悦心的为人,却仍有一丝犹疑,希望她能道出实情。 悦心点头,轻声道: “娘娘慧眼,奴婢能得娘娘赏识,是奴婢的福分,昨晚奴婢亲手做的参汤,又是亲自送去,途中并未遇到任何状况,娘娘一定要小心了,陈婤绝不会就此罢休,她的目的是取您而代之啊。” 我郑重点头,如此说来,红花定是在陈婤殿中所下,既是悦心亲手送到,婢女们绝无接近参汤的机会,那么,唯一能做此事的,恐怕只有陈婤一人了! 我心内轻叹,狠绝如此,为了皇后之位不惜对自己腹中胎儿下手,与蛇蝎何异?相比杨广之狠毒,陈婤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上浮起一丝冷笑,言道: “日后我定会百倍小心,不会再给她可乘之机。” 悦心含笑,亦含一丝轻蔑,道: “娘娘此番化险为夷,奴婢贱躯亦得苟安,这是苍天垂怜,她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太子殿下对娘娘的一番深情,娘娘能得太子殿下这般爱怜,以后宫里的日子也会更加好过些。” 我点头,心下亦有几分柔肠,杨广再如何不堪,总算是对我尚存几分夫妻之情,若是无情,恐怕这些日子以来,宫里连夜为我赶制的皇后朝服就得易主了。 悦心喘了几口气,我见她言语吃力,忙唤人过来服侍,上药,好生养伤,待天亮后,安排了软轿,嘱咐阿及送悦心去皇陵,并悄悄赏了她许多银钱,好去打发皇陵那些宫女内监,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愿她能少受些苦楚。 今日是杨广行登基大典的日子,晨起,阳光和煦,我身着朱红色朝服,点点金丝绣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溢出一身的光彩,嵌着各色宝石的镶金凤冠更是金光灿灿,夺人眼目,婢女们在身后托着我长长的曳了一地的裙摆,微风轻拂,华丽飘逸。 昭儿亦身着华服,玉冕加顶,跟在身侧,小小的身影挺得直直的,平日的顽皮尽掩去,面色凝重,一板一眼的按照我教他的步子大步朝前走。 步出元心阁,侧目瞧见陈婤,正倚在门框上直直盯着我与昭儿,面含愤恨与不甘,只是容颜却过于憔悴了些。我见时辰尚早,于是折身返回,几步来到陈婤面前,陈婤硬生生施礼,言语冰冷: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我并不扶她,只含笑关切道: “外面风大,妹妹身子孱弱,切莫随意出门,若是伤着了皇嗣,如何是好?” “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教诲!”陈婤之语,字字出自牙缝。 “按着规矩,这登基大典妹妹不得参加,不过皇上已下圣旨,晋封妹妹为陈贵人,午时后,自然会有人来接妹妹入宫。”我昂首垂眸,就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与她说话,她虽未抬眸,但那满脸的嫉恨之意却被我尽收眼底。 “多谢娘娘关怀,只是奴婢也提醒娘娘一句,天坛风大,且高处不胜寒,凤冠可要戴紧了,否则也是极易吹倒的。”言毕,转身回房。 我冷冷一笑,牵了昭儿的手,转身离去。 登基仪式极为繁琐,先是一身明黄龙袍的的杨广前往天坛祭天,台下众臣山呼万岁,然后又宣诏改国号为大业,封我为后,昭儿为储。 我盛妆华服,步履缓稳,牵了昭儿上天坛,点燃三柱清香,行三跪九叩大礼,满头钗环压顶,步摇生辉,细亮的珍珠流苏垂于额际,俯身参拜时,散散遮住一双明眸,只觉眼前光华耀眼,尊贵之极,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凉感觉。 高处不胜寒,我反复回味陈婤的这句话,心内更加凛然。 “臣等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与杨广相携,并肩立在高高的天坛上,俯视众卿,侧目微扫身侧的九五之尊,他笑容爽朗,若春风拂面,说不尽的得意。 第59章 母仪天下 待礼毕,已是过去半日时光,我与杨广同登御辇,驱车来至皇宫,杨广又下诏大宴群臣,并圣恩浩荡,大赦天下,减免一年税赋,即时颁布。 岁月可以溜走,但是非功罪将永远留在后世人的心中,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幕时,我总是喟然长叹,这大概是杨广穷其一生,在其暴政治国的种种虐行之中,做的唯一一件利国利民的善事吧。 仁寿宫内,焕然一新,杨广坐在赤金打造的龙椅上,笑声朗朗: “爱后有了这凤印,母仪天下,日后掌管内廷,须贤淑大度,慈泽六宫。” 我应了一声,缓缓上前,问道: “陛下召妾前来,所为何事?” 杨广抬眸微微扫我一眼,假意轻描淡写道: “哦,前些日子孙卿家递来折子,说是新皇登基,该选秀充实后宫,因朕尚未登基,是以不予理睬,今日朕已行登基大礼,选秀的事情也该定了吧。” 我盈盈浅笑,言道: “陛下言之有理,待臣妾将宫内安顿好,即刻便去筹办此事。选秀之事急不得,需慢慢挑选,只是眼下,倒有一件棘手的事,陈贵人已奉诏进宫,陛下尚未赐居,臣妾不知该将她安顿何处?” “哦,后宫之事本该皇后操持,这事你就看着办吧。”杨广随口道。 我微微思虑,言道: “除却臣妾居住的永安宫,就只有永福宫离仁寿宫最近,陈贵人身怀龙种,陛下需多体贴,不如就叫她居永福宫吧。” 虽说如此便宜了陈婤,却也是我的无奈之举,宣华夫人如今尚居在永福宫,按礼应当迁去皇陵,或封太妃,另迁去远离禁宫的寿宁、仙都等皇家专为太妃准备的宫殿。 只因她与杨广不明不白的关系,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顿她,如今叫陈婤入主永福宫,自然是宣华该离开之时了。 “嗯?可是宣华夫人尚居住永福宫,这样做有些不妥吧?”杨广面色一变,紧紧盯着我。 “宣华夫人是前朝遗妃,如今陛下登基,她自然不该再居此处。”我依旧恭谨道。 “依爱妃的意思,该叫她迁往何处呢?”杨广面若冰霜,微蕴薄怒。 我只做未见,依旧不卑不亢,言道: “按照礼法,自然是该——” “住口!”我话未说完,杨广喝斥一声,打断我的话, “住口!”我话未说完,杨广喝斥一声,打断我的话,言道,“皇后打得好算盘,朕还以为你是真的体恤婤儿,原来不过是为了逼走宣华夫人!”言毕,冷哼一声,甩下袖子,背对着我。 既然心思被杨广识破,我亦不再多说,我知道这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不能再眼睁睁的让他们继续不明不白下去,否则流言难禁,皇家颜面何存?子占父妃,是要遭天下人耻笑的。 “陛下若是这样认为,便是这般吧,臣妾以为,宣华夫人不宜再居住永福宫,请陛下降旨!”我大礼跪倒,言道。 “你——”杨广面色剧变,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我不言语,只决然跪立,目光与杨广对峙。 须臾,杨广平复心情,缓缓走到我的面前,扶起我,好声言道: “好了,爱后,朕从不求你做任何事,只这一件,你须得答应,朕欲纳宣华夫人为妃,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想求爱后想个辙,将宣华夫人与入宫的秀女混往一起,瞒天过海,事成之后,朕必重谢爱后。” 我摇头,虽轻却坚决,言道: “陛下以为这事能瞒得过去吗?宣华夫人是父皇遗妃,你这般做,如何慰藉父皇的在天之灵?” 杨广有些不耐烦,言道: “你只说你肯是不肯吧?” 我心中怒意几乎破喉而出,但想到婆婆告诉我的那一个字:忍,只能硬生生将怒气沉入心底,缓声言道: “不是不肯,是臣妾实难办到,陛下可以命令臣妾去做,可是陛下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杨广面色震怒,焦燥的踱来踱去,口中言道: “事事都要考虑到天下的是非之嘴,朕这个皇帝还做得什么意思!” “即便是寻常百姓,纳庶母为妾,亦是天理难容的。”我低声咕哝道。 “可是寻常百姓家不需要去顾忌他人口舌!”杨广盯着我,忿然言道。 “做皇帝不是陛下梦寐以求的么?虽说不可动父皇遗妃,但是天下美女无数,任君挑选,若要选出几个容姿在宣华夫人之上的,绝非难事!”我据理力道。 “哗啦”一声,杨广愤怒的将御案之上的物什全部掀翻在地,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愤怒: “好,好,果然是母后调教出来的东西!你以为你真的能像母后一般么?朕随时都可以废了你!” 我吓得噤声,急忙跪倒,只以为杨广虽荒淫,但毕竟会顾念夫妻之情,且纳宣华为妃实是大逆不道,想来发一通火自会忍痛割爱,没想到今日才立我为后,他便动了废后的念头。 我自然没有独孤太后的手腕与家势,即便是独孤太后,最终也是没能约束住先帝,夫妻之情,也不过尔尔罢了。 御案上散落下一片片书页,有一张纸条看起来比较陈旧,飘飘悠悠落在我的面前,初时我并未在意,待仔细一看,却见纸的右侧书写着我的姓氏萧,与生辰八字,左侧赫然写着八个苍劲的大字:母仪天下,命犯桃花。落款是:袁天罡。 袁天罡是有名相士,虽我身在深宫,却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何时为我批的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杨广的手中? 我抬眸,诧异的盯着杨广,杨广亦看到我从地上拣起字条,眉头一皱,微窘,略略缓色,言道: “这批字是你来大隋和亲之前,袁天师为你批的命格。”杨广一贯最信五行八卦,命论占卜,对袁天罡更是信任不疑,那么,对这批字,自然也是确信无疑了。 “陛下就是因了这批字才一直对臣妾相敬如宾的么?”我的目光盯着“母仪天下”四字,几分悲哀漫溢心头,“陛下亦是因了这批字才一直认定臣妾便是命定的皇后么?” 杨广略略尴尬,并不直视于我,讪讪道: “你既已知,何须再问?你能有今日的皇后地位,不过是命中注定罢了,既然你是命定的皇后,那孤便是命定的皇帝了,你只在你的永安宫好好做你的皇后吧!” 原来如此,我心中苦笑,凄凉之意漫溢心头,强忍着即将出眶的泪水,含悲一字一句道: “臣妾遵旨。” 我一直以为他是顾念在夫妻的情分,所以不管我怎样不得他的心意,他仍旧会立我为后。虽他狠毒如斯,为了皇位不惜陷害兄长,谋害皇帝,可是对我一直是十分礼遇,即便我揭穿他的阴谋,即便我知晓他所有的龌龊。 曾一度为这几分情意感动过,然而如今,我心内长叹,罢,罢,原来是我错付了情肠,从我被宣告和亲的那一日起,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他地位的保障罢了,何曾有过半分情意? 母仪天下,真的是天生注定么?苦涩的笑漫在唇边,我语带几分讥讽,言道: “既然臣妾是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那这后宫就该归臣妾来管,宣华夫人是先皇遗妃,如今新皇登基,令她即日起搬出皇宫!”言毕,我含着笑意看着震怒的杨广,心却碎成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又被碾碎,然而我却没有痛觉。 我知道,杨广一向对袁天罡信任不疑,因此他绝不会废了我的皇后之位,因为他怕,因为他心虚,假如我不能母仪天下,那他的帝王之位是不是也该到头了呢? 他的帝位本就是阴谋得来,今日方君临天下,恐怕他正对这个尚未坐稳的皇位珍视不已呢,断然不会废我! 这是一场赌,我赌的是杨广对皇位的重视程度。 “你——够狠!”杨广一甩明黄色的袍袖,但我却再不惧他的那份威严。 即便废了我,他并不会失位,但他怕万一,所以他不敢拿此做赌注!所以,我赢了。却没有半分喜意,有的,只是更加无尽的凄凉。 缓缓转身,怀着哀痛却面带冰凉的笑意,步出仁寿宫。 来到永安宫,我便伏在锦衾上哭了个痛快淋漓,哭过之后,方感到那深深的怨怼早已化作锥心的刺,一下一下扎在心头,哽于喉间,咽不下,吐不出。 “公主为何这般伤怀?”婆婆微微惊诧,问道。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出口,这样的话我又如何能出得了口?耻辱,羞愤,独自担了吧,说出来恐怕更是如伤口撒盐。 “定是为了永福宫的那位,受了陛下的委屈。”盈袖含愤一指永福宫的方向,言道。 “公主这般会伤了自个的身子,区区一先皇遗妃,何足惧哉?”婆婆劝慰道。 她们不知,杨广对宣华的宠,她们不懂,我是为了什么伤怀。 “的确不足惧,传本宫懿旨,宣华太妃即日起迁出皇宫,前往太妃宫,陈婤陈贵人迁入永福宫。”我面无表情,声音却肃穆严厉。 盈袖面露喜意,却又有一丝忧色,问道: “陛下那里——” “陛下新登大宝,日理万机,无暇过问这些琐事,交由本宫全权处理。”我含着几分只有自己才感觉到的讽意,言道。 盈袖这才安下心来,出去办理此事了。 第60章 惨遭凌辱 宣华出宫一个月了,杨广始终再未踏进永安宫半步,这样也好,免得见面又生尴尬,既是虚情假意,何必再彼此敷衍?各自相安无事倒也少了烦恼。 各地选拔上来的秀女已陆续进京,这一日,我正卧在美人榻上逐一细看秀女们的画像,或是体貌端庄,或是艳丽娇媚,或是玲珑可爱,均是各地选出来的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 这样看着,心内又生出一阵哀凉来,永安宫已近似冷宫,而我,却在为他张罗着选妃,可笑可叹亦可怜。 “长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杨广的贴身内监长顺低眉顺目,恭身施礼,满面笑意的跪在殿下。 “原来是长顺啊,你怎记得起来给本宫请安了?”我挥手示意他起身,言道。 “娘娘说笑了,奴才平时哪敢打扰娘娘的清静啊,今个儿是陛下叫奴才来的。”长顺低头哈腰,谄媚道。 “哦?陛下有何旨意?”我问道。 “陛下叫娘娘把入选的秀女们全部安排在宫里居住,另外,要奴才把秀女们的生辰庚帖带到仁寿宫去。”长顺回道。 我微微皱眉,杨广有朝政要办,选秀之事本来是我份内的事,他只需在最后入选的女子中挑选妃嫔即可,怎又插手起这件事来?但想到既然是为他选妃,由他自己去选也并无不妥,于是道: “本宫照办便是。” 言毕,叫盈袖将秀女们的生辰庚帖连同画像一并交给长顺,并吩咐人打扫了几处闲置的宫殿,以便安排秀女入住。 杨广登基的第一次秀女大选,到底隆重了些,各地官员为了巴结杨广,更是使出全身懈数挑选秀女,虽经过了层层筛选,但送来京城的人选仍然有数百之多。 几处宫殿住得满满,我叫殿内局按照新进宫女的双倍份例发放日用之物,只待吉日,由杨广亲自择选。 送进宫来的,皆是各地拔尖的女子,按照惯例,皇帝挑选部分作为妃嫔,其他的由亲王们挑选,或为王妃,或为侧妃,余者或充作宫女,或赏赐给有功的大臣为妻。 一连几日,不见杨广有甚动静,大约是他政务繁忙,我也懒得理会,只每日里教昭儿读书习字,见他日益长大,又请了武师教他习武,对外面之事,只作不闻。 这一日,盈袖从外面回来,满面惊惶,她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看这样子,必定是出了大事。 这一日,盈袖从外面回来,满面惊惶,她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看这样子,必定是出了大事,于是问道: “何事惊惶?” “回娘娘,奴婢方才听仁寿宫的一起子小宫女们议论,说是昨夜陛下召了四名秀女过去,今个早上,全部撵了出宫,有两名秀女一出宫门便投河自尽了。”盈袖一口气说完,面上仍有些惶恐不安。 “有这等事?”我惊的站起,手中的笔应声而落,墨水染了一地。 盈袖点头,道:“奴婢又特意问了几句,千真万确。” 我长吸一口气,杨广啊杨广,为什么他每做一件事都能出人意料,且为人不耻,此事若是传出去,天下人该怎样议论他? 但是目前我与他尚在僵持中,即便我去仁寿宫,他也未必肯见,即便见了,他又焉能听我的?当初赶宣华夫人出宫时,我便说过,天下间的女子任她挑选,除却先帝遗妃之外,他若宠爱其它女子,我不会干涉。 强忍着心中的怒意,我再次磨墨临字,一再的提醒自己,不可急燥,静观其变。 第二日,我叫盈袖再去打探,得到的却是令人更加震怒的消息,杨广从秀女们的生辰帖中随意取出四份,召此四女侍寝,且天一亮,封了其中一名为美人,另三名依旧撵了出去。 这一次,我坐不住了,看来他是想用这种方式选秀,遇到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便逐出宫去,这样一来,那些无辜的秀女该怎么办? 侍过寝的女子是不能再嫁人的,除了投河自尽,她们还有什么颜面回家去?据说今日逐出去的秀女有两名已经疯了,且住在宫中的几百秀女听闻了此事,个个惶恐不安,唯恐被杨广抓到生辰帖去侍寝,更害怕侍寝之后不得君心,被逐出去,一时间人心惶惶。 我略略梳洗一番,算计着杨广下朝的时辰,便赶往仁寿宫,这是杨广登基后我第二次来仁寿宫,第一次是为宣华夫人的事,这一次则是为了众秀女们。 但是左等右等,却等不见杨广,问了几个内监,才知道他出宫去了,看来他是有意避着我的。 如此,我只能去各宫安抚秀女们。 又过了三日,每日皆是如此,二十名秀女中有三名被封为美人、才人,六名自尽,四名疯傻。 而我,却始终见不到杨广的面,日里,他刻意躲避,夜里,仁寿宫守卫深严,非诏任何人不得入内。朝中大臣们亦是连连谏言,可是杨广,只说选秀是皇家的家事,即便是臣子的死谏,他都不予理会。 这一下,连杨素也慌了,跑来永安宫讨主意。 看着面前这个助纣为虐,一手把杨广扶持上位的丞相,我心内冷笑不止,不咸不淡道: “陛下能登得大宝,丞相功不可没,您是他的心腹,都没有主意,本宫又何德何能?丞相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杨素老脸臊红,微微尴尬了一阵,长揖一礼,言道: “皇后殿下,选秀历来是皇后的份内事,此事除了您,别人也不好插手啊。您总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如此荒唐下去?秀女们哪个没有点身份背景,倘若激起民变,恐怕大隋的江山不稳啊!” 见我沉吟不语,盈袖道: “丞相大人,我家娘娘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只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素连连叹气,思谋半日,亦是没有半分主意,却突然双膝跪下,道: “老臣代众秀女以及天下百姓恳求皇后殿下,求您屈尊,去跪求陛下勿要再如此选秀。” 我看一眼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的杨素,心内生起一丝恻隐,虽说他心狠手辣,罪大恶极,但对于杨广,却一直忠心不二,尽全力辅佐。 “丞相请起,本宫自会尽力,只是陛下刻意避着臣妾,即便是跪求,也得见得到人吧。”我言道。 杨素抬头,我瞧见他目中竟微有湿意,心下也甚是感动,杨素再如何不堪,对于大隋,却也算得上鞠躬尽粹了。 “老臣自陛下成年起,便随他南征北战,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登上皇位,若是为了女子失了天下,老臣纵死也难安啊。皇后殿下就算不体恤老臣,也该体恤一下众秀女以及天下臣民吧。” 杨素说着说着居然老泪纵横起来,即便当初害死先帝,也从未见他如此惊慌过,大约他也从未见过杨广如此荒唐的行径吧。 “你先起来,本宫现在也是束手无策,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定能想到办法的。”我心内怜悯,令他起身。 杨素走后,我筹谋许久,眼见得天色渐晚,又到了杨广召幸秀女的时间,心内不由得大急,若是再想不出办法来,今晚恐怕又要有几名秀女遭殃了。 想了半日,我携了盈袖前往秀女居住的宫殿,众秀女刚刚用毕晚膳,全都聚集在留香苑,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着今晚上会抽到谁侍寝,个个面带忐忑,惊慌之意溢于言表。 见我来了,众人施礼,齐呼: “参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我招呼众人起来,问道:“可见到公公来宣旨传谁侍寝的?” 众人摇头,说还没来。 正说话间,只见长顺拿了四份生辰帖进来,见我在此,急忙施礼,言道: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长顺,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给本宫看看。”我言道。 长顺不敢不从,将生辰帖双手奉上。 我一一打开来看,四名秀女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三岁,我取出其中一份生辰帖,大声言道: “薜挽云,是谁?” 一碧衣女子缓缓步出,长得白净秀气,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面色却有些煞白,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手中的生辰帖,仿佛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一般紧张,低头一礼,言道: “民女薜挽云,见过皇后娘娘。” 我微微点头,示意盈袖带她去后殿,又叫长顺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娘娘,这怎么行?如果被陛下发现,奴才性命难保啊!”长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连连摇头。 “不行?陛下这几日的作为难道你就看得惯么?如果你不肯,岂止是性命难保,为了我大隋基业,本宫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我声色俱厉,连说带唬,吓得长顺浑身直颤,磕头如捣蒜,口中唯唯诺诺道: “奴才听命便是。” “唔,那你起来吧,照常宣旨。”我见他从命,遂放下心来,言道。 长顺这才起身,耷拉着脑袋,苦着脸大声念起生辰帖上的名字来。而我,则丢下众人,赶往后殿。 薜挽云正忐忑不安的站在后殿之中,见我来了,忙过来见了礼,言道: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我见她紧张,随即冲她微微一笑,言道: “姑娘不必慌张,陛下近日犯了糊涂,做下孽事,本宫是来解救你们的。” 第61章 蹂躏秀女 薜挽云抬头,眨了眨一双纯净如水的双眸,面露喜色,言道: “娘娘仁慈,不知需要民女如何做?” “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将衣衫换给本宫,且此事不得张扬,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明白么?”我道。 薜挽云亦是聪明的女子,眼珠微微一转,即已明白我的意思,言道: “民女明白,只是民女衣衫粗陋,娘娘如何穿得?” “无妨,还需你穿了本宫的衣衫随盈袖回永安宫,不要露出马脚来,否则万一传到陛下耳中,事情就不好办了。”我道。如今之计,我唯有扮作秀女方能混入仁寿宫,见到杨广,成败在此一举。 沐浴过后,我穿上薜挽云的衣衫,梳了一个低垂的发髻,几缕蓬松的发丝挡在额侧,取一支鲜嫩的百合斜斜插入鬓间,遮住半张面目,再出来时,俨然一副低眉顺目的秀女模样。 长顺叫人验明正身,一行四人随他前往仁寿宫。 天色有些昏沉,无月无星,只有灯笼的朦胧弱光照在身上,一切都看不真切,仁寿宫的人见是长顺领了秀女来,只简单检查一遍,便请我们入内。 杨广正在寝殿用参汤,若有所思的盯着汤盏,长顺上前一揖,言道: “陛下,秀女带到。” “嗯,你下去吧。”杨广不耐烦的挥挥手,叫长顺出去。 长顺冲我丢了个眼色,退了出去,合上殿门。 另三名秀女并不认识薜挽云,更不知已被掉了包,皆面面相觑,看着背对我们而坐的杨广,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稍有不周,便会被逐出宫去。 立了许久,腿都有些酸麻了,杨广方站起身来,朝我们四人走来。 我与其他三人一样,皆低头垂目,不敢出声。 杨广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猛然抬起站在最里面的那名秀女的下巴,语气有些不善的言道: “你抖什么?朕就这么可怕?!” 那名秀女被杨广凌厉的眼神一看,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口中道: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杨广微微哼了一声,一把把她拉起,挟在腋下,进了纱帐,将她丢在龙榻之上,几下扒光她的衣衫,又褪掉他自己的衣裤,粗鲁的扑了上去,几声惨叫,那女子已是昏死过去。 “不中用的!”杨广面色铁青,将那女子扔在榻侧的腥红地毯上,又朝我们三人走来。 这次遭殃的是站在我身侧的那名秀女,看模样只有十三四岁,圆脸明眸,模样可爱,她早已被杨广刚才的样子吓坏,呆了半天,愣是不敢言语,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杨广。 杨广斜斜看她一眼,目中现出几丝阴厉,抱了她就往纱帐内走,该秀女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栗,我看不下去,眼睛别向一边。但那惨叫声却直冲耳膜,令我五内俱焚,双拳不由得握紧。 杨广,我曾经一心认定的良人,居然能做出这般禽兽的行径,回想当初对她的爱慕,我情何以堪。 我紧闭着眼睛,脑中轰轰作响,几乎忘记了我来的目的。 再睁眼时,刚才那名秀女正浑身赤裸,环抱双膝倚在榻侧嘤嘤啜泣。而杨广,又朝我们二人走来,口中喝道: “一个个忒不中用,你们两个若是还不能侍候朕高兴了,统统治你们的罪!” 能进宫入选的都是良家少女,何曾见过这般场面?杨广啊杨广,难道拿这些秀女与那些青楼妓女相比吗?我正欲站出来指责杨广,身侧的秀女居然先我一步盈盈上前,朝着杨广略欠了欠身,媚眼如丝,浅笑轻颦: “民女苏可儿参见陛下。” 杨广微微一愣,我亦是一怔,前番两秀女惨遭杨广蹂躏,她竟然丝毫不惧,反而笑靥如花,仿佛对刚才之事如若未见,我不由得多看她几眼,只见她身着轻纱软衣,乌发如泉,臂间肤色如白脂,无一丝瘕疵,眸若清波,唇若丹果,妩媚动人。 “好,你起来。”杨广面色微微和缓,扶了苏可儿起身,动作竟轻柔至极,揽了她的纤腰走入纱帐。苏可儿更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软语轻声,仿佛室内只有他二人,对我们三人视若无睹。 我更是侧目,以手捂耳,但纱帐内还是传来阵阵欢笑之声,杨广一扫方才的阴霾,苏可儿更是婉转承恩,二人如鱼得水,全然不顾室内的其他人。 我怒火中烧,只有咬牙强抑,不知忍了多久,苏可儿的娇声喘息终于渐渐消失,倚在杨广的怀中撒娇犯嗔。 “陛下,现下可高兴了?” “可儿果然是天生尤物,可人至极啊。”杨广笑道,见苏可儿面色红艳若霞,娇羞万状,又道,“朕明日即下旨,封可儿为苏嫔,可好?” 第62章 掌掴杨广 “民女谢陛下。”苏可儿千娇百媚,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嫔位仅次于夫人之位,初进宫便能封此位,可见杨广对其喜爱之深。 我站立过久,腿有些酸麻,微微动了一下,杨广这才记起殿内还有一个人站着,遂起身来到我身边,伸手一抬我的下颌,冷笑道: “爱后亲眼目睹朕与别的女人颠鸾倒凤,很尽兴么?” 我心内大惊,他居然早就认出了我!心内的恨意陡然升起,他认出了我却不挑明,让我眼睁睁的看他演这出戏,他是故意羞辱我的! 嫌恶的拨开他的手,只觉恶心之极,却因过于愤怒,气血迫顶,一时间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杨广扶我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轻声调笑道: “怎么?你不是来斥责朕的么?怎么反而学苏嫔对朕献起媚来?” 我血往上涌,如万蚁噬心,悲凉加着哀痛,愤懑又加苦涩,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杨广,怒由心生,心一横,直想掴他一掌。 并且我是真的这么做了。 当感觉到我的手心火辣辣时,他的脸上已印了五个青紫的指印。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全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与杨广。 杨广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松开我的身子,抬手轻轻抚了抚印有我指印的脸,眸中蓄起越来越浓的狠厉。 我深悔刚才没能忍耐住,现下心内也是惶惶,他毕竟是九王之尊,天下之人谁敢碰他分毫?如今我只有乞求上天垂怜,不要祸及永安宫上下便好。 杨广蓦的举起手掌,欲朝我的脸上掴来,我闭上双眸,这一刻,我连躲的心也没有了,如果让他掴回来便能解恨,就让他掴吧,即便以他的武力,这一掌下来,我极难活命。 但是等了许久,他的手竟没有落下来,我睁眼,眼角有泪不经意的滑出,杨广面色阴沉的看着我,手掌轻轻放下,并未掴在我的脸上。 我诧异的看他一眼,发觉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仿佛也在忍耐,我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漫溢脸庞,眼睛模糊起来,透过眼前的迷朦,我恍惚看见他阴沉的眸色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伸手抹去眼泪,倔强的盯着他,除了恼、怒、恨,再看不出他眼中还有什么东西,原来刚才只是我的幻觉,心内苦笑不已,事至如今,我竟还会对他心存幻想。 除了我的命格,我在他的心目中,还能有什么? “臣妾失手,请陛下赐罪!”我跪倒,语气冷硬。 “哼!朕知道你是因何而来,你终究是沉不住气了,既如此,朕便答应你,秀女大选的事由你来操办,朕不再过问。”杨广声音冰冷,语气阴厉,仿佛也在强忍着巨大的怒火。 我知道,方才那一掌,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条件呢?”杨广如此爽快的答应我,一定是要我用什么东西交换,否则他哪有这般善心? “皇后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朕想要的是什么?”杨广垂眼斜目,瞄我一眼。 我心如明镜,已晓得他话中深意,悲凉再次漫溢心头,原来所有种种,他都是为了让我屈服,这几日有违人伦的罪恶,原来都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先帝的遗妃——宣华夫人。 唇边挂起一丝苦笑,我闭目片刻,从地上起来,转身离去,步履如幽灵一般飘忽不定,面上已无一分表情,只用最冷最硬的言语边走边道: “但愿陛下遵守诺言。” 离开仁寿宫,盈袖正躲在一侧焦急等候,见我面色煞白,吓得一惊,低声问道: “娘娘,事情如何?” 我不言不语,仿若未闻,只一步步朝永安宫走去。 次日,我叫盈袖派人去接宣华夫人进宫,只道是皇后思念宣华母妃,将其接回宫中奉养,如此借口,只是为了堵天下人耳目,为皇家遮羞。 盈袖等人虽有微词,但见我主意已定,自然不敢不从,只得领命去办。 宣华夫人接来之后,杨广又叫她住了永福宫,说是她们姑侄二人,也好互相照应,事至如今,我对杨广之事,再也无心亦无力去管,只得任他荒淫无度,奢侈糜烂。 秀女大选之事,我斟酌半月,终选出数十名女子,按家世容姿,封了十八名采女,十二名御女、十名宝林,八名美人、四名婕妤,两名嫔。余者部分赐给亲王们,部分充作宫女。 我与杨广又过起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我每日里教昭儿习字,平淡度日;杨广每日里流连各宫,沉溺女色。听宫人们讲,十日中必有六七日留宿永福宫,其余唯有苏嫔受宠最甚。 这一日,我引了昭儿到金麟池玩耍,远远的看见有一只信鸽飞来,掠过我的身畔,朝我后方飞去。 不自觉得跟着转头,视线随着信鸽朝远方看去。 第63章 杨谅造反 不自觉得跟着转头,视线随着信鸽朝远方看去,林密之处,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取过信鸽脚上的信,然后又系了一个纸条上去,信鸽又朝着原来方向飞去。 皇宫之内,何时有人用了信鸽了?心内诧异,看着狗儿正哄了昭儿在专心捕捉一只蝴蝶,我悄悄离去,朝林密之中走来。 本以为我脚步轻盈,不会被发现,哪知林中之人异常警醒,收起手中字条,钻出密林,见到是我,忙躬身施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原来是阿及啊,吓本宫一跳,你在此作甚?”我看清是阿及,抚了抚胸口,问道。 阿及略略迟疑,眼神闪烁,言道: “没,没做什么。” “哦?那你可瞧见方才有一只信鸽飞来?”我看阿及面色有异,心内甚疑,皇宫中人若与外人私相往来,可是大罪。 “臣——”阿及欲言又止,仿佛在斟酌是否该告诉我。 我略略转眸,看阿及的样子,此事莫非还与我有关?于是言道: “说吧,是谁的信?” 阿及轻叹一口气,环顾四周,见并无人影,方道: “是臣的旧主子,汉王殿下。” 我心内微微一惊,却又坦然,杨谅与阿及本就有主仆之义,互相有些联络也并不是过于费解之事,只是我总感觉他们之间的联系与我有关。略带询问的看着阿及,他仍旧是为难的窘迫了一会儿,挠了挠头,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从怀中取出字条,交到我的手中。 我带着疑色展开字条,细细看来,心内颇惊,问道: “汉王怎会知晓本宫在宫里的事?” 阿及正了正色,面色微沉,含忿言道: “皇上对娘娘如此狠绝,微臣看在眼里,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只是臣人微言轻,帮不了娘娘,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娘受苦,于是就告诉了汉王殿下,请他决断。” “糊涂啊!”我哀哀一叹,虽然明白阿及是对我一片赤诚,但是汉王对我的心意我亦是心知肚明,他至今不肯娶妻纳妾,我更明白那都是因为我。 本来心内就对汉王愧疚不已,又怎能叫他知晓这些事情? 况且他在边关领兵,又能帮得了我什么?我与杨广之间,并不是他人劝说便能解决的问题。叫杨谅知道,只是徒增他的烦恼罢了。 “你且写信回去,告诉她本宫一切安好,不必挂念,还有,这信鸽以后断然是不能再进皇宫了!”我沉声斥道。 阿及偷偷抬眼看我,面上明显写满了不肯,口中却道: “微臣遵命,但也要汉王殿下肯信才是,娘娘受了这般委屈,微臣与汉王殿下心里都不好受。” “糊涂东西!本宫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有何委屈?如果这些东西被皇上瞧见,你以为你还会有命吗?恐怕连汉王亦会牵连在内!”我一把将手中字条撕的粉碎,又揉作一团,板着脸喝道。 阿及委屈的看我一眼,再不敢作声,只唯唯称是。 见他满口答应再不对杨谅提及皇宫的事,我方安下心来,回去寻昭儿。 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眼皮直跳,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直到这一天,狗儿匆匆跑回永安宫,上气不接下气言道: “公主,不好了,奴才,奴才听说汉王起兵了!” 我惊得站起,问狗儿:“你说的是真的?再说一遍。” 狗儿缓了一下气,才说: “奴才刚才在外头听人议论纷纷,说皇上正在大殿之上发火,训斥了好多大臣,好像是边关来报,说汉王起兵造反了!” 我缓缓坐下,面色微微一滞,心内已是纷乱如絮,对狗儿道:“去传宇文化及来!” 狗儿领命,正欲出门,恰好阿及匆匆赶来,单膝一礼,言道:“娘娘,汉王殿下起兵了,都是微臣失职,不该多言。” 我直直盯着阿及的眼睛,片刻之后,问道:“难道不是你们里应外合?” 阿及惊愕,抬头看我,摇头道:“不,微臣没有。是汉王殿下不忍见娘娘受苦。” 我见阿及语出挚诚,不像是欺瞒我,略略放下疑心,却漫上沉痛,言道:“汉王虽手握重兵,但怎能与大隋举国之力相比?以卵击石而已。” 阿及垂头,面带哀伤,言道:“汉王殿下也确确是欠思虑了。” “汉王起兵,以何为由?”我问。 “据说是前太子杨勇向汉王通风报信,说杨广与杨素阴谋弑君篡位!汉王是为父报仇,怒而起兵,旗号是‘诛杨素,清君侧’。”阿及道。 糟了,杨勇尚在京城,此刻怕是性命难保,我面色惊变,但事已至此,恐怕我是无力挽回,更何况我对杨勇一向没有好感,于是只遣了阿及,悄悄去通风报信。 而杨谅,我心头一痛,必得好好筹谋一番,即便我豁出性命,也要保他平安。 杨广本身就能征善战,加之大隋人才济济,武将颇多,杨谅要反,谈何容易? 我心内焦虑不已,此刻我与杨广虽身为帝后,却形同陌路,要想找杨广求情,那是万万不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叫杨谅撤兵,安守边关,虽说杨广是皇帝,但杨谅手握重兵,若要盘踞一方,永不回京,杨广也奈何不得。 至晚间阿及来回话,言杨勇自缢于府中,我心内暗叹,杨广就是杨广,心狠手辣,亲兄弟亦不会放过,我到底是晚了一步。 由此,我更加担忧杨谅的安危,遂连夜书信一封,叫阿及用信鸽送了出去。 心内暗暗盘算若是杨谅不听我的劝言,能有几分胜算?而且假如杨谅得胜,我又该如何?现如今杨广在位,我无论如何都是一国之母,昭儿亦是储君,若是国破,即便杨谅礼遇我母子,又能如何? 况且杨谅胜算极低,若是败倒,以杨广的狠毒,必不饶他。 当晚,杨广出乎意料的来了永安宫,面色不善,直直盯了我片刻,方言道: “杨谅起兵之事,皇后怕是已经听说了吧?” 我轻轻点头,心内有此忐忑,唯恐杨广得知杨谅起兵的真正意图,于是缓缓道: “此事举国尽知,臣妾虽身处深宫,却也有所耳闻。” “那么,皇后如何看待此事呢?”杨广的眼神深邃得令我不敢直视,仿佛蕴满了杀机。 “臣妾一妇道人家,能管好后宫和睦已颇吃力,又如何能干预朝政。”我面色和缓,语气轻柔。 “朕没说叫你干预,只是问一下你的想法,你觉得朕有几分胜算?”杨广长身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那种阴厉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若非我在他身边多年,怕是此时早已被她吓得心惊肉跳了。 “汉王区区一军,如何能与大隋举国之力相抗争?陛下自然是十分胜算的。”我小心翼翼答道。 “知道就好!”杨广言道,忽的一个转身,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带着几丝狠厉的眼神盯着我的双眸,沉声喝道:“那么皇后是盼着朕胜呢,还是盼着杨谅胜?” 我手脚冰凉,下巴被杨广捏得生疼,仿佛要碎了一般,强忍着疼痛,回道: “陛下此话何意?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当初与杨谅的那些龌龊事!” “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当初与杨谅的那些龌龊事!”杨广狠狠瞪我一眼,蓦的松开手,我随即瘫软在地。 当初杨谅恋慕我的事情,除了已逝的太后,就只有我与杨谅、阿及知道,杨广是如何得知的?看他这个样子,应该不是很早就知道,若不然也不会隐忍至今。 难道是她?我倒抽一口冷气,是了,杨谅与阿及自不会将此事告知杨广,唯有陈婤!虽说陈婤知道的并不详尽,但那时她与我形影不离,即便是猜,也该猜出一二了。 如今再联系上杨谅起兵之事,怕是她更加笃定,是以添油加醋,挑拨杨广。 我恨得牙根直痒,只怪自己遇人不淑,错把奸佞当忠良,如今被她反咬一口,几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臣妾与汉王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陛下若然不信,臣妾愿一头撞死,以证清白!”言毕,我从地上爬起,直冲柱子撞去。 我知道,此时此刻,杨广对陈婤宠爱甚深,必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若我不拼死表明立场,只是口头说说,恐怕杨广必不信我,若因此连累了永安宫上下,我更是难以安心。 脚步越来越快,几步已至柱前,杨广没有伸手来拉,只是定定看着我,既如此,我再无回头之路,唯有一死了。 心内凄凉满怀,几年夫妻,最终却要以这种方式结束,悲哀与苦涩漫溢心头,却再也无暇多想,因为冰凉的石柱已近在眼前。 “母后!”昭儿稚嫩的呼唤从殿门口响起,我心内一惊,自己是在做什么?婆婆教我的隐忍去了哪里?如今我再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我的昭儿! 但是为时已晚,刚才已使出全身的力气撞向石柱,脚已收不住了,并且我已没有停下的余地,否则将会被杨广更加大肆羞辱。 在我的头碰向石柱的一刹那,杨广飞身跃起,一把拉住了我。 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满脸都是血腥气,因为杨广那一拉,力道减少许多,虽头破血流,但终未能死成。 我苦涩一笑,心内却无一丝安慰,我知道,因为我的命格,他不会让我死。 “陛下不让臣妾死,是想留着继续羞辱吗?”我挑衅的看他,再不惧他,我知道,我的命格就是他的软肋,纵然他对我再无一丝情意,纵然他恨我怨我,亦不会动我分毫。 昭儿的哭声惊动了永安宫的宫人们,忧草捂了昭儿的眼睛,抱他离开了大殿,狗儿慌得转身便往御医院跑,盈袖顾不得礼数,慌忙跪下帮我包扎。 杨广轻叹一声,眼神缓和下来,与我对视一眼,竟是慌忙把眼睛别向他处,只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目中流露出几分心痛,只是额间的血流下,遮得眼睛再看不清楚,闭上眼睛,心内苦笑不已,又是幻觉,眼神模糊时的幻觉。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我竟还能对他抱有幻想,可悲可叹。 额间传来阵阵剧痛,头脑有些迷糊,御医来后,我便昏昏睡去。 又过得数日,额上已结了痂,有隐隐的痒意,于是解开包扎在额上的白布,只用几缕发丝遮住伤口。 阿及探听消息后悄悄来报,言道: “汉王殿下已连破三城,直逼相州。皇上已派了杨素领兵平叛。” 我长叹一声,杨谅竟未听我的劝言,杨素是征战老将,他一出马,杨谅安有胜算? 至此更是日夜难安,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每日佛前三柱清香,但愿保得杨谅平安。 阿及每日来报,均言杨谅用兵神勇,与杨素倒是打了个棋逢对手,不相上下,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如此一来,鹿死谁手,尚不能定论。 即便情势如此危急,杨广照旧花天酒地,每日流连各宫,笙歌艳舞,夜夜不绝。我却是忧心如焚,既盼着杨谅胜,又不愿杨素败,毕竟无论哪一种结局,于我来说,都有不妥之处。 只是苦了大隋百姓,数月的征战,边关等处,已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我唯有每日吃斋念佛,以赎罪孽,归根结底,此战源于我身,对百姓的愧疚令我寝食难安,日渐消瘦。 “娘娘,微臣听闻汉王殿下昨日大败杨素,竟有直逼京城之势。”阿及面带欢欣向我来报,却又强忍着喜悦不肯表露出来。 我低叹一声,原来所有人都小瞧了杨谅,或者说他起兵并非是一怒之下,而是已经准备了数年。 这一次,连杨广也慌了神,一连三日,再未去永福宫,尽管陈婤临盆在际,他也未得闲暇过去安慰。 他与我一样,小瞧了杨谅,以为杨素一出马,绝无败阵之说,现如今得知杨素战败,杨谅直逼京城,自然是再也不得安心,日日在仁寿宫与臣子们谋划战事。 就在所有人都在议论杨广的皇位岌岌可危之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在所有人都在议论杨广的皇位岌岌可危之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自从出了那日我撞柱一事之后,杨广就把我软禁在永安宫,并且永安宫所有人都不得出入,每日的消息只是靠阿及悄悄潜进永安宫来报的。 这一日夜间,我照旧支退宫人,独自在寝殿焦急等候阿及。直至三更时分,阿及才来,他着一身黑色夜行衣,面色苦闷,一进来便唉声叹气。 “战事如何?你怎么这般愁眉苦脸?莫不是汉王兵败?”我心内担忧,莫不是杨谅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阿及与杨谅交情不浅,一心盼着杨谅得胜,这些日子杨谅一直打胜仗,阿及每日来时面上的喜悦便多一分,只今日一来,忽然愁眉不展起来。 “汉王殿下并未吃败仗。”阿及言道。 “那你怎得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心内略略放心,言道。 “若是汉王殿下再打下去,恐怕不出一月,便能直捣京城了,只不知什么原因,汉王突然罢兵,停下不打了。”阿及有些着急,叹气不绝。 我微微皱眉,亦不明白杨谅这是何意,若说他听从了我的劝说,早就该撤兵驻守边陲,为何打了数月,即将夺取京城之时反而停战了呢?百思不得其解,我问道: “那么皇上这边可有什么动静?” 阿及摇摇头,言道: “皇上最近调集御林军,对皇宫严加防护,京城的各个城门也是日夜盘查,谨防细作混入。杨素将兵权交给几个副将,已连夜返回京都,据说是连府都没回,盔甲也未换,就直接骑马进宫,现在正与皇上在仁寿宫的密室。” 心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阵又一阵的心慌压迫着我,踱了几步,娥眉紧锁,苦苦思索,又问: “你可听到他们谈了些什么?” 阿及摇头,言道: “皇上的仁寿现在守备深严,即便是只鸟儿恐怕也飞不进去,微臣仗着轻功好,悄悄潜到屋顶,只是才听到一句,就险些被发现,只得离开。” “一句什么话?”我心内的不安愈加强烈,眼皮突突直跳。 阿及略略回忆一下,言道: “微臣听到四个字,是杨素说的,他说什么‘自投罗网’。” 糟了!我心内大惊,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跌坐在椅上,双目瞪得圆圆,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已是转了几百个弯。 第64章 活捉杨谅 “阿及,你有多久没有收到汉王的飞鸽传书了?”抱着一丝饶幸,我问道。 阿及想了一下,再次摇头: “已有几个月了,微臣自从那日将娘娘的书信寄给汉王殿下之后,就再没收到回复。” 我倏得紧闭双目,狠狠捶了一下桌案,臂上传来阵阵麻痛。 “娘娘怎了?”阿及心疼的看着我,上前伸出手来,竟不自觉的要捉我的手,却又突然收回,涨红了脸言道: “娘娘要多保重身子,不可再做自残之事。”言毕,还看了一眼我额间的伤疤,面露怜惜。 “阿及,你速速出宫,想办法通知汉王,无论京中发生了什么事,都万万不可进京,切记,切记!”我一字一句沉声吩咐。 阿及见我面色郑重,虽有诧异,但还是一口应承: “是,微臣遵旨!” “去吧。”我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几乎连说话都费力气,口中喘气不绝。 阿及见我如此,不愿离去,但又不敢不马上去办我交待的事情,终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这才从椅上站起,强撑着身子取过桌上一盏凉茶,猛灌几口,呛得眼泪直流,心内的忧虑铺天盖地而来。 一夜未眠,我跪在佛像之前,默默祈祷杨谅不要中了杨广的奸计。 但是一切都迟了,次日夜里,宫里一阵宣哗,我慌张的踱来踱去,几次欲冲出殿门,却又恐被杨广知道,事情更加难以收拾。片刻之后,阿及哭丧着脸来报: “娘娘,汉王殿下被皇上活捉了!” 我见阿及眼睛血红,面色焦虑不已,跪在地上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心里也是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腿一软,瘫坐在冰凉的白玉石地面上。 “是怎样被捉的?”我只觉得心在一点一点下沉,喃喃问道。 “昨天夜里,汉王殿下从聚桃苑悄悄潜入皇宫,但是聚桃苑早已布满御林军,汉王连还手都没来得及,就被活捉了。”阿及痛心疾首,双手直颤,哀叹不已,“都是微臣无能,未能及时将娘娘的话传给汉王殿下。” 杨谅果然中了杨广的阴计,我闭目,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滑出,声音虚弱无力: “再去探,看汉王被关在什么地方?”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尽全力保全杨谅的性命,最起码,我要在最后的关头,见他一面。 阿及应承一声,起身离去,看着他颓然的背影,我心内如椎心泣血,哀痛不绝。 又过了几日,阿及探得杨谅被杨广关在一间密闭的地牢里,每日里除了送一日三餐,不准任何人接近。 我必须去见一面杨谅,永安宫内,我踱来踱去,思谋着怎样才能见到杨谅,且不被杨广发现,如有可能,即便是拼出性命,也要救出杨谅。 只是地牢是关押重犯之处,杨谅又是杨广重点看守的,想要混进去难于登天。 最后还是求阿及想想办法,阿及与我一样,也是愁得茶饭不思,唯恐杨广对杨谅下毒手。 这一日傍晚,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征兆,由于阴天的缘故,晚膳时分便已光线模糊,宫内早早掌了灯笼,我穿着一身侍卫服装,跟了阿及蒙混出宫,躲在一棵树后,紧盯着天牢的方向,伺机混入。 阿及早已打探清楚,树前的这条路,是送牢饭的兵丁必经之路,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有两个人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一人腰挎长刀,一人手提食盒,边走边聊: “我说兄弟,你猜皇上会不会砍了汉王的脑袋?”那挎刀的兵丁压低了声音,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言道。 拎食盒的兵丁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摇摇头,言道: “不好说,皇上行事无常,汉王虽然起兵了,但终归是亲兄弟,嗨,这些事也不是咱们当奴才的该管的,只做好你我份内的事就行了,千万不能乱说,否则被人听了去,咱们的脑袋也不保了。” “就是,咱们还是送咱的饭,办咱的差,拿咱的饷,其它的事咱想管也管不了啊。” 两人边走边说,我朝阿及丢个眼色,阿及悄无声息的跃上树枝,待两个兵丁走到树下之时,阿及猛然跃下,一掌一个,拍在二人的颈后,二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昏倒在地。 阿及将二人拖至树丛中,迅速扒掉二人的外衣,我们两个换上,然后阿及持刀,我拎食盒,压低了帽檐,朝地牢走去。 “什么人?!”牢室之外,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重重把守,真真是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送饭的。”我看着两支长矛交叉在面前,尽量模仿那送饭兵丁的口音,答道。 “都什么时辰了?今天怎么送的这么迟?”其中一个兵丁不耐烦道。 “各位爷,今个儿阴天,看起来好似很晚了,但时辰却并不晚。”我低头哈腰,言道。 “得得得,少废话,别磨蹭了,快进去吧!”另一兵丁查看了我的腰牌,言道。 我答应一声,举步朝里走。 “等等,你不能进去!”两名兵丁拦住阿及。 我回头一看,阿及也正看着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既然如此,我只好冲阿及使个眼色,叫他寻个由头快快离去。此行风险极大,地牢是非之地,我自己尚不知能否全身而退,阿及不进去也好,免得被牵连进来,又不是劫狱,少一个人进来,就少一份危险。 阿及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我进去,然后转身离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地牢里的门层层紧锁,每进一个门,都要盘查一次身份,但好在都是例行公事,查一下腰牌便放行了。 一直走到地牢的最里面,阴暗潮湿,只有一只蜡烛照起一丝光亮,气味极重,憋闷的难受,一想到杨谅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心内就不由得隐隐作痛。 终于通过最后一番盘查,牢头打开牢门,叫我进去,催促道: “快去快回啊。” 我唯唯称是,举步进入牢内。 隔着一根根胳膊粗细的铁棍制成的牢房,我看到杨谅正披头散发的盘腿坐在一堆枯草上,手脚都戴着镣铐,正闭目养神。 眼中有湿润的东西涌出来,我一步一步轻轻走过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杨谅。 他比几年前瘦了许多,却也成熟了许多,脸上的胡子长得老长,面色有些蜡黄,嘴唇干裂,衣衫褴褛,身上有几道伤痕,与几年前那个英姿焕发的朗朗少年判若两人。 “汉王?”我低声轻唤。 杨谅面色一动,蓦的睁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一丝惊异的欣喜,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抓住隔着我们二人的铁棍,嘴里嚅嚅道: “纤儿?真的是纤儿?” 我点点头,他却摇摇头,笑道: “又做梦了,不过做梦也好,总归能见到你,能与你说上几句话。” 我含泪摇头,言道: “不,汉王,这不是做梦,我真的是纤儿!” 言毕,泪如长河,再也抑制不住,唰唰滑落。多少年了,他竟还对我痴心一片,而我,却再不是当初的萧语纤,再也不是那十六幅画上的萧语纤;而杨谅,亦不再是那个清秀俊逸的青衫少年,只是这份情意,却未曾有半分改变。 杨谅把脸贴在两个铁棍之间,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我,我把帽子取下,满头青丝散落,一步一步走到铁棍前,不由自主的轻抚了抚他伤痕累累的手背。 第65章 冲冠一怒 杨谅的手从铁棍的缝隙之中伸出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激动得面泛红润,口中言道: “纤儿,纤儿,你真的是纤儿!”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却并不挣扎,只流着泪一遍又一遍的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许久,杨谅突然丢了我的手,退后几步,言道: “你怎么可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你不是说你被杨广囚禁了么?他怎么会放你出来?” 我微微错愕,哽咽道: “我并未被杨广囚禁,只是不得宠爱罢了,又何时告诉你我被囚禁了?” 杨谅微微侧目,从身上翻了半天,掏出一张保存完好的字条,递过来,言道: “这不是你飞鸽传书给我的么?” 我接来一看,确实很像我的笔迹,但我从未写过这张字条,微微思忖,心内霎时明亮,是杨广! 是杨广知道了杨谅爱慕我的事,所以才会在大隋吃了败仗后,使此阴招,骗杨谅说我被囚禁虐待,性命堪忧,杨谅如何坐得住?自然是要潜入皇宫来搭救我。 手指颤抖的握着字条,恨意涌上心头,泪如雨下,口中言道: “不,这不是我写的。” 杨谅一怔,方明白过来是上了当了,顿时懊悔不已,气得捶胸顿足,仰天长笑,凄惨言道: “好狠的毒计!” 听到杨谅如此凄惨的笑声,我更是五内俱焚,心如刀割,又问: “你几个月前可曾收到我的飞鸽传书?” 杨谅摇头,道: “不曾,只在前几日收到这一封,却没料到竟是假的!” 我心内更加明了,那信鸽怕是没能飞出京城就被杨广的人捕获了,所以在我寄信的当天晚上,杨广就急匆匆找我算帐,说我与杨谅有染,否则仅凭陈婤一面之词,他也不该那么冲动。 我抹去泪水,强忍着翻江倒海般的痛楚,言道: “我又被杨广利用了。” 杨谅亦哀哀一叹,悔道: “早知如此,当初孤就该拼死阻拦你与他大婚!母后若在天有灵,怕也是懊悔不已的吧。” 我含泪言道: “错不在你,这也并不是你所能阻拦得了的。”心内暗想,即便只是为了我的命格,杨广也定然不会放过我,而当初那种情形,我嫁给杨广是唯一的选择,更何况,当初的我,一副情肠全然付给杨广。 杨谅瞥见地上的食盒,面色一惊,忙道: “你进来半日,为何无人来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速速离开,再也不要来了。” 我正欲开口,一个声音从牢房的入口处传来: “已经迟了!” 回头,一抹明黄正大步朝我们走来。 杨广面色阴霾,唇边挂着一抹冷笑,口中道: “好一对情深意重的狗男女!没错,那信确实是朕教人仿了皇后的笔迹写的,但是兵不厌诈,五弟欠思虑了。” 杨谅双眸血红,对杨广怒目而视,杨广亦目光深冷的盯着杨谅。这种局面,在我决定来地牢之时,便已经想到,所以并未惊慌,反而惨然一笑,言道: “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会是狗男女?陛下言语过激了。” 杨广冷若冰霜的目光斜斜掠过我的脸,言道: “皇后?你还知道你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会出现在地牢里?” 我哂然一笑,讥讽道: “那君临天下的皇帝又怎会出现在地牢里?” 杨广怒不可遏,恼道:“你还要无理取闹吗?别以为朕不敢杀你!朕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背叛朕的人!” 说完,狠狠瞪我一眼,又瞪了一眼汉王,面露杀机。 我心内深深懊悔,刚才不该激怒他,如今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是何缘故,每次只要面对杨广,我总是不能抑制心内的怒火,总是不由自主的将他激怒。 “是,我是背叛了你,但是我没有背叛大隋,没有背叛父皇母后!”杨谅丝毫不惧杨广的怒色,痛斥道,“你弑君夺位,残害兄长,霸占父皇遗妃,荒淫无度,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我杨谅未能取你项上人头,上愧杨家祖宗,下愧万千黎民!” 杨广被说到痛处,面色青紫,紧握双拳,隐忍不发,只用切骨般的恨意盯着杨谅。 “今日我输于你的奸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来日,必会有人取你性命,只可惜我大隋的基业,就将葬送在你的手里!”杨谅已抱必死的决心,所以想用这生前最后一刻痛斥杨广,出一口怨气。 杨广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手不由得摸向腰间的配剑,终于在杨谅的骂声中再也忍不住,猛然抽出长剑,顶在杨谅的咽喉。 我猛然一惊,心内顿时凉透,难道杨广就舍得下如此狠手,要亲手屠杀自己的兄弟么?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杨谅淡然一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深深的看我一眼,语气忽然变得和缓,言道: “皇兄,无论如何我们兄弟一场,如今抛开国事,我再叫你一声二哥,只求你杀我之后,切莫要再牵连他人,我之所以起兵,亦是为了大隋江山,与任何人无关。” 杨广冷冷一笑,侧目看我一眼,犹豫良久,言道: “冲你这声二哥,你手下数万兵勇得以苟活了,朕也再唤你一声五弟,只问你一句,你与皇后到底有无私情?” 杨广问完这句话后,握剑的手有微微的颤抖,额间也缓缓沁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极紧张一般。 杨谅看我一眼,一双深澈的眸子蕴满了柔情,脸上挂着几丝幸福的微笑,言道: “二哥好福气,有皇嫂这般爱慕。当年皇嫂未嫁之时,谅曾求过母后,母后曾言,只要皇嫂愿意,她就能成为汉王妃,只可惜皇嫂一口拒绝。谅虽爱慕皇嫂至深,却从未得到她的心,至于今日之事,皇嫂更是无辜,她只是听闻臣弟入狱,心怀怜悯,前来探望,别无他意。” 杨广斜目看我,问道:“真的?” 我冷冷一笑,嘲讽道: “陛下何时也在意起臣妾的想法了?臣妾以为,除了臣妾的命格,陛下再不会对臣妾有半分眷恋。” 杨广面色微微尴尬,有些微的怅然,片刻之后,言道: “是,若非袁天师的批字,朕早就容不得你了。” 杨谅并不知批字一事,微有些纳闷儿的看我一眼,我淡淡一笑,尽量笑得优雅从容,却又散发出无尽的冷意,猛然从衣内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喉边,匕首上残余的体温,在脖间徘徊。 杨广与杨谅俱是一惊,不由自主的齐声喊道:“不可!” 我的眼神直逼杨广,缓缓开口:“请陛下放了汉王。” 杨广微微犹豫,却立刻凛然,言道: “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子么?哪有拿自己性命威胁别人的?” 我微微用力,锋利匕首已割开一条细纹,鲜血滴滴沁出,染红了刀尖。 “纤儿不要!”杨谅不顾杨广的长剑,扑过来想要伸手拉我,但他在牢笼之内,纵然伸长手臂,亦未能够得着我。 杨广手中长剑一松,面上竟现出几丝无措,还有几丝似恨非恨,似怨非怨的东西,道: “朕已经收手了,你也不要再发疯了!” 我含笑,亦含悲,言道:“杨谅在牢中一日,陛下随时都可能取了他的性命,臣妾要陛下宣旨,饶杨谅不死,发配边疆,永不回京。” 我知道,杨广的无措是因为他害怕,他怕我死了,他的皇位不稳,我曾派人给南梁的皇帝皇后捎信,叫他们去查访袁天罡,得到的消息是,袁天罡曾给我算过命:得我者,帝王也。 “好,朕答应你!”杨广脸色难看的可怕,一字一句均出自牙缝,我心中苦涩一笑,他终究是惦记着“母仪天下”四字,得我者帝王,失我者呢?恐怕这个问题他想的要比我多多了。 杨谅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们,惊诧不已,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原本以为杨广会杀了我,至少会废了我,但现在,杨广为了我竟然放了他,对于不知情者来说,确实费解。 “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杨广平缓神色,又道。 我略略思忖,如今只要能保住杨谅的性命,即便是十个条件,也无不可,于是言道: “只要不是祸国殃民之事,臣妾定然万死不辞!” 杨广微微思索,轻蔑一笑,言道: “依你之力,你觉得能做到祸国殃民吗?更谈不上万死不辞,只是帮朕去讨一妃子而已。” 我错愕一下,禁不住吃吃一笑,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杨广竟然还惦记着纳妃的事情,可见其荒淫程度之甚,遂讥讽道: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即便是父皇遗妃,臣妾亦不会阻拦,已有宣华之例,再破一次例,又能如何?” 心内不是不悲凉的,上一次以选秀为条件换回宣华,这一次,他又要拿杨谅的性命换谁呢? “这一次不同,需要皇后亲自前往,接她进宫。”杨广微有些迟疑,言道。 我心内苦叹一声,杨广啊杨广,他终归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折辱我,叫我以皇后之尊去接一个尚不知什么人的女子进宫为妃,果真是旷古奇闻啊。 “不可!皇上不必如此折辱皇后,谅情愿一死!”杨谅脖子一梗,怒而言道。 我看一眼杨谅,他只知我现在被杨广折辱,又怎知我早已被杨广折辱得千疮百孔,皇后之尊?我的尊严早已被杨广践踏入尘埃,又谈什么皇后之尊?眼下能保得杨谅一命,我又有何尊严不能放下的?遂平静言道: “臣妾听从陛下安排,也请陛下遵守诺言,否则这把匕首,臣妾就要随身携带了。” “朕答应过的事,何曾反悔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五弟兵权已失,只不过一凡人矣,朕要取他性命,无论天涯海角,都不成问题,所以皇后还是安稳一些,好自为之,否则别怪朕行事狠辣!”杨广唇边勾起一丝狠意,言道。 第66章 两名公主 想想也是,本来我不信任杨广,正在思谋该如何将杨谅送出京城,隐于山林,现今一想,若是杨广想要杀的人,恐怕天涯海角,亦是躲不过的,好在我手里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我的性命。 我仍旧赌杨广对皇位的重视程度。 当夜,杨广下旨,贬杨谅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并解散杨谅的军队,或遣散回乡,或充作苦役。事情能挽回到这种地步,已是上天垂怜了,我抚了抚用轻纱包着的脖颈,隐隐有痛意袭来。 “娘娘,都是微臣无能,累娘娘受此痛楚。”阿及悄悄潜进永安宫,看着我的脖颈,满面疼惜。我知道,他今日一直守在地牢外,直到看见我安然从地牢走出。 “此事本宫该好好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本宫也进不得牢房,更救不得汉王。”我心内唏嘘,庆幸阿及未能随我一起进去,否则被杨广看到,阿及性命堪忧。 “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阿及面色坚定。 谈及杨谅之事,阿及亦十分诧异杨广为何会放了他,我将过程粗略一讲,阿及微微色变,沉吟片刻,方道: “汉王殿下此番能保住性命,还多亏了娘娘,微臣对娘娘的智慧与勇气佩服之至。当然,更是因了娘娘与皇上的伉俪情深。”阿及在说这一句话时,面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郁闷,语带酸意。 我心下苦涩,哪里是什么伉俪情深?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此苦只能存于心中,又能对谁诉说? 阿及走后,我正待睡下,忽听得外面有人声与脚步声,于是吩咐狗儿出去看看。 片刻之后,狗儿回来,言道: “据说是永福宫的那位生了。” “哦?”我算算日子,确实也该生了,这些日子一直为杨谅兵变之事烦忧,后宫之事早已抛诸脑后了。 我正考虑要不要送份礼去,盈袖在侧接道: “娘娘被皇上禁了足,咱们永安宫的人是不能出去的,自然也不用理会旁人的闲事。” 想想也是,于是安心睡下,一夜恶梦纠缠,晨起时,脖间的伤口已有所好转,涂了御医的药膏,只觉清凉无比,舒坦许多。 陈婤诞下一名公主,晋封为嫔,满月之时,杨广方宣旨解了我的禁足令,并摆下筵席庆贺。 席间,陈婤怀抱婴儿,行至我面前,盈盈浅笑,言道: “臣妾多日未见皇后娘娘,娘娘倒是清减了不少,莫不是在永安宫过于烦闷不成?” 我自明白她是在嘲我被杨广禁足之事,也不以为然,只淡淡回道: “本宫哪比得妹妹,新诞下公主,陛下恩宠不绝,自然无甚烦忧。” 陈婤面现得色,又待开口,却见薜挽云凑过来,笑盈盈问道: “陈嫔姐姐,小公主生得这般可爱,陛下可曾赐名了?” 陈婤面色微微一变,今日吃小公主的满月酒,如今即将席散,杨广却将赐名之事给忘记了,着实令陈婤有些闷闷,偏偏又被薜挽云如此揶揄,心内自然有些别扭,强笑了一声,道: “陛下繁忙,再说了,公主到底比不得皇子,名字有甚么要紧?薜美人若肯抬爱,送一名字给公主也罢。”言毕,冷冷看挽云一眼,暗暗埋怨挽云多管闲事。 “这如何使得?皇后娘娘,陛下怎么还没给小公主赐名呢?这可是陛下的大公主啊。”挽云对陈婤的面色只作未见,一惊一乍言道。 我知道这是挽云故意嘲笑陈婤,一则为我解围,二则压压陈婤的嚣张,为我出气,不禁莞尔,笑道: “挽云说得对,不管皇子公主,都是皇家的骨血,名字断断马虎不得,还是请陛下来赐名罢。” 由于是家宴,比较随意,杨广早已离了上位,抬头四顾,见他正携了苏可儿的手在大殿一角谈笑风声,眉目之间尽是郎情妾意。 我侧目看一眼陈婤,她亦看到了这番场景,面上含着一丝怨色,却强自压了下去。 杨广笑说了一会儿,抬头看到我们几人正定定的看着他,微微有些尴尬,于是举步朝我们走来,苏可儿更是千娇百媚,众目睽睽之下,仍是依在杨广身上,一起走了过来。 “你们几个怎的这般看着朕?”杨广满面笑意,言语之中有微微的醉意。 我看一眼陈婤,又看一眼满脸不屑的苏可儿,言道: “这酒是吃的大公主的满月酒,陛下却忘了一件事,咱们的大公主可还没有名字呢。” 杨广看一眼陈婤怀里的孩子,面色不悦,挥了挥手,醉言醉语道: “不,她不是朕的大公主。” 心内倏的一惊,众人皆面面相觑,一齐看向杨广,转而又一齐看向陈婤。 谁都知道,陈婤的孩子一生下来便不会哭,而且如今已经满月,却仍是双目呆滞,毫无一丝幼儿该有的活泼。我曾一度怀疑是因为陈婤怀孕时服用红花所致。 但是即便这个孩子有异于常人,杨广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 陈婤惊得面色一变,目中微噙了泪意,仿佛没听清一般,问道: “陛下刚才说什么?” 杨广这才意识得刚才的话说得过于令人惊异了,遂歉意的看一眼陈婤,丢开苏可儿,从陈婤手中接过孩子,口中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叹,言道: “就赐一个昀字吧。昀儿,你可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呢。”杨广轻轻拨弄一下孩子的小脸,声音里含着几许歉意。 众人更是惊诧,面面相觑,不知杨广所说何意。 “陛下果然是醉了呢,这宫里除了太子便只有昀儿一个孩子,又哪来的姐姐呢?”苏可儿娇声笑道。 杨广不语,微微出神一会儿,转过脸颇含深意的看我一眼,眸光之中,并无醉意,看来说的并非酒话。 我微微思量,心内已是了然,不禁又是一阵苦笑,看来当日在杨谅面前,我答应她要去亲自接一女子进宫为妃,如今要接的,恐怕该是母女俩了。 次日,杨广果然派人来传话,叫我随他一同出宫,并装扮成寻常百姓,我虽不明白他是何意,但一想到杨谅的安危,也就只有悉听尊便,即便是羞辱,亦只有忍了。 马车之内,我与杨广各自端坐,耳中只有马蹄的得得声。 “皇后为何不问,朕为何叫你亲自来接一个女子入宫?”不知行了多久,杨广终于忍不住,首先开口道。 “臣妾不敢妄揣圣意,只知既然答应陛下的条件,就绝不食言。”我不卑不亢,冷冷回道。 杨广沉默片刻,叹了一声,也不管我是否愿听,自顾言道: “若说起来,朕要纳个妃子本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她却非一般女子所能比,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在她眼中皆如粪土。” “既如此,她又为何会攀附陛下?”我略带讥讽言道。 本以为又会惹恼杨广,没料到他面色却异常平和,沉思一会,微带意犹未尽的回忆,言道: “朕一直对她隐瞒身份,隐瞒家世,若她早早知道朕的身份,恐怕早就弃朕而去,难得红尘一知己,朕又如何舍得?” “陛下红颜知己倒是颇多,只是为何不一直隐瞒下去?若要接她进宫,岂不就是泄了底细?陛下难道又不怕她会弃您而去了?”我心内烦闷不已,语出揶揄。 杨广面色一惊,有些惶然,仿佛心内再没了一丝底气,只强自喃喃道: “这——不,不会的,她已为朕诞下公主。” 我以为,我对这份夫妻之情再无眷恋,但听到杨广亲口说出这个消息后,心里仍如暗涛翻涌,言语之中不免泛起薄薄的酸意: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非叫臣妾来呢?并且还扮成这副模样?” 杨广看我一眼,目中流露出微微的歉意,道: “朕已告诉她家有妻室,她亦接受了,只不过非要正室亲自迎接方肯屈身为妾,否则绝不肯通融。” 倒是个倔强的女子,只可惜又是一个错付了情意的可怜人罢了,我微起怜悯,再不言语,杨广见状,以为我要反悔,面色一变,言道: “皇后莫不是想食言不成?” 我哂哂一笑,言道:“陛下会允许我食言么?” 杨广敛神正视于我,许久,方道:“你明白就好。” 马车载着我们穿过大街小巷,途经承恩街,一年多未曾在大兴的街上逛过了,并且马车之内,两人相对无声,确实过于压抑,于是我挑开布帘,朝外面张望,仍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街铺林立,人群熙攘。 再行得一段路,我顿觉眼熟之极,正是锦霞的布庄,于是微微探出一些身子,往锦霞布庄看去,但见门口人丁寥落,布庄门虽大开,里面却死气沉沉,与一年之前竟有天壤之别,心内不由得暗暗纳罕,一年不见,锦霞怎将布庄经营到这步田地? 莫非是嫁了人,再无心经商,此布庄已经易主了?不会啊,她曾答应过我,若是嫁人,必会告知我的,莫不是她得知我进宫为后,便再不肯与我联系了? 心内一时有些悲凉,偌大的大隋,我竟再无一个能说话的人。遂放下车帘,安坐不语。 马车停下之后,我发现杨广竟有一丝紧张,心内颇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令弑兄杀父都毫不含糊的杨广这般在意。 “皇后,先在这里等一时——算了,还是随朕一同进去吧,只是要记住,在她未同意之前暂不要暴露身份。”杨广犹豫不决,微微担忧道。 我淡淡答应一声,便举步朝面前的院落走去。 院子不大,却十分别致,假山翠树,水榭亭台,幽雅宁静,该女子的品味倒是不俗。 看门的小厮见有人来,忙躬身施了一礼,道: “公子,您来了,夫人正在栖心亭抚琴。”言毕,讶异的看我一眼,却并未吱声。 杨广唔了一声,令其退下,遂沿着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朝前走去,我亦尾随其后,并不作言,只举眸缓缓打量四周。 嫣红的榴花朵朵缀于青碧的叶间,地上一丛丛尚未开放的紫罗兰,再往前便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绿竹,微风轻拂,沙沙作响。偶有鸟儿的啁啾声从树间传出,更添一份雅趣。 只是我们二人各怀心思,再妍丽的景色,亦无心留恋。 尚未走近,便已听到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穿过丛丛密密的绿树,缓缓飘来,虽说我是怀着怨怼而来,在听到琴声的刹那,仍有一丝惶惑。 琴声饱含相思之意,注入心田,我瞧见杨广微微怔仲,却很快漫起一丝无声的笑容,如饮甘泉般细细凝听,以至于脚步越来越轻缓。 而我心中,不自觉生出一份疑惑,对这琴声竟生出一份熟悉之感。 绕过精雕细琢的假山,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抬目看去,远远的有一座精致的小亭,亭中设有香案,并有一张婴儿的摇篮,悬于亭中,两名青衣小婢侍立一侧,时不时轻轻晃动摇篮。 青烟袅袅之中,一蓝衣女子正轻抚琴台,十指若蜻蜓点水,轻轻拨动每一根琴弦,柔若风拂烟柳,迅若风过微留声痕。 我伫足不前,只呆呆立在原地,静听越来越哀婉的琴声,心中仿若被凌迟一般,深切的痛意漫延全身。 她,竟是那个如幽谷之兰般的女子——锦霞。 第67章 托付晗儿 杨广走了几步,见我停步不前,回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心生怯意,不敢这样面对锦霞,杨广对她隐瞒身份,恐怕她还不知道杨广是皇帝,是我的夫君,若是叫她知道,该情何以堪? 我盯着杨广,不自觉得轻轻摇头,步步后退,心中涌出巨大的酸楚。 杨广迟疑一下,见我这般模样,不由得大急,回头几步,来至我面前,沉声责道: “皇后这是何意?” “请陛下允许臣妾反悔,若换作其它女子,即便是十个百个,臣妾亦听从陛下安排,只这一次,不行。”我极尽恳求之色,言道。心中不是不惊讶的,万没料到锦霞心心念念的木公子竟是杨广。 那样一个冷傲的女子,竟被杨广化作柔肠寸寸,甘愿堕入凡尘,心中不是不痛惜的,叹她终是没能觅到该与他白首不离的良人。 杨广面上蓄起越来越多的阴霾与疑惑,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何?” 我缓缓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锦霞淡泊名利,是不会进宫趟这浑水的,更何况当初我只是邀她进宫抚琴,她便断然拒绝,绝不肯取悦皇亲贵胄。 这样一个清新脱俗的女子,又如何能进得后宫?她是深谷的幽兰,只有在深谷之中,才能绽出清新淡雅的芳香。 “陛下既知她非寻常女子,就不该叫她去沾染凡俗,陛下既然与她倾心相爱,就该知道她真正属于哪里。”我盯着杨广,低声劝言,只愿他能瞒着锦霞一生一世,或许只有这样,锦霞才会幸福。 不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过得最快乐,便如我当初一般,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或许我与杨广之间的感情,也不会沦落至此。 傻傻的爱着,强比清醒后痛苦的爱恨交织。 杨广微微思索一下,面上泛起一丝恼怒,并未将我的话听进去,只斜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一般。 杨广正待再要开口,却听得琴声止住,锦霞略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唤道: “木郎!” 我抬头,隔着长长的走廊,看到锦霞款款起身,微风轻拂,她碧蓝的纱衣在空中飘荡,仍是那般飘逸出尘,如谪仙下凡,只是那眉目之间的宁静与恬淡之中,多了几份幽幽情思,较之从前,少了几分闲逸,多了几分妩媚。 杨广面色立即和缓,微带几分欣悦看着锦霞,然后微微侧眸,瞄我一眼,面带警告。 锦霞莲步轻移,朝我们走来,目光流转,看清是我,踏出的脚步硬生生止住,面上的神色凝住,眸光之中先是流露出惊讶、诧异,后是无尽的疑惑,再看向满面含笑的杨广,微有了悟之色。 杨广犹不觉锦霞色变,只笑言道: “霞儿,我带了夫人来接你与晗儿,这次,你再不可推脱了吧?” 听得杨广这一句,锦霞面上浮起万般悲凉,我不知道她现在是用怎样的抑制力强压住内心的哀痛,只感觉她的声音里含了太多的苦涩,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言道: “我早该猜出来的,木易,木易不就是杨么?” 言语之中的轻颤更加说明她内心的起伏剧烈,我满面怜惜,轻轻摇头,悲叹不已。 杨广纳闷儿的看着锦霞,微带几分歉意,言道: “霞儿猜得对,朕也就不再隐瞒了——” 锦霞并不理会杨广的言辞,仍旧定定的看着我,含泪诉道: “为何锦霞这般命薄?只以为得遇良人,可以安守一生,却未料倾尽情意,全然错付流水。” 我驻足叹息,知道了真相的锦霞,大约如当初我知道杨广的事一样的吧,那种错付一腔情意的痛苦,足以碾碎一个人的终身幸福,甚至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霞儿怎说出这般言语?朕何曾薄待过你?”杨广面色微微蕴怒,言道。 锦霞凄然一笑,欠身施礼: “民女参见皇帝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我上前一步,搀她起身,看着她眸中的泪雾盈盈于睫,强忍着内心的怜意,劝道: “锦霞不必多礼,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既然命中注定要你我共侍一夫,便只有认了,更何况,你还诞下了大公主。” 杨广见我二人这般,微微转目,瞬间惊喜道: “莫非皇后与霞儿早就相识?太好了,朕本来还担心霞儿不肯入宫,这下朕无甚担忧了。” “臣妾曾在锦霞的布庄置过布料,是以认识,后来更是爱重锦霞的才气,便有些交往。”我对杨广回道。 杨广闻言,面带欢欣,一手握了锦霞的手,一手握了我的手,言道: “如此,霞儿进宫与皇后朝夕相处,岂不更妙?这真是天赐的奇缘哪。” 锦霞丢开杨广的手,眸中轻含几许凉薄,面色渐趋平缓,轻叹一声,言道: “娘娘是锦霞在这凡尘俗世之中,第一个知交,亦是最后一个,却未料到竟以今日之局面相见,世间若有后悔药,锦霞绝不涉足凡俗情爱,什么姻缘天定,不过是受苦人的劫数罢了。” 我心中一凝,锦霞语气中的悲凉虽减,但言中隐隐约约竟有再不恋凡尘之意。 遂劝道:“锦霞也不必自责,不知者无罪,况且人世间的情爱岂是能控制得住的?既然一切都是天意,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情意也罢,天意也罢,即便是为了大公主,这宫也是必须进的。” 锦霞哂然一笑,自嘲道: “进宫?锦霞一介民女,身份地位皆无,娘娘觉得那皇宫是锦霞能够生存的地方吗?” 杨广闻言,忙道: “朕即刻赐你贵妃之位,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唯你独尊,身份地位都有了,如何?” 锦霞看着杨广一笑,不知杨广有没有看懂锦霞目中的深意,我却是了然于心,依锦霞倔强的个性,决定的事必是无法挽回的,多劝无益,但是当着杨广的面,却要做足了戏,只为我当初答应过他的条件。 “后宫中的女子并非倚仗身份地位才能安享太平,若说倚仗,那便只有陛下的恩宠了,锦霞得陛下如此厚爱,又怕甚?”我深深看锦霞一眼,心内微有凄意,但愿她能明白我的苦衷。 “锦霞明白,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尚免不了事事处处谨言慎行,若要锦霞每日曲意逢迎,倒不如索性一头撞死来得痛快!”锦霞声音凛然,眉目之中尽是绝决之色,杨广听了不由一震,忙道: “朕知道霞儿性子刚烈,非凡俗女子所能比,待你自然与他人不同,断不会叫你受了半分委屈。” 锦霞淡漠一笑,含着一丝蔑视与悲凉,对杨广道: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的初遇么?” 杨广目光微转,陷入回忆,言道: “自然记得,当时对上你的对联,朕不要奖赏,只求见你一面,只看到你的侧影,便惊为天人,若论美貌,于朕来说,自然是最不稀罕的,只是你却不是那空负美貌的凡俗女子,仿若御花园百花争艳中,一枝独立枝头的玉兰,清雅,秀逸,只那一眼,朕便认定,你就是朕苦寻多年的人儿。” 锦霞的面色仍旧淡漠,只是于那淡漠之中,多了几丝回味,言道: “那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锦霞说过的话么?” 杨广面色微变,讪讪道: “今昔不比往日,朕是皇帝,许多事情上也是身不由己,况且你我已有了晗儿,难道你想叫晗儿无名无份么?她可是大隋最尊贵的大公主。” 锦霞面色倏的一变,正色凛然,一双含满怨意的眸子直直盯着杨广的眼睛,声音虽轻却极凌厉,一字一句道: “锦霞说过,吾以吾心独对君,若君有二意,吾必一头撞死!” 杨广大惊失色,微颤一下,慌忙言道: “不,朕绝不会有二意,后宫美女如云,朕却只对霞儿一人钟情,即便有其它儿女,晗儿亦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霞儿再不可说此等负气之语。” 今日的我,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杨广与锦霞,这些年了,虽然杨广身边从来不缺美女,但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在意过,不知是锦霞的幸,还是不幸。 锦霞怅然失神,微微看我一眼,转身从摇篮之中抱出晗儿,脸贴在晗儿的襁褓上,目中尽是爱怜,忽的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再不看晗儿一眼,交于我的怀中,言道: “晗儿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只有嫡出的才最尊贵,请娘娘看在锦霞往日的情份上,视晗儿为己出。” 我心下一紧,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为何锦霞这番话听起来像交待遗言似的?忙苦劝道: “晗儿是我大隋的公主,我便是她的嫡母,况且晗儿又是锦霞所生,我自然待她如亲生,只是再如何是嫡母,亦比不得亲生母亲抚养得好,锦霞若不能日日相伴晗儿长大,必是晗儿一生之遗憾。” 杨广亦听出锦霞言中之意,面色极是紧张,言道: “皇后言之有理,难道霞儿就舍得叫晗儿独自进宫?才三个月大就要与生母分离,这对晗儿来说,实是过于残忍了。” 锦霞看着熟睡中的晗儿,言道: “若是交付别人,锦霞自是不放心,只是锦霞相信娘娘定会将晗儿视若亲生,甚至比我这个亲生之母更加疼爱她,是以再无牵挂。” 杨广面现焦急,欲要再劝,锦霞竟双膝跪下,朝我拜了三拜,我并未扶她,只抱紧了晗儿,我知道她这三拜的份量,若我不受,她会更加难安。 “娘娘肯受锦霞三拜,锦霞就放心了。”转而起身,直视杨广,言道: “民女无德无能,不足以进宫为妃,但逆旨不遵是死罪,民女只求陛下能善待晗儿,至于她的罪母,只能以死谢罪!”言毕,亦跪下朝着杨广三拜。 第68章 情绝空门 杨广并未因为锦霞的抗旨而发怒,面上起初有些慌张,但见锦霞如此绝决,心知再劝无益,但又怎舍得锦霞去死?只得满面疼惜的扶起锦霞,带着几丝少见的愧色,言道: “不,朕不准你死!是朕疏忽了霞儿的心意,既然如此,这宫不进也罢,霞儿既喜清静,便在这院中安居也好,朕将此设为行宫,赐你独居,一切用度均与宫中无二,绝不叫你委屈半分,朕亦会常来行走。” 从未见过杨广对谁这般宽容过,若换作旁人,怕是早就动怒了。 锦霞面色凄然,对面前人人畏惧的九五之尊毫无一丝惧色,决然道: “不必了,木郎已死,妾心已枯,自此之后,与君决绝!” 杨广未料到锦霞竟刚烈至此,面上微微蕴怒,不由得斥道: “你非要这般任性不可么?朕已一忍再忍,你何苦再说出这般话来?当真是朕把你宠坏了!”言毕,一甩衣袖,喘气亦有些粗了。 锦霞言中,本已生无可恋,若果真惹怒了杨广——我心中一痛,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怕绝不会苟延残喘,她的眼中不揉沙子,心中更是蒙不得尘。 这样倔强的个性,倒是与当年的我一般,只是我的那份清傲,早已被皇宫权势的倾轧与算计消磨殆尽。 “陛下息怒,既然陛下能与锦霞有这般缘分,想必陛下也该了解锦霞的心性了,况且她知道陛下的身份不过半个时辰,一时逼得太急,恐她难以接受,陛下且稍安勿燥,回避一时,待臣妾安抚如何?”我看着杨广,言道。 杨广看我一眼,似乎心有所动,轻轻哼了一声,正待离去,却见锦霞起身几步飞奔至阶下,取过一把修剪花草用的剪刀,抬手放在颈上,言道: “锦霞心意已决,娘娘不必再劝,晗儿就托付给娘娘了,娘娘的恩德,锦霞来世再报!” “不可!”我与杨广同时呼出声来,由于声大,吵到了晗儿,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锦霞娥眉一紧,看向我的怀中,面上疼惜不已。 “麻烦皇后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杨广转过头,不看锦霞,我却从他的侧面看到他面上的苦楚,想来他对锦霞亦是珍视不已的,于是言道: “是,锦霞已为皇家诞下公主,陛下亦亲口封为贵妃,除非皇帝赐死,否则若自断性命,则诛连九族。” 言毕,我面现悲楚,心内更是凄凉,做了皇帝的女人,竟是连死亦作不得主的。 锦霞面上的心疼随着晗儿渐微的哭声缓缓淡去,面色越来越漠然,忽然哂哂一笑,略带嘲讽道: “那么,锦霞却是死不得了。” 我微微点头,心内酸涩不已。 锦霞看向杨广,眸中尽是怨怼,只在眼角处,有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柔软,浅浅的悲笑浮上面颊,眸中的哀怨也渐渐褪去,缓缓跪卧于地,再看时,已是一副冰冷模样,言道: “既如此,锦霞唯有遁入空门,长伴青灯,为大隋祈福,为陛下与皇后祈寿,为晗儿祈祷平安,以赎罪孽!” 言毕,长剪抡起,我尚未回过神来,她已嚓嚓两下,剪断了满头如瀑的青丝。 发丝缓缓飘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散散落了一地,碧蓝的纱衣上瞬间落满了长长的如墨缎般的断发,如同被撕扯得碎成丝丝缕缕的心,那样的轻,那样的无力,只须轻轻一抖,便能随风而去。 “你——”杨广面色震怒,指了指锦霞,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转身大步离去。 我忙将晗儿交给婢女,来到锦霞身边,从她手中夺过剪刀,扔掉,回头看着她的满面哀凄,心内痛惜,言道: “你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锦霞面上一松,轻轻掸去身上的断发,仿佛心力交瘁,无力再撑起身子一般,后仰一些,靠在花圃边缘的矮墙上,定定言道: “心已枯,情已绝,与强颜欢笑相比,能守在佛前安度一生,倒是锦霞的福气了。” 我轻轻一叹,锦霞说得对,我到底没有她的决断,若我能放下凡尘俗务,入得空门,静心静气,怕也强比在这后宫之中苦苦挣扎,受尽煎熬的好。 “只可惜晗儿年幼。”我看一眼婢女怀中的晗儿,疼惜道。 锦霞挥手,示意婢女将晗儿抱来,看着一双大眼乌溜溜直转的晗儿,锦霞面上浮起一丝幸福的微笑,言道: “晗儿能得娘娘抚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将来便以娘娘嫡出为名,更是尊贵,只是切莫叫她知道,她有我这样的一个娘亲。” 我轻轻摇头,言道: “不,晗儿与你,太相像了,你看她的眼梢眉角,无不透着与你一般无二的清傲与倔强,想必将来也是一个如你一般脱俗的女子,必会以有你这样的娘亲为荣。” “不,还是不要叫她跟我一样,我只希望她长大后能够觅得良人,安乐一生。这一切,都要拜托娘娘了。”锦霞言语之中尽是感激,忽尔又愧疚道: “方才见娘娘与他一同来到,锦霞恨不能立刻消失,娘娘待锦霞这般厚爱,却没料到锦霞竟然抢了娘娘的丈夫,这叫锦霞于心何安?还望娘娘不要怪责的好。锦霞必长伴青灯古佛,为娘娘祈福,以求赎罪。” 锦霞说得诚恳,我心内却苦涩不已,我的丈夫?她又何曾把我当妻子过? 自从他说出那句“若非袁天师的批字,朕早就容不得你了。”后,我就明白,我与他之间,再无夫妻之情,有的只不过是算计罢了。 如此说来,我倒远不及锦霞了,毕竟杨广对锦霞,是真心恋慕,哪怕这份情意短暂,却是真切的。 而我,苦苦一叹,竟是从未得到过他真正的爱意的。 “何必说抢?他从不曾是我的。”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但心内仍是一沉,有微微的酸楚溢上心头。 锦霞浅浅抬眸,带着几分忧伤,言道: “娘娘的委屈锦霞是明白的,不过他的心里也未必就没有娘娘。往日他每每听我抚琴时,总有失神,他那种矛盾的恍惚让我一度猜测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也绝非寻常人等。以前不知道他的身份,现在才明白,除了娘娘,天下还能有哪个女子能令他这般向往?今日得见娘娘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还有些淡漠,心下更是了然,他的矛盾定是源于娘娘吧。” 我心内冷笑,即便是真有令他向往的女子,那也必不是我。但却不愿多作解释,只抱过晗儿,言道: “既然你这般信任,将晗儿交托于我,我必不负你,即便是拼出性命,也绝不会叫晗儿受半分委屈。” “如此,锦霞再无牵挂,便可了却凡尘,一心皈依佛门了。”锦霞缓缓起身,再看一眼晗儿,淡然一笑,那笑里,再无半分红尘牵绊。 第69章 中秋晚宴 杨广下旨,晗儿视同皇后嫡出,所有人等不得再提及晗儿的身世,否则以惑乱人心罪论处。 因了晗儿,杨广往永安宫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赏赐自然也源源不断的来到永安宫,只是他从不曾在永安宫留宿,对于杨广宠爱晗儿之事,后宫之人皆是侧目,即便是身为太子且是长子的昭儿,亦从未得到过如此的荣宠。 最不忿与尴尬的,自然就是陈婤了。 在众人的眼中,晗儿来历不明,却一来就抢去了昀儿的长女身份,并且杨广对昀儿的爱意,尚不及对晗儿的十分之一。 杨广虽然宿在永福宫的次数最多,但也陆续宠幸了一些选入宫中的妃嫔,其中尤以苏可儿受宠最深。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中秋,此次晚宴,杨广突发其想,设在了香桂苑。丛丛金色、银色、丹色,簇簇拥在一起的桂花,开得正欢。 树枝上更是结绸扎彩,小巧精致的灯笼挂得满满。 桂花香气芬馥中,众人依序而坐,一片姹紫嫣红,我与杨广并列坐于上位,把盏饮酒,只是谈笑之中,却是充满了疏离。 昭儿坐在我的身侧,乖巧听话,时不时拿了酥软的点心去喂奶娘怀中的晗儿,晗儿正值呀呀学语之际,活泼可爱,杨广更是爱若至宝。 下首的宣华夫人仍是一副病弱无力的娇俏样,陈婤怀抱昀儿,盈盈几步上前,看到杨广正将晗儿抱在怀里,略含了酸意嗔道: “人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只要见了晗儿,就记不起昀儿了。” 杨广呵呵一笑,伸手接过昀儿,言道: “婤儿怎如此说?朕如今只有三个子女,哪个都是一样的疼。” 陈婤见杨广抱了昀儿,方略略一笑,言道: “虽说昀儿不如晗儿身份尊贵,但她身体孱弱,不比太子与晗儿,陛下该多顾念着些。” 听她提到身份,我不由得心内一紧,略略瞄她几眼,谁都知道晗儿虽名义上是我嫡出,但是她从宫外抱来,身世不明不白,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她的身世,若不是因了杨广的宠爱,恐怕早就流言四起了。 陈婤此刻提到晗儿的身份,无异是又给众妃们提了个醒,她话才言毕,众人已是带着略略轻蔑的眼神看向晗儿。 我虽心内不悦,但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含了淡淡的笑容,扫了众人一眼,言道: “妹妹竟连晗儿的醋也吃,也罢,吩咐殿内局,凡晗儿有的昀儿一样也不能少,不仅昀儿,以后宫中不论哪个妹妹诞下皇嗣,公主均是按此例,皇子亦与太子一般待遇。” 众人虽无所出,但见我这般善待他人子嗣,无不称赞,我则诚然道: “无论是哪个孩子,本宫都是他们的嫡母,自然一视同仁,岂会因生母不同而有所偏袒?陛下如今恩泽六宫,妹妹们也该尽心服侍,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陈婤见我轻描淡写便转开了话题,微有一丝不爽,但面上却堆满了笑意,言道: “娘娘到底是一国之母,心胸开阔,众姐妹尽得恩惠,若是像婤儿这般心眼儿小,整日就盼着多向陛下讨些疼爱,那依娘娘倾世之貌,咱们恐怕就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了。” 陈婤笑得天真无邪,看在我的眼里却如阴风阵阵,脊背有微微的凉意,别人闻得此言皆以为她在赞我,遂附和不已,而我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遂侧目看了看身边的杨广。 杨广果然皱了一下眉,轻瞥我一眼,目中含着些恼意。 毕竟,后宫众妃,无不以得到他的恩宠为荣,只有我,从不讨他欢心,外人皆称帝后相敬如宾,又有谁知道,我与他之间只不过是一种淡漠的疏离。 是的,他从不留宿永安宫,我亦从未挽留过,仿佛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样怪异的默契,只要是有人留了心,总会心存怀疑的,而陈婤此语,不外乎是两个目的,一则试探我与杨广之间的关系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二则借此机会暗讽我无宠。 以她在我身边侍候多年的经验,大概是了解我的性子的,一旦与杨广有了嫌隙,双方总是僵持,而她此语,也带了些挑拨之意。 “陈嫔妹妹说笑了,谁不知后宫之中,妹妹最得陛下欢心?单看你指上这玫蝶恋紫晶指环,便知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若不是心尖尖上的人,陛下哪赐过这般罕物?” 我扫一眼她的手指,众人皆看了过来,那指环虽小,却巧夺天工,一只通体翠绿的玉蝶立在晶莹剔透的紫晶环上,月光之下,紫色映着绿色,手的周围幽幽泛起一层淡蓝色光华,越发衬得十指如玉,嫩洁纤长。 众人待看清后,无不射来几丝妒嫉的眼神,沉默多时的苏可儿缓缓起身走来,举了杯盏,娇俏妩媚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陈嫔姐姐只顾谈得欢喜,叫咱们来,就只呆坐着么?” 杨广面上一笑,取了苏可儿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 “可不是,难得一个中秋之夜,确实过于沉闷了,这酒就当是罚朕想得不周吧。” 我心内冷冷一笑,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呢,陈婤,你只知对我咄咄逼人,却不知有多少人正对你眼红呢。 既然如今后宫有了数十妃嫔,我又怎能允许你们姑侄一枝独秀?于是强打起笑颜,深深嗅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浓浓桂香,言道: “陛下,桂香袭人,酒香醉人,怎可无乐无舞?” 杨广点点头,正要招乐府舞姬来,我忙含了笑,一指众人,言道: “乐府舞姬次次都是那一套,没有新鲜的,众位妹妹都是各地精挑细选送进宫的,哪个不是身怀绝技?不如就叫她们各施本事,臣妾也趁机见识一下众妃嫔的能耐,岂不更好?” “皇后言之有理,朕也有此意,不知你们谁来助一下酒兴啊?”杨广面露盼意,言道。 众人面上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却又都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献舞,且又有众人在场,唯恐舞得不好遭人耻笑,所以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各怀心思。 我朝坐在远处的挽云丢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盈盈起身,拾起一袭鹅黄色裙摆,走上前来,浅浅施了一礼,含羞言道: “妾愿一舞,以助酒兴。” 杨广眉头微蹙,问道: “你是哪个宫的?朕怎么不记得?” 挽云微微抬头,面若脂玉,双瞳剪水,发间一色的银饰与一袭鹅黄衣衫在皎洁的月光下,微微漾起浅如春水的光华,秋风拂过,衣袂迎风而动,更显婀娜身姿。 “臣妾美人薜氏,居宝和宫文澜殿,陛下未曾驾临过宝和宫,是以觉得臣妾面生。”挽云不卑不亢,脉脉含情,音若珠落玉盘,婉转动听,不枉我调教多日。 婆婆说,若要在后宫中立稳脚跟,只有高位还不够,还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否则,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身单力薄,即便尊贵如皇后,亦难招架后宫的明争暗斗。 杨广目中微蕴了一层惊艳的光泽,看了一会儿面前纯净娇俏的人儿,方调笑道: “好,你舞来一观,若舞得好,朕自有赏,若是不好,朕可也要罚哟。” 挽云含羞带怯,低头应了一声,遂走到桂花林中一片开阔处。众人各怀心思,看挽云翩然起舞。 皎皎月光洒落一地,浓郁桂香弥漫空中,丝竹声起,挽云衣袖飞扬,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道柔若杨柳的鹅黄光泽,窈窕灵动的身形在月光与灯笼交织起的朦胧中,变幻出如梦般飘渺的舞姿。 曼妙身姿如行云流水,举眸抬腕玉袖生风,带着桂的馥郁芬芳,轻轻浅浅游走在月下。 耳下挂着长长的银铃耳坠,随着妖娆的舞步发出阵阵悦耳的铃声,与丝竹之乐融在一起,优美至极。 我侧眸斜看杨广,他早已如痴如醉,与我预料的一般无二,心内本该欢喜的,却莫名的浮上一丝怅然。 舞毕,挽云柳腰纤纤,面若芙蓉,鼻息间微带一丝娇喘,缓缓行至杨广面前,盈盈欠身,言道: “陛下看臣妾之舞,是该赏还是该罚呢?” 言毕,微微抬眸,与杨广脉脉相对,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娇羞不已。 “好!好!美人一舞,朕还以为是嫦娥下了凡间,赏!”杨广离座,上前几步亲自扶了挽云,顺势揽了她的腰一起回了上座。 陈婤本来坐在杨广身边,而如今又来了一个挽云,三人坐在一起,倍显拥挤,陈婤见杨广瞄他一眼,忙尴尬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面上阴晴不定。 “美人叫什么名字?”杨广亲昵的问怀中女子。 “臣妾薜挽云。”挽云娇滴滴回道。 “挽云,好名字,朕便封你为云婕妤,如何?”杨广含情脉脉,言道。 “臣妾谢陛下!”挽云起身,恭敬一礼。 我轻轻抬目朝众人看去,陈婤面色紧绷,宣华夫人并不动声色,苏可儿仍旧含娇带媚,看一眼陈婤,像是在幸灾乐祸。 其它妃嫔有的艳羡不已,有的则后悔不迭,还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杨广再一开口,恐怕会有十数人跳出来愿舞。 能进得宫的女子,必然都有不凡的本事,其中比挽云舞得好的,怕也为数不少。而我,目的已达成,又怎能叫其它人在此时夺了挽云的风头? 于是笑吟吟道: “恭喜陛下又添新人。” 杨广看我一眼,唔了一声,目色复杂,很快便转过脸去,仍旧与挽云说话。 我正要开口叫杨广早点散席,却见宣华夫人含笑言道: “云婕妤一舞,整个香桂苑亦被比得黯淡无光,只是臣妾瞅着,有些眼熟呢。”言毕,浅浅看我一眼。 “哦?宣华娘娘对臣妾之舞有何指教?臣妾洗耳恭听。”挽云甜甜一笑,两个梨涡映着脸上,可爱之极。 “哪里,云婕妤之舞只能令本宫望尘莫及,哪谈得上指教?只不过觉得舞姿有些眼熟罢了。”宣华夫人言道。 “姑姑如此一说,臣妾倒也想起来了,皇后娘娘当年,凭借一身布衣一舞倾城,举国尽见布衣女,当时还是臣妾抚的琴呢。”陈婤轻轻一笑,言道。 “哦,婤儿如此一说,臣妾便也想起来了,确实与皇后娘娘的舞姿有几分相像呢。”宣华夫人假作忆起,言道,“众位妹妹们入宫时间短,没见过娘娘当年的风姿,那才叫倾国倾城,举国之女无不效仿,只不过再怎样仿,亦是东施效颦罢了。” 挽云面色一变,看我一眼,我心内一沉,没想到一向病弱的宣华夫人说起来话来竟是这般锋利,虽说是在赞扬我,实则是为了贬斥挽云。 众人虽未见过我舞,但在民间时,也应该听说过,加之宣华夫人与陈婤都这般说,全都不屑的看着挽云,甚至有人小声嘀咕道: “原来不过是模仿,有甚么稀罕的。” “就是……” 这些话杨广自然也听到了耳里,有些不悦的扫视一眼,众人顿时噤声。先前有几个欲要效仿挽云以舞博宠的,此刻全然没了兴致,唯恐一不小心得罪了杨广的两个宠妃。 “臣妾之舞怎能与皇后娘娘相比?更不要说相像了,宣华娘娘说笑了。”挽云定下神来,缓沉语气,言道。 经此一变,她虽初时有些紧张,但很快便应付下来,倒也是个心思敏捷的,我也算没看走眼。 苏可儿忽然嘻嘻一笑,言道: “既然宣华姐姐与陈嫔姐姐都说云妹妹与皇后娘娘舞姿相像,不如请娘娘屈尊一舞,也叫妹妹们开开眼。妹妹在府中时就已听说了娘娘的碧玉舞,当时只是神往,并不得一见,如今若有机缘能亲眼所见,也是了却臣妾一大夙愿。” “是呀,臣妾也听说过,没见过,还请娘娘成全。”众妃嫔皆附和,面露期盼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苏可儿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她这一番言语虽然巧妙的转移了挽云方才的尴尬,却又把我推到了人前。 依我现在的境况,还有必要以舞博宠么?再美的舞姿,若不是舞给自己心爱的人看,亦会失了她原有的意境。 分不清是敌是友,我只对苏可儿报以一笑,言道: “苏嫔妹妹莫听那些市井谣言,本宫的舞不值一提,更何况时辰已晚,本宫有些乏了。” 我看一眼奶娘怀中熟睡的晗儿,又道, “夜里凉,臣妾先带晗儿回去安歇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也请以龙体为重。” 杨广看了看天,一轮圆月躲入薄薄的云层,渐渐朦胧,而丛丛桂花树间正有渐渐浮起的雾气弥漫在灯笼的光芒中,与桂花的香气混和在一起,一时间,云烟氤氲,香气亦带了寒意。 “起雾了,都散了吧。”杨广美人在握,亦不再留恋这月色,挥手言道。 众女未能在杨广面前一展才艺,以博恩宠,自是失望之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广揽了挽云离去,羡慕的、嫉妒的,各有心思。 而我,亦看着二人的背影怅然若失,说不出是喜是悲。 好一会儿,听到陈婤在身侧低声道: “娘娘费了不少心思吧?云婕妤的舞果然打动皇上呢。只可惜呀,皇上新人在怀,会不会领娘娘的情呢?” 我不理会她语气中的揶揄,挽云确实是我一手调教,如今她得了宠,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淡淡道: “为皇上分忧是本宫的职责所在。” “哦?臣妾怎么就没这般好福份呢?”陈婤略含了几分不屑,言道。 “陈嫔的福份大着呢,要不然何以会腆着肚子封贵人呢?”我讥讽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尚未离席的众女听到,又恰好避过了已经离去的杨广的耳朵。 众人中发出几声吃吃的低笑,甚至有人捂着嘴笑弯了腰。宫里的事情,向来瞒不住人,陈婤在太子府的那些事,恐怕早就合宫尽知了。 陈婤被我刺到痛处,面色微微涨红,嘴唇动了动,却又奈何我不得。 我不欲与她多言,遂携了盈袖,转身离去。 当夜,杨广宿在了文澜殿。 第70章 平分秋色 如此,又平静的过了一月,然而后宫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宁静,有的只是在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汹涌着的暗流。 自我执掌后宫之后,便改了独孤太后在时的规矩,改每日晨起请安为一月两次,分别是初一与十五。 一则后宫妃嫔渐多,每日都来永安宫请安过于劳师动众,且每日请安不过是说些违心的客套话,带着虚假的面具,实是没什么意思; 二则我越来越喜清静,且后宫诸女各怀心思,见面多了是非便多,倒不如少见为妙。 今日是十五,秋意渐浓,潇潇秋雨已连绵数日,空气中处处都是潮湿阴冷的味道,永安宫的银碳小炉早已烧热,红红的碳火如春日的暖阳,照得室内一片桔色。 “娘娘,云婕妤与苏嫔娘娘来了。”狗儿候在门外,言道。 “哦?这般早?”我已梳妆完毕,遂披上一件暗纹织锦大氅,携了盈袖,缓缓行至大殿。 挽云与苏可儿正在等候,见我出来,忙上前一礼,呼道: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我虚扶一把苏可儿,言道: “御医不是说你有身孕了么?以后切莫这般多礼,皇嗣要紧。” 苏可儿面色微微一红,笑道: “这才多少日子?臣妾腹中的孩儿才只有豆芽大小呢,娘娘就这般疼了起来。” 我见着两人身上微有湿漉的水珠,假意责怪道: “下这样大的雨,还巴巴的一早赶来,也不怕淋坏了身子。” 挽云甜甜一笑,一脸幸福,言道: “雨倒还好,不算太大,就是风忒大了些,虽则撑着伞,但还是打湿了一些。不过还好,臣妾这件云丝缎绣披风,既防风又保暖,这一路走来,倒有些汗意了。” 看着她双眸笑成弯月,颊间聚起两个梨涡,我的心内如有桨板,搅出一阵浅浅的水波,只是不过片刻怔凝后,我便又恢复常态。 这一月,挽云尽得杨广恩宠,赏赐之物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她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披风,无疑也是杨广的赏赐。 苏可儿本就讨杨广欢心,加之如今又身怀龙种,自然也是恩宠不绝,陈婤与宣华虽然受宠最甚,但目前看来,亦是与苏可儿、挽云有平分秋色之势。 正谈笑间,又有人来,都是些新进的不甚得宠的妃嫔,闲闲客套半日,直至最后,陈婤方跚跚来迟,一面解下御寒隔雨的黑狐皮罩衣,一面言道: “姑姑微染风寒,淋不得雨的,是以教臣妾来跟皇后娘娘告个假。若是娘娘不高兴,臣妾这便遣人去接她来。” 言毕,只浅施一礼,并不等我开口,便径直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举止轻慢之极。 话说到这份上,我岂有不允之理?人都云皇后待人宽厚,慈泽六宫,我更不便与她计较。于是言道: “宣华夫人身子骨向来孱弱,这样天气本就该免了她请安的,你只叫她好生养着吧。”转头又对盈袖道: “前几日进来的贡品,给太子用的那些燕窝还有些,你去拣几斤上好的给陈嫔妹妹带回去,不为别的,就为宣华夫人甚得陛下的心,本宫也该尽尽心意。” 昨夜杨广宿在永福宫宣华处,宫中自然是人尽皆知,不过一夜功夫,便又说染了风寒,谁又能信?不过是托辞罢了。 我一语言毕,果见众人朝陈婤射去几瞥不满,对宣华夫人更是嫉恨不已。 “臣妾谢娘娘赏赐。”陈婤微有些尴尬,起身言道。 苏可儿忽然咯咯一笑,起身离座,来到陈婤身边,一袭嫣红衣衫光彩照人,眉目又是妩媚之极,生生把陈婤的一身紫气给压了下去,只听她插科打诨道: “娘娘果然宅心仁厚,实乃咱们后宫姐妹之福,既如此,臣妾可就不客气了。” 我闲闲一笑,问道: “苏嫔又想作甚?莫不是见本宫赏了宣华夫人几斤燕窝,竟眼红了不成?你讨也没用,本宫统共也没多少,再舍不得赏人了。” “娘娘真是说笑了,臣妾哪敢眼红宣华娘娘?臣妾入宫时间短,资历浅,而宣华娘娘居宫多年,臣妾怎敢与她比?臣妾不过是看着这雨越下越大,若是回去的话,岂不是要淋湿?娘娘就当可怜一下臣妾有孕在身,留下臣妾用午膳吧。”苏可儿咯咯笑道。 她此话一出,四下发出几声窃笑,宣华本是先帝遗妃,自然在宫多年,苏可儿这话也未免讽得太直接了些。 “啊,下雨也是蹭吃的借口啊?那臣妾也要留下。”挽云接口到。 “好,好,既是下雨天留客,本宫哪还好意思拒绝?左不过把妹妹们全留下,陪本宫用午膳吧。”我微微侧目打量一眼羞愤的陈婤,笑道。 众人皆笑称是沾了苏嫔的光,方得以皇后娘娘赐膳,唯有陈婤面色微青,忿忿瞄了一眼苏可儿,却又辩驳不得,只敛了怒气,言道: “因下雨,臣妾未带昀儿出来,怕宫人们侍候不尽心,恐不能陪娘娘用膳了。” 我手握茶盏,轻轻挑起小指上通透的翠玉护甲,弹去盏内一丝茶叶梗,言道: “都是做母亲的,本宫自能体谅你的心情。不过话说到昀儿,也快要百日了吧?” 陈婤微微垂首,答道: “还有三日便满百日,多谢娘娘惦记。” “照说百日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但近来宫内没什么喜庆事,少了些热闹,连昭儿都觉得憋闷了,不如就趁昀儿百日之际,乐上一乐吧。”我缓饮一口茶水,言道。 陈婤不曾想我竟惦记着给昀儿庆百日,微微一愣,转而勉强陪笑道: “臣妾代昀儿谢过娘娘,只是大公主晗儿都未有过此例,昀儿又如何能越过了她皇姐去?” 我含了笑意,道: “谁叫昭儿与晗儿生得不逢时呢?如今就从昀儿首开先例,以后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要庆百日的,只不过不要过于糜费罢了,只咱们姐妹在一处聚聚。” 昀儿自生下来便不如别的婴孩机警,如今三月有余,更见一副呆滞相,我私下里悄悄问过御医,说是先天不足,怕是治不好的,整日在奶水里加了药调治,却也只能维持性命,而心智,注定远不及正常孩子。 心中也甚是怜悯,看来陈婤当初为后位不惜使用苦肉计,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累及腹中胎儿。 众人亦纷纷道贺,更称皇后仁慈怜幼,对庶出的公主亦视若己出。 当然,嫉恨者更多。 陈婤再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想来她对昀儿,亦是心怀歉疚的吧。 而我,之所以要为昀儿庆百日,除却对她的怜悯,更是要在后宫树立母仪风范,还有一层,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为了杨广吧。 次日,杨广得知此事,果然来了永安宫,凝视我片刻,言道: “皇后与婤儿果然姐妹情深,宠爱昀儿甚至超过昭儿与晗儿。” 我脸上挂了得体的微笑,双眸却泛不起半点笑意,这是中秋节过后,第一次见到杨广。一月未见,他仍旧意气风发,面上霸气更足。 只是双目之中透出几丝繁杂,神情却仍旧冷淡。 仁寿宫距永安宫不过短短一息香的功夫,却仿佛远隔万里,虽我有出入之权,然而没有合适的理由,我终是迈不出这一步。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而他,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过是不屑罢了。心内一阵酸楚,面上却不动声色,浅施一礼,言道: “陛下是来看晗儿的吧?” 话一出口,心内便沉沉郁郁,若无晗儿,他还会踏足永安宫么? “嗯,昭儿的字练得如何了?晗儿最近还哭么?”杨广掉转头,不看我,边问边走向内室。 “昭儿已大有长进,晗儿——还是老样子。”我回道。 晗儿自进宫以来,每次喂奶,总是啼哭不止,大约是在想念她的亲生母亲罢。 我随在杨广身后走进内殿,晗儿正在熟睡,昭儿正依在婆婆的怀里听故事,见杨广进来,忙起身过来施礼: “儿臣见过父皇!”昭儿小手一揖,躬身施礼。 “老奴参见皇上!”婆婆亦施礼道。 “嗯,都起来吧。”杨广一伸手把昭儿抱在怀里,走至晗儿的摇篮前。 宫中本无摇篮,只因晗儿在锦霞处睡惯了摇篮,初进宫时,哭闹不止,我才叫人照着做了一个,如今倒也睡得安稳了,只是那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总不肯舒展,酷似锦霞的倔气。 “安睡几个时辰了?”杨广轻声问正在晃摇篮的忧草。 “回皇上,两个时辰了。”忧草答道,言毕,怯怯的退到一边。 “能睡两个时辰不醒倒是不多见的,怕也是快醒了。”我走过去,言道。 正说着,晗儿小手一动,扭动身子伸了下懒腰,嘴角撇了撇,却并未哭出来。 杨广放下昭儿,怜惜的把晗儿抱起,似是看不够一般,言道: “晗儿,父皇来看你了,可欢喜么?” 晗儿睡意朦胧中,被人抱起,我原以为她又要哭了,不曾想她倏的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了看杨广,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两下,竟朝着杨广咧嘴笑了起来。 第71章 昀儿百日 “可不是公主想皇上了,这些日子一醒便哭,独独今个儿竟然笑了。”婆婆笑吟吟道。 “是么?”杨广面露惊喜,回问一句。 婆婆微眯着眼睛,饱经沧桑的脸上堆满了慈和的笑意,言道: “老奴统共没见公主笑过几次,看她笑得这般甜,老奴心里亦如吃了蜜一般,但求陛下日后多来看望公主。” 婆婆边说边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她想叫我开口留住杨广。只是心中凉,笑亦如冰般冷: “晗儿思念父皇,请陛下念在锦霞的面上,多疼惜一些。”我说这句话时,几乎没有任何一丝表情,仿佛在例行公事一般,心内却是五味杂陈,酸涩不已。 婆婆暗暗着急,我却再说不出口。 杨广面色微微一变,含了几丝戏谑言道: “难道只是晗儿思念朕么?皇后呢?” 在杨广没来永安宫之前,我一遍遍暗暗发誓,一定要留下他,可是事至如今,他终于来了,并且先开口问了,我却怔忡不答,看着他微含嘲弄的眼神,我心内的倔意再度犯了上来,垂首正色言道: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安敢再叫陛下费神。” 杨广面上略略失望,哦了一声,再不言语,只余婆婆站在一侧干着急。 恰好长顺来报,说是突厥来了信使,要面见皇上,杨广便将晗儿交于奶娘之手,转身大踏步离去了。 我站在殿门口,直直盯着他的背影,心内杂乱无章,沉沉下坠,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许久,我缓缓踱步返回内室,及至门口,听到婆婆与盈袖在低低谈论。 婆婆道:“唉,公主的脾气也过于倔强了些,若不然,也不会与陛下落得这个样子。” 盈袖低叹一声,言道:“奴婢也曾劝过娘娘,暗示过娘娘,只是娘娘心性清高,断断是放不下那一丝骄傲,今日陛下分明就在眼前,大好的机会,娘娘却又犯了倔气,这可如何是好?” 婆婆亦道:“是啊,公主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老身追随公主多年,眼见得她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历练,原指望以她的容貌与才气,陛下定会爱不释手,又怎会有其它内宠?只是公主的聪慧用于别处尚可,每次到了陛下这,偏又会变得孩子一般。” 盈袖低低叹道:“娘娘气节脱俗,端庄娴雅,自是那些庸脂俗粉所不能比的,这本是好事,怎奈性子终究太冷了些,陛下偏又喜活泼娇媚的,如此下去,这永安宫岂不是要变成冷宫了么?” 婆婆“嘘”了一声,言道:“姑娘声音小点,莫叫公主听到了,否则又该伤心了,公主本是个外冷内热的心肠,老身瞧着,她对陛下,用情至深,而陛下也并非对公主无情,只是——唉,一对怨偶。” “婆婆说得没错,娘娘与陛下都是倔性子,谁也不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沉吟一下,又道,“不如——奴婢来铺这台阶——”盈袖声音渐小,我已听不清楚,大约是附到婆婆耳边说的。 过了一会儿,见里面仍无动静,我便举步进入。 盈袖果然正附在婆婆耳边窃窃私语,目中微带几分神秘,听到我脚步声,忙止语迎上前来,给我披上大氅,言道: “娘娘,今日雨虽止,但外头仍旧阴冷,还是到内室来吧。” 我不答言,只怔忡前行,来到两个孩儿身边,一手一个,揽入怀中,冰冷的心方觉一丝暖意。 昀儿满百天之日,天终于放晴,只是风却不止,片片枯叶凋零于瑟瑟秋风之中。 北雁南飞,金菊傲霜,深秋已至,寒意渐浓。 盈袖为我披上一件正红云纹锦袍,带了两个妆扮得花团锦簇的孩儿,前往永福宫。 昀儿亦被打扮一新,粉妆玉琢,煞是可爱,只是那双眼睛,却仍旧呆滞无神,令人心生叹息。 “本宫旧年珍藏的几件玩物,便赐给昀儿作为贺礼吧。”言毕,示意忧草打开锦匣。 匣里共装四样贺礼,纯金富贵长命锁一件,绿松石手脚镯两对,翡翠观世音菩萨一尊,另有一条红珊瑚项链,颗颗红珠如宝石般圆润光滑,微微泛着红色光泽,乃是稀世珍品,整个大隋怕是亦只此一件。 陈婤眼尖,一眼认出红珊瑚项链,惊讶道: “这不是娘娘大婚时,太后赐给娘娘的么?这叫昀儿如何承受得起?还是留给晗儿吧。” 我微微含笑,言道: “本宫亦是昀儿的嫡母,给自己儿女,有何舍不得的?况且晗儿那里,陛下的赏赐已经堆得满满。” 陈婤面色微异,稍有黯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道: “如此,嫔妾代昀儿多谢皇后娘娘了。” 昭儿顽皮,突然挣开奶娘的手,跑了过来,一把抓住红珊瑚项链,声音稚嫩可爱: “母后,这珠子真好看,是送给二皇妹的吗?” 我含笑点头。 昭儿眸中含星,咂巴几下嘴,笑嘻嘻道: “那就请陈母妃给二皇妹戴上吧,也叫儿臣看看,一定很好看。” 陈婤接过昭儿高高举起的红珊瑚项链,转手递给身后的宫人,苏可儿正好进来,看到陈婤手中的项链,亦是啧啧称赞,遂从宫人手中取过,亲自给昀儿戴上。笑道: “二公主戴上这项链,果然增色不少,来日必出落得与陈嫔姐姐一般貌美。” 珠链细长,本是大婚之时戴的,昀儿戴上,自是长长婉延自腰间,她便丢了手中正抓着吃的糕点,伸手去捉那红珠子。 略迟了些,杨广方到,竟是空手而来,经不住众妃嫔笑闹,只得取了身上一衿缨,赐予昀儿。 杨广向来不喜昀儿,自满月之后,便再没听过昀儿得过什么赏赐,陈婤虽怨,却也无可奈何,谁让昀儿迟眉钝目不讨人喜呢? 吉时到,开席,正吃酒间,忽瞥见挽云等人吃吃直笑,转眸看去,却见昀儿双手抓着杨广赐的衿缨,正含在嘴里啄呢,果然如传闻一般,抓什么便吃什么。 再看杨广,正皱眉看向昀儿,不悦道: “怎还是这般模样?” 陈婤慌忙命人夺了昀儿手中的衿缨,双膝跪倒,眸中含着几丝雾气,回道: “皇上恕罪,都是臣妾调教得不好。” 杨广见陈婤跪在地上,小脸煞白,眸中含泪,模样可怜之极,长叹一口气,怜道: “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的。” 因是家宴,公主百日原也算不得什么重大日子,是以歌舞均免,只后宫中人聚在一起闲话家常。话题自然都是围绕昀儿,且谈论了一会子各宫送来的礼物,直至夜色深重,众人方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杨广自然是要陪陈婤的,晗儿与昭儿因熟睡,我早已命人将他二人送回永安宫,现见大家均辞别陈婤,我亦起身离去。 哪知方才多吃了几杯,走至永福宫门口时,被风一吹,竟有些头晕脑涨 哪知方才多吃了几杯,行至永福宫门口时,冷风一吹,竟有些头晕脑涨,狗儿忙扶了一把,我方站稳。 谁知一直跟在身后的盈袖却突然朝狗儿使个眼色,轻轻在身侧推我一把,我一个站立不稳,跌在狗儿身上。 “公主,您怎么了?!”狗儿用力支撑住我,声音焦急,高声唤道。 我心中正疑,抬头诧异的看狗儿一眼,不知他与盈袖唱的哪出,刚要开口询问,盈袖已是一路小跑,跑至尚未走远的永福宫正殿。 “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突然昏倒了!”我遥遥听见盈袖惊中带慌的声音。 “怎么回事?”杨广口中怒问,人却是撒开正挽着的陈婤,快步朝我走来。 “兴许是酒吃多了,娘娘这些日子整日茶饭不思,身子骨一向赢弱,原不能饮这么些酒的。”盈袖跟在杨广身后,急急言道。 “嗯?”杨广略有疑惑,却也无暇多问,便已来到我身边,从狗儿身上揽过我的腰。 心内霎时雪亮,这便是盈袖的台阶吧。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却又不得不配合着盈袖演戏,否则欺君之罪,岂是闹着玩的? 也难为了盈袖,竟想出这般点子,这不是逼着我向杨广服软么? 心内阵阵酸楚,竟毫无缘由的泛起几丝委屈,眸中已是忍不住的泪雾迷朦。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唯有硬撑着身子,假意迷糊不清,弱弱言道: “陛,陛下,臣妾头晕的厉害,怕是酒吃多了,又经不起这夜风吹。” 言毕,只顺势倒入杨广怀中。 杨广一时皱眉,忽又伸出手臂,宽大的衣袖刚好将我裹住,挡着夜风。 “朕送皇后回宫吧。”言语极轻,却字字落入耳膜,仿佛又回到从前,杨广仍是那个一袭白衫的少年,而我,依旧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公主。 只是双眸对视中,彼此的眼神多了太多的繁杂,再不似从前那般清澈。 陈婤已追至门口,见杨广揽着我,目中微微含怨,却也只掩了表情,言道: “皇后娘娘可有大碍?不如臣妾去叫了暖轿送娘娘回去?” 我微微摆手,迎着陈婤带着些恼意的眼神,言道: “不必了,永福宫距永安宫不过一息香的功夫,片刻便到,陛下便留下陪妹妹罢,有盈袖与狗儿扶我回去便好。” 第72章 昀儿夭折 杨广微带着些歉意看陈婤一眼,亦道: “婤儿倒也不必折腾了,朕抱皇后回去吧。” 陈婤一双明眸,似恨似怨的瞪着我,却因当着杨广的面,偏不能出口,沉吟一下,不甘心道: “好端端的害皇后娘娘吃恁多的酒,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该当受罚,请陛下允许臣妾去照顾姐姐,否则臣妾怎能安心?” 杨广皱眉,语出不悦: “外头风大,你与昀儿早些歇了吧。” 杨广此语一出,陈婤自知今晚杨广必不再回来,于是心灰意冷,只背着杨广恨恨瞪我一眼,口中却万般温柔道: “是,臣妾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杨广嗯了一声,便再不顾左右,一把拦腰将我横抱起来,脚步生风,于金麟池侧抄近道回永安宫。 露如珠,月半明,天边嵌繁星,池畔落叶凋零,撒向湖中,于浓浓夜色下激起微微的涟漪,就着月色与星光,金麟池水浅浅如银。 我低垂首,依在杨广怀中,心竟有少许的激动,轻嗅一下,冷冽的夜风里,夹杂着几丝暖暖的熟悉的味道。 落地时,已至永安宫,灯火亮,再无刚才的朦胧。 刚才,外面秋风冷,心却是热的;此刻,室内温暖如春,心竟是渐渐冷去。 看着面前这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明黄,心内矛盾重重,口难开,心更难开。 咫尺天涯,相对无语,我与他,终究是隔了些什么。虽他一直待我礼遇有加,但我们之间却越行越远,直至回首,才发现,这段距离已远到难以跨越。 侧眼瞧见盈袖面含笑意,朝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识趣退下,寝殿之内,只余杨广与我。 玉鼎香薰炉里,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香,沙漏声声,滴入耳膜,缓沉依旧,只是心跳杂乱无章,再也跟不上沙漏的节奏。 “爱后可好些了?”杨广动作极其温柔,将我放在榻上,身子也跟着倾了过来,附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我倚在软绵的龙凤呈祥锦被上,微微颔首,面颊竟如初嫁时一般红若灿霞。 声如蚊鸣: “臣妾适才有失礼仪,请陛下治罪。” 杨广抬起我的脸,定定看住,目中脉脉,一如从前。 这一刻,心内有些恍惚,我甚至在质疑,我与他,究竟有过嫌隙么?只不过,自从他登基之后,便从未留宿过永安宫,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炽热的唇压了下来,再不容我多想,他用他的温柔温暖着我的心,心亦随之炽热。 朱红的纱帐层层放下,身上的衣衫在喘息声中件件飘落在光洁的白玉石地面上,久违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然而在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我的双眸滚下两颗湿热的泪珠。 身体交织在一起,这样的炽热,心底却滑过一丝悲凉,终究不再是从前。 终于,在他一次次温柔的侵袭中,我迷失了自我,夜半时分,方昏昏睡去。 “不好了,二公主出事了!”我只觉刚刚入了梦境,便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心内蓦的一惊,猛的坐了起来,有一丝不安划过心头。 “什么事?”杨广亦被吵醒,冲门外喝问道。 “回陛下,永福宫的来传话,说是二公主不好了。”狗儿在门外答道,言语之中有些恼怒,更有些慌张。 杨广有些不耐烦,诧道: “方才散席时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半夜也不能让朕省省心?”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臣妾也担心昀儿。” 杨广再不喜昀儿,但终究也是亲生骨肉,心内仍是惦念,于是起身,胡乱梳理了一下头发,穿好衣衫,我与他一同前往永福宫。 好在相距较近,片刻便到,刚至门口,便听到陈婤悲切的哭声,心道不好,杨广面上亦现出一丝迟疑与慌乱。 快步走进寝殿,只见陈婤正身着亵衣,披头散发的跪卧于地,哭得凄惨,宣华夫人帮她披上一件外袍,正含泪相劝。 见杨广进来,众人施礼,陈婤却如未见,只一味哭得昏天暗地。 “怎么回事?”杨广问道。 宣华夫人泣道: “回陛下,昀儿她——夭了。” “什么?!”我与杨广同样的震惊,想起昀儿这般幼小,便不觉悲从中来,跪到凉如冰的地面上,含泪看着陈婤怀中的小小婴孩。 陈婤抱得紧紧,我只能看到昀儿半张小脸苍白如纸,嘴角有污血流出,顺着下巴流到胸前,衣衫上点点血色,与那艳红如血的颗颗红珊瑚混在一起。 心内微惊,怎的睡觉也没摘去项链? “御医呢?!速传御医!”杨广看到昀儿的惨状,大惊失色,痛声疾喝。 “臣妾已派人去传,大约也快到了。”宣华夫人抽泣道。 御医们果然很快赶来,杨广不容他们施礼,便一把揪了御医院院正的衣领丢到昀儿身边,喝道: “快给朕医,医不好昀儿你们都不必活了!” 众御医个个战战兢兢,院正更是连滚带爬,顾不得礼数,欲从陈婤怀中抱过昀儿,怎奈陈婤不肯,把昀儿抱得更紧,哭声更加凄厉,以至闻者落泪。 我与宣华苦劝半日,她仍不肯松手,口中只喃喃道: “不要,不要夺去我的昀儿,不要,不要……” 杨广俯下身子,痛心的搂过陈婤,面上是一层更甚一层的痛楚与怜惜,神色沮丧之极,强忍着悲伤哄道: “婤儿,没人会夺去咱们的昀儿,让朕抱抱昀儿好不好?朕还从未抱过咱们的孩儿。” 陈婤怔忡片刻,眼神茫茫,声音凄凄,似是打击不浅,木然道: “好,陛下当心些,昀儿身子弱,千万别磕着碰着了。” 那种为人母的慈慈疼惜之意满满溢于面上,纵然我与陈婤之间结怨已久,但见到她这般凄惨神色,我又怎能不动容?不由得心内大拗,悲声劝道: “地上凉,妹妹也快些起来吧。” 陈婤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任由宫人将其扶起。 杨广再看一眼昀儿,目中微有泪意,满面都是伤悲。 御医从杨广手中接过昀儿,片刻之后,恭身拜倒在地,怆然言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二公主是中了剧毒,已夭多时,臣已无力回天。” “中毒?”杨广眼中尽是惊疑,渐渐变得铁青,手心握得紧紧,暴声喝道: “是谁?是谁毒害朕的女儿?!” 满屋子的人吓得全部跪倒在地,无人敢言。 “给朕彻查!”杨广重重一拳落在身边的红木小几上,“叭啦”一声,小几连同几上的青玉花瓶一并粉碎。 合宫妃嫔全被召来,凡是接触过昀儿的人或物一律严查,特别是饮食。 昀儿的奶娘更是早已吓晕过去,被泼了一盆凉水方才醒来,直吓得磕头如捣蒜,对杨广的问话更是知无不答,昀儿晚上吃过的食物全都一一检验,却未查出丝毫痕迹。 第73章 谁是凶手 “可还有遗漏之处?!”杨广青筋暴起,伸手指过跪了一地的宫人。 见杨广如此震怒,永福宫的宫人们更是战兢,昀儿的奶娘浑身瑟瑟发抖,颤声回道: “回,回皇上,皇上跟皇后娘娘走后,奴婢哄……哄小公主安歇,她那时还……还好好的,奴婢见她对这串珠子甚是喜爱,抓在手里不肯放下,奴婢也就随了公主的心意,并未取下,哄她入睡了,哪……哪知奴婢一觉醒来,要为小公主喂奶,就,就……” 奶娘接下来便泣不成声,言语断续,含糊不清。杨广眉头一皱,喝道: “好个糊涂的狗奴!昀儿抓什么东西都会往嘴里塞,你不知道吗?!” 奶娘面色更是煞白,惊恐道: “奴婢是担心夺了公主手中玩物,公主会哭闹,是以,是以,” 奶娘面色惨白,唇泛青紫,体若筛糠。 杨广极厌恶的看她一眼,大手一挥,沉声吩咐道: “拉出去杖毙!” 奶娘吓得魂飞魄散,立即瘫倒在地,及至太监来拖人,方晓得求饶: “皇上饶命!饶命啊皇上!”声音凄厉至极,响彻大殿。 杨广目中冷光一闪,拖人的太监已然会意,伸手便掌了奶娘的嘴,几粒牙齿顺着血涌了出来,奶娘即刻昏倒,再无一丝声息,任由太监像拖死尸一般,将她拖出大殿。 静,死样的沉静,整个大殿之中,众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半点气息,杨广略怔片刻,一字一句对御医道: “查红珊瑚珠子!” 每一字落在我的心里,便如一把利刃,搅起我满腹的恐慌,隐隐觉得,我已落入他人的局中。 果然,我的恐慌得到了证实,御医院院正检查过后,手捧一片洁白丝帕,上有几点嫣红,跪倒在杨广面前,回道: “启禀陛下,微臣从珊瑚珠子上取到了一些红色碎屑,颜色与珠子相同,这种碎屑名叫‘甘菲子’,味甘如蜜,却是食之即亡的剧毒,产于突厥,大隋极其罕见,公主正是误食了此毒。” 心,在一点点沉坠,是谁在害我? “突厥之毒怎会传至皇宫?!这珠子从何而来?!” 情知此劫难避,我双膝一软,拜倒在杨广面前,缓缓言道: “这串红珊瑚项链是臣妾赐予昀儿的贺礼。” “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昀儿,我要杀了你!”陈婤头发披散,面色苍白,眼睛肿成水桃儿,喊了一声便冲了过来,将我扑倒在地,死命掐住我的脖子。 我没有反抗,我能理解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有多悲痛,她现在的这幅样子实是可怜之极,陈婤跟我多年,纵然她曾处心积虑,欲与我争宠夺后,但毕竟我们也曾姐妹一场。 我伸手想捋一捋她的长发,可惜我已被她掐得几欲窒息,手亦只抬到一半。 头被陈婤狠狠抵在冰凉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那股凉意便沁入肢体,也许更凉的是我的心,因为我仰望到杨广一脸的置疑与厌弃。 他在疑我。 毕竟,是我主张给昀儿庆百日;毕竟,那珊瑚珠链是我所赠;毕竟,那毒药取自珊瑚珠。 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陈婤掐我,事发突然,只在瞬息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忙拉开陈婤,我咳了几声,抹去被她尖利的护甲掐出的血丝,起身,然后一动不动的直直跪在杨广面前。 “皇后,朕贤淑仁慈的皇后!竟也有这般狠辣心肠!”杨广言语之中的嘲讽远远大于震怒,他用了一个“也”字,在场之人,唯有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当初我曾怒斥他害父弑兄的狠毒,而如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还击我的理由。 铁证当前,我根本无从辩白,亦不愿辩白。他不信我,任我怎样解释,都是虚费唇舌罢了。我若说我从未害过昀儿,在场之人又有谁会信? 永福宫正殿,灯火通明,刚还缠绵在我耳边的柔情蜜意尚未散去,现今却已化作万支箭矢,支支射穿我心。 一个时辰前,枕边的他眼神炽热如火;一个时辰后,面前的他眼神凉薄如冰。 一个时辰前,他带我飞上天际;一个时辰后,他把我打入地狱。 万劫不复呵! 人只言冰冷,却不知人心更冷。 被陷害我不惧,惧的是那柔情蜜意碎裂一地,甚或说,根本就是虚无的泡沫,一切全是假的。 似有钝剑剜心,我却面无表情,无痛无恨,缓缓抬头,定定看着杨广,唇角浅浅浮起一抹冷笑,开口道: “陛下此语便是给臣妾定了罪么?” 杨广冷笑一声,眼睛转往别处,不再与我对视,也不说是否治我的罪,言语之中疑色更重: “甘菲子,突厥,皇后手中如何会有突厥的东西?” 我抬头,有一刹那的惊异,难道说,他竟怀疑我与突厥有所勾结么? 如今突厥时常扰边,大隋也曾派兵镇压,两国的关系已到剑拔弩张之际。而据朝中人透露,突厥亦有细作混入宫中。 细细看杨广表情,果然有难掩的疑色,心内深深一沉,难道说我与丽君经常书信往来,也成为他怀疑我勾结突厥的行为么? 他竟这般疑我。 正要出言相讥,却见忧草踉踉跄跄冲进殿内,扑通跪倒,大殿门口,婆婆正伫足而立,看着忧草,满面怜悯,摇头叹息。 “皇上,这毒是奴婢从突厥带来,也是奴婢亲手所下,娘娘并不知此事。当日是奴婢帮娘娘取的贺礼,并送到永福宫,与娘娘无关,更与大草原无关!”忧草略带着些哭腔言道。 不,忧草还这么小,是那样的天真活泼,婆婆怎能教她说出这番话来! 我仗着“母仪天下”的命格,纵然获罪,也绝无性命之忧,而忧草不同,她在杨广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奴才,卑微到不值一提,完全会被定成本案的替罪羊,肯定会处以极刑。 “不,陛下,这与忧草无关!她还是个孩子!”我大声言道,忙捂了忧草的嘴,怕她再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 忧草推开我,刚才的泪意已无,满面感激之色,朝我拜了三拜,然后自顾自的起身,冲着陈婤大声斥道: “你不过是一介卑微宫女,娘娘当初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们姑侄得了恩宠,便处处排挤娘娘,当初在太子府时还差点害死昭太子,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恩将仇报!我忧草不是汉人,没有娘娘的宽容,我们突厥人做事只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言毕,竟朝着我一笑,我从不知道,这样天真的一个孩子居然能笑得如此从容与凄凉。 微怔一下,暗道不好,顾不得礼节,起身便朝忧草扑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哧啦”一声,我扑倒在地,手中却只扯到了她裙裾的碎片,而她的人,已经飞一般撞向石柱。 那一声响震得我五内俱焚,石柱上瞬间溅满鲜血,忧草的身子便如秋风中的落叶,顺着光洁的大理石柱缓缓滑落在地,划下长长一道血痕,鲜红刺目。 我扑过去,抱住忧草的身子,她长长的绿色裙裾上,全是湿热的鲜血。 我低着头,把她抱在怀里,希望用能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渐渐冷去的身体。 婆婆说,深宫险恶,亡魂无数,我从不曾想加害于谁,却不想今日一天,便有一大一小两条性命因我而死。 “毒害公主,按律当诛九族,但既然此贱婢来自突厥,朕也不便再追查下去,念在其一片忠心为主,便留她个全尸吧,皇后你也好自为之!”杨广言道。 我抬起泪眸,直视杨广,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几份轻松,好像忧草死有余辜,心下不由得戚然,含悲道: “不,不,绝对不会是忧草!她来大隋时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哪来的甘菲子?”我自然认定不可能会是忧草,只是一时心中只顾着悲痛,无暇多思,举不出证据来。 “人已死,便死无对证,皇后再求辩解又有何意义?”杨广怒道。 “皇上,您要为咱们的孩儿报仇啊!昀儿死得太惨啦!”不知何时,陈婤挣脱宫人,扑到杨广脚下,扯着杨广的衣角,放声哭道。 “下毒之人已死,爱妃莫要再悲伤,身子要紧。”杨广蹲下身,怜惜的把陈婤搂在怀里,轻哄道,“以后,咱们还会再有孩儿的。” 陈婤于泪水中冷光一闪,直直逼视着我,她眼中的恨,似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心中无愧,只坦然面对,反而是忧草,就这样死在我的面前,令我心中愧疚难安。 “来人!将此贱婢尸首拖去乱葬岗!”杨广喝道。 “不!”我抱紧忧草,任凭谁来拉,都不肯放手,事已至此,我只得求道,“忧草已死,罪妾求陛下开恩,由罪妾来安葬忧草。” “皇后!朕已对你网开一面,不追究你治下无方之过,你怎还不思悔改?!”杨广面带怒气,斥道。 我抬头,他的眉目之间隐隐存了一丝疑色,我知道,他口中虽说我治下无方,心内必是疑我纵奴行凶,心内更寒,只是抱着忧草的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咬牙道: “一切罪过由罪妾承担,听凭陛下处置!” 杨广似是怒极,以他的阴狠,绝对想不到我会为了一个区区奴婢而不顾惜自己。 我心内更是冷笑,他对我“网开一面”,不就是为了能保住我的后位么?若无那命格相佑,此刻的我恐怕即便不赐死,亦会被废了。 宣华目中微有诧色,欲言,却被杨广的怒气所惊,终是忍了,我自然明白她所要说的,不过是落井下石罢了。 任陈婤哭闹不止,杨广双拳紧握,面色铁青,仿佛我就是他眼中那不识好歹之人。 忧草身上的血片片濡湿了我的衣衫裙摆,鲜红如泣。 挽云似是梦中刚醒,踏着小碎步快步行来,拜倒在杨广面前,指着忧草惊恐道: “臣妾昨日与皇后娘娘一齐来的永福宫,亲眼所见,确实是这个小宫女一直抱着锦盒,直至交到陈嫔姐姐手中。” 我看挽云一眼,心中陡然一冷,心中自然晓得这都是婆婆的安排,我自然明白她是为了保全我才牺牲的忧草,但这样对待忧草,也过于狠毒了,不由得恨恨瞪了婆婆一眼。 又有几个侍卫来到杨广面前,耳语一阵,交给他一个小包。 杨广怒极反笑,嘲讽道: “好,好,你口口声声说不是这贱婢所为,朕就让她死个明白。” “叭”的一声,杨广将一纸包摔在我的面前,言道: “这便是从这贱婢床下搜到的甘菲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原来,他早就派人抄了永安宫。 以婆婆的心机,能派出忧草做替罪之人,自然也会料到有人陷害我,当然也会将此毒物放于我的寝殿之中,想必在侍卫搜查之前,婆婆便已抢先将我的寝殿搜寻了一遍吧。 好个机智的婆婆,手脚如此之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将足以置我于死地的罪证瞬间嫁祸到忧草的身上。 “铁证”面前,杨广昂然,语气笃定。 而我,事已至此,还能有何话可说?冷笑如冰,浮上两颊: “罪妾无话可说,但今日罪妾誓必要带走忧草尸身,陛下若不准许,便先赐死罪妾!” “你——”杨广气极,喘着粗气,喝道: “好,好,皇后主仆情深,朕便成全你!来人!皇后疯癫,无能抚育太子与公主,昭儿另赐别居,晗儿交由宣华夫人抚育。皇后禁足永安宫,所有人等不得出入,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踏进永安宫半步!” 第74章 疯癫皇后 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局,但提到昭儿与晗儿时,我仍是愕了一愕,抬眸看杨广,他却避开我的视线。 罢了,罢了,既已被杨广定罪为“疯癫”,昭儿与晗儿自然不会再由我抚育。杨广疼爱昭儿与晗儿,两个孩子必也受不了多少委屈,反而跟着我这个“疯癫”之母会受牵累。 于是面无表情,定定言道: “罪妾可以放弃昭儿与晗儿的抚养权,但陛下必须发誓,永世善待这两个孩子!” 杨广一怔,言道: “朕是他们的父皇,岂会委屈了他们?!” “罪妾自然相信陛下,却不敢相信他人!”我瞟了宣华一眼。 杨广亦看向宣华,宣华迅速掩去唇角的笑意,跪地指天,虔诚道: “臣妾必视晗儿为己出,护她周全,若违此誓,必遭五雷轰顶,身首异处!” “好了!夫人一向宽厚,自己又无子女,自然会善待晗儿,皇后不要欺人太甚!”杨广扶起宣华,怒道。 我欺人太甚?心中冷笑,自知与杨广的夫妻已然做到头了。从此,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此,我是永世不得出永安宫的“疯癫”皇后;从此,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他始终是顾忌了我的命格,没有废我。 他拂袖而去,大殿之中,只留下被鲜血染红的我与流尽鲜血的忧草。 陈婤如鬼魅一般走至我的面前,冷笑一声,恨恨道: “我万没料到,他竟仍留你一条活路,并且还保留了你的后位!” 我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仿佛她的话只是遥遥飘在天际,入不得耳。 待狗儿等人来扶我时,我已无知无觉,道了一句: “托人在宫外买块地,厚葬忧草。”然后便觉眼前人影晃动,模糊不清,再然后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醒来,只是那梦中,全是铺天盖地的鲜红。 而我却浑身滚烫,几乎灼燃了肌肤,唯有心中冷若三尺寒冰,即便通灵暖玉傍身,依旧融不去半分。 有人给我灌苦涩的药汁,我吐出;有人喂我参汤糕点,我吐出;有人强行往我口中灌水,我呛了一口,仍旧吐出。 就这样吧,一死百了,万事皆空。 意识一寸一寸缓慢消失,便如那秋日即将枯去的树木,树叶一片一片凋零于地,碾作尘埃。 心已冷,情已绝,恩已断,缘已尽。 再没有留恋的借口拉回我渐渐流失的意识,死原本就比活着容易多了。 最后一丝意识残存于心,就在我准备松手之际,忽听得耳边阿及的声音: “婆婆,盈袖姑娘,本官听闻太子殿下日日思念母亲,以至卧床不起。” 什么?!我的昭儿! 手指微微一动,想张口,却觉两片软唇重若万斤,任我怎样努力,竟也张不开来。 “上次多亏宇文大人偷偷带来御医,只可惜御医说,娘娘她——竟是一心求死。”盈袖泣道。 “娘娘,微臣阿及,求您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勿再折磨凤体!”竟是阿及跪地的声音。 有热泪滚出眼眶,滑向耳际,然后又听到狗儿的惊呼: “快看,公主,公主她哭了!”言语之中竟是那般雀跃。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婆婆苍老的声音中含着几丝愧叹。 又听盈袖吩咐道:“速速取参汤与药来!” 一阵忙碌之声,便有温热的参汤入腹,然后便是苦涩的药汁,我尽力咽下,片刻之后,方觉身体微暖,亦有了一丝力气。 只是眼皮仍旧重愈磐山,又如上下粘在一起,无法分开。 “御医说,娘娘是心病,身体并无大病,只要肯服药,必不会有性命之忧。”阿及言道。 “奴婢叩谢大人!”盈袖扑通跪倒,含泪谢道。 “盈袖姑娘快快请起,救娘娘是本官之责,如何能受姑娘这一拜?”阿及扶起盈袖,言道。 “大人大恩,奴婢与永安宫上下铭记于心。”盈袖道。 “姑娘不必多言,天已至五更,即将放亮,本官该走了,还需姑娘细心照料娘娘。” 是了,我忆起昏迷前,是被杨广禁足永安宫的,并且不准任何人出入。 唯有阿及,能仗着轻功,趁夜潜入永安宫,带来外面的消息。 我想问阿及昭儿如何,但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阿及的脚步声消失于耳际。 然后,便又沉沉睡去。 一夜恶梦,再醒来时,只觉眼前鲜红刺目,一如梦中铺天盖地的鲜血。努力于黑暗中分开眼睛,顿觉不适应,微闭了闭,再度缓缓睁开。 残阳如血,正透过窗棂照在朱红色纱帐上,那鲜红便是源于此。 而我,已是历过生死的人了。 “公主醒了!”狗儿双目通红,似是几夜未眠,看到我睁眼,喜得高声呼道。 盈袖与婆婆赶着过来,均是喜极而泣。 再用些参汤,方能开口,急问: “昭儿如何了?” 因急,便忍不住要咳,只是气力不足,硬是咳不出,只能强忍着喉间的痒意。 盈袖微微一窘,跪地言道: “请娘娘责罚奴婢,娘娘昏迷七日,滴水未进,不肯醒转,奴婢只有出此下策,骗得娘娘求生之意。太子与公主均无恙。” 我微微放心,轻轻一叹,示意她起身,并无怪责,毕竟她也是一心为我。 “公主身体尚虚,再进些参汤吧?”婆婆亲手端了参汤来至榻前。 我只扭过头,不理会,婆婆大为尴尬,只得讪讪将参汤交于盈袖之手,含着几丝浊泪,缓缓离去。 瞥一眼她萧索的背影,我心内微微一怜,但想起忧草的惨死,仍是无法释怀。 纵然一心为我,却也不该白白丧掉忧草的性命。 “哪来的参汤?”我心内微疑。我如今是带罪之身,殿内局能供给一日三餐便算慈悲了,如何又供来这些名贵之物呢? “是奴婢使了银子,叫宇文大人在外面买了带进来的。”盈袖微微一窘,回道。 我嗯一声,言道: “阿及毕竟是皇宫护卫,虽说进出方便也不能总是烦扰他,万一被人发现,恐会连累到他。” 盈袖低声道:“奴婢省得,自娘娘病倒后,宇文大人每日都是三更来,五更去,倒比奴婢们更加尽心。” “倒是难为他了。”阿及雪中送炭,我心内感激不已。 用过参汤,我只觉倦乏,复又睡下,待再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睁眼四顾,烛光幽暗,银碳火炉烧得通红,发出滋滋的响声。 耳中听到窗外风声大作,只室内依旧温暖如春,四下无人,想是去备晚膳了,我摇摇晃晃起身,披一件丝绒大氅,慢慢朝外挪步,步步艰难。 至侧殿外,正欲唤人来扶,忽听到有人在低语议论,便扶墙站好,侧耳细听。 “盈袖姐姐,这几日北风吹得紧,越发的冷了,可是殿内局至今也没有送碳来,可如何是好?”小宫女秋晴抱怨道。 盈袖轻叹一声,言道: “如今永安宫把守深严,殿内局一向踩低拜高,趋炎附势,自然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待咱们,只处处省着些吧。你去把姐妹们用的碳都收来,左不过咱们白天多加件衣裳,晚上挤在一处睡倒也暖和些,娘娘大病未愈,这碳是断断不能停的。我再去找婆婆讨个主意来。” “是。”二人散去,我伫立良久,没想到永安宫竟拮据于此。 而这,无不是因我一时意气用事所致,如今静下心来细理头绪,此案无不疑点重重。 且不说忧草性情天真,不会做此等恶毒之事,单说那日于永福宫内,碰过这串珊瑚的就不下数人。 就连昭儿,亦曾亲手捧过,而事后他并未洗手,便抓了糕点吃,并不曾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可是,究竟是谁要置我于死地呢?虽说陈婤一直觊觎后位,欲取我而代之,但是昀儿毕竟是她亲生,虎毒不食子,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般毒手。 心思电转间,突然忆起那日陈婤将项链交于宫人手中后,是苏可儿亲手给昀儿戴上! 眸中急剧闪过几丝震惊,是了,最后一个触碰过珊瑚珠的,就是苏可儿! 苏可儿一向嫉妒陈婤得宠,曾多次出言不敬,莫非她因妒生恨,才想到要毒害昀儿的?若她那日早将甘菲子藏于手中,岂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涂在珠子上? 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以前只道婆婆危言耸听,现如今亲见深宫的险恶与帝王的无情,只觉婆婆所说,句句是实。 然而,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呢?我已是连昭儿与晗儿都不得相见的“疯癫”皇后,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得见杨广,而永安宫,已是杨广终生不会再踏进的冷宫,我根本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 更何况,我没有实据,他必不会信我。 恨意涌上心头,只觉一阵目眩,遂缓缓顺着墙滑坐在地,侧门缝中透出阵阵冷风,吹在我的身上,冷意沁沁,我环抱双膝,任由冷风透过衣衫吹到身上,连骨头亦变得僵硬起来。 “公主,公主——”狗儿在耳边唤我,面色焦急,“这地方如此凉,怎能坐在此处?” 言毕,也不由我言语,便背了我回到寝殿。 寝殿的暖意渐渐化去我身上的冰冷,只是心已如灰,再也燃不起任何温度。 朦胧间,听到婆婆在榻边叹息道: “老奴知道公主怜惜下人,但上次忧草之事也是老奴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怎能消去皇上心中疑虑?忧草是个明大义的孩子,老奴对她深愧于心,日日斋戒,只盼能为忧草姑娘积下一份阴德。 “公主性子倔强,只知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屑于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然深宫生存,隐忍虽是必要的,却不可一味隐忍。 “公主该明白,过刚易折,唯有刚柔相济,方是生存之道。老奴自然晓得公主不屑谋权,只愿谋心,但最是无情帝王家,公主这般折磨自己,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最是无情帝王家?我蓦的抬眸,正看到婆婆老泪纵横于面。 婆婆未料我竟突然醒来,怔了一怔,忙扭过头抹去眼泪,唤盈袖过来侍候,遂小心退走,似是恐我厌恶。 心内的某根弦忽然就颤了一下,这几日未曾留意,婆婆竟似突然老了十岁一般,开口唤道: “婆婆——” 婆婆立住,未回头,我再唤: “婆婆——” 婆婆转过脸,花白的双鬓,面上深浅的沟壑,无不写满沧桑。 “公主是唤老奴么?”婆婆面上微带惊喜,愧道。 我点点头,婆婆步履蹒跚而来,立在榻侧,眼泪更是止不住: “老奴未经公主允许,擅自做主,请公主赐罪!” 我示意盈袖扶我坐起,靠在软垫上,取过锦帕,拭去婆婆面上的泪,言道: “这些日子是纤儿错了,不该把过错全都算在婆婆身上,如今纤儿已想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本是无情地,我苦苦寻情,岂不是自寻烦恼?” 婆婆惊喜:“公主真的这么想?” 我点头,婆婆搓了两下手,言道:“这就好了,只要公主肯放下情之一字,放眼后宫,又有谁能与公主相抗衡?” 我默然不语,婆婆以为,我放下情丝烦恼,便会放下一身傲气去谋权争宠,岂知我已心如死灰,对这个帝王家早已深深厌倦。 心内有了计较,面上却不露声色。 第75章 离开皇宫 之后几日,我再不拒食,只放宽心情,调养身体,待恢复如常,已是半个月后。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半,便已降下第一场雪。永安宫门庭廖落,寂静如死。除了觅食的雀儿偶尔会发出几声啁啾,便再无人声。门外重重把守的侍卫身上沾满雪花,一动不动,如同雪人。 寒意沁人,几个小宫女已是手脚冻肿,我命盈袖把碳分发下去,以免众人冻伤。如今的永安宫,自不会有御医进来,若是生病,便只能自生自灭。 到底是才入初冬,尚未冷到极处,两三日时间,雪已开融,夜风一吹,化作薄冰。 这夜三更时分,阿及再次悄然潜入永安宫,我支退众人,独留阿及在寝殿。 “娘娘宫中还有什么不周之处?微臣必想辙带进来。” 我摇头,言道: “本宫不是个吃不得苦的,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如今只求阿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但凡娘娘吩咐,微臣无不遵从。”阿及言道。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空洞无物,因为此刻心中亦是空空如也,只朝着阿及缓缓拜倒。 阿及见状,惊异莫名,慌得亦连忙跪下,急道:“微臣如何受得起娘娘这般大礼?” 我微笑:“待我说明心意,你再说能否受得起。” 阿及微诧:“娘娘尽管吩咐!微臣必竭力而为。” 或许是因我从未这般郑重的求过阿及,如今他与我相对而跪,明显有些手足无措。我敛神,定定看住阿及,言道: “我要出宫。”四字脱口而出,仿佛是早就酝酿好的话语存于喉间一般,这便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在心内默默念着的唯一事情。 阿及面色急变,这样的震惊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他不可置信的直直盯着我,许久,方开口道: “娘娘的意思是?”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只觉更加阴寒,言道: “我厌倦了深宫生活,厌恶这金碧辉煌下的龌龊,我要离开,远远的离开,永远不要再回这个是非之地。” 阿及满面怜惜的点点头,又为难道: “阿及自然有办法助娘娘出宫,只是日后若陛下问起,娘娘心慈,可舍得这永安宫上下呢?” 我摇头,微嘲道:“不会的,他永远不会再踏进永安宫了,若真有大赦天下,解禁永安宫之日,只要叫盈袖她们回说我理佛参禅,不闻世事,不见他人便可。” 见阿及微有犹豫,我冷笑一声,又道: “自古至今,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后妃“疯癫”后还能有机会再见天颜的?远的不说,只言那曾被武帝金屋藏之的陈阿娇,于武帝既有表亲之情,夫妻之份,更有扶持之恩,一朝遭陷,幽禁长门宫,若非以千金买相如之赋,恐怕至死亦难见武帝一面,即便如此,终是不得善果。更何况我与他的情意,尚远远不及汉武帝与陈阿娇的情意深重。” 阿及点点头,目中似是闪过几丝喜悦,却又伴着忧心,言道: “既如此,阿及姑且一试,只要娘娘高兴,阿及无不遵从!” 见他答应,我方起身,细细将聚桃苑的暗道说了,阿及更喜,言道: “有此暗道,事半功倍,娘娘大可放心,阿及必能带娘娘脱离此处。” 次夜,无月无星,寒风凛冽,大殿之中,盈袖与狗儿跪地而泣,我不忍看他们伤心至此,转身背对,言道: “我意已决,你们也不必深劝,盈袖若不愿助我,大可去皇上面前揭发。” 盈袖泣道:“娘娘明知奴婢不会这么做的,娘娘既执意如此,奴婢亦只有应下。” 闻言,我扶起盈袖,感激道: “如此,请盈袖姐姐受我一拜。” 待安抚完二人后,我言道: “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婆婆,你只按我说的每日于内室中假扮我便是,待我走远,再细细说与婆婆听罢,否则若是现在告知她,我恐是走不成了。” 婆婆毕竟是南梁宫人,多年的宫廷生活想必她一时不能接受此事,必会加以阻拦,所以只好先斩后奏,待我走远,她无可奈何,只能帮着盈袖把戏演下去。 三更时分,阿及准时来到,并给我带了一套侍卫服。 我扮作小侍卫,跟在阿及身后,因恐被人发现,并不多带赘物,只取了数张银票,与三五十两碎银,便随阿及从后侧院墙翻出,直奔聚桃苑。 阿及负责皇宫守卫,自然对皇宫熟捻,于是没费什么周折,我们便顺利从暗道出宫。 寒风萧萧,夜色深沉,阿及带着我施展轻功,我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刺骨钻心,再睁眼时,已距皇宫数里之遥。转首回望,再也看不见皇宫灯火,我方感激道: “阿及,大恩不言谢,纤儿就此别过。” 阿及诧异,面色怔怔,紧张道: “难道娘娘竟不是要带阿及一同离去?” 我愕然,我何曾有过此意?于是言道: “我这一去,只要盈袖等人不说,只怕至死都无人知晓,可是你若随我一起走,岂不是很快便会被人发现?” 我不想连累阿及,若我一人私逃,即便被抓,亦只损我一人,而阿及,他有宇文一族数百人命,岂能为我担负拐带皇后私奔之罪名? “阿及不是贪生之辈,只求一生追随娘娘。”阿及面带诚恳,目中微现求意。 想起当初阿及为救我不惜跳下悬崖绝壁,心内便酸楚莫名,自然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于是感动道: “我自然明白你对我的忠心,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娘娘这个称呼,只留在宫中吧,以后,我便是萧美儿。你虽不贪生,可你身后却有整个宇文家族。” 萧美儿,我幼时的名字,如今说起,竟是这般的亲切,当初入宫赐名萧语纤时,我曾以为,这个名字将会被永远掩埋,不想今日竟又重返过去,心内苦笑不止。 “可是娘娘一介孤身女子,无依无靠,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呢?南梁自是不能去了,而京城更是留不得。”阿及急道。 “这个——天下之大,怎会无我萧美儿容身之处?总会有办法的。”我沉吟一下,言道。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民间虽苦,总能想办法活下去,强比深宫险恶,时时如履薄冰。 “可是——”阿及依旧担忧,我打断他道: “不必再可是了,一切均是天意,现已五更,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速速回宫去罢!” 言毕,推他一把,叫他回去。 阿及倒退一步,仍旧执拗的看着我,不肯转身。 我皱眉:“你不走?那只有我先走了。” 言毕,转身离去,只觉一身轻松,前路虽然茫茫,但总强比皇宫这座华丽的牢笼。 “等等,娘娘—— 第76章 阿及告白 “等等,娘娘——,既你无处投奔,不如去找我家主子。”阿及突然拦在我面前,从腰间取出一张字条,塞至我的手中,言道,“这是我家主子现在的居所。” 我诧异,“你主子——你是说杨谅?” 阿及点头:“没错,此处虽处边塞,却远离朝廷,远离是非,阿及不能侍候娘娘左右,普天之下,可托付之人,唯有汉王殿下。” 我收下纸条,借着尚未融化的残雪的微光,看到阿及目中泪光闪闪,却也只在眼中打转,我没想到如阿及这般的男儿,竟也会流泪,心下更是酸楚,遂言道: “好,我会去的。” “娘娘——保重!”阿及虽是强忍着别离的悲伤,却仍旧声音哽咽。 堂堂七尺男儿,竟这样伫立而泣,我的心头亦觉震憾。 见他欲言又止,目中闪过重重忧伤,我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阿及微微踌躇,面色有些不安,两只拿刀握剑,凌厉无比的手此刻竟不知该放往何处,只得交错在一起,仿佛是在搓手取暖。 “没——不,娘娘,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阿及有几句话埋在心中八年了,但阿及身份卑微,只怕讲了又冒犯娘娘。” 我凄然一笑,言道: “我已不再是什么娘娘了,有什么话你就讲吧,我此次一去,终生再不回京城!”心中揪然一痛,逃离伤心地,为何心中竟是这般沉重? 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吧,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倒不如叫他一吐心声,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阿及在言语方面,一向笨拙,今日却一改往日之态,深深看我许久,面上微微泛起一丝苦涩,又带着几分向往,眼神堕入回忆,言道: “娘娘九岁那年,阿及第一次见到,惊为天人,此后心中便再容不下其它女子。阿及知道,娘娘的心从不会停留在阿及的身上,可还是不由自主的爱慕娘娘,以至越陷越深。虽然于阿及来说,娘娘便是天上明月,阿及不过地上一凡人,永远遥不可及。阿及也曾试过用其他女子来填补这段距离,只可惜,繁星千万,却只有在明月面前黯然失色。” 我心中大惊,原以为他对我好,是因为忠心,是因为杨谅的嘱托,虽有几次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却没怎么留心,没想到他竟存了这份心思,而且是八年。 八年,将近我生命的一半,深厚到我无法承载。 我苍白一笑,只怨苍天无情,戏弄人间痴种。 暗夜凄凉,北风刺骨,透过无尽的昏暗,隔着残雪的微光,我看到阿及面颊上的几滴泪珠,就那样挂着,仿佛已在寒风中凝固成冰,而他的眼神,却跳跃着火样的光芒。 “阿及,你知道的,我——” “娘娘不必多言,阿及自知分寸,不会给娘娘增添烦恼,唯愿娘娘一路平安。”阿及打断我的话,伸手拂去面上的泪,已是恢复如常,只是那抹无法稀释的离愁却浓浓的滋长在眉峰之上。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天边已现鱼肚白,阿及仍旧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唯恐少看一眼,将来便再也看不到。 离别的时刻已到,我再不犹豫,转身欲走,冷不防阿及从身后抱住我,瞬间扳回我的身子,将我紧紧拥在怀中,紧到我几欲窒息。 一句话也没,任由阿及这样紧紧的拥抱着我,心中竟生出一丝暖意。 片刻,只是片刻,他松开我,转身便走,再不回头,甚至不再看我一眼,颀长孤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 良久,我伸手探向腰间,刚才拥抱时,我明显感觉到阿及往我腰间塞了一样物什。 取出展开,竟是一卷羊皮地图,外皮粗糙,图却精细,两尺见方,大隋的千山万水却尽入图中。 眸中浅雾迷朦,心下感动不已,阿及总能想到我之所需,大隋疆土辽阔,有了这幅小小地图,我便不致迷失方向。 清晨,大雾,我在一家绣庄买了两套小号男子衣衫,虽略显宽绰,倒也是一副书生模样,恐太张扬,特意选的粗布衣衫,并在脸上抹上少许锅灰,看起来一幅风尘仆仆之貌。 打听到一队往东而去的商队,我便使上几两碎银,谎称家道中落,去投奔远房亲戚,与其结伴而行。 第77章 突厥奸细 自来大隋,再未出过京城,今次得以出京,顿觉心内豁然开朗。 远远近近的村落,干枯的荒草,背荫处间或未融的残雪,一望无际的开阔,处处是委顿的黄意,却丝毫觉不出凄凉。 我们朝行夜宿,行时,迎着大大的太阳,暖意融融;宿时,躺在客栈的窗前,聆听瑟瑟作响的北风。虽说辛苦了些,但因我多年未见过这般景致,倒也兴致盎然。 只是偶尔回首遥遥望向渐行渐远的大兴时,心底会划过一丝凄凉,或许是因为永远再不回来,或许是因为对儿女的牵挂,或许是因为对曾经生活了八年的都城的留恋…… 总之,那种离意远远比当初离开南梁时更加强烈,说不清,道不明,丝丝缕缕游荡在心中。 我所跟随的是一批贩海盐的盐商,因季节未到,倒也不急着赶回海边,于是一路就当是游山玩水,虽季节处于寒冬,但人多热闹,倒也觉不出冷来。 他们是最为普通的贩夫走卒,却每日能给我带来最淳朴的开心,遥想当初在深宫中时,身后虽仆妇成群,然而却仍旧如孤单一人,那种寂寞,是随着身后的仆妇人数增加,而愈发的深重的。 行了数日,我已与商队之中的几人混得极熟,常向他们打听有关东莱郡的情况。 “小哥,你有所不知,咱们东莱郡到了夏天时,可比京城还要热闹!”来自东莱郡当地的伙计小鱼儿操着浓浓的乡音,夸张的言道。 “哦?不是说东莱郡地处荒芜,人烟稀少么?”东莱郡正是杨谅的发配之地,我一直以为,朝廷发配犯人的地方,必是人迹罕至的荒凉地带。 “说你不知吧,我家就住海边,房子倚山而建,一到夏天,那些个大船全都会靠在海港,还有小渔船,不管打着没打着鱼,都会唱着歌回来,还有那白花花的盐场,海边的姑娘贼俊,一个个都摸黑跑到海里去泡澡,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还有……” 小鱼儿面带炫耀,不无得意的夸起家乡来,而我的思绪也随着他的言语飘向那浩无边际的大海,渔人如织,皆满载而归,海岸妇幼成群,等着迎接出海归来的男子。 心中想着那青碧相接的海天,便不由得神往起来,而杨谅,虽是发配,每日在海边面对日出日落,飞霞漫天,必是如闲云野鹤一般怡然自乐,应该不至受太多苦楚吧? 穷乡僻壤不见得就苦,而华丽奢侈的皇宫才是一座金银打造的牢笼,最华丽,却最危险。 正与小鱼儿阔谈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得惊了一惊,回头看去,却是几匹高大的骏马,马身较中原之马大出好许,马上之人虽满面风尘,却依旧威猛无比,一看便知是擅于骑射的突厥人。 而乡间道路窄狭,商队马车数量不少,一时避闪不及,突厥大马上的人“驾驾”几声,便穿过商队,直冲向前,惊得商队的马儿一通乱跑。 我与小鱼儿乘坐的马车,那马长嘶一声,竟直直冲向道边田埂,前蹄仰起,马车顿时摇晃不稳,“叭”一声响,歪倒在地。 我与小鱼儿更是吓白了脸,紧紧抓住车辕,却依旧被撞飞出去,好在刚刚融过的雪地较软,倒没摔痛,只是浑身上下全是泥巴。 领队的郭老爷气得捶胸顿足,可惜了几辆马车,全都摔得不成样子。 “这些蛮邦之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我大隋境内胡作非为,天理何在啊!” 我看着突厥大马留下的滚滚黄烟,劝道: “郭老爷,切勿动怒,他们已经走远,您再动怒岂不是跟自个的身子过不去么?” 郭老爷长叹一口气,与众人一起捡起摔落在地上的东西,口中忿忿道: “老夫在这条道上往来多年,近几个月不知从哪来了这帮贼寇,强行霸道,别说我们,就连附近乡民,亦是屡屡受害,却又无人敢管。” 我心内疑惑,此处地处中原,突厥人何以会在此处出没?我刚还以为他们只是偶尔路过,没想到竟有突厥人经常驻守在此,而那些人的样子,丝毫不像经商之人,不由诧问: “这里的官府也不管么?” “唉,小兄弟,你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世道的险恶,官府中人哪敢管突厥人?即便是能管的,”郭老爷附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也早已被突厥人收买,相互勾结还差不多。” “哼,郭老爷这么一说,他们倒真是无法无天了,难道咱们朝廷也无人敢管么?”小鱼儿抚着被车辕压痛的胳膊,气愤不已。 “朝廷?”郭老爷苦笑一笑,连连摇头,再不言语。 我心中虽疑,但想到此刻自己不过一普通百姓,纵然过问也于事无补,好在有惊无险,众人一起耽误了半个时辰,方收拾妥当,勉强上路。 然天已近昏,且众人身上皆沾了泥水,于是决定到前面的小镇上打尖。 镇子很小,我们来到最大的一家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并晚餐茶饭,我仍旧是单独要了一间客房,因怕他人起疑,并不敢要上房,只要了与小鱼儿等人一样的下房。 就因我单独居一间,小鱼儿等人一开始很不理解,几次欲与我同住,说是省些盘缠,均被我拒绝,时日久了,他们只笑说我书生酸朽,我便也不辩解,任由他们说去。 孰料饭毕之后,小鱼儿溜进我的房间,神秘兮兮的指了指房顶,言道: “萧兄弟,这事咋就这么巧,那几个蛮邦人也住在这个店里,就在三楼的上房。” “哦?你如何得知的?”我问。 “我方才上茅厕,见到后院的那几匹大马,细细向小二打听了,才知道他们就住在楼上。”小鱼儿狡黠的眨眨眼,言道。 “他们住他们的店,我们打我们的尖,井水不犯河水,明日还要早起,你快些回去睡觉吧。”我知道小鱼儿鬼点子多,但也不愿旅程多事,以免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萧兄弟,咱们今天不能白白吃了那么大亏,你瞧我的胳膊,到现在还不能打弯呢,我们去整治一下他们,如何?”小鱼儿瞅了瞅门外无人,轻声说道。 看他满脸坏笑,便知定没安什么好心,于是没好气道: “官府都不敢惹,又怎是咱们能惹得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快些收起那些歪歪脑筋吧。” 小鱼儿面现不悦,强作一脸正气凛然,言道: “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没胆气么?据郭老爷背地里骂,说是这帮蛮邦人关系大着呢,都大到皇上宫里去了,但我小鱼儿不怕他们!” 大到皇宫里去?我心内莫名起了几分寒意,忽觉面前闪过昀儿惨死的模样,以及那奇毒甘菲子。或许是因为甘菲子来自突厥,所以心里总觉不踏实,隐隐感到这伙突厥人似与昀儿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看小鱼儿把胸脯拍的嘭嘭响,不像是在撒谎,且他向来对我知无不言,想必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一星半点罢了,我本不欲多问,但对这帮突厥人却感了兴趣。 于是故意激道: “你就唬我吧,皇宫是什么地方?宫禁深严,寻常人等半步都接近不得,也是这些蛮夷能随意插手的?还不知道郭老爷从哪里道听途说,拿来唬你的。” 郭老爷虽精于世故,但毕竟是一介普通商贾,他又怎会得知这些事情? 小鱼儿见我不信,急了: “凭你信不信,郭老爷在京城也是有些官场朋友的,否则生意也不会做得那么顺!” 看小鱼儿气呼呼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吹牛,或许是那些官场中人透露的也未为可知,略略转眸,苦着脸言道: “果然可恶之极,只是我们两个连半分武功都不会,恐怕他们勾勾手指就能要了我们二人的命,又如何整治他们呢?” 小鱼儿见我赞同他的观点,顿时兴奋不已,神秘兮兮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小药瓶,低声道: “这里装的是我小鱼儿秘制的泻药,只要在他们的马厩里洒上那么一点,嘿嘿……” 说是泻药我信,若说是他小鱼儿秘制的,打死我也不信,还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拿来跟我吹牛,心内顿觉好笑,却并不揭穿他,只道: “如此一来,岂不是连累了店家?那帮蛮夷粗鲁不堪,若发现他们的马被下药,恐怕客栈就要遭殃了。” 小鱼儿面露得色,笑道: “这个萧兄弟就不必担心了,我这瓶药是慢性的,需得几个时辰后才会发作,我们三更去下药,他们清晨必会早起赶路,等药性发作时,已经跑出百里开外,即便他们想回来寻店家的麻烦,怕是他们的马也没力气跑回来了。” “真的?”我问。 小鱼儿更加洋洋得意,炫耀道: “也不是我小鱼儿吹,我这药百试百灵,从未失过效,上一次……” 小鱼儿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无视他的话语,心中暗暗思忖,该怎样打探一下这帮突厥人的底细。 虽说我已出宫,但我一双儿女尚在宫内,且每每想起甘菲子,我便心有余悸,如果那陷害我的幕后之人亦用这种卑劣的行径对待我的昭儿与晗儿,那么——心内寒意陡升,额间冷汗直冒。 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想办法通知阿及,叫他留意些,或许能解此隐忧。 我相信阿及一定会拼死护着我的一双儿女,也相信杨广会善待两个孩子,但那幕后之人,却不得不防。 小鱼儿夸耀完,回头一看,见我正在愣神,忙道: “萧兄弟不必害怕,堂堂男子汉怎么会为这点事吓得冒汗?你们读书人果然胆小的紧。” 我不理会他善意的讥诮,问道: “小鱼儿,你有没有办法打探一下这帮突厥人的来历?” 小鱼儿不屑道: “我当然有的是办法——可是他们是什么来历很要紧么?不管什么来历,我这药是下定了。” “真的有办法?”我有些质疑的问道。 “我也就是说说,你真要我去打探啊?那我去问问店小二好了。”小鱼儿挠挠头,讪讪道。 “那倒不用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跟一个店小二说明身份。”我略略失望,言道。 小鱼儿眼珠一转,拍了一下脑瓜,笑道: “有了!他们中间有一个汉人,刚刚我去茅厕回来时,在楼下看到其中一个突厥人与那个汉人谈话,说的是汉话,咱们可以去偷听。” 言毕,指了指房顶。 可是他们在三楼,我们两个又不会轻功,怎么能偷听到他们说话呢? 见我摇头,小鱼儿指了指窗外,说: “后院有一棵大树,树梢紧靠着三楼的窗子,若是躲在那里,岂不是什么都能听到?” 我打开后窗,果然见到一棵大树,如今是冬天,树叶早已凋零,唯有繁密的枝枝丫丫。心内仍是有些担忧: “这样会不会太危险?如果他们开窗户,不就很容易被发现了么?” “这个你大可放心,只要轻手轻脚,不弄出什么动静,这样冷的天,哪个会开窗子吃冷风啊?”小鱼儿言道。 言之有理,我略略凝神,言道: “好,但愿能从他们的谈话里听到些来历,事不宜迟,你助我去上那树,若是晚了他们可不是要睡了么?” “怎么?不用我与你一起么?”小鱼儿诧异的问道。 我淡淡一笑,言道: “多一个人岂不是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我在树上就当给你放哨,你自去下泻药吧。” 心中暗道,若是被发现,我怕是自身难保,何苦再连累小鱼儿。 “也好,咱们分头行动。”小鱼儿答应道。 我房间的窗户紧挨着大树,没费多大劲,便在小鱼儿的帮助下,从窗户跳上了树,然后便爬了上去,虽无树叶,但枝杈浓密,兼之夜有薄雾,无月无星,更是难以发现。 从小鱼儿嘴里得知,三楼共有三间上房住着突厥人,犹以中间一间最为宽绰,应该就是他们头领住的客房,这间客房刚好位于我住的房间上方。 我小心翼翼挪到离三楼窗户最近的一根粗干,看到里面烛光明亮,隐隐有人影晃动,于是将手中绳子紧紧系在粗干上,以防万一被发现,好迅速脱身。 然后一手抓紧树干,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破窗户纸,凝神细听。 房间里仿佛有三个人在说话,那个汉人亦在其列,只可惜他们闲谈半日,时而说突厥语,时而说汉话,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况且我又离得远,只能听得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心中不由得焦急。 “先生,您说何时开战才是最佳时机?”听得出是一个突厥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在问那唯一的一名汉人,语气倒颇尊重,看来这名汉人来头不小,能得到一向傲慢的突厥人这般礼遇。 “王子殿下……一定要禀明大汗,再等等……”那汉人声音甚轻,我听不清楚,但隐约也明白他们在谈突厥与大隋的战事。 如今大隋与突厥之战本就迫在眉睫,他们这番言语倒也并不稀奇,难道说他们是突厥派来的暗探么?为首的还是一个王子,果然来头不小,只是打扮并不贵重,仿佛普通的突厥人。 第78章 皇宫细作 几人又在窃窃私语,我并未听到什么隐秘,只是对其身份稍有了解,正待下树,忽听到那声音粗犷的王子言道: “先生以为,大隋皇宫的那人可靠么?真的能引大隋的皇帝上当?会不会耍诈?” 心中一惊,突厥人好缜密的心思,竟然还在皇宫里安排了细作,杨广本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大隋如今又最为强大,突厥虽然近年来统一了大半,势力扩张,前无仅有,但欲与大隋相抗衡,尚有一些距离。 但是他们在皇宫安下细作,若是杨广不知,被其所骗,胜负就难以预料了。 “……不要担心……不会把宝压在一人身上……”那汉人声音轻弱,我听不甚清,但听其意思,怕是除了皇宫细作,他还另有安排。 两国交战,双方自会妥善筹谋,他们能在皇宫安插细作,想必杨广也不是泛泛之辈,怕也早有安排。 只是,宫中的奸细会是谁呢?看样子还是能在杨广身边说得上话的,若不然也不可能引得杨广上当。 难道是苏可儿?我一直疑心是苏可儿毒害的昀儿,毕竟是她亲手给昀儿戴的珠链。 当初选秀时也曾暗暗派人访查过她的底细,她本是东都洛阳人氏,出身青楼,是个清倌,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在洛阳也曾红极一时。 洛阳一豪绅见其清丽脱俗,天生尤物,于是为其赎身,认作义女,献给了洛阳知府。 洛阳知府为讨好杨广,便又趁选秀之机将其送进京城。 她这样的身世本不配进宫为妃,但历来皇帝都是立后立德,选妃选色,且杨广甚是宠爱她,曾称她虽出身卑贱却出於泥而不染,我也只得任由她去了。 现今想起,她这样的身份,结交的人必然极杂,难保不会被人收买。自从当初亲眼见到杨广进了青楼妓院,我便一直对青楼女子深怀戒心。 但事实没弄清之前,也不敢肯定就是苏可儿,宫中任何能接近杨广的人都有嫌疑,包括一些近身宫女内监。 宣华夫人与陈婤本是南陈亡国奴,因其公主身份加之貌美才有了今日之荣宠,却也难保她们不对亡其国的杨广怀恨在心。 只是陈婤曾跟随我多年,并未见其与外人结交过,且昀儿是她亲生,她断然下不去这般狠手。而宣华夫人早在先帝在时,便与杨广暗中勾结,助杨广早日登基,虽狠毒,对杨广倒也算忠心。 而昀儿遭毒手,意在取我,并且用了突厥之毒,如今想来,若是杨广知道宫中有细作,定会疑心于我,真是好狠的毒计。 心中越想便越纷乱,丝毫理不清头绪。 到底是寒冬,冷风一吹,刺骨钻心,我躲在树上,早已冻得双手红肿,浑身麻木,面如刀割,忽觉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吹来,直冲耳鼻,竟是要打喷嚏! 我强忍着鼻间刺痒难受,欲迅速脱身,哪知还是没能控制住,一个喷嚏便打了出来。 待要捂嘴,为时已晚,客房中人已听到动静。 “什么人?!”一个粗犷的声音伴着迅速开窗的声音冲入耳膜,我心中一惊,忙抓了绳子快速滑下。 哪知那突厥人竟是轻功不错,从窗户上一跃而下,并同时拔出弯月腰刀,朝着我猛然刺来。 我只觉耳边利刃生风,脑中便轰然一响,瞬间一片空白,待落地时,书生帽已被突厥人的腰刀划落,并带着几缕断发缓缓落地。 我心中惊悸,若是刚才下滑时再慢得尺许,怕是此刻已是身首异处,命丧黄泉。 纵然方才避过一劫,怕也于事无补,我面色煞白,盯着那满脸杀气的突厥男人,步步后退,他大步朝我逼来,而我身后是后院院墙,已经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没想到我历尽艰辛,从皇宫逃出,今日却要命丧在突厥人的刀下,心中不免生出悲意。 也罢,人终有一死,一切均是天意,我闭上双眸,梗着脖子,等着他杀我,仿佛是砧板之肉,待宰羔羊,心中不是不紧张,只是想死得更有气节一些。 满头青丝早已随着刚才那一刀全部散乱,如瀑般倾泄而下,披至腰间。夜风冷冽,吹至面上,把满头青丝吹得飞起,飘扬在空中,并扑向面颊,忽然就有一种凄凉的意味。 黑暗之中,我心中一片空白,静等着死亡的来临。 然而,等了片刻,却迟迟未见对方动手,不觉诧异,忍不住抬眸看去,借着客房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我看到面前的男子高大魁梧,脸上有着突厥人特有的浓密的胡子。 他就站在我的对面,直楞楞看着我,手中的弯月腰刀半举在空中,散发出一片森冷的亮光,却是停在离我半尺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光线黯淡,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心中暗自琢磨他为什么不杀我。 我们两个对视片刻,听到一阵喧闹之声,想是我刚才已经惊动了其它的突厥人,他们正在赶来杀我这个“刺客”。 而面前的这个突厥王子对我欲杀又不杀,犹豫不决,令我心内郁闷不已,逃也不敢逃,不逃难道还要等死么?莫非他是要抓我活口? 可是我一介弱质女流,他要抓我,易如反掌,为什么却闻丝不动呢? 眼看着其它突厥人将至,我们仍旧这样对峙着,不由得暗暗焦急,正想开口询问,忽觉耳边生风,我竟是被人夹在腋下,腾然跃向空中。 脚离地的刹那,有瞬间的惊愕,是谁轻功竟如此之好,以至于直到将我抱起,我才发现此处竟还有人。 这样好的轻功,几乎与阿及不相上下,莫非是商队中藏有高人,深藏不露?但想了一圈,觉得谁都不像。 转念间,脚已着地,落在距客栈不远的小树林里,树林之中有间废弃的茅舍,大概以前住过猎户。 “多谢大侠仗义相救!”我感激道。 那人微怔一怔,并不出声,而是在茅舍内寻了些稻草与枯木,取了火种,燃起一个小火堆。借着火光,我方看清救我之人身着一袭黑色夜行衣,又用黑纱蒙面,身形矫健,燃起火堆后,也不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我欲开口问他姓名,以图后报,他却施展轻功,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真是个怪人。或许是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吧,大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生性都比较孤僻,他救我,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别的意思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遂坐在火堆旁,烘着我一双冻得麻木的手。篝火熊熊,全身渐暖。 客栈暂时是不能回去了,也不知道小鱼儿得手没有,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恐怕整个客栈都会被惊动,不知道小鱼儿找不见我,会不会着急。 但我又不敢贸然回去,只得在此等待,好在有这一堆火,否则这天寒地冻的,我非冻僵不可。 想起刚才的事,不禁心有余悸,后怕不已,不过更是纳闷儿,在黑衣人出手救我之前,那突厥王子完全有机会杀了我,可是直至我被黑衣人带走,他仍旧呆在原地,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 心中更是担忧,那突厥人横行霸道,我虽逃脱,还不知他们会怎样为难店家。 好容易捱到清晨,天蒙蒙亮,远远看到那帮突厥人打马离开客栈,我方从袖口处撕下一块布,将头发拢成男子发式,离开茅屋,抄小路朝客栈走去。 小二刚刚打开店门,看到我从外面回来,满脸的讶异,惊奇道: “客官什么时候出去的?小的竟不知道。” 见小二与掌柜各司其职,并无异常,我一笑置之,在小二惊异的目光中举步朝我的客房走去。 “萧兄弟,你可回来了!”小鱼儿正在我的客房内焦急的踱来踱去,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念叨什么“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见我回来,惊喜不已,紧紧握住我的手,上下打量。 “发生什么事了?你得手了么?怎么在我房里?”我问。 “我当然得手了,只是昨夜也太惊险,我放完药,回来的时候见那帮突厥人追出来,还以为我被发现了,吓得呆在后院的马厩里不敢出来——哦,我不是怕他们,我是担心他们知道了后,马吃不了泻药,整不到他们……” 小鱼儿又犯老毛病,聒噪得厉害,我只好伸出手做一个打住的姿势,问道: “那突厥人怎么了?”看来小鱼儿看到突厥人的时候,正是我离开后。 “有一个在最前面,拿着刀的突厥人对后面的人说:‘先生放心,不是刺客,只是一只猫。’我担心你的安危,就赶快回来,可是你已经不在树上,我就在这客房里等了一宿。”小鱼儿眼中有浅浅的血丝,看来果真是一夜未眠。 第79章 抢马风波 我心中更是不解,那突厥王子缘何说我是一只猫,他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反过来帮我?不过这样也好,客栈上下安然无恙。 “郭老爷他们知道么?”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免得受无辜牵连。 小鱼儿回道: “他们不知道,我哪敢告诉他们啊,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去招惹突厥人,那还得了?对了,萧兄弟,你昨天晚上听到什么没有?后来你去了哪里了?害我为你担心,好在老天爷保佑,有惊无险。” 小鱼儿虽平时油嘴滑舌,但此刻的目光确实充满关切,心下不由得感动,言道: “没,我上去一会儿就下来了,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以为是小偷,就追了出去,没想到追到外面的小树林,就不见了,我也迷了路,待天亮才走回来。” 小鱼儿是个直性子,丝毫没有怀疑我说的话,反而担忧道: “你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去追小偷呢?下次再遇到了就喊我。” 正闲聊间,听到郭老爷喊道: “时辰不早了,都起来准备上路。” 我在房内答应一声,对小鱼儿说道: “你赶快回房收拾一下,我也要换套衣服,梳洗一下。” 东边的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我们便已用毕早饭,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金色上路了。 由于昨夜一夜未眠,我与小鱼儿坐在马车上直打瞌睡,刚行了十几里路,再也坚持不住,倒在马车里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近午时,我是被一通吵闹吵醒的,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郭老爷正在与人理论: “如果您买走我们的马,我们又该怎样赶路呢?前面的镇子还有百余里地,你叫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我跳下马车,看到与郭老爷怒目而对的正是那帮突厥人,模样凶悍之极。 “先生,不必与这老头理论!他不是不卖么?我们不给他银子就不算卖!”一个突厥人说着便上来强抢马车。 郭老爷大惊失色,忙带了一帮伙计阻拦,怎奈那突厥人个个高大凶悍,这些小伙计怎能是他们的对手? 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多条道,我们怎么偏偏就跟这些突厥人走了同一路呢?看到前面卧地不起的突厥大马,有几匹还在抽搐,看来小鱼儿的药量下得还真不少。 给突厥人的马下药,如今他们却要抢我们的马,真是自作自受,我与小鱼儿对望一眼,小鱼儿歉疚的看着郭老爷,当然也不敢说出实话来。 “慢着!”昨晚的那个突厥王子挥手制止部下。 众人果然不敢再抢,丢了手与我们怒目而视。 那突厥王子直直盯着我,看了片刻,面色和缓道: “你们不愿卖马,不知可否用你们的马车带我们一程呢?到前面的小镇便好。” 言毕,取出一锭金子,交到郭老爷手中。 众人没想到这些突厥人转变如此之快,相互错愕的看了一眼,郭老爷是生意人,自然明白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更何况对方又是不好惹的突厥人,于是伸手接了金子,言道: “好,若只是捎带一段脚程的话,小老儿自是愿意的。” 我留意了一下那帮突厥人,包括那名汉人在内,均讶异的看着那个突厥王子,仿佛诧异他怎么突然发起善心来,但没有一人敢反驳,只得憋屈着进了马车,并把生病的突厥大马赶进一辆装货用的大马车里。 郭老爷本来空出三辆马车给突厥人用,商队的人乘坐另几辆马车,但是那突厥王子突然来到我与小鱼儿乘坐的马车前,刻意文绉绉说道: “两位兄弟,可否让我与你们同乘呢?” 小鱼儿面色泛青,不愧是作贼心虚。 而我心内也是突突直跳,暗自猜测他是否认出了我。虽说昨晚光线暗淡,但我能认出他来,他未必就认不出我,但如果他已经认出我来,为什么又不抓我呢?反而对我们这般客气? 心中纳闷儿,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勉强道: “好吧。”然后腾出一块地方让他进去,小鱼儿鼻间轻哼一声以示不满,然后坐了一个离突厥人最远的位置。 他的手下人似是不放心,也要跟来同乘,但他严厉的说了几句突厥语,那名手下便灰溜溜退了回去。 马蹄得得,车轮辘辘,车内一片静寂,我转过头,挑开布帘,假作看车外风景,其实一连几日的行程,窗外都是一般情景,我早已看腻,不过是为了别过头,避免与面前的突厥王子面对面罢了。 小鱼儿干脆眼不见为净,倒头便睡。 片刻后,我眼前一亮,一块雪白的美玉坠在红丝线上,垂在我的眼前,晃悠两下,如展翅飞动的蝴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暖暖的光华。 这不是杨谅送我的通灵暖玉么?我吃惊的顺着暖玉看到提着暖玉的手,然后再转到对方的脸上。 那突厥王子正笑吟吟看着我,见我转过脸,方收回暖玉,用生硬的汉话言道: “你见过这块玉吗?” 此玉我一向随身携带,下意识的摸向腰间,果然已不在,心中暗恼,大约是昨晚不小心遗落的吧,而今天早上梳洗一下便匆匆上路,根本没有发现暖玉已丢。 却偏偏被他捡了去。 而我现在,该怎么办?如果说此玉是我的,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昨夜光线昏暗,而我现在又换了一幅打扮,想必他也不敢确认我便是昨夜偷听之人,但他亮出此玉,是否就是因为吃不准我的身份才故意试探的呢? 若要我舍此玉而保自身,确实难以做到,这本是杨谅费尽万难得来的,更何况他当初说只是借,如果某天暖玉的主人要索回,岂不是叫杨谅为难? 一时间,如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正眯着眼睛打量我,我也只有故作镇静,反问道: “这玉成色极好,真是世间罕见,只不知您从哪里得来?” 突厥王子哈哈一笑,目中透过几丝狡黠: “是一位姑娘赠给我的。” 心中一跳,面色微变,看来昨夜他已识破我的女子身份,不敢看他的眼神,只盯着暖玉,此人果然诡计多端,捡到不说捡到,偏说是我赠予的,这让我下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不知您可否割爱,将此玉卖给我?”他贵为突厥王子,自然缺不了银子,可是我别无他法,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但愿他不识玉,否则此玉价值连城,我又如何买得起? 第80章 俟利弗设 看着我从包裹中取出一叠银票,突厥王子哈哈大笑,小鱼儿听了我们的谈话,醒了过来,两只眼睛骨碌碌直转,盯着暖玉,惊讶道: “这玉真好看,起码值一百两银子吧?萧兄弟,这是你变卖祖产的银子,若是买了玉,以后到了东莱郡,还拿什么买房置地啊?” 我将银票卷好,毕竟这笔数目不小,若是叫小鱼儿看到,恐怕引起他人疑心。 “不卖,我这玉是要留着还给那姑娘的。”突厥王子斜斜看我一眼,目中神色不定,言道。 心内突突直跳,该怎么办?他摆明了是要逼我说出身份。 我心内犯愁,只静坐不语,他也不理会,瞄我一眼,突的从腰间拔出弯刀,我与小鱼儿俱是一惊,面色急变,惊道: “你要干什么?” 他哈哈一笑,言道:“你们汉人胆子真小。” 言毕,竟然将暖玉系在刀柄之上,我不禁嗤笑道: “侠者,常以宝剑镶玉,名为玉具剑,今日我倒是第一次见玉镶在这样的蛮刀之上,真真是可惜了一块美玉。” 突厥王子看我一眼,并不生气,傲然道: “弯刀虽蛮,却也是宝刀一把,你只知其表粗鄙,却不知这柄刀的精妙之处,莫非你们汉人都是只重其表的么?我倒是觉得,这柄刀与这块玉极相配呢。” 我一时语结,脸色微红,仔细看了弯刀几眼,刀身不长,却闪着幽幽的青芒,寒光四射,怪不得昨晚只轻轻从我头顶闪过,便已割断我的发丝。 而他言下之意,无非是因我轻看了他。 见我盯着弯刀,不发一言,他伸手将刀递到我的面前,我一惊,看他面带笑意,虽说满脸胡子有些凶悍,眼神中却看不出半分恶意。 于是接过弯刀,仔细观摩,我对刀剑向来不感兴趣,只是暗暗思忖该怎样索回我的暖玉。 “俟——利——弗——设”我念着刀柄处一串突厥文字,心内猜测是什么意思。 “你懂突厥文?”这下轮到突厥王子惊讶了。 “略识几个字而已。”当年在晋王府,百无聊赖之时,曾跟着忧草学了一些突厥字符,忧草识字不多,所以我也只识得些皮毛。 “俟利弗设,是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改口用突厥语问我。 我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他的意思,然后用一口比他说汉语更加生硬的突厥语回道: “在下姓萧。” “哦,你去过突厥?”他浓密的剑眉微微上挑,问道。 “不,没有去过。”我道,突厥语依旧僵硬无比,小鱼儿已是瞠目结舌,看我二人说话如听天书。 我一心想着如何拿回我的玉,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他的话,手不由得滑向暖玉,轻轻抚摸。 “你好像很喜欢这块玉佩?”俟利弗设唇边漫起一丝笑意,问道。 我点点头,故作镇静道: “从没见过这般通透无暇的美玉,自然会爱惜一些,如果您舍得割爱……” “我不需要银子,但是如果你肯随我去突厥,我想我会把这块玉及这柄刀全送给你。”俟利弗设突然看住我,言道。 他的眼神莫名的令我有些害怕,言语不禁微微有些慌乱: “不,我不会去突厥——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突厥能有什么用处?” “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你会是草原上最美的月亮。”俟利弗设盯着我,言道。 心内陡得一惊,原来他早已看出!我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许久,内心稍稍安定。抬眸,看到他双目之中仿佛蒙着一层浅浅的蓝纱,却十分有光泽,我知道再隐瞒也无用,心内有些怨忿,言道: “你既然已认出我,为何不杀了我?” “只要你随我去草原,我绝不会杀你,我会给你最幸福的生活。反之——我不管你昨夜听到了什么,都不能轻易放你留在大隋。”他郑重言道,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阴狠,突厥人的长相本就凶悍,他这般凌厉的目光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事已至此,想来他已怀疑到我的身份,以为我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若果真如此,我倒也不必再隐瞒,以我现今的身份,根本无法与他相抗,即便他要杀我,我也只能听天由命。 这样的荒郊野镇,几乎连官府衙役都不设的,又有谁管得了突厥的王子? 而我,自然也明白了他要带我去突厥的目的。 “我不会随你去突厥。”我冷冷言道。 “哦,为什么?”他问。 “我已是有夫之妇。”我语气倔强,心内却浮起一丝悲哀,有夫之妇,我的夫何曾又把我当作他的妻? 俟利弗设哈哈大笑,言道: “你的丈夫在哪里?如果你有丈夫,按照你们大隋的风俗,又怎么会叫你身着男装,孤身在外?可见你是在撒谎了。” 我摇头,心内泛起一丝酸涩:“不,我没有撒谎,我有丈夫,真的有。” 恍惚又觉得,嫁她几年,如梦一场,我真的有丈夫吗? “即便有,也没关系,我们草原不像你们大隋,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跟我走,你一定会是草原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目光炽烈,灼得我面颊滚烫,急得我连连后退,用力挣脱他如铁钳一般的手。 小鱼儿见状,更是惊讶,因为刚才我与俟利弗设一直说的突厥语,他听不懂,现在见突厥人抓我的手,以为要对我不利,忙伸出胳膊挡在我面前,怒道: “一个武夫,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算什么本事?” 小鱼儿这般仗义,我心存感动,俟利弗设见状,看也不看小鱼儿一眼,大手一挥,硬生生将小鱼儿推出马车,小鱼儿痛呼一声,从马车上滚到地上。 “你已经接受了我的礼物,是反悔不得的!”俟利弗设瞟一眼我紧握着的弯刀与暖玉,双目瞪得通红。 我连忙扔给他,再不敢打暖玉的主意: “还给你,我只是看看,并没有接受。” 俟利弗设捡起弯刀,解下暖玉,如鹰般的双目紧盯着我,仿佛一股寒气笼罩在我的身上: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退回之理,此玉我留下,这柄刀已经属于你了,我们突厥的男子,从出生起就有一柄弯刀,只送给心爱的女子,如果你退回我的刀,便是羞辱了我的尊严,我就只能用你的鲜血来祭刀!” 他目光森冷,把弯刀架在我的脖颈之上,紧紧贴着我的肌肤,冰凉彻骨,寒气逼人,只要他动一下手,我便会身首异处。 “凭什么?就凭你是突厥的王子么?小女子虽也贪生,但绝不惧死!”我冷然道。原本昨晚我就该死在他刀下的,不过多活半日而已。 外面传出一阵喧闹声,郭老爷喊道: “到了榆木镇了,各位请下车吧。” 俟利弗设面目一沉,将刀收起,冷冷塞在我的手中,沉声道: “既然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比你的丈夫强上百倍,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但是眼下,也由不得你了!” 言毕,朝外一招手,对手下人道: “带她走!” 我心内愤怒,突厥人果然野蛮无理,这是大隋的地域,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强逼我走不成?真是荒谬之极! 待要拒绝,却发现他从部下腰间取过另一把弯刀,在郭老爷身上比划一下,阴沉着脸说道: “如果萧姑娘想要他们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老实跟我走。” 郭老爷等人不明原因,猛然看到这帮蛮人用刀指着自己,吓得冷汗涔涔,齐齐看向我。 我心内一紧,一直以为突厥人虽野蛮,却磊落,哪知竟也会用这等威逼胁迫的手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看来我今天是真的走不成了,我不能连累商队的人,但语气上仍是不减冷硬,讥讽道: “你们突厥人都如你这般卑鄙么?” 俟利弗设一顿,刚开始接近我时伪装出来的温和荡然无存,恼羞成怒道: “走!” 两个突厥随从立刻一边一个来扭我胳膊,我闪开,冷冷道: “我自己会走!” 行得几步,来到郭老爷面前,眸中忽起几丝雾气,靠近些言道: “郭老爷不必管我,速速离开此地,不要停留!” 郭老爷满脸诧异,低声问道: “萧兄弟如何得罪了这帮蛮人?他们不是善与之辈,要不要我去通报官府?” 官府?我是偷逃出宫的皇后,若是惊动了官府,令我的身份大白,我岂不是会死得更惨? “不必了,他们不会拿我怎样的,我不能再跟你们一道去东莱郡了,郭老爷保重!” 言毕,我满脸不舍得看看众人,又看到负了伤的小鱼儿,鼻尖不由得一酸,急忙转过脸去,跟着那帮突厥人朝镇子里走。 第81章 逃离魔掌 小鱼儿突然大喊: “这是大隋境内,容不得你们撒野!若要抓人,回你们突厥去抓,大隋又岂是你们随意放肆的地方!” 我忙冲小鱼儿使眼色,叫他退下,哪知他急红了眼,一边吼一边扑过来拉我,可是还未近到跟前,就被旁边的突厥人一脚踢飞,摔在一丈之外,小鱼儿惨呼一声,疼昏过去。 “郭老爷,你们快走啊!”我眸中含泪,不忍看小鱼儿的惨状,大声呼喊道。 郭老爷也知纵然他们全部人都来抢我,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留得青山在,忙叫人抬了小鱼儿,趁着斜阳未落,匆匆赶车上路。 进了小镇,我被俟利弗设关在客栈里,突厥大马虽是腹泻,瞧了兽医,但一时半刻也好不了,本地的马又不如突厥大马膘壮有力,跑起来恐怕会更慢,只得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走。 夜色渐暗,我在客房内焦急的左顾右盼,但两个突厥侍卫仿佛脚下钉了钉子一般,一却不动的立在客房门口,始终不肯离去,眼见得已是掌灯时分,听门口两个侍卫闲谈,大约是说俟利弗设与其它随从都去吃饭了,要等他们吃完,才来换二人的班。 但若是俟利弗设吃完饭,来寻我怎么办?若他来了,我更是插翅难飞。 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弯如月牙的突厥宝刀,心中恨恨想,若是逃不出去,我也绝不会去突厥,大不了就用这把刀了结性命,也比活着受辱的好。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把刀架在了脖子之上,正犹豫间,忽觉房后的窗户上黑影一闪,跑去看时,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所在的客房位于第四楼,打开窗户,外面无树无墙,只有满地青石,若是贸然跳下,必摔得头破血流,性命不保。 而我身上又无绳索。 想来想去,猛然看到床铺上的床单,心中一喜,事不宜迟,迅速躲于床帐之内将床单被褥剪成根根布条,结在一起。 一头拴在窗下的石桌腿上,然后拽着另一头,轻手轻脚钻出窗户,小心翼翼,往下滑去。 刚刚滑下半个身子,守在客房外的两个突厥侍卫忽然推开了房门,而俟利弗设正面含笑意,手托一个托盘,上面有酒有菜,像是给我送晚饭而来。 心内一凛,慌忙手脚并用,快速下滑,但还是被他发现,只见他的笑容微微在脸上凝了一凝,便几步跨到窗前,面色铁青的低头俯视正往下滑的我。 “你找死!”俟利弗设怒吼一声,突然抓起系在另一头的绳子,几下便把我提了上来,眼看着就要提到窗口,我怨恨的瞪他一眼,干脆就松了手,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这一下,连俟利弗设也慌了,惊叫一声,便抓着绳子往下跳,欲要拉住飞速下坠的我。但已经来不及。 心内百感交集,身子沉沉下坠,落地时,忽觉地上软绵绵的,心中纳闷儿,何以连石头都是软的? 睁眼一看,却发现自己正落在一个人的怀中,他轻轻一转,便抱了我往外跑。 虽然他轻功不错,便毕竟抱着我,客栈又只有一条道,俟利弗设很快便追了来。 又是上次的黑衣人,我已认出他的身形,感激的看他一眼。他却如未见一般,将我放在地上,转身迎上俟利弗设的一击。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在我的眼皮下抢人!”俟利弗设猛然拔出弯刀,直直刺向黑衣人的要害。 黑衣人身姿轻捷,几下闪开,也从腰中取出长剑,与俟利弗设缠斗起来,边出招边讽道: “哪来的蛮夷贼子?竟敢在我大隋境内强抢民女,今天是让本侠赶上了,自然不会由得你嚣张,我先阉了你这蛮人,替天行道。” 俟利弗设哼哼冷笑,又一刀砍向黑衣人的心窝: “她是我的心爱之人,是我的妻子,哪里就轮到你多管闲事了?倒是你,蒙着面,果然是见不得人的小贼!” 黑衣人避开俟利弗设的刀,长剑轻轻一挑,便已贴近俟利弗设的身边,微一用力,俟利弗设来不及躲避,硬生生用手臂接了一剑,顿时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这一剑是教你分清什么叫妻子,真是好不要脸,抢个姑娘便说是自己的妻子,你们突厥没有女人了么?”黑衣人戏谑道。 黑衣人的武功远在俟利弗设之上,见状不妙,俟利弗设用力吹了一声口哨,十几个突厥侍卫很快冲了过来。 黑衣人倒也不惧,只是看我一眼,像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他武功高强,打不过还能跑,绝对伤不着,只是带着我,恐怕要跑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眼见得突厥的侍卫一起涌了过来,黑衣人不再恋战,虚晃一招,假作去刺俟利弗设的下体,俟利弗设大惊,忙用弯刀抵挡,黑衣人却志不在此,眨眼功夫,长剑已稳稳抵在俟利弗设的喉头。 众侍卫不敢妄动。 黑衣人嘿嘿一笑,假作叹气,讽刺道。 “你们突厥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嘛,除了那几下子蛮力,砍完了就没了,真不知道就凭你这点粗劣的功夫,怎么也敢在我大隋境内横行霸道!” “哼!”俟利弗设双目血红,重重冷哼一声,恨不能把黑衣人吃了,只是受制于人,又不得动弹,“你们汉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既然我输了,你杀便是,不许你污辱我们突厥武士!” 黑衣人顿时哈哈大笑: “你的汉话说得不错啊,可是一则,你算得上‘士’吗?不过一突厥小贼而已;二则,手下败贼,谈什么不可辱?到了我这,就是你可杀,也可辱!” 黑衣人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可是手上却并不松懈,眼睛也偷偷瞄着四周的突厥武士,防止他们心生歹念,暗算于我们。 俟利弗设眼神轻瞟,他的随从立刻有两人冲过来抓我,因为距离较近,我已来不及躲闪,但在两人的手离我只有寸许时,突然发出两声惨叫,黑衣人的两支飞镖直中两个突厥武士面门,两人当即倒下。 “你的随从很不听话嘛,看来他们是不想叫你活了!”黑衣人单手用力,剑尖划向俟利弗设的咽喉。 “不要杀他!”我大声制止。 黑衣人执剑的手立刻停住,只在俟利弗设的脖间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却并未致命。 他的那些随从已将我们团团围住。 看着黑衣人诧异的眼神,我言道: “他们人多,你杀了他我们难以脱身,饶他性命,让他放我们走。”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这十几个突厥武士可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杀了他们的王子,必会拼死杀我们报仇,黑衣人武功深浅我并不知,就算他能将全部突厥人摆平,也会引来祸患。 试想,若是一个突厥的王子莫名死在了大隋,那突厥可汗岂能善罢甘休? “既然是姑娘求情,本大侠就暂且饶了你的狗命,若是再有下次,本大侠的剑可就不会再留情了!”黑衣人边说边挟持俟利弗设离开客栈,突厥随从只能远远跟着,待到了一个林子里,他放了俟利弗设,拉了我跑进茫茫林海之中。 因是冬日,树叶早已凋零,只留枯枝朽木,黑衣人身姿轻捷,就着朦胧的月色,带着我在林中腾跃,很快便从树林的另一边跑了出来。 只觉耳边生风,不知跑了有多远,终于看到有个小镇子,还好客栈尚未打烊,小二见我们进来,打了个哈欠道: “二位客官住店啊?” “开两间上房。”黑衣人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客官,真是不巧,小店只剩下一间房了。”小二见了银子,满脸赔笑道,“二位就委屈一下吧。” 因我是男装打扮,想来小二也未多想。 黑衣人看我一眼,言道: “你住这吧,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其它客栈。” 小二忙道:“两个男人,有什么不好将就的?镇子小,只有这一家客栈,马上就要关门,客官若是出去,呆会再回来就没人开门了。” 我微微踌躇一下,犹豫道: “不如就听小二哥的,大侠就凑合一晚吧。” 黑衣人略略转眸,大概觉得这天寒地冻的,无处寻住处,加之我现在是只身一人,若再遇到强人,恐怕更是危险,于是点点头,随小二一起上了楼。 我留他同住,一则是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二则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屡屡救我。 直觉里,他是侠义之士,绝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 带我们进了房间,小二退了出去,黑衣人把两条长凳并在一起,胳膊环绕胸前,似乎是打算这样将就一宿。 我却不急着睡,在他对面坐下,斟了两碗茶水,推到他面前一碗。 第82章 临风公子 我盯着他看,却并不吱声,只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劣质的茶水。 他瞧我一眼,转过脸去,闭眼假寐,过了一会儿,又半睁开一只眼,瞟我一下,见我还在盯着他看,甚是诧异,却又忍了不说话。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从凳子上坐起来,看着我,瞪着眼道: “喂,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救你?” 我扑哧一笑,顿觉面前的黑衣人如孩童一般: “我问你就会说了么?你蒙着面,显然是不想叫我看到你,若是你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说的。” 看他刚才与俟利弗设的谈话,就知道此人有些叛逆心性,若是我直问,他肯定不会答我。 “你这姑娘真不识好歹,本大侠救你两次,你现在连声谢都不道。”黑衣人气鼓鼓道。 我笑得更厉害,把放在他面前的茶碗端起,敬给他,言道: “是是是,小女子不识好歹,便以茶代酒敬大侠一碗,大恩不言谢,若有机会,小女子一定会报答大侠的。” 黑衣人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因蒙面的黑纱碍事,索性一把摘了去,我敬他茶水,本意便是如此,见他摘下黑纱,便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去。 他身量虽如成人一般,可是却长就一副娃娃脸,但却极精致,真真是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翩翩少年,只是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二三岁,不禁诧异道: “你小小年纪,却有这般武功,真是了不得!” “就知道你会说我小,每个人都这么说,本侠只好蒙面闯江湖了!哼!”言毕,又将黑纱蒙上面。 我更是笑弯了腰,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趣的一个孩子,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如何得知我是女儿身的?又为什么救我呢?” 见我一连串的问题,黑衣少年面带不耐烦,言道: “拜托,我已经十五岁了,请不要把我当成三岁孩子!我无父无母,是师父养大的,至于救你,是因为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而已,别以为是本侠看上你了,才不稀罕呢,本侠自有喜欢的姑娘。” 言毕,扭过头,忿忿的不理我。 我含了笑意,问道: “你师父是谁?你又是受谁之托呢?” 少年瞥我一眼,嘴角轻笑: “就不告诉你!” 我微微错愕,随即笑道: “你不说,本姑娘还不听了呢,唉,原来是个藏名匿姓的,还以为江湖大侠都是光明磊落的呢。” 少年果然上当,反正也被我看到真面目了,索性摘下面纱,言道: “你听着,本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水上凌波、踏雪无痕的临风公子是也!” “哦,原来临风公子啊,失敬失敬。”嘴上奉承着,心内却在嘀咕,临风公子是谁?我对江湖中事知之不多,一时也想不出自己与江湖人有什么瓜葛。 “是不是如雷贯耳啊?若不是答应了宇文师兄,本侠才懒得管你。”临风面带得色,言道。 “宇文师兄?你是宇文化及的师弟?”这就对了,阿及定是不放心我只身上路,我原也想着他会派人暗中保护我,没想到竟是请的江湖中人。 难怪他与阿及的身法有些相似,轻功也是一样的好。 “正是,想必你就是宇文师兄的心上人吧?若不然他也不会这般郑重的托付于我。”临风言道。 “这——你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心思?为什么这一路行来,你不现身,非要等到生死关头,才来救我呢?”我有些诧异,问道。 临风轻哂一声: “我只答应宇文师兄保你不死,又没说要做你的保镖,只要你能活着到达东莱郡,从此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再无瓜葛。” 看来临风对我颇有成见嘛,却又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微微思谋,言道: “你可有办法联系到你的宇文师兄?” 见我面色郑重,临风缓了缓表情,问道: “干什么?” “你设法通知他,宫中出了突厥奸细,叫他万事勿必小心谨慎,也要注意太子与公主的安危,谨防奸人毒害。”我不知道与他说了这些,有没有用,但愿他能想办法通知阿及。 “你好像对皇宫的事很知道嘛,我是记不住这些的,你写了信,我给你寄去便是。”临风言道。 “不行!”想起当初飞鸽传书,杨谅没收着,反被杨广看到,可见杨广的眼线密布,恐怕阿及还没看到信,杨广就已知道我不在宫中了。 “此事不得让外人得知,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问。 “你这人真是聒噪,真不知师兄看上你哪一点了,你自写了信来,我传与师父,再叫师父给师兄便是。师兄每隔半月便会去拜见师父的。”临风不耐烦道。 我听了,心内一喜,没想到临风人小鬼大,这方法不错。还好客房内备有简单笔墨,我自取了,写于绣帕之上,交于临风。 临风把绣帕收好,嘴里咕哝着: “既然担心突厥奸细,方才却又偏偏给那突厥小贼求情,当真以为本侠对付不了那帮蛮人么?女人心,海底针,果然没错。” 原来他是为这事不爽,估摸着是因为我当时说了句杀了俟利弗设不好脱身,伤了他的自尊了,大概他是不把那些突厥武士放在眼中的,不由得好笑,言道: “大侠你自然是不用怕那些突厥人,你要杀死他们也是易如反掌,可是你知道你要杀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么?他是突厥的王子,如果他死在大隋,突厥可汗岂不是正好有了攻打大隋的理由?一旦打仗,必会导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临风白我一眼: “什么王子不王子,在本侠的眼中,就是草包一个。你对大隋倒是一片忠心嘛,倒显得本侠惹是生非,对不起天下黎民了。” 他虽如此说,但语气却是放缓了许多,到底是小孩心性,很快便忘了方才的不快,指了指床,对我说: “你,还不去到那边睡去,本侠要休息了。” 我摇头,问:“你怎么不去睡床?” 临风俊逸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吱吱唔唔道: “我,我是男人!” 言毕,掉过头,闭眼不理我。 我轻轻一笑,这孩子果然有趣的很,于是取了一床被褥,盖在他的身上,这样冷的天,纵然他仗着身子骨好,也不该这样冻着。 临风闭着眼睛,大概也感觉到身上一暖,欲睁眼看我,睫毛轻轻动了动,眼睛却未睁开,面上飞红。 看着他如孩童一般酣睡,心内不由得想起了昭儿,只觉鼻尖一酸,泪珠滚滚而下,我的昭儿,你现在可也在酣睡中,你的梦里,可曾会忆起母后的面容? 若你知道母后离你而去,会不会怨恨母后? 念及昭儿,一夜辗转,次日,我发现我与临风均是双目发暗,想来他也未睡好。 这一次,商队早已离开,我又不知他们行得哪条路,只身一人,上路恐怕更难,临风无奈之下,只得陪在我身边,他买了匹马,又担心我不会骑,便又买了马车,雇了车夫,见他年纪虽小,做事却妥贴,我感激道: “让大侠破费了,我这里还有些银子,权作车资吧。” 言毕,将银票尽数掏出,递于临风,他却摆了摆手,言道: “本大侠岂会收女子之财?你放心吧,师兄早给过我银子了,若是不够,将来我自去找他讨回。” 见他如此,我也不再勉强,收好银票,上了马车,他骑马在侧,仍旧一袭黑衣,于是我问道: “青天白日,大侠又为何仍是这身打扮呢?” 我一口一个大侠,叫得临风面色得意,十分高兴,回道: “穿黑衣才更有侠者风范,若是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穿红着绿,岂不有失我临风公子的身份?” 我微笑,他这般单纯的孩子心性,与昨日要杀人的黑衣人完全不同,而且他穿黑衣不蒙面,露出一张娃娃脸,着实有些滑稽,但我也不点破,免得又会伤及他的“自尊”。 旅途寂寞,临风见我总是坐在马车内发呆不语,也是闷闷的,于是骑马飞奔,但过得一会儿,却又跑回来,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要去东莱郡?” 我本来正在思念一双儿女,见临风说话,于是勉强一笑,言道: “我在京城无依无靠,无处收留,只好去东莱郡寻亲。”不自觉得,我已把杨谅当作亲人。 只有亲人,心内才会有这样温馨的感觉。我的爹爹与娘亲虽非亲生父母,但在我的心里,他们是亲人。南梁的帝后生下了我,可是在我的心里,他们从不是亲人的位置。 第83章 又见杨谅 临风迷惑不解,问: “你不是师兄的心上人么?他在宫中做官,难道还养不起你吗?你却非要到东莱郡这么远的地方去投亲?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的,何若呢?” 我淡笑,眉间聚起薄愁,临风心思纯洁,从未揣测过我的身份,若他知道我是当今皇后,恐怕早就惊得跳起来了。 “你不要乱猜,我不是你师兄的心上人,而他,也不能留我在京城。” 临风更加迷惑,却也不多问,想来也只是闲聊解闷,并不是真正想了解我的身份。 他骑在马上,身姿矫健,除了那一袭与他面貌不相衬的黑衣外,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只是眉宇之间,也嵌着忧虑,那种忧虑夹杂着浅浅的盼意。 不知道他在盼着什么,只知道他总是骑马向前奔,却又会在几乎看不见我们的马车时,再折回来,催促车夫快行,然后再与我闲聊几句。 如此,一遍又一遍,我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又为什么急着到东莱郡?” 我不急,他一个闲人,又有什么急的?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为了早日把我送到目的地交差这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我急着去东莱郡?”临风面色微微一窘,青春洋溢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渴望,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单纯的渴望。 “你告诉我的啊。”我笑言。 “我?”临风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尖,眉头一皱,想了片刻,才道,“我从没告诉过你。” 我浅笑,看着他微带羞涩的面庞,言道: “你不是用嘴告诉我的,而是用眉毛。” 临风双眸转了一转,似是要看他自己的眉,但眼珠再怎样翻,自己仍旧是看不到自己的眉的。 每个人的眉,都是给别人看的。 “我只听说眼睛会说话,从来没见过眉毛也会说话的,你也太逗人了,以为本大侠好糊弄么?” “我没有糊弄你,如果仅仅是为了送我,你又怎会这般焦急?”我道。 临风点了点头,言道: “好吧,好吧,算你猜对了,那你再猜一猜,我为什么要去东莱郡?” 刚开始时,我以为临风是受了阿及之托才要护送我去东莱郡的,可几日相处下来,总觉得他不单单为此,仿佛护送我只是顺道,而他自己赶着去东莱郡,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调笑道: “莫非大侠有了心上人,为了那家姑娘而去东莱?” 临风面上微微泛起红晕,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羞涩,眼睛盯着前面,目光却并无着陆点,那种神情,像是在仰慕着天边的流霞,自称大侠的他亦有些扭捏起来,口中道: “师父说,女子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 言毕,脸色红若火烧,再不敢看我一眼,策马前奔,再不回头,整个一天,他都保持在马车前面百丈之外,再不与我说话,只独独的想心事。 而我只是随便一猜,没想到他竟真是为了寻心上人而急着去东莱,不由得叹息,少年少女的情意总是那样的单纯无邪,令人艳羡,心底无端浮起一丝惆怅。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么一心的向往,只想与心中的良人共度一生,白首不离,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离宫弃子的下场。 次日,临风猛然问我: “如果一个男子倾心于一个女子,愿意用一生去守护她,为此,甚至可以不顾一切的反对与礼教的约束,你说,这名女子会感动,会爱上这个男子吗?” 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问话,令我有些错愕,我明知他是在说他自己,却也不点破,只是心内觉得纳闷儿,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让临风倾心至此呢? “会的,只要有诚心,这样的一份情意没有女子会不感动。” “可是如果那个女子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呢?”临风眉头一皱,含着些抑郁言道。 看着他明澈如湖的眼神,我的心头揪然一痛,猛然间想起杨广,九岁那年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已走进我的心中,他给我人世间最顶端的幸福,又推我入最痛苦的地狱,我怨过,恨过,可惜仍旧无法释怀。 轻轻摇头,目光尽是悲凄: “世间最傻莫过于痴情女子,一旦认定便再也无法抽身,情之一字,原是最难化解的。” 我怔忡恍惚,心头酸楚,好一会儿,抬头看临风时,他正遥望着天际,目中有微微的颤抖,有种说不出的苦涩,骄傲如临风,竟也有这般的不自信,心内不由得又是一阵惋叹。 痴情人的情往往热烈如火,不畏任何艰难;无情人的情则凉如冰,薄如纸。 路越走越荒凉,待到达东莱郡时,我已离京一月 这是一个边陲小镇,有山有海,人烟却稀少。冬日的山光秃秃的,一片土黄色,只在山的背面,有星星点点未融的残雪,仿佛枝枝丫丫下遗漏的点点月光,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冬日的海是一望无际的蓝,潮水澎湃,并不如河流一般结成冰,只是那潮湿的寒意冷得人无法立足。 到了东莱郡,临风护送我的目的已达成,于是与我分道,各自寻找自己要找的人。 我照着阿及给的住处,打听了所有能看到的人,终于来到一个山坳,山坳里住着三三两两的人家,正值残阳归西时,处处都有炊烟冉冉升起。 这样的冬日,农人无耕,渔人畏寒,猎人早归,自然是早早吃了晚饭歇下。 辗转来到一个小酒馆,说是小酒馆,不过是在路口临时搭建起的一个茅草屋,厚厚的稻草编织成的毯子,层层铺在木头支起的小屋上面,抵挡着冬日的寒风,门口插着一个小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那旗却在呼呼的风中迎风招展,提醒着往来的行人。 只在门口,便已闻到冲天的酒气,那是只属于乡间的劣质烈酒。 我走进去,屋内遍地都是天然的青石,有缝隙的地方已被店主用黄土填上,地上摆着几张破旧不堪的木桌,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饮酒,或朗声大笑,或猜拳行令,这是到达东莱郡后,我所看到的最热闹的景象。 角落处,光线黯淡,一个一袭青衫的男子正把着酒壶大喊: “小二,上酒!” 心头蓦得一痛,那深陷的眼窝,那浓密的胡子,那突起的颧骨,杨谅,竟憔悴如斯。 眉宇之间的贵气仍在,只是那周身的洒脱却荡然无存。 东莱虽是边陲小镇,但杨谅从来不是稀罕锦衣玉食之人,如此闲适的日子他仍旧洒脱不起来,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少的放不下? 我看着杨谅,杨谅亦看着我,他举着酒壶的手停在半空中,小二答应一声去接酒壶,可是他竟不知道松手,惹得小二一脸诧异。 “叭”酒壶落地,溅了一地的碎砾。 “纤儿?!”杨谅忽的起身,惊得小二连连后退,而杨谅脚步踉跄着朝我奔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紧紧的。 “纤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孤零零的死去……”杨谅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心中亦酸楚不已,眼泪一滴滴落下,只是不语,我不想打断他的泣诉,他压抑的太久了,他需要倾诉。 四周尽是诧异的目光,我仍旧是着的男装,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所有人都会侧目。 我抻手,抚过他的头发,仍是整齐的,衣衫亦是干净的,还好,没有蓬头垢面。 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所有人的目光再不在我与杨谅身上停留,而是转向我的身后。 “杨公子?”声音若珠落玉盘,清脆空灵,荡人心弦,连我也不由得转目。 一红衣女子袅袅婷婷,迤逦行来,在这样的荒野小镇,她就如从天而降的仙子,摄去了所有人的心魂。 我看到所有的酒汉都停下了手中的酒碗,痴痴的盯着红衣女子,有的甚至嘴角还流下了口水。 “笑姑娘啊,您可来了,杨公子他喝醉了。”小二赔笑道,看来杨谅与这位笑姑娘定是这里的常客。 笑姑娘不笑,她娥眉紧蹙,眼睛盯着我,十分诧异,一手去拉抱着我的杨谅,一边对小二说: “小二哥,这位也是喝酒的客人吗?” 见我错愕的看她,笑姑娘又道: “这位公子,我家公子喝醉了,多有得罪,倾城在此向您赔礼了,请您不要怪罪。” 言毕,轻轻欠身,有礼之极。 这样的女子,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荒野小镇能够养育得出的,即便是京城的名门闺秀,在她面前,怕也要逊色几分,这样的有礼有节,亦非一朝一夕之功。 第84章 痴心倾城 笑倾城,很美的名字,可是,她是谁呢?从不曾听说杨谅娶亲,她一口一个公子,又像是与杨谅熟捻之极,只是眉目之中,多了一些风尘气息,少了大家小姐的骄矜。 杨谅确实醉了,只是口中仍旧喃喃的叫着:“纤儿,纤儿……” 笑倾城扶起杨谅的一条胳膊,她看杨谅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以致眉目之中尽是柔媚,那种媚犹如一支开放在天边的睡莲,看得见,摸不着,是能令男人们神魂颠倒的。 果然,许多酒汉的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尽管那媚并不是冲他们而来。 见我怔愣的盯着她,笑倾城并无半分尴尬,仿佛已经对这种眼神见怪不怪。 杨谅仍是紧紧抱着我,不肯松手,笑倾城皱眉,略略诧异的看我一眼,我忙道: “我帮姑娘扶他回府吧。” 笑倾城仍旧不笑,只是微微感激道: “有劳公子。” 我与笑倾城一左一右,搀了醉熏熏的杨谅往外走,笑倾城宛转娥眉,轻轻回首,酒馆内又是一阵惊呼,而她却如未见一般,言道: “小二哥,倾城今天出来的急,未带银两,你先记帐,改日必来奉还。” 小二早已看得痴呆,见美人如此客气,头点得如鸡啄米: “笑姑娘不必客气,您能常来便是小店的福气。” 小二说得没错,这样的美人,如能常来酒馆,不知能招来多少生意。 一路无话,杨谅只抓着我不松手,许是喝了太多的酒,眼神已如蒙了水雾一般迷茫,只是口中,不停的唤着:“纤儿,纤儿……” 我并不答应,只将酸楚的泪水收起,笑倾城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弄清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杨谅身上的衣衫干净,发丝不乱,与那些乡野村人完全不同,若非那一脸憔悴,并看不出他是发配之人。 如今心中已略略明白,这必是倾城姑娘之功。 从眼神中亦能明白,笑倾城是爱着杨谅的,那种爱已经超越凡俗,她这样的美丽,即便是要嫁个王候公子,怕也易如反掌,而她,却甘心在此陪杨谅受边塞之苦。 我为杨谅感到欣慰的同时,心内又缓缓升起一丝失落,前路茫茫,我不知归往何处。 杨谅,已有一位这般貌美且知书达礼的红颜知己相伴,我不能再打扰他平静的生活,那样带给他的,带给笑倾城姑娘的,会是更多的伤害。 侧目看笑倾城,她并不看我,她只看着杨谅,眉中目中,尽是无尽的关爱,仿佛杨谅的苦便是她的苦,杨谅的罪便是她的罪,杨谅,便是她的一切。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爱到彻底的情。 而这些,是我无法给杨谅的,我所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伤害。 很快,来到杨谅的居所,那是三间瓦房加一堵小小的篱笆墙围起来的小小院落,比当地农人所居的茅舍要稍好些。 我们合力把杨谅扶到床上,我细细扫视了一下这座房子,虽然只是三间旧瓦房,却被收拾得极为干净,中间一间是正厅,摆放着几把椅子与一张桌子,均是极旧的,却很干净。 桌上并无杂物,只有一把筝,尽管是在这样的乡野之地,筝依旧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且微微泛着古朴的光泽。 雪白的墙壁,并无半分画轴,只有一把箫,静静的挂在墙上,同样的一尘不染,只是一眼看去,箫身冷寂,仿佛很久不曾有人去用,那是杨谅的箫。 东间房是杨谅住的地方,西间大约就是笑倾城姑娘的香闺了,只因我一身男装,不便过去看。 笑倾城奉了茶水来,递到我的面前,朱唇轻启,音如天籁,却含了太多的寂寥: “多谢公子相助,公子请用茶。” 我并不接茶水,看她一眼,然后又回到床边,看着醉倒的杨谅,当年的英姿犹在眼前,只是此刻布满了沧桑。 看一眼,最后一眼,我回头,对笑倾城言道: “谢姑娘美意,既然公子无恙,我也该走了。” “哦,我家公子醉倒在床,恕倾城不能远送。”倾城微微欠身,语气淡淡的,并不挽留我。 再无留下的理由,心底涌起无端的哀愁,千里迢迢寻至东莱,可惜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温暖,仅存的一份栖息之地,亦归了他人。 不,这一份温暖我从来都消受不起,本就不属于我,当初我未曾在这份情上停留,现在也再没有资格回头,更何况,我根本无法回头。 我的心中,仍有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杨广。尽管他带给我的,亦是无尽的伤害。 而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次把这样的伤害强加在杨谅与笑倾城的身上,时间会是一剂良药,杨谅的心总有一天会为笑倾城而动,他们才真正是一对璧人。 转身,回头,离去,然而衣角却被一丝微弱的力道捉住,他躺在床上喃喃的叫: “纤儿,不要走,你不可以再次扔下我……” 诧异,我与笑倾城的面色一样的诧异。 我惊的是,杨谅并未睁眼,却于那样的熟睡之中扯住我的衣角,仿佛知道我要离去一般。 笑倾城惊的是,杨谅何以会拉住一个男子喊那个经常在梦中唤的名字:纤儿。 很快,笑倾城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那样的冷,或许她笑中的暖意已全然付给杨谅。 笑倾城,一笑倾城,即使是这样的冷,依旧影响不了她的美,那种美到极致的凄凉。 “你是女子?”她盯着我的耳陲,诧异,却又了然。 我知道再瞒不过,只得点头。 “你是纤儿?杨公子心心念念的纤儿?”她又问,言语之中多了些颤抖,仿佛我的到来令她如临大敌,仿佛我来了,就会抢走她的杨谅,方才淡淡的笑倾城此刻满面紧张。 我红了眼眶,点头不语。 “我明白了。”笑倾城微闭双目,两颗泪珠滚出,却并未落下,只盈盈粘在睫上,即便同是女子,我心内亦是怜惜不已。 “笑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看到她面上的痛苦,我心内更是酸楚,我想解释一下,却发现无论怎样的解释,放在此处,都是那么苍白。 笑倾城忽然转眸,眉目楚楚,却冷笑如冰,带着恨,带着怨,带着恐慌,她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纤儿姑娘,谅现在的样子,全是拜你所赐,我不愿追究你当初怎样的伤害他,现在,请你离开,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谅——他已受不起再次伤害。求你了,离开,现在,马上,远远的,远到让他忘记你。” 她强烈的眼神渐渐化作恳求,任何人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无助的表情都会心生怜悯,尽管,她的双眸中,燃烧着嫉妒。 “笑姑娘,委屈你了,此处,我不该来,更不该停留。”转身,拨开杨谅的手,我快步冲出去。 一任泪水满面,那不是为自己而流,是被笑倾城的那份情意感动,我对他们二人,心中只有愧疚,无尽的愧疚。 若不是因了我,杨谅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若不是因了我,倾城何以会夜夜听着杨谅唤着我的名字而伤心垂泪? 忽然间,就对自己厌恶起来,从头到尾,自己都是个自私的人。 刚刚冲出门,便听到身后倾城悲痛的呼唤: “纤儿姑娘!你不能走!”那声音里尽是酸涩与歉意,或许赶走我,是她对杨谅最大的歉意。 不,我要走,一定要走,尽管前路茫茫,再无栖所,尽管杨谅依旧放不下我,我必须走。 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将会跌入更加无底的深渊。 “嘭”,撞倒,感觉是自己撞到了人,却被反弹在地。 倾城奔出来,扶住我,泪眼婆娑。似恨似怨,又似无奈的挽留道: “你走了,他还能活么?” “倾城?”一个声音传来,十分熟悉,我与倾城抬头,我撞到的人是临风。 我看着临风望着倾城的痴盼眼神,立刻明白了他来东莱的目的。 倾城不顾山高水远,来寻杨谅,而临风亦是千里迢迢来追倾城,关系这般微妙。 “倾城,我终于找到你了。”临风,一袭黑衣的临风,骄傲的临风,此时面上再无半分少年人的得意,双目痴痴盯着倾城,满面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无边的爱怜。 临风轻轻拭去倾城脸上的泪,动作温柔得丝毫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倒像一个宠爱妹妹的小哥哥。 倾城缓缓推开临风的手,唤了一声: “临风公子,你何时来的?” 临风不理会倾城的问话,只怜惜的看着她满面的泪,问道: “是他,是他给了你委屈么?我说过,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他不会给你幸福的!” 临风越说越激动,眸中凶光一闪,一字一句皆出自牙缝:“我一定要杀了他!” 