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陆司令泥腿子出身,年轻时在码头上扛大包。 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儿。两肩宽厚,胳膊上的腱子肉能比书生的大腿还粗。 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是个十足的大老粗。 然而乱世之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扛大包的苦力得了奇遇,也能成带着部队打江山的司令。 陆司令此人喜饮酒,好俊才,喝多了搂着青年才俊的肩头,逮着谁都要唤上一句。 “哎呦喂好女婿,我要把闺女许给你!” 彼时陆司令正如日中天,虽然谁也没见过陆司令的闺女长什么模样,老实说从陆司令的面向来看,八成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指不定还是个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野村姑。 然而凡被陆司令揽住肩头的青年才俊,个个都愿回上一句:“我的老丈人,小婿定对令嫒不离不弃。” 可真到陆司令死了的时候,昔日门庭若市的陆家大宅瞬时没落,青年才俊统统不见了!来吊唁的人倒是有几个,可大多都是些年过四十的老家伙。 别说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就连过了而立之年,家里头已经娶了三房小妾的,都不敢上门了。生怕被陆司令那一直不曾露面的闺女缠上,下半辈子就算是完求了。 这年头的街面上见着汽车的人都会觉的今日自己好运气,可以去买张救国的彩票去。 陆宅朱红色的大门上方悬挂着白幡,巷子里每隔半刻钟便会来上一辆小汽车,下来位或穿军装,或穿西服的人。 白事与红事的酒席不同,是不能给客人发请柬的,来不来全凭客人计算。故而陆司令的吊唁会上,还不如他生前给老婆请戏班子搭台时的客人多。 过路的人远远的瞧见几辆车朝着陆宅开来,急忙退到墙角,生怕被汽车撞上。瞧这气派,想来撞死都没地儿告状去。 汽车轮子停在了陆宅的大门前,前后的车上下来十余个扛着枪的兵。他们沿着大门两排站好,等着正主儿从车上下来。 可车上的人也不知是排场大,等人来请还是怎么着,十几分钟过去了,愣是没下来。 列队里有个新兵,还没练出来,站了一会儿工夫腿麻了,偏过头偷偷的往车里看,琢磨着少帅怎么还不出来。 他瞅见司机正双目放空,坐在前排的李副官半偏着身子,面色沉重的在与后排的少帅交谈。 “少帅,您可想好了?不能因为叫过陆司令一声岳丈,咱就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李副官右手握拳,目光落在少帅身上。 封少帅器宇轩昂,生的是清风霁月,端得好相貌。听说东洋留学的时候,穿和服的姑娘排着队的要跟他回来。 报纸上提起封西云来,会用半张版面来形容他的风姿,穷尽溢美之词不说,最后还要加一句,笔力不够,写不出少帅万分之一。 他身上没有富贵人家的倨傲,反而待人接物极其有礼,是提着灯笼瞅瞎眼都找不着的好佳郎。 战场上的陆司令或许是个不错的盟友,可谁也真不信陆司令能教出什么亭亭玉立,温声软玉的姑娘来。多半里头给陆司令守灵的,就是个臭烘烘的小脚丫头。 一想到少帅要娶那样的女人,李副官就揪心的慌。 “想好了。” 封少帅点点头,他只在父帅的丧礼上见过陆司令一面。 当时陆司令喝大了,摇摇晃晃的从车里走下来,咣咣咣的砸开了封家宅门。身后领着一队兵,各个肩上扛着枪。 还未坐稳少帅位子的封西云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神色冷冽的起身去迎。 父帅死了不假,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可谁成想,陆司令刚一脚踩进门槛里,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铁血一般的男儿,伏在地上泪如雨下。 封少帅这才明白过来,别人或许包藏祸心,可陆司令是真心来给父帅吊唁的。 “漂亮话叔叔我也不会说。” 陆司令被走来的封少帅扶起,抽抽搭搭的将腰间别着的配枪取下,枪口对准自己拍在了封西云的手上。 “好女婿,我把闺女许给你。” 说话时酒气熏天,眼底一片通红,陆司令推开封少帅,望着封宅内大大小小的客人目眦欲裂。 “狗日的,你们谁敢动我女婿试试?” 手中掌着七万兵的陆司令,一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封西云坐稳了少帅的位子后,时时惦记着这句话,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听闻陆司令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料,带着那么一大笔财产,不就是等着被饿狼撕咬的黄羊么。 “我想好了。” 一句话说了两遍,封西云将白色手套摘下随手一扔,擦得反光的皮鞋踩在了车外的石板路上。 今日驱车百里,即便里头真是个凶悍的小脚姑娘,他也要念着陆司令的这份恩情,娶回来供在家里。 “敬礼!” 门口的两排士兵见少帅下来了,一个个的提起精神绷直了腿,掌心斜向下立在耳边行礼。 当兵的皮鞋底子又厚又沉,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一种既有辨识力的响声。副官跟着下车,别过头不忍去看这幅场景。 都什么年代了,到处叫嚣自由恋爱新式婚姻,怎么少帅一个留过学的,还放不下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呢。 “咚咚咚。” 封西云上前一步,敲响了没落的陆宅大门。 里头传来了一阵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朱红色的大门被人拉开,除了守门的小厮,还有一位年纪二十上下的姑娘。 唇红齿白,明眸皓目,一头齐肩的短发,戴着两颗水滴状的钻石耳坠子,闪闪发着光。 封少帅一时不防,后退一步,抬头去看门上的牌匾,匾上陆字龙飞凤舞。 是陆家宅无误啊。 听闻陆司令怕老婆,一辈子就娶了一位妻,发迹之后也没养外室小妾,那这小姑娘是谁啊? “hello?” 女子穿着一身浅蓝色旗袍,脚踩高跟小皮鞋,露着半截白生生的小腿,声音也是脆。 “who r u?” (你谁?) 一口地道的美语,跟租界的洋人是一个味道。 “小姐,这是封少帅。” 守在一旁的小厮低声提醒,眼下司令不在了,陆宅没了靠山,不能得罪人的。 封西云听到小姐两个字,瞬间会意,知晓眼前的人是谁,耳朵尖跟着红了。陆司令一辈子只娶了一房妻,妻子只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原来等着他的不是大字不识的小脚丫头,而是个会说洋文的新女性。 可惜他在东洋留的学,说个空尼奇瓦还成,西洋话真是说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呦呦呦 呦而…哈斯办的。” husband是这么念吧?上战场都没这样紧张的封西云此时手心出了层薄汗,声音也跟着颤。 “不对,是呦而费昂斯诶!” 严谨一点的好,自己与陆小姐尚未成亲,只能是未婚夫,fiance。 “say it again?” (再说一遍?) 高跟鞋一脚踏出门外,又踩在比封西云高一级的台阶上,陆小姐眉头紧皱,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位封少帅。 “who the fu*k r u?” (你他娘是谁?) 封少帅听了这话是怎么想的陆家仆役不知,仆役可是被自家给小姐吓坏了。 小姐是留英回来的新女性,别看模样俊俏长得柔柔弱弱,很有欺骗性,性子和陆司令一个臭德行。 司令是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小姐心情不好时每句话里都要带上一个法克又,即便仆役不曾学过洋文,也知道那是骂人的。 平日里骂骂别人也就算了,今天这位是封少帅啊! 封西云少年英豪,老帅死了才几年的工夫就坐稳了元帅的位子。自家陆司令一死,估计再有个一半年,封少帅便能把运城这块地也收到麾下。 故而小姐啊,不敢这么跟封少帅说话! 仆役瞧见小姐正在与封少帅瞪眼睛,赶紧把她拉了回来:“小姐,八成是老爷给你许下的亲事!” 老爷给小姐许下了不少亲事,被他搂过肩膀头子的青年才俊能手拉手从北大门排到南大门去。 不过既然封少帅找上门了,别人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来了。 陆小姐听明白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都在往这里瞧,她也不好将封西云拦在门外,抱着胳膊微微侧身。 “少帅里边说话。” 封西云立刻抬脚进了门槛,副官和士兵们要跟,叫少帅回头瞪了一眼,改为守在门外。 “既是来悼念亡父,便先去上柱香。” 未婚夫一事暂且放在一旁,待拜过亡人之后再做打算。 与陆司令只见过一面,封西云记得他脑袋大脖子粗,胳膊壮的像伙夫。偷偷用余光去看陆家小姐,模样俊的不像话,像戏院里大荧幕上的女明星。 不对,比上海滩的女明星还要好看些。 如今的富贵人家,大多住的都是一幢一幢的小洋房,夜里有能亮的钨丝灯,还有能抽水的洋马子。 可陆司令泥腿子出身,不是没读过几年书的问题,是压根儿就没读过书,不知道洋玩意儿的好。 在故去的陆司令看来,发达了就要住上这种五进五出的大宅院,才叫气派。 漫长的路走起来沉默,封西云与陆家小姐并肩行着,忍不住低头说了一句。 “沅君节哀。” 陆小姐名唤沅君,这还是陆司令请大诗人给起的名字。 封西云不知从什么地方晓得了女儿家的闺名,可惜沅君小姐并未应声,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不多时听到了唢呐的声音,便知道前方不远就是灵堂了。 转过假山来到了一处空地,昔日叱咤风云的陆司令躺在红木棺材里,前头摆了一张大照片,跟封西云印象里一模一样。 院落中除了尚未离去的宾客,剩下的都是司令手下的心腹。 司令在世时,他们是心腹。司令死了,就都是等着上位的野心家了。 众人瞧见封西云进来,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怎么着,还真有青年才俊敢来蹚陆家的浑水? 封西云也不多说话,上前几步停在蒲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按着封少帅原本的打算,是想对着陆司令的照片敬个军礼的。自古男儿跪天地跪圣人跪双亲,如今新式思想涌入,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孔夫子也当不起他一跪。 可见院落内众人虎视眈眈,陆家小姐又孤身一人,封西云觉得若不真的做点什么,娇滴滴的陆小姐能让这些家伙生吞了。 故而跪下还不算,他掌心贴在地面上,额头伏在掌背上,朝照片里陆司令的大脑袋拜了三拜。 “岳丈一生戎马,为国为民。今家国未定,小婿必承岳丈遗志,以颈血换太平,爱自由如发妻。” 以颈血换太平也算不上什么,如今当兵的哪个不表表热血衷心,可后一句就值得研究了,什么叫爱自由如发妻? 院落内的陆司令的部下们听到这话彼此面面相觑,紧张了起来。 这封少帅年廿七,正当打的好光景。 现在就坐到了这个位子,那以后前途无量,往远了说,那做大总统都是说不定的事。按常理,即便如今主张自由恋爱,他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然封少帅至今没有娶妻纳妾,连丘八们常去消遣的青楼酒肆也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新闻小报将封少帅的花边新闻上报与收复租界并称为当代华夏的两大难事,由此可见一斑,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家伙。 有人就要说,该不是封少帅是个好南风的吧?前清的显贵里好这口的可不少呢。封家老帅是前清的官派留学生,指不定就有这家传也说不定。 封家老帅好不好不一定,但封少帅绝对不是,封少帅正常着呢,不近女色完全是因为封家的老帅。 陆司令死的体面,战场上挨了枪子儿,是一个军人能想象到的最体面的死法,谁说起来都要竖起大拇指。 封家老帅不一样,得花柳病死的,走的时候非常难看,腿都烂透了。 人人皆知的事,封家老帅一世英名就毁在了色字头上这把刀,给封西云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不二十七了,还孤身一人呢。 所以发妻指的是谁? 管亡故的陆司令叫岳丈,肯定指的是那边站着的陆家小姐,陆沅君了。 拜完了起身,封西云身量高大挺拔,军装更是衬人,这么看上一眼,比之当下民国的四大佳郎也不输半分。 他反客为主,一点没有未婚夫的意思,真把自己当成了陆司令的女婿,挨个给宾客行起了礼。 抱着拳头稽首,对每个给陆司令上香的客人道多谢。 算怎么回事儿啊? 陆沅君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拦住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低声道:“少帅,我们里头说话。” 封西云颔首,临走前还冲宾客露出抱歉的神色:“诸位自便。” “赶紧的。” 陆沅君回头瞪他一眼,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刚刚归国的陆小姐不知道封少帅的背景,还只觉得他也是个轻浮的浪荡子,大丘八,兵油子,趁着自己亲爹死了来占便宜的。 进了厢房的瞬间,她便双手把门关上了。门窗上贴的是老式的窗户纸,透光性远比洋房的玻璃差,门一关屋内立刻昏暗的如同傍晚。 “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小姐目光如炬,点亮漫漫长夜。 封西云缓步上前,停在了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抬手用小指勾起了陆小姐的短发,绕了两个圈。 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无他求,娶你罢了。” 2.第二章 “那你怎么说?” 金发的白人女子穿着修身的旗袍,身材高挑,细腰盈盈一握。即便她说着汉家话,穿着汉家衣,仍旧不是汉家人。 而被她询问的人,才是长着一张汉家女子所能拥有的,最美的容颜。乌黑的头发柔软蓬松,垂在肩上。 传闻东洋有艺伎,若想成为花魁,标准便是只一眼,就能让人失魂落魄,一声难以忘记。眼前的女子,一双眼和头发一边儿黑。天生有种气质,过路人被她看上一眼便泥足深陷。 可惜女子开口并不如样貌温婉可人,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野。 “我说娶你大爷个二舅妈!” 陆沅君回想起封西云的脸,对出口的话有些后悔。可撇撇嘴,又似是极为不屑。 “若只想做丘八的太太,我还留洋做什么?” 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手握七万雄兵,放在几十年前都得叫封疆大吏。哪怕是大总统的儿子,陆小姐也嫁得。可陆司令不能安分的做个码头上的苦力,他生出来的闺女,照样无法在家头相夫教子。 陆沅君自从记事起,就没打算做个安分守己的妻。 运城南春坊,在划为洋人的租界前,是来逃难的流民扎堆的地方。地势低洼,高矮不平,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杂草丛生。若是一个不当心,就会被东西绊了脚。 不住人的地方还是乱坟岗子,然而才不过短短十几年,就摩登的不像话。 宽敞的马路,两旁栽种着高大整齐的树木,空气里隐隐有香水的味道,路上的洋人与汉人呈五五之数。坊内不见四合院,倒全是一幢幢的小洋房。 南春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沿路除了鸟鸣虫啼以外,静悄悄的。 陆沅君同一位金发的女子并肩走在一处,二人都穿着旗袍,可洋人女子的裙子竟然比陆小姐更长。 “不说我了,洛娜你和季泉明最近怎么样?” 摆摆手,陆沅君不想提更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反过来询问起了金发女子。 穿旗袍的洋人女子名唤洛娜,是陆小姐在英国留学时的同学,嫁给了运城才子季泉明后背井离乡,乘着越洋的航船来到了华夏大地。