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上花】 这是梦境。 ≧ 能置身这世外桃源,一生一次,也是好的。 民国九年春日,翠峰山上的桃花开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我和姐姐一大早上山,正赶上林间倦鸟回巢,太阳从浓密的山林升起,惊醒无数飞鸦。 早上的山间空气清冽,微风浮动,大概是急促上山的缘故,颈间的汗气与冷风遇着,生生迫着我打了几个喷嚏。姐姐走在前端,见状,忙停下来问我:“小妹,可是被山风吹着了,要不我们歇歇吧?” 我只觉鼻头有些痒,想来是出汗惹了邪风,却并不想让姐姐担忧:“我没事,姐姐快走吧。晚了老师可要着急!” 她见我已大步跟了上来,也不坚持,索性把披在肩头的胭脂红披肩盖在了我的肩上:“好歹挡一挡,等见完了顾先生,我们也不用急着下山,先打电话让人送条披肩上来。” “哪里就那么麻烦了,家里离不开人,还是别让韩妈操心了。”我说着,把披肩还给了姐姐,率先朝前走去。 宁园坐落在山顶西侧的浮光台上,占地万亩,是一座中西合璧的私家庄园。主家顾氏,正是此次我们奉恩师之命拜访的庄园主人。 他今年42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穿一身裁剪得体的灰色西装,留着寸头,戴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说话时声音低低的,自有一副世家大族的派头。 “令尊的名号儒林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拜会,实是怕唐突了贵府。如今得耀山推荐,少不得要携犬子叨扰一番了。” “顾先生客气了,家父和老师还怕先生不肯赏光,所以才让明昭姐妹来此恭请。既然先生已然应允,明昭也该携小妹告辞了。” “刘小姐稍等,哪有贵客登门不喝口茶就走的道理,杨妈,去泡茶,准备早膳。还请小姐不要推辞。”他这样说,我和姐姐反而不好说什么。只是我本来就不事寒暄,此行更是做个跑腿的营生,如今这样拘着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客套,还真是难受得紧。 然而顾先生不愧是个中高手,短短几分的时间里,他已很自然的和姐姐谈起了与恩师相识的点点滴滴。而我,只能如坐针毡的坐在那里,看着一副顾恺之的仕女图呆。 “我看二小姐是个活泼性子,不该拘着她听我们说这些陈年旧事,不如我叫下人陪着她去花园里逛逛。宁园的桃花开得很不错,想来你们上山的时候已然看到了。” 姐姐朝着我看了一眼,才很抱歉的对顾先生道:“罕昭就是个泼皮的性子,坐不住,先生莫怪。”我见姐姐这样说,算是默许了我的离开。于是等他们说完话,朝着顾先生轻轻一揖,也开口说道:“先生和姐姐谈得都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罕昭不才,只能说些不经考究的小道理,所以,我还是去花园赏赏小花就好。” 顾先生点点头,看看我对着姐姐笑道:“二小姐口齿伶俐,是顾某学究了。” “是先生自谦,罕昭告退了。” 我说完,也不等姐姐话,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终于舒服了,憋死我了。”我大大的呼了一口气,看到远处有几个小孩子蹲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 于是,我也快步跑去打算瞧瞧。 “你们在做什么呢?” 小孩们被突然降临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个看着我不说话。等反应过来,才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童心乍起,决定逗逗他们。于是清了清嗓子,学着戏文里的腔调说道:“我呀,我是山树变成的仙子,来点化你们成仙童的。怎么样,跟着我去做快活神仙吧?” “你骗人,《西游记》里说山树变得都是妖怪,才不是什么仙子。” “哇,你这么小年纪都读过《西游记》了,很厉害啊。”我看他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道是聪明伶俐,反应机敏,显然顾家在教育当面很注重启蒙。 “那是自然,所以休想骗我们。不然告诉少顷哥哥,要你好看。”小屁孩不识抬举,说话时耀武扬威,简直目中无人。 “少勋。” 我正欲嘲弄一番,打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迎面却走来一个看似更加目无一切的西装少爷。 小屁孩见自己口中的大哥真的出现了,立马很狗腿的跑到了他身边摇着年轻人的胳膊撒娇:“大哥,这个姐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张口就骗人。” 妈呀,上来就告状。 “那个,对不住啊,我好像是走错了。”我不欲惹事,想了想还是转身溜走的好。谁曾想,眼前的年轻人并不这样认为。只听他低喝一声,已好整以暇的走到我跟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这位姑娘,舍弟说的是不是真的?姑娘一开口就来哄骗小孩么?” 我艰难的转头,很想揪着眼前人的衣领霸气的说:“老娘就是骗人了,你能怎地?”可事实却是,我一副息事宁人的窝囊相,指着旁边没说话的孩子,企图找点友情援助:“呵呵,误会,误会。我只是好奇他们在做什么,逗他们玩的,怎么会骗人呢?不信你问他们?” “是这样吗?” “我们不认识她,而且她说她要带我们去做仙童。少顷哥哥,仙童是做什么的?” “我也很想问问这位姐姐。” “这个……这个” “哎呀,刘小姐可找着你了。”正在这时,杨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算是临时救了我的命。 此时的她才更像个戏文里搭台唱戏的阿婆,拉着我的手深情并茂的就和眼前的少爷解释了起来。 我一边感激杨妈出现的及时,一面暗地里偷偷抿着嘴微笑。感情这宁园里的人一个比一个会唱戏,大的老谋深算看似沉稳,小的作威作福狐假虎威,就连身边的下人,也唱得一手好戏。 “好了,杨妈,我不会拿眼前这位小姐怎样的。回去告诉太太,周末我去就是了。”年轻人显然被杨妈的一番唱念做打惹烦了,也不理会那帮拉扯着他的小孩,径直绕过我朝花园走去。 我偷笑着放下杨妈拉着我的手,对着那帮家伙做了个鬼脸,也准备离去:“谢谢你啊,杨妈。” “哪里话,哪里话,老爷吩咐我照顾小姐,是我没留意。我们这个大少爷啊……” “嗯?”我正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杨妈却突然不说话了。我狐疑的扭头,就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黑脸。 “我只是回来告诉你,今早我在餐厅吃饭。” “是……大少爷。” 宁园的餐厅,建在一处青石砌成的水台上,四面雾气缭绕,山泉咕咕作响,每盘食物被放在篮子里,由水流推动着到达餐桌的位置,再由下人取出端上台面,供人享用。在这样一个种满睡莲的地方就餐,可见主人不是一般的会享受。 有了刚才那一幕插曲,顾家的几个小孩见了我就围着我开始扮各种各样的鬼脸,甚至有人要求,表示想与我比邻而坐。温文有礼的顾先生见状,正欲叮嘱几句就点头答应,半路杀出的顾大少爷却很合时宜的打断了他父亲大人的讲话: “父亲,少勋不懂礼貌,您怎么也任由他胡闹呢?刘小姐是贵客,理应要我这个做兄长的出面陪同,怎能让少勋一个小孩子来作陪。您说呢?刘小姐。” 我咬牙切齿,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就是和小孩开个玩笑吗?至于么,娘西皮。 我翻了个白眼,正欲回敬一句,姐姐已出声阻止了我接下来的谈话。 “罕昭平时很喜欢小孩子,总是爱与他们玩笑,想必刚刚她又淘气了。” 姐姐本是自谦,没想到那人得寸进尺,竟很不客气的接了一句:“是很淘气。” 这下,连一直端坐在侧的顾太太也忍不住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 “哎呦,老爷。我们少顷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陪客人吃饭,想来是觉得二小姐冰雪聪明,活泼可爱,这才想与这个妹子开个玩笑。” 冰雪聪明?你从哪里看出我冰雪聪明?活泼可爱? 我继续翻白眼,心里想着,这一家人果然个个都是戏中高手,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而姐姐听了,也只能尴尬的微笑。 恰巧这时杨妈来了,她端着一蛊绿豆薏米百合粥,委婉的告诉众人,菜上齐了,可以入席了。 顾儒林率先入座,指着我旁边的座位叫顾少顷照顾我,算是结束了这个小小的纷争。并对姐姐说:“本应邀请刘小姐吃正餐,可小姐有事要忙,只好下次再请,今日就将就用些早点吧。” “不,是明昭该谢谢先生和太太的盛情。”姐姐说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温婉中显得进退有礼。 倒是一旁的顾太太,见大家并不接她的话茬,神情就像炸了毛的公鸡,显得滑稽好笑,还有稍许的不自在。 “姆妈,我要吃那个蟹黄烧麦。”在座的人中只有顾少勋几个小孩不谙世事,所以才会不知所畏的打破平静。 顾太太正愁没处火,看着一味只知道吃的儿子气不打一处:“吃吃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没看大家都没动筷子吗?” 小孩子哪里想这么多,一听大人对他火,立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顾儒林见状,沉了声话:“你今天怎么回事?不知道家里的规矩了?” “老爷我……” 我此时才觉哪里不对,怪不得感觉这家的人都在搭台唱戏,原来顾儒林42岁,顾少顷看着怎么也有2o岁的样子,而眼前的顾太太顶多二十七八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能生出顾少顷这么大儿子的人。继室?小老婆?姨太太?再结合她刚刚被姐姐叫太太时的不自然表情和说出的话语,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不会说话就上楼呆着去,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顾儒林的话像一把沉闷的锥子,戳的在场每一个人都像被捅了一个血窟窿似的难受。 我和姐姐更是觉得尴尬,这本是别人的家事,顾先生不顾有外人在场就出言训斥自己的太太,不管怎样,总是让人不舒服的。顾太太见丢了面子,索性撇下我们哭着上楼了。 “总是这样,一顿早饭也吃不安生。”顾少顷哧笑。 我在他身旁坐着,不知怎的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顶是透明的玻璃窗,照着蓝悠悠的天,天那头是蓝悠悠的海,海的颜色逐渐加深,密密札札的圈成一朵花……然而在这花的周围,却好像有层层叠叠的血与泪,糊得叫人挪不开眼。好生奇怪! “你也不用阴阳怪气,吃了早饭亲自替我送刘小姐下山。”顾儒林说罢,也不等顾少顷回答,转头对姐姐说道:“让刘小姐见笑了,我们用饭吧。” 我见对面的顾少勋还抽抽噎噎的哭着鼻子,夹起一个蟹黄烧麦放到了他的盘里:“不是要吃烧麦吗?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谁要你给我夹。”小孩子耍起了别扭。 “顾少勋你……”顾儒林再次不淡定。 “顾先生,小孩子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我微笑着打断顾儒林的话,把刚刚那个被小屁孩扔到另一个盘子里的烧麦夹进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吃我的烧麦!” “我让你了,你不稀罕啊。所以我就吃了。” “我……我,我也要吃。”他话没说完,一个黄橙橙晶莹剔透的烧麦被一双修长的手递了过来。“大哥……” “不是嚷着要吃吗,快吃吧。” “哦。” 我和姐姐回到家里已是日上三竿,因为顾先生的坚持,我们不得不再次麻烦那位据说平时不怎么会客的顾家少爷开车护送。 其实本不必如此,如今的刘氏,又哪里需要顾家如此重视? 一路上,我和姐姐都没有与这位大少爷谈话的**,我是因为实在不想和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有过多的牵涉,而姐姐大概是早间寒暄累了的缘故,一直坐在后座闭目养神。而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少爷,想必此时的心情也没有好到哪去。 车子路过江宁坊的石牌门时,我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翘以盼的韩妈和木伯,如今家里也就这些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老人还拿我们姐俩当宝贝似得供着,出一趟小门,都要在门口站立许久。 “任务完成了,谢谢顾少爷的车。我就不留您喝茶了,知道您喝不惯。”我一边唤着姐姐,一边推开车门打算下车。 姐姐正要道谢,听我这么一说,道谢的话也不说了,回过头来教训我:“刘罕昭,父亲母亲平时是这么教育你的?你的幼承庭训学哪里去了!” 我正要辩驳,那人到先开了口:“刘姐姐也别见怪了,父亲既然叫我送人,想必也没拿二位当外人。两位既是耀山先生的弟子,那我们也算师出同门,我还得尊您一声师姐,喊罕昭妹妹一声师妹呢!” 他师妹两字喊得极重,原来这一路不说话是在盘算怎么变着法儿的占我便宜,好你个假洋鬼子,我刘罕昭从小就不是吃素的。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针尖对麦芒了。 “姐姐,既然师兄都这样说了,那三月三那天我们就恭候顾先生和师兄的大—驾—了!” “你这孩子,顾师弟莫怪。今日多谢你,进去喝杯茶吧。”姐姐还是笑着邀请顾少顷,只不过说话的语气比刚才亲近了许多。 “师姐,你看家父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改天一定叨扰。” “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再好好招待。” “一定。再见啦,小师妹!” 我就纳闷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就转了性,这变化也太快了些。不等我细想,韩妈和木伯已围了上来,一个问着我们此行是否顺利,一个问我可觉得饿了。 不待我们回答,有小丫头跑来,说老爷请大小姐过去,姐姐简单交待了我几句,跟着她匆匆去了书房。我则蹦蹦跳跳的跑去上房找母亲邀功去了。 春日午后阳光大好,秦淮河畔的小贩吃过午饭早早就将新进的货物摆了出来,街头卖花的阿婆也不甘落后,手里挎着个篾竹篮编成的竹盘,托着三两朵玉兰花,还有茉莉,栀子串成的手钏儿。淡淡的白隐着幽幽的香,伴着阿婆软糯的叫卖,瞬间弥漫了整座南京城。 远处小摊的阿妹见状,也不管不顾的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桂花、小元宵……桂花、小元宵……” “哇,罕昭,我饿了,我们去吃桂花小元宵吧。”还未待我说话,吴海朱已拉着我跑到了街对面的食化坊上,叫了两碗小元宵。 今日是父亲和姐姐给我放的最后一个假日,过了明日三月三,父亲在众亲朋面前给我举办拜师礼后,我就要向这个年纪的新式少女一样,也要跑到洋学堂去念中学。说到念书我也不是不愿意,早年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父亲母亲也曾给我请过许多私塾先生,只是那时还没出现像“dece”这样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所学得也不过是些经史子集等在现在是用来被打倒的东西。不管怎么说,父亲虽是旧式家庭出来的孩子,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却不约而同的与老师有着相当大的默契。这,也算他们能成为莫逆之交和父亲非要办拜师礼的原因之一吧。 小小的元宵色白如玉,软糯筋道,加上桂花浓郁的香气,虽放在一个不甚雅致的白碗里,还是引得我和海朱口水连连。我快横扫仅剩的一个元宵后,对着热情的阿妹喊道:“小妹,再来一碗,这回多放点赤豆。” “好嘞。” 吴海朱瞠目结舌:“刘罕昭,我们还没去夫子庙呢,你不吃其他东西啦?” “哎呀,我才不管。今日要吃三大碗,过了明天我可就不自由了!对了,明天可是我的拜师礼,你就不表示表示么。”我坏笑着,盯着对面的海朱笑得毛骨悚然。 “你要什么表示?”吴海朱说得磕磕绊绊,好像我要她摘月亮似的。 “哈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如就请我吃小元宵吧!” “好啊,想吃多少吃多少,我请客。”乍然想起的男声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 顾少顷! 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对面的吴海朱和那厮一惊一笑的可恶表情。“罕昭,你……你不给我介绍介绍?hoarethey?”吴海朱小心翼翼地指着我背后突然出现的两位西装少爷轻轻说道,那动作好像怕我吃了她似的。 不过我现在的表情还真有点想吃人的感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南京城这么大,偏偏就让我遇上了罗曼蒂克式的塞纳乔,还是中国版的!《塞纳乔》正好是前几****和海朱新看的外国电影。 “咳咳。”我咳了两声,表示自己还算正常,然后无比镇定的起身,扭头,开口:“元宵就不必了,我和顾大少爷还没熟到请客吃饭的地步。海朱,我们走。”说着,我丢下18个铜板拉着海朱走了出去。 “呦,少顷,这小妹妹很辣啊!怎么,瞧上了?”贺叔同一脸戏噓的瞧着眼前神色惬意的顾少顷,打着口哨。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顾少顷反问他。 “啧……啧,我四只眼睛都看到咯。” “只是觉得逗逗她有意思罢了。” “那就好,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别轻易动感情的好。走吧,游湖马上开始了。” 说是游湖,其实就是游河。每年开春,秦淮河两岸的花坊都会举办开灯节,美其名曰迎春纳吉。这个节日自三国时期吴国伊始,传到现今也快两千年的历史。中途的习俗变了又变,却唯独花坊游湖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今日春光大好,日头照在河上,浮起一个又一个波光粼粼的绚圈。站在桥上往下看,船上的姑娘穿着旗袍,抹着香粉,一个个打扮的莺红柳绿,好不妖娆。 我和海朱站在桥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艳遇。心里都想着是撞了什么好运,竟赶上这样的好时候,也能像大男人那样一堵秦淮头牌的风采,那不是像柳如是,陈圆圆一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我们也随着看台上的游人一起高呼起来。 “呦,少顷,那不是刚刚那位小妹妹?” 顾少顷也看清了桥对面卖力呼喊的我:“那个傻姑娘,真是……” “哎……哎,少顷你哪去……”贺叔同悔得直想撞墙,干嘛无故多那句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自讨苦吃? “你干嘛?”此时的我正气愤地甩开顾少顷捂着我嘴的手,狠狠地瞪着这个不知又从哪里冒出的西装少爷。莫名其妙,我好好的看我的头牌,他一上来就捂着我嘴往外扯,这算怎么回事! “刘罕昭,看来你们刘家还真是开明开化,虽说现在到了192o年,世风好像也没开放到这个地步吧?或者说,你们家的人都去过巴黎?所以不在意?” 什么鬼话? 我称你一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少顷,顾大少爷……” “我们好像才第二次见面吧?” “第三次。”顾少顷答得诚恳。 “哦,你对第三次见面的姑娘都这么热情?” 顾少顷平阔秀长的眉因我这句不知死活的问话紧紧拧着,我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表情欠揍又可恶,可是没办法,在这人面前我好像还未学会怎样做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 正在我俩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之时,两声不约而同的天籁打破了此时的平静,算是暂时替我们解除了弥漫的硝烟。 贺叔同和海朱一前一后飞奔而来,拉着我们各自往桥头两边走。一个嘴里振振有词,说四喜楼的头牌小凤仙的徒弟马上就要来了,另一个说现贡院那边有卖豆腐涝的,想着法子哄我俩分开。 我呢,自然乐在其中,那一位想必也被噎了个正着,索性甩手走人。诶……这就对了,闲事莫理嘛。抛开今日,有谁会注意有两个女学生在秦淮桥头大喊大叫的看头牌?南京城的百姓想必还是更乐意关注哪家的花坊生意兴隆,至于家里,我不说,海朱不说,谁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等等,明天!我怎么忘了明天顾先生也要携儿子登门,这个儿子…… “喂……等等……” “罕昭,你又去哪?”海朱见我又往桥头跑去,不由分说也跟了过来。 此时贺叔同和顾少顷正往河对面的水熙茶楼走去,见我们追上来,贺叔同笑眯眯的与我打着招呼,旁边那人却一脸不识此人的僵硬表情,看来是被我气得不轻。 “小妹妹又有什么事啊!”贺大少笑容可掬。 “其实…那个,两位少爷是不是要喝茶?不如我请二位喝茶如何?”我一脸谄媚。 海朱大概也没想到我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忍不住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搞什么鬼?”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我给她使眼色。 贺叔同见我俩眉来眼去,鬼鬼祟祟,也不点破,反而很有绅士风范地说道:“既然妹妹有心,还是由我做东,请两位姑娘上楼品口茶水。” 海朱正想婉言谢绝,我已很狗腿的向他道谢,拉着一脸错愕的海朱上了二楼。 南京的春天不像北方,阳光大好的时候,风就变得柔和起来,净净缓缓的,腻腻地抚着人的脸,有种宁静饱满的触觉。 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视野极好,抬头是水清色的向阳天,下面一排水墨白的青瓦房,配着河两岸翠柳摇曳的秦淮水。游湖的花坊开了过来,不知是谁领头喊了一声“小凤仙”,人声嗡嗡也跟着高了起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眼看书是说不成了,索性将鼓锣一丢,咿咿呀呀的哼起了小曲,也算为这场争奇斗艳的游湖平添了几抹趣味。 “这位老先生倒想得开,知道大家没了心思,也不生气,反而逗趣。”贺叔同说着,指着左边空着的位子压低了声音:“少顷,这不像你啊。”他说得阴阳怪气,顾少顷也拉得理他。 奈何贺大少从小就是个不屈不挠的执拗性子,你越做出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他越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少顷,我看你八成是喜欢上那姑娘了。你顾大少平时多大度一人,怎么在人家小姑娘面前反而成了小心眼。奇怪,太奇怪了。” “她哪里是真心想请我们喝茶,分明是怕明天我和父亲见到她爹告状罢了。如果是真心的,现在怎么又跑去看热闹了?” “哦,原来是为这个板脸啊。不如我去帮你提点提点?”贺叔同故意拖长声音,戏噓的意味十足。顾少顷也不理他,自顾自喝起了茶水。 我和海朱看罢游湖,又吃了茶,觉得这一趟出来真是物尽其值,好不自在。此时日头西斜,两岸渐渐升起了大红色的油纸灯笼,灯光混着日光,照着人的脸也染上了一层销金色。我见卖花的阿婆也在整理竹盘,拉起海朱的手准备道别:“今儿真是多谢贺少爷和师兄带我们吃茶,天色也不早了,我和海朱就不耽误两位了。我们先告辞了。” 顾少顷冷哼一声,大概也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茶是他们请的,茶楼里正好遇着头牌游湖所以也就碰巧看了,而且是师兄邀请,怎么也不好推辞,所以看头牌的事要怪的话只能怪他自己? 他本以为我是要恳求一番的,既然跟了来茶楼,也算是为先前的事服了软,再说几句好话,也就不和我见识了。没想到,我偏不按套路来,吃了他的茶,照样跟着人群看头牌,竟比之前还尽兴,临走临了还威胁他! 只有贺叔同不明所以,以为我是真心道谢,也不推诿,起身瞧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我听少顷讲妹妹明天要正式拜在耀山先生门下,这里先恭喜妹妹了。我家小妹过些日子也要去金陵学堂念书,到时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瞧了旁边一言不的那人一眼,也嘻嘻笑道:“师兄朋友的妹妹自然是我的朋友,到时一定拜会。那贺大哥,我就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那人如何反应,心情舒畅的我拉起海朱朝楼下走去,只余贺叔同爽朗的笑声在二楼回荡。 离了夫子庙,街上关门早的小店已上了排门,生意兴隆的大牌坊却人声鼎沸。我和海朱走在石子路上,一人拿着一朵从阿婆那买来的花钏儿,欢乐自在。 “罕昭,你为什么对那位顾少顷很有敌意?难道他得罪过你。”海朱自顾自的下着定义。 “瞧你说得,我刘罕昭是那样的人嘛?我们才见过三次而已。” “那你干嘛捉弄人家,我看他挺好的,长得也好看。”海朱不解。“谁让他多管闲事,还讽刺我们家。” “没那么严重吧,姑父不是让大表姐去请他父亲顾先生来参加你明天的拜师礼吗?” “那是老师说顾先生这几年无论在学界还是政界都颇有名气,父亲如果能乘着我拜师的机会结交一下,对刘氏也算一件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姐姐的学业,父亲最看重的就是重振刘氏的门楣。” “耀山先生他老人家还真是对你们家的事很上心,我父亲就请不动他。” “哎呀不说这些了,你明天早点儿过来,我还想介绍一人给你认识。” “好吧,每次我说这个你就跑题,机灵鬼。” “那还不是我知道你不会生气。” 说着,韩妈从大门口迎了出来。她见我正和海朱说话,笑着与她打招呼:“表小姐,舅老爷刚刚来电话说世舫少爷到了,让您早点回去呢。” “世舫?世舫是谁……” 第二章 我故意问的奇怪,海朱看我和韩妈一脸促狭的笑意,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家去了。待走的远了,才隐隐约约听到她不甘示弱的声响:“看我明天不叫舫哥教训你这小妮子。” “好啊,我一定恭候表姐夫大驾。” “好啦,我的小姐。玩也玩罢了,还不快家去,老爷太太可等急了。”韩妈拉着我宠溺的笑,吩咐门房上了锁,点了灯。 南京早几年的时候政府原本是打算给江宁坊的住户普及电灯的,那时我们家的老太太还在世,认为装了灯就是忘了老祖宗的传统,死活拦着来装灯的工人不让进门,这才叫父亲做了罢。如今老太太过世了三年,各房的叔伯叫嚷着分了家,都搬出去各自过活去了。只剩这老宅留给父亲,支应刘氏几百年的门庭。偌大的宅院空荡荡的,再不复当年人丁兴旺的光景。父亲见到处是空唠唠的房子,也熄了装电灯的热情,索性保留了傍晚点灯的传统。星星点点的萤火照着昏黄的天,逆光看去,天井里一株海棠正开得艳丽。 木伯从上房走来,在走廊上遇着我和韩妈,忙趴在我耳旁小声说道:“三老爷来了电话,说是赶不回了,让老爷明儿别等他们一家,早些开席,老爷正生气呢,你可小点儿心。” 我听了直皱眉,自从分了家,逢年过节父亲邀请家人回来团聚,三叔一家总也不到场,不是今儿儿子病了,就是明儿有应酬走不开,感情他们一家总和节日过不去。现在反而好了,理由也不找一个,直接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不回来了。这样也好,省得回来生分的不成样子。我想着,喊着父亲母亲进了正厅。 “今儿听老师说明儿有一份大礼要给我,不知是什么好东西,老师和您透气儿了没?可别藏着不告诉我,早点儿叫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闹笑话。”我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 母亲见我说得可怜,噗嗤笑着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小泼皮,就会闹你父亲。他正烦着,你小心抓你去开刀。” 我答道:“瞧您说的,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我都听木伯说了,不来就不来吧,也别为他们烦心。礼数尽到了,左右不是我们的错。” 父亲听了我的话,良久才开口道:“也不是非逼着他们来,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自母亲去世后,老三一家就总也不回来。我不过是想借着你的事,叫兄弟几个回来聚一聚罢了,不曾想他竟这样绝情。” 母亲见父亲说得伤心,也忙劝道:“当初分家时你也没亏了他,他要去上海,你把整个那边的田地房子都给了他,为这事老二媳妇还埋怨了很久,要不是后来又给了她苏州的厂子,指不定还和老二闹成什么样呢。做大哥到你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们要与我们生分,你难不成还巴巴的贴过去?” 我知道当初因为家产的事,几房里闹得很不愉快,只是如今都过去三年了,就算有什么嫌隙,也该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讲点情分,谁成想这些年反倒越走越远。老太太就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气的不得安宁。 “姐姐呢?今天还没见她哩。”我不想父亲继续纠缠在伤感里,索性转移了话题。 “哦,你姐姐出门去了。说是与人约好了一起看个什么展?” “是吗,您就没问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我问得不怀好意。 母亲大概被我狡黠的样子逗乐了,点着我额头笑骂道:“成天没个正经样儿,你姐姐回来了你亲自问她去。” “我才不,那不是自找苦吃嘛。” 父亲此时也笑了起来,看我故意逗他,和坐在一旁的母亲说:“咱们也别等明昭了,孩子大了让她自去交际吧。我看罕昭这丫头八成也在外面吃饱了,就剩我们两个老的还未进食呢,让韩妈传饭吧,今日早早吃了,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呢。”恰巧这时韩妈进来禀报说,姐姐给门房打了电话,让留门到七点,父亲母亲也不再多说,径自去了饭厅。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家里的下人早早就忙了起来。嘈杂的人声透过纸窗传进绣楼的那刻,我知道筹备了多时的三月三终于来了。 韩妈上楼的时候,我正不情不愿得被姐姐拉着起床。她今日穿一件湖色绣玉兰花丝质旗袍,耳边挂着翡翠圆环耳坠,当真是优雅端庄的闺秀小姐。反观此时的我,前几日新剪的头因刚睡醒的缘故,凌乱地搭在一边,圆圆的脸也因跟姐姐耍赖,被揉得红扑扑的,活脱脱一副街头小乞丐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样子。眼见着韩妈也上了楼来,不起是不成了,索性一屁股倒在藤椅上,让姐姐给我梳起了头。 二叔一家到的时候,我已穿好了裙式洋装等在正厅,只见二婶婶带着九岁的婉昭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着褐色杭绸长衫的二叔。 母亲见状,忙上前拉了婉昭的手问道:“我们的三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成了个走路要人扶的小拐子了。” 婉昭哭丧个脸,一脸委屈的和母亲抱怨:“大伯母,姆妈前些日子给我裹了脚。” 我一听,这都什么年代了,二婶婶怎么还这样糟蹋自己的孩子。母亲听了也直皱眉:“如今都民国九年了,怎么弟妹还要让孩子遭罪呢。” 二婶婶听了,只一味笑道:“大嫂这话说的,虽说如今都民国九年了,可这高门大户的哪一家人家愿意要个大脚闺女做媳妇,我现在让她遭点儿罪,以后可是会享福的。不然巴巴的年纪大了没人要,反过来要怨我这个当妈的。” 她这一副冷嘲热讽的,明眼人谁瞧不出她是说我和姐姐不裹脚。 母亲听了也不在意,只淡淡的瞧了她不接口。 二婶婶看了,忙打起了圆场:“哎呦,看我这张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有几个像大哥这样有魄力的,又是宣扬给闺女不裹脚,又是拜师上洋学堂的。还搞起了自由恋爱,这南京城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偏偏我们家大哥就是个开放的新式家长!我们二爷要有大哥一半,也不用我这个不出门的成天张罗,左右我是享不成福,做娘的也不能对不起孩子,怎样也要为她考虑一番。她年纪小不明白,不是谁都有新派的规矩,老祖宗的东西传了千年,怎能抵不过新来的洋玩意儿?等她大了也就明白做娘的苦心了。” 母亲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我去看看姑太太来了没有,你们自座吧。罕昭你陪我去。” 我也厌烦了二婶婶的冷嘲热讽,捏了捏旁边望着大人们说话的婉昭,快步同母亲朝外边走去。 姐姐和父亲已经把姑母一家迎了进来,此时正在走廊说着什么。走的近了,才听到姑母说:“三弟也太不懂事了,母亲去后我想着他就来气,大哥你也实在纵容他。当初分家产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什么东西。” “好啦,今儿把你叫回来可不是听你数落他的,你瞧你侄女出来迎你了。”父亲指着我对姑母说道。 “呦,我们的小泼皮变成正经儿的小姐了,大哥,这是我们罕昭么?”姑母说的促狭,父亲母亲听了也莞尔一笑。 “你就逗她吧,刚装了装样子,被你一吹立即又变回去了。” 我笑着上前,扯着姑母的袖子对父亲道:“您就灭我吧,反正我也习惯了,左右今天有这么多人为我撑腰。” “你瞧瞧她,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们正说笑着,有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禀报:“老爷,顾家老爷和交通部的贺次长到了。” 交通部的贺次长?我记得父亲此次并未邀请政府中人,怎么会有次长来呢? 不待我们细想,着中山装的老师已率先陪着一位四方脸庞的中年人和西装笔挺的顾先生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同样穿西服的贺叔同和顾少顷。 贺叔同竟是交通部次长的儿子,昨日只以为是哪家的阔少爷,今日换了头面,到真有几分次长少爷的温文尔雅。我想着,正不知是装作不认识还是认识,他已笑眯眯的开了口:“刘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母亲已与突然来访的客人打完招呼,正领着他们往中堂走去,贺叔同众目睽睽下这一声问好,又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果然,贺次长已率先开了口:“这位想必就是贵府的二小姐了?闻名不如见面,能得耀山推荐,想必是人中龙凤。叔同,你竟认识刘小姐?” “我们也是一面之缘,不过刘小姐谈吐不俗,我们也算相谈甚欢。”贺叔同做了回答。 我一头雾水,这父子俩唱得什么戏?又是不请自来,又是毫无理由的溢美之词。 “你这孩子,昨日回来竟没提结识了贺公子。” 我看着父亲,与众人解释:“昨日得师兄引荐,在茶楼遇着了贺公子。当时不晓得公子是次长家的少爷,只以为是师兄的一位普通朋友。是罕昭眼拙了,还请次长大人莫要见怪。” 贺次长笑咪咪的接了话:“哪里话,年轻人就应该相互走动,少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师妹行拜师礼,我理应过来叨扰一番。还请刘老爷及夫人原谅我们的唐突。” “您能来,是我们罕昭的荣幸。还请正厅说话。” “是啊,我们就不要站在过厅了,各位里面请吧。”老师笑着说。 众人相互结伴的往前走,我却突然烦躁的看着手表,想起舅舅一家怎么还不来? 贺叔同因为刚才那句话,被他父亲拉着和老师寒暄去了。反而留了顾少顷一人,慢条斯理的跟在后面。 “是你搞得鬼吧,贺次长怎么会来我家?”我问他。 顾少顷看我态度不好,也不生气:“你怎么总误会我呢?是父亲。” “顾先生?” “你忘了父亲和耀山先生是好友,可他却不愿收政府官员的子弟。贺叔父不知从哪里听说你们家邀请了我父亲,前日求到家里,父亲碍于两家的情分,答应来帮忙。” “那你昨日才见了我,为何当时不说。”我更气愤。 他耸了耸肩,看着我道:“我当时想说啊,你说和我不熟,跑走了。” 我听了更懊恼:“虽然我跑开了,可是最后又到了茶楼,你总有机会说啊。” “茶楼里你先是看头牌,之后又和叔同相谈甚欢,哪里有我插话的份儿?” 我竟没法儿再指责他,那时光顾着气他,确实听不进去。海朱也不来,我现在竟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索性也不跟在正厅了,和韩妈说了一声,跑去大门口等着去了。 顾少顷见我扔下他要走,也大步跟了上来:“你怎么每次用完我就跑?也太没良心了些。” 我看他与我说话的熟捻劲儿,浑身不自在的咳了咳:“你怎么变了性儿,我记得那天在宁园第一次见你,可不是这幅样子,你们家的杨妈也很怕你。怎么这两次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与我熟络儿了起来。” 他见我问得直白,微笑着慢慢答道:“当时不知你是老师的弟子,如今知道了,看在同门的份上,怎样也是要多多照拂你的。” “我怎么就不知道老师还有你这样一个弟子?” “少时跟着先生学了些规矩,后来就去了欧洲留学,这一年才回来,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们正说着话,一辆乌亮的黑色汽车从巷口开了进来,待开得近了,吴海朱在车上大喊着我的名字。 “罕昭,真不好意思。舫哥要去给你买礼物,所以就迟了。”海朱一下车就笑着对我说。 待她看到顾少顷和我并肩等在那里时,神情就像见了鬼。也是,我昨日还和他剑拔弩张,今日竟和和睦睦的说起了话,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吴小姐,又见面了。”顾少顷彬彬有礼的说着,像绅士那样握了握她的手。 海朱还在错愕,身后下车的世舫已笑着与我打招呼:“罕昭,好久不见,你又高了不少。这位是哪家的公子,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太没礼貌了。” 我和世舫哥哥有大半年没见,今日看到别提有多高兴:“一来你就数落我,是不是吴海朱昨儿回去告状了?”我问得阴阳怪气。 顾少顷已很自然的开口介绍:“我是顾少顷,家父顾儒林,很高兴认识兄台。” 世舫看他很大方的开口,也不扭捏:“童世舫,家父童柳炎,幸会。” “舅舅舅母呢?怎么没来?”我这时才现车上并未有其他人。 “哦,我和舫哥先出来的,父亲母亲从家里来。我们别等他们了,先进去吧,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海朱拉着我往里走,留下两个男人自顾自寒暄去了。 吉时定在隅中,墙上的钟表丁丁地响了1o下后,典礼开始了。父亲和老师分别讲了话,因为贺次长的突然到访,司仪又请顾先生和他也略讲了几句。 之后是向老师叩礼,我恭恭敬敬的向端坐在正中的父亲和老师分别磕了三个头,老师慈爱的将一盒方方正正的红木匣子递给了我。 在场的众人瞧了,都推笑着要看里面是什么宝贝儿。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开了盒子。 只见红木匣子的里侧披着一层流金黄的丝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和田玉的小章,细看下去,那玉的成色分毫不染,无一杂质,莹白的有些晃人的脸,更出奇的是,下面猩红的小篆刻着“永受嘉福”四个大字,还有下面一排小字写着:“易安居士壬申年七月初七”。 “这是老朽偶得的一枚闲章,妙在恰巧是易安居士晚年所做,我已找人验证,确是真品。今日把它赠予爱徒,老朽也就对外正式宣布了,再不收弟子。今日起,罕昭就是耀山唯一的在室子弟。我已给她取好了表字,正是‘永嘉’二字。”老师的这番话,无疑打了贺氏父子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还未来得及表明此行的目的,先生已抢先一步公开做了申明。 “稍等……” 众人正要鼓掌,一声突兀的轻喝及时的出现,打断了众人接下来的行动。只见贺次长微笑着上前,对着在场的每人说道:“贺某有话要说!” 第三章 今日在场的诸人皆是父亲和老师的至亲好友,认识贺次长的并不多,虽然平日里总在南京的报纸上看到新闻,但毕竟自民国后,我们这样前清的翰林人家早已退出了政治的舞台。 众人时分好奇,在老师宣布我为唯一的关门弟子后,贺次长要说些什么呢? “贺某人一直很仰慕耀山先生,原本想借着今日,让犬子也跟着先生学些规矩,奈何先生已有言在先,贺某也不能做强拉硬拽的小人勾当。今日初识主家刘老爷,见两位小姐养得这样好,贺某十分喜爱,所以想当着在座诸位好友的面,向刘老爷提个亲,将贵府的罕昭小姐娉给我家叔同为夫人,不知刘老爷和耀山先生意下如何?” 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像一颗惊雷,将众人炸的仿佛如梦初醒,怪不得今日贺次长这样隆重的来到刘家,原来是打着这出主意儿,如今的刘家虽已落败,但好歹宰相门前三板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靠着最后一点儿前清翰林的名声儿,也能拖他个十来八年不成问题。更何况如今他家的闺女成了江南一带教育界有名的大师李耀山的关门弟子,老人家一出手就是李清照晚年的雕花玉章,单凭这层关系,也足够令人刮目相看。 只是,生性倔强的我听了这话,却无来由的引来一腔怒火。不待父亲和老师作答,我正欲上前先回绝了他,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住了手腕。 顾少顷眉头紧锁,面容沉静地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冲动。 父亲和老师看气氛有些尴尬,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只听老师说:“贺次长看得起罕昭,实在是她的荣幸。只是她此番拜师,耀山本是打算带她去外面游历一回的,这样一来,少说三五年内是成不了亲的,怎好意思耽误了贺公子呢?” 贺次长见老师说的诚恳,知道他这是找理由婉拒,也不生气,反而说道:“是贺某考虑不周,既然耀山先生这样说,那就先不提此事,由得孩子们自去相处。不过贺家的诚意不变,什么时候二小姐愿意了,贺某再来亲自拜会就是。” 他这样说,等于是向众人宣布了贺家已经看上了我,那些知道好歹的,就不要再来打求娶的主意了? 我真不知该喜还是忧?自己竟有如此的待遇。 “九铭,今儿带你来,可不是让你抢媳妇的。”一直未说话的顾先生终于开了口,他心想,这个朋友还真是心急,早知道就不该带他来,这不是让刘家难堪吗?为今之计,也只得说点儿逗趣儿的话把这章揭过去。 贺叔同也没想父亲会来这一出,这不是让他在少顷面前难做人吗?自己昨天还打趣好友对人家姑娘有意思,今日自己的父亲就向人家提亲,这不是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脸嘛。想到这里,贺叔同也走上前去,对着众人说:“我的父亲大人,哪有您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就替我求亲的,这不是让我在诸位面前难为情嘛?您好歹私下里说啊。” 贺次长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脱,知道这是给他台阶下,官场上待久了,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只听他哈哈一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看人家姑娘欢喜的紧儿,忘了这茬儿。贺某粗人一个,还请刘老爷和耀山先生原谅我的唐突。”说罢,他向众人抱了抱拳,表示歉意。 我和父亲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儿,以为这事也就这样先揭了过去。谁知二婶婶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拉着我就往父亲和老师跟前去:“我说大哥,贺次长如此抬举我们家,您还犹豫什么?虽说你主张孩子们自由恋爱,可我看贺公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配我们家罕昭绰绰有余,今日何不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就把这事儿敲定了,也好让我们这些叔叔婶婶们给侄女道声恭喜呀!” 我怎么就忘了她?我竟然忘了她从来都是看戏不怕台高。我真想去死,有她这样的婶婶真想去死,她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被人逼着做事,怎么就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戳我的心窝?平时她冷言冷语讽刺我和姐姐也就罢了,怎么能在今日这样火上浇油? 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也想不到刘王氏竟说出这样的话,父亲看了二叔一眼,对着众人解释:“本不想在此刻扫了大家的兴致,贺次长,实不相瞒,罕昭这孩子从小得我们家老太太疼爱,老人家在世时特给她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让孩子自己挑选夫婿。如今老太太虽过世了三年,可我这为人子的总不能违背老人家的心意,做出干涉孩子的事来。贺公子人中龙凤,自让他们小儿女去交际,如果两人真的情投意合,那么到时再议论婚嫁岂不是顺理成章?” 父亲说完,对着一旁站立的二叔吼道:“还不把你媳妇拉走,在人面前丢人现眼,咱们刘家哪时轮到你们来当家做主了?” 二叔被父亲这么一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忙拉着一旁还欲还嘴的二婶让她消停去了:“你还说,嫌不丢人的!” 众人后来说了什么我已然忘记,只记得父亲最后邀着众人往贡院旁的状元楼去了,说是要与贺次长和顾先生不醉不归。 而我站在那里,只觉浑身冰冷刺骨,像一个怪物掉进了猎人埋好的洞里,挣扎不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想着…… 顾少顷什么时候塞给我纸条的?不知道。他和贺叔同一左一右,也随着众人去了。海朱跑来抱紧我,一个劲儿的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害怕。 我突然间害怕了起来,以前是太小不明白,现在终于懂得了。要不是祖母的一句话,我真也有可能就这样和贺叔同定了下来。如果父亲没有让我接受新式的教育,如果祖母从小没有把我当做男孩子养,我或许会像传统的中国闺秀那样听凭父母做主,可父亲偏偏给了我别人没有的权利,偏偏叫我养成了自作主张的性格。现在这样的事,他能帮我拦着,可是以后呢?我们早不是当年说一不二的刘家,父亲又从哪里抗衡像贺次长这样的人物?权利的强压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得我们不得不低头,总有一天,刘家会被新的势力敲击的粉身碎骨。难道到时,我们一家要让满门跟着我宁为玉碎吗?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讨厌贺叔同。 黄昏的天是蟹壳青似得蓝,我抱着商务印书局民国三年出版的《稼轩诗文钞存》坐在天井里呆。 院里的海棠已经开败,留下满树稀稀落落的红粉徒留无奈,今年的春花开得很早,也比往年谢的很早。此时留下满院落英缤纷的粉白色,也挺好看。 自三月三过去已有月余,我早随着老师进了金陵学堂开始学习。因上得不是特别的女校,所以我的课程被安排的丰富多彩,除了日常的国文,算数,美工外,我们还要学习英文和法语。这天正好是周末,我拒绝了海朱外出的邀请,一个人跑到西府这边来看书。 姐姐说,自从三月三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吵着每天睡懒觉了,也不嚷着到处外跑了,除了上学堂外,平日里总也学会做安静娴淑的小姐了。 其实我并没有变,只是觉得不能让自己再任性了。那天顾少顷塞给我的纸条写得清清楚楚,想要贺家打消念头,就安安静静的跟着老师读书,不要锋芒毕露。我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贺九铭想让儿子娶我,无非是觉得我是耀山先生的弟子罢了。他儿子做不成弟子,娶个儿媳是弟子也可以,这和当初他来我家的目的总有共同之处,也不妨他费尽心机谋求一番了。但如果我这个弟子资质平平,并没有外界传扬的那样好,甚至还很泯然众人,他会不会就此打消念头? 只是,顾少顷为什么要帮我?他和贺家不是世交友好么?还有他父亲顾儒林,最近这一个月我总觉得姐姐有点怪,几乎每两天就会外出一次,可有什么事她也不说,只说是好友相请不得不去。自上次的事后,父亲母亲特地交代了我和姐姐,以后要格外小心。可是具体哪里奇怪?我又说不清楚。 “哎……” “我的小姐,你怎么又叹气。好好的孩子,自从拜师后就成天呆,都被那狗仗人势的贺次长吓傻了!缺德东西。”韩妈说着,给我端来一碟枣泥桂花糕。 我听她说的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韩妈,还是你对我好。我才不怕他呢,只是不想给父亲惹事罢了。不然的话,依我的性子,早打的那姓贺的少爷满地找牙。” “促狭鬼,总算正常了。太太和老爷担心了你一个月,也不敢说什么,只让我每天盯着你。” “我没事的,就是想祖母了,过来坐坐。” “好,韩妈陪着你坐。刚刚世舫少爷打来电话,说下午要带你和表小姐出去散心,太太已经替你答应了,车子吃了午饭来接你,别忘喽。” 我正想拒绝,韩妈又说到:“憋了这一个月,也该出去走走了。左右还有老爷太太,他们不会怎样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还说什么呢。 南京城这一两年在新街口添了不少百货商店,其中最大最火爆的莫过于荣氏集团。据说,该公司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合伙开的,里面的洋货都是正儿八经从巴黎进回来的。被人传的这么邪乎,我总是不愿相信的。虽然平时上学堂有专门的校服,可私下里,哪一个女学生不爱美丽。所以我们学堂一般是周一周五规定穿校服,平时的二三四可以穿自己的衣服。 海朱拉着我往荣氏旗下的成衣铺子去挑洋装,身后跟着为我们付款的童世舫。 我和海朱正看中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洋绒女裙,一个清丽的少女却抢先把它拿了起来,对着身后跟进来的两人欢呼雀跃。 “哥,少顷哥哥,你们看!” 我扭头,正对上那两人错愕的脸。 第四章 其实我从未仔细观察过顾少顷和贺叔同的长相,以前是不在意,现在是不愿意。≧ 我们只算萍水相逢的两条游鱼,偶尔相遇在一个海湾,之后又会各自游去,不再相见。即使在游的过程中泛起了涟漪,也不过是烟消云散的结局罢了。所以今日遇着,我并不打算打什么招呼。 海朱看我一脸冷漠,也放下手里其他的衣服,拉着我往外走:“昨儿舫哥打电话的时候姑母说让我们带你去买鞋子,走吧,这家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新丽百货吧。” 经过上次的事,世舫刚刚与顾贺二人建立起来的一点儿友谊也在贺次长的一番说辞后消失殆尽,他本能的用身体挡住二人跟过来的视线,快步随着我和海朱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我们迈出门槛的那一秒中,贺叔同已跑来拦住了去路。 “那个……” “你想干什么?”世舫一脸戒备。 “童先生,别这样。我只是想道个歉罢了,那日是我父亲不对,吓到了妹妹,我这就代父亲向你陪个不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同意父亲的做法,我也做不出夺友所爱的事啊?” 夺友所爱? 我听了这句话,本能的朝着顾少顷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他今日穿一件牙白色西装,领口的白色衬衫照着屋外投进来的光亮,整个人像沐浴在童话中的王子。他微微笑着对我颌了颌,表明了贺叔同所说话语的真实性。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少顷已走上前来,对着我和海朱还有世舫说道:“世兄,我已和叔同说了我喜欢令妹,还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你……” 寂静里,屋外的太阳斜了又斜,远处教堂的钟声就趁着这寂静传了过来。海朱的姜黄色旗袍上有着浅白的秋叶。我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样说,我都感激他,感激他给了我一个怦然心动的机会,也为我这些天的担忧有了小小的舒解,老天还是眷顾了我些许的宽容。 “这位是哪家的姐姐,哥你们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们站在这里好生奇怪,难道堵了人家的路口都不知道么?”清丽的少女带着三分娇嗔,七分笃定,快步的走上前来打破了僵局,再这样站下去就有了十分的尴尬。 世舫这时也回过了神来,对着门口的诸人开了口:“走吧,索性今日撞见了,我们年轻人之间就将话说个明白。对面的咖啡厅正是说话的去处,怎样?要谈谈吗?” 初夏的夜,八点钟左右的天空还残留着一分淡淡的碧蓝,隐在墨黑色的天光里,叫人看了也夹带了一丝幽幽的甜腻。 顾少顷说,他趟进了这趟浑水,就想摸走自己的游鱼。 贺叔同也说,他想潇潇洒洒地快活几年,不愿任人摆布。 他们两人这样坦白,说出的话,也总会叫人相信几分吧? 我不由想起第二次见着那回,在茶楼里,顾少顷生气又好看的眉眼,那时我怎么就没瞧着他好看呢?我一定是傻了,怎么就突然记起这么多当时没在意的细节。我懊恼的想着,耳边就响起当时他和我说过的话:“小小年纪背着家人跑到秦淮看头牌,还不知所畏的嚷着全世界都要知道,你姐姐也知道你这样吗?” 我顶撞了他,他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介绍旁边的贺叔同:“这位是我的好友贺叔同,这位算是我的小师妹刘罕昭,过几天要去金陵学堂念书的,叔同你和叔君说照应照应她。” 原来这就是点儿星光下的乱梦,轻轻晃晃地闪着人的眼,有点儿沉醉的味道。 韩妈迎了上来,接过我手中的纸袋嗔道:“昨儿和你说的时候还不愿意,今儿去了又玩得不回来。我的姑奶奶,怎么又巴巴的傻笑了起来,世舫少爷和表小姐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一趟出去治好了一样儿又出了一样儿?” “太太……你快瞧瞧二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一回来就傻笑的。” 母亲和父亲急急的就迎了过来,一个拉着我手一个摸着头,看了又看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我噗嗤一笑,回过神来,忙对着他们怪道:“您两位这样瞧着,倒像看傻子?” 母亲骂道:“可不就是瞧傻子,刚刚说了以后要注意点,这一个个的都当耳旁风。虽说如今是夏夜,可到底晚了。你姐姐也还没回呢!” 我一面进屋,一面脱着鞋子,听母亲这样说,也不由奇怪了起来。姐姐平日早该回来了,不会出什么事罢? “她今天说以前的同学过生日,要到人家家去热闹。走的时候也不说回不回的话。谁知竟连个电话也没有?” “那同学的名字呢?我去找她的号码簿。” “叫斐英里。” “等着,马上来。” 电话铃突突的想,过了一阵子,终于有了反应。一位女声接起了电话,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哪一位?” “可是斐姐姐家?” “正是,你是哪一位?” 我答:“姐姐好,我是刘明昭的小妹罕昭,姐姐今日据说是去了您家聚会,劳烦问一声,您的聚会散了吗?” “哦,原来是小妹。我们正吃着哩,马上完。不过你姐姐有人接送,不必担心。”女声笑着回答。 “那好,劳烦您了。改日请姐姐来家玩儿,这就挂了。” “好哩。” 姐姐有人接送?这话听起来真是怪,难道父亲派了木伯去? 我正想问问母亲,父亲已开口道:“劳累了一天,快回屋吧。我和你母亲等着就是了。明儿还要去学校,早些收拾。”我还想再问,韩妈已上前拉着我往绣楼走:“今儿祥瑞福的掌柜来送分红,给老爷送了几匹时新的料子,太太让我给你挑挑,赶盛夏给你和大小姐新做几身时新的旗袍。这就给你去挑,赶明儿就叫裁缝来。” 被她这么一打岔,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明日下学回来再说吧,到时亲自问姐姐。 谁知第二****早早下学回来,并未瞧到姐姐的人,韩妈说三叔三婶打来电话,说上海有一个百年不遇的世贸展,许多外来国家的人都来参与,想让姐姐也跟着去见见世面。父亲看三叔难得主动,忙不迭高兴的送姐姐走了,这会想必已经到了车站。我傻了眼,总觉得事情都赶在一块似得凑巧。老师今日才说要到北平去参加讨论会,想带我一同去,这边姐姐就去了上海,连个招呼都没打到。母亲说,父亲去送姐姐,少说也得一两日不回来,叫我安心跟着老师,不必挂怀。我想着,也就去一个月,到时自然回来了,也就安心去了。 到车站的时候,我却看到了跟在老师身边一脸笑意的家伙——顾少顷。 “你怎么也在?” 自从那天我们各自分开后,还是第一次见他。 “阿昭,这次有德国的学者也来,少顷会多国的语言,正好给我做翻译。”老师呵呵笑着,随着我们边走边说。 “你是不愿我来吗?怎么一脸嫌弃的样子。”顾少顷说。 我低头,心有些虚,我是还没做好准备,自他说了那样的话,嘴上却强硬道:“我是想着有我就够了,怎么还多带一人?” “老师,您听听,您这徒儿多么大言不惭?” “哈哈哈哈,她这丫头一惯嘴硬,你是做师兄的,多多照拂她。” “谁需要他照顾?”我小声咕哝。 顾少顷只当没听见,高高兴兴的和老师安顿行李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平,小时总听祖母讲,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做翰林夫人,每到盛夏都要跟着老佛爷去承德避暑。那时祖父是翰林院的正学士,很得老佛爷看重,所有奏章批示都要经过祖父的手阅后才会出,后来八国联军打来了北京城,老佛爷西逃了,祖父留下来跟着李鸿章大人周旋,不久后生病去世了。祖母不愿留在伤心地,带着众人回了祖籍。再后来大清朝也没了,父亲辞了京里的差事,也带着母亲和姐姐回了南京。 我那时在祖母身边养大,自出世后还未见过父亲母亲。乍然看到一脸风尘的父亲回来,被吓得哇哇大哭,直以为祖母要将我送人。那时二叔二婶婶也刚刚从福建回来,看见我哭个不停,一个劲儿笑话我没出息。 如今,当年的笑话言犹在耳,祖母却已离开了人世,我来到她年轻时待过的地方,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闲下来的时候,顾少顷会带着我往各个胡同跑,什么冒儿胡同的文昌宫,烟袋儿斜街的炒爆肚,还有南锣鼓巷的小糖人,四九城里的老北京,总也有南方不能比拟的趣味与情怀。 我一边品尝着老北京风味十足的特色小吃,一边无忧无虑的感受着新式爱情的甜蜜滋润,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如果说,最开始我只是感激顾少顷的出手相助,那么这三个月朝夕相处的陪伴下来,我已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个大我五岁幽默风趣的兄长。 傍晚街灯的霓虹亮了起来,隔着半透明的雕花窗,千万粒的雨珠闪着光。这是来到北平的第一场雨,在我们准备动身回家的前一天下了开来。屋外的天也因这雨慢慢暗了,反而称得室内愈明亮。 “想什么这么出神?难道是怕回去你父亲打你?”顾少顷说的一本正经,反而逗的我说不话来。 “我才不怕父亲,他肯定支持我。再说老师都赞同了,他怎么会反对?我是在想顾先生。” “父亲?你想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出前姐姐怪怪的,也没瞅着机会问她。我一走三个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顾少顷刮了刮我的鼻子,坐了过来:“你放心,我们罕昭这么聪明的儿媳妇,父亲怎么会不喜欢?我来时他去了上海,也没来得及说,你知道,我们父子的关系不是很融洽,所以我只好回去当面说给他听。” 我点了点头,希望自己的疑心只是胡思乱想。 北平城的秋叶红了不少,我也开始想家了。 火车到站是下午五点钟,木伯和世舫等在出站口,看到我们出来,忙不迭跑了过来。 “总算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天天念叨着,大小姐也说了好多回。”木伯摸着我的头慈爱的笑。 世舫则微笑着与老师打招呼:“刘叔父让我把您儿也接回去,家里摆了接风宴,正等着您呢。”他看了旁边的顾少顷一眼,又对我说:“海朱都快把我烦死了,天天数着指头盼你,你们有什么事禀报明儿再来,你看行吗?”后一句是对着顾少顷问的。 只见他点点头,对我说道:“世兄说的是,明天我再登门拜访,今儿也不早了,快快随他回去吧。” 老师也笑眯眯的说:“是啊,先回去禀了你父亲,明儿我等他来。” “好。” 众人在火车站分了手,各自随着车子家去了。 回到家里,不待我进门,韩妈已等在门口:“我的祖宗,可是盼回来了,再不回,我们都得杀北平去。” 我嘻嘻笑:“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父亲母亲也迎了出来,三月未见的海朱一把抱住我就开始哭,嘴里骂着“小没良心的,你跑去快活了,可想死我了。” 众人闹哄哄的吵嚷着,一时间好似过年的时候。正待我们坐下摆饭,有小丫头匆匆进来禀报说:“二太太来了。” 我正纳闷,她怎么会来?一尖锐的女声已传了进来:“诶呦我的天,你们竟然还能吃得下饭!”她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在场众人只以为她又来出什么幺蛾子,懒得搭理她。 “造孽呀,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刘氏的脸都要让明昭那丫头丢尽了!”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不用你说,我来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 第五章 姐姐穿着银红的衫子,葱白色西式长裤,脸颊消瘦的带着点儿屋外的寒气走了进来。她扫了众人一眼,看也不看一旁的二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光滑的地面照着人的影儿,由着傍晚起灯的星火在众人身上闪烁,窗子外屋檐的瓦渠突然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一滴又一滴,逐渐连起了无数细密的雨,流下满面惊愕的泪。 姐姐跪着,向着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开口说道:“女儿幼承庭训,一直在父母身前尽孝。自小受父母疼爱,读了书,上了学,过着别人羡慕不已的生活。二十五年来,蒙父母不弃,任由明昭自由来往。如今女儿遇到一件难事,不得不请父母答应,如若不然,宁肯从此青灯古佛,终生不嫁!” 一旁的二婶婶听了这话,冷哼一笑,对着错愕不已的父亲说道:“大哥你听听,这是什么话?逼爹娘吗?” 父亲本来就不明所以,见姐姐如此慎重,刘王氏从进门又一直在旁边阴阳怪气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明昭,有什么问题起来说话。跪在那里像什么话,当着诸位亲朋的面,不怕丢人吗?” “诶呦,她已经做了丢人的事,还怕什么丢人的。”二婶婶一面说着,一面扶着门框,墨绿色的袖口里攥着一条牙白手绢,随着手臂的摆动轻轻划出一条弧线。 “你消停点吧,我自己的姑娘自己管,还轮不到你大晚上跑家里来闹,像什么话,上次的事还没有教训吗?”父亲瞪她。 她见众人皆一脸嫌弃的瞧着她,也不说话了,扶着腰从门边一扭一捏地走了进来,就着一个梨木圆凳坐了下去,口中振振有词:“我看你们待会儿怎么说。” 父亲不再看她,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姐姐说:“还不打算起来?” “我要嫁人!”姐姐说。 “嫁人就嫁人,这么多年惯着你,也该嫁了。” “我要嫁的人,是顾先生。” 顾先生! 咣当一声,有清脆的茶碗被摔在了地上,浅黄色的水渍随着乌亮的地板迅蔓延,不一会儿,有红色的液体顺着水流滴到了天青色碎裂的茶碗上。海朱一声惊呼,叫醒了仿佛睡梦中的我:“罕昭,你的手在流血!” 我该猜到的,自宁园回来的这四个月,姐姐的举止比平时随性了很多,每次外出,必精心修饰一番,她本身就身得美,仔细一打扮,人更像古代仕女图走出来的美人,带着风流婉约的美感。如今,她孤零零地跪在墨黑色的地板上,神情倔强严肃,又带着恋爱时期女子特有的执着无情,等待着众人的审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刚刚还欢欣鼓舞的众人神情严肃,面露不解,都希望这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话,说过之后也就散了。唯有二婶婶坐在一旁,捶着腿开始假嚎:“我说丢了人,你们一个个嫌弃我胡说。如今儿事实摆在眼前,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哎呦,我们刘家是败了什么性儿,好好的闺女要跑去给人家做小?你刘家妄为世代书香,还不如我们王家拾脸拾皮。那姓顾的儿子都能做你们家女婿了,家里还有一房姨太太,你嫁过去是给人当夫人?还是当老妈子。哎呦,我那苦命的二爷,儿子正找人说亲呢,侄女就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这叫我们二房可怎么活呀?” “我还没死呢,你不用在这儿鬼哭狼嚎的。”二叔穿着锦色长袍,戴着平时长戴的石青锦缎相滚边的小帽大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父亲和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再次开口:“大哥,我们也是听人说,这才赶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听谁说?难道这事已经传开了? 父亲疲惫地叹了口气,对着在座的众人说道:“都坐吧,今儿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改明儿我再请大家。明昭,你起来。我要你亲自再把话给我说一遍!” “我……”姐姐抿着唇,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指甲已经泛白,留了掌心一道深深的红痕。 “我和儒林是真心相爱。您曾说,这辈子希望我和小妹都能找到自己的所爱,如今我找到了,深思熟虑后来禀报您。希望您和母亲能成全我!” “顾儒林知道你今天说的话吗?” “他知道,我们商量好了,今天我先来让您二老知晓,明天他亲自登门拜访,正式向您提亲。” “提亲?他有说娶你做正室夫人?” “自然是正室。” “你这般笃定?” “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我不在意。” “好…好…好,我刘庆松竟然养出个不记名分的痴情种!你想让我怎么做?” “父亲……”姐姐错愕,她想不到父亲会这样问她。 我也想不到,想不到姐姐会喜欢42岁的顾儒林。我以为我的奇怪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我以为我可以高高兴兴的和姐姐分享我恋爱了的喜悦,我以为父亲母亲会欣慰的看到我终于找到心爱的先生,可惜啊,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以为,我做了三个月的美梦,如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它就这样轻轻易易的破碎了,甚至容不得我细想。我总以为那个疼爱我的姐姐会带给我一个相貌英俊的姐夫,也会爱屋及乌的宠爱我。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我爱人的父亲。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砸到了我的头上,我呵呵大笑了起来。 海朱一脸惊吓的看着我,又看看姐姐,也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接风宴,怎么变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大表姐,你为什么要喜欢顾先生呢?罕昭她……罕昭她……” “海朱!”童世舫及时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个时候说顾少顷和罕昭的事,不是火上浇油么?他想着,安抚好哭泣的海朱,走到我面前轻轻的抱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好妹妹,先把手包扎了,哥会给你做主的。” 我凄惨一下,比哭还难看:“做什么主?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不许说!”说罢,指甲死死嵌进肉里,生生得疼。 老师沉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扶起跪地的姐姐,对着其他人说:“今日晚了,大伙都散了罢。明日再议,韩妈你代我去给戴甄打个电话,说今儿要与庆松不醉不归,就歇儿在这了,明儿再回!”一旁陪着母亲的韩妈听了,忙抹了眼泪,答应着去打电话了。 老师又转头问世舫:“你们回吗?还是留下。” 呜咽的海朱已说道:“我要留下陪罕昭。” 世舫也点了点头,和老师说:“我们回去也不安生,还是留下吧。” “好,你们这就叫厨房端了吃的自去吃吧,明昭,你随我和你父亲母亲到书房来!” 从二叔进门就一直未开口的二婶婶见状,忙不迭的跛着小脚,也随着长辈们往书房走。二叔见了,忙拉她:“你凑什么热闹,在这儿等着。” 刘王氏扶了扶头上戴的翡翠鎏金步摇,打着二叔抓着她的手,气道:“我怎么不能去,我是她二婶婶!这刘家的事我怎么不能管!别忘了,我可是你们老刘家儿的二太太!正儿八经的主子。” “你还不嫌丢人,当着小辈们的面,你看你哪有一点儿为长者的尊严。” “好你个刘仁松,你嫌弃我!你嫌弃我就赶紧休了我,也好像顾先生一样找个年轻小姐做姨太太。” 她的话像一把尖尖的刀,戳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偏偏今天她说的话那样真,叫人想反驳也生出了无尽的挫败感,只好闷闷听着不做声。 她看了,越起劲儿,平时她说话,人们总假仁假义的截断她,打她的脸。如今她也有了武器,不用出战就能扇得他们抬不起头,捂不住脸,刘王氏简直要笑了起来,她得意的想,乱吧,闹吧,越乱越好,她被大房压了几十年,老太太在时被压着,老太太死了她也活得不自在,如今老天开了眼,终于叫她逮着这么个错处,看以后他们还拿什么得意?看以后他们还怎样打她的脸?刘王氏想着,嘴里越不饶人:“姑娘做出不要脸的事,就别怕人说啊。横竖你们大房有的是本事,怕什么人听啊!” “啪……”还未待她说出最后一个听字,一声响亮的耳光已打了过来。父亲面色深沉,带着不容忽视的怒气,看着一脸惊慌的刘王氏骂道:“我敬你为我们刘家生儿育女,一再忍让你。当初分家的时候把上海的产业给了老三,那是我做大哥的不对,所以你吵闹,我立即又给了老二苏州的厂子。如今,你在我女儿的拜师宴上做乱,我看在老二和孩子们的份上又容忍了你!没想到你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辱骂我们刘门,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母亲虽然死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还管点儿用处,不想在家待着就早点放屁,我让老二一纸休书送你走!” 刘王氏正哭着,听父亲这样说,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着大声哭了起来。 这就是我想念多时的家,过往那些温馨的场面,不过是短暂的安宁。在北平时顾少顷说,他羡慕我有爱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其实他不知道,我有的也仅此而已,之后的岁月里,可能这仅有的一点儿也会随着姐姐的心意烟消云散。我想问她,真的很爱顾先生吗?大概很爱,所以才会不计后果不顾世俗的眼光愿意给人做小。我还想问二婶婶,真的很恨我们家吗?大概很恨,所以才会不管不顾的吵着全世界都要知晓,也忘了长昭、冬昭,婉昭都是我们刘家的子孙。 雨还在萧萧索索的下着,入了秋,南京的天儿又恢复了低低沉沉的闷,隔着绣楼高大的墙,漆黑的夜像一双无形的手,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此时的顾少顷在做什么呢?他知道了他父亲和姐姐的事吗?他是什么反应?错愕?不解?疼痛?还是像我一样,生生的闷,生生的气,生生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姐姐大概没错吧,为爱追求自由,这是父亲从小教我们的道理,在别的女孩都裹着小脚的年代里,七八岁的我伏在父亲膝头,对着母亲笑。他们溺爱的看着我,和姐姐说:明儿和阿昭以后也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这样我们一家才能很幸福的生活在蓝天下。我那时说:“我刚得了姐姐,不要和她分开。我们以后要嫁双生兄弟,这样就能同在屋檐下。” 如今,我们没有爱上同胞的兄弟,却阴差阳错的选择了亲生父子!这是谁的错呢?我不知道。 书房里的灯亮了一晚,二婶婶不断的哭声也伴随了一晚,这一个无眠的夜,终究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迎来了天亮。 小厨房叮叮咚咚地响着,乱了一夜,大家都要吃点儿东西了。韩妈端上了莲子粥,众人正要开动,有小厮跑了进来急急禀道:“老爷,顾先生和顾少爷来了。” 第六章 小厨房叮叮咚咚地响着,乱了一夜,大家都要吃点儿东西了。 韩妈端上了莲子粥,众人正要开动,有小厮跑了进来急急禀道:“老爷,顾先生和顾少爷来了。” 我听了,有点儿害怕见到顾少顷。经过一晚的考虑,我已决定不再见他。我们相逢在一个美好的春天,经过一个夏天的酵,这一点点带着桃花般甜蜜的情愫已经在昨晚梦醒,姐姐的事已闹得家宅不宁,如果再加上我和顾少顷,恐怕整个南京城都会传出刘氏姐妹爱上父子俩的丑闻,桃色小报从来不愁没有渲染。只是,我却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冷静与克制,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我已很清醒地划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这样的理智让我心生厌恶却又无计可施! 我们一家都未准备好应对顾先生和顾少顷的来访,所以在他们父子二人穿着同样的黑色风衣,脸沉如墨的走进大厅时,众人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避开顾少顷望过来的双眼,将头艰难地扭到了母亲所在的方向,默不作声。 “顾先生有什么打紧的事,要大早上携子来访?”父亲问的很不客气,显然对顾家父子没了往日的热情。 顾儒林听了,也并不作答,而是走到一旁老师所在的位置对着他鞠了一躬,才缓缓开口:“耀山,得你推荐,我与明昭小姐相识于宁园,之后几个月的相处,更让我对她生出一种心心相惜的知己感。你曾说,人生富贵易,知交却难。自亡妻去后,我已二十年未有此欣喜之态,我知你和刘先生定觉得我厚颜无耻,可你应深知我的秉性。所以,我先求你知我心意,再向刘先生请罪。另外,我儿少顷也有事向刘先生表明。” 表明,他要说什么? “父亲,我和顾师兄有话说!”我不管不顾,抢先一步拉着刚要上前的顾少顷跑出了大厅,在一旁的回廊停了下来。 “你要说什么?” 顾少顷看了我,不说话。 “难道你要在这个时候和父亲讲我们的事?”我又问。 “罕昭,你是想放弃我,成全你的姐姐,是么?”他问的一字一句,句句诛心,却是此刻我最不愿意争辩的事实。他果然聪明,他从进门就读懂了我的意思。可惜我太过冷血,才一个晚上就做了决断,不再停留。 “我……” “你不必说什么,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我无法想象的,但我只说一句话,我不放弃。和父亲我也是这样说,所以今天我们父子俩都来了,命运既然如此安排,那我们也将它交给命运,你父亲有知晓的权利。”顾少顷说完,不再等我,径自往回走。 下过雨的秋天,冷风吹着人寒霜满面,连眼泪,也有了苦涩的味道。我哽咽着,对着走去的背影喊:“放弃吧,我不会承认的!” 大厅内,顾少顷已经陈述完自己的意思,他说,他知道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只是,这是他的爱情,他要争取爱的权利,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我真的很感动,在这场不算长久的情感里,我和姐姐至少有一个是幸福的,抛开尘世的繁杂,至少没有人逃离和背弃了爱情,只除了我。 久久的沉默压抑着这所大宅里的每个人,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水声,无形的烦恼跟着我们,在水珠银烂的早晨,敲打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之后,一夜未睡的老师开了口:“儒林,我本不该插手。我本以为我会在刘家见到你为少顷上门提亲,谁曾想……哎……” “你先回吧,我没法答复你们。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是要庆松做决断的,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是支持少顷的!” 被老师单刀直入这么一说,顾儒林脸皮再厚,也有点儿不愿再说的意思,他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排除万难的战役,所以很有礼貌的向着众人道别,走了出去。而顾少顷却对着老师恭身一鞠,说出了令在座诸人颇为惊讶的话:“老师,我决定去上海。您帮我照顾罕昭,三个月后我回来。”说罢,他不再看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师母来了电话,问老师酒醒了没有,并派了车子来接人,将久未归家的老师接走了。而世舫和海朱,也在舅舅的催促下回了家去处理突的急事。 姐姐在书房跪了一晚,并不知晓顾氏父子来访的事。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将佣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韩妈木伯在门口守着。 书房内,她仍穿着那件银红的衫子,却生生叫人觉得刺木无比。 “明昭,跪了一夜,你可想通我为何叫你跪着?”父亲问道。 “女儿丢了刘家的脸,甘愿受罚。可女儿初衷不改。” “啪……”一声响亮的掌声惊得众人无法言语。姐姐望着母亲,满脸的不可置信。 “母亲,你打我……” 母亲听了,嘤嘤哭了起来:“明昭,你怎么如此糊涂。你……你可知道,你妹妹她……” “母亲!”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造孽呀……我们刘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姐姐看了,也哭了起来:“你们有什么瞒着我,说吧,我能承受。” “你能承受,你拿什么承受,你愿意放弃顾儒林,成全你妹妹么?”父亲沉声问道。 “您……您说什么?” “你妹妹和顾少顷谈恋爱三个月了,耀山先生本来要给他们主婚!” “顾少顷……呵呵……为什么是顾少顷?”姐姐一个人跪在那,脸颊因母亲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看了,呆了一回,滚下来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 是啊?为什么是顾少顷? 以前看中华书局翻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只觉得莎学士语言直白,有点浮夸。现在自己经历,才觉语言真是神奇,朱丽叶反复呢喃的“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真是直击心底的酸楚。 “怪我啊!怪我这么多年非要给你们姐妹灌输婚姻自由的思想,怪我不拘着你们好好在家绣花,是我太惯着你们,才让刘家有了今日的劫难。”父亲自责着,抱着母亲叹气。 “姐姐,我只问你,你是铁定要跟着顾先生不回头了么?” 姐姐抬起手背揩了揩脸边的泪,看着我一字一句答道:“小妹,姐姐自幼长在父母身边,随着他们在京城。那时我曾想,妹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该是多么可怜。后来回来看到你那样活泼,我就觉得你是我不能比拟的坚强的孩子。如今,你才17岁,拜了耀山先生为师,又被贺次长看重,我知道你不喜欢贺叔同,可是没关系,你还有其他青年才俊等着,实在不行,还可去上海找好人家。可是我不一样,我是个懦弱的人,离了顾儒林,我真就遇不到再让我心动的人。姐姐如今二十五岁,我等不起了。所以,我厚颜无耻的请求你,求你成全我!” 原来短短几分钟,她已做了取舍。 “好!好!为着你这句话,我成全你。我们做了17年的姐妹,为着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也得成全你。可是你想好了吗?你嫁进顾家当姨太太的那一刻,父亲母亲和我就再不是你曾经最爱的人,甚至有可能……”我哭的伤心,接下去的话,我真说不出口,那是我爱的姐姐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停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屋外韩妈和小厮说着什么。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韩妈走了进来,对着父亲禀道:“老爷,二老爷来信,上海那边出了大事,三老爷他……” “怎样?”父亲一脸凝重。 “三老爷出事了!” 第七章 父亲去了上海,临走时,让韩妈和木伯将姐姐关到房里闭门思过。≧ 三叔被车撞了,生死未卜。所有事情接踵而至,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休息了两日,我也继续回到学堂上课去了。 今天是周一,关早惠早早等在校门口,见我来了,忙一脸神秘的上前与我打招呼:“罕昭,你不在这三个月,我们班上来了一位大人物,贺次长的千金,贺叔君。她一来就说认识你,还说你是她大哥的未婚妻,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班里的同学只等着你来出面解释一二呢。” “什么?她竟然这样说?”我听了直惊讶,贺叔君是什么意思,当日在咖啡厅,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 “是真的,她还和老师要求调换座位与你同坐,碍于她是次长千金,所以老师很快就答应了。现在你的同桌是贺叔君而不是李栗。” 关早惠正说着,一辆上海安德烈车行年初新推出的雪铁龙dd轿车开了进来,车上坐着的可不就是我们正讨论的主人公贺大小姐,而开车的司机正是数月不见的贺叔同。 车子迅开进大门直逼教学楼而去,两边的学生纷纷避让,小声议论着这位招摇过市的千金小姐。北洋政府今年在南京城设立了两个重要司埠,据说贺次长有望从次长转为正部长。这个时候贺家兄妹如此拉风,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过。总之,新的周一,各家来来往往的车辆总不会少,像我们这样走路上学的人家反而少得可怜。 塔楼的老钟勤勤恳恳的响着,一声一阵都是岁月弥留给时间的痕迹,这样慢慢走着,迎着秋天早晨的太阳,我和早惠都不再说话。远处茵茵的草地上,几个少年跑着,笑着,来回踢着一个黑白斑点的英式足球,在这个充满青春热血的校园里,个人的悲喜似乎并不足道,我们走的是一条通往未来的星星之途,看不见的却是绮丽的不可预测的明天。这匆忙而又可爱的秋天,在一场漫漫的大雨中揭开了它未知的大幕,那幕的背后,坐着此刻正观赏和搜寻的你。 女子的粉香围在心头,盈盈绕绕的缠着一个上午都在记英文单词的我,虽然之前有过接触,但我并未认真与贺叔君有过交谈,准确的说,是该姑娘并未打算与我交谈,本要质问的话到嘴边反而不好开口,既然如此,不问也罢。 正要继续做题,门口一个声音喊到:“刘罕昭,校门口有人找!” 我抬头,正对上贺叔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身后,是一脸好奇打探的众人。只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解释的,索性也不看她,径自应声走了出去。不知是谁起了哄,不大不小的学堂里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世舫和海朱携伴等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海朱快步跑着拉起我的手,悄悄问道:“罕昭,你还好吗?” 我一边随她走着,一边与旁边的门卫大哥打着招呼。听她问的小心翼翼,也不隐瞒:“有什么好不好,家里又出了事,父亲和二叔去了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姐姐被关了起来,但依旧不愿低头。母亲天天劝她,也不知道能听进去多少,顾少顷也去了上海,左右暂时是不会回来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安安心心读我的书,盼着父亲早点回家。” 海朱听完,顿了一顿方道:“我和舫哥不敢去家里,所以来学校找你。罕昭,我们要结婚了,祖母身体不太好,所以派人和父亲商量想将婚期提前,父亲已经答应了,我这就要去苏州了。” 海朱要结婚了,真好。 中午的日头照着人的脸暖暖的,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南柯太守里的淳于棼,在槐安国走了一遭后,看到的还是家人美好和睦的景象。 “真好,世舫哥哥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做我的表姐夫了!”我开心的说道。 旁边的世舫听了,也眉目温和的笑道:“做了表姐夫也还是你大哥,到时候接你去苏州玩,好好的爬穹窿山,你不是一直嗓着要和我们比吗?到时候我叫上世珂,你们一起,咱们四人来个八山巡游,你看怎么样?” “好啊,我一定把你们比下去,到时候由着我乱来。” “比不比得下去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先去吃饭。这几天你一定没吃好,舫哥说老正兴新请了四川厨子,做的一手好菜,我们这就去吃饭。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下午就别去上课了,我和耀山先生已经请好了假。” 反正我也不想再回去坐在贺叔君身旁被她盯着看,自然乐意海朱这样的安排。 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是隐隐错错的黛绿色,汽车从江宁坊的牌楼前经过,斜阳的余晖打在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射得人有些晕。我和海朱正告着别,恍惚间有背影从眼前略过,像极了正关在房里的姐姐。待我正要揉揉眼睛细看一遍,却现眼前只有一辆乌黑的道奇汽车刚刚开走。 海朱和世舫将我送回大宅也回了家,从大门到上房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背影如果真是姐姐,我也并不惊奇,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现在的刘家却未必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穿过过厅直奔姐姐的房间而去。 大红绫子的椅垫映着斜射的阳光还未从西墙上消失,韩妈坐在金漆几案前的绣墩子上一边描着花样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闷在被子里的姐姐闲扯:“您现在是正经人家的大家小姐,绣房里摆着的才有这正儿八经的大红色,如果真去给人做了小,别说大红,就是水红银红,能穿一件就是好的了。别看大清朝虽然覆灭了,可这规矩讲究到底是不会跟着灭的,老爷太太怎么忍心自己好好养大的闺女给人伏低做小?顾先生要是真疼爱您,怎么忍心让您不能穿红?我的小姐啊,你可不能被眼前的糖衣炮弹一时迷了心窍,过后有你后悔的!” 我过去顶烦家里的长辈动不动就用前清的规矩约束小辈子孙的,当时想,时代变了就是变了,哪有人一手挽不住时代的巨轮,一手却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指颐气使的用满清的旧历约法三章。如今见韩妈用大红的用色规劝姐姐,仔细想来,却觉得有理。至少,顾儒林该给姐姐一个合理的名分! 这样想着,也像从前一样腻在姐姐床前,拉住她搁在被外的手说了起来:“姐姐,海朱和世舫哥哥今天来学校找我了,他们说下个月初六就要成亲了。真没想到啊,我们这几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俩倒成了最早修成正果的。如果当初成韵大哥还在的话,我现在也早做了姨妈罢?姐姐,你吃点饭吧,我愿意成全你的,真的,父亲从上海回来我就求他,只是,你怎样也要做正房太太啊,顾先生应该会答应罢?” “你别和我提成韵,他那样无情,丢下我就走了,连句安慰的话都没留下,还说什么天长地久的陪着我,全是假话!我等了他那样久,他却……”姐姐哭着,从大红锦被里坐了起来,披散着头嘶声力竭,仿佛要将多年来藏在心底的委屈泄干净:“我用了七年的时间忘记他,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顾先生,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能替我想想,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就因为他有一个成年的儿子?还是你们怕我嫁给人做继室委屈了刘家的门楣?”姐姐滔滔不绝的说着,一面哭一面说,一面说一面哭,泪丝混着过去历经的血,滴染了整个大红锈鸳盟的锻面,也将七年前那场历经生死的爱恋重新从人的记忆中唤醒…… 第八章 我们家的老相框里,存放着一张旧年的家人大合影。 那一年元月,孙先生在南京城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总统,紫禁城的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了汉人二百余年的满清朝一朝覆灭,9岁的我第一次与父亲母亲一起过新年,高兴之余撒着欢儿在充满笑语的大宅里上串下跳。等姐姐寻到我时,我已趴到一个大哥哥的背上累得睡着了。 那天祖母请了家里的亲朋来摆堂会,世舫世珂兄弟,海朱和我,还有一众与我们同龄的孩子就在中庭玩起了捉迷藏。轮到我时,我已累到不愿再多走一步。 恰好那时一位大我许多的青年从中庭穿过,仿佛要往上房走去,我见他高大英俊,温润如玉,立马很狗腿的跑上前去截住他问道:“你可是来见我祖母的?” 他楞了楞,看着豆丁点儿不及他腰的我扯着他的衣袖一副不放行的模样,反而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儿笑咪咪地问道:“对啊,你可知道你祖母现在哪里?” 我一听,立即咧开刚掉了门牙的嘴得意地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帮我找到那帮藏起来的家伙,我就带你去见祖母。我是我们家的小霸王,我让你见祖母,他们立即就将你带到祖母跟前儿,可是……我不让你见的话……”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已经学会了威胁他人,他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反而认真考虑起我的建议,然后摸摸我的头,继续问我:“哦?原来我遇到了小贵人,那你要我怎么帮忙呢?” “很简单呀,你背着我去把他们一一抓回来就成。” “好,成交。” 之后,等我被姐姐叫醒已是日落黄昏,姐姐从大哥哥的手里接过昏昏沉沉的我,一边向他道谢,一边数落着身旁排排站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众人。我醒了之后,看看姐姐,看看一脸微笑的大哥哥,也急急开口辩道:“姐姐别怪我,我可是答应人家帮忙的。大哥哥要见祖母,我还得当引荐人呢!”我说着,挣扎着下地拉起大哥哥的手,领着他朝上房走去。 后来我才从姐姐那里知道,大哥哥名叫傅成韵,是祖父年轻时的同窗好友傅友德大人的嫡孙。他从广州回南京,顺便来拜访年迈的祖母。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总会在家里见到他和姐姐并肩而去的身影。而世舫和海朱他们,自从被成韵哥哥集体找到后,也开始死心塌地的认他做大哥,而我更是自豪这样优秀的大哥是让我现拦下的。于是,我们这帮家里的霸王军,在1912年元月一日这天,集体承认了成韵大哥为大姐夫的事实,从此,心甘情愿地替他们跑腿做跟班…… 1912年的元月,二叔三叔全家集体从外地归来,姑母出嫁,亲朋好友齐聚,我们家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嚣。 改朝换代的气息包裹着整个中华大地,几家欢喜几家忧,而曾经显赫一时的金陵刘府,却丝毫未改变它应有的繁华与沧桑。照片里,我拉着姐姐细软修长的双手,由成韵哥哥抱着,随着众人围绕在祖母身旁,笑得一脸得意。而姐姐,则微微看着旁边抱着我的成韵温婉大方的微笑。时光将那一刻定格,却终究与姐姐开了玩笑。 1913年3月,二次革命爆。成韵大哥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被不明人物误杀,消息传回南京的时候,姐姐正关在自己的绣房里做着新娘的嫁衣。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早晨,姐姐的绣楼隐隐地溶在白雾里,只看见橘黄的煤油灯又亮了一晚,一跳一跳的闪着光,就像姐姐雀跃的心情。我大早上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向姐姐窗前,看着她穿件葱绿色的夹袄,坐在大红的锦锻旁,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缝着、笑着,像小时看过的仕女图,安静而美好。不一会,韩妈匆匆跑来叫姐姐去上房,说是老太太吩咐傅家来了人,请姐姐去一趟。我看着姐姐急急跑走,也跟在她们身后去了上房。只见屋子里静悄悄的,来人一身白麻色的孝服,哽咽的哭诉着大少爷没了,大少爷没了。渐渐地,屋里又响起其他人的哭泣声,姐姐倒在祖母怀里,哭得不省人事,我这才知道,窗格子里的雾没了,第二天还会再有,可人没了就是真没了,永远不会再有了。姐姐将嫁衣剪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这样过了三年,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教会学校上学,才开始重新接触新的人事。可成韵大哥,依旧是她藏在心里的一根刺,碰不得,也不敢碰。 有人说:“照片不过是生命的碎壳,岁月纷纷,瓜子仁早已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满地狼藉的瓜子壳。” 如今,七年的光阴让姐姐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南京的黄昏下的很快,夜幕沉上来,万家的灯火齐齐点亮,明明灭灭的晃着一撇月影儿。我从回忆里惊醒,整个人惘然的看着姐姐。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再回已是七年,姐姐的绣楼换成了我住,当年窗前的木棂也换成了绿色的玻璃窗,依稀印着海色的繁花。春来春去,我们终究不是从前。 二婶婶进门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吃饭。舅舅已经打了电话,母亲正和我讨论着能否如约参加婚礼的事情。 刘王氏趔趄着脚,径自走到桌前拿起一个汤包吃了起来:“哎呦,怎么每次我来你们都在吃饭?”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您每次都掐着饭点儿来?” 母亲瞪了我一眼,对着又拿了一个汤包吃的二婶婶问道:“弟妹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刘王氏并不急着答话,先用带着的洋绉手绢儿擦了擦手,顺便端起桌上小碗盛的银耳粥喝了一口,这才摇起手里带着的玉骨暖扇,慢悠悠地开了口:“也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们明昭弄的动静太大。现在南京城的小报已经传开了,教育部继任部长将娶前清翰林之女,大嫂啊,既然顾先生已经答应要娶明昭,我看你们就答应了吧!反正人家马上要当部长了,娶我们家的闺女也算门当户对,你说不是?”她说着,看了眼旁边吃饭的我,继续和母亲说道:“而且我听说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贺次长马上要升正部了,如果真能和他们联姻,那我们家不是又回到大清朝的时候了吗?”刘王氏越说越激动,也不在意我先前的语含暗讽。“所以大嫂啊,我听了,也不赶明儿了,这不马上跑来和你商量了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我们刘家等这一天也等了九年了。” “可是二婶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几天前您还说姐姐败坏了刘家的门风,怎么今天又打起了自己的脸?” 她听了,陪笑道:“大嫂你看罕昭这孩子,我不过是气急了说的胡话,怎么还当真了?你二婶婶我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就忘了。回去你二叔说我了,我早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面子那是给别人看的,可这日子啊,还是自己过的。与其去装那门面,还不如要点实惠。如今顾先生当了部长,我们政府里有了人,生意也好做些。”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弟妹,你处处想的周到,却唯独不替我们长房想。当初分家的时候,你大哥为了老二和老三,将自己的产业都划给了你们,自己只留了祖宅和几亩薄田。如今家里出了大事,你二话不说上门就闹,也不管家里还有外人。现在,又是你跑到这儿劝我们答应亲事,弟妹,我吴冕青自认为这么多年没有亏待过你们,可为什么事到临头,我们长房总是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刘王氏只一味摇着扇子听着,等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脸色终于变了:“大嫂,您这是什么话?我可全是为了你们好,怎么还埋怨上我了?难道是我教着明昭勾搭男人不成?”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争这些长短了,等老爷回来再说吧。你要是留宿,我吩咐韩妈给你铺床,要是还回去,时间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我累了一天,先去休息了。”母亲说罢不再看她,起身回了内室。 之后的几天,上海那边一直未有消息传回。姐姐终于吃了饭,我和母亲也算暂时安了心。然而没过几天,事情急转直下,父亲来了电话说三叔过世了,要我们准备准备安排后事。而南京这边,新的内阁会议召开完毕,顾儒林正式出任教育部部长一职,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和姐姐即将婚配的新闻。 南京的秋天,正式来了! 第九章 铺天盖地的传闻一经传播,便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迎面而来,小报记者蜂拥而上,不问青红皂白的抢占了先机,赶在黎明前堵在了江宁坊的牌楼前。≥≧南京的秋天,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早晨正式来临。 “太太,不好了不好了!门口聚集着一堆小报的记者,嚷着要采访老爷和大小姐哩。”韩妈小跑着进了饭厅,气喘吁吁地将这个消息丢了出来。 “太太,后门也堵了。” “太太,太太,有记者打进了家里的电话,我……我不敢接……”小丫头冒冒失失跑了进来,说话支支吾吾,却也禀明了原委。 这样的情形,眼见早饭是吃不成了,母亲气结,搁下筷子对着惶惶的众人说道:“韩妈,大小姐还没起吗?你去问问她,这就是顾儒林的把戏?找一大堆记者来堵我们的门?” 韩妈听了母亲的话,一脸为难:“太太……我……”这样的话,她怎么能问出口,平时是平时,可到底自己是下人。 “母亲,您是气糊涂了,韩妈累了一早上,饭还没吃一口呢。反正我们现在是出不去了,家里的菜还能撑上一段日子,索性关起门来过我们的。那些小报见我们不出面,守上几日也就撤了,难不成还能一直抓着我们不放,反而不去管别的新闻?” 母亲叹了气:“话是这么说,可你父亲这一两日就要回来,你的学也不上了?” 我安慰她:“反正这两日看着贺叔君就觉得不自在,不去也罢,正好陪在家里守着姐姐。” “哎,好好的一个孩子,这是遭得什么罪?走,随我去看看你姐姐。” 自姐姐的事在家里闹开,母亲就不再进姐姐的房间,她嘴上怨着姐姐不争气,心里却怪着自己打了女儿,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现在,父亲去了上海,三叔又突然没了,二婶婶隔三差五地来膈应我们,连小报记者也开始堵门,母亲强撑的一点儿精气在见到姐姐的一刻终于爆:“刘明昭,这就是你爱的人!消息是谁走漏的?嗯?现在外面全是小报的记者,电话也打爆了,我们龟缩着不敢出门你知道吗。我们是翰林世家啊!你让我和你父亲的老脸往哪搁?现在你妹妹和顾少顷的事还没走漏,要是……那我们还怎么活啊?姐妹争父子?千古奇闻!”母亲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热热地滚落在烫了金色销粉的梨木桌上。 姐姐原本在窗前梳妆,这两****平静了不少,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对顾儒林有信心,人也不闹腾,只安安静静等着。现在听母亲这样说,又从韩妈嘴里知道了事情原委,竟隐隐笑了起来,嘴里呢喃着:“原来可以这样……” 不一会儿,姐姐推开坐着的凳子,向着我快跪了下去:“小妹,左右是我对不住你。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父亲是不会再阻拦我嫁了,姐姐给你磕个头,忘了顾少顷吧。男人的爱不会长久,更何况你们也不过认识五个月,他能有多爱你呢?就是顾儒林,也不过是把我当他前妻的替身而已!” 替身? 姐姐说了什么?她知道的这样明白,却还是要口口声声嫁给他?我感觉周围有一团火,在一点一点吞噬我原本的认知,姐姐到底在说什么呢? “姐姐……” 她看着我和母亲惊愕的脸,凄然地笑:“你们糊涂了吧?其实我早从顾姨太太那知道了真相,为何还要执意嫁他?这个我却不能说,只是一点,顾儒林我嫁定了。母亲,我没有变,你听我说,小妹永远不要再进顾家的门,她和顾少顷……断了罢,不会有好结果的。父亲要回来了,我也该准备嫁衣了。”姐姐说罢,不再看我和母亲,转身去了卧房。 这天早上,我和母亲从姐姐房里出来,各自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不再言语。门外,小报与小报间互相叫嚷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到手的消息丢给了别人,电话还在不停的打着,母亲索性叫人将线拔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从上房出来,一个人往西堂走去。小时候每次心里烦闷,总会往祖母的西堂跑,藏在那棵百年海棠树上,总觉得世事不过如此,再大的烦恼也转眼忘了。可长大并不如此,麻烦总像套娃,一个接着一个,总也不会慢慢散去。 我走着,扶着长廊的雕花窗,慢慢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格子棱,一点一滴的想,家里的下人走了大半,通往祖母西堂的长廊有多久没人来清洗了?灰色的尘沾染着素白的手,不一会儿就印了许多深浅不一的花印子,我顿了顿,又往回走了走,换另一个手去摸那些窗棂,结果还是一样,掌心里摊开两面白底灰花的格子画,像小时玩过的印酪子。 正玩得不亦乐乎,身后的走廊突然有了响动,起初我以为是哪家的花猫跑到了家里,并未回头。可后来见声音越来越明显,分明是男人的脚步声,心里也开始害怕起来。祖母死后西堂空了出来,平时鲜少有人来,除了我和韩妈怎会有男人的脚步?难道是小报记者闯进了家里?想到这里,我快步走出长廊, 企图躲进一旁的耳房伺机而动,却被赶上来的男人拉住了手臂。“快来人……唔…唔…”我当时本想既然跑不了就赶紧喊人,绝不能让随便乱闯私宅的家伙逍遥法外,谁曾想还未出声就被来人困住了手脚。所以当顾少顷清晰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半月前刚去了上海的他会出现在刘府的西堂长廊上。 “以为经历了你姐姐的事会成熟点儿,怎么还是那样毛躁?万一来得不是我,岂不早被人打晕带走了。” 顾少顷穿一身灰色西服,袖口处带着点儿墙角的灰尘,显然是刚刚爬墙留下的痕迹,看着我说话时好看的眉眼带着笑意,又露出些许无奈。 “怎么?被吓傻了?” 他见我只看他不说话,声调不由提高了些。 “罕昭?刘罕昭?” 我这才反应过来,抓起那人的手臂就咬了起来:“你不是去上海了吗?回来干嘛?我已经放弃你了,你走吧!” 他大概被我莫名其妙的举动吓着了,楞楞由着我咬,半晌后才叹息着将我拥进怀里:“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也在上海见到了伯父。我父亲他……” 被人安抚的滋味这样温暖,我本想这样赖着他,哪怕多一会,也是以后回忆的资本,然而姐姐喃喃的话语就像沉睡的魔咒,只要我有一丝不甘的动摇,它都会敲打着沉沦的我保持清醒,理智的推开靠过来的可能幸福。 顾少顷被我推的往后一趔,半晌才勉强稳住不断退后的身体。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此时惊慌失措的我,一脸的难以置信。也是,半月前我们还像这个时代所有新式男女一样坐在街角的咖啡厅畅想着可能的未来,现在却站在一个旧式家庭最具落后格调的长者庭院里怪异地盯着对方。这样的改变,谁能说得清呢? “罕昭……” 坐出那样的动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顾少顷这一声叹息,整个人才回过神来,问出了本该一开始就问的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上海听说了南京的消息,想见你一面,就赶回来了。之后看到你家门口全是记者,想着走正门肯定不成,索性做了回梁上君子。没想到差点让你当贼抓了!”他说得十分轻松,仿佛爬墙不过一桩小事,可从刘府最人烟稀少的围墙算起,走到祖母的内宅西堂,至少要经历八道3米多高的围墙。可仔细看去,顾少顷并未因此有丝毫吃力,反而隐隐有一种英气,更不似一般的豪门贵公子。 正欲再问,韩妈喊着我从走廊另一侧寻来,顾少顷见状,一把拉起旁边的我闪进了一个空着的耳房。 第十章 韩妈本是听着有人说话才往这边瞧瞧,走近了却现长廊上空无一人,以为是自己被门外的记者吵晕了头,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反了回去。 ≥≦ 耳房里黑沉黑沉的,只有少量阳光透过缝隙闪了进来,终年悠久的霉灰熏得使人晕,门外的阳光却又烈得刺人的脸。 我和顾少顷呆了一会儿,待韩妈走得远了,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然而尚未待我站稳脚步,顾少顷已一把再次将我扯了进去。不一会儿,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低低从门外传了进来。 “你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查清刘二小姐和顾家大少爷的关系吗?” 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问道。 “不是我没查清楚,是他们根本不在人前谈论。刘家大小姐的事还是我通过厨房的人闲聊才得知的,如果不是那天小姐突然来找我,我本来是可以偷听到的。你回去和老爷说,不出三日刘庆松就要回来了,到时我自然能打听到真实的状况,老爷就坐等刘家的丑闻吧!” “那好,我这就回去禀报老爷,三日后卯时老地方见。” “你就放心吧。” …… 门外的人是谁?为什么我从未听过他们的声音,这两人口中的老爷又是谁?为什么要陷害我们家?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我抓着顾少顷的手臂,只觉浑身瘫软,大气不敢出一下,耳房的霉味还在久久的熏染着我的五官,过去的空气浑浊着阴暗与潮湿从遥远的年代传进人的鼻息,配合着屋外两人不可告人的秘密与阴谋。良久之后,门外女人的脚步声才渐渐走远,散去。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我贪婪的呼吸着门外传来的空气,这才还过魂来,重重的咳嗽声打破了西堂又一次平静,这下,我终于能正常的提出疑问,像个正常人一样与顾少顷讨论,浑浊在胸口的闷气也在见到屋外新鲜的空气后烟消云散。 “我们家有了内鬼!” “这段时间家里有新来的下人吗?”顾少顷问。 “没有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现在在走下坡路,只有走人的道理哪有进人的?” 顾少顷沉思道:“那就是说此人已潜伏多年?听刚才的声音,那男的只怕是负责传递消息,真正打探的是女人。除了韩妈一个老仆外,你们家还有几个女仆?”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韩妈是祖母留下的老人,从小照顾我,除了她家里还有一个厨娘,一个打扫丫头,两个门房媳妇。” “你觉得韩妈会背叛你们家吗?” “这……我想不到。她从小照顾我……” “也就是说也不是没可能?” 不,韩妈不会的,她像祖母一样照顾我,怎么会出卖我们家?决对不会,我想着,心乱如麻,可嘴里却迟疑着不敢回答:“我不知道……” “罕昭,你听我说,你们家被人盯上了,我不知道那人口中的老爷是否是我的父亲,也有可能还有其他势力,北洋政府现在内部混乱,孙先生在广州起了二次护法运动,你父亲虽然早已脱离政治,毕竟在北平翰林刘家还有一定的残余影响。贺次长马上要升正部,现在告诉你这些,是想和你说你三叔的死并非偶然,有人要害你们刘家,所以,你必须尽快查出家里的内鬼,这样我们才能占得主动,明白吗?我在这里不能多做停留,你要立即行动起来,自己小心不能露出马脚,可以和你母亲商量,但一定不要告诉第三人,明天我再来。”顾少顷说着,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就走。 有小麻雀飞在我刚才摸过的格子窗上,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小爪子抓住棱角分明的凸起,可惜毕竟凸起太小,抓得不够,走了几步还是无奈飞到了雕着花的屋檐下。 我以为我们可以多会说话的时间,没想到他还是要匆匆的走了。 “师哥……” 我轻声叫他。 “你要小心。” 他回头,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放心,我没事,快回去。” 说罢,不再看我,翻墙而去。 我只看到他利落的翻身,一个起落就没了人影儿,像传奇小说里武功绝世的大侠。看久了,眼睛酸涩的厉害,这才觉自己一直盯着他刚刚翻过的围墙研究——灰色的瓦,灰色的墙,还有留在眼里的灰色西服,原来看一个人走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上房后,韩妈正陪着母亲挑拣旧年的成衣料子,看我进来,母亲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就着衣服直接问我:“去了哪里?找也找不到你?” 我心里想着事,又不敢在韩妈面前表露,只好含含糊糊的说:“早上被记者们吵得没睡好,躲去补觉了。” 我一惯爱偷懒,母亲听了,也不疑心,笑着问我:“你看海朱结婚,我们送点什么好?你舅舅家左右不缺东西,咱们家如今这样乱,心意到了就好,我也没心思再额外张罗了。” “您看祖母留给我的那柄太后御赐的玉如意如何?反正我留着也是浪费,给海朱和世舫正合适,寓意也好。” 母亲皱眉:“那怎么行,那是祖母留给你的,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韩妈也道:“我的小姐,虽说我们家如今不如从前了,可也没有让你拿陪嫁送礼的道理。”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我和海朱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姐妹一样,她嫁人,我还能心疼这点儿东西不成。哦,对了,我记得去北平前您不是让韩妈给我和姐姐各做了一身衣服吗?回来这么些天我还没看到呢,您放哪了,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好看不好看。” 母亲见我闹得厉害,笑着对韩妈道:“你看她这猴急的性子,快去拿吧。” “好……好,我这就去拿。” 韩妈迈着腿,把手里的料子往炕上一放,站起身便往外走。被她放在炕上的深紫色旗袍做工精细,领口的金丝如意盘扣装在紫色的锦锻上,一霎时有些晃人的眼儿。我看着韩妈走出去良久,这才挽起母亲的手往内室走。 “我有话和您说。” 她原本正笑着摆弄手里的袍子,见我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神情也突然紧张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可是你姐姐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扶着她一边走一边安慰道:“不是姐姐,是家里的其他事……” 卧房内,我和母亲肩并肩坐在木床上,表情凝重。 “什么?你是说我们家里出了内鬼?”母亲小声问道,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他们三日后还会有所行动,所以我们要赶在三日内找出藏在家里的内贼。” “既然你说他们三日后要在老太太的西堂见面,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三日后现场抓贼?” “可是我们现在不知道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家里能用的人少,万一走漏了消息岂不是雪上加霜?” 父亲这时也不在家,要是平时还能找姐姐商量对策,可偏偏她现在像换了个人,说话阴晴不定,叫人害怕。顾少顷说不可打草惊蛇,明目张胆的盘问肯定不行,可是……要怎么不动声色的调查呢?我和母亲都犯了难。 韩妈在这时拿来了旗袍,看到我们母女俩都进了内室,不由狐疑道:“又去闹你姆妈了?想要什么怕我知道,还进内室来闹。” “你说不是,想让我给她做个像洋装式的新样旗袍,非要拿我年轻时那件驺清瓷式的洋装做比较,这不,正闹着我给她找呢!” “您可真懂我,我刚刚想出点点子,您就知道我要折腾您。” “还不是我从小被你磨怕了,想要什么老太太就给什么,弄得我一把年纪还得跟着你赶潮流。厨房里那些老妈子可不一个劲儿的嘲笑我!” 我一听,灵机一动,索性就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厨房里的人敢嘲笑您?我这就去问问她们。” 我说着,放下手里的料子往外走。 韩妈见了,忙拉住我的胳膊和母亲说:“还是那个性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强出头。现在厨房只有刘阿婆一人,哪来得人敢笑话我,不过是年轻时候的玩笑话我拿出来说罢了。” “哦?那您觉得刘阿婆这个人怎么样?好相处吗?” 韩妈听了不由称奇:“这孩子今天怎么体量起人来了,还知道问我好不好相处。” “你就逗她吧,不过难得她想听这些,你也给她讲讲家里的人事,省得以后嫁了人不知道怎么和下人们相处。”母亲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帮忙。 “是呀,您就和我说说吧,海朱都嫁人了,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好…好,本来老太太在时就让我说给你听的。”韩妈听了,放下手里拿着的那件月白色旗袍,认真给我说起了家里的佣仆。 屋外,太阳照着灰白的墙瓦一点一点移动着脚步,只等正中的时辰一到,就散出秋日正午的阳光威力,就像此时还在江宁坊外消耗的记者一样,不等到那个节点,总不会轻易消去。日头的威力尚可等待,何况是涓涓不息的人力? 民国九年的秋天,注定是一场永不可忘的回忆…… 第十一章 192o年1o月,粤系军阀陈炯明率部打败桂军重新夺回广东,伴随着这条消息的晚报头条上,“前清翰林闭门不出嫁女传言是真是假”的新闻也成为南京城大街小巷耳闻乐道的谈资。 围绕在江宁坊的记者已去了大半,然而还是会有几个不甘放弃的记者坚持等在门口,想要一探过气世家的前世今生。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我从母亲上房出来,甩着坐僵的脖子一个人走着。这一天的前半天我过得心惊胆战,而后半天,显然也好不到哪去。韩妈絮叨着说了很久,从她对家里佣人的了解来看,基本可以排除洒扫丫头的可能,早上那女人说自己是从厨房人的谈话里听到的消息,那么厨娘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这样算下来,目标基本可以锁定在门房的两个媳妇身上。 今晚的月亮已经上来,黄黄的圆饼像白天母亲手里拿着的玉色缎子,又像西堂院里的晚桂晕染了一层落花映在井里,我静静的走在回绣楼的路上,竟诧异自己还可以这样平静,明晰。 有人说,极致的幸福,存在于孤独的深海。 我们家过了几十年安宁富足的日子,虽然中间经历过几段曲折坎坷的过去,却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 我不由想起小时祖母教我学刺绣,那时年纪小没耐性,总趁着她和韩妈交代事情的间隙往绣架子上弹上几点香灰,等绢子烧糊了,就不用被逼着学做贤静的小姐了。 等祖母现后戳着我的额头骂时,自己总会摇头晃脑的和她讲:“《孙子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把绢子烧糊了,祖母就是为了其他好料子,也不会再要求我糟蹋好东西了吧。” 祖母那时怎么说的,我已忘了。只是这今晚的月光,又叫我想起了从前。 第二天我爬起身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脑门胀。屋里的水缸里,两条金色的小鱼有一条直直的躺在水里,仿佛是死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一会,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才起身往正房走去。 人声嗡嗡的响着,院子里站着一排身穿青色棉服的佣人,男男女女并排站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母亲坐在正中,一脸的肃穆庄重。不一会儿,韩妈从外进来,手里抱着个青色瓷罐。母亲喝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了。”母亲看我走了过来,起身对韩妈说道:“给二小姐盛碗粥来。”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呢?” “家里出了贼,昨天夜里你父亲的书房被人盗了,丢了一个明朝祝枝山的花瓶,还有一本前清的古籍。韩妈带了两个小厮去查,在陈青家的卧房里找到了这个瓷罐。” “太太,我们是被怨枉的!”母亲正说着,陈青和他媳妇已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板上,不住的磕头。 昨天刚和母亲说了那件事,今天就出了这样的局面,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母亲是不是搭台唱戏。脑袋突突的直冒冷汗,早起的那些不适又重新鲜活起来。 母亲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我虽平日里对你们有所宽容,可并不代表我这个当家主母就是摆设。你们要是料着老爷不在家觉得我一个妇道人家主不了事,那就打错了主意。现在站出来主动认错的,我可以考虑对以往的错事既往不咎,否则的话,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新账旧账一起算。” 木伯等母亲说完,叫人搬来一条长凳放在了院子中间,有两人拿着板子就立在了旁边。众人见这阵仗,吓了一跳,有两个看得不服气的,便小声咕哝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平时也不作践人,如今家里都这样了,竟拿我们开起了刀。” 母亲听了,也不生气:“你们说得是,平日里我不为难你们,是觉得家和万事兴,有些事能过去也就过去了。如今家里正逢多事之秋,却出了家贼,这却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 我本不赞成这样明目张胆的做法,可既然事情已然闹大,只好随着母亲开始仔细辨认起每个人当时听话的表情。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姐姐。她今日难得出来,乍然见到院子里乌泱泱立着一群人,不由得惊奇的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唱堂会么?” 母亲正要答话,有小厮匆匆跑了进来急忙禀道:“太太,太太,来福没找到,却在后院现了他的尸体。” “你……你说什么……” 第十二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众人急促的往后院走,出了这样的事,先前的抓贼抓脏仿佛成了笑话,不值一提。 母亲由韩妈扶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端,我和姐姐及一众人紧跟在后,不敢懈怠。一路上,我不无悲哀的想,先前祖母过世,家里乱成一团,人人吵着争家产也未闹到人命关天的地步,如今,不过一件不算光彩的姻缘,竟也生出无尽波澜。这其中,究竟是谁人在旁作梗呢? 混乱的脚步中,我的身子猛然被人抓紧,姐姐苍皇的手臂死死拽着我的袖口,坚定的挡在我的身前:“听姐姐的,不要看!回绣楼呆着去罢。” 我本害怕死人,被姐姐这样一挡,先前摆出的强装镇定瞬间轰然倒塌,后院内,女人们厉声的尖叫像最后一剂催化剂,终于激得我浑身战栗,大叫着扑进姐姐的怀里,失声痛哭。 那一定是血腥的一幕,听旁人的尖叫便可辨得。母亲慌得退在一边,靠在韩妈的怀里才算站得稳脚步,就连见惯了风浪的木伯,也不由惊愕地摇头,叹息着吩咐胆大的小厮处理后事。 姐姐拍着我的头,像小时那样哄我:“阿昭乖,阿昭不怕,阿昭有姐姐在。”不一会儿,姐姐又转换了腔调,惶惶然竟也有了戚然的哭声:“那一年,成韵也是这样了无生息的躺在我面前,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色……” 我听着,身子开始止不住的抖,以为自己是幻听,果然过了一会儿,姐姐又开始温柔的摸着我的头,嘴里喃喃的说道:“阿昭乖,阿昭不怕,阿昭有姐姐在……” 姐姐!我心里骤然像被长针狠狠的刺了一下,那个从我8岁起就开始爱护我的姐姐,她的心里,原来那样苦。成韵大哥的惨死,竟成了她心里永不磨灭的痛! 有泪从头顶滑落,咸咸的,混着玉兰油清冽的香气,变成了苦涩而晦暗的不明液体。我抱着姐姐,越抱越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徒然失去挚爱的亲人。 原来所谓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在强装的外表下,猛增一点儿可供幻灭的悲喜。那情形,仿佛西堂里高悬的牌匾被人砸响,赫然晃动几下,终是随着祖母的离去砸了下来,不再完整。然后便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来福的家人听说他的事后,扑倒在大厅内止不住地哭泣,那哭声绵延在四方大大小小的厅堂里,伴着屋檐外凛冽的秋日,愈加让人触目惊心,父亲就在这荒芜的悲苦中回到了家中。 母亲像浮水的游人抓住了稻草,也不再维持往日的主母风度,直直扑在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皆不过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我忽然想见顾少顷,想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问他我们家该怎么办? 父亲安抚好母亲,随着众人去处理来福的后事,他们决定去警局报警,彻查整件事情的始末。那两个被怀疑的仆妇被关了起来,等待警探的问询。我疲惫的回到绣楼,第一次开始无期限的等待与思念一个人的到来。 傍晚的月色升了上来,隐约听到韩妈木伯从警局回来在走廊说话的声音,我烧得迷迷糊糊,喉咙干涩,一阵难受。如今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关的关,死得死,早已没了章法。所以当顾少顷一身黑色夜行衣出现在我床前时,我只在开始以为那是自己出现的幻觉,到有温热的水从口中流入, 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就知道他终于来了。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我嘿嘿笑着,突然想起第二次在秦淮遇到,我说他对贸然认识的姑娘如此热情,他听了,好看的眉眼皱在一起,活脱脱一副杨妈嘴里的玉面阎罗。到现在,我自己却像传奇小说里闺秀小姐会见情郎那样,贪婪的盯着眼前人的一眉一眼,无限欢喜。 “师哥,我想你了。” 顾少顷听了,端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将杯里的水洒了出来。他低头看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咯咯的笑,嗓子像一把破风的小提琴,沙哑而无力,却又有奸计得逞的幸福。这是过去三个月我们常遇到的情况,如今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一切却显得如此不同。 “家里的门房来福死了,被人从后一刀毙命。”我伸手环住他拥着我的身体,心里还未从上午的惊慌缓过神来。 “我正是从警局过来的,下午有人来找父亲,说你们家出了命案,他们正在商量对策。我昨回去查了,消息不是他泄露的,想害你们家的另有其人。你放心,乖乖睡觉,动脑子的事交给我来办。” 顾少顷说着,将我抱的紧了点。 “我现在脑子晕,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打计划。只是来福死得冤枉,他家人哭得凄惨,我们也跟着伤心。所以,你一定要帮我分析分析,凶手到底是谁?” 顾少顷吻了吻我的顶,低声说道:“刚说了我来操心,就又忘了?你放心,我也很想知道是谁这样滥杀无辜。” 我放了心,又想起另一件事,可嘴里到底不敢开口:“师哥,你……你能……你能别走吗?我害怕。” “你忘了,昨天那女人说要查出我们的关系,我现在出现在你们家,不是正好给她诋毁你的机会?你放心,我看着你睡,等你睡醒了,明天就会看到我。我会以老师的名义来带你出去。”顾少顷说着,细致温柔的拉过羊绒毛毯,盖在了我的身上。 听了他的话,我终于安下心来。一瞬间,停留在心头久久的困意终于奈不住煎熬,沉沉地睡了过去。窗外,玉色的月光照着每户大大小小的窗栏,丝毫感受不到人间悲喜的触感,可那滴在心头微微的血,却映着月光直冷到人的心尖儿……让沉醉在月色中不能自拔的每一位儿女,都被它阴晴不定的圆缺弄乱了步伐,模糊了心智。黑夜,也越漫长……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三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我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9岁的我骑在成韵哥哥的肩头,旁边是一脸幸福笑容的姐姐。我们就那样欢欢喜喜的往前走着,仿佛要到一个极美的神秘世界去看海。不一会儿,海朱和世舫追了上来,扬言要加入我们一起探险,于是,我们这群人由成韵哥哥带领着,走过一个闪着光的大门,进入了繁密的世界。 一会儿,1o岁的我趴在姐姐窗前,看着她细细的绣那一床大红销金的鸳鸯锦被,然后画风突变,满床鲜艳的红变成刺目的白,我看见成韵哥哥面无血色的躺在黑乌乌的匣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回头,就看到成韵哥哥一脸温和地对着我笑:“小阿昭,我要走了。好好照顾姐姐,别让她报仇,知道么?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乌黑的枪口冒着硝烟,就这样对着我的面前。 “成韵哥哥……” 我挣扎着,惊慌不定的睁开了眼。 漆黑的夜,哪里有半分成韵的身影。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月光早在雨来时躲进了云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格外清晰,敲打在青瓦灰墙的屋檐下,有了寂静得吓人的味道。 后颈被冷汗惊湿,床头不知何时放了湿帕,我拿起还散着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脸,这才完全从睡梦中惊醒。 顾少顷已经离去,凳上放着一杯被热水保温着的茶水,我拿起喝了两口,现了下面放着的一张白色纸条。 开灯后,纸条上一排清晰稳健的法文映入我的眼帘,翻译成中文只有四个字:“小心韩妈!” 哐当一声,在这潇潇的雨夜里,我的唇上仿佛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花立时又谢了,只余茶杯碎裂的声音在寒夜飘荡…… 这是什么?他给我的查询结果?还是猜测? 刚刚的那个梦又是什么?成韵哥哥的警告么? 绣楼里安安静静的,自父亲将家里的大部分产业分给二叔三叔后,长房除了剩下的祖宅还是祖宅,偌大的家业被划分,家里只余一个成衣铺子和几亩祭田维持成本。父亲辞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了韩妈和木伯几个老人,及母亲的一众陪房。而韩妈,更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祖母最得意的副手。 风吹进来,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晃晃悠悠的亮着,我起身走到窗前,倚帘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黑戚戚的夜里雨声显得格外敏感,处于安静世界中的人沉沉睡着,丝毫感受不到醒着的人有多少悲喜。雨声渐大,密密地砸着沉睡的梦境,露出一两点儿可供探寻的痕迹,却又在渐白的天空中,了无踪迹…… 过了很久,韩妈上楼的声音越来越近,天儿也跟着亮了起来。下了一夜的雨在这时小了几分,走廊上又有了响动的声音。 “我的小姐,你怎么站在了这里?”韩妈说着,拿起椅上的毛毯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着她苍白的额,突然问道:“韩妈,你想祖母吗?” 韩妈一愣,显然不曾想到我大早上问这样的问题,祖母去世后我就常问她,只是后来被父亲呵斥了一顿,不敢再问。因为每次我一问到这里,韩妈总会哽咽的背过身去不说话。所以父亲怕她伤心,不许我这样为难她。 今日,我很想再看看她的反应。 “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不是说好不提祖母往前看吗?”韩妈避而不答。 “我就是突然想祖母了,所以问你。家里只有你最了解祖母,所以我想问你。”我说着,看着她一动不动,想仔细看看这个在我们家呆了5o年的老人。 “想,怎么会不想。以前是不敢想,一想起就难受。现在是十分想,想着想着就流泪。”她说着,拉了我往床头走,嘴里又开始絮叨:“本来就生了病,又吓了一夜,现在不好好躺着,吹什么风?就是再想老太太,也得保重身体不是?” 她那样慈祥的看着我,又拉被子又摸头,总是像祖母一样疼惜我,怎么会是杀千刀的内鬼呢?我想不明白。 “今儿家里要来警局的人调查来福的事,老爷和太太让我告诉你,没事的话别出去的好,待在绣楼里乖乖养病罢。”韩妈说着,给我掖了掖被角,欲往下走去。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冷不丁被一把握住,又很快变成了安抚。有一瞬间,我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不同往日的力量拉扯着我,却在转瞬又变回了原本的慈爱面貌。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韩妈笑着,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一个人害怕,你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陪着我。”我撒娇,七分真,三分假,语气里带了自己都鄙夷的试探。 她见我又露出以往的孩子气,不由坐了下来,靠在床脚陪着我:“看来是被昨天的事吓着了,不怕,有韩妈在。” “来福的家人怎样了?” “老爷给了抚恤金,够他们一家下半辈子用了,你放心。” “可是来福……” “这些不是你需要操心的,老爷太太自会安排,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说着,不再答话,拍着我哼起了小时常唱给我的摇篮曲…… 韩妈走后,我迅睁开闭着的双眼,望着头顶的姜黄细纱帐起了呆。 少顷昨晚来时说,他是从警局刚刚接到消息直接来的刘府,可是家里明明上午就现死了人,中午父亲回来就报了警,乱哄哄中好像有人穿着警察的衣服匆匆将来福抬去了警局,然而距离少顷来时的傍晚,至少差了两个时辰,这中间的四个小时,警察们去了哪里?或者说,他们抬着沉甸甸的尸体,去了哪里? 少顷给我留了纸条,却用法文而不是中文,显然他觉得我的房里已不安全,甚至有可能早已泄密。所以他故意将纸条压在茶杯的下面,用不起眼的作业纸拿钢笔随意的一写,只叫人以为那是我上学堂练习的单词。这个能出入我的闺房又轻而易举接近照顾我起居的人,除了韩妈再无他人! 只是,为什么是她?我等着,想着,一味告诉自己冷静,也许顾少顷也是推断错误呢? 直到雨停后,日上三竿,秋日的瑟瑟凉风吹进了绣楼的每一角落,顾少顷再次西装革履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关于家里内贼线索的证据。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四章 这天是自家里有了记者围堵后我第一次出门,下过雨的秋日比往常冷了些,青石板路还有尚未干透的水迹,顾少顷载着我穿过夫子庙,一路往郊外走去。 “你是怎样说服父亲的,自姐姐的事后他原本是不许我再见你的。”我说着,语气里有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温柔。也许潜意识里,我已将他当做自己全心信赖的爱人,虽然我们的未来仍就尚未可知。 “闷了这么久,原来还在担心这个?”顾少顷一边开车,一边侧头向我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 我被他说中心事,忙移开一直盯着他侧脸的视线,却看到后视镜里,那人温和的浅笑。原来他在取笑我,这个家伙。 我脸一红,正欲还几句嘴,又想到了另一件顶重要的事,急忙问道:“对了,我看到了你留的纸条,韩妈是怎么一回事?” 顾少顷停顿了许久,眼神深沉似海,不一会儿,才叹息着缓缓开口:“阿昭,韩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狐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 “我需要先了解这件事对你的伤害程度,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顾少顷解释。 “不,我不要听删减版,师哥,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车内一时陷入了僵局,我抿着唇,眼神倔强而孤傲,这是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直面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我不要听一丝一毫的有所隐瞒,尤其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我要像成年人一样接受全部的事实,哪怕它并不光亮。 顾少顷看着我,一脸无奈。 车子开过玄武湖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少顷终于开口:“下车吧,地方到了。” “不下,你不告诉我就不下。”我耍起了横。 “那好,韩妈的事你也别知道了,我一个人去。” 什……么?我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手袋下车追他而去。 “师哥,你等等……” 玄武湖位于南京城紫金山西侧,一直以来都是作为皇家园林而存在的,明朝时更是被洪武帝封为“黄册库”而禁止他人入内。直到光绪三十四年,时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端方大人奉旨举办南洋劝业会,才将与世隔绝了千百年的玄武湖对外开放,辟为“五洲公园”。那时候,西风渐渐东进,随着通商口岸的逐渐增多,越来越多的洋玩意儿被国人接受,并引以为时尚。“公园”一词的流行,就是从此开始。 后来工程尚未完工,端方大人被调走,次年继任总督的张人骏大人负责将所有工程完工,因张大人籍贯河北丰润,故百姓们也将此叫为“丰润门”。 我努力跟上顾少顷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跑在他后边做狗腿状。那人估计因为我刚刚的态度也在生气,只一味的往前走,却并不搭理我。 “师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师哥,你是不是生气啦?” “师哥,你累不累?慢点走吧?”其实他走的并不快,只是我陪了小心又小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少顷!” 前面的人猛然站住,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撞到了他的背上。顾少顷眼疾手快拽住了我,一通数落避免不了:“走个路都不会,还宣称自己本事上天,就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 我正被撞得鼻子疼,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无限委屈,本来昨晚就没睡好,此时倔脾气上来,也不管不顾的嚷道:“是谁非要带我来这么个鬼地方的,我本来好好的躺家里养病……” “好,是我错了。疼不疼?”顾少顷说着,用手去扶我揉鼻子的手。 “今天这里有一个政府会议,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想要你们家出丑的人也会来!”他说着,抓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玄武湖方圆近五里,由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等五洲组成。环湖有玄武晨曦、北湖艺坊、玄圃、玄武烟柳、武庙古闸、明城探幽等众多景点。今日的会场正是位于湖中心的菱洲之上。 顾少顷拉着我穿梭于人流之中,此时正是午间酒会的时间,留声机里乐声悠扬,政客们挽着女伴,或林立在餐桌旁,或共舞在舞池中,潇洒自在,又闲适异常。如果不是舞台正中的红绸大字清清楚楚的写着“第六届南京内阁组委会议”,我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场地,一不小心跑到了别人的私家舞会上。 “少顷,这里。” 贺叔同穿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西装,手里托着漂亮的高脚杯站在长方形的自助餐桌前,笑得热情洋溢。杯里面的红色液体因着刚刚那声喊叫而轻轻晃动,越衬得他放荡不羁,风流潇洒。 我不想会在这里遇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顾少顷已带着我穿过人群,向餐桌走去。 “别怕,叔同是在帮我。”他说着,握紧抓着我的手,毫不迟疑的走到贺叔同面前,与他打起了招呼。 “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消息?” “目前还没有端倪,不过,你们绝猜不出谁也来了。”贺叔同说着,走到我跟前,很有礼貌的伸出手“刘小姐,好久不见!” 我尴尬的笑笑,并未与他握手,而是直接了当的问道:“不知贺公子刚刚口中所说的是哪一位我认识的人?” “少顷,你的这位小妹妹一定要这样吗?”贺叔同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表现出强烈的不满给我看:“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献殷勤被拒,看来我的魅力实在不如你,丢人啊,丢人。” 顾少顷捶了他一下,好笑着接口:“活该,当着我的面儿和我们家阿昭献殷勤,活该被拒。”说完,又转过头轻声对我说:“”阿昭,你也是,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们在求人家,怎么能不搭理贺大少呢?” 我听了,想想也是,人家都释怀了,我怎么还一副小肚鸡肠的样子,也太不大度。索性嘻嘻的笑起来:“是我不对,贺大哥别来无恙啊。几个月不见,越帅气了!” “听听,我不满了,才来道歉。”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顾少顷不理他。 “看看,还诋毁我。” 我不耐听他一番打诨,索性端起一旁的糕点吃了起来。 贺叔同看我不再关注他们,这才一本正经的与顾少顷聊了起来。 我端着糕点,看着满场的宾客云集,不由想起了几月前与老师在北平的学术会议。那是完全不同今日的会议场景,严谨的学术作风,幽默机智的语言艺术,还有陪伴在侧的、风神俊朗的顾少顷。 如今,同样的人,不同的地点,心境,却在席间人们的觥筹交错间变得迥然不同。 “你还真是伟大,能得我哥和少顷哥哥同时帮忙。”贺叔君从长桌另一端走来,待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今日穿一件玫红的西式舞裙,头高高盘起,当真是娉婷袅袅的次长千金。 第十五章 女人间的关系向来微妙,她们可以通过几句话迅建立起友谊,也可以一遇见就树立起敌意。 我自认自己和贺叔君并没有多少交情,也不见得相谈甚欢,却从少有的两次相处中,看到一种既排斥又靠近的矛盾感。 女孩脸上扑着淡淡的粉,墨黑的眉峰下面,一双大眼睛灵动的闪着,像是看透一切的天神,又像懵然无知的少女。 “怎么?不认识了?”贺叔君问。 “的确是没怎么认识过。”我转身欲走,不愿与她多做纠缠,显然我们的见面属于后者。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贺叔君并不让我走脱,一面用手拽着我的手,一面用身子挡住了顾少顷和贺叔同望过来的视线,缓缓开口:“刘家的二小姐就这点度量么?我还真是高看了你?” 我心想,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搞得自己有多高深似得,有意思么。 “你想怎样呢?让我离开顾少顷?还是远离你哥?” “什……么?”贺叔君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说起话来明显带了停顿。 “你开口冷嘲热讽,不就是为了这两件事吗?除此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何原因能够让贺大小姐对我如此敌视的。” “既然你这么痛快,我也不拐弯抹角。对,我确实想让你离他们远点。” “叔君啊,这个有点难办诶……”顾少顷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嬉皮笑脸的说道。 “少顷哥哥你……” “叔君,你哥在那边等你呢。”顾少顷说着,指着不远处站着的贺叔同对他招招手。 贺叔同会意,立即向妹妹走来:“叔君,父亲叫我们呢。” 贺叔君看兄长和顾少顷合伙欺负她,跺了跺脚,气呼呼的走了。 反而是一脸错愕的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顾少顷是如何从那边悄无声息地踱到我这边的。 “我还真怕你说,‘好啊,我马上离开他们’。”顾少顷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不自在。 “所以你才巴巴跑来欺负人家小姑娘?”我佯装生气的问道。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卑劣,那不是叔同的主意吗?” “贺大哥会让你欺负自己的妹子?”我不信。 “我这不是暂时让他背一下黑锅嘛?” “哦,这个黑锅背的……” “怎么?” “我喜欢。” “看来我们还真是一对。” 这时留声机里的曲子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上海舞曲,舞池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少正在自助桌旁用餐的宾客放下餐具,纷纷走入舞池随着音乐跳动起来。顾少顷放下端着的酒杯,向我做了一个非常绅士的邀请礼,挽着我踏入舞池。 被那音波推动着,人在舞池中央也开始随着音律飘飘荡荡的摆动,头顶的圆形玻璃灯波光璀璨,虽是午后,却让人有一种置身午夜的慵懒。 原来这会场的玻璃窗早让人用厚沉沉的丝绒遮了大半,从里看去,外面的阳光丝毫影响不到里面的乐场,所以不管你是穿了柔滑的软缎,还是时髦的洋装,都可在这流光之中找到一两点适合自己的舞曲。 我觉得自己像踏在云端的小鸟,由顾少顷带着不停地盘旋,再盘旋。眼前人的手臂沉稳有力,面容俊朗不凡,好看的眉眼因为欢乐而带出笑意,一瞬间弱化了眉宇间的凛凛英气。 “想什么呢?”顾少顷问。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让我们家出丑的人。” “听话,先专心跳完这支舞,一会我再讲给你烦心的事。” “哦……”我答的有气无力。 “叔同说的对,看来是我的魅力不够,才让你不能专心致志。”顾少顷说着,狡黠一笑,双手用力握住我的腰和手,轻轻松松将我带离了地面。 突然的动作惊着我紧紧抱着他的肩扑进了顾少顷的怀里,满场的宾客看了,也不由停下来欣赏这突如其来的舞技表演。 不一会儿,音乐调子一变,场上又重新热闹起来。热烈的伦巴舞曲带着人们急切的跳动,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雪茄的味道,迷迷糊糊的传进人的感官。就在这淅沥沙啦的响动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的二叔刘仁松! 那感觉就像明明在热水缸里好好的泡着澡,突然一个惊雷划过,就掉到了冰水窟里,凉阴阴的匝着人,冷遍全身。 “师哥……”我惊慌的叫着顾少顷,期望自己看得不够清。 顾少顷也看到了穿着大长袍子的二叔,只是他明显比我镇定得多:“本想让你放松放松再说,没想到他自己先出来了。” “你……你说什么?那真是我二叔?” 顾少顷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说:“阿昭,接下来你看到的东西,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他说罢,拉着我离开舞池,走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房门。房门的里面又拐了几拐,推门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间烟熏缭绕的暗室,混沌沌的空气呛得人睁不开眼,耳边唏哩哗啦一片响,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的气氛,我这才看清摆在我面前的一切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幻象。 此时的二叔脱了鞋,盘腿坐在皮子沙上,闭着眼睛。旁边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正殷勤的替他装着烟斗,待离得稍近了,我才闻到那烟的味道有些特别,甜甜的,似乎有股奇异又呛人的淡香。 这是什么? 我狐疑的回头,看到了顾少顷深锁的眉头。能让他如此严肃,想来不是很好的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脑子里突然一动,那白晃晃灰褐色的膏体,不正是老师说得鸦片膏吗?那祸害了我们近百年的东西,如今竟躺在我亲二叔的烟斗里! 唇因激动而轻颤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我的二叔,那个一向胆小懦弱纵容老婆的男人,竟然跑在政府官员的会议大厅里暗藏着明目张胆的吸食刘家明令禁止的东西。 顾少顷紧紧攥着我,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扯掉他手里的烟筒。 “镇定,这里还有其他政府要员!”顾少顷说着,将我拽到了另一旁四人围坐的麻将桌旁。 第十六章 这是不同刚刚那排皮沙上的另一群人,暗红色的杨木桌上,碧绿的麻将牌映着头顶的昏光闪闪亮,黑暗中仿如吐信的毒蛇。 顾少顷拉着我走在背光的地方,尽量不去引起两旁保镖的注意。这样七转八弯的走了一段,两边的围墙越走越窄,路也越来越暗,我以为已经没有路了,却忽然听到潺潺的水声流过耳畔,叮叮咚咚的敲打着人的心。原来此处别有洞天,走过暗道才是柳暗花明的桃花林。 