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任江城沿着山路向上走,步子不紧不慢的。 她身畔跟着两名婢女,左边的婢女偷眼看她,面有忧色,嗫嚅道:“八娘,她们……她们定是不怀好意……”右边的婢女眸中闪过恼怒之色,哼了一声,“这是明摆着的事,还用你说么?但是咱们八娘又能怎样呢,难道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见人么?” “快别这样。”左边的婢女见她很生气的样子,赶忙劝她,“这些人本来便刻薄,你再凶巴巴的,她们更该说八娘的坏话了,说八娘连婢女都管不好。” “我温温柔柔的,她们便会赞美八娘不成?”右边的婢女满脸的不服气。 她俩拌着嘴的功夫,任江城已走到了前面的小山坡上。 两名婢女忙快步追了上去。 任江城双眼微咪,向远方张望。 两名婢女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下方是一条清澈而宽阔的河流,河流两旁植着桃树、李树,桃花灿若云霞,李花欺霜赛雪,景色绝美。花树下、河水旁,三三两两的贵族少女或吟诗作赋,或促膝谈心,或嘻笑打闹,春意盎然。 “一个个看着纤妍美丽,斯文大方,其实心肠不知道多黑呢。”两名婢女暗暗咬牙。 “夭桃,秾李,三姐姐约我来的便是这里么?”任江城顺手向下指了指,问道。 “是。”秾李垂下眉毛,低低应了一声。 夭桃露出同情的神色,轻声道:“是,三娘约您来的便是这里了。这里……这里是您第一次遇到庾郎君的地方,也是您……是您被庾郎君拒绝之后愤而投河的地方……三娘执意约您来这里,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性情倔强的夭桃红了眼圈。 “别说了。”秾李不安的拽了拽她,拼命冲她使眼色,不许她勾起八娘的伤心事。 夭桃皱眉,“可是,八娘醒了之后许多事记不起来,咱们得提醒她啊,对不对?咱们不说,八娘什么都不知道,更会吃亏的……” “夭桃说的对。”任江城笑了笑,“不管是什么事,直接了当告诉我最好,我才会心里有数。” 任江城笑的随和、随意,两名婢女却是同时看呆了。 诚然她们的八娘原本便是位美人,可是她方才这一笑明悦动人,犹如妩媚鲜艳的海棠花在晨曦中缓缓绽放,清丽不可方物,真的是……太好看了啊…… “除了投河,我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任江城转身看着她俩,笑咪咪的问道。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几天时间而已,对原主曾经的“壮举”,还没有完全了解清楚。 秾李陪着笑脸,“也没有什么了。八娘是刺史府的女郎,虽然郎君和娘子远在嘉州,不能亲自教养,不过八娘天资聪慧,闻一知十,是宣州知名的才女呢。无人不夸的。” 任江城不由的嫣然一笑。 无人不夸?怎么可能。原主的祖母早年间便亡故了,父母又不在身边,在这刺史府简直是孤身人,无依无靠,又一向争强好胜,事事不肯落于人后,最爱和姐妹们争竞、攀比。这样的处境、这样的性情,若是人人都夸她,那才是见鬼了。 夭桃胆子大,嘴皮子又利索,忙告诉她,“八娘精于骑射,书法好,会吟诗作赋,确实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不过就是……爱和三娘、六娘比较,总想把姐姐们压下去。还有,对庾郎君太痴情了些,太迁就了些……”她看看不远处的桃花、李花,面有悻色,小声嘟囔道:“头天在这里遇到庾郎君,回去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便给我俩改名叫夭桃、秾李了。” 任江城想像了一下原主的花痴模样,替她不好意思,“你俩不喜欢这名字对不对?那改掉好了。” “真的么?”两名婢女一脸惊喜,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任江城。 任江城有些莫名其妙,“当然是真的。” 夭桃伸手抹眼泪,“八娘总算想要忘掉庾郎君了,真是太好了!”秾李泪盈于睫,哽咽道:“我就说嘛,咱们女郎伶俐聪颖,总有一天会想开的!” “你俩至于的么?”任江城见她俩激动的都哭了,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鼻子,无语。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两名婢女眼泪越发汹涌。 任江城又觉好笑,又有些感动,温声道:“改回原名也可,再换新名也可,都依你们。”夭桃拿帕子拭眼泪,“这名字蛮好的呢。只要八娘想开了,婢子叫什么都行。”秾李跟着点头,“就是,叫什么都行。”任江城细细问了她们,知道她俩还真是一个喜爱桃花,一个喜爱李花,便笑道:“我依稀记得有首诗中写道‘桃花能红李能白’,不如夭桃改名能红,秾李改名能白,如何?大气多了。” “谢八娘赐名。”两名婢女大喜,行礼拜谢。 ---- 她们主仆三人到山坡上不久,便被下面一个眼尖的人看到了。 “呶,你看。”任家三娘子任淑慧身边的一名红衣少女呶呶嘴,向山坡上示意,“你家八妹妹来了,居高临下的看着咱们,也不下来,不知她是个什么意思。” 任江城悠闲站在那里,长发披肩,一袭浅黄色衫子,雅致而明媚,虽年纪尚稚,却已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任淑慧抬眼往上看了看,妒火中烧,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到了却不下来、不和咱们一道游玩罢了,这对于向来特立独行的任八娘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红衣少女是任淑慧的姨表妹,曲家的姑娘,刚巧也是行三,听任淑慧这么说,幸灾乐祸的笑了笑,“也是,这对于你家八娘来说是不算什么。她可是气性大的很呢,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便要……”曲三娘子美目流转,往河水处看了几眼,笑得意味深长。 任淑慧气的脸都白了,“因为她这件糊涂事,任家简直没脸跟庾家来往了!” 曲三娘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是的呢,可惜了你和庾涛……” 任淑慧先是脸上飞红,继而眼神暗淡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庾涛是颍川庾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颍川庾氏是南朝世家门阀,功勋卓著,人才辈出,不是任家这种后起之秀所能比拟的。庾涛既有家世,又俊秀出众,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在这宣州城内根本没有年轻子弟可望其项背。这样的俊俏郎君,任淑慧自然也是心中艳羡,可任家本就差着庾家一大截,任江城再这么一闹腾,她哪里还有机会? “哎,你就这么认命了不成?”曲三娘伸手推推任淑慧,“整个宣州城也只有一个庾涛而已。错过了他,可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物了啊。我听说乐康公主思念京城,一心想回去,安东将军爱妻情深,不忍违逆她的心意,已在谋求调职了呢。” 庾涛这样的名门子弟,本来是应该生活在京城的,鲜衣怒马,英姿焕发,往来交游的不是王公贵族,便是门阀世家,任淑慧根本连认识他的机会也没有。庾涛之所以会出现在宣州,是因为他的父亲庾明时任安东将军,节制宣州、江州等地军事,治所在本城,而他的母亲乐康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不愿分离,便带着儿女和他一起在宣城住下来了。如果传言属实,乐康公主真的思念京城,想要回去,安东将军一定会顺着她的心意。那么可以预见,庾涛一家人在宣州的日子不多了。 任淑慧还是头回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便有些发慌,忙问道:“真的要调职了么?” 曲三娘无辜的眨眨眼睛,“我听说的啊。” “你听说什么了?”一名身穿湖水蓝色高腰襦裙、粉色半臂的少女走过来,一脸活泼的笑,问曲三娘。 这是任家六娘子任淑贞,任淑慧的堂妹。 她比任淑慧小两岁,今年才十四,和七娘子任淑贞、八娘子任江城同一年出生的。因着年纪还小,父母又宠爱,性子颇有些娇纵。曲三娘和任淑慧这对表姐妹本是在说着私房话的,见她突然□□来,任淑慧脸上闪过丝不耐烦,曲三娘心里迅速盘算了下,伸手指向山坡的方向,道:“我听说,你家八妹妹已是好多了呢。” 任淑贞是有些粗心的,不善于观察,等曲三娘指点过后她才看到任江城的身影,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嚷嚷道:“她还有脸出来见人啊?等我去教训她!”风风火火的便带着婢女沿山路拾级而上,找任江城的晦气去了。 她这一嚷嚷、一走,登时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小山坡上,“咦,这不是任八娘子么?”对任江城的做派都有些不齿,嘴快的已开始语出讥讽,话说得很不好听,便是涵养好耐性足的,眼眸中也露出不屑之色。 不自量力,竟敢妄想庾家的郎君,被拒绝了便和乡野农妇一般寻死觅活、以性命相要胁。这样的小娘子,让人如何能看得起呢? “真丢我们任家的人。”任家七娘子任淑清咬咬唇,小声嘟囔。 “岂止丢刺史府的人,整个宣州城的人都被她给丢尽了!”任淑清身边一名红衣少女扬起浓眉,高声抱怨。 任淑清不禁脸上一红。 再怎么说任江城和她也是堂姐妹,被人当面这么责骂,自然觉得难堪。 曲三娘蹙起娥眉,“这吕霓是别驾之女,别驾是刺史的佐官,她这是在刺史府耍什么威风呢?” 任淑慧凉凉看了那红衣少女吕霓一眼,“怕是她心中也有什么不该有的想头吧?被八娘阻了好事,故此,恼羞成怒了。”曲三娘眼珠转了转,扑哧一笑,“吕别驾可是寒门出身,哪个世家大族会迎娶寒门之女为新妇?她也想的太多了。”任淑慧哼了一声,“这宣州城里,不自量力的人确是不少。”曲三娘目光闪了闪,微笑道:“这话说的对。有些人明明给庾郎君提鞋也不配,偏偏要胡思乱想想入非非,好笑之极。不过,也难怪她恼火,你家八娘做的这事连我都生气了呢。多少人被她给坑了……” 吕霓声音更高了,“整个宣州城的女郎都被她给连累了呢,应该把她叫下来,向咱们一一赔罪才是!” “有道理。”有人窃窃私语,小声附和。 七娘子任淑清向任淑慧投来求救的目光。 任淑慧是这次赏花宴会的主人,在场的几位任家小娘子之中,也属她排行最大,应该她拿主意。 “八娘也该受些教训了。”任淑慧纹丝不动。 任淑清往四处看了看,沮丧的低下了头。 吕霓带着几位女郎,追随着任家六娘子任淑贞的脚步,气势汹汹的找任江城算帐去了。 第002章 曲三娘看着她们的背影,叹气道:“你家八娘这是犯了众怒了啊,虽是可恨,却也可怜。她做的事实在是……哎,只怕连你这样的天之娇女也被她连累,只好认命了。” 任淑慧往山坡上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丝奇怪的光亮,慢吞吞的道:“我当然是不认命了,故此才会命人将八娘唤来。” 曲三娘不解,“你的意思是……?” 任淑慧淡笑,“稍后我大兄便会过来了,到时候我自有道理。” 曲三娘心怦怦跳,口有些发干,“大表兄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来,还会约上几位世交,对不对?庾涛也会来,对不对?你……你是想让八娘当众出丑,让庾郎君消气……”任淑慧定定看着任江城的身影,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愤恨之意,轻声的、坚定的说道:“我要让庾郎君知道,她是她,我是我,虽然我们同为刺史府的女郎,可是,我和她有天壤之别!” “天壤之别?”曲三娘有些茫然。 任淑慧眸光发亮,“庾郎君是风雅之人,爱书法,喜吟诗,我便特意安排了这个。”指指河水畔、桃花树下几张立好的画框,“大兄来了之后,会提议作诗,并当场书写。庾郎君一定会看到我的才华!” “好主意啊。”曲三娘称赞。 任家和庾家不算门当户对,不过,女郎若有惊人的才华和足够的修养,嫁入高门,并非不可能。 一流世家太原王氏的名士王湛不就因为郝普的女儿有令仪淑德而娶她为妻了么?郝家可是寒微的很呢。 任淑慧脸上现出胭脂般的颜色。 片刻之后,曲三娘却犹犹豫豫的道:“可是,庾郎君的这个爱好,大家都知道啊。八娘就是因为想要取悦于他,才会‘临池学书,水为之黑’的。八娘的书法很好,力透纸背、铁画银钩,这样会不会反倒成就了她,风头让她出了?” “不会。”任淑慧语气异常笃定,神色也冷淡下来,“八娘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虽然聪明,却没风骨,她若见到庾郎君,定是色迷心窍,苦苦哀求,作出来的诗也毫无格调,摇尾乞怜,不堪入目。她偷偷寄给庾郎君的诗还少么?庾郎君从来看都不肯看一眼的。” “如此。”曲三娘恍然大悟。 虽然任淑慧这么说,曲三娘这做表妹的心思细密,还是替她忧虑,“万一八娘忽然做出首好诗呢?”任淑慧和她是表姐妹,本就亲密,见她这般替自己着想,心中感动,便全盘托出,“数天前,她一夜未睡,冥思苦想,写了一首奴颜婢膝低三下四的情诗想要送给庾郎君,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便投河了。这两天她精神很差,肯定来不及再想新诗,一旦有机会表白,肯定还会把那首诗写出来的,不会有错。”曲三娘大为敬佩,冲任淑慧竖起了大拇指,“表姐,高!” 任淑慧矜持又喜悦的一笑。 想到她的诗作和书法会气质高华,震惊四座,更有可能令庾郎君青目,继而得以嫁入高门,成为庾家新妇,心里不由得很是得意。 五六名青年郎君沿着河岸悠闲走来。 这一行人很年轻,年龄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年龄小的只有十六七岁,走在右边的那位郎君俊美中又带着爽朗,其余的几位则是时下南朝最流行的美男子形象,肌肤白皙,身材秀雅,从容出入,飘飘若仙。 南朝玄学盛行,崇尚以无为本、反璞归真,追求清新淡雅,这几名青年郎君或着浅青,或衣纯白,更映衬得容颜如玉,风姿过人。不过,他们的衣袍颜色虽浅淡,料子和做工却是很讲究的,看上去自有一种别样的奢华。 这几位郎君或清雅,或沉静,或温文,各有千秋。不过最出色、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中间的那位,他肤光胜雪,一张面庞精致绝伦,看上去简直如同白玉雕像一般,美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不光相貌出众,他的仪态举止更是悠闲洒脱,宽衫大袖,褒衣博带,白衣飘飘,秀逸出尘。 任淑慧脸色微红,微微低了头,温柔婉约,娇羞不胜。 曲三娘眼眸中满是惊喜和爱慕,“庾郎君来了。” 任淑清等女郎也是心中如小鹿乱跳,性情温柔的螓首低垂,胆子大的却不肯放过欣赏美男子的机会,目光*辣的,看完了这个接着看下一个,饱餐秀色。 一边看,一边议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庾郎君吧?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穿青衫那位是文乡侯府的章郎君,人才也是一等一的。”“还有王家的两位小郎,兄长名安歌,阿弟名浩歌,年纪虽然不大,人品何等俊秀脱俗。”“那是吕家的吕峻和吕茂对不对?和王家两位小郎站在一起,竟然也不逊色多少。” 女郎们的目光泼辣大胆,庾涛、章不豫等人还好,依旧坦然自若,年纪最小的王安歌、王浩歌兄弟两个到底嫩了些,脸色却是微微发红。 山坡上,任淑贞走了一大段山路,喘着粗气上来了,“任小八,你给我过来!”甫一见面,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势汹汹的叉起小蛮腰,呵斥任江城。 吕霓等人大概是人多力量大,虽然出发得晚,居然也和任淑贞前后脚上来了,七嘴八舌,一起向任江城发难,“任八娘,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荒谬多可笑啊,你已经成了本城的笑柄,连带的我们也一起被郎君们笑话、看不起!”“你得向我们赔罪,还要写下保证书,以后永不再犯!”“就是,要赔罪,还要写悔过书、保证书!” 能红和能白敏捷挡在任江城面前,保护自家女郎。 “臭丫头,滚开!”任淑贞没好气的责骂。 能红和能白哪里肯听她的呢?能白眼中含泪,“八娘是你的妹妹啊……”能红冷笑,“我家郎君和娘子不在本城,能管教我家女郎的便只有使君大人和夫人了!六娘是姐姐,也没有这般管教妹妹的!” 任淑贞本来就是气冲冲上来的,这会儿更是怒发冲冠,“臭丫头,好大的胆子!”一步一步往前逼近,能白胆小,还真的被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吕霓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在任淑贞身后起哄,将任江城和能红、能白主仆三人往后逼。 这里是山坡,前面便是断崖,任江城如果一退再退,最后一定会摔下去。 吕霓等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 “大兄。”任淑慧敛衽为礼,向她的大哥、任家大郎任周问好。 任周今年二十二岁,一身青衣,俊美爽朗,“三娘,大兄不知你在此宴客,来的冒昧了。” “哪里。”任淑慧微笑,“大兄和几位世兄大驾光临,小妹等求之不得呢。” 她虽满心想的都是庾涛,却知道名门子弟眼界高,不会喜爱一味谄媚逢迎的女郎,故作矜持,并不曾向庾涛偷窥。 虽没有向庾涛投去爱慕的目光,可是感觉到身畔那抹清雅俊美的身影,不觉满怀柔情。 兄妹二人见过礼,任周又替其余的几位郎君引见了,“这位是安东将军府的庾郎君,这位是文乡侯府的章郎君,这是王家小郎……”正在引见寒暄,面容沉静的章不豫忽然露出惊讶之色,示意大家往前方看,“女郎们是在做什么?” 任周等人一眼望过去,都呆了呆。 任江城和能红、能白被黑压压数十名女郎、婢女逼迫着,一步一步,靠近断崖…… “胡闹!”任周脸色白了。 章不豫等人也露出忧虑之色。 唯有庾涛淡然扫了一眼,如墨眼眸中闪过丝厌恶之色。 任家这位八娘子为了博取他的关怀和关注,还真的是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啊。 任淑慧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心怦怦跳,强作镇静道:“妹妹们越发调皮了,这是什么新鲜嬉戏么?” 任周跺脚,“这哪里是什么新鲜嬉戏,这分明是……唉,诸位请恕罪,我要失陪片刻。”说完,便要发足向山坡疾奔。 他正要抬腿,却被章不豫给拦住了,“景之,你看!” 任江城含笑看向众人,侃侃而谈,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后面的人潮水般向后退去…… “到底怎么回事?”任周等人目瞪口呆。 庾涛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对任江城这新出的把戏很是不以为然。 他们还没回过神,任江城等人已经下了山坡,旖旎而来。 任江城这时不过是年方十四岁的少女,身量还未全部长开,面容上也是稚气犹存,可她不疾不徐的走在桃花树下,却令人生出“此女风华绝代”之感。 任周眼神迷茫:八娘好像变了呢,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他快步迎上去,轻声责怪,“八娘,你方才在做什么?大兄被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任江城过意不去,“六姐方才想了个新鲜主意,我们就是玩玩而已,大兄不必放在心上……” 庾涛眸色一深。 任江城今天居然没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说是六娘出的主意,让他颇感意外。 如果放在以前,但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事,不管是不是任八娘做的,她都会一脸喜悦期待的跳出来,两眼亮晶晶,“我,我!是我想出来的!” 当然了,最后她一定会得到他的白眼和轻蔑,黯然神伤,眼睛里的亮光一点一点暗淡了,消失了,不见了。 想到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庾涛竟然有一点点心软。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从任江城脸庞上扫过。 任淑慧心沉了沉,俏生生的站出来,含笑邀请,“八娘,今天这赏花宴上才女众多,三姐便命人备了纸墨,若有哪位在做诗,方便随时写出来。你今天可是来晚了呢,本来应该罚酒三杯的,不过三姐知道你不胜酒力,便改成做诗一首,如何?”一边说着话,一边冲任家四娘任淑英使了个眼色。 任淑英会意,轻手轻脚走到了任江城身边。 曲三娘掩口笑,“八娘的心思,这宣州城里还有人不知道的么?时机难得,想必八娘定是要倾诉衷肠了吧,想来定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了。” 周围响起一阵或高或低、或张扬或压抑的讥笑声。 任江城心比天高,苦恋庾郎君,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愈挫愈勇,入了执念,早就不是秘密了。 时下风气开放,女郎恋慕王孙公子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不过,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被男子一再拒绝,依旧无怨无悔,这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如斯深情,岂是言语所能描述的呢?”不知哪位女郎在轻声笑。 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任江城,只有四娘任淑英小声的、诚恳的鼓励她,“八娘,爱一个人是风霁月的事,没有错。虽然这些浅薄无聊的世人在笑话你,四姐姐却和从前一样是支持你。今天机会难得,庾郎君就是你面前,你有什么心里话,便写出来让他看,让他明白你的心意,你的深情,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会不感动呢?八娘,你前几日所作的诗便极好,写出来,定能艳惊四座,也会打动庾郎君的……那首诗你还记得么?四姐姐很喜欢,已经背会了,这便念给你听…” 任江城对众人的讥笑声恍若无闻,对任淑英的“鼓励”也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众目睽睽之下,她轻轻笑了笑,缓步走至画框前,提起笔,思忖片刻,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在光润洁白的凝光纸上写下四行大字: 因过花街卖酒楼, 忽闻语唱惹离愁; 利刀剪断红丝线, 你若无心我也休! 第003章 她写的是草书。 