第85章 青楼名妓 “不可!”我与倾城同时出声,然后又互相对视一眼,接着便是沉寂。 临风这才注意到我,适才我撞了他,而他根本未注意,只怔怔看着奔出来的倾城,否则,以他的轻功,又怎会被人轻易撞到? “你怎么也在这?难道你要寻的‘亲’也是那个反臣杨谅吗?”临风嘴角微带一丝讥诮。 他说得对,我与倾城一样,都是寻杨谅而来,我无可反驳,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临风面色不屑: “我倒要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男人竟能令你们一个个的都钟情于他!” 言毕,临风怒而起身,手按着腰间的剑,双目通红的走进小院。 我与倾城焦急,忙不迭起身去拦,但是凭我二人,又怎能拦住临风?只见他几个纵跃,已至内室。 待我与倾城奔进去时,临风正用剑尖抵在熟睡的杨谅的喉头,只要动一动,足可令杨谅在不知不觉中命丧黄泉。 倾城缓缓几步上前,站在临风的对面,一字一句道: “杨公子死,倾城必不独活,还请临风公子先杀了倾城。当初我并不是有意骗你,也是一时的无奈之举,你若要寻仇,便冲我笑倾城来,一切都与杨公子无关。” “你——”临风手微微抖了抖,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一个不小心,剑穿杨谅的咽喉。 “哼!”临风怒吼一声,长剑离手,刺向另一边的墙。 雪白的墙壁被长剑钻出一个洞,长剑深深扎进去,只余剑柄在半空中微微晃了一晃,有粉屑飘飘落地。 临风凝视着倾城,倾城亦与临风对视,临风的眼神是炽烈的爱与深深的怨纠结在一起,倾城的眼神里只有深深的歉意。 没有人说话,屋内静得几乎连呼唤都没了。 许久,是杨谅首先开口,语气焦急: “纤儿,纤儿,不要走!” 猛然坐起,恍惚看我们三人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他忽然就笑了起来,虽然笑得那般苦涩: “又是梦,又是梦,睁眼是梦,闭眼也是梦,这里是东莱,纤儿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地方。” 言毕,又倒头睡去。 “真希望他能永远醉着,不要醒来。”倾城幽幽一叹,言道。 临风仍旧恨恨的看杨谅一眼,双目血红,恨不得立刻杀了杨谅。转脸去看倾城时,他面上完全又是另一幅表情。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恩怨,只隐隐觉得,定是倾城为了杨谅而负了临风,可是临风,他还是个孩子,倾城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弟弟一般,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临风一厢情愿。 “倾城,跟我回去吧,我们回京城,无论师父答不答应,我都娶定了你。是不是因为师父的反对,你才离开了我?以后不会了,如果师父不同意,我宁愿离开师门,也要与你在一起。”临风盯着倾城,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那样的真挚,那样的感人。 “不,临风,这一切与你无关,与令师无关,这是倾城的选择,亦是倾城的命。公子的盛情倾城无福消受,将来一定会有一位比倾城强十倍百倍的女子做你的妻子。”倾城目光坚决,断然拒绝了临风。 临风满脸的伤意,只是仍旧不甘: “不,我不要娶别的女子,在我眼中,你比世上任何女子都强十倍百倍!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便在这里等,一直等到你肯回心转意为止。” 临风的坚决令倾城更加为难,却又无法阻止。 天,很快黑了下来,乡间的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 我与倾城宿在了西间,而临风是绝对不肯与杨谅共宿一室的,却又舍不得离开,硬是在院内挂了一盏风灯,连夜造了一间茅草屋,倾城无奈,只得取了被褥交于我,言道: “请姑娘帮我给临风送去。” 我接过来,并不多问,我明白,她不愿亲自去,是怕引起临风更多的误会,那样,只会令他越陷越深。 当夜,倾城告诉我,她本是京城艳芳楼的清倌,亦是名动京城的头牌名妓,偶然的邂逅认识了杨谅,便再也无法自拔。 在得知杨谅被发配的消息后,她恳求一直追随着他的临风,求他为她赎身,临风欢天喜地的做了,满心期盼着能娶倾城为妻。 却在刚刚为倾城赎身后,得知师门有事,未来得及安排好倾城,便赶回了师父身边。 而倾城,本来打算告知临风真相,可是临风一去无音讯,她便留了信,来了东莱追寻杨谅。 后面的事我已猜出,临风一个月后,从师门回来,看不到倾城,只看到一纸信书,又恰逢阿及托付他护送我来东莱,与他顺道,他便一路打听,一路护送我,来到了这里,寻着了倾城。 可是人寻着了,心却不在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倾城就只是利用他。为此,倾城歉疚,却又别无选择。倾城在讲完她自己的事后,叹道: “我以为,欢场男子,不过都是今日情深意重,明日恩断义绝,以钱买欢,更何况如临风这般的年轻男子,只不过慕我一时的艳名而已,事后至多将我视作骗子,再不理会,哪知他竟真的寻了来,我到现在才明白,他对我是动了真情,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是时光能够倒流,我绝不会选他为我赎身,这情,这恩,我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亦是长叹,痴情偏被无情误,为何我所遇到的人,总不能两情相悦,相知相守? 那一夜,倾城握着我的手,恳求我不要从她身边带走杨谅,如果可以,哪怕留她在身边为奴为婢,只要杨谅高兴,她都甘之如饴。 我感动加着愧疚,含泪告诉她: “倾城,我不会抢走杨谅,我所深爱的人亦不是杨谅,我来这里,只是一个误会,只是想寻一个暂时的栖息地,我一定会助你与杨谅结百年之好。” 倾城抬眸,这双早已看尽世间百态的眸子霎时变得清澈无比,仿若初春的少女,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真的?” 我点头,她面上微微泛起一丝喜悦,却又有更深的惆怅: “可是他的心中,只有你。” 我抚着她的秀发,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尽管倾城并不比我小多少: “总有一天,他的心中也会有你的,要相信自己。” 我知道那一夜,小院中,除了醉酒的杨谅,怕是无一人安睡,即便是杨谅,亦是醉里思着梦里事,梦与醒之间,似乎没有距离。 次日,是个雪天,硕大的雪片簌簌落下,一地的雪白。远山近树,皆是银装素裹,所有的土黄色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晶莹。 只是这样的美丽中,却嵌进了太多的寂寞,我的思念,再一次忍不住飞向西方,那是京都大兴的方向,那里有我的一双儿女,还有他…… 我躲在西间内换回女装,一个月了,第一次洗净抹了锅灰的面庞,穿回女装,倒觉得有些拘谨了。 倾城出门,我听到杨谅的声音: “笑姑娘,我昨日仿佛真的看到纤儿了,现在想起来,感觉很真实,不像是梦,是不是我最近经常出现幻觉?我这样,会不会连累了你?”他对她说的话,透着明显的疏离。 这样的疏离一定会如一把利刃,穿透倾城的心,她是不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客气的疏离中痛不欲生呢?或许她已经学会了习惯,去习惯杨谅的所有,包括他所爱的人。 “公子,你明知道倾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又何必谈连累呢?”倾城惨淡一笑,言道。 杨谅像是不愿承受美人恩,外间的空气里流动着压抑,然后是杨谅站起的声音: “我出去了,你自己吃吧。” 那是倾城一早起来准备好的早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他却要倾城独守于此,他要去哪里?又去喝酒么?是不是倾城每日里都要受着这般煎熬? 想着杨谅每日里大醉,从不多看倾城一眼,我便替她心疼,这样的女子,原该有极好的男子去心疼的。 “公子今日不打算尝尝倾城亲手做的雪花银耳粥么?”倾城语气中尽是失望,却仍旧抱着一丝饶幸,希望杨谅能够留下来。 “雪花银耳粥?”杨谅微微皱眉。 “是,粥中用的水,是倾城五更时分起来亲自从天上接的雪花,清甜爽口,公子不妨一试。”倾城,傻傻的倾城,只有我知道,她为了接到最纯净的雪花,站在雪里半个时辰,双手冻得通红,几乎成了雪人。 为什么世间的痴男怨女总不得圆满相依?为什么爱情的脚步不是快一拍,便是慢一步? 一个小院,住了四个人,却各怀心思,互相追逐,但总也追不到心上人的心里。 第86章 爱至尘埃 心内凄凄一叹,听到杨谅为掩饰愧疚而说出的无奈的话语: “我不喜甜食,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费心了。” 他对倾城竟冷薄如此,或许他的心也早已融化在柔软里,只是为了不想让倾城抱有更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愈甚,或许会令人无法自拔。 他想要倾城知难而退,偏偏倾城又是一心向谅,义无反顾。 倾城的尴尬里包含了太多了辛酸,楚楚言道: “公子不喜甜食,倾城必改之。”她爱得这般卑微,若不是爱到至深,这样一位受一众公子哥追捧的倾世佳人,又如何会卑微到尘埃里去? 杨谅,他何曾不喜欢甜食了?昔年在宫里,独孤太后那里的糕点怕是他吃得最多,遥忆当年,银耳粥亦是他的最爱。 突然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好香的粥啊,没想到倾城这双抚琴作画的手竟也能做出这样可口的粥来,远远就闻到香味了。”这是临风,本以为他见了杨谅会如见了仇敌一般,但没想到他还能保持这般冷静,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的定力了,他并非只如表面一般像个孩子。 杨谅诧异的看着临风,疑惑道: “这位是?” 未等倾城开口,临风便接道: “本侠是倾城的未婚夫。”语气中带着挑衅。 言毕,并不理会杨谅的诧异,自顾自去吃银耳粥,倾城无奈,微微叹了一口气,满含忐忑的看了杨谅一眼,唯恐他会生出什么误会。 杨谅却并未注意到倾城的尴尬,脸色一沉,言道: “胡闹,哪来的黄毛小子,这般没有规矩,笑姑娘也是你能随便亵渎的么?” 显然,临风那一幅十二三岁的模样,实在令杨谅难以置信他是倾城的未婚夫。 而杨谅这一句话,不过是不愿有人污辱到倾城的清白罢了,毕竟倾城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不能以感情作为回报,但作为一个男人,最起码的本能便是尽可能保护弱者,更何况是如倾城这般的奇女子。 但他这一句话,却令倾城的心雀跃起来,一双妙目含满了秋水,激动的看了一眼杨谅。窗外的风雪依旧,但倾城的心,绝对会因为杨谅的保护而有一丝温暖。 而杨谅显然并未注意到倾城的心思,只黑着脸看向大口喝粥的临风。 临风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把他当作小孩子,杨谅这一句话,对于本就对杨谅恨之入骨的临风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若不是倾城在场,恐怕他立刻就会拔出剑来与杨谅一较高低。 “大胆反贼!居然敢出口伤人,小爷看在倾城的面上,不与你计较,快些离去,少在此碍眼,否则休怪小爷不客气!”临风怒道。 杨谅一怔,反贼?可不是么,他正是因起兵造反才被杨广发配于此的,临风说得一点没错。 一丝苦笑漫上杨谅的唇,方才只看到临风面貌如孩童,所以才出口训斥几句,如今看到临风看倾城时那份关切无比的眼神,他已了然于心,遂言道: “请小侠恕谅不知之过,倾城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子,既然你是她的未婚夫,谅只愿你能善待于她,否则,也休怪谅不客气!” 杨谅见临风年纪虽小,语气也甚是嚣张,但只看外面的茅屋,便知他对倾城的情意绝非一时的冲动,若他真能善待倾城,杨谅倒也可以了却一件心事,毕竟他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耗着倾城。 女子的青春是极短暂的,稍纵即逝。 杨谅转身,朝着风雪大踏步走去,而倾城含泪伫足片刻,方醒悟过来,遂抓起一件蓑衣,冲进雪中,喊道: “公子,雪大,请披上蓑衣!” 听着脚步声渐远,我方挑帘走出,看到临风正满面含怒的立在门口,望着倾城那一袭红艳如丹的身影渐渐融入一片雪白之中。 许久,临风都不曾动一动,甚至连我来到他身边,他亦无知觉。 那抹艳红渐渐远去,待追上杨谅后,又痴痴定在原地,那样寂寞的背影,并不会因为艳丽的红色而稍有改变,反而更显凄绝。 一直待杨谅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再也看不见,倾城方缓缓往回走。 白的雪,红的衣,倾城仿佛一朵傲雪的寒梅,清丽无比。 小小的院落中,她顶着满天飘飞的雪瓣翩然起舞,雪下得热闹,她舞出的,却是一腔孤寂的美丽。 艳红的云袖,于沸沸扬扬的白雪中飘逸出一道最独特的风景,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更将她衬映得如从天而降的仙子。 冰肌玉骨桃花面,娥眉皓齿宛若仙。 这样轻灵的舞姿,即便是我,亦不得不自叹不如,只是那一双妙目,却含满了幽怨。 临风痴痴的,我亦痴痴的,忽然心中就无限悲凉起来,只觉心思一动,便不由得轻启朱唇,清声唱道: “花开如梦君不知,落雪纷纷影依稀,默默盼,凄凄思,只恨相对不相知。” 倾城的舞伴着我的歌声,散发出更加清咧的气息,仿佛这一刻,所有飞扬的雪花亦是为她伴舞,片片落地的,是她无尽的相思。 “倾城醉舞北风中,红衣若羽飞天际。声声怨,句句泪,辗转东莱为谁痴?”唱到最后一句,我的眸中,已是蒙上一层薄雾。 “辗转东莱为谁痴?”倾城停下舞步,默默念着我方才唱出的词。 是呵,辗转东莱为谁痴?在场的三人,连同离去的杨谅,无不辗转东莱,可是又都是为了谁? 倾城面色漠然,缓缓步入室内,临风仍沉浸在方才的漫舞之中。 三人站在室内,一同遥望着天边的飞雪,倾城泪眼凄迷,我则唇含苦涩。 许久,是临风的一声惊呼打破了这片静寂: “哇!” 我与倾城一惊,诧异的看着临风。 “我当是哪里飞来两个仙女,原来一个是我的倾城,另一个却是那黑面假小子!”临风揶揄道。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过于悲凄,他是想逗笑我们,化解倾城心内的愁绪。 我收回思绪,调笑: “莫不是见了本姑娘貌若天仙,你便要移情了不成?” 临风撇撇嘴,不屑道: “姑娘美则美矣,但在本侠心中,倾城无人可比。” 倾城面色微红,在我二人的拌嘴中渐渐收了泪意,言道: “杨公子不喜甜食,你二人也要任由银耳汤结冰不成?” 饭毕,临风突然问我: “萧姑娘有如此仙姿,为何今日却躲着那反贼?你既喜欢他,为他千里迢迢来到东莱,为何又不去向他表白心意呢?” 我心内轻笑,他这哪是为我考虑,分明是想让我从倾城手中夺去杨谅,他好与倾城重归于好。 “临风说得是,姑娘出口成曲,才华出众,又是杨公子心爱之人,为何却叫倾城瞒着杨公子呢?”倾城亦问道,但面上却带着薄薄的酸意。 我苦笑,若不是因了倾城的痴情,我又何必躲着杨谅?我怕的是两人相见,他会更加的放不下,若是那样,必辜负了倾城。 而我,望着外面的飞雪,心内打定了主意,待雪化后,路好些了,便会离去,从此天涯海角,再不与杨谅相见。 倾城亦看出了我的心思,叹道: “倾城虽仰慕杨公子,却实不愿公子饱受相思之苦。自来东莱,每日见公子早出晚归,不是一人游荡在山上,或者海里,便是独自饮酒饮到大醉。如此种种,倾城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昨夜思了一宿,只觉唯有萧姑娘方能解杨公子之忧。 倾城身为女子,自然不愿看到自己爱慕的男子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但是只要公子能够高兴起来,倾城愿意做任何事。若萧姑娘不嫌弃倾城的出身,倾城愿与萧姑娘结为异姓姐妹,姐姐为大,从此共同服侍杨公子,倾城不求名份,此生为奴为婢,侍候姐姐与公子。” 她爱得这样深,为了杨谅,她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虽然她把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位置,却并不受人岐视,反而令我更加敬重。 爱的极致是给予,而非索求,这样的境界是我所无法达到的,不仅不能给予杨谅,即便是我的夫君杨广,在我骄傲的自尊面前,所有的爱意都会被击得支离破碎。 自尊与爱,孰轻孰重? 于我而言,是同样的脆弱。 于倾城而言,只要能留在杨谅的身边,一切都不再重要,仅仅如此,她便能满足,心内愧叹,若我能有倾城之心,又如何能与杨广僵持到这种地步? “做异姓姐妹可以,但共侍一夫,却是不能了,我早已嫁为人妇,此次东莱之行,原本便是一个错误。更何况,杨谅非我心中之人,我于他,只能有兄妹之情,友人之谊。”我看着倾城,语出真挚。 第87章 一壁之隔 倾城抬头,注视着我的眸子,有瞬间的疑惑,随后又含了悲,叹道: “杨公子却是与倾城一般苦的人。” “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的苦?”临风突然痴痴看着倾城,言道。 倾城略略尴尬,回道:“倾城欠公子的,此生是无法偿还了,但愿来世——” “我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临风打断倾城的话,言道。 苦涩的笑意漫向唇际,为什么总是有人不肯醒悟?情之一字,扰人心弦,易说难解,终究是世人无法摆脱的。若不然,也不会有生生世世的轮回,生生世世的追寻。 倾城满脸的歉意与怅然,失了一会神,喃喃道: “为何公子总是不明白,倾城这一世再不会恋慕其他男子,若公子强求,又有何意义?请公子成全倾城一片苦心,来世为奴为婢,报答公子之恩。” 倾城的话,总是能令我心内震动,即便是飞蛾扑火,亦绝不后悔,这便是倾城对真情的诠释。 临风抬头,我看到他目中闪现的血色,有怨,有怒,亦有无奈的怜惜,种种情绪纠结在那一张青春洋溢的脸上,仿佛有一把无名的火在灼烧,他的心亦碎成千片万片了吧? 许久,临风的声音有些暗哑,有着秋风落叶无力挽的沮丧: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在你眼中,都是不如他的?” 倾城双眸微动,放缓了语气,含了些痛惜,言道: “不,临风公子在倾城的心目中,一直是最优秀的,只是,倾城的心中,一直视公子为亲友,便如看待弟弟一般。” 临风惨然一笑:“可是,我从没想过做你的弟弟,我真恨我为什么生了一幅这般不老成的面貌,你总不愿意接受我。” “这与面貌无关,怨只怨我与杨公子相识在前,只那一次,倾城便知道,倾城的心已随他而去,难道公子忍心看着倾城身心分离?”倾城含泪,殷殷看着临风。 “若他肯善待你,我必不使你为难,可是看目前情景,若他三年不肯接受你,你便等三年么?若他十年不肯接受你?你难道会等十年?”临风有些气恼,却又无计可施,唯有满腔的心痛。 倾城面色微微悲戚,却异常坚决: “对,不止十年,即便是等一世,倾城也绝不反悔,或许这是倾城前生欠的债。” 这样的笃定,这样的执着,连临风都不得不摇头叹息: “值么?你这样的女子,以前在京城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骄傲?京城的公子们无不以见你一面为莫大的欣喜,即便是我,也只能仗着轻功偷偷潜入艳芳楼一睹仙姿。如今你竟肯为了一个戴罪的反贼虚度一世年华,倾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倾城深深看临风一眼,嘴角微微扯起一丝笑容,除了上次的冷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源自内心的笑,即便只是若有若有,却也是千娇百媚,或许那媚,早已种在她的心里,举手投足,无不令人神往。 “临风,你不会懂得,在我看了杨公子第一眼时,便笃定他就是我苦苦等候多年的良人。我有时候甚至感谢上苍,若不是因为杨公子发配,或许我一辈子都没办法走近他的身边,他曾经是显赫的王爷,而我,即便是名动京城,亦只是青楼一妓而已。” 临风悻悻道: “我倒没瞧出他哪里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面有踏雪而来的“嚓嚓”脚步声,倾城微微探头,诧异道: “咦?今日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知是杨谅回来,忙躲进西间倾城的香闺。 听到杨谅脱下蓑衣的声音,然后是倾城柔声道: “公子今日回来得倒早。” “哼,我看八成是早饭没吃,现下饿了,就回来了。倾城,你不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人弄饭。”临风忿忿不平道。 杨谅并不理会临风,只失神道: “为何我总觉得纤儿就在我的身边呢?或许真是酒喝多了,才会出现幻觉。” 心内一痛,杨谅,莫非他的心真有感应么?我多想告诉他,是的,我就在这里,与你一壁之隔,可是这一壁,却如咫尺天涯,使我无法跨越,我只是怕,我只是担忧,如果我走了出去,会带给你更多的伤害与痛楚。 注定要别离,又何苦再相见? “是么?公子朝思暮想,怕是真的着了魔了,倾城去煮碗宁神汤来,公子歇息一下如何?”倾城微微一愕,却很快不动声色言道。 “不必了——我回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与这位小侠了?”杨谅微带愧色,言道。 “不,不,早上只是临风与公子开的玩笑。”倾城言道。 杨谅微微一怔,但对于临风的身份丝毫也不关心,便也不多问,即便是倾城,怕他也从未过问过她的身世吧,他对外界的一切如此无动于衷。 他的心,早已被他自己封闭。 他的人,也走进东间,掩上门,再不出来。 “倾城,他在做什么?”我低声问道。 倾城无比艳羡的看我一眼,幽幽道: “萧姑娘,倾城这一生最羡慕的人便是你了,公子他每日除了饮酒,便是闭门作画,作完又锁进箱子里,许多次,我见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展开一卷卷画轴,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笑。我曾有幸欣赏过他的画,所有的画皆是画得他记忆中的一个女子,那日在小酒馆看到你时,因你是男装,我只觉面熟,直到想起那些画,我才认出了你,若不然,我何以会猜出你便是他口中的纤儿?” 我心内微愕,五脏六腑如被滚水灼痛,他这样的情意,当年我不能接受,如今我更不能接受。 晚饭是倾城做了端去东间给杨谅的,他没有出门,只一门心思绘画,仿佛那画便是他身心的依托。 次日,雪罢初晴,杨谅又早早出去,我提出要去看一看杨谅的画,于是与倾城一起来至东间。 因天寒,他昨晚的画尚未晾干,正端端正正铺在桌面上,透过浓重的墨香,我细细看去,却是绘得当年我与丽君一起学习弹奏乐器的样子。 画中的我身着一袭轻纱软银百合裙,端坐在一架箜篌前,十指纤纤,双眸脉脉,似嗔似喜,与当日一般无二,他本是丹青妙手,仅凭记忆,便能画得不差分毫。 画旁有一串小字:弦声断兮音难绝,孤独人兮影对杯,一朝天涯海角别,魂断人憔悴。 他竟自称孤独人! 他的箱子上了锁,仿佛那箱内是他最重要的宝物一般,唯恐再一次奔走会有所丢失,也因此,我与倾城无缘观看,但据倾城所说,箱内均是杨谅的画卷。 至晚,杨谅方大醉而归,是被酒馆的小二送回来的,我心内叹息,他这个样子,若非倾城在此照料,不知会落魄到何种境地。 临风仍旧看不惯杨谅这般模样,挖苦一番便赌气进了他的茅屋。 我与倾城将杨谅安顿好,回到西间,长吁短叹。 “倾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 倾城神色一黯,双眸微红,言道: “我寻到这里时,他正大醉不醒,躺在小酒馆的外面,一身的泥泞,以致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这些日子,他仍是借酒消愁,除了唤萧姑娘的名字,也不曾对倾城说过几句话。看他这样子,不仅不求上进,反而像是一心只求速死!萧姑娘,倾城自认阅人无数,却总不能解他心结,还请姑娘想想撤子吧。” 言毕,倾城竟泪雨纷纷,双膝拜倒,若非无奈之极,又怎会伤心至此?我心内怜惜,杨谅啊杨谅,你可知道,你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痛,而倾城的痛又何止比你少上半分? 我急忙将其扶起,言道: “倾城切莫如此,你对他的这份心意,又是这般的照顾,我感激尚来不及,如何能受得如此大礼?杨谅沦落至此,全是因我而起,加之兵败,发配于此,换作是谁,怕也只能郁郁而终。若非你来了,恐怕——终归都是我害了他。”我的眼圈亦是一红,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都说痴情女子薄情郎,而杨谅,却是难得一见的重情之人,只可惜注定感情错付。 我甚至在想,为何杨谅不能像杨广一些呢?薄情之人必不会为情所困,至少不必再受如此煎熬。 “萧姑娘,倾城昨夜想了一宿,解铃还需系铃人,倾城不知萧姑娘的身世,更不知你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哪怕你的夫君对你千般恩爱万般好,也只求姑娘看在杨公子的一片痴情上,不要再躲在内室了,与他见一面吧。无论如何,给他一个了断,情之一字,唯有快刀斩乱麻,痛一时强比苦一世。” 倾城定定看着我,眸中隐现恳求之色。 我微微蹙眉,不是我不愿见他,只是怕见了更增离别的凄楚,我也曾考虑过倾城的建议,留下来,与她一起陪在杨谅身边,但是心里,我对杨广,终究是难以释怀。 更何况,若有一日,我离宫的事被杨广发现,岂不是又害了杨谅?我已害他至此,心内如何能安? 罢了,罢了,唯有远走他乡,独自漂泊,得过且过,直至某一天踏遍千山,客死他乡,或者被杨广赐死。 而我,之所以出宫后会来东莱,也不过是因了阿及给我的地址,而杨谅,终归算是我在宫外唯一能投奔的故人。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无异是又给了他莫大的希望,而我却实实不能与他相守,给了他希望,解他一时相思苦,但一朝别离,岂不是又要他经历一次痛苦与失望?他又如何承受得住?至于解救他,唯有靠你。”我婉拒倾城,心内却矛盾不已。 倾城表情落寞,杨谅对她的冷淡,想来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心里定是委屈之极,毕竟她当初曾受万人追捧过,这样的落差定是令她痛苦不堪,却又束手无策。 “倾城自幼在艳芳楼长大,虽是烟花之地,妈妈却也花重金调教我,琴棋书画,自不必提,不怕姑娘笑话,风尘女子招引客人的招数,倾城亦不曾少学半样,只可惜倾城用尽浑身懈数,公子却从不为所动,萧姑娘出身不凡,恐怕不知,这些招数中的随便一术,便足可倾倒众生,唯有杨公子例外。”倾城面色微微羞红,有窘迫的失落感。 我心内一叹,倾城之姿,名实相符,足可倾城,加之青楼出身,必有令男子神魂颠倒之术,无奈杨谅却无动于衷,看来这心结已是无药可解,他的伤痛何尝不是摧疼了我的心肠? 见我似有所动,倾城又道: “公子本已绝望,再怎样的失望,也强比眼前,萧姑娘虽心有所属,但您对杨公子,也绝非无情,如何不试上一试?” 我垂首不语,心内却似潮起的海水,汹涌着波涛,澎湃着大浪。 片刻,我心念一转,对着倾城附耳言道: “如此,唯有这样了……” 第88章 夜半托梦 次夜,月光皎皎,洒落雪地,如有一团苍茫的雾气漂浮在空中,直显得雪更白,月更洁。 杨谅又一次烂醉,唤着我的名字沉沉入睡。我则于二更时分,高挽发髻,斜插银簪,着一袭雪白衣衫,虽是普通织物,却因趁了这雪中的月色,而倍觉清逸。 乌黑的发丝里银光流动,脚步也缓缓移至杨谅榻前,撒了几片碎雪在他脸上,果然,他感觉到凉意,面色抽动几下,伸手拂去脸上的雪,就在他双眼似睁似闭时,我冲他展颜一笑,唤道: “小叔。” 杨谅蓦然睁眼,定定看住我,眼珠都不敢眨一下,唯恐眨眼间,我便会消失。 “纤儿?”他神色痴痴,轻声唤道。 我坦然笑道:“不,你应该唤我皇嫂。” 杨谅脸色一变,言道: “难道在梦里,谅也要守着这些规矩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醉意未醒的他,认为他自己在做梦。 “是规矩在什么地方都要守,包括梦里。” 杨谅盯着我,缓缓起身,动作轻柔之极,唯恐动作大了惊飞了这一场“梦”。 “不,国法可以管束谅,却束缚不了谅的梦,纤儿,你比我昨日的梦里更清减了些,莫不是受了皇帝的委屈?” 他是恨杨广的,所以他不再称他皇兄。 “不,这只是梦,我并没有受任何委屈,我是一国之后,普天之下,谁敢给我委屈?”我声音柔和,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杨谅已踱步向我走来,边走边道: “什么国法王规,什么叔嫂之别,纤儿,这只是梦境。” 他伸伸手,欲要握我的手,我却轻轻后退一步,我本身姿轻盈,加之衣衫拖地,这一退之下,仿佛并非用脚移动,而是随风飘渺,杨谅一怔,手停在空中。 “不可,小叔只知是梦境,而我却非梦中人,若你碰我,我必消失不见。”我轻声道。 杨谅果然不敢再上前,只呆在原地道: “是了,每次梦见你时,总也捉不到你,明明你就在眼前,我却总也追逐不上,只能任你来去,我并无其他奢望,只求你这样站着与我说会子话,可好?” 看他这样子小心翼翼的请求,我心中更加难过,稍稍抑制住喉间的哽咽,言道: “好,我正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是么?”杨谅眼中泛起一丝晶亮的光芒,微带几丝兴奋,仿佛我能与他说几句话,便足以令他欢喜万分。 我轻轻点头,仍旧含了微笑言道: “小叔年岁也不小了,其他人如你这般年龄时,已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缘何一直不成家呢?” 杨谅摇头,面上蒙了一层薄愁: “纤儿,你明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摇头,叹道:“不,你所恋慕的,不过是少时的萧语纤罢了,如今的我,却是一国之母,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每日醉酒消愁,不思悔改,只能自添烦恼,且会为我更增忧愁。” 杨谅一惊,问道: “你如何知道我每日醉酒的?” 我轻声一笑,含了一丝冷意,言道: “你再这样下去,何愁全天下不知道?” 杨谅微微皱眉:“可这里是东莱,是天涯海角,谅必不会给纤儿带来任何烦扰,只要纤儿过得好,谅亦绝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但是相思之苦,却由不得我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能承担。总之我现在是废人一个,既不是什么大隋的王爷,更不能为心爱的女子排忧解难。除了喝酒,我再不知该怎样排遣这样的寂寞。” 我正欲劝慰,忽见他双目含泪,怆然道: “纤儿,我竟是这样的孤独!自你大婚之日起,我便是孤独的!” 我一时语结,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他凄迷的眼神,听他喃喃泣诉: “纤儿,你明白么?每日想起你时,我便觉得我从头到脚都是孤独的,整颗心都是空的,那样的寂寞。我把记忆里你所有的样子都画下来,因为想你愈甚,便越觉你离我愈远,唯有画下来,放在身边,我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 我叹息道:“我知道都是因我而误了你,我本已愧疚万分,如今你又这般模样,我虽身在皇宫,却又如何安得下心呢?” 杨谅恍惚一下,言道: “不会的,你不会知道的,这只是我的梦,你远在京城,即便是想起谅,亦绝不会料到我现在的落魄。你会好好的,好好的……” 他现在仍旧过于激动,且步步紧逼,我自知今晚再也无法与之交谈,唯恐露馅,忙抬手将绣帕拂向他的面,绣帕内有倾城给我的香粉,那是一种迷香,嗅者会有片刻的眩晕,然后便能安睡一夜,且并不留下任何痕迹。 据倾城说,青楼女子多以此香防身,否则,清倌哪有那么容易做的? 扶了杨谅上榻,我轻轻掩上房门,回到西间。 “如何?”倾城正在焦急的等待。 我叹了一口气,言道: “不甚顺利,他仍是执迷不悟,明日我接着去,终归能劝醒他。” 倾城面露失望,但仍旧言道: “除了萧姑娘,任谁的言语他都听不进去的,唯有再试了。” 次日,杨谅破天荒的没有喝酒,而是在室内闭门不出,作了一整日的画,这也让我无机可乘,不得再与他“梦中”相见,但心内总是欣喜,若他不再买醉,也算有些进步,不枉我昨夜苦口婆心。 倾城给他送饭时,见她正把我一袭白衣的模样画了出来,挂在榻前的墙上,草草用了几口饭,便早早安歇,那样子,像是只等梦来,与我相见。 但他未醉,我若现身,必会被他识破,于是一夜无话,辗转至天亮,思虑颇多,倾城眉目之间亦隐隐有了喜色,只道: “萧姑娘若能说些励志之语,叫他不要再沉迷酒中,哪怕每日里能如村夫一般耕种,亦强比如此潦倒。” 我淡然一笑,嘴角含了揶揄,言道: “我长你两岁,你便叫我姐姐吧。若日后杨谅真的沦为村夫,耕田捕鱼,或打猎为生,倾城是否会嫌弃他野俗呢?” 倾城抿了抿唇,神色微正,言道: “倾城岂是贪慕虚荣之人?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唯有得一心人,才是人生首要之事,公子若做村夫耕种,我便做农妇纺织,两个俗人倒是谁也不必嫌弃谁。” 我心下感动,为倾城的决心与深情折服,笑道: “东莱的村夫农妇何其有幸?居然出了这么一对举世无双的人儿。我瞧着你二人也不必劳作了,只往那外面走一走,保准可以沉鱼落雁,只捡了回来便是,说不定还可以因此富甲一方。东莱的乡民就靠着捡你们的鱼儿与雁儿过活了。” 倾城面色微红,更是人比花娇,咯咯笑道: “萧姐姐真会打趣人,可见平日里拣得雁太多了——不,以萧姐姐的仙姿,何止是雁,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会看得掉下来。” 正说笑间,天已大亮,听到东间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二人连忙噤声。 倾城穿戴整齐,走出去,柔声问道: “公子睡得可好?” 杨谅面色落寞,微微皱眉,答非所问: “笑姑娘前日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过别的人?比如说——呃,说话的声音?” 倾城自然明白杨谅所指,遂故作诧异的看着杨谅,又假装思索一会,言道: “不曾,这里荒山野岭的,又是夜里,除了你我,加上院子里的临风,哪里还会有别的人?公子许是做梦了吧。” 我暗赞倾城掩饰得好,杨谅果然没有起疑心,只是更有些失魂落魄,苦笑一声,喃喃自语: “是啊,这是东莱,荒山野地,纤儿在京城,又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幻觉,又是幻觉……” 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抬脚走了出去。 倾城神色哀怨,痛惜道: “才好了一天,看他这样子,倒更加憔悴了,萧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咬咬唇,蹙眉道: “走一步算一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叫他走出魔障,也是没那么快的。” 当夜,杨谅再次大醉而归,我又如法炮制,再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纤儿,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这是梦里,要不然我清醒时,怎总不见你现身呢?”杨谅眼神热切,仿佛对烈酒烧心的痛楚一点都不在乎,只要我能出现,他宁愿喝更多的烈酒,只为换取这片刻的相见。 “如果你再这般伤害自己,这一次会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你的梦里。”我略带些警告的意味言道。 见我面色凝重,杨谅忙收敛神色,只定定看着我,唯恐我又会无端消失,言道: “谅若不醉,则难以安睡,纤儿,前夜你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却没记清楚,一觉醒来,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有你的气息,却又记不起你说了些什么。” 我暗叹,前夜他心情过于激动,根本没容我说到正题,如今他问起,我正好说出: “我此次入你梦来,只想告诉你一句:与其空守无望情,不如惜取眼前人。你切记,勿忘。” 杨谅一愕,喃喃重复道:“惜取眼前人?我的眼里唯有你一人。” 然后一指墙上的画:“前夜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再醒来,我便觉脑中全都是你的影子,真实得仿若刻在心里,甚至一点都不像是梦。” 我看着杨谅,这个曾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以一军之力几乎颠覆大隋皇权的男子,他骑在马上将一个个敌人斩于马下时,怕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吧? 只可惜,情便如一剂能使人沉沦的毒药,他动了情,所以轻易被杨广骗到,成王败寇,以至堂堂王爷流落民间。 而他如今的憔悴不堪,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想到当初击败杨素大军,占领城池如入无人之境的杨谅呢? “梦终究是梦,总会醒的,你再如此执迷下去,又有何意义呢?”我循循劝道。 杨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幽幽道: “我总也帮不了你,当初还差点累及你的性命,如今困在东莱郡,更是形同废人,活着又有何意义呢?于我而言,生与死,又有何不同?梦就梦吧,我想我不会醒了,也不愿醒了。” 心内如有千只虫蚁,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且又是因我而起,叫我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愧疚? “不,你如今心思已入魔障,而你自己又不愿走出,你若这样死去,岂不负了我当初舍命保你之恩?若知你今日这般不成器,我当初又何必管你?!果然是我错看了人,你不过是一个懦夫,彻底的懦夫!” 我后面的话几乎是吼着出来的,我极少这样愤怒,如今却克制不住自己,对他怒声痛斥: “你有多久未照过镜子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了么?可见你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你不仅枉费了我拼死救你,更辜负了倾城姑娘一片痴心!” 我顿了顿,又含了悲,强自抑住内心的痛楚,激道: “从前的你,在纤儿心中,是英雄,是豪杰,我敬重你,仰慕你,更感激你,而如今,我只觉你与其他纨绔子弟再无半丝不同之处,不过是一样的经不起打击,一样的懦弱,只知逃避罢了!你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博取我的怜悯么?” 不管是否管用,如今唯剩激将一法,尽管他给予我的,一直令我感动不已,但我却不能沦陷于这份感动里,我毕竟是杨广的妻,大隋的国母。 而杨谅,永远是我的小叔。 杨谅怔住,充满诧异的看着我,也许是从未见我动过怒,许久,方深深看着我,含了些许伤意,言道: “我一直都是一个没用的人,纤儿,我配不上你的仰慕。” 看着他含了浅泪的双眸,我的心莫名抽痛,我伤害他了吗?我刚才的话过于激进了么?以至于适得其反,如今倒弄得他更加自卑起来。 “不,谅,我从未这样认为,你只是如今过于堕落,过于沉沦了。若你能如从前一般,我该是多少欣慰,而现在,我心中只有愧疚,深深的愧疚,终究是我害了你。”我已泣不成声。 杨谅因我这一声“谅”而非小叔的呼唤,而显得有些欣喜起来,陡了陡眉,伸便来拂我面上的泪,待他温热的大手触及到我的脸颊时,我才惊觉他现在是在“梦”里,慌张之下,忙推开他的手,手退一步。 他诧异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指上那一滴我的泪,月色穿透窗子,照在上面,清澈透明,仿若晨露。 “纤儿!这是你的泪,我接到你的泪了!我甚至感觉到你脸上的温度,难道这不是梦?你竟是真的来到我的身边了?”他向前一步,欲捉我的手。 我心中陡然害怕,唯恐功亏一篑,慌忙伸向腰间,取出手帕,趁他不备扑向他的面门。 很快,他身子一软,摇摇欲坠,我将其扶至榻上,取了被褥盖好,趁着皎洁的月色,看到他的睫毛长长垂在眼皮上,嘴角微微卷起,竟与杨广的睡相惊人的相似。 轻轻掩门,离开东间。 别了,杨谅,请原谅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你的“梦”里了。 第89章 积郁成疾 杨谅病了。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离去时,杨谅发起了高烧。 昨夜,他差点识破我编织的假梦,待醒来后,便认定真实的看到了我,以至思虑成疾,次日天亮时,便病倒在床,满口胡话。 倾城苦苦哀求我留下,即便不是为了倾城,只看杨谅这般境况,我也无法动身。 临风虽不情不愿,但还是请了一位大夫。 “公子是积郁成疾,并无大碍,老夫开几副药,给公子服下便可。只是要根除其郁气,方能除根,否则此病反复起来,亦会有性命之忧。”大夫言道。 我心中更是乱如麻絮,倾城已哭成了泪人,没日没夜的守着杨谅,我更是不肯独自休息,亦陪在杨谅身边。 “纤儿,不要走,不要走……谅会改的,谅不会再饮酒了……不会再堕落了……”杨谅迷迷糊糊的声音一直响在耳畔,他每唤一声我的名字,我的心便会被揪痛一次。 两日后,杨谅终于安静下来,神志渐渐清晰,我为怕刺激到他,更是不敢现身,躲于西间不肯出门。 只要他好了,我便离开。我一遍遍这样对自己说,整理好的包裹,理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没能忍心离去。 这一日正午,我正独坐西间,对着铜镜发呆,缕缕秀发理了一遍又一遍。 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倾城的,只以为是临风的,待抬头看时,西间的门已被推开,一袭青衫的杨谅正立在门口。 四目相对,他不言,我不语,我心内错愕,而杨谅则是百感交集。 重逢的喜悦与满目的怆然重重叠在一起,他的声音亦走了样,完全不如梦里的他更加淡然: “纤儿,原来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却不肯面对我。” 他这般凄凉的语气,亦是在怨我的狠绝。 仿佛钝刀剜心,更加的痛楚,原来有些事情,是避不过的。 倾城匆匆追来,含了歉意道:“萧姐姐,我终是不忍看着公子受这般苦楚,是我告诉他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杨谅推开欲进门的倾城,“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反锁,任由倾城在门外哭泣,并不理会。 冬日的阳光终究是清冷的,照在房檐上,一滴滴雪融化成的水珠顺着长长悬挂的冰琉璃,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彼时,杨谅正立在窗前,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他的身上,我却看不出丝毫的暖意,他的神情,那样的落寞,浓浓的孤寂仿佛高山云雾一般稀薄。 “你一直都在,却不肯见我,为何?”他的眼角噙着泪,却强忍着不肯溢出,嘴角抿着苦涩的笑,只是双目却是通红的。 “悲莫悲兮生别离,既知将来又要分离,我又何必再给你希望?而如今,想不承受离别的悲伤,亦是不能了。”我看着他,指了指我收拾好的包裹,苦笑无边。 “难道你不知道,我需要有一丝盼头,才能坚持下去么?”他目前的样子比刚才我所想到的要冷静得多。 难道又是我错了?他需要一些盼头,哪怕是一丝虚无飘渺的希望?人若没了盼头,人生就再无意义,我所做的这一切,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只以为这样对他最好,却不想如今伤他更甚。 “你该知道,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我是你的皇嫂。”我心内有些仓惶,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掩饰满面的愧疚。 “皇嫂?”他轻哂一声,“你能从宫中出来,能寻到这里,还能是我的皇嫂么?你只是又要以此为借口,对么?” 我蓦然抬头,盯住他,咬唇道: “是,我就是这般无情,即便是离了宫,即便是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也不愿现身解你之忧!” 杨谅面色一滞,痛楚的神色缓缓漫溢满脸: “是我,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纤儿,你又何苦说的这般直白?” 我心内更痛,思及我与杨谅之间的情感,比亲情更厚,比友情更深,然而较之于男女之情,却终究是差了一截。我分不清,我弄不明,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远不远,近不近,这样的距离何止是杨谅伤心,我自己不也是常常莫名的心痛么? “既然你已醒悟,就该明白我对你从来没有一丝情意,你我本是叔嫂,至多算是少时玩伴,便如丽君,便如阿及,都是一样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言道。 仿佛我每说一个字,他的心便会被一根无形的针深深刺痛一次,待我说完,他的面色有少许的扭曲,不过很快便缓和下来,言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自从你当着母后的面拒绝了我,我便知道你的心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过,只是我一次次骗自己,我以为你是因为和亲的约束,因为对母后的遵从,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爱上只有一面之缘的杨广,而我才是日日与你相守的人,只可惜,我错了,大错特错!” 杨谅仰面,几滴泪珠终是忍不住,滚了出来,他微微侧身,用手拂去,但我仍旧看得真切。 不,我绝不可以心软,再不能给他半分关切,要断,就彻底了断吧,只有让他对我死了心,他才会少受些相思折磨。 “对,我爱着杨广,无论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普通百姓,打从第一眼起,他就走进了我心里。如今,历经重重磨难,即便他一次又一次的伤我,不在乎我,弃我如敝屐,我仍旧无法将他从我心中抹去。” 泪珠便如房檐上的融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打碎,又溅起。 杨广——他始终是我心中的痛。 我甚至不知道,我方才的一番话,是故意说给杨谅听的,还是真就存于心间的。 “原来如此。”杨谅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仿佛那丛中的萤火,渐飞渐远,那一点光线渐渐消失,他的双眸亦再无一丝神采。 我不忍再看,只觉心头痛楚无比,但愿这一次,他能清醒的认清我二人的关系,再不要做傻事。 “你这样的苦,只因对他难以忘情,而他却不知惜福,纤儿,我好恨,我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对待你,却束手无策,帮不上分毫!”他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五官皱在一起。 苍天弄人,我为他,心碎成万片,而杨谅,为我苦至这般。 “倾城何尝不是如此,她对你,更胜你对我,而你,你珍惜了么?”我答应过倾城,一定助她与杨谅结百年之好,虽然我未必劝得动杨谅,但我会努力一试。毕竟,这于杨谅,也是一件好事,珍惜眼前人,才是上上之选。 “倾城?”杨谅眉头微皱,眼神迷茫,随后露出一丝歉疚,“纤儿,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其他女子。” “那是因为你封闭了自己,沉沦在自己的枷锁里。” 我走过去,伸手打开窗子,一阵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些冷,却更能令人清醒。 抬头看阳光照射下的山坡,斑斑未融的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遥遥看去,山上的土黄早已不在,整座山都笼罩在这样晶莹的光芒里。 “你看,那山坡上的雪,美么?” 杨谅不明所以,愕了一愕,回道: “山为骨,雪似肤,光若魂,自是美不胜收。” 我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我极力保持眸中的清澈与恬淡,一指另一边: “你再看那边,山峰相连,绵绵长长,较之方才之景,如何?” 杨谅迷惑不解,却据实回答: “山峰连绵起伏,银装素裹,又有蓝天为幕,更觉通澈,如此荒山野地,景致却是绝妙。” 我点点头,对杨谅言道: “对极,赏景便如观人,你若每日只看此一处,便会以为这是最美的风景,而不肯移开视线。却不知只要稍稍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些,便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致,或许会看到比你眼前更美的风景。” 我多想抹去他眼中的迷茫,让他更清楚的面对现实,不要再沉迷在他为自己束缚的枷锁里。 我就这样看着他,而他却盯着天边的绝美景致默默不语。 许久,他收回目光,目中的疑惑已无,他不是愚笨之人,自然明白我的心思。 “纤儿,难为你了。这些日子,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太多的烦扰?我总想你能过得好些,如今见你费尽心思苦苦劝慰我,而我却如此任性,倒觉拖累了你。” 他的言语之中含了些感动,完全不似方才的怨责。 我心内一阵轻松,只觉大石落地,他的沉迷,是我背负的最大的愧疚,而如今见他稍有醒悟之色,我自然十分欢喜,眸中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既知我辛苦,就该知道我想看到的是以前的杨谅,那个朝气蓬勃,画与箫都精到极致的杨谅,而不是一个醉鬼。” 第90章 前路茫茫 杨谅眉峰微颤,几步踱至铜镜前,深深打量几眼,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落魄,面上渐渐聚集了几丝肃然: “纤儿,若你肯留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的。”他又看了看我整理好的包裹,道,“不要让我们刚刚见面就分离好么?给我一段时间适应。” “唉。”我轻叹一口气,“此处终非久留之地,我迟早是要走的。” 杨谅迟疑了一下,问道: “我尚不明白,你是如何出得宫的?皇后微服出宫,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啊,除非——除非是杨广废了你的后位,可是为什么呢?” 我摇头:“不,他没有废我,即便是废后,也从无出宫的道理,他只是软禁了我,深宫寒潭,步步艰险,如履薄冰,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杨谅面色一震:“这么说,你是偷着出来的?莫非你还要再回去?” 我诧异,随即回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只是出来透透气,透完气可不是还要回去了么?莫非我潜意识里还想着回宫? 不,不,我绝不会再回去了,回去,便是自投罗网,既然要回去,我又何必费这般力气出宫呢? “我是偷逃的,但绝不愿再回去。” 杨谅放松一口气,面目缓和下来: “既不回宫,南梁自然也不能回的,若被杨广发现,恐怕首先会派人去南梁寻,只有谅这里,虽是穷乡僻壤,却是最不易被人寻着,你何不在此长住?” 我眉头一皱,杨谅忙又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此长住,但谅绝不会给你增添烦恼,你只安心住下,我并无奢求,只要每日能看到你,便足矣。” 我摇头:“不,杨广向来多疑,当初你我传书被他捉到,在地牢中他又偷听到你我之间的谈话,如果发现我不在宫中,恐怕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你这里。” 杨谅急忙摆手: “你放心,谅已是这副样子,难道还会怕连累么?” 他的眼神那样急切,急急表明他的心思,哪怕能多与我相处一日,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欣喜,我自然也明白他不担心被连累,但我却绝不能再连累他。 更何况,这样每日相处,只怕将来分离更难。 我缓缓摆手,敛神道: “我知道你不惧连累,可是我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找到我。皇后私自出宫,这是多大的罪名?纵然他不敢昭然天下,只是秘密寻找,怕寻到后你我都难活命,这关乎他的脸面,更是大隋的脸面。我出宫,已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杨谅面色一沉,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心疼道: “可是纤儿,你孤身一人,该去哪里呢?若是你肯,不在此东莱也罢,天涯海角,我只追随于你便是。” 见他如此坚决,我心内亦是酸楚,前路茫茫,我该归往何处? “此事以后再议吧,我答应你暂住几日便是,开门吧,倾城还在外面。” 杨谅面露欣喜,因为我的留下,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让我想起那个背我到聚桃苑的少年。 倾城怔立在门口,见杨谅出来,只看一眼,便已了然,随后欣喜的握住我的手,言道: “萧姐姐,你肯留下了,是么?” 我点头,轻轻笑道: “杨公子大病初愈,方才又与我长谈半日,怕是早就饿空了腹,你可备了饭菜?” 杨谅听我如此一说,忙夸张的捂了肚子,叫道: “纤儿这一提醒,我这里倒真是前胸贴后背了,有劳倾城姑娘了。” 自来东莱,倾城从未见杨谅有过笑容,此刻见他清爽之极,不由喜极而泣,抹着眼泪笑道: “早就备好了。” 四人围坐,于这寒冷的冬日里边吃边谈,临风依旧与杨谅针锋相对,杨谅却并不以为意,唯有倾城,总是失神的盯着杨谅,令我心内生出无限感慨,痴情之人总会为情所伤,而我,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可以让杨谅接受倾城。 如此闲闲过得几日,冰雪开融,虽是冬令季节,却因海边气候温湿,竟有些微的暖意。 杨谅这几日精神抖擞,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更添了沉稳。时而与临风切磋武艺,临风毕竟年纪青,而杨谅曾经是历经数战的将军,相比之下,总是临风处于下风。 但他不肯服输,每日倒也刻苦练习,虽仍住茅屋,仍是对杨谅冷嘲热讽,但面上,却对杨谅渐渐起了敬意。 日子浅浅滑过,不觉便已至冬至。 而我,却仍旧不知该怎样开口说离去,每日里杨谅与我谈话时,总会避过这个话题,并且对我百般照顾,让我无从开口。 我自然晓得他在想尽办法留住我,而我,确实也没有好的去处,只好这样拖着。 这一日,天气晴好,临风兴致勃勃的说要去看海: “我在内陆长大,第一次离海这么近,自然要去瞧瞧的,若是能捉几只海贝等物,将来回了京城,也好留作念想。倾城,你陪我一起去吧?” 临风如孩子一般絮叨了一个早上,倾城无奈,只拿眼瞟杨谅。 我知道,杨谅若是不去,倾城必不会去的,这样倒扫了临风的兴致。 而杨谅,我看他一眼,他对海并无甚么兴趣,他只要与我在一起,如果我不去,他也不会去的。 想了想,我也对茫茫无尽的大海有些向往,于是接道: “这些日子刚好冰雪消融,路也好走了,我与临风一样,也想去看看海呢,只不知临风大侠可否也带了小女子一起去呢?” 临风正担忧的看着倾城,唯恐她不去,见我如此说,言道: “萧姐姐要去,我与倾城自然是无不欢喜的。” 倾城见状,也只好点头,她心中亦明白,我去了,杨谅也必会跟去。 于是,一行四人,带了些干粮,便往海边而去。 一路行来,虽处处是枯黄的树木与草丛,像是万物都停止了生长,但雪融后的温湿泥土里,却微微有难以察觉的嫩芽,像是在积蓄着力量,只待春日来临,便蓬勃生长。 这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季节。 由于我与倾城是弱质女流,比不得杨谅与临风有轻功在身,所以且走且停,临风虽急,却也不得不等着我们,直至午时,才到了海边。临风惊呼一声,便朝着海滩冲去,而我与倾城,则累得气喘吁吁,寻了一处干净的青石,坐下歇息。 一阵凛冽的海风吹来,我忙将棉衣裹紧,倾城也是与我一般,待喘息稍定,我们也朝着海滩走去。 唯有杨谅,远远的在与几个渔民说话,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但早已被美丽的大海征服,所以也并未在意。 虽如此严寒,但海水并未如我想像一般结冰,依旧是层层海浪袭向海面,白色的泡沫在在冬日的暖阳下,闪着熠熠的白光,卷至海滩,瞬间便又回归大海,只留下一片波光潋滟,心中忽的就生起一股豪迈之感。 如此玩耍半日,一行四人尽兴而归,倾城小脸被海风吹得通红,但依旧兴奋的言道: “没想到冬天的海也这般美丽,东莱哪里是苦寒之地了,依我看该是人间仙境。” 言毕,还瞟了杨谅一眼。 “总算是开了眼了,将来回到京城,也有念想了。”临风捡了许多螺贝,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我们三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得累了,唯有杨谅,一路之上,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我只当他又是在想些劝我留下的话,也就没敢深问。 因白日累极,当晚睡得极沉,直至日上三竿,我方醒来,最近总是这般嗜睡。 而倾城,早已起床备了早饭,见我醒来,言道: “杨公子一早便出去了,不知所为何事?萧姐姐可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正疑惑间,杨谅回来了,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有了什么喜事一般,一进门,便笑道: “我昨日在海滩听到一件趣闻,今日便又去那个小渔村打听了一番,你们可想听我说说?” 倾城微嗔一眼,言道: “公子何须卖关子,咱们在这里终日无趣,有了趣事还不快些道来,也叫我与萧姐姐乐一乐。” 杨谅看着我,眉目之间尽是笑意,我心内大惑不解,莫非这趣闻还会与我有关?不太可能啊? “我饿了,先让我填饱肚子再细细说与你们。”杨谅果然卖起了关子。 一时饭毕,我与倾城等着杨谅说趣闻,一向与杨谅不和的临风居然也站在门口不肯走,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杨谅微微一笑,看了看我,言道: “昨日在海滩上听到几个渔民谈话,我便凑过去问了一问,他们说是半年前他们村里有艘渔船,打渔未归,村民都以为是遭了大浪或者海盗,恐怕凶多吉少,为此,那些渔民的亲人还给他们造了衣冠冢。” 我们正听得聚精会神,临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不屑道: “海上打渔,翻船的事多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嘴上如此说,他却不肯离去,想来只是嘴硬,心内却是好奇的,毕竟杨谅的神色与往常大不相同。 杨谅也不理会他,又道: “本来这事已过去半年,是没什么好稀奇的,哪知,前日那一船渔民竟然回来了,而且毫发无伤,事隔半年,他们安然无恙回来,四周村民都在纷纷议论此事,说是海神娘娘显灵,我却有些不信。 于是我今早便去找了那船上的人,据他们所说,是遭遇了大风,把他们刮到了一个仙岛上,岛上居然有好些个村落,那里的村民还热情的接待了他们,直到他们重新打造了一艘船,才回来。” 杨谅言毕,面上仍有止不住的兴奋。 倾城道:“果然是奇闻,我竟不知海里也能住人?那海上的岛屿就不怕潮涨时,被海水淹了么?” 我心内也觉得甚奇,只是世间奇事多了,这种事原也算不得什么,却不知为何一向对外事漠不关心的杨谅这般高兴。 “这个我也问了,那渔民说,岛子很大,怕也抵得上东莱郡了,而且那里的村民已在那生活了上百年,也从未淹过。”杨谅言道。 临风听了,面色有些神往,毕竟在那样遥无边际的海洋里,居然还有人类生存,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我定定看住杨谅,他的神色之中隐藏着一丝欣喜,却又有些担忧,仿佛也对那海中小岛心生向往,若我猜得没错,他是很想到那岛上去,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些渔民可曾记得返回的路?若有机会,去仙岛一游倒也不失一件快事!”临风开口道,他向来玩心甚重,听到有这么好玩的地方,自然想去看看。 杨谅眉毛一抬,看着临风,十分赞同: “我正是这个意思,不知纤儿与倾城姑娘意下如何?” 倾城看了看我,言道:“公子去哪,倾城必跟随,若真有这等妙处,萧姐姐也一定愿意去的吧?” 我看看杨谅,不置可否,心内总有隐隐的放不下。 第91章 劝结良缘 倾城与临风不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不明白我的苦衷,所以今日一整天都在劝我一起去仙岛。 当晚,杨谅避开临风与倾城,独自与我静立在小院外。 月光洒下来,他的脸上有一层朦胧的光泽,带着殷殷的期望,言道: “纤儿,不要走了,我们一起去仙岛,好么?” 他伸出手,欲要捉我的手,被我不着痕迹的躲开,他这副样子,明显还对我抱有希望,我不能再让他这般沉迷下去。 我宁愿他恨我,也不愿他被无望的感情枷锁套牢,或许他以为,只要我们朝夕相处,终有一日我会被他感动,但我心中,却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要他彻底丢下这些执着的念头。 “我说过,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杨谅面上一悲,却很快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担心被杨广发现连累到我,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个孤身女子,能到哪里去?难道你想被他抓回宫么?” 杨谅说得对,我一直没走,是因为我没有去处,天下之大,可怜我竟无容身之处,谁叫我的夫君是天子呢? 心念一动,或许仙岛真是一个好的去处。 杨谅见我面色有动,忙道:“仙岛在海中,人迹罕至,此次若非凑巧,恐怕还无人能找到那里,我们若能隐居仙岛,虽日子清苦些,但终可安度一生,强比在大隋担心受怕的好。” 远离尘世,远离繁嚣,做个世外之人,这大概也是仙岛得名的原因吧。 “可是,我终究是不方便,我以何身份在你身边呢?”我直直盯着他问。 他张了张嘴,但见我目光凌厉,没说出口,只道: “我知道你心中有杨广,不会做我的妻子,我再不奢望便是,我们是朋友,是兄妹,不也很好么?” 我摇头:“不妥。你终究未成家,我跟着你算什么事?若叫我与你们同行,也不是不可——”我故意把话说了一半,卖了关子,此事我想了一整天,也料到杨谅必会劝我去仙岛,但对他是否会答应我的条件,却没有把握。 杨谅面上果然一喜,言道:“这样说来,纤儿是答应了?” 我转过脸,盯着他满面的欣喜,一字一句道: “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会跟你们同去。” 杨谅更加欢喜,搓了搓手,笑着答应: “只要纤儿不离开谅,莫说一个条件,十个百个也无妨。” 我微微敛神,无比郑重的言道: “你要娶倾城为妻。” 这句话是我思虑了很久的,一直想告诉杨谅,只可惜一直不得机会说出口。 倾城对杨谅可谓是痴情不移,那样的女子,不该忍受如此相对却相思的苦楚。 我也曾想过,杨谅一定会反对,但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杨谅与倾城各自孤身终老。 杨谅从未娶亲,当初先帝也曾给他指下一门亲事,只是他誓死不从命,即便是独孤太后,也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我常想,日久生情,倾城又对杨谅爱得这样深,终有一日,他会得到感化。 杨谅没有我想像中的发怒,我以为他会断然拒绝,那样我便会与他僵持,直至他屈服。 “为何?我知道我不能娶你为妻,这已是谅终生之憾事,又何苦再搭上倾城的一生?” 我想此刻我的脸上,一定充满了尴尬与难堪,我是杨谅难以放下的心上人,此刻却站在这里跟他谈条件,做红媒。 我怔了一会儿,艰难张口,说出一个连我自己也无法信服的理由: “你已经误了倾城一生,为何不能给她一个名份?她是个与你一般认死理的姑娘,当然,作为你的皇嫂,我也有责任做这件事,母后当年至死都牵挂着你的婚事。” 杨谅盯着我,嘴唇抖动几下,在月光下失去了血色,冷声笑道; “呵,好个皇嫂!难道你也要与母后一般告诫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好一个认死理的姑娘,既然你知道她与我一般认死理,那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来成全我呢?” 我自知在这件事我是不占理的,他与倾城之间的这张纸也不该由我来捅破,我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却是这里唯一的人选。而如今,我只能艰难的说下去: “你与她不同,我是有夫之妇,且我的夫君是你的兄长,更是大隋的皇帝,你听说过皇后改嫁么?而倾城不同,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一样的人儿,虽然你还有一些偏执的念头,但终归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我要做得狠绝一些,更狠一些,让他恨我吧,只要能让他接受现实,面对现实。 不断了他的念想,我又如何与之朝夕相对? 杨谅唇边挂着嘲讽的笑意,逼视着我的眼眸,字字如针,刺痛我的心: “我不敢奢求能娶你为妻,相伴终老,只求能时时看见你,便觉欣慰。可你骗我答应你的条件,原来竟是这般安排,是不是若我不能从命,你便会独自离开东莱呢?你这么做,到底什么目的?” 他的眼神那样的质疑,仿佛我不是在牵红线,反而是在棒打鸳鸯一般。我双手在袖中握紧,长长的指甲刺在手心,痛至全身,我以此痛压制内心的酸楚,狠心点头。 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我低着头,强抑着情绪,心内却如有千万个声音在呼唤:不,我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我只是想让他认清现实,相处之间也好更坦然些罢了。 我毕竟是杨广的皇后,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皇嫂,即便从我出宫那一刻起,这层身份就可以视同虚无,但我心内,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个鸿沟便是杨广。 “你哭了?”杨谅扶住我的肩,看到我眸中团团打转的泪水,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纤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顶撞你,你不要哭,好么?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刚才已经答应过你的话,绝不反悔。” 杨谅一手帮我抹了眼中的泪,一边劝慰,曾经带兵打仗,斩无数敌军于马下的将军,此刻面对我的哭泣却手忙脚乱起来,仿佛我的泪才是他无法克服的敌人。 我的目的已达到,我没想到我的几滴泪便换来杨谅的回心转意,如此,我倒省了好些唇舌,只是心里,却开心不起来,总觉有什么物什堵在心间,闷闷的难受,眼泪越发的多了起来,如断线之珠: “你可以不必勉强的。”我忍着抽噎,言道。 “不,纤儿,谅一言既出,绝不反悔,我说过,为了你,我做什么都肯的。”杨谅关切的看着我,眸子那样明澈,却明明写满了不舍与酸楚。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奇怪,我明明应该高兴的,可是心里为何无端的充满了悲哀呢?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倾城,你们成亲之后,我便以倾城结拜姐姐的身份与你们一同前往仙岛定居。”我已经想好了,要想躲开杨广,也唯有去仙岛。 却不知为何,一想到离开这片土地,永世再不回来,心内莫名的一悸,眼神不由得朝西方望去,虽然除了一片阴黑的山影树影,我什么也看不到,但那个方向,是大兴的方向。在那座金雕玉砌的皇宫里,有我的一双儿女…… 施施然转身,假作一身轻松,我往小院走去,不再回头,但我却知道,杨谅在月光下站着没动,随他吧,他也该静静心了。 刚刚进来,却看到倾城正怔立在门口,满脸的泪水。 “你?”我惊讶,莫非我刚才与杨谅的谈话,她全听到了不成? 倾城点头,泣道: “萧姐姐,我都听到了,你不该这样为难他的,他太苦了,明明自己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却要娶他人为妻,这样对他太残忍了。” 倾城泣不成声,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应该才是最苦的那个。 “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拯救,唯有此,他才会清醒。倾城,放心,他一定会是个好丈夫,你这样的女子,我见犹怜,终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心思。”我微微闭眼,不看倾城,言道。 “不!萧姐姐,你不会明白的,这种清醒更会令人痛苦不堪,你不该这样的,萧姐姐。”倾城哭得梨花带雨,双眸红肿,像是已经哭了许久。 “可是,我的好妹妹,我若是不这么做,你怎么办?你就这样一辈子在这耗着青春,直至终老么?”我心疼的捧起倾城的小脸,用帕子抹去她的泪,然而我刚刚抹去,便又有更多新的泪水涌出。 “萧姐姐,我与杨公子一样,只要每日里能看到他便知足了,萧姐姐,为何我总觉得,现在最不清醒的人是你呢?”倾城泪眼婆娑,看着我,带着丝丝疑色。 不,我怎么会不清醒?我是四人之中最清醒的一个。倾城不过是不知道我的身份罢了。 不,我怎么会不清醒?我是四人之中最清醒的一个。倾城不过是不知道我的身份罢了。 我下意识的拒绝倾城这句话,缓和一下心气,淡淡道: “倾城,时日不多,回去准备嫁衣吧。” 言毕,我不再看她,转身朝西间走去。 倾城没有随我进来,而是朝院外的杨谅走去,我隔着窗户,只能隐约看到倾城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甚清,只知两人交谈许久,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杨谅方随了倾城一起回屋,且两人神情之上并看不出什么。 心内略略安慰,或者杨谅转变了心意,毕竟倾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子。 次日,杨谅得知三日后那艘船将再次前往仙岛,送一些岛上没有的物资过去,一来感谢当地村民的收留与招待,二来也是有许多青年男子出于好奇之心,准备过去一看究竟。 由于距陆地甚远,船主收的船资也为数不少,好在我身上带了许多银票,并不犯难。 只是,行期将至,我却要先把倾城与杨谅的婚事先办了,以免夜长梦多,待我去了仙岛,再悔之不及。 于是,我与倾城急急准备嫁衣,准备在开船的前一日作为二人的婚期。 “倾城,婚事这样仓促,委屈你了。”我道。 倾城微笑摇头:“倾城从不在意这些虚礼,只要能追随杨公子身边便可。” 多懂事的姑娘,我心内叹一声,杨谅得妻如此,该是大幸。 临风在得知二人要成亲的消息后,一气之下,负气离走,不再与我们住在一起,而是住去了客栈,但我也探听到,他对仙岛之事甚是好奇,也付了船资,将与我们同行。 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在江湖奔走多年,料他也能照顾自己,于是我们也未多管,只任由他去。 转眼已至婚期,虽是明日将永远离开这里,我们仍旧把新房装扮一新,倾城连夜为杨谅缝制了婚服,我也亲手为倾城做了一件嫁衣。 就这样,没有父母,没有宾朋,甚至连炮仗也没有,两人便在我的主持下拜了天地。 好在新房内处处洋溢着喜气,也不至于过度凄凉。 第92章 永别大隋 当夜,我独自一人睡在西间,想到明日将永离故土,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心内苦一时,悲一时,却因这大喜的日子,不宜落泪,只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次日晨起,收拾行装,看到杨谅脸上有些发暗,像是一夜未睡,而倾城虽略施脂粉,仍是未能掩其倦意。心内虽疑,但想到昨日他们才成婚,今日便要远行,也未太过留心。 他们已是夫妻,而我的身份是他们的姐姐,如此一来,我倒觉心内轻松多了,只是一路之上,三人都是闷闷的。 到了码头,人声嘈杂,远行的,送别的,嘱咐的,哭泣的,总之,乱成一团。 其间,我也看到了临风的身影,只是他却假作未见。 好不容易捱到了午后,天气晴朗,虽是冬天,却透着丝丝暖意,仿佛春天已近。 登船离开,是一艘极宽绰的船,共有上下两层,我们三人在上层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虽然很小,但因此行人数众多,也只好将就了。 房间内有两张小小的临时搭建的床,杨谅看了一眼,并未言语,便在地上搭起一个简易地铺。 我问过船主,此行至少需要半月方能到达仙岛,我们这都是头一次乘船行这么远,虽新奇,但心内总是有些惧意。 站在船头,看着一浪接一浪的海水冲击着海岸,再遥遥望向大陆,却见码头上的人影已渐渐模糊成一个个小黑点,心中顿生悲凉。 远山近水,天涯海角,从此分离,明明从出宫那一日起,我便抱定了不再回去的决心,为何到了真正要离去的时候,心头竟是这样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的从心头切去,甚至比生昭儿时所忍受的肉体之痛还要重上几分。 “阿谅,你会想念大隋么?”我凄声问道,如今,我已是倾城的结拜姐姐,而杨谅,是我弟弟,我便以阿谅称呼他,可是他始终不肯叫我姐姐。 “不,这里已无我留恋的地方。”杨谅双目脉脉看着我,言道。 他这样的眼神,唉,我还是不太放心,倾城正在打理房间,我借口道: “船头风大,我进去了。” 船方行得一日,我便觉头晕目眩,腹内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纤儿怎晕船晕得这般厉害?”杨谅急得团团转,但此处不是陆上,寻不着大夫,唯有吃些来时带的专治晕船的药物。 可是仿佛所有的药物都失了效,我仍是卧床不起,吃什么便吐什么,几乎苦胆汁都吐了出来。不吃东西也不行,腹内又饿得慌,更加难受。 待到第三日,我躺在床上,便如生了大病一般,倾城啜泣不止: “姐姐面色这般苍白,再不吃些东西,恐怕支持不住。” 然后便有苦涩的汤水一勺一勺往我嘴里喂,并非汤苦,而是我的唇舌都是涩的罢了。 挨了几日,稍有好转,除了总有呕意外,倒也能吃能睡了。倾城与杨谅轮流照顾我,已熬得双目通红,加之倾城也有些晕船,是以脸色更加苍白。 “阿谅,倾城这样子怕是不行,你弄碗汤来给她吃些。”我心疼的看着倾城煞白的小脸,都是被我拖累的。 “姐姐,不用了,公子也累了。”倾城声音虚弱,言道。 杨谅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出了门,回来端了两碗清粥,我示意杨谅不要管我,去扶一把倾城,但他却未有表示,反而独自出了门,说是出去透透气。 这些日子,一直有一种感觉,杨谅与倾城之间丝毫没有夫妻应有的亲密,起初我以为二人新婚,又是当着我的面,比较羞涩,但几日下来,总觉有些不妥。 杨谅照顾我时仿佛理所当然,并无拘谨,面对倾城时,反而有些疏离。 如今在船上,人多口杂,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想着到了仙岛后,再劝导他们小夫妻。 这一日,天气晴好,风平浪静,我身体已无大碍,特意出了门,来到船头看风景,把杨谅与倾城二人单独留在房间内,想给他们多一些独处的时间。 船缓缓前行,我看到船主郑二伯在下层与人谈天,便走了下去。为出行方便,我与倾城各自在脸上抹了些锅灰,衣服也穿得破旧,这样一来,我们便如普通村姑一般,并不惹眼。 第93章 遭遇海盗 一望无际的汪洋,远处的天与海合为一体,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的光芒,除了咸咸的海风吹来时,会有些寒意,倒不失为一幅最美丽的画卷。 “郑二伯,如今行了多远了,还要几天才能到达?”我客气了一声,问道。 郑二伯是个极和善的中年人,留着长长的胡须,皮肤黝黑,身体壮实,在船上极受那些青年男子的尊敬。见我问话,朗声笑道: “姑娘晕船好些了么?才走了三分之一,顺利的话,可能还要十天左右。” 我晕船在床时,郑二伯也曾好心帮着杨谅给我们弄吃弄喝,所以我对他颇有好感,便与他聊起仙岛的一些情况。 正闲聊间,忽听得船上一青年男子喊道: “郑二伯,您快看,那边来了两艘大船!”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艘与我们的船大小差不多的船向我们冲来。 说是冲,是因为这两艘船的速度极快,显然是经过特别改良的,是我们这艘船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的。这也正常,我们这艘船本是打渔用的,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 我正诧异这两艘船的来历,微一回头,看到郑二伯面色大变,大声吩咐道: “快,全都下去划船,那两艘船来者不善,恐怕是海盗!” 一听是海盗,众人大惊,忙不迭的跳到底下去拿桨,我一时慌了神,问道: “这里经常会有海盗出没么?” “不,这是最近才有的一伙海盗,以往是没有的,我只听别人说起过,今天却是头一遭遇到。姑娘快些上去,我们要加快速度了!”郑二伯说完之后,便跳下去指挥众人划船。 原本缓缓前行,稳稳当当的船此刻却因为速度的加快而摇晃起来,我刚刚上了两阶木梯,便觉一阵头晕,无法再往上去,只好拼命抓住护拦,以保持身体平衡。 尽管我们的船已开到了最快的速度,却仍旧被海盗的船追了上来,片刻之间,十几名彪形大汉便跳上船来,个个手握大刀,面目狰狞,仿佛饿了许久的饿汉看到了肥肉一般,个个目露凶光。 郑二伯惊得脸色煞白,却仍旧沉住气上前一揖: “各位好汉,我们只是捕鱼的,未准备银两孝敬各位好汉爷,请好汉爷放过我们,下次必备厚礼来谢!” “哈哈……”几名海盗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老头你听着,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所有的钱财全部交出来,否则爷们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临风不知何时跳到了下面来,见对方不过区区十几人,嗤笑道: “大胆毛贼!敢饶了本大侠的好梦,先吃我一剑!” 言毕,长剑挥出,唰唰两声,海盗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有两名人头落地,尸体掉进大海,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海水。 船上多为青年男子,见临风轻而易举便杀死了两名海盗,不由得斗志大增,纷纷抡了桨出来与海盗厮杀。 但他们大多是渔民,没有练过武功,与凶悍的海盗相比,实在是差距太大,而海盗们似乎已经惊觉到船上有高手,也不敢怠慢,全都警惕起来,其中一人长哨一吹,两艘贼船上便冲出了数以百计更加凶猛的海盗。 这一下,连临风也傻了眼,没想到竟然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海盗,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到底对方人手众多,且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一时间并不能制服对方,反而有不少渔民丧生在海盗刀下。 局面一度混乱起来,郑二伯眼见无法阻止,也只好加入战斗,杨谅与倾城也被厮杀声惊醒,倾城被眼前的惨象吓得呆立不动,杨谅提了剑便冲了下来。 海水已被染得血红,到处是头颅与残肢,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加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 一名海盗朝我冲来,见我是女子,色心大起,便收起长刀,上来便拉,还满口淫词。 我挣脱不过,惊呼一声,恰好杨谅冲来,一剑便刺中海盗面门,杨谅顾不得拉我上去,便冲下去与海盗们缠斗,护住我所在的木梯,不让海盗冲过来。 我一步一步向上爬,满心充满恐惧,因事发突然,我几乎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 最后是倾城把我拉了上去,我二人躲于房间内,不敢出来。 过了片刻,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上来,紧接着我们的房门便被踹开,两名海盗看到瑟缩在墙角的我与倾城,目中亮光一闪,哈哈笑道: “这里有两个美人,快抢了回去献给大王做压寨夫人!” 两人大笑着步步逼来,我与倾城自知躲不过,忙大喊救命,希望杨谅或者临风听到能赶过来救助。 眼见得两人就要来到我们面前,并伸出手来要捉我们,却突然“扑,扑”两声栽倒在地,是杨谅与临风同时赶到,一人一个,将两名海盗从背后刺死。 “纤儿,倾城,郑二伯在下面的船舱里放了一条小船,你们快随我下去!”杨谅言道。 船上船下仍是一片厮杀声,拿着大刀的强盗,抡着桨板的渔民,处处都是鲜血横飞,整片海水都被染成暗红色,我与倾城惊恐不已,战战兢兢的跟在杨谅身后,往下面走去。 杨谅在前抵挡,临风在后面断后,护着我与倾城,此刻,倒是杨谅与临风配合最默契的一次。 眼见得海盗越聚越多,郑二伯的小船虽然已放下水,却被海盗冲过来抢,临风上前,几下杀死两个抢船的海盗,却有更多的海盗冲了过来,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见人便砍,尤其是临风与杨谅武功高强,更是有几十人专门围攻过来,场面一片混乱。 “纤儿,快,你们两个快快上船!”杨谅一语言毕,将我二人推向小船,一个踉跄,我与倾城向小船倒去,正好被郑二伯接住。 此次出行,船上共有四名女子,另两名女子显然也是打渔的,均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已经躲在了小船上,正战战兢兢的举着桨板,准备随时划船离开。 郑二伯与一名少年正在解缰绳,哪料到一个海盗从杨谅的剑下溜了过来,冲过去便砍,解缰绳的少年顿时身首异处,“咚”的一声落入水中,吓得我与倾城均是一声惊呼。 临风听到声音,一个飞跃,冲上小船,长剑一伸,便将那名海盗穿了个透心凉,然后又是“扑通”一声,海盗呼都没来得及呼出来,便跌入了海中。 “临风!你快些护送小船离开,这里有我抵挡!”杨谅朝小船上的临风喊道。 临风本来要回去杀敌,但见我与倾城均倒在船上,吓得面无人色,又怕再有强敌来袭,只好守在小船上,叫郑二伯快些解缰绳。 “一个也别想逃脱!”一个像是海盗头领的人,抡起大捶砸破了大船,顿时有冲天的海水从船底漫出,瞬间便溢满船舱。 大船沉沉下坠,我看到杨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猛然想起杨谅不识水性,若是水再漫溢下去,恐怕大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沉底,所有人都会掉进冰冷的海水里,后果不堪设想。 “杨谅!快些上小船!”我与倾城同时喊出声。 杨谅听到我们喊声,正欲脱身,哪知几个海盗缠了过来,杨谅避闪不及,生生了挨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我的心更是一阵抽痛。 小船的缰绳已经解开,郑二伯已顾不得他人,吼了一声,吩咐小船上的几人迅速划桨,小船便如离弦之箭,飞一般朝另一个方向划去。 “公子!”在我听到这声凄厉尖锐的呼喊时,小船已然划出丈远,而倾城却在开船的瞬间跳上了大船。 她不顾一切的扑向杨谅,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刚才还是吓得面如土色的倾城,此刻却满脸的无畏,快步冲向杨谅。 “倾城!!”这一声呼喊是发自身边的临风,他用尽力气呼喊,满目的血红,然而已经晚了,小船已经开离大船。 “快些把船划回去!”我与临风同时冲郑二伯怒吼。 大船上,鲜血飞溅,海水已涌到了船的上层,眼见就要沉没。 “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们几个也没命了!”郑二伯面上泛紫,忽然悲声痛哭起来。 几个划船的人更是拼尽全力向前划,丝毫顾不得我与临风的呼喊。 “不回去我杀了你!”临风把长剑架在郑二伯的颈间。 郑二伯摇头:“回去也是死,公子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临风双手颤抖,两眼血红,望着渐渐沉没的大船,忽得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他的声音凄厉破碎,仿佛五脏六腑俱被撕裂,喊声震彻长空: “倾城!!!” 长剑滑落,临风跪在小船上,朝着大船放声悲哭,脸上的泪水混着血水滴滴落下,串成一条血红的雨线。 而我,已不能想,不能说,口中只剩下一个字: “不,不……” 小船越开越远,我眼睁睁看着大船沉没,而杨谅与倾城的身影已混入无数个人影之中,然后便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心中大恸,眼泪滴滴落下,从未有过的痛苦的绝望如同一把钝刀将我生生的凌迟,胸中澎湃着比海水更猛烈的巨浪,强忍不住,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呕出。 昏迷的前一刻,我听到临风对我的怒斥: “是你!都是你害了倾城!是你让他们成的亲,是你!!” 然后我的身子便如秋风中的落叶,缓缓坠落,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样的夜好黑,好冷,有无数的刀光剑影,残躯,鲜血,头颅,刺激着我的双目,我不能呼喊,不能动弹,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两张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一个有着爽朗的笑容与忧郁的眼睛,一个有倾世的容颜与凄哀的表情,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拼命的想,却想不出,我想问,可是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被抽光,两片唇重逾千斤,令我无法开口。 只知道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不然我的心为何这般剧痛。 梦,一场很沉很久的梦。 我在泪眼迷离中醒来,暖暖的冬阳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我的身上,不,确切的说,是照在我身上一条半旧的棉被上。 我这是在哪里? 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微微动身,头却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又倒了下来,眼冒金星,仿佛饿了许久。 再次努力起身,浑身酸软无力,我皱着眉头,忍不住轻声哼了出来。 有脚步声传来,很快便有一个年青男子的脸孔映入眼帘。 “小…小鱼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是声音依旧这般虚弱。 可是,为什么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小鱼儿?自从在半道上与他们分开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为何,为何我会躺在这里? 第94章 两座新坟 小鱼儿似是看懂了我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挠了挠后脑勺,言道: “萧兄——不,萧姑娘,你还记得我小鱼儿啊,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名女子,一路行来,我竟没发现……”小鱼儿絮叨的毛病一如往常,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用尽力气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话: “水,给我水。” 小鱼儿应了一声,机灵的转身离屋,很快端了一碗温热的清水来,喂我几勺。 身上有了些力气,我让他扶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我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鱼儿脸色一变,恨恨道: “都是可恶的海盗,那天我正在海滩,见有一条小船开来,是郑二伯的船,你也在船上,满身都是鲜血,一靠岸你们就全都晕了过去,是我与村里的几个人把你们救出,后来我看到你与萧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就把你接回了家。 起初我还以为你是萧兄弟的姐妹,可是没道理长得这么像啊,还是郭老爷说的,早就瞅着你不像男子,我才明白原来你是男扮女装,怪不得那些日子我跟你在一起时,总觉得你怪怪的……” 见他又跑题,我伸出一只手,做一个打住的手势,小鱼儿立刻醒悟过来,忙神色一正,言道: “我是听郑二伯说的,你们的船遇到了海盗,只有你们几个人生还,他们几个早就醒来,唯有你一睡便是四五天,我可都要急死了,对了,还有……” “你说什么?!只有我们几个人生还?杨谅呢?倾城呢?!”我猛然打断小鱼儿的话,竟不由自主的揪住了他的衣领。 小鱼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掰开我的手,言道: “你听我说,萧姑娘,你不要冲动,我不认识你说的杨谅与倾城,他们是你要投奔的亲戚吗?” 不认识杨谅与倾城?那么就是说,他们没有回来? 不,不,不会的,他们不会死的!不会的! 眼泪如断线之珠,滚滚溢出,脸上已无人色,是我,都是我害了他们! 若不是因我出宫来了这里,杨谅与倾城应该还好好的活在小院里;若不是我执意要走,杨谅又怎会想到要去仙岛? 而我,生生的将两人送入大海,不,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我绝不相信他们已经死了,一定是小鱼儿在骗我!我要去找他们!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翻身下床,不管不顾的往门外冲去。 小鱼儿被我的样子吓坏,忙将我拦腰抱住,安慰道: “他们已经死了,即便不被海盗杀死,也已经葬身鱼腹了!是不会复生的!萧姑娘,你不要这个样子!你再怎样伤心他们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孩子?哪来的孩子?我一时怔住,呆呆的看着小鱼儿。 “是大夫说的,你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小鱼儿见我不再挣扎,赶紧放开了我,面上有些羞赧,大约是知道了我女儿身后,有些尴尬了。 身孕?这怎么可能?我下意识的抚着小腹,迷茫问道: “真的?” 小鱼儿郑重的点点头,不像是在骗我。 心中更是悲苦难言,为何会在这时有了身孕?掐指一算,距昀儿夭亡确实已有两个多月,难道只那一夜,便让我又怀了杨广的孩子么? 天意弄人,为何我这般命苦,孩子,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身子酸软,摇摇欲倒,仿佛刚才那一冲,便已用尽浑身的力气,小鱼儿扶我一把,将我送回榻上,每走一步,都觉心中的悲切更深一层。 这一睡,便再难安枕,杨谅与倾城的影子便如两抹游离在天际的浮云,泛着鲜艳的红色,既像成亲那日的婚服嫁衣,更像大船将沉时,那飞溅的鲜血,虽然遥不可及,却又压迫得我无法呼吸,一次次从梦魇中醒来。 小鱼儿一家待我极好,每日里嘘寒问暖,纵然农家贫寒,粗茶淡饭,却并不短了我的吃食,这样的温情让我想起幼时在乡间的种种。 待身子稍好些时,我挣扎着起身,请小鱼儿赶了马车带我来至海滩。 依旧是晴好的天气,依旧是瑟瑟的北风,海面平滑如镜,蓝天与碧海相接处,仍旧是一片湛蓝。 可是杨谅与倾城,却永远沉睡在这片湛蓝里,再也不会回来。 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并没有死,那所有的一切,原本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然而,码头外的山石一侧,却屹立着两座新坟,满面凄色的临风正伫立在坟侧,眼中实实在在的一切,彻底破碎了我的幻想,真真切切的提醒着我,杨谅与倾城,他们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了。 一阵悲恸,我抚着衣冠冢前两块小小的石碑,那块写着倾城名字的,尚带着微微的温意,显然是临风在此抚摩良久。 我淡淡抬头,看着临风,他却转过身去,大踏步离开,再不肯理我。 我明白的,他恨我,是我一手促成了杨谅与倾城的婚事,让他再无一丝希望;更是因了我,杨谅才会去仙岛,而如今,我活着,他们却不在了。 临风的背影孤寂落寞,完全不似往日那个一脸傲气的少年,与杨谅针锋相对的少年。 两座小小的坟茔紧紧靠在一起,起初不明白临风为何会为杨谅建坟立碑,此刻却从他萧瑟的背影中明白过来。 他是想成全倾城,不管天上人间,不管今生来世,倾城的心必会追随着杨谅。而临风,他纵然再恨杨谅,也不愿意倾城地下有知,孤单悲苦。 我悲泣良久,直至夕阳落山,暮色微沉,小鱼儿走过来,言道: “萧姑娘,节哀吧,天色已晚,你是有身子的人,大夫又说你受了刺激,胎像不稳,不能再在此吹冷风了。” 我抚一抚小腹,还是一样的平坦,却有一个小生命在悄然成长。 我执意婉拒了小鱼儿一家的厚待,不再与他们同住,而是搬回原本与杨谅、倾城共同住过的小院。 房内依旧是走时的模样,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来不及蒙上灰尘,屋内的人却已阴阳相隔,再无往日的热闹。 我独自静守在小院内,这一生,都愿在此看尽花开花谢,我相信,杨谅与倾城的魂魄一定没有走远,我固执的以为,他们总会回来的,这里是他们的家。 或许某一天,我醒来时,睁眼便能看到两人相偕而归。 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 小鱼儿每日都会翻过十几里的山路来看我,送来一些吃穿用度,否则,每日守在院中盼着杨谅与倾城归来的我,恐怕都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盼来盼去,望眼欲穿,杨谅与倾城没有回来,我却听到了一个令我更加痛彻心扉的消息。 那一日,小鱼儿又来,满脸郁郁,似是不舍,却又欲言又止,我知他脾性,便也不问,他终是熬不住,开口言道: “萧姑娘,不如你搬到我家去住吧,让我的父母照料你。” 原来只是这事,我当初既然搬了出来,便再也不会回去,虽说小鱼儿的父母好客,待我也极好,但我却隐隐觉得,杨谅与倾城会再回来的,我怕我会错过。 “谢谢你的好意,更谢谢大叔大婶的照拂,但我实实不能离开这里。”我摇摇头,歉意的看着小鱼儿,“你也不必每日往返这般辛苦,我在这边很好。” 小鱼儿连连摆手:“不,不是我小鱼儿嫌奔波麻烦,是因为我要回京城了,我若走了,你可该怎么办呢?” 心中纳罕:“不是说过完年再动身的么?” 第95章 神医入京 略略皱眉,去仙岛时,因抱着不再回来的决心,银两全都带在身上,逃亡时又跑得太急,包裹遗失在船上,如今我已身无分文,日子全靠小鱼儿接济,暂时还没想到谋生之法。 小鱼儿也是愁眉苦脸,言道: “本来是的,可是这一趟是郭老爷临时决定的,说是京城如今盐市行情不错,不能错失良机。还有一层,就是要送华神医去京城。” 见我不解,小鱼儿又解释道: “你可能还不知道华神医吧?据说他是华佗的后代,整个东莱郡,没有不知道他的大名的,悬壶济世,遇到穷苦人家,诊金分文不取,有时还要倒贴药材。对了,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就是请的他老人家来给你瞧的,若换作旁人,怕是你能活过来,你腹内的孩子也保不住了,多亏了华神医。” 言毕,小鱼儿一脸崇拜,看来这位华神医是位民间的杏林高手了。 “哦,改日我必登门道谢,只不知华神医为何要去京城呢?”我心中感激,随意问道。 小鱼儿眉毛一凛,气呼呼道: “说来可气,可怜华神医一把年纪,从未离开过东莱郡,这一次却是被官府所逼,不得已才去京城的。” “哦?这却是为何?”我问道。 小鱼儿双手抱胸,抱怨道: “据说是什么皇太子生了一种怪病,御医院的庸医们全都束手无策,皇帝只好派人在民间遍访名医,东莱郡的县太爷为巴结皇帝,自然要把华神医荐去,传闻前不久,有不少民间郎中毛遂自荐,结果却没一人能治好太子的病,皇帝一气之下,把那些大夫全都杀了,这一次如果华神医也医不好皇太子的病,怕也是凶多吉少。 因华神医年岁已高,官府特别派了几个人随同前往,华神医与郭老爷交情不浅,就邀了同行,因我们来时碰到突厥蛮人,此次能有官府中人同行,倒也省了不少麻烦,郭老爷也就一口应承了。唉,皇帝如此残暴,活该他的儿子生病!” 小鱼儿说完,犹鼓着腮帮生气,而我,却觉天旋地转,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 我的昭儿! “不许胡说!”我脸色苍白,喝斥小鱼儿。 小鱼儿不明所以,被我的样子吓坏,忙扶了身形不稳的我来至榻上。 “萧姑娘怎么这般激动?是小鱼儿哪里说错话了么?”小鱼儿从未见过我如此暴怒,怯生生问道。 我挥挥手,强忍着心内的剧痛,言道: “不关你的事,是我心情有些烦乱,你先回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小鱼儿答应一声,一步三回头的离去,满脸尽是担忧。 而我,只觉肝肠寸断,仿佛胸间有一把利刃,一遍一遍的搅着我的肺腑,那生生的疼痛一次次提醒着我,我的昭儿,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细细想来,昭儿一向健康活泼,在我身边时,极少病痛,为何我方离开两个多月,便身染顽疾? 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为了自己一身的自由,抛弃了我的孩儿,把他独自留在那险恶重重的深宫。他还那样小,却要独自迎战残酷的争斗。 原先,我只以为他有着杨广的疼爱,至少可保性命无虞,如今想来,却是可笑之极,为何出宫前我不能仔细想想呢。 昭儿是太子,比不得晗儿,公主再如何得宠,也不会令人嫉恨至死,因为公主是不会参与争夺皇权的。 如今虽说杨广只有昭儿一个儿子,但后宫佳丽众多,难保其它妃嫔不动心思,毕竟在昭儿羽翼未丰之前铲除掉,强比昭儿长大后有了自卫能力再后悔就晚了。 如此想来,昭儿之病,或许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都说母子连心,我心内如此的不安,更加深了我的猜测。 若是患病,尚有药可医,但若是人为,昭儿这样一个小小孩儿,恐怕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心内陡然一冷,不,我不能让他人伤及我的孩儿! 一夜未眠,终于打定主意,待次日小鱼儿来时,我正坐卧不宁,神思恍惚。 “小鱼儿,你能不能带我去见郭老爷?我想回京。” 小鱼儿疑惑不解:“你千里迢迢,才来到东莱没几日,为何又要回去?” 我眸中盈盈含泪,忍泣哽咽道: “我本是投亲而来,如今亲人已去,我又何必再呆在这个伤心地呢?” 小鱼儿点点头,满脸都是同情与怜悯,言道: “说的也是,前几日见你意思坚决,非要在此等候你的亲人回来,如今难得你能想得开,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你在京城还有落脚地吗?如果没什么亲眷,倒不如搬去我家,我的父母会照顾你的。” 我摇头:“大叔大婶都是好人,我自然晓得,只是我也不能长期寄人篱下,终归要走的。” 小鱼儿暗暗犹豫一阵,脸上泛起阵阵潮红,两只手搓来搓去,一向伶牙俐齿的他说话竟结巴起来: “若是,萧姑娘,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不嫌弃小鱼儿家境贫寒,我,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当然,我和我的全家都会善待你的孩子。” 小鱼儿说完,脸上羞红,像个大姑娘,不敢直视我,只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宽恕一般,双手握得紧紧,微微有些颤抖,这样冷的天额头竟然冒出细密的汗来,显然十分紧张。 虽然他言语结巴,磕磕绊绊把话说完,但我也明白他意之所指,心中竟未料到他会存了这份心思,不由得暗叹一声,小鱼儿一家都是好人,我不愿伤害他,却也不能答应他。 思索了一阵,干脆假装糊涂,言道: “我一个有夫之妇,住在你家多有不便,更何况,我这孩子的父亲尚在京城活得好好的,如今我怀了他的孩子,纵然他有千般错处,于情于理,我终究也该让我的孩儿认祖归宗,我意已决,你也不必深劝,只求了郭老爷暂赊着盘缠,待我到了京城,自然加倍奉还。” 小鱼儿听我说到孩子的父亲尚在,不由得讪讪,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干笑一声,言道: “这个你不必担心,郭老爷也是好说话的人。只是你丈夫既然在京城,你又何故跑来东莱郡寻亲?是他对你不好么?若是他欺负你太甚,你只管告诉我,待我去了京城,一定好好教训他,帮你出这口恶气,纵然你娘家无人,也不该任由他欺负!唉,你这样好的女子,真不知道你的丈夫如何下得去手!” 小鱼儿心性淳朴,嫉恶如仇,又待我一片赤诚,只可惜他不知道,我的丈夫又如何是他能教训得了的? 我尴尬一笑,言道: “他并未动手打我。” 小鱼儿诧异,也许在他的眼中,除了丈夫打跑妻子以外,便再无其它理由可以致使妻子离家出走了。 “那又是为何?”他问道。 “这个——一言难尽,到了京城再说吧。”我言道。 “好,郭老爷那边,就包在我身上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小鱼儿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就喜欢他这份豪爽劲,感激的谢了又谢,他却大手一挥,言道: “算不得什么。” 我的包裹已掉进海里,除了一身换洗的衣服,便再无好收拾的,我向小鱼儿借了一套男装,以方便出行。 如此,我扮作盐商的小厮,与小鱼儿一起,前往京城。 与我们一起同行的华神医双目炯炯有神,白髯飘飘,鹤发童颜,果然一身的仙风道骨。 “华神医,您对太子之病有几成把握?”一路之上,我问的最多的问题便是关于昭儿的,只是众人只知皮毛,连症状都说不清楚。 华神医捋了捋长须,言道: “未曾亲见,尚不能定论。” “看您老如此悠闲?一定是有把握医好皇太子的病,到时候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小的们。”小鱼儿打趣道。 小鱼儿这般一说,我倒也觉出华神医一路行来,确实不急不缓,悠闲至极,心头一喜,看来昭儿是有救了。 “你这小子,老夫未见太子,又哪来的把握?左不过多活一日是一日罢,若他日被皇帝砍了头,你就念在老夫的好上,给老夫收尸就成。”华神医眉头一皱,言道。 我的心便又随之沉入谷底,昭儿的病牵挂在心头,整个路程便觉度日如年,只恨不能如鸟儿一般立刻插上翅膀,飞回皇宫。 一路无话,紧赶慢赶,到了京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九日,郭老爷好心,借了我一些银两,言道: “女子只身在外,怎能无银两傍身?” 我很感激郭老爷仗义施财,毕竟能有此慈善心肠的商人不多见了,遂言道: “郭老爷大恩,小女子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厚报。” 小鱼儿本欲与我一同回家“教训”我的丈夫,我撒了一堆谎才算把他哄住,待与商队分开之后,我才发现,要进入皇宫并非易事。 当初我出逃是因为有阿及的相助,而我没有半分武功,且肚子也有些大了起来,行动不甚方便,即便有暗道开启的方法,又如何能进得了把守深严的皇宫? 正暗自着急,忽想起明日便是除夕,皇宫内一定会大摆筵席,我能不能趁这个时候蒙混进宫呢?但无论如何,凭我一个人是无法进得去的,唯今之计,只有去寻阿及。 好在宇文府并不难找,打听了几个人,便找到了,我身着粗布衣衫,脸上抹着锅灰,便如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宇文府是豪门大院,管家又如何肯放我进去? 任我磨破嘴皮,说是阿及的朋友,也无人肯信,将我撵了出来。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远远的有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端坐的男子,不是阿及又是谁?心头暗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于是飞跑过去,上前挡马。 “吁——何人挡道,快快闪开!”阿及拉住缰绳,喝斥一声,怒目圆睁。 第96章 重返皇宫 我抬头,径直盯着阿及,阿及初时并不在意,待仔细看清之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愕的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你——你——”显然是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坏了,更何况我又身着男装。 “嘘——宇文大人,不认识在下了?”我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方道。 阿及翻身下马,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 “娘娘如何又回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言道: “唉,一言难尽,你先想办法帮我进宫吧。” 阿及诧异:“微臣还以为娘娘再也不愿进宫了呢,莫非是您听说了太子的事?” 提起昭儿,我面色悲切,轻轻点了点头,眸中蓄满泪水。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娘娘且随我进府。” 这一次,是阿及恭恭敬敬把我让进宇文府,管家与小厮自然再不敢刁难。 阿及命人给我准备了洗澡水,并一套新的侍卫服,一路上的泥垢总算洗了个干净,虽说是在宇文府,我也不敢过于张扬,一直躲在阿及的房内不敢出门。 除了送些吃喝,阿及命令全府中人,不得踏进他的房间。 阿及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对我说道: “娘娘若要进宫,可明日晚上仍由暗道进入,阿及自去接应,明晚是除夕,皇上将在永福宫宣华夫人那设宴,到时,各宫嫔妃都会列席,其他地方的防守会较为松弛一些。” 我点点头,除夕夜这般重要的日子,杨广把筵席设在永福宫,可见陈氏姑侄受宠之深。 “全靠阿及打点了,又要难为你了。”我感激道。 “娘娘说得哪里话?阿及但凭娘娘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阿及神色郑重,言道。 我自然知道他一心为我,可以视作心腹之人,遂问道: “昭儿到底生的什么病?现在如何了?” 阿及眉头紧皱,微微担忧,言道: “时好时坏,连御医也把不准脉,如今陛下正四处查访名医,娘娘放心,太子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唉,都是阿及不中用,未能服侍好太子殿下。” 心头一痛,恨不能立刻就去见我的孩儿。 阿及见我面色不佳,又问: “娘娘此次进宫,是去看看太子便走,还是打算重回宫中?” 我微微黯然,抚了抚小腹,言道: “一切都是孽缘,我命如此,躲不过的,我不能再离开昭儿了。” 阿及瞄了一眼我的小腹,大惊: “娘娘莫非是——” 我点点头:“三个多月了。” “唉——世事难料,看来娘娘真的是无法摆脱了。”阿及长叹一声,言道。 “是,既然摆脱不了,便只有认命,我这一生苦则苦矣,但我绝不能再叫我的孩儿受苦。阿及,这些日子皇——宫内可有什么变数?我回去之后也好应对。”本来想问杨广,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心内一阵酸楚。 阿及似是明白我的意思,言道: “娘娘,您一去三个月,宫内尚算平静,皇上仍是每日流连各宫,却——却从不曾踏足永安宫,不过这样倒好,娘娘悄悄回去,不会被人发现,别人都会以为娘娘一直被软禁在永安宫。” 心头微微一震,小腹有些抽痛,脸色渐白,在阿及的搀扶下靠在榻上,心内悲苦莫名。 明知他再不会去永安宫,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仍是心绪烦乱,仿佛有东西堵在喉间,却又呕不出,他果然绝情至此。 明明是希望他不要去永安宫,那样我离宫的事也就不会被发现,但真正听到他从不曾去的消息后,心内竟是如此的痛,他——已对我不屑至此了么? “娘娘放宽心,阿及担保娘娘一定会平安回宫,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如果——如果娘娘想看望太子殿下,却要经过皇上的同意了,娘娘现在尚在禁足之中,不过娘娘既然有了身孕,或许皇上一高兴,就解了娘娘的禁呢!”阿及劝慰道。 他又如何能明白我的心思? 可是事至如今,除了像阿及所说的,以腹中孩儿重新夺宠,我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遂点点头,看着一脸担忧的阿及,言道: “我没事,只是胎像有些不稳,休息片刻就好。” 阿及松一口气: “娘娘好生安歇,阿及府内人多口杂,不便给娘娘请大夫,待明晚进宫后,再想办法传御医。”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之上人人身着新衣,个个喜气洋洋,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我扮作小侍卫,阿及护送我来至暗门处,然后便离去,只待宫内筵席开始,我便可从暗道进入,而阿及,则从皇宫西门进宫,瞅准时机,来聚桃苑接应我。 事隔三月,重新站在这堵高大结实的朱红色宫墙外,心内悲苦莫名,三月前,我只想逃离,而此刻,我却又要费尽心机走进去,深宫似海,原来一旦进去,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一生一世都只能在这堵高墙里,承受凄风冷雨,看尽人心凉薄。 三声夜莺啼叫,我知时辰已到,阿及正在墙内接应,于是伸手连拍几下,打开暗门机关,走进去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墙外的天地,虽然夜色深沉,看到的只是一片幽暗,但却总觉这一步踏进去,便再也呼吸不到墙外的空气。 每走一步,便倍觉窒息。 因我有了身孕,阿及不敢带我施展轻功,唯有抄小道,左躲右闪,往永安宫而去。 路上若遇到避之不及的巡逻侍卫,阿及便假作巡查,好在他是侍卫统领,虽然不是他当值,却也无人敢盘查他。 几经辗转,终于靠近永安宫,远远的便听到距此不远的永福宫内笙乐阵阵,歌声笑声混在一起。另有一排排的宫女手捧各式菜肴来往穿梭,虽隔着两座宫殿,却也能看到永福宫内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心内一阵酸楚,现在的他——应该正在左拥右抱,美女环绕的吧,而永安宫却一片黑灯瞎火,死气沉沉,不禁摇头苦叹,他又何曾会记起一个被他禁足在此的“疯癫皇后”呢? 永安宫的大门,仍有侍卫把守,宫外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我与阿及准备绕到后墙,翻墙而过,哪知刚刚走到一侧,便发现一个人影正直直立在离大门不远的侧边,怔怔的出神。 我与阿及惧是一惊,这里是通往后面的唯一通道,我们只得隐在树后,悄悄观察。 借着几点星光,与远处永福宫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我勉强能看清站在永安宫侧的人的轮廓。 身躯凛凛,气宇轩昂,虽看不清眉目,但那一袭龙袍却彰显出一身的霸气,心内倒抽一口凉气,那人不是杨广还能是谁?幸好刚才阿及反应灵敏,否则不是被他抓个正着么? 见他定定望着永安宫,举步又止,虽距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只有几丈远,却踌躇半日,终究没有走过去。 他这是在做什么?放在永福宫的美酒佳人,笙歌曼舞不去享受,反而跑到永安宫外来吹冷风? 见他踱几步,却又退几步,短短一段距离走了半天也没能走过去,我躲在树后却已站得双腿发麻。 又有一个黑影小跑着过来,看身形像是长顺,他上前一揖,言道: “陛下,娘娘们都在等着呢。” 杨广有些不耐烦,低声斥道: “你不会告诉她们朕在如厕么?” 长顺一愣,躬身言道: “可是陛下,您已出来半个时辰了。今个是除夕,不如奴才去请皇后娘娘出来与陛下同乐如何?” 杨广瞪了长顺一眼,沉声喝道: “没长眼的奴才!谁说朕要见皇后了?朕是觉得永福宫过于聒噪,出来赏会月不行么?” 长顺傻愣愣的抬头看天,今天是年三十,虽说是个晴天,却也只见得寒星几点,哪来的月可赏? 杨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越发的恼羞成怒,却又不敢高声喝斥,只蕴了怒狠狠揣了长顺一脚,忿然离去。 长顺被揣得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却又惧怕杨广的威严,吭都没敢吭一声。 杨广悻悻而去,我与阿及才松了一口气,沿着墙角往永安宫后面溜去。 院墙高深,阿及把我背在背上,施展轻功,跃上高墙,见四下无人,方跳了下去,然后搀着我一步步向正殿走去。 因恐被永安宫不相干的宫人发现,我们没敢走回廊,只从花圃中穿过去,夜静更深,永安宫上下因我的禁足而没有半点过年的喜庆,全都早早熄了灯睡觉,唯有正殿中有一点灯火。 正缓缓靠近时,听到盈袖的怒斥: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来打扰娘娘清修!赶快滚出去!以后再见你踏进娘娘寝殿半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然后是小宫女芹儿半带哭腔的声音: “芹儿知道,只是今个儿是除夕,其他宫里的娘娘给皇后娘娘送来了许多点心,刚才芹儿寻不到盈袖姐姐,只好把东西送到内殿去,芹儿并未看到皇后娘娘,也未打扰娘娘。” “你还敢顶嘴?!我不是早说过,若是我不在,有什么东西只管放在外殿,你还要往里面闯,娘娘若是怪责下来,我也护不得你!”盈袖的声音虽怒,却更有一层恐慌,显然刚才芹儿说并未看到我令她心虚了。 “是,盈袖姐姐,芹儿记下了。”芹儿哭哭啼啼应道。 “你下去吧,毛手毛脚的,以后就去侧院洒扫吧,没事不要到正殿来!”盈袖声音微微软和下来,却仍旧严厉。 芹儿答应一声,正欲退出,盈袖又唤道: “慢着——刚才你说是其他宫里的娘娘送来的点心,是哪宫的娘娘?永安宫正在禁足中,何人能进得来?” 芹儿的声音微微透过一丝不安,言辞闪烁: “芹儿也未见到是哪位娘娘,是门口的侍卫交给我的,大概是娘娘们给侍卫使了银子,他们才肯把东西给我的吧。” 盈袖“哦”了一声,吩咐道: “好了,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的话,仔细你的皮,下去吧。” 芹儿应声退出,我与阿及在躲在柱子后面,待芹儿走远了,才一个闪身,进了内殿。 “什么人?!”盈袖正满脸焦虑的在正殿中踱来踱去,忽看到我与阿及,厉声喝道。 “嘘——盈袖姑娘,是我。”阿及见四下无人,忙制止盈袖的大声盘问。 “原来是宇文大人,您怎么会来?”盈袖有些诧异的问道,随后又瞟了我一眼,眉头微蹙,“怎么还带了其他人来?若是被人发现,夜闯永安宫,可是死罪!” 我抬头,看着盈袖,含笑亦含泪,言道: “我若不来,被发现了,你们才是死罪呢。” 盈袖一怔,呆呆立了片刻,方醒过神来,一时间悲喜交集,泪水布满双颊,扑通一声跪倒,抱了我的腿泣不成声: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 “快快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该高兴才是,哭甚?”我扶了盈袖一把,眸中也泛起一层薄雾。 “娘娘与盈袖姑娘且慢慢叙,微臣就不打扰你们主仆了,三更之前,微臣必须出宫,就先行告退了。”阿及揖了一揖,悄然离去。 由于我在“清修”,正殿之中除了盈袖,狗儿与婆婆几个贴身的人可以进出,其他人是不能踏足半步的,所以此刻的大殿只剩下我与盈袖二人。 盈袖哭了一阵,方抹了泪问道: “娘娘此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我淡然一笑:“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岂是由得我想走便走,想来便来的?” 盈袖大喜,搀了我的臂,唯恐我会突然消失一般: “婆婆说得真准,她说娘娘一定会回来的,果然娘娘就回来了。” “哦?婆婆是如何说的?”我微微纳罕,当初走时,我可是抱定了不再回来的决心的,婆婆又如何会知道我还会再回来? 盈袖扶我坐了,斟上一杯热茶奉上,言道: “娘娘先暖暖身子,听盈袖慢慢回禀。起初婆婆知道娘娘离宫后,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突然就说:娘娘一定会回来的。又吩咐我们一定要死守住,娘娘未回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奴婢当时还不信,如今却是确信无疑了。” 盈袖说着,又是一串泪珠滚下,不过却是含着笑的。 “委屈了你们了。”我心内一阵感慨,因为我的自私,她们受了多少的苦楚?整日提着心吊着胆,唯恐某一日被人发现,那么合宫上下,恐怕全得掉脑袋。 “不,奴婢不觉委屈,只是有些担忧,这三个月以来,每每到夜晚,奴婢都会担惊受怕,皇上有几次都走到永安宫门口了,奴婢当时就吓傻了,唯恐他会进来。别人要进奴婢尚能阻拦,可若是皇上要来,奴婢就无计可施了,好在每次都是虚惊,皇上总是站一会儿便走了。 今个儿晚上皇上也来了呢,奴婢刚才不在内殿,就是与狗儿一起爬到树上盯着去了,若是皇上要进永安宫,奴婢也好早想法子阻拦,好在又是虚惊一场。” 盈袖一口气说完,额头微微冒着虚汗,仿佛仍在后怕。 第97章 重新获宠 心下有些荒凉,他终究是没能迈出那一步,这一重门,生生的隔开了他的步履,或许他的心里,我与他的距离,已是隔了一重厚厚的宫门,若我不为他打开,拼命铺着台阶,怕是他永远也不会走过来。 然而,这恰恰也能说明,我在他的心里,尚有一席之地。 我不知道这一席占据多大的份量,更不知我的命格在里面占有几分,但有这一席总比没有的好,我回宫来,不就是为了夺回我的孩儿,赢回我的一切么? 然而要夺回这一切,所能靠的,便是我在他心里的份量。 够了,只要他还有这一份心,我已经能够事半功倍了,深宫谋权难,谋心更不易,早先听婆婆说起时,我只是不解,如今却是深谙于心。 “难为你了,盈袖。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必惊动婆婆与狗儿了,你收拾一下,我这一途未得安歇,加之身子不便,倒是乏得很呢,明日你再悄悄告知婆婆与狗儿便罢。”我走进寝殿,缓缓褪去身上宽绰的侍卫服。 盈袖微微瞄了一眼我的小腹,虽说尚未隆起,但也隐约可以看出一丝端倪了,不由得大喜: “娘娘可是怀了小皇子了?” 我微微一叹,抚着小腹,点了点头。 盈袖高兴的合不拢嘴,利索得帮我换上一套软锦亵衣,待要烧水沐浴,却被我制止道: “今晚有些迟了,明日再好好洗一洗吧。” 虽说我不在宫中,但寝殿里的小炭炉却烧得通红,暖意融融,我燃起一根长烛,坐于铜镜前,端详镜中人。 较之以前,清减了些,因了接连的奔波,更令我的眼角眉梢布满了憔色,盈袖一边帮我梳理满头青丝,一边痛惜道: “娘娘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么?竟憔悴至此,奴婢这就去拿热巾来给娘娘敷面。” 我轻叹不语,苦是有些,但与心中的凄苦相比,却远远不值一提。 正准备安歇时,忽听到门外有轻叩声,我有些诧异,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 忙命盈袖帮我穿上一件素色暗纹宫装,我把满头散落的发丝随意挽在鬓间,只斜插一支梨木雕花簪简单固定住,方令盈袖前去开门。 没想到,竟是阿及去而复返,并一脸的担忧,言道: “娘娘,方才微臣离去时,瞧见那个叫芹儿的小宫女鬼鬼祟祟的溜出了宫,门口的侍卫却假作未见,显见得是私下通融好的,微臣甚感奇怪,就跟了去,她一路探头探脑的去了永福宫,微臣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她要干什么,是以回来禀报娘娘一声。微臣这就离去,不打扰娘娘安歇了。” 言毕,阿及微施一礼,退了出去。 我心内却是一惊,暗道不好,思索片刻,冷然一笑,言道: “盈袖,怪不得先前咱们总是中他人的暗算,原来是出了内鬼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不出半个时辰,怕是就会有人要把永安宫翻个底朝天!” 盈袖略略思索,自然也想到了芹儿发现我不在宫内的事情,一时间大惊失色: “没想到芹儿这小蹄子看着老实,却包藏了如此祸心,真怪奴婢眼拙,竟未能看出来,娘娘以为她会是谁的人呢?” 我淡淡摇头,现在所有的妃嫔都在永福宫,我又如何能猜出她会向谁告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心底泛起一丝寒意,若是我今晚没有回来,永安宫上下,恐怕均要遭殃了吧。 面上更是冷笑如冰: “怕是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本宫会在此时回来,倒也不坏,说不定反而成全了本宫。” 双眸微微一转,心下已打定主意,对盈袖附耳吩咐几句,然后道: “此事就先不要告诉婆婆与狗儿了,才能演得更逼真一些。” 盈袖答应一声,忙帮我请来一尊玉佛,放在内殿正中,并摆了香案,特意燃起折了一半的香,另将整把的檀香放在炭炉中,片刻之后,室内已有浓浓的檀香气息,不仔细闻,便会以为是燃了几个月才会熏出这样浓的气味来。 才布置好,便听得外面人声阵阵,仿佛有数十人的脚步声一齐传来,来得倒快! 我朝盈袖使个眼色,然后便捻了佛珠,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外殿果然乱了起来,合宫之人,尽被吵起。 又是一阵脚步声,我听到永安宫的宫人们有些杂乱无措的向来人施礼: “奴才(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各位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阵忙乱之后,我听到婆婆焦急却又谦卑的声音: “不知皇上与诸位娘娘驾临永安宫,所为何事?” 杨广略略犹豫一下,问道: “怎不见皇后出来?” 婆婆不知我已回来,声音微微颤抖,回道: “回陛下,娘娘玉体违和,已然歇下。” 许是婆婆吓煞的表情,更加令那幕后之人窃喜,杨广尚未发话,只听得一阵娇滴滴的声音,语气甚是不敬: “你这奴才,还不速速去回了皇后娘娘,今个儿是除夕,怎能安歇得这么早?陛下与诸位姐妹都等着与她一起去听新年的钟声呢。” 这是陈婤的声音,心下一凛,果然是她!或许她是认定我是毒害昀儿的凶手,所以才步步紧逼的罢,如今的永安宫已形同冷宫,谁都知道我如今除了皇后的名份,已恩宠尽失,她却仍不肯罢休,非要置我永安宫上下于死地不可么? 唇边漫起一丝冷笑,怕是这一次,她要失望了吧。 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似有一女子盈盈上前。 “若皇后娘娘已经安歇,咱们姐妹还是不要打扰的罢,明日再来请安可好?”挽云怯生生道。 果然不负我所望,挽云终究是向着我的,虽然她并不知道我离宫之事,但见婆婆与狗儿他们一脸惊惶,怕也是猜出我故意避之不出的罢。 而她说明日来请安,可不就是委婉的给了杨广台阶,解了永安宫的禁么?心中虽然略略安慰,却又不能叫她们就此作罢,否则这戏还怎么演下去?遂朝侍立一侧的盈袖使个眼色。 “若果然安歇,确也不便打扰,这不内室里还亮着灯么?兴许皇后娘娘尚未安歇,烦请婆婆通报一声罢。”如此妩媚柔婉的声音,除了苏可儿,还能是谁? 莫非她与陈婤有所勾结?却也不像,因为她在言语之中留了余地,若婆婆回她我确实已经安歇的话,众人也只能作罢。 苏可儿,是敌是友,分辨不清。 此时盈袖已从内室行出,故作惊慌,双膝拜倒: “回陛下,诸位娘娘,奴婢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娘娘确未安歇,这几个月来,娘娘日夜上香祝祷,为大隋祈福,为陛下祈寿,为太子殿下祈平安,娘娘说了,清修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奴婢确确不敢惊扰娘娘。” 盈袖言辞闪烁,既惊又怕,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大胆贱婢!居然假传皇后娘娘懿旨来唬人!难道连陛下也不能见皇后娘娘一眼了么?你安得什么心?!”陈婤厉声喝道。 盈袖诚惶诚恐,吓得体若筛糠,颤声回道: “回陈嫔娘娘,奴婢绝无欺瞒,娘娘确实不方便见任何人。” 见盈袖惶恐至此,还有婆婆与狗儿的求饶声,陈婤更加笃定了我不在宫中,反而冷声笑道: “陛下,您瞧这贱婢,不就是仗着曾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么?如今却自恃身份,以下犯上,欺主欺君。一定是她私藏了皇后娘娘,如若不然,闹腾了这半天,皇后娘娘如何会不出来见驾?更何况,她们一个个的,一会儿说皇后安歇了,一会儿又说在清修,可见其中必然有诈!” 转脸又是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哀声言道: “臣妾跟随皇后娘娘多年,情同姐妹,如今几月未见,心内着实担忧,虽说皇后娘娘当初驭下无方,犯下错事,却也不能任凭这些奴才们欺侮,还请陛下主持公正!” 杨广一时愕住,大约也觉得陈婤所言有理,不禁怒上心头,绷着脸喝道: “盈袖服侍母后多年,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会这般糊涂?!快快打开殿门,其他人皇后不见尚可,难道她连朕也不愿意见了么?!” 言毕,举步便往内殿走。 “不!陛下!求您,奴婢求您不要进去!娘娘她——”盈袖放声悲哭,踉跄几步,上前扑倒,抱住杨广的脚。 “皇后她怎样?”杨广眉头紧皱,怒色更深。 我心内暗叹,盈袖为了演好这出戏,竟然不顾惜她自己的性命。 “娘娘她,她——”盈袖一时噎出,答不出来,只惶恐的抱着杨广的脚,拼命磕头。 “陛下,臣妾没有料错吧?这贱婢若心里没鬼,为何要阻拦陛下?现在臣妾更加笃信,定是她以为娘娘犯下错事,失了宠信,再难见天颜,所以把娘娘关了起来!遇到这样欺主的奴才,皇后姐姐还不知道已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陈婤泣道,仿佛真是与我姐妹情深,前来解救我的。 杨广有些犹豫,毕竟若是我不愿见他,而他贸然闯入,只会自寻没趣,到时会当着诸妃的面,颜面尽失,而对于一个只剩下皇后之名的我来说,他已经想不出什么惩罚足以挽回他的尴尬。 宣华夫人一副孱弱之躯,行若弱柳拂风,惹人生怜,盈盈来至杨广面前,略略欠身,楚楚言道: “陛下,婤儿就是这么一个直性子,言语多有冒犯,不过这婢女的举止确实可疑,陛下不如进去瞧一瞧,若皇后娘娘安然无恙,姐妹们也好放心。” 心内冷哼一声,陈婤与宣华,一丘之貉,枉我当年怜她姑侄,多有照拂,却是养虎为患。旧帐不算也罢,如今晗儿还在宣华手里,若有半点闪失,我必不饶她! “爱妃言之有理。”杨广对宣华温语言道,转而又变了脸色,对盈袖喝道: “朕本来怜你曾对母后一片忠心,不欲与你计较,今日你却屡屡犯上,朕也容不得你了!”言毕,用力一揣,盈袖惨呼一声,已被揣出丈远,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听到外殿盈袖的惨呼,我心头一痛,捻了佛珠的手轻颤不止,却在杨广推门而进的刹那,恢复了平静。 檀香袅袅,双目微闭,虔诚跪于佛像面前,单手立于胸前,另一手捻着串珠,一根梨木簪挽住如云的发丝,一袭素淡宫装,浅浅铺在蒲团之上,这样的背影,即便是刚才的盈袖,亦觉忧郁落寞之极,见者生怜。 “皇后?”背后的杨广试探着唤道。 我却假作未知,纹丝不动,继续我的祈祷。 感觉到杨广正徐徐迈步而来,我睫毛轻挑,却又迅速合上。 三步,两步,一步,透过微闭的双目缝隙,那一抹明黄已立于我的眼前。 “皇后?”杨广再次唤我一声,加大了声音。 我恍如刚刚从梦境中醒来一般,神志有些模糊,举眸望向杨广,正对上他怜悯更兼复杂的目光。 缓缓起身,眼神迷离,一层层叠落于蒲团之上的软素宫装,随着身子的站起悄无声息的缓缓扯平,一层一层立起,贴服在身上。 我如梦游一般,脸上挂着只有熟睡时才会有的单纯的笑容,呵呵一声,举手抚向杨广的面颊: “广郎,又能与你在梦中相会,真好。” 这样的语气,竟像极了杨谅在“梦”中遇到我时的样子,也是这般的神往与迷离。 杨广面色一震,微微有些惶惑。我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颊,最后停留在他那两片温润的唇上,仍旧呵呵傻笑一声,缓缓道: “广郎,不要开口,每次在梦里,你一开口,便是向我告别,你走了,我会连梦都做不下去的。” 他是九五之尊,若在平日,恐怕无人敢如我这般放肆得抚摸他的脸,而我却要赌,赌他对我仍有情意,赌他会被我的一番言辞感动,而非动怒。 “广郎,如果你不是皇帝该有多好。”我仍旧按着他的唇,缓缓言道。 杨广面色一凛,眼神有些微的威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因被我按着而未出声,仿佛怕惊着我一般。 “如果你不是帝王,纤儿就是一名普通的妻子,而非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像当初在晋王府,郎情妾意,如一对神仙眷侣。” 从杨广深澈的眼眸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绪在我的言语引导下渐渐沉入回忆,嘴角也缓和了许多,甚至挂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皇位那样的高,那样的远,高处不胜寒,妾在后位亦日日如履薄冰,生生的隔断了这份情。日思,夜盼,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这样近的看到你,这样的煎熬,便如一根针悬在心头,每日刺上数十遍。” 我的声音渐渐转为哽咽,眼泪涌出来却并不滑下,微微眨眼,泪珠便滴滴盈于睫上,若泣若诉。本来因连日奔波而疲倦的神色,在此刻更显憔悴,仿若相思无度而致。 杨广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在烛光的轻轻摇曳中,更显朦胧,他温柔的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腰,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弄我紧蹙的眉,满面都是疼惜。 “爱后,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言毕,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双手在我的背上摩挲,心疼之极。 伏在他的怀里,我终于可以不用刻意伪装虚假的表情,咬咬牙,再次用最柔缓动人的声音轻声却坚决道: “不,纤儿不委屈,能嫁广郎为妻,是纤儿一生的福气,转世,再转世,纤儿也要与广郎在一起,但愿那时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伴随着声音的,是一滴滴泪珠,颗颗滚落在杨广的衣襟上。 杨广将我拢得更紧,唇压了下来,吻去我颊上的泪,我缓缓抬眸,看到他的眼中亦有一些迷朦。 “纤儿,朕也愿意生生世世与你结为夫妻。” 他的言语之中,半是感动,半是怜悯,真心也好,安慰也罢,我却知道,这一次,我是牢牢的抓住了他的心。虽然,我用的是自己最不屑的方式;虽然,这份情意中,怜悯居上。 骄傲?自尊?能挽回我的地位与我的儿女么? 婆婆说得对,女人,终究是要柔软一些,隐忍一些,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守着一副冰冷的面孔。 “广郎,今夜你不要走好么?陪我做一个完整的梦,直至天亮,好么?”我的声音幽怨,眼神含着期盼,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就如当初杨谅恳求我留在东莱一般。 杨广动容,眉目之中尽是宠溺: “不,纤儿,这不是梦,朕就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直到天亮,不,朕日日都陪着你,如何?” 我眨眼,流过泪水的眸子便如湖水一般清澈,伸出手腕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哎哟”一声。 “纤儿,你这是干什么?”杨广心疼的抚摸着我咬了一排牙印的手腕,呵了一口气。 我的眼神欢快起来,继尔又变得恐慌: “这,这不是梦,陛下,臣妾冒犯陛下,请陛下赐罪!”我面色大变,惶恐之极,欲要拜倒。 却被杨广抱起,不允许我施礼。 第98章 新年听钟 “爱后何罪之有?若说有罪,便是罪在一个痴字。”杨广点了一下我的眉心,轻声笑道。 我面上仍是有些凄楚,怯生生道: “陛下真的会陪着臣妾直至天亮么?” 这般可怜兮兮的表情,莫说杨广,连我自己都觉心酸。 杨广抚过我的脸,重重点头:“君无戏言。”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婤探身进来:“皇上,您怎么这么久——” 看到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陈婤面上浮满了惊讶,脸色瞬间惨白。 杨广并未注意到陈婤的面色变化,略略不悦,微含了薄责言道: “何事如此之急?不能等会儿再回么?” 陈婤惊变之后,慌忙跪倒: “臣妾冒犯皇上与皇后娘娘,罪该万死!现下已至子时,再过半个时辰,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还请皇上与娘娘移驾。” “哦。”杨广这才想起听钟一事,面色微缓,对陈婤道: “你起来吧,到外面候着。” 陈婤应了一声,忙抽身退去,合门时,似怨似恨的看了我一眼,却又不敢发作,我回以一笑,含了胜者的骄傲。 当然,这一切,都在杨广的视线之外。 “爱后穿着如此单薄,如何能到钟鸣楼听钟声?”杨广似是问我,又似是自言自语,转身扫视一眼,看到我的衣橱,走过去亲自挑选一番,取了一件浅蓝毛披风,披在我的身上,叹道: “过新年了,爱后居然连件新衣服都没有,全是些半旧的,实是太委屈了,今日晚了些,明天朕必补一份贺年礼给爱后。” 我半含脉脉半含嗔,浅浅一笑,言道:“谢陛下。” 杨广揽了我的肩走出殿门,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诧异的,艳羡的,妒嫉的,道道目光从四处聚拢而来,在空中汇集成一道无声的光芒,而我,却再也不会躲避了。 婆婆与狗儿更是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不知是吓着了还是过于激动,狗儿张了张嘴,却没出声,眼泪唰唰直掉。婆婆毕竟久经世故,很快沉住了气,轻轻踢了一下旁边惊愕的狗儿,唯恐露出任何破绽,若是落在他人手里,难免成为把柄。 “公主,您终于——出来了。”婆婆老泪纵横,我晓得她是想说,您终于回来了,只是众人在场,她只能临时改了一字。 我眼神轻瞟,颇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婆婆与狗儿,二人跟随我多年,自然明白我的意思,遂垂首不语,毕竟诸宫妃嫔均在场,这个时候,言多必失。 陈婤面色已恢复正常,宣华应是已得到陈婤的提醒,并无过度的惊讶,反而含笑言道: “陛下与娘娘重归于好,咱们该恭喜才是,怎么全都愣着?” 众人这才纷纷朝我施礼,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恭维话。 “陛下,新年将到,请陛下与娘娘移驾钟鸣楼,臣妾们也好沾沾喜气。”宣华仍是含笑言道,只是那笑容里,掺杂了太多的刻意。 转眸看到墙角昏迷的盈袖,嘴角尽是血污,一个小宫女正扶着她擦拭,那样不起眼的角落,自然无人在意,我却是实实看了个清楚。 一阵晕眩,我以手抚额,脚下踉跄。 杨广忙揽住我,关切道:“爱后,怎么了?” “陛下,盈袖——”我一指盈袖,便闭上眼睛,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忍不住“昏厥”过去,如同被盈袖身上的血污惊到一般。 心中却在暗暗发狠,宣华与陈婤不是惦记着要去听钟声么?我偏不叫你们如愿。更何况,仅仅解禁了永安宫是远远不够的,我既然肯放下自尊,卑微求存,自然不能再任人鱼肉。 我——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趁着杨广分神的当,轻抚一抚小腹,心内微有一丝悲意,孩子,你尚未出生,却先要被为娘利用一回。 “速传御医!”杨广大惊,把我拦腰抱起,大步走回内殿,将我放于榻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唤道: “爱后,纤儿?” 我本就疲倦之极,假晕之下,竟有些朦胧,只觉那耳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御医很快赶来,请了脉之后,欣喜的拜倒在地: “恭喜陛下,娘娘身怀龙胎,已有三个多月了。” “是么?!”杨广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捉着我的手不停的摩挲,然后又担忧道,“皇后又何以会昏倒呢?会不会影响到胎儿?” 心内幽幽一叹,他对子嗣的关心终究是远胜于我,却又苦笑,我怎会连自己孩儿的醋也会吃? “娘娘是疲累过度,并无大碍,微臣开张安胎的方子,细心调养便可。”御医回道。 杨广这才放下心来,喜道: “赏!永安宫上下均重重有赏!” 既然御医都说我无大碍,我也不好一直装下去,更何况盈袖挨了杨广一脚,性命堪忧。只微微睁眼,悠悠醒转,弱声道: “陛下,盈袖她——” 杨广见我醒来,脸上一喜,用手指按住我的唇,满脸歉意,毕竟盈袖之伤是拜他所赐: “爱后且放宽心,朕这就叫御医去给盈袖医治,包管还你一个好生生的盈袖,传旨下去,盈袖忠心护主,除众人皆有的赏赐外,另赐黄金百两,月银加倍!” 心头多少有些暖意,毕竟对于杨广来说,即便是揣死十名宫女,也不见得会有半分恻隐,也不枉盈袖拼死一场。 “臣妾代盈袖谢陛下恩典。”我强撑身子,欲起身行礼,却被杨广按住。 “爱后切莫起身,你的腹中怀着咱们的孩儿!”杨广温语劝慰。 我的眼神瞬间明亮,激动道: “陛下,您知道了?” 杨广点点头,半含笑半含责,言道: “怀了朕的孩子也不告知朕,若不然,朕也好早高兴几日。” 我微微动容,含泪道:“臣妾就知道,陛下一定不会丢下臣妾不管的,也曾想告知陛下,只是宫中的人却出不去。” 杨广歉意更浓,转脸朝外,怒道: “是谁守在永安宫外的?竟敢对皇后这般不敬,拖下去,每人杖责三十,逐出皇宫!” 他这是为了消我心头之气,只是他却忘了,那一道旨,是他自己下的。 但我也不点明,任由他把怒火发到侍卫身上去,本来想为侍卫们求一下情,但想到他们放芹儿出去告密的事,就知这些侍卫是他人爪牙,逐了出去,倒也清净。 众妃见杨广紧握着我的手,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面色各有不同。陈婤终是忍不住,言道: “皇后娘娘身怀龙种,可喜可贺,可是陛下,那钟声——” 看着她满眼的妒恨,我只觉好笑,此情此景,杨广又怎会舍我而去听钟声?陈婤不是笨人,此刻却有些妒令智昏。 宣华向陈婤急使眼色,只可惜杨广的脸已经拉了下来,不悦道: “钟声哪日不能听?时辰不早了,诸位爱妃都回宫安歇吧,明个儿一早,文武百官及命妇均要进宫朝拜,朕也要祭祀先祖,不养足了精神怎能应付得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杨广面上有怒,均不敢言语,齐齐答应一声,恭身退去。 见众人散去,杨广转眸看着我,眼神脉脉。 “陛下,可是臣妾脸上长了花不成?怎这样看着臣妾?”我脸上微微发烫,娇不胜羞,言道。 杨广更加爱怜,伸手抚过我的发丝,轻声言道: “纤儿之美又岂是鲜花所能比的?只不过纤儿对朕的称呼怎这般别扭?” 看杨广扬起唇角,假作不满,我微微疑惑,随即释然,羞赧一笑,言道: “刚才臣妾以为是在梦中,冒昧了,陛下却记上仇了,也罢,就请陛下责罚臣妾吧。” “好吧,那朕就罚你——”杨广眼神一转,故意卖个关子。 我面色一变,惊慌的看着杨广。 他忽然哈哈大笑:“朕就罚你再唤朕一百遍广郎。纤儿,你不知道,刚才你唤朕时,朕有多欢喜。” 我脸上更羞,娇声轻唤:“广郎。” 杨广捧起我的脸,轻轻吻上额头:“都快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还是一副小女儿姿态,真真令人疼惜。” 杨广提起孩儿,我自然要顺着问上一问: “陛下,昭儿与晗儿近日如何?”强忍着心内的痛意,仿佛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杨广面色一黯,却又怕我现在身子虚弱,受不得惊吓,是以没有回答,似在斟酌言辞。 我假作轻松,言道: “有陛下与宣华夫人的照拂,一定错不了,臣妾还闲操什么心?近来也不知怎的,每每想起昭儿,心里总是莫名的不安,可能是对昭儿思念过度所致。” 我悄悄看着杨广的神色,但见他脸色变了一变,随后又恢复如常,带着些歉意,言道: 带着些歉意,言道: “昭儿也日日思念母后,明日朕就下旨把昭儿带回来,孩子还是由亲生母亲照管得好。” 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感激道: “臣妾谢陛下!” 杨广没有提到晗儿,我也不便多问,他生性多疑,若是这时我要求过多,恐他疑心我是为了夺回孩子才刻意讨好的他,这样会令他的情意大打折扣的。 远远的,有钟声传来,一声,两声……十二长声代表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缓声喻意二十四节气,七十二急声喻为七十二候,足足响完一百零八下,杨广一直握着我的手,一字不语,只与我脉脉相对,共同倾听遥远的钟声。 钟声悠远,响了许久,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含笑贺道: “恭喜陛下,一百零八声,声声绵长悠远,正是吉祥如意,国运昌隆之兆,大隋必为盛世,陛下必为明君。” 杨广听了,果然欢喜,言道: “朕日日听的都是恭维的话,唯有纤儿是发自真心。” “陛下如何知道别人不是出自真心?”我诧异道。 “你与他们不一样,朕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 杨广的脸一点点放大,炽热的唇压了下来,湿热的舌带了男子特有的气息丝丝袭了满怀,缠绕许久,直至我欲窒息,杨广方坐起,带着些意犹未尽,悻悻笑道: “朕要把持不住了呢,但来日方长,爱后还是先将养身子重要。” 我微微脸红,劝道: “臣妾身子不方便,陛下还是去其他宫里吧。” 杨广眉毛一皱,略带一丝疑色: “许久不与爱后在一起,这才刚刚见面,爱后就要赶朕走么?” 我心下一凛,方才只顾着表示我的贤惠无妒,却没想到杨广的心思,男人啊,女人若妒,便是犯了七出之条,若无妒,他又会以为你对他无情,心中苦叹,面上却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臣妾哪里舍得赶陛下走?臣妾身为皇后,自然要慈泽六宫,但每每想到陛下与其他姐妹在一起,心里就忍不住酸溜溜的,可是,臣妾又实在不忍看着陛下因未能尽兴而受罪,若因此损了龙体,臣妾更是后悔莫及。” 第99章 宠冠后宫 杨广哈哈一笑,轻轻刮一下我的鼻尖,这样亲昵的举止比新婚时更胜几分,只是我的心境再也难以回到当初。 “小醋坛子!你当朕是什么?一夜离了女人都不成么?今夜朕就要看着你睡。” 言毕,只脱了外裳,靠在床头,把我拢在怀里,宠溺至极。 我满含幸福的笑容,在杨广的怀中沉沉睡去。 次日是初一,我饱饱的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已有一缕阳光从东窗照进来。摸了摸身边,杨广已不在。 “娘娘醒了?”两个俏生生的小宫女肃手立在我的床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若不仔细看,倒以为自己眼花,把一个人错看成两个了呢。 见我醒来,两人面上露出喜意,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长得倒是一副机灵样,挽着双环髻,圆圆的脸看起来也是一团和气。 见我面带疑惑,两人齐齐跪下,磕了一个头,回道: “奴婢团儿、圆儿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恭祝娘娘新年大喜,安康吉祥!” 宫里何时有了这么一对喜气的宫女?于是问道: “你们是孪生姐妹?” 两人一齐点头:“回娘娘,奴婢两个正是孪生。” “谁指派你们来的?”我又问。 两人没得我的令,也不敢起身,跪着回道: “回娘娘,是皇上指派奴婢们来的,外间还有两名宫女与四名公公,共八人。” 原来如此,杨广一早起来,便是特意去帮我选宫人了么? “你们起来吧,给本宫梳洗更衣。” “是!”两人虽说年纪小,但手脚利索,做事十分稳妥,加之长得一团喜气,我也不由得跟着愉悦起来。 梳洗完毕,听到门外有太监高声喊道: “皇上赏赐到——” 接着共有一十六名着相同服饰的宫女鱼贯而入,每人手捧一个托盘,衣物首饰,珍宝古玩,应有尽有,均精美之极,随意一件,便足可价值连城。 这些宫女刚刚站稳,便听得一阵朗朗的笑声: “哈哈哈……爱后醒了?朕早起一个时辰亲自去挑赏物,爱后看看可中意?” 杨广凝神瞧着我,目光里含了缠绵的爱意,仿佛一股暖阳笼在我的身上,我微微动容,这样的眼神,几乎令我沉醉,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杨广对我的爱意,丝毫不比杨谅差。 但也只是一瞬间,我深深明白,帝王之爱,如天边彩霞,可见不可得,他可以宠溺六宫中任何一位妃嫔,但他的心,却绝不会只停留在某一人的身上,哪怕我是他的发妻。 “但凡陛下赏给臣妾的,臣妾无不视为瑰宝。”我轻轻欠身,又道,“臣妾恭祝陛下新年大喜!” “爱后同喜!”杨广携了我的手,言道,“换上朕新赐的衣物如何?” 我点头,团儿圆儿立刻上前,帮我试穿新衣。 一袭正红镶金凤舞九天曳地长裙,玉带束腰,左右两侧各挂一串细碎的珍珠雕刻而成的白牡丹,一串共九朵,朵朵生辉,臂挽轻纱,平添一份飘逸,卸去我发间的普通首饰,插上一排石榴红玛瑙锭花,金步摇配上龙凤簪,华贵之极。 待我打扮一新走出内殿时,杨广忽然眼放光辉,啧啧赞道: “端庄不失妩媚,华贵却又妖娆,放眼天下,也唯有皇后能配得上这一身正红。” 正唏嘘间,各宫妃嫔均来拜年,我心内暗急,为何杨广迟迟不带我去接昭儿,却又不得不强作笑颜,应付来人。 一时间,打赏宫人,寒喧妃嫔,收礼送礼,忙了个翻天。 婆婆年迈,不宜过于辛劳,狗儿又要跑腿,其他宫人不够机灵,办事不利,团儿圆儿虽说伶俐些,却又是新来的,一时分不清状况。 若是盈袖能在身边,我就轻松多了,心内叹息不已,却又抽不出身,只得派了团儿并两个小宫女去侍候盈袖,但求她能早日康复。 原来做帝王的宠妃也有无奈之处,无宠门可罗雀,得宠门庭若市,忙个不歇。 因我身怀有孕,大隋规矩有孕者及侧室不得入先祖庙堂,如此我倒还省了一遭,杨广率了一众皇亲贵胄及文武百官前去祭祀,直至午膳时分,方回宫来。 杨广盛装未来得及换,便直奔永安宫而来。 第100章 宣华呕血 杨广盛装未来得及换,便直奔永安宫而来,见我正忙着打点各宫妃嫔及朝廷命妇们的贺礼,也好一一回送,不禁怜道: “爱后辛苦了,这些事都交给宫人们去做,你是有身子的人,怎能这般操劳?” “左不过是些臣妾份内的事,盈袖染病,其他人又不甚得力,只得臣妾亲自来管了,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我感叹道。 “爱后身边确实少了些得力的人手,都怪朕未能及时体谅,如今急用,却只能抓瞎。”杨广面含歉意,言道。 “这如何能怪陛下?是臣妾教导无方,陛下指来的团儿与圆儿倒是一对机灵的,模样喜气,名字也喜气,臣妾还未来得及谢陛下呢。” 正斟酌着怎么跟杨广开口提昭儿的事,忽见永福宫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来,气喘吁吁道: “皇上,不好了!” 我微微不悦,斥道:“什么叫皇上不好了?!若再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本宫必割了你的舌头!” 小太监吓得扑通跪倒,面色煞白,求道: “娘娘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是宣华娘娘病来得太急,奴才一时口不择言。宣华娘娘她,她吐血了!” 杨广眉头一皱,满面怒色,隐含一丝担忧,责问道: “几时的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慌忙回道:“刚刚才吐的,陈嫔娘娘正守在那,吩咐奴才来请皇上。” 杨广向来宠爱宣华,此刻心里定是十分担忧,纵然我不待见宣华,却也不得不做足面子,言道: “陛下,臣妾与你一同去看宣华夫人吧。” 杨广看我一眼,轻拍了拍我的手,似是想起昨晚我被盈袖口中的血污吓晕一事,言道: “她这是老病根了,爱后身子骨虚弱,不宜见血,就在宫中等着吧,朕去去就来。” 杨广行得两步,又回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只道: “爱后且在宫中稍等,朕回来便与你一同去接昭儿。” 见他面上歉意深重,我自然明白是因为昭儿的病,而他却又担心惊吓到我,是以还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告知我罢了。 杨广吩咐长顺传御医火速去永福宫,自己也转身大步往永福宫而去。 看着杨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仅半湖之隔的永福宫,我心内生起一丝快意,屏退左右,只余婆婆在身边,半含了恨,半含了笑,言道: “婆婆,看来本宫复得陛下恩宠,有人却恨得呕血了呢!” “怕是不止一人。”婆婆淡淡道。 该贺年的都来过了,宫中终于清静下来,我命狗儿与圆儿带人把堆成小山的贺礼分门别类,收入库房,正要去看盈袖,忽得想起芹儿,若不是她告密,盈袖何至于遭这份罪? 一边吩咐了人去寻芹儿来,一边到偏殿去看盈袖的伤势。 团儿正捧了药碗,一勺勺喂盈袖,见我进来,忙起身施礼: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我挥挥手,言道: “起来吧,盈袖伤势如何了?” “回娘娘,盈袖姑姑吃了药,好了许多了。”团儿恭敬回道。 “娘娘?奴婢见过娘娘,奴婢已无大碍,娘娘不必为奴婢担心。”盈袖挣扎着起身,欲要行礼。 我忙上前搀住,看着她惨白无血色的脸,不由得眼圈一红,挥手屏退众人,对盈袖言道: “不要起来。你怎的这般傻?明知本宫就在内殿,为何还要拼命阻拦皇上?若是他再用些力道,恐怕你的性命难保!” 盈袖虚脱无力,但面上却笑意盈盈: “奴婢若不这般,又怎能叫那幕后之人笃定她们必胜?如今她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呵呵,奴婢只是身体病痛,能医好的。而此刻,恐怕有人正后悔难耐,心病难医呢。娘娘,咱们值了。” 我点点头,言道: “此话不错,已经有人支持不住呕血了呢。不过你以后也不可如此冒失行事,若你有个好歹,本宫又如何能心安?” 盈袖噙了泪,哽咽道: “奴婢卑贱之躯,能得娘娘如此垂怜,便是豁出性命,亦是死得其所了。” 我心下一叹,于生命而言,又有何高贵与低贱之分? “盈袖,本宫已着人去带芹儿,总归是她害得你,便任由你发落。” 盈袖摇头苦笑:“娘娘认为芹儿现在还有命么?” 我一惊,刚才只顾忙碌,却未想到这一层,芹儿“谎”报我不在宫中,害得那背后的主子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又如何能容得她? 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来报,芹儿投井,捞出来时,已经断气,并从她身上搜得许多钱财,应是偷了主子的东西畏罪自尽。 心内冷笑不已,好快的手脚! 盈袖一叹:“奴婢日后必会加倍小心,娘娘离宫这些日子,奴婢只想着瞒住外人,却未曾料到宫里出了内鬼,如今想来,那个芹儿何止一次来闯内殿?以前有多次都在外面探头探脑,可气我居然没有放在心上。 恐怕那人怀疑娘娘不在宫中,亦非一日两日了,昨夜不过是趁了除夕众人都在,才想着要将娘娘一举扳倒。如今想想,真是后怕,若娘娘没有及时回来,宫中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也甚觉后怕,心内只责怪自己当初过于自私,如今自己非但没有得到自由,更害死了杨谅与倾城两条人命,且险些害了整个永安宫。 “内鬼难防,这也怪不得你,是有人嫌本宫无宠却占着后位,欲取而代之呢。”我冷冷言道。 不过芹儿之事亦给我敲了警钟,那人恐怕早就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才不敢贸然动我。但有时候,证据完全可以人为,我须得做好防范准备,她们此次未能得偿所愿,反而助我一举得宠,恐怕此刻正恨不能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有人来报杨广回来,我忙出去迎接。 “陛下,宣华夫人如何?” 杨广皱皱眉,言道: “御医已开了药方,目前倒无大碍,只是昏睡了过去,皇后若不放心,可晚些去瞧她,现在先去接昭儿吧。” 我焦心如焚,只等着杨广这句话,忙忍了悲,欢喜道: “嗯,臣妾几月未见昭儿了,可不知长高了没呢?” 杨广犹豫一下,携了我的手,踌躇半日,叹道: “爱后,昭儿他——” “昭儿怎么了?是不是又顽皮了?臣妾日后自会严加管教!”我依旧假作不知,言道。 “不是,是朕没能照顾好他,他生病了。”杨广满面愧色,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第101章 昭儿之病 “什么?病了?要紧么?”终于不用再装了,我用力握紧杨广的手,眼巴巴的看着他,满面焦虑。 “爱后放心,朕一定会医好他的,兴许也是思母过甚所致,把他接回来,细细调养,也许就能康复了。”杨广有些心虚,眼神闪烁不定,若只是普通的病,他又何至于此? 心下不禁苦痛不已,含了泪唤道: “陛下——” 杨广忙疼惜的把我拢在怀里,安慰道: “爱后不要过于伤悲,你腹中还有咱们的孩儿呢,昭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必也不愿看到他的母后伤心,咱们这就去,好么?” 我点点头,与杨广一起上了肩辇。 见到昭儿时,他正着了一身新装,懒懒的靠在榻上,脸色蜡黄,颧骨高耸,恹恹无力,纵然杨广刻意安排了人细心照料,并精心打扮,但那一脸的病容却是无法掩饰。 “昭儿——”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痛惜之泪滚滚而下。这一抱之下,竟发现他的棉衣宽绰,身子竟是这般单薄,小小的孩儿几个月便瘦至如此,叫我如何不心痛如绞。 “母后,您是来接昭儿的么?”昭儿见是我,眼神亮了一亮,但依旧病怏怏的。 “是,母后来接昭儿回去,再也不会丢下昭儿不管。”泪雨滂沱,我别开眼睛,尽量控制不让我的声音过于哽咽。 “母后,您哭了?是不是昭儿又惹您生气了?”尽管我刻意抑制,还是被昭儿发现了,他颤微微伸出小手,抹下我脸上的一滴泪,他的手,竟也蜡黄瘦削,丝毫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圆润。 “不哭,昭儿没惹母后生气,是母后想昭儿了。”我抹去眼泪,紧咬着唇,强自抑住即将迸出的泪水,把昭儿抱得更紧。 杨广走过来,抚了抚我的肩,亦是含了悲楚看着昭儿,言道: “爱后不必忧心,朕派人遍访名医,如今已有几个候在驿馆中,爱后先安顿好昭儿,朕这就下旨,宣他们进宫,必能治好昭儿的。” 我点点头,不肯让任何人抱昭儿,亲自抱他上了肩辇,一直到永安宫,将他放在我寝殿的榻上。昭儿早已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即便是睡着了,亦始终抓着我的衣襟不肯松手。 御医们虽说医术高明,但并不见得能医各类疑难杂症,杨广从民间查访能医怪病的杏林高手,自是费了不少心力,可惜竟无一人能治,反而一怒之下,斩杀了好几位自荐而来的郎中。 这一次,通过层层把关,又有三名医术不错的大夫被送来永安宫,三人虽来自民间,却在驿馆内,学了规矩,倒也毕恭毕敬,其中便有白髯飘飘的华神医。 我唯恐华神医认出我来,惹出乱子,毕竟杨广与诸多人都在场。于是便蒙了面纱,只说自己不愿见生人。 第一名大夫把了脉,摇头晃脑半日,只说是寒症入侵过深,开了一大堆名贵的补药,兼许多特效驱寒之药材,杨广却是十分恼怒,大骂道: “庸医!太子年纪幼小,如何能用这般虎狼之药?拖出去,杖毙!” 我微微皱眉,这名大夫用药过猛,可见不是医小儿的能手,怕是为着功名富贵而想冒险一试,但也罪不至死,我忙劝道: “陛下,今日大年初一,不宜杀生,更何况昭儿已是如此,还请陛下多为昭儿积善,医者父母心,想必这位大夫也是一时情急,医术不力,并无其他。” 杨广见我求情,又想到我怀有子嗣,不宜杀孽过重,于是便改口道: “既然是皇后求情,便杖责三十,乱棍打出罢!” 第二名大夫把过脉后,战战兢兢,头冒虚汗,像是被刚才杨广的怒气所吓到,前车之鉴,他迟迟不肯开药方,唯恐一个不小心,富贵没求成,反而掉了脑袋。于是一边拭着冷汗,一边颤声道: “太子殿下脉像奇特,草民一时不敢乱下决断,请皇上与娘娘容草民与这位华大夫商讨一下,方可用药。” 杨广点头,有些不耐烦,却也忍着,叫华神医去把脉。 华神医并未如其他大夫一般,上来便切脉像,而是翻了翻昭儿的眼皮,嗅了嗅昭儿口中的味道,这才捉了手腕,闭目听脉。 昭儿经这一番折腾,被吵醒了,微微睁一睁眼,小脸有些痛苦的扭曲,看得我更加心痛不已。 华神医沉吟不语,看我时,眼神有些捉摸不定,我一阵心虚,忙微微侧过身,只是心中更加纷乱,看华神医的样子,仿佛有难言之隐,莫非他是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杨广与我的面讲么? 我也曾想过,昭儿之病虽说怪异,但御医们既然能进得了宫当差,必然都有不凡的本事,怎么会没有一人拿得准脉呢? 正思忖间,长顺进来,恭身一揖,言道: “陛下,杨丞相求见,说有紧急军务,请陛下勿必火速决断。” 杨广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双目之中微微闪过一丝寒意,不耐烦道: “叫他候着。” 我细瞧杨广,只觉他眉目之间尽是怒意,莫非他与杨素之间有了嫌隙不成?从长顺的传话中可以听出,杨素催杨广火速前去,微有逼迫之意,确实有些不敬。 杨广登基以来,一直乾纲独断,我也曾听到些流言,说杨素仗着军功,屡屡在朝堂之上与杨广争执,惹得杨广不快。 历朝皇帝最忌惮的便是臣子功高震主,而杨素的地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仅战功赫赫,帮着先帝与杨广打下大隋的半壁江山,且又有扶持杨广登基之功,确实是大隋第一能臣。 但杨广向来多疑,加之独断专行,曾被先帝赞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杨素此时已成杨广的掣肘,君臣之间,嫌隙已生。 虽然我对杨素没有好感,但从传言里听说的事件中分析,感觉杨素所行之事均是为大隋谋利,并未私藏不臣之心,他对杨广,绝对忠心不二,即便有时言语过激,却也均是含了恨铁不成钢之意。 不过,此时杨素来求见杨广倒是能解我一时之急,我本想着私下问问华神医昭儿之病,却又不得机会。 “皇后,昭儿这就交给你了,朕去处理些政事。”杨广言道。 “国事要紧,臣妾恭送陛下!”我微微欠身,众人皆施礼拜倒,杨广转身离去。 见杨广离去,华神医与另一名大夫长舒一口气,在一处低声商讨片刻,虽则两人距离我较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却见华神医连连摇头,仿佛并不认可那名大夫所说之事。 不知是我心虚,还是我已被华神医发现端倪,我总觉华神医的视线时不时的会扫我几眼,令我浑身不自在。两人商讨完后,恭谨言道: “娘娘,草民可否暂回驿馆中?待斟酌出方子,再请皇上与娘娘过目。” 我轻轻点头,言道:“准了。” 两人恭身退出,我对着狗儿耳语几句,狗儿领命出去。 过了片刻,华神医独自返回,我支退众人,独留华神医在内殿,摘去面纱,对他双膝拜倒,含泪求道: “华神医,请救昭儿一命!” 量是华神医久经世事,也不会料到一国之母会对他下跪,一时间惊异不已,愕然不语,只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你是萧姑娘?”华神医声音颤抖,胡须亦随之微颤,低声问道。 我点点头,一滴滴泪珠滚滚而下: “承蒙华神医救治,我腹中胎儿得以保全,如今我的孩子昭儿身染顽疾,病入膏肓,还请华神医勿必尽力治愈昭儿,我代昭儿给神医磕头了。” 言毕,我伏下身子,华神医慌忙将我搀起,急道: “这如何使得?娘娘万金之躯,这不是要折了草民的寿么?” 我推开他的手,面色凄决,凛然言道: “神医若不答应治好昭儿,我今日纵然跪死也绝不起来,我虽贵为皇后,却不能保全自己的儿子,又何必再生下腹中的孩儿?倒不如我们母子三人一同去罢!” 华神医长叹一声: “罢罢罢,老夫这一把年纪了,又有何惧?娘娘请起吧,老夫必知无不言,尽全力医好太子,如若不能,这把老骨头便一同陪了太子殿下去。” 听他如此说,我这才欣然起身,含了感激的泪,言道: “谢神医。还有一事,我出宫一事,还请神医勿必守口如瓶,若是泄出去半字,必将引来滔天大祸。” 这句话并非是我危言耸听,依杨广多疑且把颜面放在第一位的性子,若叫他知道我私自出宫一事,恐怕获罪的不仅是我,但凡我出宫接触过的人,均会遭殃。 “草民进宫之前,从不认得娘娘。”华神医淡淡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顾忌。 内殿的炭炉烧得通红,发出滋滋的响声,暖意袭来,令人脸色微泛红润,尽管如此,昭儿的脸色依旧蜡黄,毫无一丝血色。 我亲自斟上一盏茶,奉给华神医,他接过,并不拘谨,一饮而尽,我就喜欢他这份豪爽,宫廷规矩深严,若换作他人,必扭捏不肯。 “华神医,昭儿之病,您有几成把握?” 华神医捋一捋白须,犹豫一下,并不回答我的话,反而讲起他的经历: “前日抵达京城,与商队分开后,老夫被安排进驿馆,当天夜里,出了一件奇事,虽则驿馆把守深严,却闯进来一个蒙面人,老夫与另几位同仁均被恐吓。来人的面目并未看清,但他狠言厉色,言语嚣张之极。” “他说了什么?与昭儿有关?”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昭儿之病定与那蒙面人有关。 见我急问,华神医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道: “他警告我们,太子身患顽疾,命不久矣,无论我们瞧出什么,都不得声张,否则我们不仅求不得荣华富贵,反而会性命不保,且会连累一家老小。” 果然是人祸! 想必御医与其他由地方荐来的名医均受到了此番恐吓吧?牙咬得咯咯响,寒意漫上心头,只觉十指都在发颤,轻轻把昭儿抱在怀里,双目微闭,两颗泪珠滚出,滑落在嘴角,咸涩无比,我可怜的孩儿! “他们连这样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华神医,您放心,我即刻便会派人保护你一家老小,并许以你终身富贵。” 华神医凛然言道: “娘娘以为老夫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么?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显见得是武林高手,若他要对老夫动了杀机,谁又能保得住?今日老夫既然能把实话合盘托出,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勿须提富贵二字!” 见他有微微的怒意,我知是刚才我的话伤及他的自尊,大凡能人异士,多以清高自命,我暗悔自己失言,忙道: “华神医轻淡泊欲,实是令我钦佩之至。如此,我更加相信华神医的医术,定能起死回生,救昭儿于危难。” 第102章 又是中毒 华神医面现难色,言道: “太子殿下并非染病,只是中了一种慢性毒,依老夫刚才所看,太子必是服食该毒一月以上,才会有如此病像,且若无解药,三月内必夭亡!” “什么?!”毒,又是毒,我身子一沉,摇摇欲坠,腹内一阵抽痛,扶了桌案,方稳住身形,只觉言语仿佛从喉中一字一句迸出: “华神医也没看出是何毒么?可有解药?” 华神医忙上前来,探了一下我的脉像,言道: “娘娘胎气本就不稳,且不可再动怒,否则不仅误了太子殿下,更会连腹中胎儿也难保。”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使心情平稳下来,只是那恨意,却在心头疯狂滋长,若叫我知道是谁所为,必不轻饶,若昭儿无救,必叫他血债血偿! “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老夫尽力而为便是,此毒乃是一种奇毒,老夫一生行医,却也只在医书上见过一回,所以寻常大夫极难看出,只以为是寒症。 此毒是用九十九条毒蛇口中的毒液,加上一些缓解毒药的药材配制而成,每日只需一两滴,连服一月,便足可令中毒之人毒发身亡,看太子殿下的境况,应该服用的极少,所以暂未毒发。 此毒在中原极少见,倒是边塞之地常用的,若要配制解药,需先知道配毒之人选得哪一种毒蛇,否则,神仙也无能为力。” 言毕,华神医长叹一声,似是思索,似是无奈。 “难道华神医也配制不出么?如此说来,昭儿真的没救了么?”我激动的盯着华神医,眼圈通红,心中一阵通通乱跳,杂乱无章。莫名的,就想起毒死昀儿的突厥毒药甘菲子,莫非昭儿所中之毒,也是源自突厥? 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 “娘娘多虑无益,不如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解决之道。太子殿下并非无救,不是还有三个月时间么?一定能寻到解药的。”华神医劝道。 “可是昭儿受此病痛,此刻便只能忍受么?华神医能否开些清毒之药,暂解昭儿一时之痛?”我看着昭儿因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的小脸,更如钝刀剜心,心痛难耐。 病在儿身,痛在娘心。 “寻常的清毒之药对于太子殿下身上的毒没有任何作用,反而容易暴露太子的病因,若那下毒之人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华神医虽一生在乡间行医,但对世间之事亦是看得透彻。 “华神医有何高见?不妨说出。”他既能行之若泰,相信手中必有几分把握,若不然,他又何苦把实话说与我听? 华神医颔首一笑,捋着胡须言道: “娘娘是聪慧之人,既知病因,想来心中也有些数了,该怎样查,是娘娘的事,老夫一介草民,除了行医,别无长处,帮不得娘娘。不过老夫也会做两手准备,若娘娘寻不到配毒之人,老夫便一样一样的配,常用的毒蛇之液不外乎白花蛇、竹叶青、腹蛇等,老夫依样配出解药,总会有一种适合太子殿下的。” 我心下一寒,果真如此,昭儿岂不是要天天被华神医试药?倘若解药不对,或者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害了昭儿?虽说华神医医术超群,天下罕见,且医德也是远近闻名,但也难保他有私心。 毕竟,许多能人异士一生最爱钻研,虽不图名利,却对其所热衷之事万般投入,甚至不惜性命,若华神医认为此次蛇毒对他来说个挑战,令他感了兴趣,誓必要不惜一切去解决,可是,我又怎舍得叫昭儿以身涉险? 我本不该疑华神医之德,只是此事关乎昭儿性命,我不得不谨慎行之。 大概是看出我的忧虑,华神医言道: “娘娘放心,老夫晓得轻重,若无万全把握,绝不会拿给太子殿下服用,老夫会先用猫狗等动物试用,必会寻出与太子殿下病症一般的,只是此事需得时间长久,老夫也无把握能在三月内配出解药,若娘娘能于三月内寻到配毒之人,太子殿下便可无虞。” 我这才略略放心,只是若待得华神医把九十九种毒蛇之液配齐,恐怕没个几年功夫,是不成的。而我的昭儿,只有三个月。 下毒之人,会是谁呢?既然能让昭儿服用一月,必是将毒下在了昭儿的日常饮食之中,看来唯有从这里查起了。 “华神医,驿馆你是不能再住了,不仅不方便配药,而且若被人发现,恐怕你性命堪忧,不如你住进宫里来。”我道。 华神医不仅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昭儿的救命稻草,我必须尽全力保证他的安全。 宫中虽险恶,但方便照应,毕竟无人敢在宫中胡作非为。更何况,华神医要观察昭儿病状,经常进宫定是不妥,唯一的办法,便是住在宫中,既方便,又安全。 华神医摇头,言道: “谢娘娘!不过老夫既然要秘密配药,若是住在宫中,恐怕更是不妥,若是皇上问起太子病情,老夫为保密计,又不可据实作答,不如娘娘代老夫在宫外寻一处隐蔽之所,方便老夫配药便成。” 华神医担忧的不无道理,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不得不防。如此,只有阿及每日进出皇宫方便,少不得叫他辛苦些了。 “也好,神医在宫外要小心谨慎,我另会安排人手保护神医,若有需求,只管差人去办,神医只管配药,其他事,我必会安排妥当。” 杨广随时会来,我不敢多耽搁,唤来狗儿,叫他送神医出宫,并修书一封,叫狗儿带给阿及,恳求阿及勿必护华神医周全,并另派人去寻配药所需的毒蛇,如今是冬季,寻蛇更加一层难度。 杨广回来时,我正守在昭儿身边落泪,见他进来,忍不住扑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哽咽道: “陛下,昭儿到底所患何症,那些大夫也均是杏林高手,却无人能治。” 杨广怜惜的抚着我因伤悲而颤抖的肩,面上愧意加着怜色,对我更深一层宠溺,问道: “刚才那两名大夫如何说?” 我摇头,满面悲凄,楚楚回道:“他们甚至不及御医,臣妾已打发他们出去了。” 我不能叫杨广知道昭儿中毒一事,否则,恐怕他会下旨大肆搜查,不仅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更会打草惊蛇,使真正的主谋逍遥法外。 我更不能直接传讯负责昭儿饮食的宫人,同样也会打草惊蛇,杨广是疼爱昭儿的,对其饮食必也十分照料,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的人,岂是寻常之辈? 而我能做的,便是牢牢捉住杨广的心,无论他是怜惜也好,有宠无爱也罢,我均已不在乎,犯倔便是犯傻,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只有得到他的宠爱,才更有利于我查出幕后之人。 此事只能暗访,不可明查。 “爱后放心,朕即刻下旨,张榜求贤,能医好太子者,封候赏官,赐黄金万两,朕就不信了,如此重赏,会有人不动心?定能寻到高人治好昭儿的。”杨广言道。 我感激涕零,跪拜于地,含泪泣道: “臣妾谢陛下!” 虽然我明知此举劳民伤财,但也不得不如此做,声势越大,对方便越会以为我们不知昭儿病情,就会掉以轻心,只要他们有松动,总会留下蛛丝马迹,遁迹而去,定能揪出下毒之人。 “爱后是有身子的人,以后不许多礼,从今日起,爱后见朕均不许行礼。”杨广扶起我,满脸的宠溺,声音柔和。 当晚,杨广留宿永安宫,我的身子不方便侍寝,他便将我抱在怀中,睡了一宿。 次日,盈袖略有好转,但仍旧不能下床,我只得命了年迈的婆婆,叫她暗查我禁足这几月,都是哪些人侍候昭儿的饮食,但不得声张。 忽的想起出宫时偷听的突厥王子的谈话,会不会是突厥的细作下的毒呢?可是那细作又是谁呢?心内陡然生寒,总觉得于无形之中有双眼睛在盯着我,透着冷冷的杀气。 我虽贵为皇后,却仍旧要为躲避宫中的明枪暗箭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宫中生活的艰险,非寻常人所能体会。在宫中,陈氏姑侄算是我头号劲敌,得知昭儿被下毒之事后,我直觉上便怀疑是二人所为。 只是心内有些奇怪,她们二人本是亡国之奴,因身份尊贵才有今日之荣,杨广最忌惮后宫妃嫔与前朝之人有所勾结,而陈氏姑侄,身处深宫,又如何能与外面的人勾结?她们在大隋无亲无故,若是他们下毒,倒值得怀疑,可是那警告华神医的蒙面人,又是谁呢? 心下犹疑不定,干脆去永福宫瞧瞧,一来为着皇后贤名去探病,二则去试探一下二人的反应。 第103章 探视宣华 金麟池上漂浮着片片薄冰,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虽是万木已枯的冬日,金麟池畔依旧绿意浓浓,那是杨广命人搬来的盆栽。为着过年的喜庆,那些冬青与绿萝上各自系了红绸带与小灯笼,若是夜晚,必是绿翠红浓,景致喜人。 我携了圆儿缓步行来,寸香功夫,便到了永福宫,宣华夫人挣扎着行礼,我忙上前按住: “夫人不必多礼,本宫听得夫人生病,特意前来看看,并送些上好的燕窝来给夫人补补身子,你好生将养便是。”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宣华夫人面含感激,言道。 我示意小宫女把东西摆在桌上,笑容可掬道: “夫人不必客气,本宫也不过是借花献佛,陛下送了那么多东西去,用也用不完,摆在那倒觉浪费。” 宣华夫人神色一滞,但很快便挂了虚弱的笑意,言道: “陛下对娘娘果真宠爱之极。” 我心内冷笑,你不是因了本宫得宠而妒得呕血么?本宫今日偏要在你面前显摆,人往往会在怒意难忍时,才会不择言辞,露出马脚。 只是,宣华毕竟在深宫多年,这点忍耐还是有的。 “本宫哪及得上夫人?陛下昨夜一直担心夫人的病情呢。”我笑意盈盈,言道。 宣华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落寞,双目之中,尽是幽怨,想来是在怨杨广在她大病之时,却留宿永安宫,不来陪她。 我想,她必是真爱杨广的吧,若非如此,她又怎肯帮助杨广登基?她明知道,加害先帝时,若露出半点马脚,便是诛九族之罪,尽管她的九族,已所剩无几。 “娘娘身怀龙种,又风华正盛,正是隆宠之时,陛下又怎会记起臣妾?唉,臣妾人老珠黄,又是这样不中用的身子,即便是陛下惦记,也不过是陛下仁慈怜悯罢了。”宣华半真半假叹道。 我细观其眉目,虽施了淡妆,却仍旧难掩满面的憔悴,昔日的肤如凝脂,白璧无瑕,如今已有些暗黄,光泽不再。心内诧异,她不是一向保养得极好么? “夫人说哪里话?可不是病中胡言么?”我含了笑,一副贤惠无妒的模样,言道。 正寒喧间,陈婤进来,见我在,忙施了礼,面色淡淡道: “臣妾参见娘娘!” “不必多礼!”我面上含笑,心里含恨,却平住心气,细细留心陈氏姑侄。 “姑姑,婤儿送药来了。”陈婤命小宫女把药碗奉上,亲自喂宣华用药,并歉然道: “娘娘,您稍坐,姑姑用药时辰已到,片刻便好。” 我点点头,陈婤如此细心照料宣华,可见陈氏姑侄情深,只是陈婤对宣华的笑意却是淡淡的,仿佛隔了疏离,仿佛所有亲密的举止都是刻意做出来的。 心下有些惊疑,莫非两姑侄之间也有嫌隙?但如果如此,两人面上为何并不显露半分呢?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服侍宣华用毕药,陈婤淡淡看我一眼,虽含了笑意,却令我脊背涔涔生汗,陈婤不如宣华会掩饰,无论她言语多恭敬,她的眼神始终是含着恨的,从前跟随在我身边时,我只以为那是她的傲气,毕竟她是公主出身,一朝沦陷,国破家亡,眸中有幽恨,亦属对南陈的眷恋。 而如今看来,仿佛并不是那回事。 “皇后娘娘驾临,真是令永福宫蓬荜生辉,难得啊。”陈婤言道。 她言语向来刻薄,第一眼见到她时,便是这副模样,后来我只以为她跟随在我的身边,慢慢改了性子,如今看来,她不是改,而是隐忍于心,直至终于不再做我的侍女,她便再不必忍。 更何况,我们早在太子府时,就已撕破脸皮,她也自知没必要伪装。 我不以为意,不理会她眼角的讥讽,面色一黯,言道: “太子得了顽疾,本宫忧心如焚,是以夫人生病,未能及时过来。” 我偷瞧二人脸色,陈婤嘴角轻撇,面上多了一层快意,宣华双眸微转,声音孱弱: “太子殿下是多福之人,娘娘不必挂怀,一定能康复如初的。” “借夫人吉言,但愿昭儿能早日康复。陛下已降旨,重金悬赏,招蓦贤能,本宫也只得日日求神保佑,但愿能寻到医术高明之人。”我不动声色,只作虔诚求神状,言道。 目光微扫,两人面色各有不同。 宣华是满面担忧,不管是真是假,也如我一般祈求道:“若苍天保佑,太子殿下能康复,臣妾愿日日焚香斋戒,以谢天恩。” 陈婤则不屑的说着风凉话: “陛下疼爱太子,不惜以举国之力求一大夫,但愿不会竹蓝打水一场空。” 我并无意与她逞口舌之快,虽然她嚣张,我却也并不计较,只觉她虽言语刻薄,但也只是抱了落井下石的心态,并不能证明她就是下毒之人。 只是她的后一句,是不是话中有话呢?我仔细揣摩,又扫一眼宣华,大约是多年宫廷生活的历练,她表现的十分沉静,丝毫看不出破绽。 然而,这样的冷静,是不是有点过了呢? “陈嫔怎的如此口尖舌利?!”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是杨广黑着脸大踏步进来。 陈婤万没料到杨广会突然而至,想起刚才对我不敬的表情,立刻吓得花容失色,跪拜于地: “臣妾参见陛下!” 杨广冷冷唔了一声,并不叫陈婤起身,而是径直走过来,我微微欠身,杨广虚扶我一把,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言道: “爱后来也不通知朕一声,倒叫朕去永安宫扑了个空。”转而又对宣华言道,“爱妃可好些了?本想与皇后一同来看你,没想到倒叫她先行一步。” 宣华挣扎着起身,杨广忙上前按住,言道: “爱妃重病在身,不必多礼!” 宣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楚楚言道: “陛下,臣妾失礼了。” 杨广蕴了笑,安慰道:“爱妃只须好生静养,不必忧心其他,方才你与皇后的话朕全听到了,难为你对太子一片仁爱之心。” 说完,又冷冷看一眼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陈婤。 宣华忙道:“臣妾也是太子的庶母,如何能不担忧呢?其实婤儿也是一般的为太子担着心,只是她向来心直口快,言语难免不妥,还求陛下饶她一时无心之过。” 杨广微微敛眉,言道: “朕也知婤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或许是你们姐妹玩笑惯了,只是皇后如今为着太子之事,担忧得茶饭不思,你们也该多多劝解,不要再拿些不吉利的话来冲撞她。” 杨广显然对两人仍是情份不浅,我自然要卖这个人情,于是道: “陛下不必苛责陈嫔,她曾跟随臣妾多年,臣妾自然晓得她的脾性。” “也罢,既然皇后大度,你就起来吧,日后不可再恃宠而骄!”杨广言道,虽然板着脸,但我也瞧得出,他并未真的动怒,只是瞧不惯陈婤在我面前过于张狂罢了。 心内有些悲哀,他对我的怜悯与情意,到底哪个更深厚一些? “谢陛下。”陈婤低眉顺目,一脸谦卑,连我都不由得感叹她变脸之快。 只是她看向我的眼神,仍旧不那么和善。 杨广对宣华温柔之至,我虽一直死撑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悲苦难言,他曾经看着我的眼神,原来也会在任何一个妃嫔身上。 如此,闲聊几句,我因心里有些堵,便告辞离开,杨广看看我,又看看一脸依依的宣华,面上有些犯难。他正欲起身,大约是想同我一起离去,却听得陈婤吃吃笑道: “陛下,姑姑日夜思念陛下,昨夜婤儿守了一夜,姑姑一夜梦魇,一直唤着‘陛下,小心毒蛇!’,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连梦里都提着心哪。” “哦?当真如此?”杨广面上生起一丝怜意,只是我的心却不由得一震,毒蛇二字牢牢缠上我的心头,令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圆儿在身后扶了一把,我方站稳。 杨广只顾低头与宣华说话,并未注意到我,只陈婤微微痛快的看我一眼,并不作声,无声中,似在向我挑衅,看到我面色惨白,大约她是以为我是因了杨广留下陪宣华而不悦。 “陛下,别听婤儿浑说,臣妾哪有梦呓的习惯?不过臣妾却日日梦有毒蛇缠身,陛下赶着来救臣妾,臣妾恐毒蛇伤及陛下,总是一着急,便醒了。”宣华声音轻柔,眼神脉脉看着杨广,字字句句均含了无限深情。 我自知杨广一时不会走了,便不吱声,独自离去,刚出永福宫,便觉心内一阵翻腾,几欲呕吐,圆儿忿忿道: “奴婢虽然侍候娘娘不过两日,却也觉娘娘忒好性了,娘娘怎能容许她如此张狂,以下犯上?” 我淡然一笑,扶了圆儿的手,遥遥一指金麟池畔的绿萝上挂着的一盏盏小灯,言道: “你去把灯笼摘下来,咱们去放进水里如何?” 圆儿满脸疑惑:“可是娘娘,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要等到元宵之夜,折了纸船,再把宫灯放进去,以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平安无事。” “对,还不是时候。”我颇含深意的看一眼圆儿,圆儿眼珠一转,似是恍然,脸红了一红,言道: “奴婢愚笨了。” 当夜,杨广宿在永福宫,据说,宣华身子不便,是陈婤侍寝。 而我却一夜辗转难眠,想着陈婤与宣华的言语与举止,越想越觉怪异,两人虽是亲姑侄,以前倒是极其亲络,为何现在看起来倒像刻意表现,特别是陈婤,她看向宣华的关切,总觉掺杂了某些东西。 而那毒蛇,我心中一冷,若是宣华果真夜夜梦见毒蛇缠身,会不会与昭儿中毒有关呢?可是,她又如何能得到这种毒?又如何会有武功高强之士出面去驿馆警告大夫们? 当真是费解之极。 几番思量,忽的又想起晗儿,心下一惊,险些从榻上坐起,我今日只顾着试探二人对昭儿中毒之事知之多少,一时竟未留意,今日并未看到晗儿! 一念至此,更是焦急难耐,只恨现在是夜半时分,不能前去探望,只能捱至天亮。 杨广早早上了朝,我取了几件小儿衣衫赶往永福宫,宣华先是一惊,随即感激涕零: “娘娘体恤怜下,慈泽后宫,臣妾病弱之躯能得娘娘垂怜,实是感激之至。” 我假意不知昨晚是陈婤侍的寝,含了最得体的微笑,言道: “何出此言?你身体不适却又要侍奉陛下,但凡能取悦陛下者,本宫自然要多照拂一些。” 宣华脸上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却仍是挤出一丝微笑,孱弱之躯加上苍白的笑容,如何看都是弱女子一名,可是心内就是莫名的不安。 笑里藏刀,说的不就是表里不一么?她这样的柔弱,若非我知晓先帝之死因,又怎会把她与蛇蝎心肠联系在一起? 第104章 暗中追查 我闲聊几句,句句皆是围绕杨广,如果她与陈婤之间已有嫌隙,我此举无非是为了推波助澜,叫她们姑侄彻底翻脸罢了。 然我的心思却不在此,片刻之后,拿出小儿衣衫,一脸疼爱,言道: “怎的不见晗儿?本宫已有几月未见晗儿了,不知这衣衫做得可合身?” 宣华脸上的笑容一凝,随即道: “晗儿在奶娘那,此刻应还在睡梦中。” 她此刻的心里定是十分紧张,唯恐我此次得宠,会把晗儿夺回去,毕竟她的身子早在先帝在时,就已随着先帝一起亏损了,再难有子嗣,深宫寂寂,冷夜难熬,君王之宠,朝夕难料,而有晗儿在,她将来总算能有个依靠。 只是,我又如何允许锦霞的孩子落入他人手中?岂不负了锦霞当初的托付。 见她丝毫没有让我见晗儿的意思,我缓缓一笑,言道: “本宫是晗儿嫡母,也该多尽些心,夫人染病在床,恐怕心力不济,圆儿,你把这些衣衫给公主睡去,叫奶娘瞧瞧,合不合身。” 圆儿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宣华面色稍霁,毕竟我只是派了宫人去送些衣物,并没有夺去晗儿之意。 “臣妾这身子,倒叫娘娘费心了,不过臣妾再如何不济,也绝不会亏了晗儿。”宣华言道。 虽说我现在隆宠在身,但当初杨广把晗儿给了宣华,且我并不是晗儿的生母,若此时开口要回晗儿,确实有些刻意了,如今,只能由杨广开口,或者宣华主动交出方可。 回到永安宫,我浅啜一口茶,心中思虑重重。虽说我现在身怀有孕,不宜过度操劳,但昭儿的病与晗儿不能归来确实令我如梗在喉。 “娘娘,奴婢去时,公主已经跟着奶娘蹒跚学路,逗人之极。”圆儿帮我揉捏着肩头,言道。 晗儿还如往日一般活泼,我倒也放下心来,量宣华也不敢怠慢晗儿。 转眼又过得几日,婆婆查访宫人已有些眉目,这夜我特意劝了杨广宿在挽云的文澜殿,待夜深无人时,传了贴身侍候昭儿的两名宫人与两个负责饮食的厨子。 “奴才(奴婢)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四人不知深夜被我传唤为何意,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也不命他们起来,只浅啜几口茶,一则此时无声更显威严,二则仔细观察几人表情,虽各有惊慌,却未见心虚。 “抬起头来。”见四人伏在地上,不敢吱声,身子却有些颤抖,我方道。 四人缓缓抬头,两名宫女模样也周正,两名太监一个脑满肠肥,一个面容枯瘦。 我早问过昭儿的奶娘,这四人均是杨广亲自调去,身世也清白,与后宫妃嫔并无瓜葛。 “太子得你们侍奉数月,本宫还未来得及打赏,圆儿,取银子来。” 四人听我如此说,皆面面相觑,微有喜色,只是想到太子生病,各自又不敢太张扬,俱连连磕头谢恩。 打赏完毕,我命四人站起,和言悦色对两名太监道: “谁是太子的试食?” 那瘦削的太监赶忙一揖,回道: “回娘娘,奴才德生是太子试食。” 我轻轻噢了一声,细细打量德生,见他虽瘦削,却不甚精神,面色有些枯黄,眼神也有些萎靡不振,莫非也与昭儿一样,中了毒? 见我打量他,眼神犀利,德生有些紧张,手微微发颤。 “本宫瞧着你倒是个机灵的,不过这身子骨却是单薄了些,有没有查过,是不是有病在身?” 德生吓得慌忙跪下,宫中的太监宫女,若是有病,是断然不能侍候主子的,以防传染。 “回娘娘,奴才虽瘦了些,但身子骨一向壮实,最近大概是有些疲累,但并无病状。” 昭儿毕竟幼小,且德生只是试食,服用的毒量必是比昭儿少许多,所以即便德生中毒,在药量极少的情况下,他也感觉不到。 “你不必惊慌,本宫是见你有些病容,该传大夫来瞧瞧,看你这副样子,必是尽心服侍太子累到了,圆儿,去取些参茸来赏给德生,也不枉他如此尽心服侍太子。”我面色和缓,含了慈善的笑容。 德生一喜,磕头谢恩,满面均是感激,并无他色,在宫里,奴才身份卑贱,服侍得好并不见得有赏,出了差错却是非打即骂,能得主子如此体恤者,必然感恩戴德,我这也算是收买人心罢。 “你就留永安宫服侍太子罢。”我对德生道,心里却是打起算盘,下毒之事,德生必不知情,若不然,他绝不会以身试毒,而他现在的样子,明显与昭儿症状相同,只不过昭儿比较严重罢了。 留下他,是以防万一,如果我寻不到配毒之人,得不到解药,将来华神医配制出解药来,我又绝不能以昭儿的身子试药,而德生,却是现成的最合适的试药人选。 虽说这般做有些残忍,但德生现在这副样子,怕是勉强撑着,即便一时发作不了,又如何能熬得过两三年?这是慢性毒药,药量少不见得就不会毒发,只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下毒之人必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才会把毒量控制到极少,若是毒量大,试食太监出了问题,那他们的阴谋就难以得逞。 德生更加感激,连连磕头,毕竟我的仁厚怜下在宫中有口皆碑,且皇后宫里的奴才,较之其他宫里,自然高人一等,他能留在永安宫,于他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 对外,自然是声称太子得他服侍惯了,所以调了来。 另两名宫女与那名胖太监均羡慕的看着德生,面上微露祈盼,但愿也能如德生一般好运。 我打量一番那名胖太监,只看模样便知是厨子,缓缓啜一口茶,问道: “你便是负责太子饮食的司膳吧?” 胖太监忙上前一揖,满脸堆笑: “回娘娘,奴才德顺正是太子司膳。” 我看其面色红润,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巴上面肥肉微微颤动,直觉心内一阵不舒服,但见他这般面容,是没有半点病状的,可见给太子做膳食用的材料与水必然无毒,否则厨子必先中毒。 如此一来,倒是膳食做好后,奉至昭儿面前这段时间下的毒了!当然,也不排除是德顺下毒,而能长期接触到昭儿的饮食的,便是德顺与这两名宫女,三人之中,必有内鬼。 而此毒下得极少,为了能均匀些,下毒之人必会把毒下在汤里。 我目光凌厉一扫,两名宫女俱不敢出声,低头肃立。 心中恨之入骨,却要强忍着,以免打草惊蛇,下毒之人必是受人指使,那幕后之人自然不会告诉他们毒药的配制,若我现在强行逼供,或许能令他们道出幕后之人,但如此一来,反而会令那人有所防备,而我,在昭儿得救之前,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以防那人发现情况不妙,宁可鱼死网破。 昭儿的性命,始终是重中之重。 盯着三人看了片刻,只觉德顺神色有些异常,虽然两名宫女也是慌乱,但眼神终究是浅显了些,而德顺则左顾右盼,虽脸上挂着笑意,但拢在袖中的手却不停的发抖,虽然表现的并不是过于明显,但我从直觉上判断,德顺心虚的可能性大些。 自然,也不排除有多个内鬼的可能。 但他们四人的身世我都派人查过,均是出自殿内局,之前并未与任何妃嫔有过来往,如此一算,他们若被人收买,亦是在杨广派去服侍昭儿之后。 如此想着,心生一计,也不理会他们,独自进了内殿,然后令圆儿把其中一名宫女传进来,也不多问,只让她跪了片刻,然后厚赏于她。 然后又传另一宫女,亦是如法炮制。 之后我复出内殿,半带威严,半带和善,言道: “你们都退下吧,记住,今晚之事,不得对外人提起,特别是刚才本宫说的话。”我伸出戴着洁白软玉护甲的手指,在两名宫女肩上轻拍了拍,两人摸不着头脑,却也只有点头的份,再斜瞥德顺一眼,果见他面上有异色,却也不敢吱声。 他们离去后,狗儿有些不解,言道: “公主,您传唤他们来,就是为了封赏?” 我并未将昭儿中毒一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狗儿,见狗儿问,便道: “他们虽没有侍候好昭儿,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原也该赏,不过么,若是另怀鬼胎者,本宫自然是饶不得。你且去盯住三人,看他们是否有异常。” 狗儿虽不知我意,但一向对我惟命是从,也不多问,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狗儿来报,德顺回去之后,过了半个时辰,便探头探脑出来,随后便悄悄去了永福宫。 果然是永福宫! 心内一阵阵发冷,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手中正握着刚刚从发间卸下的金簪,一怒之下,用力刺向梳妆台面,朱红色的台面上,顿时现出一道木屑白划痕。 “公主!”狗儿上前,捉住我的手,用力掰开,取走金簪。 即便如此,我的手心仍是握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狗儿,我好恨!”我咬牙,恨之如此,却又如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浑然使不出力气,纵然已经确定是她们姑侄所为,却又动她们不得。 她们手中,有掌握着昭儿生死之物。 看我怒火中烧,双眸发红,狗儿惊颤不已,跟随在我身边多年,他应该能猜出来了。 “公主,难道太子之病——” 我点头,又恨恨道: “德顺此去,恐也是自寻死路!” 德顺于他们而言,再无半分价值,若他能安分守己,不说出我今日秘密传召之事,或许他背后的主子还能饶他一命,而他此去,岂不是送上门的要被杀人灭口么? 幸好我没对任何人提起昭儿中毒一事,永福宫的那位虽然会起疑,但见皇上仍旧四处寻医,自然也不会多心。而杀了德顺,她们或许会更加高枕无忧,只待太子夭亡了。 我却一丝也放松不得,三个月内,若寻不出解药,即便我可以将她们姑侄碎尸万段,亦挽不回我孩儿的性命了。 “公主,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做尽恶事,您要拿个主意啊。”狗儿亦是恨得双眼血红。 “你去永福宫守着,我需要知道她们姑侄中是谁在操纵此事,为防起疑,她们定然不会在自己宫内灭口,等德顺出来,你只悄悄跟着,看着,听着,其他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声张,记住,万不可惊动永福宫的人。”我吩咐道。 永福宫离永安宫最近,想来她们也不会有这么快的手脚,狗儿领命,匆匆出去,我和衣而卧,把熟睡的昭儿抱在怀里,轻轻揉着昭儿因病痛而皱成一团的眉心,等着狗儿的消息。 狗儿回来时,满脸的惊骇,似是余悸未消,言道: “公主料事如神,他们果然下手了。” 我把昭儿轻轻换个位置睡好,放下帘帐,来至狗儿身边,问道: “可听到什么没?” 狗儿惊魂未定,片刻之后,方缓声道: “奴才遵照公主的意思,躲在永福宫外,等着德顺出来,一直偷偷跟在后面,但他十分小心,一直抄小路,走路时亦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方往前行,奴才也只能远远跟着。待走到金麟池畔的小树林时,突然冒出来一个黑影,从德顺背后,趁其不备上前捂了他的嘴,德顺哼都没哼出声,便被那黑影用绳子勒死,后被弃于金麟池内。 奴才亲眼看着德顺被害,心里慌极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后来那黑影离去,奴才便悄悄跟在后面,他并没有去永福宫,而是来到了金麟池东侧的假山处,奴才壮着胆走近了些,看到假山后有名宫女,天太黑,看不甚清,那身形像极了永福宫的怀蝶。 两人耳语几句,便各分东西了。奴才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回来的。” 狗儿言毕,额上已沁出浅浅的冷汗。 怀蝶,宣华的近身侍女。 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我眼皮发沉,心里却无一丝困意,这一夜,没睡安稳的,怕是不止我一人罢。 “你下去休息罢,我也要补上一觉,此事不要对别人提起。”我道。 告诉圆儿不许他人打扰,我方入睡,刚刚躲在榻上,便觉倦意袭来,很快便沉沉入梦。 白日的梦总是那样破碎,扰得人一时醒,一时眠,竟也分不清是梦是醒了,只是眼皮沉沉的,始终不愿抬起。 梦里的听觉仿佛异常灵敏,一时听到殿外吵吵嚷嚷,说是德顺公公失足溺水,待稍微清醒些,仔细听时,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昏沉中,宣华柔弱的容颜渐渐变得狰狞,忽尔又变成一条长蛇,口中吐出血红的毒蛇信子,直扑向昭儿。 我拼命想去阻拦,可是身子像被压住了一般,双手又被人紧紧捉住,动弹不得,喊亦喊不出声,只觉那毒蛇粗若手臂,花花绿绿,骇人之极,正缠上昭儿的脖颈,吸取昭儿身上的鲜血。 第105章 寻找解药 我是最怕蛇的,若非昭儿有难,恐我早已吓晕过去。 心痛欲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儿的面色从初时的红润丰满渐渐萎靡,直至枯黄,毫无血色。 那样的痛,我拼出性命瞪着那血红血红的毒蛇信子,大吼一声: “放开昭儿!” 然后,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我的眼睛瞪得滚圆,有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照在朱红色的锦纱帐上,那红,便似沁出了血一般。 “爱后醒了?被梦魇住了么?”杨广温和的看着我,他的手,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想起梦里有人抓着我的手,害我不能动弹的情景,不觉眉头一皱,心中生起一丝厌恶,恍如沉在梦中未醒一般,用力一抽,竟甩开了杨广的手。 杨广吃惊的看着我,我心中一慌,自己刚才在做什么?看着杨广眼中疑色渐重,我赶紧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扑进杨广怀里,含了怨嗔道: “广郎!你怎么才来救臣妾与昭儿?臣妾梦见有毒蛇缠在昭儿身上,而我却被坏人缚住双手,动弹不得。” 言毕,泫然而泣。 杨广疑色尽消,哄道:“只是梦而已,有朕在,爱后不必担忧。瞧瞧你,脸都哭花了,刚才竟然还把朕当作坏人,可不是该罚么?” 我抹抹眼泪,可怜兮兮道: “若不是陛下捉着臣妾双手,臣妾已经救出昭儿了呢。” “哈哈,傻丫头,那只是梦,而且还是白日梦,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竟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杨广笑着点着我的眉心臊我。 我羞赧一笑,抚了抚小腹,低声道: “臣妾现在竟比当初怀着昭儿是更嗜睡了。” 杨广温和一笑,满面柔情,移开我的手,把耳朵亲昵的贴在我的小腹上,闭眼倾听,片刻,故作惊乍道: “哎哟,看来一定是个顽皮的小皇子,竟敢踢朕一脚,看他出来,朕如何罚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嗔道: “陛下真能说笑,还不足四个月的身孕,怎就会踢人了呢?” “那得看是谁的儿子,朕的儿子自然是要与众不同的!”杨广得意一笑,言道。 “若生出来是个公主,陛下便不喜欢了么?”我面色微微一沉,目中透过幽幽的怨意。 杨广把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小腹,眼神脉脉,深情道: “怎会?只要是朕与爱后的孩儿,不论男女,都是朕的掌上明珠。” 我把杨广的手指握在手心把玩,闲闲抚着那枚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言道: “宣华夫人的身子好些了么?” 杨广闻言一叹,言道: “她终日缠绵病榻,药吃了不少,不过也只是略有好转,总算是把呕血止住了,大约待到天气暖和时,就会好些吧,往年冬日,她也总是犯病的。” 我斜斜倚在杨广怀中,闭起一只眼睛,假作无意透过翠绿的扳指看向杨广,他整个人,亦变成翠绿色,我的心里却忽然一悸,这样的绿,像极了我梦中那条毒蛇的颜色。 一样的绿,绿到透明的颜色,加上那红红的信子,足够令人胆寒。 感觉到我的身子一僵,杨广揽紧了我问道: “爱后怎么了?” 我惶然一惊,言道: “臣妾忽然想起梦中的那条毒蛇来,听说宣华夫人经常梦到毒蛇缠身,这梦居然也能传染呢!” 杨广皱了皱眉,言道: “确实是呢,她被梦魇住时,也常常是因为梦见有条大青蛇缠身,朕记起以前曾听袁天师说过,梦见蛇缠身,要么是吃官司,有牢狱之灾,要么便是生疾病,你刚才又梦见有蛇缠在昭儿身上,果然应验呢,宣华夫人与昭儿,均是染病在身。” 青蛇?我心中似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未抓住。 只听杨广言道: “提起昭儿,朕差点忘了呢,今日又有几个大夫进京,现在等在驿馆,明日朕便传诏,命他们进宫给昭儿治病。” 我微微点头,心里却思绪重重,难以化解。 忽的想起一事,大夫们住在驿馆内,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呢? 这个想法令我更加坐卧不宁,然杨广在侧,我又不能露出痕迹,一直待到午膳后,杨广在永安宫进完膳,方去批阅折子,我这才命狗儿去寻阿及,但因是白日,若叫阿及来永安宫,过于惹眼,容易遭人非议,我便叫他去金麟池侧的偏亭等我。 那里有假山掩映,不易被人发觉,如若被人看到,也可解释为不期而遇,他身为内廷侍卫统领,在我散步时遇到,向我施礼问安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总之,如今我隆宠在身,已是众矢之的,绝不能授人以柄。 而夜里,阿及是再不能来,因为杨广随时都可能会来永安宫。 元宵节将至,宫里已处处挂满红灯笼,盈袖已大有好转,圆儿毕竟是新来,且是杨广指派来的,我不得不防,于是给她派了别的差使,只携了盈袖缓缓踱步而来。 冬日的午后,虽有阳光,却也是夹了寒意,但一路行来,却见一排排垂柳有微微的新芽萌生,微黄微绿,有些淡淡的灰色,虽远及不上冬青与绿萝的青翠,但也足以令人心中生祈盼: “盈袖,今年的春日来得有些早呢。” 盈袖脸色仍有些苍白,含了几许笑意,折下一根枝条,轻轻一捻,新芽脱落,言道: “娘娘,不早了,年前就已打过春了,只有娘娘还以为冬日未尽。” 有风吹来,依然刺骨,却多了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春天,果然近了,我想起杨广的话,说宣华冬日犯病,天暖和便会好起来,但今年春暖花开时,我还会容她再有好转的机会么? 唇边冷笑如冰,心亦坚硬如石。 阿及孤身一人候在偏亭,见我散步至此,上前一揖,言道: “微臣参见娘娘!” “阿及请起。”我淡淡言道。 “娘娘传微臣来,有何旨意,但请吩咐。”阿及见我亲自前来,且只带了盈袖一人,大约也料到必是有些不可让外人得知的事叫他去办。 “阿及,今日本宫是有求于你。”我诚恳言道。 阿及抬头,眼中微有哀伤,令我不敢直视。 “娘娘的吩咐,阿及无不从命,娘娘又何苦用一个求字?”阿及的声音含了几丝无奈与苦涩,我明白他的心思,而他也明白,他的心思永远也只能埋在心底。 我不愿再与他纠缠求与不求的问题,遂直奔主题: “本宫得知,各地进京为太子治病的大夫已然住进驿馆,只是驿馆内却不清静呢。” 阿及眉毛一挑,双眼微带疑惑,问道:“娘娘何意?” 我不愿叫阿及知道昭儿中毒一事,白白累他忧心,于是道: “阿及夜里可派人去驿馆暗中保护大夫们,若有可疑之人,暂不要惊动,先去帮本宫探探他的底细。” 阿及微微皱眉,隐约已猜出我言中之意,回道: “娘娘放心,夜间不是阿及当值,阿及必亲自前去。” 我感激道:“如此甚好。” 宫中是非之舌到处都有,偏亭自然也不能久留,阿及为我做事,从不问缘由,见我再无吩咐,言道: “微臣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扰娘娘了。” 言毕,大步离去。 盈袖病得几日,并不知晓我的身边发生了多少事,但她也不多问,只望着阿及的背影默默一叹: “宇文大人对娘娘真是忠心不二。” 我瞟她一眼,只觉她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幽怨。这样的眼神——有些熟悉,心中念头一闪,却又很快否决,盈袖要比阿及年长两三岁呢,她侍候在独孤皇后身边时,阿及还是个黄口小儿。 沿着金麟池缓步向前,偶有宫人路过,无不恭敬肃立一旁,行礼问安。 “娘娘这是要去永福宫么?”盈袖看一眼前方,言道。 我点点头,手心却握得紧紧,恨意从心内迸发,却又隐于目中,我不能露出丝毫痕迹。 刚进永福宫,就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宫装女子正引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学走路,一身粉缎锦衣,头上梳起两个玲珑小髻,配上宫纱制作的假花,一双眼睛乌溜溜直转,虽说还小,却已蕴了锦霞的几分眉眼,若是长大了,必然也如锦霞一般清丽绝世。 “晗儿?”心中的恨意在这一刻暂时消散,我屈下身子,张开双臂,满面疼惜。 晗儿扭一扭头,看着我,歪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眨巴几下,露出好奇的神情,她已不记得我了。 心下一疼,目中已有迷朦,我再次轻声唤:“晗儿,到母后这来?” 晗儿犹豫一下,大约看我面目和善,脚微微动了动,却又缩了回去,转身瞧着奶娘。 “快把公主抱回内殿去,这样冷的天气,若冻到公主,可如何是好?咳、咳、”宣华不知何时立在门前,扶着婢女,一身娇弱,言语间有些气喘,更有些恐慌,唯恐我会把晗儿带走,见她这副样子,我倒稍稍放心,这足以说明她是很在乎晗儿的,即便是看在晗儿是她争宠的工具的份上,她也会小心照顾。 更何况,晗儿如此讨人喜爱。 奶娘应一声,朝我施了一礼,抱了晗儿退去。 晗儿伏在奶娘的怀里,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隔着奶娘的肩落在我的身上,见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冲我调皮一笑,扮了个鬼脸,我心中疼爱更甚。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宣华孱弱的身子微微弯着,抚着胸口欠身施礼。 她虽是这么一副娇弱惹人怜的模样,可我心内根本无法生起半丝怜悯,有的,只是刻骨的恨意。 “免礼,夫人把晗儿调教得很好,本宫该感谢你才是。”我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得色,把感谢二字咬得极重,我要让她明白,晗儿是我的,她只不过是代为抚养罢了。 宣华面色果然一震,却又不动声色的驳了回来: “娘娘说哪里话,陛下把晗儿交给臣妾,臣妾自是视作亲生,倒是劳烦娘娘送的那些衣衫,十分合身,臣妾代晗儿谢娘娘了。” 我心内有怒,脸上微微泛白,却又无可奈何,确实是杨广下旨把晗儿给了宣华,即便我贵为皇后,亦不能忤逆圣旨。 我换上一副笑容,言道: “本宫瞧着,夫人的面色不错,可大好了?” 宣华浅浅笑道:“托娘娘的福,臣妾虽未痊愈,却也下得榻了。” 言毕,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请我入殿的手势。 我微笑道:“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本宫是有身子的人,走了这一阵子,倒也乏了,盈袖,咱们回宫吧。” 盈袖应了一声,扶了我的手,转身离开。 笑意凝结,僵在面上,回至永安宫时,婆婆与狗儿正在哄昭儿,团儿圆儿亦急得手足无措,而昭儿,面目拧结,额头冒着大汗,正哼哼唧唧的痛哭出声。 第106章 上元佳节 我只觉心尖一颤,那种痛便如切肤挫骨,推开众人,一把将昭儿揽在怀里,满脸的泪,却咬牙不肯哭出声,只在心内发着狠誓,绝不会让我儿白白受此痛苦,即便是拼出性命,母后亦会治好你的病,绝不会放过那令我儿痛不欲生之人! 次日,大夫们进宫为昭儿诊病,亦如以前一般,无人能够瞧出,或者有人瞧出了病症却不敢说出来。 杨广发了一通火,却终究只能罚了大夫们几板子已泄心头之愤。 午后再见到阿及时,他的手臂上缠了白纱,还有斑斑的血迹,我大惊,问道: “你与他交手了?” 阿及点点头,言道: “这点小伤,娘娘不必挂怀,微臣对外人只道是昨夜饮了酒,练剑时无意划伤了自己。” “糊涂!我不是说过不要你打草惊蛇的么?”我有些着急,如果被人识破我已知昭儿中毒一事,恐怕寻找解药会更加的麻烦。 阿及垂下眼睑,言道: “微臣如何敢拂了娘娘的意思暴露身份?昨夜微臣潜在驿馆内,三更时分,果见有条黑影进了大夫们住的房间,片刻后便出来了,微臣一直小心跟在身后,娘娘该相信微臣的轻功,绝对没有被人发现。” “那你又是如何与他交手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没被发现,臂上之伤从何而来? 阿及看我一眼,瞬即又低下头,言道: “微臣一路跟至蒙面人的住所,是一处极不显眼的院落,但他却不走正门,反而跃墙而入,微臣也就尾随其后。院子不大,看起来比较荒凉,像久无人住一般,微臣便将几间房子都翻了个遍,见到值钱的物件便顺手拿去,本来是想着若被人发现,必会以为微臣是个毛贼,这样也不会负了娘娘的重托。” 言至此,阿及面上微微一红,我不禁哑然失笑,堂堂皇宫侍卫统领去做小贼,怕是闻所未闻的吧。仍旧好奇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其实微臣也没‘偷’到什么东西,倒是在一间比较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看到一样东西,唬了微臣一跳,至今还有些头皮发麻。” 阿及言至此,欲言又止的看我一眼,似在斟酌言辞,唯恐惊吓到我。 “继续说下去。”我道。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阿及顿了顿言道: “微臣看到满满一笼子的竹叶青蛇,骇人之极,微臣从未见到那么多的毒蛇,更何况现在还是冬天。” 竹叶青蛇?心内某处痉挛了一下,抚了抚胸,险些呕吐。 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有神灵指引?宣华夫人梦见被青蛇缠身,而我那夜梦到的巨莽不也是绿色的么?莫非—— “微臣正欲离开时,听到另外一间房子内有响动,就打算去看看,结果刚刚贴近窗户,就听有人大喊一声‘谁?’,那人轻功也不凡,微臣无奈之下,只好接招,因他招招狠厉,微臣想着既然要扮‘毛贼’,也就假装武功极差,虚晃一招就逃,但还是被他的剑尖划到手臂,不过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阿及说完,见我娥眉紧锁,愁思满面,又道: “微臣与那人打斗时,似乎看到房内还有一个人,看体形像是女子,因光线昏暗,逃得又匆忙,故未看清。” 我心内更疑,却又理不清头绪,只一个蒙面人就够头疼的了,怎又多出一个女子来?莫非那女子也是宫里的?于是吩咐盈袖去查一下,昨夜及今晨进出皇宫的都是哪些人。 见盈袖走远,阿及微微犹豫一下,问道: “娘娘,微臣大胆揣测,那人是不是与太子殿下的病症有关?他是去恐吓大夫们不准医好太子么?” 我不愿把阿及牵连在内,关心则乱,若阿及耐不住性子,反而会平添烦恼,于是言道: “或许吧,你下去好好养伤,既然受伤了,就去告几日假,另外——你去帮我瞧瞧华神医,只要告诉他三个字:竹叶青。其他不必多言,本宫自有打算。” 想起阿及所看到的一笼子的竹叶青蛇,不免胆寒,蛇虽是普通的毒蛇,在这个季节却也是难找的,更何况是一笼子的,看来是早有准备啊。 不管我的感觉是否准确,如今也唯有一试。否则,昭儿身上的毒每发作一次,便会更加危险几分。 三日后,元宵佳节,杨广下旨于永安宫设宴,天色将晚,各宫妃嫔皆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花灯,先后来到永安宫,按名份入座。 即便是一直染病的宣华亦在我的下首落了座,仍旧是面色苍白,身子单薄,或许是施了妆的缘故,精神看起来要稍好些了。 本来我是叫她好生休养,不必前来的,但因了晗儿,她却硬撑着跟了来——宫中如今只有昭儿与晗儿两个孩子,昭儿染病,卧床不起,杨广自然更加重视晗儿,早早便叫奶娘抱了来。 众人推杯换盏,品评元宵,我虽面上笑容可掬,与众人闲聊,实则食难下咽,心绪不宁,只不知阿及有没有从华神医那取得解药。 那日盈袖查问过出入登记簿后,告知我宣华身边的怀蝶曾在傍晚时分出宫,至于她如何取得出宫令牌——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查也罢。 只是,我更加笃定了心中对蛇毒的揣测。 “爱后,怎么又走神了?若不是看在你怀有龙胎的份上,朕必连罚你三杯不可!”杨广笑道。 苏可儿腆着肚子行来几步,娇笑道: “陛下说得是,臣妾猜灯谜总是输,这才一会功夫,便输给陛下九盏酒了,陛下全给臣妾记了帐,只等诞下孩儿再罚,可也该给皇后娘娘记帐呢。若是陛下偏心,臣妾必不依。” 杨广温和一笑,言道: “好,好,要罚就一视同仁,宫里就你们两个是双身子,就一起记帐了吧。” 长顺在杨广身后,听杨广要记我的帐,立刻又在簿子上划了三道。 “苏嫔都快是当娘的人了,却仍是这般小心眼,巴巴的又叫陛下来罚本宫。”我瞄一眼苏嫔的肚子,含笑假意责道。 “不是臣妾斤斤计较,实在是臣妾在为娘娘着想。”苏可儿妩媚一笑,隆起的肚子,笨拙的走路,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艳,反而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姿。 “哦?可儿倒是说来听听,你是如何为皇后着想的?若说的不好,朕再给你记上三杯!”杨广笑意融融,好奇问道。 一众妃嫔也一齐看向苏可儿,嫉妒、羡慕、好奇者均有。 苏可儿目光流转,扫视众人,回眸看着杨广,言道: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当然要给臣妾与姐妹们做表率,倘若陛下只罚臣妾,不罚娘娘,传了出去,知道的人说是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陛下不忍责罚;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赏罚不明,岂不影响了娘娘为天下女子表率的形象?” 苏可儿一番话说完,淡淡看一眼我,又看向杨广。 “这个理由还真是牵强,居然敢暗指朕赏罚不明,来人,再取三个灯谜来给苏嫔猜,若是猜不中,还是要罚。”杨广假意恼道,脸却是绷不住,笑意满满。 苏可儿暗暗乍舌,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那灯谜是多么难解的题目。众妃看着杨广宠溺的眼神,俱向苏可儿投来嫉妒的目光。 自然,我也在被嫉妒之列。 然而,我却无心考虑这些,最为担忧的仍是昭儿的病,若我的直觉不准,华神医无法配出解药,昭儿可该怎么办? 愁绪弥漫肺腑。 过了一会儿,众人吃饱喝足,杨广并不传歌舞,只道: “元宵佳节,闷在殿里多无趣,不如去金麟池赏景放灯笼如何?” 杨广看向我,似在征询我的意见,我又如何能拂了他的意思?于是笑道: “女儿家放灯笼求个事事顺心,平安如意,没想到陛下也要凑这热闹,可不知陛下准备了什么灯笼?” “去了你就知道了。”杨广神秘一笑,故作高深。 言毕,起身离座,我与众妃嫔亦均起身,说说笑笑往金麟池而去。 天空中,满月高挂,金麟池侧是一排排的灯笼,均已点燃,泛着绯红的光芒,缭绕在空中,把个圆月亦衬得苍白如纸,暗淡无光。 瞧见一个人影,在远处轻轻一闪,能有此轻功者,唯有阿及。我见他似要靠近我们,却又怔怔不敢上前。于是附至盈袖耳畔,低声吩咐: “你且回宫去等阿及,若他交给你什么物什,勿必放好。” 盈袖点头,我遂大声吩咐道; “昭儿病中,不可无人照管,盈袖你且回宫去吧。” 盈袖答应一声,退回永安宫。 一行人绕着金麟池畔的盏盏灯笼,说说笑笑,猜灯谜,放宫灯,一时间热闹之极。 杨广忽的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 “爱后为了昭儿的事,整日的愁眉不展,不如朕送你一份礼,乐一乐如何?” 我心内确实愁绪满满,又想着解药的事,自然时不时的瞟向永安宫,却又不好早早离场扫了杨广的兴,于是勉强展了笑颜,道: “儿子生病,做娘的哪有不忧心的?陛下的赏赐永安宫都堆得没地方摆了,臣妾何其有幸,能得陛下如此垂爱?” 杨广目光温和,不顾众妃在场,捉了我的手,眼神脉脉,言道: “朕现在虽不能治好昭儿,解了你的忧愁,却又时刻担忧着你,昭儿是太子,自然有神灵护佑,爱后愁亦无用,不如看一看朕送你的礼物,保证不同于往日那些俗物。” 言毕,杨广连击三掌“啪啪啪!” 我尚来不及开口,就见天空瞬间明亮起来,无数火苗冲天而起,细细碎开,每一粒皆灿若星辰,只是星辰遥不可及,这小火苗却近在咫尺。 伴随着几声如爆竹般“噼里叭啦”的响声,那细碎的金色火苗在空中“砰”的一声散开,犹如天女散花,美丽至极,令人眼花缭乱。 碎开的金色火苗缓缓下落,却未等及地,便已化作尘埃,消失不见,空气中只余一股淡淡的炉火味。 众人已全部定住,讶然的合不上嘴,盯着新一轮从金麟池中的小船上破空而起,冉冉升空的金色火苗,目中透出无以伦比的赞美与惊讶。 “太美了!”眼看着那簇簇朵朵如金似锦的“星辰”,在眼前绽放出美不可比的光芒,却又在瞬间消失于无形,一时间,心内只余震撼,只觉烦恼尽消,情不自禁大声赞叹:“太神奇了!” “爱后可喜欢朕送的这份礼呢?”杨广揽住我的肩,轻声问道。 “喜欢,太喜欢了,陛下,这是什么?为何臣妾从未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说过?”我激动的问道,双眼仍是沉浸在眼前绚烂若星的美丽中。 第107章 昭儿得救 “这叫焰火,是民间的能人异士献给朝廷的供礼,全天下独一无二!爱后喜欢就好。”杨广见我欢喜,温和一笑,眉目尽展。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新嫁晋王府的日子。他费此心机,只为取悦我,即便以前对他有怨有恨,这一刻,却再也怨不起来,究竟是他痴,还是我傻,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他感动了。 “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候,今有陛下为排解皇后娘娘忧愁,想出此等妙计,臣妾与众姐妹们亦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才有此等眼福。焰火,果然美不可言,连天上的星辰亦比不得这种光辉。”苏可儿突然言道,她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柔媚,只是话语却带了几分蓄意挑拨的意味。 苏可儿,一直对我恭敬有加,必要时,也会帮衬我几句,而现在,她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怨,脸上却是一副仰慕赞叹之色。总有一种感觉,苏可儿绝不会如她表面一般云淡风轻,仿佛除了以媚色讨好杨广之外,再无其他能耐。 而她眸中的那份幽怨,仅仅是嫉妒杨广对我的宠吗?心中某处,总存着一份疑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当然,杨广当众对我宠爱至此,想不令人嫉妒都难。 果然,众妃嫔在经历了刹那的惊喜之后,听到苏可儿的话,无不把眼神转向我与杨广,我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直直射来的目光几乎灼燃得比焰火更加热烈。 那是妒火。 “苏嫔姐姐此言差矣,陛下是一代明君,又怎能喻为昏庸好色的周幽王?皇后娘娘端庄贤淑,母仪天下,又岂是狐媚惑主,妖颜乱世的褒姒所能比得?”挽云上前一步,正色言道。 众妃嫔的目光微微一缓,齐齐看向苏可儿,倒是暂时解了我的尴尬。 苏可儿面色一白,微皱眉头看了挽云一眼,很快应变道: “臣妾不过就此一说,并没有半分亵渎陛下与皇后娘娘之意,更何况,从古至今,又哪有君王与皇后比得了咱们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云婕妤多心了。” 沉寂多时的陈婤突然咯咯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嫔妹妹可不敢再冒言了,云婕妤对皇后娘娘可谓是忠心耿耿,你看,陛下与皇后娘娘尚未多心,她却吃起味来了。” 陈婤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含玄机,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杨广最忌结党营私,而她这么一说,无疑是挑明了挽云是我扶持的人。 杨广面色果然有些不悦,略带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心内叹息,他毕竟是君王,再如何宠爱我,亦不会放下半分疑心。 “陈嫔用词不当,忠心耿耿是用来形容奴才对主子的,就比如怀蝶对宣华夫人。”我一指搀着宣华的怀蝶,众妃嫔中,唯有宣华身子最为娇弱,若无人扶,恐怕一阵风便能吹倒。不顾怀蝶略有慌乱的眼神,我又道: “本宫视众妃嫔为姐妹,云婕妤与苏嫔亦是情同姐妹,适时纠正苏嫔的口误,原本只是姐妹间的情谊罢了,若说挽云忠心,那也是对陛下,陛下才是咱们姐妹的主子。” 陈婤被我抢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因我的地位远远在她之上,当着杨广的面,她又不能反驳。 “娘娘这一番话,令臣妾茅塞顿开,只有奴才对主子,才能称之为忠心耿耿,”挽云作恍然状,话锋一转,嘴角含了几丝讥诮,又道,“不过这原也怨不得陈嫔姐姐,臣妾得知陈嫔姐姐当初服侍娘娘,尽心尽力,自然是‘忠心’惯了,刚才不过是说顺了嘴,一时口误。” 挽云把忠心二字咬得极重,面露得色。 陈婤闻听此言,陡然抬头,愤恨的看着挽云,却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无法否认,她曾经是我婢女,而这番“忠心”,更是令人不耻,为奴的抢了主子的丈夫,还敢说“忠心耿耿”? 众人见杨广一向宠爱的陈婤被挽云抢白至此,一时撑不住,皆掩面而笑。 我微微一瞥,见杨广面上微蕴薄怒,看来是在为陈婤的难堪而心疼。于是我板着脸对挽云喝道: “大胆云婕妤!如此良辰美景,你竟出言不慎,惹得陈嫔不快,速去给陈嫔赔礼!” 挽云一惊,慌忙跪倒:“臣妾失言了!请陛下与娘娘责罚!” 然后又一脸诚惶诚恐,对陈婤言道: “陈嫔姐姐,妹妹知错了,求陈嫔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计较妹妹一时失言。” 见挽云如此卑躬屈膝,恳切道歉,陈婤纵然再恼,也不好再言。 虽然是挽云在道歉,但尴尬的人仍是陈婤,因为众人仍面带讥讽的看着陈婤,窃窃私语。 “既然云儿已知错,婤儿就不必再计较了,免得伤了姐妹和气,云儿就起来吧。”杨广面色稍霁,言道。 陈婤也只得顺着杨广的意,讪讪言道: “臣妾本就没在意,是云婕妤多礼了。” 挽云本是为我解围,也并不愿多生事非,谢恩起身,再不言语,只转身看向金麟池内的小船,期待着下一轮的焰火。 然而焰火已尽,方才被焰火照得绚亮的夜空也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鼻息间有那一丝丝的焦炭味,恐怕众人都会以为刚才是一场梦了。 “陛下,焰火已尽,皇后娘娘也已被陛下逗笑,不如再看看臣妾为陛下准备的礼物如何?”宣华身体孱弱,音色更虚,她此时开口,怕也是为了给陈婤解围,吸引注意力,免得众人再窃笑陈婤。 “哦?爱妃也为朕准备了礼物?朕今日已收到爱妃们的许多花灯了,但愿爱妃与众不同一些。”杨广含了几丝怜惜,温声言道。 宣华略略轻咳,缓行几步,来到跟前,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不安的笑: “可是陛下,臣妾准备的也是花灯呢,只不过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不知陛下会不会嫌弃?” “哪呢?只要是爱妃送的,朕如何会嫌弃?”杨广四处顾盼,并未见到许多花灯。 宣华放开怀蝶的搀扶,微微站稳,伸手一指金麟池,言道: “陛下,臣妾的花灯也藏在这金麟池里,要看臣妾的花灯需要众姐妹帮忙,与臣妾一起山呼万岁,那花灯才会浮出来。” “还有这等事?哈哈,那就依爱妃之意吧。”杨广朗声笑道,但见宣华身姿摇摆,似是立不稳一般,忙松开我,去搀了宣华一把。 宣华的目光微微从我面上扫过,却丝毫不留痕迹,然后轻轻倚在杨广身上,言道: “陛下也要闭上眼睛,不许偷看,否则就不灵了。” 杨广一笑:“爱妃耍什么花招?若变不出灯来,朕可是要罚的哦。” 宣华柔柔轻笑,身子更加柔软,紧贴在杨广胸前,言道: “只要众姐妹心诚,花灯必现身。” “真的?朕倒有些迫不及待了。”杨广微微好奇,言道。 何止杨广,连我也纳罕不已,宣华在搞什么鬼? 宣华笑意盈然,对众人言道:“皇后娘娘,众位姐妹,咱们一齐山呼万岁,为陛下祈寿如何?” 她这样说,又有谁敢不答应?无不面带诚恳,唯恐落人之后。 “臣妾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众妃缓缓跪地,高声呼道。 杨广睁眼,我们抬头,瞬间只觉眼前一亮,似是刚才焰火燃放一般,然而此刻却是无声无息,没有爆竹声响,亦无焦炭气息,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半池的花灯。 花灯均是一模一样的吉祥如意荷花灯,且小巧可爱,看起来如同夏日的荷塘,风景绮丽,虽说灯是普通的荷花灯,但这么多的灯笼同时出现在眼前,亦是让人震惊不已的。 更何况,那些花灯还按照顺序排列成字,在这样的暗夜里,我们所能看到的,便是由闪亮的荷花灯组成的四个字:皇上万岁! 那样的耀眼夺目。 我不知道宣华是如何做到让这上千个花灯沉在水里,又同时齐齐点亮的,但却很明显的知道,杨广对宣华的宠爱,必是更上一层楼了,或许连近些日子宠冠后宫的我,亦要失了风头。 “爱妃——”杨广惊喜交集,拢紧了宣华的身子,“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爱妃这份苦心,朕已然牢记在心。” 迎着杨广的无限爱怜,宣华缓缓抬眸,苍白的脸色在灯光的映衬下微微泛起红晕,柔声婉转: “只要陛下喜欢就好。” 刚才,杨广指着满天的焰火对我说“爱后喜欢就好”; 现在,面对一池荷花灯,宣华对杨广说“只要陛下喜欢就好”。 相似的话,只不过换了个身份,换了个人,意义却大有不同。 杨广斜斜看我一眼,面上果然露出一丝失望,我明白,她是希望我也如宣华一般,这样取悦他,这样对他说,而我没有,我没有任何准备,甚至连一个花灯都没有做,这些日子,我满心里全是昭儿身上的毒。 看着宣华微微嵌了得色的双眸,我陡然心惊,杨广越是宠她,恐怕我就越难将其铲除。而昭儿的仇,不得不报。 微微握了握手心,长长的护甲刺痛肌肤的感觉令我清醒过来,不再怔立当场,而是含了最亲切和善的笑意,言道: “夫人虽在病中,却心思精巧,令本宫汗颜,如此美丽的荷花灯,夫人该是准备了许久了吧?竟是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实实令大家惊喜。” 我更想说,这样大的气派,这样巧夺天工的构思,该也是费了不少银钱吧,但杨广自登基以来,一改往日的俭朴,奢侈之极,哪怕千金买一笑,他也绝不吝惜,我此时自然不能自找没趣。 心中有丝隐忧,如此下去,即便大隋国力财力充盈,又怎禁得起坐吃山空? 罢了,这也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昭儿。 “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倾己之力,以求陛下愉悦罢了。”宣华夫人盈盈一笑,嘴角噙满了得色。 “爱妃如此用心,朕必有重赏!”杨广揽紧了宣华,看着“皇上万岁”四个占据了半个金麟池的大字,满面欢喜。 方才射向我的嫉妒眼神此刻已牢牢落在了宣华身上,自然也有惊叹她心思细致,或对她用尽心机争宠不屑的。 前有焰火,后有荷花灯,众人已饱足眼福,再也无心留恋其他花灯与灯谜了,且天色已晚,有的妃嫔已有倦意。 看眼前情景,今夜杨广必不回永安宫了,我担忧昭儿,想到阿及可能会带解药来,杨广不来也好,方便我行事,于是蕴了笑意,缓缓言道: “陛下,臣妾这困劲又上来了,天色也太晚了些,臣妾就不便奉陪了。” 杨广本也无心再赏花灯,于是言道: “好,诸位爱妃愿赏花灯的,就继续不赏,朕也乏了。” 言毕,揽了宣华往永福宫缓缓行去,一众妃嫔见没了皇上,哪还有心思赏花灯?俱怏怏而归。 我急急回到内殿,见盈袖正在门口等候,见我回来,忙浅施一礼,捧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言道: “娘娘,宇文大人叫奴婢把此物交给娘娘。” 我接过白玉瓶,仔细瞧了瞧,又打开瓶口闻了闻,并无任何气味,只是颜色却是乌黑如墨。于是言道: “去传德生来。” 德生很快被传至我的面前,他面色蜡黄,困意未消,跪在地上懒懒言道: “娘娘何事传唤小的?” 这样病怏怏的懒意与昭儿如出一辙。 我本来打算把解药放在德生的饮食里,让他在无知无觉中喝下,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可是看到他活生生跪在眼前,我又觉自己实在过于残忍,纵然他只是一个太监,却也是血肉之躯,在生与死的关头,他又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他有权力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即便要死,也该叫他死个明白。 “德生,你起来吧,最近身子如何?”想到自己所行之事,我的声音不自觉中已变得十分轻柔。 德生起身回道:“劳娘娘费心了,奴才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奴才一定会尽力竭力侍候太子的。” 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倒是在怕我会因他身子有病而把他撵了出去。 “其实——德生你不必隐瞒,也不怕害怕,本宫这里有一瓶药,你服下去,或许就能恢复到从前,也或许——”我拿着白玉瓶,手却不知往哪里放好,口中斟酌着言词。 德生看一眼我手中的小瓶,先是疑惑不解,后见我吞吞吐吐,却又说不出什么,顿时有些了悟,含了几分热泪,言道: “娘娘是叫奴才为太子试药么?奴才知道娘娘宅心仁厚,即使是奴才这般卑贱之躯,亦不忍伤害,可是奴才本来就是太子的试食啊,试药亦是职责所在,娘娘不必有所顾忌。” 我心下感动,德生虽猜出我手中有可能是致人死地的毒药,却也甘愿冒险一试,那神情,又岂是装出来的?于是心中更加怜惜与愧疚,言道: “你要清楚,此药吃下去,生死便由命了,再无转圜的余地。” 德生再次伏下身子磕头,面色坚决: “娘娘放心,奴才一向命大,绝对死不了,此药若能医好奴才的病,奴才必对娘娘忠心不二,以报再生之恩,求娘娘赐药!” 我亲自从白玉瓶中,倒了一小杯浓黑的药汁,递给德生,德生感激得双手接住,眼泪已流了一地: “娘娘,奴才的枕头芯里放了些银子,都是奴才这些年在从月俸里攒下的,若是奴才出了意外,还求娘娘看在奴才侍候太子殿下一场的份上,派人把银子送给奴才的老母亲,殿内局的赵和公公,是奴才的同乡。” 我心中再次生起恻隐,德生上有高堂未孝,我又怎忍心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德生,如果你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本宫一样会赏你金银,送与你的母亲。”我道。 德生呵呵一笑,眼泪却在笑声中滴滴震落,忽然一仰脖,把药汁一饮而尽,把杯子双手上奉上,言道: “娘娘,这是奴才的职责,能得娘娘怜悯,奴才死亦无憾了。” 我强忍着泪意,言道: “德生,本宫代昭儿多谢你了,你放心,明日本宫就派人给你母亲送去银两,担保让她老人家一生无虞,你还有什么心愿?本宫会尽力帮你达成。” 德生摇摇头,言道: “娘娘,奴才只愿太子殿下尽快好起来,别无他求了。” 我心中对德生的敬重与歉疚更深一层,但愿苍天保佑,此药无误,解救出德生与昭儿。 “好,你的忠心本宫已记下了,你且下去休息吧,此药是慢性药,要过个一两天方能看出反应,你与太子是生是死,唯有看此一举了。” 德生笑中含泪,感激道: “奴才从未遇到过娘娘这般心肠的主子,死也值了。” 言毕,缓缓退步离开。 我唤来狗儿,言道:“你搬去与德生同住,若他有任何不适的症状,你速速来禀报于我,切记,此事不可惊动旁人。” 两日后,德生精神焕发,与前几日的病怏怏判若两人,我喜极而泣,激动不已,问道: “吃了药后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德生摇摇头,也是十分高兴: “回娘娘,刚服药时,奴才身上痛了一阵,然后就浑身舒畅了,奴才多谢娘娘再生之恩!” 言毕,连磕三个响头。 “平身吧,德生,这几日你暂不要随意走动,回屋歇着,外人面前,仍要声称身体不适,切莫给人看出来。”我吩咐道。 尽管是在永安宫,但我必须处处谨慎,难保宫中没有第二个芹儿。 “是,娘娘。”德生站起身来,答应着,眉目之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又道,“娘娘,这药极苦呢,奴才口中到现在仍是涩涩的,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吃得下?” “要不加些蜂蜜调匀了再给太子殿下吃?”