只见黄密的梧桐沿着晶白的柱石伸展,远远望去,敝旧的太阳藏在金的空气里,连带着湖水也有了秋的气息。这是十足的金色,十足的秋景儿,揉进眼里反而有了春的气息。也许是与刚刚那昏的呛人的味道有了对比,我竟现大片大片的金色也有了自己的可爱之处。 “师哥,我们还要走多久?” 顾少顷看我憋了许久才问,眼里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错,学会了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这个道理。” “哪有?难道我以前很冲动吗?”我不服气。 “以前是小泼皮,你说呢?”顾少顷戏嘘道。 我听了,挣脱他的手跑去捶他。 在这片小小的树林里闹了一会儿,顾少顷忽然捉住我挥舞过来的手神色肃然的说道:“阿昭,刚刚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并非是我们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只是碰巧让你遇着了你二叔而已。现今我们要见的人,才是今儿我带你来此处的目的。进得这里,可不要妄动了。万一我护不得你周全,跟着叔同走。记着,那是帮我,明白吗?” 我茫然的听着,颇觉意外。之前在外面还是好好的,怎么进了这样美丽的地方反而警觉起来。本想再问两句,迎面已走出两名身影魁梧的便衣。 “顾少爷吗?闵爷已恭候多时!” “正是顾某,请带路。” 不待我们细说,便衣已转身引着我们向后走去。 我虽不甚了解南京城的江湖势力,但近几年世道不太平,青帮和洪门重新做大,已俨然有了脱离政府管辖的意思。能被这样的帮派堂口称为“爷”的人,势力和实力可见一斑。 这一片林后,一幢早期的英式洋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岛上,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长长的走廊掩映在水中,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就的地。 一个身形矮小的人侧着身子坐在窗前,头抵在玻璃窗上,眼睛望向屋外。 顾少顷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开口说道:“闵爷,别来无恙。” 坐着的人听到动静,转着身子扭过头来,这时我才看清原来那人坐着的并非普通的躺椅,而是一种西洋医院里患者应用的轮椅。他穿了一件杭绸夹绒袍子,手里捧着一叠类似账簿的东西,稀疏的眉毛下一双吊梢眼,衬着鹰钩鼻,很有几分旧时宫廷的味道:“顾老弟?我没想到还会遇着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丝毫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也想不到会在南京见着您。”顾少顷语含感慨。 “上次一别,已有六年。老弟身边已有了佳人在怀,闵某如今却是这幅光景。此来找我,是为何事?”老人问。 顾少顷尴尬一笑,显然觉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为难:“不瞒闵爷,小弟如今有了难处,希望从闵爷这里讨回一个人情。” 闵爷听了,冷笑了一声:“还以为顾老弟再不会找我,看来眼前的小姐很不简单啊。”他说着,一声哨响,两个精悍的便衣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抵着我的脑门,将我扯到了闵爷所在的位置。这变化来得太快,敏捷如顾少顷,也没及时抓住我的手臂。 “闵爷!” “顾老弟不必紧张,这是我这些年新立的规矩。手下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你知道的,做我们这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说得慢条斯理,我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与顾少顷是旧相识,两人之前有过交集,却并非是好的交集。现今他送上门来,摆明了是让人欺负的。这个傻子,为了我的事,至于吗? “现在你可以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了人情,早晚都得还!” 顾少顷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柔,看着被便衣挟持的我轻声说道:“别怕,师哥马上救你。”说罢,他从穿着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古老的盘银簪,递到了闵爷面前。 “这簪子属于一个叫韩妈的老人,现今在前翰林刘府家里做事。我需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我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盘簪,心里一阵疼痛。突然的变故没有吓到我,肮脏的赌铺和大烟也没有吓到我,如今那把看了17年的老簪却像一把尖锐的刀,戳着我心脏突突的疼。 顶在太阳穴的手枪动了一动,顾少顷一个闪身,重新将我拉回了自己怀里:“闵爷,我自己的师妹,还是不劳您的手下操心了。” “哈哈哈哈……”闵爷笑着,吩咐手下去查案,自己则对着顾少顷笑了起来:“有意思,太有意思。几年没见,顾老弟也变成了真情识趣的妙人儿,不错,真不错。” “让闵爷见笑了,少顷惭愧。阿昭,给闵爷行个礼,以后家里的事还需多多仰仗闵爷和他的兄弟们关照。” 我对眼前这个脸色阴柔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尤其是在知道他并非善类之后,所以这个礼行的并不如意。 闵爷也看出了我对他的反感,只是他并不在意罢了:“小姑娘不愿意,少顷何必勉强。想我年轻的时候,听到枪声腿都站不稳,如今的孙辈也算英雄出少年啊。” 顾少顷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对老人说道:“阿昭年纪小,那是被吓坏了,她哪里比得上您的夸奖。” 这时便衣传回了消息,原来这银簪并非普通的簪,而是前清宫里皇帝身边特有的组织“血滴子”的身份标识。“血滴子”自雍正朝开始成立,专为皇帝搜集大臣的言论及行为,功能无异于明朝的东厂西厂。 “如何确定她的编号?”顾少顷问。 “‘血滴子’分金、银、铜三个等级,既是银簪,该为二级上等。” 顾少顷眼神闪动,能在刘府潜藏5o年,按资历早该升为一等,如此看来,韩妈这5o年并未立有大功,也因此,她上头还有一人。 “如何查到接头之人?” “这却要再费些心思。” 顾少顷微微一笑:“岂有闵爷办不到的事?” 老人听了,脸上露出迄今为止唯一的笑容:“少顷,你越来越像我了。”他说着,勾了勾手指:“跟我来吧,规矩你懂得。” 第十七章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秋天的日里太阳下得早,此时屋里阳光西斜,黑沉沉的穿堂照着闵爷晦涩不明的脸,愈叫人心神不宁。 我拽着顾少顷,直觉得此去并不简单,声音里也有了自己都想不到的怯意:“师哥,别去。我不查了,咱们走吧。” 顾少顷看着我胆小怕事的样子,咧嘴笑成了一朵花,转头向闵爷道:“闵爷,人您也见了,接下来大概不需要阿昭跟着了。小姑娘胆小不经事,您看……” 原本被手下推着走在前端的闵爷听了,转过头来注视着顾少顷缓缓开口“顾老弟大概太久没见闵某,忘了咱家的规矩。这求人办事儿的,哪有撇下事儿自己先走的道理?” 这时我才听清他说话的声音,那尖细的有点儿女气的声音,不是前朝宫里的公公是什么? 我嗤之以鼻,你不让我走,正遂了我的愿,刚刚还在愁怎样说服师哥让我留下,如今正经有了理由。 我想着,也露出了今天到此的第一个笑容:“师哥,你看,闵爷也要我留下呢,这样你就没理由撇下我独自在此做客了吧。” 我虽说着轻松,心里其实并非如此,早些年听人讲,青帮徒众甚广,所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大部分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外面那个场子想必就是闵爷的产业之一,唯一能拿到明面上说得,大概就是漕运了。可惜,自鸦片战争以来,南京城有近三分之二的产业都在依靠海路来维持基本的运作,就连我们自家的成衣铺子,每年也需通过海路经营收益。 我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触及到另一个不同的南京城,这里有的不再是高谈阔论、经世治国的大学问,也不再是洋学堂里自由与意志的研论会。这里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虚伪狡诈的名利场,更是肮脏秽乱,阴暗不堪的修罗地狱。这里的人不讲情面,不按道理,只知江湖规矩大过天,一两金钱好过年。血腥与贪欲随时充斥着这座看不见的城,乱世里,个人的生死微不足惜。 顾少顷沉默了良久,想必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闵爷也在沉默,只是他的沉默里带了点别的意味,这让他整个人如沐在淡红色霞雾中的怪兽,张着血喷大口等人靠近。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流逝,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才听到顾少顷清晰传到耳边的低语:“记得来时我说的话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很好,一会我数到三,拼尽力气往楼梯口跑,知道吗?” 我又摇了摇头。 “听话,时间不多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孔,第一次生出无限豪情,如果我们能这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伴终老,大概真是一件幸运异常的事情。 可惜我从小就觉得它是《诗经》里最悲哀的一诗,死已是人生极限,壮烈更为难得,然而悲哀的是壮烈却不一定换来成全。就像祝英台最后即使化蝶,却终究换不来现世里与梁山伯的厮守,壮烈来又给谁看呢?不过是徒留后世里一段极其可悲的感慨。所以,我从不喜欢壮烈,更喜欢苍凉。苍凉是意境,也是此刻我们置身金色阳光中互相寥慰对方的温柔爱意。 我最终听从了顾少顷的安排,跟着突然闯入的贺叔同先行离开。那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便衣走来在闵爷跟前说了什么,好些人就在这匆忙中跑了出去,算是暂时放松了与我们的对峙。 原来不知何故前面的场子出了问题,有人突然在牌桌上晕倒,还未等保镖将其送入医院,警局里突然来了人说收到举报有人在此私藏军火。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政府官员在场,私藏军火的罪名依旧挡不住堂皇的审问。更何况那时的高层官员早已离开,留下的全是些不入流的小职员,在众人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警局的人已动手抓了好几个残留在鸦片桌上的保头。 “六年未见,顾老弟竟给闵某送了如此大礼。”闵爷依旧坐在轮椅里,面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顾少顷仿佛早等着这一刻的来临,他用力握了我的手,随即松开,改成单手拥抱,然而还未等我有所反应,身体已随着一股大力被推了出去。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给我和对面的便衣反应的时间。等其反应过来举起手枪,顾少顷已就势滚到了闵爷的身边,一把挟持了坐在轮椅里丝毫未动的老人:“得罪了。” “哈哈哈哈,少顷,你还是这样经不起玩笑。” “不,是闵爷的实力让少顷惧怕,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让闵某也见上一见?” “少顷还急着和闵爷叙旧,所以,我那朋友不见也罢。”顾少顷说着,示意隐在楼梯口的贺叔同带我离开。 于是,在一片混乱的声响中,贺叔同拥着我快从洋房的另一处暗室走了出来,身后,是灯光树影中离我越来越远的、像梦一样的玄武湖。 已经是晚上了,刚刚在房中还能感受到的天光原来只是一丝路影儿,此时外面下起了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印着两旁密密的山林,突然就叫人有了置身古代帝王皇陵的错觉。一切都是怪怪的,仿佛事先排练了一般,唯独我蒙在鼓里,不能相信一切的生,又不能不相信一切的生。 贺叔同将我放进了车里,回头看了一眼白白的洋房,打亮车灯动了黑色的福特车。 夜色里,淡黑的街道出奇的安静。走在回城的路上,我始终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展到今天这一地步的? 行为怪异的姐姐,身份不明的韩妈,抽食鸦片的二叔,以及带有前朝印记的神秘组织,甚至此时坐在我身旁刚刚从青帮头目那里接我出来的贺叔同与顾少顷,也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 车厢里,我看着贺叔同专心开车的侧脸,终究没有问出藏在心里的疑问。或许,我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我更愿意等着师哥平安回来后的亲自解释。 总之,夜幕又一次降临在无声的银丝细雨中,而人的心,也随着这秋雨愈变得沉重而微凉……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八章 回到江宁坊已是 贺叔同将车子停在路口,转身下车抽出雨伞接我下车。 此时他才现坐在副驾驶上的我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样用手捂着胸口,呆呆的目视着前方。 “罕昭?”贺叔同轻轻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来扶我下车。 等在门口的韩妈看送我回来的是贺叔同,脸色突然冷了下来,原先每次外出归来看她等在门口,再晚的时间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暖流。如今却只觉讽刺,闵爷阴冷的腔调再次在耳边响起: “盘银簪,从无复制。一经确认,终身盟誓。所以,这支银簪世上只此一把,绝无仿造的可能,这凹痕里的雕花印记便是凭证。” 韩妈,她怎么能是细作出身?大清朝已然覆灭,就算老佛爷以前是她的主人,可之后呢?之后她又为谁服务?听命于谁?我们待她不好吗?祖母待她不好吗?5o年的交情换不来忠诚,连基本的感情也没有吗?那每次等在门口的守候又是什么呢?第一时间的监视么?可是,现在的刘门有什么可汇报的价值呢?我想着,心里难过得紧,再没了往日的自在随意,脸上却不敢表现半分:“韩妈,今日是多亏了贺大哥我才回家,你别这样,那件事已然过去了。” 贺叔同扶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并不在意韩妈对他的冷脸:“你放心,我马上回去接他,一定将人带回来。” 我点了点头,突然不想在韩妈面前再说其他。 “贺大哥,谢谢你。之前是我错了,希望你原谅我。师哥就拜托你了。” “好,回去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贺叔同说罢,将我交到韩妈手上,转身离去。 雨下得愈大,夜色也在这雨中愈浓烈。 韩妈扶着我慢慢往里走,嘴上的话也未停了半分:“顾少爷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带你出去玩,回头却将你甩给了贺公子,这算什么事儿?他不知道贺家对你打着什么主意吗?真是的,回头我得和太太说说这件事。” 我心里烦闷,看她不明就里的唠叨,加之有了银簪的事情,对她的不满随即爆:“您说这些做什么,师哥临时有事托了贺公子,人家好心送我回家,还要看你脸色,你叫我们家的脸往哪搁儿?书香世家就这点儿气度么?” 从小到大,我虽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却从未在韩妈面前如此说过话,如今这样说她,别说是她,就是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一时之间,两边的空气冷得吓人,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甩开扶着她的手独自离去。 父亲母亲正等在大厅,见我一人走了进来,忙不迭问韩妈没等着我吗?我心里难过,也不答话,只把自己埋在母亲怀里,闷闷地不抬头。母亲抱着我,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小时那样安抚我:“这孩子,昨儿见了那样的事,想来是吓坏了。说来也奇怪,顾少爷早上刚带你出门,你老师就来了,耀山说他并未让少顷带你去玄武湖。你这孩子,亏得我们认识顾少顷,也算对他知根知底,不然的话把你拐了都不知道!”母亲说着,扶起我点了我的脑门。 韩妈也在这时走了进来,母亲不明所以,见她回来立即笑着说:“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错过了。韩妈说你怕黑,又下着雨,从傍晚开始巴巴等在门口一直瞅着,你看她身上的水气就知道等了你多久。” 韩妈已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听母亲这样说,只一个劲儿腼腆的笑:“我去厨房给二小姐弄点儿吃的,您先宽慰宽慰她,这孩子定是被家里的事吓着了,有点儿心神不宁。”她这样说,像是为我刚刚的脾气找一个理由,又像是安慰自己错愕不已的神经。可是,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被我知晓,并且很快会被父亲母亲同样知晓。 我想着,就等着她去厨房的间隙和父亲母亲揭她,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自己被人欺骗后 恶狠狠的告状那样,对她的痛恨到了极点。可话到嘴边儿,又想起从前她对我的点点滴滴,那慈母般的关怀和宠爱,以及母亲刚刚说过的话。这两种情绪互相抵触,像一场看不见的博弈,慢慢拉扯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我支支吾吾,终于在一声雷响后大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的阿昭怎么了?”韩妈端着薏米百合粥跑了进来,看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问着。 父亲母亲也一顿惊讶,拍着我的背轻声哄道:“阿昭乖,不怕,是打雷,是打雷,不怕昂……” “这孩子从没见过死尸,这两日是我疏忽了。家里出了事,我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母亲说着,也开始哽咽了起来。 父亲叹了口气,吩咐韩妈去关门:“你也别担心了,警察已经立了案,这一两日就会有结果。家里就那么几个人,很快会有眉目的。我们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三弟的后事,后日就要停灵了。” “你现在还说这些,家里这样乱,不能让二弟来操办吗?他去哪了,三弟不是他弟弟么?闹我们的时候就知道来闹,需要他帮忙却躲着不见人,这就是你弟弟!” “你少说几句吧,孩子还哭着。我是做大哥的,我不管谁管?韩妈,你带着二小姐回房罢,让厨房煮一壶姜茶,再把粥端上。这孩子这几天就劳烦你照顾了,家里的事别和她讲,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 韩妈是怎样将我带上楼的,我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她扶着我躺在床里,像小时那样柔声哄着我,一会儿是呢喃细语,一会儿是摇篮睡曲。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睡了过去。 半夜里,雨声突然停了。 黑暗里没有光,我就在这一刹那醒了过来。有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那里,等着我跑去接住他再倒下。血腥的气味如此之重,我突然泪流满面,这一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面对爱情太过理智,那理智甚至出我自己的年龄。只有在最开始遇着他,我才是肆无忌惮的我自己,那之后,姐姐的事,韩妈的身份,我跟着他遇险却在危险时冷静离开,这样的理智让我丝毫看不出自己的爱意,我爱他吗? 我自己都在怀疑。 传奇爱情里歌颂的生死相依、同甘共苦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印证。直到此时,他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我终于可以回答自己,是的,我爱他,义无反顾的爱着他。 “你回来了,真好。” “是,我回来了……” 第十九章 那个高大的影子只答了这一句就软软倒下,黑暗中我仓皇去接,只来得及扶住他尚未完全倒地的肩膀。≥ “师哥。”我低声惊呼。 月光下,顾少顷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苍白的几近荒凉。我艰难地将他抬到床上,忙去打开床头的红纱壁灯,开始仔细检查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有没有受伤。 奇怪的是,他虽然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周身上下却没有一个伤口,可每当我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身体,却总能听到顾少顷闷闷的低吟。 可恨我从未遇到如此情况,又不会医术,虽然满心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干淌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唤着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顾少顷悠悠转醒,看清眼前握着他手的人是我,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脸,轻声说道:“不哭,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哽咽道:“你明明流了很多血,我却找不到伤口。我真没用。”我说着,忽然想起可以用红糖水补血,忙放下他的手,手忙脚乱去倒水。 喝了水,顾少顷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也有了力气和我说话:“身上的血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那是谁的?” “闵爷手下的。” “可是……你明明就是失血过多,不然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顾少顷听了,虚弱一笑:“那是其他手段,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我饿了,想吃东西。” 我听了,顾不得再问,忙不跌点头:“好,你等我,马上来。” 我噔噔噔跑下楼,下过雨的秋天夜凉如水,月亮不知何时又爬了上来,罩着一层朦胧的雾。 家里的老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灰色的墙晃着白色的月,幽幽地沉在一方天地里,静谧得有些吓人。 厨房里早已熄了火,只余一点儿火星闪着微弱的光,我从煨着老鸭汤的石锅里盛了温热的浓汤,又拿了百合粥,匆匆往回跑。 许是下了雨的缘故,走廊上积水颇多,我因此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跨过积水,避免让自己踩在水里。其实,自出了来福的事,我心里实在怕得要紧,可想到师哥虚弱的脸,又不禁咬咬牙,继续往前走。院子里起了风,浓雾里,老桂树沙沙响,像是春蚕吞噬桑叶的声音,让人想着就有点胆寒。 那会我已出了走廊往绣楼拐去,突然有一道黑影从桂树旁窜了出来,像是往我所在的方向袭来。 “啊!” 我惊得摔了鸭汤,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急忙往上跑。顾少顷就在这当口迎了出来,黑影看到有第二人出现,本已上前的身体连忙调转,瞬间就消失在墙的那头。 我死里逃生,看着顾少顷匆匆而来的身影,热泪盈眶。这个拖着一身伤痛的男人又一次在紧急关头救下了我! “阿昭,还能走吗?” 我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回答:“师……师哥,谁要害我?” 顾少顷慢慢扶起跌在楼梯口的我,并不答话。 “是韩妈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出叹息般的低语:“我们回去罢。” 原本为顾少顷拿的吃食被我摔得摔,洒得洒,只剩了丁儿点百合粥,我看着眼前明显力不从心的男人,心里生出无限酸楚,终是我拖累了他…… 重新回到室内已是鸡鸣时分,刚刚的用力奔跑已消耗了我们两人所有的体力,顾少顷更是因先前在闵爷那吃的苦再次不省人事,陷入昏迷。我拖着他一步一阶上完楼梯,心跳得厉害,家里已没有我能信赖的人,父亲母亲和姐姐那里,更是我万万不能说的。想到这里,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趁着天亮给海朱和世舫打去了电话。 “接电话……接电话!”我祈祷着,眼泪顺着视线流了下来。 电话铃突突得响着,直到四五次后才被接通,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哪一位啊?” “海朱,是我……” “罕……罕昭?”吴海朱一脸的不可置信,刚刚还睡眼惺忪的状态立即清醒,她敏锐地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我清晰的哭声:“罕昭,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哭了?” “救救我,海朱,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只能找你和舫哥,少顷他……顾少顷他昏迷了。” 吴海朱惊愕得无法出声,这大清早起的,罕昭她……过了一会儿,吴海朱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罕昭,你别急,慢慢说,顾少顷他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家,师哥他受了伤,现在昏迷不醒。你和舫哥能马上来一趟吗?随便找一个理由,我需要一名大夫为他诊治。” 吴海朱总算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当即放下电话去找世舫。他们马上要成亲了,按古礼两人是不能再见面的,可她偏偏不怕,童吴两家都是思想先进的新派家庭,这两日正商量着婚后让两人一起出国留洋。所以,那些老旧的带有腐朽的旧思想根本无法束缚他们两人年轻热情的心。 吴海朱这样想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出国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从小的玩伴,自己的亲表妹刘罕昭,本来,刘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根本是不需要她来操心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满清朝覆灭了,刘老太爷没了,姑夫的翰林学士也没了,刘家的祖母也在三年前稀里糊涂的去世了。刘家几房分了家,曾经光耀一时的翰林刘府瞬间土崩瓦解。吴海朱不由想起小时偷看的《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里,贾探春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如今,刘府接二连三的自己出事,先是分家,再是死人,一件一件,连她这样的旁人看了,也会唏嘘不已,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看着它一步步消散的局中人呢?吴海朱想着,已匆匆越过中庭来到了世舫居住的淡心斋…… 韩妈领着海朱和世舫上楼的时候,我正为烧得迷迷糊糊的顾少顷不停的敷着湿毛巾。只听海朱在楼下大声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罕昭,你怎么样了,我和舫哥给你找了大夫,这就要上来了,你还好吗?” 我匆匆扫视绣楼四周,见并无藏人之处,只好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把顾少顷往里挪了挪,用厚被子挡住,自己则躺在外侧,用热毛巾捂了脸, 等到脸颊因滚烫而烧得通红,这才把毛巾甩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韩妈一行人就在这时上了楼来,海朱跑在最前头,看我紧闭双眼,脸颊通红,只以为病的那个就是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罕昭,你怎么了?大夫,你快来先诊治她!” 韩妈见了我绯红的脸,也拉着跟在身后的中年人求了起来:“大夫,你快救救我们家小姐罢,这孩子前些天受了凉,又被惊吓着,昨天又淋了雨,饭也没吃几口,她…她…”说得我好像立即就要翘辫子似得,我躺在床上,直听了冷笑:“你巴不得要杀我,现在倒跑来假仁假义,我倒要看看,你还玩什么花招。”可心里又着急师哥,只好出几声鼻哼,示意我还有意识。 世舫找来的大夫是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绸袍,背着古中国医者都有的医药箱,那松垂的衣褶在他身上,只有一种传统文化里多见的秀拔与和谐。 来人十分准确的推开唠叨的韩妈为我号脉,当着海朱世舫的面吩咐她下去烧水,这才缓缓开口:“刘小姐可以醒一醒了,外人已离去,现下可以带我诊治病人了。” “阿昭,这位是冯大夫,我的至交好友,绝对可靠,你放心。”世舫介绍道。 我听了,确定韩妈是真的走了,这才急忙坐了起来对着世舫道:“舫哥,你得守着门。” “好,你们动作快些。” 我和海朱让开位置,将顾少顷挪了出来,连忙请大夫诊治。只见刚刚还云淡风轻的冯大夫眉头越皱越紧,不一会儿已是极度气愤:“这是谁下得手?” “怎样?”我不由焦急起来。 只见他神情凝重,翻开顾少顷掩着的衣襟看了又看,缓缓从口中挤出四个字:“是赭—红—袍。” 第二十章 “赭红袍,血溅衣袍,使成红色。旧时宫廷里惩罚犯了罪的大臣或宫人,喜欢用陈铁做成的闷棍打在人的下腹,力道不轻不重,慢慢击打,看不出伤痕却会震慑腑内,造成出血,囚服染红,视为赭衣。所以又称‘赭红袍’。但此法因其手段极为残忍,民国初年已被《刑法》从刑罚律例中废除。看这位先生的伤显然动手之人深谙此道,下手有所保留,击打时间不长,现在只是轻微的内出血,不然的话,就是冯某医术再精,治好后也会烙下病根。” 这算什么手下留情? 我不由想起之前顾少顷挟持闵爷让我走时闵爷笑呵呵说过的话:“生在乱世,最容不得人做梦。少顷你这么护着小姑娘,实际是害了她。这人哪,早一天知晓世事艰难,明白凡事都需付出代价,未必是件坏事。常言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触目惊心,才可念念不忘。不然一梦梦过了大半辈子,醒来却不一定是好事。就像咱家当年,本以为大清朝不会轻易覆灭,还不是一把火被洋人烧了圆明园。满园子的珠宝毁得毁,烧得烧,宫人们被反锁在大殿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惨叫声,哭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可惜啊,纵使吼破了嗓子,抓烂了门缝,还是无人开门。后来八国联军又打来了北京城,咱家从紫禁城里逃了出来,从此这世上再无大清朝,再无闵公公。这么些年摸爬滚打,咱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样变化,不求人,靠自己才是真理。咱家坏事做尽,不怕担此恶名,老弟怎么就不领情呢?” 师哥听了,只一味笑道:“我胆小,经不起这个风险。所以还请闵爷高抬贵手,放师妹先回去,我自随闵爷的规矩。” 原来这就是他的规矩,那个满脸阴鸷如鬼魅的闵爷,他的规矩竟是让师哥如犯了罪的囚犯般被他虐待!我气血翻涌,嗓子里不由吐出一口腥甜。他怕我看到这血腥的一幕,这才强硬叫我离开。可是他不知,过后从他人口中得知比当日亲眼受着更令人难过,因为,我完全是可以阻止他如此的,韩妈已潜伏了5o年,查不查得出接头之人,哪里又有他的性命重要? 我捶着床,只恨当日听从了他的安排,以为那真是对他好,不曾想,还是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经此一事,我才觉先前的提早放弃真是傻,我为什么就不给自己一次平等的机会?何况,姐姐未必是真爱顾先生,不然那日的后院失态和若有所指以及成韵哥哥的拖梦又如何解释。我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为我们可能的未来放手一搏:“冯先生,请您一定要治好师哥,拜托了。” 冯大夫正为师哥施针,见我突然跪在地上向他磕头,不由诧异:“刘小姐多礼了,医者父母心,您不说我也会如此。更何况你们是世舫的亲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只是我看你脸色煞白,刚又吐了血,恐怕是肝气郁结,忧虑所致。我一会就开方子,你可让人去拿药了,顺便连这位先生的也一并抓了。” “是啊,阿昭,你得顶住照顾好自己才是,顾少爷还得你照顾呀。你们这样是要吓死我呀!”海朱扶着我的肩哽咽道。 旁边守门的世舫见了,也走过来拉起我:“阿昭,现下最要紧的是,我们得想办法把少顷送出去救治。你这里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时间久了被人知道你藏了男子在家里,就是刘叔父那里也说不过去。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本身就对你们家不利。” “舫哥,你也看到了,师哥如今根本无法移动。何况,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里去,我要照顾他,我不怕。被人知道了,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 “不…世舫说得对,我得离开。昨夜那黑衣人已然看到我,我留下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咳咳……”顾少顷在这时悠悠转醒,看到世舫和海朱都在,明显松了一口气:“而且,吴小姐,我得麻烦你一件事……” “师哥,你醒了……”我呢喃。 “嗯。”顾少顷转身看我,柔声说,“我没事了,不哭。” 我苦涩一笑:“你别骗我,我都知道了。是冯大夫救了你,他都告诉我了。” “我就是怕你害怕,这才让你走的。”顾少顷说着,抬起修长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现在没事了,已经不疼了,所以我可以走。” “不。”我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同意你离开么?我不会同意的。” 顾少顷虚弱的笑了:“又孩子气了。世兄,吴小姐,你们得帮我。” 海朱本扶着我在一旁悄悄抹眼泪,猛然听顾少顷唤她,整个人有点晕,她本就对顾少顷印象良好,现下看他为了我竟只身犯险,更是对他好感倍增,一呼百应:“顾少爷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我是罕昭的表姐,直管吩咐。” 世舫也道:“顾兄就别见外了,阿昭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那好,这位医生想必也是世兄的朋友?多谢您大早上跑来救了我。” 冯医生看顾少顷一脸郑重,忙起身说:“这位先生客气了,能挨得住赭红袍的人,实在让冯某佩服。单凭这一点,就算我和世舫没有交情,也要全力以赴。” “那就麻烦您给我再施一次针,封闭几个穴位。” “师哥,你要干嘛?”我听他这样说,急忙喊道。 “顾先生是要我帮他离开。”一个沉稳的声音已代替他率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冯大夫?”我难以置信,“您不会答应的,是吗?” “不……他会答应……”韩妈说着,已推开房间的木门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第二十一章 一时之间,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起身堵住床内侧的顾少顷,我和海朱甚至跳起来坐在床上,企图阻止韩妈的突然闯入,然而也不过是像跳梁小丑般自欺欺人罢了。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不自觉做一些自认为是在保护自己实则只是徒留无用的动作,然而这样做的意义只是生理上的一个自觉机制,心理安慰罢了。所以,当韩妈沉着脸扒开我和海朱的身子直指向床头的顾少顷时,我也只能眼睁睁傻站着看她。 “顾少爷,请你立即离开我们小姐的闺房,马上!” “韩妈,你这是做什么?”我终于反应过来。 韩妈回头看我,仿佛带着丁点儿怜惜:“我的小姐啊,你怎能如此糊涂?顾少爷是什么人,你怎能随便把他带进自己的闺房,你想过外面的小报记者知道了会怎样渲染吗?他们会说你不知廉耻,不顾礼仪,私下让男子上你的床……” “韩妈!” 顾少顷从床头做起:“我们没你想的那样龌蹉,是我不对,我马上离开。只请韩妈手下留情,看在阿昭是你从小看大的份上!” “我留情?顾少爷,你当初进我们小姐房间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外界的人会不会对我们小姐留情?你是男子,世风总是对你留情的,可是女子呢?这世道,女人永是受苦的!” “我能来,自然敢保证无人知晓。只除了韩妈你……”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害我们小姐不成?” “这件事只有韩妈自己清楚……” “你……”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非常明显,迟钝如海朱,也听出了里面的别有深意,扯着我的衣袖一个劲儿的问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的冯大夫也在这时开了口: “不知各位可能听我说一句?” 下过雨的早晨,南京城的天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我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徽派建筑,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刘府白墙灰瓦的后花园。此时正是晨起时分,有小丫头搭着新洗好的白褥单从花园穿过,正往晾晒房走去。橙色的日光从东院升起,配上阿妹天青色的绣服,总有一种江南人家的温婉舒适。可是室内的众人,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众人听了冯大夫的建议半晌不言语,似乎在思考这样的办法是否合理,又仿佛在确认这同样是一个较为传统的中国男子说出口的话。 终于,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打破了房里的寂静:“我同意冯先生的做法,就这么办吧。” “不行!”顾少顷几乎和韩妈异口同声。 “我的小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顾少爷再在你房里呆一夜,你的名誉就不保了,你要全南京城的人戳着你脊梁骨骂你不知廉耻吗?” “韩妈,你就这样想吵着天下皆知吗?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我隐瞒?” 不知是被她这样咄咄逼人的架势气得,还是这些天我自己实在不想忍受了,我突然觉得一切遮拦都变得无所畏惧,索性这样和她摊牌也变得不再犹豫。 然而,还未等我继续说下去,世舫和顾少顷已同时拉住即将上前不顾一切的我:“韩妈,阿昭的性子您最了解了,野马驹子一个。你越不叫她做她越要反着来,我看这样好了,少顷也是我们信得过的朋友,左右明儿三叔父的灵柩也会从上海归来,索性我和海朱就都叨扰一日,您呐也不用担心,有我和海朱在,阿昭还能反了天儿不成。您看这样怎样,您对今天的事闭口不提,我们尽快让冯先生给少顷施针,主要是少顷被奸人所害,一时救急,这才来得刘府打扰,不然以少顷的为人,怎会做出如您所说有违礼法的事呢?”他一边说,一边像小时那样使眼色示意我先低头。 “韩妈,情非得已,还请您见谅!”顾少顷说着,对着韩妈深深鞠了一躬。 海朱也在这时抓着我手凑道:“是啊是啊,韩妈,您从小最疼阿昭,每次我们闯祸,不都是您替我们瞒着吗?您今儿就当再疼我们一次,原谅我们的过失吧。我们都是一时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冯医生也说了,顾大哥现在受了重伤,无法移动,至少需要再休整一天,阿昭也是急红了眼,这才不管不顾了。你说是不是,阿昭……嗯?” 我确实急红了眼,还被弄晕了头,天是热而闷的,我的心情也如这南京的秋天。 世舫和海朱这样说,师哥也服了软,我还能坚持什么呢?本就如此混乱了,早一天晚一天,大概真的有点儿重要。 “韩妈,我……” “我的小姐,好孩子,韩妈也是……哎,罢了罢了,已然如此,我还能怎样呢?”韩妈叹息着摆摆手,语气明显比刚刚软了很多,她的眼圈有些红,似是想起什么,又像永远不愿记起某一个过去的时刻。她的自祖母去世后一直穿着的黑色细纱棉布绣服在这样的时刻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使她整个人犹如肃穆的神龛,又像旧时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只是,这两样中的任一种,都不再是我曾经心中守护神一样存在的乳妈。 “就按冯大夫说的办吧,我当做不知,顾少爷再修养一天,明儿三老爷回来时离开。世舫少爷和表小姐都是见证,今日也一并在绣楼住下。我去禀太太小姐病得很重,你们要留下照顾。” “麻烦您了。”世舫道。 “如果觉得麻烦,就劳烦请冯大夫尽快医治顾少爷,今儿家里还会有警局的人出入,我也会尽量配合您。” “小妹,你怎样了?”就在这时,姐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大约是不知屋里有其他人,脸上湿漉漉还挂着晨起时洗脸的水珠儿,乌黑的头随意搭在肩上,用一条近年新时髦的蓝色带绑着。 “姐……姐姐,大表姐?你怎么来了?”我和海朱促不及防,望着走进门的姐姐目瞪口呆。 “海朱也在啊!世舫,少顷师弟,这位想必是大夫了,请问我妹妹的病怎样了?要紧吗?” 众人本以为姐姐的突然到来势必会和韩妈一样,掀起一阵波澜,却没想到姐姐仿佛事先知晓一般,淡定从容的与每人打着招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为何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难道是小妹身体出了问题?”姐姐说着,急忙拉过我的身子往屋外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二章 姐姐拉着我走出二楼的月行拱门,往旁边的楼梯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拐到了花园里一通曲径禅房的后院。≥这里是小时祖母最爱静修养心的地方,曾一度被视为家里的禁区,只因祖母不愿他人在自己静修时打扰自己,所以一向鲜少有人来。此时花园里的雾气颇重,一路走来湿气打着人的衣衫也加了一层薄薄的秋意,越往里走,那湿气越重,只仿佛给人也灌了一层浓厚的忧虑。 我有点儿不明白姐姐避开众人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姐姐?” “嘘,别说话。姐姐一会儿再和你说,我现在想带你去看一样事物。” 我心里焦急楼上众人,并不觉得此时有什么好看的事可以吸引我:“姐姐,海朱世舫师哥他们都在楼上,我们这样撇下他们出来不太好吧?” 姐姐冷笑一声,已和刚刚完全不同:“家里马上就要变天了,我还管得着他人怎样想?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姐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花园通往西堂的方向上,刚刚从二楼窗台看到的小丫头正急匆匆往祖母的宅院走去,由于神情慌张,她整个人走起路来像陷入一种近似鬼祟的动作中无法自拔,这使我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在西堂的耳房听到的一幕。 原来时间这样漫长,从知道家里有内鬼,到来福死亡,跟着师哥参加午会知道二叔抽大烟,韩妈的血滴子身份,闵爷,师哥受伤,一切不过用了三天时间!这样的时间长到我差点忘记还有三天后这个早晨的“约定”。 “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姐姐看着我,眼眸如波,朝着西堂所在的方向浅浅一漾,温柔的眼角闪过一抹凌厉:“从我的事无端被二婶婶知晓开始。”她顿一顿,继续说:“小妹你竟不惊讶?想来也是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时想不愿去打扰姐姐,可此时看她的表情,我竟隐隐有了愧疚的感觉:“姐姐我……我是怕告诉你让你分心,所以才……”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为了顾先生冲昏了头脑。”姐姐说着,退后了两步,复又拉着我的手,轻悄悄往花园走。我跟在她身后,有万语解释想说予她听,话到嘴边,又觉不需再解释什么。姐姐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既避开众人带我来了,先前的种种自不再计较,我又何必一味执着? 我和姐姐从禅房转上西堂的侧门,小丫头已走到三日前与男子会见的走廊,这伙人真是狡猾,祖母的西堂因是刘府的内宅重地,一向建设以巧为主,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重一重的走廊加上耳房,我和姐姐即使靠近,也不可像日前我和顾少顷那样躲进耳房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只见小丫头侧着身子将一个白色纸条交到了一位身穿黑色马褂的男子手中,那人戴着黑色礼帽,将头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长相,声音也几近蚊蚋,一时让人难以分辨。 小丫头并不多做停留,将东西交给男子后转身就走,只是手里看起来比来时多了个浅灰色的钱袋子。她的眼神明显比刚刚松快了许多,像是完成了一份艰难的使命,眼里全是胜利后的喜悦与憧憬。只是,这份连嘴角都洋溢着的快乐并未在她脸上延续多久就被一股大力贯穿,刚刚还站在走廊的黑衣男子此时已迅手起刀落,果断结果了这位刚刚才为他传递完消息的姑娘。 鲜艳的红血迅流窜,沿着天青色的绣服展开晕染,阿妹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想回头看一眼这个从背后手刃她的凶手,却被短刀带着倒退几步,离了西堂长长的走廊,拖到了一旁房门虚掩的耳房里,只余那抹透明的天青色划过天际,久久的停留…… 姐姐死死捂着我的嘴,又去腾出另一只手捂我的眼,可惜她捂得太迟,阿妹临死前无意投过来的一瞥儿,已深深印在我的脑里,难以消散。这是怎样的幕后黑手,竟接二连三的杀着我们家里所剩无几的佣人。 我无声的哭泣,害怕、惊惧齐齐涌来,难言的苦痛席卷心头,一时间无法移动。姐姐急促地拖着我的身子往后退,眼里再无刚刚的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她也未想到来人如此心狠手辣,竟将一个活生生的小丫头残忍杀害!接下来,他会看到刚刚躲在远处暗中观察的我们吗?姐姐无法回答,也无法判断,她只能尽力不去引起动静,企图赶在男人从耳房出来前,拉着我赶快逃离。 我无法想象刚刚那一幕是否真实生,半刻钟前,我还只是为如何说服韩妈瞒住师哥的事而愁,之后姐姐进来,我虽担心她看到师哥,却从未想过姐姐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如今,我跟着姐姐到西堂抓贼,却亲眼目睹了又一场变故的生,甚至自己本身还会遭遇生死的威胁!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都是如何生的。我们究竟如何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离了西堂,姐姐拉着我快跑了起来。花园里林木众多,即使有人追击,一时半刻儿也未必能走出曲径通幽的后院。 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花园里的雾气早已散去,蓝得湛明的天空就那样直直的挂在天上,仿佛并未看到刚刚血腥的一幕。姐姐急促地喘息着,脸色因带着我狂奔生成粉粉的红,蓝色的带有些松散,落下一两缕乌黑的秀。 “姐姐,歇一歇吧。那人应该并未看到我们的存在,不然的话……” 姐姐想了想,点头同意,指着刚刚来时遇到的禅房说:“那我们先进禅室休息片刻,再做打算。” “好。” 这间禅室的摆设还是祖母在时置办下的,屋正中的神龛上放着一座通体净白的观音像,看成色像是唐朝贞观年间的官窑所致,地下搁着一只三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里面空无一物,想来是长时间无人打扫的迹象,黑漆祭案上摆着一个金色的三足小鼎,里面的香灰还是三年前玉宁坊特制的黄色沉水香。我因方才那一番变故,心里跳得极快,乍时见了祖母的旧物,只觉心神安宁了不少,喘息也没有刚刚剧烈,这才平复着回头看姐姐。 然而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居然被姐姐从外关上,这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等我反应过来,姐姐已将铜锁铿锵落下。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急急用力推门,雕花刻壁的黑檀木此时像一面厚重的城墙,岿然屹立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沉然着无声的抗议。 姐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是先前的沉着镇定:“小妹,你暂时就在祖母的禅室祈福祷告吧。” 我怒不可遏,一时无法相信姐姐会这样做:“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先是带我来抓贼,现下这是要囚禁我吗?” “囚禁?嗯,就当我囚禁你好了,没经父亲同意私自将男人带进闺房,这样不顾礼法也确实该向菩萨告解一番。”她说着,不再等我开口,转身离去。我听着她离去的脚步,无法相信一切的生,嘴里急促的喊着:“姐姐,姐姐,我错了。你开开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第二十三章 “让我出去啊……” 我靠着木门,颓然坐下,心思烦乱,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可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却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花园里本就人少,这间禅室更是家里的禁区,姐姐这样将我反锁在里面,其他人根本想不到。海朱世舫还在绣楼里等着我,师哥的伤也需继续施针,种种的问题摆在眼前,如海潮一般席卷了我所有感官。闭上眼,小丫头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在眼前晃过,男人凶狠的手段,血染的绣服,白色的纸条,还有纸条上跳动的黑字,渐渐变成红色的血滴,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啊……” 我痛苦的睁开眼,用手捂着脸,不一会儿,那手也仿佛沾了血,变成了小丫头身上天青色的美丽绣服。一会儿,那绣服也没了,摇身一变,成了昨夜桂树旁冒出的黑影儿,追着我跑上绣楼,举起了手中白哗哗的短刀…… 四周寂静了下来,抬头看着窗外的天色如洗,愈叫人想起了刚才。姐姐此刻在做什么?她会怎样与众人解释我的突然不见?是实话实说?还是……师哥呢?他会像昨夜一样出来救我么?还有世舫与海朱,他们会不会诧异?韩妈又该如何?屋中的观音象神色肃穆,明黄的坐踏刺着人的眼儿,我不禁想,与我相干的这些人此时都做着什么呢? 顾少顷在姐姐带我出去那刻就觉今日的刘府大小姐与上次相见格外不同,彼时,他看着外表端庄秀丽的刘明昭,总能从她温婉贤淑的笑意中看出一两丝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在他告诉父亲自己要娶罕昭时,父亲讶异却平静的告诉他自己也有娶阿昭姐姐的打算,他生气,却并不憎恨与父亲暗通款曲的刘府大小姐。 他记得当时父亲苍老的语气里透露出浓浓的无奈:“少顷,父亲不是逼你,你母亲去了二十年,我没有一时不在想念她,我知道你对小顾氏有抵触情绪,甚至是厌恶,所以这些年始终没有抬她侧室的身份,可她终究为我生了你弟弟。但刘家那孩子……你们终究是有缘无份啊,老贺已然开了口,你难道要我去和他抢儿媳妇不成?所以,少顷,在我们四人的关系中,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和那丫头,还是断了吧!” 断?怎么断呢?顾少顷想,从14岁那年元月到现今,她是他灰色生命里唯一出现的温暖,要他放弃这缕暖身的阳光,以后的日子怎样熬呢?顾少顷想着,愈坐不住沉重的身子,起身对着正为他准备施针的冯大夫道:“冯医生,我待会再施针,罕昭被她姐姐带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我觉着事情有些不对!我得去找她。”说罢,他不待冯大夫答应,起身就要往屋外走,还未站稳,已重重摔在地上。 “少顷。”世舫眼疾手快,堪堪扶住他倒地的身子,嘴里答应道:“你别急,我去找。大表姐很疼阿昭,应该不会有事。” “是吗?可是我看她今日并非如此,眼里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只怕是有什么大事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和家里这两天的事有关。昨晚有人要刺杀阿昭,这件事我还未来得及告知诸位。” “什么?你说什么?”海朱和韩妈同时开口,惊呼声不亚于一场撕声力竭的呐喊。 “所以我将小妹藏了起来,避免被奸人所害。”姐姐说着,换了一身梅子青绣白色玉兰花的旗袍,重新走进了众人的视野,“顾师弟不用这样看着我,虽然你此刻与阿昭相恋,我却是她嫡亲的姐姐。做姐姐的保护妹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顾少顷冷哼一声:“保护?五个月前师姐说这样的话,少顷还会相信几分,只是如今却是大打折扣了。” “大打折扣也好,道貌岸然也罢,左不过我不会害她就是了。可是明昭到是十分好奇,顾师弟是如何喜欢上我家阿昭的?” 姐姐的话绵里藏针,带着无上的试探与讥讽,据海朱后来讲,师哥听了,只淡淡一笑,脸上露出少有的柔和,过了半晌才缓缓答道:“这个,就不劳烦师姐操心了,阿昭自会知我。” 其实我也很想问他,自己既不温柔也不见得善良,在他面前更是毫无中国闺秀的形象可言,这样的我,他是如何爱上的?可惜,当时的我正在禅室敏思苦想着怎样出去,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 韩妈一双眼睛从姐姐脸上滑到顾少顷脸上,又从顾少顷脸上滑到姐姐脸上,默默的不做声。经过刚刚一番争吵,她俨然已将自己划到姐姐的阵营,怒视着眼前这个鸠占鹊巢的男人。他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自己叫板?韩妈想着,要是早几年大清朝还在的时候,自己好歹是老佛爷面前一等一的心腹密探,二等银簪的分位并不是如今这副好惹的模样。可惜,她奉命潜入各个大臣的府邸,到底没打探出刘老太爷有何妄动的意向,到是和他们家的人处出了感情。一来二去的,自己反倒不想离开了,要不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她又何必如此? 韩妈懊恼了没多久,有小丫头来请韩妈和姐姐去前厅问话,说是警察正等在正厅一一审问家里的下人。海朱和世舫就在这当口,与师哥商量起寻找我的计划。 这时侯,花园里突然响起喧哗的人声, 人群朝着后院这边跑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十分急促,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在喝问什么。我试图抓住机会,向着窗外使劲呼喊,然而祖母的这间禅室似乎隔音效果很好,无论我怎样呼喊,就是传不到更远的地方。只一会儿的功夫,这喧哗声就渐渐静了下去,阳光烈了起来,我的心也随着这阳光逐渐开始焦灼。 纸窗上的日色透过薄纱的窗帘,将白色的窗帘染上金边。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流逝,花园里花木扶疏,树影斑驳, 几株梧桐树早已星星点点落了黄叶,秋风萧飒,地上的叶子孤零零散在树下,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像是巨大的灰色地毯上缀着几片织金的花样,给人耳目一新的亮然。 刘府的花园是明嘉靖年间由浙江籍匠人常某设计修建,在这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设计里,“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精巧妙用得到了极深的延展, 竹丛小路,幽深后院,唱经礼佛的禅房掩映在后院丛林深处。这样幽静美妙的环境,使人惊叹,陶醉,忘情地欣赏,却也极容易忽略,来自幽室的呼喊。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精神上纯净怡悦,才可看透世间万物的本象。 可我此时虽处幽静之中,却难为平和之境。一排一排的火光仿如暗夜中的萤火虫在眼前闪过,屋内刚刚点着的沉水香出淡雅的甜味,祖母常说,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做人若是能心若沉水,万事将不再缭乱。 这香已有三年未点,如今被我点着,许是陈放太久的缘故,竟在清淡中夹杂了一丝甜意,叫人忍不住多闻几下。只是,本该愈清醒的我,为何此时却眼皮越来越重,头重脚轻的,竟忍不住昏昏欲睡了起来!以前我也跟着祖母闻了不少,却从未生如此情况。想到这一点,我才突然意识到,这香定是被人做了手脚,难道祖母她老人家…… 可惜,昏迷终究来的太快,倒地前,我也仅是知道了——这香有毒! 第二十四章 我这一晕,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闯祸,祖母罚我在禅室修身养性,饿得紧了,就那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之后被韩妈现,过错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日又可接着为所欲为,无法无天。≥≦那时父亲在京城做着官儿,母亲和姐姐跟着在任上,祖母可怜我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总也对我格外疼爱。 后来她病了,我也长大了,每日守在床前,看着她逐渐枯瘦的手臂,总想要将自己圆滚滚的肉分出几分加到她的身上,好叫她再像从前那样每次逮到我淘气,抓着两手像拎小鸡儿似得拎起我就往屁股上去。 我喃喃的叫着,想要再伸手握一握她总是温暖干燥的手,却终究扑腾着抓了空,身上汗津津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强烈的诉说,她早已不在了,可嘴里到底不愿承认。 “祖母……” 我呼喊着,渐渐转醒,眼前一屋子人急忙上前,一个摸着我的头,一个拉起搭在床边的手将指头按了上去:“二小姐已经没事了,再修养两天就可完好。” 冯大夫说着,指了指旁边一脸焦急的顾少顷说道:“这下可以让我继续施针了吗?中途断针是大忌,你这样不要命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这样一说,我顺着冯医生的目光刚好看了过去,原来我又回到了绣楼,屋子里海朱世舫都在一旁,就连关了我的姐姐也在那里焦急的等着,摸着我头的正是受伤未愈的顾少顷。 “师哥……” 我这样叫着,总觉得眼前一切好不真实。耳边又响起少时祖母的喃喃低语:“囡囡乖,阿婆给你讲故事。不怕,不怕,马上就睡着了。”这样温和慈爱的祖母,难道真是被人害死的吗?我的心里不寒而栗,甚至开始轻微的颤抖。 “阿昭,阿昭,你怎么了?冯医生,冯医生……”顾少顷抚着我的额头,急急喊到。 “我来……”姐姐拨开众人径直走到床沿坐下,抱起我颤抖的身子轻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原本是怕家里要出事,所以将你藏起来。不曾想差点害了你,是我错了。阿昭不怕,你安全了,不怕……” “阿昭,别怕,杀来福的凶手找到了,是家里的门房陈青,警局的人已结了案,将他带走了。我们都会在这陪着你的,你说是不是舫哥?”海朱也坐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满脸担忧。 警局的人抓了陈青?那个总是满脸笑容的门房会是残忍杀害来福的凶手?如果一天前这样说我还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是事到如今,亲眼看了送信小丫头的被杀,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我疲倦地合上眼,又睁开,眼里清明了不少,扭头问姐姐:“韩妈呢?韩妈去了哪里?” “她被警察叫走问话去了,浆洗房的小青死了。”世舫替姐姐做了回答。 这一次,担心的事终于生,接二连三的死亡,消失的黑衣男子,还有做了替罪羊的陈青。 “姐姐,陈青不是凶手,是不是?” 我问。 “阿昭,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姐姐说。 “可是就这样让他做替罪羊吗?” “不会的,我已禀明了父亲。他去找耀山先生帮忙了。” 老师?我这才想到,老师在南京人脉甚广,政农工商没有他不熟悉的人,想必路子也更广阔些。想到这里又想起祖母的事,急忙问冯大夫:“冯先生,请问我中的是什么毒?” “毒,阿昭,你为什么这样说?”姐姐激动的问。 “不是毒吗?沉水香我以前跟着祖母闻过,并不是这样的甜味。” 姐姐怪异的回头,试图找寻一旁站着的冯大夫给予准确的解答。 冯大夫点了点头,开始陈述:“是的,二小姐是吸入了轻微的洋金花粉。这花碾磨后被混入了沉香中,轻易不会让人察觉,但时间久了与沉香的定石之气一并积在体内,会逐渐造成人的五脏六腑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冯大夫的话在寂静的房间响起,这八个字就是三年前祖母去世当时的大夫给的回答。姐姐也在我身后呢喃着那八个字,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戏文里的恶人为了不知名的仇恨将人精妙杀死,又或者是紫禁城里勾心斗角的娘娘们杀人不见血的计谋……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开始,山外的世界浮着黑色的光影,宅内的家庭充着满心的矛盾。山外又是山,海外又是海,到处是波涛汹涌的世界,还有呜呜咽咽说不完的故事。 我只觉从拜师礼开始,一切美好都成过往,新时代里,新的东西在滋长,我们家一面致力于紧追时代的步伐,一面,却在矛盾重重的情况下将过去一页页撕开。这其中,也包括从前的、荒唐而古老的过去。 “所以您的意思,阿昭是因吸入了洋金花和沉水香混合而成的粉末才昏迷不醒,并不是惊吓过度?”顾少顷敏锐的察觉出问题的所在,从手里拿出一小节燃断的残灰,“您看是这个吗?” 冯大夫面容沉静地接过香灰,拿在鼻端闻了闻答道:“确实是洋金花。”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老太太的佛堂里有沉水香不奇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这夹杂了洋金花粉的沉水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混到熏香里被人带到刘府的禁区,难不成有人欲置老太太于死地? 想到这里,迟钝如海朱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冯医生,阿昭在那里呆了快两个时辰,她会不会有事?” 我的脸色除了先前的眩晕,此时并无任何不适。听海朱这样说,姐姐也自责起来:“您先看看阿昭。” “您放心,我刚刚看过了,二小姐只是少量吸入,并无大碍。这香放了三年,危力已不足从前。到是三年前经常出入那间禅室的主人,现今可还在世?” “祖母已离开人世三年。” 第二十五章 《民生报》上近日刊登了一则“仆人接连离奇死亡事件”的新闻消息。 前清翰林世家刘府继“新任教育部长顾儒林将迎娶刘府大小姐为妻”的火爆新闻后,又一次登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门房陈某与死者来福有长达七年的个人恩怨,陈某表面上为人和善,与人热情,实则背地里忌惮死者。终于两人在一次凌晨争吵的过程中,死者被陈某从后一刀毙命,而陈某本人于两日后清晨被警局在刘府侦获,抓捕归案。与此同时,就在陈某被抓获后半个时辰内,南京石头城警局再次接到刘府报案,原来在陈某被捕后,刘府的后院西堂走廊再次生仆人被杀命案,此次事件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小青的16岁浆洗丫头。据悉,死者同样是被人从后一刀毙命,死亡时间不足半个小时。而令人称奇的是,同样的手法,前者的嫌疑犯刚被抓捕,并未有第二起案件的作案时间,可两起死亡事件的杀人手法却离奇相似。是栽赃陷害?还是恰巧雷同? 一时之间,南京的大报小报都掀起了一股全民侦探的热潮,茶余饭后的人们都在好奇地讨论:究竟谁是凶手?南京著名的石头城警局难道抓错了人? 我看了报纸已是三天以后。 三天前,冯医生将众人心里的疑惑一一解答后,亲自为顾少顷安排了施针和药疗。随后,在海朱和世舫的掩护下,顾少顷顺顺利利离开了刘府回到了宁园养伤。第二天,三叔的灵柩从上海运回南京,停在了家里的祠堂里。66续续开始有人前来吊唁,第一个到来的人,竟是二十天不曾出现的顾先生——已然走马上任的新任教育部部长顾儒林。 父亲回来后,本欲针对小报的消息给出坚决的回应,然而一大堆的事情烦扰着他,还未等他理出头绪,顾先生已俨然一副自家人的派头第一个前来吊唁,这一出现,不待小报记者给予父亲澄清的机会,事实已再次证实之前消息的真假。很快,南京城的百姓已自作主张地默认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只等着两人佳偶天成。 父亲母亲像受了猛然一击,两人见了这些天舆论的报道后,微微一叹,竟连最后一丝争辨的力气也无,整个人虚脱的坐在了身后的躺椅上。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因为偶然被关在花园的禅室,我竟在无形中现了祖母三年前死亡的秘密。 所谓的“功能衰竭,苍老而死”不过是表象,真正可怕的内在还等着我和姐姐及众人近一步挖掘。 我看着报纸,不禁思绪万千。 韩妈端着煮好的莲子粥走了进来,经此一事,我心里着实不明白该怎样面对她的身份。三天来,单独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看着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再不复从前嬉笑怒骂的亲昵。韩妈几次看了我欲言又止,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又生生忍了下去。我们俩就这样变扭着,相互憋着一口气,却终究抵不过心里的难挨。 “韩妈,我有话问你……”我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韩妈也在放下莲子粥后斟酌着说道“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我们隔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头上桂花油的气味,这是小时我最熟悉的味道,可惜此时我却不敢确认这种熟悉是否可靠。韩妈笑笑说:“小姐想问什么?” 我不知怎么接话。 “小姐没话跟我说了吗?”韩妈问,“从前你最爱和我讲生在身边的趣事。” 我想了想,木然说:“既如此,我和你说一个几天前新知道的趣事吧。只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韩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小姐真是和我生疏了。”她看了看眼前的清粥,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小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不管你怎样怨我多管闲事,韩妈今日还是有几句话想和小姐说。” 我很想问她,来福的死是否和她有关,那天给黑衣人送纸条的人是她吗? 一开始我和姐姐都以为小青就是家里的内鬼,可后来和师哥讲这件事加上小青的转眼被杀,我们已清晰的分析出:小青只可能是一个被收买的替人跑腿的人,真正的内鬼并未现身!他是韩妈吗? 我不敢下注,所以生生忍住了眼前的疑问,等待着她先开口。 果然,韩妈不等我的回答已率先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是我想听到的内容:“顾先生已经在记者面前登门拜访了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他还愿意迎娶大小姐,老爷太太多半会同意了。先前家里还会争论要不要同意大小姐的事情,可眼下,就是二太太来闹,老爷太太恐怕也不会在乎她了。这样的局面,小姐你就要不得不考虑自己接下来的情况了。一旦大小姐成为顾夫人,不管是继室还是姨太太,小姐你都不能再私下里和顾少爷见面了,更不能让他再出现在你的房间,否则消息走漏,小姐这辈子就要毁了。上次看贺少爷送您回来,突然觉得贺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家世非凡,并没有比顾少爷差到哪里,小姐何不考虑一番?” “原来韩妈是要和我讲这些?”我皱了皱眉,神情难掩失望,“恐怕要让你白操心了,我不打算放弃师哥。就算姐姐和顾先生订了婚我也不放弃,只要他们还未结婚。” “小姐是在和我置气吗?拿自己的幸福做赌注?” 我嗤之以鼻,笑道:“我为什么和你置气?” “早一天和顾少爷了断,小姐就能少受一天痛苦。你是受过新派思想教育的人,这个道理不会不懂。” 我笑,“韩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以前的小姐虽然淘气,却并不会为了爱情自钻牛角尖。小姐是变了!” 我想起师哥,只觉万般困难都松散开来,管什么他人怎样看我。“我是变了,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我再淘气,岂不是有负祖母当年的教导。到是韩妈,也不似从前那样宠我了。” 韩妈笑了笑,语气酸涩:“我疼小姐的心,小姐看不到啊。”她见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男人的****犹如春水,浓情时,可为你上天入地,出生入死。情淡了,还不是弃之如敝履,丢之如草芥。难道顾少爷会为了你,放弃他教育部长公子的身份?小姐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人哪,难得糊涂,才能自享安乐。活得太明白,终究累人累己啊!只是小姐……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后果? 窗外的夜色,漆黑无月,窗棂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已是深秋时分,这几日的天气虽是晴朗,却明显比之前冷了几分。将近十一月的天,南京的寒意早在一场又一场缠绵的秋雨中逐渐加剧。深暗的天色下,唯见韩妈面色憔悴,声音暗哑,仿佛回忆起从前,沉痛不堪的过去。 五十三年前,十岁的韩妈和亲生父母从天津逃荒到京城,路遇一位富家公子赶考进京,好心的公子救了韩妈,并将自己的一半盘缠赠送给韩妈一家以救急用。后来,公子顺利中举,留在京城做了京官儿。韩妈为了报答公子对家人的救命之恩,本想以身相许,终生为报。却不奈,公子家里早已有了刚刚迎娶的青梅为妻,并不想因此误了韩妈。 后来,韩妈家里因着公子当年给的善款有了起色,一家人在京城迅站稳了脚跟。而富家的公子此时却因得罪了官员被朝廷外放,韩妈本以为凭着自家的努力,她终于可以有了一丝与公子近乎平等的地位。然而等待她的,确是两人长久的分离。 韩妈本是满人出身,家里原先也算小有富贵,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一路打到了大沽口,这才叫原本小康的韩家落了败。后来的几年,眼见越来越支撑不住,韩妈一家动了去京城闯荡的心思,只可惜逃荒路上遇上了弟弟被人贩子骗走,所有的银钱都叫父母用去寻找了弟弟,这才彻彻底底遇了难,叫她遇到了一生都难忘的贵人。 造化总爱弄人,公子外放后,韩妈断了对恩人的心思,一心一意做起了自己的小家碧玉。同治十年,十四岁的韩妈被选为秀女进宫当了内务府广储司的宫女。三年后,同治爷驾崩,同治朝被选入宫的宫女悉数被老佛爷外放,韩妈也有幸再次见到了她牵绊一生的良人。原来,随着同治帝的驾崩,朝廷的官员调动再次重新洗牌,富家公子也因政绩卓越,有幸在这次人事调动中重回中央舞台。 这时的韩妈回到家中,父母已悉数老去。三年间,在韩妈进入宫廷为宫女的日子,他的父母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在逃荒中丢失的儿子,金银无数挥霍,离去的人,却终究如投入大海的沉石,渺渺再无音讯。而原本小康的家庭,也因为再次无度的支付,再也无力重振,只除了青春依旧的韩妈。 富家公子再次出手,此次,却是一生虐债的开始。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却是她一生付出的开始。而故事中那个富家公子,就是我的祖父——刘重勋。 第二十六章 深秋的窗户里桂花谢了。 早晨七八点钟,海朱和世舫接了我去南京城外的英菲尔曼教堂做礼拜,也顺便为他们的新式婚礼做些准备。 三叔已在一个礼拜前安葬在刘府的祖坟里,三婶婶带着安昭、书昭在家里安顿了下来,暂住在以前常居的华庭院,不管不顾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无论外界如何因刘府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她们母子三人始终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为三叔守起了孝。这样的安宁比三年前祖母去世好了很多,少了无谓的争吵,人世间可计较的事瞬间变得少了起来。 自那日和韩妈谈话也过了十天,这十天中,警局的人在刘府进进出出,盘查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找不出有力的证据证实来福确是陈青所杀,而根据我和姐姐两人的描述,那个身穿黑色马褂杀害小青的男人,也如石沉大海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警局的人找不到凶手,又无法出示足够的证据,每天被记者追着团团转,不得不对外宣布,高调悬赏有为之士协助破案,算是暂时堵住了舆论的悠悠之口。闲暇之余,我和姐姐更为着急的,却是那天那人手中拿走的,关于家里消息的纸条。 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落地窗前的草坪上,白色的和平鸽因着钟声哗啦啦地飞起,人的心境也随着这钟声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色烛光在眼前跳动,唱诗班的女童们手捧蜡烛,排列整齐地站在神父面前,缓缓唱起了圣歌。钢琴的音乐十分舒缓,跳动的烛光与音符一起,够成了美丽的星期日早晨。 我和海朱坐在靠前第三排的长椅里,世舫则在左边男士的位置上,因是礼拜日,教堂里坐满了从城中各处来祷告的教徒。胸前的银色十字架被双手捂得温热,我低着头,紧闭双眼,虔诚的期望天主可以看到人间的悲苦,保佑子民和顺安康。 半晌过后,唱诗班的吟唱声渐渐低了下去,今日的弥撒也就到此结束了。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人群随着洪流慢慢散去,海朱和世舫起身,同神父交谈起过几日婚礼的细节问题。 他们的婚礼定在十一月九日,初冬时分。两家人商量好要办新式婚礼,索性将地点选在了南京城外最大的英菲尔曼教堂。这片区域自《南京条约》后统一划给了英政府管理,远处大大小小七八座教堂皆以英菲尔曼为,形成了几十年稳固的教区文化中心。 费尔神父是我和海朱世舫的老朋友,此次他们结婚,能得费尔神父主持婚礼,也算一件功德圆满的幸事。 海朱和神父讨论着,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显然不放心将我一人留在空荡荡的长椅上。我报以微笑,看着她与世舫两人如天造地设般般配的侧脸,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这群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终有一对,也是仅此一对,即将要修成正果。当年那群天真烂漫的少年,早在岁月的碎壳中,走得走,散的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脚步声走了进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双腿在空阔的走廊上踏出回响,不一会儿,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从身边飘来,低沉的嗓音促然响起:“为什么哭?”顾少顷紧挨着我身旁坐下,带来屋外深秋的寒气。 “师哥……”十几日没有见他,这个人好像和我记忆中那个时而温润如玉,时而阳光帅气的男人变得不一样了。我贪婪地看着他,毫不害羞地打量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恋人,只觉一股热泪夺眶而出,不管未来我们身在何方,至少眼前我们彼此相拥。 顾少顷摸着我的头,无奈的安抚着眼前扑在他怀里情绪激动的我,低低说道:“不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万事有我,不怕……” 我闭上眼,脸上带着委屈和怯懦,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师哥,你终于好了!这么些天,我不敢往宁园打电话,也不敢问其他人,我……现下,你终于好了,真好。” “没事了,没事了。”顾少顷轻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说道:“知道你来了教堂,就从医院过来了。冯医生给我施了几次针,已完全无碍了。明日你不是要回学校吗?我会在学校等你的。” “老师允许你在学校呆着吗?你不用忙家里的事情?”我会这么问,完全是因为前几日表的《教育公报》上,刊登了一则名为《调整教育规范,拟将学堂扩为大学之用》的消息文章。 顾少顷刮了刮我的鼻子,轻声笑道:“傻瓜,我去学校当然是光明正大去教书啊,不然你以为老师会让我在学校呆着吗?怎么脑子越来越不灵光了,你说,是不是背后偷懒不读书了?” 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讲脸埋得更低。然而顾少顷却不让我低头,反而站起身拉着我,走向了正在与海朱和世舫说话的费尔神父。 “hey,man!It'sbeena1ongtime!”神父此时也看到了我们,只见他热情的快步上前,赶在师哥开口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美国式拥抱。 “hi,father!It'srea11yninet.” 顾少顷说着,将一旁目瞪口呆的我微笑地拉了过去,欲给神父介绍。 “少顷,不—用—介—绍。我比你认识miss刘早了很久!”费尔神父用缓慢的中文说道。 “是的师哥,没想到你与father也认识。”我笑了笑,指了旁边的海朱和世舫道:“我们仨是father的老朋友了。” 世舫也笑了,摸了摸鼻头,尴尬地说:“确切的说,是老祸害了!” “舫哥!”我嗔怒道:“哪有你这样揭妹子的短的。表姐,打他!” 海朱听了,嘻嘻直笑:“呦,今天知道叫我表姐了?以前可从来不叫的。” 我听了直跺脚:“反正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夫妻合伙起来欺负我。我也不怕,要笑大家一起笑好了。”我说着,操起两手去挠海朱痒痒。空旷的教堂里一时响起了我们五人愉悦的笑声。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那笑声仿如教堂里彩色的玻璃窗,照着星期日美丽的太阳反映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留了一层五彩的光圈。 原来师哥和费尔神父早在五年前伦敦开往香港的轮船上就相互结识了。两人因同住一间船舱,彼此又都喜欢英文推理小说而成为好友。后来神父回到南京,而师哥则又去了其他国家,这才暂时断了消息。 “对了,少—顷。我这里有今年英国新出的女作家agathachristie《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你要不要—看?” “father,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一桩神秘案件来找你的。” “hat?有人杀了人——逃—跑—了?” “是的,father。而且这个人,可能就在阿昭家里隐藏着!” “ed?” 神父断断续续地说着中文,其中夹杂着一两句脱口而出的英文。过了半晌,才将这一个月我家里生的事理清了思路。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神父的声音慈爱温和,带着上天特有的宽容。有一刹那,我几近以为这声音是来自我早逝的祖父——那个从我出生开始,就只能从祖母和韩妈嘴里了解的人物。只可惜,眼前这位白老人是一位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 第二十七章 费尔神父1895年来到中国,至今为止已先后在香港、广州、珠海,厦门,汕头等五个城市做过教堂的主教。1912年元月,中华民国成立,费尔神父随着广州的大英领事馆来南京恭贺,顺便在城郊的英菲尔曼教堂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九年。除了五年前去伦敦探望了一次居住在贝克街的姐姐外,费尔神父几乎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中国。 教堂二楼的会客室内,壁炉里已点起了微微弱弱的火,约翰正在往里添柴,这让刚从楼下空阔大厅里进来的我们瞬间感到一缕暖意。窗台下的高脚桌上放着一个珐琅花瓶,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丝丝缕缕的清香散入静谧中,给墙上挂着的莫奈油画平添一摸幽静。 神父在他常坐的那把靠窗的椅子里坐下,转头对还在添柴的约翰说道:“John,netbsp; “yes。” 约翰应着,临走前不忘问我:“阿昭姐姐还是要多放牛奶吗?” 师哥本已走到另一边坐下,见约翰问我,不由好奇回头:“你在coffee里加牛奶?还要多放?” 我被问的窘迫,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我怕苦,多加牛奶可以冲淡苦味。” 师哥耸耸肩,继续说:“哦,可以多加些糖块代替牛奶” 我咬牙,他一定是故意的。上次在荣氏百货对面的咖啡厅里,他就知晓我不爱加糖。我恶狠狠道:“John,我牙口不好,待会把我那份的糖都加给顾少爷,他爱吃糖。” “好嘞。”约翰笑咪咪去端咖啡。 顾少顷撇撇嘴,老实坐下听神父分析。 海朱紧挨着我坐下,朝我挤挤眼,一脸神秘地笑:“阿昭,你终于恢复正常了。还是顾师兄有办法,他一来,你就好了。” 我嗔她一眼,也偷偷乐了:“说什么呢?难不成要我整天哭丧个脸。” “那不一样,前几****也笑,但那是强颜欢笑,同今日不同。今日你是眼角眉梢都带笑。” 我听了,锤了她一把,小声咕哝:“今日不是他来了吗?而且他的病也好了。” “谁?谁来了?”世舫促狭着插进话来,朝着我俩所在的方向一人给了一个爆栗:“不好好听神父分析,竟然开小差,上课也是这么听先生讲课吗?” 我怒,假装生气道:“还不是你老婆先惹的我不好好听讲?” “呦呦,你这猪八戒倒打一耙的功夫还没忘,我只以为这一个月我们的小阿昭变成了林黛玉,没想到又变回了史湘云。” 我推开刚刚坐稳的椅子就要起身打他,世舫已先一步像小时那样喊起了神父:“father,father。阿昭打我!” 神父无奈的笑笑,对着一旁的顾少顷道:“他们——三人,就是——这样。每一次——来,总会先——打闹一番。” “coffee,咖啡,咖啡来了。”世舫抱着头,一面在房间里乱窜,一面躲到了刚刚端着托盘进来的约翰身后。 约翰嘻嘻笑:“阿昭姐姐不用管我,我端的稳着呢,只管打!”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连约翰都帮着我,看童世舫那家伙怎么办? 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顺着二楼的长窗一路飘进了会客室。因为是礼拜日,隔壁的唱诗班正在抓紧排练着圣诞会要唱的曲目。阴沉了一个上午,窗外在这时飘起了雪,越显得室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每个人脸上红光满面,内心,却像这突然阴沉的天气,变得不可捉摸。 “这样说来,韩妈也许并不是内鬼!” “是的,少顷。han没有——不在场——证明,恰恰说明了——她——没有——问题。” “可是father,韩妈是血滴子呀,就是spy的意思。”海朱说。 “不,father的意思是,如果韩妈是内鬼,我和阿昭的关系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照理会马上通知她的上线。可是至今外界也尚未报道相关的消息,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原因。” 我听了,也想起一事:“师哥,你上次在闵爷那里支开我,不是就在问韩妈的接头人吗?” 顾少顷目光沉沉,并未马上接口。倒是旁边的世舫听了,开口问道:“就是你说打伤少顷的青帮老大?” 我点点头。 此时屋外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已细细密密地将花坛两旁铺满了白色的渣子。约翰站在花坛的上面,正用力扫着积在台上的雪,粉红色的头皮上一头雪白的冰渣子,像蘸了细沙糖的杨梅,叫人看了颇觉可爱。 约翰今年12岁,3岁时被神父从育婴堂抱了回来,从此跟着他做起了洋和尚。只见他身上顶着黑色的袍子,手里拿着扫院的扫把,正认认真真的与大雪作战,胸前的十字架随着身体一晃一动,看在人眼里有了温暖的感动。这个孩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变得自怨自艾,反而因为神父的教养,让他身上多了别的孩子不曾有的坚毅,这份坚毅,将为他以后的人生铺满光亮。 屋内,顾少顷沉稳的声音还在继续:“闵爷说,韩妈的接头之人已在三年前离世。至于她目前是否有为人效力,却不得而知。” 接头之人已离世?也是在三年前?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变成一团乱麻。这情形就好比本来有路可以指引你继续走下去到达目的地,却在关键时刻告诉你路断了,另辟蹊径吧!那情景只叫人想哭爹喊娘抓耳挠腮。 神父在此时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黑色袍子,对着我们和蔼地说道:“今日已经——很晚了,你们——就在我——这里用——午餐吧?” 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我和海朱坐在餐桌的左边,师哥和世舫坐在右边,约翰正在摆放餐具,神父率先入座后,我笑咪咪将可爱的小约翰叫到了左边坐下。 大盘子里摆放着爱尔兰火鸡,我们每人的座位旁有一个蓝边盘花的碟子,西洋人的午餐并没有中国式的繁杂,每人两三片三明治面包,再加上几片烤好的培根、火腿,配着雪亮的香槟酒,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开动前,众人随着神父向上帝祷告,感谢主赐予我们丰盛的食物。在胸口划完十字的那刻,我看到海朱冲着我眨眨眼睛,这是小时我们常做的暗语,她在吃饭前眨眼,想必是有话和我说。 “阿昭,我刚刚好像看到木伯了!” “什么?”我惊讶的抬头,不敢确定自己的声音,“海朱,你没看错吧?” “我不确定,看背影很像,可是木伯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是来接你的吗?” 英菲尔曼教堂我从小时就常来,家里也有教堂执事的电话,家里如果有人找我应该不会这么麻烦,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好。除非,是有人借着找我的名义来这里办其他的事,不然问过执事就会知道我在这里用餐,何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呢?想到这里,我放下刀叉,对神父说了声抱歉,立即追了出去。如果海朱所看不假,木伯此时应该尚未走远。 我出了餐室的门,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此时已是午休时间,唱诗班的女童们早早停了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休息。由于走的急促,我甚至来不及和师哥多加解释就跑了出来,乍然看到走廊上并未有木伯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疑心过虑了。然而我正要往回走,楼角处一声响动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步,两步,三步,我屏气凝神,尽量放轻脚步,学着悬疑小说里主角的动作,走向了那个让我心跳加的未知角落。 然而还未等我走到楼梯口,旁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迅将我拉进了角室,咔嚓一声关上了房间的西洋门。 第二十八章 我猝不及防,被惯力拉着往来人身上撞去,这才看清了拉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半月不见的贺叔同,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 “你……贺大哥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贺叔同轻巧一笑,平淡的答道:“哦,我陪叔君做礼拜,正好在这里吃午饭!” “贺大哥也在吃午饭?那你有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从这里走过吗?我找他有急事!” “哥,你在同谁讲话哩?” 贺叔同正欲回答,一个清丽的嗓音从里间传出,贺叔君穿着一身月白织锦彩花旗袍从里间走出,素净的妆花缎面上,大红、粉白、碧绿、姜黄、湖蓝、浅灰等几色织线促成若隐若现的纹样,简单,却不失华贵。她的旁边,跟着一位同样身穿素净云绉旗袍的年轻女子,看打扮,也该是哪家的富贵小姐。 贺叔君看清是我,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去,已凝成了淡淡的冷若冰霜:“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家的姐姐。” 那一个轻俏嗔怪的声音已随着这声漫不经心的讥讽离去,我看了贺叔同一眼,与旁边一言不淡淡打量着我的小姐点点头,准备离开:“真是不巧,神父他们还等着我用餐,贺大哥,抱歉了。” “等等,少顷也在吧。我找他有些事,和你一起去。叔君,你先与王小姐吃,不用管我。”贺叔同说着,拉起我一同走出了西洋门,留下身后一脸不甘的贺叔君…… “刚刚为什么将我拉进去?”与贺叔同回餐室的路上,我敛容问道。 他好像正等着我有此一问,停了下来,慢慢笑道:“如果我说这是凑巧,你一定不会相信。” “既然贺大哥知道我的脾气,不妨明人不说暗语。” 贺叔同失笑,英俊的眉向上挑了挑道:“罕昭,自从认识你,好像只有第一次我们见面,你对我还有点笑意。其他几次,不是张牙舞爪,就是基本无视。看来,你是对家父上次的唐突非常反感了,也罢,带我去找少顷罢。” 我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这一打岔,即使那人是木伯,此时想必也走开了。想到这里,不禁对贺叔同越生气,不然的话……只是,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一个安静,平淡的午后,自以为是的我正是因为贺叔同的帮助,才从当时惊险万分的楼梯口侥幸逃脱。即便以后人事易变,因那一个不经意的辰光留下的瞬间,却是谁也无法抹去的记忆。 回到餐室,海朱和约翰见了我急急问道:“阿昭你去了哪里?顾少爷和舫哥到处找你!” 约翰也道:“是啊姐姐,我们都快急疯了,father一直在念祷告。” “对不起,是我错了。” 海朱正欲数落我,穹门被打开,顾少顷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一把抱住我低低说道:“阿昭,你要吓死我!” 我突觉自己挺混蛋的,做事不经考虑就莽撞行事,不但没找到人,还害关爱我的人凭白担心一番,这样想着,越自责,错也认得更诚恳:“是我错了,不该不说一声就跑出去。木伯也没找到,还害大家吃不成饭。” “哈哈哈,少顷,我看这丫头只在你面前才是最乖的,刚刚和我可不是这态度。”贺叔同在一旁涎着脸笑。 我瞪了他一眼,不欲多做争辩。 世舫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约翰笑咪咪地凑了过来:“咦,阿昭姐姐,你脸好像红了!” 我没好气:“一边呆着去。” 顾少顷此时才与贺叔同说话:“怎样?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这样一问,我们众人倒是十分好奇,显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此用餐。 “别提了,那位小姐开口闭口都是她母亲云云,半句扯不到王司令身上。我快被她闷死了,这才到你们这边透透气。既然大家都在吃饭,也不少我一份吧?father,netnetbsp; “ofnet?” “yes,father!” 一顿午饭终于在贺叔同的加入后顺利吃完,之后,贺叔同回去找贺叔君及那位据说是北平王司令的千金继续参加唱诗班下午的排练,我和海朱世舫及顾少顷则动身回城。 雪已经停了,地面上湿漉漉的,并未留下半分下雪的痕迹。南方的天就是如此,即便有雪,也是轻微细腻的一点点,转瞬即逝。 我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大衣,跟着海朱往世舫的车里走,顾少顷还在和神父说着什么,约翰拉着我的衣袖,不情不愿的被我哄着下次再来看他。小家伙撅着嘴,仿佛我像总欺骗他的大人,就是不放手。 “阿昭姐姐的话你也不信么,十天以后就是海朱姐姐的婚礼,到时我们都要来。你乖乖听father的话,我给你带状元楼的小汤包,我说到做到。” “好,那我这几天一定抓紧练习,保证到时不给你丢脸。” 我揉了揉他通红的脸,笑着摸他的头:“真乖,回去罢,外面冷。” 约翰答应着,小跑着回到教堂的门口,站在圆形的穹顶下回头冲我笑。天气那样冷,他的黑色教袍被风吹着烈烈作响,少年脸上却浑然未觉,只快乐地冲我招着手。也许此刻世界的某一角落还有同样的孤儿在忍受着寒冷与饥饿,但此刻,在我所看到的地方,这个千年古都的金陵,安居乐业的人们正忙着赶回温暖的家中,享受初冬难得一见的和平与快乐。 我微笑地望着那个满脸璀璨的少年,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湿气,一时有些动容。顾少顷大步走来,有风从脸旁吹过,树枝上残留的雪花飞下,仿若天女散花。他淡定从容的走着,微笑间眸子里星光转动,黑色的礼帽配着干练的风衣,自有一股翩翩佳公子的遗世独立。 随后的事实证明,木伯确实去了教堂找我,据他的回答是家里来了客人,父亲着急所以派木伯去开车接我。而我也在父亲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暂时把这件事丢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十几日未上学的我早早被姐姐叫醒,逼着梳洗打扮被送去了学堂。这是自上学堂开始我第二次坐家里的车上学,在校门口遇到关早惠将她拉上车,早惠一脸惊奇的说:“罕昭,原来你家有车啊!” 我被问得不好意思,低低说道:“平时家里事多,一般不用的。只是自家里出了事,父亲担心我有麻烦,才叫家人送的。” “是呀是呀,我还想问你呢,报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家真出了两条人命?” 我静了片刻,整理好情绪,在家里父亲就叮嘱了我,去了学校同学们必然会关心我们家里的情况,实话实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父亲说,只有你自己不当那是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成笑话。所以我微笑着看着早惠,淡淡答道:“家里是出了事,有两位仆人被人杀害了,目前凶手还未找到。” 关早惠看了我一眼,又向前看了看专心开车的木伯,怯怯问道:“那……那……” “早惠,你和我不必如此,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吧。” 她见我这样说,胆子不由大了些:“罕昭,我只是好奇,报上说得那样邪乎,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姐姐和教育部长……” 果然,这大概是世人都好奇的事情,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才子佳人的话题总是让人格外注意。 “这个事情我就不清楚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听父亲宣布过这件事的真实性。所以早惠,我不能告知你更多……” 她仿佛并不在意,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了解,我了解,毕竟是终身大事,你们两家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盖棺定论前肯定不能和外界说。”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加停留,望着窗外泛黄的树叶转移了话题。 “我不在这十几天,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关早惠吐了吐舌头:“还能有什么新鲜事,贺大小姐又带了一位新同学来,叫王宛因,据说是北平城的防守司令王季坤的独女,两人成天腻在一起,好着呢!” 王宛因?莫非是我昨日在英菲尔曼见到的那位?我回忆着,并不接话,关早惠继续说道:“而且……她现在坐在你的位置!”原来这才是重点,我十几日未到,位置也被人霸占了去。 “陈老师难道不问我一声就应允了吗?” 早惠苦笑道:“罕昭,她爸爸是防守司令,贺叔君又是次长千金,而且可能马上是部长千金。学校里谁敢惹她们?虽然你有耀山先生,可你十几日未上学,陈老师已经很不满了,扬言说要将你调到最后与李栗坐呢!” 李栗,那正好。之前我与李栗相处本就很开心,无故被贺叔君插一脚本就恼火,现在她自动撂手,大家各自自在。 我笑道:“早惠,我很满意。” 关早惠不解:“罕昭,你们怎么回事?贺叔君之前不是说,你是他哥的未婚妻吗?现在我看她怎么更像是把王宛因当嫂子!” “她们那种大小姐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不必当真。我与她并不相熟,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你觉得我会是她口中她哥哥的未婚妻么?” “也是,她平时都不怎么与我们讲话。对了对了,罕昭,我们不说这些了。忘记和你讲另一件事,我们班今天要来一位法文老师,据说特别帅,刚从欧洲留洋归来,暂时带我们到学期结束。你说是不是很棒呀,天哪,我真激动!” 早惠兴奋地说着,丝毫不将刚刚的谈话放在心上。我看着她无忧无虑的面庞,不由心生羡慕。半年前,我也曾像她这般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却再无当日的心境。 顾少顷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教室,他今日特意戴了一副时下最流行的金丝眼镜,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放荡不羁,风流潇洒。开篇一通精彩的法文介绍,引得台下众人尖叫连连。女学生们更是不顾往日的矜持,也纷纷用法文回敬起他。 我盯着他蔚然深秀的眉宇,一个劲儿翻白眼。他是故意,他一定是故意。知道我们学堂里平时除了西洋老师都是老学究,所以才一脸骚包的出尽风头,这个欺名盗世的家伙,我真是看错了他。 我想着,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起了呆,然而顾少顷仿佛不经意般指着坐在后排的我说:“那位同学,对,就是你,请问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吗?” 第二十九章 一时之间,刚刚还对新老师满脸膜拜的女学生们瞬间齐刷刷将头转向了坐在后排的我,那眼神仿若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般,无比怪诞。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顾少顷的情景,那时他也如今日这般对我不依不饶,可当日只觉他睚眦必报万般讨厌,今日却觉这样不依不饶的性子又透露出丁点儿可爱,可见人的心性还真是奇怪。这样想着,也忽然笑起来,看着他滑稽的眼镜,站起来一字一句说道:“回先生的话,窗外没有迷人的风景,倒是有一趣事儿。不知先生,可愿听听?” 顾少顷道:“既是趣事儿,不如说来与大家同乐。” “大家都知道,罕昭因家里的事数十天未来上学,之前这窗户外边的绿茵上,每日晨读时总有两只猫儿在打架,不是黄猫挠了花猫,就是花猫咬了黄猫,两只猫不依不饶的,总得互相撕扯几番才会分开。可是数十日未见,今儿竟叫我看到两只猫倚在一起共同分食,也不打架也不撕扯了,竟还带出些相互友爱的意思,所以不由一时看呆了。” 顾少顷听了,沉吟片刻,似是思考我话中的意思,又像想起什么让他高兴的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可见这猫也是有灵性的,知道日久见猫心,打着打着也品出了感情。这正是我今天打算给各位同学上的第一课,谢谢刘同学的分享。” 我即刻坐下,突感一道冷光激射过来,原来不知何时贺叔君同学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旁边那位王家小姐显然已从她朋友那知晓了我的“光荣事迹”,此时的眼神也好不到哪里。 其实我顶烦她这种“要死不活”的表情,总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着实让人讨厌。 刚刚说猫打架会打出感情,人却不见得有这样的心性,至少,女人间的微妙情感不甚相同。这样一说,当真是人不如猫,往后看,也是一样。 我翻了个白眼,将视线往讲台上一瞥,又看到了正含情脉脉盯着我微笑的顾少顷,随即老脸一红,将视线转向了窗外。这一个早晨,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状况下安然度过。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被老师叫去了教员休息室,没想到顾少顷也在此处。我与老师数日未见,一时都有些感慨。他见我进门问了他一声就对着顾少顷做鬼脸,不由笑呵呵叹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被他说的羞腩一笑,撇撇嘴回敬道:“瞧您说的,难道数日不见,我竟变身成了男儿,您竟做了娘亲?” “打你这个不孝徒弟,竟编排起师父来了。” 我嘻嘻笑着躲到师哥身后,一边抓着他当挡箭牌,一边说道:“我虽是不孝徒弟,可旁边站着的这位却是得意门生,难道要因为我连累英雄好汉一起挨打不成?” 师哥听了,忙拎起我带到身前,摆手说道:“诶诶,我可不担这虚名儿,老师,该怎么办您说了算!” “怎么办?”老师听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本正经的问道:“说起这事,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两人打算怎么办呢?” 问题终于来了,自姐姐和顾先生的事在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两人似乎下意识都在回避着这个尖锐的问题。我有时甚至在想,如果姐姐早在我之前认识了顾先生,并嫁给了他,我同顾少顷,会不会从开始就不是这样的局面?只可惜,世事的生,总在之后才有如果,之前的,都是已生。已生这三个字,轻似鸿毛,却重若千金。 当现实破空而来,人生总是不盈一握的,只是眼下,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数学方程式里的无解,似乎才是此时唯一的答案。 “我很高兴有人终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其实我自己是在下意识回避的。有时我觉得自己挺自私的,家里有事了,无人诉说,师哥在这时出现了,我就奋不顾身的抓住他,像救命稻草一般。姐姐和我说,顾先生她是一定要嫁的,让我忘了师哥。可每当我想放掉他的时候,又忍不住的靠近他,看着他为我付出,看着他对我笑,甚至他骂我蠢的样子,我也觉得很是好看。我知道这样说,他一定又会骂我,可是……我想不到以后,更不知明天会生什么?原先我不信命,总觉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我突然就相信了。那天在西堂,浆洗房的小丫头前一刻还欢天喜地的拿着那人给的银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或许在想有了这笔钱自己可以不用再做女佣,可以买一套房子开个浆洗店。可转瞬她就被给她希望的人一刀捅死了,她死前紧紧盯着来人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命运的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这是乱世,人命如此微不足惜,我和姐姐就那样看着她被拖走,至死都不敢出一声。就因为如果我那样做,下一个死的就会是我和姐姐。也是到那时我才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正义勇敢,如今小青的尸骨早已掩埋,我们却不知道杀她的凶手究竟是谁?先生,这样的乱世,我们又该怎办呢?” “阿昭……”老师喊了这一句,想说的话似乎有千万句,却终究说不出什么更能安慰人的话。现实太残酷,活着的人,不过是汲汲营营的过一生罢了。 顾少顷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阳光明媚,难得有这样万里无云的时候,圆拱形的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人的影,过了良久,才听到他出一声叹息:“阿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春日里的宁园桃花灿烂,我和一群小孩开着玩笑,他就那样傲慢无礼的走了过来。之后的秦淮偶遇,拜师宴,咖啡厅,北平城的三个月,西堂的走廊,玄武湖……这一年的春天伊始到冬日来临,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 都有他身影的陪伴。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国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是从未有过如此多的时刻和机会的,我又怎样会忘记呢? “我说得,却并不是宁园的那次相遇!” 不是那次? “你也许已然忘记,八年前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不顾我的反对娶了当时大我五岁的小顾氏,也就是你在宁园见到的顾太太。 母亲在我五岁时去世,那么些年,父亲为了当时的我确实放弃了一些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其实我并不反对他再娶,可是小顾氏,她是我母亲母家一位远房舅舅的女儿,按理,我该称她为一声表姐的,现在却生生要改成继母,所以当时的我为此事和父亲赌气出走。这一走,就遇到了九岁的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典故。难怪当时觉得顾太太说不出的怪异,原来这些年顾先生对外称没有太太,是为了全顾少顷的脸面。所以小顾氏才会闹吧,怨眼前这个倔强的青年阻了她的名分,让她几年来一直担着侧室的名声忍受世人的眼光? 顾少顷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只觉我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娘,竟还要喊一个比我大五岁的人做母亲,心想着,索性没了娘,不如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到底人小没见过世面,平时也只跟着叔同往马场跑跑,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反而不知要到哪里去。那日你们家的老太太还在世,正赶上元月在家里摆堂会,我看老师要去,仗着自己跟他学了几日规矩,也嚷着要跟去看看。他耐不过我恳求,痛快答应了。可是进了你们家,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却突然不想看了。这样的堂会我不知看过多少,于是就乘着老师不注意,一个人溜走了。我在花园里走着,想着这样的老宅总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密道,不如去一探究竟。可不等我行动,你已在半道上截住了我的去路,还好心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当时确实迷路了,肚子饿的咕咕叫。我看你一脸认真的给我指路,还拉着我往正房老师在的方向走,突然生出一脸愧意。不久前,我还像那个年纪所有少年一样冥顽不灵,桀骜不驯地想着闯入你的家。你却没心没肺地拉着我去厨房找吃的,似乎丝毫不怕我是坏人。之后,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留了洋,一年前才回到宁园,然后又一次遇到了你。当时只觉这是哪家的丫头,竟和你一样自来熟,不管不顾就和人开玩笑。后来在餐厅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刘家的小姑娘。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轻车熟路的避开众人的耳目翻你们家墙的原因……” 第三十章 顾少顷这一番回忆,不光是我,老师听了也只觉神奇。八年前,有太多人因这一场堂会改变了命运。白瓷盏里茶香袅袅,当年不知所畏的倔强少年早已脱去稚气变成了眼前风神俊朗的英挺青年,他的身上,或许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的过去,可是当下,我只想看着他自肺腑的微笑。 “这些话我本想瞒着你,你姐姐说我对你的感情生的奇怪,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年在国外,我也遇到不少喜欢的女孩,可想到当时圆鼓鼓的你,我就不由的出会心的微笑。那是这么多年我不曾有过的东西,我想着那笑,也觉得自己该找到你。所以在宁园,知道你的身份后,你不知我有多欢喜,我觉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让我又遇着你,你说,这是不是南柯一梦?还是黄粱美梦呢?” 我无法回答他,我阅历浅薄,即便读了几年书,看到的世界无非那么大,见过的场面也仅限浮世几场繁华。我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如果真有一两点可供考量的感悟,那大概就是民国六年冬日,祖母离世,我们家从此分散,曾经显赫一时的刘府,终究被时代丢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祖母一生要强,十五岁嫁与青梅竹马的祖父为妻,十六岁做了状元夫人,跟着祖父到了京城。那是乱世,大清朝经过两百年的风雨飘摇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洋人的船尖利炮轰塌了中国的大门,大批的新鲜事物随着传教士传入这个古老的国家。 末世的状元夫人并不好做,不到三年,祖父因政见不和得罪了上司,被朝廷一纸调令派去了西北,祖母二话不说,带着刚满三岁的父亲随着祖父一同前往。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九岁。 颠簸西北的日子里,祖母不再是金贵娴贞的状元夫人,也不是江南陈府的长房大小姐,她只是一个被贬六品通判的妻子,随着丈夫在硝烟糜烂,人民流离的戈壁仓皇而生。 那时候,新疆的战事已持续了五年,祖父凭着不服输的干劲,一次次险中求生,再回到京中,已是四年后的秋日。京中的枫叶红了不少,尘烟落处,地安门的钟声还在飘荡,人群之中,浩浩荡荡满是恭贺之人。暮霭沉沉,当年离去无人问津的祖父,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光禄寺少卿,国子监祭酒,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太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翰林院掌院学士,祖父一路高升,几十年宦海沉浮,每一个啸浪滔天的背后,都是一段触目惊心的过往,这其中的人情冷暖,饱尝离乱,又与谁人说? 回到教室已是午后,那场关于故梦的讨论终究没有结尾。我无法给出自己的答案,师哥也无法割舍自己的情感,而作为提问人的老师,在这个人生难题上,也没有了往日的杀伐决断。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即使此刻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下一刻,我们终将不由自己。 关早惠来到我身边坐下,趁着四周无人悄悄附在我耳旁低声问道:“罕昭,你认识新来的法文老师吗?” 我狐疑地抬头,并未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早惠,你为何这样问呢?” “刚刚午间休息,贺叔君和几个同学在食堂谈话,被我听到了。她说你和顾先生早就认识,并且……” “并且什么?”我不由紧张起来。 “并且是恋人关系!” …… 我脑子突然“轰”的一声,所有的感官突然失语,无法出丁点儿声音。自出事以来,所有人小心藏着的秘密就这样被一个女孩抖了出来,这个女孩,我们总共说不过五句话,还是顾少顷好友的妹妹,不知怎样就轻易得罪了她。早惠和我说这些时,我本来也没有在意的,可这喘气背后的转折,却像一把要人命的尖刀,悬在了人头颈的上方,难以拔掉。 “罕昭,罕昭?”关早惠推着我,似要把呆楞的我叫醒。 “早惠,你刚刚说了哪一句?我没听太清,再说一遍吧?” 关早惠虽然奇怪我的反应,却也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这时候,66续续午休的人群回了教室,贺叔君更是若无其事地与王宛因说着话,很是从容的从我身边走过。 “早惠,她还说了什么?” 关早惠也看到了贺叔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觉得这位次长千金好生奇怪,好像从刚开始来到金陵学堂,她就在乐此不疲的编造着诋毁罕昭的言论,她为什么这样做呢?关早惠不解。 “她说,你们家之所以久久不答应顾部长的求婚,就是因为你和顾先生的关系。不然的话,为什么顾先生放着那么多女同学不点名,偏偏找你麻烦。” 是啊,为什么偏偏找我麻烦?我们班二十位女同学,比我漂亮比我优秀,比我家世好的大有人在,贺叔君为什么就是揪着我不放呢?我想不明白,早惠也想不明白。 她也是个不懂人心的,看见我这样苦恼,于是转头想问别人,却看到前排座位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女同学跳着脚,踩到椅凳上。关早惠张望了一眼,回头快对着我说:“快看,是谁来了?” 第三十一章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叔同。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从室外走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可是女学生们却纷纷起身,看着他走向前排的贺叔君一脸的羡艳。这就是顾少顷和贺叔同的魅力所在,总是有本事惹得旁人将目光都锁在他们的身上,不管不顾。 贺叔君也想不到自家哥哥这样众目睽睽赶来的目的,只是她同时也十分得意,自己的哥哥一出现就引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学生惊叹连连,这样风度翩翩的人偏偏是她自家的亲哥哥,她怎能不高兴不得意呢? “哥,你怎么来了?” 贺叔君旁边的王家小姐见昨日才见过的贺公子此时正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一颗心瞬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上也染了一层红晕。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反应,贺叔同已扯过妹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现在立即收拾东西跟我回家,马上!” “哥,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贺叔君一脸不解,看兄长的脸色,显然他此时很不高兴。他明明要去上海的,此时却出现在这里,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贺叔君乖乖收拾东西,不忘和好友打招呼:“我家可能有事,王姐姐好好上课,晚上我打电话给你。” 王宛因本欲多问几句,可转眼一想觉得自己并无合理的立场,所以也只能悻悻地点点头,嘱咐她晚上一定来电话。 贺叔同本已带着他妹妹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嘱咐司机将大小姐先送出去,这才又折回教室往我跟前走来。 我本避着他拉着早惠问落下的功课,可他人已走到跟前,高大的身躯挡着窗外的阳光,没头没脑的只说了一句:“罕昭,请你原谅叔君,她……她不懂事,我会好好拘着她的。你……”他没说完,就回头走了。众人议论纷纷,皆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只有我知道,那些属于我的太平日子,大概不会有了…… 一连两天,家里的电话总有小报打入,记者们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掌握了最新的可靠情报,打电话来只是想确认刘府在这场姐妹爱上父子的新闻中持了个怎样态度? 刚开始,父亲母亲只是生气究竟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很快,这样的生气变成了愤怒,因为有报纸早已不顾一切将消息做成了专题刊了出来。许久未上门的二婶婶来了,听到消息从政府会议上赶来的顾儒林来了,老师从学堂接了我直接从偏门回了家,一时之间,我们家像旧时唱堂会那样,门庭若市,人满为患。各路人马纷纷聚集,等着对我和姐姐三堂会审。 二婶婶更是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撑着门,像我从北平回来那次站在门口不进来,只不过她这次并未穿以前长穿的旧式棕榈裙,而是穿了件时下流行的斜襟长袖法兰绒旗袍,深蓝色的面料衬着瘦骨脸儿,一双三角眼四下里一扫,哼道:“人都齐了,正好,省得我再等。”她说着,把手绢往右手的翡翠镯子里一掖,蹬着脚慢慢挪到椅子里,瞟了母亲一眼,这才坐下去。 “大嫂,今儿我也不闹了。你和大哥给个说法罢,我们长昭日前好不容易才让我相中一户人家,姑娘人长得俊儿,家境也殷实。被你们的新闻一搞,人家不乐意了,今日拖了媒人来要回庚贴,凭我怎样拦也拦不住。你们长房接二连三的出新闻,如今倒好,正赶上我儿子议亲抛出这么一个炸弹,您倒是说说,我们二房倒了什么霉,要因为侄女们的行为不检点背黑锅,吃闷亏?正好耀山先生也在,您倒是给我家长昭评评理!好好的孩子,凭白被堂姐妹给连累了,是我这做娘的无能,嫁了一个二房,无端被长房踩在脚下,翻不了身,都分了家也做不了自个的主,还得回这老宅讲道理,这是讲得哪门子理?” 她这一哭诉,声泪俱下,深情并茂,不知情的人看了,真以为这位妇人是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无处诉说。也许二婶婶真受了委屈吧,如果长昭因我和姐姐的事娶不了亲,那我们这样的堂姐妹还真是害人不浅。 我和姐姐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不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说的句句在理,虽然难听,却是眼下摆在眼前的事实。以前她来闹,我们顶多笑笑不去理会,可是如今,却是不理会不行了。 老师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和父亲对视一眼,不由点点头开口。他如今是我们家里唯一还保有理智和判断的人,也是目前我们所能依靠的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话,总有几分代表了父亲的意思,其中,不仅包含了他与父亲半生的友谊,还有对我的师徒情分。所以,我们无理由的相信他,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他,就因为我们目前已没有办法。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总是希望抓住点儿什么的,这一点,我的家人表现的尤为明显。 只听老师的声音如老翁入定,带着点肃穆深沉的味道:“不知二太太说的是哪家的姑娘?李某可曾听过?” 他这一问不要紧,二婶婶正愁无人泄,立即就着老师的问话说了起来:“不是我自吹,媒人给我们长昭说亲也有小半年了,南京城的姑娘都让我挑了个遍,这才找到这样一家好姑娘。那家姓白,祖上也是做过官的,那姑娘年轻的时候跟着父母在京城呆了一段日子,是正经儿的大家闺秀,长房嫡系。大清朝没了后,他们一家也像我们家一样回到祖籍,白老爷做起了药材生意,这两年在江浙一带很吃的开,据说来年还会将生意扩展到上海去,最最关键的是,长房里只得了白小姐这么一位闺女,还不可劲儿疼着,以后这家业,也能传到孩子手上。”她越说越起劲儿,丝毫不管在座诸人怎样看她。这么些年,二婶婶是怎样的心性儿我们也都了解了,可是初初见识到她的顾先生并不了解。他看着滔滔不绝的二婶婶,只像看怪物一样。 而我们也大概听明白了白家的情况,祖上做过官这一项有待考证,现今是正经的药材商人,家里只一个独女,今年已二十四岁。而我的堂哥长昭,今年刚满二十,即将从上海铁路学堂毕业,阿哥夭折后,他俨然已是刘府公认的嫡系长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二婶婶还在不厌其烦的夸着白家的好,白家的妙。众人都在沉默着,想着如何才能叫她住了口,商量些眼前迫在眉睫的事。 二叔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自知道他背地里在闵爷的场子抽鸦片,我看他再不像从前亲切。之前,纵使二婶婶耍横不讲理,二叔总是开明的。可眼前,看着他不再直挺的背脊,我突然生出一丝悲凉,刘家的三房男丁里,还有后继有人的希望么?只是,还容不得我细想,二叔已一声呵斥打断了二婶婶的谈话:“你还有脸说白家?妇道人家眼皮子浅,见了点小利就把儿子往火坑里推,那白家的小姐一脸麻子,这才拖到二十四还待字闺中,嫁妆再丰厚有什么用?我们好好的儿子没娶她是祖宗庇佑,他们还不愿意?退了庚贴正衬了我意,你跑到大嫂这里不说帮忙想对策,胡说些什么!” 二婶婶被二叔一通骂,先前有些愣神,等反应过来,这才回嘴道:“老爷你……之前在家里……”不待她说完,二叔又是一通数落:“有什么不服气的回家关起门来慢慢说,眼下顾先生和耀山先生都在这里,还是先来讨论报上的新闻是怎么回事吧!”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韩妈端着闽南红茶走了进来,这些天天气转凉,外面总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点了轻微的碳火,不时出沙沙的响声。福建工夫茶,香气浓郁,汤色红艳,既宜清饮,又宜调饮。二婶婶说了半刻,此时正好口渴,见韩妈端着茶水走来,忙不跌起身端了一杯往嘴里送去。韩妈虽然不悦,却不敢开口,只端了茶迅走到上位,给父亲和老师各拿了一杯,这才依次端了送予一旁的顾先生等人。走到二叔面前时,韩妈端茶的手顿了顿,这才继续给二叔送到:“二老爷请用!” “韩妈,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想说的吗?”二叔喝着茶,慢条斯理的问。 “二老爷抬举奴婢了,我虽自老太爷回京起进了韩家,时日虽长却也终究不过是下人罢了。哪有主家不开口就随便议论的道理,这样的没有规矩老太太是断断没教过我的。”韩妈说的正气凛然,这样的坚决倒让我对她之前的身份又释然了几分,就目前来看,她虽是前朝的血滴子,却也没做出任何伤害我们家的事,至少,我是不知晓的,或许是暂未知晓。 正厅的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样式的落地钟,据说是乾隆年间西洋进贡给皇家的物品,几经辗转现在到了我们家里。午后两点钟,老钟的下摆颤幽幽地晃着,又慢颤颤晃过去,愈显得屋子里沉静如水。 顾先生坐在紫榆百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点了一只烟,他似斟酌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所以说起话来无比的流畅,一时叫人插不进嘴:“耀山,庆松,希望我还能这样叫你们。出了这样的事,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报纸那边你们放心,我会派人过去打点,保证叫他们明日改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和明昭的事就必须要和两位好好谈谈了。我知道罕昭很好,和我家少顷也是般配,可她毕竟是九铭想娶为儿媳的人,我这个做朋友的实在不好办。我们家少顷从小没有母亲,比起恋人,此时我还是更愿意他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明昭温和有礼,娴雅端庄,和少顷去世的母亲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我相信她会爱护少顷。而少顷也会很快走出这段感情带给他的伤害,毕竟,这是一段牵涉太多得不到祝福的恋情!” “顾部长是在趁火打劫吗?”父亲问,“还是觉得我们刘府如今人微言轻,凡事都得听您指点?” 顾儒林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不由恬着脸笑了一笑:“我只是想表明我对明昭负责的态度,和你们二位商量我的想法。” “商量?我看顾部长只在乎自己的事有所成,并不在乎我们刘家的脸面。” “庆松,你何必如此?” “既是商量,父亲为何不叫上儿子一同前来?”骤然响起的声音叫众人都吓了一跳,屋外的天在此时飘起了雪,院中的寒风吹着进来人的风衣烈烈作响,昏黄的光线和满地赤诚的飘雪融为一体,不禁令人遥想,今年的雪怎会来得如此早,如此频繁? 顾少顷穿着风衣戴着手套,从中庭迈步而来。 第三十二章 顾儒林被突然出现的儿子下了一跳,他记得自己吩咐手下把儿子支去了上海,这才走了一天,怎么这样快就来了刘府?他还是有些心虚的,虽然自己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和儿子的关系……想到这里,顾儒林不得不重新思考该如何开口,这一年,他觉得这个儿子越来越让他捉摸不透,好像自他从国外留洋归来,他们父子间的鸿沟已拉大到无法填补的地步。明昭长得酷似亡妻,他第一眼看她就觉得这定是老天为着这二十年的遗憾来弥补他,所以他追求她,陪着她去上海,参加同学会。他本就长得成熟儒雅,他更自信自己的学识风度可以俘获一位新派女士的芳心。所以,他们顺理成章的谈起了恋爱,并谈婚论嫁。可是,儿子去北平呆了三个月,回来就要娶刘家的二小姐,他记得那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笑起来有圆圆的酒窝,可她……顾儒林不淡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也并非事事如意料事如神,所以他阴沉着脸开了口,想在儿子面前掌握点主动权,虽然这对儿子来说并没有多大威慑。 “你怎么回来了,上海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顾少顷黑着脸道:“儿子再不回来,父亲恐怕已把继母娶回家了吧?”他说完,不再看一旁坐着的顾儒林,而是径直走到父亲和老师身前,拜了下去:“世伯,先生,少顷莽撞,不打招呼就冒昧打扰。只是这事涉及了阿昭和我,所以少顷不得不来。” “你既来了,且坐下罢。”父亲疲惫的说,“少顷,我暂且随着耀山这样叫你,你是一个好青年,凭着你得耀山青睐,我也喜爱你几分。你和阿昭情投意合,是我们阿昭的福分。那丫头的性子你多少也了解了几分,脾气倔,性子强,这两年更是被我和她母亲宠坏了,她幼时随着我母亲在一起,老太太对孙女多有疼爱,更是养得她无法无天,说一不二。这样的孩子,在别人看了,或许觉得她娇惯无法,可我们家知道,阿昭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她将感情看的很重,无论是父母之爱,还是姐妹之情,甚至她对家里的其他帮佣,也是寄托了感情的。我和她母亲从小亏欠她良多,这些年虽尽力弥补,却……” “父亲!”我没法儿再听下去,我太了解父亲了,他这样说,一定是心里有了计较,商量好了答案,他这样说,是要公布答案了。所以我不得不阻止他,我怕他说出我和姐姐都无法承受的答案,我怕我心里存着的丁点儿幻想就这么被打破,所以,我宁肯他不说,至少,不要在此刻公布出来。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室内的碳火被韩妈烧得很旺,红色的火苗簇簇,映着案几的山茶愈显红艳。每个人的鼻尖在这火光中冒出细微的汗,不知是谁将果壳扔进了炭盆里,火苗正在此时“滋”的一声蹿起,又很快落下,有火星溅到姐姐的裙摆上,浅紫色的旗袍瞬间被点燃。一个人影飞身略去,用礼帽将刚刚燃起的洋绉面料扑灭,只残留了一个黑色的玉兰花洞。 姐姐惊慌未定,被顾先生扶着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这才明白生了什么:“儒林……” “没烫着吧?”顾先生轻声问道。 “呵呵呵呵……”二婶婶笑了一通,盯着顾先生和姐姐对父亲道:“大哥啊,说句实话吧,我个人还是很赞成顾部长和明昭的婚事的,顾部长一表人才,对我们家明昭又是这样体贴,可见是真心疼她。至于罕昭和顾家少爷……”她话峰一转,又对我说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罕昭你实在是不懂事,你姐姐已经和顾部长在交往这件事,我们家里都是同意了的,你怎么还能不顾你姐姐的婚约再与顾少爷好呢?这不是胡闹吗?当初贺家是一桩多好的姻缘哪,你们偏偏不同意,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儿,不然我早替你答应了,又哪里会有今天的变故?” 我心底漫漫生出寒意来,原来当初的不可说,已变成了现今的百口莫辩,脸面?何来脸面呢。 二婶婶这样说,无非是觉得直接嫁予部长比嫁予部长的公子强罢了,而能同时拥有教育部长和交通次长(或许即将是部长)两门亲戚,总比将鸡蛋同时放入一个篮子强,况且这个篮子还只能二选一!她的逻辑里,哪里管得别人的真情? 姐姐眉头微皱了皱,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二婶婶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家里对于我的事是何时同意的?明昭记得月余前,第一个出声反对的,好像就是二婶婶吧?难道您贵人多忘事,已然记不得了?” “哎呀呀,明昭你这丫头,说得都是哪跟哪啊,你二婶婶我此时可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这是在帮你说话呀,你可别狗咬吕洞宾……” “哦?是吗?”姐姐站起身子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漫不经心的说道:“明昭的衣服烧坏了,阿昭,你陪姐姐去更衣,各位长辈请容明昭去换身衣服再来。”姐姐拉着我往外走,全然不顾还在说话的刘王氏。 二叔见了,拉了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刘王氏见了,没好气地收敛了神色,只拧着绢子不作声。上次被大伯兄打的那一巴掌她还记忆犹新,所以刚才壮着胆子说了那些话,她自己也有些没底气。此时被丈夫这么一扯,她才想起,好像从她进门起,这屋子里的人几乎就没理过她,只除了李耀山那个外人。刘王氏的火气再次被点燃,她想着,你们是什么东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教养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丑事,令整个刘家跟着遭殃,现在竟然还敢不理她?刘王氏彻底疯狂了,她要理论,她要和这群看不起她的人一战到底! 正厅内很快响起二婶婶的吵闹声,而此刻,我和姐姐正沿着走廊慢慢走着,这月余的时间,我们姐妹二人的相处实在是太少了,少到我还没有机会去问她关于成韵哥哥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二人却都已成为南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风雪已停,地面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白霜,院子里山茶,腊梅初出绽放,艳丽的鲜红配着白色的雪光,堪堪将安静古朴的庭院映得稍加明亮。偶尔有树枝上的薄雪坠下,还未落至地面却已消融的无影无踪。这大概就是南北方落雪的不同了,小时总听祖母讲,北平的雪是大片大片的簌簌而下,丝毫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就已成白茫茫一片干净的世界,而在南方,这样一层淡淡的白已是极限。 那山茶素白红妆,形姿优美,红绿间一片参差,加上旁边的腊梅新雪相衬,呼吸间只让人觉得芳香馥郁,一片宜人。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打破此间的宁静。 姐姐也看到了我闭着眼抽鼻子的傻样,只听她低声浅笑,眉宇间一派恬静安然:“自在了吧,知道你不耐听她一番嘲弄。”我伸手折下一株红色的山茶轻轻嗅了嗅,沉醉道:“是,我是烦她,只不过现今觉得自己没理,所以也不想反驳。左右是我的选择,我受着便是。” 姐姐道:“小妹,你是长大了。” 我颔,却又摇摇头:“人哪有总长不大的道理,以前有姐姐挡在前面守护我,可你也有嫁人的一天,我还能再任性吗?只是……姐姐,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嫁予顾先生?上次你在房里说的话,我还清楚的记着。你说……” “阿昭!”姐姐急喝一声,唇边露出清冷之意,刚刚的好气氛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听姐姐一句,与他断了罢。” 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明明她的表现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坚持,却为什么……“姐姐,你说一个理由给我,我不愿自己被蒙在鼓里,至少,是你非得嫁他的理由!” 姐姐幽然凝眸,浑身突然一颤,仿佛有电流袭过全身,激着她不得不蜷缩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开来:“阿昭,理由姐姐早已说过。如果你非想我再说一个才肯听话,那我只能说,我已是顾儒林的人,这样的理由,可还足够?” 一时之间,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最后一句惊得魂不附体,直到踏入姐姐的闺房,我才茫然的问道:“姐姐,你与我玩笑罢?像小时哄我那样?” 姐姐倏然一笑:“玩笑?阿昭,现今这样的情景,姐姐与你拿什么玩笑呢?我的婚姻?还是你的爱情?阿昭,你太天真,与顾少顷相爱虽好,却不一定适合在那个家庭生存。你需要护得了你,爱护你的人,那人可以不勇敢,却一定能抵抗他的父亲,而顾少顷,你了解他多少呢?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知道自己爱的是一个怎样危险的人吗?” 我不知如何接话,姐姐说的句句有深意,我听不明白那代表什么,也想不出如何辩解。正在这时,只听得后头一个声音响起:“你就这样想嫁他?为此连姐妹亲情也不顾,名声荣誉也不要?” 第三十三章 我和姐姐闻声抬,却见姑母携了丫头站在不远处一树山茶下,手中折了大红配绿叶的茶花,冷冷看着我们。 我和姐姐想不到谈话被姑母听到,乍见了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良久,姐姐才拉着我屈身行礼道:“姑母,您怎么来了?” 姑母扶着点翠一步步走进屋中,看了屈膝行礼的我们一眼,吩咐点翠暂且退下,“我如果不来,怎会知道刘家如今也出了个崔莺莺,竟学着唱起了《西厢记》。”她笑着向姐姐瞥了一眼,声音却冷冷不带情绪:“起罢,都别站着了,我们姑侄三人许久未见,明昭,你没有想与我说的体己话儿么?” 姐姐微微低,用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大半年未见姑母,不知您和姑父大人是否安好,家里表弟是否都一切如旧?” 姑母在姐姐房里坐下,手中依旧把玩着那株折下的茶花,目光落在我和姐姐两人站着的身上,再无昔日欢笑的温暖。“难为你还知晓懂礼,可惜如今我却当不起这个福分。敢问大侄女,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姑母这是明知故问,姐姐虽无奈,却还是答道:“侄女姓刘,父母起名明昭。” 姑母唇角漾起一抹笑,眼中的清冷却叫人生出无端寒意,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难为你还记着自己姓刘,我只以为大侄女《西厢记》读多了,也以为自己成了崔莺莺,而不是翰林刘府的大小姐明昭。” 我听了眉心一跳,显然姑母已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而此刻姐姐脸上却平静无波,好像姑母话中的那人不是自己。 “让姑母操心是明昭的过错,只是这些时日家里太忙,明昭倒被琐事叨扰着忘了姑母家的府第在白下哪条巷子?” 姑母听姐姐暗中指责她已是别家人却来管刘家事,脸上笑意顿敛,冷冷道:“明昭,如今攀了政府的教育部长说话果然不似从前,牙尖嘴利全露出来了。” 姐姐淡淡不答话,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浅紫的旗袍,望着黑焦焦的破洞道:“侄女知道您蕴着火儿,不如等我换了衣袍,扶您去正厅对父亲那里三堂会审,反正客厅里主人当事人一大堆,您也好一一问。” “怎么,要赶你姑母走?” “明昭哪里赶您,只是怕怠慢了姑母,回头叫父亲罚我。” “大哥罚你?我还真想让大哥好好罚你,我且问你,你刚刚说的话是否是真?” “自然为真!”“啪……” 话音未落,姐姐白皙的脸颊已挨了一掌,姑母显然早已气急,打出的力度极为响亮,姐姐的嘴角立刻有了一丝血痕。 “姐姐……” “我先替大哥打你这个不孝女,再去跟他认罚。”姑母说着,将手中拿着的山茶揉碎丢在一边,喊着点翠的名字,从我身前夺门而出。 我看着姐姐犹自冷笑的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干干地站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她低低的叹息:“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你刚刚说得选择么?我们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现在就是在承担后果。所以你且坐下歇一歇,我去更衣等着之后的风雨。”姐姐说罢,不再理我径直入了内室,只留了我独自坐在圆桌旁,仔细思量她话里的意思。 陪着姐姐换衣后,我们一路沿着长廊返回了正房的大厅,因姑母先来一步,大厅内声音嘈杂,议论纷纷,一时间无人顾及姐姐嘴角的淤青。 我已拿鸡蛋轻轻替她揉了揉,奈何姑母下手太重,又兼她无名指带着纯金的手戒,所以消肿的功效并不明显。姐姐换了一身蓝色的旗袍,想让自己的伤看起来不甚明显,然而我们刚刚坐下,眼尖的二婶婶已开口问道:“哎呦明昭啊,你的脸是怎么了?莫不是被你妹妹打了?” “是我打的。” 姑母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刚刚还各自小声说话的人们立即静了声,等着听这个刘家姑奶奶的说辞,“大哥,我刚刚先进了后院找明昭,听到她和阿昭的谈话,一时忍不住,替你教训了女儿。你不会怪我罢?” “我说大姑奶奶呀,你怎么能替大哥做主打我们家未来的部长夫人呢?这让人家顾部长怎么瞧我们家,姑奶奶可太莽撞了些。” 姑母听了冷笑道:“部长夫人?二嫂嫂可真是叫得早,八字没一撇的事都叫您先留了后路。只是,既然顾部长要娶我们刘家的姑娘,那他自然做好了当小辈的准备。我们刘家好歹是诗书人家,当然做客人有做客人的规矩,做家人有做家人的办法,就看顾部长要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了?” “好了……”父亲沉着声开口道:“合松,你急赤白脸赶回来就是为这件事吗?” 姑母听父亲问的不经心,越觉得生气:“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不是家里的大事吗?闻人从天津听了新闻立即给我打了电话,连他都晓得了,您说是小事吗?我们刘家何时出过这样的丑闻?” 姑父在天津都听了消息?可见现今新闻传播的度。 被点名的顾先生正安静的坐着,他耐心等着姑母说完了话,这才慢慢开了口:“儒林很荣幸认识宋夫人,上次拜师宴来得匆忙,未仔细与您交谈实是憾事。今日见您快人快语,果然是爽利的女子。” “顾先生不愧是搞仕途的,打太极的功夫一流。我今日回来,可不是单听您感慨过去的。我们阿昭与您家的公子爷相恋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 “顾某知道。” “是吗?敢问一句,您是刚刚这一个月知道的?还是早已知晓?”姑母语气强硬,丝毫不给顾先生反应的余地,“我希望您实话实说。” 屋外此时已点起了烛灯,这样多事的傍晚,注定是被无限加长的。众人脸上表情凝重,丝毫没有因为入夜而有片刻儿的放松。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了至今为止令自己终身难忘的回答。顾先生的声音如老僧入定,仿佛带着星星点点的寒意从远方飘来,那几个字像一圈魔音,惊得我魂不附体,瞠目结舌,整个人像从冰窖里出来一般…… 第三十四章 那天傍晚,刘家老宅的灯火亮了很久,门楼下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细的雪纱,姜黄的灯光从里面漏出,正好打在月色下一排人影的身上。≧ 二婶婶笑容满面的从大门出来,走至门口,不忘回头对紧随其后的顾儒林道:“顾部长,小报那边的新闻,就麻烦您去打点了。您可千万别和我家大伯和姑奶奶一般见识,他们那只是嘴硬罢了,到头来还不得找您帮忙。” “二太太客气了,这是儒林义不容辞的责任,今晚多有打扰,我与明昭的事,还需您从中周旋。” “一定一定,我明儿还会再来的。” 众人在门廊下走着,谁也顾不上谁,二婶婶和顾儒林的对话就着晚风吹到了我的耳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此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情,顾儒林说,他早在我们去北平时就听人说了我和顾少顷的事,一直未出面,只是想给儿子一个自由罢了…… 仿佛是师哥摸了摸我的头,跟着众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一时转圜不过来。 这一天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们从见面到现在只有眼神对视,并未说上话。夜色深深如雾,遮住满天星月,灯影晃动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别害怕阿昭。”他停一停,“一切有我。” 不知怎地,听了这话,我突然就想起幼时祖母讲过的她与祖父在西北的生活。那时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愿意给我讲讲年轻时随祖父贬官的遭遇。有一回讲到刚入新疆时家里落魄到请不起仆人帮忙,祖母为贴补家用,白天做完家里的活计就去隔壁找一些帮人做衣裳的事赚取收入。祖父心疼祖母,白天忙完政务晚上回到家里也想帮忙裁些料子,好让祖母省些时间。奈何做惯了富贵公子的祖父并不懂如何裁衣,经常是好好做衣裳的完整料子让他裁成了只能做手绢,祖母哭笑不得,只好叫他罢手。她说,“人的心其实很好哄,只要你需要时有人递来一抹真心,不管后来世事如何,你总会感激当时那人抚慰你心灵的情谊,即使那不见得有用。”我不由自主便“嗯”了一声,一瞬间,烦乱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世事焦灼,眼前的苦楚再大,到底有他陪我走着。 末了,顾少顷随着众人离开了江宁坊,我站在灯下望着车子缓缓离去的背影, 倦极的心头忽然松懈下来,这一夜,终是过去了。不管我们讨论的事情是否有结果,也许明日的报纸头条不见得就会买顾儒林的账,也许师哥也不是万能的可以事事化险,但是此时我不安的灵魂终于有了小小的抚慰,即使它只是一句短短的“一切有我。”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顾部长或者是顾少顷还是很有手段的,小报很快刊明,前两日的顾氏父子消息是他们收到不明身份人的举报而草率刊登,新闻真实性并未核实,而今早《民生报》的头版头条上,更是有人匿名刊了一封道歉信,信的内容大抵如下: 本人无名氏,曾受人指使向贵报匿名检举一位教育部新任官员,然而事情已过三日,谣言不攻自破。本人突觉此举有违诚义礼信,固此信特此道歉。事实总会浮于水面,真相如何自有万万同胞评论。本人良心不忍,固对此事有一澄清,万望谅解! 无名氏敬上 民国九年十一月四日 道歉信的刊出,舆论的导向很快转向政治倾轧,有人纷纷传言这则刘府丑闻实际上是顾部长的政敌为拉他下马而恶意诽谤,真实的情况是有人眼红顾儒林沉寂多年竟一朝扶摇直上,不甘心才使的拌子,为的就是让他自顾不暇坐不稳教育部长的位置。一时之间,刚刚还对此事嗤之以鼻的群众立即对受害人顾部长同情起来,众人唏嘘不已,像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般纷纷替新任长官鸣起了不平,道歉信加上沸腾的民情,震慑力足够摧毁一切阴谋。 当然这不过是说辞,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没有比我们自己更明白的。眼下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消息已经外漏,这样瞒得一时又能怎样呢?谁能保证得了不会有其他人跳出来继续作怪?我们四人的事还没完,也完不了。 留声机里优美的华尔兹还在继续,女人们穿了长长的西式舞裙,丝质手套长过肘际,由男士带领着随一对新人在绿草地上共舞。也有穿着旗袍站在自助桌前就餐的女士,端着高脚杯一边品味法国红酒的干涩醇香,一边欣赏新式婚礼的浪漫热情。 民国九年十一月九日,农历庚申年九月二十九,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如约举行,而我的家人也暂时放下家中琐事,集体来到了英菲尔曼教堂参加家里第一个新派婚礼。避去了古礼的繁琐冗长,海朱和世舫的婚礼更像一场正式的庄园集会,几百人在绿草如茵环境幽雅的英菲尔庄园共同庆祝一对新式男女的结合,无疑让人心生感动。 长长的白色长桌上放着整台雪亮的香槟酒杯,穿着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结的侍应生们用银盘子托着红酒,果汁,在草坪间穿来穿去。不时有人停下舞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眼又急急回到舞池跟着调子继续旋转。 