字体纵逸奔放,运笔跌宕起伏,笔势驰骤,横如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撇如陆断犀象之角,捺如崩浪奔雷,字与字之间多连绵,笔断意不断,一气呵成,一挥而就,简约灵动,流畅飞扬。 等着看笑话的女郎们先是呆住了,接着便有人不由自主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南朝尚文,世家大族更是注重文化修养,她们的眼光和鉴赏力还是很好的。 任周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叹:“好书法!好诗!” 章不豫等人也赞赏的点头。 庾涛轻声一笑。 “利刀剪断红丝线,你若无心我也休”,什么意思?任八娘这是……性情大改了么…… 任淑慧本是等着任江城出丑的,却没想到任江城会写出这样的一首诗,神色大变。 任江城原先所作的诗句哀感顽艳,凄楚可怜,半分骨气也没有,如果她将那首诗写出来,眼下应该已经是笑声一片了。可是她竟然换了眼前的这首,简洁干脆,器识高爽,刚正倔强的气概之中又显出通透豁达之意,这让人如何取笑她? 曲三娘慌了,急得悄悄拽任淑慧,“哎,今天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呢,你家八娘可以面对面对庾郎君表白心意!她不是为了庾郎君都快疯魔了么,不是愿意为庾郎君死么,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任淑慧看着凝光纸上那如云天墨舞般的字迹,那透着决绝洒脱之意的诗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也颤了,“确实不应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任淑慧恶狠狠的瞪了任淑英一眼。 任淑英歉疚的陪了个笑脸。 任淑慧就是再怎么心里有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办法发作任淑英,只能瞪她两眼泄泄愤罢了。 发狠过后,任淑慧心头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感觉。她以为她已经把任江城看透了,看准了,以为她只要给机会,任江城定会不顾一切当众追逐庾涛这位名门公子,就算当众出丑也在所不惜。却没想到任江城好像跟变了个人似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写出了“利刀剪断红丝线,你若无心我也休”,这还让人怎么笑话她呢? “糟了,怎么办呢?”曲三娘焦急之态,溢于言表。 任淑慧神色茫然。 周围的人都在或小声或大声的议论着,任江城对他们的声音却是充耳不闻。她专注看着凝光纸上这四行大字,又是惊讶,又是喜欢,又有些怜悯。原主还没有过十四岁生日呢,毫无疑问属于未成年少女,可她却不声不响练出了如此出众的书法,委实令人吃惊。这位父母不在身边、和留守儿童一样孤单无助的小姑娘是下了怎样的苦功夫啊,才能有这样的造诣? 任家六娘子任淑贞听到身边几位原本看不起任江城的女郎改了口,夸奖起任江城,脸色沉了下来,扬声道:“这首诗颇有几分怪异,让人看不大明白。八娘,你能仔细解释一下么?” 曲三娘心中一乐,低声道:“你家六娘这是逼着八娘提起从前的事、剖明心迹吧?八娘都快着了魔了,哪有那般轻易便放下的。若是细细道来,只怕便会真情流露了。”任淑慧脸上有了笑意,“看不出来,六娘一向鲁莽,也有机灵的时候。” 任江城缓缓转过身。 她生着一双美丽又明亮的眼睛,眸光中却透出清冷之意。 “其实,这是佛家的偈句。”任江城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也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觉着顺眼,便记下来了。六姐姐,你觉得这偈句如何?可有当头棒喝之感?” 原本是任淑贞向她发难,现在却成了她反问任淑贞了。 任淑贞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敢情这不是你做的?”指着凝光纸上那四行大字,怒气大盛。 任江城一脸无辜,“是我亲笔写的。” -----这是楼子和尚所作的偈句,虽然他现在并不在场,也不大可能找我算帐,可是我也不能剽窃人家的作品呀,对不对? 任淑贞还在不依不饶,围观的女郎、郎君们却已是心中暗笑了。 南朝盛行清谈,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不谈俗事,只谈幽深淡远的老庄之学。清谈可以视为辩论演讲,不过,清谈不只讲究口才,更讲究风度,任江城淡然自若,任淑贞烟火气太浓,高下立分。 任淑贞道:“三姐姐命你当场做诗的!” 任江城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前几天在这里不慎失足落水,之后精神便不大好,哪里还能做诗啊?我又没有七步之才。三姐姐向来便有风度,又疼爱妹妹们,不会怪我的。” “失足落水?”任淑贞失声怪叫。 任江城明明是为了私情愤而投河的,现在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承认是失足落水,这让她怎能不生气呢。 庾涛脸色一滞。 失足落水?任八娘还真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呢…… 任淑贞还要继续理论,任周不悦,“八娘已说的这般清楚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他是任家大郎,任淑贞虽娇纵,见了大兄却也知道畏惧,虽心中不服气,还是低下了头,“是,大兄。” 虽然不敢和任周拗着,她还是悄悄的、狠狠的瞪了任江城一眼。 任江城报之以一笑。 任淑慧又是失望,又觉难堪。 章不豫一边和庾涛等人闲谈,一边冲不远处一位蓝衣女郎使了个眼色。 那蓝衣女郎是他同母妹妹,章不凡。 章不凡是位丰容盛鬋的姑娘,见兄长冲她使眼色,淘气的笑了笑,过去执了任江城的手,亲热的说道:“原来八娘你前几天是失足落水了啊,真是不小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知道么?” 虽然开口夸奖任江城的女郎不在少数,不过公开做出亲呢之态的,章不凡却是头一个。 章不凡是文乡侯府的女郎,南朝列侯分为县侯、乡侯、亭侯,文乡侯府属乡侯,地位不低,她公开对任江城示好,很有些出人意料。 她开了头之后,吕别驾的长女吕虹等人也温文尔雅的和任江城说起话。原本对任江城很排斥、鄙夷的贵女圈子,一下子就松动了。 任淑慧眼中金星直冒。 本来是要八娘再出次丑,打落尘埃,再也不能翻身的,谁知会是这样呢?八娘连从前的污名都快要洗白了,前几天不过是失足落水…… 任江城彬彬有礼和女郎们说着话,言词婉转,不卑不亢。 任周对这位堂妹非常满意,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 尤其是任江城明知庾涛就在这里,却一眼也没有看过来,真是让任周高兴极了。 庾涛的笑容却越来越淡。 章不凡和吕虹都很会体贴人,任江城略微流露了疲倦之意,女郎们便关切的建议,“落水之后不过休养了几天,身体还弱,对么?不如回去歇着吧。等养好了身体,改日再聚。”任江城真的有些累了,客气了几句,便和任周、任淑慧等人告辞了,带上能红、能白,缓步离开。 将行未行之际,庾涛蓦然问道:“方才在山坡之上,你说了什么?” 他问的突兀,任江城却没放在心上,慢吞吞的道:“我只不过是提醒她们,下面来了几位美男子。当着美人们的面,收敛些好。” 说完,任江城欠欠身,步子轻快的走了。 庾涛看着她娇弱的背影,忽然觉得牙痒痒。 章不豫眼中却有笑意闪过。 直到任江城走了之后,任周和庾涛才看到河对岸站着两个人。 “二郎!” “广阳!” 任周和庾涛同时开了口。 ---- “来的时候,是咱们和八娘主仆三人;回去的时候,还是咱们主仆三人。”能红和能白陪着任江城往回走,能红快言快语的说道。 能白得意:“来的时候你和我是夭桃、秾李,如今却是能红和能白了。” “好,太好了!”能红拍掌。 她俩很快活,笑声如银铃一般。 任江城也是嘴角微翘。 “我都记不起来了,为何阿父阿母将阿弟带在身边,却把我留在了刺史府?”任江城随口问道。 任江城的父亲任平生和母亲范氏共育有一子一女,任江城是长女,下面还有弟弟任启。任启是跟着父母在嘉州的,任江城从没见过他。 能白忙道:“郎君和娘子唯有八娘一女,很是疼爱呢。八娘出生在江城,彼时北朝南侵,江城兵少,万难抵敌,郎君和娘子命王媪等将八娘带回宣州,原打算的是郎君殉国,娘子殉夫,幸亏陵江王殿下及时派兵援救,郎君和娘子才保全了性命,绝境逢生。” “如此。”任江城心中一暖。 敌军兵临城下,任平生和范氏知道力量不够,城守不住,已存了死志。可是舍不得女儿跟着一起亡于战火,在城破之前命心腹将她送走,显然是爱女儿的。 能红向来是个胆大的,这时脸也白了,“婢子听王媪说过,彼时北朝铁骑野蛮得很,但凡攻下城池,都是要屠城的!娘子世家贵女,那时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 任江城一声叹息。 是啊,那时候的任平生和范氏,处境确实堪忧啊。 “那之后呢?阿父、阿母一直没来接我么?”任江城虽是心中释然,还是好奇。 既然疼爱女儿,当时特殊情况送回来了,以后条件允许,还应该接到身边吧? “一开始是八娘年纪小,不便长途跋涉,之后郎君调任嘉州,和娘子一起回乡省亲,本是要带着八娘一起走的,可惜八娘忽然生了病,便耽搁下来了。再然后……”能白犹豫了下,不大好意思说,能红心直口快,接着说道:“再然后,八娘便认得庾郎君了,推三阻四,不肯前往嘉州。” “这样啊。”任江城汗颜。 原来是早恋惹的祸…… 一边往回走着,任江城也把思绪想清了:敢情原主就是位留守儿童啊,大概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教养、亲情缺失的缘故吧,长大之后,她成了问题少女。 第004章 主仆三人是沿着原路返回的,不知不觉,便又走到了山坡上。 能红心有余悸的往断崖处看了一眼,气愤的说道:“六娘和吕二方才真是凶得狠。若不是八娘智计过人,用言语将她们吓退,说不定咱们主仆三人真的会被逼得跳下去!” 能白胆子不如能红大,声音里有了哭腔,“吕二还算了,六娘和八娘是姐妹呢,却如此狠心!” 任江城前世已是工作过好几年的人了,在能红和能白面前便以大姐姐自命,笑着安慰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害怕。”安慰过她们,任江城有些纳闷的问道:“六娘怎地如此恨我?” 任淑贞也不过是尚未及笄的少女,和任江城又是堂姐妹,就算平时相处的不愉快,也不用这么穷凶极恶要任江城的性命吧?是什么样的利益和纷争,会让任淑贞这位花季少女这般邪恶阴险呢? “嫉妒呗。她嫉妒八娘,她母亲嫉妒八娘的母亲,她祖母嫉妒八娘的祖母!”能红语音清脆。 “就是。”能白连连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任江城听的发晕。 反正这山坡上也没人,清静的很,能红又是个急脾气,心里藏不住话,便停下脚步,口齿伶俐的讲起任家家事。能白在旁听认真的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句两句,或是纠正,或是补充。 这些事并不算太复杂,能红说的清楚,任江城理解力强,听过之后,也就明白了。 任家的情况是这样的:家主任刺史共娶过三任妻子,发妻卢氏、任江城的祖母李氏、现在的刺史夫人辛氏。卢氏生下长子任冬生、次子任荣生,李氏生下三子任平生,辛氏生下四子任安生,任刺史共有四个儿子。任安生还在读书,也没娶妻,未来有没有前程尚且看不出来,其余的三个儿子,任冬生和任荣生一个任司马,一个任参军,都是无微轻重的小官,任平生却已经是伏波将军了,品级和任刺史一样------南朝如今是九品中正制,伏波其命意为降伏波涛,伏波将军和刺史一样,都是第五品的官员。也就是说,同为任家儿郎,任平生比他的兄长们强了一大截。 任冬生娶妻刘氏,刘氏先是生下了长女任淑慎、长子任周,接着又生下任家三娘任淑慧,除此之外,长房还有庶出的五娘任淑然、七娘任淑清;任荣生娶妻王氏,王氏育有任家二娘任淑贤、二郎任召、六娘任淑贞,任荣生另有庶出的三郎任吉、四娘任淑英。王氏的母亲是刺史夫人辛氏的妹妹,所以她是辛氏的外甥女,和辛氏自然格外亲厚,任淑贞也一直是拿辛氏当亲祖母的。 任淑贞和任江城同一年出生,姐妹之间,难免要相互攀比。论相貌,论才华,任淑贞万万比不上任江城,而任江城的母亲范氏因为曾和任平生一起守卫江城,受到朝廷的旌表,被封为奉义夫人,地位俨然在她的妯娌们之上。这一点令王氏很不满意,人前人后,没少讽刺范氏,“说的是要殉夫,究竟也没殉成,有脸受这个封赠?”王氏嫉妒范氏,任淑贞嫉妒任江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祖母一辈的恩怨更是说来话长。 任刺史原配亡故之后,他的母亲当时还在世,在原籍替他和辛家议亲,有意聘辛氏为继室。而当时任刺史出仕在外,并不在老家,他自己钟意李家的女郎,遣媒央恳。最后任刺史娶的是李氏,不过,李氏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缠绵病榻,不久之后便去世了。辛氏这才嫁了进来。 有这样的前情,辛氏能喜欢任平生么?能喜欢任平生的女儿么?可想而知。 所以,能红说的“她嫉妒八娘,她母亲嫉妒八娘的母亲,她祖母嫉妒八娘的祖母”,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任江城不由的一声长叹。 敢情原主不只是留守儿童,还是没有亲人长辈关怀爱护的留守儿童、周围充满敌意的留守儿童,不容易啊。 想到一位孤单无助的小姑娘独自在这深宅大院里长大,没有父母坚强的依靠,也没有亲人长辈的关心和爱护,怜悯之意,油然而生。 如果说之前任江城曾对原主曾有轻微的不满,现在却是完全没有了。 原主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她们主仆三人在这儿说着陈年往事,却不知下面有无数道或是嫉妒或是艳羡的目光看向了任江城那窈窕秀丽的身影。 任江城不经意间向下望了望,“咦”了一声,“又来新美人了么?” 就在她方才写诗的画框前,任周、庾渝等人闲闲站着,正在指点评论。而这拨年轻郎君方才明明是六个人的,现在却变成了八个人,多了两个。 能红眼尖,“那不是二郎么?” 任江城仔细看了看,“不错,真的是二兄。”那着浅绿广袖衫的男子,正是任家二郎,任召。 能白露出向往的神色,“那位新来的郎君好不美貌,单是远远看他的身影,已觉惊艳。” “你眼神可真好啊。”能红揶揄。 能白扭捏,“平时倒也马马虎虎,看美人的时候,眼神便好了。” 能红不由的咧嘴笑,任江城也是嫣然。 不再担心任江城痴恋庾家郎君,连能白都活泼调皮起来了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上来了。 能红警觉的转头看过去,只见任家五娘任淑然带着她的贴身婢女阿叶拾级而上,白净的脸庞红晕片片,比平时倒漂亮了不少。 “五娘。”能红忙行礼。 任江城回过头,笑吟吟叫了一声:“五姐姐。” 任淑然是大房庶女,便不像任淑慧、任淑贞似的跋扈,柔声问道:“八妹妹这是累的走不动了,要歇息片刻么?”任江城听她说话还算知趣,便微笑告诉她,“是,走到这里便累了。”眼前这位任五娘十五六岁的模样,圆脸,皮肤白净,眉眼周正,神气谦和,看着倒像个相处的人。似乎比任淑贞那样咄咄逼人的小姑娘要好些?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五姐姐怎地也上来了?”任江城笑着问道。 任淑然在刺史府一向是不大起眼儿的,方才在下面任江城便根本没有看到她,也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今天这是三娘任淑慧办的赏花会,任淑然做为她的庶出妹妹,应该很捧场、很巴结才对吧?怎么半中间便走了呢。 提前退场,好像挺不给主人面子的。 任淑然眼光闪了闪,勉强笑道:“三姐姐有件事情吩咐我做,故此……” “明白了。”任江城微笑。 原来是被任淑慧派了差使啊。 任淑然往前方张望片刻,眼神暗了暗,低声喟叹,“八妹妹,可惜你走的略早了些,没有听到二兄和桓郎君的赞美。二兄很欣赏你呢,赞不绝口,说你书法既精,记性又好……” “原来新来的郎君姓桓啊。”能红和能白在后边听着,这才知道那位连背影都出色的郎君原来是桓家子弟。 桓家可是不简单呢,属于南朝第一流的世家。 不只是第一流的世家,桓家如今还有位权倾朝野的桓大将军,地位俨然为诸世家之首。 桓大将军府的府门,等闲人那是进都进不去的。 “连桓家的郎君都夸奖起八娘,可见八娘真是太出色太好了。”能红和能白心里乐开了花。 第005章 任江城却没有露出惊喜之色,只是微微一笑,“二兄过奖了。” 任淑然对她的反应似乎有些失望,委婉提醒,“称赞八娘的不止二兄一人呢。” 这是何意?能红瞪大眼睛盯着任淑然的背影,支着耳朵,等着听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桓家的郎君赞美八娘,这确是好事,可八娘才……才那样过,若是因为桓郎君的赞美而喜出望外得意忘形,会被笑话的!会被说闲话的! 能白眉头也皱起来了。 她和能红性情脾气虽不同,可是为任江城着想的心,却是一般无二。看样子任淑然是想把话题往桓郎君身上引,她哪能不关心?八娘可是才在美貌郎君身上吃过亏的啊。 任江城笑了笑,“五姐姐,我歇息了这一阵子已是缓过来了,这便要回去了,失陪。”彬彬有礼的和任淑然告别。任淑然见她这样,眼中闪过丝慌乱之色,“八娘,桓郎君是桓大将军之子,身份何等尊贵,等闲见不着的。况且他人物又生的清隽,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你……你就不想下去见见他么?他是途经此地来看望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的,在本城逗留不了几天,之后或许再也见不着这样的人物了……”任江城心中微晒,“方才你说任淑慧命你做事,难道指的便这是个么?劝我再重新回去?不见到我出丑,你们还真是不甘心啊。”她一则是有些不耐烦了,二则也确实疲惫,脸上露出浓浓的倦意,“可是,我这会儿真的很累很累了啊,什么也顾不上,只想回去歇着……”说着说着,连语气也弱了下去,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能红敏捷的蹿上来扶住任江城,“八娘累了,婢子服侍八娘回去歇息。”能白也很有默契的过来扶着任江城另一只胳臂,一脸心疼,“八娘身体还没养好,瞧瞧,脸色都变白了呢。这可不行,要赶紧回去歇着,才是正理。”一边冲任淑然陪笑脸说再会,一边和能红扶着任江城走了。 任淑然看着她们三人的背影,干着急,没办法。 阿叶也和她一样着急,“五娘,三娘交待的事没办好,这可如何是好?三娘今天本来便心情欠佳……”任淑然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你也看见了,不拘我怎么说,八娘就是无动于衷。”往下面望了望,黯然道:“知道她会不高兴,可是,我尽力了。”说着,垂头顺着方才上来的路往下走,阿叶呆了片刻,忙跟在她身后,也下去了。 能红扶着任江城往回走,气愤的涨红了脸,“八娘才说累了,提前告辞,五娘便追过来,说新来了桓郎君,说桓郎君赞美八娘了,还劝八娘回去看看。呸!八娘若真回去了,还不得被人笑话死?”任江城一乐,清了清嗓子,装出幅刻薄挑剔的模样,“累了,走了,听到有青年郎君便立即重新折返,这女郎得有多好色呀。”能红和能白虽是正生着气,听到她兴致这么好的打趣,也不由的笑了。 三人回去之后,才进院子,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面色白皙圆润的女子便一脸慈爱的迎了上来,“八娘回来了?”拉起任江城的手握了握,皱眉道:“有点凉。”又伸手探探任江城的额头,嘱咐她快躺下,“不让你去,你偏不听,定要跑这一趟。身体还虚着呢,只管不当回事。” 这便是任江城的乳娘王媪了。 任江城知道她是真心关怀爱护原主的,不过对她的琐碎唠叼和管头管脚也有些吃不消,笑咪咪答应了一声,“知道了。”把手掌从她手中抽出来,一溜烟儿跑回房,让能红、能白服侍着洗漱了,上床躺下。 王媪不放心的跟过来,在她床沿坐下,“八娘,三娘命人将你请去,除了赏花之外,可有别的事么?没有为难你吧?”任江城折腾了这么一圈真还是累了,掩口打了个呵欠,“好困。”她小声嘟囔着跟王媪商量,“让能红能白讲给您听,好不好啊?”说着话,眼睛已不知不觉的闭上了,长长的眼睫毛在白皙细腻的脸蛋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惹人爱怜。 “这孩子。”王媪很是心疼。 心疼归心疼,她还是纳闷的问道:“什么能红能白?”感觉很是莫名其妙。 能白脸上挂着笑,能红忙过来扶着王媪的胳膊,“说来话长。您快出来吧,我从头到尾详详细细的讲给您听,您便明白了。”连哄带劝,扶着王媪出去,把今天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以后没有夭桃和秾李,只有能红和能白了。”王媪听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八娘是聪明孩子,她放下了,真的放下了。”想到八娘不再执拗,不再为青年郎君痴迷,满怀喜悦欣慰之情。 王媪等人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刺史夫人辛氏和她的外甥女王氏这会儿却是别样心肠。 “八娘没有出乖出丑,还大展奇才,大郎二郎和郎君们都对她交口称赞?”辛氏听到婢女的回报,皱起眉头。 辛氏已是这样的喜怒形于色,王氏还不如她有涵养呢,脸登时拉得比马脸还长。 她对有夫人之称的范氏一向嫉妒,她的女儿任淑贞又和任江城同龄,可是无论相貌、才华都和任江城差着一大截,因此她对任江城不满已久。从前还好,看着任江城做出没羞耻的事情来,她便可以嘲笑刻薄一通撒撒气,心里舒服不少。今天任江城居然没闹笑话,这让她情何以堪。 来报告这消息的是辛氏的心腹婢女阿泉,阿泉很是伶俐,见辛氏、王氏都是面色不喜,担心主母迁怒于她,忙陪笑说道:“今天来了好几位贵客呢,除了庾家郎君、章家郎君,还有桓大将军的公子,也和二郎一道来了……” “果真?”辛氏脸上有了欢喜之色。 “桓家的公子么?”王氏也转怒为喜。 如今的南朝,桓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连辛氏、王氏这样的内宅妇人也是久闻大名,如雷灌耳。辛刺史年纪渐渐大了,任冬生和任荣生却只做了第九品的小官,任安生还是白身,要说辛氏和王氏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这姨甥二人都巴不得能结交上哪家的贵人,好提拨提拨任荣生、任安生呢。 阿泉见辛氏、王氏都换了张脸,便知道自己说话说对了,笑盈盈的说道:“正是桓家的公子。他是公务在身途经本地,顺路来拜望他的姨母乐康公主殿下的。” 桓大将军和安东将军庾明一样尚了公主,他妻子是寿康公主,乐康公主的姐姐。那么,他的儿子自然便称呼乐康公主为姨母了,路过宣州,没有不来拜见长辈的道理。 至于桓家的郎君为何会和二郎一起来了任家,辛氏和王氏暂时猜不出来。不过,稍后叫来任召问上一问,也就知道了。 辛氏和王氏笑了好一阵子,才确信任家果然来了贵客。 王氏便激动起来,和辛氏商量着要请桓公子到内宅坐坐,辛氏比她老成多了,问阿泉,“来的是桓家第几位公子?”