听闻归国后季泉明在冀大做了教授,洛娜办了个教富家千金说英语的女子中学,是同学们口中的神仙眷侣。 彼年离开时,陆沅君记得他们蜜里调油,两国的报纸上都大为称颂这份自由的爱情,传为一时佳话。 洛娜叹了口气,路两旁的树枝尚未及时修剪,垂下来拦住了前路。她用力揪了几片恼人的树叶向前走着,看样子婚后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般甜蜜。 “他要纳妾。” “纳妾?” 陆沅君皱起眉头,快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英国人么?他怎么能生出这种心思?” 华夏或许有纳妾的陋习,可英吉利从古至今可都是一夫一妻,情人的什么暂且不表,没听说过谁取两个老婆。且近来的读过新书的男子,不纳妾的海了去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最近的风尚。 “我也去寻了大使馆主持公道,可你知道他同使官说什么?” 泪珠子顺着眼角滑落,将洛娜衬的楚楚可怜,后退两步准备拉开与陆小姐的距离。 “你看我给你学。” 洛娜擦干净眼泪,停下来挺起胸膛,先学起了英驻运城的大使,刚正不阿。 “你这是违法行为!” 紧接着跳到对面,洛娜抱着胳膊,换了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违了哪里的法?” 再次变成英伦腔调,洛娜继续。 “我们大不列颠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你如果要纳妾的话,就是重婚罪,要受到上帝和法律的惩罚。” 干脆也不挪地方了,洛娜吸吸鼻子,原地学着自己的丈夫。 “可这里不是英国,我也不是英国人,更不信什么上帝。” 抬手往空气里推了一把,洛娜将丈夫学了个十成十。 “我太爷爷纳妾,我爷爷纳妾,我爸爸纳妾,我自然也要纳妾。” “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就像茶杯,一个茶壶就该配一套茶杯。” “男人就像汽车,女人就像轱辘,一辆汽车得有四个轱辘。” 什么狗屁歪理,陆小姐示意洛娜够了,别学了。 再学下去陆小姐可能要提着封西云离开前留下的枪,去冀大找季月明个混账家伙了。 别人家若说故步自封,陆沅君还能信,同在运城的季家可算求了吧。 边走边对着洛娜揭夫家的老底:“季月明的爷爷跪在前清皇帝跟前自称奴才,他爹扭头就革了皇帝陛下的命,季家可不是随老理循古法的人。” 季月明那一派胡言乱语,陆小姐越想越气,走了几步后竟然比洛娜本人还要愤怒。 “离婚!什么爷爷爸爸的,明摆着是他季月明自己想纳妾,跟他过什么?” 如今新思想涌入,每天都有夫妻登报合离,不是新鲜事。裹着小脚的丫头,都晓得拿着一张诉状去警局里离婚,更何况洛娜是个洋人,这方面的压力就更小了。 至多茶余饭后人们看报纸,撇撇嘴笑话几句,季月明降不住黄头发的洋人婆姨。 “可我不想离婚。” 洛娜退后一步,委屈巴巴的扶了扶发髻上插好的簪子,若非她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鼻梁高的吓人,瞧着风度完全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华夏女子。 她双手抱着头蹲了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根本无法离开泉明。” 没有英国女子该有的独立,洛娜以夫为天。 “他都要纳妾了,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陆沅君非常不解,追上前一步,俯下身抬手按在了洛娜的额头上,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 “也没发烧,为什么说胡话?” 洛娜推开了陆小姐的手,唉声叹气,神情忧郁,显然对其用情颇深。 “你见过泉明,应该知道的。” 眯着眼睛回忆起了昔日留学的时光,季泉明虽有运城才子之名,可左右同学里哪一个不是才子呢? 比起其他的人,季泉明在陆小姐看来,除了学问之外,并没有多少可取之处。光是气质相貌,她现在就可以报出十几个比季泉明好的来,且不带停顿,不打磕巴。 “我不知道。” 陆沅君摇头,困惑的要命:“洛娜,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恋恋不舍?” “这里。” 洛娜抬手摸了摸头顶,眼中的忧郁消散,化为了柔情似水的波纹,嘴角也勾起了涟漪。 “他这里有头发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英吉利的男人大多秃头,这点陆小姐是见识过的。而她记忆里的季泉明,头发的确是比别人茂盛。 3.第三章 “我太痛苦了…” 洛娜擦拭掉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望向站在她身边的陆小姐。 “沅君,你能不能为我出这口气?寻到那女学生与她讲讲道理,不要抢我的泉明。” “我能为你出气。” 陆沅君扶起蹲在地上的洛娜,看到她眼中燃起希望之火,然而下一句便被好友浇熄。 “可你要知道,我们华夏有句古语,治标不治本…” 陆小姐顿了顿继续,泼起了冷水。 “女学生是标,季泉明是本。治标不治本,病是要复发的。” 洛娜眼中的泪被风一吹,干掉了大半,静静地听着陆沅君低语。 “就算我真的帮你劝退了一个女学生,日后还会有两个,三个,数不清的女学生介入你们夫妻之间。” 陆沅君把这件事掰开来给洛娜分析。 “所以呢?沅君你有什么建议?” 洛娜这会儿冷静下来,觉着好友的话很有道理。 陆沅君收回手,拉开了自己和洛娜的距离。 “我当然是建议你离婚。” 怎么又拐到这上头了。 虽然大使馆的使官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洛娜真的放不下头发浓密如少年的季泉明。 金发女子狠了狠心,避过了陆小姐的建议,绕回了不久前的那一句。 “沅君,你能否为我出气?” 见洛娜对自己的建议充耳不闻,陆沅君也适时的住口。 洛娜的人生,洛娜的婚姻,自己只能做到建议,不能替她决定。 但也有陆沅君能做的,比如替洛娜出一口恶气。 “能,我现在就去。” 陆沅君的性格,说的好听了叫行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说的不好就是冲动。 比如她在答应了洛娜之后,甚至没有道别,立刻转身。 南春坊到处都是等客人的黄包车,陆沅君随手叫了一位离她最近的,便跳了上去。 “小姐去哪儿?” 黄包车师傅低着头,目光落在石砖地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姐,像是戏院外头上画着的女人。 他也不敢回头询问,只是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 “冀大。” 从小包里拿出了一块大洋,陆沅君将其扔进了洋车师傅的褡裢里。 银洋有种特别的声音,能叫人清晰的分辨出来。 小姐宽厚,有了银元,师傅的腿上瞬间有了力气,跑起来嗖嗖的带风。 洛娜目送着陆沅君离去,手足无措的站在街头。 “明天出气也行的呀,好久不见了,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嘛。” 然而搭着洋车的陆沅君早已远去,没有听见好友的声音。去冀大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一路上陆小姐在路过菜场和药房的时候停了一下,到冀大校门口的时候,挎在手中的小包较之出发之前鼓囊不少。 下了黄包车,陆沅君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门口的四个大字上。 冀北大学。 运城这个地方呢,算的上是如今华夏除了沿海几个口岸之外,发展尤为迅速的城。 冀大更是数一数二,全国上下,各个省份的学生都如潮水一般往这里涌。 大学在如今的华夏,还没有走入寻常百姓人家。隔着门望去,里头不少学生相伴。 而若有除了学生之外模样的人想要走进,立刻便会被门口看门的大爷拦住。 陆沅君今日穿着一件旗袍,耳垂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钻石耳坠子,看模样,的确不像是女学生。 但她留学归来,肚子里还算有些学问。 往学校里走的时候,看门大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前阻拦。 冀大由政府拨款建造,校园里有山有湖,地方大的很。过往学生有穿马褂的,有穿长袍的,也有穿西装的,口音也是不近相同。 布告栏里贴着不少关于同乡聚会,诗苑沙龙的纸张。 陆沅君走了几步,拦在了迎面而来一位同学前方,决定开口问路。 “劳驾,请问季泉明教授在什么地方?” 说来也真是巧,她拦住的这位怀里抱着英国文学的课本。男学生将手中的课本挥了挥,一脸惊讶。 “我正要去上季教授的课。” 陆沅君撇了一眼书上的封面,英国文学,姓季的也只能教这个了。 面上没有显露不屑,陆沅君后退一步,给学生让出路来。 “那我跟着你便好。” 美貌女子的请求向来叫人无法拒绝,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提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无理的请求。这位被陆沅君问到的学生丝毫不介意,还给她做起了向导。 “我不曾见过你。” 若学校里有这样的女生,他是不会不知晓的。 陆沅君笑了笑,没有回答,懒得回答。 学生被她的笑容晕了眼,也不管陆沅君是否回答了他的问题,一边往教学楼走,一边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间小教室,就是季教授上课的地方。” 领着陆沅君走进了一间教室,里头稀稀拉拉的坐了十来个学生。 陆沅君进门之前看的清清楚楚,旁边的教室足足有这间两倍还大,讲台上虽然不见教授,底下可是座无虚席。 察觉到了陆沅君的疑惑,领路的学生选了一个略靠后的位子,将书放在了桌上,给她解释起来。 “这是我们冀大的特色,学生选老师。” “哦?” 陆沅君总算提起了兴致。 “季教授吧,肚子里的确有些真东西,可他倒不出来,天天上课光说俏皮话了。” 仿佛是众人周知的一般,这位学生甚至没有压低声音。 “那他讲的不好,来听课的人自然就少。” 探出半边身子,学生往外头一指。 “真正想做学问的,都去那边的教室,大力教授讲的才叫精彩呢。” 即便他不爱学习,依旧不能否认,那边大教室里坐着的才是好教授。 陆沅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恰好一位虎背熊腰的男性走入了她的视野之中。 男人三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书生的长衫配着一双不伦不类的皮鞋,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力教授十分警觉,察觉到有人看他,猛的回头瞪了一眼。 不曾想看他的人是个娇俏的小姐,皱了皱眉头转身继续往教室里走。 不似带路的学生,见着陆沅君貌美便大献殷勤,这位大力教授甚至没有多看陆沅君一眼。 只见他一进门,站在讲台上,右手握了拳头重重的的拍在了桌子上,大喝一声。 “上周不及格的,上来。” 一个学生灰溜溜的从学生之中走出,缩着脖子上了讲台,停在了距这位大力教授几步的地方停下。 大力教授眉头紧锁,伸出食指点在这位学生的胸口:“笨蛋。” 似还觉得不够,大力教授改换了拳头,一连三下敲在了学生的胸口:“笨蛋,笨蛋,笨蛋。” “老子教的这么好,你竟然不及格!” 大力教授的声音响彻走量,陆沅君这边听的清清楚楚。 虽不知这位教授的真名,可也知晓为何唤他大力了,哪里像个教书的先生,倒像个绿林好汉。 “大力教授就这个脾气。” 给陆沅君带路的学生开口,将她的注意力从对门教室拉回来。 “季教授快来了,你先寻个位子坐下吧。” 说着他清出了自己旁边的位置,冲陆沅君点头。 “季教授上课喜欢说俏皮话,你又是他没见过的旁听生,若自己坐着,定要被他调笑的。” 这位学生也是为了陆沅君好,季教授不大正经,就喜欢跟女学生乱搞。陆沅君模样俊俏,被教授瞧见了,定逃不脱的。 谁知陆沅君摇摇头,拎着自己的小包,下了台阶。 “我不是来听课的。” 季泉明那家伙,还不配做她陆沅君的老师。 转身踏上了讲台,将自己的小包往桌上一放。对门的大力教授停下了骂学生的动作,偏过头看向她这里。 难不成季泉明又勾搭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来找他算账啦? 然而出乎大力教授意料之外的是,讲台上的女子浅浅一笑。 扬首挺胸,通身一股傲气。 “我是来给诸位讲课的。” 4.第四章【捉虫】 教室里头坐着的十几个学生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有人甚至将手中的文学课本向空中抛去,口中发出喝倒彩的嘘声。 “下去吧!” 学生们起着哄时,像是在戏园子里看戏的粗俗乡绅。 陆沅君气定神闲的望着教室中的学生,对着这些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甚至有几个瞧着比她还要大上几岁的人,丝毫没有惊慌。 毕竟过世的陆司令曾经手掌七万兵马,而陆小姐在去国离乡求学之前,也曾去过军营。 说出来定会让满座的学生吓破胆,陆沅君那小小的手包里,还藏着封西云临走时留下给她防身的□□呢。 “很好笑吗?” 陆沅君声音不大,抬脚走下了讲台,往学生中走去。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她走来,学生们竟然安静下来。 陆沅君抱着胳膊,绕着课桌之间相隔的细廊行走着,打量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瞧他们的衣着,似乎各个都来自富贵人家。 再仔细一看,没有一位有求学之心。 有几个学生面色苍白,手背上的皮肤细腻,没有一个茧。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胸前还挂着漂洋过海来的洋表。 怎么看也是富庶子弟吧,偏偏瘦的皮包骨,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 沅君在路过他们的时候不由得冷笑,这些人一看就是抽大烟抽多了。 再往前走,坐在这处的几个学生眼下青黑一片,许久没睡过一次安稳觉的模样,身上的脂粉味比陆沅君一个女子还要浓。 甚至在走近的时候,陆沅君的余光瞟到其中一个学生的脖子上有小片青紫的痕迹。 这种人呢,不是外头养情人了,就是窑子的常客。 冷哼一声,陆沅君再次走上了讲台。 她也曾听说过,如今华夏的大学学术氛围并不浓厚,是权贵人家送子弟镀金的地方。 传到陆沅君耳朵里最叫人难以接受的,还有同学教授共狎一妓的流言。 懒得与这些学生计算,陆沅君今日是来给好友洛娜出气的。 她走到讲台旁,打开了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包,从里头拿出了几样的东西。 “为避免各位大少爷,大小姐不识五谷,我在讲课之前,给大家介绍一下。” 她拿起第一样,棕黄色的块状物。 “此为生姜。” 紧随其后的是一味中药:“这是何首乌。” 教室内的学生们见她还真打算给自己讲课,彻底急眼了。冀大的学生们自恃甚高,即便是校长聘请的教授,也有被学生赶出去的。 更何况如今这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女人,模样倒是长的浪。 给他当老婆还行,老师不行! “嘿!你从哪儿来的!下来!” 那位带着陆沅君进来的青年也站了起来,若叫他知道引路引来的是这样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带路的。 大喊大叫的学生把对门儿大教室师生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就连那位虎背熊腰的大力教授,这会儿也停下了打学生的手,颇为好奇的望着陆沅君。 陆沅君面对学生们的质疑和愤怒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放下手中的何首乌,不仅没有要从讲台上下来的意思,还再次打开了那小小的手包。 