姐姐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绣玉兰花的斜襟旗袍,此时正陪着母亲和舅母在远处谈话,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毫不在意别人看来的眼光。相反母亲就有些拘谨,家里接连出事,母亲强绷的神经不过是勉强应付今日的出席罢了,自阿哥早夭后,她的身体最受不得刺激,然而…… 想到这里,我握着银勺的右手不由紧了又紧,一个不小心,盘里的夹心饼干“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一个温润的男声在此时响起: “好好的饼干和你有仇吗?干嘛把人家捏碎呢?” 第三十五章 “世珂?你怎么回来了?”我惊喜的回头,童世珂一身黑色西服,清清爽爽的立在红格子细麻布的餐桌旁,冲着我点头微笑。 “大哥和嫂子新婚,我能不回来嘛?倒是你,怎么几年不见,变得安静娴淑了?” 我被他戏嘘,也不恼火,反而很自然的点头:“是啊,如今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哦?刘二小姐洗心革面,那我们这些从小的玩伴可真是三生有幸能见到这一天。” “对你来说确实是三生有幸。” “喂喂,刘罕昭,刚刚夸你一句就原形毕露了,多年不见就是这样迎接老朋友吗?”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现在我是在你家做客,难道今日宴会的主家成了我们刘府不成?”我低头,忍不住扯着嘴角自己先笑了起来。 世珂听了,指着我脑门摇头叹道:“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伶牙俐齿的。” 我回:“彼此彼此。” 说着,两人都想起小时候一起淘气着做坏事,我嫌弃他笨手笨脚,他嫌弃我叽叽喳喳,经常一件事情还没开始捣蛋,我们已互相嫌弃着斗了半天嘴,这样想着,不由相视着笑了起来。那样的日子,还真是一去不复返,后来世珂被家里送去了东洋学习医术,直到今日才又叫我遇到:“这次回来还走吗?” 他笑答:“我走了,你还会哭鼻子不是?” 我骂道:“童世珂,你又皮痒了?” “哈哈哈哈,如今你可打不过我。”他说着,收起笑脸,一本正经起来:“大哥为我在爹娘身前尽孝这么多年,也该我回来了。他和嫂子马上去欧洲,你知道吧?” 我点头,海朱和世舫早先已告诉我,婚后他们会去欧洲留学,这一走,还不知何时再见,所以眼前我既高兴他们结婚,又为即将到来的分别难过。 约翰端着一叠五彩碎花盘子来到我跟前,红红的脸上满是兴奋:“姐姐,今日的宴会好好玩,海朱姐姐好漂亮啊。” 我抬手摸摸他的头,笑道:“是吗?那你以后还要跟着father继续做神父吗?” 世珂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我竟这样教小孩子:“刘罕昭,你这话被费尔神父听到就完了!” 我嘻嘻笑:“咋办,被他听到我有亵渎上帝的意思了?” 约翰放下手里的餐盘,拿起旁边的刀叉道:“武堂的师父刚教了功夫,我正想给姐姐展示一番。” “好好,我没听到,阿昭你是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吗?我也这么认为。”童世珂从善如流。 “约翰,这是你世舫哥哥的亲弟弟,来,叫世珂哥哥。” 童世珂又不乐意了:“阿昭,为什么还要加一个‘亲’字,难道我是抱来的吗?” 我不欲搭理他,揽起一旁的约翰继续说:“以后世舫哥哥和海朱姐姐走了后,阿昭姐姐可能会不得空看你,你把这位哥哥哄好后,以后傍着他也是一样的。” 童世珂嗷嗷叫:“刘罕昭你怎么这样教孩子?” 约翰比我懂事,立即笑咪咪地露出一口白牙,“世珂哥哥好。” “我们John真乖,奖励你一个火腿。” 我随手拿起桌边一块火腿,夹进了约翰刚刚端来的盘子里。童世珂嘴角抽搐,显然被我们二人狗腿的举动惊得不行。 “阿昭,看来我刚刚说错了话,你哪里是安静娴淑了,分明还是一个黑山老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我笑得荡气回肠,上一次捉弄人,好像还是半年前在秦淮遇着顾少顷那次。 留声机的音乐渐渐停了,女人们由男士牵着从舞场退了下来,纷纷走到自助桌前拿起了餐具吃糕点,长桌旁的人立即多了起来。我和世舫约翰避到一旁花棚搭起的帐子下,等着新一轮舞会的开始。 这时有司仪走到草地中心,对着在场诸人讲起了话: “女士们先生们,很高兴今日大家欢聚一堂来参加童世舫先生与吴海朱小姐的新式婚礼,我们都知道,童先生与吴小姐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两人喜结连理,婚后更是要双双赴德国留学,所以今日童老太爷特命我为两位新人送上祝福,更为童家向吴老爷和太太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将掌上明珠交给童家,感谢你们养了这样一位好女儿。现在,请大家举杯,为我们的一对新人送上深深的祝福!netbsp; 众人同时端起手边的酒水,举杯……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不远处的姐姐眼前一片模糊,有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划过,清清楚楚地滴入了绿色的草丛中,一去不返,正如那年的傅成韵…… 换了礼服的海朱挽着世舫的手向花棚这边走来,海朱看到我连忙甩开挽着世舫的手扑了过来:“阿昭,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一会儿舞会完了扔捧花,你可得站进点儿。世珂也在啊,刚刚母亲还唠叨你去哪了,原来是和阿昭在一起呀,你一会可看着点儿她,别叫她躲远了。” “嫂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阿昭,这苦差事我可做不来,别回头我刚回来就被她打了,可没脸见人了。这些年在东洋,我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公子,绝不能叫阿昭毁了形象。” “你听听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世舫道。 “大哥,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这不是不和逻辑吗?”世珂撇嘴。 “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要吐也是狗牙……”我抿唇接口。 “哈哈哈哈……” “你们仨如今合起伙来欺负我。” “欺负不了几回了,我们后日就走。”世舫说道。 我一惊,想不到离别来得这样快,“决定了吗?为什么这样急?” “德国那边来了入学通知,我们一走至少要在海上呆三个月,舫哥说冬日航海本身就有限制,所以想早些动身,以防万一。” “阿珂,阿昭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和你嫂子这一走,至少两三年内回不来。家里那边我很放心,有你在不会出事。可是阿昭的情况,你也听说了一些。所以……”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和阿昭的关系,你不说我也会做。倒是你和嫂子,留洋并不如表面那么光鲜,你们要做好准备。” “你放心,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独自承担的……” 世舫勇气二字还未说出,海朱一声惊呼,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谈话。 第三十六章 “阿昭,你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努力不这样的,可……” 我长吸了口气,努力让眼泪别掉下来,打起精神笑道:“我没事,真的,就是舍不得你们。≧ ” 海朱一把抱住我:“阿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我叹口气,笑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是我错了,不该惹你,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还以为嫂子怎么了,你看我哥脸都白了,原来是我们的二小姐掉金豆了?”世珂嘻嘻笑着,揽过我的肩低声道:“阿昭,别怕。我哥和嫂子走了,我不是回来了嘛?魔王二人组又要重出江湖啦,以后哥罩着你。” 我瞪他一眼,对海朱和世舫说道:“海朱,我亲爱的表姐,以后你就要跟着表姐夫一起生活了,不要担心我,我在国内一定好好的。” “是呀,一定会很好的。” 吃过午餐,花园西角的私人乐队拉起了小提琴,和留声机里的舞曲不同,小提琴曲调悠扬,音色优美,加上一旁修剪得当的绿色草坪,只叫人有置身英国园会的感觉。这几十年来,西风渐渐东进,很多富贵人家都以崇尚西洋礼仪为荣。童吴两家的这场婚礼,便渲染着浓厚的英国色彩。 英菲尔曼教堂本身就是英国人设计修建,其建筑风格更是典型的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复兴”样式。 草地上摆满了无数由淡粉色和乳白色花束组成的花架,黄昏时点了灯,这些隐藏在花架里的光物体立即照着人影影绰绰的,仿佛古时上元灯节里描绘的男男女女。这一个下午,女人们换了几次衣服,头戴着时下流行的宽檐礼帽,堪堪在看不见的名利场中来回穿梭。因童家开着医院,祖上又曾是太医院院使,此次来参加婚礼的,不是曾经的旧交好友,就是如今在政府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而男人们在屋内关起门来谈政治,女人们则穿起衣来聊家常。虽然谈话内容不大相同,效果却惊人得相似,无非是你来我往的交际手段罢了。而这样的谈话过后,总是需要一场热闹的舞会来调解氛围,所以,当夜幕降临,屋外的阳光不再,这场庄园舞会便由室外改成了富丽璀璨 的大堂内。 “阿昭,父亲说一会顾部长和贺次长会来,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他们竟也来海朱的婚礼?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舫哥,父亲怎会邀请他们?”海朱问道。 “我也不清楚,父亲说他本不愿,是舅舅说我们家要想将医院从苏州迁过来,贺次长是不得不结交的人物,所以想趁着这次婚礼碰个面。我也是刚刚遇到父亲,他才告诉我的。”世舫无奈道,“所以阿昭,你不会怪我们吧?” 我听了也只能苦笑:“舫哥哪里话,岂能因我们家而连带你们家?你放心,我不介意的。”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待会你和海朱在一起,不必理会他们。等舞会开始,我和阿珂来找你们。” 世珂听的一头雾水,他刚回国,对我的事只是听了一知半解,并分不太清顾贺两家是谁与谁。“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他这句话刚问出口,教堂的大门被打开,顾贺父子四人风姿卓越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刚刚还在聊天喝酒的宾客们瞬间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这是自“政敌”事件后顾儒林次出席非政府活动,因童家并不是南京本地豪门,所以此次世舫和海朱的婚礼并未邀请媒体参与,而只是在南京几家大的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所以人们乍然见到两大政府要员同台亮相,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热烈欢迎两位大员的到来,反而是深深地遗憾今晚并未有记者在场!直到童家的大舅率先走上前去迎接,握手,刚刚沉寂的气氛才又重新点燃起来。 男人们忙着应酬寒暄,女士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哪家的公子少爷更加帅气迷人。世舫和世珂被拽去交谈,海朱也被童太太叫去结实家里的亲戚。只有我百无聊赖,目光清冷地看着周遭言笑晏晏的人群默不作声。 “看什么呢?”忽而有人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惊喜的转过身去,就看到顾少顷含笑站在我面前。 “师哥!”我开心地挽了他温暖干燥的手,暂时丢开了几日前摆在我们两人面前千难万险的问题。或许是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刺激了我千疮百孔的心,也或许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告诉了我该珍惜当下。总之,这一个夜晚,我无比庆幸他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下来到我的身边,不管他以何种身份,谁的儿子? 顾少顷挽着我走到一旁,低沉地嗓子格外好听。“问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以为他要说关于姐姐的事,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说话也没有了刚刚的明快:“你……你要问什么?” “刚刚站在你旁边的男人是谁?” 此时日头已完全沉了下去,月影渐渐蔓延上来,屋内的水晶灯也早已全部点亮。大厅内金碧辉煌,墙上的油画在灯光的照耀下越璀璨艳丽,仿佛活了一般反射着画面流光溢彩的浪漫与典雅。这是繁华的延续,也是午后园会的升级,乐对的小提琴手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经典迷人的乐曲后,曲风一转,突然换成了欢快的圆舞曲。而我就在这欢快的氛围中,偷偷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严肃的问题,原来师哥你是问世珂呀?他是世舫的弟弟童世珂,刚从东洋学医归来。我们从小是混世魔王二人组,很玩得来。” 顾少顷静默了一会,似是不相信我般问:“真的吗?”我笑道:“你是在吃醋吗?” 他嘴角扯了扯,似乎很不屑一顾:“我需要吃醋吗?” “我看分明是吃了醋。”我说着愉悦地笑了起来,但他却脸色严肃,目光冷淡,一丝笑意也无。 “师哥……”我肃了脸,不知为何顾少顷对世珂如此紧张,他连贺叔同的事都不计较,却对尚未正式认识的世珂充满敌意,这不是非比寻常嘛。 “阿昭,你一定诧异我的态度。只是,我要是和你说我在香港见过你说的这位世舫的弟弟,你会相信吗?” 师哥在香港见过世珂?怎么可能,世珂明明说他这五年一直在东洋学医啊,怎么会出现在香港呢?我脑中一片模糊,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第三十七章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舞会本持续到十二点钟才会散去,但考虑到母亲的身体状况,父亲还是携了姐姐和我提早告辞。≥ 顾少顷说,他去年从香港回南京,在九龙待了月余,有十几天的时间里,世珂总是会在同一时间进出一家善堂,按理来说,世珂在东洋学习的是医术,进出善堂也无可厚非,可既然他去年已经回国,为何还要说自己刚刚回来呢?我百思不解…… 十一月十二日,南京下关码头。 童家的车辆早早停在路边,等着舅舅舅母的到来。我和海朱红着眼眶坐在车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古人折柳送别,冬日里杨柳难寻,倒是叫我想起几幼时跟着祖母常吟的送别诗: 杨柳青青著地垂, 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海朱离去,我虽不舍,却没办法要求她不走。手里紧握着小时两人同做的木偶端详了片刻,我终于将它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海朱手上。“海朱,小时我舍不得,现在将它交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它,它会带给你幸运的。” 海朱低头看到我递过去的是小时最珍爱的幸运木偶,连忙伸手推拒:“阿昭,这是你的幸运符,给了我你怎么办?我不要。” “现在你比我需要它,它是我们两人共同做的,所以也会保护你。你和舫哥需要漂洋过海才能抵达德国,我听师哥说这中间的艰难只有去过的人才懂。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时间允许的话,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到达了,知道吗?” 海朱听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阿昭,这个时候我本不该走的。你和大表姐的事还悬而未定,我……可一朝嫁作他人妇,我也不得不听祖父祖母的安排了。” 我叹道:“留洋是好事,我虽不舍你离去,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海朱,你不必担心我,左右还有父亲母亲替我做主的,大不了,我也一走了之,去德国找你读大学。” 听到最后一句,海朱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昭你知道吗?我和舫哥一直担心你因为家里的事勉强自己,现下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一定尽快回国,我还要看着你上花轿,穿嫁衣,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我和舫哥一直站在你这边,所以你也别放弃,知道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自己。远处的群山掩映着两三层茵绿,宛如古老梦幻的水墨画。白茫茫的江面一片晨雾,两三丈长的行人码头,冬阳渐渐升起。日日江风吹刮,离别的时间也愈来愈紧。 舅父舅母一番哭诉,最终坐进了车里不忍回头。 我和姐姐迎风而立,目送轮船渐渐远离,直到那搜巨轮化为江面上的一个黑点儿,众人这才起身不再伫立。原来世上最难过的不是分离,而是送别。那种看着最亲密的人离去却只能挥手自兹去的落寞,又岂是三杯两盏淡酒能说得清的? “从昨晚舞会开始就不理我,这会子又一个人闷闷不乐!你说,想让我做些什么逗你开心?” 我抬起头,世珂不知何时代替姐姐走到了我的身旁,而姐姐却早已不知去向。 “姐姐呢?”我惊呼。 “喂喂,刘罕昭。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却只找明昭姐姐,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啊!” 如果在平时,听了世珂的话我保准会和他打闹一番,可今日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思。既然他问我为何不理他,索性就趁这个机会问他一问:“那好我问你,为什么对我们撒谎?” 世珂先是不明所以,被我问的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阿昭,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他既这样问,就是确有其事了。 我静默了片刻,斟酌着怎样开口。 “世珂,你可听舫哥说了我们家的事?姐姐和我同时爱上了昨日来的顾氏父子,三叔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上海,家里一直藏着内鬼至今不知他是谁。服侍了祖母快五十年的韩妈竟是前清宫里的细作,有两个下人无故被杀,却又不知道凶手是谁?就连三年前祖母的死亡,现今也被我们查出了问题。我不知何时我的身边竟有了这样离奇的事件,身边原本信赖的亲人一个一个都有了我不知晓的身份,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突然在喉咙卡了一根刺,纵然隐瞒的人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却还是会扎得人心暗伤,意难平,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阿昭……” “我没事,原本不想说的,只是你问了,就想和你无赖一回。这些天,我一个人藏着这些话,谁问我回答都是‘我没事’。可是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自己才知道,那种渐渐知晓世事的悲哀我并不想懂。我还愿做回那个泼皮无赖的二小姐,每天只好好想着怎样让自己自在些就好。” “阿昭,我们都有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每个人的选择,都是生而为人罢了。国家如今积弱不堪,内忧外患,大清朝虽灭了,可是封建势利依旧根深蒂固。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不想给你和家人惹祸上身罢了。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更像亲人。我一人走的尚是一条看不见底的路,又何必说出来徒增他人的烦恼呢?你只需相信我依旧是小时那个世珂就好,家里的事,我已在慢慢帮你调查了。只是,你说的那个顾少顷,真是你真心爱上的男人吗?” 世珂和师哥到真是奇怪,昨日师哥才向我说世珂有问题,今日世珂就反问师哥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们两人并未有言语上的交谈和碰面的机会,我倒是真怀疑两人之前是否有过节? 过节? 想到这里,我还真开始怀疑两人之前是否早已认识,顾少顷去年从香港中转回南京,在香港停留了月余,而世珂也在同一时间出入香港九龙,这其中的时间点,又有什么连接的关系呢? 第三十八章 世珂陪着我走了大半的路,终究还是被童家的人叫了回去陪着刚刚送走儿子儿媳的童太太感怀去了。 于是,我也做了车子准备去学堂上学。整日里为了家里接二连三的琐事,我已渐渐见怪于师长,如果不是碍着耀山先生的情面,学堂里大概早有了开除我的想法。 天光东起西落,无声流转。世珂说,每一个选择,都是生而为人罢了。我们终将是滚滚尘世里的一粒沙,又有何理由对问题避之不谈呢?所以,我从容而就,正如他面对我时的坦然。 到了学堂,却听到了一个令自己有些惊讶的消息。贺叔君退学了! 她的父亲贺次长于十一月七日起正式被北洋政府认命为交通部正部长,继续留守南京,而贺叔君却在那一日被贺叔同接回家后再未出现在金陵学堂。有传言贺叔君已与王宛因的哥哥正式订婚,也有人说贺叔君是被家里拘了起来等着出国留洋,只是不论哪种说法,这个与我只见了数面的女孩就像她来时一样,匆匆退出了我的生活,即便那只是暂时。 正想着,忽听有人喊老师来了,匆忙摆好书本,正襟危坐,倒像刚入学时的紧张焦虑。不大会,国文老师拿着教案和课本从讲台走过,站到了中心的位置。一堂课在国文老师妙语连珠的轻松氛围中结束,倒也让我省去不少紧张。毕竟心里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又是另一回事。我虚虚叹一口气,正打算避开众人往室外去休息时,一个烫着时髦的卷,穿一身艳丽洋装的女孩堪堪截住了我的去路:“刘罕昭,敢问一句,你和新来的法文老师是什么关系呢?” 我哀嚎一声,果然还是要问,心里不禁叹道,贺叔君你可真是害我不浅,即便走了祸害也种下了! “你不说就是有关系喽!”女孩浅浅一笑,随即将头一扬,继续说道:“即便你们像外界传得那样是恋人关系也无妨,我今儿拦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也喜欢顾先生。所以,我们公平竞争吧?” 我哭笑不得,她倒是君子坦荡荡,可我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对她说:“英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你喜欢顾先生这件事,好像应该告知他,而不是我。” “刘罕昭,我知道你为你们家的事所以这样说,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和顾先生总是之前就认识的。他,我当然会告诉,你么,却是得第一个知晓。” 这是什么逻辑,我听得有些混乱。 怔忪间,斐英树已轻轻笑道:“你不知道我大姐是你姐姐的知交好友么?你往我们家来过电话,我姐姐对你印象很好。为着这个,我也对你有一分好感,所以我要竞争,也会光明正大的告知你。现下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斐英里,斐英树,以前我怎么没想过这一层联系呢?我实在是太笨,近来每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似乎总有一点出其不意却又情理之中的关系,可我却总得经过别人的点拨才能知晓,想想也觉无趣,只好对她笑着说:“我原本是不明白的,现下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真的。” 一场本该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局面因着特殊的原因,就这样被我们揭了过去。以至于事后我见着顾少顷将当日的情形详细的描述给他时,他也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样的肚量。 “阿昭,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些怀疑你是否真的喜欢我了?”顾少顷摸着鼻头,坐在办公桌上一脸滑稽的表情。 那日舞会后,我有几日没见他。顾少顷说世珂对我有所隐瞒,可是他呢?他是否也如世珂般对我有所保留?有时我觉得自己真不算了解一个人,顾少顷为我挨打,受刑,像兄长般指引着我的言行举止,有时也幽默风趣,开玩笑,摸头。感动之余,我会心动于每次与他对视的瞬间,也会在姐姐的事后心痛我们的关系如此难以推进。可是,我自己真的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吗?我一时有些恍惚,突然又忆起祖母往昔的谆谆教导:“有朝一日你动了情,千万得先守住秘密。在没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顾少顷问我是否真的喜欢他,这话虽是玩笑之言,问得却也恰如其分。是的,我喜欢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如果不是姐姐的事,我们大概早已订婚。可惜世事弄人,在我遇着他时,我不屑一顾,现下,却是想爱都有了几分顾忌。 也是一本西洋传进来的读物上写着: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所以此刻,我是不是该如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所说,向眼前人明目张胆的表达我的爱意呢? 心里那样想着,话到嘴边却被自己生生改成了:“师哥……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顾少顷等了半晌,却等来这句无关痛痒的问话,不由有些气馁,“本想着你会说什么好话哄我,却是这句。也罢,你不和我说,我却有事告诉你。” 此时我才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拉着他胳膊道:“这事明明是你该哄我才对,有人和你表白,吃苦的不是我吗?所以你也该一五一十的告知我到底有什么事又要我烦恼的。” 顾少顷扑哧一声笑道:“总算恢复了些往日的精气神儿,阿昭,你且听我仔细说。今日告知你的是好事,但在说正事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他说着这些话,慢慢直起身用双手扶着我的双臂,一字一顿道:“我知道这几十天,你为了我们的事,你姐姐的事,还有家里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可是阿昭你想过吗?即使没有我们,有些事还是会生的。它不会因为你的存在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你的参与而有所转移。很多事物,是有它生的客观理由的,就像月亮会阴晴圆缺,太阳会东升西落,每一个生的事物,都有它应定的自然规律。而这些规律,我们人是打不破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它,积极地去面对,去解决。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自苦,不要沮丧,我会带着你面对我们的问题,也请你对我们的未来有一点信心,至少,是给我一点信心。” 真的吗,真的要有信心?我问自己,也是问他。师哥说有好消息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好消息呢,心里不由多了期待,眼神里也带了光彩般看向他问道:“真的吗,是什么样的好消息呢?” 第三十九章 我最终还是没能听成顾少顷口中的好消息,海朱和世舫的船刚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遇上了大雾天气,江面上白茫茫一片难以行进,为了确保安全,轮船只好停在原处等待雾气散去。≥然而无线电里却突然传出消息,受恶劣天气影响,政府已下令关闭码头,电令轮船公司停航一周以确保航行安全。只是这样一来,停留在江面的船只就必须要即时回港,好让码头顺时关闭。 海朱去而复返,第一时间让世珂来学堂接上我去了栖霞山。他们决定明日一早改走6路,先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南下广州,到达香港。相聚不易,失而复得的相处时间一瞬时让人格外珍惜。虽然过了今日他们仍旧要走,可这偷来的半日光阴,却总叫以后的我们终身难忘。 栖霞山本是老去处,小时我们四人常常来爬。只是后来渐渐大了,各自有了要做的事,聚在一起反倒难起来。 栖霞山自南朝以来就是佛教圣地,栖霞寺更为众寺之。祖母信奉佛祖,记得小时跟着她来庙里上香,不耐禅课苦闷,总会偷偷溜出跑到后山的石林去看碑文传记。有一次看得正入神,天上却突然下起了雨,无奈之下,我只好噔噔噔跑到石洞处躲雨。这一躲,却是一段前缘旧事的开始。 原来,山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刻着的正是我找了多时却未找到的《栖霞寺修造记》,不曾想是被寺里的僧人挪到了此处。 上云:“金陵名蓝三,牛以山名,弘济以水名,兼山水之胜者,莫如栖霞。”初闻栖霞山,只觉“栖霞”二字用的极美,便跑回正殿问正在听主持讲禅的祖母:“为什么这样美的地方住的却是光头和尚?”祖母听了忙捂我的嘴,只嗔怪道:“小儿不可放肆,当着佛祖怎能妄议?”又回头对主持说:“大师莫怪,是老身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请您宽恕。” 我撇撇嘴表示不甘,看着一旁主持大师气定神闲的模样反问道:“祖母不是常言佛家是讲究众生平等的,既是如此,为何我不能问出心中疑惑?常住在此观看山间风光?” 祖母老脸一黑,没想到我竟生出此等妄语,只欲拉着我就往地下跪,求得神灵宽宥。偏偏我不知死活,盯着和尚老脸一脸真诚,只听他一声阿弥陀佛,笑咪咪看着我道:“老夫人不必自责,二小姐童言无忌,说得却也真恳。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众生皆往,方可求得脱。二小姐此言,实为与我佛有缘之人。” 我本不知老和尚所言之意,可祖母听了却转颜欢喜道:“大师如此说,可是佛祖保佑此儿将来有自己的造化?” 老和尚一脸神秘,双手合十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之事千变万化,老衲不敢轻易妄断。” 好一个会打太极的老和尚,我听了不以为意,祖母却因此在菩萨面前为我许了愿。我不知是不是因着大师的缘故,从那以后,祖母对我的教养越似男孩儿,她许着我的自由,也许着日后父亲在三月三上用以回答贺次长的那番拒婚的理由。只是,这样婚姻的自由于我,到底是幸事,还是悲哀? 从回忆中醒来已爬至山顶,山间枫叶正红,粗大的银杏对着阳光看上去明黄地透亮,叫人一时眩晕,一时惊艳,倒像外国油画上色彩强烈的印象画。世舫和海朱一马当先,率先到了登山台像我们挥动手臂,大声喊道:“阿昭,你今日怎这样慢,不是要与我们比赛吗?” 我气喘吁吁,懒得搭理他二人张狂的样子。倒是世珂跟在后面哀哀叹道:“护花使者不好当啊,刘二小姐一路神游在外,我这个骑士自然得恪尽职守。大哥大嫂你们怎能幸灾乐祸看好戏呢?要知道,我们可是舍命陪君子来陪您二位制造在祖国最后的回忆。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揽着我运势要走。 我将他的手丢开,故意拆他的台:“要走你去罢,我还想多和海朱呆会儿,不介意自己当灯泡儿。” 世珂哇哇叫:“大哥你瞧瞧,这不是明目张胆无视你的存在吗?” 世舫看着我二人笑骂道:“没个正经儿样,你大哥我都不介意,你瞎嚷嚷什么?小心叫别人看见,以为我们有问题。” “他们看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互不干涉,怎还会不看风景看我们?” 世舫堪堪笑道:“你呀,还真与阿昭是一对。可惜你们自己不愿意,不然的话,凭着从小这样的情分,哪里又会有明昭姐那样的事端。” 世珂听了,瞧了我一眼忙道:“大哥,这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你还提。如今阿昭有了顾少爷,这样说我以后还有啥脸面见她?你不是要羞死我么。” 世舫也觉自己失言,刚要向我致歉,身后突然响起顾少顷的声音,只听他不紧不慢的说:“童二少爷所言甚是,顾某极为赞同。” 众人一惊,都想不到会在此碰到顾少顷。我更是心中纳罕,世珂接我走时他明明说自己有课就不跟着来了,怎么这会子又到了这里,这个人可真是…… 顾少顷看着众人一脸错愕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相请不如偶遇,我不好跟着阿昭来破坏你们四人难得的一聚,便只好等在这里制造些偶遇。也算全了我对她的心思,借此少顷也想向世兄夫妇表达昔日的谢意。听闻你们明早前往上海南下,少顷在广州香港还有些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帮着贤伉俪跑跑腿,打探些用得着的消息。” 他已这样说,世舫也不好再揪着刚刚的事向他道歉,何况我认为顾少顷本不该这样听我们的谈话,一时也恼他在学堂竟骗我有课却悄悄来此,索性扭了头不理他。 海朱对我吐吐舌头,等着舫哥先开口,而世珂却在刚刚见了顾少顷后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算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面碰头,顾少顷对着世珂说了一句就转头和世舫拉起了谈话,而世珂也好像混不在意。只听世舫道:“原不想麻烦顾兄,你既这样说了,我不麻烦反显生疏。我和海朱确有麻烦,即使明日南下,到了香港仍可能买不到船票,今日这突状况,一时打乱了之前的计划,眼下我们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想先去碰碰运气。” “这个却好办,我今晚便给朋友去电话,他应该会有办法买到船票,只要贤伉俪能及时到港便可。” 世舫惊喜道:“如此,我和海朱就是日夜兼程也会如期而至。世舫在这里先谢过了。” 海朱这时也忙与世舫一起道谢。我看着他们三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倒是把我和世珂量在了一边,不禁狐疑到,这三个人的友谊何时变得这样好了。心里不禁郁闷起来,倒是我自己和自己置气了,感情人家直接无视我的小孩子把戏。 顾少顷说完那边,这才回过头看着我小声道:“还在恼我不请自来?还是生气我骗你说有课?” 我本想说我如何恼了,可自己刚刚的样子分明就是小气,不由有些讪讪的:“我哪里恼了?我是那样小肚量的人吗?” “我们阿昭当然不是,这样脸红红的也很好看。”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顾少顷第一次夸我,我听了不由一怔,瞬间又败下阵来。 “中午的时候你没听到我说的好消息,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制造个偶遇,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你,杀来福和小青的凶手另有其人,所以韩妈的嫌疑基本上可排除了。” 我听了,精神一震,这于我来说确实是一件顶好的消息,虽然得知韩妈是细作时痛心疾,但比起她的身份,我更不希望她还背负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去当杀人凶手。现下这样的消息,确实让人心里一松,一直紧绷着的弦终可暂时放下一部分,这如何不叫人开心呢? 第四十章 次日清晨,海朱和世舫早早就登上了南京前往上海的火车,这次他们是真真离开了,不会因为大雾返航,也不会因为政府的公告停留,他们像两只展翅高飞的大雁,带着爱与希望远渡重洋,飞向另一个求知的国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 ≦ 汽车在街道上平稳地飞驰,清早的暄声不比往日,电车上人烟稀少,司机懒懒地开着车,并不加快行驶的度。百货公司还未开门,银行职员已6续走入大楼开始一天的工作。石库门里走街串巷卖豆花和元宵的阿妈推着小车正挨家挨户送着早点,嘴里不忘振振有词:“透鲜,一沓刮子都给你咯!”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熟悉的地方。清晨六七点钟的南京还在苏醒,人声和市声渐渐响起,叮叮的电车匀静的走着,慢慢流入一种新旧生活的变样中。 然而刚刚还满脸带笑舀着豆花的阿妈不知何故,此时已插着腰对着石库门里一间小油坊的老板吵了起来:“花头精,你以为老娘是好惹嘚?给你舀了一沓刮子花蜜没收钱,还想白撮一顿窝的元宵?没哈气!”原来,阿妈本将最后一份豆花多多掺了桂花蜜卖给了小老板,给钱时才现他只给了豆花的钱,却死活不肯买五个小元宵的账,两人互不相让,这才大声吵了起来。 我坐在车上听得真切,两人的吵架声仿佛就在耳根底下。世珂边开车边笑道:“还是家乡的早晨才像早晨,刚去东洋那几年,我非得听到电车响才睡得着觉,这习惯最初可害苦了我。” 我奇怪道:“难道东洋竟没电车么?” “东洋怎么会没有电车,他们比我们早几年接受西方教化,又进行的彻底,只是我在的学校在山上,常常只有松涛的声音,哪里会有电车?” 我暗道,医科大学怎会建在人烟稀少的山上?且不说日常要在实验室里经常做实验,就是学习西医的临床诊断,也会在路途平坦的城里。除非,他上的本就不是医大,不由又想起师哥那天说的话,不动声色的继续问他:“东洋的医大都建在山上吗?” 世珂自觉自己又一次失言,不由讪讪看我一眼,小声说道:“阿昭,你知道我总是瞒不过你。不如实话说了吧,我去东洋,学得并不是医术。” 这个答案我并不讶异,世珂刚刚已说得很明显,东洋除了医术了得,另一个很闻名的大概就是军事学校了。他说自己的学校在山上,听不到电车的声音,远离人群,大概只有一种可能。可是,世珂,你怎么走了这样一条路呢?我叹道:“阿珂,我并没有责怪你的立场,可是你想过伯父伯母知道后的感受吗?他们怎么忍心辛苦养大的儿子去做军人。” “我知道家里人一定担心,所以并未想过让他们知晓。阿昭,我们是从小的哥们,所以我不瞒着你。眼下我会在家里的医院找事做,按着父母的意思生活,那是尽孝,也算弥补。但是我们的国家迟早会有战争生的一天,那时我将奔赴战场,作为军人为国家存在。” 世珂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由让我想起小时自己听祖母讲在西北时的战事,仿佛一个人的年纪越大,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记忆反而愈清晰。这一年,我总是不时的在各种场合想起祖母,不管是她说过的话,还是做过的事,记忆清晰得总叫我以为生在昨日。 车子驶过总统府向着江宁坊的方向疾驰而去,新的一天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早晨重新开始。 韩妈因前几日的大雪偶感了风寒一直抱病在床,所以从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开始就再未出现在我的视野。这是自我和她生隙后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四下里一看,窗台的台几上摆着几株新折的腊梅,一把黑漆交椅就那样端端正正的摆在台几旁。雕花木床旁有一个三只脚的梨木小圆桌,桌上放着烫茶用的茶壶,两个小碗,韩妈半躺在碧青色的帐子里,手里翻着一本旧时流传的话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我端着白粥站在她跟前,心里忍不住感叹,如果不是跟了祖父,以韩妈的品貌经历,说不定也会嫁一个真心爱重她的人。可惜造化弄人,这一世,偏偏叫她遇到了已有家室的祖父。想到这里,我不由轻咳一声,小声地叫着韩妈。“小……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这是我从厨房端的白粥,你要不要趁热吃一些?” 韩妈听了,忙丢下手中的书去端我拿着的托盘:“我的小姐,怎能让你做这些,快放下罢。” “不碍事,我怎么就不能做这些。再说你还病着,还要和我讲这些吗?” 她听了我的话,不知怎的就落下了泪:“小姐不恼我管你的事了吗?” “韩妈,你先喝粥罢,喝了粥,我再与你说……” 我走到窗前在那把黑漆交椅上坐下,一手扶了椅子的把手细细摩挲着,这是前清的旧物,从进门第一眼我就认了出来,韩妈好像很爱惜的样子,总不放在床边让人坐,反而和台几摆在一起。只是别人要摆的话总是两把椅子一张几,她却这么孤零零的摆着一个,让人看了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小姐,有什么事你说罢,我听着。” 我见她喝完了粥,用帕子擦了嘴,这才开始了迟到多时的谈话。 “韩妈,你屋子里摆放的物件无一不是前朝的事物,你是很喜欢大清朝吗?” 韩妈不由微微一愣,家常扎着的绿包头就那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喜欢?谈不上有多喜欢吧。我们这辈人可不都是从大清朝过来的,一辈子习惯了,也就没有喜不喜欢了。倒是小姐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 “哦,这段日子家里忙,一直忘了问你,小时我常见你戴的那只盘银簪可是丢了?我怎么见你不带它了呢?” 第四十一章 我问的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你吃饭了吗这样简单的问题,但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这一问出口,听到的答案不管是哪种,很多东西都会因此改变。 韩妈坐在床头,手里的青花釉彩陶碗已被她搁在圆桌上,桌子本就不大,放了两个茶碗一个圆壶,再加上陶碗挤在边上,仿佛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落下来。她缓缓抬起手臂摸在髻上,静静注视了我片刻,从右手里抽出一只银质镂雕錾镀金簪对着我问道:“小姐说的可是这支?” 一时之间,我看着韩妈手里好端端躺着的盘银簪,心里开始怀疑自己在闵爷处看到的一切。她自己拿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那簪子明明还被师哥保管着。另一支?可是闵爷的答话言犹在耳“盘银簪,从无复制”,韩妈手里这支明明是一样的,与先前看到的并无不同。究竟他们两人是谁在骗我? “还是小姐仔细,前段日子我头上长了包,去看大夫让我暂用玉簪插头,我一听,索性将银簪送去了银楼帮忙清清洗洗,反而听大夫的话往自己头上戴了那支你祖父赏我的碧玉簪。这不是今日瞧着头好了些,刚插上它准备试试还痒不痒,你就问了我。还是你的记性好啊,我一把年纪自己倒先糊涂上了,簪子在银楼放了月余忘了取,还是昨日银楼的小徒弟眼见我是忘了,巴巴亲自给送了过来。你看,清洗了就是不一样,比原来亮多了!” 她在撒谎,她一定在撒谎,此时我只需立即给顾少顷去个电话就能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眼前的银簪看着与之前没多大的差别,可是直觉告诉我,那一定不是同样一支。 韩妈絮絮叨叨的说着,她一定明白了我问她话的意思,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坐在交椅上,一时间感觉雕花的扶手有些硌人,院子里仿佛进了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坐在窗台下听得格外清楚。既然她已做了选择,再坐下去就没了意思。我抬起头,看着韩妈日渐苍老的脸,微微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的,说了这些想必您也累了,那我就回去了。”说罢,不再看她,迈步往出走,临到门口,我回头又忘了她一眼,轻声说道:“海朱和世舫出国留学了,今早刚走的。以后……家里就我一人了。” 从韩妈那出来,心情反而没了来时的平静,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准备,却还是在听到她那样的回答后起了波澜。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想象般豁达,还是会为她的不能坦白而生气。这样想着,又觉自己整日沉浸在家庭的悲喜中,远没有新时代女性独立自主的思想气息,想想便觉这些年是白跟着老师读了书。 父亲和老师去了警局查看警署抓回来的几名嫌疑人,顾少顷说,其中一个姓陈名三的,很像那日里袭击我的黑衣人。只是我自己仍在怀疑,对于一位陌生人来说,潜入我们家杀人放火对他自己有何意义?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第一次在西堂自己和他听到的那样,是家里内鬼所为,而远非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只是被他人抓来充当的陌生人。 我端着托盘,本想送到厨房再回屋,可临时突然改变了主意,想到姐姐屋里去坐坐。如今我们姐妹二人虽未正式翻脸,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自顾先生的事后,姐姐和我明显走动少了很多。其实我并不怨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姐姐不愿对我讲更多话,说很多事。我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的姐妹,即使有了顾氏父子的加入,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姐姐啊,姐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初冬的上午光线很好,这间刘府里历任嫡长女都会居住的院落比起绣楼,总是多了那么一分肃穆的味道。中庭山茶盛开,较之前几日大雪时的端雅,又生出几分晴日的艳丽,正如这个院子的主人。我不禁放慢了脚步,先停在树下驻足观望,等着风吹来吹散满院茶香,好让自己沉迷其中再不理会身边俗事。 一缕琴音响起,凄婉中带出阵阵悲凉。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我突然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模糊的想法从心底蔓延,多日前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境变得清晰可见,成韵哥哥口口声声对我喊的原来是这句,之前我自己忙着想内鬼的事并未深究它的意义,现今这曲子里表达的意思再配上姐姐怪异的行为,一切就可说得通。姐姐她,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内容,是她疯了吗,还是我想错了。但愿是我错了,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第四十二章 有人解说这《杏花天影》是南宋姜夔为思念远方恋人之作, 我听着姐姐屋里传出的琴音,想着刚刚脑里掠过的想法,一时无法理出思绪。 脑子是乱的,不听使唤,一会想到成韵口口声声喊着的“不要报仇”,一会儿又冒出姐姐斩钉截铁的告诉众人“顾儒林她是嫁定了”。 词里说,梦中伊人,惊醒成空,那么成韵哥哥对姐姐而言,算不算一段故去的远梦?当年才子佳人伴青梅,如今,梦醒时分,英雄远去,美人垂泪,也只能用这潇潇琴音来抵心中无限凄楚……终是造化弄人罢了。 我转身离开,不忍在这时打扰姐姐。她有她无法言说的骄傲与坚持,我又何必揭下这层伤疤再令她伤心呢。至于以后如何,眼下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且看命运的安排了。 这样说不免又陷入悲观,好像我们的故事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认识顾氏父子前,自己是从不信命的。在栖霞寺,祖母因主持大师的一句话许了我无上自由,这份在那个年代看起来有些惊世骇俗的自由经过时代的巨变,最终成了人人皆可得的一份荣耀。不管它实施起来到底怎样,经过酵是否被认可,终是法律条文上一项进步的思想证明。我记得这些,并为此感到快乐,这大概就是祖母当年为我许下心愿的唯一初衷,她希望我快乐平静的度过一生,一切都如生命本真的样子。只是后来我遇到了谁,爱上了谁,却是谁人都无法掌控的事情了。 进入冬日好像就没有晴天,这一日天气阴沉得厉害,把时光也拉长很多。昨日从姐姐院里回来,进厨房将碗勺放下,刚好碰到三婶婶的贴身丫鬟晚秦,才想起因诸多事忙一直未顾上看望住在华庭院的三婶婶一家。 三叔的意外死亡对她打击颇大,曾经那样明艳动人的三婶婶如今整日里深居简出,只一心一意地教养安昭和书昭。见我来了,三婶婶拍着两个小家伙的背,示意他们去一边玩:“是罕昭来了啊,往这边坐吧。”她指着屋里一处矮塌,示意我坐下说话,“这几年跟着你三叔在上海,也没仔细来往。这一变,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记得以前,可没这样安静的时候。” 我温婉的笑:“再淘气,也该知人事懂道理。如今家里事多,怎还能一味只知道玩耍,三婶婶是说笑了。” 她看着我轻轻一叹,眼中多了几分赞同:“是啊,以前总吵嚷着过日子,生怕别人短了我们似得,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人活一世,计较那么多有什么用?像你三叔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黑就不省人事,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现在看着两个孩子好好读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炭火噼啪一声出轻微的爆裂,老宅子里不比洋房有供暖,冬日湿冷,只好在屋里摆碳盆取暖。 家里一直对三叔的事说得含糊,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上海那边到底是生了何事,才会让年纪轻轻不到四十的三叔突然暴毙。 想到这里,我不由握了三婶婶的手问道:“我知道我这样问又会叫您想起伤心事,可是说起三叔,我一直觉得事情生的奇怪,您能和我说说你们在上海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三婶婶一怔,“大哥回来没与你们讲么?” 我抿了唇道:“讲什么?” “讲那冤家怎样欠了人钱,又怎样被债主逼着撞了车……” “你想不到吧,我之前也想不到。你三叔虽然人不怎么样,可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少爷,从小也是受着诗书礼义长大的。可三年前不知怎样中了邪,吵嚷着要去上海做生意。其实我是知道他的,他只是气不过一直被家里保护着,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在分家时做出那样不顾头脸的事。可是上海哪里是那么好混的,虽然我们家在那里有车有房有产业,毕竟大清国是早灭了的事,刘家的余威在北平或是南京或许还有点用,在名人遍布的上海滩,谁还管你是哪家的翰林少爷?你三叔认不清这个道理,只说人到中年再不做一番事业将来孩子怎么办,他忘了儿孙们的造化需得他们自己去经营这个道理。” 不甘被保护,所以才闹着争家产,这是当年三叔大闹家里的原因吗?我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听您的意思,三叔是因为生意失败向人借了钱,所以才……” 我看向窗外,八岁的安昭带着六岁的书昭奔跑在梧桐树下,两个小童言笑晏晏,丝毫听不到屋内大人的叹息,他们也许还不懂得,三叔已在月余前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三婶婶也向外看了一眼,转头对我继续说道:“不,他是被人设了陷阱,这才跳进了火坑。” 我听得心惊肉跳,三叔的死亡果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这次又是谁?是谁一次又一次的陷害我的家人。 “是谁害了他?”我听到自己声音颤抖的问出这句话,却像是掩耳盗铃般又不愿意听到三婶婶的回答。 “我只知道那人是帮派的老大,看上了我们家的纺织生意,想与你三叔合伙。我本劝竹松,生意没必要做那么大,我们一家和和美美才是真,何况那人出身不正,为什么要给自己惹麻烦呢?可他骂我妇人之见,倒是和那人越走越近,最后甚至把全部财产都压了进去,这才叫家里出了事。生意本没有败,钱财却莫名其妙不翼而飞了。追债的人没有上门逼我们,反倒看着竹松不放,他一时心急,想开车躲出去,却……” 之后的事情不言而喻,三叔想躲避追债人,却无故出了车祸送了命,丢下三婶婶孤儿寡母无人照应。他原本想靠自己为妻儿撑起一片天,却天不遂人愿中了他人设下的圈套命丧黄泉,这是怎样一个恩怨纠葛的故事呢? 出事后呢?追债人就这样放过了三婶婶和孩子们?按常理来讲,他们不是会继续上门讨债吗? “你一定想问之后我们为何可躲过追债人吧,说来也奇怪,我觉得这件事仿佛一开始就是要逼死你三叔。出事后,大哥二哥赶去了上海,可在他们到达之前,追债人说已有一位公子替我们摆平了此事,所以你三叔留下的问题他们不会再追究了,家里的房契也还了我们,只是厂子和田地,却是回不来了。” 一位公子替三叔摆平了此事?是谁有这样的好心和能耐。 “您没问那位公子是谁么?为什么会帮我们。” 三婶婶摇摇头:“追债人只说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其他的一概不说。我再问他们已不耐烦的走了,我一直找人调查是谁帮了我们,却是大海捞针一点头绪也无,今日即使你不问,我也打算去向大哥求助了……” 第四十三章 一时间,我和三婶婶都沉默了下来,我抓着手里的洋绉帕子 使劲儿搅着,低低叹道:“原来您承受了这样多。” 三婶婶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怎么看怎么带着无限酸楚,一个女人明知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了,却对害人的人无能为力,实是一件顶悲哀的事。她藏着这样滔天的秘密无人诉说,只关起门来求上苍垂怜两个孩子平安无事,这样的无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其实哪有那么多委屈不委屈,我这样,说白了是胆小怕事,怕再搭上孩子们无辜的性命罢了。不然……” 我正欲说几句劝慰的话,外头晚秦急匆匆走了进来欠身禀道:“太太,有小丫头在门外侯着找二小姐!” 找我,家里又出了事吗。 三婶婶波澜不惊:“叫她进来回话。” “是。” 不一会儿,一个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不知怎地,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总叫我想起当日在西堂见到小青被杀时的一幕。 “出了什么事,你不进我院里直接叫二小姐,反而在门口侯着。” 小丫头瞥了我一眼,像是受惊般低低答道:“回……回三太太的话,家里韩妈出了事,老爷吩咐我去找二小姐。是厨房里的刘妈说小姐跟着您屋里的晚秦来看您,我这才找来的。可老爷太太之前有过吩咐不许打搅您,所以我才……” 我心头一惊,声气倒还缓和,“韩妈怎么了?我早间看她还好好的,你慢慢说。” “韩妈她,她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我霍地站起来,脑子嗡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姐您先别急,韩妈她……韩妈她……”小丫头磕磕巴巴,急得快哭了出来。 “你倒是说她到底怎样了?”三婶婶扶着我沉声问道。 “她老人家还没死,现下被老爷送去医院抢救了。”小丫头终是把话说了清楚。 我和姐姐赶到普仁医院的时候,父亲和木伯正与警署的陈探长交涉着什么,想不到韩妈的事也惊动了警局,这是我迫觉意外的事。韩妈出事,送饭的小丫头最先现了不对,紧接着报了父亲母亲,再然后,父亲就带人急急将人送来了医院救治,即使要调查凶手,警局的人也是否来得过于早了些。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 “父亲。” “父亲,韩妈怎么样了?”姐姐问。 “你们来了,医生正在进行抢救,目前还不知道是何情况。陈探长是接到了报案,所以先来医院进行调查跟踪。”父亲解释着。 接到报案,谁报的案?我心里疑窦丛生,韩妈出事不到两小时,就连我和姐姐都是刚刚知晓急急赶来的,警局的人竟比我们还早知道此事,不是太奇怪了吗?暂时按下心里的疑虑,我定了定神向父亲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给我说说罢?” 父亲看我还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向我也算是向陈探长重新解释了一遍:“韩妈这两日一直说头疼,我和你母亲以为她是感了风寒,就给她放了假令她休息。今早儿小丫头照常给她送饭,进屋喊了半天见无人应答,这才现韩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角有了血痕。后来我和你母亲赶到看她尚有一丝气息,便赶紧开车送来了医院。医生说韩妈这是中毒的迹象,目前正给她清洗肠胃,只不知是否有用。” “韩妈怎会中毒呢?我早上去看望她时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哦?刘二小姐在事之前去过受害人的房间?”陈探长像老猫嗅到鱼腥味儿似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反应中查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世珂穿着手术服从里面出来,看到我时一脸疲惫,“阿昭你也来了,韩妈的命暂时是保住了,只是人能不能醒来还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点了点头,暂时舒了一口气,自己安慰自己,只要先保住命就有希望。 父亲和姐姐忙着对世珂道谢,护士推着韩妈从手术室里往病房移动,只不过两小时未见,韩妈似乎又苍老了几岁,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血色,整个人似陷入一种颓废的昏迷中,和早间我看到的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看书的老人判若两人。是谁害了她呢,是一直隐藏在家中的内鬼,还是她做“血滴子”时的上线? “请问医生,这位病人是否是中了毒,您能和我讲讲病人的详细情况吗?”陈探长问。 世珂摘下医用口罩,并不想与警署的人多加交谈:“对不起警长,眼下我还有一个病人需要手术,这里的事我已经交代的很清楚,如果您非要调查详细情况,可以和我的助理沟通了解。”世珂指着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另一位年轻医生对陈探长道,说罢,便示意我与他一同离开。我转身欲走,却被陈探长一把拦住:“既然童医生不愿多谈,陈某也不勉强,只是刘二小姐却不能与您共同离去。” 世珂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与朋友有事商量,难不成还被您拘着,你们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横行?” 父亲也急急道:“陈探长阻拦小女是何用意?” “童先生刘老爷稍安勿躁,陈某也是秉公处理,请二位配合。二小姐说早上去过受害人韩妈的屋子,所以我需要她配合我们调查一些事情。我的属下现已赶往您的府邸进一步调查事情的始末,请您耐心等待。童先生不介意的话,陈某还想借用您的办公室一用。” “好,我接受你的提问就是。”世珂咬牙从嘴里蹦出这句话,一伸手从陈探长那里揽了我往办公室走,“诸位随我来。” 世珂一边揽着我快步往前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旁说道:“阿昭,有人要害你,我在韩妈衣服口袋里现了你的手帕。” 原来陷阱在这里等着,我身上突然一凛,手帕乃贴身之物,此时假若在韩妈身上现这样的东西,纵使下毒之人不是我,也是百口莫辩的事,何况我自己还在警长面前承认了去过韩妈的屋子,怎能不叫人怀疑? 我忍着身上突然升起的寒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陈探长,用唇语和世珂说道:“帮我找顾少顷。” 第四十四章 世珂微微颔,低低应道:“你放心,是我收起了手帕没人看到。≥ ≦” 他哪里知道既有人害我就不会只留这一手,家里已去了人,说不定连早上我给韩妈送过白粥的事都被翻了出来,还有那个青花釉彩陶碗,当时放到厨房交给刘妈就跟着晚秦走了,会不会也被拿出来说事? 世珂的办公室在医院二层,是一间独立的西式房屋,二十平米的地方此时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下了一黄昏的雨夹雪,大概他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回来一开门,满房的风声雨味取代了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进入众人的口鼻。 世舫脱下手术服看似随意地将它扔到座椅里,对着父亲和姐姐说道:“伯父和大姐喝点什么,等了一下午,也该歇歇了。” 放眼望去,这间不大的办公室被一张医用屏风分为两节,一节用来办公看诊,一节则用来世珂平日休息午睡。屏风是崭新的,想来是他第一天上班刚刚备下。我本想不到是他在这里坐诊,早间送走海朱世舫他只说会暂时在一家洋人开的医院做事,那时想着其他事,也忘了仔细去听医院的名字。没想到竟这样巧,让他遇到了下午的急救,救了韩妈,也算暂时保了我,只不知陈探长接下来还会问些什么。 父亲和姐姐并没有喝茶的心思,反倒是陈探长要了一杯茉莉香片慢慢搅动着茶匙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刘二小姐,陈某有几句话不得不问你,希望你配合。刚刚在走廊你说自己早间去过受害人的屋子,请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室内雨雪的湿气混着屋外的寒气,冷风一吹,几乎就叫人打了喷嚏,我忍着身体的不适,看了父亲姐姐一眼,平静答道:“韩妈病着,我去看她,说了会子话。” 陈探长仍旧搅动着手里的茶匙,目光落在我的面庞上,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按理我不该怀疑,只是你一个千金小姐去看望一个老妈子,还在她出事前呆了很久,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 我坐在光滑的西式椅凳上,只觉得木板冰凉一直冷到了心里。我从未这样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医院的办公室被一个警署的探长怀疑。原来从那夜被人在家里追杀,到第二日看到小青的惨死,或者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我已成为一个欲被人除去的对象。心中惊悸难当,却不敢露出半分畏惧之色,正欲反问他有什么不正常,一个声音已抢先一步先声夺人:“陈探长不跑去家里细查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反而逗留在医院盘问无辜之人,明昭在世间苟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警署如此办案,如此看来,家里的前两桩案子至今查不到人,想来也是清理之中的事了。” “呵呵呵呵,作为探长,怀疑一切,是陈某的本能。多谢大小姐提醒,正是因为贵府的前两桩案子陈某没有第一时间到场,所以才致使警署错失了最佳办案时间。同样的错误,警署当然不能再犯一次。” 姐姐嗤笑一声,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敢问陈探长,小妹去探望生病的下人有什么不合理吗?” “难道合理吗?”男人反问。 气氛一时陷入紧张,空气中淡淡的水雾越来越重,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的树影斑驳摇曳,多数的房间都点了灯,有护士在窗前走动,试图替病房的病人拉上起风的窗。 父亲和世珂脸色深沉,如果可以,我真想像小时那样看到谁讨厌就与世珂上前狠揍他,可惜,现今的局面不容我有半点儿不满。深吸了一口气,我上前拉了姐姐的衣袖,对她摇摇头:“姐姐,陈探长有权怀疑,但我也当着大家的面说明了,我去看韩妈,是出于我们从小一起的情谊,更是她照顾我多年的情分,我送了白粥与她吃,之后听到有人来,就先行离开了。我离开前,韩妈还好好的躺在床头看书。” “我很欣赏刘二小姐的风度,配合办案,才是作为中华民国公民应尽的责任。”陈探长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仿佛姐姐和我对他说的只是家常便饭,并不足道。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心生异样与不安。 果然,过了片刻,有敲门声响起,陈探长的手下戴着白色的手套,拿着那个明明被我送去了厨房的青花釉彩陶碗走了进来,附耳在他身旁说着什么。下一秒,原本坐着的人一声令下,两名警察从门外进入,站到了我跟前。 世珂最先反应过来,挡在我身前一脸怒容:“你们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刘老爷,我的属下在受害人的屋里现了这只碗,很不幸的是碗上被仵作验出了有毒,而这只碗……” “是我端给韩妈吃白粥的碗,您不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我截断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抢先说道。 “既然二小姐已经承认了,那么,就请您跟我们去局子里走一趟罢?”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心虚,却像流星划过般转瞬即逝。那背后代表的密不可表的意义,只有陈探长本人最为了解。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这样告诫自己,自己只负责按事先说好的计划将人送到警察局,至于其他,就看这位小姐的造化了。 “你们……”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实是想不到,他刘庆松不做大清朝的官了,家里却接二连三的出起了事,现在连自己的宝贝女儿他都保不住,父亲心里生出无限痛恨。 “父亲,姐姐,世珂。”我平视于他们,慢慢道:“我没做过,更不会去害韩妈。事关我的清白,所以我不得不跟着陈探长走一遭,请您和老师说罕昭不才,没有躲过暗箭伤人。还有,不要告诉母亲,她会担心,我马上会回来的。世珂,父亲和姐姐就拜托你了。”说罢,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跟着陈探长等人往外走。 “且慢,既是问话,我跟着小妹一起去。她知道的我这个做姐姐的比她更清楚,陈探长,您不介意多带一人吧?” 第四十五章 屋外的雨雪越大,医院花园里的树木被风吹着猎猎作响,西风重重灌入,室内的空气有些凝固,风雨的味道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寒意。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猛烈,已经下过几场薄雪,此时,众人忍着寒风中雨雪带来的强烈不适,等着陈探长听到姐姐话的作何回答。 果然,只见陈探长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看着我和姐姐道:“既然刘大小姐不介意去警局走一遭,陈某自然也不介意多一人,请吧。” “是谁要带走顾某的夫人和小妹?”素白的房门倏然一开,顾儒林西装笔挺疾步而来,他的身后,两名手下恭敬的打开房门,一脸肃穆。 “顾……顾部长?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我的未婚夫人就要被陈探长带去警局了,儒林是不得不来呀。” “您说得哪里话,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您夫人,顾部长说笑了。”陈探长心虚道。 “哦?那是顾某误会了吗?原来陈探长并不是想带两位刘小姐去警局一趟。” 陈探长一脸为难:“顾部长,小的也是听命行事,还请您……请您不要为难我们警署办案。” 顾儒林自进屋后眼睛一直盯着姐姐关切的看着,此时见陈探长的两个手下和自己的手下相互对峙着,不由指了陈探长道:“叫你的手下去外面侯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陈探长再不情愿,眼前站着的也是最近风头大热的教育部新任部长,更何况,顾儒林在政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远比自己想象中复杂的多,断没有因为一点小利就得罪大佛的道理。于是,他吩咐属下守在门口,没有差遣不得轻易入内,而自己,则一脸谄媚地堆着笑,小心应付起这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佛。“您有什么想问的疑问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儒林嗤笑一声,不紧不慢的开口:“疑问倒是真有一桩,我听说刘府的韩妈被人下了毒,现下刚救了过来,你派人在刘府大张旗鼓的搜查了一圈,可找着了证据是谁下的毒?” “小的正要回禀,我的属下在受害人的屋里找到了这只青花釉彩陶碗,仵作验明碗口有残留的毒迹,而刘小姐也承认这碗正是她端给受害人喝粥用的,所以小人欲带两位小姐回局子里做详细调查。” “这样说来,陈探长是认为两位小姐有嫌疑喽?” “也不是不可能。”陈探长不以为然。 “啪”的一声,顾儒林拍着桌子怒道:“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们司长吗?” 陈探长吓得腿一哆嗦,话也说不清了:“顾……部长,您这是何意?” 我看他丝毫没了刚才在我们面前的张狂样,一时冷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逢高睬低,趋利避害。 “何意?”顾儒林指着他手里端着的青花釉彩陶碗,笑意加深:“单凭一个谁人都能碰到的陶碗,你就要不顾警局的名声将耀山先生的弟子,前翰林刘府的两位小姐抓去审问?政府供着你们警局就是为了公报私仇或者来丢人现眼的吗?” 陈探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冤枉啊,小人怎么会公报私仇呢,小的与刘家无缘无故的,还请部长大人明查。” “按理来说,你们警务司是不该由我来指手画脚的,但是此事涉及我未来的岳家,所以,陈探长,我们还是叫来王司长一同处理此事吧。” 南京城警务司王司长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南京城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他都是一本清账,最最要紧的,是该司长人情练达,八面玲珑,实乃一知情识趣的妙人儿。 无端被人从警务司请到这中西合璧普仁医院,王司长此刻却并不生气,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原来是顾部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怎么在这里等我,直接让人招呼一声,我一定亲自上宁园登门拜会。” “哪里哪里,小弟今天请您来,是有一桩事悬而未决,需要您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哦?什么事能难倒您,能帮忙的王某一定不遗余力,请您尽管开口。” “既如此,还请王司长坐下说话。”顾儒林指着自从他进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姐姐道:“这位是前清翰林刘府家的大小姐,那位是刘府的当家老爷,今日陈探长所在的警署接到一起投毒案件,受害人是刘府的老妈子,眼下已被这位童医生救了下来。您的属下说受命带两位小姐回局子问话,顾某想问问是受谁的命令,难倒是王司长提前算出了凶手是谁,所以您的手下不去抓真正的犯人,才会揪着两位小姐不放吗?” 这样的意有所指立即给了在场诸人当头一棒,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便是王司长。只见他对着陈探长沉声问道:“陈探长,有这回事吗?” “司长,小的哪敢。误会,都是误会。是小的看刘府连着出事,一时心急,想早点找到凶手,这才请两位小姐帮忙问话的,并无冒犯的意思,何况是大小姐自愿协助调查的。” 我听了全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老师说人人想做官,且不说生在盛世是一个怎样的景象,只是这乱世之中,政权更迭频繁,手里握紧权利的人,总要比其他人多了一份活着的希望,正如眼前我们看到的局面。父亲虽不喜顾儒林,眼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帮了忙。 只有我自己在惊讶之余一直在想,他是如何快赶来解围的,我明明只嘱咐了世珂假如我有事去找顾少顷,可从走廊到办公室这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世珂根本没有时间去通知任何一个人,除非,他本来就知晓今日我们家出事。然而,时间在此时并不给我多余思考的机会,因为,就在众人都沉默下来的间隙,有小护士敲门说,韩妈醒了。 第四十六章 世珂说韩妈是被人下了分量足够的铃兰草,铃兰本可药用,内服外用皆可。适量的铃兰有温阳利水,活血祛风的功效。但铃兰味甜,有毒,过量服用则会导致心率过而亡。是谁这样狠心,要一个得了风寒的老人遭受这样的罪? 我的心里阵阵寒,虽然外面的风雪已停,一轮乌黄的弦月残残的挂在天边,漆黑的天色却并不因这一点光亮有半刻好转,风从远方吹来,病房里乌泱泱立着一群便衣警察,名为保护,实为监控。 众人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木伯早已立在门口等候多时。他刚刚并未跟着我们一起去世珂的办公室,为的就是韩妈有什么消息不至于跟前没个人,此时看到我们走来,木伯佝偻着背脊苍老地上前,对着父亲小声说道:“家里二老爷和二太太去陪着夫人了,警局的人将韩妈的房间围了起来,他们说此次虽然没死人,可刘府接连出事,他们也不得不采取措施保护我们的安全了。” 父亲对此无话可说,眼下他最关心的只有韩妈是被何人所害,现在韩妈醒了,我们都等着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顾儒林和姐姐走在最后面,自两人的事被曝光以来,他们很少有独自相处的机会,现下顾儒林寒夜赶来暂时解了我们的围,不光是父亲,就连我自己先前对他的一点不解和怨气也在慢慢消散,而这之后他与姐姐的婚事,只怕也要重新再议了。 见到韩妈的时候,她整个人已与晨间大有不同,那时我看着她只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可不过一个日月的更迭,韩妈的唇色和脸色皆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苍白,她仿佛是瘦了,西洋医院里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远没有日常常穿的那件竹青色家常小袄看着清爽,整个人浑浑浊浊地躺在病床上,眼神迟缓而呆滞。 “韩妈,你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吗?”我轻声问道,正要上前,却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人紧紧握住,顾少顷一手抓着手套,一手握着我的手以眼神制止我再向前一步。就在我微微愣神他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间隙,世珂已率先走到韩妈床头检查起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 陈探长和手下本想说些什么,碍于世珂医生的身份和身后跟着的顾儒林及王司长,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众人焦急的等待着世珂的诊断,得知的答案却叫人一时难以接受:原来韩妈虽已醒来,铃兰草的余毒却侵饶了她的大脑,致使她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换言之就是她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形同废人,这样的打击不管是对已经上了年纪的韩妈还是我,都是沉重而钝痛的。 也许是出于顾部长的情面,也许是韩妈已然醒来的缘故,王司长在最后代替陈探长做了决定:“既然韩妈此时无法指证凶手是谁,陈探长啊,我看此案就暂时告一段落吧。警局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件等着你,切不要因小失大,不分轻重。今晚也惊动了两位小姐,你给刘老爷和小姐们陪个不是,误会一场,还请大家都不要介怀了。” “不要介怀,我倒是可以不介怀,只是王司长,有人故意陷害我家小妹这件事,您还没给我们一个说法!”姐姐手里拿着那只青花釉彩陶碗,对着众人道:“我记得刚刚童医生说韩妈中的是足量的铃兰草,可刚刚从陈探长的属下来到医院后我分明闻到这碗里有一股风信子的味道,风信子球茎有毒,如果误食,会立即引起头晕、脾胃痉挛等症状。我家小妹是用这碗给韩妈送过一碗白粥,可那之后她端着这碗先从韩妈所居的院落到了我的住所停留了片刻,才将碗又送去了厨房。即使下了毒,这味道也早在过往中吹散了,更不用说铃兰和风信子是两种不同的毒物,又哪里会等到被人现的时候。这碗里的毒,显然是后来被人涂上去的,并且此人并不知道韩妈真正中的是铃兰,或许他只是想让我的小妹被怀疑去警局走一遭罢了。可怜我的小妹,她还是一个十七岁学堂里的女学生,如果被人知晓她差点要被警察蒙冤带去警局走一遭,这叫她以后怎样立足,我们刘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父亲,您要为阿昭做主啊。” 有泪模糊地盈上,仿佛决堤的大海,原来姐姐知道我去了那里,她知道我站在院内的山茶树下听了她的琴曲,也知道有人要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她阻止我追求爱情,对我隐瞒着自己嫁人的真心,甚至要斩断我唯一可能的幸福,她还是那个从小对我爱护有加的姐姐。 “不哭。”有低低的安抚声划过耳际,顾少顷轻拍着我的背对众人道:“这件事蹊跷众多,少顷会一一查下去的,至于陈探长所说的陶碗,刚刚童医生已经找人做了验证,确如师姐所说的确是风信子无疑。” 陈探长一脸的不可置信:“这碗一直在我属下手里,你们是何时拿到的?” “实在对不住,刚刚我父亲进办公室的时候您的两名手下被谴了出来您还记着罢?” 世珂也道:“我让您有事可以问我的助理医生,您偏偏比较信赖我,所以没办法只能让助理医生去检验科帮忙验证‘证据’了。配合办案是中华民国公民应尽的义务,您说的嘛。” “你们……” “好了,陈探长。”王司长以手覆额,沉声叹道:“关于此事,王某定会彻查,还请顾部长和刘老爷给我一点时间。您放心,作为南京城警务司的司长,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顾儒林不置可否,父亲也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他的心思早已在顾少顷出现时就转到了另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上了。 那就是眼下我与顾少顷,姐姐与顾儒林,错综复杂的四角关系。 第四十七章 昨日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许多事尚来不及说。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父亲问我,“阿昭,你想过以后你和顾少顷的未来吗?” 问完这句,父亲不再看我,径直坐到车里垂下了头。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那一年大清朝灭亡,九岁的我第一次见他,刚刚剪了辫的父亲穿着灰色的长袍,虽显疲惫却并不颓废。他是翰林家的长公子,幼时跟着祖父母在西北受尽冷眼却并不消沉,后来回到京城,一心求学的父亲考入京师同文馆,接受中西方教习的新式影响。那正是家里如日中天的时候,风雨飘摇的大清朝以它岌岌可危的形式影响着每一个晚清的家庭,我的家却因着祖父的缘故蒸蒸日上。父亲学成,也跟着祖父进入翰林院从侍讲做起,之后二叔进入翰林院,金陵刘府一门同时出了三个翰林,直被人说是比肩宋代苏氏父子的荣耀。在读书人心中,能比照苏氏父子的荣耀,即便只是个比喻,也足够令人心满意足。流年日深,很多当年的豪言壮语,教育救国皆因一场变革成了一纸空谈,祖父去世,大清灭亡,新的时代在动荡中来临。父亲人到中年历经风雨,回到南京做起了闲云野鹤的学问,陪着祖母安享晚年。 三年前祖母离世他虽心痛,却也知人生离别在所难免。后来分家,他虽不舍,却无理由阻拦兄弟单飞。唯有这次,眼见三叔死于非命,家里仆人无端被杀,我和姐姐与顾氏父子牵扯不清的孽缘…… 母亲说,父亲悲痛过不止一次,只是那时我未出生罢了。原本除了姐姐我还应有一个嫡亲的大哥华昭。他是我们家里“昭”字辈最长的孩子,他有着璀璨的星光璀璨的名字,祖父赞他“天资灵秀,有曹子建之风”,祖母爱他如命,将他视为刘氏下一辈的希望,可惜天妒英才,大哥九岁便因跌落池塘施救不及去世。 年岁久远,我无法从母亲细枝末节的描述中窥得半点儿当年父亲得知此事的表情,却一定懂得白人送黑人的神伤与哀寄。 我们总说,天伦之乐,舐犊情深,这人间的爱恨别离,生老病死,原来这样造化弄人。 我不知道经此一事父亲对我和姐姐做了怎样的判断与决定,可昨日临去的那一眼,却分明是有了取舍。 顾少顷说,顾儒林是他叫去的,世珂叫人给他去了电话,因为涉及到警务司,所以他不得不借助自己父亲的势力和影响来尽快扭转局面,可是藏在我们身后的那只黑手呢?这个一早就开始布局的人到底是谁? 冬日的寒夜极冷,风雪过后的残月像一弯尖尖的钝刀,冰冷得不带半点儿温度。母亲已支撑不住早早睡去了,二婶婶和二叔留宿在原来居住的月华斋,只有三婶婶不放心,还一直等在客厅待我们归来。我远远见她还穿着上午那件半旧的天水蓝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浅的粉色杜鹃花,不知怎地,这一刻,我突然有种冲上前去抱住她的冲动。我们原本并不亲厚,尤其是祖母去后他们吵嚷着分家,我对他们便有了心底的怨言,可也许是今日上午那一番谈话,或者是意外频的感同身受,此时看到她像真正的家人那样等在那里,整个人才从惊慌失措的心慌和颤动里得到稍许安宁。终究是在意家人感情的,不管从前,还是以后…… 三婶婶见了我们,疾步上前,想要询问,却先落了泪。 “这是造了什么孽,哪个黑心的想要害我们?” 父亲亦沉声叹道,隐有怒气涌动:“查,必须查,原先碍于孩子们的安危我想忍着,可现在他们把手已然伸到了阿昭这里,我就不得不动用所有力量了。” 三婶婶闻言止了泪,正色道:“大哥,我等你也正为此事。” “弟妹但说无妨。” “我怀疑,今天陷害阿昭的人与杀死来福和小青的是同一个人。” “哦?此话怎讲?” 手心有黏腻的汗珠滑落,我悄然握紧自己的双手,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具体是怎样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感觉罢了。我刚回家没多久,从白日里听大嫂说家里是在竹松出事那段时间开始接连出事,先是阿昭现有人借西堂向外传递家里情报,接着大嫂还没来得及清理人就出了来福的命案,接着又是陈青被冤,小青在西堂被杀,给韩妈下毒栽赃给阿昭,您没现所有事都是阿昭先觉不对后就有人被害,现在更是直指阿昭,那说明什么问题呢?” “说明那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人。”父亲深吸一口气,蹙起了眉头,“弟妹,既然你已经参与进来,我这个做大哥的索性就请求你一件事。” “请讲。” “阿昭既然被人盯上了,绣楼是暂时别回了,就让她和明昭暂时跟着你住,你看行吗?我会多安排几人守在华庭院内以防不测。” “既然大哥信任我,我这个做婶婶的绝对义不容辞。” 于是,在父亲和姐姐的坚持下,多年来一直独居的我,终于在这日凄凄寒夜,和姐姐一起住进了三婶婶的华庭院。 连阴了多日并未见晴,经过昨日的风雪,南京的冬天是渐渐坐实了。海朱在广州打来电话,她已听世珂说了昨日经过,虽然着急,眼下却并无办法。我不欲她多加担心,索性岔开话题问些广州的风土人情。小时每每成韵哥哥从广州回来,总会给我们捎带些新鲜的小玩意。如今那些被我们捧为珍宝的东西早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封存了起来,可年少时积攒起的友谊却历久弥新。这是她出国前能给我打的唯一一次电话,之后,经由香港到欧洲,漫漫海洋将湛蓝的海水横在我们之间,也将牵挂无限拉长。 顾少顷到的时候,我正陪着母亲坐在中庭赏花,这几****的精神极其恍惚,总会动不动想起夭折的大哥,父亲和二叔去了警局,二婶婶暂时回了自己家,难得她此次声明大义,没有在我们家先闹起来。姐姐一大早被顾先生请走了,经过昨天的事,父亲已默许了他们往来,却也没限制我的自由。只是这样的情景,却叫我越琢磨不透父亲的想法了。 第四十八章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女孩子最爱俏的时候,仿佛春日里梅花山盛开的红梅,即使不施粉末,也是美的。 我曾想过自己十七八的时候,遇到一个可心的爱人,他会为了讨好父亲而专门上门,在家里正房的客厅与他侃侃而谈,只为他能够答应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与他为妻。 十七岁,我托腮坐在绣楼的窗口,望着远处一轮明月,口中念念有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几枝。 愿君多釆撷,此物最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然而这些我想象中的十七岁,终究是活在美好的假设里。现世里,顾少顷一席蓝色风衣站在山茶树下,母亲却远没了昔日的温婉和善。 “顾少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我微笑上前,笑容里带了丝微不可闻的讨好。“母亲,师哥是来找我的。” “伯母安好。”他礼貌周到,并不因母亲的冷淡有半分恼恨,反而坦然自若地说:“前些日子见您身体有些困顿,少顷托朋友从北方带了些血燕回来,今日正好借此机会拿给您。” 我欲伸手去接,母亲却依旧淡淡地,眼里含了波澜不惊的笑意,嘴上也愈冷淡:“劳烦顾少爷费心了,只是我并没什么大碍,也不好凭白受你的礼,还是请拿回去给家里的小顾太太罢。” 母亲何时这样当面不讲情面过,我一时听了,只偷眼悄悄看他。他是如日月光辉般的人物,本该在我们家得到礼遇,只为着爱上了我,姐姐又嗓着嫁他的父亲,就要这样受父母的冷眼。 谁知他并不在意,反而潇潇一拜,对着母亲一揖到底:“是少顷莽撞,思虑不周,请伯母不要介怀。” 母亲倏然一笑,不再多言,反而挽着我往房里走,也不理会依旧站在树下等着她开口邀请才能进屋的顾少顷。 我心中焦虑,看冷风吹过他的脸颊,正欲开口,却见迎风而立的他对着我摇摇头。 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她对我一惯的慈爱:“不要怪母亲这样对你的师哥,咱们家日后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形。经此一事,你姐姐和你,我和你父亲总是要成全一个的。我们今日为难他,叫他知道得到你的不易,尝点儿苦头,日后他才会明白得到的美好,才会珍惜拥有的幸福。阿昭,娘的身体眼见是不行了,咱们家走到这一步,我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小时不在你身边亲自照顾你,我和你父亲自觉亏欠你良多,是该成全你的。可你姐姐她……终究也是可怜人。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为你们决定人生,可是规避风险却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娘来当这个恶人,娘不怕他恨我。” 我想一想,只觉鼻头微酸。母亲如此,父亲昨日对师哥何尝不是如此。 “您身体还好好的,说什么好不好的话。我是没脸没皮的,师哥一番心意托朋友找来了血燕,您不要我要,小时就听韩妈说现在血燕不好找,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为着您能在我身边多唠叨几年,我也得问师哥拿上这好东西。” 母亲拉着我不放手,又用左手去撮我脑门:“说你傻还真喘上了,哪有女孩子放下矜持去问男子要东西的道理,传出去像什么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你这样没头没脸的问人家拿东西,会被看低的。” “瞧您说的,他真心爱护我,为我的家人着想,所以找来了血燕。我也真心需要他的好意,所以不与他客气扭捏,这在我看来是顶恰当的事,也算雪中送炭的情谊,为何还要去管别人在乎的事?” 母亲一再相劝:“就算你与他两心相悦,但该保留的时刻还需多加保留。时代虽去除了陈旧的腐朽,却并未进化的不分彼此的地步。女儿家的矜持即使是在婚后,也还是要保持距离,相敬如宾的好。” “母亲,我不在乎他会怎样想我,我只知道他能想我所想,忧我所忧,思我所思。他将我放在心上,将我的家人也放了心上,这就够了。求您了,让他进来好吗?天气这样冷,他站在中庭,家里的佣人该怎样看他?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家庭。”我说着,想要跪下去继续求她。 母亲叹息着摇摇头,对我说道:“也罢,你们有什么事只管去商量罢,记得早些回来,外头不太平,尤其在出了昨天的事后。阿昭,你记着,我和你父亲,终究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我点头:“是,我也期望着自己的幸福。”说罢,我向母亲挥挥手,快步跑向山茶树下站得笔挺的顾少顷,望着他因吹了冷风而越显俊逸的面孔,我的心鼓鼓而跳。母亲说,即使十分喜爱一位男子,也要因着女儿家的矜持对他有所保留,这样男子不知你的底细,才会越加想要探寻保护这份得来不易的情感。可我却想,这样小心翼翼的情感,还是爱情最本真的样子么?一个女人,本不必活得如此矜矜战战,这一点,西汉的卓文君却是潇洒坦然的女子,爱时坦然,不爱亦坦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不相离。” 我快乐地扑向我心爱的男子,暂时不去理会过去和来日,他也微笑着张开手臂,拢紧这一时欢喜。我们像两个得到祝福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将黑暗与烦恼通通丢到明日,不负这难得时光。 “与伯母说通了。”他宠溺地问。 “说没说通我不晓得,我只和姆妈说我要用你的血燕为她熬粥,所以你不许再把它拿回去。”我霸道地宣布。 “我压根就没想过拿回去,所以刚刚进门时已吩咐人直接送去了厨房。” “你真好。” “我当然好。”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叙旧。” “去一个你没见过的地方” “你要拐卖我!” “我想拐你一生一世……” 第四十九章 顾少顷带着我先去了秦淮河,冬日里的热闹不比春日,又赶上昨日下雪,雾蒙蒙的午后河风清凉,从镇淮桥上往下看,当日的花舫游船正是从此经过。 唐朝诗人刘禹锡曾有一篇脍炙人口的怀古名篇《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因着年代久远,朱雀桥早已无存,遗址也缥缈难寻。民国五年上元节,我跟着老师夜游秦淮,他曾给我讲:朱雀桥始建于东吴年间,因秦淮河在当时都城的南边,故取名“南津大桥”,足有百米之长。六朝时期,秦淮河有了著名的“二十四航”,朱雀桥便是二十四座浮桥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座。只因它连舟为桥,倘若战事来临,桥身即刻撤舟便可隔断两岸交通阻止敌人过桥。因其地处当时宫城之南,与朱雀门相对,故称为朱雀桥。也有传言称,杨吴时,都水使王逊在此建桥,因其害怕秦淮河水泛滥影响两岸居民,所以给桥身起了个有意思的名称“镇淮桥”,意思是“镇住秦淮河”。 到了宋代,匠人在桥身上盖了十六间大屋,史书记载为‘廊桥’,廊桥本是为保护木质桥身而建,后来游人与百姓来来往往走得多了,雨天避雨,晴天遮阳,时日一长,这座市井气颇重的木桥又承担了它独特的生活价值。岁月在不经意间慢慢陈旧,朱雀桥几经废毁又数次重建,见证了无数次惨烈的战争。 记得小时翻看秦淮趣事,有这样一段叙述:梁武帝讨伐东昏侯萧宝卷时,萧宝卷退守朱雀桥,原想背水一战或许能侥幸取胜,没想到最终还是惨败。那一场战事下来,战死、淹死兵将无数。后来长大了总听老人们对小孩子讲,朱雀桥因着年代久远,还常常成为要犯枭示众的地方,所以小孩子最好不要去,否则会被河里的冤魂跟了去。 这却大抵是无稽之谈了,清人陈文述早写过一篇《朱雀桥》诗云: “野草溪花媚晚凉,残基犹说晋咸康 镇注桥北无遗址,何处当年廿四航?” 当年那桥早已不在,又去哪里寻得半点儿痕迹? 刘禹锡的一篇《乌衣巷》,让后世无数仁人追往当年旧事,只是桑梓情思,抚今追昔不过是旧事重提,徒留慷慨。秦淮水波微转,留在这里的故事何其繁多,能被后人铭记的又有几何? 我侧头回望旁边眉宇明朗的那人,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想起了当日与海朱趴在桥头随人群呐喊的情形,当日我恼他多管闲事将我拉开没看到花魁,转瞬却跟着他去了茶楼补上了遗憾,反倒比桥上人挤人看得更真切。有时不经想,如果当时他没拉我,或我后来并未想着道歉,我们的事或许就有了不一样的经历,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没转完,他已测过头来笑着问我:“想什么这样安静?现在是越静得厉害,记得春日里见你可是吵人得很。” 我嘻嘻笑道:“我哪有很吵,那日人人都吵,人人都叫,为何你就看的到我又吵又叫?”这样问完反倒有些脸红,这不是好似大言不惭地追着人家问类似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你为什么就喜欢上我一类的傻问题么?当下暗骂自己,刘罕昭你可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的。 只听那人扑哧一声,仿佛是笑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来我们的阿昭是在思考这样的大问题,那我不妨郑重给你解答一回。” 我忙摇头,一边用手捂耳一边说道:“我不听,我不听,师哥你看那边!”这本是缓兵之法,却不令这一指还真叫我指出个熟人来。 几日不见的贺叔同梳着整齐的头精神抖擞的从桥的另一边走来, 那神情怎么看怎么有种会见情人的错觉。我扭头看顾少顷,见他也是一脸迷茫,这才放下心来。 “少顷,罕昭,不曾想还真是你们。我在对面的茶楼与几个朋友喝茶,他们非说你带着一个小姑娘在桥上看了半日风景,起初我还不信,不曾想真是你。怎么样,肯跟着我去会会那几个哥们吗?” 师哥看了我一眼,含笑道:“今日就不去了,改日罢。好不容易和阿昭抽空来散散心,一会儿还要去南郊走一遭。你代我和他们陪个不是,改日我请你们喝酒。”他知道那几人都是难缠的主儿,若是跟贺叔同去了必定今日的安排就得泡汤,况且我也不愿与贺叔同多有接触 。 只是,贺叔同平日并不是磨人的主儿,眼下听顾少顷这么说本应痛快答应一声也就离去了。我却见他眉宇间似有犹豫,果然,过了一会儿贺叔同仍缓缓劝道:“少顷,今天这群人里有王司令的儿子。即便你不愿罕昭见他们,也还是自己去见一见吧。实在不行,我先安排人送她回去。” 我心下诧异,这本是一句半开玩笑半是戏嘘的邀请,可看顾少顷听了最后这话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却有点儿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眼睛在低沉的天空下显得深不可测,如同古井的潭水,沉静得不带半点儿波澜。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愕然想起世珂和姐姐问过我同样的话“你真的了解顾少顷吗?” 我了解师哥吗,自己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可转瞬又想,仅仅是一个朋友间的见面,为何会生出无端怪异的想法,或许是真的很重要的朋友?可心里却又直觉告诉自己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在沉默片刻后,顾少顷还是决定叫人护送我回去,自己去见了贺叔同口中所说的王司令的公子。临走前,他只说:“阿昭,实在对不住,这个人我约过他多次,一直得不到机会见上一面,今日遇着,怎么样也是要会一会的,但我却不能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你先回去,晚间我去绣楼找你。届时我一定告你。” 第五十章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撇下我独自离去,两岸的秦淮水静悄悄的荡着波儿,它们仿佛也比春日里少了几许生气,只淡漠的流动着。≥ 远处白墙瓦檐上依旧挂着那串万古不变的红灯笼,不知是风吹动了灯,还是灯挂得太长自己飘飘曳曳的晃,灰青的天缓缓暗了下来,细看时竟有乌云悠悠移过头顶。 一旁陪着的顾府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小姐,眼看又要下雪了,还是让阿布送您回家罢。” 我回头看这位不知从何处召唤来的司机,心下对顾少顷更是好奇。 “劳烦你跟着我了,只是眼下我并不想回去,所以你不必等着了,等我想回时可以自己叫黄包车的。” 司机愣了一愣,跟着我又往桥下走了几步,这才硬着头皮道:“既然小姐不愿回去,那阿布也陪着您等等。少爷刚才吩咐了务必把您送回家,阿布不敢不尽责,还请小姐别打小的离开。”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赶他,只由他陪在身后,自顾自的梳理自己的思绪。 从桥上穿下去,便是贺叔同所说与朋友相聚的茶楼,这幢茶楼恰与桥南的水熙茶楼临河相对,性质却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到这样的茶楼吃过茶,大厅里花香鬓影,进出皆是身穿华服锦锻的公子少爷,角落里一台留声机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曲子,女歌手婉转莺扬的声线透过滑动的唱片一丝一丝传出,轻轻地咬着人的心肺。这哪里是吃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似乎了解了刚才贺叔同话里的意思,正欲转身离开,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小姐是来找人的吧,进了我们这里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您说一声,咱们也好为您通传。” 我退后一步,客气地道谢:“多谢您一番好意,原是我走错了,这就离开,打扰了。”说罢不等她再次话,匆匆走了出去。只是这一急,又恰巧与门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趔趄着退后几步,这才看清撞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才在医院见过的世珂。他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着我,摸着被撞疼的下巴无奈苦笑:“阿昭,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心下了然,嘴上越淡淡的不吭声。他们能一个两个的结伴来,我就来不得吗? 世珂看出我的心思,当下愈无奈:“撞疼了吗?我叫人送你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家去!” 又来一个送我回去的,他们这些男人真是怪异,自己能来得,却要别人不许来,新时代里女子虽开放了,可管着女子思想的人仍旧层出不穷,这些大男人口中嚷嚷着要新式平等,可真到平等的时刻却又缩了回去,想着限制的平等也还不错,真真怪异。 “童少爷不必管我,还是会你的佳人要紧。” 我本是赌气的话,针对的也并非是此刻才进来的世珂,只是此话一出,身后穿绯色旗袍的中年女子再一次笑着走上前来:“原来小姐与这位少爷认识,想必刚刚就是来找少爷您的。您看您二位是进里间叙旧,还是……” 她问的含蓄,也是委婉的逐客,我们这样挡着人家的道的确不合时宜。所以我听后不再理会众人,自行往门外走去。 世珂从身后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问道:“阿昭,你是怎么了,怎么刚说了一句就生气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冷笑,“是啊,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只是你们也不是如此。如今一个个都瞒了我,都有说不清的秘密。只是照理这样的场子也该是晚上来交际,怎么童医生大白天不在医院救死扶伤,反倒跑来‘烟花巷’管别人该不该来?” “阿昭,何必这样刻薄?”世珂瞥我一眼,并不动怒,只是慢慢放下扯着我的那只手,苦涩一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能说得出口,‘烟花巷’?你真以为这只是烟花巷?”他的声音从空阔的河面缥缈的传来,仿佛河底千年不腐的淤泥,不紧不慢地没着你的四肢渐渐挣扎不动,“这些话我本想瞒着你,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打算一个人受着。我走了这条路,孤独本就如影随形。记得那****和你说的话吗?阿昭,你没有见过东洋人是怎样看不起我们的,知道我们在他们口中叫什么吗?支那猪。一个大国,一个泱泱五千年的大国,因着国人不思进取整日内讧被别人称为猪,连人都算不上。当医生,一个医者医得了命,能医得好心吗?人心若散了,手术刀是拼不回来的。记得前几日的新闻么,孙先生在广东军民的欢迎下由上海抵达广州,重组军政府,起了第二次护法运动。可你认为,这样的战斗能有几分把握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顾少顷带你来的罢,他为什么不带你进去?你仔细想过吗?如果只是普通的烟花巷,以你的胆识,就是见见又何妨?阿昭,你太单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你的世界非黑即白,可你忘了,很多时候,南京的天儿是灰色的。听我的话,回家去罢。还有,和顾少顷分了罢,衬还能放手的时候。你忘了成韵大哥是怎样死的吗?” “别说了……”我捂着头,脑子里一片凌乱,不是没想过种种因缘,只是…… “世珂,对不住,我并不想那样说你……我说得并不是你……我……” 世珂安抚我:“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去罢。” 车子已在中华门外等了一个小时,顾家的司机阿布开着车一路从中华门疾驰而过,却不想在此时遇上了戒严。 临夜风凉,车窗外是黄昏时分的沉沉暮色,一切都像冬日里蛰伏已久的生物如梦初醒般。学生们不知从哪听说了南方的战事吃紧,正号召着人群起了游行示威。青春年少的热血在体内沸腾,叫嚣着民主与自由,仿佛不知疲倦的知更鸟。 “小姐,这样的游行我有经验,总得等上一两小时才能散去。您如果饿得话我下车去给您买些李记的烧饼可好?” “辛苦你了,我并不饿,这些铜板你拿去给自己买些吃,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请你不要推辞。” 阿布接过铜板高兴地道了谢去买烧饼,政府对这样的集会一向讳莫如深,此时年关将近,街边的商铺正忙着筹备西洋教会的圣诞节,学生们这样一闹,为了尽快解决只好出动了警卫,这群警卫中,恰好叫我看到一位最近刚刚认识的熟人——陈探长。 第五十一章 这一看,却是惊心动魄永生难忘。 只见陈探长正吩咐手下拿着警棍去拦一位女学生,这位女学生本没有逾越半分,警卫在中华门设了线,学生们拿着条幅旗子站在线内呐喊,过一会儿想必也就散去了。可偏偏陈探长看了看手里的怀表,眼神似是极其不耐,转头吩咐手下动手抓人。 变故就在顷刻生,警卫们开始粗鲁地撕扯学生手里的横幅,抓不住的就去扯女学生的头,男同学们一边与警卫撕扯,一边推搡着让女学生先撤,这样一闹,警卫见抓不住人,不知怎么就生了气,一声枪响,只听“嘭嘭”几声,低沉昏黄的天空炸开几道烟雾,警卫像疯了似的追着一个女学生就要打去。 早惠!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再也看不下去,推门向学生们跑去。阿布在身后慌地呼着我的名字,忙丢了手里热腾腾的烧饼,追着跑过来。 慌乱中早惠瞥到我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叫着我的名字:“罕昭,救我,罕昭。” 世珂说,我的世界非黑即白,忘了南京的天总是灰色的多。可现今的天色明明暗了,黑夜即将来临,却来得如此惊心动魄。 “放开我,你放开我!罕昭,我在这里……罕昭,我在这里!”关早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试图从警卫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奈何那人手上的力气极大,扭着早惠的胳膊死死不放。 人群已乱了多时,因着那几声枪响,学生们早惊吓地四处逃窜了。此时街边没了刚刚的人山人海,几分钟的时间,学生跑了大半,警卫无法人人都抓,于是便像无头苍蝇般胡乱逮人。 “早惠!”我方叫了一声,身子便被人从后死死拽住,阿布不敢扯我的胳膊,只一味拉着我风衣的袖子不放手。 “刘小姐,您可别为难阿布了,您这样冲上去,万一受了伤,小人定要被少爷赶出顾府。枪支可不长眼,您这样冲上去是救不了您朋友的,不如我们回去找老爷帮忙,他是部长,也能在警局说得上话啊!” “阿布,我知道你一番好意,是我连累了你。可被抓的这位女学生是我学堂里的同班同学,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 “小姐,您既然执意如此,容阿布先把车停到一旁,现在戒严散了,街上太乱,您等上一等,等小的把车靠了边,也好陪您去交涉。” 我急于去找早惠,见他如此只匆匆点点头先求他放开我。 人声攒动,阿布方放开我的衣袖去停车,喧哗声便从早惠所在的方向再次响起,我回头看一眼停车的阿布,转身往喧哗处跑去。 原来,早惠挣不过警卫的撕扯,慌乱中开口咬了那人手腕,警卫见自己被咬得见了血,盛怒之下“啪”得一声打在早惠脸上。 “你怎么打人?” 我气愤地问。 “呦,正愁抓不到人不好交差,正好又送上门一个。” “罕昭,你总算来了,快救救我。” “救你?”警卫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的一笑,扯着早惠的胳膊越用力。“她连她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还妄想救你?你们这群穷学生,既然读了书就乖乖待在学堂上你们的学,跑到中华门来撒野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跟着我们进局子呆几天!” “你凭什么抓我们?”早惠道。 “凭什么?凭我是警察,你们是学生。凭我是老鹰,你只是小鸡。如果这些理由还不够,那不妨告诉你,是你倒霉被我逮到了。收工!”他说着,指挥着两名手下来抓我。 “慢着,”我后退一步,走到早惠身边扶着她,“既然您不分青红皂白要抓我们,总要叫我见见你们的陈探长。” “陈探长?” “我们自然会叫你见到,带走!” 阿布停好车本欲继续劝我先行回家,却现刚刚还答应他不轻举妄动的我已被两名警卫连同早惠一起带到了陈探长面前。 “这不是刘小姐吗?今日您又跑到了中华门参加学生集会啊,看来小姐虽然年少,却有一颗关心时政的心,陈某真是佩服。” “让陈探长见笑了,昨日因家里的事劳烦您跑了一趟医院,今日罕昭又要劳烦您,实在过意不去。” “哦?小姐今日又有何事?其实陈某一直很纳罕,您是翰林家的二小姐,按理来说这书读得是比我们这些粗人多得多,可为何总是不长记性扯入到是非中呢?着实令陈某为您惋惜。” 我听了心里冷笑,惋惜吗?你是心下高兴罢?昨日就想拿我去警局,只是被顾先生拦下了,现下我不请自来,不正如了你的意?心下明白,口中却继续与他拖延:“陈探长,罕昭只是想问您,我的同学好端端在路上走着,您的手下却无故去扯人,还非给我们安个非法集会的帽子,这是不是有些欺负人呢?” “哦?有这等事吗?我以为我的手下拿住的是带头闹事的学生!”陈探长转声询问手下,“老三,有这等事吗?” 那警卫听了只摇头道:“老大?咱们可是听着您的吩咐抓捕闹事之人,这位小姐的朋友刚刚可是手里拿着标语喊得最大声的,所以咱们拿她也是情理之中,您看看,这女学生不仅反抗还咬了咱们一回,如果不是这位小姐耽搁公务,咱们早将其他人也一并逮捕归案了,也不会只抓了这一位反倒叫其他人跑了。” 陈探长等着就是这句话,“您看,这该叫陈某如何是好,虽说您是顾部长未来的小姨子,可这妨碍公务这一条……” “老大,咱们挨冻受累了这一遭,让刘小姐一搅和就跑了犯人,这叫兄弟们以后还怎样办公?您得为弟兄们讨个说法?” “刘小姐您看……” 我冷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中嗤笑不止:“陈探长,您的属下打了人,反倒倒打一耙,这样的本事罕昭学不来,如果非得跟着您去一趟局子才肯放我的同学,这我倒是愿意。只是妨碍公务这一项,我们却是要从头说起。” “好,既然小姐爽快,陈某理应尽力办案,老三,带两位小姐回局子!” 第五十二章 我扶着早惠因惊吓而略显单薄的身体,心中揪痛不已,只能尽力安抚她:“早惠,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直到回家的。≧ ” 陈探长的脸在暮色中变得晦暗不明,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再多言,只是用他细细的鹰眼看了看我,这一眼好似意味深长,但细看又无甚特别。 阿布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我们,乍看之下,他额头细密的汗珠随着急促地奔跑滚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那水珠很快浸入石板,微小的看不清痕迹。 “这不是警署的陈探长吗,您可还记得小人。”阿布恭谨地向陈探长打着揖。 陈探长正要上车,冷不丁被阿布这么一问,不由回头看是谁在这个时候过来和他搭讪。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府的阿布先生。您这是……” “说来惭愧。”阿布歉意道,“小人奉我们先生的命令送刘小姐回家,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小姐就到了您这里。” 陈探长“哎呀”一声,嘴上却只装听不懂:“昨日见你们先生没来得及说上话,还请阿布先生替我向顾先生问候一声。” 阿布微微颔,“这个是自然,我家先生也说昨日时间仓促,未来得及与陈探长好好叙旧实是惋惜。先生常说陈探长为人深明大义,与王司长每每提起您总是赞不绝口。” 陈探长听了,笑道:“为南京城的百姓服务是我们警局的义务,陈某得长官夸奖,定当尽心尽力为南京的长治久安出一份力。” 我咬着唇,看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寒暄,好几次想要开口。但看着早惠被警卫打肿的右脸,好似自己也被那蛮力扯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浮印。此时才明白,我的莽撞也许并不能帮到早惠,而阿布的曲折迂回或许才是应对陈探长最好的办法。 黄昏外的风景晦暗异常,一切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迷雾,朦胧里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冬日里的天光黑得快,经过刚才的****,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看到黑色的铁皮车依旧闪着红光停在路口,不由拢紧大衣加快了脚步。躲避是非是人的本能,眼前警卫刚刚抓补了几个游行的学生等在路口,谁会晓得下一个倒霉的是不是就轮到了自己?他们唯有埋下头,沉默地走开,才会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求得片刻安宁。 “老大,六点钟局里还有犯人要审,您看我们是不是……”被称为老三的警卫几次忍不住开口,都被陈探长瞪了回来。这次,他看了看天边暗下来的天色,终于还是打断了两人继续的寒暄。 “糊涂东西,没看我和阿布先生聊得正欢么?” 老三陪笑道:“咱们不是怕老大误了正事么。” “呵呵,既然陈探长还有要事要办,阿布也不敢多加叨扰您了。阿布这就送小姐回去,您也好回警局审问您的犯人。”阿布说着就要从警卫身边扶着我和早惠离开。 “阿布先生且慢。”陈探长笑着,伸手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虽说与阿布先生相谈甚欢,可您也不能带走我的犯人啊。” “犯人?”阿布重复一遍,装作不懂的样子。“阿布并未带走探长的犯人,只是寻小姐回家而已。” “呵呵,可能您还不知道,刘小姐恰好与我们抓的女学生有点关系,所以我们得带她回去询问一二。” “哦?那不知这位女学生犯了何事呢?”阿布问道。 “何事?聚众闹事,非法集会,哪一个不够我们带走问话的。” “老三……” 陈探长拉长了声音,语调里有浓浓的责备:“怎么可以和阿布先生这样说话,我们是需要两位小姐配合调查学生非法游行一事,所以阿布先生,恕我无能为力。我还有事,就不与您闲话了。老三,收队。” “陈探长,这件事非得惊动先生吗?阿布以为今天本没生什么出格的事,这位小姐只是恰巧出现在中华门附近而已。”阿布说着不动声色地往陈探长身上塞了些什么。 “呵呵呵呵,阿布先生,您不是要护送刘小姐回家吗,老三,送刘小姐,但是这位小姐却得跟我们走一趟。” “罕昭,救我,我不要去警局,我不要一个人。那么多人都参加了集会,凭什么只抓我一个,我只是站在那拿了旗子而已。他们还打我!”早惠呜呜地哭着,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如同一只小小的困兽,做着徒劳而无力的挣扎。 “早惠,早惠,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也是学生,既然陈探长仍旧认定你有罪,那我们不妨认真去警局理一理。阿布,你也看见了,我是躲不掉的,今天劳烦了你,就此别过罢,你就说已经送了我回去。” 我知道此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刚刚虽未看清阿布往那人口袋里塞了什么,但仔细一想便也明白了七八分。再挣扎不过是徒留时间浪费罢了,他想拿我并不只是今日,不过是又寻得一个借口好冠冕堂皇。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早惠不再说话,唯有眼泪不停的刷下一滴一滴很快结成了雾气。 我们最终被带回了警局,即使阿布巧舌如簧,依旧辩不过一个名义和身份。顾府的司机?终究是差了脸面的。就如吹不尽的寒风,即使是顾部长,也不好总去麻烦警署的办案。所以,我平静地对待这段于我来言永生难忘的经历,正如我平静的面对顾少顷并未如想象中来警局救出我的事实。 第五十三章 这一夜注定是难忘的,早惠和我被关到一间单独牢房,阴暗的墙壁满是青苔,四周狭小的空间里,一张简单的木床摆在墙角,陈旧又腐朽。≥ 我侧过身扶着早惠的身子,一手托着她的右肘,慢慢在木床坐下。 能得这样的牢房已是万幸,从刚刚进门开始,两边女犯人凄厉的喊叫已没过无边的黑暗传入我的心中,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漫无边际的黑暗充斥着这所阴暗的房子,潮湿的霉气隔着铁栅栏的缝隙一点一滴的侵润着你的皮肤,窗口一缕幽光闯入,谩骂的女声不绝于耳。 早惠还在淅淅沥沥地啜泣着,从刚刚开始她的身子就在抖,握着我的手也更加箍紧,我知道她是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我也一样。原本以为进警局只是问话,说几句也就放我们离开了。可是正如世珂所说,我太天真,陈探长既然动了让我进来的心思,怎会就这样轻易叫我离开。阿布的阻拦没有丝毫效果,我们是落入狼群的羔羊,进了这里,不受点罪,怎会知道世事如此艰难? “早惠,我已让阿布去你家里通知你父亲和大哥了,他们很快会来救你的。你放心,被关只是暂时的,我们很快就会被放出去的。” 早惠呜咽着抱着我的胳膊,小声说道:“罕昭,这里这样黑,这样暗,我真害怕。我今天干嘛要听王宛因的煽动跟着她们跑到这里来,我真是傻透了……” 王宛因?她怎么会煽动学生搞**游行,她的父亲可是北平城的防守司令。 “早惠,你刚刚说什么?这次游行难道是王宛因叫你们来得吗?” 早惠看着我一脸惊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她昨日说,孙先生在广州搞起了二次护法运动,我们作为新时代的学生也该出一份力,去年的‘五四’不就是由学生最先挑起的爱国运动吗,所以我们听了都热血沸腾,也就约定今天跟着金陵大学的师哥师姐们一起来了。你不知道,自从贺叔君退学后,王宛因很快和我们的同学打成了一片,她现在说话一呼百应,自然有很多追随者。” 我恨铁不成钢:“那你今日可见到王宛因来了?她在你们的游行队伍中吗?” “我……我不知道。” 我指着她脑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王宛因是北平城防守司令王季坤的女儿,这个消息还是上次在学堂你告诉我的,她怎会带着学生去反自己父亲的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可是……她父亲现下在北平啊……我们这里是南京城……”她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事情有些蹊跷:“罕昭,怎么办?我被骗了吗?我和父亲大哥说今日唱诗班有圣诞集会,所以他们才放心要我出来的。现在让他们知道我没去唱诗班反而进了警察局,我大哥非得打死我。你说我可怎么办啊……”她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能怎么办呢?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眼下被抓进了这里已是糟糕,难道还能更糟糕吗? “早惠,你也别哭了,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坏,阿布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阿布?就是刚刚那位要带你走的先生吗?”她问。 “是的,他是顾府的司机。”我答。 “顾府的司机……”早惠再次哭了起来,“罕昭,顾府的司机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你是不是有些事瞒着我。” 这个时候却不是和她解释我与顾府关系的时候:“早惠,这个说来话长,容我以后再解释。我们现在要想想明天该怎么办?陈探长没有立即审我们,显然是想我们多在里面呆几天,可你希望自己一直在这里吗?” 我原本只是希望她能尽快镇定下来,可不想此时窗外风声凄冷,隔壁几个女囚不知是打了架,还是拌了嘴,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吓得早惠也跟着惊叫了起来。 “不怕,没事,没事了……” 我一边拍打着她微微颤抖的背,一边安慰着她,也算是安慰我自己。 “罕昭,幸好你在这里,多亏你在这里。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你,我恐怕……可是,你怎么会在中华门呢?你并不知道我们今天有游行啊!” 是的,我的确不知,如果不是今日原本跟着顾少顷出来却被他放了鸽子,我现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确是不知的,我原本从夫子庙回家,结果在中华门遇到了戒严,才知道是因为你们在举行游行。如果不是看到你被警卫追着跑,我或许不会下车,可惜我还是下了,也幸好我下车了。” 早惠死死攥着我的手臂哀哀道:“罕昭,我在学堂里只和你好,可你总是不来学堂。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进来这里你父亲母亲肯定会来救你,可我父亲和大哥只会打死我,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 “早惠,怎么会呢,你父亲和大哥肯定会来救你的。” “不……你不知道,我们家早就外强中干了。我刚刚看到那位顾府司机给陈探长塞钱了,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跟着我来,你早就可以回家了。这就是金钱的好处,我不是不明白,我都懂的。你看看我们被关在这里是些什么地方,从小到大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我恨死王宛因了,她怎么可以害我。” “呵呵,自己没有脑子还怨别人,蠢货!”两声冷冷地女音从隔壁传来,窗外风声凄厉,刮得囚室的铁窗也在风中雳戾作响,仿佛狰狞得鬼魅。 “谁?谁在那里?你是人是鬼?”早惠问。 “呵呵呵呵,能在这里出现的,不是鬼也快变成了鬼,还管他是人是鬼,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 早惠还欲再问,我忙对她摇了摇头:“敢问尊上是何人?为何听我们的墙角?” “尊上?哈哈哈哈……”她的笑声从凄暗的夜中传来,“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这位小姑娘更有意思,我们这女子监狱中每天打斗吵闹不断,很久没有来过这样有意思的小姑娘了。你们两位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第五十四章 我和早惠从未遇过如此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关进警局已有一个小时,陈探长扬言自己诸事繁忙,命人将我们锁进这里便不再过问,他哪里是真要抓我们问罪,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或者借口多捞好处罢了。早惠虽然哭哭啼啼,却也说对了一些事情。只是眼下,这从隔壁突然传来的女声却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那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不愿和我这老婆子闲话么?” “并不是,”我急急辩道,“只是我们并不认识阿婆,又怎好叨扰您的清净?” “我的清净?哈哈哈哈……小姑娘说话真是有趣,自身都难保了,还安慰你的同伴,难道进了这石头城监狱你不害怕么?还是你坚信有人能救你出去?” 我坚信?我应该是坚信的,父亲母亲不会不管我,阿布既然是顾少顷信得过的手下,怎会不去通知他来救我?所以我虽害怕还有笃定,只是现在被那人一问,心里又有了别样的回答:“阿婆问的极是,进了这里的人没有不害怕的,我自然也一样。只是莫须有的罪名该叫我如何害怕呢?我的同伴虽去参加了游行,却也是正经的女学生,并未给南京的治安造成怎样的混乱,陈探长就是想拘着我们,又有何理由一直关着我们不放呢?如果我们是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这里,或许可能遭人暗算永世不得见天日,可众目睽睽下,又有我身边之人亲眼所见,陈探长难不成想凭白关死两个女学生?” 我越说思路越清晰,既是说给隔壁那人听,也是分析给早惠听,更是说与自己听。 我并不是几年前不懂世事的小姑娘,这几年跟着老师潜心向学,虽不是事事皆通人情练达,却也不似从前那般张牙舞爪。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对我充满敌意,我也需想上一想自救的办法。隔壁阿婆的问话恰好提醒了我,如何自救才是眼下我和早惠最该想的问题。想通这一点,我不由大声对着漆黑的围墙喊道:“罕昭知道了,多谢阿婆提醒。” “呵呵,我并未说什么,是你自己有悟性罢了。” 牢房的门在此时突然被打开,穿着黑色白边警服的牢头带着几名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牢头小心翼翼地开着房门,嘴里几近谦卑:“贺公子您慢着点,这里天色昏暗,小心被崴了脚。” 贺叔同的声音从过道传来:“多谢你提醒,我可以带走两位姑娘了吗?” “当然,当然,司长亲自放话,小的们哪有异议,两位小姐就在里面,听探长的吩咐,我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这是单人牢房,两位小姐也并未被审讯。” 只听得一声冷笑,贺叔同已闪身大步走了进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早惠早在房门响动时就攥紧了我的手腕,此时见来人是贺叔同,不由一愣,直直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也想不到来得会是他,阿布怎么会通知了他却不告诉顾少顷,或者父亲和母亲?就在几个小时前,因为这人的出现,我和顾少顷难得的约会成为了泡影,现下,却又是他来救我于危难之中,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贺叔同身后还跟着几位不认识的男子,见了我和早惠,其中一位米色西服的男子笑吟吟地开了口:“贺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罢,我爹在电话里可是再三保证过绝不会让人动两位小姐一根汗毛,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现在,完璧归赵,哥们我可是不敢有丝毫耽误。” “濯林,多谢你。改日状元楼,我请客。” “一言为定,哥们我也不和你客气。”他说着,转头对牢头说道:“还不请两位小姐出去,这地方是两位小姐该来得地方吗?” “是,是,两位小姐快走吧,你们可以回家了。” 我和早惠互看一眼,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就在刚刚我还在想着应对陈探长的办法,现下我们已经可以自由回家了。 早惠小心地确认:“你是说我们没事了,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 “是是,警务司王司长亲自下的命令,就是陈探长也不得提出异议。所以小的是专门来请小姐们出去的,刚刚多有冒犯,还请您……” “罕昭,我们可以出去了,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来救我们了!”早惠一脸兴奋,抱着我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我却并没有想象中得救的欢快,这份突然的平静反倒叫我害怕起来。 夜色如幽暗的海洋,一望无尽。刚刚还昏沉黑暗的天空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大风过后浮云散去,一轮满月新挂在夜空中,如同烟匣子上勾勒的简笔画报。 “多谢你,贺公子。”我对他的称呼不外两种,贺大哥,贺公子。前者亲切带着讨好,后者疏离带着避让。眼下我本该感谢他的出手相救,话到嘴边却生生变成了自己都无法忽视的疏离。 月光洒在贺叔同的深灰色毛呢风衣上,慢慢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无奈苦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应该的,是我搅了你和少顷原本的计划,所以也该我来陪这个罪,我们出去吧,今晚委屈你了。” “这位就是刘小姐吧,是我父亲底下的人有眼无珠,我代他们陪个不是。牢里潮湿,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窗外风声萧瑟,走廊上唯一的壁灯在风影的吹动下慢慢晃动着,我无心去想其他前因后果,也知道眼下最好先行离开,便索性朝两人点点头,拉起早惠走了出去。临去前,我望着隔壁依旧幽黑的室内,终是离开了这个让我大开眼界的南京石头城女子监狱。 阿布早已开着刚刚那辆美国福特汽车等在门口,我和早惠急于回家并未与贺叔同过多寒暄。倒是早惠感恩贺叔同的帮忙,提出改日一定要好好拜谢。之后,我们便坐上阿布的车子先送她回家。阿布说,他并未找到关家的地址,所以早惠依旧可以对她的父兄说是从唱诗班回去的。至于我的情况,却是要复杂的多了…… 第五十五章 这夜的南京又下起了雪,从早惠家里出来是一条窄窄的石库门,两旁的道路安了灯。≥≧八点钟的冬夜,行人稀少,阿布开着车子小心地在弄堂里拐着弯,雪花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冰冰凉凉的落在我姜黄色的毛呢大衣上,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忘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只知道风飞扬起来,雪就来了。弄堂里静悄悄的,街口原本的两株桂树被砍了枝,光秃秃的停在那等着白雪的覆盖。 南京很少有树是这样的状态,这条弄堂是老式的明清街,白墙灰瓦的老宅深院从里街一直向外延伸,慢慢变成了狭小落后的石库门。新式的洋房大抵在郊外,还有就是像顾府那样建在山上的私家庄园, 如关家这般一大家子挤在此处,确实证实了早惠在狱中所说的事实。 “刘小姐别担心,关小姐的家人定不会为难她。出了这个里弄拐上大街就好走了,阿布一定保证九点钟前送您回到家里。贺少爷已经给贵府的老爷去了电话,小姐可以不用担心了。” 我本不想开口,这样漫长的一天说过的话已然够多,可是面对阿布殷殷的善意,我却不忍拂了他一片好心。 “今日多谢你,阿布,如果不是你通知我的家人搬来救兵,我和早惠大概就要在牢中度过这个夜晚了。” “小姐客气了。”阿布道,“我只是替少爷跑腿而已,真正救您的其实还是我们少爷。” 师哥么?可是此时他在哪里呢? 心中丝丝缕缕的委屈在听到阿布的说辞后突然崩溃,就像决堤的洪水,叫嚣着冲向我的感官和情感,迫使我不得不问刚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你们少爷呢,他今晚为什么没来?” 阿布本在专心开车,听到我这样问他,只低了头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听到他小声地嘟囔: “少爷他……” “他怎么了?”我追问。 “他有事去了上海,所以阿布……阿布并未告诉他小姐被抓去警局一事,而是找了贺少爷帮忙……所以……”他堪堪看了我一眼,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所以还请小姐原谅阿布的不告知!” 有事去了上海,又是上海。 我们认识这一年每次出了大事他都去了上海,上海,上海!我不明白那里究竟有何事牵绊着他一直去上海,心下里四处翻滚,我的眼圈突然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轻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他是何时走的吗?” “这……”阿布一脸为难,“不瞒小姐,阿布只知道少爷是为了上次未完成的任务才临时决定要去的,并不知道具体的消息。”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也不多问了,请你尽快送我回家罢。” 阿布沉默良久,终究不再多说什么。车子在平江路上极飞驰,两旁房屋成为倒影,纷扰中也让这段黑暗成为过去。 母亲本是因为我的哀求才放我和顾少顷一起出门,没想到走时仍旧好好的我们到晚上却生了如此变故。所以她和父亲等在正厅时,脸色便有些不甚好看。 等到木伯将我迎回正厅已是九点多钟,大厅里的落地钟幽嗒嗒地响着,屋子里,几日不见的老师和父亲母亲端坐一堂,姐姐三婶婶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我本已身心俱疲,见到这样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了几分。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姐姐率先迎了上来,上下打量我半晌,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有受伤吗?” 我哂然一笑,“没有,我没事。” 母亲坐在那里不住抹着眼泪,只看着我不说话。倒是三婶婶爱怜的牵了我的手,细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哥大嫂担心坏了,派人去请了耀山先生,本找了人去警局交涉,可是贺部长的公子打来电话说他去接你回家,我们也就等在家里了。快过去罢,你母亲担心坏了。” 我瞧见父亲母亲虽不理我,脸色已比刚进门时要好很多,正寻思该如何开解一番,母亲已站起身埋怨道:“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避祸的道理。你没想过万一我们救你不及,该怎么办?你是我们刘府的二小姐,怎么能不顾着自己的声誉,你是要存心吓我一吓吗?姆妈到了这个年纪,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你还要我担这个心,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父亲本来绷着脸,此时听母亲这样说方才缓和下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你父亲刚刚还在自责说宠你太过了,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就该警醒的,怎么还自己往里送,你这个孩子真是……” 我本心里藏着后怕,家里人这样明是说我实则藏不住的关心一出口,我的眼泪便止也止不住。 此时我安然无恙的回来,众人也算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下。这一回进警局,倒是有惊无险,原先我以为进监狱呆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自己亲自进去一趟,才觉之前眼界狭隘,也许真如世珂所说,南京的天总是灰色的多。这个世上有着很多我看不到也想不到的事情,譬如闵爷的青帮,也比如韩妈的血滴子身份。 我听着亲人一一的埋怨,只觉自己真是幸运,何德何能,能有如此眷顾。 姐姐扶着我的身子说道:“先生,您别说她了,小妹昨天今天都遇着这事,此时想必吓坏了,我们快端给她些吃食压压惊,然后再把这套衣服拿去烧了。” 姐姐正说着话,旁边木伯上前来问,说:“老爷太太,二老爷刚来电话问二小姐从警局回来了吗?他说如果小姐回来了,有事情要来江宁坊说一下。” 二叔要来,是谁通知了他?或者他怎样知道这件事情的。 “仁松是怎么知道阿昭进了警局的?你们谁告诉了他?”父亲问。 “老爷吩咐的事我们怎敢外泄消息,大概是二老爷从别处得知的也未尝可知。” “别处?难道警局里有仁松的朋友?这件事我一直想在家里强调一次,我们家的规矩自从老太太去了一直被忽视,现下家里连消息都保护不住,简直让人气愤。以前也就罢了,偏偏当着我的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这叫我怎能忍受。你去告诉他,有什么事明儿再来。” 木伯答应着,转身离开大堂。 第五十六章 “你也别生气了,或许二弟真有事也说不准。≧”母亲一边劝慰着父亲,一边吩咐人去厨房,“今儿你老师要来,本买了韩复兴的桂花鸭与你们解馋,没想到你父亲他们刚回来半刻中就接到了你被带去警局的消息,现下这里没外人,你且仔细与我们说说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杀千刀的陈探长难道与我们家有仇么?还有上次三月三你拜师宴来我们家的贺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本是与顾少顷出去的,怎会是贺公子给我们打了电话?你们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不想去提顾少顷与贺书同,至少今晚是不愿再多想他二人,可母亲这样一问,之前心中的千般思绪又重新在脑海里翻滚,不管是因着八年前年少时的相遇,还是翠峰山上十里桃花的重逢,他终究瞒着我一份关于真实的秘密。或许,从一开始我们终究就是有缘无分的吧,所以才会经历短暂便早早融入不得的爱情,我们沉浸在各自制造的矛盾面前,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同一般的四角关系。正当我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犹豫着该如何继续前行时,老天已为我做出了选择。他的离去毫无留恋,连一声多余的解释都来不及给我,我看着他匆匆走远的背影,就像看着远风离散在天边。 “母亲,我本打算明日再与您说的,既然今日长辈们都在,索性一并说了吧,我与师哥已经结束了。姐姐想嫁顾先生还是贺先生都不必再为我取舍了。今日阿昭累了,先行回房了。”我说罢福了福身,从姐姐身旁穿了过去。 这一天很累,从大厅走到华庭院的路很长,我一步一步走着,任雪花肆意飘落,只余满目苍凉的白。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并不适合我,我天性如此,并不明白世间感情的玄机。所以即便灰色世界里沉淫了多对痴男怨女,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非黑即白的的懦弱者。 所以,我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来保存我们这段不被看好的恋情。 分开是疼痛的,就像我看着他离去却不能出手阻拦般,我把自己的爱封锁在更狭小的空间,靠近又别离,重新排列组合说出答案,以防自己再次动摇。 走到窗前,院里那两颗梧桐的白雪依旧浅浅地挂在树梢,姐姐不知在何时跟在我身后也回了华庭院。自她从绣楼搬走后,我们姐妹俩也算因着这件大事才重新住在一起,此时姐姐悄无声息地跟着我,正如小时成韵哥哥去世时我跟着她的样子。 “姐姐,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进来吧,我们好好说说话。” 姐姐穿着浅紫色绣秋叶旗袍,通身上下无一修饰,只在耳间挂着圆形耳坠,可是她依旧那样美,美得凡脱俗,叫人我见犹怜。 小时初初见她,我是很不服气的,想着同样是一母同胞,为何她生得沉鱼落雁,我却圆胖得无半分继承母亲的美貌。后来祖母开解我,虽不貌美,却可以以智慧取胜,所以我吊儿郎当的读书,也算另辟蹊径为自己的淘气找了正经儿的借口。再后来自己长大,也突觉美不美貌已不重要,她是我姐姐,她美貌就算我美貌,这样自我催眠的安慰着,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差劲。 现下……却不这样想了。 姐姐说,顾儒林爱她酷似妻的脸,却忘了这个女子在初见时便有多么大方得体,矜持骄傲。 成韵说,他的爱人深陷过去无法自拔,只有忘记和放下才是最好的出路。可是他们都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人心的变化太过无常,我们能把握的,也仅限当下的抉择而已。 所以我记下今晚与姐姐的对话,也算记下当时当日我与姐姐漂浮不定的内心: “阿昭,还记得姐姐以前带你去的翠峰山吗?” “当然记得。”我答。 “很多年前,翠峰山上本没有现在顾府的宁园,山顶的浮光台本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山洼,还会时常覆着点小雪,原始又有趣。有一次我跟着父亲从京城回南京祭祖,正赶上春日里桃林盛开,那片我们今年在宁园看到的桃花开得特别旺,山花烂漫,春风和煦,父亲与我讲,人生在世间,与万物所有相同,自然也会遵循顺其自然的定律。正如七年前,翠峰山上突然多了一桩私人配置的私家庄园,曾经人人可观的野生桃林变为了个人所有。我那时问你,桃子不让吃了阿昭怎么爬树,你是怎么回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桃子够不到了还有桃花可看,庄园的主人虽将园子圈了起来,可是却拦不住我们观赏桃花的心,所以即便他将满园春色关住,却依旧锁不住心有丘壑的人。我当时听了只觉醍醐灌顶,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遇见是有定数的,是缘是劫的情分要看我们不同情景下的不同选择。所以阿昭,你如果是为了我和顾儒林的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之前是姐姐混蛋,为了自己的目的哀求你委屈自己,可是今天听你说要与顾少顷分开我才明白,姐姐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顾你的私心,所以你告诉我,你真是要离开他吗?这样的你不会太委屈自己的感情吗?” “姐姐。” “以前你求我放弃他时我不甘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才刚刚开始,所有的美好都在向着我而来时,你却要因为自己的原因就不负责任的要我们分开。可是现下我明白了一个问题,我和师哥间存在着不仅仅是你与顾先生的问题,还有秘密,身份,隐瞒与被隐瞒。我其实都明白,你和世珂提醒过我,我自己也怀疑过。只是我的心驱使着我不去多想这件事的性质。可是今天他又一次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无法忍受了,原来我们的相遇里藏着太多不确定,不真实,所以我宁愿草率地做了决定与他分开,也不愿以后得知真相后更深的伤害。姐姐,我不懂爱一个人是怎样的痛苦,我只知道,我们的相遇也许并不如我想象中美好,现在,我们之间横着的早已不止我和你,他与顾先生的关系,一个进过警局被阴谋盯上的女子,只会带给他更多的麻烦,他已经够苦,再不需要为我添上更多烦恼。他是做大事的人,我虽不知却也明白时局对他们的苛刻。所以我放弃……为了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放弃……” “你就这样放弃了吗?”姐姐继续问。 “是……我放弃了。” “既如此,姐姐继续告知你一件消息,我想,刚刚二叔想必也是听说了此事才要来说与父亲听的!” 第五十七章 顾少顷订婚的消息是在五日后顾儒林的生日晚宴上爆出来的,与他订婚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日子在学堂里与我说喜欢他的那位同学斐英树斐小姐。 记得当日我和师哥说这件事,他只淡淡一笑当句玩笑,没想到时移世易,短短月余内,斐同学的愿望便可成真了。说实话我并不讨厌斐小姐,相反还很喜欢她的直率与坦诚。如今当日的戏嘘之言一语成箴,她成了顾先生口中名正言顺的宁园未来大少奶奶,我却可能是他们未来名义上的“姨母大人”。 姐姐说,顾先生已经正式向她求婚了,顾少顷与斐英树要订婚的消息就是顾儒林告知她的。 这五日内,我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来信也不回。顾少顷在第三天从上海赶了回来,我拥被坐着,听着姐姐向我说他怎样站在中庭求见父亲母亲,怎样苦苦等着我的出现。 风从远方吹来,窗外的梧桐依旧屹然站在那里,粗大的枝丫上残雪覆盖,像数条灰白相间的龙,蟠在梧桐古老的枝干上,月光中闪着银灰色的光。 “小妹,你就是不见他,也该明确的写封信给他。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件事毕竟是儒林做的主,不是还有两日才到生日宴吗?” 我苦苦一笑,的确还有两日才到宴会,我宁愿此时什么都不知道,等那日真正来临,或许我们还可在这五日好好的见一面。他临走前说,会到绣楼找我,可时间仓促间我并未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不在绣楼居住。或许这就是错过,我们总在时间的交错中错过最佳的机会,从没有告白到渐行渐远,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呢?都不重要了,我很喜欢斐小姐,你知道吗,她就是斐姐姐的小妹,也是我同学。我很喜欢她,而且……她与师哥也确实是郎才女貌。” “郎才女貌?”姐姐反问道,“你与顾少顷也是郎才女貌,阿昭,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呢?你难过,就去大堂问他啊!” “问什么呢?问我们的关系从开始就不被看好?问以后我做你姨母大人怎么样?姐姐,你不是说我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遇到更多的人吗?现在我把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你和顾先生的事不是更加水到渠成吗,你应该高兴才是。” “阿昭你……”姐姐被我噎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又热又冷,一时无法再说什么。 而我自己在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也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半刻才醒悟过来:“姐姐,我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知道,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确是此事的受益者……” 有小丫头蹑手蹑脚送了粥来,看到我与姐姐皆不说话,低声回道:“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顾先生送来了请帖,邀请咱们全家去参加他的生日宴,老爷已经答应了。” 姐姐看了我一眼,把手里拿着的云英织衫丢在衣架上起身便走。那织衫本是她要我穿着去见顾少顷的,此时被她丢在衣架上随意挂着,一霎时有种萧索孤寂的绝望。至少,姐姐有一点说对了,我该给他去封信,不为别的,只为我爱他。 默默想了会,披衣而起,坐在窗下开了灯,拿起自来水笔持笔而书。 师哥: 我想了多日,决定写这封信与你,原谅我没有勇气见你,或许从那****走开始,我们的情和谊就已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分开吧,带着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话分开。我知道你有事瞒我,你的神秘从见闵爷开始,或许还要更早。我知那是一种危险却崇高的事业,就像你与世珂在东洋就已结识一般。很多个日夜我躺在绣楼精巧的床上一遍遍想着“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我怕,怕听到真相后的震动,也怕我自己绞痛着的感情。姐姐与成韵哥哥的先例摆在那里,我的懦弱是这样明显,我怕那危险的漩涡,怕它将你引至不可回头的境地……却不能阻止你,也不能扯着你的衣袖不让你离开。 你和世珂是同样的奋战者,社会的喧嚣与匪难,国家的风雨与飘摇,我知道你谋的是我够不到的世界。那片海里无限自由,有花香,也有无尽希望黑暗。而我,注定要在家庭的羁绊下降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古代与西洋的传奇,我已不再惊异人生的遭遇。 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和懦弱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任何风雨。 所以,我选择离开,忘掉我们的爱情。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英树吗?听闻她得偿所愿,真要与你订婚了,我是该高兴你的造化,还是可叹我们的命运?我承认自己听闻消息后身体的颤动,也绝望地心痛顾先生的动作如此之快,却明白我们的问题不仅仅是姐姐与顾先生,我与你。 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韩妈也差点让人毒死,我被抓去了警局走了一遭,接下来呢?谁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我? 我忘不了在警局呆过的漫长一夜,其实也仅仅一个时辰罢了。那一声声女人的叫骂,一声声绝望的呐喊,那黑暗如漩涡吞噬着我坚定的意志,也叫我生出无尽惧怕。我颤抖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让浓荫如盖的梧桐、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颗不安宁的心。 祖母要我做主自己的婚姻,所以我肆无忌惮毫无悔意地爱了你,然而现下,从此刻开始,我将不再任由自己而放弃家人,我要反击,我要找出隐藏在家里多年的坏人来保卫刘家,而这个决定,却不再有你的帮助。是的,我怕赭红袍的事件再次上演,比起爱你,我更希望你在这个世上好好活着,哪怕它的代价是离开你。 我对姐姐说,我愿成全她与顾先生,她是反对的,她为你说过话,她了解我,她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所以相比她继续呆在家里与我们一起承担未知的未来,我愿意她脱离出去,尽管我觉知她也有未告知我的隐瞒,但相比性命的堪忧,其他一切总是抵不过命的。