阿泉呆了呆,“婢子只听到女郎们呼他为桓郎君,庾郎君呼他为广阳,应该是他的字,至于他是第几位公子,却是不知道的……”王氏沉下脸来,“还不快去打听!”阿泉陪笑答应着,却不动弹,只看辛氏的脸色,见辛氏冲她点点头,忙行了个礼,“婢子去去便回。”急忙提着裙子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过了许久方才返回,道:“是桓家的十三郎。” 十三郎?辛氏和王氏都疑惑起来,“桓十三郎?没听说过啊。” 正在纳闷,婢女来报,“二郎陪桓郎君来了,要拜见夫人。”辛氏精神一振,“快请!”王氏又是高兴,又觉遗憾,“六娘还没回来。唉,可惜了……”辛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桓大将军是辅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桓家的儿郎高不可攀,你莫要想得太多了。”王氏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不觉微微一红。 任家二郎任召含笑陪着位年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公子进来,神色很是殷勤。 这青年公子峨冠博带,大袖翩翩,衣衫是月白色,皎洁素雅中又微微带着悦目的淡蓝,优雅飘逸。南朝不论男女均以白为美,他的肤色便很白,如冰雪一般,他进来之后,辛氏和王氏都觉得眼前一亮。 任召也是一位美男子,可是和这青年人站在一起马上就被比下去了,暗淡无光。 “祖母,这位是桓大将军膝下第二位公子,桓家十三郎。”任召笑着介绍。 辛氏这才想明白了这十三郎是怎么回事。 桓大将军有三个弟弟,因桓太夫人尚在,并没分家。故此,四房子弟是在一起排行的。 这青年郎君是桓大将军次子,却在桓家排到了第十三,显然桓大将军的弟弟们很能生儿子…… 那青年男子行了个揖礼,既不见得如何恭敬,也不见得如何倨傲,简短道:“桓广阳。” 方才辛氏等羡慕他风姿过人,俊美无俦,这时却觉得他虽年轻而沉静,却自有一股慑人的贵气,不由的生出畏惧之心。辛氏满脸是笑的说了几句客气话,大意是欢迎桓广阳光临任家,不胜荣幸,王氏本来打算好生结交这位桓郎君的,可是瞧着桓广阳那略带冷淡的面庞,她鼓了好几回勇气,硬是没敢开口。 任召笑着告诉辛氏和王氏,“桓郎君是奉命至蜀中办事,归途中经过嘉州,受陵江王和三叔父的委托,给八娘带来了一封亲笔信。桓郎君此来,便是来交付这封信的。” 第006章 辛氏知道了桓郎君的来意,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失望,“怎么又是和这个任平生有关?若是没有任平生,桓郎君是不是根本不会来到任家?任家是不是根本没有机会接待桓郎君这样的贵客?”见桓广阳将书信交给了任召,任召快步向自己走过来,辛氏忙堆起一脸笑,“有劳桓郎君了。”接过书信,本想随手交给王氏的,快要递出去了却又觉得不对,思忖片刻,将书信袖入自己怀中,“我亲自转交八娘。” 任召笑道:“桓郎君遗忘了件重要之物在嘉州,会差心腹去取回来。既然顺路,便让八娘写好回信,还请桓郎君带回嘉州吧。祖母,您转交给八娘之时,让她即刻写了回信交给我,咱们再麻烦桓郎君一回。” 辛氏不由的呆了呆,“即刻写回信?” 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还没决定给不给任江城看呢…… 辛氏不过略一犹豫,时间并不长,任召便有些着急了,飞快的扫了桓广阳一眼,笑着催促,“当然要即刻写回信了,桓郎君说不定明天便会差人去嘉州呢。”一边说,一边冲辛氏使眼色。 辛氏忙道:“好,好,即刻写回信。或是今晚,或是明早,回信便交了给你。” 任召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自然多了,朗声道:“多谢祖母。” 桓广阳一直沉默不语,见任召和辛氏把事情说明白了、说好了,便不多停留,起身一揖。任召忙笑道:“祖母,我送送桓郎君。”辛氏惊讶,“这便走了么?”正想挽留,却见任召一边陪着桓广阳往外走,一边暗中冲她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她不要多说话,辛氏心中郁闷,却不敢多说多话,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这难得一见的桓家子弟翩然远去。 王氏和她一起瞪大了眼睛。 他……他……他这就这么走了? 一直到桓广阳和任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看不见了,王氏方才回过神来,一声哀叹,“天呢,我见了桓郎君,竟一句话也没说!”想到自己错失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后悔不已。 却不想想,方才她看到桓广阳的时候,心里对他是很有害怕的,以至于根本不敢冒然开口。 辛氏也慢慢的回过味儿来了,“这位桓十三郎,他统共只说了三个字啊。” 从头到尾,他只在最初见礼的时候说过“桓广阳”这三个字,之后,便再也不曾开口。 王氏艳羡,啧啧称赞,“这才是贵人呢!话金贵,不轻易开口的!” 王氏一边夸奖着桓广阳,一边已迅速的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外人只知道我见过桓郎君,可不知道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呀,这些时日若是见着人,务必要把桓郎君这冰雪之姿好生讲一讲,也让李氏、赵氏她们知道,我认得什么样的贵人……” 辛氏喃喃,“只说过三个字,只说过三个字……”她眼前浮现出桓广阳那张精致隽美却没什么表情的面庞,觉出丝丝冷意。 王氏激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件事,“母亲,那封信……?”碍于有婢女等人在旁服侍,话不便说得太明白,十分含混。 辛氏却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任平生和范氏夫妇远在嘉州,任刺史又一向对内宅事务不管不问,对孙女漠不关心,故此任江城这孤身一人被养在任家的女孩儿对于辛氏来说简直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可以随意处置。从嘉州寄过来的书信,一向是辛氏、王氏等人先拆开看过的,之后给不给任江城看,还在两可。王氏问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有些犹豫了,不知眼前的这封信是拆开看看好,还是直接给任江城为好。毕竟这是桓郎君亲自送过来的,且要马上回信,和以往的情形大不相同。 “大人回来了。”“大人安好。”外面响起婢女们恭敬又略带些慌乱的声音。 是任刺史回来了。 辛氏和王氏赶忙打起精神,起身迎接。 任刺史已是年过花甲之人,身着绯色官服,原本白皙的面庞上遍布老年斑,看上去颇有几分老态。不过,当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目光还是刀子般锐利。 辛氏和王氏要行礼问好,任刺史不耐烦的抬手制止她们,“听说桓家来人了?是什么事??”王氏见他神色难看,便知道他心绪不佳,知趣的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站着,不再说话,辛氏却是躲不得的,忙陪着笑脸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倒没别的事,就是受陵江王和平生的委托,给八娘带了封信。” “受陵江王委托?”任刺史眼中闪过丝怒色,厉声喝问。 辛氏战战兢兢的点头,“是……是啊……” 任刺史眉毛跳了几跳,好像很生气似的。辛氏硬着头皮跟他解释,“二郎确是这么告诉我的。”任刺史更是暴怒,额头青筋直蹦,辛氏打了个寒战,觉得他眼中的光芒绿幽幽的,好不吓人。 事情……有什么不对么? “信在哪里?”任刺史冷声问着,伸出了手。 辛氏忙将书信双手奉上,“桓家十三郎亲自带过来的,便是这一封了。” 任刺史接过信,袖入怀中,哼了一声,匆匆去了。 他走了好一会儿,辛氏还呆呆的站着,摸不着头脑。 王氏就更别提了,很是莫名其妙,不明白任刺史为什么会要这封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了脾气。 不过,任刺史本来就是个脾气不好的人,这几年突然变脸更是常事,辛氏和王氏倒也没有多想。王氏还有点高兴呢,“这下子好了,书信被大人拿去,咱们便不必犯难了。”辛氏嗔怪的白了她一眼,“你倒想得开!”说着,她自己也是一笑。 “祖母,你要替我做主!”门忽然开了,任淑贞一阵风似的进来,扑到辛氏怀里,委屈的撒娇。 “这般没规矩。”王氏嗔怪。 辛氏却笑着揽住了任淑贞,“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们六娘了?” 任淑贞撇撇嘴,想哭,“除了八娘,还有谁啊?我今天被她欺负得惨不可言……”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泫然欲泣。 辛氏心中一沉。以前任淑贞也气冲冲的来她跟前告过任江城的状,不过,那时候的任淑贞只是生气,可不委屈啊,更不会气得要哭。难道任淑贞是真的吃了亏不成? 王氏心疼女儿,催促道:“八娘怎么你了?别哭了,快说,说出来祖母和阿母替你出气!” 任淑贞眼泪叭哒叭哒往下掉,“她自己故伎重施,一步一步往断崖处退,故意让自己处于险境,要引得庾郎君怜惜她。可是,却害得我被大兄骂,骂得很凶……呜呜呜……虽然大兄骂我的时候庾郎君、桓郎君他们已经走了,不在场,可我还是很丢脸啊……” 王氏怒目圆睁,“这贱婢好不可恶!”想到女儿被人算计了,恨得咬碎银牙,真想命人立即去将任江城叫过来,劈头盖脸骂上一通,好替她的宝贝六娘出气。 “哪个贱婢惹到婶母了?”任淑慧和任淑英、任淑然、任淑清等人鱼贯而入,任淑慧走在最前面,笑着问道。 她和平常一样落落大方。不过,如果仔细看,会发觉她脸上有戾气,眼中有戾气,格外阴沉。 “还会有谁啊……”任淑贞从辛氏怀里探出头,气愤的嚷嚷。 辛氏皱眉,伸手重重掐了她一下。任淑贞吃痛,话说到一半便咽回去了,惊讶的看了辛氏一眼,“祖母您……”辛氏笑了笑,柔声道:“还会有谁啊,不就是一个婢女么?”任淑贞呆了片刻,脸上满是困惑之色,小声嘟囔了一句,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任淑然温顺的低下了头。 看这情形,分明是辛氏、王氏、任淑贞三个才是自己人啊,其余的人到底差了一层。任家八个孙女,除了已经出嫁的大娘任淑慎和二娘任淑贤,如今还待字闺中的女郎,也只有六娘任淑贞最得夫人的意了…… 任淑慧本来就没好气,这会儿心情更是糟糕。她平时也是肯谈笑风生陪伴辛氏的,今天却实在没有兴致,略坐了坐,脸上便显出疲惫之色。任淑然很是体贴,“三姐姐脸色不好,莫不是累着了?”任淑清忧心忡忡,“今天来客众多,三姐姐独挡一面,岂有不辛苦的?唉,可惜七娘没用,帮不了三姐姐。三姐姐今天往来周旋应酬,忙碌之极,虽说是能者多劳,七娘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啊。” 王氏不由的撇了撇嘴。 辛氏却慈爱的吩咐,“三娘累了,快回去歇着吧。四娘,五娘,七娘,也一起回去。” 任淑慧略推让了两句,便带着任淑英、任淑然、任淑清告辞走了。 王氏又是撇嘴,“三娘本事不小啊,把四娘五娘和七娘管得服服贴贴的。” 任淑贞却不关心王氏所说的这些,见任淑慧等人都走了,继续跟辛氏耍赖,“祖母,你替不替我出气?你要是不罚八娘可不行,我便白挨骂了!”辛氏笑道:“罚她有何难?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出些新鲜主意罚她便是。”任淑贞大喜,“好啊,我今晚便想!” 任淑贞的一张脸方才还是阴天呢,转眼间便雨过天睛了,笑容灿烂。 她连晚上也等不及,坐在辛氏身旁,双手托腮,苦思冥想要如何罚任江城方才过瘾、解气。 被她这么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任江城,小憩醒来之后,王媪亲自过来服侍她梳洗,“八娘快些,大人脾气不好,不爱等人的。” 任刺史差人来叫八娘,来人还在外头等着呢,要陪任江城一起过去。 任江城伸了个懒腰,“祖父叫我,什么事啊?” 正替任江城梳头的王媪呆了呆,“不知道。” 要说起来祖父要见孙女不算什么,可问题是任江城在刺史府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第007章 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向来对孙女不管不问的任刺史才会想到要见八娘呢? 王媪蹙起眉头,把这些天的事都想了一遍,“内宅的事是夫人做主,大人极少过问。府里的几位小郎,大人倒是常叫到书房问问课业,谈论诗赋文章,女郎们是从来没有的。大人这破天荒的叫八娘去书房,会不会是因为……有人告了八娘的状啊?”想到任江城前几天闹出来的那场风波,心中惴惴,脸色发白。 任江城伸手拍拍她,安慰的说道:“便是真有人告状,也没事。不慎失足落水,我也不想的。放心,没事。”王媪听任江城这么说,老怀大慰,热泪盈眶,哽咽的道:“八娘长大了,懂事了……”任江城拿帕子替她拭去泪水,开玩笑的说道:“怎么我长大了,懂事了,您反倒伤心起来了,涕泪滂沱的?”王媪伸手抢过帕子擦泪,不好意思的嗔怪,“我这是高兴的……” 这也难怪王媪。一直别别扭扭的孩子忽然通情达理了,做乳母的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任江城下意识的看向桌案上的铜镜。 铜镜被磨得很平,并不能像玻璃镜子一样清晰照出人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虽然如此,也能看出来镜中人是位小美女,稚嫩而清新。 任江城心中喟叹。先是能红和能白激动得哭了,然后是王媪感动得哭了,镜中这位相貌美丽的小姑娘在任家虽然孤立无援,却也是有人爱的。王媪和能红、能白,对她便是真心的、忠心的。生的这么美,又有人爱,八娘,其实你是很幸运的啊。 能白快步进来,“八娘,四娘来了。能红已跟她说了,大人差人来唤,您这会儿不得闲。四娘却说,她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的。” 任江城脸上本是挂着笑的,听了能白的禀报,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爱一个人是风霁月的事,没有错。虽然这些浅薄无聊的世人在笑话你,四姐姐却和从前一样是支持你……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会不感动呢……那首诗你还记得么?四姐姐很喜欢,已经背会了,这便念给你听…” 任淑英的话仿佛又响在耳畔,令人厌烦,又令人鄙夷。这位任家四娘表面上看着很温柔,坑起姐妹来却是毫不手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怂恿任江城,唯恐任江城丢人丢的不够狠。若是真的任八娘还在,十四岁的小姑娘,身边只有乳母、婢女服侍,没有父母保护教导,又被辛氏等人排挤嘲笑,难得姐妹之中有任淑英跟她要好,会格外很信任她的四姐姐吧?说不定脑子一热,心中一慌,真就听了任淑英的话,把她口述的那首诗写了出来。那样的话,任家八娘的声誉算是掉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整个宣州城以后再提起任江城,都会把她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可怜又可悲、可恶又可耻的笑话。 孤独无助的她或许会被禁足,或许会被匆匆忙忙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又有谁会怜惜她呢?她的亲生父母远在嘉州,就算真心疼爱,也是鞭长莫及。 这样的后果,任淑英难道不知道么?当然不会。可她做出一幅“我和你要好,我为你着想”的伪善面孔,欺骗怂恿任江城,让任江城犯错,让任江城出丑,让任江城倒霉……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如此狠心。 任淑英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开始大概是为了讨好辛氏、王氏等人,毕竟任江城不为任家女眷所喜,看着她闹笑话也算是内宅中一件消遣。后来么,应该是为了讨好任淑慧,大概任淑慧许了她什么好处吧-----任淑英是二房庶女,王氏尖酸刻薄,她知道王氏指望不着,只好另觅靠山,抱任淑慧的大腿。 现在她过来保准也没好事,指不定又想忽悠任江城做什么呢。 任江城想想刺史府这些糟心的人、糟心的事,心中极为反感。 “如果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就好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应付完眼下的事,也就应该设法和父母、弟弟团聚了,那才是亲人…… “既然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便请进来吧。”任江城淡声道。 能白忙道:“是,八娘。” 任江城却不让她即刻便走,慢悠悠的问道:“大人差过来的是哪位?他心腹的僮儿阿伏是么?去告诉阿伏,因为四姐姐意外来访,执意要见我,故此我怕是要多耽搁片刻,才能去见大人了。” 能白认真的听了,认真的记了,“是,婢子这便去传八娘的话。”脚步轻盈的出去了。 王媪又是惊讶,又有几分欢喜,替任江城梳头的动作都轻快多了,“八娘变得有心计了呢,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从前你和四娘好得狠,不管她说什么,你都爱听。我劝过你多少回,你只管不理我,好像我这做乳母的会害你似的。唉,若不是有四娘挑唆,你也不会……” 任江城笑咪咪,“我也不会做出那么多的糊涂事,说出那么多的糊涂话,对么?好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八娘怎么忽然便明白了呢?”王媪很高兴,却又觉得奇怪。 任江城笑,“长大了,懂事了呗。我直到今天,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四娘,请。”门口响起能红清脆悦耳的声音。 任江城起身相迎,含笑道:“四姐姐来了。”任淑英快走两步过来,执着任江城的手,一脸诚恳,“八妹妹,四姐姐是专程来跟你陪不是的。今天的事,都怪四姐姐考虑的不周详啊。”说着话,她目光从王媪、能红等人身上扫过,似有为难之意。 如果放到从前,任江城见她这样,一定会吩咐王媪、能红避开,和她促膝长谈的。 任江城心中微晒,“当我还是从前的八娘么,又来这一套。” 她微微笑了笑,道:“四姐姐若只是来陪不是的,请先缓上一缓,如何?祖父差人唤我呢。” 气愤之色,从任淑英温柔的面庞上一闪而过。 任江城从前对她是言听计从的,但凡她想劝任江城做什么事,总是能成功的。今天任江城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对她毫不理会,现在又一幅敬而远之的模样,半分不亲近,这让她如何不恼,如何不怒,如何不慌?又让她如何跟任淑慧交待呢? “是啊,大人差了阿伏来唤。”王媪帮着任江城说话。 能红心直口快的道:“四娘要跟八娘陪不是,不拘哪天都可以啊。”对任淑英执意要进来见任江城,进来之后却陪起不是,很是不解,也颇为不满。 任淑英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脸上堆起一脸柔顺的笑容,“祖父来唤,那确是耽误不得,四姐姐便改天再来叼扰了。唉,四姐姐本来还想跟你说几件事来着,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有好几位郎君夸奖你,颇多溢美之辞。” 按着任江城从前的性子,听到有郎君夸奖她,一定会脸颊亮晶晶的发问,“谁?谁?谁夸我了?”现在的任江城却只是笑了笑,“多谢四姐姐特地来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 任淑英大为失望。 她在任江城面前一向很会装的,可是今天任江城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她的失望已经掩饰不住。 王媪替任江城披上长长的粉霞色披帛,绕肩拽地,华美飘逸,似仙女下凡,“八娘,请。” 任淑英看着稚气尚存却已是清丽难言的任江城,眼眸中闪过嫉妒又羡慕之色。 她的容貌顶多算是中等,任江城天生丽质,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八妹妹,等等。”任江城正要起身出门,任淑英一把扯住她,小声又急切的询问,“八妹妹,三叔父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故此方才请桓郎君特地带过来?” 任江城诧异扬眉。 信?桓郎君特地带过来? 任江城禀性聪慧,略一思忖,也便想明白了:敢情后来的那位美人是位信使,任平生托他带了封书信到任家。这大概是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任家的原因了吧。 “四姐姐,不是我不告诉你,这封信我还没有看到。”任江城微笑,“你若真想知道,便莫再拦着我了,让我快些去见祖父。” “去见祖父?”任淑英愣了愣。 任江城好整以睱的看着她,似笑非笑,“见了祖父我才能拿到信,拿到信我才能拆开看,拆开看过之后,才能告诉你信里写了什么啊。” 任淑英不由的涨红了脸。 任江城语气中的揶揄调侃之意、鄙视之意,她哪里会听不出来呢? 一向是她把任江城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向是她看不起任江城的,今天一下子颠倒过来了,任淑英气得脑子发昏。 能白自外头进来,恭敬的行礼,“八娘,婢子已跟阿伏说过了,因为四娘来访,请他再稍等片刻。” “什么?你说什么?”任淑英脸色大变,声音也不知不觉尖利了,异常刺耳。 她确实有拖着任江城的意思,反正到了任刺史面前被训斥责骂的是任江城,又不是她,可她没想到任江城会这般告诉阿伏。这告诉阿伏了,不就等于任刺史也知道了么?任淑英哪能不着急。 任淑英气急败坏,“你怎么能这样呢?” 任江城一脸无辜的看着她,“四姐姐,怎么了?” “你怎么能让婢女这么传话呢?”任淑英顿足,“你让人告诉阿伏,因为我来访,你才会……” “这是事实啊,我又没有撒谎。”任江城眨眨大眼睛,天真无邪的说道。 任淑英被她气得要冒烟儿了。 任八娘以前不是这样的!既没有这么狠,也没有这么坏,办不出这种缺德事!她以前很好糊弄,很好骗的! 任江城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祖父命人来唤我,四姐姐却拉着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件事是不可以传扬出去的啊。我知道了,不跟人说了。” 你……你已经跟人说了好不好…… “任八娘,你变坏了!”任淑英跺跺脚,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连淑女都不装了么。”