盈袖言道。 “不必。”我断然拒绝,心中不是不心疼,只是若是昭儿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下,将来又如何在宫中立足?又如何能君临天下?我终归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他需要磨砺,若是一味的宠他纵他,恐怕是害他。 从白玉瓶中倒出解药,看着这一小盅浓黑的药汁,心内打定主意,唤醒昭儿,言道: “昭儿,母后手里有一盅药,很苦,但你喝了却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你愿意喝下去么?” 昭儿半睁着眼,小小的脸枯黄瘦削,眉头拧在一起,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声音虚弱,言道: “母后,儿臣不怕苦。” “好,不愧是本宫的好儿子!”我含泪抱起昭儿,把药一勺勺喂给他,看着他几乎苦到变色的小脸,以及强忍着往下咽的痛苦表情,我心中更是痛恨不已,我会记住昭儿此刻的痛苦,我更要昭儿也记住他所遭受的一切。 我不会叫他去仇恨谁,但我要叫他记住,将来他是要做君王的人,如果连这点隐忍都做不到,恐怕就算是我拼尽全力护他周全,亦是无用。 盈袖与狗儿站在一侧,泪流满面,我却咬牙坚持,我的孩儿,既然生在皇家,母后便只能教你隐忍与坚强。 第108章 劝解杨广 喂完药,我抱紧昭儿,诚如德生所说,喝过药后会痛上一阵,更何况昭儿要比德生中的毒深多了。 昭儿在我怀里抽搐着,额头满是大汗,盈袖拿来蜂蜜糖浆,给昭儿解苦,昭儿勉强咽下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只浑身哆嗦着。 我心痛如绞,我的孩儿还这样小,竟然要忍受这般非人的折磨,看着昭儿因强抑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我心内一阵阵发狠:宣华,我必不放过你! “昭儿,若是痛,就喊出来!”我终于忍不住,话一出口,泪水便奔涌而出,若是苍天有眼,请把所有痛苦都教我一人承担了吧,只求不要折磨我的孩子! “母后……抱紧儿臣……痛……”昭儿紧咬着牙,浑身有一种抑制的抖动,他抓着我的手臂,手指已将我的手臂抓出道道於痕,若非痛苦难耐,这样小的孩子何来这般力气? 若是寻常人家,如昭儿这般大小的孩子,哪怕只是磕着碰着,亦会哭闹不休,可是昭儿,他是太子,就注定要早早长大,早早学会承受苦难。 我把昭儿抱得更紧,任凭狗儿与盈袖苦劝,始终不肯松手。我的孩子,若非母后的自私,你也不会遭人暗算,此刻所有的痛苦,母后会与你一同分担,从此,再不会舍你而去,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直到你有能力自保。 痛苦的时候总嫌漫长,许久,昭儿的手才缓缓松开,沉沉睡去。 “娘娘,您歇会儿吧,这有奴婢守着。”盈袖双眼通红,一开口,泪水仍是止不住。 “是啊,公主,你还怀着小皇子,太子这边,有盈袖姐姐与奴才在,公主就放心吧。”狗儿亦泣道。 刚才昭儿那般痛苦,见者落泪,两人怎能不痛哭? 我把昭儿放在榻上,忽觉腹内一阵翻腾,险些摔倒。 盈袖与狗儿大惊,忙扶了我至榻上。 “狗儿,快去请御医!”盈袖面色煞白,言道。 “不,不必了,本宫心里有数,歇息一会儿便好。”我喘着气,阻止狗儿去请御医,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病倒,更何况,我未做好准备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昭儿的事。 而我现在,只是怒火攻心,兼之痛惜昭儿,并不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儿。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腹内饥肠辘辘,方知许久粒米未进了,此时不比往日,断不可饿坏了腹中的胎儿,于是撑起身子,唤圆儿端一盅银耳莲子羹来,细细吃了,方觉腹中好受了些,于是起身去看昭儿。 昭儿已经醒来,只是身子仍是虚弱不堪,面色却好了些许,看来他身上的毒已解,如今只差调养了。 想起给昭儿下毒之人,我心中一阵憎恶,手心不由得握紧,恨不能即刻将其撕碎,她们如何欺压羞辱我,我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动我的孩子,否则,无论是谁,我定叫她付出沉重的代价。 以前我处处忍让宽容,并不说明我就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禁足与母子分离之苦,只受一次便罢,今后的萧语纤绝不会姑息任何与永安宫作对的人。心慈手软,善良贤惠,是对自己人的,而非敌人。 现在,昭儿身上的毒已除,我再无忌惮,证据,只要我能取得证据,必叫她十倍百倍来偿还我儿所受的痛苦折磨。 我不放心他人,只请了婆婆亲自照料昭儿,另有德生与盈袖服侍,大敌未除之前,昭儿万不可再有半分闪失。 回到内殿,已是掌灯时分,杨广今日似乎特别的忙,传话来永安宫用晚膳,及至小厨房的饭菜热了又热,他才姗姗来迟。 “爱后是有身子的人,若是朕来迟了,只管先用便是,可不能饿坏了咱们的皇儿。”杨广抚一抚我的小腹,笑道。 “陛下,这许多人都在呢。”我扫一眼四周侍立的婢女,脸上微微一红。 圆儿是个机灵的,见状作了个手势,众人皆退去,大殿之中,唯余我与杨广。 亲手给杨广夹菜,均是他平日里最喜吃的菜肴,他却吃的不甚得味,几次失神,思绪游离,我盈盈浅笑,柔声问道: “陛下何故心事重重?能否说与臣妾听听。” 杨广瞥我一眼,放下筷子,重重叹一口气,言道: “爱后是有身子的人,昭儿又是这般境况,朕不想再与你添烦忧,不过都是些国事,爱后也帮不上忙的。” 杨广愁眉不解,我也并不欲多问朝政,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宣华的问题,我不能再容许有任何意图对我孩儿不轨的人继续在后宫里嚣张,昭儿病中忍受的种种痛苦,更是令我悲愤难当,每每想起我的孩儿是被人毒害,而我却不能手刃仇人,便如哽在喉,吞吐难咽。 只是杨广如今宠爱宣华甚深,若我无实据,杨广必疑我是妒妇心肠,加之宣华一副娇柔样,整日病体孱弱,人人见之生怜,杨广更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唯今之计,不仅要稳固君心,更要追查实据。 “陛下,朝中之事臣妾虽无权过问,却也愿听陛下一叙其详,虽帮不得什么,总归可以暂时排解一下陛下的忧虑。”我一派雍容的笑意,坦然面对杨广。 杨广定定看住我,目中微露欣慰,感慨道: “爱后最是善解朕意,不仅是朕的皇后,更可堪称知己。” 心中微微一凉,他这样的话虽令我感动,却是染上了一层凄色,心内苦涩无边,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然。 “臣妾岂敢枉揣圣意?不过是觉得烦心的事若闷在心里,就会更加的烦心,若能一吐为快,心里自会舒坦许多,广郎贵为九五之尊,许多事情自然不能对他人言讲,可是臣妾是广郎的妻子。” 我把妻子二字咬得极重,虽然心中百般荒凉,面上却一直挂着最柔情的笑意,入宫这些年,我唯一学会的,便是表里不一。 杨广的脸色果然缓和许多,温声言道: “是,朕有妃嫔无数,妻子却只有爱后一人,每每来永安宫,朕便觉得轻松,其它宫里却没有这种感觉。” 我把筷子重新放进杨广手中,笑道: “陛下净哄臣妾吧,永安宫除了比别的宫大些,又哪有什么可取之处?” 杨广接过筷子,呵呵笑道: “自然比别的宫要可取多了,因为永安宫有朕的妻子啊,哈哈!” 见他心情愉悦,放开用膳,不禁莞然一笑,不再言语,只听他边吃边道: “杨素这个老东西,仗着功高处处与朕作对,若非突厥扰边,大战在即,朕还须用他抵挡,否则,朕非废了他不可!” 我心内一惊,早知杨广与杨素不和,却没料到已发展至这种地步,看着杨广一边用膳,一边忿忿不平,我只为杨素惋惜,功高本是好事,只是他不该处处驳了杨广的面子,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不忌惮功高震主,大权在握的臣子。 不过杨素虽言语上对杨广不甚恭敬,但其行止却是一片忠心,所谓忠言逆耳,杨素虽是处处为大隋着想,言辞方面也该收敛些才好。 “陛下,杨丞相年纪大了些,且是有功之臣,不可随意废黜,否则会令众臣寒心的。”我温婉劝道。 “连爱后也这么想?难道他有功在身,便可目无君上,不把朕看在眼里么?”杨广脸色一沉,有些不悦。 “不,陛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杨丞相虽说言语上冲撞了陛下,但他确实是国之栋梁,放眼群臣,也唯有杨丞相文治武功,智谋不凡,除了陛下,再无人能与之相比,若是随意罢黜,陛下又去何处寻这般左膀右臂?” 我一边劝解,一边察言观色,见杨广面色更沉,忙正色言道: “当然,以陛下的韬略,治国安邦自然不成问题,但陛下毕竟是一己之身,若过于操劳,恐有损龙体,多个臂膀就少分操劳,陛下又何必要与他计较呢?” 这一番奉承的话说下来,杨广面色渐渐和缓,却仍带着些怒气言道: “可是杨素也太过分了,金殿之上,就敢当众驳回朕的旨意,朕的颜面何在?威信何在?” 杨广把颜面看得甚至比国家更重要,我心内苦叹,杨素一生多谋,才有了今日的荣耀,为何老了老了偏又不懂得为臣之道了呢?莫非杨广施政,确实欠妥么? “陛下不必多虑,想那杨素手握重兵,又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免骄纵了些,陛下派人对其稍作警告,只要他安守本分,没什么逾矩的行为,陛下不也乐得做个宽容大度的仁君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杨素求情,或许在我的下意识里,如果杨素不在了,大隋便会只剩下半边天地。 杨广虽然登上帝位,但内有诸王不服,蠢蠢欲动,外有突厥蛮邦扰边不休,若是这时再失了杨素,恐怕大隋危在旦夕。 虽我是后宫之主,不该干预前朝之事,但事关大隋存亡,我少不得要说上几句,更何况我也只是劝和他们君臣关系,并未论及朝政。 “爱后说得是,可是派谁去警告杨素合适呢?”杨广似有所动,毕竟他也要考虑到朝野关系,以及国之存亡,只是他的心里,最忌惮的恐怕是杨素手中的兵权罢。 “这个,臣妾对朝臣不了解,只有陛下亲自定夺了。”我道。 见杨广面色之中仍有隐忧,我犹豫一下,终是言道: “臣子功高,且手握重权,确实于君王不利,历来驭臣之策,无不是权衡轻重,能够互相掣肘,不可一方独大,陛下可以效仿前人。” “哦?爱后的意思是分解兵权?”杨广眸中一亮,却又瞬间暗沉下去,言道,“朕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这事要办却难,容朕再想想,如今突厥一战,一触即发,若要在此时分解兵权,恐于作战不利。” 杨广再次陷入深思,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拢了我的手,言道: “爱后,若是朕御驾亲征,你看如何?” 我微微皱眉,满面不舍,言道: “臣妾自然是不愿陛下亲自征战沙场的,战场凶险,陛下龙体若有丝毫损伤,岂不是害臣妾担心么?更何况——”我微微低头,赧然道,“更何况陛下一去数月,臣妾若是想念陛下了,可该怎么办呢?” 杨广闻言,笑声朗朗,揽了我的腰,言道: “爱后都快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居然还这么害羞,思念朕很羞于出口么?” 我咬咬唇,跺一跺脚,扭过身不吱声。 杨广笑得更加开怀,凑在我的耳边,轻声道: “爱后的脸都红成了苹果呢,若不是爱后身子不便,朕真想把这个苹果吃掉。” 浓浓的男子气息呵着我的耳膜,炽热难挡,脸上红晕更深,杨广忍不住含住我的鼻翼,低低呢喃: “爱后若是再如此诱惑朕,朕可就顾不得你腹中的孩儿了。” 第109章 与杨素谋 当夜,杨广并未召幸任何妃嫔,而是召了一干亲信在仁寿宫筹谋至天亮,至于是何结果,我并不得知,如今我只一心想着如何拿住宣华的把柄,令昭儿中毒之事大白于天下。 若要叫杨广相信是昭儿是中毒而非生病,首先要安排华神医进宫,或者我该想办法叫华神医进得御医院,如此信服力会更上一层。 还有那个警告大夫们的蒙面人,只能劳阿及去捉了,只要降伏了他,必能从他口中得知背后的主子,如此顺藤摸瓜,总能揭穿真相的。 然而事情做起来,却比想像的难得多,首先华神医进宫一事就相当棘手,他在东莱郡虽然名震乡里,但终归是区区一民,若想入宫,谈何容易? 事至如今,昭儿体内蛇毒已清,我也再无忌惮,于是将此事细细告知了婆婆与盈袖,以及我对宣华的揣测,加上华神医的来历。 婆婆听完,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滞,缓缓抬眼,言道: “公主已深知宫中险恶,须步步为营,老奴甚感欣慰,只是无论处任何事,都急不得,即便是十万火急之事,公主也须谨记两个字:淡定。行错一步,差之千里,公主贵为皇后,时刻要以贤德淑惠立于人前,爱与恨,仇与痛,只可隐于心,发于无形,方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我点头,只是心内却酸楚不已,世人只道皇后高高在上,贵不可言,又有谁能明白个中苦楚?要把一切真实的性情深深掩埋,要时时筹谋下一步该怎么走,无论仇恨还是痛苦只能一人承担,且要在人前强作笑颜。 “婆婆,若是当初我没有进宫,该有多好。”我心中怆然,失神言道。 若是我没有进宫,便不会历经种种磨难;若是我没有进宫,嫁一村夫,每日男耕女织;若是我没有进宫——也一定不会经历爱一个人的酸甜苦辣吧? “公主,这是你的命,没有如果,没有退路,只有往前走。老奴年事已高,不能日日服侍公主,唯有每日祈求上天,保佑公主早日苦尽甘来。”婆婆叹息道。 “苦尽甘来?怕是永远不会了吧。”我喃喃自语,嫁进深宫,即便是宠冠后宫又如何?还不是要与三千佳丽共侍一个丈夫。 已故的独孤太后铁腕治宫,先帝少近女色,但太后逝世不过一年,先帝便死在了女色上,由此可见,只要是好色的男子,无论女子做得多么好,哪怕贤德淑惠、美貌倾城,仍是挽不住君心的。 盈袖见我失神,斟了一杯茶递于我,言道: “娘娘何故这般悲观?陛下虽然宠爱永福宫那姑侄俩,但娘娘如今的恩宠绝不比她二人少,只要查出实据,扳倒她们,依娘娘天姿国色,且是太子生母,必得陛下专宠,到时荣宠无比,风光无限,可不就是苦尽甘来了么?” 我浅抿一口茶,苦笑不已,盈袖只知表面的风光,她又怎能明了我内心的凄悲呢? 婆婆叹息,她虽年迈,但眼神依旧明亮,仿佛洞悉一切: “公主这般神伤,可见并不是为了权与利,帝王之情,如镜花水月,公主在宫中生活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能彻悟么?帝王移情,最是稀松平常,若要留住君心,仅靠一心情意是远远不够的。” 我神色黯淡,盯着茶盏内碧青如潭的茶水,以及蒸腾在眼前的薄薄热气,漠然道: “婆婆说的这些,纤儿都明白。” 窗外,寒风萧瑟,天边,冷月如钩。 内殿烧得红通通的炭火前,我的心一点一点凉去。 次日,我正筹谋华神医进宫一事,忽听得内监来报,杨素来拜。 他可是稀客,但我又想杨广谋划一夜之事,心中顿时了然,想来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前来求助的吧。 心下一动,若是他有求于我,我是否能借他之力助华神医入宫呢?毕竟他位居丞相,关系盘根错节,必定比我这个隐于深宫的皇后要强多了。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杨素恭身施礼,我心内诧异,杨广不是说他居功自傲,目无君上么?看他这般一丝不苟的行礼,我倒觉得他极守礼仪,在我面前尚能恭谨有加,更何况在金殿之上?莫非杨广所施之政,确确过于离谱了么? “丞相请起,丞相乃国之栋梁,本宫如何敢受此大礼?”我示意狗儿扶他一把,言道。 杨素起身,我赐他坐下,问道: “不知杨丞相此来,所为何事?” 杨素讪讪一笑,答道:“老臣多日不来给娘娘请安,特来探望娘娘与太子殿下,不知太子贵体如何?” 我心内冷冷一笑,他何曾来给我请过安了?这个老狐狸,倒跟我拐弯抹角起来,我知他向来奸滑,没有必要与他兜圈子,索性直言道: “丞相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杨素眼神微微一转,笑道: “娘娘果然是聪明人,老臣也就直说了,陛下今日莫名对老臣发怒,并在金殿之上责罚了老臣,这本也没什么,陛下杀鸡儆猴,以敬效尤,老臣即便受罚,亦觉欣慰。但老臣看陛下仍是余怒未消,说什么要老臣养老安歇,他要御驾亲征,陛下现今是九五之尊,这可如何使得?” 杨素一脸的关切,看起来倒不像是假的,他对杨广的忠心倒是毋庸置疑。 关心则乱,狡如杨素,亦有乱了手脚之时,上次是皇帝凌虐秀女一事,他阻止不得,病急乱投医,便来求助于我,不过当时也算是求对了人,毕竟秀女大选始终是后宫之事。 而此刻,他来找我,却有些唐突了,朝政之事,又岂是我所能干预的?直觉上,杨广虽然厌恶忌惮杨素,但杨素对杨广可谓是忠肝义胆,怎奈他位高权重,满朝文武,少有不服者,换作是谁,都会忌惮几分,更何况他又是一手帮着先帝打下大隋江山的开国功臣。 我心思急转,面上却仍是一派雍容,淡淡呷了一口热茶,却避而不答杨素的问话: “来人,给丞相上茶!” 婢女奉上茶来,我又和缓笑道: “丞相一早起来上朝,现在又焦急半日,想必还滴水未进吧?且来尝尝本宫这新制的‘碧水浮云’如何?这水是隔年的陈雪烧化了存放至今,茶也是新年时才进贡来的,趁热饮用不仅暖人心脾,更有一股子清冽之气,焦燥者吃了,必能气定神闲,丞相不妨一试。” 杨素见我不急不缓,微露一丝惊诧,却也不好当面拂了我的意思,只好掩去焦急,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道: “谢娘娘赐茶,只是——” “素闻丞相最喜品茶,今日怎的倒牛饮起来?品茶么,是急不得的。”我打断他的话,悠闲言道。 面上气定神闲,心内却也急的,只是若要杨素这老狐狸帮我,恐怕会费些周折,只好按捺住内心的焦燥,与他拼耐力。 “娘娘说的是,只是老臣心里着急,倒是糟蹋了一盅好茶,改日必向娘娘请罪。”杨素言道。 我闲闲把玩青瓷茶碗,淡淡道: “丞相急有何用?近来陛下对丞相颇有微词,臣妾自然也听到些许风声,这也怨不得别人,丞相虽然功高,便毕竟为人臣子,在陛下面前,总该收敛些才是。” 杨素一怔,深深打量我几眼,又觉这般太过无礼,于是赶忙收回眼神,言道: “老臣一片忠心,从未有过他念,陛下误信奸人谗言,才会对老臣生出诸般疑心,老臣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隋啊!” 杨素言毕,面上微现苦嘲,为了大隋殚精竭虑,到头来却是这般下场,如何能不伤怀? “丞相是否忠心,不是只凭你一面之词的,没有哪个臣工不说自己忠心的。”我故意作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语气,言道。 杨素果然神色一凛,暗暗思索一会儿,半含疑惑道: “娘娘的意思是也让老臣去学那些无德无能,整日搬弄是非的官员,只知谄媚陛下,却不管国之兴亡?” 我摇头,心中有种直觉,无论出现任何状况,杨素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大隋衰落,看着杨广成为昏君。 我不明白他是一种怎样的心理,若说愚忠,却也不像,心内隐隐有种感觉,他太渴望杨广能成就一番霸业了,这种情愫已然超越君臣,或许是因为,杨广是他自幼看着长大,且得他教导,最终又是他一手把杨广扶持上位的原因。 然而,正是因为他对杨广要求过高,才会与杨广屡屡发生不快。 杨广未登基时,或许会尊他为开国重臣,对他的献计献策无不遵从,但今时不比往日,杨广已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而杨素的思想却还停留在杨广是晋王时期,这样的反差注定了二人关系的僵化。 “若是去学那些官员,你又与别人有何不同了呢?”我缓声言道,心中暗骂杨素狡猾,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却故作不知,非要逼我先说出来么?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自然会比我急,我又岂会上你的当? 见我意态悠闲,不肯多说,杨素无奈的叹一口气,面上的苦涩一闪而过,眼皮微微下垂,终于先开口把他所求之事说了出来: “老臣自知陛下英明果敢,老臣于陛下而言,已是可有可无,但事关江山社稷,老臣实是不能放心陛下御驾亲征。虽说我大隋兵强马壮,但那突厥蛮邦之人岂是容易对付的?老臣恳请娘娘,劝服陛下,这一仗还是由老臣代为出战吧,他日灭了突厥隐患,老臣自当交出兵权,告老还乡。” 杨素说完,满脸恳求的看着我,这是一双久经沙场的眼睛,在万千强敌面前亦从未退缩,从未有过半分胆怯的眼睛,然而此刻,为着杨广的安危,他却能如此恳切,如此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心下难免生出一丝恻隐,看着杨素已有些花白的头发,凝重道: “本宫相信丞相此语出自肺腑,只是陛下决定了的事,又岂是臣妾所能左右的?不过么——” 杨素面上闪过一丝亮光,急切道: “不过什么?” 我想起昭儿之仇,暗暗抑住内心的悲恨,言道: “如果丞相肯帮本宫一个忙,本宫自然竭力而为,劝服陛下,当然,或许本宫只能采取折中的办法,既能让陛下亲往战场,又能令丞相可以迎战突厥,便如当初你扶助晋王连立战功一般。” 杨素双眼微微一动,微带喜色,言道: “如能劝服陛下由老臣征战最好,如若不能,娘娘折中的法子却也不错,有老臣在,必誓死保护陛下,打败突厥。只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老臣去做的呢?” 第110章 十个孩子 我闲闲一笑,面上云淡风轻: “算不得什么难事,本宫听闻有名乡野郎中医术高超,号称华佗后代,欲要将其安排进御医院,方便为太子诊治,这个应该难不倒丞相吧?” 虽我如此轻描淡写,但杨素又岂是泛泛之辈?已从我的话中听出端倪,抬头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眯眼一笑,言道: “娘娘不会平白安排人进宫的,老臣看走眼了,娘娘竟是这般精明之人,连老臣也着了娘娘的道呢,原来娘娘是要使唤老臣啊,不过既然娘娘愿意襄助老臣在先,老臣又岂能不遵娘娘的吩咐?话说回来,娘娘把后宫治理好了,陛下就能更安心于国事,老臣深信娘娘能够做到,日后有事,任凭吩咐!” 杨素这一番话说得我微微脸红,但也只是瞬间,虽然初时我装作漫不经心,没想到却还是被他看了出来,虽则他并未问我为何要安排人进宫,但看样子也必是猜出是后宫之事。 他的聪明在于不会多问,免得徒惹事非,他的狡猾在于他满口应承我可以随便支使他,但前提是治好后宫,更重要的是帮他劝服杨广。 总而言之,这担生意我们是做得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丞相说笑了,本宫这点微末心思又如何瞒得过丞相去?既然都是为了陛下,我们各自尽心也就罢了。本宫须提醒的是,丞相日后对陛下所行之事但有微词,也绝不要当众拂了他的面子,为臣之道,丞相应该比本宫懂得多罢。” 杨广的颜面何其重要?当初我由着性子倔强,不肯向他低头,才会惹得屡屡不快,而杨素,他为人老到圆滑,更应该深知其中道理,前番得罪杨广,怕是关切过甚,心中未把杨广当作君王,只以为他还是当年的年青小儿吧。 “老臣明白。”杨素面色郑重,微微嵌上一丝苦涩。 “皇上驾到!”有内监在殿外高呼,杨素一怔,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杨广才好,求助的看向我。 “丞相先退下吧,本宫会把你的心迹转述陛下。”我这句话刚刚说完,杨广已迈步进来,看到杨素正向我施礼退出,眉头一皱。 “陛下。”我轻轻欠身,施了个家常礼。 “臣参见陛下!”杨素大礼拜倒,伏在地上,并不抬头。 杨广唔了一声,没有说话,只疑惑的看一眼杨素,又看看我,眼神之中尽是不解。 “好了,丞相退下吧。”我见场面尴尬,吩咐道。 杨素躬身退出,我面含微笑,亲手斟一盏茶,递到杨广手中,柔声道: “陛下,外头仍是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杨广接过茶盏,并不饮用,迟疑了一下,问道: “他来做什么?是求爱后给他求情么?” 看着杨广满面狐疑,我又如何能将实话说出来?否则不仅是杨素,连我恐怕也会不讨杨广喜了。 “不,陛下,丞相刚才来时,哭得老泪纵横,着实把臣妾唬了一跳,他道是他不该顶撞陛下,而现在铸成大错,悔之晚矣。丞相老了老了,怎的又犯起糊涂来?臣妾不懂得朝政,你们君臣之间的事,又如何插得了手,他居然来找臣妾想撤子,问要如何才能取悦陛下,可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见杨广眉毛微微一挑,我抿嘴一笑,戏谑道: “臣妾得陛下爱怜,是因为臣妾对陛下的一腔情意,还有腹中的皇儿,难道他也能给陛下这些不成?” 杨广果然被我逗乐,刚刚含着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点着我的眉心笑道: “爱后你——你方才若是把这番话说与杨素,还不知他那老腐朽会窘成什么样,哈哈,想想就觉得好笑!” 见杨广高兴,我趁机道: “不过丞相倒是一片忠心呢,只可惜人老了,就有点倚老卖老了,人老了就最容易犯糊涂,陛下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可不能白白气坏了龙体。刚才陛下一进门就黑着脸,臣妾就知道是丞相气着陛下了。” 杨广龙心大悦,倒也不再说杨素的不是,唤来小婢女重新斟上一盏茶,问道: “方才朕进来时,听爱后说杨素有话要转告朕,可是什么话呢?” 我细细在心内斟酌了,方作出一幅恍然状,言道: “哦,这个啊,陛下不提臣妾险些忘了,刚才可不是急着答应他,叫他赶快离去么,省得在这碍眼,徒惹陛下不悦,他竟说陛下要御驾亲征,求臣妾说说情,叫他跟着,哪怕做个小厮,只要能保护在陛下左右就好。这话呢,倒是出自一片诚心,只不知他这般年迈,哪里又有能耐保护陛下了?少不得还得拖累得禁卫们保护他呢。” 我漫不经心的言语,既给足了杨广面子,更能显现出杨素的一片赤诚之心,只要杨广觉得他还有用处,想必会委以重任,杨广所担忧的,不过是怕杨素心存不轨,至于作战能力方面,杨素尽管年老,但经验十足,比年轻的将军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一点,杨广心知肚明。 “哈哈,爱后若是当着杨素的面这么说,还不把他鼻子给气歪了,刚才真不该叫他退下,应该叫他在这听着咱们的谈论。”杨广哈哈大笑,似是因我打击杨素而开心不已。 “臣妾哪敢呢,他到底是一国丞相,且也算得上是个长辈,臣妾也只是心里想想,与陛下谈笑说说罢了,又岂能这般不识礼数。”我面上闪过一丝羞涩,轻轻笑道。 杨广揽我坐下,满面温和: “其实杨素并不如爱后所想的这般不堪,虽年老,却也有些老当益壮,只不过脑筋总是犯浑罢了。” 心中一喜,杨广其实还是认同杨素的能力的,只是厌恶他的言行罢了,这么说来,杨素交托我的事情,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我又换作一副依依的表情,倚在杨广胸前,微微神伤道: “陛下果真要御驾亲征么?” 杨广叹一口气,抚着我的小腹,言道: “朕也不是没有打过仗,爱后放心,区区突厥几万骑兵,我大隋却有数十万,以十敌一,稳操胜券。” 杨广这般安慰,我方把担心收起,否则就是太不肯定他的能力了。 “可是陛下,您一去少说也要数月,臣妾——”我眼圈一红,微微哽咽。心里却在盘算着应该尽快着手,勿必在杨广离京之前解决宣华的事,以防夜长梦多。 杨广抱我更紧,爱怜道: “这不是现在还没开战么?爱后倒先伤起心来了,大军待整,哪有那么快的?这些日子朕日日来陪爱后可好?” 我自是喜不自禁,却又微微担忧: “有陛下这份心,臣妾死亦无憾了!只是其他妃嫔那——会不会嚼舌,说臣妾大着肚子,却还要霸着陛下啊?” 杨广神色一正,用食指按住我的唇,言道: “爱后再不可说‘死’这个字,你腹中还有咱们的孩儿呢,可不能乱说话。至于其他人,朕自会安排妥当,爱后不必挂牵,只安心待产便可。” 我微微含笑,嗔道: “这才几个月?肚子才大一点点,临盆还早着呢,臣妾腹中的孩儿是陛下的,若不等到陛下平安归来,就绝不降生!” 见我倔强的噘着嘴,一副凛然的模样,杨广更是乐得大笑,刮着我的鼻尖道:“都快是十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淘气。” 我疑惑,看向杨广,讶异道:“十个孩子?” 杨广一指我的小腹,正色道:“昭儿与晗儿两个,你再生个八胞胎,岂不就是十个孩子的娘了么?” 言毕,一脸坏笑。 我狠狠擂他一拳,嗔怒道:“陛下把臣妾当成什么了?!” 杨广这才千哄万哄,逗我开心,我方嗔笑道:“广郎贵为一国之君,居然也学那登徒子取笑臣妾,臣妾不理你了!” 杨广温温的气息靠在耳边:“果真不理朕了么?” 也不等我发言,他的唇便肆意的堵在我的嘴上…… 次日。 杨素果然是个办事利索的,已经安排好一切事宜,只等华神医入宫。想到华神医拼死救我昭儿一命,我决定亲自前往请他,以示谢意与诚意。 一边让昭儿继续装病,一边对杨广说,我欲去求神拜佛,佑我昭儿早日病愈。杨广知我爱子情切,当即应允,派了数百禁卫保护我出宫,唯恐有半分闪失。 出来得倒也顺利,只是禁卫婢女众多,颇多不便,上山时,我只吩咐众人守在山下,只带了贴身之人与阿及上山,阿及本就是侍卫中武功最高强者,也不会引起非议。 第111章 亲自相请 在寺中祭拜完毕,我来到后山的小树林,枝枯草黄,一派萧条,林中一茅屋,华神医正是隐居于此。我挥退左右,独自行来。 事先我并未吩咐人惊动华神医,徒步行至茅屋外时,正看到华神医在研究一味草药,银发白髯,在这空旷无人的山林里,颇有些仙风道骨。 心里忽然就没了底,华神医这般人物,又如何会愿意随我入宫?宫中不比乡间,哪怕是御医院,也是处处尔虞我诈,只要是与皇宫沾边的,无不充满斗争。 “娘娘——草民参见娘娘!”华神医显然对我的突然而至备感吃惊。 “华神医快快起身!”我双手搀他,言道,“华神医救我昭儿一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又如何受得此番大礼?没人的时候,华神医便是我的长辈,倒是我该向华神医行晚辈礼才是。” 我没有用本宫,只用我字,唯恐因身份之别与之生疏。 “这如何使得?草民不过是山野村夫,如何敢受皇后娘娘的礼?更何况,能治好太子殿下,该是娘娘的功劳,草民不过略施绵力。”华神医言道,但面上已恢复了气定神闲。 我感激一笑,言道: “如今太子已大好,感谢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华神医若有事用得着我,我必鼎力相助,今日特特前来,一是为了代太子感谢华神医救命之恩,二是想请华神医入宫,御医院那边,已全部打点好。” 天下医者,无不挤破了头皮想进御医院,且不说那不菲的薪俸,单凭那一重身份,便足可光宗耀祖,但华神医却一口回绝: “娘娘好意老夫心领了,可是老夫并不欲追求富贵,只求安稳一生,此次肯出手救治太了殿下,亦只是因了医者父母心这句话,并未有攀龙附凤之念,如今大事已了,老夫唯愿回到东莱,那里的乡亲还用得着老夫。” 我一愣,他果然是不愿意的,但我如今到哪去寻华神医这般仁义心肠且医术高超的大夫来?若不尽早除去宣华,他日若她再下毒手,我岂不是防不胜防? “华神医,我自然明白你不欲富贵,但此次还请神医成全,勿必入宫,再助我一次。如今您虽医好了太子,但却难保日后他再遭毒手,幕后之人我已查明,如今需要您老施以援手,方能彻底了结祸患。”我恳切道。 华神医皱眉,有些为难,开口道: “娘娘,恕老夫难以从命,宫廷不是老夫该呆的地方,便如鱼上不得树,鸟入不得水一般,老夫属于民间。” 我心中郁结,却又强求不得,想到昭儿之仇一时难报,不禁满面悲恨,怅然道: “既如此,我自会安排华神医回东莱。” 言毕,只觉失望之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拿出一袋银子,言道: “华神医一路保重,还有,再见到小鱼儿他们,帮我把这包银子给他,不要对他言明我的身份,只告诉他还了郭老爷的盘缠后,多余的便给大叔大婶置办些田地吧。”这银子是我一早备下的,一直没得机会还给小鱼儿,或许今天我已隐约有感觉,我与华神医会是最后一面,所以便把银子带在了身上。 华神医点点头,欲言又止,我求人不得,只好悻悻离去,刚刚转身行得几步,忽听华神医道: “皇后娘娘——草民虽不愿入宫,但却愿意帮娘娘一次,唉,既然老夫已经趟了这浑水,也只得趟下去。” 我心中一喜,回头道:“果真么?” 华神医苦笑一声,言道: “娘娘行完此事,老夫再回东莱不迟,只不知那时老夫还能否全身而退。”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宫廷变数,往往朝夕之间,若我不能成功,他必受到连累,即便我能一举得成,他也不过是一区区大夫,仇人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华神医放心,纤儿今日便尊您老一声华爷爷,自此之后,必以待祖父之心孝顺您老,无论成败,此事都不会牵扯到你,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心中想到杨素,或许我该去再叫他帮我把这件事办妥,他的势力可比宫中那位要大多了,护得一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还是轻松之极的。 待事情水落石出后,便派人将华神医送往东莱,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我与昭儿的救命恩人涉足宫廷倾轧。 “若娘娘是以皇后之尊相请,老夫必不会从命,便如今你却一直以萧姑娘的身份对老夫尊敬有加,老夫便认下你这个孙女了,呵呵。” 华神医虽然在笑,但我却能感觉出他心底的荒凉,对于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来说,功名利禄早已看淡,所珍视的,不过是眼下手中的草药,与卧床需要救治的病人罢了。 风顺着干枯的枝杈吹来,冷冷如冰,却不再刺骨,低头看到脚下枯黄的草地上,有微微青嫩的芽儿拱出,正待破土,春天,终是渐近了呵。 我派阿及去查访警告大夫们的蒙面人,得到的消息却是,那座宅子早已空无一人,连那些蛇也全部消失,殿内的桌椅上,是厚厚一层积灰,仿佛久无人住。 手脚真是利索! 可是难道他们有所警觉?昭儿治病之事一直在秘密进行,杨广至今仍在四处收罗名医,照顾昭儿的,又都是贴身可信之人,德生虽是新来,却从未与外人联系过,并且从他言行中,亦知他不是那种吃里扒外的人。 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阿及那次扮贼扮得不像,以至于打草惊蛇,阿及连那人的面貌都未看清,如今线索一断,再难追寻,心中不禁堵得厉害,看来此事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容易,对方灵敏得很。 心中乱作一团,德顺已被他们灭口,如今那蒙面人与那些蛇也不知所终,我虽是皇后之尊,但宣华亦是杨广的宠妃,且在后宫中,在我之下,唯她最尊,若无证据,我连她身边的怀蝶都不能动。 盈袖最知我心,见我如此着急,转了转眸,言道: “娘娘何必非要苦苦追寻证据呢?他们能毁灭证据,难道我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么?” 我微微诧异,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盈袖附在我的耳边,将她所思之事告之于我,然后道: “娘娘若是放心,此事便交给奴婢去办!” 我略略犹豫,言道:“这样不大好吧?” 盈袖大急,正色言道:“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都已经肯定是她所为了,这不算诬陷的!娘娘放心,奴婢必将此事办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的。” 事至如今,也只得如此,才能尽快将恶人绳之以法,更何况杨广即将御驾亲征,我必须在他走之前办妥此事。 华神医在杨素的举荐下进了御医院,并乔装改扮,再见他时,那有着仙风道骨的胡须不见了,光秃秃的下巴泛着银青色的胡碴,头上戴着官帽,把那一头银发遮的严严实实,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双眼之中充满了无奈。 看着他那一身与神色格格不入的官服,心内不禁叹息,他为了能帮助我,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吧,要不然怎么会舍得那一把胡须? 杨广等人果然没有认出华神医,只知道是杨素从地方上收罗来的杏林高手,医道高明,所以被特许进了御医院,并来给太子治病。 盈袖在昭儿脸上抹了一层黄脂,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憔悴不堪,昭儿倒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很配合的闭着眼睛。 华神医在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永安宫,同来的还有院正与几名御医,大概他们也想看看,当朝丞相举荐来的郎中到底有多大能耐,我想他们更担心的是,怕华神医一来就能治好太子的病,抢了他们的饭碗。 华神医给昭儿把过脉,双手一揖,言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并未生病。”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众御医们忍不住掩嘴偷笑,窃窃私语,若不是因为杨广与我都在场,恐怕他们要嘲笑出声了吧。 “这样的医术也能进御医院?杨丞相莫不是老眼昏花,从大街上拣了个叫花子来?” “是啊,居然还装模作样到现在,这一下,杨丞相也保不了他喽。” …… 杨广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大抵在心内暗骂杨素愚蠢的吧,吼道: “庸医!不懂一点医术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太子此时是生了大病!来人,拖下去砍了!” 华神医不卑不亢,比我想像中要沉稳许多,双膝跪倒,言道: “皇上息怒,请容微臣把话说完。” 第112章 宣华事发 杨广冷哼一声,看着一脸正色的华神医,微微犹豫,怒声道: “看在是杨丞相举荐你来的份上,就让你把话说个明白,速速说完受死!” 华神医仍是一脸镇定,言道: “据微臣判断,太子殿下是中了毒。” 众御医更是瞠目结舌,又低声议论道: “可不是信口雌黄么?太子这样子哪像是中毒,更何况如果中毒,早就该发作了啊?” “嘘——且看他后面还怎么说。” 杨广忍不住厉声大笑,一指众御医,众人赶忙噤声。 “太子若是中毒,这些御医会看不出来?更何况朕张榜天下,遍寻来的名医也瞧不出,独独就你瞧出了不成?” 我见杨广怒火满面,不仅是对华神医,大约更是对杨素吧。忙上前几步,劝道: “陛下息怒,与这些臣子置气,白白伤了龙体,臣妾瞧着这位御医不像是糊弄人,且等他把话说完可好?若陛下觉得不中用,再斩不迟。” 杨广忍了怒,问道: “好,既然是皇后求情,就叫你的脑袋再在脖子上多呆片刻吧。” 杨广盛怒至此,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吓得瘫软,而华神医却神色依旧,气定神闲,恭谨有加,言道: “微臣可否问娘娘几个问题,若是微臣说得对,皇上与娘娘再加判断如何?” 我点点头,示意他问,杨广也不好再说什么,没好气的看着华神医,只觉荒唐。 “请问娘娘,太子生此病是否两月有余?” 我未回答,只看向杨广,杨广冷哼一声,道了一句:“人尽皆之!” 当然,杨广张榜招贤,昭儿生病的时间可不是全国都知道了么? 华神医又问:“娘娘,臣观太子面色蜡黄,浑身无力,夜间是否经常抽搐?病深之后,是否常有痉挛?” 我略略沉吟,点头答道:“是的。” 华神医下意识的去捋胡须,手伸到半空,面色微微一郁,垂了下来,言道: “这就是了,太子殿下所中之毒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蛇毒,并不是御医院各位大人医道浅,看不出来,而是此毒确实世人少知,微臣行医数十年,也只听说过一次,且是在边塞之外。” 他这样说,既不开罪众御医,免得杨广一怒之下,把御医们全给罚了,又说出了昭儿所中之毒,只要杨广能相信昭儿是中毒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毒是如何侵入太子体内的?朕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话?”杨广言语不再冷厉,微微透出疑色,我提着的心略略放下,一切都是按着我所设想的步骤在进行。 “此毒并不是一日所中,而是积了一月,据微臣判断,应该是在太子的饮食中,每日放上少许,连服一月,半年之内,中毒之人必毒发身亡,太子殿下年幼,若是救治不及时,恐怕熬不过三个月。”华神医缓缓坦陈,比我想像中演得更好。 杨广面上疑色更重,冷笑一声,斥道: “信口雌黄!太子饮食是朕亲自派的人负责的,并有专门的试食之人,太子中毒,而试食没事,真是可笑!” 华神医并不惧杨广的怒斥,缓神回道: “食物之中必是只有少量毒液,所以太子才能至今尚未毒发,试食之人想必是食得更少,如果是成年人,就更难显现出来。” 杨广犹是不信,正要发怒,我做恍然状,惊道:“陛下!” 杨广看着我突然不顾身份的大喊,微微纳罕。 我神色慌张,紧张道:“陛下,这位御医所言或许是真,当初臣妾见昭儿的试食太监德生是个忠厚的,就把他要来继续服侍昭儿,他面上也是蜡黄枯瘦,虽然比昭儿浅了许多,但也总是精力不济,我初时还以为他身子不好,险些把他撵了去呢!” 杨广眉头一皱,言道:“传德生!” 德生自然早已被我安排好,来至内殿内,怏怏拜倒,面色蜡黄,毫无精神,半抬着眼皮道: “奴才参见皇上!” 杨广见德生这副模样,心中疑窦丛生,我趁机道: “德生是陛下派去侍候昭儿的,当初派他去时,德生可也是这般病弱呢?” 杨广微微一思,神色一震,惊到: “德生,这是怎么回事?!” 德生吓得伏在地上,浑身抽搐,结结巴巴回道: “奴,奴才也不知道。” 杨广重重一拍桌案,哗的一声,茶盏被震倒,怒声道: “来人,传侍候太子的奴才全都过来!” 片刻之后,殿内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皆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其中两名正是那日晚上我传召来的宫女。 “谁是太子近身侍候?饮食与茶水的给朕出来!” 两名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的跪行几步,低头答道: “回皇上,奴婢是太子贴身服侍的。” 杨广皱眉,喝道:“还有那个,叫什么的?专为太子备膳的人呢?” 其中一名宫女战战兢兢道: “回皇上,德顺失足跌入金麟池,已经没了。” 杨广眉头皱得更紧,面色难堪之极,我则脸色苍白,捉住杨广的手臂,犹如大惊失色后的恐惧: “陛下——难道德顺是畏罪自杀?昭儿,我的昭儿,怎的这般命苦啊?”我丢开杨广,踉跄着冲到榻前,把昭儿紧紧抱在怀里,放声悲哭。 杨广见状,对盈袖急道:“快,去劝住皇后,她现在身怀龙种,万不可这般悲伤!” 盈袖答应一声,过来扶我,我却死死抱住昭儿,泪流满面。昭儿见我哭泣,在我怀中伸出小手,轻轻抹去我的泪,却并不出声,依旧半眯着眼睛装病。 好懂事的孩儿,我心下安慰,把他抱得更紧。 杨广见状,顾不得审讯,几步过来,亲自抱住我,压低了声音温声道: “爱后身体要紧,切不可过于伤悲,既然是毒,就必能解,昭儿不会有事的。” 我泪眼迷朦,望着杨广,凄声问道:“真的?” 杨广重重点头,见我止住哭泣,方叫盈袖扶了我,他则转身问立在一侧的华神医,语气已不再生冷: “太子身上的毒可有解药?” 华神医点头,回道: “回皇上,微臣恰好得知此毒的解法,只是颇有些难度,请陛下允许微臣亲自开方煎药。” 杨广挥挥手,焦急道:“速速去罢!”又转头对御医们道,“你们也去帮着点,越快越好。” 众人领命退下,杨广方回头,把我和昭儿一同抱在怀里,劝道:“爱后放心,昭儿无事的。”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却又潸然泪下,泣道:“陛下,臣妾累您担心了,可是臣妾却不明白,昭儿这般幼小,他们又怎么下得手去?莫不是陛下与臣妾薄待了这些奴才不成?” 杨广面上带了狠戾,转头看向跪了一地不敢吱声的太监宫女,脸色铁青,喝道: “说,是谁干的?!”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有轻风划过窗子的轻微声响,众人伏在光洁的白玉石地面上,皆吓得肩头颤抖,无人敢应。 杨广怒然一喝:“好,好,不说是吧?来人,全部拖出去杖毙!” 跪在最前面的那两名近身服侍昭儿的宫女吓得脸色煞白,与众人一起齐呼:“皇上饶命!” 杨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已有一群侍卫得令进来,欲拖这些宫女太监。 “皇上,奴婢有话要说!”跪在最前的那名宫女突然喊道。 杨广冷笑,嘴角已是含了狠厉: “你有何话说?莫非就是你害得不成?” 那宫女恐惧之下,言语也有些结巴: “皇,皇上,奴婢怎敢?奴婢当初服侍太子时,有一日从膳房中取膳时,看到德顺神色慌张,手忙脚乱的往太子的羹汤里放了一味佐料,见奴婢进来,慌忙收起,奴婢当时并未多心,现在想想,确实可疑。” 杨广唇角含了冷笑,沉声道: “德顺已死,死无对证,朕怎知你不是栽赃?更何况朕一向未薄待德顺,他为何要害太子?他不要命了么?!朕看你就很有嫌疑!” 宫女吓得脸色惨白:“皇上,奴婢没有——” 另一名宫女倒是比这一名要沉稳些,思索片刻,抬头言道: “皇上,春儿妹妹这么一说,奴婢也想起一事,奴婢有一次吃坏了肚子,夜里起来入厕,看到德顺鬼鬼祟祟的从角门出去,心下好奇,就从角门往外看,发现德顺与一名宫女行止可疑,奴婢当时以为,以为——”小宫女声音越来越低,脸色涨红,仿佛难以启齿,低下头道: “奴婢以为那宫女是德顺相好的,所以未敢吱声,现在想想,却觉不对。因为德顺很快便回来了,若是与相好的私通幽会,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 第113章 死无对证 宫中是严禁太监宫女以及侍卫私相授受的,但宫中出现这等事,也屡见不鲜。孤独皇后在位时,便罚了不少。 盈袖果然很会办事,两名宫女演得极像。 见这个宫女说得像模像样,杨广眉间疑云大起,问道: “为什么不早早禀报?!以后宫中若有此事,知情不报者,同罪!你可看清那宫女是谁?” 那名宫女吓得浑身一抖,摇摇头,又想了想道: “夜里模糊,看不甚清,那身段倒是有些像永福宫的怀蝶。” “什么?!一派胡言!全给朕拖下去,暂押苦刑司!”杨广怒道,只是双目之中的疑色却渐至渐深,又补了一句道,“搜查他们的住处,若有可疑之物,速速禀报!” 我声音微微颤抖,满面惊讶,言道: “陛下,永福宫的怀蝶臣妾见过,容貌姣好,比一般的妃嫔还要好些,怎会看上肥头大耳,一身油腻的德顺?真是奇了。” 杨广眉目一震,似是想到什么,却又摇摇头,言道: “朕也觉得甚为蹊跷。” 我满面急切与恳求:“陛下,把怀蝶传来一问不就得知了么?德顺失足溺水,臣妾也知道的,当时就有些奇了,他怎会半夜跑到金麟池去,如今想来,要么是畏罪自杀,要么是——杀、人、灭、口。” 我把杀人灭口四字咬得极重,盯着杨广的面色,杨广果然有些惊疑,却又独自摇头,犹自不信,我深知他对宣华极为宠爱,必定不愿往那方面想,于是咬咬牙道: “宣华夫人甚得圣意,陛下爱屋及乌,不忍怪责怀蝶与太监私相授受本也情有可原,可是臣妾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昭儿白白受此病痛,定要问个明白。来人,去传怀蝶来!” 事至如今,杨广仍不能放下永福宫的那位,我只有代他传诏了,更何况我本是后宫之主,传个把宫女前来问话,杨广也不好阻拦。 怀蝶很快被带到,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衣衫整齐,发间纹丝不乱,面色极为沉静,看不出半丝慌张,盈盈拜倒,口中呼道: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广目光凌厉,扫她一眼,斥道: “怀蝶,你可知罪?!” 怀蝶伏在地上,并不抬头,也不吱声。 杨广面上蕴怒,声音更加严厉: “有人禀报你曾与德顺私通,可有此事?” 怀蝶依旧伏在地上,不动,亦不吱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静止若石化,连我也不由得大奇,怀蝶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不回杨广的话?在宫中,即便是我,杨广问话也是不得不回的。 杨广果然大恼,吩咐道: “给朕装聋作哑,来人!掌嘴!” 有两个小太监急急上前,一人一个手臂,将怀蝶扶起,正欲掌嘴,众人却全都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冷气。 怀蝶低垂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没有一丝惊色,甚至一如既往的沉稳,嘴角汩汩而出的鲜血亦未给她带来半分痛苦的表情,眼睛微微闭着,如在睡梦中。 有小太监伸指到她鼻下,片刻后又迅速缩回,惊惶回道: “回皇上,怀蝶已经断气!” “什么?死了?”杨广有些吃惊,而我心内却呕得难受,千算万算,竟未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快,且如此之狠,德顺与怀蝶一样,都是灭口了,但看怀蝶的神情,倒像是甘愿赴死一般。 我含了凄凉的泪意,楚楚言道: “又是一个畏罪自杀呢!” 杨广看我一眼,面色犹豫,良久,方道: “来人,去请宣华夫人来,她的近身婢女自毙,实为不祥,她身为主子,难辞其咎。” 我心下冷然,难道杨广只知是婢女自杀有罪,却不愿追究宣华夫人的其他责任么?难道在他眼中,怀蝶真的仅仅是与德顺私通么?杨广,他对先帝尚能做到心狠手辣,独独对宣华一味的包容。手心握紧,恨意溢满心头,却只能隐忍不发。 “陛下,不必着人传了,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宣华赢赢弱弱,由小宫女扶着袅袅上前,微带一丝气喘,施礼道。 杨广满面怜色,本欲上前扶她一把,神色一滞,手却停在半空中,冷色道: “夫人自己瞧瞧你调教的好婢女罢!” 宣华仍是娇弱不堪,仿佛随时都能倒地,看一眼已经死去的怀蝶,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惊惧,抖声道: “陛下,莫非怀蝶真的与人私通,畏罪自杀?臣妾驭下无方,请陛下责罚!” 言毕,软软跪卧于地,满面泪水。 我心内寒冷如冰,暗道她演得真像,一句私通,一句自杀,便能了结一切么? 杨广微微皱眉,怜悯之心一闪而过,正斟酌言辞,我知他不忍,心中不禁苦涩无边,唇边漫起一丝冷笑,忍怒言道: “夫人慧质兰心,想必近身服侍之人必也出类拔萃,怀蝶怎会做出这般不堪之事?德顺已死,死无对证,陛下不可随意冤枉了怀蝶,更不能任由作恶之人逍遥法外。” 我意在提醒杨广,德顺之死,已是蹊硗,怀蝶又含毒自尽,今日之事本是事发突然,可见其是早有准备,难道杨广就不觉得昭儿中毒之事疑云重重么? 杨广面上果见迟疑,正踌躇间,有太监捧了一个小木盒来报: “禀陛下,奴才们在德顺的旧物中寻得此物,甚觉可疑。” “打开来!”杨广吩咐道。 我微微看盈袖一眼,她却只是不语,我并未过问她所料理之事,这个小木盒恐怕也是她有意为之吧。 小太监应声打开小木盒,只见盒中装着一叠银票,并一条绢帕包裹的东西。小太监数了数,银票足有千两之多,宫中太监宫女月俸不多,这笔巨款从何而来? 小太监又解开绢帕,其中包裹的是个小瓷瓶。 杨广看了看,里面有浓褐色的药汁,皱眉道: “请华御医来!” 华神医很快赶来,验看之后,施礼回道: “回皇上,此瓷瓶中正是太子殿下身上所中之蛇毒。” 杨广面色微微发白,拳头握得紧紧,言道: “果然是德顺这贱奴!” 盈袖假作不经意的看了看小木盒,言道:“这帕子倒是极眼熟呢。” 我与杨广循声望去,只见帕子角落处,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一介太监何以会有这等女儿家的物什?杨广眉头拧在一起,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怀蝶,又看看一脸娇弱的宣华,犹豫不决。 我瞟一眼盈袖,她立即从怀蝶袖中搜出一条帕子,取了包裹小瓶的帕子仔细对比,方跪在我与杨广的面前,举着两块绢帕道: “禀皇上,娘娘,两块帕子所绣一模一样,针脚丝线均是如出一辙。奴婢当初曾向怀蝶讨教过绣艺,是以觉得有些眼熟。” 我眼神斜斜一瞥,看到宣华面色微微变白,眉目之中尽是担忧,却并未有心虚之态,心中不禁暗叹,她果然掩饰的极好,莫说是杨广,即便是我,若非亲眼所见当年先帝的惨死,也不会疑心她的蛇蝎心肠。 更何况,德顺之死,是狗儿亲见,定与怀蝶脱不了干系。 杨广眼神犀利,盯着宣华,而宣华则仍是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点点泪珠滚下,楚楚言道: “陛下,臣妾整日卧病在床,一时疏忽,未能管好自己的侍婢,竟惹出这般滔天大祸,臣妾只求陛下赐死臣妾,以赎失职失德之罪!” 宣华伏在地上,娇弱的身影如同一片飘摇不定的飞絮,沉沉落下,又被风卷起,那是一种无力挽回的仓惶。我总是不解,她这样娇弱的人是怎么下得去这般狠手的。 杨广目中的质疑终是因了宣华恳切的言语而渐渐减弱,及至消失不见,他终究是不忍,使个眼色,长顺扶起宣华,宣华仍在抽泣不止,以至浑身颤抖,仿佛秋日里一片半黄半绿的树叶,迎风在枝头摇摆,随时都会飘落于地。杨广冷了脸道: “朕念在你有病在身,不便重罚,自去永福宫思过吧,没有朕的旨意,不可踏出永福宫半步,日常用度,削减一半!” 这便是杨广对宣华的惩罚么?费尽心机,却只是让她禁足?我只觉寒凉侵入肺腑,心冰的难受,似乎每一次跳动,都有可能把心震成碎片。 见我面色难堪,杨广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歉疚,握了我的手,言道: “爱后,事情都已明了,怀蝶与德顺合谋加害太子,既然两人都已自尽,朕便降旨,诛此二奴的九族,以慰昭儿所受苦楚!” 他竟这样轻而易举的把谋害太子的大罪全部加在两个奴才的头上! 我咬牙坚持,冷笑如冰,盯着杨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陛下,臣妾从未与此二奴有过过节,他们缘何要害昭儿?” 杨广见我目光如此咄咄逼人,不由得转过脸去,不再直视,面上却挂了冷色: “皇后,二奴已经自尽,死无对证,朕又如何得知?当初忧草贱婢害死昀儿,朕也只能生生忍受,连她的家人都不能杀,更别提九族了。皇后现在孕中,不宜过于操劳,还是先把昭儿治好再说罢!” 言毕,只沉着脸,也不看我。 我心中的凄凉与自嘲纠结在一起,堵在喉头,令我几欲窒息,干呕了一阵。 杨广疼惜的把我抱在怀里,我却本能的抗拒,杨广面色微微难堪,挥退众人,含了几丝不屑,对我言道: “皇后,朕自然明白你心中所想,当初你千方百计阻止朕与宣华夫人,朕知道你是为朕着想,怕朕背上千古骂名。如今昭儿中毒一事虽然疑点重重,但朕却不信宣华夫人能下此毒手,便如朕当初也不相信你会谋害昀儿一般。” 他居然会这么想,他双目中的质疑令我的心一点一点变冷,他在怀疑是我容不得宣华,却一直相信宣华是良善之人,甚至,他拿昀儿之事来做要挟。 心一点点撕裂,曾经,他在我的耳边说,我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的,而现在,他又说: “你们都是朕心爱的女子,朕也明白你与宣华夫人对朕的情意,你是自不必言,而宣华夫人,你不明白她对朕有多爱,丝毫不在你之下,她是不会害朕的孩子的,当初若不是朕死死求她,她也不会——朕也不会登上皇位。说到底,朕一直是亏欠她的。” 是么?宣华当年残害先帝,都是因了杨广的苦求么?而杨广,正因为觉得亏欠了宣华,所以才处处宠着她,护着她,哪怕她病弱不堪,哪怕她容颜渐衰,哪怕她可能会是毒害自己儿子的凶手,他都不愿舍弃她。 杨广欲言又止的神态引起我无限的猜疑。 杨广与宣华,当真是一对痴情人呢!这样的情意,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有的。 第114章 陈婤造访 有种感觉,他们或者并不是在先帝将死之时才有的苟且之事,或许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与杨广大婚之前,他们之间便已生情愫。 南陈是杨广率先攻破的,莫非他们—— 心内倒抽一口凉气,若果真如此,杨广却又把宣华献给先帝为妃,那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就已存了夺位之心,而宣华肯做杨广的棋子,必然也是爱极了杨广的吧。 我摇摇头,不再多想,如果真是这样,杨广与宣华的情意可就真的不一般了呢。 那我,又算得了什么?难道大婚之后,杨广对我的种种皆是虚情假意?而他的心中,一直最爱重的,却是宣华? 凄悲之意浮上心头,眸中明明含着泪,我却忍不住想笑,而那笑容浮在脸上,便如一道一道用利刃剜刻而成的苦涩的自嘲。 “陛下,臣妾明白了。”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事至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对宣华的爱重已然超过昭儿的性命,多说无益。 杨广脸上挂着浓浓的歉意,温声道: “爱后脸色不大好,怀了孕就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胎。”略略踌躇一下,似是为了安抚我,言道,“宣华夫人身体单薄,不适宜抚育晗儿,朕会即刻下旨把晗儿接来。” 他是在用晗儿来交换我不要再追查下去,我唯有点头,心内却似被人狠狠刺了万根钢针,我虽极力伪装,却仍旧掩盖不了一腔的恨与怨,微微有些头晕,听到杨广唤人进来,并对我道: “爱后好好养胎,朕去处理政务,华御医一定会医治好昭儿的。” 言毕,大踏步离去,我心里明白,他现在是不愿再面对我,或许是因为愧,或许是因为厌。 见杨广走远,狗儿气咻咻道: “皇上也太偏心了,怀蝶明明是宣华夫人的贴身婢女,现在被灭了口,一定大有隐情,连奴才也能猜得出来,皇上却这样轻易就放过了她!” 盈袖亦是满脸悲愤,咬牙道: “娘娘,我们白白忙活了几天!真不知道那位使了什么招术,当初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又把皇上迷得是非不分,若再留下去,定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妲己之流!” 我冷寞一笑,头晕得紧,身子摇摇欲坠,仿佛极累极累,当然,累得不仅是身体,更是那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昭儿在服了华神医的药后,自然好转起来,杨广再来时,昭儿与德生已经冼去蜡黄,经细细调养,均已康复如初。 只是锁在我眉间的愁色却是无法消除,杨广自然是好言安抚,并对昭儿大加赏赐,以弥补昭儿所受的苦楚,我想,杨广的心中定然也疑宣华的吧,只是他却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或者他是源于那份不为人知的歉疚。 那一日晚间,在内殿之中,盈袖满脸的气愤,恨恨道: “娘娘,此人不除,绝对可以为祸后宫,此次是饶幸遇到华神医,若非如此,太子殿下岂不——无论如何,这种祸患绝对不能留在宫中。当年太后她老人家见陈氏是个守规矩的,一念之仁,饶过了她,没想到却留下这等大患!” 婆婆依旧不急不缓的捻着佛珠,声音苍老却极为沉稳: “公主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须得把握住机会,方能一举得胜,如今既知皇上对她心存袒护,自然该想些别的法子。”婆婆眸中精光一闪,又道, “必须是能令陛下厌弃她的法子。否则,即便公主可以除掉他,也会让皇上对她念念不忘,且会对公主心生怨怼。” 我心内千头万绪,理不清晰,毒害昭儿之事,虽说疑点重重,直指宣华,但却没有实据,若不然,即便是杨广有意袒护,铁证面前,也是无话可说。 而现在,杨广却不肯让人追查下去,甚至对外一字不提,极力遮掩,若我非要为昭儿讨回公道,恐怕会是个鱼死网破的下场——不值。 “娘娘,陈嫔娘娘求见。”狗儿闪身进了内殿,嘴上说着,满脸尽是厌恶。 我心内警惕,陈婤这个时候来做什么?在怀疑宣华的同时,我已将她与宣华归为同谋或者帮凶。正想着,陈婤已迈步进来。 “臣妾参见娘娘!”陈婤仍是不甚恭敬的行了一礼,未等我开口便已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我蹙眉,也不与她客套,半带讽意道:“稀客啊!” 陈婤也不理会的我嘲讽,双目微微一转,言道: “臣妾可否能与娘娘单独说会子话呢?” 盈袖与狗儿立刻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护在我的前面,满脸的敌意。 陈婤咯咯一笑,紫晶玉石发钗在鬓间轻轻颤动,借着烛光,散发出一圈紫色的光晕。 “娘娘身边的人果然忠心之至,难道臣妾还能是毒蛇猛兽不成?这是在永安宫,若是娘娘出了什么事,臣妾恐怕连这道门都出不去,你们两个放心,本宫还是爱惜自己的性命的。” 我使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狗儿微微着急,却也不敢拂了我的意思,只得面带担忧的与众人退下。 陈婤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赞道: “好茶!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连茶水都不一般呢。” 我坐在上位,定定看着陈婤,不知她意欲何为。 “陈嫔深夜造访,不会是为了来尝本宫的茶吧?” 陈婤放下茶盏,抬眸看住我,言道: “明人不说暗话,臣妾此番来并不是要与你为难,相反,倒是来成全你的。” “哦?”我眉毛轻轻一挑,狐疑的看着她,揣测着她的来意,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陷害我的法子。 陈婤自然看出我的怀疑,却并不理会,只道: “娘娘信也罢,不信也罢,臣妾今日是为宣华夫人一事而来,她毒害太子,皇上有情,不忍追查,可是娘娘心中,必是恨之入骨的吧?” 她说话如此直白,我自然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冷了脸色言道: “本宫恨之入骨的不止是她!” 陈婤一笑,缓缓道:“臣妾知道娘娘恨不得把臣妾生吞活剥,但还是请娘娘先听完臣妾的话,再作定夺吧。” 我不吱声,只淡淡看着她,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对,她是我姑姑,可是,她也是毒害我孩儿的凶手!”陈婤面色一凄,银牙紧咬,脸上竟满是恨意,“或许你不会信我,当然,换作我是你,也不会信的。但我的昀儿确实是她亲手毒害。” 我的眼眸渐渐瞪大,脑中轰然炸开,对于陈婤所说之话,震惊无比,昀儿是宣华害的?这怎么可能?她们是亲姑侄! 陈婤眸中渐有泪光,只有想起昀儿时,她才会如此哀伤吧,她这样自责的眼神,必是一直在怪责自己没有护好昀儿吧? 我不由得放下茶盏,凝神细听。 “她说,昀儿反正是个不中用的,绝计活不过十岁,且不讨陛下欢喜,留有何用?我没想到,她竟真的给昀儿下了毒,只为陷害于你。当时,我满心想着扳倒你,便忍下了所有的痛苦。 但事至如今,我看着晗儿在我眼前一点点长大,就对昀儿思念更深,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你该明白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有多痛苦!更何况我的孩子还死在我的眼皮底下,而且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所害!” 陈婤泪流满面,掏出帕子拭了拭,她悲痛的神色,不似假装。 当然,没有一个母亲在思念夭折的孩儿时还用得着假装悲痛。 陈婤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我要为我的孩儿报仇!可她是我的姑姑,我在大隋最亲近的人!但是昀儿的夭亡又如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喘不过气来!我日日思,夜夜盼,终归是再也盼不回来我的孩儿!” 见我不语,陈婤忍住悲泣,惨然一笑,问道: “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我如实答道:“既快慰,又震惊,更心疼昀儿!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明知有人要加害自己的孩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仅是震惊,更是气愤,陈婤与宣华为了对付我,竟然不惜残害昀儿的性命!可悲可叹,这个凤座,到底要沾染多少鲜血? “我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是我,还是姑姑,都是你所憎恶之人,你有太子,又是皇后,而我们若是失了陛下的宠爱,你敢说,你能容得下我们?”陈婤姣好的面容有些扭曲,那样的表情看起来只觉狰狞。 我能否容得下她们?扪心自问,若无昭儿中毒之事,我最多对她们置之不理,厌恶又如何?我终究不愿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 陈婤盯着我,见我不答,只以为她的猜测正确,冷笑一声,又问: “换作是你,你又会如何?” 换作是我?毫无疑问,谁敢动我孩儿一丝一毫,我会拼出性命!而陈婤,明显是默许了宣华的作为,现如今,又来我这里哭诉,有何用呢? 更何况,她所说的是真是假还有待思虑,毕竟我已见惯了她的两面三刀。 “你既然要报仇,为何不把实情告诉陛下,跟本宫诉苦有何用?”我道,心中思虑重重,只觉陈婤此来,居心可疑。 陈婤冷冷一笑,面上的恨意渐渐转为悲凉的嘲讽: “娘娘打得好算盘,臣妾与姑姑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为了地位,为了扳倒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儿,岂会蠢到此等地步?” 我心中已隐隐明白她来的目的,却不言语,只看着她。 “娘娘该知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臣妾不会笨到只舍不得的地步!今日此来,是要与娘娘交换一个条件。”陈婤满脸谈判的意味,面上的悲凉渐渐掩去,只剩下一脸的算计。 “什么条件?”我问,她终是要说出此行的目的了。 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的是满面的冷漠与狠辣。 “以宣华夫人换取臣妾的地位。”陈婤仿佛志在必得,把玩着手腕上的一串紫晶玉珠,仿佛在谈论不相干的事一般,“臣妾助娘娘把宣华夫人谋害太子之罪坐实了,娘娘答应臣妾,保臣妾一生无虞,后宫之中,除您之外,唯我独尊。” 觊觎不到后位,便盯上了贵妃之位么?为此甚至不惜谋害自己的亲姑姑?抑或是想借我的手帮她报了杀女之仇?可是,这能有几分可信度?我冷笑: “你敢担保你没有参与其中?” 陈婤并不意外,看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答道: “臣妾担保——从未参与毒害太子一事。至于宣华夫人么,娘娘认为是她,便是她吧。” 陈婤眼神明澈,微微带着不屑,不似撒谎,心内略略迟疑,本来坚持认为是宣华主谋此事的,现在心里竟然有一丝动摇。 不,或许陈婤没有参与,但宣华一定难逃嫌疑,怀蝶与德顺,这是两条直指宣华的铁证。 心下想着,面色微微转变,陈婤问道: “娘娘以为这担生意能否做得?” 如果陈婤所言是实,确实可以一试,但是—— “本宫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在给本宫设圈套?” 陈婤见我动摇,娇声笑道: “臣妾知道娘娘不会信我,但此担生意娘娘可是稳赚不赔的。” 仔细一想,确实不错,陈婤若能代我除去宣华,只要她不犯我,我也没必要动她,至于她所要的地位——虚名而已,助她又如何?终归是在我之下。只是心内却总觉不对劲,她为什么要成全我?难道仅仅是为了报昀儿之仇与自保么? 她跟随我多年,该了解我的性子,只要她安分守己,自然可保无虞,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至于昀儿是否宣华所害,我不得而知,即便是,陈婤也是早就知道,说不定还是同谋,为何现在却要急着杀宣华报仇呢?陈婤与宣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犹豫,陈婤起身,也不施礼,转身施施然离去,边行边道: “娘娘好好考虑一下吧。” 心中杂乱无章,不应她,怕错失良机,毕竟她如此自信满满,定有办法对付宣华;应了她,又担心其中有诈,虽说此事于我有益无害,但我是见识过陈婤的阴狠的,谁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呢? 第115章 陈婤之计 辗转一夜,我终是决定赌一把,答应与陈婤合作,想到宣华看到自己的亲侄女出卖自己,定是悲苦难言,心中就莫名生出一缕快意。 我没有出手,对此事并不多问,唯恐落入陈婤的圈套。但事实上,这一次倒是我多疑了,陈婤没有食言,也没有耍任何阴谋。 那一天,她的脸色有刻意妆饰出来的惨白,眼神有惊吓过后般的呆滞,步履踉跄,发丝散乱,奔到永安宫正殿,跪在杨广的面前,浑身犹在颤抖,满脸皆是痛悔的泪。 “陛下,臣妾求陛下开恩,赐死臣妾,放过姑姑!臣妾甘愿代姑姑赴死!” 杨广眉头一拧,看着毫无体统放声痛哭的陈婤,纳闷儿道: “婤儿在说什么?疯了不成?朕何时说过要杀你姑姑了?” 陈婤以额叩地,地上铺着的正红色牡丹花开地毯被她的泪水濡湿了一小片。 “臣妾万没料到竟会是姑姑下毒毒害太子,臣妾如今只有姑姑一个亲人,且她向来疼爱臣妾,可是臣妾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陛下,以及陛下的孩子,如今,臣妾唯有代姑姑赴死,能赎姑姑一时糊涂犯下的滔天大罪!” “陈嫔,你在说什么?!”杨广陡然站起,眉头紧皱,满脸怒色。 我忙起身,立在杨广身侧,委婉劝道: “陛下息怒,陈嫔向来心直口快,今日这般,定有隐情,就请陈嫔妹妹起来回话吧。” 陈嫔摇头,死死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 “陛下!臣妾没有发疯,方才句句属实,臣妾也不愿事情会是这样,可是臣妾却偏偏得知了,臣妾已一连三夜未能安睡,痛定思痛,还是决定劝姑姑前来请罪,可是姑姑执意不肯,姑姑对臣妾如母如姐,就请陛下降旨,一切罪过都由臣妾来承担吧!” 此刻的陈婤便如雨后的残花,在枝头抖蔌,凄凉无比,令人见之生怜。 杨广的震惊与无奈交织成怒气,一层一层蕴上了面,他紧握着拳,斥道: “诬陷妃嫔是死罪,陈嫔你——” 杨广再说不出话来,陈婤是宣华的亲侄女,两人同住永福宫,一向亲密得紧,宣华生病,陈婤没日没夜的侍奉在侧,而如今,陈婤突然说出这番话来,确实令人生疑。 若是别的妃嫔,以及我这么说的话,杨广定会认为是因妒生恨,所以诬陷。但陈婤这样一心求死,痛苦不堪的模样,任谁都会信了七八分。 我抚着杨广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婉声道: “陛下莫气,问清了再说不迟,陈嫔虽然大义灭亲,令人敬佩,但若无实据,陛下与本宫断断是容不得你胡言乱语的。” 陈婤抬头看我,双眼红肿如桃,若不仔细看,丝毫看不出是妆饰出来的效果。 “皇后娘娘,是臣妾对不起您,您一向待臣妾如姐妹,可是如今我最亲的姑姑却毒害太子,臣妾真是左右两难。如今,臣妾只求死后,您能与姑姑和睦相处,尽心服侍陛下。至于实据,娘娘不问也罢,总之,臣妾愿用性命以谢太子殿下!” “胡说,朕不信!宣华夫人心地善良,贤德淑惠,即便她——她是不会害朕的孩子的!” 杨广嘴里虽如此说,面上的疑色却是愈来愈重。我正待开口,突听到门外一阵声响,有女子啼哭的声音。 “何事喧哗?”我沉了声朝门外喝道。 狗儿急匆匆进来,回道: “娘娘,永福宫的宫女籁音硬要闯宫,奴才已着人拦下了。” 籁音是陈婤的贴身婢女,我扫一眼陈婤,言道: “叫她进来。” 狗儿应声出去,随即带了籁音进来,她亦是一般的狼狈,甚至忘记了礼数,扑过去抱住陈婤,含泪唤道: “娘娘——” 见陈婤不理会,籁音跪行几步,扑在杨广脚下,哭诉道: “皇上!奴婢求您饶过娘娘啊,要杀便杀奴婢吧,若不是奴婢多嘴,娘娘也不至于如此……”然后便是泣不成声。 杨广看着哭作一团的主仆二人,眉头皱得更紧,喝道: “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给朕说个清楚!” 他这一声吼完,陈婤竟哭得昏死过去,我大急,忙唤人去请御医,并把陈婤扶至我的榻上。然后方对籁音道: “你不要光紧着哭,哭有何用?你把话说清楚,说不得还能救你家主子命,若是一味的哭,整个永福宫的人也全都给你们哭了去了!” 籁音一听,果然慢慢止住哭泣,擦了把脸,回道: “是,皇后娘娘。娘娘那天本来要去看宣华娘娘,可是奴婢偏偏多了句嘴,说后院的春梅早早的开了,叫娘娘从后殿绕一段路去,刚好可以顺带着折几枝梅花带给宣华娘娘。哪知行到后面的假山处,见宣华娘娘身边的两个婢女已折了梅花,正往回走,并且还小声的议论着,娘娘听到了她们的话,就回去了,然后便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那两个婢女说了些什么?”杨广忍不住问道。 “她们说,她们说——奴婢死罪,娘娘不叫奴婢说,奴婢不敢说啊。”说完,籁音拼命磕头,又哭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陛下问话你安能不答?!”我厉声喝道。 籁音怕得嘴唇颤抖,惊慌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方缓口气,回道: “那两个婢女都是宣华娘娘近身侍候的,平日里跟奴婢也熟,一个叫玉竹,另一个叫玉春。奴婢紧着折梅花,也只听得几句。 玉竹说‘皇上对咱们娘娘怎的这般无情?说禁足便禁足,还抢走了公主,如今一连几日,连永福宫的门都不踩了!”。 玉春说‘你少说两句,皇上对咱们娘娘够深情的了,这次是咱们娘娘毒害太子,皇上能给这么轻的处罚,可见心里是护着咱们娘娘呢。’。 玉竹又说‘嘘——小声点,你怎知是咱们娘娘?这话只与我说说便罢,可不能到处乱说。’ 玉春又说‘好姐姐,我这话也只告诉你一人罢,外人可是一个也没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两个月前,一天夜里我去给娘娘送参汤,偷听到娘娘与怀蝶在说话,听得真真的,是娘娘吩咐她去给太子殿下送药的,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毒,直到怀蝶这次自尽,我才明白过来。” 玉竹抚着胸口说‘阿弥陀佛,我说呢,怀蝶生得一副妖媚相,若说她勾引皇上我信,若说她与那般蠢笨的德顺私通,我却觉奇了,原来却是这个缘故。’ 然后两个人便走远了,娘娘便一直呆呆的,后来就变成这副模样,可把奴婢吓坏了。 奴婢已把知道的全说了,皇上与皇后娘娘若是不信,自可传来玉竹与玉春一问,只求皇上与娘娘开恩,放了我们娘娘吧,奴婢甘愿代娘娘受死!” 籁音一通话说完,又咚咚的磕起头来,而杨广的脸色,已是铁青,却也并不斥责籁音,仿佛心事重重。 心内诧异,籁音这番话虽然模仿的惟妙惟肖,真切之极,但一个刚刚受了惊吓的人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楚? 但想到这是陈婤一手设计,必然已安排妥当一切,遂正色道: “大胆!念在你一心为救陈嫔,忠心可嘉,本宫暂不罚你,但你却也不能诬陷宣华夫人啊!若是你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本宫必不饶你!来人——传玉竹玉春过来问话!” 如我所料,玉竹玉春与籁音一样,均已被陈婤安排好,我只是恐吓几句,两人便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道出实情,与籁音口径一致。 我再回头去看整个审问过程都一言未发的杨广,他双目睁大,手心紧握,强作镇定的喝了一盏茶,却差点把茶盏捏碎。 我只觉浑身虚脱,眸中盈盈含泪,缓缓跪在杨广面前,凄声道: “陛下!求陛下给昭儿做主!” 杨广看我一眼,面目有些狰狞,强忍着怒气,沉声道: “皇后是不是早已认定此事是宣华夫人所为?” 我摇头,泪水随之滚落: “不,臣妾一直抱有饶幸,但愿此事不是宣华夫人所为,陈嫔与这几个宫女的话,臣妾也不敢全信,但陈嫔是宣华夫人的亲侄女,她没有诬陷宣华夫人的可能。 若说怀疑,臣妾只怀疑玉竹玉春二婢造谣生事,既然她二人都口口声声说是宣华夫人给的毒药,并且还不止一次,那么永福宫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臣妾请陛下恩准,彻搜永福宫,如是二婢造谣,也可还宣华夫人一个清白!” 杨广面色难堪,颓然坐在椅上,以手支额,但见我如此不顾惜身体的跪在地上,也不免怜惜,扶了我起来,怆然生悲,言道: “准了,朕始终不信宣华夫人会做出这等事来,朕便不去了,皇后便只告诉朕结果便成。” 他的声音含满了虚浮与悲凉,眼神迷茫,那是一种失望至极的茫然。 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相信了,可是他却不愿相信,我虽然不知道杨广与宣华之间当初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杨广如此信任她,但今日——杨广却是彻彻底底失望了。 正月末的天气带着几分春寒料峭,我带了人直往永福宫而去,因恐染上栽赃陷害的嫌疑,特意带了杨广的贴身太监长顺一同前去。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宣华的寝殿首饰盒底层藏了两瓶与从德顺那搜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瓷瓶,经御医判定,确为同一种毒;并且从怀蝶的房间里搜到大量金银珠宝,大多是杨广赏赐给宣华的,谁都知道,若非是为了收买宫人,绝不会平白无故赏这么多的财物。 事情已经很明显,人证物证俱全,宣华纵然有千张嘴,也难以辩驳,只是直直跪在杨广面前,病弱的身体更加瘦削憔悴。 杨广看着她,一语不发。陈婤已被御医救醒,正呆坐着怔怔出神。我只得冷了脸道: “宣华夫人,陈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知道,杨广下不了这个狠心,我却容不得他再有袒护她的机会,这恶人,我做定了。只要能除掉这个为祸后宫的蛇蝎女人,保我孩儿平安,纵然杨广会因此冷落我,我也认了。 宣华微微看我一眼,倒也不惊不惧,反而极坦然,略带嘲讽道: “皇后娘娘果然手段高明。” 我心内微微一震,背对杨广,面上露出妩媚的笑意,极柔和道: “若非陈嫔大义灭亲,本宫恐怕还蒙在鼓里呢。” 说完这句话,微微扫一眼陈婤,心中生出一丝快意。宣华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是她的亲侄女出卖了她。 果然,宣华的面色再也平静不下来,讶异且痛心的看着陈婤,颤声道: “婤儿,你——” 宣华急剧的咳嗽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面上的痛色却是越聚越深。被最亲的人背叛,往往会比被仇者揭发更加痛苦难耐。 陈婤见我将此事挑明,恨恨瞪我一眼,宣华终究是她的姑姑,见宣华这副模样,陈婤脸上现出一丝恻隐与歉疚,唤道: “姑姑——” 见陈婤欲言又止,难堪之极,宣华痛哭失声: “婤儿,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只因上次我没有答应你——” 陈婤扑过来,扑通跪倒,抱住宣华,泪流满面,打断宣华的话: “姑姑,婤儿不是故意的,婤儿那日劝你来求陛下饶恕,你不答应,婤儿无奈,只得前来,求陛下赐婤儿一死,代姑姑赎罪!” 陈婤虽然满脸痛惜与歉疚,但眼神却有些异样,而宣华则满面惊讶,连连摇头,口中嚅嚅不言,仿佛第一次认识陈婤一般,直直盯着她看。 陈婤跪行几步,痛哭流涕,扯着杨广的龙袍,失声唤道: “陛下,陛下,求您看在姑姑对您一片痴心的份上,饶恕姑姑,臣妾愿以身代死!” 杨广的面色急剧变化,并不理会陈婤,只盯着宣华。 宣华咳嗽一阵,面色更加苍白,抬头看向杨广,嘴角噙了苦涩的笑意,微微有些气喘: “陛下……臣妾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陛下不要为难了婤儿……” 杨广神色一震: “爱——真的是你?” 宣华的唇边漫起更加悲凉的苦笑,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小花,凄楚无比。 “陛下,你答应过永远信任臣妾。” 杨广的脸色仍是阴沉的可怕,看着宣华因咳嗽而吐在帕子上的点点血迹,疼惜道: “朕答应过你,朕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你?你回答朕!” 我心内陡然一惊,难道这么多的铁证,还不足以说明一切?若放在别人身上,根本连辩驳都是多余的,而杨广居然还要宣华夫人的一句话?如果她说她没做,难道这所有一切都可以一笔抹掉? 我想我的脸色已经足够难看,而陈婤却是既恨又怜,微微瞄我一眼,微带嘲弄,仿佛在说:你贵为皇后又如何?皇上最爱的人是宣华夫人! 宣华看一眼陈婤,抬头注视杨广,含了凄切的笑意,却是那般的荒凉,那是痛到极致后的心境,随后又转为一脸漠然: “臣妾无话可说。” 杨广仍是不甘心,双手抓住宣华的肩,声声怒吼: “说!你告诉朕,不是你,不是你!” 宣华轻轻推开被杨广的抓痛的肩膀,面上的一丝凄苦已转为平和,却又那么的无助,仿佛风中无力挽回的落叶: “陛下,是臣妾,一切都是臣妾指使的,只求陛下答应臣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为难了婤儿,臣妾纵死也是罪有应得!先帝去时,臣妾就该一同去的,承蒙陛下错爱,苟活至今。” 杨广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神中竟有少见的恐惧,怔怔看着宣华,摇头喃喃道: “不,不……” 我的心已再次被撕裂,或许是深陷其中,我竟不知杨广与宣华之间情深至此。 以前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他对我的种种好,以及我离宫后他悄悄站在永安宫外的伫足,曾一度让我感动,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含着嘲讽的笑意,冷冷看向杨广,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弄自己。 死一样的寂静! “这是怎么了?”一抹玫瑰艳红孕妇宫装的苏可儿抚着小腹缓步进来,身上的各色首饰叮当作响,成为殿内唯一的声音。 看到怔立的几人,苏可儿面带疑惑,朝着众人微微欠身施礼,身边跟侍的婢女小心翼翼的搀着她。 “陛下为何动怒?皇后娘娘,你们几人跟谁呕气呢?” 我唇角微讽:“没跟谁呕气,宣华夫人指使宫女毒害太子,陛下正想着如何定罪呢。” 苏可儿夸张的张大嘴巴,倒抽一口气:“啊——” 瞬即目光如电,直射宣华: “这,这可如何说的,宣华娘娘一向温良,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这可是死罪啊!” 苏可儿把死罪二字咬得极重,我心内微微赞许,她来的正是时候,这样一说,正是给杨广提了醒,宣华夫人犯的是死罪,不容包庇! 杨广果然一怔,“死罪”二字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久经世事,片刻后,便已恢复平静,只是脸色阴沉的可怕: “宣华夫人陈氏,有失良德,谋害太子,着降为末等采女,即日起搬出永福宫,禁足落梅宫思过,非诏不得出寝殿半步!其侍候太监宫女,近者一律诛杀,余者罚去苦刑司受过!” 我的心已沉入谷底,杨广竟免了宣华的死罪!换作别人,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罪行! “可是,陛下,谋害太子之罪岂能——” 杨广面色更沉,厉声打断我:“皇后!太子现在活得好好的!” 言毕,拂袖而去! 我的心内如凄风冷雨般萧索,他的理由竟是太子还活着! 第116章 宣华之死 宣华夫人,不,陈采女面上现出几分从容,也不看我,转身随太监离去,陈婤则望着陈采女的背影发呆,满面都是愧疚,却无一丝悔意。 我怆然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这一次,到底谁胜谁负? 似乎,没有胜者。 苏可儿见众人面色不对,尴尬道: “本来臣妾是想向娘娘讨教怀孕事宜,既然娘娘不方便,臣妾告退了。” 言毕,恭谨退出。 直到陈采女的背影消失不见,陈婤方渐渐敛去愧色,恢复一脸的倨傲: “娘娘,臣妾没有食言,坐实了姑姑谋害太子的罪名,也请娘娘不要食言。” 我冷笑:“陈嫔如此大义灭亲,自然是后宫典范,本宫会向陛下请命,封妃的诏书很快便会传至永福宫。” 如今的宫中,低等宫嫔众多,而妃位空悬,陈婤,是取宣华而代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今天的我,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然而悔之晚矣,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我,早已被恨意与怨意冲昏了头脑,只要想着害我昭儿的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且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获宠,再次与我为敌,我就会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或许,我更多的是嫉妒,嫉妒往往令人不能明辨是非。 宫中诸人的恨意不比我少,盈袖每每看到昭儿身体虚弱,便不由得忿忿: “娘娘,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当年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一念之慈,才会留下这样的祸根!” 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我明白,杨广的心中仍是深爱着陈采女! 我的心便在这样的煎熬中捱过了半个月,杨广没有再踏足永安宫,他疯狂的宠幸宫内的低等宫嫔。据说,杨广每夜都会召幸三四名妃嫔,有时也会是宫女,但都是被抬去仁寿宫,杨广,除了上朝,再未离开仁寿宫半步。 我去向他请命要封陈婤为妃的时候,他写了一串名单给我,淡淡道: “后宫的事皇后就全权做主吧,这是朕近日宠幸过的人,皇后也一并依例晋封吧。” 我接过一看,已有数十之多。 低低应了一声,离开仁寿宫,那张写着名单的宣纸仿佛重愈千斤,迫得我无法喘息。 三日后,天气微微晴和,有丝丝的暖意,春风下,万物伊始,皆探出嫩芽。这一日,大隋皇宫内,人人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因为这一天,是大封六宫的日子。 而我,却无一丝喜气,遥望着落梅宫的方向,双手紧紧握着,许久,方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盈袖说: “想办法把陛下近日宠幸及晋封的妃嫔名单叫陈采女知道。”我的唇边挂着一丝与温暖阳光格格不入的冰冷,或许,我最在意的不是昭儿的仇,而是杨广的心。 我要让她知道,没了她,杨广一样寻欢作乐,她这一生,再也别指望从落梅宫走出。或许,我只是不愿独自承受杨广这般的冷落。 盈袖应了一声,不敢怠慢,立刻着手去办。 婆婆看出我的心事愈来愈重,行至我的身侧,声音缓沉: “公主尚在孕中,又要操劳晋封事宜,不该再这般劳神。” 我的心内莫名的生出一丝委屈,这种情绪我也只在婆婆面前才会有。我抓了婆婆的手,握着她手心里捂得温温的佛珠,言道: “婆婆,我不甘心!” 婆婆轻轻叹一口气,满脸慈蔼的看着我,久久,方道: “公主心中有情,所以才会这般捺不住心气。” 我摇头,不置可否,只低低道: “婆婆,我明白,这后宫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帝王的爱,可望而不可及,这些我都懂,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如果有一天,她再从落梅宫走出,重新获得皇上的宠爱,婆婆,我想我会疯的。” 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溢满了关爱,牵了我的手,往内殿走去,一路无人,只有婆婆的声音飘在我的耳间,飘在我的心头: “公主,老奴明白你此刻的心境,但你绝不可因此做出傻事,此刻即便她死了,陛下依旧会念着她,牵挂着她,那样你会更加的被动,因为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 我心内苦涩,无奈,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任由她为所欲为? 婆婆侧目看我一眼,停下脚步,拍了拍我的手心,言道: “公主,你要找到症结,皇上对她的爱,是缘于哪里?出于什么原因,皇上才会对她这般仁慈?找出症结,从症结处下手,方能了此祸患。” 婆婆的话如一汩清泉,缓缓流进我的心里,心头刹那清亮起来。 对,找到症结,方能一击致命! 陈采女虽是南陈公主,美貌多姿,且擅琴棋书画,但后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这些。 杨广对她,更多是怕是因为愧疚吧。或许早在她入宫为先帝妃嫔之前,二人就已生情愫,我曾一度的揣测,她做先帝的妃子,就是为了助杨广登基,因为事实证明,她确实这么做了。 没有哪个男子,会对愿为自己献身的女子毫无感觉的,更何况,二人说不定早就两情两悦。 她为杨广付出这许多,所以杨广当初才会用尽诡计逼我接回她,甚至不顾天下人的唾骂,封庶母为妃。 而杨广,他可以容忍心爱的女子在后宫为所欲为,甚至加害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对她下狠手,但有一点,是他绝不能容忍的,那便是——背叛,能令他心生恐惧的背叛。 我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喜气,这是半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婆婆,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呢。” 当晚,我筹谋许久,直到倦意袭来,方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并于次日寻到阿及,此事须得他帮我的忙,而阿及,是从不问原因的,他会想都不想,便答应我吩咐的任何事。 那一夜,无月无星,却注定是个合宫不宁的夜晚,落梅宫中,时不时会传出凄厉的惊叫,与呜呜的哭声,在夜阑人静的深夜,平白添了几分恐怖,一些胆小且离落梅宫较近的妃嫔,甚至被吓出了病。 一连三夜,皆是如此,宫中已是流言纷纷,杨广再也按捺不住,于深夜前往落梅宫一探究竟。 次日,杨广下旨,赐死陈采女,并以她毒害太子,惑乱后宫之罪夺去一切封号,并严令后宫,若再有偷偷议论传言者,杀无赦。 自此,六宫终于清静下来。 而那三夜的事,只有我心如明镜。 陈采女本就身子赢弱,遭禁足后心情郁结,加之得知杨广新宠不断,病情更加严重,以至精神混乱,夜难成寐,时常会遇到先帝亡魂向她索命,因为离落梅宫较近的妃嫔,半夜曾听到陈采女向先帝连连求告。 第三夜时,杨广正在落梅宫门外伫足犹豫,忽听得陈采女划破夜空的声音: “陛下饶命,一切都是太子吩咐臣妾做的!” 当然,那所谓的“先帝亡魂”,不过是阿及妆扮而成,阿及的轻功,本就神出鬼没,加之半夜三更,光线黯淡,自然可以瞒过精神已有些混乱的陈采女。 而她咬字最清晰的最后一句话“陛下饶命,一切都是太子吩咐臣妾做的!”,不过是我临摹了先帝的字迹,由一袭夜行衣的狗儿在陈采女的面前展开。 宣纸的后面,是一支小小的蜡烛,点燃之后,宣纸上的字,便能清晰的映入人的眼帘,一侧是飘忽不定的“先帝亡魂”低声缥缈的声音: “你可还认得朕的字?” 一侧是浮在半空中的宣纸,以及那几个赫然的大字,陈采女已是毫无意识的大声念出,那惊恐凄厉的声音激荡在夜空,落进一门之隔的杨广耳里。 杨广的圣旨已下,甚至不愿再多看陈采女一眼,只派了长顺送去三尺白绫,而我,正与婆婆站在永安宫的阁楼之上,遥望着落梅宫的方向,长顺手托白绫,正径直往落梅宫而去。 这场赌,我赢了,是因为我将杨广与陈氏的弱处拿捏的刚好。 陈氏愧对先帝,所以会被“先帝亡魂”惊吓;而杨广则因了先帝之事愧对陈氏,陈氏既于他有恩,却又是他帝位的威胁,如果陈氏那些模糊的言语流传到外面,恐怕会在大隋掀起天大的风浪。 杨广对她,终于是愧疚多于爱,所以,他不会允许一个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活着。更何况,他亲耳听到的陈氏的言语,便已认定陈氏对他的爱并不是死心塌地,所以这愧疚便减弱许多。 杨广,最不容的便是背叛。 “婆婆,陛下已赐死了当初服侍太子,以及服侍过当年的宣华夫人的所有宫人,连盈袖安排的那两个作证的宫女,也逃不得,我这双手,到底是沾染了鲜血,而且洗之不去,那么多条性命。” 我的声音怅然,心里有些迷惘,人人都道凤座金尊玉贵,又有谁能想到,所有的金尊玉贵皆是由鲜血铸成。 “公主,后宫之中,自己的手上不沾血,自己的血便会沾在别人的手上。”婆婆慨叹,她的面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或许她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 “婆婆,我现在心里舒畅多了,再不似前几日那般郁结,这都亏你的提点。”我心里真的舒畅了么?不,我的心只是变得坚硬了,再没有了以前的缠绵。 婆婆含笑,却又含怜: “公主的聪慧,老奴从不怀疑,只是公主偶尔会钻牛角尖,老奴不过是告诉公主要迂回罢了。” 我不语,直到长顺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方道: “盈袖,陪我去趟落梅宫。” 二十天不见,陈氏本就瘦削的脸又小了一圈,那种惨白,仿佛长期浸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长成的一般,甚至已白过那长长垂落在半空中的白绫。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绝望,更有一种渴望,她的手握住那段白绫,我知道,她是渴望解脱,或者说渴望死。 自始至终,我都没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恐惧,她已经不恋红尘。 心中某个地方仿佛被刺痛,看着她即将解脱一切纷扰,从容就死,我心中的罪恶感稍稍减轻。 我示意盈袖把备好的一身新衣及首饰、胭脂水粉摆在她的面前,言道: “陈氏,这是本宫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陈氏恬淡一笑,面上竟透过几许感激,竟是那样的清醒与平静,丝毫不像传言中神志不清的陈采女,或许,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 “多谢娘娘能让罪妾漂漂亮亮的走。” 我有些诧异:“你不恨我?” 陈氏的脸上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甜美的笑容,仿佛初春的少女。 “我为什么要恨你?自从广郎把我接回宫之后,我便料到了这一日。” 广郎?原来她至死仍是对他心心念念,到底是对杨广情深意重,怪不得杨广这般的信她,可是,爱杨广如此之深的她,为何要伤害杨广的孩子?仅仅是嫉妒么?不,那时的我被禁足,与冷宫无异。 看出我的疑惑,她并不解释,一边在盈袖的帮助下换上新衣,一边言道: “想必娘娘是知道的,先帝是因何而去,如今,臣妾便是要过去赎罪,求得先帝谅解,但愿先帝也能因此谅解广郎。” 她的笑靥,如风中一朵凄微的小花,虽然随时都会被风吹残,或者于人间消散,但她依旧倔强的盛放,展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妍姿。 我终是忍不住,问道:“是他亲自下的旨,赐你三尺白绫,并剥夺你的封号,你却不恨他?” 妆扮过后的陈氏,云髻高挽,珠玉生辉,一袭浅浅的紫色更是清新淡雅,却又不失华贵,紫色,陈氏姑侄最喜欢的颜色。 或许是胭脂起了作用,年近三十且久病的陈氏,脸色竟红润如浅羞少女,红唇如丹,连眸子也泛出几丝光彩,一个缓缓转身,长长的裙摆拖曳于地,她回眸看着我,娇媚动人,仪态万端,有着二八少女所没有的成熟典雅: “娘娘,陛下赐死臣妾的原因,想必你不会不知吧?臣妾今晨清醒过来,便已明了一切,但臣妾实在不宜留在宫中了,否则陛下必多波折。臣妾去了,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娘娘能来送臣妾最后一程。” 心中一怔,她已识破我的计谋,却不肯辩解半分,反而甘愿赴死。 她并未理会我的惊变,微微侧目,眸波闪烁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光线,斜斜投在殿门外,但是,空空如也。 她极力掩饰的哀伤与幽怨尽入我的眼底,我知道,此刻的她,心底必然荒凉之极,因为她没有盼到杨广,哪怕只是最后一眼。 她就带着这样的哀怨,挤出一丝忧伤的笑容,静静悬挂在正殿的梁上,那是一朵紫色的小花,纯净美丽,凋谢在这个早春,却又是被秋风卷走,灰飞烟灭。 第117章 破茧成蝶 没有挣扎,毫无生息,玉已碎,香已残,她的美丽,绽放在死后。 心口忽然就抑郁起来,我不是最盼着她死去的么?我不是一直想着手刃仇人的么?可是为什么,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死去,却没有一丝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怅惘。 因为这一丝零落的不安,我苦求杨广,或许他也念及旧情,便同意了恢复陈氏的夫人身份,葬于先帝陵侧,赐她这一份哀荣。 婆婆赞我此举得当,他日陛下若思及宣华,必也会念起我的宽厚,而杨广,也会觉得不再亏欠宣华,毕竟,她是有名有份,风风光光的大葬了。 难道,这仅仅是了却杨广的愧疚么?我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心安?那日后,我吃斋理佛数日,直至心境完全平和下来。 皇宫趋于平静,我也在这样的平静中渐渐消沉,每日只在宫内安心养胎,抚养昭儿与晗儿,杨广也不再肆意宠幸妃嫔,常常会来看望两个孩子,一切都恢复如常。 时光便似缓沉的滴漏,昼夜不息,很快,便到了阳春三月,百花盛开时。 我在永安宫后花园散步,近日春暖,且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难免犯起春困,正待回殿补眠,忽听得有小儿嘤嘤的哭泣,侧耳细听,正是晗儿的声音。 我心头一疼,循声而去,只见晗儿正缩在墙角看着几个洁白的蚕茧抹泪,奶娘正在劝她,可她丝毫也不理会,只是嘤嘤啜泣。 这个孩子,虽然与我亲厚,却并不依赖我,虽然小,但她的主见,她的傲气与倔强,无不像极了锦霞。 “晗儿,你哭些什么?” 晗儿看到我,委屈的扁扁嘴: “母后,蚕宝宝不要晗儿了,它们不喜欢晗儿了,奶娘说,它们都躲在这个壳子里,可是晗儿不信,它们为什么要躲?这么小的壳子,它们会不会闷死?” 原来,她并不是不依赖人,而是更加在意别人的喜欢,那些蚕儿,从黑黑的小子,到肉嘟嘟的蚕蛹,皆是她亲手照料,每当看到蚕儿大一些,她都会开心雀跃,充满了希冀。 而如今,一夜之间,所有的蚕儿一起结茧,躲在茧壳中吐丝,晗儿看不到那些由她亲手养大的蚕儿,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晗儿,它们不是不喜欢晗儿了,而是它们要长大了,它们会在这些小壳里长出翅膀,再过几日,就会飞出来与晗儿玩耍了。”我牵了晗儿的小手,柔声劝道。 “真的么?”晗儿粉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中却充满了惊奇。 “母后何时骗过晗儿?”我道。 晗儿小小的眉头微微一皱,问道: “宣母妃是不是也躲起来长翅膀了?晗儿有许久没见到宣母妃了,都快要记不起宣母妃的模样了呢。” 我微微一怔,宣华当初必是对晗儿疼爱之极吧,我一直以为她是为了争宠才留下晗儿,以至于日日担忧我会把晗儿夺回来,如今看晗儿的眷恋之意,我心下生出一丝感慨,晗儿回到永安宫后,宣华的病情日益加剧,恐怕她对晗儿,不仅仅是利用呢。 她深爱着杨广,所以也会疼爱杨广的孩子,杨广当初才会坚信她不会毒害太子,即便是我,心中也难免有些疑虑,会不会是我误认了凶手呢? 可那怀蝶,明明是宣华的亲信。 “晗儿,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也长出翅膀,就会明白了。”我含糊的哄道。 晗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见有小宫女送了糕点来,便欢喜的撒开我的手,过去吃糕点。 不知何时,婆婆已立在身后,拾起一个雪白的椭圆形蚕茧,缓缓道: “破茧是蚕儿的蜕变,便如涅磐的凤凰,经历重生的痛苦,才会有更加绚烂的生命。公主不必再沉浸于从前的种种,就当是一场蝶梦。路,总是往前的。” 婆婆总是能在最适当的时候给我以启迪。 心中微微释然,带了晗儿往前殿而去。 杨广正带了两个孩子往永安宫而来,一个是昭儿,另一个大约比昭儿长上两岁,生得剑眉朗目,虽然还是孩童,却已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皇后来得正好,这个是宇文侍卫的幼弟宇文士及,朕见他小小年纪,却气度不凡,便要了来给昭儿做伴读,刚好他们也可以作伴习武。”杨广道。 宇文士及恭恭敬敬向我大礼参拜,既是阿及的弟弟,我更添几分欢喜,微笑道: “不必多礼,日后你是太子侍读,整日里见面,不必被这些虚礼拘着了。” 回头又吩咐圆儿取了一套我素日里珍藏的玉制文房四宝打赏给宇文士及。 晗儿则抓了糕点笑嘻嘻跑过去,唤道:“父皇!” 杨广最喜晗儿,自然乐得合不拢嘴,便要抱起晗儿,伸手来接晗儿送来的糕点,哪知晗儿眼睛调皮的眨巴一下,把糕点递给了宇文士及。 杨广伸手接了个空,微微一怔,不由得哑然失笑,而宇文士及却极是有礼,微微躬身,对着只有他腰高的晗儿拱手一揖: “多谢公主赏赐!” 晗儿这才笑嘻嘻的扑进杨广怀里。 笑闹了一阵,遣散众人,杨广方对我道: “爱后,朕见你近日总是闷闷不乐,是否有不如意之事?若是缺什么,直管告诉殿内局,可不能委屈了咱们的皇儿。” 我温婉一笑,言道: “殿内局巴结臣妾还来不及呢,哪会短了臣妾什么?陛下多虑了。” 杨广伸手挑起我的下颔,言道: “可是爱后清减多了呢,朕瞧着就心疼,你这般烦心,也会伤及胎儿的。” 我心中一动,杨广这般关切,我何不借机问一问杨素拜托我说的事? 于是倚在杨广怀中,含了几丝委屈与不舍,言道: “臣妾担忧陛下嘛,如今连后宫也纷纷传言,说陛下要御驾亲征,臣妾每日寝食难安,只盼着天下太平,陛下能日日守在臣妾身边,再不要有战乱。” 杨广哈哈大笑,揽我入怀,抚着我的小腹道: “爱后放心,朕初登大宝,虽有外患,但内忧更甚,岂能随意离京出征?前些日子朕不过是打着这个幌子逼杨素交出兵权罢了。” 心内诧异,直为杨素叹息,他虽有忠君爱国之心,怎奈功高权重,已到了帝王不得不防的地步,果真是伴君如伴虎,稍不小心,都有可能给自己招来祸患。但面上却又只能尽力掩饰,只露出一脸的惊喜: “真的?陛下真的不会亲征了么?” 杨广宠溺的揽着我,温声言道: “朕已派了长孙晟前去边境安抚,以求太平,兵么,能不动便不动了。这些年马上马下,朕也乏了呢。” 我点点头,言道: “陛下以仁治天下,强比武力征战,生灵涂炭。只是丞相功高,若随意罢了他的兵权,恐朝臣寒心啊,不如多多封赏财物,或给予虚衔,既能解陛下之忧,又可安抚人心。” 杨广赞许道:“爱后所言及是,朕便给他高位,赏赐田地姬妾,也算对得住他了。” 我心中慨叹杨素之才,从此便要埋没,不过这样也好,杨素向来奸滑阴狠,朝臣无不惧怕,如今他没了实权,只剩下虚衔,倒能给朝中诸臣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陛下英明。”我赞道。 第118章 指点江山 杨广抚着我的小腹,爱怜道: “爱后且放宽心养胎,若能再给朕添个小皇子,朕便带你去你家乡一游如何?” 我心中惊喜交集,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说什么?” 离开南梁这么多年,我再无机会回去,纵然上次偷偷出宫,亦未敢回去看上一眼,现在杨广突然如此说,我的心不由得雀跃起来。 “朕说,待你产下皇儿后,咱们就带着孩儿们去南方一游,如何?”杨广面带得色,言道。 “陛下此话当真?”我没想到这一生,我还能再有机会离开大兴,还能再回一次家乡。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更何况朕曾去过南方,比之大兴,更加富饶多姿,朕也极怀念呢。”杨广仿佛陷入回忆,嘴角挂着丝丝甜蜜的笑意,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到他的眼角有一丝忧伤,他去南方,难道仅仅是为了取悦我么? 心中胡乱猜测,或许那里,也是杨广与宣华夫人相遇的地方。 心下难免有些郁结,言道: “可是,车马劳顿,孩儿们如何能吃得消?” 杨广面上的忧郁一扫而光,神秘兮兮道: “这个爱后放心,朕已下旨,专为爱后修建渠道一条,直通江都,并在沿岸设下数十行宫,咱们便一边游览大好河山,一边往南方去,岂不乐哉?” 大兴至江都的渠道?数十行宫?我眼睛瞪得滚圆,那得耗费多少民脂民膏?遂道: “陛下,这也有些太奢靡了吧?此风不可助长,一旦盛行,势必会劳民伤财,到时民间怨声载道,臣妾于心何安哪?” 杨广摆手道: “不,爱后此言差矣,我大隋如今虽然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但交通多靠马车,偌大一个国家,怎可无水运?朕不仅要修建这一条渠道,更要广建运河,贯通南北,纵横东西。 朕前些年四处征战,已阅尽大隋河山,修建运河一事,朕已再三思量,如今四海已平,其余祸乱已不足为惧,正是大好时机。至于爱后所说的劳民伤财,这渠道既可作水运,又可灌溉农田,排涝抗旱,何尝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杨广身材伟岸,明黄色龙袍在阳光下泛出夺目的金光,仿佛是镀了一层金边,眉目之间的威严与傲然更见帝王风骨,手势起落,更是一股指点江山的豪迈之气。 我看着眼前情景,不由得痴了,想杨广少年得志,南征北战,虽在登基一事上攻于心计,害父弑兄,但也确实是文武全才,胸有河山。若是杨勇登基,大隋或可安稳,但杨勇绝无杨广这份江山在握的气势。 “朕要重整河山。”杨广的眼神已飞跃云天,那种凌驾于天空之上的豪气已深深令我折服,仿佛已看到条条如大隋脊梁般的渠道贯穿南北,情不自禁唤道: “陛下。” 杨广揽我入怀,收起方才豪壮,温声揶揄道: “此举虽劳民伤财,却能一劳永逸,万世永昌,爱后是不是还要把朕看作昏君呢?” 我脸色涨红,轻声嗔道: “陛下——臣妾一介妇人,哪能想到这许多呢?如今听陛下一语,茅塞顿开,陛下大刀阔斧,重塑江山的勇气实在令人叹服,大隋的子孙后代有福了。” 杨广轻轻吻一下我的额头,言道: “朕其实也是为了能与爱后一起泛舟南下,饱览江山美人,如今大势已定,朕也该及时行乐,免得将来老了留下遗憾。” 我吃吃一笑,言道: “陛下号称万岁,现在才正值盛年,哪里就想到老了呢?” 杨广摇头一笑,颇开明道: “人生不过几十年,那些整日喊万岁的亦不过是奉承之词,朕才不会傻到如秦始皇一般寻找什么长生不老药呢,只要把这几十年活出精彩,亦不枉来人世一遭。” 我心内更是叹服,由衷道: “陛下的胸襟与气魄,臣妾望尘莫及,古往今来,帝王奢侈糜费者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个帝王能做这样的事,造福万民,唯有陛下。” 杨广见我目中尽是赞誉,更是心花怒放,言道: “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万民福即是朕之福,如今战乱已息,百废待兴,武虽可开疆拓土,却不能安邦定国,朕的臣子,大多是武将,而现在朕需要的人才,是能治得国泰民安的文人。” 我与杨广阔谈半日,早已口渴,于是亲自斟了茶奉给他,满面笑意道: “这有何难?大隋人才济济,陛下只须振臂一呼,定能应者如云。” 杨广饮一口茶,面上微有忧色,言道: “往常选拔官吏,均是官员举荐,或从世家子弟中挑选,难免结党营私,或纨绔难当大任,令朕头疼不已。父皇当初也曾提过从民间选拔俊才,却因遭到众官员抵制而作罢,朕却想重提此事,如爱后所说,大隋人才济济,可若不能为朕所用,岂不是可惜?” 心内一惊,大隋的江山是靠一众有功之臣打下来的,如今国之初定,重文轻武自是明君所为,但杨广却不提拔世家子弟,而要从民间选举贤才,众大臣必有异议,定会百般阻挠。 “可是陛下,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得罪众卿?”我担忧道。 杨广冷哼一声: “天下是朕的天下,岂能任由他们仗着军功为所欲为?若论功劳,哪个能盖得过朕?他们可以提拔自家人,朕就不能了么?天下臣民无不是朕的子民,朕愿提拔谁便提拔谁,无人能阻!” 杨广的决心已下,我自知劝解不得,更何况我也觉得他此举极好,如今唯愿众臣能够屈服。 “陛下的气概与才具,凡人难望项背。自魏晋以来,权贵子弟无论优劣,均可为官,而出身低微的贤才,却只能埋没人间,怀才不遇者,大有人在。陛下若能于全国选举,必能把举国之才尽入朝中,实是大隋之幸,万民之福。”我赞道。 心中却有些疑惑,要想在全国选举谈何容易?若是张榜天下求贤,虽应者如云,不乏饱学之士,但也难免会鱼龙混杂,一时难辨真假,加之官员品质不齐,恐有人钻此缝子,买官卖官,中饱私囊。 许是看出我的忧虑,杨广笑道: “爱后以为朕每日在仁寿宫只知寻欢作乐么?朕早已将选举人才的一应细节拟好,只待合适的时机罢了。能入朝为官者不仅需要文才出众,但朕更重品质,所以便设下三关,一是考文,二是考察其品质优劣,朕会派心腹之人亲自考察,最后一关便是由朕亲自定夺,即便有鱼目混珠者,上任无政绩,一样可以罢黜。” 这倒是,若是权贵子弟,不务正事,杨广要罢其官,还要考虑到他背后的势力,而从民间选拔出来的官员,若是无能,自然不会让他居其位,也因此,民间选拔出来的官员必会加倍努力,以求自保。 杨广的鸿图大志,已远远超过我的想像,至此,我对杨广更加叹服,先帝有五子,杨勇平庸,胸无大志;杨俊仁厚少谋,不知收敛;杨秀虽胆识过人,武艺不凡,但却因其残暴而不得人心;至于杨谅——心头揪然一痛,终归是过于痴情了。 唯有杨广,胸怀大志,隐忍阴狠,胆识与气魄更是无人能比,所以他最配为帝。 过得几日,听闻杨广封杨素为楚公,赏千亩良田,数十美姬,以及金银无数。 长孙晟前往边境安抚黎民。 如我所料,杨广要更改选拔官员的制度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 先是一众大臣金殿跪谏,然后又是纷纷上表,称病不朝,但这些丝毫没有动摇杨广的决心,他甚至下旨调动军队,不服者,或可罢官,若有逆心,一律诛杀。 第119章 苏嫔落水 杨广雷厉风行,手腕刚硬,不过半月光景,便已将一干臣子镇压下去,不仅在官员面前立了威,更在民间声威大震,街头巷尾,无不谈论,茶馆说书的先生们,更是口沫横飞,民心所向,已成定局。 这一日,我正在亲手缝制小儿的贴身衣物,忽见得狗儿气喘吁吁的跑来,言道: “公主,苏嫔娘娘失足落水了!” 我一惊,忙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 “你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狗儿缓了一口气,言道: “方才苏嫔娘娘去聚桃苑赏桃花,因见沁凉斋景致清幽,便过去看看,哪知却失足落入皓清池,现在正昏迷不醒,皇上已经赶过去了!” 眉头一皱,苏嫔已近临盆,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沁凉斋?那里自杨谅搬出后,久无人住,怕是杂草横生,荒凉至极了吧? 我起身,扶了狗儿道:“去玉屏宫。” 等我赶到时,杨广与众御医都在,还有几个先赶到的妃嫔: “陛下,苏嫔妹妹如何了?”我满面着急,痛惜道,“她怀有龙胎,怎可如此大意?” 杨广满面愁容,却又束手无策: “唉,只怕是要早产了。”转身又怒道,“今天是谁随同苏嫔同去的?一律杖毙!” 看到宫人吓得面无人色,我忙劝道: “陛下息怒,这些奴才固然该死,但苏嫔妹妹临盆在际,实在不宜杀生,待苏嫔妹妹醒来后,再行定夺吧?” 杨广犹豫一下,斥道: “都去殿外给朕跪着,若是苏嫔与皇儿有个闪失,你们全得陪葬!” 众宫女太监吓得连滚带爬,跪在殿外,无不祈求苍天保佑苏嫔母子平安。 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产婆与婢女们行色匆匆,面带惊慌,毕竟陈嫔是在昏迷的情况下生产,生死难料。 杨广是男子,不宜进产房,而我有孕之身,更是进不得,此时唯有陈婤地位最尊,杨广便教她进去看着,而我与杨广,则在殿外坐镇。 陈婤答应一声,转身进了产房,而我心内却忽然升起一丝不安,或许是我多心。 没有婴啼,喜婆脸上没有一丝喜色,抱着一个锦缎包裹的婴儿,惶恐之极,跪在杨广面前: “奴婢该死!娘娘产下一名小公主,是,是个死胎。” 待我看到喜婆战战兢兢的神情时,心内便已了然,目光凌厉一扫,看向陈婤,她面上却只有悲怜,别无他色。一时间疑惑,莫非小公主之死确属意外? 杨广果然勃然大怒,在外殿焦急良久,却只得到这么个消息。一通火发完,相干人等被罚去苦刑司,方进来看仍在昏迷中的苏可儿。 苏可儿面色惨白,嘴唇有几线血丝,仿佛是急痛之中咬破的,而她虽在昏迷中,牙齿却咬得紧紧,眉头皱成一团,仿佛仍处于极大的苦痛中。 “可儿。”杨广满面怜惜,温声唤道。 苏可儿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醒来。 杨广握了苏可儿浑然无力的手,贴在脸颊,轻声再唤: “可儿。” 苏可儿似是感知到手心的温度,手指微微一动,在杨广脸上摩挲了一下,杨广惊喜: “可儿醒了?速传御医!” 御医就候在殿外,赶忙过来请脉,稍后回道: “娘娘受惊落水,产后体虚,需静养,微臣这便去开方子给娘娘补身子。” 听到御医说苏可儿并无大碍,杨广才稍稍放下心来,苏可儿一抚小腹,惊叫一声: “我的孩儿!” 模样像极了我生昭儿之时。 心内怜悯油然而生,只是更有疑惑,现在正值春暖,又是午后时光,想那皓清池的水也不会太凉,而苏可儿的孩子本就即将临盆,现在母体无事,那孩子却无端夭亡,却是何故? 杨广面上一痛,双眉紧紧皱在一起,温声言道: “可儿,孩子没了。” 我见苏可儿头发散乱,有几缕贴在颊边,面色苍白凄惨,忙走过去劝解道: “妹妹不必伤心,妹妹还年青,日后有的是机会为皇家绵延子嗣。” 苏可儿紧紧握住被角,不停的摇头,眸中溢满泪水,嘴唇哆嗦道: “不,不会的,陛下一定是在哄臣妾。” 自苏可儿入宫,便一直沉着大方,即便身怀六甲,亦是妩媚得体,虽一直对她怀有戒心,但她却并未加害过我,反而屡屡帮衬我。 她此刻的惨状实在令人不忍,我微微垂眸,抚过小腹,同为母亲,我自然明白她此刻的伤痛之深,难免有些惺惺相惜。 “可儿,你不要这样,朕看了也心痛,你好好养病吧,朕还有政务缠身。”杨广眼圈微微一红,扭头就走,我知道他是不忍再看苏可儿的惨状,毕竟他也是刚刚痛失一女。 苏可儿神色更加悲切,只是泪意却渐渐隐去,眸光在我小腹上淡淡一扫,更添几分忧郁,她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像抽丝剥茧般上下打量我,似乎有什么事想一探究竟,却终是没能说出口,虚脱一叹,随即便闭上眼睛,如同昏睡。 我心下有些纳罕,苏可儿为何会这般看着我? 但见她已昏睡。我只得吩咐了宫人仔细侍候着,出来半日,我自己也觉累了,便扶了盈袖回永安宫。 小歇片刻,朦胧中竟被梦魇住了,惊醒之后,只觉不妥,便道: “盈袖,陪本宫去沁凉斋看看。” 盈袖微微不情愿,言道: “娘娘身子重,沁凉斋甚远,现在又不是纳凉的时节,更何况苏嫔娘娘今日在那失足落水,奴婢现在尚有些后怕,娘娘还是不要去吧,奴婢陪娘娘去金麟池走走如何?” 我摇头,坚决道: “本宫无碍,你去安排肩辇吧——等等,待天黑透了再去罢。” 盈袖更是诧异,言道: “娘娘,沁凉斋久无人住,早已形同废宫,怕是那些地方年久失修,苏嫔娘娘才会跌进皓清池的,娘娘怎可夜间去犯险?” 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无法对盈袖言讲,只道: “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你不必多问,只找可信之人抬我过去看看便好,不得让外人知道,你去办吧。” 盈袖见我去意已决,无奈的叹一口气,言道: “娘娘执意如此,奴婢只有加倍小心了。” 我知道她心中所忧,唯恐我会步苏嫔后尘,不仅会失掉孩子,更会害惨永安宫上下。 夜色幽暗,晚风轻拂,我乘了肩辇前往沁凉斋,盈袖办事我向来放心,一路之上,果然未见旁人,即将到沁凉斋时,我下了肩辇,只携盈袖一人进去。 如今的沁凉斋凉意更甚,甫一走近便觉夜风清凉,簌簌吹动衣衫。但因年久无人打理,早已失了当年的景致,连那片片翠竹亦横生无忌,在夜色下显得有些狰狞,想起当初第一次来沁凉斋时所见得清幽景致已不复存在,心内难免荒凉。 “娘娘当心,奴婢已经打听过,苏嫔娘娘就是在这个小桥落的水,据说是有块桥木已腐朽,苏嫔娘娘不小心踩破了,才跌落池中。” 我叫盈袖把灯笼举得高些,一路小心翼翼,果见木桥一侧的边缘地带有块木板已被踩断,显然苏嫔是因为一脚踏空站立不稳而侧落于池中的,于是脚下更加小心。 一路行来,风吹树影,加之夜色幽暗,唯有一盏灯笼,颇有阴森之感。 “娘娘,咱们回吧,这沁凉斋已废弃多年,恐怕连个守宫的人都没有,娘娘身怀有孕,奴婢担心万一——”盈袖的声音里含了几丝恐惧,更有几分担忧。 我扶稳她的手,除了更加小心走路外,心内却并未觉得害怕,或许因为这是杨谅生前曾经住的地方,我总觉得,这里处处都有他的气息,尽管他已离宫多年,这样熟悉的气息,我又怎么会怕呢? “扶好本宫,我们走慢些,不会有事的。”我道。 沁凉斋那座孤零零独立在院中的双层小楼,依旧是青砖绿瓦,简朴之极,却因久无人住,倒更像荒野中的废宅,与皇宫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门是虚掩的,并未落锁,我与盈袖推门进去,只见殿内层层灰尘,蛛网密布,我就着灯笼细细观察,那一地厚厚的灰尘上,有些许零乱的脚印,显然是有人来过的。 想起杨谅生前种种,又想到他为救我葬身大海,眼睛不由得再次迷朦,但这份感动,我却永远只能留存于心中,甚至在他七七忌日,亦只能偷偷着了素装以致哀悼,而且还要防着不得让他人看到。 缓步来至阁楼,杨谅曾经的书房,那股子陈旧的水墨清香犹存,只是那散发着古朴气息的金丝楠木书架却已积了厚厚的灰尘。 心内不由得大叹,纵然我入主中宫后诸事繁忙,也不该任由此处一再的荒芜下去,最起码我也该派宫人勤来打扫些,要知道杨谅是多么重视这间书房,第一次来时,这里是一尘不染的。 当然,墙上不再有白绸,更不会再有那十六幅令我震动不已的画,留下的,只是有些斑斑土黄的墙壁。 “盈袖,把那窗户打开。”我一指南墙,言道。 我还记得当初杨谅打开窗子,那一股青桃的涩香气,如今聚桃苑的桃花开得正盛,应该会有幽幽花香袭来吧。 盈袖不大情愿的把灯笼放在桌案上,然后去开窗,甫一打开,便有一股风飞钻进来,根本无心赏景,室内的灰尘便已随风飞起,呛得我咳嗽两声,盈袖赶忙关上窗子,过来扶我,焦急道: “娘娘,这沁凉斋阴森森的,又是座废宅,如今娘娘也看过了,该回去了,免得夜风凉,伤了胎气。” 我点点头,示意盈袖取了灯笼,准备回去,只是心底闪过一丝遗憾,原来我所有的不安不过是自己胡乱揣测罢了,那梦中惊醒我的,或许是杨谅的魂魄也未可知,是他指引我来沁凉斋的么? 我最后一次缓缓打量四周,眼睛却落在盈袖的灯笼下,她刚刚从书桌上提起灯笼,那桔色的光芒下,我看到书桌的下层一个打开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红色的物什,在桔色的灯光下,更加显眼。 于是我前行几步,命盈袖把灯笼压得低些,取出抽屉中物,对光仔细一看,赫然一对合欢结。 合欢结通常是夫妻交欢后,以男女贴身之物结成双结,并在结成的双结里,或放上夫妻头发,喻为结发,或把二人的忠贞誓言写成庚帖放进去,以示终身不渝。 而眼前的合欢结较之正常的要大上许多,显然只能存于室内,而不可随身佩带。心内诧异更深,杨谅以前一直孤身一人,又怎会有合欢结? 第120章 夜探沁凉斋 莫非是有宫女侍卫来此偷情,结下的合欢结遗落在此? 心内诧异着,却又有些恼意,且不说宫女侍卫违背宫规,犯下此等死罪,单凭这是杨谅的清静之地,我又如何能容得他们在此放肆? 一想到有别人曾在此地苟合偷欢,便觉是在玷污杨谅的亡灵,我恨恨的扯开合欢结,在心内发誓,必查出此二人,诛之以正宫规,慰藉杨谅在天之灵。 合欢结打开的刹那,我惊骇的看着手中的东西,连盈袖看清后,也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合欢结之所以大,是用女人的肚兜与男人的发巾结成,由于肚兜较大,发巾则小了许多,所以我只看到红色的合欢结,并未留意到那条青色的头巾。 这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那头巾的一角绣着一个“汉”字,杨谅生前曾是先帝亲封的汉王;而那肚兜的下方,正绣着一个小小的“纤”字。 针角密实匀称,“纤”字更是清丽婉转,正是我亲手所绣。当年我在宫中时,所用贴身之物均喜绣上一个“纤”字,而婚后,则嫌小名过于小家子气,就改绣一只小小的凤凰。 杨谅虽恋慕我至深,但也绝不会做此龌龊之事。是谁要陷害我?甚至连已故的杨谅也不放过。自然,这宫中,唯有我知道杨谅已故。 心内恨意涌上心头,却并未迷失理智,知道杨谅爱慕我者不多,除了贴身之人,如今也只有陈婤了。 当年她曾是我的贴身侍婢,若要取得我的贴身之物,自是不难,想至此,便不由得咬牙,原来从我大婚前,她就已有陷害我的心思,否则她又为何会把我的贴身之物藏起,而且还寻到杨谅的头巾,想来此事,她已筹谋多年。 亏我还因了宣华之事封她为德妃,她竟狠毒至此,非要置我于死地么?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比如苏可儿,她今天盯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她入宫较晚,这种隐秘之事,她应该不会知道的。 “娘娘——这?”盈袖指着我手中的两件东西讶然的睁大眼睛。 “盈袖,有人在陷害本宫。”我道。 “奴婢自然知道娘娘的人品,汉王更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这物件若是落入皇上之手,恐怕——”一向稳重的盈袖竟也慌乱不能自持,随后抚胸道, “幸好娘娘有先见之明,先寻得此物,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待明日苏嫔娘娘醒转,恐怕不会不详查苏嫔娘娘落水之因,到时——奴婢真不敢想像。” 我将两个物件藏于袖中,言道: “万不可声张,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想要本宫的命。” 盈袖目中闪过一丝忧色: “娘娘,这后宫的妃嫔,哪个不想取娘娘而代之?日后咱们更要慎之又慎,以免授人以柄。” 我再次环顾四周,再未见可疑之物,方扶了盈袖下楼去,言道: “本宫自然明白,只是一般的人哪有这个胆子与能耐?若是她用其他法子便也罢了,如今竟打主意打到汉王头上,我岂能再任人拿捏?” 盈袖小心扶我下楼,面带几丝喜色,低声谨慎道: “以娘娘的聪慧,必然已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只是娘娘要小心些,这宅子虽荒凉,但既然有人想到此计,却也难保隔墙有耳,汉王殿下毕竟早已被废,在宫中谈论他更是禁忌。” 盈袖语带双关,当初她侍候独孤皇后多年,对于杨谅与我之事恐怕也有所耳闻,心内不由得警惕起来,莫非盈袖也是知情人之一? 不,不,我怎会揣测起盈袖来,她是独孤皇后留下辅佐我的,她的忠心不容怀疑,我不能因了此事而草木皆兵,主仆之间,一旦起了猜忌,于谁都不利。随即愧然看盈袖一眼,再不说话,缓缓步下楼梯。 思来想去,除了陈婤,无人能做出此事,苏可儿虽眼神怪异,但她绝不会拿她的孩子做赌注,也或许她曾在沁凉斋中看到此物,但断然不是她放进去的。 虽说擒贼先擒王,但若是先去其臂膀,对其以狠命打击,剩下的事,也许会更加易办了。 当晚,我吩咐盈袖照我意思去办,天还未亮,盈袖便已办妥回来交差,我满意的点点头,今天,怕是又有好戏要看了。 抚着杨谅当年用过的青布头巾,我的眸中蕴起薄薄的雾气,杨谅,是你在冥冥之中解救我的么? 至午后,我携了盈袖去玉屏宫探望,恰好看到杨广也在,正在安抚抽噎不止的苏可儿。 “爱妃放心,好好静养身子。” 见我进来,苏可儿正欲行礼,我忙走过去,温和言道: “苏嫔妹妹不必多礼,你如今身子不好,就躺着罢。” 随即我微微欠身,唤了一声“陛下”,欲要行礼。 杨广虚扶我一把,言道: “爱后才说了可儿身子不便,不用行礼,你也是有身子的人,怎么就与朕客气起来?” 我微微一笑,面上尽是疲倦,言道:“多谢陛下,臣妾可不是糊涂了么?” 杨广眉头一拧,瞧着我问道:“爱后怎的眼圈红红的,昨夜未睡安稳么?” 我轻轻摇头,目中有似落未落之泪,回道: “陛下,臣妾不过是怜惜那孩子罢了。”眼圈红了一红,又强作笑颜,言道,“苏嫔妹妹不可在孕中多思,亦不可流泪,当年我早产生下昭儿时,不听婆婆的话,因身子不爽而落泪,结果落下一身子的毛病。” 言毕,我看到杨广面上有微微的歉疚,却是一闪而逝。 苏可儿止住抽泣,微微点头:“臣妾多谢娘娘关怀,臣妾倒也不是为了身子不舒服而悲,实是愧对陛下,没能为陛下保住孩子。” 杨广面挂疼惜,抚着苏可儿的手。我正欲再劝,忽听得身后脚步盈盈,正是陈婤笑靥如花: “苏嫔妹妹不必再伤心了,你瞧瞧,陛下与皇后娘娘多关心你。” 言毕,方对杨广与我施礼。 我微微觑她一眼,但见她面色如常,笑得淳朴自然,并不像多有机心之人。 紧接着挽云与其他一些妃嫔也来探望,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或者是冲着杨广在才来的人自然也有,个个终是做足了场面功夫,杨广见此,龙心大悦: “看到爱妃们和睦相处,亲如姐妹,朕心甚慰。” 但苏可儿面上却是有一丝苦笑,看着一众极少往来的妃嫔,也只能装作极开心的样子。 如此,笑谈了一会儿,忽听得孙美人娇滴滴道: “陛下,臣妾闻听苏嫔娘娘落了水,心里实是担忧,每次去聚桃苑赏桃花,经过沁凉斋,便觉里面阴森森的,实是不明白,宫中怎会有这么个荒凉的地方。想是那个地方阴气重,才伤及了苏嫔娘娘与小公主。” 孙美人姿色平常,一向与陈婤走得近,她能从采女晋为美人,也全是仰仗了陈婤的提拔。我心内冷笑,好戏终于要开始了么? 杨广听了,眉头一皱,目中尽是厌弃之色,言道: “沁凉斋本就不是什么福地,阴气重重,看着疹人,如今爱妃又是在那失了孩儿,更为不祥,朕马上就传旨,封了此宫!” 见杨广微有怒气,我心中且忧且疑,忧的是若然杨广封了沁凉斋,我本来打算修葺一番以慰杨谅的心恐怕也不能达成心愿了,疑的是,陈婤安排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对付我么?若是此刻封宫,又如何能让杨广看到杨谅书房的东西? 苏可儿忽然撑着虚弱的身子,言道: “陛下,万万不可,是臣妾不小心之失,与沁凉斋无关,臣妾倒瞧着里面景致清幽,确为避暑养神的好去所,若然封了,岂不可惜?臣妾之所以落水,不过是因了那木桥年久失修所致,陛下何不命人去修葺一新,待到夏日,臣妾与姐妹们,也好陪同陛下过去纳凉。” 苏可儿妙目微转,满面尽是诚恳的祈色,并未见到其他意思。 我心内一凛,苏可儿这话倒是像在牵引着杨广能看到那合欢结。莫非苏可儿早就发现此物?以她的才智,定然不会在杨广面前告发我,她若存了异心,必会引得杨广在无意中发现此物,如此一来,纵然有什么事,也找不到她的头上。 陈婤忽然言道: “陛下,苏嫔妹妹既然如此喜欢,臣妾倒是好奇得紧,里面到底是何好景致呢?不如咱们姐妹陪陛下去看看如何?” 心内冷笑不止,狐狸尾巴终究是要露出来的,果然是陈婤!我不知道苏可儿在这件事中,担任什么角色,同谋?抑或只是巧合?但她失了孩子,绝不会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与腹中的孩儿做此赌注的。 第121章 合欢结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巧合,苏可儿这般惨状,我实是不愿把她归为陈婤一流。 众人闻言,也都现出想去一观的兴致,毕竟,于她们而言,能与杨广同游,机会不多。 杨广见众人都有此意,也有些心动,看向苏可儿。苏可儿面带浓浓的疲色,言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众位姐妹如此关爱臣妾,臣妾感激之至。只是说了这么会子话,实是困倦,陛下不如同诸位姐妹出去走走,臣妾也偷懒睡会觉。” 见苏可儿言语之间有些喘息,杨广温和一笑,言道: “爱妃好好安歇吧。” 于是,率了一众妃嫔离开玉屏宫,前往沁凉斋。 一路之上,众妃嫔簇拥着杨广,无不妩媚动人,只愿能求得杨广垂青。 终于来到沁凉斋,由于天气转暖,而我又身子笨重,额间不由得起了一层薄汗。 “爱后辛苦了,朕一时疏忽,竟忘记着人准备肩辇,呆会回去时,可不敢再让爱后走着回去了。”杨广帮我拭去额间的汗,满面的疼惜。 众人神色微微一黯,或羡慕,或嫉妒的盯着我。我勉强笑道: “陛下,臣妾有了身子,原该多走动走动,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 杨广依旧亲自扶了我,往沁凉斋而去,满面疼惜化作轻声软语: “爱后身子本就虚了些。” 我特意越过众人,瞥一眼陈婤,但见她面色如常,闲闲挂着冷笑,及至小桥前,方道: “陛下请看,那里有块桥木断了,大概就是苏嫔妹妹失足之处!” 众人一齐看去,果见木桥一侧断掉一块木板。 挽云在侧,捉住杨广衣襟,面上有些许害怕,言道: “陛下,还是不要过去了,这木桥看来早已腐朽了,若是诸位姐妹再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言毕,特特看一眼我的肚子,眸中闪过一丝忧色。 挽云本也是个伶俐的,一向看不惯陈婤所为,今日见陈婤极力邀杨广与大家一同来游沁凉斋,便有些不快,莫非她也感觉到什么了不成?或许她是察觉到陈婤面色不善,才担忧会有什么诡计,怕陈婤害我腹中胎儿吧。 毕竟,苏可儿昨日之事,是意外还是阴谋尚不易判断。 杨广犹豫一下,看我一眼,我则善意一笑,言道: “陛下,既然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这小桥确实是旧了些,不如派宫人们先上去走一走,看看是否妥当,咱们再过去。” 挽云看我一眼,我则回以微笑,示意她不必忧心,毕竟今天这么多人同来,又是当着杨广的面,无人敢对我造次的。 几个宫女太监走上小桥,用力蹦了几蹦,小桥虽有微颤,却并未如挽云所说的一般腐朽,这样蹦跳尚且未损分毫,那苏可儿—— 杨广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个断折的地方,确实像是被踩断的,没有人工痕迹,更何况,小桥有半丈来宽,若是人为,他又怎知苏可儿一定会踩到那块桥木? 唯一的解释,只能说那块桥木恰巧有了蚁蛀,还好并未伤及其他地方。 “叫工匠来,把这小桥重建,斋里也要派人留守。”杨广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道。 小太监答应一声,着手去办,我们则随同杨广,走进沁凉斋。 白天的沁凉斋看上去比夜间好上许多,妩媚的春阳打在那片片杂生且无人修理的翠竹上,斑斑碎落一地,倒是平白添了几丝意趣,更显清幽。 众人说笑间,已来至那座青砖绿瓦的阁楼,孙美人撇撇嘴,不屑道: “景色倒也算一般,这阁楼却破旧不堪,实是大煞风景,白白糟蹋了皓清池,陛下不如将这院子拆了,重建一座宫殿,至少要配得上皓清池与聚桃苑的。” 杨广唇角含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哦,依孙美人之意,该建怎样一座宫殿,才配得此处呢?” 孙美人见杨广冲她笑,并征询她的意见,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有微微的潮红,激动道: “依臣妾之见,一定要建一幢最豪华的宫殿,金砖铺地,玉石镶嵌,琉璃瓦檐,再在这院中种上四季鲜花,才更加喜庆热闹,当然,要大一些,到了夏日,陛下带着姐妹们来此避暑,实是妙不可言。” 一众宫嫔见她如此一说,皆掩嘴偷笑,唯有孙美人毫不自觉,仍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期待的盯着杨广。毕竟,自入宫以来,孙美人因其姿色平庸,极少承宠,如今得蒙杨广相问,自然极尽能事,以讨杨广欢心。 杨广虽喜奢侈,但也并不是庸俗之人,听孙美人一说,不由皱紧眉头,冷哼一声,斥道: “庸俗!如你所说,这里还能避暑么?比永安宫永福宫还要富丽堂皇了。” 见杨广不喜,孙美人吓得慌忙跪倒,不停的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杨广则置之不理,继续往前。 陈婤脸色微微一变,喝道:“陛下又没有治你的罪,你跪得什么?真是扫兴!” 孙美人抬头看陈婤一眼,立即噤声起身,跟在众人的后面,再不敢多嘴。我则听到陈婤的一声叹息,大约是在叹孙美人太不中用。 但细细一想,若是孙美人脑子灵光,恐怕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被陈婤哄住吧?心内也替孙美人惋惜,为人棋子,却又笨拙无貌,又岂会有好的下场? 一行人来自阁楼前,杨广看看身后众佳丽,略作犹豫,仿佛这座房子随时都有倒塌之险一般。我心内却知,杨广与杨谅嫌隙颇深,这里又曾是杨谅的居所,所以他从心里必然有些厌弃,只是也不好在众佳丽面前失了颜面。 陈婤笑语上前,推开殿门,言道: “陛下,臣妾在宫中多年,素闻站在沁凉斋阁楼之上,可以远观聚桃苑,俯视皓清池,是为皇宫一景,陛下不如带众姐妹们上去一观。” 陈婤一向得宠,自宣华离世后,杨广或许心存内疚,便把所有恩爱全部补偿到陈婤身上,见陈婤巧笑嫣然,便也不好拒绝,道: “好。来人,扶好皇后。” 如我所料,陈婤近身侍在杨广左右,隐隐有引领大家朝杨谅书房走去的意思。 我在盈袖的搀扶下,在后面默不作声的跟着,心里却是恨极,如此看来,绝对是陈婤所为了,亏我方才还有些歉疚,唯恐牵连无辜。 一行妃嫔见殿内灰尘厚重,无不提起裙袂,唯恐脏污,有些个没耐性的妃嫔已是眉头紧皱,却因杨广在,而不好离去,但我却看得出,多数妃嫔已恨不能立刻离开了。 果然,最近较为得宠的芬婕妤嘟着嘴道: “陛下,这房子也太破旧了些,脏污不堪,皇后娘娘怀着龙胎,怎能被这些灰尘蛛网所扰?还是快些离去吧。” 芬婕妤仗宠直言,杨广本也有离去之意,正要作答,陈婤却道: “芬婕妤果然爱干净,如今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没说什么,你倒嫌弃起来,若你不愿陪同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可离去,不要扫众姐妹的性。” 陈婤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人再敢言语,芬婕妤毕竟位卑,纵然仗着美貌与得宠,亦无法与陈婤相比,自然唯唯遵从,不敢再言。 杨广见芬婕妤委屈的嘟着嘴,自然有些心疼,呵呵笑着调解道: “婤儿还是这个伶牙俐齿的性子,芬儿不过是看着皇后身子不便,白说两句罢了。” 陈婤俏脸微红,娇声道: “陛下,臣妾知错了,还请芬儿妹妹莫要见怪。” 芬婕妤哪敢怪陈婤,连连道: “德妃娘娘言重了。” 如此,一行人来到了阁楼上,远眺近观,果然景致非常,个个都赞道: “果然是个妙处,比金麟池风光还要别致些。” 陈婤正在杨广面前撒娇邀宠: “陛下,婤儿可曾说错呢?这里风光不一般吧?当年太后娘娘在世时,也常夸这里呢。” 杨广美人在怀,美景在望,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夸赞。 我和缓一笑,亦随着杨广赞道: “此处风景绝妙,却荒废这么多年,实是可惜,也多亏了德妃妹妹,如若不然,本宫还不知道此处有这般美景呢。只不知德妃妹妹何时发现这里的?” 我的话比春风更加和煦,然而听在杨广耳里,却疑惑起来,他低头看一眼陈婤,面上已带了狐疑。 陈婤见状,神色微微一变,却又妩媚笑道: “哪里呢,皇后娘娘过奖了,若非苏嫔妹妹,臣妾也记不起这地方呢。” 芬婕妤听了,在一旁奉承道: “刚才臣妾心里还犯嘀咕呢,如今看到此等美景,真要多谢德妃娘娘呢,只不知这里为何空无人住?臣妾见此处一应用品俱全,只是全蒙上了灰尘,不知以前是哪位娘娘有福,住在这里呢?” 杨广面色阴沉,并不答言。 我微微瞄一眼陈婤,她咯咯娇笑,一脸纯真: “芬妹妹有所不知,这里以前住的并不是娘娘,而是先帝的五皇子,叛臣杨谅的居所。” 芬婕妤诧异的眨巴一下眼睛,并没有注意到杨广愈来愈阴沉的脸色,问道: “果真么?想不到那反臣竟然也这般喜好风雅。” 陈婤故意不看杨广的神色,边走边假作随意推开了杨谅书房的门,言道: “芬妹妹入宫晚,自然不知了,五皇子没反前,可是人尽皆知的才子,诗文好,丹青更是一绝,惹得多少女子仰慕呢。” 陈婤这般盛赞杨谅,杨广自然不乐意听,黑沉着脸,喝道: “不准再提那个叛臣!” 陈婤连忙噤声,慌得跪倒,诚惶诚恐道: “陛下恕罪,臣妾失言了!” 杨谅之事本是宫中的禁忌,陈婤却故意在杨广面前谈她,自然有她的打算,如今见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杨广冷哼一声,正欲离去。 忽见陈婤脸色煞白,踉跄几步,伏在杨广面前,声泪俱下: “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不敢多嘴,求陛下责罚!” 杨广见陈婤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祈求,难免心软,顺手弯腰扶她一把,没好气道: “起来吧,知错就好。” 陈婤起身,抚着膝盖哎哟一声,站立不稳,倒向一旁的书桌,哗得一声,碰得陈婤直掉眼泪。 杨广上前一步,正欲抱住陈婤,却忽然怔立住,看着一个打开一半的抽屉微微皱眉,从里面取出一个合欢结来。 陈婤忍住疼痛,诧异的“咦”了一声,言道: “听说那叛臣一直未成婚,这里怎会有合欢结?” 芬婕妤不明就里,嫌恶的看一眼合欢结,打趣言道: “这合欢结好生奇怪呢,竟然这么大,还这般粗糙。刚才还说住在这里的是个风雅之士,没想到竟是庸俗不堪。” 第122章 投鼠忌器 陈婤皱眉道:“不会是和哪个宫女偷欢的吧?堂堂皇子,真是不知检点,臣妾听闻他是被太后娘娘赶出宫去的。” 言语间,目光从我面上扫过,带着嘲讽。 我却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言道: “陛下,这合欢结似是用女子肚兜与男子头巾做成,真是羞死人了,还是赶快丢掉吧。” 杨广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疑色,从我面上扫过,我心内一凉,只觉悲凄,杨广终究是信不过我的。他一直不信我,哪怕杨谅已被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当年我救杨谅,尚可解释为是因看在先帝后的面上,更是为了顾念他们兄弟情谊,为杨广留下贤名。但如果让杨广发现其他我与杨谅有染的“证据”,恐怕我将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婤这招够狠,假如她若捏造我与其他人私通的罪证,杨广或可怀疑一下,追查是否栽赃,但如果是杨谅,杨广一定会确信无疑了。 “陛下,何不打开看看,或许能查到那反臣与谁私通的,万一那贱人还在宫中,岂不是脏了皇宫?”陈婤唯恐杨广真会丢了合欢结,忙道。 杨广看看陈婤,又看看我,终于是选择了打开合欢结。 青色的头巾与昨晚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一个“汉”字,这种头巾若无记号,便是再寻常不过了。 而那个肚兜,却是最普通的布料,像是宫女的贴身之物。 杨广眉头一皱,看着两件物什。 陈婤面现得色,却只顾着得意,并未细看这两样东西,婉转提醒杨广: “陛下,宫人们为防止物什拿错,通常会做下记号。” 杨广仔细看了一下青布头巾,普普通通,并无记号,再看那红肚兜,也未发现端倪,芬婕妤由于好奇,凑得特别近,一时间眼尖,叫道: “陛下快看,这里有一个字!” 杨广翻到边角处,果见一个用红丝线绣的小小的“音”字。 杨广面上蕴怒,随手把东西甩给身后的长顺,喝道:“查!” 长顺恭谨退出,去查实此事,陈婤却面色煞白,凌厉瞪我一眼。 或许是因为那合欢结所用之物太过平常,并不是我的东西,杨广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只做不知,扶着盈袖的手,闲闲道: “陛下,臣妾走了这半天路,乏得紧呢,沁凉斋发现这种脏物,实是扫兴,不如回去呢。” 杨广本也无心再赏风景,遂道: “朕与皇后一同回去。”言毕,揽了我的肩离开书房,陈婤怔了一会儿,忙不迭的跟了上来。其余妃嫔见杨广离去,无不跟随。 皇帝身边当差的人办事效率自是不一般,我才下了肩辇,与杨广一起步入永安宫,长顺便来报,说已查实,那红肚兜是陈婤的贴身婢女籁音的,今日籁音在宫内打理事务,并未侍候在陈婤身边,至于那青头巾,由于极普通,又没有任何标记,所以未能查出是谁,但只要审讯籁音,应该就能查出与她通奸的男子。 我想起那个配合陈婤把宣华罪名坐实的婢女,心内一阵冷笑。陈婤既然能在那件事上用她,她就肯定是陈婤的心腹,否则,恐怕早就被陈婤灭口了。 盈袖做事,我向来放心。 杨广怒极,狠狠看一眼陈婤,喝道: “带籁音!” 陈婤早已吓得跪倒在地,惶恐道: “陛下,臣妾管教无方,那贱婢竟做出此等淫乱后宫之事,臣妾甘愿受罚!” 杨广也不理会他,脸色难堪之极。我使个眼色,挽云赶紧上前,手捧一盏茶,递于杨广,盈盈笑道: “陛下不必为这等下贱宫婢着恼,龙体要紧。籁音那小蹄子真是枉费德妃娘娘教导,竟背着娘娘做出此等事来。” 芬婕妤方才受了陈婤的喝斥,此刻巴不得落井下石,揶揄道: “德妃娘娘为了陛下与太子,曾大义灭亲,何等的气节?令臣妾仰慕之至,不愧这个‘德’字。只不知怎的养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贱婢来。哦,臣妾想起来了,仿佛听人说,正是籁音举证,已故宣华娘娘所作的恶事才真相大白。啧啧,真不敢相信,竟是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女子,偏还装作一副忠心为主,大义凛然的模样,当初臣妾还一直教导身边的宫女,要以籁音为典范呢。” 芬婕妤这一番话,意在挖苦陈婤,却无意中戳到杨广的痛处。 对于死者,人总是会大度一些,或者心怀愧疚,杨广也不例外,宣华之事,或多或少都会令他有些心痛,毕竟,他们之间,曾经爱过。 杨广把挽云递来的茶盏重重往桌案上一掼,“砰”的一声,吓得众人再不敢吱声,永安宫正殿内,静得几乎连喘气声都没了。 我瞥一眼杨广,他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婤,眸中的狐疑一闪即逝。 籁音已被押至殿门口,我微微抚一下额头,面带倦意,言道: “陛下,这些事本该臣妾料理,谁知臣妾这身子越来越不中用,现下又要头昏了,就只能劳烦陛下与德妃妹妹审理了,臣妾去寝殿小歇。” 杨广若念及宣华,必会疑心陈婤当初的举报,但也要顾忌到我,毕竟,宣华害的是太子,当初我亦是要置宣华于死地的。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躲避,我有皇儿在身,杨广断然不会惊动我,陈婤与宣华之间,虽为姑侄,但陈婤的情分较之宣华,却是差远了。 “爱后腹中有皇儿,也不便见这些淫秽之人,先去歇下吧。”杨广体贴道。 当晚,盈袖来报,说杨广审问籁音,初时她不招,后来用了大刑,她受刑不过,只得承认,却又招不出与她通奸的男子,最后只胡乱供认是杨谅。 幸好有挽云在侧提醒,说籁音入宫不过一年时间,而杨谅已离宫多年,他们根本连面都未见过,加之籁音根本说不出杨谅的外貌,杨广一怒之下,将籁音活活杖毙。 陈婤因受其牵连,杨广便下旨将她禁足永福宫,并复降为嫔。 若只是教奴无方,杨广绝不会这般惩罚嫔妃,更何况陈婤又是他的宠妃。 至于原因,我心知肚明,杨广大概对婤举报宣华之事,仍是耿耿于怀吧。一个连自己亲姑姑都能出卖的人,他日若皇宫有事,恐怕她连杨广也会出卖。 “娘娘,奴婢不明白,为什么要先除籁音,若那肚兜是她主子的,岂不是可以一网打尽?”盈袖把外面的事跟我说完之后,不解的问道。 我默念几声佛号,心内难以平静,我的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籁音,终是我害死的,手上的鲜血又多了一层。 “她在宫中多年,行事谨慎,又岂是容易就范的?且不说别的,她的贴身之物必有专人仔细保管,你能取得籁音的东西,却难以动得她的东西。更何况——若是她的话,陛下定会一查到底,不只是会牵连甚广,更怕把她逼急了,她反咬一口。” 说到底,我是唯恐会连累到杨谅罢了,尽管杨谅已死,我也不愿他来背负这个淫乱后宫的罪名。籁音进宫时日短,自然陷害不到杨谅头上,而如果逼陈婤过甚,深怕她一急之下,也如籁音一般,供认奸夫是杨谅。 投鼠忌器,不可操之过急。 盈袖点点头,仍有一丝担忧,言道: “还是娘娘思虑周详,那宫的主子曾侍候娘娘多年,对娘娘必然了解,若是惹急了,难保不会两败俱伤。” 我不动声色,瞧着永福宫的方向,我深知陈婤绝不是个安分的,婆婆说得对,斩草不除根,必为祸患。只是如今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比怀着昭儿时要赢弱许多,或许是那次出宫,身心交瘁,又在海上受了惊吓,伤了身子。 盈袖见我沉思不语良久,不由得问道: “娘娘心里是否有了什么法子?她如今虽是禁足降了位分,却难保他日不会重新获宠,毕竟现在皇上只是在气头上,那人的姿色又是极出挑的,难保皇上不会念及旧情。” “如今我暂时没什么法子,先由着她吧。如今她在禁足中,殿内局多是拜高踩低的,她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盈袖点点头,目中闪过一丝厉色,言道: “奴婢自会去打点殿内局,这些年娘娘受了她多少委曲?岂可轻饶?” 我也不阻止,盈袖办事一向妥当,绝不会留下把柄。只敛神吩咐道: “你得空查下苏嫔落水一事,本宫心里总觉不踏实,她未必就是真的失足,哪有那般巧合的事?更何况,那日她去过沁凉斋,若是她见过那个合欢结,岂不是成了本宫的隐患?我须得知道她是否与陈婤同气。” 第123章 产下皇儿 盈袖答应一声,服侍我安寝,临睡前我又吩咐道: “本宫身子最近很是不舒服,宫中的人也未必都忠于本宫,若是再出一个芹儿可如何是好?你便辛苦些,从明日起,我所有饮食都由你亲自负责,除了婆婆与狗儿,其他人都不能信,直至本宫顺利产下皇儿。” 即便是杨广指来的团儿圆儿,我也不能深信,毕竟事关腹中孩儿,须得处处谨慎。 一连数日,宫中渐趋平静,合欢结之事也慢慢的被人遗忘,陈婤禁足在永福宫,自然门可罗雀,苏可儿调养身子,我则养胎待产,都不方便侍寝,后宫再无专宠之人,杨广雨露平分,宫中姿色不错的妃嫔均有些恩宠,尤以挽云与芬婕妤得宠最甚。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滑过,转眼已到夏日,杨广每日都会来看昭儿与晗儿,并留在永安宫用膳,然后再回仁寿宫,召幸妃嫔。 我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行动有些困难,离临盆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一日,我懒怠动,正吩咐人多加些冰块,在殿内美人榻上小歇。眯眼看着一块块冰块慢慢化成水,心里也缓缓沉静下来。 “娘娘,云婕妤求见!”狗儿言道,“若是娘娘身子不便,奴才就去回了,让她回去罢?” 我摆摆手,言道: “不必,叫她进来吧。” 挽云面色嫣红如霞,眉目之间尽是难抑的喜气,有些激动,浅施一礼,言道: “臣妾见过娘娘。” “不必多礼,挽云来得正好,本宫正闲得难受,想找人说会子话,可外面天气委实太热,所以便躲懒赖在殿内。”我懒散道。 挽云微微一笑,言道: “娘娘不是躲懒,娘娘是在为腹中的小皇子着想,刚才臣妾问过稳婆,说娘娘也就这半个月的事了,自然不能太累着。” 见她言语之间带着欣喜,时不时羡慕的盯着我高高隆起的小腹,心里微微疑惑,打量她一眼,心下已有了些底,于是笑道: “本宫瞧着,你今个儿倒是有什么话要说呢,瞧把你乐得,有了好事还不快些与本宫说说,也叫本宫乐乐。” 挽云羞赧的垂下头,咬了咬唇,低声言道: “臣妾,臣妾已有了两个多月了。” “真的?”我心内虽有些失落,却也是一闪即逝,面上挂着喜色,起身道,“果然是大喜事呢,陛下可曾知道?” 挽云脸色微红,言道: “臣妾刚刚身子不舒服,请了御医才知道的,并不曾告诉陛下,先急着来告诉娘娘了。” 我呵呵笑道:“是紧着先来本宫这讨赏吧?” 挽云嗔笑道:“皇后娘娘这般打趣臣妾,可不怕腹中的小皇子笑话么?” 一时间闲谈半日,吩咐圆儿取了各色珍宝赐予挽云,待到天色渐暗,方吩咐人仔细扶了挽云回宫。 宫中的孩子不易活,须得处处谨慎。不过还好,陈婤已被禁足两个多月,这段时间宫内一直风平浪静。我遥望着永福宫的方向,心内仍是担忧,陈婤留在这宫中,终究是一份危险,如今我临盆在际,分不出身来对付她,若她能一直安稳下去,我也不愿多造杀孽。 但宫中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平静,苏可儿身子养好,已能承宠,杨广更加怜爱,她失足落水一事始终是个谜,任盈袖如何打探,也只是查到那一日苏嫔去沁凉斋赏景,出来时走路十分急,不小心踩到那块桥木,跌落水中,而孩子也因此而夭折。 后宫嫔妃谁受宠,谁争风吃醋,于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原也算不得什么事,至少没人会对我形成威胁。 然后,我的威胁却又来了,在我腾不出手了结祸患之时。 挽云怀孕的次日,我便听得杨广解了陈婤的禁足,细一打听,竟是陈婤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几乎要悔青了肠子,直恨自己为何一时心慈手软,只以为她会一直幽禁,直至终老,毕竟后宫佳丽众多,杨广新欢在怀,对于一个失了宠的旧人不会再有所停留。 大错特错,杨广知道陈婤怀孕,龙颜大悦,不仅解其禁足,更是赏赐不断,甚至已远远超过挽云。 我恨声道:“她不是在禁足么?陛下又如何能得知她怀孕的消息?” 狗儿恨得双目通红,握紧了拳头,回道: “奴才买通了永福宫两个小太监,他们说是那主子日夜弹琴,直至累倒在琴台上,是宫里的婢女拼死逃出永福宫,去向皇上禀报,皇上一时怜悯,就派了御医去,结果御医回来便报,就是那主子怀上了。 皇上一时高兴,便去看望,却见她倒在琴台上,哭得昏天暗地,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皇上又在她寝殿内发现了许多诗书,均是写给皇上的,皇上大为感动,立刻解其足禁,并陪了她整整一个下午。” 狗儿说完,仍是气愤不止。 我却觉一阵头晕,陈婤竟也学我当初一般以怜邀宠,她本就模样娇俏,若再刻意装出几丝憔悴,定然是楚楚可怜之极,再加上那些表白“心迹”的诗书,杨广焉能不动心? “去帮我查查那名御医的底细。”心中总是不信,哪有这般凑巧之事?恰好禁足之后怀孕。 我恨得牙根直痒,陈婤复宠,必是我的劲敌,更是后宫之祸,在杨广颁布旨意,复陈婤德妃之位时,我终于忍不住倒了下来,小腹阵阵抽痛,疼得我咬牙难忍,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昏厥过去。 漫长的梦魇过去之后,我醒来时,浑身虚弱之极,几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动不动的躺着,我的孩儿,提前半月生产。 然后,便有无数笑脸纷涌而至,纷纷恭贺我产下二皇子。 那些笑脸中,有一张是陈婤妩媚却略带挑衅的笑容,而此时,我已是有心无力,好在孩儿一切正常,心内的欣喜暂时压制住了那份恨意。 杨广自是喜不自胜,高兴之余,大封六宫,挽云晋为云嫔,苏可儿晋为九嫔之首,苏顺仪。并给我的孩儿赐名为暕。 满月之日,宫中设宴,君臣同乐,杨广抱着暕儿,看着挽云与陈婤两个孕妇,乐道: “苍天有眼,合该皇家开枝散叶。” 众臣更是奉承不止: “天佑大隋,今年风调雨顺,通济渠顺利完工,陛下又喜得二皇子,明年此时,陛下怕是该儿女成群,抱不过来了。” 第124章 南下江都 妃嫔们亦奉承道: “姐妹们得陛下雨露均沾,皇后娘娘贤惠无妒,对姐妹们照拂有加,后宫才如此祥和,实是陛下之福,大隋之福。” 杨广本就有了微微的醉意,见此情景,更是龙颜大悦,朗声大笑,言道: “诸位爱妃也该多学学婤儿与云儿,多给朕一些惊喜啊,朕今日就下旨册封,第一个产下三皇子的,封为贵妃!” 杨广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位,除我之外,她们哪个不是朝思暮想?只是杨广这话说得也太早了些,难道一些低等的宫嫔产下皇子,也要封为贵妃么? “陛下,你醉了。”我急忙劝道。 再看一眼挽云与陈婤,二人怀孕时日差不多,是最有机会产下三皇子,登上贵妃之位的人选。可是,挽云虽伶俐,又如何斗得过阴狠的陈婤?更何况还有其它对贵妃之位虎视眈眈的嫔妃。这不是把挽云推向风口浪尖么? 挽云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的抚了抚小腹,警惕的看一眼四周射来的嫉妒的眼光。 “朕没醉,爱后为朕生了昭儿与暕儿,自是谁也比不过的功劳,贵妃之位是对她们的,朕该赏你些什么呢?” 我敛神沉声,回道: “陛下,臣妾不要赏赐,只要陛下多疼爱几个孩子,就是臣妾与孩子们的福气了。” 杨广握了我的手,面上有些酒醉的晕红,轻声道: “爱后,你总是这般体贴。朕答应过你,诞下皇儿,便带你去南方,如今河道,船只,行宫均已建好,咱们择吉日启程吧。” 我自是思念故土,但看一眼众人皆艳羡不已的目光,微微转眸,满含了感激,言道: “陛下,不知陛下此行都有谁随同呢?” 杨广挑挑眉,言道: “自然要带上咱们的皇儿们,还有几个臣子,至于后宫的妃嫔,就由爱后张罗吧。” 我瞄一眼陈婤,她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与杨广的密声低谈,但那盈盈的笑意里,却潜伏了太多的狠戾之气,所谓的笑里藏刀,便是如此吧。 自从陈婤解禁复宠后,性情大变,收去了傲气乖张,变得柔缓和顺起来,连杨广也盛赞她温文贤淑,体贴入微。 然而,她越是如此,我心内便越忌惮,以前的陈婤张牙舞爪,我或可有法可治,而她如今却已历练得绵里藏针,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样的转变,令我担忧,我始终不信,她是真的性情大变。越是掩藏的好,便越会吃人不吐骨头。 满月宴毕,众臣与众妃嫔各自散去,且对南下之事议论纷纷,甚至超过要立贵妃一事。杨广歇在永安宫,看着他沉睡在侧,我却难以安眠,本以为能回故土一游是多么快慰的事,而如今事到眼前,却又生出无尽的担忧。 且不说宫里有许多事情要事先安排,单说随行的人员,我本不欲叫陈婤随同,有她梗在中间,怕是游玩也不得尽兴。 但又不放心把她留在宫中,若我不看紧些,挽云的孩子又如何能逃过她的毒手?刚才在宴会上,杨广要册贵妃时,我便注意到陈婤,虽然她的眼神一扫而过,但投射在挽云肚子上的凌厉仍是落入我的眼底。 陈婤对贵妃之位志在必得,挽云会是她最大的威胁。所以,此次,我必须带挽云同去,而不能令陈婤如愿。 如今唯愿挽云腹中的孩儿是个公主,这样会少去许多纷争,更何况,昭儿是太子,我实不愿别的孩子对太子之位有所觊觎。 踌躇再三,我终于狠一狠心,决定便宜陈婤一回。 次日,我将拟好的随行妃嫔名单交给杨广,杨广略略一看,提笔便要改,口中道: “也把德妃带去吧,他与挽云同时怀孕,就叫她们做个伴,德妃本也与你一般,是南地人氏,也好一起散散心。” 我握住杨广执笔的手,笑吟吟道: “陛下,不妥。德妃妹妹虽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但她毕竟是南陈亡国公主,她若见了故土物是人非,岂不更加伤心?反而会影响胎儿。” 杨广略略思索,犹豫道: “可是朕那日跟她提过要带她一起去的,若是失言,她岂不是更加难过?” 我心内在一点点转凉,杨广不是说专为我而去南方么?却早早已答应陈婤。但面上依旧笑如春风,柔声婉转: “陛下,这宫里,除了臣妾,便唯有德妃最尊,臣妾离宫,这宫中的大小事务该由谁来管?不如陛下下旨,命德妃妹妹协理六宫,臣妾离宫这段时日,她便代为掌管吧。” 心里痛恨不已,陈婤有了协理后宫之权,怕是更加如虎添翼,只是事出从权,为了不让她随行,只得下此狠心,否则依她的性子,必会用尽百般方法与我们同行。 来日方长,只能容忍她暂时的嚣张,待我回宫后再想办法弹压她罢。 杨广皱皱眉,犹豫一下,言道: “爱后所言极是,朕也无意让她南下,毕竟南陈已亡,她这个亡国公主看了难免伤悲。既然爱后有意提拔她,就让历练一回吧,朕瞧着她近日沉稳了许多。” 心内痛恨,终还是鼓足勇气逼自己把后宫之权暂移她手。 不过,我已把挽云及一些德行较好,性子柔弱的嫔妃列入南下的名单,量她在宫中也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她若是不安分,代我除去一些我日常见不惯的狐媚子,我倒乐意得很,事已至此,只能往好处想了。 杨广唤来陈婤,告诉她我意欲令她协理后宫时,她初时面上有难掩的喜意,却也只是敛神拜倒: “得蒙陛下与皇后娘娘信任,臣妾一定不辱使命。” 她看着我,眸中有丝疑色,似在揣测我这般做的目的。见杨广欲言又止,她面色倏地一沉,怯怯道: “陛下命臣妾协理后宫,为皇后娘娘分忧解劳,臣妾自是不敢推辞,可是臣妾却一日也舍不得陛下——”言语之间,透过一丝哽咽。 杨广面上颇为怜惜,正欲发言,我和蔼笑道: “德妃妹妹与陛下情深意重,本宫自然晓得。只是本宫南下后,这后宫不可无人打理,否则还不由着那起子不安分的妃嫔飞上天去?陛下与本宫也是商议许久,只觉这后宫之中,唯有你能担当此任,所以才放手叫你历练一番,他日若产下皇子——更是贵不可言。” 我语带关切,实则心内恨极,陈婤双眸微转,我自然明白她是在衡量此中的微妙,若她能打理好后宫,离贵妃之距便更加近,若是她执意要与我们同行,又恐令杨广不悦,不给她协理后宫之权。 总之,南下与权利之间,她只能得其一,这也是我唯一能牵制她的方法,我赌她会选择权利。 “朕又不是一去三五载,几月后就会回来的,爱妃安心养胎,打理好后宫,等朕回来便是。”杨广亦安抚道。 陈婤点点头,眸中带着几许泪光,凝视着杨广,言道: “既然陛下与皇后娘娘如此看重臣妾,臣妾安能不识好歹?左不过日日对着陛下的画像诉说相思之情罢了。陛下——臣妾祝愿您与皇后娘娘游玩尽兴,早日平安归来。” 陈婤言语诚恳,杨广颇为动容。 而我心内已打定主意,陈婤若产下公主便罢,若是皇子,断然不能封她贵妃,以她的野心,有了皇子,必会打太子的主意,我又怎能容许他再次害我昭儿? 微微瞄一眼杨广,想必他也不会允许陈婤打太子的主意,毕竟陈婤是南陈亡国公主,身份尴尬,别说是太子,即便是封王,也不能给予实权,否则,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但却保不齐她会因此毒害我的孩儿,若无嫡子长子,她岂不是很容易得逞? “婤儿果然懂事,皇后也不算所托非人。”杨广满意的看着陈婤,言道。 所托非人?恐怕这后宫之中,我最不放心的便是陈婤了,若我有半点办法,又怎肯叫她协理后宫,埋下祸患? 启程的日子转眼便至,我此行除了带上三个孩子以及他们的乳母、贴身婢女外,只带了婆婆、狗儿与盈袖,婆婆与狗儿思乡更甚,盈袖则是仰慕南朝山水。 昭儿央我带上宇文士及,考虑到阿及也会同行,我便答应了。 细细嘱咐团儿圆儿打理好永安宫,无事少出门,尽可能少惹到初掌大权的陈婤,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婤的眼睛时刻紧盯着永安宫呢,若是团儿圆儿一个不慎,恐怕会引来灾祸。 第125章 奢侈无度 出行那日,天高气爽,颇有些秋意,只是仍有些暑热。 众人乘轿骑马,浩浩荡荡来至河道,首先看到的是两艘豪华的四层大船,一艘是金黄色的雕龙大船,另一艘是朱红色的雕凤大船,巧夺天工,华美至极,是我毕生从未见过的。 再后面竟是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彩船,稍逊于龙凤船,但数量之多,令我咋舌不已。 看我惊呆,杨广得意道: “爱后,惊喜吧,整整一万艘船,绵延两百余里,咱们同行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以及宫妃婢女,随行侍卫兵士,共计二十万余人,全上船去,亦是宽绰有余。” 见他如此自得的炫耀,我心内却是深悔不已,早知他会这般奢侈,我不如不回南地。 年幼时生长在乡间,个中辛苦又岂是杨广所能体会的?杨广此次南巡,花费何止亿万?这是多少百姓的心血啊,只为一次奢华的南巡,得有多少百姓餐风宿露,打造出这条河渠与这些彩船? 更令我心内不安的是,此行花费如此之高,百姓得多交多少税赋?得有多少百姓忍饥挨饿?甚至饿死。虽则大隋富饶,却如何禁得起这般折腾? 心痛难耐,看着杨广期冀的眼神,我又不好劝阻责备,他是在等着我的赞叹。 我心内忧虑重重,却也只得作出万分惊喜之状,微微含愁,言道: “这场面也太大了些,陛下不担心船只速度难以控制,出了事故可如何是好?” 这样绵延两百里的船,一艘靠着一艘,要想不发生碰撞,谈何容易? 杨广摆手,言道: “爱后不必忧虑,且随我来。”我与他登上龙船的第四层,再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彩绸飘飘,低头看去,每一艘船都用胳膊粗细的铁索连在一起,牢不可分,杨广言道: “爱后请看,朕已命人将这些船连接在一起,两岸之上征集八万名纤夫,一路拉着前行,就不会出现爱后所担忧的碰撞。” 我心内一紧,心中想的话脱口而出: “臣妾只觉眼前景象有些熟悉,仿佛书上说得曹操的赤壁之战一般,如此一来,岂不是难保安全?” 杨广哈哈笑道: “爱后太小瞧朕了,曹孟德如何与朕相比?且不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无人敢对朕不利,单说这渠道,又不是汪洋大海,真有火烧,亦能迅速逃脱。更何况,朕的御林军们岂是白拿俸禄的?” 我低头赧然,言道: “陛下的英明与神勇,臣妾难望项背,只是臣妾自幼生长在乡间,深知民间疾苦,还请陛下莫要惊扰百姓,令臣妾不安。” 杨广揽了我的肩,面带怜惜,温声言道: “爱后,朕会把你幼时吃过的疾苦全部补偿回来,朕知道爱后是位贤德的国母,但这一次,既然木已成舟,爱后就安心享用吧,至于百姓的事,爱后大可放心,据各地地方官回报,沿河的百姓无不盼着一睹天颜,夹道欢迎呢。更何况,朕也想趁此机会扬一扬皇威,让黎民百姓知道一下皇家的气派。” 真是这样吗?百姓痛恨不已才对,地方官掩耳盗铃,杨广竟也相信。 登船的时辰已到,杨广带了昭儿登上龙舟,我带了晗儿与暕儿登上凤舟,妃嫔宫女、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各自按品级登船,待一切就绪,已是午后时分。 我缓缓打量这艘打造精美的凤舟,一间间看过,每间舱房都嵌有数颗夜明珠,光华照人,夺人眼目。且有绸布挂在一侧,若是夜间安歇,自可用绸布掩去夜明珠的光华。红毯铺地,红木桌椅橱柜,若再贴上喜字,恐怕就如新婚洞房一般了。 看完第四层的十六间舱房,便觉有些乏了,遂由着宫女们带着晗儿去看下面的三层。 第四层的十六间,每间装饰都极为华美,却又各有不同,堪称富丽堂皇,又因其高高在上,而令人觉得如同琼楼玉宇,美轮美奂,甚至超过永安宫。我的寝殿与书房是按照永安宫的格局布置的,那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浑然天成。步入其中,仿佛并未离开皇宫。 连见多识广的婆婆亦忍不住咋舌,叹道: “老奴活了一辈子,临老之时,竟还能看到如此豪华的船只,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不虚此生了。” 见婆婆老泪纵横,我忙吩咐婢女扶了婆婆去安歇,婆婆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本来我还担忧她禁不起这般劳顿,但见船上如此奢华,甚至比在皇宫还舒服,便打消了这层顾虑。 我则步上船头,看着船缓缓启动,凤舟之后是三十六艘略逊于凤舟的彩舟,也是一样的华美无比,里面是三十六名得宠的嫔妃,再往后,已是我视力所不能及。 仅此一舟的耗费已是我无法估量,更何况还有龙舟与后面上万条彩舟。 杨广这一次,实是奢侈过分了。只是,杨广不仅朝纲独断,不听臣子之言,更不会听任后妃摆布,他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我又如何阻止得了? 无论如何,我是必得劝上一劝了,哪怕并不中用,却也不能坐视不理,我是一国之母,如何能眼见得杨广沉沦,而只图享乐的?以杨广的才干,本该成为一代明主圣君,而他若执意如此下去,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虽则明知劝也无用,但至少尽我自己一份力,以求心安。 晚间,杨广邀一众妃嫔,来到金碧辉煌的龙舟,一同赏景宴饮。河的两岸,每隔一步,便有一盏灯笼,龙舟上,更是安放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把整个船舱照得如同白昼。 “爱后,对凤舟可满意?”杨广面露得色的看着我,他定是以为我会如其他妃嫔一般,欣喜万分。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回道: “陛下安排的,自是极好,只是臣妾不习惯这样的奢侈,只觉愧对天下苍生。” 我知道这样的话放在此时,实是大煞风景,但我实不愿眼睁睁着看着杨广就此沉迷声色,奢侈无度下去。 杨广的面色果然沉了下来,有些不悦道: “皇后的意思是说朕愧对天下苍生了?” 我徐徐跪倒,看着一室的豪华装饰,缓缓回道: “臣妾不敢,陛下是万民之主,如何对待黎民,是陛下的事。但臣妾有一言相劝,民为国之本,若失了民心,便是失了国本,臣妾求陛下以民为重,国之初定,不该只图享乐。” 杨广说过,开挖河道也是为了排涝抗旱,令天下苍生少受些自然灾害。而如今这般奢华的出行,不是享乐,又是何般?他修建河道到底是为了民生,还是为了享乐,路人皆知。 “你——朕做这一切,也是想叫你安逸些!”哗啦一声,杨广推翻桌案,杯盘碗盏,一片狼藉。 我直视着杨广,眸中蕴上一层泪意,失望,彻底的失望。 “为了臣妾?这便是陛下问心无愧的理由么?若真是为了臣妾,臣妾宁愿素餐简行,也不愿用千千万万大隋子民的性命换来一时的安逸。” 见我落泪,杨广面上既怒又怜,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指着我道: “好,好,好个母仪天下,果然是天下之母,竟也学着杨素那老贼来指责朕!来人,带皇后回凤舟,朕不愿再看到她!” 有太监听命过来扶我,我用力甩一甩衣袖,忿然道: “不必了,臣妾自己会走!” 我转身,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而下得龙舟,我仍能听到杨广的咆哮: “滚,都滚!都回自己船上去!” 然后是一众妃嫔战战兢兢的散去。 见我一脸不悦的归来,婆婆十分诧异,问道: “公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含了一丝委屈,幽幽道:“婆婆,我可能又做错了,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盈袖一路之上都捏着把汗,此刻见四下无人,方松了口气,言道: “娘娘,好好的欢宴,您说那样的话,陛下自然会着恼,虽然奴婢知道您一向俭朴怜下,心中装着万千黎民,可是陛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陛下与丞相之间,多有芥蒂,丞相又因了此事遭到陛下贬斥,未能同行,您又何苦在这个风头上惹恼陛下呢?” 婆婆瞪盈袖一眼,盈袖自知失言,连忙噤声,跪倒言道:“奴婢失言了,请娘娘责罚。” 盈袖是因忠心于我,一时情急,才顾不得礼数,我也并未拿她当婢女看待,如何会责怪她,于是叹了一口气,淡淡道: “你说得没错,这宫中,没有几个敢对本宫直言不讳的,你起来吧。” 婆婆叹息一声,言道: “公主做得没错,只是方法欠妥,老奴还以为公主早已历练的精明,哪知公主一遇到陛下的事,还会容易冲动不能自抑,公主须知柔能克刚,陛下又是极刚硬的性子。” 我摇头一叹,心内也有些后悔今日的冲动之语,只是今日的“惊喜”实在太大,只觉闷在心中,不吐不快,他是我的夫君,却更是九五之尊,我原不该顶撞他的。 “婆婆,我只是忧心,陛下此次南巡的气派实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而在此之前,我竟一无所知。百姓的疾苦陛下哪里明白?他们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皇家排场?偏陛下还要大肆显摆,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都是因为激起民变才亡的国?我是一国之母,我儿是国之储君,偌大的大隋基业,叫我如何不忧心如焚?” 婆婆赞许的看我一眼,双鬓的斑斑白发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熠熠生辉,脸上的沟壑深深浅浅,盛满了沧桑。 “公主虽是女子,却能忧国忧民,想必将来必能教导太子成为一代明君,实是大隋之幸。至于陛下,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公主若要以弱制强,就该多思谋策略,而非硬碰硬。” 听了婆婆的话,只觉今日确实有些犯傻,心内郁郁,只觉这豪华大气如宫殿一般的船舱,越发的沉闷了,遂命人打开窗子。 伫立窗前良久,看着长长绵延百里的灯火通明,心下只觉荒唐,杨广有勇有谋,有着平定天下的盖世奇才,而如今,却沉迷于奢华,果真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么? 有夜风吹来,拂动衣袖,微带一丝凉意,我的心境也如室内燃着的沉水香一般,渐渐缓沉下来,一点一点沁凉。 两日后,船队到达第一座行宫,待走进之后,我再无半分惊讶,因为对于华丽,我已是见惯不怪了。 行宫的景致极为清幽,我牵了昭儿与晗儿,抱了暕儿前往龙吟殿向杨广请安。两日以来,杨广神色极为冷淡,不再与我多言,只是一应供给,却依旧如常。 愈近龙吟殿,脚步便不由得愈缓,曾经那样的亲密,如今只不过因几句口角,便觉疏离淡漠,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高山。而我今日,纵然心内万般委屈,却也不得不忍了,换作一副懊悔的面孔,来向杨广认错。 委屈方能求全。 远远的,便已听到龙吟殿内一阵燕语莺声,想必是各舟妃嫔都来晋见了。 及至殿门外,我听到挽云柔弱婉约的声音: “陛下,臣妾这几日在船上,干呕得难受,只觉苦胆汁都溢到喉咙口了,想必是小皇子太淘气了,净折腾臣妾,怀孩子果然辛苦呢。” 另有妃嫔羡慕道: “云嫔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然臣妾能为陛下生个一男半女,即便是再辛苦十倍,也是甘之如饴。” 杨广呵呵笑道: “爱妃有孕在身,又随朕出游,确实辛苦,待你生下小皇子,朕必会重重赏你!” 挽云甜甜直笑,仿佛不经意般,娇声道:“多谢陛下体谅,怀胎这般辛苦,将来抚育更是辛苦呢。而皇后娘娘诞下太子与二皇子,还要抚育三个孩子,可谓辛苦之至,臣妾这样一想,也就觉得自己算不得辛苦了。” 杨广微微怔神,良久方嗯了一声。众人又笑作一团,连连道:“若能为陛下诞下皇儿,再辛苦亦是福气。” 挽云的话虽然委婉,却已触动杨广的心事,如此一来,今日我倒是来对了,即便是念在三个孩子的份上,杨广也该会与我冰释前嫌的吧。 再行几步,正看到长顺从殿里出来,他见我前来,先是一怔,然后面挂喜色,凑在我耳边笑嘻嘻道: “娘娘可算来了,这几日奴才当差当得真是胆战心惊,自从那日娘娘与陛下闹了点小别扭,陛下就一直喜怒无常的,奴才说句不敬的话,夫妻哪有记仇的?娘娘能来,陛下定然会高兴,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必了,这又不是仁寿宫,本宫是带几个孩子来请安的,不必劳烦公公通报。”我和声道。长顺在杨广身边已练成了人精,自然不再言语,只执了拂尘立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我带了三个孩子,缓缓走进内殿。欠身施了个家常礼,言道: “陛下万安!” 昭儿如今已沉稳许多,再不如孩子一般缠人了,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脆声道: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诸位母妃请安!” 晗儿见到杨广,早已忘记我教的礼数,挣开我的手,笑嘻嘻扑过去,爬到杨广的腿上,奶声奶气道: “父皇,儿臣想父皇了,母后做了莲子羹,不给儿臣吃,说要跟父皇一起吃!” 看晗儿小嘴嘟得高高的,杨广乐不可支,把晗儿抱进怀里。 “晗儿,不得这般无礼,还没给父皇与众位母妃请安呢!”我沉声道,却又不忍责备,只得心疼的瞧着。 杨广眉眼之中尽是笑意,本来梗在我与杨广之间沉闷的空气也因了晗儿的活泼而消失无踪。 “晗儿还这么小,是朕最宝贝的公主,爱后就不必太苛责她了,朕就喜欢她这无拘无束的机灵劲。”杨广笑道,深深看我一眼。 我以最歉疚的眼神看着杨广,眉目之间尽是懊悔。杨广面上一怜,我们见面后仅存的一丝尴尬也被抛之脑后。 挽云亦乐道:“爱着晗儿这般可爱,臣妾真想着也能生个女儿出来。” 杨广微微含笑,挑眉道:“哦?爱妃不是一直想生个皇子么?” 挽云单手托腮,架在桌案上,皱眉愁道:“真是不能两全呢,唉!” 一侧有妃嫔恭维道:“云嫔姐姐不必犯愁,生两个不就结了。” 另有人打趣道:“臣妾瞧着,云嫔妹妹的肚子比之常人都要大些,该是能生对龙凤胎的。” 一时间,众妃嫔与挽云笑闹,而杨广则定定看住我,随后起身抱了晗儿,来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言道: “爱后,今日朕在这龙吟殿设宴,地方上的豪绅商贾闻言,献来不少酒席,一会就会送来,爱后随朕一起用膳吧?” 我含笑点头,任由杨广宽大的手掌把我的手拢在手心,暖暖的,笑吟吟随杨广来至上座。 “太好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不知是谁拍掌笑道。 第126章 微服私访 杨广微微不悦,却仍是含笑执了我的手,言道: “朕与爱后从无嫌隙,何来冰释?” 我笑着婉声道:“即便臣妾一时蒙了心,言行差错,陛下宽宏大量,又岂会与臣妾计较?” 是,此时我除了承认自己是错了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晗儿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苦着脸道: “到底什么时候母后才肯给儿臣吃莲子羹啊?” 众人见她如此馋涎欲滴的模样,忍不住一齐笑了起来,我命盈袖把莲子羹端上,杨广怜爱的抚着晗儿的头,言道: “朕岂能与晗儿抢食吃?都给了你罢。” 晗儿乐不可支的从杨广怀里挣脱,奔向盈袖。 皇家一席酒,百姓半年粮。 吃着地方上敬献来的美味佳肴,却觉如同嚼蜡,谁又能知道地方官为了置办这百桌酒席,迎接皇上与众亲贵,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眼睁睁看着杨广挥霍无度,我却无计可施,只得在夜半侍寝时,半是娇嗔,半是感慨的言道: “陛下,咱们的船行快些吧,臣妾迫不及待的想回故土看上一看呢。” 少拖一日,地方上的百姓便可少遭一日罪。如今唯愿早日回宫,莫要再在山水间流连。 且行且游,大好江山尽入眼底,众人一边慨叹大隋国土之辽阔,一边尝尽美食,一路行来,天气已转寒,秋风萧萧入舟来,落叶凄凄满河堤。 近四个月的时间,停留了四十多处行宫,方到达江都。 江都的行宫修建得比沿途的每一座行宫都更加华丽,且可容下数千人,据说是江都首富捐出的宅子,并把周围百姓的住宅均圈入其中,行宫三里之内的百姓均已迁移。 行宫的装饰更是耗尽了能工巧匠的心血,所费之财更是不可估量。 既有三步一池,五步一桥,十步一亭的南方特景,更有恢弘大气,光影琉璃的豪华宫殿。假山奇石,名花贵草,遍布其中。 连杨广也赞道:“没想到我大隋江都如此富饶,朕并未拨放银两至江都,他们却能建出如此豪华的行宫,令朕叹服,想必百姓亦是安居乐业的吧。” 我心内冷冷一笑,杨广自幼锦衣玉食,因其勇谋过人,战无不胜,更是自命不凡,如今登上皇位,每日听着臣子们的奉承与虚假的喜报,自然信以为真,他哪里经历过民间的疾苦呢? “江都的官员与百姓果然对陛下忠心耿耿,为讨得陛下欢喜,即便是倾尽家财亦是甘愿的。至于百姓是否安居乐业,陛下何不亲眼去看看?也带臣妾去长长见识。宫中虽好,但长年闷在宫中,却过于单调了。” 我柔声道,眸中充满期盼,实则是想让杨广深入民间,多了解一些民情,方知百姓疾苦,若为明君,必要体恤百姓。 杨广满面春风,喜孜孜道: “爱后所言正合朕意,咱们便上街去瞧上一瞧,看我大隋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 言毕,正要吩咐人去安排,我忙制止道: “陛下,臣妾以为,带着大批宫女内监侍卫上街,倒像是游街似的,虽然排场,却拘束得紧,恐怕不能玩尽兴。” 杨广略一思索,点头道: “爱后所言极是,可若不带他们,万一遇到暴徒行刺可如何是好?” 我见杨广有所心动,于是笑着奉承道: “陛下,大隋平定,民富国强,江都历来民风淳朴,何来暴徒?更何况咱们若是扮作百姓出去,别人都不识得,又怎会行刺?皇上与皇后做一日百姓,将来岂不传作佳话?”我微含无奈,又道,“一出门,便是万民膜拜,臣妾实是厌烦,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出去。” “好,就依爱后之见,咱们不带其他妃嫔,就你我二人扮作寻常夫妻,带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暗中保护便可。”杨广整日高高在上,如今能偷得半日与民同乐,显然也觉得极为有趣。 “如此甚好。即便有什么暴徒,以陛下的武功,还能伤着咱们半分?带两个侍卫足够了。”我一脸的欣喜,如孩子一般顾盼,令杨广更加疼惜,更因我的夸赞而令他露出一脸的傲气。 安置好一众妃嫔与三个孩子,我与杨广扮作一对富商夫妇,带了阿及与另一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出了行宫。 来到江都最繁华的东关街道,一路之上,街铺林立,路边尽是小摊小贩,热闹非凡,已超越国都大兴,杨广兴奋不已,赞道: “果然是江都富庶地,连朕都有些羡慕这些百姓了!” 我细细看去,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个个都面带喜色,身着绫罗,即便有几个布衣,也只是小厮摊贩,心内不由得诧异,江都真的如此富庶么? 即便是繁华如京城,也是贫富不均,乞丐贫民,到处都有,真正的富人,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而江都此刻的盛况,倒像是刻意做出的一般。 莫非是江都令知道杨广会来巡街,特意提前把此街道做成富民区,而穷人与乞丐则被驱逐至别处?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幼时在乡下,只要有官员来巡察,当地官府必会派兵驱逐他们所谓的“闲杂人等”,我还记得当年爹爹带我上街,恰好遇到大官来巡,官兵净街,那些官兵痛打乞丐的情形。 带着丝丝疑虑,我与杨广已来至一个酒楼,名为飘香楼。 “朕——我有些饿了呢,爱妻,我们一起去用膳吧?”杨广抬头看一眼飘香楼,言道,随即又低声道,“咱们也来尝尝民间的美食,是否比皇宫的御膳更加美味。” 行了半日,我确感饥饿,于是答应一声,别别扭扭唤道: “相公,我正有此意。” 言毕,一同迈步进了飘香楼。 小二笑嘻嘻迎出来,高声招呼道: “两位客官,用些什么?” “把你们的招牌菜,最好的酒,统统拿上来!”杨广漫不经心说道。 小二听杨广这财大气粗的语气,更加恭敬了,谄媚道: “好叻——两位客官楼上雅间请!” 小二把我二人带上雅间,就下去安排酒菜了,我与杨广临窗而站,看着一街的繁华,他是满面欢喜,我则满腹狐疑。 很快,酒已上来,菜也摆了满桌,小二恭恭敬敬道: “二位慢用,若有吩咐,只管喊一声。” 虽是酒楼最好的酒菜,但较之宫廷,依旧是粗糙了许多,但好在菜中有江都独特的地方风味,我与杨广倒也吃得高兴。 一时间,酒足饭饱,小二来结帐,我与杨广才发现,竟然忘带银子了! 这可如何是好? 因是暗中保护,且杨广自负武功高强,命阿及二人远远跟着,此时二人应该在酒楼外守候,我们又不好当众去寻二人来结账,而小二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最后转为鄙夷的质问,堵在门口厉声喝道: “一进来就觉得你们二人在虚张声势,穿得倒是不赖,谱摆得也挺大,没想到竟是想吃白食的!也不看看我们飘香楼是什么人开的,敢来这里吃霸王餐,今天要是交不出饭钱,就拿你们见官!” 杨广大怒,拍案而起,何曾有人敢这样吼他? 只是此时不比往日,既是微服,就得遵守百姓的规矩,皇帝在皇宫可以任取任得,无人敢问他要半分银钱,但在民间,这事确实是我们失理在先。 这样大的酒楼肯定有后台,若是真惹来官兵,皇帝皇后吃白食被送官,虽然不会有什么事情,但于面子上,又情何以堪? 于是我起身制止杨广发威,笑着对小二道: “小二哥,且慢,我们并不是没有银子,只是今日出来忘记带了,出门在外,总会有不便之处,不如这样,小二哥行个方便,我这里有一颗珍珠,抵销饭钱,绰绰有余,暂押贵处,待取了银子再来赎回如何?” 小二皱眉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珍珠,眼睛滴溜溜一转,低声咕哝着: “谁知道那珠子是真是假……” 我心内讶异,江都富庶地,何以有人会认不得珍珠?更何况我手中的珍珠闪着熠熠的光辉,一看便是极品货色。 杨广一把夺过我手中珍珠,怒道: “不必与他聒噪!爱妻的东西岂是他的脏手能碰得?等我们回去自会派人把银子送来,若再敢出言不逊,我非拆了你们的酒楼不可!我就不信了,一顿饭钱而已,难道还能拦住我们!走!” 杨广拉着我,欲闯出去,小二一见,脸登时拉得老长,但又有些惧怕身材魁梧的杨广,遂后退一步,一摆手,立即有四名凶神恶煞般的打手上来。 杨广冷然一笑,鄙夷道:“就凭你们?!” 杨广征战沙场,早就练就一脸的狠厉,只这一瞪,四名打手便不由得后退一步,身为帝王,那股威严的气势自然令众人胆寒,却又不肯就这么轻易白扔一桌饭钱。 眼看就是一场恶战,我拉了拉杨广的衣襟,劝道: “相公不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唤来阿及来结账便是。” 杨广已被他们激起了争斗之心,也不顾皇帝的身份了,冷声道: “本来我是有意放他们一马,才要离去的,既然他们送上门来找打,我为何不成全了他们?更何况我久未练功,今日就借此机会松松筋骨吧,就怕他们禁不起!” 想来江都繁华地,文人墨客,纨绔子弟多的是,但武者却极少,几个打手何曾见过杨广这般霸气的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愣了一愣,均未动手。 小二在侧恶狠狠道: “打,打他!若是不交出饭钱,就先揍一顿,再扭送见官!” 杨广眼神凌厉一扫,小二吓得立刻缩到后面。 “且慢!”一个曼妙的声音传来,从外面走进一名打扮十分贵气的美丽女子,身上发间皆无多饰物,一袭浅黄色柔绢曳地长裙,虽是半旧的,却依然能衬出她高贵优雅的气质,双眸生波,淡淡一扫我与杨广,对四个打手道,“都下去吧!” 小二见状,忙道: “小姐,他们吃了咱们酒楼最上等的饭菜,却不付饭钱,岂能轻易放过?” 那女子微微看一眼小二,言道: “你去楼下招呼客人吧。” 小二喏喏一声,瞪了杨广一眼,跑了下去。 杨广本来打算与那四人痛打一架的,哪知握紧的拳头还没施展,眼前已换了一位双十妙龄的清丽佳人,顿时怒也不是,走也不是,颇有些两难。 我上前道:“多谢小姐宽仁,我们必会派人来送饭钱。” 那女子淡淡打量我一眼,言道: “夫人客气了,是小二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夫人又岂是混吃蒙喝之辈?飘飘相信,夫人不会赖掉一顿饭钱的。” “原来是飘飘姑娘,幸会,都说江都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杨广突然开口,啧啧赞道。 飘飘看一眼杨广,并不做作,十分有礼的回道: “公子过奖了。” 飘飘恬淡大方,不像经商之人,只是目中偶尔会流过一丝精明。我把杨广刚才准备打架而掼在桌子上的珍珠拿起,递给飘飘,言道: “请飘飘姑娘暂为保管,天黑之前必来赎回。” 飘飘看一眼珍珠,目中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惊羡的神色,我微微诧异,她是不识货,还是不屑呢?毕竟成色如此之好的珍珠,也只有朝廷的贡品里才有,民间罕见的。 “夫人如此贵重之物,飘飘不敢受,既然飘飘相信夫人,又何必收您的珍珠呢?”飘飘并不接手,又道,“夫人能把如此珍贵的东西带在身边,想来不是寻常商贾。” 我微微一愕,没想到她的心思倒是通透,我与杨广的衣着打扮,完全是按照商人的模样,我还特意戴了许多金制首饰,刻意扮得庸俗一些。 “我们是珠宝商人,贵重些的东西自然会随身携带。”我掩饰道。 飘飘莞尔一笑,言道:“既是贵重之物,就不该轻易拿出来示人,两位想必是外地刚来江都的吧?” “是,我们从京城而来,今日刚至贵地,财物都放在客栈,哪知出来闲逛忘记带银子,给姑娘添麻烦了,我们该回去了。”我拉一拉杨广的衣襟,不欲在此多作停留,因为杨广的眼神,确实令我不安。 宫中妃嫔已是远远超出定数,看杨广这样子,若是再深聊下去,恐怕回宫之时,又要再加一条彩船了。 飘飘很有礼的侧身让开,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却又不似养在深闺中的女子那般刻板,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种风姿。她的目中,始终存着善意的微笑,更有一层宽容与怜悯之色,犹似观音大士。 杨广与我一齐离开飘香楼,似乎心事重重,我又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故作不知,与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127章 大街小巷 江都的大街条条相通,等会儿回行宫时,一定想办法不要再走这条路,否则真难保杨广会不会跑去飘香楼去寻飘飘姑娘。 又在无人处唤了阿及,叫他给飘香楼送去饭钱,并从他手中取了些碎银,唯恐再出现刚才那种情况。 本来这次微服出访,我是想叫杨广看到民间的疾苦,人都有怜悯之心,或者能令杨广以后不再如此奢侈,哪知不仅未能如愿,反而凭空多出个飘飘姑娘,真是头疼之极,我也没了逛街的兴致,遂怏怏道: “陛下,臣妾有些乏了,不如咱们雇顶轿子回去吧。” 杨广心中有事,本也无心闲逛,听我言语,“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言道:“好。” 我吩咐轿夫抄近路往回走,却并不敢说去行宫,只说了一个离行宫三里以外的客栈,到了那里,自会有宫人接应。 轿夫穿大街,过小巷,挑了最近的路往回赶,待经过一个破败不堪的小巷时,我心内一颤,这里没有林立的店铺,更没有酒楼食肆与满面欢喜的人群,看到的是一片残破的土墙边,或蹲或躺着许多乞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有些被病痛折磨的人,还发出阵阵呻吟。 “相公,快看,那些人——”我挑开轿帘一指,杨广也看了个清楚。 忽见他眉头一耸,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微忍着怒气问轿夫: “这些乞丐是哪来的?为何看起来这般不堪?” 轿夫嗤笑道: “这位老爷是从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这些人本来不是乞丐,就因为皇帝老儿带了一家老小来游江都,为了建造行宫,征去了他们的房子,如今他们只能流落街头,在这晒太阳了。 不止这些,后面几条巷子全是穷苦人,有的是纳不起税赋的,有的是家里没有壮劳力,抽不出人挖掘河道的,也有些是真的乞丐,只是江都令老爷下了命令,谁敢到东关、西关等几个繁华的街道去乞讨,格杀勿论,他们就只能躺在这里等着官府发放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米粥……” 杨广听着,面色越发的阴沉,我并不阻止轿夫的言语,只希望杨广听到,能够意识他此次出巡给百姓造成的负担,更让他看清楚,他手下的官员都是些什么货色。 “别说了,快走吧,赶快把老爷夫人送到客栈,咱们还能再多接一趟活,要不然今晚的饭钱有了,明天早上的饭还没着落呢。现在官府下了令,有钱人全都到东关街道上闲逛了,咱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挣点银子,要是错过机会,以后全家老小又得饥一顿,饱一顿了。”另一个轿夫说道。 我见杨广渐渐发怒的神色,心思一转,取了一块碎银,对轿夫道: “这点银子给四位做明天的饭钱,麻烦四位抬我们到后面几个巷子转转。” 四个轿夫一看,乐得多挣些钱,于是便抬了我与杨广,往各个巷子转去,每个残破的小巷里,都有无数穷苦人,时不时的还听到孩子饿得哇哇哭叫的声音,我与杨广并未下轿,却闻得一股股恶臭,还有脏乱不堪的街道地面。 老人微微颤抖的干裂嘴唇;妇人无衣蔽体,而裹着的粗糙麻布片;病得像痨鬼一样的男子,明明年纪很轻,却无一丝血色,连身子都坐不直;还有哇哇乱哭,满地爬着找东西吃的幼童…… 比我幼时的光景更要凄惨数倍,令我不忍再看,遂入下轿帘,现出一脸的担忧与愤懑,言道: “陛下,江都的官员这样欺压百姓,真是天理难容,陛下一定要严惩不贷!” 我刻意不说此次巡游江都一事,杨广做的事,即便是错了,也是不容指证的,此事,只能找几个残害百姓的官员顶罪了事。 杨广斜斜看我一眼,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漠,唇含讥诮,压低了声音道: “皇后,你今日要朕微服出访,就是这个目的吧?” 心内一惊,杨广不是笨人,我索性承认,坦诚一些总比让他猜测得好,遂垂首,惶恐道: “陛下圣明,臣妾这点微末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陛下?如今只求陛下救救你的子民,惩治一下那些丧尽天良的官员。” 杨广的眼神盯在我的身上,有些捉摸不定,他不吝惜几个官员,重要的是,我没有事先告知,便引他入了我的局,以杨广的自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上当,更何况是他的皇后有意欺瞒。 我已做好被他冷落甚至降罪的准备,多说无益。 正沉默间,忽听到外面的难民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全部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这阵响动打破了我与杨广之间的尴尬,遂挑起轿帘向外看去,心内诧异,现在不是饭时,应该不是官府施舍清粥的时候。 一个比较善谈的轿夫看出我们的诧异,言道: “老爷夫人有所不知,这些难民能活下来,一半是靠了‘观音姐姐’的施舍,官府的清粥如何能捱到晚间?所以每到这个时辰,‘观音姐姐’都会来施舍一次馒头,要不然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观音姐姐?”我与杨广互看一眼,难道还真有观世音菩萨下凡不成? 于是好奇的向那边看去。 轿夫解释道:“观音姐姐其实是飘香楼的老板娘,也是江都令的女儿,但她跟她父亲不一样,心肠好着呢,在百姓中有口皆碑的。据说那酒楼是江都令给他女儿的陪嫁,可是这位小姐慈悲心善,赚了达官贵人的钱,尽数施于穷苦百姓。” 飘飘?我心内一惊,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犹豫间,杨广已命人落轿,言道: “我们也去看看观音姐姐是怎样施舍的。” 无奈,心内微微叹息,却也只得随他一起去。 我们二人下轿步行,随着人群来到巷子外面一片空地上,只见那里支着几个简易的遮雨草蓬,上面插一个高高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娟秀的“飘”字,一筐一筐的冒着热气的馒头摆放在草蓬中。 或许是因为闻到了馒头的香味,众难民较之刚才精神了许多,也都很规矩的排着队,端着破碗残盆,按序领取馒头与米粥。 我心内叹服不已,一个小女子,却做了官府所不能做的事,而且还是江都令的女儿,她这般做,是在为她的父亲赎罪么? 而我,身为一国之母,杨广身为天下之主,不能为百姓积些善事,反而奢侈无度,实是惭愧。 侧目瞥一眼杨广,他面上尽是震惊与心痛。 他终于对他的子民起了怜悯之心么? 飘飘这样善良的姑娘,如果入了宫廷,确实可惜,但假如杨广真的动了飘飘的心思,并能为了飘飘,而怜悯天下苍生,我倒情愿飘飘入宫为妃,并会竭力护她周全,宫里最缺的,就是善良的女子。 “飘飘姑娘怎么会是江都令的女儿?”杨广喃喃道,似是问我,似是自问,面色有些犹疑不定。 我心内也替飘飘凄凉,低低叹道: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依臣妾看,飘飘姑娘是出於泥而不染。” 杨广目中有些犹豫,看着我的目光微微有些乱: “可是朕刚刚下了决心要严治江都令的,本想杀一儆百,可他竟是飘飘姑娘的父亲。” 我陡然一惊,却又很快平和,我早已料到,杨广已对飘飘动了心,自然,那样美丽婉约,清艳脱俗的女子,哪个男子不爱?更何况是一向重色的杨广。 若说刚才在飘香楼,杨广只是动了心思的话,而现在看到飘飘的善举,恐怕已是下定了决心。 他跟我说起飘飘的父亲,已经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我,飘飘一定会是他的人,只是却要顾忌到她的父亲。 我的声音缓和而带了厉厉的狠意,若不严惩江都令,如何能给天下官员敲响警钟? “陛下,您的决定是对的,不能犹豫,飘飘姑娘既然会施舍百姓,就已经是在与她的父亲公开作对了,她这样的女子,一定会大义灭亲的。这一点,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想,飘飘这样心中装着万民的姑娘,所敬仰的男儿一定也是一位忧国爱民的男子。” 我看着杨广,目光中透出期冀,尽管心里酸涩无比,却仍旧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我是大隋的国母,我是贤惠无妒的皇后,为后宫择妃纳嫔,讨皇上欢心是我的本分。 我不能现出一丝凄哀与醋意,我竭力忍着内心的苦,婉转告诉杨广,要想得到飘飘的爱慕,首先心中要有百姓。 “嗯,不愧是朕的皇后,深知朕心。”杨广低声道,脸色已转为坚毅,只是唇角含着一丝兴奋,我知道,那是因为飘飘。 施粥棚里并未看到飘飘,大约她是很少露面的,杨广也就失了再看下去的兴致,于是乘了轿子回去。 待回到行宫时,天色已晚,杨广与随行大臣密谋之后,连夜派人查抄了江都令的府宅,一应官员也全都投入大牢,家财尽散于穷苦百姓,暂封了一名朝臣为钦差,代为治理江都。 只是一夜之间,江都便已改天换地,次日一早,闹市区与城门口均贴满了告示,百姓无不拍手叫好,称当今圣上为有道明君。 百姓总是最善良的,被欺压时只能含恨忍耐,而如今朝廷只不过施了一点小小的恩惠,把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却也足够令他们感激涕零了。 再与杨广微服出来时,听到满街的议论,与穷苦难民真心的笑声,杨广心情大好,朗声言道: “怨不得爱后总是处处为民着想,如今朕看着大隋子民安居乐业,不再忍饥挨饿,这种成就感竟比上阵斩敌于马下更爽快!” 我脉脉含笑,钦佩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自然,陛下杀敌平天下,不就是为了给万民造福么?惩治贪官污吏原比杀敌更得民心,我大隋有此明主,必会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杨广得我奉承,更是龙颜大悦,哈哈笑道: “爱后的奉承话原比那些臣子说得动听多了。” “臣妾都是肺腑之言,而不是一味的讨好陛下。”我柔声道。 杨广凝视我一眼,言道:“这话朕信,若你也与那些只会谄媚的臣子妃嫔一般,就不会直言不讳,惹朕恼怒了。” 我慌忙垂首道: “陛下,以前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经思虑,惹得陛下不快,请陛下赐罪。” 杨广揽了我的肩,言道: “朕怎舍得降罪呢?更何况——你原是没错的,是朕未能及时体察民情。” 第128章 梁府飘飘 我惊诧不已,自负如杨广,也会认错么?他是天子啊,即便是错,又有谁敢议论半分?遂惶恐道: “不,陛下,是那些地方上的贪官污吏蒙蔽了圣听,以至陛下误信谗言。如今云雾尽散,百姓也重见天日,这都应感激陛下的英明决断。” 杨广朗声大笑,随后又是一叹: “能令朕恼怒的是爱后,能令朕真正开怀的也是爱后!好了,朕就不追究你昨日诓骗朕微服出巡之事了,现下肚子有些饿了,可该寻个地方用膳了。” 见杨广目光悠远,望向远处的飘香楼,含着殷殷的盼意,作为一名贤后,我怎能不遂他心愿?于是含笑言道: “飘香楼是江都第一酒楼,且行善济世,乃商家之楷模,咱们原该去照顾生意的。” 杨广看着我,双目之中,微微闪过一丝感激,我心内再如何酸涩,却也不得不助他抱得美人归。 由于昨天阿及付了双倍饭钱,那小二看到我们进来,立即恭谨到极至,赔着小心把我们让入雅间,仿佛从未与我们结过仇怨似的。杨广冷冷一哼,讥讽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昨个儿要拿了我们去官府的小二么?怎么,今天倒这么殷勤起来?” 小二点头哈腰,连连赔笑道: “客官说笑了,小的哪敢啊?您是贵人,小的昨个儿是狗眼看人低,有眼无珠……” 杨广嫌恶的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我知道杨广忍着不对小二发作,是看在飘飘的面子上,遂道: “你也不容易,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但我们家爷却看不惯你了,快去请你家小姐出来。”说着,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见到银子,立刻眉开眼笑,只是却有些犯愁道: “二位,今个儿真是不巧,我们小姐家中出了事,她今日没能过来。” 杨广眉毛微微一挑,神色微动,浮上一层忧虑。 我知他是在担心,幸好杨广此次法外开恩,只惩处官员,并不累及家人,但江都令毕竟是飘飘的父亲,即便她看不惯江都令的作为,这种时候,也该在家陪着家人。 杨广没了用膳的兴致,草草吃了几口便离开了飘香楼,一路打听,终于查得飘飘家人下落。 幸好昨晚杨广特意关照,不要祸及飘香楼,所以在江都令梁荣寿的府宅被查封之后,飘飘才能有钱置办了一个院子,梁家老小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院落不大,却也是个闹中取静的位置,但因为里面安置了梁府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姨娘,便显得拥挤起来。 “飘飘,别忘了八姨娘的胭脂,昨天半夜匆忙,没带出来!” “飘飘,还有九姨娘的缎被,这里的棉被粗糙之极,把我皮肤都磨皱了,一夜都没睡好。” “飘飘……” 甫一进门,便听到阵阵喧华,一群打扮妖娆,油头粉面的女人正叽叽喳喳的冲飘飘要东要西,这样看来,穿着朴素的飘飘倒像是府内的丫鬟似的,杨广眉头一皱,有些不悦。 “请姨娘们不要再为难姐姐了,当初是谁怂恿爹爹把姐姐赶出家门的?现在姐姐供我们吃住,你们还要这要那,真是太过分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怒视着那一帮女人,言道。 “哎哟,小公子,你姐姐在外面开的酒楼本来就是梁府的,她赚了大钱,本来就该孝顺咱们!总不能全便宜了那些穷乞丐?”一个女人发话,其他人皆附和。 少年气得脸颊涨红,紧紧握住拳头,狠狠哼了一声。 飘飘本来愁苦无奈的脸上现出一丝感激,看了一眼少年,又扫视一眼叽叽喳喳的众人,言道: “请姨娘们慢慢说,六姨,您识字,麻烦您记一下,列个单子来,飘飘尽量办妥。” 众位姨娘这才挂满微笑,争先恐后的报起所需物品来。 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妇人缓缓走来,飘飘对她比其他女人要敬重得多,微微欠身,问道: “二姨娘,您要些什么?一并让六姨记下吧。” 那妇人哀叹一声,眸中含着微微的泪意,言道: “飘飘,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我倒是不想要什么,只求你能筹些钱财,打点一下狱卒,不要叫老爷受太多罪……”妇人哽咽起来,掏出帕子擦擦眼角。 “这个不必二姨娘说,飘飘也会去办的,他是我的——父亲。”飘飘眸中凄凉,安抚完妇人,方回头拭眼角的泪,却正好看到站在院落门口的我与杨广。 她先是诧异,后是苦笑,大概觉得被外人看到了她不为人知一面,而有些尴尬吧。 我与杨广迈步走进小院,众人皆诧异的看着我们,杨广嫌恶的看一眼众人,又怜惜的凝视着飘飘,微带一丝歉然,言道: “我们去了飘香楼,你不在,我们就找来了。” 飘飘很快从刚才的尴尬与无奈中恢复过来,仍是一副恬淡大方的模样,颔首言道: “多谢公子夫人关怀。” 小院这么乱,杨广也不好多作停留,便掏出一袋金子,交给飘飘,言道: “飘香楼赚的钱,都施舍给百姓了,想来你也没什么积蓄,这些金子,先拿着用吧。” 飘飘不肯接金子,只感激道: “飘飘感谢公子与夫人的盛情,但无功不受禄,这金子实不能受。” 纵然梁府落得如此田地,飘飘依旧不卑不亢,恬淡沉静,实实令人佩服。 “你也算不得白拿,就当是我代表难民们回报你的。”杨广不肯收回金子,执意要给飘飘。 “施舍难民,使他们不至于被饿死,是飘飘心甘情愿,不需要回报,恕刚刚搬家,家中事多,不便留二位,您还是请回吧。”飘飘瞟一眼杨广微微痴迷的眼神,淡淡道。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难得这位公子抬举你,却这般不识趣。”八姨太狠狠剜飘飘一眼,急忙接过金子,唯恐杨广会收回去。 “八姨娘——”飘飘唤了一声,却见八姨娘早已把金子藏入怀中,只得无奈的苦叹一声,道,“公子夫人,这些金子,飘飘日后一定奉还!” 九姨太眼红的看一眼八姨太紧抱在怀中的金子,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珠钗,袅袅上前,柔声软语对杨广道: “我们家飘飘就这么个性子,公子不必理会,奴家命人烧一桌好菜,公子留下用饭可好?” 九姨太媚眼生波,直勾勾看着杨广,身子只离杨广咫尺之遥。 杨广嫌恶的后退一步,皱了皱眉,并未言语,我却只觉好笑。 “不要脸的东西,也不去照照镜子,给这位夫人提鞋都不够格呢,竟也想攀高枝?果然青楼出来的个个都是婊子!老爷还在大牢中呢,你却有心思勾引别人,枉费老爷这么疼你!”八姨太看一眼我,满脸的惊羡,再看一眼九姨太,一脸的鄙夷。 九姨太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双手叉腰,瞪着八姨太,狠狠道: “什么下作东西,乡野村妇,年老色衰,要是没有那些胭脂水粉,老爷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眼红老娘年轻貌美是吧?呸!自己刚刚才收了人家的金子,还敢来骂我!” 八姨太本来年龄稍大,不如九姨太年轻漂亮,但女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说自己老,顿时脸都青了,破口骂道: “我是代飘飘收下公子的订礼,要说人家公子看上飘飘那是自不必说,飘飘要模样有模样,要身份有身份,你算什么东西?在青楼跟了多少男人?别以为仗着几分姿色老爷疼你就以为自己多高贵了?骨子里就是个婊子!” “你——”九姨太扑过来扭住八姨太便撕,其他人有拉架的,有偷笑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顿时乱作一团。 刚才那小公子看到这种情景,跺了跺脚,扭头离去。飘飘像是见惯了一般,上前一步,言道: “飘飘送送公子夫人。” 我们自然明白她是想逃离这里。 心内微微纳罕,梁荣寿好歹也是江都令,以他贪污好色的本性,三妻四妾倒也正常,只是怎得纳了这么多没有一丝涵养的妾室? 三人行至巷子口,飘飘欲与我们告辞: “公子、夫人,飘飘要去牢中看望家父,就不远送了。” 杨广眸中闪过一丝促狭: “飘飘姑娘这么说就见外了,刚才你那庶母可是说过了,收了我的订金的。” 见杨广不怀好意的坏笑,飘飘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我,敛神言道: “公子说笑了,有夫人这般天姿国色的美人,公子岂会再看旁人一眼?飘飘不过一凡俗女子,从未想过高攀,更何况——飘飘已有未婚夫了。” 飘飘言毕,神色淡淡,又道了一声:“飘飘告辞”,便往另一方向施施然而去。 杨广当着我的面,便如此露骨的调戏飘飘,我心中只觉苦涩之意漫卷柔肠,徒余缕缕无奈。但也只能不闻不问,摆出一脸最温和的笑容。 “有未婚夫了?”杨广何曾这般遭人拒绝过?不由得双拳紧握,面泛青紫,遥看着飘飘的背影,许久,方带了恼意,忿忿道:“回宫!” 虽然我战战兢兢陪在身侧,唯恐他发起怒来,殃及池鱼,但心内却闪过一丝窃喜,飘飘是有未婚夫的,而且很直白的拒绝了杨广,想来他也无可奈何,因其微服,飘飘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算不得抗旨。 回到行宫,杨广一日都没摆好脸色,稍有不如意,便大发雷霆,吓得宫人们无不战战兢兢,行止如履薄冰,唯恐一不小心,惹到杨广,性命不保。 至夜间,杨广召了李美人侍寝,甚至连用晚膳,也未传我,我知道他是为今日飘飘拒绝他一事而觉尴尬难堪,而我又是唯一知情者。所以也并未上心,只以为他烦燥几日,便会恢复如常,毕竟后宫佳丽如云,随行而来的嫔妃们,个个美貌不输飘飘。 次日,我备了参汤去杨广的天元殿,一路之上,小径曲折逶迤,大树参天,藤蔓蜿蜒,经一夜的秋风,地上已铺了一层金黄的树叶,宫人们正忙着打扫,见我行来,无不恭敬肃立一侧,施礼拜下。 天元殿外,长顺正守在外面,我心内诧异,长顺一向不离杨广左右的,他都回避在外,恐怕殿内已无侍候之人。长顺见我过来,施了一礼,苦着脸,压低了声音道: “娘娘这时暂不要进去,恐怕陛下正在气头上呢。” 我微微诧异,问道: “李美人呢?侍候得不好么?怎惹得陛下生气?” 长顺叹了一声,低低道: “唉,娘娘有所不知,李美人半夜便已被陛下赶走了,一早就派人带了一名女子来,还把合殿的宫人全部撵了出去,连奴才也只能守在殿外。” 我双眸微转,朝里张望一眼,虽则什么也未看到,但心内已笃定,殿内女子必是飘飘无疑。 没想到这一次杨广倒动了真格,求美不得,便用帝王的身份来压迫人,昨天他回来后就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探梁荣寿的监,他是故意为难飘飘。 “那女子来了多久了?”我问长顺。 长顺略略思索,回道: “回娘娘,有半个时辰了。” 心内有些担忧,依杨广的性子,对飘飘是志在必得,如果飘飘同意便罢,若不听从,恐有性命之忧。杨广的面子何其重要?怎能容许一个罪官之女几番拒绝? 我轻声道:“本宫从侧门进去,你在此守着,不要让别人来扰。” 长顺答应一声,仍守在殿门口。 我悄悄从侧门进去,转了几转,方到内殿,隔着一层鲛绡幔布,我立在角落处,屏息细听。 “你已经知道了朕的身份,却还敢抗旨不遵么?”杨广的声音里含满了怒气,盯着跪在地上的飘飘。 飘飘神情依旧如常,不惊不惧,亦无半分谄媚之色,只淡淡道: “民女已许配人家,只待吉日完婚,恕民女不能从命,更何况,民女以为,皇上是人人称道的明君,断不会做出夺人妻妾之举。” 我心内冷笑,飘飘只知杨广惩奸除恶,拯救难民,却不知杨广连先帝的妃子,他的庶母都敢据为己有,更何况,只有婚约,尚未嫁人的飘飘? 见飘飘不卑不亢,虽然依礼跪着,却并无半分惧怕屈从之色,更兼飘飘的顶撞触痛杨广的软肋,不由得大怒,弯身捏住飘飘的下颔: “你——你记住,朕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与朕争,朕可以赐死你的未婚夫,你便是自由身了,还有甚么话可说?!” 飘飘强忍着痛楚,轻轻推开杨广的手,下颔已是一片青紫,含着毅然决然道: “夫君若死,妻岂能独活?果如陛下所说,民女亦会追随夫君而去!” 见她神色凛然,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杨广狠狠甩袖,负手而立,忿然道: “好,好个贞节烈女,朕便成全了你!来人!” 第129章 赐死风波 见杨广怒极的样子,我心内一惊,他得不到的,必然毁之,也是不肯让于他人之手的,不由得大急,暗暗替飘飘捏一把汗,却又不能出来劝阻。 长顺小跑着进来,尚未站稳,杨广便道: “赐毒酒!” 长顺只是微微一愣,便很快答应一声,退出内殿,我亦从侧门悄悄退出,盈袖正捧了参汤候着,见我出来,忙跟随身后。 刚到大殿外,正好看到长顺手捧一个托盘,端着一盅毒酒过来,忙唤道: “长顺公公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长顺久经世故,自然晓得杨广的脾气,绝不敢欺君枉上,但我救人心切,也顾不得这些了。 “请长顺公公借一步说话。”我低声道,但面上却挂着皇后的威仪,对于这种奸滑之人,必须要恩威并用。 长顺微微犹豫一下,只得点头答应,仍旧挂着笑,言道: “娘娘但有吩咐,奴才无不遵从,只是奴才怕陛下等急了,还请娘娘体谅奴才。” 手中捧着毒酒,面上却挂着笑容,这是宫人们必修的沉稳。 “只是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太久。”我面色微缓,冲盈袖使个眼色。 “公公,盈袖来帮您拿着东西,您跟娘娘去罢。”盈袖浅笑着,来接长顺手中的托盘。 长顺面色微变,但见盈袖不过是出于好心,更何况盈袖又不知道杯中装的什么,于是只好交给盈袖,随我前行几步,来到长廊角处。 我面对着盈袖的方向,而长顺恰好背对着,我只作不经意询问道: “刚才本宫在侧殿也未敢进去,本宫是想问问长顺公公,那女子是谁?相貌如何?陛下为何要单独召见她?” 长顺并不知道飘飘一事,见我面上带着不悦,以为我定然是在吃那女子的醋,不禁含了一丝不屑,低声道: “看长相倒是个美人,至于身份奴才也不清楚,不过娘娘放心,她迷惑不了陛下的。” 见长顺面带得色,却并不说明,我自然晓得话中的意思,他这是去赐毒酒,那女子可还有活路么?自然不会成为后宫的威胁。 见盈袖已稳稳站定,我方舒一口气,放心道: “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你去罢。” 长顺不敢耽搁,立刻退步离去,从盈袖手中取回毒酒,转身进内殿。 我并不肯离去,只轻着脚步跟在长顺后面,直至内殿窗子外,方停下脚步,静听殿内的动静。 “有多少女子等着朕抬举,朕都不稀罕,偏你视朕的心意为草芥,现下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做朕的妃子,朕会给你高位与荣宠,并放过你的父亲,甚至可以令他官复原职;”杨广顿一顿,含着怒意,声色俱厉,“二是成全你的贞节,饮下这杯毒酒,以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行,朕足可治他死罪!” 心下有些黯然,在心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又替杨广悲哀,一向自负的他,竟会想到用这些滥招来胁迫一名女子,真是可笑之极。 不过,我心内稍安,他这个样子,似乎并不是真正喜欢上飘飘,只不过飘飘挑战了他的尊严,令他难堪,令他无法下台而已。 若一开始飘飘便欢天喜地的答应杨广,恐怕不用数日,杨广就会把飘飘遗忘在后宫的三千佳丽中。 飘飘也是个硬性子,毒酒在前,亦不肯屈服半分,含着一丝讥讽,冷笑道: “国有国法,纵然民女屈从,也挽不回家父所犯下的罪行,陛下按律施法,民女无话可说,若陛下因了民女而徇私枉法,民女情何以堪?罢了,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民女谢陛下赐酒!” 言毕,把面前毒酒一饮而尽。 杨广略作迟疑,却更加恼怒: “好,好,好个宁死不屈的贞烈女子!想与你的未婚夫相会于地下么?休想!朕想要的女人,谁敢染指半分?长顺,传旨下去,追封梁氏为梁嫔,以妃礼厚葬!” 梁嫔?飘飘即使是死,也逃不出杨广的掌心么?做不得帝王的人,便要做帝王家的鬼,飘飘的心里,定也是凄悲至极吧? 长顺答应一声,正要着手去办,我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行至殿内,出声制止: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杨广盯着我看了数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眉目之中,尽是恼羞成怒的嘲讽,不知是在讽刺我偷听墙根,还是嘲讽他自己最尴尬的一面,又被我看了个正着。 笑声中含了一丝冷厉,但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温和: “爱后不是来恭喜朕又添新人么?为何不可呢?” 我听出他言语之中的嘲弄,淡淡道: “若陛下果真添得佳人,臣妾自然欢喜,只怕陛下却是要添新魂,纵观古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杨广冷冷哼了一声,言道: “若梁氏能识抬举,今日岂不皆大欢喜?现在这样,也是她咎由自取!” 尽管杨广言语冰冷,但眉目之中无不透出一丝怜惜,朝跪在地上一脸诧异的飘飘看去。 见飘飘虽然神色悲凉,有一种即将赴死的慨然,但却无一丝中毒的症状,不由得双目凌厉扫一眼长顺。 长顺也不知原因,满面惊慌的看着飘飘。 一阵错愕之后,杨广把目光投向我,那种疑色几乎已经肯定是我做了手脚,我自知瞒不过,缓缓拜倒,言道: “陛下容禀。毒药确实是我换的,长顺并不知情,但臣妾此举却是为了陛下着想。” 杨广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道: “哦?好一个为朕着想,你不吃梁氏的醋,反而救她性命,果然是慈悲为怀,贤惠无妒的皇后啊,朕倒要听听,你是如何为朕着想的。” 杨广转身几步,坐在雕龙宝座上,直盯着我,他虽未向我动怒,但他隐于眉稍之间的怒色却是越聚越密,若我稍有不慎,恐怕今日便是我再入冷宫之时。 “陛下,如今您在百姓心中,是明君圣主,自古以来,阳奉阴违者多之,有几个百姓是真心认为当朝皇帝是明君的?不过都是阿谀奉承罢了。而如今,您微服上街时,已亲耳听到百姓的评论,若您为了区区一女子,而毁了民心之所向,岂不是大大不值? 飘香楼用膳,飘飘姑娘也曾助过我们,更兼若无飘飘姑娘的善举,大隋会有多少子民饥饿而死?陛下若是赐死了百姓的恩人,他日若为人知,岂不是更加大失民心?” 见杨广微微转眸,似在权衡轻重,我又道: “飘飘抗旨不遵,当是死罪,陛下听完臣妾的话,若还是要赐死她,臣妾无话可说。可陛下令长顺拿毒药来,不就是为了吓唬飘飘,想令她遵旨吗?陛下如今也亲眼看到了,飘飘姑娘为了贞节,毫不犹豫的饮下毒酒。 在知道因她一身可主导整个家族的荣辱时,她仍是义无反顾,选择大义灭亲,这般为国为民的情怀,纵然是男儿,也鲜有能做到的。此等女子,本该可歌可泣,难道陛下就真的忍心将她赐死?” 天元殿内,静如止水,只有缓沉的铜漏滴嗒声,越是这般缓沉,越是映出人心的浮动不安。杨广的眉头皱了一重又一重,只是那隐忍的怒色却渐渐褪去,看着跪在地上,温婉柔顺的我。 许久,他的目光掠过飘飘,有一丝爱惜,一丝不舍,更兼一丝隐隐欲现的放手之意。 我声音依旧郑重,却已含了笑意: “若陛下既往不咎,饶恕飘飘抗旨之罪,成全飘飘,必会令万民更深一层的看到陛下的心胸,将来也会传作佳话,当然,陛下本是豁达大度的圣君,臣妾失言了。” 给杨广铺好台阶,我心内紧张,面上却十分缓和的看着他,如今,只看他肯不肯下了。 杨广凝视着我,突然绷不住一笑,满脸尽是释然,却又有一丝不甘的自嘲: “既然连皇后都说了,朕是心胸豁达的圣君,朕若是再执意赐死梁氏,岂不就成了残暴的昏君?” 我慌忙叩拜于地,惶恐道: “臣妾不敢,是臣妾失言了,请陛下降罪,至于飘飘之事,还是由陛下定夺,她违抗圣旨,本也是死罪。”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朕这一辈子没服过谁,却是服了皇后这张嘴,朕说不过你,只能成人之美了!长顺,带梁氏出去,允许她探梁荣寿的监!” 长顺闻言,擦了擦一头的冷汗,欣喜领命而去。 而杨广,也再不提飘飘之事,并命钦差大臣按律审理梁荣寿一案,事毕后,便决定离开江都。 第130章 警告陈婤 这一日,杨广兴致勃勃的告诉我,东都洛阳宫业已建成,打算从江都直奔东都,巡游完毕再返京城。 久闻杨广要修建东都,洛阳又是大隋心腹之地,气候与环境较之大兴要优越许多,且又是经济与交通的要塞,比之大兴更适合为都。 杨广也曾隐隐透露出迁都的想法,只是大兴能御西北突厥等族的侵犯,而洛阳虽便于调配军队,却终究距大兴较远,若不解决了西北边区问题,恐一时迁不得都。 但江都往东都一路,并未有渠道,二十万人之行,恐更费周折,而且挽云腹中孩儿已有七个月,若再行下去,恐怕这孩子就要降生在路上了,于是言道: “陛下,云嫔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了,如何禁得起这般舟车劳顿?” 杨广略略皱眉,却又不想这么快回京,想了一会儿,言道: “那就叫云儿先乘舟回京。往东都去,不比江都一行,少不了要多辛苦些,若带着这许多的宫人与臣工,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不如叫他们先回,朕只带爱后与皇儿们去东都可好?” 杨广言及此,去东都之心已定,我自知劝不得,只得答应,但又不放心挽云,如今宫中是陈婤治理,挽云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略略沉吟,心中已有办法,于是面现感激,温婉回道: “传闻东都之繁华甚至已越过京城,臣妾向往不已,如今得幸与陛下同游,臣妾心里更是欣喜不已。”顿一顿,又道,“其他妹妹们倒也无妨,臣妾只是担忧云妹妹,身怀六甲,多有不便,陛下与臣妾都不在身边,万一有个什么状况,可如何是好?” 杨广呵呵笑道: “爱后操心过多了,既然去巡游,何不玩个高兴?宫中不是有德妃镇守么?云儿与朕的皇儿断断不会有事的!” 我心内苦叹,若无陈婤,或许我能安心许多,遂道: “陛下说得对,既然要历练德妃,就该放手让她去管,只是臣妾就是这劳碌命,总也放心不下,毕竟德妃也有孕在身,恐怕不得周全。” 杨广见我眉目之间,忧愁未散,不由得心疼的抚一抚我的眉心,言道: “真是朕的好皇后,女人生孩子的事朕也不甚懂,这事你看着办吧,多派些人手给云儿。” “是,陛下。”有杨广这句话,我便放心许多,又掰着手指道,“这一路之上,也少不得稳婆,万一舟行缓慢,未及京城,小皇子就出生了呢?就从江都挑选最好的稳婆随行进京吧。还有一应的幼儿用品,都要备齐全,陛下请容臣妾一日时光,臣妾自会安排妥当。” 杨广看我这般算来算去,不由得抚掌大笑,言道: “好,准了,爱后这般体恤妃嫔,实是朕之贤内助,朕也要去安排文武官员,以及侍卫等杂事,爱后自去准备罢。” 我答应一声,欠身退出,一应杂事,自不必我费神,最大的威胁是陈婤。 一定要让她有所忌惮,不敢对挽云腹中的孩子动手,如今她最在意的莫过于高位,她这样刻意争宠,恐怕是冲着我来的,毕竟,她对后位垂诞已久。 忌惮的同时,也要防止她狗急跳墙,毕竟杨广说过,谁诞下三皇子,便封贵妃,贵妃只有一个,且离皇后只差一步之遥,她眼前的目标该是贵妃,若是挽云先生下皇子——她岂能容得挽云名份在她之上? 如此想着,我已修书一封,盖上凤印,并求了杨广,盖了他的贴身小印。 信中既警告陈婤她如今代管凤权,若云嫔有事,她也绝脱不了干系,届时即便她先诞下三皇子,陛下能立就能废。又安抚她若后宫和顺,陛下回去自然会嘉奖她,言语隐晦,既暗示了她会是贵妃的不二人选,却也不挑明,由着她揣测去吧。 然后亲自抽调了一批比较可信的宫人侍候,但还是不太放心,于是拨了盈袖随挽云一同回宫,并近身侍候,那些不太熟知性子的宫人,绝不能接近挽云。 “娘娘,这样不妥吧?婆婆年岁已大,狗儿到底是个男的,不够贴心,其他的小丫头娘娘怕是使唤不惯,不如派别人去罢。”盈袖微微担忧,看我一眼。 我摇头,一脸郑重,言道: “不,此事唯有你去最为妥当。婆婆与狗儿是我陪嫁而来的人,其他的宫女我信不过,唯有你能担此任,若宫中那人有什么动作,你也好执了本宫的凤印,及时阻止,更何况,咱们不得不防,若是派别人去,万一被人利用,到时反咬一口,恐怕连本宫也洗不脱嫌疑。而你是侍候过母后的,你对母后的忠心合宫尽知,无人敢怀疑你。” 我不得不这么做,以防万一,假如我派其他人去,陈婤看到有机可乘,对挽云下手后又嫁祸到我的身上来,我就百口莫辩了。 盈袖微微点头,答应道: “还是娘娘思虑得周全,奴婢一定寸步不离云嫔娘娘,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我欣慰道,心内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二十万人分两路,十万人护着众妃嫔及王公贵族回京城,十万人随我们前往东都。 东都之行,杨广除了带我与几个孩子,还带了苏可儿与荣美人,两个都是最得宠的妃嫔,其他妃嫔虽有微词,但一想到前往东都舟车劳顿,远远不如乘舟回京舒服,倒也未有多言。 另有几名随行的近臣,也在前往东都之列。 一路之上,只觉得深秋渐去,随之而来的,是冷冽的初冬。 渐近东都,便觉眼前一马平川,再无山路丘陵的难行,那样一望无际的平原,尽是田地沟河,或荒草凄凄,或水结薄冰,连柳树那洋洋洒洒的风姿也不见了,只留下一树干巴巴的寂寥。 虽则乘了软轿,但仍觉困乏,为了能在过年前赶回京城,一路之上,只得朝行夜宿,不敢耽搁,再加上天气严寒,与初下江都之时的游览心情孑然不同。 但好在,终于在十月末到达东都。 东都的布局与大兴如出一撤,分为外廓城、皇城、与宫城,皇城座北望南,比我想像中更加气势磅礴,那一重重的宫殿楼阁,比之大兴的皇宫,更加富丽堂皇。 既然杨广时有迁都的念头,把这里修建得比大兴的皇宫更加奢华,也在情理之中。 第131章 东都洛阳 杨广显然对洛阳宫十分满意,连连点头称赞,朗声笑道: “传宇文恺!” 洛阳宫的设计营建,均是宇文恺之功,他是大隋最负盛名的建筑大师,大隋境内,多处大型殿宇都有他的参与,连大兴的皇宫也是他一手设计。 宇文恺很快前来见驾,恭谨拜倒: “臣参见吾皇,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广笑吟吟道: “卿果不负朕望,洛阳宫甚合朕意,拟旨,擢升宇文恺为工部尚书,即日上任!” “臣叩谢陛下恩泽!”宇文恺激动不已,连连叩拜,对于一个把建筑当作生命来看待的人而言,工部尚书,便可足令他的才能发挥至极致。 宫中已有数百征召而来,负责洒扫的太监宫女,由于并无主子入住,所以人丁有些寥落,但却极清幽,也十分随意,不比大兴皇宫的人多眼杂,一举一动皆要慎之又慎。 闲住几日,方把整个皇宫走了个遍,这里的宫女太监由于无人教导,也并不那般拘谨,倒比宫中原有的宫人心思单纯许多,这么些年来皇宫的生活,已令人压抑不已,此番闲住,倒觉十分悠闲自在,若能长久居住于此,倒也是不错的,只怕真要迁都的话,洛阳宫也会变成大兴宫的。 人若不心静,原怨不得居住之所,此怨关乎人心。 这一日,杨广又出了宫,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定然又去宫外拈花惹草了。洛阳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杨广如何能奈得住寂寞?心下只觉悲楚,仿佛有藤蔓缠住喉头,缠住五脏六腑,有一种闷到窒息的感觉。 “燕儿,本宫是不是老了?”坐在雕凤铜镜前,我望着那满头华贵的珠翠,只觉自己的神色更显黯然,忽的把头钗全部摘下,尽数摔在金漆楠木嵌琉璃边的梳妆台上,发出一阵叭啦的脆响,我的心,便在这声脆响中更加郁结。 燕儿是新来的,见我这样,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双膝颤抖,一个劲的磕头: “娘娘开恩!娘娘饶命!奴婢死罪!” 狗儿微微一叹,走过来,劝道: “公主不过双十年华,正值青春貌美之时,何来老之说?若是这宫女梳得不好,换人便是,公主不必动怒。” 我幽幽一叹,缓缓垂下眼睑,遮住双眸中流溢出的哀怨,再这样下去,我果真要做一名深宫怨妇么?身后仆妇成群,心内却寂寥如冬季枯树。 “你起来吧,原也怨不得燕儿的,只是日后莫要再为本宫用这些华丽的饰物,本宫不喜。” 世人只知越是华贵的珠翠绮罗,便愈能增姿添彩,以显身份,却不知那样的光鲜饰物是可以夺去女子本有的光华的。 一时间梳妆完毕,只觉百无聊赖,想出宫走走,遂带了几个贴身宫人微服出宫。 东都的繁华直逼京城,大街错落有致,条条道路通络笔直,连百姓居住的宅子也都整齐划一,十分有序。 来到中心的商业交汇地,满大街皆是林立的街铺,人群熙攘,川流不息。 闲逛了些店铺,心内仍觉茫然,并不想置办什么东西,只为出来散心。 一直走到大街的尽头,看到一间雅致的小店,小店上方的匾额上书有四个娟秀的大字:“驻颜有术”,小店十分古朴,应该有些年头了,这家小店位于街道的最边角,且门窗紧闭,所经之人,寥寥无几,并不像其他店那样大门敞开,广迎八方客。 本来我可以无视的走过,但“驻颜有术”四个字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由得言道: “传闻东都不仅繁华,且能人异士极多,莫非还真有能令人重返青春之术?” 狗儿微微皱眉,但看着我眉目之间未散的忧烦,不禁嘻笑道: “公主本就是天仙一般的人,不需要什么驻颜术亦不会失色半分,不过东都的能人异士确实有之,奴才也好奇得紧,不如进去看看,若是骗子,便揭穿了他,省得祸害百姓。” 我点点头,命狗儿去叩门。 连叩三声,才听到吱呀一声,有女子打开一条缝,朝外张望,看到狗儿,不禁一愣,轻斥道: “本店不接受男子!” 狗儿错愕一下,未出声,侧身让开,那女子看到我,眼前一亮,打开门来,带着一丝讶然,言道: “原来是夫人来访,刚才是梅儿误会了,夫人请进。” 徐徐迈步,上得台阶,只带了狗儿一人,进入店内。 店内的装饰一如普通姑娘家的闺房,有缕缕的幽香。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迎了出来,身姿婀娜,肤若凝脂,秀而不媚,端庄沉稳,只是穿着打扮却有些老气,仿佛妇人之衣妆。 看样子,刚才的梅儿应是她的丫鬟,心头讶异无比,我只以为店内会是什么得道高人,没想到却是一位二八芳龄的少女与一个丫头。 见我面带惊色,那少女咯咯笑道: “梅儿,去给夫人沏茶。” 待我坐下后,方问道: “请问小姐尊姓大名?” 那少女笑生两靥,举止却是十分成熟优雅,完全没有闺阁少女的那点点羞涩。 “夫人不该称我小姐,应该称我大娘。” 我眉头微皱,这女子言语确实有些放肆了,狗儿禁不住冷哼一声,若不是不能暴露身份,怕是狗儿马上就会治这女子不敬之罪了。 “夫人不必动怒,老身确已五十有六。”那女子言道。 举止倒是颇有妇人风度,只是这面貌——若说她祖母五十有六,我还相信。 “小姐说笑了,我虽眼拙,却也分得出长幼,小姐明明是二八年龄的少女,纵然驻颜有术,也最多双十年华,怎会五十有六?或许小姐是为了做下生意,才故意这般说的吧?如此无诚意,我也不必再坐了。”我起身,正欲离去。 那女子却也不阻拦,只道: “原来夫人也不信老身,只可惜了夫人这般的绝世美貌,竟也要随着岁月的更替老去,可惜可叹!” 我略略回头,看向她的眼睛,那确实是一双饱经世事的双眸。仿佛心内有一股力量在驱使着我,我竟抬不动脚,反而静静坐下,或许是我心内对红颜老去的恐惧,是的,没有一个女子,不怕容颜褪失的,更何况宫中的女子,更是深惧色衰而爱弛。 “老身此店开张数十年,生意却只有两担,以前进过本店门的女子十分之多,只可惜极少有信老身的,夫人能信,说明咱们有缘分。”那女子见我坐下,甚觉满意,言道。 “哦?数十年,却只有两担生意?莫非愿意一试者竟这般少?”她对我没有夸夸其谈,反而坦诚自己生意不兴之语,颇有些满意,对她的信任便多了一分。 “也不全是,若要老身授以驻颜之术,须得是容貌上乘之女子,若非绝色,何须驻颜?当然,若是祸害天下的妖媚女子,老身也是不会授的。而夫人,举止端庄娴雅,貌可倾国,若是不能令夫人的容颜长驻,老身也会遗憾一生的。” 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自称老身,实是令人觉得有些滑稽。她似是看出我的尴尬,淡然一笑,言道: “老身夫家姓柳,夫人可唤老身柳夫人。” 我略略点头,言道: “柳夫人,我实是无法相信您的年龄,抱歉!” 柳夫人颔笑,举起茶盏,微抿一口,言道: “夫人应知,汉宫成帝宫中,最得宠的乃是赵氏姐妹。” 我点头,看着柳夫人端仪温文的表情,言道: “这个我知道,传闻飞燕合德美艳绝伦,世人无所能及,成帝甚为宠爱姐妹二人,只是二人却为祸后宫,成帝亡故,二人就只得自裁。” 柳夫人点头道: “这就是了,赵氏姐妹二人为何荣宠不衰,容颜不逝,得此专宠,却无子嗣,原因便在这驻颜术上。” 我略略惊诧,言道: “我只知二人天生丽质,风华绝代,至于一生未孕,大约是机缘不巧罢了,与驻颜术有何关系?” 柳夫人看一眼狗儿,言道:“老身此事,事关绝密,请夫人支退旁人。” 我看一眼狗儿,狗儿往我身边挪了挪,满脸的警惕,看样子是不放心我,但我却又对柳夫人的话十分好奇,看柳夫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坏人,更何况,这里无人知道我是皇后,我怕什么?于是言道: “狗儿先出去候着,我无事的,与柳夫人谈完了,便唤你进来。” 狗儿不肯,只依依看着我,我双目微微一瞪,狗儿只得叹息一声,怀着戒心看了柳夫人一眼,对我言道: “奴才就候在门口,夫人若有事,就唤一声。” 我点头道:“知道了,你出去罢。” 见狗儿出去,梅儿掩上店门,柳夫人轻声笑道: “你这家奴倒是对你忠心耿耿,老身看在眼里,只觉他对你并不是一般的主仆之情呢。” 柳夫人观察极为细致,狗儿跟随我身边多年,他隐藏于心底的情愫我自然明白,但他隐藏得极好,即便是杨广,也从未发现过半分,或许是因为狗儿是太监,杨广才不会注意到吧。我微笑回道: “我与他本有一起长大的情份,后因我嫁得富贵夫君,偏他家落魄,来了夫君家当差,也就侍候在我跟前了。” 柳夫人淡笑点头,也不再说,只转回方才的话题,言道: “飞燕合德年幼时,便得以习学修颜术,但此术用在幼女身上,极为凶险,要么成为绝代佳人,要么会经脉尽损,或死或瘫,但是两个人天资聪颖,偏偏修得极好,所有才会有倾城绝世的容颜。 后来到了二八妙龄,为保住容颜,二人又食用一种驻颜丹,驻颜丹能保女子一生容颜停留在服丹时,却也危害极大,会令女子终身不再生育,所以二人才会美到极致,至死仍旧美若天仙。 而老身便是飞燕合德教习的第三十七代传人。” 看柳夫人盯着我,唇角含笑,颇有深意,我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心内微微不屑,言道: “可是我已不是幼女,更非待字闺中的小姐,已嫁得夫婿,生得孩儿,修颜术与驻颜丹于我已是无用的罢。” 若果真要我用一世的美貌换取终身不育,即便此时是十年前,我也是不愿的。 柳夫人仍旧含笑言道: “夫人现在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此驻颜丹经各代先人的提炼,如今即便是生育过的妇人,也可服用。夫人一进门,老身便已看出夫人是生育过孩子的人了,所以才会留下夫人。” 第132章 不老仙丹 她微微一顿,眸中现出一丝怅然,失声叹道: “夫人虽然生养过,却更加的妩媚迷人,不像老身,因贪图青春美丽,十五岁时便服了驻颜丹。所以,一生无子嗣,再怎样青春貌美,也只能由得丈夫纳妾。” 柳夫人苦笑连连,无奈之极。 “夫人切莫伤悲,有得便有失,我虽然生育两子,丈夫依旧是姬妾成群。”我安慰她,自己心内却也黯然之极,无论美貌还是儿女,始终是挽不住君心的。 “咱们女子终是命薄呵!”柳夫人长叹一声,愁绪满面。 过得片刻,方笑道: “老身失态了,只觉与夫人谈话畅快,忘记说正事了。此驻颜丹育后妇人服用,效果也是一样的,夫人既然已有两子,便不必再担心膝下无子之事。” 我略略踌躇,青春永驻谁都渴望,但真要夺去我今后的生育权利,即便已有二子一女,却仍令我难以取舍。 柳夫人看出我的犹豫,也不多言,只取出一个精巧的小方盒,言道: “夫人也说了,有得便有失,老身勉强不得,驻颜丹在此,内附有食用方法,夫人自行决断罢。” 驻颜丹隔着桌案推至我的面前,我手微微有些发抖,但转念一想,我取回不服便是,或许留着将来能用得着,也或许可以找华神医研究一下此秘方,或有其他方法可解驻颜丹中的毒性,那样,便可两全其美了。 于是伸手取过驻颜丹,问道: “夫人此丹须多少银钱?” 柳夫人一笑,言道: “仙丹赠仙子,夫人随意施舍,不计多少,只望夫人别把老身当作江湖骗子便可。” 她的诚恳,令我感动,看她恬淡的笑,极沉稳的谈吐,不像骗人之举,遂把我随身所带的一袋金子尽数取出,放于桌案之上,言道: “一点谢意,请柳夫人笑纳,今日只带了这些,改日必登门拜谢,另备厚礼。” 正说到此,狗儿在外面重重的敲起门来,我微微皱眉,柳夫人使个眼色,梅儿打开店门,狗儿冲进来,看到我好好的,方舒一口气,言道: “奴才唐突了,夫人许久不出来,奴才实是着急。” 我尴尬的看一眼柳夫人,言道: “柳夫人,下人缺乏管教,令夫人见笑了。” 柳夫人笑着摇头道: “哪里,老身倒觉得这位小哥对主子忠心至极呢,替夫人高兴。我们话已谈完,小兄弟,你可以把你家主子带走了,不送。” 