所以我不想去探究姐姐嫁先生的原因,只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对不起,这样的信件是悲伤的,因为我决绝的缘故,枉害了你时间地利的人和。所以,我留下这唯一一封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 那些曾经的欢愉与年少时的乐观,通通在世事的无奈中走远了,也散去了。 最后,就让我再任性一次。 我爱你,前所未有的爱着你,可是这份爱注定是绝望的桔梗花,如果那时我们能不顾一切的离开,在所有事情尚未生时,或许,我们又是不同结局了吧?可惜,注定要被诅咒的人生终将没有如果! 罕昭字 民国九年冬日 心中泪水连连,本已将信纸折好封印,却在叫人寄出时有了犹豫,也许,我该再见他一面再交出也不迟,就一面,只一面! 第五十八章 顾先生四十三岁的生日宴注定是高朋满座的,傍晚十分,一辆辆小汽车纷纷从山下的盘山公路上往半山里开去。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宁园。第一次,这个地方对我与姐姐而言仅仅是一个需要拜访的地方。而今日那幢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建筑风格的白房子里,却住着对我与姐姐都至关重要的人。 宁园主屋的建筑是一栋流线型的二层洋楼,几何图案式的构造,与城郊英菲尔曼教堂的设计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就是私家庄园的楼层没有教堂那样的威严。 隆冬的傍晚,山上难得的晚霞投映在巨型的落地窗上,配上宽阔挺立一道乳白边的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沙石路,从正门进去是大厅,一盏椭圆形的玻璃天灯随着人流的移动泛着橘黄色的光,几件雅俗共赏的西式摆设印入眼帘,处处彰显着主家顾氏不同一般的品味爱好。 大厅的另一侧,已经辟好的舞会场所已经有人在跳着舞,作为政府新任的教育部长,顾先生无非是得天独厚的。南京城今年有两个重要司埠,一个是前不久刚刚从次长升为正部的贺九铭所在的交通部,另一个,就是今年刚刚从北平转来南京的教育部。两位部长一个在官场浸淫多年不倒,一位则是享有江南一带有名鸿儒气质的顾府当家主人。所以今晚代表南京最高地方长官的聚会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也必须非比寻常。 所以那日当我把写好的信件封进信封的一刹那,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我,再见他一面,哪怕是亲眼看他订婚也是好的。一旦心里有了动摇,想要见到那人的心就愈强烈。姐姐说的对,我要见他,我要听他说,哪怕是分手也该把所有未完的话做一个了断。所以我来了,与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再次来到了宁园。 炉台上陈列着各色明清时期的景德镇瓷器,象牙色的博古架上,西洋琉璃瓶与东方鼻烟壶交相辉映。 从进大厅开始,我的视线就在搜寻着顾少顷的踪迹。可惜我找遍大厅的每个角落,依旧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他怎样了?去了哪里?今日不是顾儒林要为他宣布订婚消息的日子吗?姐姐说,顾先生并未打算提前告知少顷这个消息,可是他却间接告诉了我。 他呢?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瞒着他做了什么吗?这几****不理他,他有去刘府的绣楼找我解释吗? 心下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眼前的动静,只听“哎呦”一声,却是莽撞撞了一人。 被我撞的女子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端着法国红酒,艳丽的面孔满是诧异:“刘罕昭?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我也想不到很快就见到了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斐英树。 “斐小姐。” “你原先不是叫我英树同学吗,怎么今日反而这样客气了?” 我心中苦笑,原先只当你是我众多同学中的一人,现今你一语成真,我却独自苦闷忍受分离的痛苦,如何不叫我心中难过。 而人一旦难过,语气的客气疏离又怎么在乎? “我该恭喜你吗,为你的愿望成真?” 斐英树先是一怔,转瞬明白过来:“看来你是知道了,听少顷说的吗?好像不太可能,因为我父亲说这是他与顾伯伯私下议定的,就是少顷也蒙在鼓里等着今晚宣布后才可能知晓。刘罕昭,对不起我失约了。我说过要与你公平竞争的,可是眼下却是我先抢了他,不过你放心,既然我先下了手,你也是可以反击的,我们俩谁得到他,我都不会失望生气,真的,你相信我!” 她这样说,我还怎么生气呢?心里原有的一点闷气也被这几句话给疏通了,我有什么理由怪她呢?她只是喜欢他而已,又恰巧与顾府是门当户对可堪佳配的对象,而我在最开始就是顾先生顾虑和阻碍的因素,况且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放弃,我该说些什么呢? “是,我知道了。谢谢你这样说,我也是真心的。可惜我从前没有好好在学校与你结识,不然的话,我们该是很好的朋友,真的,我说的也是真心的。英树同学,你很坦诚,也会直率,我仅有的一点对你的怨气也消除了,现下我只想找到师哥,问问他,听他怎样说。” “如果你找少顷,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在花园,他似乎这两日一直在找你,所以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与当日在学堂里完全不同。他和我说他不同意我们两家的订婚,他事先完全不知他父亲的打算,所以他暂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阻止这件事的生,他很苦恼。所以你去花园吧,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生了什么,可是看到他这样我很不开心,所以你去找他吧,哪怕是安慰也很好。” 第五十九章 顾家的花园是一个空阔的大草坪,夜幕降临,花园四周的矮从里亮起了灯,园子里有一排修剪整齐的常青树,借着灯光看过去,两排火红的杜鹃正在开着,花朵儿红里带黄,是鲜亮的虾子红。 因为不是夏夜,又连着下了几场雪,花园里人烟稀少,大部分来宾都等在室内,享受着温暖如春的室内宴会。 顾少顷站在一株老桂树的背面,拿着半杯香槟斜斜倚着。几日不见,他仿佛瘦了许多,孤寂的背影在夜色的映衬下越显寂寥。 我慢慢走进他,越到跟前越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该怎么开口?是问他这几日过得好吗?可斐英树明明说他不好,一点也不好。 还是问他我听说了你要和斐家小姐订婚的事,你有什么解释?可是我明明知道那是顾先生故意瞒着他进行的。 那该说什么呢? 我们分手吧?我已经写好了分手信,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我想当面和你说?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跳梁的小丑,搭着无法拆除的戏台,自编自演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独角戏,却又生拉硬拽出几个可有可无的观众。 我更像一只迷途的糕羊,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爱人,想着他念着他,却又自掘坟墓的推开他,只为虚无不可理喻的现实。 斐英树说,她喜欢他,所以不在乎他和谁在一起,得到她幸,不得她命。 这是一个多么洒脱大方的女子,我真的自感不如。 心里不由后退几步,问出原因有什么用呢?结果不是早让我自己确定了吗?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想到这里,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母亲既决定了姐姐的婚事,此时待顾先生的眼光又格外不同。 那天二叔来到家里,气冲冲的向父亲禀了顾家与斐家七小姐私下商议订婚的消息,父亲惊讶之余也惊叹二叔这几年惊人的消息力。 顾儒林将事情瞒得如此严密,就连南京最具探知力的小报事先都无一点儿风声,偏偏二叔就提前知晓了消息。如果不是顾先生有意将信息透露给姐姐,大概我们家也会像今日到场的诸位一样需得等到主人家正式宣布才能知晓。 父亲本对我和姐姐的事心痛不已,他其实早下了决定要我们两人谁都不许嫁进顾家,顾儒林与家里几次谈判无疾而终,却在最近的事件里扭转了局面。父亲开始重新审视他与姐姐的这层关系,而我的主动退出,无疑又给父亲的动摇添了一份保障。而我更忘了一层至关重要的砝码,那就是最开始我和海朱提到的,重振刘府的门楣。所以此时父亲和老师由顾先生陪着在人群中寒暄,好像也就理所应当了些。 只有我自己,走在衣香鬓影的宴会间,却有种置身荒野的错觉。 “阿昭,你可是不舒服?要不要紧?”母亲本和姐姐陪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聊天,见我过来忙止了寒暄,走来握了我的手去摸我额头,“有些烫,你这两天发着烧,本不应强撑着要来。不如,我陪着你先回去罢,让你父亲和姐姐留着,反正他们愿意参加。我们娘俩也好回家清净,眼不见心不烦。你看怎么样?” “好啊,我本就是找您说想先回去了。” “那姆妈告诉你姐姐一声我们便走罢。” “好,我在门口等您。”我说着,便往门口去。 乐手们在此时拉起了几个音符作为今晚舞会的前奏,紧接着,一首狐步圆舞曲便由小提琴低沉曼妙的声音开启。 狐步舞起源于美国,此时并未完全进入中国的社交圈,不过是几个国外归来的名流们在自家的宴会上小范围流行的一种舞曲罢了。只因其舞步自由、动作流畅、仿如行云流水,恬静优雅,才被作为开场热身的第一支舞。 “来都来了,不跳一曲才走吗?”忽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就见世珂含笑站在我的面前,一身浅色西装温文尔雅。“上次大哥婚宴上丢下我就跑了,这次也该补偿一下吧?”世珂说着,目光在我脸上仔细扫视了一圈,随即皱了皱眉。 “阿昭,你病了吗?” 我摇摇头,强笑道:“哪有,我不是好着吗?你怎么也会来?” 世珂指指不远处站着的童伯父解释道:“你知道的,父亲一直想将医院开到南京,今晚城里最大的两位人物都在这里,父亲能不来吗?我看你脸色确实不好,不如去运动运动,跳跳舞,出出汗,气色好些了我送你回去,你看怎么样?” 我本想拒绝,来这里是为了见师哥,现下人已见到,留不留下已然不重要。 刚要回答,就看到贺叔同陪着贺部长向我们这边走来,情急之下拉起世珂的手,往舞池中央走去。 狐步舞上身动作多变,大多数采用了反身动作位置,舞步变化多样,往往需要舞伴之间配合默契,我和世珂从小一起长大,虽几年未见,跳起舞来却丝毫不显生疏。此刻他带着我随着乐曲的变动轻轻旋转,足尖微微离地,身体在拉扯间冒出细密的汗,的确舒散许多。 “刚刚看见了谁?怎么像见鬼了似得?难道那日被警局的人吓坏了?”世珂问。 “就是见到了不想看见的人,所以想躲起来。” 世珂笑道:“躲得了吗?今晚来得不是巨富的商贾,当红的明星,就是政界的要员,军阀的将领。还有洋行的大班,外国使馆的参赞,以及有名望的鸿儒。只你耀山先生闭关弟子的身份,便是躲也躲不过的。更何况,顾部长邀请你们一家来此的目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我苦笑一声,看着世珂道:“你还真是不留情面,以前可是管会哄我的。” 世珂挽着我的手臂更紧了点:“那是因为我想让你不再逃避,阿昭,不管你想不想,这个问题是躲不掉的。” “我知道,所以我今日来做了断了。你看,姐姐不是与顾先生跳着舞吗?” 世珂随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便看到姐姐由顾先生搂着也在跳着这支完全考验舞伴间默契配合的狐步舞,脸上带着温婉明媚的笑。 “所以,你们都已做了决定?”世珂问。 “是。”我答,“终身的决定!” “是吗?可是……我不同意!”顾少顷的声音越过小提琴重重的尾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直击我的心底,那个让我欢笑让我流泪的男人,以他占有者的姿态,慢慢将我从世珂的手臂下拉回了自己的怀中,再不放手。 聚光灯亮了起来,第一曲全满结束,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时慢慢安静下来,等着主人顾先生的讲话…… 第六十章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顾先生放下酒杯,细长的眉目在金丝镜片的笼罩下,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不得不承认,他是高贵而优雅的。他的优雅在于他文质彬彬的气质,他的高贵在于他不流于表面的谈吐。他优雅从容的走着,走过两旁纷扰议论的人群,走过报社记者争先恐后的镁光灯,来到早已布置好的讲话台上。 “各位来宾,记者朋友们,晚上好。”顾儒林说,“先要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信之四十三岁的生日宴,这一年于我,意义非凡。” 众人纷纷点头,镁光灯闪个不停,有人鼓掌,有人拿着相机咔咔两声,一张气度不凡的黑白相片顷刻而出。 顾少顷死死拽着我的手臂不松手,仿佛生怕他一松开我就会逃跑一般。其实我是走不掉了,刚刚唯一的机会被世珂一打岔我就走不掉了。眼下台上的顾先生讲着话,台下众人时不时爆出一片掌声,众目睽睽,我该怎么悄无声息的离去? “师哥,放开吧,我逃不走的。” “放吗?我不敢,你的心这样坚定,这样无情,我怎么放?” 顾少顷看着我,眼神里的伤痛如此明显:“阿昭,我不过出去一趟,你又改变主意了吗?” 我听了心下一愣,他果真知道我的痛处,说话也一针见血。 “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任自己沉沦下去,如果当初没有与你去北平,或者后来果断与你断绝联系,现下我们都会好吧?”我苦笑着说着口不应心的话,眼见他神色大变。 “你就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用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假设来推翻之前的一切?”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犀利,太尖锐,他像一个看穿一切的智者,看着我懦弱的后退,步步紧逼,却不施以援手,他要我自己正视,自己解脱,却忘了我只会一味的更加后退。 “回答我,阿昭,你究竟怎样想的?嗯?” 我沉默半晌,看着讲台上仍旧妙语连珠的顾儒林,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师哥,你又是怎样想的呢?你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你有想过告诉我吗?” 顾少顷攥着我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看向我时神情坦然又专注,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揭他老底。 “你并不是去年才从欧洲回来的吧,这之前,你至少有两年是在东洋,与世珂一起上的军官学校,是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顾少顷反问。 什么时候?在你带我去见闵爷时,在你可以轻松翻越我们家墙头而不被人现,在你频繁消失姐姐和世珂一遍遍警告我离开你时。“世珂现下在做什么我大概猜到些,五日前你前脚刚离开我,后脚世珂也去了那个茶楼,你们平日里装着不认识对方,可手心里都有常年摸枪的老茧,原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也是五日前我被警局的人带去了监狱,抓我的人手上扛枪的老茧与你们俩的一模一样,我便什么都明白了。能让你们一起出现在一个地方,想必是你们的组织有了大的任务,之后你去了上海,第二日便有报纸爆出卖****曹汝霖被刺的消息,可惜你没得手,是吗?”我问得冷静又克制,仿佛在说一件与我们都不相干的事。 人群里无人注意我们,他们都被台上那个一身黑色西服的新任教育部部长的谈吐所折服,场子里时不时爆出热烈的掌声,人们沉浸于顾先生带给他们的欢欣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剑拔弩张地对质着。 顾少顷沉默不语,他用无声的对抗审视着我的判断,仿佛在斟酌怎样开口,良久之后,我听到他叹息一声,以手抚着我冷冷的面颊,苦笑道:“阿昭,你总是聪明的,从开始我就知道着你的聪明,也爱你的聪明。可此时我却宁愿你是不聪明的,因为那样你至少是安全的。有时候,不知道要比知道幸福许多,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也宁愿自己不知道,那样至少我还有一点儿理由……可现在,亲口从他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却是连一点儿幻想也不该有了。 “师哥,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拦你的决定,你的信仰,可这样危险的活动,以自己的命去赌别人的命,却实在让我无法认同。没有任何价值凌驾于生命之上,这不是我们在学堂里一直讨论达成的共识吗?当初小青被杀,你义愤填膺,扬言定要帮我找到凶手将他绳之以法,可为什么……”之后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打的是坏人,是出卖我们国家的坏人,可…… 顾少顷不再看我,他俊逸的脸上笼了一层复杂的情绪, 像是云雾里罩着的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类似无奈的疼痛: “阿昭,我并没有变,坚持生命的尊严,护卫生命的自由,这一直是我追求的平等社会。可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真是这样吗?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去年的五四,今年的孙先生护法……自古弱国无外交,指望公理战胜强权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童话,我们的时代如此,学生被抓,军阀之间混战不断,到处是打仗,到处是民不聊生,从鸦片战争到现在,我们的国土分的分,送的送,就连此刻脚下这片宁园,也是英租界卖给我们的,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什么时候我们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从洋人手里才能购得?说起死去的小青,为什么事至今警局仍找不到凶手却没有任何反应,如果现今被杀的是一位政府要员或商界大亨,你认为他们还是这个态度吗?阿昭,你是简单的,可你的简单救不了像小青那样千千万万的同胞,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新社会,自由得以实现,人人生而平等,再不会出现妄杀一条人命,强权占领公道,这样的自由,不就是我们追求的真正的1iberty吗?” “我和世珂三年前相识于东京帝国大学,那时我本是作为交换生从英国剑桥到东洋考察的,老师说这几年日本教育展迅,要我留学期间好好学习东洋人的思想理念,最开始我也确实如此。可是有一次,一位中国的医学生不小心将解剖的兔子液体淋到了一位日本学生的和服上,他本已极尽道歉,甚至要求去为他清洗和服或者另买一套,可是你知道那位日本学生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说,我们中国人都是支那猪,连给他擦鞋都不配,他要那位同学跪下给他磕头认错,再把和服拿去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清洗干净。” “他……他洗了吗?”我小声问道。 “当然没有,当时我恰好在医学实验室为导师送资料,世珂也是医学生,我和他同时看不过去出了手,这一打闹,却是令事态更加严重。原来那位日本学生早就看不惯中国留学生,正是借着此事专门闹事的,我和世珂年轻气盛,这样贸然出手,正中他的下怀。很快,我们及那位同学被关进了东洋的警局,五天五夜过后,我们都以为就要这样被关着遣送回国时,我和世珂的导师找到了我们,将我俩保释了出来。可是那位同学却……” 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身体也控制不住的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声音尖锐的问道:“他怎样了?” “他死了,被关进警局的第一晚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原因不明,死亡时间不明,甚至连身份也成了模棱两可的糊涂。日本官方好像从来没来过这样的留学生,而我们国家更不用说了,他们连知晓的权利都不曾被告知。我和世珂更是因此改名换姓,这才决定考取了军官学校,就因为我们动手反抗了他,那位同学才会被害,我们才被退除了学籍。人命,这样的人命又该找谁算呢?就因为一次不小心的碰到,他就被歧视他的外国人莫名其妙的做掉了,而我们因为自保,也无法向任何人说。即便说了,有谁会相信两个口说无凭的学生?这样的公道找谁说,如果我们是美国或者英国,东洋人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加害一个生命吗?而他们给你的理由很简单,不在乎,不喜欢,看不惯,所以无所谓。阿昭,你要的自由,是这样的自由吗?” 我慢慢摇着头,那些不堪重负的过往仿佛也在我眼前走了一遭,“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阿昭不想听,你就别逼她了。像你我一样过早的看清事实有什么好,不过是徒留无奈罢了。我们不是约定不与她说这些吗?”世珂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身边,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顾少顷继续说道,“你又何必执着呢?我们终究是得不到垂怜的人了,何必让阿昭也跟着受罪呢。忘了她吧,就当我求你一回。” 第六十一章 “忘了她?” 顾少顷喃喃自语。 “怎么忘?” 宁园的夜仿佛是群山环绕中 凭空造出的一副参差不齐的西洋画,屋内满室金黄刺目的光华,隔着一扇西洋门,屋外的天却彻底变了样。疏落的星辰落在画布的外延,连带着底色也像自来水笔撒了墨汁,一丁点儿黑,一丁点儿蓝,然后就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气势。 这样的宁园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处处都是对照,男人与女人的对照,老人与小孩的对照,就连今晚来宾梳的发式,也有敝旧和新潮的对照。语言的组合如此神奇,原本不相干不相识的两人,可通过一组对话拉近了联系。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也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时空的幻像。 而此时讲台上的顾儒林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妙语,惹得台下的诸人掌声连连,甚至连许久不见笑容的父亲也不禁微微一笑。 顾先生的讲话便在此刻到达高潮:“信之要讲得就是这些,最后,我想借着亲友们都在场的好时机,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顾儒林的视线越过在场的宾客直直落到了我和顾少顷身上,随即高声道,“诸位都知道,犬子自少年时出游欧洲留学,去岁才归国回家。孩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他母亲去的早,我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孩子长大,学成归来,少不得要为他操心一翻。顾家与……” “父亲。” 顾儒林尚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我已被师哥拉着走上了讲台。他的动作太快,快到我和世珂都沉浸在他刚刚质问的无声叹息中,我已被掌心微微握紧的汗意迫着往前跟去。他的脚步快且急切,生怕慢上几分顾儒林便要破口说出斐家的名字,说出那个一直在我面前坦坦荡荡的女孩。她此时在哪里呢?一定等在某处等着顾家的宣布吧。我这样想着,脚下不由拖住脚步,茫然地扫视着人群中各色人等的表情。 今日在场的客人繁多,大家本等着顾先生的话音一落就纷纷送上祝福,却没想到顾少顷突然在此时拉着我打断了他父亲接下来要讲的话。 而我被他紧紧拽着,此刻也很明白这是我们两人最后的机会,错过今日,不仅他便成了斐家七小姐的未婚夫婿,而我,大概也会成了即将是他继母的娘家小妹, 他名义上要唤一声“姨母”的人。数载过后,或许他还会记得我,却将永远从此萧郎是路人。 赌还是不赌?我问自己。 父亲锐利沉稳的眼神在眼前闪过,我看到母亲惊慌失措的脸色,看到姐姐死死攥着的衣角,看到小报记者随手拿起的照相机镁光灯,心内不由一顿,我的任性也仅到此刻,仅到此刻了。 我跟着他走到这里,是内心割舍不下的情愫,我此时的离开,亦是内心割舍不断的情愫,这两种情愫鱼龙混杂,长期占据着我的思想,我的内心,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忘了哪一个才更为重要。爱情吗?还是亲情,我不知道,也不想明白。 台下众人本已惊愕不已,乍然见我停下脚步,对着顾少顷凄惨一笑,便也大概明白了几分。 “师哥,对不起,纵我理解了你,我们之间隔得的,也远不止这些了……原谅我,你还是……”心中想了千万遍,等到真正说出口才知其中艰难,“你还是……忘了我罢。”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这份议论不同往日,很快,斐英树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艳丽的面庞还是刚刚在大厅见我时的和煦,声音却早已冷若冰霜:“刘罕昭,你便要这般伤他的心吗?他为你做的原来这般不值,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退让了。诸位,父亲与顾先生曾私下商议了我的婚事,英树今日就恬不知耻一回,向诸位宣告一个好消息,我与顾……” “斐小姐!”顾少顷大喊一声,想出声制止斐英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还是听到她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我与顾家少爷情投意合,不日将缔结秦晋之好,还请届时诸位能来捧个场。” 话音一落,宾客们原本的惊异之色随即被道贺声掩盖。在上流圈子混久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还是非常清楚的,尽管此时他们的好奇心早已如涨潮的潮水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可是多年浸淫官场商场的诸人,早已约会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至少,闲话也是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议。 音乐声,欢笑声,将刚刚尴尬的气氛重新烘托到了高潮。人群攒动中,顾少顷惊怒的面容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在随后的嘴唇微张中轰然倒地。“师哥……” 我大叫着,不敢相信一向身体强健的他竟硬生生的倒了下去,恍惚间,顾少顷刚刚在花园的一幕重新跃在眼前,他的胸口,他受伤了,他竟然受伤了。所以和我说话时他才一直捂着胸口,我怎么没发现呢,我竟然没发现,我真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 顾家的人早在顾少顷倒地的瞬间就将他扶起抬了下去,世珂因着医生的身份也跟着众人去了休息室。这突然的变故一时令在场诸人应接不暇,乐队的配乐戛然而止,刚刚还欢笑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顾家少爷会突然晕倒。 我跟着众人将顾少顷互送到最临近大厅的房间,还来不及迈进脚步,斐英树已赫然挡在门口:“止步吧,你伤他还不够吗?原先我以为成全他最重要,可是你让他伤心了,所以恕我现在不想你见他。明日的小报还不知怎么写呢?至少我现在是名正言顺的。” 世珂本已进去,听到她的话不由又退了回来:“阿昭,回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他的伤是我治的,现下只是伤口崩裂了。外面已乱做了一团,你回家去等消息,听话。” 听话,我一直听话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人对我说的最多的不是其他,而是听话。我明明很听话,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姐姐的话,却唯独不肯听他的话,只是现今,我还有机会再听他的话吗?即使他苏醒过来,他也是别的女人名义上的未婚夫婿了,而我,只是一个让他痛心疾首的人罢了。 “好,我会走的。只求你再让我看一眼师哥,只一眼,算我求你。” 斐英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子慢慢向后移了移,我看到被众人扶着躺下的顾少顷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唇角却无半分血色,这一幕,与当时被闵爷施了赭红袍并无二异,却又完全不同。 第六十二章 &nb &nb再次遇到顾太太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了几分惊讶,她比第一次见面时显然清瘦了许多只见她正从房间的另一侧走过来,走廊的灯光照着她微微盘起的后髻, &nb映出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却不知该怎样搭话。 &nb只好先叫了声:“顾太太。” &nb“早早就见了刘小姐,只是大少爷一直在身边,也不好来打扰你们。怎么样,少顷还好吗?”她说话明显比第一次见面时和缓了许多,也没了当时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很奇怪,短短**个月的时间,当时宁园里的几个人都变了模样,至少,是态度上的改变。 &nb“医生正在治疗,我也不是很清楚。里面有斐小姐陪着,大厅里的情况还好吧?”此时我能想到的谈话大抵如此了,而其余的话却不再是我该说的。 &nb正想着这样寒暄两句就快速离去,却听到一阵女人的叹息:“哎……说句真心话,其实我是挺希望你和我们家大少爷能成一对儿的,不为别的,想来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外的名分不过是顾家的姨太太罢了。少顷原该告诉你的吧,我并不是他的母亲,连继母也算不上。我虽给老爷生了少勋,也不过是小老婆罢了。这么些年他一直未娶,我还占个太太的虚闲,可自从你姐姐决定嫁给老爷之后,我这虚名也轮不上了。我倒没什么,左右这辈子已经嫁给了他,可我们少勋,哎……现下说什么也没用了,斐家的小姐那样说了,明天的各大报纸肯定就是顾府大少爷与斐家七小姐订婚的消息,我还指望什么呢?”她说着,摸着我手叹道:“你看我又说了些什么,刘小姐别见怪,我平常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第一次见你就很投缘,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可惜我们没有福分做一家人,倒是要和你姐姐称姐道妹的了,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求了十几年的名分,如今也没什么得到与失去的。以后你姐姐嫁过来做了夫人,希望你能多走动走动吧。大少爷……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你们既然无缘做夫妻,做朋友也是一样的。” &nb她突然说了这样多的话,我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姐姐曾说,顾太太曾经和她说过顾少顷逝去的母亲,她还说,顾先生娶姐姐是因为姐姐长得像已逝的顾夫人。我突然很好奇,顾少顷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nb心里正想着,杨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哎呦,我的姨太太,老爷正找您呢。您怎么跑这里了,老爷在大厅等您过去,您还是快去吧。”她说完,又转头对我笑道:“这不是刘府的二小姐吗?刚刚还在大厅见了大小姐和刘老爷,您是要回大厅吗,我陪您一起吧?” &nb杨妈还是如此热情,可她的热情却总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nb大厅里的人群因这场不大不小的变故已经散了大半,留下的,都是平常与顾府交情甚好的人家。这其中,就有我刚刚躲着不见的贺叔同。见我出来,他快步从长桌的另一侧逼了上来,眼睛直愣愣盯着我沉声道:“跟我来一下。” &nb我本心情复杂,兼之现在众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被他这么一拽,心里莫名冷笑起来。 &nb“放开我,众目睽睽之下,贺大哥不怕传出什么绯闻吗?” &nb隆冬时节,屋外的风带着山林间特有的阴湿寒气从四面八方吹来,猛地被人从温暖的室内拉出,只觉得遍身寒意侵体,心也跟着一层层冷下来。 &nb贺叔同大概心情也不好,说话完全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我怕什么呢,我的名声本就是**倜傥的贺大少,只是你在想什么呢?我当初和父亲说不想娶妻可并不是为了你和少顷今日的结局。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nb身后的西洋门被缓缓合上,连带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宴会排场一闭关了去。月色也越发沉静,只瞧得见灯光透过雕花的玻璃窗从室内照射出来,映得贺叔同轮廓分明,又透着一股与他平日里不太相符的意味。 &nb“贺大哥想听到什么样的解释呢?”我反问道,“或者说,我和师哥,你想知道些什么呢?还是……”我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是你也想质问我,我为什么辜负了他的情深一片?” &nb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靠着栏杆站着。仿佛这些天的力气与努力克制在这一刻突然崩塌,我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沉浸在阴影里,脸上表情莫辩。 &nb贺叔同也沉默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是今晚才听说少顷和斐司长的女儿订婚的消息,一时难以置信,才忍不住问你的。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nb“哭什么?”我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的语气变得如此之快,“我五日前就知道了他们要订婚的消息,所以今天也不算惊讶。” &nb“你竟知道?那你为什么……”贺叔同更是不解。 &nb“因为我那时已决定了离开他。” &nb“你……” &nb贺叔同注目良久,显然又是一惊。 &nb“是因为我那日带走了他吗?” &nb“这与你有关吗?”我问的傲慢又无礼,“贺大哥还真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情,只是你现在不是应该更关心师哥的伤势吗?” &nb贺叔同被我咄咄逼人的语气问的一愣,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雪茄点上,吸了一口,这才回道:“里面有世珂,我自然不用担心。” &nb“哦?世珂?贺大哥也认识世珂吗?” <font 第六十三章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既是贺叔同从中牵线搭桥,顾少顷和世珂做什么想必他多少了解一些,我这样问,不过是想将心中的疑问落实罢了。 贺叔同将雪茄吸了一口便狠狠扔到地上碾灭了,寒气重新逼了上来,他看着我的目光又与之前格外不同些:“罕昭,我是对你不住,如果不是我那天破坏了你们的约会,大概少顷也不会负伤。可我们毕竟相识一场,你就要这样与我赌气吗?” 我听了又想笑了,也许是赌气吧,我真是锱铢必较的人。可眼前人这样说还有什么用呢?木已沉舟,事实永远是事实。 “贺大哥又扯远了,我只是看不懂你们三人罢了。明明都是世家子弟,可你们都不如表面那样简单。罕昭愚钝,只是错看了很多前尘往事,现在对三位的壮举只剩钦佩与惋惜,可惜我做不了梁红玉之流,只能先保全家里。师哥醒了替我告诉他,罕昭对他不起,我们就此别过吧。家人还等着我一起回去。”说罢不再看他,推门走了进去。那些与我有关的人事,终在这样一个寒风烈烈的晚上,被我生生扯断了去。 父亲和姐姐迎了上来,我搜寻着身后母亲的身影,脸颊已被人狠狠打了一掌。 “父亲!” 我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打我的右手,声音里有止不住的颤抖和突如其来的惊吓:“您打我?” “是,我今天第一次打了你……”父亲回答的简洁有力。 “为什么?”眼泪逼了出来,脸颊生生发疼,原来被打是这样伤心欲绝的疼痛,尤其打你的人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至亲。“为什么打我?阿昭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父亲反问道,“既然早已决定与顾少顷分道扬镳,为什么刚刚还与他纠缠不清?阿昭,你糊涂了吗?今晚上多少南京政要在场,你与他一起登台,不是在打斐家的脸吗?你觉得我们刘家如今还能经得起什么?嗯?” 父亲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比打在我脸上还叫我难堪,从小到大别说是打,连在人前说我都不曾有过,现下这样还在宁园就出手打了我,可见他是动了真格。而姐姐也只看着我不说话,母亲并没跟来,她又到了哪里?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心偏到了姐姐那边呢?心里苦笑异常,原来人心如此善变,只有我还未明白事理么? 心里憋着一口气,嘴上越发不肯低头:“我没错,为什么要我认错,难道这几个月我做的还不好吗?” “二小姐做的已够好了,不然的话儒林刚刚也不知如何收场了。”身后传来顾先生的声音,他刚刚并未跟着一起去休息室,而是留在大厅安抚宾客,现下能抽出空档来插手我们的事,想来是宾客走的差不多了。“儒林还要感谢您肯留下来等儒林将事情处理妥当,我们别站在这里了,去书房说话罢。” “顾先生……” “二小姐有什么事吗?”顾先生问道。 “罕昭记得第一次我和姐姐在这宁园就与您说过,罕昭不事寒暄。所以您有什么要商量的还是与父亲姐姐去商量吧,罕昭与母亲先回去了。” “这……” “让她走吧,她母亲已经等在车里了,我们家的司机会送她们娘俩回去。接下来要谈的事是明昭的事,她听着也不自在。” “既然您这样说,那我让人送二小姐出去。杨妈,杨妈……” “唉……来了。” “老爷,您叫我。” “嗯,刘小姐要先回去,你送小姐出去。” “好嘞,小姐请跟我走罢。” 我看了父亲与姐姐一眼,随即离去。 是夜,汽车在回家的路上疾驰而去,我与母亲坐在后座上,一时无话交谈。临出门时杨妈说,顾家之所以急着和斐家定亲,是因为前些日子贺家的大小姐与北平城的守备司令王家的儿子订了婚,而贺部长在订婚之后的第二天亲自跑了一趟宁园,顾先生就决定了与斐家的婚事。这样说来,顾先生的决定少不了贺部长的参与,他为什么这样做?从生日宴第一次见他我就十分不明白贺部长究竟看中了我哪点?为了他儿子?可贺叔同完全不像是会喜欢我这类型的人,更何况他女儿那样讨厌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些原本被搁置下来的问题被杨妈这样一提又重新开始活络,我该怎么办呢? 母亲在这时推我:“阿昭,你父亲他今天确实不该打你,姆妈回去会代你向他讨个说法。好孩子,你说说话,别这样一声不吭的吓姆妈。” 正要说我没事,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我和母亲俱是一惊,翠峰山本在郊外,木伯开车一向沉稳,此时山路早已走完,怎么会突然停车呢? “太太,小姐,前面停着几辆车好像堵了路,走不了了。要不我下去看看吧?” “走不了,怎么会走不了。”母亲疑惑道,“这条路不都是从宁园下来的吗?再说此时已经晚了,客人们比咱们走的早,怎会停到这半道上,别是什么坏人吧?这深更半夜的,你还是别下去了。万一有什么好歹,我们娘俩可怎么办。我们稍等等,看看前面的情况。” 母亲说着,前面车上却下来两个人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直觉得不对劲,忙握了母亲的手对木伯道:“木伯,一会儿如果有变,你就加大油门闯过去,知道吗?” “小姐放心,木伯省得。” “好,那我们就见机行事吧。” 母亲担忧道:“阿昭,这是怎么了?” “应该没事,想来是我多虑了。” 我安抚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忧虑竟一语成真。来人说有人要见我,要我跟他们去一趟,却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在这里。”母亲厉声问道。 “这位太太,我奉劝您还是别反抗了,这样我们好交差,您也不用受苦。说句实话,就凭您这样一位老司机,我们真不忍心下手。小姐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请!” 第六十四章 再次见到闵爷实在让我有些意外,母亲和木伯被留在了车里,他们本要跟着一起来,无奈来人态度坚决,拿枪顶着木伯和母亲的脑袋威胁我说他们老大只点名要见我,为了母亲和木伯,我不得不跟着来人坐上了前面的车辆。他们说,等我们离开后自会送母亲回家,可我的心却在这一刻变得不安宁起来。 翠峰山本就离玄武湖不算远,绕过这段路便是上次和师哥见到的小洋楼。 冬天的寒夜,别墅里漆黑一片,唯有二层最里边的房间散出微弱的灯光,整栋别墅给人的感觉正如这间房屋的主人一样令人胆寒、压抑,忍不住颤抖。我是何时惹上这许多麻烦的? 大概自己也不清楚了。 “刘小姐,别来无恙啊……”闵爷问道。 无恙吗?明明是有恙的很……我忍下心里惶惶的惧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原来是闵爷深夜派人拦在我回家的路上,只是您抓我来,有何贵干呢?” “抓你来?”闵爷笑了笑,苍老的皱纹在那张人鬼莫辨的脸上簌簌抖动。 “我吩咐手下请小姐来叙旧,难道是底下的人把事情办砸了吗?” 抓我来的那人听他问话,赶紧上前解释道:“老大,我们可是按您的吩咐等在路边,把人请来的,您可不能相信这丫头片子呀!” “刘小姐,您怎么看?如果还是对我手下有气,闵某可以将他随意交给小姐处置,毕竟……”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毕竟,您是咱家今晚请来的贵客之一,让客人高兴,一向是闵某的待客之道。” 贵客之一?他还抓了谁?我脑海里闪过几个可能与他有交集的人,唯一想到的就是顾少顷,可他至今还在宁园昏迷不醒,闵爷的人是不论如何也进不了宁园的,那么还有谁是我认识的人呢?贺叔同,他那天也来了小洋楼,难道是贺叔同? 正想着会不会是贺叔同,又有手下来报闵爷说人带到了,我抬头,果然是刚刚与我不欢而散的贺叔同。其实并非他与我不欢而散,而是我……可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何闵爷会在今天晚上将我们都抓来呢? 他穿着刚刚宴会时的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今年上海最新款的秋冬大衣,头上的同色礼帽恰好压住眼里的桀骜不驯。 “罕昭?”贺叔同的脸色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变了颜色,“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家了吗……”他说着,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来的,“你们竟然把一个女孩子深夜抓到这里,你们……” 贺叔同的话没说完就被闵爷接了过去:“这位是贺部长的公子吧?上次您入闵某的地盘而不见,实是让咱家想了一番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竟能闯了咱们的老巢而平安出去,可巧的很,后来竟听说您是交通部部长的公子,实在让咱家受宠若惊。这要搁在大清朝,咱们的渊源可不一般呐。” 他说完啧啧两声,像是表示遗憾,又像是感叹般朝手下比了手势。不一会儿,有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闵爷在我和他的脸上逡巡片刻,又幽幽地开了口:“好了,这下要等的人齐了,只等主角上场了。” 我这才看清,担架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时明明该躺在医院的韩妈。 “你们要做什么?”我和贺叔同异口同声,此时我们倒是默契十足,可惜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和场景。 “呵呵,两位不要激动。深夜请你们来,无非是闵某最近做了个买卖,有人要我撬开这位老妈子的嘴,可据说这老妈子之前与刘小姐最好,所以就不得不请您来了。至于贺公子,咱家本是想请少顷的,可他老弟听说今日订了婚竟然高兴地昏倒了,请来也没什么用了。而贺公子就不同了,据说您的父亲十分看好刘小姐,曾经还想将她娉与您为妻,咱家想了想,与其等一个订了婚的少顷,不如请未来与刘小姐更可能的贺公子,这就是咱家今日请二位来的原因,不知您听了这解释有没有解答了疑惑?” 我真真想笑,“原来我在闵爷眼里竟有这样高的价值,审问我还要贺部长的公子陪同,您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么?” “小题大做?”闵爷也笑。 “闵某怎么觉得是物超所值,不负重托呢?小姑娘未必太妄自菲薄,还是不要太看轻自己。当年在宫里,和你一样年纪的主子娘娘们可是个个眼高于顶,以为能一步登天,可惜她们最后都像那紫禁城中的一粒沙,早早的埋在了地下。可见这人哪,太高看自己不行,太看轻自己也不行。您说是不是,贺少爷?” 贺叔同不置可否,平静地说道:“您要做什么,请说吧。既然深夜请我们过来,那一定是十万火急了?我和罕昭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能帮您的一定帮,帮忙您我们不也能早点回家休息不是?” “哈哈哈哈,还是贺公子更有趣,少顷老弟这点就不如你了,只是闵某有个私人问题想问问贺公子,不知您可否赐教?” “您说,叔同不是说了嘛,能帮忙得上的叔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闵某一直很好奇,上次贺公子是怎样避开我的警卫进入这里的,这么些年除了之前的少顷,你还是头一个闯入我禁地的人。” “那个呀,完全是叔同运气好罢了,歪打正着,纯属侥幸,纯属侥幸……”贺叔同打着太极。 “侥幸吗?呵呵,看来……贺公子并不像您自己说的那样愿意配合闵某啊……”闵爷说着,示意手下欺了上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 “闵爷,您这是做什么,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贺公子,闵某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愿珍惜罢了,来人,将刘小姐带下去!” 两名黑衣人便在这当口压着我往外走。 “你要带罕昭去哪?不妨换我去……”贺叔同咬牙切齿的问道。 “不……咱家请你来,正是为了叫你见证见证。带走吧……” “是。” 第六十五章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危险表现出的屈服,并不是因为害怕而妥协,而是因为未知而恐惧。 所以当贺叔同咬牙切齿地向闵爷提出要用自己换我而闵爷并未答应时,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倒不是有多绝望,而是觉得怕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 那两人拽着我横穿过二层的走廊,走近角落一扇盘花门前,富家宅院通常有这么几个不为人知的小角落作为禁室关押犯了错误的下人或家人。 南京的冬天地气潮湿,这夜的霜寒很重,盘花门里别有洞天,走进屋里还有另一扇小门,这样的设计,即使有人从外进入,也绝想不到这只是障眼法罢了。 此处还有另一扇隐藏的壁门,黑衣手下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怪异的响声,不知何时门的背后伸下一副楼梯,斜斜地通向地下。两人中的一人率先撂了手,噔噔噔就着楼梯走了下去,另一人在背后推着我往前催促着,适应黑暗后,我这才看清这原是一间一二楼打通的暗屋,如果从外间看,大概根本猜不到门是从二楼打开的,关押犯人真真儿合适。 难道上次闵爷就是要带师哥来这里问话或者是受审,所以他才执意不愿我跟来害怕吗?有时不经想,等你真正离开一人,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明白那人的好,那人的坏,那人的所有不容易和良苦用心。可惜啊,我是推开了他的,自己亲手推开了对我重要的人,才发现原来我是如此想他,现在,他大概不会理我了吧。斐家小姐活泼可爱,最重要的是不会伤他的心,就凭这一点儿,我也不该想他了。 这样在若隐若现的灯中一阶一阶的走着,黑暗中听着轻轻重重的呼吸,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慌,我的惧怕如此明显,又如此无力,身边没有熟悉的人在一起,更不知姆妈和木伯怎么样。父亲呢,他和顾先生谈妥了吗,姐姐是真的要嫁顾先生了吧?我还能再见到顾少顷吗?我该怎样救自己呢? 这些问题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时候,贺叔同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黑暗中我只看到他的视线越过我嘿嘿发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我也来了。”贺叔同说道。 “你还高兴,好像来这里很光荣似的。” “光不光荣我不知道,不过能替少顷照顾你也算我将功赎罪。你觉得怎么样?” 我扫了他一眼,怅然的说道:“不怎么样,我看这间密室怕的紧,我们很难逃出去。” 这时领头的黑衣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冷冷说道:“不许说话,快些走!” 贺叔同耸了耸肩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位小哥这样动气吗,我这有两盒上好的德国雪茄,不如三位拿去抽抽?我这位妹妹胆子小,没得吓坏了她,各位行个方便?” 谁知领头之人并不买贺叔同的账,反而冷笑道:“贺少未免太小瞧我们青帮,咱们哥儿几个虽不像您儿见多识广,这点儿东西还是见过的。要是让老大知道了我们私下收了您的好处,哥几个也别在这条道儿上混了,直接去长江喂鱼吧。您还是和小姐乖乖呆这儿等爷一会儿的审问吧,老六,把他们捆上!” “得嘞。”被叫做老六的人一扭身便从旁边抽出一捆麻绳,朝我的手腕招呼了过来。 这样倒好,刚刚还是自由身,现下连手也绑了,我瞪贺叔同一眼,怨怪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无奈那人也朝我微微一笑,仿佛浑不在意似的。 绑好了我们,领头人招呼一声,带着两名手下走了,临走时他扶了铁门说:“两位好好休息一下,我们闵爷弄醒上面那个老妈子,就立即来见你们,两位就好好享受一下我们青帮特有的麻绳捆绑吧。老六老五,我们走。”说罢咔嚓一声从外锁上了门。 “这下好了,想逃也没法逃了!” 我看着被锁上的黑压压的铁门,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黑暗中贺叔同却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我:“罕昭啊,我怎么觉得你自从跟了少顷,人也变得无趣起来,远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活泼,难道是家里的事把你压垮了?” 我白他一眼,更不愿意说话,这家伙难道不知道我们此时处境艰难吗? “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我们现在被困此地,哪怕是迷惑对手,也得假装一下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三十六计中的二十七计,假痴不癫吗?我怎么觉得是真痴又癫呢? 贺叔同又说:“现在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们才能寻机会出去,你瞧!” “哇……”我惊呼一声,原来他早在刚才就将那位老六捆绑的绳索解开了去,怪不得一点儿不着急的样子,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甚至怀疑,师哥和世珂上过军校,贺叔同从中为他们牵线搭桥,是否也上过军校呢? “我现在来给你解开麻绳,摩擦得紧了可能会碰到手腕发疼,能坚持么?”贺叔同问。 “不用顾忌我,尽管来吧。” “好,你忍着些,我尽量快点儿完成。” 贺叔同说罢就用手边的细刀片小心翼翼地磨了起来,这种麻绳是捆绑火车机车的黄麻,直径比一般的麻绳要长4厘米,在磨得过程中,我看见他额头的细汗越来越多,手里拿着的刀片也逐渐冒出多个微小的血珠,心也不由跟着软了起来。 “贺大哥,不必有所顾忌,放手割吧,你的手在出血,这样慢慢磨血泡会越来越大的。” “没事,我没事,马上就好了,那边有扇门是从里面锁的,我刚进来就看见了,等磨开了这绳我们就可从这扇门溜出去。”他低头继续磨着。 “贺大哥……” “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那两年也在东洋上军官学校吗?” “为什么这样问?”贺叔同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问我。 “没什么。”我答道,“只是突然想起上次我和师哥困在这里你也来救我,那时就想你怎么也会功夫。” 正说着,手里的黄麻绳在这时断了开来,贺叔同笑着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断了,我们走吧。” 他拉起我朝那扇不起眼的小黑门走去,“吧嗒”一声,门果然很快就从里面开了。 “怎么样,我说别急别慌吧。”惊喜之余对视一眼,从心里为这样的时刻开心,我正欲赞他一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着贺叔同的脑门出现在门口,闵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公子连这点儿时间都等不得闵某吗?” 第六十六章 贺叔同尴尬的笑着,被枪口逼着不得不退回刚刚的暗室转过身来,老六推着闵爷缓缓从楼梯口出现,他的身后,两名手下搀扶着一位全身都被黑色披风包裹的身影安静的站着。 看这阵仗,我们今天要想从此出去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除非闵爷放人。贺叔同先开了口:“您误会了,这屋里光线太暗,所以我刚刚只是找点儿光亮,您看这门一开,果真是亮了不少。” “贺公子真会玩笑,其实闵某今晚只是找您来喝喝茶,交个朋友。也不知是哪个手下嘴快竟去打搅了贺部长。这不,您的父亲已经派了管家来接您二位回家,只是闵某有一事不明,还需贺公子解释一二?” 贺叔同听了,神情晴朗,还是那幅嬉皮笑脸的模样:“闵爷请讲,叔同一定知无不言。” 闵爷眯着眼睛,仿佛在思考能从这位交通部部长公子身上榨出什么,就在我以为他还要思索良久的时候,闵爷忽然展颜一笑,墨黑的衣袍一阵颤动。 “贺公子介意近身说话吗?” 贺叔同一愣,没想到等了半刻竟等到这样一句,他转头看我一眼, 眼神深邃如古井幽潭,片刻后,神色一松,随即笑道:“闵爷厚爱,有何不可。”说罢,便往前走了几步。 闵爷的声音本就极低,此时刻意压着,一时让人无法辨识。 昏暗中我只看到贺叔同身子前倾,黑色的背影微微弓着,腕上的金色手表在幽光中闪闪烁烁,正照在闵爷晦涩不明的腮帮子上,一亮一暗,对比强烈。 屋子里寂静极了,大概是受了风的缘故,我的嗓子疼痛难痒,竟忍不住咳了起来。贺叔同与闵爷交谈完后,过来拉起我低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我听了有些糊涂,他们两人说了什么,闵爷刚刚还说要我在此地停留几天,现下就要放我回家,这样的话他夜半三更抓我来的目的何在?还有韩妈,刚刚我明明看到他们把韩妈从医院偷了过来,现在她人又在哪? “韩妈呢?”我忍不住问道。 贺叔同不明所以。 “韩妈怎么样了?”我又问了一遍。 “那个老妈子不是被人下了毒昏迷不醒吗?咱家发了个儿善心,恰好有个方子能救她一命,就叫人抬进了这里,眼下该是醒了。”闵爷答道。 我知道此时如果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或者你怎么有方子能救韩妈”这样的傻问题一定很蠢,可内心的激动还是忍不住向闵爷问了出来。 只见他又一次微眯了双眼,用余光注视着我笑道:“咱家在宫里待了半辈子,什么东西没见过。说实话,即使西洋的医术再先进,中国人的病症还得咱儿自己的方子治,更何况是铃兰这样一招不慎就成剧毒的东西。” 闵爷正说着,有人来报说韩妈醒了,我和贺叔同对视一眼,决定先去看望韩妈,毕竟有些事情也该到了解开的时刻,譬如家里一直隐藏的内鬼,也譬如下毒陷害韩妈嫁祸给我的真正幕后黑手。 第六十七章 韩妈昏迷多日,乍然醒来整个人有一种颓然的苍白,我站在床边注视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不禁想起从前有祖母的日子。 那时我年纪尚小,整日里无忧无虑,到处闯祸,韩妈总会笑眯眯地跟在身后对我说:“阿昭又淘气了,快到韩妈这里来。”那时觉得天大的事都有她和祖母,所以才会格外放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护我的人竟成了这副苍老无助的模样? 内心的震动与柔软触碰,我低下头来轻轻地握了韩妈的手,小声叫道:“韩妈,我是阿昭呀。” “阿……昭?小姐?”韩妈迟疑地叫道。 “是我。”我点点头,看着她喜极而泣。 “你终于醒了,我们快担心死了,你告诉我,是谁……是谁要害你?” “有人害我?”韩妈有些困惑地问道,“谁要害我?” 我和贺叔同面面相觑。 难道她忘了那天的事?忘了自己是怎样中得毒?那样的话……所有可能将无疾而终,家里的事也变得难办起来。 “老人家,您仔细想想,那天早上罕昭从您屋里走了后有谁又来过?那人是不是给您端了吃食?您仔细些想想……慢慢来。” 谁知韩妈听了贺叔同的话反而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拉着我道:“阿昭,我是怎么了?这里又是哪里,我们怎么不在刘府?” 我看闵爷一眼,不知该如何解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解释给刚刚醒来的韩妈听呢? 我反握着韩妈的手,轻声安抚她:“你中了铃兰草的毒,去世珂的医院洗了胃却昏迷不醒,是这位闵爷救醒了你,我们现在还在闵爷的公馆做客。” “铃兰,我竟中了铃兰的毒?!” 不知怎地,韩妈听到“铃兰”二字竟挣扎着要从床头坐起来。闵爷这间洋房虽是西洋的样式,却处处透着中国旧式的布置,****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上一樽白玉色的佛爷雕像,静穆中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韩妈……韩妈”我握着她突然乱动的双手,试图阻止她从床头坐起,“你现在还很虚弱,你要什么和我说,或者……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闵爷在这时打断了我的问话,不疾不徐地说道:“刘小姐,闵某看你和贺公子操之过急了,不如先让闵某给两位……” “不,我想起了!”韩妈激动地叫道:“我没想到竟会是他,小姐,你听我说……”韩妈说着,扶着我的手就势坐了起来,“老婆子老了,一时忘了自己差点死在他的手上。你刚刚说铃兰反道提醒了我,他怎么能这样,小姐,他……他……” “他怎样?”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人都想不到有人会在此时在闵爷的地盘上做这样冒险的事,枪声响起的那刻,贺叔同抱着我随即一个翻滚,倒在了金漆几案的空隙下,老六护着闵爷往内室跑,剩余几人纷纷拿起手枪朝着枪声打来的方向展开追击,“砰砰”的子弹声像极了那年辛亥革命时南京城的乱象,只是规模比当时小了许多。 “藏好!”贺叔同掏出怀中防身的匕首塞进我的手中,起身准备出去。我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一言不发地接过匕首,将它收入怀中。 贺叔同面露赞色,想了想又解释道:“我必须把那人抓住,无论如何我们今晚被抓来这里都透着蹊跷,之前是我想得简单了。刚刚那枪分明是冲着你或韩妈来的,看来有人想要我们死在这里,所以我必须去。” 变故来得太快,我只看到韩妈刚刚坐起的身体还未来得及说出那人的名字,枪声已穿过大红帘子的窗帘间隙打了过来,随后我被贺叔同带着扑倒在地躲过第二枪,闵爷的手下这才反应过来开始反击。韩妈不知是死是活,闵爷退到了内室,窗帘被哗啦掀开,两个手下手持机枪朝着窗外扫射几枪后,也随着众人一起追了出去。 我点点头,对贺叔同说了句小心,便由着他离开去追那人了。 有时候,人需要遇到困难才会发现身边人的好和坏。如果你够幸运,还会借此看到生活的另一番希望。然而更多时候,我们以为危险已经远去,却发现原来,灾难才刚刚开始。 就在贺叔同刚刚走出不久,我欲爬起去看床上的韩妈到底怎样了时,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刘永嘉吗?”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人问的竟是我自己,自三月三拜师宴老师给我取了表字后,还未有人如此唤过我。 “怎么,你难道不是前翰林刘府的二小姐刘永嘉?”蒙面人见我一声不吭,不耐烦道。 “小姐……” 我正欲答话,韩妈气息微弱的声音从床头传来,顾不上旁边那人森然的目光,我扑到床头握起韩妈的手焦急问道:“韩妈,你怎么样?” 韩妈的手还在颤抖,我看到她胸前一片殷红,这才意识到刚刚那枪已然打中她的身子,第二枪就是冲我来的,可笑此时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贺叔同又去追了刚刚那人,却原来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闵爷大概早被老六推着走了密道,我和韩妈孤身两人,生生成了孤立无援。蒙面人似极有耐心,他大概晓得我一人掀不起风浪,所以才悠闲自在地任由我与韩妈说话。 “呵呵。”韩妈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没想到我的下场也是如此,小姐……你听我说,下……下毒之人是……是……” “嘭……”韩妈将要出口的名字被掩在枪声之下,永远地保持了箴默。 “韩妈!”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声叫了起来。 “为什么?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愤怒的情绪控制了理智,我发疯般拔出怀中贺叔同给我的银质匕首,想也不想就朝着那人的胸口扎去。 手起刀落间,蒙面人猝不及防被我逼着后退几步,一抬手打落了我手中的匕首,随后一记耳光扇了过来。 第六十八章 民国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教育部长顾儒林与刘家长房大小姐刘明昭登报订婚,这桩从今年秋天开始就被人议论纷纷的婚事终于以它“姻缘天注定”的身份被人知晓,这期间,甚至没有人问起刘家二小姐为何会缺席姐姐姐夫的订婚宴,更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又与顾家大少爷有过一段怎样的纠葛…… 被掳来这个鬼地方已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里,每日里都有一位老妈子按时给我安排饭菜,看着我吃完再自行离开。他们仿佛并不为难我,也不刻意限制我的自由,只要不踏出这座院子,其余要求也会尽量满足我。所以,从报纸上读到姐姐与顾先生订婚的消息,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只是每一个被关的夜晚,看着窗外时有时无的月色,我的眼前总会浮现韩妈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那日,蒙面人枪杀韩妈后将我打晕抗到这里就消失了,这一个月里,除了送饭的老妈子和门口的守卫,我见不到任何背后可能的大老板,也问不出这里的具体位置,我们仿佛是在南京的某处山里,幽深得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站在这座小院当中,慢慢丢了手中的报纸拾阶而上,冬日的阳光透过还未落尽的梧桐斑驳地筛了满地。那样清冷的日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抬头望时,能看到远处半山腰上薄薄覆盖的白雪。 父亲曾说,这姻缘之事,他最信的,就是天命。原先我是不信的,可现下被无故关在这里,我却是信了。还有什么不信呢,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无奈,第三次,却是不得不叫人相信了。 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陈阿婆提着食盒从身后走来,“刘小姐该吃午饭了,呦,怎么把报纸丢到地上了。”陈阿婆说着,将食盒放到石桌上蹲下身子去捡报纸。 我望着远处淡淡天光,神色平静得如阳光照耀下的冰雪:“觉得无用自然就丢了,哪里不是一样的。不过是你稀罕罢了。” 陈阿婆撇撇嘴:“报纸看完还可以烧火,再不济也能换点儿零用,小姐要是不想留着,给我这个老婆子就好,何必糟蹋东西呢?” 我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你若喜欢,就把我屋里那些一起拿去吧。反正都是无用的东西了,留着不过徒增烦恼罢了。现在觉得这个地方也挺好,安静,自在,再不用担心什么……” “小姐是想家人了吧,你这样说,不过是赌气罢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你家里竟没有派人找你!” “也许,他们是找了没找到吧?”我安慰着自己,也这样劝解自己。 “可惜我一个老妈子也走不出去,他们当时将我蒙着眼带到这山上来,每天除了吃喝完全接触不到人流。” “阿婆,你已对我很好。你有你的立场和家人,不必为了我冒险。” 陈阿婆见我如此,也只能默然。寂静里相对,听着窗外风声簌簌,远远有人喊到:“陈阿婆,你的时间到了,还不快出来!” 陈阿婆答应着,对我笑笑:“刘小姐快吃饭吧,凉了可就不好了。这天气恐怕又要下雨,往年这个时候,山里都会有人送上菜来,恐怕今年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老婆子先走了,晚上再来。” 说罢,陈阿婆拿起刚刚被我丢在地上的报纸走了出去。 我怔了怔,回味着她话里的意思,打开了那个看了三十天的食盒。 饭食还是那样的饭食,三菜一汤,两素一荤,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今日这米饭,好似被人特意摆了形状,并不如往日稀松平常毫无特色。仔细看去,米饭的中间往下凹了不少,好像小时世珂给我堆的土堡。再仔细看去,那凹下去的部分被人放了一粒玉米粒,只有我知道,这玉米粒真正代表的含义。 那就是,世珂他真的找到了我。 这一两日就会来救我。 那些在陈阿婆面前的强颜欢笑,满不在乎统统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不在乎呢?我想着,不由落下泪来。 是夜,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际。山中的浮云散去后,一轮新月 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洒在墨蓝的天幕上,似一打随手散落的碎钻。我伏在案前,身子隐在黑暗中,静静听一室月华诉说心事。 屋子里安静极了,动笔时,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就是这茫茫的寂静中唯一的声响。就在我以为今夜仍像过去的一月那样不会有任何响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喜之余,我竟看到了那张只会在梦里出现的英俊面孔…… 第六十九章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被坏人带到一个小院软禁了起来,他们给我吃给我喝,也让我知道外界的消息,甚至故意让我看到顾先生和姐姐订婚的事实,却就是不许我再踏足外界一步。 这样过了一月,各种逃跑的办法都试过一遍,却还是被禁锢在这四方大小的一座墙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此时顾少顷的声音骤然响起,真叫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不确定地回头,就看到那张在梦里对我不再言笑的俊脸一脸担忧的看着我,心痛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师哥吗?”我问的小心翼翼。 “是,我是师哥。阿昭,我来救你了。世珂也来了,还有叔同。这一个月我们像疯了一样,动用了所有能用到的关系,昨天才打听到你或许被藏在这儿,所以来碰碰运气。还好,还好你在。”顾少顷说着,轻轻搂了我,不住叹息。 正待细说,陈阿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公子,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人带着狼犬往小院赶来。 陈阿婆着了慌,她穿着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急,拉起我就往后门推:“怎么办,他们察觉了!带狗上来了!快走快走!” “阿婆别慌,我们会带你出去的。”顾少顷说着,向窗外吹了声口哨,贺叔同穿着夜行衣快速走了进来。 “少顷,我们得实行第二套方案,从后山下山了。我已让世珂去后门准备,怎么样,阿昭能走吗?” “我可以。”我看了贺叔同一眼,对着顾少顷答到。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等等。” “少顷,还有什么事?”贺叔同问。 “我们得带着陈阿婆一起走!” “可是第二套方案走的是后山,她老人家……”贺叔同一脸为难。 “你先带阿昭和阿婆走,我来断后。”顾少顷说着,将我推给了贺叔同,起身往前走去。 “师哥……” 顾少顷回头一笑,“放心,跟着叔同走,我马上就来。叔同,快带她们走!” 贺叔同沉声道:“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回来,你挺住。”说罢,贺叔同带着我和阿婆快速翻窗往后山而去。 世珂早等在那里,看到只有我们三人先是一愣,然后才问道:“少顷呢?” “他们的人已经赶来,他留下断后,你赶紧带着阿昭和阿婆撤,我去支援少顷,能拖一时是一时。”贺叔同答。 “不可,还是你带着阿昭和阿婆走,我去支援他。”世珂摇摇头。 “这个时候你和我争什么,阿昭需要你。我已经把她弄丢一次,难道你想让我再丢一次?我爹好歹是交通部部长,就算他们抓着我能怎么样,还不得乖乖放我,你放心,我俩会没事的,快走罢,不然时间不是白拖延了?快走!” 说罢,也不等我们还有什么反应,他已经快步往回跑去。 “贺大哥……”我喊着,看他停下来,这才说道:“你们要小心。” 他笑了笑,挥挥手示意我们快走,随即溶入无尽黑暗中。 我和世珂扶着陈阿婆一路往下,夜间的山林看不见光,只有天上星辰勉强照亮。 陈阿婆毕竟上了年纪,这样急促的行走不到几步就气喘吁吁提不上气来,我看着她艰难的模样,于心不忍:“你们怎么找了陈阿婆,她这样跟着我们走没问题吗?万一那伙人找她家人的麻烦怎么办?” 陈阿婆道:“姑娘,我家里没人了,之前我没对你说实话,我家人几年前就不在了。先前我不敢帮你是怕你走了,他们拿我算账。但是刚刚那位公子答应也带上我,并且会让我在他们家做事,所以……”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继续说,我大概也猜到了些。 山路崎岖,月亮时隐时现,世珂一心带着我们往下走,并没有看到我身后陈阿婆不合时宜的笑容。 之后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今夜他们三人对我的营救行动:民国九年的圣诞节竟过得如此之快,当时师哥、叔同、世珂三人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探寻查访后,终于在圣诞节的前夕——平安夜,通过一个送饭老妈子的踪迹找到了被关月余的我。当时心力慌乱的他们病急乱投医,随随便便就相信了人,并将她带进了我们的生活。这才使后来的我们陷入一场又一场误解中。 这是一次重大的失误,注定要通过无尽的苦楚来舒解疼痛。只是,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眼下,我最该关心的,大概是顾贺二人的安危,和家里无尽纠缠的婚事与审判…… (这几天有点卡文,字数上有点少,很抱歉。会尽快调整心态,努力加更的。谢谢朋友们的担待,晚安。明天见。) 第七十章 回到家中的那个夜晚,南京的大街小巷飘着岁末迎新的小雪,教堂的钟声在耳边徘徊,世珂开着福特车穿过唱诗班优美的歌声,重新回到了江宁坊敝旧的门楼前。 木伯还似从前我每次外出那样等在门前,可是他的旁边,却再不会出现韩妈慈爱的笑容。 父亲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打开车门,他急切地想要把我从车后座上拉下来,好让他瞧瞧这个消失了月余的女儿是否安好。 而我,则像一个僵硬了多时的泥偶,再不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我是怨他的,突然就怨起了我的父亲,怨他在我下落不明的情况下还操办了姐姐的订婚宴,怨他疏忽大意让闵爷偷走了病床上的韩妈,这才遭致了坏人的杀人灭口。 其实,好人坏人的界定到底是怎样的呢?我自己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常常被提醒,是因为在你意识到一件抉择在你面前时,由他人的行动代替你的选择比自己的主观意动更好为以后的后悔寻找理由。 所以,当父亲终于舒下一口气带着我往家走时,世珂在身后说得话才更让人感动:“伯父,今晚就让阿昭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天大的事明儿再讨论。我就不进去打扰伯母了,还得回去找少顷叔同他们,告辞了。阿昭,明儿我再来看你,陈阿婆你就不必担心了,我们会安排好的,你放心。” “世珂,替我谢谢师哥他们。” “会的。” “既如此,世珂,伯父也不与你客气了,谢谢你将阿昭带回家。” “应该的。”世珂礼貌的点点头,转身上车离去。 回到上房,母亲姐姐自然又是一番问候,很奇怪的是,这些原来在我看来无可厚非的事情今夜却显得无比繁琐,此刻我真正想做的唯有接到顾贺二人平安的电话,再安安静静睡上一觉。 心里烦乱,口中语气不由加重了些:“父亲,母亲,阿昭累了,想先回屋休息了。” 姐姐最先察觉了我的变化,出声阻止了母亲:“母亲,阿昭累了,有什么话您还是明日再问吧,我先带她回去休息可好?” “我……”母亲欲言又止。 “阿静,你还是先让孩子休息吧。”父亲温言劝道。 母亲见状,叹息一声:“也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昭,母亲在这里,随时等着你。你……”她说着,竟留下泪来。 姐姐拉着我离开了,身后,父亲母亲的小声对话传了过来,母亲说:“庆松,阿昭她……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明昭和顾家的婚事了?” 父亲道:“唉……终是我们对不起那孩子,她……大概是怨我了……” 母亲哭道:“我们何时沦落到了此种地步?都是你……都怪你!” “是……是怪我……” 之后的谈话被风雪淹没,姐姐拉着我缓慢的走着,这样的场景何其相似,顾氏父子第二次为我们四人的关系登门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景,然而谈话人的心境,却终究大不相同了。 “小妹,想必你是知道了吧?”姐姐问。 “姐姐指的哪件事呢?”我反问。 “阿昭,何必明知故问呢?姐姐是了解你的。” “可是我却不了解姐姐了。姐,你把阿昭当过妹妹吗?” 姐姐有些不好受,我看得出来她的难过和隐忍,她被我的问题伤了心,是的,伤了心。 我太了解那种被伤的感受,那是刺在心头的一根刺,是磨在心口的一粒沙,疼的时候看不见血,却叫人痛得无法呼吸,无法叫疼。 此刻,我在折磨她,也在折磨自己,更在折磨我们之间,那原本坚不可摧的亲情与血缘。 姐姐掉眼泪了,我也如此。黑夜将我们包裹在看不见的拉扯中,等待着一场关于亲情的审判。 而无论结果如何,等待我们的,只有两败俱伤和亲情撕裂一个结果罢了…… 第七十一章 姐姐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阿昭,你相信人真的有命运吗?” “命运?”我反复念着这两个字, 说不出其他话来,语言在情绪面前,总是稍显苍白的。 从小到大,我始终不愿相信的,就是宿命论。可一次次的事故告诉我,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不信。 姐姐的笑容很淡,很真切,从唇角逸开,慢慢延伸到眼角的那种笑。她本就生得美,此时这样笑,更叫人赏心悦目,见之忘俗。 而我看了她这笑,却不由打了个冷颤,使劲儿摇头。 “不……我不信什么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只知道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姐姐,你告诉我,你并不喜欢顾先生对不对?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嫁给他?” “千方百计?小妹,你是不是想说,我嫁给儒林是另有目的?”姐姐问。 我点点头,自认我的怀疑完全没错,成韵哥哥的托梦,姐姐自己的态度,所有以前可疑的行为都告诉我,姐姐她另有隐情。然而,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 “阿昭,你以为这样问我就会停止步伐,不再嫁给顾儒林吗?” “阿昭,你太天真了!” 姐姐说着,像以前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如果姐姐说,我嫁给顾儒林就是另有目的,我并不是真的爱他,你会不会现在就跑去告诉父亲母亲?” 我终于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这是我那个温婉端庄,娴静淡雅的闺秀姐姐吗?为什么我从她说话的语气里,竟听出一丝狠辣决绝,不再回头的味道? “姐?” 我不确定的叫了一声。 “姐姐吓到你了?” “阿昭,事到如今,有些事不妨告诉你。我进顾府,是为了报仇。”她说完这句,丢下我就往绣楼去。其实自上次出了陈探长的事,绣楼我是很久没来了,如今她说的事这样震惊,我们姐妹二人就不得不去想避开众人的耳目,而绣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南方冬季常见的花卉中,我们家唯独偏爱两种:火红的杜鹃和优雅的茶花。只因姐姐偏爱杜鹃,家中过道上便一年四季随处可见杜鹃盆栽。 她上楼时,墙角一盆杜鹃开得正旺,姐姐今日穿着一件雪青紧身的袍子,凹凸有致的身材在丝质旗袍的映衬下,越发娉婷袅袅。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叼了一卷西洋烟,烟头处,白色的烟雾在夜色的衬托下,自有妩媚。 这些年,南京城的阔太太们出入上流社会,为了赶时髦,抽烟打牌的技能是必学课程,可在我们家里,父亲母亲是从不允许我们这样的。 姐姐将烟卷随手一丢,推开门便往里间走。那支浅色茄衣的烟卷儿被她丢在墙角的花瓣子里,密密的烟气像新年点燃的炮竹,只听“轰”得一声,刚刚还矗立在门口的杜鹃一霎时就烧着了,猩红的火苗在暗夜里茫然地蹿着,不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泯灭了。我一个人在楼梯口站着,看着燃烧过后黑色的陶片和焦黄的泥土,不知所错。 绣楼里漆黑一片,像是许久没被人打扫过一样,如果不是花盆里湿土的阻隔,大概这枚小小的烟卷儿就会引发一场猝不及防的火灾。 我不知道姐姐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此时家里大半的人已然睡去,如果发生意外,存活下来的,又会是谁呢?这个假设当然不会成立,却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丝疑虑。姐姐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阿昭,怎么不上来?”姐姐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又成了那个幽娴贞静的刘家大小姐,刚刚那抹孤寂决绝的背影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我原以为,姐姐将我叫进绣楼,又对我说了那些话,是要告诉我她为什么报仇,自然,她该告诉我,不管结果是不是我能承受的,或是,可怕的事实。 但在杜鹃烧掉的那一刻,我站在楼梯口看着那一小盆前一刻还热烈似火,鲜活得让人敬畏的生命转瞬变成一堆焦土,发慌的心便从此刻开始。 我想把姐姐看得更清楚,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姐姐,你是飞蛾扑火你知道吗?” “你,你猜到了?”姐姐问。 “不是我猜到了,是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我和姐姐一时无语,隔了一会儿,我终还是鼓足勇气问了那个问题:“成韵哥哥的死,不是意外对不对?” 姐姐看了我一眼,开始讲述: “我十八岁的时候,大家都跑来告诉我说成韵死了,死于一场火车站暴乱。那时我以为他真的只是运气不好,被人误杀了。所以我心痛,却从来没有其他想法。可就在今年春天当我准备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时,有人跑来告诉我,成韵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被人蓄意谋杀的。谋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我刚刚喜欢上的人,你说,是不是很讽刺?”姐姐笑着,笑着笑着突然流下泪来:“你说你不信命,不过是赌气的话。原先姐姐也像你一样,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很多时候,天随人愿不过是一种期愿,更多时候,只是天不遂人愿。”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顾先生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确定是他,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是他,所以,我不得不赌一把。”姐姐回答道。 “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后半生去赌啊?” “你以为顾儒林有多好呢?像他对外表现的那样凤仪有度,光风霁月吗?你错了,那只是一个对权势渴望的男人的一种伪装罢了,这样的乱世,表里如一的男人能有几个?”姐姐继续说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你会问,我自己这样人前一面背后一面的形象又好到哪里?可是小妹,姐姐只敢和你说,也唯有你猜到了我才会说,这问题逼着我日夜难安,成韵的脸一直在我梦里转来转去,他叫我报仇,他要我替他报仇!” 我无可奈何,“这太荒谬了,姐姐,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了吗?成韵哥哥死了多年,为什么现在有人跳出来告诉你他是被谋杀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成韵哥哥怎么会让你替他报仇呢,他爱你,怎么忍心你活在痛苦中。姐姐,你告诉我,那个告诉你这些话的人是谁?是谁这样折磨你?” 本来想写雪茄烟,但是查了一下,雪茄烟是1924年才被徐志摩翻译成“雪茄”的,所以只好写成“西洋烟”。但其实就是大家知道的雪茄烟,嘿嘿,恢复更新,我看能不能补上少更的,正在努力中。晚安,各位 第七十二章 一夜无眠,此时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姐姐说,她并未见到那人,只是通过几封书信得知,“刚开始我也不信,可来人说的事情句句属实,连我们家哪年出了什么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就叫我不得不信,我知道你会说,江湖骗子也能说上几件我们家老传的故事,但就是再神通广大的人,也绝不会知道成韵死时身上中了几枪,除非,他知道是谁害了他?” 我越听越皱眉,这件事过去那样久,当初知道成韵死于非命的人的确没几个,可是细节知道的这样清楚,不是亲眼所见便是…… 我心神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就算如此,顾先生那时与我们家毫无交集,又不识得傅家,怎会无缘无故杀害成韵哥哥?他知道的那样清楚,只有一个可能……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姐姐道:“我之前也有疑惑,认为他危言耸听,只是想破坏我和顾儒林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可是,这张照片却叫我不得不信上几分。”姐姐说着,从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里,年轻时的顾儒林端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他的对面,正是姐姐日思夜想的意中人成韵大哥。拍照之人想来是躲在一个视野极好的地方,只见照片中的顾儒林眼神犀利,神情冷峻,正和成韵大哥说着什么,而那照片的落款也十分赶巧儿,恰是1913年的3月19日,成韵大哥落难的前一天傍晚。 怎么会那样巧? 七年前的傅成韵恰巧认识七年前的顾儒林,而七年后的顾儒林又认识了七年后的刘明昭? 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太过戏剧,我竟然以为自己是在翻看一本西洋戏剧。姐姐看着我惊讶的表情突然笑了:“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拿到这张照片后,我曾对着它仔细研究上面的每一处细节,刚开始我以为这一定是画上去的皮影儿,不过是有人用来迷惑我的手段,可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竟在上海三叔的书房里也发现了一张成韵和顾儒林的合影,那时我才真信了原来那个无名氏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怎样,顾儒林都是可疑的,所以……” 姐姐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答应嫁给顾儒林,单凭他认识成韵这一点儿,我也要弄明白顾儒林和成韵的关系是敌是友……” 她如此坚定,坚定到我无法出声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任何事,更问不出口:“那我和顾少顷怎么办?”这样的问题。 似乎,在姐姐强烈的意志面前,我个人的情感总显得太过自私。我像一个笨拙的小孩,看着她陷入一种狂热的意志里,却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行动予以阻拦,更枉论深究。我不知对错,不辨忠奸,突然间只想逃离。 逃吧,我对自己说。既然父母已经选择站在姐姐那边,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选择一次,哪怕一次也好。老师常说,幸福和自由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要不要,也不顾一切一次呢? 世珂来了电话,说海朱和世舫来了信,要接我去童家看信。父亲母亲本不愿我出门,可看我不愿在家多呆的眼神,又将想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经此一事,我们之间,终是有了嫌隙。他们觉得对我有愧,而我,又在想着什么呢? 母亲在旁边反复叮嘱着世珂,告诉他一定要将我平安地带回来。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出门前,祖母必叮嘱仆人们一定要看好我,韩妈不放心,每次必跟着去。等到长大了可以自己出门的时候,家里仆人也少了,韩妈无法跟我出去,却每回都要等在门口看我回来。现在的母亲,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其实我从未怀疑过父母对我的爱,只是在我和姐姐的事情上,他们选择了姐姐却不是我。这样的选择,我无法怨怪,只好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昭,我们走吧。” 世珂说着,打开车门将我送进了车里,这才起身往驾驶位上去。“其实大嫂和大哥并未来信,我那样说是为了让伯父伯母安心。”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跟着我出来?”世珂不解。 “海朱要是来信肯定会寄我一份,这是常识,父亲母亲是关心则乱,你忽悠他们或许管用,对我,却是不成的。” 世珂啼笑皆非:“阿昭,我看得出来,你这次回来和伯父伯母……” “你想说我们生分了,是不是?”我问道。 世珂点点头。 “顾先生和姐姐的订婚宴,是在昨天吧。”我用的是肯定句。 “你都知道了?”世珂叹息,“我们家也参加了,其实说来也好笑,就是因为昨日顾先生与明昭姐订婚,我才能见到少顷。自那日顾先生的生日宴后,少顷就一直昏迷不醒,他受了枪伤,本就处理不及时,又因你俩的事怒急攻心,连着昏迷了半月。叔同跑来告诉我你不见了,我们在闵爷处搜寻了半日,又将能想到地方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少顷又联系不到,打去宁园的电话都被顾先生拦了下来,后来还是阿布找到我们说少顷醒了,要看医生复查,我这才能凭着主治医的身份悄悄见他一面。” “你是说,顾先生拦下了你们所有的电话?” “是的,不但拦下了所有找少顷的电话,就连叔同想见少顷都没应允……”说到这里,世珂愣了愣,问道:“阿昭,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不敢确定,却又响起姐姐早间说过的话“你以为顾儒林真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吗,他也不过是伪装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顾先生故意扣着师哥不叫他知晓我被抓一事,就叫人不得不将许多事连在一起想了。 “世珂,”我喏喏道,“我好像猜到绑架我的幕后主手了。” “是谁?”世珂倒不惊讶,“是……顾儒林?” —————————————————— 今天比较早,家里停水停电,开启原始人模式。储存电量为明天做准备,晚安。 第七十三章 我握着手袋,不确定地点点头。 世珂道:“我也觉得他很奇怪,你被不明人士带走,我们都很着急,只有顾先生气定神闲,如果不是昨日他与明昭姐正式订婚,大概少顷现在还被困宁园无法脱身,单凭这一点儿他道有几分可疑,可细想此事又完全无法说通,顾先生绑你目的何在?” “他可能觉得我是他和姐姐订婚的唯一阻碍,所以不想我出现在订婚宴上。”我答道。 “如果是这样或许说得通,可你不是说来人还将韩妈灭口了吗?难道下毒陷害你的人也是他?” 我笑道:“好像又说不通,我与顾先生无冤无仇的,难道就为了姐姐他要下这样的毒手?大概不会吧。也可能只是我恼他拆散了我和师哥的姻缘所以故意栽赃的,所以,童医生还是别听信我的一面之词了,开车吧。” 月余来,关于我被谁绑去这个疑问,我曾问过自己无数次。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很确定,抓我之人就是给韩妈下毒之人。 我问自己,既然眼前的困境已是无可挽回,我的不甘,要怎样抚平? 我还没有想到答案,所以只能用这样调侃的方式告诉自己,我并不是孤独一人。 世珂沉默了,他的黯然如此明显,“阿昭,你不该受此劫难!”他说着,双手狠狠捶向方向盘,黑色的福特车瞬时发出“嘀嘀”的喇叭声,引来无数侧目。 “童医生,你想大早上招来警察被告扰民吗?”我笑道。 “我……”世珂欲言又止。 “走吧,去找他。你带我出来难道不是去看他吗?” 车子载着我驶离江宁坊。 师哥与斐家七小姐订婚后,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与他再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想过我们的会面会在普仁医院的二层病房里。 其实也不算会面,房门没锁,手一推就开了。这是二层唯一一间单人病房,我和世珂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病床上的那人,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而削弱,俊逸的眉眼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 世珂说,他在上海受了伤,回来后就出了我的事,之后是猝不及防的订婚,我的消失。昨夜上山救人再一次消耗了他刚刚积攒起的体力。 昨夜匆匆中我其实并未好好看过他的样子,现在,至少不用再顾忌什么刘家和顾家的颜面问题。 在这个私人空间里,我,是我自己,他,是我爱的人。 手指轻轻划过他紧皱的眉头,然后刷过睫毛,停在嘴唇上。这张紧闭的唇曾说出无数动人的话,可我却再也没资格听了,以后无数的岁月里,我大概都会后悔吧,后悔在能抓住他的时候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个喜欢他的女子订了婚,牵了手。想到这里,我的唇代替了意识,轻轻落到了他的唇上。 这是我们的初吻,凉凉的,带着屋外寒冬的气息。 姐姐常说,人知情,而后成人。可为什么我懂了情,首先尝到的,却是浓浓的苦涩…… “少顷哥……”贺叔君在这时走了进来,却不想看到了跪在床边的我。 “呦,原来是你在这儿,怪不得门口连个护士都没有。好久不见啊,刘二小姐。对了,我听说你姐姐已经与顾伯父订了婚,我们家与顾府是世交,少顷哥以后见了您大概得喊一声‘姨母大人’,您看,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喊才好?” 贺叔君故意笑起来。 她本就明艳动人,这一笑,不知情的人看了当真觉得眼前少女倾国倾城,叫人惊艳。只有我知道,她的笑容带着无限嘲弄与讽刺。 “叔君,你怎变得这样无礼!”正在此时,贺叔同与世珂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第七十三章下 贺叔君这样的把戏,我见惯了不少,倒也不甚介意。她本就对我充满敌意,如果见面之后笑脸相迎温言软语,我反倒该想想要怎样小心应对眼前的女子了。 一段日子不见,她的皮肤比上次见面更加白皙了,大大的杏眼微含嗔怪,波光流转间给人明艳不可方物的触动,不得不承认,贺氏兄妹的长相在南京名流圈确是百里挑一的,与姐姐那种温顺婉约的闺秀气质不同,贺叔君是张扬的,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还未盛开,便已傲然挺立于百花丛中。美人微嗔,任谁看了,都不忍多加怨怪。 贺叔君听到大哥的声音,三两步跑去门口拉住率先进来的那人说道:“哥……这么久未见,你不问问我在北平是否安好,却一见面就指责我,人家还不是听说你受伤了,一下车就跑来医院看你。” “哦?我的病房就在隔壁,既是专程来看我,怎么跑到少顷这里来了,难不成是你走错了?” 贺叔君语塞,“我……我不是看你病房有人吗,你与这位先生相谈甚欢,我哪里好冒冒失失闯入。” “叔君……”贺叔同突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忘了上次为何把你送去北平吗?你年纪不小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 “我……” 贺叔同还欲再说,世珂已一把拦了他嘻笑道:“什么时候风流不羁的贺大少也开始变得如孔老夫子般开始教训起妹子来?叔同,有什么话,你还是回去再与令妹说吧,阿昭出来一趟不易,将事情交待完,让她与少顷单独呆一会儿罢。” 贺叔同被世珂这么一拦,也觉得自己太过失礼,他悄悄看了我一眼,示意门口的司机将贺叔君带回去。 贺府的司机是个聪明人,眼看着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被大少爷噼里啪啦一通训,知道她面子挂不住,嘴上愈发讨巧:“小姐,老爷知道您回了家,急急从部里赶回了公馆要见您,这不,听说您来了医院又巴巴打来电话催您回去呢,咱们家去罢?” 贺叔君正愁无法下台,贺家司机一通话说得滴水不漏,更给她撑足了颜面,没有不走的道理。只见她转过身扫视了众人一眼,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西洋医院暖气充足,单人病房里一应俱全的摆着茶几沙发,窗台里插着几株清新养气的绿植,白色的花盆衬着淡蓝的窗帘,构成一副几何形的静物画。 因着方才有那一番小小的闹剧,无论是世珂和我,还是贺叔同,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贺叔君刚刚说,贺叔同也受了伤,是因为我吗?心里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小家子气,来既来了,不犯着这样变扭,更何况还有世珂在。 这么一想,语气不由坦然不少:“贺大哥,你也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昨日我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人声。已是顾少顷未婚妻的斐英树穿着貂皮大衣姗姗而来,明快地与众人打着招呼。 “贺大哥,好久不见。” —————————————————————————————— 昨天因为停电的原因只来得及发了一半,这是另一半。今晚还有一更,原始人模式终于在今天下午结束啦。充好了电马上给大家发来了,谢谢不离不弃。? 第七十四章 贺叔同尴尬地笑着,不知是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先应对这猝不及防的到访。理智上,斐英树现在是顾少顷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情感上,我却是师哥打心底承认的恋人。 当理智与情感不可共存的时候,是选择理智还是选择情感?这大概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解说的问题。 “刘罕昭,你也来看少顷吗?”还未等他回答,斐英树已率先发现了站在世珂身后的我。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也是一个很难解说的局面。当世珂发现斐英树走进病房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已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了他的背后,然而这样的躲藏终究是徒劳的。 男人保护女人的方式,通常以不被人侵犯为首要目标,其次才是精神上的诋毁,与折磨。 女人间的争斗却并非如此。远古时代,部落间的女人以获得英雄的青睐为最终目标。 现代社会,因为相比于男性间直接的暴力碰撞,女性之间的战争却更为复杂与隐晦。 所以,当世珂用身体都未能阻挡斐英树投递而来的视线时,我与斐家七小姐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已注定开始,尽管,它并不算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争斗。 “嘿,英树,好久不见。”我回道。 斐英树脱下貂皮大衣,娴熟地将它挂到旁边的木质衣架上,端起热水瓶就要往外走,“我早就劝顾伯父要把少顷送到医院治疗,可伯父总说家里更方便些。如今他昏迷着,你们先聊,我去打些热水好为你们泡茶,贺大哥坐啊,这位是童医生吧,我听父亲说起过您,您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有您担任主治医生,相信少顷哥一定会早日醒来的。你们坐呀,罕昭,我们也算老同学了,你帮我招待招待,我去去就来。”说罢,斐英树拿起医用热水瓶往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仍不忘提醒我们各自就座。 我和世珂面面相觑,唯有贺叔同还算正常,“好了,走了一个叔君,又来一位‘正宫’,我看我们今日什么也甭谈了,安心与这位斐司长千金周旋才是正事儿,你们二人傻站着做什么,坐吧……” “叔同?” 世珂叫了一声。 “嗯?” 贺叔同疑惑道。 “阿昭?” 世珂又唤了一声。 “我在这儿。” “少顷没醒吧?” 世珂再次问道。 我看了看病床上依旧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顾少顷,轻声答道:“师哥他没醒。” “童世珂,你小子不会发癔症了吧?”贺叔同突然推了推站在旁边一脸无奈的世珂问道。 “既然少顷没醒,我们还是告辞吧。阿昭,我改日再带你来看他,我们先回去,远离是非之地。或者,叔同你跟我们去办公室谈,少顷这里还是算了,等改日吧?”世珂说着就要拉着我往外去。 他们两人一唱一喝,变脸的速度赶上拉火车,弄得我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有问题。 “世珂你到底在说什么,贺大哥有什么话要说与我知道?” “咦,你们怎么还不坐呢?父亲刚刚托人从蒙古带回了最新的奶茶,你们也来尝尝吧,我和少顷哥订婚后本该宴请亲朋好好相聚一次,可恰好赶上少顷哥身体不适,一直拖到了现在。昨日顾伯父与刘家姐姐刚刚宣布了订婚,不……不对,我以后对刘家姐姐的称谓该改口了。俗语说百善孝为先,我们的婚事自然是更要往后推了,所以不如乘着这个机会大家甘一杯吧。我与罕昭都是金陵学堂的同学,可惜她自上学堂开始就经常不见人,不过我姐姐与她姐姐是非常要好的同学,上次姐姐过生日,就是顾伯父与刘家姐姐一起来的。不……不对,我又叫错了,各位见笑了,我只是有点高兴,认识了这么多以前就想认识的好友,罕昭,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呀?”斐英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我只从这些话中听出了她宣誓主权和提醒我姐姐与顾先生已有婚约的事实。 尽管她知道我曾经与师哥的关系,尽管她曾经也信誓旦旦的与我说过公平竞争的胡话,我们终究还是像所有时代的女人一样,为了心爱的男子忘我地投入到一场永不回头的战争中去。 斐英树是成功的,她成功的走入这场当初我和师哥都不屑一顾的战事中,以她名正言顺的身份,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叫跨界,而什么又叫世俗的顾忌。 最终,我落荒而逃。带着最后一点可供探究的颜面和勉强的自尊,以及身后两个不同身份男人的陪伴。朋友,以及算的上救命的恩人。 贺叔同递上了手帕,“擦擦吧,不是所有人,都能抵得住来自外界的压力,尤其是,刚刚好的名正言顺。” “谢谢。” 我接过手帕,并未将它放在眼上,我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更确切地说,是哭泣的理由。斐英树刚好给了我这样的理由,借此发泄长久以来压制在我内心无法纾解的无奈和愤然。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春日不该去宁园?还是原本就该呆在闺阁中安安静静做一个闺秀小姐。二婶婶在今年的三月三上有一句话说对了“作为女子,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新式的爱情与自由,至少在我们家里是不可能的。”这样想着,我好像又找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喏,你的命运至此,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世珂扶起我低着的身子,悄声问我:“想不想知道那夜指使闵爷来带你回去的人是谁?” 我抬身头,愣愣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旁边同样关心着我的贺叔同,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你乖乖别掉金豆儿,我们就告诉你。你仔细想想,答应了就再点点头,点头不算摇头算。” 我脑子本来就糊涂了,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瞬间叫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看着他干瞪眼。 “好好,我不提条件。我们这就走,先去我办公室,走吧。” 世珂揽起我,招呼贺叔同一起往他的办公司走去。 —————————————————————————— 今晚好大的雨,伴着雨声而眠吧。晚安 第七十五章 因着圣诞节刚过,世珂的办公室里不知被谁堆放了许多精美的圣诞礼物,一个一个拆下去, 一张精致的仿古信笺从一条深蓝色的毛线围巾里掉落出来,白纸上印出微凹的古装美人像。 “呦,世珂,是哪家小姐给你写的情书呀?”贺叔同挤眉弄眼一副小报记者的表情,“渍渍……还是仿古信笺。” 他说着,弯腰捡起信笺正欲继续戏嘘,却突然“咦”了一声。 “有什么不对吗?”世珂凑了上去欲抢过来自己看。 “不对。” “什么不对?”世珂问道。 “日期不对。”贺叔同说着,将信笺举到窗口光线亮些的地方仔细一看,眼神骤变。“这信笺被人改了日期,你们看这里。” 我和世珂对视一眼,随着贺叔同手指的方向看去。 空白的信笺上只有短短数语,并不如我们所想是哪家的姑娘送来的情书,而是一封匿名邀请信,信的内容大抵如下: 本人于12月26日傍晚17时于金陵饭店有一场圣诞舞会,在此诚邀童公子到访。 悉闻公子诸事缠身,余不才,恰有一言以告之,望能相助公子一二,故在此静候公子亲至。 莫愁人奉上 “莫愁人?”我狐疑道,“莫愁人是谁?” “我也很纳闷,我并不认识什么莫愁人。”世珂回答。 “有谁会无聊到这种地步,给自己起个不中不洋的名字,既是邀请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贺叔同提出疑问,“世珂,该不会是你的旧相好儿吧?” “你无聊不无聊,我的相好儿会明目张胆的把信寄医院来吗?”世珂丢了一记白眼,“再说,谁不知道我童世珂的旧相好儿只有阿昭一人,你瞧,你瞧。” 我知道他们是故意逗着我笑,也不理会两人的插科打诨,而是仔细观察起手中的紫色信笺,只见黑色的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给人一种如沐清风的美感,凭心而论,这样的卫夫人小楷是高逸清婉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信笺上凸起的几个阿拉伯数字怎么看怎么给人一种别扭生硬的错觉,让人以为那数字真是被人后安上去的。 不对,刚刚贺叔同好像说,这数字确实不对劲儿。 “不对……”我惊呼一声,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 “阿昭,你有什么发现?”世珂急道。 “你们看,这个数字‘6’是不是有被人改动过的痕迹?” 我拿着信笺小心翼翼地指给他们看。 学堂里上过数学课的同学都知道,阿拉伯数字是最易被人改写的一种文字,所以在一般正式的邀请函里,人们都不会采用最新的数字记法来标写日期。 而这封信笺上的数字“6”却像是被人从“5”篡改而来,粗略看去不易发现,但是仔细研究却明显得很。 被我这么一说,世珂也似发现了新的线索:“叔同你仔细看这信笺,像不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说雨花阁?” “是,就是雨花阁!” 雨花阁?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搜寻着脑海里的信息,口中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名字,这才响起雨花阁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日秦淮对岸顾少顷与贺叔同,以及世珂聚会的茶楼。难怪刚刚他们说到雨花阁时会突然变得拘谨起来,难怪信笺上会有复古美人像。 “阿昭,要不……” “不……我不回去。” 我在世珂要说出口前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我知道,他们一定又要先送我回家,我太了解他们的想法,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告诉我什么都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是,我要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够多,我不想在经历陷害,绑架之后再一次被蒙在鼓里。所以,我要留下。 “你们要我知道的事还未告诉我,我不能离开。世珂,你刚刚在走廊说的话是为了哄我吗?” “阿昭……” “好,我们带你去。”贺叔同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叔同,你疯了吗?”世珂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们现在连莫愁人是谁都不知道,你带阿昭去不是羊入虎口吗?我不同意。” “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莫愁人是谁,才更要带罕昭去,上次在闵爷那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再重演一次。” “可是……”世珂还要继续阻拦。 “世珂,我不想再不明不白的享受着你们的保护,我应该独立,应该学着应对突发的状况,在山上被关的一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我有自保的能力,韩妈也许不会死,如果我能力足够强,很多事的结局或许就会大不相同。所以,请让我去知晓,我要参与。” “好……既然你要知道,我们先和你说原本要你知道的部分,阿昭,你要做好准备。”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随时都可接受更坏的消息,的确,现在的每时每秒,每日每夜,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你说吧,我听着。” “叔同,还是你告诉她吧。”世珂说罢,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贺叔同点点头,一改刚才嬉皮笑脸的模样,也变得认真起来。 “阿昭,我原本是想告诉你……” 我看着他,一脸期待,期待他告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却见他别过脸去,一脸为难。 “贺大哥?” “罕昭,希望我说了,你不要恨我。” 我一脸茫然,“我怎么会恨你呢?” “因为,指使闵爷带走你的人,可能是……” “可能是……我的父亲!” —————————————— 雨下了一天一夜。 第七十六章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经对之前拜师宴发生的事情忘记了,因为贺叔同,因为眼前这个人用他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是无法连坐的,尽管他的父亲也并没有十恶不赦。 只是我忍不住奇怪,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告诉我真相呢? 贺次长,指使闵爷?请我到玄武湖问话?那么之后的事情,包不包括在内呢?不,现在该称他为贺部长了,他是为了他的儿子么?我的脑子有点儿混乱…… “罕……昭。”贺叔同小心瞧着我的反应,轻声唤道。 “阿昭?”世珂也转过身来。 我好似刚刚从事实中反应过来般看着他们,轻声问道:“贺大哥刚刚说了什么?指使闵爷从回家的路上拦下我的人是贺部长吗?为什么?” …… 又一阵儿沉默。 良久,走廊里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哭声。不知谁家的病人家属在医院里闹了起来,说医生对自己的儿子施救不及,这才叫孩子小小年纪就医治无效去世了。那哭声绵延不绝,一字一句都是对生命早逝地痛恨与无奈,迟慢地,嵌进人的心里去,仿佛似失去右手的乐手,只能用单手在那里弹钢琴,一个音符再一个音符,断断续续地,不成调子,却又似一曲无尽的哀歌。在这本该安静的医院里,就像是乱梦颠倒般叫人无奈。 后来才听清,原来孩子是得了肺炎,在送来医院的路上已经没了声息,孩子父母一时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痛楚,这才不管不顾在医院吵闹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医院上演,有人因为几块钱医药费主动放弃治疗,也有人把医院当成金陵饭店每天都想跑上几趟。穷人看不起病把小病拖成大病,富家太太为了勾心斗角没病也要装成有病……世道如此,从来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医生的,两头不讨好,还要承受骂名,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世珂一副见怪不怪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只有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不像他表现得如此平静。 “阿昭,我记得小时每次咱俩闯了祸,我害怕得要死,总怕我爹拿着板子对我用家法,所以一到傍晚我就不想回家。你们家的老太太见了,总会和颜悦色的对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是要敢作敢当的,绝不能输给女子。你瞧阿昭不是乖乖跪在那里反省吗?’ 每次她这样说,我就是再害怕也生出雄心万丈,我想着,怎样也不该让你一人受罚我却躲着。后来我们家搬去了苏州,我被爹送去了东洋,每当我遇到困难想要逃避的时候我就在想,阿昭那丫头如果面临同样的境遇会怎么办?她会不会胆小怕事没有担当?这样一问,我又变得毫不犹豫起来。 阿昭,你从小就没让我失望,这次即使是明昭姐的事你也没有过于懦弱,所以,即使是贺部长有什么问题,叔同也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孰是孰非,我相信你是拎得清的,你说是不是?” 走廊里重新恢复寂静,医院里的吵闹,从来都不会过于喧嚣,过于持久,死去的人已成为过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我无法为韩妈讨回更多声讨,也无法责备贺叔同将事情的一部分调查结果告知于我,尤其是这样的告知还是我前一秒义正言辞地要来的。所以,我更加无法要求他们为我的情绪浪费更多时间,特别是这样的情况还只是可能性,连一个确定都无法判断的可能性。 在真相到来之前,我的一切情绪、感情都是徒劳的,甚至是无病呻吟的。 我需要将所有经历用在与世珂调查一系列问题上。 而眼下我们最该开始的,就是去赴今天傍晚金陵饭店那场关于“莫愁人”的圣诞舞会。 傍晚,金陵饭店的大门前,一辆辆精美的小汽车络绎不绝地驶进了新街口的地下车库里。 这几年,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渐渐有了美国货赶超英国货的趋势,不说其他,单从富贵之家出行驶用的汽车入手,之前的英国劳斯莱斯老爷车已渐渐被新出产的美国道奇、福特等全新品牌代替,眼下排列在车库里的一排排油亮车子就是证明。 贺叔同将汽车停靠在一辆橙白两色的道奇车后,我和世珂才开门走了下来。 因为要参加舞会,我们三人都重新去新街口的荣氏百货买了礼服。贺叔同和世珂挑了中规中矩的黑色燕尾服,我则随意选了一件酒红色的洋装长裙,我鲜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看着镜子里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己,不由发起呆来。还是世珂走过来拍着我肩膀说,时间快到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跟女店员说就要这件。 打包衣服的时候,女店员突然对着我神秘一笑:“小姐真是好福气,两位少爷都争着抢着要为您付款,真是羡慕死了。” 我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她说的是等在外边的贺叔同和世珂。 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惊羡,只好对着她轻轻一笑。 “阿昭,想什么呢?我们到了。”世珂说着,将手递了过来,准备扶我下车。 “呆会儿进了大堂,如果我被叫去离开你的身边,叔同也会跟着你的,你要做的就是跟紧我们,只需跟紧就好。” 我点点头,示意他无需担心。 说罢挽着贺叔同和他的手臂走向饭店大堂。 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喧闹的音乐声涌了出来,侍应生站在门口周到的为来访的客人脱去大衣,并引着我们往里去。 只见大厅里彩灯晃动,人影憧憧,满眼望去,到处是衣鲜靓丽的男男女女,这样一来,哪一位才是我们要找的“莫愁人”呢? 一个穿着黑色露肩长裙的女郎正挽着一位男客从里边走来,贺叔同侧着身子让了一步,却叫女郎认出了他:“贺大少!” 那女郎见是贺叔同,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句抱歉,立刻热情地与他叙起旧来:“好久不见您来了,怎么,不介绍介绍身边的这位小姐吗?” 贺叔同但笑不语,只是与她客气地寒暄着:“我也好久不见冯小姐,您这样将男伴晾在一边不太好吧。眼下我还需与朋友去叙叙旧,稍后,稍后我一定请您跳支舞,届时咱们再叙,您看如何?” “我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全凭贺少一句话,我等着就是了。” 说罢,黑衣女郎的视线从我的身上扫过一圈,拽起等在一侧的男伴走了出去。 “世珂,我们这样不是办法,不如,分头行动,你看如何?”贺叔同说着,指着大厅西侧的自助餐桌继续道,“看到那个餐桌了吗?一刻钟后我们餐桌碰面,罕昭先与你一起。” 世珂点点头,挽着我离开大厅上了二楼。 ———————————————————————————— 先来说七十四章有三个词打错了字,分别是干杯的“干”,抬起头的“起”,和办公室的“室”。在此要和大家说声抱歉。这几日北方的天气不太好,我所在的城市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现在刚刚雨停。你那边是什么样的天气呢?希望明天是个好天,不要再有灾害,晚安 第七十七章 要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甚至连大海捞针都算不上,更何况信笺上的日期都可能是被人改过的。虽然圣诞舞会一般是从平安夜一直持续到新年结束,但是谁又能保证“莫愁人”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我和世珂从大厅径直走向二楼,站在楼梯口的几个男人纷纷转头。 不同于大厅里的热闹喧哗,二楼的舞会明显更类似于私人茶话会,看到我们上来,一个穿着驼色西装的高大男子大步走来,压低声音道:“两位看着很面生,是第一次来吗?” 世珂微微一笑,礼貌地说道:“我们受邀而来,不知您是哪位?” “哦,我是这里的常客,这圣诞舞会开了三天我来了三天,实在无趣的很,今日恰巧见二位前来,不知能否认识一番,我叫闵家豪。” “原来是闵先生,敢问一句,玄武湖的闵爷是您……” “那是我舅舅。” “原来如此。”世珂说着,伸出右手道:“在下童世珂,家父童柳炎,很高兴认识阁下。” “幸会,幸会,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位朋友。只是,不知这位小姐该如何称呼呢?”闵家豪说着,眼睛不断往我身上瞅。 “她是贺部长看中的儿媳妇,岂是你能染指的人!” 正在此时,一声突兀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只见刚刚在门口碰到的黑衣女郎端着酒杯款款而来,看到我和世珂微微颔首示意。 “我道是谁,原来是冯小姐啊。” “怎么,闵少,不认得了?” “哪里哪里,您不是刚跟着徐公子去宝丽剧院看电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电影有什么意思,我们天天演电影的,哪里还愿意去看电影。”冯小姐转着手里的鸡尾酒杯,浓妆艳丽的脸上,依稀还有稚嫩的轮廓。“倒是你闵少爷,我不过刚刚离开一会儿,你已经又寻到了新朋友。怎么,不介绍介绍这位公子么?” 闵家豪轻轻一笑,“怎么?冯小姐不认识童少么?看你对旁边的小姐那么熟悉,我还以为你们是旧识。” 这两人一唱一和,葫芦里不知卖得什么药,刚开始听说他是闵爷的外甥,我和世珂都以为他或许会是“莫愁人”,然而几句话下来,真假立现。我与世珂对视一眼,不愿再多做纠缠。 世珂对着两人笑了一笑,说道“看来闵少与冯小姐有事要聊,世珂就不打扰了,我们还要到那边看看,先行一步了。” 说罢,世珂重新握着我的手往里走去。 行至一侧,世珂问道:“阿昭,那位冯小姐为什么说你是贺部长看中的儿媳?你与叔同什么时候订得婚,你不是……与少顷……” “罕昭与我没有订婚,是父亲……是父亲在今年罕昭的拜师宴上鲁莽行事,这才叫人误会了。” “叔同?你怎么上来了?” 我与世珂齐齐回头,贺叔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们身后。 “我本来是在长桌等你们的,看你们还没来就上来看看。”贺叔同说着,递给我一个紫色的匣子,“打开看看,算是迟到的赔礼。” 我疑惑地看着他,并不明白他为何要给我赔礼。自从上午在普仁医院他说了他父亲的事,我们之间再没说过第二句话,现在这礼物又算什么呢,我摇摇头,并不伸手。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贺大哥并没有对不起我,何来赔礼之说?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找人要紧。” “罕昭,你叫我一声贺大哥,我也把你当妹妹看。对于父亲给你造成的困扰,我一直都很愧疚。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弥补的,这个礼物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正好借着今日有人再次提起此事,我们把话说开,接下来也好一起找人,不是很好吗?” 他说得很诚恳,像是急于得到我的谅解,其实我对冯小姐的话并不在意,只是好奇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我们的事虽不隐秘,却也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今晚遇到的两人都很奇怪,闵家豪看着一副富家子弟的纨绔之相,却是闵爷的外甥。闵爷的外甥!我不禁有些头疼,为何最近总是与青帮洪门这些江湖势力有纠缠不清的关系呢?还有那位冯小姐,据说是时下某流行剧院的当家花旦,有很多家上海的影视公司都想请她去拍电影。我记得刚刚进门时她还要求贺叔同介绍我,只一个来回的功夫,她却将我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想来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只是折腾到现在,单认识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却连“莫愁人” 的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实是叫人心烦意乱。想到这里,我看着贺叔同说道:“贺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并不怪你了。只是这礼物我却是不能收的,我们还是快些找找线索吧。” 世珂看我态度坚决,也在旁边劝道:“叔同,阿昭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就收起来吧。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拿的礼物,刚刚为什么不给阿昭?” 贺叔同尴尬笑道:“我不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吗。好啦,好啦,我们说正事。刚刚我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少顷醒了。我们来金陵饭店的事这么隐秘,医院怎么会打电话来这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按理来说,医院应该通知顾府才对,况且,斐英树应该还在医院陪着他。” “我们会不会被人耍了?”世珂说着,看了看手上的怀表,“现在是18:00点整,我们已来了一个小时,竟还没人来与我们搭讪。我现在严重怀疑那封信笺的时间地点已经被人掌握,并且被人改了时间。” “你是说,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了?这不过是骗局?框我们来这里?” 世珂点点头,继续说:“你刚刚不是和阿昭都觉得信笺上的日期被改过吗?我想,有人先一步看过了我办公室的东西,不然,你说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医院里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怎么办,回医院吗?” 我问道。 “不行。” 世珂和贺叔同异口同声。 “如果我们的判断正确,那人千方百计把我们引到这里,一定会有信息让我们知道,现在离开,不是前功尽弃吗?”贺叔同说着,浮起一个充满讽刺的笑意,“你们瞧,有消息送上门了!” 第七十八章 我和世珂寻声回头,就看到刚刚还和闵家豪谈天说地的冯小姐踩着高跟鞋婀娜地向我们走来:“贺少,现在有空和我这个俗人叙叙旧了吧?怎么,不请我跳一曲吗?” 贺叔同笑着点头,“冯小姐相邀,哪有不从之礼。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喽,冯小姐,这边请。” 黑衣女郎笑得风情万种,却在手搭上贺叔同的一瞬间,对着我歉意地微笑:“刘小姐,不介意我借用贺少几分钟吧?” 我亦笑道:“冯小姐说笑了,贺少是自由的,并不属于我,冯小姐请便。” “那好,我看小姐也不是专横之人,贺少,我们走吧。” 贺叔同笑着拥着女郎离开,临走不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和世珂会意,往舞池另一边走去。 “看来我们要去会会刚刚那位闵少爷了。”世珂说着,朝舞池里的人群看了一眼,对我说道:“我去找他,你就在座位上休息片刻,一会儿我来找你。” 我担忧道:“你确定你能套出他的话吗?不如换我去合适一些,你知道的,女孩子总是更容易一些。” “不行,他刚刚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儿,我不能冒险,还是我去。”世珂否定道。 “世珂,这里是金陵饭店,他不敢怎样的,只是聊聊天罢了。这样我们仨才能物尽其用,况且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拖累你们,尤其你们是为了我们家的事在帮忙。” “那……那好吧。我和叔同都在,他要是敢对你动手动脚,你立即喊我们。” “还有……” “好了,你也去跳舞,只有我落单了,他才会寻过来,去吧。”我推着他,踩着鞋子走到自助长桌前端起红酒,慢慢品着。 时光有时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这一刻,舞池里灯光璀璨,如流光飞舞,年轻男女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舒缓悠扬的旋律里,贺叔同搂着艳丽的女郎,神色惬意地聊着什么,世珂不时回头朝我这边看上几眼,仿佛在确定我是否安好。 “如此美丽的夜晚,小姐却独自一人喝着闷酒,岂不是太煞风景吗?不如我来请小姐跳上一曲如何?”如期而至的声音,闵家豪端着酒杯出现在长桌的另一侧,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原来是闵少爷,刚刚看到冯小姐却没见您,还以为您已经离开了呢。” “还没请刘小姐跳一支舞,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闵家豪说着,嘴角微弯,“怎样?刘小姐肯不肯赏光呢?” 我放下酒杯,优雅地笑起来,“闵少爷相邀,罕昭自然愿意。只是这曲已经过半,我们不如先聊聊天,等下一曲可好?” 闵家豪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笑道:“当然可以,闵某求之不得。刘小姐想聊些什么?” 我啼笑皆非,“闵少爷,通常情况下,男士与女士聊天,不是该男士先抛出话题吗?” 闵家豪一愣,故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我,看见漂亮小姐就手足无措了,闵某刚刚听说小姐是李耀山先生的关门弟子,不知新任的教育部长您可曾认识?” “闵少爷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不过一刻儿钟的功夫,就把罕昭的底细给打听清楚了。” “呵呵,与其说闵某消息灵通,不如说小姐气质清华,一进场就引起冯小姐的注意,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闵家豪说着,往我身边凑近几分。 “冯小姐?”我故意面露不解,惊讶问道,“冯小姐怎会将我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呢,我们今日才刚刚认识。” “虽然刘小姐刚刚认识冯小姐,但冯小姐一早就记住了您。” “记住了我?此话怎讲?” “小姐不知道吗?冯小姐可是一直爱慕着那一位。”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舞池中的冯小姐与贺叔同一个小鸟依人,一个风流倜傥,倒是十分养眼的一对才子佳人,如果不是贺叔同交通部部长公子的身份,两人倒是十分登对。可惜造化总爱弄人,总是叫神女有梦,襄王无情。即使贺叔同愿意,他的父亲贺九铭也未必愿意。 有时我也十分好奇,我们家除了空有前清翰林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贺部长在意的东西,如果说门当户对,前段日子贺叔君的好友王宛因不是更适合官运亨通的贺家吗? 我摇摇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其他事情,专心应对起闵家豪来。 “闵少爷的意思是,冯小姐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假想敌?” “难道刘小姐不是吗?” 我嗤笑道:“闵少是从哪里听得这样的无稽之谈?” “哈……哈哈哈,那我是道听途说了。闵某自罚一杯。”闵家豪说着端起桌上的红酒一饮而尽,“不过,我看冯小姐还是很在意小姐的。” “闵少爷这么说,罕昭真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我记得闵少爷刚刚说,您来这圣诞舞会已有三日,不知您觉得今年的舞会办得怎样?” 闵家豪意外一笑,大概想不到我会转移话题:“我还以为刘小姐会继续追问冯小姐的事,看来你是确实不在意贺大少的风流韵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聊聊其他的事吧。” 我心里一紧,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刚刚所有的样子都只是试探,那么他接下来的话,是否就与“莫愁人”有关呢? 正在此时,一曲终了,舞池里骤然一静,继而又热闹起来。退下场来的众人纷纷挤到长桌边寻着酒水与点心,一刹那间,长桌边站满了来寻食物的男男女女,贺叔同也扶着冯小姐往长桌走来。 不知是谁突然往我在的方向推了一把,穿着高跟鞋的我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就要往旁边倒去。 “罕昭!” 贺叔同惊呼一声,却来不及抓住我的手臂。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摔倒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我的腰身,我抬头,就看到那个明明应该躺在病床上修养的人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徐徐微笑。 —————————————————————————— 暴雨过后是湿热模式,大家既要防雨又要防热,好辛苦。夏天就是一个多变的季节,不管此刻的你在哪个城市,都请照顾好自己哦。晚安 第七十九章 站在我身旁的闵家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了看顾少顷扶着我腰身的手,随即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呦……这不是顾少爷吗?有些日子没见您了,可还记得老弟我?” 顾少顷紧扶着我的手并没放下,反而有越握越紧的趋势,他穿着深蓝色的大衣,修长有力的右手从指尖沁出凉意,显然是刚从冷风烈烈的屋外进到这暖意融融的大厅内。 他的脸色仍很苍白,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唇的颜色是淡粉的,没有一点鲜艳的色彩,我分明感觉到,他握着我腰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然而,这感觉也只是暂时的,在我感觉到他在发抖的一刹那,顾少顷已迅速抽身离开我的身边,微笑着与闵家豪寒暄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闵少呢,只是这段日子比较忙罢了。少顷听说,闵少近来接了笔大买卖,还没来得及恭喜您呢。” “呵呵,我不过是借着舅舅的势罢了。倒是你顾大少爷,月余前那场订婚宴可是轰动整个南京城呢,教育部长之子与财政司长之女,郎才女貌,一对壁人呐。怎么,今日没将斐小姐请来一起么?” 因着这场小小的骚动,原本挤到长桌边觅食的女客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笑嘻嘻地打量着相貌堂堂的顾少顷与站在他身边的我。 闵家豪这句问话,看似无意,却给在场众人留下话柄,眼看女客们看我的目光变了颜色,顾少顷微微一笑,随口说道:“师妹顽略,我本是奉老师之命来捉她回去。”说罢,转头对我笑道,“永嘉,老师让你在家抄写静安先生的《观堂集林》第二卷,你却拐了世珂来参加圣诞舞会,下次再这样师哥也救不了你。” 我先是被他说得一愣,转瞬明白过来他是说给那些看热闹的人听的。正欲假意辩解几句,冯小姐已笑着走过来,“你们男人可真爱偷懒,身边站着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士等着你们邀请跳舞,你们却站在一起聊起了天。” “额……呵呵呵,瞧我,光顾着祝贺顾少爷了,刘小姐,我们是不是该完成这一曲了?”闵家豪说着,朝我伸出了手,转头对顾少顷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您师妹已经来了这里,顾少不如就纵容小姐一回,这一支舞不介意吧?” 顾少顷亦笑道,“既到了这里,当然是看师妹自己的意思。永嘉,你自己决定吧。” 我本就答应了他,眼下更是不得不跳,更何况还有其他事情要与他聊。 于是,我笑着将手搭在闵家豪的手上,与他共同走进了舞池。 小提琴的声音渐渐响起,一连串轻快的音符自拉琴人手中流出,舞池里重新聚满了前来跳舞的男男女女,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刘小姐在看什么?”闵家豪问。 “看热闹啊。” “看热闹?”闵家豪啼笑皆非,“闵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刘小姐不愧是耀山先生的得意弟子,怪不得人人都道耀山先生自从年初收了个女学生后就关起门来论自己的道,再不问任何俗事。” 我听了十分好笑,外界传言本就言过其实,然而最不可思议的竟是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传言。 “闵少爷的消息总是很多。” “不不……不是我的消息多,而是名人是非多,耀山先生的名气摆在那里,得有多少人看着眼红呐,这人呐,一旦眼热起来,觊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容易滋事,小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狐疑道:“闵少爷的意思是……” 正说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正同顾少顷跳舞的冯小姐。她今夜艳压全场,一身黑色的露肩长裙更衬得她肤光赛雪,流光美目。一连两场英俊帅气的舞伴,更招惹了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想不想知道冯小姐的名字?” 闵家豪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低头与我继续说道,“其实刘小姐不必在意冯的举动,她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逞一时之快罢了。要不是有点姿色,宝丽剧院早就踢开她了。” 听了这话,我对他的反感更甚一筹,不由说道:“闵少爷对每位小姐都这样吗?如果一会儿我和您分开,您又会在哪位小姐面前说我的不是呢?让我来猜一猜,该不会是冯小姐吧?” 闵家豪一愣,呆了一会,哈哈笑道:“顾少说得没错,小姐确实淘气,哈哈……哈哈” “忘了告诉闵少,其实相比冯小姐的名字,我对另一个名字更感兴趣!” “什么?” 闵家豪问。 “莫—愁—人,闵少听说过吗?” 闵家豪的脸色骤然一变,恰好这时,贺叔同搂着一个女孩同我们擦肩而过。我越过闵家豪的肩膀,望见他转了半圈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对他做了一个几不可闻的暗示,随即倏尔一笑:“我开玩笑的,闵少爷不必当真。就是前段日子老师讲了一个句子,觉得很好玩,拿出来卖弄一下。” 闵家豪明显松了一口气,冷静问道:“哦,是哪一句呢?” 我回道:“其实也不算什么金句,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句子。说出来怕您笑话……” “不不……只要是刘小姐说的,家豪都愿意倾听,哪有嘲笑小姐的意思。” “哦?是吗?闵少爷愿意听?”我故意又问一遍。 “当然,家豪洗耳恭听。” “那罕昭就说了。”我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地念出那两句暗含了又一个试探的句子:“那两句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时间静止了片刻,这一次,我真切地看到了闵家豪脸上细微的变化,眼下已经不是怀疑而是十分确定,他,闵家豪,就是我们要找的“莫愁人”。 —————————————— 有读者提前猜到了闵家豪的“伪装”,哈哈,没错,他就是罕昭他们要找的报信者,——莫愁人。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明天继续,加油。 第八十章 旋律忽而拔高,我感觉到腰上一紧,闵家豪的脸凑了过来,搂着我转了一个圈,“看来我和刘小姐确实有缘,高适的《别董大》里,家豪也十分喜欢这一句。” 我亦笑道,“所以今晚这第一支舞,我亦选择了闵少爷。” “荣幸之至。” 闵家豪说着,将我轻轻一推,恰好送到了正空出手的顾少顷怀里。 仓促中,我只听到他似笑非笑地说,“所以,我就再帮小姐一把。”随即便被一双沉稳有力的双手接住了。 彼时舞池里灯光璀璨,映照着人脸明亮如满月,空气中隐约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传来,轻轻浅浅,暗香浮动。 我与顾少顷四目相接,一时无语。 小提琴的声音还在继续,曲调换了又换,与钢琴的恬静柔和交叠如层层薄纱,叫人仿佛置身朦胧迤逦的云雾之中,似幻非幻,却又无比清晰。 “父亲生日宴那日,我就想这样抱着你。”顾少顷握着我的腰身紧了又紧,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总是淘气,总是在我们即将靠近的时候又马上逃离,阿昭,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还爱他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明显,从我们遥遥相对的那一刻,从看着他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的那一刻,从斐英树再不似月余前潇洒大方的那一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呼之欲出。 “师哥……”我艰难地开口,喉中哽咽如刺,“我……” “嘘……不要说,说了就不美了。”顾少顷淡淡微笑,指着天花板上那盏琉璃水晶大花灯说道,“我刚去欧洲那会,身上的怨气颇重,有一年,我从欧洲坐船回香港,途中,认识了一位同行的神父。他和我说,中国的佛经里有一句禅语他非常喜欢,大概是这样说的: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当时听了十分差异,觉得一个洋人传教士,虽懂得几分上帝的道理,却未必看得懂中国的佛法,于是存心刁难他,‘神父既知佛法无边,又中西贯通,也该知晓爱恨嗔痴乃是神职人员的大忌,为何还在我这个红尘俗子前缕缕提及?不怕上帝怪罪吗?’ 我本是故意为之,谁知他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怨我。他对我说,‘孩子,上帝普爱众生,也包容众生。众生之中,爱恨嗔痴皆由人心所起,不管是中国的佛法,还是西方的上帝,只是人心中一个良善的准则罢了,并无对错,并无真假,也并无可为不可为。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 我听了,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这才惊觉怪不得此人能在乱世之中偏安一隅,往返于中西之间如鱼得水,原来他才是看得最透的那一个。从此,便结下这个忘年之交,跟从他学习处世之道。可惜,我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条与之截然相反的道路。”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费尔神父,是不是?” 顾少顷点点头,托着我缓缓停歇下来。 舞曲结束,人们气喘吁吁地站住,满场灯光倏然熄灭,惊呼声响起。 顾少顷紧紧搂着我的腰身往旁边闪去,黑暗中,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向人群,照在了我和顾少顷的脸上。 “快走!” 顾少顷大喝一声,搂着我急步飞驰。 变故陡生,舞池里乱作一团。人群中的尖叫声与枪声混在一起,顿时将刚刚热闹欢愉的气氛一扫而空。 持枪之人似是站在某个制高点上,此时电闸被关,黑暗中人们的哭声异常敏感,有人不明白为何好好的舞会变成了刺杀现场,刚刚还欢快共舞的身边人突然不知去向。 枪声还在追着一个点儿随乱扫射,我被师哥拖着躲在射程的盲点里,堪堪避开一个子弹的追击。 顾少顷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枪,向着楼上杀手所在的方向射了过去,只听“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三楼的角落里掉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刺杀?” 我看着他拿枪的右手,轻声问道。 “我在医院收到了一个陌生纸条,纸条上写着今晚的金陵饭店是圈套。值班的小护士在世珂办公室发现了那张引你们来此的信笺,所以我就赶来了。” “可我真的找到了‘莫愁人’,他就是闵家豪。我原本打算等刚刚那舞结束后告你们的。” “闵家豪?你是说,给你们写信笺之人是闵家豪?”顾少顷问道。 “是啊,我试探了他两回,而且我和世珂刚刚上来时也是他先过来搭讪的,他说他已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夜,如果不是暗示我们,我想不到他说这话的其他理由,况且,他的举动也很反常!” 贺叔同与世珂在此时寻了过来,人流在混乱中往外跑着,枪声停了片刻,人们就在这停息中与死神拉扯抗拒。 “少顷!” 贺叔同与世珂异口同声。 “没事吧?” 世珂抓着我看了片刻,这才转身对顾少顷说道:“你怎么来了?” 顾少顷将我推给世珂,检查了枪里的子弹,这才对二人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不能让他们滥杀无辜,你先带着阿昭离开,我和叔同留下。” 贺叔同点点头,同意这个决定。 “不行,”世珂说着,重新将我塞回顾少顷怀里,“祸是我闯出来的,要不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们也不会被困这里,你还有伤,你带着阿昭撤,我留下。” 二层的电闸在黑暗中冒着火花,两个男人固执地对质着,一时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直没说话的贺叔同见状,急忙开口:“都听我一句,世珂说的有道理,少顷你大病初愈,还是由你带着阿昭先撤,你已替我们解决了一人,接下来就交给我和世珂吧。他说的对,祸是我们两人闯的,理应我们负责。”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不管是谁设了这个局,他都死定了。” 说着,两人不再犹豫,起身冲向了混乱的大厅。 —————————————————— 大雨过后是大热的天气,今早出去骑上,被太阳公公烤成了大饼,可以撒点孜然自己吃了。傍晚是大雨倾盆,去骑车又被浇了满盆雨水,晚上罕昭在舞会被人设计身临了枪战,拜拜明天是什么呢?晚安 第八十一章 现场一片狼藉,圣诞舞会举办了多年,还是头一次在第三天遇到这样的情况,巡捕房的警车呼啸着疾驰而来,惊慌的宾客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一个劲儿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去。 一个侍应生模样的男子在这股人流中被冲倒在地,我和顾少顷对视一眼,打算起身去扶他。 就在我们扶住他手臂的那一刻,顾少顷却被一把明晃晃的驳壳枪抵住了脑袋。 “师哥!” 我惊呼一声,不敢置信。 “别动!” 男子从地上迅速站起来,完全没了刚刚的无助不堪,他根本不是被眼前奔逃的宾客撞倒在地的,而是专门倒地来吸引我们的注意! 扳机扣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空气中还有硝烟弥漫的味道。 “顾少爷,跟我们走一趟吧!”消失片刻的闵家豪从背阴里走了出来,此时天色昏暗,周围一片漆黑,不远处,红色的警车灯闪烁个不停,像是在安抚受惊的群众。谁都没有注意到,大厅西侧的角落里,一伙人正压着一双年轻男女,往侧厅的过道走去。 我和顾少顷被塞进路边的车子里,两名黑衣手下一左一右围坐进来,刚刚假装倒地的侍应生则负责开车。 “下流!”我看着他忍不住骂道,“师哥好心救你,你却……” “阿昭!”顾少顷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而去,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闵家豪这样劫持我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可看着师哥略显疲惫的侧脸,想要说的话却通通问不出口。也好,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想到这,我不由伸出右手悄悄握住了他略显冰凉的左手,任由汽车在郊外的田野上飞驰。不一会儿,右手被修长的大手反握住,我们就这样紧紧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有人从外将我们拖下车,带到了一处空置的车间里,从外锁上了门。 “师哥,闵家豪他要做什么?” 我见四下里一时没了人,这才急忙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是想要海关的出关证明!”顾少顷捂着胸口轻声咳嗽了一声,慢慢说道。 “海关?出关证明?他在走私货物!”我惊道。 “是,还记得他舅舅闵爷吗?他就是靠走私鸦片起家的。”顾少顷说着,扶着我在一堆干稻草上坐下。 “可是,他如果想要出关证明,不是该找交通部的人吗?为什么要抓你?还有,我一直很好奇,你与闵爷到底是怎样认识的?他为什么要与你过不去?” 堵在心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跳了出来,像是急于求诊的病人,等着医生答疑解惑。 半钩弯月凄凄隐于云翳之中,忽明忽暗,似是映照着我此时漂浮不定的内心。 “说来,我还得感谢闵家豪。” 良久,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方世界传来般轻轻飘进了我的耳膜,低沉中带着点儿嘲讽的笑意。 “阿昭,你今晚为什么来金陵饭店?”顾少顷问。 “自然是因为信笺上的内容!” “因为莫愁人说他知道你所遭遇的一切是谁人所为,对吗?” 我点点头。 “那你问出答案了吗?” 我摇头。 当时刚刚确定闵家豪的身份,还未来得及告知世珂和贺叔同,我们已被他掳来这里,变故的仓促来不及给我半刻喘息,想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 “不必自责,即使你告诉了叔同和世珂,我们依旧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没有这一个,也有下一个等着。只是无故拖累了你,我很愧疚。”顾少顷说。 “师哥,你在说什么?” “这就要从我和闵爷的相识说起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他说着,不再看我,而是盯着地面一道被月亮反射的白光喃喃自语起来。 “还记得第一次见闵爷时他说的话吗?我和他六年前在香港结识,其实也算不上结识,充其量只是碰到。他当时算是从紫禁城逃难出来的,流落香港,远没有现在的势力。” 我静静地靠在湿冷的石灰墙上,听他讲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如听一段久远的传说。月光如水照射下来,投在水泥地上不过一道轻轻浅浅的白光,可是时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闵爷本是紫禁城中一掌事太监,大约同治年间被卖入宫中,原在永寿宫偏殿做撒扫之事,后不知何故得罪了人,被派到慎刑司做起了苦役。寻常之人被放到慎刑司,不脱层皮也是难以翻身的,偏偏闵爷是个异数。他左右逢源,圆滑会事,很快又从慎刑司爬了出去,被调到内务府做起了掌事,专门调教刚进宫的宫女太监。 辛亥革命后,满清覆灭,废帝溥仪却仍居宫内,内务府也因此保留。但宫中的日子毕竟不似往昔,战乱不断侵扰着这座古老的皇宫,闵爷等一众宫人不堪重负,纷纷出逃。 然而出逃并不容易,他们是在这座禁锢人的牢笼里呆了一辈子的人,外面的世界再繁华,对于他们仍旧如逆水行舟。 闵爷本就是管理出逃抓捕的好手,他的心狠手辣远近闻名,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兄弟不愿一直浸淫在他阴暗的余威下,更怕他暗中告密逃脱不得,遂合谋想将他暗中杀掉。没想到其中一人因害怕成事不足反被杀掉而暗中告密,结果,出逃出来的16人除了告密者,皆被闵爷于一个雨夜送上了黄泉。 那时北平还不叫北平,而叫北京,这事当年在北京城轰动一时,巡捕房的人全城出动,却最终因战争爆发而不了了之。 顾少顷六年前在港,跟着巡捕房学过一段时间的办案,那时闵爷在港已经混得小有成就,甚至和各国的军火商有了一定勾结。顾少顷奉命搜捕一船走私鸦片,原本根据线人情报准确无误的消息来源却被阴险狡诈的闵爷设了套,线人被杀,顾少顷也因此被警局解雇,之后去了日本。 “那为什么上次我们在玄武湖,你却要他还你人情呢?”我听了不能理解。 顾少顷笑笑,“因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八十二章 顾少顷并没有多余的机会和我讲述关于闵爷的人情这件事情,因为,闵家豪很快将他“请”了出去,当他被两名手下带走的那刻,我突然想起玄武湖的那个雨夜,他浑身是血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刻,莫名的恐惧侵袭着我的全身,我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突然声嘶力竭,“要走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留下。” 谁知手下看我一眼,并不答话,而是径直往外走。 顾少顷见状,笑着安抚我:“别怕,他有求于我,不会对我怎么样。” “可是闵爷……” “既是闵家豪出的手,闵爷应该不知晓,不然不会是这种情形。你放心,我们一会儿就能回家了。” “真的吗?他费尽心机将我们抓来,怎会轻易放我们回去?你别骗我了,我要跟你去!” 我说着,跟在他们身后就要往外走,房门被打开,闵家豪一脸笑意的出现在门口:“刘小姐还是别为难我的手下了,他们也不容易,如果不按照我的要求来办事,那他们今晚的饭也别吃了。顾少爷说得对,我们男人间谈事情,女孩子还是别插手的好,等我们谈妥了,你们照样该跳舞跳舞,该做学问做学问,多好!你说不是?你们把门看好,惊扰了刘小姐,别怪我翻脸!” “是!”手下应喏着,“咔嚓” 一声关上了房门。 顾少顷随着闵家豪走向了另一间空置的房间,这里本是前清洋务运动时朝廷兴办的一座纺织厂,几十年过去,大清早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它留下的纺织厂,也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下变得浩浩不见颜色。灰败的水泥墙立于惨白的月光下,哀哀如独立的鬼魂,仿佛是知晓我此时的心境般,寒风从铁窗吹过的一刹那,我分明听到有戚戚地呼声在耳边响起,越发叫人心生疑虑。 难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被关此处吗? 我不由侧耳倾听,片刻之后,除了寒风吹过铁窗发出烈烈声响外,哪里还有半分其他响动,就连隔壁房间内,也不曾有半分声音传出。 出奇的静谧带给我巨大的恐惧,被关山中的一月我没有害怕,被闵爷带走的那天我没有害怕,甚至和早惠在女子监狱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害怕,可是此时置身郊外纺织厂的这一刻,反倒叫我生出怕来。 没人能懂得这股惧意从何而来,要去何处,我仿佛是被诅咒了一般,带着无限惶恐与不安,做着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竟走入这样一个无限循环的死胡同?我问着自己,也问老天,问苍茫宇宙中不可逆转的一点,也问浩瀚人海中无法寻找的答案,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扇动着翅膀,却不知为何受伤。 有时想想,人生真是虚妄。 姐姐执着了数十年的感情,到头来还是一纸婚书嫁与了他人,我和顾少顷相识一场,却也握不住命运的绳索,到头来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订婚,甚至结婚。 那些美好的誓言不过像一场触不可及的梦,一阵大风吹来,便也烟消云散了。留得住的,只是岁月过往一段可有可无的回忆,和几片残枝断叶的枯丫。 民国九年的冬日,就这样结束在一片寒夜之中。五天后,南京城迎来了1921年的新年,元月一日。 “阿昭,二叔二婶婶来了,母亲叫你去前厅。”姐姐穿着银杏黄的旗袍,站在绣楼门口唤着我。 与顾儒林订婚后,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温婉得体,待我比以前更为耐心,而我不知是心里别扭,还是故意为之,却比以前更加放肆。 五日前,我和顾少顷被闵家豪带到郊外后,世珂和贺叔同在警察的帮助下抓到了其余两名刺客。因为顾少顷和贺叔同身份敏感,巡捕房的人当下即在金陵饭店立案展开调查,然而查来查去,也只查到那三人是北方逃来的流民,却并未找到任何有关他们身后指使之人的任何线索。 因着案发现场并未造成大的人员伤亡,只是死了一位小小酒水侍应生,警方无法判断两人谁人有罪,只好以扰乱治安罪为由,判了两人终身监禁。 如此混乱的办案,最终只以一篇名为《圣诞夜舞会变“武”会,金陵饭店枪击的一小时》的小报消息草草结尾。 因为,在大家都忙着准备迎接新年的时候,有一件更大的消息从南方传了过来,孙先生在粤系军民的支持下,正式向北洋政府发起了第二次护法运动。 洋洋洒洒的新闻报道一时传遍大街小巷,相比较而言,五日前那场“北方流民的无事生非案件”,就叫人泛善可陈起来。 再回头说我和顾少顷在郊外,闵家豪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迫使顾少顷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总之,就在我害怕绝望之际,顾少顷及时推开门轻轻松松走了进来,笑着和我说了声可以回家了,就挽着我旁若无人的离开了。临走之际,闵家豪的两名手下甚至亲自将我们送到汽车前,还免费赠送了代步工具,当然,只是暂时借用。这戏剧性的一幕,曾一度让我有些怀疑这只是做给我看的一场闹剧!然而等车子终于开进城里的那刻,我才听到顾少顷清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说,他只是暂时答应了闵家豪的海关申请,因为他的组织需要闵家豪走私鸦片的铁证,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闵家豪找到他的这一刻,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搞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金陵饭店刺杀的阴影还笼罩在我的耳边,纺织厂漆黑的厂房仍旧在脑海里飘荡,而他竟然告诉我,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我真的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梦,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不可思议,却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韩妈还在,而我也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那样多好? 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和世珂、贺叔同。“莫愁人”的事件仿佛一阵风,一吹便散了。而闵家豪,也仿佛是从梦里走来的人物般,没有任何消息。 姐姐还在门口等着我,这几日一直如此,只要我不回应她,她便什么也不说的等在门口,像是表态,也像是无声的抗议。我们姐妹就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质问着命运那只看不见的双手,质问它要将我们拽去何方? 第八十三章 民国九年圣诞过后的第一天,我也是在这样的质问声中回到了家里,父亲母亲并未对我的晚归有何异议,反而表现得很坦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得病态,看到他们这样的表现反而越发生气,难道在他们心中,我已变得这样微不足道,连问上一问的欲望都没有了吗?心里一个声音在大声喊着,“快问啊,问我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快问啊,像以前一样我做错事时板着脸训我啊!” 我望着父亲母亲殷殷地盼望着,却最终只等来了一句“早些休息吧。” 一气之下,我搬回了绣楼,再不知自己的位置该放在哪里。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期待着父母重新的宠爱与重视,也在审视自己这一年所遭遇的一切。那天我时常在想,如果这时韩妈在的话,一定会追到绣楼来宽慰我,顺便给我端爱吃的芸豆卷,她知道我最好哄,只要一两句好话加一盘我爱吃的点心,通常什么难事都能过去的。可惜,绣楼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不会有一位老妇人端着一盘盘好吃的点心,耐心地哄着一位十七八的少女。想到这里,我从椅上踱到床边,掀起被子倒头就睡:“我不想去,我累了,想休息。你和母亲说我睡了。”说完这句,翻身用被子蒙住了头,任由泪水肆虐而出。 韩妈,我甚至来不及问她葬在哪里?她生前我们的谈话是那样的不愉快,我甚至,甚至还怀疑她就是内鬼。 姐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听到她一双高跟鞋静静停在床沿边,随后,就是大红锦缎被面被掀起的声音。 “刘罕昭,你给我起来!” 姐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高亢,仿佛是积聚了一股力量无处发泄,终于在这个新年第一天的午后流露出来。 “我知道,你对我们没有等你回来就订婚的事情心中不满,原是姐姐坏了你的姻缘,你恼我,我为此无话可说。可是父亲母亲又欠了你什么,你知道在你不见的这一个月我们是怎样度过的?你只看到了结果,可是你知道这其中的过程吗?是……是顾少顷和世珂,贺叔同去救了你,可是没有父亲,光贫三个毛头小子去哪里救你?我知道他们能耐,他们背后有什么组织,可是那组织不是你爹娘,不会为你操碎了心。还有母亲,母亲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华昭走了后,她只是为了我们勉强撑着一口气,因为觉得成全了我对你有愧,她明明看着你晚归想说几句却生生忍了下去,她怕,她怕她说得太重让你伤了心。她说你是聪明的孩子,应该能理解他们这样做的苦心,可你呢?你理解吗?你知道父亲为了找你给顾儒林和贺九铭下跪吗?顾少顷呢?他在那时做了什么?嗯?” 姐姐的质问像一把尖锤,一锤子下去,刺得我说不出话来。有泪水从她的眼睛夺眶而出,一滴两滴,仿佛是屋檐外融化的雪水,晶莹剔透,刺骨寒心。 她知道这一锤子下去对我的分量,她知道今日的话一出,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真狠,她连我最后一丝名正言顺恨她的可能都敲击的粉身碎骨,逼迫着我选择亲情放弃爱情。她真自私,她光顾着自己一时痛快,却忘了眼前这个妹妹刚经历了什么。她过早过快的要我面对眼前的现实,连一分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我,甚至,让我选择“不”的权利都一并剥夺。她赢了,不光赢得了她想要的“复仇”生活,还赢得了最后我们全家的支持。 姐姐,你真的很厉害!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木然的说。 “阿昭……” “姐姐,还要我重复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直直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我……我不知道。”姐姐吞吞吐吐,显然不愿再多说什么。 我冷笑一声,问道:“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不是说父亲为了我竟……竟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要我怎么开口问呢?那是我的父亲啊,竟然为了我向两个他最不愿意求饶的人下跪,我的心一霎时麻木的仿佛正在经历抽搐般不能自已。 “姐姐,告诉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和我说吗?你不是已经都说出口了吗?告诉我啊,说啊,让我明明白白过接下来的日子啊!你这样吞吞吐吐又算什么呢?惩罚吗?这几天我对你不理不睬的惩罚吗?”我哭着一句又一句,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韩妈已经死了,你和顾先生订了婚,我和师哥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原先我至少还是他名正言顺喜欢的女子,可现在名正言顺的人不是我,是斐英树,你好朋友斐英里的妹妹斐英树!明明我和师哥才是一对儿,可现在在外人眼里我成了他父亲的小姨子,如果你和顾先生有了孩子,他甚至要跟着小外甥喊我一声‘姨妈’!姐姐,你告诉我,这个结,是谁系上的?为什么它要系在我身上,让我背负着这个笑话活在贺叔君和斐英树有意无意的嘲讽中。” “是家里,是家里出了事……” 姐姐哭喊着,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宽慰她自己。 “我们被人盯上了,从你拜师宴那天开始,也或许,是从三叔一家搬去上海开始!” “什么?你说什么?” 姐姐坐下抱着我,一字一句在耳边响起:“从现在开始,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有你知道,也只能你知道,明白吗?” 虽然疑惑,我还是一脸郑重的点点头。 姐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叔为什么死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我自然是清楚的,在韩妈被下毒的当天,送走海朱和世舫的那个早上。我亲耳听着三婶婶讲述了三叔是如何被人设计欠了人高利债,又如何被逼着撞了车乃至年纪轻轻就惨死异乡。 可是,这与她接下去要讲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姐姐,目光越发困惑。 ———————————————————————— 有人相信漫画的主人公会自主反抗作者的意识强行更改作品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有人已经脑洞大开写出来了。李钟硕演得最新韩剧《W-两个世界》,有木有朋友也在看?反正我今天看了下,觉得今天罕昭的质问好害怕,会不会哪天也跑来质问偶一下?哈哈?,我就是在做梦中 第八十四章 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隐藏着的秘密,或难堪,或苦痛,掩藏在心底的时候独自悲伤,被人知晓时或震惊,或嘲讽,总也有了分担的勇气。 所以当姐姐将这一个月,或者说这半年来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我所看不到的事情通通告诉我时,她的内心是多了一分轻松的,与其说是轻松,更贴切的词语大概是平静。 屋里的老钟已经停了,外面难得见了晴天,太阳晒得黄黄的,有种叫人分不清是午后还是傍晚的错觉。 姐姐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去推绣楼的窗,从那里看下去,是刘府的后花园。 依稀记得几个月前的早上,也是在这样一个位置,我和顾少顷,海朱、世舫,还有韩妈在屋里因顾少顷的去留问题而分庭对峙着,小青就在这时拿着新洗好的白褥单从花园穿过,往晾晒房走去。 那是我和韩妈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我为她对我们家隐瞒“血滴子”的身份感到生气,误会她是内鬼。 直到有人对她下手,再转嫁到我头上,甚至后来她的昏迷不醒,又莫名其妙的被闵爷救醒,却再一次在当晚当她就要说出幕后黑手时真正被杀。 这些纷繁的线索细碎又庞杂,来得突然却又有条不紊,我们忙于应对,从未仔细分析其中隐藏的内幕。如今想来,一切似乎真如姐姐所说早有预谋,我们深陷其中,早已被害而不自知,却仍纠结于我和姐姐两人的姻缘问题…… 如今几个月过去,当时在绣楼争执的几人一个与我天人永隔,两个留学海外,还有一个见面无期,而小青,不过成了家族阴谋下的一位不被人记忆的牺牲品!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姐姐站了一会,转身对我说:“你若不愿意去见他们,也随你吧,左右他们来也该是没有好事,以你现在的性子指不定还要大吵一架。我把这些告诉你,是想你明白,无论我和父亲母亲做了什么,我们爱你的心是不会变的。至于顾少顷,你原先的决定是对的。不管他怎样对你好,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只需谨记一点儿,我会嫁给顾儒林,做他的继室太太,不管顾少顷愿意不愿意,他都得唤我一声‘母亲’,这场闹剧持续了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束的时刻了。所以阿昭,不管从前如何,我们家要面对的,都不再是儿女情长。学着忘了他吧,或者,只把他当做顾少顷,还是当初宁园的那个让你讨厌的顾少顷,而不是,你爱的顾少顷。” “姐姐。”我轻声唤她,“你能忘了吗?忘了成韵哥哥,忘了你们当初美好的誓言?” 我问。 她扭头看我一眼,对着窗外冷冷的冬日说:“已经忘了。” 我很想再问:“如果你忘了成韵大哥,为什么还要嫁给顾儒林?” 可是,我不能再问,也不会再问了,姐姐已经重新上好妆容,推门去了前厅。 她说,三叔的意外身亡只是对付我们家的一个开始,之后的来福,小青,甚至韩妈,也不过是为了拖我们家下水的一个手段罢了,祥瑞福的成衣铺子已在两月前莫名被人下了套,料子被烧,供应的货物跟不上,难怪父亲那样焦急。 姐姐说,唯有她嫁给顾儒林,我们才能寻到一点儿可能的庇护,可是,真的是庇护吗? 我不敢问,如果真是庇护,父亲为何会为找我而给他们下跪?只是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问,姐姐显然只对我说了一半家里的情况,事实到底坏到了什么地步?恐怕要我自己去寻找真相了。 姐姐去了前院,有小丫头探头探脑地进来看了一眼,又悄悄退了下去。 我起身向着窗外花园的方向看去,小青临死前瞥来的那眼仿佛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韩妈死后,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小青,姐姐今日推心置腹的谈话,仿如当头一棒,打得我突然清醒,我怎么忘了几个月前的报纸是怎样写的?我怎么忘了陈探长每次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怎么忘了自从家里的事一样一样的发生后,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去学堂上学了? 我僵僵地立在窗边,望着满园萧瑟闭会的后花园,想起了许多被我忽略的往事。 抓我那人那日分明喊我的名字是刘永嘉,刘永嘉,他怎会知晓我的表字是永嘉?老师在三月三给我易安居士的闲章时说,他希望我永受嘉福,所以取“永嘉”二字为我的表字,寓意我一生平安,长享福禄。 可是,这个表字自起好之日起,我并未在外用过,也无人能够知晓,那人又是怎么知道?除非…… 他本就是当日在场之人! 这个念头一出,我的心突然突突一跳,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身体的两边,过了良久,这才觉得身子虚软,竟是毫无力气站立了。 我慢慢拖着脚步,堪堪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着身子,脸跌在锦被里,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是他,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怎么可能是他?他只是碰巧喊了一声罢了,我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个时辰,一个下午,姿势从没有改过。 脸底下的大红锦被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 那天在舞会,顾少顷在闵家豪当众给我难堪时说,他是奉师命找我回去的,他从不喊我“永嘉”,即使与老师在一起他也总随老师喊我“阿昭”。为何那日在舞会,却是破天荒的头次叫了我表字? 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我当时只知道他是怕当时那些人在闵家豪的误导下以为我是他见不得光的情人,这才叫我“永嘉”。可是,今日姐姐说了这样多的事却容不得我不想,他与当日杀韩妈,绑我走的人有什么联系吗?为什么他们都喊我“永嘉”?这个甚至连老师都未曾喊过的名字,又是被谁留心了去呢? 正想着,刚刚探头进来的小丫头再次敲响了门,她先是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小声禀道:“二……二小姐,三月三来过我们家的贺部长来了,老……老爷说叫您去一趟!” 第八十五章 小丫头见我眼睛红肿,脸上不觉一呆,遂大着胆子问道:“二……二小姐,您怎么了?” 我本不欲被人看见自己这幅模样,可她明明白白的禀报了,是贺叔同的父亲,三月三不请自来的贺次长来了,不,现在该叫贺部长。这就叫我不能不去,他又来摆什么花样呢?新历年的第一天,这样的政府官员不是都要在省政厅搞新年报告会兼联谊舞会吗?姐姐说,顾先生已经邀请了她傍晚去参加,这样忙碌的时刻,贺部长却为何来了我们家呢? 我吩咐小丫头为我去打水洗脸重新梳洗,这才慢慢从床沿爬了起来。 那个穿着天青色棉服的小丫头正从楼下端着盥洗用的东西走上来,金黄色的铜盆子里,洗脸用的各色毛巾整整齐齐的摆了一沓,上面分别放着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等不同颜色的精油。这是刘府自传家以来的盥洗传统,不管朝代更迭,世事变换,有些东西还是在我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保持着。 我看着这些大小统一颜色各异的琉璃瓶子,不由苦笑起来,难道就是因为这些,所以才被人觊觎吗?我百思不得其解,任由满盆温凉的清水淋在脸上,看着它又一粒粒掉落下去,调整好了心态。 “二小姐,我给您拿了冰块敷眼睛,您敷一敷再去吧。” 小丫头说着,递上一打用棉布包好的冰块。我看她如此细心,不由侧头打量这个刚刚还怯生生看着我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你。”我问道。 “回二小姐,我是翡翠,小青是我姐姐。” “你竟是小青的妹妹?”我心里诧异,小青死后,韩妈只说接了她家里人来府里,却并未说是她妹妹。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南京城只有我了,原本还有娘和弟弟,可姐姐死后他们搬走了,老爷给了他们安养费,所以娘和弟弟回安徽老家去了。可姐姐死的不明不白,我要留下来报仇,所以老爷太太把我安排在后院当差。”她大概第一次说这样多的话,整个人因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她看着我,突然下跪道:“求小姐成全我,我知道以前韩妈在时是她照顾您,可现在韩妈不在了,翡翠愿意伺候小姐,只求小姐帮我查明真相,还我姐姐公道。”她说完,朝着我重重磕了三个头。 我看着她,神色复杂。她说她要为小青报仇,可是她知不知道,她姐姐小青,是被人杀人灭口的呢?那一日,我和姐姐看着分明,小青避开众人将一纸情报送给了那人,得了报酬后反被人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我不能说她死有余辜,可至少,是她先为人出卖了我们家才招来的大祸,只是这样的原因,我要告诉眼前的女孩吗? 我犹豫了,不知该怎样招架女孩殷殷的目光。 “小姐是不同意翡翠伺候您吗?”正犹豫着,跪在地上的翡翠已先出声发问。“不,你先起来吧。说起来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你姐姐,没有保护好她,你先起来。”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取一个折中的办法,暂不提报仇的事。 “你放心,我们家一直在查当日的凶手是谁,不只是你着急,我,父亲母亲,姐姐,还有家里每一个人都很着急,来人如此猖狂,接连犯事,又屡屡陷我们家于危难,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置之不理的。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仇恨,是我们大家的仇恨,整个刘府的仇恨。所以翡翠,就算你不提,我们也会积极去追查的。”我起身去扶她,奈何这丫头却仍就跪在地上。 “我知道老爷太太会去查,可眼下大小姐马上要结婚了,府里这几日一直在忙大小姐的婚事,怕是顾不得之前的事。我听说警察厅那边已经有了犯人的线索,可是府里迟迟腾不开人去彻查此事,我知道小姐先前是在外面上学堂的,比我有学问有见识。所以,如果小姐能先出面把这件揽下来,我们或许就不会错失良机了。” 警察厅已经有了线索?为什么我不知道,父亲姐姐也不曾说? 事情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家里的事是谁知晓的一清二楚,并通过什么人传播给佣人们的?翡翠的消息为何比姐姐还要灵通?她说她是听人说的,听谁说的呢?这些问题像一股难缠的麻线,我们已经绕着它走了很久,却发现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点,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翡翠,不由郑重了起来,遂跪下去平视着她,试图与这个刚刚截然不同的小丫头有更深入的交流。 “翡翠,你知道我现在时间不多了,贺部长还在前厅等着我去拜见,你这样突然与我说这么多,由不得我不怀疑。我希望能帮到你,也希望能救我们家。所以,如果你真的信任我,或者叫我能够信任你,就得确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你是否愿意呢?” 翡翠听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只见她脸朝下垂着,沉默地盯着地板上墨绿色的石砖仔细瞧了片刻,等阳光照着石砖映出人的影儿来,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这才重新抬起了头,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翡翠从小受姐姐照惠,当日母亲本是要送我来刘府当差,要姐姐留在家里。是姐姐看我年纪小,这才叫我留下的,若不然,或许今日跪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姐姐了。我知道,小姐这般犹豫,或许是姐姐死的另有隐情,可翡翠初心不改,仍要为姐姐报仇。小姐请问!” “你很聪慧,真的,你姐姐得你,也算她没白疼爱你。”我看着她坚毅的小脸,由衷的佩服眼前女子的坚定与细腻。 “实不相瞒,你姐姐,是被人杀人灭口的,而并非外界传闻死于无辜。” “您是说,姐姐她知道了不该她知道的东西?” “我不清楚她知道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她是在向杀她的人传递完情报后被那人一刀毙命的。” “姐姐她……您……您是说,姐姐她……是……是奸细?” —————————————————————————————————— 今天的第一更,晚上还有一更哦,不要错过精彩,谢谢朋友们支持(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这一席谈话,触耳惊心,我不由自主的用双手捂着脸,仿佛又看到小青临死前的那一眼,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无望的一眼,那是不甘与悔恨的一眼,如果她知道自己即将死亡,该是不会做下令自己无法回头的事情吧? 这一刻,我瞧着眼前女孩倔强的模样,突然生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惋惜之情。 “不,你姐姐是被胁迫的,她并不是奸细,只是被人利用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来的信任感,竟这样肯定的回答她。 而翡翠却着实因着我这一句话明显放松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证实着什么,又像是急需安慰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抬头对我急急说道:“二……二小姐,贺……贺部长还在前厅等着您呢!” 这样的时间,确实是耽误不得了,我点点头,示意她稍后再说,这才穿好衣物去了大厅。 贺部长正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常服饰与父亲坐在下首喝茶,二叔二婶婶也在一旁陪着,却唯独不见母亲与姐姐的身影。 我一边踏进屋里,一边用眼神问向旁边的木伯。 谁知木伯眼神闪烁,并不如往常那样看我,屋里气氛一时显得诡异无比。 怎么回事? 我心中纳罕,快速走到父亲身边,轻轻问候。 “父亲,女儿来了。”说罢,又向一旁的其他人一一见礼。 父亲看我来了,放下手中的茶碗缓缓说道:“阿昭,贺部长你之前三月三的时候也见过了,他今天来,是想请你去一趟贺公馆,探望一下受伤的贺公子。为父已经答应了,你这就收拾收拾随贺部长去吧!” 贺叔同受伤了?我惊讶的望着大厅里的众人,这才知晓诡异从何而来。 先前看众人神色各异,虽然想不到是这个原因,也大概猜到几分贺九铭此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然而让我诧异的是父亲的态度。 虽然姐姐说了家里的近况,可父亲并非趋炎附势之徒,怎么莫名的让我与贺家亲近起来呢? 我怔在那里,有些不可置信。这时许久未见的二婶婶从旁边站起身,迈着小碎步朝我款款而来。待走得近了,只见她把两只手按在我肩膀上,眼睛直看到我眼睛里去,“阿昭,婶婶好久不见你了。来来,我们娘俩先这边说说话也不迟。”她说着,就要把我往一边拽。 “阿昭,不是婶婶说你,这女人哪,学问再好,见得世面再多都没什么好处,唯有这嫁得好,那才是顶真的用处。远的不说,就说你姐姐,如果她当初顺顺利利嫁给了傅家那小子,不也就是像我们刘家现在一样越过越破落,越过越往下走?可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与顾家订了婚,成了名正言顺的部长夫人,走到哪里,那都是有人点头哈腰的!再说说人家贺部长,两次登门给我们送的礼,那可真是没话说呀。你想想啊,顾部长不喜欢你,你就算勉强嫁给了顾家那小子,也只是个不受待见的顾家少奶奶罢了,可是你嫁去贺家不一样呀,贺部长看重你,贺家少爷也不差,况且贺家没有当家太太,你一嫁过去,就是掌家少奶奶啊!这受重视和不受重视,过得日子可是天差地别呀。听婶婶一句劝,乖乖去看贺家少爷。” 我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贺部长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本以为一段日子不见,家里的人都变了性格,没成想二婶婶还是二婶婶,一点儿没变。 我低着头,用一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谢谢婶婶,你给我打算的这么周到,阿昭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二婶婶也随着我后退了几步,笑道:“哪里话,做婶婶的,不为你打算,难不成还为外人谋划去。其实哪,这些官家子弟都没什么两样,依我看那贺家少爷与顾家少爷就没什么不同,嫁谁不一样呢?这样我们顾贺两家都不得罪,岂不两全其美?我和你二叔本是来商量你二哥长昭结婚时要不要邀请顾部长,这下好了,贺家也是要邀请的了。一下子来两位部长,我们长昭的风光在南京城那是无人能及了,你说是不是,你能想明白真是太好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那是谁糊涂了?二婶婶吗? 我看着她似乎永不知疲倦的侧脸,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阿昭,时间不早了,你去吧,早去早回,还能赶上咱们家的新年晚饭。”父亲催促道。 我本想说些什么,可似乎又无需多言。二婶婶已吩咐佣人去给我取外套衣物,一切似乎只是等着我的出现罢了。贺部长站起身与父亲道谢,领着我往城中的英租界而去。 一路上,我一直回忆从三月三开始我与贺家的点点滴滴,想了一路,却仍没想明白贺九铭的动机何在。耳边又想起五日前在医院,贺叔同一脸愧疚的与我说,是他父亲,是他父亲贺九铭指使闵爷在顾少顷订婚当天将我劫走,如果不是那天,韩妈或许就不会死了。可是现在,我能相信他们每个人所谓的证据,说辞吗? 我糊涂了,前所未有的糊涂。 仿佛眼前的面容早被那似水流年洗去了所有光华,我甚至颓废的想,就这样认命也未尝不可,依附一个有财力有能力保护我家人的人,是不是真的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呢?父亲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二小姐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车子驶过南京路的时候,坐在福特车里一直未开口的贺九铭终于问道,他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类似于政客常有的一锤定音。 他老人家如此直白,我也不好拐弯抹角:“贺伯父一句话就能让罕昭身陷舆论的中心,罕昭不得不怕。” “呵呵,这就是了。” “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这就是原因。”贺九铭说着,吩咐司机开快速度,与我细细交谈起来。 —————————————————— 今天的第二更,朋友们还习惯吗?天气很热,要记得防暑哦。晚安(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你身上有我欣赏的直率,换句话说,你这个孩子永远不会说假话。我贺九铭平常在官场听惯了阿谀奉承的话,回家看到自己的孩子能说上几句真心话,你说这个买卖我做不做呢?更何况,你还是耀山先生的得意弟子,不是吗?”他呵呵笑着,仿佛当我是多年老友。 “伯父错了,罕昭并不是老师的得意弟子,师哥才是。”我直觉得想反驳他。 谁知贺九铭听我说起顾少顷也浑不在意,“说起你和少顷,叔同都和我说了,可是你们现在做不成夫妻了,不是吗?儒林娶了你姐姐,你以后是他小姨了,世人怎会容忍父子同时娶姐妹呢,这不是****吗?所以孩子,你受不了舆论的谴责,相信我……” “嫁给我儿,做贺家的儿媳,老夫一样让你风光无限。” 我正想问他难道今天叫我来贺家就是为了这事吗,一阵汽车喇叭响,车子不知何时已驶入了贺家公馆,贺叔君穿着西装洋裤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我们,一脸莫名的笑意。 贺九铭见状笑呵呵的说:“我的女儿叔君已与北平守备司令王家的大公子订了亲,之前她在学校闹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好歹是同学,你就当她小孩子心性,别与她见识了。你看,她不是来迎你了么。” 早有佣人等在门口,见我们说完话,门口立着的一位老妈子立即殷勤地将车门打开,贺九铭率先下了车,吩咐她小心照顾我,随着众人往回走。 贺叔君笑嘻嘻迎上来,先是对着父亲一阵撒娇,这才往我身边挪了过来。 “刘家姐姐总算来了,哥哥刚醒,还不知父亲去请你呢,等会你过去他肯定高兴,来,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贺叔君不由分说,挽着我就往二楼去。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一副做派也不知贺家父女到底要做什么,只好先随着她往楼上走。 贺家的别墅是完全不同宁园的法式建筑,在英租界里盖法式洋房,说出去也算一件奇闻轶事。待远离了众人的视线,我这才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看着她笑道:“贺小姐,何必做样子给人看,你想说什么呢?” 贺叔君看我问她,倒也坦诚,只见她两手一摊,对我说道,“你这个人,我虽不喜欢,却也没到讨厌的地步。只是每次看你对我哥好像一副他欠了你多少钱的样子就觉得可恶,我哥虽是富家子弟,但从小也是千锤百炼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凭什么对他摆脸色?” 我哭笑不得,原来这个姑娘一直是为他哥哥打抱不平,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喜欢顾少顷所以才……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们贺家虽不像你们刘家是百年之家,也是堂堂大清国做官过来的,凭我父亲现在的地位,想娶什么样的儿媳没有,凭什么要娶你,所以,你不是不想嫁我哥吗?我问他了,他也说他并不喜欢你,这样一来我们三个恰好达成了一致,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上至少我们仨的想法是相同的,那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父亲娶你为儿媳,你觉得如何?成交吗?” 她说话的方式虽然直白,却正合我意,何乐而不为呢? 我笑笑,亦回答她:“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于是,我与贺叔君第一次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并握手言欢。 贺叔同的房间在二楼东翼,贺叔君带着我从中间的主楼梯上来,一路上,地下搁着二尺来高的各色方樽,插的花不是姿态优雅的茶花、便是淡雅脱俗的水仙。 因着方才有那一番举动,此时心里反而放松了不少,来既来了,贺叔同既然受了伤,于情于理我都是该来探望的。 贺叔君敲了敲门,便引着我往里面走。这一个房间正对着后花园,景致原是极美的。因为空间很大,屋里又分内外两室,外边的这间做了客厅装饰,里面的卧室却是房门虚掩。 有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原以为他生病受伤只是幌子,却没想贺叔同是真的受了伤。 他穿着宽松的睡衣,静静地躺在床上,右手的手背上插着一管医用输液器,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透过小小的瓶子往下输送着生理盐水或葡萄糖。 我站在他跟前,他似乎并不知道,只是把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搁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26号那日的金陵饭店枪击案想必你听说了吧?”贺叔君问。 她刚问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不对,26号那天不正是咱们在医院少顷哥哥的病房遇到的那天吗?你也去了金陵饭店,是不是?” 我点点头,并不否认。 自那天我们几人分开后,彼此就再没了联系。这期间给我童家去过电话,得到的答案都是世珂不曾回过家,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顾少顷就更不必说了,那****匆匆把我送回家一句话没留就走了,显然是还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去处理。我唯一能联系的世珂又联系不到,这才关起门来开始思考家里的事情。 “那****哥很晚才回家,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喊人给他包扎伤口。直到佣人去给他送水,这才发现大少爷昏倒在屋里不省人事,父亲连夜请了德国医生来家里取出子弹,哥哥才算平安无事。我们问他怎样受的伤,他嬉皮笑脸说与朋友在金陵饭店吃酒,不走运遇了几个宵小在饭店玩刺杀,不小心被子弹滑了一下。你看他这是不小心被子弹滑的样子吗?” 贺叔君说着,从手心里托出一粒被擦洗过的子弹头给我看。 “我不知道你们几个人在做什么,看那天医院里的那位医生想必也是你的朋友,不过,你知道我刚走斐家七小姐就来了的事吧。斐英树当初在学堂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会与少顷哥订婚,你不意外吗?” 乍然又听她提起斐英树,我以为她又要说什么讽刺我的话,却没想她话峰一转,竟是说起了这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斐顾两家门当户对,并没有妥不妥之说。” “你这人真是无趣,我好心提醒你,你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算了,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 今晚第一更,稍后一更大概在十点以后(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贺叔君生起气来,真有几分她父亲说的小孩子心性,不知怎地,我看她此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突然想起半年前的自己,这样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倒也可爱。 不由笑道:“那麻烦贺小妹,你说的提醒是指什么呢,你想说斐英树是故意监视我吗?” 贺叔君正在生气,见我调侃她,先是一愣,这才恢复了往日的霸气,“小妹?贺小妹?你难不成还真想做我的嫂子?” 我耸耸肩,表示自己只是口误。 “你误会了,我只是发觉你也有你的可爱之处,如果不是之前咱们两人有误会,或许能成为好朋友吧。” 贺叔君嗤笑一声,问道,“你是真不在乎斐英树?还是不在乎她在派人监视你?” 我看她一眼,平静道:“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有。” 贺叔君说着,拉我到一旁说道,“我哥回来说,他们那天在金陵饭店遇到枪击,巡捕房的人不到半刻钟就来了人。领头的说是接到斐家人报案,这才快速赶到的。不然的话,以巡捕房的办事效率,能在几分钟内来到案发现场吗?” “你是说,是斐英树?” “是不是她我当然不能论断,况且我并不知道你们去做什么。只是想提醒你,斐英树并不简单,虽然我不喜欢你,但这点儿忙我还是乐意帮的,就当是对当初把你和少顷哥的事泄露出去的补偿吧,虽然不见得管用,但等我哥醒了他也能少说点儿话。哥……你醒了啊?” 贺叔君正说着,突然越过我跑向床边,我随着她的欢呼望过去,恰看到贺叔同将刚刚那本英文书放到一边,看着我惊讶道:“罕昭,你怎么来了?” “哦,是父亲带她来的。你忘啦,父亲昨天说要去刘家再次提亲,我趁着父亲去参加部里的新年舞会将她带上来,快,我们好好商量一下阻止父亲的对策。”贺叔君赶在我开口前抢先把话都说了,我反而不好开口。 贺叔同听了,皱了皱眉,“叔君,你怎么又不分场合,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说罢了,你怎么还当着刘小姐的面瞎说。” “哥,你……刘罕昭是我同学,有什么说不得,不和她说,我们怎么阻止父亲。她也是当事人,况且当日在咖啡厅,你们不也没避讳我吗?”贺叔君撇撇嘴,把我推过来,“算了,你和他说,我与他说不清,真是的。” “叔君,小孩子别闹了,去,帮我给罕昭倒杯茶来。” “你就会欺负我。”贺叔君说着,戳戳我示意快说话,这才去了外间倒茶。 “坐吧。”贺叔同直起身来,“这些天躺在这里,也没来得及问少顷怎么样,他还好吧?” “老实说,自那天回了家我与师哥就再没联系过,世珂也一样,打去电话总是不在家,童伯父说他已好几日没见过他,贺大哥,你们那天遇到了什么,你怎么……还受伤了。” 贺叔同看着我笑笑,“也没什么,就是我和世珂去的时候被人背后着了道,子弹划了一下。”他故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也不好再问。 “你说世珂一直没与你联系?” 我点点头。 “那就怪了,我们当时与巡捕房的人活捉了那两人,陪着他们走了一趟警察厅。那两人说他们是听命于一个姓钱的中间人,这人是下关一带跑场子的,经常出入秦楼楚馆,烟馆赌坊,我们问了他具体的几家场子的名字,这才分开回了家。世珂看我受了伤,先开车将我送回来才走的。我这几日被拘着,倒也没来得及联系他。莫不是,他在忙这些?” “可是,就算这样也不会不回家吧?贺大哥,我有点担心会出事。”我极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乱的鼻息,这才惊觉刚刚听这些时心跳得有多快。 “你是说,他遇到了麻烦?”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有着难掩的不安,“我不清楚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只是听你这样说越发奇怪。那日我们本是为‘莫愁人’去的,虽然你们最后说那是骗局,可我也未来得及与你们说,通过我与闵家豪谈话的内容,我觉得他十有八九就是‘莫愁人’。后来你与世珂起身后,我与师哥被他带到了郊外一家废弃的纺织厂,师哥说他想要海关的出关证明,他们两人不知谈了什么条件,闵家豪后来又恭恭敬敬的送了我们回去。这之后,我就再联系不上他们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望着窗外快要沉下去的太阳微微出起了神。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爱坐在西堂的海棠树下发呆,那时的阳光也如今日般有着艳丽的晚霞,从树影里看过去,一太阳点儿点儿的往下沉,慢慢得只余一层层层次分明的火黄色,泛着瑰丽的天光。 “贺大哥,我知道此时这样请求你有些不近人情,可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世珂他们的行踪?” “不能。” 还未待贺叔同回答,贺叔君已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刘罕昭,我原本以为你是来与我哥商量怎样打消父亲要聘你为儿媳的念头的,没想到你是来麻烦我哥的。我哥都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还敢求他?我们刚刚在走廊说的话还成交吗?” “叔君,世珂是我朋友,你怎么说话呢。罕昭,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找他们的。说好了一块儿去场子玩玩的,怎么能少了我呢,这不是不像话么。放心吧,找世珂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一时间,听着眼前兄妹二人的谈话,不知怎地,我脑海里竟浮过这样几个字: 这个男人不想让自己失望,我却利用了他这一点不想失望。 突然间,我为自己的请求感到卑劣, 贺九铭为了儿子去刘府请我来家里探望他,贺叔君为了哥哥与我达成共识,我来到这间房对他受伤的事只问了几个字,却一直在要求他不顾伤病去替我答疑解惑,刘罕昭,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道貌岸然? 我问自己。(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从贺公馆出来已是日落黄昏,想起自海朱和世舫大婚后我还未曾有空去英菲尔曼教堂探望神父与约翰,便索性麻烦贺府司机送我一程。好在贺公馆与教堂相隔不远,时间上也并不算晚。 因是新年第一天,教堂里唱诗班的女童从午后便开始了新年赞歌的吟唱,我和神父打了招呼,便来二楼起居室找约翰。 这几年,英菲尔曼似乎成了我逃避问题的避难所。 记得有人曾和我说过,心情不大好的时候,来教堂看看老人与孩童,就像看到大海与天空,从容宽广,包罗万象,更有无限赤诚童真。 “姐姐!” 约翰率先看到了我,丢下手里的拖把匆匆跑了过来。 “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莫不是忘了我?” 约翰嘟囔着,将我拉进了起居室。 “对不起,是我的错。姐姐听凭你的处置。”我说着,摸了摸他的头,歉然道,“两月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约翰嘻嘻笑,“姐姐,我唬你的。我都听童二哥说了,姐姐,你受委屈了。” 童二哥?谁是童二哥? 我听了,心里一动,不由轻声问道: “约翰,你说的童二哥是上回海朱姐姐结婚时我和你说的那位世舫哥哥的弟弟童世珂吗?你是说世珂在你这里吗?” 约翰点点头,诚然道:“童二哥来了两三天了,他受了伤,一直住在我屋里,这件事只有我和神父知道。” 受了伤,世珂也受了伤! 一时之间,我不知自己听到这样的消息是该喜还是该忧。刚刚见过的贺叔同也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家里无法下床,世珂同样受了伤,却躲在这里不敢回家,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稳的扶着约翰的肩膀,柔声道:“约翰,带姐姐去见他,好不好?” 约翰很少见我这样紧张,带我去见世珂时不由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被关在山上吓着了吗?” 有一瞬的犹豫,我以为自己真是被接连听到的消息吓着了,约翰稚嫩又真诚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已到了约翰的房间门口。 “姐姐,你进去吧,童二哥说,有人和他说话时我得在门口守着,防止坏人偷听,我这就守在门口,你安心进去罢。”约翰说着,打开房门将我推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看过去有些发昏。世珂沉沉躺在白色的被单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尽量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慢慢挪着步子,正待走近时,床上的人已率先睁开了眼睛,大喝一声:“谁?” “世珂,是我啊。” 我愣在那里,看着床上那人从未见过的惊慌面孔,一时有些难以相信。短短五日不见,世珂昔日的沉稳俊朗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限阴翳。 “阿昭?你怎么来了这里?谁告诉你的?” 我被问的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世珂,你怎么了?并没有谁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只是今日碰巧来看约翰,才知道你原来在这里。这几****往你家去了十几个电话,伯父都说没见过你,我很担心。” 世珂听我这么说,刚刚紧绷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些:“对不起阿昭,刚刚吓到你了。我不回家,是为家里好。其实我也不该来这,只怕会连累了神父。” “你说什么呢?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我说着,走到床边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故意笑道:“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说起了糊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这原本是玩笑话,只是我看他说话语气突然变得悲观起来,故意逗他,谁知这句玩笑话并没有引起气氛的愉悦,世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看来小孩子还是靠不住,是我疏忽了。我这就离开,你快些回家去。”他说着,从床上挣扎着就要起来。 “童世珂,你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为何似变了一人。我是阿昭啊,与你一起长大的阿昭,你这是怎么了,左一句连累,右一句靠不住,谁欺负了你,我们一起欺负回去就是。我担心了你几日,为何见面却要我离开?” 屋子的气氛仿佛一时被凝固住一般, 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我和世珂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 对我来说本是欣喜的一次会面,也仿佛成了一层层不见形状的罩网,将我和他都包裹其中,越勒越紧,直到一声痛哭发出,我这才看清眼下那人痛苦脆弱的一面,一时难掩错愕。 世珂将脸埋在我的腰侧,失声痛哭,“阿昭,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哭得像一个孩子,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般。这样哭泣的世珂我只在小时见过一次,长大后的他沉稳干练,遇事稳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他这般反常无状? 我轻轻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打湿我的衣角,学着小时祖母的样子安抚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忘了祖母是怎样教我们的吗?世珂,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哪里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呢? 这里是英菲尔曼,没人知道你在这里,约翰和神父都不会对外人讲的。你还受着伤,安心在这里养着便是,你放心,你不想让家里知道我是不会说的,我也与你一样不想伯父伯母担心。 我刚刚是去了贺公馆,因为这里离得很近,就想顺便来看看约翰,这才误打误撞知道你在这里。这几天找不到你,我已经求了贺大哥帮忙,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不用找你了,你在这里呢。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喋喋不休的说着,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平静下来,果然,世珂哭着哭着,渐渐放松下来。 良久,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说道:“阿昭,我本想瞒着你,躲着你,可这些天我躺在这里慢慢想着,又觉得告诉你也未尝不可,左右长痛不如短痛。” 我看他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不由轻轻拍了拍他肩头:“说什么呢,怎么今日这样奇怪,又是赶我,又是道歉,又是大哭的,这可不像刚从东洋回来时自信满满的童医生啊,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 马上有惊雷砸下,开虐。第二更还是在十点以后。(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世珂淡淡地看着我戏嘘的面孔,摇了摇头:“算……算了,没什么事,天……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家去罢,改日再说。”说罢,他快速放开还抱着我的手臂,将我往门口的方向推去。 他越是这样欲盖弥彰,我心中越是肯定他心里藏着大事。 “怎么,你还想用完就扔,哪里有这样的便宜。既决定告诉我,就痛快些,别拖拖拉拉像个女子。”我故意激他,搁在平时以他的脾气早会一股脑全说了,可今日的他异常不对劲儿,先是冷言冷语想激我回去,又哭着说对不起我,现在又犹犹豫豫不肯说实话。 “你老实告诉我罢,别让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回头恨你。现在的我是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别忘了,除了你还有贺大哥可以帮我查。况且,有很多不想我过得如意的人,你不说是为我,难道别人也这样想吗?既然早晚都得知道,早一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阿珂,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大事是能让你落泪的?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住。是不是海朱……还是……” “是少顷!” “是少顷他……他失踪了,也可能……也可能,死了。”他的声音由大到小,渐渐微弱,到最后一个“死”字几乎几不可闻,可是我还是听的异常真切,就像他今晚的异常举动一样刻入心里。 他说顾少顷死了,短短几个字他又是恐吓,又是惊吓,甚至抱着我哭泣! 这还是那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童世珂吗?难怪他这几日不敢见我,躲在英菲尔曼当孙子,原来是策划着看我笑话,这个童世珂,枉我刚刚那样温声软语的安慰他。 “世珂,原来你弄出这些幺蛾子是逗我玩呢?太不像话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算了算了,我这就走,不打扰你静养了,我这就家去,省得你为了赶我走说出这么不靠谱的事。” 我哆哆嗦嗦的拿起原本搭在床架子上的大衣就要往外走,真是奇怪,这大衣怎么像突然变重了似的拿着这样沉,袖子呢?袖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找不到袖子了。 世珂坐在床边满脸忧心的看着我,沉默不语。 那大衣我怎么也穿不上,袖子仿佛在与我捉迷藏,来来回回总是拿不出来。 我像一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小丑,转瞬就被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我丢下大衣,狠狠将它摔在地上,折回来质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不是要我回去吗?我这就走了,我生气了,你不该挽留我,给我解释么。 阿珂,这种玩笑开不得,虽然姐姐要嫁给顾儒林了,可你也不能为了不让我和他来往咒他死呀。不想我见他,我不见就是了。我一定能做到,相信我。 不就是叫我‘小姨’吗,他想叫便见,不想叫,不叫就是了,我还愿意在他面前装老成呢,看他大囧我也开心。 在北平时他总拿师哥的身份压着我,动不动就与老师合伙起来欺负我,现在有这个机会当他长辈,我还是挺开心的。虽然我嘴上说不乐意,心里早乐开花了。我那时就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像他欺负我时欺负他,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能做到了吗?你和他说,别躲猫猫了,我都接受了,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要逃跑呢?那不是太不像话吗?” 我只觉得身心虚弱,整个人都颓败到底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原以为他们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却告诉我,他们好好的三人一个死了,两个伤了,是谁?是谁在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阿昭,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世珂站起身来扶我,却发现我早已哆嗦得不像样子。 他扶着我慢慢走到沙发旁,这才悠悠开了口:“那日我们分开后,巡捕房的人很快来了,原本我和叔同想私下审问那两人,可带头来抓人的是陈探长,你知道,陈探长从开始就与我们对立,人被他抢了先,问出的供词就要大打折扣。我和叔同跟着他走了一趟警察局,看在贺家的面子上,陈探长让我们参与了审讯。可那两人翻来覆去就两句话,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命于一个下关一带跑场子的钱三。你知道的,下关一带不是窑子就是局子,鱼龙混杂,找人更是难比登天。我与叔同商量,本想第二天行动。可他肩臂受了伤,需要尽快治疗,我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先送他回了贺公馆。之后我担心你与少顷,就到我们常联络的地方等他的消息。他来得也很快,只不过他来时还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闵家豪已通过走私鸦片勾结上东洋人。你知道的,自《二十一条》开始,东洋人一直觊觎我中华大地,他们现在通过鸦片侵蚀国民的肉体,以后就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说不下去般停了下来,待看到我呆滞的面孔,不由唤道:“阿昭……” “说下去,怎么不说了,我要听……” “好,好……我说。” 他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 我伸手,拂落他眼角那一滴悬在半空的冷泪,无动于衷。 “他说,他已使计暂时安抚住了闵家豪,答应他为他拿到海关的出关证明。但我们得连夜向组织汇报这件事,以确定后续该怎么走。” 有一瞬的恍惚,我咬一咬唇,想起另一件让我不解的事,“等等,你先告诉我,上次他去上海,是怎么受得伤?” 世珂的眉心渐渐皱起,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对不起阿昭,这个我不能说。” 不能说,又一个不能说。他都这样了还是不能说,那为什么这些就能说了。我突然不想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听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说了他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不要听,千万不要听。 我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凄然道:“那就什么也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永远都不想知道!”说罢,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我再不想看到这些让我无奈的人和事,再不想听到关于他的半分消息,顾少顷,就当我从来都没见过你罢……我不认识你,不想再认识了…… ———————————— 写这段感觉自己像后妈,少顷不要来找我呀,完全是剧情需要,需要…… 明天继续。(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双脚在将要开门的一瞬骤然收住,我握着银亮的把手,头也不回地问道:“是谁,是谁害了他?” 世珂自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我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世珂低沉的声音分明在那里喃喃说着:“我们中了圈套,金陵饭店只是第一步,闵家豪的海关出关证明是第二步,诱我和少顷去走货是第三步,钱三,好一个钱三,是我小看他了……” “那便从钱三开始罢……” 说完这一句,我再不回头,开门向外走去。 走出门外的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眼角冰凉一片,有什么东西从指尖滴下,在华灯初上的傍晚,恍若冷露无声。 教堂的晚钟在此时敲钟,约翰守在门外,看到我满脸冰凉的泪,一时呆若木鸡。 “姐姐,你怎么了?”约翰问。 我抬头看他一眼,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珠,莞然说道:“好约翰,照顾好童二哥,千万别和他人说他在这里,知道么?姐姐先回家去,下次再来看你。” 约翰用力点点头,生怕我不相信他能守口如瓶:“姐姐,是因为你我才说的,别人根本不知道我这里有人。你放心,我一直在亲自为童二哥端茶送水。” “那就好,姐姐先走了。”说罢,我摸摸他的头,不再停留。 贺家的司机还等在教堂的门房,看我出来,迎了上来,“小姐这就家去吧,虽是新年,天也黑了。” 我原以为他人已走了,却没想到他还等在这里,“您还没走吗?我坐黄包车回去就好。” “小姐请别推辞了,老杜受公子爷所托,定要将您安全送回刘府才能走,这城郊野外的,黄包车也不安全。您请上车吧。” 我心里有事,也不再推辞。 回到家里二叔二婶婶已经走了,姐姐被顾先生接去了行政厅,只有父亲母亲坐在大堂等我回来。 我们许久没有好好聊过了,自从知道了父亲答应把姐姐嫁给顾先生开始我就没有好好在家里待过了,现在看着他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与母亲一起等我回家,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般。 他老了许多,比祖母去世时还要老,那时他的难过是亲人不能聚首的难过,是一个儿子对于母亲的离世不能挽回的难过。可如今他的苍老,又是另一层无可奈何的难过,为整个刘家越走越下坡的难过,为儿女婚姻不能自由的难过,也为事事无法如意的难过。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人们在新旧交替的掩映下,不过是时代洪流里一粒可有可无的沉沙,我们嚷嚷着先进,嚷嚷着自由,嚷嚷着一切新派的规矩做派,倒头来,也不过是在日常外添一点儿可有可无东西。 人的骨子里,还是古老的,陈旧的,他们对周遭现实里的事物存了疑心,拼命想要看到的,还是旧时里那样光鲜亮丽的古老。 于是,新的家族与旧的家族一样,都要在乱世里寻求新的和谐,于是,一出出悲欢离合应运而生,一幕幕戏里戏外倾情上演。我看着这幕布慢慢将刘家吞噬,轻轻跪在了父亲母亲面前。 “孩儿为日前的无状向父亲母亲磕头,让你们操心是罕昭不孝,请父亲母亲原谅。” 母亲快步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扶起跪着的我哭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她说着,泣不成声,抱着我隐隐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哭什么,让佣人们看见该笑话你们娘俩了。” 父亲说着,拍拍了我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餐桌道,“既然回来了就陪你母亲好好吃顿饭,你这孩子从前最爱闹你母亲,自从三月三后安静了不少,我们都不习惯了。” “从前年少不知世事,现在又长大了一岁,再那样胡闹不是说不过去吗?” “你这孩子,懂起事来都让姆妈心疼,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去吃饭,你父亲专门吩咐了厨房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牛肉锅贴,开洋干丝,薄皮包饺,还有醉虾,我们这就去。韩妈,韩妈,吩咐厨房把汤端上来,二小姐从外回来先让她喝口……” 母亲的“汤”字凝在了嘴角说不下去,这满屋空唠唠的地方哪里还有韩妈的身影,我听姐姐说,韩妈是在我被抓走的第二天在医院的病房里被发现的,不知是谁又将她送回了那里,是闵爷吗? 我问过贺叔同,他也没法确定。那夜他追踪开枪之人而去,却在那人丢下的信笺中发现父亲的字迹,一时令他难以接受。等醒悟过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时,我已不知所踪,而韩妈也不知去向。 就在他们发疯一样大肆寻找我时,却又在普仁医院的病房里发现了韩妈的尸体。 后来父亲去医院将韩妈领回,将她随祖父祖母葬在了一起,也算全了她多年心愿。不管曾经的她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这个在我们家待了五十余年半仆半主的老人没有留下一句解释与辩解,就这样匆匆落幕了。 “太太,您有什么吩咐。”木伯恭谨地从外面走来,低声询问道。 母亲看了我一眼,这才回过神来:“也没什么,你叫人去厨房吩咐把我给二小姐炖的粉丝汤端上来,还有,那道鱼羹也好了,一并端来吧。还有,你去一趟华庭院,请三太太说我和老爷请她来吃新年饭,也别强求,她要是不愿意就罢了。” “好嘞,我这就去,您还有别的吩咐么?” “暂时没了,你去罢。” 木伯答应着离开,我看着他越发佝偻的后背,若有所思。所有的事发到现在,我们还未好好说上几句话,午后贺部长来时,我明明用眼神问他,他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这其中,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疑惑着,试探性的问父亲:“父亲,木伯他……”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木伯好像身体不太好了,越发见老了。” “是呀,韩妈死后,他大病了一场,走路有些拐了。”父亲说。 “大病了一场?”我越发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新的周一新的一月,罕昭开始了新的征程。今晚更新的晚,二更大概会在11点(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在你失踪的第二天,也就是我们在医院发现韩妈尸体的那天。”父亲说着,拉开饭厅的椅子坐了下去。 “你不见了,家里乱了套,世珂带着贺公子来家里请罪,却接到医院的电话说韩妈找到了。我们急匆匆赶过去,就发现原来医院说的找到了是找到了她的尸体,你知道的,自她被下毒开始,原是警察厅的人在医院看管她,咱们家分身乏术,也就没多派人留意,谁曾想,韩妈她竟……”父亲说着,沉默了半晌,良久,才继续说道。 “后来我们将人领了回来,因是警署看管不利把人弄丢的,他们也不再立案,所以韩妈被下毒的案件就这样被撤销了。因我们当时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听你的下落,所以我安排木伯来处理韩妈的后事,谁知,从医院回来木伯就病了,下不了地。你婶婶看不下去,接过了一应事宜,这才将韩妈的后事处理好。木伯病了月余,也就这两天刚刚好了。” 一语未完,厨房的人端汤的端汤,端菜的端菜,一霎时有了过新年的味道,倒叫我们父女俩岔开了话题,不再就着木伯的事细聊。 等了半刻,木伯去而复返,身后却并未跟着三婶婶和两个弟弟。 “怎么?三太太没来么?”母亲问道。 “回太太的话,三太太说,本应过来与您一起吃的,可两位小少爷有些着了风寒,已经睡下,所以她就不来了,等明儿早再带两位少爷来给您请安。” “什么请不请安的,两位小少爷既病了,你把我那里的二两血燕给华庭院送过去,算是我这做伯母的一份心。”母亲一边吩咐,一边对我和父亲说,“既然他们过不来,我们也别等了。你姐姐今晚儿上大概回的晚,我们早吃完你也能休息,其他事等明天再议。” 说罢,母亲将调羹放在我手里再不许我说话,一顿饭便这样相安无事的吃完了。 之后我本想继续问几句关于木伯的事,可看母亲明显劳累了的身体,想问的话还是生生咽了下去。这一天接受的消息一个赛一个震惊,我还没有学会处理怎样应对突如其来的改变,也或许,今夜我身边很多人,都是无法入眠的,这其中,也包括刚刚跟在我身边的小丫头——翡翠。 “二小姐,您想什么呢?夜深了,快些歇息罢。我就在外间歇着,有什么事您唤我一声就是了。”翡翠放下手里端着的热水壶,笑吟吟地说道。 今晚的月亮是昏黄的一半弦月,我和翡翠上楼的时候,月影正在云端悄悄移动,仿佛被那夜色推动着往里缩了又缩,到现在只剩一点儿余韵的光辉。 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灰蒙蒙一片白墙灰瓦,再无其他。 “翡翠,你会想家吗?想念死去的亲人?”我问道。 “小姐怎会这样问?”翡翠不解。 “没什么,只是看着今晚的月亮,骤然想起很多往事。”我答道。 翡翠想了想,看着我认真道:“刚来刘府的时候每天想,还会害怕。每日每夜的做噩梦,梦到姐姐和我说快走,不要来了,后来每天都会哭醒。再后来便不怕了,觉得问心无愧,干嘛要怕。然后又开始想家,想娘,想弟弟,不知他们过得怎样了,直到现在跟了小姐,从后罩房搬到绣楼,我便更不怕了,我以前就听人说,小姐们的绣楼是最安全的,又高又严密,绝计是不会有事的,这下更放心了。” “是吗,因为住进了绣楼,所以便不怕了?” 翡翠点点头,继续问道:“小姐,我是不是有点儿傻?” 我笑道,“不,你很真诚。” “小姐,那你是想家了吗?可是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想家了吗? 我问自己,可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 翡翠说的一点儿没错,既然这里便是我的家,为何自己此时却如此落寞?我看着窗外黑压压的风景,一时陷入沉思。 有人说,世界是公平的,生物链是平衡的,如果一个生物有要消失的理由,便再无活下去的可能。否则,即使它的寿数不尽,也会有其他生命为它补足。 这对我是妄谈。 至少,我不愿用这样毫无根据的安慰去弥补心中怅然若失的一角。 我原以为,没有爱情,没有那人,自然,也就少了牵挂,没有面对选择的难分难解,或是,无穷无尽的无奈。 但是,当世珂激动的喊出那句惊世之雷后,我站在教堂内生着很旺炉火的起居室,竟生生冒出大片冷汗,那是突闻噩耗的惊吓,是开到糜蘼的最后一朵将谢未谢的花,僵硬得让人叹息。 我想把事情理得更清楚些,我睁大眼睛,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我努力让自己表现的镇静些,却发现手里,嘴里,心里,都在抖动个不停,那一刻,我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也没有知觉,只是像机器般机械地喋喋不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妄语着什么? 翡翠问我想家了吗? 是的,我想家,我想从前那个其乐融融,一大家子都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的家,而不是现在人去楼空,一片死寂的地方。 这不是家,只是空有其表的外壳,这不是我思念的那个家。 我更想见他,我想看到他鲜活的现在我面前,而不是只能从世珂冷冰冰的嘴里将的几个论断。 我要见到他实实在在的身体和他那个人,而不是世珂几句事后回忆的案发经过。 我想去找他! 我不相信他死了!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二小姐!” 翡翠惊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快,我的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日翡翠将我抱住,看着我煞白的脸色,第一次明白我口中想念死去的亲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分明在我昏迷前的一刻,听到我喃喃自语的唤着几个名字,而那其中,就有她姐姐小青和韩妈。 ———————————— 今晚第二更,人在经历打击后总是可能后知后觉。你们有这种体验吗?可以给我留言哦。今天不早了,晚安哦(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我这一病,醒来已是旧历年底,江宁坊的各户人家已陆续开始洒扫除尘,迎接新年除夕的到来。 翡翠守在床边,日夜看着我,人比之前刚见时瘦了一大圈。 “二小姐,你总算醒了。”翡翠说着,放下手里的暖水瓶,急忙向外间喊着:“太太,太太,二小姐醒了,二小姐醒了。” “翡翠?我怎么了,这是哪儿?” 骤然醒来,我的脑子还不是太清醒。 母亲在姐姐的搀扶下慌慌张张走了进来,见到我,开口便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总算醒了,再不醒,姆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她明丽的脸庞上流下两行清泪,一瞬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我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遍。 “小妹,你病了,大病了一场,一直高烧不退,说着胡话,我们都快担心死了。”姐姐说着,也用洋绉手帕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好了,既然阿昭好了,我们就能好好过个年了,这可是明昭在我们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三婶婶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道,“阿昭,你总算醒了,你要再不醒,我们全家都得住在医院了。” “这是医院吗?”我哑声问道。 “不,这是家里。本来一开始是住院的,母亲死活不想你在医院过年,所以和世珂商量了下把你接回家里修养了。对了,世珂要我告诉你,安心修养,其他事自有他去办,不要太为难自己。少顷的事,我听说了。” “明昭!” 母亲急急道:“阿昭刚醒来,你提这些做什么,不是诚心揭她伤疤吗?” “好孩子,什么都不要想了,想吃什么,姆妈叫人去做。翡翠,你先去给二小姐端杯水来。” “是,太太。” 看着众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大概也猜到了什么。已经过去这些天,想必他们已经知道了师哥的消息,不然母亲不会阻止姐姐说下去的。他真的遇害了吗?我问自己。 昏迷的这些天,我似乎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与他去了世外桃源,仿佛就是宁园。我们快乐的奔跑,大声的欢笑,没有姐姐与顾先生的阻挠,也没有世俗身份的牵绊,我只是我,他只是他。我们生活在一个安静宁谧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的打扰。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原来梦也是会醒的!我问自己,既然事实已是不可挽回之势,我的绝望与不甘,该如何抚平? 屋里刚刚点起的一双白蜡忽明忽暗,被风这样吹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般。我抬头望去,床帐旁并没有那盏我常用的红纱壁灯,这不是我的绣楼! 窗棂开合的间隙,有风直灌而入,带进屋外点点潮湿的寒意。 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也将岁末一点儿陈旧的心事,侵润地越发无声。 “我昏迷了几日?” “已经大半个月了,今日是腊月十七。”母亲说道。 “腊月十七?这么久了……”我喃喃自语,“那他的头七也该过了。” “好孩子,你说什么呀!”母亲嗔道。 “姆妈,你不用瞒我了,师哥他……死了……”我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韩妈死了,阿福死了,小青死了,连师哥他也……被人害了……我身边的人都离开了我,他们为什么会被人害呢?为什么要害他们呢?” 我抱着母亲的身体,像小时候那样扑在她怀里一遍又一遍发问。 母亲拍打着我,像小时那样柔声哄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们,还有你姐姐,少顷……那孩子也不一定是没了,不是还没有找到尸体吗?世珂说当时只是见他掉到了江里,并没有完全的证据证明他不在了。你姐夫……哦,不,是顾先生已经派人去找了,斐家也派人去找了,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你放心,他们是他的亲人,肯定会找到的。好孩子,你只要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自有别人去操心,好不好?” “您别安慰我了,世珂亲口告诉我他死了,他亲口告诉我的。” “好孩子,姆妈怎么会骗你呢,世珂只是不想你徒抱希望,他昨日刚来看过你,你不信,问你姐姐。” “阿昭,听母亲的,把水喝了,母亲说的是真的,顾斐两家已经都派人去找了,你放心,他们定会找到的,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 姐姐并没把最后那字说出口,她知道我现在最忌讳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可是长久的昏迷令我的嗓子干涩难忍,刚刚的发泄已耗费了我残存的体力,无尽的虚弱与疼痛堵住了我的嘴,让我靠在母亲怀里除了眼含热泪再无力发出一声叹息。 三婶婶接过翡翠手里端来的清粥慢慢走了过来,“来,把水喝了先喝点粥垫垫,你昏迷的这些日子,全靠西洋医院的葡萄糖吊着,不然你母亲也得跟着你不吃不喝把自己拖垮,阿昭,听婶婶一句劝,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天,你和顾家公子没缘分,强求不来。至于其他,老天自有安排,你就算伤心过度又有什么用呢?婶婶是过来你,想想你母亲,你父亲,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要他们怎么办呢?你的病,全在你自己心上,你要是真心爱他,查出这件事是谁做的,为他报仇才是正是。顺便告诉你一句,还记得婶婶和你讲的那个当初在上海救了我们母子一命替你三叔摆平所有事的公子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这件事,三婶婶说,在父亲和二叔赶去上海前,是那位公子先出面替她们孤儿寡母解决麻烦的,不然的话…… 我当时听了问三婶婶那公子是谁,她说对方没留下姓名,难道是师哥? 我这才想起,那时我和他,姐姐和顾先生的事刚刚被家里知道,他丢下那句话就去了上海。 难道…… 我狐疑地抬头,就看到三婶婶对我拼命点了点头,“你父亲前日刚刚查到的,就是顾公子帮了我们。” ——————————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还是在十点以后(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是他,又是他帮了我们。 我心里不知该如何形容,醒来的第一个消息,竟还是关于他的。 这一夜,刘府里惶惶了多日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安心睡个好觉。第二天,世珂被我一个电话叫了过来,与他同行的,还有受伤初愈的贺公子贺叔同。 我已可以起身,正由翡翠扶着坐在花园里,看一本商务印书局1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 这是今年的第一期,据说也是全新的一期。从去年11月开始,《小说月报》的主编由原来鸳鸯蝴蝶派的莼农改为了新派人物沈雁冰,这内容上也终于由原来的文言章回小说,旧体诗词、以及用文言翻译的西洋小说和剧本改为了白话小说、新诗、译文和论文等新派文化。 微风轻摇树影,难得的阳光和煦,下过雪的花园里梅花飘香,世珂和贺叔同找到花园时,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上那则白话小说看的津津有味。 “阿昭。” 我抬头看到他们俩,脸上露出少有的温柔。 “贺大哥,世珂,你们来了。” “你好点了吗?” 世珂带着贺叔同轻轻走了过来。 “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已经大好了,要不然母亲怎么会让我出来。你呢?你和贺大哥的伤好了吗?我听说冬天伤口恢复不好容易烙下病根,你们也不要掉以轻心。” “瞧,自己才刚好了就来唠叨我们。”世珂扶着脑袋招呼贺叔同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碗。 一旁的贺叔同但笑不语。 我夺过他手里的茶碗,吩咐翡翠去重砌一壶新茶,“亏你自己还是大夫,不知道大冷天儿要喝热茶吗?” 世珂撇撇嘴也不在意,反而夺过我手里拿着的《小说月报》读了起来:“《狂人日记》,你刚刚就是在看《狂人日记》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我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以前看你也不怎么爱读这玩意儿,今天拿起来反而读得目不转睛,有点儿奇怪。” 我笑道:“之前是供人游戏消遣的文言小说,且即兴的成分占多数,现在是思想新锐的白话小说,当然不一样。就拿这篇开说,开头就很有意思: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单这句‘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就有意思的很!” “这是一个有学之士写的文章,当然比那些只知‘之乎者也’的旧派人士要好很多。而且,这位先生倡导的……” “世珂!” 还未等世珂说完,一直不说话的贺叔同突然出声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指着身后端茶上来的翡翠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和罕昭说吗?” “哦,你瞧我,看你气色好了些,一时高兴忘了正事。阿昭,你今儿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世珂问道。 我看他们两人神色各异,又像是有急事要去做,斟酌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其实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师哥他……是怎么被人害的?我要你一字一句告诉我真相。” 世珂听了,猛然抬头,他大概以为我永远不会再问他,却没想到我病好的第二天就把他找来再次问这件事。 他想了想,斟酌地开口,语气尽量不去触碰我的底线,“阿昭,你还是别去想这件事了,我和叔同还有其他事,顺路来看看你,你好些了,我们也能放心了。其他的,还是别去想了。思虑太多容易伤身,况且你刚刚大病初愈。叔同,我们这就走吧。”说完,他放下拿在手里的福建红茶,就要往外走去。 “站住!” 我起身,扶着翡翠的手走到他跟前,看着他与贺叔同一字一句道:“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也请告诉我。我必须要知道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哪怕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就当是我这个做师妹的想问他尽尽心,贺大哥,你们是好友,我知道你在帮他,我的心也是一样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帮了我无数次,我出这一分力就是应该的。罕昭求你们了。”我说罢,丢开翡翠的手,就要往下跪。 “二小姐。” “阿昭,你这是做什么?” 世珂从地上扶起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这不是逼我们吗?就你现在的样子,你做得了什么?你把身子养好,就是在尽一份心。事情已经够多,本来我现在不打算告你的,父亲给我订了婚,要我娶关家的女儿,就是你那位同学关早惠,阿昭,你说我该怎么办?内忧外患一大堆,你还要逼我,少顷知道你这个样子,你觉得他能安心吗?” 世珂也要订婚了?我听了他这番话,不由一怔,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翡翠听不下去了,扶着我的身子对世珂道:“童少爷,你误会小姐了。她并不是想添乱,昨日三太太和小姐说了顾少爷的事,小姐她,是想……” “翡翠!” 我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阿珂,是我错了,不该这时候再烦你,你去忙你的吧,知道你的伤好了,我也算卸下一块心病。马上过年了,你和贺大哥即使有大事要办,也要当心自己。已经折进去一个,别再让亲者痛,仇者快了。知道你和贺大哥有急事,我不留你们了。翡翠,扶我回房间去。把《小说月报》也拿上,我还要继续看那小说呢。” “阿昭我……” 世珂还要再说,被贺叔同一把拦下了。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先不要说的吗?” “我……哎……”世珂叹息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腊月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坐在云端飞驰而去,不做丝毫停滞。 转眼,日子到了除夕,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等待着旧历新年的来临,也细数着,姐姐留在家里的最后时光。 顾先生请人送来了娉礼,想在民国十年的三月三女儿节,娶姐姐为妻。父亲已经答应,所以,姐姐留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我,也在世珂上次的发火后,静静地过着我的日子,与外界,再无联系……(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翡翠见我捧着一本《莎士比亚文选》靠在踏上看书,便抱了一床大红羊羔毛毯替我盖上,“这么冷的天儿,二小姐别看了,既然不想去前面守岁,那就早些歇了吧,明儿还要早起去祠堂祭祖呢。” 她说着,拿过火盆拢了拢火,将晾干的橙皮放进去,不多时,屋里便有了淡淡的果香味儿。等她做完这些,又将热水瓶里灌满了水,我的一页书也看完了。 “翡翠,别忙了,今夜是除夕,你和我一起睡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挺闷的,你在外间,我们说话也麻烦。”我一边翻书,一边唤她。 翡翠听了,笑嘻嘻道:“好啊,那我去把好吃的都端来,放在小几上,这样我们躺床上就不用动了,反正时间还早,等一会儿肯定有烟花看。” 瞅着她高兴的模样,真有种以前过年的感觉,我凝神想了片刻,对着外间忙活的翡翠道:“别忘了把窗户关上,夜里起风了,可能后半夜会下雪。” “小姐你就放心吧,全关好了。” 她说着,笑嘻嘻将吃食拿了进来,问道:“小姐,我听说现在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愿意住洋房,没有洋房的也在家里安了暖气,据说比我们用的碳盆干净多了,为什么我们府里不安暖气呢?” 我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去厨房总听刘阿婆说她女儿在一户人家当差,那户人家住在英租界的别墅里,冬天别说是暖气,天天还有专门的浴室洗热水澡,别提有多方便了。她每次说得这样起劲儿,好像她女儿是那家的女主人似的,我们几个新来的听了,总想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听了奇道:“她和你们说这些?我总听你提起厨房的刘阿婆,你们总从她那里听消息吗?” 翡翠将小几移到床边,为我添了茶水,“是啊,我知道的所有事都是每日从她那里听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由放下书本,对翡翠招手道:“你好了吗?好了就上来吧,地上怪冷的,你上来我们好说话。” 翡翠答应着,放下茶壶往床边来:“小姐睡里面吧,我在外面有需要随时下床。” 我答应着,一面往里挪,一面斟酌着问她,“翡翠,我想现在这个家里有谁能了解我的想法,那人一定非你莫属。记得元旦那天你和我说,警察厅那边已经有了杀害你姐姐犯人的线索,我想问你,你这个消息,是听刘阿婆说的吗?” 自元旦那日和翡翠接触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我脑里挥之不去,搁了这么些日子,我一直瞅不到合适的机会问起她,眼下,趁着就我们两人的机会,我终于可以好好理一理手中的线索和信息,以确定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 我看着翡翠发梢上的红头绳儿,既想从她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又怕她点头说明那些个消息确实就是从厨房传出去的,一时矛盾至极。 翡翠将床铺重新铺好,回头对我说道:“小姐您是想到什么了吗?我知道的所有消息确实是从刘阿婆那里听到的,您忘了,刘阿婆是厨房的老妈子,每天接触的人很多,像什么菜贩子啊,鱼贩子啊,还有米店的老板,油坊的伙计,哪一个跟她没有点儿联系。所以从前我们没事的时候都爱往她那儿跑,什么布坊的掌柜在外面养了二奶,酒楼的伙计是个瘸子,这些坊间的流言蜚语她知道的最多,嘴又碎,所以我们私下里都称她‘大嘴巴’。” 原来如此,我当初怎么没想到呢?能从家里传递出消息的不一定是走门房一条道,家里的厨房连着侧门,那里常年有果蔬输送,人多眼杂更容易鱼龙混杂,我怎么没想到呢? 厨房每天卯时开始有菜送来,那时府里除了几个洒扫佣人起来外再无旁人,当然是输送消息的最好时刻。这样一来,当日在西堂我和顾少顷听到的一男一女的对话也就对的上了,可我分明记得当时那女声说她的消息是从厨房听来的?那说明奸细并不是刘阿婆吗?还是说,那两人知道了我和师哥在偷听,故意误导我们的? 脑子里突然很乱,过了这么久,韩妈的身份依然是个谜团,当日与我一起的人却纷纷不在了。 我既没有刘阿婆就是奸细的证据,又对当日听到的信息心存疑惑,一时怔在那里,陷入沉思。 翡翠轻轻在我眼前晃动手掌,问道:“小姐,您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什么?” 我回过神来。 “翡翠,你刚刚说什么?” 翡翠叹息一声,指着书桌上的信笺问道:“我问您,童少爷打了多次电话您也不接,送了这份请柬您也不回,您可还在生他的气?所以打算不理他了?” 我听了一愣,原来她在说这件事,不由笑道:“可是今天收了童少爷的好处,已经第二次问我这个了。其实我并不是生气,只是气自己无用罢了。你指望着我帮你抓到杀害你姐姐的凶手,我自己也着急着找出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发觉等到真正要我做什么时我却只能成为大家的拖累。二婶婶常说一句话,女人就该安心待在家里等着结婚生子平安度日,不该去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因为那终究是男人们的天地。我从前从没觉得她的话有什么道理,可经历了现在的事,我总在想,是不是我错了,我是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哪都不去,这样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增加负累?” 翡翠凝神细听,过了片刻抿了抿唇道:“可是小姐,我们谁能预知事情的走向呢?如果当初姐姐能预知她会因为给坏人传递消息而被杀,那我想她一定不会那么做。谁会和命赌呢?每个人都一样,人活在世上,不是应该顺应自己的本心做事吗?就像我觉得,您上了洋学堂,读了书,就一定有您的用处,不然的话,不读书与读书的一样,那不是人人都一样,人人都没什么意思了吗?” 就在此时,炭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衬得室内越发安静。远处陆陆续续传来爆竹的噼啪之声,一下接一下,渐渐变得密密麻麻起来。 翡翠看着窗外飞升的烟花,不由高兴地拉起我的手道:“小姐,快看,过年了,过年了,已经是十二点了,民国十年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我笑着指她:“什么民国十年,民国十年早来了,中华民国纪年法你不知道吗?‘与公元纪年法并行’,也就是每年的新历新年1月1日就是一年伊始,现在已经是2月8日了,也就是说,民国十年我们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七天了。” 翡翠边笑边躲闪道:“小姐,我逗你呢,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童少爷天天来电话,光这电话就打了十几天,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听她拿世珂打趣我,不由敛容道:“翡翠,童少爷要订婚了,以后切莫再拿我们打趣了。虽然关小姐是我朋友,可是有心人要是听了你的话信了真,对我又是一桩罪过。以后你可能会跟着我出府,千万要小心言语了。” 翡翠听了,丧气道:“我听人家说童少爷与小姐是青梅竹马,以前常在一起玩,为什么童家老爷不让童少爷娶您为妻呢?而且我觉得童少爷对您很好啊,想必他也是喜欢您的,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我笑道:“你的听说还真多,一来,我和童少爷是青梅竹马没错,可是我们只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好哥们,并没有暧昧关系。二来,你既听说了很多事,该是知道去年三月三我的拜师宴上贺部长为贺公子当众求娶我之事,虽然当时父亲算是委婉拒绝了,可明眼人谁还敢娶我呢?况且童家伯父想把医院迁到南京来,结交贺家还来不及,怎么会为我得罪贺部长呢?世珂虽是我好友,却也做不了他父亲的主。况且童伯父从小对世珂的事就很专权。” 翡翠若有所思,看着我低低道:“那您就只能嫁那天那位贺少爷了吗?” 窗外的爆竹声渐渐弱了下去,旧的一年又这样过去了,仿佛是短短几秒钟,新旧更替的替换已经完成。 我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想起那个不久前还在圣诞舞会上温柔揽着我跳舞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不会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一时之间,我和翡翠都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我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或许会……” “您说什么?” 翡翠问道。 我无声地笑了笑,对她说道:“没什么,睡吧,明儿还要早起。” 说罢,也不等她有所反应,率先躺了下去。 等到翡翠吹灭烛火放下围帐,又听到我轻声唤道: “翡翠?” “小姐有什么吩咐?” “新年快乐!”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她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我是对她说的。 南京的春节除了要在守岁时吃上一碗“福寿汤”外,还要在初一这天吃“元宝蛋”。我昨晚借口身子没大好没有陪着父亲母亲一起在大厅守岁已是破例,今早的早饭怎么也不敢再次缺席。 母亲端着一晚调羹放到我跟前,悄声说道:“喏,快趁你父亲没休息把这碗‘福寿汤’喝了,昨他问起时我撒了个谎,说你喝过了。他要是知道你连汤都没喝就回了房,还不让你去跪祠堂?快喝。” 我被逼无奈,从小到大只要看到这甜羹我就头疼,里面的荸荠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可奈何父亲在其他事上思想新派,唯独这件除夕夜要喝‘福寿汤’的传统他偏偏出了奇的固执。我从小不喜荸荠的味道,祖母在时与她斗智斗勇,大了与父亲躲躲藏藏,却总是躲不掉仍旧被灌一碗甜羹的命运。 “阿昭,你看谁来了?” 正喝着,姐姐笑着将一身栗色格子西服的世珂领了进来,刚喝进去的甜羹又这样被我呛了出来。 母亲本是用身子挡在我的前方,以防父亲进来看到,姐姐和世珂这样一喊,她也顾不得其他,当下转过身来拍着我的背,急急问道:“怎么样,呛着了吗?”又对姐姐道,“你这孩子大惊小怪的。” 世珂看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当下了然道:“伯母,您又给阿昭开‘小灶’啊,您太偏心了。” 这是我们小时常有的情景,那时母亲也像现在这样赶在父亲发现我没喝汤前先好言哄着我小小喝一碗蒙混过关。 每当这个时候,世珂从家里偷跑出来来我们家,总以为母亲在给我开“小灶”吃好的,母亲这时就会笑吟吟地吩咐厨房给世珂少爷端来早已准备好的元宝蛋和糖水,里面还放着两个“欢喜团”。 世珂见了,立即高高兴兴喝糖水去了。 如今,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初一一大早又嬉皮笑脸地跑来我们家,一进门还是那句话。 母亲笑着,对姐姐道:“好好,明昭,你亲自给我们的世珂少爷去端元宝蛋和糖水,记得,欢喜团要放两块,少了我们的世珂少爷吃不够。” 姐姐笑看我一眼,答应道:“好,这就去。” 世珂摸摸鼻梁,厚颜无耻道:“还是您对我好,就让阿昭继续吃小灶吧。” 这个家伙,幼稚死了,懒得理他。 我撇撇嘴,示意一旁的翡翠去给我拿水喝。 父亲在这时走了进来,看我们神色各异,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阿昭一大早怎么脸红红的?莫不是身体还没好吗?” 正欲回答,世珂已抢先说道:“阿昭看伯母特意给我留了两块欢喜团,吃醋了,正与我生气,不大理我。” 我不由瞠目结舌,这家伙从东洋留学回来不仅变得神秘莫测,连颠倒黑白的能力也见长了不少,学会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先恼了我,对我生气,现下反而一大早跑来胡说八道。 父亲听了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孩子,还像小时那样爱胡闹。世珂,我听你父亲说要给你订亲了,怎么样,你见过关家那小姐吗?听说,他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你们两家结了亲,倒是可以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父亲说着,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坐罢,别拘束,还是把这里当成你家一样,你与阿昭从小一起长大,我也把你看成我的孩子般,你就要成家了,你祖母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父亲话音刚落,姐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父亲,你还是先让阿珂吃元宝蛋吧,吃完了,这两个小家伙还有事要谈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日光从天井的梅树里照射进来,像一缕银灿灿流泻而下的清泉,远处的风带来梅花的香气。这样好的天光,仿佛就像专为迎新准备的一般。 我和世珂对视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小时那样烂漫的年纪,大人们慈爱地看着孩子们闹作一团,任我们在欢乐的气氛里自由玩闹,而孩子们就像永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总是等吃完一应美食就又结伴跑走了,拦也拦不住。 世珂笑着接过姐姐手里的托盘,假意抱怨道:“明昭姐,我都从东洋留学回来三个月了,你还把我当做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啊。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了,按理,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是大人了。” 姐姐笑着去敲他的脑袋,噌怪道:“是,已经辛酉年大年初一了,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不用你这个小家伙来专门提醒我老了。” 大家听了笑作一团,世珂急急解释,却越发逗着众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 这样宁和的时光,温暖得像昨夜绣楼里一直燃烧的火盆,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我与世珂相视一笑,多日来藏在心底的沉闷一扫而空。 “吃吃吃,没听说过大人还跑这儿要吃的道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人,羞不羞?” “诶?终于理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不理我了,电话也不接,请帖也不回。我每天可是过得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从外回来接到你一纸修书,与我再无往来。”世珂笑嘻嘻地说着,还不忘把嘴里的糯米吞咽下去。 “你整天胡说些什么,自从东洋回来我可没见你这么贫过。”我白他一眼,也安分地吃我的元宝蛋。 “那是每天被那些琐事缠身,无暇贫嘴,今天是春节,三天无大小,你忘了?” “你以为你是新婚呀,还三天无…大小……” 说完这句我就后悔了,本来气氛很好,干嘛提这个呢。童伯父在这件事上又像当年不顾世珂愿不愿意就送他去留学一样,有时我不免想,到底世舫和世珂谁是童家的长子?为何童伯父在舫哥的事情上表现得很开化,很宽容,在世珂身上却有些旧时的****。 我想了想,小声问道:“阿珂……你,你决定了要娶妻吗?” 世珂将最后一口糯米粉吞下,擦了擦嘴角的糖渍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左右我们这辈子成了冤家对头,他想让我娶,我娶便罢了。反正娶谁也是娶,娶个让他满意的至少不用唠叨我了。谁让你不喜欢我呢,你看我只能成怨妇了。” 我看他一副小媳妇模样十分好笑,故意气他,“那我考虑嫁你了,你去找你爹把亲退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世珂惊道。 “我逗你的,早惠是我金陵学堂的同班同学,她的人品我还是了解的,伯父为你挑的人家很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世珂嗤笑一声,“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他喜欢就好。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我就烦闷,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要谈,怎么样,能出去吗?” 我抬头望了正与父亲母亲商量事情的姐姐一眼,低声道:“我昨夜使性子没守岁,你如果能说动他们我便去,若是不能,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说说话便罢了。” 世珂想了想,对我眨眨眼道:“看我的。”说罢,他转头对着众人说道,“伯父伯母,明昭姐,你们可得帮帮我啊。” 母亲奇道:“世珂,你这是怎么了?阿昭欺负你了吗?” 我大呼冤枉,这是哪跟哪,今日我可乖的很。 谁知世珂道:“比欺负我还狠,父亲不是给我订了关家小姐的亲事吗。这不,过几日我们两家要相看,父亲嘱咐我要给人家女孩买礼物。我听说阿昭与她是学堂里的同学,本想找她一起去帮我挑挑,看看人家姑娘喜欢什么!结果阿昭说她要好好待在家里,不出门。您说,我该怎么办?”他说着,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母亲见状,笑道:“阿昭,你就帮帮世珂,这可是大事,第一次与人家女孩子见面,礼物很重要的。荣氏百货旁边又开了一家大成百货,据说里面的商品很有品味,你们两人就去那逛逛,准能买到满意的礼物。” “阿昭,你就去吧,不然阿珂讨不到老婆要来找你喽。” 就这样,直到我坐在世珂的福特汽车里,还在想刚刚父亲母亲的调侃。找不到老婆我要负责?这个童世珂的主意还真是高明。 “怎么样,我的办法不错吧?” 我白他一眼,“既然你要我帮忙挑礼物,这不挑回去我也不好交差,那童二少爷,我们就去新开的大成百货破费破费吧?” 我说着,自己先乐了起来,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我问自己…… 大成百货位于新街口荣氏百货的斜对面,这里原先本是一家电影院,却在去年冬天被大成的老板买了下来改成了现在的百货公司。 新年伊始,商场里挤满了来逛街的太太小姐,还有不少年轻公子陪着身旁的女伴左挑右选,似乎想通过一掷千金来博取美人一笑。 世珂带着我走进一间柜台,指着琳琅满目的首饰耳环对我说道:“挑吧,喜欢哪个买哪个,哥给你付账。” 我笑道:“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不是要给早惠挑礼物吗,怎么像给我挑了起来。” “她的礼物自有我娘准备,要****的哪门子心,你只管挑自己喜欢的,说起来,小时候我常送你礼物。自去了东洋这礼也断了,索性今儿一起补上,把这几年欠的都补回来吧,难得你今儿心情好!” 我笑他真是疯言疯语,哪有补给礼物的道理,正欲说些什么,一声熟悉的女声在身边响起,只见上次在金陵饭店见到的冯千千挽着长身玉立的贺叔同站在那里,对着我们咯咯娇笑:“贺少,你看人家童少爷对刘小姐真是大方,你什么时候也给我补一补之前欠下的礼物呢?” ———————————————— 今天晚了些,第二更大概得11点以后。(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贺叔同呵呵笑道:“Darling,你这就冤枉我了。我哪天不给你买上万朵玫瑰花送到你们剧院呢,为了这件事,我们家老爷子可是没少给我甩脸子。怎么能说我不上心呢,得,今儿到了这里想要什么随你挑,爷买单便是。” “你可真坏,当着刘小姐和童少爷的面说这些做什么?”冯千千娇笑着推了贺叔同一把,妩媚的目光好似春日里翠峰山上的桃花那样潋滟。 我和世珂脸色微僵,尴尬地笑道:“真没想到冯小姐和贺大哥也来这里逛首饰,我和世珂挑了有一阵子,这家的耳环太过华丽,我们就不打扰两位的兴致了。世珂,我们去那一家看看手表吧?” 我说着,挽着世珂想要离开。 这个女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还是远离是非比较好。 “刘小姐怎么刚与我们见面就要离开,莫不是瞧不上千千不屑与我们这类人为伍?”冯千千说着,不动声色的拦了我的去路。 “冯小姐说笑了,罕昭只是对手表更感兴趣而已。”我答得温和有礼。 “哦?是吗?” 冯千千故意放缓声调,她本是电影明星出身,一管黄莺似的嗓子说起话来格外清丽动人,此时这样拖着长长的尾音,娇俏中带着艳丽,自有一番风情万种的味道。 她瞧着我笑了笑,转头对贺叔同道:“Darling,我很喜欢刘小姐,不如我们一起吧?一会儿顺便到楼上的宝格丽吃粤菜,你觉得怎么样呢?” 贺叔同微微一笑,拧着她的鼻子道:“你高兴就好,自然随你。世珂,不如一起吧?” 我本悄悄推了推世珂,示意他千万别答应,谁知一直没说话的那人此时却说:“相请不如偶遇,能与冯小姐一起吃饭,是我的荣幸。” 我诧异地看了这两人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终于排到位置进了宝格丽的大堂,已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这家粤式餐厅只有大小七间包房,跑堂将我们四人引进最东边一间包房就退了下去。 冯千千今日穿着一身时下最新流行的绯色旗袍,烫着俏丽的短发,众人刚一入座,就见她似想起什么般摸着自己的手臂道:“你看我,刚刚在柜台试手表时竟忘了拿手包,Darling,你看,不如你们几个朋友先坐,叙叙旧,我去去就回,如何?” “Darling,不用我陪你去吗?” 贺叔同问道。 “当然不用,撇下刘小姐童少爷多不好,你留下来陪他们,我马上就来。”冯千千说着,弯下腰,捧着贺叔同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便走了出去。 “扑哧”一声,忍了很久的世珂终于笑出声来,“怎么样,贺少流连花丛,可有收获?” “她狡猾的很,好像故意在考验我,这不,这么多天一无所获,光陪着她逛街跑马了。”贺叔同把玩着手里的烟头,一脸无奈。 世珂听了,眼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连贺少这样的情场高手都拿不下,看来这女人果然是我们要找的对象。叔同,你得继续下功夫了。” 贺叔同点点头,“我何尝不知道,所以刚刚她想和罕昭一起我也没拦着,她不是想看你们的反应吗,索性就让她好好看看。你那边怎么样?” 贺叔同递了一只烟给世珂,“你肯带罕昭出来,想必是有进展了。” 世珂接过烟,也不急着开口,而是走到包间的门口看了又看,这才折回来说道:“我们的人查出他每天出入在小香榭附近,这不,正好今天初一,我带阿昭看看仇人长什么样,好让她自己小心。” “需要我也去吗?小香榭附近虽然有政府要员,可到底不安全。” “无妨,我们只是正常游玩,不会惊动他。” 贺叔同还欲再说,门外已响起冯千千的笑声。 “呦,这不是李老板吗?您也来宝格丽吃粤菜呀?” “不……我和朋友一起来的。” “什么?您要见一见我的朋友?当然可以。只是有一点儿,一会见了漂亮小姐,可不许忘了我。” “怎么会,进来吧。” 这顿饭下来,我只感觉自己像来了动物园,被人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像看大猩猩。 世珂说,为了少顷请我忍耐一下,他今天带我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到钱三,我怎么会沉不住气呢?我这样告诫自己。 冯千千正同世珂坐在一起,聊着最新上映的一部西洋电影,她秀美的脸上时不时浮现出可人的笑意,转头又对刚刚加入进来的李老板瞥去嗔怪的一眼。 我坐在这里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不期然对上贺叔同投递过来的视线,不由一愣。 我们今晚并无交谈,甚至连一句问候也没有。不知算不算默契,我看着他一副初见时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赫然想起另一个曾经与他结伴出现在我面前的人。 不知他过的怎样,不知他好不好,不知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不知他……有没有想念我们…… “刘小姐?” 冯千千低声呼唤。 “刘小姐?” 还是无人应答。 “阿昭!” 世珂笑着推我一把,指着众人道,“冯小姐邀你一起去洗手间。” 我听了,突然想笑,冯千千今晚还真是花样百出,一会儿是与我一起挑手表,一会儿是一起吃粤菜,一会儿又是手包掉了,一会儿又是偶遇故人。现在,反而邀请我一起去洗手间,她这充满了挑衅的戏剧化做法,和她的职业还真是如出一辙。 刚刚世珂和贺叔同的对话我听的一知半解,他们只说这女人知道我们想了解的东西,可是具体是什么却来不及细说。我依稀记得上次在圣诞舞会闵家豪说,冯千千喜欢贺叔同,有多喜欢呢?不如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也好弄明白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重要情报。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站起身,挽起冯千千的手臂道:“罕昭也正想去,冯小姐,我们一起吧!”说罢,给世珂使了眼色,随着冯千千出门而去。 —————————————— 第二更(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大成百货的洗手间内,冯千千站在洗手台前,低着头,把两只手拢在鬓发间,一边认真摆弄着自己蓬松的短发,一边对着我问道:“刘小姐,你看我这新烫的发型如何?” “很漂亮。”我微笑道。 “哦?是吗?” “那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冯千千又问道。 “冯小姐的衣服出自裴云轩,自然也是精品。” 冯千千点点头,继续问道:“头发不错,衣服漂亮,那么刘小姐觉得千千本人如何呢?” 我愣了一下,知她故意刁难,也不生气,反而平心静气地说道:“老实说,我见冯小姐第一眼便觉得眼前女子十分瑰丽,现如今这个想法更加根深蒂固。冯小姐天人之姿,即使不化妆,想必也是清水芙蓉。” 冯千千听了不由一笑,“原先只以为贺大少嘴甜会哄女孩子,没想到刘小姐也是个中翘楚,这嘴里就像抹了蜜儿似的,真叫人招架不住。不过……”她说着,话峰一转,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上次在金陵饭店,千千本以为您是贺大少未婚门的妻子,可日前又听他亲口说,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刘小姐……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吧?”她说着,缓缓向后退了几步,依然对着镜子里的人左看右看。 我亦甩甩手上的水珠子,轻轻笑道:“怎么会?本来就是误会一场,罕昭并不在意。只是我听闵少爷讲……”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故意拖长尾音迟迟不说。 果然,冯千千在听到闵家豪三个字时瞳孔收缩,眼睛骤然一紧,眯成了一条缝。 “闵家豪和你说了什么?” 我本是试探,看她从见面开始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觉得她与闵家豪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好像万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般。 如今看来,我的猜测果然不错,她与闵家豪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必然有一定的联系。 所以才会紧张吧,紧张到原本成足在胸掌控全局的模样突然变了颜色! 我云淡风轻的笑着,吸取了上次圣诞舞会的经验,不再多说,而是径自往回走去。 我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再不会莽撞出言刺激对方恼羞成怒或是…… 身后冯千千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跟在后边,试图让我停下脚步来说个清楚。 临到包间门口,我站在那里等着冯千千跟上来,微笑着恰到好处:“罕昭刚刚只是说笑,还请冯小姐切莫见怪。闵少爷只是说,冯小姐与贺大少郎才女貌,实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人羡慕嫉妒。” 说罢,不再看她,率先推开了包间的房门走了进去。 那位临时加入我们的李老板已经不在,包房里只有世珂和贺叔同站在窗台抽烟。 贺叔同看着一脸闷闷不乐的冯千千,呵呵笑道:“Darling,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便不高兴了。莫不是与刘小姐吵架了?” “怎么会?只不过是突发感慨罢了。”冯千千说着,重新高兴了起来,“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刘小姐。” “哦?怎么一回事?” 贺叔同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笑着问道。 冯千千扫了我一眼,挽着贺叔同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这件事说起来,要从金陵饭店的圣诞舞会说起。你忘了,上次在舞会上,我们与刘小姐还有闵少爷一起闲话,闵少爷邀请了刘小姐跳舞?” “是有这一回事,然后呢?”贺叔同点点头,仔细聆听她的下文。 “刘小姐刚刚说,闵少爷曾说我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还羡慕我们俩能在一起呢!你说是不是很令人感慨呢?” 冯千千说着,柔媚的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其实刚刚在洗手间,刘小姐也这么说,她也觉得我们该在一起,Darling,你觉得呢?” 贺叔同看我一眼,笑着的脸有些僵硬,“哦?是吗?他们都这样说?” “当然。”冯千千笑着,“我怎么会哄你呢?不信,你问刘小姐便是。刘小姐,你说呢?” 一瞬间,众人将目光齐齐盯在我身上,默不作声,等着我的表态。 她故意这样说,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吗?我看着众人,嘴角蕴了一抹淡淡笑意,悠然望着冯千千道:“冯小姐说笑了,你现在不正是与贺少在一起么?” 冯千千神色一冷,还不及回嘴,我的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转,恍若无意般望着她手上贺叔同刚买给她的手表道:“冯小姐刚刚在洗手间问我这手表与你身上的衣服哪个好看,其实在罕昭看来,不管是这刚买的手表,还是新做的衣服,都是贺少对你的一番心意呀,又哪里需要分出贵重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冯千千听了,脸色大变,只见一张粉面渐次苍白下去,只如刚刚在洗手间听到闵家豪的名字般。贺叔同用手扶了她的腰,正欲说什么来缓解尴尬,我已对他们施了一礼,继续说道: “今天这粤菜我们也吃了,罕昭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阿珂,我们走吧!” 说罢,拉着旁边的世珂一溜烟走出了包厢。 我和世珂一路憋着笑,走出了大成百货的大门。 “阿昭,你是故意气她吧,你没看到冯小姐那张粉脸让你气的,得,叔同该心疼了。” 走出很远,连我自己也笑了起来:“没办法,谁让那女人和我过不去。我本来不想给贺大哥找麻烦的,现在只好麻烦他怜香惜玉替我做善后工作了。” “你呀,嘲笑了人家还说自己无辜,不过我真想知道,闵家豪会在你面前说他们天造地设?你框她了吧?” 说到这里刚刚还笑着的我立即对世珂说道:“我之所以急着跑出来,就是和你说这事,闵家豪与冯千千之间,绝对有猫腻,我觉得,她可能知道师哥的下落!” “你是说,少顷的事闵家豪与冯千千也参与了?” 我点点头。 “阿昭,其实,我今天叫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说,少顷他……可能还活着……” —————————— 今晚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听到这样的消息,刚刚还灵活应对冯千千的我乍然不知该如何运转,师哥还活着!这个消失是为了让我抱有希望的走往后的路?还是又一个会失望呢? 我突然分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想法,突然变得反应迟钝起来。 “世……珂,你说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世珂稍一犹豫,还是按着我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说,少顷他……也许还活着。” 还活着,师哥还活着。 我高兴地看着世珂,眼睛一动不动,“快告诉我,他在哪?” “我们的人原本是在找钱三,当日我和少顷在下关的赌场找到他,那人十分狡猾,我们跟了两日才将人打动。恰好闵家豪的货在同一天出库,海关的人打算出了长江上了东海再动手,谁知钱三只是假意与我们合作。闵家豪的货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偷运出了关,那天运送的只是普通烟草不说,钱三还派人埋伏在出海口想将我和少顷灭口。少顷与人打斗中掉入了江里,钱三那伙人还不忘在水面上开了好几枪,我当时看水面一片血红,又不见少顷尸体,只以为他活不成了。我们的人本来有限,被钱三这样背后捅刀,死的死,伤的伤,不仅没拦到货物,还让他跑了。事后我受了伤去了英菲尔曼,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记得,贺大哥说过,你们当初找钱三只是因为他是金陵饭店枪击案的中间人,听你这样说,好像他与闵家豪其实是一伙的吗?” 世珂摇摇头,拉着我往停车场去。 “我不确定他是否与闵家豪有关。但就像你说的,闵家豪是‘莫愁人’,自然就是金陵饭店枪击案最大的嫌疑,也或许这些人都是诱捕我们的鱼饵,你别忘了,所有这一切吸引我们前去赴约的前提,是因为我们在查你家里的内鬼,或者说我们在查你家里内鬼的真正主人。” “所以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对吗?” “所以我们需要去一趟小香榭,怎么样,还敢跟着我去吗?”世珂接口道。 我看了一眼天边微黄的太阳,突然觉得周身生出无限希望:“只要你不嫌弃我拖累你,自然愿意。” 世珂发动车子,笑道:“之前是我在为少顷的事烦心,口不折言了,你还生我的气啊?” 我亦笑道:“怎么会,你也太小瞧我了。” 世珂哈哈一笑,牢牢握住方向盘,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午后的阳光虽不似朝阳银亮,亦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灿灿光辉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粲然光芒,照在福特车后座座位上,竟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 昨夜虽未在前厅守岁,亦与翡翠在绣楼聊了大半夜才睡去,今早早早起床迎新纳福,还没来得及补觉就与世珂跑了出来。应付了冯千千已耽误了几个时辰,此时被暖阳照着,上眼皮与下眼皮渐渐搅在一起,不由起了无限睡意。 “世珂,我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小香榭,你再叫我。” 说罢,捂着哈欠向一侧倒去,完全没听到世珂说了什么。 一觉好睡,竟然还做了梦。 梦里,姐姐与顾先生大婚了,我与父亲母亲穿着新衣参加他们的结婚晚宴,却在众人都将举杯庆贺时被一人声打断,只见那人分开众人从人群中走出,赫然就是消失几月的顾少顷。 他走到我跟前,微笑的牵起我的手,对着众人道,“这个女子是我心爱之人,我们这辈子真心相爱,再不愿放手。所以,我今天回来,就是带她离开的。” 众人听了,一片哗然。而本来目瞪口呆的我,就那样被他牵着远离了众人的视线,跟着他走入宁园的那片桃林。 我不知是喜是忧,只不管不顾跟他走着,直到走了很久,才发现身边哪有顾少顷,只不过是我一人茫然地走着罢了。 心下大急,呼喊着醒来,车子还在晃晃悠悠地走着,哪有什么婚礼,哪有什么桃林和宁园,不过是小憩中做的一个梦罢了。 顾少顷此时还下落不明,姐姐的婚宴也在三月以后,又去哪里寻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我自嘲地摇摇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世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昭,你做噩梦了吗?” “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喊了少顷的名字,是那种茫然无助的语气,听着很伤心。所以,我以为你做了噩梦。”世珂说着,透过后视镜瞧了瞧我。 我这才彻底清醒,原来真是一场梦罢了。 我竟然梦到了师哥吗? 我问自己,这还是自他出事以来,我第一次梦到他,之前的一月,总是想梦也梦不到,看来,他是真的还活着吧?不然我怎么会梦到他回来了呢? “世珂,我梦到师哥了,梦到他真的回来了,还说要带我一起走。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没死,真的要回来了?”我兴奋地说着,好像这样早说出来与人知晓,他就可以早回来一天。 然而世珂的声音好像突然潮湿了一般,我仿佛听到他在哽咽地说道:“真的,这是真的,真好,阿昭,虽然我尽量避免在你面前提起他,因为我怕让你失望,也叫我自己失望。我与少顷一起在东洋相识,一起考军校,蹲牢房,我们看着对方从一个被人嘲笑的支那人变成军校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可以自豪的说,我们算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那日看着他掉下江里我却救不得,我真是不敢见你。后来对你发火,其实我是在向自己发火。这一个月,我们上天入地的找线索,终于逮到钱三那家伙的消息,我真高兴可以告诉你,我的消息有误,他并没有死。这种感觉真好,你看,连阳光都知道我们俩是真高兴。所以你不要怀疑,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 因是大年初一,大街上车辆较多。世珂开着这辆福特在街道上灵活穿梭,电车慢悠悠的跟在我们的车后,叮铃铃带来一串响动。街头卖报的小童还在拿着报纸大声叫卖,这样充满人声的午后,果然适合出行,适合…… —————————————— 有人说阿昭和贺叔同更合适,怎么办,贺少这个人物在写的过程中已慢慢脱离了我原来预设的轨道,我应该不是两个世界看多了吧?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顾少顷回来会找我算账的。 今晚第二更,晚安,亲们。(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小香榭是南京有名的富人区,因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而得名。 记得顾少顷刚来学堂教法文时,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讲到了这条法国巴黎最著名的商业街: “香榭丽舍大道,法文是AvenuedesChamps-Elysées,其中Champs意为田园,Elysees之意为‘极乐世界’或‘乐土’。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家,巴黎则被称为浪漫一都,而香榭丽舍,则是浪漫之最。” “先生,你讲了这么多,你在巴黎有没有遇到什么浪漫的事?给我们讲讲吧。”一名女学生发问道。 “是啊,先生你就给我们讲讲吧。”另一名同学也随声附和。 “讲讲吧,讲讲吧。” 一群女学生看着他嘻嘻哈哈地起哄…… 记忆一闪而过,那是我短暂的学堂生涯里最好的一幕,女学生们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不知疲倦的小鸟,脸上洋溢着青春与快乐。 熙合公馆掩映在大理石树小巷中,世珂将车子停靠在巷子路口,坐在车里与我静静等候钱三的出现。此时是下午16点45分,据世珂的情报来源,自小年夜开始,钱三每天下午17点会准时出现在熙和公馆,与手下那帮兄弟玩至午夜十二点以后。 小香榭是仿巴黎香榭丽舍而建,东段是高级别墅区,里面洋房林立,住着几位各司埠的司埠长以及近几年新起的豪门,这其中就包括与顾少顷订婚的斐家。 两侧是平坦的英氏草坪,而西段则是有名的高级商业区,来自世界各地的一流品牌、服装店、香水店都集中在这里,一到夜晚,这里火树银花,灯光璀璨,堪称南京的十里洋场。 南京城虽不及上海开埠早,却也早早在1859年的中英《天津条约》中被迫开埠。六十多年的贸易发展,前清的影子越来越少,民国的生活倒是越过越便利。 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下午17点左右,路灯渐次点亮,街头的热闹比刚才更增几分。 一片烟花灿烂,爆竹声如狂雷撕裂傍晚的天空。 小孩子们手舞足蹈,从远处奔跑而来。街上卖糖人的小贩本已收好摊子准备回家,架不住孩子们再三要求,只好重新支开架子为孩子们浇筑糖人。 今年是辛酉鸡年,小贩手巧,不过一分钟,一个“金鸡独立”已交到幼童手里。 “回家吧,晚了你们姆妈要寻了,不过你们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倒是我瞎操心了。”小贩自嘲的笑笑,开始收拾刚刚摊开的东西。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一群人,领头的咋咋呼呼,蛮狠无理,看起来十分张狂。 我看了出奇,回头对世珂问道:“这个是谁,在小香榭也敢如此放肆吗?” 世珂忽然瞪大了眼,他的脸一下贴在车窗玻璃上,明亮的路灯下,一个戴着礼帽,穿着杭绸棉袍的男人穿过小巷,往熙和公馆走去。 “怎么了?”我见他神态一反刚才的温和宁静,心底骤然一紧。 只听世珂眼睛盯住前方一动不动,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钱……三……他就是钱三。” 什么?就是他害了师哥?! 我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世珂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手腕,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上他,我要问他,我要知道他为谁办事,为什么害人!” “你这样过去,还未近身就被他那帮手下放倒了,你不是问我那群人是谁吗?就是钱三的手下。” 世珂说着,锁上了车门,不许我下车。 “先等等,我们的人在里面。再不济,也还有我。” “他为什么不与手下一块进?”我看他与之前那群人分拨进入,暂时安静下来。 “谁知道呢?钱三此人极为小心谨慎,人又狡猾,或许,他是为防有人发现他,也或许,他是已然发现了我们的人在跟踪他。” “那怎么办?”我问道。 “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如果他只是单纯的防止有人认出他,我们一会就可进入熙和公馆,如果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人在跟踪还冒险前来,那就说明今天晚上在这里有交易,他的接头之人来了。我们或许可以顺着这条线查到金陵饭店的主谋。” 我知道,眼下我只能听从世珂的安排,别无他法。 车窗外,刚刚买糖人的孩子们已经被保姆领回了家,小贩也不知所踪。大街上重新热闹起来,又是另一番衣香鬓影的景象。 熙合公馆并非是一家私人别墅,而是贵族区里的公共聚会场所,类似于高级饭店,又区别于高级饭店。 来这里的每个人不是政府要员,就是富商大亨,出入都有保镖陪同。 我很纳闷,以钱三一个下关跑场子的中间人身份,怎么会接连一个礼拜出现在这里,夜夜笙歌,这不是有些不同寻常吗?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流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看着手里的手表,不耐烦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干等吗?既如此,大可不必告诉我。” 我的心里有些生气,我知道自己的气恼看起来毫无道理,可是亲眼看到仇人从眼前经过却动不得他半分的心情很不好。这半年来,家里的事事事不顺,我们在明,他在暗,我们只能被动的接受,毫无招架之力。这是第一次,我看到的目标如此明确,却还是只能坐在此地干着急,我有些气馁,气自己是女儿身,没有他们的功夫拳脚,只能当绣花枕头。 “阿昭,沉住气。我们要等另一个人到来才有理由进入,今天这里有高级酒会,来往的人未必是我们认识的人。贸然进入的话,不仅于是无补,反而会适得其反。”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们的人在里面吗?”我问道。 “因为钱三,他的势力不亚于闵爷。” “你是说,钱三也是青帮或洪门的人?” 我只能这样理解,对于这个钱三,我知道的并不如闵爷多。 世珂摇摇头,沙哑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不,我怀疑,他是东洋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东……东洋人?”我听了,瞠目结舌,“不是说,他是下关一带跑场子的吗?怎么成了东洋人?” 世珂的声音极为冷冽,带着彻骨的寒意,“最初我也这样以为,可是上次在出海口与他打斗的过程中,我分明看到他的招式是东洋武士道柳生阴流派的招式。” “有没有可能,他是流落在东洋,恰巧学了呢?就像闵爷也曾经流落香港一样?” “不,他与闵爷不同,我们并不能查出他其他的背景,可是你不知道,东洋人持刀时有一习惯,通常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双手握刀,右手虎口至刀盘的距离在2到3厘米。左手虎口与右手隔开,握在刀柄偏末端,尾指离柄末一厘米左右。且在劈的过程中,东洋人习惯用右手将刀向前推,同时左手往后拉,从不用刀刃主动格挡,也从不把刀完全举过头顶。中国人却不同,即使跟着同一师傅学剑术,中国人也习惯单手持刀,且右手虎口至刀盘的距离至少在5厘米以上,这个习惯是怎样掩藏都掩藏不住的。” 窗外的声音在这时嘈杂起来,路口处陆续出现了几辆漂亮的福特小汽车,等车开近了,一位穿着富丽的女郎从车上走下来,我这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与我们在大成百货分别的冯千千。 她也来了这里?贺叔同呢?怎么没见贺叔同一起跟来?我和世珂面面相觑。 “看来这女人果然有问题,钱三前脚刚到,她后脚就甩了叔同来这儿,走,我们跟上去。”世珂说着,打开车门拉我下去。 “不等你说的那人了吗?” 我边跟上他的步伐,边问道。 “我们的人已通知了巡捕房,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能抓住钱三,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东洋人的身份,我们也装聋作哑,把他当中国人处置。” “巡捕房,你竟相信巡捕房能抓到他?你不是说,他狡猾的狠吗?” “当然不相信,我们只是借巡捕房的力在此地动手,也省去了很多麻烦,一出小香榭,我们的人就会将他带走。”世珂说着,拉紧了我的手。 我有些期待今晚的行动,虽然,我不一定能帮忙做什么。可是,听世珂说的那样斩钉截铁,我又有些好奇道:“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呢?我有些好奇,能把你和师哥这样的人通通招揽在一起,你们的老大一定很了不起吧。” 世珂哭笑不得,“阿昭,我们的组织并不是古代的英雄会,也不是梁山好汉的聚义厅,我们是一群有理想,有信仰的战士。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然而事实并不如我们想象般简单,我和世珂进入熙合公馆后,发现这里的格局并不像金陵饭店那样的格局。 这是一间一间的独立包房,想要进入里面绝非易事,更何况在此时这个万家团圆的非常时期。 我和世珂走在走廊上,假意是从某个包房出来聊天的男女,一边慢慢走,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有服务生推着餐车从走廊另一侧走来,我不由握紧了扶着世珂的手臂,心跳加速。 “别怕,我们的人。”世珂的声音低低从耳边传来,像是一阵风,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说过。 待走得近了,我清楚地看到来人将右手与世珂的右手轻轻交握,一个轻便的小纸条传到了世珂手中。 “亲爱的,等我一下,去趟洗手间。”世珂停住对我说道。 我知道他是避开众人去看纸条内容,遂微笑地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对面包房的门在这时突然打开,我避无可避,恰巧对上一位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的眼睛。 钱三! 我在心里暗暗惊心,原来他就在这里。 他要去哪? 洗手间吗? 世珂刚刚进去查看纸条,此时如果让钱三进去的话,不是打草惊蛇暴露行动吗?不行,我得想法子!我对自己说。 钱三骤然见一位小姐站在他包房的门口,起初很惊讶,随即疑惑起来。熙合公馆以独立包间闻名,是情报交易再好不过的场地,我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着实叫人心生疑惑。 “这位小姐,你找谁,为何站在这里?”钱三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果然很僵,虽然他极力掩饰自己语气中不合时宜的部分,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知道他是东洋人,一般人很难察觉。可世珂分析得没错,他的确是东洋人。虽然他的口音几乎就要让人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可那也只是以为。 我看着他略带探究的面孔,极力保持面上的镇静。 别出来,千万别在这时出来。 我在心里默念着,希望世珂能与我有这样的默契。这个钱三看起来果然不是善茬,只见他的手往腰后悄悄探了探,又问了一遍:“这位小姐,你找谁?” 再不回答就死定了,于是我故意放大声音道:“不好意思先生,我迷路了。您能告诉我,223房间在哪里吗?你看,我上了个洗手间出来,就找不到自己的包间了,父亲大人还等着我尽快回去与他一起吃海鲜呢。” 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得想个法子让他回去,或者让他暂时离开这里,不然的话,世珂就只能被堵在洗手间出不来。 世珂他,应该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我的声音这样高,没有理由听不到。 我想着,脸上尽量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这位先生,您知道223房间怎么走吗?” 我又问了一遍。 那人的脸上将信将疑,皱着得眉毛像极了审讯的犯人,“223,小姐是223房间的客人?” “怎么?先生有什么疑惑吗?”我笑问道。 “不不……没什么,只是我恰好认识223房间怎么走,不如我亲自送小姐过去如何?” 我心里一紧,他亲自去,是要证实我说的是真是假吗?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微笑道:“先生肯送我去,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么我们就走吧,您请带路。” 我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跟在他的背后往东面走去。 ———————————— 有人说,我生生把一部言情小说变成了悬疑剧,真的是这样吗?哈哈,晚安。(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熙合公馆的内部环境,是一个类似于花园性质的环形酒店,酒店中央有一个喷泉,水珠喷溅在水池里,映着雾气缭绕的蓝色灯光格外神秘。 转过东面的长廊便到了我和世珂一开始上来的楼梯口,我想着世珂该从里面走了出来,遂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头向钱三道:“我想起来了,从这边走便是223了,既然我知道了路,就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您看……” 谁知钱三却道:“无妨,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我既答应了帮小姐找到路,便得看着你回到223房间,不然小姐再迷了路,又到哪里找一个恰好无事肯帮你的人呢?” 我听了汕笑两声,世珂说的果然不错,钱三此人生性多疑,想必对我刚刚莫名出现在他房门前有了疑惑,所以才存了试探之心。 接下来怎么办? 难道真要去223等着被拆穿吗? 我慢悠悠地走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个世珂,就算你要避开众人才能看那纸条,怎么就选了个这样巧的地方,恰好被钱三撞了个正着呢?还有这个假冒中国人的东洋武士,他来中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心里腹议着,脚步越发慢下来,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好呢? 眼看223离得越来越近,身边这位一点儿要走的意思没有,难不成他是要跟着我进223一探究竟才肯罢休?还是他已经识破我是在骗他? 我心中忐忑不安,试探性地说道:“父亲平时管我管得很严,这么一会功夫,看我竟跟着一位陌生人回来,想必又要多心了。其实也不怪他,我每次出门,总有各种攀关系的人想借着靠近我之名来与父亲搭上话,久而久之,父亲嫌那些人烦,总不给他们好脸色看。那些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总是碰一鼻子灰。可是这次不同,这次我是真心迷路了,我回去和父亲说,想必他应该不会大发雷霆把您哄出去。” 钱三听了,将信将疑,“哦?小姐的父亲将小姐看管的这样严?” 我假意无奈道:“谁让父亲掌管着南京各类进出口货物的事宜,那些想通过他出入关口的人自然不敢得罪他,惹他不高兴,那不是给自己找霉运,和钱过不去吗?其实,我觉得父亲完全不用担心那些人总是在他与我相处时打搅他,他们愿意倒霉,我们也不能拦着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笑意盈盈看着他,等他自己的反应。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赌的就是我与钱三各自的心理防线。 于我,大不了推门而入,拼上运气来赌这局,我的损失只在进入这扇门之后要做的事。 于他,我无法估量。 时间在停留中显得越发漫长,223近在咫尺,进还是不进,取决于钱三的一念之间。 良久,我听到他轻笑一声,似是下了决心,“223房间已到,钱某既护送小姐到此处,理应去拜会令堂大人。” 他还是要进? 我心下诧异,慌乱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来我是低估他的疑心了。怎么办?就这样闯进去被当做奸细抓了吗?我问自己。可是眼下的情形,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心下想着这样,嘴上越发不露痕迹:“那是自然,等会父亲若是怪罪,这位先生忍忍就过去了。事后我会替你说明的。” 我笑着说完,转身假意去推门,就在我的手即将放到门栓上时,身后的钱三开口道:“小姐!” 我回头,假意问道:“怎么了,这位先生还有什么事想先对我嘱咐的吗?” “不……我是想告诉小姐,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就不与小姐一同进去了,我叫钱三,居住在下关一带,还请小姐替我与令堂打个招呼。” 我听了,心下一喜:“既如此,就多谢先生带路之恩,我一定会如实禀报父亲先生的大义。” 