任江城看着她的背影,幸灾乐祸的一笑。 能红在旁激动得两眼发光,“八娘今天很威风啊。”从前任江城总是由任淑英牵着鼻子走的,今天却泼起任淑英的冷水,太合能红的心意了。 “哪里。”任江城故作谦逊。 “八娘,时候不早了啊。”王媪含笑催促。 任江城笑咪咪,“这便走了,这便走了。”带上能红、能白,起身出门。 阿伏是位年约十一二岁、清秀而机灵的童儿,见任江城出来,他肃容行了个礼。 任江城半分架子没有,和气的问他:“听说你阿母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好些了?” 阿伏原本是一脸严肃,听任江城问到他母亲,却有了忧虑之色,“脚都肿了,她却不肯看大夫……” 看大夫诊金很贵,阿伏的母亲舍不得。 任江城温声道:“这也是巧了,上个月我骑马摔下来,也是扭到脚了,跌打伤药还有不少。我留着也没用,便给了你吧。你拿回去给她敷上,会好得快些。” 阿伏大喜,“多谢八娘!” 任江城所用的伤药一定是最贵、最好的药,他拿了药回家,他的母亲会少受很多苦。 任江城越发和善,“些须微薄之物,不必放在心上。” 阿伏迟疑了下,问道:“八娘要阿伏做什么?” 任江城不在意的笑了笑,“没什么。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便足够了。” 阿伏心里一松,恭敬的俯下身子,“是,八娘。” 刺史府还是挺大的,任江城在内宅,任刺史的书房在外院,走起来还真是很远。不过,因为原主喜爱骑马射箭,体质很好,任江城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疲惫。到了之后,阿伏请任江城先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禀报。 任江城在外头站着,书房里的对话声不远不近,正好传入她耳中。 “大人,八娘来了。” “为何此刻方来?” “回大人,因四娘去寻八娘说话,执意不肯走,故此耽搁了片刻。” “四娘?” “是,四娘。” 一个是阿伏带着稚气的声音,一个是低沉沙哑的老年男子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房中有大约半分钟的沉默。沉默过后,又能听到声音了,不过任刺史的声音显然是压低了,阿伏乖觉,声音也小了许多,任江城知道他们还在说话,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说啥呢?任江城还真有几分好奇。 她没见过任刺史,努力搜寻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原主也没怎么见过她爷爷,感觉非常陌生。这位刺史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目前还不得而知。 阿伏掀开帘子走出来,请任江城进去了,却拦住了跟在任江城身后的能红和能白,“大人没叫你们。” 第008章 能红和能白无奈,只好在外等候。 “大人会不会很凶?”“八娘会不会害怕?”两人都是悬着心。 这时候的任江城还真不是白天落落大方的模样,而是低垂着头,恭敬拘谨中又带着些慌乱不安。 十四岁的小姑娘,第一回被郑重其事的叫到祖父面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任江城没有抬头,不过,她感觉到有两道敏锐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脸上掠过,应该是任刺史在仔细的打量她。 也难怪,虽然是住在同一座府邸中的祖孙,可眼下算是头回单独见面,孙女对祖父固然畏惧,祖父对孙女应该也有几分好奇吧。 “抬起头,让我看看。”良久,任刺史方缓缓说道。 或许是因为年老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他是一方刺史,平时威严惯了,这声音一点也不慈爱,一点也不温和。 十四年来都没有单独见过面的祖父,任江城对他倒也没有什么期待,顺从的抬起头,眼光却还是向下的,脸上带着畏怯之色。 唉,满府只有这位刺史大人是亲人,可他是这样的……任江城心中很有几分沮丧。 到了这会儿,任江城更加同情原主。小姑娘不容易啊,亲祖父都不疼她,无依无靠的,在这偌大的刺史府中,她真是很孤单,很无助。被任淑英等人诱惑引导着做下出格的事,也是在所难免。想带歪一个孩子,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任刺史目光在任江城的面庞上停留许久,屋中一片寂静。 任江城颇为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原主的相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任刺史沙哑含混的低声喃喃,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不像,你和你阿父生的不像……” 任江城啼笑皆非。 孙女和儿子生的不相像,你老人家也至于这样么。 任江城依旧拘谨的站着,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对任家的事知道得太少,对任刺史的性情爱好也了解得太少,安全起见,少开口为好。 而且,在她的记忆当中,因为从小便被辛氏的打压和嘲讽,任江城在长辈们面前总是少言寡语的,并不伶俐讨喜。以常理推测,如果辛氏曾经和任刺史提过任江城,肯定会夸大她的笨拙、不合群,她还是三缄其口吧,沉默是金。 “四娘去寻你,以至于耽搁了许久?”任刺史问道。 “是的。”任江城声音小小的,“我跟四姐姐说了,四姐姐……一直不走……” 任刺史哼了一声,“你也太没主意了。” “是。”任江城声音更小了,“太没主意了。” 任刺史半晌无语。 这个八娘,还真的如辛氏所说,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骄傲和风度啊。 “看看那封信。”任刺史指指桌案上的信封,简短吩咐。 “是,祖父。”任江城顺从的答应着,走到桌边,伸手拿起书信。 出乎任江城的意料,书信竟然还没有拆开。 信封旁就放有裁纸刀,任江城取过来,小心的裁开。 信封很大,裁开之后,里面竟然又是两个信封。任江城看了看,“祖父,一封是给您的,一封是给我的。”将写着任刺史名讳的书信双手递给他,自己拿了剩下的一封。 任刺史的那封信信封是土色的,很庄重,任江城的这封却是浅粉色信皮,一看就是给小女孩儿的。 虽然任江城已是成年人的心境了,可看到这浅粉色的信皮,被关爱被宠溺之感,油然而生。 任刺史不悦,“你阿父这是何意?”伸手接过信,面沉似水。 任江城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或许是这封信的内容很重要吧?故此才会和给我的信放在一起,好让桓郎君一起带过来。毕竟桓郎君带的信,那是万无一失的。听说嘉州到宣州之间路途遥远,匪患严重,如果是普通家信,说不定会被歹人劫了去。” 任刺史道:“那便托桓家小儿带两封信好了,又何必这样。”任江城陪笑提醒,“或许阿父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跟您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吧?桓郎君总归是外人啊。”任刺史脸色总算好了点儿,也不用裁纸刀,顺手将信封撕开,取出信纸,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看了两眼。 任江城低头看自己的信,眼角余光悄悄扫过去,觉察到他脸色变了。 信里写了啥啊?任江城不由的好奇。 她把自己的信仔细瞧了瞧,只见上面全是白话、家常话,一看就是让人很有亲切感的家书。开头看到“阿令吾儿”四个字,任江城便觉得一阵暖流从心头流过,浑身舒畅。 阿令,是任平生和范氏为她取的小名。令,美好之意,虽然她出生在战火之中,任平生和范氏却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阿令吾儿”,任平生和范氏每回有信过来,都是这么开头的。 信上说的全是琐碎小事,读来却让人觉得很是温馨。 共有两样字体,前边的字体遒劲有力,飞扬挺拨,肯定是任平生的笔迹。后面的字体娟秀妩媚,飘逸秀丽,是范氏所写。任平生是嘱咐女儿要听祖父祖母的教导,友爱姐妹,爱惜自己,范氏却是从穿什么衣衫到吃什么吃食,一样一样,交待个遍。 “啪”的一声,任刺史将手中的信拍到了桌案上。 任江城被吓了一跳。 “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任刺史额头上青筋直跳。 任刺史用力甚猛,他手边的茶碗都被震动了,茶水四溅。 任江城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想要避开他的怒火。 “大人,怎么了?”阿伏匆匆从外头进来。 “没事,你出去。”任刺史不耐烦的挥挥手。 阿伏俯身,“是,大人。”后退几步,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任刺史目光从任江城脸上掠过,蓦然问道:“八娘,你来猜猜,你阿父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任江城一直是低眉顺目的,这时却惊讶的抬起头,张口结舌,“我,猜猜?” 任刺史定定看着她,“对,你来猜一猜。” 任江城脑子迅速转了转,他这么问到底有什么目的,想知道什么?我是表现得聪明一点好呢,还是表现得平庸一点更合适?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是,要不要告诉他啊?一瞬间,有无数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 “今天,我听几位女郎闲谈,似乎乐康公主思念京城,想要回去,安东将军爱妻情深,有意调任,陪公主一起回京。”任江城斟词酌句的说道:“若此事属实,那安东将军的职位便会空缺出来了,不知会由谁接任?祖父,我听说刺史分为带兵刺史和不带兵的刺史,您如今是不带兵的,将来若是安东将军回京,宣州的兵权或许会暂时交给您……” 说到这里,任江城莹白的面颊上现出喜气洋洋之色,深施一礼,笑道:“恭喜祖父,您要变成带兵刺史了!” 任刺史时而狂喜,时而忧虑,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变了好几种颜色,心情复杂,“八娘,你倒聪明。” 他对孙女们向来是不在意的,觉得女郎没用,大事完全不懂,每天就知道调脂弄粉,梳妆打扮,心心念念就是如何嫁得如意郎君。却没想到,别的女郎听到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夫妇要回京的消息后是扼腕叹息,可惜以后会再也见不着庾涛这位名门公子,任江城却在他逼问之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别说任江城是年方十四岁的女郎,就算是任周、任召这样年过二十、有过阅历的年青人能想到这一层,也算见识不凡,足以使任刺史这做祖父的欣喜安慰了。 心中虽然喜悦,任刺史却训斥道:“胡说!带兵不带兵由朝廷任命,哪里是祖父能当家作主的?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徒然惹人耻笑!” 他虽是口中训斥,神色中的得意之情却是掩饰不住,任江城何等聪明,早已看在眼里,便笑着答应,“祖父教训的是。不过,八娘也只是瞎猜,这话在祖父面前才敢说,到了外人面前,那是半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任刺史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任江城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松了口气,任江城却更奇怪了:我家阿父信中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吧?这不是好事么,方才你发的什么脾气啊?吓了我一跳。 任刺史脸上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便又沉下脸,“你阿父幼时很是乖巧听话,可自打他跟了陵江王……哼,他眼里还有我么?” 任江城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什么不高兴。敢情是因为任平生跟随了陵江王,年纪轻轻官就和他一般大了,现在还出主意教给他如何升职、揽权,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啊。 敢情不只辛氏、王氏那拨人对任平生夫妇不满,就连任刺史也…… 任江城心中一声长叹。 一个人若是比他的家人、兄弟都出色,不巧他的家人、兄弟度量又不够大,胸怀不够宽广,大概就会是这样的情形了吧。因为他优秀,优秀到把父亲、兄弟全给比下去了,所以大家都讨厌他,没人喜欢他。 “可怜的阿父。”任江城对从没见过面的任平生大为同情。 任刺史冲任江城招招手,任江城往向前走了两步,“祖父。” 任刺史很难得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你阿父阿母信上说了什么?” 任江城这时已对他的性情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大方人,忙把信展开在他面前,“吃什么,穿什么,不要着凉,不要淘气,衣食住行样样都想管,大概是还把我当孩子吧。” 任刺史扫了两眼,也便不在意了。 任江城以为信已经看过,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谁知任刺史今天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很有闲情逸致的命她在一旁坐下,“来陪祖父说说话。” 任江城只好认命的一旁坐了下来。 好在这时凳子已经传到南方,许多官宦人家平时在家里并不是传统的正坐,而是和胡人一样坐在凳子上的。任刺史书房里放的也是凳子,坐着倒也不难受。 “八娘,你阿父可有跟你提过陵江王?”任刺史问。 任江城歪头想了想,“阿父信里似乎提过陵江王,不过只是泛泛一提,没有多说。” “那,你对陵江王知道多少?”任刺史又问。 任江城不大确定,“陵江王,是陛下的同母弟弟,是么?” 她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后,诧异、沮丧过后便态度积极的准备活下去。她努力搜寻过原主的记忆,也旁敲侧击问过王媪许多事,又翻了几本书,对时事政治虽然说不上烂熟于心,但是桓大将军、陵江王等闪光的名字,还是很熟悉的。陵江王和皇帝同母,小两岁,和皇帝的感情似乎不错,不过多年来一直领兵在外,嘉州、江城一带都是他的地盘,是诸王之中势力最大的。自从驱散胡人铁骑,解了江城之围,救了任平生之后,任平生一直是跟着他的。也正是因为跟着他,仕途才会格外顺畅,一升再升,年纪轻轻,已受封为伏波将军。 不知怎么地,任江城觉得任刺史对陵江王很有敌意。 其实任江城觉得很没必要。人家救了你儿子,提拨了你儿子,这是好事啊,你不能因为你儿子尊敬他、爱戴他,就对他不满,好像他把你儿子抢走了似的。 这样也太没风度了。 不过,这只是任江城的感觉而已,也或许是错的,事实并不是这样。 “还有呢?”任刺史追问。 任江城一脸茫然,“还有?我想想……祖父,没有了啊,阿父没提过。” 其余的关于陵江王的事,任江城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因为任平生并没有跟她多说。 任刺史好像松了一口气,脸色和善了许多。 任江城和祖父告别,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能红和能白在外头等得心焦气燥。 见任江城出来,她俩跟见到亲人似的迎上前,一脸欣喜,“八娘!” 任江城心里暖暖的,笑咪咪道:“没什么事,阿父阿母寄来了信,让我来拿信的。能红,能白,走吧。” 能红立即笑逐颜开,“来拿信的啊。” 能白这半天的愁都没有了,眉目舒展。 阿伏送任江城出去,任江城顺口跟他约好了时间、地点,让他去拿伤药。 阿伏非常感激,躬身道谢,“八娘,您以后要有用得着阿伏的地方,只管开口。” 暮色-降临,任江城和能红、能白由阿伏送出来,在书房院门口分别,四人脸上全带有淡淡笑意,场景看上去非常和谐。 任家种有大片的松树林,任江城主仆三人和阿伏分别之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回走。她们过去之后,一条黑色的人影从树上跃过,像一片树叶似的飘走。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任江城才走到内宅,任淑贞便带着两个婢女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迎面过来了,“任八娘,今天你害得我被大兄骂,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后天到夫人面前请安,你要当着大家的面向我赔罪,我才原谅你!还有啊,你要做首诗,还像今天一样当众写出来,不过,要好笑的,必须让人看了就想笑话你!” 你是疯还是傻。任江城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两眼,半晌无语。 王氏尖酸刻薄,她教出来的这位任家六娘,也格外的没脑子。 被惯坏的孩子,熊孩子,真是欠打。 “喂,你听见了没有?”任淑贞见任江城没理她,气势汹汹的问到了任江城脸上,“你别打算躲啊,这回你躲不掉的。我都已经跟夫人说过了,夫人也答应我了。因为你,我受委屈了,故此我想怎么罚你都行。”任淑贞得意洋洋的炫耀。 任江城伸手摸了摸鼻子。 孩子,你不是假傻是真傻啊。辛氏背着人答应你的话,一转身你就这么明公正道的来告诉我了……有些话你心里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的,明白么?唉,王氏没教过你么,坏人不是这种做法啊。 “我知道了。”任江城笑道。 她现在真是累了,得先回去歇歇,等缓过一口气,再和任淑贞周旋。 任淑贞来了精神,“你答应向我赔罪了?好,到时候我想法子把大兄也请过来,让他听听你是怎么跟我陪不是的,让他知道,他今天骂我,我有多冤枉!” “悉听尊便。”任江城嫣然一笑。 可怜任淑贞憋着一口气找到任江城,本来是想和任江城大吵一架,把任江城骂得服气了,再让任江城好生央恳她的。结果任江城也不和她吵,也不和她争,也不央求她,她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这一拳却打到软棉花上了,弄得她没情没绪的。 像任淑贞这种急性子的人,任江城这样对她,真是让她又气又怒,百爪挠心。 眼睁睁的看着任江城扬长而去,任淑贞眼里好像要冒火星儿了。 “喂!”她跑过去追上任江城,笑话她,“喂,乐康公主就要回京了,你知道不?安东将军也要走,你的心上人很快就见不着了。” 任江城被她一再纠缠,涵养再好也来了气,便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慢吞吞的问道:“安东将军要走?那么,你是希望有将军来接任呢,还是不希望有将军来接任呢?” 任淑贞冲她瞪眼,“废话,一位将军走了自然会有另一位将军接替他,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 “那就是说,你希望有将军来接任了?”任江城挑眉。 “希望就希望,怎么了?”任淑贞被激怒,大声说道。 她这种脾气,经不起激,很容易就上当了。 “你有胆子就别改口。”任江城轻蔑一笑。 第009章 “呸,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改口的!”任淑贞已经被激得热血沸腾了,口不择言。 “好,有胆色。”任江城斜睇着她,神色间满是挑衅之意,语气更是咄咄逼人,“若你改了,又当如何?” “我若改口,便算你厉害了,今后见了你我绕道走,退避三舍!”任淑贞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气恼的大声叫道。 “好啊,一言为定。”任江城笑吟吟,“六姐姐要信守诺言方好。” 任六娘,你若改口,以后就别再和我纠缠了。你这样真的很烦,知道么? “我是什么人啊,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任淑贞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她是真的气坏了。 “任小八,我若不改口呢,你怎么办?”她伸手拍了任江城一下,气冲冲的要说法。 任江城笑,“你若不改口,我便当着大兄的面向你赔罪,让整个刺史府都知道你受委屈了。还有,当着全家人的面写首诗,让人一看就想笑话我,让我成为任家的笑柄。” “我等着你丢人出丑!”任淑贞兴奋得两眼放光。 “明天便见分晓,最多后天。”任江城是个很公平的人,和任淑贞约下了期限。 “不管哪天,都是你输!任八娘,你啊,回去之后别的事先放下,先想想那首让人笑话你的诗吧。若写的不好笑,我可是不依!”任淑贞盛气凌人。 “好。”任江城答应得非常干脆。 如果她俩就在这里分手,各回各房,那任江城还需要费脑子设计一番,才能让任刺史知道这件事,才能让任淑贞偷鸡不成蚀把米,弄个灰头土脸。可任淑贞实在是熊孩子中的战斗机,一点眼色没有,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居然还在讽刺讥笑任江城,“……八娘你是越来越痴呆了,这么简单的事你还要跟我打赌,你输定了!你不用负隅顽抗了,打不打这个赌都是一样的,反正你都要向我赔罪……” 阿伏一脸严肃的过了月亮门。 任江城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内宅和外院的分界处,但属于内宅。见到阿伏进来,任淑贞诧异的挑起眉毛,“你没走错路吧,来这里做什么?” 有辛氏和王氏宠着,她在任家嚣张惯了,阿伏年纪又小,看着不起眼儿,她真没把这小仆人放在眼里。 阿伏恭敬的行了个礼,“六娘,小人是奉郎主之命,来向八娘传话的。” 阿伏口中的郎主,也就是指任刺史了。时下的风俗习惯,一个家庭的男主人,会被称为郎主。若是有官职在身,那称呼便五花八门,有叫“大人”的,也有叫“使君”的,当然也可以称为郎主。 任淑贞眼珠转了转,“八娘就在这里,你既然是来传话的,那便快说。”态度十分轻慢无礼。 任江城微笑,“祖父有什么吩咐?请讲。”语气温文,如春风一般和煦。 阿伏忙行了个礼,道:“八娘离开后不久,夫人便差阿泉禀告郎主,说二郎已和桓郎君约定明天送走回信。故此,郎主命八娘今晚便写好回信,小人稍后来取。” “请转告祖父,八娘从命。”任江城笑道。 任淑贞不由的撇撇嘴,嫌弃又厌恶的说道:“一封书信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闹得祖父都知道了。任八娘,你真是不懂事,爱胡闹,怎么说都不改。哼,阿叔和叔母写信过来有什么用,寄钱寄物给你有什么用,反正也管教不好你!” 任江城心中怒气升腾。 这熊孩子真是太讨人厌啊。 