言毕,转身入了内室,梅儿也做出一副送人的模样,倒是挺怪异的一对主仆。 回宫后,我打开方盒,里面是一颗大如珍珠,清亮剔透的丹丸,另有一张服用之方,我苦笑摇头,柳夫人虽不像江湖术士,但此驻颜丹一旦服下,便会令女子失去生育能力,危害何其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轻轻一叹,把盒子收好,放进妆奁的夹层,再不动用。次日,又命狗儿取了千两黄金,送与柳夫人,不管是真是假,答应给她的厚礼断断不能忘。 狗儿出宫半日,回来时,颇惊讶的回道: “公主,那黄金未能送出。” 我略略挑眉,对镜在眉梢添上一笔,面上便多了一分威严庄重,问道: “为何?柳夫人不肯收?”大多民间能人异士都淡泊名利,视金如土,若她不收,倒也不足为奇。 狗儿摇头,一脸的迷惑不解,言道: “奴才按原路而去,寻到那个地方,却发现大门落锁,主仆二人不知去向,连同那块写着店名的匾额也不见了。” 我微微惊诧,问道: “怎会?不过一夜功夫?你是否走错地方了?” 狗儿苦笑,面上疑色更重,言道: “奴才一开始也这么想,后来跑断了腿,走了好几道街,却只有那一间一模一样的店,奴才记得清清楚楚,断不会错。公主,那柳夫人行止可疑,公主万万不可信她。” 我点头,又摇头,柳夫人的举止虽怪异,但我着实看不出她有什么害人之心,只觉心内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敬重,于是问道: “那你有问一问旁边的邻居么?或许她们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 狗儿点头,这样寒冷的冬日,他的额头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想来是走了不少路,未及歇息,加之着急惊异,回道: “奴才问了左邻右舍,可竟无人认识那主仆二人,只说那间店从未开过门,他们都以为是座废弃的房子。” 我心内也是疑虑重重,看狗儿的样子,绝无撒谎的可能,于是吩咐道: “此事就此为止,柳夫人一事只有你知我知,不可再告诉第三人。” 狗儿答应一声,退下去歇息了。 而我,再次打开妆奁,那装着驻颜丹的小盒确实近在眼前,并非虚幻,柳夫人,到底是什么人? 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去想,哄了暕儿安睡,又带了晗儿在皇宫内游玩,直到日落西山,杨广来与我一起用晚膳,因随行妃嫔甚少,加上杨广新封的两名美人,共四人也一起来至凤仪宫,共用晚膳。 膳毕,杨广言道: “东都虽好,不过咱们须得在年前赶回京城,众位爱妃都收拾一下,明日便是宜动身的好日子。” 我想抽时间去驻颜有术小店看看,但见杨广如此匆忙回京,便只得作罢,连夜命人收拾好行装,于次日登上回京的马车。 纵然马车豪华,一应用品俱全,但一路行来,仍觉颠簸得头晕,杨广见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叹道: “看来京城与东都也该挖掘出一条河道来,日后往返,也不会这般辛劳了。” 一路之上,时有风雪,不得不停驻在当地的临时行宫,几经周折,辗转至京城时,已近新年,我已累得精疲力竭,一入宫,安排好三个孩儿,便昏昏睡去。 直至夜间方悠悠醒转,大觉神清气爽,见盈袖在榻侧侍候,方问道: “算着日子,云嫔与德妃的孩子也该降生了罢?” 盈袖扶我起身,披上一件金丝织锦大氅,命人多添些银碳,回道: “回娘娘,两位娘娘于六日前同时诞下皇嗣,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奴婢已派人通知皇上,想必皇上旅途劳累,亦在休息。” 这么巧?不过算起来,两人怀孕时日相差未几,倒也不算太过稀奇,只是心中却十分担忧,唯恐是陈婤诞下三皇子,若她荣登贵妃之位,又手握协理后宫之权,只怕日后更难对付,忙问道: “那皇子是——” 第133章 贵妃之位 听得挽云顺利诞下孩子,我心内稍安,陈婤果然忌惮,并未对挽云下手,或者说,有盈袖在侧,她寻不着机会下手罢。 盈袖低低一叹,无奈回道: “德妃娘娘诞下的三皇子,云嫔娘娘诞下的小公主。” 心内微微一凉,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唯一庆幸的是挽云生下公主,陈婤自然用不着大费周折对付她。 “给本宫更衣,去永福宫。”我吩咐道。 “奴婢以为,娘娘会先去看云嫔娘娘。”盈袖一边帮我穿戴,一边诧异言道。 我微微摇头,言道: “陛下醒来,一定会先去永福宫。咱们去罢,挽云这个时辰也该歇息了,明日再去贺喜。” 不顾夜深寒意重,我扶了盈袖去永福宫,一路北风萧萧,金麟池已结薄冰,纵然裹着狐皮大氅,依旧难抵沁骨的寒意,今年的冬日,怕是难捱了。 来至永福宫,示意宫人不必通报,我走进去,迎面袭来一阵暖风,室内的银碳烧得通红,见到陈婤正睡在帐内,见我进来,她只侧侧身,并没有起身施礼的意思,我也不以为意,杨广不在,她是自知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 陈婤面上有产后的虚白,只是言语之中有一丝冷漠,弱声道: “皇后娘娘不辞辛劳,来看望臣妾,臣妾感激之至。” 我坐于榻侧的方椅上,含笑温语言道: “德妃为皇家开枝散叶,产下皇子,本宫来道贺,理所应当。今日夜晚更深,本宫深恐贺礼会出问题,待明日请来御医,赐给三皇子的东西,自然要御医一一验过方可。” 有了昀儿的前车之鉴,我不得不防。 “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岂疑心娘娘?” 果不出我所料,闲谈几句之后,忽听得杨广朗朗的笑声传来:“哈哈,爱妃为朕诞下皇儿,朕必有重赏!” 我忙上前一礼,言道:“臣妾见过陛下。” 杨广虚扶一把,道:“爱后也在啊?婤儿现下如何了?” 陈婤挣扎着起身,欲要施礼,杨广忙上前按住,温声言道: “爱妃现在身子虚弱,便免了这些虚礼吧,朕回宫后眠了一眠,醒来后听长顺说爱妃产下皇子,直急得大骂为何不早些回朕。” 陈婤更加温柔妩媚,婢女把她扶着坐起,在背后放了锦纶靠垫,陈婤斜斜倚在上面,眸含清波,言道: “长顺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陛下一路辛劳,长顺是担心陛下龙体。” 杨广握住陈婤的手,语气暖如春风:“朕只是想早些看到皇子,好早点高兴,若是早知道的话,恐怕不用歇息,朕也能精神大好了。” 陈婤反握住杨广的手,身子往里侧了侧,腾出地方让杨广坐下,她则透过杨广,从侧面朝我射来得意的一瞥,我心内纵然荒凉,亦只能含笑不语,但那脸上的道道笑容,却仿佛刀刻一般,生疼生疼,这一次,怕是陈婤要得逞了。 奶娘抱来三皇子,放在杨广怀里,杨广左看右看,欢喜之极,见我在侧,问道: “皇后也来看看,是像朕多一些,还是像婤儿多一些?” 才几天大的孩子,自然看不出什么,只是那眉目与脸颊十分像杨广,我心里的一丝疑虑也渐渐消去,初时还以为陈婤假孕,御医那里也查不出什么,加之杨广对陈婤宠爱得紧,我也无法细细追查,如今见孩子有些像杨广,便也只能在心内叹气,陈婤实是运气太好了。 “臣妾瞧着,这孩子像极了陛下。”我实言道。 陈婤微微一咬嘴唇,面上挂了几分羞涩,言道: “儿子随父,能像陛下一下英俊潇洒,是臣妾与皇儿的福气,当初昀儿,就是个太没福的……”陈婤微拭眼角,杨广更加怜惜,抚着她的肩,言道: “爱妃不必伤怀,昀儿一生下来,便是个可怜的孩子,与其受罪,还不如早日升天,如今咱们有了杲儿,必也是昀儿在天保佑来的,明日朕便传旨,追封昀儿为贤孝公主。” 陈婤微微一喜,破涕转笑,言道: “臣妾代昀儿多谢陛下隆恩,陛下给咱们的孩儿取名杲儿么?” 杨广点头,看一眼杲儿,越看越欢喜,言道: “嗯,杲,明也,咱们的孩儿不是在天将破晓之时出生的么?用这个字再合适不过。朕一路行来,便只想到这一个字。” 陈婤赞道:“陛下果然才思敏捷,臣妾极喜欢这个名字。” 杨广正欲开口,忽见杲儿嘴巴一裂,红晕的小脸皱成一团,哇哇的哭了起来,随后便是一股臭味,有稀黄的粘稠物顺着杨广的龙袍流下来。 奶娘大惊失色,慌忙抱过杲儿,言道: “三皇子拉屎了!奴婢死罪!” 杨广苦笑一声,耸耸肩道:“没关系,哪有婴儿不在人身上拉屎的,杲儿这是不跟朕见外啊。” 在闻到臭味时,我下意识的吩咐奶娘快去准备干净衣物,待忙乱一阵,转头时,看到陈婤以袖掩鼻,眉头紧皱,似是极为厌恶,心内有些诧异,幼儿拉在大人身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她却也嫌恶。 杨广倒没甚在意,只道: “这小子拉得还真臭,爱妃的榻也脏了,起身让人重换一幅吧,朕也要回去更衣了,明日再来看杲儿。” 然后又吩咐道:“派人请御医来,给杲儿请脉,拉得有点稀,别是生病了。” 杨广看一下身上的龙袍,意欲脱掉,我拿帕子擦去他身上的脏污,言道: “外面天寒,陛下衣服换来换去,当心着凉,还是就这么回去吧,小儿的屎并不脏臭的。” 杨广苦笑,言道:“爱后说得是,朕是当爹的人,安能嫌弃自己的孩儿脏?” 言毕,便要回仁寿宫,我也随之一起离去。 接下来,忙着过年,忙着元宵节,因有了几个孩儿,更加的热闹,待两个孩子满月之时,杨广下旨,封陈婤为陈贵妃,挽云为云充仪,并给三公主赐名为杨昐。 事情如此的顺利,陈婤似乎也不再与我针锋相对,有了子嗣,母凭子贵,得到了高位,又有协理后宫之权,杨广对她也越发的宠爱。 陈婤除了隔三差五,忘记来永安宫请安外,倒也没敢对我有什么不敬,但是其他妃嫔,却是无不惧她,每每有些微的错处,她便会行使协理之权,严惩不贷,妃嫔来永安宫哭诉,我却也无奈,一则陈婤虽张扬,处事却也是以理当先,我也不能多加苛责,只能极力安抚受了委屈的妃嫔。 我与陈婤,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会动谁,只是相处得冷漠,仿佛两大高手过招,互盯着对方,却又不肯先出手,以静待动。 越是这般,我便越加的谨慎,永安宫上下,无不行事小心,绝不能落人口实,同时也盯着永福宫的动静。 时光飞逝而过,又到了选秀之时,这些时日,我与陈婤平分春色,挽云与苏可儿也有些恩宠,其他妃嫔,则少之又少了。 此批新参选的秀女,相貌较劣,人数也较少,大约是上次杨广新登基后的大选,各地已把姿色上乘的女子送进京,而如今只剩下相貌略次,或者年岁太幼的女子了。 杨广虽不如意,却也无法,只选了十几名女子入宫,而相貌拔尖的,却只得两名。一位名为王雁羽,年十四岁,封为宝林;一位名为夏柔儿,年十五岁,封为美人。 一连数夜,杨广只召此二女侍寝,惹得后宫多流言,而我也听说夏美人性子柔弱,不擅言语,与世无争,但也极少与人往来。 王宝林则是小姐心性,侍宠而骄,张扬无比,其风头之凌厉几欲越过陈婤,我正思虑着要不要训诫一番,以免她惹出什么祸端。毕竟,后宫能有如此表面上的平静,已是极不易了。 盈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劝道: “娘娘,奴婢瞧着,王宝林只是对那主子太苛待嫔妃不满,并不敢对娘娘有所不敬,倒是个敢爱敢恨,敢说敢做的直性子,所以此事,娘娘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自然有人按捺不住。” 我略略点头,依陈婤的性子,如何能容得王雁羽在后宫招摇?心内只是为王雁羽叹息,若是她不知收敛,有朝一日落入陈婤之手,恐怕难有活路,只可惜生了副好相貌,却没有半丝的隐忍,或许是年纪太轻,未经过世故。 宫中最忌讳的,便是脚跟未稳,便张扬跋扈,即便宠冠后宫,也只能成为众人的眼中钉。 这一日,众妃前来永安宫请安,陈婤破天荒的来得极早,与我云淡风轻闲扯一时,众妃嫔方一一前来,按序就坐,唯有王宝林姗姗来迟,仿佛是急匆匆赶来,连鬓角也有些乱了。 第134章 后宫暗波 唯有王宝林姗姗来迟,仿佛是急匆匆赶来,连鬓角也有些乱了。 想来是昨夜杨广召幸,王宝林休息得晚,故醒得迟了,日常遇到这种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愿与之计较,免得有损我贤后的名声。 但凤座下首的陈婤却冷哼了一声,双目微微抬起,凌厉一扫正施礼问安的王宝林,面带妩媚,而言语却含了森森的冷意: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只是再怎么得宠,也不可没了规矩,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怎么?居然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王宝林面上一惊,到底是年少心性强,又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幼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娇气女子,遂施了一礼,回道: “贵妃娘娘万安,臣妾从未对皇后娘娘不敬。” 陈婤的脸色蓦得拉下,怒声斥道: “大胆!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即便皇后娘娘慈悲心善,肯饶过你,本宫又岂能容你放肆?!” 见陈婤如此大怒,王宝林惧其权势,吓得面色大变,扑通跪倒,口中委屈道: “臣妾,臣妾只是据实回答,并未以下犯上,贵妃娘娘误会了。” “本宫误会?”陈婤冷然一笑,起身走到王宝林面前,紫纱衣裙微微拖地,弯下腰身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迤逦出一地的翩然。 陈婤伸出戴着长长嵌金护甲的手指,弯下腰身,轻轻划过王宝林低垂的面庞,王宝林一动也不敢动,那样锋利的护甲,若一不小心,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恐怕便要毁了。 陈婤的手指划至王宝林的下颔,王宝林吃痛,不由得抬起头来,双眸中蕴满了委屈的泪水,却又倔强的硬挺着,不肯落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诸位姐妹早已过来,唯有你姗姗来迟,倒是好大的架子,若是陛下再纵容你些,可不是连这中宫也不屑于来了么?” 王宝林心内一慌,泪水再也忍不住,啜泣道: “臣妾不过是歇息得晚了,早上才醒得迟些——” 陈婤松开王宝林的下颔,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朝着座下妃嫔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言道: “王宝林这么说,是在推脱责任?还是在警告诸位姐妹及皇后娘娘?生怕哪个不知道昨晚是你侍寝似的!皇后娘娘,您在此,臣妾本也不该多说什么,只是实不忍看着这些下贱的狐媚女子一味的勾引陛下,对娘娘不敬,所以才开口训诫几句,还请娘娘降旨惩罚,若不正一正宫规,诸位姐妹均效仿可如何是好?” 今日王宝林来迟,确实有错在先,偏偏又被陈婤揪住,我即便想放她一马,也不能了,不过还好,陈婤还知道叫我来做这个坏人,若是在永福宫,恐怕王宝林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如今王宝林是杨广的新宠,我自然不能失了分寸,略略沉吟,言道: “贵妃言重了,如你所说,王宝林是下贱的狐媚女子,那陛下岂不是随便就能被人迷惑的昏君?” 陈婤一怔,随即赔笑道: “臣妾并非这个意思,娘娘误会了。” 见她面色微微谦卑,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的,也不好为了一个区区的宝林叫她颜面大失,于是言道: “王宝林,以下犯上,顶撞贵妃,确属不敬,你便去殿外跪上一个时辰吧。” 王宝林虽然委屈,却也不敢违旨,只得喏喏答应,转身去了殿外。 随后,众人又如没发生任何事一般,继续客气闲谈。半个时辰后,突然有守在殿外的小宫女冲进来,口中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 我板着脸,喝斥道: “什么事?这般毛毛糙糙的?没看到这殿内都是主子娘娘么?没有规矩!平日里本宫怎么教导的?!” 小宫女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惊慌道: “回娘娘的话,王宝林昏倒在殿外了。” 众人一听,面上一怔,有摇头叹息的,亦有偷偷窃喜的,毕竟王宝林自得宠后十分张扬,令人不喜。 我与陈婤互相对视一眼,见她眸中有一闪即逝的幸灾乐祸,我心内叹息,这罚跪的旨意是我下的,若王宝林有什么事的话,即便杨广顾及我的颜面不追究,恐怕也会以为我拈酸吃醋,故意为难杨广喜爱的妃嫔了。 众人以我为首,缓缓行至殿外,只见王宝林的贴身婢女正跪在地上,把王宝林抱在怀里,眼泪汪汪的唤着: “小姐,小姐——” 我看一眼脸色苍白的王宝林,叹息一声,吩咐道: “把王宝林抬进去,速传御医!” 不知是谁通报了杨广,御医来的同时,杨广也到了,面色十分焦急,看到昏迷的王宝林,怜惜的唤道:“雁儿?” 随后,脸上微蕴薄责,看着身后的我与一众妃嫔,问道: “怎么回事?” 陈婤看我一眼,假意恳切道: “陛下,这也怨不得皇后娘娘,是王宝林以下犯上,且言语顶撞在先,所以娘娘只是罚她跪,并未过多苛责。” 陈婤这么一说,杨广自然把目光转向我,眸光幽深,颇有些恼意,却也只是盯着我看了片刻,并未言语,他若问还好,我还能有解释的机会,他却什么都不说,或许是想为了给我留点颜面,但于我而言,却是百口莫辩了。 狠狠瞪陈婤一眼,她却迎着我的目光,丝毫也不回避,满脸的得色,似在炫耀她的急智。 御医请过脉,跪地喜道: “恭喜陛下,王宝林的脉是喜脉,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掐指一算,王美人承宠可不是有一个多月了么? 杨广激动不已,方才的不快已抛到九霄云外,欣喜道: “真的?太好了!雁儿,快醒醒!来人,传朕旨意,晋宝林为美人!” 立刻有人着手去办,我面上含满了笑意,但心里却凄凉无比,王美人青春貌美,得杨广宠爱,如今又怀上龙胎,前途不可限量。 瞥一眼身侧的陈婤,她的面色微微泛白,却强笑道: “臣妾恭喜陛下,又要做皇子的父亲了!” 杨广乐得合不拢嘴,婢女给王美人喂下醒神汤,王美人悠悠醒转,看到杨广,泪流满面,委屈的啜泣道: “陛下,臣妾没有以下犯上,没有不敬皇后娘娘,更没有顶撞贵妃娘娘!” 王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又有一股小女儿的矫情,令人见之生怜,杨广一边把王美人抱在怀里哄,一边扭头看了我一眼,强抑住怒气,沉声道: 杨广一边把王美人抱在怀里哄,一边扭头看了我一眼,强抑住怒气,沉声道: “皇后,雁儿还是个孩子,如果有做得不到之处,你多提点,但天气如此炎热,跪在太阳底下,恐怕她有孕之身难以承受!” 如今皇上一门心思沉浸在新得皇儿的欣喜中,我又如何能在此时解释?更何况,旨意确实是我所下,此刻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 “是,臣妾谨记陛下教诲。”我屈身一礼,诚心言道。眸光无意对上王美人,她从泪眼朦胧中看看我,又一脸恼恨的看着陈婤,捉着杨广的衣襟,怯怯泣道: “陛下,皇后娘娘宽仁大度,并未过于严惩臣妾,只是贵妃娘娘管教甚严,臣妾心里惧怕。” 杨广的眼神从我面上扫过,我依然是最得体的笑容,保持着贤后的姿态。他双眼微眯,看一眼陈婤,陈婤大惊失色,慌忙跪倒,言道: “陛下明鉴!臣妾协理宫,诸事自然按宫规来,王美人之事,确实是臣妾疏乎了,事先竟不知道王美人已怀有龙胎!” 陈婤眼中,透过一股恨意,她终究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竟在这时与杨广理论,岂不知此时的受害者是王美人,杨广诸事均会向着她。 我心内大叹,王美人确实是孩子心性,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揭出真相,陈婤岂是善与之辈? 有杨广护着又如何?暗箭难防,可惜了王美人的青春美貌,刚才我还以为她会从此平步青云,如今看来,却是虚有其表的美人,没有半点心机,恐怕要遭殃了。 杨广看着陈婤,眸中透过一丝冷意,言道: “朕以为贵妃有了皇儿之后,会更加稳重,没想到仍是这般执意任性,你便回永福宫抄写一百遍《女训》,收敛一下你的傲气!你如今要抚育杲儿,想来事务繁忙,不宜再协理后宫,便先一心抚育杲儿吧。” 陈婤眉毛微微一挑,欲要解释,但看到杨广微怒的神色,便把话生生咽下,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答道: “是,陛下。”然后起身退出,眼神中含满了恨意,定格在王美人的脸上。 而王美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大约觉得自己有皇帝这个靠山,谁也不必怕,还背着杨广朝陈婤吐了吐舌头,确实是个没心没肺的顽皮孩子,杨广或许便是喜欢她这股子活泼劲吧。 尽管一向与我作对的陈婤得到惩罚,但我心中却无一丝喜悦,杨广也曾把陈婤捧在手心,而如今,有了新欢,便为这点事情当众斥责育下皇子,位居贵妃的陈婤,可见杨广终究是喜欢青春貌美的少女,而陈婤,也与我一般,虽红颜未老,但恩宠却岌岌可危了。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便是红颜易逝么? 深夜,我望着镜中这张无一丝瘕疵的面孔,并没有半丝皱纹,亲手梳理如云的发丝,乌亮秀美,无一丝白发,可是杨广,已有半个多月未留宿永安宫了。 忽然发现,我竟是这样的惧怕衰老,果真那样,恐怕杨广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了。一想到某一天,这张精致绝伦的面孔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心中就不由得悸然一痛。 桃木梳从手中滑下,落在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断齿声,心中怅然,于这样无人的静夜,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打开妆奁的夹层,那里有一颗能使我消除恐惧的丹丸。 早在回宫后不久,我便已秘密派人寻到华神医,他把我从驻颜丹上刮下的一小块仔细研究,得出的结果竟是他也看不懂,只知是无毒的。 这便奇了,若说此物连华神医也不认识,还有人能识得么? 莫非那柳夫人并非凡人?心中疑虑重重,却更加深信此丹的功效。 或许从刚刚回宫时,我便已动了服用驻颜丹的念头,从那时起,便已下意识的收集服用驻颜丹的药引,那服用方法上写着,要集齐雨雪露霜四物,混在一起,与丹药一起服下,便能永保容颜停驻在那一岁。 而我,抚着小腹,终究放不下女子生育的天性,可是婆婆也说,多子未必多福。 婆婆说得极是,先皇有五子,而如今,杨勇被杨广陷害至死;杨俊也早已命归黄泉;杨秀被杨广废为庶人;而杨谅——亦未能逃脱噩运。 第135章 青春永驻 将来以后,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为了皇位自相残杀?狠一狠心,一手拿起那盏雨雪露霜混合而成的水,一手捏着那颗仿佛重愈千斤的驻颜丹,闭上眼,猛然咽下。 从此,我不必再为容颜衰老而担忧。 茶盏落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破碎声,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溢满双颊,或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今天的举动。 次日,我开始缠绵病榻,我知道那是因为驻颜丹的功效,它要使我脱胎换骨。 御医们瞧不出什么,只能说是操劳过度,需要静养,杨广也就下旨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息,如今不年不节,后宫倒也没什么杂务,日常事务便由盈袖来回我。 如此过了两个月清静的日子,待我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对镜自照,竟觉肌肤比往日更加通透,宛若少女之肤,吹弹可破,这却是在我意料之外,没想到驻颜丹亦能养颜。 盈袖不知实情,只啧啧赞叹: “娘娘病了一场,如今倒像是倒退了几岁,只是高贵不减,像是那云端的仙子一般,奴婢要去仔细瞧一下娘娘病中服用的养神药,不知道奴婢吃了会不会返老还童。” 我笑着的揶揄道: “好好的吃什么药?莫非盈袖思了春心,想要出宫嫁人了不成?” 盈袖面上一红,言道: “娘娘就打趣奴婢罢,奴婢这一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嫁人的心思?” 我看着盈袖,幽幽一叹,言道: “宫女二十五岁便可出宫许配人,你今年刚好吧?你是侍候过母后的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定为你寻下一门好亲事。” 盈袖突然跪下,正色言道: “娘娘明知奴婢从来没有此心!” 我长叹一声,言道:“本宫又如何舍得你出宫啊,没了你便如失了臂膀一般。两个月没出殿门了,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杨广数日未来永安宫,听说我已大好,兴冲冲赶了来,见我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歇,一时竟愣了愣,随即满眼都是惊艳,上前一步,半屈着身子扶我起来,左看右看,直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陛下怎的这般看臣妾?”我扶着他的手起身,浅浅的秋风吹过,衣带裙角飞起,我因病中两月,身姿更加单薄,仿佛要凌空飞起一般。 “爱后瘦了——却更美了。”杨广痴痴道。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嗔道: “陛下这是在挖苦臣妾么?臣妾这一脸病容的,瘦了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美了——大约是陛下宽慰臣妾吧。” 杨广摇头,目光有些迷离,喃喃道: “虽有一丝憔悴,脸色却更加润泽,爱后莫非不食人间烟火么?”随即顿了一顿,握了我的手腕,疼惜道: “爱后竟瘦削至此,平日里要多加调养才是。来人,把东瀛进贡来的极品海参取几斤来,赏给皇后。” 我的泪珠微微粘湿了睫毛,这样的表情最能惹人怜爱,低低道: “陛下如此厚待臣妾,可叫臣妾说什么好呢?” 杨广眉毛微挑,假意恼道: “爱后说得哪里话?莫非是嫌朕这些日子没来看你不成?” 我忙惶恐道:“不,陛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我话未说完,杨广却不顾众宫人在场,坏笑着把我拢在怀里,唇压了下来。 我脸上发烫,急急看向四周,宫人们都很自觉的背过身子,我轻轻推开杨广,言道: “陛下——这么多人都在呢。” 杨广毫无顾忌的哈哈大笑,当晚便留宿在永安宫,一连数日,再未召幸其他妃嫔。即便是最得宠的夏美人与身怀有孕的王美人亦未能分去我的恩宠。 在宫中,如果根基稳,皇帝的恩宠会是最大的助益,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但如果只仗着恩宠便无所顾忌,恐怕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高处,既可有最无上的权势,也会高处不胜寒,王美人的孩子便是夭折在杨广的宠爱中。 虽然我千防万防,但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只是我万没料到的是,对方下手如此之狠,几乎连我也差点被拖下水。 秋风乍起,秋叶微黄,经历了一夏的沉闷,夏末秋初的天气令人心生凉爽。昭儿早早去了学堂,我在永安宫哄着晗儿讲故事,连尚且言语不清的暕儿亦听得聚精会神,仿佛真能听懂似的。 宫外一阵忙乱的脚步,打破了此刻的温馨宁静,杨广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来,施了一礼,言道: “启禀皇后娘娘,王美人突然小产,陛下请娘娘过去一趟。” 心内蓦然一惊,立刻站了起来,惊问道: “几时的事?御医可曾去了?” 心内叹息,该来的终究来了,王美人这般无心机,且是得皇上隆宠而不知收敛的女子,纵然陈婤不下手,也自然会有人看不过的,更何况她还与陈婤结了怨。 “已去请御医,就是突然之间腹痛,接着就见红了。”小太监像是不太清楚内情,答道。 “好,本宫这就过去。”我正一正身上被两个孩儿抓得有些皱起的衣衫,把两个孩子交给奶娘,仔细吩咐了,方乘了肩辇而去,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乱。 小太监又赶着去通知贵妃陈婤,遂朝另一方向小跑而去。 我来到娇颜馆,只见已有几个妃嫔在窃窃私语,而王美人,正面色煞白的抽泣,口中虚弱不堪道: “陛下……孩子,孩子没了……” 再看一侧,挽云正跪在地上,双目通红,隐有泪意。心内只觉不好,怎么会是挽云? “雁儿莫再伤悲,好好歇息。”杨广疼惜道。 王美人额间尽是虚汗,惨白的小脸微微一颤,喘着气道: “没了孩子,陛下还会疼雁儿么?” 杨广更加怜惜,抱紧了劝慰道: “傻丫头,朕怎么会不疼你?朕最疼雁儿了。” 王美人这才含了一缕安心,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御医在侧忙着开药方,婢女们全都噤若寒蝉,唯恐祸及自身。 杨广把王美人安于榻上,走上前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挽云,冷冷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美人如何会在你的宫里突然腹痛?!” 挽云凄泪楚楚,泣道: “雁羽妹妹素来与臣妾亲近,常来宫中走动,今日殿内局送了螃蟹来,给臣妾与昐儿尝鲜,刚好雁羽妹妹过来,臣妾知她有孕之身,忌讳这些,遂不与她吃,但她不依,只说吃半只便好,臣妾阻拦不住,想着她现在已过了怀孕初期的危险时候,吃个一只半只应该不打紧,哪知雁羽妹妹才吃下不久,便腹痛不已……” 心内大为疑惑,莫非此事果真只是意外?今日殿内局的螃蟹是我命人分发下去的,由于王美人身怀龙种,故未分与她,而她的阁子刚好与挽云相近,时常往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她怎会只吃半只便小产?虽说螃蟹性寒,但也不至于比堕胎药还灵。 再看一眼挽云,已哭作泪人,由于两人的住所较近,我早已暗中嘱咐挽云,多看顾些王美人的胎,而挽云,是绝不会故意毒害王美人的孩子的。 一则有我的嘱托,二则她也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她又怎知王美人必然会抢她的螃蟹吃? 心内千头万绪,乱作一团,本以为陈婤会下手,却没料到竟是这般情况。 杨广的声音冷硬如冰: “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怎会不知螃蟹性凉?王美人这是头一胎,年纪小不太懂,你怎能由着她的性子吃?” 挽云啼哭着叩首,连连请罪,连带着奶娘怀里的昐儿也哇哇大哭起来。 “陛下切勿动怒,云嫔虽有过错,但请陛下念在她育下公主的份上,不要为难她。更何况王美人性子倔强,云嫔未必能劝得住她。臣妾只觉奇怪,王美人这胎落得有些蹊跷。” 杨广看我一眼,面色微缓,痛惜道: “可怜了这孩子,竟是一个未成人形的男胎。” 见杨广沉浸在失子的痛苦中,我使个眼色,令奶娘把昐儿抱来,我抱过昐儿轻哄,她的哭声渐止,我把她递在杨广面前,捉着她的小手朝杨广挥了两下,言道: “昐儿,快叫父皇。” 另一只手悄悄探进昐儿的里衣,在她的腋下轻轻一抚,昐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广见才几个月大的昐儿刚才还哭闹不止,现下却冲他笑,眉头微缓,接过昐儿,抱在怀中,言道: “昐儿是朕几个孩子中生得最为娇憨的,虽不如晗儿一般,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倒也可爱活泼,淳朴天真。” 我淡淡一笑,言道: “昐儿只对陛下笑,可见也是想劝慰陛下莫要伤悲,日后她定然会有许多的小弟弟,小妹妹。” 第136章 挽云之女 静立半天未语的陈婤忽然走过来,瞧瞧昐儿,又瞧瞧杨广,笑道: “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也觉得有些奇怪,陛下英俊神武,云嫔貌若天仙,但小公主虽然娇憨可爱,但长得却并不像陛下与云嫔妹妹呢。” 她这么一说,杨广果然仔细看了看昐儿,面上有一丝犹疑,又道: “这孩子生得福相,这样小看不出来像谁也不足为奇,或许大了也能与云嫔一般美貌呢。” 提到云嫔,杨广回头看一眼昏睡中的王美人,面色阴沉,言道: “今日之事,云嫔无论如何都有推卸不去的责任,即日起,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挽云见杨广如此轻罚,感激叩倒: “臣妾谢陛下隆恩。” 陈婤似有微词,看一眼挽云,又看看我,言道: “皇后娘娘向来与云嫔妹妹亲厚,怎的今日也不求个情了?陛下也忍心这般重罚云嫔妹妹,可知禁足三月不见陛下的面,云嫔妹妹心里会如何难受呢?” 她历来伶牙俐齿,杨广也不与之计较,我只淡淡笑道: “本宫对后宫诸位妹妹一视同仁,有错便要罚,这也是陛下念在小公主的面上,从轻处罚了。” 陈婤亦妩媚笑道: “皇后娘娘说得是,小公主生得这般可爱,最是讨人喜欢,只可惜这一下却要与云嫔妹妹一同受苦,陛下可舍得三月不见小公主呢?” 挽云警惕的看一眼陈婤,唯恐她以此理由抱走小公主,遂跪拜于我的面前,眸中隐含泪意: “稚子无辜,臣妾如今待罪之身,万不可连累得公主受苦,恳请皇后娘娘代为抚育!” 陈婤见挽云抢过话去,倒也不便言语,只看着杨广。杨广看着我,言道: “云嫔所言极是,只是爱后须得多费些心思了。” 我笑得温和而慈爱,抱过昐儿,回道: “三个月而已,左不过是与晗儿、暕儿一同抚养,两人多了个妹妹作伴,想必是更加高兴的。” “臣妾谢皇后娘娘的恩德!”云嫔拜谢。 王美人落胎之事便以意外服用寒凉之物而结束,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细细追查下去,王美人当日除了吃螃蟹外,再未吃过其他不当的食物。 待她大好后,我也曾过去抚慰,言及怀孕之时,似乎害喜呕吐的厉害,其他也未有异状,问起她的贴身之人,有说王美人常有腹痛,也有说夜里失眠,睡眠不足的,总之,那段时日她的身子较为虚弱,所以才只吃半只螃蟹便小产。 事隔半月后,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便如石子落入湖中,激荡的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但这样的平静里,往往是蕴藏了更大的旋涡。 这一日,昭儿早早上了学堂,三个孩子也都醒来用早膳,加之个个调皮,奶娘们忙得不亦乐乎。众妃嫔前来请安,苏可儿妩媚笑道: “这几日一直未见皇子与公主们,娘娘何不把他们抱出来,宫里最缺的便是孩子的热闹,臣妾宫里都冷清得如无人居住一般。” 自苏可儿的孩子胎死腹中后,她一直郁郁寡欢,人渐消瘦,见她如此喜欢几个孩子,于是我笑道: “几个孩子也很喜欢苏顺仪呢,晗儿说苏母妃带来的糕点最好吃。” 言毕,便吩咐人把三个孩子全部抱来。 晗儿不用抱,几步跳着跑了出来,奶娘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大殿中因有了三个孩子而备显热闹起来,个个围在一起逗弄,正玩笑间,忽见陈婤面色阴沉,快步而来,因走得快,那一条挽在臂间的亮紫色披带飘在身后,随着身姿的摆动而起伏不定,仿佛一条蜿蜒在空中的响尾蛇。 “臣妾请安来迟,特向皇后娘娘请罪!”陈婤恭身一礼,言道。 她鲜有如此恭敬之时,平日里的请安也没早到过几回,从不见她这般恭敬,我心内一紧,她这般的反常,定是出了什么事,心念微转间,面上已蕴上一层温和的笑意: “都是自家姐妹,贵妃不必多礼。” 客气一句,并不多言,但陈婤眉目之间却有着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故作不知,扭头从奶娘怀里接过昐儿。 陈婤微微尴尬,却很快恢复一脸妩媚的笑: “娘娘就不想知道臣妾为何事绊住脚了么?” 我心内冷冷,面上依旧从容:“贵妃要照顾三皇子,惯常来迟些也没什么,本宫不会与你计较的。” 陈婤走过来,冷冷看着我怀中的昐儿,眼角微微挑起,带了几分难以捉摸的讥讽,言道: “陛下的宝贝小公主,被娘娘调养得更好了,只可惜却有个不知廉耻的母妃。” 我面色一凛,避开陈婤伸出的想要一抚昐儿脸蛋的护甲,冷然道: “贵妃的护甲太尖利,莫要划伤了昐儿的娇嫩肌肤,至于她的母妃,不过是没能阻止王美人吃螃蟹罢了,陛下也已经惩处过她,贵妃言语谨慎些,本宫自不会与你计较,若叫旁人听到了,恐怕不太好吧?” 陈婤神情微微一变,忽然掩嘴大笑起来,惹得一众妃嫔都不再言语,皆看了过来。 “臣妾今个儿本来起了个大早要来请安的,结果在永安宫外遇到了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的,臣妾便训斥他两句,结果他却说,他是有要事回禀,却又不敢贸然进永安宫。”陈婤扫视一眼众妃嫔,目光最后落定在我的身上。 “既然有事回禀,永安宫的人自会通传,他在宫外鬼鬼祟祟的不进来,贵妃训斥几句,原也是应该。”我淡淡道,不知陈婤卖得什么关子。 陈婤忽然一笑,面上挂了一丝得色,却又有些厌弃,言道: “臣妾见他慌张,也就多问了几句,想着有什么事情的话,臣妾转达给娘娘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却说——他的话臣妾羞于出口,现下臣妾叫他在宫外跪着,不如娘娘传来亲自一问吧。” 明知是陈婤居心叵测,当着众人的面,却也只能传小太监进殿,倒要看看,她又是唱的哪出。 小太监进得内殿,眼神左右一看,吓得急忙低头,双膝拜倒,伏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诸位娘娘!” 看其衣着,显然是做粗笨活计的,这样的慌张,大约是从未见过什么大的场面。 正待开口问话,忽闻得内监高呼:“皇上驾到——” 众妃顾不得小太监,均起身准备施礼,迎接圣驾,我斜斜看陈婤一眼,她颇含深意一笑,言道: “兹事体大,臣妾认为应该告之陛下,于是遣人请陛下来永安宫,想来娘娘不会有意见吧?” 我心内虽疑窦丛生,但事至如此,即便知道她是蓄意为之,也不得不正色道: “哪里,只不过若是后宫之事,还是不便惊扰陛下的好,陛下日理万机,本宫身为皇后,你又是贵妃,理当分担。” “该不该惊扰陛下,臣妾心里有数,娘娘,接驾吧?”陈婤眉目之中闪过一丝冷厉,转而换作一幅含情脉脉的神情朝着杨广欠身施礼。 杨广走过来,扶一把正要施礼的我,看看众妃与几个孩子,乐呵呵道: “爱后这里真热闹啊,难得诸位爱妃都喜欢几个孩子。” “臣妾与众位妹妹安享太平日子,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啊。”我刻意奉承道,若杨广心情好些,或许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但隐隐的,我的眼皮跳动不安,只觉今日之事不会再如王美人失子一般简单了。 “哦?怎么又是朕的功劳,可见爱后说谎了吧?又来奉承朕。”杨广笑着用手指指着我,一脸的揶揄。 我不慌不忙,浅浅抬眸,注视杨广,诚恳言道: “陛下勤政爱民,国家安定,后宫方可安享太平,这不是陛下的功劳,还能是谁的?臣妾从来只说由衷之言,从不曲意奉承。” 杨广果然龙颜大悦,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心内定然是欣慰之极,对于奉承,没有人不喜,只看方式罢了。 众人按序就座,因有了杨广在场,众妃嫔不如方才随意,个个铆足了劲争相露出最妩媚的神态,以求杨广垂怜。 陈婤见大家静下来,袅袅几步,走至殿中,问道: “小林子,你就把方才说给本宫的话再说一遍给陛下与皇后娘娘听罢。” 那个叫小林子的太监跪了半日,瑟缩不语,见陈婤问,惊得肩头一抖,连撑在地上的手指亦有些发颤了。 “是,贵妃娘娘。” 小林子额上沁出汗水,颗颗如豆,滴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汗水落地的轻响。 “奴才是宝和宫负责修剪花木的,奴才有个习惯,就是四更天起夜,今日凌晨时分,也是如此,但刚想如厕,却看到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是从云嫔娘娘居住的文澜殿出来,然后利索得上了树,紧接着又跳到墙上,然后便无影无踪了。” 小林子越说,杨广眉头皱得越紧,目光中透出置疑: “刺客?还是飞贼?” 小林子忙磕一个头,答道: “回皇上,这个人奴才已见过不止一次,奴才进宝和宫半年,已经见过三四回了,第一回见的时候,奴才也以为是刺客,还吓得尿了裤子,后来报与云嫔娘娘,娘娘却说是奴才眼睛看花了,还说此事不得说与任何人,否则,否则奴才小命难保?” 我心内大惊,不,挽云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明眼人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挽云一向对我言听计从,且端庄沉稳,大户人家的女子,怎会做出这种龌龊事,不信,我绝不信,不由得失声问道: “那你为何不早些报与本宫?若是怕小命不保,为何现在又急急的来报?可见是信口雌黄!” 小林子惊得面色煞白,连连磕头,道: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之前也以为是刺客或者大盗,还想着既然宫里人都没事,也没丢什么东西,也就没敢往外说,可是,可是,这一次,奴才隐约看到那人的身手倒像是皇宫的侍卫,而且,奴才还捡到一样东西——” 杨广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盯着小林子,似乎要将其生生撕碎,拳头紧握,指节泛青,发出咯咯的呼声,声音低沉却满是怒火: “寻常宵小如何能进得皇宫?若是刺客也该冲朕来,可见是有侍卫监守自盗!” 杨广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之上,一套上好的青瓷杯盘茶盏顷刻震得飞起,滚落于地,摔成一地的碎片。 小林子哆嗦一下,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 方方正正一块墨绿色令牌,正是侍卫出入宫门所用,我恨恨瞪陈婤一眼,悔得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我千防万防,却总有疏漏,这小林子定然是陈婤趁我们离京巡游之际,安插到宝和宫任花木修剪之职的。 帝王多疑,这一次,挽云无论如何都难洗清了,而我,纵然拼尽全力,亦难保证保住挽云与昐儿的周全。 “传薜氏及一干宫人!”杨广嘴唇发紫,重重一喝,他不再唤云儿,也不再唤云嫔,而是薜氏,今日挽云恐怕真要大难临头。 心里仅存的一丝饶幸,便是宝和宫的宫人们指证小林子在说谎,但一想到挽云一向喜静,寝殿内除了贴身的婢女,是不准别人进殿的,心里便越发的没底,哀求的看着杨广,保持住最后一丝镇定,言道: “陛下,这小林子言语多有漏洞,请陛下将此事交于臣妾来办,毕竟臣妾是后宫之主,这些事情本来就该臣妾打理。” 杨广在急怒之中,恐怕不够理智,万一铸成大错,再想挽回就难了。他迟疑的看我一眼,正有动摇之意,陈婤在另一侧推波助澜: “臣妾以为皇后娘娘所言不妥,此事又不是妃嫔争风吃醋,或是谁跟谁闹别扭,现下已不仅是后宫之事,而是关乎皇家的颜面,陛下的颜面!”然后又似笑非笑道: “臣妾闻得皇后娘娘一向与薜氏交好,而且娘娘一向慈泽六宫,若是一时心软,岂不是任由宫妃胡作非为,给皇家蒙羞?” 杨广听了陈婤的话,看我的眼神已有些怀疑,遂道: “朕今日也无政事,便来与皇后一起查证这件事吧。” 心中的恨意漫溢心头,仿佛千万只蚁虫在吞噬着我的心,愤怒到内伤,却也只能拼尽全力忍住,露出最平静的神色,回道:“是。” 众人很快被带来,挽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茫然的看了看杨广,又看看我。 如我所料,杨广先是审问宝和宫的宫人们,特别是文澜殿的,然众人都说云嫔娘娘喜静,他们极少靠近文澜殿,尤其是晚上。 第137章 滴血认亲 越是这般,杨广的疑心越重,面色阴沉如暴风雨将来之前。再问贴身小婢,也只是摇头否认,从未见过刺客等。 挽云似有察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陛下,臣妾又闯了什么祸么?” 杨广的眼中泛起一丝血红,盯着挽云,冷笑如冰: “薜氏,朕只问你,你是否与侍卫私通?” 挽云大惊失色,嘴张开,却合不上,只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杨广,许久,方回道: “陛下,您竟怀疑臣妾?”眸中,泪意泛滥。 杨广面色微微一缓,或许是挽云的眼泪让他有些微的心疼,作为杨广曾经的宠妃,多多少少,他都会有所眷恋吧。 “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杨广一指小林子,不敢正视挽云清澈的眼神,或许在他的心中,是最怕听到挽云承认的,他最希望的,恐怕便是小林子撒谎欺君罢,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 小林子便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直听得挽云目瞪口呆,情急之下,竟不顾君前失仪,冲过去指着小林子怒斥: “本宫从未薄待于你,你为何血口喷人,诬陷本宫?!” 小林子惊惧,但见众人眼神都盯着云嫔身上,且皇上眼中已有明显的信任他之意,遂挺起胸,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言道: “奴才是皇宫的奴才,是皇上的奴才,自然忠于皇上,奴才也曾劝过娘娘,可娘娘不听,如今奴才实是容忍不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被蒙在鼓里!” “你——”挽云急怒之下,脚步一个踉跄,竟喷出一口血来。 嘴角的血丝顺着下巴流成一条线,向前一步,揪住小林子的衣领,恨道: “你撒谎!” “够了!”杨广猛然喝道。 挽云手一松,转过身来,膝行几步,泣道: “陛下,臣妾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请陛下不要信这个狗奴才的一面之词,请陛下明察秋毫。” 我看得痛心,恳切的看一眼杨广,言道: “陛下,小林子不过是一个奴才,他的一面之词确实不可信。” 杨广微微犹疑,毕竟自始至终,都只有小林子一人在说,而其他宫人,并未看到什么男子进入宝和宫,至于那块牌子,或许是某个侍卫不小心丢了,被小林子捡到,也或许是他偷的。 杨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遂命令道: “查——给朕查出这个令牌是谁的!” 长顺领命下去,陈婤忽然拍着胸口,假意十分惊吓,言道: “陛下,可吓死臣妾了,真不知是哪个侍卫这般大胆,敢与妃嫔私通。” 我冷冷一扫陈婤,轻斥道: “贵妃勿要妄言,混淆圣听,事实尚未弄清。” 陈婤双眸微微一转,恭敬答了一声“是”,然后又正色道:“陛下,臣妾一直感觉昐儿长得并不像您,莫非,啊——”她惊得用手绢捂住嘴巴,脸色都惊得有些发白了。 而我的心,却突然沉入谷底,从未有过的恐惧袭向心头,陈婤她,竟要向无辜的幼儿下手么? 阻拦已来不及,杨广面上已密布疑云,殿上跪着的挽云闻得陈婤提及昐儿,眼睛一抬,狠狠瞪一眼她,失声喊冤: “陛下,昐儿是臣妾十月怀胎生下的,她的身上也流着陛下的血,这样小的孩子,长得不像父亲又能说明什么?贵妃娘娘莫要含血喷人!” “薜氏,陛下在上,岂容你大呼小叫?本宫不过白说一句罢了,没想到你却这般激动,可见是欲盖弥彰!”陈婤一脸冷厉,对挽云道。 杨广面上犹豫不决,但终还是怀着满腹的狐疑,言道: “皇后,把昐儿抱来。” 我的面上蕴着无尽的恳切,言道:“陛下三思。” 杨广摆摆手:“去罢,朕只是看看。” 我无奈,只得吩咐奶娘把昐儿抱来,杨广一向喜欢娇憨的昐儿,每每来,总是先抱她,可今日,他的手伸出却又缩回,仿佛昐儿真的不是他亲生,而是一个孽种,心内不由得为昐儿叹息。 陈婤离座,伸出长长的紫玉护甲,挑起昐儿的下巴,啧啧道: “臣妾如何看,都看不出她哪有一丝与陛下相像的地方,不像杲儿,简直就是以陛下为模子。” 昐儿感觉到有冷硬的东西从面上划过,两只小手不由得奋力挣扎,哇哇大哭起来,挽云听在耳里,痛在心头,疼得直掉眼泪,护女心切,再也顾不得礼数,冲上来打落陈婤的手,把昐儿从奶娘怀里抢过来,紧紧抱在怀中,把她的小脸贴在颊边,低声轻哄,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挽云一边轻哼着儿歌,一边流着眼泪,声音虽哽咽,却温柔之极,哄得昐儿昏昏欲睡,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见者无不动容,有妃嫔已抽泣不已,苏可儿亦是眼泪汪汪,实是忍不住,起身离座,一拜到底,言道: “陛下,公主这般幼小,臣妾恳请陛下看在公主的面上,不要太为难了云嫔妹妹。更何况,长得不像父母的孩子有许多,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像三皇子一样与陛下一般无二。” 众妃嫔见状,纷纷下跪求情,毕竟挽云在后宫一向口碑极好,此时的境况也确实可怜之极。 陈婤的手被挽云拍开,面上微恼,拿手绢拭了又拭,口中只道: “淫贱的妇人,莫要脏了本宫的手!” 这一次,连杨广也有些恼陈婤了,含了一丝薄责,斥道: “真相尚未大白,贵妃用词注意些。” 陈婤小嘴一噘,半嗔半怨道:“陛下,臣妾不过就事论事罢了,您一向宠爱薜氏,且她能歌善舞,颇有皇后之风,陛下一时难以相信也是能够理解的,不过么——” 杨广狠狠瞪一眼陈婤:“你这张嘴什么时候都不会改!不过什么?” 陈婤眉头轻轻一皱,言道: “臣妾听说,父亲与子女的血是相通的,若滴入清水之中,必然能够相融合,若不是亲生,便不能融合,陛下不妨一试。” “滴血认亲?”杨广眉毛一挑,隐有想一试之心。 我略略扫视一眼陈婤,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若是她蓄意陷害挽云,她就该知道,一旦滴血认亲,杨广的血必能与昐儿相融,我是不信挽云会与侍卫私通的,她待杨广之心我是最为明了的。 众妃面面相觑,却也均点头表示认可。 见杨广询问的看向我,我微微点头,此刻只有这般才能证明挽云的清白,为恐陈婤买通永安宫下人,在水中做下手脚,我特意派了盈袖,去取最干净的清泉水,一路之上,绝不可有外人接触,即便是在大殿上,也不能叫陈婤靠近。 古往今来,有多少滴血认亲的例子,都是因了有人操纵,做下手脚,才使真人蒙冤,假人得逞。 而我,是坚信挽云不会欺君的,她的一应举止便可看出。只是心内,却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抑制不住,只觉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这些日子,我时刻保持警惕,护好几个孩子,却未料到陈婤寻不到我的破绽,便从旁处下手,她的害人之心,为何没有止歇之时呢? 历来宫廷妒妇多,但陈婤如今在后宫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若有半分自知之明,就该知道她这个贵妃来之不易,是杨广力排一众朝臣的非议才得来的,因她是亡国女,即便我做不了皇后,她也绝不可能登上后位。 盈袖去取水,长顺已带了阿及与四名侍卫副统领过来,杨广一个眼色,长顺急忙把令牌拿给四人看,并问道: “五位大人看好了,这块令牌是谁手下的?” 五人一齐凑上来看,阿及忽然眉头一皱,迅速摸向腰间,紧接面色便惨白如纸。见阿及这个样子,我心头莫名生出丝丝寒意,莫非这令牌是阿及的? 四名副统领看过之后,不由得齐齐看向阿及,长顺问道: “诸位大人可看清楚了?” 其中一名副统领手指微微颤抖,指着令牌言道: “宇文大人,这,这不是您的令牌么?您看那边角,不是去年您截杀刺客时,不小心摔到假山上,磕去一角的么?” 阿及面色更白,嘴唇微微一动,只得点头道: “是,正是。” 长顺诧异,挑眉问道:“宇文大人可看清楚了?这个东西可没有乱认的。” 阿及迟疑一下,又果决的点点头: “正是我的,昨夜三更是我换岗,我换过衣衫之后,竟忘记把腰牌带上,只不知怎会到了公公手里?” 第138章 陷害阿及 长顺回头,小跑至杨广面前,回道: “陛下,已问明,此物是宇文化及的。” 不须长顺回禀,在座之人早已听得真真的,杨广面色一黑,怒声道: “宇文化及!枉朕一向厚待于你,你竟背着朕干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说,为什么?!” 长顺忙冲殿外的侍卫努了努嘴,立刻有人把阿及按住,解去其所配腰刀。 阿及是被陷害的,我心知肚明,他为了我至今不肯娶亲,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事情,为何两个人都是我最信任,视之为心腹的人?陈婤,跟随我多年,她最是深知我的要害,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冲着我来的罢了! 越过杨广,我盯着陈婤,眸中迸发出极度的仇恨,她也回望我,是那样刻毒的得意。 我明白陈婤为什么总能得手了,她是拼尽全力,不留余地的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我,顾虑得太多,我要保护的人也太多,我不能抱着必死的心态与之同归于尽。 “陛下,微臣冤枉!微臣从未做过有愧陛下之事!”阿及被两名侍卫反手按住,但面上却仍旧保持着平静,只是目光在看向杨广时,从我身上扫过,微起一丝慌乱。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恐怕阿及还没弄清楚状况,心内突突直跳,他不会以为是我——不,不会的,挽云与宝和宫一众宫人在场,他心里该是有些数了,我面上生起一丝凌厉,沉声道: “宇文统领,本宫一向敬重你的为人,可是你能否解释一下,你的入宫令牌为什么会出现在宝和宫么?” 见杨广一张脸黑得只剩下怒气了,我只得抢在他前面开口,否则我深怕他下一句便会忍不住杖杀阿及,君心难测,但圣旨若下,便无回还的余地了。 阿及微微一愣,摇头道: “微臣实在不知,娘娘所说何意,臣平日巡查皇宫,宫中人几乎全都认识,所以令牌甚少用到,偶尔也会忘记带,昨晚确实未曾注意,只以为又是遗忘在换去的衣衫里。” 我沉着脸,问其他几名统领: “昨晚还有谁值夜?谁能为宇文统领作证?” 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走了出来,恭谨回道: “回娘娘的话,微臣素来与宇文大人一起值夜的,他所说均属实,微臣也经常看到宇文大人会忘带令牌,而且——臣等几个在宫中较熟,偶尔也会忘记。” 我心中微微一缓,还好阿及在侍卫中人缘不错,有人肯说句公道话,否则便只能任由他人颠倒黑白了。 杨广仍是不信,冷冷道: “遗忘令牌?单凭这一点,朕便可治你们玩忽职守之罪!” 众侍卫统领惊得慌忙拜倒,再不敢言语。 盈袖取来清水,我淡淡一扫陈婤,她面色平缓,看不出任何端倪,却有一股胜利在握的神气,我心内不解,她为何如此沉静?难道她有必胜的把握么? 她越是这般,我心内越是忐忑,再看挽云,依旧是一幅慈母神情,除了神色中凄凉的苦笑外,仿佛对周遭之人的言行不屑一顾,那也是一种坚定的神情,丝毫不慌乱。 心内稍稍安定,杨广正与阿及怒目而视,如今看到取来了水,给长顺丢个眼色,长顺会意,立刻走到殿下去要挽云怀中的昐儿: “娘娘,请把小公主交给奴才?”长顺面上带着笑容,看着挽云,伸开手来。 “你们要干什么?!”挽云如梦初醒,紧紧抱住昐儿,后退几步,敌视着长顺。 长顺依旧老练的一笑,像是哄孩子般劝道: “娘娘,只需一会儿,便能证明娘娘的清白,到时带小公主回宝和宫,您仍旧是尊贵的云嫔娘娘,来,把孩子给奴才。” 挽云发髻有些散乱,几缕乱发低低的垂下来,贴在颊际,脸上仍有未褪的泪痕,她摇着头,步步后退,口中一字一字道: “不,不,不准你们伤害昐儿,她是金枝玉叶,她是大隋的公主,你们可以诬陷本宫,但绝不可以诬陷昐儿!” 长顺苦笑,我心内亦是苦叹,如今的挽云已近似崩溃的边缘,杨广方才的举止与问话已深深伤害了一个爱着他的女人。 “奴才怎会伤害公主?只需一滴血,一滴血便好。”长顺不敢硬抢,只得苦劝。 挽云以护雏的姿态紧紧把昐儿抱在怀中,眸中尽是戒备之色,边退边警惕道: “不,谁也不许伤害昐儿,一滴血也不成!”转眼又朝高高坐在上位的杨广投去哀怨的凝视: “陛下,您快下旨,这些狗奴才要陷害臣妾,还要陷害昐儿,您可以无视臣妾对您的仰慕之心,您可以把臣妾关在文澜殿再也不准出来,但您不可以伤害您的亲生女儿,她的身上流着您的血!” 我可以理解挽云的心情,作为一个母亲,是不会眼睁睁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的,哪怕只是一滴血。如果此刻换作是我,我亦会一样拼命护自己儿女周全。 正想走下去劝慰挽云,毕竟如今之势,已是骑虎难下,昐儿这一劫是逃不过去了,忽见陈婤缓缓吐出一句: “薜氏不肯滴血认亲,怕是心怀鬼胎,不敢吧?” 声音虽轻,却恰巧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对于杨广,更是莫大的羞辱,他眉毛微微一凛,突然起身离座,面色铁青,朝挽云走去,挽云看着杨广的眼神,面色有些煞白,声音越唤越低: “陛下……陛下……啊不!”杨广一把从挽云怀里夺过昐儿,见挽云痛苦的惊呼,与昐儿哇哇的哭声,杨广略一犹豫,却依旧利索的掀开昐儿的袖管,从长顺手里取过银针。 “陛下,不可——”我急走几步,上前按住杨广的手。 杨广看我,目光中透过一丝怀疑,道: “皇后是要为薜氏求情么?” 我摇头,坚定道:“不,陛下,臣妾从不怀疑云嫔对您的忠心,但是稚子无辜,且十指连心,请陛下允许臣妾来刺这一针,臣妾毕竟是昐儿的母后,实在不忍她太过于痛苦。” 杨广见我目光诚挚,再看一眼哇哇直哭的昐儿,心下也有些不忍,于是把银针交给我,言道: “好,就请皇后动手吧。” 我看着被两名太监捉住肩膀,动弹不得却大声哭叫不已的挽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言道: “云嫔放心,本宫不会让昐儿太过疼痛。” 挽云稍稍安定,看向杨广的眼神有些狰狞,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与凄凉,我知道,她是已经对杨广心灰意冷。 所谓君王之爱,不过如此。好的时候日日赏赐,夜夜宠幸,一旦有新宠在怀,旧人便会弃为敝屐,莫说宠爱,甚至连一丝最起码的信任都不会再有。 我咬咬牙,银针划过昐儿幼嫩的肌肤,伤口处挤出了血珠子。 昐儿在我怀里扭动着,大哭着,但更痛的是挽云,她的每一颗眼泪都是从心尖尖上流过,那样尖锐的痛楚。 血从空中滑落,滴入两只盛着清水的盏中,发出轻轻的两声嘀嗒,随即便如两朵艳红小花在水中含苞待放,那样的娇弱。 挽云哭叫着挣脱宫人的束缚,拼命抢过昐儿,亲吻着那个小小的伤口,抱在怀里,再不肯松开。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阿及,口中道: “请宇文统领上前验血。” 两名侍卫押着阿及走来,阿及坦然一笑,不等我递上银针,便从侍卫手中挣脱出一只手,放在唇边,用力一咬,鲜血从中指之尖汩汩而出,有一滴落入水中。 他的动作迅速,在场之人尚未看分明,就见两滴血均已沉入水中,虽然均向中间靠拢,但却迟迟不肯相融。 长顺举盏,平平稳稳拿给众人看。 我挽一挽宽大的袍袖,借着杨广的侧面,挡住众人的视线,衣袖轻举,从盈袖面前拂过,然后心内舒了一口气,杨广也似舒了一口气,面色平缓许多,陈婤未料到是先叫阿及滴血,面上微微一变,转而又言道: “委屈了宇文统领了,不过——”言毕,看向杨广,杨广神色微变,在场之人自然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两滴血不能相融,只能证明昐儿不是宇文化及的,却说明不了别的。 杨广微微一叹,取过银针,自扎一下,立刻有鲜血涌出,落入盏中。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瞪大眼睛看着这两滴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滴血入水的涟漪刚刚平静下来,两滴水便如久违的亲人相聚一般,转瞬间彻底相溶。 第139章 皇家颜面 “不可能——”陈婤眼睛瞪得大如铜铃,自知失言后,慌忙以帕掩唇,目光中有一丝惊慌。 杨广眯眼,打量一眼陈婤,陈婤立即噤声,转而平静如初。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小公主的皇室血统不容怀疑,如此也可证云嫔的清白!”我屈身一礼,含笑言道。 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屈身是因为我双腿酸软,而声音,我竭力用惊喜掩盖心慌,背后,朱红色绸缎凤袍的内里,已然被冷汗湿透。 众人随着我的呼声无不下跪同呼: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杨广面色爽朗,哈哈一笑,命众人起身,只是眉目之中仍存一丝化不去的隐忧。 陈婤尽管诧异,这个时候,却也不敢再坚持昐儿之事,否则,惹事得龙心不悦,她的贵妃日子就到头了。 “陛下,如今看来,倒是臣妾误信了谗言,只是那令牌——”陈婤神色微微一变,指了指跪在角落的小林子。 杨广的面色再度阴沉,狠厉的看一眼阿及,又看向挽云,言道: “昐儿之事已澄清,只是令牌之事,你们还需给朕一个交代!” 阿及坦然拜倒,回道: “陛下,微臣斗胆,想问小林子一个问题。” 杨广冷哼一声,未置可否,我心知阿及如此坦荡,定然有了解救之法,于是代杨广回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速速问来!” 阿及应一声,看向小林子,小林子胆怯的缩了缩。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辰捡到我的令牌?什么时候看到我出入宝和宫的?” 小林子哆嗦一下,额头上冒出滴滴的冷汗,结巴道: “四,四更天。” “四更天?”阿及略略回忆,随后双手一揖,言道,“四更天微臣正巡视东定门,守门的几位将领见到臣,还特特打了招呼,微臣也曾嘱咐他们多加些警醒,因谈及一些公事,过了半个时辰,微臣方离去。而宝和宫在皇宫西侧,试问,微臣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同时出现在皇宫的东与西?” 东定门位于皇宫的最远边角,距宝和宫有一段距离,即便轻功不错,没半个时辰也难以到达,阿及有惊无险,东定门的将领皆可为证。 杨广命人问东定门守门将领的口供,但眉目之中的疑色仍未褪去,皱眉看向挽云。 挽云经历这场变故,已完全清醒下来,只是目中的悲凄渐渐转为淡漠,看着杨广,冷冷一笑,缓缓几步上前,唇角带着一丝悲观的绝望,仿佛整颗心已燃为灰烬。 她把昐儿交给奶娘,抬头,对杨广道: “陛下,臣妾知道,无论臣妾如何说,陛下也绝不会信任臣妾的清白,臣妾已在陛下心中留下污点,哪怕有一百一千个证人出来,证实臣妾对陛下的忠诚,陛下也还是放不下那一点污点。” 挽云的声音里含满了凄凉,我心内隐生一股不祥之感,挽云对杨广的爱慕,我是心知肚明,只是杨广一向疑心重,又是当局者迷罢了,遂使了个眼色,狗儿与团儿圆儿已悄悄移向石柱,我这是为防挽云一时糊涂犯傻,以死明志。 “薜——云嫔如何这般说?如果你问心无愧,朕自然能明察秋毫,还你一个清白。”杨广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淡淡扫视我一眼,又复阴霾起来。 挽云开始笑,毫无顾忌的大笑,一向谨言慎行的她,恐怕穷其一生,也没有如此放肆的大笑过罢,更何况是当着皇帝的面。 殿内的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空气也不再流动,我只知道挽云冲我一笑,说了一句: “娘娘,代我照顾好昐儿。” 然后,刚才滴血认亲的青瓷盏应声碎裂,只一刹那,挽云已用锋利的瓷砾割破了喉咙。 如云的秀发在空中划下半个圈,鲜血喷溅一地,杨广震惊的站起,合殿之人已愣怔当场,我的预感得到证实,只可惜,百密一疏,我竟未想到那盏能救人,但它的碎片亦能杀人。 所有的话已成多余,我只觉心力交瘁,而陈婤妩媚却刺耳的声音仍旧在身边响起: “这——薜氏竟敢自戗!” 未经皇帝允许,妃嫔是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的,否则,便会连族人一起连累,挽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确实已经心灰意冷,一腔情意错付,对杨广再无半分眷恋。 或许她心中也笃定,杨广不会拿此事大做文章,毕竟此事关乎皇家的颜面。 总之,挽云死了,含着一丝自嘲的冷笑与无限悲凉的心境离开了这个世界。 杨广派去东定门询问的人已回来,所答与阿及一致,杨广看着众宫人把挽云的尸首收起,对着大殿的上空,目光空洞,望着渐渐弥漫的夜色,声音疲累之极: “薜氏挽云忽染暴病,已殁,追封为云顺华,厚礼葬;其侍婢,近者陪葬,其余发往皇陵守陵; 宇文化及玩忽职守,丢失令牌,即日起革职查办;小林子偷盗令牌,诬陷妃嫔,即刻杖毙,其家人九族之内,一律诛杀; 贵妃陈氏偏听偏信,误把谗言当真,惹得后宫风波难平,禁足三月,罚俸半年,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倘若泄露半字出去,格杀勿论!” 旨毕,杨广大踏步离去,殿内一时间静若无人。 当夜,杨广长身而立,我则跪在其后,听他冷冷的质问: “为什么这么做?你都知道了什么?” 烛光明亮,照在我的脸上,映出一片红晕。杨广的眼睛通红,仿佛那两滴血渐渐融合之后的颜色,思绪回到白日…… 长顺举盏,平平稳稳拿给众人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一盏滴了阿及与昐儿鲜血的清水里。 而我,挽一挽宽大的袍袖,借着杨广的侧面,挡住众人的视线,衣袖轻举,从盈袖面前拂过,盈袖手中捧着的另一盏清水中便落入了无色无味的明矾,我做的这些,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唯独没有逃过杨广眼角的余光。 早在陈婤力荐滴血认亲,且露出一脸笃定的胜意之时,我心内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莫非这一切都出了错?挽云与阿及自然不会有私情,但这个孩子——心内倒抽一口冷气,杲儿与昐儿同时出生,而那时我不在宫里,虽有盈袖守候,但她毕竟还是个姑娘身,稳婆自然不会让她靠近,只会让她在侧守候,假如—— 我不敢再想下去,也没有时间再想下去,电光石火之间,我悄悄按了一下狗儿的手,背着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明矾二字。 待杨广夺过昐儿时,我的手心已握着一小撮明矾碎屑,清水中加入明矾,任何人的血液都可相融。 而杨广,目睹了我在水中放明矾的举动,却没有当场揭穿我,自然也明白我是在为他铺下台阶,只是对于挽云,他却更疑了。 “臣妾所做一切,均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皇家的颜面。”我跪在地上,心内仍在为挽云深深叹息,或许她从来都未见过自己的孩子一面,竟然就这样死去。 杨广的声音沁了满满的寒意: “朕是问你知道了什么?!” 他的语气逼人,我却依旧不疾不徐: “大殿之上,那么多人,倘若陛下之血不能与昐儿的血相溶,若传出去,陛下岂不是要为天下人所耻笑?而挽云,臣妾从不怀疑她的清白。” 杨广冷笑如冰: “既然如此笃定,你为何还要做下手脚?” 我摇头,叹道:“臣妾也不知道,虽臣妾坚信挽云的清白,但却不敢保证昐儿之血能与陛下相溶,臣妾心里也已乱极,倘若陛下非要逼臣妾说,臣妾只能将自己所疑之事告诉陛下:假如昐儿不是陛下的骨血,那她也必不是挽云的亲生。” 杨广哈哈长笑,仿佛听到最为好笑的笑话: “皇后的疑虑果然好笑呢,不是她的孩子,又怎会出现在宫里?你只看她对昐儿的态度便可知是否亲生了!她的十月怀胎,可都是皇后一手料理得呢!” 见他双眼存疑,我心内亦是杂乱无章,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更何况我只是猜测,并没有半分证据。只摇头低低道: “可是昐儿降生时,臣妾却不在宫中。” 杨广眉毛立起,似是怒极:“朕知道皇后宽容大度,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的感受?!被欺骗被耍弄,认那个孽种为女,连朕最信任的皇后竟然也敢在大殿上玩花样蒙骗朕!” 我自知理亏,垂下头道: “陛下要如何惩罚臣妾,臣妾绝无半分怨言。” 杨广的面容在烛光下露出几分狰狞的血红,他的怒气,已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在我空旷的寝殿大声的咆哮: “惩罚?皇后端庄贤淑,凡事顾全大局,是难得一见的贤后,你叫朕如何惩罚?!朕终究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宫中众人早已被我遣去,无人能听到他的咆哮。 我浅浅抬睫:“陛下如何说臣妾,臣妾绝无半分怨言,只请陛下看在已故的云顺华曾尽心侍候陛下的份上,放过昐儿。” “昐儿?”杨广的脸上尽是残忍的恨意,握紧了拳头,“她不配叫这个名字!” 我心头沁上层层的寒意,哀求的看着杨广,言道: “陛下,稚子无辜!” 杨广的面上闪现出一线肃杀之气,抓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皇后比谁都明白,她是个孽种,是那个女人生下的孽种!她若是无辜,那朕算什么?!” 我被杨广抓得生疼,却并不挣脱,我知道,无论我怎样说,他都不会信任挽云的清白,傻傻的挽云,只知以死明志,却不知帝王之心并不会因死了一个妃嫔而有任何改变。 而昐儿,不管她是不是杨广与挽云的孩子,她都是无辜的,挽云已死,我不能再让她成为后宫暗斗的牺牲品。 但我知道,依杨广的狠辣,在知道昐儿皇室血统不正时,绝不会放过她。 我抱着拼一拼的决心,连夜修书一封,并悄悄把昐儿送出宫,天下是杨广的天下,然而能救得昐儿一命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锦霞。 因着杨广对锦霞的歉疚,所以无人敢来打扰她的清修,只要她愿意,哪怕是杨广,也不会强行要走昐儿。 对外则声称,云顺仪新殇,小公主日日哀哭不止,及至气绝,皇上大恸,追封为至孝公主,与母同葬。 此事过去多日,宫内也渐趋平静,只是我心内依然悲怆,或是正是因了我,挽云母女才落得这般悲凉下场。 陈婤的目的是后位,而挽云则因是我的亲信,所以遭连累。 如此想着,便觉日日恹恹,挽云葬后,天气渐渐转凉,杨广想来已是恼怒于我,甚少来永安宫,若是想念几个孩儿,便会派人来接,而我,也不再承宠。 第140章 欲盖弥彰 只是总算未能在后宫诸人面前撕破脸皮,依然保持着表面上的相敬如宾。 或许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们之间的堵气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激烈与张扬了,只有双双心知肚明,却不愿再刻意逢迎对方,或许是太疲累了。但双方心中的芥蒂却缓缓滋长开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源于一个疑字。 今年的冬日来得特别早,一早便觉天气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低低的雾气。 纵然是婆婆撑着年迈的身体亲手熬的醒神汤,亦不能提起我的精神,我知道,我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情绪的低落。 今天又是请安的日子,众妃嫔依例前来,陈婤照旧告假,我也不予追究,反正是两看相厌,不见也罢。 杨广最近最宠的是苏可儿与夏柔儿,如今夏柔儿新怀龙胎,破例晋封为婕妤,封号柔。而王美人则因失子之后,不复先前的明媚娇俏,而渐渐为杨广所冷淡。本来么,她的容貌不算上上乘,如今再失了那份孩童般的娇憨,整日苦着脸,杨广新人在怀,自然是记不起曾经的情分了。 殿内的小火炉里,银碳烧得正旺,满殿的暖意。众人寒喧一阵,无非是恭喜柔婕妤,正说笑间,忽见团儿笑嘻嘻进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言道: “诸位娘娘,外面下雪了呢,可好看呢。” 众人闻言,皆离座来至殿门口。 风卷着雪花飞过,一股寒意直冲进来,几个身子单薄的妃嫔慌忙往里躲了躲,看着外面漫天的飞雪,一边啧啧惊叹,却也不敢贸然出去,室内室外这样大的温差,怕是人一时间承受不了。 王美人本已微染风寒,更是瑟缩在小火炉前,只远远的瞧着外面的雪,嘴里咕哝一句: “下得这样大,可怎么回去呢?” 我宫中有一顶现成的暖轿,而此刻只能留给有孕的柔婕妤,毕竟她身怀龙种,万事需谨慎,而王美人—— 我看她一眼,言道: “妹妹身子染恙,你的娇颜馆距此甚远,不如就在永安宫歇着,待雪停了再走。” 王美人微微点头,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大雪封门,一天时间便下了半尺来高,虽有宫人来回穿梭打扫,地上仍是一片雪白,看不出别的颜色。 王美人与我闲谈一时,用过午膳,便觉有些乏了,我命人收拾出一间侧殿给她歇息。 过了半个时辰,我正教晗儿学写“雪”字,忽见王美人的贴身侍婢真儿走过来,屈膝一礼,言道: “皇后娘娘,我家主子用不惯新枕头,睡不安稳,吩咐奴婢去娇颜馆取枕头。” 我看了一眼单薄瘦削的真儿,言道: “外面雪大,你一个姑娘家行走不便,叫两个小太监去罢,你好生服侍你家主子。” 真儿道谢:“奴婢多谢皇后娘娘,我家主子惯常用的枕头就放在她寝殿的榻上,公公们去了与巧儿姐姐一说,她便知道了。” 真儿退下,我吩咐了两个小太监去娇颜馆,待二人回来时,已淋成雪人,枕头却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圆儿接过,打开来,不由得笑道: “难怪美人娘娘换个枕头便睡不安稳,这枕头真是漂亮极了,还透着香味呢。” 我循声看去,果然是一只精致绝伦的枕头,浅粉色极品茱萸纹锦与斑文锦缝制而成,上面用顶极的翠色丝线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走近来细细一闻,果然幽香沁人,闭上眼,更似置身百花园中。 我甚少去娇颜馆,也未曾注意过,今日一见,倒觉眼前一亮,连晗儿也蹦蹦跳跳过来,抚着枕上绣着的那只开屏的孔雀爱不释手,嘻嘻笑道: “母后,王母妃的枕头真好看,母后也帮晗儿做一个吧。” 圆儿也赞道: “不仅漂亮,更有一股子百花香呢,如能枕着这样的的枕头睡觉,怕是连梦里也是百花争放呢。” 晗儿眼巴巴的看一眼枕头,抬起小脸问道: “真的么?它为什么这么香啊?” 我淡淡一笑,言道: “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本宫也曾听闻西汉时的王公贵族,多喜用香枕,便是把百花晒干了装进枕囊,枕香入睡,梦里花香馥郁,以求一夜好梦,若放入甘菊花瓣,更能清头目、祛邪秽。” 圆儿讶异道:“原来枕头还能有这些妙处啊!公主喜欢什么花香?奴才便收集着,一定给公主做个更好的枕头。” 晗儿甜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珠转了一转,言道: “晗儿喜欢浓一点的花香,还要一只比这个更漂亮的孔雀,不过晗儿也喜欢母后的胭脂,那香味也很特别呢。” 圆儿哄晗儿道: “那好,奴婢便采来百花,再放上胭脂,给公主做枕头可好?” 晗儿连连点头,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嗯,嗯,只是不知是花香压过胭脂香,还是胭脂香大过花香呢?嘻嘻。” 心头忽然一震,看了一眼晗儿,心内似有所动,是花香压过胭脂香?还是胭脂香压过花香? 见圆儿正要把枕头送去,我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忙唤道: “慢——把那枕头拿来给我看看。” 圆儿以为我是真的要仿做,遂呈于我的面前,言道: “娘娘,这做工真是没得说,不过要找比这更好的绣工并不难。” 我取过香枕,用力嗅了嗅,只觉花香扑鼻,并无异状,因是王美人之物,我也不好打开来瞧,只道: “本宫也过去看看王美人,若风寒不好,就该去请御医。” 于是带了圆儿与晗儿来至侧殿,王美人正斜卧在榻上,病恹恹的,见我进来,忙起来略略欠身,惭愧道: “不过一个枕头,真儿也太劳师动众了,竟然惊动了娘娘,还劳烦娘娘亲自送来,臣妾愧不敢当。” “美人妹妹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姐妹,妹妹身体不适,本宫自该多照拂些。刚才也是晗儿看到了妹妹的枕头,喜欢得紧,本宫也特意来问问,这枕头从何而来,本宫也好给晗儿照做一个。”我含了温和的笑意,言道。 王美人微微犹豫,言道: “若公主喜欢,臣妾自甘拱手相让,这枕头本是春日里在柔姐姐那里讨来的。” 柔婕妤?心内微微一愣,春天时,王美人进宫不久,正当宠时,并怀了龙胎,但柔婕妤一向娇弱,且是饱读诗书的文静女子,应该不会对王美人不利。 那么,这个枕头也许真的没什么问题,心内略略失望,是我多疑了,若是陈婤送的,我必然要细细检查一番。 “那哪行?这是王美人心爱之物,本宫如何能夺人所爱?本宫再见了柔婕妤,也向她讨一只好了。”我敛起心思,随口言道。 王美人颇有些心疼,看来也舍不得割爱,口中只道: “臣妾以前从未用过这样好看这样香的枕头,那日里在柔姐姐那一看到便喜欢上了,是臣妾硬赖过来的,柔姐姐也只得这一个,好像也是别的姐姐送的,她也不太舍得给我,但当时臣妾刚刚怀上龙胎,便许了生下皇儿认她作干娘,这算是干儿子的见面礼才讨到的。” 随后又恋恋不舍道: “如果公主真的很喜欢,臣妾愿意割爱,如今孩儿也没了,看到了这枕头倒徒惹伤心。” 王美人面色有些凄惶,双眼微红,眸中弥漫上一层薄薄的泪意,这样的年岁,她这样天真淳朴的心性,硬是被后宫的明争暗斗消磨成这般憔悴的模样,心内有些怜悯,安慰道: “妹妹放宽心些,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为皇家开枝散叶,恐怕等到你儿女成群时,又该嫌烦了。” 王美人幽幽一叹,言道: “以前陛下那样宠爱臣妾,尚未能再怀龙胎,如今更是不能了。” 王美人的话勾起我的心思,她说得没错,她小产后,杨广一度很宠幸她,一连数月,十日内必有三四日召她侍寝,她又是这般的年轻,为何没有再孕? 心内再次起疑,盯着香枕,猛然问道:“你是说这枕头是别人赠予柔婕妤的?” 王美人正沉浸在悲伤之中,见我突然发问,惊得啊了一声,忙回道: “是,是的,臣妾与柔姐姐一同进的宫,当时宫里的娘娘们都送了赏赐,臣妾那也是一大堆呢,只可惜全是些金银珠宝,珠钗首饰,臣妾用也用不完的。” 入宫时送的?柔婕妤在一众新选妃嫔中是最出挑的,莫非是有人心存顾忌,想先下手为强,而这枕头——那样浓浓的花香,总让我想到一个词:欲盖弥彰。 第141章 香枕迷案 “你可知道是谁赠予柔婕妤的?”或许是我的面色与语气过于郑重,王美人有些迷茫,谨慎回道: “公主若真这般喜欢,臣妾送于她便是,难得娘娘这般疼爱公主。至于这枕头的来历,臣妾也不甚清楚,改日再问问柔姐姐罢。” 王美人举过枕头,虽有些不舍,却仍旧递了过来。 我自知方才心思过重,因为心急,语气有些不妥,忙含了笑,把枕头推回去,言道: “本宫不过白问几句,既然是妹妹用习惯的,本宫自然不能夺人所爱,左不过照着做个一模一样的吧。” 脸上的笑容如春风浅浅,语气更是温和如春日的暖洋,这便是慈泽六宫的皇后最惯常的表情。然而我长长的护甲尖却装作无意间插入枕头缝合的丝线中,待王美人尴尬的收回枕头,我的手撤回,只听“哧拉”一声,尖利的护甲把香枕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干花花瓣纷纷从枕囊中涌出,在空中打着旋,落在了床边,脚上,地下,我面色大变,诚恳的致歉: “抱歉,这护甲太尖利了些,损坏了妹妹的香枕,这可如何是好。” 我这样一说,手中更慌,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枯黄的干花,结果一不小心头钗碰到枕头上,王美人没按住,香枕整个倾斜下来,更多的花瓣涌出来,落了一地。 我轻轻在干花中搜寻,心内的猜测被证实,隐于干花中的褐色颗粒,香味浓郁,微透一丝苦气,远胜花香,但因其数量少,且隐在花瓣间,被花香压住,所以常人难以觉察。 那褐色的颗粒,正是麝香仁。 好缜密的心思!好精巧的手段!杀人于无形! 麝香能致使孕妇滑胎,若长久被此香熏染,便可致女子无孕。难怪当初王美人只吃了半只螃蟹就小产,恐怕无论吃不吃螃蟹,她都坚持不了几天了。 心内隐隐有种感觉,这枕头定与陈婤有关,即便不与她相干,我也要查出这只幕后的黑手。 指尖微微颤抖的挑起麝香仁,轻轻一嗅,皱眉道: “妹妹这般年轻,正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时,怎可用麝香?!” “麝香?!”王美人惊诧的瞪着眼睛,紧紧盯着我指尖的一些褐色颗粒,口中喃喃道: “不,不,臣妾怎会用麝香——那是能致孕妇小产的啊!” 惊慌中,她扔掉枕头,以帕掩唇,脸上是极度的痛楚,思绪似乎跌入痛失爱子的回忆中,眼神越发的愕然,却又很快想到什么,连连摇头: “臣妾不信,柔姐姐不会害臣妾,臣妾的孩子是她的干儿子啊!” 我的眼神郑重而含了冷意: “你是说,你并不是因了螃蟹才小产的?” 王美人点头,又摇头,惊慌之极,我见她思绪纷乱,手足无措,忙捉了她的腕,正视着她的眼神,再问: “告诉本宫,你小产之前都有些什么症状?” 王美人涌出一脸的泪水,痛苦道: “臣妾怀着龙胎时,初时还好,后来便越来越觉不适,腹中时有痛意,但宫中的姐妹们大多没有生养过,也都说大概怀孕时就是这般吧,那日见云姐姐吃螃蟹,不知怎的,一时嘴馋,就讨了半只来吃,哪知,刚刚吃下,便腹痛不已……” 王美人一脸后怕,仿佛又沉入那样的痛苦中,泣不成声。 刚刚吃下便腹痛不已?即便是穿肠毒药也没有这么快发作吧?可见那螃蟹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若说方才只是怀疑,而如今经我不露破绽的假装无意撕破枕头,看到麝香仁,心中已是十分笃定,王美人的孩子是因久闻麝香而滑胎,挽云,不过是恰巧做了替罪羊。 可是柔婕妤现在正得圣宠,且怀着龙胎,我若是这般去问,惊了她的胎气可如何是好?而王美人如今失宠,杨广对她的事恐怕也不愿多追究。 一时间愁眉不展,看着王美人哀哀哭泣,除了安抚,再想不出别的法子。 “皇后娘娘……臣妾夜夜用此枕,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不能怀龙胎了?”王美人一脸泪水,哽咽问道。 “不会的,只要以后不再用此物,你还会好起来的。”我劝慰道。 王美人这才稍稍放心,转而变成一脸的恨意: “是谁杀了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叫她血债血偿!” 看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心中着实为她惋惜,怜悯叹道: “可怜的孩子!只是妹妹切不可轻举妄动。” 王美人抹去泪水,面上微露凄苦: “娘娘放心,臣妾已不再是那个初入宫闱的小女孩,若放在以前,臣妾此刻定然是冲过去问个清楚!” 她一向胸无谋略,只凭着一肠子直来直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法子,万一再弄巧成拙,可就更加难办了,于是问道: “妹妹是不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王美人一脸的绝决,从床上起来,言道: “臣妾这就去求陛下,带着这枕头去,说明原委,陛下一定不会再怪责臣妾鲁莽失子,一定会重新宠爱臣妾的。”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渴盼,方才的恨意也不再那么分明,仿佛真的可以复宠一般。 “糊涂!”我不由得喝道,“且不说外面风雪天寒,你有病在身,单说你现在的境况,如果你说这枕头是柔婕妤的,且放了麝香仁,皇上能信吗?说不定还要治你个嫉妒别人得宠,故意栽赃陷害之罪!” 王美人果然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当初杨广宠爱她,恐怕也只是一时的新鲜劲罢了。后宫倾轧如何像她想的这般简单? 以杨广的疑心,且对柔婕妤的宠爱,断不会为了一个失宠的妃嫔去质问身怀龙种的柔婕妤,如今的后宫,只有柔婕妤一人怀着龙胎,杨广宝贝还来不及呢,哪有闲心去分析其他? 更何况柔婕妤确实温文尔雅,贤淑得体,而王美人则一向骄横,相比之下,杨广定然会认是王美人在胡闹。 “那——臣妾该怎么办?总不能白白失了孩儿!”王美人听我如此说,微一思索,也觉不妥,迷茫回道。 我微微思忖,言道: “把枕头缝合,恢复成原样,美人妹妹把它还给柔婕妤去!” 我护甲挑开的地方恰好是丝线缝合的地方,要想恢复原样并不难,如今也只看看柔婕妤到底是如何样人了。不管她是否存心,都可假她之手打击那做枕之人。毕竟她是宠妃,如能出面,定然比一百个王美人都要强得多。 王美人眨巴两下眼睛,面露喜气,恨恨道: “娘娘这一招高,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若她不用此枕头,又该怎么办?” 我微微一笑,双唇微微咬紧,心内已有主意,只道: “你只说此枕能安神,能美梦,而现在,你也用不着了,且她现在的月份,正是坐卧难安时,一定会用此枕。倘若不用,或者不收,那便说明她心知此枕有鬼!” 王美人恍然,言道: “臣妾明白了,娘娘是想看看臣妾的失子是否与她有关。” 我点头道:“正是。你顺带着问下此枕的来历,到底是哪位妃嫔赏下的。” 王美人点头答应,我命人把枕头细细缝了,包好,于次日雪停时,王美人乘了暖轿,抱枕离去。 当晚,王美人不顾病体返回永安宫,恨声道: “皇后娘娘,柔姐姐命人查了登记薄,说此枕是刚入宫时陈贵妃所赐!她接受了枕头!依臣妾看,柔姐姐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是她,一定是她!害死我的孩儿!” 王美人的情绪激动不已,却又后悔不迭,因为自己一时的贪念,害得孩儿无辜小产。 “美人妹妹不必自悔,她当初既能送柔婕妤枕头,便是看中了你与柔婕妤定会得宠,即使你没有从柔婕妤那取得此枕,她也会用其它的法子,而你一时的喜欢,只不过给她省了手脚罢了。” 心内的猜测得到证实,果然是陈婤,想想也是,杨广登基不久,妃嫔皆是新入宫闱,有哪个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害人? 想必初时陈婤的用意是叫柔婕妤无孕,威胁就少了许多,没想到歪打正着,枕头被有孕的王美人拿去,害她滑胎。陈婤当时应该就是知情的,却仍旧把挽云往死里整,幸好杨广还不至于被她迷惑,只认为挽云是无心之过。 而我心内却有更深一层的迷惑,陈婤的目的不是凤位吗?若是她陷害阿及与挽云尚可解释为两人是我亲信,但是其他妃嫔,又碍着她什么了?如今她不冲我来,反而对其它妃嫔费尽机心,确实费解。 陈婤的心智并非像她表面这般张牙舞爪,若她一心登后位,就该明白收买人心这个道理,为何却处处树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嫉妒?见不得别人得宠?她所害的,均是有孕的妃嫔。 柔婕妤是聪明人,如今有孕在身,必是处处防备,虽收了王美人送回去的枕头,但她必不会用,且不论王美人曾经落胎,有些晦气,单说这枕头是陈贵妃赐的,她心里多少也会有所顾忌。 王美人哭哭啼啼一阵,当晚仍旧宿在永安宫,我辗转一夜,于次日踏雪赶往柔婕妤的静雪苑。 一进来便觉苑中雪景不同他处,原本假山碎石较多,如今被大雪蒙住,倒像是缩小了的凸峰雪谷连绵不绝,柔婕妤正一身纯白貂裘立在院中,与雪景辉映,若无那一头乌发,恐怕我从她面前经过也只以为无人了。 “冰山冰雾生冰魂,浮云若纱飘无根,怎奈负却洁白意,雪入残泥泪沾巾。” 柔婕妤未曾发现我来,仍自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诗句也是脱口而出,只是我心内微疑,她如今怀得龙胎,正当盛宠,为何诗句这般悲凉? “选秀时便听闻夏家小姐才貌双绝,名震京城,今日见妹妹出口成章,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这诗未免太悲了些。”我缓缓几步,行至她的面前,含笑言道。 “皇后娘娘?!”柔婕妤大惊,慌忙施礼,自她进宫,我从未来过静雪苑,她若诧异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扶住她,看着她眉宇间的一缕轻愁,与腮边尚未化去的泪痕,言道: “妹妹多礼了。” 柔婕妤淡淡一笑,肌肤与雪辉映,白得发惨,只是依旧从容。 “臣妾本该去永安宫的,却劳烦娘娘亲自来一趟,实是过意不去。” 柔婕妤一边把我往殿内让,一边言道。 “哦?似乎婕妤妹妹知道本宫要来?”我微微诧异,随即又释然,夏柔儿不是王雁羽,既然负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名,那也必不是等闲之辈,该是冰雪聪明的罢。 “臣妾不敢。”柔婕妤恭谨回道。 第142章 枕中麝香 与聪明人说话自然可省许多口舌,夏柔儿已知我来意,遂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娘娘,那枕头?” 夏柔儿区区一婕妤,纵然得杨广宠爱,若想与陈婤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但若背后有了皇后做靠山,自然大不同了。 想必她对我想借她之手除去陈婤之心也已了然,只是她恰好处在这个位置,即便不想卷进旋涡,也是不能了,所以在陈婤与我之间,她必得选择一个。 “香枕的香气可令人头目清醒,夜夜美梦,但也是杀人的利器,婕妤妹妹是聪明人,想必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我语含双关,也不道明来意,只让她揣测,一来她心思灵透,不须我多费言语,二来她是否能为我所用,我亦无十分把握,唯恐她临阵倒戈,反而于我不利。 柔婕妤面上闪过一丝凄苦,眸中含着几缕无奈,轻轻叹息一声: “臣妾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心中的忐忑微微放下,温和的笑意中透过几许警告的意味: “婕妤妹妹能审时度势,晓得轻重,他日必能风光无限。” 柔婕妤苦笑,失神道: “臣妾只愿安稳一生,保得自身与家族的安宁,从不曾奢望荣宠。” 她这样的话,是真的掏心掏肺,在他人面前自然不敢透露半分的,如今对我言讲,可见亦是信任之极,我心内安定,瞧一眼她的脸色,言道: “婕妤妹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想是刚才在雪中立得太久了吧?听说这几日陛下夜夜来静雪苑,妹妹虽是好才气,但那些个劳神伤心的东西,还是暂时收起来的好。” 夏柔儿赋的词虽发自肺腑,却过于感伤,倘若被疑心重的杨广听到,怕是又要起波澜,既然她已准备与我联手,我可不想这个时候她会出什么差池。 “谢娘娘关怀。”柔婕妤微微垂首,言道。 我缓缓转身,一袭华贵的朱红大氅迤逦一地,拖过地上的纹锦地毯,仿佛流淌在繁华深处的寂寂流年: “柔婕妤好生养息,早为皇家诞下麟儿,开枝散叶,本宫改日再来。” 过得几日,冰雪消融,只是天越发的冷了。迎着阳光的一缕暖意,看着廊檐上长长垂着的透明琉璃,在阳光下亮闪如晶,面南的一排,根根纤长,仿佛冰雕玉砌的珠帘。 “娘娘,柔婕妤忽觉身子不适,御医们已赶过去请脉。”盈袖在身后言道。 我点点头,问道: “周太医那可打点好了?” “嗯,周太医是识抬举的人,且他新入御医院,不像其他御医那般奸滑,正盼着一举成名呢。”盈袖答道。 我微微颔首,裹紧了织锦毛披风,言道: “走,随本宫去瞧瞧柔婕妤,她腹中有龙胎,可怠慢不得。” 静雪苑。 雪化去后,渗入泥垢,洁白不再,仿佛柔婕妤所作之诗,雪入残泥,纵然是冰做之魂,亦不能免去零落成泥的命运。 御医们请了脉,正战战兢兢的商谈,杨广怒目圆睁,看着御医们,随时都可能大发雷霆。 “张大人,您说娘娘的脉像如何?” “唉,下官不敢妄论,还是听院正大人的吧。” …… 心内自然明白,柔婕妤不会有事,只不过这些御医看着柔婕妤一脸病容,哪个敢直言说娘娘无病呢?更何况他们能在御医院浸淫多年,处事的道行远胜医术之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敢开这先口,以免祸及自身。 宫中的人若不会明哲自保,自然是待不长久的。 “皇上,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眉目朗朗的年轻御医走上前,众御医瞧他一眼,皆露出鄙夷的神情,更有些幸灾乐祸,柔婕妤的病他们尚吃不准,这新来的小子能有什么能奈?不过这样也有,初生牛犊不畏虎,倘或柔婕妤有什么不测,就让他做这个替罪羊吧。 “都什么时候了?!讲!”杨广微微抑制住怒气,言道。 周太医拱手为揖,垂目言道: “微臣只觉娘娘的身子倒不像是病,更像是中毒。”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色变,哗然一片,纷纷议论周太医的话,御医院院正则吓得面色青白,唯恐周太医之语给御医院惹来灾祸。 “什么?!中毒?”杨广暴怒,瞪着周太医,又看一眼榻上隔着轻纱帐的柔婕妤,然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朕瞧着你是个新面孔。” 周太医额上沁出点点冷汗,回道: “微臣周济霖,进御医院方一月。” 见是新来的,杨广不敢太相信,微微一扫众御医,问道:“你们是何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有附和周济霖者,也有说是失于调养,竟无一人能说出真正的病因。杨广恼怒的低喝一句: “一群饭桶!周济霖,你倒是说说,柔婕妤是中了什么毒?” 周太医手心微握,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想来是第一次见到杨广这般盛怒,有些紧张,但仍是一脸笃定的言道: “娘娘的身子倒无甚大碍,只是因久闻麝香之气,导致胎儿受损,若不及时安胎,撤去麝香,恐怕,恐怕龙胎难保。” 杨广眼睛瞪得浑圆,眼神冷厉一扫众人,斥道: “麝香?怎会用麝香?” 见杨广目中似有杀气,我唯恐静雪苑宫人遭殃,忙前行几步,劝道: “陛下,御医之语,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婕妤妹妹自然不会用麝香,但却难保她的常用之物中有麝香而不自知,如今还是先给婕妤妹妹安胎要紧。” 杨广正待再言,忽听得帐内柔婕妤嘤嘤的啜泣,忙过去安抚,我也走至榻边,见柔婕妤枕着的,正是那个香枕,想来只要杨广一来,她便会换这个枕头吧,好在只有几天时间,应该不会对胎儿有大碍。 “陛下,臣妾从未用过麝香,您不可听御医乱说。”柔婕妤含泪言道。 杨广劝慰道:“朕知道你不会用,如今便让人查上一查,看这殿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爱妃且放宽心,御医说了,只要日后不再用麝香,好好安胎便可保无虞。” 柔婕妤泪落两颊,言道: “那就请陛下为臣妾做主,速速查来,臣妾不可没了腹中的孩儿。”越说越哽咽,杨广心疼不已,转而朝宫人们道: “凡是有香味或者各色气味的东西,都一一拿去给御医查验!” 宫人们与御医们忙了起来,然而胭脂水粉,常用香料,一应有气味的东西都拿给了御医,却并未发现麝香,杨广狐疑的打量一眼冷汗沁沁的周济霖,冷冷责道: “柔婕妤素来少出门,殿中的一应物品也都检查过,却未见麝香,你作何解释?” 周济霖本也有些本事,若不然也进不了御医院,本来是想凭着这一次博得皇上另眼相看,好在众御医中树威,哪知眼见得弄巧成拙,不由得大急,惶惶跪倒,回道: “微臣,微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再请一次娘娘的脉。” 众御医已隐有落井下石的窃笑。 杨广冷冷一哼,待要发作,我在侧劝道: “陛下,御医一时把脉有误也是有的,龙胎为重,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倘若查不出究竟,再罚不迟。” 杨广看我一眼,淡淡唔了一声,言道: “既然如此,你就再来请一次脉,若是无能之辈,朕要了你的脑袋!” 此语一出,周济霖肩头微颤,面色发白,其他御医则暗自庆幸,枪打出头鸟,这傻小子算是撞到刀刃上去了,怕是性命堪忧。 周济霖略沉了沉气,走上前来,闭目请脉,鼻息轻嗅,片刻之后,忽然施礼拜倒,言道: “皇上,微臣嗅得这麝香之气近在鼻侧,虽若有若无,却也是因了其他香味的干扰。” 杨广略略皱眉,疑惑的看一眼周济霖,又看向柔婕妤,问道: “爱妃身上可是用了什么香料?” 柔婕妤摇头:“自怀上龙胎后,臣妾便不再用任何香料。” 杨广轻轻一嗅,眉目之中闪过一丝疑色: “可是朕却闻得榻上果然有香味呢。” 柔婕妤仿佛恍然大悟,用力挣扎着坐起,指着枕头说: “陛下可是说花香之气?臣妾用的是香枕,陛下是知道的。” 杨广看一眼那个细致华贵的香枕,那样的华美,怎样也不会令人想到会是杀人的利器,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个香枕朕以前也见过,仿佛王美人也用过,取来查验!” 结果当然与我所料的一般无二,香枕中放了麝香。 柔婕妤抽泣不止,哽咽道: “怎么会是这样?臣妾与王美人一向情同姐妹,这枕头还是臣妾刚入宫时,娘娘们赏的,后来王美人见了爱惜不已,便跟臣妾讨了去,后来见臣妾有孕,睡眠不安,便又送了回来,臣妾只觉枕着这只枕头睡,便安稳许多,这里怎么会有麝香——” 柔婕妤流泪长泣不止,杨广面色越沉越黑,我在侧低声咕哝: “王美人才吃半只螃蟹就会小产——” 杨广厉声一喝:“去传王美人来!” 平静了一下气息,又对柔婕妤安抚道: “爱妃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柔婕妤视若未闻,只惊骇道:“王美人怀孕时,也是日日用此香枕,莫非,莫非她腹中的小皇子——天哪,原来并不是因为螃蟹,这都是臣妾的罪孽,臣妾不该把枕头给她,陛下,请您赐罪!” 杨广爱怜的抱一抱柔婕妤,言道: “或许是吧,爱妃不必自责,你是不知者无罪,这枕头是谁送来的?” 柔婕妤一时想不起,忙命人查登记薄,侍婢答道: “是贵妃娘娘所赏。” 杨广一时愣住,随后暴喝道:“传贵妃!” 王美人距静雪苑近,片刻之后便到了,身姿仍旧孱弱,面上病容更甚: “臣妾参见陛下!” “嗯,起来吧,朕问你,这个香枕是不是你送来静雪苑的?” 王美人怯怯的看一眼,回道:“是,臣妾当初怀着龙胎,硬赖了柔姐姐的枕头去,后来,后来因臣妾贪嘴,龙胎未保,又见柔姐姐寝睡不安,便又送了来,这几日臣妾离了这香枕,也不曾安眠,正寻思着等柔姐姐诞下皇子后,再求她帮臣妾做一个。” 杨广略一思索,回忆道: “朕记得,那时候你一直用这个枕头的,说是能梦见百花盛放。” 王美人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激动,连连点头,泣道:“陛下都还记得臣妾的话。” 杨广面色中的怜悯渐渐收去,眸光一转,冷了脸道: “你有没有在枕头上动过手脚?!” 王美人一惊,慌张道:“臣妾没有,臣妾没有!” 第143章 是是非非 我心内微急,她这样慌乱,杨广能不疑么?果然是个不中用的,演戏都演不好。 杨广盯着王美人,口中沉声问道: “雁儿,你向来不会撒谎的。” 王美人连连摇头,抽泣不止:“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在侧提醒道:“陛下,王美人也曾小产。” 杨广缓缓收去疑色,转而问周济霖:“孕妇食用少许寒凉之物,能否造成小产呢?” 我知道杨广的用意,又补充道:“王美人当时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周济霖略一思索,言道:“若是只食用少量寒凉之物,对四五个月的胎儿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若像婕妤娘娘这般夜夜受麝香熏染,则到了四五个月,反而会难以保住,即便能保住,到了七月上,也会早产生子。” 杨广的面色铁青,阴沉沉道: “好了,你快些开安胎药来,朕要你保全柔婕妤腹中的胎儿!” 杨广虽脾气暴燥,但历来赏罚分明,当即升了周济霖的职,并赏下钱财,他这次算是在御医们面前露了脸,自是喜滋滋的谢了恩。然而其他御医虽嘴上恭贺他,眼神中无不透出嫉妒之色。 陈婤很快赶到,并带来了杲儿,施礼之后,看着杨广铁青的脸,强笑道: “陛下怎的这般生气?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招惹陛下?” 杨广冷冷一哼,看着陈婤,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 见杨广满面怒色,陈婤慌忙跪倒,惶恐道:“陛下息怒,不知臣妾做错了什么?” 杨广一把把已经割开的枕头摔至陈婤面前,干花花瓣在空中翻转漫飞,那样枯黄的颜色如同败絮一般落了下来,陈婤一动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发间,肩头,衣上。 杨广怒道:“你干的好事!” 陈婤愣怔一下,拂去一片挡在额间,几乎要遮住眼睛的残花,言道:“请陛下明示。” 杨广愧然看一眼王美人与柔婕妤,再看陈婤,已是一脸冷厉,气愤道: “朕这些年宠你,以你亡国女的身份封为贵妃,你非但不感恩,反而残害妃嫔皇嗣!罪可当诛!” 杨广胸口起伏,怒极攻心,陈婤则面色微微泛白,仍想抵死不认。我一脸悲悯,看向陈婤的眼神已含了几丝震怒,接口道: “贵妃,诸位姐妹同侍陛下,本该姐妹一心,和睦相处,你怎可做出这等事来?这只香枕可是你赠于柔婕妤的?” 陈婤冷冷看我一眼,回道:“是臣妾所赏。” 杨广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双拳握紧,唇微微泛青,喝道: “这只枕头里竟暗藏麝香,好毒的心思!你还有何话可说?!” 陈婤惊愕道:“这,这从何说起?这是一只百花枕,养神安神的,何来麝香一说?” 杨广冷冷一笑,从花瓣中寻出一些与花瓣早已粘连在一起的麝香仁,狠狠摔至陈婤面上,喝道: “自己瞧瞧罢。” 陈婤微一侧脸,拂开麝香仁,厌恶的掩住鼻息,言道: “陛下容禀,臣妾从未在枕头中放麝香,陛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冤枉了臣妾!” 杨广怒极反笑,笑声震得人心惶惶: “本来朕还疑为是别人动了手脚,但见这些麝香仁与花瓣粘连在一起,可见是一早便放进去了,若是后放进去,势必是散开的!做枕之人,真是有心了!” 我恍然道:“陛下分析得极对,臣妾本也不信贵妃会做出此等事来,疑似有人栽赃,如陛下所言,花瓣与麝香仁粘连,该是一起放进去的。” 陈婤突然面色大惊,跪地磕头不止,泪落两颊,楚楚可怜,泣道: “陛下,臣妾怎会残害皇嗣?虽说臣妾一向言语莽撞,不如皇后娘娘识大体,但臣妾也曾失去昀儿,深深理解一个母亲的痛苦,如何还会将此苦痛加于别人之身?求陛下明察!” 提起昀儿,杨广面色微微一变,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怜悯,即便是我,也不由得怜惜起来,但一想到挽云的死,昐儿的无奈离宫,但不由得心痛,遂道: “贵妃再如何说,这麝香仁也是从枕中取出来的,且有众御医在场,皆一一验过,而柔婕妤胎气不稳,亦是因了麝香,更何况,王美人也曾误用了此枕,导致龙胎不保。” 微微惋叹一声,看着地上的陈婤,又道,“罪孽啊,即便本宫有意代你求情,却也不能在两位妹妹面前袒护于你。” 柔婕妤浅啜不已,王美人更是哭喊着扑了过来,一巴掌扇在陈婤面上,哭道: “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是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亡国奴!陛下,您要为臣妾与死去的孩儿做主啊!” 陈婤伸手抚过面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含着冷笑,狠狠瞪一眼王美人,从未见过她有这般阴冷的眼神,连我心内也不由得微微一颤。 待杨广看过来,陈婤已换作一幅委屈不已,泫然欲泣的神情: “陛下,这些都是臣妾的罪孽,王美人的孩子早夭于腹,也是因为臣妾的不察,臣妾恳请一死谢罪!求陛下莫要因此事累及杲儿与臣妾亡故的姑姑!” 陈婤的眼泪如断线之珠,滚滚落地,杲儿在奶娘怀里也哇哇直哭,杨广挥挥手,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沉声道: “把杲儿抱下去!把王美人拖走!” 两个哭哭啼啼的一大一小离开后,殿内陷入死样的沉寂,陈婤跪在一片狼藉的干花碎瓣中,流泪不止,却也不拭去,只噎声道: “陛下,臣妾即便嫉妒得宠的妃嫔,也断不会毒害陛下的孩子,虽然如此,王美人的孩子终究是因臣妾而死,请陛下赐臣妾一死,以谢无辜早夭的孩子,也好成全臣妾,去地下与昀儿重逢!虽然有了杲儿,但臣妾依然日日思念昀儿,终归是臣妾照顾不周之责。” 陈婤越是这般一口认罪,只求速死的表情,越是激起众人的同情,更何况昀儿之事,多少能勾起杨广的伤心。 我与柔婕妤互视一眼,心内略略惊诧,莫非这其中还有隐情?不,不,陈婤太会表演了,当初亲自害死宣华时亦是这般的悲泣神情,心内忽然一悸,莫非宣华是被陈婤诬陷?而我也冤枉了宣华? 不,宣华是她的姑姑,她为什么要这般做?心内有个念头一闪即逝,我骇得心生惊恐,不由得以帕掩唇,当初在晋王府时,陈婤便害过昭儿,莫非上次是故伎重施? 可若是如此,她完全可以用其他妃嫔做替死鬼,为何会选择自己的亲姑姑呢? 南陈灭亡,她与宣华,不过相依为命,应该互相照拂才对! 越想当初她找我联手对付宣华之事,便越觉不妥,而我当时已被复仇的念头冲昏头脑,竟从未细想。如此说来,宣华若是无辜,岂不是也因我而死? 我的心内歉意浓重,双手微微颤抖,虽然依旧洁白如玉,但染在指上的鲜血,是不是又多了一重呢? “毒害皇嗣,其罪当诛,不过若此事果真不是你所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你且说出,此枕是何人所做?”杨广略微缓和的声音响在耳际,我心内仿佛挣扎着一个声音:不能放过她,不能由着她狡辩! 陈婤拭泪道:“臣妾也未料到姑姑竟真会存了这个心思。” 杨广眉头一拧:“你是说宣华夫人?” 陈婤点头,眼神中的痛楚令人见之生怜: “当初姑姑对臣妾说,我们是南陈亡国公主,虽沦落大隋后宫,却也不能失了气节,断然不能为大隋生儿育女。臣妾虽屡屡劝她,但她意志坚决,服用了损经药物,终身不育,臣妾不肯服用,她也无奈,怎料到她竟会想到这样办法欲叫臣妾无育。” 杨广眼神一震,后退一步,口中道: “不,她不会!朕不信!” 口中虽然说着不,但杨广的眼中已存了疑色,细想之下,宣华夫人身子孱弱,我一直以为是因先帝之事损害了她的身子,这件事杨广应该知情最深,而且宣华夫人确确一生无孕,当初刚刚入宫,为先帝贵人时,身子骨就极差,难道陈婤说的都是真的? 不,宣华死前的眼神一直留在我的脑中,他那样渴盼的看着殿门,只盼着能看上杨广一眼,那样的真情流露,绝不可能掺假,更何况,人之将死,没必要伪装。若果真是为了公主气节,她为何又这般牵挂? 虽我目睹了这一切,但杨广却不曾亲见,他所听到的,不过是我略施小计,诱哄宣华说的那句“一切都是太子吩咐做的”罢了。 陈婤的眼神随之而上,紧紧逼迫着杨广,一字一句泣道: “陛下可曾记得臣妾也常用一个百花香枕?上绣百鸟朝凤图,与这只孔雀枕一起,都是姑姑亲自做了送与臣妾的。 当时,昀儿新夭,臣妾日思夜念,如着了魔一般,难以安眠,臣妾一直以为是姑姑心疼婤儿,才特意送这两枕,而且臣妾也觉好用,当初见柔婕妤时,见她身子骨单薄,且凡是才女大多忧思过多,恐不得安眠,所以才把孔雀的赏给柔婕妤。 断然没想到姑姑竟会这么做,这也怪臣妾,不该一片痴心,只想着能为陛下诞下一男半女,若当初答应了她,王美人之子也不会失,柔婕妤也不会因此伤及腹中的龙胎,如今昀儿虽夭,但臣妾也算是给陛下留下杲儿一条血脉,陛下即便赐死臣妾,臣妾也无憾了!” 杨广眼中的疑色越来越重,一开始笃定是陈婤所为的心思已被慢慢融化,如今只剩下模棱两可,只是眸中的痛苦却比得知陈婤陷害妃嫔时更重了十倍。 或许他的心中,是真爱过宣华的,所以他容不下这样的背叛。同床共枕的女子,却存着不为他生儿育女的心思,叫他如何能接受?我下意识的抚一抚小腹,我自己亦是此般残人了。 若是陈婤为了争风吃醋狠下毒手,他只会愤怒而不会痛苦,但若是得知宣华的情意全是假的,他该是怎样的失落? “对,朕记得,你也有一个香枕,她,竟然这般狠毒!”杨广双眸紧紧一闭,拳头已在颤抖,面孔扭曲着,可见其内心的痛苦,或许他想起了往事,口中低声喃喃道,“朕竟然这样错信她,当初,也是她害死父皇的!” 杨广颓然坐下,眼神空洞,而我心内,既生出无限心痛,更觉一片悲嘲,宣华再如此狠,那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杨广?如今杨广却要把一切的罪责推到宣华身上,是为了减轻自己心内的罪孽,还是为了把宣华的影子从心中驱走? 心内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累,若非我有太多的放不下,真想就此离去,哪怕是死去,也强比这样的煎熬。 杨广,从来都不是我当初心中所想的样子,每次心底的温馨,无不是想起初见时他那风度翩翩的一揖,令我永世难忘。 思绪翻飞间,瞥见陈婤微微的得色,我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此说来,贵妃的枕头里也必然有麝香了?” 陈婤微微一愕,旋即一脸的悲楚: “臣妾也不知道,只是臣妾素来不喜花香过浓,熏得人头昏,所以只有陛下在时,臣妾才用,是为了能让陛下睡安心些,当初怀着杲儿时,陛下南去江都,臣妾也就弃置不用,直至陛下归宫,如今一想,倒是多亏了陛下南巡了,否则杲儿恐怕——”陈婤噎住,以帕拭泪,不再言语。 而杨广,面上也现出倦意,挥挥手道: “去查看贵妃的枕头。”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回来禀报,说陈婤的枕头里有相同的麝香仁,其实不必去看我也明白,既然她早已料到今日,便是早早备好后路,查不查看都是一样的。 心内不由得气急,难道这一次又要眼睁睁看着她逃脱制裁吗?微微合眼,敛去一脸的戾气,悠悠开口: “陛下,臣妾以为,死者已矣,且死无对证,念在宣华夫人一生侍奉陛下的份上,请陛下不要追究死者的责任,让宣华夫人在天之灵,安稳些罢。” 如果那一切不是宣华的错,而是我的误会,她的命我再也无法挽回,唯有说句公道话,方能略略缓解心内的愧疚。 杨广置若罔闻,我语气加重,提醒道: “更何况,宣华夫人曾为了陛下,犯下死罪,臣妾以为,即便她心思狠毒,也绝不会对陛下有半点不利的。虽然她曾害过昭儿,但臣妾认为,她对陛下的情意从未少过半分。她死时臣妾曾念着姐妹之义去送她一程,亲眼看到她至死望着仁寿宫的方向,不肯合目。” 杨广果然大为震憾,盯着我问道:“真的?” 第144章 疑惑重重 我微微点头,心内悲怆,宣华之死始终梗在我的梦魇之中。 而我更是隐含了另一层意思,宣华是因陈婤的“大义灭亲”而获罪身亡,即使今天不能扳倒陈婤,至少也要杨广对陈婤多存一丝芥蒂,以免她位高权重,仗宠欺人。 杨广的神色有一丝戚切,看陈婤的眼神果然多了一分厌憎,从道理上讲,宣华是害我昭儿的仇敌,我却能为她说句公道话,而身为她亲侄女的陈婤反而落井下石,把一切罪责推脱到一个死者的身上,而且这个死者还是她亲手推向了断头台。 这样多的疑点,不能不令人起疑,尽管陈婤演得真切,但杨广又岂是不明是非之人? 如今宣华已死,当年侍候宣华的人也全部赐死,这枕头到底是谁所做,也就成了无头公案。 “皇后以为,这枕头会是宣华所做吗?”杨广拿住枕囊,细细看来,若有所思。 宣华曾为昭儿做过衣衫,我识得她的手工,那绣线的针式与细致平稳的针脚,仔细辨认,确实像她所绣,只得犹豫一下,点头道: “这孔雀开屏确实像是出自宣华夫人之手,不过么——”我看一眼陈婤,“兴许宣华夫人只是绣了这花纹,而并未收集百花花瓣呢?” 陈婤猛然抬头,含了一丝忿然: “皇后娘娘这般说,便是疑心臣妾了?若果真是臣妾所为,为何自己还要用此枕?难道臣妾就不怕再度失子么?难道臣妾就不怕终身不孕么?” 终身不孕?不对,如果在她未怀杲儿之前,她常用此枕,那如何有的杲儿?即使只有杨广去时才用,那段时日她十分得宠,麝香非常物,麝香仁的香气足以致身体健壮的王美人滑胎,为何杲儿还能足月出生,且健壮胜过昭儿与暕儿? 这样多的疑问缠绕在心间,纠结成一团乱麻,却不及细理,听到她的语气过于凌厉,我眉头紧蹙,摆出一丝威严,沉声道: “贵妃言词过重了罢?本宫何曾说过是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何须如此急着撇清关系?” 陈婤一愣,转而看向杨广,杨广眉头紧皱,已是十分厌倦。遂低眉顺目,含泪委屈道: “罢了,罢了,无论是臣妾还是姑姑,终归是我们陈家的人,罪孽是一样的,陛下还是赐死臣妾罢!” 杨广最见不得这般柔弱的啜泣,仿佛所有的委屈都能化作无罪的理由,但此事确实疑点丛丛,且无从查证,杨广审视陈婤片刻,声音透过一丝冰冷: “死者为尊,你以后不要再提宣华夫人,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或许是朕错了,宣华夫人至死都惦记着你,唯恐朕会疏忽了你,朕已给了你双倍的荣宠,如今无论这枕头是谁所做,你都难逃罪责,朕须得给后宫诸妃一个交待!” 心内略略安慰,杨广的意思,总算明确下来,陈婤能因了宣华有双倍的荣宠,而如今,即便真是宣华所为,她也该承受同样的惩罚! 陈婤看着杨广狠戾的面色,立刻面色煞白,再也顾不得那一身楚楚的风姿,膝行几步,抢至杨广脚下,匍匐泣道: “婤儿知罪了,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切莫为了婤儿的卑贱之躯气坏了龙体,陛下的恩情,婤儿来世再报……只求陛下多爱惜些杲儿……” 她哭得悲切,见者无不动容,就连柔婕妤,也不由得面现怜悯,缓缓言道: “贵妃娘娘既已认罪,陛下便从宽处治罢,好歹也看在三皇子的面上。” 她这句话说得好,看着似乎是为陈婤求情,实则是在提醒杨广,陈婤已认罪,我朝柔婕妤投去赞许的一瞥。 “陈氏身居贵妃之位,却有失贵妃德仪,嫉妒成性,意图加害宫嫔,本该处死,但念其生育三皇子有功,从轻发落,即日起废黜其封号,降为美人,改居落梅宫思过!”杨广冷冷言道。 我心内长舒一口气,只是又有一种沉淀淀的无奈袭上心头,唇角微嘲,落梅宫,形同冷宫,宣华夫人当年初入宫时,因独孤皇后恐其倚貌得宠,特赐居如此偏远的位置,而宣华夫人又是死在落梅宫,一切是巧合还是冤孽?始于落梅,终于落梅。 而如今,陈婤步上了宣华的后尘,是杨广刻意为之么?隐约有叫陈婤去落梅宫向宣华夫人亡灵忏悔的用意。 陈婤早已面如土色,只可惜杨广旨意已下,再怎样苦求也只能徒增厌恶,不如领旨谢恩。 “罪妾谢陛下恩典!”陈婤颓然无力的跪卧于地,看着杨广大踏步离去,唇角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意,那样的冰冷与绝望,又仿佛闪过一丝残忍。 不知何时,苏可儿居然站在身后,我甚至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却只听得她在身后落落言道: “有子傍身果然极好,即便是死罪,也可免除。”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恨怨,我知道,她又是在思念她那一出世便死去的孩子。 而陈婤,即便杨广相信她,认定这枕头是宣华所做,也断不会轻易放过她。她错就错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宣华,杨广对宣华,多少是有那么些愧疚的,所以,在宣华死后,我请求复其名号,给其尊荣,为的就是某一天,杨广记起她时,也会顺带着想起我的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香枕风波渐渐平息,除了王美人时有恨怨外,旁人似乎都在为新年做着准备,渐渐把落梅宫的那位曾经宠极一时的贵妃娘娘遗忘在脑后。 而我,却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醒,有了前车之鉴,我总不能相信陈婤会转性,或许某一天,她又会站起来,挑衅的盯着我,虎视眈眈盯着后位。 新年将至,各宫的赏赐也都分发下来,又有殿内局来报,说苏州织造府送来一车上等丝绸布料,说是质感光滑,要比妃嫔寻常用的衣料好上数倍,是集了苏州最巧的织布女赶制了一年,方得这几十匹。 我盘算着每宫都分上一匹去,盈袖打点完后,问道: “娘娘,这次布料数量极少,恐怕分不过来,落梅宫那边是不是就不要给了?” 我微微一怔,摇头道: “不,如今虽说她失了势,但好歹看在杲儿的份上,也不能亏待了她,不仅要给,而且要给双份,本宫的那一份不要了,一并给了杲儿。” 盈袖微微皱眉,叹道: “娘娘终归是宅心仁厚,从未苛刻过她半分,连一应供给,也比别宫的娘娘好。” 我也不理会她的抱怨,只道: “她可不是寻常的妃嫔,本宫断不可有任何把柄落入她手,短了其他妃嫔的,没人敢吱声,但她不同,她巴不得本宫在日常衣食上克扣她呢,如此,她就又会有由头寻麻烦,更何况,如今宫中,除了本宫,就只有她诞下了皇子。还有,本宫叫你查访当初给挽云接生的稳婆,你可寻到了?” 盈袖微微一叹,答道: “奴婢无能,当初那两个稳婆是从江都带来的,奴婢派人去寻,一个已经故去,另一个下落不明。” 盈袖这般说,我知道她已是尽了全力了,但越是这般无头绪,我心内便越疑,那两个稳婆都是我亲手挑选,年岁都不是很大,怎么会好端端的死去?而另一个为何又会无端失踪? 或许失踪的那个也一样是被灭了口罢。 遥遥一看落梅宫的方向,虽然看不到,但依旧觉得陈婤那双恶毒的眼神正缭绕在周围。若无滴血认亲一事,我或许并不会怀疑到陈婤,而如今,我甚至连杲儿都有些怀疑了,只觉他那小小的眉眼之中,隐隐有着挽云的影子。 但若说陈婤为了贵妃之位偷梁换柱,那昐儿该是她亲生之女才是,可是为什么她又想要置昐儿于死地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第145章 丞相夫人 “你再与本宫说说,挽云分娩那天,到底有什么异常。”我对盈袖道。 盈袖答了一声,再次回忆道: “奴婢当日一直守在云嫔娘娘身边,娘娘腹痛之时,奴婢就命人速速去请稳婆,两位稳婆先后脚来到,云嫔娘娘的孩子尚未产下来时,永福宫的小宫女便慌慌张张过来找奴婢,说是贵妃娘娘腹痛怕是要生产,而永福宫备好的稳婆又突发寒疾,再去请已来不及,问能不能抽出个稳婆去给贵妃接生。 奴婢一时糊涂,想着这边人手多,也用不着两名稳婆,况且若是不借,怕将来皇上回来会怪罪云嫔娘娘,于是便答应了。 刚巧又听到一声孩子啼哭,奴婢心里放松下来,既然孩子平安出世,稳婆也就用不着了,就指了其中一个去永福宫。然后就见云嫔娘娘产后体虚,昏睡过去,小公主已在稳婆手中了。” 心内略略把那日的场景在脑中假想了一遍,确实未见不妥,陈婤临产借稳婆之事虽说可疑,但也说明她的孩子生在挽云之后,而盈袖一直守在身边,孩子一出世,肯定会先看到,若是陈婤产后调包,盈袖又怎能看不出来? 如此一想,心中更是纷乱,挥挥手道: “罢了,此事寻不到稳婆,是不会知道真情的,你还是继续派人秘密寻访另一名稳婆吧,哪怕只有一分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挽云之事,终归是我的疏忽,倘若当初带她一同去东都,或许会辛劳些,但却不会发生这么多的疑问了。如今我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查清此事,还挽云清白身。 正愁闷时,忽听得丞相夫人求见,我忙命人请进。 已近新年,众人皆是欢天喜地辞旧岁,但丞相夫人却是一脸愁容,话未开口,便先哽咽了: “臣妇叩见皇后殿下!” “杨夫人快快平身。”我虚扶一把,面挂慈和笑意,打量着杨素的夫人,年纪四十有余,保养得极好,风韵不输年轻的妇人,只是面上却憔悴不堪。 “杨夫人何事如此忧心?”我赐她坐下,问道。 杨夫人哀哀一叹,泪流满面: “妾身本不想给娘娘添麻烦,只是这一次,也唯有娘娘能救我杨府上下了。” 我微微一滞,放下茶盏,问道: “哦?杨夫人为何这般说?” 杨夫人拭一拭泪,回道: “娘娘,我家丞相病重卧床,如今已是汤水不进了。” 我略略转眸,安抚道: “夫人不必烦忧,丞相乃大隋栋梁,得天福佑,不会有事的,本宫即刻下令,命御医前去诊治。圆儿,去请御医前往丞相府。” 圆儿答应一声,退下,杨夫人感激道: “妾身谢娘娘恩典,只是——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我温和言道:“夫人但讲无妨。” 杨夫人略略一扫众人,眼神有些犹豫,我挥退众人,起身道: “如今丞相是大隋第一重臣,莫非夫人还有什么难心的事?” 杨夫人苦叹一声,言道: “这事要怨也怨我家丞相,皇上隆恩浩荡,赐我杨家尊荣,若丞相肯安享晚年,定是妾身之福,杨家之福,可丞相偏偏是个有福不会享的,倚老卖老,屡屡向上谏言,惹得皇上恼怒,此番生病,也是自己跟自己呕气所得,原是他咎由自取。”杨夫人眼圈一红,忽然双膝拜倒,泣道: “妾身求娘娘在陛下面前为我们家丞相多多美言几句吧,他不过是上了年岁,老糊涂了。” “夫人快快请起,此话怎讲?”我扶起杨夫人,诧异道。 杨夫人起身,含泪言道: “妾身侍奉丞相,昨日忽听他说,他的大限已到,只怕是他一去,杨府皆遭殃。怨只怨他老糊涂了,得罪皇上,是丞相要妾身来求娘娘,只盼娘娘能解杨府之难。” 我眉头微蹙,只觉此事蹊跷,虽说杨广忌惮杨素,恐其功高震主,有谋逆之心,但假如杨素病死,于情于理,杨广只会追封,而不可能动杨府之人啊? 另有一层疑惑,杨素在先帝时,精于权术,所以才能权倾朝野,且得先帝赏识,而如今,怎么反而处处惹到杨广不悦呢?莫非真的是老糊涂了?抑或是杨广做事实在不得民心? 但身为朝廷重臣,自该懂得明哲保身,即便杨广施政欠妥,他也不该屡屡顶撞。 “杨夫人言重了,丞相之功,足可抵得大隋半壁江山,想是他们君臣一时呕气,不会有大碍的,本宫也会适时劝解陛下。至于朝政之事,不是咱们妇道人家所能干预的。” 杨夫人跪地谢恩,言道: “只要娘娘肯代丞相求情,此事必有转圜的余地,妾身代杨府老小叩谢娘娘大恩!” “夫人不必多礼,本宫就不远送了。” 杨夫人走后,我思索再三,决定帮她这个忙,且不论杨素功过,只谈杨广为帝之本,就该是广为纳谏,而不可因臣子一时顶撞而牵怒大臣,更不能株连其家人。 转眼已至岁末,除夕夜宴,一片融融,三皇子杲儿由其乳母带来,陈婤因仍在禁足思过中,所以未能前来。 柔婕妤已是大腹便便,但面色却不佳,只一会儿,便提前离席了,其余妃嫔自是极尽能事,讨好杨广。 宴毕,杨广留宿永安宫,带着几丝酒气,斜眯着看我两眼,问道: “听说皇后前两日派了御医去丞相府?” 我点头,含笑答道:“正是,陛下日理万机,这些个事情,臣妾自当代陛下打理。丞相是开国重臣,原该多体恤些。” 杨广冷哼一声,面露不屑,言道: “那个老不死,处处与朕作对,碍手碍脚,死了倒清净。” 我忙劝道:“陛下说酒话了,臣妾命人端醒酒汤来。” “不必了,朕没醉。”杨广往榻上一靠,我上前一边帮她脱掉鞋袜,一边柔声劝道: “丞相年岁已高,常犯糊涂,陛下不必与他较真,气着了龙体可如何是好?但话说回来,丞相也没有几年好活了,陛下也该多关照才是,若不然,必会寒了一众有功之臣的心。不如寻个日子,过府探病,方显出陛下的仁德。” 话毕,见杨广没动静,起身一看,不由得苦笑,他竟已沉沉睡去。 之后几日,但凡杨广在永安宫,我无不相劝,只愿他能做出明君表率,绝不可因一时之气而失去臣心。 或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初六清晨,长顺从仁寿宫来,言道: “启禀娘娘,陛下叫娘娘随同去丞相府。” 我心内略略安慰,梳妆整齐,乘了鸾驾,与杨广一起前往丞相府。 杨夫人迎驾,恭身拜倒: “妾身恭迎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夫人免礼平身,丞相现下如何了?” 杨夫人面上微现忧愁,叹道:“较之前些日子,有所好转,但仍是时好时坏,现下正昏睡着。” 杨广哦了一声,言道:“烦请夫人带路,朕与皇后过去看看丞相,朕请来了最好的御医,一定能治好丞相的病。” “妾身代我家老爷谢陛下隆恩!”杨夫人微微屈身,随即带我们朝后堂而去。 杨府的宅子倒是阔绰,有着丞相府该有的华丽,转至后院,来到丞相的养病之所,刚刚行至窗下,忽听得室内有个断断续续,虚弱的声音,似乎在唤着“阿罗……阿罗……” 但因声音微弱,听得不甚清楚,杨广亦是一脸疑惑,再想细听,却没了声音。而杨夫人面色大变,随即勉强笑了笑,以作掩饰,言道: “陛下,娘娘,我家老爷病发时,总说些胡话,若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还请见谅。” 我温文一笑,言道:“夫人放心,陛下与本宫既然来到丞相府,便不必再顾着那些个虚礼了,况且丞相年迈,若是有些糊涂,原在情理之中。” 说话间已走进内室,纱帐之内,杨素合眼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容枯瘦,双唇微微哆嗦,眉毛头发已是花白,连那一股赫然的威严也不复存在,再也不像从前那个浓眉阔目,神采奕奕的常胜将军了。 “老爷,陛下与皇后娘娘来看你了。”杨夫人轻推一把杨素。 杨素微微咳嗽几声,眼睛缓缓睁开,却空洞干涸,迷茫不已,杨夫人扶他坐起,他喘着粗气,哼哧几声。 “杨夫人不必麻烦,就让丞相躺着吧。”我言道。 杨素眼睛微微朝这边看来,突然间仿佛生起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手朝我们伸来,咳道: “广……儿……” 第146章 杨素之死 我心内大惊,杨素果然糊涂至此么?怎敢当面称呼杨广的名讳? 杨夫人脸色瞬间煞白,急忙捂住杨素的嘴,急道: “老爷醒醒,又说梦话了,是陛下与娘娘来看你了。” 杨素猛然一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滚下床来,整个人趴在地上: “老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咳、咳、” 言毕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抬至榻上,我再看杨广,他已是面色铁青。 杨夫人跪地泣道:“我家老爷就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妾身求陛下与娘娘莫要怪罪。” 我看一眼杨广,他面上阴冷异常,我忙扶了杨夫人,道: “夫人不必惊慌,陛下又岂是不能容人之君?快些命御医给丞相调治罢。陛下还有些政务要办,本宫就随陛下回宫了。” 合府之人恭送我与杨广,直到登上轿辇,杨广依旧一语不发,沉着脸,仿佛暴雨将至,心内略略叹息,杨广怎的心胸狭窄至此?即便杨素言行差错,念在他是病入膏肓之人,也不该与之计较,但看他现在神色异常,微现恨意,我也不敢多问。 及至回宫,杨广也不再与我说半句话,心内诧异不已,反复想着今日丞相府一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路行来,他倒也是和言悦色,除了天子威仪,并未见他有其他表情,直至见到杨素,初时他面上还现出怜悯之色,为何杨素唤了他名讳之后,他的脸色就阴云密布了呢?虽说此事是杨素有错,对杨广是大不敬,但也不至于恼怒至此啊。 不对,我与杨广走至窗下时,便觉他神色有些异常了,听到杨素微弱的声音唤着一个名字时,他面上就挂满了疑惑,我只以为是杨素的胡话,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杨广没理由那般的狐疑啊。 “阿罗……阿罗……”我轻声重复着杨素低弱的轻唤,忽见盈袖手中一滞,端来的燕窝险些洒出,问道: “娘娘,您在说什么?” 我微微皱眉,不置可否:“阿罗,会是谁呢?” 盈袖面色微变,把燕窝递至我的手中,言道:“娘娘不可随意唤此名讳,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闺名,以前奴婢侍候太后时,常听到先帝如此唤她。” “什么?!”我大惊失色,接过的燕窝应声落地,发出一阵青脆的碎瓷声。 阿罗便是独孤太后! 我如遭雷击一般立在当场,面色瞬间煞白,盈袖亦被我吓得花容失声,口中直道: “是奴婢说错话了么?娘娘怎么了?” 我不理会她,缓缓转身,只觉有些站立不稳,便缓缓靠在美人榻上,眼睛依旧瞪着大殿之顶。杨素即便是病重糊涂,又怎会唤太后与杨广的名讳?这其中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杨广为何神色转变如此之快? 所有的事情拼凑在一起,便形成一个令我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的结果,莫非杨素恋慕太后——人在昏迷中,不是唤最恨的人,便是唤最爱的人。 但杨广——我骇得捂住嘴唇,唯恐会惊叫出声,再想起以前杨素对杨广的关切与倾尽心血的辅助,他一手扶持杨广登上帝位,虽屡屡冲撞,亦全是为了杨广好,连那神色,一度让我感觉到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意。 这一切,凑在一起,是那样的吻合,我不由得细细想起二人的面容,此刻想来,竟有几分相似!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几乎不能言语,心内翻腾着巨浪,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的疑虑,我是连婆婆都不能告诉的。 若果真如此,流传出去,岂不天下大乱? 忽又想到杨广今日的神色,与那眉目之间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杀气,心内更加惊恐,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杨广肯定也会想到这个问题,那么——难道他会杀人灭口? 不,不,血浓于水,他怎能再次行此大逆之事?倘若当初他拭帝篡位,是因与先帝无血缘之亲,但假如杨素真的是他的父亲—— 我用力摇头,想把这样荒谬的想法驱走,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转移思想,杨广与杨素的面容时时停留在我的脑中,令我不得不深思。 “娘娘,您到底怎么了?” 见我半天不言不语,连晚膳也不用了,盈袖与狗儿均着急不已。 当晚,我怀着异常纷乱的心情来到仁寿宫,刚进殿门,就听到杨广在说:“你去吧,就照朕的意思办。” “是。”今日带去的御医答应一声,退了出来,看到我,忙施了一礼,退下。 我笑盈盈进去,捧了参茶奉上,言道:“陛下操劳政务,想必累了,臣妾特地炖了参汤来。” 杨广唔了一声,斜觑我一眼,饮一口参茶,言道:“皇后有什么事吧?” 我微微欠身:“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臣妾刚才看到御医出去,可是为了丞相的病?” 杨广面色刷然一变,拉长了脸道:“皇后听到什么了?” 我摇头道:“没,臣妾进来,御医刚好出去。” 杨广狐疑的看我一眼,忽然又转成一幅笑脸,温和道:“皇后的参汤越来越好了,几个孩子现在如何了?” 我微微纳罕,他为何能如此快的转移话题?但我也不好不答,只得一一应对,闲闲聊了一会儿,他忽然面现倦意,言道: “今个儿朕翻了周宝林的牌子,皇后早些回宫安歇吧。” 我无奈,只得离去,心内的疑团却是越来越大,杨广为何对杨素的问题避而不谈? 在这样的疑虑中,度过了一夜,次日午膳时分,忽听人传报,杨素暴病而亡。 心内大惊,前些日子我派去的御医回报说,只要细心调治,杨素尚能有个两三年可活,怎的说死就死了? 再一想到昨晚杨广怪异的举止,以及我在门口听到的那最后一名“就照朕的意思办”,心内更加疑惑,莫非是杨广—— 我陡然心惊,天哪,杨广疯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若果真是因为昨日之事令他不安,唯恐消息走露,那杨府一家岂不是真要遭殃了?杨广的疑心一向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怕他也怀疑到自己的身世,照样会杀掉杨素的。但这样隐秘的事,杨府诸人定然极少知晓,想来除了杨夫人,以杨素的精明,定然不会让他人知道。 不行,我要去劝住杨广,至少保得杨府一家,否则任由他这样下去,朝中诸臣岂能不寒心? 即便不考虑杨家上下,也要为大隋基业着想,先帝平定天下,靠的便是万将一心,朝中功臣无数,绝不能叫杨广因此失了臣心。 当晚,杨广正在批折子,我来至仁寿宫书房,把备好的参茶奉上,柔声劝道: “天已晚了,陛下歇歇罢,国事虽重,但龙体更要紧。” 杨广抬眼看我,似是看穿我心思一般,挥退左右,冷冷道: “皇后这几日倒对朕殷勤得很呢。” 我微微尴尬,言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是臣妾的夫君,最近见陛下书房的灯时常亮着,料想是为国事烦忧,臣妾惦记陛下龙体,怎能安心?” 杨广面色微缓,却依旧没好气道: “如此,倒是朕该多谢皇后的关怀了。” 身为后妃,自然不可对国事指手画脚,我移开杨广面前的折子,把参茶放下,刚巧看到那折子是替杨素请封的折子,只作随意,叹了一口气,插言道: “臣妾听闻,杨丞相病故,大隋又少一忠臣良将,可惜可叹,只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追封?” 杨广略略挑眉,带了一丝冷意,问道: “难道皇后也认为要给他追封?” 我诧异道:“难道不是吗?臣妾以为,陛下定然是想好了,臣妾不过白问一句而已。” 杨广眉头一皱,目中神色复杂,既有恨又有怜,更有一丝愧色,正是因了这一丝愧色,让我更加笃定杨素之死定与杨广有关。 “这些全是给他请封的折子,朕真是头疼啊!”杨广仰靠在龙椅上,他一向雷厉风行,少有这般犹豫的时候。 我绕过桌案,站在龙椅后,帮杨广按揉额间,他略略闭目,稍微放松,只是紧皱的眉宇任我如何按,都不曾舒展开来。 “陛下多虑了,丞相这些年辅佐陛下,众人都看在眼里,没功劳也有苦劳,这般劳苦功高的臣子,倘若陛下不能极力安抚,以示哀悼,恐群臣寒心,忠心就会大打折扣。”我柔声缓缓,在杨广耳际言道。 杨广双目微微一抬,就这样仰着看我一眼,踌躇一阵,忽然问道: “难道皇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心知肚明,但却不敢透露半分,皇帝的血脉关乎国家社稷,怎容他人置疑?且杨广向来多疑,若我此刻表情有半分不对,杨广绝不会放过我。遂迷茫道: “陛下指什么?” 杨广盯紧我的双眸,闪过一丝狡色:“昨日皇后与朕同去丞相府探病的。” 我脸上一片恍然:“哦——陛下是说那件事啊?” 杨广大惊之下,凛然站起,面上遍布阴霾,既心虚又带着一丝残忍,握紧了我的手腕,冷声道: “你想说什么?” 我痛得直呼,两颊挂泪,惊恐道:“陛下,臣妾痛。” 杨广的神情交错复杂,一阵明黄色在眼前闪过,只见他猛然绕过龙椅,捉住我的双肩,把我抵在后面的雕龙金玉屏风上,双眸泛出一丝狠意,我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抖,似乎要将我撕碎一般,却又强忍着下不了手。 背后的屏风硌着我的后背,那样生生的痛楚,令我痛呼不已: “陛下,丞相不过是病重胡言,唤了陛下的名讳,或许只是一时口误,臣妾以为,丞相虽犯了大不敬之罪,但陛下是明君,怎可与一个老糊涂了的臣子计较这些?为顾全陛下的颜面与丞相的一世英名,臣妾斗胆,这件事请陛下不要追究了罢。” 杨广面上一松,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我微微咳嗽两声,他面上的疑色稍减: “只有这些?” 我用力撑住身子,惶然道:“陛下以为此举不可行么?还是有其他的顾虑?” 杨广松开我,面上缓和,但眼神有些闪烁,言道: “没,没什么,就依皇后之见吧。” 我双腿颤抖,瘫软在地,抬头委屈兮兮看他一眼,忍泣道: “陛下,您吓死臣妾了!” 杨广一脸歉然,弯腰把我扶起,低声道: “朕这两日心烦得紧,吓到皇后了——还有,朕看那杨夫人对丞相一片真情,说是哭得死去活来,朕便一同册封她为一品忠义夫人,如了她的愿,去追随丞相吧。” 我心内一惊,看来杨广也察觉到其中奥妙了,或许杨夫人会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知情者了,杨广名为风光册封,且成全了杨素夫妻情深,实则是为了灭口啊。 但我却不敢再劝,否则刚刚才使他放下疑心,再劝只会令他更加起疑。 “陛下如此,也算对丞相仁至义尽了。” 杨广微微看我一眼,长叹一口气,喃喃道: “这些年,终究是朕委屈了他。” 他这样的叹气,他所说的委屈,仅仅是指君臣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杨广下旨,赐死杨素,恐怕也无人阻拦得了,又何谈委屈?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历来皇帝最擅行的一道,权倾朝野之人,终会为权所害,杨素得权不知收敛,所以不为杨广喜,而真正致命的,却是病中犯的糊涂语。 次日,杨广下旨,以国礼厚葬杨素,举国哀悼,其兄弟子侄皆加官进爵,并赏下金银无数。这样的隆恩,引起朝野一片哗然,均称杨广怜才重臣,是有道明君,臣子们也更加兢兢业业的辅佐杨广。 而我却知道,杨广经常于夜静更深时,唉声叹气,或沮丧,或含愧,脾气也更加的暴燥无常,疑心也越来越重,对后宫也更是严加看管,若有半点捕风捉影之事传到他的耳中,便只有一个字:杀! 一时间,后宫人心惶惶,连我也终日难安,小心应对,更要提防着陈婤的陷害,如今的杨广,禁不起半点风吹草动,倘若陈婤再兴风作浪,必将祸患无穷。 第147章 香消玉殒 天气渐渐转暖,百花盛放,一派暖春气息,但娇颜馆却出了一件大事。 不知是谁谣传,说是亲眼看到王美人在聚桃苑与侍卫约会。聚桃苑地处偏僻,少有人去,但如今桃花正盛,王美人去采些桃花来也无可厚非。这样紧要的关头,王美人怎会授人以柄呢? 谣言已在宫中传开,尽管我一再申斥,若有人乱嚼口舌,绝不轻饶,但宫中人口众多,若是太监宫女私下里口舌相传,一时间也找不到源头,总不能一并罚了。 杨广本就有心事,烦得紧,更何况王美人已不再得宠,所以闻得谣言后,龙颜大怒,未及我阻拦,他便派人搜查娇颜馆,结果竟搜到一件男子衣衫,杨广看都没去看一眼,便直接赐了三尺白绫。 据说“奸夫”是一名侍卫,也通过那衣衫查到,被杨广诛了九族。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去寻王美人审个明白,便已有数颗人头落地了。 更何况,这样人证物证齐全,也不容我质疑,但心内却感觉,这事不可能这样简单,王美人虽蠢笨,但心性高傲,怎会看得上区区一个侍卫? 但此事确实就这样平息了,且杨广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谈及王美人之事,违者一律杖杀。我也只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晚春的天气时热时雨,晗儿因贪玩淋了雨,大病一场,我日日衣不解带的守在身边,唯恐宫人有所差池,雨尚未停歇,便听得静雪苑宫人来报,说柔婕妤突然见了红。 我安排狗儿与圆儿照顾晗儿,携了盈袖急急赶往静雪苑,顾不得细雨沾衣,快步行来,刚刚走进殿中,便听得一阵细弱的婴啼,殿内只站着离此处最近的苏可儿,见我来了,微施一礼,言道: “皇后娘娘,您总算来了,柔婕妤刚才可吓死臣妾了,还好,孩子已生了下来。” 我略略安心,见稳婆抱了一个婴儿出来报喜,言道: “虽是早产,但只要平安就好。” 正说着,杨广也来了,闻听柔婕妤早产诞下一名公主,也是极高兴,正准备封赏,忽见内室跑出一个小宫女,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惊恐道: “皇上,娘娘,婕妤娘娘不好了!”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便赶快走了进去,产房已收拾干净,一条锦被盖着虚弱不堪的柔婕妤。 “柔儿——”杨广正欲上前,忽见一名稳婆拦在前面,战战兢兢道: “皇上,柔娘娘产后突然血崩,恐是不祥之兆,请皇上回避!” 产妇之血当然不能污秽龙体,我与苏可儿也忙劝道: “此处有臣妾呢,陛下请回避吧。” 杨广无奈,虽放心不下夏柔儿,但毕竟也忌讳产房之血,只得叹声离去,在殿外等候,并命人速速把周御医请来。 我与苏可儿走到榻边,看到稳婆与仆妇手忙脚乱的把一盆盆血水往外端,而夏柔儿已经昏迷,脸色苍白如纸,面上尽是汗珠。待周御医赶来,请脉之后,一脸懊丧,言道: “回皇后娘娘,微臣才疏,婕妤娘娘失血过多,已无力回天。” 刚才看到那一盆盆的血水,我便已有所预感,而如今亲耳听到,心内仍觉酸楚,柔婕妤一代才女,怎奈却是个无福的。 周御医出去禀报,杨广已是大发雷霆: “朕不是特指了你专门侍候柔婕妤的胎么?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周御医额上大汗淋漓,唯恐此次在劫难逃,不由得连连磕头,哀求道: “皇上饶命!柔婕妤的身子自受了上次麝香之毒后,一向不大好,虽微臣尽力安胎,怎奈婕妤娘娘时常闷闷不乐,忧郁成疾,所以才会早产。” “忧郁成疾?!怎么可能?!”杨广惊讶,怒斥道。 “这个——微臣也不知,兴许是婕妤娘娘被麝香惊吓所致。”周御医胆颤心惊,小心回道。 杨广盯着跪卧于地的周御医,用力踹了一脚,喝道: “滚!给朕把所有御医火速传来!” 尽管杨广怒火滔天,尽管御医们竭尽全力,仍旧未能挽回柔婕妤的性命。 夏柔儿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含着一丝笑意与眷恋离去的,我把小公主抱至她的面前,她看了一眼,满脸都慈母的爱意,那唯一的一份眷恋,便源于此。 我始终未能弄明白,夏柔儿何以如此从容赴死,没有绝望,没有挣扎,即便是她新生下的孩子,也未能挽回她对这个世界的留连。忽然就想起那个雪天,正值盛宠的她孤寂的立于雪地中,低声吟着:“冰山冰雾生冰魂,浮云若纱飘无根,怎奈负却洁白意,雪入残泥泪沾巾。” 雪入残泥,命运只能是香消玉殒,而她的洁白意,或许便在她所遥望的宫墙之外。 夏柔儿走后,杨广悲伤不已,辍朝三日,并追封夏柔儿为柔妃,以贵妃之礼葬之。一众侍候之人皆被迫殉了柔妃而去,御医周济霖也被赐死。 小公主满月时,杨广疼若至宝,赐名杨晚,因其生母亡故,而我又要抚育三个子女,特把晚儿交予苏顺仪抚育,为此,苏可儿激动不已,发誓必视晚儿为己出。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她曾失去一个孩子,整日为此郁郁不乐,如今得以抚育小公主,便一改往日抑郁寡欢之色,面上开始洋溢着喜气。 杨晚,这一个晚字,似是杨广在哀悼夏柔儿,但却再也挽不回那个如冰似雪般灵透的女子。而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个晚字,竟觉是上苍冥冥的安排,因是晚儿,是杨广最晚出生的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能活着来到人世的孩子。 隋大业四年(公元608年),杨广下旨,修建永济渠运河,民间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隋大业五年,突厥启民可汗死,其子咄吉继位,称始毕可汗,丽君来信,始毕可汗纳其为可贺敦,父妻子占,丽君心情可想而知,但为保大隋边关安宁,她只能默默承受。 隋大业六年,杨广下诏,命一万流求俘虏修建江南运河; 隋大业七年,杨广下令讨伐高句丽王朝,广增兵勇粮草,以至百姓苦不堪言,山东地区开始发生民变; 隋大业九年六月,杨素之子杨玄感黎阳兵变,攻击东都洛阳,隋军反击,杨玄感兵败自杀,自本年后,全国各地民变纷纷而起,内有民变,外有突厥始毕可汗虎视眈眈,大隋王朝岌岌可危。 隋大业十一年,六月,天气晴和,酷热难奈,突厥始比可汗派了特使,杨广正在仁寿宫接见。我则携了圆儿缓步来至金麟池纳凉,闲闲走得几步,只觉身上有了汗意,便在迎风亭中小坐。 放眼望去,金麟池碧波依旧,两岸红花绿树,不减当年,垂柳掩映下,一个碧衣少女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瑶琴,十指若春葱,轻拂琴弦,声若珠落玉盘,音若出谷黄莺,加之柳枝摇曳,碧衣纱裙随风飞扬,好不赏心悦目。 第148章 情窦初开 一曲毕,少女拾琴而起,拍去裙上草叶灰尘,仰头对身侧听得痴了的少年莞尔一笑,娇声道: “士及哥哥,晗儿弹得如何?” 少年身穿侍卫服,凛然而立,面如冠玉,眉目炯炯,身材矫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昭儿身后的黄口小儿。 “如闻天簌。”少年由衷赞道,“公主的琴艺已至登峰造极,微臣望尘莫及了。” 少女俏脸微红,嗔道:“少来,你的箫音也是一绝,只可惜父皇只让你做个侍卫,委实屈才。” 少年微微一怔,谨声道:“公主万不可如此说,微臣能进宫做侍卫已是陛下的恩典了,更何况——在宫内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经常看到公主了。” 少年的脸红若火烧,挠着后脑勺,讪讪不再言语。 少女嘻嘻一笑,指了少年的脸言道:“晗儿也没说不好嘛,你看你的脸羞的,活像猪肝,可以做下酒菜了。” “公主取笑了。”少年更窘,挠着头的手忽然一滞,面上惊了一惊,仓惶言道,“不好,微臣在这耽误太久,要是被统领知道了,又是一番斥骂,微臣告退!” 言毕,大踏步转身离去。 少女樱唇一噘,跺了跺脚,唤了一声,“你——哼,胆小鬼,不理你了!” 少年回头,左右为难,少女嘻嘻一笑,言道:“去罢去罢,逗你哪!” 少年憨憨一笑,这才放心离去。 虽隔着丛丛碧树,我依旧看得真切,眼见得宇文士及的身影渐渐远去,晗儿依旧立在当地,痴痴望着,小儿女之间的情意,单纯无邪,令人望而生羡。 “圆儿,这是几时的事情了?”我轻声问道。 “回娘娘,奴婢瞧着,近几个月来,公主每日都抱了琴悄悄出来呢。”圆儿恭谨回道。 “哦。”我轻轻点头,士及与晗儿倒也郎才女貌两相配,若能招为附马,确为上上之选,如此,也算对得起锦霞的托付之恩了。 “你去把晗儿唤来。”我吩咐道。 圆儿答应一声,伏在迎风亭栏杆上,挥着帕子喊道: “公主,娘娘在这边!” 晗儿回眸,看到我们,微微一愣,面上大窘,提裙跑来,曼妙的身姿在柳枝下翩翩若飞。 “母后,您偷看儿臣,儿臣不依!”晗儿腻在我的身上,撒娇嗔道。 我抚着她的满头秀发,心底只觉温馨: “转眼间,母后的晗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是该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圆儿掩唇偷笑,晗儿满脸通红,扎进我的怀里,拱在里面不肯出来,恼道: “母后是坏人,取笑儿臣,圆姑姑也是!” 圆儿笑弯了腰,言道:“公主怎责怪起奴婢来了?奴婢是瞧着公主十几岁的姑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扭在娘娘身上,可不好笑?” 晗儿抱我抱得更紧,口中耍赖道: “晗儿再大,也是母后的孩子,不依,不依,母后不罚圆姑姑,儿臣不依!” 我抚着她的头,呵呵笑道: “好,本宫一定罚,就罚你圆姑姑做你陪嫁,随你嫁到驸马府可好?” “哼——母后又欺负人!”晗儿粉拳紧握,一副绝不与我善罢甘休的模样。 狗儿忽然气喘吁吁跑来,这些年,狗儿也发福许多,身上的衣衫均已汗湿。圆儿笑道: “出什么事了?让咱们狗儿公公热成这个样子?” 狗儿抬袖一抹额间的大汗,满脸都是绷不住的笑意: “大喜事,大喜事!” “哦,说来听听。”我道,晗儿也停住闹腾,看着狗儿。 “公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来了。” 昭儿已于三月前大婚,夫妇同心同德,恩爱和睦,时常一同进宫请安,这也算不得大事,狗儿为何这样急? 晗儿小嘴一噘,言道:“公公也太大惊小怪了,皇兄与皇嫂不是经常来么?儿臣去找皇嫂了,上次踢毽子输给了她,儿臣不服呢,今日要再分高低。” 言毕,从我身上跳开,一扯衣裙,转身就要往永安宫跑去。 狗儿拦住晗儿,笑眯眯道: “公主,这可不行,如今咱们太子妃娘娘怀了皇嗣了,不能再陪你玩喽!” “什么?!”我们几人同时惊喜的站起,询问的看着狗儿,“你说的当真?” “奴才不敢欺瞒公主,现下太子妃娘娘正在宫里坐着呢,公主自去问罢。”狗儿仍是喜形于色,乐滋滋道。 晗儿喜不自禁的跳下台阶,拖住狗儿的手臂道: “公公不早说,走,瞧瞧皇嫂和小皇侄去!” 可怜狗儿刚刚跑来,满头大汗,又被晗儿拽着跑了回去。狗儿叫苦不迭,晗儿则笑嘻嘻道:“公公再不多跑跑腿,可就真成了大肥猪了。” “娘娘,咱们也快回去看看吧。”圆儿喜道。 “嗯,走,本宫也是要做祖母的人喽。”我乐得合不拢嘴,不顾天气炎热,扶了圆儿的手,快步往回赶。 盈袖已命人放好冰块,室内一股沁人的凉气,彤儿见我回来,忙上前施礼: “母后万安!” 我连忙扶起,笑道:“以后见了母后不准施礼。” 言毕,上下打量,只觉欣慰不已。晗儿在旁边略带遗憾言道: “瞧母后欢喜的,皇嫂说了,现在宝宝还小着呢,跟米粒一样大,要等明年才能看到呢。” “你这丫头!快松开你皇嫂的胳膊,当心累着。” 彤儿腼腆一笑,言道:“母后多虑了,哪就这么矜贵了?儿媳也很喜欢公主,只不知这样顽皮,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哦。” 见彤儿揶揄,晗儿满脸通红,哼哼道:“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来臊我,不理你们啦!” 众人见她又是脸红,又是跺脚,皆撑不住大笑起来,玩笑一阵,我握了彤儿的手,问道: “昭儿怎没随你一同来?” 彤儿答道:“太子殿下去父皇那了,说是接见突厥来使。” “哦,昭儿如今也不小了,原该多历练些,最近他没欺负吧?”我闲闲问道。 彤儿面现红晕,垂首答道: “太子殿下对儿媳极好,母后不必担忧。” “这就好。”我执了彤儿的手,温和一笑,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昭儿与他的父皇不同,他们夫妻能恩爱白头,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随后又吩咐小厨房特意备了午膳,留彤儿一起用,饭毕,昭儿来问了安,夫妻二人相偕离宫而去。 这些年来,杨广不顾群臣劝阻,年年选秀,充实后宫,又时常巡游,耗费激增,国库渐渐亏空,民怨四起,但我深居深宫,更是无力阻拦,只能眼看着大好的河山败于杨广之手,唉,待我昭儿即位后,还不知国家会是个什么样子。 但见昭儿一向体恤怜下,彤儿勤俭持家,心内略略安慰,但愿昭儿能成为一代明君。 “今晚陛下又翻了谁的牌子?”至晚间,我对镜卸妆,问道。 “是香袭宫的洛贵人。”盈袖回道。 洛贵人,十四五岁的年纪,天真活泼,一如刚进宫的王美人,如今正得圣宠,一个月内,连晋两级。杨广的身边,从来不缺年轻美貌的女子,只是后宫中,自晚儿后,再无所出,有孕的妃嫔,总会接二连三的出事,结果竟未有一个孩子能活下来。 杨广认定是宫中闹了鬼气,年前刚做了一场大法事,没曾想,果然带来了吉运,一向薄有恩宠的苏可儿居然怀了龙胎,到了她这个年岁,能有孕,实属不易,因此颇得杨广宠爱些。 至于陈婤,因着杲儿的关系,也薄有恩宠,这些年来,也升至婕妤之位,只是不大与人来往,坚持住在落梅宫中,独守清静。 我卸下玉簪,高挽的秀发如瀑般落下,顺滑如缎,铜镜中的人,粉面玉腮,肌肤莹润,没有一丝皱纹,但那双眸子,却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再不如以前清澈透明,时时都充满着憧憬。 容颜未去,老了的,是心境。 “陛下有半个多月没来永安宫了吧,唉,本宫真的是老了。”我苦涩一叹,言道。 盈袖含笑道:“娘娘哪里能称老呢?怎么看也只是双十年华,与十几年前一般无二,与公主站一起,倒更像姐妹呢。” 我摇头叹道:“都要做祖母的人了,哪有不老的道理?” 圆儿捧了洗漱水进来,笑道:“娘娘这样的绝世容貌,老天爷都舍不得让您老去呢,后宫的娘娘们一个赛一个漂亮,可奴婢瞧着,她们全加起来,也及不上娘娘半分风采。” 我掬了清水洗手,忍不住笑道: “一个一个就恬不知耻的奉承吧,也不算算自己多大年岁了,说话还跟十年前一样,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圆儿委屈的扁扁嘴,言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谁不爱听就别听,别的娘娘要是吃心的话,尽可来与娘娘比比,保证是星与月争辉——白费功夫。” 我扑哧一笑,从她手中接过香巾:“你呀,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成天跟着晗儿学说些顽皮话。团儿已决定出宫嫁人,你作何打算呢?” 盈袖是打算在宫中终老的,我也不再劝她,而团儿圆儿跟随我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尽心服侍,如今也到了二十六七的年纪,再不出宫,便难嫁人了。 圆儿神色一凛,双膝跪倒,正色言道: “娘娘,奴婢与盈袖姑姑一起服侍娘娘,绝不嫁人。家里二老有团儿出去照顾便行了。” 我叹口气,又是一个被深宫耽误了好年华的女子,只得摇头道: “守着本宫,委屈你们了。” 圆儿眸中含了一丝泪意,言道: “较之娘娘的委屈,奴婢又算得了什么?” 言至此,不由得潸然泪下,这些年,我的委屈出唯有贴身的几人才知道罢。 次日,杨广突然来至永安宫,我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二人相对无语,我忽得想起昨日晗儿与士及之事,虽说晗儿尚未及笄,但早早定下也好,免得她二人生出什么事来,失了皇家的颜面。于是开口道: “陛下,昭儿都快要做父亲了,晗儿也渐渐长大了,臣妾想着,也该给她物色个附马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杨广本来若有所思,忽然被我的话打断,啊了一声,言道: “皇后所言甚是,晗儿确已快到了出阁的年纪,朕也正有此意。” 我心内略略安定,杨广一向最喜晗儿,视作掌上明珠,应该会遂了晗儿的心愿,于是含笑问道: “不知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 杨广略微迟疑一下,避开我的眼神,言道: “这——朕今日来,就是要与皇后谈论晗儿的事情。” 第149章 锦霞是谁 心内先是一忧,莫非杨广也看出了端倪,知道了晗儿与士及之事?但随之又是一喜,这样也好,免得我再多口舌,虽然晗儿此举于宫规不合,但杨广素来宠她,她又未曾做出什么逾越之事,应该不会太为难了她。 “哦?陛下请讲。”我温声言道。 杨广略略犹豫,饮一口茶清清嗓子,言道: “昨日突厥蛮子派来的特使,来向我大隋提亲,朕也极是恼怒,但如今我大隋兵力不足,始毕继位又蠢蠢欲动,朕也只有暂时忍耐,待过个两年,兵力充足了,朕再一举歼灭东西突厥,如此,大隋方能长治久安。” “陛下的意思是,把晗儿嫁到蛮荒苦寒地去?”我的心沉沉入底,压抑得难受,却并无半分惊讶,我早该料到的,大隋如今的境况,除了安抚,便只有安抚,根本无力抗衡突厥。 杨广微带一丝愧色,言道: “朕这也是无奈之举,你以为朕舍得晗儿么?她是朕的骨肉。但事已至此,确无他法。丽君虽是始毕的可贺敦,却根本无法牵制住他,如今之计,唯有晗儿下嫁。” 我的心冷到极点,唇角挂了一丝讥讽,杨广那样的疼爱晗儿,到头来晗儿终是逃不过和亲的命运,想起丽君的遭遇,我的心便揪然一痛。 当初丽君下嫁,虽然令人痛心,倒也嫁得如启民可汗这般夫婿,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但始毕可汗,屡屡扰边,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杨广却还要亲手把晗儿送入虎口。 即便如他所说,过个两年,平定突厥,那时晗儿该怎么办?有一个丽君已经足够令我痛心了。 不,我绝不能答应杨广,我不能负了锦霞之托,锦霞已是一个苦命人了,怎能再让晗儿受半分委屈? 我收起心思,勉强笑了一声,只觉笑声中尽是凄凉: “陛下,此事便无法转圜了吗?” 杨广为难的看我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又摆出一脸的威严,言道: “晗儿身为大隋公主,理当为大隋解忧,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荣耀!” 和亲是使命?为大隋献身是荣耀?看着杨广故作的一副凛然之气,我心内只觉凄凉,原来所有的亲情与疼爱在权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尽管我也希望大隋长治久安,毕竟这江山,将来终归是昭儿的,但我绝不能因此牺牲晗儿。 我起身跪地,正色言道: “臣妾以为陛下此举不妥。” 杨广皱眉,微蕴薄怒,冷声道:“朕就料到你会阻止!” 我抬眸正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臣妾并不是要阻止陛下,臣妾也没那个胆子敢阻止陛下,只请陛下听臣妾一言。” 杨广目露寒光,厉声道:“讲!” “臣妾以为,陛下此次万万不能答应此次和亲,即便是和亲,随便指派个宫女过去便是,没必要非得叫大隋金枝玉叶的公主去做如此牺牲。” 杨广面色略缓,长叹一声,颓然道: “朕也曾想过,但始毕可汗没这么好糊弄,若被他发现不是公主,几十万铁骑举兵南下,大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杨广如此说,我心内无端生出一丝轻蔑,因为自己的无能,使得大隋生灵涂炭,如今却要牺牲自己亲生女儿的幸福来成全自己奢侈淫乐的帝王位,这本就是令人蔑视的。 “但是陛下,丽君在突厥,必然已竭尽全力保我大隋安宁了,但始毕可汗狼子野心,不为所动,即便是晗儿嫁过去,恐怕也无济于事,他能给你保证么?” “这个——”杨广略略一怔,面带犹疑,来回踱步,思虑片刻,方言道,“皇后说的也有道理,对方只是施压,却并未对朕有所承诺,朕真是一时糊涂了,只以为和亲之后,始毕定能安稳几年,但倘若晗儿去了,他仍旧要侵我大隋,朕又能拿他怎么办?” 我点头,字字恳求: “所以臣妾才恳请陛下三思,始毕狡诈,莫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广面上的忧色越来越重,在大殿之中焦急的来回踱步,这些年他重淫乐,贪享受,没了杨素在侧提醒,众臣又无人敢拂逆他,国家政事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而如今,他终于肯操心政务了么?我心内冷笑一声,他不过是担忧他的帝位能否保住罢了,何曾想过天下苍生。 那一夜,杨广再没了玩乐的心思,苦苦思索,直至天亮,他都未曾合眼。上朝后,召集三公六卿,商议突厥之事。 据说是有赞成公主下嫁,以安抚始毕之心的,也有不愿受突厥折辱,甘愿请战的。 商议了几日,终未有果,北边隐患,迫在眉睫。直至这一日,突厥再派特使来,说是始毕可汗与义成公主夫妇恩爱,而义成公主怜惜大隋皇帝膝下儿女稀少,且年纪尚幼,所以说服了可汗,不再要求和亲一事。 而始毕可汗也愿与大隋长久保持友好关系,特送来宝马百匹,牛羊千头,以作敬贺,并邀杨广巡边,说是突厥不会再扰大隋边境了。 我听说之后,心内自然欢喜,晗儿终于可免此灾了,丽君果然最知我心,还不知她为此事受了始毕可汗多少委屈。 但心内仍有一丝诧异,虽然丽君来信说,始毕可汗敬她重她,但始毕继位后,所表现出的种种野心,难道会因了丽君而改变?或许是突厥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毕竟是一件大好事,按照杨广自负的说法,就是始毕虽然勇猛,但大隋能臣良将济济,以前是始毕年少轻狂,如今几年的可汗做下来,倒颇有其父启民可汗之风了。 “这也是因了陛下英明神勇,突厥人多少有些惧怕,如今能得两边安宁,倒是天下百姓之幸。”他高兴,我自然也要顺着他说些赞美之词,更何况,我还有事相求于他。 “哈哈,朕还以为始毕是多勇猛的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么,既然他们甘愿称臣,并不再扰边,朕也派些赏赐做安抚,即便是为了丽君,也是应该的。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丽君了。” 杨广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虽然日日进补,但眼角的皱纹却也越来越深,杨广,也终有老的一日了,心下有些凄凉,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一个老在身上,一个老在心里。 这么些年,我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尽管心底凄凉,面上仍是最温和的笑意: “原是应该的,就着礼部去打点吧。如今晗儿不用远赴边塞,臣妾心里也安定了,只想着把她留在身边,但女大不中留,终归要择婿的,还请陛下做主,一定要把晗儿留在京里。” 杨广心情大好,这个时候求他,必然事半功倍,果见他和颜悦色道: “朕又如何舍得晗儿呢?当初是朕对不住锦霞,如今晗儿的婚事,必不可马虎,她是朕的大公主,朕一定赐她最尊贵的荣耀。” 我忙言道:“陛下并没有对不住锦霞,只不过锦霞的性子太倔强了些,所以陛下不必为此自责。至于晗儿,臣妾瞧着,倒是与锦霞的性情有七八分像呢,倔起来时,也是令人头疼,所以择附马之事,必得是她中意的,否则她非惹出什么乱子不可。” 杨广呵呵一笑,言道: “皇后所言极是,朕的女儿朕最知,断然不能委屈了她,皇后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我温和一笑,奉上一盏茶,柔声道: “臣妾深居宫苑,到哪去寻什么中意的人选?此事倒要陛下多费心了。不过么,臣妾瞧着昭儿那贴身侍读,叫什么宇文士及的,倒是丰神朗目,举止得体,到底是跟着昭儿习惯了,多少能学得些好的习性,是难得的少年俊才。” “宇文士及?”杨广略略思索,犹豫一下,言道,“朕瞧着他也不错,他的兄长宇文化及当初平定杨玄感之乱,朕封了他做江都总管,如今在任上连创佳绩,宇文家确实是忠良之家,倒是可以考虑。” 能得杨广首肯,晗儿此事,总算有些眉目了,于是含笑言道: “陛下可曾还记得当年您第一次把宇文士及领进宫来的事情?” 杨广微微皱眉,言道:“有些印象。” 我笑道:“那时晗儿尚幼,取了糕点来给陛下,陛下刚要来接,她却扭身塞给了宇文士及,当真是调皮的紧,如今想来,若她二人结为连理,那段幼时旧事,倒是成为一段趣话了。” 杨广也想起这件事,呵呵笑道:“果然是呢,可见缘份天定。” “陛下在无意中,竟也做了一回月老呢。”我掩唇笑道,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 杨广龙颜大悦,择了良辰吉日,便下旨订下士及与晗儿的婚事,婚期定于明年晗儿及笄之日。 此事落定,我心内大安,昭儿娶得贤妻,晗儿又觅得良婿,如今只剩下一个暕儿,也是勤学上进,恭顺有加。 原指望晗儿知道杨广赐婚之事,定然欢天喜地,没想到再见到她时,却见她一脸的郁郁,连眼神都蒙上了一层疑色,我挽过她的手,和蔼笑道: “晗儿怎么了?谁惹咱们的公主不高兴了?” 晗儿怔怔盯着我,并不言语,她一向顽皮,今日这样郁郁不乐,确实令我费解,于是又问道: “可是对父皇母后给你选的附马不中意?” 晗儿微微低头,脸色俏红,绞着手帕,言道: “母后说什么呢,儿臣安敢拂逆父皇母后的意思。” 我心内略安,早知她与士及两情相悦,这一桩婚事,本就是皆大欢喜,大约是女儿家年岁长了,订了婚,懂得羞涩了。于是抚着她的秀发,轻声安慰: “晗儿放心,士及以后便留在京城任职,父皇与母后最疼的就是你,不会舍得让你远走的。” 晗儿忽然抬头,眼神中有一丝质疑,问道: “母后,锦霞是谁?” 我心内一惊,她是如何知道锦霞的?这件事除了我与杨广,宫中根本无人知晓,即便有人知道晗儿非我亲生,但也并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母后不必吃惊,是儿臣偷听了父皇母后的谈话。”晗儿淡淡道,“父皇要把儿臣嫁到突厥去,儿臣怎能安心?所以父皇与母后的两次谈话,儿臣均听到了。无论如何,儿臣都该感谢母后,若不是母后从中周旋,儿臣必死无疑——儿臣死也不会去突厥。” 她与宇文士及的情意,我是知道的,虽然未到私定终身的地步,但依她如锦霞一般倔强的性子,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一向与杨广亲近的晗儿,这一次,怕是要对杨广心存怨忿了吧。 见她神色微凄,我轻叹一声,晗儿虽顽皮,但一向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丝毫不逊于当年的锦霞,且时常跟着昭儿与士及学些武功,虽然只是花拳绣腿,武功微末,但要是想趁人不备,利用轻功躲入殿内偷听我们的谈话,却是绰绰有余了。 我轻叹摇头,眸中尽是怜惜,言道: “母后如何舍得让晗儿去那苦寒之地,如今终能得偿所愿,只要你一生幸福,母后便别无所求了。” 晗儿依在我的怀里,眼角有些湿意: “母后待儿臣这般好,儿臣永世铭记。母后还未告诉儿臣,锦霞是谁?” 第150章 亲生母亲 窗外的知了拼命的聒噪,而室内因置了冰块,而觉不出暑意。我轻拍着怀中少女柔嫩轻灵的纱衣,晗儿,她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便不必再瞒了吧。 “锦霞是个好女子,她才气惊人,貌赛天仙,弹得一手好琴,她谱的曲子当初曾传遍京城,在众人心目中,她就是遗落凡尘的仙子,无人能比。” 晗儿轻轻抬眸,不屑道:“她还能比得过母后么?” 我轻轻摇头,言道:“母后与她相较,一个是大俗,一个是大雅,她的脱俗,是母后望尘莫及的。” 做为孩子,最恨的便是被父母遗弃,便如我九岁那年,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时,心里的恨便纠结至今。但愿我这么说,能令晗儿对锦霞多生出些好感来,当然,我所说的,也尽是实情。 “儿臣倒不信了,世上真有这般女子?”晗儿口中说着不信,但眼中已微微透露出向往之意,我微笑着捏一捏她的俏鼻,宠溺道: “眼前可不就有一个么?” 晗儿扁扁嘴,强绷着笑意,佯装生气道:“哼,母后又取笑儿臣。” 见她心情好转,我正色道: “你是聪慧的孩子,如今不必母后说,也该明白了吗?” 晗儿神色一变,言道:“儿臣的心思瞒不过母后,儿臣问母后,不过是为了确定一下心里的想法罢了,并无他意。请母后直言。” 我盯着她清澈却盼意与惧意交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晗儿,你并非母后亲生,锦霞便是你的亲生母亲。” 晗儿一怔,却无过多惊讶,往我怀中依得更紧,口中坚决道: “仅凭母后这一句话,她就与母后差之百倍,千倍。”却又忍不住好奇道,“她也是父皇的妃子么?为什么儿臣从未听人提及过?晚妹妹虽也不是苏母妃所生,但这却是人人皆知的事啊。” 抚着她眉目之中的一点忧色,我轻轻摇头: “她从未入过宫,除了父皇与母后,在这宫中,就只有你知道了。” 见晗儿眼神有些卑微,定是认为生母身份低下,而有些失落吧,毕竟这些年,她一直是嫡出公主之尊,乍一听说自己来自民间,恐怕心里难以接受,遂劝道: “锦霞虽然未入皇宫,但她在你父皇心目中的位置却是寻常妃嫔难以相比的,晗儿永远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 晗儿面上有些忧郁,怔忡半日,方言道: “母后放心,晗儿从未见过她,晗儿的母亲只有母后一人。” 我略略怅然,问道:“晗儿想见见她么?” 这么些年了,从未再见过锦霞,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定然也十分思念晗儿的吧?如今晗儿快要出阁,或许我应该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晗儿诧异,惊讶道:“母后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儿臣还以为自己与晚妹妹一般命运呢。” 或许锦霞没进宫,才是最为正确的,深宫的尔虞我诈,岂容她那样的心性?晚儿的生母夏柔儿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该为晗儿感到庆幸才对。 “对,她还活着,只是已经不再是红尘中人。”我心内有些纠结,想到青灯古佛下的锦霞,如今会是何种光景。 晗儿的脸上生起几丝怨意:“她活着,却忍心抛下我,这样的亲娘,不见也罢!” 她嘴上虽如此愤懑,但眸中却有抑制不住的渴望,没有人会不想见自己亲生母亲的,她不过是嘴硬罢了,便如我对我的亲生娘亲,那是一种爱与恨交织的情感,无法言喻。 “晗儿万不可如此说,你刚出生时,她也是疼若至宝,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纵然她遁入空门,但她对你的爱却是不会少半分的,或许这么多年,她就是依靠每日为你祈祷祝福才能坚持活下去。” 作为一个母亲,我深深明白对儿女的那种牵挂,无论身在哪里,儿女永远在心中。 晗儿不再言语,只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整整呆坐了半日,我也随她去想,只为让她见锦霞一面做着打算。 又过得几日,听杨广说要再次北巡,顺便看一看始毕可汗是否真正不再犯边,心内莫名有一丝不安,不由得劝道: “陛下,如今不比往年,若是始毕可汗言而无信,陛下再去边境,岂不危险?” 杨广见我忧心,言道: “皇后不必多虑,朕自会多带兵勇,绝不会有安全之忧,量他始毕也不敢轻举妄动。” 见杨广自信满满,我也不好再劝,更何况杨广出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往年也曾北去过,从未有过闪失。 “是臣妾多虑了,每次陛下出巡,臣妾心里就难安稳。”想了一想,又道,“陛下几时起程?臣妾想择一吉日,出宫去寺中为陛下求上一签,祝祷陛下一路平安。” “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六,皇后的心思,朕自然明白。”杨广温和道。 “如此,臣妾便选一个好日子,带了晗儿一起去,她也是订下婚约的大姑娘了,也该带她出去走走,求一婚签吧。”我道。 杨广点头答应,又道: “昭儿也不小了,如今已经大婚,朕也该教他学着做政事了,朕此次北巡,就由太子监国吧,皇后在宫里看着,别让他捅出什么篓子就成。” 我温婉一笑,言道:“多给昭儿历练历练也好,臣妾上上香,诵诵佛经,佑我大隋尚可,若说政事,臣妾却帮不上忙了,朝中自有大臣在,昭儿向来处事沉稳,断然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我是太子之母,杨广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遂放心去交待政事。 这一日,天气阴沉,倒也因了此,而令暑气暂退,我与晗儿乘坐凤辇出宫,因是上香祝祷,阵势倒也极大,宫娥彩女前呼后拥,侍卫手执兵刃环侍周围。 待到了安隐寺,我命侍卫守在山脚下,贴身侍候的宫女们也都候在寺外。 只携了晗儿走进寺中,因着我与晗儿要来,寺中也早已做好准备,并无闲杂人等,十分清静。 我与晗儿上香求签,女儿家对于求签卜卦本来是最为热衷的,但今日晗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祝祷完毕,在小尼姑的带领下,我与晗儿来至后殿,十几年了,终于再见到锦霞。尼庵里木鱼声声,香烟袅袅,她着一身半旧的灰布禅衣,眉目依旧,只是比当初更添了沧桑与沉静,却又那样的祥和,仿佛一尊阅尽世间苍生百态,却又不闻不问,耳目皆空的观音佛像。 “锦霞——”尽管事隔多年,我们都不再年轻,但见到她,我心中仍是忍不住激动,微含了一丝凄婉,道,“这些年好吗?” 锦霞抬眸,淡淡看我一眼,慈和却又陌生: “施主,贫尼法号离尘。” 离尘,永离凡尘,我眸中起了一丝雾气,定定站着,甚至不敢再走近一步,我与她之间隔着的,比千山万水还要远上千万倍,那是佛门与凡尘之隔。 “你怎可对母后如此不敬?!”晗儿突然插言,声音里含了质问,但那神情却是十分的酸楚,直盯着锦霞,眼睛都不再眨。 我微微侧目:“晗儿,离尘大师并未不敬,她已是方外之人,无须再遵从凡人的礼节。” 我唤晗儿时,锦霞的目光微微一动,仿佛一颗小石投入湖中,打破了她的沉静,她手中敲着的木鱼忽然快了一拍,上下打量着晗儿,那是我进殿之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目光中流动着一丝留恋。 但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离尘大师淡淡一扫晗儿,半闭双目,平静开口: “小施主可是来解签的?” 我看着这一对模样相仿,但神色却截然不同的母女,缓缓转身,踱出后殿。 第151章 杨广被围 晗儿出来时,西天已遍布晚霞,那种半灰半红的颜色渐渐流失在天边,仿佛渐渐淡去的迷雾。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却又有一丝释然。我以为她会问我很多问题,但从小就爱追根究底的她,此刻却一直不语,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变得沉静许多,情绪也有些低落,众人看在眼里,只以为晗儿订婚后转了性,不再如孩子一般顽皮了。 我只默然不语,晗儿的身世,无人知晓,这种情结,是任何人都无法开解的,也许某一天,她也有了孩子,便能真正的释然了。 于是,我给她讲我的身世,讲我幼时的情景,讲我和亲时的心情,她听得痴了,偶尔也会插上几句,或诧异,或怜悯。 日子便这样平静如水的过去,杨广再次奢华出巡,并精挑细选了十二名美女,一起带去,准备赏给始毕可汗。昭儿则于东宫办理政务,偶尔有一二不明白的,或来与我相商。 我以为这次会如以前一样,平静的过几个月,然后杨广回宫,继续做他的皇帝,但才事隔半月,昭儿便收到北边的八百里加急文件,说是杨广遭到突厥的偷袭,被突厥大军围于雁门郡,有武功高强的侍卫突围而出,才送出了消息。 昭儿懵了,我也极是震惊,杨广临行时我心底的那一丝不安,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连夜召集三公九卿,不再顾忌皇后身份,与众人一起商讨对策。 “始毕狼子野心,早就有所图谋,这一次,定然是他设好了圈套,骗了陛下去北巡!” “张大人说得对,上次那突厥蛮子说什么不再要求和亲,且谦卑有礼时,臣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你为何不早些说?若能阻止陛下北巡,如今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现下可好,还不知道始毕会如何狮子大开口呢!” “你们别吵了,无论始毕要什么,咱们也不能不给啊?毕竟陛下还被困在雁门哪!” 众人一阵大乱,个个慌了神,没有半点主张,我与昭儿亦是急得寝食不安,一连三日,几乎未曾合眼。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落于敌手,这是何等的大事?除了这一批心腹大臣,外面皆严密封锁消息,断断不可传出。 一连几日,不得主意,后宫中也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竟也风言风语起来,直至我罚了两个传播谣言的宫女去苦刑司,传言才稍稍好些。 这一日,苏可儿来到永安宫,神色有些犹豫,支退宫人,方小心翼翼问道: “娘娘,臣妾听闻陛下北巡,与突厥人开战了,并且还有人说,说陛下受了重伤?” 看到苏可儿担忧的神色,我心内轻叹,谣言传播得还真快,而且还添枝加叶了起来。 “别听人浑说,宫中妃嫔,以你为尊,你也相信那起子没边的传言?!不过是些别有用心的小人趁着陛下不在蛊惑人心之语,你还怀着龙种呢,就回宫去安心养胎,若再有乱传谣言的宫人,你便做主,一并罚了苦刑司去!” 苏可儿踌躇一下,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丝疑色,却终究没再说什么,悻悻而去。 然后,又有更多的妃嫔来悄悄问我此事,一人传一个版本,扰得我头疼不已,连陈婤也来了。 这些年与陈婤明争暗斗,终究是谁也没能扳倒谁,在宫中仍是对立,只是再不像从前那般锋芒毕露,如今的陈婤,已隐忍许多。 “娘娘,臣妾听闻陛下在突厥被擒,当然臣妾是断然不会信的,但无风不起浪,娘娘还是告知太子殿下,派人去打探一下的好。”陈婤声音极是谦卑,但那语气中却分明隐含着一丝幸灾乐祸,仿佛天下大乱,她才开心。 “如今陛下不在宫里,自然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借机生事,扰乱后宫,婕妤不在落梅宫安心教导三皇子,怎也跟着这起子人瞎起哄,就不怕本宫治你乱传谣言之罪么?”我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或许那个传播谣言的,就是陈婤。 这些年来,她时刻也没有安分过,只不过处事过于刁滑,我始终捉不住她的把柄,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年她贴身侍候在我身边,对我了解过透,所以才总能化险为夷的吧。 陈婤轻轻抚过修长的软玉护甲,双眸微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假意惶恐道: “娘娘教训得极是,是臣妾多虑了,念在臣妾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的份上,娘娘就饶恕臣妾这一回罢?” 我淡淡道:“除了本宫,婕妤便是这宫中资历最老的,既已知言行失误,本宫怎忍心再责罚于你?这些年,宫里资历老的没剩下几个了。” 陈婤虽保养得极好,但眼角仍有一丝浅纹,终究是抵不过那些二八年华的妙龄宫嫔了。我刻意把一个“老”字咬得极重,而我的面容依旧,在她面前,便是最大的优势。 最重要的一点,我是想提醒她安分守己,如今宫中年轻的妃嫔数不胜数,她若不是因有了杲儿,母凭子贵,恐怕早就被杨广遗忘了。 听了我半讽刺半警告的话语,陈婤面上微微泛白,却坚持挂着笑容道: “多谢娘娘照拂,臣妾告退!” 言毕,仓促转身离去,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一抹轻笑,漫上我的唇际。 为恐宫女内监多生事非,我把内殿中侍候的人全都赶到了别处,只留下盈袖、圆儿与狗儿供我差遣。 次日,昭儿急匆匆来至永安宫,揖了一礼,满面都是焦燥,言道: “母后,突厥派了特使来,说是要与大隋谈条件,而且要单独见儿臣,儿臣料想,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恐儿臣一时难以做主,难以招架啊。” 昭儿这几日愁得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满面憔色,我不由得心疼道: “再怎样急,也要先用了膳再谈。来人,把早上炖给暕儿的燕窝先拿来给太子用。” 昭儿摆了摆手,叹道: “父皇尚在突厥的围困之中受苦,儿臣如何能吃得下?” 我从圆儿手中接过燕窝,亲自递到昭儿手中,以半哄半命令的语气,言道: “再急也得抽出吃燕窝的片刻功夫,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彤儿尚在孕中,若见你如此,必然也极为忧心,你不顾念自个儿的身子,也要顾念着彤儿腹中的孩子。你先吃了,母后再与你谈突厥的事。” 昭儿无奈,只得接过燕窝,几口咽下,根本就是食不知味,勉强倒进肚中。刚刚把碗搁下,就急急道: “父皇离宫,儿臣这是第一次亲掌朝政,却遇到这样棘手之事,真是左右为难,又不敢擅自做主,恐父皇回来了迁怒儿臣。” 我心内微微一叹,此事确实棘手,更何况昭儿这是第一次代杨广打理朝政,凡事本就多存着小心,哪曾想却遇到这样难办之事。遂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你可知那突厥人会提怎样的要求呢?” 昭儿略一思索,言道: “依儿臣来看,他们看中的,无非是我大隋的财富,倘若只是金银倒也罢了,儿臣最担心的便是他们会要求割地交换,始毕早就对我大隋虎视眈眈,恐怕胃口不会小的,若果真要儿臣用半壁江山来作交换,儿臣该怎样应对? 皇祖父好不容易一统江山,儿臣若答应便是不孝子孙,愧对先祖,愧对万民。倘若不答应,父皇可该怎么办?儿臣此刻只恨不能代父皇而去,哪怕是一死,也心甘情愿。” 昭儿脸上遍布忧愁,他这几年虽多有历练,但到底年纪尚轻,如何能应付得了狡诈的突厥人?我长叹一声,言道: “对方尚未开口,咱们也只是猜测,还真不知道他会提什么条件,若不然,就把李渊等几位朝臣召集来,一同前往。”李渊是杨广的表兄,其他几位也都是开国的功臣,都是可值得信赖之人。 昭儿摇头道:“儿臣何尝不想如此,但来人说了,那突厥人要单独面见儿臣,若带了众卿家,恐他们对父皇不利。” 我眉头紧皱,踱了几步,心内也是着急。昭儿再怎样历练,也还是个大孩子,未能真正的历经世故,在谈判一事上,必然吃亏,若无众臣辅佐,恐怕难以招架突厥来使,大概他们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特意提出单独面见昭儿的罢。 毕竟,杨广在他们手中,我们始终处于被动的局面。 “如此的话,母后去,关键时候也好在侧提醒你一二。”我想了一想,最终决定道。 昭儿苦叹道:“母后去与众卿也是一样的,怕那突厥人不肯的。” 我的唇角微微含了一丝苦涩,虽然朝野之事不是我所能干预得了的,但这次事关昭儿,我又如何放心让他孤身对敌?于是言道: “母后扮作侍候的宫女便可。” 昭儿眼前一亮,喜道:“好主意!”然后又微微惭愧,“可是母后是何等的尊贵,如何能扮宫女?倘若被人知道了,母后如何在后宫立足,如何能服众?” 昭儿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在众妃嫔眼中,我一直是位贤淑得体,尊贵无比,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是被人知晓我扮作宫女,偷偷参谋政事,恐怕要授人以柄。 “昭儿不必担心,你只把其他的宫人支退,母后略作妆饰,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道。 昭儿思虑再三,最终也只得如此。 午膳后,昭儿于嘉则殿接见突厥来使,我则换上一套宫女衣着,简素打扮,只在额侧别上一朵宫女常用的硕大绢花,以遮住半边面容。 “圆儿,本宫这样子可像是宫女么?”我对着铜镜左照右看,问道。 圆儿仔细打量一番,摇头道: “不像,只不过平日里奴婢最讨厌宫女戴这俗气的大绢花,如今戴在娘娘身上,倒觉这绢花竟也赛过任何首饰了,可见娘娘还有变俗物为宝物的魅力。” 我嗔笑道:“你就贫嘴罢,纯粹是想逗本宫开心,唉,现在这种境况,本宫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圆儿在我脸上抹了并不匀称的劣质胭脂水粉,叹惜道: “奴婢晓得娘娘的苦衷,可是除了逗娘娘一乐,奴婢也没有别的本事。娘娘确实也生得国色天香,无人能比,奴婢只得委屈娘娘,用些俗物遮挡美色,若不然突厥的人定然会起疑,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宫女。” 盈袖打量一眼妆扮过后的我,言道: “不仅如此,若是被旁的宫女瞧见,恐怕这大绢花,明日就会成为宫中一景了。” 我淡淡一叹,虽有她们在此排解,但心内的烦忧仍是不减。 嘉则殿内,昭儿坐在上座,我侍奉在侧,昭儿有些不习惯,尴尬的看我一眼,言道: “委屈母后了,儿臣实难心安。” 我含笑言道: “昭儿不必有负担,母后也不过是忍这一时罢了,待会突厥特使来了,万不可露出破绽。” 昭儿点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唤道: “传突厥特使进觐!” 片刻之后,见一身材魁梧,满脸胡子,着异族服装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也不施礼,只按汉人的礼节略拱了拱手,言道: “突厥可汗王弟俟利弗设见过大隋太子殿下!” 俟利弗设?!我惊讶之余,猛然抬眸,朝殿中看去,待看清那张脸时,心中直叹世事如此巧合,他竟是我偷偷出宫时遇到的突厥王子。 事隔十几年,他已从一个突厥少年长成一个中年人,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更加的成熟与霸气。只是如今他的兄长始毕可汗继位,他也就成了王弟。 俟利弗设并未注意到我,我把头垂得更低,唯恐被他认出,冤家路窄,若被他看出是我,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乱子。 昭儿冷冷一笑,声音颇有些气势: “原来是突厥的亲王,难怪见了孤并不参拜。” 俟利弗设傲慢的看一眼昭儿,冷冷讥讽道: “太子并不是皇帝,本王与你没有尊卑之别,按照你们汉人的礼节,我是你的长辈,你应该朝本王行礼问安才对。” 昭儿面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沉住气,言道: “孤虽然只是太子,但突厥是我大隋的臣属国,怎可相提并论?” 俟利弗设哈哈大笑,言语咄咄逼人: “本王不与你这稚童争执,你只问问你父皇是否还敢说突厥是臣属国吧!” 言毕,也不等昭儿发话,便拉过旁边一张榆木椅子稳稳坐下,一脸谈判的意味,并带有几丝对昭儿的不屑。 昭儿面色铁青,我在其背后微动手指,轻轻划下几个字:沉住气。昭儿这才强把怒气咽回,换作一脸威严的平静。 第152章 突厥故人 突厥人拿出一纸清单,我顺着昭儿抬起的手细细看去,汉字倒写得不错,只是那条件,确实是狮子大开口,他们不仅要求大隋每年“赏赐”金银、茶叶、丝绸等,还要把雁门以北,包括涿郡在内的地域作为贸易通商地,并驻扎突厥军队,管理权也归突厥所有。 这明显的就是想把大隋的北疆占为己有!不仅如此,雁门与涿郡这两个险要之地一旦失去,大隋北门大开,京城亦危在旦夕。 以始毕可汗的狼子野心,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嘴边的肥肉而不动的! 昭儿眉头紧皱,脸色愈发的白,嘴唇泛青,微微哆嗦一下,强忍着怒气,冷笑一声,言道: “好大的口气!始毕一开口,便要去我大隋三年的税收与半壁江山,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大的胃口,能吃得下么?!” 俟利弗设得意的瞄一眼昭儿,语气十分强硬: “你们大隋的皇帝难道还值不得这区区几块地?至于金银等,若一时筹不齐,还可再商议,本王有的是时间等,只要太子殿下舍得你父皇在草原中风餐露宿——本王来时,据人回报,说是大隋的皇帝陛下眼睛都哭肿了!哈哈哈……” 面对俟利弗设的狂傲与羞辱,昭儿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面上的怒气一触即发,若不是为了杨广,恐怕昭儿早冲下去杀了俟利弗设了。 我不动声色的在昭儿背上划了一个“缓”字,既然俟利弗设说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如今我们一时又没有主意,倒不如拖上一拖,也好找众卿商议对策。 “那就请你暂歇驿馆,孤也需要时间考虑!还有,倘若你们敢动我父皇一根汗毛,孤即便是倾尽举国之力,也要踏平突厥!” 昭儿并非危言耸听,大隋如今虽然不如前些年强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拼个鱼死网破,突厥绝对讨不到便宜。 俟利弗设微微一怔,没想到被他视作无知小儿的太子殿下发起话来竟然如此狠厉,且沉稳冷静,颇有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势,面上的轻蔑减了几分,拱手道: “英雄出少年,你比你父亲强多了!本王可保你父皇暂时无虞,但仅限三天,若三天之后,还未有结果,即便是本王有心要保你父皇,恐怕本王的王兄始毕可汗也早就按捺不住,砍掉你父皇的头颅了!” 言毕,转身大踏步便往殿外走。 门外隐藏着早就准备好的武士,只要昭儿一声令下,便可擒住俟利弗设,但一想到杨广尚在突厥人的手中,而始毕可汗绝对不会拿一个弟弟去换取杨广的,他的野心,是占有整个大隋。 我定定看着俟利弗设的背影,想着他从前对我的侮辱与今日对昭儿的羞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虽然我可以,但是我不能。 昭儿狠狠一拳砸在御案之上,“咚”的一声,书桌震动,昭儿的手瞬间一片血红。我心疼不已,忘记了自己的“宫女”身份,上前一步,捉住他的手腕,正要唤御医。 俟利弗设猛然回头,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如果大隋筹不齐金银,也可用城池作为交换,或者是——美女抵债。” 他的话刚刚落下,我来不及避其眼神,刹那间撞在一起。 我急忙侧过身,心中突突直跳,唯恐被他认出,而他的表情则凝住,怔怔盯住我。 昭儿不知所以,看着呆住的俟利弗设,任由手上的鲜血直涌,恨恨道:“休想!” 俟利弗设不理会昭儿,眼睛直愣愣看住我,竟然径直朝我们走来。昭儿面色一凛,露出一脸戒备,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上,喝道: “你想干什么?!” 俟利弗设被昭儿一声高喝唤醒,愣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神色,神色傲慢的指一指我,言道: “你转过身来,给本王看看。” 昭儿一听,登时大怒,眼见得剑已出鞘,俟利弗设冷声道: “不过一个宫女而已,太子殿下救父心切,本王自然理解,你们中原人就是重孝道嘛,但为了一个宫女就要动刀动剑,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昭儿怒道:“休得胡言!别说一个宫女,就算是大隋的一草一木,你也休想觊觎半分!” 俟利弗设冷冷讽道: “看来太子殿下是不想叫你的皇帝老子活着回来了!” “你——”昭儿脸涨得通红,握着短剑的手颤颤发抖,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下意识的护在我的身前。 俟利弗设面色虽冷,但看向我的眼神却有些犹疑,缓和了语气问道: “本王见过你——或者是见过你的母亲。” 因我服用过驻颜丹,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与认识他时,相差无几,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猜疑,毕竟他不会想到我的容颜是不老的。 他既已看清我,我再躲只会更令她生疑,于是干脆从昭儿身后走出,言道: “你认错人了,我的母亲早已过世,而我,一生都在宫中,如何能见得你?” 俟利弗设仔细辨认,脸上的惊喜与疑惑交集,然后又叹息着摇头道: “十几年了,如果真的是你,至少也三十几岁了,难道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矜矜浅笑,强抑住内心的愤怒,挂了一丝嘲讽,言道: “没想到堂堂突厥的亲王,见识竟如此之浅,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想找一二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容易之极。” 俟利弗设愣怔一下,目中的疑色却是愈来愈重,忽的从怀中取出一物,拎着一条红丝绳在我们眼前晃了一晃,那坠在红绳上的东西,居然是杨谅曾经送我的通灵暖玉! 我的面色微微发白,握紧了双手,护甲刺在手心的肌肤上,那样真切的痛意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要保持着镇静。那是杨谅留给我的惟一的东西,如今也只能算是遗物了,但我却不能开口要回,那样会暴露我的身份。 “你可认识这个?”俟利弗设眯眼打量着我,倘若此刻我有一个不小心,露出不妥的表情,恐怕他便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有意的试探。 我点头,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喜色,我又故作不屑,轻松道:“在我们大隋,这种暖玉并不稀奇,我虽在深宫,却也见过许多。” 俟利弗设略略失望,却仍旧不甘心,把暖玉放在手心抚摸着,看着我,言道: “本王寻此玉的主人寻了十几年,骑马踏遍了大隋的千山万水,甚至还去了东莱偏僻地,她却凭空消失了。除了皇宫,她还能躲到哪去?” 昭儿见俟利弗设喋喋不休的纠缠,早已怒不可遏,喝道: “突厥的亲王都像你这般无礼么?!你该退下了!” 俟利弗设丝毫不退缩,冷冷看一眼昭儿,继续对我道: “你们大隋向来尊卑有别,依本王看来,你一点都不像宫女,哪有宫女在太子面前敢这样大胆讲话的?而且你不自称奴婢!你究竟是谁?” 面对他越来越疑的神色,我强自镇定道: “这好像与你不相干!” 昭儿挡在我的前面,怒道:“你要逼孤派人把你拖出去么?!” 俟利弗设毕竟是突厥派来的特使,谈的条件也全是对突厥有利的,杀了杨广,太子即位,对他们来说,没有半点好处,他此刻也不想闹得鱼死网破,只得狠狠看我一眼,带着满腹狐疑,不甘心的转身而去。 而我,后背冷汗涔涔,早已湿透。 许久,御医赶来给昭儿包扎伤口,我也悄悄离去。 当晚,昭儿带着一丝疑色来到永安宫,犹豫良久,终于问道: “母后,儿臣思之再三,觉得那突厥特使并不像装出来的,难道他真的见过母后?” 我心内一叹,昭儿聪敏,我与俟利弗设的神情自然逃不出他的眼睛,更何况,俟利弗设不敢确定是因为我的年龄,但昭儿却知道我真实的年岁。 “昭儿不要多想,母后常年居于深宫,即便是出行,也是仆妇成群,哪有什么可能会见到外人,更何况是突厥人。”我略略掩饰道。 但我知道,这样的回答肯定不能令昭儿满意,他眸中已起了疑色,却碍着身份且又不敢确定,所以并未多问,施了一礼,请了晚安,便回东宫去了。 次日,召集来心腹大臣,商讨突厥人提出的条件,有人主张答应条件,换回杨广的,也有人不同意如此屈辱的条约,说要领兵过去,踏平突厥,救回杨广。 商议至最后,仍是没有半条可行的方法,眼看明天就是三日之期,昭儿更是愁眉不展,茶饭不思,甚至连东宫也不回了。 嘉则宫灯火通明,亮了一夜又一夜,后宫中的传言越来越多,而我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只一心想着如何才能以最少的损失换回杨广。 最后一日晚间,昭儿垂头丧气来至永安宫,无奈言道: “母后,儿臣已派了大臣去游说突厥的特使,可他态度强硬,甚至要求更过分了,如此看来,儿臣只有割地换回父皇了!” 我知道俟利弗设的心思,当初他能费尽心思把我掠走,便知不是善茬,如今杨广在他们手中,他自然要拼上一拼,绝不会服软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他明天在大殿之上,开口向昭儿讨要我的话,昭儿必然大怒,恐到时无法收拾,毕竟我是以宫女身份出现的。 “你决定了么?这样做,你可能会背负千古骂名。”割地赔款,给百姓的印象,只能是无能的昏君所为,与亡国之君没多大区别,而昭儿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昭儿无奈点头:“儿臣别无他法,如果发兵的话,他们定然会杀掉父皇的。” 我缓缓合眼,只觉累极,我的昭儿,才刚刚掌了政,涉世不深,却遇到这种事,确实难为他了。 “既然你已决定,母后也无话可说。” 昭儿握紧拳头,恨恨道:“母后放心,儿臣不会让这屈辱的骂名遗留千年,待父皇安全回来后,儿臣一定亲自上阵,踏平突厥,夺回失地,以雪此辱!” 昭儿双目通红,闪过血样的光芒,那样的恨,却又只能这样的隐忍,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罢了,以大隋如今的国力,要想踏平突厥,谈何容易? “这是后话,以后再议吧,你已三日未歇,还是赶快回去安歇一晚吧,打起精神,明日方能与突厥人谈判。”昭儿三日未回东宫,彤儿早已望眼欲穿,几日来宫里请安,神色都是担忧之极。 昭儿忿忿不平一阵,终于告退,返回东宫。 第153章 杨广归来 然睡至半夜,忽听得外面一阵声响,我这几日睡得极不安稳,连忙披衣起身,才刚走至殿门口,竟看到杨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上穿着百姓的衣服,衣衫褴褛,遍身尘土,脸上的胡茬也杂乱不堪,眼睛血红如肿,嘴唇干裂。 众人哪见过杨广这副狼狈样子?几乎都不敢认,瞪大眼睛看着。 杨广看到我,一把抱住,勒得极紧,我几乎要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只听他嚎啕大哭: “皇后,朕回来了——” 见他泣不成声,仿佛逃难回来,遇到亲人一般,我心中亦是一痛,随之又是一喜,这么说,他逃了回来,昭儿不就不用犯难了么? 跟着杨广一起逃回来的侍卫共有十几个,正歪七扭八的或倒或半跪在外面,个个都身负重伤,警惕如惊弓之鸟。 我扶了杨广进内室,见他拉住我,死死不肯松手,仿佛一个吓破胆的孩子,生恐亲人会离开一般,我只得吩咐盈袖他们安排侍卫们,并传来御医,一一为他们诊治,能保护杨广归来的,自然都有功之臣。 亲自喂杨广喝下一盏安神茶,看他脏成这个样子,我柔声劝道: “陛下一路辛苦,先去沐浴可好?” “不,皇后,别离开朕,别离开朕,他们要追上来了!”杨广神色恍惚,大约也是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才赶回来的罢。 想起当初的杨广,那样的神勇无畏,没想到如今老了老了,反而变得如此胆小,难道是皇帝做久了,就再也吃不得苦头了么?想当年南征北战,而如今,却只能奢侈享乐了,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无奈,只得亲自扶了他去沐浴,哪怕是沐浴时,他也不肯放松半分,死死捉着我的手,直至把他哄上榻入睡,我才得以抽出已经被握得红肿的手。 他睡得极沉,却极不安稳,口中净是呓语。而我,却不能再睡,只守在榻边,唯恐他醒来看不到我,然后又命人连夜去东宫通知了昭儿,并特别嘱咐,叫昭儿莫要放走俟利弗设。 据回来的人报,说昭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连夜起身,亲自前往驿馆捉拿俟利弗设去了。 杨广这一睡,便是两天两夜,一众妃嫔闻得风声,蜂拥而来,虽我极力阻拦,他们仍旧不肯离去,永安宫外殿,一群莺莺燕燕,吱喳不停,但杨广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好让他们前来探望。 杨广醒来后,经御医的安神汤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只是眼中仍有些惧色,我决口不问他逃脱之事,因我早已从随行回来的侍卫那里打听到那几日的事情,说是杨广那几日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惊慌之极,就差给突厥人跪下了。 后来始毕威胁,说已派人来大隋谈条件,如果太子不同意他们的条件,就要杀掉杨广,杨广那几日更是崩溃,神思已近恍惚。 后来是义成公主冒着生命危险施了一计,杨广才与众侍卫换上百姓的衣服逃脱突厥的围困,一路之上,快马加鞭,几乎是不眠不休,水米未进。 对于此事,杨广后来只有一句:“多亏了丽君了!” 心内凄然一叹,我心中曾经雄才大略的杨广,何时变得这样没有气节,居然还在被包围后,哭了个眼肿,我跟随他这些年,也没见他落过几次泪。 “皇后,朕睡了多久了?”杨广神色仍有一丝迷惘,问道。 “陛下,您睡了整整两日了,可有些饿了?臣妾这就安排传膳。”我柔声道,尽管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尽毁,但他毕竟还是我的夫君,是一国之主。 “好,朕已经饿极了。”杨广点头道。 一向对饮食挑剔的他,今日倒吃得欢,胃口大开,心情也放松了许多,膳毕,众妃前来问安,为着讨杨广欢喜,苏可儿盈盈上前,柔声笑道: “御医已诊出臣妾所怀龙胎乃是一位小皇子,臣妾急着告诉陛下,但愿陛下欢喜。” 杨广果然大喜,揽过苏可儿,哈哈笑道: “好,待可儿诞下皇子,朕必重重有赏!” 众妃见状,面上神色各一,如今苏可儿已是顺仪,宫中妃位空悬,若她诞下皇子,恐怕就要晋为妃了。 众人玩乐一阵,杨广终因一路辛劳,身子虚亏,便把众妃都打发了去,当夜,仍是宿在永安宫。 众人只以为陛下宠幸皇后,我却知,这几日杨广根本无力宠幸任何人,只不过是受了惊吓,不敢独自睡仁寿宫罢了。 次日,杨广勉强打起精神料理朝政,并审讯了俟利弗设,我心中总是隐隐有一丝不安,于是就备了参汤,前去仁寿宫,杨广这几日信赖我,便吩咐我在屏风之后旁听。 昭儿为着俟利弗设的张狂而气忿难平,在向杨广陈述了他的要求与罪状后,定要置俟利弗设于死地,孰料俟利弗设竟翻脸反咬一口。在大殿之上,冷声陈词: “本王听说你们汉人最重孝道,不过亲见了太子殿下所行之事,本王只觉好笑罢了。” 杨广微微一愣,淡淡一扫昭儿,狐疑道: “你说什么?” 俟利弗设轻蔑一笑,言道: “皇帝陛下幸亏是得天福佑,逃了出来,如若不然,现下早已成了我王兄的刀下之鬼了。王兄派本王前来与太子殿下谈判,用几块地换回皇帝陛下,可是本王等了三日,太子殿下依旧不肯,还说什么‘父皇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哈哈,依本王看,太子殿下是急着早日登基了!” 昭儿闻言,脸色大变,指着俟利弗设道: “你,你胡说!” 见杨广面色阴冷无比,看昭儿的眼神透着森森的寒气,昭儿慌忙拜倒,急道: “父皇,他信口雌黄,诬陷儿臣,父皇莫要相信啊!” 我心中一沉,俟利弗设的反间计用在杨广身上,一定是事半功倍。杨广素来疑心重,虽然昭儿是他的儿子,但他当初为了早日登基,都能亲手害死先帝,难保他不会以己之心度昭儿之腹。 我躲在屏风之后,手心紧握,心内担忧不已,直觉告诉我,俟利弗设绝不是一时的胡言乱语,而是一个阴谋。 杨广目中虽有疑色,但没有证据前,也不会太相信俟利弗设的一面之词,只沉声斥道: “休要离间朕与太子,朕如何能信你一面之词?!” “哈哈……本王将死之人,又何苦再诬陷他人呢?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本王不过是说出实话,以求痛快受死罢了!不过太子殿下,本王真是佩服你的胆识,无毒不丈夫,男人要掌大权,就要做到心狠手辣!” 俟利弗设哈哈大笑,声音朗朗,丝毫看不出诬陷之意。 杨广的面色越发的难看,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昭儿,眼中的疑色几乎渐渐转为肯定,我担心杨广真会信了俟利弗设的话,当场惩治昭儿,再也不顾得是否会被俟利弗设认出,毅然走出屏风,或许是关心则乱,我急急与昭儿一起,跪在杨广面前,恳求道: “陛下,此贼狼子野心,企图离间陛下与太子,陛下万万不可信他!” 杨广眉头一皱,略带恼怒的看我一眼,言道: “皇后,没朕允许,你怎的出来了?!朕正在谈政事,你无须多言!” “皇后?”俟利弗设看我一眼,面上的张狂已不在,换成一副痴痴的神色,“原来你是大隋的皇后?” 今日的我,虽不是盛妆,但也是穿着极为尊贵,比那日扮宫女所穿截然不同,俟利弗设神色变幻莫定,直直盯在我的身上。 杨广更加不悦,眯眼打量我,眸中起了疑色,然后又对俟利弗设喝道: “你认识皇后?” 俟利弗设神色痴迷,眼神贪婪的在我身上巡梭,重重点了一下头。 杨广看我的眼神完全一改前几日的信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道: “皇后如何会认识突厥的亲王?” 我心中大惊,杨广竟然疑心到我了,看他说话的意思,仿佛是我勾结突厥,围困他,以图昭儿早日登基一般! “陛下,臣妾从未见过此贼!请陛下明查!”我掩饰住心内的惊与忧,一脸凛然道。 见我神色如此正义坦然,杨广神色稍缓,又问俟利弗设: “是不是诬陷完朕的太子,又要诬陷朕的皇后了,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认识皇后的?” 杨广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定然对我与昭儿更加怀疑了。 俟利弗设眼神仿佛陷入回忆,喃喃道:“十几年了,你居然都没有变化,那日我就认出,一定是你,世上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绝不会有连神色与言谈举止都一般无二的人。” 我冷然朝殿中的俟利弗设怒声道: “演得如此逼真,若是换作旁人,几乎连本宫也会相信了呢!但陛下是圣明之君,怎会听信你这突厥贼子的谎言!” 杨广神色莫定的看看我,又看看俟利弗设,加重了声音沉声问道: “朕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皇后的?!” 俟利弗设猛然惊醒,留恋的看我一眼,然后转目对杨广道: “本王十二年前曾来大隋一游,当时在路上巧遇了皇后,哦,不,那时她不是皇后,而是扮作一个书生。” 我含了泪,朝杨广拜了一拜,抬眸言道: “现下陛下信了吧?十几年前,臣妾嫁给陛下,终日未离过京城,十二年前,正是陛下初登大宝之际,臣妾更是连皇宫都不曾出过,如何能与他在路上相见?更荒谬的是,还说臣妾是什么书生?!” 杨广似是长舒一口气,不再相信俟利弗设,狠狠一拍御案: “给朕押去死牢!” 俟利弗设被兵士押走,但眼神始终在我身上停留,杨广虽不悦,但想到或许是突厥人的诡计,也就不再理会。垂眸又看一眼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昭儿,面上仍有无法抹去的疑色: “突厥的特使在大隋待了三日,你为何没有给他答复?” 昭儿惶然一惊,急急回道: “是儿臣与他定下了三日之限,好与众卿家商量筹措金银等物,那日正要答应他,换回父皇,刚巧母后派人来报,说是父皇已经回来,所以儿臣才连夜把他抓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杨广双目半闭,瞧着昭儿,见他不似撒谎,又想到刚才俟利弗设“诬陷”与我见过面之事,面上的疑色才渐渐褪去。 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正起身奉了参茶,杨广也命昭儿退下,哪知殿门缓缓打开,长顺报说,苏顺仪求见陛下。 第154章 太子被废 苏可儿大腹便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殿来,杨广面上微有不悦,但念及苏可儿有孕在身,也并未苛责,只道: “朕在办理政务,你不在玉屏宫好好养胎,来此作甚?” 苏可儿眸光流转,声音柔媚: “臣妾见陛下龙体初愈,便忙于政务,怕陛下吃不消,便送了参汤来给陛下。”说着,又瞧一眼我刚刚奉给杨广的参汤,娇笑道,“看来臣妾来得多余了,皇后娘娘向来事无巨细,都想得极为周到。” 杨广见苏可儿如此温婉可人,而且是惦记他的身子才来的,面色缓和许多,言道: “朕知你心意,你先回去歇着吧,待朕忙完,就去玉屏宫看你和孩儿。” 苏可儿微微一欠身,婉声答道:“是,陛下。” 言毕,又把参汤留下,方施施然转身,扶了婢女往外走,刚刚走至门口,似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头轻蹙,转头言道: “陛下,臣妾前几日听一些个宫人们谈论闲话,因为不中听,就罚了他们。现在陛下平安归来,这事倒像是说笑话了,幸亏臣妾并未当真。” 杨广见苏可儿说得极认真,且事情又与自己有关,不由得随口问道: “哦?他们敢闲话朕?倒是说了什么呢,爱妃说来听听。” 苏可儿笑道:“大概是他们胡乱编派的,竟然说陛下再也回不来了,还说太子殿下连龙袍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吉日登基呢。当时臣妾吓得半死,直到陛下安然回来,臣妾这才放了心。” 杨广神色震怒,随着苏可儿的言语,面上更加阴沉,怒喝道: “你说什么?!” 我心内一叹,完了,我刚才冒险一试,才救得昭儿,如今苏可儿此语,不是再次把昭儿推入水深火热之地么?甚至是欲要将昭儿置于死地。 我狠狠看一眼苏可儿,心中纳闷儿,我一向待她不薄,她为何要这般诬陷昭儿?难道说她知道了自己怀的是皇子,也想让杨广废了昭儿,将来以后,让她的儿子登上帝位么? 皇位之争,是历朝历代宫廷中最为激烈的争斗,只要与权力沾边的,无不沾满鲜血。 “陛下切莫当真,不过是些宫人们私下里编派主子浑说的,居然也能说得有眉有眼,跟真的似的。”苏可儿妩媚笑道,仍是这么娇柔可人,但她妩媚之中所透出的凌厉之气,却令我胆颤心惊。 苏可儿敢如此说,定然早有预谋,她与俟利弗设,绝不会说得如此巧合,恰巧能令杨广怀疑。 杨广越发的怀疑,淡淡瞄我一眼,问道: “无风不起浪,皇后如何看待此事?” 我惶恐答道:“臣妾也与苏顺仪所想一致,陛下离宫这段时日,总会有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出,都是臣妾治宫不利,请陛下责罚。但臣妾绝对不信昭儿会有这种叛逆之心,他一向最为孝顺,陛下落难时,昭儿亦三天三夜未眠,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更何况,陛下应该是最为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人的。” 杨广略略沉吟,面上疑云密布,言道: “把那造谣之人给朕带来,朕要问个清楚。” 我心内着急,但苏可儿面上依旧不露声色,略略迟疑一下,言道: “陛下,这样不好吧?您龙体初愈,岂可因了这些事再伤心神?都是臣妾不好,不该多嘴的。” 苏可儿后悔不已的模样,更能令杨广起疑,若告发之人换成是陈婤,杨广或许会斟酌一二,毕竟陈婤曾经行止可疑,杨广对她不太信任。 但苏可儿入宫多年,行止端正,从未有不周之处,这话从她嘴里说出,自然有了几分可信。莫说是杨广,即便是我,假如她欲陷害的人不是昭儿,而是别人的话,恐怕我也会相信的。 “不碍的,朕对乱传谣言之人深恶痛绝,不想就此轻易放过,更何况是造朕与太子的谣,定要查问个清楚!”杨广微含几丝疑色,言道。 我心纷乱如麻,才去一个俟利弗设,又来一个苏可儿,难道我的昭儿注定要含冤么? 这个苏可儿,倒是我小瞧了她。 传谣之人很快被带来,因是从苦刑司带来,这两名宫女神色十分憔悴,见了杨广,慌忙跪地,磕头不止: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自然查不出实证,无非是以讹传讹,两名宫女抖抖簌簌交待了一阵,杨广烦不胜烦,口中只崩出两个字:“杖毙!” 虽如此,但他的神色却依旧带着几分疑,只对我道: “朕心烦得紧,皇后回去罢,今晚朕就不过去了。” 我知道他是为着昭儿之事心烦,显然对我的信任也大打折扣,当晚,他没召幸任何妃嫔,独宿在仁寿宫,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晨,我才在宫人的回报中得知,杨广派人连夜搜查了东宫,并搜到一件新制好的龙袍。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头目发懵,杨广将我支开,原来竟是怕我阻拦,但他终究是起了疑,所以才会搜查昭儿。 而那龙袍,竟是我疏忽了,既然苏可儿与俟利弗设都如此诬陷昭儿,想必他们已有万全之策,我本打算今日再着人通知昭儿警惕些,哪知杨广下手如此之快,而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铁证当前,昭儿难保。 秋风席卷落叶,天地一片萧条,我跪在仁寿宫殿外,乞求道: “陛下,昭儿绝无叛逆之心,请陛下宽恕。” 昭儿已被押入天牢,如今的杨广,对俟利弗设与那两个死去宫女的话,已经完全相信,任由我如何跪求,他只是不见。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好在昭儿一向仁德治下,大多数臣子均力谏杨广,饶太子一次。也有部分居心叵测之人,认为太子意图篡位,其罪当诛。 储君废立,关乎国本,更何况如今的大隋岌岌可危,倘若一个处理不善,恐会遗祸无穷。 可怜彤儿怀着身孕,也与我一起跪在殿外,乞求杨广。 三公九卿,皆召至宫内商议,在听到殿内摔了无数个瓷盏之后,一道圣旨颁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杨昭,私制龙袍,意图不轨,朕念其一向恭顺,且其妻有孕在身,特赦死罪,贬为庶民,钦此!” 听到圣旨,我与彤儿苦笑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虽然太子之位不保,但好歹性命无虞。 彤儿本也不是贪慕富贵权势之人,在听到昭儿被废的圣旨后,唇角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而我,却不敢掉以轻心,昭儿虽然被废,看起来仿佛不再处于风头浪尖,实则他没有了太子这重身份,别人欲要加害,恐怕会更加容易,便如当初杨广对杨勇一般。 于是,我派了心腹之人,给昭儿置了一个隐蔽的院落,并安排了保护之人,虽然昭儿武功不错,但也要谨防彤儿有事,毕竟她腹中怀着的,是我大隋的嫡长孙。 而苏可儿,我心内一冷,没想到我与她相处这么多年,竟从未看透过她的心思。 如今昭儿获罪,我也不再得圣宠,因着这个关系,暕儿也不再得杨广欢喜,反而是杲儿,日日去仁寿宫请安,勤谨非常。 心内冷笑不止,苏可儿此举,不正是合了陈婤的意么?但又一想,杲儿是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太子的,这一点恐怕陈婤与苏可儿也是心知肚明。 一则陈婤地位不及苏可儿,二则陈婤的身份是南陈亡国公主,即便再讨杨广的喜,也只是封王而已,且不论大臣们如何议论,单单于杨广而言,也不会立陈后主的外孙为储。 而如今,苏可儿腹中的皇子,便极有可能会被立为太子。 我加紧人手护好暕儿,毕竟长幼有序,暕儿又是嫡出,他被立为太子的可能要远远大于苏可儿腹中的孩子,如果苏可儿真是有备而来,冲着太子之位,她也绝不会放过暕儿。 这一夜,我正对窗望月,即将中秋,别的宫中自然如往年一般喜乐,永安宫却十分冷清,这个时候,我不能再张扬,以免给人可乘之机。 令我没想到的是,陈婤求见。借着月光与烛光交织在一起的余辉,我淡淡瞟她一眼,冷声道: “陈婕妤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嘴上客气,心内却想,她大约是见永安宫如此冷清,前来落井下石的罢,毕竟自从昭儿被废,杨广就再也没有踏足永安宫。 陈婤神色中果然有一丝幸灾乐祸,但却笑道: “臣妾担心娘娘为着太子被废一事忧烦,特来探望,若娘娘伤心,也好劝解一二。” 第155章 陈婤使坏 我冷冷道:“多谢陈婕妤的好意,皇储废立,不是我们后宫中人所能干涉得了的,本宫如何敢对陛下的旨意忧烦?” 陈婤讨个没趣,倒也不恼,凑近了,与我一同观看窗外的月亮,慢悠悠道: “其实臣妾倒觉得,这一次昭儿倒真是受了委屈,难道娘娘就不恨那害得昭儿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我微微看她一眼,戒备道: “你想说什么?” 陈婤委屈兮兮道:“娘娘干嘛这样防备着臣妾?臣妾年轻时,确实做了些令娘娘不悦之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娘还是不肯原谅臣妾么?更何况这些年臣妾从未碰过娘娘,倒是替娘娘除去了不少祸患呢。” 我一凛,没料到她竟说得如此直接。确实,这些年我虽处处防备陈婤,但宫中妃嫔凡是有孕的,总是屡屡遇害,所以至晚儿后,竟再无所出。 但有一点,陈婤说得极是,她再未动过我永安宫的一分一毫,或者是她认为自己凤位无望,且与中宫之主斗,风险极大,倒不如安份些好, 关于宫中总也生不下孩子一事,一开始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民间传言杨广为祸苍生,得天惩罚,宫中的孩子才难以存活的,但我心里,却怀疑是陈婤所为,只因没有证据,且事不关己,我也不想惹事上身,也就没有详加追查罢了。 更何况,如她所说,宫中有些仗着怀孕而张扬跋扈的妃嫔,确实最易遇害,倒是省了我不少心。我想,这些年的宫廷生活,我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除了自保,再也不愿多劳心神,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难道说,这一切真的是她所为?可是据我所知,她并无多少权势,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呢?又为什么要冒着如此风险来做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妒忌?却又不像。 见我沉思不语,陈婤浅浅而笑,言道: “臣妾都敢把实话说出,真就是想与娘娘交心,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臣妾的呢?” 我不动声色道:“你说的什么,本宫没听懂。” 她虽然含糊的暗示了她所做过的事情,但我没有证据,若她反口,我依然拿她没有办法,索性不闻不问。 陈婤似是料定我不会追究她,面上微现一丝冷意,言道: “娘娘是聪明人,臣妾就不多言了,玉屏宫那位处事谨慎小心,却又野心勃勃,位份又远远高于臣妾,只在娘娘之下,倘若一朝产子,恐怕贵妃之位也是唾手可得了,难道娘娘就没闻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么?” 见她双眸泛出狠光,我心内一惊,难道她是想对苏可儿腹中的孩子下手么?但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若在以前,我或许会尽力保护苏可儿的孩子,但事至如今,她诬陷昭儿,又意图太子之位,即便我不愿自己的双手再沾染鲜血,去害她的孩子,但假如她的孩子被他人所害,或许我的心里,仍是有隐隐的高兴罢,真如此的话,我自然也不会详加追究下毒手之人。 缓缓走至梳妆台,卸去发间的一根金玉凤钗,淡淡望着镜中人眉目间若隐若现的一丝戾气,言道: “母凭子贵,这也无可厚非,婕妤若无杲儿,恐怕这会儿也不会站在这里与本宫说话了。” 当初她毒害王美人子嗣一事,疑点丛丛,杨广不是猜不出,只因为了杲儿,而留些颜面给她罢了,否则她必死无疑,自然也无今日婕妤之位。 陈婤微微一怔,笑容更加阴冷: “娘娘始终不肯说出心里话呢,恐怕娘娘心里此刻恨不能手刃苏顺仪呢,却总与臣妾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轻轻去掉耳饰,又摘去鬓间一串细碎的珍珠流苏,对镜自照,淡淡道: “莫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本宫没有你想得那般龌龊,你若有话,就速速说来,若只是闲谈,那就退下吧,本宫该安歇了。” 我虽下了逐客令,但陈婤丝毫也不觉尴尬,反而就近坐了下来,看着我言道: “娘娘果然掩饰的巧妙,当真是滴水不漏呢。臣妾并非为套话而来,臣妾若说出心中所想,怕是娘娘今夜再无心思安歇了呢。” “哦?你这么笃定?”我微微诧异,但表情却十分平淡,当年她联合我陷害宣华,也是这般语气。 陈婤微微坐正,眸中仍是笃定,言道: “当然,若臣妾有法子帮娘娘搬走绊脚石,娘娘能不高兴得睡不着?” 我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略微丰腴的身体,最终定格在她微有皱纹的脸上,冷声道: “本宫如何不知你的心思?恐怕绊脚石并不只是本宫一人的吧,难道你就不是为了自己?” 我着实想不通,陈婤为什么要冒此险,苏可儿不是新进宫不懂收敛的妃嫔,她在宫中多年,位份又高,所培植的势力也不容小觑,陈婤拿什么与她斗?又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她真是杀婴成癖了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陈婤无辜的摊一摊手,言道: “娘娘这么说,摆明了是不信任臣妾了,臣妾难得想帮一回娘娘,娘娘却又这般说臣妾。想当初为了给娘娘报仇,臣妾连自己的姑姑都舍得,娘娘又有何顾忌呢?当然,臣妾也并不会白做此事,一切都是为了杲儿。” 我暗笑她自不量力,杲儿是不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她似是看出我的心思,解释道: “娘娘放心,臣妾有自知之明,杲儿不可能做太子的,而且您看臣妾现今的模样——体肥貌丑,容颜早已衰老,自然再无承恩的可能。” “那你又是图些什么呢?”我微微诧异,这么多年了,我从未看透过陈婤的心思,既不是为了杲儿能入东宫,又自知不能再得恩宠,难道仅仅是想着再晋一步位份? 或许是为了报亡国之仇?但是她与杨广生活这么多年了,加上当初杨广虽灭了陈,但并未屠杀南陈皇室宗亲,反而全部妥善安置,南陈的公主郡主妃嫔们,如今无不在大隋安居乐业,当然也有个别郁郁而终的,却从没有哪个人能怀恨如此之久,为了报仇甚至不惜性命的。 “唉,臣妾还能图些什么呢?如今杲儿一日日长大,陛下也一日日老去,臣妾不过是想着在陛下百年之后,能有个得势的依靠罢了。” 见我面上尽是不信,她顿一顿,又道: “如果二皇子做了太子,依娘娘的大度,也断不会为难了臣妾,可是苏顺仪么,臣妾与她结怨颇深,且她出身寒微,一旦得势,恐是后宫祸患。所以,臣妾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原本也指望着为了这事能得娘娘怜悯,给杲儿一块好的封地,杲儿得势,臣妾也就无忧了。” 果真如此么?我不可置信的看她一眼,心内暗暗思忖她的目的。 虽然她目的不明,但确实语出诚恳,不像是在给我下套,但以我多年对她的了解,自然是要防备着些,遂缓沉了语气,言道: “婕妤多虑了,不管谁入主东宫,陛下百年之后,你都是太妃,什么恩呀怨呀,人都老了,一切都成空了。” 陈婤面上尽是不信,讥讽道: “臣妾可没娘娘这般看得开,当然了,不管将来谁做皇帝,娘娘都是皇太后,自然不必担忧,可臣妾并不这么乐观。更何况——娘娘当真是愿意把太子之位让于他人么?您才是后宫之主,二皇子才是嫡出。” 说实话,我确实被陈婤说动了,倘若除去苏可儿,便如当初除去宣华一般,不需我动手,也无任何被陷害的可能,我为何不答应她呢? 在苏可儿出言陷害昭儿时,我心内便隐隐有种感觉,苏可儿不是表面这般简单柔弱,她的目光,恐怕也是日日盯在后位上。只可惜,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未发现,或者是,正是因为她即将生下皇子,所以才动了这个心思吧? 低低叹了一声,我并未直接答应陈婤,以免落下把柄,只轻声道: “婕妤要做什么事,本宫如何拦得住?倘若婕妤手脚干净,做事圆满,依你在宫中的资历,即便要封妃,也无不可。而杲儿,自然也会子凭母贵,封王封候了。” 说完这句话时,我便是下定决心要与陈婤再度联手了,答应给她的尊荣,我自然会尽力去办,虽然彼此恨了那么多年,但为了相同的目的,仇敌也可成为伙伴。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彼此算计罢了。 而杲儿,我一直就怀疑他是挽云的孩子,或者是因为我厌恶陈婤,所以不愿相信她是杲儿的生母罢,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猜测。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那个失踪产婆的半点消息,或者她早已死了。若我猜测的不错,那我求了杨广,给杲儿一个好的封地,也算是为死去的挽云尽一片心了。 “臣妾自然是做惯了坏人,娘娘是贤德良善,慈泽六宫的皇后,就算是心里想,也是不屑做这些事的,但这件事,娘娘也须得帮臣妾一个忙,方能做到。”陈婤语含几丝轻蔑,言道。 我不理会她嘲弄的语气,警惕道: “你要本宫做什么事?” 陈婤咯咯笑道:“娘娘这么担心做甚?臣妾自然不会挑唆贤惠的皇后娘娘去杀人放火。不过么——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往年的中秋夜是怎样过的,臣妾希望今年还怎样过,否则,错过了这个机会,臣妾也没有法子了。” 她说的也是,苏可儿对自己的衣食住行,慎之又慎,平日里都不出宫门的,唯恐腹中孩儿不保,陈婤要想下手,想来是极难的。 而这几日,因着昭儿与突厥的事,杨广忧烦不已,我也没有心情,本打算这个中秋不再设宴,陈婤定是料到这一点,才来找我想办法设宴,好伺机下手的罢。 “如今宫里,愁云密布,是该寻个喜庆的事给陛下解解闷了。”我答应道。 陈婤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她只是缺一个机会,如今我制造了这个机会,到底是为了报昭儿之仇,还是助纣为虐呢? 陈婤走后,我点燃三柱清香,跪在佛前忏悔了一夜,虽不能洗清罪孽,但求能缓解一下心里的罪恶感。 次日,我去仁寿宫,想去说说中秋之事,哪知刚刚进殿,就见杨广正在发火,御案上的折子摔了一地,侍候他的宫人默默捡拾,连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我上前几步,问道。 杨广双目泛着血光,暴怒不已:“你自己看看罢!”言毕,扔了一封信函过来。 我弯腰捡起,是突厥始毕可汗命人送来的信函,语气张狂之极,扬言若不放回俟利弗设,他必会带突厥大军踏平大隋。 始毕不是危言耸听,如今突厥的兵力完全可以与大隋抗衡,若是拼个鱼死网破,或许大隋能有一线生机,但仅仅为了一个突厥的亲王,而斗得两败俱伤,这值得么? 杨广的那点血性,早就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淡去,这么多年奢侈的帝王生活,他又如何能舍得?我料定他会放了俟利弗设,以求一时的安宁,于是挥退宫人,上前劝道: “陛下不必动怒,始毕虽然语气狂傲,但想来他也没有那个胆子敢侵犯大隋,毕竟有陛下在,大隋的兵力再不济,也不是区区一个始毕所能撼得动的。陛下不如借此机会,与始毕定下盟约,区区一个突厥亲王,能换回边境的安宁,也是值得的。” 虽然我恨透了俟利弗设,但此时此刻,我也唯有如此说,才能保全杨广的颜面,给他铺下台阶,因为我是知道的,无论我赞成还是反对,杨广都会放了俟利弗设。 更何况,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安宁的生活下去?如今我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杨广,已是不可能了,唯有盼着他百年之后,能有个英明之主即位,励精图治,或许大隋可保。 杨广并没有因为我的奉承而高兴,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这些年荒淫无度的生活给大隋带来了怎样的后果,缓缓矮身,蹲在地上,声音竟呜咽起来: “皇后,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没用的人?!” 自从他北巡被围,逃回来后,便一直这般患得患失,大概是被突厥人吓破了胆,心内不由得升起一丝厌恶,然而又有些怜悯,遂也蹲下身,扶住他,含泪劝道: “陛下万不可如此说,您是万民之主,您在臣妾心中,永远是当年那个纵横沙场,英勇无畏的大元帅。” 杨广不信的看我一眼,忽然如孩子一般抹了抹眼泪,问道:“真的?到现在也是?你从来没有瞧不起朕?” 第156章 奸夫是谁 看着发间已有斑斑白发的杨广竟然会这个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脸真挚,点头道: “当然,您是臣妾的夫君。” 随后扶他起身,坐至御座,待他心情平复下来,我方唤人进来收拾,并把备好的参茶奉上。 当日,杨广便下旨放了俟利弗设,而我,也开始准备中秋晚宴事宜。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我特意把晚宴设在桂香苑,一则不在我的永安宫,便少一分嫌疑,二则桂香苑中树影绰绰,或许更方便陈婤动手。 杨广忘却朝前事,一心沉迷丝竹歌舞中,众妃更是不会过问国事,只一心谄媚,唯愿得到杨广的青睐。在她们眼中,杨广再怎么窝囊,也是一国之君,面对这样的美景美色,杨广能想起朝事才怪。 苏可儿自从告发昭儿后,对我一直处处防备,唯恐我报复,即便今日应我之邀,不得不来,她也是谨言慎行,连东西都不敢多吃。护甲是银的,每次装模作样吃一点食物,都要先用护甲试探。 我心内只觉好笑,我若用这么滥俗的法子害她,岂不是把自己也害了进去?毕竟晚宴是我一手料理,倘若有毒,我是洗不脱干系的。 我不知陈婤会用什么法子,但见她稳稳坐着,唇角一直含着笑意,看着那些年轻的妃嫔为争圣宠,卖弄歌声舞艺。 待众人舞毕,陈婤忽然轻叹一声,对杨广言道: “陛下,妹妹们的舞虽然好看,但看多了却令臣妾眼花缭乱,怎就没有点新鲜的?” 杨广微微挑眉,言道: “哦?依爱妃之见,何为新鲜?” 陈婤一脸陶醉,回忆起从前,答道: “想当年,先帝后在时,有一次晚宴,击鼓传花,别人得了花都表演歌舞,唯有陛下与众不同,舞了一套剑法,当时赢得先帝后的称赞。看着陛下矫健的身姿如游龙一般叱咤风云,臣妾当即就像着了魔一样,爱上了陛下,虽然那时臣妾只是一个宫女。” 陈婤面上的羞涩仿佛二八少女,杨广微微有些心动,也随之回忆起来,叹息道: “是啊,只可惜朕如今老了,舞不动剑了。” 陈婤忙笑盈盈打趣道:“陛下哪里是老了,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卖弄了。” 杨广乐道:“你这张嘴啊,多少年也不会改,竟然敢打趣朕。” 陈婤敛了笑,言道:“其实陛下不必感伤,您不是有几个儿子么?臣妾因想着陛下当年的英姿,在教导昭儿时,无不是以陛下为模子。杲儿本就与陛下长得极相似,如今练的剑法也与陛下一般无二,当然,杲儿尚且年幼,自然比不过陛下当年的神勇,但也绝对与众妹妹们的歌舞不同。” 杨广面色微动,言道: “哦?那就叫杲儿上来舞一套剑法,也好让诸位爱妃开开眼。” 众人见陈婤年老色衰,如今只靠儿子争宠,不由得个个撇嘴,虽不屑,但面上却也不敢拂逆杨广的意思。 苏可儿也只认为陈婤是为了太子之位,才让杲儿努力讨好杨广,面上也起了几分不屑。 杨广虽然也猜测陈婤的意思,但杲儿一向讨人喜爱,所以杨广多喜他些。 片刻之后,杲儿执剑上来,身后竟跟着一个身姿轻灵的小小少女,手中也提着一把袖珍小剑,竟然是晚儿。 我不知陈婤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由得淡淡扫她一眼,她却并不看我,目光只在杲儿与晚儿身上打转。再看晚儿的养母苏可儿,她面上有几分诧异,想来是不知道晚儿上场的,但又随即释然,假如晚儿能争得杨广喜爱,于她而言,有利无害。 “儿臣参见父皇!”两个孩儿,一高一矮,恭身一礼。 杨广开心的嘴都合不拢了,一手拉过一个,笑道: “晚儿丫头,你怎么也上来了?女孩子家的怎也要舞刀弄剑的?小心伤着自个儿。” 晚儿小嘴一撇,不依道: “父皇好偏心,儿臣跟三哥哥学了好久呢,怎就许他舞剑,不许儿臣舞么?” 看着晚儿因气恼涨得通红的小脸,杨广更是开心,玩笑道: “好好,那你就与你三哥哥一同舞来,给朕一观,若舞得好,朕就封你个女将军!” “父皇说话算数?”晚儿小小的眉毛一拧,盯着杨广伸出小手指。 杨广快要笑茬了气,也用小指与她勾了一勾,言道:“朕是皇上,君无戏言。” 晚儿开心的拉起杲儿,言道: “来,三哥哥,看看晚儿的剑法有没有长劲!” 言毕,展剑便刺,杲儿不慌不忙,躲过她这一招,假意笑道: “女将军饶命啊!” 两人的花拳绣腿自然不能与当年的杨广相比,毕竟两个都还是孩子,但看那滑稽的打闹,却令众人忍俊不禁,气氛也融洽许多。 桂香苑的桂花在皎皎的月光下弥漫出浓郁的香气,微风一吹,只觉树影绰绰,香气环绕,宛若仙境。杲儿与晚儿的身影与剑影划破月色,“嗖嗖”直响,众人看得好笑,而我心内,却泛起股股的寒意。 我一直不知道陈婤要用什么办法,也没去深想,如今看来,她竟是要利用两个孩子了! 稚子无辜,且晚儿又是苏可儿养女,陈婤这一招,当真是既狠又险。 我心内担忧,暗暗祈祷两个孩子莫要因此事遭到连累。 杲儿挽出一个剑花,借着桂花的树影,身子一转,脚步便移至晚儿背后,高喊一声: “看剑!” 晚儿侧身一躲,笑嘻嘻道:“没刺着。”接着便飞身而起,拼尽全力刺向杲儿,本以为杲儿会接下此剑,哪知他只是侧身一躲,晚儿的剑势收不住,硬是直冲冲向宴席冲来。 杲儿身后不远,坐着的正是大腹便便的苏可儿。 见晚儿的剑直直刺来,苏可儿本来挂在唇角的笑意立刻凝住,面色急变,来不及躲闪,只惊呼一声:“晚儿!” 但已来不及,晚儿的剑已刺进苏可儿的小腹。虽是孩儿练剑用的钝剑,但这样的冲击,依旧令苏可儿摔倒滚在地上,腹部的肌肤被划破,鲜血汩汩而出。 众人大惊,一齐起身,杨广快步跑过去,抱住苏可儿,狠狠一瞪晚儿,怒道: “晚儿,你怎么刺伤你的母妃?!” 晚儿早已吓得呆住,此刻见杨广吼他,立刻哇声大哭了起来: “儿臣不知道,儿臣不知道!” 现场立刻一片混乱,好在玉屏宫距此不远,杨广抱起苏可儿快步往玉屏宫去,我忙吩咐人去请御医。 待一切安排妥当,我看着仍在啜泣不止的晚儿,心内一痛,陈婤竟心狠至此,这样利用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心中仍有疑惑,苏可儿是晚儿的养母,她又怎会听凭陈婤的摆布?刚才那一剑看似巧合,但因我知道是陈婤故意所为,别人以为是晚儿不小心刺伤苏可儿,我却觉得她是有意的。来不及细想,赶忙疏散众人,也跟在杨广后面往玉屏宫而去。 陈婤殷勤的帮着杨广一起把苏可儿放在榻上,苏可儿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牙关紧咬,捉着杨广的手,口中只剩下一个字:“痛……” 陈婤伸手取过一个枕头,因速度过快,一不小心带出一个小方盒,哗啦一声摔在地上,口中只“咦”了一声,也未在意,赶忙把苏可儿的身子垫高些。 御医很快赶到,诊治之后,只连连摇头道: “回陛下,顺仪娘娘腹部的口子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但因有一道重力撞击了小腹,龙种怕是难保了。” 杨广登时大怒:“难保是什么意思?!朕要你们全力保住朕的皇子!” 众御医额间尽是冷汗,连连称是,并请杨广暂离榻边,一边用针灸止血保胎,一边商议着用什么药物能安住胎。 陈婤顺势弯下腰去捡小盒,本来是锁着的,却因为这一摔,而摔破铜环,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陈婤口中歉意道: “都怪臣妾太过鲁莽,摔坏了顺仪娘娘的东西。”捡起来,漫不经心的放在桌子上,在看清里面的物品时,陈婤眉头一皱,竟觉有些惊讶,我本以为这小盒子里定然有她使得什么诡计,但见她诧异的模样,却并不像装出来的,也不由得好奇起来,随着看了过去。 杨广正坐在桌边,东西就摆在眼前,自然是瞧了个清楚,眉头微微一紧,伸手抽出小木盒中的一封信件。 我轻轻踱步过去,只见杨广的眉头越拧越紧,顷刻之后,暴喝一声: “不必救治了!” 