众人以为她或许会掏出小油菜什么的,可当小包打开,露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 陆沅君右手熟练的握着枪,左手咔的一敲,给枪上了膛。拎在手里,食指虚虚放在扳机上。 学生们在看到枪的瞬间安静了下来,木木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敢动。 陆沅君见状浅笑,瞧瞧,这才有学生的样子嘛。 正待开口说话的时候,陆沅君的余光里瞥到了一个头发异常茂密的人影。 转过头朝着教室门口看去,洛娜的丈夫,季泉明正抱着课本,提着茶杯站在门外。 “哟!季泉明!” 陆沅君拎着手里的枪,与门外几年不见的昔日同窗打着招呼。 季泉明的目光落在陆沅君手里的枪上,教室里的学生们不知道,他可是知晓陆沅君出身。 季泉明相信,陆司令肯定教过女儿怎开枪。 他站在门外朝陆小姐微微颔首,点头致意。 “今日我替你给学生讲堂课如何?” 陆沅君开口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因她手中持枪,季泉明哪敢说个不字呢。 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抓着书本安抚教室里早已安静下来的同学们。 “这位陆小姐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同窗,在英国文学上的造诣颇深,替我讲节课没什么的。” 陆沅君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虽说看不惯季泉明,但陆沅君在英国文学上头,有自知之明,她在这方面比不上季教授。 季泉明一脚踏入门槛,想把手中的课本递给昔日的同窗,谁料陆沅君摇了摇头。 “不必,我今日不讲文学。” 见陆沅君的神色不佳,没有与自己叙旧的亲呢,季泉明刚刚踏进门的半只脚又缩了回去,生怕她手中的枪把自己误伤。 学生们见季泉明这么怂,越发的看不起他,怕是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女学生身上了,没得骨气。 陆沅君将枪移到了左手上,右手捏着粉笔走向了黑板,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在她转过身的瞬间,有位学生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垮在座位上。 陆小姐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眼,写到一半突然转身,提枪指向他。 “仔细听着,这节课对你尤其有用。” 那学生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吓的腿都软了,吞咽了下口水,点点头。 收起了手中的枪,陆沅君转回身写完了黑板上的几个大字。 “小论脱发对夫妻间关系,及两国邦交的影响。” 门外的季泉明似乎明白了这位多年未见的同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了,原是他那洋婆姨找来的。 他黑着一张脸,紧皱起眉头。 小教室这边的动静太大,对门大教室有几个心野的学生坐不住了,拎起书包换到了陆沅君这间教室,找了个位子坐下。 正在上课的大力教授见他的学生离去,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可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这也算是冀大不成名的规矩。 课堂上留不住学生,是教授该反思的事情。 更何况别说学生了,就连大力教授,这会儿也正扯长脖子往小教室这边看呢。 “脱发,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陆沅君放下了粉笔,走回了讲台旁,拿起她从菜场买来的生姜,以及白马堂买来的何首乌,给学生们展示。 “生姜涂抹,何首乌煎服,都是华夏人常用的法子。” 说着陆沅君将枪口对准了先前那位在她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松懈的学生,冷声道。 “方才路过你的时候我可瞧见你后脑斑秃了。不管天黑之后有什么要紧事,今后都不要熬夜了。” 被陆沅君点名的那位,是学生里有名的蜜蜂,常年流连于运城的各大胡同画舫,花堆里扎着的。 教室里的同学们听了这话想笑,可有那黑洞洞的枪口拦着,统统把笑意咽到了肚子里。 对门儿的大力教授终于坐不住了,觉得有热闹瞧,领着自己的学生鱼贯而出,纷纷挤进了这间小教室。 坐不下的就守在门口,或蹲或站,把真正该站在教室里讲课的季泉明拦在了外头。 “我们的季泉明教授呢,大家都知道,他父亲是前清的官派留学生,但大家知不知道,季先生的爷爷是做什么的?” 陆沅君放下了生姜与何首乌,耸耸肩在讲台上踱起步来。 学生摇头,具体做什么的不知晓:“做官的!” 陆沅君点点头:“的确是个做官的,不过季先生的祖父是太医院的院长,给太后娘娘保养身体的。” 季泉明越听越不对,就算陆沅君要给洛娜出气,提他爷爷干什么呢。 “季先生的父亲之所以能被选为官派留学生呢,是因为季先生的祖父为太后娘娘献了祖传的护发秘方。” 传闻太后娘娘到死的时候,一头秀发都是漆黑如墨。 说着陆沅君抬手,用枪往季泉明的方向点了点:“大家瞧瞧季先生,就能知道秘方有用。” 中学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季先生的头发果然浓密异常。 “而季先生的妻子呢,出身于大不列颠。” 陆沅君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句后头都跟着一个小钩子,让原本只是被她恐吓方才坐下的学生,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 “英吉利的水质不好,盥洗之后的掉的头发啊,会让你以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满大街的绅士们,摘下帽子与假发,年逾而立的,少有不秃顶的。” 撇撇嘴,陆沅君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学生们的印象里,海那头是先进所在,万物皆是好的。如今教陆沅君这么一说,竟非常有趣。 “季先生的妻子出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见到了头发浓密的他,甚为心动,不惜漂洋过海,跟着他远嫁到了华夏。” 陆沅君见学生们听的兴起,不再像要将她赶下讲台的样子,便收起了枪。 她右手挡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即便如今明知季先生在外头搞女学生,季夫人仍然放不下他这颗头发浓密的脑袋。” 抓起桌上放着的生姜与何首乌,陆沅君将其抛向了那位斑秃的学生。 “回去还不好生护发?” 那学生被生姜砸中了眉心,揉了揉,默默把两样东西收了起来。 “且除此之外,对两国的邦交,民众的意识形态也有深远影响。” 重重的的敲了敲黑板,陆沅君说完了俏皮话,当真开始讲课了。 门外的季泉明对上大力教授探寻的目光,以及一声不屑的咒骂。 “原来搞女学生的流言是真的,你个王八蛋。” 季泉明用文学课本挡住了脸,今后他算是在学校里没有脸面了,低声念了句莎翁的词来表述此刻的心情。 “F*CK ME。” (莎翁:???我没说过…) 5.第五章【捉虫】 “在说两国邦交之前呢,我们还是要先提及其对夫妻间关系的影响。” 陆小姐遥遥用枪口指向门外的季泉明:“当然,这里还是用季先生来做例子。” 平日里背诵莎翁,温文尔雅的季泉明在原地坐立不安。瞧着学生们聚精会神盯着陆小姐,还等着看自己的笑话,生怕她嘴里蹦出什么怪话来,心里头别扭极了。 陆沅君虽与他关系稀松寻常,可毕竟是同城人士,又上的一个大学。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陆沅君的手上怕是抓着他不少的把柄。 不管是逛洋窑子,还是说他学问不精,被这间教室里的任何一个人听到,他季泉明就别想在冀大立足了。 随手把英国文学的课本丢到了地上,季泉明推搡开拦在前头的学生,以及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着的大理教授,朝着讲台上的陆沅君,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咱文人自古讲究一个风骨,说得通俗些便是脸面,今日他就是挨枪子儿,也得拦下陆沅君来。 陆小姐课还未开讲,被人打断不由得生出些许怒火来。素手往桌上一摸,拿起了那把封西云留下给她防身的枪。 枪口对准季泉明的胸口,陆小姐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季泉明方才还胆大包天不怕死呢,对上枪口又有些犯怵。 季家网上数三代,可都是读圣贤书的文人,胆气稍有逊色。 “季先生?” 陆小姐持枪的手极稳,一看就不是花架子。配上她嘴角那抹笑意,越发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怎么不过来了?” 陆沅君开口便是讥讽,丝毫不给他留有情面。 “怕我这个小女子不成?” 兴许是激将法起了作用,又或是底下学生们的嘘声叫季泉明狠下了心,他再次抬起脚步,朝着讲台走来。 换了一般的女子,就算季泉明是个书生,可毕竟是个男人。 女子的力气比不过男子,也是真的,早该怕了才对。 可陆小姐气定神闲,面上一丝惊慌都没有不说,反倒提起了兴致。 她将枪口稍稍向下移了一寸,不再对准季先生的胸口,而是改换在了他的脐下三寸,子孙根的位置。 季泉明立刻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了。 “或许我今日不该讲什么脱发对于夫妻间与两国邦交的影响,而该换一样。” 陆沅君听着学生们的抽气声,将自己的嗓音抬高了几度。 “我该讲讲……” 陆小姐转过头,看向了那位斑秃的学生:“来,你上来!” 那学生平日里是个混窑子的怂包,听到陆小姐唤他,吓的腿都软了。 可又不敢拒绝手中持枪的人,只能一步三晃荡的走上讲台,按着陆小姐的吩咐,擦掉了原来的板书,拿起粉笔写上了新的课题。 “小论提不上裤腰带的男性,对我国与世界历史进程的正负作用。” 陆沅君的声音清丽,有股子说不出的脆,叫人听了还想听。 当然,这里的‘人’要剔除季泉明了。 他从未如今日一般,对这个昔日的同窗如此的厌恶过。 即便是那时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学习拉丁文,唯独她在练习最拿不上台面的美利坚英时,陆小姐那一口黏黏糊糊,缺音少节的英文,都没让季泉明的厌恶胜过今日。 不对,季泉明突然停住,认真的思索起了这个问题。 究竟是此刻用枪口对准他的陆沅君更讨厌,还是操着一口美语的陆沅君更恼人。 身为一个英国文学的教授,最听不得毫无章法的美语,这还真是难住了他。 “这个论点呢,我们依旧要拿季教授来做例子。” 陆沅君似乎真的有讲课的心思,句句不离自己的论点。 季泉明也在听到她说要拿自己做例子之后,做出了决定。 是此刻的陆沅君更让他厌烦了。 “你给我等着!” 季泉明左手提着茶杯挡住了自己脐下三寸的位置,右手高高抬起,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面门。 “等着!” 陆小姐耸耸肩,仍旧不畏惧,目送他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门口的同学带上门。” 季泉明也不在了,陆沅君把枪随手丢在了地上。 学生们吓的要做鸟兽散,陆沅君大力拍了拍桌子。 “上课。” 教室内的学生们也就被自己的亲娘吓到过这种境地,短短的两个字,就让教室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陆沅君从季泉明与洛娜的恋爱关系讲起。 一段跨国姻缘,让急于解开裤腰带的季泉明英文水平突飞猛进。偶尔情侣间蜜里调油,又叫他的文学素养也跟着有了大幅提升。 娶了洋人女子回国,在很大程度上,又能提升国民自信心。 同理种种…… 此之谓,是管不住裤腰带男性在历史进程中的正面作用。 “而他搞女学生,影响夫妻关系与两国邦交不说,不但会抵消正面作用,还会影响我国男性在国际上的形象,加深刻板印象……” 同时坐在学生们的位子上,还有大力教授,他若有所思的嘀咕着。 陆沅君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这边因着陆沅君引经据典,甚为生动的讲着古今中外管不住裤腰带的男人。 最近的还有自己未婚夫封西云故去的父亲,封老帅。 “封老帅各位知晓吧?” 陆沅君叹了口气,继续道:“封老帅不管在军事方面,还是在政治方面,都颇有建树,唯独,管不住自己。” 打仗的空隙还得去会会本地的窑姐,极其耐不住寂寞,明明儿子封少帅都那么大了,老帅还天天老当益壮,夜夜做新郎呢。 然而壮了没多久,便对外声称病逝。但任谁也知道,他是花柳病死的。 “可惜不可惜?” 陆沅君拍着桌子,以陆家老帅的眼界和才华,若非早逝,定有一番大作为的。 “可惜……” 学生们跟着点头,若有所思。 课还未上完,陆沅君的肚子里仍有许多例子佐证论点,教室紧闭的门却被人撞开了。 原来是放下狠话的季泉明回来,还带了几个冀大的护院。 不对,如今可不能叫护院了,要叫安保。 陆沅君见状歪歪头,对底下的学生们道:“今日便上到这里,下课。” 说完拎起自己的小包,也不为难这些护院的人,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可是要带我去见官?” 陆沅君眼神瞥向躲在后头的季泉明,问向为首的安保。 “去见校长而已。” 大学里的安保也会说几句酸话,而已都出来了。 冀大的校长陆沅君有所耳闻,是个清风霁月的人物,除吟诗作赋不所不能悟之外,人品也是极好的。 他与政府里的高官们有莫逆深交,却从不借此牟利,反而办起了学校。 “见就见嘛。” 陆小姐手中拿着枪,别说是见校长,就是大总统的龙潭虎穴,她也敢闯一闯。 半刻钟的功夫,陆小姐跟着他们来到了校长室外,停了下来。 季泉明还以为她怕了,当即气焰嚣张起来。 “今日定叫你吃苦头!” 怎么,陆司令都死了,还轮得到你陆沅君嚣张?凭借吴校长在政府里的关系,管教你死了都不知怎么见的阎王。 陆沅君倒不是害怕,只是掂量着该不该收起枪来,毕竟自己只是来为洛娜出气的,又不是来搞什么校园枪击案。 她还不想上运城早报呢。 且除了这些以外,里头的吴校长是她颇为欣赏的人物,有华夏最后一位书生的美誉,可别再用枪把文弱的先生吓着了。 甚至在陆沅君看来,里头的吴校长,指不定还是个蓄着辫子的前朝遗老呢。别说枪,恐怕她今日这身打扮,就能把老爷子吓个半死。 季泉明等不及她纠结,当即上前推开门,去找吴校长告状。 “吴先生,就是她找我的麻烦!” 陆沅君顺着望了进去,回过头来的吴校长,似乎与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马靴,窄袖,鹰钩鼻,凌乱而花白的短发,一双比她那死去的司令父亲还要锐利上几分的眼。吴校长端坐在太师椅上,脊背挺的笔直。 比起书生,更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军人。 “小丫头,没子弹的枪,你吓唬谁呢?” 传说中彬彬有礼,有华夏最后一位书生美誉的吴校长开口,声音似冰锥一般朝着陆沅君刺了过来。 陆沅君摆摆手,愣住神。 等等? 说好的华夏最后一位书生呢? “就是你,在我的学校里闹事?” 吴校长站了起来,手中提着一柄开过刃的□□,寒光闪闪绕过木桌,朝着陆沅君走来。 6.第六章【改屏蔽字】 吴校长少年时也曾留学东洋,一把武士.刀使的出神入化,光是拿着刀走来的模样,那气势便叫人生出畏惧来。 练家子呀。 陆沅君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不像她那死去的爹跟村里铁匠练过几年野拳,就敢号称江湖英豪,这位以书生著称的先生,才是真有侠客风范。 “冀大是读书的地方,并非给……” 吴校长停在了距离陆沅君几步之遥的位置站定,上下看了看她的穿着打扮,那两个钻石耳坠子运城少见的稀罕东西,晃眼的紧。 确信她应当是城中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又或是正受宠的姨太太之后,吴校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屑:“并非是给你撒野的宅院。” 