转念一想,任江城又觉恻然: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还会被任淑贞这样的言行刺伤、影响,更何况原来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呢?她在刺史府这样的锦绣丛中,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唉,真是可怜的孩子。 任江城这时一点怜悯心也没有,冷冷的、挑衅的看着任淑贞,“咱们方才打的什么赌,你还记得么?到了要兑现赌注的时候,可别耍赖啊!” 任淑贞这个年纪正是热血方刚的时候,定力不够,她又是个急性子,没什么涵养,听了任江城的话一下子就炸了,“谁耍赖了,谁耍赖了?我就是希望有新将军接任安东将军,怎么了?你不乐意,你不高兴,你不许?任江城,你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啊!” 阿伏严肃的小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不过,任淑贞根本没注意到他。 任江城微笑的、歉意的看过来,“阿伏,你的话也传到了,请回吧。我回房之后便写回信,一个时辰之后,请你再过来。” “是,八娘。”阿伏深施一礼。 他和任江城、任淑贞告别,很快走了。 临走前,他悄悄看了任江城一眼,任江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任淑贞更过份了,跃跃欲试要抓住任江城,跟她好好讲理。任江城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愉悦的、舒心的笑容,敏捷而有力捉住任淑贞的手,跟她确认,“你若输了,见到我便退避三舍?只是退避三舍?” 任淑贞这种人,不让她多输掉点儿什么,简直对不起她这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啊。 “岂止退避三舍,我还输给你百两金!”任淑贞手被任江城攥得紧紧得,挣也挣不开,又被任江城逼问到脸上来,躲也躲不掉,又气又急,口出狂言。 百两金,对于任淑贞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百两金啊,甚好。”任江城打量了任淑贞两眼,满意了,笑吟吟放开了她。 本来只准备让你丢丢人的,可是你太讨厌了,那便再出出血吧。 我就等着收你的百两金了。 “六姐姐,你会不会已经心虚了、怕了,咱们打赌的事不敢跟夫人、大伯母二伯母她们讲啊?”任江城笑道。 任江城说这句话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让任淑贞自己把话放出去,广为人知,以免她日后反悔;另一个便是要她现在便向辛氏、王氏告状,好离了自己的眼,让自己得了清净。 “呸,我会怕你!我这便去跟祖母、阿母去说!”果然,任淑贞扔下这句狠话,便一阵风似的,向辛氏所居住的正房去了。 任江城惬意的咪起眼睛,“她一走,花有香气了,夜色静谧了,世界美好了。” “风轻柔了。” “我笑得出来了。” 能红和能白很有默契的接口。 主仆三人相视一笑,回房去了。回去之后能红便勤快的磨墨、铺纸,任江城提起白玉笔杆、精巧可爱的鼠须笔,一笔一划,用心写了封回信。她的回信和任平生、范氏的来信是同一风格的,啰啰嗦嗦讲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从早食吃了什么一直写到今春宣州城流行的衣裳样子,非常琐碎。不过,任江城知道阿父阿母接到信之后一定会欣喜欲狂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女儿第一回不厌其烦的、详详细细的讲述这些日常小事,也是她第一回心平气和的跟父母沟通。从前的任江城,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是有些自卑的,心中对父母也有怨恨,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她不爱跟任平生和范氏多说什么,信写的一向冷淡、生硬、毫无感情。 任江城的信写好,阿伏也来了。任江城把信亲自交给他,能红拿来了伤药,“这是张大夫给配的药,用了许多珍贵药材,见效很快的。还剩这些了,全部给你。你替令堂上过药之后,还要替她揉揉,知道么?手法是这样的……”亲自示范给阿伏看。 阿伏非常感激。 他小声告诉任江城,“小人是个多嘴的,方才听到六娘的话,一时忍不住便跟郎主说了。”任江城微笑看看他,“这也不算多嘴,做仆人的本就应该对主人忠心,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是应该及时禀告给主人知道的。”命能白拿了串铜钱过来,赏给阿伏,“劳你跑了几趟,给你买零嘴吃。”阿伏十分推辞,“有伤药,已是足够了。”能白笑着塞给他,“八娘让你拿着,你拿着便是了。”阿伏方才收下了,又行礼道谢。任江城命能白送他出去。 “八娘也学会笼络人心了啊。”王媪觉得很是稀奇。 任江城笑,“阿父阿母不在身边,在这刺史府里,总要有位能替我做主的长辈吧。” 辛氏和王氏是很不喜欢任江城的,刘氏则是装聋作哑,不管不问。她们是这样,任淑慧等姐妹也没一个向着任江城的,或明或暗,都跟她不对付。一个人身边不能全是敌人,同盟军一个没有吧?那样的话,日子岂不是会过得很令人心颤么。若能渐渐争取到任刺史的支持,那么,今后在这刺史府里便不会跟从前似的举步维艰。虽然任刺史不理会内宅的事,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若发句话,辛氏也不敢不听。 任江城是打算设法跟父母团聚的。在跟父母团聚之前,她还会在刺史府生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安全和舒适,也是要费些脑筋的。 “八娘……”王媪眼里又有了泪花。 任江城不等她说完便取出帕子替她拭泪,熟练的接口,“……长大了,懂事了……” 王媪嗔怪的轻轻打了任江城一下,能红在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任江城这里气氛很欢快。 任淑贞这会儿却是怒发冲冠,提起一口气到了辛氏面前,告起任江城的状,“……她还敢跟我打赌!就她这样的人,还敢跟我打赌!好像我不敢希望有新将军来接任似的!” 任冬生的妻子刘氏、任淑贞的母亲王氏,还有任淑慧、任淑英等人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淑贞格外兴奋,添油加醋的把方才的事讲了讲,“……我和她打过赌了,你们等着吧,不用祖母开口,我自己便能让八娘下跪赔罪、颜面扫地!” 王氏对任淑贞一味溺爱,赶忙附和,“就是,用不着夫人,六娘自己便能给自己出了这口恶气!”又对任江城不满,“都说八娘没教养,如今看来,果然是不错的,没冤枉她。”刘氏就在王氏身边坐着呢,却是只笑不说话,既不为任江城辩解,也不跟着王氏骂人,作壁上观。 辛氏和王氏是姨甥,对王氏便亲近、宠爱,对长子媳妇刘氏则是淡淡的。刘氏犯不上跟这姨甥二人一起糟蹋任江城,也犯不上为了父母不在身边的任江城出头,她是聪明人,不淌这混水。 冷眼看着任淑贞眉飞色舞的说着话,成为全屋人的中心,任淑慧娥眉微蹙。 有辛氏纵容着,任淑贞经常是最出风头的一个,这真是令任淑慧很难受。 不过,任江城的坏话,她却是很愿意听到的。 任淑贞说到了高兴处,“……你们说,八娘是不是傻?一位将军调任了,自然会由另一位将军接任,这么简单的事,她拿来跟我打赌……” 这时,门打开了,一名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进来。 “阿父。”任淑贞看到他,高兴的叫道。 这人是她的父亲,任刺史的次子,任荣生。 任荣生和王氏素日都是很疼爱她的,今天任荣生脸色却不大好。 任淑贞迟钝,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迎上来,又叫了声“阿父”。 任荣生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阴沉。 这是……怎么了?任淑贞从来没有见过她父亲这样的目光,不由的呆了呆。 第010章 辛氏和王氏等人也觉得很不对劲。 任荣生平时是很和气的一个人,现在呢,他脸上简直是阴云密布…… 发生什么事了呢? 王氏忙站起身,装出幅贤惠妻子的模样,“夫君回来了?今日府中事务多么,可忙累?”任淑慧、任淑英也向任荣生行礼,“阿父。”任荣生怒视任淑贞两眼,忍气向辛氏问了好,寒暄过后,才板着一张脸在右首的椅子坐下了。 任淑贞本来已经被他瞪得头皮发麻,眼中有了水光,见他什么也没说,胆子又壮了,走过去牵住他的衣襟撒娇不依,“阿父,你方才瞪我来着,好凶!” 王氏向来护短,柔声道:“六娘有什么不对的,好好跟她说便是。她很听温顺说话的。” 王氏这话一出口,刘氏和任淑慧母女二人脸上都闪过嘲讽的笑意。六娘很温顺听话?王氏你脸皮也太厚了,六娘任性又蛮横,粗鲁又无礼,刺史府上上下下,有谁不知道? 辛氏微笑,“六娘还小,她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你们做阿父阿母的,耐心教导她。” 任荣生和王氏同时站起身,“是,夫人。” 任淑贞觉得很委屈,撅起了小嘴。 任荣生看着爱女这个样子也有些心软,可是想到任刺史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脸色又阴沉了,语气十分严厉,“六娘,话是不能乱说的,你明白么?方才在月亮门你说过什么混话,自己还记不记得?” “我……我说什么了……?”任淑贞结结巴巴的,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会让任荣生这么生气。而且,她也想不通,自己在内宅说过的话,为什么会传到任荣生耳中?要知道,内宅中的事,除非是王氏想让任荣生知道,亲自告诉她,否则任荣生是很少管的。 任荣生见状,不由的大为头疼,“你这孩子,自己说过什么都不知道,真真糊涂!” 他是头疼,王氏却是心疼,“在自己家里头便是说错一句半句话又有什么呢,反正又没传到外头。六娘是真性情之人,心直口快,话出口后她自己未必记得。到底是哪句话,你提醒提醒她啊,莫要一味责怪、责骂。” 任荣生黑了脸。 提醒提醒?六娘说的那话,让人如何提醒? 辛氏、刘氏等人也笑着为任淑贞说好话,虽说有人是出于真心,有人却是碍于面子,不过说出话来大差不差,都劝任荣生,“六娘能说出什么来?错了慢慢教,莫吓到她。你看到没有,六娘都快吓哭了。” 任淑贞确实是一脸委屈的看着任荣生,眼中水光盈盈,随时有可能放声大哭。 任荣生既不能就这么算了,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教训任淑贞,生气的指着屋门,“六娘,跟阿父出去,阿父有话跟你说。” 这是要单独教训任淑贞的意思了。 “什么要紧事啊,还不能当着咱们的面说?”“就是,六娘到底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任淑慧、任淑然等人大为诧异,一边惊奇的看着任淑贞,一边忍不住小小声的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任淑贞羞忿不已,脸蛋涨得通红,身子也颤起来了。 从小到大,她没有经受过这些!在辛氏这里,在任家女眷面前,被明着暗着讽刺挖苦的,被当面嘲笑打击的,被笑话被议论被蔑视的,只有父母不在身边、孤单无助的八娘任江城。万万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居然轮到她了…… 任淑贞呆呆的站着,浑身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样,连动都不会动了。 只有伤害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究竟有多痛,有多难堪。任淑贞原来和姐妹们一起笑话任江城的时候觉得舒心畅意之极,这时风头浪尖的人换成了她自己,才知道被人轻视、嘲讽的滋味是多么苦涩,多么难受…… 任荣生见她愣着不动,一气之下,动手来拉她,厉声道:“六娘,跟阿父来。” 任淑慧脸上有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任淑英、任淑然等人也一样。 任淑贞仗着辛氏的宠爱可没少嚣张,这回在辛氏屋里倒霉了,她们哪能不高兴呢。 任淑贞本来是呆呆的,眼角余光扫到诸姐妹脸上,看到她们的嘲笑之意,登时脑子嗡的一声,浑身血液上涌,气得什么也顾不上了,把任荣生的手大力甩开,高声质问:“阿父,我说什么了?我到底说什么了?方才在月亮门……”她眼睛一亮,总算想起今天的事了,“我又没说错!安东将军就要调任回京了,当然会有新将军来接任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什么不敢说的!我就是希望有新将军来接任,怎么了……”觉得自己占理,声音越来越高,说到“我就是希望有新将军来接任”的时候,真是理直气壮,响彻云宵。 她正在任性的大声叫嚷,身后响起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郎主,郎主您来了……” 任淑贞愕然转过头,只见她的祖父任刺史背着手站在门口,恶狠狠的盯着她,脸色铁青。 “祖……祖父……”任淑贞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口干舌燥,结结巴巴。 “大人。”“祖父。”辛氏等人纷纷站起身,脸色惊疑。 任荣生呆了片刻,快步走向任刺史,“阿父,阿父……” 他是陪着一脸笑的,任刺史却是怒气冲冲抬起胳膊,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任荣生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脸,又是羞愧,又觉难堪-----虽说被自己的父亲教训了没什么,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妻子、女儿都在,太没面子了! 任刺史瞪了他两眼,眼光阴沉的扫过辛氏、王氏等人。 他脸色极差,让人想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黑暗一片,乌云滚动,压抑、郁闷,不知什么时候,一场狂风骤雨就要呼啸着来到人间…… 辛氏、王氏等人都摒住了呼吸。 任淑贞心里很害怕,吓得哭都不敢哭。 任刺史怒目看了众人许久,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辛氏好像虚脱了一样,软软的瘫坐在了椅子上。 刘氏、任淑慧等人也是目光茫然。 任淑贞傻了好一会儿才跑到任荣生身边,带着哭腔想要安慰他,“阿父,好好的祖父为什么要打你……?”任荣生脸上这会儿还*辣的呢,当然没好气,不假思索的回身给了任淑贞一记耳光,“逆女!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他的这记耳光,比方才任刺史抽他的那一记更加干脆,更加响亮,更加用力。 任淑贞被抽得站不稳,向后退了好几步! 王氏心肝肺都是疼的,赶忙向前飞奔几步,扶住了她,“六娘,你怎样了?疼么,疼么?”见任淑贞嘴角都流血了,心中大痛,连声音都颤巍巍的了。 任淑贞脸上一开始是木木的,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了疼痛的感觉,才慢慢的意识到:阿父打了她,一向宠爱她、娇惯她的阿父打了她…… 任淑贞不能相信似的看着任荣生,“阿父,你打我?你竟然舍得打我?” 任荣生痛心疾首,“六娘,阿父早就应该打你了!打醒了你,你便不会如此糊涂不晓事!” 两行热泪顺着任淑贞的脸颊流下来,她痛哭失声,“阿父打我,阿父打我……” 她哭得很伤心,很狠狈,热泪流了满脸,把脂粉都冲去了不少,脸都花了。 任淑英迅速的忖度了下:先是任刺史打了任荣生,然后是任荣生打了六娘,看来六娘这回惹的事不小。事关任刺史,辛氏、刘氏现在不便出面劝说,王氏正没台阶下,若是她能现在冲出去,应该能博得王氏的好感。若是躲在一边装缩头乌龟,却是会被王氏记恨的。王氏毕竟是嫡母,还是少得罪为好……盘算清楚了,任淑英便含着两包眼泪站了出来,“阿母,阿父打了六娘,他也是心疼的啊,您看看阿父,便会明白了……”她话音还没落,任荣生心中的怒火又被点燃了,“还有你,四娘,你也该打!”抬起手,照着任淑英那张虚伪的面孔,便是“啪”“啪”两耳光! 不知是他这会儿太生气了,还是看任淑英格外不顺眼,打任淑贞才只有一下,到任淑英这里却是翻倍了。 “阿父!”任淑英捂着脸颊,愕然。 她是来劝架讲和的,是来献殷勤的,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挨打。 不光任淑英惊愕,辛氏、刘氏、任淑慧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任荣生这是怎么了?先打六娘,再打四娘,拢共两个女儿,挨着打遍了……问题是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没动过女儿一指头…… 今天真是出了邪了。 “逆女,跪下!”任荣生挑眉,冲任淑英一声怒吼。 任淑英身子抖了抖,“扑通”便跪下了,驯顺的低了头。 “你,也跪下!”任荣生又冲被王氏揽在怀里又拍又哄的六娘任淑贞大喝。 王氏万分舍不得,任淑贞“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任荣生眼中冒火,抬腿踹了任淑贞一脚,把任淑贞踹得站不稳,跪在了地上。 王氏心疼得要死,可是任刺史、任荣生都大为反常,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想了又想,也没敢和任荣生拗着。 任淑英和任淑贞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又是害怕,又觉难堪,花容失色,涕泪横流。 任荣生这做父亲的见她们这样,倒也不想难为她们。可问题是任刺史正在气头上呢,他若把两个女儿轻轻放过,任刺史能不迁怒于他么?任荣生狠狠心,先是指着任淑英痛骂,“明知道你祖父差人去唤八娘,你还硬拉着八娘不放,眼里还有没有你祖父!”又骂任淑贞,“朝廷任命官员的大事,是你一介闺中弱女能议论的?你又怎知朝廷不会将兵权授予你祖父,成为带兵刺史?”把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过之后还不算,命婢女拿过黑漆柄麈尾一人打了两下,怒容吩咐,“回去面壁思过一个月,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的过错,再出来吧。若想不明白,便一直关着,不许出来丢人现眼!” 任淑贞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挨了打不说,还得当众罚跪、挨骂;挨过骂之后还要面壁思过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还不见得能不能出来;我……我真是命苦……她忽然想到一件要命的事,猛的挺直了身子,“八娘说我一定会改口,我还和她赌了百两金。现在我改口不改口呢?不改口,一直面壁思过;改口,见了八娘我要道走,还要给她百两金。百两金,我哪有这么多钱?”脑中盘旋着这样的念头,她软软的倒了下去。 任淑英也不比她好多少。听到任荣生的话,如当头被人重重敲了一棒,眼冒金星,心烦意乱。她和任淑慧同年出生的,年龄不小了,正在为婚事犯愁。眼下正值春季,是贵族人家踏青游玩的好季节,各家都时不时的有宴会、聚会,任淑英想把自己嫁出去,春天当然是最值得珍惜的季节。一个月面壁思过不能出门,不能推销自己,任淑英真是欲哭无泪。 她也软软的倒了下去。 虽然她俩的样子都很可怜,虽然刘氏、王氏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为其求情,不过任荣生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没办法,还是狠狠心命婢女把她俩带了回去,“面壁思过一个月已是便宜她们了。一个月之后若还是冥顽不灵,继续关着。” 消息传到任江城耳中的时候,她正对镜梳妆。 王媪细心的替她梳头,小声问道:“八娘,四娘和六娘会不会记恨啊?” 任江城不在意的笑笑,“记恨便记恨呗,我若不出手整治她们,难道她们便会爱上我么?” 第011章 王媪不由的点头,“八娘说的是。” 是啊,这样她们会记恨,可不这样的话,她们难道便会爱护八娘了么? 八娘从前对她们倒是很好,很忍让,可四娘总是哄着八娘做傻事,六娘总是欺负八娘,八娘在姐姐们面前半分好处也得不着的。 饶是被姐姐们欺负了、笑话了,辛氏这主母的人不为八娘主持公道不说,还要再冷嘲热讽一番,让八娘更加难堪、难过。八娘幼时从辛氏房里回来,常常是噙着两包眼泪的,可怜极了。 唉,这没有亲生父母在身边撑腰做主的孩子,日子过得苦啊。 “八娘苦能和郎君和娘子团聚,便好了。”王媪想着心事,一声叹息。 “总有一天会团聚的。”任江城微笑。 王媪这个人是有几分啰嗦的,絮絮叼叼的告诉任江城,“八娘莫抱怨郎君和娘子。他们可不是不要你了,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将你送回任家的……” 任江城有几分好奇,“后来阿父阿母想要接我回去对不对?不巧,我居然会病了。” 任江城面对铜镜坐着,王媪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一头如云秀发,铜镜才是磨过的,很光滑,可以清晰照出人影。她问过话后,从铜镜中便看到王媪蹙起了眉头,“这件事,说来也太巧了。郎君和娘子一开始差人来接,辛氏推拖说八娘还小,不宜长途跋涉,不许你动身;后来郎君升迁至嘉州,和娘子一起回来省亲,当时是打算将你一起带走的,可是你忽然就病了,上吐下泻,下不了床……” 任江城凝神静听。 王媪将任江城的发髻挽好,叹了口气,“后来,郎君又差人来接过几回,不是你病了,就是你在赌气,要么就是辛氏、王氏竭力挽留,总之就是走不了。再后来,宣州来了安东将军,你去了趟庾家,就更走不成了……” “总之就是走不了”,任江城回味着王媪的话,心中涌起层层疑云。 是刺史府有人不许任江城离开吧?所以才会一回两回三回的就是走不了。 这个人是辛氏么?如果真的是她,这个女人也太小心眼儿了,因为任刺史先续娶了原主的奶奶,而不是她,她从三十年前一直记恨到了今天,把气撒在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身上。又气任江城,又不许她离开,将是要将她留在身边折磨侮辱,眼睁睁的看着她成为宣州城的笑柄,这样她心里就舒服了?当年的仇就算是报了? 任江城拉开梳妆台边上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是她写给任平生和范氏的回信,和寄走的那封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任江城前世养成的习惯,书信往来是要留底稿以备查询的。不同的是,前世可以在电脑中备份,现在却只能靠手写了。眼前这封信便是她一笔一划亲手书写,字迹娟秀清媚,颇见功力。 这信上写的全是琐碎小事,吃喝、穿戴、日常起居、人情往来,乍一看上去没有什么。