说罢,笑吟吟等在那里,只想他快快离开。 谁知钱三嘴上虽说着有急事,却仍杵在那里不迈步。 “怎么?小姐不进去吗?您父亲想必等急了,快进去吧。”他说道。 “先生大义,于公于私都该我先看着您走再进,想必父亲不会在意这点儿时间。”我亦笑道。 “不不……还是小姐请先进,不然钱某不好离开。怎么?小姐是想邀请钱某一起进入吗?”他口中有了逼问之意。 我暗骂一声,这个阴险之人,面上却不好发作,毕竟一人进入总比他跟着亲眼看我穿帮要好得多,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笑笑:“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多谢先生。”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开了223的房门。 反手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我背靠在门板上,心里咚咚跳个不停。身上穿的衬衣已经湿透了,黏黏地贴在后背上,一阵难受。 我太累了。 从看到这人的一刻起,周围的空气就仿佛凝固成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世珂说得没错,钱三此人,阴险狡诈不说,身上还有明显沉重的阴翳之气,迫得人不得不更加小心,以防被他瞧出破绽。 如果此刻有床,我一定会瘫软在床上沉沉睡去,以驱散这人带给我的紧张压迫。可惜,刚刚摆脱一个恶魔,还有另一个需要解释的误会在此刻等着我。 这里的房间大概都是里外套间的样式,外面是一间较大的备厅,放着几个景泰蓝方樽做的花瓶,里面插着几只乳黄色的黄花葱兰,粗看以为是水仙,细细分辨才知它只是叶子长得与水仙相似罢了,实则并不相同。 四下里一看,外面除了这几只方樽再无一物,只在刚进门口的位置放着衣架。 因为方才那一方博弈,我的心绪本已松散,可当我听到里间明显传出的女人笑声和站在内室门口的两名保镖时,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再次紧张起来。 因为,我分明看到今天晚上我最不愿见到的另一张面孔正打开房门从内室走了出来 冯——千千,怎会是她? ———————————— 今天在超市看到农夫山泉有了一种画得特别漂亮的瓶子,今晚第一更,二更在10点以后(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来不及收起所有不合时宜的惊讶,也来不及展开所有应对钱三时该有的笑容,冯千千走到我面前时,我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贺叔同为什么不与她一起来这里? 这个想法很奇怪,也许我心里下意识在想如果贺叔同在的话事情或许会好办很多吗? 只是,这个如果并不成立,因为很快,冯千千的身后出来另一位我也认识的人物,也是,此刻我最不该见到的人物。 闵—家—豪。 我冷笑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事情凑巧的程度如出一辙,仿佛事先说好般。 “呦,原来是刘小姐,我还以为是哪家的阿猫阿狗闯入了我们的包房,原来是相熟的人。千千,你输了……”闵家豪说着,将手搭在了冯千千裸露的肩膀上。 “呵,还真是。我愿赌服输,说罢,你想怎么罚我?” 冯千千娇笑一声,搂着闵家豪的脖子。 “对不起,打扰两位了,我是进错了房间,这就出去。”说罢,我抓起把手想要离去。 “站住!” 冯千千轻喝一声,刚刚的娇媚如丝荡然无存。 “你把这223房当做了百货商店吗?任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冯千千说着,走到我身前,用她那鲜艳的红指甲轻轻划过我的脸庞道:“这张脸也没多好看,怎么就那么傲呢?我原以为女人是靠脸叫板儿的,没想还有身世一说。” “你想怎么样?”我平静地问道。 “我不想怎么样,刘小姐既然不请自来,听我说几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罢?你说呢?闵少爷。”她说着,回头望了望一直站在身后的闵家豪。 “我自然没什么问题,乐意倾听。”闵家豪做出一副玩味的表情,看着我们两人轻笑出声,“圣诞一别,也有一月有余。说起来,我和刘小姐还有未尽之事要聊,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刘小姐觉得,意下如何?” “不必了。”我回道,“罕昭还有朋友等在外面,改日再与闵少叙旧吧告辞。” 我说着,想要拉开房门赶快逃离,然而事实总是事与愿违的。 闵家豪的两个手下快速上前,已先一步拦住了去路,堵在门口与我僵持不下。 “刘小姐,我记得之前在纺织厂我就说过,切莫为难我的属下,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养家糊口的,挺不容易的。” 我气得直想笑,“闵少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并无什么私人恩怨吧?” 闵家豪装糊涂,“刘小姐说什么?” “我说什么闵少不明白吗?何必闹到这一步?罕昭说过了,房外有朋友在等我,恕罕昭无礼了,让开!” 两名保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闵家豪发话放人。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仍旧不为所动时,我听到闵家豪对手下轻轻吐出两字:“开门。” 身后的冯千千一声娇呼,对着他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 我快速走出房门,将一切是非隔绝在内,再不想有任何动作。 手心里的汗黏黏的,贴在背上的衬衣重新湿成一片,这一个晚上真叫人永生难忘。 我站在门口大声喘息,不知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境。 世珂在这时寻了上来,看到我蹲在地上快步走了上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只以为你被钱三带走了。” 世珂说着,将我拽起来拖着往走廊另一侧走去。 “回家,我要回家,带……我回去。”声音里的虚弱与恐惧相互交织,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险境求生了。 我如释重负般跟着世珂往外走,我要放松,我要回家洗个澡安心睡一觉,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愿去想了。 天真的塌下来了。 世珂扶着我慢慢走出熙合公馆大门的一刻,巡捕房的人带着枪支将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理由是,熙合公馆有人公然交易枪支弹药,鸦片大麻,这两样,暗地里不管活动多么猖獗,却是摆不到明面上的东西。不管警局的人再怎样玩忽职守,睁一支眼闭一支眼,一旦有人直生生捅到有政府高官和报社记者都参加的新春晚会上,就是做做样子,南京城市长也得下令抓人。 这是世珂等人研究的必然,也是舆论压力下监管的必然。 世珂他们算准了这一点,加以利用,也就在情理之中。 一切计算的恰到好处,接下来所需争取的,就是时间,快速的时间与速度。 大道上挤满了各色人等,有闻声敢来看热闹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警察服在公馆外戒严的人,有受惊吓被赶出的服务人员,也有拿着相机到处拍照的各家跟随警察而来的新闻记者。 我和世珂在警察到达前一秒钟坐回到车里,看着里里外外拥挤的人群,发动车子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世珂,你说这次能抓到钱三吗?”坐在车上的我小心问道。 “一定能。”世珂边开车边回答。 “希望抓到他,不然的话……”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担心……他这下认识了我,以后想要再设法抓他就难了。” “你放心,我们的人这次不会失手了。”世珂安慰道。 我听了,暂时松了口气:“但愿吧。” 车窗外,夜幕在这一刻仿佛装上了无声电影播放器。偌大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幕布,里面先是星星点点地点缀了几波波光熠熠的星星。随即画面一转,墨蓝的天色似水缸里染过的绣布,鲜艳的色彩铺染成一片,又有了西方油墨画的空间和层次。 因为天上无月,地上又在过新年。出了富丽堂皇,华灯璀璨的小香榭,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了起来。 大年初一,正是正月过年的好时候,虽不似除夕夜的热闹非凡,却仍旧自有新春喜悦的氛围所在。 爆竹烟花的响声叫个不停,仿佛在督促着人们尽情享受这难得团圆的时刻。 不知为什么,虽然临走时看到巡捕房的人将熙合公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可我的心还是那样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以钱三的警惕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毕竟,他是连师哥都骗过了的人。 果然,三日后,当我在童家老太太的生日宴上再次见到世珂时,我才从他沮丧的面孔中再一次得知,大年初一那日,他们还是让狡诈的钱三逃了,这一次,是真的逃得无影无踪。(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童老太太生日当天,与童家交好的亲朋好友都来到童家别院贺寿道喜。 世珂的祖母算是老一辈里寿辰很大的一位,今日正逢老太太八十大寿,童家特地从上海请来了不少名伶俊秀。 戏班搭起来要唱三天三夜,我本不是爱戏之人,不过是陪着母亲应应景儿罢了。眼前正唱着《游龙戏凤》,台上的生、旦唱做并重,一来一回很有交代。 酒席筵前,大家也看得有模有样,津津乐道。 台上扮演“皇帝”的生角儿将头上的网子勒得较高,从台下看去,显得长眉入鬓,又带着点儿武生气。 我盯着那人看了又看,只见他眼皮上的红彩抹得很重,细看下去,颇有几分西方浪漫的味道,可是看久了,又觉得这身扮相像旧时的军官,反倒与皇帝的身份差了几分。 我并不懂戏,听久了只觉咿咿呀呀唱得是晦涩难懂的字眼,远不如新式的电影看着简单。 母亲却说,听上这几个时辰的表演,通常是将大半生的浮华都演了进去,千回百转,只叫人亦悲亦喜。 不知怎地,她的这番话,却叫我想起了很久以前。 童家自世舫和海朱大婚后,一直留在南京未回苏州,世珂说这几年天下不大太平,亲朋好友能在南京,童伯父也不打算回苏州了,他甚至还计划着将医院挪至南京,好让世珂接管家里的产业。 其实我一直就很纳闷,童伯父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与通常意义上的传统总是不大一样。世舫是童家长子嫡孙,按理应与海朱承袭祖业,童伯父却偏偏让他自由选择。而世珂是次子,本是沉不住气候的性子,却偏偏叫他老子管教的服服帖帖,在大事上不敢忤逆长辈。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才是童家长子长孙,舫哥是从外面抱来的?”没事时,我总爱这样逗弄世珂。 每当这时,世珂总敲着我的脑袋道:“你整日里乱七八糟的想些什么?抱来的?你见过哪个抱来的兄弟像我和我哥长得这样像的?再胡说,小心我告诉明昭姐让她收拾你。” 我收起八卦的心思,讪讪地说道:“也不是没可能,或许是从小吃你们家的饭,所以就像你们家也说得过去。” 还没说完,童世珂已暴跳如雷,四处寻找能打我的东西准备对我进行再教育。 今日童家请了不过几十人,能来的皆是平日里处得极好的至亲。人群里四处一扫,就叫我扫到一处好久不见的熟人——关早惠。 我和她快三个月没见,再见到时,关家已与童家有了姻亲的关系。我与早惠自然也成了亲上加亲的联系,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的杭绸旗袍,与平日里学堂的装扮大不相同。大概是订了亲的缘故,早惠看到我时只低着头一味羞笑。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这订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我看看,我们的关同学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了我还不好意思了?”我瞅着她低低地笑。 “罕昭,你别笑我了,我听说,你和童公子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你看,他会喜欢我吗?”早惠问得小心翼翼。 “怎么?只见了一面,就已经爱上了?”我打趣她。 “哎呀,你再笑我,我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笑。只是,你这个未来的嫂子,还没嫁过来就开始威胁小姑子,有点儿不合常理呀。让我想想,该怎么罚你?” “阿昭!”我与早惠正说着,世珂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他看见我与早惠正聊得火热,不由笑道:“你与关小姐聊什么呢?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早惠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与罕昭闲聊,并没有说童公子的是非。” 我听了不觉莞尔:“你这家伙一出现就扰我们清净,瞧早惠紧张你的样子。早惠,你们已经订了亲,你怎么还一口一个童公子叫着,多别扭,直接叫他世珂就好了。” “是呀,关小姐,叫我世珂就好。”世珂说道。 只是刚改正早惠。他这边又犯迷糊。 我听了哭笑不得。 “关小姐?童世珂,我看你也得改改称呼了,你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小姐公子的叫着,多别扭呀。你们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我从小一起的好哥们,今就听我一句,都省了那些面上的称呼,叫名字就好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是进了传奇小说里,公子少爷的称呼着。” “阿——昭。” 母亲在远处唤我,待走得近了,看见世珂与早惠,不由嗔怪道:“你这孩子,还以为自打家里出事学乖了,没想到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作怪。是不是又吵着关小姐了,关小姐莫怪,我们阿昭就是孩子心性,她跟你们闹着玩儿的。” “母亲……” “没有伯母,是我拉着罕昭说说话。说起来,上次我有麻烦的时候还是罕昭舍身帮助我的,我们是同学,本来就玩得好。今天遇到了,正好聊聊天儿。”早惠替我解释道。 母亲听了,笑道:“是吗?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关小姐嫁给世珂,我们就成了姻亲,以后常来家里玩儿。说起来,罕昭她表姐嫁给了世珂的大哥,我们海朱也是个好相处的,等他们从国外回来,你们可要一起来家里吃饭。” “一定一定。” 她们正聊得欢,我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侧头看去,世珂站在那里正朝我使眼色,我会意,对母亲和早惠说道:“母亲,我还没去看祖母,先让世珂陪我去,您先和早惠聊着。早惠,我看完祖母再来陪你。” “快去吧,不用管我。”早惠笑着,陪母亲继续聊天。 童家别院的花园是一个小型的仿苏州园林,因童家祖籍是苏州,所以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按照苏州园林的样式仿建的。 与世珂走到花园的僻静处,他的表情早已变得凝重,“阿昭,钱三再次逃了。” 我心里突突一跳,那天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怎么会这样呢? —————————————— 今天的第一更,又是新的一周开始了。第二更还是在10点以后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世珂只来得及与我谈了几分钟话,就被家里佣人叫走了,今天这样的场面本就是急需应酬交际的,世舫不在,家里的招待自然有一半落到他的身上。 而我独自留在童家花园里,思索着刚刚世珂和我说的话。 “阿昭,原来你在这里。”姐姐不知何时寻到了这里,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凉亭里,不由笑着走过来,“我找了你半日,母亲说你与世珂去看老太太了,怎么又跑到了这里,世珂呢?” “哦,他被他父亲叫走去招呼客人了,姐姐有什么事吗?” 姐姐笑着,“也没什么,我们饭也吃了,戏也听了,母亲想回去了,让我问问你,是留下来等着晚上的宴请,还是与我们一道回去。” 我想了想,问姐姐:“早惠呢?她去了哪里?” 姐姐回道:“关家小姐去找她哥嫂了,说有事要商量。” 既然她也不在了,我留下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回家去好了。我想着,与姐姐说:“那我与你们一起回去,晚上我们不来了吧?” “怎么,还想来?”姐姐打趣道。 “不是,我就是确定一下。”我说着,挽起姐姐的手,与她一并往后院女眷处去。 “说起来关家小姐,你与她之前是同学,是不是?”姐姐边走边问。 “是啊,我与姐姐说起过,你忘了?” “我,我只是觉得世界真小,童伯父为世珂挑来挑去,竟定了关家小姐。” “那有什么奇怪的,童伯父本就想叫世珂承袭医院,关家恰好是做药材生意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你不难过吗?”姐姐突然问。 我愣了一愣,“姐姐知道我喜欢的是谁?为何还这样问?”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姐姐叹了口气,“世珂也定了亲,以后,我们从小一起的人只有你孤身一人了。听姐姐一句,哪怕是为了忘记他,也找个真心对你的人嫁了吧,我看……贺公子就不错。” “姐姐。” 我出声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件事我不想再提,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我先去找母亲了。” 我说罢,丢下她一人在后快步向前走去。 之后,童家的堂会虽唱了三天,我们家的人只在第一天亲自去祝寿后就开始忙碌起姐姐的婚事,无暇顾及其他。 转眼,日子到了二月间。 我与世珂自堂会后再没有机会见到,据说他在忙家里迁医院的事情,我却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我们都知道,自大年初一再一次被钱三跑了后,他们组织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师哥的事断了线索,找起来更加麻烦,而顾家这边,一面在为迎娶姐姐做着最后准备,也一面继续派人寻找着师哥的消息。 其实我很纳闷,顾先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安排这些的,一边是儿子的下落不明,一边,却又心安理得的迎娶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也许,在他看来,不见了一个长子,还有少勋那个小孩子顶着,再不济,也有姐姐这个准新娘。 我越发对未来发生的事好奇起来,我们四人,不管当初如何,现下都有了这一除不掉,抹不去的新身份了,接下来的剧情走向,该是往哪里去呢? 我托腮问着自己,脑子里渐渐空白起来。 翡翠拿着热水瓶高高兴兴走进来道:“小姐,二小姐。大小姐的结婚礼服回来了,太太与二太太,三太太,还有三小姐都在前厅一道看礼服,您不去凑凑热闹吗?” 我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不去了,左右结婚那天就看到了,我累了,去睡会,等用膳时你再叫我罢。” 翡翠撇嘴道:“小姐现在待在自己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如果不是还吃饭,都不见您走出这个门。我刚来时听说,二小姐原来是家里最爱热闹,最活泼的人,现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小姐,您就是个物件,总在屋里待着也发霉了。开春儿了,您好歹去花园里走走啊。这学堂老爷给您请到大小姐结婚以后,您如果在家里待得难受,不如出去走走啊。” “翡翠,休要胡说。让有心人听到告到父亲那,我可替你说不了话。我们刘府马上要办喜事,我怎么会在自己家里待得难受,这话不要说了。” “可是……您明明就是难过啊。” 翡翠嘟囔着。 “翡翠,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这家里的每个人现如今都在高兴着,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钱三跑了,我们刚抓到的一点儿线索又断了,你要我查出杀害你姐姐的凶手,可是我现在一点儿头绪也无。我帮不上忙,你还这样对我,我真惭愧。” 彼时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绣楼里,光线被重重绣帷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前厅的热闹仿佛传到了绣楼里,连夕阳也慢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几个孩子的笑声在耳边飘荡,听得久了,才知道他们是看我久不出现,找到了这里,此时正趴在二楼的窗户上一个个露着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我:“二姐姐,大姐姐在穿婚纱,可好看了。还有红色的旗袍,比平时我们见到的都好看,你怎么不去?二伯母说,你是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鼻子去了,我们不信,所以来找你。”最小的书昭说着,从窗户上爬下来往屋里跑。 安昭和婉昭见了,也跟着他往里走。 “二姐,你休要听书昭胡说,我姆妈才不是这样说的。”十岁的婉昭迈着小步,慢慢替她母亲辩解着。 “不对不对,二伯母明明说了二姐姐躲起来哭鼻子,三姐你狡辩。”安昭也来支援弟弟。 我看着三个小童各执己见的模样,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由好奇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们三人各执一词,我该相信谁说的呢?”我微笑地看着众人,突然想起去年春天的那个时候,我与姐姐在翠峰山,顾家宁园的那个早上…… ———————————————— 姐姐马上要大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二姐,我姆妈只是说,大姐要嫁给顾部长了,二姐也该考虑考虑找人家了,并没有说你哭鼻子,真的,你信我。”婉昭说着,有些着急。 书昭听了,扑到我怀里企图抱着我脖子撒娇,“二姐姐,二伯母是说了这一句,可她明明还说了哭鼻子。我没有胡说,我哥也听到了。不信,你问他。” 我笑着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说道:“好了好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几个找我来,就是为了看我哭没哭鼻子吗?” “不……不是,我们只是想来找二姐姐玩,三姐姐不愿与我们玩。”书昭说着,从我怀里挣扎下来拉着我就要往外走,“二姐姐,快跟我们去前厅玩吧。” 婉昭听了,本就生气的小脸越发涨得通红:“书昭,你小小年纪就会胡说八道,谁说我不与你们玩了,只是姆妈给我裹了脚走不快,你再这样小心我告诉三婶收拾你。” “三姐,你别生气,书昭他小不懂事。”安昭替弟弟解围。 “哼,你与他是一丘之貉,也好不到哪去。” 我看着三人大有要吵一架的气势,连忙用眼神示意翡翠赶紧把这几个小祖宗拉开。 “三小姐,您从前厅一路走到绣楼也累了,快请这边坐。二小姐正月里去大成百货给您买了好东西,我这就去给您拿来。四少爷,五少爷,你们也快坐吧,有好吃的糯米糕哦。” 翡翠说着,分开众人去取我在大成百货买的几条洋手帕。 婉昭本想再说什么,看我已拉着书昭安昭往桌边来,也只好作罢。 “快吃吧,吃好了,我们好去前厅凑热闹。”说罢,翡翠拿着几条彩色条纹的洋手帕走了进来。 “我们的三小姐,快看看喜欢哪个,自己拿吧。”我捏捏婉昭的小脸,对她笑道。 “二姐,我已经十岁了,不许再捏我的脸,姆妈见了会不高兴的。”婉昭不悦道。 我听了,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陪笑道:“好,好,是姐姐错了。再不该还把你当小孩子,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婉昭早已被翡翠手里拿着的几条颜色各异的洋手怕吸引了去,只见她一会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很有爱不释手的意思。我见她挑得起劲儿,索性道:“喜欢吗?喜欢就都拿去罢,换着用,能用一个礼拜不重样的。” 翡翠本想说些什么,看我对她摇头,只好默不作声,由着婉昭把那七种颜色一并收了起来。 “太好了,多谢二姐。这下我哥哥结婚那几天,我就可以用它们搭配不同的衣服了,你真好。” 长昭二哥订在二月十九结婚,自白家闹出退婚后,二婶婶加足马力,赶在新年前为儿子订了自己娘家一位远房族亲,女方家在镇江也算有头有脸的商人,家底算下来要比二婶婶娘家兄弟还要厚实。有时我不免会想,二婶婶为自己儿子寻媳妇的眼光还真让人费解,不管是先前的白家还是现在的旁支王家,不管当事人小姐品貌如何,嫁妆总是丰厚的。可怜我二哥长昭一表人才,堂堂铁路学堂的高材生,婚事不能自主也就罢了,连新娘子的品行都不了解,就要被他长袖善舞的母亲送去成亲,眼下再没有比这样的盲婚哑嫁更令人头疼的。 我摸摸婉昭的头,心里却替二哥感到不值,“我们婉昭喜欢就好,对了,你哥从上海回来了么?” 婉昭摇摇头,“还没,我哥哥来信说他二月十三才会回来。反正家里有姆妈操心,也不需哥哥做什么,只需迎亲那日迎迎亲便罢了。” “婉昭期待亲嫂嫂入门吗?听说她是你外婆家的远方侄女,你们该称一声族姐。” 婉昭撇嘴道:“谁知道呢,反正我去外婆家没见过,据说她们家在镇江很有钱,是开醋厂的,只有我舅舅见过。” 原来如此。 “二姐,我们该去前厅了,让姆妈知道我在你这里待久了,回去又该训我不懂礼仪。” 我本想再问为何在我这里多待就是不懂礼仪,旁边两个小家伙也道:“二姐姐,我们一起去看大姐姐,她的婚纱很好看,你也去看看吧,别整日闷在屋里了。过几日,我们一起去二哥哥婚礼上玩啊。” 我看着他们天真烂漫的笑脸,将心底里那抹疑惑丢在一边,随他们去了前厅。 如今是二月初八,眼看离三月三越来越近,师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顾家还在不紧不慢筹备着顾先生与姐姐的婚礼,一点儿没有要取消的意思。看来,顾先生是下了决心要娶姐姐过门,也不管自己的儿子是死是活。 原本以为斐家会因为与顾少顷订了婚而有所着急,眼下,却也像没事人一样坐视不理。 我不知道还能指望谁寻到他,整日里看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望得日历久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记的这里有个人,在默默等着他。 初在宁园见到他的情景仿佛在脑海里自己生了根,这几日时不时就在眼前浮现,许是时间过去得太久,我甚至都忘了眼下又是一年春来到。 转眼,已是民国十年春日了。 翠峰山上的桃花,想必又开了吧? 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日子过得漫长。 顾先生派人送来了婚礼日程,他要在宁园,那个与姐姐最初相遇的地方举办家庭婚礼。 地点选好了,接下来就是婚礼仪式。因为送来的礼服是中西两款,顾先生此人又以中西学士著称,所以婚礼的仪式自然也就结合了中西方两种风格的特点。姐姐本是中西女校毕业,此次结婚,预备请了不少女校的同学朋友,其中,自然就有促成其好事的斐家大小姐,斐英树的姐姐斐英里。 斐家本与顾家下一代订了婚,眼下女儿又与未来的部长夫人交好,斐司长自然乐意,甚至还专门派管家以斐大小姐的名字给姐姐提前送了贺礼。 不知怎地,看着满院光鲜亮丽的红,我竟真叫二婶婶说中了般,浑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被拉着来前厅观看这一切的发生……(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民国十年三月初三。 姐姐出嫁。 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一直困扰在我心中半年之久的四角关系正式结束。这几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想陪伴了我更多时间的家里人再明白不过。 母亲本不想我去参加婚礼,作为一个母亲,她知道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嫁给我心爱之人的父亲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那是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最初向往,也是……最后的绝望。 姐姐与顾儒林这场婚礼,对我来说无易于一场追悼会,爱情的追悼会。 上午巳时,顾家的婚车开到了江宁坊刘家大门前,新式婚礼,并没有过去长辈不许送嫁的规矩,所以,当姐姐一袭婚纱与顾儒林从家里走出时,刘家大大小小的亲戚也跟着乐队,驱车往宁园开去。 这一日,翠峰山上的桃花一如往昔。 姐姐穿着大红杭绸做好的礼服,与顾先生穿梭于众人的筵席间觥筹交错。她已是顾儒林名正言顺的妻,她们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誓言与戒指,将象征彼此身份的指环带到了对方手上。 我穿着素色旗袍站在众人身后,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那一刻,看着满场宾客纷纷祝福的笑容与掌声,我真想冲动一回,大喊着一切停止,可惜,直到姐姐将最后一点儿戒指缓缓推到顾儒林无名指的底部,我的嗓子仍旧一动不动,未发出一点儿声响。 没有人在意一个与人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就像到场宾客无一不是华服丽影喜庆装扮一样。 站在桃花盛开的宁园,空气里仿佛也沾染了桃花氤氲的香气与味道。 上午的婚宴已过,虽是家庭婚礼,但因结婚的主角是眼下政坛最火热的教育部长,还是有不少报界记者前来釆访报道。 尽管顾儒林与姐姐的结婚启事早已在各大报纸刊登,但人们似乎更乐意亲耳听听主角之人的顾部长怎么说,一时之间,镁光灯与记者追随着新人夫妇,想将更多话语权掌握在自家报纸之中。 “顾先生,您与刘家大小姐的婚事传闻已久,如今美梦成真,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每日新闻》的记者问道。 “顾先生,前段子曾传闻你家大少爷曾与刘家二小姐有过恋爱关系,请问对此您有什么说法?”另一家专注桃色新闻的小报问道。 “顾先生,您于民国九年末接任教育部长一职,曾扬言政府将致力于教育改革,鼓励女子上学。如今您的夫人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书香世家小姐,还曾就读于上海中西女校,请问这是否说明,您的改革已全面展开,教育界有望迎来改革春天?” “顾先生,顾先生,您的大公子于三个月前离奇失踪,至今未有下落,在他消失前,您曾在生日宴上宣布与斐司长家结为儿女亲家,请问这个关系还作数吗?为何迟迟不见您给出官方说明?顾大公子是暂时失踪还是早已死亡,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事实说明。” “顾先生,我们听说……”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问,像一口突然炸开的热锅,一霎时大有乱作一团之意,顾儒林的秘书见状,急忙出声阻止:“各位,静一静,静一静。今日是我们先生与夫人的好日子,有什么问题,只要是真心实意出自真诚的,我们先生都会一一回答。可是,如果有蓄意诋毁者,妄自非议者,对不起,先生有权保持沉默,也请别有用心者,好自为之。君子有成人之美,小人有下作之心。我们先生在此,先谢过各位了。采访完毕后,宁园有专门的休息室供各位小憩,以等待下午的晚宴,辛苦各位了。下面,请一个一个来。《大公报》的记者先请。” 他说着,对着挤做一团的众人鞠了一躬。 “顾先生,首先恭喜您新婚。我是《大公报》的记者,我们都知道,对于接任教育部长一职,一直以来您都是排斥的。是什么原因让您去年冬天接受了这一职务的相邀呢?” 顾儒林思考片刻,缓缓开口,刚刚众人的发问他听进去不少,有人是真心实意想问他的想法,也有人是存了刁难之心故意为之,这其中的隐情,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仿佛浑不在意,简直像根本没听过般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俗语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诸位的高谈阔论顾某都已听在心里,铭记于心。儒林感念大家对于我顾家的照顾和关注,今日本是我与太太的好日子,家庭面前不谈公务,一向是顾某人的原则。至于这位《大公报》记者的提问,儒林想说,十年够不成一个时代,如今,我中华民国恰好进入第十个年头,百事待举,百废待兴。更何况梁启超先生曾说过,我今日之中华,全在我少年。教育,是一个国家全民生活的重中之重,作为中华民国的公民,顾某人有这个责任将我毕生所学致力于国家的教育事业。在场的诸位也有这个责任,所以我想,我的答案不言而喻了。” 他的话音刚落,席间已响起一片掌声,更有甚者从座位上直接站起,指着《大公报》的记者说:“顾先生如此大义,快拍照啊。” “是啊,你倒是拍照啊。” 溜须拍马者比比皆是。 紧接着,另一名记者提问道:“顾先生,请原谅我们想将这个问题留给尊夫人,不知有没有这个幸运,能听一听顾太太对今日这个家庭婚礼的看法?” 顾儒林大方一笑,挽着姐姐的手,亲切说道:“当然,我的夫人受过良好的中西教育,这也是我们两人情投意合的原因之一。夫人,你这就简单说两句吧。” 姐姐点点头,举手投足透露着大家闺秀的端庄:“首先谢谢各位对我与儒林的关注,一直以来都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今日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说了,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与运气。” “我们听说,您与顾家大少爷是师姐弟的关系,从师姐变成母亲,这其中的关系转化您又怎么看呢?”刚刚的记者继续追问。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就在众人都在摒气等待姐姐与顾儒林做何反应时,场外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 众人寻声回头,就看到消失了三个多月的顾少顷不知何时从门外缓缓而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他回来了! 顾少顷回来了! 我呼吸一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刚刚还在喧哗的大厅瞬间沉寂了下来,满场众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纷纷站立起来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门口的男子身穿笔挺的黑色西服,手里挽着礼帽与大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父亲大婚,怎么能少了儿子的祝福呢?”顾少顷说着,慢慢走向礼台中央,走到了顾儒林与姐姐的面前。 我的眼睛,从听到他声音的那刻起就在他的身上生了根,仿佛再不愿离开。可是很遗憾,从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开始,我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花园里相遇时的情形。 眼前的男子高大英俊,风采依旧,却给人一种如坠冰窟的冷意,很奇怪,看到这样的顾少顷,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当时杨妈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少爷他性情很怪,从不与老爷太太一起吃饭,见到我们时也板着个脸,虽不打骂,可看着也叫人害怕……” 正想着,顾少顷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怎么,父亲不高兴孩儿回来吗?” 此话一出,原本寂静的大厅哗然一片,刚刚还鸦雀无声的人们像听到了什么爆炸性的新闻,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报社记者后知后觉,此时才想起这样话里有话的挑衅意味可比刚刚那些公式化的提问要精彩得多,也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有些人甚至在想,这样父子不睦的一幕,是否又坐实了之前小报的传闻,难道顾家父亲真的同时爱上了姐妹俩吗? 他们越想越兴奋,手里的镁光灯如爆裂的烟花,一下接着一下,乐此不疲,也兴奋不已。 甚至有人按捺不住,想率先发起提问,却被身旁《大公报》的记者一把抓住,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果然,顾儒林在看到顾少顷回来的一瞬间,有那么几分僵硬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扫而过,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跟着顾少顷的视线,我根本想不到在他的脸上竟会有这样的表情出现,一直以来,顾儒林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即便是唯一一次在医院对着陈探长发怒,也从未见他有失风度。 所以,在短暂性的失语后,顾儒林很快恢复了镇定从容的模样,快步从台上走下来一把扶住顾少顷的肩膀,当着所有人的面叹道:“我的孩子,真是你吗?真是我儿少顷吗?为父不是在做梦吧?” 顾少顷面无表情地任他打量,向后退了一步道:“少顷死地求生,父亲替不替儿子高兴?” 顾儒林怔了一怔,随即笑着道:“你这孩子,回来是好事,父亲怎会不高兴?来来,先去坐,一会儿我们再好好聊。”他说着,就要指挥秘书来扶人。 “父亲,为了能赶得上你和师姐的婚礼,儿子可是千难万险才赶回来的,你怎么能不让我与师姐说说话就赶我下去。” 小报记者听了这话更加兴奋,原本以为是父子争姐妹,现在看来这位新夫人分明是与顾少爷有点暧昧关系吧?不然顾少爷何以如此激动,大有大闹其父婚礼的意思? 众人议论纷纷,脑洞大开到已经自动将另一半故事补齐的地步,声音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变成了顾少顷原与姐姐是恋人关系,可因为他的失踪,姐姐攀上了比他更有前途的顾部长,儿子不服气,这才找到这里大闹婚礼。 什么与什么? 我听了不由苦笑,群众的理解力总是惊人的一致,好似这样的三角关系才符合常理?可是他们分明忘了,顾少顷已与斐家七小姐订了婚。也或许,他们本就不在意顾少顷与谁订婚,他们在意的,是这样的风月八卦能带给人们茶余饭后的多少乐趣。 姐姐终于说话了,她在看到顾少顷后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反而还是挂着那样温婉得体的笑。此时,她也挽着裙摆走下台来,望了众人一眼,对顾儒林说道:“儒林,少顷好不容易回来,你是高兴坏了罢。这记者朋友们还等着我们继续受访,不能让大家巴巴白等了。”说罢,转头拉起顾少顷道:“各位,你们都知道,大少爷少时拜师于耀山先生门下,与我也算颇有渊源。可惜明昭不才,并没有正式拜先生为师过,所以,并不存在师姐一说。如今我嫁与儒林为夫人,他的孩子必也是我的孩子,无论大小,明昭都有母亲的责任。” 说罢,姐姐对着众人温婉一笑,明丽动人。 姐姐这样一说,刚刚蠢蠢欲动的记者们被碰了个软钉子,原本准备好的问题只能作罢。小报记者不能如愿,恨恨将眼神投给了刚刚拦他的《大公报》 记者。 秘书就在这时举起了话筒,对着在场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各位,实在抱歉,我们公子刚刚回家,部长和夫人难掩激动,今天的提问环节暂且到此。我们已给各位备好了礼品与酒水,还请诸位移驾到餐厅。那里有美味的自助餐等着大家的享用,谢谢理解,谢谢理解。” 顾儒林的秘书说着,指挥着佣人去为客人们一一指引…… 等众人纷纷散去,离了大厅转去了宁园的餐厅,我再也按耐不住,快速从后绕过重重座椅,往那人身边走去。 “师哥!” 我跑到他面前,很想扑进他怀里不管不顾的哭一场,他没事就好,我只要他没事就好。 可是…… 很快,我发现了问题的不对劲。 就在我快速奔向姐姐与顾氏父子所在的礼台时,顾少顷仍旧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看着我,对我微笑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此时他的眼神疏离中带着防备,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看着我轻轻一笑,说出的话语更让人不禁一怔:“这位小姐是叫我吗?” —————————————— 昨天是七夕,诸位是不是超级甜蜜的吃着巧克力,一边看奥运?昨天偶看到孙杨终于拿了200米的金牌,可是激动了好一阵。所以竟忘了七夕要和大家打个招呼,这不,虽然过了七夕,但是还有巴西哦。哇哈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最初的惊讶过后,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一年中我有过很多不知所谓的时候,刚开始得知姐姐与顾儒林的事时,刚开始得知从小温馨长大的家里有内鬼时,知道韩妈的身份,看着小青惨死,见到二叔抽大烟,遇到黑衣人杀人不眨眼,在警局的监狱里走了一遭,也在繁华的酒店里遇到了袭击。 姐姐与顾儒林订婚后,我想到我与师哥再见面的尴尬,我甚至想,如果他就那样消失了,至少,我们的爱情还在最好的时候。可是,我唯一想不到的,竟然是他说不认识我了,他记得所有人,行为举止无可挑剔,可是他说不认识我,问我是哪一位? 我可笑地想着,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许久不见的贺叔同走了过来,世珂也在早惠的陪伴下走了过来,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婶,甚至是三婶婶,小顾氏也走了过来,众人望着我们四人这样奇怪的姿势和表情,疑惑不已。 二婶婶率先反应过来:“我说阿昭呀,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犯傻呀。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我们刘家可丢不起这个人。快随你母亲回去吧,反正大局已定,你姐姐的婚礼你也算参加了,晚宴有我们这些亲人就够了。” 二叔出言阻止她:“你说什么呢,你侄女是那样不懂事的孩子吗?阿昭啊,是不是累了,随二叔到那边去吃些东西吧,婉昭和几个弟弟们都等着你过去呢。” 世珂和早惠道:“阿昭,我们一起去餐厅吧,先吃些东西要紧。” 奇怪,这些人都以为我要大闹婚礼吗?一个个都想将我支走,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要闹早闹了吗,又怎么会等到宾客都去了餐厅再来闹。 “阿昭,要是不舒服,就随姆妈回家吧。”母亲挽起我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原来这位小姐叫阿昭,是母亲的妹妹吗?那我岂不是要与少勋一起唤一声姨母了。想不到,长到这么大还能有个比自己小的姨母,诸位说是不是挺有意思的?”顾少顷环顾四周,说出的话再次让众人惊讶不已。 “少顷你……不认识阿昭了吗?”贺叔同率先反应过来。 “怎么,我该认识小姨母吗?”顾少顷耸耸肩膀,拍着贺叔同道,“叔同,好久不见,叔君呢?没与你一起来吗?” 他的话音刚落,世珂已拽起他的衣领大声质问道:“顾少顷,你发什么疯?说的哪门子疯话?这几个月我们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你?阿昭甚至为了知道你的下落还跟着我去见了钱三,钱三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不认识,我你还认识吗?” “世珂,你说什么呀?什么钱三,哪有钱三,他是个人的名字吗?”顾少顷问的一本正经,不为所动。 “够了!” 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不愿再面对这样的局面。 “母亲,阿昭真的累了,我们回家罢。哦,对了,还没恭喜姐姐姐夫新婚,可是阿昭实在是乏了,就不继续呆下去打搅各位了。等姐姐姐夫三朝回门,阿昭再向您二位当面致歉吧。母亲,我们走。” 说罢,我不再看任何人,搀扶着母亲往外走去。 这一天的阳光真好,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辛酉年农历三月初三,女儿节,黄道写,宜嫁娶,忌哀哭。 站在翠峰山上往下望,宁园那片桃林的桃花开得真好,其实去年也好,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细赏就被那人打断了,如今,该是最后一次来此了吧? 我问自己,既然他已经忘了自己,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我的不甘,又何须抚平? “小姨母?”我嗤笑一声,对自己的身份又有了新的认识。是我痴心妄想了,以为他回来是为了我们来闹场。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就连我自己,不也是平静地接受,看着他们礼成结为夫妻的吗? 我轻笑一声,将手中握着的那方在北平时他送我的丝巾随风一扬,丢了出去。 我们的感情从此地起,也让它在此地终吧。从此再无牵挂,了然忘记。 我对自己说着,向山下走去。 之后的日子过成了这一年来最正常不过的生活,姐姐安心嫁了人,我与顾少顷断了往来,家里人人欢喜,人人安心,对我的管制少了很多。 一个春雨霏霏的早上,我终于由木伯陪着,回到了久违的学堂。 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慈爱地笑着,不知怎地,看到这样的他又让我鼻子一酸,怔怔垂下泪来。 “永——嘉!” 给我起过表字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我:“早该回来了,情场里走了一遭,也该长大了。如今十八岁了,安心随为师好好研习学问,三个月后去香港讲学。” “是,阿昭再不逃学了,以后都听师父的。” 我抱着老师,哭得像一个孩子。 潜心向学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时间到了民国十年夏天,这一年,除了5月5日孙先生在广州宣布担任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外,中国的历史上还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件,那就是,一个名叫中国共产党的党派在上海宣布成立了。 在《申报》和《南京日报》上看到这则消息时,我正坐在学堂的图书馆里预备老师去香港的讲学资料。 “听说了吗?最近北平乱的很,这个新成立的共产党给中央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恐怕要有战争了。”一位女同学说。 “哎,就算共产党不成立,天下哪里又太平了。我听我父亲说,东北的张大帅与吴大帅本是水火不容,4月还在相互打仗,现在却一起通电反对广州孙先生选举总统。这几日有消息称湖南也不太平,湖北督军中饱私囊,怕是要激起兵变了!”另一名女同学悄声道。 “嘘……这你也敢说,不要命了。”第一位女同学听了,忙去捂第二位同学的嘴,“虽然我们这里是学校,可万一……还是别搬弄是非了,我听说,南京石头城监狱最近抓了几名******,据说,就有前不久刚成立的共产党人。” 共产党人?我听了,没来由一惊,这段时日并未联系世珂,他不会? “这位同学,请问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名女同学颇感意外地看着我,仿佛不确定我是从哪里来到她们身边,又为何抛出这样的问题,只见其中那人神情戒备,显然是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哦,是这样的,我有个表哥本想加入这个新成立的党派,可是我无意中听到您说这个消息,有些担心,如果能因此劝慰他趁早放弃,我姑母也省去替孩子提心吊胆的心思。您就当帮帮我的忙,全老人家一份心思。告诉我具体的情况吧?” 我说着,向两人鞠了鞠躬,表情尽可能诚恳朴实。 朴实,是的。 这一个月我真的很喜欢朴实这个字,褪去华丽的外表,这两个字简单又干净,很符合此时我心无旁骛的状态。 女学生们还在权衡利弊,消息灵通的她似乎在确认此时身旁的我所说话语的真实性,这让久没有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我十分不安,尽管此时,我看起来还算平和与镇定。 “好吧,既然被你听到,我说说也无妨。” 心里的血液仿佛突然松驰下来,终于恢复如常。 我朝她笑笑,预备坐下来仔细倾听。 “等等。”女学生像又响起什么般,一本正经的问着我:“你也是金陵学堂的学生吗?”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女学生又问。 “我之前不怎么来,五月以后才正常上课的。” 我想想,觉得这个答案还算合理,也并无隐瞒。 “哦,我想起来了!”另一个女学生突然兴奋的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耀山先生的女弟子是不是?” 她像突然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般兴奋地嚷起来,“我说怎么感觉你很眼熟,前段日子顾部长大婚你是不是也去了?站在最后,穿着素衣?部长夫人就是你姐姐,是不是?那你岂不是有个做教育部长的姐夫?哇,真叫人羡慕,这样的话你考大学应该十拿九稳吧?不,应该是百分之百了!你打算考哪所大学?燕京?还是北大?或许你应该留在南京,就在金陵大学上?”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丝毫不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果然,还是不能对女人天生抱有的好奇心怀有希望。 我对自己说着,重新微笑起来。 “这位同学,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了吗?” 我拉开凳子重新坐下,打算将刚刚被打断的问题继续续接上,毕竟,那才是我起身来找她们的真正原因。 女学生的同伴还在自顾自的兴奋着,仿佛是在认真对比自己刚刚说过的几所学校哪一所更适合自己,也仿佛,她只是在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感到骄傲。 我沉默地应对一切已发生,只为自己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惊讶和传奇都是别人给你的,而只有应对时的表情是你自己能掌控的,所以选择冷漠还是无情,沉静还是暴躁,似乎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它看起来让不同变得相同,让相同变成不同,不过是特定时期的特定选择罢了。 那姑娘打量我半刻,终于不再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我。 这样的防备一个人,又怎么会在图书室这样安静的地方说一些敏感的话题呢?我不知她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却实实在在听到了我想要知道的内容。 原来,女学生说的******,是在孙先生在广州重新就职非常大总统之后联名支援他的几名报馆文人。 “你不知道,虽然我们南京是孙先生之前定都的地方,可现在,怎么说也是北洋政府管事。他们这样做,等于公然反对政府的决策,警局那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他们鹰犬也差不多了。所以,虽然人们气愤他们抓人,可惜我们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呢?所以啊,你也劝劝你表哥,现在参加什么党争呢?不过是今天吴大帅,明天孙大帅,还有个随时厉害起来的张大帅,指不定哪天就打到我们南京城了,还是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吧。” 她说着,摆摆手,欲拉起旁边的同伴离开这里,“还有,我只是出于好心想让你姑母不必为儿子担惊受怕,今天的事儿,希望你能当没听过。”说罢,女学生拉起同伴走出了图书室。 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七月末的天气,正是南京最闷热的时候。我想其他城市也该是如此,热烈的阳光,潮湿或许干燥的天气,不知何时才会下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政治与天气一样让人无法捉摸,又像夏季闷热的天气,指不定何时就会来场暴雨,将一切冲刷,又将一切洗平。 雨很快下了起来,这样的午后大雨总是突然的。 我抱着书本试卷跑向西楼,雨从眼帘的位置留下,一瞬间像有人在头顶为我泼了大水,水声喧哗,却也遮蔽了视线,迫得人不得不禁闭双眼,已确保雨水不会继续入侵,浸润到眼睛里形成晦涩的海。 奔跑中,我好像撞到一个人,这于我并不是多好的体验。 此时大雨倾盆,校园里,人人想着快速躲闪,好尽快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到有屋檐遮蔽的地方去。 我也并不例外。 所以,当我发现自己撞人后想要刹住脚步时,身子早已不听使唤冲出几米开外。那人似乎是学堂里的一位老师,因为我们学堂里并没有男学生。再看下去,他可能是哪位外文课的老师,因为我分明看到几本被我撞落在地的纸页清清楚楚地写着《法文指导概述》 与《德语文学简史》。 尽管不情愿,下着大雨,撞了人逃跑总是不太礼貌,所以我静立了片刻,还是快速走回了那人摔倒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着,蹲下身子欲替对方捡起被打湿的书。可是在看清那人的脸庞时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返回来?难道就不能做一次肇事逃逸的人吗? 我第一次痛恨起多年承受的庭训,因为,我分明看到倒在地上那人嘴角不自觉溢起的笑容,就像那天他突然回来装作不认识我般令人痛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小姨母,原来还真是你,我就看刚刚跑过去的女孩有些眼熟。”顾少顷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无比轻松的事物,也仿佛,他是真的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任何瓜葛。 我以为自己能忘记过去,至少在见到他时可以坦然很多,可是,就在这一刻我承认了,原来自己也并不强大,尤其,在听到他若无其事的“姨母”二字时。我真怀疑,一个三个多月不见踪影的人,竟可以性情大变到与之前判若两人吗?这样的荒唐谁能为我解答一二呢? 我这样想着,丢下刚刚捡起的两本书还给他,转身就走。 “等等!” 顾少顷从雨中坐起,并不打算放我离开:“小姨母好像并不喜欢我,怎么,我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吗?如果当初不认识的话,现在会怎样呢? 应该比眼前的局面更好吧,至少那时我可以坦然若之地像他唤我“姨母”一样唤他一声,“大外甥”! 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和或许。 “师哥,眼下这大雨中并无旁人,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吗?”我问得失望又悲哀,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欢乐的时候。 他听了,露出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显得更加确信,自言自语道:“看来关系真的很差,都要装作不认识了。” 好,真的很好。 我不欲再作纠缠,绕过他继续向屋檐下走去,既然已经忘记,何必再有交集? 不认识也好,我想着,像刚才一样跑起来。 这雨下得真及时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即使哭过,也不会在有人时显得尴尬吧? 这样的想法还真是管用,至少,不会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很多借口,因为,本身就不需要借口。 身后仿佛有人跟了上来,他的脚步要比我沉稳许多,也许是已经淋了雨的缘故,现在反而不像刚刚急着躲雨,反正已经很湿,多淋与少淋的差别在我看来只是会不会生病这样的问题罢了。 也许,一场大病将记忆抽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少顷不知在何时跟了上来,只见他从雨中拉住我的手,大力拽着我向屋檐跑去。 “干什么?” 我努力挣开男人的大手,并不想与眼前之人再有联系。 “虽然从目前看小姨母并不喜欢少顷,可您毕竟是长辈,若叫父亲知道我如此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妹妹淋雨,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所以,即便难以忍受与我一同避雨,也请您将就将就,等雨停了,少顷自然不再打扰。” 好一个不再打扰,刘罕昭,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在听到他这样说后,你反而更加心痛呢? 你不是曾对世珂说过,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姨母又算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要他平安,就算要你们再不能相见也无所谓吗?为什么现在,他安安稳稳地站在了你面前,只是说不认识你了,叫了你几声“小姨母”,你就受不了呢? 人的欲望和野心,原来这般毫无止境吗?为什么当初说过的话,在实现了的今天却越来越不能欣然接受?为什么想要得到的更多,奢望他还向从前一样爱你? 这不是太贪心吗? 人,不可以太贪心。 失去时想要珍惜,得到时却要得更多! 失而复得已经弥足珍贵,难道十全十美才是毕生所求吗? 可怕的自己,可怕的人类。 我问着自己,发现这样的答案真叫人难过。 沉默,良久的沉默。 雨声似乎将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雨中的世界模糊而清冷,却有一种通体舒泰的隐秘感。它将人用水声包围,只想着如何避雨如何回家,简单通透,一目了然。 雨外的世界却并非如此。 屋檐下的人,躲雨已不必考虑,却要想着雨后的工作如何安排,是否错过了学堂的时间,以及,是否需要重新换洗衣物。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转,雨便停了。 老天像是知道我心里说不出的煎熬与矛盾般,还未待我开口,顾少顷已率先走了出去,临走前,他看着那本半湿的法文书,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之后的很多天,我再没在学堂里遇到过他的身影。 其实,自他回来我本就见不到他,像这样的偶遇完全是意外的馈赠,可是自尊心和羞耻感让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变扭拧巴的女孩,如今,我尝着自己种下的恶果,独自躲在绣楼里悄悄垂泪,笑自己的言而无信,也笑自己的言不由衷。 其实,我不过嘴硬罢了。 四个月的避而不谈或者一心向学,并没有让我忘记曾经拥有的过去,反而让我更加敏感周遭的一切,不然,在听到女学生讨论新成立的党派时,自己又为何会有所在意呢? “二小姐,您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做已经两天两夜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已经忘了顾少爷,准备放下过去了吗?现在这个样子,又何必呢?顾家少爷既然无情,您又何必为难自己,你们终究,是有缘无份吧。”翡翠说着,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喝点儿吧,喝了就心里舒坦了。” 我接过热茶,并没有急着辩解。 景泰蓝的茶碗还是祖母在时赏给我的上品,官窑的瓷器不似民间的做工粗糙,耀白的碗面沉着黄汤,浮着几片雨前龙井,像极了此时我虚虚浮浮的人生。 “翡翠,你说这西湖龙井好喝吗?”我问她。 “西湖龙井是十大名茶之一,连皇帝也喜爱,自然好喝。” “因为是名茶,所以好喝,因为皇帝喜爱,所以更应该好喝,是这个意思吗?”我机械地问道。 翡翠想了想,似乎是在确定我的说法是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良久,才点头道:“是,就是这个理儿。” “可是,如果人生就像这茶,需要别人觉得好,才应该是好,会不会太过辛苦,也没有自我?” 我再次问道。 她这次回答的很快:“可是小姐,我们生下来,就是要被人评价的呀,评价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告诉你哪件事该做,哪件事不该做,哪件事对你好,哪件事对你有坏的影响,我们的人生,不都是在别人的参与中度过的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别人的参与中度过我们的人生? 我反复琢磨着翡翠话里的意思,突然觉得她比我看的通透得多。 “翡翠,谢谢你。” 我说着,端起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那几片嫩黄的叶子被炒干后原本是挤压在一起的,此时被热水冲泡后重新舒展,就像千回百转的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收到海朱的来信是在一个礼拜后,此时我正准备与老师启程去香港。 这天,母亲从舅舅家回来径直来到了我屋里,却一直叹息着不说话。 “母亲,您怎么来了?”我问道。 母亲眼里的神色欲言又止,嘴上仍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看情形,她是遇到了为难的事吗? 我想着,吩咐翡翠去为母亲泡茶。 “不必了,姆妈不想喝,就是想来这里与你说说话。翡翠,你先去休息吧。” “是,太太。” 翡翠答应着,将床铺铺开,又放了帐子,将小几摆在床前放好茶壶,这才“噔噔噔”先去洗漱间洗涑去了。 等翡翠下楼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母亲才斟酌着开口道:“阿昭,你决意要跟着耀山去香港游学吗?” 我不知母亲为何这样问,却还是点了点头。 “母亲,您与父亲不是一向都支持我多去游历吗?何况眼下家里并没什么事情,我与老师只走三个月,冬天我就回来了。” “可是……” 母亲再次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轻笑了起来:“母亲,您今晚是怎么了,莫非是舅舅与您说了什么?还是……” “你舅舅他确实对我说了些话。”母亲说着,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说道: “阿昭,你从来都是有主见的,姆妈这些话,或许会不中听些,可是以咱们家目前的情况,我又觉得这样的意见或许对你更好。” “姆妈,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 翡翠进来的时候,看我仍旧坐在窗下,不由笑道:“小姐怎么又发起呆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月影西移,一半的月光透过格扇照了进来,与屋内的烛火交相辉映。我斜支着肘,另一只手放在书桌上,慢慢看着月影与桌上窗柩的倒影重合,重复想起母亲刚刚语重心长的话语。 “你如今十八岁了,原先我和你父亲总觉得你还小,是个孩子,想多留你几年在身边。可是如今家里的状况,我们只怕护你不周。阿昭,刘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的变化想必你也能看到。原先我们总以为大厦将倾,我和你父亲也有能力护你周全。可是现在,我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怕有一日,万一姆妈不在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你和顾少顷,铁定是孽缘了,不管他是真忘了你,还是假意不在乎你,你们这辈子终将是无法在一起了。或许……你也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毕竟,你也才十八岁,还未过生日。” “你舅舅替你在上海物色了一户好人家,他们家原先也与我们家一样,是大清国当官的,这个男孩子也出国留过洋,今年二十五岁,现在在上海巡检司任职,是家里的老三,父母健在。上头两个兄弟都成了亲,只有他想找一个知书达理,与他有共同语言的新女性,你舅舅与他们家大哥认识,正好说起这件事,就想到了你,这才叫我回去商量。” “我知道,我们这样说,未免有些急躁,可是有了你姐姐的事后,我不得不告诫自己,再不能让我的孩子忍受爱的痛苦。阿昭,或许包办的婚姻不一定让你快乐,可是也未必就遇不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经过你被陷害和绑架的事,你父亲原先对贺家的排斥并不是那么明显了,我怕有一天,如果贺部长再次登门提亲,我们还能继续躲避过去吗?所以,就算是散散心,你也听姆妈一句,考虑考虑相亲怎么样?” 我的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心事重重,更显得憔悴了许多。 翡翠见我并不答话,不由劝道:“夜深了,小姐早些安置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大成百货置办去香港的东西吗?” 她这样说,我方才回过神来。 “翡翠,如果我去相亲,你会觉得奇怪吗?”我小声问道。 “相亲?” 翡翠的惊讶不亚于听到一场奇闻异谈,但是很快,她又镇定下来,尽量保持平静地开口。 “小姐,如果是在从前,我或许会觉得奇怪,因为我觉得像您这样的人家,老爷太太让你上学,应该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可是自从世珂少爷与关小姐结了婚,我又觉得您会去也算正常。因为您周围的人今年几乎都结了婚,只有你一个人形单影只,老爷太太看在眼里,自然会为你安排。更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我们国人推崇的礼法啊。” 她说着,张罗着我往床上去,“夜深露重,您还是躺在被子里再考虑其他吧。” 房里的布置还是原来的样子,水青色的细纱帐,帐顶上绣着几株嫩绿葱白的水仙,凌波恣意。可望得久了,我却觉得那水仙仿佛活了一般,挣扎着要从帐顶跑下来,压在我身上,直叫人动弹不得。 “翡翠!” 我惊叫一声,仿佛着了魔怔般。 “小姐,怎么了?怎么了?”翡翠披衣从外间跑了进来。 我闭上眼,人像是溺毙在海里的鱼,轻轻地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摇摇晃晃。 这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相亲?母亲刚刚欲言又止,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相亲所以才显得为难吗? 可是,为什么现在心里又空洞洞的,觉得有大事发生呢? “翡翠,我心里不安,你最近在家里,有没有听厨房的刘阿婆说起什么新鲜的事?”我问道。 翡翠见我脸色苍白,想了想道:“要说,还真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是什么?”我更加急切。 “老爷前些日子把门房里另一家人赶了出去。”翡翠道。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见我神情严肃,不由有些怯怯地:“就是您前几日淋雨回来那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与翡翠大声说话,从她开始跟着我起,我们总是像朋友一样聊天,谈心,为寻找真凶而努力着。 可是今天,我对她发火了,那感觉就像知道韩妈是血滴子时一样令人失望。 “小姐……我……我只是那天看您淋了雨,想让你好好休息,所以才……” 翡翠小声解释着,寂静的夜里,这样的解释更令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翡翠,我知道跟了我以后你处处为我着想,处处关心我,可是你望了我们当初彼此约定的事情吗?家里刘阿婆是一处线索,如果你在她那里听到任何关于家里的话,都要想办法及时告诉我,这样,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找到线索和证据抓住真凶。你这样不与我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翡翠有些委屈。 “小姐,老爷赶走门房一家,是秘密进行的。家里除了刘阿婆,好像并无人知晓。那天我去给您拿姜汤,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厨房里有人窃窃私语,说什么让她赶紧把大有一家被赶出刘家的事散布出去。我本想告诉您,可看您那几日一直心情抑郁,我怕说出来会雪上加霜,所以就想等您心情好些再说。小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觉得既然他们想叫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可是直到一个礼拜后的现在这个消息还未在家里传开,那就说明他们又有了计划。既然这样,我们不如也等上一等,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翡翠忐忑不安地望着我,等待着我听过这些陈述后的反应。 “你既然听到他们在说话,那是否听到除了刘阿婆外另一个声音是男是女。” “是男声,而且声音有些嘶哑。” 翡翠道。 “你敢确定吗?” “我确定,小姐,这个声音好像是刻意压低声音,可是他压得太低,反而有些浑浊的尾音。” “如果再一次让你听到这个声音你能认出来吗?”我又问道。 “能,我一定能。只是就算我们找到那人,又如何让他压低声音?”翡翠不解。 “这个就由我来办了。好了,你去睡吧,我们明天先在家里认一遍。” “小姐?” “怎么?” “您原谅我了吗?”翡翠问道。 我看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叹道“翡翠,我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气,我只是感觉心里不踏实,以母亲平常的性子,怎么会突然让舅舅去为我挑人家想把我尽快嫁出去?父亲往外赶了人也不通知我一声,他们……他们是要把我送走呀……” 一时之间,我和翡翠都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第二日早上,我穿了件出门的长衫,本打算与翡翠假借用车子之名,在家里的佣人房走上一遭,却被父亲母亲派来的木伯在半道上截住了。 “二小姐,舅老爷来了,在前厅等着您,这就快与我走吧。” 木伯说着,攀上来压低声音道:“舅老爷说昨儿和太太说的那家少爷到南京出公差来了,正好在舅老爷家拜访。想让小姐跟着过去一趟,相见相见。” 正在这时,跟在我身后的翡翠忽然惊呼一声,用双手拉住了我的手臂。 “二小姐!” 还未等我开口,木伯随即便恢复如常。只见他用眼睛仔细审视了翡翠几眼,呵斥道:“做什么没规矩,没看到我与二小姐正在说话吗?” “对……对不起木管家,我不……是……故意的。”翡翠磕磕巴巴说着,像是真被木伯严厉的表情吓着一般。 我看了忙安慰道:“没事,木伯,这丫头胆小不懂事,翡翠,你不用跟着了,会绣楼给我泡好茶,将桌上几本书收了,我去前厅看看就回来了。” 说着,欲跟着木伯往大厅去。 “二小姐!”翡翠在身后焦急地喊到。 “怎么了?”我回头笑道,“你这丫头不会吓到了吧,木伯是我父亲最得力的帮手,一向很慈爱的,放心,他不会罚你的。快回去等着我吧。” “小姐我……” 翡翠欲言又止,整个人又像回到了昨天晚上被我大声说话后的状态。 “翡翠你是怎么了,不会生病了吧?赶紧回屋躺着,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翡翠听我这样说,终究还是放弃了,“那好,我先回屋去等小姐。” 说罢,翡翠又看了木伯一眼,转身走了。 我笑笑,跟着木伯继续往前厅去。 走廊上,木伯一边走,一边问道:“小姐对那丫头倒是不错,她就跟您住绣楼里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答道。 “呵呵,没什么,只是从前二小姐不愿有人陪着,就是韩妈也是住在楼下照看你,如今二小姐倒是变了喜好。” 我本忌讳着家里人与我谈起韩妈,可偏偏木伯之前总与韩妈捆绑在一起出现,如今韩妈不在了,只有木伯对从前的事情了如指掌,也晓得我的情绪。他这样说,不由又让我想起之前父亲母亲说的,木伯在韩妈尸体找回来的当天就得了腿疾的毛病,现在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木伯,您的腿……是怎么回事?” 此时我与木伯已拐过长廊走到了正厅的院落,父亲母亲正陪着舅舅在中庭说话,木伯见我突然问及他的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木伯才斟酌着说道:“我与韩妈算是老搭档了,她帮着太太管理内院,我则帮着老爷处理外院的庶务,可谁曾想,老临老了,她竟走的那样惨,我……我是伤心呀。看到她尸体的那一刻,这才不慎摔倒,落了腿疾的毛病。说到底,我们都是福薄之人啊。” “谁是福薄之人呀?”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从前厅迎了出来。 “舅舅!” 我已欢喜地跑向前去,高兴道:“大半年未见,您还好吗?表姐有没有给您写信,我前日刚刚收到她从欧洲寄来的信,说她已与世舫哥安定下来,进入牛津读书了。” “好好,我一切都好,倒是我们罕昭,也快要好事将近了!”舅舅说着,对我神秘一笑,“来,我们大厅里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成百货二楼的咖啡厅里,我与对面的男子静默而坐。 留声机的唱片里一直在重复播放着一曲白俄女歌手演唱的情歌,虽然听不大懂,却也能在她缠绵悱恻的歌声里听出些异国情调。 手边的咖啡已渐渐转冷,小小的银匙与杯壁发出轻微的碰撞,对面的男子轻笑一声,继续说道:“这么说来,刘小姐不日就要启程去香港了。” “是的,不出意外的话。”我回道。 “小姐的家人很开明。”男人继续说。 “李先生的家人不也一样吗?”我反问道。 他一愣,继续搅动着手里的咖啡,也笑道:“是的,的确如此。” 此时室内的光线极为柔和,因是午后,咖啡厅里人少得可怜,原本该在吧台等候召唤的服务生早已不知所踪。那首白俄情歌还在不知厌烦地唱着,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催促着谁,又像是在提醒着谁。 “李先生。” “刘小姐。” 我与他异口同声道。 …… 男子轻咳一声,示意我先说:“Lady first,您先请。” 青年表情平和,虽长得并不俊美,却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我是想说,既然我们都是被家长逼迫,不如做个朋友好了,李先生学识渊博,又在巡检司任职,日后一定会找到心仪的姑娘。” “看来我们很有缘,我也是这样想的。既然是朋友了,那刘小姐也不要一口一个李先生了,我比你虚长几岁,如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李大哥好了。” 我微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那李大哥,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李尚之亦笑道:“好,改日再聚。” 他说着,起身准备送我。 礼貌周到。 一场相亲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对我对他而言都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谁知,就在我与李尚之起身准备走出咖啡厅时,身后一声“小姨母”再次将我拉入名叫“情何以堪”的一个词汇中无法自拔。 顾少顷,无论怎样我逃不开你了么? 我悲哀地想着,不欲回头。 身旁的李尚之看我脚步一顿,低声问道:“认识?” 我勉强笑道,摇摇头,“怎么会?我不认识,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们走吧。”说罢,拿着手包继续往门口走去。 “小姨母见了我,为何就要急匆匆离开呢?” 不知何时,顾少顷已一个健步拦在了咖啡厅的门口,我差点忘了,他与世珂同在东洋军校学习,这点距离,于他来说还真是小菜一碟。 只是,他这幅样子又是做什么呢?既然不认识,公共场合又何必将我拦在这里? 心里苦笑,嘴上越发冷冷的,“这位先生,请让开,我要出去。” 顾少顷此时反而笑了,他的脸色本不好看,尤其是刚刚拦在门口眼里迸出的冷意,可是此时看着我这幅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他反而笑的像个孩子:“罕昭,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怒极反笑,“顾少顷,你太高看自己了。” “呵呵,现在知道我叫顾少顷了?明明刚刚还说不认识的。”顾少顷也毫不示弱。 “两位!” 一旁的李尚之刚刚听明白,急忙劝道:“这样堵在门口会影响其他客人,我们还是坐下来重新聊开好了。” “你是谁?”顾少顷明显带着莫名的敌意。 “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你不是唤我一声小姨母吗,那好,姨母现在还有事要忙,还请大外甥让开门口,好让我们出去。” 顾少顷被我的话一噎,气得突然说不出话来。 既然彼此折磨已不可避免,不如就让我们一起痛苦。这样想着,我心里突然痛快起来,多日来得疑惑,不解,通通在这一刻变得不所谓俱。既然他选择以不记得我的方式结束这场孽缘,那么,平静地接受或许是我最后的尊严。 “一定要这样吗?阿昭……” 顾少顷喃喃叹息,眉间的纹路深深锁着。 “少顷还是称呼我小姨母更为妥当,李大哥,我们走吧。” 我说着,在顾少顷分神之际越过他的肩膀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尚之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出了大成百货,午后三点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街头等立的黄包车夫看到我招手,殷勤跑了过来。 “李大哥,今日让你见笑了。我这就走了,再会。”我说着,走上了黄包车,坐在座位上对他抱歉一笑。 李尚之亦极有涵养的一笑,只见他摆摆手,并不多问,而是交给车夫一块银元,“哪里,好好休息,再会。” “谢谢。” 我与他说完,报了地点,疲惫地靠在车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黄包车缓慢而平稳地走在南京的闹市区,两旁街铺林立,行人繁多,老爷车在中心街道上快速地走着,经常发出滴滴的声音提醒路人注意避让。八月的天气,午后的阳光足够热烈,太阳照着人昏昏沉沉,仿佛也疲癞很多。 “这位小姐,你还没说要去哪里?”黄包车夫边跑边问。 “去哪里?”我被问的一愣一怔,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去秦淮河吧,我与他二次见面就是在秦淮河,那一次,我尚顽劣,把他的好心当驴肝肺,气得他一直不肯与我说话。那时候海朱还在,我们无忧无虑,远没有现在的心烦意乱。 去北平吧,那三个月,是我这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甜蜜的三个月了吧!我与他,老师在一起,每日里除了学术会议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北平的大街小巷游走。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北海泛舟,在登上白塔的那一刻,他笑着对我说,顾少顷与刘罕昭,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我痴笑一声,眼中竟然笑出泪来。眼下,是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我们都对彼此的新身份认了输,并乐此不疲的互相折磨,这样的永远,才是眼下真实的存在吧?我想着,对着车夫说:“去夫子庙。” “好嘞,夫子庙。” 车夫答应着,在路口左转处掉了头儿。 ———————————————— 这几日更得较晚,还请见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夏季的夫子庙游人总是比冬日里多很多,我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旗袍,月白色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银线织就的迎春花浅浅地印在一方蓝盈盈的料子上,称得人更像是虚空里的一朵云,仿佛随时会飘走般。 在朱雀桥上站立了许久,看着人流来来往往,不由想起了许多幼年往事。少时的韩妈与木伯是陪伴我时间最多的人,他们甚至比父亲母亲在我身旁的时间还要长,尤其是韩妈,豪不夸张的说,她对我又像祖母又似母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而木伯,他总是像一个慈爱的祖父,提醒着我可能发生在身边的一应事物。 “你也打算跳河吗?” 身旁的女人问道。 这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已经在我身旁站立了近两个小时。 从我从黄包车上走下来至秦淮河这段时间,她就一直矗立在桥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盯着河面清凌凌的河水,一动不动。最初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我一眼,又继续自己先前的动作。 我本以为,她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女子仍然一动不动,像化为一尊雕像般望着河水,我亦不动声色地望着河面,苦想自己的事情。 谁知,眼下,她竟将我当做要跳河的人? 原来她要跳河! 我被自己知道的事情吓了一跳,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 女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又是个胆小拿不定主意的。”女子自顾自说完,也不等我接话,继续说道:“既然想轻生,站了一个时辰为何不跳?” 我此时才回过一点儿神来,开始反问:“前辈不也没有跳下去?” “我?” 女子自问一声,哑然失笑。 她的嗓音因长时间站立在风口有些微的嘶哑,说起话来干涩难辨。“想让他看到的人没来,我轻生给谁看?倒是你,小小年纪也想不开吗?” 我听了,十分好奇。 “既然心里打定主意儿要轻生,还需做给其他人看吗?” 女子继续嗤笑,“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既然不想给人看,大可独自在家里寻一根三尺白绫吊死,或一碗毒药喝死,又怎么大老远巴巴跑来这秦淮河寻死,且不说能不能死成,单着秦淮里无数冤死淹死的水鬼,就要把你吓个半死!” 我听了,一下午沉闷的心情被这几句话逗着一笑,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有意思。 先是说寻死是做个人看的,紧接着又出这样有意思的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轻生呢? 我越发好奇。 “那姐姐为何还要来这秦淮朱雀桥上轻生?”我又问道。 女人也越发不耐,“你这姑娘,我都说了是要等人来,怎么可能是真的寻死?我不是说了吗,真正寻死的人才不会来这里,早在家里独自一了百了了。” “哦,那姐姐的意思就是等人了,不是寻死,对吗?” “都说了不是寻死,怎么还说寻死。”女子大有被自己或我的话语绕进去之意。 “哎呀,好了好了,说了半天我都口渴了,那死鬼今天怎么还没寻过来?”女子说着,走下桥来。 正说着,桥对面走来一个神色急切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就是眼前女子要等的那人。 只见他急匆匆地跑着,看着眼前女子安好无恙,这才缓下一口气道: “淑芬,淑芬,你可别吓我呀,我娘说她再也不难为你了,你走了半日,孩子们都想你了,快跟我回去吧。” 中年男子说着,偷偷看了眼眼前女子的神色,忙陪着笑脸:“嘿嘿,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回去!” 女子声音娇嗔,哪有一点儿刚刚对我洞悉一切的睿智成熟?在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面前,她仿佛仍是昔日里幼稚天真的少女,对着宠爱自己的丈夫无所顾忌地怨怪。 “你娘怎么能这样,明明我没有做错,她总是看我不顺眼,这一次,我是说真的,她要是再这样插手我们俩之间的事,我就真从这里跳下去,徐大有,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看,看到你的留书,我狠狠训了娘亲就赶快来找你了,你放心,我娘说了,她再不干涉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她保证。你就再原谅她一回?好不好?我娘她也是年纪大了,想早点抱孙子,其实她知道你是个好媳妇,真的!要不然也不会逼着我快点把你找回去了,你放心,她这次是真的吓怕了,绝对不逼你了。好淑芬,跟我回去吧!好不好?嗯?”男人依旧笑嘻嘻地劝着。 女子脸一红,嘴上说道:“阿有,其实我自己也担心,可正是因为我已经够着急了,你娘她还这样说,我就气不过。其实娘平时人也挺好的,我刚刚偷跑出来时顺便去了趟城东的诊所,王大夫说,我有好消息了,我这次,是真的要生男孩了!” “什么?你说什么?”中年男子高兴之下,将眼前的女子抱起来旋转一圈,大声笑道:“太好了,淑芬,太好了。我们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去,以后你可不能再乱跑了,你要吓死我啊,一个孕妇还敢这样跑出来,你是诚心让我担惊受怕的。” 女子也被丈夫的喜悦感染,拍着他的肩膀道:“死鬼,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怕什么,你是我徐大有的媳妇儿,又不是外人。”男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并不在意街边路人的眼光。 “跟我回家吧。”男子说着,慢慢扶着女子离开了朱雀桥。 只听那女子笑着说:“以后你还敢欺负我不?” 男子笑道:“怎么敢,你可是老婆大人!” 女子又道:“谅你也不敢了,我要喝鸭血粉丝汤。” “好,想喝什么都可以。只是以后别一月一次往这跑了,心脏受不了。” “那还不是你娘逼的。” “是是是,小的们再也不敢了。我娘她老人家知道你又怀上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他们的笑声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 “羡慕吗?我也很羡慕。”一件白色的披肩轻轻搭在了我的身上,顾少顷说着,与我并肩而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彼时正是傍晚起灯的时节,秦淮河两岸的花坊渐次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夏天的夜里,天光总是被拉长的。 许是因为心里对刚刚那对夫妇深深的艳慕,也或是我真的太久未与他这样安静的说话,不知怎的,此时听到顾少顷的声音,竟有浓浓暖意从心底升起,即便他忘了我又如何,至少此刻,我们又遇到了一起。这样想着,彷徨的心仿佛也安静下来。 “看他们这样,倒让人想起《诗经》里的吟咏,真是羡慕得紧。”我说着,并不看他,只是紧了紧身上的白色披肩,静静而立。 “我也想到一首,不知我们想的是不是同一首。”顾少顷说着,向着我慢慢笑了笑,“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这样的顾少顷,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在北平时温润亲切的状态。 我点点头,轻轻从嘴里吟颂出声: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凝神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他刚刚并不像有人时那样喊着我“小姨母”,是忘记了,还是回来后一直在装作不认?我心里突突一跳,竟隐隐有了雀跃之心,他并不是真的忘了我吗?心里想着,不由试探着喊了一声。 “师哥?” 唤出这一声儿,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得很,生怕刚刚那只是我的错觉,如果他只是人前突然装作不认识我,那日在校园也没人,又为何还要那样刺我?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太莽撞,如果他还是叫我“小姨母”,这样突兀的一声“师哥”,顾少顷听了,指不定儿要怎样嘲笑我。 心里正在天人交战,一会儿是他刚回来时面对众人似笑非笑的冷脸,一会儿是刚刚在咖啡厅他眼里似是而非的伤痛,我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也在等待中渐渐绝望。 他没有回答我,他还是忘了我,刚刚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不过是种假象? 我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痴傻。 “阿昭,我还是输给了你……” 就在我以为他大概不会再说话的时候,顾少顷低沉的叹息从耳旁清晰地传来,“我本来是想,暂时不告诉你,这样装作不认识你,至少能保全你。可是,我更怕事情在水落石出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你!所以,就算是前方有什么艰难险阻等着我,我们也一起应对吧,也许我这样很自私,可是比起失去你,爱的自私又怎样呢。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在那之前,先请你原谅我之前的不得已,好吗?” 他在说什么? 我皱着眉,听他继续说。 “我落水的事,是父亲所为。听到这里你大概会震惊吧?就连我自己,起初也是不敢相信的。可是大量的证据摆在眼前,却是由不得我不信。千算万算,想不到背后捅了我一刀子的,竟然是我自己的亲身父亲!” 顾少顷说着,先前的云淡风轻悉数不见,眼底只有深深的阴霾。 真正害他的人是顾儒林吗? 我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怔怔说不出话来,既然顾儒林连自己的儿子都要设计,那他娶了姐姐,岂不是…… 顾少顷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说道:“你放心,他这样做,一半的原因是为了能顺利娶到你姐姐。” 我心里仍是糊涂,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顾少顷不是顾儒林与发妻的唯一一个儿子吗?他既然对发妻念念不忘,怎么会要自己孩子的命?这不是太荒唐吗? 我斟酌着开口:“师哥,你确定吗?会不会弄错了?是有人故意离间你们父子也说不定呢?这样你得知真相后一定就会恨顾先生,也会顺便恨上因为嫁给顾先生而伤了你们父子感情的姐姐?对,一定是这样的,不然说不通啊。顾先生?怎么会?” 顾少顷道:“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消息,别说是你,我也是在两个月后才慢慢接受的。被渔民救起的时候我曾想,索性这样死了,父亲会不会内疚呢?我们父子关系一向不好,从他娶了小顾氏后这种关系就更恶劣,或许在他心里,他的爱情比什么都重要吧!儿子?还是一个不懂孝道阻碍父亲婚姻的儿子,没有比有更贴切吧?” 看他这样自暴自弃,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他回来对顾儒林的态度是话里有话的意思,是顾儒林么? 怪不得那天他见儿子回来,脸上并无半分喜悦,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装作不认识我也是为了防止顾儒林对我下手么?” 我问道。 “我怕我的出现让他心生怀疑,万一他还是怕我妨碍他与你姐姐,杀我不成转头又将目光放向你,我承受不起你的再一次消失,你忘了生日宴那天你被带到闵爷处转瞬又被黑衣人绑到山上呆了一个月吗?他趁着我受伤昏迷的间隙捋了你,你姐姐就与他登报订婚了,这次又趁着我不在,与明昭师姐完婚,所以……你不觉得这两次的手法有些相似吗?” “所以,你就这样自作主张地装作不认识我,然后一口一个小姨母的折磨着我?” “对吗?” 我问的平静又理智。 “阿昭我……”顾少顷瞠目结舌,他大概想不到,说了半天我的疑问还在这里吧? “你想说你有苦衷,是不是?” 顾少顷点点头。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后面的话。 我扬着手,冷笑连连,“既然你装不认识我,那就一直当我的大外甥好了,这样英俊帅气风神俊朗的大外甥,有多少给我来多少,带出去多有面子,何必跑秦淮河来陪着我大晚上吹河风,顾大少爷还是回去继续编故事好了,下次想故事的时候最后先给别人讲一讲,免得叫人听了荒唐。” 用力过猛的手掌在此时火辣辣的疼,可是心里却在这刹那觉得无比畅快。 顾少顷错愣不已,转回脸来,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咬着唇冷笑,当我是三岁小孩说哄就哄,说放就放吗? 当初众目睽睽下说不认识我的人是你,现在说为了保护我的人也是你?我要你自作主张的保护吗?这四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他消失的三个多月我又是怎么过来的?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我是当初性格泼皮的刘罕昭! “骗人是吗?” 我转身头也不回走下朱雀桥,快步走至路边向一位等在路口的黄包车夫招手。 顾少顷在身后连声喊着我的名字。 白色的披肩被我情急之下扔到了路边,谁要你的殷勤,你这个混蛋!我大骂着,越走越快。 路两旁的行人见怪不怪,这里每天都有男追着女,女追着男的无数戏码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路人早已习以为常,又哪里会在意眼前这一对明显是吵了架的情侣。 倒是有个卖花的阿妹笑嘻嘻地对身后的顾少顷说:“公子,你买一束我的花儿吧,女孩子们都爱花,你把这束茉莉串成的手钏带到心爱的姑娘手里,保证她被你拴住一辈子。真的哩,我并不骗你,我阿妈就是这样被爹爹拴住的哩。” 顾少顷听了,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银元,通通塞给她。“都给你,这花篮里的我都要了。”说着,不等阿妹反应已拿过花篮,大步追了上来。 “阿昭,你听我说……” “你走,你走的越远越好,你不是不认识我吗?你不是叫我小姨母吗?你怎么不直接叫我外婆婆,这样好把我甩的干干净净。既然断了就断的彻底些,大家好一并清净。” 我心里对他挤压已久的怒气此刻终于爆发,大概是刚刚受那位前辈的影响,此刻的我又成了一年前大人们眼里泼皮无赖的刘二小姐,刁蛮,任性,活得毫不犹豫,也毫不扭捏。 “阿昭,你听我说,先停下来,这里人多,你这样横冲直撞很危险。”顾少顷很无奈。 “有没有危险也是我的事,滚开。” 我越说越生气,越走越急切,眼看着穿过马路就要走到对面的街道上,那里,黄包车夫正等着我欢迎光顾。一声汽车的紧急鸣笛乍然想起,我只听到顾少顷在背后大喊一声,花篮子在对面的街道翻滚落地,顾少顷抱着我一阵天旋地转,我们两人扑倒在地。 路人的议论接踵而至,慌乱中,我听到众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司机从车上慌慌张张地走了下来,“没事吧,没事吧,要不要紧?顾……顾少爷?”贺家的司机看起来像是见了鬼,说起话来惊魂未定。 “怎么是您?刘……这不是刘小姐吗?”司机又是一惊,忙向着车里坐着那人喊到:“公子爷,公子爷,是顾少爷,还有……还有刘小姐。” 顾少顷此时已扶着我站起来,他小心检查着我身上有没有被撞到的地方,这才发现月白色的描春绉不知何时已被撞破,顾少顷看着,不由分手抱起我,向贺叔同的车里走去。 “膝盖擦破了皮,脚踝处红肿,可能是骨折了,先去医院让医生全身检查一下。” 贺叔同在听到司机的叫嚷后已急急走下了车,此时看我这幅模样,不由问道:“怎么回事?你们这又是唱的哪出?” 顾少顷沉声回答:“过后我再解释,让老贺开车去医院。” 贺叔同答应着,将车门打开帮着顾少顷将我放进车里,吩咐老贺开车去医院。 车厢里,顾少顷将西服脱下遮在我的身上,一面对老贺说着,“老贺,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我的父亲听到这样的消息。你知道的,我害小姨母撞了你们家车,我父亲知道了,他会臭骂我一顿的。相信你也不愿我们父子因为这件事让新来的母亲为难吧?” 老贺喏喏道:“顾少爷放心,老贺知道分寸。” 贺叔同坐在副驾驶上摸摸鼻子,“你放心,老贺是有分寸的人。顾伯父那里不会说的。只是罕昭这样,怕是扭着脚踝了。” 我自食恶果,到此处仍就惊魂未定,只能任由顾少顷抱着不言不语。 车子很快在普仁医院停了下来,顾少顷先抱着我去找拍了片子,这才让护士给我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世珂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表情像是要吃人,“怎么回事?听说你在夫子庙要专门寻死?” 我看着他臭臭的脸色,一时有些心虚,“谁告诉你我要寻死,哪个说的,你叫他出来与我对质,我不过摔了一跤,哪个在咒我?倒是你,我疼的要死,你进来就一张臭脸,娶了媳妇儿远没有原来亲切可人,什么朋友?” 我说着,捂着痛处疼的龇牙咧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右脚骨折了,需要接骨,既然不拿自己的小命当回事,疼死活该。顾少顷呢,那个混蛋哪去了?”世珂说着,四下里寻着顾少顷的身影。 小护士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童医生,刚刚那位少爷去为这位小姐找冰块去了,我们库存的冰块今天刚刚用完。” “哼,算他小子识相,准备一下,我们尽快接骨。”世珂说着,看我一眼,“要不然打麻药吧,等会那一下我怕你疼的受不了。你要是乱动,万一……” “打麻药有副作用吗?”顾少顷和贺叔同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理论上没有,但麻药肯定会有一定影响,这是必须的。”世珂说。 “那还是别打了。”顾少顷说着,慢慢走了过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乖,听我说,只痛那一下,我们陪着你呢,一会痛你就咬我的手,接好就过去了,要相信世珂。我们不打麻药,好不好?” 我看着他,想起刚刚的情形,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现在反而比刚刚疼痛小了很多,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屋子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郁,小护士亦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世珂为我接骨。 “你放心好了,童医生手法娴熟,不出几秒就能接好你的骨,你只要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护士说着,语气一顿。 我只觉右脚一阵清凉,随后的几秒钟,就在我仔细听着小护士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们的童医生如何如何厉害时,一股钻心的疼痛突然袭来,我只觉颈肩处一痛,整个人已向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这一昏迷,总是躺着的时候多,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第二天,当我睁开眼看到母亲时,心里一阵心虚。 “你这孩子,去相个亲,怎么还把自己相骨折了?”母亲看我醒来,忍不住唠叨,“还有,顾少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 母亲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躺了一天一夜,饿了吧,我先让厨房给你弄些吃的吧。”母亲说着,起身要去张罗。 我环顾四周,看这确实是在我的房间,开始寻找翡翠的身影,昨天如果不是架不住舅舅与母亲的轮番上阵,我怎么会出去见李尚之,这样也不会遇到顾少顷,更不会……说不定这会儿,也早发现了与刘阿婆在厨房接触之人。奇怪,我病了,翡翠怎么不在屋里呢?她去哪了? “翡翠,翡翠?” 我唤了两声,并无人应答。 难道在厨房?或是浆洗房吗? 我疲倦地阖上了眼睛,等着母亲回来再问她翡翠去了哪里。 “笃笃”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我重新睁开眼睛,着急地向外又喊了一声:“翡翠,是你吗?” 门口并无应答,奇怪,谁会在我绣楼外不做声呢? “是谁在那里?”我又问了一声,“我看到你了,出来吧!”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你再不出来,我喊人了!” 等了一阵,门口终于又有了熙熙索索的响动,只见安昭和书昭两个小家伙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来。 “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家伙,吓死我了,快进来呀,怎么杵在门口不进来,是要装神弄鬼吓唬你二姐我吗?”我故意板了脸问他们。 书昭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糯米小牙说:“哎呀,二姐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见他俩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心想着这两个家伙不知去了哪里疯玩,又折到我这里爬窗户,有心想吓一吓他们:“你们这样顽皮,爬窗户的动静这样大,要是让你姆妈知道你们又不好好走路只一味的爬窗……” “哎呀,二姐,我们知道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姆妈,不然我们的一片好心可就白费了。”书昭说着,走到我床前站定,伸出了小手。 只见他掌心处捧着一颗黑紫色的桑葚,对我露着讨好的笑:“姆妈说二姐的脚骨折了,骨折了一定很疼,吃颗桑葚就不疼了,真的。所以我和哥哥去给你摘桑葚去了。你看,哥哥还拿着好多呢!哥,你快来给二姐看。” 安昭也笑着走来,手里确实拿着不少晶莹剔透地桑葚。 我看了他们俩这一脸认真的小模样,简直哭笑不得,是谁告诉他们骨折了要吃桑葚,害着两个孩子去爬树? 正待说什么,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二姐你饿了!”安昭说。 “二姐你馋了吧?”书昭一脸坏笑。 “你们两个原来到了你二姐这里!”母亲笑着端了一碗粥进来,旁边托盘上摆着四样小菜。 “你们姆妈在到处找你们俩,安昭,你快回去和她说一声,再回来和你二姐玩。” “姆妈,何必这么麻烦,让翡翠去告诉三婶婶一声就好了。” 母亲奇道:“你不知道翡翠请假回老家去了吗?” 回老家?翡翠怎么会突然回老家?我们昨天早上还商量着要怎么认出那人。我仔细回忆着昨天我离开时翡翠的状态,发现这里面的疑问越来越多。 “姆妈您说什么?翡翠什么时候走的,她昨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待在家里吗?怎么会突然回老家呢?” 母亲也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她看着我焦急的神色,忍不住坐下来安抚道:“你先别激动,先别激动。我们慢慢说,慢慢说,来,先把这碗粥吃了,饿了一晚上,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说。” 我知道她是怕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强撑起身体吃了几口,这才又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和你们当面辞别了吗?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姆妈,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翡翠的母亲和弟弟都回了安徽老家,只有翡翠一人留了下来,她怎么会不等我回来就走了呢?这不是太荒谬吗?” 两个弟弟在旁边看到我这幅样子,不由奇道:“二姐,你怎么这么激动,翡翠姐姐回家去有什么不对吗?”不等我说话,书昭又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没人伺候你吧。大伯母,咱们家的仆人都去哪里了,我记得以前祖母在的时候家里有好多仆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少,都没人伺候二姐了。” 母亲慈爱地摸着书昭的头,笑道:“我们的书昭还记得这些啊,现在是民国了,不比大清的时候允许家里仆人成群,何况你们的二姐已经长大了,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好孩子是不需要仆人照顾就能自立根生的。乖孩子,去玩吧,回去和你姆妈说一声再来找二姐,不然她该担心了。” 母亲说着,督促两个孩子离开才又回来和我说道:“孩子,你是觉得翡翠的走有什么不对吗?她昨天大概在你和你舅舅走了之后离开了,她没有来和我辞别,而是让厨房的刘阿婆代为转答,你知道的,自从咱们家去年出了来福和小青的事,家里佣人就变得紧张起来。你父亲前几日秘密将另一位门房一家撵了出去,现下我们家里缺人缺得紧,我如果真的知道她要走,无论如何会让她等你回来的,怎么会让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呢?说到底,是你父亲这几日忙,我们疏忽了。” 我听了,心下惨然,“姆妈,恐怕,翡翠不是回老家了,而是……” 我实在说不下去,刘阿婆是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不过,翡翠的事一旦摊上刘阿婆……我不敢往下想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你是说……翡翠她并不是真的回老家?”母亲忧心忡忡的问:“阿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然后听到自己冷静无比的声音从嘴里传出: “翡翠是小青的妹妹,小青是怎么死的,您应该知道些。我与姐姐亲眼看到她姐姐给了那人一张纸条,然后就没命了,杀她的人我们至今仍查不到是谁。如今姐姐已嫁,家里的佣人用手都能数出数来,除了华庭院里三婶婶自己带的人,家里几乎只有木伯,刘阿婆还有一个小丫头了吧?翡翠前日晚上和我说,她听到刘阿婆和一个故意压低的男声在厨房里说着什么,我曾怀疑刘阿婆就是将我们家的消息外漏之人,如果这个怀疑是对的,翡翠又刚好没有骗我,那么那个男声……” “是木伯?”母亲近乎惊恐地喊道。 “这样说,昨天早上翡翠见到木伯时的反应大概就说得通了,木伯趴过来和我说舅舅来时确实是压低了声音,所以翡翠听了才那样激动,想告诉我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可是我当时急着要去见舅舅,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要她先回房里等我。之后我就跟着舅舅走了,直到现在。怪不得木伯看似无意地问了我翡翠的情况,原来……” 脑海里闪过昨日的情景,还有更早的时候那些可怕的片段,第二次在玄武湖的那个暗夜,他亲手将韩妈送上黄泉,还有英菲尔曼的那次,我看到的黑影真的是他,小青被杀时手起刀落间的阴狠,木伯啊木伯,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我几乎崩溃地想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脑海里还有昔日他与韩妈站在一起等我回家的情形,所以才会在看到韩妈的尸体时跌倒吧? 你是心有余悸吗? 还是怕了呢? 母亲哆哆嗦嗦地扶住我,几乎要哭出声来,“阿昭……阿昭,你父亲……” “父亲他怎么了?” “你父亲昨日下午就与木伯去了苏州,家里的祭田被人无故占了半亩,他去苏州找刘家的七叔公出面帮忙了。” 我不由得握住母亲的手,这才说道:“父亲为何这样急,姐姐呢,姐姐知道这些吗?” 母亲苦笑,“我劝他反正已经占了,慢慢来吧,可他偏偏不听我的劝,说什么自己好歹是长管祭祀的长子,这样的事被亲族知道了,他也没脸。所以急急走了,你姐姐那里,她虽然嫁给了顾部长,可有些事,你父亲并不愿意请他帮忙,毕竟,庆松他……现下,我们怎么办?如果木伯要对你父亲不利,我们刘家……可就彻底完了!” 我听了,心里也完全没谱,只好叹了口气安慰母亲:“也许,事情并没我们想着这样坏,眼下家里人少,我又这样,我们先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明天,还是给姐姐去个电话吧,也是个主意儿。我一人也害怕,您能不能像小时那样陪我一起睡?” 母亲看我一眼,温柔道:“但愿如此,我这一辈子,有了你们姐妹,老天也算厚待我了。如果不是为着你们,华昭走的时候我大概也就跟着去了。”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脸上一片冰凉,“母亲,有时我也想大哥,可您看我们家现在的境遇,偌大的一片院子空唠唠地竟让人害怕。就是为了我和父亲,您也得好好活着呀,我们……可都离不开您。” “好……我一定好好活着,我的三儿还没嫁人,母亲怎么敢死?你放心,姆妈一定会看着你嫁人。” “不仅是嫁人,你还要等着抱外孙的。”我抱着母亲软软的身子,越发依恋她。 母亲指着我额头轻笑,“不害臊,还未出阁就想着这些。” 我嘻嘻笑:“这样才能留住你,有了念想,您就不会轻易抛弃阿昭了。” 那夜,我和母亲依偎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体的温度抵御着内心惶惶的煎熬,我们后来没有再说话,只是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那样低,那样低,那股暗夜里的寂静像一朵鲜艳夺目的曼陀罗,虽绽放着,却在无尽的黑暗中滋生出一股可怕的气息,紧紧呃着人的咽喉。 我们甚至不敢想象,明日的到来会传来怎样的厄运,而偏偏在此时,我被困在床上下不得地,也……出不了门! 第二天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母亲端着红枣莲子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穿着海棠秋叶旗袍的三婶婶。 “阿昭,家里的事,我都听你母亲说了些,如今,我们娘仨真成了娘子军。” 母亲也说道:“你父亲仍没有消息,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我刚刚给你姐姐去了电话,她说今日会回来一趟。”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有雨的早上,爬树时摔断胳膊的我对着屋子里乌泱泱站着的一群人大喊大叫,那时年纪小,被祖母戳着脑门子数落后,以为那群人也是来笑话自己的。现如今,看着屋子里并肩而立的母亲与三婶婶,才明白了当时人多代表的意义。 对三婶婶也格外感激起来:“您还要照顾两位弟弟,怎么也过来了。” 三婶婶将凳子挪到床边,好让母亲坐下,“我给他们在南安小学报了名,九月里两个家伙就要上学去了。如今家里人手不够,有些活我们能做,也就不需要佣人了。倒是你这里,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离不了人。大嫂年纪大了,怕是熬不住。不如,我暂且将晚秦那丫头指给你。” 我正要推辞,母亲已道,“三弟妹,嫂子也不与你推辞了,如今家里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我一个人,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阿昭伤在右脚,世珂今日还会来替她看看,我们,也得有所准备不是。” 这时候,外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我们三人互看了一眼,心里不由一紧。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吗? ———————————————— 推荐票呀,推荐票,你们的推荐,就是我的无限动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电话铃不知疲惫地响着,三婶婶看了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我,又面向母亲颤声问道:“大嫂,不会是大哥他……”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喃喃自语,像是安慰我们,又像是宽慰她自己,“我去接电话,我这就去接。” 她说着,从黄杨木的圆椅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外间走去。 那电话仿佛也通了人语,知道响了三次无人接听,第四次必然会有人来,所以,在第三次挂断后,第四次的声响又很快响了起来。 “喂,是哪一位?”母亲颤颤巍巍地问。 “母亲。”姐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明昭,是明昭!”母亲放下听筒先对里间的我与三婶婶喊了一声,这才继续拿起电话听着。 “是姐姐!” 我听了这话,也不由地与三婶婶相视一笑,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母亲很快折返回来,笑着对我说:“你姐姐说她马上带着德国医生回来看你,她说如果方便的话,想将你接去宁园修养,那里不是有温泉吗,大夫说每日用温泉水敷脚会好的快一些。” 接我去宁园修养?那岂不是每日里都要面对顾少顷?我不解的望着母亲,希望她并没答应。 “家里就挺好的,怎么要去宁园?您没答应吧。”我没想到姐姐说的是这些,勉强坐起来。 “去不去,在你,先让那德国医生瞧瞧也好,不过,一会世珂也要来,这……”母亲说着,又犹豫起来。 三婶婶见状,“噗”地一笑,说道:“大嫂,有嫌医生不够的,可没嫌多的,世珂也是从东洋学医回来的,明昭带了德国医生来,这两个洋医总能快些治好阿昭的脚了吧?我们也能放心些,不是吗?” 正说着这事,新来的门房打来了电话,原来是世珂到了,正准备去上房先拜见父亲和母亲,门房问:“是将童少爷直接带到小姐的绣楼吗?” 母亲答:“你将童少爷带到客厅,我马上就来。” 母亲再上来时,世珂也提着个小药箱跟在身后,他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劈头盖脸就是:“眼下这样坐着不能动也挺好的,是不是?” 我本有一肚子话要和他说,没想到这家伙见到我仍是数落。 “世珂啊,你看阿昭这脚什么时候能好?”母亲及时出声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世珂看了,就着椅子坐下来,在药箱里取了消毒手套,开始为我检查裹着纱布的右脚。 “伯母,婶婶不必担心,骨折的地方已经接好了,只要安心修养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这几日天气炎热,还是要格外小心些。怎么不见之前照顾阿昭的那位小丫头?我与她说些注意事项,好让这个脑袋被驴踢掉的家伙少受些罪。”他边抹药边说着,还不忘瞪我一眼,我自知理亏,没有再出声抱怨。 “世珂,你告了我们也一样,翡翠那丫头,眼下不在跟前了。”母亲说着,示意三婶婶去门外瞧着。 “怎么一回事?”世珂奇道,“说起来我今天来时怎么感觉家里人少的可怜,竟然是您亲自去迎我,家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曾经煊赫一时的刘府,竟冷清至此吗? “发生了什么事?伯父呢?” 世珂最终还是只问出了这几个字,在他看来,如果可以,我大概是不会瞒着他的。 我当然不会瞒着他,眼下我什么也做不了,还需要世珂帮我查找翡翠的下落。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克制些,“家里的内鬼找到了,是木伯。翡翠在前天消失了,我怀疑,是木伯做的。可是,眼下更急切的是,父亲带着木伯去了苏州,如果他真是内鬼的话,父亲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我和姆妈眼下被困在家里毫无办法,世珂……” “我去查!”还未等我说完,世珂已愤然开口,“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木伯?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跟着他一起学武术,他是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他?” “再老实的人,也有被人利用的时候,或许,他本身就不是我们知道的样子!”姐姐说着,穿着藕荷色的描春绉走了进来。 这件描春绉与我的那件本是去年春末韩妈在时为我们姐妹所做,我的绣着迎春花,姐姐是她喜爱的玉兰。之后我去了北平,姐姐那时已在上海三婶婶处,如今她穿着这件描春绉回家,我和母亲俱是一愣,只以为姐姐从未出阁,她只不过是去上海小住了几日罢了。 可是,事实上,距离她结婚,也四月有余了。 我仔细观察着姐姐的神色,突然发现她要比我们所有人都淡定很多,只见她手里挎着贵太太们出门都会拿的手包,肩上披着一件浅薄的白色披肩,头发新烫过,再不是以前做姑娘时的绾发。 等我和世珂回过神来,姐姐已拿下披肩,放下手包,缓缓走到了我的床前。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这样,让母亲如何能安心。真是越大越叫人操心,还是跟着我去宁园住一段日子好了,这样我也能就近照顾你,省得母亲为父亲担心之余还要照看你。” 我想不到姐姐一回来就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与母亲说我不想去,她已是不容拒绝的口气:“就这样说定了,你尽快好了,才能为母亲分忧,不然家里一团乱,是你照顾母亲还是母亲照顾你!”说罢,又对母亲说:“母亲,您就让我带她去吧,宁园那边我已说好,房间都已安排了。” “你妹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让她去宁园,不太好吧?” 母亲算是婉拒了,可姐姐仍很坚持。 “我知道小妹顾忌着少顷,可是她的脚,不好好养怕是要烙下毛病,宁园有温泉,也有山泉,不论哪个,都是最佳治疗的场所啊,阿珂也在,不信,您可以问问阿珂。” 世珂为我换完药,这才起身道:“作为大夫,我很赞同明昭姐的做法,宁园的泉水确实有利于阿昭的脚伤恢复。可是作为朋友,我却不赞同姐姐的做法,毕竟,阿昭与少顷的关系,别人不清楚,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的。让她去伤心之地养伤,恐怕不太好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世珂这样说,完全是为我考虑。 可姐姐此时回来,却像带着不带走我势不罢休的决心。 我双手慢慢将身体重新撑起,仔细端详姐姐的神色,似乎想从她清丽婉约的脸庞上看出些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表情与她刚刚进来时没什么两样,可我却分明觉得她这样做并不似她说的那样单纯。 她要做什么?木伯的事她早就知道吗?为什么母亲明明与她说了父亲的境遇,她却只问我的脚,反而对父亲只字不提?还是…… 我脑子里突然醒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盘旋,或许姐姐已经有了父亲的消息,她要带我走,是怕母亲一时承受不了吗?我这样想着,心里突然平静下来,该来的,总会来的,事情不总是这样吗? “姐姐,我去便是。” 等在外边的德国大夫在姐姐的吩咐下为我看了脚伤,确定可以移动,世珂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我下了绣楼,往大门口的汽车里走去。 顾家的司机已等在门廊下,开车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阿布。姐姐将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留下来照顾母亲,并对她说:“父亲的事,您放心,我会派人去苏州的。您只管在家里安心等着,我每天都会给您来电话的,等阿昭好了,我就送她回来。您就当她是陪我在宁园做做伴儿,很快就回来了。” 姐姐说着,塞给母亲一个信封,又给三婶婶拜了拜,“婶婶,母亲就拜托您照顾了。” 三婶婶道:“放心吧,阿昭也安心养伤,府里一切有我,你们姐俩就放心吧。我这就从华庭院搬到你母亲的东厢来,我们妯娌间互相照应,一块等大哥回来。” 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世珂俯下身敲着车窗对我说道:“既然答应了去,就安心养伤。家里这边左右还有我这半个儿子顶着,你放心,木伯的事我今天回去就查,明昭姐既派了人,我就先盯着家里吧,眼下这老弱病残的,也得有个人管。你就安心把脚养好,快些回来。至于少顷……” 他停了停,还是说道:“前日在医院,他也对我说了,你们的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毕竟,现在隔着很多人。” 车子平稳地出了江宁坊,我坐在车里向后看去,只看到母亲和三婶婶以及世珂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直到他们三人变成一个极小的点,姐姐的声音才不再平静:“小妹,父亲他……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虽然早有了准备,可心里还是止不住难受,胃里在此时突然泛着酸水,我强压下那股恶心,勉强询问道:“父亲人在哪里,木伯呢?他在哪儿。” 我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可车前排还坐着阿布和那位德国医生,于情于理我不能在外人面前哭。于是,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意,抓住姐姐的手,希望她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我们现在就是要去苏州,看到身后跟着的车子了吗?那是用来接父亲的。”姐姐说着,握了我的手,继续道:“我不敢和母亲说,我怕她承受不住,现在只能告诉你。或许你的脚伤的正是时候,我们接回父亲刚好可以将他先安排在宁园,这样母亲也不会怀疑了。” “姐姐,你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我想知道。” 姐姐将我身上的毯子紧了又紧,又对开车的阿布道:“阿布,开稳点儿,二小姐受不得颠。” 阿布恭谨道:“是,太太,小人晓得。” 车子很快出了城,绕上城外的公路,这里基本上都是荒郊野岭,路也不似城里人多,速度很快快了起来。 姐姐看我仍就倔强的看着她,不由轻笑了几声,还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小妹,你一向心细,今儿怎么没瞧出这德国医生有些眼熟?” 我满心满眼想的都是父亲的事,哪里有功夫观察身边的德国大夫? 心里虽腹议着,还是随姐姐的目光重新向前排的德国大夫看去,只见他留着胡子,黄色的头发,戴一副外国眼镜,可眼睛却不是蓝色的,中……中国人? 我心下诧异,姐姐怎么找来一个假洋大夫? 正惊讶着,姐姐已说道:“少顷,你还是把眼镜摘了吧!” “少顷?顾少顷?”我这下是真的傻眼了,姐姐怎么会与顾少顷一道来家里,还串通好了骗我们? 怪不得开车的是阿布,原来…… 此时车子恰好路过一个极大的土坡,阿布躲闪不急,只好硬生生从土坡上开了下去。 我本由姐姐轻轻抱着,这样猛然一动,身子倾斜着就像她倒去。 “小心脚!” 顾少顷在前排大喊一声,姐姐这才急急用手稳住重心,避免了我脚的二次受伤。 车子堪堪停了下来,阿布惊慌未定,颤声说道:“太太,大少爷,是有人故意在路上弄了土坡,好好的路怎么会突然有土坡呢?是阿布没注意,惊了小姐,请少爷责罚。” “谁会知道我们今天去苏州呢,刚刚在江宁坊我们都没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诱我们去苏州吗?”姐姐问顾少顷。 田野的风大,我本来披着姐姐给我盖的毯子,刚刚汽车颠簸的时候,毯子不慎滑落,弯腰捡起来仍很费力。我不愿麻烦他们,自己小心翼翼地去一点点够,就在快够着的时候,一双手伸过来将它捡起,重新披在了我的肩上。 顾少顷说道:“阿布,你下车检查一下车子看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继续赶路,如果有了故障,让后面老顾跟的那辆停下来让我们换过去,你去修车,再赶上我们,知道吗?” 阿布答应一声,下车去了。 姐姐问道:“既然这可能是陷井,我们还去吗?” “师姐,你不会忘了我们结盟的初衷是什么吧?” 他们结盟了?顾少顷和姐姐?他还叫她师姐?我脑子里涨涨的,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 “当然,既然如此,不管还有谁,这个圈套我们既进来了,怎么也得把幕后黑手揪出来。现在,你给阿昭说说父亲的情况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车子重新发动,阿布说,幸好老顾的车上带有备用螺丝,我们这才不用换车前行。 “既然这次没有大碍,之后的路你要更加小心了。保不准一次不成便两次,那人既有心,我们不出点事,他怎么能安心呢?阿布,谨慎行驶。” “是,少爷。”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这天倒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只是田野上的风极大,吹着麦苗纷纷向西倒去,倒有点儿北方旷野的感觉。 此时的我反而不急了,原先急于知道不知道的一切,万事非要问个明白,现在想来才觉痴傻。该让我知道的,就是我不问,他们也会让我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即使打破砂锅问到底,怕是也不会说吧?既然如此,何必自找无趣呢,等着便是。 想到这里,之前心中的焦灼逐渐有所平复,这才开始感到右脚处传来隐隐的疼痛,看来刚刚的急刹车还是碰到了伤脚。此时前无村落,后无城镇,当真是荒郊野外,无所依傍。 我靠在姐姐怀里,被疼痛袭来,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车子还在摇摇晃晃地走着,原本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因为开得慢,已经走了将近五小时左右,我伏在姐姐腿上,听到她与顾少顷说道:“少顷,你刚刚为何不与阿昭说父亲的情况?我不想瞒她,这孩子生性倔强,如果她知道你骗了她或瞒了她,以她的性子,恐怕以后不会跟你走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师姐,我现在不想将来,只看眼前。从你派人通知我父亲可能会在钱三的事情上借机软禁我开始,我就只想着有一天能够亲口问问他,对亲儿子也能动手么?现下伯父身陷苏州,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此时能和阿昭说什么呢?要不是你不想瞒着阿昭,本来这件事我也是要瞒着的。她还小,过早看透一切对她并无好处,要恨便恨吧,总比无故丢了性命强。或许,一开始我便是错的罢,如果她跟了叔同,或许可以远离这一切是非。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就不该去招惹她?” 我埋首于姐姐怀中,眼里有泪珠流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顾先生在这场结盟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想到那个本该称为姐夫的男人,我的眼中并无多少悲喜,如果不是去年春天的那场拜见,我们此生大概都不会有所交集。如果不是那场拜见,姐姐又怎么可能嫁予他为继室,还叫我成了顾少顷名义上的“小姨母”。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蝉,右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车子突然缓缓停住,阿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太太,少爷,东方旅馆到了。” 我身子一凛,原来是苏州到了。我该不该自己醒来呢?还是,继续装睡,等着姐姐叫我? 正想着,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身子,柔声唤道:“阿昭,醒一醒,我们到了……” 我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缓缓睁开眼,看到车子停在一处西式房屋前,阿布已经下车了,顾少顷等在车门外,准备抱我进去。想到刚才偷听到的内容,我心里有气,对姐姐道:“不用他抱我,给我弄一副拐杖,我自己可以走!” 姐姐不吝我会这样说,看着顾少顷,左右为难,“阿昭,我们这是在外地,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我哪有耍孩子脾气,在你们眼里我本来就是长不大。正是因为现在多事之秋,我更得自己照顾自己,不然万一你们不在身边,我怎么办?姐姐,或许,你就不该带我来,我这幅模样,不是给你们添乱是做什么?”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火气,只是看到自以为是的顾少顷就很生气。 “还有,顾少爷这么忙,要他来为我服务,我怎么好意思,姐姐,你还是劳烦阿布去为我找一副拐杖吧!” 姐姐还要再说什么,顾少顷已轻笑道:“师姐,既然阿昭不想麻烦我,那我这就去找阿布。”他说着,转身打算离开。 “少顷……”姐姐叫道。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去找阿布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回转身,一个健步把我从车里“捞”了出来。 我猝不及防,被他抱着往旅馆的大堂走去。 “你放我下来,你这个大骗子!” 我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用拳头捶打着顾少顷的肩膀,破口大骂。 “你这个骗子,流氓!放我下来。” “不想让自己的右脚伤的更厉害,就老老实实待在我怀里,到了地方,我自会放你下来。还有,在这里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可是一旦回了宁园,我就是顾家的大少爷,你就是小姨母,知道吗?如果漏了破绽,我怕我及时救不了你。所以趁现在你还肯听话时一并告诉你,好了,我要叮嘱的说完了,想骂什么继续骂吧,我听着。” 他这样说,我反而骂不下去了。 如果他与姐姐所言是真,那么现在的日子,恐怕是我们还能以真心示人的最后时间了。还怨什么,生什么气呢?他们已说得清楚,不告诉我,瞒着我,是为了我好,我还能计较些什么呢。一个是从小到大疼爱我的姐姐,一个是我十八年生命里第一次爱上的人,我要如何计较接下来的得失呢? 姐姐从身后走了上来,她大概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不知怎地,眼里竟有泪光闪过。我看了看她仍旧秀丽的脸庞,终究不再说什么。 我们由阿布领着,往提前订好的房间走去。 此时是下午两三点钟,大堂里的客人却并不见少。只见前面人影攒动,忽然一个黑影从人群里冒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往我们跟前撞来,顾少顷及时发现,止住了脚步,这才避免他横冲直撞撞到我们身上。 待那人走得近些,我和姐姐这才看清来人是谁。 “木伯,怎么是你?” 姐姐朗声问道。 “大小姐,大小姐,您可终于来了,快救救老爷,救救老爷呀。” ———————————————— 时间好快呀,马上快三十万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东方旅馆2203房间内,木伯跪在地上,年迈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悲喜,“事情就是这样,我和老爷到了苏州不久,就在七老太爷府上住了下来,老爷本心急祭田之事,几次三番和老太爷提起,却总是被老太爷以各种理由推脱掉。老爷心急,想另寻办法,却正好在老太爷府上碰上一位钱姓老爷,他说可以帮老爷找找关系,我劝过老爷,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可老爷并不听我的建议,跟着那人去了阳澄湖。等当晚老爷回来,他很高兴,和我说立即启程回南京,祭田的事有了着落。可谁知,没等我们出门,警察局来了人,说那位和老爷在一起的钱老爷出了事,被人杀死了,而恰好有人看到钱老爷最后是和咱们老爷在一起,所以老爷昨晚就被带走了,现在关在苏州城南监狱里。老爷就是找那人办事,怎么会成了杀人凶手呢?我跟七老太爷求情,希望他能出面保释老爷,可他非但不答应,还将我赶出了刘府,我听人说东方旅馆住着北平的高官,这才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遇到了大小姐!” 姐姐还未说话,木伯又道:“如果不是为老爷喊冤,老奴也随老爷一起进局子了,老奴实在没脸回去见太太。”他一面说,一面就留意着姐姐的神色,我坐在旁边,不知他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姐姐已经知道了木伯可能就是内鬼的事情,她会怎么做呢? 我想着,只见姐姐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木伯,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父亲出了这样的事,为何不第一时间通知家里,却反而在这里逗留?另外我还有一事不明,还望你当着我与二小姐的面解释一二。” 木伯动了动,继续跪着道:“大小姐请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 “你刚刚说,父亲听了钱姓老爷的话跟着他去了阳澄湖,那么你当时去了哪里?你既然已经觉得那人不对劲,为何不跟着父亲一同去?”姐姐问道。 木伯膝行向前,叩首道:“老奴本想与老爷一同去,可钱姓老爷说此事去的人不宜过多,所以老爷就将我留了下来。” 姐姐冷笑一声,突然将一叠照片置在了他面前,“木伯,我本不想这么快拆穿你,可你此事做的太绝,父亲一生待你不薄,临头临了,你竟然还要害他入狱,你的心,怎能如此狼心狗肺!” 姐姐突然一击,木伯并不承认,“大……大小姐,您在说什么?老奴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吗?”姐姐嗤笑一声,示意旁边的阿布将照片一一捡起拿到木伯面前。 “这一张,与你见面的是谁你应该清楚吧?这一张,你与这个人从下午三点一直待到五点。还有这一张?我有时就在想,从小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长大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我看到这些照片突然觉得很可怕呢?你对韩妈做了什么?你杀小青的时候想过我们家会怎么样吗?还有那次绑架阿昭,陷害阿昭入狱还是你吧,她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动手时有没有一分犹豫呢?或者,你对我们家有什么恨意,说出来让我们明白些,为什么要抹黑刘家?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小姐,您到底在说什么?老爷此刻还在狱中,您不想办法救他出来就罢了,怎么反而对我无中生有,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木伯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本以为大小姐来了,老奴有了主心骨,没想到大小姐并不是来一心一意救老爷的,既然如此,老奴告辞。” 木伯瘸着腿,往门口走去。 阿布不知何时带着人拦在了门口,两下里一个照面,屋里有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我的话没有说完,木伯就急着走,让我怎么救父亲呢?”姐姐说着,从座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木伯身前,“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敢确认你就是家里的内鬼,给你看这些照片只是想告诉你,你替他卖命的那一个人,早就做好了踢开你的准备,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拿到这些照片?木伯,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我感觉到木伯的肩膀一颤,他似乎有所松动,嘴里,却还在做着最后挣扎:“老奴在刘府做了一辈子管家,衷心耿耿,大小姐凭借几张照片,就要在这异乡无人之处诽谤老奴吗?” “诽谤?”姐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确实是诽谤,你们可以诽谤别人,也想着别人来诽谤你们吗?父亲害没害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吧?既然你仍不承认,阿布,去将翡翠带出来给我们家这位‘大管家’看看。” “翡翠?翡翠还活着?”我在旁边愕然。 顾少顷扶着我,示意听姐姐继续说。 半分钟内,阿布扶着翡翠缓缓从卧房里带了出来。 “二小姐!”翡翠轻呼一声。 我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被阿布扶着,只是身体有些虚弱,两天来第一次松了一口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大小姐救了我!” 又是姐姐?我心里越来越好奇,这件从去年就开始的阴谋,姐姐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做了多少准备呢? 木伯的笑声从门口传来,众人心神一凛,不知他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 “木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可以不承认那照片上是你本人,可翡翠的事,你也不承认吗?你发现了翡翠知道你与刘阿婆接触的事,想杀她灭口,可翡翠有了警觉,她在那天发现那个声音就是你后立即回绣楼给我打了电话。所以你叫她去买地黄丸时我的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你开车撞的那人并不是翡翠。之后你随父亲来了苏州,翡翠便跟着我住在宁园。翡翠,你与木伯好好说说你的发现。” “是,大小姐。”翡翠答应着,开始为我们仔细讲起了那日的经过。 ———————————— 谜团开始一一揭开,大boss还在继续隐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那天,我去厨房给二小姐端姜汤,正好在房外听到木伯在要求刘阿婆将老爷赶走孙大有一家的事散布出去。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木伯,我和二小姐一直在找家里内鬼的事情,所以我将事情告诉二小姐后,我们打算第二日试着在家里找找那个声音的人。可是,就在我们要开始行动的时候,舅老爷来了,这个消息是木伯来告诉小姐的。他趴在二小姐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件事时,正好与我那天在厨房外听到的那个声音很相似,我当时很害怕,想着急告诉二小姐我的发现,可舅老爷那边也催着,木伯又在眼前,我虽然想告诉二小姐,却也只好先听她的安排回绣楼。离开时,我看到木伯特意留意了我一眼,这就知道我是暴露了,他一定看出了什么。我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姐姐的惨死让我明白,一旦被他盯上,我是没法报仇了。所以我回到绣楼就给大小姐去了电话,我知道大小姐现在是部长夫人,一定会帮我。大小姐在电话里和我说,让我立即到人多的地方去,木伯虽然发现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但一定不会在有其他人的地方下手。所以我挂断电话后就想跑到前厅躲在太太在的地方,谁知我还没走到前厅,木伯已经来找我了。他竟然让我去给太太买地黄丸,我一想,街上也是人多的地方,就答应了。谁知,买地黄丸才是木伯要杀我的开始,我去了药铺,发现刘阿婆也在那里,她假心假意地要请我吃茶,我心里害怕极了,想着自己躲不掉了,就先答应了她。然后我说自己肚子痛,想先去个厕所,就趁机从厕所后溜了出来。谁知,刘阿婆只是其一,真正的危险就在后面。我记着大小姐的话,一直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是就在我出了弄堂往大街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从斜里冲出来,直直往我身上撞来。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一刻只能僵在那里等着汽车撞上来。谁知道,我却并没有死,一个穿着和我相同衣服的女孩代替我躺在了地下,我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躺在那,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如果我没有死,却有一个人代替我死了,我……我……” 翡翠茫然地看着我们,继续说道:“之后大小姐的人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宁园。而那辆撞我的车子,就在人们都围在那里讨论那女孩是谁的时候开走了,甚至没有人来得及看清它的车牌号码。这几天我一直做噩梦,梦到那个代替我死去的女孩来找我索命,我害怕极了,整晚整晚的做噩梦。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丧心病狂,我姐姐怎么会死?我又怎么会每晚做噩梦?你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要杀我们!”翡翠说着,像疯了一样扑向木伯。 “翡翠,那个女孩并没有死!”姐姐说着,示意阿布拦住她。 “我们既然救你,怎么会让另一个无辜的生命白白送命?你放心,她只是摔倒时扭伤了脚,现在正在休养。”姐姐上前握住翡翠的手,将她带回了我们身边。 “可是……血,我当时看到了好多血,她身上都是血,她嘴里也有血,她明明……活不成了……”翡翠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姐姐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看着门口的木伯冷笑道:“如果不演的逼真些,你以为你还能活着揭发他吗?恐怕,以木伯的身手,你早已又死了一回罢?” “哈哈,哈哈哈哈!” 木伯大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笑过,以前,无论父亲母亲怎样礼遇,木伯似乎永远谨守着他管家的本分,尽管有时,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却似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我们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而他,竟这样深刻的恨着我们。 “大小姐,你为了诬陷老奴,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你找一叠无从谈起的照片和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来做证人,未免就太小瞧老奴了。”木伯的眼里有一抹幽深的恨意,他扫了室内众人一眼,缓缓说道:“照片呢,我可以说你是诬陷,而这丫头?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收买了来造假证?翡翠和家里说她回了老家,怎么又跑到了你这几里?这本身,就是很值得人怀疑的一件事。二小姐,大小姐不顾老爷反对嫁给了顾部长,眼下又在这里诬赖老奴,您还是不要与他们在一起的好,来,到木伯这里来,他们不救老爷,我们爷俩去救,来,跟老奴走。” 他说着,就要往前来拉我。 变故就在这一秒发生,只听翡翠尖叫一声,抱住了姐姐的身子就要往后倒去。 顾少顷挡在我身前,在木伯掏出手枪的前一秒将他踢倒在地,阿布和两名手下快步向前,赶在他再次反应过来时将木伯擒了起来。 房门被打开,陈探长带着人快速冲了进来,将屋里的人团团围住。 “木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姐姐扶着翡翠的手重新站起来,走到了木伯面前。 “哈哈,哈哈哈哈,大小姐,你即使抓了我又怎么样呢?老爷还是一样待在城南监狱里出不来,那个钱老爷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除非你能让死人开口,否则老爷只好待在那里等着被问罪了。就算你救了他出来,他也得有福气等到你救他出来的那一刻呀!哦,忘了告诉你,刚刚进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回南京为太太报信儿去了,你这个大女儿没敢做的事,我替你做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激我呢?你说……如果太太知道了这件事,她会怎么办呢?”木伯阴笑着,看着我们吃惊的表情满足的狂笑不止。 “痛快,真是痛快!陈探长,你还不带我走吗?你们的部长夫人,现在可是巴不得我快去死呢?” 姐姐面色铁青,看着木伯大笑的脸,对一旁的陈探长道:“带下去,好好审,揪出背后主谋。”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这种寂静是可怕的,它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海平面的平静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万分。 我的右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从在车里偷听到姐姐与顾少顷对话的那一刻起,我脚边的疼痛似乎就没有断过。这种感觉像是提前预兆,又像是心理影响,它提醒着我,我们的苏州之行不会顺利,也安慰着我,至少此刻我的情绪还尚未麻木。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叩响,雷声四起,大片大片的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心惊。 雷声遮蔽了敲门声,那人锲而不舍,这才将众人从这惊雷之中回过神来。 “进来!”姐姐疲惫地应着,从刚才处置木伯到现在,她的表现一直可圈可点,像是以前的刘家大小姐,更像现在的部长夫人。她掌控角色的能力向来比我强上百倍,眼下,更是颇具部长夫人的威仪与端庄。 进来那人正是从刚刚在东方旅馆门口就与我们分道扬镳的顾家另一位司机老顾。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份苏州政要太太们的喜好表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对姐姐道:“太太,苏州警察厅厅长太太的喜好已经在这了,按照您的意思已备好礼物。老爷刚刚来了电话,说他已联系好南京方面的警署,您随时可以去拜访苏州这边的官员太太了。” “辛苦你了老顾,十分钟以后我们出发。