众御医惊诧莫名,刚刚要他们全力保住龙胎尚可理解,现在眼看孩子或许可保了,为什么又不让救了呢?但杨广如此暴怒,谁人敢问? “滚!都给朕滚出去!” 众御医与妃嫔们巴不得溜之大吉,唯恐惹祸上身,立刻闪了个没影。 奶娘早已把晚儿领往别处,杲儿也因刚才的事而害怕,不敢进来,殿内唯剩下我、陈婤和杨广,还有躲在床上已经昏厥过去的苏可儿。 “陛下这却是为何?顺仪娘娘腹中的可是位皇子啊!” 杨广脸色铁青,啪的一声把信纸拍在桌上,怒道: “不是皇子,是野种!” 我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婤的诡计,她这是一套连环计,假如晚儿那一剑力道不够,不能致使苏可儿小产,那这封信便是比那剑更锋利上千万倍,足以致苏可儿诛灭九族了。 我虽已猜出信件内容,但也要配合陈婤演好这出戏,从杨广手中取过信件,面色大变,惊道: “不,不会的,苏顺仪一向恪守宫规,怎会犯下这种滔天大罪?!” 陈婤也取了看,随后气呼呼道: “真没想到,苏顺仪一向清高,竟然背着陛下做出这种龌龊事,要置皇家的颜面何在?!果然是青楼出身的下贱胚子,狗改不了吃屎!” 陈婤话虽骂得难听,但却激起了杨广的怒气,狠狠一拍桌案,看着我的二人道: “她不是朕的顺仪!”随后又唤了长顺进来,指着信上的落款,咬牙切齿道,“去给朕把这个奸夫找出来,朕要亲自审讯,朕要把他千刀万剐!” 长顺战战兢兢领命而去,写这封信的是宫里的侍卫,显然是陈婤布置好的,那侍卫不过是替死鬼罢了。这样明显的捏造,杨广竟未能看出,或许他也心存疑虑,所以才要长顺把奸夫带来当面对质罢。 长顺去后,杨广面上的震怒依旧未减半分,痛声道:“朕做错什么了?你们一个个都背叛朕!”言毕,重重一擂桌子,桌上的东西顿时发出一阵声响。 “陛下息怒,臣妾对陛下之心天日可鉴!”我与陈婤跪倒言道。 第157章 北周遗珠 杨广无力的摆摆手,口中还喘着粗气,示意我二人起身。 他刚才那重重一擂,小木盒震动了一下,我略略看一眼,里面竟还有一封信,眉头微凝,难道刚才陈婤的诧异就是因了这第二封信件么? 这个小盒应是苏可儿放私物的东西,平日里应该锁在梳妆匣里才对,今日突然出现在床榻上,确实有些可疑,但想到这可能是陈婤所为,也就不觉惊奇了。 杨广也看到了第二封信,本来是用绢布包着,因刚才陈婤“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才露出了一角。杨广本来以为与第一封信一样,皆是“奸夫”所写,但他还是拿了起来,再看之后,面色倏的大变。 “她——她居然勾结突厥!”杨广声音微微颤抖,看着躲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苏可儿,眸中已动了杀机。 若说奸夫之事,杨广或可疑,但突厥的信件出现在这里,而且前些日子,苏可儿分明在俟利弗设状告昭儿之后,又故意以谣传引得杨广去搜查东宫!这一切联系在一起,便不能不令人深思。 我看了信件之后,满眼都是泪,突厥始毕可汗承诺苏可儿,只要按照他们的吩咐做,将来便立苏可儿的儿子为帝。昭儿是冤枉的,杨广此刻该是知道了吧。 “陛下,臣妾万没料到,苏可儿竟心怀鬼胎,意图勾结突厥,离间陛下与昭儿的父子之情,其目的可想而之!”我跪下,泣道,“昭儿,是被她陷害的!” 苏可儿能勾结突厥,离间杨广与昭儿,那件龙袍,定是她栽赃无疑。 提起昭儿,杨广微微一叹:“是朕错怪了昭儿!”又指着苏可儿,怒道,“这个贱妇!” 我拽着杨广的衣角,泪流满面,摇头道: “不,都是这个狠毒的女人勾结突厥,栽赃陷害,莫说是陛下,即便是臣妾,当初也以为是昭儿做下的糊涂事,直至今日,臣妾也才知道昭儿竟蒙了如此大冤。陛下要为昭儿做主,澄清冤情啊!” 杨广狠狠盯着苏可儿,几步走到榻边,揪起苏可儿的脖子,怒声责问: “说!为什么!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苏可儿忍着巨大的痛楚,面色凄惨之极,嘴唇泛紫,哆嗦着露出一丝冷笑: “你当真以为我是青楼女么?” 苏可儿面对杨广的暴怒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大约是自知死期已到,怕也无用了吧。 苏可儿喘一口气,面色苍白如纸,咬牙忍着巨痛,每说一字仿佛都要耗尽所有的生命力: “我从混进皇宫那一刻起,便已料到了今日,你要杀便杀吧!” 言毕,大喘粗气,额上冷汗涔涔,腹下开始有鲜血涌出,那孩子已经不保了。 纵然如此之痛,苏可儿仍旧坚持不昏死过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言道: “杨坚,杨广,你们杨家的人统统该死!篡夺北周皇位,杀死年幼静帝,我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因此变流落青楼!” 我心内倏的一惊,苏可儿竟是北周宇文家的女儿?!当初杨坚篡位,不仅谋害了宣帝、静帝,为防后患,又铲除了北周宗室中最有实力的五王,对皇室宗亲,大肆屠杀,才得以改朝换代,随后又南征北战,天下一统。 而苏可儿,就是在那场大难中逃脱出来的公主么?以她的年岁,应该是北周某个逃脱出来的皇子的女儿。 当年北周的千金公主,也因恨杨坚灭了其父宇文招一家九族而唆使突厥叛变,但那时大隋正是强盛之时,所以千金公主不仅大志未成,反而被杨坚所害。 “我费尽心机,混进宫来,一开始就是想杀了你,以报灭国灭族之仇,但时长日久,只知这样做法只能玉石俱焚,对我并无利。 本想着我诞下皇儿……待你封他为太子后,就杀了你……我儿登基……复我北周,可惜,可惜,也好,我不生你杨家的子孙!” 说完,用尽全力捶打腹部,下体的血更是喷涌而出,弥留之际,苏可儿唇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面带嘲讽,对杨广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个孩子,是你的。” 苏可儿的眼睛闭上了,杨广的眼睛却睁大了。 我自然知道那个所谓的“奸夫”是陈婤的杰作,但杨广方才并不知道,苏可儿死了不可惜,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杨广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吧。 长顺蹑手蹑脚进来,言道: “陛下,人已带到!” 杨广面上木无表情,看着眼前的鲜血染红了床榻,忽然一声厉喝,暴怒道: “滚!!!给朕把他杀了!” 长顺从未见过杨广暴怒至此,吓得体若筛糠,颤抖不已,答了一声,赶快溜出去执行杨广的旨意去了。 我看一眼陈婤,她眸中竟闪过一丝悔色,怜悯的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苏可儿,缓缓转身,竟不声不响的离去了。 殿内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杨广立在殿中,直至夜半时分,方转身离去,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如游魂一般的背影,心内百感交集,没想到,这一夜会发生这么多事。 “去把她装敛了吧。”我吩咐宫人道。杨广未发话,我也只能命人暂时把苏可儿装入棺中,因她现在的身份特殊,我也不好随意安葬。 直至三日后,杨广方下旨,称苏可儿暴病而亡,以妃礼葬。 我把晚儿带回永安宫,她近日再无以前的活泼,每日都对着窗子发呆,我想起她刺向苏可儿那一剑,实在难以明白这个小小的孩儿究竟是怎么想的。 “晚儿,又在想你的母妃么?”我把她抱在胸前,与她一起望着窗外,天边的云霞正渐渐的淡去,天色已近黄昏。 晚儿眼中闪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恨意,却又乖巧的转身,抬眸问我: “母后,她死了是么?是儿臣害死她的,是么?” 看着她眼中噙着的泪水,恍若缩小了的夏柔儿,我心中一酸,缓缓矮身,与她平视,言道: “晚儿,可以告诉母后,你为什么要刺她么?” 晚儿一怔,挣开我的手,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中闪着几丝恐惧:“你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是么?” 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极力装作是无意中刺伤苏可儿的,我若不是因为知道陈婤要耍诡计,肯定也被她蒙骗过去了。 “母后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紧紧盯着她含满泪水与恐惧的眼睛,问道。 晚儿小小的身子往后退,缩至墙角,抱膝蜷成一团,满脸都是泪水: “陈母妃,三哥哥,他们都说……都说是她害死了我的母妃夏柔儿,并且把我夺了过来,还说……还说她生了小皇子后,就会像对我亲生母妃那样害死我,呜呜呜……” 她竟是为了报杀母之仇?可怜的孩子! 陈婤也当真够狠,竟然这样教导两个孩子,我只知道晚儿与杲儿向来兄妹情深,大约是因为我的三个孩子是嫡出,而宫中只有他们两个是庶出的缘故。却不知陈婤竟然给两个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陈婤向来会表演,两个孩子如何能不被她骗得团团转? 我缓缓行至墙角,抚着晚儿略略凌乱的发丝,这样的柔软,这样的细弱,她童稚的心早已被陈婤污染,在她亲手把剑刺进养育她的苏可儿腹中时,她的心该是怎样的痛楚? “晚儿,母后的话,你信么?” 晚儿含泪点点头,终究不是我的孩子,并不与我亲近,若换作晗儿,早扑进我的怀中嚎啕大哭了,而她却这样强忍着抽泣,这样小便学会了隐忍。 “晚儿,你的母妃夏柔儿是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你长大后,定然也会如她一般。” 我嘴上如此说,心内却是凄凉无比,晚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将来怎么可能会有夏柔儿那样温良贤淑的性子?不过是相貌相似罢了。 晚儿点头,言道:“晚儿知道,陈母妃给儿臣讲过许多母妃的故事。” 我摇头道:“不,你不知道。”心内一阵酸涩,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了,本想叫她忘记仇恨,本想告诉她,她母妃之死未必如陈婤所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她还能经受这样的打击么? 倘若我告诉她,她杀错了人,她心里的阴影只会更大,因为她杀了养育她的母亲,若她心中尚有报仇的念头,或许那份内疚会少上几分,如今,我也只能由着她去如何理解这件事了。 我就这样轻抚着晚儿的头,拭去她脸上的泪,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缩在墙角昏昏睡去,我怜悯的叹息一声,把她抱至榻上,掩好被角。 看着她酷似夏柔儿的面孔,我迟迟不忍离去,或许苏可儿对她不够疼爱,或许陈婤的话过于阴狠,总之,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恐怕是恨多于爱的,我叹息着把她抱在怀里,但愿能让她感受到温暖。 宫中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杨广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却越来越暴嚣起来。 昭儿之事,经过对苏可儿贴身之人的刑审,得知了被栽赃的过程,昭儿之冤,也已大白,但杨广顾着面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昭儿的太子位,只把他派往洛阳,封东都太守之职。 我自然明白杨广的意思,他是给昭儿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旦有功了,再重立他为储君,既顾全了他的颜面,又名正言顺。 据杨广所说,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先叫昭儿在东都管理,待时机成熟,便迁都洛阳。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昭儿离开京城,暕儿勤奋攻读,两个公主晗儿与晚儿的情形则大为不同。晗儿忙着准备嫁衣,脸上总是挂着少女的羞涩;晚儿则沉默寡言,每日里趴在窗前看着日出日落,稀星满天。 后宫与前朝,也在这样冰冷的季节渐趋平静。而我,除了给晗儿准备嫁妆,也在为昭儿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着小衣,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是即将做祖母的人了。 第158章 再遇阿及 春风中还带着一丝寒意,却也吹化了一冬的积雪与残冰,金麟池畔,柳如丝绦拂两岸,清波涟漪碧如蓝。 昭儿派人来报,彤儿产下一子,杨广龙心大悦,赐名杨倓。 紧接着,晗儿也到了及笄之日,婚期将近,晗儿的羞涩便如这春日的花枝,含蓄待放。 “母后,晗儿嫁出了宫,就不能日日陪伴母后了。”晗儿喜忧参半,言道。 “傻孩子,哪有永远陪着母后的?马上就为人妻,为人媳了,可不能再如以前一般任性。” 我和蔼的笑着,尽管非我所生,但养育了这么多年,一朝分离,心里总是割舍不下,还好,晗儿就在京城,可以隔三差五进宫请安。 “儿臣什么时候任性过了?母后就会挑儿臣的不是。”晗儿噘嘴佯怒道。 不知何时,晚儿已站在殿门口,看着晗儿亲密的拱在我的怀里,眼神里既是羡慕,又是落寞,可怜的孩子。我招手笑道: “来,晚儿,与你皇姐多说几句体己话,待她嫁出去了,心里只装着附马,可就说不成了呢。” 晗儿害羞的挠我一把,晚儿看在眼里,脚步一点点移了过来,面上有些羞怯,有些陌生。更有些向往。曾经在杨广那里撒娇犯嗔,招人疼爱的孩儿,如今竟变成这个样子。 或许在她的心里,以为我洞悉了她报仇之事,怕我把她当作坏孩子,所以才对我这般生疏的吧。 “晚妹妹,过来吧,姐姐走后,母后可就只疼你一个人了,真是羡煞姐姐了。”晗儿笑着走过去,牵了晚儿的手走过来。 晚儿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只以最慈爱的笑容看着她,便如宠溺自己的孩子一般,晚儿毕竟还是个孩子,很快便释然,靠了过来,笑了一笑,唤道: “母后,晗姐姐。” 虽则国库空虚,但杨广并未亏待晗儿,仍是给她安排了一个盛大的婚礼,其排场甚至不亚于太子大婚。 正在我们都沉浸在新添长孙,与晗儿出嫁两件喜事中时,北边的突厥可没闲着。这一日,见杨广面色极难看,我小心问道: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杨广气愤道:“始毕小儿,不守信用,一冬没有动静,原来是去养精蓄锐了,如今他们大军接连扰边,对我大隋虎视眈眈,他们兵强马壮,再这样下去,朕真是担心——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京城也要处于险境了!” 他的语气既有愤怒,又有无奈的叹息,那是一种大势已去无可挽的无力感。 “始毕这样做,确实可恼,早知如此,就不放掉俟利弗设了,陛下可要想想办法啊。”我担忧道。 “朕何尝不是想尽了办法?只可惜现在朕手中无兵可调,看来只能强征兵勇了。”杨广叹道。 如今已是民不聊生,杨广还要强征兵勇?心中苦叹不止,果真如此,恐怕突厥外患未除,内乱便又起了。 “陛下,臣妾以为不妥,外忧或可抵抗一时,以大隋目前的兵力,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输,但是大隋却再也禁不起内乱了啊!”我不顾规矩,跪地劝道。 杨广看着我,深深叹息一声,我原本以为他会发火,没想到她却伸手把我扶起,言道: “皇后所言,朕也想过,如今朝中的大将,死的死,老的老,已没有几个可用之材,剩下一帮文臣,只会每日里聒噪的朕不得安稳,唉!” 并不是无将可用,只是杨广不放心把兵权交出去罢了,如今的天下,各地乱民蠢蠢欲动,若杨广的兵权一旦错交非人,恐怕这大隋的江山,就不保了。 又过得几日,杨广没有想出抵御外敌的法子,却想到一个字——逃。 当然,名为出巡。目的地,是江都。那里位处南方,离突厥甚远,山高路远,突厥的铁骑又不习惯南方的生活,肯定不会打过去,所以江都是个安全的地方。 这一次出巡当然没有了第一次巡游江都的排场,朝中也无那么多银钱给他糟蹋。就这样,杨广带着三公九卿,王公贵族,以及后宫嫔妃,浩浩荡荡赶往江都。 江都的行宫依旧是当年的那座,只是有些破旧了,想来也是因银钱不足,而未翻修吧,杨广看了,大为不满,便命江都总管宇文化及动用官库,翻整一新。 虽然是因惧怕突厥的铁骑,逃难而来,但杨广荒淫的性子却始终不改,因着这些年宫中的妃嫔因各种原因死去不少,而留下来的,也大多因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色衰,杨广便在江南等地四处搜罗美女,充实行宫,并扬言两年后迁都洛阳。 江都行宫的丝竹乐声甚至比大兴皇宫的更加柔婉动听,杨广的心志早已在香酥美色中沉迷不醒,我心下虽凄凉,却也无奈,杨广对我的劝说根本不予理会。 晚间,我独自走在行宫的假山环翠之中,心内幽叹不已,忽见一个身影从面前闪过: “谁?!”我警惕道。这里毕竟是行宫,防御不如皇宫深严。 “微臣江都总管宇文化及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宇文化及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是阿及——”我定睛看去,心中惊喜交集,虽然在这遇到他并不稀奇,但心里仍旧觉得一暖,他乡遇到故人,心中总是欣慰的。 阿及起身,淡淡的月光洒在他魁梧的身上,仿佛一尊从天而降的守护神,眉目依旧,只是下颔已蓄满浓密的胡子,脸上有着中年人的沉稳与坚毅,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 “是,娘娘,十几年未见,娘娘风采依旧,臣却老了。”阿及定定看着我,眸中透出丝丝欣喜,却又强忍着。 “阿及说的哪里话,人都会老的,本宫也不例外。”当然,我指的是我的心,我的面容却是永恒不变了。 两个人相对而立,阿及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么多年了,他已长成一个成熟沉稳的中年人,但见到我时,他那用手挠头的动作依然没有改变。 “阿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打破尴尬,随意问道。 “臣奉命调配兵力,保护行宫,因担心娘娘——与陛下的安危,所以亲领卫队,前来保护。”阿及答道,眼睛始终停滞在我的身上,又讶然道,“娘娘一点变化都没有,一如当年。” 我略略点头,言道: “这么多年了,你妻儿可好?” 阿及来江都十几年了,算算年岁,也该成家立业了。 阿及神色微微一动,眼中现出一丝黯然之色,言道:“微臣并未成家。” 我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明白,只是万没想到,他竟至今未娶妻成家,当初本来以为他调离京城,于他而言,或许是好事,时日一久,自然会把年少的心境丢掉,只要不再看到我,他一定会娶到一位佳人为妇,相守一生。 我怔怔立着,这一次,轮到我尴尬无语了。 待听到脚步声时,已有人近至身边,嘻嘻笑道: “哟,娘娘也在这赏景啊?这位是——宇文大人啊?”陈婤故作惊讶道。 阿及慌忙敛起神色,恭身一礼: “微臣参见陈嫔娘娘!” 在来江都之前,杨广曾大封六宫,陈婤因其资历老,也被晋为嫔。而杲儿,也得了江南富饶乡的封地。 “免礼,免礼,是臣妾打扰娘娘与宇文大人了,臣妾这便告退。”陈婤言毕,转身而去,而我心里,莫名有一丝不安,陈婤的突然出现,难道仅仅只是巧合么? 夜色已深,我也不便再与阿及交谈,于是返身回寝宫,但是直觉上,阿及炽热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我,直至我转弯,他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的心思非但没有减去半分,反而愈来愈深,令我颇有些愧疚,是我无意中,耽误了他的终身。 此后,便经常在行宫看到阿及,但我却从不敢与他深谈,每次都是淡淡而过,希望我冷淡的态度能够打消他心里的那份炽热。 日子一天天过去,行宫的春夏秋冬便如一幅幅淡然无味的画卷,一一从面前展开,又卷起。我看着秋日的叶枯叶落,看着春日的草长莺飞,听着杨广每日里必听的靡靡之音,心境也随之漠然起来。 两年后。 大业十四年,因着杨广的穷奢极欲,搜刮民财美女,各地农民起义军迅速发展,攻破城池,并发布檄文,声讨杨广的十大罪状,突厥未攻过来,但大隋已失三分之二。 杨广每日焦燥不安,却越发的宠幸美女,夜夜笙歌不止,行宫也已扩大,宫中妃嫔,几乎可用无数来计。尽管如此,他每夜仍是睡不安稳,有时我就在他身侧,他却死命抱着,在梦中嚎哭而醒,醒来后,总是反复问我一句话: “朕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居然要受此惩罚?” 我心中凄哀无比,也无言语再安慰他,该说的,这些年我全说过了,只是他从来不听,倘若他不这般荒淫,曾经强盛一时的大隋,如何能沦落到这种地步? 先帝在时的强盛,如今看来,却只是昙花一现。 夜里的他那般脆弱,曾半真半假的幻想: “朕当初平南陈,亦未杀陈后主,而且还封了他的爵位,而朕再怎么奢侈,也未见得就超过陈后主,皇后,你说,如果真有了那一日,他们会不会也封朕一个爵位?” 我无语摇头,当初是大隋平南陈,国与国之间的征战,既然胜者为王,先帝当然愿意做个仁德之君,饶陈后主不死。 而如今,情况是大为不同的,百姓一向最能隐忍,如今却是被逼无奈,他们是饿着肚子起义,看到杨广如此的奢侈,不把他千刀万剐才怪。 但我嘴上却不能如此说,只叹道: “也许会吧。” 杨广揽过我的肩,他的手心有些颤抖,那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口中直说: “真有那一日,朕把妃嫔美女全给他们,只留下皇后陪伴便好。如此,他们就不会杀了朕了。” 半梦半醒时的脆弱不堪丝毫不影响他白日的威严,那是他用尽全力支撑着。对于各地来报的军情,他已发展至不闻不问,反而掩耳盗铃,说兵士谎报,并直接斩杀。 那些日子,我的心中也极是惶恐,不敢想像自己的命运,或许在城破的那一日,我便只有用三尺白绫,结束我这一生。 阿及熟知当前的局势,见我如此忧心,总是时不时过来劝慰: “娘娘,有微臣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一分一毫。” 心中不是不感动的,但是阿及一己之力,如何能与来势凶猛的农民起义军相抗衡?隋朝大厦将倾。 我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昭儿,叫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倘若江都沦陷,他便带着彤儿与孩子隐居乡野去吧。另一封寄给晗儿与士及,也吩咐他们万一大事有变,他们夫妻带着孩子躲起来。荣华富贵不过过眼烟云,我只要他们都平安的活着就好。 托阿及寄了信,方听到杨广宫里笙歌又起,心中只觉烦闷,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忘记享乐,难道真的是知道大难临头,反而要得过且过了? 第159章 杲儿身世 背对着杨广寝宫的方向,缓缓走在风景依旧如画的行宫里,我只想远离那些靡靡之音,我所得知的军情,大多是阿及报知于我的,而其他的妃嫔,甚少知道,在她们眼中,杨广依旧是万民之主,能给她们带来富贵与荣耀。 而杨广,也用这样的笙歌艳舞麻痹着自己。 歌舞声随着我的脚步,在身后渐渐远去,我漫无目的走着,直至快到尽头,看到一个比较破旧的宅院,旧到几乎连牌匾都没有,这里我从未来过,大约是粗使宫人们的住处。 微微叹息一声,扶了圆儿的手,言道: “天色太晚了,回吧。” 正欲转身,忽见月色下,一名老妪正费力的在溪下浣衣,宫中浣衣局的宫人们一向最为辛苦,大概是因为哪宫的主子衣衫未洗干净,拿来给她重洗,所以她才会这么晚了还如此辛劳,看她老迈的模样,心下生出一丝怜悯,对圆儿道: “都这般年岁了,还要为生计受这般苦累,你去叫她歇着吧,衣物是哪个宫的,你明日去打点一下,别为难了她。” 圆儿答应一声,走到溪边,与那老妪说了一阵,过了一会儿,那老妪跟着圆儿一起来了,跪地磕头,连连谢恩。 我叫她起身,见她头发已经花白,步履略略蹒跚,心内不由得叹息,恐怕用不了多久,她连这个浣衣的差使也会丢了。 正欲转身,瞥见她抬头的瞬间,身子一顿,不由得转过身来——为何她看起来这么眼熟? “你是?”我心中有些激动,猛然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问道,“你是当年本宫选来的稳婆?!” 那老妪一惊,抬头看我一眼,见我这般急切,吓得慌忙跪倒,面色惊慌之极,不住的磕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家,你快快起身。”我亲手扶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心中激荡不已,我寻她寻了十几年,只以她死了,没想到她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 那老妪见我对她如此礼遇,更加的恐慌,颤声道: “皇后娘娘,老奴有眼无珠,方才竟未认出。” 想到找到她,杲儿的身世或许便可大白了,我紧握住她的手,又觉这样太过失礼,遂放开她,言道: “此处不是谈话之所,你随我到凤栖殿来。” 稳婆有些战战兢兢的跟在身后,到了凤栖殿,我支退一应侍婢,见稳婆左顾右看,满面都是惶恐不安,我温声道: “老人家,你坐吧。” 稳婆断然想不到我贵为皇后,却并不把她当奴婢看,遂激动的答了一声,施了一礼,靠着椅子边坐下,目中含泪,却又不敢流出,脸上的褶皱与手上的老茧告诉我,她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 “老人家,一别十几年,本宫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叹道。 稳婆一惊,警惕的看着我,双眼中盛满了恐惧,片刻之后,又带着一丝凄凉与无奈,言道: “老奴躲了十几年,终归是躲不住了,也罢,如今老奴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了,还有何惧?得蒙皇后娘娘这般礼遇,老奴纵死也无憾了,娘娘若要老奴的这条贱命,便拿去吧。” 看着她神色中的恐惧渐渐转为一种解脱,我心内一酸,想来她这些年的日子必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至于入宫,怕也是为了生计,迫于无奈吧。 看出我的疑惑,稳婆苦叹一声,忍泪道: “老奴这些年一直四处逃亡,颠沛流离,有家不能归,能进宫做得浣衣奴,原本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而且老奴心存饶幸,想着事隔多年,主子们哪还会记得老奴?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罢。唉,虽然老奴白日尽量不出门,到晚上才出来洗衣,竟还是没能躲过,看来是上苍注定。” 见她以衣袖拭泪,我心内却已明了,对杲儿的身世更加肯定几分,遂故作惊诧道: “你的意思竟是有人在追杀你不成?而且还和本宫有关?你为皇子接生,是大功一件,本该重赏,本宫回宫后寻你,便是想要厚赏于你,并无其他啊,你为何又要躲着呢?” 见我面上尽是惊奇,稳婆略略讶然,面上闪过一丝疑惑,言道: “娘娘此话何意?这些年老奴一直守口如瓶,从未把那件事告诉过任何人,难道说——娘娘竟不知?” 稳婆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 我心思微转,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言道: “本宫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本宫当初找了你与另一名稳婆,就是叫你们好好服侍云嫔,待她生产后,本宫必有厚赏,当初本宫也亲口允诺你们的,可是本宫回京后,你们却不见人影,只留下云嫔与小公主。” 稳婆眉目之中尽是疑惑,踌躇了一下,言道: “娘娘的话老奴自然谨记在心,更何况老奴进京时,娘娘给老奴的家人留下那么多金银,老奴感激不已,只想着尽心尽力,帮娘娘把事做好。 后来进了皇宫,云嫔娘娘也快要临盆,有一日,一个宫女来寻老奴二人,说是奉了您的旨意,特意来关照我们二人,还给了老奴二人每人五百两银子,说是让我们按照皇后娘娘的旨意做,事完之后每人再赏五百两。 老奴何曾见过那么多的钱?除了慈悲为怀的皇后娘娘,别人有谁会来照顾我们?但当时老奴二人心里也很害怕,不知娘娘要老奴做什么事。” 我眉头微蹙,问道: “你可知那个宫女是哪个宫的?” 稳婆摇头道:“宫里的宫女那么多,老奴连相貌都分不清,如何能知道是哪个宫的?本来以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可如今看来,娘娘倒像是被蒙在鼓里。” 我看她并不像撒谎,于是道:“接着说下去。” 稳婆应了一声,继续回忆道: “后来的几日,那宫女一直没来找老奴,直到云嫔娘娘临盆那一夜,我们二人连夜赶去,刚出门就又碰到那个宫女,看样子,她也很紧张,塞给我们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说是上半夜才生的,要老奴二人把云嫔娘娘的孩子抱出来,就拿这个孩子交差。 老奴起初不肯,那宫女便威胁说,得罪了皇后娘娘,老奴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稳婆偷偷打量我一眼,见我神色依旧,才又说道: “而且她还说只是换下孩子,又不是要偷走皇嗣,只不过换个人养罢了,且不论男女,都要换。 老奴二人不敢不从,又念及皇后娘娘的恩典,只得答应,把女婴放入袖中,幸好冬天衣衫厚,那孩子又是睡着的,才没被盈袖姑娘与云嫔娘娘的人发现。 后来云嫔娘娘产下一名皇子,又有人来找稳婆,说是别宫的娘娘也要临盆,盈袖姑娘为难了一下,看到云嫔娘娘的孩子已生下来,也就答应了。 接着那个宫女又来了,挡着众人的视线,把刚刚出生的小皇子藏在另一个稳婆的袍袖中,带了她去接生。老奴则被留下照顾云嫔娘娘与女婴。” 稳婆一口气说完,仍有些后怕的看我一眼,我诧异道: “文澜殿那么多人,难道她就不怕被发现?” 稳婆擦一擦额际的冷汗,回道: “当时场面极其混乱,人又多,所以没被人发现。后来老奴回去,再遇到那稳婆,问她带了皇子去哪里?她只是叹气,却不敢说。老奴明白,她是为了老奴好,唉!只可惜她却不在了。” 她所说的情况倒是与盈袖所说吻合,盈袖说的永福宫来了个小宫女要借稳婆,想必那宫女就是稳婆口中所说的宫女了。于是唤来盈袖,问道: “挽云生孩子时,来请稳婆的那个永福宫的小宫女是谁?” 盈袖略略回忆一下,言道: “时长日久,奴婢记不甚清了,好像是唤作小兰的。” 我想了想,没什么印象,又道:“她现在何处?”想来这么多年了,小兰未必仍在宫中,或许出宫嫁人了也未可知。 盈袖想了想,回道:“娘娘回宫没多久时,下了一场大雪,据说小兰走路没注意,竟失足跌入井中,待有人发现时,她早已死了。” 我细细想来,似乎确有此事,心内更是一凛,怕是小兰的死并非意外,而是陈婤杀人灭口罢! 稳婆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顿时老泪纵横起来,泣道: “苍天有眼,恶有恶报!和老奴一起的稳婆就是被那个小兰害死的,老奴命大,方饶幸苟活了十几年。” 小兰先利用两个稳婆,等事成之后,又要把二人害死,以图灭口,而小兰办妥事后,又被她的主子灭了口。 我心内渐渐明晰起来,当时挽云所诞下的确实是个皇子,大概陈婤是怕杨广封了挽云为贵妃,所以才要换掉孩子的罢。 难怪后来她极力怂恿杨广滴血认亲,害死挽云,可见昐儿并不是杨广所生,而是陈婤从外面抱来的孩子,偷梁换柱,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阴狠之极,挽云是赔了孩子又丢命。 但仅是这样,也并不能说明杲儿便是挽云所生啊。这名稳婆只能证明挽云产下的是个小皇子,但却没有证据说明那个小皇子就是杲儿,因为给陈婤接生的是另一名稳婆,或许杲儿真是陈婤所生呢? 那么挽云的孩子被抱到哪里去了?如果杲儿就是挽云的孩子,那陈婤的孩子又在哪?那名稳婆早已死了,线索也就断了。 心内越想越乱,于是问道: “小兰是如何加害你们的?云嫔生产没几日,本宫便回宫了,并未听说什么传言。” 稳婆边流泪,边回忆道: “当时折腾了一夜,老奴二人回到住处,那个小宫女又来了,并很守信用的又给了我二人每人五百两银子,并一些干粮,又给我们安排了马车,叫我们速速回江都,还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当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二人怎还敢待在宫里?唯恐云嫔娘娘发现了,会找我二人的麻烦,于是便按照她的安排,离开了皇宫。 谁知才刚出京城,我们觉得有些饿了,就准备凑合着吃些干粮,老奴比那位稳婆利索些,就叫她守着马车,我去旁边的河里取水,哪知老奴取水回来,就看到那个稳婆七窍流血而亡,嘴里还含着一口干粮。 当时老奴就明白了,一定是皇后娘娘——不,一定是那幕后指使的人要杀人灭口了,老奴哭了一阵,正准备把那个稳婆埋了再上路,忽听到后面有马蹄声,当时觉得不对劲,心里十分害怕,就悄悄躲在了旁边的树林里。 第160章 杀母夺子 然后看到几个大汉,追到马车时,看到那个稳婆的尸体,说了句:还有一个呢,肯定跑了,快追! 直到他们的马跑远了,老奴这才胆战心惊的从树林里出来,没敢取马车里的东西,就往另一个方向逃。” 稳婆拭了拭泪,满脸的凄苦,又道:“那些日子,老奴没日没夜的逃,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流落到一个小村庄里,老奴的那一千两银子留在了马车上,身无分文,无奈之下,就嫁给了村子里一个鳏夫,前几年他去世了,老奴这才回了江都寻亲,可惜亲人均已不在。” 稳婆絮絮叨叨的说完,更是泪流不止,我示意盈袖递了块帕子给她,言道: “都是本宫没有安排周详,老人家受苦了。” 稳婆察觉到失态,慌忙起身,敛了泪意,谨慎道: “老奴失言了,请娘娘责罚!” 我心中杂乱无章,一心只想着杲儿的事,言道:“你起来吧。” 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问道:“云嫔娘娘的孩子是你接生的么?” 稳婆答道:“是,正是老奴亲手接生。” “那你可曾看到那个小皇子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我紧问道。 稳婆回想了一会儿,言道: “好像小皇子颈下有一块半月形的胎记,那时着实忙乱,记不甚清了。” 我心内一惊,随即便是万分的愤怒,杲儿果然是挽云的孩子! 我曾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日,杲儿在外玩耍,被突然而至的大雨淋透了,恰好经过永安宫,我怕他再赶回落梅宫换衣服会着了凉,就叫他在永安宫暂时换上了暕儿的衣衫,我清楚的记得,他的颈下,正有一块半月形的胎记! 陈婤杀母夺子,居心太过恶毒! 盈袖想起往事,眸中隐含泪意,愧道:“都怪奴婢粗心大意,竟让她们在奴婢眼皮子底下掉包!” 想起挽云的惨死,我恨不得杀了陈婤,咬牙忍怒,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三更刚过。”盈袖答道。 耳边传来阵阵乐声,杨广仍沉迷在酒色之中,想必又在与今春新选来的一批年轻的妃嫔取乐。 我只觉心里的怒与恨再也抑制不住,沉声道: “去合欢堂!” 合欢堂是陈婤的居所,我心内的疑惑实在太多,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盈袖有些讶然,言道:“娘娘,咱们不该先把此事禀报皇上么?” 我摇头叹道:“唉,他现在的样子,我们去了,你以他会理会么?待明日再禀报他吧。” 心内一郁,杨广如今的荒淫已远超我的想像,似乎在拼尽余力享受最后的奢侈,国事朝事尚置之不理,后宫之事,他定然也不愿多过问,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的混日子罢了。 盈袖犹豫一下,恨恨言道: “娘娘说的极是,皇上如今只要与那些年轻的妃嫔在一起,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如今有了人证,不怕她不招,实在不行,咱们还可用刑,待明日再禀报皇上。奴婢派人把宇文大人请来,以防万一。” 我点点头,默许了她,随后带着稳婆去合欢堂,虽然是三更时分,未被召幸的妃嫔早已安歇,但我心里的愤怒与疑惑再也不容许我耽误一分。 杲儿无疑是挽云的孩子,多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但如果是陈婤使的调包计,那昐儿该是陈婤所生才对啊?但看她当初极力要求滴血认亲,便可知她不是昐儿之母,那么,陈婤的孩子哪里去了?难道说当初她是假孕?如若不然,哪可能这么巧,与挽云同时生产? 想起稳婆说的,她假冒我的旨意,无论男女,都要换,如果挽云产的是女孩,她要来何用?要诞下三皇子,才可以登上贵妃之位,万一挽云生下公主,她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么? 更狠的是,她假冒我的旨意,倘若稳婆说了出去,别人也只是疑心是我换的孩子,毕竟挽云身边的人,都是我派去的,连稳婆也是我亲自选的。 如今小兰已被灭口,另一名稳婆也死了,根本是死无对证,仅凭这一名稳婆,根本不足以证明是她所为,如果她反咬一口,说是我偷换了挽云的孩子,我可就有口难辩了,这也是我暂时不禀报杨广的原因之一。 如此想着,便已走到了合欢堂门口,我不待宫人通传,便径直往里走去,本以为陈婤已睡下,没想到走进内殿,却看到她正闲闲坐在椅上把盏饮茶。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一丝意外,也不起身施礼,只道: “娘娘请坐。” 我心里更是疑惑,于是拾裙坐在了她的对面,直直盯着她,沉声道: “本宫以为你已安歇。” 陈婤面上淡淡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凄凉,言道: “臣妾亏心事做得太多,睡不着,娘娘不是也没睡着么?” “可本宫并不是因为做多了亏心事!”我见她如此坦然,反而有些诧异,但这样的话,或许不用我刑审,便可知道真相了。 “臣妾自然知道,娘娘的贤惠良善,臣妾早在做娘娘婢女时便知道。娘娘是为了杲儿之事睡不着么?”陈婤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问道。 “算你猜对了。”我依旧冷冷道。 “臣妾不是猜,呦,是看到了她——给杲儿接生的稳婆。”陈婤指一指稳婆,言道。 “陈嫔记性不差,本宫还以为你忘了呢。”我盯着她坦然自若的神情,心里微微诧异,她为何连一丝慌乱都没有?难道是自知死期已到,反而坦然了? “臣妾如何会忘记?娘娘的凤栖殿紧临合欢堂,娘娘带她来时,臣妾便已知晓了,料定娘娘会来,所以臣妾才等在这里。”陈婤浅抿一口茶,吹着茶盏中腾起的雾气,她的面目也在水雾中有些模糊起来。 “既然你料定本宫会来,也该猜出本宫为何而来吧?就不必本宫问了吧!”心中有种直觉,陈婤这副样子,似乎准备说出一切实情。 她不愿狡辩求生,也许是因了眼见得大隋将亡,没有必要再追求什么名份,也许一年,也许一月,眼前的一切都已成空。或许这也是自从来了江都后,她就再未动手害过任何妃嫔的原因。 陈婤摆摆手,言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盈袖却是不肯,为难的看着我,又警惕的看一眼陈婤,唯恐我会有什么不测。 我挥挥手,言道:“去罢,本宫没事的。”陈婤的眸中虽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但我明显的感觉到,那抹恨意并不是对我的,以她现在不畏生死的样子,她或许敢害我性命,但她不会,她没有理由。 盈袖犹豫一阵,不敢拂逆我的意思,只好退下。 内殿中,只剩下我与陈婤,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天元殿隐隐传来的乐声充斥在整个行宫。 陈婤把弄着茶盏,吃了一口茶,忽尔笑道: “你看臣妾,只顾着自己吃茶,竟忘了给娘娘斟茶了,失礼,失礼。”言毕,亲手帮我斟了一盏茶,奉至我的面前。 她何曾有礼过?对于她的无礼,我早已看惯,任她一脸假笑的来故作殷勤,我只是置之不理,直接问道: “本宫不是来吃茶的,本宫要听你的解释。”跟她没必要兜圈子。 陈婤给我斟完茶,坐定,眉目之间现出一丝凌厉,言道: “既然娘娘如此直接,那臣妾也不拐弯抹角了,没错,杲儿正是薜挽云的孩子!” 这个我刚才便已确定,我要知道的是更多。 陈婤看我一眼,继续道:“娘娘疑惑的一定是臣妾生的孩子哪去了吧?实话说,臣妾根本就没生孩子,昐儿是从宫外抱来的。” “你是假孕?”我看着她,只觉有些不可思议,她仅仅是为了重新获宠,才假装怀孕的吗? “不,臣妾当初是真的怀了龙胎,这一点娘娘不必怀疑,您已派人多方打探御医了,如果是假孕,恐怕早就被识穿了。”陈婤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言道。 我当初确实有些不信,只觉太过巧合,怕她诈孕争宠,确实派人问过御医。 “本宫被你绕糊涂了,既是真怀孕,为何又未诞下孩儿?更何况本宫也从未听说你小产过啊。”我道。 见我思绪有些乱,陈婤起身,遥对着窗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虽然我在她的侧面,但依旧看到她的面上尽是悲楚。 “娘娘下江都时,臣妾便小产了。”她的眼角滑落下一滴泪,挂在唇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是臣妾亲手把他堕掉的!” 我心内万分惊异,她为何要这么做?害死自己的孩子?她不是很想登上贵妃之位么?她就不怕万一挽云没有回京生产,她拿什么孩子来争宠,也从宫外抱么? 确实,我与杨广南下时,带走了宫中大部分得宠的妃嫔,她当时的地位最尊,且有协理后宫之权,没人盯着她,她想要瞒天过海,其实很容易,但是她有必要亲手害死自己腹中的孩儿么? “为何?”我有点难以置信,问道。 陈婤的眼泪一滴滴落下,不知是悔还是痛,许久未语,最终抹去眼泪,恢复一脸的狠意,走过来,看着我,厉声道: “因为我不会给奸贼杨广生孩子!”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眼神尽是厉色,一字一句狠狠道: “不仅如此,连当初不小心生下的昀儿,也是我亲手毒死!我绝不会给他生儿育女,我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 我惊诧的看着陈婤,当初她用尽媚术迷惑杨广,终于做了妃嫔,后来她做的种种阴毒之事,我只以为她是因为嫉妒,原来我错了,她是因为亡国之恨。 但我心内更是不解,一则我从未看出陈婤有怀念南陈的时候,她对故国,并没有多少感情,南陈亡国之时,她才八岁,而且她的神情,与想要复国的苏可儿完全不同,苏可儿是想立子为储,借以复国,而陈婤却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这于理不通。 二则她若想杀了杨广,其实有很多机会,在她还是宠妃时,无论下毒,还是刺杀,她都有很多的机会,为什么她不杀杨广,反而屡屡陷害妃嫔呢? 陈婤不顾我的疑惑,眼神有些哀凄,继续道: “我承认,我犯了很多不可饶恕的罪过,死一百次都难洗清我的罪孽,这么多年了,宫里无端死去的那些孩子,全是我害的。” 我紧紧握住椅子的边缘,强抑着我即将迸发的愤怒,颤声道: “孩子是无辜的!” 陈婤冷冷一笑,言道: “对,孩子确实是无辜的,但谁让他们身上流着杨广的血呢?!所以他们就该死!” “那么昐儿与挽云呢,她们不是杨广的血脉,你为何也要加害?!”我怒声责道。 陈婤并不惧我,只是面上微起一份愧疚: “薜氏虽然不该死,但她总是屡屡助你,且她爱杨广,事事处处替杨广着想,更重要的是,杲儿是她的孩子,母子连心,我唯恐某一日被她发现,所以只好先除掉她,要怪她就怪自己倒霉吧,谁叫她与我一同怀孕?!” 我看着陈婤的脸,只觉越来越狰狞,手中的茶盏几乎快要被我握碎,我抿一口茶,想镇定一下情绪。 “那么宣华夫人呢?既然不是她亲手害死的昀儿,你为何又要助我报昭儿之仇?”我略略有些愧疚,总觉得当初冤枉了宣华。 “姑姑?”陈婤脸上有些悲痛,神色黯然了一下,低着头,转过身,言道,“她爱上了杨广,她阻止我复仇,所以,我容不下她,虽然她死时,我是那么撕心裂肺,她是我在大隋唯一的亲人!” 陈婤捂着心窝坐下,仿佛极痛,忽尔又冷笑道: “你当真以为是姑姑要害杨昭么?你错了,害你儿子的也是我,怀蝶也是我安插在姑姑身边的!” 我心中一紧,痛惜的闭上眼睛,只觉心内浮起一丝燥热,我恨,恨自己没有明察真相,冤死宣华,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 “你当真够狠的了!恐怕那不孕的枕头也是你的杰作吧?”我忿恨道。 陈婤点点头:“对,当初并不是姑姑做给我的,而是我做给姑姑的,可是她不肯用,她竟幻想着能给杨广生下一男半女!” 真相已然大白,下面的我无须再问,大概后宫所有的亡灵几乎都是她所为了。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匡复南陈么?”一股怒火从心内腾然而起,我几乎无法压抑,忙又饮了一口茶,可仍旧无法平静。 陈婤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喝茶,嘴角挂着一丝讥讽,淡漠道: “南陈?我已不记得是什么模样,我不是苏可儿,没那么大志向,南陈的毁灭,完全是我父皇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第161章 真相大白 我惊诧的瞪大眼睛,她竟也不是为报亡国之仇?!虽然这一点我早有预料,但除了亡国之恨,我实是想不出她为什么这样恨杨广。 陈婤见我惊诧,也不解释,仍旧恨声道: “我本来可以杀了杨广,可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受苦痛的煎熬,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最在乎,最喜欢的亲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我甚至用了他当年利用姑姑害死杨坚的方法,给他用催情药,我就是要他堕落,要他失去所有亲人,要他失去大隋的江山!至于将来是谁做皇帝,与我都无干了!” 她的脸上有一丝凄迷,虽然她得逞了,但我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复仇过后的快意,反而甚觉悲凉。 我压抑住内心几乎燃烧的怒火,言道: “你做到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大隋便会成为史书上的一行字,他不仅会失去所有亲人,更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可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拼尽一生,耗尽青春,甚至不惜亲手杀害自己的骨肉,与所恨的人玉石俱焚,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去复仇,可是这仇从何而来? 陈婤的神色越发的凉了,与我身内的怒火完全相反,又有一串泪,滚到了她的唇边,她忽然悲声哭泣起来。 她一向很倔,我从未见过她这样伤心的悲泣,哪怕是为了陷害人而表演时,也没有这样过,或许只有这一次,她才是发自内心的悲伤。 她张了张口,声音已经哽咽到几乎令我听不清楚的地步: “我是为了我的母妃,我要让恶人血债血偿!我的母妃是南陈皇宫最温柔善良,最美丽的女子……”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可是后面的话我却再也听不清楚,不仅是因为她的语气哽咽,更因为我的身体越发的燥热,体内仿佛被火烧着了一般,那样的热烈,以至于头脑都有些混沌不清,仿佛坠入云雾,又仿佛置身碳炉。 我这才知道,刚才压抑不住的“怒火”其实并非源自心里,而是源于身体,那盏茶有问题。 我狠狠用力,咬破中指,鲜血涌出,钻心的痛意袭来,暂时压制住内心的热烈,我的声音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 “你下药了?!” 陈婤看一眼我淌血的手指,面无表情道: “没用的,我这次用的是顶极的催情药,无色无味,无药可解,唯一的方法就是与男子交欢。而且娘娘大概从未用过此物,所以效果会加倍。” 手指的疼痛令我保持着暂时的清醒,我恨不能立刻杀了陈婤,喘息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这么多年了,你时时不忘算计我,我到底如何得罪了你?没想到我半生谨慎,处处提防,最终还是着了你的道!” 体内翻腾着几乎令我难以把持的欲望,那种如万蚁钻心的痒意与无法填补的空虚几乎要吞没了我的理智。 陈婤的眼角含着一丝愧色,却又极冰冷,言道: “你待我极好,初来大隋时,唯有你是真心待我好,从不把我当奴婢看待,我很感激你,但我却不能不背叛你,甚至于陷害你。你要怪就怪你为什么是杨广最爱的人!倘若不是因为他心尖尖最重要的人便是你,我绝不会为难你的,哪怕是为了报当初的恩情,我也会放你一马。”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么?”我忿忿道,面颊已泛起潮红。 陈婤看着我,低声叹了一口气,言道: “或许吧,我会成全你的,这些年我冷眼看来,你与宇文化及绝非主仆这么简单,两年前你与宇文化及在行宫见面,我也曾偷听到,宇文化及其实是为了保护你,才甘愿守在行宫做侍卫的。 你自然是贞洁的皇后,他也是忠诚的臣子,你们不敢逾越的那座山就由我来牵线吧。这个药的效力极强,会令你神魂颠倒,欲仙欲死的,你与宇文化及,就好好做一夜的神仙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了。” “不,你不能这样,我对阿及,从来没有——”我的声音有些嘶哑,想喊守在外面的盈袖,却又觉得嗓子干渴难忍,伴随着身子的一阵阵颤抖。 陈婤望住我,言道: “不管你是什么心思,这件事我做定了,你也不用喊,现在外面全是我的心腹之人,你带来的宫人大概现在正昏睡着。我知道你也一定派了宇文化及把合欢堂的外面围得紧紧,我是插翅难飞。 放心,我也不会走的,不用你揭发,我会把我所做的事全部告诉杨广,我没打算能活过明天。” 我浑身尽是温湿的汗水,连手心都粘腻腻的,指间的痛与心中的热烈冲击着,我的大脑似乎连转动都有些困难。 “你不要这样做……我求你不要这样做……我会放过你……这些事情不告诉皇上……你要什么都可以,甚至后位……”我想努力保持镇定,可是声音却已变样,喘息不止。 陈婤见我这样,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发出一阵残忍的冷笑: “哈哈……事至如今,你还以为我是稀罕什么后位么?我连命都不准备要了!我这样做确实对你不公,但没办法,我琢磨了十几年,也屡屡害死皇嗣,栽赃妃嫔私通,就是想叫杨广痛心,但一次又一次,他虽然伤心,但总是不够,次数多了,他反倒麻木了! 如今唯有你,你的背叛才是刺向他心头的利剑!我试过那么多得宠的妃嫔,都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结果,为此我心里矛盾了许久,你确实很善良贤淑,也曾有恩于我,但我别无他法!” 我颤抖着扶着桌沿想站起来,却觉双腿有些软,似乎浑身都在软化,变成水一样的柔。 “你如何肯定我就是他最爱的人?”我挣扎着辩解,期冀着她的回心转意。 陈婤的神色有些落寞,喃喃道: “后宫佳丽三千,他宠爱的女人,多到数不清。但我却知道,他睡在我的身边时,嘴里经常唤的,却是你的名字。其他的妃嫔也说,他经常喊错。所以,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无可取代。” 我的身子软软的瘫坐在地,双手忍不住想撕掉胸前的衣服,可是我强忍着,想再说些什么,唤回她的良心。 但她却不看我,冷冷道: “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连姑姑都可以舍得,更勿须提你的那一点小恩小惠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半途来打扰,会让你们销魂至天亮的。” 我的眼睛漾起一层迷雾,看到陈婤模糊的身影正点燃一柱香,口中还说道: “这是西域进贡的顶极催情香,是姑姑当年用在先帝身上余下来的,当然,这也是杨广的弄来的东西,恐怕杨广永远也想不到,他的这些东西会用在他最爱的皇后与他最亲信的臣子身上。 宇文化及闻了,便是神仙下凡也不能救了,更何况你现在这幅媚态,活像春宫图,当然你比画上的那些女子要美上千倍万倍,更加勾人魂魄,莫说是男人看了会忍不住,连我看了都觉心里春波荡漾呢。” 然后她掩鼻而出,我听到她在殿门外对宫人吩咐道: “去,传皇后的旨意,宣宇文化及进觐!” 我不知道她在催情药里又添加了什么东西,为何会令我几乎连骨头都是软的,渴望与抵触纠结在一起,心里已乱作一团,有幽幽的香气迎面扑来,我想掩鼻,但那香味无孔不入,令我更加无力,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能任自己的意识缓缓沉迷于柔润的水中。 第162章 一夜激情 是谁推开的殿门,我的眼神这样的迷朦,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恍惚间,似乎是在晋王府的元心阁,杨广温柔的爱抚令初涉男女之情的我无法抵御,我想推开他,却又用力的搂在了怀中。 “热……好热……”仿佛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我抱起,我紧紧拥住,似乎只有把他抱紧,身上才不会那样的热烈,几乎要把我化成一汪春水。 迷迷糊糊中,仿佛他在开口说话,可是我却听不见,我用力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面上是羞涩的潮红,我低低唤道: “广郎,抱紧我,我好热……” 我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衣衫,抱我的男子低低叹了一声,面上也尽是潮红,他的激动与兴奋,更加传染了我,令我浑身颤栗起来…… 他的手那样的生疏,却又那样的急切,一件一件解去我的衣衫,婆婆说,男人在新婚之夜面对娇妻时,也是一样的紧张,等夫妻恩爱之后,便会亲如一人了…… 血液在加速的流动,我与身上的男子再无衣衫之隔,他的心跳那样的急骤,那样的粗壮,而我的心越发的迷离,随着一阵又一阵袭向心头的浪潮,压迫得我娇喘吁吁。 罗帐之内,旖旎袭人,我的喘息与他沉闷的轻唤溶为一体,我脑中残存的意识已经完全消失,只能感觉到身体沉浸在巨大的愉悦之中。 一次又一次,他撞击着我的身体,每一次满足,似乎都能令我的魂魄飞起。没有时光,没有日月,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从未有过的快感令我欲罢不能。 但是心底却总是有个声音在一次次提醒着我:不要,不要。 可是身体已背叛了心灵,那个弱小的声音已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 一夜,那样的漫长,却又那么的短暂,我只觉得他与我一样,直至筋疲力竭,方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我是被一阵说话声惊醒的。 “陛下,您心中也疑了是么?为什么不敢进去?进去了便能知道臣妾是否在说谎了。”是陈婤略带嘲讽的声音。 杨广似乎怒不可遏,声音低沉威严,却又有些苍老,没有了以前的气势: “朕不信皇后会做出这等事来!你个贱人,胆敢诬陷皇后,朕非杀了你不可!” 陈婤不慌不忙,反而笑道: “臣妾的罪早已可以死一百次了,不在乎再多加一宗欺君之罪,放心,臣妾这颗脑袋就给陛下暂留着。陛下,进去吧?” 我的神志渐渐清晰,只觉浑身酸软不已,昨夜飞在云巅之间的感觉,仿佛是一场梦。 伸手动了一动,身畔有一个人,我微微侧目,不由得猛然坐起,却又发现自己浑身一丝不挂,洁白的胴体裸露在外。慌忙扯过锦被,捂在胸前,想喊出声,但听到殿门外的脚步声,我慌忙用锦被捂住了唇,只余双眼死死盯着同样一丝不挂的阿及。 昨夜与我共度云雨的人竟然不是杨广! 这一惊,我已完全清醒,昨夜的事也缓缓印入脑中,我被陈婤下了催情药,后来陈婤走了,阿及进来,在催情香的作用下,阿及克制不住,把我抱上了榻,然后……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的夫君杨广此刻正站在殿外等着捉奸,他若看到这种情况,我纵然有千张嘴也难以辩解了。 阿及被我这么一拽,也缓缓醒转,看到我惊吓得满脸苍白的神情,也是一惊,忽得翻身下床,随便拣起一件衣衫便披在了身上。 但一切还不及收拾整理,殿门已然打开,杨广大踏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陈婤。 这样的场面,连解释都是多余的,杨广的脚步猝然停下,额上已是青筋暴起,他已经没了思考的理智。 “朕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杨广忽的捡起地上的长剑,那是阿及昨夜遗落在地上的。 “陛下息怒,请听微臣解释!”阿及恨恨看了一眼陈婤,他已明白这件事的主谋者,但他的双眼之中,却泛出一份坚定的不悔,似乎即刻被杨广刺死,也绝无怨言。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枉朕对你这般信任!”杨广已怒到失去理智,双眼血红,恨不能立刻把阿及千刀万剐。 “陛下,这件事错在微臣,与娘娘无关!”阿及不敢跪下,挡在杨广与我中间,他唯恐杨广举着的剑会朝我刺来。 “奸夫淫妇!一个不少!你倒是够有胆啊,还知道替她求情!一个也休想逃过!”杨广瞪着血红的眼珠,举剑便朝阿及刺来。 阿及不敢还手,伸手抓住了剑尖,手上的血汩汩而出,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带了万般的恳求,言道: “是微臣觊觎皇后娘娘的美色,伙同陈嫔给娘娘用了催情药,娘娘毫不知情,是被微臣强行占有,她甚至以为微臣就是陛下!” 杨广面色微微一震,狐疑的看我一眼,想把剑抽出,却抽不动,这些年他只知淫乐,身子早已松垮,尽管有兵刃在手,也根本不是阿及的对手。 “宇文大人对皇后娘娘果然情深意重,是男子就该承担这些,但请你不要把本宫牵扯进去,本宫不过是落下把柄,受制于皇后,不得已才助你们的。”陈婤与阿及说话,但眼神却瞟向杨广,把杨广的急怒与痛恨看在眼里,面上隐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 “陈嫔娘娘,你——将死之人,何苦还要置皇后娘娘于死地?!好狠毒的心思!”阿及握着剑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血更是顺着手腕落下,溅了一地的鲜红。 陈婤掩唇笑道: “咯咯,宇文大人不该感激本宫么?若不是本宫牵线,你又如何能享用皇后娘娘的仙姿玉体?想来昨晚必是艳福不浅呢——哦,本宫还听说,宇文大人至今尚未娶妻,唉,真是情种啊,不过以皇后娘娘这般姿色,哪怕一生不娶,也无憾了。” 陈婤话刚说完,杨广一阵暴怒: “够了!贱人不要再说!来人,把这三人给朕杀掉!” 有侍卫冲进来,阿及沉声道:“谁敢?!” 阿及本是众侍卫的统领,一向甚得军心,见此情况,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都退下!没我的令,不准进来!”阿及喝道,面上威严之至。 众侍卫看了一眼杨广,竟全都诺诺退下,杨广怒道: “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朕的?!朕才是皇帝!” 或许是知道当今天下的局势,也或许是阿及的威望已远超杨广,众侍卫们不敢流连,全都退了出去。 “对,陛下是皇帝,但他们全是臣的亲信。”阿及略有一些傲气,看看暴怒的杨广,“你可以杀了臣,臣绝不还手,但你不可以伤害皇后娘娘!” 阿及最后的威胁更加激起杨广的杀意,他猛然丢掉长剑,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朝我扑了过来,口中还喊着: “朕不杀了你这淫妇,难解心头之恨!宇文化及你就反吧,反正这天下也快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坦然起来,不再慌张,但仍旧用锦被裹着身子,尽管已捂出了一身汗——我的衣衫早已被他们踩在脚下。 杨广举起那把他为了防身而日夜带在身边的匕首,寒光四射,锋利无比,只要在我脖颈上轻轻划过,一切的烦忧与纷扰都将随之而去。 我抬起头,含着一丝愧疚看着杨广,看着他用力把匕首向我刺来,我闭上眼睛,一切,从此都结束了,心里没有紧张,反而有一丝解脱的轻松。 匕首冰凉的贴在脖颈之上,却没有深入,我只感觉到凉,却没感觉到痛,缓缓睁开眼,看到杨广狰狞的面孔上尽是矛盾与痛苦,那是一种爱到极致与恨到极致的纠结,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伤痛的表情,哪怕是当年的杨谅,也是没有的。 陈婤在侧看得一清二楚,她忽然无声的笑了,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复仇的快意,却又笑不出声,仿佛心头也压抑着巨大的苦痛。 “放开娘娘!”宇文化及一个愣神,很快反应过来,拿过长剑,直指杨广的心窝,我看到阿及的眼睛也红了。 “不,阿及,你不可以杀他!”我的心悸然一痛,流泪劝道。 杨广的唇角闪过一丝苦涩的嘲讽,开口却是那样的残忍: “阿及?叫得很顺啊!朕是不是该感激你?朕的皇后!关键时刻,你还是向着朕的对不对?只不知是真的不想朕死,还是怕你的情郎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呢?朕死了,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么?!” 杨广脸上的残忍愈来愈重,面目狰狞的可怕,仿佛在极力的隐忍,手微微颤抖,匕首的尖割破我的皮肤,有细细的一条红线,沁出几颗血珠。 阿及的手也加重了力道,已刺破杨广的衣服,脸上阴沉的可怕: “放开娘娘,否则臣就敢冒被天下人唾弃的弑君之罪!” 杨广猛然大笑,整个身子都在震颤,是痛苦,是无奈,连我的心也跟着一起被揪痛。 陈婤忽然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跑到阿及的身后,拼尽全力撞向阿及的胳膊,阿及措不及防,手中的长剑来不及收起,便刺入了杨广的胸膛。 我心内大惊,拼命想去阻拦,但已来不及,更何况我还被杨广挟持着。 第163章 销魂夺命 “不要啊——”看着杨广的鲜血染红了衣裳,仿佛一根钢锥直直插入我的心脏,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令我几乎昏厥。他终究——是我的夫君。 阿及看着泪流满面的我,呆了一呆,剑已脱手,结结巴巴道: “娘娘,不是臣,不是,臣没想杀陛下。”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但确实是他亲手杀死了杨广。 杨广忍痛站着,脸色有些惨白,额间有豆大的汗珠落下。 阿及扑通跪倒:“陛下,求您放过娘娘!只要您一句话,臣甘愿受千刀万剐!” 虽然杨广已被刺中,但阿及不敢过来,杨广手中的匕首实是锋利,只要轻轻一下,我便会与他同归于尽。 我看着杨广已经痛得变形的脸,自知我的死期已到,但心中却是坦然的。还好,我写给昭儿与晗儿的信已经寄出,相信他们也会照顾好暕儿,唇角含了一丝苍白的笑意,我哀求道: “不,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生死追随陛下。陛下动手吧,生同眠,死同穴,臣妾对陛下,不离不弃!” 杨广盯着我,手中的匕首颤颤发抖,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匕首上的光芒灼得我双眼微痛。 他的眼神之中,尽是爱恨交织的矛盾。 “当啷!”匕首从杨广手中滑落,砸在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响声,响彻了大殿,久久不能平静。 杨广捂着胸前的剑,血顺着剑尖流出来,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开来,他艰难的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及,那样的恨,恨之入骨,却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杀了朕,朕不会放过你的!朕死了,还有朕的儿子!如今,你只须答应朕一个条件,朕便成全你与皇后!” 阿及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广,又看我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渴望的光芒,我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贪欲。 “陛下请讲,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杨广的身子摇摇欲坠,终于坚持不住,缓缓倒在地上,拼尽全力,言道: “立杨氏子孙为帝,平民乱,重整大隋!” 阿及跪地磕头,连连答应:“臣遵旨!” 杨广仰天躺在地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大约是想起了先帝后,想起了如今的天下,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陈婤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手指着杨广,面上尽是狠厉与狰狞: “你把大隋糟蹋成现在这个样子,居然还异想天开,指望着杨家的子孙重整大隋?别做梦了!如今的大隋,已沦陷大半,你的子孙,恐怕不久后也会被人杀死!” 杨广看到陈婤的张狂,双眼几乎喷出火来,无奈他已是将死之人,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否则必会冲上去亲手杀了陈婤。 “为什么……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早上你说的那些……真的都是你做的么?”杨广的声音已有些气喘,额上的汗更是滚滚而落,他却死命坚持睁着眼睛,不肯合上。 陈婤踉跄两步上前,双目已漫上一层泪雾: “当然是真的,我不仅害死了你数个儿女与得宠妃嫔的性命,还日日夜夜诅咒你,我没有杀你,就是想叫你尝尽人间的苦痛再死!这都是你的报应!” 陈婤的泪水忽然滚滚而出,双膝跪倒,朝天悲泣: “母妃,您在天之灵可否看到?这个贼人就要死了,女儿不辱使命,给您报仇了!” 杨广大喘粗气,看着陈婤,略略思索,声音极其虚弱: “朕不认识你的母妃……如何有仇?而且朕善待了南陈的俘虏……你的父皇还封了爵位……你为何这般恨朕?” 陈婤的声音微微有些凄厉,跪卧在地上,咬牙切齿的盯着咫尺之近的杨广,眼神已堕入回忆: “母妃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亲,也是南陈皇宫最美丽的女人,她能歌善舞,她贤惠温良,可是自从来了个张贵妃,父皇就再也不肯看母妃一眼。母妃从不怨恨,她的脸上永远都有着春天般的笑容,无论我犯多大的错误,她都舍不得打我一下。 有一次,我跑去找父皇,看到张贵妃,就骂她狐媚子,父皇发怒了,要打我,是母妃跪了一个时辰才免了我的责打。 我以为母妃以后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可是我回去后,看到她用银针刺她自己的手指,疼得眼泪直掉,口中还说着:女不教,母之过,女儿犯错,母亲就该受责罚!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做错事了。父皇再没有来看过母妃,我恨父皇,恨那些迷惑父皇的女人,可是母妃不恨,她是那么的恬静,永远都挂着从容的微笑。 我以为,我会与母妃这样相依到老,可是有一天,我听到人人都在喊着:隋军打过来了,快逃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慌乱,我还看到许多的太监宫女抢了金银珠宝便跑,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我站在阁楼上,看到下面四处乱窜的宫女太监被一群穿着兵服的男人一刀砍成两半,鲜血喷在空中,像下的一场红色的雨。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母妃的慌乱,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流着泪说:婤儿,母妃可能以后不能照顾你了,待会母妃引开他们,你赶快逃,你睡的床下有个小洞,你躲进去,千万不要出来,等外面平静了,你换上宫女的衣服,想办法混出宫去,如果混不出去,你一定要听话,你是公主,他们不会杀你的。 我当时不太明白母妃的话,但我却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她塞给我一套宫女的衣衫,把我推到床下,我刚刚藏好,便有七八个凶狠的大兵冲了进来,他们看到了母妃,然后便哈哈大笑,不顾我母妃的求饶,冲上来便扒母妃的衣衫,嘴里还喊着:没想到陈宫藏着这么多美人,咱们兄弟有福了! 他们把母妃的衣裙撕得粉碎,我看到母妃羞愤之极,赤裸着身子要往柱子上撞去,我再也不顾母妃的嘱托,从床下爬了出来。 当然,他们如何会放过母妃?他们不会让母妃死的,他们像一群饿极的狼一样把母妃按在地上。 我哭喊着冲过去,拼尽全力去打他们,我咬到一个男人的胳膊,他用力一甩,便把我甩到了墙角,并且还冲过来要杀了我,我被他拎了起来,卡住喉咙。 我永远无法忘记,母妃赤裸的跪在地上,哭喊着,求他们放过我。 以母妃坚贞的性子,是宁死不受辱的,可是为了能让我活着,她跪在地上哭求,她的话我永远记在心里,多少个梦里都是在母妃生前最后一句话中哭醒,她说:她还是个孩子,求你们放过她,无论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绝对不再寻死。 那一群士兵得逞了,发出一阵淫荡的大笑,其中一个卡着我的喉咙,我无法动弹,母妃就这样死死的看着我,眼中流着泪,任由那一帮该诛灭九族的男人蹂躏。 我的嗓子哭哑了,我已经挣扎得再也挣扎不动,那个拎着我的男人才把我摔在地上,也扑了过去,扑到母妃的身上。 母妃的身体流着血,到处都是被撕咬的痕迹,嘴唇也已经肿得发紫,原本柔嫩的肌肤再无一处完好之处,可是至死,她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我用锦被盖住母妃的身体,并发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为母妃报此仇,雪此恨。尽管她再也听不到了。 那帮人蹂躏完母妃,并没有兑现诺言,他们没有放过我,而是把我抓了起来,带到大殿,与其他公主一起,把我献给了你——我永远记得你坐在父皇的御座上残忍的大笑,仿佛眼睁睁看着我们受折辱,被杀死,便是你最大的乐趣! 所以从那一刻起,我便暗暗下定决心,我所受过的苦楚,一定也要你亲自受一遍,哪怕是豁出性命!我不仅记住了你,也记住了那几个蹂躏母妃的士兵,后来我入了隋宫,做了你的妃子后,便用了些手段,灭了那几个士兵的九族。 而你——当然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陈婤回忆完,脸上已尽是泪珠,双眼有些红肿,仍然不解恨的盯着杨广,或许是因为说出了多年的秘密,面上有一丝轻松的解脱。 而我,已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她在八岁时居然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母妃被人蹂躏至死,心里的伤痛恐怕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 难怪她会这样的恨,若换作是我,恐怕会疯掉。 杨广的血已快要流尽,没有人传御医,或者说御医来了也没用,这一剑已刺中要害,杨广一直用毅力坚持着。 杨广的脸色惨白如纸,忽然无声的怪笑了一下,死死看着陈婤,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用尽全力,言道: “亡国奴还要讲什么贞节……朕真恨当时没有杀了你……朕就不明白,你与宣华……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陈婤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听到杨广说出这般残忍的话,双拳紧握,怒视着杨广,言道: “对,如果你杀了我,就不会有今天了!姑姑?姑姑确实秉性纯良,却也被你逼得害死杨坚!她多少年都活在愧疚之中,可恨的是,他居然还爱着你,你这样害她,她居然还是舍不下你,她阻止我报仇,所以她必须死!” 陈婤语气虽狠,但面上尽是苦痛,却并不后悔。 “好狠毒的女人……”杨广气若游丝,言道。 陈婤猛然抬头,瞪着杨广,恨道: “我狠毒?!不及你万一!不过么——你的大隋马上也要与南陈一般了,很快就会有人杀掉你杨家所有的子孙,奸淫你的后妃,比南陈更加凄惨十倍,这都是你的债!” 杨广自知将死,眼神反而平静下来,仿佛有了一丝力气,大约是回光返照,目中充满憧憬,对陈婤道: “不,不会的,朕虽死了,但朕还有儿子孙子继位,大隋不会亡的!宇文化及,不要杀这贱人,让她活着,让她生不如死,一定要让她看到大隋强盛的一日!朕好悔,这么多年,居然只顾着奢侈淫乐,正中你这贱人的下怀!” 杨广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闯了进来,正是杲儿。 杲儿踏步进来,口中喊着:“母妃,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士兵围着合欢堂,儿臣刚练剑回来,他们不让儿臣进来——” 在看清眼前的情景时,声音嘎然而止,面色大变,失声唤道:“父皇!” 杲儿冲到杨广面前,杨广的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愧疚, 叹道:“杲儿,是父皇听信谗言,害死你的母妃,你的母妃,本是最善良,对朕最忠诚的女子,记住,再也不要喊陈氏为母妃,她是咱们杨家的仇人,将来,你一定要亲手把她千刀万剐——” 杨广话未说完,我忽然看到陈婤的面色有异,心内暗道不好,唤道: “杲儿,快躲开!” 但是已来不及,陈婤已拔下发间的金簪,头发披散开来,而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毒辣,狠狠把金簪刺向了杲儿的心窝。 杲儿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应声倒地,眼睛瞪得大大,盯着陈婤,“扑通”一声,倒在了杨广的旁边,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杲儿是挽云的血脉,他才十二岁,虽不是陈婤亲生,但好歹有养育之情,她为何能下得如此狠手! 宇文化及见状,一个飞跃,按住了陈婤,但也为时已晚。 “你——”杨广用力一指陈婤,却又重重落下,眼睛瞪着陈婤,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陈婤的胳膊被宇文化及反握着,面上暴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看着杲儿的尸体,眼中又涌出泪水: “孩子,对不起,要怪就怪你身上流着杨家的血,我就是要他亲眼看到他的亲人离去。哈哈……我终于给母妃报了仇了……”陈婤的笑声越来越疯狂,身子剧烈的颤抖着,披散的头发遮住半张脸,有些狰狞,有些邪魅,阿及几乎都要按不住她了。 阿婤疯了。 或许是因为她辛苦抚育长大的杲儿死在她的手中,或许是大仇得报,她的心猛然放松,也或许是,她的心中,仍是对杨广有所依恋。 疯了的陈婤,拔出了杨广胸前的长剑,刺向了自己的心窝。然后,倒在杨广的身边,一手握住杨广,一手握着杲儿,唇边含着一缕幸福的笑意,她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广郎,我们地府相见,来世,再无仇恨的阻隔。” 她竟然也是爱着杨广的! 第164章 新皇登基 大殿内,五个人,其中三个,是被鲜血染红的尸体,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痴痴愣着,仿佛再无知觉。 阿及寻了一套衣裙给我,默默的背转身去。 我穿戴整齐,走至杨广身边,扑通跪下,任由膝盖传来一阵剧痛,伸手从他的额上抚下,看着他圆睁的双眼缓缓的闭合,心中悲痛欲绝,泪水滚滚而下,但我却哭不出声,这样压抑,这样无奈,他去了,留我在人间。 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苦难在等着我面对,但我决定活着,我要完成杨广的遗愿,虽然明知那几乎是不可能,或者真的会有陈婤所说的那一天,宫破人亡,但我也要拼尽全力。 缓缓步出殿门,外面春光灿烂,惠风和畅,合欢堂的芍药尽皆开放,目之所及,尽是鲜红,便如室内那遍地的鲜血,心一下子仿佛沉重了起来。 “皇上驾崩——”随着这一声高喊,我已成为大隋的皇太后。 国库已然亏空,没有多余的银两,我以皇太后的身份下懿旨,举国哀悼,并号令群臣,各出一份银钱,为杨广办了一个并不隆重的葬礼,虽如此,我已竭尽全力。 为节约计,我把后宫几万佳丽放出大半,包括宫女与部分年轻的妃嫔。宫中忙碌了一阵,终于安宁下来,众臣开始讨论立谁为帝,有推举原太子杨昭的,也有说先帝废过的太子不宜重登九五而力推皇二子杨暕的。 而我却存了私心,不愿让我的儿子做这个摇摇欲坠的龙椅,我只想他们能过上平常人的生活。更何况,宇文化及是理所当然的辅政大臣,而杨广又是他亲手杀死,虽然事出有因,但我的两个儿子一向忠孝,听信流言之后,怕是不会放过宇文化及,两相残杀,是我最怕看到的局面。 如今宇文化及大权在握,新皇初登大宝,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真的争斗起来,我的儿子如何能是他的对手?纵然宇文化及会对我言听计从,但男人在美色与权势之间,总会有所权衡的,更何况他自知杀了先帝,也会对我的儿子有所防备,我不能用我儿子的性命来赌。 兄死立弟,而如今,杨广的三个弟弟废的废,死的死,于是我主张立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帝,一则昭儿距江都甚远,暕儿也已被我放到外地,只有杨浩正巧在江都,且又是杨广亲侄。 宇文化及是第一个点头的,众大臣虽有言辞,但想到如今天下的局势,只有握有兵权且能征善战的宇文化及才能力挽狂澜,所以也无人敢驳。 就这样,在宇文化及的扶持下,我下了一道懿旨,立杨浩为帝,封宇文化及为大丞相。宇文化及为助新帝重整河山,率众回京都大兴,十万余人,浩浩荡荡,赶往京城。 我迁出永安宫,住进永慈宫,每日吃斋念佛,告祭死去的亡灵。 杨浩尚未大婚,后宫中诸多事宜还须我来照料,这一日,杨浩来永慈宫请安,我备了甜点,留他在宫中玩耍,杨浩本是个孩子,这些日子已与我熟捻了,一进门便道: “好热,好热,母后这里有冰,比浩儿那里凉爽多了。” 我慈爱道:“怎么?皇帝那里没冰么?” 杨浩羞赧的挠挠头,言道:“有是有,只不过总有大臣前来聒噪,烦得紧!” 我拉过杨浩,正色道:“再烦也不可偷懒,你要多学多看,再过几年,才可亲政。” 杨浩听话的答道:“是,母后。” 我这才笑道:“这就对了,今天就不必急着回去了,把这些甜点吃了,玩一阵子吧。” 杨浩十分开心,重重的点了点头,用过甜点,与几个小宫女太监玩捉迷藏,我侧卧在美人榻上看着他蒙着眼睛四处乱抓,心思却飞到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 据人来报,说是杨广死后,各地农民起义军发展更是迅猛,其中一支名为瓦岗军的叛民尤成气候,其头目为曾助杨素之子杨玄感叛乱的李密,他是杨玄感之乱的余孽,漏网之后投奔了瓦岗军,后杀掉原头目翟让占有瓦岗军。 如今的李密势力越来越大,其人又颇有谋略,正在围攻东都洛阳。虽有隋军全力阻击,怎奈城内粮草渐少,恐坚持不了多久。 而我的昭儿一家,正被困在东都皇宫,内受权臣控制,外有敌军进攻,性命堪忧。 心内正忧虑时,忽见宇文化及大踏步进来,浩儿蒙着眼睛看不到,还以为是宫女太监等人,大笑着抱住了他的腰,口中喊道: “抓住了!抓住了!” 待解下黑巾,看到是宇文化及,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带着一丝惧意,低低喊了一句: “大丞相。” 宇文化及眉头一皱,面上虽有些不悦,但杨浩终归是皇帝,他弯腰一揖,也不行大礼,口中淡淡道: “臣见过陛下,陛下的功课可做完了?” 杨浩口中诺诺,大概是早已忘了功课的事情,我起身解围,言道: “大丞相来永慈宫,所为何事?” 宇文化及不再盯着杨浩,朝我走来,屈膝一礼,言道: “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赐坐!上茶!”我言道。扶了圆儿的手,坐在凤座之上,宇文化及在下首坐定,抬头看我一眼,脸上挂满了虑色,胡子长长垂着,颇有些英武之气。 他看出我面上的忧色,问道: “娘娘面色不佳,不知何事烦扰?” 我低低一叹,如今他是大丞相,我是皇太后,或许也是因了当初那一夜风流孽债,我与他之间,再无以前那般随意,他终究是杀死杨广的凶手,尽管是陈婤所陷,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当初他手中的剑刺向杨广胸前的那一幕。 尽管有杀夫之仇,我却不能不礼遇他,毕竟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喽罗,他掌控着大隋的存亡。更何况,我与他,仍有年轻时的情分,他曾舍命救过我。 “还不是因为了东都之事,哀家虽身处后宫,不该过问朝事,但如今皇帝年幼,东都宫内又困着昭儿,叫我如何不忧心?” 宇文化及听了我的话,眉头一紧,言道: “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娘娘不必忧虑,臣自有法子可解洛阳之困。” “哦?道来听听?”我微微一动,心中不由得一喜,看宇文化及笃定的样子,莫非东都有救? 宇文化及思虑片刻,皱眉言道: “单单一个李密不足为惧,虽然人数众多,但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难以与大隋禁军相比,只要臣率十万大军前去,与洛阳城内的隋军里外加击,便可解围。” 他分析得不无道理,李密所领之军,尽是农民,与大隋的精良之师相比,当然不堪一击,但是洛阳城内并非是昭儿掌权,相反,他相当于是被权臣挟持,如何肯与宇文化及合击李密?大约这也是宇文化及的忧虑所在。 见我眉头深锁,他又言道: “娘娘放心,如果洛阳城内的王世充等人有意谋反,不肯合作,臣也有把握击溃李密,只是却要倾尽兵力了。” 宇文化及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也是有了几分眉目,我心内略安,言道: “既然如此,大丞相就以举国之力去救东都吧,勿必救出昭儿与哀家的孙子。” 宇文化及抬头深深看我一眼,自从做了丞相,他已沉稳许多,只是面对我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自从那夜之后,杨广许诺他只要立杨氏子孙为帝,重整大隋,他便可以得到我,想必从那时起,他便对我抱有奢望了吧。 只是我却不能给他任何幻想,虽然少年时他曾于我有恩,多年来一直痴心不改,但无论如何,只要想起惨死在我面前的杨广,我便无法释怀,更何况,如今的我,是大隋的皇太后。 见我不动声色的避开他的眼神,他长叹了一口气,言道: “臣还是希望娘娘能唤臣阿及。” 阿及?曾经便像老朋友一般熟悉的名字,却因这一连串的变故而令我倍感陌生,夫妻恩爱之后,便会亲如一人,但若不是夫妻,混乱中同床之后,清醒过来,恐怕会是更加的生疏。 那一夜,我刻骨铭心,但那一夜之后所发生的事,却令我悲痛欲绝,如今面对他,我心内只有尴尬,再无以前那般亲切。 只是我神色却依旧淡然,大隋能否走出这种岌岌可危的局面,昭儿能否得救,如今我也只能倚仗他了,不能成全他的渴求,却也要安抚一下他的心。 “唉,遥想当年,阿及救哀家于悬崖绝壁间,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一次了,如今悠悠几十载过去,都老喽。”我第一次提起旧事,以前当然是不敢提,毕竟我与他共在山崖之下待了一夜,传出去,恐怕单单是杨广,就不会放过我们。 又想起杨广死的那日,他瞪着我的眼神,复杂矛盾,终究是丢掉了匕首,我知道,他不仅仅是想利用宇文化及重整大隋,更是希望我能活着,哪怕他亲眼看到我与他最信任的臣子私通。每每想起,只觉百般揪心,万分愧疚,我竟然连与他同死都不能。 “臣老了,可娘娘未老,娘娘在臣心中,永远是天仙一般。”他的眼神有些痴怔,听我回忆往事,面上也挂了一丝小小的兴奋。 此时的我,不能再拒他于千里之外,更不会如他所愿,只能用旧时的事,旧时的情分安抚住他,否则,他即便是对我痴情一片,又如何肯全力去救昭儿?毕竟昭儿也是杨广的儿子,如今天下纷纷传言,宇文化及杀死杨广,他如何能不提防忌惮? 第165章 东征洛阳 点到即止,我立刻把话题重新扯回东都被围一事上,面色凝重,言道: “阿及,这一次,只能靠你了,只要昭儿他们平安,我必会厚待于你!”我特意用了我字,而非哀家,我不能给他承诺,却能给他一线希望,虽然这样做很残忍,但我别无他法。 阿及果然很高兴,看我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喜悦,自从那夜之后,阿及看我时,便再不如以前清澈。 “臣肝脑涂地,绝不负娘娘之托!只是——”阿及面带忧色,看我一眼,言道,“如今大兴附近也不安宁,倘若臣带了举国兵力去救东都,那么大兴这边必然岌岌可危,臣如何放心得下娘娘?” 他担忧得甚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一时间眉头紧皱,手中捻着的佛珠也不由得加快。 “大兴周边的乱民,果真如此厉害么?”我问道。 宇文化及点一点头,神色极为忧虑: “若无大军驻守,大兴必破。” 心内一沉,难道就没有两全之策? 想了一会,言道: “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东都沦为匪军之手,更不能看着我的儿孙受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方法?”阿及问道。 “迁都。”我沉声道,“先帝在时,就几度想着迁都洛阳,洛阳位处中原的核心,确实要比大兴强上许多,哀家就带着皇帝与众皇亲臣子,随大军一同前往东都。” 阿及怔了一下,思虑片刻,觉得再没有其他两全的方法了,如今天下的局势,早已大乱,再如何尽心竭力,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倒不如弃掉大兴,击溃李密,迁都洛阳,暂时稳住脚,日后再图大事。 于兵法而言,舍近求远,弃大兴,迁东都,实是大忌,更何况又是形势如此险峻之时,但为了昭儿,我不能不如此做。尽管我是大隋的皇太后,但实际上,我早已看淡名利,只要我的亲人们都活得平平安安,哪怕让我再次回归乡野,做个村妇,我也心甘情愿。 为此,没少有朝臣谏言,但皆被大丞相压制下去,他对我尚是言听计从的。 回宫这些日子,晗儿时常进宫来看我,她已育有一子,初为人母的晗儿,面上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忧虑重重,我知道她是对杨广之死有所怀疑,尽管我一再告诉她,不可轻信民间传言,但她还是几次三番的向我求证,她时常忧心忡忡的问: “母后,父皇驾崩到底是何原因?” 杨广毕竟是她的父亲,曾经那样的疼她,不仅是她,连昭儿与暕儿在听到流言之后,也全都信以为真,大怒不已,发誓要取宇文化及性命,以报杀父之仇。 毕竟宇文化及这个大丞相的职位实在不能不令人起疑,杨广死后,他便大权在握,篡权的嫌疑实在是大。我想,对于昭儿他们的仇恨,阿及是心知肚明的,他能否真心去救昭儿,只能靠我了。 而晗儿没有昭儿他们这般直接的仇恨,也是因了附马宇文士及是阿及的弟弟,而她的孩子,也是宇文家的血脉,所以,她宁愿相信我的话。 但从她忧郁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仍是怀疑的,她是在强迫自己接受我的解释。 我说:“你的父皇死于陈氏之手,而她,则是为了报杀母之仇,亡国之恨,所以隐忍这么多年。”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而略过了阿及曾用剑抵在杨广胸前的事,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就像我曾亲眼看着阿及手中的剑刺入杨广的胸膛,心内便总觉阿及才是那罪魁祸首一般,我常常想,以阿及的武功,怎会轻易被陈婤撞到而失手杀了杨广? 我知道我的想法对阿及不公平,这么多年,该是我欠他的,但那重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以至于午夜梦回时,眼前总是那血淋淋的一幕,而阿及的脸,总是那么狰狞。 或许是做了母亲,真正长大了,也或许杨广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总之,晗儿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撒娇犯嗔,眼神中总是隐含着一层忧郁。 事实上,几个孩子中,晗儿是压力最大的,如果证实是宇文化及篡权弑君,那她身为宇文家的媳妇,该何去何从? “陈氏确实死有余辜,只可惜了三皇弟,唉!”晗儿幽幽叹道。 提起杲儿,我也是一阵心酸,她是挽云的骨血啊。虽然我总想极力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但却总是有种大势已去的无力感,只觉心力衰竭。 “待救出你大皇兄之后,你们都不要再参知政事,寻个隐蔽之所,安稳度过一生,就是母后最大的期望了。”我抱着小外孙,叹道。 猛然想起,我还从未抱过我的两个孙儿,大的该有两三岁了,小的也该与外孙差不多大了。 晗儿眸中泪光盈盈,看着我道:“那母后怎么办?” 我淡淡一笑,掩去眼底的忧伤,安慰道:“母后是皇太后,没人会拿我怎样的,虽然母后没什么权力,但是他们谁敢动我,便会遭到其他人讨伐。” 自古以来,都讲究师出有名,如今的天下,已不知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虽然阿及立了杨氏子孙,力保大隋,但讨伐声仍是不止,但毕竟都未敢正面开战。 假如我被阿及或者任何一方的头领杀了,那么其他部的人都会群起而诛之,那样便是名正言顺。 所以,我与杨浩在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微妙,他们都会想着控制我,以此名正言顺的得到大权,但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们绝对无人敢杀了我,我的位置与杨浩不同,毕竟他们可以想尽办法立其他皇子皇孙为傀儡皇帝,但大隋的皇太后,却只有我一个。 所以,将来无论是谁得到大权,都将会礼遇我,直到有一天,内乱平息,他们方敢灭掉名义上的大隋,重建新的王朝。 唇边微微浮起一抹冷笑,天下群雄并立又如何?再怎样的英雄或者奸雄,无不畏惧民心,华夏几千年,没有几个敢直接对抗朝廷,所谓的造反,出师之名无不是清君侧,杀奸佞等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要用我所能平衡的权势,救出我的孩子,归根究底,我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我对权势,从来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我只能活在这样的夹缝中谋求生存。 几日后,大军开征,同时也打出了迁都的口号。 不知道我们走后,北边的突厥会不会占领大兴,毕竟大隋内乱,正是给了突厥可乘之机,而如今中原的几股势力,无不巴结突厥,谁得了突厥的帮助,那么便有可能是最后的赢家。 六月的天气酷暑无比,一路行来,尽管穿着冰丝衣衫,依旧被水粘湿,大军更是困乏无比,还好这是大隋余下的一部精锐之师,尚不至于军心溃散。 “娘娘,前方一百里便是东都了,李密围困东都,而我们现在的位置,正是在他的身后。”阿及遥望一眼,言道。 我略略点头,面色凝重,言道: “成败在此一举,待攻进东都,哀家必有办法说服昭儿等人,毕竟,士及是昭儿的伴读,又是妹婿,而你也曾是他的武功教习,他必不会听信流言。” 如今我只有这样安抚阿及了,虽然我心里没有半分底气能说服昭儿,既然他信了流言,那必然也会听说我与阿及那一夜之事,倘若如此,他是否会连我一起恨呢? 阿及想来也能猜到我的心思,也不说破,只道: “娘娘放心,臣必竭力而为!” 安营扎寨后,阿及派出斥候,去打探李密的兵力,要想一举获胜,须得知己知彼。 待斥候探来消息,声称李密已与东都的守卫军大战多次,双方均伤亡惨重,这个时候进攻,是最佳的时机。 阿及另安排了人混入东都送信,要与东都守卫军里应外合,夹击李密,但迟迟传不出消息,或许是派的人没能完成任务。 但我心中总有另一层隐忧,城内的王世充等人把持着大权,早就有谋逆之心,他们会不会与我们合作呢?倘若我们攻进去,与李密攻进去都是一样的,他们必会失掉手中的大权,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派出去的人或者早已被斩。 更何况,即便是昭儿当权,我也难保他会听我的话,虽然他孝顺之极,但杀父之仇,淫母之恨,不共戴天,虽有我亲笔书信解释,但恐怕也无济于事。 如此焦灼的等了几日,我们只有放弃,毕竟大军远道而来,军粮物需不比当地,拖不起。 “阿及,你有几分把握能胜李密?”我问道。 阿及略略思索,回道: “十之八九,李密人数虽多,但却是一帮乌合之众,我们虽是远道而来,但却是大隋的精锐之师,只是此战须速战速决,否则对我方就很不利。” 我点点头,言道: “是,目前的粮草尚能坚持半月,只有待攻破东都之后,才能补给,所以这半月之内,不仅要击溃李密,还有东都宫内那些心怀鬼胎的叛臣。” 阿及立刻召集军中大将商议战事,与此同时,李密不知与城内的权臣达成了什么协议,暂时弃掉攻城,全军回头反击。 七月的童山,热辣辣阳光笼罩其上,照得树叶都打着蔫,而更加如火如荼的,是两军在童山的交战。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的气息,几次大举进攻之后,漫山遍野尽是残躯断臂。 我站在十里之外的山头上,仍能感觉到那浓重的血腥气顺着一缕炎热的风浪扑面而来。 第166章 夫死从子 宇文化及负轻伤而归,双眼赤红,身上的盔甲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恨声道: “李密那一群乌合之众本不堪一击,李密本人也中箭坠马,眼看就是手到擒来,哪知半路杀出个叫什么秦琼秦叔宝的,与臣大战了几十回合,救出了李密!” 我心中微微一沉,此战虽是我方胜利,但也只是小胜,且我方也是损兵折将,粮草与药物也越来越紧缺,心下不由得焦急,但看到阿及负了伤,气忿不已,我也只能平心静气,劝慰道: “不必着急,先疗伤要紧,待伤好后再议。” 阿及看我一眼,面上一松,忿然之气少了许多,眼中闪现着一丝感激,低声道: “多谢娘娘关怀,臣这只是皮外伤,不碍的。你——还是担心阿及的,对么?” 我看着他眼中那一丝小小的喜悦,与微微燃起的一点渴望,叹了一声,言道: “哀家为你上药。” 这种紧要关头,我自然不能打击他,只有给他足够的希望,才能令他勇气加倍,但心内却更加愧疚,什么时候,我竟也变得这般残忍起来,给他莫大的希望,利用他来救我的亲人,将来再要把这份希望亲手粉碎,我难以想象那个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心境。 阿及激动不已,更加兴奋,却也更加愧疚,惭愧道: “是微臣无能,本以为可以一举击溃李密的瓦岗军,没想到战了几日,却是两败俱伤。如今军中粮草短缺,臣只有与李密决一死战了。” 他的神色有些决绝,我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若他肯全力出击,必能得胜,毕竟现在的李密,领教了大隋禁卫军的厉害之后,已如惊弓之鸟,军心必乱,虽然他有勇有谋,但也算不上什么盖世之才,只要我军军心整齐,便无所畏惧。 相反,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我军就越不利,如今的粮草,勉强可供上七日,若无粮草,军心必散。 然而,我却料错了,李密虽无盖世之才,他的瓦岗军中却有能人,可以说是人才济济。 待次日整军再战时,李密却避而不出,左躲右闪,在这样炎炎的夏日,我军将士追击瓦岗军,屡屡中暑晕倒,而李密却比兔子跑得还快,大约他已探出我军粮草不足,故意拖延时间。 我军苦不堪言,将士的吃穿用度均减半,连我自己,也不再用专门的御厨,尽量俭省,以节约军需。 然而就在这时,阿及忽然发现不对,军中将士在酷暑无奈,却又吃不饱,无药疗伤的情况下,军心开始涣散,而流言却越来越多。 有人说,宇文化及才是最大的反贼,弑君篡权,挟持太后与幼帝,狼子野心,倘若大战得胜,这江山定是落于宇文家,咱们到底是不是大隋的忠臣?到底在为谁卖命? 也有人说,什么挟持太后?宇文化及与太后早年便有私通,正是被先帝撞见奸情,宇文化及才杀了先帝,霸占了太后的。 还有人说,不管是为谁卖命,总归要给咱们吃饱饭吧?看如今的形势,咱们不被那帮泥腿子出身的瓦岗军打死,也要饿死了。 是啊,是啊,咱们兄弟出生入死,牺牲了多少性命?如今伤口都化脓了,连药都发不下来,实在忍无可忍了。 …… 虽然阿及冒着酷暑安抚大军,但毕竟只是一己之力,无法顾得周全,而阿及又背负着弑君篡权的罪名,一时间,军心大乱。 而李密的军队,却适时的放出消息,但凡归降的大隋将士,不仅能既往不咎,反而加官进爵,军心更加动摇,虽阿及杀一儆百,杀了几个逃跑的士兵,但饿着肚子的将士们却发了疯的奔向敌营。 形势急转直下,原本敌弱我强的局面很快打破,短短几日,十几万大军便只剩下阿及的两万心腹。 阿及痛心疾首,跪在我的面前请罪: “都是臣办事不力,如今我方溃不成军,无以应敌,臣恳请太后娘娘赐罪!” 我双目怔忡,对方军中定有能人异士,看来是天要亡隋! 如今的我们,只不过是在做垂死的挣扎,倘若此时李密来犯,我们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不知是谁传播的流言,如今连杨浩这个皇帝,也不得大隋子民的认可了。 原本杨广最信任的臣子李渊,在我们离开后,攻破了大兴,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唐,大兴也改名为长安。 而东都城内掌控大权的王世充等人则趁着我军与李密的瓦岗军两败俱伤之际,出奇兵,追击李密,也算是勉强助了我们一把,但我却知道,他们灭了李密之后,也决不会放过阿及。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正奸滑的是王世充。 而李密等人虽败,但毕竟仍有大部军队,眼见得也是粮草不足,无法与东都养精蓄锐派出的奇兵相抗衡,在激战一场之后,大败逃走,李密的亲信秦叔宝、程咬金、牛进达等人被俘,令李密元气大伤,从我军投奔过去的隋军将士也死伤大部。 李密走投无路,带着残兵游勇投奔了李渊所创的唐王朝。 “你已经尽力了,只是如今的局势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天下大乱,群雄纷起,逐鹿中原,至于谁家能统一天下,无人能下定论,大隋气数已尽!” 我微微闭上眼睛,眼泪涌出,这一日我早就想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隋王朝短短几十年,当年强盛时堪称前无古人,而如今看来,不过是昙花一现! “娘娘,如今王世充要称帝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他决不会放过陛下与娘娘,罪臣以为,此时咱们只能退守,以待时机。”阿及愧疚道。 可是昭儿怎么办?我遥望着东都的皇宫,心里凄凉无比。 阿及看出我的忧心,想了想,言道: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在此,只能是坐以待毙!” 正说话间,有一名将士来报,说是斥候探得消息,王世充挟制昭王爷,一批忠于大隋的臣子趁着王世充追击李密时,已护着元德太子一家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东都。 这个消息来得真是及时,一时间我悲喜交集,泪流满面,急问道: “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那名将士恭身回道: “回娘娘的话,尚未探出,但已确保元德太子安然无事。” 这样就好,得知了昭儿安全,我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但愿昭儿能听我劝言,寻一隐蔽之所,带着彤儿与孩子安度一生,如此,我再无牵挂。 宇文化及带着我与杨浩,还有两万余残兵,离开东都战场,辗转退据魏县,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以求重整旗鼓,光复大隋。 但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各个版本的传言,宇文化及在天下万民之间,早已臭名昭著,且钱粮不足,招不来兵马。与此同时,原先在山东起义的农民将领窦建德来到河间郡,自立为夏王,虽然声称忠于大隋,但实际上却是对魏县虎视眈眈,三番五次来扰。 更令我痛心的是,昭儿如今竟与窦建德在一起,窦建德更是打着太子的旗号,声称要忠于大隋,而且据说为人还十分豁达,待人宽厚,如此一来,一众原大隋忠君将士纷纷投靠,或许在他们心中,昭儿才是大隋名正言顺的君主。 我心中却明白,昭儿定然是信了民间流言,誓与宇文化及为敌了。两军一旦开战,我该何去何从? 这一日,心内正矛盾不已,窦建德却以太子之名遣使给我送信,因宇文化及当时刚好不在宫中,便有将士直接送来给我。 读完信,我的忧虑更甚,信是昭儿亲笔所写,他劝我离开宇文化及,到窦建德那里去,信中的语气十分决绝,倘若我执意留在宇文化及这里,他甚至不再顾念母子之情,誓杀宇文化及,为父报仇! 我心痛如绞,昭儿定是以为我如流言中所传一样,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在先帝尸骨未寒时,日日与宇文化及私通。 正流泪间,阿及大踏步进来,略施一礼,言道: “娘娘,臣听说窦建德遣使送信,劝娘娘归降?” 看着他狐疑的神色,我知道他肯定已知信中内容了,也没必要再隐瞒,否则只能更生嫌隙,于是把信交给他,忍住悲泣,言道: “是昭儿写的,他不认哀家这个母后了。” 阿及的目光略略从信上扫过,沉吟不语,眼神复杂,许久,方言道: “娘娘做何打算?” 如今的宇文化及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朗朗少年,虽然他仍是对我痴心不改,但经历了这许多的事,他的忧虑也越来越多,杨浩虽是皇帝,但却在他的管制之下,每每杨浩来我这诉苦,我也只能劝他说,为了大隋,暂且隐忍。 事实上,这半年来,我也一直在提心吊胆,或许是因为那一夜的尴尬令我们的关系更加微妙,他对我的渴望愈来愈深,令我日夜难安,更有一层,他的亲信以及弟弟宇文智及等人一直悄悄劝阿及废了杨浩,自立为帝,说不定还能打下一片江山,如今兄弟们吃苦受罪,到底是为了谁? 假如宇文化及真的要自立为帝,那我与杨浩的地位便会更加尴尬,我毕竟是大隋的皇后,皇太后。或许阿及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忍着,没废杨浩,但他对杨浩的态度却是越来越恶劣。 如今光复大隋已是难如登天,阿及在各种流言的打击下,也渐渐对大隋失去了信心,毕竟讨伐他的人,都是原大隋的忠臣。以天下人的目光来看,宇文化及才是头号大反贼,而其他农民起义的领袖,再如何说,也没有弑君。 我决定离开宇文化及,一来为避嫌,我与他在一起,终究有损二人的名誉;二来我每每看到他,就会想起杨广的惨死,心中总有一种想恨他的冲动,但他于我有恩,并且杨广之死,他也只是失手而已。 于是言道:“夫死从子,哀家想带着浩儿离开魏县,阿及也就会少挨些骂名。” 我的神色凛然,心中已经决定。之所以要带走浩儿,是因为我走了,宇文化及一定会杀了他。 阿及猛然抬头,盯着我,神色大变,这些日子四处躲避追兵本就令他窝火,容易急燥,如今我这般说,想来他一时是难以接受的。 “好一个阿及会少些骂名!可我是那种贪图虚名的人么?我等你念你那么多年,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这些日子,我处处谨小慎微,待你如奉天神,你一句夫死从子,便要弃我而去么?” 第167章 杨广死因 阿及面上悲愤不已,略含讥讽言道: “大概是觉得我保护不了你,急着想去窦建德那里继续做你的皇太后吧?别做梦了!一旦得了天下,你以为窦建德真的会让太子登基为帝?不过是以太子为借口收拢人心罢了!” 阿及声音冰冷,面上的寒意令我心惊,他在我面前,一直恭顺有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翻脸。 “阿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做什么皇太后,我只想劝服昭儿,不要再找你寻仇,然后隐居乡野。”我慌忙道。 我如何不知窦建德的心思?他当初起义时杨广还在世呢,如今势力壮大,便开始寻借口为夺天下做打算了,我想昭儿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为了给杨广报仇,病急乱投医。 阿及看着我,面上的神色变幻莫定,我明白,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这本不怪他,要怪就怪我救子心切,利用他的感觉,给了他希望,而如今,他所憧憬的希望硬生生在眼前破碎,他如何能不恼?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除了愧疚,我无言以对。 “先帝驾崩之前,曾以你为交换我忠心为隋,难道你就不明白,他把你当物品,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却仍要为他守节,置我的爱慕之心于不顾。 前些日子,我自然知道你是想利用我攻打东都,尽管如此,你对我的每一点好,我都感动不已,本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打动你的心,哪怕你不爱我,但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你,便知足了! 可是你,如今却要离去,我连每日看到你都成了奢望!你口口声声不是为了皇太后之位,都是为了我好,可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你要真为我好,就留在我身边,我不会强迫你,时时能见到便好,我不在乎外面的流言,哪怕全天下的人唾骂我,杀了我,我也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阿及盯着我,面色越来越沉,一番话说完,却仿佛是放下了重担一般,微微轻松,似乎这些话早就闷在心中,今日终于出口。 面对阿及激动的言辞,我无言相对,歉疚的看他一眼,冷下心肠,言道: “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杨广横征暴敛,奢侈无度,大隋灭亡,是迟早的事,但他毕竟是我的夫君,不管将来天下局势如何,我只能是杨家的媳妇。” 阿及的神色愈来愈冷,喘气也粗了起来,逼视着我,言道: “那个昏君已经死了!而且是死有余辜!他是皇帝又如何,除了后位,他能给你什么?没错,我一直都明白,你恨我亲手杀了他,你对我好,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隐忍这么久,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过来!那个残害天下百姓的昏君不值得你为他守节!” 阿及的怒意越来越重,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温和理智,我想好言安慰,又怕与他之间的误解更深,面对这个从少年时便对我痴心不改,且屡屡救我的男人,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方法。 他与杨谅不同,杨谅爱我,爱得坦坦荡荡,他敢冒死当着独孤皇后表白,敢率大军攻打杨广,他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宁愿日日醉饮消愁。所以,我对杨谅,只有愧疚与心痛,而没有害怕与担忧。 而阿及,他爱得太过于隐忍了,当初是,现在也是,我的心内总有一丝不安,只觉这样隐忍的背后一定蕴藏着一座火山,一旦爆发,将不可收拾。 与他对峙许久,我冷下脸,故作无情,言道: “你既早已揭穿我的用意,为何还要对我言听计从?如今我杨家子孙已视你为叛贼,而我身为杨家之媳,又如何能与你再在一起?我与杨浩走了,你也少了牵绊,不必再遵守先帝的遗言。乱世出英雄,没了我,相信你会做出一番事业的!” 阿及听我把话说完,面色一凛,问道: “你是真的决定要走了?!” 我坚决的点点头,这一次,我再不会给他任何幻想,快刀斩乱麻,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待时日久了,他一定能够冷静下来想这件事。 阿及忽然爆发出一阵冷笑,上前几步,抓住我的肩,眼中燃着一团火,仿佛喷薄而出的渴望。 “不,你走不了!我思慕你,以至于终生未娶,那一夜,我终于得到了你,从那时起,我就真正确定,你一定是我的人,只属于我的人!为此,我宁愿弑君,背负千古骂名!我付出这样的代价,又如何能让到手的挚爱飞走?!” 我猛然抬头,看着他血红的双眼,心中尽是惊异与恐慌——他刚才说,他弑君?不,我不信,我用力推开他的手,盯着他,言道: “不,那只是民间的流言,你只是失手杀了杨广!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莫名的害怕起来,忽然就想起我那一夜夜的梦里,宇文化及提着带血的长剑,面对杨广的尸体,满面狰狞。 此刻的宇文化及,似是已失去理智,他愤怒的表情里掺杂了一丝狞笑,紧紧盯着我: “真相大白?真相就是我杀了他!你以为陈氏那一撞能有多大力道?我的武功你难道不知?若想躲开她那一撞,轻而易举!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其实陈氏的阴谋,我早就知道,我感谢她为了复仇而成全了我!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杨广,当然,这与他是不是昏君无关,我的恨来自于妒嫉! 我嫉妒他不仅得了你的人,还得了你的心!当初你逃出皇宫时,你不知我心里有多高兴,我最恨我自己的是,当初不该再次助你入宫! 我付出了一生来爱你,以前自知身份卑微,只愿你幸福就好,但自从那一夜之后,你便是我宇文化及的妻子了,我又岂容我的妻子说走便走?杨广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我跌跌撞撞后退两步,盯着面前这个咆哮如雷的男人,他不是我所认识的阿及。 他居然暗助陈婤复仇,在我意识不清时,占有了我,而且他还亲手杀了杨广! 我一直以为宇文化及忠君爱国,那日只是中了陈婤的圈套,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憨厚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深的嫉妒。 杨广竟是死于嫉妒!我无力的合上双目,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归根结底,杨广的死,还是因了我。 “别说了!哀家与你有杀夫之仇!你我是绝无可能的!”我的声音凄冷无奈,泪水夺眶而出,不知该恨他,还是恨自己。 宇文化及微微一怔,满面的怒意瞬间化作怜惜,伸手掴了他自己一个嘴巴,似是十分后悔刚才的话。 “我方才一时冲动,请纤儿见谅!我只是不想欺瞒你,你若要恨,就拿这把剑杀了阿及,报杀夫之仇吧!”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把称呼改了,听在耳里,十分别扭。 看着他把身上的配剑递给我,满面皆是诚恳,仿佛方才的那些话只是我做的一场梦,醒来,阿及仍旧是阿及。 我颤抖着接过剑,剑尖直指阿及胸前,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初次见面时,我与丽君急匆匆撞到他的身上,却被弹了回去,他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歉; 被刺客追杀至悬崖时,他奋不顾身的一跃,我才死里逃生,他用他自己的身体向壁虎一样跃下悬崖,身上划得伤痕累累; 后来,我嫁了杨广,又是他屡屡救我于危难。 还有那一夜,我的身心皆已飞上云天,从未有过的巨大愉悦,令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泪雾蒙蒙,我看到阿及的身上已被我刺中一道鲜红的血印,他一动不动,咬牙忍着。我的心揪然一痛,仿佛那利剑刺的不是阿及的身,而是我的心。 “咣啷”一声,长剑落地,我只恨自己下不了手。 阿及不顾自己身上的鲜血,反而一脸心疼的看着我,他这样的眼神更加令我痛苦难耐。 “母后,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一个清越的声音穿过大殿,落入耳中,晗儿缓缓朝我走来,双眸空洞,看不出喜悲,一如佛前的锦霞。 我讶然的看她一眼,她淡淡的走到我的面前,带着一丝忧郁,开口道: “儿臣刚才都听到了,原来传言都是事实。” 第168章 阿及称帝 我无奈,忽然想到士及是阿及的亲弟弟,而晗儿——她竟也如我一般的难。与杀父篡权的仇敌的弟弟是夫妻,并育有宇文家的子孙,而且她最为敬重的母后,真的如传闻里一般,与他该称之为大哥的人私通。 她的心里,定也矛盾重重,痛苦不堪的吧。 “晗儿,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听母后解释。”我望着她疏离淡漠的眼神,心中莫名的恐慌,仿佛她就要从我眼前消失一般。 如今昭儿已不认我这个母亲,我连女儿也要失去么? 晗儿似是再也坚持不住冷漠的表情,眸中瞬间涌上了一层泪水,后退一步,避开我伸出的手,摇头道: “不,我不听!宇文家与我杨家有血海深仇,我只恨不能手刃仇人,为父报仇!”言毕,恨恨的看一眼宇文化及,咬唇含泪奔去。 “晗儿——”我踉跄两步,向前追去,只觉晗儿这一去,我们再无母女之缘,似乎她再也不会见我了。 但裙带绊住了脚,我惊叫一声,险些跌倒,阿及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我。 四目相对,是怨?是恨?是尴尬还是无奈?我猛然推开他,冷冷道: “你走吧,我意已决,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勇气,我做不到众叛亲离!” 言毕,背对着阿及,泪水潸然而下。 早知如此,杨广死的时候,我就该随他一同去,如今的我。是那么的羡慕陈婤,在弥留之际,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与所爱的人一起西归乐土。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我并不转身,我怕自己一回头,便又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阿及终于走了,脚步声极重,极乱,仿佛他混乱如麻的心,更似蕴藏在心底的忿怨与无奈。 我的身子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缓缓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头上的金钗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的心也应声而裂,好累好累…… “娘娘……公主……”耳边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与慌乱的叫喊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我只是沉沉闭着眼皮,再也不愿醒来。 这一睡,便是三日,待醒来后,已改天换日, 我睁开眼,看着殿内哭作一团的宫人们,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想不清他们为什么哭得这般凄惨,难道他们以为我死了不成? 圆儿与盈袖哭得双眼红肿,泣不成声,我只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狗儿,狗儿见我醒来,很是高兴,忍泪道: “公主,皇上贺崩了,咱们可该怎么办啊?!” 什么?杨浩死了?我一激灵,猛然坐起,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倒在了榻上。 “娘娘,御医说了,您是劳心过度,少眠多梦,需要多休息,万不可起来。”盈袖红着眼睛扶了我一把,言道,然后又看了狗儿一眼,“什么事不能等娘娘好了再讲,徒惹娘娘心烦。” 虽是训斥狗儿,但她自己的眼泪却也是直往下掉,我知道,这三日所发生的事,远远没那么简单,于是开口道: “不必责怪狗儿,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我成了皇太后,便没有一日睡安稳过,没有一餐吃舒坦过,只是强撑着身子,如今垮下来,一睡竟是三天。 见我执意要听,盈袖拗不过,只好吞吞吐吐回道: “娘娘,前日您昏睡时,大丞相传出消息,说皇上突然暴病而亡,并于昨日,在众大臣的簇拥下,登基称帝,国号为许。奴婢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担心娘娘的身子撑不住啊。” 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仿佛炸开,但心里却又十分平静,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低低叹道:“大隋彻底完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若不是因为我用那点情分拴住他,恐怕大隋,早就不会再有这苟延残喘的半年了。” 盈袖未听清我的自语,疑惑的看着我,我缓缓道: “扶我起来罢,以后不用再唤我娘娘了,我们是亡国之人,不配再有这个称号。” “娘娘?您当真认为大隋再没有光复的可能么?您真的打算放弃了么?”盈袖有些着急,言道。 我明白她对大隋的忠心,对独孤后的忠心,这些年来,一直是她扶持着我,若不然,我又如何熬得过这么多年? 我摇一摇头,叹道: “如今的天下,实难预测谁会成为中原之主,但是大隋,却只能成为历史了。咱们走吧,这不是咱们该呆的地方。” 或许我是真的累了,想开了,如今的天下便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各路人马齐聚其中,我只是一个女人,实在不想卷入其中。 盈袖含泪言道:“娘娘能看得开,也是奴婢们的福气,只是如今,咱们怕是走不成了。” 我微微诧异,宇文化及都已经登基称帝了,他没有理由再留下我们这些大隋的人啊?莫非他要杀了我们不成?我神色微微一紧,我一己之命也就罢了,不能连累这些侍候我多年的宫人啊。 不,不,阿及没有这么残忍,但一想到他再次弑君,杀了杨浩,心内的肯定却掺杂了几丝犹疑。 “怎么?宇文化及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盈袖哭着指了指殿外,泣不成声,狗儿接口,愤怒道: “宇文化及这个反贼,他软禁了娘娘,如今外面有官兵重重把守,除了这座房子,奴才们连大门都出不去!” 软禁?这却是为何?但随即便释然了,唇角冷意更甚,微带讥讽,言道: “知道了,他能杀杨浩,自然也可软禁我们,只可惜连累你们了。如今我再不是皇后皇太后,自保尚难,更无法顾及你们了。”既然已经被软禁,我身子又不好,索性躺下,继续休息。 “娘娘何必说连累?不管娘娘是皇后还是平民,奴婢这条命都是娘娘的。倘若宇文奸贼敢对娘娘不利,奴婢誓死追从!”圆儿神色坚决,敛神言道。 其他人也各表忠心,我心内感动不已,心里的负担却越来越重,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他们的性命。本来萌发的一丝死意,在面对他们时,也彻底放弃。 忽然想起晗儿,三日前她决绝而去的眼神,至今想起,仍令我心生寒意,如今宇文化及自立为帝,想来对她的打击更大。于是言道: “晗儿如何了?把她请到这里来。” 几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极为难的样子,我心中一沉,问道: “出什么事了?” 盈袖吞吞吐吐道:“公主她,她三日前从这里离开后,便带了小公子悄悄走了,附马爷出去寻了,至今尚无音讯。” 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晗儿那日果然是与我决别的。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留在宇文化及这里,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妄想着靠他光复大隋,哪知不仅枉送了大隋众多将士的性命,反而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如今,我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隋的最后一丝气息奄奄而去。 我的亲人们死的死,去的去,我几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好了,让我静一静,你们都下去吧。”脑门突突直跳,心中杂乱无章,我需要把这些思绪理清,再做决断。 众人退了出去,我也再无睡意,身子却一动也不愿动,只瞪着眼睛盯着大殿顶上的朱红梁椽,心内时而纠缠如麻,时而空洞无思。以至于有脚步声走来,我也未曾留意。 “你醒了?”这个声音虽然温柔低沉,却也吓了我一跳,转过目,抬头看到一抹明黄,高高立在我的榻边。 我不动,也不施礼,唇畔含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 “宇文大人果然不愧是大隋的忠臣啊!” 他的面上微现一丝尴尬,却很快平静道: “朕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了你。杨广的皇位是怎样得来的,娘娘比朕更清楚,何必再以此讥讽朕呢?” “娘娘?我还是娘娘么?好一个为了我,是为了让我背上千古的骂名罢!我并没有讲错,你果然很忠心,杨广弑君篡位,你也效仿之,可不是忠于大隋么。”我讽意更重,语气有些急燥,却又强忍着,他已做了皇帝,掌握了生杀大权,我不能太激恼了他,否则我身边的一众宫人也会遭到连累。 “纤儿——你已不是大隋的皇后,我以后便这样唤你,可好?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再纠缠也没什么意义,我仍会尊你为许国的皇后。” 第169章 以死相逼 宇文化及走近两步,蹲下身子捉住我的手,眼中尽是迷恋与贪婪,傲然道: “有朝一日,朕平定中原,我为皇,你为后,决不再娶纳,即便有些闲言,又有谁再敢议论?” 我猛然甩开他的手,因用力过猛,咳嗽了两声,面前的宇文化及,心里已装满了权势与色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了。虽则他礼遇我,但于天下臣民而言,绝对是一大祸患,他的好也只是对我一人罢了,若真被他统一天下,其暴敛绝不逊于杨广。 “你杀了杨广,杀了杨浩,杨家其他人也被你杀尽了吧?还杀了那些忠于杨家的朝臣,我与你之仇,已不共戴天!你若杀了我便罢,否则我即便是死,也绝不会与你做夫妻!”我恨恨道。 话说完,心里又有点后悔,倘若他一怒之下,杀了我便罢,可是那些宫人,岂不白遭连累?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宇文化及脸色一沉,登基称帝的他,面上也多了几分威严,阴着脸道: “朕意已决,知道你只求速死,想去追寻杨广,休想!无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不会放你走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我顶着天下人的唾骂登基称帝又是为了谁?!” 他越说越激动,面目有些狰狞。我冷哼道: “你是想说你登基也是为了我么?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贪欲罢了!”言毕,我翻身下榻,抓起不远处的一把利剪,抵在自己喉间,冷冷笑道,“你能够阻止我离开,但阻止不了我寻死吧?” “你——”宇文化及有一丝的惶恐与迟疑,若是以前,他必会跪下求我,当年的阿及是一心只为我着想的,只是如今,他变了,当然我也变了,时事弄人。 他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带着一丝阴森森的笑意,言道: “好,好,我是无法阻止你寻死,你死后,我必随你同去,哪怕是阴曹地府,我也不会再撒手!不过么——在我死之前,必会让这全宫上下一律陪葬,免得到了那边,娘娘没人服侍!” “你——”这次轮到我怒了,他知道我心中的不舍,便以此来要挟,可恶之极,当年那个温驯的阿及如今已变得张牙舞爪。 我不能就此一死百了,我身后还有太多的放不下,除去这一宫的宫人,我还有自己的儿女,尽管他们可能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 心里哀叹一声,竟然连死都不能,缓缓放下剪刀,唇边只有冷笑,我知道,即便是我的泪水,也绝换不回宇文化及的决定,遂压低了声音,尽量克制住内心的厌恶,言道: “你退下吧,容我细想想。” 宇文化及面上闪过一丝喜悦,遂即躬身一礼,施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他不再是我的臣子,而是许国的皇帝,遂又起身,尴尬了一下,转身离去。 殿外守卫的兵丁又加了一倍,我知道是宇文化及起了疑,唯恐我是故意稳住他,伺机逃走,事实上,我正是这么想的。 这里毕竟不是大隋的皇宫,临时改置的,自然有许多不足之处,想要逃走,不是不可能的。夜晚更深,我与盈袖、狗儿几人密谋良策。 若是硬拼,我们这几人都不会武功,恐怕连殿门都出不去。 要想出去,唯有智取。狗儿道: “公主,前几日奴才在后面溜达,发现一道暗门,只用铜锁锁着,并无人把守,奴才拿把锤子把锁砸了,咱们可以从那里逃出。” 盈袖点点头,又着急道:“狗儿所言甚是,但眼下咱们连大殿都出不去的,如何能到后院?” 狗儿叹了口气,朝外张望一下,门前两个兵丁在这样的深夜依然精神抖擞,不给我们半分可趁之机。 “不如——咱们给这些侍卫下药?”圆儿灵机一动,低声言道。 “这是个好主意!”狗儿附和道,脸上又现出一丝雀跃。 盈袖摇头道:“你下药他们就一定会吃么?” 圆儿诡秘一笑,答道:“那就要看奴婢的本事了。” 我看着圆儿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也有个八九成了,于是吩咐道: “凡事谨慎,不可打草惊蛇,否则咱们再想逃,可就更难了。” 圆儿点点头,言道:“娘娘放心,您只管在内殿看着,其他人随奴婢到外殿去,奴婢自有办法。”言毕,与盈袖、狗儿耳语一阵,几人离开。 圆儿取来两坛上等百年老酒,坛子一开,便觉香气扑鼻,另吩咐人弄了几个小菜,摆至外殿之中,笑嘻嘻道:“娘娘身子不舒服,已经安歇了,咱们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今日总算放下心了,来,娘娘赏下的酒,不能不吃!” 盈袖与狗儿各执一盏,狗儿迷茫不解,问道: “圆儿姑娘何事这般开心?” 盈袖举一举盏,抿一小口,笑吟吟道: “狗儿有所不知,咱们娘娘想开了,决定做许国的皇后了,咱们可不是再不用提心吊胆了么?” 圆儿叹道:“当今的新皇帝宇文化及对咱们娘娘这么痴心,就是石头做的心也该化了,咱们为奴为婢的图个啥?不就是为了能侍奉个好主子,以后衣食无忧么?国家那些大事,跟咱们何干?” “对,对,来,我敬盈袖姑姑与圆儿姑娘一杯!”狗儿恍然大悟,笑道,“公主总算苦尽甘来了。” 几人边聊边饮酒,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能落到门口的侍卫耳里,而酒的香气也飘了出去,想来有几个好酒之人都忍不住咂嘴了。 外面秋意浓浓,夜露寒气甚重,十几名守门侍卫的心,早就飞进殿内的酒桌上了。圆儿喝得脸色晕红,假作几丝醉意端了另一坛酒出去,眯眼笑道: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是咱们娘娘赏下的上好的贡酒,咱们做奴才的难道见一次哦,一同用些吧?” 侍卫们面面相觑,想要却又不敢,抿了抿唇,其中一名看似头领的侍卫推辞道: “多谢姑娘的美意,只是咱们正在公干,陛下有令,不得饮酒误事!” 圆儿咯咯笑着,斜睨那头领一眼,娇声道: “哟!敢情这位大哥怕本姑娘在酒里下毒呢!要不,我先饮一口给你们看看?” 只看宇文化及对我的重视程度,那侍卫也不敢得罪圆儿,连连拱手道: “岂敢,岂敢,姑娘误会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敢喝本姑娘的酒?”圆儿依旧笑如春风,媚眼生波,瞧得那侍卫浑身不自在,看着圆儿痴愣一阵,很快醒过神来,看了看一众跃跃欲试,想一尝美酒的兄弟们,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不是我要拂姑娘的好意,实在是,是我的酒量太浅,深恐贪杯误事。”那头领结结巴巴解释道。 圆儿早已料到他会拒绝,继续笑盈盈道: “敢问这位将军贵姓啊?” 那人听圆儿唤他将军,不由得更加抖擞几分,恭敬回道: “某姓黄,不过是小小一个侍卫头领,称不上将军,姑娘过奖了。” “唉,可惜啊,这样英勇神武的人只做了一个侍卫统领,若是封为大将军,必有一番作为,待我家娘娘做了许国的皇后,我一定会为黄大哥美言几句。” 圆儿又指一指殿内的狗儿与盈袖,又道,“你看他们两个,吃了整整一坛子酒,才有些醉了,你们十几个人共分一坛酒,恐怕也只是尝尝酒味,御御这外头的寒气,酒量再浅也不会醉倒的。再说了,我们娘娘都决定做许国的皇后了,你们还怕她跑了不成?有现成的皇后不做,跑出去落难,那不成痴子了么?” 圆儿倒是美人计,激将法、拍马屁、利诱全用上了,那侍卫犹豫一阵,终于敌不住美人美酒的诱惑,拱了拱手,言道:“那黄某就却之不恭了!” 圆儿得意一笑,命人取来十几个小盅,一一斟满,言道: “黄大哥不会连这么一盅酒的酒量都没有吧?好了,想多吃也是没有的,就这么多了,一人一盅,公道得很。” 那位姓黄的头领仍有一丝不放心,示意身边的一名小侍卫先喝,圆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叫一名先出来试试,倘若无毒,众人再饮,这样方保无虞。 但圆儿早就会想到他这一招,下在酒里的是无色无味的催眠药,要半个时辰后方能发作,药性发作后,必会熟睡四个时辰。而我们有了这个四个时辰,就足以离开这里了。 “好酒!”那小侍卫一饮而尽,咂巴着嘴,瞧着坛子,似乎意犹未尽。 圆儿收起酒坛子,笑盈盈退回殿内,众侍卫见小侍卫无事,哪还敌得过美酒的诱惑?立刻每人抢了一盅,均一饮而尽,直叹好酒不多得。 半个时辰后,一众侍卫均昏昏睡去,不到天亮,是不会醒了。 能跟在我身边辗转大半年的,基本上都是可信之人,我带着一众宫人从殿内悄悄逃出,跟在狗儿身后去寻找那无人防守的暗门。 众人均已换上颜色较深的衣服,脚着软鞋,蹑手蹑脚摸索着前行,唯恐发出什么动静,引起宫内的人注意。刚好一队巡逻的士兵从后院过去,按照习惯,半个时辰内,是不会再来了。 天边弯月如钩,地上树影绰绰,刚好方便了我们。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便找到了暗门处,狗儿拿起锤子,另一名太监扶着锁,不敢大声,轻轻敲了一下铜锁,没有打开,于是看看左右并无其他人,便用力狠狠砸去,无奈那铜锁仍旧未开,倒是震得那扶锁的太监手臂发麻。 怕不是一般的锁吧,我走过去,看了看,确实比较大,有异于常用之锁,示意狗儿再砸。 这一次狗儿使尽全力,手起锤落,但那锁却也只砸开一个小豁子,这可如何是好? 按这样的方法砸下去,虽然也能砸开,但折腾的时间久了,巡逻的侍卫一定会发现的。 正思忖间,忽见一个黑影从墙上飞跃而下,众人虽吃惊,却也不敢出声,直直瞪着这名黑衣人,莫非是刺客? 黑衣人看到我们都聚集在墙边,也不由得一愣,以为自己被发现,唰的一声,便拔出了长剑。众人惊得连忙掩唇,倒抽一口冷气,只以为暗门无人防守,竟不知宇文化及还留了这一手,这一下,恐怕众人全完了。 黑衣人步步逼进,狗儿立刻护在我的身前,其他人也做出防备的样子,我心内叹息,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会武的,单看黑衣人能从墙上一跃而下,就知其武艺非凡,我们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第170章 暕儿之死 渐渐近了,看到他面蒙黑纱,心内陡然生疑,若是宫内的侍卫,是无须如此的,更何况遇到这种情况,只需大喊一声便罢,而他却是一声不出,那么他一定就是刺客了。 如果他是刺客,定然也不愿被宫中的人发现,而他的剑再厉,也不可能一剑把我们全部杀死,恐怕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万一我们喊起来,招来侍卫,对他也没有好处。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立在我们面前,我上前一步,沉声道: “壮士,我们不是宫廷侍卫,你要做何事与我们无关,但请壮士高抬贵手,放我们逃出宫,否则——于谁都不利。” 我已料定他是刺客无疑,想来不会为难了我们。 心中正忐忑间,忽见那黑衣人猛然跪倒,泣道: “母后,我是暕儿啊!” 暕儿?我心中一阵激动,赶忙上前扶起,他揭下面纱,果然是我的暕儿,一年未见,他长得更结实,也更俊伟了。 我的手指轻轻抚去他脸上的泪痕,自己的泪也滚滚而落: “暕儿?真的是你?母后想你啊。” 暕儿看着我,忍泪道:“儿臣也想母后,所以才会来到魏县。” 我猛然惊醒,这是在宇文化及的皇宫,危险重重,暕儿怎敢孤身闯入?莫非是要找宇文化及寻仇?后退一步,压低了声音责道: “暕儿,母后不是叫你隐居起来,再不可卷入天下纷争之中么?你怎么会来这里?” 暕儿微微垂首,却又摇摇头,语气坚决道: “母后身处险境,作为儿子,怎可袖手旁观?前些日子,听皇兄与皇姐说,你与那宇文狗贼私通,叫儿臣不要再认这个母后,天下传言也是如此说。 可是儿臣不信,母后不是那种人!所以儿臣此来,就是想当面问问母后,看母后如今要逃走的情形,肯定是被宇文狗贼挟持,而非私通,儿臣也就放心了!待儿臣杀了那宇文狗贼,给母后出这口恶气,也好在天下人面前还母后清誉!” 我的泪水滚滚而落,这次出逃,如果能换回几个孩子的亲情,纵然是死,也不枉此行了。 但刺杀宇文化及,谈何容易?且不说他身边侍卫重重,单他一个人的武功,也不是一个暕儿所能对付得了的。 更何况,我打心底里,实不愿自己的儿子与宇文化及刀兵相见,只想劝服昭儿与暕儿,永不管天下之事,放过宇文化及。或许是想报恩,也或者是想偿还情债,毕竟这种种祸事皆是由我而起。 “不可!你武功不济,不可孤身行刺!”我阻止道。 暕儿犹豫一下,言道:“此仇不报,儿臣终日难安,今日便放他一马,待母后出宫后,皇兄他们也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再来讨伐奸贼吧。” 盈袖向前几步,看着暕儿,一脸欣慰,言道: “母子连心,还是二殿下与娘娘最亲,娘娘这大半年,可受了不少委屈呢。这些话咱们还是留待出宫后再详谈,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撬锁吧。” 算算时辰,巡逻的侍卫恐怕很快就会过来,我忙命人继续砸铜锁,暕儿看了一眼,低声道:“都闪开。” 众人立刻闪开两旁,暕儿手持长剑,对着暗门上的石栓猛然砍去,铜锁连同锁栓应声落地,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暗门极小,一次只容一人出入,狗儿在前,暕儿断后,哪知狗儿才刚刚出去,便听到后面有侍卫的喊声: “快看,那里有人!” “抓刺客啊!” 宫里瞬间一阵大乱,我们快速往外走,总算在侍卫赶到之前出了宫。 哪知才走了一箭之地,便见一人飞身越过我们的头顶,落在我们的面前,这样好的轻功,除了宇文化及,还能是谁? 他一身明黄亵衣,手执长剑,想来是听到喊声就往这边赶了,心中不由得诧异,普通的刺客根本不用他出手,更何况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而且速度如此之快,莫非是在我们被侍卫发现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消息?可是众侍卫都已睡倒,谁会去告密呢? “娘娘这是执意要离开朕么?莫非是朕薄待了你不成?!”宇文化及背对着我们,声音冰冷,微含一丝嘲讽。 侍卫们手中燃起熊熊的火把,把个幽暗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看着这一团团的火,我的心却是凉如冰了。 前面有宇文化及挡道,后面有一群侍卫围了过来,我们是插翅难飞。 “狗贼来得正好!孤正想寻你呢,没想到你就主动把脑袋送上门来,先吃孤一剑!”暕儿不顾我的拦阻,纵身一跃,便朝宇文化及刺去,并回头喊道: “护送母后,速速离开!” 宇文化纹丝不动,只伸手做了一个手势,众侍卫便包抄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想走谈何容易。 暕儿剑已刺出,眼看就到宇文化及身边,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宇文化及为何坐以待毙。更加担心他会耍什么诡计,那么暕儿就危险了。 眼看剑尖就要刺到宇文化及的后心,只见他一个腾挪,闪开了只离他寸许的长剑。暕儿的剑法较之以前,有着突飞猛进的提高,但我知道,他毕竟年少,绝不是宇文化及的对手。 火把的光芒射到暕儿明晃晃的剑上,只看到一片寒光剑影,暕儿一个凌空飞跃,便纵到宇文化及的前面,剑尖直指心窝而去,身形亦随剑而上,哪知又在仅距一寸距离时,被宇文化及躲过了。 暕儿有些焦急,执剑矮身横扫,意欲攻其下三路,但宇文化及腾空而起,跃起半丈来高,再次避开暕儿的剑,口中冷冷道: “朕看在你母后的面子上,让你三招,如今三招已过,你是束手就擒,还是继续打下去?朕随你便!” 我知道宇文化及要对暕儿动真格的了,心内也是大为着急,忙唤道: “暕儿,他不敢对母后怎样的,你快快独自逃生去罢!去寻你皇兄!” 暕儿早已急红了眼,哪肯罢休,口中怒道:“乱臣贼子,今日便是你的末日!” 随即又是一剑,宇文化及拔剑挡过,转守为攻,朝暕儿脖颈之间刺来,暕儿侧身避过,哪知尚未立稳,宇文化及的剑便又紧跟了上来,一招紧接着一招,剑花变幻之快,令人无法分辨虚实。 暕儿只好纵身后退一丈,方立稳脚跟,青筋暴起,双眼血红,我忽然就种不好的预感,暕儿这架式,倒像是要拼命一般。 “暕儿,你快走啊!宇文化及!你要怎样冲我来,不许你伤害无辜!他还是个孩子!”我拼命大喊,想冲过去,但我早已被两个侍卫拦住,根本无法上前半步。 宇文化及回头看我一眼,眼神有些叵测,言道: “并非朕不肯放过他,是他在不依不饶!” 我无言以对,只好冲暕儿高喊:“暕儿!你打不过他的!快些走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暕儿少年心性,哪肯听我的劝阻?趁着宇文化及回头跟我说话的机会,只以为时机已到,便举剑刺来,身子竟然随剑一起动,杀气凛凛,剑风簌簌,尽管我不懂武功,却也看出这是最狠最厉的一招——纵然能杀死宇文化及,他自己也难保全。 他居然用了同归于尽的方法,我眼一晕,险些昏倒。 没想到宇文化及轻轻松松回头说话,其实是故意卖关子给暕儿,暕儿使出这致命一击,宇文化及不敢怠慢,却也不躲,只举剑硬接,“当”的一声,双剑撞击在一起,擦出明亮的火花。 暕儿的内力远远不及宇文化及,更没料到他会这样硬接,当即便被内力震了回去,摔在两丈多远外,口吐鲜血。 而宇文化及,亦是后退两步,手捂前胸。 我心中揪然一痛,眼泪滚滚而下,双膝跪倒,唤道: “宇文化及,我求求你,放过暕儿吧!暕儿,你快些走哇,母后给你跪下了!” 暕儿口中的鲜血越流越多,用尽全力骂道: “奸贼……孤今日杀不得你……来日必有人……会取你的脑袋,你就等着……等着乱刃分尸吧!” 言毕,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我顾不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拼命向前跑,拦着我的侍卫不知是不留神还是得了宇文化及的许可,未再拦我。我冲过去,蹲在地上,把暕儿抱在怀里,泣道: “暕儿,你从来最听母后的话,今日就不能再听一次么?” 暕儿颤抖着手,抚过我的面颊,抹去我眼角的泪,唇边含着一丝笑意,言道: “母后……儿臣就知道,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以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我捂住他的唇,止不住悲哭:“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孩子,母后不会让你死的!快请御医啊!” 宇文化及看着我,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再看到暕儿一脸的恨意,脸色随即转阴,冷冷道: “没用了,刚才那一击他使出了全身之力,如今已经心力衰竭,神仙来了也难救治了。” 暕儿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我,用最后一丝气息,言道: “母后……儿臣技不如人……死不足惜……母后绝不可迂尊降贵去求这个……奸贼……儿臣去了……母后节哀……为儿臣报仇……” 言毕,头一歪,气绝身亡。 “不!!!”我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只觉一股椎心刺骨般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吞噬着我的心。 一众宫人俱跪倒哭泣,我的眼睛却已干涸,再无泪水涌出,我把暕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他渐渐变冷的躯体。 夜风吹来,我的头发有些散乱,垂在额下,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仿佛回到十几年前,我也是这样抱着暕儿,口中轻轻哼着儿歌,都是暕儿最喜欢听的童谣。 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酷似杨广的脸。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肩,仿佛哄他入眠,他的脸色十分宁静,或许是因为躺在我的怀里,才会有这般的安心吧。 我拍着拍着,只觉得暕儿就是睡着了,或许一觉醒来,就又会大喊着“母后”,笑嘻嘻得朝我扮鬼脸了。 唇角不由得漫起一丝柔和的笑意,抚着他的头,他的发,他的额,我的暕儿,还是个孩子呵,手指滑落到唇边,那触目惊心的红色令我猛然清醒,暕儿——已经死了! 第171章 晗儿出家 抬头一看,天已蒙蒙亮。 众人仍未散去,却没有人来打扰我,宇文化及痴怔的盯着我,目光复杂,既有怜惜,又有愧疚,更有一层莫可名状的无奈。 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暕儿的性命了!我轻轻放下暕儿,拼命朝宇文化及冲去,因为蹲得时间过长,眼前一片黑暗,脚步却是刹不住了,直冲到宇文化及的身上,我拼命的捶打,撕扯,长长的尖利的护甲刺破他胸前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你还我儿子!还我暕儿!” 他仿佛一尊石像,动也不动,直至我累了,倦了,颓然跪卧于地,只觉四肢瘫软,再无一丝力气,脑中毫无一丝想法,尽是浑浑噩噩。 暕儿去了,带着不甘,带着不悔,从此与我天人两隔,我只觉自己的天已经榻了,心中再无支柱,是我,都是因为我,再次搭上了暕儿的性命。 宇文化及厚葬了暕儿,我知道他想以此挽回我的心,但我们之间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大到无可弥补,多年的恩,多年的情,在此刻,全化为乌有,心中仅存的,尽是刺骨剜心般的恨意。 自那日后,我每日斋戒,跪在佛前,为我儿点燃三柱清香,祈祷他的亡魂,早归天庭,但心中的罪恶感却从未减过半分。 殿外原先守着的十几名护卫全部被杀,另换了几十名护卫把我住的宫殿团团围住。我心中只觉讽刺,若是早知逃走会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我还会走么?而如今,我纵然无力报这血海深仇,也总要等到那一日,亲眼看着仇人死去才会罢休。否则,我决不离去。 从秋到冬,整整一百个日夜,宇文化及时而会来,但我已视他为空气,外界的消息我不闻不问,连他们的说话我也听而不闻。 “娘娘还是一语不发么?”宇文化及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带着一丝焦燥,那样的陌生,我与他之间阻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回陛下,整整一百日了,娘娘除了祈祷,从未说过一句话。”婢女回道。 除了我原有的宫人,宇文化及另派来十名宫女过来侍候,其实哪是侍候,不过是监视罢了。 檀香袅袅,心思再次沉入其中,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不知过了多久,伫足在身后的宇文化及方离去,我的双膝已麻木的毫无知觉,方缓缓起身,踱步朝外走来。 将近年关,外面已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所有的战事都因为过年而停止,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想回家过个团圆年。 我悄悄走到外殿窗下,打量外面的雪景,整整一百天,这是我第一次由内殿走出。 雪景的萧瑟,许国皇宫的沉闷之气,令我倍加想念当初的隋宫,虽然那时的皇宫充满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至少有儿女绕膝,强比现在凄悲的心境。 “圆儿,你猜我刚才遇到谁了?”这是狗儿的声音。近两个月,宇文化及已允许我殿内的人在皇宫内走动,只是不能出皇宫。 “遇见谁了?这冰天雪地的,哪个不是躲在殿里取暖,要不是盈袖姑姑叫你去采几株梅花,你不也懒怠出去么?”圆儿言道。 狗儿把梅花摆在花瓷瓶里,眉头紧皱,言道: “话是这么说,但我确实遇见附马爷了,他喝得醉熏熏的,倒在雪地里,我是唤了其他人来扶他,所以才回来这么迟的。” 狗儿口中的附马爷正是宇文士及,如今是许国伪王朝的王爷。 隔着屏风,我看到梅花枝上原有的几点白雪在室内慢慢融化,化作一颗颗小水珠,点点依附在花瓣上,仿佛梅花泪。 “唉,附马爷也算是个痴心人,仍对咱们公主念念不忘,只可惜公主她——唉!”圆儿哀叹一声,我心内一紧,晗儿出什么事了? “嘘——快别说了,当心让娘娘听到,她已经禁不起打击了。”狗儿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 圆儿也是一惊,警觉过来,掩唇左右看看,并未注意到屏风后的我。 “晗儿出什么事了?不必瞒我!”我从屏风后走出,看着愣住的二人,言道。 理佛已久,我对世事已充耳不闻,只以为自己淡漠了一切,但听到晗儿有事,那份一直尽力维持的平静忽然被打破。 “娘娘,您,您终于开口说话了!”圆儿半是害怕,半是激动,言道。 “公主,这是奴才新采的梅花,还带着雪呢,新鲜得紧,您来闻闻,香气扑鼻呢!”狗儿掩过眉目中的愁色,举着梅花送到我面前。 我瞪他一眼,言道: “我是问晗儿出什么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看我一眼,极为难的样子。 “狗儿,你跟随我多少年了,难道还不了解我么?你们能瞒得过我么?”我盯着狗儿有些心虚的眼神,问道。 狗儿终于叹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言道: “奴才深恐此事打扰公主的清修,所以一直隐着没说,再说了,这事也只是从其他宫女太监口里传来的,未必是真。” 我定定看住他,不出声,量他也不敢不说实话。 “其实,在三个多月前,晗儿公主就离开了这里,带着小公子投奔了大皇子。”狗儿言道。 “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继续说。” 狗儿瞧瞧我的脸色,又吞吞吐吐道: “自从,自从宇文化及称帝后,晗儿公主更加恼恨,附马爷寻去了,她也避而不见,还把小公子交给了窦建德,说是宇文叛贼家的后代,任凭隋将发落。然后公主她,她就进了寺院,削发为尼了。如今小公子生死不明,公主又出了家,附马爷整日饮酒,奴才听说,他经常与现在的皇上宇文化及吵架,要他的兄长偿还他的妻儿。” 士及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晗儿没嫁错人,只可惜时势弄人。 万没料到,晗儿会跟锦霞同命,远离红尘,若是锦霞知道了,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不过这样也好,晗儿向来恬静且刚烈,如今的乱世,如何能容得下他?步入佛门,起码可平心静气,安度一生。 只可怜了我那小外孙,心中再次涌起一股尖锐的痛楚,天下纷争,窦建德如何能容得下宇文家的后代?哪怕只是一个小小顽童,也必会斩草除根了吧。晗儿的出家,或许便是因了此才心灰意冷的吧? 倘若我那小外孙还活着,作为母亲,晗儿如何能舍得把他一人留在这乱世?狗儿这么说,兴许只是为了安慰我。 第172章 恩仇难抵 我的眼中没有泪,缓缓转身,走进内殿,心里的痛楚已无法用言语表达。 跪在佛前,我只求心情能够平复,但我跪了这么些日子,非但没有修出佛性,反而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都说佛祖慈悲为怀,为何我这样深切的忏悔,依旧洗不清我的罪恶,若要报应,冲我来便好,为何让我最亲最近的人屡屡遭殃? “娘娘,您要哭便哭出来罢!”盈袖低低一叹,跪在我的身旁。 我摇头,没有一滴泪,反而不受自己控制般笑了起来,我的泪水挽不回我所珍惜的一切,反而会把它们冲走,而心中的痛唯有化作一番仰大长笑方可舒缓。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放声大笑,且笑得那么凄悲,盈袖与一干宫人早已吓呆,他们定然以为我受不了刺激疯了吧? 日子仍旧在往前推移,宇文化及建立的许国本就根基不稳,加之反贼的罪名,更是人人都来讨伐。正月,李渊创建的唐王朝派兵来攻打魏县,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宇文化及敌不过,便弃下城池,带着一帮臣僚与宫中诸人逃奔聊城。 李家的将领李神通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聊城。 聊城临时置备的行宫里,一切均是从简,我冷冷的看着忧心如焚的宇文化及,以及一帮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臣僚,心内有些替他不值,却又微微闪过一丝快意。 “天下之大,竟无我宇文化及立足之地!”宇文化及一边逃亡,一边感叹无他容身之处。 我冷冷讽道:“自古而今,得民心者得天下,单凭你霸着前朝皇后不放,便已失尽民心,没有哪个背负着弑君篡位的叛臣能够长保帝位的。许国灭亡,已近在眼前。” 宇文化及眸中闪过一丝哀伤,却又有些满足,或许他也料到会有今日,但并无一丝悔意,反而道: “或许朕这帝位只可保得几个月,但朕绝不后悔,人亡有魂,九泉之下,我不再是他杨广的奴才,我与他便可站在同一高度,再面对你时,不须再因了主奴有别而自惭形秽。” 我心中一震,他为了登上帝位,杀害那么多杨家子弟,以及那么多忠于大隋的臣子,只以为他如旁人一般,是为了高居人上,坐拥天下,没想到他仅仅是为了改变其奴才的身份,与杨广一较高低。 而这所有祸患的起源,还是因了我。心中的罪恶感更重,是我愧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他转过眸,直盯着我,带着一丝渴求,又道: “纤儿,我知道你恨透了我,那日夜里,我见你要走,急怒攻心之下,才会对二殿下动了杀机,事后追悔莫及。但是为了你,我宁愿得罪全天下的人! 哪怕有朝一日,我宇文满门皆被抄家问斩,亦绝不后悔,试问全天下有何人能做得?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一天,你能够放下你所背负的种种,放下你的身份与仇恨,你会选择跟我在一起么?” 我抬头,看到他殷切的双眸,燃烧着火样的热情,却又有一丝不确定,矛盾与紧张纠结在一起,令他的嘴唇有微微的颤抖。 这一刻,我确实感觉有些震憾,但他再怎样痴,也敌不过我心中的恨意,我冷冷言道: “不!你休想!” 他眸中的火焰瞬间媳灭,剩下一堆灰烬般的绝望,而我的心也仿佛在烈火中烹烧,那样的煎熬,那样的无奈,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感受,他的痛楚不应该是我最愿看见的事么? 毕竟我曾在佛前立下重誓,一定要看到他死的那一日,看眼下的情形,那一日或许不远了,可是我却不确定起来,到了那一日,我真能放下所有心结,开怀一笑,然后再去追随杨广于地下么? 他的眼中尽是悲伤,口中喃喃道: “为何?为何?难道是我做的不够?我有哪一点比不上杨广?你竟这般拒我。” 我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 “没有为什么,我本以为我是这天下最自私的人,没想到你更甚于我。” 宇文化及一怔,摇头道: “纤儿,我从未觉得你自私,如果你自私的话,就不会考虑那么多,有那么多的放不下了,而我,又何曾自私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住口!为了我?又是为了我?你杀害杨家那么多人,自立为帝,将来有一日许国灭亡,还会连累宇文一家几族,连我那无辜的小外孙,也因为流着宇文家的血而受牵连,而你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的心爱之人! 为了你的那份痴情,天下要枉死多少人?要流多少血,你还敢说你不自私?说到底,你不过全是为了你自己的那份贪欲罢了!” 我口中针锋相对,心中却在滴血,只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几乎要把我压垮,他的心爱之人是我,他的痴心也是为我,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宇文化及伸手抚上心口,面上纠结着痛苦,自从上次他接下暕儿的拼死一击,体力便大不如前,这也是他这么快便败退的重要原因。 “纤儿,你不知道,我这里有多痛。不过这半年,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日子,虽然你恨我怨我,但我总能时时见到你,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看着你与杨广在一起。 以前在皇宫,每每看到你与杨广郎情妾意,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妒嫉,多难受,我甚至想杀了杨广,但我极力隐忍着,直到那天,你与我成为夫妻,我终于忍无可忍,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我终于亲手杀了杨广。 我只以为,他死了,你会选择我,但我没想到,我们之间却越走越远,我对帝位本无意,但还是禁不住臣子们的劝言,登了基,当时也是想着或许我登基了,便能如杨广一般给你后位,却没料到,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的面部有微微的抽搐,我的心也一阵阵的抽痛,摇头道: “这么多年了,你始终不了解我,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贪图富贵与虚名之人?” 宇文化及面色悲凄,双眼之中蒙上了一层落寞,言道: “我又怎会不知,可是当时一时糊涂,以为只有当了皇帝,才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为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我可以不在乎什么清誉贤名,但我知道,女子最重这些。” 我伫立良久,方长长一叹,言道: “阿及,我们都老了,回不到从前了。倘若当初在悬崖绝壁下,我知道你的这些心思,定然会大受感动,诈死逃离皇宫。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时光不会倒流,一切都没有可能回头,如今的我,已是亡国之后,而他,则是叛臣逆贼,我不再是少女时代,不可能感情用事。即便是当初,我照样也是顾虑重重,谁叫我嫁的是皇家呢。更何况,当初的我,一心恋念着杨广,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阿及的眼神有些迷茫,喃喃道: “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只恨当年的我太过懦弱,不该任由你独自去东莱,若是抛下功名富贵与家族利益,带你云游四海,该是何等的畅快?只可惜我当时没能做到,反而让你遭了那么多的苦。临风回来时,全都告诉了我,我悔青了肠子,但那时,你已经又在后宫了。” 我知道他与杨谅的情义,想来那时他是想着成全我与杨谅的,可惜世事弄人,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既然如此,世间无悔药,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原不想恨你,但如今,你我已是仇家,这恨是永世抹不掉了。”我悲苦一叹,人生最苦最累莫过一个情字,江山易得,情关难过。 “难道我们就不能从头再来么?”阿及微微上前一步,盯着我,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有些急促与激动。 我后退摇头,想起杨广与暕儿的惨死,便觉万箭穿心,而我,却在与仇人畅谈往事,手心不由得握紧,厉声道: “我们之间的裂缝已无可弥补,杀夫杀子杀亲人之仇,岂能抹去?多年来,你在危难之时对我的帮助我铭记在心,但恩仇永远不能一概而论,永远不能抵消,你走吧!” 阿及踉跄着倒退一步,淡淡的笑了,脸上微有一丝轻松,更有一种放手的洒脱: “既然今生再不可能,那我只有期盼来世了,至于我以前曾助过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挂在心上,不必为了那些事内疚,要恨就恨个痛快吧。” 言毕,他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又道: “我已抵挡唐军数日,而如今窦建德也来攻城,聊城眼看不保,我的死期将至,还空谈什么从头再来?太子与窦建德在一起,若是被他攻破,想来你可免一死,我这便出去,全力阻击唐军,只待窦建德破城!”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内漫起一丝凄凉,可免一死?我从未想过。如今的我,生与死还有何区别?活着亦如行尸走肉,多活一日,多煎熬一日罢了。 昭儿很快就会攻进城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面对他,他已不认我这个母后。我所庆幸的是,因着仇恨,我未能令宇文化及如愿,否则这奸夫淫妇私通的罪名,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当着天下人的面,我的儿子该如何立足? 夜幕时分,战鼓响彻天地,我甚至已听到兵士们的喊杀声,我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四散逃难的宫人,心内却无法平静。 “娘娘,咱们也走吧。”眼看着宫内哭喊声,砍杀声,乱作一团,盈袖着急道。 “是啊,公主,万一这些人伤着了公主可如何是好?咱们先去避一时吧。”狗儿也劝道。 我摇摇头,淡淡道: “你们先去收拾,我再等等。”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着见昭儿最后一面么?他的父亲与弟弟均死在我的面前,我是有口难言,若他不认我,我又情何以堪?唉,如果能等回母子亲情,我死亦无憾了。 所有的士兵便如陈婤所描述的南陈灭亡时一模一样,奸淫掳掠,一样不少,到处都响着兵士们放浪的笑声与宫女们拼命的呼喊,还有头颅落地,腿断脚折之声。 这本是一支农民起义的队伍,虽然有许多隋军投靠,但其管治依旧十分松散,就连将领,也如土匪一般。 “纤儿!”宇文化及忽然冲了起来,身上已经负了伤,一边袍袖上,尽是血迹。进来拉了我的手,便道,“你快随我走,窦军来势汹汹,聊城已经全破,这些士兵不认得你,恐有危险!” 第173章 逃至废宅 看他的样子十分焦急,盈袖也颇为担忧,犹豫一下,言道: “娘娘就去暂避一时吧,有奴婢在此守着,倘若太子殿下来了,奴婢会告诉他的!” “不,我不能丢下你们!”我看着几个立在我面前,侍候了我这么多年的宫人,眸中忽然蒙上一层泪意,他们跟着我,当真是吃尽了苦头。 盈袖双眼含泪,言道: “狗儿,圆儿,你们跟着娘娘一起走,有我在此等太子便可!”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阿及微一皱眉,言道:“快些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知道一处兵力比较弱的方向,我先带你杀出去!” 见我还要犹豫,盈袖跪下泣道: “娘娘就当是怜悯一下咱们做奴才的吧,那些兵可不管您是什么身份,到了他们手里,可就没有好了。若真如此,奴婢们也必然全部追随娘娘而去!” “那好,你也与我们一同走!”我道,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人,哪个不是一片忠心?只可惜生逢乱世,他们跟着我,连日子都过不安稳。而如今,很可能命都不保。 “不,奴婢要在此等着,否则太子殿下来了,见不到娘娘,必然着急!”盈袖一脸决绝,言道。然后又深深的看一眼宇文化及,脸色稍缓,浅施一礼,言道,“奴婢再唤您一声宇文大人,娘娘就交给您了,万望珍重!” “姑娘放心,有化及在,娘娘就绝对不会有事!”阿及看着盈袖,微微抱拳,然后拉了我便往外走。 狗儿与圆儿舍不得盈袖,双双跪下磕了一个头,挥泪告别,然后一左一右,搀着我往后院跑去。即将转弯之时,我回头再看,盈袖正立在门前,面带忧郁,双眸之中,似怨似悲,唇角却浮起一丝笑容,恬淡却苍白,心中一痛,只觉一种不祥的感觉漫溢心头。 宇文化及虽负了伤,但对付一些小兵自然绰绰有余,带着我们三人杀出一条血路。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我们踏着一具具尸体逃出了临时的行宫,又跑了半日,来到一处荒芜的废宅。 我们三人气喘吁吁的瘫倒在地,只觉得脚上如针刺般钻心的疼。阿及也因失血过多,面色有些苍白。 废宅的主人原来应该是家富户,里面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大约宅内的人全都逃难去了。 我们歇息了一阵,来到其中一间房内,圆儿掸了掸床铺上的灰,让我暂时安歇,言道: “娘娘先将就着歇息一下,奴婢去寻些水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点点头,圆儿退了出去,我见阿及靠在门框上,全身上下体无完肤,怔忡看我一眼,心内不禁又是一叹,是感动还是怨恨,此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吩咐狗儿道: “你去找找,看这宅子里有没有治伤的药物。” 阿及眼睛微微一抬,有一丝明亮的东西闪过,我转过头,不看他。 “纤儿,你是在心疼我么?”他的语气有些轻松,丝毫不像刚刚逃难而来,对全身的疼痛好像无知无觉。 “你救了我的命,我只是不愿欠你太多罢了!”我冷冷道,心内有些难过,我与他之间,倒是爱恨情仇,苦辣酸甜,各色滋味均有。 阿及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想说些什么,嚅喏了两下,终是没能开口。 圆儿找到些粮食,做了一锅粥,这样的乱世,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我勉强吃了一些,示意圆儿把吃的给了阿及。 阿及吃过东西,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血气,浑身的伤口已结了痂,只是里面的衣衫褴缕,外面穿着一件在宅子里现找的旧棉袄。天色渐晚,阿及迟疑了一下,看着收拾东西,打算在此过夜的狗儿与圆儿,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纤儿,倘若他们以为你我已死在乱剑之下,不再追来,能在此幽静之所终老,倒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我看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动,难道事至如今,他还不死心么?见他缓缓朝我走来,狗儿警惕的挡在我的前面,微带一丝怒气与恳求,言道: “请您不要再逼公主了!她已经禁不起了!” 阿及不理会狗儿,仍是看着我,幽幽一叹,言道: “你别误会,我只是说如果,当然,我明白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我,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永远都不会有。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很快我们就会面临生离死别,但我很想告诉你,穷极一生,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夜就是江都行宫与你共度的那一夜,虽然你把我错当成他人,我很心痛,但却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不仅仅是得到一个女人身体那么简单的快慰——那是我多年的夙愿。 你会因为那一夜,我趁你之危,而恨我一辈子么?” 他把那一夜当成他生平最重要的日子,而我,却为那一夜之事悔恨至今,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夜,我与阿及之间就不会有这么深的隔阂,或许我们仍如以前一般。 那一夜热情与残酷的冲击,已经令我无法再如以前一般面对阿及,我微微尴尬,抬头看他,他的神色已经十分淡然,经历这屡屡的伤害,纵然爱在心头,也该是千疮百孔了吧,心中有些痛惜,悲凉道: “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你这一生孤苦也是因我而起,若非如此,你早就会有一位心仪的女子相伴终老了。” 在那一夜之前,我以为最爱我之人,是杨谅,当年他那么的大胆无畏,以至于冲冠一怒,起兵造反,如果不是爱至刻骨,如何能有那般的勇气? 在看到杨广捉奸之后的怒气,与高高举起却颤抖着手未曾落在我身上的匕首,我又以为,最爱我的人是杨广,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通而不痛恨的要杀人的,更何况,他还是高高在上,颜面重于一切的帝王。 及至后来,我又发现最爱我之人,却是一直默默守在我身边的阿及,而这个时候,我却已无法回到从前,他的隐忍爆发了,却一个个夺去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恩仇交错间,我的确茫然了。 阿及久久未语,怔立在我的面前,盯着我,仿佛少看一眼,便会留下终生遗憾一般。 只是他的眼中,再无贪婪之色,反而有一种超脱之后的伤感。 许久,圆儿进来,掌了灯,我们方知天色已晚,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马蹄声,惊愕间,嘈杂声已近,仿佛一队人马,把宅子团团围住了一般,四面八方皆传来叫喊声。 “宇文奸贼!宅子外面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你插翅难飞!快快放了皇后娘娘,出来受降!方可保你不死!否则,必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狗儿与圆儿忙作一团,脸上尽是惊惶之色,而宇文化及却一脸镇定,仿佛早已料到现下这种情况,不动声色的转身,拾起兵器,唇边挂了一抹冰冷的笑意,言道: “纤儿,你说我是该做个降君保命呢,还是力战而死?” 我看着他一脸的冷漠,言道:“你心中早有决断,又如何来问我呢?” 从刚才他的神情我便看出,他已不再眷恋人世,而我,也没有打算能活着离开这个宅子。昭儿已是我如今唯一的牵挂,倘若昭儿不再认我这个母亲,我又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真正解脱了。 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冲在最前的,便是我的昭儿,几年不见,他更加英武坚毅,冷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霜,他的脸色,竟那样的冷漠,丝毫没有暕儿见到母亲时,那种温暖。 我怔怔看着他的一丝一毫,我要把他的一切印入脑海,恐怕今晚,也是我与昭儿生离死别的日子了。 猝不及防的,我被阿及拉到了他的身前,掐住了我的脖子,心里没有慌乱,反而是一阵诧异,抬头看他,他却用一手卡在我的脖间,另一只手举着长剑,直指昭儿,阴沉沉道: “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你的母后!” 阿及曾是昭儿的武学师父,但昭儿年轻力壮,且阿及身上负伤过重,所以,若真的打了起来,阿及根本敌不过昭儿。 事情发生的突然,只在转瞬之间,昭儿一怔,只得停下脚步,脸上的怒、恨、怨纠结在一起,高喝一声: “大胆,竟敢挟持孤王的——母后!” 第174章 绝望一夜 宇文化及厉声一笑,看着我的脸色痛得皱成一团,便把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一些,但是我依旧无法挣脱,狗儿与圆儿早已看傻了眼,都没料到宇文化及会突然间转变如此之大,刚才还在表白心迹,现在却拿我的性命相挟。 但我的心中,却深深明白他的苦心,眼泪不由得再次滚落,他以为这样,便可保得我的性命么? “放了她?如果我放了她你们能放过我么?!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所以挟持着她,才是我的护身符!哈哈哈……”阿及凄厉的笑声响在耳边,令我倍感悲凉。 昭儿见我流泪,以为我是真的被宇文化及挟持了大半年,面上微有一丝慌乱与愧色,原先冷漠如霜的神色渐渐有些缓和,怒意更甚: “你——竟然劫持母后这么久,孤不会放过你的!” 所有郁结在昭儿心中的流言,随着阿及阴霾且充满杀气的眼神烟消云散,昭儿心中的阴影渐渐散去,脸上开始现出焦急的神色,我毕竟是他的母亲,在确定了并不是我与别人私通,并伙同奸夫谋害亲夫之事后,他焉能不担忧我的安危? 昭儿立在一丈开外,执剑在手,不敢轻举妄动,我张了张口,但阿及的手卡在喉间,我根本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有泪水在眶中打转,阿及,你这又是何苦? 阿及似是看明白我的意思,附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纤儿,这半年多来,都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我所能为你做的,便是弥补回来你与太子的母子之情,其他我也无能为力了,但愿你能好好活着,少恨我一些。” 我摇摇头,泪水更甚,为了那一份痴心,阿及举起了屠刀,为了这一份情,他又把屠刀指向了他自己。这一辈子,我到底还要欠他多少? 我发不出声音,但他却看得懂我的表情,依旧低声道: “我欠你的血债,你欠我的情债,今生都无法偿还对方了,来世,再讨债吧,但愿那时,你我都是未曾嫁娶的平民。” 我恨不能他再用些力,让我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活在这乱世,日日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看到昭儿满脸的担忧与愧疚,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阿及,谢谢他在这最后的关头,给了我儿子抬头做人的信心与勇气,否则,昭儿必将终生活在母亲与别的男人私通并杀死父亲的阴影里,成为世人的笑柄。 我看到昭儿身后的一人,已经拉开了弓箭,尖利的箭尖直指着阿及,心中反而有一丝坦然,阿及显然也看到了,却假意未见,既然注定今夜必死,勉强抵抗只能徒伤心力。 在箭尖离弦的一刹那,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但却不由自主的,挣扎了一下,刚好挡在阿及的面前,昏暗的夜色下,看在别人的眼里,反而像是阿及把我拉到胸前挡箭一般。 我听到昭儿大惊失色的喊声: “母后——夏王,你怎可置母后的安危于不顾?!”听到他严厉的质责,我才知道,原来方才那人,正是窦建德。 但箭已离弦,带着嗖嗖的风声朝我射来,昭儿远在一丈之外,根本无从阻挡。 只觉身子一歪,我被阿及猛然推倒,摔得膝盖与手肘发麻,但那根箭,却只是擦着我的肩头飞了过来,刺破了我的衣服,钉在了房间内的木雕屏风上。 冰冷的箭尖划破我肩头的肌肤,擦破了一层皮,血汩汩而出。刚才的动作,阿及是那么粗鲁,在旁人看来,仿佛是他推开了我去挡箭,而他自己,则转身一跃,上了房顶。 “别让宇文奸贼逃走了!快围起来!” 瞬间,几名高手也跃上了房顶,没了后顾之忧,与阿及拼杀起来。 昭儿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几步过来,扶起我,唤道: “母后,是儿臣让您受委屈了。” 看着他愧然的神色,我心内略略欣慰,肯认我,说明他的心结已经打开了。 圆儿与狗儿过来,扶我到房内的床上略歇,昭儿咬牙切齿道: “儿臣必取宇文奸贼的头颅来见母后!” 言毕,转身欲去,我心中一急,唤道:“昭儿,不可!” 昭儿回头,眉目之间浮起一丝疑色,问道:“为何?” 方才只是一急之下,唤出口的,如今看着昭儿的疑色,心内不由得苦叹一声,刚刚挽回的母子之情,我又怎能亲手摧毁?更何况,如果理由不当,昭儿便会越疑,那么他杀阿及之心,便会愈甚。而阿及——我实不愿他死在昭儿之手。 “有那些武功高强的侍卫在,他又身负重伤,逃不了的,母后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看着昭儿,用一层泪意掩饰心内的悲哀。 “母后信不过儿臣的武功么?父皇与二弟,还有众堂兄堂弟之仇,焉能不亲手报?”昭儿忿然道,但他的神色之中,亦有一丝感伤,毕竟阿及是他幼时的武学启蒙。 我无言以对,只叹道: “你二弟已去,晗儿又——母后不想你再有任何危险。” 昭儿见我这副模样,孝心令他左右为难,正在此时,忽见房顶上打杀的一群人均跳了下来,阿及刚好落到门口,被窦建德等人团团围住。 而昭儿,距阿及不过一丈远,如此好的机会,昭儿怎能错过?国恨家仇齐齐涌上心头,昭儿一个飞跃,挽一个剑花,喊了一声:“奸贼,纳命来!”便直直朝阿及的后心刺去。 阿及回头,但他已身负重伤,根本无力躲开昭儿这致命一击。 瞬间,鲜血飞溅,阿及看向我,带着一缕悲凉的笑意,缓缓的倒下,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思想已经凝固,半年多来,我看到了太多的鲜血,与一个一个离我而去的人,此刻的心里,有一种麻木的酸涩,泪水仿佛不受控制般,滚滚而出。 清冷的月光下,阿及静静躺在地上,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大块地面,他的预感成为了现实,今晚的我们,确实生离死别。 思绪中仿佛闪现出那一夜的情景,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巨大的愉悦,我咬住唇,眼睛紧紧闭在一起,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滑落至唇边,那样的苦涩。我只恨刚才那一箭没能射穿我的心,否则我也不用再次忍受这般难捱的苦痛。 心中千丝万缕的纠结,令我几欲窒息,羞耻、愧疚、悲痛一一涌上心头。 曾经,我盼着他死在我的面前,可如今,事已如愿,为何我的心底泛不起半分痛快,反而更加的纠结难耐? 圆儿在包扎我肩头的伤口,我丝毫没有痛觉,只怔怔的坐着,眼睁睁看着众人把阿及的尸身拖走,而昭儿,提着带血的长剑站在我的面前,含了一缕悲伤,仰天长声道: “父皇在天之灵可否看到?儿臣已诛了叛贼!母后,儿臣不会再让你受到挟制与伤害,儿臣会保护好你的。” 昭儿单膝跪地,俯在我的膝上,喉间发出一种压抑的低泣,他是在怀念亡父与亡弟。 “太子殿下!外面有一部军队包抄过来,大概是宇文一党的余孽反扑而来!”一个传令兵单膝跪地,在门口报奏。 昭儿起身,看着呆坐着的我,言道: “母后先委屈一会儿,待儿臣杀尽叛军再回来接母后!”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没有言语,昭儿派了一队士兵保护废宅,自己则上马杀了出去。 宇文一党的残余本就只有两万,拼杀了这一日,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了,昭儿此去,恐怕只为解恨。 我起身,恍若踩在云里雾里,脚步踉跄,来到门前,圆儿紧紧扶着我,狗儿看我面色煞白,手脚冰凉,便跑出去烧热水。 起风了,透骨的奇寒侵入身体,侵上心头,正月的天气依旧是滴水成冰,阿及的血从门前拖向很远,凝固在地上,形成一道深红色的血冰。 除了几个守在外面的士兵搓手称冷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响声,仿佛这只是一座久无人住的废宅,而刚才的打杀也并不存在。 月儿渐渐隐入云层,天色更加黯淡,有人撑起了火把,刺鼻的烟味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忽听到一个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一个身着帅服,腰配大刀的浓须大汉朝我走来,正是那个拿箭射阿及的夏王窦建德,当然,他这个王,也是他自己封的。 莫名的,对他起了几分敌意,虽然他正在帮助昭儿重整大隋江山。 “娘娘,大仇得报,怎不见您高兴呢?您站在这,不会是在哀悼宇文反贼吧?”窦建德仿佛揪住了别人的小辫子一样,得意的笑着,看我的眼神,有一丝的迷离,咂舌赞道, “啧,啧,都说大隋的皇后娘娘貌可倾国,没想到到了这般年纪,还是这般艳绝天下,美撼凡尘,当真是尤物啊,哈哈……” 看着他猥琐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回巡梭,直令我脊背生寒,戒备道: “你想说什么?!” 窦建德上前一步,色眯眯的盯着我,大手一挥,众侍卫退下,唯余他与我,还有圆儿三人,我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窦建德竟是个好色之徒! “本王什么都不想说,娘娘干嘛不问我想做什么?!”言毕,上前便捉住我的手。 我只觉一阵恶心,猛然甩开,踉跄后退几步,圆儿扶稳了我,赶快挡在我的前面,怒气冲冲的瞪着窦建德,喝道: “大胆!竟然亵渎娘娘!” 窦建德看着圆儿,又发出一阵大笑,言道: “娘娘?她是谁的娘娘?她能不能做成娘娘,还得看本王高不高兴!不过么——你的这些奴才们倒是都挺忠心,方才在宇文反贼的行帐内,也有一个你的老婢女,都快被人垛成肉泥了,还咬牙坚持着,留了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告诉杨昭你的去向,难得,难得啊!” 什么?盈袖死了! “盈袖姑姑——”圆儿惊呼一声,已是泪如泉涌。 而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难怪昭儿追来,并不见盈袖。 不顾我们心底的彻痛,窦建德继续说道: “唉,原来娘娘也这么体恤怜下啊?只可惜本王手下的那些兵进了反贼的营帐,又不认识她是谁,见人便杀,才令娘娘痛失爱婢,都是本王管教不严啊。罢了罢了,改日本王必寻出那几个杀死那个婢女的士兵,交由娘娘来处置如何?” 说着,他一把推开圆儿,又步步朝我逼来。 “你——滚开!”我躲开他伸出的手,后退几步,直直盯着他,心内更觉悲哀,没想到昭儿竟是与狼为伍。 第175章 一夜白头 窦建德见我往后躲,仍旧皮笑肉不笑,言道: “娘娘为了光复大隋跟宇文化及私通,结果适得其反,他不仅没能光复大隋,反而亲手灭了隋,如今娘娘只要从了本王,本王便考虑下助杨昭登基,重整天下,如何?” 他的言下之意,我自然明白,倘若我不从他,恐怕他是要对昭儿下毒手,早就料到窦建德狼子野心,绝对不是甘心复隋,否则他又如何会逼迫晗儿交出我那小外孙?如今见他如此好色,还不知晗儿是否因此才出家的。 “哼!就凭你?”我讥讽的看着他,无论我从不从他,以他的野心,都不会放过昭儿,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或者想办法报信,让昭儿速速离开窦建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窦建德的笑容凝在脸上,从我鄙夷的眼神中,他大约能读懂我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出身,再怎样自封为王,其身份也依旧是低微,受人歧视,如今天下大乱,各路首领最瞧不起的便是窦建德。 “怎么?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指望着杨昭小儿来救你?指望着他登基为帝,尊你为太后?别做梦了!”窦建德有些恼怒,又有些心虚,纵然他手中有权势与兵力,但论起高低贵贱来,永远只能下九流,与在大兴称帝的李渊,毫无相比之处。 中原的门第观念向来极重,哪怕是婚嫁,也都讲究门当户对,纵然是王公贵族,也愿意寻世家子女来婚配,如果是身世寒微之人,哪怕你有权势与财势,也是为人所不屑的,而窦建德,便是那暴发户的嘴脸。 我冷冷盯着窦建德,如今的我,本就生无可恋,除了昭儿这唯一的挂牵,我基本已对这个乱世心灰意冷,大不了一死了之。如今的窦建德,大概还需要昭儿的声望,不会因了我而杀昭儿。 见我神情不屑且冷淡,对他不理不睬,窦建德有些恼了,便又朝我逼来,圆儿跟随我多年,大约也从未见过我这般表情,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淡定, 她大约猜出我的想法,拼命扑了过来,挡在我的前面,怒斥道: “你敢碰娘娘,就不怕遭世人唾骂么?!太子殿下很快就回来了,他必不会饶过你!” 窦建德看着圆儿,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冷冷道: “连你这个贱婢也敢对本王大呼小叫么?!太子?没有本王他还能被谁称为太子?!至于世人么,本王不在乎!更何况——”他眯着眼睛从我身上扫过,似笑非笑道,“你的娘娘这也算是为了大隋献身,否则,本王凭什么给他杨家卖命?!闪开!” 窦建德身材高大,我与圆儿同他说话,都需要仰着头,而如今他一手拎起圆儿,轻轻一甩,便把圆儿甩出丈远,偏偏撞在石柱之上,顿时额上血流如注,不省人事。 “圆儿——”我声音凄厉,扑了过去,把圆儿抱起,但她却已双目紧闭,气绝身亡,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跟你拼了!”拎了开水回来的狗儿,正看到眼前一幕,顿时又惊又气,拎着开水便朝窦建德身上冲来。 “哗啦”一声,开水冒着滋滋的热气倒了一地,可是窦建德只是轻轻一躲,便未沾上半滴。 “你这个阉狗,滚!”说完一脚把狗儿踹到了门外,并几步过去,把门反锁了起来,任凭狗儿在门外拼命踹门呼喊,他充耳不闻,又径直朝我走来。 圆儿已死,任我再如何呼唤也无济于事,我放下圆儿,整整衣衫,唇畔闪过一丝悲凉与决绝,后退两步,直直朝石柱撞去。 罢了,死了反而解脱,我甚至羡慕起阿及来。耳边有脚步带起的风声,心里只觉放松,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结束这苦难的一生罢。 头部虽然一阵剧痛,但我却并没有撞到石柱,反而撞到一堵肉墙,硬生生把我弹了回来。窦建德邪淫的看着我,不等我站稳,便一把把我抱起,快走几步,重重一摔,便把我扔在了床上。 浑身的骨胳摔得生疼,我还来不及爬起,他便扑了上来,只觉身上一重,四处的肌肤都惨遭了毒手,不过转瞬之间,上下衣衫已尽成碎片。 我挣扎不动,他的嘴也拱了上来,便只有抱着必死的决心,侧过脸,狠狠朝他的胳膊咬去,他吃痛,看着胳膊上汩汩而出的鲜血,狠狠朝我脸上掴了一掌,骂道: “臭女人!敢咬我!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宇文化及能做得的事,我就做不得!” 他的一掌虽未用重力,却也打得我眼冒金星,嘴角有血流出,混着眼泪,流进嘴中,咸涩无比。 他的面色已扭曲变形,如恶煞一般狰狞,我浑身赤裸,被他死死按在身下,动弹不得,身上被他啃噬得处处青紫,再无完肤,忽然下体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浑身一阵痉挛,便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在我的身上肆虐。 眼睛直直看着房顶,身心从未有过的痛楚与耻辱令我生不如死,可面对身上粗重的喘息与粗鲁的动作,我却连死的机会都没有。求生难,求死更难。 没想到,将死之日,身子也未能保全,九泉之下,恐怕我也愧见先人。 我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眼泪漫溢,这一生凄苦,该有个了断了。 正欲咬舌自尽,忽听得“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进来的是昭儿,后面还跟着狗儿。 看到眼前的情景,两人俱呆了一呆,昭儿面上青筋暴露,双眼血红,举剑便飞扑过来。 窦建德武艺不凡,在听到撞门声时,已有警觉,翻身下床,只着亵衣,提起了大刀,狞笑道: “杨昭小儿,你若是识相的,便劝你母后从了本王,本王尚能给你家一条活路,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昭儿气血上涌,满面涨红,咬牙切齿恨恨道: “窦贼!枉孤如此信任你,你竟行此禽兽之事,今日若不杀你,我杨昭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昭儿的武功本就不敌窦建德,如此急怒之下,必然阵法大乱,不管不顾的上前便施尽全力,拼死一刺。 窦建德毕竟理亏,先是招架,口中仍冷冷道: “本王留着你,不过是想利用你收拢民心罢了,既然你如此不识趣,就莫怪本王不留情了!” 狗儿匆匆跑到床边,泪流满面,拿起一件褥子盖在我的身上,哽咽着唤道: “公主——” 我头发散乱在眼前,对身上的痛楚似乎已没了感觉,直愣愣看着打斗的二人,以及门外飘零的雪花。 狗儿不该去寻昭儿的,刚才那一幕,对他刺激太大,可是我的脑中现在是一片空白,便如外面那一地的雪白,除了飘零的雪花在动,一切都是静止的。 昭儿渐渐不敌,却依旧汹涌着愤怒,拼死相击。 招招尽带杀气,可他却没有一招是防守的。 嗖嗖的剑气便如雪片一般,越来越紧,越来越密,而大刀的砍声也如呼啸的寒风一般,刮过人的脸与心,寒彻入骨。 两人从室内打到室外,而我依旧一动不动的看着,没有哭,没有泪,没有一切的生息,仿佛死去一般。 窦建德露了个破绽,昭儿根本不知是真是假,拼死刺去,便如暕儿当初一般,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窦建德没有接招,只侧身一躲,闪开了剑击,然后手起刀落,昭儿的头颅便滚滚而落,眼睛依旧瞪得浑圆,而他的躯体依旧站着,被窦建德用刀一捅,方轰然倒下。 血液溅飞,直冲云天,刹那间,所有纯白的雪片均被染成红色,纷纷而落,仿佛下得一场血雨。 门前的那个位置,方才躺着的,是阿及的尸首,而如今躺着的,是昭儿没了头颅的尸身,一切的罪孽便如因果一般。 “昭儿——”我的喊声凄厉,如一道利剑划破了长空,雪片更如倾倒一般,沸沸扬扬落下,很快便覆满在昭儿身上,眼前的一切均变为苍茫一片。 我的口中,涌出大股的鲜血,唇边挂着一丝微笑,我终于死了呵,终于解脱了。 闭眼之前,我看到自己的枕边,是一片雪白,仿佛自己置身在冰天雪地中,那样的白,那样的冰冷,死前听到的最后一丝声音,是狗儿哭泣的惊呼: “公主的头发怎么一下全白了……” 原来,是我的发,而不是雪。 眼前的雪白不见了,是一片黑暗,脑中也是一片混沌,我沉沉而去,再也没了知觉,原来死是这样的简单…… 第1章 银发少女 辽阔无际的天空,白云悠闲的飘浮在上,因着天地的广阔,反而觉得天地相接得极近。人间已是四月天,可塞北的天气依旧有着薄寒,远处有大漠、雪山与戈壁滩,人烟稀少,放眼望去,尽是荒凉。 连绵不断的高山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墨绿的草地中,掩映着一潭湖泊,清澈碧绿的湖水中,倒映着一个美丽的银发少女。 她有着清澈却迷茫的眸子,仿佛历经沧桑却又懵懂无知,脸色有些苍白,身姿瘦削单薄,却更显楚楚动人。 我常常想,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突厥的王庭?我的头发为什么会是白色的? 突厥那位慈和雍容的王后亲切的唤我“纤儿姐姐”,可她看起来,年龄足可做我的母亲;还有一位断了一条手臂的中年男子,称呼我为“公主”,其他的仆女均称呼我为萧娘娘。 可是我依然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前尘往事仿佛被锁在一个落了锁的箱子里,任我如何努力,依旧是打不开。 我已经醒来三天了,他们说我睡了整整三个月。 醒来后的第一天,突厥王后看着我,半是欣慰,半是叹息的说:“失去记忆对纤儿姐姐来说,也许是件好事,那样的记忆留在脑中,太过残忍。只有涅磐重生,纤儿姐姐才能够真正的安宁。” 中年男子流着泪说:“公主不记得最好,奴才真担心公主醒来后,更加痛苦。” 我抱膝坐在湖边,这样想着想着,脑中又开始混沌起来,那三个月的睡眠中,我竟然连一丝梦都没有,仿佛死去了一般。我想我应该去找一把利斧,就像盘古开天地一般,把我脑中的混沌劈开来。 “公主,天色晚了,王后等着您用晚膳呢,咱们回吧?”那位自称叫做狗儿的中年男子,在我身后劝道。 “狗儿,我想再坐一会儿。”我淡淡道。 虽然那位自称叫做丽君的王后对我极好,但我却总觉得在王宫内十分压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谁,都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只有我不知道,而他们,也统统不告诉我。 天色已暮,任我再如何央求,狗儿也不答应,我只得委屈的嘟起嘴,随他一起返回王庭。用毕晚膳,我又感觉有些头疼,王后忙道: “快去请圣女娜塔亚,来给纤儿姐姐看看。” 总觉得娜塔亚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却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大约是在昏迷时的梦里吧。狗儿说,我昏睡了三个月,险些死掉,便是这位圣女娜塔亚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不仅有着绝世的容貌,更有着一颗慈悲的心,她更是大草原上的医仙。 “谢谢王后。”我感激道。我不知道以前的我跟王后是什么关系,也不知她为什么要唤我为姐姐,但她确实对我很好,只是对旧事只字不提。 “纤儿姐姐,不必客气,你还唤我丽君好么?”王后的眼中盈着泪水,言道。 我虽然知道这样唤她有些不敬,毕竟她是王后,而且看起来年纪也比我大上许多,但看她恳切的眼神,我只有点头道:“那好吧,丽君。” 丽君两个字一出口,我才发现,我竟然唤得这样顺,一点都没有想像中的别扭,便如存在记忆中的一个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丽君点点头,我不知道她看我时,为何总是带着一丝悲悯,难道我的身世很惨?是丧父丧母,还是我根本就是一个孤儿? “以前我也是这样唤你的,对么?”我眨着眼睛问她。 她点点头,言道:“对,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我的头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脑中尽是问号,可是我永远也问不出确切的答案,因为丽君再一次避开了我的问话,含了一丝笑,言道: “纤儿姐姐不觉得黑发太俗么?你这样的银发,堪称草原一景,丽君倒觉得,上天赋予纤儿姐姐这般的美貌,自然要与众不同些。” “启禀王后、萧娘娘,圣女已到。”一名婢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快快请进。”丽君起身言道,并去迎接那位圣女,能让丽君以王后之尊迎接的人,除了汗王,便只有这位娜塔亚了。 娜塔亚虽然救了我的命,但我却从来没见到过她,在我醒来之前,她上了雪山之顶去采千年雪莲,为我配制丹药。 于是我也起身,只觉头痛更甚,勉强走了几步,看到丽君带来一个身着洁白纱衣,轻纱蒙面的女子,据说,圣女的容貌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的面上,永远蒙着白纱,甚至连她的年龄,也不为人知。 她的一双眼睛澄澈无比,仿佛大草原上最美丽的湖泊,发间只有一支骨质的簪子,再无旁饰,身上洁白的纱衣纤尘不染,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子,又如一朵盛开的雪莲,清冷孤寂却又绽放着令世人仰慕的光华。 “娜塔亚,纤儿姐姐醒来后,时尔会犯头痛之症,也不知是何缘故,所以我才命人把你请来,给她瞧瞧。”丽君含着一缕笑意,对娜塔亚十分尊敬与客气。 “是,尊贵的王后,娜塔亚必会尽力。”娜塔亚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在胸前,略略垂首,算是对丽君的行礼。她的声音也如雪莲花一般纯洁孤高,但却没有一丝傲气,凡人站在她的面前,不会觉得自惭形秽,反而倍感宁静。 奇怪的是,娜塔亚看病并不像普通大夫一样先是把脉,然后下药,而是伸出如玉般光滑细腻的手指,在我的额上与发间轻轻抚摸了一阵,令我十分舒服,头痛之症,也渐渐减轻。 过了一会儿,娜塔亚移开手,对丽君道: “王后,萧娘娘虽然醒了过来,但头上与体内仍有郁结之气,这也是她不能恢复记忆的原因,娜塔亚正在炼制雪莲丹,待炼好之后,或可一试,如今只能用穴位疗法减轻她的疼痛,而不能治愈。” 丽君脸上的神色变幻莫定,许久方道: “娜塔亚的意思是,如果雪莲丹炼成,她的头痛可解,而记忆也会恢复么?” 娜塔亚眉头微皱,一双明眸中,微现难色,摇头道: “目前尚不能定论。” 丽君看我一眼,神色有些犹豫,然后微微一笑,言道: “纤儿姐姐少坐,我去送送娜塔亚。” 第2章 颉王咄苾 我觉得丽君的神色十分可疑,一定是有什么事想要瞒着我,可是她对我这么好,确实不像是要害我,是有什么事要瞒我呢? 心内的好奇令我悄悄跟在了身后,我听到丽君十分郑重的说: “娜塔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治好她的头痛,而不要让她恢复记忆。” 我心内诧异,丽君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我们是好姐妹,她又为何不想让我记起以前的事呢?莫非以前的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看一眼我的满头银发,确实有些妖气。 娜塔亚略略疑惑,但却很恭敬的回道: “娜塔亚尽力吧,这也要看机缘的。” 唉,娜塔亚为什么就不问问因由呢,也好让我听得一些,我对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好奇得紧。 正欲转身回去,忽听到丽君边走边说: “唉,纤儿姐姐的命实在是苦,如今这个样子,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边说边渐渐陪着娜塔亚走远,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楚,只听到类似于“身如浮萍……红颜命薄……夫死子亡……”之类的断断续续的几句。 夫死子亡?莫非我曾嫁过人,而且还生过孩子?可是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轻轻叹一口气,若我的命运果然那样凄悲,诚如丽君所说,不记得也罢了。 次日清晨,晴朗暖和,我奈不住王庭的压抑,带了狗儿跑出去玩,看到几个放牧的突厥人赶着一群群的牛羊去放牧,十分热闹壮观,我看着马上的牧民,对狗儿道: “我也想骑马,驰骋草原,该是何等的畅快!” 狗儿连连摇头,劝道:“公主病体未愈,想要骑马,来日方长。” 想到自己的病,唉,只得忍耐一时了,只盼着娜塔亚快些把雪莲丹制好,那样我也可以如草原的儿女一般,骑马飞奔在遍地野花的草地上了。 正呆呆的看着渐渐远去的羊群与手举长鞭吆喝着的牧民,忽见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远远的便听到得得的马蹄声,近了,便听到马儿跑起来带起的风声,很是威武,我更加羡慕了。 “狗儿,王后不是说大汗出兵征战,暂时不会回来的么?这人是谁?为何到了王庭却不下马?”我诧异道,一般的百姓经过王庭,无不是步行而过,这几个人为首的那个却是快马加鞭,直奔王庭,丝毫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狗儿打眼看了看,摇头道: “奴才也不认识,那突厥大汗奴才见过,这位不是。” 正说话间,那大马已至身前,我与狗儿忙闪到一侧,不知对方来路,只疑惑的看着。 “吁——”后面的几人均下了马,为首的一人勒住马缰,停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眼中现出几丝惊艳。 我细细看去,只见此人约莫三十来岁,高大魁梧,浓须剑眉,眼神如鹰,身上穿着极为华贵的异族服装,腰中挂着个虎皮刀套,一把弯月宝刀的刀鞘裸露在外,上面坠着骨牙饰物。 再看他的马,体格魁伟,四肢强健,虽然风尘仆仆,却依旧精神抖擞,马背上有虎纹,十分威风,因着奔跑的缘故,马身上出了许多的汗,却如血一样的红,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了,我顿时艳羡不已。 他与身后的随从用突厥语交谈,我未听懂,但从其惊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在问我的来历。随后他爽朗一笑,用汉语问我: “你想试一试这匹汗血宝马么?” 见他如此豪气,我心中更是蠢蠢欲动,点了点头,可是看到狗儿一脸的担忧与戒备,忙又摇了摇头。 狗儿上前一步,拦住我,对马上的人言道: “这位大人,我家公主大病未愈,不可骑马。” 那人哈哈一笑,也不看狗儿,侧身伸出手臂,大力一抱,竟把我抱上马背,打马掉头,对吓得大惊失色的狗儿道: “放心,不会摔到你家公主的!驾!” 我吓得尖叫一声,但很快便被这种马背上的感觉所震憾,不愧是汗血宝马,速度犹如风驰电掣,草原上的景物在我眼前快速的往后移动,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只是自己的背靠在一个粗壮的男人胸前,他起伏的呼吸令我有些赧然,脸色微红,身子往前挪了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感觉到我的尴尬,马上的突厥男人哈哈一笑,大声问道。 耳边风声作响,若不大声说话,恐怕话一出口就会被风带走,根本听不见,于是我也大声回道: “王后喊我纤儿!” “纤儿?很好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别人喊你,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真有趣,哈哈……”他粗犷的笑声激起了我内心的豪气,眼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我把手拢在唇畔,对着远远的高山大声呼喊: “我是谁——” 声音撞击在高山上,折回来几声缥缈的回音,我咯咯笑道: “那么,你是谁呢?” 男人策马奔腾,跑到一座湖泊前,勒住缰绳,笑呵呵回道:“我叫咄苾。” 说着,他翻身下马,并把我抱了下来,他的手十分有力,我的心忽然突突直跳,脸色飞红,忙转过身,指指远处的高山,问道: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样高的山,你为什么不带我过去,反而停在这里?” 咄苾的脸上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言道: “你身体不好,改日我再带你去如何?” 没想到这样粗犷的男人也有这样细心的时候,我心下微微感动,看着他把马儿放在湖边的草地上,并拍了一下马屁股,任它扬蹄而去,不由得问道: “你把你的马赶走,不怕它会丢掉么?” 咄苾爽朗一笑,靠着湖边,在草地上盘膝坐下,言道: “它叫追风,对草原上的路比我还熟,草原的人都认识它,又怎会丢?湖的另一边有一块草地,极为丰美,追风最喜欢那里的牧草,待会儿它吃饱了,自会回来。” 我也坐在他的身边,不知为何,对身边的男子莫名生出一股好感,虽然他的身上散发着贵族之气,但仍让我觉得极为亲近,于是佯装不悦,叹息一声,言道: “原来你是带你的马儿来吃草的,并无意带我去驰骋草原啊。” 言毕,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有一丝难掩的酸意,不由觉得好笑,又补充一句道: “当然,刚才骑在马上,我也是过足了瘾,待我病好了,你教我骑马,可好?” “当然可以,你们中原的女子都很温柔可人!只是太柔弱了些,不适合骑追风,待来日我再帮你寻一匹温驯的马儿来。”咄苾想也不想,便答应道,眼睛看着我,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遂扭过头去,他又是一阵大笑,往草地上一躺,望着蓝天白云,赞道: “你真美,比大草原的圣女还美。” 听他提到圣女,我又对圣女十分好奇,于是问道: “你是说娜塔亚?” 他微微侧目,嘴里闲闲叨着一根草叶,诧异道: “你也认识圣女?” 我点点头,言道:“正是她在给我冶病,只是她蒙着面纱,我未见到真容,不知是怎样的美丽。” 咄苾微微感叹,言道:“圣女的容貌不容亵渎,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惊为天人,这些年便再没有机缘见到了。” 说的也是,丽君做王后这许多年,也未曾见过娜塔亚的真容。 咄苾躺了一会儿,问道: “你看起来顶多不过双十年华,为何头发是白的?” 我摇头道:“我也不知,我醒来时便是这样了,大约是病的吧。” 咄苾一个翻身,忽然凑到我的面前,趁早不备,在我脸上猛然亲了一口,我顿时目瞪口呆,心中突突狂跳,没想到事情如此突然,然后便是满脸涨红,羞愤起身,指着他,急道: “你,你,登徒子!” 咄苾一愕,顿时哈哈笑道: “你们中原的女娃就是这般,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大草原可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喜欢了抢回家便是,草原的女子都是敢爱敢恨,这一点倒强比你们南方女娃。” 我更是恼怒,方才他带我骑马,留给我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但我又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忿然转身,羞怒而去。 但是刚才他带我骑马而来,自然没费多大功夫,可是草原茫茫,我连方向都辨认不清,走了一阵,仍然不知王庭在何方,只觉四面八方全是绿油油一片草地,刚才我们是迎着太阳而来,现在我只有背对着太阳而去。 正走着,忽听到身后马蹄得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追风吃饱了,咄苾正骑了他往回赶,我掉过头去,避开不理,原指望等他过去再走,孰料他追了上来,马儿未停,便侧过身子,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把我拦腰抱起,侧坐在马背上,被他的手箍得紧紧的,而追风,更是撒腿跑得欢。 我惊叫一声,死命挣扎,他哪里肯放,哈哈笑道: “你还真是一匹难驯的小野马,草原上有多少女子想要骑到追风上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愿呢!” 我瞪着他怒斥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你以为你是什么王公贵族就可以仗势欺人么?你放开我!” “哪里哪里,你是草原的贵客,我怎敢欺负你?你这样走路,怕是天黑也走不到王庭,我把你带来,自然也要再把你带回去。”咄苾也不恼,声音响着我的耳边,反而有一种暖暖的温和之气,令我脸色倍加羞红,他扬鞭大喝一声“驾”,追风便越发的飞奔。 任我再如何挣扎,他的手仍如铁箍一般,根本动弹不得,气急败坏之下,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抱着我策马飞驰,转眼便回到了王庭。 下得马来,我仍旧怒气未消,满面涨红,背上似乎仍存着他身上暖暖的气息。 “公主——”大老远的,狗儿便快步朝我跑来,还指着咄苾对身后的丽君说,“就是他,他带走的公主!” 咄苾把马绳交给一个小宫人,径直走了过来,单手放在胸前,微微低头,对丽君道: “王嫂,咄苾回来了。” 丽君担忧的看我一眼,又笑着朝咄苾道: “是颉王啊,我说呢,除了颉王,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王庭抢人。” 原来他竟是处罗可汗的弟弟颉王。据说也是带兵去征战的,已有半年多未回来了,这次是可汗亲自去了,他才得了一时闲暇,回王庭来。一行人往王庭内宫走,边走丽君边向咄苾问可汗的情况,咄苾一一回了,最后偷偷看我一眼,问道: “王嫂,这便是王兄从中原带回来的女子么?据说还是王嫂的姐妹?” 第3章 以后是谁 丽君含笑点头,言道: “正是,颉王如何得知的?” 咄苾哈哈大笑,指一指我,言道:“突厥王庭中,除了王嫂,就只有她身着汉服了。” 我看看身上的衣着,确实与其他女子不同,只是实在穿不惯突厥的衣服。 见那咄苾总是看我,丽君也是半含笑意,我有些窘迫,便带了狗儿回到我住的地方,得知今晚丽君要设宴给颉王接风洗尘,我便早早安歇,没再去寻丽君。 次日,娜塔亚来给我治病,并留下了一些草药,吩咐丽君派给我的婢女,要按时给我煎了服用。娜塔亚带来的草药,没有多少苦味,反而香甜清冽,据说是因我失血过多,这药可助我补血养气,并缓解头痛之症的。 过了一些日子,身子果然见好,面对外面一派勃勃的生机,我又起了春游的兴致,正想带了狗儿徒步出去,尚未出门,就见咄苾远远朝我走来,面上挂着笑意,手中还牵着一匹马,相较于他的追风,要秀气小巧多了,通体雪白,浑然无一根杂毛。 “见过颉王。”我略略欠身,想起他前些日子初见我时的无礼,心内有些紧张,故作冷淡道。 咄苾大手一挥,爽朗笑道: “本王答应送纤儿一匹马的,寻了几日,终于寻到合适的了,这匹马叫雪玉,脚力不错,且十分温驯,最适合你们中原的女子骑了。” 我本欲拒绝,但看到雪玉俊秀非常,且温驯无比,白马白鞍,着实招人喜爱,便有些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几眼,口中不由自主道: “多谢颉王。” “你们中原的礼数真烦,你不是想要本王教你骑马么?走,让雪玉与追风出去比试一番。”咄苾言道。 说完,也不管我是否答应,径直掉转马头,就要抱我上马,我连忙后退,言道:“我自己来。” 狗儿十分担忧的看一眼颉王,又看看兴致勃勃的我,面色有些矛盾,言道: “难得见公主这般欢喜,奴才也就不阻拦了,但求娘娘带着奴才一起去,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咄苾不悦道:“太监就是太监,婆婆妈妈的,难道还怕本王照应不好纤儿么?去去去!” 我想起那日的事情,觉得还是带上狗儿好些,虽然他们草原儿女不拘泥于那些男女大防,但我却总觉难以接受,于是言道: “狗儿是我贴身之人,颉王若是瞧不起他,便是瞧不起我了,如此,我也没兴致去了。” 咄苾瞪了狗儿一眼,但见我如此说,只得闷闷道: “既如此,就一同去吧,来人,再牵一匹马来。” 立刻有人又送了一匹马来,只是灰不溜秋的,十分难看,且看起来,十分瘦弱,没有精神,我也不好得寸进尺,只得示意狗儿去骑。 我刚要上马,却发现我身上的汉装衣裙不适合骑马,不禁皱了皱眉,小婢女银伽忙献上一套突厥女子骑马装,我进入内室,换过之后,只觉浑身利索了许多,再走出来时,咄苾双眼看得发直,赞叹道: “本王就喜欢这样的纤儿,既有草原女儿的豪迈之气,又有南国女子的柔情,好,太好了!” 我不理会他的赞叹,踩着马鞍上马,因为我与狗儿都不会骑,于是只能慢慢的往外走,而咄苾却有些急燥,骑着追风打马前奔,过了一会儿,又再跑回来。 “唉,这哪像是骑马啊,比走路还要慢。”咄苾有些焦急,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狗儿,然后趁我不备,扬鞭长甩,打在雪玉后蹄之上,雪玉吃痛,猛然狂奔,我吓得面色惨白,紧紧抓住缰绳,浑身摇摆不定。 “公主——”狗儿惊叫一声,正欲打马追来,岂料马儿还未跑起来,狗儿便从马上摔了下来,而我的雪玉却在草原上疾驰起来。 咄苾哈哈大笑,打马来追,口中喊着: “纤儿,双腿夹紧,身体前倾,放松,身子跟着马的跑动起伏,缰绳不要勒得太紧!” 我慌张之下只好按他的话来做,果然平衡了许多,额上冷汗淋漓,总算勉强骑稳,没有像狗儿一样被摔下来。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飘起我的银白长发,眼前景物迅速往后退去,心内既紧张又刺激。 “哈哈……现在感觉如何了?”咄苾骑着追风赶上我,眼神中闪过一丝促狭。 我哼了一声,不理他,继续专心骑马,沉浸在征服马儿的兴奋中,看着身侧的粗犷的男人,心内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心头猛然一紧,这种感觉似曾有过,只是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前世,或许是在失忆前。 雪玉仿佛久未出来奔驰了,在草原上撒开欢的狂跑一阵,直到我累得筋疲力竭,方收住缰绳,下得马来,放雪玉在一个牧草丰美的地方,我则仰天躺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与悠悠的白云,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如果真的做一名草原儿女,倒也不错,前尘旧事想不起来便不去想了,未来比过去更重要。 “在想什么?”咄苾坐在我的身畔,问道。 我警觉的挪一挪身子,又觉尴尬,只开口道: “在想以前的我是谁,为什么现在会在草原上?” 咄苾也躺了下来,与我近在咫尺,问道:“你不喜欢草原么?” “喜欢。”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不喜欢呢?从丽君隐约的话中,我能听出来以前的我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快乐,而大草原天高地广任我驰骋,即便是以前,大约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惬意。 “喜欢就好,以前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以后是谁。”咄苾定定看着我,双眼之中泛出与他粗犷外表格格不入的温柔,我的心再次猛然狂跳,不敢直视他炽热的眼神。 “狗儿怎样了?他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掩饰住内心的慌乱,担忧问道。 “哈哈,你那奴才倒是对你忠心,眼下恐怕要急哭了,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咄苾移开目光,言道。 他虽然在笑,我却从他的眸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忧伤,见他凝视着天空不语,仿佛在想着心事,我趁他不注意悄悄起身,骑上雪玉便往回奔,刚上马,便听到他在身后大喊: “哎——等等我啊!” 雪玉虽及不上追风的脚力,但我是先跑出了老远,直到寻到狗儿,咄苾才追了上来。 第4章 记忆深处 看到狗儿正一个人对付那匹灰不溜秋的马,口中咕哝着: “灰儿,你可不能灰心,一定要带我找到雪玉。” 看到我安然无恙归来,狗儿高兴的唤道:“公主——” 然后又“驾,驾”两声骑马赶到我的身边,虽然骑得不稳,倒也没有再摔下来,见他用力抱紧马头,身子伏在上面,十分滑稽,我与咄苾忍不住笑出了声。 回到王庭,丽君拉我谈话,含笑问道: “纤儿姐姐觉得颉王此人如何?” “人很随和,不错,只是——”我无心答道,想起前几日他的无礼之举,我心头一颤,不再说话,抬头一看,看到丽君唇角的笑意,猛然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问我作甚?” 丽君挽了我的手,言道: “昨日我就看出,颉王对你颇有些意思,自从颉王妃去世后,已经五六年了,都未见他再与其他女子有过三言两语,可汗之前让我留意挑选一名中意的女子给颉王做妃……” “丽君,你别说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现在也没心思谈论这些,更何况,我不是已经嫁过人了么?”我打断丽君的话,定定看住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些端倪来。 丽君一怔,面色有些苍白,问道:“纤儿姐姐是想起什么来了么?”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我才不敢贸然答应你,丽君,我的心很乱,如果我以前真的嫁过人,那我的丈夫在哪里?我又何如能再次嫁人?”我的声音有些激动,心里杂乱无章,莫名的就想发火,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脑中闪现出咄苾那双含满深情的眼睛,只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与他,也不过是见过两面而已,可是记忆深处,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或者说不止一双,而是许许多多,或爱或恨,或怨或哀,但却是那样的模糊,令我无法分辩是现实还是梦境。 丽君面色微缓,怜惜道: “纤儿姐姐,你确实嫁过人,只是你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你又害了一场大病,所以才会不记得。” 丽君的眼神有一丝迟疑,她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心中隐约有种感觉,事情绝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 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有个幸福的归宿,只是到底是什么事,让她隐瞒我这样深呢? 见我面色犹疑不定,丽君无奈苦叹一声,又道: “突厥不比中原,女子几嫁的比比皆是,没有贞洁之说。即便是我,贵为王后,也已是三嫁之妇了。先是大汗的父亲启民可汗,然后是大汗的兄长始毕可汗,现在又嫁于处罗可汗。 初来草原时,我也极为不适应这种子娶庶母,弟娶兄嫂的规矩,但入乡随俗,身为女子,虽贵为公主,我也有自己的无奈之处。 从前是为保得大隋边境的安宁,不得不牺牲一己之身,如今大隋已亡,我连一个赖以支撑的信念都没了,今后的路,还不知该如何走。除了依附于这个王后之位,我又能如何?” 原来丽君的身世也是这般凄苦,只可惜她至今未育子女,否则也好有个依靠。 “丽君——”见丽君潸然落泪,我与她拥抱在一起,之前所存的戒心,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两颗凄苦的心越靠越近,虽然我不记得从前的丽君,但我断定,我们从前一定是一对好姐妹。 几个月后。 草原的夏日也有凉爽的风,我与狗儿的骑术均已十分熟练,灰儿也在狗儿的调理下,也更加健壮起来。 我与狗儿在大草原飞奔,每次都能跑得更远,咄苾无事时总会带我们一起遍览草原风光,只可惜再好的景致,日日看,也没了兴趣,于是我提出要到山的另一边去看看。 这一日,我们早早备好了干粮,与咄苾一起打马而去,最近一段时间来,只要我与咄苾在一起,狗儿总是躲在十丈开外,只远远瞧着,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得了丽君的吩咐,还是他也如丽君所想,希望我能成为颉王妃,所以故意给我们留下独处的时间。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待我们终于来到山坡下时,天气已有些阴沉了。 这座山并不高,只能算是一个土坡,但山上景色十分绮丽,树木葱郁,遍地野花,我兴致勃勃,想上山瞧瞧,咄苾看看天,微有难色,却又不忍坏了我的兴致,于是道: “好吧,咱们就上去走走,片刻就下来,这天气恐怕晚上要下雨,你大病初愈,禁不起雨淋,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王庭。” 于是把马儿放在山坡下,狗儿看着,我与咄苾徒步上山。 沿途景致十分清幽,在这人烟稀少,荒芜的大草原,这样的地方委实不多,地上的野花,树上的野果,仿佛一个天然的花园,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只是杂草甚多,咄苾在前开道,我尾随其后。 走了一会儿,我累得大喘粗气,但兴致却未减半分,咄苾含了一丝轻嘲,揶揄道: “怎么?走不动了?你不是一心想做草原儿女么?到底是你们汉人的身子单薄,跟我们突厥的女子没法比。” 听他言语之中,对汉人的轻蔑,我心内不悦,硬撑着再走几步,反击道: “汉人怎么了?你们身子再怎样健壮,也不过是徒有蛮力,否则打了这么多年,也未见你们的铁骑踏进中原啊!” 话已脱口而出,心里有些后悔,咄苾并无恶意,我的话有些重了。 咄苾脸色沉了一沉,却仍旧和声缓气言道: “怎么扯到征战上去了,那不是你这个女子该管的事!我不过是想叫你快些,马上就到山坡之顶了,咱们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照你这个速度,天黑之前最多上得山顶。” 我抬头望了望山顶,看起来没多高的山,爬起来却没完没了了,腿肚子已经酸软,浑身香汗淋漓,再美的景致,我也没兴趣了,索性堵气停下脚步,扭头忿忿道: “走不动了。” 言毕,我靠着一颗树坐下,准备歇一会儿便下山回去,这山,还是留待以后再爬吧。 咄苾没好气的摇头笑道:“一会儿逞强,一会儿又堵气,跟个孩子似的,你们汉人有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汉女难养!” “咦,你的汉语不错嘛,连这都知道,早就听闻颉王最是仰慕中原文化,在中原生活多年,在突厥王庭也有专门的汉语老师,却没想到这么仰慕中原的人居然会瞧不起汉人,实是自相矛盾啊!”我含着一丝讽意反唇相讥,心中颇为得意。 咄苾哈哈笑道:“你啊,伶牙俐齿,明明都是做过祖母的人了,现在失去记忆,居然还如十几岁的丫头一般。” 什么?祖母?我惊诧的瞪着咄苾,急问道: “你说什么?!” 咄苾大约自知失言,面色大变,急忙噤声,言道: “没,没说什么,我,我是想说你青春不老,永远年轻,即使以后做了祖母,也是一样的美丽。” 我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看着因撒了谎而有些不安的咄苾,看来他也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们统统守口如瓶,不告诉我。 正欲向他问些我昏迷以前的事,忽觉腿上一凉,继而是猛然一痛,还伴随着一股麻意,我顿时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再回头,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瞬间钻进草丛中不见了,我连吓带痛,眼前一片晕眩。 “你被蛇咬了!” 咄苾惊得面色一变,赶快过来扶住摇摇欲倒的我,我在昏迷之前,感觉自己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静谧的树林里,更是暗得分不清东西。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咄苾,他的脸色有点白,见我醒来,勉强笑了笑,言道: “无碍了,我已把蛇毒吸了出来,只是普通的蛇,不是剧毒,你回去休养一阵就好了。” 我感激的看一眼咄苾,又低头看一看右腿,裤子与裙子已全部卷了起来,裸露出膝盖以下的一段雪白的小腿,上面有两个红红的小洞,看得我心内猛然一悚,想必是蛇咬之处。 见咄苾的双眼也盯着我的小腿,我紧张的慌忙用裙子盖起来,脸上有一丝燥热,尴尬的转过头。 “咱们快回去吧,天已经黑了。” 第5章 草原雨夜 咄苾刚刚说完这句话,就见一道异常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身边,但也只是瞬间,随即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心中暗道,糟了,要下雨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闪电,仿佛一道利剑,直直把幽暗的天空劈成两半,亮光闪过之后,只觉得天色更加昏暗了,黑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雷声更是震耳欲聋。 我们还没走几步,豆大的雨点已疾落而下,砸在头顶,砸在身上,很快淋湿了我们的衣衫。 “这样大的雨下山十分危险!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罢!”见我走路摇摆不稳,咄苾不由分说的把我拦腰抱起,往一侧稍矮的山谷走去,下面有一个岩洞,里面有些干草,大约是打猎之人在此住过。 咄苾把我放下,并脱下他的外衣,铺在干草上给我坐,而他自己则赤裸着膀子,还好是夏天,并不冷。 我的小腿依然很疼,只得掏出绢帕包扎起来,抬头看到他健硕的胸膛,想起方才在他怀中的温暖,只觉脸上一阵滚烫。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想到山下看守马匹的狗儿,更加忧心,我们这么晚了还不下去,不知他有多担心呢,若他回去找人来搜山还好,我最怕他一人跑上来寻我,狗儿年岁不小了,又只有一条手臂,行动更是不便。 咄苾却不着急,看了看雨势,言道: “看来今晚我们回不去了。” “这——这如何是好?狗儿还在山坡下呢,王后知道了更会着急。”我忧心如焚,暗恨自己不该要上山看什么风景。 “急也无用,只能等到雨停,而且下山的路不好走,雨停了也会很滑,又是晚上,太危险了。”咄苾看我一眼,言道。 见我身上的衣服潮湿,冷得抱膝而坐,咄苾在岩洞内寻了寻,还真找到了些前人剩下的干柴,于是打着火,叫我把衣服烘干,否则必然生病。 岩洞之内,孤男寡女,我哪里好意思?只窘迫道:“无碍的,我坐在火边烘一阵便好。” 咄苾哈哈一笑,言道:“莫非你还怕本王欺负你一个弱女子不成?我转过身去便是。” 言毕,咄苾把他的外衫挂起来,作为一幅临时的隔帘,他背转身,坐在了帘外。 身上粘粘湿湿的,确实难受,更何况咄苾堂堂突厥王爷,虽然草原儿女并不拘于男女大防,但他也绝不会趁人之危的,我又何必如此扭捏? 于是脱下被雨水淋湿的衣衫,放在火旁烘烤,干了之后再穿上,果然舒服许多。我很感激咄苾,毕竟我的身子比较娇弱,如果任由湿了的衣衫裹在身上一夜,恐怕明天又要大病一场了。 咄苾把他的衣衫隔帘取下,复铺在干草上,言道: “正好我的衣服也干了,你就将就着睡一会儿吧。你饿不饿,我去寻些东西吃?” 岩洞狭窄,咄苾赤裸着上身,靠我极近,他胸前的毛发赫然在目,我不禁有些脸红心跳,看了看外面尚未止住的雨水,言道: “不,不饿。” 可是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令我倍感尴尬。 咄苾一笑,也不揭穿,只道:“可是我饿了,雨已经有点小了,等会雨停了,我去打几只野味来烤着吃,以前小的时候,也时常跟王兄跑到山上打野味,那滋味不是在王庭能享受到的。” 咄苾咂巴两下嘴,一副忆起往事,意犹未尽的样子。 然后,我见他捡起岩洞内一把坏了的弯弓,大约是以前住过这的人弃在这的,他摆弄一番,倒也修理的可以用了,又见他在岩洞口的树上扯下几根树枝,掏出腰中的弯刀削成尖利的箭尖。 不过一会儿时间,他手中已有一把弓,几根箭了,我不禁啧啧称奇,想他堂堂王爷,做起弓箭来,竟也如此娴熟,想必是以前经常亲自做这些事情,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可比的。 夏日的天气变化真快,暴雨停后,立刻有一轮圆月高挂中空,大约是空气才被清洗过的缘故,令人倍感月华如水,朦胧美丽。山中林木影影绰绰,树叶随风摇动,虽然模糊,倒也能看得见。咄苾起身道: “你守着火堆,莫要睡着了,我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他走到岩洞口,仍旧不放心的回头看看,掏出身上的弯刀,丢给我,再三嘱咐道:“万不可离开岩洞,我片刻便回,这把刀给你防身,若有什么事,赶快大喊。” 我心头一暖,点点头,不再说话。 烈火熊熊,烘得我浑身起了汗意,可是因为白天被蛇咬一事,我心有余悸,咄苾一走,我便拿起弯刀,警惕的察看四周,确定无虞后,方坐好,把玩着弯刀,等待咄苾。 火光中,弯刀闪着夺人眼目的光华,看起来锋利无比,刀柄上嵌着一只足金打造的鹰形刀坠,栩栩如生,那是贵为王爷尊贵的象征。 片刻之后,咄苾果然带了两只野兔与几个野果子回来,而手中的箭却未用一根,他笑哈哈道:“百兽归巢,我这是在兔子窝里徒手抓了两只来,倒没费什么劲。” “颉王好本事!”我赞道,看着两只活生生的兔子,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恻隐,咄苾看出,以为我害怕血腥,于是便取了弯刀,拿到岩洞外宰杀,大约是太饿了,我拿起一个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野果子吃得津津有味。 野果子酸酸甜甜,正合我胃,刚刚拿起第二个,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极为恐怖的叫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不好!有狼!” 咄苾叫了一声,拎着两只剥好的血淋淋的兔子走了进来,面色凝重,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方道:“恐怕为数还不少,是我的失误,大概是兔子的血腥味引了它们来。” 我心内一惊,早就听说草原的饿狼最为恐怖,大多成群结队,凡遇到狼袭的,无论是人还是牲口,皆会在片刻之内化作一堆白骨。 “这,这如何是好?”我心慌道。 虽然此山不高,但听着越来越近的狼嚎,我们是想跑也来不及了,更何况雨过路滑,山道更难行。 咄苾眉头紧皱,担忧的看我一眼,言道: “以前这座山里极少有狼的,我有好几个年头没来过这里了,是我的疏忽。” 他把两只野兔架在火上烧烤,并把刀上的血迹拭干,又道: “你别急,咱们有这个岩洞,地势优越,还有这把锋利无比的宝刀,来一只我便杀一只,来两只我就杀一双,洞口小,它们进不来的,你就在火堆后面躲好了,多添点柴,别让火熄掉就成,再凶恶的狼也怕火,坚持到天亮,就会有人来寻我们了。” 我甚至已隐约看到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我们,并愈来愈近,咄苾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这样尚能保持镇静,我的心里也略略安定,翻转着两只野兔,就这样,我在岩洞内烤兔子,咄苾执刀立在岩洞口怒视着狼群。 几十头狼已立在岩洞外两丈远左右,看着我们,因为饥饿,双眼泛着绿幽幽的光,令人不寒而栗,虽然狼怕火,但狼毕竟是牲畜,饿极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更何况是几十头狼! 双方对峙了一阵,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咄苾更是不敢大意,一张弓已经拉开。 有两头跑在最前面的狼,率先冲了过来,咄苾搭箭,嗖嗖两声,正中两狼的咽喉,登时鲜血喷出,两狼倒地。 后面的狼一见如此,似是更加发狂,群涌而上,又是嗖嗖几声,咄苾的箭射穿了几头狼的咽喉,但手中却再无箭支了,只好扔掉弓,操起弯刀,静待狼群的靠近。 咄苾占着极为有利的地形,几十头狼不可能同时冲向窄小的洞口,他猛挥弯刀,上下左右横砍,接二连三扑上来的恶狼便丧命在他的刀下。 看着咄苾一身凛然的胆气与无敌的力量,我心内更加震憾,而狼群也因为一连死了十几头而生出一丝恐惧,后面的狼没有再贸然扑上来,它们虽然是牲畜,但也是有一点智慧的。 剩下的狼群一字排开,距洞口仅有半丈远,用杀人的眼光紧紧盯着咄苾,似乎在找破绽,也似乎想诱咄苾离开洞口。 以咄苾的武力,纵然他冲入狼群,凭借手中的宝刀,也绝对可以杀败群狼,保全自身,但他不敢移开洞口,唯恐会有狼趁他不备闯入岩洞,于是只有这样隔着半丈的距离与狼群对峙。 过了一阵子,见狼群仍然没有动静,而咄苾死死守在洞口,也有些累了,闻到烤兔香味,不禁笑道: “纤儿,把烤兔拿一只来,杀了半天,真是饿了,别没被狼吃掉,反而自己饿死了。” “好吧。”我苦笑一声,没见过这样的人,大敌当前,仍有心思谈笑,但心中更是升起一股由衷的钦佩,只觉得男人就该这个样子。 于是取下一只烤好的兔子递给他,自己扯了另一只兔腿吃了起来。 不知是烤兔的香味刺激了饥饿的群狼,还是它们认为咄苾吃东西的时候必然防守松懈,时机已到,于是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群狼接二连三的扑过来,那恐怖的眼神与尖利的牙齿让我对恶狼扑食一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咄苾大口吃着兔肉,因为肚子里有了食物,更加勇猛起来,只用一只手便连砍数狼,宝刀已被染成红色,他的身上也溅满了狼血。顷刻之间,洞外的狼尸又多了十几具,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 两次拼杀,狼群已去掉近半,众狼畏惧咄苾手中的刀,一个个对我们虎视眈眈,却又敢再近前,而月亮已渐渐西斜,很快便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待天亮后,我们基本可保无虞了。 我吃了一只兔腿,两只兔子均已给了咄苾,他耗费了许多力气,而如今,就只剩下几个野果充饥了。 正当我们以为再过一会便能得救时,忽听得一头老狼仰天长啸,其他的狼也跟着嘶啸起来,声音相当的哀凄,我本以为它们是在为死去的同伴伤心,却见咄苾脸色大变,低低喝了一声: “不好!” 