谁知陆沅君不但不后退,听了这话反而上前一步。 原来声名在外,传说中的吴先生也不过如此。 要说吴先生面上的不屑,遮遮掩掩,陆沅君的厌恶则是明晃晃摆在了台面上。 只见女子的旗袍裙角飘起,随着主人转了一圈,环视屋内一周。 “读书的地方?我还当是藏污纳垢之处呢。” 陆司令是个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的粗人,教出来的闺女不管读了多少书,说起来话来仍旧是一根竹,直冲冲的朝目标而来。 “师生共狎一妓你不管,学生毫无求学之心你不管,身为有妇之夫的季教授乱搞女学生你也不管……” 陆沅君再次抬脚上前,逼近了这位岁与她父亲差不多的长者,朗声质问起来。 “我不过是给学生们上了堂课,这就是撒野了么?” 吴校长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被陆沅君说了个大红脸。因着她每一句都戳中了吴校长的痛点,冀大虽是举国上下学子心向往之的学府,却仍旧有不少问题上不得台面。 狎妓也好,无求学之心也罢,这是他暂时解决不了的。 但后头的那一条…… 吴校长扭头看向来寻他告状的季教授,虎目圆睁,将□□对准了他的胸膛:“你搞女学生了?” 季泉明双手交叠在胸前,连连摆了有几十下:“读读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乱搞呢?” 他嗫嚅了好一阵子,平日里咬文嚼的字是英文单词,叫季泉明的汉语词汇匮乏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明明是爱情……” 站在不远处的陆沅君冷哼一声,呵,男人。 “爱你妈情。” 吴校长拉长了脸,咒骂了一句。 听到这话的时候,季泉明与陆沅君皆是一愣,扣了扣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咋大校长还骂人呢? 然而出乎季泉明意料之外的还有别的,吴校长不仅骂人,还要打人。抬起脚便朝他踢了过来,将季泉明赶出了校长室外。 一手持刀,另一手扶着门,吴校长朝季泉明呸了一口。 “去领这个月的教资,收拾东西,日后便不用来了。” 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将季泉明关在了外头。 屋内只剩了校长和陆沅君两人,这会儿的吴校长不再是如方才一般锋芒毕露,反而颓丧起来。□□松松的握着,垂在身体一侧,走回了自己太师椅坐下。 从桌子下头拿出了一坛酒来,给自己的茶杯里兑了些,送入了口中。 “嘶……” 酒的辛辣让吴校长表情有些扭曲。 “你谁啊?” 他抬头正视站在原地的陆沅君,似乎对她有了些兴致。 “陆沅君。” 女子的声音响起,那钻石的耳坠子晃起来极度闪亮。 她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事情里回过神来,自己咋就把季泉明的差事给弄没了? “还算个好名字。” 吴校长随口应了一句,运城姓陆的,能穿得起这样衣裳的,脾气又这么臭的,恐怕出身陆宅了。 “陆大头是你什么人?” 陆司令原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也没有个正经的名字,只因脑袋比常人大些,人们便这么叫了起来。 陆沅君除了听自己娘亲唤过这个名字之外,就不曾听他人提起了。 陆大头三个字让陆沅君一时愣神,下意识的回复:“陆大头是家父。” “怪不得。” 吴校长似乎识得陆司令,上下扫了扫陆沅君:“怪不得,你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不对了。 陆沅君以为吴校长的话有失偏颇,不是她自夸,陆家能出她这模样的闺女,真是观音娘娘显灵了。 “都是胆大包天的人。” 吴校长叹了口气,再次灌了一口掺了酒的茶,咕咚咕咚几声之后,他抬起袖子擦拭掉嘴角的水迹。 “陆大头是个好家伙,走的可安详?” 陆司令战场阵亡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运城的每一个角落,挨了敌军数不清的枪子儿,断然称不上安详。 然而陆沅君却点点头:“家父死社稷江山,保家国百姓,寻了处依山傍水的地方下葬,自然安详。” “与我说说,你今日讲了什么课?” 知晓了她的父亲是目不识丁的陆大头,吴教授对眼前的陆沅君兴味更浓了,难不成真的叫大老粗教出个女秀才不成。 陆沅君也不犯怵,简略的把课上的论点叙述了一番。 吴校长听完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学校里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课。 “有点意思。” 他在桌面上翻找了一番,抽出了一本册子,朝着陆沅君扔了过去。 “念。” 陆沅君接下之后,对上了英国文学史几个大字,随手翻开了一页,朗声念了起来。 吴校长闭上眼睛,听着从她唇齿间冒出的每一个单词,恍如置身在了南春坊,左右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一般。 只是有一点,这洋人似乎…… “你在何处上的学?” 吴校长睁开眼睛,示意她可以停下了。 “英吉利。” 陆沅君念的口干舌燥,只回了简单的三个字。 “可怎么听着像是美利坚人士呢?” 吴校长见惯了怪人,头一回见到像陆沅君这么怪的人。 “美语听起来粗鄙,为何不学更为优雅的剑桥口音?” “那吴先生为何要说白话文呢?” 陆沅君不做回答,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 为自由,为了让书中的奥义不再晦涩难懂,为了让更多的人理解真理。 想到这里,吴校长端起茶杯,鼻尖嗅到了浓重的酒精味道。仰着脖子一口饮尽,舌尖抵到了一根茶叶梗,吴校长将其吐了出来。 “下周起,季泉明的小教室是你的。” 不就是用美语来讲英国文学么,算不得大事。 “教资二十银元每月,车马费可以令找我来报。” 一个铜元可买十颗糖,街边儿的早点大饼油条一餐。两铜元便能买一瓶摩登的荷兰汽水,四铜元能去饭庄里吃一大碗肉面,还能听评书呢。 一银元可兑换百又二十八枚铜元,二十银元每月,是个拿得出手的,排场的薪资了。 可陆沅君又不差这点钱,光是她的耳坠子,就不止这个价钱。 然而季泉明的小教室,对陆沅君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大。 “好。” 若是让女学生抢了自己的饭碗,恐怕他季泉明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女学生的主意了。 她也没打算回家征询母亲的意见,当即就应了下来。 吴校长闻言笑了笑,果然是陆大头的亲生闺女,若不是这份脾气,他还真以为陆夫人给大头脑袋上戴绿帽子了呢。 抬手指向门,丝毫不拖泥带水,吴校长送起客来。陆沅君更不是磨蹭的人,当即转身走了出去。 冀大的园内,有一汪盈盈的湖水,路过的时候,陆沅君在将小枪放进包中之前,对准了湖面。 且慢。 吴校长是怎么看出她枪中没有子弹的呢? 明明她演的不错呀,起码除了校长之外,所有人都买账了的。 校长室内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被晃了神,出来以后方才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站在湖边停下了脚步。 沉思的时候,不经意间,食指轻轻的按下了板机。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湖水中央炸起了轩然大波,水花从湖心冲上了岸。小枪的后坐力本不大,可因着来的太过突然,陆沅君一时不防整个人弹摔在了地上。 “???” 校园内的学生们闻声四散而逃,陆小姐爬起来时头发杂乱着,狼狈不堪。 明明拿的是空枪,是她用来装样子吓唬人的,为何里头会有子弹呢? 一条鱼翻着白色的肚皮,从湖底漂浮了上来,鲜红色的血四散开来。 与此同时,陆宅。 陆沅君的娘亲正抱着死去陆司令的大脑袋黑白照片坐在榻上,摇摇晃晃的说着话。 “咱闺女和你一样,忘性大,枪里没有子弹就出门了。” 陆夫人头上插满了金钗,耳朵上戴着红宝石的饰品,身形丰腴,一看就是富贵极了人家。 “那还不被人家欺负呀?你放心,我给她在里头添上啦!” 7.第七章 冀大的安保人员听见枪声后支楞起了耳朵,循声而来。陆沅君从地上起来,把枪里的弹夹卸了出来,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出了校门后急忙唤了个黄包车,回了陆家大宅。 刚一进院子,陆沅君拽住一个小厮便问。 “我娘呢?” “夫人在堂屋里。” 司令再世的时候,嘱咐过他们,惹谁都不要惹小姐不开心。小厮又不是吃多了,他谁也不想惹啊。 于是往里头一指,生怕此刻陆小姐的火气烧到自己头上。 陆沅君放开小厮,快步朝着堂屋走去,大力一脚踹开门,冲着黑压压的屋子扯长嗓子喊了声。 “娘!” 陆夫人听到闺女的声音,抱着故去陆司令的大头照片走了出来,歪着脑袋问:“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可还有个姑娘的样子。” 明明也是读过书的人,怎的这脾气跟她那死去的爹一个样。就算是村里大字不识的小脚丫头,也没有哪个姑娘和陆沅君一样野的。 陆沅君见母亲出来,把弹夹往桌上一拍,气鼓鼓的坐了下来。一颗子弹因着冲撞,从弹夹里探出,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 因着屋内用的是老式的窗户纸,而非透光的玻璃,即便白日也仍旧暗的很。 听见子弹掉落在地上的动静,陆夫人嘴角勾起笑意,一脸得意凑近了自家的闺女,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 “怎么样?娘是不是帮你大忙了?” 帮忙? 陆沅君把今日的事与亲娘说了一遍,讲到她用枪指着季泉明的时候,还有些后怕。 “娘,幸亏我当时没开枪啊!” 要不然身上可就背着人命了,还帮忙呢,你这分明是害我呀。 谁知陆夫人听完,斜了一眼自家的闺女,胆小如鼠,比起你爹可真是差远了。季泉明那样的人,若真是开枪倒好了,以绝后患。 陆沅君见母亲没有反思的趋向,把桌上的小枪收回了包中,严肃道:“您以后不要给我上子弹行不行啊?” 陆夫人对此不置可否,放下了陆司令的大头照片,起身把房门关上,靠在门上对陆沅君道。 “一会儿封家的少帅还要来,近几日你父亲的那些部下蠢蠢欲动,为了保下咱这家业,你说什么也不能胡来知道么?” 陆沅君听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回母亲的话头。 陆夫人追上前,停在了女儿的身边,双手按在了陆沅君的肩头。 “万事且先顺着他,只当为了这个家,为了咱娘儿俩。” 陆沅君抬头,瞧见了母亲的神色焦虑,是再多的金银首饰都无法遮挡的心虚与慌张。陆宅没了父亲,就是悬在饿狼前头的一块肥肉,谁都能上来咬一口。 母亲一介妇人,手中无兵无权,想要护住可就太难了。 好在封西云赶在这个时候来趟浑水了,不管那人藏着什么心思,都得抓住了,借着封家的势力,保住陆司令留下的这份家业。 “娘……” 陆小姐的声音软了下来,扣开了落在她肩头的手,起身将位子让出来,扶着母亲坐下。 她半蹲下来,靠在母亲的膝头,双手握着母亲的手,低声道。 “我今日出去寻了份教书的工作,薪资二十银元一个月,够咱娘俩过日子了。” 陆沅君用下巴蹭了蹭母亲的手,试图安慰近日情绪不佳的母亲。 “这些东西,他们要便拿去!父亲让我上学,如今学成归来我也能养您,定不让您受一分苦难。” 凭她留洋的经历,腹中的学识,根本用不着委身于封西云,做什么少帅夫人。明明靠自己也一样能活,还活的更好。 陆夫人抽回手,覆上了女儿的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以为娘贪恋富贵?” 陆沅君还未作答,但眼神出卖了她,她的确有那么一丢丢的心思,以为母亲是在贪恋荣华。 然而陆夫人声音颤着开了口。 “我认识你爹时,他还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你外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小有资产。” 回忆起了当年的事,陆夫人的眉心舒展了几分,轻轻的用指尖给女儿理着凌乱的发丝,目光痴痴的望向了那张黑白的大头照片。 “你爹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娘不还是跟了他?” 陆夫人拉着女儿起来,指着照片让她瞧。 “他从一穷二白,到如今家财万贯,你可知这钱是怎么来的?” 陆沅君摇摇头,说实在的,她懂事之后一直在外求学,对父亲的事一知半解。 “你父亲说不会让我们娘俩过苦日子,要让你我享福。这些都是他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日夜刀尖舔血,受了数不清的伤,拼了命才挣下的。” 陆夫人咬牙切齿的往门外望去,仿佛门外站着便是豺狼虎豹。 “而今他尸骨未寒,我怎么能让那些混账东西把这家业抢了去?” 陆沅君听了这话一愣,环顾了一周,似乎没有预想到母亲是这样的想法。自己思量事情还是太过简单了。 陆夫人的话没有说完,顿了顿继续开口。 “再说了,他们抢了你父亲的东西要做什么?” 目光直视女儿,陆夫人等着她的回答。 陆沅君就算没有读过书,也知道那些人抢了父亲的家业去要做什么。无非就是变卖充军,抢地盘,打仗,杀人而已。 “让他们拿着你父亲的东西去做杀孽,你就忍心么?” 陆夫人的声音猛的抬高,似在质问一般。 一句话,让儿时的一桩旧事猛的撞进了心头。 那时她才不过几岁的年纪,出门走路尚要人牵着才行。陆司令从战场归来,带着女儿去县城的饭庄里下馆子,叫了三盘白切鸡肉。 给闺女要了两瓶荷兰汽水,自己倒了杯酒小酌着。 “你爹我小时候,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吃的。” 陆沅君尝了一口,觉得不过尔尔。 陆司令笑笑也不说话,自己一个人吃了大半,剩下的打包带了回去。还叫了不少,送到了码头上,给曾经一起扛大包的人开荤。 “老子请你们吃白切鸡!” 过往的路人以为陆司令嚣张跋扈,然而并非如此,他没发迹的时候就这样讲话,发迹之后也一如当初。 升官发财换老婆,这是华夏男人的通病。可陆司令到死都只有陆夫人一位妻,不去胡同里的窑子,也不去河上的画舫,甚至连戏班子都不去。 陆沅君在码头上听到那些苦力调笑,为何父亲不换个老婆。 她记得父亲回那人说:“去你/妈的。” 话虽不中听,但竟然诡异的顺耳。 陆司令与昔日的朋友们见过之后,牵着闺女的手回去,进门之前道。 “沅君,爹定会让你和你娘过上天天能吃白切鸡肉的日子。” 乍富之人,常年身居高位之后,很难不变。日日受人逢迎,只要伸出手,便要什么有什么。 往往半年过后,字典里就没有‘请’与‘谢谢’这类字眼了。陆司令不一样,他一直是个十足的大老粗,也一直是个好人。 最爱的菜是白切鸡,最爱的人是陆夫人。 “沅君!” 陆夫人唤了一声,将女儿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扶起了地上的陆沅君,她凑近压低声音。 “你就且先顺着那位封少帅……” “顺到什么时候?” 陆沅君打断了母亲后头劝说她的话,若能为父亲做些什么,也就是在当下了。 “顺到……” 陆夫人低下头,想了想:“顺到娘把你爹留下的钱花完。” ??? 陆沅君皱起眉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开口确认道。 “娘,您说啥?顺到什么时候?” 陆夫人重复了一般方才的话:“到娘把钱花完,到时候你想嫁谁便嫁谁。” 她扶着女儿起来,哪还有先前柔弱的模样,陆夫人一脸坚定:“就算是把东西扔到河里听响儿,也得是咱娘俩儿亲手来,旁的人谁也别想沾一钱一元。” 砰砰砰 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陆沅君还要与母亲细细究一究里头的不妥,陆夫人将她推到了门边。 “定是封少帅来了,记得娘与你说过的,且先顺着他。” 门打开,陆沅君瞧见外头站着小厮,小厮后头跟着的,正是封家少帅。 封西云的模样好,身量高,腿长腰身窄,肩膀却很宽厚。军装本就衬的人精神,他穿上以后更是风姿卓绝,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微微欠了欠身,封西云嘴角勾起了一个暧昧的弧度,轻声唤了句。 “沅君。” 沅君也是你叫的? 陆小姐瞪大眼睛回看他,当即小脾气就起来了。 然而还未来得及呛他,腰上被陆夫人掐了一把,生生将挑起的眉毛弯下,下垂的嘴角扬起,面上的怒意化成了笑。 