你去准备一下。” 老顾答应着走了出去,待他带上门出去后,我这才寻到机会与姐姐说话。 “姐姐,你要一个人去,对吗?” 姐姐仍像以前那样摸着我的头道:“阿昭,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找到木伯这一点儿证据,可惜还是一朝失算,想不到他会那样狠。是我大意了,没有提前告诉父亲提防着木伯,我总想着,他还不至于连父亲都害,现在看来,是我们小瞧他了。我自己种下的果,我得去还。带你来,只是想让你第一时间看到父亲罢了,你脚伤未愈,少顷会在此陪你。也算我为你们做的补偿吧,我会带着翡翠与我去,还有老顾,阿布,你放心,姐姐一定将父亲救回来,我发誓。” 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废物,除了白白担心,甚至还要劳烦别人看顾我。之前所有种种涌上心头,似乎又印证了姐姐说我的话,刘罕昭,你还真是一个长不大又自以为是的孩子啊!我叹息着,第一次对姐姐的意见没有丝毫反驳。 姐姐是在下午五点离开东方旅馆的,翡翠搀扶着她换了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蓝苏绣旗袍,高领低摆,袍身紧窄修长,胸前绣着娉婷袅袅的白玉兰花。肩上的流苏披肩倾泻而下,衬映着一双端庄秀丽的美人眸。 她是民国九年新上任的教育部部长顾儒林的新婚继妻,这一点,毋庸置疑。 姐姐走后,2203房间里只剩了我和顾少顷,两名手下被他请了出去,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着眼前陈设,突然想起大年初一与世珂在熙合公馆抓捕钱三那次也是在2203房间,不由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顾少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和2203好有缘,走到哪里,都能碰巧遇到。” “哦?愿意与我说说吗?”顾少顷看着我,突然很认真的听着。 我想了想,觉得他知道也并无不可,就低声讲了起来: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了。得知你出事以来,我与世珂一直想找钱三报仇。可是,刚开始,我和世珂一直在闹着别扭。我怨他对我发火生气,他嫌我麻烦添乱,我们冷战了将近二十天。春节那天,他跑到家里来蹭饭,顺便和我说有了钱三的消息。我们编了一个理由,从家里溜了出来,先去了大成百货,却不吝遇到了正从冯千千身上下手的贺大哥。世珂与他交换了情报,我们就在下午五点左右去了熙合公馆。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钱三并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洋军火贩子。他真的很狡猾,也多疑。我与世珂进入后,并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一间。你们的人给了世珂情报,为防止被人发现,他去了洗手间查看。谁知,我们却歪打正着,恰好停在钱三所在的房门口,他出门看到了我,情急之下,我只好说自己是2203的客人,迷了路,恰好走到了这里。” “钱三生性多疑谨慎,你那样出现在他面前,只怕他不会相信,阿昭,你受苦了。” 我呵呵笑着,“可不是,我说自己迷了路,他并不相信,于是借着送我回去之计一直在左右试探。我当时已经知道了他东洋人的身份,一边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一边又知道自己力不从心,只盼着世珂先从洗手间安全脱离出去再想办法救我。眼看着离223越来越近,却毫无办法。生怕他跟着我一同进入,谎话被拆穿,我小命不保。你看,在死亡面前,我还是怕死的。万幸的是,临头临了,钱三的多疑还是帮助了我逃过一劫,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进了2203,本以为这样就算万事大吉了。没想到,2203的房间里却是闵家豪和冯千千,你说,我与2203是不是真的很有缘分?” 我笑着看向他,眼里波澜不惊。 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夜深人静想到当时闵家豪与冯千千的对话我就心有余悸,我以为在他面前,我会很激动的讲起这段经历,可是没想到,现在说出来也不过如此。 也许在我心里,比起此时木伯的打击,那些与我不相干或者曾经相干的人事已经毫不重要了吧? 这样想着,我心中一凛,脑海里又想起木伯刚刚临出门时恶毒的诅咒,“就算你救了老爷出来,他有没有福气等到那一刻还不一定,还不一定……”这句话像沉睡的魔咒,突然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师哥!”我惊恐地叫着,不敢再往下想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亲被姐姐带回东方旅馆时,已是夜半十分。我睡的并不安稳,顾少顷的安慰并没有让我放松心情,相反,木伯临走前的话语却让我无端生出多重惧意。 “父亲!” “母亲……” 我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外间的灯光依然亮着,顾少顷从门外推门而入,走到我身边将我从床头揽了起来,轻拍着后背:“没事,没事,你只是做梦了。阿布刚从城南警局来了电话,伯父已被暂时保释,他们这就回来了,这就回来了。我抱你出去等,好不好?” 我茫然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父亲是被顾家的两名手下放在软围上抬回来的,他已无法站立。穿在身上的长袍血迹斑斑,暗红色的血滴像开在暗夜的红花,刺得人的眼有片刻的恍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坐在黑色的软皮沙发上,看着这幅模样的父亲,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姐姐,这是谁干的?谁干的!”我突然歇斯底里的哭喊着,试图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顾少顷眼疾手快,在我右脚刚刚落地的瞬间一把抱住了我,怒道:“阿昭,你疯了!右脚不要了吗?” “疯了又如何?他们已经快要把我逼疯了,木伯,木伯!他怎么有这么大本事,父亲才进去一天一夜,就被他们折磨成这个样子吗?他们为何不立案,走正常的审讯程序,为什么要严刑逼供?是谁?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我紧紧地攥着顾少顷的衣袖,攥得久了, 连我自己的手也泛起阵阵酸痛。 “阿昭,你冷静些,冷静些,眼下先医治伯父的伤要紧啊……”顾少顷用力扶着我,试图让我安静下来。 “怎么冷静,父亲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冷静?” “啪!”的一声,姐姐的巴掌在众人毫无反应时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刘明昭的妹妹,不该在这时哭哭啼啼不成个样子。阿昭,姐姐带你来,不是让你看着父亲的伤歇斯底里,姐姐是要你好好看着是谁把我们刘家伤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还像个孩子长不大,父亲母亲后半生要靠谁来保护?” 姐姐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深沉地令人喘不过气来,“还愣着做什么,让医生速来诊治。” 阿布答应着去请医生,我怔怔地看着姐姐,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医生很快就来了,父亲被人用棍棒打断了腿,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发炎,此时距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一天一夜,那些人丧尽天良,不知让何人用刑至此。 姐姐到时,父亲已昏迷不醒。警察厅的人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所为,他们给出的解释是,狱头将父亲关错了牢房,不小心将他关到了死囚犯的房间里,这才叫父亲遭了罪。姐姐虽然愤怒,奈何没有足够的证据,况且父亲只是保释,并不是无罪释放,无奈之下,只好先将父亲带回旅馆就医诊治,他们,甚至不允许父亲去医院。 天色渐白,治疗进行了半夜。 初秋的苏州,并不如南京的天气和暖。 顾少顷带着沉重的神色走到我跟前时,我的心便如这初秋的早晨,凉津津的,几乎带着颤音,那声音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什么不能去医院?父亲他……怎么样了?” “暂时保住了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师哥,你说吧,我此时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顾少顷叹息一声,沉声说道:“伯父日后,恐怕站不起来了。而且他伤口因为发炎,医生在医治时为了减少疼痛,不得已给他使用了大量麻醉剂。” “麻醉剂?”我深吸一口气,自然明白麻醉剂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不能去医院,我们能回家去吗?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南京去吗?” “父亲已经打好了招呼,我们随时可以带伯父回去。” “师哥,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呢?他今年53岁了,他的前半生在大清的官场蹉跎,后半生在家里掌管家里庶务,父亲虽不似祖父有宏伟之才,却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他的晚年,却为何要过得这样凄惨呢?先是三叔遭遇横祸,不到四十就已惨死,之后是家里的人一个个离去,刘家如今空有一个前清翰林的外壳,其实早就被掏空了。家里除了木伯已经没有能开车的司机了,现在母亲的丫头还是姐姐陪嫁带过去又被她还回来的,哦,我忘了,你昨天也在我们家。你说,我该怎么保护父母呢?我该怎么变强大呢?女子变强大的办法,大概就是联姻吧?姐姐嫁了你父亲,成了部长夫人,出门有了保镖,丫头一大堆,就连你,不也与她结了联盟吗?你们要共同对付谁?我大概猜到些。现在,我嫁你是不可能了,世珂也娶了早惠,好像我认识的有钱且有权的人里,就还有贺家还愿意娶我做儿媳。你说,我这个无用的刘家二小姐,要不要答应了贺部长的秦晋之好呢?呵呵呵,就怕,我们现在这样子,贺部长也不敢要了吧?” 我自顾自地说着,也不去看顾少顷的反应。这一个晚上我独自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想着这一年多发生在眼前的种种,直觉得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爱情是什么?自由是什么? 这些十七岁时在我看来极其重要的东西已经随着昨晚父亲的惨状一同丢在了苏州城南的死囚监狱中。 现在的我相信没有爱情亦可以过得心安理得,至少,眼前的姐姐给了我些许证明! 顾少顷不知在何时蹲在了我的身前,只见他双手稳健地扶着我的肩膀,眼睛直直盯着我,温柔说道:“阿昭,不要说傻话,我不许你说傻话。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伯父不会白受冤屈的,相信我,我一定能揪出幕后主谋。我们还有未来,我们还能在一起。别说那些傻话,至少在此时不要说,不要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看着他眼里掩饰不住的悲伤,不由轻轻抚上他的眉头,“师哥,你比我更清楚我们的境况吧?不要在自欺欺人了,昨天你与姐姐在车上的对话我已经听到了,你们是要共同对付顾先生,对不对?如果是那样,斗倒顾先生后,我们就能在一起,是不是?可是那样打败你的父亲,你会快乐吗?因为我与自己的父亲反目成仇,与我在一起的你还会快乐吗?师哥,放弃吧。就像你当日若无其事的叫我小姨母一样,潇洒的放手吧。我承认我会心痛,看到你与斐英树宣布订婚时会心痛,听到你叫我小姨母时会心痛,可是比起见不到你,或者终日生活在阴谋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不知道顾先生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他终究还是你父亲对不对,放手吧,只要不是不可回头,就放手吧。只要你平安,不要像父亲一样被人陷害,我真的很知足了。我知道此时的我没什么资格对你说放手的话,可是我害怕,师哥,我真的害怕,还会有第二个父亲,三叔,韩妈,小青,来福。我胆小怕事,承受不起。” 我说着,侧过脸去再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再看下去我会动摇,他的眼睛深邃幽深,像海一样深沉,我怕我溺在海里,再也浮不起来。 身边不知何时有了一声叹息,姐姐疲惫地拖着身子由翡翠搀扶着走出里间,慢慢来到我们跟前。她身上的粉底蓝旗袍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有了褶皱的痕迹,下摆处甚至沾染了几滴父亲袍子上的鲜血,此时看上去,当初娉婷袅袅的苏绣旗袍早已不成样子,倒像是廉价月份牌上画坏的美女画报。 我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 “阿昭,姐姐刚刚不该打你!” 屋里听差的本来就在刚刚避到了门外,此时父亲的伤势稳定下来,众人忙碌了一夜,都被姐姐叫去休息了。翡翠福了福身子,也准备离去,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没在说什么。 姐姐在顾少顷身后的藤椅上坐下,看着我们两人道:“我知道,这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有些道貌岸然,但这个歉,或许在去年你们从北平回来时就应该道了。少顷,阿昭,终是我对你们不住。如今,从父亲受伤入狱这件事来看,少顷,我似乎觉得有些事,我们可能误会儒林了。虽然你回来那天你我都感觉到他的神情似乎不对,可是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刘家发生的事和你身边发生的事似乎是两件事,也该有两个线索,可今晚,我却觉得这些事是可以串联起来成为一件事的。” 姐姐的本意,大概是要为我与他解了刚刚沉默不语的尴尬,可他这样一说,到底是转移了我们两人的话题。只见顾少顷从茶几旁站起坐到沙发的另一角上,细细问起了姐姐话里的意思。 “师姐的意思是,陷害刘家与害我的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并不是我父亲,对吗?” 姐姐道:“我并没有把握,只是想起木伯的话,觉得这事情是一连串的。刚刚木伯临走前,还不忘挑拨我与阿昭的关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过吗?” 顾少顷听了,问道:“师姐觉得,我的事情,也是当初那人故意挑拨?可是,父亲要害我的事,不也是你当初证实的吗?” “少顷,实不相瞒,我知道这件事,也是收到了不明人的来信,他告诉我,你父亲要在你与钱三的见面中假借钱三之手除掉你,或者将你软禁。可我又仔细想了想,如果真是你父亲所为,那么写信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又是谁呢?他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呢?我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怀疑这一点?” “那信你还留着吗?” 顾少顷的神色终于在姐姐说出最后一句话后变了,毕竟,事实的真相与否,直接关系着他们父子俩的亲情状况,姐姐这样的怀疑,如果成立,那么他们之前所有针对顾儒林所做的一切,都将变成了日后后悔的证据。 “我一直带着。”姐姐从手包里拿出那封据说可以毁掉顾少顷父子感情的短笺,仔细辨认着。 “并不是父亲身边的人。”他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突然响起另一件事,“师姐认得木伯的字迹吗?” 姐姐摇摇头,轻声说:“木伯并不写字,所以他会不会写字,眼下并不好确认。” 辨认字体,辨认字体? 我想着这几个字眼,突然想起圣诞时我和世珂贺叔同参加的那个舞会。 “师哥,姐姐,我想起来了,你们记得圣诞舞会金陵饭店枪击案吗?我与世珂正是因为收到一封名叫‘莫愁人’送来的邀请函才去的金陵饭店,如果闵家豪并非是真正的‘莫愁人’,而姐姐的推断也正确的话,那会不会这个短笺上的字迹会与世珂当日收到的信笺是同一人所写呢?”我问道。 顾少顷一听,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当日我在医院刚刚醒来,也是收到一个纸条说你们有麻烦,这才急匆匆赶到金陵饭店的,如今想来,我们只要将眼下的短笺与世珂的那封信笺与我的纸条三者合起来对比,大概就晓的是不是一回事了?” “正是这个理儿。我们回去就办,阿昭,你一会等天亮些给世珂去个电话,问问他信笺还在不在。” 一通谈话最后聊成这样的结果,我们三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安静下来。这一夜本就过得极为惨淡,先是父亲的救治并不顺利,接着又有更多伤心事要一一处理,我们三人坐在这里,被各自的心事所累,都盼着可以早已回到南京开始着手调查。 世珂听说了我的电话,沉默了两三秒,这才答复我:“阿昭,那个信笺早已不知去向,当日,我们从金陵饭店回家后,我与少顷就开始调查钱三的事情,之后少顷失踪,等我想起来要再看看信笺时,它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很抱歉我弄丢了信笺,可是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伯母她……已经知晓了伯父的事情,她……” “母亲怎么了?”我颤抖地问道。 “伯母她,也……住进了医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些年,南京因为开埠早已渐渐将道路修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而苏州城却依旧保留着明清时期的青石板样貌。城内店铺云集,大的百货商场也有,却远不如南京来得热闹。 因我脚伤未愈,姐姐还是让顾少顷与我同坐一车,而她则与父亲跟在我们车子的后面,一行人匆匆往南京赶去。 顾少顷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我上车后,自己也顺势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满腹心事,一边惦记着车后的父亲能不能经得起舟车劳顿的折磨,一边想起家中卧病的母亲,只静静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想说话。 车子从城内出来开始加速,不一会儿就到了无锡,我们本打算绕城而过不作停留,奈何父亲突然疼痛难忍,无奈之下,只好先进城去就近的诊所请大夫诊治。这一耽搁,就是好几个时辰。 时近黄昏,天光早早黯淡下来,城门处远远亮起了灯火,隐隐约约照着太湖的水面波光粼粼,不由叫人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独居隐士的乌篷船。 城楼上有岗哨执勤,背着长枪的哨兵远远看到前后而来的三辆福特车,不由叫人拉下了关卡,例行检查。我想起白天进城时并无这样的麻烦,不由紧张起来。 顾少顷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握紧我的手轻声道:“别怕,倪巡阅使今日来无锡视察,想必是刚到不久,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我们一会就可出城。”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害怕,可还是忍不住抓紧了他握过来的手臂。 到了铁蒺藜之前,阿布停住了车子,自去与岗哨打起了交道。 谁知岗哨听说是顾家的车,并没有想象中快速放行,而是很蛮恨的问道:“顾太太?哪个顾太太?这城中姓顾的人家多了去,谁知道你们说的是哪家,大晚上三辆车子一起出门,不会是偷渡什么东西吧,来人,去给我搜!” “慢着!” 一位副官匆匆几步走过来,看了坐在车里的顾少顷一眼,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了岗哨的脸上。 “糊涂东西,顾少爷的车你也敢拦,还不快放行!” 岗哨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的有些懵,却并不妨碍他出声喊冤:“大人,谁是顾少爷?” 副官还要再打,顾少顷已下车阻止:“不知者无罪,何副官手下留情。” 他这么一说,那位被称作何副官的人也不好再发作,只是用脚踢了岗哨一脚,嘴里嚷道:“还不赶紧向顾少爷陪不是,他是教育部部长顾先生的公子,要是让司令知道了,仔细你的脑袋!” 岗哨被何副官的态度吓的哆嗦起来,只见他双腿一软,立即对身旁的顾少顷扣首起来:“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还请公子爷饶命。” 顾少顷笑笑,并不计较,“何副官何必吓唬人,你瞧这位小哥被你逗的。起来吧,我并没有怪你,你也是例行公事而已。” 岗哨听了,忙不跌谢道:“多谢公子爷,多谢公子爷,小人这就放行。您稍等。” 何副官此时也对顾少顷毕恭毕敬地说道:“让公子爷和夫人受惊了。司令一直念叨要去南京恭贺顾部长新婚,无奈军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小人此时正要回去,司令要是知道您来了无锡,定然很高兴,顾少何不与我一同去见见司令,再回南京也不迟。” “司令来了,少顷本该去拜见的,只是眼下母亲家里出了事,要急着赶回南京去,不然我们也不会急着出城了。上次一别,家父也十分挂念司令,不知司令此次视察,会不会来南京,届时,少顷与父亲一定前去拜访,眼下的不便之处,还请何副官替在下在司令面前多多美言几句。”顾少顷说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 何副官看了,也不勉强:“既然公子爷有急事缠身,标下也不勉强,一定替顾少将问候传到。”说着,向身后的岗哨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顾少顷回到车上后,城门口的岗哨忙不跌开了关卡,放顾家的三辆车子走了过去。何副官带着众人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逐渐变成了一个个渺小的黑点。 城外的天色越发黯淡,走了一会儿便拐上了公路,因为天色渐晚,道路两边的田野不时有动物的声响传来,听着便有些害怕。 “想什么呢?”顾少顷问道。 “想你。”我答的漫不经心。 “想我什么?”顾少顷很感兴趣。 “我在想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突然转头看他,想从他过分的笑容中看出些什么,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他还是他,那个让我想忘又忘不了的人。 “看出什么了吗?”顾少顷轻笑出声。 我摇摇头。 “是觉得我认识长江巡阅使很奇怪吗?” “难道不奇怪吗?巡阅使掌管多省军政,那个何副官却对你毕恭毕敬,如果只因你是部长之子这一点,说出来我大概是不信的。师哥,你有时真的很神秘,这一点一直在刷新我的认知。不管是青帮洪门,还是教会学堂,甚至是军要政界,大概各行各业里没有你不认识的人物吧?师哥,你到底是谁呢?” 顾少顷看着我严肃的样子,笑了笑,并不答话。 我心乱如麻,想着刚才他与何副官的对话,自嘲地笑了。 “算了,我问这些做什么呢?如果没有你,我们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出城,如今我倒是倒打一耙了。对不住,看着你这么厉害,一时不适应,心里突然害怕罢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原谅我的无礼。” 说罢,我将头转向车窗外,看着茫茫夜色,不再说话。 顾少顷的声音带着微微叹息,“阿昭,我怎么会怪你呢,你这样说,还是在怪我之前对你的有所隐瞒吧……真是个小孩子。倪巡阅使,曾经是父亲北平的同学,我自小跟着父亲出入他家,也算是倪家半个熟人吧。所以刚才何副官见到我的态度也不足为奇了。毕竟,父亲现在还做着个教育部长的职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我看着他唏嘘的笑容,不由一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此时月影上移,道路上只有这前前后后三辆顾府的车子匀速行驶着,因过了常州便只有这一条道直通南京,再加上夜色渐浓,阿布便开足马力向前驶去。 姐姐的车子紧跟在后,与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样到了南京,已是晚上八点左右,汽车直接开到了世珂所在的普仁医院,顾家的两名手下抬着担架将父亲送到了二楼留好的病房里,顾少顷则抱着我往二楼走去。 得了消息的世珂带着一众护士等在病房门口,等着为父亲做全身的检查,随他一起等候的,还有许久未见的斐英树。 八个月未见,我几乎已经忘了顾少顷还与斐家订了婚的事实,只见她梳着利落的短发,笑吟吟地看着我与顾少顷越走越近,直到停在了彼此的面前。 我挣扎着要从顾少顷的怀里下来,却反而被我越抱越紧。 不待我们说话,斐英树已露出一口整洁的糯米细牙道:“少顷,你终于回来了。我去顾府,顾伯伯说你与太太去了苏州接刘伯父,小姨母这是怎么了,脚崴了吗?” 对于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我显然没有斐英树适应得好,她这声小姨母直叫得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这一刻掉了下来,我悄悄捶打着顾少顷的肩膀示意他快放我下来,而眼前的家伙却仍像个没事人似的蔚然不动。 “这么晚了,斐小姐在医院做什么呢?斐司长要是知道了你跑出来该责备少顷了,阿布,你开车送斐小姐回去。” 顾少顷道。 斐英树倒并不在意顾少顷开口便赶她,反而很高兴般,“你不用担心我,我们家司机在楼下大厅等着我呢,我只是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小姨母崴了脚,刘伯父刘伯母都住了院,太太一个人肯定照顾不来,你不是也出于做子女的责任在照顾刘家吗?我既是你的未婚妻,也理应来帮忙。小姨母,你说是不是?” 我心里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对她身后的世珂道:“世珂,少顷与斐小姐有话要谈,你过来帮我一把,我们去看母亲。” 既然无法应对,远离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母亲躺在病房内,此时正醒着,父亲已被送入旁边的病房,由另一名专家诊治。三婶婶陪着母亲,看到我们轻轻摇了摇头。 “姆妈。”我小心唤道。 “是阿昭吗?”母亲问道。 “是,是阿昭,阿昭回来了。”我有些哽咽。 “你父亲呢?他……他怎么样了?”母亲扶着三婶婶的手就要往起坐。 “父亲他没事,就在您旁边的病房,姐姐陪着呢。”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谁知母亲听了却并不相信,“傻孩子们,休想再骗住我。我都知道了,你父亲他……你父亲他……”她连说了两声父亲,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一旁的三婶婶听了,忙不跌道:“大嫂,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了。不要相信那人的片面之词,现下孩子们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你可以直接问她们,知道吗?那个刘阿婆她是居心不良,她是故意来刺激你,并不是真心为我们家担心,你可不能中了他们的圈套呀。阿昭,快来,告诉你母亲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握着冰冷的铁床架子,并不知道刘阿婆说了多少内容,可恶的木伯,他真的指使刘阿婆对母亲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怎么忍心看母亲这样,他怎么能这样狠心的对待父亲母亲。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揭发刘阿婆,既然知道她与人勾结陷害刘家,为什么还要留着她继续为非作歹? 我看着母亲一下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不作为。 铁床架子并没有传来应有的热度,从这里慢慢看去,母亲挂着点滴的药水瓶慢慢从上方的细管中凝出水珠,又在细小的瓶子里无声滑落。我将铁栏杆握了很久,这才抬起眼看着母亲道:“父亲没事,就是摔断了腿,眼下有医生在为他做着全面检查,母亲放心,万事还有姐姐在,她现在是部长夫人,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刘阿婆与您说了什么?她一个厨房佣仆能知道什么?我可是与姐姐亲自去苏州寻得父亲,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信,您快些好起来我陪您去隔壁看父亲。” 三婶婶也在旁边帮腔,“就是啊,大嫂,您还能只相信一个婆子的片面之词不相信您自己的女儿吗?大哥已经被接回来了,我这就去隔壁瞧一瞧,你等着,我这就替你去瞧。”三婶婶急急忙忙去了隔壁。 我在座椅上坐下,看着母亲道:“木伯已被警察厅带走,您放心,所有的真相马上会水落石出的。您就安心养病,等着我们刘家重新振作起来,好不好?” 世珂也上前道:“是啊,伯母,伯父已经安全回家了,不管怎样,这就算是幸运的。其他的事,我们等着您康复起来再去管,眼下。你和阿昭要做的就是一个把身体养好,一个把脚伤养好。伤筋动骨一百天,阿昭已经不能再长途奔波了,否则她的脚也要废了。” 我瞪他一眼,示意世珂不要再火上浇油。什么脚要废,眼下这个时候与母亲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只盼望父亲能尽快好起来,母亲也不必提心吊胆的。 而木伯的事,大概是我们大家既不愿提及,又不得不提的事。 他已先于一晚回到了南京,现下正被陈探长关押到了南京石头城监狱等候审问。 世珂说,今天的《南京日报》已在最后一版大幅度报道了木伯被抓的消息。这个从民国九年秋天开始报道的离奇杀人案,终于在一年后同样是秋天的民国十年有了眉目,并逐渐进入开庭审理阶段。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的消息传到南京大街小巷的时候,我的家里,也即将迎来一股关于父亲病后用药的大讨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那天晚上从苏州回到南京后,医院里一下子来了很多探望父亲的人。 就连贺氏父子也在九点以后来到了普仁医院,贺部长由顾先生陪着一同去隔壁看父亲,贺叔同则寻到我与顾少顷身边,一脸凝重地说道:“我听说死的那位是苏州一位富商,这件事比较麻烦,现场没有证人,对方又是早有预谋,如果能证明伯父是在死者死后才出现在阳澄湖,那还好办些,如果……” “所以现在只能想办法撬开木伯的嘴,叔同,要防止有人杀人灭口。陈探长那边,还得麻烦你跑一趟。”顾少顷说着,拍了拍贺叔同的肩膀。 “这个你放心,我与父亲来时已去过巡捕房,陈探长那里已打好了招呼。我只是怕……”贺叔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在顾及我的感受,四下里两手一摊,对他笑道:“贺大哥,眼下家里还有什么我不能接受的,你不妨直说吧。” 听我这么说,他反而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悠悠说道:“刚刚在巡捕房,陈探长对我说,木伯硬气得很,只怕是什么都不会招的。他似乎对刘家很有意见,直说这是报应。罕昭,你们家与木伯,到底有什么恩怨呢?” 我被问的一愣,直想不到木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向只默默做事,为人又很低调,因与韩妈一样,是祖父祖母留下来的老人,所以父亲对他也颇为敬重,并没有听过什么龌蹉之事。如今木伯这样说,定是对我们家恨毒了才这样说。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恐怕,还是要问过父亲才知道吧? 我想了想,正欲答话,翡翠已扶着姐姐走了过来,“阿昭,父亲醒了,你去看他吧,我与贺公子说说话,少顷,还要麻烦你扶阿昭过去。” 世珂已为我找了一副拐杖,毕竟在医院里一直让人抱来抱去有失体统,我知姐姐是故意支开我有话要谈,便不好再说什么。 父亲的病房内,二叔二婶婶,老师,顾先生,还有贺部长统统围在病床前,与父亲说着什么。 “阿昭……” 世珂为父亲重新做了检查,诊治却与之前苏州的大夫如出一辙,父亲的腿,确实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此时他躺在病床上,望着我的眼睛是那样无助,他这声“阿昭”,让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苍老了许多。 “父亲。”我轻声唤着他,慢慢走到了病床前,“你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 “不疼了,现在不疼了。我只是担心你母亲她……” 二婶婶听到父亲的话,连忙抢声说道:“大哥,大嫂那是心病,你出了这样的事,搁谁谁能不吓得病倒啊。我们家可算是完了,你怎么就能杀人呢?” 我听了看她一眼,冷笑道:“二婶婶慎言,别人不知道,您难道不知道父亲的为人吗?他怎么可能会杀人,这不是无稽之谈么,还请您口下留情。” 二叔听了也忙去拉她,“你少说两句,两位部长还在这,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什么?” “我是妇道人家,那阿昭就不是了?你不管管你侄女,倒是来管我?刘仁松,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你……好好,我谁也管不了,我出去行了吧?我看大嫂去。”二叔说着,往病房外走去。 老师看着负气而去的二叔,回头对二婶婶道:“不是我说你,二太太,庆松他刚醒,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就算是长房出了事,自有庆松顶着,这麻烦,也落不到你头上吧?阿昭是我的学生,她做的不对的地方,自有我这个师长管教,不劳您费心了。” 刘王氏被老师这样一说,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四下里一看众人瞧她的眼神,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扶着腰往外走,“好好,你们嫌弃我,我回家去,当我大半夜愿意往这儿跑啊。冷香,冷香,咱们走,让老刘去开车,我们回家。” 病房的门随即被打开,又被狠狠一摔,只听“咣当”一声,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父亲叹气道:“耀山,你何必得罪她,我们家这个二太太呀,就是长了这样一张嘴。” “我实在没忍住,以前她胡闹,至少那时家里还没什么,可她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你都这样了,她不帮着想想办法,还一味的说风凉话。原先你不想分家,现在我看啊,幸亏分得早,不然还不知怎么被她那张嘴连累呢。” 我听老师说的义愤填膺,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原来您也有看不惯的时候啊。” 老师正想再说什么,看到一旁始终没说话的顾贺二人,不由转移了话题:“你这丫头我回来再说你,只是贺部长,今日也不早了,还劳烦您来看庆松,我在这里替刘家多谢您的好意了。儒林,你现下既是刘家的大姑爷了,那么,就劳烦你代为送送贺部长吧。” “此为家事,儒林自当效力,九铭,天色也晚了,今儿先让岳父好好休息,我送你出去可好?” 顾先生垂首侍立,刻意将姿态放的极低。 贺部长闻言,也笑着对父亲道:“刘老爷,九铭知道现在说这些有些趁人之危,但之前我说过的话仍然算数,贺家仍旧想与刘家结两姓之好,为我儿求娶二小姐,您要是同意的话,我们不日便可来下娉。还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明日我再来。另外关于您的事,我儿叔同已经去警局打过招呼,您安心养伤便是,告辞。” 顾贺二人离去后,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父亲,老师与顾少顷。 他从刚刚扶着我进来时就一言不发,的确,这里并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他是辈分最小的人,甚至比我都要低上一层,谁让他的父亲是顾儒林,谁叫他是顾少顷? 此时,他趁着房间里只有我们四人的空隙,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伯父,先生,请听少顷一言。”顾少顷说着,就要往下跪。(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老师拉住了他。 “不,先生,请让我说完。伯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荒唐,可是刚刚贺伯父的话让我不得不立即向您吐露心声,我,并没有放弃阿昭,还请您和先生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来照顾阿昭。” “给你一些时间能做什么呢?”姐姐这时从屋外走了进来,“少顷,我知道你的才能足以让阿昭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家里没出事以前,就算你要带她走,我作为姐姐,也并不会反对,因为毕竟是我嫁给儒林才导致你们不能在一起的。可现如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们的相遇,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我已在刚才答应了贺部长的建议,而且我相信,父亲现在也会同意的,不信,你问问看?” “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我心里极度气愤,实在看不透姐姐今时今日的做法。 对于她态度转换的如此之快,顾少顷也极度不解:“师姐,你……” “她现在是你的母亲!”顾儒林也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着地上跪着的顾少顷,语气越发厌恶:“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既与斐家订了亲,罕昭的主意便不要打了,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你的小姨母,之前的流言传传也就罢了,如果今后再叫小报传出我们父子二人为了争夺明昭姐妹而不顾纲常,我也没办法顶下压力了。” 顾少顷看着他的父亲,这个口口声声只为了他自己的父亲,第一次笑出了声。他笑的很大声,很开怀,好似很久没有这样笑过般,笑着笑着,眼角却沁出泪来。 “母亲?我的母亲早在我五岁时就已过世,哪里来的母亲?至于您说的姨母,家里那个为你生了少勋的姨太太小顾氏,才是我正儿八经的姨母,你让我唤一个只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子做母亲,让我叫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姨母?父亲,你好狠的心。至于斐家,那门亲事是你私下里定的,并没有证求我的意见,谁愿娶谁去娶,反正我不会娶。不顾纲常与我争夺既是事实,我们又何必遮遮掩掩呢?您不是一向以诚信礼义治学吗?为何轮到自己却要做道貌岸然?” 他说要最后一个“然”字,“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已重重落下。顾儒林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只见他甩着打痛了的右手,一字一句颤声骂道:“混账东西!你以为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吗?小小年纪我送你出国读书,并不是让你胡作非为去参加反政府活动!略读了几本经史子集,政治经要,就想要学侠客演义里的荆轲刺秦王吗?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事,按我的规矩成家立业!还反了你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个,不是天经地义?就连叔同,也得服服帖帖接受他爹的安排,你问我要自由?我给你自由,你能做什么?就是在这里抢别人家看中的儿媳吗?” 他最后这一问,特意加大了力度,我知道,他这一番话说的不仅是师哥一人,他还在敲山震虎,敲得是顾少顷,震的是站在他身旁的我。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同意娶我做儿媳,就算是他没与姐姐谈恋爱,在一起,顾儒林也不会答应他儿子的请求,因为他与南京城里其他大户一样,早将我视作贺家看中的儿媳了,既然如此,即使没有姐姐与他的关系,我想进顾家的门,也是痴人说梦! 可恨我曾经竟还抱着半点希望告诉自己,我与师哥也许还有机会,至少是有三分机会的。这样想来,当真是可笑了,我竟然此时才清醒,还是在我们家最困囧的时刻,在父亲被人陷害为杀人凶手的时刻,这算不算,老天与我开的一个玩笑呢? 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算了。 这个致命的错误注定要沉沦其中的人付出代价,眼下就是代价! 顾儒林那一巴掌直打的顾少顷嘴角沁出微微的血,我看着,不由蹲下身子,慢慢跪到他身边,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起来吧,疼不疼?我知足了,真的,曾经爱过你我知足了,不必再跪着。你是顾家的大少爷,倪巡阅使的副官见了你都是毕恭毕敬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起来,我扶你起来!”我说着,不知从哪里使出了蛮力,一股脑就想拽他起来,远离这些人的嘲弄。 其实,并没有人嘲弄我们,姐姐她,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像看很久远以前的她自己。而父亲和老师,眼里剩下的只有错愕与惋惜。只有顾儒林,只有他的神情我最看不太懂,像是无情,又像是审视,总之,不会是同情! 我知道世珂此时正守在门外,他大概听到了屋里的对话,也明白我们几人现在的尴尬,所以,他细心地为我们守在大门口,阻止一切可能的闯入,也隔断,外界随时派来的干扰。 他还给我们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来允许这些纠缠了许久的爱恨情仇有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也迎来,最后结果的时刻。 “我离开,从今天开始我离开。既然父亲深觉儿子有辱门风,那么从今天起,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少顷就来与顾家做一个了断。我,顾少顷在此郑重宣布,从此脱离顾家,再不食顾家一分一毫,也不拿顾家一丝一厘。从此以后,父子亲情,有如东流之水,断不思量。” 说罢,顾少顷“咚咚”三声,对着顾儒林磕了三个响头。 “少顷,你糊涂了!快和你爹陪个不是!” 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只觉的心神俱惊,“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闹便闹一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快与你父亲说你错了!” 姐姐也惊道:“少顷,莫要糊涂!” 唯有顾儒林还算淡定,对着众人摆摆手,笑道:“不,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断绝父子关系?好,很好,你继续说,为父洗耳恭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会在明日的《申报》,《大公报》,《南京日报》,《南华早报》这四份报纸上各登一则启事,言明我与顾家再无瓜葛。斐家的婚事我也会亲自上门退掉的,这之后我娶了何人,与何人结婚生子自然与父亲再无瓜葛,我会与我爱的女子结婚,当然。如果您不愿我姓顾,我可以姓母亲的姓氏。如果您连这一点也不允许,我可两个姓氏皆不侵犯。总之,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疯了,少顷你一定是疯了!”老师说着,走到我们两人身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昭,少顷糊涂,你可不能糊涂呀,看看你父亲,你看看他!” “哈哈哈哈……” 笑声从顾儒林身上传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们,眼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色彩,“我儿,你口口声声说你爱眼前这个女子,甚至愿意为了她做出放弃家庭,断绝父子亲情的不孝之举,可是,你真的爱她吗?为什么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你爱她的痕迹呢?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愿意让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子背负着世俗的眼光跟你一起逃离家庭吗? 你好好看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那是你声称深爱着的女子的父亲,他因被奸人所害,现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再看看你身旁的女子,她为了你,不顾自己右脚的伤势同你一起跪在地上,就因为你所谓的深爱!你连眼前的困境都无法为他们解除,你跟我谈什么爱情?谈什么条件?让为父告诉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顾家给的,你生是我顾儒林的儿子,死也是我顾家的鬼。脱离家庭?除名易姓?离开顾家,你什么都不是!” “儒林,儒林,你消消气,消消气。孩子是闹着玩,怎么可能是真的。少顷,还不快给你父亲陪个不是?”姐姐说着,拼命给地上的我们俩使着眼色。 可是好像从刚刚开始,顾少顷就早已将这一切深思熟虑了很多遍,他的表态,似乎并不是临时起意。 我们都忘了,他今年23岁了。 23岁在古中国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在场的三位男性长辈知道的更多。 父亲二十三岁时,已经是一个4岁孩子的父亲,还是大清的翰林学士,刘家的第二个两榜进士。 顾少顷从14岁开始出国留洋,到21岁回国,这中间的七年,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遇到过怎样的困难,我们有什么资格把他仍旧当做一个不懂事胡闹的小孩?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太容易用习惯去判定一件事的始末和本质。 认定他是怎样的人,认定他会做怎样的事,又认定,他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眼前似乎不可挽回的局面。 我们似乎忘记了,人是会变的,事情也一样,时间,也一样。 众人还在等着顾少顷的态度,他们以为,只要一个姿态,他们父子间的裂痕就可以稍稍挽回。只要一个认错,刚刚的一切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可是,只有我知道,此时跪在我身侧的这个男子,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他在发抖,他在斗争,他在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他在审视着自己微薄脆弱的父子情意,也在耗费着自己仅剩的一点男子尊严。 “够了!”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出声阻止了这场父亲间亲情的审判。 “儒林,你既叫我一声岳父,那么就听我一句劝,这件事,毕竟是你与少顷的家事,当着我们诸多外人的面,还是不要逼的孩子太紧。毕竟,他骨子里流着你的骨血,孩子的一点一滴,与我们做父母的是分不开的。你已为人父多年,将来保不准还会有孩子,难道,你也要像现在这样教育他吗?” 父亲说罢,又转声对跪在地上的顾少顷说道:“孩子,起来吧。这件事兹事体大,你还是要想想清楚的。未来是不可预料的一件事,眼下,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是能告诉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至于何谓可为和不可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明白。阿昭,扶你师哥起来。” 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是今晚我最想听到的答案,他悠悠漾漾轻叹一声,在死寂一般的病房内掀起不小的震动。 顾少顷的衬衣袖扣静静拂过我的手背,他慢慢从地面站起,又来搀扶同样跪了很久的我。 夜深露重,医院的自鸣钟在此时晃晃悠悠地响了十一下,子夜来临,我本来以为过了很久,却原来这一天还未结束。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从父亲被姐姐接回,到医生为他进行紧急救治,再到我们从苏州出发,路过无锡,回到南京,进了医院,应对家里各式各样人的探望。这个像流水账一样本该被记录的一天,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来它的最后一小时呢?我们都不知道。 世珂从门口走了进来,他适时的出现,终于让我们众人不用再面对此时的尴尬。 “今天已经很晚了,诸位是都留下来陪夜呢,还是有一些人要回去?我们医院晚上要开始熄灯,只留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今晚是我值班,你们商量一下,一会给我个答复。伯母那边此时是翡翠和顾家的一个丫头在伺候,三婶婶已经回家去照看两个孩子了。阿昭,你现在随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世珂说着,不再看屋里众人,径直走了出去。 —————————————————— 有朋友说感觉顾少顷的男主光环并不强大,甚至有人觉得贺叔同更完美一些,所以今天十三来为大家解释一下,其实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有缺陷的,《海上花》也不例外,因为毕竟故事的开始,少顷与罕昭的爱情就注定是一场禁忌,一场父与子的博弈,他的身份注定了男主道路上的各种磨难,毕竟,有起伏的人生,才是我们想看到的人生,不是吗?(跑走)哈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贺叔君听了,向着我笑道:“看来我也不用问你那个问题了,省的你回答不上来还害臊,你的丫头已经替你回答了。既然你安下心来答应了与我哥的婚事,那么前尘往事,我们都不提了。贺家也并不比顾家差,至少我从小到大,都是以我们家为傲的。” 我听着她像一个当事长辈的样子,只觉得内心有些触动,“叔君,我不答你,是因为眼下我也不知自己的心是怎样的,贺大哥他很好,可是你们都知道我的过去不是想忘便能忘记的,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这里对我说这些话,我只能说,我会顺从家里的安排,而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不是我们能预料的了。” 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翡翠不知何时已带着贺叔君带来的丫头去了外间守候,贺叔君端着手里的青花白釉茶碗看了良久,才缓缓道:“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你这白釉茶碗要比市面上卖的那些景德镇出产的白釉莹润许多,看这几能照见人影的样子,恐怕不是前清的古物,就是更早以前的珍品吧?” 我不吝她问的竟是茶碗之事,只错愕道:“这是祖母留给我待客用的,没想到翡翠选了这一套来。” “你的丫头也很伶俐,像是你调教出来的。” 贺叔君喝着茶,仿佛真是来与我闲话般,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她今日来是向我要一个答案,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是,我却给不了她这样一个肯定的回答。 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并不确定此刻乃至以后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她见我只专注喝茶,仍是只字不提以后的事,坐了半刻,也就打道回府了。临走前,贺叔君看着绣楼四下里的布置,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哥他这几日一直在研究《稼轩词集》。” 贺叔君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正因为刘贺两家不可更改的婚事哭着对贺叔同道: “我求你,贺大哥,我求你放过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之前是我的错,我不该目中无人傲慢无礼。我和你认错,只求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 我说着,抓着贺叔同的衣袖哭得稀里哗啦。 而梦中的贺叔同亦是一脸无奈地看着我道: “罕昭,你不明白吗?我做不了父亲的主儿,我不是少顷,可以为你撇下他爹,甚至放弃整个家族的庇护。为人子女,我也只能听父亲的话,先前是我高估了自己,谁能离得了家族的庇护呢? 我们这样的人家,终究行的是旧式的做派。我帮不了你,也不能帮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一开始,我就只能听我爹的话。 我现在只能承诺,婚后我给你自由,不会勉强你!这是我唯一能答应你的事,其他的,我办不了,也不能办。你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你和少顷,终究是有缘无分……”说罢,他不再看我的眼睛。 “你准备准备吧,刘伯父的病,我会找最好的大夫。婚礼的礼服我让人给你送来了,你一直穿洋装,所以我订了今年巴黎最新设计的婚纱礼服,你穿起来一定好看。我这就先走了!” 他说这就是造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心里一紧,氤氤地哭出声来。 这一哭,却是梦醒了。 窗外的桂树在风声中呼呼作响,我不由想起去年也大概是这个时候,我与顾少爷为了证实韩妈的真实身份去了玄武湖见闵爷,却差点被他困在那里出不来,最后我被贺叔同带了出来,顾少顷却被闵爷施了“赭红袍”。夜里他带着重重的伤痛来到这里,只为让我安心,却在不经意间又一次制止了一个黑影要刺杀我的举动。 如今,又是一年早桂飘香的时节,那个人,却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 我叹息着,从床头坐起,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披衣慢慢走到了雕花木窗前。 今晚的月色难得清明,夜风亦是凉爽,八月末接近九月初的天气,偌大的绣楼隐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中,愈发衬得夜色温柔。 翡翠的鼾声在外间响起,这些日子以来,她上房绣楼两处跑,着实累了许多。因为木伯的事情,家里已将刘阿婆打发了出去,现下家里人事紧张,父亲母亲没有心力再请新的佣人来管家,只好将姐姐出嫁时带去的配房叫回来帮忙。 平日里,翡翠照顾着伤患的我,三婶婶那边自给自足,只有父亲母亲身旁离不得人。所以,家里现下除了翡翠, 还有司机一名,门房一名,厨娘一名,服侍父亲母亲的小厮丫鬟各一名。 翡翠的任务无故加重许多,再加上我脚伤未愈,行走多有不便,这下便更加累人。 我放缓脚步,尽量让自己不发出更大的声响,一步一挪着往窗户边走去。 外面月华满地,墙角里浅黄色的早桂开得正艳,馥郁清香,伴着温柔的风声摇曳多姿,我望着满天疏疏密密的繁星,轻轻呢喃:“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诗的后半段还有四句,我却记不大清它的内容了,梦里贺叔同的声音是那样冷清,我听着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和我说出这就是命这几个字,不由心中胆寒,为什么不是顾少顷,为什么自那晚的离开后他再没出现在我的梦里?难道,现实的取代已延续至梦境之中,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夜幕很快降了下去,东方的天空渐次出现了鱼肚白。晨光中,不知是谁家的厨房已升起了炊烟袅袅,蟹壳青似的天光变这样慢慢散开,渐渐晕染成一片淡蓝的天际。 带着这样的疑问,南京的每家每户迎来了民国十年的九月一日。 —————————————————— 其实最深情的爱不是不爱,而是为了爱你,我选择远离。写这个故事时看到一篇文章,大概是说爱情是开在暗夜里的一朵花,绝望而美丽。少顷的爱表示如此,也许因为我自己表达的原因,并没有写出这样极致的美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大早,江宁坊两侧的青石板路上便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姐姐从顾家的福特车上走下来,一路穿过琉璃影壁,往父母所在的上房走去。 老师已与父亲,二叔等在中堂,为了我们家的事,他已在三天前辞去香港讲学一事,将机会让给了学堂里的其他先生。 我一边遗憾于自己不能陪他去香港,又一边对自己给他带来的麻烦深感内疚,他却笑着对我说:“人生有得有失,有舍才有得。你怎见得我不去就是有失呢?能亲眼看着你出嫁,对为师来说,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所以我还是得大于失的。再说,眼下府里那样的情形,我一去三月,如果有事你该找谁商量?孩子,不必再纠结过往,向前看吧。虽然我和庆松之前不愿你嫁给贺家,可眼下的情形,嫁去他们家却是对你最好的安排。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日后一定能明白你父亲的苦心。好啦,我现在去前厅等着与贺家商量婚事,你安心在绣楼养伤,三个月后等着出嫁。”说罢,老师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走出了绣楼。 据翡翠说,那天贺家抬来了48抬聘礼,与当初顾儒林娶姐姐时送来的聘礼一样多,而贺家请的媒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姐夫顾儒林。 新式结婚,三媒六聘的形式本被简化了不少,唯独下聘这一环节,却仍在一些人家中保留着不可更改的传统。 老师被邀请做了我们两家的证婚人,两家议定等我的脚伤一好便开始筹备婚礼,眼下,他们先在《大公报》,《南京日报》等多家报纸上登载了贺刘两家订婚的消息。 一年之内连嫁两女,且姻亲的对象都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人政要,此消息一出,外界对于刘家的议论又一次水涨船高。 有人说,一个没落旧式家庭出来的两位小姐,究竟有何才能,竟可引得顾贺两家先后追捧? 也有人说,贺家,不过是看重刘家大姑爷顾儒林教育部长的身份罢了,毕竟不管在何时,联姻总是家族间巩固地位的方式之一。 还有人说,是因为刘家当家人病入膏肓,又败光了家产,这才借着刘家最后一点门楣,卖女求荣,将女儿嫁入豪门。 流言像会飞的碎片,随着外界人群的议论一路飞飞撞撞,扑到了我的耳旁。我听着翡翠一字不落的报告,不由啼笑皆非。接下来,会不会有更丰富的联想呢? “二小姐,你还笑,你不担心他们说出更难听的话吗?”翡翠气愤不已,她这些日子一直帮着母亲和三婶婶整理我的嫁妆,人也变得越发唠叨。 我握着半卷未读完的《稼轩文集》,一边看她将一支新开的桂花插进白釉梅瓶里,一边叹道:“翡翠,一人之说难堵悠悠之口,就算我担心,也不可能跑到大街上去向众人一一澄清,既如此,何不当笑话听听罢了。” “二小姐,你的道理总是那么多。”翡翠说着,冲着我吐吐舌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昨日我与太太在库房整理您的东西时,三太太与太太说起您与贺少爷订婚宴的事情,小姐,你对订婚宴有什么要求吗?比如,一定要举办成花园舞会的形式,或者是……” “订婚宴我不打算办了。” 她的或者还没说完,我已出声阻止了翡翠接下来的设想。 “小……小姐……” 翡翠看着我脸色淡淡的,知道自己不小心触碰到了我的底线。她低着头,良久不敢说话,过了半刻钟才道:“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说到底,不过是我的心结罢了,“翡翠,是我的不对,你不必道歉的。” 听我这样说,翡翠松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小姐,不办可以吗?贺家那边……恐怕……” “我会抽时间与贺家说的,既然订婚与成婚相隔的时间并不远,那么完全没必要举办两场家族宴会。况且,我也不想……” 之后的话我没再说下去,翡翠她能懂得我话里的意思,即将与我见面的贺叔同,也大概能懂吧。 这一日,我约了贺叔同在城郊的英菲尔曼见面。约翰陪我坐在教堂草坪的长椅上晒着太阳,一边问着我近来的状况,他已从费尔神父的口中得知了我要嫁给贺叔同的消息,此时正拉着我的手问个不停,“姐姐,你真的要嫁人了吗?我听说你要嫁的那人是部长之子,他怎么样,我见过他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以后姐姐嫁了人,就不能经常来看望你了,你跟着神父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嫁了人就不能来看约翰吗?那姐姐还是别嫁了,等约翰长大后养活你。father说,我还有五年就成人了,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我摸着他被神父剃得光光的小寸头,不由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还是一个小萝卜头,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再过五年,如果在路上遇到,我大概就要认不出你了。” 约翰不明所以,“姐姐,你在说什么呢?约翰怎么听不懂?” 我摇摇头,笑道:“没什么,我瞎说的。约翰,扶我回去吧。我这里有本法文书,极珍贵,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我的。现在姐姐把它转送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可以吗?” 约翰接过那本《法文要义》,茫然问道:“既然它对姐姐很重要,姐姐为什么送给我呢?还是自己留着吧。”他说着,要把它重新塞回到我手上。 “你拿着。”我坚决道,“虽然它对我很重要,可是姐姐现在已经不能要了。我听father说你正跟着他学习法文,现在这本书对你来说比对我更重要,所以你拿着,就当姐姐赠你的礼物,好不好?” 约翰看我一脸坚定,只用力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姐姐的心爱之物,约翰一定好好珍藏。”说罢,他将书小心翼翼地掩在宽大的教袍里,搀扶着我往教堂里走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时做礼拜的人已经散去,教堂屋顶上的白鸽随着悠扬的钟声纷纷落在了绿色的草坪上,放眼望去,满坪的白鸽在缠绵的茵绿里慢慢地踱着步,悠闲自在,仿似城里大户人家的闺阁太太。 我与约翰拄着拐杖慢慢走着,一边欣赏这悠闲自在的画面,一边向大门口张望着贺叔同的身影。 “姐姐,你这脚什么时候才能好,每天这样走路很累吧?”约翰问。 我将刚刚迈出的一步慢慢走完,这才扶着他的手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还不足月余,大概要等到年末了。” 约翰听了,便仰着头对我说道:“我记得father那里有从西洋带回来的扭伤膏,不如我扶姐姐去起居室,我去给你拿药膏抹一抹吧?” “好啊,我正感觉脚有些不舒服呢。” 说罢,我们两人正要迈步,忽听身后一女声唤道:“刘小姐请留步”。 我转过头去,却见好久不见的冯千千携了一个小丫头的手盈然上前,笑道:“刘小姐真是好雅兴,脚都这样了,还不忘来教堂做礼拜,您可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然而还未等我回答,冯千千又道:“或者是千千会错了意,您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这才急着不顾腿瘸便来求神父告解原谅?” 她说着,扶着小丫头的手颤声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丰富想象力下一张过分艳涟的脸庞,沉吟未应。 冯千千笑着笑着,看我并不回答它,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冷冷道:“怎么?刘小姐连和千千说上一句话都不愿意了吗?” 约翰本在见到她时就皱起了眉头,此时看冯千千这样问,不由不耐道:“姐姐,你认识她吗?” 我本想回答约翰不认识,可冯千千此时眼中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此时离开,她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笑着安抚约翰,“姐姐与这位小姐有几面之缘,乖,你先到旁边去等我,姐姐与她说几句话便来找你。” 我这样说了,约翰虽不愿意,也只好勉为其难地走到一旁等着我。 冯千千看约翰离开了,这才吩咐她身旁的小丫头道:“你也去那边等我。” “是,小姐。” 小丫头应喝一声,也往草坪走去。 “好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我等会还约了人!” 她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态度,轻轻一笑,走到了我跟前:“还没恭喜你,与贺少订婚了。” 我想起之前在金陵饭店闵家豪说过冯千千喜欢贺叔同的话,知道冯千千这是真把我当成了情敌。四下里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依旧保持了沉默。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会跟童世珂在一起,没想到他也不要你,而是娶了别家的女孩。”冯千千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令人高兴地事,不由笑道:“今年春节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与谁在一起吧?” 我颔首,心中一凛,不知她要说什么。今年春节我与世珂在大成百货遇到她和贺叔同的事,我自然是记得的。 “你想说什么呢?” 冯千千淡淡一嗤,唇边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听说贺家老爷子非常重视你,想赶在年底之前把你娶回府,你说,如果我在这时候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与贺少这婚还能不能顺利结成呢?” 我心中亦是冷笑,结不成正合我意,如果真结不成,搞不好还是我对你千恩万谢的膜拜。这样想着,我越发对冯千千拦下我要说的事感起了兴趣,“冯小姐有话不妨直说,罕昭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冯千千幽然凝眸,望着远处的灌木丛缓缓说道:“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当年也是在父母的千般宠爱下长大的。可乱世里,好日子总是不长久,战事打了起来,我父亲母亲的生计被毁了,家里一下子穷起来,那是真穷啊。一块窝窝头,我与弟弟妹妹分了又分,分了又分,分着分着,分到最后,都没人跟我再分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笑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回复继续说:“因为他们年纪小,挨不了饿,竟活活被饿死了。后来,我爹实在不忍心我再跟着他们挨饿,狠心找了一个戏班,想让我跟着班主学习唱戏,他说,大户人家的太太们爱唱堂会,只要我跟着班主好好学习,才不会再挨饿受冻,像弟弟妹妹们一样早早死去。那天,我站在戏班门口看了很久,想看看父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我丢给班主后一走了之的,可惜,我看了很久,仍没有看到他从戏班里出来的身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将我托付给班主后,便饿死在戏班大堂内了。班主怕我跑路,这才告诉我父亲早拿着钱随母亲回老家去了。后来我练戏练到12岁,遇上一个开电影公司的老板,他看我长的眉清目秀,又有舞台经验,便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来南方拍电影,我当时只问他,拍电影能赚钱吗?他说能。我又问,比唱戏还赚得多吗?他笑了一下,说道,‘只要你敢付出,能吃苦,拍电影赚得钱是唱堂会赚得十倍,甚至百倍。’我一听,二话没说,就跟着他来了南方。离开戏班的那天,我们是偷偷走的,我恨班主骗了我6年,所以我也要骗他一回。 后来,我果真成了大明星,在上海滩,追求我的小开排成了队,每天百乐门的舞会跳得我脚踝都疼。可这生活却过得越发没意思,后来我遇到一位公子,也是在百乐门遇到的。那天他的打扮并不出众,梳着平头,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和平常的小开并没多少不同,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着小小的不屑,我知道他们这种公子少爷拿我只是当一件玩物罢了,可是我就是喜欢看着他桀骜不驯的样子,不知怎地,我就是觉得他与别人不一样。虽然在别人眼里,他身旁的男子可能会比他更优秀,可我就是一眼看中了他。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我知道他原来是从南京过来的。于是我跑到老板的办公室,和他说我想去南京宝丽剧院拍戏,我本是抱着不行就不干了的心态,结果老板却很痛快的答应了我的要求。公司甚至还给我在南京买了一套洋房,说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追求我的人从上海滩追到古都,可是,谁都不知道,我过去只是北方一个小戏班的刀马旦罢了。” 冯千千说着,自嘲一笑。 我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公子大概就是贺叔同,我也知道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自己面前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有多么的令人惋惜,可是,看着她此刻并不哀戚反而有一丝诡谲的面庞,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如她的身世那样令人动容。 果然,冯千千感伤过后,随即话峰一转,终于转上了正题。 “和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同情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相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冯千千认定的男人,就算他有了家室,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将他抢到手。”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想抢什么呢?” 我闻声回首,就见贺叔同站在教堂拐角处,手里拿着一串编好的茉莉花钏儿,望着我与冯千千略显惊讶的面孔,悠然而来。 我们本就在此约好,所以我并不是惊讶他的到来,只是好奇他站在那里听了多久,又听到些什么? 而这场谈话里一直占据主动的冯千千,在看到贺叔同的那一刻,便快速越过我迎了上去:“Darling,你可是好久没见我了。”她说着,似是挑衅般,挽着贺叔同的胳膊娇嗔一声,又回头看我一眼,极满足地笑了。 我心里亦想随着她笑一声,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只好对走来的贺叔同道:“你们先聊,我在神父那里等你。”说罢,我拿起拐杖,四处寻着约翰的身影。 谁知,冯千千却并不想让我离开,只见她挽着贺叔同的胳膊越发用力,唇角漾起甜美的笑意,“我的话还未说完,刘小姐还是一并听了再走吧。既然叔同也来了,那么今天,我们就需要好好商量商量我进贺家的事了。” “进贺家?千千,我没听错吧?”贺叔同笑着将冯千千的手臂从他身上拿 下来,慢慢走到了我面前。 “怎么?贺少想过河拆桥吗?” 冯千千问得犀利。 “过河拆桥?”贺叔同反问一声,随即笑道,“千千,我们都没过河,哪来的拆桥呢?我胆子小,旁边还站着我未婚门的媳妇儿呢,你还是别开玩笑得好。” 说罢,他慢慢扶上我的手臂,欲挽着我离开。 冯千千听了,脸色一僵,没想到贺叔同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贺叔同。”冯千千说。 “冯小姐,我们有话改日再谈,现在贺某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贺叔同不再看她,挽着我向教堂走去。 “我怀孕了!” 冯千千大声喊道。 本已向前迈去的我们听了这话,却是不得不重新停下脚步,等着冯千千继续说道:“我怀了你的孩子,贺叔同,你们家老爷子要是知道了,是会替他的宝贝儿媳打断你的腿呢?还是让我这个电影明星入住贺家呢?你说,这件事足不足以让刘家提出退亲呢?我现在倒是十分好奇你们的反应了。” 我也好奇贺部长的反应。 只是眼前贺叔同的反应似乎更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他并没有被冯千千的话语影响,反而冷然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那就等你告诉了父亲,再来找我谈吧。” 秋天的阳光虽不似夏日里热烈,可此时正直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多日来的阴雨让这难得的好天气变得越发明丽夺目。偶尔有桂花,木兰的香气透过微风从空气中传来,加上满园绿草如茵的相衬,呼吸间只让人觉得周围一下子静谧下来,有如走入仙境。 由于站立得久的缘故,脚踝处隐隐传来不适,所以此番我并未拒绝贺叔同好意的搀扶,我们两人沿着小路慢慢地走着,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过了良久,我才听到贺叔同轻笑一声,慢慢说道:“你大概是世上最不关心自己丈夫有没有相好儿的未婚妻了。” 我小心地走着,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由也笑道:“你是觉得,我此刻没有与你大吵大闹,所以心里不痛快吗?” 贺叔同不置可否,“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阿昭,冯千千刚才那一席话,没有把你吓着吗?” 我摇摇头,并不想骗他,“老实说,我更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你知道她是在骗我们?” 贺叔同声音提高了不少,显得有些激动。 我点点头,也不置可否。 随即,他又沮丧起来。 “我真不知自己听了你这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阿昭我……”贺叔同欲言又止,想了想,打算不再聊这个话题。他从手里拿出刚刚一直藏在袖里的茉莉手钏,递到了我的面前,“第一次见你时就瞧着你喜欢茉莉花串成的手钏儿,我早上从家出来去了趟夫子庙,遇着卖花的阿婆顺路将这个买了回来,你拿着,做成花签也好,放在屋里赏玩也好,总之能香上好几天。”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白色茉莉花钏儿在晶莹的日光下显得越发贞静,藏在心里的话愈发变得难以开口,贺叔君几日前临走的话在耳边响起:“我哥这几日一直在读《稼轩词集》,《稼轩词集》……” ———————————————————— 接着来谈少顷与罕昭,有人说如果罕昭真的嫁给贺叔同的话,那么顾少顷就不是男主了,因为毕竟在大家心目中,最后和女主走在一起的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男主。可是,海上花不一样哦,不管罕昭最后有木有与少顷在一起,他都是绝对意义上的男主,他真的是男主,他真的是男主!(我也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多说了,继续更文(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我心里十分矛盾,我知道此时我一旦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无疑是在为难贺叔同, 从刚刚见面到现在他所表现出对我的关心都是真心的,可内心的酸楚与对顾少顷的思念,又迫使我不得不说出残忍的话,“贺大哥,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与你讲。” 贺叔同明显一愣,随即又笑道:“你说吧,你找我来,肯定是有事要说。只要你不是让我去悔婚,什么都好商量。” 我吃力地就着教堂侧面的台阶坐下,这才斟酌着怎么开口,“父亲与老师现正日夜操劳着我们的婚事,我又哪里敢让你去退婚。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肆意妄为的刘罕昭了,我要说的,是其他事。” 贺叔同问:“什么事呢?” “订婚典礼的事,我想取消。”我一句话没说完,贺叔同刚要与我一道坐下的身子顿了顿,停在了那里。 “为什么要取消?你还是不愿……”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过分平静的话语里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情绪。 “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这样说着,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我只是想说,既然我们两家把婚期定在了我脚伤好了不久,订婚宴与结婚相隔不远,实在没必要一个时期举办两场宴会,况且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不喜欢镁光灯。” 贺家与顾家同是政界要员,就像顾儒林与姐姐结婚时有答记者问环节一样,我虽不至于像姐姐那样要去专门设置提问环节,暴露在镁光灯下,确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即使他不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也不想一个时期内连续两次成为大众的话题,让他在某个角落看到这样的我。 老师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既然我今生注定做不成他的妻子,那么我能做的,大概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尽量远离对方的视野,即使是消息,也该远离吧?我这样想着,内心越加坚定了不办订婚宴的想法。 “我答应你便是。”贺叔同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外。 我原本想要怎样说服他,用怎样的借口,将什么样的道理,可完全没想到,事到临了,贺叔同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只见他看着我笑笑,像是自嘲:“我知道,答应嫁给我你是被逼无奈。我也知道,少顷这样做是为了你着想的退让。这些天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不排斥父亲给我做主儿这段婚事的原因是什么,想来想去得到的答案,也大概是我并没有少顷那样的魄力吧。阿昭,我们都是活在父辈恩荫下的一代,甚至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一代,以前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现在没了君王,父子却还在。所以我遵从父亲的安排,就像我从小活在贺家给我的光环里一样,我享受着成为贺家公子的一切便利,当然也承担着贺家公子所该有的责任。你是个好姑娘,从第一天见你我就有这样的认知。也许在你心里,我大概与平常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所以你看到冯千千与我在一起也不生气,甚至听到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样一个惊天的消息也不吵不闹甚至不屑去过问,可是在我贺叔同心里,你既是我贺叔同即将迎娶的太太,那么就算你心里没有我,我们贺家也不会让你委屈了。耀山先生向来推崇礼仪,上次去你们家,伯父也是其中精髓之人,你不想办订婚宴便不办吧,可是我们贺家的礼仪总要尽到。我回去会与父亲说,订婚宴是我不想办了,但亲戚间讲究贴近友好的聚会还是必不可少的。等你脚伤好了,我们会挑一个黄道吉日登门拜访,不带记者,只我们两家亲密亲戚间一起吃顿便饭,顺便交换庚帖,写下婚书。今天你也累了,我扶你回教堂里休息片刻,便送你回去吧。” 他说着,也不再搀扶我,而是将我打横抱起,往室内走去。 约翰在此时跟在我们身后跑了起来,他看着贺叔同并不算友好的表情,很机敏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进了教堂里,神父已经等在一楼楼梯口。他刚刚做完礼拜,并在告解室听罢告解,此时看到贺叔同抱我进来,也并不惊讶。 “孩子们,随我来起居室。John已经同我说了,先来给昭上药吧,西洋的止痛膏还是很有效果的。” “谢谢father!” 贺叔同并不多言。 “贺,并没有什么。你们随我来。”费尔神父说着,带着我们往二楼走去。 凑巧的是,约翰和神父所带我们来的起居室,并不是以前我与海朱世舫常去的那间,而是上次在我追黑衣人时恰巧被贺叔同拉进房间的那间。 清凉的止痛膏抹在脚踝的那一刻,刚刚火辣辣的右脚瞬间舒解了很多。直到从教堂里匆匆告别,贺叔同亲自开车将我送回了江宁坊,一路上,他都没与我再说一句话。 我知道,我那样的举动大概触碰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心里虽然难受,却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补救措施。 这场被父母之命逼迫下的婚姻,大概对我与他来说,都是场不能抵抗的折磨吧? 一路沉默,车子抵达江宁坊的时候,姐姐所坐的车并没有离开。这一段时日,她每天早上总会按时从宁园过来,傍晚再从家里回去。顾儒林有时会陪同,大部分时间却是让顾家司机一起陪着。 今日大概也并不例外,然后就在贺叔同停下车子将我从车里抱出来时,我却在姐姐的车后看到了另一辆熟悉的车牌,这个号码我再熟悉不过,除了他的车子还会有谁,是他……来了吗? 我想着,又觉得自己是忧思成疾。 贺叔同见我盯着那辆车子看了很久,于是站定道:“你是想看车里有人吗?我带你过去。”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轻声道:“不必了,送我回去吧。” 贺叔同答应一声,正要继续迈步,却迎面碰到了正随着姐姐走出来的一行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领头那人不是顾少顷又是谁呢,他穿着最普通的西服,与往日里那些名贵的定制款不同,这身衣服朴实无华,是大街上所有银行职员都能穿起的那种。他已经离开家了吗?所以才会穿最普通的衣物,做一个普通人?可是如果他离开了家,顾家那辆他的车子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姐姐已看到了我和贺叔同,她笑着与自己的“准妹夫”打招呼,行为亲切,举止得体。“叔同,你与阿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该多留点时间相处相处才是。” “大姐说笑了,阿昭脚伤未愈,还是应多休息为主,等我们完婚了,时间自然就有了。”贺叔同答得不紧不慢。 顾少顷此时也看到了我们,或许他从刚开始就看到了,只是此时才装作一副刚刚看到的样子走上前来:“叔同,还没恭喜你。” 恭喜?他竟然当着我的面与贺叔同说恭喜他订婚! 我心里顿时凉成了一片,师哥,难道真要从此萧郎是路人吗? 贺叔同见他真心相祝的样子,不由笑道:“少顷,谢谢!你我哥们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喝酒了,改天我请客,老正兴,有话要谈。” 顾少顷点头应道,“好,一定去。今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头,回头啊,回头看看我!”我心里呐喊着,突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像个小丑。他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连一眼,都没有再瞧我。他走得那样决绝,竟像从来都没见过我! 过了良久,姐姐走到我跟前,看着贺叔同与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回去吧,好好休息。”随后,带着顾家的跟班离开。 “我送你回去。” 我嗯了一声,重新搂紧贺叔同的脖子,随着他走进了朱漆大门里。 翡翠见我十分疲倦的躺在那里发呆,不由用热水浸了帕子递过来让我擦脸,“小姐与贺少爷说了什么,怎么出去一趟整个人的脸上毫无血色,倒像是生了病似的,这手也是凉的。” 我躺在床上,整个人盯着床前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看了很久,这才发觉原来它的灯影一直是圆弧行的。 翡翠见我久不应声,只是看着那灯呆呆笨笨的,不由得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问:“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强自镇定地说:“我没事,就是想我的脚快些好。” “没事就好,”翡翠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悻悻说道,“我还以为,您是看见顾少爷来了咱们家,又在自己难为自己!” “顾少爷,你也知道他来了咱们家的事?那你知道他来做什么吗?” “小姐,老实与您说吧,顾少爷来了只与大小姐,还有老爷在一起说话,就连太太,也被从屋里请了出来,我们这些小丫鬟就更不必说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连母亲都不能知道? 我心中烦恼无限,此时听翡翠这样说,愈发觉得他们还有事瞒着我。想来想去,却也只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再说话。 翡翠看我这样,也知道再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索性端起铜盆走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将两边的门一起带上。 此后的日子平静如水,贺家果真如贺叔同所说没有再提订婚宴的事情,而是在中秋过后的第四天,农历八月十九一大早,邀请证婚人李耀山,媒人顾儒林,还有贺刘两家的嫡系亲属,在大中华饭店二层订了五间包厢。 席间,贺家的亲戚与刘家的亲戚第一次 相聚一堂,大家言笑晏晏,一场充满认亲色彩的家族感情联络会就此展开。 众目睽睽之下,贺叔同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手工钻戒套在了我的手指上。 此时的他穿着白色衬衣,套着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限量西服,衣袖间同样华丽别致的钻石袖扣在灯光的照耀下与那枚戒指交相辉映,显得华贵儒雅。 “好了,这下戒指也交换了,贺刘两家从此以后合为一家,九铭,恭喜你啊。”顾儒林说着,端起酒杯,显得十分高兴。 “同喜同喜,儒林,从此以后,我们家叔同还要靠你关照了。”贺部长说着,也端起酒杯笑了起来,“不过……你们这称呼该怎么改,叔同以前称你一声伯父,现在,却是要叫你姐夫了,这连带着我,身份也挺高了一层。” 顾儒林笑道:“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左右都是一家人,由得孩子们去叫,我还同他计较这些么。以后我们三家都是不分彼此的亲人了,多多关照是应该的,说这些就生分了,来,大家喝酒。” 我听着他们之间的寒暄,不由小声对旁边的贺叔同道:“贺大哥,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贺叔同亦放低了声音。 “姐姐曾说,她早就知道了木伯就是家里内鬼的事情,上次我们去苏州接父亲的路上,我无意间听到她与师哥的对话,他们好像还有事瞒着我,这几日,我也确实发现姐姐的举止有些奇怪。” “你是想要我查查他们最近在做些什么?” 我慢慢颌首:“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姐姐既然瞒着我,大概是不想我跟着担心吧。” “为难也不为难,”贺叔同想了想,还是向我保证道,“你既让我帮忙,那我一定会弄明白的,其实我很高兴你与我说这些,阿昭……” 他的话还未说完,二婶婶不知何时已来到我们身边,指着我俩与众人笑道:“之前我们还担心阿昭不愿意,生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是你们看眼下这小两口好的,都凑在一起说上悄悄话了,简直是迫不及待要等着婚礼了。哎呦喂,阿昭,你与贺公子说什么高兴的事儿呢?也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呀?你看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啊,我们贺刘两家的亲戚能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酒,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看着她一副讨人厌而不自知的表情,直想站起身越过她离开这个包间,之前丢人也就罢了,眼下这样一个时刻还在丢人,我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弟妹,你可真会开玩笑,孩子们说些婚礼筹备的事情罢了,有什么好奇的。婉昭呢,我也好久没见她了,你去把她带来让我瞧瞧,也让叔同这孩子见见我们家的三小姐。”母亲仪态华贵地站起身,赶在二婶婶说出更加自贬身价的话时不紧不慢地截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二婶婶在听到母亲说要介绍贺叔同与婉昭认识时,两眼一放光,喜滋滋地去包间的另一方领婉昭去了。 婉昭很听话地随着她母亲来了,她本与贺家的其他小姐们坐在一起,因为年纪小,又一直养在深闺不出门,所以她今天表现的很安静,与平时面对安昭书昭时完全不同。 “快去呀,到你大伯母那里。” 母亲看到了婉昭,笑着像她招手,她也很听话地走过来,依偎在母亲身边。 “大伯母,您叫我。” 母亲笑着指着对面的我与贺叔同道:“婉昭,这是你二姐的未婚夫,以后就是你的姐夫了,我们家的三小姐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位姐夫。” 母亲今天也很高兴,最小的女儿如今也要嫁人了,虽然之前百般不愿意,不想看着我委屈,可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答应了贺家一开始的请求,她似乎也在想,早知如此,如果当初就答应了,事情,是不是又会变得有所不同呢?可惜世上的事总是没有如果,我们总是等到碰得头破血流,才明白当初的决定不一定是对的,而事后的补救,也不一定真的管用。 贺叔同早在二婶婶进来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微笑应对的准备,只见他尽量表现出一副亲切友好的面孔,笑咪咪地向婉昭招手:“来,到哥哥这里来。” 说着,还不忘变戏法似的从手里变出一盒印着西洋字母的糖果。 我看着他拿出哄书昭那个年纪孩子的手段来哄一个10岁的小姑娘,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果然,婉昭见了,并没有像一般小孩子那样立刻跑到贺叔同面前,而是继续依偎在母亲怀里,对着他说道:“我已经换牙了,姆妈已经不让我吃糖了。” 我看着贺叔同略显尴尬的侧脸,不由想起第一次见他他在我和海朱面前的表现,“看来,风流倜傥的贺大少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贺叔同囧道:“我们家的孩子们见到我变这个魔术都很崇拜我,怎么你们刘家的女孩都这么淡定,连一个10岁小姑娘都不买我的账。” 我但笑不语,这个插曲很快随着众人的寒暄被忽略而过。 直到多年以后的一个黄昏,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想起从前的事,当日这件并没在意的插曲却被清晰无比的记起。那时我甚至在想,当时那难得温情的一刻,或许是我曾经真的有过的一点对他温柔的痕迹,只是,那又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之后的两个月,我一直在安心静养中度过。不仅是我的脚,就连父亲的腿,似乎也在医生坚持不懈的治疗下有了起色。而我的脚,本就是因为刚开始的不注意才恢复缓慢,经过这两个月的精心细调,在右脚骨折的一百天后,我终于扔掉拐杖,恢复了正常行走。而时间,也再次来到了民国十年的岁末。 这个冬天,对我们家而言是平静又难忘的。 木伯杀人案因为本人死不承认,仍一度被搁置。虽然我们十分确定他就是杀死小青与来福的凶手,可是因为证据不足, 翡翠的证词又带有明显的倾向性,警局虽有意定罪,却仍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在拖着。 “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我想除了我们,木伯身后还有靠台。还记得韩妈吗?”姐姐问。 一个礼拜前,我收到了贺叔同调查的回复,原来姐姐与顾少顷发现了木伯身后有靠台的事情,所以他们现在正在查木伯的最终领头人。 知道木伯并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时,我的内心曾有一度的空白。如果他还不是,那么我们家就没有可查了,因为木伯的背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可是他会自编自导这也一场闹剧吗? 父亲生病以前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如果我不能保护你们了,我们刘家是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你们母女。 “韩妈其实是前清的血滴子,这个我是从闵爷那里的盘发银簪上得知的。”我说着,似乎又想起另一件事。 “韩妈曾说她的簪子拿去过银楼清洗,会不会闵爷是故意要陷害她?原先我觉得韩妈是内鬼,可现在韩妈死后我才明白,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要误导我们的。”可是仔细想,误导我判断的人是谁呢,这些前后的线索,如果仔细说来,还是顾少顷最先提出来的,如果真是误导,难道…… 这个想法令我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二次对自己的猜测产生深深的惧意。 这个想法我甚至不敢把它告诉姐姐,因为如果我的猜测对了,那么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确是仍也无法预料的。 “我想亲自去见见木伯!”我望着姐姐将一叠资料整理出来,与她说着我的想法。 “见是当然可以,可是我怕他不会对你说什么。因为我之前去过两次,想与他好好聊聊,可是结果都是无疾而终。木伯他,嘴很紧。” “不管他紧不紧,我都想问问他,之前三个月因为腿不方便所以没来得及问问他。现在怎么样都要结婚了,于情于理该去探望一下。” “那好,姐姐明天就给你安排。或者,你真的可以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 见到木伯的时候是在一个下着雪的日子,这是今年冬天南京城的第一场雪,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会来此监狱,见得却是一个我从小十分喜爱与尊重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冬天的监狱有些潮湿,也许它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想到阴暗的地方,走廊里光线很暗,风从两边铁窗的缝隙里吹来,呼啦啦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木伯坐在一堆稻草铺成的干床上,木然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看到,他的周围是青色的地砖,陈旧敝黄的墙面上仿佛还有昨日厮杀时不规则的条形物,那大概是沥干的血迹与浑浊的尘土。 “2203,有人来看你了!”典狱长将我带到了铁门边喊道。 木伯寻声回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了然的笑意,“等了这么些天,终于等来了二小姐。”木伯说着,缓缓从床边坐起,慢慢走到门边来。 “老奴在这里等了将近三个月,就是为了寻一个安静的日子等您来,你瞧,今天的湿气这样重,外面大概是下雪了吧?” 老实说,直到此时,我仍不十分相信他就是我们找了很久的内鬼和杀人凶手,他看上去,明明还是那么的慈祥与无害,怎么就是他呢?我想不明白。 “二小姐不说话,是在生老奴的气吧?其实,我自己也很生气!”木伯说着,竟然自顾自地笑起来,我看着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扭曲,不由得后退一步,越发不敢出声,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一直很照顾我,宠爱我的老管家木伯吗?我问自己。 典狱长已经带着手下悄悄退了出去,因为顾贺两位部长的面子,此次我来得十分顺利,陈探长亲自打了招呼,要典狱长全程陪同,必要时武力保护!这样周到的待遇,为何在看到木伯后,我还是如此害怕呢? 我的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不确定的焦躁与急切,是的,我太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在真正看到他后才会表现得如此不知所措,乃至害怕吧? “木伯……”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后,我的嗓子曾一度处于一种干涩疼痛的状态中。墙上的不规则条形物是那样的明显,这里给我的感觉太压抑,也,太恐怖…… “怎么,二小姐现在看到我感觉害怕吗?”木伯问着,想了想又道,“也是,杀过人的人总是让别人不寒而栗的。我听说您要嫁给贺家的大少爷了,是那个第一次来我们家就要向你提亲的贺家吗?你终究,还是嫁给了你不爱的人。老太太知道了,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我终于找回一些自己的声音,看着他说道:“木伯,我今天来……” “嘘……”木伯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对我说,“二小姐别说话,让老奴听听下雪的声音。”他伸出有些枯瘦的手指,缓缓将他抬到眼前遮住光亮的部分,眯上眼睛使劲倾听起来。 窗外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连风声,也似乎小了许多,几不可闻。 我的目光越发困惑,南京的冬天,什么时候能听到下雪的声音?那大概是北方人才有的特权吧? “二小姐别急,既然您今天来了,就等等老奴吧,人老了,总是愿意回忆从前。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做过的事,遇见的人,你就会发现,你在这尘世走一遭,遇到什么总是有定数的。 就比如,老奴19岁那年差点被冻死的时候,老天竟然叫我遇到了老太太。 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景,她穿着一身水粉色厚缎绣彩蝶的棉锦袍,底下露着桃红绣折枝花绫,外头搭着一件银灰色撒花窄裉袄,领子和袖口都镶饰着青白色的貂皮边。 那日的天真是冷啊,北方的冬天是你想象不到的冷,风吹过来,像刀子划在脸上一样。天上飘着雪,特别大片的那种,哪像南京的雪这样见不得台面。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了,天又冷,再那样冻下去,我大概就死了。可惜老天偏偏不想我过早的死掉,她就那样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我身边,她蹲下来看着我奄奄一息的样子,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厮去买碗热汤,汤来了,她端着陶碗一勺一勺的喂着我,小心又温柔。我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我一个路边快要冻死的人,哪里配得上她的垂青,所以,我就以报恩的名义跟着她回了刘府,才知道她原来是家里的当家夫人,早早就当了状元夫人,夫妻恩爱。 如果,她后来一直与你祖父恩爱到老,我大概也早走了吧。其实,我想过离开刘家的,你的祖母也总劝我,不必为了一碗热汤的情义就心甘情愿的屈居人下,她知道我的抱负,她一直懂得我。可是,你的祖父并没有履行爱护她一生的承诺,他与那个女人不清不楚, 纠缠不清,几次都叫她独自落泪,她表面上装作坚强地无懈可击,可是只有我知道,好几次,她都是一个人跑到无人的地方偷偷落泪。他负了她,那么我也不用再偷偷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对自己说着,想跑去对她说,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虽然你比我年长几岁,可我不在乎。我就是认定你了,从第一眼在雪中看到你对我温柔的笑,我就认定了你。 她很惊诧,她告诉我她只把我当弟弟,她说不管怎样她始终都是你祖父的妻子,她有儿有女,她是对家庭负责任的一个人。从此她见了我再没有从前的温柔软语,她很绝决,她让我离开。 我真是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我没跑去表明心意,至少她还会对我笑的,可是…… 之后,我对她说,既然她是家里承担责任的那个人,那么我也愿意一辈子做刘府里一个默默无名的管家,我不奢求什么,只是希望能一辈子报当年那碗热汤的情义。” 有晶莹的泪珠从木伯的脸上划过,我听着他低沉的回忆,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他心里也藏着一个这样惊天的秘密。 ———————————————— 木伯隐藏了一辈子的感情大公开,这也是为了揭秘他杀人动力准备的,每个人做一件事情之前都可能有他必须做的理由,对于木伯,祖母就是他的理由。(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之后,从京城到南京,刘府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看着你父亲成亲,看着二老爷成亲,看着她的子女又生子女,她老了,我也渐渐老了。你祖父离世,我看着她一个人独自坐在灵堂到天明,我也跟着站在门口到天明。 那时我想:这个与你纠缠一生的人走了,可是我还没走,不管怎样,以后的路还有我陪着。 她回到南京,深居简出,一心一意含饴弄孙,不去理会外界的事。我们都老了,改朝换代的事,又哪里需要我们操心呢? 在南京的最初几年真是欢乐啊,你顽劣淘气,却总逗得她真心而笑,我虽然只能远远看着,也觉得她释怀了很多。只要她过得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左右这一辈子,我也是为她而活的。 可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没过几年,她的身体就不好了,她消瘦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样美丽的一个人,到了晚年也依旧动人的一个人,就那样渐渐在我眼前一日一日瘦下去,孩子,你是知道的吧。你是孙辈里跟着她时日最久的一个,那种苍老的速度,我不说,你也知道。 果然,她还是走了。最初我以为她只是正常的死亡,人老了,有什么不正常的呢?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里,我知道木伯要说让我惊心的部分了,这一年里,遇到的每件事我都惊心,原先我以为,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一样的,命里该有的,命里没有的,都是一样的。 可现在我想错了,人心那样难测,事情却大抵相同。谁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 就像祖母总对我说,这世上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知晓一个原因,一个他杀了这么多人,恨父亲的原因,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原因。 果然,他突然看着我,痛苦的笑了起来,“孩子,你知道吗,有时我看着你,总能想起她来,想起她年轻时动人的笑容,想起她一脸坚毅的隐忍。我总以为,那样一个人,受了一个又一个委屈,到了晚年,也该是寿终正寝的吧?可是,谁曾想,她……竟然是被人害死的,而害她的人,竟然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快要疯了,听到木伯最后一句话我真的要疯了,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刚刚恢复行走的右脚并没有我想象中灵活,这一后退,右脚由于用力过重,又隐隐传来痛感,也或许,那痛感并不是真的来自右脚的脚踝处,而是从心里一个地方慢慢蔓延至全身的。 此刻,去年在祖母禅室的一幕重新浮上心头,“洋金花粉,沉水香,过分沉积在体内会造成人体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冯大夫的话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原来木伯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是谁?是谁跟你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木伯,我求你告诉我!”我恳求道。 出事至今,多少心惊胆战不可置信的事都成了无比确定,到此时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或不敢相信的事? 我连问了几遍是谁,这个可以说是造成我们家如今模样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那么恨父亲,难道是……父亲么? 我心里不住颤抖,怎么会,怎么可能,父亲杀了祖母?逻辑说不通啊……我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整个人跌在了另一扇牢房的门上。 “很可怕,是不是?” 木伯笑着,他又露出那样的笑容,他又露出了然于胸,掌控全局的笑容,“二小姐,这只是开始,只是开始!之后的事,还没完呢?我不会让他好好的逍遥法外,你的父亲,你们全家,都要付出代价!是你们刘家对不起她,你祖父身前与韩妈纠缠不清,害她伤心,他的儿子竟然做出更不堪的事,既然你们刘家对不起她,那就让我来替她讨回公道!” “木伯,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伤害的是祖母的儿子,祖母的刘家,你以为你是在报仇吗?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父亲怎么可能会伤害祖母?你一定是误会了,父亲是被人陷害的。”我痴痴的说着,企图安抚他的情绪,同时也是说服我自己。 “误会?陷害?” 木伯凄厉地笑着,突然间仿佛像想起了什么,“如果原先说这些可能是我真的误会了,可是去年三老爷死后的葬礼,我却是什么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您听什么明白了?有人对您说了什么,是吗?”我听得木伯这些言语,恍如晴天一个霹雳劈的我头晕目眩,直觉告诉我,他听到的那些话就是他相信父亲是罪魁的根源。 果然,木伯看着我,一字一句问道:“二小姐,你真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眼里有泪痕闪过,“我今天来就是求个明白的,既然您说是我父亲做的,总得有证据让我信服,不然我怎么有脸面对祖母,面对家人?” “好,好,既然要说,怎么也得说明白些,你且过来,走近些,对,走近些,不走近,怎么能听得机密呢?” 我依言重新走到了铁门前,看着他在里面就着干草垛坐了下去,也慢慢靠在了牢门外。 “三老爷的灵柩回到南京后,曾在家里办过法事。有一日晚上,临睡前,我本是要检查一下屋里灯火的情况,你知道的,这是我这么多年临睡前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那天,我照常去了厅堂巡视,却在祠堂的偏殿外头听到里面有人声偷偷低语,我不觉站住脚细听,这一听,所有的真相都连成了串,先前的疑惑成了肯定,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因为是抽丝剥茧的一个过程,所以木伯的叙述比较多,很多事因为不是我的视角看到的,所以只能通过别人口述的方式来揭露真相。这大概也是第一称的弊端吧。明天继续揭秘(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您……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跟着他不自觉的发紧,正想听他说下去,木伯却话峰一转,将事情停在了关键处。 “对不起,二小姐,我答应了那人不会将他供出来,接下来的话你就不必知道了,总之,事已至此,老奴已无话可说。二小姐走吧,该说的我已经对你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是一字都不会说的。” 我急道:“木伯,您突然对我说,我的父亲是杀害祖母的凶手,却不告诉我证据在哪里?您让我怎么相信您说的话,你已经害得他后半生都站不起来了,却不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您让我……怎么看待我的父亲……” 我无力地挣扎着,虽然知道这样也可能是徒劳的,可内心的震动却告诉我,今日不问个明白,恐怕…… “二小姐,您怎样看待他是你的事,我恨他是我的事,我们今日一别,但愿别再相见了。因为你是你祖母最喜爱的孙女,我也会相应的给你一份尊重,可是从此以后,你们刘家人在我面前只是仇人!明白吗?你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木伯……” 这时,黑色的隔离铁门被人打开,风从空着的缝隙吹进来,打着人一个激灵。典狱长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刘小姐,您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了,您看……” 是啊,一切的一切仿佛已经都说明白了,疑根一旦深种,想要拔除又是谈何容易的事情。 我终于明白韩妈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没想到竟会是他,这个他,大概就是与她一起共事了多年的木伯吧?” 而那个木伯口中与祖父纠缠不清的女人,大概就是韩妈了。 重新整理好情绪,我望了眼窗台边凝视着窗外的木伯,不再说话,安静地随着典狱长离开了监狱。 走出黑色的大门,屋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我回头看了眼围墙上的铁蒺藜,终究没再说什么。 屋里屋外的世界是如此不同,一个晦涩阴暗,一个银装素裹,我紧了紧身上的姜黄大衣,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地上已经薄薄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积雪,虽不比北方积雪的厚度,在南方少雪的天气里已是罕见,这里本就鲜少人来,此时下雪,路两边竟连黄包车也招不到。 因为木伯的缘故,家里已经没有司机可以开车,我不想麻烦顾家,更是拒绝了姐姐要派车来接我的好意,没想到,从家里来此很好拦车,可从此处,却见不到车影。 无奈之下,我只好迈着步子往前面一个路口走去,希望能碰到好运。 雪下得并不大,却很细密,风顺着细雪一路飘扬,到了人眼前却有一种迫得人睁不开眼的气势,我有些后悔没有带一把伞出来,至少那样,不会被雪打湿头发,弄得稍显狼狈。 “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顾少顷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我抬头看着那把突然出现在头顶的黑色雨伞,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在这里?还是说……他是专程等我的? 我看了他一眼,并不想答话。 顾少顷似乎也知道我不会轻易答他的话,此刻倒也没再说什么,反而陪着我慢慢往前走着。 路上的行人极少,四周安静极了,举目望去,整个南京城已是白雪琉璃的世界。古老的砖墙与现代的百货商店相对,才知纷纷扰扰了许久,民国十年的岁末也要来临了。 因着圣诞将近,路两边的商铺挂满了各色水晶琉璃的风灯,借着银花细雪的点缀,连路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悬满了五色星形的彩灯,配着大红绸布挽成的彩结,花花绿绿,熠熠生辉。 此时再回顾不远处伫立着的南京石头城监狱,白雪覆上瓦头,一株枯草从石缝里冒了出来,斜斜地直矗天际,仿似临走前木伯不甘的仰望。 不过一街之隔,已是两重天地。 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却还是在此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来这里?不是已与我断得干干净净了吗?” 顾少顷沉默良久,终究站定望着路口一辆雪铁龙DD轿车,轻声叹道:“纵使相守不易,能一路看着你走,我便知足。” 贺叔同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的手里,同样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细雪纷飞之下,两个男人默契十足,彼此交换了眼神后,贺叔同上前牵起我的手道:“阿昭,我来接你回家,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与贺家订婚后,我始终不愿与他多加见面,他自己想必知道我的别扭,也尽量避免与我的接触,可是今天,当着顾少顷的面,他竟牵起我的手,牵得那样自然。 “贺大哥,你怎么来了?” “大姐给我来了电话,说你一人去了监狱探望木伯,所以我就来了,正好从巴黎订的礼服已经送到了家里,我也想带你去试试。” 他不说,我差些忘了此时已经快要到了贺刘两家约定的婚礼日期。 进入12月,家里已暂时将木伯的事搁置一旁,专心忙起了我的婚事。贺家派人来商议婚礼的具体日期,两家长辈最终议定,选在12月24日这天,也就是旧历十一月二十六日,为我与贺叔同举办一个中西结合的新式婚礼。 我过分倚丽的那个少女梦,终究是随着婚礼日子的敲定,破碎了。 回首望去,顾少顷仍旧持伞驻立在路口处,像一尊笔直的石佛,遗世独立。 我看着他逐渐模糊的面孔,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寒霜。 —————————————————— 虽然那个年代不流行“青春”一词,但初恋的美好是不分年代的。这章算是告别章,告别与少顷的感情,告别美好而酸涩的初恋,走向婚姻的一章。随着木伯慢慢揭秘真相开始,罕昭也要开始她贺家大少奶奶的生活了。顾少顷还会出现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男主角嘛,即使没有与女主相守他也是杠杠的蓝猪脚。哈哈(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式结婚,即文明结婚,在清末已出现于东南沿海的大都会和商埠中。 满清覆灭后,文明家庭纷纷以举办新式婚礼象征自己脱离旧俗,走入新时代。是以,社会各界逐渐以举办新式婚礼为荣,并引以为风尚。 1921年12月24日,圣诞前一日,西洋人称之为平安夜,中华民国十年,旧历辛酉年十一月廿六,黄道曰:诸事顺,宜嫁娶,万事皆宜。 一大早,姐姐已像从前那样将我从被子里拎起梳洗打扮。 翡翠已决定跟着我一起陪嫁到贺家,此时她正随着姐姐的丫鬟一起,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最后要用的东西。 绣楼里挤满了人,来凑热闹的,真心帮忙的,还有像二婶婶一样不知是道贺还是添乱的。孩子们在走廊里来回跑着,追逐打闹中,直有一种要过年的欢喜喧嚣。 母亲请了舅舅家一位全福妈妈替我开脸,虽是新式婚礼,她却仍旧按照旧日里的习俗一一为我准备着。 昨晚她与我一同住在绣楼,眼里不断有泪珠滑落,她说,因为家里有事才让我匆匆而嫁,她良心实在难安。可是说归说,这两月来大大小小的琐事还是安排的样样妥帖。如今,三婶婶和姑母一左一右站在我身旁,望着镜子里那张并不喜庆的脸庞,低低地叹着气。 我笑影清浅,望着她们道:“大喜的日子里,姑母与婶婶倒学会了叹气。不会是被母亲传染的吧?” 姑母红了眼圈,伏在我的肩上叹道:“阿昭,姑母知道,委屈了你。” 我听她这样说,不由讶异,定定看着她不说话。 “你不用瞒着我,我都听大哥说了。要不是家里……他也不会答应贺家的求亲。想当初三月三的时候,我们家……” “姑母,您别说了,嫁给贺家,是我愿意的。” 三婶婶也去拉姑母,“大姑奶奶,大喜的日子,我们就别说这些过去的话了,前厅还有客人等着我们去招待,我们不如去前厅帮大嫂的忙。阿昭这里也完事了,就等着吉时一到,贺家的婚车来了。” 姑母无言,只得直起身来看着我一身红妆,点了点头,“左右白纱去了贺家才换,那么你先与你母亲姐姐说说悄悄话,我们闲杂人等就去前厅守门去了。” 说罢,姑母挽着三婶婶的手下了绣楼。 屋里霎时只剩了母亲,姐姐与翡翠。 母亲殷殷道:“一会儿去了贺家,翡翠你要随时跟着二小姐,知道吗?虽然贺家也有丫头老妈子,可毕竟你们人生地不熟,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翡翠,我今日在这里,就郑重把二小姐交给你照顾了,以后我不在她身边,希望你能待她尽心尽力,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翡翠点点头,对母亲磕了三个头:“翡翠承蒙太太收留,又得大小姐相救,从此以后定会谨遵太太心意,照顾好二小姐,请太太与大小姐放心。” 我看着她们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也走过去扶起翡翠,对母亲说道:“姆妈,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您放心。” “好孩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姆妈都嘱咐了你,只希望你善待自己,重新开始,试着去接受姑爷。” 一直未言语的姐姐此时也道:“阿昭,事已至此,唯有好好接受,才不会辜负了爱你的人。” 不辜负爱我的人? 我反复呢喃着这句话,仿佛又想起那天街头的情形,他静静地矗立在远方,终究与我渐行渐远。 不是说,不断得彻底就不会幸福吗?为什么还要守望在身后? 九点钟左右,贺家的婚车准时出现在江宁坊,来往宾客皆随着婚车一起赶往贺公馆,准备参加正式的婚礼仪式。 老师作为证婚人已早早到了贺家安排好的礼堂内,富丽堂皇的贺公馆早已装饰一新,不管是花园里还是大厅内,皆由粉白两色的玫瑰花做成的路影装饰。红毯从进入贺家的大门开始铺就,一路延伸,穿过花园,一路来到礼堂门口。 贺家此次的婚礼宴会准备宴请三天,从平安夜的正日开始,直到三朝回门一并连带。 贺九铭说,因为订婚宴仓促举行,结婚宴怎样也要大肆操办。对此我并没有任何质疑的权利,贺家是政界人物,儿子娶亲,自然是要大宴宾客的。许是贺叔同知道我不耐记者的缘故,此次我们婚礼,他们只允许一家报纸进入报道。也因此,《金陵日报》因为独家授权,而备受外界期待与瞩目。 礼堂的正中高悬着两面红、黄、蓝、白、黑,“五族共和”的国旗,旗杆互相交叉,并在交叉点上饰以彩穗,屋顶上红绳交叉拉起的五彩万国旗随着屋外的微风一起飘扬。 长形礼案上,红色的丝光长布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上面摆放着一式两份带方形纸套的结婚证书,三个印盒,一束手花,一对花篮。贺刘两家亲友送来的礼物就在这礼案前被一一陈列,供宾客们随时观揽。 吉时已到,我穿着贺家专门从巴黎为我订制的白色礼服,头戴白纱,用花冠加以束发,由两个小童陪着从礼堂入口处缓缓而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娘子来了!” 刚刚还喧闹的礼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我看到老师以证婚人及婚礼主持人的身份等在前方的台上,还有一个穿着名贵白色西服的男子,那就是贺叔同了。 此刻,他正悠雅地转过身来望着走来的我微笑着。 大厅里光线充足,花团锦簇。所有贺刘两家的亲族和宾客纷纷回头望着向他们走来的我,微笑致意。有窃窃私语传入耳膜,无一不是在好奇我与贺叔同两人间的相识过往。也有不解贺家为何会娶这样一个不甚出名甚至是没落家族的女儿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一场别开生面的结婚宴就这样正式拉开了它的帷幕。 ———————————————————— 猜一猜顾少顷会不会来闹场?话说结婚真的不好写(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典礼分为两个环节,贺叔同在看到我出现在礼堂门口时,就已迈着步子从容而来,他引着我一步一步向礼堂中央走去,渐渐走到了老师所在的位置。父亲母亲与贺部长正笑眯眯地站在老师的左侧,顾儒林则以介绍人的身份站在老师右侧。 吉时已到,屋外礼炮齐鸣,老师作为证婚人开始主持: “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大家好。 我是李耀山,作为今天这对新婚夫妇的证婚人站在这里。台下站着的,是我去年三月三刚对外宣布的唯一女弟子——刘氏,罕昭。她的旁边,站着此次婚宴的男主人,贺叔同贺公子。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这对新人的到来。” 台下有掌声响起,宾客中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老师继续说道:“《诗经》有云,‘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耀山相信,今日能够来到这里参加两位新人婚宴的,必定都是贺刘两家的至亲好友,无论台下的诸位属于哪一方宾客,从此以后,我们都将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 众人点头,有人微笑起来,也有人露出眼中的不屑,窃窃私语起来。 贺叔同趁势悄悄对我说:“别搭理那些说闲话的,他们就是嫉妒我娶了老婆。” 我原本并不在意,此时听他这样一说,却有点想发笑,抛开所有不提,贺叔同还是自有他的优点。 可是,下意识里,我仍旧忍不住想在人群里寻找另一个身影,他会来吗?他的父亲作为介绍人站在这里,姐姐在左方女宾席里,他会在右方的男宾席里吗?春天姐姐与顾儒林婚礼的时候,他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进来,这一次,他大概不会来了吧? 我想着,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让双方的主婚人及介绍人、证婚人在结婚证书上用印了,等到我与贺叔同将各自的印章盖到大红的证书上,我这一生,怕是都再难回头了。 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催促也更加明显,尽管他尽量压低声音避免让他人听到,我还是在犹豫的瞬间,听到了他殷殷地劝说:“阿昭,他不会来了,用印吧,几千只眼睛看着呢!” 是啊,众目睽睽,我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我再次环顾四周,想最后为自己看一眼今后的无怨无悔,终是将那枚代表着终身的私章盖在了“贺叔同”旁边。 从此贺刘两家,终身所约,永以为好。 之后的仪式上众人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只知道音乐响起,众人与我们一同合影留念,一张阖家团圆的黑白照片就此印在了《金陵日报》的头版头条上。 时近黄昏,贺公馆里华灯初上,一场如梦似幻的婚礼舞会即将开始。 因贺部长在南京的地位特殊,此次婚礼上来了不少名人政要,连北平城的防守司令王季坤,竟也不远万里从北方跑到南京,携爱子爱女前来道贺。 我曾听贺叔同提起过,王司令的独子已与贺叔君订了亲,想必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儿子的婚事。 大厅里人头攒动,金色的水晶灯已经全部点亮,玫瑰花的香气顺着花影一路蔓延,在雪白的长形桌布下形成一抹鲜亮的对比。 衣衫光鲜的男女宾客面带笑容地穿梭于人群之间,女人们佩戴的珠宝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堪比大厅内那盏最亮的琉璃吊灯。空气中好似有雪茄的味道,配着玫瑰浓郁的香气,一时竟令人有些头晕目眩。 “不舒服吗?我陪你去长桌那边用些吃食。”贺叔同很体贴地问道。 “我没事,就是这屋里香水的气味太浓了,有些滞闷。你不用管我,我去外边透透气就好。”我说着,指着门口回道。 “那好,我叫孙妈陪你去,今日人多,保不准出什么乱子。”贺叔同说着,招过来一个随侍在两边的老妈子道:“孙妈,少奶奶要去花园里透透气,你去拿上少奶奶的大衣陪侍在侧,记着,保护好少奶奶。” 我看他如此兴师动众,不由笑道:“只是在花园里随便走走,又不是去外边。” 谁知贺叔同却握了我的手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心里怪怪的,总觉得会出乱子,虽然父亲已吩咐下去加强警戒,但今日人多,容易鱼目混珠,还是小心些为好。孙妈,照顾好少奶奶。” 孙妈答应一声,手里不知从何处已拿来了我的大衣。 花园里开着暖灯,白天搭建的礼棚仍未拆除,不时有冷香传来,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嬉戏,玩得十分热闹。 孙妈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也不说话,表现得十分安静。 有三五孩童向我这边跑来,临到跟前,看到我静静站定不动,亦也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我。 “是新娘子,快看!”不知是谁认出了我就是中午典礼时的新娘子,孩子们惊呼一声,纷纷迈着小腿齐齐跑到了我的身边。 “你就是七堂哥的新娘子吗?”其中一个孩童问道。 “叔仁,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这个姐姐身上明明穿着新娘子的礼服。”另一个孩童说。 “就是就是,还是你发现这个姐姐就是新娘子的,你怎么还问上了?” 我看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由莞尔,去年春天在宁园,顾少勋几个小孩子也是这样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件事,如果当时我不跑去打扰他们,大概…… 想到这里,我不由蹲下身子,看着他们微笑起来,“你们都是贺家的孩子吗?” 众孩童点点头,也有一两个摇头的。 “那么谁是叔仁呢?” “我是。”刚刚那个率先发问的男孩子站了出来,“七堂嫂,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白日里还给你做了花童呢!”小男孩撇撇嘴,对我不认识他的行为表示不满。 其他几人听了,却是嘻嘻一笑,说道:“姐姐刚来我们家,自然谁都不认识,凭什么就要先认识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众人正说着,有一女声寻到了花园里,“叔仁,叔义,你们在同谁说话?” 叫做叔仁的小男孩听到声音,欢快地叫道:“姆妈,我们在同新嫂子说话哩。” 此时,一位打扮时髦的少妇从花园的另一侧走了过来,看到我和身后的孙妈,不由一愣,这才微笑地走上前来,“原来是叔同媳妇儿啊,我是三房的五婶婶。” 三房的五婶婶?这么年轻的五婶婶。 孙妈在身后小声解释道:“就是老爷三叔的五儿媳。” 来不及细想,我亦礼貌地问候道:“五婶婶好。” 少妇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样客气。明日的认亲会你就熟悉了,怎么好端端来了花园,里面不热闹吗?” “不不……就是有些气闷,所以来透透气,这就要回去了。”我说着,礼貌地向众人挥挥手,准备随孙妈回去。 “姆妈你看你,你都将七堂嫂吓跑了,我们本来说着话的。”贺叔仁不高兴道。 少妇一听,笑道:“舞会马上开始了,你们嫂子要回去与七哥跳舞了。你们不想看吗?花园里怪冷的,还想在这里玩吗?” 孩子们一听能看我与贺叔同跳舞,立即欢呼一声,从后赶上我,纷纷簇拥着我往大厅里走去。 不知是谁的小手挽上了我的手,怔中间,我感觉右手处有一纸条在掌心摩挲,我低头看去,就看到不知何时加入这群孩童里的顾少勋对着我粲然一笑,随即在快到大厅时跑向了走廊的另一边。 我心里骤然一紧,不由自主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并无人注意到我这边的情形,这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要找个什么理由暂时甩开众人呢?我想了想,对着孙妈吩咐道:“我先去趟洗手间,你对叔同说,我马上就来。” 孙妈不疑有他,她见左右已回了大厅,遂答应一声,拿下我的大衣往里走去。孩子们虽然想跟着我,可见我说要去洗手间,只好先随着五婶婶走了。 甩掉众人,我这才握紧手里的小纸条,匆匆走到了盥洗室。 顾少勋混在孩子堆里给我传递这张小纸条,一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而看他的眼神,这个能够指使动他的人,大概就是少勋眼里非常崇拜的自己的大哥顾少顷。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急切地关紧房门,快速地打开了那张并不算大的白色纸条。 刚劲有力地六个大字跃然纸上:“木伯越狱,小心!” 写字之人显然是在极短的时间快速写完这几个字的,黑色的钢笔字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要穿透纸板,凌乱且飞舞。 他在哪?自己是否安全? 我呆呆地看着那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才反应过来顾少顷在向我传达着什么消息。 木伯他……竟然越狱了! 我将纸条又看了一遍,人也跟着膝盖一软,在门上滑落下来,脸上一阵阵发凉,怎么会?监狱里戒备森严,又有铁丝护网,木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轻轻松松就越了狱?可是随即却想到那天临走他说的话,“只是开始……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他……父亲!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大厅,屋里的乐队正欢快地演奏着一首小步圆舞曲,酒杯间时不时发出玻璃清脆悦耳的碰撞之声,客人们低声细语,有三五成群结伴聊天的,也有在舞池里率先预热的。 我找到贺叔同时,他正同上次在巡捕房见到的那位警务司司长的公子站在一起说话,见我来了,贺叔同笑着介绍:“濯林,这就是罕昭了。阿昭,这是警务司王司长的公子,也是我的朋友,你以后就叫他濯林就好。” 被称为濯林的男子看着我促狭道:“叔同,怪不得上次你给我打电话急成那样,原来你是早已暗度陈仓了啊!” 贺叔同被说的窘迫,捶了身旁的男子一拳,笑道:“说什么呢,在我太太面前注意着点。” 我却并没有这样开玩笑的心情,对着他礼貌性问候罢,我走过去低声对他说道:“贺大哥,我有话对你说。” 贺叔同看我一脸凝重,亦拉着我走到一边,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木伯他越狱了!”我声音里有自己都能听到的害怕,木伯的怨恨别人不知道有多深,我却是一清二楚的。那天回家后我找父亲谈过话,他自己都不知道祖母是被人害死的,又怎么可能是杀害祖母的凶手呢?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我问着父亲,一字一句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在知道祖母是中了洋金花粉和沉水香的混合毒后,他眼里的震惊与痛愤,绝不是单单一个演技高手就能做到的,父亲是被冤枉的!可是木伯并不相信也不知道这一点! 贺叔同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分析道:“消息可靠吗?我们这里现下并没接到消息。”紧接着,他又拉起我往父母所在的地方走去,“岳父岳母此时在一楼偏厅的起居室休息,我们这就去通知他们。不怕,不怕,今日这么多人,他不敢来这里的。” 我的腿却止不住发抖,贺叔同带着我穿过人群,往走廊一侧走去。走廊里每隔五米便有一名贺家的保镖,今日的政府要员和北平大佬来了不少,甚至有军队里的军人也在场,木伯即使知道父母皆在此处,应该也不会冒险吧?这样一想,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贺家的洋房是法式建筑,起居室一般建在房屋东侧,此时贺叔同带着我来到一楼偏厅的起居室门前,“咚咚咚”地敲着。 “父亲,姆妈。你们在吗?” ———————————————— 应该不会有人把少勋看成是少顷吧,普及一下哦,少勋在第一章出场过,就是顾少顷同父异母的弟弟,小顾氏生的儿子。有人说小顾氏竟然能容忍顾儒林娶明昭,其实她不是不能忍,而是不得不忍,因为顾儒林的手段,大家后面就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和贺叔同敲了很久,起初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只是累了,毕竟今天是从大早上开始忙碌的,以父亲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会有些吃不消,所以既然贺家安排他们在此休息,一时听不到敲门声也是有的。 可是很快,我就不这么想了,贺叔同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在我们第七次敲门的时候,他随手招过走廊上最近的保镖,吩咐他去叫人拿钥匙开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我与贺叔同急急走进去,屋内空无一人。 “姆妈!” 我大喊一声,心下越发惊慌。 “去里面看看!”贺叔同吩咐手下。 两名跟进来的保镖很快进了内室,不过一会儿就折返出来,“少爷,少奶奶,里面并没有人。” 我听了,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心慌得不知所措,“怎么办?木伯他真的来了,他要报复,他恨父亲,他把他们都带走了!” 贺叔同轻声走到我的身边,慢慢蹲下来,试图安抚我的情绪,“阿昭,阿昭,看着我的眼睛,对,看着我。即使他真的来了,带着两位老人他也跑不远的,更何况岳父还行动不便坐着轮椅,我这就派人去搜,就是掘地三尺,我要会把人找回来的,你放心!” 说罢,贺叔同站起身,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异常坚定地对身旁的手下说:“吩咐下去,有越狱犯潜进了家里,让祥叔带着人去搜,记住,不要惊动外面的客人,秘密进行,明白吗?” “明白。”手下答应一声,立即起身行动起来。 贺叔同重新蹲在了我身边,“阿昭,我们现在得出去,外面不能乱,一乱了更容易鱼目混珠,听我说,贺家的人已经在行动了,他跑不了的!你现在要做的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跟着我出去面对众人。如果叫他们知道了家里的事,那么我们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对,他说的有道理,叫外界的人知道木伯说的事,即使不是父亲做的,我们家大概也永远摆脱不了丑闻的影响了。 想到这,我将手搭在贺叔同伸过来的手上,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跟着他站了起来。 这场婚宴舞会本身就是为了我与贺叔同准备的,所以当我挽着贺叔同的手臂重 新走入大厅时,满场热闹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乐手们重新调整乐器,拉出了一连串轻快的音符作为开场提醒,香槟“嘭”得一声被打开,众人振臂欢呼,祝福的话语从口中溢出。 “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啊!” “贺部长好福气!” “恭喜!恭喜!” 贺部长笑着同众人一一寒暄,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人群中,我仿佛看到顾少顷站在一堆世家子弟中,默默地看向我们这边,眼神平静无波。 世珂和早惠也站在他旁边向我们这边看来,我望着他们三人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眼下,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们一一倾吐,也只能这样隔着人海默默相望。这大概,就是我们各自的宿命吧?我要扮演好今日新娘子的职责,而他们,也只能作为一个普通宾客站在人群里默默相望,相顾无言。 宾客里,王司令正与贺部长站在一处,他的儿子很自觉地站在贺叔君旁边,算是她今晚的男伴,而那位当日在学堂和教堂都与贺叔君十分亲密的王宛因,今日却并不怎么高兴。 顾儒林与老师站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人群里,我并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警备司家的公子濯林正与一个当红女明星相谈甚欢,两人姿态亲密,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今晚也来了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大部分,是外国使馆里的参赞及夫人们。还有不少我并不熟悉的巨富商贾,帮派头目,以及洋行大班,总之,江浙一带有些地位与名气的名流齐聚一堂,似乎都为了今夜这样一个看似和谐欢乐的新婚宴会而热情起舞。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大理石钟缓慢而沉重的摆动着。 唱诗班的歌声从英菲尔曼教堂的屋顶传了过来,人们显些忘了,今晚还是西洋节日里最重要的圣诞前夜,一个相当于中国除夕的平安夜。 我心不在焉地与贺叔同跳着这支圆步舞, 脑子里一直在想木伯是怎样将父亲母亲同时带走的。 钟声响过七下后自动停止,大厅里的小提琴声重新传入耳膜,我低头看了眼贺叔同手腕上带着的手表,脑海里瞬间想到了什么! 时间,时间并不正确。 此时贺叔同手腕上带着的瑞士名表的指针刚刚指过七点十分的方向,而我恰好记着约翰曾经告诉我,英菲尔曼的时钟是从59分的最后15秒开始打钟的,等到沉重的钟摆敲罢七下后,夜晚七点正式来临。这老钟在中国的领土上走了几十年从未出错,为何会在今晚整整晚了十分钟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由一紧,急忙对贺叔同说道:“贺大哥,你的手表出过错吗?” 他被我问得一头雾水,“阿昭,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木伯会不会去了英菲尔曼?” “英菲尔曼?” 我点点头,解释道:“现在你的手表已经是七点十分了,可是钟声明明才刚刚响过,英菲尔曼的钟声可是从不出错的,为什么今天却晚了十分钟?再仔细一想,木伯带着两位老人,能走多远呢?英菲尔曼是距离贺公馆最近的地方,又是外国人的教堂,贺家的势力再大,恐怕也不好明目张胆的闯进去抓人吧?所以我想……” “所以你觉得他可能去了那里?” 我不置可否。 “好,我这就与父亲打声招呼,我们马上去。已经露了脸,剩下的事交给他主持,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后,将我带到边上站定,向贺部长走去。 ———————————————— 今晚第一更,第二更还是在十点后(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天一日比一日冷,大宅子里暖气充足不觉得冷,从屋里出来才觉得寒气阵阵迫着人忍不住打着战栗。 贺叔同挽着我的手,带了十几名手下从贺公馆出发,驱车前往英菲尔曼教堂。 身后的灯火繁华渐渐远去,四周安静下来才发觉夜色已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变得沉静如水。 唱诗班的歌声越来越近,这样的轻柔吟唱通常是要持续到午夜圣诞的来临,基督徒把那一刻作为耶稣诞生的时刻。 相传,耶稣诞生的那个晚上,在旷野看守羊群的牧羊人突然听见天上传来了声音,告诉他们耶稣降生的消息。《圣经》里记载,耶稣来到人间,是要作人世间的王,因此天使便透过这些牧羊人把消息传给更多的人。后来,人们就仿效天使,在平安夜的晚上,到处传讲耶稣降生的消息。 费尔神父说,在基督教社会中,平安夜这天,每家都会在家里的大厅摆放一棵圣诞树。然后在当天晚上,全家人团聚在大厅中,一起围着圣诞树唱圣歌,交换礼物,彼此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表达内心的祝福与爱,并祈求来年的幸福与安康。 如果没有我们的打扰,此刻的神父与孩子们大概就在做着这样的事。 可惜,民国十年的12月24日,对英菲尔曼的每一个人而言,注定是一场永不回头的悲剧。 月影西沉,路两边灯影暗淡。柏油马路上前后并行了四五辆车子,呼啸着往另一边的教区驶去。 贺公馆与英菲尔曼同属英租界,前后相距不过几条街道的距离,一路上,贺家的车灯明晃晃地照着路两旁慢慢走过的行人,渐渐驶入了英菲尔曼的大门。 今日来做弥撒的人不少,院子里大大小小停了不少漂亮的小汽车,大部分是在南京的洋人所属。 我与贺叔同都觉得贸然进入不是办法,毕竟,木伯在教堂里只是我单方面的一个猜测,消息是否准确还有待考量。这样闯进去,不仅可能会冲撞一部分教民,还会打草惊蛇。思来想去,我们最终决定由贺叔同带着我先去大堂找约翰,再决定接下来的安排。 贺家虽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在新婚之夜丢下一大屋子的客人独自跑到这里的行为一旦让小报记者知道,也是大大小小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所以我与贺叔同尽量背着灯源避开众人耳目,来到了约翰所在的位置。 “John,John。” 我小声叫着约翰的名字,尽量将身体伏地低些。 此时的他胸前挂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架,正双手合十地听着神父的祷告。他嘴里仿佛在跟着台上的唱诗班一起吟唱,并没有听到我低声的呼唤。 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不知谁从屋外走了进来,众人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又开始了刚才的讨论。我就趁着约翰这一瞬的停顿,轻轻拽了拽他黑色的小教袍。 “姐姐!”约翰惊喜道,他显然想不到我会在今夜来英菲尔曼。 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外面说话,约翰会意,望了神父一眼,跟着我们走了出来。 “约翰,长话短说,姐姐今天是来求你的!” “求……求我。”约翰不敢相信。 “是,求你帮忙找一个人” “谁?”约翰问道。 “我们家里的老管家,他可能来了这里,还将我父母也劫持了过来!” “劫……持?”约翰再次震惊,“姐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不是你与贺公子结婚的日子吗?你怎么来了这里?” “这些话姐姐日后再与你解释,你现在只要告诉我,屋顶上的时钟慢了十分钟是怎么回事?这钟不是从未出过错吗?” 约翰挠了挠后脑勺,这才说道:“说起今天这事也很奇怪,神父本通知我们七点开始做弥撒,可是不知为何今夜的闹钟通通都比平常晚了十分钟。我们所有人都对过表,之前时钟也从未出错,今日不知何故。神父派法比去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错误。不信姐姐看,马上要八点钟了,时钟会不会准时响呢?” 我与贺叔同面面相觑,连神父派人去检查都未有错,那么是何种原因导致走了几十年的老钟一朝之内晚了十分钟呢? “约翰,你能带我们去屋顶吗?” “当然可以,你们这就随我来!” 贺叔同听了,吩咐手下跟着我们一同往平时鲜少有人去的屋顶进发。 指针指向八点钟,然后抬头看去,屋顶的时钟仍旧没有按时响起。我们走在楼梯口上,步子不由越来越小,越来越慢,随着台阶的逐渐变窄,冷风越吹越大,直到最后一级台阶上来,到达屋顶,我才发现烈烈风声中,一个影子是那样熟悉。 “姐姐!” “站着别动!”她在看到我与贺叔同上来的一刻,只用尽力气喊出这一句话。 贺叔同已经发现了玄机,原来木伯正坐在我们看不到的阴影里,手上举着一把比利时造的勃壳枪。 “二小姐,别来无恙!我说过,最好不要再见的。”木伯的声音很冷,表情隐藏在夜色之中,看不清神色。 “木伯……”我只喊出这一句,剩下的话却说不出口,教堂的屋顶上空间很小,除了姐姐并没有父亲母亲的身影,此时他站在有利的位置上,随时可以射杀我们。 贺叔同挡在我身前,看着木伯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老人家,您还记得我吗?” 木伯殷殷浅笑,“呵呵,你不是贺部长家的公子吗?听说今日是你与二小姐大婚的日子,可惜老奴不能喝上一杯喜酒啊!” “怎么会,阿昭与我提起您眼里满是敬重,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喝一杯我们的喜酒的。听说您是祖母在时的老人了,阿昭大婚,于情于理我们都得敬您一杯呀。” “敬我一杯?贺公子难道不是带人来抓我的?”木伯冷笑。 —————————————————— 今晚第二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误会,纯属误会,我要是带人来抓您,怎么会只带阿昭来呢?您想多了,我们是听说您在此地与大姐叙旧,所以才从舞会匆匆赶来的,您看,阿昭的礼服还没脱呢?”贺叔同说着,貌似随意地指着我大衣里的红色礼服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我的身前。 “站着别动!” 木伯的声音很低,却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长话短说,我并不想为难两位小姐,只是,老爷和太太实在让人刮目相看,竟然提前躲了起来,所以老奴只好借这洋人的地盘与两位小姐叙叙旧,打个商量了!