我诧异的看他,他的脸色沉得极难看,解释道: “这附近必然还有大群的狼,它们这样的嚎叫是在呼唤同伴,狼是很有血性的,定然是想唤来同伴为死去的狼报仇,纤儿,你怕不怕?” 我一脸仰慕的看着宛若天神般伫立在洞口的咄苾,心中早已把他当作守护神,摇头道: “有颉王在,纤儿不怕。” 咄苾脸上闪过一丝豪气,却很快又沉重起来,低声道: “狼一旦被激怒,便会豁出性命来对抗,几十只尚能对付,若是再来上百只,我恐怕会力气不济,倘若我斗不过群狼——纤儿,你真的不怕么?” 事已至此,怕有何用?难道我害怕了,狼群就会退了么?大不了我与他们拼上一拼,狼不是怕火么?我搬来所有的木柴,一脸的决绝,言道: “待会儿咱们就用火把扔出去,暂抵一时,它们这样的嚎叫,必然也会引来寻找我们的人,到时咱们就能得救了。” 咄苾苦笑摇头:“这点柴是不足以吓住狼群的,它们发狂的样子你还没有见过,不过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汉女了!”咄苾的眼神带着一丝赞许,又道,“换作别的汉人见到这么多的狼,恐怕早吓得死过去了。” 我也知道眼前的柴实是少得可怜,最多还能维持一两个时辰,倘若天亮之前,大批狼群来到,而我们的救兵没来,恐怕我们真成了两堆白骨了。 心中没来由的一悲,却并不害怕,仿佛我曾经经历过死亡一般,或许我真的是经历过罢。 我这样想着,咄苾的目光却在防守狼群的同时,向洞内来回巡梭,忽然眼睛微眯一下,对我道: “纤儿,你举着火把到最左边的乱石处看看。” 我不知他此话何意,但也照了他的意思去做,看了之后,言道: “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一些松动的大石块。” “如果把石块移出来,会不会影响到岩洞的安稳?”咄苾一边紧盯着狼群,一边问道。 我心内诧异,这样大的石块怎么可能移出来?但看了看,都是堆在下面的,并不妨碍岩洞,于是道: “妨碍不到岩洞,只是你要这些石头做什么?” 看出我的疑惑,咄苾淡然一笑,故作轻松的耸耸肩,言道: “若是把这些石块堆在洞口,量那些狼也没有办法冲进洞里来,咱们不就可以争取到时间了么?等草原的勇士们赶来,咱们就能得救了。只不过可能会气闷些。” 我心中一亮,咄苾的主意果然不错,气闷又有何妨,石头又不可能堆得严严实实,只要有透气的地方,就闷不死人的。 只是,这石块——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一块吧,若要堵住洞口,恐怕需要三四块,如何移过去是个头疼的问题。 见我犯难,咄苾言道: “先把火堆移至门口,抵挡一阵子,必须在狼群赶来之前把洞口封上。” 我依言取了木柴堆至洞口,咄苾看了看外面的狼群,似乎在等待援兵,根本无心再攻,于是才放心的来到里侧,试了一把石块的份量,然后用力抱起,口中低沉沉喝了一声“起!”,石块竟真的被他抱离了地面。 我惊讶的看着他把石块移至洞口,我忙将火堆往外推了推,压制住蠢蠢欲动的狼群。 天将破晓时,夜色正渐渐褪去,但光线仍有些模糊,洞口已被堵住大半,但大批的狼群也蜂拥而来,望着那一双绿幽幽令人生寒的眼睛,我不由得握紧了咄苾的衣襟。 木柴已经燃烬,狼群见到援兵已至,更是步步逼近,隔着石缝一眼望去,满山遍野尽是绿幽幽的凶光,竟然有数百头之多,心中暗赞咄苾的机敏,把洞口堵住,否则我二人肯定会葬身狼腹。 咄苾抱着一块石头,就要堵住最后一个缺口,猛然间,一头狼率先冲了过来,其体形竟是普通狼的两三倍,来势汹汹,勇猛非常,咄苾脸色有些难堪,低唤了一声: “竟是战狼!” 我听草原的人讲过,说战狼是狼的头领,更是狼神,极少出现,所以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而未见过,可是如今,在这危难之际,却让我们给遇上了。 战狼的前爪已经扒住了洞门的缺口,一双突兀的大眼正恶狠狠的盯着我们,仿佛下一刻我们便是他口中的美餐,那样的恐怖,吓得我面色煞白,连连后退几步,从来没见过如此凶狠的狼,比传言中更加恐怖百倍。 而咄苾手中抱着石头,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丢下石头取弯刀,眼见得战狼就要朝我冲来,咄苾也顾不得许多了,举起手中的巨石朝狼头砸去。 战狼要保命,只得匆忙后退,但石头已经滚滚而出,砸伤了几个跟在战狼身后冲过来的野狼,而那头战狼,也伤了一爪。 那块堵缺口最为合适的石块被扔在了洞外,一时间咄苾也抽不出手来再堵缺口,只好执起弯刀,抵御狼群,一时间又是血肉横飞。 又有两头狼一齐攻上来,咄苾杀掉一头,另一头却从缺口处挤了进来,张着大口朝我袭击,眼见已到我的跟前,而我身后也是退无可退,我甚至已经闻到野狼身上的气息,看到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放大的一双恶狠狠的眼睛。 事到如今,我又手无寸铁,只得闭上眼睛,暗叹一声我命休矣,但愿我死了咄苾再无后顾之忧,专心对付狼群,以他的武力,想要逃出去并不难。 咄苾吓得脸色大变,就在我即将被狼吃掉的瞬间,扑通一声,面前的狼倒地身亡,鲜血喷了我一身,我早已吓得呆住,愣愣看着尸首分家的狼,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一阵唏里哗啦,便吐了出来。 而咄苾,又转身去对付其他的狼。 厮杀一阵,狼群以战狼为首,暂时歇了一会儿,在距离洞口半丈远的地方,怒目而视,狼的眼中,已泛出血光,竟然有拼命的征兆。 “纤儿,我们不能再在洞中等死了,你记住,等狼群退了,就顺着石缝大声呼救,我去逼退狼群!”咄苾怜惜的看我一眼,竟有几分决然之气,我早已六神无主,并没有思虑到他的言下之意,待我顺过气来时,他已翻身从缺口处出去了,手中仅执着一把弯刀。 “颉王殿下——回来!外面太危险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心中再无畏惧,踏着狼的尸体朝洞口冲去,意欲拉住他。 但是已经迟了,他已经站在了洞外。 众狼显然有些吃惊,但眼神却更加的疯狂,盯着咄苾,那几百双眼神几乎都能把人吞没掉。 “纤儿,闪开!”咄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方才推出去堵缺口的石头,轰然一响,我眼前光线一暗,洞口已完全被堵住。 我用力推面前的石头,可是石块牢牢堵在面前,纹丝不动,只有一点点手指大小的石缝,从外面射进来一缕缕暗沉的光线。 我泪流满面,咄苾此举,无异于是自杀,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这让我于心何安? 隔着凄迷的泪眼,透过窄小的石缝,我看到在咄苾堵好洞口的刹那,战狼不顾受伤的爪子,恶狠狠朝咄苾冲来,身后跟着数百头狼,一起蜂涌而至。 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我甚至不敢再看,可是我的眼睛却再也移不动。 我看到咄苾挥舞着锋利的弯刀,陷身在一片狼群血海之中,其他的狼还好,唯有那战狼勇猛无比,任咄苾如何反击,尽管身上伤痕累累,血染毛发,依旧是越战越猛,而咄苾的后背,也被那战狼抓伤,鲜血汩汩而出。 “咄苾……咄苾……”我哭喊着咄苾的名字,伏在洞口的石头上,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眼泪更是无法止歇。 咄苾一人,如何能抵得住数百头饿狼?而且是发了疯的恶狼! 我心中暗暗祈祷着奇迹的发生,虽然那很渺茫,假如咄苾死了,我恐怕也无法在这样的良心谴责下独活,更无法面对草原的人们。 听到外面越来越吵闹,甚至有箭矢的声音,我抹去泪水,隔着石缝往外看,咄苾已经浑身是血,手中的弯刀更是鲜血淋淋,周围堆积着如山的狼尸,那头战狼依然屹立,只是已经没了头颅,那是被咄苾砍下的。 其他的狼见战狼已死,已有些恐慌,本欲群起攻咄苾,但就在此时,数百草原勇士,已经快马加鞭,紧逼而来,个个手执弓箭,冲进狼群,射得野狼们四处逃窜。 短短一柱香的功夫,数百狼群死伤大半,只余下几十只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狼狈逃窜于浓密的树林中。 我的心仿佛在经历了苦痛的煎熬后,霍然开朗,眼前有些晕,我极力忍着,不敢闭上眼,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我的梦境,唯恐我一闭眼,所有凶狠的狼群再度冲上来,拼命撕咬咄苾。 第7章 探望咄苾 直到洞门被打开,我看到一脸泪痕与忧虑的狗儿,唇边才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仿佛整个身子都轻松起来,伏在狗儿的肩上,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和那绿幽幽若隐若现的狼眼,然后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可是和我在一起的人却不是咄苾,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不认识,却全身散发着熟悉感。 我们要对抗的敌人竟是长着人脸的狼,那眼神比狼更凶狠百倍,我几度惊醒,却又睁不开眼,如此,一直睡了一整日,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 “狗儿,咄苾——颉王殿下如何了?”我惊醒之后,抓住守在身畔的狗儿,问道。 狗儿面上现出一丝难色,像哄孩子一般哄道: “公主,你睡得一直不安稳,大概是被狼群惊着了,奴才准备了安神汤,你先喝下。” 心内的担忧更甚,我盯着狗儿的眼睛,摇头道: “不,我没事,带我去见颉王!” 狗儿叹了一口气,言道: “公主,你先喝安神汤,娜塔亚正在给颉王殿下诊治,不允旁人探望。” 心中稍稍安定,有娜塔亚在,咄苾性命应该无忧了,心中的愧疚却更深了,这一切都是缘于我啊。若不是我执意上山,也不会有此一难,若不是我被蛇咬了,拖累了咄苾,他也不至于与狼搏斗一夜。 有小婢女过来给我腿上的蛇咬之伤换药,我目无表情的喝下安神汤,听狗儿在身畔絮叨: “昨晚真是吓死奴才了,奴才等到天黑也不见公主与颉王殿下回来,又下了大雨,奴才不敢贸易进山,只得冒雨回来找王后,调了一千精兵,半夜过后才到山脚下。 山上路滑,我们寻了半日也没寻到,直到后来听到狼嚎,觉得不对,才顺着声音过去,奴才的心都吓得跳出来了,没想到草原的狼群这般恐怖,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啊。但颉王殿下确实是奴才见过的最英勇的人了,一个人杀了那么多的狼,真真的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啊,而他自己——” 狗儿打住话,偷偷瞄我一眼。 “他怎么了?”我抓住狗儿的胳膊,急急问道。 狗儿斟酌一下,吞吞吐吐道: “他全身上下都被狼抓伤了,处处都是血口子,坚持告诉我们你在岩洞里,才昏了过去,不过公主放心,圣女说他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需要调养。” 想到流成河的狼血里,也混着咄苾的鲜血,我心内揪然一痛,只觉喉间有些窒息,气闷道: “不行,我一定要去见颉王!” 说完,我翻身下床,命银伽帮我更衣。 狗儿见阻拦不住,犹豫道:“天已经晚了,公主身子也不舒服,要不明日再去?奴才先去探听一下消息。” 我摇头,坚决道:“不必了,我现在就去。” 若不能亲眼看到,叫我如何能心安?恐怕又会一夜恶梦吧。 一行人匆匆来到颉王的住处,看到丽君正在颉王的寝帐外张望,十分焦急的样子,在突厥,除了可汗与王后的王庭,建着几座宫殿外,其余的人,都是住在帐篷中。当然,咄苾贵为亲王,所住的帐篷亦不是一般的,而是由兽皮所制,顶上更是一张威风霸气的虎皮。 看到我,丽君忙迎上来,拉了我的手,言道: “纤儿姐姐,你怎么来了?你腿上的伤如何了?” “不碍的,已经换过药了,我来探望颉王殿下,他——怎样了?”看着丽君满面愁容,我心中更加忐忑。 丽君摇头道: “娜塔亚正在给颉王诊治,不准外人打扰,我也不知情况如何。纤儿姐姐身子单薄,又受了惊吓,就先回去吧,有我在此守候便可。” “不,我要陪你一起等。”我摇头,神色果决。 丽君叹了一口气,再不阻拦,我听到她双手合十,低声祈祷:“愿老天保佑颉王……纤儿姐姐命也太苦了……” 因为她声音太低,我听不甚清,却只能看到她满脸都是担忧与无奈。 明明是颉王受了重伤,她为何叹我命苦?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被对咄苾的愧疚与担忧所代替。 许久,才看到娜塔亚从颉王的寝帐中走了出来,唤了一声: “萧娘娘,您可以进来了。” 娜塔亚依旧轻纱蒙面,语气淡淡的,有一种悠远的味道。 我心内却十分诧异,难道只许我一人进去么? 丽君与我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松了一口气,道: “阿弥陀佛,看来颉王无事了。我先回去了,纤儿姐姐,你就好好陪着颉王吧。” 言毕,眼神中带着一丝欣慰,携了猫儿,转身离去了。 我走进帐内,咄苾的寝帐外面看起来很是气派,但里面的装饰却极为朴素,待走到他的跟前,才知道娜塔亚的用意。 咄苾的脸色惨白如纸,那一脸浓密的胡子便更加显眼,只怕是失血过多,额上冒着虚汗,头不住的左右晃动,声音嘶哑,意志模糊,口中唤着: “纤儿……纤儿……躲起来……纤儿……” 心下一阵感动,坐在他的身边,掏出绢帕拭去他额上的汗,他的额头是这样的滚烫,仿佛要灼伤了我的手。 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若是寻常人,在那样危急的生死关头,定然会弃我于不顾吧,毕竟没有人不惜命的。 可是他,却为了救我,明知九死一生,仍旧孤身陷入狼群。 手抚上他肩头缠着的白纱,斑斑的血迹,刺目的鲜红,令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有一滴落在咄苾的脸上,他蓦得睁开眼睛,看到我在身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安心,却又无力的闭上眼睛,放心的睡去。 “这包是退烧的,这包是止血的,半个时辰后,麻烦萧娘娘煎了给颉王吃,娜塔亚要离开了。” 我接过两包药,随口问道: “你要离开去哪里?颉王怎么办?” 抬头看到娜塔亚轻纱遮掩下憔悴的双眸,才想起她已经劳累了一天了,是该回去休息了,于是歉意的一笑,言道: “我记好了,你放心去休息,谢谢你!” 娜塔亚没有吱声,手抚在胸前,略施一礼,便漠然离去了。 咄苾的全身都用白纱包裹着,根本无法动弹,我唯有取了热巾,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血迹,还有额间虚冷的汗。 第8章 好事多磨 半个时辰后,我让婢女照顾着咄苾,自己则按照娜塔亚的吩咐,亲自煎药,并亲手送服,咄苾在昏迷中,我让狗儿扶着他的头,而我则用小勺一点点喂下。 次日,丽君来时,见我双眼红肿,惊问道: “纤儿姐姐,你竟一夜未睡么?” 我苍白一笑,憔悴中带着一丝坚强,叹道:“颉王没有醒来,我如何能睡?” 丽君怜惜道:“可是你身上也有伤的啊,你快些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照看,颉王不会有事的。” 我坚决的摇头,除了细心的照料,我再找不到其他的方式报答咄苾的救命之恩,否则,我心内定然更加愧疚。 “我没事的,丽君,烦请你派人去圣女那再取些药来,圣女赐的药昨夜已全部用完。”我道。 丽君命猫儿取出一些药包,言道: “这是娜塔亚一早派人送来的,我正是急着送药,才会这么早过来,这里还有一瓶药膏,是娜塔亚专门为你配制的,只要抹在蛇咬的伤口上,一日便可愈合。” 我接过药,对丽君道: “你先照看一会儿颉王,我去煎药,片刻便回。” 丽君讶然道:“你亲自煎药?” 我郑重点头,只觉换了任何人都觉不放心,唯恐一时疏忽,药煎不到火候。 丽君眼神中的讶然渐渐褪去,转而现出一脸诚挚的祝福与怜惜,言道: “好事多磨,纤儿姐姐,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只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倘若颉王醒了,你却累倒了,他一定会心疼的。” 我明白她话中的含义,脸色微微一红,拿了药包离开寝帐。 一连过了三日,咄苾的高烧方渐渐退了,但脸色依旧十分苍白,浑身虚弱无力,想着前几日生龙活虎带我骑马驰骋草原的男人,如今却病得连动弹都有困难,我心里更加难安。三日里,我除了偶尔靠在帐篷里小憩一会儿外,基本上是日以继夜的守在咄苾身边。 我希望,他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我猜测,他最愿意看到的人,也一定是我。 虽然我依然记不起前事,虽然我心内依然十分的矛盾,但无论恩也罢,情也罢,我必须陪在咄苾的身边,即便我真的嫁过人,但我想,不会有任何人能像咄苾这样待我的。 咄苾醒来时,我正支着下巴靠在旁边睡着了,我感觉到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抚过我额间的一缕乱发,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小小的调皮,故意不睁开眼睛,但发丝绕到脸上,那痒痒酥酥的感觉却令我难以忍耐,我听到咄苾浑厚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 “你的睫毛在动,还要假装睡着么?” 自知瞒不住,只好尴尬的睁开眼,看到咄苾竟然坐了起来,浑身缠着的纱布依旧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一般。 “颉王殿下,您的伤尚未痊愈,娜塔亚说过,不可以起来。”我道。 “哈——”咄苾想大笑出声,可是却牵动了伤口,笑了一半,又变成呲牙咧嘴了。 我扶他躺下,他盯着我的眼睛,言道: “那日你在岩洞里,唤我咄苾的,为何又要改口呢?” 原来他是听见了的,我还以为那时的岩洞已被堵上,他已身陷狼群,是不会听到我的呼唤的。 “纤儿不敢。”我羞愧道。 咄苾慢慢伸伸胳膊,踢踢腿,却疼得直皱眉,口中抱怨着: “我睡了多久了?怎么感觉好像睡了一年似的,骨头都睡得酸麻了。哎哟,纤儿,我的肩膀好疼!” 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咄苾没什么事了,我还担心他醒来后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沮丧呢。 那天的咄苾是那么的英勇与男人气,浑身都被狼咬破抓伤了,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现在却如一个孩子一般,心内顿觉好笑,柔声道: “好,纤儿来给颉王揉揉。” 咄苾的肩很宽,肩上的肌肉也很结实,比一般的勇士更加魁梧,我轻轻的揉捏,避开那些伤口,心里忽然有种感觉,仿佛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但现实中又没有,似乎是久在千年以前的事。 或者,我脑中出现的种种熟悉感,均是来源于未失忆之前吧。 两个月后,咄苾的伤已经全好了,揭开纱布,身上留下了道道疤痕,他却没事人一般照样与我骑马驰骋。 追风与雪玉被闷了两个多月,也是撒开欢的跑。 “纤儿,你的骑术已经可以参加草原的马赛了!”咄苾与我并排骑着,赞叹道。突厥有个规矩,每年到了冬日里,牧民不用再放牧,却会开始一场盛大的马赛,有骑马、射箭等各项比赛,草原上的姑娘们也会在马赛上选到心仪的丈夫。 虽然明知他是在故意夸我,但心里仍是美滋滋的,一股豪迈之感油然而生,言道: “好,今年的骑马大赛我一定参加,我还想要学射箭呢,一徒不拜二师,还是请咄苾来教我吧!” 咄苾爽朗大笑,言道: “没问题,你的身体单薄,正要多锻炼才行。不过么——”咄苾握住缰绳,“吁”了一声,追风停下,我也勒住马缰,笑问道: “不过什么?难道你怕我不成器,丢你这个师父的脸?” 咄苾摇头,面上挂了一层郁色,翻身下马,我也随他一起,来到湖畔,任追风带着雪玉去那水草最丰美的地方饱餐。 咄苾坐在草地上,眼睛望着远方,沉默了一阵,叹一口气,言道: “过两日我便要起程了,我与大汗王兄各领兵半年,如今该是我去了。” 我浑身一怔,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舍,满脸的笑意顿时凝住,呆呆望住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将近半年的时间,我大多都与他在一起,只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幸福的生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离开我。 可是,他的表情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是真的要走了,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他这一走,会带走我的全部。 我倚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雄浑有力的心跳,与满怀的温暖,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眸中染上了一层薄雾,低声道: “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我知道,我的奢求根本没有可能实现,但我终究舍不得他。 咄苾伸出手臂,把我拢在怀中,勉强笑了一笑,语气中尽是宠溺,言道: “傻丫头,打仗岂是儿戏?你就在王庭好好练习骑马,等到马赛开始时,我一定会回来,名师出高徒,不准丢师父的脸!” 他看着我,眼中也尽是不舍,有些干裂的唇突然吻在了我的额上,口中低声却十分郑重道: “纤儿,冬天突厥不宜打仗,到时我就会回来,每年草原的马赛都会有许多的情侣趁着热闹成亲,我也会在那时娶你,好么?” 眸中的泪一滴滴落下,脸上却挂着笑意,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重重的点一点头,分别的忧伤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纤儿……等我回来……”他更紧的把我抱在怀里,我没敢看他的眼睛,我知道,那里也一定蕴满了离别的忧伤。 更何况,战火无情,我又如何能不担忧他的安危? 但是,他是草原的雄鹰,注定要展翅高飞,我除了默默的为他祈祷平安,就像草原上所有丈夫出征的妇人一样等他归来,其他的,根本做不了什么。 莫名的,我对战争非常的痛恨与恐惧,虽然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或许以前见过吧,要不然我的梦里为什么总会有血流成河的场景。 咄苾走了,他要代替丽君的丈夫,也就是草原的大汗,去消灭企图分裂草原的射匮可汗。 我望着他骑马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被他带走,已经空了,可是心中却仍旧满满的,因为里面装满了思念。 之后的日子,我每天骑着雪玉,狗儿骑着灰儿,在草原上练习骑术,不晚不归,丽君曾笑言: “纤儿姐姐放心,纵然你不能夺得大赛上的金刀,颉王也一定会娶你的。” 金刀并不是纯金打造,而是一把装饰华丽的弯刀,虽然并不锋利,但那是胜者的象征,每一个草原儿女无不以得到金刀为荣,那必须是在骑术、箭术、摔跤等几项运动中的最终获胜者才能得到。 而我,是不可能得到的。 纵然明知如此,我仍旧努力的练习,我想等咄苾回来时,让他大吃一惊,至少我得让他再也不敢小瞧了汉人。 第9章 感谢失忆 每日,我都会到更远的地方遥望一阵,期待着有一天,咄苾会骑着追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如我们初见一般,他不由分说的把我抱上马背,一气跑了几十里。 然而,一连七日,草原的尽头都只有茫茫的草地与悠然其中的牛羊。 秋风渐紧,我没有多少逾冬的衣物,丽君唤人来给我做衣物时,我索性叫她们多做几套突厥的服装,丽君说: “纤儿姐姐穿汉装时婉约清丽,穿上番邦女子衣物亦是英姿绰绰,难怪颉王会独独钟情于你。” 我知是丽君打趣我,脸色微微一红,言道: “丽君就会取笑人,你穿了这么多年的汉服,大汗还不是一样的宠爱你?我还没见过你穿异族服装的样子,不如也做一套来?” 丽君连连摆手,唇角虽挂着笑,可是眉目之间,却有一丝抹不去的愁色,淡淡的,很有一种漠然的感觉。 “不必了,我与纤儿姐姐不同,虽然我是突厥的王后,但我亦是大隋的公主。”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平民,虽然大隋已亡,但她仍守着公主的气节。我常常想,她是公主,却叫我姐姐,那我又是什么身份呢?不管了,哪怕我也是公主,又有何要紧?能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我甚至感激起我曾经的失忆来,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能活得如此洒脱吧?就像现在的丽君,在荒漠草原中生活了大半生,命运却出奇的坎坷,而她除了默默承受,根本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尽管做了三代王后,可她眸中散发出来的忧愁告诉我,她从来都没顺心过。 第八日,我穿上新做好的秋装,浅绿色的夹袍与大草原的颜色相似,里面是雪白的丝绸制作的长衣,长及膝下。头戴一顶丽君亲自为我做的白色羽毛做成的帽子,四周都坠着长长的银饰,及肩处,是一排银铃,再穿一双高高的马靴,直至膝处。 隔着一盆清水,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是那样的洁白无暇,却比同样洁白的圣女更加轻灵多姿。 把银白的长发往肩上一披,骑上我的雪玉,带了狗儿再次往咄苾离去的方向飞奔,一灰一白,在草原上格外显现,往来经过的牧民,都不由得多打量几眼。 往远处眺望一阵,自然知道不可能等来咄苾,但是每每跑得更远些,我便总会觉得我离咄苾更近一些。 “公主,天色不早了,王后还等着咱们用晚膳呢,回吧?”看着落日即将掩到山的那一边,狗儿劝道。 “嗯。”我答应着,仍旧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望眼欲穿。 “等等——狗儿,你看那是什么?”就在狗儿掉转马头,而我也欲转身之际,忽见几匹大马飞奔而来,远远便听到马蹄声,那样的厚重,除了咄苾的汗血宝马,还有谁的马能有这样的声音? 我的心情十分激动,虽然我明知希望渺茫,仍是忍不住多逗留了一会儿。 “颉王去打仗,那应该就是大汗要回来了吧。”狗儿眺望一眼,言道。 我早已料到大汗这几日会回来,但心里仍觉失望,大汗回来了,就意味着咄苾不会回来。 “驾、驾”一行人骑马飞驰,扬起一片尘土,他们粗犷的声音已传至耳际,很快我便看到跑在最前面的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没有长出突厥人特有的浓须,却是一脸的傲气,想来也是王公子弟罢。 在其身侧的人衣着华贵,满面浓须,与咄苾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之中,比咄苾多了几分凌厉的霸气,应该就是可汗了。 “狗儿,咱们避开吧,等他们过去,咱们再回。”我闷闷不乐,心中更加失落,言道。 狗儿答应一声,我们打马让开道路,来至一侧的深草之中。 “咦?大汗王叔快看!那草里有一匹白马很好看!”那为首的少年发现了我们,突然喊道。 原来是大汗的侄子,大概是已逝的始毕可汗之子吧,难怪这样的傲气与嚣张,据说正是因为他还年幼,所以始毕可汗去世后,才没有把可汗的位置传给他,而是立了他的弟弟俟利弗设为可汗。 “什钵苾,不要乱来,天黑之前要赶回王庭!”大汗显然很急,应该是日夜兼程而来,满面皆是风尘,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向往与焦急,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入王庭,难道他是在思念丽君或者其他几个侧妃吗? “王叔莫急,我去去就来。”什钵苾言毕,扬起鞭子,他胯下的宝马便飞驰而来,而我与狗儿,却避无可避,只得从深草中出来,希望能向他们表明身份,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吁——”什钵苾在我们面前停下,满脸的桀骜不驯,看着挡在我前面的狗儿,长鞭一举,言道:“你们的白马本王买了,明日你们去王庭领一百头羊来!” 听他的语气,我这马还必须卖给他了,若是旁的我倒也不在意,毕竟不愿惹事生非,但这雪玉是咄苾送我的,我岂能把它卖掉? 虽然突厥人蛮横,但也不至于这般无理吧?狗儿也知对方身份,毕竟我们是寄人篱下,他和颜悦色陪笑道: “殿下,我们这马不能卖。” “什么?不能卖?!”什钵苾瞪得眼大如铃,显然没料到我们会拒绝,毕竟一百头羊可是小数目,换一匹马绰绰有余了。 “是的,我们这马不能卖,请殿下另寻其他的马吧。”狗儿抱抱拳,歉声道。然后掉转马身,言道,“公主,咱们回吧。” 我点点头,转过身,没想到什钵苾却突然大怒,高喝一声: “本王要买的马还从来没人敢不卖过!好,你们不卖,本王却非要不可!” 言毕,他扬鞭朝我抽来,我只听到身后呼呼的风声,心中暗道不好,他这一鞭子下去,我恐怕要皮开肉绽了。 雪玉却似极懂事一般,猛然向前飞奔,我虽躲过了什钵苾那一鞭子,但他却恶狠狠的抽在了马的后身上,雪玉痛得一惊,两蹄猛然前抬,控制不住的猛的跳起,嘶鸣几声,竟狂奔起来。 我脸色大变,从来没见过雪玉这般疯狂,大约是以前被我宠坏了,从不舍得打它一下,所以挨了这一鞭子,它有些承受不住。 我想尽力稳住雪玉,可是它却横冲直撞,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几次都差点被它掀翻在地。忽然觉得刚才什钵苾那一鞭子没这么简单,否则雪玉向来温驯,不该惊吓至此。 我拉紧缰绳回头向马后身看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什钵苾的鞭子是刺鞭,所谓刺鞭,是鞭子上带了七七四十九跟钢刺,打在人的身上,可以把人身上的皮肉连带着拔起,而雪玉的后身,就尽是血窟窿,雪白色的毛发也全被染成红色。 我心中一痛,我在突厥的朋友不多,雪玉已陪伴我半年,我早已把它也当作自己的朋友了,可是今日却惨遭毒手,恐怕以后都不能再在草原上飞奔了。我更不敢想像刚才那一鞭子如果落在我的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只觉心内寒气逼顶,而雪玉却更加的疯狂,竟然朝不远处的湖泊奔去。 缰绳已磨破我的手心,可是我仍然无法控制住雪玉,只能任由它痛得四处乱撞,正心疼不已时,忽然一匹汗血宝马逼近了我,很快便追到我的身边,明晃晃的弯刀在我面前一闪,一道白光过后,雪玉的马头已经落地,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我顿时怔住了。 就在即将随着雪玉的尸体跌倒在地时,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抱起,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安稳落地。 “雪玉——”我挣脱那人的束缚,扑在雪玉血肉模糊的尸身上,痛哭不止,而雪玉,却已成了无头之尸。 雪玉已变成血玉,身上的毛发尽被鲜血染透,我抚了一手的血,哭着扭身,朝刚才杀雪玉那人吼道: “你为什么要杀雪玉?!你这个凶手!”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他一身华贵的衣服,正是大汗。 可是,他杀了咄苾送我的雪玉,我没有办法再顾什么礼数。 “纤儿——”他竟无视我的质疑,双眼闪出无限的光彩,激动道,“真的是纤儿,你穿上草原的服装,比以前更加美丽了。” 他认识我?或许吧,毕竟我曾昏迷三个月,他在我昏迷时见过我,也是理所当然。 第10章 不再理他 可是无论如何,即便他是可汗,也不该杀我的雪玉,我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一股怨恨,只是脑中却不由自主的一紧,仿佛有过相似的情景,也许在我的前世,曾经看到过亲人死在自己面前罢,我摇摇头,或许是太悲伤了,才让我生出这种幻觉。 “你杀了我的雪玉……你杀了雪玉……”我的眼神变得冰冷,恨恨看着他,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大汗,反正这仇我是记下了,虽然还不至于要报仇,但我以后决计不会再理他。 “纤儿,你跟我回王庭,我十倍的偿还你。”处罗可汗的面色从来没有这样柔缓过,声音亦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刚才我真的是迫不得已,若马带着你冲进湖泊里,你会着凉的。” “不要你管!不要你赔!”我扭过身,拭了拭泪,不再去管他人,只对狗儿道: “狗儿,咱们把雪玉埋了吧。” 狗儿见我如此,虽然也心疼雪玉,但还是恭恭敬敬朝可汗施了一礼,这才过来与我一起动手掩埋雪玉。 “王叔,我们该走了,再不走天就黑了!”刚才用鞭子抽雪玉的少年什钵苾打马过来,极不耐烦道。 “你先回去吧!以后不准再如此莽撞了!”可汗沉着脸教训道。 什钵苾显然有些懊恼,更不明白一向对他宽容的王叔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凶,嘴里嘀咕了几句,便打马朝王庭的方向飞奔而去。 后面的一众随从有一半随着什钵苾而去,另一半均下马来,对可汗道: “大汗,不过是死了一匹马,赔他一匹就是,您不是说王后正在王庭等着么?还是赶快走吧。” 另一随从也劝道: “是啊,大汗,没必要为个女子耽误了正事。” 处罗可汗眼睛一瞪,喝斥道: “狗屁正事,你是急着回家见你的女人罢!滚滚滚,本汗不用你们陪着,都回去罢!” 见大汗发话,谁也不敢再劝,更何况一个个都在外面打了半年的仗了,归乡心切,而如今已近王庭,大汗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于是一行人也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与狗儿掩埋好雪玉,正准备一起同乘灰儿回去,大汗却道: “纤儿,来骑我的马吧,那匹马灰不溜秋的,跑起来一定很慢。” 我看也不看他,只对狗儿道: “咱们走!” 见我竟然要与狗儿同乘一匹马,大汗似乎极其震怒,声音也不再柔缓,忽然冲了过来,粗鲁的把我抱在他的马上,声音阴森森的: “你竟然要与别的男人同乘一匹马?!” 我奋力挣扎,怒道:“是又怎样?与你何干?!”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愤怒,我又不是他的妻子,更何况我实在无法接受他如此粗鲁的对待,纵然刚才是我错怪了他,是他因为担心我落水才不得已杀了雪玉,可是现在,他把我抱上他的马,又算什么?! “你老实坐好了!否则,我杀了那个男人!”大汗的双目泛出凶光,狠狠一瞪狗儿,狗儿的面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不知如何是好。 而我,却深知面前的男人暴虐无比,从他一出手就结果了雪玉的性命便可看出,他虽有着与咄苾相似的容貌,却没有咄苾的仁厚,一看就是一个暴君,若我真的惹恼了他,他真会杀了狗儿也不一定。 我低低嘀咕了一声“暴君”,却也只有忍气吞声的待在他的马背上,任由他带着我朝王庭飞奔而去,一路之上,我不断落泪,既哀悼死了的雪玉,更怀念咄苾的温情。 丽君迎接大汗归来时,看到我二人同乘一匹马,异常惊讶,大汗却只是轻描淡写道: “纤儿的马死了,我便带了她一同回来。” 我终于逃脱紧箍着我的桎梏,也不参加丽君为迎接大汗准备的烤羊宴,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到自己的住处。 哪知到了半夜,我听到外面有重重的敲门声,把我吵醒,小婢女银伽出去看了看,我听到她惊慌施礼的声音: “参见大汗!” 我眉头一皱,他怎么来了?现在都已经半夜了,他不该与丽君在一起么?心里狐疑着,却也只能赶快穿了衣服起来迎接,我施了一礼,但依然倔强的偏着头,不理会闯了进来的他。 “纤儿……我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你……我走时你还没有醒来……”他说到此处,打了一个嗝,满嘴都是奶酒的气息,我厌恶的捂住鼻子,看着摇摇晃晃的他,知道他是喝醉了,可是心里却不明白,他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酒话呢? 怎么觉得这话他应该说给丽君才对,走错了地方了吧! 可是名字却唤得这么亲切,仿佛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按照我与咄苾的交往来看,我以前不应该与大汗有什么纠葛啊?我一头雾水,见他喝得烂醉,也觉得没必要再堵气,毕竟将来我做了颉王的妻子,亦是他的弟媳了,一家子人,何必为了一匹马生这么大的气? 于是气消了大半,言道: “大汗,您喝醉了,纤儿派人送您回去。” 大汗摆摆手,口中说着“不,不,我没醉。”,然后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居然做出长坐的姿势,我不由得焦急,为防出什么变故,我伏在银伽耳畔,轻声吩咐道:“去请王后来。” 银伽悄悄退去,大汗醉眼迷离,也未注意,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纤儿,快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你再不是那个随时都会逃走的假小子,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大隋皇后,你真真切切站在我的面前!” 我眉头一皱,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早已忘却前事,只当自己又重新做了一回人,而他又在烂醉之中,安知不是在胡言乱语?我又怎么会是假小子?怎么会是大隋的皇后? 可是心中却莫名的慌乱起来,仿佛对他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而我之前,又真的不曾见过他。 丽君瞒着我,狗儿瞒着我,所有人都瞒着我,而大汗却说我是大隋的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破了头皮也想不明白。 “大汗,您是真的醉了,纤儿是个女人,更不是什么大隋的皇后,大隋已亡,皇帝都没了,哪里还有皇后?”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分辨出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对前事的好奇令我不由自主的去探他的话。 大汗哈哈一笑,言道: “对,对,这个天下,再无大隋了,你自然也不再是大隋的皇后了,你是我的,是我俟利弗设的,以后,都留在我的身边……” 他的眼神再次迷离起来,竟然情不自禁的起身,握住我的手。 我连忙挣脱,后退一步,戒备道: “大汗,请您自重!” 大汗一怔,摇摇头,恳切道: “纤儿,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少年?你以为我是因为王后的要求才去把你从窦建德手中夺回来的吗?她不知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多少年了,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你,以前寻你许多年,后来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更是不敢,可是如今,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阻隔了,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口中说着,人却朝我扑来,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想要把我抱在怀中。我连忙闪开,这半年来我骑马练箭,健身的同时,也习得一招半式,虽然根本无法与男人对抗,但躲避一时却还是可以的。 “你刚才说些什么?我不明白!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何来明白你的心意?”我见他扑了个空,因为喝醉了,身子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于是躲得远远的,却又不想就此离开,我想从他的口中得知我的前事。 他晃了几晃,站不稳,忽然蹲了下来,口中咕哝着: “窦建德畏惧咱们草原的铁骑,不得不把你交出来,哈哈……他不知道,有了你,还要天下作甚?更何况,他守得那一片天下,也绝不会长久,迟早要灭的。” 我从不曾听说过窦建德这个名字,可是第一次听到他从大汗口中说出,心中不由得揪然一紧,只觉恨意上涌,仿佛他是我几世的仇敌,可我却实不知我的过去与那个窦建德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我的过去,为什么如此的复杂?就连我的头发,也与众不同。 “窦建德是谁?我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我放松了警惕,看着烂醉如泥,蹲在地上,快要睡着的大汗,问道。 他哼哼两声,竟然打起呼来。 第11章 感情夹缝 我走过去,拉起他,不,绝不能让他睡着,他一定知道我的过去,我要趁他酒醉之际问清楚,或者说,他还不知道我失忆的事,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也与其他人一样瞒着我? “大汗,您醒醒,请您告诉纤儿,纤儿以前究竟是什么身份?窦建德是谁?大隋的皇后是谁?”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对过去的一无所知,令我更加痛苦与恐慌。 或许,以前我是真的不愿再记起往事,只要能与咄苾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了。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对我的爱慕,仿佛很久以前,我们之前真的有过什么瓜葛,可是,他偏偏是咄苾的哥哥。 倘若我以前真的与大汗有过什么,我又如何能面对他的弟弟咄苾?我又置他们的兄弟之情于何地? 虽然突厥不如中原那般严守礼仪,子娶庶母,弟娶兄嫂是惯例,但那也仅限于庶母或者兄嫂是寡妇时,而现在,两兄弟均好好的活着,而且又是突厥的汗王与颉王,我夹在中间,特别是在我失去记忆之后,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你是纤儿……你没变……只有头发变了……”他昏昏沉沉,意识薄弱,在我的追问下,含糊不清的说着,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正是丽君匆匆赶来。 我后悔刚才不该叫银伽去请丽君,因为她来了,我也就没有机会问大汗了。 丽君显然十分诧异,看我的时候,眼神十分复杂却又带着十足的怜悯,更有一分恐慌,言道: “大汗他——酒后胡言,纤儿姐姐切莫相信。” 然后她迟疑了一下,想问我什么,却又苦叹着摇摇头,大约知道我已经失忆,根本无法回答她的疑问罢。 我神色怔怔,只觉心内一片空白,突然发问道: “丽君,假小子是谁?大隋的皇后是谁?窦建德又是谁?我究竟是谁?” 丽君一愕,神色变了变,言道: “大汗喝醉了,我先带他回去安歇,纤儿姐姐,待明日咱们再谈吧。” 言毕,她与婢女扶了大汗匆匆离去,我却觉得她是在逃避,她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她想回去思虑一番该怎样圆她的谎,该怎么骗住我吧。 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原本以为忘却旧事是我的缘分,可是恶梦却时时都可能降临。 次日一早,我没有等到丽君的回复,却看到门口并排站了十匹马,虽然我不擅相马,但在突厥这半年,也确实有些见识,这些马无论是脚力还是毛色,均是难得一见的宝马,大汗言出必行,昨日说十倍赔偿我,果然送来了十匹马,可是我要这些又有何用? “公主,您看那匹,与雪玉极像的!”狗儿指了指其中一匹白马,言道。 这十匹马均是突厥的宝马,想来也是经过大汗精挑细选才送到我这里来的,可是在我看来,纵然它们比雪玉强上百倍,在我心中,雪玉依然是无可替代的。 “好吧,就留下这匹,还叫它雪玉吧,其余的全部退回。”我没精打采道。 我只要一匹就足够了,要这么多有何用? “哦?我送出的东西,还没有人敢退回呢!”我话音刚落,就见马后闪出一人,眼神中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但那股气势却不容质疑,正是突厥的大汗。 “大汗如此说,我还非要接受这十匹马不可了?但我只要一匹代步便可,其余九匹岂不是白养着?”我尽力客气着,可是话一出口,仍是针锋相对。 “哈哈……你没变,还是与以前一样的伶牙俐齿,我反正是送出了,就不会再收回,你不愿养着,杀了吃肉也与我无干了!”大汗笑道,眼神中流动着几许回味。 旁边的婢女下人一听,个个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上等宝马,大汗一句话,却要杀了吃肉么? 果然是暴君!我心内暗暗嘀咕着,带着一丝忿然,言道: “大汗杀了雪玉还嫌不够么?虽然这些马没有一匹能比得上雪玉,但若是杀了,也实是可惜了。狗儿,你牵下去,侍候在咱们这的人手,每人分一匹下去。” 我就是要把他精挑细选的马给这些下人骑,也好气气他,哪知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道: “纤儿出手比我还要阔绰啊,也罢,既然送出了,就任由你处置了。” “大汗的马我已经收了,那就恕纤儿不恭,不远送了!”昨夜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忍住,不要再追究前事,只安心等待咄苾回来为好。 大汗眉头一皱,言道: “你这是在下逐客令么?” “纤儿不敢,这是大汗的王庭,大汗要待多久,请自便,纤儿出去试试新马的脚力。” 惹不起,只有躲喽,我翻身上马,正要往外奔,却被大汗抓住缰绳,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来,洁白晶莹,状若展翅蝴蝶,在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华,煞是好看,心头不由得一暖,只觉这玉有些眼熟,却又实在想不出在哪见过。 “你还认识这块玉么?” 大汗的眼神紧紧迫在我的身上,难道这块大汗随身携带的玉还与我有什么渊源不成?可我又实在想不出,只觉心内一片迷茫,遂摇了摇头,眼睛却直直盯在那块美玉上,从没见过如此美的玉石。 大汗叹一口气,言道:“唉,看来真如王后所说,你失去了记忆。” 他松开缰绳,表情很快又现出几分喜悦,言道: “不过这样也好,记得旧事未必有好处,我也不愿你记得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说着,他把那块玉交到我的手上,说道: “这块玉冬暖夏凉,对人的身体大有助益,你身子虚寒,就还了你吧。” 我本不欲接受他送的东西,可是这块玉的身上仿佛有什么魔力,让我不由自主的接了过来,听他刚才说是还我,而非送我,难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放在手心,只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却是温温的,没有半分燥热,这样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却又那样的遥远,远到无法触摸,莫名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打马飞奔入草原,只想让耳边呼呼的秋风吹散我所有的不快,前尘旧事仍如远处的迷雾,无论我怎样努力飞奔,仍旧无法企及。 大汗骑马追了上来,紧贴着我的马,他说: “纤儿,我寻你寻了许多年……” “纤儿,以前因为身份,我们不能在一起……” “纤儿,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被风声淹没,我只觉头痛欲裂,不知不觉间,竟驰马来到当初与咄苾一起困在狼群中的山前,山依旧,树依旧,可是我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我翻身下马,冲着辽无边际的天空,冲着连绵的群山,冲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 “我是谁?!” 风声卷走了我的声音,淹没在群山之中,我颓然坐在地上,握着美玉的手有些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再下定决心不再追究前事,可却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前事便像一把无形的枷锁,把我套牢,可我却根本看不到,摸不着,更无法解脱。 失忆并不是我全新生活的开始,因为除了我,其他人都知道我的过去,唯有我什么都记不起。 眼泪滚滚而落,一滴一滴落在草叶上,被风一吹,很快便烟消云散。大汗来到我的身边,蹲下,盯着我的眼睛,言道: “你很想知道自己是谁么?” 我无意识的摇头,又点头,心中的矛盾越发的加剧,如果知道前事能令我更加痛苦,我是不是还要选择知道?身体里似乎有两股力量在剧烈的撞击,我心力衰竭,已不能自主。 大汗用一双粗糙的手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其实你是我的妻子。” 他这一句话便如晴天霹雳,震得我一个后退,跌在地上,口中哆嗦着: “不会,不可能,绝不可能,你骗我……” 大汗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端肃了神情,对我言道: “我没有骗你,你确实是我的妻子。” 因为捕捉到他那一分带着得色的笑意,我心里忽然清朗了许多,他一定是在骗我,知道我失忆了故意骗我,如果我是他的妻子,丽君又怎会不知?于是冷了脸回道: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么丽君呢?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我的关系?” 第12章 谁在撒谎 我想起咄苾,如果我真的是大汗的妻子,他又怎么可能会许下娶我的承诺?一定是大汗在说谎! 大汗的眼神变得柔缓起来,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骗你,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妻子,当年你我也曾在一起,虽然时间极短,但我心里,却再也没有容下别人过。你看,有此玉为证——这玉便是你亲手赠予我的。” 他的眼神装得那么像,让我一时间难辨真假,可是心里却更加的难受起来,我摇头泣道: “不,不,狗儿说他自幼便跟我在一起,几十年了都不曾离开过,若是如你所说,他焉能不知?” 大汗抬起脸,不看我,但语气却十分的笃定,言道: “或许他在瞒着你,也或许是那一段时间他恰好不在你的身边,不信你可以拿了此玉去找他问一问,是不是你的贴身之物。” 见他如此的笃定,我更加的六神无主,命运为何会如此捉弄我?若是咄苾也在该有多好,或许可以解开所有的疑团,可是现在,我只能独自面对。 “不,不会的……” 我的头愈发的痛,我无法解释自己看到这块玉时,那种熟悉感与莫名的感伤,更无法分辨大汗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狗儿打马追来,慌忙扶住倒在地上的我,言道: “公主,你怎么了?” 我举起手中的玉,盯着狗儿的眼神,冷冷逼问道: “你认不认识这块玉?” 狗儿神色有些闪烁,犹豫了许久,方回道: “认,认识,这是通灵暖玉,是公主的东西。” 心内已凉了半截,难道刚才大汗说的都是真的?不,不!我抓住狗儿,激动的问道: “狗儿,你告诉我,我是谁?我的丈夫是谁?我是怎么来的草原?没来草原之前,你见过大汗么?” 狗儿的神色极其哀痛,眼中噙着泪水,心痛道: “公主,您别逼奴才,奴才真的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你是怕我知道了真相会死吗?”我的前事有那么可怕么?难道他是怕我再受刺激?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失去记忆,我早就不会活在这个世上了? “公主,求求您别问了,奴才只是希望您能重新开始,就当自己重新投了一回胎吧。”狗儿哭道。 我见狗儿神色痛楚,难道他也不愿回忆往事?风吹起我的丝丝银发,每一根上仿佛都写着一个谜,一个沧桑的谜。 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我无力的叹了口气,言道: “回去吧。” 在旁边站了半天看好戏的大汗忽然几步跨过来,把我抱起,笑眯眯道: “我说的没错吧,那玉是你送我的,你是我的女人!” 我拼命挣扎,要挣脱他的钳制,可是我的这点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不屑一提,只觉身子忽然腾了空,我又被他抱上他的马背,箍在他的怀中奔回了王庭,留下了一脸错愕与焦急的狗儿。 在马背上时,我就已经想好了,过去的我就当已经死了吧,便如狗儿所说,现在是我的新生。 待到了王庭,我就极严肃的与大汗划开了界线: “大汗,或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以前的萧语纤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与以前再无半分瓜葛。” 大汗也很郑重的看着我,言道: “也好,我们重新开始,你会成为大草原最幸福的女人!” 我摇头,又点头,含了一丝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笑容,言道: “是的,我现在是草原上最幸福的女人,但纤儿与大汗,却不可能有什么开始了。” 大汗眉头一紧,盯着我的眼睛,似威似怒道:“为何?” “因为纤儿心中,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我坦然的面对他,我不想再与往事有任何纠缠,既然我身边的人都希望我能幸福,我为何还要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蝼蚁尚且惜命,哪怕以前的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绝不会因此而轻生。 大汗怒气冲冲,重重一拳砸在树上,粗壮的树干颤了几颤,秋叶纷纷而落,砸在我的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疼意。 “心仪的男子?!难道真的是咄苾?!” 见他满面怒容,又是一幅半信半疑的样子,我想丽君应该已经把我与咄苾的事告诉了他,虽然这样对他很残忍,但我依旧点了点头。 咄苾是大汗的亲弟弟,一向情义深厚,我不想离间他们兄弟的感情,但我已经别无选择。或许,说出来了,才能令他真正的死心,天下之大,他没必要非跟自己的弟弟抢女人。 大汗面色涨红,嘴唇泛青,愤怒一触即发,就在我准备悄然离去时,他忽然咆哮如雷: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肯跟我在一起?从前是,现在又是,你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年?!难道我不惜兵力,把你从窦建德手中抢回,就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弟媳么?不!” 我心中一紧,暗道一声坏了,看他如此恼怒的样子,竟然是一幅绝不放弃的表情,真若如此,咄苾怎么办? 可是他话中的意思,却与他刚才所说自相矛盾,我不禁反唇问道: “你不是说以前的我是你的妻子么?为何又说我不肯与你在一起?” 大汗微微一愣,更加恼怒道: “以前的事不提也就罢了,难道我就比不得咄苾么?” 如此说来,我以前并没有与大汗有过什么瓜葛,至于那块暖玉,大约是误会吧,心里踏实了些,语气也就放缓了: “大汗英勇神武,自然会有万千女子拜伏,只是纤儿心中却只有颉王一人,请大汗为着您的声名,为着颉王的兄弟之情,忘记纤儿吧。” 我想努力不去破坏他们的兄弟之情,可是眼下看来,有些困难,因为大汗的脸色已经愈发的难堪,双目泛出冷冷的凶光,吓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别的东西可以让,唯有你,我绝不让!突厥不是中原,男人争夺自己喜爱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是我把你从窦建德手里夺回来的,咄苾若要娶你,先要与我决斗!” 我长叹一口气,循循劝道: “大汗,突厥正是用兵之时,您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与亲兄弟反目成仇,一切都是纤儿的错,纤儿宁愿死,也不愿看到颉王与您兄弟相争!” 大汗的目光森冷无比,挥手打断我的话,怒声道: “你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我忽然想起小婢女银伽的话,草原的女子最爱慕英雄,无论什么缘由,把心爱的女子拱手相让的,都是为人所唾弃的懦夫,这一次,大汗是真的发怒了。 他现在是怒火正盛时,我再与他理论只会令他更加愤怒,反正咄苾暂时不会回来,还是先稳住他,再寻求解决之道吧,于是言道: “既然大汗这么说了,就请大汗等到颉王回来后再议吧,纤儿告辞。” 我语带双关,一则用了缓兵之计,让他略略安稳,二则也借机提醒他,在咄苾未回来之前,他只能等待,而不能动我。 大汗眼睛微眯,眼神中闪过一丝狡色,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言道: “你以为这样说你就自由了么?咄苾未回来之前,你是我的女人!他回来之后,也一定赢不过我,你还是我的女人,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放手!” 没见过如此霸道的人,我不由得后退两步,唯恐他真的会对我怎样。 见我如此,他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言道: “你放心,我俟利弗设不是蛮横无理之人,绝不会趁人之危,欺负你一介女子,我相信,终有一天,会让你见识到我的雄风!” 若是突厥女子,恐怕会被他的气魄折服,可我不是,我所恋慕的人,是对我倾心以待,不顾自身安危救我性命,却又不以占有女人为荣耀的咄苾。 我微带讥讽,言道: “但愿你能守信。” 言毕,我转身离去,帽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心内略觉悲哀,我本来想戴着这顶最美丽的白羽帽子见咄苾,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生了这么多变故,而我与咄苾,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还是个未知数。 想了半日,只觉除了丽君,无人能帮我的忙,这半年来,她对我一直很好,而且前番还撮合我与咄苾之事,想来她也不愿我做大汗的小妾,与她共侍一夫的。 于是便趁大汗外出之际,找到丽君,丽君似是早已猜到我的来意,言道: “纤儿姐姐,是不是大汗他逼你了?” 第13章 丽君筹谋 “丽君,你是知道我与颉王之事的,如今大汗咄咄相逼,非要与咄苾一决高下,倘若因了我,致使他们兄弟反目,我该怎么办?” 眼下我已经没了主意,丽君毕竟是突厥的王后,或者她能想到办法。 丽君眉头紧锁,叹一口气,言道: “我竟不知你与大汗还有过一段渊源,也是他这次回来后才告诉我的。若知如此,就该叫颉王与你早早成亲,也就可解眼下的祸患。唉,我本以为你终于得到幸福,可是咱们女子的命为何就是这般苦? 纤儿姐姐,请你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像以前那样,自暴自弃,娜塔亚说过,当初救你十分艰难,是因为你没有求生的欲望,反而只求速死,不得已之下,她便动用了催魂疗法,所以你才会失去记忆。” 丽君也不知道的事?那大汗与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还有,我以前为何只求速死?难道是因为我的丈夫死了,我才要殉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看着丽君,言道: “你不用怕我伤悲,一定要告诉我,我的来历与身份,否则我就更难想出办法来了。至于其他——你放心,我既然能够重生,便不会再做傻事了。” 丽君还是不太放心的看我一眼,言道: “大汗说的窦建德,确有此人,当初你是被他掳走的,我听闻后,便央求大汗派人把你接来。窦建德畏惧突厥的兵力,不敢强留你,便把已经奄奄一息的你交了出来。当初只以为大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接你来的,还暗自庆幸大汗不是薄幸之人,没想到却是——唉!” 丽君的神色中带着几许自嘲,眸中闪过几丝无奈,他嫁于大汗为后,恐怕也是因了当地的风俗,他们夫妻间,一定也有着极深的隔阂。 但她还是没有说明我的身份,我也不追问,接着道: “丽君,委屈你了,你不该接我来草原,更不该费那么大的力气救活我。” 丽君握住我的手,双眸盈泪,言道: “不,纤儿姐姐,丽君最不后悔的便是把你接来,否则此生都无法再与你见面了。” 不知是不是我看走了眼,丽君的眼神明明十分恳切,可我却发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阴狠,仿佛在下定决心要做某事一般,神色有些若即若离。 见我沉思不语,丽君拭了拭泪,脸上敷的粉便被泪水冲去,露出眼角细细的皱纹,已至中年的丽君,历经沧桑,却口口声声唤我姐姐,而狗儿也说与我自幼便在一起,那么我也应该是与他们年龄相当的,可是为何,我除了一头银发外,依旧是少女之貌呢? “纤儿姐姐,你相信我,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只是眼下颉王不在王庭,只有委屈你些时日了,万不可惹恼了大汗。”丽君的声音十分犹豫,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他是没有办法左右大汗的意志的,如今也只能等咄苾回来再议良策了。 “我信你。”我想,此刻的我,已经没有别路可走了。 然后丽君做出不愿留客的样子,我也就适时退出,在走出门时,忽见一个汉人男子急匆匆赶来,甚至都没看到我的存在,直接进了丽君的房间。 我一直觉得今天的丽君,神情怪怪的,而刚才那个汉人,我以前也从未见过,看他行色匆匆,应该是有极要紧的事。 可是,丽君是突厥的王后,虽然是大隋的公主,但如今大隋已亡,若是有娘家人来投奔倒也正常,可那样子又不像探亲,倒像是密谋些什么。 而且,丽君还刻意的避开我,心内就更加糊涂不解了。 带着一丝疑惑,我回到自己的住处。 又过了几日,我去看丽君,刚刚走至门口,却见大殿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婢女与守卫之人,然后又听到丽君哭哭啼啼的声音,隐约还传出大汗的声音,以往这个时辰大汗都会外出的,没想到今日竟在丽君这里,为免与他打照面,我转身欲去。 “……不为我,你总也要为纤儿姐姐吧……”丽君哭泣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的脚步立刻定住。 既然涉及到我,我又如何能不好奇?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近,侧耳细听。 只听丽君仍是边泣边道: “想我堂堂大隋公主,嫁到塞北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汗不怜惜些也就罢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的娘家人被人如此赶尽杀绝,踩在脚下么?” “你那哥哥奢侈暴虐,亡国灭家,是他咎由自取,我不是中原人,如何能插手中原事务?”大汗不耐烦道。 丽君忿然道: “我知道皇兄施政不妥,但是杨家上下那么多口的血债,难道就是任由他人宰割么?如今大隋的天下已经姓李,这些年我不在中原,不知其变,还是娘家堂侄来了,才知原来那李渊早有谋变之心,否则大隋的强盛大汗不是不知,为何就能二世而亡?此仇不报,我枉为大隋公主。”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改朝换代,势在必然,你求我何用?我又怎能用突厥勇士的鲜血去做无谓的牺牲?”大汗显然有些恼意,却隐忍不发。 而丽君在得知大隋杨姓江山被奸人所取代,身为大隋公主,怀有复国报仇之心,倒也属正常,可是她刚才明明提到我的,难道此事也与我有关?我想到那日,大汗酒醉之后,称我是大隋的皇后,难道这是真的? 带着几分狐疑,我继续凝神细听。 “不,大汗,请您相信我,如今的中原一片大乱,那李唐江山根基不稳,完全禁不起我们突厥的铁骑,倘若大汗发兵,必能一举得胜,大隋复辟,于突厥而言,亦是有利无害的啊!而那李渊,野心勃勃,恐怕不是善与的,若他统一了中原,他日必威胁到我们草原!” 大汗嘿嘿冷笑,十分理智的言道: “你想得太简单了,如今我们的兵力大多用在消灭射匮一支上,与你的国恨家仇相比,草原的统一才更加重要。更何况——当初你一再阻止王兄入侵中原,还说什么都是为了天下子民,如今却又劝我入侵中原,看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私心在做怪!” 说着说着,语气之中已然有了怒气,声音阴冷无比,毫不顾念半分夫妻之情。 我可以想到丽君的无奈与悲哀,身为一个亡国公主,她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太多的道义,根本无从解脱,恐怕这也是她一身三嫁的原因吧。 丽君停止哭泣,声音有些绝望,却是拼尽最后的言辞了: “大汗!您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最爱的是纤儿姐姐,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那些乱臣贼子所害?!她的丈夫,她的亲人,她的子女,一个个离她而去,您若是真的爱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受到这样的折磨,而不替她出头么?!” 什么?我心中咯噔一声,照丽君的话来分析,我一定就是大隋的皇后了!原来我的身世这么凄惨,不仅失了江山,死了丈夫,还失去了子女,难道这就是他们不肯告诉我真相的原因? 一阵头晕目眩,脑海中猛然间映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那是我经常梦到的场景。 而丽君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已由哀求转为讽刺,她这是在用激将法。 “看来是我高看你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要我看来,你还是早些放手吧,颉王能为了救纤儿姐姐孤身陷入狼群,那种勇气与情意是你远远比不得的!” “叭!”重重的一声响,我听到丽君惨叫一声,大约是大汗掴了她一掌。 “连你也这么说?!我哪里比不得颉王了!”大汗咆哮着,声音十分激动,“若是我遇到那种情况,也绝对会比颉王做得更好!他只是运气好罢了!待来日我与他决斗,就让你这瞎眼的女人看一看,究竟谁是英雄,谁是懦夫!” 一语说完,我听到大汗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他蹲下身子,腰间弯刀触地的声音。 “我真想撕烂你这张嘴!若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会杀了你!”这是大汗恶狠狠的声音。 我踉跄几步,扶在了门框上,喘着气,看到倒在地上,嘴角流血的丽君,与一脸暴怒,正气咻咻的捏着丽君下巴的大汗。他的脸色那么难看,似乎恨不能立刻把丽君碎尸万段。 第14章 迷茫一夜 “纤儿?!” “纤儿姐姐?!” 两人同时错愕出声,丽君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大汗则满面震惊,有一些慌乱,立刻放开了丽君。 可是我本来是想悄悄离去的,却因支持不住而被他们发现,心内也是杂乱无章,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跑。 冲出王庭时,差点撞到一个人,正是那天我在丽君那看到的汉人,他无比惊讶的看我一眼,不可置信的低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既然他是大隋杨家的人,认识我也没什么稀奇,看来我是大隋皇后一事,已经证实了。 我不知自己的脸上有没有泪,只觉外面秋雨凄凉,点点落在脸上,有一种冰凉的生疼,我翻身骑上大汗赔给我的雪玉,第一次狠狠甩起了马鞭,雪玉在疼痛的刺激下飞奔起来,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我只觉得耳边风声作响,眼睛根本无法睁开,或许是因为下雨,或者是因为骑得太快。 雨越下越大,我的浑身都已凉透,虽是秋天,但却有种冬天的冰寒,冰冷的雨水,一直渗入了骨头里,我的全身都已麻木,脑中也是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可是马儿跑得再如何快,我脑中那若隐若现的思绪却总也抓不住。 我睁不开眼,却看到遍地的鲜血,一个个在我面前落下的头颅,还有那利刃刺入胸膛的声音。 那些死去的人,都用眼睛直盯盯看着我,或哭或笑,或怒或悲,可是我一个都不认识,或者说是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不知冲了多远,我感觉到雪玉已经筋疲力竭,而我的手,也僵硬的握不住缰绳了,仿佛秋风秋雨中,一片凄苦的枯叶,扑通一声,我从马上滑落于地,落在满地的泥泞中。 雨仍旧在下,冲刷着我的全身,但愿雨水能洗净我的灵魂,但愿我的思绪不再这般迷茫。 是谁,抱起了我动弹不得的身子?是谁,遮住了淋在我身上的雨水?一股温暖的气息袭来,仿佛自己正靠在一个男人浑厚的胸膛里…… 不知道身处何处,只觉得浑身一会儿滚烫如处于火山之中,一会儿又冰冷彻骨如入冰窖,有个声音在轻唤着: “纤儿,你忍着点……” “纤儿,喝水……” 近在耳畔,却又缥缈如来自天际。 我不能回答,不能应声,脑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记不起,恍如梦中。 梦里是一片漆黑,浑身酸软无力,我肌肤如火,骨如寒冰,冰与火纠结在一起,令我的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仿佛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具体到什么时候,我根本无从记起。 有温热的水滚入喉中,我贪婪的吸吮着,企图浇灭身上的火,化去体内的冰。 忽然手指触到一丝温暖,我不顾一切的靠过去,贴在上面,汲取着那份源源不断,入我身体的温暖。 仿佛有热唇覆压下来,我挣扎不动,逼迫得我呼吸困难,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我本能的抗拒,但那股力道却如铁箍一般,我根本连动都动不得。 “纤儿……纤儿……”无数的热唇落在我的额上、脸颊、颈间、唇畔,耳边的喘息声是那么的粗重,连耳膜也跟着酥痒起来,我僵硬的身躯渐渐转暖,转柔。 “这一日我等得太久了……纤儿……我不能再忍了……”我分不清这是谁的声音,脑中一片迷茫,眼皮沉重得如压大山,根本抬不起来。 脑中忽然出现一幅画面,我身着大红婚服,一个穿着同样喜庆的男子,笑吟吟的朝我走来,他有着俊逸的外表与魁梧的身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气势。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画面一转,只觉身子奇烫无比,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旋转,昏昏沉沉中又有一种无比愉悦的感觉袭来,令我欲罢不能。 魂游天际时,头也如炸开了一般疼痛,记忆犹如一根根银针,刺入我的脑中,痛得我面目扭曲,痛得我浑身颤栗,如此的剧痛中,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每一场景中都有我的存在,可是每个场景中的人,我都认不出来,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不分辨不清了。 衣服被一件件褪下,我努力的想拉紧,可是在那股霸道的力气下,我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不堪一击。 滚烫的肌肤很快被拢在一片温和的肌肉中,全身开始冒虚汗,我像得了风寒症一样虚脱。 几乎被压迫得窒息后,忽觉身上一轻,我大口的喘着气,然而身下如有硬物袭击,我的身子已经被硬生生分裂,浑身一紧,我咬紧牙关,指甲已深深嵌入一块坚实的肌肉中。 我的世界一片迷茫,或许我是真的在做梦。 梦醒时,我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上盖着的,是我自己的衣服,而我,却是全身赤裸的睡在地上,身下是一件男人的长衫,再下面,便是一堆枯草。 我的眼睛看向远处,只觉视力模糊,昏暗不清中,一个酷似咄苾的男人正赤着上身坐在火堆前,火堆上放着一个破罐子,有扑扑的热气往外冒,我闻到一股草药味。 微微张了一下唇,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头更加的痛,难道梦里的一切都是现实,刚才的我,真的与一个男人巫雨云山? 全身的骨节都在痛,我勉强动了动,可是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把衣服穿好,更看不清那个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的男人是谁。 “你醒了?”男人转过身,声音浑厚,却挂着一丝歉疚,是大汗。他走过来,往我嘴里喂了一小口水。 我的眼泪瞬间汩汩而下,他不是咄苾,他竟然不是咄苾!我刚才竟然还期盼着是咄苾回来娶我了!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如果咄苾知道我竟然与他的大汗王兄做下这等羞耻之事,该是怎样的痛心? “不要动,你体质本就寒凉,又淋了冷雨,我方才给你喝过了驱寒的草药,等会再喝一碗,多出些汗,就会好些了。”大汗走过来,怜惜的看着我,抹去我眼角的泪,咧了咧嘴,神色极不自然道: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会对你负责的,即便你想要王后的位置,我也会给你。” 我哽咽道: “你说过不会趁人之危的。”声音一出来,才发觉喉疼如辣,异常沙哑。 大汗有些羞愧的低头,吞吞吐吐道: “你身子太冷了,若是汗发不出来,就会很危险,我,我是……唉,是我忍不住,真是委屈你了,我不该在这荒野之中要你,下次,我一定会给你住突厥最舒适的地方。” 大汗的神色有些窘迫,声音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但脸上却没有半分后悔之意,仿佛这本就是他期待已久的。 这样拙劣的借口,便能抹掉所有的一切么? 泪漫溢无边,我却是面无表情。我想起那个遭遇狼袭之夜,也是在一个岩洞里,咄苾的诚恳与英勇历历在目,而如今,我却—— “你杀了我吧。”我冷冷道。我是真的没有勇气再活着走出去,更没有脸去面对咄苾。如果知道自己会在雨中犯病,我决计不会孤身闯出来的,更不会给大汗可乘之机。 我只恨,病痛为何没有带走我的生命,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我成了大汗的女人。 “公主——” “纤儿姐姐——” 是狗儿与丽君的声音,我刚才只顾着悲伤,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他们已经找了过来。 看到躺在地上,虚弱不堪的我,丽君悲泣不止,狗儿也抹着眼泪。 “带我回去。”我淡淡道。 狗儿默默背转身去,丽君边哭边帮我穿好衣服。外面已是拂晓时分,我被丽君用兽皮长衣包起,乘着马车,回到王庭。 一路上,我一直睁着眼睛,漫无目的盯着天空,眼神却异常的空洞。 婢女侍候着我用香汤沐浴,最后我被送进一个比以前所住之处强许多倍的宫殿,甚至比丽君所住的地方还要奢华,丽君看着我,亦是悲苦不已,劝道: “纤儿姐姐,咱们女子的命就是苦,听我一句话,切莫再想不开,我瞧着大汗待你极重的,没想到咱们姐妹竟能共侍一夫,也是命数吧。” 丽君唇角尽是苦涩与自嘲,我明白她的无奈,可她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我做不到她那样的隐忍。 “丽君,颉王快回来了么?”我只觉思绪浑浑噩噩,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再见咄苾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第15章 大汗旧事 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做了他的嫂子,更不想咄苾会因此生出什么偏激的念头。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作孽多的人,自会有恶报,我想,我便是那十恶不赦之人,虽然我记不起前事,但我既然曾为大隋皇后,却在亡国亡夫亡子之后苟且偷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我不配拥有幸福。 想起咄苾临行前恳切热情的眼神,如果回来后知道了此事,必定会痛苦不堪吧。 “会的,颉王会很快回来,可是纤儿姐姐,你现在是大汗的女人,若你仍对颉王念念不忘,只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丽君四顾无人,方对我言道。 她不是危言耸听,我现在是大汗的女人,若是心中再装着咄苾,量是手足之情,恐怕也难保咄苾性命。 看着我渐渐转为绝望的眼神,丽君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抚着我银白的发丝,言道: “纤儿姐姐,你安心养身子,千万不能有其他念头。” 丽君连我的轻生之念竟也看了出来,我微微侧首,冷冷一笑,面色更加苍白: “丽君,你当初真不该救我。” 丽君眸中蕴泪,长叹一声,言道: “若知纤儿姐姐醒来后会再历苦痛,丽君绝不会把姐姐留在草原。不过此事并不由得我做主,当初我求可汗救你,他立刻便答应了,只以为是真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哪知事非如此,直至前几日我才得知,他救你是因为早就爱慕你,即便没有我的恳求,他也一样会救你。 以前我为始毕可汗王后时,见他不肯娶妻,也曾劝过,他也曾言,他在中原遇到一女子,惊为天人,心中再容不下其他女子,连始毕可汗为他指派的婚事,都被他一口回绝。即便是立我为后,也只是因了草原的习俗,更何况汗王如何能没有王后?我们也是徒有夫妻之名罢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所中意的女子,竟是纤儿姐姐!只以为纤儿姐姐身处深宫,怎会与他有过接触?此事确实费解,他却也没说明。” 丽君顿一顿,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拨去几丝乱发,叹道: “令我更加费解的是,这许多年过去,我已成老妇,可是纤儿姐姐依然如双十年华,上苍给了你不老的容颜,为何却不能恩赐你一份幸福?” 她的怜惜尽落眼底,我忽觉心内一片委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倘若我已年老色衰,恐怕便不会遭遇如此多的劫数,上苍在赐我美丽容颜时,便已给我的人生写上了一个悲字。 见我神色凄悲,不言不语,丽君又劝慰道: “事已至此,姐姐全当为了丽君而活着。纤儿姐姐,如今李氏贼子夺了大隋江山,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沦落到此种地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李家一手造成,此仇我们不能不报!” 丽君满脸的愤怒,捉住我柔弱无力的手,含恨道: “纤儿姐姐本是我的皇嫂,大隋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却流落草原,全是因那乱臣贼子叛变造成的!丽君本来怜惜姐姐孤苦,所以不愿让你得知实情,只愿你永远失忆下去,与颉王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如今,既然姐姐已经得知实情,丽君也就不作隐瞒了。”丽君望住我,一脸坚定言道: “我这半生,饱受边塞苦寒,只愿保得大隋边关安宁,如今却又是为谁在保江山?我劝不动大汗发兵讨伐乱贼,只望姐姐能助我一臂之力,您是大隋的国母,又得大汗无比钟爱,此事责无旁贷!” 丽君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这不是之前那个一脸慈和的她,自从那杨家的幸存之人来后,丽君便变了一个样子,或者说,是仇恨令丽君变成这样。 我记不起往事,不知道那个已经灭亡的朝代曾经给予过我什么,但我想,眼前比过往更重要,曾经的苦难已经令我崩溃到只求速死,并失忆的地步,我又何苦再去经历一遍? 更何况,既然记不起,便无法激起我的恨意,我没有丽君这样鲜明的感情,我心中的悲楚远远大于仇恨,怔怔看着一脸复仇复国欲望的丽君,我缓缓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世界上的痛苦不该由我们女子来承担,丽君你已经够苦了,又何必再涉足这潭浑水?只会徒增烦恼罢了。历史上朝代变迁,无不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我实不愿再看到那种场面。” 我发现自己用了一个“再”字,而且是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难道冥冥之中,我的记忆仍在控制着大脑,以前的我,一定是经历过那样的场面罢。 丽君后退一步,仿佛不认识我一般,讶异的盯着我,言道: “纤儿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不管是为了杨家还是为了天下万民,都不能对乱臣贼子的行为坐视不理啊!” 不坐视不理,又能怎么做呢?凭我们两个就能复国?到头来恐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纵然能灭了李唐,杨家也已人心尽散,中原群雄并立,谁又能预言到将来谁才是最终的赢家? “丽君,非是我只图自己安逸,而是如今我实是无心也无力再搅这趟浑水,更何况,李唐虽夺了大隋江山,但如今天下未定,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倘若李唐昏庸,自会有人消灭,取而代之,何须我们动手?倘若李唐是明君,真正的天下之主,那亦是万民之幸,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静观其变。” 我讶异于自己对中原时事的了解,仿佛这些话就像早就蕴藏在心间一样,只有历尽千帆,才会懂得明哲保身,静观世事变迁这个道理。 “纤儿说得对!我派往中原的探子也曾回报,说是李家人统一中原势不可挡,隋末各地揭竿而起的乱民也都纷纷归顺,兵力强盛已远超隋末,即便我们草原有铁骑几十万,但真正开起战来,也未必就有十足的胜算!我是大汗,不能置勇士们的生命于不顾。”不知何时,大汗已经走了进来,盯着丽君,眸中闪过一丝森冷, “纤儿在病中,王后就不能让她清静些么?” 看着大汗咄咄逼人的目光,丽君有一丝慌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用同样冰冷的语气施礼道:“大汗。” 大汗看我一眼,怜惜与愧疚并存,缓和了声音,尴尬问道: “纤儿可好些了?等你身体好了,便封你为王后,本汗绝不食言!” 说完还瞟了一眼丽君,带着几丝警告的意味。丽君脸色一变,眼眸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大汗,唇角挂上了自嘲的冷笑。 我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开口不理他的,可他如此一说,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了。 “纤儿不要王后之位,丽君才是最合适的王后,大汗若是做出对丽君不利的事,纤儿必一头碰死!” 我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不给大汗留下任何有损丽君利益的幻想,我知道因着丽君劝大汗发兵一事,他已经十分厌恶丽君,这个关头,也唯有先保住丽君的地位,再慢慢劝解二人之间的隔阂。 话说完,心内却是苦涩不已,这样一来,我岂非真的成了大汗的女人,颉王的嫂子? 丽君说得对,我现在根本连殉情都不能,否则都能给咄苾引来杀身之祸。 “好,纤儿不要难过,我照做便是。你放心,我绝不废后,要立也会立你二人并立为后。”大汗急忙劝住我,唯恐我做出令他后悔之事,说完还瞟了一眼丽君,脸色阴沉。 我已经是大汗的女人,若再立为后,恐怕只会更伤咄苾的心,遂坚决摇头,言道: “不!纤儿不要任何名份!只求大汗开恩,让我回原来的地方住!” 大汗面上微微尴尬,犹豫了一下,又看向丽君,希望丽君能来劝我。 可是刚才他那冰冷的眼神与要立后的言语已经深深刺痛了丽君,她勉强一笑,冷冷的讥讽道: “纤儿姐姐是大隋的国母,怎肯屈尊做大汗的妾侍?我看大汗要么废了我,要么就放过纤儿姐姐!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讨纤儿姐姐欢心罢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大汗不愿发兵复隋,怕并不是因为李唐强大,而是因为大汗心中有鬼,对我皇兄又嫉又恨罢了!说到底,若非纤儿姐姐失去记忆,定然仍是对我皇兄一片痴心,大汗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的!” 丽君此语一出,我与大汗俱是一惊,我深知她是在用激将法,想逼迫大汗为博美人心而去平定李唐,但是这样一来,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毕竟我是大隋亡国之后,所以才流落草原,倘若复了大隋,我的地位将更加尴尬,而大汗即便是为此,也是绝不肯复隋的。 而大汗的吃惊,大约是从未见过丽君如此怒过,她一向是一幅慈和的模样。 “你——都是你那杨家余党的教唆!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汗不顾情面!来人,把王后的侄子杨晟押入牢中!”大汗面色青紫,怒道。毕竟丽君一语中的,既然大汗爱慕我多年,那么他最嫉恨的人就一定是我的丈夫,丽君的皇兄。 只可惜,如今的我,却对那位亡了大隋的丈夫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丽君咬唇,忿然看着大汗,又看一眼我,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关切,反而透着一股怨意,我明白她在恨我不中用。 以前丽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温柔隐忍,处事不惊,颇有一国王后风范,只不知那杨家的人跟她说了什么,竟令她怒恨至此,甚至不再理智思考,大约都是些挑拨离间的话吧,大汗要关押杨晟,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下,我却要帮丽君一把,总不能让他们夫妻之间互生怨怼吧。 “大汗息怒,王后因亡国之恨,急怒攻心,才说出了如此大不敬之语,请大汗看在王后来突厥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饶恕杨晟吧。” 我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波涛,忍气吞声的向他恳求。 大汗盯着我,我也看着他,手心已被指甲刺得生疼,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忍,因为他是大汗,主宰草原一切的大汗。 “好吧,既然纤儿求情,本汗便放他一马,轰出王庭,免得又要鼓弄口舌,多生事端。”大汗脸色一缓,有一丝喜色漫上眉梢,大约是因为我的恳求让他以为我已经妥协了吧,或许他是期待着我也能如其他的女人一般,对他温驯仰慕。 “谢大汗。”我背转身去,朝里睡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烫。 第16章 连嫁三人 “启禀大汗,什钵苾王子与人打起来了!”有人匆匆忙忙跑来,向大汗报奏。 “这个惹祸精,去看看。”大汗明显对这个侄子关爱有加,语气不免有些担忧。 大汗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翻转身来,看到丽君正怔立在门口,从她的侧面,我看到她正恨恨的盯着大汗,嘴唇紧紧抿着,眼中仍旧燃烧着复仇的欲望。 她终究是放不下呵,毕竟她在塞北凄苦几十年,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大隋安宁,而如今,她已失去了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难免会心结难开。 “丽君——”我唤道,语气中带了一丝愧疚,无论如何,这一次终归是我欠了她。 丽君缓缓转身,脸色非常难堪,眼神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寒光,看得我心里直打颤,片刻后,她方恢复了神色,啊了一声,问道: “纤儿姐姐,什么事?” 我摇摇头,盯着丽君复归于慈和的神情,想从中揣测出她的心中所想,口中道: “没什么事,你唤银伽与狗儿来,扶我回去。” 我实不愿住在这个华丽却陌生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华丽令我有种窒息的难受。 丽君答应一声,转身欲出去,刚走几步,却又犹豫下来,侧对我站着,言道: “纤儿姐姐,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很委屈?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颉王?” 我不明白她的话意,只觉得她的话中透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虽然她的声音极其轻柔。 “唉,事至如此,我又有何脸面再见颉王呢?”心中苦叹一声,上苍注定,我是永远也得不到幸福的人,过于奢求只会害死自己所在乎的人。 丽君没有回头,仍是侧身站在门口,有一缕阳光洒下来,照在她的脸上,仿佛一尊冷酷的佛像,没有半分表情。 “不,纤儿姐姐,突厥不是中原,没有什么规矩,更没有什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之说,否则我也不会连侍父子三人了。”丽君淡漠道。 虽然她是目无表情,我却能看出她内心的凄凉,若非迫不得已,谁能接受如此荒诞的蛮邦规矩? “你与我不同,突厥的规矩我懂,你虽是侍奉三代大汗,可那是因为先可汗逝世,而我,现在已经是大汗的女人,纵然我躲起来,也绝对抹不掉这个事实。 更何况,大汗说过,除非他死了,他不会把我让给任何人,我不愿看到他们兄弟相残,所以,我与咄苾,注定是有缘无份。” 心中凄凉无奈,我与咄苾,注定只能擦肩而过,即便有所交集,也因为后面突起的事端而渐行渐远。 丽君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淡淡问道: “是他一手毁了你的幸福,你不恨他么?” 恨?有用么?如果恨能够把时间倒流,那么我会恨,可是如今,我只能恨我自己。有人说红颜祸水,有人说红颜薄命。 “没有恨,只有苦。”我无力的闭眼,言道。 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滚至唇边,苦涩的味道溢满唇舌。 丽君木然转身,面对着我,双眸之中泛出一丝冰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带着一丝不忍,把话咽了回去: “我去唤狗儿进来。” 不知为何,丽君离去时的神情,令我十分担忧,虽然她对我依然很好,满脸都是怜惜与不忍,还有几分自怜,可是总觉她的眼神里隐藏了什么,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渐渐萧瑟起来,草地渐渐变为枯黄色,而我,每日倚靠门前,看着草原渐渐荒芜,计算着咄苾归来的日子,想像着见面后的尴尬,心中的凄凉更甚。 而大汗,几乎每天都来我这里,我唯有悄悄求了娜塔亚,给我开了一些药,能令我长保病容,这样一来,我便不能再骑马,只能每日病恹恹的呆在房子里。 看到我面色憔悴,一连几月,请了数位名医,依旧没办法可解,大汗更是忧心如焚,我心内却是藏着一丝庆幸,庆幸娜塔亚医术高明,能助我骗过大汗与众位名医的眼睛。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避开大汗的热情,或许以后的日子,都只能这样生活了。 一生坎坷,历过苦难,经过富贵,最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了此残生,心内不是不悲苦的。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咄苾终于回来了。 他说过,冬天是不适宜打仗的,所以勇士们也都能回来与家人团聚,整个草原才显得有一丝生气。 而我,立在门前,看着外面洋洋洒洒的雪片,把地上所有的东西全部覆盖住,只留下一片洁白,心境却压抑的难受。 我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去迎接勇士归来,与其说是称病,倒不如说是我害怕面对。 但是该来的终归要来,咄苾下马后便直奔我的住处,他还带了一个包裹,兴冲冲对我说道: “纤儿,我回来了!你是不是天天都在盼着我回来娶你啊?哈哈……” “纤儿,骑马大赛就快要开始了,外面的人都在准备,你准备的如何了?” “哈哈,我教出来的徒弟一定差不了,肯定能夺得金刀。” “纤儿,你看我帮你带了什么礼物来?” 他自顾自说着,不顾满面的风尘与衣服上沾着的雪花,满面欣喜的看着我,最后脸色忽然一变,极其关切道: “纤儿你怎么了?生病了么?你身子不好,应该赶快请圣女来给你看病!” 言毕,不由分说的上前,扶住我,上下左右仔细的瞧着。 我后退一步,挣脱他的手,满面都是泪水,咄苾看到,有一丝慌张,随即又是一阵大笑: “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激动的哭了?唉,你不是说要学草原女子么?草原女子见到情郎归来,都是抱住不放啊,不信你出去看看,那些勇士归来,他们的女人都是怎样迎接的!” 我摇头,一步步后退,我以为我深思了这么久,是绝对不会再哭的,可是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 “纤儿,我是咄苾,我是咄苾啊,我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 我摇头,唤道: “颉王殿下,我身子不好,请恕我未能远迎之罪。” 咄苾面色一怔,疑惑道:“不过几个月未见,你怎么与我生疏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现在的身份,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咄苾的伤害减少到最小,我设想过一万种可能,可是现在,我却什么也说不出。 第17章 剑拔弩张 我望着外面一片苍茫的天地,声声渐疏,字字如泣,言道: “颉王殿下,雪下大了,您请回吧。” 说不出口,始终说不出口。但是有人却用行动替我把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哈哈,三弟,众人都在前面等着你呢,你却跑来你王嫂这做什么?”大汗走了进来,当着咄苾的面搂住我的腰,虽然满面笑容,但看向咄苾的眼神却充满挑衅。 “王嫂?”咄苾吃惊的张开嘴,愕然的盯着我,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摇头道,“王兄别开玩笑了,纤儿怎么会是我的王嫂?” 大汗依旧笑,只是笑容里掺杂了太多阴森森的感觉,故作不知,笑道: “三弟在外面打仗,王庭的事还不知道,我已纳纤儿为侧妃,你应该恭喜我才对!” 咄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已从我转向大汗,我看到咄苾拳头紧握,微微颤抖,而大汗的手在我腰后,居然也有所动作,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抚向了腰间的弯刀。 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我脸色瞬间煞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制止这兄弟二人,可是,如今这种境况,比我所设想的还要糟糕一万倍,想挽回局面实在是难,想了想,他二人心中所系,皆是由我而起,于是假作头昏,站立不稳,加上我一脸的病容,更是惟妙惟肖。 “纤儿,你怎么了?” 见我的身子摇摇欲坠,大汗赶忙扶住,而咄苾也是一脸的紧张,上前一步,却又停住,眼神既焦灼又愤恨,我知道他的心中,亦在恨我没有等他。 我微微抬头,看着大汗,缓声言道: “纤儿身子不舒服,该服药了。” 大汗看着我蜡黄的脸色,怜惜道: “快,取药来。” 银伽慌忙端来一碗药汁,我则倦态毕现,言道: “大汗不是要为颉王接风么?你们去吧,你们在,我也没办法好好休养身子。” 他们二人自然明白我意之所指,大汗率先开口,带着几丝不悦,言道: “三弟还是赶快去前面吧,都等着你呢!在这只会更加影响纤儿的休息。” 说完,对我更加温存,一副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是在警告咄苾,叫他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经我这么一病,刚才凝固的气氛被打破,二人有了缓冲的时间,也不再那么冲动,只是仍旧针锋相对。 “王兄若是不去,恐怕也不太好吧?”咄苾忍着心中的怒火,紧盯着大汗抱我的手。 我则气喘吁吁道:“大汗也去吧,我这里有银伽与狗儿就够了,不必耽误大汗的正事。” 见我一脸的拒绝,大汗略略尴尬,只得点头答应,把我交给银伽,并再三嘱咐,方恋恋不舍的起身往外走。 而咄苾则立在门口怔怔的盯着我,眼中的怨恨与恼怒几乎要把我吞噬,直到大汗走过去,带着一丝责备的神色,言道: “三弟,走吧?” 他才忿然转身,把那个装着送我礼物的包裹狠狠摔在地上,扭头决绝而去。 如果他一定要怨恨,那我宁愿他恨的人是我,而不是大汗,我客居草原,只想少生事端。 看着散落一地的胭脂水粉,以及中原的首饰玩艺,只觉心如刀绞,喉头一腥,眼前一黑,这一次是真的昏厥了。 一年一度的大赛即将开始,年轻的小伙子们个个斗志昂扬,要知道,能在大赛中夺得一把金刀的,不仅会给自己带来无上的荣誉,更易俘获姑娘们的芳心。 草原上的婚姻不是中原那般恪守礼节,完全是父母之命,而是姑娘小伙们自由相爱,所以草原上的夫妻绝大多数都是通过大赛结识,一般都会在赛后成亲。 天气虽冷,但是无人畏惧,大赛开始的第一天,赛场就被从各地赶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全突厥的人都聚集在王庭了。 外面的人个个喜气洋洋,比汉人过年还要热闹,而我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因为咄苾要与大汗决斗。 虽然这样的决斗在突厥很普遍,无论是争抢女人,还是抢地盘,都会以这样粗蛮的方式解决,但我心里依旧十分担心,只觉眼皮突突直跳,毕竟这场决斗与我息息相关。 我本以为咄苾会把仇恨转嫁到我的身上,然后放弃我,没想到他却这么执着,是我小看了突厥人的血性,一旦遇到所爱,无论如何,绝不退缩,突厥人的意识里绝对没有谦让与放弃。 以我现在装病的身子,本不欲去观看比赛,可是因了此事,也只有前去一观了,更何况狗儿也很想去见识一下草原大赛的场景,银伽等小婢女也都幻想着能在赛场上选到中意的郎君。 就这样,在丽君的邀请下,我与她一同去了,她是突厥的王后,身份尊贵,自然坐在上首,而我的身份尴尬,索性取了轻纱蒙面,混在丽君身后的婢女群中,丽君问道: “纤儿姐姐,你身子承受得住么?” 我点点头,示意无碍,丽君还是执意给我搬了椅子来,我就躲在她的身后。 今年因为征战的原因,突厥财力吃紧,大赛缩减了不少项目,共分骑马、射箭、摔跤、刀术四个项目,每个项目各占一天,任何成年男子均可参加,也有部分姑娘参与。 四场比赛结束后,各比出第一名,赐金刀。然后再在最后一天来一场决斗,评选出草原第一勇士,不仅可以得到金刀,还可以由大汗亲自赠勇士冠,并会授予职位,如果是年轻的幸运男子,还可能娶到公主为妻。 第一天是骑马比赛,令所有突厥人大跌眼睛的是,大汗竟然与颉王同时参与比赛,这样一来,更加鼓舞了士气。 突厥不比中原,绝不会像中原人那样,即便有本事也会让着君王,以免给自己惹来祸患,突厥人在大汗面前,只会更加拼尽全力,如果能胜了大汗,就是真正的草原第一勇士,那将是无上的荣耀。 不过以众人的议论来看,几乎无人能胜过大汗与颉王,除非出现奇迹。 毕竟大汗与颉王自幼便勤习苦练,又领兵多年,经验要远超普通的勇士。 看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都认为本年的比赛比任何一年都更加隆重,最大的看点就是大汗与颉王。 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更加的忐忑,说不清想让谁赢,但愿他们谁都赢不了,这样一来,他们兄弟就没有办法进入最终的决斗。 心里正想着,比赛已经开始,因为人数众多,共分六组,每组的胜出者最终再进行一次比赛,才能选出骑术勇士第一名。 排顺序是用抽签的方式,先是由一位德高望众的族长取来一个箱子,只留下一只手大小的孔,里面装着几十个纸团,共画有六种动物,抽到相同动物的勇士,就是同一组,分别分为狼组、鹰组、牛组、羊组、鹿组、蛇组。 大汗与咄苾一左一右,率先过去抽签,其余几十名勇士也跟在后面,一个个跃跃欲试的神情,却又担心与大汗、颉王抽到同一组,那样的话,恐怕第一轮就会败下阵去。 结果出来,族长宣布每组人的名字,大汗抽到狼组,咄苾抽到鹰组。 两个人互看一眼,虽然脸上挂着笑意,但彼此之间的眼神却充满了挑衅,只叹未能分到同一组。并且两人在上马前,均朝我的方向凝望了两眼。 狼组与鹰组的其他勇士无不担忧,看来这两组的比赛,是谁获胜,几乎已成定局。 先从狼组开始,一组组比来,大汗与咄苾自然取得了狼组与鹰组的获胜者,本就毫无悬念,只是场面十分精彩,大汗与咄苾骑术相似,远超他人,引得周围的姑娘们一片呼喊。 比赛结束后,五名获胜者的身上均挂满了姑娘们送的红腰带,脸上也尽是姑娘们的香吻,唯有一名胜出者是个姑娘,倒也有几个勇士上前求爱,只是那姑娘的目光始终在咄苾的身上,流露着丝毫不加掩饰的爱慕。 “那位姑娘是谁?骑术果然不一般,把那些勇士都比了下去。”我向前探身,问丽君。 丽君摇摇头,含笑道: “我也不认识,刚才听族长喊名字时,唤她鲁米娜,大约也是颉王的爱慕者之一吧。” 颉王的英勇与钟情最令草原上的姑娘们动心,几乎草原上近一半的姑娘都对颉王心存爱慕,仅凭刚才他得到的红腰带最多来看,就可知了。 第18章 马术比赛 只是这姑娘也真够勇敢的,为了能够接近心中的爱慕者,不惜练就这么一身好骑术,咄苾若能娶她为妻——不知为何,明明是希望如此的,可是看到鲁米娜看向咄苾火辣辣的眼神,心中仍是有些不舒服。 只是这一切,咄苾根本就毫无知觉,只遥遥向丽君身后的我看来。 众人吃过饭,到了下午,人更是呼啦啦的全来了,要说上午的比赛精彩,那么下午的比赛一定是精彩绝伦了。 六名勇士,五男一女,其中有大汗与颉王,众人纷纷猜测,到底谁会获得骑术第一勇士的金刀,当然,猜大汗与颉王者各自占半,其他四人虽然也是骑马中的佼佼者,但与大汗和颉王比起来,尚有一段距离。 所有的姑娘都自发的举着手中的红绸彩带,呐喊助威,一点都不掩饰她们热切的眼神,我是多么羡慕这些年轻的姑娘们,若是我也是她们其中一员多好,也可以举着红绸带献给自己心爱的男子。 或许是她们的热情感染了我,我索性把蒙面的轻纱取掉,以免错过精彩的地方。 六人六马,等待发令人发号施令,令旗一下,六人分别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索,我的目光紧紧盯着大汗与咄苾,只见他二人跃上马来,瞬间便如离弦之箭,催动胯下的马匹朝场地远处的红色锦旗奔去。 其他四人也不甘示弱,紧紧跟上,场地上一时间黄尘弥漫,勇士们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长鞭,身子低俯,箭一般冲刺。 大汗与咄苾并列最前,不相上下,在马上的风姿更是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阵惊呼,只觉速度仿佛风驰电掣一般,令众人的眼睛几乎都要追不上了。 眼看就要到旗帜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大汗与颉王,都在心中猜测者谁能取得旗帜。 说时迟,那时快,咄苾口中忽然暴喝一声“驾!”,猛抽马的屁股,骏马吃痛,一个猛冲,便超过大汗半个马头,并列的局面被打破,咄苾侧下身子,贴伏在马上,伸手去取那插在地上的旗帜。 大汗一见,脸色微微一变,倒也不急,冷冷一笑,手中长鞭甩出,却不是打马,而是朝旗帜挥去,口中暴喝一声“起!”,长鞭卷起旗帜,连根拔起,而咄苾的手抓了个空,再回头时,大汗已把旗帜稳稳拿在手中。 大汗举起旗帜,爽朗大笑,却并不敢大意,催马往回奔,只要能把旗帜插到起点处,便可得马术第一的金刀了。 后面的勇士一看,已经面露失望,唯有咄苾满脸的不甘心,打马去追,比赛有个规矩,要在不能伤害对手的情况下夺得锦旗才行。咄苾的马飞一般冲刺过去,与大汗的马紧紧贴在一起,眼见时机成熟,咄苾双腿夹紧马肚子,半探着身子出去,手伸向锦旗。 大汗连忙换了另一只手握旗,但抓缰绳的手还没来得及换过来,鲁米娜忽然冲了过来,谁也没料到半路上这个姑娘会斜着冲过来,惧是一愕,围观群众发出一阵“啊”声,然后便是一片哗然,议论声、叫好声连成一片。 现在的大汗,左边是颉王,右边是鲁米娜,颇有一些为难,但略一思索,便把锦旗握在右手里了,或许他觉得鲁米娜不足为惧,颉王才是他的劲敌。 三马并列飞奔,尘土飞扬,鲁米娜的裙裾更是一道亮眼的风景,大汗因为防备左右的人抢锦旗,马的速度慢了一些,而咄苾就是看准这个空档,竟然兵行险招,凌空一跃,踩在马背上,朝大汗手中的锦旗扑去。 大汗只急着把锦旗插回起点,没料到咄苾会来这一招,于是不敢怠慢,一抓缰绳,大喊一声:“驾!” 马猛然向前一冲,咄苾的手只抓到锦旗的一个角,人却是落在了大汗的马背上,有些站立不稳,索性骑在大汗之后,抓起了大汗的胳膊,暗暗用力,大汗哪能让他得逞,举着锦旗的手更高了,两个人不仅在拼马术,更在拼臂力。 因为身负两人,大汗的马明显的更加慢了,其余的勇士们也都追了上来,他们看到鲁米娜一个姑娘家尚且敢上前夺旗,重新鼓舞了士气,也加入了夺旗之争。 “这是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马术比赛了,哈哈……”族长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双眼却是不肯有半点疏忽,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整个场面已经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所看好的人选呐喊助威,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大汗,无敌!” “颉王,必胜!” 也有部分女子因羡慕鲁米娜的勇敢与机智,而大喊着鲁米娜的名字。 众人的眼球早已被场中精彩的夺旗之争牢牢吸引住,我也不例外,眼见得大汗在众人的追击下,力道渐减,咄苾忽然趁此机会猛然用力,大汗不及防备,眼看颉王已抓到大汗的手腕,大汗索性侧身偏到马腹,甩鞭子往马腿上打了一下,骏马吃痛,嘶鸣一声,前蹄抬起。 而咄苾则差点摔下马来,幸好他死死抓住大汗的胳膊,才免此一难。 见没能把咄苾甩下马来,大汗趁着咄苾稳定身形之际,胳膊猛然前冲,咄苾手中握着的锦旗一角也被扯去,但因用力过猛,锦旗已甩到鲁米娜面前。 鲁米娜心中一喜,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伸手抓住锦旗,眼中黠光一闪,抽鞭朝大汗的手甩去,大汗一愣,没料到这姑娘竟然出手如此狠毒,如果打伤大汗,显然就是违反了规定,取得锦旗也不算赢。 但就是大汗这一愣神的功夫,鲁米娜用力一拽,已被揉成一条线的锦旗到了自己手中。 而她又及时收回了抽向大汗的鞭子,唇角挂着得色,原来竟是使的诈!围观众人提起的心这才放心,纷纷议论鲁米娜的机智多谋。 但是部分仰慕大汗的人却十分不屑,直骂鲁米娜奸诈,但是兵不厌诈,规矩又没说不可以使诈的,反正锦旗已经到了鲁米娜手中,这是铁定的事实。 众位勇士看到鲁米娜得了手,纷纷朝鲁米娜追来,本来最有实力获胜的大汗与颉王却因同乘一匹马则难以追上鲁米娜,且此刻已近终点,转瞬间,就看到鲁米娜一个侧翻,斜骑在马腹处,把锦旗插在了起点的地上,然后猛收缰绳,带得胜利的喜悦回头看五位对手。 咄苾已回到自己的马上,与大汗对视一眼,均是苦笑不已,谁也没料到这第一把金刀会落在一个姑娘手中,人群中发出一阵唏嘘,一些年轻的姑娘与小伙均跑过去,把彩绸寄在鲁米娜的马身上,并热情的祝贺鲁米娜,不过一会儿的时间,鲁米娜已被众人簇拥着走上台子,连人带马皆是披红挂彩。 尽管如此,鲁米娜的眼神依旧越过众人,朝颉王望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姑娘大概是看准了这点,才会钻到这个空子。”丽君叹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 “虽是这个理,可一般的姑娘也没有这等胆识与心计的。”我道。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我也会参加这场比赛的,只可惜我现在是带“病”之身,不能亲自领略一番。 在众人仰慕的呐喊声中,族长把一把象征着勇敢与智慧的金刀交到了鲁米娜的手中,并虔诚的祝祷鲁米娜会成为草原上盛开得最美的花朵。 正在群情激昂,欢呼不已之时,鲁米娜却接过金刀,双眸含情,走到咄苾的身边,把金刀双手奉上,微微一笑,言道: “请颉王殿下收下鲁米娜的金刀。” 看着鲁米娜火辣辣的眼神,我心中略略一酸,眸中蕴上一层薄雾,草原有一个规矩,小伙求爱,姑娘可以拒绝,小伙子并不会觉得丢面子,反而会更加努力,以获芳心; 可是如果姑娘向心爱之人表白了爱意,并把最为珍贵的金刀献给男子,男子是不能拒绝的,否则这个姑娘将会把此事视为终生最大的耻辱,从此便会遭遇别人的白眼与嘲讽,再也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鲁米娜生得漂亮活泼,且又勇敢机智,所有人都认为,颉王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略略平静一下心情,心中暗暗祝祷他们二人能够得到幸福。 但咄苾却皱了皱眉,看着面前娇俏且不乏机智英勇的姑娘,并不伸手去接,反而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言道: “这把金刀是姑娘荣誉的象征,请姑娘收好,本王惨败之人,如何有面目收姑娘如此馈赠?” 第19章 爱情神话 众人一听,皆面面相觑,都没料到颉王会拒绝,鲁米娜更是错愕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也惊了一惊,差点离座,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鲁米娜这样美好的女子,居然遭遇了拒绝,岂不可惜? 更何况,我与大汗已成事实,我最怕看到的,便是他兄弟二人的决斗,本以为鲁米娜的出现,恰恰可解此次危机,没想到鲁米娜倾倒了全场小伙子的心,却唯独没有俘获到咄苾,这大概也是她万万没能想到的。 刚才大汗看到鲁米娜走向咄苾,眸中已闪过几丝轻松,大概也以为倘若能成就咄苾与鲁米娜,咄苾势必会放弃我,他们兄弟也可化干戈为玉帛,此次也没算白输了面子。 可是眼下见咄苾拒绝,也不由得愕了一愕,看着咄苾,隐着怒气,言道: “鲁米娜是我草原上第一位金刀姑娘,输于她,本汗尚不觉有损颜面,颉王也不必介怀了吧?更何况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的赠物,颉王怎可拒绝?” 听大汗如此说,鲁米娜感激的回望了一眼,面色略略好转,期待的看着颉王。 可是颉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不敢正视鲁米娜美丽的大眼,侧过脸去,言道: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不想误了鲁米娜的青春,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应该嫁给最棒的小伙。” 鲁米娜双眼含泪,却倔强的不肯流出来,盯着咄苾的眼睛,言道: “颉王殿下便是鲁米娜心目中最棒的,唯一的,非君不嫁的。难道是颉王殿下嫌弃鲁米娜么?鲁米娜并不是看重殿下的身份地位,而是看重殿下的英姿。素闻殿下对已逝的王妃情深意重,鲁米娜不敢与王妃比,只要颉王殿下肯收留,鲁米娜愿为妾为婢,终身侍候殿下。” 她这样直白且真情的表达,已经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本来那些渴望着追求鲁米娜的小伙也都为她这样的勇气与真情而动容。 毕竟,一个身份普通却美貌与胆识共存的女子,恋上草原上最英勇的颉王,并通过自己的聪慧与勇敢夺得了金刀,本就是他们心中共同的爱情神话, 所有的人都自发的喊了起来: “颉王殿下,娶了鲁米娜!” “颉王殿下,收下金刀,收下金刀!” …… 众人的呼喊响彻草原,响彻云霄,西边的云霞也为之动容,泛出一片晕红的彩云,夕阳躲进去,如害羞的姑娘,缓缓沉到山的那一边。 已是傍晚了。 虽有冬天的冷风吹来,可是众人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依旧热情的看着颉王,期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候到来。 咄苾陷入两难之中,既不愿接受金刀,又担心伤害了鲁米娜,使她以后的人生蒙上耻辱,毕竟鲁米娜的要求已低至尘埃,哪怕为奴,也要义无反顾的跟着颉王。 鲁米娜孤注一掷的眼神,大汗逼视的眼神,以及众人期待的眼神,已经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压迫着咄苾。 我心中深知,这是民意,倘若咄苾拒绝了,将来他在草原上所有子民心中的形象,将会大打折扣。 看到他的眼神时不时朝我的方向飘来,我也心急如焚,唯恐他拒绝了鲁米娜,那样他的损失就太大了,可是我又不方便去劝。 情急之下,我取过桌案上的一个红得诱人的苹果,拔下头上的银簪,飞快的刻了一个“收”字,悄悄交到丽君的手中,丽君也正为此事担忧,眼中尽是焦灼,甚至比大汗更加担心咄苾会拒绝鲁米娜,失去民心。 远远的,咄苾自然看到了我的动作,丽君不敢耽搁,唯恐晚一步咄苾已经做出决定,到时将悔之晚矣,所以快步向前,雍容一笑,言道: “恭喜颉王喜得佳人,虽然颉王十分怀念‘王妃’,但是身为亲王,有几个侍妾又算什么?这苹果是纤儿姐姐赠你的贺礼。” 因为丽君的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台上的几人,底下的群众自然是听不到的,更是纷纷揣测,不明白王后为什么突然拿了一个苹果给颉王,但是突厥的人向来不计较细节,也并未多想。 大汗已知丽君用意,也不发话,只眯眼打量着咄苾。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咄苾身上,看他是否会接下鲁米娜的金刀。 丽君刚才的那席话,等于是间接的告诉了鲁米娜,她不可能成为王妃,只能是妾侍,鲁米娜正值青春年少,心高气傲的年龄,自然会有一点点失落,但看到大汗与王后皆劝颉王,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希望的喜悦。 只要颉王能接受,只要自己能待在心爱的男子身边,身份地位又有什么? 咄苾看了看苹果上的字,朝我看了一眼,心中已明白我的用意,眼神微微一黯,伸手取过金刀,转身离去了。 虽然众人没能看到想要看的热烈场景,但既然颉王已接受了金刀,对于一个出身平民的姑娘来说,已是莫大的荣宠,皆欢呼起来。 只有鲁米娜,倔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漠,并顺着咄苾的眼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能感觉到她眼神中闪烁着刺一样的光芒,刺得我心头一颤。 大汗的眼神看向我,异常的复杂,却什么也没说,我与他都是心知肚明,虽然咄苾接受了鲁米娜的金刀,但他绝对不会放弃后面的比赛,恐怕更会使出全力,只为最后的决斗。 无意间看到丽君的侧影,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却是转瞬即逝,快到让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随后就看到她一脸温和的笑容,对大汗说: “大汗,今天的比赛已经结束,可以散了。” 大汗点点头,众人各自散去,等待明天的射箭比赛。 当晚,丽君来到我的寝殿,声音里含着一丝怨愤: “纤儿姐姐,你可知道那个鲁米娜的身份么?” 我摇摇头,言道:“听众人说,好像是牧民的女儿。” 丽君声音渐渐转冷,言道: “不,她一定是大汗事先安排的人,你没觉得她的锦旗得来的太过于容易了么?明显就是大汗故意的!” 我想起后来大汗劝咄苾接受鲁米娜的事,再细想当时夺旗的场景,也觉丽君的话有些道理,于是道: “大汗倒是一片苦心了,他这也是为了颉王着想,如果颉王能与鲁米娜一拍即合,对大汗而言,岂不是皆大欢喜?而这个世界上,便会再多一对有情人,少一个伤心人了。” 说到此处,我的心情也不禁黯然起来,莫名的淡淡的感伤,抑制不住的涌上心头。 丽君有些急,言道: “你——纤儿姐姐,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明知颉王对你的心意,绝对不会改变,即便他听从了你的话,接受了鲁米娜,也不过为了过去那个场面,应付众人,依我看,哪里是多一对有情人?大概是多一对怨偶罢!” 我掩饰住内心的凄悲,言道: “怎么会?鲁米娜是个痴情刚烈的女子,总有一天可以打动颉王的心,咱们都不要多想了。” 丽君看我一眼,声音有些凌厉,甚至有些焦燥,言道: “咱们不多想,不代表别人不会!大汗已对颉王心存芥蒂,我知道你不愿看到他们兄弟自相残杀,但是这一场决斗是绝无可能避免了。今日的鲁米娜是讨得了一个便宜,颉王心里未必不会揣测原因,后面还有三项比赛,纵然大汗想阻止颉王得胜,以颉王的英勇,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不明白丽君为什么会对颉王的事这么激动,她不是更应该多担心一下大汗么?怎么我们两个人的想法完全错了一个位置呢? “丽君,你想说什么?就直言吧。”从她眼神中时不时闪过的一丝决绝可以看出,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而且那件事也令她十分矛盾,十分痛苦。 正因为这种纠结,她才会在我面前口不择言,也没有掩饰好神情。 丽君看我一眼,踌躇一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回了想说的话,反而问我: “纤儿姐姐,假如颉王赢了,你答应我,回到颉王身边,好么?” 我一怔,脱口问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定会赢?” 话已出口,方知不妥,又补充道: “你是知道大汗的脾性的,如今我除了装病避开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丽君,我实不愿把这潭水越搅越浑,只会更加增加我的罪恶。” 言及此,心内微微一叹,又是一阵凄凉。在大汗与颉王之间,无论我跟了谁,对于突厥而言,都将是一场浩劫。 第20章 事在人为 所以,我除了保持眼下的状况外,别无良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草原上两个势力最大的兄弟自相残杀,如果一个不慎,甚至会为突厥带来刀兵之灾。 我知道丽君是一心为我着想,但我不能为了一己之幸福,而累及草原众生。 我常常的想,是不是以前的我,身为皇后,享尽了荣华富贵,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以前所落下的报应? 不知为什么,心中总会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越是我在乎的人,就越会灾难重重,仿佛我就是一颗灾星,难道我便是算命人口中常说的命硬之人? “纤儿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想从前我们二人年幼时,一同长在皇宫,畏惧过谁?想做什么便做,可是现在,你却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只知压抑自己,从不为自己着想,不仅苦了自己,还连累得众人为你忧心。”丽君眸中染上一层薄雾,似怨似怒,却又无可奈何。 我也想过随心所欲,独立自主的生活,想像鲁米娜一样勇敢的追求自己心中的所爱,但我内心里,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如果我与命争,那么一定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恶运,其代价太重。 所以,认命,随波逐流…… “丽君,我命如此,多争无益,颉王如何能夺得过大汗?尽管他英勇无敌,但大汗才是草原之主,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哪怕是真的决斗失败,也未必会放弃。你在草原多年,应该了解他的脾性。 当初他能不顾我的哀求,坚决不肯成全我与颉王,并放下狠话,除非他死了,否则我休想离开他!你觉得,颉王还有胜的可能吗?”我摇头看着丽君,心中尽是绝望。 丽君略略转眸,叹道: “大汗对你果真情深意重,要我看来,甚至还比颉王更加爱你,你说得没错,也许大汗为了得到你,宁可死去,一定不会因为决斗失败而真正放手,他甚至会——杀了颉王。但是你自己的心里究竟爱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纤儿姐姐,你相信我——事在人为。” 丽君颇有深意的一句话猛然间令我有些胆颤,事在人为,可我只想息事宁人,眼下的情况,不容我去争取。大汗与咄苾本来就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倘若不想办法劝和,反而谁胜我就跟了谁,那么他们之间就算决斗结束了,以后的斗争也在所难免了。 大汗执掌草原,咄苾又手握重兵,二虎相争,必会血流成河,两败俱伤。 我只是想不明白,丽君身为草原的王后,为何就不为万千子民着想,去尽力化解这场危机,反而极力怂恿呢? “丽君,虽说事在人为,但命由天定,若是拼尽余力与天争,最终不过是一个凄惨下场,那又是何苦呢?咱们是女人,男人的事情尽量少插手,除了劝和,咱们什么都做不得。”我劝道。 但愿丽君能听我的劝,放弃她的那些一心为我好的念头,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给草原带来滔天大祸。 丽君叹息着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急道: “真不知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每日里这样装病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避得过一时,能避过一世么?“ 我愕然,原来丽君已知道我装病之事,看来娜塔亚与丽君关系不一般,但看大汗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的,面上有些尴尬,言道: “既然你已知道了,我也就不必再瞒你了,我也知道装病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但我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我曾经丧夫丧子亡国,如今又挑起大汗与颉王之间的矛盾,必然是不祥之身。丽君,你想办法把我送出草原吧,我只想寻一个隐蔽之所,终了一生,再不愿涉足世事。” 丽君仍旧唉声叹气,望着门外天上的繁星发呆,天空辽阔,星光清冷,如一双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就那样平静的俯视着暗潮汹涌的人间。许久,丽君方道: “如今天下大乱,平民尚且不能安生,何况你这样的身份?无论送去哪里,都不可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你若想过得舒心,唯有嫁给颉王,你们两情相悦,只要没有大汗横在中间,一切都会圆满的。” 心内有些悲凉,确实,这个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处。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想起了佛门,这天地间,或许只有佛门净地,才能容下我这不祥之身,青灯下理佛,也许是唯一能令我平静的方式。 心中悲凉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丽君走的,只知自己怔立在门前,望着满天的繁星痴怔许久。 次日,天气依旧晴寒,好在没有什么风,还不至于冷得出不了门,而这样的天气,也正好适合射箭比赛。 射箭的规矩很简单,与骑马比赛一样,先分出小组,然后各小组得胜者再比,最终选出得胜者,获得金刀。 虽然众人的箭术都是十分了得,但看起来却有些枯闷,不如骑马比赛精彩些,很快便选了各小组的获胜者,就等着下午进行决赛了。 当然,大汗与咄苾也在其列。 一开始小组赛时,面对那些普通的勇士,大汗与咄苾自然没有必要使尽全力,如今要决赛了,更何况对手又不是一般的人,两人均不敢大意。 当然,决赛的难度也更大些。按照顺序,先由两名方才取胜的勇士射箭,每人一丈远处,放一个架子,架子上放了一个圆圆的铜板,小孔大小如铜钱,正对十丈外的箭靶。 规则是,每人用三根箭,不仅要射到靶上,箭更要从小孔中穿过去,而且箭不能碰到那枚小小的铜板。 两名勇士瞄准,各自连射三箭,其中一个倒是三根箭全从孔里穿了过去,只是没能正中靶心,另一个则有两箭过去,射到箭靶的边缘,另一箭碰到小铜板,把铜板撞出去老远。 尽管如此,台下仍然发出一阵叫好声,毕竟这么小的孔,这么远的距离,非是一般人能射得进去的。 又上来两位,成绩比刚才的两个稍好,至少箭箭都过了小孔,且射到了靶上。 后面紧跟着的两位,更是铆足了劲,屏息片刻,其中一个居然箭箭都中了靶心,引得台下一片惊呼,纷纷道: “三箭都正中了靶心,必然能得到金刀了罢?” “未必,后面不是还有大汗与颉王殿下么?” “可是,三箭全中了靶心,大汗与颉王再如何厉害,也只能与这名勇士并列了!” “难说,看下去。” …… 轮到大汗与咄苾时,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前面那些人的箭术他们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唯一的对手,便是这位自幼便一起习武的兄弟。 大汗张弓搭箭,却不是与别的勇士一样,一根根射来,而是三箭齐射,且三箭齐齐的穿过小孔,嗖的一声,钉在了靶心上。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无不啧啧称奇,刚才还在议论前面的那位勇士,现在一比,那勇士便只能自叹倒霉,若是在往年的比赛上,金刀本应非他莫属的,但心内对大汗却更加的钦佩起来。 在欢呼声后,众人又把目光齐齐锁在了颉王身上,有了大汗的精彩箭法,这位颉王也差不到哪去,只是不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令大家开开眼界呢? “三弟,请!”大汗挥挥手,一指箭靶,面上得色必现,他深知自己与颉王的箭术不相上下,但是好在他先射这三箭,如果颉王与他相同,便是重复了,那么算不得他赢。 咄苾也不客气,拿起三根箭,也是同时搭在弓上,众人略略失望,看来是要与大汗一模一样啊。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咄苾背转身去,看也不看后面的小孔与箭靶,嗖的一声,从左腋下射出一根箭,直直朝小孔飞驰而去,众人尚来不及纳闷儿为什么只射出一根箭,就见第二支箭已从咄苾的右腋下射出,紧紧追赶第一支箭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屏息盯着,生怕漏过精彩,而咄苾的身子则又快速的朝后仰去,第三根箭也就从头顶往身后射去。 三根箭一根紧接着一根,之间相差的距离不过一丈,在众人的表情尚未来得及转换之际,便听得“咚咚咚”三声,三根箭一支接着一支穿过了小孔,然后全部射中了靶心。 咄苾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身形转换之快,也令人目不暇接,与刚才大汗的三箭齐发一比,高低立现。 围观之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咄苾带给众人的震憾已远超大汗。 “怎么样,王兄?”咄苾盯着大汗,眼中露出一丝挑衅的得色。 大汗脸色微沉,但仍旧哈哈大笑,拍着咄苾的肩膀笑道: “三弟的连环箭果然厉害,本汗服输!” 言毕,扭身走到位置上,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眉头却是凛然皱了起来。 咄苾丝毫不理会大汗隐忍的冷厉,迎着欢呼声收下了金刀,并悄悄朝我看了一眼,意味深长,不知为何,明明是曾经相爱过的人,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莫名的觉得有些陌生与忐忑。 “纤儿姐姐,颉王赢了大汗呢。”丽君悄声对我说,脸上竟有掩饰不住的喜色,这更加令我费解,大汗才是她的丈夫啊!或许她是真心的希望我能与咄苾在一起,至少也可以解了我与她共侍一夫的尴尬。 次日,是摔跤比赛,不知何故,大汗没有参加,有人说大汗不擅长摔跤,也有人说,是大汗不屑于参加,还有人说,是因为昨日的射箭比赛丢了面子。 而咄苾也因为前一日得了金刀,按照规矩,得到了金刀之后,就只能等待决赛,而不能再参加下面的夺金刀比赛。 没了大汗与咄苾,我意兴阑珊的看着场内斗志昂扬的勇士们,心思却全不在此处,最终是那位行事莽撞却力大无穷的什钵苾王子得到了金刀,据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摔跤,在场内更是连挫对手,势不可挡。 我猜测着,大汗不参加的原因,会不会是想让着这位小王子呢?毕竟他平时很疼这个侄子的。 丽君看上去脸色不大好,而且还有一丝不安与慌乱,低声嘀咕道: “大汗居然没有参加,后面就只剩下一场刀术比赛了。” 看着她的担忧,我反而笑了,言道: “大汗不参加虽然少了些精彩之处,但是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如果大汗仍旧不参加后面的刀术比赛,那么咄苾不就没有机会与大汗决斗了么?但是心内仍有隐忧,咄苾绝不会善罢甘休,从他的眼神中便可见了。 第21章 刀术比赛 我虽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但咄苾未必肯,大汗也未必肯。 心中隐隐觉得,一场恶斗在所难免,无关比赛。我总是令自己尽量往好处想,去摒弃这些念头,但是这种直觉,却仍旧困扰着我。 丽君摇摇头,眼神有些复杂,随即离去了。 次日,是刀术比赛,在我忐忑不安的担忧中,大汗还是参加了,刀术不同于其他三项,不仅需要扎实的基本功,还要够狠够猛,因为刀术是要与人过招的,虽然规矩中有规定点到为止的,但兵器在手,想不伤人,实际上是很难的。 先是一比一的对打,优胜劣汰,当然,大汗并没有与这些最普通的勇士对打,而是直接进入决赛,与最终获胜的四名勇士过招。 这四名勇士,已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但因为砍杀了半天,元气大伤,其中两个还负了轻伤,经族长建议,决定让四名勇士先养息,次日再比。 这也是关照了大汗的颜面,因为大汗的参加,今年的比赛才有所不同,虽然大汗下了令,说是选出四名最英勇的勇士与他对打,赢他者便是刀术第一勇士金刀的获得者。 但是众人都心知肚明,大汗必胜无疑,让四位勇士养息好了再与大汗比试,也更能突显出大汗的勇猛。 次日,大汗骑马上阵,与四名勇士过招,四名勇士中,有两名是用的突厥人常用的弯刀,只是大小要比随身携带的大上许多倍,毕竟是马上比赛,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嘛。 还有一个是用的双刀,倒像中原的刀式,最后一个用一把长刀,刀长两尺,刀柄却足足有四尺长。 而可汗,则只带了一把随身携带的弯刀,小巧却锋利无比,身上只穿着普通的衣物,连防护的东西都没有。 四人一见,不免一阵窃喜,大汗手中的刀短小,根本近不得他们的身,要想得胜,十分人之难,除非出奇制胜,否则今日的金刀可就未必会落在大汗之手了。 “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大汗冷冷一看四人,问道。 四人犹豫一下,其实他们早就做好决定了,如果一个一个来,谁也不可能是大汗的对手,更何况谁都不愿打头阵,早在上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以四敌一了,虽然勇士们最不屑于以多欺少,但是对手不同,那可是大汗啊,四人虽然算得上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勇士了,但即便是联手,也未必能赢得了大汗。 但其中两名年纪较轻的气盛,一看大汗在刀上吃了亏,心中以为可以放手一博了,四人输了绝不丢面子,但赢了,绝对可以趾高气扬了。 “大汗,看刀!” 两人从正面直上,抡刀便砍,后面两位也打马直上,从后面包抄。 大汗看着抡来的刀,面上毫不在乎,心内却不敢大意,这四名可是全突厥选出来的一流勇士,绝不可小瞧了去。 侧身避过一刀,斜着身子朝对手拦腰砍去,勇士一惊,慌忙后退,哪知大汗却只是虚晃一招,一个闪身,大汗从马背上滑下,直接贴在马腹处,而弯刀劈过去,那名勇士的马,前面两腿尽失,勇士翻身跃下,只是少了坐骑,更加难以接近大汗了。 大汗动作十分迅速,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只用了眨眼功夫,再看时,他已稳稳回到了马背上。 “好!大汗好身法!” …… 人群中一阵叫好声,谁也没料到大汗会在瞬息之间砍去对手一匹马。而他这次,刀术倒没用到多精巧,反而身法更引人注目。 后面的一名勇士眼捷手快,看到大汗回到马背上,且背对着他,不由得心花怒放,手中长刀抡起,朝大汗背后袭来。 大汗已感觉身后生风,仿佛长了后眼一般,身在往马背上一仰,躺在了上面,手中弯刀接下长刀的袭击,兵刃相撞,发出“咣”的一声重响,那人哪是大汗的对手? 只见大汗一手握弯刀便已抵住对手的全身之力,另一只手抓住对手的刀柄,用力一拽,昨日在场上英勇无比,力大无穷的勇士在大汗面前却不堪一击,只这么一式,手中的长柄刀便已脱手而出,被大汗扔得远远。 另外两人见此情景,更是不敢大意,虽然他们都是能以一敌百之人,但大汗的威力足可横扫千军,其中一个年纪稍长,刀法最好的勇士手握双刀,要说这两把刀,单其重量就非是一般人能拿得动,但这名勇士却抡得出神入化,一招横扫过来,另一手却从上自下劈了下来。 大汗若是侧身闪过横刀的话,那么劈刀便难以躲过,即便大汗能保全自身,他胯下的马可就难逃一劫了。 众人全都倒抽一口气,暗暗为大汗捏了一把汗,只见大汗没有半点慌张,手中弯刀早已与人融为一体,身随刀动,刀随人形,唰的一声,弯刀寒光闪闪,主动还击,那竖劈而来的刀尚未近身,便已在大汗的宝刀下被拦截下来,大汗用力一喝:“开!” 那勇士自以为所向无敌的刀便已断成两半。 勇士不愧是身经百战之人,微一诧异,另一手中横扫之刀却并未停下,用力朝大汗腰身砍去。 众人见此,无不惊愕,连族长也紧张起来,唯恐这名勇士伤及大汗——那把刀可是在昨日连砍几匹马头,锋利无比的啊。 就在距离大汗腰前寸许处,刚刚把对手的另一把刀劈成两半的大汗,身形迅疾,侧身翻下马腹,那断刀尚未从空中落地,大汗却已经躲过横砍而来的刀了。 人群中再度发出一声喝彩,刚才那名勇士双刀只剩下单刀,而且连大汗的身都没挨近,却也不焦不燥,举刀朝大汗的马身砍来。 众人以为,这一回,大汗虽能逃脱,但这匹马,却难以保全了。 哪知勇士的刀尚未落下,自己的马倒猛然一惊,前蹄抬起,嘶鸣一声,发起了疯来。 勇士被惊马几乎摔了下去,赶紧握紧马缰,原本以为志在必得,如今也只能收刀,否则自己则会从马上滚下了。 待把惊马稳住,方知自己的马竟然两眼流血,已经没了眼珠,再看大汗,他刚才翻身躲下马腹,轻松便转到了另一边,就在众人把所有目光都盯在勇士的刀上时,大汗早已在下面迅速的剜了对手的马眼。 好一招以攻代守! 众人不由得一惊,方才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汗是如何做到的,如今看去,却只见到他身姿矫健,再度翻上马来,脸上挂着一缕笑意。 不过片刻的功夫,三勇已被大汗连挫锐气,剩下最后一个,面上不禁生出寒意,手中弯刀一亮,迎面与大汗交起手来,其余三人,两人没了马,一人没了刀,只得从旁助阵。 对了几招,大汗把最后一名勇士也打下了马,索性跳下马来,与四人在地上缠斗起来。 大汗闪转腾挪,身姿矫健迅捷,刀法出神入化,看得众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我朝旁边的丽君看去,她面上挂着一缕笑容,没有了前日的担忧,但眼角却有一丝凛咧,令我莫名的心惊。 再看场内,大汗如猛虎下山,气势逼人,以一敌四,游刃有余,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四勇皆已兵器尽落,身负轻伤,当然这都是大汗点到即止,否则,若真是敌人,安有命在? “大汗!大汗!”众人的呐喊震天齐响,四勇亦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汗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接过了族长的金刀,爽朗大笑,不无得意,但他却也知道,这些人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赢这一场,理所当然,根本没什么悬念,最重要的是明日的决斗。 离场时,我唤了一声丽君,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没有听到我的唤声,只呆坐着,目光交错中,我看到她的矛盾与一闪而过的冷厉,心中纳闷,却未及来问,只疑惑不解。 大汗亲自送我回宫,临行又依依不舍,看着一脸淡漠的我,言道: “纤儿,其实我知道你很在乎明天的决斗,对么?” 对于他们兄弟,我除了用冰冷的神情对待,暂时没有别的法子,但我的冰冷消不去他们的热情,也阻止不住他们的决斗。 即使冷眼看着,也没能瞒住他们我内心的焦急,我只有坦诚应对: “是,大汗,虽然这样的比赛年年有,但纤儿知道,此次的比赛与以前不同,此次大汗与颉王参赛,是因我而起,我自知阻拦不得,但还是恳请大汗取消明日的决斗!” 大汗看着我,眼睛微眯,闪过一丝锐光,捉住我的手,言道: “你在担心谁?是担心本汗,还是颉王?!” 我用力挣脱,后退一步,不明白大汗脸色为何变化如此之快,惶恐道: “不,没有,我只是,只是不愿大汗与颉王为了我刀兵相见!” 大汗步步逼来,眼神越来越冷,仿佛要把我看穿一般,面上浮起一缕冷笑: “难道你不盼着咄苾能赢么?他赢了你不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么?” 我踉跄着后退,大汗一直对我礼遇有加,今日不知为何,眼中像是燃着火,说起咄苾的名字时,带着深深的妒意。 “不,不,自从做了大汗的女人,我再没有别的想法,如今唯愿大汗理智些,您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给突厥带来灾难!”我后退着劝道。 大汗却像了积攒了许多天的怨气,开始迸发了一般,一把抓住我的双肩,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做我的女人?!哈哈——真好笑!你可曾有一日甘愿做我的女人的?我一再的容忍,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连你装病,我也不予揭穿,只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好,会把你的爱转移到我的身上! 没想到,二十几年前,我错过了,现在,我仍旧错过了!我半生的情意都在你的身上,或许这份情会永远斩不断,直至我死去!可是你拿正眼瞧过我么?! 咄苾到底哪里强过我了?我再三比较,一味的讨好你,他有的我也有,他没有的我还有,难道只是因为不巧?正巧让他赶了个先?可是你我认识在他之前,远了二十多年!” 我挣不开咄苾的手,只觉脑中混乱如麻,原来大汗也看出了我装病,只觉一阵天眩地转,我强自忍住,言道: “大汗,您冷静一下,纤儿装病既已被你识破,便不必再隐瞒了。我实是迫不得已,您是高高在上的大汗,颉王与我也曾有婚约,可他又是您的亲弟弟,您叫我该怎么做?” 大汗的手抓得更紧,只觉他的手指已隔着厚厚的衣服抓得我骨头如散了一般疼痛。 第22章 临别狂吻 他低头停住,看着我,言道: “你不必再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咄苾!可是你记住,我才是大汗!草原上的雄鹰,绝不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他人分享!我不会放手,绝不会放手的!” 骨头如被碾碎了一般,我的泪水在眼中打着转,却依旧坚持言道: “原来,你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东西罢了!一件东西,即使再如何珍贵,又如何能抵得过兄弟手足之情?又如何能抵得过万千子命的性命?大汗是草原之主,这个问题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大汗见我反驳,神色更显激动,辩解道: “不!你不是一样普通的东西,而是在我心中珍藏了二十几年的一个梦,已与我的灵魂融为一体,占据了我整颗心。没了你,我就没了魂,没了心,纤儿……” 大汗的眼神忽然有些迷离,闪烁着点点亮光,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挣扎不动,他的唇已压了下来,舌头探入口中,更深的探索,温热的气息令我想起山洞里的那一夜,恐惧与紧张袭上心头。 我用尽全身之力,却挣不得半分,直到那股霸气完全浸入我的身心,令我骨胳酸软,无法呼吸。 “纤儿……纤儿……”声音在耳边萦绕,熟悉又陌生,待我能够张口喘气时,他已抱我上榻。 “不,不要——”我往里躲,只觉今日的大汗实在是不对劲,除了那山洞一夜之外,他一直都对我礼遇有加,今天却—— “纤儿,我一生的情意都尽数付你,我愿意用一切抱来你对我一丝爱意,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是我现在的心很乱,很乱,虽然你近在身边,可我依然觉得你很遥远,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 大汗的身子压了过来,我躲不开,挣不脱,这本是他的王庭,我也根本无法呼救,他的热唇再次覆盖下来,干燥温热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霸气。 “大汗,请你放过纤儿……求你……”我的眼泪如断线之珠,滴滴落在枕畔,挣扎无用,求救无门,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悲哀。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进行最后的决斗,或许他与咄苾的决斗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他们是要决一死战么?所以大汗才会有这样的不安? 强烈的渴望越发的揭示了他矛盾的内心,他与咄苾之间的手足之情看来也是极深的,他一定不愿伤害他的弟弟,他在我身上拼命的索求,是想寻求某种心灵的踏实感吧? “纤儿……不要离开我……”他的呢喃与喘息在耳边交织着,粗糙的大手已探进了我的衣服,触摸着我颤抖的肌肤,我挣扎半日,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占有欲。 我的衣衫被他粗鲁的扯破,扔到了地上,他的舌游移而下,额上、唇间,从颈上到胸前,我只觉浑身一阵酥麻,再也无力挣扎,只能一动不动的躺着,任他揉捏着我的身子,任自己的眼泪纵横不止。 忽然觉得身上的男人可怜起来,比自己更可怜。 他身为大草原的可汗,有着尊贵的地位与权势,更有着几乎无人能敌的英勇,可是他的内心却也同样受着煎熬。 爱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却阴差阳错的爱上了他的手足,要亲情还是要爱情?要江山还是要美人?他的动作越来越疯狂,只能说明他的内心越来越无措,他想做一个万民拥戴的好可汗,这一次恐怕要令草原的子民们失望了。 因为他们阿史那家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痴情的种子,他一向谦和的弟弟,这一次也是动了真格。 “纤儿……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哪怕让我退下汗位……”他的声音真真切切响在耳边,可是我的心里却浮起一丝莫名的恍惚。 他居然可以为我放弃汗位!我委屈的眼泪中多了一分愧疚与更深的罪恶感,不管明天突厥会发生怎样的变故,我心中的罪恶怕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他的舌顺着胸往下滑,我已听不清他口中的呢喃,只觉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我赤裸着身体,被他压在身下。 一阵酥麻的感觉传上来,有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冲击着我的理智防线,我咬紧牙,抑制住几乎破喉而出的呻吟。 一阵灼热袭来,双腿已被大汗握住,我想并拢,却根本不可能,大汗已欺身上来,心头一颤,那夜在山洞里浑浑噩噩缠绵的一幕再次袭上心头,仿佛融合,又仿佛被撕裂。 我忍着,直至在这样的冬夜里忍出一额头细密的汗珠,大汗一刻也不肯止歇的冲击着,犹如翻滚的浪涛,一次比一次更加的猛烈。 四周万簌俱寂,耳边唯剩若有若无的喘息,渐深渐重,直至许久之后,方渐浅渐微,而身边赤裸的男人,呼噜声大起,仿佛许久没有睡过,又仿佛一根紧崩的弦突然间松驰下来。 我面无表情的把自己的衣服穿上,坐在榻侧,借着微亮的羊皮灯,细细打量着这个爱了我二十几年,占有过我两次的男人。 他的脸色极其恬淡,甚至挂着一丝喜悦,像个孩子一般,只是眉头依旧皱着,仿佛梦中也在思考问题。 恐怕这几天,他一直过的都是无眠之夜吧,若不然,如何能睡得这样沉? 我歪靠在帐上,满头银发垂下来,长长的倾泄在榻上,如颈边的肌肤一样细白如雪。不知为何,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伸了出去,抚上他宽宽的额头,抚上他密密的长须。 凌晨时,他在我的注视下醒来,他说: “纤儿,我今天可以不与颉王决斗。” 我心中微微一动,却又没惊起什么波澜,我知道,他还有下半句没有说完。 “我们现在就走,离开王庭,离开草原。我刚才做了个梦,我很少有梦的,我梦见我们一起远走天边,像两只鹰儿一样飞着,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淡淡摇头,眼神十分空洞,这张脸看了一夜,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仿佛不是大汗,而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可是明明已经数清了他有多少根胡须。 他脸上微蕴了一层怒,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 “你还是放不下他?” 我淡淡的笑了,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你真的会走么?” 他不会走的,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梦,不过是要我回答的一个答案,我是要走,但不能跟他一起。 大汗被我说中心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又似不甘心,言道: “我可以把汗位让给颉王,如何走不得?” 我的眼神怔滞着,可是心中却像洞悉一切一般,看着他,不用再躲避与隐瞒,反而踏实些: “我赌你不会走,除了死去,你不可能离开汗位。” 大汗面上的阴色更重,有些恼怒,言道: “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 见我不语,又满面怜惜的抱住我,我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抱着后背,听他说: “我不会输给咄苾的,更何况,我说过,除非我死,绝不会放手。” 他的手颤了一颤,我直觉中,感觉到他有一种不自信的感觉。咄苾是他的强敌,二人难分上下。比赛场上有族长,有众人,他们只能点到为止,或许分出高低,或许两人打平,但事后,不管是谁输谁赢,咄苾都不会罢休,这一点,他比我更加清楚。 心中有些难受,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兄弟会因了我而要拼出个你死我活,若悲剧发生,我便是草原的罪人。 天蒙蒙亮,我心中已打定主意,离开这里,离开草原,在他们比武的时候,悄然离开,无论谁输谁赢,当他们看不到我时,我相信,他们还可以做好兄弟。 大汗看不出我的心思,我的脸上只有漠然,虽然我记不起前事,但这一生的悲凉却清晰得映在心中,以前的我,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可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应该更容易看淡世事,整个心也就跟着木然起来,分不出喜悲。 丽君一早便送来了早饭,大块的牛肉,热腾腾的羊奶,那略带着腥腻的热气弥漫在空中,隔开了丽君含满笑意的脸,那么的不真实。 “大汗,今日还要养足力气比赛,先吃些东西吧。纤儿姐姐不喜吃这些,我另备了糕点与米粥。” 她的声音很自然,动作也很自然,自然到让我感觉有一丝做作,虽然她与平日并无异样。 大汗出去用早饭,我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东西。 第23章 决一死战 唯有那块暖玉——我紧紧握在手心,只觉得这偌大的草原,属于我的东西就只有它了。 银伽不明白我的心思,一早便探头探脑,想早些去看比赛,狗儿却是觉察到了什么,见我沉着脸,加之昨晚的事,他没敢问,但却一步也不离的紧跟着。 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我注定无法离开草原,在这个冷得滴水成冰的清晨,我没有等到大汗离去比赛,反而等来了咄苾。 他阴沉着脸,立在门口,昨晚之事,绝对逃不脱他的眼睛。 大汗与咄苾面对面站着,一个面上微露得色与愧疚,一个眼神蕴满了挑衅。 两个人静默对峙的时间,足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我也怔怔立着,不知怎样才能打破这僵持的气氛。 许久,丽君带了给我做的糕点赶来,淡淡扫了我一眼,又不着痕迹的离开,对大汗与咄苾道: “还没到决斗的时辰呢,大汗与颉王倒先较上劲了。”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慌乱,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 依旧是静,静得除了丽君细碎的脚步声,再没有任何一丝声息。但是这样沉静的背后,却蕴藏着惊涛骇浪,或许短暂的沉静过去,将是最为猛烈的狂风暴雨,火山喷发。 可是我只想让他们赶快离去,那样我也好脱身。 “王兄,今天是我们兄弟第一次交手,也会是最后一次。”终于是咄苾率先打破了沉寂得令人窒息的平静,他用最为狠厉的语气掩饰着他内心的痛苦与犹豫。 是的,以前的他们,都是同心协力,联手面对强敌,这是他们第一次以敌人的身份相见。 “你真的决定了么?”大汗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愫,对咄苾说话的语气却是冷硬无比,像是在回应咄苾的狠厉。 我明白,他所说的决定,便是决一死战,也就是今天的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活到明天。心中一痛,想出口相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想着等我走后,派人去通知他们,或许还能在最后的关头,挽回他们这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已经迟了,咄苾已经手提弯刀,朝着大汗走来,我惊了一惊,捂住了唇,我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了。 原本以为他们会在比赛场地里决斗,那样有众多的围观群众与族长,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汗与颉王拼死,大概他们两个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决定在比赛开始之前,结束这场战斗。 大汗也拔出了弯刀,寒光凛然,这种阵势,任谁也无法劝开。我本以为自己心中已是漠然,但却忍不住满心不祥的预感,于是前行两步,想试着劝解。 大汗微微皱了一下眉,沉声吩咐道: “把所有人拉开,三丈之内,不允许有任何人!” 立刻有侍卫上前,把院子围成一个圈,两名侍婢朝我恭敬一礼,言道: “娘娘请回房!” 语气不容置疑,我刚要冲过去,却被她们不由分说的架起双臂,送至房内,两人口中道:“得罪娘娘了!” 于是又不由分说的把我与丽君、狗儿锁在了房内。 “不,放我出去!”我惊慌喊道。 可是无人应声,丽君走到我的身后,劝道: “纤儿姐姐,大汗的命令是无人敢违抗的。” 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无法缓解,再看丽君,她缓缓走向房内唯一的一扇小窗,眼神有一丝痛苦的茫然,却又似早就料到会如此一般。 我也踱步过去,与她并列而立,现在的丽君,变化太大,已与以前大不相同,变得我一点都看不懂。 “丽君,你早猜到了这样对不对?”我木然问道。 丽君一动不动,眼神依旧盯着外面的两人,答道: “不是猜,本就是我安排的。” 我心内有些讶异,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冷笑两声,言道: “果然是你。” 我早该猜到是她,如果不是她,咄苾如何能一大早就知道大汗留宿在我这里?如果不是她,以咄苾的直肠子,如何会想到把这场决斗提前进行?因为当着众人的面,他们没有办法达到死战的目的,而且还很有可能引起草原大乱,给突厥带来无尽的麻烦。 丽君惨淡一笑,苍白的面色中带着决绝,她说: “我也是为了整个草原的安宁。” 不知为何,总觉眼前的丽君太过虚伪,明明这一切都是她在推波助澜,大汗与颉王才会逼到自杀残杀这一步,可是好笑的是,她竟然说是为了草原的安宁。 “恐怕是为了你复隋的梦吧。”我一语猜中她的心思,大汗绝不会拿众勇士的性命去报一个根本不值得去报的仇,去复一个不可能匡复的王朝,所以她恨大汗。 但是咄苾就一定会如她所愿么?我不知道她与咄苾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难道她协议的筹码是我么?难怪前几日她会力劝我与咄苾和好,却是抱了这样的居心。 但是——她如何能肯定,赢的一定是咄苾?假如咄苾输了,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纤儿姐姐比刚刚醒来时聪明多了。”丽君冷漠一笑,语气中却含满了自嘲。 我明白她的心中,亦是无比悲凉的,一个女人,如果欲望过多过大,就必须使出非常的手段,还要有足够的狠毒,否则难成大事。 心中隐隐觉得,此事还有我更加不解之处,却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你就这么肯定谁会输,谁会赢?”我看着已经做出决斗架式的兄弟二人,眼睛一眨不眨,口中问道。 “这场决斗没有输赢,你就看着吧。”从丽君的侧面,我看到她的双眸蕴上了一层薄雾,她也是痛惜的,不愿的,只可惜她的心结无法打开。 是的,这场比赛没有输赢,失败的下场或许会是死,但胜的一方一定会更加的痛苦,甚至会终生在愧疚中痛不欲生。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无论他们谁赢了,这种弑杀手足的仇恨都会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这一切,想逃避,脚却移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汗与咄苾相互瞪着血红的双眼,杀机必现。 但两人相同的是,在那寒光闪闪下,双眸之中皆存了一份不忍,一份不甘,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是矛盾的。 或许,这一丝矛盾能令他们手下留情,毕竟是一奶同胞,没有谁会真正的想杀死对方,他们之间没有仇恨,只有争夺。 咄苾首先出招,一个腾跃,弯刀直劈大汗面门。大汗轻移脚步,躲过这一劈,随即举起如月芽一般的弯刀,凌厉的横扫过去,脚下也不闲着,用力踢向咄苾的腿。 上下夹击下,咄苾并没有选择避开,而是微微移腿,躲过身下的袭击,上面用刀接住大汗的一击。 两把宝刀发出“锃”的一声响,白光闪了一闪,两人均是一震,各自后退两步。 第一招,两人打平了。 大汗站稳之后,立刻抡起弯刀,直击咄苾的丹田要害,咄苾不敢怠慢,把弯刀抡得呼呼生风,只能看到一片光影,笼罩在咄苾的周围。 大汗难分虚实,只得抽回刺出去的刀,使了一招力劈华山,从上而下直劈下来,力道之凶悍见所未见,我看到丽君神色一变,而我自己的心也揪紧了。 咄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反而把刀抡得更快,如同闪电一般,一道白光直逼头顶,两股力道再次撞击,转瞬之间,两把宝刀击起的白光如雪落纷纷,却又转眼不见。 而那“当”的一声脆响,却直冲众人耳膜。 咄苾趁着大汗未立稳之际,以闪电之速逼来,大汗闪转腾挪避开。 两人的刀法均是精绝之极,此攻彼守,此守彼攻,片刻功夫,便已对了十几招。 众人眼睛早已看得发直,大汗与咄苾交手,也是这些侍卫们首次看到,且是这般的精彩。 高手过招,自然是招招不让,令人难辩虚实,二十几招下来,咄苾依旧面色不改,而大汗,却眉头一紧,似是有些不妥。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朝我的方向看来,但那寒光却是射向丽君的。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唯有丽君面色微变,双手绞着一块帕子,却又很快松开,似是给自己鼓劲一般,强撑着回视大汗。 大汗一瞥之后,又把目光移至我的脸上,不知为何,我总觉他的眼神有些悲怆,像是在决别。但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又见他飞身跃起,猛然发力,倒像是拼尽全身力气一般。 弯刀寒光凛冽,带着嗖嗖的风声,招招直逼咄苾要害。 见大汗力道刚劲,咄苾微一吃惊,连忙避开锋芒,彻骨的寒风中,大汗的额头挤出了几滴汗,脸色煞白,我暗暗吃惊,不过几十招而已,大汗怎么会支持不住? 咄苾转身过去,并未看到大汗的不妥,举刀斜身劈来,众人都以为大汗能够接住咄苾这一刀,但万没料到的是,咄苾的刀直击大汗胸膛,大汗却一点反应都没。 距得近了,咄苾方发现大汗的不对劲,但是刀已劈出,收之不及,“噗”的一声,饶是咄苾收去了七八分力道,但那弯刀依旧刺进了大汗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 咄苾双目圆睁,看着手中的弯刀,鲜血凛凛,滴在地上,瞬间化作血冰,再看一脸痛苦,躺在地上的大汗,不由得惊叫一声:“王兄!” 扔掉弯刀,咄苾扑了过去,抱起大汗,喊道: “快!快去请圣女!” 大汗略略摇摇头,勉强支撑着身体,喘息道: “不,不用了,圣女可救病,但不能救命……” 咄苾满脸的急切与痛悔,坚强的汉子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刚刚那一招平庸之极,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躲?!” 大汗的唇边挂着一抹凄凉,努力的侧头朝我们看来,我早已惊得呆住,而丽君,唇边挂着一抹冷笑,眼神中却尽是痛苦。 我冲到门边,有侍卫自觉的打开房门,我走过去,看着这个在几个时辰前还睡在我枕畔的霸道男人,如今却是遍身鲜血,奄奄一息。 “我避不开……避不开……三弟,兄要去了,纤儿……好好待纤儿……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娶她……现在,她是你的了……” 大汗拼尽全力,声音依旧微弱,鲜血染红了他的躯体,刚才还充满不甘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丝坦然与轻松。 第24章 他的眼神 在我蹲下身子的时候,大汗的眼睛看着我,那样的依依不舍,充满了决别的凄凉。 他的手微微一伸,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丽君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走到了我的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大汗,爱、恨、怨、愧,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神却空洞无物,就那样怔怔的看着。 大汗抬头看到丽君时,面上起了一丝怒意,仿佛回光返照,他拼尽余力断断续续道: “本汗……中了你的……暗算……你休想……破坏草原……” 咄苾十分诧异的看一眼丽君,但心内的悲痛令他暂时无法理智的思考,他不明白大汗眼中的恨意,心中已被愧疚悔恨填满。 “王兄,你不能死!你活着!我再也不与你抢纤儿了,你起来,杀了我吧!” 看着大汗渐渐涣散的眼神,咄苾的嘴唇抽搐着,极力忍着巨大的伤悲,抱紧了大汗渐渐冷去的躯体。 “王叔——比赛就要开始了,你们怎么还没到——”什钵苾冲过拦阻的侍卫,冲进了院门,在看到这一幕时,顿时惊呆了。 “王叔,王叔!三王叔,大汗王叔他怎么了?怎么了?!”什钵苾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大汗,惊慌失措的抓着咄苾的胳膊大声问道。 “什钵苾……王叔去了……你以后听话……” 大汗的喘息越来越重,却越来越短促,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得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到: “什钵苾……继位可汗……” 交待完后事,大汗浑身一僵,眼睛依旧睁着,可是却再也没了呼吸。 已经死去的他,滞茫却略带留恋的眼神却落在我的身上,我心内一颤,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仿佛前生便已见过!巨大的不安笼罩了身心,仿佛头顶一个闪电,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快速却清晰的映入脑中。 “王兄……”咄苾的声音响彻草原,带着悲凉,带着愧悔,带着无法释怀的痛苦。 “不,王叔,什钵苾已经没有了父汗,不能再失去你!我不要当可汗,不要,王叔,你醒醒!” 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两年前亲身经过父亲之死,如今连最宠爱他的王叔也离他而去,心中的悲痛更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但是咄苾的悔恨与什钵苾的悲痛再也无法挽回大汗的生命,我听到他们悲声痛哭,以及什钵苾的咆哮: “你,为什么要杀死大汗王叔?!” 他的拳头雨点般砸在咄苾的身上,咄苾一动不动,任由什钵苾出够了气,伏在大汗的尸身上放声痛苦。 泪水与血水凝结在一起,很快便结了冰,大汗身上的鲜血也已经流尽,我听到丽君空洞的声音: “颉王,大汗是暴病而亡,突厥不可一日无主,就趁着今天所有人都来到王庭,请族长宣布下一任可汗吧。” 什钵苾怨恨的瞪着丽君,双眼通红,伸手一指丽君与我,激动道: “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了王叔!现在还要说王叔是暴病,你安的什么心?!” 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清晰的印入脑中,但是我的大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我的思绪通过那遍地的鲜血,与那双至死仍睁着的眼睛回到了久远的记忆之中。 “什钵苾王子,这是大汗与颉王公平的决斗,在突厥,决斗中死的人是不需要别人负责的,你难道不明白?说大汗暴病,于突厥子民有利!”丽君的声音透着冰冷,一直冷到什钵苾的心里。 身为草原的一员,他自然明白这个规矩,赢者是英雄,输者却只能蒙羞,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 咄苾面色纠结着痛苦,回头对丽君道: “王兄终究是死在我的刀下,听候王后发落!大汗临终前已把汗位传给什钵苾,就请族长带了新可汗,去当众宣布吧。” 丽君微一皱眉,她心中虽也悲痛,但却十分理智,这一切都是她设的局,咄苾恐怕不知道,大汗并不是躲不过他的那一刀,而是中了丽君的暗算,早上的饮食中,一定有鬼,只是如今,根本没有半分证据。 “不行!什钵苾还是个孩子!由他继位,如何服众?”丽君断然拒绝,言道。 什钵苾根本不理会咄苾与丽君的争执,他取出一件长长的虎皮罩袍,盖在大汗的身上,跪在旁边,痛哭不止,对于立谁为可汗,漠不关心。 “但是王兄遗命不可违!”咄苾像是赎罪一般,坚持道。 谁都知道,草原上的规矩不同中原,强者为尊,谁为突厥贡献大,就最有资格做可汗。 丽君没有说话,面对死者,她心内总是愧疚难安的罢。 随后,出出进进的许多人影在我面前晃动,他们商议着各种事情,作为王后与草原最尊贵的颉王,他们两个自然是全场的主角。 外面的局面有些混乱,看在我的眼中,却是倍加的熟悉,我在这样混乱的人群中一步步后退,没有人注意到我。 他们抬走了大汗的尸身,几个时辰前他热情如火,粗重的喘息犹在耳畔,而现在,他体若寒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我以为我会恨他,夺走了我即将到手的幸福,可是面对他的突然死去,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我退得愈远,便觉那一地的鲜血倍加红得刺目,红得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我抬起头,想摆脱那重枷锁的桎梏。 抬头上望,远方有连绵的群山,下面是一片枯黄的颜色,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雪山与白云连接在一起,一片惨白,分不清是真是幻。 重山阻隔,中原距草原何止千万里?但我的思绪,却如有闪电般的速度,跨越群山,跨越草原,跨越千山万水,飞向江都的行宫。 记忆也如根根刺骨的钢针,刺入我的脑中。 恍惚眼前,出现了同样的场景,只不过,那里温暖如春,风景如画,大殿更是巍峨富丽。两个男人的厮杀,有一个把长剑刺入另一人的胸膛,鲜血漫溢,那一抹明黄被染成暗红,杨广的眼神亦是至死未能闭上,那样的滞茫,带着对人世的眷恋。 我记起了,那便是大隋的天子,我的丈夫。 杨广的脸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很快却变成了大汗的脸,不,那时的他还那么年轻,他也不是大汗,他是俟利弗设王子。 还记得客房黯淡的光线下,那个高大魁梧的影子笼罩着我,一把弯刀闪着森冷的亮光,年轻时的俟利弗设,就那样把弯刀半举在空中,迟迟未能落到我的身上,而他的双眼,却在看清我面庞的刹那,痴迷良久。 而如今,那个曾经劫持过我,如猛虎一般刚劲的男人,却再也没了气息,会被草原的人们把他葬在雪山之顶,那个终年冰冷寒极的地方。 头痛欲裂! 我一步步退回房内,靠在榻前,双手不由得抱紧了头,想摒弃那些记忆,可是记忆却如潮水一般袭来。 曾经,我努力的想记起从前的一星半点,而如今,那个被密封在箱子里的记忆突然如泄洪一般,滚滚朝我涌来,一切的一切,便如一幅幅移动的画卷,在我脑中快速的滚动。 我记起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代,我的新婚燕尔,我的皇后之尊,我的丧夫丧子亡国之痛,还有痴心一片,却葬身海底的杨谅;处于爱恨情仇边缘的宇文化及,以及所有的或生或死的人,或哭或笑的事。 以及最后,我在昏迷时耳边听到的“得得”的马蹄声,与“辘轳”的车轮声。那是大汗把我从窦建德手中要出,带我回草原的漫长的路。 “公主,你怎么了?!”狗儿从大汗死去的惊慌中醒过了神,看着满额尽是汗珠的我,不由得大惊。 寒气逼人,可是脑中的绞痛却硬生生把我逼出汗来。 “狗儿哥哥,如果有一天美儿变成了仙女,一定不会忘记你的。”面对着跟随了我一生的狗儿,为我失去了男人尊严的狗儿,为我断掉一条手臂的狗儿,我热泪翻涌,唯有用儿时的一句话,来回答他。 可是如今的我,非但没有变成仙女,反而变成了一个罪人,一个足可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从前的事,从前的人,在我面前一一闪过,他们的眼神中,闪着或爱或恨,或怨或怒的光芒,如箭一般射向我。 一个个倒在我眼前的人,无不是因我而死,除了愧疚,我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 第25章 祸水红颜 虽然我因吃了驻颜丹而青春不老,可非但没能为人间留下美丽,反而一生都伴随着祸患,归根到底,我就是个祸水红颜! 狗儿面上又惊又喜,随即又是泪流满面: “公主,您记起来了,你记起狗儿来了对么?” 我点头,头依旧痛得几乎如负重山,难以抬起: “对,我记起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狗儿眼中流露出一丝慌张,并未因我的记忆恢复而高兴,反而满脸的担忧: “公主,你好好歇一歇,狗儿就陪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说着,扶我躺在榻上,并使了个眼色,叫银伽去请圣女。但是突厥发生了大汗过世这样的大事,能否请到圣女,狗儿根本没有半分把握。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唯恐我恢复记忆后,会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毕竟我昏迷的时候,是一心求死的。 娜塔亚还是来了,依旧轻纱蒙面,在举国都在为大汗悲伤的时候,娜塔亚依旧一脸淡漠的神情,但她的淡漠不同于常人,她是令人觉得可亲可近的。 我想起为救我而撞死在永福宫柱子上的忧草,刚到晋王府时,她是那样的活泼可爱,口中常常提起娜塔亚,每次提起,都是一脸的神圣。所以,我才会在第一眼见到娜塔亚时,觉得很熟悉,那是源于忧草时时的怀念。 而眼前的娜塔亚,便是神圣与亲和的结合体,无人敢亵渎她的神圣,却愿意把她当作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 娜塔亚说: “娘娘,娜塔亚可以扎针止住你的头痛,也可以再次令你忘却所有的记忆,可是我不想那么做,人总要面对现实的,一辈子蜗居在记忆的门外,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讲,就是掩耳盗铃。” “娘娘,人都有影子,面朝阳光,您就不必每日对着阴影;而背对着阳光,则将永远活在阴影之中。过去的事便如那个影子,它可以紧紧跟随着你,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也可以让你永远面对着过去的阴影,而无法解脱,这就要看您朝着哪个方向走了。” “娘娘,过去的一切,都是人生的经历,无论是苦难还是幸福,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人不能永远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度日……” “娘娘,今生所承受的苦难,是对前世的救赎,没人能逃得过宿命,却可以安于宿命……” 我从没听到娜塔亚讲过如此多的话,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如山中婉转的黄莺,如叮咚流下的清泉,浅浅流进我的心内,令我纠结的心痛缓缓减轻。没想到,身为突厥女子,娜塔亚所讲的道理,竟有些佛经禅意。 我又一次想起了佛。 锦霞为了能把心内那段短暂的爱情永远封存,不加任何杂质,所以选择了终生陪伴青灯古佛;而晗儿,也没能逃脱与她母亲一样的宿命,或许佛门真的是唯一可以容纳万物之处,哪怕是像我这般罪孽深重,被尘世染满污垢之人。 “娜塔亚,我会这一生,灾难重重,你带我走吧,否则草原也会因我而起祸端。”我躺在榻上,眼睛直盯着帐顶,眼前幻化的记忆渐渐平息,留下一声空洞的叹息。 世间万物,人间百态,我所经历的种种,早已超乎寻常人的想像,而这一切,无不染满血腥。 “娘娘,娜塔亚可以带你走,但是颉王会放弃么?”娜塔亚淡淡看我一眼,言道。 记忆已经恢复,再想起我与咄苾那一段孽缘,只觉汗颜,如何能再相对?而他王兄之死,多少都是因我而起,我想他此刻的心,恨也应该大于爱了,他又如何会踏着他王兄的尸首来跟我谈过往的感情? 我与他,不仅隔着那么些年的记忆,更隔着大汗的性命,即便有爱,也已消磨殆尽,只剩下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在漫长的记忆潮流中,那段如少女怀春一般的恋情,便如房檐下的琉璃一般,不堪一击。 我更明白,娜塔亚实则是在问我能否真正放下红尘一切,放下这段过往。 “走吧,我已在尘世活了两遭,即便用尽雪山之顶的积雪,也无法洗去我留在人间的罪孽。”轻叹一声,一切都该结束了。 娜塔亚的帐蓬位于群山环绕之处,地势极高,奇寒无比,却因地形险要,而不用畏惧有人敢来侵犯。 娜塔亚的几个女弟子便守在此处,看到她带了我来,不由得诧异,毕竟圣女的住处,草原上的人终生都难得一见,即使是大汗与王后相请,也都是由小婢女来传。 “艾拉,吉雅,带娘娘去沐浴。”娜塔亚吩咐两名婢女。 两人答应一声,带我去温泉沐浴,走了好些路,转了几道弯,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我们转过最后一道屏障,两人才分立两旁,手放在胸前一礼,道: “娘娘,到了。” 由于这里的人全是女子,不会有男人靠近,所以那温泉竟是露天的,不用遮蔽。 令我更没想到的是,这里的气温竟然骤然变暖,在一个小山凹里,我看到丛丛的绿树,点点的红花,一支清泉由上而下,甚至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汇入一个几丈见方的池子里。 头顶,是几乎伸手可触的雪山,外面,是凛冽的寒风,而这里的温热之气似乎一点都不会往外流动,过了这道屏障,积雪依旧终年不化,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里会有一处温泉? 我直叹不可思议,一边脱去层层棉衣,一边打量这处世外桃源。 走进温泉,身边蒸腾着热气,身上的寒意一点点怯除,浑身的肌肤在伴着清香的泉水里一点点浸润,无比的舒坦。 哪怕是以前贵为大隋皇后,也从未享受过如此舒服的沐浴。 清冽温热的泉水洗去了我身上的寒意,浸润其中,仿佛心中的尘垢也一并洗净。 而双眼,却能遥望着雪山之顶,那样的纯洁无暇,据说,除了圣女,谁也没有上去过。 沐浴过后,再转出屏障,也不觉那么寒了,身体由内而外的透着热气,自从以前曾在山崖下受过寒气后,我的身体再也没有今日这般温暖过,即便是通灵暖玉,也没能彻底怯除我身上的寒湿之气。 “娜塔亚,我想去雪山之顶。”再见到正在研习药草的娜塔亚时,我平静的请求道。 娜塔亚略略诧异,仍旧淡淡道: “有许多人都想上到雪山之顶,俯瞰人间,但是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到达的。” 我当然知道雪顶之寒,也曾听说有不少人上过雪山,但再也没有下来,也有能够下来的,却也成了残人。 “可是你上去了。”我看着娜塔亚,言道。 自从见到了雪山环绕下的温泉,我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娜塔亚不止一次的上过山顶,而且毫发无损的回来,我知道,她一定有上山的办法。 “娘娘,你与娜塔亚不同,娜塔亚每年都会有半年的时间住在雪山之巅,吸收天地之灵气,以娘娘孱弱之躯,恐怕还没到雪山边,便已无法承受天气的苦寒了。”娜塔亚言道。 “在山顶住半年?”我十分诧异,那样的苦寒之地,若说她上去采雪莲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在上面待上半年? 娜塔亚点点头,轻描淡写道: “山巅亦有温湿之处,便如这里也会有温泉一般,但那是仙圣之地,普通人根本无法到达。” 我的惊奇更甚,这些倒是从未听说过,大约那些想登山顶的人,也是为了那仙圣之地吧,或者,那样的仙境,也只适合娜塔亚这样的圣女居住。 心中生出十分向往,我想像着在那样的冰天雪地处,寂寂天地间,既有长年不断的纷纷大雪,又有温润如江南的圣地,繁花似锦,雪舞纷飞,该是何等的奇景啊! “若我能上去一观,纵然身死雪顶,葬于雪中,也不枉这一遭啊。”我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雪山,艳羡不已。 娜塔亚略略迟疑,言道: “娘娘若真想上去,须要先在此泡三年的温泉,把体内的湿寒之气除去,再服下娜塔亚的护体保暖丹,方可有机会翻越雪地,到达那极圣之地。” 心中一喜,这么说,我还是有机会上得山顶得?不由得开口道: “果真么?” 娜塔亚点点头,又道: “娘娘每日泡上一个时辰的温泉,修身养性,练就不急不燥,不怒不悲的温和性子,方能克服苦寒。” 第26章 苦海无边 言毕,她转身吩咐了我的住处,又做出送客的姿势,继续研习草药,我不便打扰,便随着艾拉去了为我安排的帐篷。 草原的人是不信佛的,我取出自己带来的金身佛像,虔心诵读佛经,一连几日,未再见到娜塔亚,我斋戒素食,每日都去温泉沐浴,只觉体内愈来愈舒坦,而心思也渐渐沉定。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沉淀下来的,只有那写满沧桑的心情。 满头的银发,袅袅的檀香,手中的佛珠,颗颗滚动在心间,我的生活渐趋宁静,心中的不安与罪恶感也渐渐低沉下去,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已无法回头,唯一能做的就是摒弃杂念,在这个适合清修的地方了此残年。 我为每一个因我而死的人祈求着,为他们修来世之福,也为每一个我所在乎的人祝祷着安康。几十年风风雨雨,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着一张张曾在我面前闪跃的脸庞。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只是维持了一个月。 丽君来了,打破了我的平静。 “纤儿姐姐,如此苦寒之地,你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还是跟我回王庭吧。”多日不见,丽君憔悴了许多,只是眉目之间,多了一分冷厉,她看向我的眼神,既悲悯,又有一丝遮遮掩掩的愧色。 初来此处,确实寒冷无比,但一个月的温泉泡下来,已经好了许多,积郁在体内的寒湿之气也渐渐疏散了。 “不,我已习惯了这里,王庭终非我久住之所,颠簸了大半辈子,丽君,我只想清静的度过余生。”我平静的说道,但愿我们年少时结下的情意,能让她心存一份慈悲,不要再强逼我去做不想做的事。 如今的我,已经放下了背负的重担,只想与雪山为伴,与佛为伴,享受难得的清静。 “可是纤儿姐姐,这里是圣女的地方,也非你久住之所啊。我知道你想逃避,但有些事情,不容你不面对。”丽君的神色有点冷,我知道她的目的,一定是想让我跟了咄苾,好帮她完成报仇雪恨,光复大隋的心愿。 见我不说话,丽君又道: “经过族长同意,如今已立颉王为颉利大可汗,什钵苾为突利小可汗,共掌草原大事,忙了这一个月,总算是大事已定,如今,只缺你了。” “我?”我诧异的看着丽君,言道,“这样的安排很好,既没有违背大汗的遗愿,又能令你如愿以偿,你亲手扶植了颉利大可汗,想必报仇之事,指日可待了。只是,如今我已准备虔心理佛,虽无佛寺,但我皈依佛门之心却不会改,更何况,你若报仇,有兵马足矣,我不过是一个女流之辈,帮不上你的忙的。” 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静若止水,可是说起话来,依旧有些嘲讽之意,既有对丽君野心的讽刺,又有一分自嘲,若我早些看开,也不会有后面的种种了,而如今的丽君,何尝不是如我当年那般执迷不悟? 此刻的她,心中已充满复仇与复国的欲望,任谁也劝不动的。 丽君面色悲凄,言道: “我知道,是我在利用你,是我告诉颉王,只要他赢了大汗,就可娶你为妻;也是我在挑拨离间,说大汗并不曾真正对你好,而是虐待你,才害你久病不起;我骗了颉王,只因我与她之间有个协定,一旦大权在握,便出兵讨伐李唐。 为此,我在大汗的早膳里放了软骨散,才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力气大减,而这些,颉王并不知晓,所以他才会杀了大汗,否则,以他们兄弟的手足之情,谁都会刀下留情,不肯下手的!” 丽君的神色越来越冷,虽然这些我都猜得到,但听她亲口说出,心内仍是百般难受,无论如何,是我间接的害了大汗,害了大汗与咄苾的兄弟之情。 平静的心再次揪紧,但面上依旧平静,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理佛者,尘世中的俗世总能牵动我的心。 缓和了一下心情,我面无表情道: “你就不怕我会告诉颉利大可汗么?” 我的声音冰冷,眼前的丽君,早已不是当年我所熟识的那个小公主,她的善良,早已被欲望取代。 她当然明白,如果咄苾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断然不会放过她。更意味着,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我想,在咄苾的刀砍进大汗胸膛的一刹那,咄苾一定恨不能那个死的人是自己。 丽君用笃定的眼神望住我,言道: “不,我赌你不会说,所以才会把实情告诉你。纤儿姐姐,在这个世间,你已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了。说起来真是可悲,在草原大半生,我连一个可信赖的人都没有。 草原上的男人不同中原,虽然我贵为金枝玉叶,历经几代可汗,但没有哪个可汗真正把我放在心上。他们看重的,不过是我大隋公主的身份! 白天他们对我礼遇有加,奉若上宾,到了夜晚,他们眼中,便没有了我的存在,他们会夜御数女,流连在别的女人身上,就连他们的心,也未必会在我的身上停留半刻!我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一张护身符,大隋亡了,这张护身符自然没用了。 所以,纤儿姐姐,别怪我利用你,因为你是我最后的退路,最后的王牌,因为你与我的关系,大汗与颉利大可汗才会对我礼让三分。” 丽君顿一顿,双眸含泪,眼角已隐现细密的皱纹,她忽然朝着我跪倒,我连忙去扶,她却执意磕了一个头,泣道: “纤儿姐姐,我知道你已受过太多的苦楚,我也想让你安度余生,但是时势不容你我安享后半世,李唐贼子夺我大隋江山,此仇我不能不报,纤儿姐姐,你亦是杨家之媳,不可袖手旁观啊!” 我叹息着蹲下身子,丽君满脸的泪水令我心内一软,但瞬即有个声音在心中说道:不可以,绝不可以再入凡尘! “丽君,为了报仇,你已失去了理智。大隋已经亡了,朝代的更替不是你我所能主宰得了的。曾经我也想过以己之力,光复大隋,结果是非但没能,反而失去的更多。你我不过是弱质女流,活在乱世的夹缝中,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乱世,只能顺应。” 我轻轻拭去她颊畔的泪,劝道。 毕竟,在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丽君是唯一的闺阁密友,一直到大隋将亡,我们都没有断过信件联系。 曾经,我们通过一封封信件互诉衷肠,那种情谊亦是无可取代的,每每想起,丽君都是我心底深处唯一的柔软。 “不,纤儿姐姐,我不甘心!父皇与母后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与他姓之人,我真的不甘心啊!”丽君的声音更加悲切。 我知道,她在塞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辛辛苦苦捍卫着大隋的江山,没想到突厥未能入侵中原,大隋反而因内乱而亡国,大隋亡后,她在突厥自然也没了什么地位,再加上娘家侄子添油加醋的浑说,她自然是不甘心的。 只是,她太高估了突厥的实力,中原虽为一盘散沙,但民间侠义之士比比皆是,没有外扰时,内战或可混乱,但一旦有异族入侵,中原人势必会联手对外,岂是一个突厥所能动得了的? 大隋亡国是命数已尽,根本无力可挽,至于鹿死谁手,已初现端倪,李唐在中原的势力已是最强,至于他们能否守住打下的江山,也只有看君主是否有德了。 想那李渊,也是一员虎将,其胸襟也非其他朝臣所能比的,天命如此,唯有顺应。我扶起丽君,劝道: “非是我愿意眼看着大隋亡国,而不愿助你一臂之力,你且想想,假如突厥铁骑真的可以踏平中原,我们解了一时之恨,但是到了那时,突厥上至可汗,下至兵勇,哪个还肯把他们用鲜血拼杀得来的江山拱手让给大隋? 如此一来,你我虽是为大隋报了仇,却又是引狼入室,成为民族的罪人!若是杨家人有能力复国也就是了,但引异族人亡我族人,你于心何忍?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地下的亡灵?千百年后,你我又会在后世人面前留下怎样的骂名? 如今中原战火纷乱不息,可是还没有哪帮势力敢借助突厥之力来争夺天下,因为即使夺得,也会很快失去,汉人绝不会容许异族人插手中原的事务!” 丽君怔了一下,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仿佛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她惨淡一笑,声音凄哀: “纤儿姐姐是想说,丽君是汉奸对么?我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会考虑到这些,有你在,不怕颉利大可汗会把中原江山吞掉,一则他没那么大的胃口,二则他必然对你言听计从,你只要往山下看一看,那个每日立在山脚下,快冻成冰人,却又不敢上来的人是谁便可知了!” 我一怔,心中微微刺痛,脑中浮现中咄苾当初从山洞中翻身跃入狼群之中的身影,终究,是我负了他。 这一生,我负得人太多太多,却无法偿还。 我高念一声佛号,却仍旧无法抛却满心愧疚。 “丽君,代我告诉大可汗,就说我心已死,皈依佛门,请他不要再为我费神,如今突厥新换可汗,诸多事务待整,劝他以国为重吧。”我背转身,不让丽君看到我抽动的唇角,以及压抑的愧悔。 “我能劝得动么?要劝你自己去劝!纤儿姐姐,只要你肯下山,不仅可以成全我,也可以成全你与颉利大可汗的幸福。你已经苦了一辈子,颉利大可汗更是为你所苦,为何你就不能想开些呢? 或许,你心中仍然爱着我皇兄,但是时事弄人,不允许你做贞节烈妇,相信皇兄地下有知,也会谅解你的一番苦心的!” 丽君搬出杨广,她是想要我为大隋做点什么,因为,我是杨家的媳妇,大隋的皇后。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在她被理智蒙蔽后,去听从她的安排。 我想起苏可儿,想起陈婤,她们的一生都在仇恨中隐忍着,而现在的丽君,也与她们一样被仇恨左右着思想,不一样的是,她们两个只能靠自己,而丽君背后有草原的几十万铁骑,只要她使出得宜的手段,这些兵勇就将为她所用。 见我不语,丽君仍是一脑门子的气,如今的她,如今的我,是谁也不无法说服对方的。 “你清醒一下也好,想想大隋亡国后你所受的屈辱,我还会来接你下山的。”丽君说完,转身而去。 丽君走了,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但是我知道,要想保持这样的平静,很难很难,果然没过半个月,丽君再次来了,随她一同来的,是夺得骑马大赛金刀的鲁米娜。 “纤儿姐姐,你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丽君眉目之中,尽是怀念之情。 我在山中多日,早已不记得时日更替,摇头说不知。 “今日是咱们中原的新年,幼时过年,偷溜出宫,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是如今,身在草原,无法陪在父皇母后身边,哪怕是上一柱清香——都是不能的。” 丽君边说,眼圈也跟着红了。我心中一动,想起往年的光景,再看如今的凄凉,悲从心生,随即挽住丽君的手,抑着眸中的泪,抬头望着上空,言道: “咱们就在此点燃三柱清香,拜祭一下父皇母后,与大隋的忠臣烈士们吧。” 言毕,亲自取出香来,与丽君一起点燃,跪拜于地,行三跪九叩之礼,愿父皇母后地下有知,令丽君早日放弃复仇之心,在草原安度余生。 丽君一边跪叩,一边长泣不止,祭拜完毕,扶了我的手,颤声道: “纤儿姐姐,你我姐妹孤苦,流落草原,相依为命,我再不能离开你,跟我回王庭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我知道她的心思,所谓孤苦,我并不怕,我怕的是,天下因我而再起争端,那样我的罪孽只会更深。 我叹息摇头,坚决不应,心内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丽君软硬兼施,我也绝不会随她下山,同她一起复仇复国。 “丽君,你回去吧,我已在此住得习惯,每日或念佛打座,或与圣女习学医道,早已下定决心不入凡尘,不再搅入任何争端。大隋已成为历史,我只祈愿天下太平,万民得以安生,绝不会再添杀孽。” 丽君正待再劝,旁边一直站着的鲁米娜突然开口,语气极为不善: “我还以为是怎样的女子,让大可汗当做天仙一般赞美,哼,依我看来,除了长相,你一点都不配得到大可汗的爱!” 丽君脸色一沉,低喝道:“鲁米娜!不得无礼!” 鲁米娜毫不畏惧,仰着头道: “王后,请您让鲁米娜把话说完。大可汗是天上的雄鹰,却被风沙迷了眼,居然还会为你力战群狼,早该把你拖去喂狼的,也省得每日假惺惺,做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 我鲁米娜钟爱大汗,所以才会苦练马术,为了大汗,我随时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爱得光明磊落! 你已不是大隋的皇后,却还端着皇后的架子,什么天下太平,万民安生,你拍着你的心想一想,你连大汗的死活都不顾,还说什么不再添杀孽!” 鲁米娜的眼神中透过层层的醋意,却又充满了对大汗的怜惜,看她的衣着,不是婢女所穿,我便知道了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做了咄苾的女人。 丽君见我沉声不语,勉强笑了笑,言道: “纤儿姐姐,你别见怪,草原上的女子说话都是这般直率,冲撞了你了。如今鲁米娜虽也被封为侧妃,我仍旧是王后,但大可汗却从不碰任何女人,他的心里,只有你。只要你肯回去,我情愿把王后的位置让给你,我只愿能侍候在纤儿姐姐身边,就满足了。” 草原上的规矩,立大汗,必须有王后,咄苾仍把嫂子立为王后不足为奇,而鲁米娜是金刀勇士,若不立为妃,恐怕草原的人会有诸多不服,也许,这些都是丽君的意思,所以鲁米娜才会跟丽君这般亲近。 “我不怪她,她说得对,我不值得大可汗为我身陷险境,所以我才不能回去。丽君,我这一生,历人无数,凡是与我亲近的人,总是难免遇难,我怕了,也无心再恋凡尘,你告诉大可汗,就当纤儿已经死了吧。” 我又如何能怪鲁米娜?她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也或许她说这些,是为了激我,即便她没有与丽君亲近,但是咄苾因我而伤心,她又深爱着咄苾,恐怕即便是吃醋,也不愿眼看着大汗整日消沉吧。 她的心中,必然也是十分矛盾的,性子又是刚烈的,所以才会口不择言,扯到我的痛处。 第27章 血染银簪 丽君见我平静的神色上蒙了一层悲凄,缓缓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徐徐劝解道: “我说了他便会信么?他懂得中原规矩,以为你是做了已故大汗的女人,所以才无脸再面见他,他去看我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托我来请你下山的,你知道,圣女的住所任何男人不能靠近,否则,恐怕他早就上山抢人来了。” 心中莫名揪痛,那一段迷茫的日子,懵懂如少女般的情怀初开,如雪山一般纯洁美丽,只可惜却又如昙花一般短暂,既美好又令我汗颜,我淡淡道: “他心中的纤儿在记忆复苏时便已死去了,他信也罢,不信也罢,那半年时光,只能是一场梦,是梦就会醒,就会破碎。” 鲁米娜没有丽君一般的定性,面上早已蕴满怒气,扶住丽君的胳膊,忿然道: “王后,您以尊贵之躯再三相请,她却不领情,这是她自己没有命做大汗的女人,再说下去,只会更加污辱了大汗的爱,咱们下山去吧,就任这个女人孤独一生去吧!王后怜悯她,我鲁米娜却不觉得她是该怜悯之人!用你们汉话讲,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鲁米娜,住口!”丽君板着脸道。 大约是考虑到鲁米娜勇气可嘉,得到金刀勇士的称号,并因她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令所有草原儿女崇拜,甚得民心,况且她也只是性子直爽,口无遮拦,并无大过,所以丽君也并不追究她,只对她道: “你先下山去吧,我与纤儿姐姐还有些话要讲。” 鲁米娜重重的哼了一声,瞪我一眼,转身离去了。 我看着鲁米娜推开帐蓬的帘门,大步走了出去,斜阳把她的背影拖得老长,依旧面无表情道: “鲁米娜所言极是,我没有命做大可汗的女人,丽君你休要再劝,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言毕,我想了一想,取下头上一根惯常用的银簪,狠下心,用力割向自己的手腕,划下一条细细的血印。 “纤儿姐姐,你——”丽君大惊失色,惊慌之中,忙用一块绢帕为我包扎。 满头银发随着我取下银簪而散了下来,披在身后,如同披了一件白纱。手腕处传来细密的痛意,我面不改色,把簪子染上我的血,包在丽君的帕子中,交给她,言道: “你把这个交给大可汗,就说纤儿心死,以血簪为证,誓死不再入王庭。” 我一字一句,面色凄绝,看在丽君眼里,她痛了又痛,多年相交之谊,我想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若她再逼我下山,便只能带走我的尸体。 丽君颤抖着手接过血簪,声音沉痛,一字一泪: “丽君已经尽力,只是纤儿姐姐决绝至此,丽君唯有回去,任凭大汗发落。” 我无力的闭上双眼,任由腕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不忍看丽君凄悲的神情,转过身去,长叹一声,苍然无力道: “大可汗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不会为难你。” 丽君无奈之下,一步一步退离帐蓬,双眼之中,尽是泪水,我悄悄的回头看着她,或许,这一次真的是我们的决别。 以前我在中原,她在草原,距离远,可是心离得很近;如今面面相对,近在咫尺,可是心里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 她退到帐蓬帘门处,望着手中的银簪,眉头一皱,神色忽然变了一变,眼神之中竟然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那样的冷,令我心中不由得打一个寒颤。 再看时,她已转身,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可是无论我如何想,也想不出她为何会露出那样冷的笑,并且是看着血簪,仿佛又看到复仇的希望一般。 想不通,便不再去想,依旧过我平静的日子。 丽君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我不闻世事,在佛经与药草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娜塔亚始终用轻纱蒙着面,神秘而美丽,她虽然话不多,但句句说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情也随之渐渐平和。 山中虽孤寂,却并不像繁华的后宫那般难熬,转眼便是大半年,到了夏日炎炎的季节,只是草原上并不如中原那般酷暑,反而时时有凉风拂面,甚是惬意。 放眼望去,山巅依旧雪白,积着终年未化的雪,但山脚下,却是绿树碧草,牛羊成群,一派生机。 这一日,我正遥望着雪山之顶出神,想像着孤立于山巅那种旷世的孤寂和与世隔绝的自由,盼望着可以早日如娜塔亚一般,随时上下雪山。 丽君又来了,她的神情有些疲惫,与终日在山中沐浴着温泉修身养性的我来比,确实是憔悴了许多,只是她的眼神中,却跳跃着一丝兴奋,不闻山下事,我自然不知她兴奋的因由,莫非是她复仇有望? “纤儿姐姐,半年不见,你在山中,倒是沾染了圣女的仙气。”丽君的语气虽然和缓,但听在耳中,却不如以前那般亲近,甚至有一丝怨,有一丝愧。 “你我都已过不惑之年,有些事情,该放的便放下吧,若你愿放下草原的一切,来这里与我作伴,想来也不必日日劳累了。当然,你是王后,与我不同,不可能随意离开。”我劝道。 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她更加膨胀的仇恨与欲望,但我也自知,我的劝言她不会听的。 “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比如仇恨,比如欲望。纤儿姐姐难道就真的做到心静如止水了么?不知你可还记得曾掳走你的窦建德?”丽君突然问道,我听不出她语气中到底是嘲讽还是质疑,只因为他提到的那个名字,真真切切的震动了我的心。 原来,我仍旧没能做到忘记前尘往事,听到“窦建德”三字,我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刃剜刻一般,那么深切的痛楚。 “提他作甚?!我说过不会再入王庭,你是又来劝我的么?”我的声音略微的激动。 见我面色渐渐变白,丽君无声的笑了,疲惫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无奈,苦笑道: “纤儿姐姐太敏感了,我不是劝你下山的,只是来看看你而已,更何况,你不愿助我,我何苦又要把你请下山?让你去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我有点诧异的看着丽君,她的笑容很平和,可是我总觉得蕴藏了些什么。 只是我看不懂,如今的丽君,竟是这般的陌生。 “既如此,你已看到了,我现在很好,无须你挂念,王庭事务繁杂,你还是快快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莫名的痛过之后,我只觉与丽君谈话十分压抑,现在的她,于我而言,完全陌生。 但事实是,她确实再次打破了我的平静,即便是理佛,也不能做到四大皆空。 丽君苦叹一声,有些谦卑道: “纤儿姐姐就这么不愿看到丽君么?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今天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么?” 我本不想听,因为我根本无法做到面对以前的事,仍旧心静如水,或许是我理佛的心不够虔诚,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不管不问。 但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语气中的恨意: “什么消息?” 很明显,这个消息一定与窦建德有关,心内再次揪痛,那一夜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那一夜,眼中尽是鲜血,心中尽是绝望。 一地的鲜血,满头乌发变银发,凄绝悲哀的心情,整个人的崩溃。 丽君看着我面色的急剧变化,微微有些怜惜,言道: “纤儿姐姐,窦建德死了,被李渊的儿子李世民所杀,他们狗咬狗,倒是为纤儿姐姐报了仇,哈哈……”丽君笑得有些狰狞,令我心内生寒,“我想你现在心里一定很痛快吧?所以才赶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原来如此,她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为了让我心里好受些,毕竟深恨的人死了,我是应该高兴的。 但我高兴不起来,那一幅幅凄惨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 考虑到丽君是为我着想才亲自跑的一趟,心内仍是有些感激,勉强笑了笑,语气也缓和了些: “这么说,李家的势力更加强大了,李渊本就是个能臣,虎父无犬子,如今的天下,看来已有大定之势。” 我这么说,无非是想让丽君知难而退,李家没那么好对付,历朝历代的开国圣君与亡国昏君的经历告诉我们,只有深得民心的人,才能够长治久安。 第28章 渔翁得利 倘若李渊无能,也无法打下这片天下,如果他的后代无能,更无法做这守成之君。 大隋早已不得民心,除了那帮前朝遗老,根本没有拥护之人,即便强行夺得江山,恐怕也是朝不保夕。 丽君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言道: “先叫他们厮杀去罢,我们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待那李家之人平定了四海,恐怕自家的兵力也十分的弱了,到时突厥内患已除,再举兵讨伐,岂不是一举两得?” 原来她还是没有放弃复仇的念头,只不过还没看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李渊素来宽厚,绝不会滥杀无辜,假如他施政得当,恐怕到时不用征战四海,反而天下归心,纷纷来投,到时他的势力比起现在,恐怕是有增无减。 但我知道现在的丽君根本无法劝服,只能等待时机了,更何况丽君虽是咄苾的王后,但他二人感情不深,纵然咄苾是义气中人,也不会为了丽君的欲望而折损草原兵勇。 见我沉默不语,原本只是想告诉我窦建德死讯的丽君,讪讪的住了口,言道: “纤儿姐姐保重,丽君回王庭了。” 她的言辞有些闪烁,不像以前那般恳求我下山,难道她已有什么妙计,不须我帮助便可达到目的? 心中一面担忧着丽君是否会成为民族的叛贼,一面继续我平静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丽君偶尔会来看看我,但却绝口不再提请我下山之事,只说一些陈年旧事,我只当她已明白我的心意,与她的关系也恢复到从前,只是她的言谈举止虽熟悉,但眼神却令我莫名的感到陌生。 一边跟着娜塔亚研习医术,一边泡温泉消去体内寒气,娜塔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一趟雪山,一去便是数月,若草原上有人生病来求药,也都是由我与其他几个女弟子来配制。 日月如流,转眼便是三年,这一次,娜塔亚终于肯带我一起上雪山。 有她亲手炼制的保暖丹,可保我身在最冷的地方而不会伤及身体。 挺拔的雪山已近在眼前,在蓝天白云的辉映下,显得那么圣洁,若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可是如今,经过三年的调息,只觉自己精神百倍,而征服雪山,也已由幻想变成现实。 跟随在娜塔亚身后,我一步一步向山上走来,经过娜塔亚的指点,我已避开几处险要,娜塔亚说: “有很多人都爬过雪山,但圣洁的雪山之神不允许贪婪的人上来,所以很多人被冻死在路上。” 雪山之顶有宝,一株千年雪莲便可价值连城,世人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我呵着冻红的双手,笑着问道: “真的有雪山之神么?圣女可否见过?” 娜塔亚十分虔诚的仰望着头顶,言道: “雪山之神就在山顶,就在我们的身边,是他创造了雪山,创造了万千冰川。我没有见过,可他永远在我的心里。” 看着娜塔亚虔诚的眼神,我只觉自己的笑都是对雪山之神的亵渎,随即收敛了笑容,也如娜塔亚一般仰望着山顶,只觉心中充满神圣。 山路陡峭难行,我们二人几经周折,终于攀上雪山之顶,我非但没有觉得寒冷,反而心中有股股暖流,浑身仿佛充满了力量。 山顶之上,天气晴和,没有下雪,可是阳光的温暖却不能化去山顶皑皑的白雪,望着眼前的奇景,我不由得感叹,终于再也不必仰望,如今的我,可以俯瞰天下了。 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圣洁美丽的光芒,我心中的激动已无法自抑。 “娜塔亚,这里太美了!” 望着几乎伸手可及的蓝天白云,望着远处的大漠与草原,只觉天地苍茫,一切尽在手中,而自己却又是这般的渺小。 我已经想不出什么言辞来表述我激动的心情。 凛冽的寒风吹过,我的手脚有些木麻,娜塔亚像是见惯了一般,笑了一笑,言道: “娘娘已经上来了,只管看个够,只是这山顶之上,再无旁人,娘娘可否待得住呢?” 娜塔亚的一袭蒙面白纱在眼前晃动,纯洁如雪, 她的笑容更如一朵初初盛开的雪莲,看得我心中一动,不由脱口言道: “圣女在这雪山之顶,也要遮着面么?” 娜塔亚略略思索,忽然扯下面纱,看着我咯咯笑道: “除了我的那几个弟子,娘娘是第一个看到娜塔亚真容的人。” 揭开面纱的娜塔亚,肌肤胜雪,双眸顾盼,朱唇皓齿,美若天仙。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加之在这雪山之上,令人如临仙境,我惊讶的张着嘴,直到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一个寒颤,才醒过神来,由衷赞叹道: “美憾凡尘,天仙一般的女子啊,怨不得你每日轻纱蒙面,若是这样走出去,整个天下的男子都要为你倾倒了——不,连我也要倾倒了。” 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说她美,也并不单指容貌,当年杨广后宫佳丽三千,若单论容貌,也有几个能胜过娜塔亚的。 但是娜塔亚的美,胜在一份气质,一份飘逸,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灵气。 若说锦霞是那深谷幽兰,宁静恬淡,无人自香,那么娜塔亚就是山顶的雪莲,迎寒傲雪,独自绽放出最美丽的光芒,悠远绝俗,为世人所不知。 “娘娘过奖了,娘娘才是娜塔亚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娜塔亚言道。 现在的娜塔亚与在山下时完全不同,仿佛这里才是她自由绽放的地方,在山下时,她清冷孤傲,连一丝笑容都很难见到,可是现在的她,却如少女一般,明朗开心,竟情不自禁的在雪地上翩翩起舞。 而且她的年岁也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她医术高超,没有几十年的研习,绝不会有此能力,但现在的她,看起来却只是二八芳龄的少女。 她的一袭白衣在雪中舞动,一样的洁白,一样的美丽,恍惚中,好像眼前舞动着的,是一只美丽的雪中精灵。 “竟是个小姑娘。”我看着她轻灵旋转的舞姿,口中喃喃自语,今天的惊喜实在是太大了。 “不,娜塔亚的年龄比娘娘还要长些。”娜塔亚的唇角弯了一弯,透过一丝慧黠,停下了跳舞。 我愕然的看着她,她“嗤”的笑了一声,言道: “娘娘不也是一样的年轻美貌么?” 莫非她也曾吃过驻颜丹?看她笑的样子,我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环顾四周,尽是冰雪,除了白,再无其他颜色,不由得问道: “你以前一来便是数月,这样的雪地,如何能住人呢?” 娜塔亚笑了一笑,言道: “娘娘请随我来。” 终年不化的层层积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留下两串脚印,翻过最顶端的巨石,面前是一座陡峭笔直的山峰,与我们所在的山峰,有两丈多远的距离,但是中间隔着的,却是万丈悬崖。 向下俯视,依旧是一片雪白,但山谷下隐现一丝绿色,模糊不清。 我诧异的看着娜塔亚,她微微一笑,用手扒开身侧一块巨石上的积雪,手伸进去,扳动一个机关,只见脚下居然有一个梯子,随着娜塔亚的扳动,缓缓从积雪中伸出,一点一点向对面的山峰移去。 直到梯子伸到了对面的山峰,插入积雪下的石缝中,娜塔亚这才收住手,看着眼前自己架出的独木桥,笑道: “娘娘,请。” 我有些胆怯,毕竟山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悬崖,掉下去便会粉身碎骨,而这独木桥——看起来有些颤颤微微,确实令人担忧。 娜塔亚没有讥讽我的胆小,轻盈的踏上独木桥,边走边道: “不要往下看,只把它当作寻常的木梯来走,心定,则无所畏惧。”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了对面,正冲我盈盈笑着,眼神之中,尽是鼓励。 我咬咬牙,冲她勉强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往独木桥上走去。 眼睛看着前方,心中不住的为自己鼓气,终于走过了独木桥,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涔涔。 娜塔亚赞美道:“娘娘好胆识,娜塔亚第一次来时,都不敢过呢,娘娘比草原上的儿女更有勇气。” 我尴尬一笑,拭去额间的汗,打趣道:“我也提着心吊着胆,现在还有些后怕呢。” 正说话间,娜塔亚已扒开石头上的积雪,推了一把,一道石门应声而开。 我只觉万分惊奇,没想到这般险要之处,竟有这样的处所。 随着石门的打开,我跟在娜塔亚的身后往石洞里走去,起先是很窄狭,走了一段,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虽在石洞之中,无窗无门,但是异常明亮,仔细一看,才发现石洞内分东西南北各放了一颗夜明珠,光华璀璨。 石洞极大,仿佛一座宫殿一般,其格局完全是按照娜塔亚在山下的住所摆设的。四周摆放着各式草药,以及医书古籍,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在整个山洞里,令人神清气爽。 更令人惊奇的是,洞外是冰天雪地,洞内却如三月阳春,我与娜塔亚脱下外袍,随她来到内室,里面有床木桌椅,日常用品更是一应俱全,难怪她可以在山中待上几月,果然是神仙住所。 “娘娘以为此处如何?”娜塔亚问道。 我赞叹道:“甚妙!” 接下来,我便与娜塔亚在这里住了下来,朝起暮歇,赏雪景,研习山洞里各式草药,并且第一次看到了盛放的雪莲。 日子在这样的悠闲平静里缓缓前行,整个山顶,只有我与娜塔亚二人,虽然寂寥,却也自在。 娜塔亚心灵手巧,会做各种药膳,这里有储存的米粮,还有我们从山下背上来的食物,藏于雪中,不会腐坏。 山顶的雪最是纯洁,做出来的饭更是清香无比,我跟她在一起,自然也学去了不少。 娜塔亚说,这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是她的师父传给她的,并留下了这些医药典籍,而她每年必有几个月在此研习,所以经她的手治过的人,基本上是药到病除。 我想起当初也是她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心内更加感激,也就更加刻苦的研习医术,希望有一天,也如她一样,拯救万民。 时光飞逝,转眼几月过去,又到了娜塔亚下山的季节,我没有随她一起走,她略略诧异道: “娘娘每日与冰雪为伴,竟不知腻烦么?我那几个弟子也都上来过,可是没人能坚持一月。” 第29章 大舍大得 我望着远处千年不化的冰川,与蓝天辉映出一幅绝美的画卷,那陡峭的群峰,那起伏的沟壑,苍茫孤寂,却又充满了神秘的魅力。 活了大半生,恍然回眸,天下之大,唯有此处才是我真正的落脚点,在这里,我享受着难得的清静与安宁,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活得如此自由洒脱。 “孤寂是有的,但唯有真正的孤寂,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大舍才能大得。”我回道。心中想起丽君报复的欲望与咄苾的痴心伤痛,皆是因为不舍。 我想,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我一定能做到舍得。 娜塔亚微微一笑,似是对我的回答极为满意,握住我的手,感动道: “今生得遇娘娘这般知己,娜塔亚无憾了。只是草原的人们还等着娜塔亚的药,我必须下山了,待到来年,我会再回来的。” 在我的目送中,娜塔亚独自下了山,日子更加平静起来。 虽说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日子,但我的心却是不同的,似乎每天都会有小小的惊喜,或者小小的落寞,但这影响不了我,我也如娜塔亚一般,研究医术,每日看着日出日落,雪飞雪止,还有那些娜塔亚精心呵护的雪莲。 娜塔亚再次回来时,不仅给我带了日常用品,更带来了个令我为之一震的消息。 “大可汗为上雪山寻你,冻坏了双脚,幸好我回去的及时,他的脚才得以保住。你不如下山与他见上一面,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 娜塔亚看着我的眼睛,试探着揣摩我的心情。她从不是管闲事的人,这次一定是得人所托,不得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心中揪然一痛,脑中浮现出咄苾痛苦的神情,那是他在亲手杀掉他的王兄之时,悔恨与愧疚交加的样子。而如今,他明知平常人无法上得雪山,却不惜以身涉险,便如当年他明知跳入狼群,再难有活路,却依然义无反顾一般。 我长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从鼻息间一直吹到心底,可心里却是火一般的热,甚至灼得生疼。 “娜塔亚,我不能下去,进了王庭,我将会再度陷入两难之中,会再次失去这份难得的清静。”我强忍着内心的哀痛,回绝道。 失忆的那段日子,与咄苾在一起,确实很开心,但如今想来,却觉十分荒谬,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身份与过往,我又有何面目再次面对咄苾? 更何况先大汗的死也是因我而起,想必咄苾的心里不会不痛恨,或许现在的他因为思念着那段美好的日子而上山寻我,但让他每日面对着我,面对着他杀掉兄长夺回来的女人,他的心里也一定倍受煎熬。 既然两人都要痛苦,又何苦选择面对?倒不如让那段感情封存在心中,或许还能留下几许美好。 过了两日,我把连着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配制出来的药交给要下山的娜塔亚,恳求道: “大可汗是要领兵打仗的,脚若是有伤,势必会有影响,这是我按照医书配制出的驱除寒气的药,请娜塔亚转交,虽然及不上你的,但好歹是我一片心意,我心里也安稳些。” 咄苾是因上山寻我而冻伤了脚,虽然我放心娜塔亚的医术,但心中到底愧疚难安,而我唯一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娜塔亚接过药,言道: “其实上山之前,我就猜测到你不肯下去的,因为你耐得住雪山寂寞,便不会甘愿再涉俗世繁杂,我本是受人之托,话转到便可,绝不会勉强你。 更何况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我那些弟子学了许多年,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你的医术进展之快远超我的想像,我也不愿你离开我。 这既是你亲手所制,若大汗知道了,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这就带下去。” 我摇摇头,仍旧恳求道: “娜塔亚,我求你不要告诉他这药是我所配制。” 既然决意不见,又何苦再给他徒留幻想?那样只会害了彼此。 娜塔亚看我一眼,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沉思了一会儿,似有话要说,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满面都是怜惜,点了点头,下山去了。 从此,娜塔亚再没跟我提及过王庭,提及过大可汗,除了研习医术,就是一起赏雪景,站在雪山之巅看万里的荒漠与草原。 有时,丽君也会托娜塔亚带来一些中原的书籍,供我打发沉闷的日子,只是再也不会如以前一般,互通书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已过了五六个年头,娜塔亚不在的日子,我就独自守在山顶。 雪山之中,处处有宝,顶峰有美丽的雪莲,半山腰有神奇的冬虫夏草,以及能治百病的苁蓉,还有各式各样适合入药的宝物,皆是纳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饱受雪水滋润,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我把这些草药采来,配制成能治百病的药物,让娜塔亚带下去散发给草原的牧民们,每次娜塔亚都是代牧民们带来向我的谢意与赞美。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寂寥却也安逸。 我想,大约我会在此一直老去,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葬在雪中,让圣洁的冰雪净化我的灵魂,若有来生,我祈求上天给我平民的身份。 直到有一天,娜塔亚上来时,心事重重,这不是她一惯的作风。 她一向对任何事都淡淡的,不闻不问,除非真的发生了重大的事件。 果不其然,她脸色极难堪道: “娘娘可知,为什么上次我让你多配制一些疗伤的药物?” 我心中忽的一沉,口中却道: “草原的铁骑连年征战,这些药物是必备的。只是以你我二人之力,所能尽的不过微之又微,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让勇士们少受些伤病痛苦罢了。” 娜塔亚的眼神游移莫定,欲言又止,踱了几步,终开口问道: “你可知道大可汗在与谁作战?” “不是在攻打企图分裂突厥的统叶护可汗一党么?”我问道。 草原上一直战事不断,总有人会挑起事端,自立为王,与中原一样混战成一片,并且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咄苾的劲敌。 娜塔亚听我反问,并不回答我的疑惑,我看着她的眼神,心内倏的一紧,莫非—— 我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往那一方面想,毕竟咄苾不是愚笨之人,断不会听了丽君的挑唆而攻打中原,可是此时,心内纷乱的直觉告诉我,我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娜塔亚沉思了一会儿,打断了我的揣测,证实了我的想法: “大可汗正带兵与中原作战,如今的中原,四海归心,李唐统一天下,突厥虽有铁骑数十万,但李唐也将勇兵多,难分高下。” 她向来不问世事,但此事关系到突厥的存亡,她的脸上也不由得挂满了担忧。 我抑制住内心的痛楚与无奈,问道: “多久了?” 娜塔亚把我配制好的疗伤药物一一装好,言道: “这几年都是,以前没告诉你是我没上心,更何况我一向不问世事的,只以为大汗不过是扰一下边境,绝不会公然与中原为敌的,但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大可汗竟有与李唐决一死战的架式。” 娜塔亚的忧心充分说明了这场恶战的后果,我不知道咄苾以何理由攻打李唐,但我想,丽君一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是,想破头皮也没弄明白,咄苾为何能被丽君的话蛊惑。 想来丽君在突厥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后,早就练就了一套左右逢源的本领,她虽没能劝动我,但一定想到了其他的法子,令咄苾为她所用。 我本不欲去管这些,但我躲起来的目的有一部分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可它还是发生了,并且是几年,我在山顶不闻世事的几年。 “娜塔亚,你认为大可汗为什么要以硬碰硬,自讨苦吃?”我眼神有些呆怔,问道。 娜塔亚思虑片刻,言道: “听人说,王后许诺,如果大可汗攻破李唐,重建大隋,那么大隋将会分出半壁江山来给突厥。” 什么?!丽君真的要做民族的叛贼么?倘若突厥真的胜了,那大隋岂不是将有一半的子民受异族统领? 这对于视气节为性命的大部分汉人来言,岂不是赤裸裸的羞辱?且不说咄苾能否打胜,即便他能消灭李唐,但中原天下,人才济济,又岂容得下突厥蛮邦插手? 更何况,那李渊向来领兵有道,其子李世民虽然年轻,却也有冶世之才,若不然也不会天下归心,江山一统了,又岂是容易攻打得下的? 而我,与丽君一样身为汉人,又如何能引狼入室?恐怕这一战会两败俱伤! 好糊涂的丽君,好糊涂的咄苾! 但仔细一想,纵然丽君复仇心切,不顾草原众勇士性命与中原万民的安稳,但咄苾不会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吧? 如何能拿草原上众勇士的性命儿戏?这场仗极难打不说,纵然胜了,恐怕也早已损兵折将,到时中原的其他势力,只要动动手指,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见我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与这几年的云淡风清完全不同,娜塔亚略犹豫了一下,言道: “还有——” 说到这,她又猛然打住了。 娜塔亚一向不爱多言,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奇怪,似乎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一般。 我再问她,她却岔开话题,说到了草药上。 我虽不好逼问,心内却暗自忐忑,莫非咄苾攻打李唐,也有我的原因?可是我早已向他明过志,不会再返王庭,他又是为的哪般呢? 心绪繁杂难耐,这些年的平静再次被打破,我恨我自己没有坐看风起云涌,而心绪不乱的淡定。 娜塔亚再次下山去了,带着那些配制好的疗伤药,可是我却再没有了往日的宁静,终日难安,夜夜多梦,总能梦见当年那些血腥的场面,战乱使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心中酸楚顿起,只要忆起往事,眼泪总也无法控制。 不,我要下山,阻止这场战争。 心中的宁静一旦被打破,身处山顶的孤寂便成为了煎熬,一整夜的无法入睡,原先认为自己住的是神仙住所,可如今却觉如同与世隔绝的牢笼,我是那么迫切的希望下山。 从娜塔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很希望我能下山阻止这一切的,但她也怕我再次陷入痛苦的旋涡之中,虽然她并没有告诉我因何原因,但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第30章 雪山仙女 猛然想起那日在山下圣女的帐篷中,我把血簪交给丽君,让她代为禀明我的想法,而丽君的眼中,明显的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与往常的她完全不同的样子。 心中不由得再次打了一个寒颤,我与丽君是多年的知交,却没料到会陌生至此,我完全不知她的想法,她也完全不理解我的感受。 我没有像娜塔亚一样,每次上下山都选择一个好天气,而是次日天一亮,便迎着风雪下山了,当然也没忘记在石洞内留下一个告别的字条。 倘若还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的。 但直觉里,却仿佛这是与雪山的永别。 我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往山峰下行去,山路险陡,极其难行,且是风雪之天,可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多在山上呆一刻,恐怕就会有更多的人流血、死去。 总觉得自己马上要面对的,会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狂风袭来,卷着雪团,一次次击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冷痛彻骨。我按照娜塔亚教的方法,一步一步的挪移,虽然没有出现大的危险,但因为风雪,速度慢了许多。 身上带着钩绳与几枚护体暖丹,手脚虽冻得通红,但体内却依然热血沸腾,让我不至于冻死在雪中。 待下得山后,天色已近半夜,我本来对草原的方向便不甚熟悉,加之许多年未下山,更是无法辨别。 只能凭着记忆朝娜塔亚居住的地方摸索而去。 山下的气温极高,与山顶差别极大,我虽脱了外衣,只穿的夹袍,依旧热得满头大汗。 走到天亮,筋疲力尽,若非仗着自己的医术,配制了几味可抗饿抗劳累的药物,恐怕早已昏死过去了。 但终是经不住一天一夜的折腾,于是我寻到一处高处,静坐歇息了一会儿,方像四周打量。 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迷路了。 放眼往远处看,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草,很多地方,已有过人之高。 既看不到圣女的住处,又看不到王庭的方向,心内不由得大急,恐怕是昨晚只顾行路,却太过于相信直觉,反而背道而驰了吧。 踌躇了一阵,太阳冉冉升起,幸好是个大晴天,方便我辨别方向。 既然这里荒芜人烟,而我又寻不到王庭的方向,干脆朝南走去,毕竟那是中原的方向,如果咄苾正在与李唐对战,那么我朝着这个方向去寻,一定没错。 而且,即便我能找回王庭,找到丽君,恐怕也于事无补,毕竟我根本不能劝服她。 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着南方走去,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双腿发麻,腹中饥饿难忍,可是往四周看去,仍是人迹罕至的荒凉地。 正着急着,猛然看到远处有几个牧民的帐蓬,极小极破,掩映在一片树丛中。 心中一喜,仿佛见到亲人一般,脚下的步伐加快,朝着帐蓬走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草原是游牧民族,不像中原那样居住的集中,往往走很远才能遇到三两个帐蓬搭建的临时村落,这也要看运气的。 到达这个村落时,已是中午时分,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我习惯性的朝着阳光吸了一吸,感觉真的就不那么饿了,或许是心理安慰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原来我一直不曾忘记儿时听娘亲讲的故事,真正饥饿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的做这个动作。 我看到一个放羊的孩童,约莫七八岁,长得虎头虎脑,极是可爱,见我看他,他也歪着脑袋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大约在这里很少见到生人的缘故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子,亲切的问道。 “我叫巴雅尔,你是谁?从哪里来?”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我,好奇的问道。 “我?我是路过的人,从雪山上下来的,你家有大人在家吗?我想讨口东西吃。”我拍拍他的小脸蛋,微笑道。 巴雅尔双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忽的转身就跑,直奔帐蓬,口中还喊着: “阿爸、阿妈,有位白头发的仙女从雪山上下来的,阿姐有救了——” 听到他童稚的声音,我微微一愣,随即尴尬的笑了笑,怕是我说从雪山上下来,又有着与他们不同的白发,他才会这样惊奇,以至于赶快去唤父母,而连羊群都不顾了。 随着巴雅尔的喊声,帐蓬里走出一名中年妇人来,腰间还寄着围裙,大概是在做饭。 “巴雅尔,你这个孩子,不好好放羊,又胡乱讲话,哪有什么雪山上的白头发仙女,都是你阿爸讲故事骗你的——” 巴雅尔的母亲还在抱怨,抬头看到远处的我,不由得愕住,话也顾不上说了,双眼直盯盯的看着我,眼中尽是疑惑。 “阿妈,你看,我没骗你吧?阿爸从来不会骗巴雅尔的,我去找阿爸!”巴雅尔得意的对她的母亲说道,转身做了个鬼脸,又朝另一个方向蹦蹦跳跳的去了。 我也觉有些尴尬,大概巴雅尔真的把我当作他阿爸故事中的仙女了,遂走过去,学着草原的礼节,把手放在胸前,微微低头,言道: “大嫂,给您添麻烦了,我是路过之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想讨口饭吃。” 说完,我看着仍旧呆在原地的妇人,忙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歉然道: “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想必您能用得着。” 草原上不比中原,以银子为钱币,他们的交易经常是用牛羊来换,我身上没有其他东西,这包药是我精心配制,治些跌打损伤是药到病除,因为草原的人多练骑射,难免会有受伤,这种药在草原上还是极为珍贵的。 那妇人这才醒过神来,连连推脱,言道: “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草原上的人最是好客,又岂有吃顿饭还要索要东西的?