陆沅君回了一句:“西云。” “好!” 陆夫人十根手指上戴着七圆戒指,拍手的时候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招呼小厮:“扶我去南春坊看房子,你们小辈先聊着。” 封西云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可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了。 丈母娘这是有意撮合呀! 当即侧过身,给夫人让出了离开的路。望着丈母娘丰腴的体态,再看陆小姐,似乎有些单薄了。 且等娶进门后,好生补补,家里那根长了腿的老参,拿来给她日日含上一片。 “你来干什么?” 陆沅君见他也不说话,心里头憋着气,开口也不怎么温柔。 已经走远的陆夫人不知怎么听见了,猛的停下身,回头瞪了一眼自家闺女。 陆沅君挨了母亲一记眼刀,收起脸上的不满,改换了温柔模样。 “西云,你来做什么呢?” 这还差不多,陆夫人扁扁嘴,继续往前走去。 封西云受宠若惊,万般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他侧身往旁边站了站,深手指了另一个方向。 “佛路密。”【follow me】 陆沅君翻了个白眼儿,咱英文不好就别整这洋的了吧? 但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8.第八章【捉虫】 封西云这次是有备而来。 领着陆沅君在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里走了好一阵子,停在了一处小院外。推开院门,他彬彬有礼的侧身。 “泪滴—法斯特。”【LADY FIRST】 若换了旁的姑娘,听上两句洋的指不定心猿意马。可陆沅君是从洋人堆里回来的,封西云这口大碴子味的英文,实在叫她听不下去。 故而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步流星跨进门去,将封西云和他那句“微特 -密”【Wait Me】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宅子虽是陆家的宅子,但这间院落陆小姐并不熟悉,只知道这里是父亲接待客人的。 陆司令的客人,都是大丘八,兵油子,政府里尸位素餐的官员,没一个是陆小姐能看得顺眼的。 每每路过此地的时候,也都是避之不及。今次封西云带她来,也不知这个丘八揣着什么坏心思。 进了小院,又推开房门,扑面而来是苹果的香气。陆沅君瞧见案几上摆着一盘红彤彤的大苹果,间或相隔四五个佛手,正是这香气的源头。 屋内还有个玻璃的金鱼缸子,翠绿的水草中,优哉游哉的戏绕着些或金黄,或火红的小鱼。 再往里看,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马褂长衫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有男有女。 会客室里有人,这点并不奇怪。 怪的是,屋内明明有座椅,这些人全都恭恭敬敬的站着。 他们见了陆沅君之后,身子躬了九十度,齐齐的道了声:“夫人好。” 叫谁夫人呢? 哪有管未出阁的小姐叫夫人的?这就跟管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叫叔叔大爷一样,是不妥帖不合适的。 陆沅君的脾气本就急燥,一听这话当即便拉下了脸。 封西云跟在后头,进门时恰好听见了这句,尴尬的笑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后,冲那些人摆了摆手。 “暂且先唤陆小姐。” 等娶过门在改口也来得及。 封夫人似乎有点不大顺口,以后该让人们叫她什么好呢? 封太太。 对,太太这个词更摩登一些,适合留洋归来的陆沅君。 “这是我从沪上找来的裁缝,听陆夫人说沅君你刚归国不久,想着也没有合适的衣裳,我便寻来他们与你裁上一些。” 说着说着,封西云不知怎么红了脸,后面的话磕磕巴巴起来。 “至于婚服,我听你的。他们手艺好,西西西西……式中式的都可以做。” 陆沅君朝着一把椅子走了过去,想要坐下理理思绪。封西云比她更快,先一步为陆沅君把椅子拉了出来。 “先叫他们出去,有些话我们单独谈。” 陆沅君坐下以后,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那位沪上来的裁缝是个有眼力的,不等封少帅开口,自己便领着徒弟们出了去,还不忘带上门。 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沅君翘着二郎腿,旗袍下头露着一截白生生的小腿。 脚腕处白的过分,像极了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在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件,晃的封西云挪不开眼。 封西云一贯瞧不起他那得花柳病死去的爹,明明胸怀壮志,腹中又有大才,为何栽到了女人头上。 那时封老帅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封西云对此嗤之以鼻。 而今当真轮到了自己,他想起了在东洋留学时,书中所说的遗传。 开战前给上万士兵讲话也没有怂的封西云,如今竟不知如何回话,半天憋出一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扯淡。” 陆小姐粗话连篇。 她从椅子上起来,皮鞋的鞋底敲在地上,一步步逼近了封西云。 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了不过半臂,陆沅君眼神锐利的如同是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咬住了封西云作为自己的猎物。 “你想要从我父亲这趟浑水里分到些什么?是权,是兵,还是地?” 不管封西云的模样如何英俊,如何正直,如何风流倜傥,在陆小姐看来,大兵油子都是一丘之貉。 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陆家孤儿寡母,是众人口中的肥肉,若无所图,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凑上来。 雪中送炭从来都见的少,落井下石才正当道。 陆沅君天生有一种能说服他人的能力,被她这么一问,封西云自己先懵了一瞬间。在心中询问自己,我是想要权,想要兵,还是想要地呢? 可他及时的回过神来,没有掉进陆沅君的陷阱里。 “陆伯伯与我有恩。” 封西云轻声开口:“诚然如今新式思想大行其道,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是不能改的。” 封西云身上穿着的是新式的军装,与长衫马褂有天壤之别,倒更像绅士们所穿的西服。 “运城是非之地,我娶你,脱离这火海可好?” 男人上前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他稍稍低下头。 “到时候,就算运城乱成一锅粥,也沾染不到你与陆伯母身上。” 陆沅君曾想过,封西云在风口浪尖上要娶她的理由。钱也好,地盘也好,父亲留下的势力也罢,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理由。 报恩? 听起来有些荒唐。 然而当她抬起头,对上封西云那双眼,几近而立的年纪,眼白澄澈如少年,即便是一流的戏子,也演不出这样的真挚。 哪怕是戏子,也得先说服自己之后,方才能演出真情。 报恩。 他想娶自己,是真的为了报恩。 “我会供着你,一生只你一位妻。” 封西云仍在做着承诺。 陆沅君对上这双眼,把母亲所说的,万事顺着封西云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不成。” 盲婚哑嫁,不成。 即便如洛娜那样,寻了真爱的漂洋过海的,也不一定能得长久的幸福。他这样为了一份父亲留下的恩情,又能与自己长久至几时呢? 陆沅君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父亲的家业也好,能保便保,保不下就算了。 搭上自己一辈子,只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值当的。更何况乱世之中,现在护下了,以后也难保证。 封西云听到了拒绝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却又是意料之中。 他追上前,扯住了陆沅君的袖子。 “我知道,陆伯父新丧,你要守孝三年。” 说着他往紧闭的屋门处瞧了一眼,生怕被谁听见一样,用气声说道。 “如今这世道,三年之后是什么样子,谁又说得清?” 三年后,封西云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治世不一道,则国不法古。国尚如此,我们又何须拘泥与旧理呢?” 婚丧嫁娶一起办,在当下这个时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封西云目光灼灼,等着陆沅君的回应。只要她点点头,便立刻唤那几个沪上的裁缝回来,西式的婚纱也好,中式的华服也罢,几日之内便能穿在陆沅君的身上。 “可我不喜欢你。” 陆沅君将衣袖从封西云手中挣脱开来。 封西云在来时,也想过陆小姐可能会拒绝自己的理由。他想着许诺不纳妾,不在乎什么守孝三年,定能将人带离运城。 唯独没有想过,陆小姐拒绝他的理由,会是这五个字,‘我不喜欢你’。 爱情,这是一个在新式青年里盛行且风靡的字眼,有着崇高的含义。 手中空落落的,没了锦缎的丝滑。封西云有些愣神,不知下一句该如何回话。 他只记得陆小姐说送客,自己跟着小厮出了房门,又出院门,最后出了宅门。坐在了自己的汽车后座上,目光出了窗外望着陆宅的匾额,靠着背椅目光涣散。 耳边传来了李副官的声音,混混沌沌,模糊不清。 “少帅,她不乐意那更好!咱还不娶了,反正是陆大头的闺女不想嫁,日后下了黄泉对上陆司令,咱也是有理的。” 封西云双手搭在膝头,军装的裤子要比长衫更凉些,越发衬的他掌心炙热。 “不成。” 封少帅摇摇头。 司机不敢搭少帅与副官的话,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他瞧见封少帅的目光灼灼,神情坚定。 “为啥啊少帅?” 李副官想不通,从来只听说过女子报恩以身相许,没听说过大老爷们也以身相许的。 封西云低头看着自己曾拉住陆云君袖角的手,翻来覆去瞧了又瞧。 “因着我喜欢她。” 就像陆小姐说的,若非要嫁娶,总该寻喜欢的人过余下半生。 李副官听了少帅这话,牙都要酸倒了。 都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本以为封少帅在见识过老帅那因花柳病烂了臭了的腿以后,能做个清心寡欲的人。 如今好了,你瞧瞧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八成是完求了。 既然如此,吃人家的粮饷,就要为封家办事,李副官咬着牙握紧拳头。 “少帅,反正陆大头死了,咱就是进去把陆小姐抢回去,也没人能说什么。” “胡说。” 封西云回过神来,冲着李副官瞪大眼睛。 “你怎么能管我老丈人叫陆大头呢?” 封少帅的汽车绝尘而去,一直到天擦擦黑,陆夫人才乘着黄包车从南春坊回了自家的宅子。 进宅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了女儿来问。 “今日与封少帅谈的如何?可还融洽?” 陆沅君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托着一个盖碗,江西的瓷,上头烧着水墨山水画。 用盖子将杯中的茶叶和沫沫拨到一边儿,吸溜了一口香片茶,陆沅君把下午的事给母亲说了个大概。 陆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扔下自己大包小包买来的东西,就要上手去揍自己的闺女。 “沪上的裁缝你就给赶跑了?” 陆沅君:??? “还跟我装无辜!” 陆夫人一掌落在了女儿的胳膊上:“难道你不想穿貂去学校教书么?” 9.第九章 封西云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陆沅君对此颇为不屑,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前脚还说要娶自己,后脚便杳无音信。 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可扯犊子吧。 不过他走了也好,陆沅君也乐得自在。 封少帅走后的第三日,按新历来算是个礼拜一,是陆小姐去冀北大学上课的日子。 抢了季泉明的工作之后,她收到了洛娜的谢礼,上头夹了个小条子,写着泉明没了教授职位,那女学生也不搭理他了。 季泉明也因着怕见着熟人,一连几日没敢出门。 二十银元薪资的工作,对于家族数代为官的季泉明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丢人才最要紧。 陆司令是个大老粗,家里头住宅院,点煤油灯,根本不晓得洋玩意儿的好。 不管陆夫人怎么劝,说汽车那能跑的铁疙瘩是被洋人大仙施过法的,死活不肯买。 故而来往陆宅的人都乘着汽车不假,唯独陆宅的人出入仍需搭坐马车或是洋车。 这天陆沅君早早起来,在门口叫了辆人力黄包车往冀大的方向去了。 地方来过一次,轻车熟路,陆小姐毫不费力的来到了季泉明的小教室。 对门儿的大教室里不见那日的大力教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在上自习。那边安安静静,一个走廊之隔,小教室里吵吵嚷嚷。 人比人,气死人。 她也想去大教室,想教好学生。这些抽大烟,逛窑子的混账纨绔,合该去戏园子,来学校做什么呢。 陆沅君沉着一张脸,抬脚踏进了门槛。而在她进去的瞬间,小教室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太快,以至于对门儿大教室里静心读书的学生们,都抬起头朝这边瞧了瞧。 咋回事儿啊?对门儿今天不吵不嚷还挺不习惯的。 小教室里的学生不多,来上季先生课的人本就没几个,季先生被校长给轰走了,便更没几个人了。 剩下的人里,有一半见识过那日陆沅君的强硬,瞧见她进门,真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才敢吵嚷。 而那日没来上课的人,则是因着陆沅君的穿着。 近几日虽说天气稍稍凉了下来,可也还没到冷的时候。南春坊的洋人,摩登一些的女郎,还有穿半截裙子露小腿的。 怎么这位从门外进来的姑娘,穿着长旗袍不说,上身还披了件极其蓬松绵软的貂皮围搭。 有一位前周没来上课的学生站了起来,环顾教室一周:“这是你们谁的姨太太啊!还不赶紧领回去,搁这儿浪什么呢?” 秋老虎尚未散去,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貂啦?可是钱多烧的慌不? 陆沅君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冷冷的盯着这位学生。 她脖颈里早就裹了一层薄汗,都怪娘亲,非得说什么如今上大学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门缝里看人瞧扁了。 非得穿的极尽奢华才成。 现在好了,被当成姨太太了吧? “坐下。” 陆沅君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那站着的学生被她冷眼一瞧,还真缩回了座位上。 即便如今新式思想涌入,女子能够出门,进学了,可也还没见过有胆子这么大的丫头。 陆小姐脱下了身上的貂皮围搭,将其甩到了讲台上。抬脚迈了一个台阶,把手中小包放下,从里头翻出了英国文学的课本。 “我不是谁的姨太太,是你们的新教授,陆沅君。” 小教室里有见识过陆沅君那日风采的,生怕她再掏出枪,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掏出课本,谁也不敢造次。 “姓季的讲到哪儿了?” 陆沅君随手翻了几页,朝着下头的同学们问了起来。被方才那学生搅了自己的好心情,陆沅君也懒得与他们寒暄,开口语气不佳。 “TO A WATERFOWL!” 