大小姐身上的绳锁想必两位也看到了,其实我该将顾部长约出来,毕竟,眼下随时会摔落楼顶的人是他才过门半年的太太,不如这样,贺公子让二小姐留在这,我们爷仨说说话,公子回去去搬救兵?怎么样?最后将今晚贺公馆里的大官都来这儿看看,老奴我这台戏,唱得也精彩些,不然只你们两个人,实在没什么意思。顺便,告诉躲起来的老爷太太一声,老奴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可是,我怕大小姐支撑不住啊……呵呵,呵呵呵呵……” 他在谈笑间说出这番话,似乎顶层上站着的这些人与他毫不相干,我终于忍耐不住,对着木伯大声说道:“木伯,你怎变得如此歹毒?祖母要是知道你如今是这副模样,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歹毒?”木伯眼皮微微下垂,嘴角又含着那缕似笑非笑的神色,“比起你的父亲,这些不算什么吧?” “那件事我问过父亲了,他根本不知情。您怎么就不相信呢?我问你是谁造的谣,您又不肯说。可是您在刘家做了这么多年,就是冷眼旁观,父亲的为人您难道看不出来吗?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们?” 我是真的不明白,那人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叫木伯如此深信不疑。 “阿昭,不必与他多费口舌,你与叔同走吧,不必管我。父亲母亲没事,我即便今日死在这里,也是早一日见到成韵罢了!” “哈哈哈哈。”木伯听了姐姐的话,笑得前俯后仰,“大小姐,顾部长听了你的话,怕是该伤心了吧?他千辛万苦娶到家的太太,为此不惜设计自己的儿子,到头来,他的太太却是为了给前任爱人报仇才嫁的他,你说……顾部长知道了,会怎么办?” 我与姐姐听到木伯这番话,俱是一惊。姐姐曾说她嫁给顾儒林是为了报仇,这件事她只与我说过,木伯是怎样知道的?如果木伯知道的话,顾儒林会不会也是知道的? 这个设想让我的脑子越发混乱,好似重重迷雾都选择在今夜揭开谜底一样?今夜会是结束吗?木伯说,父亲母亲已经提前藏了起来,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给我送信的顾少顷吗?刚刚临出门时我向他那里看了一眼,他正与几个世家公子说着什么,并没有看到我。是世珂吗?他与顾少顷在一个组织,也许是他也说不定? 我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个疑惑,一会儿又被其他事情占据,根本没注意到顾少顷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木伯身后的。姐姐还在与木伯做着纠缠,“原来是你?是你给我写的那些信,对不对?照片也是你寄给我的?” “大小姐,我只不过是帮你一把罢了!”木伯并不想多说什么。 “怪不得……”姐姐喃喃自语,“怪不得你在信里对我们家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照片!照片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是谁害死成韵的?是不是?竟然真的知道,不妨和我说一句实话,好让我死得明白!是不是顾儒林?是不是他?” 夜色中,姐姐的声音凄厉又苍皇,她仿佛倦极了,问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知道木伯并不一定会回答吧?他恨着我们家,恨着父亲“杀害了他最爱的人”,所以设计了一出又一出让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戏码。 其实,不止是姐姐倦,我也倦极了。厌倦了这样一场又一场的奔波,厌倦了提问,厌倦了质疑,厌倦了思考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贺叔同在沉默中大概听出了事情的始末,他始终一言不发,也知道此时再说什么终究没有用处。他只是不动声色的与木伯身后不知何时出现,此时正伺机而动的顾少顷做着手势,希望他能明白他和手下的部署。 只是,事情的发展始终不会像我们想象中这么简单,就在顾少顷准备出其不意夺走木伯手里的勃壳枪时,木伯已悠悠开了口:“原本以为顾少爷会主动与老奴打招呼,没成想您是想夺我手里的这把德国造!怎样?不如就将它送给您?” 他说着,顺势将枪口指向了身后猝不及防的顾少顷。 “不要……” “砰……”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贺叔同顺势从怀里掏出手枪,一枪打掉了木伯手里的勃壳枪。 贺家的保镖从楼梯口冲了上来,护着我往楼下去。木伯还未来得及捡起手枪,顾少顷已顺势一个撂倒,将他踢翻在地。可是他们显然低估了木伯的能力和远见,他敢一个人单枪匹马在教堂屋顶等我们,必然不会就此束手就擒。 果然,顾少顷将木伯踢倒后,姐姐被绑的绳索顺势向外一扯,整个人已被悬挂在外,如果顾少顷此时将木伯制服,他只要一松手里的另一端绳索,姐姐也就从屋顶掉了下去。 “姐姐!” “快走!不用管我!” 木伯哪里会让我逃脱,他的功夫并不差,此时与顾少顷打斗并不吃力,刚刚因为猝不及防,才会被贺叔同打掉手里的枪, 眼下见贺家的手下护着我往楼梯下走,木伯一个闪身,手里的枪再次举起,堪堪朝我所在的方向射了过来。 ———————————————— 打斗的场面总感觉写起来不带劲儿,想象的和写出来有些差距,看来还得多加努力,提升技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贺叔同本欲加入顾少顷与木伯的混战以期能先将姐姐救出,可他刚刚迈前一步,还没放下脚去,木伯的子弹已随着风声一起呼啸着向我而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贺家一名手下将我迅速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我挡住了那枚飞速而来的子弹。 黄铜撞破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下闷哼一声,倒在血泊之中。贺叔同飞身而来,抱起被手下护在身下的我,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贺叔同问得磕磕绊绊。 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看向被打中的手下说道:“我……我没事,他……快救他。” 贺叔同答应一声,抱起我就要往下走,“我们先离开,警局的人马上来了,相信少顷。” “不……木伯他已经疯了,我没事,你去帮师哥,姐姐她快支撑不住了。” “不行,可是你在这里更危险,只要木伯没事大姐就不会有事,你放心,我们的人正在想办法,大姐不会有事的。”贺叔同说着,吩咐手下将受伤的那人抬了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救顾夫人,必要时可以击毙罪犯!” “不能击毙!”我的声音已是失了平日里的清脆,此时变得沙哑不堪,“他是陷害父亲的关键人物,而且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人,人命关天,不查个清楚,不能随意处置。” “可是少爷,看罪犯的架势,恐怕不会束手就擒。”手下亦如实禀报。 贺叔同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局面,心一横,将我丢给手下,转身参与到战局中,临走前,我只听到他说,“将少奶奶带回去。” 随后,手下不顾我的挣扎,强行将我带回了楼下,约翰早在发现木伯时被手下保护着离开了。 此时教堂的屋顶上站着贺家的两名手下,顾少顷与贺叔同,木伯与姐姐,几对人马将小小的屋顶围着水泄不通,不时有枪声从顶层传来,惊起一片安睡的白鸽与沉醉在欢声笑语中的人们。 巡捕房的人很快从租界的警察厅赶了过来,带队的仍旧是陈探长,看到我,他快步上前,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少奶奶也来了,想必公子爷也在吧?我这就带着人上去。” “麻烦陈探长了,只是犯人很顽强,还请您一定要保证人质的安全,另外,希望您能留活口,很多事情他还没有吐露干净,我希望能听到他的供词。辛苦您了!” 我说着,对他点头致敬。 陈探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尽量避免伤亡,也会尽量抓活口。” 说罢,陈探长带着手下举着明晃晃的毛瑟枪从我眼前经过,直奔教堂屋顶。 大厅里经过这么一闹,原本聚在一起唱圣歌的人们哪里还敢继续呆下去,纷纷操起衣物往门外跑去,一时之间场面竟比楼上还要混乱。 我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索性吩咐跟着我的手下道:“不用管我了,这里很安全,你们去帮少爷和顾少爷。” “回少奶奶的话,少爷让属下送您回公馆,这里不安全,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一个手下说道。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们。他们眼下在屋顶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我怎么能离开呢?我知道自己在上面只会添乱,所以我下来等,我不影响他们,但事情没有结果前,他们不平安下来前,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 “少奶奶……” “不用劝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眼下的功夫,谁劝我都没用!” “昭,如果是我劝——你呢?”费尔神父不知何时已带着约翰走到了我身前,“主将今夜变作灾难,是想更多的子民得到救赎,昭,既然这场祸事由你而起,那么你的——责任——就是尽量去减少伤亡,其中,也包括——爱惜——你自己的——生命。” “father。”不知怎地,在看到费尔神父的这一刻,我的眼眶突然红红的。 楼上的声音越演越烈,我看不到情况,却听得到从顶层上传来的细细碎碎地声音。 木伯怎么样了?姐姐被救了吗?他们两人又怎样了?巡捕房的介入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还是复杂?贺公馆那里此时又是什么情况呢?宾客们还在继续参加舞会吗?还是已经知道了这边发生的情况?父亲母亲真的藏到安全的地方了吗?这一连串问题接连着在我的脑海里闪过,随着打斗声越来越小,也渐渐变得几不可闻! 木伯赢了吗?为什么听到不到警局的任何声音。姐姐呢?他们到底怎样了? 我趁着众人也在凝神细听的时刻,“咚咚咚”重新跑回了楼梯往楼上爬去。 两名手下猝不及防,发现我时已为时已晚,只好咬咬牙紧跟在后追着我一起跑了上来。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残酷,我刚刚走到三楼楼梯口,还没迈腿向顶层进发,只觉脑门上一硬,错愕间不由得一愣,原来顾少顷早将姐姐成功解救了出来,可也正是他的成功解救,让木伯转瞬的功夫从屋顶最里侧纵身一跃,顺势借着绳索的助力滑到了三楼窗户口,这一滑,众人猝不及防,等发现追下楼时,我已被黑洞洞的枪口顶着脑袋,动弹不得。 木伯笑道:“抓大小姐只是从宜之举,二小姐才是我真正的护身符。楼上两位一个是你以前的情人,一个是你现在的丈夫,你的公公是交通部长,你的姐夫是教育部长,我抓了你,可是抵得上两个刘明昭。” “木伯,你跑不了的。” 两名手下已举起了手枪与他对峙着,顾少爷与贺叔同也赶了下来,一时之间,狭窄的楼梯口成了三方对峙的一个支点,谁都不肯松懈半分。 “哈哈哈哈,二小姐,老奴从来就没想过跑,你知道我的目的,带我去见你父亲!” “父亲?我正想问您,您把父亲藏哪了?我也找不到他!”我亦冷笑道。 此时此刻,我反而不怕了,姐姐被救了,他们两人都没事,我还怕什么呢?我不觉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出声来,“总之已到了您手上,不妨也让我死个痛快,那个死去的钱老爷,是不是也是你下得手?”(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二小姐是想说,是老奴故意杀了钱老爷然后嫁祸给老爷,是不是?”木伯低低浅笑,并于浅笑中生出一丝惋惜之意,“可是……”他话峰一转,在众人追下楼时换上了另一副表情,“老奴也想不通,老爷为何要杀人灭口呢?钱老爷他,只不过是想借此敲诈一笔钱罢了!” 信口雌黄!我看着听到我们对话的陈探长等人,心里不由一凉,是我太天真了吗?竟然以为凭借几句话就能从木伯口里套出真相,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还能怨谁呢?的确是又傻又痴啊,刘罕昭。 我忽然间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对面楼梯上站立的两人以及他们身后拿着毛瑟枪的警察。 两名手下本拿着枪在楼下与木伯对峙着,此时见到自家少爷,瞬间像找到了主心骨儿,“少爷,我们……” “不必多说了,木伯,你开条件吧!”贺叔同的声音有些疲惫。 三楼上风大,夜风从开着的窗户口吹来,虽有墙壁的阻挡,依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 木伯看贺叔同注视着我不说话,不由笑道:“这样的夜,本该是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取暖谈心,或是在贺家那样的大宅子里品着红酒跳着舞会,此时我们这群人剑拔弩张的,老奴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这样,贺少问一问您旁边的顾少,看他愿不愿意将老爷太太藏匿的地址说给老奴,好让我们一家也享受团圆,围炉夜话?” 贺叔同看了旁边扶着姐姐的顾少顷,不由笑道:“搞了半天,您是想向岳父岳母认错?既然如此,何不早说呢,你搞出这么多花样,我这做晚辈的都有些看不下去。” 木伯摇头,“看来贺少并没有诚意,那么老奴与二小姐一道去见老太太也不错,她生前,最喜爱二小姐了。”木伯说着,扣动了扳机。 贺叔同脱口叫道:“我带你去!” “哈哈哈哈……”木伯大笑出声,带着了然与得意,“二小姐,真是不试不知道,看来老爷果然为你选了一门好亲事,贺公子要比老奴想象中还要在乎你。可是相反地,你没嫁顾少,也是好事嘛!他刚刚,可是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奴……” “你会开枪吗?”我淡淡地笑道,“没见到父亲母亲前,筹码没了,木伯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生意?我不敢相信。” “果然还是二小姐了解我,可是你的新婚丈夫却不这样想,看到他如此紧张你,老奴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好了,废话不多说,带我去见刘庆松。” 木伯说着,手上越发用力。 “顾少,我劝你还是放弃狙杀我的想法,老奴知道你脑袋瓜聪明,主意多,可你不妨想一想,我一死,谁来告诉你们我身后的主谋呢?所以,咱们还是公平些,带我去见老爷,我自然会放了二小姐。与我有恩怨的是他,我并不想伤害小姐们。还有,让警局的朋友们离远点,毕竟,这是我们的家事,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他罢了!” “好,我带你去,不用为难别人,我来做人质,怎么样?”顾少顷道。 “你一个外人,还是别参与的好。如果不是你将老爷藏起来,这会儿功夫,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已两清。又何必麻烦警局的朋友大冷天跑一趟呢?你看看,人呐,常常容易好心办坏事!老奴说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自己的事,还是我们自己解决。怎么样,带路吧?” “不用带路了,我们自己来了。”母亲推着父亲,在二叔二婶婶的帮助下,从楼梯口慢慢往上走。 众人难以置信,没想到他们也会得了消息。 “木伯,自我出事,我想见的人就一直是你!”父亲坐在轮椅上,从下望着楼上的人,不由叹道,“让孩子们替我操心了,都下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警局的人就不必跟着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一直未开口的陈探长终于说话了,只见他指挥手下收起了枪,勉为其难道:“刘老爷,我们也不想介入您的家事,只是眼下,你们一个是在逃犯人,一个陷入另一场官司,我们警局,也不好办事啊!何况,眼下你们是在英租界,我又兼着巡捕房的差事,真是两头都不好办啊……” 楼梯口通道狭小,乌泱泱站着这么些人,本就走动不开,也因为走动不开,不管是抓捕还是射击,都只能僵持不下。父亲的到来,为眼前的僵局带来了转机,却同时,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眼下,陈探长带领着手下,却表明了要听我们的家丑。 父亲沉默着,站在他身后推着他的母亲亦沉默着,二叔二婶婶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姐姐由顾少顷搀扶着,也在那里想着什么,我与顾少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这,难道注定是我们家躲不掉的劫难吗? 贺叔同最终开口打断了沉默的局面,或许这话只有他开口才顺理成章,也只有他能开口,“陈探长,不如这样,你给我们半小时,半小时后,你该执行公务执行公务,我们绝对配合。这半小时内,还请你的人行个方便,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与这几条街之隔的家里,还有一大帮父亲的同僚正在参加宴会,惊动了他们,扫了贵人们的雅兴,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你说不是?” 贺叔同最后这句话,明显带了威胁的意思,陈探长是个秒人,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待贺叔同说罢后,陈探长亦笑道:“贺公子既发话了,陈某少不得要行个方便。兄弟们,我们先去吃杯茶,歇息歇息。” “祥叔,您替我去招待警局的兄弟们,今晚这茶我请了,天寒地冻的,一定请兄弟们吃好茶!”贺叔同对着身后一位年纪较大的家仆说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二楼费尔神父的书房内,这间平日里神父看书会客的地方临时被我们征做了谈判厅,壁炉里柴火添得很旺,火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众人的表情一览无余。 “木伯,说罢,你恨我恨了这么久,甚至不惜伪装自己,你隐藏得这么深,到底是对我们家有何仇何怨?” 木伯抿了抿嘴角,抓着我的手依旧不放松,“何怨何仇?老爷怎么不问问,您自己做了什么?” “木伯,不管老爷做了什么,我们都已经来了,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先把阿昭放了。”母亲急道。 木伯看着母亲着急的样子,不由哂笑道:“还是太太心疼女儿,老爷就只想着顾全大局!不然的话,今天这里也没贺公子什么事了,顾少爷早可以抱得美人归!” 贺叔同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笑道:“木伯,您这是挑拨谁呢?想离间我们的感情啊!” 顾少顷亦道:“木伯是觉得我们太大度,显得他自己小气了。” “可不是,果然还是顾少爷更懂我。不外乎老奴要栽在你手里!”木伯咬牙切齿地说。 “不敢当,要不是少顷偶然发现当初韩妈的那把盘发银簪最后到了您的手里,险些也要被您的演技骗过去,说出来,木伯还是技高一筹啊!”顾少顷站在壁炉旁边,他的身体正好遮挡了父亲一半的身形,这也为之后木伯可能的出手增加了阻碍,因为如果他要袭击父亲,顾少顷必然会率先发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木伯的进攻。 我不知道他这样站是有意还是无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顾少顷斜椅在壁炉旁,一只手撑着腰,姿势很随意,语气,却并不随意。 “技高一筹?或许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更合适些。”一直不说话的二叔突然发话了,他这一说,连一旁的二婶婶都有些蠢蠢欲动,“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木伯,你就老老实实招了吧,我们刘家对你不薄,好吃好喝的供你吃,供你住,还让你养老,你是怎么报答我们的?竟然一个接一个的杀了我们的仆人,把刘家陷入丑闻当中?你说,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我……我……” 木伯看着二婶婶到处找东西的样子,眼里的笑容更甚,“二太太,我害得是大房,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我也是在替你出气呀,你不是一直被他们瞧不起吗?你心里不是早就等着看大房的笑话吗?此时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大房倒霉了,你们二房不就扬眉吐气了吗?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怎么反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呢?” 被木伯戳中心思,二婶婶原本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只见她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没了平日里的嚣张,“你……胡说些什么,木伯,你不老老实实招你的事就罢了,还来这里一个个挑拨我们亲戚间的关系,你居心何在?” “居心么?当然是居心不良了,你们越乱,我就越高兴,我越高兴,二小姐也就越安全。所以,你们要不要让二小姐安全,全在你们要让我怎样高兴了?” “你想怎样?”父亲与顾贺二人同时开口。 “啧啧,老奴果然是有好运。”木伯不以为意道。 “废话少说,木伯,半小时以后,陈探长的人可不归我们管,你有什么想说的,最后在这半小时内一齐说了,省得到时候没时间说。”贺叔同不耐道,他今天晚上已经够有耐性,依着他平日里的性子,木伯这样三番五次的威胁,他大概早开枪了。 谁知木伯并不在意,他只是将刚刚塞在我嘴里的白布取了出来,对着我说道:“二小姐,你说我把上次在牢里对你说的事再拿出来将一遍,大概两个小时才够,可是眼下这样多的人不明事理,我要是不说,他们也死不明白似的。不如……你来讲给他们听?如何?抓取重点就行。” 因为被堵了很久,木伯乍然拿出白布,我的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了一样,猛烈地咳了起来。 “二小姐不愿意?看来是二小姐也讲不出口,是呀,自己的父亲害了人,害得,还是自己的亲祖母,任谁也是不敢相信的吧?” “你胡说!” 我终于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那声音好比一歀被酿造了很久的咸菜,干涩得久了,连冒出的盐都是苦涩的。除了能说他是胡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哎呀呀!”二婶婶终于又逮到了机会,“木伯你刚刚说了什么?害了人?大伯害了老太太?老太太不是自然病死的吗?”她说的矜持又兴奋,完全没有听到事情都骤然惊慌,也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可思议,她只是在眼里闪过一抹发现新大陆的可喜可贺,然后又故意拖长了尾音,好让屋里的每个人听的更清楚。 “木伯,做人要讲证据,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你……怎么能信口雌黄呢?老爷他……怎么会害老太太,你从哪里听到这些大不敬的混账话?”母亲忍无可忍,一边是在说木伯,也是在警告二婶婶说话注意分寸。 “证据?老奴就是证据!老太太死了四年,你看看家里这两年出过的事,哪一件,不是报应?不然为什么老太太在时好好一个翰林刘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分了家不说,三老爷也早早去了。不是他刘庆松干了缺德事,刘家怎会遇到如此境地?”木伯越说越激动,底着我脑门的手也越发越近。 “我做了什么缺德事?庆松自己竟不知?难道木伯比我还清楚?”父亲问。 “清楚,老奴当然是一清二楚,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三老爷是怎么死的?老太太又是怎么死的?老爷,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死后见了你的母亲没法交代吗?” 众人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唯有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管当日在牢房还是今日在这里,我想我始终忘记了一个人的存在,而现在,那人正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我真傻,我暗骂自己,为什么原先竟然没有发现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片刻之后,屋子里重新响起父亲的声音,他疲惫地看向我与木伯所在的方向,声音略微暗哑,“木伯,不管你信不信,我刘庆松从未做过害母杀弟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即使你今天一枪打死我,我也还是这样的话。我不清楚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可是你不想想,如果告诉你的人将事情讲得一清二楚,难道他的动机本身不值得怀疑吗?我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呢?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明给你线索的人就是真正害了母亲和三弟的人!你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家,如今四十几年过去了,几十年的相处观察不足以让你对我产生信任,那么母亲的眼光呢?” 父亲这一问,众人的呼吸均是一滞,屋子里光线忽明忽暗,二叔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牢牢缚着一般,僵直地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了吗?他心里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木伯说在三叔死后葬礼上听到的对话,是他与二婶婶说的吗?二婶婶也知道祖母的事?可是,如果她真的知道,以她的性子能保守秘密至今吗? 我想着这些,脑子里将这几年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木伯说他真正确定是父亲就是在听了那人的话后,可是问他是谁,说了什么却不告诉我,要不要趁现在问?或者将心中对二叔的疑惑说出来?可是这样,万一打草惊蛇,父亲会不会重新陷入危险中?陈探长等人随时会冲进来,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婶婶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这次,她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木伯,你既然一口咬定是大伯害了老太太和三弟,总是有证据给我们看的吧,不然你兴师动众的越狱,还挟持罕昭,不是自寻死路吗?把证据拿出来,我们就信你。或者,你拿不出证据,那么大伯拿出不是自己做的证据也可以,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大伯肯定是做了什么其他的错事让木伯误会了,不然的话,还真是解释不清?你看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丢下罕昭的结婚宴会,都跑到英菲尔曼来,可不是听你们互相狗……” “够了!”木伯从袖中慢慢抖出一卷薄薄的布帛,扔在她跟前,“我当然不是口说无凭,这是三老爷临终前写的遗言,我专程去了一趟上海,从他出事的车里找到的。这上面的字迹你们不会不清楚,你念就是。我没工夫在这里狗咬狗,至于人证……”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墙角里的二叔一眼,悠悠吐出几个字,“我答应过那人,不会招供出他,我说到做到!” 荒唐,真是荒唐,三婶婶说三叔被仇家追杀,没日没夜的躲着,现在竟然叫木伯找到了遗书,还是用不会褪色的布帛写的。那么接下来的遗言内容,大概就是“父亲如何如何害母杀弟了”? 二婶婶兴喜地捡起地上的月白色布帛,利落地抖开,一字一句地当着众人的面读了出来: 我知道,从我知道了这个本不该我知道的秘密开始,我就被他盯上了。所以我吵嚷着要尽快分家,赶快离开他。我和大哥说,我要去上海,我要分上海的房子,上海的地,我要尽可能离开这个家,离那人远一点,他虽然不情愿分家,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他是我的同胞兄长啊,怎么会做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母亲不会原谅他,我也不会原谅他,可是他伪装得太好了,我们都被他的表面给骗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偷听到了,根本没有真凭实据能证明就是他害了母亲,洋金花粉沉水香,他的心思真是歹毒。可是我真后悔啊,为什么我不跑的更远点呢,哪怕是北上北平或南下广州,只要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和妻儿就能平安一生。我只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对自己的亲兄弟动手,母亲,孩儿来找您了,原谅我当时胆小怕事,没有早早揭发他,现在……我自己也尝到了苦果,一切都为时已晚了吧?只是希望他能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放过我的妻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民国九年八月末 竹松遗笔 当她将最后一个字读完的那刻,如果不是对父亲坚定不移的信念,连我自己,大概都会被三叔“遗书”里的他蛊惑吧?那一声声不明是非的“他”,究竟是哪一个“他”,如果没有那一句大哥,父亲大概就真的有口难言了吧? 父亲一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伸着手去抓身旁二婶婶手里的布帛,他将那月白色布帛团在手心,双眼死死盯在上面,痴痴叹道:“是他的字迹,是竹松的字迹。” “大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木伯已拿出了证据,你自己也承认了是三弟的笔迹,当着顾家少爷和二姑爷的面,你……” 父亲没有理会二婶婶的咄咄逼人,他只是专注的看着布帛上的字迹,眼里有泪光闪过。 “老爷,你怎么解释?三老爷怕你怕到这个地步,宁愿一辈子离开刘家,都不想回头。如果不是怕到极处,他怎么会临死才写下这份遗书。怪不得当初你不顾众人的反对将上海的房子和田地都给了三老爷,原来你也是为了先稳住他,再一步步收拾他吗?” 木伯终于爆发,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看着恶人被人揭发,他一定很痛快吧? 我凝视着屋里众人的神色,直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荒唐得无可救药!这个局几乎就要无懈可击,一锤定音! 大家先入为主的认为三叔口中的“他”就是父亲,甚至连母亲,也哆嗦地从父亲手里抢过布帛,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今晚的夜,一定很漫长,我想着,房间里那扇老钟慢悠悠地响了起来,已是深夜十点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屋子里的众人屏声静气,都在等着父亲的回答,他承认了布帛上的字迹是三叔写的,接下来,会不会就是承认自己真的害了祖母和三叔?众人心里这样想着,都在等着他回答木伯的话。 老钟响罢后,外头不远处也响起连绵的爆竹声,贺叔同与我说,贺家原本也准备了烟火,打算在午夜12点圣诞来临之际绽放,可是那噼啪噼啪热闹至极的响声,却与我们并不相干。 父亲端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厚厚的毡毯,出事之后,他极畏冷,原本行动如风的双腿一夕之间成了废物,他缩在那小小一方空间里,表情呆滞而僵硬,随即,又殷殷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生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没想到临到晚年,却要被自己的弟弟害到这个地步,真是造孽啊……仁松,你有话对我说吗?” “大……大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二叔怯生生地盯着众人,诧异道。 “我说什么,你听不明白,却为何装出一副胆怯的模样?二弟,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兄弟几个里,只有你闷声不说话,你做错了事,推到我这个大哥身上,无可厚非,长兄为父,母亲一直这样教导我,可那是我们的母亲啊,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大伯,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自己做了弑母杀弟的事,还要把脏水泼到我们二爷身上吗?”二婶婶很快反应过来,指着父亲鼻子骂道。 “是吗?真的是泼他脏水吗?你让他自己说,我是不是冤枉了他?”父亲沉声问道。 二叔扫视了众人一眼,像是鼓足勇气般,对着我们干笑了起来,“大哥,即使是你害了母亲与三弟,眼下屋里就我们几人,你还怕大家会说出去不成?你问问孩子们,他们谁会去说呢?”他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和木伯,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 有敲门声响起,陈探长在屋外道:“打扰了,各位,刚刚接到报案,有苏州人式程某,声称自己在钱老爷遇害当日看到刘老爷拿着匕首从阳澄湖离开,苏州警方已经通电南京,恐怕,我们得再次将刘老爷带走了,还请你们将门打开。” 怎么会?不是说没有证人吗?这个证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着二叔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二叔,是你,对不对?是你害了祖母,害了三叔,还把他们的死嫁祸给父亲,木伯说得人证就是你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你大哥啊,你怎么忍心!” 我在木伯手里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冲到他身边。 “罕昭,你说什么鬼话!”二婶婶二话没说,走上前来就是一巴掌,我没想到她会动手,被这一巴掌打的猝不及防,嘴角火辣辣地疼,书房里彻底陷入混乱。 顾少顷和贺叔同一左一右,趁机将父亲母亲送到拐角处,与木伯重新招呼起来。因为父亲与二叔的对话,木伯还沉浸在他的思路中一时无法转还,门外的陈探长见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做出回应,带着手下撞开了书房的大门。 二叔二婶婶早避到了拐角处,母亲一声尖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子弹声呼啸着奔向木伯与顾少顷纠缠不清的身影处,我听见“砰”得一声,子弹打进木伯的血肉里。最后关头,他竟用自己的身躯替顾少顷挡住了那颗致命的子弹。 “木伯!” 我本已被贺叔同护在怀里,可是这突然的变故,却叫众人一时都无法接受。警局的人在木伯中枪的那一刻冲了进来,看到这样的情况,不由一愣,陈探长道:“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屋子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唯独二叔的面孔中有一丝了然的、隐蔽的笑意。 是他开得枪吗?可是他手里并没有手枪之类的东西。 木伯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却看向我们这边,顾少顷蹲在他身侧,双手用力给他做着急救,眼睛通红,“为什么替我挡这一枪?” 木伯眉头微皱着,似是极痛苦,“我可能,是做错了,这一枪,本来就是朝我来着,只是你碰巧和我在一起罢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用的,我也算……恶人有恶报,只是……二小姐……我……” 听到他叫我,我快速走到木伯身前,跪了下来,“木伯……” 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下了一盘死局,可到头来,我或许也是被人利用了……很可惜,我知道的时候,却再也帮不了你……我……” “砰!” 木伯还没说完,又一枪打中了他的左胸,这一次,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听见枪响,不由得抬头。这才发现子弹擦着发鬓飞过去,直抵木伯的胸膛。 连着两声枪响,屋子里早已乱做一团。 顾少顷忍无可忍,带着一部分警察从外追了出去,而剩余的人在屋里,看着木伯倒在血泊中的身体,一片哗然。 “他也算罪有应得,审理完毕后本身就是要枪决的,可是这开枪之人……” 陈探长说着,看了看贺叔同道,“贺公子觉得该如何处理?” “陈探长断案,叔同不便多言,可是即使罪犯罪有应得,还没认罪招供,就这样被人灭口了,也挺让人惋惜。” 陈探长不置可否,招了两名手下来收拾现场,“的确让人痛心,但愿顾少能抓到人,我一定会亲自审理他的杀人动机。” 他说的很明确,前提是顾少顷能抓到狙杀木伯的枪手。他们说话的间隙,警察已将木伯的尸体抬了出去,因事情发生在洋人的教堂,巡捕房的人不得已,又顺便当起了清洁工,将地上沾满鲜血的地毯卷起,换上了另一块。 “好了,贺少,我的人将这件事情处理了干净,接下来,我们要说说刘老爷的事了,您看?” ———————————————— 每天第二更就会很晚,大家可以等第二天再看第二更。这几天写到关键时刻,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气氛,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和推荐票,我会继续努力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岳父的事?我岳父发生了什么事?哦,对了,你们的人看管不力,导致罪犯越狱,我的太太被狎为人质,害我岳父岳母担心,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岳父宽宏大量,不想徒增事端,给你们警局的人添麻烦。说到底,此事发生在租界,也是巡捕房的职责,陈探长虽然同时在警局与巡捕房兼职,此事想不赖到你头上也容易,我回头就与父亲说,想必王司长也不会再怪罪您!”贺叔同看着他淡淡笑道。 陈探长如何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己在警局,只是一个小小探长,不管是平日里巡捕房里露露脸,还是去警局挂个丁卯,都只是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罢了,谁给钱,就听谁的。可是如今遇上这样棘手的事,如果上头要怪罪,第一个做了替罪羊的人,也会是像自己这样两头都有职位的,与其到时候被人开涮,不如趁现在卖贺叔同一个人情,他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慢慢点头道:“是,是,小人先多谢公子爷了。那今日您先陪刘老爷回去压压惊,我们明日里再说苏州的事。” 贺叔同道:“明日我会与父亲亲自去警局,陈探长放心,不会让您为难。” “公子爷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们也是按程序办事。” “这个自然,今日辛苦了。祥叔,替我送送陈探长。” “等等……”二婶婶不甘地看着即将走出书房门的陈探长,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你们就这样走了?不抓人去警局问话了?” 听了她这话,我简直气得要笑出声来,撕破脸难道就是这样吗?脸上心上的想法终于一致?连语言,也毫不修饰?正要发作,双手被贺叔同与姐姐一左一右纷纷拦住,姐姐对我摇摇头,笑语盈盈地说道:“二婶婶如此关心案情进展,不如您跟着陈探长去警局问话好了,我们明儿一大早再去接您出来,也好过您在这里干着急,使不上力。” “你……”二婶婶还要说什么,二叔已一把拦住了她,“好了,闹了一晚,你不嫌累?走吧,回家!” 二叔说着,拉起二婶婶欲往门口走。 “仁松!”父亲叫住了二叔,嗓音低沉又疲惫,“明日早上在祠堂,我等你来。” 二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沉默地立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言不发地拉着吵嚷不停的二婶婶离开了。 回到贺公馆,满室的宾客仍在狂欢,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我们离开了几个小时,美酒美食的诱惑,再加上豪华舞会的吸引,众人像沉浮在乱世里的浮萍,都在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几个青年男女的离去归来,实在引不起他们的过分关注。倒是世珂一直等在原地,看着我与贺叔同手挽手重新出现在一楼大厅,不由举着酒杯匆匆而来。 “事情处理完了吗?”世珂问道。 我实在有些疲惫,如果不是要在午夜12点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在大厅,我大概早已回到房间盖上被子沉沉睡去。可是眼下,看着世珂殷切的眼神,我又不得不拾起精神,将事情与他简略叙述一遍。 “所以说,明日早上在祠堂,二叔的说辞才是关键?” 我点点头,表示默认。 “如果真是那样,只有让二叔亲自承认,伯父才可能被救,否则……”世珂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少顷呢?他没事吧?” “他去追枪手了。”午夜的钟声在此刻响起,将贺叔同简短的话语隐没在一片欢呼声中。 刚刚还在跳舞的众人纷纷停下脚步,高举酒杯,对着我们三人所在的方向高声道贺:“新婚快乐!” 世珂也学着众人,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阿昭,叔同,新婚快乐!” 屋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一场宴会,终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落下帷幕。 月华如水,回到屋里已是夜半,如果不是翡翠提醒,我差些忘了今日还是自己的新婚之日。 翡翠忙着张罗打水给我洗脸,伺候我换衣服,又小心翼翼问道:“二小姐饿不饿,我去叫厨房准备些糕点。” 我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翡翠又问道:“您今日累着了,姑爷他……” 正说着,贺叔同从外间开门进来,翡翠见状,忙一脸戒备地护在我身前,仿佛他像吃人的怪物。我也猛吃了一惊,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然而我们都似乎忘了,此时这里并不是我自己的绣楼,而是贺公馆贺叔同的房间,我和他名义上的新房。 贺叔同看着我俩的样子,有些无奈,“别紧张,我只是进来拿些换洗的衣物,阿昭,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只是我们既已成婚,外人面前,该有的样子还是要有的,今晚我睡在外间,你就安心休息吧。以后,贴身的事依旧是翡翠伺候你,其他事交给家里的下人去做,还有翡翠,私下里你可以叫你们小姐是小姐,但是明面儿上,还是改口叫少奶奶吧。” 我和翡翠不吝他会这样讲,心里都有暂时的放松,翡翠更是忙不迭点头道:“姑爷,我记住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二……不,一定会照顾好少奶奶,那我就先退下了,你们慢慢聊。” 说罢,翡翠便悄悄退了出去。 “贺大哥,谢谢你。”我看着偌大的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昭,自你们家出了事咱们就没好好说过话,其实咱们自从认识就一直未仔细说过话,之前我把你当少顷的朋友,后来你是他女朋友,又有父亲那茬子事儿,你大概不恨我也会讨厌我。我有自知之明,可是这样那样的事儿总把我们绑在一起,得知少顷为了你不惜放弃家庭地位时,说实话我是惊讶的,因为我做不到那一点儿,真的。” —————————————————————— 今天去了医院,第二更可能会很晚,我尽量赶在12点之前发上来,如有推迟,还请见谅。米啊内(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从小就是长在父亲羽翼下的人,我这一生,大概也会在贺家的羽翼下,所以我做不到为爱奋不顾身。可有时我也想,或许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才能得到少顷得不到的,也能做他想做却碍于身份做不了的,我可以光明正大的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知道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地道,可这是真心话,如今我娶了你,我觉得很满足。至少你是我熟悉认识的女孩,我了解你的性格你的家庭,我甚至有些喜欢你。我这样说,你大概会瞧不起我,可是如果你与少顷没有隔着大姐与顾伯父,我一定不会夺友所爱,我发誓。可是造化弄人……所以,我不给你压力,我自信少顷能做到的我也可以。阿昭,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从你答应嫁我的那天起我就想告诉你,那天在警局接你之后,我与少顷在老正兴喝得酩酊大醉,这么些年,我们兄弟从未吵过架,更别提是因为女人。可是那天晚上,他哭了,我也哭了。说实话,少顷他真的很爱你,他为你做的事,也远比你知道的更多。看着他那样,我真的很难过。他说,为了你的安全他选择放手,他不是不爱你,他是因为很爱很爱啊。因为爱,所以自己再痛也要放开。我佩服他,真的!所以我把这些告诉你,并不是为我们俩谁说好话,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的过去,亦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他看了我一眼,将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匆匆道了声“晚安”,就拿起衣物去了外间。 关了灯后,屋子里陷入昏暗,月光从窗帘处照进来,映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淡白色的光圈。 我的心里怦怦地跳动着,想到此时不知在何处的顾少顷,回忆着刚刚贺叔同说过的话,一时怔在那里,望着月色悠然叹息。 那淡白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人的心上,仿佛绣楼里多宝格子上放着的那盏明代永乐窑里烧制的甜白釉梅瓶,小时冬日里每逢冬至,我都爱折上后花园里梅坞的一支红梅插在瓶里,那香气放在屋里,能持续十天半月之久。 可是之后等花谢了,我却舍不得立即扔掉原来的残梅,总要将他们放置得不能再放,才小心将干置的花瓣夹在书里,或系到荷包里。 如今,与顾少顷的过去就像那些风干的花瓣,贺叔同的话并没有错,作为丈夫,他能够心平气和的与我说出这些,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可是作为刘家的女儿,我却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大度。 眼底有温热的湿润,世情的混沌翻覆着人的感情,我们一直追求着新的思想,新的世界,可到头来,偏偏连最基本的人事,也遵循在早已定好的格局里。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然忘记,第二日醒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进内室的时候,贺叔同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阿昭,醒了吗?” 我答应一声,匆匆起身打开房门,贺叔同抱着被子走了进来,将两个枕头放在一起,胡乱弄翻了床铺。 “父亲已等在大厅等着我们奉茶,这就收拾收拾下去吧。待会儿会有人来收拾屋里,所以我……” “我晓得。” 说完这句,我便起身去了起居室,留下他一人在内室。 贺叔同的这间房,其实是二楼最大的一个套间,外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会客室,里面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大卧室,卧室一侧有一间起居室,包括更衣与沐浴。贺叔同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摆在更衣室内,旁边,放置着几个未拆封的我的箱子,以及贺家专门找裁缝为我赶置的新衣。 不得不说,贺九铭是一个好公公。贺家没有当家祖母,这些年。贺九铭虽在外面有几个红颜知己,却从不会领回家来。如今家里迎来了我这个并不怎么样的女主人,众位仆人一脸期待,纷纷站在客厅等着我与贺叔同下楼。 昨夜舞会遗留下的痕迹已被佣人们纷纷打扫了干净,舞会上用的琉璃彩灯已经拆除,虽然今日明日还有宴会,却已是亲族内部的小小聚会,主要以家庭温暖为主。 贺九铭与贺叔君笑咪咪地等在餐室,看着我与贺叔同手挽着手从二楼走来,只吩咐等候在侧的祥叔道:“阿祥,吩咐厨房上菜吧。” 被称为祥叔的管家答应一声,吩咐旁边的下人去传菜。这个祥叔我已在昨日的行动中见识了他的本事,不同于顾家表面的斯文有礼,贺家是张扬的,就如同贺叔同与贺部长的为人一样,生性大咧无妄,却也不如表面那样平静无波。 菜很快端了上来,是很中式的早餐菜肴,八碟八样的小菜,每人一碗燕窝粥或牛奶,还有秦淮八样的米团糕点,以及汤包或烧麦。 贺部长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站立的我,似乎很满意,“好了好了,我们家不讲虚礼,你们一定没休息好,昨晚的事阿祥与我说了,吃完饭,我们该跑警局的跑警局,该回家知道结果的知道结果,然后再想对策,让下人们给新少奶奶磕个头,领了红包,我们马上就开饭。” 我送上自己做的见面里,奉了茶,这才做到右侧,等着家里下人的拜见。 祥叔微咪着双眼带着众人,很快在家里的大厅聚了起来。 “给少奶奶请安,恭祝少奶奶与少爷新婚大喜,万事如意。” —————————————————————— 从第一百四十六章到第一百五十六章,用了两万字左右来写罕昭与叔同的大婚,也夹杂着真相高潮的来临。很多朋友看了可能会觉得真相的揭露过于容易,可其实很多细节前面早已铺垫好了,所以等这一天真正来临,又显得无所适从。这一章是过度章,阿昭也需要时间接受新身份,我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些新的设想。很高兴赶在12点写完了,我们明天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众仆妇这一声恭贺,生生将我心里残存的一点儿奢望都化作了泡影,老师在结婚典礼上的教导重新在耳边响起:“前尘往事,有如梦影,从此只有贺家妇,恭谨守礼,上孝公婆,下顺姑嫂,一家和睦。” 贺叔同轻笑地声音从耳边传来:“夫人,下人们还等着你呢。” 我这才从回忆中怔过神来,大方笑道:“各位辛苦了,翡翠……” 翡翠脆生生的答应着,拿出事先备好的红包就要递过去,贺叔同一伸手,拦住了她道:“不用,我自备好了赏,你的体己还是留着自己买好东西,祥叔。” “是,少爷。”祥叔鞠了一躬,转身对众仆妇道:“少奶奶赏你们每人两块银元,下去领赏吧。” 贺家的仆妇大大小小往大厅里一站,少说有几十人,还不算贺家其他手下,贺叔同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也是贺部长允许了的,可是…… 我还欲说些什么,贺部长已指着事先给我留好的空位道:“罕昭,坐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们母亲去世的早,你以后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了,一家人不必见外,坐下吃饭。” 冬季日光暗淡,一顿早饭吃到八点钟,太阳将将从云层里冒出头来。 今日是圣诞节,远处教区从昨夜开始狂欢,如果没有英菲尔曼那一场袭击,这个圣诞想必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欢乐节日,然而纵使贺家有意用我与贺叔同的婚礼去压昨夜木伯的案件,却还是被有心人利用,报出了这段消息。 如果在以前,我们遇到此种局面,只像无头苍蝇般找不到敌人,可是自昨夜似是而非的试探过后,二叔的嫌疑怕是真的了,父亲不许我们回去,是还顾念兄弟之情,只不知,二叔还想不想要这样的兄弟之情。 贺部长看着报纸沉吟不语,昨夜的事他已从贺叔同口中得知,如今这般,也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其实我心里一直很纳罕,依凭贺家的权势,贺九铭到底是看上了我哪点? 小报的消息写得很难听,大多是诋毁刘家骗婚,已经内里腐烂,还将女儿嫁去贺府,我看着报上这篇署名无名氏的撰稿人写的文章,只平静地笑了笑,并不在意。谁知贺叔同看了,却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哪家的报纸写出这样捕风捉影的文章,我要好好领教领教这位无名氏先生了!” 我看着他略显激动的神色,只拽了他的衣角道:“左右就是报道出来娱乐的,有什么轻重,况且他说的也是事实。” 贺叔同见我拽着他的衣角,不由一愣,重新坐了下来:“阿昭,你不生气?” “家里出事是事实,自己不闹笑话,别人也看不了笑话,由得他们去说吧,就是连累了你们也跟着被人指指点点。” “呵呵,罕昭这样说,就是见外了。”贺部长放下手中的报纸,拿起茶几旁的烟斗,朝我露出一个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我们贺家既要敢娶,就不怕笑话,何况我贺九铭早前就有言在先,这些人不顾事实真相,做出这样的报道来,也不用在这样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古都继续传播不实新闻了,改行做其他生意吧。阿祥……”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祥叔恭谨地出现在餐室门口,望着我们听候差遣。 “你一会儿去趟云轩,问问甄几复,他们文化司设在南京的人事专员还管不管用?” “老爷,您……”祥叔小心翼翼地问着,显然这样的话并不适合他问出口。他等了片刻,等贺九铭自己想明白,这才继续开口,“昨儿甄司长还说今儿要来请您去金陵饭店吃午餐,下午有个文化沙龙在玄武湖,您答应了要去捧场。” 贺九铭刚才一时情急,现下冷静下来才觉让木伯去说这些确有不妥之处,不由缓下来道:“真是人老气糊涂了,那么我中午当面与他说,至于这个文化沙龙,我昨日答应了吗?” 贺九铭显然并无映像,祥叔解释道:“昨儿顾部长也在,他也在应邀之列,快到年底了,元旦之时您与顾部长都要回北平述职,这个时候甄司长赶在今日办沙龙,想必也是为述职之事做准备。” 贺九铭将刚刚拿起的烟斗重新放下,露出沉思的表情。 贺叔同见状,对他说道:“父亲,我们现下不如先去警局,昨晚陈探长的语气,好像那位程姓的证人有有力的证据,我很想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本想跟着他们一道去,谁知贺叔同却赶在我开口截了我的话:“你今天就好好在家休息吧,脚上刚好,昨夜又受了惊吓睡得晚,这些事自然有我们男人们去跑,你只管坐在家里等消息。你放心,岳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敢不尽心。” 他既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吃罢早饭,翡翠随着我回了屋子。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毒辣,太阳虽已照常升起,到底经过一夜北风的吹洗,有了肃寒之气。 翡翠将昨夜来不及整理的衣物从箱子里打开,一一挂起,这才对着站在窗前的我道:“二小姐去床上歇歇吧,这几个月着实累着了,小姐如今嫁了人,有些事,就交给姑爷去办吧。您就是太累着自己了,什么事都要操心。” “如何能不操心呢?如果家里大哥还在,我这个小的自然不必操心,可惜天妒英才,大哥英年早逝,母亲忧思成疾,父亲如今又是那般光景,我不敢不操心啊,翡翠,我也不知怎么的,从昨夜开始,我这心里,就好像有大事发生似的,总觉得不安宁。” 翡翠将一件衣服披在我肩上,轻声道:“小姐就是太累了,我们如今新到贺家,您还没习惯,等您适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木伯不是已经伏法了吗?恶人有了恶报,我们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我摇摇头,不认同她的说法:“正是木伯伏法伏得太过突然,我才觉得事情更不简单。你不知道,昨夜那枪开得诡异,我……” ———————————— 《海上花》连载至今,已写了三十五万字,其实我最初的设定只大概在二十万左右。如今故事接近尾声,却是越写越艰难,每敲一个字,大概都有一个即将离别的感觉。今日只有一更,朋友们看完早些休息,明日会恢复正常更新。谢谢一直对它不离不弃支持的朋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我看着翡翠,心中积攒的一大堆要说的话突然停在了嘴边,何必要这个小姑娘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呢,我想了想,对她笑道:“算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还是等叔同回来再说吧。” 翡翠亦笑着道:“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了,我服侍您先歇着,等中午姑爷回来再叫您。” 然而到了午间,直到厨房的人来问开饭,贺叔同父子俩却仍不见归来。 “要不……少奶奶您先用吧?少爷走前交待过,让我们服侍好少奶奶。”昨夜陪我一起去花园的孙妈道。 “辛苦了,我还是再等等父亲与叔同吧。” “少奶奶您忘了,老爷中午要与南京文化司的人吃饭,不回来了。”孙妈提醒着我。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早间吃饭的时候祥叔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贺叔同去了警局四个多小时,为什么也不回来了,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我想了想,心里越发有不好的感受。但还是勉强对孙妈笑道:“多谢你提醒,我再等等叔同。” 说罢,我快步走到了客厅去打电话。 “小姐是要给姑爷打电话吗?”翡翠问得很高兴。 我看她一眼,摇摇头,“我并不知道警局的电话,怎么打?何况他现在在不在警局了还是未知。” “那小姐要打给谁?”翡翠有些困惑。 “家里。”我拨着熟悉的号码,等待着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响起,然而等了很久,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不在家吗? 母亲还在休息? 心里的担忧越发深沉,他们昨夜那样疲惫,怎么会不在家呢? 我放下电话,心中一片茫然。 “太太没接吗?” 翡翠也很诧异。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宁园顾宅,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凌乱的思绪道:“你好,我是刘罕昭,你们夫人在吗?” 对面的声音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我来的电话,“原来是亲家小姐,你好,我是二姨太太。” 小顾氏? 我心里同样诧异,没想到会是她接了电话。自上次在顾儒林的生日宴后,我们再没见过,其实从去年春天到现在,将近快两年的时间,我们也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宁园的餐厅,第二次是在宁园的走廊。姐姐嫁过去她就一直低调地抚养着她的儿子少勋,也不吵闹也不惹是生非,像是姐姐嫁去与她毫无影响般,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突然从名义上的太太掉到姨太太的位置,是一种怎样的心酸与不足为外人道吧。很难得她并没有为难我,而是很痛快地告诉我:“你姐姐一大早就出去了,与老爷一道走的。” 姐姐也不在家?我心里越发纳闷。 “我知道了,谢谢您,打扰了。”我说着,准备放下电话。 “等等!” 电话那头的小顾氏突然有一种急切,“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隐约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一定与家里有关,可是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姐姐,都没有对我说今天的行动,甚至贺叔同此时,也并没有来电话,我…… “你还在听吗?” 我感觉到手心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一直在紧紧绞着帕子,那块青色缎面的真丝手帕,被我的指尖掐出几道痕迹,此时正皱做一团,堆在我通红的右手心上,像是突然掉落的纸笺。 我轻咳一声,示意自己还在。 “你还喜欢少顷吗?”小顾氏问得没头没脑,“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她急忙补充了一句,等着我的反应。 “二姨太太,您想说什么呢?这与姐姐姐夫去了哪里并不相干。”我平静地回答。 她沉默良久,亦平静说道:“你错了,我问你这个,就是为了斟酌我接下去的话还要不要说。” “我已是贺家少奶奶,您不觉得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很不合时宜吗?” “呵呵……”电话那端传来小顾氏一声轻叹,“看来你并不信任我,其实,我也是想赎罪罢了。当年,为了嫁给顾儒林,我确实用了一些手段。你别挂……” 小顾氏急道。 “你听我说完,我这些话也憋了很多年,今天对着你,不……在电话里,我只是庆幸终于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机会了。我们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你今天既然阴差阳错的打来了电话,又碰巧被我接着,不妨就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听我说说,说完了,我就告诉你他们去了哪里。你找你姐姐,一定有急事吧?” 我不置可否,明明知道她也是想吊住我的胃口,却还是很平静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 小顾氏轻笑一声,有些暗哑地声音从听筒一端传来,“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与你姐姐。”她说着,似是自嘲一笑,继续说道。 “第一次见你们姐妹俩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对姐妹还真挺有意思的,你看起来天真活泼,眼神里却自有一份你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成熟,尤其是你看少顷和少勋兄弟俩时的表情,简直就是戏嘘,当然,我说的戏嘘并没有恶意。之后你姐姐冠冕堂皇的说了一堆看似是教育你实际在维护你的话,更让我觉得你们姐妹俩的感情是真好。少顷一定与你说过,我实际上是他的远房表姐,按礼,我该叫顾儒林一声表姨夫的。我们家里姊妹众多,又是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亲戚,我这声表姨夫,叫得也实在是冤枉。最开始,我来宁园做客,只是出于礼节,表姨去世多年,表姨夫他……儒林一个人也独居了多年。我比少顷大上几岁,那时也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渐渐地,我看着儒林一人在书房一坐就是好久,不由得很心疼。他那时也不过三十刚出头,长得怎么样不用我形容你也知道,看少顷现在的样子你就明白了。我觉得既然表姨已去世多年,他再娶也无可厚非。何况我并没有见过表姨,她们家也与我们家实在是远得不能再远,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顾氏顿了顿,继续说道:“就这样,我不顾家里的反对,想方设法的嫁给了他。家里人为此和我断了来往,就连我的姐妹,也像外人一样骂我败坏门风,竟然勾引自己的表姨夫,扬言与我断绝了姐妹关系。我当时想,断了往来又如何,反正我嫁给了自己仰慕的男子,同他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可谁知,事情却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她说着,又试探性的问道:“你还在听吗?” 我接过翡翠递过来的茶杯,说道:“还在。” 她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叹道:“难为你了,还肯听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如果当初是你嫁入我们顾家,做了少顷的太太,那该多好。可惜……” “后来怎样了?”我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可惜。 “后来?呵呵,你瞧我,你还等着你姐姐的去处。也罢……世上哪有那么多可惜,不过都是命罢了。”她说着,似乎也喝了口水,“我嫁入顾家,本以为顾儒林会明媒正娶,让我做正室夫人。没想到,他先是因为少顷离家出走拖延婚礼,后来,干脆连敷衍也不用了,顾儒林说,少顷已经长大成人,我们大肆铺张的举办婚礼,怕外界对他的影响不好。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我了,可是我心里还忍不住想,我已经嫁给了他,少顷又去了国外,等我生下儿子,这正室太太的名分还不是迟早的事?况且家里下人也一直把我当太太的叫着,等我生下少勋,连顾儒林也就默认了。我们顺风顺水的过了这么几年,到如今,我嫁给他也快十年了。可是日子过久了,我发现的秘密也就越来越多,原来顾儒林当初答应娶我,只是因为我长得与表姨有几分相似,原来他的为人,也并不像他在外界表现得那么无可挑剔。他自私,贪婪,为了道貌岸然的伪装,不惜派人去将他的政敌打击的无法还击。他在北平有一个组织,专门为他搜集政府里各个高官的小秘密,他再用这些秘密威胁对他有用的人,不然你以为他怎么爬上教育部长的位置?从政府建立至今,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一年的有几人?他怎么就能稳稳地做了一年?”小顾氏越说越激动,丝毫没想到她对着我一个外人已经说得太多。 “二姨太太,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说出去吗?”我试图打断她。 “说出去?”她似乎很笃定,“你不会!” “这些话我憋了很久,再不找一个人说,我会发疯!” “为什么是我?”我问道。 “因为你的姐姐夺了我的位置,而你的姐姐又让你嫁不成你最爱的男子,说到底,咱们俩才是这场婚姻中最受伤害的两个人!” “可是我已经另嫁他人。” “另嫁他人?少顷的好友,贺叔同?二小姐啊,你想没想过,夺妻之恨,少顷会做什么呢?” 我沉默不语。 “你别介意,我只是想提醒你,不管你此刻是贺家少奶奶,还是刘家二小姐,你与少顷的纠葛,都没有结束。不然的话,我也不会与你说这些。”她说着,语气十分笃定。 “你的新婚丈夫,今早是不是去了警局?现在还未回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的话,不知道真相,你如何选择呢?” 我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由一紧,她说她知道姐姐一大早去了哪里,这才吸引我听她说了那些话,眼下她又说贺叔同去了警局,难道姐姐他们也是在警局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她继续说:“我知道我的话你未必信,可我告诉你这些就当是我在积德,为我的儿子积德。如果顾儒林只是做了这些也就罢了,当官的,哪个背里没有些龌蹉?可近几年,他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实在害怕。他看上你姐姐,为了娶到她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你还记得他生日宴那天少顷晕倒的事吗?那天之后他就将少顷软禁了,你负气离开宁园被不明人士劫持,关在山里一个月也是他干的。虽然你没受什么伤害,可是那一个月里你姐姐就与他订婚了,知道是什么理由吗?你父亲答应订婚,他出面派人寻你。不然的话为什么你姐姐头一天订婚,你立即就找到了呢?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向你姐姐核实,不过,你姐姐的表现更奇怪,我早和她说过,顾儒林娶她,不过是将她当做替身,也像我一样,没几年,就被抛到脑后了,可是她竟然无所谓,还执意嫁给他。这样看来,她倒是与当年的我一样无所畏惧。” 我心里冷笑,如果姐姐没与我说过嫁顾儒林的真正原因,我或许也像小顾氏以为的那样,认为她是为了爱不顾一切,可现在想来,她的消息是正确的,顾儒林确实有问题,姐姐也的确是为了爱不顾一切,只是这爱,却不是为了他这个伪君子,而是当年的成韵大哥。 我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继续听她的电话,“二姨太太,您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切入正题。抱歉,不能再继续听您的回忆了。” “等等,就算你不想听了,你父亲的事,少顷的安危,你也不想知道吗?” 小顾氏真的很会拿捏人心,她太明白我心里在意的事情,虽然我们才见过两次面,可她仿佛了解了我很久般。我抓着电话的听筒,不由怔了片刻。 “没错,你姐姐与顾儒林也去了警局,你父亲一大早去警局自首,承认是自己杀了所有人。而少顷,据说从昨夜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她最后的陈述带着几不可闻的怜悯,“我知道占用你这么长时间最后才告诉你这些有些过分,可是有时候,在爱人与亲人之间的选择才更让人头痛。我不讨厌你,也不讨厌你姐姐,可是要说喜欢你们那也是假话,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也算是求得一个心里平衡吧。今后的路,就看老天的安排了。祝你好运。”她说着,挂断了电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吩咐孙妈去备车的,只是当听到父亲自首和顾少顷再次杳无音讯的消息后,莫名的有些心慌,这就是我一直心神不宁的原因吗?最爱的两个人同时有事,我该怎么办? 翡翠急匆匆从楼上拿下我的衣服,看着我这样魂不守舍,有些担心,“孙妈妈,怎么少奶奶打了个电话就成这样了?你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孙妈小心翼翼地为我穿上大衣,摇了摇头,“少奶奶要去警局,我已吩咐人去备车了,祥叔随老爷少爷走了还未回来,我让老贺陪你们去吧。” “麻烦了,翡翠,我们这就走。”我说罢,拿起手包快步生风的走了出去。 我满腹心事,偏不知道经过一个早上的时间又已经发生了什么变故,心里一边恼恨小顾氏明明知道了情况还与我浪费时间,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消息竟是从她口中才得知更显凄凉。 车子风驰电掣从贺公馆发出,绕过几个街道向右拐就是租界的巡捕房,可是要到石头城警局,却是要穿过城里往西面去,我一时着急竟忘了问他们去的是哪个警局。 老贺看我犹豫,建议道:“少奶奶,我们不如先去巡捕房看看,如果没有再去石头城警局。” 车子停在了租界的巡捕房门口,那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可就是问谁都说没见过贺部长与公子来这里。 我的心直往下沉,只好快步跑回车里等着老贺开车,谁想车子正发动的时候,一个小警员说:“贺部长是与公子爷一起来过,可是他们很快就走了!” 这一声,有如救命稻草,我急忙问他:“那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小警员想了想,挠着脑袋道:“我没听太清,陈探长今日在石头城当值,他们好像说到了石头城!” “老贺!” “是,我们这就走。”老贺说着,发动油门开了出去。 等到了石头城警局,贺叔同等人果然还在。入目处,姐姐与顾儒林站在一起,旁边是贺氏父子,就连老师也在,满屋子人,却唯独不见父亲母亲的踪影。 屋内落针可闻,众人看着突然闯入的我,面面相觑。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起姐姐的手问道:“父亲呢?父亲在哪儿?” “阿昭……你听姐姐说……”姐姐的声音极低,是那种突然无力的感觉。 我的心直往下沉,还是晚了吗? 贺叔同这时走了过来,他试图扶住我的肩膀,却被我一气之下撂开了手,“别碰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瞒着我,那是我的父亲啊……” 泪水不争气地从眼里冒出来,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的害怕,小顾氏没骗我,父亲来自首了,他竟然……我不敢想接下来发生的事,那是那么多人命啊,一旦他承认那是他做的,不管真相如何,警局都会依法处理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我从小接受的正统教育吗? 老师对贺叔同摇了摇头,看着我道:“阿昭,这是庆松的决定,我们……”他说着,试图让我平静下来,“我了解他的为人,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刘家最后一房的颜面。” “最后一房?二叔吗?”我突然冷笑道,“警局的人竟然也会相信父亲是凶手?” “父亲亲口承认了,他们不得不信。”姐姐道。 “好一个不得不信,我要见他们,我要见陈探长,或是王司长。” 贺叔同这时终于拉住我,痛声道:“阿昭,我们试过了,如果不是试过知道没有用,我们几人又何必站在这里浪费时间呢?父亲他,就是不肯松口,只说都是自己所为。” “带我去见他!”我扫了众人一眼,突然有一种决绝的悲凉。 父亲不会平白无故就这样做,一定有原因,木伯昨晚说过的话历历在目,真凶是二叔,他在背后主谋了这一切到头来却要算在父亲头上吗?我想不痛,脑袋因为剧痛有些炸裂的感觉,我随着贺叔同开门走到了牢房里,看着这个曾经来过两次的牢房,有些莫名的冷意。 父亲已换上死囚服饰,仍旧坐在轮椅上,背对着牢门。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坐在那里发牢骚,“不是让你们都回去吗?怎么还不走!” “父亲!”我哽咽着,不敢相信这还是当年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阿……昭?”父亲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艰难地挪动轮椅,转过身来。 他看到我先是一喜,随即冷下脸来,“不是让你们瞒着她吗?她怎么来了?叔同,我将阿昭交给你,可不是让你带她来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她。”贺叔同说着,脸上浮现愧疚之色,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是我自己来的,不关他的事!”我看着父亲,突然很难懂得他。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明明知道二叔就是真凶,为什么要替他顶罪?您这样,母亲怎么办?”我十分生气。 父亲看着我,语气突然十分温柔,“还是毛毛躁躁沉不住气,永远像个小孩子,都是结了婚做人家太太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事都不顾就跑到这阴暗之地?” 我看着他这样,心里越发生气,“父亲!” “好了好了。”父亲仿佛还像小时那样安慰我,“我出门时已经告诉了你舅舅,他会派人来接你母亲回吴家住的,你和你姐姐各有了归宿,家里你三婶婶他们也有依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父亲我已经是剩下半条命的人,早走晚走还不是一样走吗。”他说着,笑了笑,语气越发慈祥,“倒是你,风风火火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让我不放心。叔同,我们家罕昭,以后就拜托给你了!” 贺叔同的声音也不由有些哽咽,“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只有我,看着他们二人这类似托孤的举动,眼里有难以置信,“您在说什么?您怎么可以丢下我们不负责任呢?母亲知道了,不会原谅你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想用母亲留住他! 我真想打开牢门拽着他的身子把他这些不负责的想法都摇醒,可惜,我并没有这样做。那铁门,像是王母娘娘的银河,生生将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悲凉,一个更显沧桑。 “阿昭,你二叔所为,皆因我而起,所以揪其原因,他杀人与我杀人没什么区别。如果真要一个人定罪,我这个做大哥的是刘氏宗子,义无反顾。只是,要可怜你们母女受牵连了,不过我已经向贺部长和耀山请求过了,他们会对外找一个借口将此事隐瞒,你们有顾贺两家的保护,不会有问题的。” 不会有问题,父亲对我们的安排,就是不会有问题!我突然松开抓着铁门的手,疯狂地向外跑去。既然父亲已下定决心,那么唯一能改变他想法的人,恐怕只有那人了。 贺叔同在身后追着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阿昭,阿昭!” “别管我,我要去找他!” “你要去找谁?” “刘竹松!我要去找刘竹松!我要问他,他怎么就如此歹毒?他怎么能……”怎么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我陪你,我陪着你去。” 贺叔同不再多说,与我一道出了警局的大门。 二叔搬离江宁坊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他的住所。大门口的石像已有些年头,黑漆牌匾上金光闪闪地写着“刘府”两个大字,这里本是刘家在南京除了老宅子外的另一处别院,原先的名字叫“徽园”,二叔一家搬来后,想必将原来的牌匾摘了下来,重新挂上了“刘府”的牌子。 我与贺叔同一路被门房领着往里走,相比老宅子的日益凋零,这里却处处显示着不一样的生机盎然,虽是寒冬,院子里树木苍翠,腊梅绽放,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游廊一路延到了上房,竟有几丝初春的暖意。 下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像是在准备节日的降临。 “二小姐和姑爷请在大厅里稍等,小人这就去请老爷太太。”门房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我一面焦急地等着,一面看着厅堂里那幅山居图发呆。 时间渐渐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二叔家里有任何一个人前来与我说话,茶与点心倒是不停送着。我哼笑一声,他这是避而不见么? 我将那盏粉彩掐丝珐琅茶碗重重放在桌上,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腾得一下站了起来,“秦管事,您也是从老宅子里走出来的老人,怎么如今到了这徽园,倒是学会了敷衍我?” 被称为秦管事的男人四十出头,嘴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此刻他看着我,露出了讨好的笑,“二小姐请息怒,小人并不是敷衍您,只是老爷今天确实有事,眼下年关将近,苏州厂子那边确实出了点事,老爷他从老宅子回来就去了苏州,连太太,也是刚刚知道的。” 我冷笑,“是吗?既然二叔刚走不久,您是他身边的得力干将,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呢?” “二小姐折煞小人了,厂子里的事现下不归我管,都是老爷亲自负责的。我们当下人的,还不是听主子们吩咐。” “好一个听主子们吩咐!” 我突然变了颜色,不想与他在这里浪费时间,“那么我算不算半个主子呢,你去与二叔说,他今天不来见我,我便一直等在这里,反正我多得是时间同他周旋,就是怕你们嫌我打扰了!” 秦管事越发谦恭,“二小姐这是赌气了,二姑爷,您看这……”他想让贺叔同劝我。 就在这时,二婶婶终于扶着丫头走了出来,她看着我,突然有了一种主人般胜利的骄傲,“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二小姐,我不过午休片刻,我这屋子就要被你掀翻了!” 我亦冷冷看着她,回道:“二婶婶谬赞了,罕昭不才,还没掌握好力度。不然的话,就不是掀翻屋顶这么简单了。” “哎呦呦,好大的口气。你平日里在你们家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今天可是在我的地盘,我还没听过跑到别人家撒野的道理。”刘王氏不甘示弱。 终于撕破脸了,我想着,反倒不想与她一般见识了。 “我今天来,不是与您吵架的,我要见二叔。” “不见!”刘王氏想都没想就拒绝道,“昨天晚上不是已经见过了吗?还污蔑我们是鬼,是凶手。怎么,今天突然就良心发现,来道歉了?” 我看着她有些得意有些猖狂的脸色,真忍不住去撕开她的嘴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长的,“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看我这样问,不由愣道:“什么真的假的?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反问了一句,突然气急反笑,“二叔做了什么你会不知道?还是他连你都瞒着?” “他瞒我什么了?” 我看她一副真不知道的表情,大概明白了她是真被蒙在了鼓里,转瞬一想,又觉得一切也在情理之中,他做出这样的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他的太太还是她这样藏不住事儿的。 刘王氏等了半晌看我不说话,转头又去问一直未插上话的贺叔同,“我说二姑爷,你们这大中午的跑到我们刘宅,到底是来找茬儿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你要是来找茬儿的,我正好也有时间陪你太太练练,你要是来砸场子的,我们刘家这屋里上上下下也有些人,轰你们出去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二姑爷啊,想当初你父亲贺部长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儿向刘家提亲的时候,我可是第一个站出来替你们说好话的,你这新婚第二天就带着太太来砸场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我们家可没得罪你!” 贺叔同看她这样说,也笑道:“二婶婶,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找二叔有急事要商量。还请您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请二叔出来行个方便。本该明日再带着礼品来府上拜见的,只是今日确实有要事相商,还请您见谅。”(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好啊,既然我们侄女这样急着见她二叔,那就随我来吧。”刘王氏瞟了我一眼,突然转变了态度。 贺叔同正要跟上一起,刘王氏见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等等,我说的跟我来,是指我们家二小姐,姑爷你么,还是在前厅喝喝茶等着吧。我们小门小户,怕招待不周,何况家里还有未出阁的小姐。秦管事,还不好好招待二姑爷。” 贺叔同看着刘王氏,突然就笑了,“原来说来说去,二婶婶还是把叔同当外人。” 刘王氏笑盈盈的,大概等着我发作。我看她一眼,又看看贺叔同,温言劝道:“不用担心我,你就坐那里等着我。” 见我坚持,他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只暗暗点了点头,说了句:“小心”。 刘王氏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瞧二姑爷这样不放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二房有什么龙潭虎穴,即是这样,还嚷嚷着见什么二叔,不如尽早回去。” 我不欲搭理她,就等着她说完领我进去,贺叔同也转身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只当没听到。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段时间,刘王氏自己也觉得没趣,甩了甩手里的绢子,一扭腰往里走了。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婉昭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看到她母亲领着我进来,竟也没了平日里的亲昵,而是转头将身子拧到了另一边,当作没看见。 我不欲与她计较,也没放在心上。 “你就在这院里等着吧,我去问问老爷,看他愿不愿见你!”二叔果然是在的,她说着,径自丢下我走进了屋里。 这一等,比刚才那盏茶的功夫还大,日光渐渐稀了下去,院子里吹来一阵风,好似有细梢的雪从树上飞下来,因是后院的院子,四方天地里的空间特别大,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婉昭坐在厅前剥核桃的声音唏沙的响着,还算证明着这间屋里并不是没人。 我等在那里,心里将父亲的话,昨夜木伯的话,小顾氏的话通通细细的响了一遍,还是没等到二叔出来见我,就连刘王氏,也像突然蒸发了一样。 这样的寂静,是难熬的。 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周围并没有人,没人在乎你的感受,没人想着你的冷暖,只有无尽的冷意从心底往外蔓延,再透过衣服料子,从内而外,一一征服。 不知站了多久,站到腿已麻木,脚上穿的高跟皮鞋也成了冷冰冰的套子,我这才体会到,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我终于忍不住,向着里面吼道:“二叔,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这样算是默认你对我们家做的一切吗?所以连出来见上我一面都不敢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会等在这直到你肯见我为止!” 里面依旧豪无响动,倒是一直磕着核桃的婉昭见状,趔趄着她的小脚慢慢悠悠晃到了我面前,盯着我一身衣服发了会呆。 “二姐姐,你以前欺负我就罢了,如今伯父成了杀人犯,竟还好意思跑到我们家来欺负我爹,你可真是阴魂不散!晦气!” 欺负她?阴魂不散?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笑得很悲凉,原以为她的母亲已经很会作践人,没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比她的母亲还会语出惊人。 待笑够了,我问她:“我怎么就欺负了你,我竟然不知晓?劳烦你和我说说。” 婉昭看着天边那抹已经褪去的夕阳,突然扬了扬脸,悠悠说道:“怎么欺负了我?老太太在时只宠爱你一人,在你面前,我总是低人一等的。姆妈给我裹了脚,你却可以好好的上洋学堂,谈恋爱,我只能在家里大门不出的绣花,做个活在旧时的人。凭什么?我一样是刘家的三小姐,可我却总像个可有可无的人,还得活在你的光环里。二姐姐你连起的名字都是与我们不同的稀罕玩意儿,‘罕昭,罕昭’,世间罕有的光明,哪像我们,随随便便一个‘婉’,一个‘长’,一个‘冬’就敷衍了事了。可是呀,凡事太过特立独行,太过青奇,总是不长久的。现在好了,你变成了杀人犯的女儿,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她说着,轻嗤一声,将一枚核桃丢进了水里。 我看着她,竟像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孩子般,她才不过十岁,去年春天九岁的时候被她母亲裹了脚,见到我和母亲还会哭,在我怀里撒着娇儿,就在几个月前,我订婚时,她还像一般小姑娘那样躲在我房门外与安昭书昭一起斗嘴,如今……我竟不知她的怨恨藏得这样深,我看着她,总算明白了,老天真是公平的。 “婉昭,你不应是这样的。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你怎么不像我们刘家的女儿,到像了你外婆家的闺女。” 婉昭笑道:“随你怎么说,我只当是个笑话,一笑了之。刘家的女儿有什么好,还不是嫁给人家做了继室?至少,姆妈是不会把我嫁给都能当自己爹的人,或者是上赶着贴给有权的人家。从前我总羡慕你和大姐姐,可以穿洋装,谈恋爱!现在么,我还是乖乖等着姆妈给我寻一桩好亲事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吧,我们早分了家,大伯父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我们家已受了牵连,如今伯父都入狱了,还想怎样拖累我们!” “好,好,我真是不该来这趟。” 正说着,刘王氏走了出来,故意扯着嗓子问道:“婉昭,你在同谁说话?” 婉昭笑看了我一眼,回道:“姆妈,你忘了,杀人犯的女儿还站在我们院里呢!” “哦,那泼皮还没走呢?”刘王氏说着,走到了院子里,看我站在那,忙做势捂了嘴:“哎呦呦,还以为你等不及已经走了!原来还等着呢!也对,父女情深,总是要求一求的。可是我说罕昭呀,你就是给你二叔把头磕破了,他也没办法帮你呀。你那做部长的姐夫和公公都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家二爷能有什么办法?”(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听着她们母女两的一唱一和,只死死地握着拳头,以指尖触进手掌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要忍耐,眼下除了忍,我还能做什么呢?刘王氏说的对,我那做部长的姐夫公公都没办法,我还能指望谁来替父亲翻案? 婉昭一口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地叫着,再加上她母亲的冷嘲热讽,多年来对长房的怨恨,怕是都解气了吧? 我突然能想到今早在祠堂二叔对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他的妻儿尚且如此,作为一切幕后的主谋,他的怨恨,只怕比起这些是更上一层楼吧? 等她们笑够了,我才重新看向刘王氏道:“二婶婶说完了吗?说完了,麻烦再去帮罕昭请一回二叔,不然的话,罕昭不介意擅闯您的内室!” “呦,二小姐这是威胁你婶婶我呢?这些不顾礼义廉耻的话也只有你能说的出口了。”刘王氏插了腰道。 “威胁?罕昭哪里敢?只是,我既做了杀人犯的女儿,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杀人放火的事我都不怕了,礼义廉耻又算得上哪般?劳烦婶子行个方便,我在这院子里等的时间也够久了,剩下的时间,我怕是等不起!二叔不来见我,只好我这做晚辈的亲自去寻了。”我说罢,不再看她,径自往室内走。 正走着,婉昭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装着凉水的铜盆,不管不顾迎着我一泼,那冰水“哗”得一声,兜头兜脸尽数泼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觉得一个激灵,全身的毛孔悉数张开,大衣里的旗袍料子冰冷彻骨,激得我打着冷颤。 “二姐姐清醒了吗?” 是啊,清醒了吗?我问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还有当初吗? “阿昭,阿昭!”贺叔同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进来,看到我这幅样子,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裹住我的身子,惊怒交加,“你们做什么!” 婉昭看到贺叔同,到底有些胆怯,“咣当”一声,铜盆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姆妈……” “你们该庆幸我不打女人!”贺叔同咬牙切齿,“阿昭,我们不见他了,我们回家!” 刘王氏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很快回过神来,看着我们转身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别人不要了的烂鞋被你捡了,还宝贝的什么似的,你以为顾少顷为什么放手了,还不是看他们家是个无底洞,怕把自己载进去,亏你们贺家还是大户人家,娶了个破落户儿,还当宝贝似的,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觊觎刘庆松死了,好分我们刘家的家产!” 原来心里积得怨久了,化成语言是这般恶毒,我听着这些话,由着它们化成刀子往心里钝着,冰冷刺骨的水珠滑过一样冰冷而麻木的面孔,我只觉得头越来越重,靠在贺叔同身上也觉得恍惚。 “二太太,我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麻烦你转告二老爷,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他以后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否则,今时往日的账,我们一并算!” 说罢,贺叔同一把抱起我,从这里走了出去。 我由着他抱着走出了徽园,这才问道:“你怎么进来了?你认得路?” “我要是不进去,你还预备被他们羞辱到什么时候?阿昭,我记得初见你时你不是现在忍气吞声的模样,如今……”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吩咐老贺开车送我回贺公馆。 “不……不能回去,我们去警局,我还有话对父亲说。” “你这样还怎么去警局,不马上换掉这身衣服,你会生病的,到时候岳父没救成,你自己病倒了,你拿什么去到处奔波?老贺,开车!” 待回了贺公馆,贺部长已经在大厅等我们,他看着我与贺叔同慢慢走进来,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眼里有愧疚之色,“你们……去了哪里?” 贺叔同回道:“我们去找了刘仁松,可是他闭门不见!” “哎……”贺九铭长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您怎么了?”我看着他神色不对,突然心里一紧,怯怯问道。 没成想这一问,却惹来贺九铭突然对我鞠了一恭,他低着身子,似乎在等着我的原谅,沉痛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一般,“孩子啊,你要节哀。你父亲他……他在狱中自尽了!” “阿昭,阿昭!” 昏迷前,我只听到贺叔同惊慌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之后,便是无尽黑暗。 这一睡,仿佛总是醒不过来,似梦似醒间,很多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之后又静了下去。屋子里白天黑夜的变幻着,人也跟着昏昏沉沉,起初的时候只是昏迷,可到了最后,却开始伴随着没日没夜的梦魇。 梦里总是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一会儿是小时的乳名,一会儿是大了的阿昭,还有人唤着我永嘉,永嘉永嘉的叫着,想愿我永受嘉福!可这是哪门子的嘉福? 还有意识的时候,我在心里告诫着自己,睡吧,睡吧,睡着了,那些牛鬼蛇神通通就远去了,管他什么内鬼不内鬼,管他什么顾少顷还是顾儒林,这些人都不在我身边,都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该有多好?黑暗中,仿佛总有一双幽深似海的眼睛盯着我,盯着久了,那眼里也流出冰冷的泪,仿佛是顾少顷一遍又一遍的唤着我的名字,又仿佛是贺叔同,其实我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他吧!还有谁呢?那些死去的亲人,并没有如想象中进入我的梦境! 又这样过了很久,终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翡翠怯生生地立在床头,看着我喜极而泣,“二小姐!” 我幽幽看她一眼,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先滑落一滴泪珠。 “父亲真的不在了吗?”我问出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因为发烧好像说不出话来,那声音唏沙唏沙地响,就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狠,感觉像在虐自己的娃,大家不会给我寄刀片吧?嗯,应该不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翡翠忙抹了眼泪抬头,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终是有些僵硬,“今儿是老爷头七。”她说完这句,仔细观察着我的神色,可惜从始至终,我的表情都是淡淡的。 到了晚上,身体又猛然烧了起来,翡翠握着我的手只是哭,隐约还有母亲的哭声与贺叔同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时候母亲怎么会来贺公馆呢?努力睁开眼想仔细瞧瞧,可那眼皮仿佛被千斤压着,就是睁也睁不开。 一夜高热,等到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屋里静悄悄的,仿佛是没有人。我慢慢睁开眼,将头转到窗台边,顾少顷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他也听到了动静,慢慢转过身来那样瞧着我,眼里有无限哀伤。 我们静静忘了很久,久到我忘了,自己已经是贺家名义上的少奶奶,久到他也忘了,他大概是背着所有人才来到贺公馆。我们就这样相互望着对方的样子不说话,直到贺叔同推门而入。 原本的寂静被打破,贺叔同看到顾少顷也并不惊讶,他只是略微停了停,就将房门从内关上了。 “少顷,坐吧!” 贺叔同一面说,一面将药碗端到我身前,“阿昭刚醒来,先让她喝药。”他说着,将我往起扶了扶,用枕头将背靠起来,坐到床边等着喂我喝药。 药汁是哭的,这种中医熬的汤药远没有西洋药来得痛快,喝下去,满嘴苦涩。等到半碗药见了底,贺叔同站起来看着我与顾少顷,缓缓开口,“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等等!” 顾少顷一把拉住贺叔同,并不想让他离开,“我今天来,是对你们俩辞行的。” 我看着他,有些狐疑地抬起头,他并没有再看我,而是一把握住贺叔同的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南京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刘家的事有了着落,如今伯父一走, 阿昭有你照顾,我很放心。我要南下广州与孙先生共商国事了,叔同,阿昭,就交给你照顾了。”他说着,转头看向我,似是要将我印在心里般,之后,转身离去。 “顾少顷!” 我嘶哑的嗓音在黄昏的房间里更显晦涩,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我自己,也这样清楚的认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大概也知道,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保重!” 我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父亲的葬礼我终究是没有参加,因为是在狱中自尽,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来得只有家里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其实很多人并不愿意来,父亲走得这样不光彩,大多数人家能避则避,一听说是刘家的人到访,统统闭门不见。姐姐看他们这样,索性不再通报,关起门来自己办桑。等到我终于从病中醒来,父亲的灵柩早已葬在了刘家的祖坟。 听翡翠说,二叔带着二婶婶来过一趟,被姐姐一把轰了出去,就再也没塌进家里半步,二婶婶扯着嗓子在外骂了半晌,被姐姐一盆冰水浇了个透,遂灰溜溜的走了。 “那天真是痛快,大小姐总算为二小姐报了他们浇你的仇!”翡翠说着,看我闷不做声,不由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叫道:“二小姐,二小姐?” “翡翠,你说什么?”我回过神来。 “我说,大小姐帮您报了仇,也泼了二太太一盆冷水!” 我听了,看了她一眼,慢慢说道:“不过是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罢了,你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翡翠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我在问她什么,“老爷……老爷他……” “你就照实说罢。” “老爷他是吞的生鸦片!” “生鸦片?”我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万万想不到,父亲他竟是以此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脑海里不由想起第一次去玄武湖时我与顾少顷见到的情形,二叔他,当时就是在抽鸦片! 手心被咯得生疼,我这才发现自己握茶盏的右手已被那茶碗上的鎏金花纹咯出了一道血痕。 “小姐你的手!”翡翠说着就要抓过我的手去看。 “没事,我没事。去给我拿大衣,我要回江宁坊。” “可是姑爷吩咐让您再静养一段时间。” 我看她一眼,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的身体……”翡翠有些委屈。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要见母亲,我有好多话要与她说!翡翠,去拿大衣吧。”我放缓了声音,有些疲惫。 回到江宁坊,三婶婶站在门口等着迎我。 “阿昭,你总算是好了,快随我进去吧,你母亲自大哥走了就精神不济,我怕她……”三婶婶说着,抹了眼泪,挽着我往里走。 我不知三婶婶自从知道真相后是什么态度,可看眼下,她应该是知道害死三叔的真正凶手是二叔而不是父亲吧? “婶婶……”我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接口。 “孩子,什么都别说了。那天我与你母亲在祠堂外都听到了,你二叔亲口承认是他害死了竹松和母亲,可是他威胁大哥,如果揭穿他,就将我们家里的所有事都公之于众,这是家丑啊,做弟弟的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兄弟,大哥怎么能容忍刘家的名声被他败坏?所以只能以己之力,来保全刘家名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与三婶婶一同进来,眼泪簌簌而下,“阿昭……” 不过半月的功夫,她老人家竟已憔悴至此,我看着她,语不成调,“姆妈……” 三婶婶掩袖抹了眼泪道:“你们母女俩先聊,我去倒茶!”说着,她转身去了外间。 —————————————————— 其实我在想,要不要写报仇,故事写到这里,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已经确定了二叔就是最大的boss,我却在想要不要继探讨这个话题了。从最初的发现内鬼,到韩妈之死,木伯被揪出,一切似乎就是为了最后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还有意义吗?脑子傻掉……(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那日从家里告别了母亲,我便将自己关在了屋里整日闭门不出。 民国十一年的春节就在这样表面的平静中安然来临,因着守孝,贺叔同光明正大的在他的房间旁边的另一间屋子住了下来,家中下人对此并没有非议,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夜色,仍旧无法入睡。几天前在家里与母亲的对话重新浮现在眼前,她泪眼迷蒙,我心下疼痛,母女两个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谈起。 仔细想想,如果当初知道冲去找二叔亦无用处,父亲早已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刘家之后的安宁,我还会不会那样冲动的跑去自寻烦恼?如果我当初一直看着父亲,他的死,又能否避免? 事情过后我只见过姐姐一面,她似乎有满腹的话语想与我说,却又什么都不愿再提。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着二姨太太与我的那通电话,一时也的确不知该说什么。顾儒林虽然在一些事上做的卑劣,可他这些事情,真正与我相干的,大概也就是阻拦我与顾少顷在一起吧?我们如今已完全不可能,恨他似乎也变得没有意义。只不知,姐姐的那桩心病查清楚没有?木伯当初说,是他将怀疑的种子丢给了姐姐,却不知他们后来说清楚没有。 这样想了很久,才想起母亲当时说了什么话,她问我:“你父亲走时,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认真回道:“父亲说,他出门时已告诉了舅舅,他会派人来将您接回吴家住,还说,我和姐姐各有了归宿,家里三婶婶他们也有依靠,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他说他自己已经是剩下半条命的人,早走晚走还是一样要走。父亲说,二叔所为,皆因他而起,所以揪其原因,他杀人与父亲杀人没什么区别。如果真要找一个人定罪,他这个做大哥的是刘氏宗子,义无反顾。” 母亲听了,早已泣不成声,“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总是这个样子,年轻时说自己是家里的长子,什么好事都让给了弟弟妹妹,老了分家,还因为自己是长子,想着要给弟弟妹妹们做榜样,将最好的东西分给了其他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计较,可是这次,他怎么狠心,怎么狠心抛下我们母女独自上黄泉?他要孝顺,他要恭谨温顺我都没意见,可是,他为什么要替二弟去背黑锅?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吗?”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在我们面前,她从来都是温婉端庄的,这一点,身为刘家长女的姐姐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全部优点,可是这一次,我知道母亲是完全崩溃了。 父亲说,我们母女有舅舅和顾贺两家的保护,不会有问题,他在世间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不会有问题!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是忘记了母亲对他多年的感情! 想宽慰母亲,几次欲言又止,却是连我自己心里都在怨怪着父亲,怨怪着他悲情主义式的自我伤害。思前想后,只能抱着母亲的身体,任由她无声落泪。 冬去春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又一年的三月三即将来临。这年春天,北平城里有名的京剧青衣梅兰芳与武生杨小楼于二月十五日在北平第一舞台首演了他们共同合作创编的新戏《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杨小楼饰霸王,当即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贺部长从北平述职归来,带回了当时录制的场面,我听着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段,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虞姬的那几句唱词: 前路渺漫天风暴 情在心永莫忘 未去管恶运来到 情未冷也应该割断 此刻欲说无言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如生 我一直在想,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不畏生死呢?虞姬一生追随霸王,临到头不忘一抹脖子自刎于霸王怀中,父亲为了兄弟情义,家族责任,生生吞了生鸦片来替二叔顶罪,我呢?我可有替父报仇的勇气与决心? 距离父亲的死已将近百天,二叔仍就逍遥法外,毫无悔过之心,警局对此保持缜默,姐姐更是不许我有丝毫报仇之心,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就这样甘心了吗? 如今世道不太平,年初的时候中国同英美等国就山东问题重新展开了讨论,国内各界亦纷纷响应,掀起了筹款赎路和追究梁士诒责任的运动。贺部长这段时间忙得团团转转,就连贺叔同,也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跟着他父亲忙里忙外。 广州香港那边的工人罢工活动不断,警察、军队袭击工人的惨案也随之不断发生。 然而最令人头疼的,大概就是即将爆发的直奉战争了。 不断有流民从北方涌入南京,高门大户随即加强了自家警戒,生怕有不法分子趁机做乱,入室抢劫。 如今能安稳呆在家中都变成了渴求。翡翠正与我说着前不久一家浙江富商被土匪抢劫的新闻,“那家老爷起初以为他们只是灾民,看他们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就想收留他们几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谁曾想半夜却被这伙强盗抢了个精光,如果他们就拿些金条黄鱼也就算了,竟然还杀人灭口,简直丧心病狂,天理难容!这样的事情一发生,以后谁还敢好心收留陌生人。哎……真是不可思议。” 我看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奇道:“你从哪里听说的,报上并没有报道吧?” 翡翠以为我不相信她,忙指着一旁的孙妈道:“少奶奶,我说的是真的,不幸你问孙妈妈,家里人这两天都在议论这件事,警局的人这两天正在抓人呢!要我说,等抓到了一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太不是人了!孙妈妈您说呢?” “这样的人确实要好好惩治,要不然好人不得善终,恶人却逍遥法外,百姓都会寒心的。”孙妈一面附和,一面将一杯牛奶替到了我手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是要惩治谁呢?”正说着,贺叔同从屋外走了进来,看着我们几人笑道。 “少爷回来了,我去厨房传饭。”孙妈说着,将空间留给了我和贺叔同。 他今日的心情看上去极好,这几个月来忙里忙外的烦心事让我们都没有停歇的时刻,此时看着他一副高兴地样子,我不由问道:“今天怎么回的这样早?” 贺叔同一面脱去外衣,一面坐到我身旁的沙发道:“阿昭,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抓到了二叔的把柄,我们这次,终于可以为父亲翻案了!” 抓到了二叔的把柄?我听了,不由紧张起来,“真……真的吗?木伯不是说这是一局死棋,已经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元凶就是二叔了,他杀了木伯,杀了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除了他自己,连我们也无能为力呀?”我有些困惑。 “不,有一个人他动不了!”贺叔同很笃定。 “谁?” “闵爷!” “刚开始我也以为我们拿他没了办法,但这几个月我的人一直盯着他,直到今天才叫我发现了端倪。还记得闵家豪吗?” 闵家豪?自然是记得的。 我点了点头。 贺叔同继续说:“眼看着北方又要打仗了,闵家豪一直在做军火生意,前几日少顷在广州给我发来了消息,称闵家豪近期会有一批军火和鸦片从南京运出,我带人跟了他们好几天,竟然发现二叔也是这批军火和鸦片的贩卖商之一。” “等等,你是说军火……还有鸦片!” “你想到什么了吗?” 贺叔同问道。 “是的,你还记得民国九年我与师哥去玄武湖见闵爷的事吗?” “当然。” “就是那次,我在与师哥去见闵爷时先进了一个房间,却看到那屋子里的人都在吸鸦片,二叔也在其中!” “你是说,二叔不仅贩卖,还自己吸食?” 我点点头,“应该是这样。还有,我一直在想父亲怎么会有生鸦片,现在看来,这鸦片大概是二叔给的。” “阿昭,你想怎么做?”贺叔同问。 我想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的真好,如果在父亲刚刚去世那段时间找到这样的证据,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替父亲报仇,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过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如今,却是明白了。父亲是想用他的死告诉我们,不管是他还是二叔,哪一个受到伤害,损失的都是刘家人。因为,我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名字前写着一样的姓!不管我们怎样挣扎,老天写好的结局总不会变,血脉割不段,亲情,也同样如此。 那样的报仇还有什么意义呢?大概没有意义了! “给他寄一封信吧!告诉他再不收手,只好交由国法来处置。或者,你和师哥商量着办就是了,不必告诉我了。”我心里郁闷稍散,不愿再提他来影响心情。 “我们去吃饭,你饿了一天,该进点儿东西了。”我说着,起身欲往餐室走。电话铃这时响了起来,翡翠匆匆跑去接电话,这一接,却是母亲病危了。 我与贺叔同赶到的时候,姐姐与顾部长已经到了,三婶婶和世珂也在一旁为母亲做着最后检查,我看着他对我无力的摇摇头,心下一慌,险些站立不稳。 “怎么会突然这样,昨天我与母亲通电话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了这样?”我问世珂。 “阿昭……”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要怪世珂,是姆妈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呵呵……”母亲一面说,一面挤出一丝笑容,“不哭,不哭,我与你父亲,本来想要等到抱到自己亲外孙的那一天,可惜啊,我们是等不到了。阿昭啊,姆妈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小时没有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好在,你虽淘气,却一直是懂事的孩子。”母亲说着,不停咳嗽起来。 “别说了,您别说了。您还能长命百岁,还要看着姐姐的孩子,我的孩子,一起叫您外婆呢,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呢?父亲刚刚走了,姆妈,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说着,爬到她的床头,抓着她的手不敢放掉,我生怕这一放,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明昭……”母亲叫着姐姐的名字。 “母亲!”姐姐也抹着眼泪。 “孩子,以后家里,就剩你与小妹了,听姆妈的话,从前不管怎样,都放下过去与顾先生好好过日子吧。你如今二十七了,你妹妹,就交给你。记得姆妈的话,不要再报仇,好好活着。你能答应我吗?咳咳,咳咳……” “我答应,我答应您!”姐姐掩袖大哭了起来。 “叔同……” “岳母!”贺叔同也跪了下来。 “过来些,你再过来些。”母亲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想将贺叔同的手与我放在一起,贺叔同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主动覆上我的手,随即紧紧握住。 “对,这样我就放心了。阿昭生性倔强,却绝不是捂不热的孩子。你们……你们以后的路还长……你……” “我知道了,我答应您,姆妈,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哭得泣不成声,再也抑制不住地趴在她身上大哭起来。那一刻,我大概真的明白了,我即将失去她,永远的失去了。 母亲是在交代完所有后事后离开的,她在世间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与父亲的遗言异曲同工。她说,“我去见你们父亲了,不要为我们难过,这大概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三个月后,顾先生进入内阁,即将调往北平,姐姐随其家眷一同前往。临别前,我与她在南京火车站旁的咖啡厅喝着咖啡,算是送行。 —————————————— 今天大概就要完结了,之后是大结局章。故人皆要远去,这段故梦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大结局大概是在10点以后发,感谢一路相随的朋友们。(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色晴朗的午后,白俄人开的小咖啡厅里,我和姐姐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由得搅动了搅动手边热气腾腾的咖啡。 浓香的气味霎时随着搅动四下里蔓延开来,带起阵阵甜香。 “阿昭,姐姐也要走了!”姐姐说着,将一块方糖丢入了咖啡里,用银勺轻轻搅动。 “嗯。”我低低答应一声,并不多说。 “你不问我,为什么还跟着他走?”姐姐问。 我拿起桌上的白瓷杯饮了一口,这才回道:“姐姐,姆妈临走前的话我还记得,其实,父亲出事那天我接过一通电话,是二姨太太打来的。” 姐姐秀丽的脸上在听到小顾氏打来电话时,有些诧异,“所以你才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在警局?” 我点点头,“她与我说了很多事,其中,包括顾先生的过去,还有她与顾先生的过去。” “她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姐姐仍旧搅着手里的咖啡,声音也更加清晰,“结婚之前我与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那么接下来的话,你还要记得。这也许是我们姐妹最后一次谈话,你别担心,姐姐不会轻生。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我怕以后见面不容易,所以趁现在还见面时告诉你。” 我抬头看着姐姐突然变严肃的神色,郑重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之前我怀疑成韵是被顾儒林所害,所以想借着嫁给他查明真相。可是这两年多来查来查去,我突然厌倦了。木伯事发后,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不管是不是他做的,已经这样了。我曾与少顷达成协议,答应帮助他的组织。如今共产党已正式成立,他人去了广州开展工作,我们的协议虽已终止,可我发现他做的那份事业仍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所以我依旧会尽一份心力。至于其他前尘往事,我既已走到这一步,那么,也只好走下去了。”姐姐说着,抿了一口咖啡,叹道,“只是,这辈子,姐姐终是误了你的幸福!” “姐姐!”我瞥了一眼窗外即将向我们走来的顾家亲眷,对她说道:“什么都别说了,我明白!只是,你真的原谅顾先生了吗?” “原谅?谈不上原谅吧,那件事是不是他做的我仍不知道,而且以后,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只知道我们即将去北平,而我,已经是他的太太了!” 我不再说话,是啊,一切如梦如幻的是非曲直已经都醒了,那场美丽的桃花梦,不管是我与顾少顷,还是年少时的姐姐与成韵大哥,都在岁月的洪流中成了故去的旧影。 如今坐在这里的,一个是前教育部部长顾儒林的夫人,一个是交通部部长贺九铭的儿媳,排在我们名字前的姓氏也从“刘”通通变成了“顾氏”与“贺氏”,从前,哪里还有从前? 时光静默了片刻,咖啡厅的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打开,顾儒林走了进来,微笑着与我道别:“时间到了,我们也该走了。阿昭,后悔有期吧。” 我起身,从容地看着他与姐姐,也微笑道:“姐姐姐夫,一路保重。” 姐姐站起身,突然有了深深的不舍,她从一旁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的信笺,对我道:“阿昭,姐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是我给你的一点临别礼物,你回去再看。我这就走了,你也要……保重!”她说着,推开椅子就要跟着顾先生离去。 “姐姐!” 她转过身看向我,一字一句道:“阿昭,照顾好自己!” “姐姐。”我抿了抿嘴,忍了忍心酸,终于还是说道:“你也是!” 说罢,朝她扑了过去,扑进了姐姐怀里。 送走姐姐,我打开那封密封的信笺,看到了顾少顷留给我的信: 阿昭,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离开了南京——这座我又爱又恨的城市。 原谅我,终究还是将你推向了别人。原谅我,在故事的开始强行将你拉入了我的怀抱,如果当初的我没有将你卷入这场本可以避免的僵局,或许如今的你,会更快乐的生活吧。 可惜,世事总爱与我们开玩笑,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我大概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靠近你,然后爱上你。 与你在一起的每个点滴都是如此快乐,即使后来父亲与师姐顺利结婚,我仍旧不后悔当初的每个决定。我爱你,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就像你给我写的那封诀别信一样,只可惜,这份爱,也只能陪你到此了。 从我开始放弃我们在一起的一刹那,这份爱就已化作我内心深处一份永恒的追忆。我不会为我的不负责找任何牵强的理由,也不会再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我知道,叔同他是爱你的,他一直不说,只是怕会给你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这一点,很久以前我就知道。 如今的我,正在南方的一片高地上竖起属于我们民族的大旗,不必记挂我,也不必为我担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要你过得足够好,无论我在世上的哪一个角落,都会为此感到高兴与欣慰。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一只鸟,不管你在世上的哪一个角落,我都会竭力飞到你身边,与你厮守终身。 而今生,就让我们永远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师兄妹吧。 爱你的师哥 民国十一年一月 我坐着未动,只闻脚步声越来越近,贺叔同拿着雨伞走了进来,看到我抬头,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眼看要下雨了,我接你回家。” 又是一年秋雨时,南京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永远也下不完。这天午后,天儿好不容易放晴了,阿衡吵闹着在家里上蹿下跳,非要我带他去夫子庙看灯会。 无奈之下,只好吩咐孙妈和老贺去准备车子。 中秋将近,夫子庙的人流多了不少,不少人家都借着这难得的晴日带孩子出来看灯会,这才叫老贺一时找不到停车的位置。 “少奶奶与小公子先在这里等等,等老奴将车停到那边,咱们就开始逛庙会。” 我拉着阿衡的小手,笑着点点头,由着老贺去停车。 “娘亲,你看你看,阿衡就知道这里的人最多,爹地和祖父果然没骗阿衡。” 我笑着扭了扭阿衡的小鼻子,低头对他认真说道:“阿衡要紧紧跟着娘亲,知道吗?这里人多,切不可乱跑,不然的话见不到爹地和祖父,阿衡要哭鼻子了。” 阿衡答应一声,挽着我的手很高兴。可是小孩子哪里有定性,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被路边卖小元宵的阿妹吸引,丢开我的手跑了过去。 “娘亲,娘亲,我要吃小元宵,快给我铜板!”阿衡挥舞着小手,朝我嚷道。 我笑看着他,与孙妈正要过去,一双修长有力的双手已递去了铜板。 “小妹,来五碗小元宵,记得多放赤豆。” 阿衡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快速地迈着小短腿“蹭蹭蹭”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道:“娘亲,他是谁?” 多年不见的顾少顷转过身来,看着我缓缓而笑。 我亦郑重地抱起阿衡,指着眼前的男人对他说道:“阿衡,这是少顷舅舅!” 民国十六年秋日 完(未完待续。) 后记 落花时节又逢君 决定完结的时候,北方的秋天已经到了白露为霜的时节,《海上花》从今年Chun天四月九日的一个偶得的梦境开始,结束于金桂飘香的九月九日,从开始到现在,整整五个月的时间。 巧合的是,故事里,罕昭与姐姐第一次见到顾少顷与顾儒林,也是发生在民国九年的Chun日,桃花盛开的宁园。那一年,翠峰山上的桃花开得格外早,十七岁的罕昭开始了少女梦般的桃花梦。很可惜,这个爱情的美梦没有持续多久,就已经被姐姐与顾父的恋情,家里陆续出现的阴谋一一打破了。 事实上,刘罕昭真有其人,我借用了母亲姑母的名号,给大家讲了一个偶然得到的梦境,这个故事不一定好,却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部写下来并有结局的作品,所以,我很珍惜。 大概我自己也在这期间做了很久的梦,现在梦醒了,可以和大家好好说话了。 写这个故事前,就未想过要写一个很强大的男主,也未想过写一个完美的女主,我的故事里,每一个出现的人物,大概都只是时代的缩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个体,有情绪,有无法掌控,也有无奈和苍凉。也因此,错误的地方一定多,但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所以年龄渐大我越相信,很多事情没有做,并不是因为不想做,而是因为做不来。 人在一定时期,真是只能由着年纪推动着自己该做怎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换句话说,大概就是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了。 所以罕昭与少顷挣扎归挣扎,反抗归反抗,终究还是向两条相交线,有过一个交点,但也只能是交点了。 她的性格里没有革命的因素,而他,也终究不只是儿女情长的人,这样各自独立的两个灵魂,从故事的最初,就是难以融合的。 相比较而言,姐姐与顾父却是很容易走到一起的,他们从开始就抢占了先机,被接受,也是早晚的事。相比较男女主有些被动的接受,顾儒林与刘明昭是更现实,也是更功力的。所以后来顾父为了达到目的囚禁少顷,也就变得不足为奇。 所有人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理所当然的也成为不了英雄。 故事里最幸运的一对,大概就是罕昭的好姐妹海朱与世舫。他们的幸福自然而然,这种幸福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朋友都可能得到,朋友的朋友,身边的亲友,总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不仅家事好,事业好,就连爱情也很完满,我们听着父母的唠叨,不仅羡慕,也很嫉妒。 海朱和世舫就属于别人家的孩子,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天造地设。 他们的幸福太过显眼,尤其是在罕昭与少顷正处于苦苦挣扎的阶段,所以我安排这对恋人出国留学,让他们远离是非,也大概是出于一种对爱保护的本能。没有人会愿意别人在自己困窘的时候一步步显示自己的优越,更何况,没有人甘于平庸(当然我并不是指罕昭与少顷平庸,也不是指海朱与世舫显摆,因为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就像所有人在成事前,都只是在欲海里苦苦挣扎的蜉蝣,朝生朝死,朝死朝生,直到至死方休,也可能什么都没找到。 不幸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度过一生,而我要表达的故事,也正是这样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所以即使是故事里的反派,也并没有完全的十恶不赦,他们做的每一件不好的事,都有其这样做的理由。木伯成为二叔使坏的工具,完全是因为他误把父亲当成了害死祖母的凶手,他对祖母的爱始于一碗热汤的恩情,却也因为这爱成了恨的因素,沦落成报复的工具,所以在最后他得知一切不过是二叔陷害父亲的手段时,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身体为顾少顷抵挡住致命的一枪,为自己造成的罪过画上一个结束的符号,谈不上他是大Jian大恶之人,当然,他也的确罪有应得。 对二叔,我的笔墨并不多,他的人就像他的出场一样,关键时刻有那几个重要的镜头,其他时间一律是用来伪装与隐藏的。就连最后他与父亲在祠堂的部分,我都用了略过的写法,交给大家来想象。 因为故事是以罕昭的口吻所写,那场景她没有参与,所以过多的描述只会更显突兀。但是后来罕昭去找二叔那部分,通过婉昭与刘王氏,我想我也已经交代了。 是谁说的来着,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每一种选择,不过是生而为人罢了。 所以最后罕昭与贺叔同的结合,正是这种理论的结果。有不少朋友也正是这样认为,相比较顾少顷的轰轰烈烈,在一旁的自然相守和保护,大概才是每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正确结局。 所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里,我从来觉得马文才才是最抱屈的那一个。 这个故事里,我唯一设定的一个悲情角色,大概就是为了家族颜面最后选择**的父亲大人。可以说他是一个矛盾的人物,既有东方旧式的儒家思想,又有西方先进的自由理念。这些纷纷体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也体现在那个时代每一个深受东西方文化熏陶的有识之士上。他让孩子们接受最先进的教育,享受自由的恋爱,甚至在长子夭折后也没有想过娶妾生子,延续香火的意思,要知道,他是一个很看重家族责任的长房嫡子,也还是代表刘氏翰林世家的大家长,如果他为了刘氏长房传承的考虑,非要再生出一个儿子或是过继,即使罕昭的母亲反对,怕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在时代背景的迫使下,他是先进的。 但同时他却是落后的,也许并不能用落后来形容,他出生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旧的东西在沉寂,新的在崛起,但新思想崛起的速度并赶不上旧思想的根深蒂固,所以他为了弟弟的错误来买单自己的责任,也是一个必然的选择。这一点来看,父亲是悲情的。 没有出场却起关键性作用的祖母是整个故事的纽带,她死于三年前,最开始被大家认为是自然死亡,在故事一步步展开的过程中,祖母担当了不少回忆的角色,也是所有阴谋的总因。 木伯因为她的被害,变成了家里的内鬼,二叔因为她的不关注和忽略,成为了幕后最大的主谋,可以说,没有祖母,这个故事不会发展下去,她就是那根最大的线,牵起了全文刘家人的喜怒哀乐,变幻无常。 故事唯一的变数,在于结局。最开始我的设定里,罕昭作为女主角最后是死在了从国外归来看她的海朱怀里,可是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父亲母亲爱人相继离去,生活的希望却不应该被剥夺(大概我是看《W-两个世界》看多了)。 所以,我将结局修改成了一个相对平和的开放式,在若干年后一个有秋雨,有落花的时节,接受了贺府大少NaiNai身份的罕昭带着三四岁的儿子,与顾少顷相遇在改变了他们命运的秦淮河畔夫子庙前,他们都从容了不少,所以彼此坦荡的说“好久不见”,也该是美的吧。 君不见,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再相见,我们都已成为故人…… 丙申年八月十一 公历2016年九月 梅十三 番外一 只是当时已惘然(明昭的番外) 我初见成韵的那一年,不过十七岁。 十七岁,该是一个女人一生年华里最好的岁月,也是我最好的岁月。 那一年,祖母在家里摆了堂会,算是庆祝中华民国的成立,亦是欢迎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 家里来了很多从大清国撤下来的官员亲眷,也来了很多祖父在时就很要好的世家好友,其中不少人家,都是打着与我们家联姻的心思。 我不是不知道,作为刘氏长房的嫡长女,幼承庭训,百般教诲,我生来,就是被训练成一位合格的长房大小姐,注定代表刘家女儿的门面陪祖母应酬,这一点,我却十分羡慕我的小妹罕昭。 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无忧无虑的孩童,整日里不是与家里几个小的一块玩耍,就是与童家的那两个少爷一起捣蛋。 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临到傍晚我仍不见小丫头的身影,等寻到她时,却发现丫头不知何时竟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睡着了。 他抱着小妹,向哄自家妹妹般,细心地为她披上衣物,生怕穿堂的风将她吹醒,我远远看着他细心的模样,突然间觉得我们仿佛认识了很久,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我们见过很多次面,可是我却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妹妹和我亲切的笑容。 我是幸运地,作为从旧时代走出来的女子,我不必像其他名门闺秀那样被训练成一位只遵从三从四德,女训女诫的女子,父亲允我和妹妹读书,自由地谈恋爱,做一个活在新时代的女性。 家里对我与成韵的交往很是支持,那一整年里,十七岁的我托腮坐在绣楼雕“和合六Chun”的朱栏长窗下,时常望着远处花园里我与成韵更同栽种的合欢树发呆。 家里为我们订了婚,傅家很快派了人来商量成亲的事宜,我躲在上房内室的屏风后,由着小妹那个小耳报神一趟一趟地跑着向我汇报前厅里的情况,第一次羞得抬不起头。 原来,母亲说的竟是真的,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真的是从嫁给心爱的男子开始的。十七岁那一整年,就是我人生完美的Chun天。 可是,Chun天再美,终有夏日来临。我的Chun天,也只停留在十七岁那一年。 我们婚礼的前一月,成韵说有事需要去一趟上海,他做的什么事业,我心里是隐约明白的。兵荒马乱的世道,他有怎样的理想,我也十分明白。纵使心里不情愿,可是要做他背后的女人,我又怎么会拦着爱人完成理想呢? 成韵说,他很快回来,最多三天,他说得那样笃定,我站在南京火车站的月台上,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一时柔肠百结。那是我们相恋以来的第一次分别,阴差阳错,却没想成了永别。 消息传到绣楼的时候,我正坐在清晨的天光里绣着我的嫁衣,一针一线,那是一个女子全部的愁思。 成韵死后的第三年,后花园里那株我们共同种下的合欢树开花了,我站在绣楼上望着远处淡红的花色,突然亦起许久以前的一个凄美的传说。 原来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也不开花。相传,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 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从此,世上只有合欢,再无苦情。 有时我在想,如果是在他活着与变心间选择,我更宁愿他只是变心了,这样至少他还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活着,可这样想,也觉得自己是疯了。 之后的岁月里,家里出了很多事,祖母在几年后去世,家里分了家,三叔去了上海,二叔搬去了徽园,偌大的宅子只剩下我与父亲母亲和小妹。 我们一家和和乐乐,小妹依旧顽皮,却也渐渐长成了明事理的大姑娘。 我那时想,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与父母家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热热闹闹,也挺好的。 可是那样的安稳日子,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家里越来越不如从前,父亲想借着小妹的拜师宴让家人从新聚集起来,遂听从了耀山先生的建议,让我与小妹去宁园拜访他的主人顾儒林顾先生。谁曾想,一切的一切,就是从此开始了。 我与顾儒林初见的那一日,就知道眼前的男人绝非外界所传,他戴着金丝眼睛,一副学惯中西的学者模样,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眼里的欲望,那种对权利的利欲熏心,岂是一副金丝眼睛就可掩饰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也确实证明了我的猜测。 如果不是木伯的一封匿名信,我这辈子,大概永远都不会与顾儒林再有什么瓜葛吧?可惜,天意总爱弄人,天意说,眼前的男人竟然和成韵的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我还有什么理由能坐以待毙呢? 于是,利用他本身对我的好感,我们开始约会。我已经二十五岁,早过了儿女情长的年月,成韵死后,我更是心如止水,泛不起任何涟漪,可是为了寻找真相,我不得不骗家人说我爱他,甚至闹着要嫁给他。我已失去理智,为了成韵我发过一次疯,如今为了替他报仇,我竟发了第二次疯。 我看着自己口不由心的说出那番话,闹着家里鸡飞狗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是,篓子已经捅了,就由不得我再去收回,我只能一错再错,由着自己走入自己挖开的陷井,不可回头。 父亲母亲劝我,二叔二叔骂我,就连姑母,也第一次打了我,可是所有人当中,我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小妹罕昭了。她本来是个孩子,遇到了贺部长的无故求亲已经吓得够怕,却最终,被我拖累。 我想不到我们姐妹竟有那一刻,她哀伤的看着我,问我是真的喜欢顾儒林吗?看着从小在我面前嘻嘻哈哈的小妹一夕之间变得沉默不语,我真想冲上去告诉她,姐姐不是喜欢他,姐姐只是想查明真相替我过去的七年讨一个公道,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想。顾儒林既不是什么真君子,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越发做得没错。小妹此时痛苦,总比日后发现他的真面目再后悔强。 可是啊,我还是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能再看到她的笑脸,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事一个接一个的出,刘家的衰败仿佛一瞬间成了定局。 父亲说,他要把小妹送出去,一开始,父亲希望她能与耀山先生去香港,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打破。当初来我们家的贺部长再次登门拜访,我至今不明白他与父亲关起门说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父亲与我说,小妹嫁给贺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尽管我不愿意承认,我也开始意识到,她这一辈子的命运,终究是被我这个当姐姐的改写了。而顾少顷虽然并不像他的父亲,他与阿昭的缘分,也只到此为止了。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家里的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曾经那样喧闹的一家人,也终究是渐渐散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Chun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生,我终究是这样走了下去…… 番外二 但愿人长久(贺叔同的番外) 阿衡出生的时候,南京的Chun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我站在医院产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婴儿哭声,再也忍不住推开一直拦着我的医生和护士,大步走进了普仁医院的二楼产房。 这是1925年的Chun天,蟹壳青似的黎明已经远去,天光正在放亮,下了一整夜的Chun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晴好的日子就要来临。 产房内,阿昭由于虚弱已经睡熟了,护士们抱着刚刚洗好的小家伙微笑着向我道贺,我匆匆答应一声,仍径自走向床边的那个身影,摸了摸她有些汗湿的额头,再用力握住她搭在床边的右手,紧张了一夜的心这才稍稍有了些许的真实。 包裹里的小娃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母亲的身旁,这个聪明的小家伙仿佛是知道他母亲在生他时费了力气,所以竟十分乖巧,不哭也不闹。 我看着病床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由眼眶湿润,忍不住俯下身子,轻轻在他们额头上分别落下一吻,被亲的小娃大概也感受到了他父亲难以言说的欣喜与感激,遂翘起粉嘟嘟的小嘴,在我即将离开的衬衣衣领上,吐了人生第一口口水,这是阿衡第一次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他的杰作。 阿衡满月的时候,父亲从北平回到南京,说是要为贺家的小公子办一个象模象样的满月礼,我与孩子他娘亲对此事的态度都不甚热衷。 我的想法是,这几年世道不太平,自岳父岳母去后,阿昭一直深居简出,不大爱见人,如果要办满月礼,身为贺家大少NaiNai的她势必要盛装出席,我不愿她委屈自己,遂委婉的谢绝了父亲的好意。老人家虽然不乐意,仍在家里小小的设宴招待了几位叔伯好友,场面温馨宁静,阿昭也陪同出席。 这是阿衡第二次在我身上留下他的杰作,那天小家伙刚刚睡醒,正由Ru母抱着吃完Nai水到大厅去寻他娘亲。我看到他时,小家伙已由阿昭抱着在叔伯面前走了一遭,我快步走上去,接过妻子手里的儿子,笑着问道:“累不累,我来抱这个小家伙。”没成想此话一出,小家伙大概嫌弃我从他娘亲手里将他抢了过来,小嘴一撇,立即就要哭出来,身为他父亲的我随即感到白色衬衫上一片湿热,阿衡尿了。 一年后,刚刚满周岁的阿衡学会了喊“娘亲”,我看着妻子一脸的笑意,也忍不住揽着儿子开口道:“阿衡,我是爹地,快叫一个爹地我听听!”小家伙看我一眼,挣扎着要从我怀里走到他娘亲身边去,任我怎样哄骗,就是不开口。他娘亲见状,看着我温婉而笑:“哪有你这样逼着孩子叫人的,他会叫了自然就开口了。” 我看着妻子越发柔和的容颜,心里也不由舒缓下来。这几年,她对着我的时候渐渐放松下来,也能向当初初见时那样活泼自在,藏在心底的那个伤痛逐渐愈合,人虽然仍旧安静,却终于是渐渐走了出来。 我满足的看着她与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呢? 人人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幸福是怎么得来的,大概没人会有我这样的幸运。 窗外的夜色逐渐加深,一年,又这样过去了。 某天,阿衡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我送给阿昭的生日礼物,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匆匆跑到花园的凉亭里,缠着正说着话的我们俩给他讲故事。 “娘亲,阿衡听翠姨姨说,这是爹地送给娘亲的生日礼物,阿衡想打开看看爹地送了娘亲什么,可翠姨姨说,只有娘亲允许阿衡看,阿衡才能看。您就让阿衡看一看吧,阿衡过生日,祖父和姑姑送给阿衡的东西都没有盒子,可是爹地送您的这个礼物就有盒子,阿衡很好奇,为什么爹地要把礼物装到盒子里?礼物,不就是让人看到的吗?”小家伙一溜烟说了这么多,我和阿昭互看一眼,不由望着他小手里的那个紫色法兰绒盒子笑了起来。 那是我们成亲以后她在贺家过的第一个生日,岳父岳母去世不久,大姐明昭随着顾伯父去了北平。二叔多行不义,不久后被闵家豪出卖,进了警局。 听到这个消息的阿昭并没有多高兴,反而央求着我与她一起去了趟警局,从警局出来路过一家玉器店,我为她买了盒子里的平安符。这是一个雕着麦穗形状的和田白玉,通体透亮,意为岁岁平安。 二叔并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为监禁,这其中我的妻子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不是她求情,想为岳父做最后一件事,恐怕现在的世上早已没有刘仁松这个恶人。往事随风,但愿他能在狱中好好悔过,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忏悔。那之后,有关刘家的过往被渐渐遗忘,阿昭将这个麦穗视为新生活的开始,只愿以后都平平安安,再无灾难。 阿衡还在缠着他母亲讲我为什么送她玉雕,然而只见我的妻子将那一枚莹白的玉雕从紫色的法兰绒盒子里拿起,爱怜地将它戴到了阿衡的小脖子上,温柔地说道:“这是爹地送娘亲的安稳,阿衡既找到了,娘亲便把它转送给阿衡。只愿我们的阿衡也像这麦穗代表的寓意一样,岁岁平安,年年康健。” 月亮又圆了几回,这一世,有了妻子与孩儿的我,终是圆满的。 ———————————————— 番外到这里就结束了,本来想写更多,又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1927年的中国共产党经历了什么,想必大家都很清楚的。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写顾少顷的番外,其实已经写了的,经历了大动乱的少顷平安地回到了家乡南京,再次在夫子庙邂逅罕昭,若干年后,爱人亲切地微笑和那句“这是少顷舅舅”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过得很好,而你也平安,我们许久未见,再相逢,恋人变亲人,爱随着时间转移成更为长久的亲情,一切,都已足够。这是梦境,梦醒时分,我们下部作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