姑娘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说完,便往帐篷里让。 我知道草原上的人十分热情,若我强行要给,恐怕她会以为我折辱了她,于是也不客气,随在她的身后进了帐篷。 随后,巴雅尔寻回了出外放牛的阿爸,一进帐蓬,便激动道: “阿爸,你看,我真的没有骗你,雪山上的仙女就在咱家的帐篷里呢。” 巴雅尔的父亲先是不屑,一脸苦笑,待看到我时,也不由得一愣,只听巴雅尔在旁边叨唠道: “和雪一样颜色的头发,比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还要美丽,仙女比阿爸说得还要美丽呢。” “巴雅尔,不要乱说!”巴雅尔的阿妈板着脸喝斥道。 巴雅尔并不惧怕,反而撇撇嘴,跑到我的身边,怯怯问道: “仙女是来给阿姐治病的吗?” 我起身,向着他的阿爸揖了一礼,唤道: “大哥,打扰了。” 那中年男人手中还握着鞭子,也慌忙回礼,口舌有些笨拙: “姑娘多礼了。” 我把巴雅尔拉在身边,心中生出一丝慈爱,亲切的问道: “巴雅尔的阿姐怎么了?” 巴雅尔正要开口,他的阿妈接过口来,言道: “姑娘莫要见怪,我家男人叫阿古拉,我叫茹娅,这是我们的小儿子巴雅尔,我们的大儿子随着大汗打仗去了,家里还有个女儿,名叫伽云,可惜这孩子是个薄命的——” 茹娅大嫂说到这,满眼都是泪水,再也说不下去,阿古拉的眼圈也跟着红了,唯有巴雅尔仍旧开心道: “阿妈,仙女来了,阿姐就有救了,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茹娅拭了拭泪,板着脸对巴雅尔道: “快出去看看你放的羊,别跑散了。” 巴雅尔噘了噘嘴,颇为无奈,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帐蓬,茹娅这才对我说道: “巴雅尔这孩子自幼就和伽云最亲,可是伽云突然生了一场怪病,都快要一个月了,阿古拉为哄着巴雅尔不哭,才骗他说雪山上有仙女,等仙女下来了,阿姐的病就会好了。大概巴雅尔看姑娘长这么漂亮,一定是来救他阿姐的仙女,冒犯了姑娘,请多多包涵。” 茹娅说完,又是一脸的悲凄,想是心疼女儿所致,阿古拉也是满脸的痛惜,待在一边儿沉默不已。 巴雅尔突然探头进来,这个鬼灵精原来并没有跑远,就站在帐蓬外听着,想来姐弟情深,他也极为焦急吧。 “阿妈,她真的是雪山上下来的仙女!”巴雅尔焦急的言道,一双澄澈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31章 伽云的病 巴雅尔一双澄澈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茹娅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听到了刚才的话,不由得一愣,正要喝斥,我忙道: “茹娅大嫂不要责怪巴雅尔,他并没有说谎,我确实是从雪山上下来的。” 茹娅听到我的话,万分诧异的看着我,阿古拉也惊得站了起来,直盯着我,口中说道: “不可能,姑娘开玩笑哪,一般人哪里上得了雪山?我阿古拉活了半辈子,也只听说圣女上得了雪山。唉,圣女虽然医术高超,但她实在太忙,哪是咱们普通百姓能见得着啊,若不然,伽云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了。” 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茹娅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睛看着我,声音却万分激动道: “阿古拉!咱们伽云有救了,是圣女,一定是圣女!只有圣女才能是从雪山上下来的啊。” 茹娅为自己的猜测激动不已,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突然躬身拜倒,双眼含泪,向我祈求道: “最美丽的圣女啊,请您救救伽云吧。” 我吓了一跳,慌忙扶起茹娅,歉然道: “茹娅大嫂快快请起,我并不是圣女。” 茹娅听我这么说,脸上的激动瞬间化作失望,极为失落。阿古拉见状,方才脸上闪起的一丝兴奋也化为乌有,叹了口气,言道: “这位姑娘虽然长得美丽,但却并不像草原的人,应该是中原人,怎么会是圣女呢?” 茹娅看着我,仍是不甘心道: “每次在节日上看到圣女,她都是蒙着面,你怎知圣女长何模样呢?”说到这,又觉得当着我的面与阿古拉拌嘴有些不妥,随即言道: “你看我忙的,姑娘饿了一天一夜,我只顾闲话,阿古拉,快把吃的端上来。” 看她脸色极为难堪与无奈,背转身去偷偷的抹眼泪,阿古拉也心事重重的把吃的端上来,我哪还顾得上吃喝,忙劝道: “茹娅大嫂不要难过,我虽不是圣女,但也略通医道,带我去看看伽云吧,如果我真的救不了,也可以把她带到圣女那里。” 面对这善良的一家人,我心生恻隐,学了多年的医术,该到有用的时候了。 茹娅的脸上重新燃起希望,竟如孩子一般破涕为笑,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仿佛怕我会突然飞走一般,激动的问道: “真的?” 我含笑点头,请她放心。 阿古拉更是高兴得看着我,嘿嘿直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对茹娅说: “能从雪山上下来的,虽然不是圣女,但也一定认识圣女,茹娅,咱们的女儿有救了!” 看他们一家三口兴奋的样子,我居然把饥饿都忘了,他们更是心急,马上带我来到帐蓬内侧隔开的一个小间。 我看到厚厚的绒毛毯子上,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眼睛微闭,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眼睫毛如同蝴蝶灵巧的双翼,肌肤几乎是透明的,带着浓浓的病态的苍白,瘦削的脸上,眉头轻轻拧着,仿佛在忍着病痛的折磨。 阿古拉一家三口心疼的看着伽云,又把希望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渴盼着奇迹的发生。 我走过去,仔细瞧了瞧伽云,问道: “她昏迷多久了?有什么症状?” 茹娅回道: “一个月前,伽云突然说头疼,起不来床,我还以为是前日里吹了冷风,于是给她烧了滚烫的热奶,以为喝下去出一身汗就会好,其他人也都是这样的,哪知她非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这一个月来,她倒是偶尔也能起来,也吃得下饭,就是会经常头疼头晕,四肢无力,到了后来这半个月,几乎就很难起来了,我和阿古拉请了许多的郎中,都不知这是什么病,吃了些药,也不见好转。 姑娘,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啊,这是我唯一的女儿。” 茹娅满脸的恳求,又要向我施礼,阿古拉与巴雅尔也朝我施礼,我忙伸手拦住,言道: “茹娅大嫂,阿古拉大哥,你们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尽力救伽云的。” 见我如此保证,他们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点,阿古拉一拍脑袋,尴尬道: “忙了半天,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呢?” 我淡淡一笑,言道: “我姓萧,名语纤,在雪山上与圣女一起住了几年。” 两人闻听我曾在雪山上住过几年,且是与圣女一起,不由得更加放心,茹娅看我面色虚弱,忙道: “我先去给萧姑娘热一碗羊奶来,姑娘家身子弱,饿了一天,应该先喝点奶垫垫肚子,才能吃东西。” “中原的女子恐怕喝不惯羊奶,茹娅,你再准备一些粥来,上次我从中原的商人手里换的米粮还有些。”阿古拉吩咐道。 茹娅答应一声,满含慈爱的看一眼昏睡的伽云,慌忙出去为我准备吃的了。 他们这样的热情周到,令我倍加感激,遂按照医书上所说,给伽云把了脉,又仔细的看了看面色,在脑海中一一与医书上所言对照一番,沉思片刻,脑中忽然想起娜塔亚说过的话,这种情况恐怕是脑中有於血阻塞的缘故,心下有了几分了然,也可以下药了。 然后我把随身带的包袱打开,里面装着各种珍贵草药,我精心配制,叫茹娅拿去煎了。 见我开出药方,并带来这些他们叫不出名的药来,夫妻二人均感激不已,盛情款待了我。 药煎好后,茹娅亲自喂了伽云服下,我走了一天一夜,十分疲倦,虽然忧心如焚,但架不住巴雅尔一家执意挽留,更何况伽云的病还没治好,我也只好暂时住下。 睡了一觉后,次日一早,只觉神清气爽,待起来后,东边已现鱼肚白,我想起伽云,便往她住的小间走去,刚刚进去,就看到阿古拉夫妇双眼通红,想来是守着伽云一夜未睡。 再看伽云,已经坐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已有了浅浅的红晕,不再那么苍白,她正靠在茹娅的怀中,声音柔和道: “阿妈,您与阿爸赶快睡一会儿吧,天都要亮了,女儿现在感觉好多了。” 茹娅抚着伽云的发辫,激动得眼泪直流: “好,好,我的好伽云,你可算是醒了,阿妈都要急死了。” 母女正亲热的说话,阿古拉扭头看到了我,忙激动道: “萧姑娘,伽云醒了,多亏了您了,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伽云母女也看到了我,茹娅走过来,含泪握了我的手,感激道: “萧姑娘,日后但凡有用到我们的地方,您只管说话,我们只是寻常小民,没什么能耐,但只要姑娘开口,我们全家都会拼尽全力去帮助姑娘。” 又转身道: “伽云,快拜谢你的救命恩人。” 看来,因着昨日我的饥饿,茹娅一家已把我当作落难之人了,草原上的人,心地就是善良,平常也最爱扶弱济贫,更何况我还救了他们的女儿。 伽云正要起来,我连忙拦住,言道: “茹娅大嫂说的哪里话,如果不是你们给了我吃的,收留我住下,恐怕我都要饿死在半路上了,治好伽云,不过举手之劳,要说感谢,应该我感谢你们才对。” 因着伽云的病好,阿古拉眉头舒展,草原男人的豪爽之气令他开怀大笑,对我们言道: “你们都不要谢来谢去了,咱们一家能与萧姑娘遇上,是得了天神的护佑,咱们该庆贺才是,我这就去杀牛宰羊,把村子里的人全请来,一起庆祝。” 说完,他就要出门。 我连忙拦住,言道: “阿古拉大哥,昨日你们已经款待了我,不必再麻烦了。” 阿古拉有些不高兴,故意板着脸说: “哦?萧姑娘不用担心,我家好歹也是殷实之家,难道姑娘还怕把我家吃穷么?杀头牛羊算不得什么,伽云醒了,咱们就做伽云最爱吃的烤全羊,萧姑娘就不要推辞了。” 我知道草原人好客,也知道牛羊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若不是逢年过节,或是招待重要的人物,绝不会轻易杀的。 看着阿古拉兴冲冲的眼神,我心里有些为难,若我执意推辞,他们一定会不高兴的,但是我心内惦念着草原与中原的战事,已经耽误了一夜,如何能再耽误下去?遂道: “不不不,阿古拉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有急事,要赶去一个地方,既然伽云已经好了,我再留下几服药,以后绝对不会有事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晚去一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丧生在刀下,我必须尽快找到咄苾。 阿古拉与茹娅面面相觑,大概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是急着赶路,遂问道: “萧姑娘要去哪里?为何是徒步行走?我阿古拉对草原很熟悉,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倘若姑娘需要,我骑马送姑娘过去如何?” 茹娅也忙接口道: “是啊,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在草原上到处走也不安全,就让阿古拉送你吧。” 巴雅尔探头探脑进来,用童稚的声音说道: “仙女姑姑要去哪里?巴雅尔也会骑马,巴雅尔也一起去好不好?” 说完,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正微笑看着他的阿姐,高兴得拍着手道: “阿姐醒了,阿姐好了,仙女姑姑救了阿姐。” 茹娅脸色一沉,喝道: “巴雅尔,别吵!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巴雅尔委屈的扁扁嘴,随即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不吵阿姐,我去告诉村子里的人,阿姐好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嚷嚷着去告诉邻居了。 我沉吟一会儿,想起他们说他家的大儿子跟着大汗打仗去了,想必他们应该知道具体地点,如此一来,我也能快些找到咄苾,于是言道: “我想去边关,去找大汗,谁知竟迷了路。”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愕了一愕,连虚弱的伽云也不由得挑起一弯秀眉,好奇的看着我。阿古拉问道:“莫非姑娘是王庭的人?” 我摇摇头,撒了个谎,言道: “大汗的脚被寒气冻伤,是圣女派我配制了药物前去送给大汗的。”想到他们一定疑惑,既然是圣女派来,为何只有我一人,且是徒步,遂补充道,“事出紧急,我从雪山上带了药便直接走了,我对草原不甚熟悉,没想到竟迷了路,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古拉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了一声,言道: “此处在雪山脚下不远,距王庭有两三百里路,距大汗打仗的边关——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啊,姑娘孤身一人,恐怕很难找到大汗。” 第32章 赠马相送 阿古拉说得对,以我目前的情况,只能凭感觉辨方向,而且是徒步行走在荒无边际的草原,即使不迷路,等我找到咄苾,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为何一开始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呢?真是急晕了头了。遂有些赧然道: “我带了许多很珍贵的药材,不知阿古拉大哥能否帮我买一匹马来代步。” 阿古拉面色一凛,大声言道: “萧姑娘何出此言?咱们牧民别的没有,马匹牛羊却多的是,待会儿吃过饭我带姑娘去挑,姑娘看中哪一匹,只管骑去,休要再提买马一事!” 我心中一热,万分感激,茹娅也道: “是啊,萧姑娘是伽云的恩人,别说要一匹马,就是把我们的牛羊全要去,我们也心甘情愿啊。” 我的眼中盈满了感激的泪,频频点头,一直靠在阿妈怀里的伽云突然看着我言道: “萧姐姐,我想跟你学医术,陪你一起去找大汗。” 我看着仍旧虚弱的伽云,微微一笑,言道: “你现在还没有大好,先歇着吧,若是机缘,我会再回来找你的,到时一定教你学医术。” 谁知道我这一去还能否再回来呢?心中有股莫名的不安,对草原充满了留恋,仿佛这一去,将再不会回来。 伽云神色倔强,挣扎着站起身来,坚定道: “不!我很快就会好起来,萧姐姐,你带我走吧,正好我也熟识路,我阿哥也在大汗军中,说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阿古拉哈哈一笑,言道: “不愧是我阿古拉的女儿,有骨气!萧姑娘放心,别看伽云是个女孩子,但她的身子一向很好,整日里骑马长大的孩子,没那么娇气。伽云和他的阿哥自幼便跟着我在草原上闯荡,对路十分熟悉,有她给你作伴,这一路上就安全多了。” 见我面带犹豫,茹娅又补充了一句,让我再无法拒绝: “是啊,萧姑娘,伽云熟悉路,能带你最快找到大汗,如果你一个人去,危险不说,倘若再迷了路,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想想也是,我一个人在大草原上到处游荡,危险不说,如何找到大汗也是个头疼的问题,于是便点头答应,让伽云再休息一天,明日起程。 趁着这一天的闲暇,村子里有病的人都跑来找我诊治,我学有所用,做这等善事,自然不会推脱。 次日,阿古拉给我们挑了两匹最好的马,茹娅以及村子里的人都纷纷送来许多食物,让我们带在路上吃。 伽云吃了这两天的药,身体已好了许多,加之本来体质不错,倒也能坚持得住。看着伽云与阿爸阿妈以及弟弟一一告别,茹娅的眼中含着泪水,我也觉心内有些酸涩,倘若此行有什么不测,我也不能连累了伽云,到了大汗那,就叫她的阿哥想办法送她回来吧。 告别了这个小小的村落,我与伽云翻身上马,迎着朝阳出发了。 因为考虑到伽云的身体,我故意放慢了马速,她却丝毫没有倦态,反而十分喜悦,病了多日,今天终于可以骑马在草原上驰骋,看着她满脸的兴奋与激动,我的心情也随之放松起来。 她的快乐,多像以前的忧草啊。 日行夜宿,伽云总能在日落之时找到合适的村子投宿,换作是我一人的话,恐怕要露宿在外面了。 一路之上,伽云不仅不嫌劳累的赶路,而且还会在晚上闲下来时,听我讲解医术,每次都听得聚精会神,唯恐稍有遗漏,时不时还会发表自己的观点与看法,进步十分之快。 行了七八天左右,我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而这一段路的附近,都没有村庄,今天晚上,恐怕要露宿在草地上了。 正四处打量合适的夜宿之地,忽听伽云言道: “如今是战乱的时候,靠在边关的牧民都不敢在这里待了,这也说明我们快要找到突厥的军队了。” “是么?”我心中泛出一丝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久离故土,一朝返回的亲切与辛酸。 “看,萧姐姐,过了那座山,就是中原了,阿哥一定就在那座山附近。”伽云一指远处,兴奋的喊道。 一路之上,伽云都在吃我配制好的药,因为她的病没有完全大好,但她的精神一直不错,出乎我的意料,可能草原上的儿女都比较硬朗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掩映在云层之中,群峰蜿蜒,绵延数百里,山体之巍峨,如擎天之柱,气势之磅礴,如阻塞中原与草原的金盾。 “贺兰山!”我惊呼道,脑中竟有一抹熟悉的感觉,一阵针扎般的疼痛,我想起十年前,昏迷中的我,似乎从这里经过,只是那时心已如死灰,对一切都不会记得,如今想起,只觉恍如梦里。 我停下马,甚至不敢再往前一步,踏过这座山,便是中原,便是那块令我既夜夜入梦,又伤心彻骨的地方。 “对,你们汉人,是喊它贺兰山的。”伽云不解我激动的神情,也与我一起勒住马。 夕阳照下来,天边的云火红如血,远处的群峰便如我的心境一般,染上了一层悲凄的味道。 见我面对着贺兰山脉,许久沉默不语,眼神中有一抹怯意与酸涩,伽云也敛了笑容,小心翼翼的陪在我的身边。 一红一白两个人,一灰一黄两匹马,对着远远的犹如云霄之中的贺兰山,一直看到日头尽落,方下得马来,寻到一个土丘后,拾了柴火,在背风的地方燃起,只能这样将就一夜了。 我用随身带来的旧瓦罐给伽云煎药,如果不彻底治愈,一经冷风,就会再犯的。 “萧姐姐,你是不是饿了?”伽云乖巧的坐在我的身边,看我煎药,问道。 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早上仅剩的一块饼子我哄着伽云吃下,后来她知道我没吃,一直很愧疚,现在看她一幅内疚的神情,我一边忍着腹中饥饿,一边给她一个笑脸,言道: “不,我是懂医术之人,又带了这么多珍贵的草药,怎么会饿着呢?”我安慰道。 实际上,除了一开始在雪山上吃过一幅抗饿的药,我便再没有配制过,毕竟我的力气有限,能带下来的草药更是有限,只要不是万般无奈,绝对不会浪费。 第33章 良药苦口 伽云有着草原少女最淳朴的性格,听我这么说,才略略放心,又是一脸欢快的表情,望着黄昏中模模糊糊的贺兰山影,无比的向往,口中念叨道: “阿哥一走便是两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磨炼成了真正的勇士。” “会的,草原上的男儿都是最英勇的勇士,连伽云都这么勇敢,你的阿哥就更了得了。”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微微笑着撤去一把柴,改用温火慢熬,中草药的苦味已弥漫开来,但我早已闻惯,只觉其中还有一股子苦香。 可是伽云就不同了,捏着鼻子,扭到一边看远处的风景,脸色甚是悻悻,我知道她不喜欢吃药,但又不敢违背我的意思,这一点倒很像少时的晗儿,每次生病吃药,都要我千方百计的哄。 想起晗儿,心中又是一叹,痛意袭来,遂赶忙转移心思,对伽云道: “药就快好了,你赶快趁热吃了,天黑之后咱们就休息,四更时出发,大约天亮就能到贺兰山了。” 伽云苦着脸,看着浓黑的药汁,极是不情愿。 我正要跟她讲,良药苦口,要学好医术,首先要与草药做朋友,忽然见她眼中一亮,口中喊了一声:“兔子!” 然后起身便跑,速度飞快,这是我见过跑得最快的人了,我以为她是为了逃避吃药,才想着特意躲开,前几天她也总是用不同的方式试图不吃药,只是我哪里肯,终究逼着她吃了下去。 摇摇头,苦笑一声,伽云还真是个孩子。 跟随着她跑过去的方向,我看了一看,虽然天色昏暗,但还没有完全黑,确实有两只灰色的兔子正一前一后的在草原上追逐,大约是这里从来没有来过生人,两只兔子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仍在四处奔跑。 只见伽云飞奔过去,身子轻盈的靠近两只兔子,从腰间抽出赶马的长鞭,唰的一声抽了过去,只见其中一只兔子被生生的抽出一道血印,翻仰在地,浑身抽搐着挣扎。 而另一只兔子见同伴忽然间死了,惊得飞奔入草丛,瞬间不见了。 伽云也不再去追,捡起地上已经不能再跑的兔子,抓着两只耳朵,又取出一把月牙弯刀,把兔子杀死,笑嘻嘻的拎着兔子朝我欢快的跑来。 “萧姐姐,今晚我们不用饿着了。” 看到兔子身上的鲜血,我只觉胃中一阵不适,脸色微微泛白,转过脸长舒一口气,大约伽云也看出我的变化,遂停下脚步,转身走到远处,那里有一小潭水,她把兔子拾掇好了,方拿过来,用一根棍子举着烤,口中还略略歉意道: “我居然忘记了,萧姐姐是信佛之人,听说信佛的人都不会杀生的,刚才惊着萧姐姐了,我以后一定改。” 我虽然也怜悯这只野兔,但毕竟算不得佛门弟子,还没到不能容忍杀生的地步,只是那刺目的鲜红,总会令我有些毛骨悚然,大约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吧,所以这些年我从不穿红色的衣服,宁愿呆在遍地银白的雪山上,也不愿下来看到那些令我睹物思人的东西。 看我脸色不好,又把药给她喝,伽云吐了吐舌头,两条眉毛皱在一起,屏住呼吸把药喝下。 随后咂了咂嘴,呼出几口气,一脸苦相的找水喝。 过了一会儿,兔子的肉香味传来,伽云把烤好的兔子递给我,言道: “萧姐姐,烤兔子可香了,以前阿爸经常带我和阿哥在草原上烤兔子吃,我这逮兔子的本领,也是跟阿爸学的。” 想起刚才的她动作十分迅速,跑得又如一阵风一般,原来是自幼就练的啊。 “你吃吧,我不饿。”我摆摆手,看着一脸馋相的伽云,言道。 哪知,话刚刚说完,就听到腹中咕噜噜一声响,大概是被兔肉的香味刺激到了。 “嘻嘻,还要骗我,你的肚子都抗议了。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刚才我可是乖乖的把药喝了,要是萧姐姐不肯吃,那我以后再也不喝药了。”伽云带着一丝威胁的语气笑道。 我无奈的苦笑一声,自己的肚子也真是不争气,但我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当下便与伽云把兔肉分吃了。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我与咄苾也是在山中烤兔子,结果后来引来了群狼,咄苾浴血奋战群狼的影子一直印在我的心中。 想想只觉悲哀,既然不能在一起,又为何把他放在心里?或许更多的是感动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同时心痛着他的痴心,叹息着自己的无奈。 当时的我已经失忆,其头脑尚不如眼前这位十三岁的少女,哪里经得起那样的壮烈场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任何一位少女都会被英雄折服。 想了一阵,兔肉已经吃完,我从马上驼的包裹里,取出了一块大毯子,铺在地上,我与伽云紧紧裹在一起,许是太累了,又刚刚美美的吃了一顿,当下便昏昏睡去。 本来打算四更动身的,哪知这一睡,竟然没能醒来,再睁眼时,竟是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到了眼睛。 “伽云,伽云。”我推一推身边熟睡的少女,唤道。 伽云也在我的呼唤中缓缓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言道: “这一觉睡得真香啊。” 抬头看看天,忙一骨碌的爬起来,言道: “萧姐姐,咱们睡过头了。” 我略点点头,言道:“赶快收拾一下,现在就出发。” 我们卷起毯子,正欲装进包裹,忽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马蹄声,觉得甚为奇怪,这里不是早就没有人住了么?从这附近的草地没有被牲口啃过的痕迹便可知了。 或许是路过的人吧。我们也没太在意,把东西全都收拾好,正准备骑马上路,忽见贺兰山的方向尘土飞扬,正有人骑着快马朝我们这里飞奔而来,看样子,人数还不少,且不像是路过的商队,倒像是一队凶神恶煞般的兵勇。 为避免麻烦,我与伽云牵着马悄悄躲在了土丘后。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不远处,忽听到一个声音惊讶道: “奇怪,刚刚明明看到这里有人的,怎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众人也都四处打量,或许是看到了我们昨夜烧火留下的灰烬,更加肯定这里有人了,只听另一个人说: “可汗,这里早就没人居住了,因为打仗,两国也停止了通商,这里根本不应该有人出现啊?该不会是大唐派来的奸细吧?” 我心中被可汗二字震住,呼吸久久不能平静,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原来,我在雪山多年,本以为自己练就如圣女一般波澜不惊的淡定性子,没想到还是这般害怕面对。 心绪正慌乱之际,却听到一个阴狠冷厉的声音: “给本汗搜!” 这不是咄苾的声音! 我心中微微放松,却又紧张起来,不是咄苾,怎么又称可汗?莫非是突利小可汗什钵苾? 既然他们要搜,我们也躲不住了,于是我牵了马从土丘后走出,看到为首的一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须发浓长,身着华服,腰挎宝马,骑着一匹汗血宝马,那眉目眼睛,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什钵苾! “见过突利可汗!”我怔一怔,很快走上前,恭敬一礼。 伽云也曾在每年冬季的比赛上见过突利小可汗,所以也跟在我的身后,连忙施礼。 突利小可汗看到我,有些惊讶,大概因为我的一头白发,纵然没有抬头,他也能一眼看出是我。 抬头见他正眯眼打量着我,眼神越来越阴冷,仿佛看着仇敌一般,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本汗正要回去找你,没想到你就送上门来了,来人!把这妖妇给我抓起来!” 我一愣,看着突利唇角的一抹冷厉,心内顿生寒意,正色道: “我身犯何罪?要劳可汗把我抓起来?你虽是可汗,也不能光天化日下,不明不白的抓人吧?” 突利自幼便有些暴虐,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用刺鞭打伤了我的马,后来大汗回去后,训斥了他,所以他一直对我有些怀恨,难道活该我倒霉,就在即将找到咄苾时,落到这个小魔王的手里? 心内不由得大急,伽云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忽然走到我的前面,毫不畏惧的看着突利,质问道: “对,可汗即便要抓人,也总要有理由吧?” 第34章 挑起战争 突利眼神中闪过一道阴厉,直盯着满含斥责的伽云,手已举起长鞭。 又是那条刺鞭,我曾经吃过亏,知道这鞭子的厉害,一旦打在人的身上,定会连皮带肉的拔起,不死也只能剩半条命。 惊慌之中,赶紧把伽云拉到身后。 伽云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何这般惨白,也因自幼得阿爸宠爱,没什么畏惧心理,遂怒气冲冲道: “都说大可汗仁慈,小可汗暴虐,果然不假!” 我用眼神制止伽云,让她不要开口,这个突利不是好得罪的,他一向自恃高傲,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突利把长鞭举起,我知道避无可避,唯有叹一声命该如此,随即闭上了眼睛,听着长鞭带起的风声,我想,下一刻的我,必然会如雪玉一般,遍体鳞伤吧。 或许我会就此死去。 然而突利举起的长鞭并没有落下来,身后一人猛然打马窜出,抓住了突利的胳膊。 “阿哥——”伽云忽然万分惊喜的看着那个拦住突利鞭子的人。 原来伽云的阿哥做了突利的亲兵护卫,刚才大约是她阿哥怕突利伤着自己的阿妹,才会不顾性命的从后面冲出来拦阻突利的吧。 以突利的性子,违逆他之人,必然不会有好的下场,我躲过刚才那一劫,只觉浑身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又不禁为伽云的阿哥捏了一把汗。 “巴甫,你竟敢拦阻本汗?你活腻了吗?!”突利既惊讶又愤怒的看着巴甫,从小到大,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思,更何况,巴甫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兵士。 “巴甫不敢,可汗息怒,巴甫也是为了可汗着想,倘若可汗教训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传出去恐怕会为人耻笑。”巴甫刚才的动作或许是出于保护阿妹的本能,没想到他面对突利的愤怒,只是惊慌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并很机智的说出这番话来。 我很佩服巴甫的胆识,赞赏的看他一眼,但心中却异常紧张,唯恐突利会因此对巴甫不利,拖累了他们一家,让我如何能心安? 突利虽然暴虐,但突厥的男儿都会以欺负柔弱为耻,巴甫刚才的话虽然激怒了突利,但他顾忌颜面,也不好当即发作,只指着我恶狠狠道: “好,本汗就告诉你,她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她是要毒害我们突厥勇士的妖妇!大可汗与大唐作战,你们不是都不情愿么?可这一切,都是因这妖妇从中作梗! 若不是她的挑唆,你们何苦要远离故土,征战大唐,多少勇士的鲜血洒在边关?那里面也有你们的父子兄弟!” 突利的眸中燃着怒火,突厥的人性子直,听到突利这么说,想起自己战死的兄弟,个个被激得热血沸腾。而我,心内略略一怔,这些年我在雪山,根本不知山下事,又怎会挑唆大汗?难道说是丽君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众人的目光全都随着突利的声音投在我的身上,有愤怒,有厌恶,也有疑惑,个个双眼血红,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 看着巴甫的眼神也有些迟疑,伽云急道: “阿哥,你不要信小可汗的话!萧姐姐不是妖妇,她是圣女的朋友,她救了我的命,还把村子里生病的人全都救了!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阿爸阿妈!” 看着阿妹又是着急,又是跺脚,巴甫有些为难,但突利毕竟是可汗,猛然甩掉巴甫的手,冷哼道: “看来不止是你,连你全家都被这个妖妇蒙蔽了!本汗可不敢再用你做亲兵,若不是看在你曾救过本汗的命,现在就杀了你!滚吧,带着你的阿妹滚回你家的帐蓬!” 看来巴甫在军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巴甫慌忙下马,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 “可汗恕罪!或许这之间存在着什么误会!我方才也是救妹心切,我只这一个阿妹,求可汗体谅,倘若这场战争真的是这个女子煽动的,巴甫绝不拦阻!” 伽云气得冲过去,愤怒的对巴甫道: “阿哥你居然不信我的话!萧姐姐是好人,是仙女!不是妖妇!如果你不信我,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阿哥,阿爸阿妈也不会再要你这个儿子!” 巴甫面现难色,看一眼自己最疼的阿妹,唤道: “伽云——” “哼!如果你们要抓萧姐姐,就先抓了我!反正我的命也是萧姐姐给的,她死我也绝不会活!”伽云威胁道。 巴甫一脸苦相,突利眯眼打量了兄妹二人一眼,面上闪过一丝阴寒之气,喝道: “本汗看在你是巴甫阿妹的面上,本来打算饶你一命,既然你这么维护这个妖女,那本汗就成全了你吧!来人,把她们两个捆起来!架火堆,本汗要亲自把这个妖妇烧死!” 巴甫面色一变,连连求道: “可汗,伽云年龄还小,不懂事,求您把她交给巴甫,由我来惩罚她!” 突利微一犹豫,又看到伽云一脸决绝的表情,怒道: “巴甫,难道你也想一起死吗?!” 我心里仍在对咄苾攻打大唐的事因胡乱揣测,并没有参与他们的争执,见有几名亲兵勇士围了过来,要来抓我,这才警醒,抬头对突利道: “可汗说我挑唆大汗,有什么证据吗?” 声音不卑不亢,眼神直逼突利。 “这个——”突利忽然有些心虚,迟疑了一下,依旧阴狠道,“本汗说你是,你就是,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我冷笑一声,依旧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没有证据,如何证明是我挑唆的大汗?” 众勇士听我们如此说,皆面面相觑的互看一眼,毕竟突利的心虚也让他们起了疑。 “你——”突利没有想到我会还击,又看到众勇士的疑惑,眼珠转了转,咬牙道, “谁不知道大可汗对你一往情深,而你又是已亡国的大隋皇后,除了你,谁会想到要匡复大隋?你利用大可汗对你的感情妄想灭了大唐,你可知道,为了你我们草原牺牲了多少勇士?” 说到战争,说到死亡,众勇士的怒气再次被突利激了起来,我知道,上过战场的人,是最盼望和平的。 突利说得对,如果咄苾一定要灭大唐,肯定也有我的原因,只是我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咄苾是想借着光复大隋来讨我的欢心? 如果真是这样,只会适得其反,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才知道和平的重要,倘若为一己之私再起战乱,恐怕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而咄苾——我们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见我沉默不语,突利更加认为说中了我的心思,不免有些得色,仍旧指着我,一脸正气凛然道: “妖妇!都已近花甲之年还这么年轻,一定是用了什么妖法,先大汗就是被你害死的,大隋亡国恐怕也是因为你这妖孽作乱,若不杀了你,草原永无太平!” 言毕,大手一挥,喝道: “捆起来!” 我心中一沉,痛意袭来,突利说的没错,我虽然不会什么妖法,但大隋的亡国与大汗的死皆是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这样深重的罪孽,真若死在此处,也是罪有应得了,我被这个小我数十岁的突利说得垂下了头,再无力辩解。 勇士们被突利激得双眼通红,青筋暴起,个个把我看作洪水猛兽,两个勇士上前便要捆我,伽云突然拔出月牙弯刀,挡在我的前面,忿忿道: “我不知道小可汗在说什么,但我肯定萧姐姐是好人!谁若敢靠前一步,我伽云第一个先不同意!” 我赶忙拉住伽云,劝道: “不,伽云,可汗不会为难你一个孩子的,他要的是我,你不要再把性命赔进去,否则不是辜负了你阿爸阿妈的期望么?你要把我的医术传承下去,草原的人等着你救治。” 这个女孩子极富正义感,不畏生死,我说出她的阿爸阿妈来,只是希望她想到家人的同时,会珍爱生命,而且,她也是真心想学好医术的,也曾立志做草原第一女神医。 “伽云——”巴甫显然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性,既心疼又担忧的看着。 众人一愣,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会这么有血性,虽然绝对不可能是勇士的对手,但众人仍是对她的勇气十分钦佩,突利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亮光,仿佛是被震憾后的激动,竟哈哈笑道: “巴甫,你的阿妹比你还要勇敢呢!不过,她现在被妖妇蒙蔽,你看该怎么办呢?” 说完,丢了一个眼色给巴甫。 巴甫会意,猛然站起,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瞬间便夺过伽云手中的刀,手掌在她后脑拍了一下,伽云顿时昏了过去。 我扶住伽云,巴甫却一把将伽云抢了过去,上下打量我一眼,眼神既冷漠又疑惑,还有些微的怜惜,大约是看在他妹妹的面上吧。 这样也好,看来突利是有意放过伽云的,从他眼中的赞赏可以看出,这兄妹二人不会有什么事了,我心内略略放心。 看着靠近我的勇士,我终于抬头开口道: “慢着——可汗放心,我一个弱女子,跑不掉的,容我再交待几句,不用你捆,我自己走进火中。” 突利哦了一声,眼神从伽云身上转到我的脸上,再次变得阴冷起来,冷哼道: “好吧,量你也活不过今日。” 我从身上取出所有的药,把该给伽云治病的药交给巴甫,言道: “你阿妹身体尚未痊愈,每日一幅,不可少,吃完这些,就能大好了。” 巴甫疑惑的接过药,眼神中有些微的感激,但更多的是质疑。突利的面色却变了一变,喝道: “巴甫,谁知道这妖妇给的什么药?会不会害死你阿妹的?我看你阿妹勇敢的很,刚才的速度不在你之下,怎么会有病?切不可信她——待把药带回王庭,给圣女看过再说吧。” 最后一句,明显得有点心虚,并且目光微微缓和的扫过伽云。 我淡淡一笑,言道: “可汗放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伽云的药不可以停,如果停的话,就请把她带到圣女那救治。” “少罗嗦!本汗不需要你来教!”突利不耐烦道。 我也不理会,取出另外几包药,递给身边的勇士,言道: “大可汗有脚伤,麻烦您把这些药交给大可汗,另外这些跌打损伤,以及风寒杂症之药,你也拿去,若不信我,便扔掉,若信我,便分给众勇士,这都是从雪山上带下来的珍稀药材。” 那名勇士犹豫的看我一眼,接我药材的手有些迟疑,又回头看向突利,像是在请示一般。 突利大手一挥,示意勇士退往一旁,那名勇士立刻带了药退到人后。 我坦然面对着突利,淡淡一笑,心头闪过一丝凄楚,言道: “可汗的火堆架好了么?今日死在此处,也是我罪有应得,另请转告大可汗,大隋已成为过去,硬要用草原勇士们的鲜血去换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子,只会跟大唐两败俱伤——或者会惨败。” 自古至今,异邦之人企图控制中原,最终要么是被中原吞并,要么是以惨败告终,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能人异士更是多不胜数,纵然会有内乱,王朝更替,但绝不会允许异邦之人插手。 突利冷着脸讽刺道: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现在才醒悟过来,可惜已经迟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告诉大可汗,你死了。只有你死了,他才会放弃光复大隋的荒谬念头!我此次从军中跑出来,就是为了去雪山寻你,这下倒省了我不少的脚力!” 言毕,看着去捡拾木柴的勇士们回来,地上堆了一小堆的柴火,皱了皱眉道: “怎么这么少?” 但转念一想,又道:“也足够了。” 有一名勇士不解道: “可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这妖妇?还非要烧死她呢?” 大概是想到我即将死,他的目的即将达到,所以突利对勇士们格外的温和起来,面带得意,言道: “一刀杀了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咱们那么多勇士的血债如何偿还得了?更何况,本汗还怕她污了咱们的刀呢。还有,烧尸灭迹,大可汗没有证据,就怀疑不到本汗的头上。” 听突利如此说,众勇士也赞他思虑周到,我也觉这个突利别看表面粗犷,其实心思倒是蛮老道的,这样也好,我也不愿死后再引起他们叔侄的猜忌,甚至自相残杀。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从容的走进木柴之中,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连日里赶路的风尘与心内的焦急在此刻却显得犹为平静,就要死了呢,还有什么好挂牵的? 想过一千种死法,却从未想过会这样死去。 第35章 救治咄苾 有人把火折子扔进柴堆,因为木柴较湿,不易燃起,很快便有滚滚的浓烟涌出。 突利、巴甫、伽云以及众勇士的脸在我面前渐渐模糊,那浓烟刺鼻的味道熏得我连连咳嗽,眼泪直流,我看到突利脸上得意的冷笑,众勇士冷漠的神情,以及巴甫略略怜悯的眼神,却又无可奈何,只有转过身去不看我。 呛鼻的味道渐渐袭来,火苗也越来越大,已至我的脚下,耳边传来木柴发出的噼叭声,我缓缓闭上眼睛,不敢去想,不敢去看,再过片刻,我即将离开这个令我受尽劫难的人世,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但愿我所留下的一切罪孽,都能随着我的离开而化解。 浑身开始燥热,自从年少时留下寒症后,我一向体寒,从未有过这样的燥热,由外至内,由皮肤至骨胳,无不生出一股火样的热流,只是浑身却没有流出一滴汗。 就在焦糊味渐渐熏得我几欲倒下时,我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吵闹声,还有间或的女子叱责声。 但是我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开。 我甚至想呼救,求他们给我另一种死亡方式,毒酒也好,白绫也好,总强比这样的挣扎,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突利认为是我害死了先大汗,并挑唆着咄苾攻打大唐,他已恨我入骨。 我本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在雪山的几年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真到将死的一刹那,这种痛苦的煎熬令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火已烧至我的衣衫,我痛苦的闭紧眼睛,手有些颤抖,欲哭无泪,欲求无门,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正当我感觉到火的焦热顺着衣衫飞窜而上时,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我的身子竟被人拎上了马背,我伏在马背上,感觉到马飞速冲出了大火的包围圈,再然后,一马两人,一同冲进了附近的那潭水里。 身上的焦热渐渐淡去,浑身都是水,被火烧伤的地方灼痛着,因为这样的痛,令我确定自己没死,用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满脸怒气的女子——鲁米娜。 我忍着身上的痛,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鲁米娜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牵了马从水潭中走出,声音冷冷的: “不用谢你,要谢就谢大可汗吧,若不是为了他,我巴不得你被烧死呢!” 我踉跄几步,挣扎着从水中走出,问道: “大可汗怎么了?” 心中莫名的一沉,若是咄苾来救我,或许还正常些,但是鲁米娜,她为什么救我?照理说我算是她的情敌,她应该巴望着我死才对,莫非咄苾出了什么事? 鲁米娜回头,冷冷看着我,眸光中的冷厉如箭一般朝我射来,但是久经世事,这样的目光已经伤害不到我了,但是我心里的不安却越发的加重了。 鲁米娜恨我很正常,但还不至于恨之入骨,而她这样的眼神,倒像是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一般。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焦灼的,渴望的,希望她能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像是极为不屑,然后转身走到突利的面前,施了一礼,言道: “小可汗息怒,这个妖妇现在还不能死,她若死了,大可汗绝对无法再活下去。” 鲁米娜是个坚强的女子,可是说到最后,眼圈竟有些红了,带着愤怒,带着怨恨,带着痛心,带着无奈。 突利神情倨傲,看一眼鲁米娜,言道: “哼,你不是最恨这个妖妇么?大可汗是草原之主,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只要这个妖妇死了,大可汗的心结才能真正打开,我们的勇士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 言毕,一把拔出弯月宝刀,言道: “既然没烧成,那我就让她死得痛快些,亲自砍下她的头颅吧!” 鲁米娜一惊,也拔出刀来,挡在突利面前,声音有些冷硬: “小可汗若要杀她,先从鲁米娜的尸体上踏过去!” 突利带来的亲兵,与鲁米娜带来的一些兵勇见状,也是做出一幅备战的状态,如果真的两相拼杀,谁也讨不到便宜。 我万没料到,关键时刻,鲁米娜竟会不惜自己的性命来救我,当然,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救我,而是救咄苾。 “你——”看着鲁米娜的凛然,突利居然有一些的犹豫与害怕,其他勇士们看向鲁米娜的眼神也颇为敬仰。 巴甫走近,劝道: “可汗,就看在鲁米娜将军军功卓著,数次击败敌军,并一心爱着大可汗的面上,把那个女子交给她吧。” 只有巴甫没有称我为妖妇,或许是因为伽云。 突利有些不服,却也不敢贸然动手,鲁米娜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婶子,更是突厥大军的中军统帅,她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可汗、小可汗,与右军统帅,左军统帅并列。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这时我心里充满了惊讶。 女将军,鲁米娜是突厥唯一的女将军,难怪那些兵勇对她十分敬仰。 “你不觉得,一旦她回到大可汗的身边,我们草原的勇士恐怕再无活路么?”既然不想刀兵相向,两败俱伤,突利试图从大局方面劝服鲁米娜。 鲁米娜皱一皱眉,狠狠看我一眼,言道: “量她也不敢!否则我鲁米娜豁出性命也要取了她的脑袋!只是如今,留着她还有用,大可汗今天早上出战,结果遇到了劲敌,那大唐的皇帝李世民居然亲自出来迎战。 如今大汗受伤归来,现在仍在昏迷中,口口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并说生相随,死相随,叫我如何能不忧心? 我本来是想回到雪山把她抓来,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幸好来得早,若不然,大汗纵然不怪罪你我,他自己也是无法活了。” 突利有些理亏,今天早上本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可是他自己却想着如果再战,必然损兵折将,于是临时跑了,才会累及大可汗。 两方一时陷入沉默,我猛然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战争,而现在,听到鲁米娜说咄苾在昏迷中,我心里不由得更加担忧起来,甚至忘记了身上的疼痛,踉跄着走来,对两人说: “你们信也罢,不信也好,我此番下雪山,就是为了来劝阻大汗息战的。鲁米娜,请速速带我去见大汗,相信我,我一定能治好大汗。” 本想说出大汗之战并非我挑唆,但一想如果这样说的话,倘若他们不信,我便是白说,倘若他们信了,那么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丽君,我虽不赞同丽君的所作所为,但多年的姐妹之情,我还是不能把她推向风头浪尖。 胡乱包扎一下身上的烧伤,从勇士的手中要过一匹马,与鲁米娜一起去咄苾的营帐。 那名勇士没有忘记把我的药还给我,这样也好,这些药材在身,总能用得着的。 走进咄苾的营帐时,看着那个躲在床上的男人,心中莫名的有些怯意,本以为自己早已看开,可还是有些微的紧张。 咄苾伤得不算太严重,但是却同时感染了风寒,所以才会昏迷,不醒人事。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居心不愿跟大汗在一起,欲擒故纵也好,不恋儿女私情也罢,但是今天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从此就是我的了!从今天起,你必须做大汗的女人!侍奉他,爱慕他,和所有女人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直到有一天,他的心里可以容下别的女人为止!”鲁米娜言道。 她的声音带着丝丝地寒意,仿佛我若不服从,她立刻便会把我撕碎,我更明白,她所期望的别的女人,正是她自己。 是的,不可否认,是鲁米娜救了我,但我心里只觉可悲。 唯一庆幸的是,我终于能够为咄苾做些事情了。 军队里没什么好的药物和大夫,所以直至我来,咄苾的病情也没能控制住,反而更加恶化。 我没有直接回答鲁米娜的话,只平静问道: “大汗得了风寒,有多久了?” 鲁米娜知道我与圣女在一起,又见我带了许多的珍贵药材,想着或许我真能治好大汗的病,语气也就放缓了些,但神色之中,还是带着难以自抑的醋意,她深爱着大汗,可是此时,却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敌亲自送到大汗的身边,那种无奈与痛楚,我是能够理解一二的。 “已有五六日了,大汗总是不肯吃药,你知道——大汗的身子一向健壮,他是病在心里。” 第36章 皇位之争 鲁米娜神色哀痛,手抚在胸前心脏处,恨不能代咄苾受苦。 我心中十分感动,鲁米娜对咄苾的爱,绝不亚于我,甚至不亚于咄苾对我的爱,虽然心里有些酸涩,但我仍是笃定道: “你放宽心,三日之内,大汗必会如以前一般生龙活虎。” 见我把了脉,神色亦十分坚定,鲁米娜微微放下了心,但仍旧十分警惕的望着我,问道: “真的么?若你言不符实,三日之后,我要你好看!我不会杀你,但我折磨人的本事绝对比小可汗强多了。”鲁米娜眼神阴冷,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却又含着丝丝的幽怨,她毕竟是女儿身啊。 在得到我保证的点头之后,鲁米娜才放心离开,刚至帐蓬门口,却又返回身来,凑近我,用难得的低声对我道: “如果小可汗来看大汗,你一定要派人通报于我,并不可离开此营帐,外面的四名亲兵是可用之人。” 看她言语十分谨慎,确定四周无人才敢跟我说,我不由得诧异的愣住了,不解的望着她。 她拔了拔腰间的弯刀,露出半截寒光,又是一幅无比冷漠的表情,对我道: “此话不准告诉任何人!” 言毕便离去了。 虽然鲁米娜没告诉我原因,但我心中也略略有了些猜测,莫非咄苾与突利有了什么隔阂?或者说突利有了异心? 现在再想起今日的事,突利要火烧我便觉甚为蹊跷,他一口认定是我挑唆的咄苾作战,既无证据也没有任何把柄,如果有证据的话,他还用得着在那些亲兵面前做足了戏么? 更何况,既然他明知道我是咄苾心爱之人,倘若杀了我,就不怕咄苾会承受不了么? 他一向暴虐,今天白天的一番言辞原来只是他心虚的表现啊! 心内不由得咯噔一声,倘若他们叔侄反目,对于草原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看来,我得赶快治好咄苾的病,然后阻止他与大唐对战,如此一来,突利便没有理由反,他一味的怂恿众将士,不就是为了利用我,利用攻打大唐一事来蛊惑人心,让这些勇士不再效忠大可汗么? 皇位之争,我在大隋时便已看惯,对于这叔侄二人之事,也就心知肚明了。我心内最为安慰的是,鲁米娜竟这般信任我,把大汗交给我,并告诉我防备小可汗之事,虽然她也是一心为了咄苾,但那份信任还是让我心内的屈辱渐渐褪去。 咄苾的脸色惨白如纸,即便是流血过多,我也从未见过这么虚弱的咄苾,以前的他是那么的英勇健壮。 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仿佛梦中也在费心劳神,眉目之间的那分憔悴,令人心痛不已。 我起身,忍着身上的痛,亲自去煎药,每一碗药定然是先尝过之后,再一勺一勺的喂下去。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更加没了血色,嘴唇嚅动的时候,脸上的胡须也跟着颤抖,时不时会唤一声我的名字,或者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他的脚伤虽然已好,但却没有根除,如今天气热,倒是无碍,倘若到了冬天,定然会脚痛难耐,以往的这几年冬天,他是如何熬过去的,我不敢想像。 营帐之中,一应用品俱全,鲁米娜把吃喝用的东西全送过来,也时常会趁我在营帐外煎药之际,陪在咄苾的身边,有几次,我都看到她脸上少见的女子温柔与缠绵。 只是,若我在时,她必然会是一幅冷漠的面孔,看向我的眼神也极为复杂,忌妒,愤恨,无可奈何,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也不以为意,毕竟鲁米娜比起一般的女人,要豁达多了,比起当年大隋后宫的那些嫔妃们,不知要强多少倍,她的身上,既有男子的豪爽之气,又有女子的痴情柔肠。 直至第三日,咄苾虽然仍在昏睡中,但身子的伤与体内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再用一剂醒神药,他即可醒来,再调息数日,以他的体格,定然恢复如前。 我已有三个日夜不眠不休,随时看护着咄苾,今日走路的时候,脚下如有刺痛,比昨日更甚,那是烧伤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上药,已经发炎了,肿得老高,时不时还会有脓血流出,身上也起了烧。 头也有些晕眩,把药煎好后,看到鲁米娜正坐在咄苾身边,手轻轻抚着咄苾的脸,一幅痴恋之色,见我进来,脸色一沉,言道: “三日之期已到,大汗如何还没醒来?” 我忍痛勉强一笑,言道: “吃了这最后一剂药,三个时辰后,便能醒来了。” 想到咄苾天黑后才能醒来,鲁米娜不免有些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仍旧板着脸对我道: “别给我耍花招,否则我不会饶过你!” 说完,还推了我一把,正要夺门而出。 我不由哎哟一声,脚上的伤口发作,我极力站稳,端好那碗药,可是身子却摇晃起来。 鲁米娜见状,面色大变,噌的一声奔了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药,眼见药没洒,我长舒一口气,身子却倒在了地上,摔到伤口处,更痛了,我咬着牙,可是额上还是很快的沁出了汗珠。 “你怎么了?”鲁米娜显然没料到她随后一推,竟会这般严重,不由慌了神,怔怔的看着我,声音里透出一丝焦急,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 我勉强一笑,却觉自己的脸一定很狰狞,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没事。” 她把药碗放好,蹲下身子掀开我的衣裙,看着我肿胀的脚和小腿,面色变了一变,随即有些急怒: “你不是号称医术很好么?怎么连这么点烧伤都没治好?” 见她言语虽然是责备,但却透出一丝关怀,我心内微微暖一下,吞吞吐吐道: “大汗还没好,我不能先治自己,谢谢你的关心。” 鲁米娜猛然站起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沉声道: “你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不过大汗没救活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我无奈的叹一口气,岔开话题,言道: “你来喂大汗吃药吧,药凉了的话,药效会减少的。” 这几日,都是我亲自喂咄苾吃药,每每鲁米娜看到,都会黑着脸,怒气冲冲的离开,或者背转身去,绝不看我,我明白她的心思,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靠得这样近,换作是谁,都会吃心的,只是鲁米娜在感情方面心机浅,事事都摆在脸上。 鲁米娜听了我的话,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取了药,学着我的样子,别别扭扭的去喂咄苾,显然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手脚有些笨拙,但眉目之间,尽是柔情。 我感觉皮肤之上越来越滚烫,可是骨子里依旧十分寒冷,脚下的痛意阵阵袭来,却又有些麻木。 鲁米娜喂完药,看到仍在挣扎着站起的我,丢下药碗,走过来拉我一把,虽然把我扶了起来,但我的脚却更痛了。 见我牙齿咬得咯咯响,鲁米娜没好气道: “疼就喊出来吧,何苦做出一副苦样子,想招谁可怜?你需要什么药,我去弄,我可不想大汗醒来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虽然她恨我,但她终归是有怜悯之心的,更何况,她也担心咄苾身上的痛好了,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更加心痛。 我冲她感激一笑,额上已是冷汗涔涔,鲁米娜扶我到另一张小床上躺好,听到外面有人传道: “报——敌营忽然后退三十里,并已安营扎寨,左将军与右将军请中将军过去议事!” 鲁米娜一怔,显然在考虑战事,回头看一眼咄苾,又传来一名随行的婢女留在此,然后转身离去,此刻她脸上的凝重与坚毅与方才的儿女情长完全不同,俨然一名征战沙场,运筹帷幄的将军。 走到营帐门口,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我言道: “我记得你曾说过来此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大汗与大唐为敌,希望你说话算数!” 她的声音第一次这般柔软,令我一时间有些惶惑,明知她不会看到,我还是冲着她的背影重重点了点头,即便她不提醒,大汗醒来时,我也会极力劝阻他的。 没有人喜欢打仗,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但是为了心爱的男子,她不仅可以豁出性命,更是为了爱,而承担着本不该由女子来承担的战争。 身为唯一的女将军,从众勇士们钦佩敬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经历了多少的磨难,与战争的洗礼,才赢得了今天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可歌可泣的,相比之下,我只觉自己亏欠得更多。 我忍着痛让婢女帮我取来了药,配好后,颤抖着手递给她,请她帮我敷上,因为我全身已痛得无法再动。 那个小婢女显然受鲁米娜的影响,对我没多少好感,虽然尽职尽责,但上药时,手却极重,痛得我咬紧了袖子,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打湿了枕头,但我没有出声,因为我注意到了小婢女那鄙夷的眼神。 直至最后,痛意渐渐淡去,我方长舒一口气,大约是连着三日三夜没睡,困意袭来,竟沉沉睡去,临睡之前,我请那个小婢女两个时辰后,勿必唤醒我。 诚如鲁米娜所言,我不能让咄苾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要在他醒来之前,恢复原状,再痛也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若是让他查出是突利烧伤了我,那么他们叔侄之间的矛盾势必更加恶化,我不想看到草原分崩离析的局面。 这一觉睡得真沉,久久无法醒来,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隋,大兴的街道依然如以前一般繁华,但是我却走不动路,脚太痛太痛,仿佛走了一辈子的路,最终再回到原点一般,再也无法迈脚。 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我极力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十分沉重,依我行医的经验来看,我的高烧是越来越高了,身上忽冷忽热,脚上又疼痛难忍,仿佛有两个人在耳边对话,并给我盖上了毯子。 再后来的感觉就有些晕眩,仿佛有人把我连人带床一起抬走,晃悠悠的不着地的感觉令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似乎耳边还传来婢女的讥笑声。 是的,大约那小婢女是想让咄苾一醒来看到的是鲁米娜,而不是我。 心内有些凄微,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们把我抬走也好,以我现在的样子,即便再怎么强撑,咄苾醒来后,也不会看不出来。 任由那个小婢女与一个亲兵把我抬出咄苾的营帐,换到另一处,我只闭着眼,仍旧装作熟睡。 “安吉落,去叫大夫给他煎一剂退烧的药吧,虽然咱们不想让她跟大汗相见,但她也不能死掉,否则中将军也会不高兴的,大汗知道了,咱们更是掉脑袋。”小婢女言道。 第37章 丽君撒谎 叫安吉落的亲兵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我心里虽然苦叹,但多少也有一丝温暖,这个小婢女再如何凶,如何看不惯我,终究是不想我死的。 浑身又开始滚烫起来,脑中也有些模糊,只觉得自己仍旧站在突利给我准备的火堆里,大火炙烤着我,烫得我无比难受,体内仿佛有万千虫蚁噬咬着,尤其是脚部与小腿处,奇痒无比,大概敷的药起了作用。 再过一会儿,感觉中有人把滚烫的药汁喂入我的口中,动作比较粗鲁,边喂边恶狠狠说: “我救你是看着鲁米娜将军的面上,倘若以后你再敢迷惑大汗,我第一个不饶你!” 看来这婢女也在为鲁米娜打抱不平了,我配合着她,勉强咽下,也懒得解释,只觉头重脚轻,根本起不来,也无法动弹,就这样睡着,竟再次沉沉入梦。 再醒来时,虽然依旧不太舒服,但也有些神清气爽了,我挣扎着起身,只觉得腹中一阵咕噜噜的叫声,抬眼看外面,天色已大亮。 我的嗓子干渴的难受,环顾四周,发现小婢女靠在旁边睡着了,原来这一夜我是占了她的床,心内微微有些愧意,遂起身来,悄悄移步,唯恐吵醒了她。 但是一阵头晕眼花,我险些摔倒,连忙站稳了,取过一条毯子,轻轻的给她盖上。 帐蓬十分小,一眼便能看完,可是除了一个空的药碗之外,再没看到其他东西,心内十分失望,我的嗓子已经火辣辣的疼了。 “金花,金花,萧娘娘呢?”鲁米娜的声音传来,显然十分焦急,原来那名婢女叫金花,昨天她不告诉我名字,我只能称呼她小姑娘。 金花被帐蓬外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一下子跳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她捡了起来,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哼了一声,言道: “假好心!你起来做什么?大夫说你休息三天才行的!” 我淡淡一笑,对她的话并不往心里去,声音暗哑道: “我自己就是大夫,不碍的。谢谢你的照顾,金花姑娘。” 金花脸色依旧沉着,冲我冷冷道: “如果你是想见大汗,劝你免了吧,鲁米娜将军牺牲了那么多才跟大汗在一起,要是再让你勾走了,她岂不是要难过死!” “不,我只是想找碗水喝。”我言道。不愿得罪金花,但我知道,即便我不肯见大汗,鲁米娜也会逼我去的,她还想借我之口,说服大汗呢。 听我这么说,她这才把沉着的脸恢复如常,对外面喊她的鲁米娜回了一声: “哎,马上就来。” 金花打开帐篷的门,鲁米娜走进来,金花微施一礼,言道: “奴婢去给萧娘娘取水。” 见金花出去,鲁米娜才朝我走来,脸上挂着几丝喜悦,比起前几日,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当然,我知道是因为咄苾醒来的缘故。 果不其然,鲁米娜开口道: “大汗醒了。” 我淡淡的哦了一声,起先二人同心协力齐救大汗,此刻大汗好了,再相见,反而觉得尴尬起来。 “大汗再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常了,这几天千万别叫他吹冷风,切记。”我言道,倒像是嘱托,心中已有离去之意。 劝解过咄苾之后,我一定想办法说服他,放我离开,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希望很渺茫。 而自己的心里,也划过一丝酸楚,身子一软,差点倒下,伤口处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你——好好歇息吧。”鲁米娜也觉气氛有些怪怪的,眼中透过一丝酸酸的感觉,但终究是叹息一声,再不知说什么好。 “歇不得,把药都拿到这边来吧,我还要给大汗煎药。”我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言道。 “你自己都快爬不起来了,就让金花煎吧,或者随行的大夫们。”鲁米娜语气之中有一丝责怪,更有一丝连她自己几乎都无法觉察的醋意,此刻的她,一定是十分的矛盾,既不想让大汗知道我的存在,但又担心着大汗,担忧着战事,或许这场战争,也只有我才能阻止。 我摇摇头,言道:“这个药对火候要求极高,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药效,别人煎,我不放心。” 更重要的是,我是真心的想亲自煎药,我能弥补给咄苾的,只有这些了,虽然永远无法弥补他心中的伤痛之万一。 鲁米娜没有坚持,吩咐人把药以及煎药的用具皆取来。 尽管脚仍然肿着,痛着,但与心中的伤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一丝不苟的做着手中的事,脸上安静平和,仿佛就坐在当年的雪山顶洞之中,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煎的药,是给咄苾的。 鲁米娜没有离开,我整个煎药的过程,她都站立一侧静静看着,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煎药。 她终究是没能耐住,皱了皱眉,问道: “你是真的想劝大汗收兵么?” 我看她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看我如此的平和且坚定,鲁米娜的疑色褪去大半,略略放心,却仍旧有些疑惑,问道: “既知今日,你当初又何苦逼着大汗走这条路呢?” 心内一怔,我何时逼过咄苾攻打大唐了?突利这么说,我只以为是他的猜测,没想到鲁米娜也这么说,此事看来绝非是突利陷害我这么简单了。 于是把火拨小些,回头问道: “此话怎讲?” 鲁米娜见我一脸迷茫,非但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反而露出一丝鄙夷,言道: “敢做不敢当么?真瞧不起你们汗人,即便你承认了又能怎样?只要你是诚心悔改,我又不会杀了你。” 我本以为是丽君在其中起了作用,却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矛头都指在我的身上,更何况,无风不起浪,难道我真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令大汗走上了这条路? “你知道的,我在雪山上住了几年,从未下来过,也从未与大汗联系过,怎么会逼迫大汗呢?”无视她眼中的鄙夷,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并非我敢做不敢当,而是我根本就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问明白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我也就好劝解大汗了。 鲁米娜冷哼一声,扭过脸去,不屑道: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傻呢?当初你以血簪逼迫大汗,说什么大唐不灭,大仇不报,就绝不下山的话,难道你全忘记了么?” 我面色惊变,那次是我为了表明绝不下山的立场,断了咄苾的念想与丽君的欲望才做出的举动,没想到竟会变成以死相逼,令大汗攻唐! 看着我的脸色急剧变化,鲁米娜以为说中了我的心事,声音更加愤怒: “还有,当初大汗不信你会弃他不顾,独上雪山,硬要上去寻你,结果险些失了双腿,你还假惺惺的让圣女带药来,可是你说过的话,王后全都告诉我和大汗了!” “王后说了什么?”我的手有些颤抖,没想到大半辈子的姐妹,最终却是落得利用与算计的下场。 鲁米娜冷哼一声,更加不屑,怒道: “王后说,你托圣女带下话,只要大汗攻下大唐,复兴大隋,你便下山嫁给他!如今又来抵赖,是何意思呢?我真要怀疑你此番来是劝解大汗,还是继续逼迫大汗的,倘若是后者,我现在就可以一刀杀了你,哪怕大汗知道了会要了我的脑袋!” 看着鲁米娜难平的怒气,与双眸之中的泪花,我深深明白作为一名女子,这些年她付出了太多太多,战争无情,她见多了鲜血与厮杀,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心爱的男人。 一个姑娘家放弃悠闲安稳的生活,像男人一样征战沙场,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无非是想为心爱的男人排忧解难,可是这个男人战争的目的,却是为了得到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心里如何能不痛? 这几年来,她心里所受的创伤应该比经历的刀光剑影更深更重。 心里的歉疚如潮水般袭来,是我对不起咄苾,对不起鲁米娜,丽君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可是我却不能解释。 或许我解释了,鲁米娜与咄苾相信了我,那么,丽君犯下的欺君之罪,实在是太大太大,大到无法弥补,咄苾一定会杀了她的。 纵然心里恨透了丽君,怨她不该这样做,但心中仍是舍不得她的,多年的姐妹之情,我来这里,毁了她的希望也就罢了,何苦再取她性命? 更何况,她行此招,也是在强烈的欲望下行的无奈之举,因为我不答应她下山,助她一臂之力。 但她也绝无害我之意,最多是利用了咄苾的痴情。 毕竟我说过永不下山,她以为这一切都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更不会因此受到连累与伤害,最多在突厥军中留下妖妇的恶名。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唯有我一力承担了,事后再劝解丽君吧,经过这些年的战争,她应该明白突厥是无法战胜李唐的,反而会使百姓遭殃,流离失所,突厥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勇士为此而丧命。 我冲着鲁米娜点点头,无比愧悔道: “是,都怪我当初是非不辨,只想利用突厥的铁骑复仇,光复大隋,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恶果,我愧对草原勇士,愧对万千子民,更愧对大汗的一片痴心。此番下山,便是为了补救。” 鲁米娜见我满脸诚挚,疑色渐渐褪去,看到我肿胀的脚,半是怜悯,半是一副酸溜溜的语气,言道: “你先养伤吧,我会安排你和大汗见面的,你们汉人有句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你出面,这场荒谬的战争才能结束。” 言毕,端了我煎好的药,转身离去,片刻之后,金花送来了水和食物。 我一整天都待在帐蓬里,除了煎药,便躺在金花的床上想这些天的事情,总觉得越想越乱,无法理清。 当初我立志不下山,丽君没有坚持劝我,我只觉诧异,也并未意外,以为她是想让我多过几年清静日子,可是万没想到,她不请我下山,却是另有目的,她竟会想到利用我与她的姐妹之情盅惑咄苾。 鲁米娜说是圣女带话给王后,我是绝对不信的,娜塔亚一向不闻世事,更不会胡乱嚼舌,这一切,应该是丽君一手所为。 实在不能理解的是,咄苾虽然有着草原男儿的粗犷,但并不愚钝,如何能被丽君骗到了呢?莫非真是关心则乱? 或许是丽君在草原的这些年,早已历练成人精了,毕竟侍候了四代可汗,她所承受的和经历的都不是我所能想像的,她的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欲望,若想耍诈,用诡计蒙骗咄苾,也不是不可能。 怪就怪,我不该用那把常用的银簪来表明心志,咄苾认识那支银簪,他更知道我与丽君之间的姐妹之情,当初正是丽君要做我二人的媒人的。 有了那支血簪,就足以令咄苾相信了一半,至于完全相信,恐怕丽君还用了别的法子。 虽然我不知道丽君是怎样令咄苾深信不疑的,但既然我已经一力承担了下来,就该想出对策,先把咄苾劝回王庭,班师回朝,再想办法弄清事实吧。 丽君知道了,一定会恨我,但我必须这么做,保住她的命,已是我唯一能回报她的了。 至于咄苾——我心中一痛,我仍是要离开她的,不仅是因为丽君与鲁米娜的原因,更因为我尴尬的身份,以及心中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如此想着,便又过了一天。 次日清晨,鲁米娜又来了,脸色有些发暗,十分憔悴,仿佛一夜未睡,声音冷冷的: “大唐李世民又派人来叫阵,昨夜大汗险些要出去迎战,可他身子十分虚弱,若不是我与众将士执意阻拦——唉,我本想等你们的身体都好了再安排你们见面,看来事不宜迟了。” 我心内略略诧异,问道: “怪不得昨晚闹哄哄的,大唐那边的人怎么会晚上叫阵?真是好生奇怪。” 鲁米娜也是一脸不解,冷哼一声,极其轻蔑道: “就汉人那几招见不得光的三脚猫功夫,当然要晚上叫阵了,若是白天,恐怕难以耍诈!” 说完,还冷冷的瞟了我一眼。 虽然她辱骂汉人时,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也没有发言,沉思了一会儿,言道: “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李家并不像鲁米娜说得这么不堪,相反,如今的大唐可比突厥强盛多了,因为天下尚有小部未平,派来攻打突厥的,也只是一部分军队,而突厥却是倾尽全国之力,即便如此,也只能与大唐打个平手。 而李唐的叫阵时间确实怪异,并且又是在咄苾大病初愈之际,难道其中有诈? “今晚你和大汗见面吧。”鲁米娜突然说道。 第38章 麻木一夜 我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十分艰难,仿佛在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却又难以割舍一般。酸楚的、痛心的、以及一种面对即将失去的爱却无力可挽的无奈。 我心中不忍,长舒一口气,淡定着自己的情绪,言道: “大汗他——离不开你,而我,却不能在他身边,这件事办完后,我会回雪山。” 心下有些凄凉,想到要见到咄苾了,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胆怯。 对,我马上就要面对清醒过来的咄苾了,这一次,不仅不能像上次那样,悄悄的溜走,还要与他来一次长谈,让他放弃攻打大唐或许容易,但是若让他放弃我,却有一定的难度了,我虽这样答应着鲁米娜,但心中却没有一点底气。 鲁米娜的脸色微凄,居然浅浅的笑了起来,自从那日她从火堆中把我救了出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不再那么冷漠,淡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 “不,我鲁米娜岂是那般小气之人?我气你并不是嫉妒你,而是气你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大汗,伤害大汗。此事办完之后,我希望你能留在大汗的身边,只要大汗幸福,鲁米娜在边上看着也是开心的。 另外,今晚你进了大汗的营帐后,就不要再出来了,陪陪他吧,这些年他对你的思念我是看着眼里,痛在心里,如果大汗能拿出对你十分之一的心来对我,我即便是死,也无憾了!” 言及此,这位铁娘子将军双眸之中滚动着泪花,带着丝丝的委屈与无奈,却是发自真心的挽留,她宁愿委屈了自己,也希望大汗幸福。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很对,是我害苦了咄苾。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先让我失忆与咄苾相爱,又让我遇到他的哥哥,那个追寻了我二十几年的男人,后来又让我恢复记忆,这一切,多像一个好笑的笑话,老天给我开的玩笑。 既然如此,那么以后的事也还看天意吧。 捱过了漫长的一天,及至天黑时,心里却踌躇起来,又觉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甚至都没有准备好。 其实,要说的话,要说的事,我都早已在心中背得熟捻。 鲁米娜派金花送我去咄苾的营帐,她说要给大汗一个惊喜,于是便没有提前告诉大汗。而她自己,也不愿陪我前来,我当然明白她是不愿亲眼看到大汗看见我时的样子,那样会更加令她心碎。 金花一路上都噘着嘴,对我明嘲暗讽,老大不高兴的,搀扶着我时,十分用力,走路也快,以至于我的脚仍有些痛,待到了大汗的营帐门口,我已有些汗意了。 我独自走进大汗的营帐,守卫的亲兵因为认得我,并不阻拦。 看到咄苾正坐在一盏灯下,侧对着我,手中抚摸着一样东西,双眼盯着手中的东西,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 渐渐近了,我看到她手中的东西,正是那支带血的银簪,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而他此刻的脸色,带着几丝柔和,唇角微微裂开,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却又些庄重,与一丝焦燥的希望,大约是渴盼着早日打败李唐,与银簪的主人相聚。 大病初愈的他,面色有些微的苍白,但比起前两日,却是好许多了,只是仍旧十分消瘦。 我走得近了,他感觉到有人来,头也不回,眼睛也不动,仍旧停留在那支银簪上,用手与眼神同时抚摸着,言道: “退下吧,本汗不需要服侍。” 我一怔,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是说了几百几千遍的话,那么的熟练。 眼中微微有些咸湿,我紧抿着唇,不让眼泪涌出,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来时准备的一肚子话,此刻却觉无法开口。 他的眉毛微微一皱,侧过脸来,言道: “说过了,让你退下——” 待看清是我时,他张口的嘴唇以及紧皱的眉毛都定格了,空气也随之凝固了,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双眼越睁越大,眼眸的某处,泛起一丝火样的光芒,却又有些颤抖。 怔怔的看我许久,在他眼中的激动既然喷薄而出时,我用力扯出一丝笑容,这样惨淡的笑容恐怕比哭还难看, 想好的话全都忘记了,脑子一片空白,嘴唇嚅动几下,只问出一个傻傻的问题: “你在干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咄苾更加肯定自己眼中看到的不是幻觉了,缓缓的起身,仿佛动作大了会把我惊跑一般,喃喃回道: “我在想你。” 他这样火辣辣的直盯着我,令我有一丝尴尬,又一丝熟悉,我好想跨出眼前这一步,只要一步,我就能到他的身边,可是我跨不出,脚上的束缚太重太多。 我尽量移开与他纠结在一起的眼神,言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他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我,脸上渐渐起了笑意,那是一种满足的笑意,言道: “你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因为我病了,所以你来了对不对?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一连问了我三句对不对,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点点头,又摇摇头。 咄苾走过来,靠近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男人味,还有那渐渐紧促的呼吸,他的激动在我意料之中,我的激动却在我意料之外。 “纤儿,你的簪子,还是戴在你的头上最美丽。”他轻轻的拨弄着我的银发,把银簪插上。 然后后退一步,仔细的看着我,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几乎连脸上的毛孔都一一看过,摇头叹息道: “还是一样的美丽,不,比以前更加的美丽,像盛开的雪莲。只是眼睛有些肿了,神色有些憔悴,虚弱,是生病了,还是赶路赶的?” 我摇头,泪再也无法控制,狂涌而出。 我以为他会高兴的大跳大叫,或者来一番暴怒,指责我对他的冷漠无情,可是没有,他就这样平静的与我说话,仿佛是日日相见的人,而非分别多年。 如果他情绪激动,无法自抑,我可以等着他冷静下来,可是他现在这样的平静,除了眼神之外,语气与动作无不如当年一般,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瘦了。”许久,我实在找不到言辞,竟说出了这样一句令我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的话。 我恨不能抽自己几下,萧语纤,你这是怎么了?赶快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啊! 但是未容我开口,咄苾已经把我横抱了起来,仿佛多年积压的思念在此刻爆发了,他兴奋的大喊几声,抱着我转起了圈,转动的时候,甩得脚腕直疼,我皱紧了眉,现在的他确实如我所料激动起来了,可是与刚才的平静相比,反差太大,几乎令我无法应接了。 许久他才把我放下,我痛的实在没忍住,哎哟一声,险些倒地。 见我额头直冒冷汗,痛得眉头紧皱,咄苾有些慌乱,问道: “纤儿,怎么了?” 说完下意识的看我的脚。 我忙忍痛答道:“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到了,只是皮外伤,不碍的。” 咄苾满面怜惜,小心翼翼的把我抱在铺着毛茸茸厚毯子的地上,轻轻抬起我的脚,不顾我的阻拦,脱掉了我的鞋袜,看着上面的烧痕,与尚未结痂的伤口,不由得心痛不已,言道: “怎会这么不小心?” 他距离我这么近,呼吸的温热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知该回什么好,只觉心如鹿撞,竟然慌乱起来。 我深恨自己这些年的修身养性竟然没能起到作用,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当初与我一起驰骋草原,为我力战群狼的咄苾,而我,已不是当初的萧语纤。 下意识的推开他,低下头去,心头浮上一丝凄凉。 见我突然沉了脸,咄苾缓缓蹲下身子,挑起我的下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温柔却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霸气,问道: “你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我看着他半含渴求,半含坚毅的眼神,无言以对: “我——” 心中想好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咄苾的手指从下巴游移到我的唇上,按住,言道: “嘘!不要急着回答,不管你想要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了,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要你真正成为我的女人!” 我惊异的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胡须依旧浓重,一双眸子也如深潭一般,只在某处,泛出一丝坚定的光芒。 只有隐忍了许久,尝尽了相思之苦,才会有这样的坚定。 此刻的咄苾比起当年来,多了几许霸气,少了几许优柔寡断。 而我,却本能的避过他的眼神,刚想和他说明我的来意,他的唇却猛然覆盖上来,令我猝不及防。 我想挣扎,但他的手却如铁箍一般,牢牢把我抱在怀里,令我浑身都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咄苾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只用他的嘴唇封住了我的嘴,令我心跳加快,难以喘息,而他的手,也顺着腰际游走起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这样突然,心中的惊愕几乎令我忘记了来意,我无法言语,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是当身体靠近这个温暖的胸膛时,我承认,我已经无法抵抗了。 混沌中,想起鲁米娜的话,让我今晚留在大汗的营帐,而我当时,是根本没有这个念头的。 耳边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急促,间或听到一两声我的名字,那么的含糊不清,却声声落入我的耳中,而我的心跳,也随着那急促的喘息颤动起来。 我不知道是灵魂背叛了身体,还是身体背叛了灵魂,总之这一刻,我心中的矛盾、愧悔、胆怯、幸福统统缠绕在一起,脑中浮现出与咄苾相处那半年的幸福光景。 但是心底的某处,总是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从来不肯放松,那里有我的过去,有我的爱与恨,情与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鄙夷的,愤怒的,讥讽的,交叠在一起。 不,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悲欢离合,每一次都深深的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忘记一切,更没有办法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个男人的身下婉转承恩。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拒绝他那充满欲望的眼神,那样的焦灼与渴望,仿佛是盼了千年,却不仅限于肉体之欢,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期冀与向往,我又有什么资格把他的欲火扑灭? 一切都是我自己酿下的恶果,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份相思之苦。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但每一次,都是我用自己残忍把一切想要的东西拒之门外。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但每一次,都是我用自己残忍把一切想要的东西拒之门外。 咄苾的动作急切却温柔,小心的避开我的脚伤,而我身上的衣物,也被他层层脱去,我再没有挣扎,我甚至想着给自己一夜放纵的理由,真正的为自己活一回,可是脑中总是有那一层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恨我自己为何非要恢复记忆,倘若我没有记起过去的一切,或许现在的我,已是另一副模样,至少不必再受这种苦痛的煎熬。 但是,世间没有如果,身体的创伤或者可以好起来,但是心中留下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曾经,我与杨广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夜夜于元心阁恩爱缠绵; 曾经,因为陈婤的算计,我与阿及共度云雨,那种巨大的身体愉悦与心中剧烈的痛楚纠结在一起,形成最为强烈的冲击; 曾经,窦建德狞笑的脸孔近在咫尺,他的粗暴给我带来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灾难; 曾经,在我高烧不止,半梦半醒间,先大汗用他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温暖把我拥入怀中…… 每一次,都刻骨铭心,每一次,都烙在心底,无论是幸福,还是耻辱,都无法忘记。 咄苾的动作越来越剧烈,但他依旧如捧至宝般小心翼翼的抚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如果在我恢复记忆前,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如今——我伸手轻轻抚过他宽阔的胸膛,只觉自己活在这个世上,便是最大的悲哀。 我想忘记一切,极力迎合咄苾,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最美丽的过往,他在我的心中,一直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依旧思绪万千,闭上眼睛,却发现杨广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这几乎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想起杨广,我本以为,我是恨他的,即便不恨,我与他之间的爱,也早已消磨殆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无法把他从心中驱走,仿佛生了根一般。 “啊,不!”我想用力把杨广的影子从心中赶走,以及他那一副带着嘲讽的眼神,令我有一种做贼般的感觉,难道说,不知不觉中,我已把咄苾与杨广做起了比较? 真是可笑之极。 为何以前我从未对杨广有过这样的愧疚?难道只有咄苾,这个在我失忆时给了我一段最幸福时光的男人,才能引起我灵魂上的背叛? 但是不可否认,这么多年了,无论杨广对我做了些什么,我都永远无法忘记初见时他那风度翩翩的一揖,以及新婚时他带给我的幸福。 咄苾没有理会我的喊声,只是把动作放轻柔了一些,仿佛我是一块捧在手中的瓷器,他珍视不已的眼神燃着兴奋的光芒,令我无法直视。 是的,咄苾这样爱着我,这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爱恋,有点盲目,有点决绝,再想起杨广,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除了伤害还是伤害,他留在我心底的创伤远远大于夫妻恩爱。 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念头,那便是报复,是的,我为何不能把身体与灵魂一同交给咄苾?我冷冷笑着,仿佛杨广的真的就在眼前,而我则用我嘲讽的冷笑告诉他: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已经属于别的男人了。 看着他的影像在痛苦中扭曲,就如当初看到我与阿及在床上一般,我心中升起一丝快意,但同时,却又弥漫着巨大的痛苦。 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愿意的。 终我一生,我最想要的日子,莫过于如新婚时一般,与心爱的男子相守一生,不要做什么太子,不要做什么皇帝皇后,只做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恩爱互敬,一生相偕。 可是,最渺小的愿望却是最难实现的,我的一生确如卦书所言,母仪天下,可是我所经历的苦楚与内心的煎熬,也不是寻常人所能体会的。 母仪天下,命犯桃花,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了,经历了辉煌,也注定了劫难。 我历数每一个爱过我,或者我爱过的男人,他们全都一个个离我而去,而每个人的死,无不因我而起。 而我,只能一次一次的麻木着自己的心,麻木着自己的感情,不想随波逐流,却注定命如浮萍。以为用冷漠便可放下一切,但冷漠的外表下,仍旧藏着一颗永远无法愈合的心,所谓的放下凡尘俗扰,不过是自己麻痹自己的一剂药罢了。 心内染上一层凄哀,而我的口中,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原本,心灵与身体是可以合二为一,也可以分开的。 咄苾的面孔,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我的心思,也开始渐渐由清晰转向混乱,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除了那段失忆的时光,为何我总是无法打开心结,我的心中,到底装了什么,到底装了谁? 我以为我是爱咄苾的,但悲哀的是,与他虽已身体交合,但却忽然发现,我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便如一个梦,少女时代的梦,一旦扯去一切伪装,真实的赤裸裸的呈现在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对他,不过是一份纯真的感动,与少女般的依恋罢了。 真正能够令我爱,令我恨,令我痛,令我伤的,却只有一个人,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的想明白,那就是与我生活了大半生的丈夫——杨广。 心内不是不悲哀的,历经千帆,到头来,我心中所想的,却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 我的身体或许已经被数个人占有,但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那个被我刻意隐藏起来的位置,却端端正正摆着那个我初遇便有些心动的男人。 咄苾已经在身旁沉沉睡去,而我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只觉自己愧对的不是杨广,而是自己的心。 越是这样想,便越觉羞耻,我甚至很难想像,我为什么要坚持着活下来,如果在杨广死时我便想得这么透彻,我会不会随他而去? 我的唇边挂着笑,是苦笑,是惨笑,这一生,我多想能随着自己的心为自己活一次,可是已经不能了,因为我的心早已随着杨广去了。 心中想着,即使是三更天,也没有半分睡意,而外面忽起的嘈杂声、打斗声我也置若罔闻。 第39章 唐军偷袭 直到咄苾被吵醒,我方慌忙假睡闭上眼睛,感觉到他轻轻的给我盖好毯子,然后便是匆忙离去的声音。 眼见得他离开了帐蓬,我这才猛然警醒,只顾着胡思乱想,竟忘记要办的正事了,我还没来得及劝他收兵哪! 匆忙起身,忍着脚痛往帐外走去,喊杀声越来越近,我甚至看到了许多帐蓬被烧,火光冲天,穿着大唐兵服的士兵们正与突厥的勇士们战在一起,还有人在呼喊没有发现敌情的战友: “快起来啊!唐军来偷袭了!” 睡至半酣的突厥勇士哪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唐军的对手?顿时一片混乱,好在勇士们个个武艺高强,暂时还未落下风。 可是转眼四顾,哪里还有咄苾的身影? 再要往外去寻,却有几名亲兵护卫把我拦住,言道: “大汗有令,命我等保护萧娘娘的安全,请娘娘速回帐蓬!” 我的脚有伤,本也跑不了,再加有几名亲兵的阻拦,只能干着急,问道: “大汗呢?” 几名亲兵摇摇头,回道: “大概迎战去了。” 心内不由得大急,咄苾大病初愈,哪里能上战场?他这样去硬拼,不是自寻死路么? “你,去找鲁米娜将军,要她保护好大汗的安全。”慌乱之中,我对其中一名亲兵言道。 那名亲兵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去了,其他几人仍旧守护着大汗的营帐。 我在帐内坐卧不宁,心急如焚,只恨自己刚才竟只顾着胡思乱想,未能寻找机会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倘若咄苾仍旧误解着,或者认为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光复大隋,那岂不是适得其反? 若是迟了,恐怕将酿成一场大祸! 只恨这唐军实在狡猾,也不知是谁的诡计,连续挑衅了几个晚上,就在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时候,来了个突然袭击。 焦急之下,我时不时的朝外张望,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来偷袭的人数并不多,只是小半唐军,看来他们也无十分把握能把突厥大军一举拿下,所以才会派这么一小股人来偷袭,试图扰乱突厥军心。 毕竟草原铁骑并不是容易对付的,哪怕是偷袭,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唐军尚不敢倾巢而出,与突厥军队硬拼。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鲁米娜急匆匆赶来,看来那名亲兵并没有寻到鲁米娜,她一进帐蓬便问: “大汗呢?” 看她急得满头大汗,在帐蓬内搜寻大汗的身影,我心中一叹,只得言道: “听到唐军偷袭,便出去了。” 鲁米娜放弃了寻找,看着我,有一丝惊慌,问道: “他的身体还未全好,怎能迎战?你昨晚有没有劝他收兵?” 我尴尬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你——”鲁米娜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抓住我的双臂,摇晃着,眼神中尽是怒气,“我看错了你!不会是你怂恿大汗半夜起来迎战的吧?!你不害死大汗不甘心是么?!” 我被抓得生疼,晃得头晕眼花,摆手道: “不,鲁米娜,你冷静一下,我只是,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当务之急,是找到大汗,我必然会好好劝解他。你相信我,鲁米娜,我怎么会害大汗呢?” 鲁米娜手一松,我险些倒在地上,只见她忽然泪流满面: “晚了,晚了,大汗对你日思夜想,今天见你来,一定会想尽办法讨好你,所以他才会不顾病体冲进战场,以大汗的脾性,定然要击败敌军才肯回来,否则他会认为没脸见你!” 鲁米娜一语说中了我的担忧,我正是担心咄苾误会我的来意,以为我是想逼他尽快打败大唐,只恨刚才未能早早说明来意,我颓然坐倒在地,悔恨道: “我本想等他睡醒,就说的,可是——” 鲁米娜瞪我一眼,带着几分嫉妒打断我的话: “好了,不要再说了!唐军偷袭,事发突然,你也是没料到的!我去寻大汗,你好好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如果大汗回来,看到你出了什么事,恐怕更是承受不了的!” 鲁米娜匆匆的走了,我靠在帐篷门口,往外张望,眼珠都不敢动一动,只想咄苾快些回来,早早结束这一切。 在我望眼欲穿的注视中,鲁米娜回来了,满面故作的镇定,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悲痛,幸好天还未亮,看不甚清。 “大汗呢?”我忙问。 鲁米娜回头,怒视着我,久久不语。 心中忽然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咄苾他—— 不,不,他是那么的英勇顽强,一人可敌数百恶狼,又怎会输给一小股唐军? “鲁米娜,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杀要剐都可以,求你别这样,告诉我,大汗怎么了?”我的眼泪已不由自主的涌出。 鲁米娜挥退所有的亲兵,方对我说: “敌军撤了,可是我寻遍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看到大汗,包括那些尸体我都翻了个遍!” 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与颤抖,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样要强的一个姑娘,只有万分悲痛时,才会如此的脆弱。 我心中一震,也觉不妙,摇头道: “不,不,鲁米娜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对大汗有信心,既然那些尸体你都看过了,说明大汗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鲁米娜抱住头,狠狠的瞪着我,忽然又如一头发了疯的狮子般冲过来,掐住我的咽喉,怒声道: “你不要再假惺惺的劝我了!你从来就没安好心!突利小可汗说得对,你就是个妖妇,是个祸水,你害死了先可汗,又来害大汗!现在大汗没了,我还留着你干什么?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根本无力挣扎,任由她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气闷不容我的大脑再有什么思考,只觉一片空白,所有的事情都模糊起来,我渐渐有些支持不住,直至她疯够了,才猛然把奄奄一息的我推倒在地。 我躺在地上,许久方缓过气来,见鲁米娜仍旧失神的站着,大大的眼睛怔怔的,眼角下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也不管我是否在听,只道: “大汗一定是去追杀敌军了,就是为了你,他也绝不会放过李唐的人,他那么英勇,一定会回来的,等他杀光了大唐的军队,他就一定会回来。” 第40章 外忧内患 我心中一酸,也落下泪来,心内隐隐觉得,鲁米娜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咄苾至今未归,难道说,是为了追击唐军而落入了唐军的圈套? 从他们几次三番的半夜出来挑衅,并且兵退三十里,把营帐安在贺兰山峡谷之内,与突厥军队拉开了距离,并且夜袭突厥军这几件事中可以看出,唐军内必有高人。 这一连串的怪异举动,只能说明一点,唐军是有阴谋的,就等着突厥军队来钻他们的圈套。 想到了这些,我心中也渐渐冷静下来,倘若这个时候我和鲁米娜乱了阵脚,那草原就将面对一场空前的灾难。 外有诡计多端的唐军,内有跃跃欲试,欲取咄苾而代之的突利,外忧内患,无论哪一点,都能给草原带来一场浩劫。 我咳嗽几声,缓缓气,尽量冷静道: “鲁米娜,你想救大汗么?” 鲁米娜看我一眼,眼中尽是疑色,忿然道: “这还用你说!可是我连大汗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大汗能回来,鲁米娜愿意用性命去换!”鲁米娜的眼中悲凄更甚。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即便大汗回来了,恐怕也活不了了!”我并不是危言耸听,从刚才鲁米娜支退亲兵的举止中,就可以看出,此事还没有几人知道真相,如果突利知道了,那么今天,就是我与鲁米娜的死期,自古逼宫夺宫一事,屡见不鲜。 而咄苾,突利做了大可汗,又怎会允许他活着回来? 鲁米娜显然也能瞧出其中利害,虽然仍旧愤怒的看着我,但眼底多少流露出了一丝赞同,言道: “事已至此,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我长舒一口气,只要她能相信我,这一切也许还能来得及补救。 “鲁米娜,大汗失踪一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鲁米娜想了想,言道: “还有几个亲兵,都是可信之人。” “那好,你确定守在大汗帐蓬的亲兵都是可以信任的心腹么?如果不是心腹之人,断不可留!”我言道。事关突厥大事,咄苾性命,我不允许出现一丝纰漏。 鲁米娜沉思一会儿,言道: “这个我心里有数,交给我来办吧,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大汗依旧是伤寒未愈,你接着给大汗诊治。” 我点点头,明知是空城计,也必须唱下去。 然后我与鲁米娜仔细研究了昨晚的事,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咄苾追击敌军于贺兰山峡谷内,或者杀退了敌军,暂时还没能回来,或者是误中敌军圈套,被敌军俘虏,当然,我们都心知肚明的没有说出第三种设想——那就是咄苾因体力不支,在追击唐军的路上,战死了。 “左路将军与右路将军分别在东西五里地以外,左路将军是大汗的生死之交,可以信任,但右路将军却是与小可汗关系甚为密切,要防着些。”鲁米娜言道。 能把军中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说明鲁米娜已经完全相信我是真心想救大汗的,尽管她一直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但我们确实已经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大汗的营帐,外松内紧,我们依旧如常,但还是被别有用心者发现了端倪。 突利一天之内,三番两次的来探大汗,都被鲁米娜与我以各种借口挡驾了,而他仍旧口口声声道: “大汗是我王叔,如何我就不能见?今天既然不方便,那我明日再来!中将军,你也要小心了,当心这妖妇勾走了大汗的魂!” 说完,悻悻而归。 这说明他也只是猜测,而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早就冲进来了。 我与鲁米娜均吓得胆战心惊,直到把这瘟神送走,才长舒了一口气。 晚间,有亲兵悄悄溜入营帐,言道: “中将军果然料事如神,那大唐的太宗李世民果然派人送来了书信!” 这是早上派出去的亲兵,让他们几人守在峡谷不远处,倘若咄苾被俘,唐军一定会来送书信要胁的,倘若这信被其他人看到,落入突利手中,那一切就全完了。 幸好,及早的派人去拦截了书信。 打开信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咄苾追击唐军,到了贺兰山峡谷后被擒。 唐军的书信倒也不狂妄,只是实话实话,尽管他们用了阴谋,但兵不厌诈,只能怪大汗太冲动。 有了大汗在手,他们自然会提条件,虽然十分苛刻,既要保证永不犯边境,又要年年称臣纳贡,但相比之下,他们也拿捏的刚好,使突厥既能承受,又长了唐军的面子。 “怎么办?怎么办?”鲁米娜来回走动,方才因为知道大汗还活着的喜悦已转为焦急。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如果不答应,那么咄苾恐会没命,如果答应了,为草原带来这样的屈辱,咄苾的汗位恐怕也岌岌可危,毕竟有个突利正对汗位虎视眈眈,倘若他再煽一把火,即使唐军放了咄苾,面对草原百姓的唾骂,咄苾如何能承受得了? 更何况,以突利的暴虐,倘若他当了大汗,绝不会放过咄苾。 鲁米娜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个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却要面对这样的难题,而且身边只有一个我可以商量。 “唐军约定明天去唐营谈判,此事又不敢让旁人知道,看来只有我孤身前去了!”鲁米娜言道。 即便是左路将军,也不敢保证他完全忠诚于大汗,更何况如果突利对他威逼利诱,又见大汗被俘,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 “不可,如今只有你的大军效忠着大汗,倘若你去了,若唐军光明磊落还好,若他们也把你扣押,一切就全完了。更何况,你的目标太大,容易让突利发现,你不在此守着,恐怕突利会闯进来,到时就不好收拾了。” 如今可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鲁米娜急道: “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除了我,还能让谁去?告诉左路将军吗?” 我摇摇头,言道: “也不可,少一个人知道,大汗就会更安全几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怎么才行?”鲁米娜急得有些抓狂,恨不能立刻冲进唐营,抢回大汗。 “不是明日么,咱们再商议一晚,你派心腹之人去打探一下,看看唐营有什么动静。” 心里隐隐觉得,唐军似乎有些急燥了,按说大汗在他们手上,他们自然可以扣押着,等我们主动去谈判,而不是一开始就亮出底牌,告诉我们放大汗的条件,对于有把柄在手的唐军来说,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更何况,大唐人才济济,那李世民跟着李渊打天下,又岂是泛泛之辈?除非有难言之隐,否则绝不会这么快便讲议和的条件的。 如果能够知道他们急着议和的原因,也好有所掣肘,谈判时,也能尽量争取到对草原有利的条件,至少,咄苾这一次是颜面尽失,能挽回的面子就尽力挽回吧。 知已知彼,才能多一分胜算。 于是鲁米娜当下派出亲兵,并花了重金,去唐营买消息。 见鲁米娜愁眉不展,哀声叹气,我忙劝道: “急也无用,还是仔细看看这些条件,哪些实在不能答应的,便找出来分析一遍,明天也好有个对策。” 鲁米娜垂头丧气道: “这些条件虽然苛刻,但相比于大汗的命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怕的不是唐军使诈,我是担心大汗不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会想不开。” 鲁米娜的担心不无道理,虽说唐军不会虐待咄苾,但被敌军擒住,且要忍受这么多屈辱的条件,若是真的想不开,可就糟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安慰鲁米娜,也安慰我自己,“我还在他的营帐里,他又怎会舍得离去?” 我想,咄苾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那么,他也一定不会因为屈辱而弃我于不顾,他明知道,他若死了,突利第一个要杀的人,恐怕就是我! 杀了我这个祸乱草原的妖妇,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收兵,做大汗。 鲁米娜的目光寒冷如冰,重重的哼了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想到她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大汗的心依旧在我身上,她如何能不心酸? 可是这样也好,让她恨我吧,转移一下注意力,总比一直陷在担忧中,无法理智的应付眼前这一切的好。 直至三更时分,派出去的亲兵才悄悄的溜进了帐蓬,回道: “禀中将军,天刚入夜时,我瞧见有几辆车神神秘秘的往唐营而去,于是装作附近山上的猎人,靠近了他们的车子,发现车上装的全是草药。后来又找到唐军中的伙夫,给了他十两金子,探听出唐军中竟有大部的士兵都得了一种怪病。” “什么怪病?”我与鲁米娜同时问出声。 亲兵皱了皱眉,言道: “卑职不知,只听说是四肢无力,高烧不止,而他们远道而来,又缺少药材,恐怕是汉人娇气,不服这里的水土,又远离家乡,思念故土,总之,谁也说不清他们得了什么病。” 难怪唐军会后退三十里,且只派了小股部队来偷袭,原来是怕被突厥军知晓内情,趁机将其一举消灭,所以才会躲得远远的,且每天夜里来叫阵,欲引突厥军于贺兰山大峡谷,好以少胜多,速战速决。 但是因为大汗生病,所以他们的计谋未能得逞,定然是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于是又有了偷袭这一出。 没想到的是,咄苾真的上了当,入了敌军的圈套。 我的直觉上这是一场瘟疫,或许有水土不服的可能,但不可能有大部分的人都这样,于是言道: “鲁米娜,你要赶快通告全军,在饮食方面多加注意,宁可回草原深处取水,也不能在贺兰山附近取水,防止传染。” 鲁米娜点点头,心中也猜出这是一场瘟疫,又急切的问道: “有没有大汗的消息?” 亲兵摇摇头,回道: “请恕卑职无能,只听说大汗被他们擒获,关了起来,具体在哪,卑职没能查出。” 鲁米娜更加焦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正要发怒,我连忙劝道: “他们捉了大汗,自然会严加看管,又怎会轻易给我们探到?鲁米娜你勿要急,再听听还探到了什么消息。” 亲兵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鲁米娜,眼中尽是敬畏之色,言道: “唐军封锁消息极严,卑职费尽全力,还搭上两名兄弟的性命,才探得这些,其他的便不知了。” 第41章 瘟疫之灾 我皱皱眉,问道: “没有大唐的皇帝李世民的消息?他不是御驾亲征么?” 既然士兵们都得了这种怪病,那么身为皇帝的李世民,有没有生这种病呢?如果他也染上了,那可是比任何一名将士生病更有用。 “这个——卑职不知。”那名亲兵答道。 我犹豫了一下,又问: “夜里偷袭,主将是谁?近日里叫阵,大唐皇帝可曾亲自露过面?” 亲兵与鲁米娜想了想,均摇头称没有。 身为皇帝,他的身体是否染病可是最大的机密,也不能怪亲兵探听不到,于是言道: “如此,也只有赌上一赌了。” 此处远离中原,得了瘟疫又不可舟车劳顿,如果李世民真的得了瘟疫,那么必然也会待在营帐中诊治,而军中守卫深严,更让我心里起疑。 鲁米娜一时间没能听明白我的话,疑惑的看着我,问道: “怎么?” 我缓行几步,脚伤隐隐作痛,朝着贺兰山的另一边,淡淡道: “明天的谈判,我去。” “你?”鲁米娜诧异的看着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与一丝鄙夷,问道,“你又不懂打仗,能谈出什么来?” 我回头,冲鲁米娜淡然一笑,言道:“你别忘了,我懂医道。” 鲁米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愤怒道: “难道你居然还想着替唐军医治不成?!然后医好了他们再来攻打草原?好,好,我鲁米娜真是看错你了,你不愧是个汉人啊!” 我无视她的愤怒,因为我知道,其实她是信我的,如若不然,她完全可以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 “我去自有我去的道理,这里离不开你,否则必会乱成一锅粥。又不能去寻旁人,以防泄漏消息,唯有我去,才不引人注意。我懂医术,确实是为了给他的军队治病,但是条件,是把大汗换回来。” 听完我的话,鲁米娜面上微起愧色,言道: “原来如此,不过倒也便宜了唐军,倘若趁他们发了瘟疫之际,一举歼灭,岂不是大快人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兄弟们也吃尽了大唐的苦。唉,可惜了这大好的机会。” 我长叹一口气,言道: “不,鲁米娜,即便可以,也不能这样做,这是唯一的一次与大唐修好的机会,倘若灭了大唐这一支军队,那这仇就算结下了,待援军赶到,一定会与草原的勇士们拼个你死我活。 非是我长中原之志,灭草原之威,实则草原无法与中原相抗衡的,即便胜了,那也是两败俱伤,你不是最讨厌打仗的么?” 鲁米娜细想之下,竟是十分感动,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冷漠,甚至含了一丝泪意: “你是真心想救草原的,这些日子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同为女儿身,我又何尝不明白这种渴望和平的心情?若非爱之至极,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放弃和平的生活,披甲上阵的。 “不必道歉,这场战争本就因我而起,我只不过是想减轻一些罪过罢了。”我看着她,心内也起了一丝感动。 “好,我选一队武艺高强的亲兵陪同你去,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保你回来。”鲁米娜言道,眼中已开始有些依依不舍。 “不,我只身前去。”我道,去的人多又不能把大汗抢回来,我已在心中立誓,此去无论生死,都要救出咄苾,否则我决不回来。 “可是——”鲁米娜十分焦虑的看着我,毕竟他们连大汗的面都还没见着,假如对方是使诈呢?那么此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我回她一个从容的微笑,言道: “放心,我是汉人,比你更了解汉人,去的人多了,反而会坏事。” 李世民继位不过几年的时间,正是笼络人心之时,否则哪会有那么多的名士大将效忠大唐?纵然李世民没有患上顽疾,也会尽全力救治他手下的士兵的,这是为了民心。 否则,他若是为了一时的争强,即便能令突厥称臣,使大唐得到更多的物资,更加的强盛,但若是民心含怨,那么再如何强盛也只是一时了。 外扰易解,内患难除。 而我,正是能为他解除内患之人,这是天赐的机缘。 当然,临行前,我让鲁米娜派人遍传谣言,就说突厥的圣女专程从王庭赶来给大汗治病,大汗不日便可痊愈,并说圣女将于明日上贺兰山采集药材。 突厥军中一定也会有大唐的细作,或者唐军也会派人来突厥的营帐打探消息,突厥的勇士们虽然从未见过圣女,但却都知道圣女是神医一级的人物,唐军正是对瘟疫一筹莫展之际,如何能不动心? 我猜测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联系到大汗被俘一事,定然也能想到圣女是突厥派来的谈判代表,而那些谣传,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让人知道了大汗被俘,有损颜面。 虽然突厥人人皆知圣女从不插手世事,但在唐军眼中,圣女也必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此一来,即便是作为输方谈判代表,我这个假圣女去了后,定然也能得到礼遇。 更何况,面对瘟疫,他们一定也很急,一时间又不能很快从中原寻来名医,所以他们一定会对我抱有希望。 次日,鲁米娜不敢离开营帐太久,于是派了金花送我,我则装扮整齐,用轻纱蒙面,对鲁米娜道: “我去了,你小心突利,我尚不知唐军几日能放大汗,你一定要守好营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日突利便已疑心,我真不知道鲁米娜可以坚持几日,倘若在大汗回来之前,突利知道这些,那么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你放心,只要有鲁米娜的命在,就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大汗的营帐。”鲁米娜信誓旦旦道。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二人心知肚明。 告辞之后,我与金花骑马朝贺兰山而去,快到了突厥与大唐交界处时,我再次回头看向草原,总觉此一去,便再难回还。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走进敌营,以防被突利的人看到起了疑心。 而是从山谷中绕了过去,待到唐营时,已过了午时。 身后,是阻隔着两国的贺兰山脉,眼前,是大唐的营帐,格局布置,以及人的衣着装扮,看着是那样的亲切,心中的某处忽然柔软起来,眼睛也湿润了,仿佛漂泊多年的人归还故土一般。 金花打马上前,取出昨日大唐送来的信件,立刻有人出来,引我们进营。 第42章 两军谈判 接见我的是一位身着盔甲,年约五六十岁的将军,体格魁梧,剑眉英目,须发浓长,虽有些花白,却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老态,只是眉目之间,隐含忧虑。 “禀李将军,突厥圣女带到!” 李将军看我一眼,虽然并不诧异,但仍是皱了皱眉,言道: “赐座!” 我不卑不亢,浅施一礼,坐下,并不急着开口。 “突厥没有男人了么?竟然派了个丫头来谈判,听说你是突厥的圣女,你能代表突厥做主么?”李将军挑了挑眉,问道。 听他的语气,倒是有些不屑,只是心中略笑了笑,算来我也是与她一般年纪的人,怎么就是丫头呢?而且我蒙着面,一头银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面目的?遂反问道: “不能代表突厥,我又何以会坐到此处?敢问将军能否做得了大唐的主?” 李将军哈哈大笑,言道: “笑话,我李靖是一军统帅,除了圣上,本军中之事,皆有本将军做主,只是没想到,今日我竟要与一个丫头谈判。” 原来他的名字叫李靖,早年也曾听说过,据说是员虎将。 见他一嘴一个丫头的叫,我也不理会,让他这样以为也好,至少会放松些警惕,于我会更加有利。 “原来是李靖将军,久仰大名,小女子不才,竟能与将军坐在一起谈判,实属荣幸。”我恭维道。 李靖半辈子征战沙场,大概这是头一次与一个女子以这样的方式对阵,面上很有些不屑,反正突厥的大汗在手,他认为自己一方稳操胜券。 伸手命侍卫取过一份绢帛文书,送到我的面前,半笑不笑道: “那么请圣女姑娘过目,这份合约签了可是要盖双方大印,要作数的,若是背信弃义的话,大唐的百万大军可不是轻易能惹的。”他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很重,而且还带了些威胁的意味,只是我并非十几岁的小丫头,如何能被他吓到? 我接过合约,随手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抬头淡淡笑道: “请问李将军,大唐皇帝的龙体可安好?” 我的笑容里带着更多的试探意味,然后仔细观察着李靖的表情,哪怕一丝一毫,只要被我把握住,这份合约就很有可能不必再签。 李靖微微一震,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个问题,见他眼神微转,我心中已了然他的用意。 他是想先震住我,令我签下合约,然后再强留我给他们的士兵治病。 当然,李靖久经沙场,举手投足之中,已有一股强烈的霸气与肃杀之气,若换作年轻时的我,恐怕真的会被他吓住。 李靖朝着上方拱拱手,尴尬一笑,言道: “多谢圣女挂念,吾主康健,恐怕此刻正与你们的可汗喝酒聊天呢!” 他的笑容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然而我的心里却略略有些失望,不过还好,他手下的士兵多生瘟疫,他不会不管的,我一定要先逼他说出实情,才能在这场谈判中立于不败之地。 我随即微微一笑,又客气道: “李将军客气了,小女子仰慕大唐皇帝圣名,本以为此次来,能亲眼见识一下陛下的风采呢,唉,大约是我身份低微,不配觐见皇帝陛下吧?” 李靖眯眼打量着我,眼中透出一丝疑色,见我东扯西扯,就是不提合约的事,不能按照他的思路进行这场谈判,不由得有些为难。 我知道他现在还不敢得罪我,心中自然有恃无恐。 “圣女姑娘先签了合约,本将军再去请旨,看能否安排姑娘面圣。”李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但话里话外,多少有些不悦,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略略的警惕,莫非他根本就不想让我见皇帝? 既然他先提到了合约,我自然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拿起合约,仔细看了看,与昨日的书信大同小异,于是言道: “不急,不急,这合约当然是要签的,只是我此次来的匆忙,忘记带大汗的国印了,容我把合约带回去,与帐中的将军们商议了,明日再做定论如何?” 我故意不急不慢的说。 李靖有些诧异,不由得问道: “你们大汗在我唐营,你不着急?” 其实我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急,唯恐晚了鲁米娜抵挡不住突利,那么一切就全完了。但是此刻,我不会露出半分马脚,我知道,他比我更急,瘟疫每拖一日,便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或者感染,我与李靖,现在是比拼耐力。 “大汗在唐营能与皇帝陛下喝酒聊天,也是机会难得,我相信唐军一定会善待大汗,说不定大汗与陛下谈得投机,化干戈为玉帛,这场战争就会结束了呢。所以,我们做臣子的,乐得清闲几日。”我仍旧微微笑着,看着李靖,一脸轻松,但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 李靖见我如此,眉头果然皱了一皱,以他久经百战之身,能皱一下眉,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些耐不住了,我不理会,取过茶盏,悠闲的抿着,眼神却偷偷打量着他。 “这场战争当然要结束,难道圣女还以为突厥有任何胜算么?”想到大汗在他们手中,李靖得意了一下,眼神带着一丝干笑,看着我。 我心中暗骂一声狡诈,他不就是为了提醒我,大汗在他们手中,这仗突厥已经输了么? 我沉住气,敛神回问道: “一切都还没成定局呢,将军以为抓了大汗一切都结束了么?” 李靖颇有些得意的斜看我一眼,言道: “当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主将已失,突厥还有什么好跟大唐作对的?圣女姑娘不会不明白,你们现在已经输了的事实吧?而你来,名为谈判,实则是来签降书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到了最后,已经带着些怒气了,加之他的眼神凶狠,倒像是威胁了。 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说擒贼先擒王,难道咄苾就是贼王么? 我略压制住内心的气愤,仔细分析他的语气,他越是怒,就越是沉不住气了,我一定不能气,不能急。 于是也提高了声音,冷笑一声,言道: “草原与中原不同,你们抓了大可汗,还有小可汗,怎么可能会因为你们抓了可汗而全部做你们的俘虏呢?” 见他神色一凛,若有所思,我干笑一声,继续道: “更何况,突厥两可汗之间多有不和,小可汗正盼着机会登上大可汗之位呢!倘若他得知了大可汗被俘,恐怕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一定会率兵攻打大唐,名为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大汗,实则是想借你们之手杀了大汗,刚好便宜了他!到时候,莫说是你,连你们的皇帝也难以保命了!” 我心明知突利若是当了大可汗,绝对不会跟大汗硬碰硬,但是此刻,却说得理直气壮,趁他对突厥内部情况不明时,恐吓他一番。 李靖的眉头果然越皱越紧,眼神之中透过一层杀气,狠狠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茶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冷声道: “圣女危言耸听了,我大唐的军队岂是任人拿捏的?颉利打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入侵中原半步,区区一个突利,便可破了我军么?!” 我岂会被他这样的狠厉吓住,反而淡淡一笑,继续不急不慢的抿茶。 李靖没能从我的眼中看到恐慌,似乎有些失望,但仍旧瞪着一双眼睛盯着我,亏他还是几十岁的人了,此刻的表现,在我看来,倒像是为了吓住小孩子一般,可惜他想错了,我若真是小孩子,又岂能坐到这里? 于是浅浅一笑,带着一丝戏谑,不急不慢道: “既然如此,李将军干嘛不趁着抓住大汗之际,宣告天下,然后趁着突厥内乱,一举攻破,甚至还有可能拿下王庭呢,要知道,突厥这次可是以举国之力来与唐对战的。” 关于大小可汗不和一事,唐军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张扬,大约也是怕突利篡位,那么他们手中握着的颉利,就没有半分价值了。 李靖没想到我会如此反击他,并且说得这般气定神闲,这个久经战事的老将军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丫头堵了个哑口无言,顿时脸涨得通红,气咻咻的回道: “我主圣上乃是仁君,岂会与你们这帮蛮夷一般见识?如你所说,本将军倒真可以试试呢,只是到时生灵涂炭,圣上必然大怒,李靖担不起这样的罪过!” 我冷冷一笑,言道: “是不是仁君我不知,但假如李将军手下的乃是一支精锐之师,恐怕现在的突厥应该面临一场浩劫了!” 假如不是因为他的士兵生了瘟疫,有了颉利可汗在手,他们再煽风点火,令突利反变,到时突厥内部一定大乱,他不正好坐收渔翁之利么? “你敢说我手下的不是精锐?”看着这个须发花白的将军双眼瞪得圆圆,但眼神之中隐隐有一丝紧张,唯恐被我知道了底细,我心内不由得暗自好笑,闲闲道: “是不是精锐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再如何精锐,也终归是凡身肉体,经得起战争,难道也经得起瘟疫?” 此语一出,如致命之击,李靖顿时跌坐回去,面色灰白,眼睛依旧盯着我,有点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指着我,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我迎着他的目光,依旧淡淡笑道: “如果不是因为圣女医术高明,恐怕我现在早就做了将军的阶下之囚了吧?”恐怕很少有人敢如此狂妄的与李靖说话,他能忍受我的话语,说明他还是有求于我的,我的判断没有错。 李靖不愧是名老将,久经世事,片刻之后,便已恢复如常,只是神色之中多少有些抑郁,突然朗声大笑,言道: “没想到突厥竟也能生出这般智勇双全的女子,老夫真是开了眼界了,唉,丫头,老夫这一世英明算是栽在你的手里了!” 见他的面色突然有些颓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我心中多有不忍,言道: “女子又如何?是将军太轻敌了。既然此次会派我来谈判,我便做好了助将军度过这一难关的打算,只是有言在先,你们须得放了大汗回去,我才会给你的士兵诊治。” 李靖知道我不好对付,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很坚定,一口回绝,言道: “你这个姑娘狡诈得很,如果我放了你们的大汗,你又不救我的士兵,可该如何是好?到时再让你的大汗领兵来攻打我唐军么?本将军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这般昏庸!” 我长叹一声,言道: “无论将军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要能让我再见大汗一面,我一定会劝他收兵的,两国化干戈为玉帛,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快事一桩?” 李靖仍是不信,言道:“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救我的士兵,这份合约可以稍作修改,但李靖现在绝对不相信你的。” 我不由得有些心急,唯恐鲁米娜坚持不住,被突利知道了,一切就麻烦了,于是言道: “将军是信不过我的医术么?我的人留在你的大帐,岂有不用心救治之理?你扣留大汗,于谁都不利,而我,即便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也会尽力救治唐兵,尽力阻止这场战争的!” 李靖盯了我片刻,言道: “你以为本将军会怕突厥的铁骑么?再说了,本将军扣留你一女子有何用?倘若我先放了颉利可汗,你又无力救治我的士兵,我岂不是亏大了?更何况,我若放了颉利,你又如何能用心救治我的士兵?我不信你这蛮邦之女能有这分好心!”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唯恐放了大汗之后,我再无忌惮,下毒害死他的士兵们,换作正常的情况,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不明白我的心思,也不明白我的身份,我是真心想阻止这场战争的。 我正欲再辩解,李靖忽得站起,言道: “若想让我放了颉利,也不是不可能,你先解了这场瘟疫,我便放颉利回去,至于合约之事,有你这个圣女在此,我想颉利多少会有些忌惮!” 圣女在突厥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即便是大汗,也会礼遇几分,李靖见我如此急着救大汗,大约也能猜出大汗不会置我于不顾的。 看来,还是我太急燥了,若我一直沉着气,也许情况还能有转机。 不过好在,他对合约之事,口气之中已有些松动,只要不太苛刻,能让咄苾在面子上还过得去,两国相安无事,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更何况,这些病入膏肓的士兵们,都是汉人,与我一脉相连,我也不忍心再拖下去,只道: 第43章 劝解咄苾 “病人人数众多,我一己之力,要多久才能治好?更何况此处药物奇缺,我也难以保证很快就能把瘟疫控制住。 但是突厥军中,却是情况紧急,一触即发,还请李将军与你们的皇帝商议一下,我先开出药方,你们可派生病的士兵来试,倘若把他治好了,你们就先放大汗回去平定内乱。 有了药方,想必你军中的大夫皆可照方配制,至于药材,贺兰山中必然能够采到,我也会尽力而为,一月之内,瘟疫必除。” 听完我一番话,李靖思索片刻,仍旧看着我,见我真的是一脸真诚,不像使诈,方道: “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或许你是真心想平息这场战争,但是你们的大汗未必会听你的,他可是口口声声要消灭大唐的,我放他回去,不就是纵虎归山么?倘若他趁我军中士兵生病未愈,兵力最弱时进攻,我以何为防?” 李靖作为三军统帅,考虑得自然周全,换作是我,也会这样想的,一时间二人之间僵住,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思虑半日,想出一个办法,却又不知能否行得通,言道: “我倒有个主意,李将军不是担忧突厥会趁唐军之危么?倘若突厥退兵,只留小部军队驻守贺兰山,这样将军该不会再有顾虑了吧?” 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但是至少我想我能够说服咄苾,而鲁米娜更是以咄苾的主意为尊,如此一来,草原三分之二的兵力便可听调遣,至于突利那一支,我没有把握,但想到突利对战争的不满,也许能够行得通。 李靖一怔,仿佛我每说一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一般,他一脸不信,言道: “你虽是圣女,在突厥有着无上的地位,但你并无实权,如何能调得动突厥军队?” 说实话,我心中也无十分把握,但为了能够阻止这场战争,保得咄苾周全,也只有一试了,心思略转,言道: “这个么——我自有办法,请将军容我与大汗见上一面,并修书一封,由跟我来的侍女金花带回去,倘若突厥能够退后,还请将军莫要食言,明日便放大汗回去。” 李靖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仔细思考,终于言道: “好罢,本将军便信你一次,如果你真能说服颉利可汗与突厥众将退兵,说明你在突厥还是很有地位的,用你来交换颉利可汗,倒也不算亏了。只是你若耍诈,休怪本将军无情,不仅会杀了你,还会调来大军,踏平突厥!” 我知道他是在恐吓我,如果他真能在短时间之内调来大军,踏平突厥,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还要受制于我了,但我并不敢担保长久,毕竟大唐平定天下在望,到时四海归心,区区一个突厥,如何能抵抗得了? 倒不如趁机立下永世和平的条约,各不相犯,倒是两全之道。 “将军放心,医者父母心,无论是敌是友,我都会尽全力的。”我道。 李靖这才略放了心,但仍存一丝犹疑,言道: “你们的书信必须由本将军先行阅过,才可送出。” 他倒是细心得紧,唯恐我们二人会泄露唐军机密,不顾自身安危,而调大军来攻,毕竟事关大唐兴衰成败,他不得不谨慎。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待从李靖的帐房出来,太阳已将西下了,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而金花早就开始抱怨了: “来了半日,只给我们喝什么苦涩的茶水,连点吃的都没有,成心想要饿死我们呢。” 李靖也从营帐出来,听到金花的话,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吩咐道: “设宴,款待来使!” 夕阳落在了山的那一边,我吃上了久违的汉食,虽然并不丰盛,但含在嘴里,仍有一种亲切熟悉的味道,心下有些酸楚,便觉吃不下去了,于是请求李靖带我去见大汗。 再见到咄苾时,他正负手立在一个单独的营帐里,身上已换了一套干净的汉人衣衫,与他魁梧的身姿十分不相称,面色憔悴不已,原本就大病初愈,再加上一场激战,消耗体力,被俘虏之后,又会心生郁闷,所以更加显出一脸的病态。 营帐外的守卫虽然不多,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外松内紧,定然藏了不少的暗哨。 虽然我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一头银发十分惹眼,咄苾看到是我,先是激动不已,然后便是气急败坏: “纤儿——你,你不该来这里!咳、咳、” 见他咳嗽不止,我心下不忍,赶忙取出随身带来的一个急效丹丸,让他服下。 “大汗,你听我说,你离开营帐后,我们遍寻你不到,后来才得知你中了唐军的圈套,而眼下,突利小可汗一党已有所怀疑,只有鲁米娜坚守在营帐,现在突厥营中,除了我与鲁米娜,还没有几人知道你被俘一事。” 咄苾服下药,脸色好了些,咳嗽也稍微减轻,听我如此说,面上微微放松,却十分诧异: “唐军不是送了书信过去么?难道其他人没有看到?” 我点点头,言道: “我与鲁米娜将军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暂时还不会有人知道,只是突利已有所警觉,不知道鲁米娜可以坚守几天。” 咄苾长叹一口气,深深的看住我,带着感激,带着歉疚,言道: “纤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才刚来,便遇到这般变故,我怕是不能回去了,你,你还是趁他们不知情之际,回雪山安身吧,有圣女在,突利再猖狂,也不敢拿你怎样。” 他与突利面和心不和,他自然也明白,一旦他的汗位不保,他身边的人必然先遭劫难,而我自然是首当其冲。 想到在此危难之际,他还能把我的后路安排好,我感激不已,言道: “不,我既然来了这里,便回不去了。” 咄苾疑惑的看我一眼,言道: “难道唐军不肯放你?他们抓你一个弱女子有何用?我去找他们理论,只要放你回去,我任由他们处置!” 我摇头,拦住正欲往外走的咄苾,劝道: “非也,是我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代表鲁米娜来跟他们谈判,如今协议已经达成。大汗,或许明日,你就可以回去了。” 咄苾的面色一沉,本就虚弱无力,现在看去,更是灰暗,他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一般,垂下头,转过身,背对着我言道: “你都答应他们了么?他们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纤儿,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你答应了那些条件,我又有何颜面再回草原?有何面目再见草原的子民?”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侧,言道: “不,我并没有签他们的合约,我怎会不顾及你的心情?” 咄苾转过身,更加诧异道: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答应你?大唐的皇帝阴毒着呢,你万不可上他们的当!” 我听他提及大唐的皇帝,来不及向他解释,遂问道: “你见过大唐的皇帝了?” 咄苾摇头道:“以前在两军对战时见过,这次他们抓了我,却是没有见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派出一个什么将军来周旋。纤儿,你是不是见过大唐的皇帝了?既然两军谈判,他应该会出面的吧?” 我摇摇头,回道: “不,接待我的是一位李靖将军。” 心中开始狐疑起来,想起我提到大唐皇帝龙体时,李靖那一闪而过的怪异眼神,我不由觉得好生奇怪,照理说,咄苾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即便是俘虏,那大唐皇帝为着礼节,也要见上一见啊? “大概是皇帝老儿自命清高,不见也罢,见也是两看相厌,纤儿,你快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什么?”提起大唐皇帝,咄苾不耐烦道。 我略略思索,心中装着大唐皇帝的事,哦了一声,言道: “只要突厥退兵,他们就会放了你。” 咄苾更是纳闷儿,问道: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他们就不怕放了我之后,我再卷土重来?而且,他们现在抓了我,应该更有把握取胜才对,为什么又要退兵?还有没有其他的条件?” 我解释道:“当然不会这么容易,他们之所以要息战,是因为他们的士兵突发瘟疫,整个唐军,大半士兵已无战斗力,而且还在蔓延,如果两军相拼,他们也绝对讨不到好处。” 咄苾闻听此事,突然大喜,言道: “真的?既然如此,岂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看了看我,脸色随即又沉了下来,言道: “纤儿,你必须想办法离开,通知鲁米娜进攻,必能一举得胜!不要顾虑我,纵然是死,我也要完成你的愿望!” 咄苾的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却又有一丝泪意,拉着我左看右看,仿佛真要永别似的。 我缓缓把手从他温暖的掌心抽离,言道: “不,大汗,我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天下太平,草原与中原的人们各自安居乐业,而不是战争。” 咄苾皱眉问道:“你不想复仇了么?” 我猛然想起是因为丽君的挑唆,才令咄苾以为我有复仇复国的愿望,但也不好说破,否则咄苾绝对不会放过丽君,于是言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用勇士们的鲜血为我复仇,叫我如何能心安?” 咄苾面露惊喜,言道:“你果真如此想?” 我重重的点头,双眸之中,已尽是泪花,感动与歉疚纠结在心底。 咄苾喜悦之后,又开始担忧,言道: “如果纤儿真的可以放下仇恨,我们立刻就回王庭,我要把你与王后并列立为后,再多佳丽,我也只宠爱你一人,余生无憾了!但不知唐军能否信任我们呢?” 我摇摇头,再次被咄苾的痴情所感,含泪道:“不,大汗,你先行回去,纤儿不能跟你回王庭。” “为什么?!”咄苾的声音忽然提高,眉毛纠结在一起,紧盯着我的眼睛,满脸的不解,随即又是一副落寞无比的神情,喃喃道:“是不是因为我杀了王兄?是不是你已经不爱我了?纤儿,我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是时候解决这一切恩怨了,于是拭去眼泪,抬着望住他,坚定的摇头,言道: “不,大汗,什么都不为,只因为当初的我们太轻率了。那时候我尚在失忆中,因为孤独才会与你走到一起,等我清醒过来后,我一直以种种借口说服自己离开你,我也以为自己一直爱着你。 直至最今,我终于悟明白,其实当初的你我,并不是真爱,只是一时的感情寄托罢了,原来我的心底,一直另有其人,我不能违心的说爱你。” 第44章 打开心结 咄苾一直怔怔的听我说完,额上青筋略略暴起,看我的眼神里尽是悲怆,如遭重击般,后退一步,捂住心口,喃喃道: “不,不,纤儿,你在撒谎,你是爱我的!你说过要等我,要陪我一辈子的!我不信,我不信!” 或许我不该现在就把这番话说出,本来他被俘,心情就极坏,我如此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实在是最差的时机了。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或许明日一别,我们永生都再难相见了。 我心里清楚的很,李靖定然会把我当作人质,留在大唐,我再无回突厥的可能。 “大汗,纤儿没有骗你,你为纤儿做过的一切,我心里只有感激,感动,我会铭记一辈子的。除了嫁给你,其他任何事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全力去完成,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咄苾五官扭曲在一起,双拳握得紧紧,颤抖着,眼泪险险落下,大声喝斥道: “我不要你的报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纤儿,敌人要杀我,我眉头都不会皱一皱,可是你说的这些话,我的这里,已经痛得碎了。” 他的手捂在胸前,满脸都是痛苦。 我只觉自己太过残忍,但是与其给他希望,不如让他早些清醒的面对,长痛不如短痛。 我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前滑落,默默转过身去,对他说: “大汗,感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你可以留住我的人,可是若我的心无法在你身上,痛苦的是两个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我只想安静的度过余生,我所能给你的,是尽全力保住草原上的安定。” 虽然我早已忘记岁月,不愿记起,虽然我的面容依旧如双十年华,年轻貌美,但我心里,承载着的是数十年的沧桑岁月,我老了,真的老了。 咄苾的面色泛着青白,握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眼神迷朦,语带自嘲,言道: “这么多年了,我只以为是两情相悦,总有一天可以在一起,没想到竟是我错了。可是纤儿,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我默默的看着他,长叹一口气,悲声劝道: “你爱着的,只不过是失忆时那个忘记世事,什么都不懂的萧语纤,可是现在的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自从记忆复苏,你爱着的那个人便已经死了。而我,只是有着她的影子罢了。” 我也曾想着试图如以前一般去爱咄苾,但是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若不然,前夜与他同眠,为何我只感觉到麻木,没有半点与心爱之人共浴爱河的喜悦与兴奋? 所以,我才终于想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我宁愿孤身在雪山,也不愿下山来,原来并不是因为俗事阻隔不敢面对,而是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面对的欲望。 假如当初我遇见咄苾时,并没有失忆,那么我就不可能与他发生那段感情,所以,记忆复苏时,我才没有办法去面对,尽管那半年的时光很美好,但也只能做为记忆的一部分。 咄苾忽然仰天长笑,声音悲凉之极,我心下虽不忍,但也并不劝阻,或许发泄之后,他心里会好受些,能够想明白。 “纤儿,我不管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既然你们没有办法在一起,我就绝不会放手,尽管你现在心里并不爱我,尽管你讲了太多的理由,可是没办法,我心里只有一个你,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弃!”咄苾忽然转过身,握住我的双肩,双眼深深的望住我,继续道: “我要跟你重新开始,忘记从前的所有,相信我,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我微微抬眸,盯着他的眼睛,用最淡漠的语气说道: “不会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至少我不能。请你仔细的想一想,你到底爱我什么?如果你爱我的那些东西,我现在统统都失去了,你还会爱上一个躯壳么?你仔细想一想吧。” 咄苾闻言一震,默默望住我,喃喃道: “我爱你什么?是啊,我爱你什么?” 他疑惑的自问,脸上越发的烦燥,松开我的肩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头,仿佛要扒开脑袋去寻找原因一般,嘴里不停的重复着: “是啊,我到底还爱你的什么?你现在变得太多太多,变到我已经快不认识了,你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天真活泼的丫头,不是那个能与我骑马驰骋草原,放声大笑的姑娘,不是那个一心想学好骑术,等我回来看你比赛,然后等我娶你的未婚妻……” 咄苾越说越激动,我只看着他,并不阻止,让他想清楚一切也好。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无月无星,我点燃蜡烛,烛光照着咄苾的脸,经过半个时辰的自言自语,他的表情出奇的平静,见他不说话,我心内有些不安,只好咬咬牙,言道: “如果你真的没有办法想清,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只是眼下不是说此事的时候,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与和平,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上。” 或许,今天真的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我真的很不会选时机,就像前天晚上,若我能早些劝告咄苾收兵,他又怎么可能会被俘? 咄苾的声音淡淡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愤怒与怨意,对我违心说出的机会也丝毫没有半分动容,只是平静: “说吧,要怎样做,才能保全突厥,保全——你自己?” 我心下有些凄凉,连忙令自己转移心思,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请大汗修书一封,密送给鲁米娜,让她与左路右路将军收兵回王庭,大汗应该有办法让他们收兵吧?” 咄苾点点头,声音低沉: “能的。可是我不敢相信大唐皇帝,倘若我们收兵,他们趁机攻来如何是好?这场赌太大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毕竟唐军的瘟疫我尚未亲眼所见,万一又是唐军使的诈呢?又或者说,他们剩下的兵力也很强大呢?于是言道: “自然有两全之策。一,你先命鲁米娜后退一百里,如果真有情况,还能迅速赶来救援。二,我对大唐的将军讲过,要留小股部队驻守,你命他们驻守在贺兰山大峡谷处,那里地势险要,又是入草原的唯一通道,守好了,可以一敌十。” 第45章 智斗李靖 咄苾沉默了一会儿,算是默认了我的想法,事关突厥存亡,他不能不谨慎。 “好,就依你所言,那么你呢?你一定要留在唐营么?”咄苾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转过身,不想面对他的感伤,回道: “我留下治唐军的瘟疫,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解了他们的瘟疫,我再离开。” 世事难料,谁都无法预测明日,可是我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我再也回不去草原,回不去雪山了, 咄苾长叹一口气,言道: “好罢,量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他们胆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拼死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言毕,取来笔墨,修书一封。 凌晨时,趁着天色昏暗,模糊不清,金花悄悄上路,返回了突厥营帐。 鲁米娜在军中还是极有威信的,加之众勇士长年征战在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听到收兵返乡,自然也都十分配合,待午时之后,再放眼望去,突厥军队已经撤离完毕,探子来报,说是突厥军已退往一百里以外。 而我,也给生了瘟疫的唐兵诊治,并开出了药方,李靖极为谨慎,先命一名士兵试了我亲手煎制的药,一个时辰后,那个重病卧床的士兵已有起色,李靖这才放下心来,把药方交给了军医。 “李将军,现在你可以相信我能解除这场瘟疫了吧,还请您莫要食言,放大汗回去。”我见李靖迟迟没有放咄苾的动静,于是来到李靖的军帐提醒。 李靖眼睛微眯,极不自然的打量我一眼,干笑一声,言道: “嗯——圣女姑娘,大汗也难得来一回,不如就多住几天,待过两日,士兵们的病好了再回去不迟。更何况,本将军可从未把大汗当俘虏对待啊,一直热情款待的。” 我双目圆睁,瞪着李靖,没想到他竟真的要食言,如今药方给了他,突厥兵也后撤一百里,他却不肯放大汗。 “李将军,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汗不在突厥营帐坐阵,若是这个时候诸将有个什么不服,反扑回来,于谁都不利吧?”我忍下怒气,恐吓道。 心中着实失望,本以为汉人最是守信重义,可是李靖堂堂三军统帅,竟然耍诈欺我,心内难免生出一丝气愤,但面上却依旧淡淡笑着。 李靖老谋深算,自然早已料定突厥不会再进犯,更何况我与大汗都在唐营中,哪有人通风报信呢,于是一脸狡猾的笑,言道: “哎,圣女危言耸听了,两国交好,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局面,没有人会随意挑唆战争的。” 好一个老狐狸,我心中郁闷得不行,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我想挑起战争了,于是依旧淡淡笑道: “这是自然。只不过我随身带来的药物都是从雪山上带来的,也仅够救治两三个,药效奇好,包管三日便可痊愈。但是从贺兰山中采来的药材,效果就差远了,少说也要半个月才能好啊,如此说来,李将军是准备款待大汗半个月了?” 李靖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我们大唐物资丰饶,包管大汗日日酒肉,夜夜笙歌,乐不思蜀。” 看来他真是准备耍赖到底了,也怪自己太过信任他了,心思微转,冷笑一声,言道: “只怕李将军不放是不行了呢!” 李靖依旧面露得色,看着我言道:“此话怎讲?” 我瞟他一眼,言道: “幸好我早防备,大汗写完书信后,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今日天黑之前看不到大汗,突厥三路铁骑即刻倾举国之力攻打唐营,如果李将军愿意拼个鱼死网破,大可继续‘款待’大汗。” 李靖微微变色,随即又舒展眉头,哈哈大笑: “本将军再不会上你这丫头的当了,那封信我已细细看过,可没看到这句话呢。” 我轻嗤一声,笑得冰冷,言道: “将军不会没有听过有一种药材,稀释之后,代作墨水写在纸上,一般是看不到有字的,但如果放在炉火上烤一烤,便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我来唐营之前便与突厥的中将军商议好的暗号。难道将军没发现信纸的下方,有一小处空白么?” 我这一番话当然是诈他,虽然他未必会信,但我赌他不敢拿全军的性命做赌注。 如今的唐军,只剩下一半的战斗力,在人数上吃了很大的亏,更何况汉人又不如突厥骑兵勇猛,真的打起来,唐军必输无疑。 李靖果然眼神一凛,眉头紧锁,喝道: “刁钻!你真以为本将军会信你么?” 我略带嘲讽的看着他越来越青的脸色,带着一丝报复心理,乐道: “哪里哪里,比起将军的言而无信来,小女子差远了。既然将军不相信,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还有两个时辰,天就黑了,将军好好想想吧。” 李靖气得狠狠一拍桌子,拂袖离去,只留下在他背后偷偷直乐的我。 如我所料,李靖最终还是不甘心的放走了咄苾。 只不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大唐的皇帝,营帐就这么大,为什么他一直没有露面呢? 送走大汗,李靖找到我,黑着一张脸,言道: “刚刚属下来报,又有数十名士兵感染了瘟疫,还有几名已经死了,我已送走了大汗,也请圣女遵守诺言,快些想出法子,控制瘟疫的蔓延!” 现在又来跟我说遵守诺言,不仅老奸巨滑,脸皮居然还这么厚! 风吹起我的面纱,贴在脸上,痒痒的,我淡然一笑,摊了摊手,故作无奈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知我今日要的药材将军可备齐了呢?” 现在我是唐军的救星,李靖暂时还不敢得罪我,只道: “这里距离大唐国都甚远,药材要在半个月后才能到,今日派的军医带人去山中寻药,只寻到少许。” 我叹一口气,说实话,我也不愿看到这些年轻的士兵们死于瘟疫,给他们诊治时,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生存的眼睛,我心底就一阵阵的泛酸。 他们没有人愿意打仗的,在一起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而这场战争,与我有着莫大的关系,就算是赎罪,我也会尽全力救治,于是也没了再气李靖的心情,言道: “我去看看,实在不行,就先把这少许的药炖成药水,每人先喝上一碗,防止瘟疫蔓延,没生瘟疫的人最好隔离开,防止传染!” 至晚间,我正在吩咐几名士兵给病员喂药水,因为没有足够的药材,这些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至少可以暂时保住他们的性命。 毕竟,瘟疫拖不得,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李靖下了命令,凡是死于瘟疫的尸体,一律焚烧,虽然这也是防止瘟疫蔓延的手段,但到底残酷了些,想着这些不远万里,守着边疆的士兵们,最终却因病而死,连尸身都不能葬回家乡,只能化作一缕烟尘,心中就觉得无比凄楚。 “圣女姑娘,李将军有请!”李将军身边的侍卫在人群中找到我,恭敬一礼,言道。 我正忙得不可开交,连晚膳都没顾得上吃,听到李靖找我,不由得眉头一皱,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匆忙来到他的营帐,却见他已备了些许饭菜,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言道: “姑娘忙了半天了,现在夜已深了,还是先用完膳歇息吧,我会安排人照顾病人的。” 他的声音里微微带着一丝感动,大概是为白天对我说过的话感到歉疚吧。 我确实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遂冲他道了声谢,命人把饭菜端回我的营帐,正准备离开,李靖突然唤道: “姑娘,且慢——” 我回头,问道: “将军还有事么?” 刚才就看着他满脸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猜测着必然是有事了,只是心下有些不解,我已经在尽力救治病员,突厥也已退兵,他还能有什么事找我呢? “嗯,是这样的,随军来的另一名将军,是位王爷,也染上了瘟疫,我把姑娘给那名士兵吃的药给王爷吃,可却不见好,不知——是不是王爷的病不同寻常啊?”李靖迟疑的讲道。 见他面色犹豫不决,言谈十分谨慎,我心思略转,心想这位王爷的身份一定不一般,而李靖却不直接请我去给病人诊治,反而悄悄用我煎给士兵的药给这位王爷服用,显然是在防备着我,唯恐我使坏。 心中不由得暗生一丝无奈,他是这样的不信任我。大约在他眼中,突厥蛮邦之人都比较狠毒狡诈吧。 第46章 大唐天子 “没有见到病人,我又如何能下定论?看来将军还是不放心我啊。另外提醒一句,我带来的药的不多,仅够两三人服用而已,其他人能否活命,就只能看将军的药材什么时候能到,看他们是否有造化了!” 有一些病情严重的士兵,恐怕连一两日都拖不得,如何能等到大唐的药材? 李靖越是这般的疑我,对我抱有戒心,我就越对那位王爷好奇,能令李靖这个三军统帅如此紧张的,一定不是简单人物。 果然,李靖禁不起我这番言语,面色立刻大变,眼神闪烁,言道: “你不是说有办法可解此瘟疫么?” 我叹一口气,回道: “我是说过,可是将军没有药材,我又有什么办法?左不过我日夜不歇,将军派一队士兵给我,我这就连夜上山挖药材,什么时候药材齐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完,我故做离去状。 李靖忙道:“且慢——姑娘对我大唐士兵一片赤诚之心,实在是令人感动,而我却还防备着姑娘,实是汗颜啊!” 我回头,诧异道:“哦?”随即又道,“不过将军防备着我,也很正常,毕竟我是敌营的人。但是若延误了病时,恐怕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了。我还要去配药,将军自己定夺吧。” 李靖这样紧张,看来那位王爷一定病得不轻,我赌他会信我。 果然,我的脚还没迈出营帐,李靖已走了过来,叹了一口气,言道: “姑娘请跟我来罢。” 我微微一笑,跟在他的身后,朝另一处营帐而去。 这座营帐比李靖那可是豪华大气多了,营帐四周更是有侍卫重重把守,戒备森严,即便是李靖带我进去,也都被盘问了好几遍,这才放行。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不仅有侍卫,竟还有两名女子,看样子是有些职位的宫女,跟来侍候主子的,见我进来,无不露出戒备之色。 心中诧异,汉人一向重男轻女,认为女子不适宜上战场,怎么会带两个宫女来?莫非这个床帐之中的病人并不是王爷,而是——大唐天子!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惊了一惊,再看向李靖,他十分恭敬的垂侍一旁,更加断定了我的想法,但我也不说破,恐怕李靖仍是对我存有戒心,怕我会对皇帝不利,所以才谎称是王爷的吧。 “请圣女姑娘为王爷请脉。”李靖言道,同时我还看到他冲两名宫女悄悄使了个眼色。 两名宫女一人一边,揭开床帐,并盯着我,眼神像看刺客一般,只是没那么明显,而两人的姿势,明显像是习过武功之人。 心中只觉好笑,如果我想害她们的主子,又何苦跑来给他冶病?只要我不闻不问,她们的主子恐怕也会病死。 于是来到床前,仔细看盖在锦被下的男子,年约三十岁上下,浓眉浓须,双目微凹,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大约是因为痛苦,他的额头皱着,两眉之间挤出一道细细的竖纹。 尽管病着,面容憔悴,但仍是掩饰不住那一身的英武之气,心中忽然莫名的一动,仿佛此情此景曾经出现在梦里,莫名的就觉得这个男子很是熟悉。 我轻轻摇头,想把这种感觉挥去,心中淡淡一笑,怎么可能见过他呢,即便他真的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与杨家有着血脉关系,他的父亲也曾在大隋为臣,但是大隋亡时,他不过刚刚成年而已。 请脉时,我注意到他的袖口之内,露出一丝明黄色的里衣,心中更加肯定他的身份了,若是以前的我,或许会对他恨之入骨,毕竟是他们父子夺了大隋的江山。 但此刻的我早已与丽君的心境不同了,想想在大隋为后的这些年,眼见得百姓生活,日渐艰难,对大隋怨声载道,即便是大隋的文臣武将,也对杨广极其不满,最终才导致了大隋的灭亡,可以说这是必然。 而李家得天下,也是历史的趋势,自古朝代更替,便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今天在给士兵们诊病之时,便已听说了不了少大唐皇帝的英明之举,从士兵们由衷的赞叹声中可以看出,如今的皇帝是明主圣君,天下已成归心之势。 见我诊完,沉吟不语,李靖上前问道: “请问姑娘,王爷病情如何?”态度已比先前恭敬了许多,只是仍旧不肯吐露病人的真实身份,虽然我已经猜出。 我叹一口气,问道: “王爷是否在半月前曾负过伤?” 李靖点头,言道:“是的,当时王爷也并未在意,后来伤口感染,王爷起了高热,又赶上这场瘟疫,真是祸不单行,如今已昏迷了三四日了。” 难怪李靖要后退三十里,并且夜夜去叫阵了,这是虚张声势,唯恐被突厥军发现大唐皇帝的病情,以及唐军内的瘟疫。恐怕皇帝的病情,也只有这几个近身的人知道,普通士兵是无法得知的。 “据我所看,王爷当时的伤可不是什么轻伤,再加染上了瘟疫,故而比一般的将士要重得多,而今看来,王爷不仅失血过多,体质极虚,再加瘟疫病毒比常人更重,脑中又堵着一块於气,这个样子,最多只能坚持三日了。”我道。 李靖顿时大惊失色,旁边的侍卫婢女也都吓得面如死灰,许久,李靖才战战兢兢道: “军医也是这个意思,难道圣女姑娘也救不了?” 我心内暗叹一声,也没有几分把握,但我会尽力一试,于是言道: “若不能对症下药,恐怕就只有三日了,不过王爷原本的体质比较健壮,如有足够的药材,或许有救。” 众人眼中燃起希望,李靖竟然再不顾忌身份,朝我恭敬一礼,感激道: “蒙姑娘大恩,倘若能妙手回春,李靖感激不尽!来日若有用得着李靖的地方,李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其他人也都朝我拜倒,一连声的言道: “求圣女姑娘施恩!” 我并不扶他们,也不客气,只淡淡看着李靖,言道:“都起来吧。” 直到现在,李靖还是没能跟我说实话,对我存有戒心,我却要尽力救治他的主子,他这一礼,我当然受得。 “姑娘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吩咐!”李靖言道。 当然,虽然药材贫乏,但治皇帝一人的药材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我看不上那些凡物, 只对李靖言道:“事不宜迟,还是请将军去我营帐中把我的包袱取来,那里有雪山顶上采下的最珍贵的药材。” 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每多拖一刻,便会多出一份危险,我连夜配药,亲手煎制,命小婢分三次送服。 如此的辛苦,倒也罢了,但唯一令我不舒服的,是李靖仍是派了许多人手暗中监视我。 好在我接连照顾了两日后,皇帝的病终于有了点起色,甚至有时可以醒来一会儿,虽然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中。 第三日晚间,我伏在营帐中的桌子上睡着了,一连三日,我都没有离开这座唐军最豪华的营帐,日夜守护,时时观察,唯恐一个疏忽,酿成大错。 如果皇帝死了,尽管错不在我,但唐军的人是不会饶过我的,他们总要有一个借口,我不怕死,但我仍是很希望大唐皇帝能够醒来,没有缘由的,就是希望能治好他,或许医好病人是所有医者最大的成就。 “水……水……”我被一个虚弱的声音唤醒,这些年,我一向睡得极轻,一点些微的声响都能吵醒我。 我睡得头昏沉沉的,朦胧中,看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烛光下,那双眼睛尤如深潭,却因久病枯槁,没有一丝水色,干涸得如同大旱之年的水井。 旁边侍候的小婢许是日日盯着我,又要侍候皇帝,又累又困,没有听到声响。 我也不唤她们,只轻轻的绕到茶几旁,斟了一盅清水,来至床畔。 因为他的手尚没有力气自由活动,我只得用小勺一勺勺的喂他,四目对视中,我看到他的眼眸缓缓睁大,眼神中也透出一丝神采来,只是终因久病无力,喝完水后,还是缓缓的闭上了眼。 次日清晨,我第一个醒来,往床上看时,不由得惊了一惊,床上的病人正睁着眼睛看我,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虽然依旧苍白虚弱。 “你是……谁?为什么……朕从来没有见过你?”他的声音很是虚弱,我注意到他的用词,他自称朕,更加说明他正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他说话吃力,看我更吃力,当然,他也只能看到我的一双眼睛,为了掩饰身份,我一直蒙着面纱,毕竟我曾是大隋的皇后,万一军中有人曾见过我,认出我来,将会是件很麻烦的事。 “我是李将军请来的——大夫。”我道,毕竟我不是真的圣女,想了想,还是用大夫这个词比较恰当。 “哦。”李世民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脸又是一脸的喜色,居然说,“朕还以为自己入了天宫,见到了仙子呢,原来朕还活着,咳、咳、” 李世民咳嗽的声音终于把两名婢女吵醒,他们慌忙起身,看到已经醒来的李世民,既有欣喜之色,又有些诚惶诚恐,恐怕做奴婢的,最怕主子已经醒了,而自己还在睡着。 李世民却并不在意,强撑着身子命婢女把他扶坐起来,眼神却总时时停留在我的身上,见我转身欲去煎药,他喘着气言道: “朕能看看你么?” 我望着他,只觉他的眼神中流动着一股莫名的东西,原本干涸的双眼此刻却闪出一丝光彩来。 我心内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拒绝了他,心内却是放下了心,他的病,已经可以控制,再休养些日子,应该就能康复了。 而我,解除这场瘟疫后,便会离开这里。 煎完这最后一付药,我带来的药材已全部用完,李世民的病情极重,倘若没有这些从雪山顶上采来的灵药,恐怕真的回天无力了。 李靖听说皇帝醒来,赶着来参拜,瞧见我正在帐中,一副了然的样子,尴尬道: “其实,以姑娘的聪慧,应该能猜出,陛下的身份。危难之际,请恕我隐瞒之罪。” 见他面色讪讪,我觉得做为臣子,是应该处处设防,毕竟大唐皇帝的身份何其尊贵,若有半点疏漏,怕是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于是道: “如今危难已除,将军不必担心了,陛下只需细细调养,十日之后,便可恢复如常了。” 李靖感激不已,我又罗列出一张补品清单,交给婢女去办,然后道: “将军的药材可备齐了?” 第47章 自称世民 毕竟,帐外还有数万的士兵等着救治,每一刻,都在有人死去。 李靖略略叹一口气,言道: “只筹了一部分。”见我皱眉,李靖又面露喜色,言道,“不过我刚才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京都送来的药材估摸着三日便可到了。” 我微微点头,言道: “陛下的病情已得到了控制,如今只需调养,我再留在这里也无多大益处,这就去与军医们一起救治士兵。” 一则心中惦念着病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多治一个便少死一个;二则李世民的表现与眼神令我心内微微有些感伤,总觉似乎曾经历过,却又失去了一般。 再则,大唐把大隋取而代之,纵然从理性上讲,是历史趋势,理所当然,可我毕竟是大隋的皇后,心中总是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坎,虽不至于像丽君那般仇视,但若每日相见,总会令我想起以前的悲苦来。 所以,在确定他的命可以保住时,我就决定离开他的营帐,最好永远不再相见。 打定了主意,辞别李靖,直奔兵营。 又是一连三日的忙碌,忙到顾不上寝食,总算不再有士兵病死,而快马加鞭,据说一路上累死数十匹马运送而来的药材也正好接济上,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刚歇息了半日,就听人来传,说李靖要见我,我以为是为了瘟疫一事,便赶过去,冲他报喜道: “将军请放心,不出十日,瘟疫便可除,唐军又能恢复如初了。” 李靖请我坐下,先是照旧感激一番,然后便面露难色,沉吟不语,见他这副样子,我心中忽觉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由得问道: “将军有何事?莫不是陛下病情没有好转?” 李靖摇头道:“陛下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再休养个两日,说不定便能骑马了,我心中忧虑的不是陛下,而是突厥的事。” 我脸色一沉,暗道不妙,声音中含了一丝不悦,言道: “将军答应过我永久息战的,不会是要食言吧?” 李靖连忙摇头,凛然道: “本将军自然一言九鼎,我所说的,不是突厥与大唐的战事,而是突厥的内战。” 我微微挑眉,心中暗想,莫不是突利终于耐不住了么? “是我误会将军了,只是突厥内部矛盾与大唐有何关系?”下面一句我没说出口,该不会李靖是想借此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吧,毕竟这么好的机会,谁会眼看着错过呢? 李靖略略沉吟,瞥我一眼,许久方直截了当道: “嗯,本来大唐是不宜插手突厥内部事宜的,可是突利派人送来了信函,声称要降大唐,但条件是,请唐军出手,助他登上大汗之位。” 心内陡的一沉,突利这一招够狠,宁可成为降臣,也要坐上大汗之位,他这样做,无非就是请大唐灭了他的叔父颉利可汗。 假如大唐答应了突利的请求,那么他们双方里应外合,颉利可汗必亡无疑,而突厥永久臣服于大唐,这样大的诱惑,相信大唐皇帝不会不动心。 “多谢将军坦言相告,但我还是奉劝一句,突利绝非善类,将军当心引狼入室!”我半含感激,半含警告,言道。 心中真的十分担忧,本以为只要自己尽力阻止这场战争,世间便会太平,一切都会复归平静,而突利也没有了反颉利的理由,草原与中原的百姓也再不会过水深火热的日子,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阻止不了纷起的争端。 但是不管唐军最终是否会和突利结盟,我的心中仍是对李靖含着感激的,这些国事军务,他其实是没有必要同我讲的,可他还是告诉了我。 “姑娘提醒的是,我也知道姑娘盼望和平之心,但倘若突利真的降了大唐,或许真的能够天下太平,难道姑娘不盼着那一天么?”李靖打量我一眼,眼中存着一丝欲言又止,言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我的想法,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女子罢了,虽然救了大唐的军队,但这本来就是拿条件换来的,他没有必要顾忌我的感受。 事隔许久,我才知道,原来在意我想法的人不是李靖,而是那个躲在李靖幕后的人。 “将军或许想法极好,但真要如此,大唐又要面对一场硬仗,颉利可汗英勇善战,绝非突利可比,若将军听我一句劝,与其接受突利这个狼子野心的请求,倒不如现成与颉利可汗结为联盟,天下共好。”我婉言劝道。 这时的我,尚不知道,正因为我极力的维护咄苾,才酿成了一场大错,使大唐皇帝本来犹豫不决的心,反而坚定了要灭掉颉利的念头。 李靖微微点头,言道: “姑娘所言极是,我会禀明圣上的。当然,这也要颉利可汗愿意才好。” 敢情是皇帝派他来试我的口风的!可是李世民也不过在昏迷不清时见过我,醒来后我便离开了,他又怎么会记得我?或许是李靖告诉他,我救他之事吧。 至于咄苾,待这边的瘟疫解除后,我再去劝解,总之,只有天下一片祥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战争是残酷的。心中再次忆起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本能的一暗。 又过了几日,士兵们的病基本上全已好了,只要休整几日,便可勇猛如初了,我一直没有去李世民的营帐,从李靖的只言片语中,大约猜出他已完全好了。 这一日,我以采药为名上了贺兰山,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遥望另一边的草原,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身后忽然有响动,我本能的转身,喝道: “谁?!” 待看清之后,不由得惊了一惊,连忙施礼喊道: “陛下!” 李世民一身戎装,腰配长剑,脸上更是神采奕奕,毕竟还年轻,病愈之后,气色恢复得很不错。 “朕听说姑娘上山采药,怎的一个人站在这里?是想家了么?” 他的目光也顺着我朝草原的方向望去,那一片碧绿与蓝天接在一起,颜色有些模糊。 “家?”我疑惑的回道,心中一沉,我的家在哪里?我又什么时候有过家? 李世民微微诧异,问道:“难道不是?” 我回视,看一眼他坚毅的表情,魁梧的身姿,以及眼神之中闪烁着的令我无法直视的光芒,言道: “我无家,却也有家,四海之内,落脚之处,皆可为家。” 我想掩饰心内的凄悲,但李世民仍旧捕捉到了我眼神之中的落寞,痴站了一会儿,突然动情的说: “突厥苦寒之地,实是委屈姑娘,跟朕回大唐吧,去见识一下长安的繁华。” 长安?长治久安,就是以前的大兴吧。忽然觉得大唐把国都的名字改为长安,其实要比大兴强许多,大兴,大隋时,它曾经兴盛无比,但大隋在整个历史潮流中,却是昙花一现,而长安,听名字便会让人觉得,大唐定会是那能令百姓长长久久,安居乐业的朝代。 而眼前的大唐天子,从士兵们口中的赞誉可以断定,他一定会成为千古明君的。 我心内想着,那样的繁华我早就见过了,草原虽然苦寒,但雪山之上却有难得的清静,随即婉言谢绝: “谢谢陛下的好意,可是民女喜欢清静。” 李世民忽然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欲捉我的手,却又停在半空,收了回去,言道: “朕也能给你清静。你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不会亏待了你。” 心中凉凉一笑,言道: “陛下不必如此说,民女救陛下,是因职责所在。” 李世民仍不甘心,一双深潭般的明眸盯着我,我则缓缓转身,言道: “唐军瘟疫已解,民女该返回突厥了,民女告退。” 言毕,正想赶快离去,然后再想办法辞别李靖,离开唐营,可是胳膊却被捉住。 “姑娘要走么?”李世民的声音中显然带着一丝焦急。 我想把胳膊抽离,却发现自己根本挣扎不动,言道: “民女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这是李靖将军的协议。” “朕不想姑娘走,李靖会听朕的话。”李世民的语气有些霸道,抓我胳膊的手微微用力,便又把我的身子扳了回去。 我一阵吃痛,微微皱眉,忽然有了些恼意,言道: “大唐难道都是这么不守诺言的人么?” 李世民微微一怔,松开了手,似乎自己也在反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诚心歉意道: “是世民鲁莽,冒犯了姑娘了。” 我微微诧异,他自称世民,而非朕。 看着他的诚挚,我长出一口气,否则若真是这样霸道,为所欲为的皇帝,那么大唐也不会长久了。 “陛下言重了,民女告辞!” 言毕,我浅施一礼,转身离去,心中暗暗想着,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倘或知道的话,恐怕处境会十分尴尬。 回到营帐,我收拾好自己的衣物用品,准备明日一早便离开。 可是夜里李靖忽然来寻我,面色匆匆,十分担忧,言道: “圣女姑娘,陛下今日出营散心,哪知受了寒气,突发高烧,请圣女姑娘仗义施救!” 我眉心微皱,白日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病重了起来?既然李靖来请,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于是答应一声,随他一起前去皇帝的营帐。 李世民确实起了高烧,脸烫得微微泛红,嘴唇干裂,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才会这般虚弱,除了受了风寒,倒也没有其他病症,平常的军医便可治了,但既然来了,就只好给他诊治,开下药方。 “姑娘,请留步——”在我把药方交给婢女,正准备离开时,李世民突然挣扎着坐起身,唤道。 回头看到他额上的白巾已经滑落,而他正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炽热的渴盼,他挥退左右,对我言道: “圣女姑娘,若不是因为世民病了,你就永远不会再见世民了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感伤。 “陛下,民女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我回避他的直视,言道。 他沉吟片刻,带着一丝朦胧的好奇,问道: “姑娘是圣女,或许按照突厥的习俗不会随意摘下面纱,可是世民对姑娘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许久以前便认识一般,姑娘可以让世民看一下真容么?” 我心中暗暗称奇,初见他时,也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时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与杨广,同为帝王,又有着血亲,若有几分想像,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对我有熟悉感,却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从前在大隋时,我并未听说李渊的儿子进过宫,即便是偶尔的朝拜,李渊也只会带长子李建成。 我正在犹豫不定,李世民咳嗽两声,又道: “姑娘不肯露出真容,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的语气带着疑惑,仿佛真的在怀疑我会是他认识的某人一般。 想来想去,只觉李世民以前不可能认识我,更何况,我的容貌,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想到已过花甲之年的大隋皇后,给他看我也无不可,更何况,我明早就要离开了,就当临行前满足他一个心愿吧,毕竟将来两国的和平,还要靠这位皇帝。 轻轻扯下面纱,一头银发下,露出昔日的容颜,李世民看着我,眼神中闪出一抹惊艳,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身上有股熟悉感了,他与杨广太像太像,并不是指长相,而是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气息。 莫名的,脑中就映出第一次见到杨广时的样子,我从马车上下来,杨广的眼神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惊艳。或许当时的他,只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心内不屑,并不是当时的我有多么值得惊叹,只是与他的想像不同,转折之下的惊讶罢了。 “你不是突厥人,绝对不是。”李世民很快收起眼神,在这一点上,他比杨广要冷静得多。事实上,杨广也是有才之人,但他差的,就是这点冷静,所以他成了亡国之君,成了昏君。 我自然不是突厥人,所以并不否认他的话,又把轻纱蒙上,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失落,言道: “民女是何身份不要紧,陛下最要紧的是使天下太平。陛下已看到,民女并非陛下心中所想之人,民女告退!” 言毕,我再次转身,却听到李世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你的眼神为什么这样的沧桑,仿佛有一辈子的经历,可你的面容不过双十左右。”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我也无法回答,他说得很对,我有一辈子的沧桑。 “悲苦之人,与常人相比,自然多些沧桑。”我回道。心里莫名的一痛,脚步仍旧没有停,缓缓往帐外走去,只给李世民一个背影。 第48章 突利奸计 他没有再唤住我,可是次日,我也没能离开唐营。 因为咄苾率兵打了回来。 我不明白咄苾为什么会这样做,如果真的是为了打仗,为什么要选在唐营的元气恢复之后。 而我,本想过去问个明白,也好劝解,可是却被李靖软禁了,扣为人质。 但我心里,却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李靖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莫非是李世民——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除了待在营帐里,出门也会有侍卫跟随左右,只觉整件事怪怪的。 两军刀兵相接,咄苾拼命般冲了过来,唐军也不甘示弱,双方交战在一起,一连打了两个日夜,突厥略有败势。 毕竟,突利已带走了突厥近一半的兵力,而咄苾再如何英勇,也敌不过唐军的人数多。 这一日,我正出门,眺望草原的方向,见到一队唐兵带了数十个俘虏来,边走还边大声的喝斥,那些俘虏甚是硬气,宁可挨鞭子,也绝不示弱,甚至还用突厥语咒骂唐军,只是那些唐兵听不懂。 我身后不远处,跟着两名侍卫,名为保护我的安全,实则是怕我偷逃,不过,李靖对我也算是客气了,一切用度,均按照上宾对待。 我看着那些俘虏缓慢前行,个个衣衫褴缕,身上挂着伤,想起我在草原的日子,他们的热情与勇敢,心内不由得一酸,但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的,只有默默看着。 忽然,我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唐兵大叫着: “他妈的!这疯女人竟然咬我,给我狠狠的打!” 看到那名唐兵手腕上血流如注,而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已被几名唐兵踹倒在地,那身影颇为熟悉,我紧走几步,快步向前跑,身后的两名侍卫也亦步亦趋的跟上。 “住手!”我喝了一声。 几名正在打那个女子的士兵见是我,立刻住了手,毕竟他们都是曾得过我的救治的,对我也十分感激和恭敬,双手抱拳,道了声: “圣女姑娘!” 我顾不上理会他们,赶快扶起已被打昏过去的女子,仔细一看那张布满血迹的脸,正是伽云! 我一边解伽云手上的绳索,一边道: “各位兵爷,这个姑娘是我的妹妹,请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她!” 无论如何,救一名手无寸铁的十三岁少女,李靖还是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这——”几人面面相觑,面露迟疑。 我不由他们再说,扶了伽云起来,带了一丝怒气,言道: “我会去跟李靖将军说的,你们不必为难!” 几人也知道李靖对我的尊敬,遂不敢再言,刚才鞭打伽云的唐兵诚惶诚恐道: “刚才不知是圣女姑娘的妹妹,多有得罪了!” 我心里有气,没有理会他,命跟我来的侍卫把伽云背在背上,快速回到营帐。 亲手擦净伽云身上的血迹,涂上药,我又去煎药,并煮了些清粥,待到伽云醒来时,已是晚间了。 我刚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俘虏里,她并不是突厥兵啊。 可是伽云看到我,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忿然,瞪着我怒道: “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竟然贪图大唐的富贵,而置草原的生死于不顾!你可知道为了你,又死了多少人?!” 面对她的指责,我心内错愕不已,这从何说起?于是问道: “伽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伽云冷冷的哼了一声,却因用力过猛,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痛得她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却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我并没有贪图大唐的富贵,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回突厥,可是我被软禁在这里,伽云,你要相信我。”见她生气不语,我继续言道,只有她说出一切,我才能弄明白这场战事因何而起。 “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伽云脸上的愤怒渐渐淡了,换作一脸的疑惑。 我重重点头,举手发誓: “倘若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死在突厥铁骑的马蹄下!” 伽云毕竟是个孩子,见我这样说,自然是深信不疑了,随即双眸溢满了泪,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萧姐姐,阿哥死了!突利非要强娶我,我不肯,便逃了,哥哥为了帮我,被突利杀了!” 我心内一惊,见她因为悲痛而语句不清,忙心痛的把她搂在怀里,细细抚慰,过了半日,见她渐渐平静了,我才问道: “伽云,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伽云止住抽泣,双眼已哭得红肿了,哽咽道: “那天鲁米娜将军带走了萧姐姐,我无处去,就暂时跟阿哥去了。后来,突利小可汗天天来找我,语出轻薄,我不应允,就整日躲着他,打探萧姐姐的消息。 可是他们个个都不知道萧姐姐在哪里,后来突厥军队后退百里,军中开始有传言,说大汗与萧姐姐被唐军捉走了,后来见到大汗安然无恙出现在军中,又有人说,是萧姐姐本来就是汉人,又看上了大唐的富贵,偷偷投靠了大唐,并说萧姐姐怂恿大唐的将军,要把突厥铲平。 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人人都这样说,我一急,便想要去找大可汗问个明白,可是突利拦住了我,他告诉我,说大可汗爱萧姐姐爱得着了魔,等了萧姐姐好多天,也不见萧姐姐回来,只收到唐军送来的一封信,说大唐皇帝要纳萧姐姐为妃,而大可汗一怒之下,要发动全军抢人。 突利还说,他不能眼看着突厥的勇士为了一个女人跟着大可汗去送死,所以,他说他要反了,要做大可汗,并要立我为王后。 我不肯,便逃了出来,突利追,是阿哥拦住了,然后他就杀了阿哥!呜呜呜……萧姐姐,阿哥死得真惨……我逃出来,要质问大可汗,哪知却被唐兵捉了来……” 说起阿哥,伽云又开始痛哭起来。我的眼眸,也不由得湿润了。 难怪咄苾会这样疯狂的攻击,原来竟有如此大的误会。咄苾知道我的性子,绝对不会置他的感情于不顾,为了富贵而嫁为李家妃,唯一的可能就是唐朝皇帝逼迫我,而他疯狂的攻击,正是为了救我。 难道李世民真的用此等诡计来逼反咄苾,逼得突厥分裂? 细细想来,似乎又觉得不像,我现在假扮圣女,大唐军中也无人知晓我与咄苾的关系,怎会料到这一层呢? 莫非是突利发现了我假扮圣女,把大汗换回去一事,所以故意在咄苾面前玩了花样? 我想起前几日,李靖曾说过突利有降唐之心,并请大唐助他登上大汗之位一事,莫非是他们两相勾结,欲置咄苾于死地? 心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真是这样的话,腹背受敌,咄苾如何还能有活路? “伽云,如你所说,突利连你曾有恩于他的阿哥都会杀,而且居然做出强抢民女之举,你认为他适合做大汗么?” 伽云连连摇头,流泪不止,言道: “村里的人都说,如果有朝一日,小可汗掌了权,突厥百姓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大可汗虽然喜好征战,但性情本善,对百姓比较体恤,可是小可汗暴虐,百姓度日必然如履薄冰!” 我想起这几年两次遭遇突利的事情,第一次我差点死在他的鞭下,第二次我又差点死在他的火中,果然是暴虐之人。 咄苾重情,又禁不起他人的挑唆,所以行事才会欠思虑,但倘若解开心结,有人相劝,本就重情重义,对百姓极宽仁的他一定能够管理好草原,做个有道之君。 而突利,有蛮力,够冷血,心肠狠毒,做一战将尚可,若是做了大汗,恐怕真是草原之祸啊。 “伽云,可怜的孩子,是我不该带你出来,让你受尽这般痛楚。”我抚着伽云的发辫,疼惜道。 伽云小脸一仰,泪痕虽然未干,可却是一脸的倔强,言道: “不,萧姐姐,我从不后悔跟着你,这一次,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了,你也再不能让人把我打昏扔下我!” 我微微叹息,如果能想办法把她送回家就好了,我自己现在的处境虽无性命之忧,但时长日久,谁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不该让这样的一个孩子趟这潭浑水。 见我面露为难,沉吟不语,伽云一急,不顾身上的伤痛,起身言道: “萧姐姐,求你带着我吧,我再也不要回去,我不要嫁给那个暴虐的突利!如果在草原,我跑到哪里突利都会找到我的,他不会放过我的!” 看着伽云半是惊恐,半是憎恶的表情,我心内一软,她说得确实有理,只要有突利在,伽云即便回了家,仍是有危险的。 我想起雪山,那是草原唯一安全的地方。 现在,我心内万分怀念雪山的清冷与孤寂,至少不会卷入人间的纷杂之中,这次下山,是对是错,我心内根本无法权衡。 倘若我不下山,便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但倘若我没有下山,战争也许仍然无法止歇。 “好,伽云,不要害怕,以后你就跟着我,直到真正和平的那一天。”我安慰道。 伽云毕竟年少,又受了不少苦楚,在我的抚慰下,很快睡着了,而我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我总想着挽救一切,可是每次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而且越来越糟。 眼下的情形,除非我亲自去向咄苾说明情况,他才会相信,否则,以他的性子,必会与唐军拼个你死我活,谁都讨不到便宜去,反而会让突利坐收渔利。 可是眼下我被李靖软禁着,如何才能见到咄苾呢? 苦思一夜,我想到去找李世民,一则李靖软禁我,恐怕也是他的主意,没有他的旨意,李靖也不敢私自放我;二则我曾救过他的性命,去劝咄苾对他也没有坏处,想来他也能答应的。 捱到天亮,伽云的情绪仍旧有些激动,我让她在营帐内歇着,独自去了李世民的营帐。 因为那些婢女侍卫都认识我,很快便帮我通传,片刻之后,李世民宣我进觐。 “民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我欠身,朝着那个高坐上位的男人施礼。 李世民没有开口,帐内也没有其他人,静得连空气的流动都能感觉得到,我一直保持着施礼的动作,他不开口,我自然不敢起来。 许久,在我的腿都有些酸麻时,才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 “平身,赐坐!” “谢陛下。”我退往一边,坐于椅上,这才敢略略抬头,看向李世民。 他的身上病意尽消,英武之气溢于言表,一身紫色龙袍,越发映衬出浑身的贵气与霸气,令人心内不由得生出一丝崇敬之情。 第49章 前朝皇后 李世民打量我一眼,捻了捻胡须,言道: “圣女姑娘能来朕的营帐,可是难得啊。” 我略略尴尬,前几日确实刻意回避着他,于是言道: “陛下言重了,民女不敢打扰陛下,今日冒昧前来,一是向陛下请安,另外还有一事相求。” 李世民淡淡的“哦”了一声,略带失望,言道: “若是没事的话,想来你也不会来的,说吧,什么事?只要不是让朕放你走,其他的都好说。” 我心内微微一沉,言道: “民女此来,正是求陛下放民女回去。” 李世民大手一挥,断然拒绝: “不准!你知道的,现在颉利逼人太甚,是他先动的手,朕本来听了李将军的谏言,想以和为贵,可是现在却由不得朕了。” 我略略犹豫,想着做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最是爱听些奉承话,当初在杨广面前,便是如此,我先赞他一番,但愿他能龙心大悦,答应我的请求。于是言道: “陛下是圣明之君,战争也是突厥挑起,陛下能够宽怀大度,不计前嫌,准备与突厥交好,乃是万民之幸,颉利可汗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恐怕中间有什么误会,民女回去,必然能够劝服颉利可汗息战,化干戈为玉帛。” 李世民听我赞他,虽有一丝的欣喜,但并不上当,他确实与杨广有些不同。 “圣女姑娘如此自信?能够劝服颉利可汗?”李世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厉,甚至有一股子难以察觉的酸意,令我莫名的一惊。 “这个——民女是突厥的圣女,说话自然有一定的份量。”说出这样的谎言,我不由得有些心慌,抬头小心的看他一眼。 李世民冷冷一笑,言道: “据朕所探,突厥的圣女是从来不会干涉政事的,更何况,据密报,突厥只有一位圣女,而那位圣女现如今正在突厥的王庭,从未到过贺兰山。说吧,你到底是谁?!” 我心内大惊,直愣愣的看着李世民,没想到他竟会派人去调查我,如今谎言被他识破,我一时愕住,不知何言以对。 “陛下英明,民女确实是假冒圣女,但民女治好唐军的瘟疫是事实,还请陛下宽恕民女欺瞒之罪。”我稳住心神,并不回答他的话,言道。 既然身份被识破,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但看李世民的表情,似乎知道的更多,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是大隋的皇后? 见他看着我不语,若有所思,我又道: “民女不是突厥的圣女,不过一凡人而已,陛下再留着民女做人质,恐怕也于战事无利,还请陛下放民女回去,或能挽救两国关系。” 李世民听我如此说,面色一凛,冷冷道: “不是突厥的圣女,却能逼得颉利动手抢人,你果然很不一般啊。” 我心内略略焦急,看样子李世民已经知道咄苾与我的一段情事,只是他的声音过于冷了,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与不甘。 “陛下,这都是误会。”我起身,跪下求道。 李世民面色一软,往下走了两步,却又匆忙收住脚步,依旧强撑着冰冷的语气,言道: “朕可担不起大隋太后的这一跪啊!” 我仰头看他,没有过多的惊讶,毕竟他既然派人去查我,自然也能查到我的身世。 “陛下都知道了,既如此,陛下更没有扣押我的理由了。”我缓缓起身,声音有些怆惶,大隋太后,多么久远的事情,这么些年了,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 没想到李世民面色一惊,猛然站起身子,双目圆睁,紧紧盯着我,诧异道: “你果真是杨广的皇后萧氏?” 我微愕,敢情他刚才并不确定,只是诈我? 我苦笑一声,点点头,曾经的身份,我除了默认,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世民几步上来,未及我阻拦,便已快速伸手揭开我的面纱,神色有些难以置信,摇头道: “怎么会?你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萧氏若在世,应该是垂暮老妪。” 我不语。面纱被揭去,面上有一丝清凉,我心内只觉悲哀,深悔自己当初不该服下驻颜丹,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发生了。 李世民依旧摇头叹息,讶然的看着我,面上浮起一丝难以描述的痛楚,低低道: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痛苦什么,心中只觉他眼神中透出一股熟悉的神情,仿佛很久以前,我曾见到过一般。 “权势富贵,过眼云烟,前世之事,我都已忘记,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要这个世间再不要因我而起争端,我愿永远呆在雪山之顶,守着清冷孤寂度日。还请陛下开恩,放我回去。”我淡淡言道,心内划过一丝凄凉。 从前的种种,浮上心头,再也不会有痛,也不会有泪。 “你是想回到颉利的身边么?”李世民转过身,背影伟岸,负手而立,言语之中有些微的轻颤。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想着尽我之力解决这一切,然后回到雪山,了此残年。 见我沉默不语,李世民显然误会我是默认了,情绪有些激动,转过身,讥讽、不屑、忿然的看着我,挖苦道: “蛮邦之人,粗俗野蛮,想不到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的皇后娘娘,竟然为了救一个蛮夷男人孤身闯入唐营,真是好笑之极!” 有一刹那,我被他讥讽得有些恼意,但瞬即平静下来,凄凉一笑,淡漠道: “陛下要如何说,如何想,无人阻拦得了,只是陛下把我一个大隋的亡国之后留在唐营,对您也没有任何益处。若被世人知道,反而会有闲言碎语,认为陛下无君子之腹,连前朝遗后都不能放过。” “只要朕不说,谁能知道你是前朝遗后?”李世民突然言道。 见我一怔,李世民似乎发现言语有些不妥,又道: “你不用再费唇舌,朕不会放你回去的。昨日得知你的身份,朕真是一阵后怕,大隋的义城公主认为是大唐夺了大隋江山,对朕恨之入骨,连年挑唆颉利攻唐,誓要光复杨家江山,这些朕都清楚。 而你身为大隋皇后,难道就没有串谋么?倘若你略施一计,我的数万将士可能都会误服你的毒药而亡,想想真是后怕。” 李世民虽如此说,可是面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的表情,我淡淡一笑,言道: 第50章 雄心壮志 “真若如此,我又何必再费心力?只要不管不问,不仅是陛下的数万将士,就连陛下您自己,恐怕也会亡于瘟疫,到时天下大乱,突厥趁机发兵,恐怕现在的大唐,已经不存在了。而我,自然也能借助突厥汗王与王后之力,光复大隋。” “这正是朕不解之处。”李世民看着我,神情有些疑惑。 人人都认为我会是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突厥的兵勇知道,李世民自然也很容易打听到,可是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是丽君撒的谎。 只是这个谎,我不能告诉颉利可汗,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丽君性命难保。 “陛下不必怀疑,我此来并无什么目的,只想一心救治大唐的兵士,毕竟我也是汉人,这些人与我一脉相连,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至于这场战争,只是一场误会,请陛下相信我,只要放我回去,我必能劝服颉利可汗收兵,两国相安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我看着他,诚恳的请求道。 李世民讶异的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方道: “大隋皇后竟有如此胸襟,心中装着万民,倘若当年的杨广能有这份气度,恐怕大隋也不至于亡国。” 提起杨广,我心内微叹,他确实有盖世之才,勇谋都高于常人,是做皇帝最合适的选择,只是缺了一个“仁”字,多了一个“奢”字,否则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杨家亡国,势是必然,怨不得他人,义城公主一时被小人蒙骗,才会做出这番举动,还请陛下宽仁大度,他日两国交好,莫计前嫌。”我道。 无论如何,丽君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眼前的大唐天子绝非凡人,他的心中有着远大的抱负与不一般的野心,或许每个掌权者都会有雄心壮志,但不一定每个人都真正有这样的本领。 而李世民,则是两者兼具之人,否则现在的中原,也不会在他的治理下,日益繁荣了。 突厥的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没有哪个能是他的对手,终有一天,会甘拜为臣,希望到时候,李世民能给丽君一条活路。 李世民沉吟半日,看我的表情多了一分钦佩,言道: “不考虑自身荣辱,家族兴衰,把万民之利放在首位,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气度,纵然是男人也无法做到啊,一国之母的典范,该当如此。” 我听他如此说,心内略有喜色,既然他能如此看我,那么再求他放我也许会更容易些,于是趁机说道: “陛下过奖了,我曾为国母,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隋带给百姓万般的疾苦,罪孽深重,如今只不过想尽绵薄之力,尽量阻止这场战争,不让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罢了,还请陛下成全。” 李世民本来面露感叹,听完我的最后一句话,眉头忽然一紧,语气也跟着凌厉起来: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朕放你回突厥么?你还是放不下颉利?!” 我不明白他的面色怎么转变如此之快,但伴君如伴虎,我唯有小心应对,言道: “颉利是草原之主,如今不仅在与大唐对抗,还发生了内战,倘若不能及时劝服他,恐怕会酿成大错。民女此去,只想能化解争端,无论是对大唐还是突厥,都有好处。” 李世民冷冷一哼,虽故作轻松,但声音里却半含了压抑的愤怒,问道: “你能保证你没有半点私心?说什么草原之主,他不可能是朕的对手,到时再换一名可汗,突厥一样可保太平,你所谓的化解争端,恐怕是担忧颉利的生死吧!” 李世民说得对,我当然会担心咄苾的生死,这点私心,我是有的。 但是对草原而言,颉利要比突利更适合做大汗,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咄苾会死。 “陛下若认为这是私心,那便是私心吧,我在草原多年,深知颉利可汗的为人,又蒙得草原人民的热情照顾,方能苟活至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战争与汗位的争夺而流离失所,吃不饱,穿不暖。” 想到因了我,又有多少人流血牺牲,心内就越发的不安与难受,就连梦里,都会梦见无数怨恨的眼神向我索命。 李世民的手心微微握起,看我的眼神复杂难以揣测,但确确实实的有些痛苦与纠结,我实是想不通,这个年龄几乎可以做我儿子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之前因为我救了他的命,又因我有着这样一张绝世的面孔而令她心生爱慕,但那只能是一种朦胧的情愫,一种淡淡的感激与男人都会有的冲动,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他一定会打消一切的念头。 毕竟,他是皇帝,身份尊贵;毕竟,我的年龄,比之她的母亲,甚至要更年长些;毕竟,我是前朝亡国之后,而他,是今朝新继之主。 “朕不放你走,自有朕的道理,无论如何,你的丈夫杨广也是我李家的表亲,怎能任你流落异邦,遭受蛮夷的欺辱!你先回营帐罢,朕自会好好安排你。” 李世民的理由有些牵强,语气有些无奈,更有些强词夺理,我唯一能明白的,就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放我走了。 想起咄苾,心中难免有些焦急,言道: “可是陛下若执意留我,只怕颉利可汗的误解更深,难道陛下愿意眼睁睁看着大唐与突厥两败俱伤?这不是明君圣主所为!” 说到最后,我的恳求已变成一种愤怒,我想不通,这样一个情绪多变,不听谏言的皇帝,怎么会把大唐治理得井井有条?莫非所有的传言都是假的? 李世民的眼神定在帐外的某处,有些阴厉,与他英姿勃发的模样有些不符,冷冷道: “你放心,绝对不会两败俱伤,颉利还没有这个能耐!” 那语气,倒像是个赌了气的孩子,但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自然不容我反驳。 难道是我说错了话,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 不,不,据我在士兵之间的了解,他不应该是这样情绪化的一个人。 他在众人的心目中,是一位爱兵如子,理智沉着,绝不会为了赢一场战争而滥用兵权,不顾士兵生死的皇帝。 “陛下如此的自信么?就不担心大唐的将士们刚从瘟疫的鬼门关逃出来,又要亡于战场上么?” 我的声音含满了凄楚,只恨自己不能插翅飞离唐营。 而李世民却无半分焦躁,一幅运筹帷幄的模样,昂首阔步,回到宝座之上,言道: “那就走着瞧,看朕如何不费刀兵拿下颉利!”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已有了十足的胜算,本来颉利的兵力就弱,如果强拼,大唐必胜,只是颉利英勇,必然会使大唐损兵折将。 但李世民说的却是不费刀兵。 我虽然不愿颉利吃败仗,但大势已定,李世民又绝不肯收手,思虑半日,只得言道: “陛下的神武,我自然相信,万望陛下做个明君,不要为难了突厥的百姓,也不要为难了——颉利可汗。” 但心中却只有无奈的叹息,传言说,李家父子向来都会把败军之将杀死,真要如此,咄苾性命堪忧。 李世民的面色渐渐阴沉,冷哼一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好,就看在你救了朕的性命的份上,只要颉利投降,朕便饶他不死!”语气中透出一丝狂傲。 有他这句话,我也算能为咄苾尽一份力了,缓缓转身,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无法离开唐营,但愿这一切结束后,我可以带着伽云离开。 或者,李世民该赐我一死,否则以我的身份,无论在何地,都十分的尴尬。 刚刚迈出两步,就听李世民在身后言道: “不过,要饶颉利,朕有一个条件。” 我转首,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有什么资格可以给他条件。 李世民的神色已从威严转为柔和,轻声道: “你随朕回长安。” 我眉心微皱,回长安?虽然梦里出现最多的便是那里,可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够再回去。 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是跟着大唐的皇帝回去,这怎么可能? “前朝遗后,如何还有脸面再回故地?陛下带我回去,又以何身份向天下人交待?”我婉言拒绝。 那是我最思念的地方,却也是我最伤心的地方。 “朕自会安排好一切。你回去慢慢考虑,如果你不答应,朕可不敢保证颉利还能再活上三日!” 第51章 重回长安 李世民半是安抚,半是威胁,令我根本无法拒绝,轻叹一声,缓缓步出营帐,提起长安,心里乱得紧,还是回去再谋良策吧。 回到营帐,伽云已经醒来,看到我回来,立刻高兴的像个孩子,围着我问道: “萧姐姐去了哪里?害我好找,这些讨厌的侍卫还都不肯放我出去,一个个黑着脸,闷不吭声的。” “在营帐里闷久了,我出去走走,看你睡得香,就没唤你,饿了吧?”我轻轻挽过她的胳膊,然后又吩咐人送来膳食。 伽云显然是早就饿坏了,虽然汉食并不合她的口味,但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伽云渐渐从昨日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一如从前的欢快,我真不忍心再让她离开我,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可是事关咄苾的性命与草原的安危,我不得不这么做。 待伽云吃饱喝足,我的信也写好了,交给她,问道: “伽云,你愿意再回一趟草原吗?” 虽然,我有把握能够求李靖放伽云回去,毕竟伽云只是一个小姑娘,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但是回到突厥那边后,就祸福难料了。 突利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他喜欢上了伽云就绝不会放过,说不定一入草原,伽云就有可能再入虎口。 可是除了她,我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更何况指派别人过去,咄苾也未必会信。 而鲁米娜见过伽云,知道伽云与我的关系,凭这一点,也能令咄苾多信几分。 “萧姐姐要赶我走?”伽云眼神之中透过一丝惊恐,本能的后退一步,可怜的孩子,或许她又想起了可恶的突利。 “不,伽云,如今两国交战,我被扣为人质,不能离开,也只有请你把这封信交给大汗了。突厥不是大唐的对手,再打下去只会死伤更多,我写这封信,是想劝大汗收兵投降,还像以前对大隋一样,对大唐称臣,两国方能相安无事。”我拉过她的手,直视她的双眸,以最真诚的语气劝解道。 我知道,她现在最害怕的便是离开我,回草原。 突利的凶蛮与她阿哥的死带给她的刺激太大了,她毕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但她现在是我唯一的办法,李世民的话虽然含蓄,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极为明确了,只有颉利投降,他才会放过颉利与突厥的百姓。 我不能怪李世民的无情与无道,毕竟这场战争是颉利挑起的,于情于理,李世民只能称是自卫反击。 伽云眼神之中的惊恐渐渐散去,抬头问道: “难道非要投降吗?从此就受汉人的管制了?” 她还太小,不明白现在的局势,在她心里,颉利可汗自是英勇无比,但她不会想到,颉利现在的兵力已不足以保护草原。 我点点头,不知眸中何时蕴上了一层薄雾,言道: “当然,伽云如果害怕,也可以不去,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伽云双眸之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带着一股草原儿女的倔强,言道: “只要是为了草原好,伽云什么都敢,就算是死,也会完成使命!” 她的眸中燃着一股火,仿佛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让她再遇到突利,她也会义无反顾的往前闯。 我把伽云抱在怀里,心中有太多的不舍,深恐这一别真会成为永别,低声劝道: “要保护好自己,遇到什么情况不要慌张,更不可以做傻事,一定要亲手把信交到大汗手中,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伽云坚定的点了点头。 在我的安排下,当晚伽云便带着我的信乘马离开,而我在信中,撒了谎。 因为我知道,咄苾绝对不会甘心降唐,从李世民的语气中更能肯定,其实他早已把咄苾的性子摸得极准,笃定他不会降,所以才故意说出那样的话来,明为给我面子,实则根本是句空谈。 而李世民自信满满的那一句不费刀兵拿下颉利,更令我有些心惊胆寒,他不像是在自夸,以他身经百战,夺得中原江山的本领来看,他也无须自我吹捧。 他的心中一定有了谋划,如果我不能及早劝降咄苾,三日之内,恐怕咄苾与草原的众勇士都将死在大唐的刀下。 说实话,李世民于我而言,虽然是晚辈,但他的谋略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也是咄苾远远及不上的,与他作对,恐怕难有活路。 所以,我骗了咄苾,尽管将来他知道真相后,会更加的伤心,但我别无选择。 所幸的是,伽云一路顺利,因为次日的傍晚,我便得知消息,颉利可汗降了。 虽然如此,我心中总是难以宁静下来,有一股隐隐的不安凝聚在心头,却又寻不到源头。 降书递来后的第三天,我的不安更加强烈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李世民接受了颉利的投降,并在唐营设宴,热情款待颉利及突厥诸将,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李世民设的是鸿门宴,颉利有去无返。 跟随咄苾回来的伽云告诉我,李世民趁颉利喝醉之际,再度将其软禁,同来的将士也都分别被禁。 “萧姐姐,你不是说,只要大汗投降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么?为什么大唐的皇帝会这样对待大汗?”伽云义愤填膺,质疑的看着我,自从跟着我离开家,她看到了太多的欺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回道,摇头不止,心中杂乱无章。 李世民会这么做,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与士兵们的接触,我一直觉得李世民是重信守义之君,怎么会突然的出尔反尔? 如果先前我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是假像,那么李世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凶残奸诈?心机深沉?口蜜腹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咄苾与草原的众百姓恐怕要惨遭灭顶之灾了! 心内倒抽一口凉气,不行,我要去找李世民问个明白!心中的恼火涌上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是龙谭虎穴,我都必须闯一闯了! 在踏进李世民的营帐时,看到他一幅似笑非笑的脸,我心中瞬间如明镜一般! 这一次,又是我,害了咄苾!李世民根本就是在使诈!先前他与我的谈话,只是一个骗局!天大的骗局! 而我,却错在太过信任他了,更是因为我太着急,所以才一时慌了心神,做出了令我后悔莫及之事。 他故意装作一幅志在必得的模样,并说出只有颉利投降才会放手的话,其实都是在诱骗我,令我一时冲动,唯恐咄苾会继续拼命,所以才急着去劝降咄苾! 原本以为骗咄苾投降,尽管草原称臣纳贡,但总强比亡国,而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我是被李世民利用了! 他所谓的不动刀兵,拿下颉利,原来一开始就在打我的主意! 看来他早已知道了咄苾与我之间的那段感情,所以才会设下这个圈套,等我来钻。 “圣女姑娘,稀客稀客啊!”李世民哈哈一笑,眼神中透过一丝狡诈的得意。他虽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但在外人面前,还是称我圣女。 营帐内的李靖与其他部将见我来了,却并不朝李世民施礼,反而直直的盯着他,不由得心生诧异,表情由我的脸转移到李世民身上,又从李世民身上转到我的脸上,个个一幅不解的样子,但见他们的皇帝并不生气,所以也无人敢多嘴多事。 见我盯着他,面色不善,且不言语,李世民伸手一挥,正在议事的众将立刻告辞退下,营帐内只剩下我与李世民。 “你是不是来责问朕为何抓了颉利?”李世民自斟一杯茶,抿了一口,端坐上位,问道。 他这样的轻松,令我倍加的愤怒,我原以为自己的年龄早已过了冲动的时候,但是面对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天子,我仍旧没来由的控制不住情绪。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我好悔,居然没能认清你,上了你了当,被你利用!” 李世民目光炯炯,一身紫金龙袍越发衬托出他的精神百倍。 本以为受了我的责问,他会生气发怒,会降罪于我,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即便他即刻下旨处死我,我也绝不会皱眉,我已经害了咄苾与草原众将士,或许远远不止这些。 但是他没有,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相比之下,我在他面前,不像长辈,倒更像个孩子,这一点令我更加的愤怒。 “兵不厌诈!难道大隋的皇后娘娘连这点都不明白么?怪只怪娘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李世民改口称我皇后娘娘,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可眼神之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怜意,快到几乎难以察觉。 好一个兵不厌诈!他说的没错,我是耍了点小手段,骗咄苾投降,错就错在,我不该太相信李世民。或许他在万民心中,是位明君圣主,但在某些方面,确实奸诈过人。 “皇后娘娘?”我苦笑摇头,“那已是前世之事,现在的我,只是平民而已。陛下谋略过人,我远不能及,只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对待颉利可汗等人?” 李世民不仅英勇善战,对于人的心理把握,也极为精准,他就料定了我会上他的当。 我深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曾在皇宫生活多年,杨广所行之事,也大多知晓,眼前的人一样是皇帝,一样是夺了他兄长李建成而登基的皇帝,可我却忘记防备他,难道说在草原多年,我竟把那些阴谋诡计与围绕在皇位之间的阴险狡诈给忘了么? “那么——以后朕便称你夫人吧。或许你认为朕太过歹毒了,但朕不可能放了颉利,放了他就等于放虎归山,会给大唐带来无尽的后患。”李世民迟疑了一下,言道。 我心中一凛,反口问道: “突厥已被搅得四分五裂,以大唐现在的兵力,难道还要畏惧突厥不成?颉利可汗虽有勇有谋,却无太大的野心,只要误会解开,两国自然能如当年的大隋与突厥一样,相安无事。” 心中有些慌乱,我知道眼前这个皇帝的心机远在我想像之外,可是我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杀了咄苾! 无论是出于感恩还是歉疚,或许还有许多掺杂不清的情愫,我都不能再害死咄苾,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太多,染在我手上的鲜血早已无法洗净。 “你怎么知道颉利没有野心?他没有野心为何一连几年攻我大唐?更何况,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突利,若不能斩草除根,岂不是危及大唐江山?”李世民脸色一沉,反问我道。 “我——”其实我也没有证据说明咄苾没有野心,我所凭的只是感觉罢了,自然没有办法令李世民信服。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所做的一切当然都是对的,无可反驳。 而可笑的是,突利这个莽夫虽然早就有意投靠大唐,并出卖自己的叔父,可是如今,李世民一样容不得他。 看来,李世民开疆扩土的决心已定,任何理由都阻止不得了。只可怜了万千百姓,亡国奴的滋味岂止一个辛酸能描述得了的?但愿李世民能够善待他们。 见我神色渐渐晦暗,李世民顿了顿,收敛了语气,缓声言道: “你放心,朕不是你所想像的暴君,无论是颉利、突利,还是草原百姓,将来都是我大唐的子民,朕不仅不会为难他们,还会善待他们。” “真的?”我心中微微一喜,抬眸问他,可是这样的惊喜也只有片刻,我想到他的狡诈与出尔反尔,心内便又是一沉,说不定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李世民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言道: “夫人请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饶颉利不死,就绝不会食言,如今大势已定,朕会择日带他回京,封官加爵,保他安度余生。” 李世民说完,斜着双眼用眼角瞅我一眼,见我面上不现悲喜,故意重重的咳嗽一声,又道: “当然,夫人也要随同朕回京,并且不准再见颉利!” 他的语气这样的霸道与不容置疑,我一时没能回过味来,愕然的抬头看他,口中似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为什么?” 李世民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语气又变得重了,言道: “没有为什么,若无朕的旨意,你不准再见颉利,否则朕会杀了他!” 言毕,拳头不由的握紧,竟有些微的颤抖,眼睛有点红,似是极力抑制内心的怒气。 他的脾气竟然这样喜怒无常,与我从士兵们口中得知的完全不同,令我一时无法分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是。”我答道。 本来,我也认为自己不太适合再见颉利,更何况现在看来,说不定还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不见就不见吧。 第52章 近乡情怯 只是提到回京城,我心内仍旧没来由的一窒,伤痛之中又带着一丝小小的渴盼,还有一股浓浓的怯意。 随着颉利可汗的被擒,突利也跟着称降,妄想着当大汗的他,却也被李世民骗了,只封他一个顺州都督。 当然,这也是在我建议突利不适合做大汗之后,李世民才做出的决定。 毕竟,一旦突利当了大汗,那么草原上再无可节制他之人,丽君、鲁米娜等一些忠于颉利的人也会难逃其害。 而大唐,则毫不客气的把草原划归自己的版图,在草原上设置了顺州、裕州、化州、长州、定襄、云中六府,分派官员治理,还好,他并未扰民。 仅半个月时间,大事便已安排妥当,就在李世民准备起驾回京时,居然遭了行刺。 行刺之人被活捉,是鲁米娜的部将。而这个时候,丽君也从王庭赶来,与鲁米娜手上残余的忠义勇士组成了救汗大军,拼了命般袭击大唐军队。 我知道,丽君根本就不是要救大汗,她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即便不能打败大唐,光复大隋,也绝不肯屈居大唐俘虏。这是她的气节,也是她的愚昧之处。 在她的想法里,始终认为是大唐占了大隋的江山,只是她从未想过,这只是历史朝代的更替,逆天者亡,顺天者昌,灭大隋的并不是大唐,而是民心。 而鲁米娜一向有着草原女儿的耿直心性,当然架不住丽君的挑唆,更何况,她又深深爱着咄苾,自然会拼死要救被软禁的咄苾。 这点残余的兵力当然不是大唐的对手,虽然他们对贺兰山地形极为了解,并打着游击战,但不过三日时间,便被李靖尽数攻破。 而我再见到丽君时,她已变作一具冰冷的尸首,是被李靖杀死的。 天气阴冷无比,嗖嗖的冷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我的泪如珠般串串落下,丽君,我唯一的好姐妹,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沉默了一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回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深悔自己下雪山后没能想到先去劝解丽君,否则她也不至于落到这步境地。 见我如此伤心,李靖有些愧意,我怨不得他,是丽君执意不降,拼死挣扎,可是在心里,我却始终没有办法再如以前一样去看待李靖,毕竟是他的长剑,刺入了丽君的心脏。至此,我对李靖便避而不见。 无论如何,为了收笼人心也好,做为丽君的表侄也好,李世民仍是隆重的厚葬了丽君,把她与启民可汗葬在了一起。 王庭已破,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统统带回大唐,李世民为笼络人心,还分出部分战利品赏给了突厥的将士。 因为我的求情,李世民答应放了鲁米娜,并把她与颉利软禁在一处,封颉利为有名无实的右卫大将军,鲁米娜为一品将军夫人。 而狗儿也回到了我的身边,并告诉我,圣女娜塔亚上了雪山,终生都不会再下来了。 待到春暖花开时,草原的事务终于全部解决了,唐军大胜而归,浩浩荡荡返回京城长安。而我,也在其列。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只觉车队越走,衣衫越厚,心内越发的焦燥,待近京城时,已脱下棉衣,换上单薄的春衫了。 站在马车上,遥望着那座城墙高耸的城池,我心内自然是好一阵的感叹,狗儿则双目老泪纵横了。 “萧姐姐,那就是大唐的京城了么?”伽云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这些天来,日夜赶路,众人皆疲惫不堪,而小伽云也渐渐忘却了丧兄之痛,心情渐渐好转,一路之上,看到什么,都觉新奇。 “对,那就是长安。”长安,从前的大兴。我的眼角渐渐湿润了。 皇帝回京,场面自然隆重,满街林立的侍卫,阻挡着汹涌的百姓,街道干净无尘,四周锣鼓喧天,庆祝着皇帝的凯旋。 我挑开轿帘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两边林立的街铺,甚至比当年大隋最繁盛时还要热闹。 经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内溢满了难以言表的激动,我终是回来了,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够再看一眼长安的街道,长安的人们。 眼眶湿润着,来不及拭去,车轿便已到了皇宫门口。 我是在一群诧异的眼神中再次走进这座曾经生活了半辈子的皇宫的。 一砖一瓦,依旧如初,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在外面颠沛流离多年,再回来时,景物虽没变,但这里,却再也不是我的家了,它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比较熟悉罢了。 我被安排在一个偏僻却十分清静的院落,此刻的皇宫中,还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纷纷传言,皇帝陛下从突厥带了一个银发蒙面的女子来,各种猜测也就接踵而至。 在后宫生活多年,我自然知道我的进宫给宫里带来了怎样的波澜,不过半日功夫,几乎举宫尽知了。 晚膳时分,李世民来了,我不咸不淡,只恭敬相迎,面上却是一幅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色。 这些天随他来大唐,从他一路上不断的示好中,我已猜出他的几分心思。 而心中,却只有苦叹,他确实是位英明的天子,从他的身上总能找到当初杨广的影子,可是却又截然不同,总有那么一刹那,会令我失神,把杨广的影子从我的心底挖掘出来。 但是,我与他之间,所隔着的,远比与阿及、与颉利可汗二兄弟之间要隔得更多更远,是两片永远不能相连在一起的云彩,不同的层次,即便有风相助,也最终只能错开,越隔越远。 “臣妇参见陛下!”自从他封了我为夫人后,我便只能用臣妇自称了,尽管他也曾是杨广手下的臣子。 “夫人快快请起——”李世民上前扶我,我却后退了一步,巧妙的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的手停在空中,神色略微尴尬,旋即又恢复如常,笑道: “夫人在这里可住得习惯?这里是后宫中最清静的所在,朕也吩咐了旁人,没朕的旨意,谁也不能踏进半步。” “谢陛下的关照,这里很好,可是臣妇住在此处,还是多有不便,万望陛下恩准,在宫外赐座小宅子,给臣妇一个安身之所便好。”我低眉垂目,恭谨却又从语气中透出点点的冷漠,希望李世民能够明白我一次一次拒绝的用意。 李世民眉头皱了皱,言道: “这里如何不便了?难道夫人担心谁会给你委屈不成?你且放心,现在众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堂堂正正的站在众人面前。” 我心下一惊,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已深知李世民的脾性,绝对的敢作敢为,不受世俗约束,但好在他极有魄力,文臣武将,对他无不信服。 但他这句话的涵义实在太过明显了,虽然我已经明了他的心思,但仍是吃惊不小,且不说我的身份尴尬,单凭我二人的年龄差距,我就根本无法接受。 