陆沅君低着头,底下座位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讲到致水鸟了呀?” 陆沅君快速的翻起了课本,试图找到这一页。 但找着找着,她好像听到了笑声。 抬头一瞧,底下的几个学生正捂着嘴窃笑个不停,满脸满眼皆是嘲讽。 陆沅君立刻回过神来,把书本一合,扔到了地上。 “致水鸟,布莱恩特。” 窃笑的学生住了口,将捂着嘴的手放了下来。 讲台上这位年岁与他们相差无几的女教授,似乎有点本事,并非如穿着一般庸俗。 “是姓季的在英国文学课上讲美利坚的诗人么?” 陆沅君拿过自己的小包,伸手往里掏了掏。 “抑或是说,你们在笑话我?” 沉默。 陆沅君的手一刻不从包里拿出来,底下的学生便一刻不敢说话。别的教授上课要钱,这位陆小姐掏出枪来,可是要命的。 那日从教室离开的学生们都去打听过她的来历,陆司令的独女。陆司令虽然死了,可军阀的女儿仍旧叫人不敢小瞧。 “算了。” 陆沅君什么也没拿,空手从包中伸了出来,走到了黑板前,捡起一根粉笔。 “那就讲致水鸟好了。” “这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诗,托物言志。” 陆小姐将错就错,干脆在英国文学课上讲起了美国文学。 “诗人,古今中外都是一套路子。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刘熙载的艺概里头说,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就是这个道理。” 陆沅君捏着粉笔的手上下飞舞,写下了几个关键字。 “布莱恩特这个致水鸟吧,是借水鸟说自己不知该归向何方……” 讲着讲着,她回头瞧了一眼,座下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在听的。 陆沅君将粉笔扔到地上,干脆便不讲了,转身回到了讲台旁,半边身子斜靠在上头,眯着眼睛往学生身上瞧。 “怎么?致水鸟可是你们要听的,这会儿怎么没人记笔记啊?” 学生们依旧沉默,谁也不敢搭话。 陆沅君走下讲台,停身在了最近的一位面前,指关节敲了敲他的桌子。 “说说。” 这位被陆沅君点到的学生,是个县里富户家的大儿子。光是考上冀大便已经费了老劲,再没有别的精力来进学了。 反正他毕业后回老家,还是春日里管着长工播种,秋日里管着长工麦收,也就是为了说出去好听,上过大学而已。 难不成还在地头给长工讲英文诗啊?长工也得乐意听不是? 故而这位学生梗着脖子道出了实情:“枯燥,英文没求意思。” 陆沅君听了,环顾众人:“你们也是这么以为?” 众人点头,季教授光让他们背背背,哪里能有趣味。 陆沅君摇摇头,半蹲下身,捡起那根她扔下的粉笔,重新走到了讲台旁。伸手几笔勾勒,画了一个唇型。 又在里头涂满了颜色,因着陆沅君站在那里,这简单几笔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点过绛唇的女子来。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它独特的魅力,比如…… “这个M型的上唇峰,各位看看像什么?” 漂亮女先生提问了,还是一个与学习毫无关联的问题,学生们终于来了兴致。 这个说像山,那个说像驼峰,一时吵嚷起来。 陆沅君敲了敲黑板,朗声道:“在英文里,它叫CUPID'S BOW。” 丘比特的弓。 女子的唇,丘比特的弓。于形来说,M型的上唇峰的确状似弓。于意来说,这这把弓中射出的箭,又引人沐浴爱河。 像要应证什么一样,陆沅君嘴角勾起笑意,在她的美貌映衬之下,射出了利箭。 只听陆沅君道:“英文哪里枯燥了?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学生们被她的笑意晃了神,点点头应和着。 正说着,陆沅君收起笑意,目光落在了一处空位上。 “那个斑秃的学生呢?” 怎的?她第一节课,便有人敢不来么? 反了天,逃学可还行? “他叫丘比特的弓箭射惨了!” 学生里有话多舌头长的,提起课业一问三不知,但对于这种事情门儿清。 陆沅君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位知晓内情的同学起来。 “说说。” 那学生坐在后头,被陆沅君点到一点不害臊,揪了揪坐出皱褶的长衫站了起来。 起身之后先是捂着嘴嘿嘿一笑,紧接着挤眉弄眼的冲着瞧过来的学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才慢悠悠的,怪声怪气的开了口。 “那日我同他去逛窑子。” 陆沅君闻言不由蹙眉,象牙塔里究竟出了多少恶心事,这种话也能拿到明面上来讲么? 可说话的学生没有察觉到陆沅君的不满,仍在侃侃而谈。 “与他常寻的那位丫头过夜涨价了,瓜怂身上没得钱,老鸨不让他进。” 学生笑的猥琐,同学们听得起劲儿。 “他便跟老鸨吵起来了,龟儿爷哪能容他在门口闹事呢,几个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鼻青脸肿也不敢来上学了,可不就是被丘比特的箭给射惨了么?” 这学生说到此处还不尽兴,从座位里跳了出来,快步走到了前头的空地来。 两手往腰上一叉,嘴角险些歪到了后脑勺上,不住的翻着白眼儿,学着老鸨的模样,捏着嗓子开口。 “你个穷鬼,咋不能涨价了?” 老鸨子理直气壮:“你们学校门口的公寓,城外的土坯房,连他娘的亭子间都涨价了!怎的我们姑娘陪你困觉,平白给你日还不算,软床软枕睡一夜还不能涨价了?” “咦—— ” 老鸨子的话太过粗俗,日这样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字眼就这么说了出来。这个学生也是个没谱的,学的时候竟然不加修饰。 全然不顾教室里还有女学生与女教授。 这句话一出,别说是女学生了,就连平日里去窑子喝花酒的公子哥儿都听不下去,别过头与他划清界限。 “咦——说啥呢你……” 唯独讲台上的陆沅君若有所思。 她一脚踢开了本就被她丢下的英国文学课本,抓起自己的貂皮外搭往黑板上擦。用力擦净了上头的丘比特之弓。 “去他的英国文学。” 陆沅君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用力的写画起来,每一笔都狠戾无比。 “嫖资涨价,这是个社会问题。” 风雨欲来,大楼将塌,尔等还醉生梦死呢。 10.第十章 写完这几个字之后,陆沅君将粉笔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安静。” 陆小姐转过身来,大声厉喝。 兴许是身体里藏着陆司令号令千军的血脉,这一声过后,教室里的学生停下了嬉笑。那位演老鸨子的,此刻也退回了自己后头的座位上。 “谁手里有今日的报纸?” 陆沅君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一根线头,下面牵扯着无数的因果。像是能撞毁巨轮的礁石,此刻正藏在暗潮汹涌水面之下。 运城中,本地的晨报,益世报,小小报,大大报层出不穷,外埠的报纸也流传甚广。 有说法是,就连拉洋车的,街面儿上蹲着要饭的,都人手一份报纸。 故而当陆沅君开口之后,在座的学生们几乎人人都从桌子洞里拿出了一份。 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起身收集起来,给陆沅君放在了讲台上。 陆沅君快速的翻阅着这些报纸,将沪上与沿海口岸城市的报纸捡出来放在一旁,运城的单独拎了一叠。 看了几眼之后,还真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根线头,被陆小姐拽住了。 “南春坊拍出史上最高地价,冀北大学外学生公寓租金再创新高,明山寺西苑按天收房租,禅房神似鸡毛旅店……” 陆沅君从运城本地报纸中挑了其中几条念着。 念完之后又拿起了沪上与外埠的报纸,刚抖开第一条便是。 “沪上以有碍观瞻的名头,放火逼拆棚户区。” 紧随其后的是津京地区。 “义地变卖,旧棺迁徙,未尽腐烂之尸截断,碎棺卖做柴。” 死人的坟地都被征来盖房子了。 陆沅君心有余悸,双手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抬起头来望向下方坐着的学生。 “你们可瞧出些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就是房子涨价么?反正在座的学生还有祖宅可以居住,谁也不在乎这些。 除非是想要养个外室的,那也用不着买房子不是?租一个便能享欢好。 陆沅君望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日对门儿五大三粗的大力教授会骂他们是笨蛋王八蛋。 纤纤玉指点向坐下的贵公子与娇小姐们。 “愚蠢。” 学生们虽说以往也挨先生的骂,可被陆沅君一个小丫头骂了之后,心里头总归是不痛快的。 心里不痛快了,面上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一个个的拉长了脸。 你个小丫头片子又精明到什么地方去呢? 陆沅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世同悲绕数雀,生涯应叹转丸虫。” 她吟了一句诗,让这些人提起了兴致。诗文出自运城的一位知名书画家,算是青年一代的翘楚。 可意思就叫人深思了。 虫儿和鸟儿都有宽敞的住处,为何我却要缩居在此处弹丸之地呢。 “诸君。” 陆沅君顿了顿,眼神仿佛冬日的寒风一般冷。 “大厦将倾。” 陆沅君还待继续,耳边传来了敲门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探进了头。 “陆沅君?” 陆小姐认识这位,朝着门口站着的大力教授点点头。 “是我。” “吴校长叫你去办公室。” 大力教授也不多说,走进门来站上讲台。 “我替你看着班级,且去就好。” 说着大力教授环视一周:“我在没人敢乱来。” 是啊,谁敢乱来呢? 光是大力教授的络腮胡就够吓人的。 陆沅君拎起自己的小包,虽然不明白为何校长唤她,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陆沅君还不能不去。只得把教室留给了胳膊比她大腿还粗的大力教授,然而敬业的陆小姐临出门前不忘给学生们留下作业。 “你们,将近来报纸上关于房价,租金的消息汇总一下,写个心得报告。” 陆沅君匆匆忙忙的往吴校长所在去了,校长办公室的门虚虚掩着,顺着门缝望进去,她瞧见了一个年岁不过十□□的少年,正站在校长桌前。 “胡闹,我不允许你退学。” 吴校长的声音比起大力教授,虽不及他粗糙,然却多了几分威严。 退学? 门外的陆沅君停下脚步,听起了墙角。这年头考上大学可不容易,更不要提是冀大这样的知名学府。 谁要是考上再退学,那真是吃多了。 然而她听了几句之后,里头那位的确是有要退学的意思。 “黄汀鹭,你可是这届学生里顶有才华的,为何要退学呢?” 吴校长爱才心切,从桌后走了出来,右手搭在了这位学生的肩上。 “若是生活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可以跟我说,学费也好,生活费也好,房租不够什么的,我都能替你解决。” 这位名唤黄汀鹭的学生摇了摇头,将肩头上吴校长的手抖落下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校长,我太聪明了。” 少年的面上全是嫌弃与厌恶。 这话换了别人说,吴校长肯定抬脚踹上去了,没见过不要脸的。可眼前的少年呢,说的就是大实话了,他还真没办法反驳,只能继续劝。 “那也不兴退学呀!” 黄姓少年摇摇头:“校长,冀北大学教授们的课我都上过了,他们不配做我的老师。” 他的声音处在介乎于成年人于孩童之间,有种别样的清脆。 “我打算出家当和尚。” 吴校长听了和尚两个字,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如今这个年月呢,奇人多,怪人亦多。 凡像眼前少年一样怀有大才的,脑袋都不大清醒。 “为什么想要做和尚呢?” 吴校长追根究底。 “你才多大呀,红尘俗世有诸多值得你眷恋的呢。” 少年仍旧摇头:“做学问,没有挑战性。讨老婆,有没有喜欢的。从商呢,我没有本钱。从政呢,我看不惯那些混账。” 想来想去,少年觉得:“我还是当和尚好了。” 说着他补充了一句:“我父亲就是和尚。” 门外的陆沅君闻言皱眉,不大理解。若少年的父亲是和尚,那怎么能有他呢?那不是对不住佛祖么? 正琢磨着呢,半掩着的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少年停在了陆沅君跟前。 “生下我后才出家的。” 顺便回答了陆沅君的问题。 陆小姐闻言点点头:“这样啊……” 她不细问,也懒得细问,陆沅君进了校长办公室。 “您找我干什么?” 吴校长不由得头痛,绕回桌子后头,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托朋友从沙俄带回来的烈酒,抬起头猛灌一口。 “我让你讲英国文学,你在课堂上讲什么呢?” 陆沅君笑了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讲的是:由窑子嫖资涨价而引发的,对于当下房地产行业的思考。” 说到这里,陆沅君还不忘加了一句。 “这是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 吴校长没听出来嫖资涨价与当下地产业的联系来,他只能对陆沅君说:“咱们学校里从没开过这种课。” 言外之意便是,你能不能安生给学子们讲文学呢? “我来开便好。” 陆沅君早就把英国文学的课本都丢掉了,压根儿就没想着讲文学。 “文学救不了华夏人。” 陆沅君抬手,指尖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对着吴校长朗声道。 “唯有叫他们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方才能够唤醒麻木沉睡的人。” “先生所说的本质是什么?” 在门边站着的黄姓青年在校长开口之前,发问。 陆沅君转过身,一手指天。 “这创立不久的新政府,满目疮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少年眼中闪过不屑的笑意,面上也颇为嘲讽。 “十里洋场歌舞升平,民族工业日益兴起,皇帝被推上了断头台,正是我华夏崛起的时候,何谈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呢?” 陆沅君面上的嘲讽比少年更浓,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回过头问吴校长:“此之谓大才?” 吴校长面对两位怪人,一时有些应付不来,卡在了原地。 只听陆沅君嗤笑一声:“此之谓笨蛋。” 黄汀鹭毕竟是少年,即便想要出家,脾气仍旧急躁。 “你骂人!” 陆沅君点头:“对,我骂你了。” 仿佛怕少年没有听清一般,陆小姐补了一句:“大笨蛋。” 黄汀鹭紧抿着双唇,气的面色铁青,这会儿也不想着出家了。他走回吴校长的桌前,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妥当,跟在了陆沅君的身后。 “我倒要听听你的课有什么玄机。” 陆沅君耸耸肩:“走,今天给你开一对一小课堂,我带你逛窑子。” 吴校长灌了一口苦酒,滑入喉头的辛辣叫他不由的热泪盈眶。 “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 11.第十一章 一个钟头后。 与摩登的租界南春坊相隔不过两道街巷,便是更具华夏风情的胡同了。但这几个胡同并非寻常的胡同,里头的大院儿里住的并非是乡里乡亲,而是一个赛过一个俊俏的姑娘。 姑娘们唇上涂着口脂,红艳艳勾人的紧。手里头拿着香帕,往过路的每一个爷们儿身上扬。媚眼如丝,朝街头巷尾瞧。 陆沅君没披自己的貂,只穿了一身旗袍,将身材勾勒的极为曼妙。但因着她面上的那股子劲儿,来寻乐子的爷们儿倒不会把她当成胡同里的姑娘。 黄汀鹭紧随其后,从洋车上下来,少年没来过这种地方,羞答答的站在陆沅君后头。 “先生,什么课要去窑子上呢?” 陆沅君歪着头看向他,方才在校长办公室不是很厉害吗?才闻了这一点脂粉味,便脸红了? 还想做和尚呢,可扯淡吧。 “带没带纸笔?” 陆沅君的挎包不大,没装这些东西,就问向了黄汀鹭。 黄汀鹭身为学生,纸笔当然是随身携带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钢笔,又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了陆沅君。 