不过,如果目光够敏锐的话,会发觉自第一行第一个开始,直到最后一行,斜线上的字连上去是这样一句话,“儿日夜思念父母,盼阖家团圆”。 “阿父,阿母,你们会发现吧?会发现吧?”任江城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默默祈祷,“发现了便设法接我走,好么?” “……夫人要留你,大人也要留你,真是奇怪,平时也不见他们对你如何关心爱护……”王媪还在唠叼啰嗦。 “祖父也要留我?”任江城惊讶抬头。 “是啊。”王媪气呼呼的。 她想不通,刺史大人对八娘又不珍视怜惜,要留下八娘做什么呢? 任江城头皮发麻。 任刺史也要留下八娘,怎么回事?那封信是交给他的,他……会不会看出什么来啊? 为了表示自己很坦诚,为了表示对任刺史的信任和依赖,那封信是没有封口的。 当然了,就算封了口也没用。任刺史自己也是要给任平生写回信的,他可以很轻易的把信皮换掉,两封信合成一封寄走。 任江城细细想了想,觉得一则任刺史未必能发现,二则就算他发现了,自己也很容易辩解,“我想阿父阿母,盼望他们早日回到宣州城,在祖父膝下尽孝,合家团圆。” 外面传来暄嚷吵闹声,尤其是一个带着怒气的尖利女声,听着很是刺耳。 任江城娥眉微蹙,把信叠好,重新放回到小抽屉里。 “是谁这般放肆大胆?”王媪听到外面的声音,气得面红耳赤。 任江城神色淡然的站起身,“王氏来了。犯不上生气着急,来,咱们出去会会她。” --- 安东将军府一处依山背水、清雅幽静的庭院,院中植着数百竿青竹,挺拨修长,青翠欲滴,进到院中,便觉有一股清凉之意。 一名仆役从院处进来,穿过竹林,到了右侧的书房门前。 门前有两名黑衣府兵守着,他到了之后将东西转交,便由原路返回了。 黑衣府兵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出来回略问了一句话,伸手接过了信。 门又重新关上了。 屋里,两名青年男子对坐奕棋。 主位坐着的那名男子白衣胜雪,宽衣博带,一头鸦羽般的乌发以白玉冠束起,面如凝脂,目如星辰,灿然生辉。 他这样的人才,一般的男子和他坐在一起便只能沦为陪衬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人着浅绿色广袖衫,头戴碧玉发冠,生的也很是隽美出众,气质也很是潇洒脱俗,但是,若有人自外而入,第一眼注意的便是白衣男子。 他太引人注目了。 大汉垂手站在一旁,并不敢上前打扰。 一直到棋局结束,他都是安安静静的。 “我又输了!”绿衣男子推开棋子,气呼呼的。 “十四郎,您和十三郎兄弟之间,不必太在意输赢的。”黑衣大汉很善解人意的安慰。 被称为十四郎的绿衣男子哼了一声,跑到临窗前的长榻躺下,眼睛看向窗外。 “阿奴,你做什么?”白衣男子轻笑。 “晒太阳。”十四郎大喇喇的。 白衣男子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伸他的衣衫掀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阿奴,晒这里。” “为什么?”十四郎瞪了他一眼。 说着话,他觉得肚皮处凉刷刷的,忙利索的把肚皮又盖住了。 白衣男子又替他掀开,“你自己都知道晒太阳,你腹中这些诗书,难道不需晒上一晒?” “是的呢,十四郎腹中有万卷诗书,趁着今天太阳好,都拿出来晒晒。”黑衣大汉很会凑趣的说道。 这当然是在夸奖十四郎学识渊博,博览群书了。 十四郎眉眼间有了欢喜之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嘻嘻一笑,“那便晒晒好了。”舒舒服服伸长了身子躺好,双手交叉抱在脑后充作枕头,面色欣然。 白衣男子笑笑,“你晒书,我还有几件事要做。”要走。 十四郎伸手拉他,“哎,别走别走,躺下吧,咱俩一起晒晒太阳,说说话。” 白衣男子拍拍他的脸,“莫闹,是阿父交待的事。” 十四郎头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的,“阿父交待我也有事呢。我先走了啊。” 从榻上坐起身,趿上鞋子,往外走。 走到屋门口还回过头,“等我啊,晚上一起宵夜。” 白衣男子点头,他笑咪咪的走了。 黑衣大汉这时方恭敬的道:“郎君,任家的信。” 桓广阳沉默片刻,道:“是任家女郎给她阿父的家书么?” 黑衣大汉听他这么说,忙道:“虽是家书,不过既和陵江王有关,那么……” 桓广阳冷静的做了个手势。 黑衣大汉会意,熟练的升起烛火,拿着书信在上方烤了烤,之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儿,便把信拆开了----信封却是丝毫无损。 信封里装着两张信纸,一张是任江城写给父母的家书,另一张上却是龙飞凤舞、泼墨淋漓的只写了一个大字,“可。”桓广阳略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任江城那封看似平平无奇的家书,他倒是平心静气的看了又看。 “任家女郎的书信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听说她字写的很好。”黑衣大汉笑道。 桓广阳看完信,缓缓道:“她在任家的处境果然不佳,在向父母求救了。” “如此。”黑衣大汉呆了呆。 “以一类函件处理。”桓广阳慢慢折起书信,吩咐道。 黑衣大汉躬身,“是,郎君。”答应过后,他却是还有疑惑,“郎君,陵江王真的要造反么?就连他下属和女儿的信函,也需慎而重之,抄录留底?” 桓广阳正要将书信递到黑衣大汉手里,不知怎地,却又改了主意,“这封信由我亲自抄录。” “是。”黑衣大汉下意识的应道。 他在郎君面前已经习惯服从了。 从书房出来,黑衣大汉在阳光下站了片刻,面色迷惘。难道陵江王殿下对朝廷的危害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么?任平生不过是陵江王麾下一名将军,任家女郎就更微不足道了,可是她的书信,郎君却要亲自抄录,不肯假手于人…… 第012章 “让八娘出来见我!” “八娘怎地还不出来?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了么?” 王氏声音越来越尖锐,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了。 能红、能白,还有其余的几个婢女在好言好语陪着笑脸劝她,她哪里肯理会。 “再不出来我便砸东西了!”不只不听劝,她还越发来劲了,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白色茶壶,用力摔在地上。 她力气很大,茶壶被摔成了碎片,被日光映着,白花花的一地。 “你怎么能这样呢?” “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砸东西?” 能红和能白脸色都变了。 王氏却是大喜,“摔东西的感觉真好,真痛快!”她眼睛乱转,看到一个花纹繁复美丽的青釉璎珞纹盖瓶,便伸手拿起来,捧得高高的,作势欲摔。 “不能砸!”能红急了,“那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之物,很珍贵的!” 能白也被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这是九岩窑啊,釉色高古,质地醇素,十分难得,我家娘子特地送来给八娘的!” 王氏两眼放光,恶狠狠的道:“那更得砸了!” 就是好东西砸得才过瘾啊,平平常常的物件儿砸着有什么意思?这是范氏的好东西,那更好了!就是要砸她的! 王氏兴奋得连腮帮子好像都透着亮光,双手将这珍贵的九岩窑举至头顶,眼看着就要狠狠的摔下来了! 能红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撸撸袖子,要冲上去和王氏拼命,“她也太欺负人了!”能白忙拉住她,“若是和她打起来,咱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啊。”能红急的跺脚,“那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她把盖瓶给砸了么?那可是八娘的心爱之物!” 王氏嚣张得意,她带来的婢女和任江城的婢女推推搡搡,乱成了一团。 “砸啊,随便砸。”清亮又安静的少女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一片混乱之中,她的声音却是人人都听到了,忍不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任江城出现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王氏,花瓣般的嘴角噙着丝轻蔑笑意。 王氏不由的张大了嘴巴。这个八娘……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眼中含泪央求乞怜,还这么四平八稳的呢……王氏呆了会儿,更生气了,“这可是你让我摔的!看到一地碎片,你可不要哭!” 任江城连连冷笑,“我是不会哭的,只怕二伯母要哭。” “我哭?”王氏差点儿没被任江城给气乐了,“我为什么要哭?该哭的是你吧,八娘?” 任江城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往下走,曼声道:“二伯母出自名门,又嫁到了刺史府,定然是有些见识的。这九岩窑的盖瓶值多少钱,二伯母心知肚明。你这一摔,至少得摔下去十万钱吧?唉,六姐姐欠我的百两金还没交付呢,二伯母便来摔我阿母的九岩窑盖瓶了。二房真是有钱啊,百两金,十万钱,想必不在话下,伸伸手便能拿出来。” “十万钱?”王氏愕然,“这么个瓶子,十万钱?” 她举着青釉璎珞纹盖瓶的手,有点抖了。 她知道这盖瓶一看上去便是好东西,却不知道会有这么贵。 这要是真摔了,估计刺史府上上下下,都得骂她败家吧?一下子摔掉十万钱啊…… 任江城不紧不慢、从容悠然的下了楼梯。 王媪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一脸紧张,仿佛母鸡在保护小鸡。 任江城到了王氏近前,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挂着浅淡的笑,“二伯母要见我,是么?不知二伯母有何指教呢,是不是来替六姐姐交付那百两金的?” “你还有脸提六娘!”王氏听任江城提起她的宝贝女儿,怒气上涌,大声喝道:“六娘被打被骂被罚,都是你这坏丫头害的!你还有脸提她!”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任江城不赞成的摇头,“六姐姐是被二伯父打骂责罚的,你这么闹,是在指责二伯父打的不对,骂的不对,罚的不对么?” “你……你……”王氏被任江城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任江城微笑看着她,神色诚恳,语重心长,“你和二伯父是夫妻,有什么话和他私下商议便是,又何必这般公然指责他呢?二伯母,你这么做,会让二伯父很伤心的啊。” 王氏气得身体直发抖,“八娘,你跟谁学的,这么坏?” 王氏今天来找任江城闹,一个是看到任淑贞受苦大为心疼,要为任淑贞出气,另一个原因就是任江城一个十四岁的女郎,父母又不在身边,还不是由着她这做伯母的想怎么欺负便怎么欺负么?却没想到任江城寸土必争,寸步不让,就这么针尖儿对麦芒的跟她吵起来了,避重就轻,东拉西扯,把她说的哑口无言。 刘氏带着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由数名婢女簇拥着,脚步匆匆的过来了。 王氏是背对着屋门的,并没看到这些人。 “二伯母这话说的可不对。”任江城心思动了动,一脸无辜,委屈的说道:“我阿母远在嘉州,我在刺史府一向是由夫人教导的。如今我这个样子,自然是夫人的功劳了,这还用问么?” 王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亏她身边一名婢女手忙脚乱的扶住了她。 能红却是眼疾手快,嗖的蹿过去,把王氏手中的盖瓶抢了过来! “十万钱呢。”能白过来接应她,两人小心翼翼把盖瓶放回原处,后怕的拍拍胸。 王氏靠在婢女身上直喘气,伸手指任江城,“八娘,你不敬长辈,骄横无礼……” 任江城挑挑眉毛,走近两步,慢条斯理的问道:“我才说过,我是由夫人教导的,二伯母便质疑起我的教养来了。二伯母,你到底是对我不满呢,还是对夫人不满呢?若对我不满倒还罢了,我做小辈的只有战战兢兢服侍讨好,以图二伯母对我观改。若是对夫人不满,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任江城说着话的功夫,刘氏等人已到了门口。 “谁对夫人不满了?”刘氏高声问道。 “她!” 王媪、能红、能白等人不约而同指向王氏。 任江城含笑同刘氏、任淑慧等人见过礼,有些为难的指了指一地碎片,“二伯母气得把茶壶都摔了。” 王氏大怒,“八娘你血口喷人!你是说我对夫人不满,以至于在你房中摔东西泄愤,对不对?” “这是二伯母说的,不是我说的。”任江城眨眨眼睛。 王氏站都站不稳了,靠在婢女身上,直喘粗气。 刘氏和任淑慧眼中都有了幸灾乐祸的笑意。王氏是次子妇,但因着是辛氏的外甥女,在刺史府内宅向来是比刘氏更得脸的。现在王氏被气成这样,这母女二人哪能不开心,哪能不高兴?刘氏趁机训斥王氏,“便是真对夫人有所不满,也要当面跟她老人家说清楚,和个晚辈私下里计较这些,成何体统。”王氏急得要辩解,“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任淑慧笑吟吟的走过去扶住她,亲热的说道:“叔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便改,也就是了。”王氏越发生气。 王氏板起脸,“八娘混淆视听罢了,我哪里有对夫人不满?” 如果王氏和任江城面对面争执,让刘氏支持一方,刘氏肯定还是支持王氏的。辛氏毕竟是王氏的嫡亲姨母,心里向着她,就算想挑拨离间也是做无用功。刘氏在心里盘算了下,觉得反正也训过王氏,出了口气,就算了吧。 刘氏便不疼不痒的又训了任江城几句,“小小年纪,还是要学好。尊敬长辈,言语谨慎,不得胡言乱语,更不许诽谤长辈,违逆长辈之意。” 任江城不由的心中冷笑,果然人人看着她这父母不在身边、无人撑腰做主的女郎好欺负么?哼,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长辈之意,这里头的说法可就深了。”任江城笑得温柔,“不许违逆长辈之意,八娘省得。不过,大伯母二伯母是长辈,祖父祖母也是长辈,打个比方,若二伯母的意思和祖父的意思不一样,那八娘是听二伯母的呢,还是听祖父的呢?八娘愚钝,还求大伯母指点。” 刘氏眼神凛冽,盯着任江城看了几眼。 任江城无知的回望过去,眼神单纯而明净。 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心中都是一惊,八娘变了呢,词锋恁地尖锐…… “自然是听你祖父的。”刘氏忍下一口气,语气温和的说道。 这刺史府的主人是任刺史,他才是家主,任性无礼的王氏到了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此。”任江城微笑。 她笑得太轻快太惬意,刺伤了王氏的眼睛,也刺伤了王氏的心。王氏横眉立目,“听你祖父的,又如何?你祖父忙成什么样子了,还管得了你们姐妹们的玩笑打闹不成?” 任江城针锋相对,“姐妹们的玩笑打闹,祖父自是无睱理会。若是有人拖欠了百两金不还,或许祖父便要问上一问了。毕竟任家的女郎赖账,影响的是整个任家的名声!” 王氏被她噎的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实际上,她今天来闹除了想出气,还想借着这一闹把任江城弄的没脾气了,不敢再提百两金的事。百两金不是个小数目,她拿倒是拿得出来,不过拿出来之后,可就捉襟见肘、窘迫不堪了。 至于任淑贞,就算把她房里全部划拉一遍,也凑不齐百两金。 年少女郎,能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呢。 刘氏在旁听着,心里快要乐开了花。百两金,这可是大出血啊,二房若是能出百两金给了八娘,那可真是元气大伤,精神不振,恐怕王氏三个月五个月的都缓不过来,那岂不是大快人心么? 刘氏把王氏拉到一边,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论理我该帮你的。可八娘她不知怎地入了大人的眼,你想想,四娘和六娘是为什么被罚的?都和八娘有关,还都是大人的意思啊。触怒了大人可是不好,你说是不是?” 王氏心疼肚疼,“可是,百两金这么大的数目……” 刘氏笑,“六娘知道百两金是大数目么?她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夸下海口,不只咱们听到,就连婢女下人也是人尽皆知。你若不还,连婢女仆从都会笑话二房的。” 王氏呻-吟一声,腿一软,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任江城微笑,“幸亏二伯母方才没有将那青釉璎珞纹盖瓶给砸了,否则,还要再加上十万钱。” 这下子王氏连椅子也坐不稳了,顺着椅子滑到地上,盘腿坐着,放声大哭。 百两金,百两金…… 让人心疼的恨不得立即去死啊…… 王氏后来又跟辛氏求过情,辛氏沉下脸,“若是没人知道还能赖上一赖,六娘大声嚷嚷,刺史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何赖得掉?真若是赖了,二房的脸面也便荡然无存了。” 如今赌博之风盛行,贵族人家的子弟以别墅、名人字画这样的大赌注随意一赌也是常见的事。便是输了千金万金,也要一笑掷之,面不改色,这才是名门子弟的风度。输了若是赖账,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王氏一颗心简直要滴下血来。 心里滴着血,赌债还是要清的。她终于还是咬着牙关凑齐百两金,交给了任江城。 任江城对财物并不在意,收到之后,告诉王媪,“您替我收起来吧。” 王媪一脸稀奇,“八娘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是往外出钱的,如今竟然赚进一笔,生平头一回,难得难得。”拿着钱存到了库房。 任江城无语。 能红小心翼翼、异常轻柔的指着险些被王氏砸掉的青釉璎珞纹盖瓶,“十万钱呢,这么贵,不如也收起来吧。”能白用力点头,“就是,摆在这儿,太显眼儿了,太容易拿着了,太容易……”被砸了…… 任江城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这盖瓶的年头不过数十年,又不是古董,怎么可能值十万钱。” 能红和能白同时呆掉。 能红先回过味儿来,“是您亲口说的啊。” 任江城一笑,“我随口说说罢了,莫要放在心上。” 能红和能白一起张大了嘴巴。 半晌,能红幽幽叹了口气,“您跟她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谁能想到您竟然是随口说说的呢。” “是啊。”能白一脸的不敢相信。 任江城好心安慰她俩,“和随随便便的人讲话,不必过于严谨。” 能红:…… 能白:…… 第013章 二娘任淑贤很少见的回了娘家。 任淑贤夫家姓孙,是本城旺族,家大业大规矩也大,任淑贤这才过门不久的新妇尤其是谨言慎行的时候,所以虽然同在宣州城,刺史府内却很少看到她的身影。 任淑贤回到娘家,自然是先去上房拜见辛氏。 辛氏见她回来,很高兴,命人去叫任淑慧等人,“姐妹们多日未见,定是想念的,快来见见姐姐。” 王氏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拉着任淑贤的手从头看到脚,“让阿母好好看看你。” 就连刘氏这做伯母的目光也很慈爱,“二娘脸庞似是圆了些,这真是极好的。新妇还是丰满些方为福相。” 任淑贤面如银盆,长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给人很温柔的感觉。 她声音也很温柔,耐心回答王氏的问话,“阿母,我在孙家蛮好的,翁姑待我亲善,如亲生女儿一般。”王氏便笑了,笑容极为舒心畅意。 这阵子王氏很不顺。任淑英和任淑贞姐妹俩被勒令闭门思过,她去寻任江城的晦气结果却被任江城气了个仰倒,还被逼不过交付了任淑贞输掉的百两金,心疼肉疼,日夜咒骂,容颜憔悴,脸上也许久没见过笑模样了。她这笑容,也算难得。 任淑贤说她公婆好,还真不是嘴上说说的,有实际行动:孙家有亲戚从吴越带回来不少丝绸,她回娘家,孙夫人便命她带了十匹回来。这十匹丝绸俱是新出的花色,光滑亮丽,五彩缤纷,辛氏和王氏笑得见牙不见眼,“二娘嫁到孙家不过两三年的光景,翁姑便如此厚待,可见二娘得人心啊。” 刘氏在一旁陪着,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她的女儿,任家大娘任淑慎嫁到了贾家,贾家族人入仕的少,经商的多,可比孙家有钱多了。任淑慎每次回娘家送的礼都极为厚重,辛氏可从没这么夸奖过!“贾家的东西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就孙家送来的物件儿金贵难得?”刘氏心中忿忿。 “我婆婆说,家里有祖母和伯母、阿母,还有妹妹们,女郎爱美,新鲜衣料是不能少的。”任淑贤腼腆的笑着,说道:“这几匹颜色鲜嫩的,妹妹们一人一匹,由她们挑拣吧。” 辛氏面色沉了沉。 “妹妹们一人一匹”,任家现在还有六位女郎呢,那么,一下子便去了六匹啊。 六匹上好丝绸,值得可多了。 王氏当时便不乐意了,拧起眉毛,“一人一匹?你妹妹们还小,哪用得了这么些?我看呢,四娘和五娘、七娘共用一匹就行了……”眼角扫了扫,见刘氏脸色不大好,忙道:“三娘和六娘是嫡出女郎,身份尊贵,很应该每人一匹的。”刘氏本来心里有几分不快的,听了这话倒还舒服了些,有了笑意。 任淑贤却有些不大自在了,脸红了红,含混的道:“也用不着吧,四妹五妹和七妹……”也用不着三人合用一匹吧,那么小气? 王氏不快的瞟了她一眼。 任淑贤陪了个笑脸,没敢再说下去,小声提醒,“阿母,还有八娘呢。” 王氏脸色大变,横眉立目,怒声道:“不用理她!她阔得很呢,可不缺你这一匹衣料!” 这倒不能怪王氏没风度,实在是她被任江城气得很了。百两金啊,交付了百两金之后她真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了,提起任江城能不气么?真是恨得牙痒痒啊。 任淑贤性情是很温柔的,这时却有些着急,拼命冲王氏使眼色。 可惜王氏重利,一盘算起财物来便精神抖擞专心致志,任淑贤使的眼色,她竟然根本没看见,根本没留意,还在气愤的唠叼,“八娘是刺史府最阔气的人了,手里有钱,什么样的上好丝绸买不来?你还想要给她,真是多此一举,她才不希罕呢!二娘你知道么?八娘很有钱,手里……手里至少有百两金!” 辛氏比王氏细心多了,见任淑贤神色焦急,却只敢使眼色不敢明着说话,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她往任淑贤身后看了看,见除了任家陪嫁过去的婢女春英、夏莲和仆妇苏娘之外,另有一名人到中年的仆妇,眼生,头回见,看样子是个有体面的。“二娘不会是担心这仆妇听到什么吧?”辛氏想到了这一点。 陪嫁过去的婢女和仆妇是知根知底儿的,任淑贤自然不用避着她们。如果任淑贤真是在担心什么,却不好说出口,那只可能是这面生的仆妇了。 