更何况,他不知要做多少努力,才能令天下臣民信服,或许根本就无法说服众人,到时他若闹得个众叛亲离,因我而失国,那我可就再一次成了千古罪人了。 “陛下,臣妇不是这个意思,这里曾是大隋皇宫,臣妇在此,忆起往事,难免心酸。”我解释道,心中却是忐忑难安,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李世民这个大胆到不切实际的想法。 来时在大街上,从家家户户,红灯高挂,迎接皇帝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情形可以看出,百姓对李世民的拥戴,超越古今的任何帝王。这些年来,百姓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实属不易,绝不能让李世民一招走错,大失人心,再度引起战乱。 毕竟,大唐内部也并不安稳,李世民的兄弟之中,多有不服者,蠢蠢欲动,只待时机,倘若这边有个风吹草动,恐怕就正好给了别人机会。 李世民沉吟片刻,换了一幅喜悦的表情,言道: “先不提这个了,朕今日来,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的!” “惊喜?”我疑惑的看着冲外面摆手的李世民,就连身后侍候着的伽云也不由得伸长了脖子,仔细听着,伽云十分聪明,这一路行来,已经对汉话学得七七八八了。 我微微挪动脚步,看着门口,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朝殿内走来,年约二十七八岁,容貌妍丽,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身上的纱衣缥缈轻盈,一看就知是后宫嫔妃。 第53章 杨妃晚儿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贴身宫女和一个奶妈,奶妈怀中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婴孩,似是出生不久。 待看清女子的面目时,我立刻止不住的热泪盈眶,喉咙像堵住了一般,凝在当场,许久发不出声音。 只见那女子也是满脸的激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紧走几步过来,跪倒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膝,痛哭失声: “母后——” “晚儿——”我蹲下身子,抱住晚儿的肩头,亦是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亲人; 没想到,大隋最小的公主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做了李世民的妃子; 没想到,这位大隋的遗珠居然还安好的活在世上,自从杨广死后,我就失去了晚儿的消息,一度猜测她死于战乱,抑或是流落民间; 太多的没想到,令我悲喜交集,除了相拥哭泣,我二人已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公主,切莫哭坏了身子。”是狗儿扶我起来,他的眼中,同样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也有婢女把晚儿扶了起来,晚儿红着眼圈说: “陛下说要给臣妾一个惊喜,臣妾千猜万猜,就是没能猜到竟能再见到自己的母后,这么些年了,晚儿一直以为母后已经——” 晚儿打住话,又有一行泪滑落。 纵然她不是我的亲生,但毕竟与我有过一段母女的情分,在杨家的人几乎灭绝之际,还能再见到亲人,这种感觉除了惊,便是莫大的喜了,可不就是李世民说的要给我一个惊喜么。 “晚儿,大隋已经过去了,这母后二字我已当不得了。”我瞥一眼李世民,小心提醒道。 虽然两人都被相见的喜悦冲昏了头,但身边还站着李世民,晚儿再一口一个母后的唤下去,恐怕李世民会心生嫌隙。 就算李世民不计较,后宫向来人多口杂,是个是非之地,我又怎能让杨广幸存下来的这脉骨血在后宫中授人以柄?后宫中的女人,生存要远比旁人苦上许多倍,如果再落了什么把柄,日子就会更加艰难。 晚儿点点头,拉住我的手,唤道: “母亲,晚儿知道。” 正说着,旁边的奶娘却插口道: “娘娘,您现在的身份是大唐的杨妃娘娘!”她的声音虽低,但语气却一板一眼,既严厉又带着焦急的提醒,并悄悄的看了我一眼。 看来这位奶娘是晚儿的心腹之人,知道现在殿中人多,唯恐我们母女会落人口实,所以才会好心提醒。 我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施礼拜倒: “臣妇参见杨妃娘娘!” 晚儿一怔,万没想到我竟会拜倒,忙不迭的扶我起来,眼中的泪水更加漫溢出来: “母亲,快快请起,你让晚儿如何担得起?” 她显然有些慌乱,但是没有办法,人情永远大不过规矩,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最为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再不是除了皇帝,人人都要向我下跪施礼的一国之母,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晚儿,虽然是我的女儿,但她首先是大唐的皇妃。 李世民已冷眼旁观多时,见我二人早已不顾其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言道: “杨妃与夫人多年未见,想来有许多的体己话要说,朕就不打扰你们了,全都退下吧。” 看来李世民也是为我们着想,怕我们二人因着规矩有所约束,因此挥退了一众宫人,自己也转身离去。 “恭送陛下!”众人一齐施礼。 殿内只剩下我与晚儿、狗儿、奶娘和她怀中的孩子,还有去端茶沏水的伽云。 晚儿从奶娘怀中取过孩子,抱至我的面前,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言道: “今个儿陛下尚未见到我的面,便以诞下皇儿为由,连晋两级位份,封我为杨妃,如今看来,倒是晚儿沾了母亲的光了。” 我眼眸微抬,看着从惊喜中恢复过来的晚儿,她的神色之中,带着些悲楚,如此看来,她在后宫中,生活并不是很如意,属于不甚得宠的妃嫔。 但好在,她有了皇子。 “晚儿何出此言?你诞下了皇子,陛下封赏你原是应该的,切莫再多想了。”我劝解道,心中也暗自思忖着晚儿的晋升与我到底有多少关系。 她抬眸看了眼四周,狗儿是她幼年便熟识的,奶妈显然是可靠之人,伽云又不在场,方道: “唉,母亲有所不知,我诞下三皇子李恪时,陛下只封了恪儿为吴王,对我这个母亲,却只赏了金银,这些年来,陛下对我一直有所顾忌。可是这一次,却实是逾矩了。” 晚儿的眼中,带着一丝不甘与怨意,我知道,晚儿毕竟是大隋的亡国公主,如今大唐初定,前几年经常会有人打着光复大隋的旗号来与大唐为敌,李世民如何能不防着晚儿? 我没办法接下她的话题,又对晚儿这些年的遭遇好奇,不由得问道: “哦?晚儿已育有两子?” 晚儿点点头,眉目之中方有一丝喜气,言道: “恪儿如今快要成年了,年前便搬出了皇宫,住到吴王府去了。” 说完,用手指轻轻抚过怀中婴孩的脸,言道: “这是六皇子,刚刚足月,陛下尚未赐名。” 我接过六皇子,看着这个眉目酷似李世民的孩子,心中悠悠一叹,晚儿能有今日,倒也算是她的造化,后宫生存虽艰难,但她育有两子,往后的日子还不至于太过难捱。 “六皇子天庭饱满,浓眉阔目,一脸福相,长大了必能成大器。”我道。 晚儿面上不无得色,那是一个母亲疼爱孩子的最欣慰的笑容,挥手让奶娘与狗儿也下去,坐在我的身边,言道: “母亲还没见过恪儿呢,那幅模样与神气竟像极了当年的父皇,一身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他日若能——母亲,我苦熬了这么多年,等得就是那一天啊。”晚儿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有一股压抑的快意,仿佛要做之事,志在必得。 我转过头,看着明艳动人,虽育有两子却风华不减的晚儿,不知为何,看到这张肖似当年血崩而死的夏柔儿的脸,却不自觉得想起晚儿的养母苏可儿。 或许晚儿此刻的眼神,实在像极了苏可儿,在提及帝位与国仇家恨时,都是那般的凄冷与怨忿,与提起孩子时的温暖相差两极。 苏可儿也如晚儿一般,是前朝遗珠,为着复兴大周忍辱多年,终究想出个用血脉复兴的办法,只可惜死得太过凄惨。 没想到她一手抚养长大的晚儿,当初受了陈婤挑唆而害死苏可儿的晚儿,如今居然也想用同样的法子复兴大隋。 “晚儿,三皇子既非长子,又不是嫡出,你万不可行此险招,你会害死他,也会害死你自己的。”我言道,心中思绪万千,想着如何说服晚儿,放下仇恨。 我不能让她成为第二个苏可儿。更因为我没能及时与丽君交流,终酿成大错,这一次,我必须及早劝阻了。 第一次庆幸自己跟李世民回京了,否则还不知晚儿会做出怎样冲动的事情来。 “帝位之争,母亲该是见惯了的,并非嫡出长子才能登上皇位,如今东宫虽有名正言顺的太子,但陛下尚年轻,他日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如今陛下极喜欢恪儿,未必没有可能。”晚儿言道,神色之中带着些骄傲。 我轻叹一声,言道: “无论谁做天子,都是李家的骨血,李家的天下,如果恪儿真有这个福气,那也是他的造化,凡事不可强求,皇上是个精明人,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你不可轻举妄动。” 见她意态坚决,我知道一时半会儿的也没办法说服她,好在时间尚多,来日方长,我且慢慢劝解她吧。 “那不一样,恪儿的身上,有一半是我杨家的血。”晚儿正色言道,眼眸落在某处,若有所思,似在描绘着未来的情景。 “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这个世人,杨家的骨血已经不多了。”我的眼眶微微湿润,暗暗下定决定,一定要想办法化解她心中的仇恨。 晚儿抬头,盯着我的眼眸,眸中带着丝丝希望的光芒,言道: “母亲来的正是时候,晚儿在宫中孤立无援,有母亲在,自会多一份照应——而且,我瞧着陛下对母亲——”她没有继续下去,神色微微一凄,幽幽看我一眼,带着微微的怨意,似是自言自语的叹道: “难怪父皇那么多年一直钟情于母亲,母亲的姿色天下无人能够比肩,连晚儿见了都觉眼前一亮,颇有些心动神摇。若不是这一头银发,母亲甚至比晚儿还要年轻。不,这一头银发,更给了母亲另一份妖娆,这皇宫里,佳丽数以万计,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母亲。” 晚儿的声音带着赞叹,却又带着一丝抵触,脸上颇有些失落。 她的落寞我尽收眼底,是的,镜中的我确实定格在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又因数十年的沧桑,比年轻时更添几分动人,但此刻,我只觉这张美丽的皮囊是我最大的负重,无法甩掉的累赘。 而晚儿,我毕竟是她的母亲,并且聪慧的她已经猜出了李世民的意图,她的心里一定是万分悲哀的。 她可以淡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佳丽三千,但她绝不愿看到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的母亲有什么沾染。可是她却只有无奈,她的丈夫有着滔天的权势,绝不是她所能阻止得了的。 当然,我也绝不能给李世民任何幻想,如今的我,更多了一重身份,就是李世民的岳母。 “晚儿,并不是母亲不肯照应你,皇宫终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想好了,明日便求了陛下放我出宫。”我看着她,言道。心中暗想,这世上我唯一的归宿,便是青灯古佛下,如锦霞,如晗儿一般,度此残生。 晚儿的眸子浅浅的亮了一下,神色也轻松了些,只是表情却十分矛盾,过来伏在我的膝上,便如当年与晗儿一起偎在我身边一般,唤道: “母亲——这么些年了,晚儿才遇到这一个亲人,晚儿舍不得您。”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抚着她的发丝,轻声道: “如今我们这一家,也只有你了,你的晗儿姐姐已是方外之人,我也到了风烛残年,或许不久也将离你而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抚育两个皇子长大。至于大隋,已经永远的过去了,答应母亲,放下那些仇恨,安稳度日可好?” 说这些话时,我只觉身心俱疲,仿佛真的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心中除了对晚儿的一份慈爱,但只剩下沧桑了。 第54章 她想复国 晚儿抬头,凝望我一眼,带着淡淡的疏离,起身来,后退一步,言道: “母亲,难道你能忘了从前的一切?无论如何,我是大隋的公主,你也是大隋的皇后,怎能委身一辈子屈居李家人之下?原本我还以为,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达成心愿,为何你却一再的劝阻我?” 见她的情绪有些激动,颇有些像当年的丽君,执拗不听劝言,我忙道: “晚儿,母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更何况,大隋并不是亡在李家人之手,而是亡在天下人之手。” 或许我的这句话说得太重了,晚儿的神色渐渐转冷,又后退了一步,手微微颤抖,言道: “你不配做大隋的国母!你如此维护着李家,难道真的跟陛下——不,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母后!”晚儿的表情痛苦的纠结在一起,原本看向我的温情渐渐淡去,换成一层层的冷漠与隔阂。 我看到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蓄满了泪水,一字一句道: “父皇的亡灵尚在江都受难,连口好点的棺木都没有,一辈子高高在上,如今却只能做孤魂野鬼,任人践踏。可是你——难道说,民间传闻,你与宇文狗贼有染,合伙害死父皇之事是真?!” 她的语气渐渐转为凄厉,殿中虽然没有他人,但她仍旧压抑着声音,在宫中多年,想来她也已经练就一身的谨慎。 “不,晚儿,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想起已逝的杨广,且是死得那般悲惨,连座像样的陵墓都没有,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口中已无从辩解。 晚儿的猜测总是有几分对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死了杨广。 “我不听!你这个阴毒的女人!为何还要活着回来?如果你死了,我或许会永远念着你当年的好,可是现在的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母后! 上天白白给你这副好皮囊,本以为你会与我一样,为了复兴大隋而忍辱偷生,我们母女携手,定能夺回原本属于大隋的江山,可是你——红颜祸水!大隋便是亡在你的手上!” 晚儿此刻的表情,竟像极了临终前的苏可儿,那般的狠厉与怨忿,与刚才那个见到我喜极而泣的晚儿完全判若两人。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心内如沸水翻腾,煎熬难耐,难道又是我说错了话?难道又是我用错了方式?或许一个人心中如果已经存了仇恨,是根本无法消除的,便如丽君,至死也不肯屈服。 缓缓的睁开眼,我发现晚儿脸上的扭结已完全缓了下来,这么短暂的时间便复归平静,可见她压抑之下的发泄,完全是一时的冲动,而实际上,现在的她应该早就练就了隐忍与暗藏心机的本领,否则,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她如何能保全自身,并诞下两名皇子? “晚儿,如果骂我能让你解恨,你就骂吧。如果我死能够消除你心内的仇恨,我宁愿现在就死。 但是你还要听我一句劝,李世民可不是一般的昏庸无道之君,他不仅有着治世之才,对于你的那些心思,自然也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如你所说,这么多年一直对你不冷不热,不封你高位了。你若一步行错,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以晚儿的美貌与身份,李世民直到现在才晋她妃位,我完全可以猜到,李世民也在防着晚儿。唯一欣慰的,是晚儿十分争气,诞下两名皇子。 晚儿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讽与指责,言道: “死?就算你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杨家的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再见我的父皇!至于我所行之事,你不必多言,万望你看在我们曾母女一场的份上,不要出卖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怎么会这样想?明知这世上亲人不多,我纵然自己去死,也绝不可能出卖她啊。 晚儿的眼神很冷很冷,便如当年她年幼时,用剑刺向苏可儿的刹那,带着一丝与其年龄身份完全不符的狰狞。 这个孩子,与她的生母夏柔儿,除了长得极像之外,没有一处相像的。 或许,是当年的陈婤,给她的毒害太深,已至于她从小小年纪时,便练就了深沉的心计。 童年的阴影尚未散去,如今又在李世民的妃嫔群中生存多年,她的心机已远超我的想像,不再是当年那个失了生母又失养母的可怜孩子。 “晚儿,你不记得你苏母妃了么?”提及苏可儿,我不禁想起她临死前重重捶打腹部的样子,纵然是死,她也不愿留下杨家的骨血,那种恨该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猛然间,又想起她第一个小产失去的孩子,是个已成人形的女婴,当初只以为是沁凉斋的桥板腐朽所致,如今想起她失去孩子后并没有过多的伤心,难道说她是故意的?知道自己怀的是公主后,不可能立为储君,所以才不愿留下那个杨家的公主? 心中的惊吓令我手足冰凉,晚儿的眼神中现出一丝矛盾的神色,愧悔与痛恨纠结在一起,口中咬牙切齿道: “我当然记得,是我害了她,可是她死得罪有应得!” 尽管晚儿面上带着恨色,可是她的眼中,还是流下了两行热泪,毕竟是苏可儿把她抚养长大的。 “晚儿,母亲只是不想你步她的后尘!”我劝告道。 晚儿眉心一怔,看我一眼,随即冷笑出声: “这个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笨,更何况现在我已育有两名皇子,胜券极大。不管你是怎样看待皇上,从他对你的举动中可以看出,他是被你迷住了。 倘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此事便是十拿九稳了,若不然,咱们的母女之情,就此长绝,我大隋没有这么懦弱的皇后,我也没有这么弃国忘义的母亲!” 言毕,抱着怀中的孩子,愤然转身,走得那么决绝,不留半分余地,空余我呆怔在殿中,眼中泪如长河,口中唤道: “晚儿——” 辗转一夜,未能成眠,晨起只觉浑身无力,仿若大病一般,看着缕缕银发,我唇畔尽是苦笑,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年龄,可是不可否认的是,我已该到了花甲之年,油尽灯枯之际。 梳洗完毕,仍觉浑浑噩噩,大约仍是未能想通昨晚之事。 晚儿那般的决绝,坚持着她的真理,难道说又是我错了?有瞬间的恍惚,只觉头重脚轻。 “公主——”须发皆花白的狗儿见我险些摔倒,忙过来搀住,用他那仅剩下的一条手臂把我托稳。这么些年了,身边也唯剩下狗儿,我这个幼时玩伴了。 伽云连同几名宫女一起把我扶至榻上,我心中还想着向李世民辞别,离开皇宫之事,无奈浑身已经虚然无力,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奇怪的是,我的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身边忙碌的声音甚至听得更清。 狗儿派人去请御医,犹豫了一下,又派了另一人去禀报李世民。伽云在身边侍候着,声音万分焦急: “萧姐姐!萧姐姐!” 一片慌乱之后,我听到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响在耳际: “夫人怎么了?” “回陛下,公主她突然昏倒了。”狗儿的声音更加着急,在李世民面前,又不敢太过张扬。 紧接着御医来了,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腕上搭上了一块方帕,有御医轮流把脉。 “夫人如何了?”李世民焦急的问御医。 御医有些惶恐,恭谨答道: “回陛下,夫人劳力劳神过甚,思虑过度,导致了气血两虚,心力交瘁压抑,需要服药静养。” “劳累?莫不是这一路赶路赶得太紧了?”李世民自言自语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开药方!” 御医喏喏应是,又回了一句: “禀陛下,夫人所累,不在体表,反而是累及心里,只有心里彻底放松,才可不治而愈,倘若不能放开心思,臣也难以保证药物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李世民微怔,声音颇有些冷厉: “你说什么?!累及心里?药物若不管用,还要你们这些御医做什么?!” 御医吓得战战兢兢,退了一半的路停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后悔自己的多嘴,额上冷汗涔涔。 李世民发完了火,大概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缓和一下语气,仍旧带着焦急,问道: “照你所看,夫人的病要多久才能好?” 御医这才长舒一口气,赶忙回道: “臣必竭尽全力,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全要看夫人是否肯配合了。” 我自己的医术本就不在御医之下,明明能够治好别人的病,可是轮到自己时,反而觉得力不从心,只觉浑身所有的精神力气全被抽光了一般,却无法得知病因。 或许御医说得对,我确实是心力交瘁,一夜未睡,想得太多太多,只觉胸中一股闷气,郁郁的积压着,无力吐出。 眼皮沉重,无法抬起,却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大手把我的手拢在手心,轻轻的摩挲着。 “是朕给你压力了么?等你醒来,朕绝不会再强迫你。”是李世民在我耳边低声喃语,声音之中伴着一股痛惜。 而我心内,有一根弦,略微放松。 “去请杨妃来!”过了一会儿,李世民起身,朝殿外吩咐道。 他的声音空旷,我才感觉到,整个大殿之中,只剩下我与他了。 “朕要去料理政务了,把你交给别人侍候朕也不放心,晚儿毕竟与你是母女,向来贤淑,让她来朕也好放心些。等下朝了,朕再来看你。”他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萦绕着,有一刹那,我只觉现在仍旧躺在大隋的永安宫里,而此刻,正是杨广要去上朝,与我依依惜别。 心中的思绪又开始翻滚起来,头大如斗,喘气略重,可是浑身无法动弹,身上的锦被如有千斤之重,令我无力负荷。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群脚步声走来,有人往我口中喂着苦腥的药汁,还有人轻拍着我的背,让我咽下。 晚儿问了狗儿几句之后,便坐在我的床畔,似是自言自语般,言道: “母亲,都是晚儿不好,昨晚不该说那些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歉意,却没有悔意,我知道,她一定下定了决心要扶持三皇子登上皇位,这种决心,莫说是我,即便是让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绝不后悔。 我心内苦叹不已,已无力说什么话,可是心里却有种直觉,晚儿这般做,一定会害了李恪。 虽然昨晚她说过我们母女情已绝,但她仍旧不辞辛劳的照顾着我,不管是看在母女的情分,还是李世民的面上,她都已经尽力了。 第55章 杨妃娘娘 吃了药,意识渐渐模糊,很快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头晕似乎好了一些,我用力挣扎着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重新闭上,再睁开,略好一些。 天色蒙蒙亮,看来我已睡了一天一夜,也不记得昨晚李世民是否来过,只看到四周伽云与狗儿疲惫的伏在榻边睡着了,而一边的桌案前,晚儿也衣不解带的靠着桌子睡着,脸上略有倦容,看来都是忙了半宿没睡。 我怕惊醒他们,于是不再动,依旧闭上眼睛。 没想到这眼睛一闭,居然跌入梦魇,往事扭曲了原本的模样,一个个曾经死在我面前的人渐次出现在眼前,有的幽怨的看着我,有的面目狰狞的向我索命,甚至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掐住了我的脖子,令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掐扎,只觉身边都是人影,嘈杂不已。 几乎就在窒息的瞬间,我猛然的睁开眼睛,耳边一切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去,只余一片宁静,与半缕从窗台照进来的春阳。 原来只是一场梦,我依旧还活着。 晚儿刚好从门外进来,看到我睁着眼睛,眼神微挑,看着我,略有尴尬,脸上虽有喜色,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淡淡的走过来,言道: “夫人醒了?晚儿奉陛下之命服侍夫人!” 声音中带着一丝故作的疏离与冷漠。 她竟然称呼我为夫人!心头揪然一痛,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却依旧面色淡淡的,吩咐着宫女们端来药和膳食,其间虽轻轻看我几眼,却并不敢与我直视。 头有些针扎般的痛,我捂住心口,气闷不已。 狗儿见状,立刻走了过来,跟随我多年,他自然明白我的心思,随即劝解道: “公主,陛下已下旨,不得对外宣扬公主的身份,所有人等,一律称公主为夫人,莫说别人,就是奴才,在外人面前,也要称夫人的。” 听了狗儿之言,我心中顿觉一紧,李世民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说不再强迫我么? 晚儿虽然与我置气,不肯认我这个母亲,但也许只是在气头上,将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李世民,隐瞒我的身份,却是为何呢? 如今我的身份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他这样做,难道—— 我不敢想下去,如果真是那样,我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晚儿生我的气,也许并非只是因为我不答应帮她,而是也害怕李世民会对我动了心思,母女共侍一夫,传出去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更何况,如果将来晚儿的儿子真的有机会登基,恐怕也会因为我的连累而遭到别的皇子挤兑,遭到天下人的唾骂,单从为儿子着想这一点,晚儿也不敢再认我这个母亲。 看着晚儿忙碌的背影,从侧面看去,面色微显憔悴,显然都是为了照顾我。 她的心里必然是万分矛盾的,即便我们并非亲生母女,亲情要淡漠些,但她仍然不能不顾忌着李世民对我的感觉,既希望李世民因了我而多多垂怜于她,近而让三皇子多得些皇帝的宠爱,又深恐真会出现母女共侍一夫的尴尬局面。 而我,于情于理,都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尽管李世民是皇帝,天下美女皆可收入宫中,但唯独我不行。 正想着,忽见婢女内监们皆下跪高呼: “奴才(奴婢)恭迎陛下!” 眼前一抹明黄,李世民已大踏步进来。我现在有气无力,连说话都有困难,实在不宜面见他,为免生出更多尴尬,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侍候在一侧的狗儿自然晓得我的意思,侍立一旁,听李世民问道: “夫人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夫人一直昏迷着。”狗儿答道。 晚儿也走了过来,立在李世民身侧,并不说明我已醒来过的事,只对李世民柔声婉转: “陛下没有去上朝么?” 李世民道:“正要去,途经此处,进来看看。晚儿脸色这么难看?要注意休息。”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感激与怜惜,令晚儿心生喜悦,声音却含着层层的担忧,言道: “夫人一日不好转,臣妾便一日难安,恨不能代夫人受此苦难。” “辛苦晚儿了,来日朕必有重赏!”李世民感叹道。 “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只要陛下高兴,夫人安康,臣妾再苦再累也值得。”晚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讨好李世民的机会,没办法,这就是宫中妃嫔生存之道,更何况是抱定了决心要夺位的妃嫔。 李世民见晚儿称我夫人而不是母亲,心情似乎十分愉悦,或许在他的心中,认为晚儿这么做,是默认了他对我的感情,同意了这桩荒唐事。 “晚儿总是这般懂事。朕要去早朝了,记得夫人若醒了,一定要禀报于朕。”李世民言道。 晚儿应了一声“是”,紧接着,又亲自送了李世民出去,这才回来,走到我的榻前,默默注视我良久,方道: “陛下已经走了。” 她的声音与刚才判若两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般,涣散而冷淡,带着丝丝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我,还是在嘲讽她自己。 “晚儿——”我唤道。 “请称呼我杨妃娘娘。”晚儿的声音依旧异常的冰冷,不带半分温度。 我望着她似乎游离在天际之外的眼神,心内长叹一声,只觉悲哀,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唤了一声: “杨妃娘娘。” 晚儿转过身,不再言语,我却注意到她微微抖动的双肩,那般的瘦弱,但她肩膀上所担的,却是一副她几乎无法承担的重担。 我们二人再也没有什么话说,殿内的气氛更加冷清起来,狗儿知道我在想心事,并不打扰我,只有伽云像只草原上欢快的小鹿,看到什么都新奇得紧,整个殿中,除了伽云,再无任何欢笑。 日子就这样淡淡的流转,我生活在尴尬与悲伤的边缘,在御医与晚儿的尽心调理与服侍下,我的身子倒真的有些好转。 两个月后,时值初夏,我已能下榻了,虽然仍然有些头晕,但气色好歹是缓过来了,即便自己便是大夫,但我依然没能料到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幽静的宫殿。 两个月里,李世民几乎日日都要来上一趟,我不可能永远避着,总有见面的时候,却大多是相对无语,我用冷漠无视着他的热情。 因为李世民下了旨,宫中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我,所以我住的院子倒也清静,只是外面的传言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堪了。 宫中的人,向来都有添油加醋的嗜好,很快连朝中的大臣们也都知道李世民金屋藏娇,且是名来历不名的银发女子,有好事者,隐约也猜出我的身份。 这一日,我正在院内的竹椅上小歇,想着昨晚李世民说的那些话,该怎么拒绝才能既不伤了他的面子,又可让我摆脱目前的窘境。 而现在,我的身子虽远不如从前,倒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是时候搬出皇宫了,否则那些后宫流言只会愈演愈烈,尽管李世民处死了几个多嘴的宫人,但流言仍在悄悄的蔓延着。这一切,于他于我于江山,都是百害无利。 我想到锦霞与晗儿,也让狗儿出去打听过她们的消息,锦霞仍在京城的安隐寺,而晗儿却远在东都洛阳。 或许,我该去投奔锦霞。 正想着,忽听得有人报:“皇后娘娘驾到——” 心中诧异,李世民不是不准任何人过来么?皇后来做什么?莫不是也听了什么风声,前来寻衅刁难了? 照说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还从未见过皇后的面,于规矩实在不合,无奈我是有病之身,不便前去拜见。 关于李世民的皇后,我只知道她是隋朝名将长孙晟的幼女,其兄长孙无忌如今是大唐的开国功臣,当然,这些也都是在进宫后听宫人们偶尔说起的。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看到长孙皇后进来,我赶忙施礼。 “夫人请起。”长孙皇后声音温和,言道。 我起身,看到她年约三十上下,身着一套半旧的朱色长裙,脸上微施淡妆,发间只有几点银饰与一根玉簪,没有我想像中的华丽,反而十分素净,若非那一脸高贵难掩的气质,或许我会把她当作普通人家的夫人。 本来还怀着不安心情的我,略略放心,觉得这一定是位贤后,不会太为难了我,莫名的,心内生出一丝好感。 第56章 长孙皇后 进殿落座时,长孙皇后并未直接抢占主位,反而与我分东西而座,这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样岂不是与她平起平坐了么? 见我不安的站着,并不坐下,长孙皇后和缓一笑,言道: “这是在夫人的殿中,夫人不必拘谨,坐吧。” 我只得答应一声,坐在西侧,由于大病尚未痊愈,忍不住干咳几声。 长孙皇后面露关切,问道:“夫人的身子还没大好么?” 我恭敬回道:“臣妇谢娘娘关心,就快好了。” 长孙皇后目光流动,示意跟来的婢女捧来几个盒子,吃穿用皆有,对我道: “这些燕窝都是进贡来的极品,望夫人莫要嫌弃,留下补补身子吧。” 我心存感激,言道:“谢娘娘赏赐。” 长孙皇后算不上绝色,但那一副雍容和蔼的神色却令人心中生出无限崇敬,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典范,比起当年的我,不知要强多少倍。 “夫人在此可还住得惯?不必这般拘谨,本宫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探望的,否则哪敢打扰夫人的清静。”长孙皇后伸手挥退众人,对我言道。 明显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长孙皇后对我也太客气了些,若说她是大度和善也就罢了,可是李世民为什么要派她来探望我呢? 难道他就不担心皇后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会极力阻止他做下荒唐事?就像当初的我,拼尽全力也要阻止杨广纳宣华夫人一般,可惜我终是没能做到,后来那件事也成了杨广的罪恶之一,被万民讨伐。 “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妇居此,只是客,蒙陛下与娘娘不嫌弃,赏了几日清静,要说打扰,也是臣妇打扰了娘娘才是。”我恭敬言道,既客气得体,又向她表明心志,我只是客,不可能在此久居,更不会成为后妃之一,给她的丈夫蒙耻,给大唐江山蒙羞。 我想,她来此的目的大概也是为了这个吧。 长孙皇后闻听此言,面色果然一动,只不过有些细微的变化,到底是皇后,处事不惊,端庄典雅,依旧一派和气。 “夫人客气了,本宫今日来,一则是探望一下夫人的病情,二则也是想向夫人请教一些为后之道,为妻之道。” 长孙皇后依旧微笑的看着我,只是笑容里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声音依旧和缓谦虚,好像真的在认真向长辈请教一般,看不出半分端倪,但仅此一语,又让我领教了她的厉害。 这个皇后,果然了得,虽不明言,但话中包含的旁敲侧击,已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表面上和蔼亲切的皇后。 她定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仍能让她来看我,恐怕不止是探病这么简单,更何况,她口口声声提到为后之道,自然是在向我示警,万不可打李世民的主意。 “娘娘客气了,无论为后还是为妻,娘娘都比臣妇强百倍千倍。”我的语气带了些凉意,渐渐已经明白她上门的意图了。 就像当初我竭力反对杨广纳宣华一般,只是我的言行过激,用了威逼杨广的办法,几乎致使我与杨广的关系崩溃。 可是长孙皇后不同,她时时刻刻都挂着得体的笑容,她不会去逼迫自己的丈夫,而是来找我,如果我所料不错,倘若我识相的话,自然会在她的暗示下主动离开,倘若我不肯走,她接下来便会晓以大义,实在不行,或许她会向我施以毒手也未为可知。 我能理解她的这片苦心,不仅是为了自己一家的和睦,更是为了整个大唐的江山永固。 做为一个女人,一个宫廷中的女人,命运是与国家和君王密不可分的,对于其他的妃嫔,她必须选择忍,但于我,却不是一个忍字能解决得了的。 我毕竟是前朝遗后,身份一旦大白,便是李世民一大罪状,足可引起天下人的唾骂,更何况,我至暮年仍然姿色不减,在长孙皇后心里,或许早已视我为妖物,红颜祸水的罢。 李世民有此皇后辅佐,大业可成。 长孙皇后依旧和和气气,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见我并没有惊慌与惶恐之意,依旧微笑言道: “哪里,本宫所历之事,不及夫人十分之一,虽说是一国之母,但在夫人面前,不过是一个晚辈罢了,若能学得夫人十之一二,也好保住这后宫安稳,陛下办政事时,也好无后顾之忧。” 我心内长叹,她说得没错,我如她这般年纪与身份时,她还只是稚龄孩童,若说经历,自然我比她多上半生,但实际上——我心中苦笑一声,她的手腕可不比任何人差,想来这大唐的后宫,必是在她的治理下,维持着平静吧。 而她所说的后顾之忧,恐怕指的就是我吧。 她没有直接点明我的身份,或许也是担心李世民会知道她今天的来意罢。 “娘娘虽然年轻,但在宫内宫外早有贤名,如此赞臣妇,臣妇愧不敢当啊,不过娘娘放心,有娘娘在,这后宫必定安稳。”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暗示一下,让她安安心了,更何况,我原本就不指望能在宫中待多久的。 得了我的话,长孙皇后甚是满意,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温和了,言道: “夫人玉体违和,本宫就不打扰了,只管安心养病,有任何需求,都可派人去找本宫。” 言语之中,颇含深意,既待我如上宾,但宾始终是客,她是在笑着下逐客令呢。 “多谢娘娘美意,臣妇记下了。”见她起身,我也起身恭送。 长孙皇后在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言道: “夫人果然是通情达理的贤德之人,省了本宫不少心。对了,今个儿本宫是奉陛下的旨意过来,劝导夫人入宫伴驾的,如果夫人觉得为妃辱没了身份,本宫可以让出后位。” 她依旧笑容可掬,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其实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痛极苦极。 劝我为妃,这才是李世民派长孙皇后来的真正目的,其实从她一进门,我便已隐约猜出了李世民的用意,因为我的拒绝,他才会想到让她善良贤惠的妻子来劝我,只是李世民还是太低估了他的这位皇后,或许她可以做到大张旗鼓的给自己的丈夫广选妃嫔,但首先得是身世清白之人。 再者,没有一个女人是甘愿为夫娶妾的,只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贤惠无妒,在做这种事的时候,面上挂着笑,心里却是流着泪的。 但是她这样说,无非就是想提醒我,刚才所说的话绝对不能告诉李世民,而且我还必须要装作皇后来劝过,却始终不能改变我心志的样子。 “娘娘这么说可是要折煞臣妇了,这种玩笑万万不可再开。皇上绝不是这种人,想来只是一时冲动,和娘娘开开玩笑而已。臣妇感激陛下与娘娘的怜悯,知道该怎样做。” 长孙皇后看我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但却笑得这般尴尬。 她转身离去,又留下几名婢女侍候我,名为侍候,实则是监视吧,她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 罢了罢了,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免得让众多的人为我食不安,寝不宁。 当晚,李世民再来时,一脸的忧虑重重,我依旧神色淡淡的恭迎: “臣妇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言词老套,但却客气十足。 “夫人不必多礼!”李世民面色一缓,伸手过来扶我,我却轻盈后退,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尴尬的收回。 “夫人今日可好些了?”李世民声音低沉,却温柔有加,伸手挥退众人,只留我二人在室内。 但是隔墙有耳,我却是心里有数的,无论长孙皇后是否费尽心机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都会按照她的意思去说去做的,本来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臣妇已经很好,多谢陛下这些日子的照拂,算算也有两月了,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我感激的看他一眼,言道。 习惯了我的冷漠,乍一见我感激的眼神,李世民眉梢飞起,还以为是长孙皇后劝我的功劳,喜道: “不,不麻烦,只是夫人高兴,这一切都是世民愿意做的。” 只有我二人时,他总是自称世民,而非朕。 我不接他的话,直入正题:“今天皇后娘娘来过了。” “哦?”李世民眼神之中有一股压抑的笑意,大概在庆幸自己用人得当呢。 第57章 温馨一夜 “皇后娘娘是个千古难见的贤后,她对陛下的心意可感天地,只是说话做事却失了分寸呢。”我道。 李世民果然眉头一皱,薄有怒色,我却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继续道: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陛下,所有人都要向她俯首称臣,可是今日皇后娘娘却大为异常,居然恳请自辞后位,让位于我,这可不是无稽之谈么?” 李世民的怒色淡去,反而是一脸的感动,叹道: “皇后最知朕心,这些年,真是委屈她了。但是朕更不想委屈夫人。” 见李世民目光炯炯的盯着我,大概他以为长孙皇后已经劝服了我吧,好个糊涂的皇帝,当年杨广再如何宠爱宣华,还没动过废后的念头呢,把他看作明君圣主的念头再次打消。 不过,李世民在民间的口碑还是极好的,确实也有旷古绝今的治世之才,如今的他,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抉择,倘若一步走错,下场将与杨广一样,而长孙皇后,正是他在迷途中的一盏明灯,假如他能够朝着正确的一方走去,天下将会有前所未有的盛况。 毕竟,他虽在此事上犯了糊涂,但他的才干,却远超历代的帝王。 “陛下认为怎样才不算委屈臣妇?”我反问道。 李世民带着丝丝兴奋与希望的目光立刻收起,迟疑一下,言道: “这个——朕愿意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绝不比以前差。” 他所指的以前,自然是指我在大隋时的地位。 “陛下不觉如此做,对不起长孙皇后么?”我再次反问。 心中忽然替长孙皇后悲哀起来,想必她自己也是万分的悲苦吧,虽然嫁的当朝天子,一国之母的待遇,可惜他的丈夫却佳丽万千,她所能分到的恩宠可谓是少之又少,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前朝亡国皇后而连这点尊严与地位都不肯给她了。 同为女人,同为皇后,我深深明白她的无奈与挣扎,其实她比我要强许多,当初的我并没有她的这份沉着与收敛。 李世民面露愧色,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劝诱: “皇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实话,朕敬她重她,这样做确实于心不安,朕听闻当年北周宣帝,并立五后——” “陛下也要做亡国之君么?!”我的声音陡然提高,打断他的话。 他说得没错,北周宣帝宇文赟曾并立了五大皇后,杨广的姐姐杨丽华便是其中的天元大皇后,北周宣帝奢侈淫乱,才会导致北周的灭亡,大隋的取而代之。 而大隋,也在杨广的穷奢极欲下,重蹈覆辙。 现如今,李世民居然能够想到北周宣帝,实在令我心寒。 虽然心中冷汗直冒,认为大唐也难以长治久安,但想到晚儿与她的两个儿子,想到天下万民的平安生活,我绝不能因此让李世民犯下大错。 本来从内心里,我就无法接受他。 假如我的身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假如接受了他的爱意能使国家更加安定,百姓更加安居乐业,或许我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可是如今却不行,如果我答应了,我就将是千古罪人! 我担上罪名也就罢了,可怜的是天下黎民,刚刚安定的生活,又要经历战争,这个年代,百姓最渴望的,无非就是和平。 “夫人多虑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一名无辜的女子,卷进了这个乱世,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朕必会励精图治,打造盛世。虽然前朝的大臣这几天烦死朕了,说什么红颜祸水,女人误国,但朕不信,虽然大隋亡了,突厥也降了,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朕反而觉得,这是上天在成全你我。”李世民动情言道。 原来我的身份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而李世民,也过于自负了,不能听从臣子的谏言,这本身就是一大错误。 他虽然贵为皇帝,但却堵不住悠悠万民之口,众口铄金,现在李世民在万民心中虽有好的印象,但并未立稳,倘若有变,那必会被归入昏君一流,他前些年所有的努力都会泡汤。 人都是这样,会记住你的大功勋,但更会抓住你的小过错。 我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对李世民说: “陛下知道大隋是如何亡的么?臣妇是亲眼看着大隋一点点走向灭亡的,只可惜却束手无策,而如今的陛下,却像极了当年的杨广。” 虽然我拿他与杨广比,有失尊敬,但我并不畏惧,就这样直直的盯着他,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怨意。 的确,我没有办法恨他,我也没有理由恨他,大隋的亡国,李家不是主要责任,没有李世民,照样会有张世民,赵世民。 我没有丽君那样鲜明的性格,在我眼中,现在的李世民,就是一个迷途的孩子,他需要有人来拯救他,带她迷途知返。现在的长孙皇后自然也如我当初一般,只是比我更多些智慧与手段。 首先要李世民摆正心态,才能够有励精图治的机会,无论如何,当年我没能扶助好杨广,使得大隋渐渐走向灭亡,就是我终生的痛处。 杨广本也是颇具才干的,只可惜毁在一个色上。 而如今,李世民无论言行举止,包括在女色方面,都有着杨广的影子,唯一不同的,他的心中还装着万民,有这一点,说明他比杨广有救。 “朕不是杨广,更不会成为杨广,朕没有那么糜烂,朕虽空有后宫佳丽三千,但真正钟情而不可自拔之人,唯有夫人。”李世民声色并用,双眼微微泛着爱慕的光芒,虽然收敛着,却依旧火热。 虽然认识了数月,但他却仍如初见便一见倾心一样,爱慕只增不减。 我思忖再三,犹豫着该怎么才能彻底打消他的念头,见我不语,他的脸色微微暗沉,带着一丝嘲讽,几分醋意,言道: “难道夫人的心中仍旧惦念着那个亡国之君么?朕哪里比他差了?” 他这样的语气似曾相识,是了,无论是阿及,还是草原上的两位大汗,他们都曾这样的比较过,不服过。 “若论陛下的才干,与杨广相比,可以说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大隋之所以亡国,便是输在色上,输在民心之上,难道大隋亡国的教训还不足以警醒陛下么?”我苦苦劝道。 “朕——”李世民略略踌躇,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问道,“是不是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的疑色一闪而过,我微微抬头,笃定的说: “不,臣妇的决定与皇后无关,即便她真心想让出后位,可是臣妾却早已看淡名利富贵,坐在那个位置上,等于是再次把自己推入火坑。” 他的心思已有动摇,毕竟大唐江山是牺牲了多少条性命,流了多少鲜血才换回来的,他不能不谨慎行事。 而我,只需再接再厉,表明我的心迹,并不属意于他,或许他才能够放得下。 “陛下若是真的垂怜臣妇,就让臣妇过几日安生日子罢,再者说,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臣妇已来日不多,一生都在勾心斗角,颠沛流离中挣扎,如今已至垂暮之年,虽然再无机会像其他民间老人一般享受天伦之乐,但总归是想过几年轻松悠闲的日子,还请陛下恩准。” 说到现在,我已经不再完全是劝李世民了,反而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眼眶微湿,为何我这一生都没有太平日子过呢? 李世民轻轻抬起手,抚上我的面颊,轻轻拭去我眼角的一滴泪,满含着歉意与怜惜,言道: “夫人真是委屈了,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楚与委屈。” 我轻轻摇头,泪珠滚滚而落: “不,陛下若是硬要留臣妇在身边,那才是给臣妾天大的委屈与苦楚,这种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战战兢兢不得安枕的日子,臣妇已实在无力去面对,果真如此的话,臣妇宁愿不再苟活。” 我所说的,全是发自内心的真语,相信李世民也能感觉得到,他的面色微微震憾,就这样看着我,眼神中的热情缓缓暗沉,如黎明将至的星光,一点一点散去,恢复之后,便是平静。 我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决定放弃了,从他的眼神中便可看出。 果然,他的手缓缓垂下,衣袖在空中划过,扇出几许微凉的风,面色虽有几丝痛苦的挣扎,但终究是开了口: “你走吧。” 热泪夺眶而出,我却是笑着的,见他仿佛遭遇了重挫,神色不顿,我又有些不忍,于是言道: “多谢陛下开恩!陛下的恩德臣妇永世不忘,必会日日三柱香,祝祷大唐天下太平,祝祷陛下万世流芳!大唐需要陛下,黎民百姓需要陛下,臣妇期盼着陛下能够开创盛世,期待着举国同庆的那一天。” 李世民似乎受我感染,脸上的失落渐渐淡去,眼睛盯着窗外的上空,仿佛也在渴盼着盛世的景象,口中坚定道: “朕一定不负夫人重望!” 有更鼓声响起,已是四更时分,窗外,月已西斜,群星渐疏,明明大病初愈,需要休息的我,却到了这样的时分还没半分困意,我分明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仿佛真的在感觉到盛世的来临。 而眼前的这名在我眼中只能是晚辈的男人,这个大唐的天子,此刻正昂首往上方看,似乎在黑暗中期待着黎明,而黎明已不远了。 他的身姿在我眼中越来越伟岸,甚至远到不可触摸,我的唇畔微微漾起一丝微笑,所有的心结都在此打开,所有的包袱都在此放下。 我们二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的站着,期待着天边的第一道曙光。 十日后,长孙皇后来了,说宫外的宅子已给我寻好,也按照我的意思重新装饰过了,并取名慈善堂。 本来我是打算去投奔锦霞的,可是想到自己从娜塔亚那里学来的一身医术派不上用场,实是可惜,于是才想到筹建慈善堂,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百姓做点事。 不是赎罪,当然更不是为了谋生,我所做的,只是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出宫的车轿绕着长安城走了大半条街,途经一座院墙高耸,楼宇巍峨的宅子,我看到了咄苾,再细看,这府正是将军府,而现在的咄苾,已经是大唐的右卫将军了。 只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冷漠与愧悔,在看到我的刹那,激动了一下,却很快又恢复了冷静,脸上带着恨与怒,朝我大踏步走来。 第58章 再见咄苾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反而迎着他走过去。 唇边挂着一丝歉意的微笑,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不请我进府讨杯茶喝么?” 咄苾很明显的一怔,脸色阴沉:“你倒是还能记得起我啊!” 当初,是因为我骗了他,他才会投降的,而我当时本来是出于好意,只是后来李世民的变卦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 “咄苾,我还可以这样称呼你么?”我问道。 几个月未曾见过咄苾的面了,因为李世民的不允许,只是我没想到的,如今我却能够如此坦然,如此平静的面对他。 咄苾又是一愣,恨怒之意顿时消去大半,只是声音依旧狠狠的: “进来吧——纤儿。” 他唤我名字时,声音有微微的温柔,也有些微的尴尬,我知道,他仍是没有办法放弃那段感情,尽管因为我的过错,使他失了国家。 府内虽然仆妇成群,但依旧十分的冷清,只是宅子在京城之中,算得上极好了,可见李世民也并未亏待了他。 穿过前往正厅的水塘,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我看到鲁米娜正划着一叶小舟,在采荷花,身上葱绿色的薄纱衣裙与满塘碧绿的荷叶映在一起,这个来自草原的姑娘此刻看起来却像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一般温柔娇俏。 虽然她看起来过得很舒心,但眉头却轻轻的蹙着,似幽似怨。 我略略驻足,鲁米娜也看到了我,眼光忽然恨恨的瞪着我,见到我身边的咄苾,却又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我,划了小船往另一边去了。 她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见她不理我,我也不再去自讨没趣,于是随了咄苾前往正堂。 心中却想着,看来他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虽然这里没有广阔的草原,遍地的牛羊,但论及生活条件,总还是比突厥强上许多。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但是咄苾,却明显的苍老了十岁一般,他的内心,一定仍是挣扎难耐的。 在一众仆妇诧异的眼神中,我跟在咄苾身后进了正厅,并让狗儿与伽云守在外面。 下人上来奉茶,却是草原上特有的奶茶,奶香扑鼻,我心中略略一松,仿佛我们二人正坐在草原上。 “为什么要骗我?!大唐的皇帝就那么了不起?你宁愿做他几千妃子中的一名,也不愿做我的唯一?!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非要置草原于死地吧!”我还没来及喝上一口奶茶,咄苾已经直截了当的开口了。 对于这件事,我是有过一段时间相当的自责的,不过现在,除了仍有些歉意外,我已经看得很淡了: “咄苾,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当初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因为大唐的皇帝答应我,只要你降了,他就会放过你,放过草原。那种情形下,如果我不那么做,恐怕我们连这次的相见都不会有了。只是,我没想到大唐的皇帝竟有如此的深谋远虑,利用了我。” 是的,当时的大唐军队,无论任何方面,都远远超过草原的勇士,如果咄苾不投降,恐怕不出三日,大唐必胜,而且还会血流成河,草原一样会被李世民占有,那样草原的损失就更大了。 而我,当初不过是写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除了咄苾与我,恐怕至今还是个秘密。 那时,我情急之下,派了伽云去送信,匆忙中,我对咄苾承诺,只要他投降,李世民就会放过草原,放我回去,两国永久交好,就像大隋时一样,只要突厥年年纳贡,不再扰边,两国必得安宁。 并且,我在信尾含糊的说了句,我愿随他回突厥,当时骗他,只是希望他快些投降,否则,每多拖一刻,便会有更多的勇士流血牺牲,并且当时的我,确实是想着解决这一切之后回突厥的。 当然,我要去的仍旧会是雪山。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让我阴差阳错的回到了长安,这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但是现在的我,却觉心中万分宁静,再无多少牵挂。 毕竟,据我所知,现在的突厥,已在大唐的治理下,渐渐繁荣,有了大唐的帮助,我相信突厥的百姓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我信!”咄苾的眼神很坚定的看着我,虽然仍有恨怨,但更多的是一种激动,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是痴心未改。 “我信你是为了草原好,为了百姓好,也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不该给了我希望,又把我推向绝望。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咄苾的情绪有些失控,单手捂在胸前,面色沉痛: “这里,在流血,你知道么?我宁可身子流血,宁可脑袋被砍,我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的煎熬,纤儿,你明白么?!” 看着他扭曲的脸庞,浓密的胡须,以及灰暗的面色,我就知道,这几个月,他的日子不比我好到哪去。 这也正是我的歉意所在。 虽然现在的草原与中原不再有战争,百姓们终于能够安居乐业,但于这件事上,我是最不对起咄苾的。 当然,我并不后悔当初的做法,否则现在的两国,恐怕还在战争,而突厥,恐怕已经走向灭亡了。 “咄苾,都是我的错,是我利用了你,你可以恨我怨我,但请你善待自己。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该是冷静下来,放开一切俗扰的时候了,鲁米娜她很好,珍惜眼前人吧。”我一边向他道歉,一边劝道。 “珍惜眼前人?你何曾珍惜过眼前人?罢了罢了,如今说这一切,都是徒劳罢了。我本来还以为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恨得把你杀掉,可是见到了你,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咄苾略略垂首,强抑着内心的悲哀,苦笑一声,笑容十分的惨,无奈道: “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了,与命抗争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我真的错了,我得不到你的心,并不是因为那么多的外界因素,而是从根本上,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苦苦追求,痛苦的何止我一人?更何况,我还因此做了那么多的傻事,导致如今成为亡国奴的下场。” 我眉毛微挑,他能这样想得开,我实是有些诧异,但同时又十分的欣喜,他能想得开,于我而言,岂不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莫名的,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咄苾,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误会,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过好以后的生活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我劝道。 不知是不是我看走了眼,我看到咄苾居然笑了一下,像是发自内心的笑,不是苦笑,不是无奈的笑,当然更不会是开怀的笑。 “我明白的,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他还想再说什么,却打住了,转换了话题: “李世民对你好么?” 我点点头:“他是个好皇帝,一定能够治理好大唐,也一样能给突厥的百姓安稳的生活的。” “那就好,你能幸福,我也就放心了。”他叹道,我明显感觉到他言语中的颤抖与悲痛。 我想他是误会了,于是言道: “我出宫了,在城南开了一家慈善堂,这就是要过去的。” 咄苾惊异的坐起,脸上刚才的神色一扫而空,皱眉道: “你还说他对你好?” 我依然笑笑,言道:“但我并不想留在宫里,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一个人的日子,更想用自己的余年多做些于民有利的事。” “你是说,你没有做李世民的妃子?”咄苾的面色更加惊奇,我也有些疑惑,于是问道: “你听谁说我要做李世民的妃子了?” 咄苾眉头仍然皱着,大呼一声: “上当了!李世民这个奸诈小人,在我刚到大唐时,就告诉我,你已经做了他的妃子,还说什么地位等同皇后,说你再不愿见我。我还以为你今日良心发现,想起我来,才特意过来看我的!或者说,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原来如此,李世民在此处又耍了小心机,那么大一个皇帝,怎么跟小孩似的呢?我不禁失笑,问道: “我只是恰巧路过,再说了,我对你只有歉疚,能笑话你什么呢?” “难道你不觉得,我为了得到你,杀了自己的兄长,丢了大汗的位置,亡了国家,这样很可笑么?”他的声音苦涩无奈,说完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虽然于他外表上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我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内心,真的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第59章 大结局 我默默的看着他,心内酸楚不已,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该忏悔的是我。 “咄苾,答应我,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了,好么?”我声音缓和,静静的看着他,心中忽然想起在草原上与他相恋的那段时光来。 随着我温和的声音,我看到他的眼眶中居然盈满了泪花,只是强忍着不流出来,我很难想像一个草原上曾经的霸主,掉脑袋都不眨一下眼的草原第一勇士,哭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起了初遇你的那段时光。”他说道。 没想到,我二人竟然心思相通,同时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时你那么的单纯可爱,又那么的执拗,美丽的像雪山之顶的雪莲,毫无一丝尘埃,我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却终究被别人摘了去,然后,无论我再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夺回了,你体会不到这种绝望。”他喃喃道。 听他细说往事,我心中顿时柔软下来,但是这种绝望我并非不能理解,而是深有感触,当年的我,眼睁睁看着大隋的灭亡,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的面前,我的绝望与痛苦不比他少到哪去。 “回忆总是美好的,就把那段美好永远埋藏在心间吧。路,总要走下去;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收敛了在那草原上悠远的回忆,对他言道。 “纤儿,你不用再劝了,现如今,我什么都想得开。更何况,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给你的了,只希望你过得幸福。”咄苾忽然正了正色,祝福道。 “谢谢你。”我忽然的泪如泉涌,心中所有的负担全部放下。 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不知何时,鲁米娜走了进来,显然,我们方才的谈话,她已经听了多时。 她静静的望着我,不发一语,眼眶却是红红的,又含着一丝感激。 我走过去,与她拥抱在一起,我明显的感觉到她心里的变化,她已经原谅我了,是的,只要咄苾能够放下心中沉痛的症结,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一定是鲁米娜现在最想要的。 从咄苾的将军府出来时,我只觉全身心的轻松,咄苾心中不再有怨恨,他已经完全释然了,虽然他的心,仍旧流着血,我知道,有那么一天,他的伤口会完全结痂,好起来的。 艳阳高照,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明媚的微笑,这一生,我从未这样舒心的笑过。 我没有直接去慈善堂,而是转道去了安隐寺,去看锦霞。 锦霞已经老了,神色也更加的淡定了,眉如霜染,多了些苍凉的意味。 “你来了。”锦霞淡淡道,声音却十分的悠远,仿佛我们是日日都能相见一般,隔了这么多年,她的心境完全平静了,距上次相见已有多年,可在她眼里,十多年的时间仿如昨日,对我的到来没有半分的惊讶。 “是的,我来了。我是来忏悔的。”我静静道。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与我一样,已有了老态,拂尘轻扬,高念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忏悔,请对佛祖道来吧。” “不,我不是向佛祖忏悔,而是向你。”我看着她,言道。 她终于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没有半分的感情色彩,就像一尊观音像。 “我没能照顾好晗儿,如今她也遁入空门。”提起晗儿,我总是有诸多的愧疚的,我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母后,却给了她深深的绝望。 “一切都是宿命。贫尼不需要任何忏悔,施主请回吧。”锦霞淡淡言道。 然后,转身走入了众多尼姑群中,再不回头看我。 我想,她并不是原谅我,而是根本对世事早已看淡。 起身返回,赶到南城的新居,长孙皇后果然费了心思,把这座宅子装饰的素净典雅,位置又十分的幽静,正是我想要的。 收拾两日,我便在大门处的三间房外,挂出了慈善堂的牌匾,至此,但凡普通大夫那看不好的病症,皆可到我这里来,贫民百姓,若无银两,则分文不取,达官贵人,我也一样医治,至于生活费用,我本不用担心,所以随便他们给多少,全都交给伽云打理。 而我,也真正的过上了我想要的日子。 十八年后。 每日与药为伍,虽然明知自己年岁已老,但看到有百姓来求医救治时,仍旧觉得自己还是有可用之处,心中便会忘记自己的年龄。 是的,如今的我,已近八十高龄了。 可是铜镜中的那张脸,却仍如十八的女子一般,艳若桃花。 我曾想过用自己的医术,解去身上的驻颜丹,使自己能够真正像一个老太太一样。 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那么做,如果一个人一点点老去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这样的岁月磨砺,可是我深怕自己一下子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会吓到自己,吓到自己身边的人。 我的慈善堂已经红遍京城,但我却轻易不再出诊了,每日排队的病人很多,都交由伽云与我新收的几个弟子去医治。 伽云是个聪慧的女子,如今的医术几乎不在我之下,唯一的遗憾,她已三十出头,却仍不肯婚配。 而狗儿,如今已是眉毛头发全白,完全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只是依然陪伴在我的身边。 所有的人,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最终陪在我身边的却是这个幼年的玩伴。 今日,是个好天气,我与狗儿准备上街逛,拒绝了伽云给我准备的轿子,也支退了仆人,我用轻纱蒙面,与狗儿相携来到长安最繁华的大街。 如今的长安与十八年前相比,完全是另一幅场景,街道两侧皆是双层的楼房,装饰华丽,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满满当当。 而街上的小贩更是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人的面色也更加的红润,这时候的大唐,在李世民的治理下,已经达到空前的繁荣,百姓不会再受战争的迫害,也不会再担心衣食不足。 我心中欣慰,李世民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正行走间,忽然迎面撞来一人,手中抱着几大盒子的东西,没有看清路,而我与狗儿因为年迈,没有年轻人那么灵活,所以没有躲开,被撞了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夫人!”狗儿惊叫,赶忙扶我,只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仍是摇摇向后倒去。 “小心!”撞我的人一个飞起,看来是有些轻功的,就在我眼看就挨着地面时,他拦腰把我抱住,扶我起来。 再看他的东西,已经滚落一地,皆是些珠宝首饰,婚娶嫁衣等用品,看来是个即将新婚的年轻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果然是个年轻人,一袭青衫,连连道歉。 而我面上的轻纱,也因为刚才的动作,缓缓滑落下来,露出我的脸庞。 感觉到对方的手一怔,却又很快放开了我的腰,恭身向我作揖,像是极尴尬一般: “对不起,姑娘,在下唐突了!” 我正要对他说不碍,让他以后走路注意点,手中的轻纱尚未来得及重新掩上,便觉自己如遭雷击一般怔住。莫名的只觉大脑充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 他唤我姑娘并不足奇,毕竟我仍有着姑娘的容貌,很多人见到我都会这样唤的;他尴尬道歉更不足为奇,因为他自认为唐突了一位姑娘。 我心内剧烈抖动的原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位故人。 难道说,我的眼睛已经花了?不,我看得是如此的清晰;抑或说我现在已经死了?在阴间见到了他? 不,不,周围依旧热闹非凡,提醒着我,这是在大唐长安的大街上。 “杨谅?”我不敢确信,却又不得不确信的唤了一声。 眼前这个青衫青巾的年轻男子,正是当年的杨谅!几乎连举手投足都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人还是杨谅,我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连忙看向身边的狗儿,他却见鬼似的看着这个年轻人,无比的惊骇,因为我以前曾告诉过他,杨谅已经死了。 而且当年在茫茫大海中遇到海盗,并且落水,根本不会游水的杨谅是无法逃过那一劫的。事后,临风公子也曾确认过杨谅之死,不由得我不信。 但因为狗儿的表情,我还是确定了,我自己没有看错。 但奇怪的是,即便杨谅活着,也不该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啊,他应该如狗儿一般老迈才对。 年轻人一怔,皱眉看我,想了半天,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迷茫问道: “姑娘如何知道在下祖父的名讳?” 祖父?我的大脑在飞快的运转着,没错,如果杨谅当年没有死,他的孙子有这么大并不足为奇,而且年轻人虽然像极了杨谅,但那眉目之间,仍是有几分倾城当年的影子的。 原来杨谅当年并没有死,我眼前的一定就是他与倾城的孙子!我心内只觉充满了巨大的喜悦,激动不已,连声问道: “你祖父他还好么?现在在哪里?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见我一连串的问题,年轻人疑惑的问道: “姑娘,你认识在下的祖父?可是不应该啊,我还从来没见过我祖父呢,听父亲说,他也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了,只有靠祖母的画像来回忆,可是姑娘这么年轻——” 见他打住话,我心中一沉,原来杨谅已经不在了。 但还好,那次在海上他没有死,否则也不会有孙子了。 心中忽然释然了,很少有人能活到这个年纪,只要我确定他们终于结为连理,心中可安,再无牵念了。 狗儿也听明白了年轻人的话,也与我一样的激动。 “姑娘?不,你应该唤我奶奶。”我摘下帽子,露出一头的银发,和蔼的笑着,看着杨谅的孙儿。 “奶奶?”年轻人喃喃道,十分的诧异,仔细盯着我,眼眸之中,似在极力搜索着记忆。 我正意识到该怎样跟他解释,毕竟我现在的样子,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让他称我奶奶,实在是有悖于常理。 正思忖间,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跑了过来,一身江湖儿女打扮,娇俏活泼,一脸的纯真,笑嘻嘻的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娇嗔道: “清郎,你在干什么呢?我还差凤冠霞帔没买呢,再这样磨磨蹭蹭的,我可不嫁你了哦!” 原来他叫杨清。 见杨清没理她,那丫头皱了皱眉,顺着杨清的目光看向我,眼神之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奇,嘴巴张了张,却又很快收起,一脸的嫉妒,使劲捶了一下杨清,怒道: “看到美人就走不动了是吧?哼!” 见小姑娘不悦,杨清忽然猛得一拍脑门,指着我大叫道: “你,你就是我祖父画上的女子!倩儿,你还记得上次你去我家,我偷给你看的那些画像么?” 倩儿看我一眼,又回忆一下,也是一惊一乍道: “对呀,我说我看她怎么这么眼熟呢,敢情是——喂,老实说,那些画像是你祖父的还是你的?!”小丫头倒是个醋缸子,双手叉腰,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假装恶狠狠问道。 说着,还瞟了我一眼,口中低低道: “怎么能长得这么美呢?”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应该称她奶奶。小时候,祖母告诉过我,那画像上的女子是爹爹的大娘,那不就是我的奶奶吗?”杨清说道。 “对呀,对呀,可是她这么年轻,比画像上长得更美——”小丫头忘记了吃醋,开始为难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非她也和一样,是那个奶奶的孙女?”杨清也颇为疑惑,跟倩儿说道。 “不对哦,她的头发是白的耶!”倩儿皱眉分析道。 “也对,他见了我就喊我祖父的名字,可见是认识我祖父的。”杨清继续皱眉分析,地上撒了一地的新婚用品也忘记了去拣。 我微微一笑,看着这对即将成亲的小夫妻如此的幸福,心内也祝福着他们。 他们仍在面对面的讨论着,我却携了狗儿悄悄的离开了,混入了人群,让他们猜去罢。 逛了半天,看尽了大街的繁荣景象,我与狗儿徒步往回走,不知为何,今日的逛街,我没有一丝的疲累,反而觉得越走身上越轻松,在经过一个回家必路过一个桃林时,我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如今已是近四月的天气,桃花已过盛时,正一片一片的往下飘落,轻风一吹,片片花瓣飞向空中。 桃花下,微风吹起我的衣袖,仿佛真的要把与那些败落的桃花一起吹向天际。 我看到狗儿的嘴一张一合,有些着急的模样,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只在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不知为何,看着纷纷落地的桃花瓣,我忽然想起了我在杨广殿中看到的那几个字,我的命格:母仪天下,命犯桃花。 是了,原来人的一生是逃不过宿命的。 我确实曾经母仪天下,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但也确实命犯桃花,这一生中,但凡爱上我并占有过我的男人,几乎都死在我的面前,总之没有善终的。 而他们的共同点,竟是同为帝王。 当然,李世民除外,因为他并未占有我。 曾经温情脉脉却最终惨死在我面前的杨广、对我情深意重的宇文化及、一脸暴虐嘴脸的窦建德、痴情已久的处罗可汗、曾与我有过一段纯真爱恋的咄苾,以及那个对我一见倾心的李世民,他们的名字在我脑中一一划过,可是他们的模样却渐渐的模糊起来。 是的,我几乎已经无法记起他们的样子了。 身子摇摇欲坠,我已无法平衡,经风一吹,缓缓倒下,我看到狗儿焦急的样子,可是却说不出话来,只有轻轻的闭上双眼。 感觉到花瓣轻飘飘的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可是我的身子却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飘浮在空中一般。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眼睛也看不到任何图像,意识正一点一点的从脑海中抽离,渐渐的,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所有的意识全部消失。 我知道,我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 以下为引用资料: 唐贞观二十一年,萧皇后崩逝,享年约八十。皇后逝世后,唐太宗以后礼将萧皇后葬于杨广之陵,上谥愍皇后。 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己巳(二十六)日(7月10日),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唐太宗开创了历史上的“贞观之治”,经过主动消灭各地割据势力,虚心纳谏、在国内厉行节约、使百姓休养生息,终于使得社会出现了国泰民安的局面。为后来全盛的开元盛世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推向鼎盛时期。 唐贞观三年(629),唐太宗派李靖、李绩出兵与薛延陀可汗夷男等夹攻颉利,次年大败颉利于阴山,颉利被擒送长安,东突厥前汗国亡。颉利至京,太宗赐以田宅,授以右卫大将军,634年死于长安。葬礼依突厥风俗。 第60章 番外之杨谅 船一点点下沉,湿了鞋子,淹没至腰间,瞬间,我已跌入无边无际的海水中。 我不会游水,只能挣扎着,眼看着那艘小船箭一般疾驰而去,心内忽然就踏实起来。有种直觉,纤儿,她一定能逃出去的。 海水已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海盗的血,还是我自己的血。 “谅,你在哪?”我听到倾城焦急颤抖的声音,她正奋力向我游来。 这个傻女子,她明明已经上了那艘小船,却又疯了似的跳下来,与我一同跌入水中。水冰得刺骨,即便她会游水,她瘦弱的身子又怎能抵抗如此寒冷的海水? 我挣扎着想抓住一只从船中漂出的木箱,不料却呛了一口夹杂着血腥气的海水,身子沉沉下坠,我的轻功在水中根本无法施展。 “谅,你在哪啊?”倾城的声音带着哭腔,越发的凄厉,她推开一具又一具尸体与残肢断臂,拼死向我游来。 我想应一声,可我没有出声,如果她会游水,我希望她能游出去,拖着不会游水的我,只会连累她。 她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姑娘,当初我还是王爷时,就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她自认为出身卑贱,不敢高攀,等我被发配,一无所有时,又义无反顾的追到东莱,起初我无视她,不理会她,视她为空气,可是她却无一丝怨言,只静静守在我的身边,为我做一切她所能做的事。 如果她肯寻个好人家嫁了,一定会幸福一辈子的,可惜,终是我辜负了她。那一夜,她为了能帮助我说服纤儿来仙岛,便假意与我成婚,她明知我心中只有纤儿,却告诉我:她不在乎。 新婚之夜,我们和衣而睡,至今,我们也未能逾雷池半步。 我实是没有想到,生死的关头,她竟抱着必死的决心跳出小船。 看着她发疯了一般,不寻到我誓不罢休,心内的愧疚无法言说。 由于船沉了,海盗们也无心恋战,把船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开了船扬长而去。与海盗恶斗的众位乡亲,死的死,伤的伤,有水性好的,已抱住浮木,期待着生命的奇迹。 而我,尽管努力挣扎,仍是沉入冰凉的海水里。 水没过了脖颈,没过了头顶,我已无法喘气,或许,这渺无边际的大海便是我的葬身地。老天对我杨谅不公,我盼纤儿盼了这么多年,然而就当我以为幸福唾手可得时,却让我们生死分离。 我不再挣扎,因为我知道这样只有徒费力气,就算能抱得浮木,亦只是多活一会儿而已,大海茫茫,根本没有活的机会。 寒意浸入肢体,我只觉浑身刺骨的冰冷,手脚开始被冻得僵硬,我的思绪跌入无尽的回忆…… 那是初见纤儿时,她羞羞怯怯,身上却又有一股难得的淳朴之气,这是生长于皇宫之中的人难得一见的。 她美丽活泼,纯真善良,那一双如水波般的明眸更是令人一见倾心,那样的眼神,几乎都要把我的心给融化了。 虽然我明知道,她注定是我二皇兄的,但我还是无法控制的爱上了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牵着我的心,从见过她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是在痛苦中度过,只要一想到她即将嫁给二皇兄为妻,我的心便会碎成千片万片。 为什么她可以美成这样?令我没有办法从心内驱除,为了能够令自己忘记她,我悄悄的出宫,背着父皇母后流连烟花之地,我想找到一个更美的女子,我想,如果真让我寻到了,就一定可以忘记她,心也就不会这么痛了。 只可惜,全京城的青楼我都去了个遍,专挑最红的姑娘,可是她们与纤儿比起来,便如云泥之别,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 而倾城,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她是刚刚卖进妓院的,才十三四岁,据说是为了葬父,另外养活弟弟妹妹而自卖自身。 初见她时,确实眼前一亮,比我见过的任何红牌都更美,如果没有纤儿的话,她确实可称为倾城。 不,她确实貌可倾城,只是纤儿却是倾国罢了。 因着同情她的身世,我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自己赎身,然后便离开了。 没想到她并未离开青楼,只是因为是自由身了,鸨母不好强迫她,便在妓院做了个清倌,卖艺不卖身,红遍了京城。 我仍是没有办法忘记纤儿,画了一张又一张她的画像,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相思折磨,铤而走险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与母后,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希望,但我还是想试试,否则,我会后悔终生。 结果当然是惹怒了母后,把我派遣去了外地。 我想,这样也好,隔开了,时间久了,或许我会忘记她。 我是在纤儿大婚的那一天离开京城的。回头望着满城的热闹,我的心在滴血,那种痛仿佛心要炸开了飞出去一般。 在异乡的日子,我仍旧没有办法忘记她,反而相思更甚,我拒绝了父皇母后给我安排的任何婚事,虽然我明知道,我们二人再无可能了,她已嫁作他人妇,成了我的嫂子。 一口水呛来,冰凉刺骨,淹没了我的呼吸,我的意识也渐渐的消失,脑中一片迷糊,连回忆也不能了。 就这样死了吧。 忽然,手被人拉住,残存的一丝意识告诉我,那是一只女子的纤纤玉手。 “谅!快,抓紧我!”倾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我对生命仍存一丝渴望,我顺从的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被她拖到了水面上。 呼吸到空气的一刹那,只觉胸中所有的郁堵都打开了,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看到倾城连同一名船上的伙计费尽全力把我拖在一块木板上。 我躺在木板上,浑身虚弱无力,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谅,你要坚持住!”倾城的脸色煞白,双眼尽是泪水,可她还是在鼓励我。 船上的伙计都是会游水的,但凡没有被强盗砍死的,都挣扎着抱住了浮木,但也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我心内苦叹一声,就算能活过来一时又能如何?茫茫大海,船已经沉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或者是上天眷顾,或许是苍天睁眼,我们竟奇迹般的看到了一艘渔船,正朝我们行来。 救我们的是仙岛上的渔民,他们今日本来是出了远海打渔的,远远的看到了海盗的船,于是便躲在附近礁石的夹缝中,强盗没有发现他们。 可是他们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我们被强盗劫杀的那一幕,直到强盗走远,他们才敢启船过来,救下了我们。 我终于还是到了仙岛,只是纤儿却没有来。 遥望着茫茫的大海,我不知道纤儿现在怎么样了。 船没了,我们十几人都没有办法回去,于是我们开始砍树造船,仙岛上的人很热情,不仅供我们吃住,还尽力的帮助我们。 这一日,我正在用力削一根木头,倾城走了过来,捧着一碗饭,双眸之中,含着一缕忧伤: “谅,吃过饭睡一会儿吧,你已经两天两夜没休息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船造好,你就支持不住了。” 旁边的伙计也劝道: “杨公子,这造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手上没有得力的家伙,恐怕要半年呢,不急在这一时。” “没关系,我只想快点回去。”我望着东莱的方向,虽然身在仙岛,可是心早已飞过了海洋。 我接过饭碗,狼吞虎咽的吃着,只有有了力气,才能更快的把船造好。 伙计们在我的感染下,也与我一起日以继夜的造船,每天的休息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 冬天的风吹裂了我的手,留下道道的裂痕,我丝毫也不在意;笨拙的斧子在我的手上磨了一个又一个泡,然后结痂长茧,我更不在意。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把船造好,回去找纤儿。 还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我们的船便造好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倍。 仙岛是个美丽的地方,此刻已是春天,百花盛开,鸟语花香,景致怡人,田园风光,渔家撒网,组成一幅人间最美丽的画卷,果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可惜,因为少了一个人,这一切在我眼中,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住我的心。 在踏上船,前往大陆行去的一刹那,我的心中充满了激动,我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说着:纤儿,我回来了,你要等着我。 一艘打造了三个月的大船,放入茫茫大海,仿佛只是一叶孤舟,在风浪中航行。 杨谅与倾城经常站在甲板上,遥望着东莱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众伙计归乡心切,也都用尽全力把船开到最快,即便如此,待看到大陆时,也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接近大陆时,杨谅激动不已,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而倾城却面带忧虑,一脸落寞。 倾城虽然也希望杨谅高兴,但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再见到萧姑娘,杨谅绝不会再与她分开,而自己,永远只能坐冷板凳。 有几条出来打渔的渔船发现了他们,看到远处甲板上欢呼的同乡,有些人已经认了出来,无不称奇,而那些伙计的亲人们得知了,更是热泪盈眶,站在岸边拼命挥手。 人群之中,有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正是临风公子,这几个月来,他并没有离开东莱,而是日日待在海边,望着茫茫大海,思念着倾城。 如今远远看到甲板上相依而站的杨谅与倾城,他猛然一惊,万没料到,他们居然还活着,临风顿时兴奋不已,也与众乡亲一起挥舞着胳膊,并把两手拢在唇畔,大声的喊着: “倾城——倾城——” 一腔热血好像都要沸腾起来了。 海风把临风的声音带进了杨谅与倾城耳里,顺着声音,他们也看到欢蹦乱跳的临风,杨谅面上一喜,抓住倾城的肩膀,欢喜道: “临风公子在,纤儿就一定好好的!” 倾城见杨谅一副孩子般的欢喜模样,也勉强笑了笑,心里却觉无比的凄凉,在仙岛时,她曾想,如果永远不再回大陆该多好。 临风看到杨谅与倾城亲昵的样子,心下一沉,但脑海中随即映出倾城不顾一切跳下海去救杨谅时的决绝表情,自己再如何爱着倾城,却终究没有她的那份勇气,没有为了她而跳下去,可是倾城却做到了,说明她爱杨谅爱得极深极重,远超自己对她的爱。 但是一想到萧姑娘,以及杨谅对萧姑娘的深爱,临风只觉倾城太过可怜,长叹一声,他灵机一动,撒腿朝那两座衣冠冢奔去。 杨谅与倾城在众乡亲的热情簇拥下走下船来,虽然乡亲们热情的要为他们的生还接风,可是杨谅却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一下船便往原来的住所跑去。 来到住所后,却发现冷锅泠灶,房内已积了厚厚的灰尘,杨谅心中一紧,面色阴沉下来,倾城忙劝道: “不要急,兴许萧姑娘以为我们死了,不愿住在这个伤心地呢,刚才不是还看到临风了么?” 杨谅一拍脑袋,言道: “对,快去找临风,奇怪,刚才明明看到他在海边迎接我们,怎么后来没看到呢?” “兴许是我们走得急了,人又多,走散了吧。”倾城在船上看到临风远去的样子,心中也很是不解,但既然他仍在东莱,就不难找到。 两人刚要出门,却见临风施展着轻功,飞快的奔来。 “临风!你来得正好,纤儿呢?!”杨谅从来没有觉得见到临风有这么亲切过,急切的抓着他的手,问道。 临风绷着脸,狠狠一甩,甩开杨谅的手,冷哼道: “我跟你很熟么?放开!” 杨谅不敢得罪临风,仍旧一脸温和,声音中却有压制不住的焦急: “临风公子,恕某得罪!请问纤儿在哪?” 临风看一眼倾城,满脸的爱慕化作怜惜,虽然眼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心如刀绞,酸意翻腾,但为了她的幸福,他还是决定放弃,于是依旧黑着脸吐出两个字: “死了!” “什么?!”杨谅与倾城一齐惊叫出声,以为自己听错了,杨谅更是控制不住的掐住了临风的脖子,面上青筋毕露,逼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临风丝毫也不畏惧,一掌拍来,打开杨谅的手,杨谅没有防备,被打倒在地,倾城惊叫一声,慌忙去扶,却听临风冷冷道: “我再说一遍,萧姑娘已经死了!” 杨谅双目圆睁,半倒在地上,喃喃摇头: “不,不可能,纤儿不会死的!她一定会在东莱等我的!” 临风依旧气哼哼的样子,只是面上多了几分心虚,但是此刻的杨谅根本看不到这些。 “信不信由你!” 杨谅猛然站起,朝临风扑来,口中还怒声道: “不,不!一定是你把纤儿藏了起来,你到底安了什么心?!” 临风躲开杨谅的追击,心中更加痛苦,明明自己都要撒手了,给倾城幸福,可是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倾城?一提前以前的女人就疯子似的,能对倾城好么?倾城能幸福么? 这种想法逼迫得临风几乎都要把真相说出来了。 杨谅急怒之中,与临风扯在一起,临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绝对不能告诉这个男人! 两人打在了一起,急得倾城直跺脚,却没有办法把二人拉开。 杨谅连日的劳累,加之急怒攻心,没办法打胜临风,很快便落了下风,被临风打得只有招架之力了。 临风本就心中有气,打起来丝毫也不留情,很快杨谅便被临风打倒。 杨谅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躺在地上,顾不得打得鼻青脸肿的疼痛,不甘心的问道: “纤儿是怎么死的?” 倾城蹲在杨谅的身边,一边擦拭杨谅脸上的血,一边默默的流泪,并哀求的看了一眼临风。 临风顿时心中一软,言道:“回来的时候,小船被吹翻了,我抱着浮逃了出来,她体力不济,沉入了海中。” 杨谅脸上尽是绝望,五官痛苦的扭结在一起,却仍是摇着头道: “不!不!我不信!纤儿不会死的!” 倾城看着杨谅这副模样,心痛如绞,忍不住责备临风: “你为什么不救萧姑娘?” 临风痴痴盯着倾城,千言万语隐在心中,不知从何说起,当着杨谅的面,只好摊摊手,道: “当时的情形那么紧急,我又不像你,为了这个不中用的男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去!更何况,我自己也不会游水,九死一生才逃上了岸。” 倾城沉默,她不能怪临风,大海茫茫,又是那样冷的天气,纵然临风会游水,以萧姑娘的体质,也会冻死在海水中的。 见倾城不说话,临风狠狠心,言道: “我回来后在海边给萧姑娘立了一座衣冠冢,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杨谅的眼神有一丝迷茫,头一直轻轻摇个不停,看得倾城一阵心酸,这些日子以来,杨谅的心境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萧姑娘,满以为终于可以再次相见,哪知却是阴阳两隔,早知如此,还不如永远在仙岛上,不要回来。 临风带路,倾城搀着几乎神智不清的杨谅来到了海边,确实有一座坟墓屹立在山石的夹缝中。 其实只有临风知道,在他看到杨谅与倾城在船上活着出现时,就决定成全二人,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曾经给二人立的衣冠冢毁掉一座,然后把另一座的墓碑重新换了,刻上“萧姑娘之墓”几个字,就是想骗过杨谅,希望他能给倾城幸福。 杨谅看到坟墓的刹那,立刻扑了过去,双手伸入石砾之中,一边疯狂的挖,一边哭道: “不!不!纤儿,你出来!你没有死,你不会死的!” 十指全部挖破,到处都是鲜血,杨谅的眼泪更是如水般涌出,神情几近癫狂。 倾城心痛不已,却也不好在此时阻拦,只希望他能一次哭个够,而不是日日活在悲伤中。 只是他的手——倾城走过去,尽力挪开他的手,流泪劝道: “谅!你清醒点,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杨谅用力一甩,把倾城甩出老远,骂道: “滚!你胡说八道!纤儿不会死的!她不会离我而去的!” 说完,猛的一怔,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倾城被杨谅甩开,摔得生疼,咬牙忍着痛过来扶杨谅,临风不禁抓住倾城的肩膀,怒道: “他就是这样对你的么?!那我何苦又要牺牲自己的感情成全你和他?!倾城,你跟我走!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 倾城推开临风,扑过来扶杨谅,她注意到,这座坟虽然像是建了几个月,有些破旧的模样,但是那墓碑却像是新刻的,心中有些不解,而已近崩溃的杨谅,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倾城把杨谅抱在怀中,扯下一片裙子上的布,给杨谅包扎十指,满脸都是怜惜,口中对临风道: “临风,我只有跟谅在一起,才会感觉到幸福,如果让我离开他,我宁愿死!” 见倾城如此坚决,临风恼怒不已,气呼呼的喘着粗气,指着一脸脏污,满手血迹的杨谅道: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豁出性命去爱他!” 倾城看着杨谅,目光中充满柔情,坚定道: “纵然要我死十次,我依然会选择与他在一起,临风,你不用白费功夫了,我这样的女人不得你去爱。” 临风的心仿佛被钝刀一下一下剜着,痛不堪言,可是看到倾城在抱着杨谅时的幸福神情,他似乎明白了,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虽然不能很快释然,但他却深深的明白,自己与倾城是绝无可能了。 于是走过去,看着已经不省人事的杨谅,淡淡道: “倾城,我骗了你们。” 倾城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听临风如此说,抬头疑惑的看着临风。 “其实,萧姑娘根本就没有死,这座坟墓是假的,本来是立给你的,看到你们回来,我特意改的。”临风犹豫一下,言道。 倾城呆住,刚才在看到墓碑时,就隐隐觉得不妥,此刻听临风如此说,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临风在撒谎,是他把杨谅害成现在这副模样! “倾城,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临风小心翼翼的问道,一副心虚的模样。 倾城长叹一声,心内的怒气化为乌有,把杨谅害成这样,她本来应该恨临风的,可是此刻却恨不起来,她很清楚,临风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错不在他。 “不,怨不得你,一切都孽缘惹的祸,萧姑娘的心里没有谅,就让她死了吧。”倾城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杨谅了,她要萧姑娘在杨谅的心中永远死去——抹不掉心里的,至少让她在眼前消失。 为此,她深深的自责,但出于私心,她始终不愿放弃怀中的男人,或许,萧姑娘不爱杨谅,是倾城唯一的解脱吧。 临风长叹一声,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但看到倾城决绝的表情,他的心里只觉酸楚无奈。 两人把昏迷中的杨谅带回住处,请了大夫,只说是受了刺激,要安心调养,开了几副安神药,便离去了。 倾城一阵拾掇,把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并且把一切有关萧姑娘的东西全都藏了起来,唯恐杨谅醒来后,睹物思人。 临风见杨谅最近几日虽然沉默,却也没再闹什么事,也就放下心来,因离家日久,也该回去了,更何况,面对着倾城,他心中总是无法割舍,有很多次都快要控制不住了。 临风走了,倾城独自照料杨谅,杨谅每日浑浑噩噩,要么呆坐着半天,对着墙壁发呆,要么去小酒馆饮酒,成天的烂醉如泥,比纤儿没来时更加的潦倒。 倾城每日垂泪,却又劝不住,这一夜,无月无星,倾城烧了洗脚水帮杨谅洗脚,烂醉的杨谅忽然把倾城当作了纤儿,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颊,喃喃道: “纤儿,真的是你么?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而去的。” 倾城心中仿佛有万根钢针齐齐扎来,可是看到杨谅有这么一会儿难得的平静,她也不愿打破,如果看到纤儿能让他感觉到幸福,就让他在酒醉之际幸福一会儿吧。 “谅,宽衣安歇吧。”倾城低声道,并帮他脱去外袍。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太过激动,杨谅的脸红扑扑的,一把甩掉外袍,抓住倾城的双肩,欢喜道: “纤儿,真的是纤儿!” 倾城流泪不语,杨谅疼惜的擦去她的眼泪,一把搂在怀里,慌忙安慰道: “纤儿不哭,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倾城的眼泪打湿了杨谅的衣襟,杨谅的手把倾城箍得死死的,仿佛要把她溶入体内。 炽热的唇带着轻喘在倾城的耳畔划过,杨谅的吻如雨点般撒满倾城的脸颊,脖颈,胸前…… 不知是夏天将至,还是过于激动,两人只觉浑身燥热难当,彼此脱去了对方的衣裳。 在这暖暖的晚春之夜,两人衣衫褪尽,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海边的夏天有一丝凉爽的风,倒也不算酷热,距那一夜已经两个多月了,杨谅还是早出晚归,刻意躲着倾城,就是偶尔遇见,也不敢直视她,有点歉疚,有点心虚。 倾城的心日日都在针尖上挣扎,她知道杨谅的愧疚,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杨谅,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谅的情绪虽然略有好转,但每日还是醉酒消愁,好在临风丢了不少银子在此,否则她真不知道日子该怎样维持下去。 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找事情做,而杨谅成日里只知道喝酒。 尽管如此,倾城仍旧没有怪他,她希望有一天,杨谅能够从失去萧姑娘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哪怕他不愿与自己在一起,自己也认了,只希望他好好的活着。 倾城在这样的折磨下一天天的消瘦,而杨谅则日日回避,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一天,小酒馆的老板因有事歇业一天,杨谅无处可去,返回家来,想补个回笼觉,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面对倾城,否则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刚进大门,却见一身素淡布衣裙子的倾城正蹲在地上吃力的劈柴禾,因为太重,她的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两只原本娇嫩的手也磨破了好几处,甚至还有血迹。 杨谅心中愧意迸发,自己心里狠狠的掴了自己一巴掌,这么多日子,难道倾城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倾城——”杨谅迟疑的唤了一声,倾城抬起头来,看到是杨谅,微微惊愕,勉强一笑,问道: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的小脸比以前瘦了整整一圈,脸色泛着一丝暗黄,笑容惨淡。 杨谅心中揪然一紧,紧走两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柴刀,微愠薄怒: “谁叫你干这种活的?你不能去买柴禾吗?” 倾城怔住,心内涌起一股暖流,死撑着不流下泪来,笑着说: “要不少银子呢,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杨谅心中一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恨过自己,原来自己这样没用,要一个女人如此辛苦的养着自己。 “以后这些活我来干!”杨谅蹲下身子,开始劈柴。 倾城露出一脸疲惫的笑容,她相信心诚则灵,总有一天老天会睁眼,杨谅会醒过来的。 缓缓起身,却发现自己因为蹲的太久而眼前一黑,胸中翻涌着恶心,险些栽倒,杨谅见状,慌忙扔了柴刀扶住倾城,惊呼道: “倾城,你怎么了?!” 倾城眼前黑着,看不清楚,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干呕,说不出话来,这可急坏了杨谅,一边拍着倾城的背,一边急道: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倾城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杨谅把倾城横抱起来,放到了她房间的床上,倒了杯热水,让倾城喝。 倾城痛苦的摇着头,喘息道: “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 “看你这么虚弱,还说没事,我看一定是病了,我这就去请大夫!”杨谅着急道。 “不,不用了,请大夫要花银子的。”倾城算计着两人身后为数不多的银两,如果花在看病上,那以后别说是杨谅的酒,就是吃饭也成问题了。 杨谅自责的长叹一声,说道: “倾城,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看病的银子我还是有的。”说完,也不等倾城再开口,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取出一块玉佩,直奔当铺。 很快,杨谅带着大夫来了,倾城休息了一阵,比刚才好多了,可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想到以前美若天仙的倾城,现在被折磨成这副样子,杨谅心内十分不安。 “谅,我没事的,不用麻烦大夫看了吧?”倾城看一眼大夫,又感激的看着杨谅,自己的付出总算有一丝回报了。 “大夫都已经来了,你不要说话,快躺好。”杨谅的声音有难得的温柔,倾城乖巧的躺在床上,心里涌满了幸福与甜蜜。 乡野地方,不比宫里,没什么讲究,大夫直接抓了倾城的手腕把脉,沉吟片刻,笑着一拱手,言道: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令夫人不是病,是有喜了!不过这身子太虚弱了,需要好好补补,否则既亏了大人又亏孩子。” “什么?有喜了?!”杨谅惊得双目瞪圆,不可置信的看着大夫。 大夫呵呵一笑,言道: “当然了,老夫不会看走眼的,你看公子欢喜的,想来是第一次当爹吧。” 倾城也被大夫的言语惊住,这才想到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月事也没来,还以为是太劳累了,没想到竟是怀了孩子! 大夫看着惊呆住的杨谅,与满眼热泪的倾城,呵呵笑道: “公子随老夫来,老夫给夫人开几幅安胎药,再教你如何给夫人保胎,这以后可不能太劳累了,你们还年轻,身边也没个老人……” 大夫絮絮叨叨,好心的教杨谅孕妇的种种禁忌与注意事项,而杨谅则木然的听着,木然的接过药方,木然的付了诊金,送大夫出去。 然后,掩上大门,无力的靠着大门坐了下去。 他不敢进屋,怕面对倾城,心中既内疚又疼痛,一下一下抽着自己的嘴巴,在心里骂道:你还算个男人吗?自己做的事不负责任,让一个女人独自承担这一切!两个多月了,还不知道倾城是怎么熬过来的。 抽了一会儿,嘴里一咸,唇角流出了血来,倾城勉强起身,走了出来,看到杨谅这副情景,慌忙跑了过来,流泪道: “谅,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自己打自己?” 杨谅看着倾城,愧疚道: “倾城,都是我对不起你。” 倾城摇头,眼泪如断线之珠,滚滚落下,坚决道:“不,不怪你,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谅,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自己腹中怀了杨谅的孩子,倾城就全身都是幸福的,无论杨谅愿不愿意与她共度一生,只要有这个孩子相伴,她亦不会寂寞了。 “我会负责的。”杨谅内疚的低下头,自责道,“倾城,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倾城心内一阵狂喜,眼泪夺眶而出,杨谅的这一句话,她等的太久太久了。 “不,谅,是我不好——”倾城把话顿住,歉疚的看一眼杨谅,见他诧异,忙解释道,“是我害你担心了。” 其实,她有几次都想把纤儿没死的事说出来,每次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幸福,这一刻她盼得太久太久,不能再失去。 杨谅抹去倾城脸上的泪,怜惜道: “是我让你等得太久了,现在才悔悟会不会有些晚?” 倾城连连摇头,泪水更是漫溢了脸颊,杨谅轻柔的举动令她感觉到自己终于苦尽甘来,除了心底有一丝歉疚外,这样的生活真是太完美了。 自此,杨谅便戒了酒,像一个寻常的丈夫一样照顾倾城,对于常人来说,这是最普通的生活,可在倾城的眼里,每一天都是不寻常的,每一天都更加多一份幸福。 身体好些后,倾城一次出门,听说朝廷清缴了那些海盗,海上已经重新太平起来,当初去过仙岛的人又想过去了,毕竟仙岛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 倾城犹豫再三,终还是开了口: “谅,我想我们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杨谅正盯着天边的彩霞出神,听倾城这样说,微微诧异,问道: “去哪儿?” 倾城心中一喜,他问去哪,而不是为什么,想来便是同意了,于是道:“去仙岛。” 杨谅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便回去打点行李,与出海的一切东西,自从知道了倾城怀孕后,倾城说什么杨谅都会听,不管对错,只要是她要求的,他都尽力去办,以弥补自己的歉疚。 而倾城,一则是想让杨谅离开这个伤心地,免得他日日触景生情;二则萧姑娘没死的事万一败露了怎么办?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被他察觉的。 一旦想到杨谅会离自己而去,倾城便心痛不已,以前渴望的东西现在得到了,她没有像以前想的那样,可以成全杨谅,给他幸福,而是更加的害怕失去,她太在乎这段感情了。 一切准备就绪,二人再次跟船离开了东莱,开往仙岛,倾城紧紧依在杨谅的肩膀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大陆,心中感慨万端,闭上眼睛,海风温柔如丝,脑海中开始幻想出一副副美丽的田园画卷,男耕女织,相夫教子…… 十数年后,倾城与杨谅的第三个孩子已经在伊呀学语了,最大的女儿已经可以帮着料理家务,甚至已经有不少媒婆踏破门来提亲了。 女儿是村子里乃至整个仙岛上最出挑的姑娘。 而杨谅,却病倒了,大夫说这病很怪,无药可医,只有杨谅知道,自己是多年的抑郁寡欢造成的心病。 而倾城对此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甚至深悔自己当年不应该瞒着他,若不是因为思念纤儿,杨谅不会这么年轻便病入膏肓。 面对奄奄一息的杨谅,倾城痛哭不止,悔道: “谅,是我错了,你可以扔下我,扔下我们母子几个,但你不可以死,因为,因为萧姑娘她还活着!是我骗了你,你杀了我吧!” 倾城的眼泪打湿了被单,这些年来,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她一直努力的做一个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 她总是比任何人起得都早,睡得都晚,十几年来,因为操劳,岁月在她曾经倾绝人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皱纹,三十多岁的年龄,已如当地的渔妇农妇一样现出了老态。 她没有怨言,只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罪过。 今天,她终于把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深身轻松了许多,可是却再也无法挽回丈夫的生命。 杨谅颤抖着抬起手来,抹去倾城的泪水,带了一丝平和的笑容,言道: “不,我不怪你,其实,纤儿还活着的事,我早就知道。” 杨谅虽然已经用了全力,可是声音依旧微弱,微弱到只有倾城一个人可以听到。 倾城诧异的看着杨谅,万分不解。 杨谅轻轻一笑,急喘几声,道: “在知道你怀孕之前,我便已从附近打听过消息,我知道她回了京城。” 倾城更是诧异,毫无意识的摇着头,道: “不,不,怎么会这样?你知道了,你为什么还会与我来仙岛?” 杨谅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吐在了雪白的帕子上,强撑着身子,断断续续道: 杨谅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吐在了雪白的帕子上,强撑着身子,断断续续道: “她活着,可是她回了京城,回到了杨广的身边,所以,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死了。我那段日子之所以痛不欲生,是因为我彻底绝望了,纤儿她不爱我,要不然她就不会走,这比她死了更加令我绝望,若不是你怀了孩子,我想,我当时不可能振作起来的。” 倾城的眼泪汩汩而出,哽咽道: “你这是何苦?明明不爱我,却还要勉强自己跟我生活一辈子,孩子的事,不怪你的,你那时神志不清醒。要怪就怪我,是我太自私,我怕失去你——” 杨谅颤颤微微的握住倾城的手,眼神疲倦却充满深情: “不,倾城,是我耽误了你。其实,这些年来,看到你所做的一切,我何尝不愧疚难安?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最难割舍不是纤儿,也不是孩子们,而是你。只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了。” 杨谅的眼眶渐渐湿润,倾城的双目已哭得红肿如桃。 “你不要再说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就够了,我这一生也值了。”倾城捂着嘴,抑住悲声,言道。 仿佛堵在胸口的万千纠结,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倾城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舒坦过。 守得云开见月明,只可惜,这云开得太晚,已是残月渐落时。 杨谅的生命已走到尽头。 倾城的神色忽然有些悲切,有些恍惚,却并不像太痛的样子,眉目之间,隐含一丝悲凉的笑意,这笑却是发自心底的。 杨谅的心一凛,他太了解倾城了,在这一点上,远超了解纤儿,难道她会——不,倾城不过三十余岁,不能让她做傻事。 杨谅握住倾城的手,眼中带着万般的恳求,颤声道: “倾城,我就要不行了,你要多保重,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等三个孩子都成人时,你一定要燃一柱清香告慰于我的灵前,否则,纵然是死,我也难心安。” 倾城确实想到了追随杨谅一起去,但杨谅提到了孩子,并且是用那么恳求的目光,令她无法拒绝。 更何况,儿是娘的心头肉,她自己也很难放得下。 是的,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丢下几个孩子,更不能令杨谅的亡魂不安,无论多难,自己都要坚持下去,把孩子们培养成才。 面对着杨谅恳切的目光,倾城含泪点了点头,杨谅长舒一口气,神色轻松许多,但是眉宇之间,还是带着一缕淡淡的愁绪,眼光落在床头处的箱子上。 倾城会意,他是想见萧姑娘最后一面了,每每倾城不在时,总会发现杨谅在悄悄的看那些画像,但却从来不再画了,倾城虽然心内酸楚,但总是悄悄离开,对此事绝口不提,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此刻,倾城第一次没有用嫉妒的心理去打开箱子,反而心内极为轻松,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幅幅画卷,萧姑娘的音容笑貌一一展现在眼前,每个姿态,每个神情,都美到极致。 尽管杨谅没能把萧姑娘的天仙容貌绘个十分,但有这七八分,就足可倾绝人世了。 杨谅面上没有负疚,反而十分坦然,抚摸着那一张张发黄了的卷纸,眼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唇角微微笑着,却笑得十分疏离,仿佛在参观一件举世的珍品,只是却少了少年时的那份火热。 他每隔一年都会悄悄的看一会儿这些画像,因为他总觉得心里的纤儿在渐渐离自己远去,如果不看,她留在心底的模样就会渐渐模糊,而他,却再难画出他的神采了,不像以前,画笔生风。 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终于想通了,原来心内的那个位置渐渐被另一个女人,自己的妻子取代。只可惜,他发现的太晚太晚,晚到已经无法弥补这些年的欠缺。 而如今,自己即将走了,他想看一眼画像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记住这张倾绝人世的面容,给自己留下一丝回忆。 “谅,就让萧姑娘的画卷永远陪着你吧,你不会寂寞的。”倾城的泪水更加肆虐得漫溢着,虽然大夫早就告诉过她,杨谅活不了几日了,虽然她觉得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到了此时,还是忍不住的悲痛欲绝。 杨谅神情淡淡的,声音开始变得弱小: “不,把她留下吧,我不需要她的陪伴,倾城,我会永远等着你,看着你,不会寂寞的……” 杨谅的声音渐渐变小,几乎小到倾城伏在唇边依旧无法听清。 大儿子带着妹妹,抱着弟弟进了屋,大声喊着: “娘,娘!爹的病什么时候好啊?” 倾城无语,她的肩膀颤抖着,已无法开口。 孩子们感觉到不对,立刻冲了过来,看到奄奄一息的爹爹与泪流满面的母亲,不由得惊惶不已。 最小的儿子已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杨谅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可是手举起一半,口中只说了一句: “爹爹走了,要听娘亲的话,爹爹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 手重重的垂下来,唇边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与相伴了大半生的妻子,缓缓的合上了双目…… “爹——” “谅——” 悲切的呼唤冲破了屋顶,响彻整个小院,三个孩子趴在杨谅的身上,拼命的摇晃着,哭作一团。 倾城把所有的泪水咽下,把孩子们一个个从床上拉开,只觉如万锥刺心,令她几欲昏厥,可是看着痛哭流涕的孩子们,她还是坚持站着,取过一件洁净的白布,带着一丝眷恋,最后看一眼杨谅,轻轻的蒙了上去…… = 杨谅死了,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招人心疼的痴情男子,从那玉箫与箜篌合奏演绎的绝唱上,从那一幅幅画卷上,从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纤儿不惜举兵造反上,从那流放后,一次次的醉倒中…… 每一次都看得人心疼,看得人心酸,他太痴太痴,当然,文中有多个男人都对纤儿很痴,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杨谅,因为他有湿润如玉的性情,爱起来却又热情如火,或许他有些冲动,但这样的男人,却最能令我动心的,或许亲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看到亲们的留言,我有点迷茫,不知道下面该先写哪一个,好像各有各支持的对象,唉,算了,明天用抓阉的方式来决定先写哪一个吧^_^ 第61章 杨广与宣华 南陈没了。 宁远公主站在高高的绣楼上,望着远处的一片片刀光剑影,还有那冲天的火光,把一座座华丽的宫殿淹没,烧毁,变成一座座废墟。 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恨,只有一片荒凉。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源于皇兄的昏庸无道,只知享乐。原本,这一天就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的快,快到只是一夜之间,她便失去了所有。 从这一天起,自己不再是公主,也不会再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更没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心里空荡荡的,忽然觉得生无可恋。 看着远处那些宫娥彩女被一个个粗鲁的北国士兵按倒在地,扒光了衣裳,当众凌辱,宁远公主掩了面,心中万分悲凉,一个失了国家的亡国奴,能期待会有什么好的待遇?虽然自己是公主,但也未见得会比宫女好到哪里去。 还是一死百了吧,免得被粗蛮的隋兵玷污了自己的清白。 身边的宫女太监能跑的全都跑出去了,公主的绣楼内空荡荡的,只有贴身的宫女喜儿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哽咽道: “公主,咱们逃吧,皇宫有个后门。” 宁远凄微一笑,幽幽道:“要走你就走吧,我不会走的。” 逃出去又能怎样呢?如今的南陈,已经全是大隋的天下了,自己还能逃到哪儿去? 取过三尺白绫,站在椅子上,牢牢的打了一个结,喜儿又泣道: “公主,让奴婢代您去吧!您换了奴婢的衣服赶快逃出宫去,现在这样混乱,没人能认得出。”喜儿都想好了,让公主把自己一把火烧死,到时候面目全非,任隋军如何有能耐,也认不出来。 反正一个小小的宫女逃出去,隋军也不会太在意的。 “不,我不逃。”宁远公主眼神空洞,语气坚决。 喜儿见劝不动公主,泪流满面,摇着头,道:“那么,奴婢陪公主一起去,到那边还侍候着公主,不能让公主孤独上路。” 又是一根白绫,喜儿牢牢系在房梁上,流泪看公主最后一眼,道: “奴婢先走一步,好在前面接应公主!” “喜儿,你——”宁远有些心疼,这个丫头跟随自己多年,合宫之中,只有她最贴心,如今见她不肯与其他宫女一起逃,心内虽欣慰,更多的却是酸楚。 死就死吧,与其活着受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喜儿双脚用力,椅子倒地,而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悬吊在房梁上,身子随着白绫晃动了几下,脚也踢了几下,很快便窒息而亡。 宁远公主长长一叹,呼出一口气,也把白绫放在脖颈间,听到外面有撞门的声音,宁远公主闭上眼睛,双脚用力一蹬,椅子倒地,窒息的痛楚传来,宁远只觉眼前一阵天错地暗,脖子勒得难受,而且发不出半点声音。 似乎听到有人把门撞破,有人闯了进来,然后便毫无知觉了。 “将军请,这是宁远公主的绣楼。”一个低头哈腰的太监正对一位威武的将军谄媚着,一看就是一个吃力扒外,临阵投敌的卖国奴。 而那个高大威武,满脸英气的将军正是大隋的二皇子,晋王杨广。 抬头看到两个悬在房梁上的女人,杨广大步朝其中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走去,他笃定,这位一定就是宁远公主。 长剑挥出,白绫断掉,单臂一身,悬吊的女子落入怀中。 杨广低头,看着这张俏丽的脸,微微一笑,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宁远公主的小脸惨白如纸,脖颈间一道红红的於痕,杨广把手指探到她的鼻子下,还有气,于是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内殿的床上,伸出手,在宁远的脖子上轻轻的抚摸。 雪白的肌肤,滑如绸缎,南方的女子,皮肤果然细腻,看着宁远紧皱的眉头,杨广就忍不住的怜香惜玉。 宁远昏睡了一会儿,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想,自己一定是死了吧,却发自己仍旧躺在自己的床上,面前正坐着一个英俊的男人,身着盔甲。 “喜儿?”宁远轻轻的唤,她不是说在前面接应着自己么?怎么不见喜儿的人呢? 杨广眉头轻皱,温声问道: “喜儿是谁?” 随即又反应过来,言道:“哦,你是说和你一起上吊的那个宫女吧?她已经死了。” 宁远挑挑眉,看着这个温和谦恭却又一脸傲气的男人,问道: “莫非我没死?” 杨广点点头,言道:“孤看到公主欲寻短见,于是就斩断了白绫。” 宁远猛然坐起,缩到床的角落里去,因为起得太快,脖子上那个红痕火辣辣的疼,连连咳嗽几声,才平缓了气息,惊恐的看着杨广,道: “你自称孤,你是大隋的人?” 杨广又点点头,不明白这个娇俏美丽的公主见到自己为什么如见瘟疫,自己的相貌虽称不上潘安再世,但也绝对数一数二,至少不会那么恐怖吧。 宁远想起在绣楼上看到那些大隋官兵凌辱宫女的场景,不由得脊背生寒,深恨自己为什么要犹豫,如果早一点吊上,现在已经死了。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 宁远慌乱之中理清了头绪,不愧是一国公主,很快便镇定下来,冷冷一笑,心中已打定主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要这男人敢动她,自己就咬舌自尽! 杨广是何等精明的人,宁远公主这点心思,如何能瞒得过他?本来要动的色心,现在也得压抑住,为了美人嘛,做做表面工作还是很有必要的。 杨广一指身后的贴身侍卫,吩咐道: “去传孤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私自抢夺金银珠宝等物,任何人不得凌辱陈宫女子,违者一律格杀勿论!” 侍卫答应一声,领命出去,宁远看着杨广,满脸诧异,她虽是公主,但久居深宫,又不用像后宫妃嫔一样耍尽心机,本质上还是很单纯的,所以很是感激的看了杨广一眼,戒备之心放松了许多。 杨广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之极,对宁远致歉道: “公主,都是孤来迟了,那些士兵太无礼,让陈宫受此迫害,也委屈了公主了。” 宁远见他堂堂一国王爷,且是战胜的一方,对自己这个亡国公主说话却这般和气,心内顿时生出一分好感来,但仍是不开口,缩在墙角看着杨广,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杨广心生怜惜,一路杀来,在陈宫中看到的美人无数,早就心痒难耐,现在恨不能立刻把宁远占为己有,但想到后果,还是咽了咽口水忍住了。 一则怕宁远宁死不从,二则万一宁远反抗,惹来李渊等人,到时在父皇面前参自己一本,那么这些年来,自己在父皇母后心里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就会化为乌有了。 江山与美人,虽无轻重之分,但只要有了江山,便会有无数美人,而如果操之过急,恐怕这江山就不会属于自己了。 杨广对宁远好言安慰,并答应放过陈室皇族子弟,还说回到大隋京城后,要为她的哥哥陈后主请封,更不会委屈了她,杨广说的这些,虚虚实实,倒也把宁远哄得渐渐放松了警惕,并且心怀感激。 “一个大隋的皇子尚能做到仁德宽宏,大隋何愁不兴盛?而皇兄他整日沉迷美色,不务正事,南陈安能不亡?”宁远公主站在雕花的木窗内,自言自语道。 看到远处杨广到处巡视,并训斥士兵,礼遇皇室中人,宁远公主心里的好感又上了一层。 当晚,南陈所有的金银珠宝,古玩乐器,皇室人员皆清点完毕,杨广看了看清单,发现陈后主最宠爱的两名绝色妃子被杀,不由得大怒,但考虑到自己现在正是夺太子位的关键时刻,不能授人以柄,只得忍了。 但心中始终烦闷,于是不顾连日征战的疲惫,独自踱出大殿,趁着月色观赏陈朝皇宫美景。 虽说南陈民不聊生,但这皇宫,却美轮美奂,远超大隋皇宫,看着一座座巧夺天工的宫殿与满院各种奇花异草,金栏玉柱,贵为皇子的杨广不由得连连感叹,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一定要把皇宫建得比这里更豪华。 “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且有无数美女环绕,陈叔宝死也值了。”杨广就着月色感叹道,心中竟对陈后主生出一丝嫉妒,甚至想着,自己若能如此,折上十年寿也情愿。 绕了半天,杨广见夜色已深,正准备往回走,忽听到树丛中有声响。 “谁?!”杨广手握剑柄,随时准备应敌,毕竟是今天刚刚破了城池,谁知道会不会有刺客呢。 树丛中的人似是吓了一跳,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杨广脚尖一点,纵身跃起,挥出长剑,直刺过去,忽然发现对方是个女子,剑尖便是一偏,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趁着月色,看清楚这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正是宁远公主,忙收了剑,道: “原来是公主,得罪了!” 宁远本来念着喜儿的死,偷偷在外面上了三柱香,然后随便在院中走走,没想到听到有男人的声音,怕是大隋官兵,吓得赶紧跑,结果还是被人追上,正害怕时,见是杨广,心内莫名的一松。 “原来是晋王殿下。”宁远微施一礼,缓缓抬眸,看了杨广一眼。 皎洁的月色下,宁远公主的脸颊微微泛白,眼神之中尽是忧伤,还有些心痛,大概是在哀悼那些死去的亡灵,哀悼南陈的灭亡。 莫名的,杨广再次心动,失去陈后主两大绝色宠妃的怒火顿时消失不见,只痴望着这个南国的美丽公主,仿佛月中走下来的嫦娥。 “公主怎么会在这里?”杨广的声音温柔无限。 宁远微微低头,俏脸绯红,不敢直视杨广,一指身后,道: “殿下,这是我的寝宫。” 杨广一看,果然是白天来的地方,自己只顾想心事,竟不知不觉得来到了宁远公主的寝宫,随即不好意思道: “是孤冒犯公主了。夜深天凉,公主还是尽快安歇吧。” 杨广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直盯盯的看着宁远,心中盘算着该怎样把这个大美人据为己有,又不会被父皇母后发现。 宁远感觉到杨广灼热的目光,脸上更红,心如鹿撞,常年养在深宫,除了皇兄和一些能够进出皇宫的大臣,宁远从未见过外间的男子,当然,更是第一次见到如杨广这般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得春心萌动。 “多谢晋王体恤。”宁远转身,心里竟有一分抹不去的失落。 “喵——”一只野猫从树丛中突然窜出,吓得宁远公主一声尖叫,急忙后退几步。 而杨广方才看着宁远转身,仍在失神,并未转身离去,宁远后退之中,站立不稳,他便趁机上前,宁远刚好倒在他的怀中。 “公主小心!”杨广揽宁远入怀,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宁远身上软绵绵的感觉令他浑身为之一震,要知道,因为行军打仗,他已有近一月未近女色了。 宁远惊得小脸惨白,见不过是一只猫,方缓过神来,抬头一看,正对上杨广炽热的双眸,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男人的气息,刹那间,脸红如霞,挣扎着要离开杨广的怀抱,但是杨广此刻的欲望已超越理智,抱得紧紧,不肯松手。 宁远有些急,心如鹿撞,不敢直视杨广,满脑子纷乱如麻,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靠近,令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公主,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孤送公主回寝宫。”杨广低着头,深情脉脉的看着宁远,言道。 宁远公主芳心乱颤,慌乱之中点了点头,杨广揽着宁远的如柳腰肢,往寝殿内走去。 一路走,一路慌,宁远公主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明明应该推开他的,可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一丝小小的欢喜,杨广身上的那一股霸气与温柔之气令她深陷,沉醉。 如果他不是灭了南陈的大隋王爷该多好,宁远公主内心矛盾不已,毕竟他们之间隔着亡国之恨。 杨广闻着女子的体香,早已沉醉之中,软玉温香在怀,更是浑身燥热不已,血液在全身奔腾着,刚一进寝殿的门,他便再也无法控制,反正殿中也没什么人,他长臂一伸,把宁远横抱起来,大踏步朝凤榻走去。 宁远公主毕竟还未经人事,脸色大变,惊得低叫一声,推了推杨广,想要下来,可是她的挣扎更加刺激了杨广的欲望,一边抱得更紧,一边把唇压了下来。 许久,方松开了唇,看到宁远双眸噙着泪,被吻得娇喘连连,杨广更加激动,把宁远放在榻上,扯开了衣带,身子也压了上来。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宁远公主甚至来不及反应是怎么回事,自己已是衣衫尽褪了。 “不,不要——”宁远喘息着唤道,开始挣扎抵抗。 杨广哪里还能忍得住?宁远公主那点力气在他眼里当然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吻了上来,脸颊,脖颈,耳垂,炽热得呼吸萦绕在耳边,宁远再也坚持不住,浑身绵软下来,下体传来一阵刺痛,之后,便沉醉于杨广的温柔之中…… “宁儿,孤会对你负责的。”激情过后,杨广抚着怀中娇人的脸颊,动情道。 宁远公主神色微暗,她说不清楚现在是怎样的感觉,刚刚从深陷的情欲中醒来,心内矛盾万分,有一丝委屈,也有一分甜蜜,当然,两个人之间还有太多微妙的关系。 “可是,我们之间有亡国之仇。”宁远垂泪道。 “你放心,南陈虽亡了,但孤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包括陈氏皇族,你依旧会是尊贵的公主,将来更会是大隋最尊贵的王妃。”杨广在宁远的耳边,信誓旦旦道。 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虽然父皇一向仁德,为了顾全颜面,也会加封陈氏皇族,但对于宁远——自己还是要忍耐几年的,毕竟母后最厌沉迷美色之人,所以才会讨厌太子杨勇,而现在,正是自己博取父皇母后信任的关键时刻。 宁远得了杨广的承诺,心中明显有些放松,南陈亡国,也并不能完全怪罪大隋,以皇兄的荒淫无度,即便没有大隋,也会被其他的国家灭掉,而自己如今非但能逃脱死或者受辱的命运,并且还能成为大隋的王妃,于自己而言,并不能算是什么祸事。 要知道,历来亡国的公主后妃,都是只能为奴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男子,正是自己所心仪之人,即便南陈未亡,她也未必能选出如此优秀的驸马来。 “蒙殿下如此抬爱,妾死而无憾。”宁远脉脉抬眸,看着俊逸非凡的杨广,心中的忧虑与怨恨化作万千柔情。 杨广用食指按住宁远的樱唇,道: “休得再提死之一字,有孤在,绝不允许你死。” 宁远更多了一分依赖,靠在杨广的肩头。 杨广则揽过宁远的腰,宠溺的看着她,美人在怀,很快又克制不住,再次温存起来。 在南陈归整几日,一切安排妥当,大军起行回京了,并且带着俘虏的南陈皇帝皇后,与无数妃嫔公主,还有文官武将。 浩浩荡荡比来时的人数更加众多,加之许多妃嫔等女子比较娇弱,一路行得极慢,由于怕被李渊等人知道了自己与宁远公主的事,被他举报给父皇,所以一路之上,杨广都与宁远保持着距离,只在私下里,才偷偷的约会。 宁远公主得知了杨广目前的处境,也并不纠缠,她也希望杨广能够当上太子,当上皇帝,那么她也会妻随夫荣,至于眼下,且忍一忍吧。 初次坠入爱河的宁远公主时时都想念着杨广,眼角眉梢尽是爱意,与其他被俘者的愁苦完全相反,小侄女陈婤总是瞪着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着那些大隋官兵,小手攥得紧紧的,宁远曾劝道: “婤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是个孩子,不该为这些事烦恼,相信姑姑,你一定会过得好好的,不会比以前差的。” 但陈婤的唇角却总是挂着与她年龄十分不符的冷笑:“姑姑觉得我们以后能好好的么?没有了母妃,我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年,陈婤的母妃不怎么得宠,基本都是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宁远知道她的母妃死于隋兵之手,唯有长叹一声,但愿时间能够治愈婤儿内心的伤痛,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大军越近京城,杨广心里就越发的慌乱,虽然宁远公主并没有觉出不妥,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都没想到向父皇母后开口要宁远公主的办法。 毕竟,皇宫之中,还有自己的未婚妻,南梁的萧语纤公主。 虽然她年纪幼小,但却早已被母后定为晋王正妃人选,作为皇子,多有一个侧妃妾侍原也算不得什么,偏偏他的这个母后最容不得别人三妻四妾,甚至在朝堂上还极力提倡过一夫一妻制。 他甚至想到先暂时委屈一下宁远,把她与自己其他私藏的美女一起藏起来,等成了大事之后再定名分,可是这妃嫔公主的名单早已被李渊等人递交给了父皇,自己想藏也藏不了啊。 临近京城时,杨广终于打定了主意,毕竟母后善妒,一定不会把这些妃嫔公主留在皇宫,到时就会分给文官武将,只要自己找心腹的官员去讨要宁远公主,等一切安顿好了,再秘密把她接到自己的身边,暂时隐名埋姓。 想到这里,杨广又兴奋起来,琢磨半日,最终决定请杨素去办此事,一则杨素是自己心腹之人,二则杨素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比,只要他开口,父皇母后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揣着这样的心思,杨广带着大批的俘虏进了皇宫,吃完接风宴,杨广便趁着夜色匆匆赶到丞相府,唯恐夜长梦多。 “什么?让老臣去向陛下讨一名女子?不行不行!还请殿下给老臣留下晚节吧!”杨素一听杨广的建议,断然拒绝。 “丞相多虑了,哪有这么严重?再说了,你半年前不是才纳了两个妾室嘛。”杨广嬉皮笑脸的言道,毕竟这个时候,他在很多地方都要仰仗杨素的势力,不能太得罪了他。 杨素脸色一沉,道: “殿下此言差矣,她又不是普通的宫女,那是南陈的公主啊,且是亡国公主,陛下对臣的忌惮日深,怎么可能会把一个公主赐给臣?” 并不是他不愿意帮杨广,若是其他的事,他必定会不遗余力的相助,但如今是杨广能否成为储君的关键时刻,决不能因为女色坏了大事。 “丞相不试,如何能知道?再说了,你不去要,父皇也会把她赏给其他的官员,到时候我再上门索要,恐怕就更不妥了。”杨广深知杨素的老谋深算,正是他教自己隐忍了这么多年,所以他更容易拿捏说服杨素的条件。 “你——唉!殿下,你就不怕这些年的努力付诸流水么?为了一个女人,不值!”杨素扬起手,又甩了甩袍袖,面对杨广的威胁,一脸无可奈何,与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杨素最终还是无奈的答应了杨广,决定等陛下派赏美女时去要宁远公主,他是厚着脸皮去了,但是独孤皇后并没有给他机会。 偏偏这一次,独孤皇后一反常态,想要显示一下她的母仪风范,并且打着绝不能委屈南陈公主的旗号把宁远公主留在了皇宫,并封作贵人。 这一下,杨素虽然不必再烦恼了,但杨广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自己心爱的女子转眼之间竟变成自己的庶母了!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把公主赏给别的官员,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弄到手的,可是如今,深墙相隔,两人只能以母子礼相见,这让他情何以堪? 母后啊母后,你封谁做贵人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封宁远? 杨广难受了一日,躺在晋王府没有出门,至晚间,杨素来了,劝解道: “殿下莫要再伤怀,绝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杨广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也没心情理会,在他眼里,自己没有得到宁远公主,杨素也要付一定的责任的。 杨素依旧絮絮叨叨,说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陈贵人没能与殿下结为连理,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事了,不必再厚着脸去帮孤的忙,哼!都成了孤的庶母了,还好事!”杨广冷哼道。 杨素摇摇头,道:“不止是对老臣,对殿下而言,也是好事一桩,说不定陈贵人还能帮得上殿下呢。” 杨广不信任的瞥一眼杨素,心中略有一丝惊讶,问道: “别卖关子,有话讲来!” 杨素捋捋胡须,言道: “既然陛下与那陈贵人情深意重,那么陈贵人即便是人嫁给了陛下,心却仍旧留在殿下的身上,她日日在皇宫,说不得哪一日就能在陛下耳边吹吹枕头风,到时岂不是更有利于殿下夺储?” 杨广微微愣神,杨素说的不错,在龙椅与美人之间,还是那把龙椅更诱惑人啊。心中犹豫起来,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定。 见杨广有所心动,杨素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殿下须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见一见这位宁远公主,你与她之间的事,一定要叫她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还有,女人的心易变,殿下要把她哄好了,她才能为殿下所用。” 杨广沉思片刻,郁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看着太子东宫的方向,微微露出一丝冷笑。 次日一早,杨广进宫向父皇母后请安,并派了贴身的侍婢给陈贵人送去一封书信,约她晚间见面,地点不用刻意的选,就在陈贵人住的落梅宫,那里地处偏僻,不会有人知道,母后是刻意这样安排的,就是怕别的女人牵绊住陛下的心。 夜深人静,杨广陪着独孤皇后讲在打仗时发生的各种趣事,独孤皇后听得津津有味,连睡意都没了。 当然,并不是杨广仁孝,给母后解闷,其实是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讨母后的欢心,毕竟立储一事,母后在父皇面前的一言可抵自己十年的努力;二则今晚他有意留得晚些,好有借口住在皇宫。 果然,更鼓敲过三遍,独孤皇后疼惜儿子在外面日夜受苦,饥餐露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于是言道: “既然回来了,就要好生休养,说不得哪一日你又要出征了。今个儿太晚了,你就不用回去了,暂住在静语轩安歇一夜吧。” 因为杨广尚未大婚,王府内也无侍妾,独孤皇后还是习惯把他留在宫中住宿。 “是,母后,儿臣讲了这半日,口都渴了呢,也不见母后赏杯茶来。”杨广笑嘻嘻道。 独孤皇后眉开眼笑,带着几分浓浓的慈爱嗔怪道: “油嘴滑舌!到母后这倒装起客气来了,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人下去办便可。”然后又转身对盈袖道:“去备热茶与糕点来。” “谢母后。”杨广恭敬道。 独孤皇后长叹一声,道: “唉,还是广儿最得母后心意,要是勇儿有你一半的讨喜,母后也不必日日为他操劳了。好了,你吃完东西就去睡吧,母后也乏了,先去歇着了。”言毕,扶了侍女的手,转身走向内殿。 杨广答应一声,微笑着目送母后进了内殿,方收起笑容,随便吃了几口糕点,喝了杯热茶,然后便离开永安宫朝着静语轩的方向走去。 静语轩与落梅宫一个在北,一个在西,走到没人的时候,杨广立刻掉转了方向,施展轻功,箭步如飞,往落梅宫而去。 宁远公主打发了宫人去休息,独自倚窗,对着雕花铜镜,镜中那张青春娇美的脸上布满了愁容与悲哀。 陈贵人?她口中默默念着这个今天新得的封号,于别人而言,或许这是莫大的恩赐,有多少南陈来的妃嫔公主都羡慕她的待遇。 可是她自己的心里,却是万般的凄凉,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了杨广的庶母,仿佛是上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天大的笑话。 虽然她在进京前就做好准备,不能堂而皇之的与杨广在一起,但只要心里有希望,再苦再累些,也是有念想的,而如今,她心底的希望彻底破灭。 即便真的有那一日,杨广登基称帝,自己与他,有着这重身份阻隔,亦是绝无可能了。 苦笑一声,梳理着自己垂至腰际的发丝,寂寂深宫,这一生都别想解脱了。 “宁儿。”不知何时,杨广出现在了窗前,看着窗内独自惆怅的陈贵人,心中万般不忍,可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广——晋王殿下。”陈贵人有些激动,但碍于现在的身份,她只能平缓所有的激动,用冷漠来替代。 “把窗户打开。”杨广隔着窗户,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唯恐被宫女内监发现。 陈贵人坐着不动,幽怨的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还要来?” 所有的委屈与怨恨化作两行清泪,与杨广脉脉相对,手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窗户打开了。 杨广翻窗而过,一把抱住陈贵人,满脸的沉痛,道: “宁儿,委屈你了,我没想到母后会——唉,苍天不长眼啊。” 陈贵人想用自己的冷漠推开杨广,但这个怀抱太温暖,太熟悉,令她不愿离开,反正已是眼下这种情形,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命由天定,这就是我的命,殿下不用管我,就任我自生自灭吧!”陈贵人倚在杨广的怀中,掩面而泣,我见犹怜。 杨广疼惜的拍着陈贵人的背,唇轻轻吻住额角发梢,坚定道: “宁儿,我不信命,终有一天,你会是我的,相信我!” 陈贵人落泪,声音有些激动,有些哽咽: “不,怎么可能,我现在是你的庶母。” 虽然已至这种地步,她仍旧不想杨广为她涉险,更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落下千古骂名,而自己也承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宁儿,你相信我。如果今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杨广对怀中的娇人怜惜不止,心中想登基的念头更加强烈了,连自己的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得到,这王爷做得太窝囊。 陈贵人心中十分感动,虽然明知前路渺茫,但有杨广的这句话,她冰冷的心终于再次暖了起来,劝道: “殿下,不可做傻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杨广温声道,随即唇舌便绕了上来。 陈贵人没有想到杨广会这样大胆,这毕竟是他父皇的后宫,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配合起来,两人在落梅宫的寝殿内,颠鸾倒凤,一夜缠绵。 临近黎明时,杨广在陈贵人的耳边悄声嘱咐: “母后最忌别的女人与父皇有所沾染,虽然把你封为妃嫔,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你一定要想办法避宠,否则母后容不得你,而我在宫外,有些事情没办法照顾到你,你要小心应对,等着我。” 陈贵人一一点头答应,不用杨广吩咐,她也是不愿意去给皇帝侍寝的,多年在深宫生活,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你放心,从明日起,我就生病,我的体质向来弱,常年生病也很寻常。”陈贵人道。 杨广含笑点头:“妙计!如此一来,不仅父皇没办法宠幸你,母后也会因为你多病而多加照顾,你在宫中可保安全了。” 陈贵人看了看天,第一次主动的对杨广深深一吻,脸羞如霞,道: “天快要亮了,你赶快走吧,等宫人们起来就不好脱身了。” 杨广虽然留恋美色,但还是无奈的起身,翻窗而去。 临别时,见陈贵人满脸的不舍与柔情,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但现在还不是开口的时候,以免陈贵人多疑,以为自己是想利用她而失望。 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日子一天一天缓缓过去,杨广一边在外征战,一边筹划着夺储之争,而深宫中的陈贵人,有杨广的这份情意,虽然寂寞,但心中总是有些希望的。 她在等着,盼着,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的成为杨广的女人。 在皇宫的日子,她见到过南梁来和亲的小公主,颇得独孤皇后的喜爱,虽然心内嫉妒,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小侄女陈婤就跟在萧公主的身边当差。 陈贵人特别留心有关萧公主的事,渐渐得知,萧公主虽然年龄幼小,但性格温良,与人和善,连对婢女陈婤都当作姐妹看待,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架子。 这样也好,将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信这个萧公主也不会太为难了自己,陈贵人自我安慰着,日后,便让陈婤对萧公主尽心尽力些,而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美若天仙的萧公主,杨广未来的正妃。 但是熬了一年又一年,杨广除了偶尔会进宫偷情外,便再没什么表示,这让她心里万分的不安,日子总是在惊恐中捱过。 终于有一天,杨广大婚了,有关他们夫妻和睦,恩爱无比的传言便纷纷传入宫中,独孤皇后显然很高兴,但陈贵人的担忧却日益见深。 杨广大婚几个月,都未曾再来皇宫找她,每夜独守着落梅宫的寂寥,这让她的心情实在无法平衡,尤其是想到杨广正与美若天仙的王妃在一起时,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般。 晋王妃的美丽远在自己之上,无论出身,还是在帝后面前的得宠程度,都比自己强上百倍千倍。 杨广会醉心于她的温柔乡里,而把自己遗忘在脑后吗? 以前在南陈的皇宫,她没少见到那些被父皇、皇兄冷落的妃子,她们孤独终老,甚至于疯掉。 而现在的自己,思念越深,恨便越深。 她恨自己红颜苦命,恨杨广寡情薄幸,甚至恨晋王妃萧语纤横刀夺爱——虽然她也不过是一个由命运安排和亲的公主而已。 但她确确实实拥有了自己最最爱的男人! 就在她的恨意蔓延至呕血的地步时,杨广来了。踏着深夜的露珠,杨广依旧施展轻功,落在窗前,就像第一次来落梅宫找她一样。 但是心境却不同了,那时的陈贵人,只是觉得绝望,无奈,以及过后的希望。 而现在,她只觉得讽刺,还有那发自心底的怨恨。 “你不在家陪伴娇妻,来落梅宫作甚?”陈贵人没有像以前一样打开窗户,而是隔着窗子冷冷的看着杨广,她甚至连头发都未整理,就那样的散着,脸色泛白,如同大病之人。 杨广心疼,声音焦急:“宁儿,打开窗户。” 见陈贵人不动,杨广急道:“宁儿,你是不是在怨我这些天没来看你?我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啊!” 陈贵人冷笑:“什么苦衷?是王妃太美,勾走了你的魂,还是有人拿绳子捆着你?” 杨广摇头,警惕的看了看四周,道:“你让我进去,这样说话太不方便。” 陈贵人原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原本想与他一刀两断,可是看到杨广殷切的目光,她还是心中一软,委屈的泪水溢满双颊,心中垒筑了数月的怨恨轰然倒塌,原来,她始终舍不下这个男人。 她还是把窗子打开了,杨广一把抱住她,疯狂的吻去她脸上的点点珠泪,道: “宁儿,我想死你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日日想的是你,夜夜梦的是你,可惜我的枕边人不是你。” 陈贵人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吻他,而是静立着不动,任何由杨广怎么说怎么做,只是如木人一样不动,口中木然道: “怎么会?王妃那么美丽,美到连女人都会心动,有她在你的身边,恐怕你早已把我抛在脑后,又怎会想起我?” 陈贵人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冷了,情没了,可是说出来的话为什么充满了醋意? 杨广抱起陈贵人,放在床上,垂视着她含满眼泪的明眸,道: “宁儿,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纵然她长得像天仙又能如何?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美最美的。如果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来到落梅宫?” 杨广的眼神里含满了怜爱,被感情折磨日久的陈贵人心中一震,最后的防线再次崩塌,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别想把这个男人从心里赶出去了。 半夜销魂的缠绵之后,杨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陈贵人心中的怨恨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片片柔情,轻声问道: “殿下,你有心事?” 杨广“呃”了一声,连连摇头道:“没,没有。” 陈贵人用一条玉臂支撑起身子,低头看着杨广紧皱的眉头,忧虑道: “殿下是不是担心被王妃发现?” 杨广看着美人酥胸半露,立刻又情不自禁起来,一把抱在怀里,坚定道: “不管她,我是一定要与宁儿在一起的,永远永远,一辈子不分离。” 陈贵人十分感动,但脸上却挂着一层薄愁,怅然道: “恐怕只有来生了。” “我不管来生,只要今世。”杨广抱紧陈贵人,在她耳边道。 陈贵人也想,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垂头不语,一生一世的誓言,不适合他们。 “宁儿,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把你天天放在身边,明天,我拼死也要去求父皇,请求父皇开恩,把你赐给我。”杨广的脸放在陈贵人的肩上,嘴上如此说,脸上却挂着一分歉意与两分决绝,甚至还有一丝残忍。 陈贵人看不到杨广的眼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以为他真要做傻事,急忙阻止,虽然焦急,但心里却暖暖的: “不,殿下,你不能做傻事,如果你去了,不仅妾身会被处死,连你也会身败名裂!” “唉!我也想过这样的后果,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宁儿,我只恨自己不是皇帝,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杨广狠狠捶着自己的头,一脸沮丧,言道。 陈贵人抱住杨广的头,不让他自虐,劝道:“殿下,妾身不希望殿下有事,只要平平安安的,经常能见到殿下一面,妾身就知足了。” “不,宁儿,这样太委屈你,我自己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我们不能再这样偷偷摸摸下去了,我一定要想办法,给你名份,永远跟你在一起。”杨广的脸伏在陈贵人的怀中,声音有些哽咽,肩膀抖动着,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与苦楚。 陈贵人心痛不已,感动得眼泪直流,道: “我又何尝不想哪,可是殿下——”陈贵人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自己的前路确实一片灰暗。 “宁儿,办法是一定会有的,只是先要委屈你几年。”杨广定定看住陈贵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看得陈贵人心中一颤,直觉里,杨广是要做什么有悖于人常之事了。 “殿下,这些年都已经过来了,妾身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莫名的,陈贵人激动不已,她感觉,杨广这一次绝不是信口说说,而是一定有了主意。 杨广一边注意着陈贵人的表情,一边赞道: “那就好,宁儿最是善解人意,单凭这一点,就比那南梁来的萧公主强上百倍。” 陈贵人的神情十分落寞,黯然失神道:“可你娶的却是她。” 杨广唇角略带嘲讽,道: “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娶她为妻?” 陈贵人微微自嘲,咬了咬唇,道: “她与你身世般配,又是皇上皇后指定的人选,你是想说你不能选择么?” 杨广摇头,道:“不,是我要求一定要娶她,所以父皇母后才会给我定下这门亲事。否则,也许现在的晋王妃就可能是其他国家的公主,或者就是你了。” 陈贵人诧异的抬眸,随即又低下头来,语气中泛着酸意,道: “是因为她的美丽么?” 陈贵人曾刻意留心过萧公主的身世,据说是因为生辰克父克母,而被放养在乡间,直到九岁那年才被接进皇宫,然后又来到大隋和亲。 照理说,那时的萧公主,只不过是一个刚满九岁的小丫头而已,难道就已经有了那么大的魅力? “不,当时我并未见过她的面,也从未想过她长得什么样。”杨广若有所思道。 陈贵人更加诧异了:“那你是——” “因为她的命格。”杨广脱口而出。 “命格?” “对!在她没来大隋之前,袁天师曾经卜算过,说南梁有一小公主,贵不可言。所以母后才动了心思去与南梁和亲,但母后并不知道她贵在何处。 我曾私下里找过袁天师,经我苦求,他才泄露了天机给我,说得她者,得天下,并为她批下八字命言:母仪天下,命犯桃花。所以,我才会答应娶她。当然,这件事只有我知你知,天知地知,再不可告诉旁人。” 杨广沉思一会儿,终于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但神色却有些凝重,眼睛毫无焦距的盯在某处,心事重重。 陈贵人如释重负,长叹一声,偎在杨广的怀里,道: “妾身还以为殿下得了美人,就会视妾身为草芥呢!” “怎会?没有人能比得过我的宁儿,难道我在你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薄幸寡义之人么?”杨广反问道,但脸上的神色却有些矛盾,纤儿娇美如花的脸在他眼前闪现。 “妾身怎敢这么想?殿下是天底下最重情重义的男人!”陈贵人由衷道。 确实,在她眼中,杨广能不被世俗所缠,冒着生命危险与自己频频约会偷情,得需要多大的胆量? 杨广看着怀中的美人,神色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殿下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么?”陈贵人看出端倪,问道。 “唉,不说也罢,都是争储一事,我皇兄杨勇懦弱无能,母后也不甚喜他,若非朝中那帮老臣护着,现在我已经入主东宫了。”杨广面露不甘,叹道。 陈贵人垂下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摸着杨广因气愤而微微有些起伏的胸,她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向来不懂前朝之事,所以不好插言,只有默默的倾听。许久,方劝道: “殿下息怒,既然王妃有母仪天下的命格,将来您就一定是九五之尊,不可操之过急。” 她本来是有些同情萧公主的,毕竟杨广不爱她,只因她的命格而娶她,可是此刻又羡慕起她的命格来,因为有了这个命格,她才轻易的拥有了自己终日渴求却得不到的东西。 杨广盯着陈贵人,沉着脸,面色犹疑,半天不语,陈贵人有些慌,看了看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啊,于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妾身?” 杨广恍若回过神来,“呃”了一声,道: “唉,虽说你说得对,可是我却等不了这么久了,杨素说他已经想出办法扳倒太子了,只是——” “只是什么?” “嗯,可能还需要宁儿的帮助。”杨广道。 “我?我一个女流之辈,能帮上什么忙呢?”陈贵人失笑道,莫非殿下病急乱投医了。 “宁儿,我也不想你冒险,可是我别无他法,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要尽快登上太子位,我必须尽早让你来到我的身边。”杨广满脸的焦急与恳切,微带歉意的看着陈贵人。 陈贵人虽然也想杨广能尽快做上太子,那么离皇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到时——说不定自己真有可能做杨广的妃子,毕竟皇帝主宰着一切。 但是,自己一不得圣宠,二没有独孤皇后那样的手腕与势力,能帮上什么忙呢? 杨广见陈贵人对自己充满着期待,这才开口道: “我知道因为母后的猜忌,你根本没办法接近父皇,但是你可以接近母后。” 陈贵人疑惑不解的看着杨广,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杨广起身,背过身来,不敢看陈贵人的眼神,声音低沉,缓缓道: “后日便是上元佳节,宫中必定设宴,我想办法让太子多喝几杯,而你——用你的美色去引诱他。” “不,妾身的心只属于殿下一个人!”陈贵人心中一凉,脱口而出。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让你去做这件事,记住,一定要咬定是太子非礼你,到母后那去哭诉,父皇母后定会给你公断的!” 杨广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回头抱住陈贵人,满脸的歉意,道: “宁儿,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贵人含泪后退,万没料到杨广会叫她去做这种事,这还是她深爱的那个光明磊落,对俘虏也极尽优待的大将军吗?刚才萦绕在耳边的爱意甚至还未散去,他却要自己以色相去勾引他的皇兄。 “不,殿下,妾身不能。”陈贵人哽咽道,心中万分凄凉,唇角却挂着一丝苦笑。 杨广握紧陈贵人的手,脸上作出一副极伤心悲痛的样子,道: “宁儿,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说完,捉着陈贵人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掴,几掌下去,打得陈贵人的手麻麻的,她急忙抽离,抚着杨广的脸,痛哭出声: “不,不,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为了能早日跟我在一起!” 虽说陈贵人被杨广感动着,也深爱着杨广,可她的心里却不得不重新审视杨广了。 原来他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的,就连娶王妃这种大事,也是因了命格才娶,她甚至想,如果自己对他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对自己还能有几分真心? 抑或是,他对自己从来也都如对王妃一样,表面上是恩爱无比,内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想,而纯粹是为了利用。 哭了一阵,陈贵人终于还是决定帮杨广了,她淡淡的推开杨广,道: “你走吧,我要静一静。” 杨广是吃定了陈贵人对他的痴心,所以他知道陈贵人一定会帮他。 当然,他也不是不担忧的,毕竟他也舍不得陈贵人这样的大美人,因为这件事风险极大,做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如果父皇母后信了陈贵人的话,虽然会对太子造成一定的影响,但陈贵人,能不能保得住,却很难说。 毕竟,皇家的颜面重于一切,如果父皇母后会掩天下悠悠之口,而不惜牺牲掉陈贵人呢? 她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区区一个贵人而已,即便是死了,也引不起任何波动。 当然,这一切的后果,陈贵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她还是冒险做了。 上元佳节,宫中一片喜庆,帝后设宴于延寿宫,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皆列在位。大殿之内,丝竹乐舞,不绝于耳。 太子妃称病未出席,太子欲携侍妾来,却被独孤皇后赶出皇宫。杨广携萧妃前来,夫妻恩爱无比,颇得帝后赞誉,并要文武百官皆以他二人为楷模。 陈贵人特意打扮了一番,照理说,她不应该坐在太子与皇子们中间,也不知是谁出了差错,刚好空下的一个位置就在太子附近,陈贵人只得在此落座,她心知肚明,这是杨广的刻意安排。 瞧着近在眼前,恩爱无比的杨广夫妇,陈贵人只觉得心里纠结着万般的委屈,可是杨广却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只顾与王妃秀恩爱。 酒过三巡,皇后因玉体有恙而提前退席,皇帝也有些微醉了,太子杨勇大概是要出去小解,杨广忙使了个眼色给陈贵人,陈贵人会意,在杨勇出去不久后也以夜寒身子弱,要回去加衣服为由退席。 杨广坐在席位上,心内虽忐忑不安,但面上依旧悠闲自在,与一脸幸福的萧妃同吃共饮,时不时也敬一敬列位大臣与长辈。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匆匆闯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施礼,便伏在皇上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皇上脸上大变,忙对众臣说: “众卿随意,朕去瞧瞧皇后。” 众臣只以为是皇后身子不舒服,皆赞帝后恩爱,因天气寒冷,也都不愿多坐,在皇上离去后,也一一出宫回府去了。 杨广的手心握出了汗,十分的紧张,唯恐事情进展有所不顺,萧妃感觉出异样,悄声道: “广郎怎么了?为何额上冒汗。” 杨广掩饰道:“哦,大概是孤吃多了酒罢。” 萧妃不再多问,两人一起离开延寿宫,冷风一吹,杨广身上的汗立刻下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萧妃虽年龄不大,却已经有了一副温柔贤淑的小妻子风范,从婢女手里取过狐皮貂裘,给杨广披上,言道: “广郎,母后身子不适,咱们去瞧瞧吧,要不然这一晚都歇不安生。” 杨广眼神闪烁,心中依旧想着陈贵人有没有得手一事,虽然也很想过去看看,可是害怕面对陈贵人,或者说是怕事情败露。 “爱妃,这么晚了,或许母后已经安歇了,不太合适吧?” 萧妃扑哧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分迷人,看得杨广心中一颤,一直以为她还是个小丫头,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可没想到,她这一笑,简直称得上倾国倾城。 “广郎呆了么?父皇刚刚才去看母后,哪有那么快安歇的,臣妾去看一眼就走,要不然怎能放心离去?”萧妃嗔笑道。 见萧妃如此执着的要去,且说得合情合理,杨广不再推辞,反正他也很想看看现在的杨勇是个什么情景。 两人相携来到永安宫,免了小太监的通报,直接走进大殿,刚一进门,就看到太子杨勇与陈贵人跪在地上,一个神情呆滞,一个衣衫凌乱。 萧妃吓了一大跳,却也不敢出声,朝着帝后微施一礼,忙道: “儿媳鲁莽了,儿媳要回府了,特来向母后告别。” 杨广见如此场景,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面上却不露声色,道: “父皇母后,儿臣与爱妃回了。” 皇后挥挥手,声音十分的疲惫与愤怒,叹道: “下去吧。盈袖,掩上殿门。” 显然,皇后是不想任何人进来,所以也没有留下杨广与萧妃。 陈贵人侧眼瞥了一眼杨广离去的背影,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这个时候,她是多么的需要杨广能在自己的身边,保护自己,关心自己啊,可是他不能,自己也不能,唯有垂下头,泪流满面,哭了半天,唯有这几滴泪是发自内心的。 杨勇仍旧有些醉,眼神有些迷离,看着身侧这个头发散乱,衣衫也被撕破的女子,心中只觉得纳闷儿,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可是此刻,自己已是百口莫辨。 陈贵人一口咬定是自己非礼她,天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看她险些落水,而伸手扶了一把而已,至于事情为何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也想不通。 “陛下,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呜呜呜……太子殿下,殿下他……”陈贵人掩面抽泣,满脸的委屈,可怜之极。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吧。”皇后有些不耐烦的看一眼陈贵人,虽然这件事错在杨勇,可陈贵人也有故弄风骚,引诱之嫌。 陈贵人起身,杨勇跪得双腿发麻,也想起来,皇上却喝道: “你给我跪着!” 看父皇黑着脸,母后绷着脸,杨勇不敢起来,复跪在地上,朝陈贵人投去愤恨的一瞥。 陈贵人心内战战兢兢的,唯恐皇上皇后为了顾全太子的颜面而对自己下手,毕竟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 还好,帝后尚不算是护短之人,再怎么说,陈贵人也是南陈的公主,自有一股子大家风范,故意勾引人的可能不太大,更何况,如果是故意勾引,又何必闹得这么兴师动众呢?杨勇的脾气皇上皇后还是了解的,花是花了些,但却是个喜欢息事宁人的主。 “勇儿啊勇儿,你作为长子,又是太子,怎么净干这些糊涂事呢?”皇后训斥道。 皇上也是脸色铁青,虽说他几乎都要不记得后宫有陈贵人这号人物了,但这毕竟是他的女人,即便是他从未染指过的女人,也不能由着别人来动,特别还是自己的儿子,这有关皇帝的尊严,现在简直都要把肺气炸了,怒道: “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吗?是不是恨不能现在就登基啊?!” 因为之前也有些人私下里议论过,说杨勇有不臣之心,皇帝还一直不信,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除了纵情声色外,倒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而此刻,他却不得不思量一番了,一个敢动自己庶母的逆子,还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呢? “儿臣冤枉,儿臣没有!是,是陈贵人她误会了!”杨勇见父皇气得浑身颤抖的样子,忙辩解道。 皇后无力的捶了捶头,陈贵人都这副模样了,更何况还有宫女为证,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误会,可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在这里狡辩。 陈贵人还在忍不住的抽泣,皇帝看了,不由得有些心软,但皇后在侧,他不敢多看几眼,只能对杨勇怒目而视。 “咳、咳、”皇后一阵剧烈的咳嗽,用帕子捂住嘴,吐过之后,帕子里一片腥红,皇帝大吃一惊,忙道: “爱后,你怎么了?” 皇后痛苦的摇头,恨铁不成钢道: “没事,这逆子,气得。”说完,一下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胸,只觉胸闷无比。 皇帝立刻把怒火迁移到杨勇的身上,因为怕皇后气极攻心,出什么问题,忙喝道: “滚!不孝子!滚回你的东宫,面壁思过一月,没朕的允许,不许出寝殿半步!如果还不思悔改,朕看你的储君之位也该搬家了!” 杨勇吓得面色煞白,见皇后面无血色,又焦急道: “母后,您别气了,身子要紧,等你好了,要打要罚随您。” “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皇后大口喘着气,盈袖在一侧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杨勇无奈,只得委屈的离去。 皇上马上派人请御医来,看到一侧的陈贵人,不由得有些迟疑,言道: “你,也回宫去吧,等皇后身子好了,自会还你公道。” 陈贵人巴不得这一声呢,忙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正欲离开大殿,皇后却唤住她: “陈贵人,留步。” 陈贵人回头,心又提了起来,只听皇后说道: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回去好好休养身子,没事就不要出落梅宫了,好自为之。” 陈贵人早就料到皇后会这么想,毕竟杨勇是他的儿子,虽然现在是变相的软禁了自己,但也比自己预计的后果强多了,无论如何,这一次,是自己赢了,不,应该说是杨广赢了。 陈贵人回到落梅宫,想起今天的事,不禁悲从中来,难道说,自己只是杨广的一个棋子么?他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为什么他会把自己推入万难的境地? 虽说这一次是化险为夷了,但陈贵人的心里并不安稳,她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头,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相同的事情等着自己去面对。 经此一事,皇上与皇后对太子的态度一落千丈,除了关了太子的禁闭外,还不准他的任何侍妾出入他的寝殿,这让好色的杨勇实在有些奈不住,可又没办法,圣命难违,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太子的地位的。 皇后对杨勇渐渐冷了下来,却对杨广渐渐上了心,无论是杨广还是萧妃,都甚得自己的意,而杨广的平素所为,也颇得皇帝赞赏,就连朝臣口中,也是对杨广赞不绝口,称其德才兼备,又有爱民之心,平素吃穿用度甚至不及一个小吏。 这些事情都被皇上皇后看在眼里,而此刻的杨广,不仅更加卖力的表现,还暗地里联络了部分朝中大臣,并且设计陷害太子。 民间传出皇帝要废勇而立广的言论,杨勇也有些焦急,想临时抱佛脚,学杨广的样去讨好父皇母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自己又莫名其妙的背上了刺杀自己亲弟的罪名。 他算是彻底的清醒了,原来这幕后的一切都是杨广支使的,就像这一次,杨广与萧妃莫名的遭到刺杀,并且导致了萧妃小产,自己根本就不知情,可惜父皇母后见到了所谓的“证据”,连辩解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了。 杨勇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果然,没有多久,废太子的诏书便下来了,捧着这一纸诏书,杨勇想哭,可他却仰天大笑,是苦笑。 笑过之后,却觉浑身轻松,或许解脱了更好,省得身在高位,日日担心受怕,论狠毒,论计谋,自己都远远不是杨广的对手,又何必再与他斗呢? 当然,杨勇根本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的亲生兄弟,会对他赶尽杀绝,连性命都不放过。 陈贵人幽禁在落梅宫,除了吃穿用度上,皇后并不克扣她,但落梅宫确实已经形同冷宫。 她整日面对着一棵棵梅树发呆,看梅花开,梅花败,一年又一年,就是在这样的凄冷中度过,偶尔的温暖,便是在某个无人的夜晚,与杨广缠绵在床上,除此之外,竟觉人生再无一丝趣味,心仿佛死了一般。 若非心中仍旧放不下杨广,陈贵人甚至觉得自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因为杨勇的事,皇后的病更加重了,无论杨勇如何不成器,终归是自己的儿子,独孤皇后日日抑郁,眼看一日不如一日,萧妃日日衣不解带的侍候在身边,多少让她的心里有些安慰。 本就快到了油尽灯枯时的独孤皇后,在遇到一件事后彻底崩溃,近而支持不住,痛心至死。 那就是自己的丈夫,皇帝的叛变。 虽然说,作为皇帝,有三千佳丽不足为奇,但独孤皇后一向管束皇帝极紧,都道是皇后善妒,其实是她实在太担心大隋的天下了。 这天下是他们夫妻一起打下的,有多少美色误国的现实例子,让独孤皇后不得不小心谨慎,唯恐一个疏忽,酿成大错。 杨坚本也是多情之人,年少时招惹的那些事自己尚可谅解,可是现在,他已快至暮年,根本禁不起美色的折腾,大隋的江山尚不稳固,还需靠他勤政料理。 美色既伤身又祸国,通晓历史的独孤皇后最是明白这个道理,也曾一遍遍的把这个道理告诉给当年的太子妃,与现在的纤儿。 显然,杨广是令自己满意的,但是男人都有偷腥的嗜好,还好纤儿颇为懂事明理,杨广又对她极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但是现在,眼前却出现皇帝与一个宫女混在一起的样子,成何体统?! 若是与后宫妃嫔在一起,自己或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自己现在的病体,没有办法侍候皇帝,而这些妃子都是出身名门,自己亲自挑选的,大多通晓事理,贤德淑惠。 可那宫女,骨子里就透着媚,在独孤皇后眼里,她就是要挖倒大隋江山的狐狸精。 急怒攻心之下,独孤皇后病入膏肓,可是不能理解皇后心思的皇帝,却不肯来看一眼,独孤皇后孤独的死去,临死之前还在期待着能与自己的夫君说上几句话。 但却永远没有可能了。 皇帝厚葬了皇后,并为此自责。 === 独孤皇后之死我就不多说了,正文129-132节有写的,如果记性好的亲,应该还记得。 但没过多久,皇帝受不住美色的诱惑,没了独孤皇后的监督,更加放心大胆起来。 杨广一看,机会来了,于是在陈贵人耳边吹起了枕边风。 “宁儿,你要再帮我一次。”杨广的声音中带着些阴险,令陈贵人心里莫名的一紧,却又不明白的问道: “你已经是太子了,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需要妾身效劳的呢?”自从那次勾引太子事件过后,陈贵人一直耿耿于怀,对杨广的态度,冷了一些,虽然依旧爱他,可是心中莫名的多了些警惕。 “将来或许会是,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更何况,还有几个皇弟对储位虎视眈眈。” “你的意思是?” “我想早些登基,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登了基,就能想办法和你永远在一起了。”杨广亲吻着怀中的娇人,言道。 陈贵人一时间只觉心烦意乱,推开杨广,道: “这事妾身帮不上忙,后宫是不得干政的,更何况皇上他恐怕都不记得后宫中有妾身这个贵人呢。” 杨广也不恼,依旧含情脉脉的看着陈贵人,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美眸与樱唇,道: “宁儿长得这般国色天香,后宫佳丽虽多,但却无人能及宁儿十分之一,只要你想,父皇一定会宠爱你。” 陈贵人双眼瞪圆,一时间大惊失色,诧异的看着杨广,道: “你,你说什么?!” 难道杨广想叫自己去给皇上侍寝,博取皇上欢心?一时间,心碎成万片,痛得几乎窒息。 杨广一把抱住陈贵人,紧紧的,仿佛极不舍得一般,痛声道: “我也不想,可是宁儿,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你得了父皇的宠幸,然后再给他吹些枕边风,让他退位做个清闲的太上皇,我才能快些登基,我们才能快点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还有一点别的办法,我也不会用杨素给我出的这个馊主意!” 陈贵人的眼泪唰唰的落下,心痛如绞,唇边挂着一丝冷笑,并不回应杨广的热烈,只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一具没了元神的肉体。 “为了早些登基,你让我去侍寝你的父皇?”许久,陈贵人才抬头看着杨广,满脸的泪水,满脸的不甘。 她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是爱她的,虽然上次让她冒险,但也只是冒险而已,又不是让她真的去勾引杨勇。 可是这一次,他却直白的告诉自己,为了成全他的帝位,而让自己去做他父亲的女人。 这不仅是心痛,更是羞耻。 “宁儿,你不要这样伤心,我也非常的难受,杨素出这个主意给我,我也大骂了他一顿,但想了这几天,决定还是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杨广故伎重施,眼中也含着泪,企图获取陈贵人的同情。 他知道,陈贵人爱他至深,为了他,也许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他才会拿捏得这么准,让陈贵人去做这件事。 陈贵人只恨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虚伪无耻的男人,心痛得在滴血,冷笑一声道: “好,那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不愿意去做这件事。” 如果有需要,她宁愿为他去死,那样至少不会再承受这样的羞辱。 杨广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有些担心了,怕陈贵人真的会不帮他,从她凄冷的苦笑中可以看出,她对自己有多么的失望。 说实话,他还是爱着怀中这个女人的,只是与权利相比,这样的爱就显得太单薄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比得过那闪着耀眼金光的龙椅。 “扑通”一声,杨广跪倒在陈贵人的面前,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一边骂道: “我不是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宁儿,你打我吧,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有半点怨言!” 一边说,一边抽,直到嘴唇红肿,渗出血丝。 陈贵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是在用苦肉计,从上次的事件中,她就明白自己只是杨广安插在皇宫的一颗棋子,只是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纵然如此,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心疼无比,遂也跪下,用帕子擦拭着他的唇,道: “你这又是何苦?!你是太子殿下,将来的九五之尊,怎么能给一个女人下跪?” 杨广深情的看着陈贵人,道: “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之外,我只给你跪过,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个值得我跪的人了。是我对不起你,宁儿,你恨我吧!” 陈贵人的眼泪打湿了衣襟,她伏在杨广怀中,虽然这个怀抱给她的伤害远大于温暖,可是这也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一丝温暖了。 “我恨你!我当然恨你!我恨苍天为什么会让我遇到你!” 陈贵人痛哭失声,压抑在心中许久的委屈迸发出来,拼命的捶打着杨广,直到浑身再无力气。 “宁儿,我不会再要求你做什么了,你放心,我又怎么舍得?这一次都是我受了杨素的盅惑,才伤害了你,原谅我,宁儿。” 陈贵人面色苍白,无力的点点头,心里却是万分悲苦,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逃离这张情网了。 杨广抱起陈贵人,放在榻上,轻柔的吻去她的眼泪,声音沉痛,道: “你好好安歇吧,天快要亮了,我必须走了。唉!如果能让你天天在身边,不必再这么难才见一面该有多好。” 带着一丝惋惜与愧叹,杨广离开了皇宫。 晋王府内,杨素求见,支退下人,方问道: “殿下,陈贵人可曾答应?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太冒险了些,万一她倒向陛下那边——她可是知道不少事的。” 原来这主意并非杨素出的,真正的主谋是杨广。 杨广面带阴冷,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与夜里在陈贵人处的温柔多情判若两人。 “丞相放心,量她一个女人,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杨广最了解陈贵人的弱点,知道她一定会帮助自己,对于陈贵人默默的付出,杨广心中也极是亏欠,心中想着,将来一定不能负了她,会给她高位的。 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杨广对陈贵人还是有感情的。 杨素略略放心,点点头,又提醒道:“有殿下这句话,老臣心里也就踏实多了,但还需留一后路,以防万一。” “丞相想说什么?”杨广瞥一眼杨素,问道。 杨素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 “落梅宫中,臣已安排下人手,万一有什么不对,陈贵人会身遭不测的!”说完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杨广心中一寒,虽说她为了权力地位利用了陈贵人,但却从未想过要置她于死地,脸色微微一变,道: “丞相信不过孤?” 杨素道:“岂敢岂敢,臣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毕竟事关重大。” “没有孤的指令,不准动手!”杨广黑着脸喝道。 “是!”杨素答应一声,见杨广没有继续留他的意思,遂请辞离去了。 陈贵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滴水未尽,侍候她的宫人们以为她又病了,遂传了御医来,御医只道是心神抑郁,开了些宽心的补药,便离去了。 可是任婢女们怎么请求,陈贵人都不肯喝药。 就这样挨了三天,有宫人怕出事,偷偷禀报了皇上。 皇上是记得陈贵人的,因为整个皇宫的妃嫔,也只有她最美丽,出身也最为高贵,以前是因为有独孤皇后在,所以不敢有什么,现在却没什么顾忌了,当下决定去看看陈贵人。 陈贵人一向身子娇弱,加上这三天饮食极少,脸色更苍白如纸,见皇上来了,忙起身相迎。 “臣妾恭迎陛下!”刚刚施礼,身子却如杨柳随风一般,摇摆起来,险险摔倒。 皇上心中怜惜,忙伸手去扶。 大手握住陈贵人的小手,只觉娇嫩软滑,心中不由得一动,道: “爱妃不必多礼,快些躺下。这些人是怎么侍候主子的,怎么连点热汤热水的都没有?!” 见皇上发威,宫人们忙去准备。 “多谢陛下关爱,臣妾无事的。”陈贵人美目盈盈,盯着皇上,露出一丝惨白的笑容,心中苦叹道,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拒绝杨广的要求。 亲自扶了美人上床躺下,皇上就势坐在床侧,抚一抚陈贵人娇嫩如水的脸颊,心中涌出一股怜爱,再看看四周,实在是太寒酸,于是道: “委屈了爱妃了,落梅宫地处偏僻,太过苦寒,明日朕新赏你一处住处。” “多谢陛下抬爱,臣妾何德何能——” “哎,放这样一个美人在这里受几年的苦,朕心内不安啊,你先好好休养,等你身子好了,朕带你去金麟池泛舟,一定会把这些年给你的委屈全部补还回来。”皇上看着陈贵人,眼中微微泛着光。 陈贵人感激的看着皇上,微微点头,眼泪流了出来,其实她是感觉自己太委屈,侍候了儿子再来侍候老子。 皇上以为她是太高兴了,抹去她的眼泪,哈哈大笑道: “爱妃这般招人疼,只做一个区区的贵人,真是太可惜了!” 因为前朝还有事,皇上说完便走了,当晚落梅宫便接到圣旨,陈贵人直接连跳几级,封为一品宣华夫人,赐居永福宫。 接下来,皇上开始沉迷于宣华夫人的美色,夜夜宿在永福宫,对宣华夫人宠爱之至,消息传出,杨广半喜半悲,喜的是父皇中了自己的美人计,想必这皇位也快轮到自己坐了,悲哀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如今正躺在父皇的身下婉转承恩。 自从宁远公主被封为宣华夫人,杨广再想与她见面,就有些难了,更别提约会了。 但是皇上上朝理政的时间却也越来越少了,美色佳人在怀,他早已忘记了独孤皇后劝诫的话。 因为杨广是太子,皇上理所当然的把政事交给了他去办,只是大权仍旧握在自己手中,不肯放松,更不肯禅让。 “宁儿,你和父皇说过了么?”好不容易皇上去了荣华夫人那里,杨广这才得空见到了宣华夫人。 “说什么?”宣华夫人没有怒,也没有喜,只是脸色冷冷的。 杨广阅女无数,自然知道宣华夫人是个嘴硬心软的,脸上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于是提醒道: “让父皇退居太上皇,让位一事?” 宣华夫人点点头,道: “说了,我对陛下说,让他放下政事,交给太子去打理,然后我与他日日相伴,双宿双栖,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再不用为国事操劳。” “父皇怎么说?”杨广急切的问道,眼神之中尽是贪婪与渴望。 宣华猛得抬眸,盯住杨广,目光冷厉,嗔怨之色溢于言表,冷笑两声,凄悲道: “你就只关心皇上会不会让位么?” 宣华的心痛如刀绞,杨广对自己说要与他父皇双宿双栖的话,居然没有半点其他的表情,难道在他的心中,只要他能坐上皇位,任自己与他父皇怎样,他都不会再管自己,再爱自己了么? 那么自己在他心中算什么呢?只是一个棋子?还是他玩腻了就想甩掉的弃妇? 虽然从一开始,宣华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可他还是难以忍受内心的悲哀,他这样对待自己,可是自己为什么还要帮他做这一切? “不,宁儿,你知道的,登上皇位,才是你我能长久在一起的唯一途径。”杨广知道自己失了态,忙哄道。 看着杨广痴情的眼神,宣华夫人心内一软,刚才的恨意已消除大半,她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的贱,只听他几句甜言蜜语,便足可令自己昏了神智,或许这是前世欠他的。 “皇上说,他的精力还足以应付朝政,更不会误了与我寻欢作乐。”每说一个字,宣华夫人都觉得心上仿若针扎,心中爱着杨广,可又不得不每夜睡在杨广他父亲的身边,这算是什么事?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到头?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杨广一脸的失望,随即阴了脸,低声咒骂道: “这老东西还真是难缠!” “你说什么?”宣华夫人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 “啊,没什么,宁儿,你继续讨好皇上,让她信任你,趁机多吹些枕边风,我想时间久了,他会动摇的。”杨广道。 宣华夫人脸上愁云密布,无奈道: “何年何月能熬出头啊!” 杨广抱住宣华,轻轻的吻吻她的鬓角,道: “宁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因为我也等不及了。” 宣华夫人苦笑,至于杨广是对她太渴望,等不及,还是对皇位的迫不及待,二人都心知肚明。 宣华夫人宠极一时,风光无限的外表下,内心却是伤痕累累。 每日强作欢颜,虽然她感觉到杨广的欺骗,但仍旧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过上杨广口中所说的日子。 所以,她仍旧极力劝皇上能够让位于太子,并用了无数的方法,可是皇上并不肯放弃手中的政权,反而觉得宣华夫人身为后宫嫔妃,不该参与政事,反而渐渐对她有些疏远,最近几日,天天都在荣华夫人那。 荣华夫人得了宠,处处与宣华夫人作对,对此,宣华夫人心内忿忿不平,但又只能隐忍。 杨广见此情景,不由得大急,找来杨素商量对策,没想到老奸巨滑的杨素,居然想到了一个该诛九族的主意来。 杨素从民间收集了一些春药,交给杨广,并交待说,如果日日都用的话,以皇上的身子骨,至多只有半年时间了。 被权利和欲望泯灭了良知的杨广,最终同意了用这个办法,老头子不死,自己就没办法继位,而且皇上的身子很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恐怕还有个十年八年的活头,为了早日登基,现在只能行此险招了! 杨广把东西给了宣华,并说出用意,宣华一惊,失声道: “他是你的父皇!” 杨广忙掩住宣华的嘴,道: “这又不是穿肠毒药,只是能让她更加沉迷于你,渐渐疏于政事,不就可以让位给我了么?” 杨广并没有对宣华说,此药用半年,大罗神仙也难救。 宣华最终还是被杨广说服了,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虽然知道春药可毁人,但也没想到能杀人,如今这种情形,自己处处被荣华夫人压制,她本就有些抑郁了。 很快,宣华夫人利用春药,又夺回了圣心,皇上果然渐渐的连朝都不上了,日日与宣华颠鸾倒凤。 因为独孤皇后管理得严,皇上已经压抑了几十年,如今正是爆发的时候,没出几个月,身子果然被掏空了。 御医也多次劝皇上,让他节制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去宣华夫人那,他就忍不住。 当然了,宣华夫人房中燃的香是催情香,吃的东西里面也放了许多的春药,而对此,皇上并没有察觉,所以才会一日日沉沦下去。当然,也因此,宣华夫人造成了自己的终身不孕。 等他有所察觉的时候,身子已到了油尽灯枯时,杨广看着躺在床上,脸色暗黄,瘦得形如骷髅一样的父皇,心内隐隐一痛,好歹,他也是自己的父亲啊。 “父皇,今日感觉如何啊?”杨广阴险的笑着。 皇上本来已经有所察觉,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甚至已经秘密派人去请长子杨勇,防止万一有变。 “咳咳咳,怕是不行了,是不是如了你的愿啊?” 此刻的皇上心内万分悲凉,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独孤皇后的劝诫,才导致今日的下场。 但同时,他对杨广也存着戒心,也有些怪独孤皇后不该力荐立杨广为储。 “既然如此,父皇何不颁布诏书,传位于我,你好颐养天年?”杨广看着父皇,言道。 他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如果父皇肯早早放下权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但倘若皇上现在下旨退位,他也会尽尽孝心的。 “休想!你这孽子!朕早就听闻你有不臣之心,怎能还把皇位让于你?!” 皇上气急败坏,没想到杨广竟然会这样赤裸裸的逼宫,躺在床上的他并不知道,此刻的永福宫外,已遍布杨广的人,他根本就出不去,宣大臣也宣不进来。 “哼,哈哈……我是孽子?没错,你说得很对,我不仅有不臣之心,我还有弑君之心!” 杨广仰天大笑,面色有些狰狞,有些疯狂。 “你说什么?!”皇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广,剧烈的咳嗽着。 “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快就不行了么?”杨广眼神阴冷的看着皇上,徐徐道:“其实并不是宣华夫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你的饮食里放了一些东西罢了。” 皇上立刻警觉起来,仔细一想,确实有些不对劲,因为以前的他被独孤皇后管着,整日勤理政事,从未用过春药,宣华夫人每次用得量又少,所以他才没有察觉。 “你——你——”皇上气得说不出话来,大喊一声:“来人啊!” 但是不会有人来的。 等了半天没见一个人影,皇上心中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半年多来,他整日沉沦于享乐之中,现在才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 “不用费劲了,你永远也走不出永福宫了,甚至也出不了这间屋子了!还是赶快写传位诏书吧!”杨广冷冷的看着他的父亲,心内虽有些歉疚,但面色不改。 皇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果然,没出三日,他便病死在床上,临终看到的,只是儿子杨广那张狰狞的脸,感受到的,只是冷漠到冰点的亲情。 因为皇上的死,宣华一直闷闷不乐,杨广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她自己呢? 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害死了皇上,或许是因为一夜夫妻百日恩,面对皇上的死,宣华痛哭失声,并在佛前忏悔多日,超渡亡灵。 宣华开始对杨广有些抵触,杨广目的已经达到,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心中难安啊。 他也曾跪在佛前祈祷上苍的谅解,但心内总还是有一丝抹不去的亏欠,于是他厚葬了父皇,比任何一个朝代的皇帝下葬都要隆重。 那日,他抱住抑郁寡欢,整日吃斋念佛的宣华,心中又愧又难受,但最多的还是轻松,因为他终于不用再受任何的管制了,他是一人独大的皇帝了。 “宁儿,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唤着。 宣华再怎么愧悔,再怎么怨恨,却终于抵挡不住这个男人的诱惑,她爱着他,愿意为他做一切,所以,纵然愧悔,她还是认命的跟了杨广,尽管两人在一起经历了许多波折。 == 后面的故事正文中都有讲到了,就不重复了,杨广与宣华在一起,也是经历了与纤儿的斗争的。 杨广对宣华的感情是一种亏欠,是一种掺杂了利用的爱,并不是纯粹的。他因为觉得对不起宣华,所以才会力排众议,收了宣华为妃。 或许有爱,但并不深,因为真爱一个人,是不可能利用她去做危险的事,不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让她去投进别人的怀抱。 亲们留言,都强烈要求写杨广对纤儿的感情描写,那么下面我就写写吧,不多,只能是心理描写,因为发生在他们俩之间的事,都已经由纤儿的语气写出来了。 第62章 杨广到底爱谁 袁天师说:“南梁皇宫,生出异相,必有女子,贵不可言。” 我问:“何谓贵不可言?” 袁天师说:“此女命格迥异,有朝一日,必会飞上枝头,成为一代国母。” 我心中一动,道:“那么君主呢?” 袁天师微微望向南方:“自然是得美人者得天下。” 我沉默,想起母后要为我择妃一事,心思略动,对袁天师说: “还请大师明言,此女究竟是谁?” 袁天师神秘一笑,答道:“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送你几个字。” 言毕,挽袖执笑,临砚磨墨,写下八个大字:母仪天下,命犯桃花。并在下面以小字写了一串生辰八字。 我纳罕,问道:“母仪天下,是为贵者,命犯桃花何解?” 袁天师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殿下自己揣摩吧。” 言毕,长袖随风,飘然而去。 我捧着这张写有生辰八字的命格批示,凝视良久,心中已有了主意。 永安宫,母后正捧着各个王公大臣送来的女子画像,一一细看,时而摇头,时而叹息,却无满意者。 杨素谏言道:“晋王殿下乃是龙子,又生得这般相貌奇伟,普通女子自然无法般配。” “哦?丞相的意思是?”母后诧异的挑眉。 杨素在我的授意下,言道:“殿下自然当娶世家女,只是我朝并无合适者,如今大隋初定,陛下正拉拢各国,不如去别国寻一合适的公主来,与殿下婚配。” 母后看一看旁边的我,目光流转,略思了一思,道: “丞相所言有理,但是哪国的公主比较合适呢?南陈,抑或南梁?” 杨素开口道:“南陈皇帝昏庸,灭亡只在朝夕,素闻金陵萧家的女儿,个个美貌非凡,知书达礼,而南梁的几位公主,更是人中之凤,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母后点头,询问我:“我儿意下如何?” “全凭母后安排。”我恭敬道。 母后微微颔首,道:“好,待我明日禀报你父皇。” 次日,父皇应允,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父皇对母后的提议,从来没有驳回过。 派往南梁提亲的队伍中,肯定要有懂八卦算命,合生辰八字之人,而那人,正是我一手安排,我把生辰八字写给他,道: “只要这个生辰的公主。” 队伍远去,我站在城楼上,唇角略略含笑,杨勇,只是长子罢了,论资质,论其他,他都及不上我,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能优先于我成为下一任帝王? 而这大隋的大好江山,是我拼杀的功劳,怎能任由他人坐享其成? 提亲的人回来,告诉我说: “殿下,南梁共有四位公主,卑职相看过前三位,生辰均不对,后来南梁的皇帝又想起一位民间的公主,八字拿来,刚好吻合,所以便定下了。只是卑职有些担心,那位最小的公主是在乡间生活了九年。” 我知道,他是担忧小公主在乡下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长不成与其他公主一样懂事懂礼的淑女。 这些都不是我所看中的,只要她是这个命格,她就是我未来的皇后。 我登了基之后,再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那还不是唾手可得? “没事,去吧,去禀报父皇母后,尽快择定日子娶来吧,免得夜长梦多。” 母后听说小公主与我八字恰好相合,也很高兴,只是年龄小了些,若是几个大点的公主就好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更何况,听说小公主长于乡间,母后并无任何不悦,反而道: “这样的孩子更难得,吃惯了苦,才会倍加珍惜现在的福,不像你们几个,一个个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母后对她的印象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母后,对国事有一半的发言权,而将来改立太子,也要仰仗着母后,说不定因为这点好感,母后会更加青睐于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迎亲的日子到了,因为母后迫不及待的想早些见到未来的儿媳,所以便决定把她接来,养在皇宫,待及笄后,再行大婚。 当然,我也明白母后的意思,她是怕小公主从乡下来,一无所知,南梁皇宫万一再不能给予好的教育,她是想自己亲手培养。 这样,更是好事,因为母后培养她,必会按照一国之母的标准,这于将来我能否当上皇帝,有着很大的助益。 迎亲那天,我亲自骑马到城外,以示尊重,虽然知道他一定会是我的妻子,可我心中是充满不屑的,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能有什么好的?若不是袁天师的一纸命格,我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只有九岁的黄毛丫头。 策马来到轿前,该有的礼仪我还是要做到的,毕竟我是大隋的晋王,娶得是南梁的公主,不能让人轻看了去。 或者说,一个乡下的小丫头肯定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我给她震慑一下,也不错。 带着一丝不屑,一丝轻蔑,我揖了一揖,道: “大隋晋王杨广前来迎接语纤公主!” 小丫头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轿子,声音十分动听,却带着稚嫩: “多谢晋王相迎!” 还好,比我想像中的粗俗不懂礼的黄毛丫头要好多了,最起码,她还懂得最基本的礼仪。 抬头,我想看看这位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丫头到底长得怎么样,原本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毕竟她才九岁,而且还是在乡下长大的。 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美到令人窒息的小美人。 我心中的惊艳几乎要破口而出,但我忍下了,心中的不屑也荡然无存,袁天师,果然送了一份厚礼给我。 眼前的小美人,虽然没有京城花魁的妖娆,但却有着绝对清澈无比的眼神,与那举世无双的美丽脸蛋,个子虽矮小,但却玲珑有致,与我想像中的小丫头大相径庭。 我想像中的她是个黄毛野丫头,可眼前的她,却是下凡的谪仙。或许是上天的庇佑,该着我杨广江山与美人兼得。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仍能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她那明亮的眼睛,便一直眨在我的心头,只可惜,她才九岁。 此后,又是几年南征北战的日子,我不想久待在京城,一则要在父皇母后面前表演,太累,二则征战可以令我拥有兵权,对我将来能否登基,十分有利。 更何况,征战的同时,我可以坐享俘虏的美女,而不用怕被父皇母后知道。 一年又一年,时间飞转,几个春夏秋冬过去后,我手中已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夺取储君之位。而小美人也长成了大美人,虽然她也只有十三岁。 母后给我们安排了大婚,我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等到小公主长到及笄,但还是万分欣喜的,想了几年,而独独不能动她,虽然她是我的未婚妻。 但以后,我再也不必遮掩,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坐拥美人,并且还会得到父皇母后的支持。 大婚的那天,她盛妆来到晋王府,比之几年前,她出落更加美丽了,可以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不,她比这些形容词更胜一筹。 那是我今生度过的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尽管在此之前,我经历过无数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女人能给我这种销魂的感觉。 纤儿娇嗔道: “广郎,你弄痛我了。” 可是她这样温柔缠绵的声音,只会更加激发我的欲望,是的,只是欲望,没有爱。 我甚至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我要的只是她们的身体,或者也有其他的目的,更何况,眼前这个美人,还是因为命格才嫁给了我,我更没有爱她的理由。 甚至,我觉得对宁儿的爱也要超过她,或许是因为我与宁儿有过一段特殊的经历,而她又被父皇抢了去,得不到的东西,总是令我日夜垂诞的。 尽管我极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爱上她,甚至不能独爱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但我却觉得,我还是慢慢的沦陷了,沦陷入她的柔情蜜意中。 她是那么想做好一个好妻子,不嫌弃晋王府的寒酸,当然,这都是我故意这样弄的,为的是让父皇母后对我更有好感。 但我,却不能独爱她,我的爱是要分成千份万份,分给天下所有的美女的,而她,只能成为其中之一。 只要我掌了权,天下的美人都是我的,我暗暗的憧憬着未来。 有一个小妻子在府中,总能令我在理政的同时,心不在焉,眼前总是浮现她的身影。 几个月以来,我们都是以最恩爱的夫妻形象出现在宫内宫外的。 对此,父皇母后颇有赞誉,并以此打压花心的杨勇。 我会一直维持着表面的恩爱,但心中,却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我甚至都有几个月没有去找宁儿约会了,每日就腻在府中,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爱上她? 不,怎么会呢,她只是一个刚刚长成的黄毛丫头。 但心内慌慌的,我发誓,我绝不能成为父皇这样的人,一辈子只爱着母后一个,几乎对后宫妃嫔都没有染指过。 父皇的后宫中,有多少处子之身的妃嫔,父皇的心内,就有多少悲哀。 为此,我又悄悄的去妓院,酒醉烟迷,繁花乱眼,我用一个又一个的美人,麻痹着我的神经,让她从我心中渐渐消失,只剩下一尊肉体。 但当我知道她怀了孕,并因为看到我去青楼而昏倒时,我的心还是狠狠的痛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硬物撞击。 我想补偿,可是她却对我越来越冷,我很不喜欢目前的状况,除了去给父皇母后请安时,我们是一对恩爱的伉俪,但在府中,她的态度明显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还是比较习惯她每天小鸟依人的模样,于是我挖空心思的去讨好,总算有了成效。 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对我的各种事产生怀疑,并且还偷听,她太聪明了,女人聪明,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 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母后调教好了,故意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中,也都会经由她的嘴,传到母后的耳中。 于是,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母后,还好,她对我一如既往,但我还是收敛了许多,唯恐被她知道太多的秘密。 杨勇的太子位已经岌岌可危,如今只差最后一把火了,我用了苦肉计,陷害杨勇,可是刺客演得太逼真,我的儿子早产了。 但是早产的儿子却为我带来了喜讯,因为我终于坐上了日思夜想的太子之位,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了。 纤儿太聪明了,我做的很多事都被她看出端倪,但从母后对我一如既往,并封我做太子的事件上,我得知,她并不是母后的人。 那么说,她也是很想我能当上皇帝的,于是,我干脆不再遮遮掩掩,索性该知道的都让她知道,看她是何想法。 虽然她激烈的反对我所用的一切不正当手段,但她还是没有出卖我,大概是因为我是他的丈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吧。 纤儿不仅聪明,还十分的高傲,大概是缘于她的血统,毕竟是位公主,但我却受不了这种冷傲。 走到哪里,我都是女子追随的对象,她们对我卑躬屈膝,仰视着我,令我的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满足,可是纤儿不同,她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想法,表面上对我不屑一顾。 我知道,是我伤她在前,但我不能助长她的这种气焰,从母后身上学来的气焰,将来的我是要坐拥天下美女的,怎可像父皇一样受制于妻子? 于是,我与她斗,心理斗争,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她是斗不过我的,可她还是拼尽全力去维护着她那不可触碰的尊严,为此,我大伤脑筋。 我甚至去勾搭她的婢女,因为那个婢女也一直在勾引我,等我告诉她,她的婢女陈婤怀孕后,我想看她受刺激的表情,我想她一定会发疯,会歇斯底里的。 可是没有,她很平静,平静到令我失望,令我懊恼,甚至令我悲愤,我在怀疑,她究竟还爱不爱我?难道她已经大度到心甘情愿接受她的婢女嫁给我的地步了么? 我希望看到她的痛苦,可是看到的却是她的无所谓,为此,我也大伤自尊。 也因此,我更加要狠狠的打击她,我不仅封了陈婤高位,还把宣华夫人同样的封为一品夫人,仅在她之下。 这一次,她愤怒了,她不能接受父皇的妃嫔再做我的妃子,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吃醋,还是为了顾全皇家的颜面,但我没有因此犹豫,而用了卑鄙的手段让她妥协,于是我如愿以偿,可我却并不开心。 后来的日子如我所料,我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帝王生活,我纳了三千佳丽,日日美人美酒相伴,可我还是不能开心。 心中仿佛有个结,郁郁的堵着,却没有解开的良方。 纤儿依旧冷漠着,尽职尽责的做着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管我,我烦,她不理会我,我更加的烦,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扭曲了,我们都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机会。 后宫中并没有真正的平静,这些女人们,总是斗来斗去,陈婤曾是她的婢女,却不安守本份,处处与她为敌,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却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陈婤与我的女儿突然死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纤儿,但我心知肚明,善良的她是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的,这里存在着误会,我在等着她解释,等着她祈求,只要她开口,与我和解,我便会彻查此事,还她清白。 失女的伤痛却远远不及她给我的伤痛,因为她仍旧是一脸的无所谓,我甚至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个没救的笨蛋,既然没做,为何不辩解,为何不求我? 但是她却宁愿被禁足,把永安宫变成冷宫,也不愿向我低头,这令我更加的暴燥,恨得牙根痒。 难道她就这样的恨我?甚至对我不屑于顾? 让她冷静一下也好,关她半年,让她过一段苦日子,我就不信她能熬得住,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向我低头的! 我盼着她的妥协,可是永安宫却像一潭死水一样沉寂,她就那样安心的过了下去,这实在令我费解,令我恐慌,有时,我走到永安宫的门口,都会停在那里往里面看,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 心里的矛盾令我十分的痛苦,如果我进去,就是证明我要低头,我要妥协,而她如果出来,就是她的妥协,总之,必须有一个人妥协,对方才能下台。 有好几次,我真的想妥协了,因为是我首先熬不住了。 走得最近的一次,我的手几乎都抬起来要敲永安宫的大门了。 但我还是没能鼓足勇气,我们就这样的僵持着,直到过年。 有时候,我恨得都想杀了她,因为她是一块纠结在我心底的痛,抹不去,碰不得,但我却连废她都不行,因为她有母仪天下的命格,废了她,或者杀了她,我担心自己的皇位不保。 过年的那一天,不安分的陈婤又闹出一件事来,本来是要听钟的,可是陈婤却突然神神秘秘的说: “陛下,这都要过年了,总不能独独丢下皇后娘娘一个人在皇宫吧,带她一起去听钟吧?” 我不相信她有这份好心,一定是又出什么妖娥子。 “她是自找的,随她去吧。”我冷冷道,虽然心中很愿意,但表面上,我不希望任何人看懂我的心内所想。 可是陈婤的声音有些诡异,她低声说: “这么久都没见过皇后娘娘了,也不知她还在不在宫里。” “她不在宫里,还能在哪?”我皱眉,看着这个有点心机,有点手腕,但却如宁儿一样漂亮的陈婤。 陈婤讷讷道:“臣妾说着玩的,陛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她一定不是在说着玩,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其实我也纳闷儿,纤儿的身子不太好,如果说日常饮食尚能过得去的话,那么她就没有生病的时候么?为什么从来不见她传御医?我虽然禁了她的足,却并没有阻止她看病之类的。 莫非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心内打了个寒噤,但随即又否定,如果她真的有了什么事,宫人们怎么可能不来禀报? 带着疑惑,我与众妃嫔一起去了永安宫,我倒要看看,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敢进来,现在有这么多人陪着,我倒无所谓了,说不定还能更加刺激她一下,间接的警告她,没有她,我一样过得逍遥。 但是奇怪的是,永安宫的宫女们,全都阻止我们进去看皇后,这更加令我怀疑,脑中轰然炸开,居然想到了纤儿会背着我偷男人的场景,要不然,为什么这宫里的奴才们都这样的恐慌。 我曾经就怀疑过她与宇文化及交往过于密切,难道宇文化及利用职务之便—— 想到现在的她,也许正跟别的男人颠鸾倒凤,我血往上涌,直接闯了进去。 但眼前的一幕再次令我惊呆了。 纤儿跪在佛前,正在虔心的祈祷,其中也有对我的祝福,这令我很感动。 可是,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么?看着她穿着朴素,打扮也朴素,连瘦削的小脸都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丝毫没有皇后该有的样子,我的心更加痛了。 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心碎的,思念的,痛楚的,一道道目光刺在我的心头,令我心疼不已。 后来我才醒悟,或许她是用这种方式来给我铺台阶下的,好让我们能和好如初。 即便是她欺骗了我,但我还是觉得,她是爱我的,否则以她高傲的个性,怎么可能向我低头?当然,这其中也许有昭儿的原因,因为我与她的儿子昭儿生了病,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忧心? 不管是她为了儿子才对我妥协,还是真的很爱很爱我,能再次把她抱在怀里,我已经很知足了。 看着她凄苦的,瘦了很多的小脸,我的怜惜超越一切。 更何况,她又怀了孕,我再次把她捧在手心,放在最宠爱的位置,让她拥有所有妃嫔永远都得不到的最大的宠爱。 忽然觉得,这并不是她向我妥协,而我向她妥协,而她,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能够令我妥协的机会而已。 她又开始在我面前显现她的智慧与大度,一切复归于从前,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多大的矛盾,她也学会了婉转行事,就连为昭儿报仇一事,她都是假借陈婤之手,我甚至不明白,她是如何能拉拢到陈婤的,毕竟,陈婤视她为仇人,而她们共同对付的人,却是陈婤的姑姑。 宣华死了,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是毒害昭儿的人,从前的她,那么美丽温柔,那么纯洁善良。 我忽然想到父皇的死,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让我觉得对不住宣华,所以我一直补偿着她,在这个皇宫中,只有宣华对我的情意是最真最纯最难得的,所以我才会尽力的保护她。 她一直都是那么柔弱,绝对不会害人,要说是陈婤害的,我倒还能相信。 但我没想到的是,宣华居然在落梅苑大肆宣扬父皇的死因,这令我恐慌,而在此之前,我甚至还在考虑着什么时候再把宣华接出来合适,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留她了。 对她的歉疚一旦失去,剩下的就只有冷漠了,于是,我杀人灭口了。 后宫有了短暂的平静,即便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些女人争风吃醋,或有真心待我的,但大部分都是为了权势地位,对于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但我无所谓,我只需要美人环绕,过我梦寐以求的奢靡生活罢了。 我知道,这样做,耗费民脂民膏,但如今大隋强盛,而皇帝,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应该酿不成大错,于是我不听任何臣子的谏言,也不理会纤儿委婉的劝诫。 有一次,半夜醒来,我听到身侧的纤儿在梦呓,口中念叨什么爹爹,娘亲,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南梁的帝后,而是曾经养育过她的人,我想,她一定是想幼时的家了吧。 正好我也有南下之意,自古江南出美景,也出美人,但是习惯了舒适的生活,我不想旅途的劳累,更何况纤儿的身子还不太好。 为了给纤儿一个惊喜,我暗暗令人建造大船,只待有一日,可以携众妃一同去游江南,美人相伴身边,游在美景中,该是何等的畅快? 更何况,开渠道也利于农田浇灌,一举多得的壮举啊! 我以为纤儿会惊喜,会感动,哪知她却没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说我太过奢侈,为此,影响了我一路的心情,还好,她已懂得委婉行事,我们之间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冰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的心越来越远。 此后的几年,灾荒不断,我没料到的是,几年之后,繁盛的大隋居然强盗四起,民不聊生,各地的刁民居然还打起了反隋的旗号。 当然,我是极为不屑的,我大隋几十万将士不是吃白饭的,我相信,大隋即便不再强盛,但也绝对不可能灭亡。 但是我错了,大错大错,我被各地反隋的匪军逼得只能四处逃亡,为此,我焦头烂额,为此,我喜怒无常。 但很快,我便释然了,想想自己,已活了大半生,那些喊万岁的话,只是空话而已,剩下的岁月难道真的要活在恐慌中么? 想开了,一切也就没有那么恐怖了,我继续躲在江都的行宫饮酒作乐,合宫的佳丽晃花了我的双眼,外面的战事我不再关心,反正无论如何,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杀至江都的,等有一天,我寿终正寝,管他天塌地陷。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纤儿她还是背叛了我,而且是跟我一直引以为心腹的宇文化及,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 看到他们两个赤身裸体纠缠在床上的刹那,我只觉浑身血往上涌,几乎吞没了理智。 这么些年来,有妃嫔与侍卫私通的事,也是屡见不鲜,每次我得知便只有两个字:赐死。除此之外,我再不会有其他的情绪,反正我有佳丽数万,区区几个不贞之人,原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谁都能背叛我,唯独纤儿不行! 我浑身颤抖着,一心只想亲手杀了他们! 当然,对于宇文化及,我不能轻易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要对他实施千刀万剐之刑,并要诛他九族! 可是,当匕首放在纤儿的脖颈上时,我的手无论如何再也下不去了,她美眸微闭,一副受死的样子,容颜一如当年。 我忽然想起大婚时,那个纯洁如玉的娇妻。 我没想到我居然会手软,面对不贞的妃嫔,我从无半分犹豫,更何况还是被我亲眼看到。 冰凉的匕首紧贴着她细嫩的肌肤,她依旧如当年一样娇艳,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他的命格才一直礼遇她,可是到了生死的关头,我忽然发觉,这么多年,原来我一直都做错了。 我用众多妃嫔麻痹着我的感情,我以为我不会独爱一个人,可是想想那些美人,她们身上,总有一处吸引我的地方,而那一处,却全是与纤儿相似的影子。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爱上了她,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想想这么多年来,我给她的委屈,每次伤她的时候,我无不比她更加痛苦,可我依旧没有看清自己,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自己把自己麻痹的糊涂了那么多年,直至今日,我方清醒过来,只可惜,我们两个却走到了这种地步。 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皇帝的尊严是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的,不杀她,我会痛苦一生,但是杀了她,我想我只会更加的痛苦,没有了她,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灰暗。 犹豫不决的下场,就是我被人杀死。 我该料到的,宇文化及不会坐以待毙,虽然我看到,那一剑是陈婤捅来的。 我的手在颤抖,我知道,只要我轻轻一划,锋利的匕首便会划破纤儿的脖颈,那样,我们便会永远的在一起了,死在一起。 面对她盈盈的美目,以及看到我被刺杀而痛苦纠结的表情,我心软了,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爱,那是一种不亚于任何人的爱,从妃嫔的眼中,我从未看到过的。 我万分的诧异与不解,为何她会有这样的表情?既然是真的爱我,为什么又会背叛我。 匕首被我扔在脚下,我希望她能活着。 而陈婤的疯狂,告诉了我答案,纤儿是被她陷害的,只怪我一时冲动,未能细细分析。 但现在,说什么想什么都晚了,都不重要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死法,但心中却十分的坦然,死就死吧,再无牵挂,陈婤狰狞的嘴脸还在眼前晃着,我明白她心中的哀痛与报复的心情,唯一没明白的,是她居然爱着我,更没想到的是,最终陪我一起奔赴黄泉的,竟是陈婤。 一切都结束了,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唇角浮起一丝无人察觉的笑容,最后看了一眼纤儿,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没有了我,或许她能幸福。 意识随之消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63章 阿及后悔的事 阿及怔怔的立在雾气朦胧中,看着那个纤弱的身影匆匆的离去,心中充满了矛盾。 他帮她从皇宫中逃出,让她去寻自己的旧主杨谅,他知道,杨谅深爱着纤儿,他一定能给她幸福。 可是自己呢?阿及摸着痛得几乎要碎裂的心,心中暗暗祝福着纤儿,想到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不禁万分忧伤。 第一次看到纤儿时,与她撞了个满怀,那瞬间的惊艳一直萦绕在脑海,永远也抹不去。 但是,她是公主,她是王妃,她是皇后,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侍卫,卑微得不值一提,永远都不可能走在一起。 唯一美好的回忆便是那次跌落悬崖,阿及虽然伤痕累累,但心里却充满激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危险,他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着暴雨,为她遮住一片栖身之地。 他宁愿暴雨永远不会停,哪怕就这样幸福的死去。 当然,所有的想像都不可能是现实,一夜之后,她依旧是她,阿及依旧是阿及。 但当几个月后,纤儿拖着瘦削而疲惫的身躯回来时,他心中有痛也有一股惊喜,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她。 阿及帮助纤儿回宫,这是他今生所犯的最大的过错,令他后悔终生,假如自己当时就提出与他远奔天涯,该有多好,只可惜一切都是枉然,纤儿重新走入深宫。 为此,他懊恼,他伤心,但他没有勇气拂逆她的意思,在她面前,他只觉自己卑微的如同一粒尘埃,始终没有勇气。 阿及曾想,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他会不会有杨谅当初义无反顾喜欢纤儿并说出来的勇气? 时光不可能倒流,阿及远远的离开了她,想以此忘记她,但他却没能做到,离得远了,反而思念更深。 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机会与纤儿做夫妻,那一夜,阿及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伤了纤儿,可他却无法控制。 就因为这销魂的一夜,阿及更加疯狂的爱上了纤儿,比以前更加的爱。 当这份情感越陷越深时,阿及的理智也开始了扭曲。 他夺权,是想自己能够足够的强大,能有一日像杨广那样配得起纤儿,可是令他心痛的是,纤儿始终不可能把爱分给他半分,或许从骨子里,纤儿根本看不起出身低微的阿及。 自卑的心理与膨胀的欲望纠结在阿及的心底,几乎令他崩溃,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成为一代帝王,但是他想错了,纤儿所要的,并非是那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从最信任的朋友到心生怨恨的仇敌,他甚至亲手杀了她的儿子,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已无路可走,阿及矛盾着,痛苦着,却又不甘心着。 历数往事,阿及心中只有悔恨,恨自己当初不够勇敢,又恨现在自己太过疯狂,当感情超越了理智,才导致了二人之间关系的破裂。 阿及忏悔,希望得到纤儿的谅解,只是他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纤儿都看在眼里,虽然恨他却又有一种感动,但无论如何再怎样感动,还是生生的被仇恨阻隔着。 这种巨大的压力令他痛彻心扉,但时间不会倒流,在他认为自己是倾尽一切爱她时,却是倾尽一切伤害了她。 没能给纤儿幸福,反而害纤儿陷入巨大的痛楚中,这是阿及追悔莫及的事。 死在他的面前,或许是阿及最后的忏悔方式,死的那一刻,他终于轻松了,如果有来生,他不会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