陆小姐瞥了一眼,没有接,转身朝着胡同里的姑娘走去。 胡同最前头院门外站着招揽恩客的女子,可也不仅仅是姑娘们,还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龟儿爷。 窑子的打手瞧见了陆小姐,再姑娘们招揽之前拦下了她。 后头一位年岁稍大些的,浓妆艳抹的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水烟袋,上下打量了被打手们拦住的陆沅君。 身上穿的衣裳呀,件件价值不菲,一眼望过去就是上好的料子。 她想着这姑娘怕是有些来历,不好的得罪的,于是上前几步拦住了她手底下的龟儿爷。 “不得对小姐无理。” 老鸨子发了话,打手们纷纷退下,给她们留下了说话的地方。 “这位小姐瞧着面生呀,可是来寻你家夫君的?” 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好,前朝那点陋习并没有因着皇帝下台就随风消散,烟花酒肆反而明目张胆的开。 男人们,依旧是窑子的常客。 只是有一点变了,几十年前,来窑子寻老爷少爷的多半是宅院里的老祖。而今便不同了,老爷少爷的妻子姨娘闺女全能出门来寻了。 老鸨以为眼前的陆沅君也是来寻自家夫君的,还在心中不由感叹,男人就是坏,站在她跟前的这位小姐比她窑子里的哪一个姑娘都要美貌,咋还要出来找乐子呢。 啧啧啧。 “不是,我还没出阁。” 陆沅君摇头。 老鸨闻言一愣,及时的反应过来后摆摆手,笑了起来,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眼力见儿,小姐别怪我。”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陆沅君,目光不住的往陆沅君身后站着的黄汀鹭身上瞅:“那可是想给小兄弟开开荤?咱院子里有雏儿!” 不等陆沅君摇头,黄汀鹭上前将老鸨拽到一边,高声道:“胡胡胡说!” 老鸨子被少年推了个踉跄,收起的面上的笑意,拉下脸来。 “既然不是来嫖的,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陆沅君回头瞪了一眼黄汀鹭,人不大脾气还挺大。她陆小姐还没发火呢,学生倒先动气了。 但今儿来是给他上课的,陆沅君收起了自己的脾气,对亲爹都没这么好言好语的说过话。 “大娘,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鸨子一听这话,当时就急眼了。 “不接受采访,不接受,你们这些记者呀,一根笔杆子败坏人。答了你的问题,以后我这窑子别开了。” 退到了后头的打手们再次涌上来,撸起袖子只等掌柜的一声令下。 “不是记者,记者哪能穿得起我这行头呢?” 陆沅君低眉颔首,露出了一副羞涩的模样,她低头解开了自己的小包,从里头拿出了一叠纸币。 老鸨的眼珠子定在了陆沅君手中的钱上,是啊,报社玩笔杆子的一个赛一个穷,哪有钱穿这么好的衣裳呢。 “我就是想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说着,陆沅君抽出了一张钱来,遥遥朝着老鸨子递了出去。 老鸨子虽眼神黏在钱上,可来她这里玩的恩客也是有头有脸的,问题不能随便回答,钱也不能随便接。 “你先说问什么?” “为什么嫖资涨价了呢?” 陆沅君甩了甩手中的钱,话音刚落便被老鸨子抢了过去。 “嗨呀,房东跟我的租金涨价了嘛,我这里过夜跟着涨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鸨子将钱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问题还真是无关紧要,目光游移在陆沅君手里剩下的那些上。 陆小姐也不负所望,又抽出了一张:“这房子不是你的?我瞧你买卖红火,咋不把房子买下来呢?” 老鸨子笑了一声,摇摇头接过陆沅君手里的钱:“我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啊,我倒是想买,也得房东卖呀!” 将钱塞进了口袋后,老鸨子的手晃了一大圈:“卖房可是破方,要败家的,房东除非到了饿死的地步,不然谁会卖呀。” 话还没说完,老鸨子又改了口,往地上吐了吐沫:“再说了,老娘我也不买!” 老鸨子也是个泼辣的,她这会儿不知在跟谁斗气,翻着白眼道。 “买下来的税钱够我们姑娘给政府老爷们白日一年了。” 契税,过户费,中证费,市政经费,建设特捐,各项苛捐杂税加起来,买房的压力太大,还不如租着。 陆沅君当即一连抽出三张,塞到了老鸨子手中,问出了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房东是谁?” 能容下众多客人过夜玩乐的窑子,老鸨身后的宅子地界儿可不小的。运城的地价近年来水涨船高,就算比不上沪上和口岸,仍旧是不低的。 自己的父亲做了司令,也才只办了那一处五进五出的宅子。眼前窑子的主人,让陆沅君不由得好奇起来。 老鸨笑眯眯的接过钱,今儿真是老天爷开眼,上哪儿找这么轻松的钱来。 “房东呀,是咱政府的二总统!” 二总统原本是前朝的举人,穷人家的孩子当官儿没门路不得意,五六年不曾升迁,便参与组织造反了。 按理说也没当几年官,家里头哪来的积蓄呢。 老鸨子拍了拍口袋里的钱,撇撇嘴道:“大小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陆沅君从小到大都被人说是文曲星下凡,陆司令祖坟冒青烟才生出的女秀才,与蠢笨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傻? 老鸨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二总统挪用了保皇派的钱款置办下的,说起来若是没买这些房子,指不定皇帝还能多坐几年江山呢。” 也算是迂回革^命了。 把自己的房东说出来还不算,老鸨子口若悬河,指着远处花园别墅:“那边方圆数里,都是是太监的产业。再往那边,有前朝贪官的,也有今朝污吏的。” 老鸨子脸上的笑意浓厚,眼中多了几分嘲讽:“那太监买了一幢大楼,连子孙根都没有的家伙,娶了十几个姨太太,日子过得呦,比死了的陆司令还滋润呢!” 陆沅君听见了自家父亲的名头,脸色突变,吓了老鸨子一跳。 老鸨怕得罪人,也不敢胡说了,从陆沅君手中抽出了最后一张钱。 “小姐,我不管你是想租房还是想怎样。” 她指着东边儿的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有不少代理出租的公司和铺子,也有买卖房屋的中介。” 陆沅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瞧见了几个写着代理出租的牌匾。 “您呀,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 老鸨子推着陆沅君让开自家门口,顺手挽住了黄汀鹭的胳膊。 “小公子倒是可以进来玩玩嘛。” 黄汀鹭红着脸抽出胳膊,退到了陆沅君身后寻求庇佑。 陆沅君双手叠在了背后,负手而立。 “瞧见没?” 黄汀鹭愣神,不明白陆沅君的意思。老鸨子也好,姑娘也罢,穿的暴露,他不敢睁眼瞧。 低下头,黄汀鹭不住的踱着步,仿佛极不自在。 “瞧什么?” “瞧这太平江山,有多少蛀虫。” 陆小姐的声音不大,在黄汀鹭听来,却是振聋发聩一般。 他这才清醒过来,陆沅君所谓的由嫖资上涨引发的,对于当下地产业的思考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陆沅君拿出了先生的模样,教导起了学生。 黄汀鹭学过语言,学过数学物理,甚至还上过大力教授的哲学课,可唯独没有听过陆沅君这般的课堂。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用纸笔记下了社会问题四个字。 陆沅君抬起脚,往东边儿的方向走去。 “跟上,今儿的小课堂还没结束呢。” ——————————— 封西云:沅君哈尼,这辈子我都不会去窑子的。 陆沅君:我再研究社会问题,你不要乱表心意 12.第十二章 黄汀鹭不到弱冠的年纪,十八,十九岁的模样,个头要比陆沅君高上许多。 可他跟在陆小姐后头,气场上生生的矮了半头。 陆司令曾经统帅七万士兵,他的闺女天生就比别的丫头要勇。穿着旗袍,蹬着小皮鞋,走起来本该婀娜多姿,愣让陆沅君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气势。 沿着老鸨子指的方向走去,房屋租赁的中介与公司不少,陆沅君选了门脸儿最气派的一家,大步走了进去。 “荣升地产公司。” 门口迎客的人把腰弯了个直角,要不是他一口标准的汉话,陆沅君都要一位他是东洋人了。 陆小姐环顾了这间公司,西式的装潢,大白天的,屋内竟然亮着电灯。想来这里的电灯于照明上的意义不大,更多的是向进门的客人展露公司财力雄厚。 陆沅君留洋归来,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微微颔首后径直走向了会客区的座椅。 指尖抚过雕花的木椅,她瞧见这间地产公司里的职员有男有女。男的穿着西服,女的穿着旗袍,个顶个的精神。 陆沅君顺势坐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怯畏。跟着她的黄汀鹭有点怂,坐在陆小姐旁边的位置,双手紧紧的按在自己的膝头。 “教授,咱来这儿干什么?” 瞧着怪贵的,碰坏了东西可赔不起啊。 陆沅君斜了他一眼,抬手招呼侍立在一旁的女职员。女职员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不一会儿甚至有人端上了茶点。 “小姐,您有什么需求呢?” 女职员的旗袍叉似乎开的有些高,陆沅君能看见她白皙的大腿了。 黄汀鹭不敢看,心里头奇怪为什么公司里的女职员,比那边儿胡同里卖春的姑娘都露的多。 “是租房,还是买房?” 说着女职员拿了几本册子出来,给陆沅君翻看。 “您要是自己租住,南春坊里更摩登些。若是想做二房东赚钱,那便最好在冀大边儿上,弄个学生公寓。” 黄汀鹭挑了挑眉,他租住的正是这位女职员所说的公寓。一日三餐,屋内打扫均有人照料。吆喝一嗓子,热毛巾都能送上来。 听起来与旅馆没什么两样,可旅馆是按日收取费用,公寓按月,按学期结算。旅馆住的人五花八门,公寓里只收冀大的学生,比之要更安全些。 女职员看过了陆沅君的穿着,上来便介绍贵的,那些郊区的小院子,市中的亭子间,她压根儿就不拿出说。 谁料新进来的这位女客人摇摇头,端起茶杯吹开了上头的茶梗与沫沫。 “刚过世的陆司令你可知道?” 女职员点头,陆司令占了运城十余年,全天下没几个不知道的。 “他是我父亲。” 茶杯送到嘴边,陆沅君没有喝,又放了下去。 “所以小门小院儿的,看不上眼。” 运城的百姓都听说过,陆司令只有一个闺女,藏着掖着多年不见人。私底下都说他闺女要么是个兔唇,要么是个瘸子,今儿一瞧,嘿! 简直是仙女儿下凡了。 女职员嘴角咧着,后槽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陆小姐大驾光临。” 她把桌面儿上的册子推到了一边儿,双手拿了一张名片出来,恭恭敬敬的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陆沅君单手接过,名片上头写着。 “霍克宁。” “像陆小姐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够格接待呢。霍经理近日去了沪上,还没回来。明后天的,您打个电话来,便能有配的上您身份的大宗买卖。” 女职员笑容谄媚。 陆沅君将名片收了起来,给了黄汀鹭一个眼神,两人便往门外走。 女职员招呼着公司里的职员们,直把她二人送出了巷口才停下。他们一走,陆沅君一把扯过黄汀鹭,拽着他的袖子,把整个人的重量放在了他身上。 “先先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不提,还有师生之别呢。 陆沅君右手抖了抖,抽出那张名片,拿着给黄汀鹭瞧。 “你知道他是谁?” 黄汀鹭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顺带读了些佛经的学生,哪里知道这些呢。 陆沅君站稳后,左右瞧了瞧,青天白日的闹市街口,全运城最好的地界,有一座像宫殿一般的楼却大门紧闭。 她将名片举了起来,恰好对准那栋楼。 “花花世界,霍克鸣。” 全运城最大最豪华,供上流人士消遣的地方,比胡同和画舫更风雅,也更昂贵。 “开舞厅的也染指地产了?” 黄汀鹭好像有些明白,为何陆沅君方才会靠在他身上,换他此刻也有些腿软。 开舞厅? 陆沅君嗤笑一声,舞厅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开么?霍克鸣这个名字她之所以能辨出,是因着她在英吉利有个同学,名唤霍空宁。 霍空宁,是如今总统大舅子三姨太太的小儿子。 陆小姐不由的心里拔凉。 太监,贪官,开舞厅的,把持运城地产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黄汀鹭低头瞧着眼前的女子,才不过到他的肩头,咬着嘴唇问。 “先生,你这是要以一人之力撼动大山么?” 陆沅君收起了名片:“我不是愚公。” 撼动大山暂时还做不到,也便干脆不去想,陆沅君转过身来,指尖戳向了少年的胸口。 “我现下要做的,是吹一股狂风,吹开遮挡着大山的云雾。叫世人看清,眼前有座高耸入云的山,挡住了华夏前行之路。” 黄汀鹭喉结滑动,吞咽了下口水。 “行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陆沅君刚刚说完豪气干云的话,立刻又换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差别之大,一时让黄汀鹭摸不清。 “先生的意思是?” 黄汀鹭半弯下腰,低声问道。 “课后作业,收集所有你能找到的地产消息,写个报告。” 陆沅君的右脚在地上搓捻着,穿皮鞋怪累的。 “现在下课,你回学校我回家。” 不等黄汀鹭说先生再见,陆沅君已经拦下了一辆黄包车,跳上去离去了。 黄汀鹭望着黄包车远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平日里走这条路,他瞧见的是这家商户降价,那家酒楼上了新菜,戏园子下午谁登台。跟着陆沅君走了一遭,他再抬头看时,想的是。 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沅君此时还不知,准备退学的黄汀鹭日后会成为她最为得力的课代表。因着陆小姐有别的事情要担心,黄包车才刚走到陆宅所在的巷口便停了下来。 “再往里走。” 陆沅君从自己的手包中拿了银元,扔到了洋车师傅的褡裢里头。 师傅捡出陆沅君的银元,双手递还给她。 “小姐,我可不敢往里头走了。” 陆沅君朝巷子里望去,大门口停了七八辆汽车。全运城的汽车加起来,怕是也没有二十辆。 心中暗道不好,陆沅君想起了母亲的话,豺狼虎豹正盯着陆宅这块肥肉呢。 她没有接银元就跳下车,不顾黄包车师傅的呼喊,快步朝着自家的宅门走去。 陆宅大门洞开,门口守着几个小厮,见陆沅君回来,纷纷围上前。 “小姐,不好了。” 陆沅君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挎包上,摸到了硬硬的一处,是封西云留下的枪。 “怎么回事?” 小厮叹了口气,往院子里指去。 红木箱子上拴着红绸,打了花样的绳结。箱子一口接着一口,把陆宅大半的院子都填满了。还有不是陆宅的吓人,正在费力的将箱子摞叠起来。 “来了八十个,都是跟小姐提亲的。” 陆沅君长出了一口气,朝着堂屋走去。还没买进门槛,就听见了陆夫人的声音。 “守孝三年,我家闺女不能嫁。” 陆沅君一听母亲受气了,半分不能忍,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屋内站着坐着不少人,都是一老带一小。老的都像黄鼠狼,贼眉鼠眼的没安好心。小的个顶个歪瓜裂枣,丑痛心了。 余光里,陆沅君甚至瞧见了一个歪嘴,两个斜眼儿,三个瘸子。 陆沅君虽在海外求学,但也曾听过父亲这边的风言风语。 陆司令喜欢喝酒,喝高了搂着年轻小伙子,逮着谁都要把闺女许给人家。这下好了,找上门的还不止封西云一个。 来提亲的人给陆小姐让出了一条路,余光上下打量着陆夫人。 嗨呀,陆大头的模样咋能生出这么好看的闺女? 陆夫人是不是给司令戴绿帽子了? 血统存疑的陆小姐走近陆夫人,还未开口便被陆夫人压住了手。 陆夫人避开众人探寻的视线,用只有陆沅君能听到的气声说。 “这可不是你爹给你找的女婿。” 