辛氏想了想,觉得这面生的仆妇应该有些来头,或许是孙家长辈赏下来的吧? 辛氏笑着命婢女捧了盘橘子到王氏面前,“这橘子很甜,你尝一个。” 一盘红通通的橘子捧到面前,王氏便知道辛氏要她住嘴的意思。虽然她还是很想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去,不过,姨母的话还是要听的,她谢了辛氏,剥开橘子吃起来。 她一住嘴,任淑贤真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屋里的气氛顿时没那么紧张了,轻松了许多。 “真的很甜!”没吃两口王氏眼睛便亮了,忙把剩下的塞给任淑贤,“很甜呢,你吃。二娘,你在孙家能吃得上橘子么?这橘子产自建安郡,很有名,很好吃的……” 任淑贤犹犹豫豫接过王氏递过来的橘子,脸都绿了。 在孙家能吃得上橘子么?您这话……让我怎么如何作答方好…… 辛氏还是很为任淑贤着想的,笑道:“你这话说的便不对了。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孙大人和孙夫人是什么样的为人?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咱们二娘在孙家过的定是顺心日子,吃穿用度,定然都是上好的。你啊,就是爱女之心太过,难免胡思乱想,竟然担心起这个来了。唉,幸亏孙夫人好风度,好雅量,你这话便是传到她耳中,也不过一笑了之,不会和你计较的。要不然,你岂不是会连累了咱们二娘么?我可是和你不依。” 辛氏连说带笑,半真半假,王氏却是终于开了窍,听出了辛氏的话外之意,心中一惊,“这话传到孙夫人耳中?都是任家人在,怎么会传到孙夫人耳中?对了,定是二娘身边有孙家的人……” 她虽市侩,也知道孙家言明一人一匹的衣料她给扣下来不妥当,说出来是她小家子气、没理,所以便有些后悔了,“早知有孙家的人在,我便装装大方了。还有,真不应该问二娘在孙家能不能吃上橘子啊。”心中懊悔。恼了一阵子,她又烦了,“哼,二娘好容易回趟娘家,孙家还让人跟着、监视着,太不像话了!” 任家的女郎们先后到了。 先是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姐妹三人联袂而来,然后是任江城独自带着婢女飘然而至。就连本来应该闭门思过的任淑英和任淑贞,辛氏也做主让她们出来了。虽然让她们出来了,辛氏却叫过婢女再三交代,“告诉六娘,这是不想让亲家知道,不想失了任家的颜面,才会命她和二娘姐妹相见的。若她再无故生事,连我也护不得她,只好严严实实的关起来,关够一个月再说。”婢女遵命传了话,任淑贞恨得咬碎钢牙,却不得不应了,“一定不敢生事。”等到见了任江城,恶狠狠的瞪了两眼,到底没敢大喊大叫,清算旧账。 任江城见她这样,嫣然一笑。 姐妹们许久未见,见面之后自有一番亲热。任淑贤性情温柔,对嫡亲的妹妹任淑贞固是疼爱有加,对异母妹妹任淑英和几个堂妹也和和气气的,叙过话,便请她们挑衣料,“姐姐的一点心意,粗陋之物,莫要嫌弃。” 虽然心有不甘,王氏却不再提什么四娘五娘和七娘共用一匹,也不提八娘用不着这个,撇撇嘴,板着脸看她们分衣料。 任淑贤带回来的衣料,颜色持重的辛氏和刘氏、王氏已收起来了,放在屋里让女郎们挑选的共是六匹:海棠红,粉红,湖蓝,月白,油绿,鹅黄。六种颜色都很美,逐一放在长桌案上,辛氏笑道:“是你们二姐姐的好意,你姐妹六人每人挑一匹便是。” 至于怎么个挑法,她却是没说。 少女哪有不爱美的?任淑英目光在几匹衣料间扫来扫去,一会儿觉得海棠红妩媚娇艳,一会儿觉得粉红清新妍丽,一会儿觉得月白淡雅出尘,心意不定,哪匹都想要,哪匹都顺眼。可她只能挑一匹,还很有可能是要别人挑剩下,才轮得到她…… 任淑英咬咬唇,低下了头。 任淑然和任淑清羡慕的远远看了几眼,根本不敢往前凑。 任淑然行三,六人当中数她最大,觉得理所当然是要她先挑的。可是,一个人先上去挑,显得不大谦虚礼让,她眼珠转了转,招手叫任江城,“八娘,过来和三姐姐一起挑。” 任江城莞尔一笑,“我最小,我最后挑吧。三姐姐先请。” 任淑慧又让了她几句,见她执意不肯,便又招呼起任淑贞,任淑贞大喜,略推让了下,便携手和任淑慧走过去挑选。在六个颜色间挑来选去,最后任淑慧要了海棠红,任淑贞要了粉红。 “最好看的两个颜色让她俩挑走了。”任淑英看在眼里,心中大叫可惜。 其实她方才还觉得各有各的好,可一旦有两个被挑走,她就觉得那两个最好看了,这种心理也真是奇怪。 任淑英假惺惺的让着任江城,“八妹妹,你先挑吧。”口中谦让着,却又眼巴巴的瞅着任江城,唯恐她真的不懂事先挑,把那匹月白缎子挑走-----现在任淑英拿定主意了,郎君们爱着素色,要想讨他们的欢心,还是衣着素雅高洁为好。她要月白。 任江城懒洋洋道:“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最小,最后挑。” 任淑英大喜,“那四姐姐便不客气了。”和任淑然、任淑清略作推让,挑了月白色。 任淑然和任淑清一个要了湖蓝,一个要了鹅黄,给任江城剩下来的,便是那匹油绿色的明光缎了。油绿是光润而浓绿的颜色,并不是不美,其实也很是鲜亮可爱的,可是因为太绿了,太浓了,绿得有几分嚣张,普通人便撑不起来,不敢问津。 任淑英虽然没有第一个挑,不过得了匹月白色的上好缎子她也是很满意的,她一满意,本色就流露出来了,故作担忧的看着任江城,“八妹妹,你这衣料的颜色,好像不大能穿的出来……” “无妨。人美,穿什么都好看。”任江城神色淡然。 任淑英张口结舌,接不上话了。 任淑贞很生气,“这人也太自大了!”她真想上去讽刺任江城几句,可是辛氏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任淑贞缩缩脖子,不敢开口了。 辛氏放她出来的时候命人再三交待过她,她也再三保证过,不会寻衅生事,给辛氏惹麻烦的。 任淑贞虽然不敢自己出面,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和任淑慧私语许久,“三姐姐,你人如其名,最是聪慧过人,快想法子治治这个任八娘。”任淑慧蹙眉,“懒得理会她。”任淑贞怂恿,“从前她就是咱们的笑料啊,如今三姐姐连讽刺她几句也不敢了么?”任淑慧似笑非笑瞟了她两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任江城,若有所思。 任淑贤这位已经出嫁的姐姐倒是对任江城十分和善,无微不至的问道:“身体可好?平日做何消遣?莫总要闷在房里,多出来走动走动。”又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告诉姐姐,姐姐设法替你弄来。”这在任家真是少有的善意,任江城觉得新奇,含笑道谢,“多谢二姐姐。我若想到了,少不得要麻烦姐姐的。” “自家姐妹,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任淑贤嗔怪。 王氏拉长了脸。 任淑贞也不满的瞪了任淑贤好几眼。 这母女二人真是不明白,二娘怎么会和八娘亲近起来了呢。 “二姐姐,你在孙家好么?姐夫待你好么?”任淑贞坐到任淑贤身旁,亲亲热热的问道。 任淑贤脸红了,微笑道:“我在孙家很好。翁姑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姐夫和我也是互敬互爱的……” “互敬互爱啊。”任淑贞又是笑,又是挤眉弄眼。 辛氏等人也笑了。 任淑贤脸更红,“他酷爱读书,平时在书房的时候多,回内宅的时候少……他学识俱佳,连于使君也听闻他的才名,欲聘他出仕呢。” “真的啊?”任淑贞惊呼。 任江城也颇为吃惊。 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制,要想出仕做官,靠的就是家世和人脉。任淑贤的丈夫孙庆之虽然出身大族,可是族人众多,想要做官也并非易事。现在有地方大员要聘他出仕,很风光啊。 王氏喜得坐都坐不住了,蹭的站起来,“真的么?真的么?真的要聘他出仕?” 辛氏等人也面有喜色,问起详情。 任淑慧蹙眉想了想,略带迟疑的问道:“二姐姐,你方才说欲聘姐夫出仕的是于使君,对么?请问是哪里的于使君啊?” “对,是哪里的于使君啊?”任淑贞也兴致勃勃的追问。 任淑贤笑,“便是嘉州刺史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拉过任江城,温声问道:“八妹妹,若是你姐夫真的被聘至嘉州,二姐姐也会随行。到时带你一起走,好么?你也应该和阿叔、叔母团聚了。” 第014章 任江城目光盯在任淑贤脸上,仿佛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她心中感动,涌起一阵阵暖意。 阿父阿母应该一直在惦记着她,一直想要设法接走她吧?所以才会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到了,要借孙庆之出仕嘉州的机会,让任淑贤带她去嘉州,合家团聚。 感动过后,任江城迅速的想了想:原主之前一直是不愿意离开的,现在自己若忽然改口,会不会引起辛氏等人的怀疑呢?就连任刺史也是不想让自己走的,若顺着任淑贤的意思答应了,会不会连任刺史也得罪了,让自己在任家更加寸步难行?眼下只是父母设法来接,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可是,越是胜利在望的时候,越要谨慎从事,不可掉以轻心…… 任淑贤的话一出口,不只任江城在发呆,辛氏等人也十分惊讶。 “什么?”没等别人说话,任淑贞第一个叫出声,“姐夫和二姐姐要去嘉州,还要带八娘一起走?那可不成!” 想到任八娘就要和她阿父阿母团聚,以后不能留在刺史府让她嘲笑讽刺,任淑贞气得脸颊通红。 任八娘一直是刺史府的笑料,没了她怎么能行?今后笑话谁去? 任淑贞声音很高,这刺耳的声音传到辛氏耳中,辛氏皱眉,严厉的瞪了任淑贞一眼。 辛氏都有点儿后悔让任淑贞出来了。六娘真是被惯坏了,明明答应过不生事的,现在却言而无信…… 任淑贞被她瞪了一眼,才想起辛氏的劝诫、自己的诺言,眼光闪了闪,心虚的低下了头。 任淑贤虽然和任淑贞虽然同是二房的女郎,不过她是长女,自小便是被严格管教的,不像任淑贞似的娇纵,性情温柔多了,笑着问道:“六娘,为什么不行啊?” 任淑贞这时已不敢大嚷大叫了,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任淑贤素知自家小妹毛毛燥燥的,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又温和问着任江城,“八妹妹,到时咱们一路同行,好不好?” “不好吧。”任淑慧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八娘心心念念的人在宣州呢,二姐姐要带她走,她哪能乐意?怕是会记恨你,也说不定。” “就是。”任淑然微笑,“嘉州可没有安东将军府,更没有乐康公主殿下啊。” 屋里响起年轻女郎轻轻的、愉快的笑声。 辛氏这会儿真是有些头疼了。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任家女郎的教养真是成问题的,平时关起门来嘲笑任八娘就算了,现在二娘归宁,便是客人了,当着客人的面也这般肆无忌惮,言语狂放,毫无闺阁仪态啊。虽然任家这些女郎并不是她亲生的孙女,可这事若传扬出去,总归是她治家无方,管教不力…… 任淑英愉快的声音传入辛氏耳中,“八娘,你还和从前一样,对庾郎君痴心一片么?” 辛氏脸色铁青。 今天真是不应该心慈手软,放四娘和六娘出来啊。这个任四娘,和被惯坏的六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也不管屋里有外人没外人,就要胡言乱语了! 屋里又响起女郎们的笑声。 辛氏愈加懊恼。 她目光扫过任淑贤身后那面生仆妇,不知是她多想了还是怎么的,总觉得那仆妇脸上带着讥笑之色。 “不该放四娘和六娘出来啊。”辛氏后悔,“还有,应该提前交待下三娘她们谨言慎行的。” 一片嘲笑声中,任江城慢吞吞的开了口,“我这个人没什么长性的,两岁的时候喜欢方糖,三岁的时候便喜欢茧糖了。”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喜欢庾郎君了?”任淑英眼睛亮晶晶的追问,“那你喜欢谁啊?” “你口味变了,对不对?”任淑然好奇,“那你现在喜欢谁?桓郎君么?” “桓郎君?”任淑贞一声惊呼。 任淑慧也变了脸色。桓家和庾家同属南朝一流世家,不过,因为桓大将军如今大权独揽,权倾朝野,所以桓家风头最劲,桓家子弟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所过之处,众人瞩目。八娘她……真的“利刀剪断红丝线”,不再眷恋庾郎君,却又看上了桓家的公子么? 面对任家诸女虎视眈眈的目光,任江城又觉无奈,又觉好笑,“我根本没有见过所谓的桓郎君啊。见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姑娘们,你们想多了。 “虽然你没有见过桓郎君,可他却夸奖过你。”一直默默无闻的七娘任淑清忽然说道。 “对啊,桓郎君夸过你呢。”任淑英被提醒了,盯着任江城看了好几眼,目光中满满的都是嫉妒之意。 辛氏愕然,缓缓问道:“桓郎君夸过八娘么?” “夸过,夸过不只一句呢。”“夸过八娘的字,好像还有别的……”女郎们七嘴八舌的告诉她。 辛氏看了一眼神情自若的任江城,心绪复杂难言。 桓广阳来拜会她,可是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 任淑贤听到妹妹们从庾郎君说到了桓郎君,话题越扯越远,不由的心中着急,握紧了任江城的手,“八妹妹,先不说这些,你想不想和二姐姐一起去嘉州?” 任江城笑,“二姐姐,这个我也说不好,等我请示过祖父,再告诉你,你看行么?” 任江城想清楚了。刺史府当家做主的人还是任刺史,任刺史若愿意让她和阿父阿母团聚,她当然可以欢欢喜喜的启程;任刺史若要留她,一句话就能让她走不了;还是先探探任刺史的口风,之后再作决定吧。而且,现在孙庆之应该连聘书都还没有拿到手,是否到嘉州出仕、以什么样的职位出仕,并没有定下来。这个时候便迫不急待的说要和任淑贤一起走,非常不明智。 任江城这话说的很是通情达理,任淑贤不由的脸微微一红,“八妹妹虽年幼,虑事却比二姐姐还周到呢。这事是很应该先请示祖父的,很应该的。” 王氏听任淑贤说话这么软和,撇了撇嘴,“二娘就是太有做姐姐的风度了,对妹妹们太好了。” 任淑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任淑英拉拉她,“二姐姐,陵江王府可有美貌的小郎君么?”任淑贤惊讶的扬眉,“四娘,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任淑英朝任江城看了看,揶揄道:“嘉州没有乐康公主,但是有陵江王殿下啊。陵江王府若没有美貌小郎君,咱们八娘到了嘉州,岂不是会寂寞了?”她这话说得很是轻狂,任淑贤面红耳赤,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任江城目光敏锐,早就注意到任淑贤身后站着两名婢女、两名仆妇,其中一名仆妇身姿笔挺,神态和平常的仆妇大不相同。任淑贤的目光会时不时瞟向她,辛氏也或明或暗看过她好几眼,好像她很重要似的……这仆妇一定不是任淑贤的人…… 在这刺史府,任八娘简直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就连庶出的任淑英也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诋毁她,调侃她。而辛氏这位刺史府的女主人呢,便像没有发觉似的,听之任之,女郎们可以随便拿八娘寻开心。 任江城唇角泛起丝鄙夷的冷笑。这么多人联起手来欺负一个无依无靠、年方十四岁的小姑娘,真是无耻不要脸。我既来了,就不能任由你们这般欺侮,任淑英今天充做先锋,率先跳出来冲我挑衅,那便拿她开刀好了! “四姐姐,这便是你不对了。”任江城语气温文,神色间却带着责备之意,“平时咱们姐妹之间不管怎么开玩笑都使得,今天却是二姐姐归宁的日子。二姐姐已经出阁,是孙家新妇,当着她的面,该有个正经样子才对……” 说着话,任江城似笑非笑瞅了辛氏一眼。 任江城觉得这辛氏也真是稀奇之极。虽说这个时代风气豪放,到底也是官宦人家,面子工程你也不能一点不做吧?任淑英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里又有外人(虽然这外人只是仆妇身份),你这位刺史夫人还稳稳当当的坐着,一言不发,你倒是真沉得住气啊。 辛氏扫了任江城一眼,面沉似水,厉声呵斥任淑英,“四娘你住口!什么美貌小郎君,什么寂寞,这是女郎应该讲的话么?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仪态体统!” 任淑英被她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又羞又愧,眼中含泪,惊慌失措。 姐妹们笑话八娘的时候多了,说的话比这个更过份呢。任淑英不明白,为什么她说就不行了,会被当众责骂。 她哪里知道,任江城方才特意提醒辛氏:今天有外人在,你这做主母的还不赶紧站出来说句话? 辛氏不留情面的骂了任淑英一通,把任淑英骂得面如土色,俯伏认错。 辛氏吩咐婢女,“四娘脸红气虚,定是又发热了。你扶四娘回房,好生将养。”那婢女正是机灵爱巴结主母的阿泉,殷勤答应了,便过去扶任淑英,“四娘,您脸色不好,婢子扶您回房歇着。”任淑英脸红得似要滴下血来,却不敢违拗辛氏之意,含羞带愧的拜了两拜,由阿泉扶着,低头出去了。 任淑英是二房的女郎,她这一被撵走,王氏便有些不大自在,恶狠狠的瞪了任江城一眼。 任江城起了促狭之心,笑着冲她吐吐舌,样子很是俏皮。 王氏脸色难看极了。 任江城却是心中一乐。 辛氏发作过任淑英,任淑慧、任淑然等人起了警惕之心,不敢再肆意胡乱说话,屋里安静了不少。辛氏笑着问起任淑贤,“二娘,嘉州路远,你家翁姑可舍得么?”任淑贤抿嘴笑,“不大舍得呢。不过,为了前途,也是没办法的事。”辛氏仔细问了问详情,道:“到嘉州出仕,若得了陵江王殿下的青目,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任淑贤谦虚了几句,“没敢想那么多呢。”脸上的笑容却已是灿烂如花了。 任家有现成的例子放着呢。任平生正是因为得到了陵江王的赏识,所以年纪轻轻就已是第五品官员了。孙庆之如果也能这样,任淑贤做梦都会笑醒的。 任淑贤又提了要带八娘一起走的事,辛氏答应会跟任刺史商量。 任江城在旁凝神静听,仪态安详又从容。 “八娘越来越会装了。”“是啊,她好像学聪明了,也不知是谁教给她的。”任家的女郎们见辛氏、王氏等人专心和任淑贤说话,暂且顾不上她们,忍不住交头结耳的小声议论起来。 “哎,陵江王府是不是真有美貌小郎君啊?听说陵江王很器重阿叔,会不会真看中八娘,让她进王府?”“八娘做王府新妇?那可不成!咱们都被她给比下去了!”“那就不许她去嘉州呗。她都见不着陵江王,当然更进不了王府了。”越说越来劲。 任江城脸上露出讥讽又轻蔑的笑容。 你们能左右得了我么?真是好笑。任家的女郎们,你们等着吧,我很快便会离开刺史府,奔向阿父阿母的怀抱了! 任淑贤既回了娘家,辛氏少不见设宴招待。王氏不厌其烦的告诉刘氏,“二娘喜食醋菹鹅鸭羹、蒸白鱼,还有蟹黄毕罗、热汤饼,这些菜都不费事,一并做出来吧。”刘氏微笑,“醋菹鹅鸭羹和蒸白鱼好办,蟹黄毕罗怕是为难了,家中并无食材。我亲到厨下看看,二娘难得回来,总要她享用一顿美食的。”王氏方满意了。 任淑贤忙起身向刘氏道谢,“有劳伯母了。”刘氏一笑,“伯母管家,这是份内之务。”又说了几句家常,忙着备办中午的宴席去了。 有了任淑英被撵走这前车之鉴,席间女郎们都很斯文,并没有不得体的言行。 任江城享用了美味又安宁的一餐。 午食之后任淑贤和妹妹们到花园散步,拉着任江城的手,和她说着家常,态度亲呢。任江城脸上挂着微笑,一幅乖巧小妹妹的模样。任淑贤说着话,招手叫过她身后一名仆妇,“阿芦,你是从嘉州来的,来跟八娘说说嘉州的风光。”那名任江城一直留意着的、面生的仆妇便应声过来,见了礼,笑着告诉任江城,“嘉州山明水秀,可供游玩的去处极多,八娘定会喜欢的。人物也很出众,女郎美丽,小郎俊逸,八娘去了之后不愁没有朋友来往。陵江王府几位小殿下、于使君家中的小郎,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好人才。” 任江城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怕我留恋宣州的美少年,不想走,所以拿什么王府小殿下来诱惑我么?我……我有那么好色么……阿父,阿母,你们的一片苦心我知道了,等咱们见了面,你们便会知道,我虽然喜欢美男子,但是没有严重到花痴的地步啊…… 第015章 任淑贤在刺史府盘桓许久,方才回了孙家。 送走任淑贤,任江城心情愉快。 知道阿父阿母这么惦记她,千方百计想要接她走,单是这份情意,已令她心满意足。 任江城预感到她会再次被祖父任刺史召见,把见面之后要说的话想了又想,再三推敲,务必要做到滴水不露,无懈可击,让任刺史欣然点头同意她前往嘉州,和父母团聚。 但是,大概任刺史府这段时间公务过于繁忙,顾不上家里的私事,一直没有命人来叫她。 比任刺史的召见先到来的,是安东将军府的请贴。 乐康公主就要回京城了,临行之前在府中举办桃花盛会,宴请宣州城所有的贵妇、女郎。乐康公主这个人向来矜持,自打她来到宣州之后,虽然也宴过客,但客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从没有像这回似的遍请城中仕女。就拿任家来说吧,任家嫡出且名声“很好”的三娘、六娘曾经得到过乐康公主的请贴,庶出的女郎就没有这个福气了。就连嫡出的八娘也因为行事诡谲怪异,不为乐康公主所喜,所以,从来没有受到乐康公主的邀请。这回大概乐康公主想着是最后一次了,格外慷慨大方,任家女郎人人获邀。这个机会真是很难得,自从得着请贴,任家的女郎便兴奋起来了,忙着制新衣、打新首饰,任淑贤送给她们的衣料,正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八娘,你那匹油绿色的衣料穿不穿得出来啊?到时候你可不许穿旧衣,太寒碜了,给我们丢脸。”“就是,那么刺眼的颜色,你打算怎么穿?不许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知道么?”一边忙忙碌碌的制新衣,还忘不了专程过来警告任江城。 “你们可以不和我一起。”任江城不耐烦,脸罩寒霜,“也免得我光彩照人,光芒万丈,把你们衬得太过平常了,暗然失色!” 把任淑慧、任淑贞等人全气走了。 任江城便得了清净。 她出谋划策,动脑动口,王媪和能红、能白等人一起动手,用那匹油绿色的明光缎制成了一件漂亮的高腰襦裙。交领右衽,领口镶以洁白细腻的绫娟,袖子宽宽的,裙摆也是宽宽的,如郁郁竹林般青翠的绿色漫无边际铺开来,简单却又华美。 任江城身材高挑纤细,肤光胜雪,这件高腰襦裙一上身,衬得她面庞愈加精致,身段愈发玲珑,清新秀美,丽色夺人。 能红喜孜孜的笑,“到了乐康公主府,咱们八娘定会艳惊四座,赢得一片赞美之声的。” 能白围着任江城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的都痴了,“八娘太好看了。” 王媪连连点头,“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会看到八娘有多美啊,看不出来的那是瞎子!” 把任江城乐的。觉得我不好看那就是瞎子啊?乳母,你也太护短了。 到了乐康公主府宴客的这天,任淑慧、任淑贞等人早早的便梳妆打扮好了,到辛氏面前说笑了一会儿,才一起出了门。 