陆司令一生戎马,那办事稳妥的很。即便喝高了也只给闺女搂封西云那样子的青年才俊,眼前这些家伙陆司令就是喝了三斤白的,蹲在地上吐三回,也不会多瞧一眼的。 更遑论搂住肩膀头子叫女婿了。 ========================= 陆司令:我搂过青年才俊很多,最看好的只有封西云一个。 13.第十三章 “令嫒年岁也不小了,若真等到三年的守孝期过去,可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陆沅君正在与母亲低声说话的功夫,一位后脑勺拖着辫子的糟老头子上前几步,开口打断了二人。 前朝的皇帝都死了好些年,怎的运城还有人留着辫子呢? 陆沅君皱着眉头瞧向说话的人,老头子身形是一种极不健康的消瘦。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舌苔上有浓重的绿色。陆沅君知道,那是鼻烟瘾大的人会留下的痕迹。 老头子说完这句之后,拽了一个斜眼儿的后生上来。这后生跟他爹一样,鼻孔舌苔里绿油油的一片。 “我这小子,别瞧着眼神儿不行,对待媳妇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老头子满脸得意,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前头,继续道。 “家里头三房小妾,都被他宠上天了!” 斜眼儿后生的黑眼珠子看着门外的方向,但实则目光所及却是陆小姐。 陆沅君和陆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头三房小妾还上门求亲? 也就是欺负陆家司令刚死,不然一人赏一颗子弹,你们下棺材里做美梦吧。 这个糟老头子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住的说着自己儿子的好。 “陆小姐嫁过来,定是天天享福的!” 见陆家母女孤苦伶仃站在那里,被糟老头子气的脸色煞白也没个依靠,后头的人们也活泛了起来。 纷纷挤上前,推开了说话的老头子,给陆沅君介绍起了自家的儿子,侄子。 陆司令刚走,府内还在丧期。陆夫人穿着一身的黑,耳朵上却没有摘下司令送给她的红宝石耳坠子。 因着火气升腾而起,陆夫人的红宝石耳坠子随着主人晃动起来,正要上前与这些人理论。 陆沅君按下了自己的母亲,给了她一个眼神,自己缓步朝着众人走去。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个挨着一个,打量起了这些与她岁数相差无几的年轻人。 每当她走过一位的时候,年轻人的长辈就会叨叨叨个不停,在陆沅君耳边嗡嗡嗡的说着自家子侄的好,希望能入了陆小姐的眼。 陆沅君的脚步未停,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朝着最初上前的那位,鼻孔舌苔绿油油的父子走去。 走到他二人跟前后停了下来,陆沅君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那斜眼儿后生的黑眼珠仍没有落在陆沅君身上,歪歪斜斜的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可当陆小姐笑起来的时候,斜眼的后生也跟着乐了。 “郎才女貌!” 那糟老头子昧着良心,大声喊道。 他还以为陆家小姐看上自己儿子了呢,兴奋极了。嗓子因着情绪激动有些刺痒,他咳了一声,卡了口痰扭头吐在了地上。 常年吸鼻烟的人,痰液也发绿。 陆沅君对老头子粗俗的举动不置可否,笑嘻嘻的将手探进了包中。 老头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陆小姐不用准备什么礼物,只要嫁妆备好就成了。” 陆沅君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着老者的劝阻就停下,她面上笑意更浓,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是眨眼之间,老者忽然觉的额前一凉。 等他反应过来,前额上已经抵了一把冰冷的枪。 “我爹死了不假,陆家没儿子也是真的。” 陆沅君给枪上膛,动作熟练,像是早已练习过无数次一般。 “可并不代表我娘俩儿就任人宰割了吧?” 老头子对上陆沅君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不知怎么就跟陆司令的大小眼儿重合起来。 方才还觉得指不定是陆夫人偷人才生出这般模样的闺女,而今一瞧,陆家小姐身上还真有陆大头的影子。 起码这股子胆大妄为的野,换了寻常人便做不出来。 然而陆沅君的枪口并没有让对面的老者屈服,老头子咧着嘴,说话时陆沅君能清晰的看到他舌苔上的绿色。 “小丫头,你吓唬谁呢。” 老爷子根本不怕,若陆小姐真敢开枪杀人,他今日就算是死,也值了。 他甩了下头,垂在身后的辫子打了个转,缠在了脖子上。 “要是不敢开枪,就收拾好嫁妆,等着花轿上门吧。” 陆沅君面上一僵,她的确不敢开枪,杀人哪有说的轻巧。就算是敢,枪里也没有子弹。 都说横的怕不要命的,陆沅君今日还真是遇上对手了。 但此时此刻是不能怂的,只要她稍稍显露一分怯懦,日后连叫花子都能踩陆宅的门槛了。 只见陆沅君镇定自如,正待继续放狠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陆沅君拉长脸,右手稳稳的握着枪,转头朝门外看了过去。 难不成父亲手底下那些团座们,眼下就打算撕破脸皮来欺负她母女了? 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这声音辨识度极高,是丘八们的皮鞋底子踩在地上时发出的。 视野中出现了一队扛枪的大兵,踢翻了院落中一口又一口的红木箱子,谁家的小厮敢上来拦,立刻便被枪口顶住。 陆小姐手中的枪或许没什么威慑力,可若是被穿着军装的人用枪指着,腿是立刻便会软的。 一个身量高大挺拔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因着他逆光前行,陆沅君一时竟然没有看清他的脸。直到来人进了屋,停在了她的身边,陆小姐才认出了他。 正是前几天连个消息都没留便离去的封西云。 封少帅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佩枪,撞开了陆沅君的那一把,抵在了老头子的前额上。 “你猜我敢不敢开枪呢?” 方才对着陆沅君还一副不怕死模样的糟老头子,这会儿腿软了不说,怕是只要封西云再多说一句话,就要尿裤子了。 陆司令占了运城十余年,城中无人不识。可陆司令毕竟是扛大包的出身,眼界短浅,占了运城之后便没在扩大自己的版图。 封家的老帅就不一样了,是早些年的官派留学生,胸怀大志。带着军队走过了华夏的大半版图,若不是他得了花柳病,指不定过几年都当上大总统了。 故而封家父子的名声要比陆司令更大些,加上这几年封西云隔三差五的上报纸,运城人对他几乎是无人不识。 听闻封少帅铁血手腕,老头子可不敢在封西云面前造次。 当即双手举过头顶,偷偷的往后挪动步子:“天下哪有少帅不敢做的事呢?” 封西云的枪追了上去,仍旧抵在老者的脑袋上。 环顾了堂屋内一周,他挑了挑眉头,开口道。 “诸位,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封少帅眼神冰冷,带着上过战场的人特有的绝情。 “陆伯父在世时,已经将沅君许给我了。” 顿了顿,后头的话几乎从封西云咬紧的牙关了蹦出来的。 “兴许是吊唁会上我没有说清楚,让诸君身后的那些人起了误会。抬着你们的东西回去,跟他们说说明白。” 封西云收回枪,将其别回了腰间的枪套里,站在了陆沅君前面,将她挡在了身后。 “天色不早,诸位可要留下吃饭?” 虽说的是问句,可但凡长了眼睛,长了耳朵的,也没有谁敢答应留下。 于是不久前气焰嚣张的豪绅们,此刻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拽着自己的儿子侄子就往门外跑。生怕慢上一步,就被传说中铁血手腕的封西云给一枪崩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屋内便空了。那舌苔鼻孔绿油油的父子,也连跑带爬的离去。 封西云见着众人离去,收起了面上的冷漠,转过身来邀功一般的看向陆沅君。 “吓着你了?” 不等陆沅君回答,陆夫人先走了上来,双手拽着封西云,可劲儿的晃了几下。 “嗨呀,西云你来的刚刚好。” 封西云顺着丈母娘,任由她晃着。 陆沅君把母亲拽了下来,面上表情没有丝毫的松动。 “你真的会开枪么?” 方才那糟老头子,恐怕是被父亲手底下的团长授意。但真要论起了,却也罪不至死。 都说如今的司令大帅们不把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陆沅君对上诸多来求亲的人没有畏惧,可持枪的封西云却叫她害怕。若那老头子强硬些,封西云是不是就真的开枪了? 眼前看起来正义凛然的少帅,以救美的姿态出现不假,但这身军装内里,藏着的究竟是英雄,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呢? 陆沅君想的太多,感动的也就少了。 封西云被她一问,愣了愣神。然而表情才不过僵住一瞬间,便又软了下来。 不止陆小姐受过教育,他封西云也是留洋回来的新式青年,压根儿不是陆沅君想象的那种少帅。 眉眼之间满是柔情,封西云再次将枪从腰间拔出,枪托用力在掌心一撞,封西云把弹夹拿了出来,递给了陆沅君。 “沅君哈尼,没子弹的,我吓唬他。” 望着空空如也的弹夹,陆沅君神色放缓,连那句哈尼的称呼也没有拒绝。 封西云收好自己的枪后,又接过陆沅君手里那一把。用同样的姿势撞向掌心,弹出弹夹。 “我与你一样。” 他想要展露出自己与陆小姐更多的相似之处,然而出乎封少帅意料的是,陆沅君枪中的弹夹不是空的。 里头的子弹填满了。 “???” 手上的动作僵住,这回换封西云愣了。 陆沅君见状歪过头,看向了陆夫人。 “娘???” 陆夫人:…… 14.第十四章 “你们年轻人聊吧。” 陆夫人面对女儿投来的眼神,心虚起来。 整了整衣衫,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后转身就走,并没有要回答陆沅君的意思。 走出房门的陆夫人以为自己不曾做错,没有子弹的枪,还带它做什么? 这就跟上考场的学生,钢笔里没有墨水一样,坟头上烧报纸,骗鬼呢。 沅君小,不懂事,自己替她操心没错。 “娘去戏园子,敲打敲打那些团长们的姨太太。” 陆夫人带上了门,话音落下后,屋内只剩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连光亮都少了些。 老式的宅子就是不亮堂。 陆沅君作势要追出,这会儿去什么戏园子,多危险啊。 封西云不想辜负丈母娘的好意,拽住了陆沅君,自己走到门边,推开了一条小缝,冲守在门外的李副官招了招手。 “派几个人,保护陆伯母。” 李副官给老帅当过副官,那真是成了精。不等封西云继续,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派了十好几个高大的兵,跟在了陆夫人后头,给陆夫人去戏园子撑场面。 这边陆夫人安顿好了,封西云把门带上,后背靠在门上,红着脸唤了声。 “沅君哈尼。” 报纸上叫封西云少帅,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称呼,可少帅两个字实则并不怎么光彩。要是叫的人阴阳怪气一些,简直可以当作骂人的话来听。 与封西云身份差不多的,都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封西云呢,更不喜欢。 一来是因为少帅两个字显得他是受了父亲的庇佑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二来,封家老帅的庇佑实在是有点丢人。 老帅这人哪哪都好,就是生活作风不行。 当初作为前朝的官派留学生,太后千叮咛万嘱咐,师夷长技以制夷,但谁也不能睡洋婆姨。 封家老帅管不住自己,下船头一天就去看穿和服的艺妓。 即便封家老帅做过不少实事,可人人提起他来,想到的永远是他知天命的年纪,天天入洞房,夜夜做新郎。 从小见惯了父亲做下的荒唐事,给封西云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尤其是在封家老帅得了花柳病,封西云亲眼瞧见了父亲的腿上溃烂后,压根儿就不敢跟女人亲近了。 戏园子,大舞厅,电影院,这些男人们常去的地方,绝对寻不到封西云的身影。 别看封少帅年岁不小,同龄的友人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仍旧是一张白纸。 除了能唤陆沅君一声哈尼之外,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封西云皱紧眉头,回忆着父亲与红颜知己们聊的话题,无外都是买衣服,买首饰,带新欢去参加宴会。 嗫嚅了一会儿后,封西云从中选了一个话题。 “沅君哈尼,我带你去吃,啊一丝——枯立目……” 【ICE CREAM】 “别叫我哈尼。” 陆沅君抬起手,打断了封西云。 如果说季泉明听不惯陆沅君的美式英文,听了封西云都英文,那陆沅君此刻似乎能够理解季泉明的感受了。 “好好说话。” 她对封西云只有这一个要求。 封西云被打断了也不生气,他还见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骑在他爹头上。 小姑娘双腿盘着封家老帅的脖子,口口声声的喊着“得儿驾,得儿驾”,手里头的小鞭子抽在封家老帅的臀部,老帅挨了打还乐的像朵花。 故而封西云觉得,沅君哈尼对自己已经很温柔了。 笑眯眯的闭了嘴,抬腿朝着陆沅君走近,拉了把椅子,椅背朝前坐在了陆沅君的对面。 两臂环着椅背,封西云的下巴靠在上头,双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是抬眼定定的望着陆沅君,等着她开口。 眨眨眼,睫毛竖直又纤长,眼神亮的不像话。 左手拿着陆沅君的枪,右手拿着弹夹,紧张兮兮的晃动着。 陆沅君站在那里,不由得发愣。 这是她母亲口中叱咤风云的所谓少帅? 咋比她教室里的学生还要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哈尼想要聊什么呢? 封西云的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的唇上,被体内从封家老帅那里继承的血脉支配着。 封家老帅能让小姑娘骑在头上做大马,封家少帅此刻以为,如果陆沅君也想这么做的话,他克服一下新式青年的心里智障,似乎也能凑合满足哈尼的心愿。 陆沅君是个正经人,可没有这种往他脖子上骑的不正经想法。 她将手探进了挎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从里头捏出了一张名片来,单手给封西云递了过去。 封少帅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未婚妻的脸上挪开,看着名片上的烫金大字,轻轻挑了挑眉头。 “我想聊聊房子。” 陆沅君的声音响起,是与军营里大老爷们儿截然不同的音色。 钻进封西云的耳朵里,似被羽毛轻轻扫过,叫他打心底里痒。 名片上的人他也认识,霍克宁嘛,北方寻不出比霍克宁更好的房产大亨了。运城本地的花园别墅,十之七八都姓霍。 沅君哈尼不愧是学成归来的,买婚房也极有品味。 目光从名片上移开,封西云再次望向了陆沅君。因着对枪械熟悉,即便视线落在了陆沅君身上,手中的动作也未曾停下。 封西云奖弹夹里的子弹一颗颗扣了出来,掉落到地上后发出金石撞击的清脆声响。 沅君的枪里有子弹,危险。 可还剩最后一颗的时候,封西云又停了下来。一颗子弹也没有,似乎更危险。 故而封西云在把弹夹装进枪中时,在里头留了一颗。 脚上用力,封西云抱着椅背,身体猛的前倾,把枪塞进了陆沅君臂弯里的挎包中。 陆小姐愣神的时候,封西云嘴角勾起,双唇轻轻的张开,门齿微张又合上,叼住了陆沅君手中的名片。 封西云:“唔——” 明天就找霍克宁买婚房。 陆沅君的手停在原处,一时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搁,最后几乎是恍惚着,迷迷糊糊落在了封西云的头顶上。 “ATTABOY?” 陆小姐轻轻的拍了拍。 封西云的英文不好,对沅君给他的这个称呼没有一点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