外面停着六辆通幰牛车。时下流行牛车,就连皇族、高官也是使用牛车的,用性情温顺的黄牛拉车,悠闲缓慢,尽显贵族风范。其中最高极的便是这通幰牛车了,车顶自前至后罩有细密的大帷子,很是讲究。 “怎地八娘还没来?”辛氏把众人打量了一下,不满的问道。 任淑慧、任淑贞等人都跟在她身边呢,只有年纪最小的任八娘,这时还看不见人影。 任淑慧皱皱眉头,吩咐婢女,“去请八娘,让她快一点,就等她了。”婢女答应着正要走,转过头便看到后面莲步姗姗来了位美人,一脸惊喜,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三娘,不用婢子回去叫,八娘来了。” 她这一声,把任淑慧、任淑贞等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她们都好奇着呢,想看看任江城用那匹油绿色的明光缎,究竟能制出什么样的新衣来。 等任江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到了近前,从三娘任淑慧开始,任家女郎个个嫉妒得红了眼睛。 油绿色这么俗气的颜色竟也能被八娘穿得这么好看,没天理啊。 任江城身上的衣衫也不见得如何繁丽复杂,层层叠叠,可她穿上去就是飞扬而洒脱,鲜艳而飘逸,漂亮极了。 任淑慧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奇装异服,快回去换了!” “三姐姐说的对,你快回去换了!”任淑贞也很着急,跟着摇旗呐喊。 真让八娘这个打扮去了乐康公主府,任家女郎的风头不都得被她一个人抢了去啊?那可不行。 她俩沉不住气了,任江城却是笑吟吟的,从容不迫,“牛车缓慢,咱们若这时不上车,恐怕会晚了呢,惹公主殿下不喜。这时候换衣裳不适合,还是算了吧。” 任淑贞气得脸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你之所以最后一个出来,就是防着这个呢,对不对?故意出来的这么晚,便是命你回去更衣,也是来不及了!” 任淑慧眼神阴沉,咬牙道:“以为你出来得晚,我便拿你没法子了么?八娘你若不换装,便回去吧,不必和我们一起去公主府了!” 任江城嫣然,“我回去?三姐姐,你好像忘了,之前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公主殿下的邀请,这回还是第一次呢。我若不赴约,公主殿下会作何想?会不会以为刺史府是看不上她啊。” “你……”任淑慧被问得无话可说,气恼的瞪了任江城一眼。 任淑贞也是干瞪眼,拿任江城没办法。 “好了,都少说两句。时候不早了,上车。”辛氏板着脸下了命令。 任江城唇角浮上丝轻蔑笑意,命能红和能白替她提着裙子,由王媪搀扶着,上了最后面的一辆牛车。 上车之后,任江城舒舒服服的居中坐下,能红替她把裙摆撒开,“八娘这般坐着,下车之后裙子方不会皱了。” 七娘任淑清也由婢女搀扶着上来了。看到任江城已占了一大半的地方,婢女眼中闪过丝忿色,任淑清却羞涩的笑了笑,在牛车角落里坐了下来。 牛车缓缓驶动了。 牛车行驶得很是缓慢,由刺史府到乐康公主的府邸路又不近,长路漫漫,车里的人要是一直憋着不说话也挺难受的。任淑清脸色犹豫,挣扎了许久,小声说道:“八娘,其实我……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真的……若没人逼我,我……”她生着清秀的面庞,这时吞吞吐吐的,倒显出几分真心真意来。任江城笑了笑,“我知道。”任淑清是庶出,她生母没什么身份,也不得任冬生的宠爱,在这刺史府便显得无足轻重。她这样的一个人也跟着踩任江城,为什么啊?因为她实在太不重要了,太微不足道了,刘氏和任淑慧要她做什么,她便只能做什么。甚至刘氏和任淑慧根本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要忖度着人家的意思,上赶着去巴结。说白了,任淑清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 任淑清现出惊喜之色,“八娘,你不怪我么?” “我至于的么。”任江城微晒。 任淑清不好意思的笑了,扭捏的摆弄起衣带,“那,八娘,到了安东将军府,我跟着你,好么?”到了乐康公主的府邸,任淑慧和任淑贞是肯定不会带着她的,巴不得有多远把她甩多远。 任江城无可无不可,“你爱跟着我,便跟着好了。不过,我也不认得几位贵女。” “那也比我认得多。”任淑清忙陪了个笑脸。 任江城不在意的笑了笑。 到了安东将军府,任江城和任淑慧等人由辛氏带着,去拜见乐康公主。 任淑慧和任淑贞脸上都现出激动的神色。 任淑清拉了任江城一把,小小声的问她,“三娘和六娘不是来过公主府么?怎么也这样啊?”她是很激动的,任淑英、任淑然也是兴奋得脸颊泛起酡红,可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只一次来过安东将军府的任淑慧和任淑贞竟也会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任江城略一思忖,不由的笑了,“来过,并不代表被公主接见过。” 听说乐康公主性情傲慢,那么,不见得每位来到庾府的人她都肯亲自接见了。或许,任淑慧和任淑贞这两位在任家很受宠的女郎,和她们的姐妹们一样,还是头回见乐康公主呢。 “竟然会这样?”任淑清愕然。 一行人随着庾府的使女往里走,见路两旁植着奇花异卉,已觉赏心悦目,再往里走,见房舍精美,雕梁画柱,所摆设的器物无一件不讲究,眼中更有了艳羡之意。 跨过一个汉白玉栏杆的石拱桥,前方是一处掩映在古树红墙下的幽静庭院。 “这便是公主殿下的起居之所了。”带路的使女笑道。 “今日竟能获公主殿下接见,三生有幸。”辛氏笑得和煦。 “原来真的不是每回都能见着公主的。”任淑清暗暗吐舌。 一行人进到幽深的厅堂之中,不知怎地都紧张起来了。 “要……要拜见公主殿下了么?”任淑清背上开始冒汗了。 任江城不由的一笑,“这大概是等候公主殿下接见的地方。你抬头看看便知道了。”任淑清壮着胆子悄悄往上面瞅了瞅,见上首果然没有设宝座,只有两旁放着案椅,便知任江城说的不错,登时轻松了不少。 任江城比她胆大,也比她细心,和众人一起坐下等候的时候,注意到这厅堂上首是空着的,两边却挂有珠帘,珠帘后偶有衣影掠过,显然是有人的。 文乡侯府的女眷拜见过乐康公主出来,恰巧在这里和刺史府的人遇上了。 文乡侯府的褚夫人和辛氏客客气气的寒暄了几句。 任江城看到褚夫人旁边一位妙龄女郎冲自己挤眉弄眼的打招呼,不由的嫣然一笑。章不凡,看样子你很喜欢我啊。 章不凡借机溜到任江城身边,“八娘,你今天可真是明艳照人,太好看了。我阿婆和阿母看了你好几眼,发现了没?真是太好看,我都嫉妒了呢。”任江城伸手掠掠云鬓,一脸眷恋之色,“唉,生的太好了,我也没办法。不瞒你说,今天我路过水边都不大敢低头呢,就怕看到水中那美丽的倒影,会抬不起脚,走不动路……”章不凡抱着她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八娘,你还真是敢于自夸啊。” “脸皮厚呗。”任江城笑。 章不凡看了她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你这脸皮多细腻,吹弹得破啊。” 任淑清陪着笑脸走过来。 章不凡很机灵的拉着任江城走开,小声告诉她,“哎,我方才见过公主殿下了,她很……”想说她很和气,但是话到嘴边,觉得就算是为了安慰任江城,这话也太昧良心了,歪头想了想,道:“她很正派的,你依礼见她便是。” 任江城知道章不凡是特意宽慰她的,一片好心,微笑拍拍她的手掌,“知道了,多谢你。” 珠帘后,一位中年将军负手站着,眼睛盯着正和章不凡说话的任江城。 “这便是任家八娘?陵江王一心想弄去嘉州的,便是她么?” “是,将军。于使君亲自写了聘书,聘孙庆之为参军。他这封聘书是仇大娘送来的,仇大娘现在孙庆之妻室任氏身边,暂时充为仆妇。” “仇大娘。”将军喃喃,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仇大娘竟然亲自出马了。” 任家这位八娘究竟何许人也,为了把她弄去嘉州,不光于使君愿聘孙庆之出仕,连仇大娘这样的奇人异士也惊动了…… “真的是仇大娘?” “是,小的确认无疑。将军,小的曾败于仇大娘之手,几乎丧命,便是化成灰也认得她。” 将军沉默许久,道:“去请十三郎过来。” 第016章 任江城随着辛氏等人去拜见乐康公主。 她是任家年龄最小的女郎,长幼有序,自然是在最后面一排的。 和她并肩同行的任淑清很有些可惜,小声抱怨,“这么靠后,也不知能不能被公主殿下看到……”她着实有些不甘心,向任江城讨主意,“八娘,你很聪明的,想个法子好不好?让公主殿下能注意到咱俩,另眼相看。”任江城微笑摇头,“我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她一心要离开这里投奔阿父阿母,对于这位以傲慢闻名的乐康公主殿下,根本没有兴趣结识。 任淑清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前方的屋宇三面临水,水波浩淼,烟雾茫茫,房舍修得很精致,美仑美奂,且从中传出悠扬、雍容的雅乐声,给人以仙境缥缈之感。 “神仙才能住这里吧?”任淑清羡慕不已。 任江城欣赏过眼前的景色,也觉得乐康公主是很会享受的。 离屋门越近,越觉得气氛肃穆庄严,众人收起脸上的笑意,心情都有些忐忑。 进去之后,见这房舍幽深宽阔,富贵典雅,越发的拘谨起来。 任淑清胆子最小,恭敬的低头看着地面,竟觉得连这地面都透出慑人的威严和庄重,更紧张了,身上渐渐冒汗…… 上首端坐一位服饰华贵的女子,想来便是乐康公主了。 离得远,任淑清想偷眼瞅瞅公主殿下的仪态,可惜只模糊看到了轮廓,没看太清楚。 任江城随着辛氏等人拜见乐康公主,听到上方响起一个客气又冷淡的声音,“免礼,请起。” 这管声音还是很优美动听的。不过,是中年女子的声音了,已经不再年轻。 任江城很礼貌的略微低头,并没有看到乐康公主的容貌。不过,她的儿子庾涛美貌异常,想来乐康公主定然也是位难得的佳人吧?就算青春已逝,应该也还是美丽的。 出乎众人的意料,乐康公主竟然青目任家女郎,自三娘任淑慧开始,逐一叫上前看了看。 任淑清激动得身子微微发抖,两只手绞在一起,“八娘,快轮到我了,见了公主殿下我该说什么啊?快告诉我,我该说什么。”任江城微晒,“你还是什么也不说最好。沉默才是最高贵的。”就您这精神状态,还是别开口说话了吧?说出话来肯定不得体啊。 任淑清不知是听话还是太紧张了,轮到她上去的时候居然真的板着个脸一言不发。乐康公主很给面子的看了她一眼,破天荒的夸奖了一句,“任七娘倒是很安静。” “公主殿下夸我了。”任淑清反应太慢了,直到晕晕乎乎的曲膝行礼回到众姐妹身边时才意识到被乐康公主表扬了,兴奋得脸颊赤红。 身着油绿色高腰襦裙的任江城走到乐康公主面前的时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嚣张又俗艳的油绿色,竟然也能被她穿的这么好看啊。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乐康公主命令道。 任江城依言向前走了两步,微笑昂起了脖颈。 她脖颈细长白皙,让人想起美丽又骄傲的天鹅。 这样的神态,配着她身上那漫无止境、放肆不讲理的碧绿,有一种飞扬的美。 乐康公主脸上一直是没什么表情的,这时眼眸中却闪过惊艳之色,缓缓道:“八娘,不愧为伏波将军之女。” 任淑慧、任淑贞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乐康公主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身前是一个楠木长案几,案几两旁各坐着名女郎,左侧的女郎年龄稍长,身着鹅黄衫子,相貌明艳,大概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右侧的女郎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纤瘦,面容有些苍白,斯文中又透着娇弱。 文弱女郎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任江城,“阿母,八娘很神气,很漂亮。” 任江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叫乐康公主阿母,那么,应该是芳名庾涵的那位女郎了。听说她和她阿母乐康公主一样傲慢不爱理人,现在看来传言有误,这位女郎眼神如小鹿般温顺,她并非傲慢,只是身体不好,懒怠见人罢了。 庾涵见任江城冲她笑的很灿烂,又是高兴,又有些害羞,也冲任江城笑了笑。 黄衫少女眼中满是兴味,“伏波,即降伏波涛之意。号为伏波将军,可见骁勇善战,足智多谋,非常人所及。八娘身为伏波将军之女,智计胸襟定是远远胜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吧?”她转向乐康公主,面颊上挂着笑容,“伯母,阿清真想见识一下啊。” 乐康公主道:“你考考八娘便是。” 任江城不由的心中一乐。这位黄衫女郎既称呼乐康公主“伯母”,那应该也是庾家的女郎了,她说“想见识一下”,其实就是想考考任八娘。乐康公主这个人大概真如章不凡所说,“很正派”,答应是答应了,说的却是这般直接了当。 乐康公主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毫不遮掩,庾清还是有些难堪和不舒服的。她脸红了红,又白了白,“是,伯母。” “庾娘子请随意发问。”任江城含笑欠欠身。 想考我对不对?考啊。首先我是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人类积累了数千年的智慧,我大概会比你聪明些吧?其次,原主的记忆已大部分恢复了,她可是个寂寞的孩子,没人理没人爱的,整天闷头苦读,绝对是这个时代的才女。庾娘子,你随意发问好了,你能问住我的机率实在太小了。 庾清脸上含着笑,目光盯在任江城脸上,眼神却是有些税利的。 任淑慧、任淑贞等人也兴奋了,“八娘会不会被考住啊?”“应该会吧?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女郎的学问一定好,八娘比不了。”“什么叫世家?人才辈出,族中无论男子、女子均才学过人,才配叫世家。庾家是我朝第一流的世家,人家庾娘子能问不倒八娘?八娘就等着丢人现眼吧。”“就是,等着丢人现眼吧。” 庾清缓缓站起身,冲任江城施了一礼。 任江城含笑还礼。 庾清道:“八娘既是伏波将军之女,应该听说过北方的奢延古城吧?奢延城防坚固,城墙是白色的,传说城主当年命人以糯米汁掺拌砂石泥浆堆砌城墙,城墙修好之后全命人以刀剑刺墙,若墙能刺动,便命人杀死砌墙者。因此,工匠无不尽心竭力,将城墙修得异常坚固……” “怎么说起北方的古城和城墙来了?”任淑贞纳闷之极,小声嘀咕,“闺中女郎,谁留意这些啊?有什么用?” 任淑慧白了她一眼,低声警告,“人多嘴杂,六娘慎言。”虽然她也不知道庾清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不过她到底不像任淑贞似的莽撞,事态不明的时候,可不愿意妄加断言。 任淑清轻叹,声音低不可闻,“庾家之所以是一流世家,难道是因为这个么?” 她声音虽低,任淑慧还是隐约听到了,不由的呆了呆。是啊,任家的女郎觉得这些事和女子无关,庾家的娘子却是信口拈来,如数家珍,这就是任家和庾家的区别了吧?怪不得庾家是一流世家,任家却只是末流…… 见识,眼界,才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啊。 任淑慧心头迷惘,庾清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请教八娘子,若你是领兵的将军,要攻占这奢延古城,会用什么样的计策呢?” 如何攻城?任淑慧蓦然惊醒,睁大了眼睛。 问八娘如何攻城?这是什么意思? 庾涵细声细气的提醒,“姐姐,八娘她是伏波将军的女儿,又不是伏波将军本人……” 庾清道:“姐姐难得遇到伏波将军之女,便想向八娘请教一下罢了。”说着话,她笑吟吟的看了任江城一眼,颇有得意之色,“八娘是闺阁弱女,若答不出来也属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说的好像很大方,其实还是在嘲弄和笑话。 庾涵担心又歉意的看向任江城。 任淑慧、任淑贞咬紧了嘴唇。 八娘,你到底还是被庾娘子问住了啊。你呀,也就是在刺史府尖牙利嘴不吃亏罢了,到了安东将军府,你便这样了! 庾清悠长的叹了口气,“八娘,对不住,是我失礼,不该问你这些的。攻城略地,并非你份内之事,要你设法强攻奢延古城,这是妄想了。” 任江城道:“我确实没有办法强攻奢延古城。” 庾清脸上浮起丝笑意,“这也难怪……” 任江城淡声道:“可是我又何必要强攻呢?我为什么不设法将守城的兵将引出城,在郊外和他们作战?” 城墙以糯米汁浇灌而成,异常坚固,刀枪不入,这样的古城要强攻自然很困难,士兵会有很大的伤亡。可是我又何必定要强攻?诱敌出城,在城外打败他们,奢延古城自会落入我手! 任江城声音淡淡的,波澜不惊,众人却都是听得呆住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 庾涵坐都坐不住了,站起身高高兴兴到了任江城面前,眉眼弯弯,“八娘真聪明!我听了你的话,茅塞顿开。”拉着任江城的手,殷勤问道:“八娘,这是令尊教给你的对不对?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任江城见她笑得天真烂漫,便也笑了,“家父并没有教的这般详细,不过,也大略提过的。” 庾涵很开心,庾清在一旁却是脸色发白,过了好一会儿,勉强笑道:“八娘聪慧过人。” 任淑慧、任淑贞等人心中五味杂陈,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任家八娘没有被庾家娘子问住,这对于任家来说当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可偏偏是最不招待见的八娘……唉,为什么要是她呢…… 更让她们生气的是,她们告辞出来的时候,乐康公主独独留下了任江城。 “八娘缠着庾郎君还缠出功劳来了不成?为什么只把她留下了?”任淑贞气得脑子发昏。 辛氏沉下脸,低声斥道:“你再胡言乱语,这便回家去吧,今后再不许出来!”任淑贞见她面色严厉,缩了缩脖子,“不敢了。”辛氏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王氏心疼,忙上前拉过任淑贞,“阿婆也是为你好,听话。” 任淑贞跟着辛氏、王氏出来之后,还忍不住回头望了好几眼。 任淑慧脚步有些飘浮。乐康公主赞了八娘,留下了八娘,难道会是……看中了八娘不成?不,不会,八娘名声在外,乐康公主不可能为唯一的爱子聘这样的女郎为妻…… 要是任江城知道她这样的想法,准会告诉她:任三娘,你想多了。 其实,任淑慧真的是想多了。 乐康公主命任江城到她面前坐下,用挑剔的目光又打量她一遍,“你不知道我喜欢素雅之色么?这衣衫颜色也太亮眼了。”听语气似乎很不满意。 庾涵有些不安,“阿母……” 乐康公主眉头微蹙,却终究还是舍不得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发脾气,轻轻拍了拍她,以示抚慰。 庾清这时候成淑女了,螓首低垂,娴静又优雅。 任江城笑容明净,“公主殿下,请您原谅,一则我不知道您的喜好,二则么,我就要到嘉州和我阿父阿母团聚,心情明媚如春,便想穿这碧绿青翠的颜色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语气轻快,“公主殿下莫怪,我真是太高兴了,所以想把春天穿在身上啊。” 任江城和庾涵的年龄差不多大,稚气尚存,她说“想把春天穿在身上的”的时候,更是非常的孩子气。可笑,却也有几分可爱。 乐康公主的脸色和缓多了。 眼前这女郎没有半分传言中觊觎她宝贝儿子庾涛的意思,又对父母有着孺慕之思,令她很满意。 “你很想念你阿父阿母,对么?”乐康公主问道。 任江城正要回答她的话,眼角余光却扫到柱子旁边出现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身影,不由的呆了呆。 这里怎么会有男人呢?虽然风气比较开放,年轻男女并非完全不能见面,可这是在乐康公主面前,她貌似有些古板,很守规矩的…… 乐康公主觉察到任江城的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十三郎。”乐康公主脸上有了笑意。 庾涵站起身叫了声“表兄”,喜滋滋的笑。 庾清心头紧了紧,缓缓站起身,优雅的行了一礼,“表兄。” 原来是乐康公主的亲戚啊。 任江城有点儿明白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年轻男子了。 庾清和庾涵都站起来了,她自然也不好坐着,也站起身来。 被乐康公主呼为十三郎的郎君向前行礼,“拜见姨母。” “姨母,那就是说,他的母亲和乐康公主是姐妹,所以他和庾涛一样,是公主的儿子。”任江城想道。 他叫庾清“五娘”,是时下中规中矩的称呼。对庾涵却不是以排行称呼,而是叫“阿敏”,应该是庾涵的小名了。 亲近还是疏远,一听便能听出来。 任江城默默行了一礼,没有开口说话。 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郎君。 十三郎默默还了一礼,同样没有开口。 乐康公主方才在任家众人面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现在便随和多了,为他们引见,“八娘,这是桓家的十三郎。”“十三郎,这是刺史府的八娘。” 任江城和桓广阳重又见了礼。 “八娘是位有见识的女郎。”乐康公主微笑把任江城方才的话大略说了说,“……让人想不到呢,十几岁的女郎,有这样的胸襟气魄。” 桓广阳目光落到任江城稚嫩美丽的面庞上,嘴角轻轻勾了勾。 她当然有胸襟气魄了,不然怎么会…… “所以想把春天穿在身上啊”,耳旁似乎又响起少女那清脆娇柔的声音,桓广阳嘴角又勾了勾,笑意愈浓。 第017章 见礼之后重新落座,庾清、庾涵依旧坐在乐康公主身边,任江城和桓广阳却一左一右坐在了下首。 很多贵族人家现在已经在用椅子了,乐康公主守旧,依旧是席地而坐。 正坐是一种坐着的人很难受但是旁观的人会觉得很好看的坐姿。任江城不经意间看过去,只见自己对面的玉面郎君宽袍大袖,雍容端凝,虽然是坐着的,却给人以挺拔如竹之感,再配上那张澄澈明悦的清隽面庞,堪称完美。 “桓十三郎长的很好看,养眼啊。”任江城心情愉悦。 婢女捧上茗汁。 茗汁也就是茶水了。任江城闻着茶香便觉不凡,举起杯子品尝后,更觉香气浓郁,滋味鲜嫩,浓郁回甘,非寻常茶水可比。 “十三郎今天竟会想起来看望姨母。”乐康公主道。 “表兄很少来看阿母的。”庾涵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她是乐康公主的爱女,可是人多的时候也是很害羞的。现在人少,且大都是她的亲人,便活泼起来了。 庾清美目流盼,“表兄是极敬爱伯母的,从前来的少,定是因为事情太多了,公务繁忙。今天么……”她含笑往桓广阳坐着的方向望了一眼,柔声道:“大概表兄事情略少,能抽开身了,便忙中偷闲,来向伯母请安了。” 乐康公主端庄面庞上泛起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五娘好似比我做姨母的还了解十三郎呢。” 任江城安安静静的饮用茗汁,心里偷偷乐了乐。乐康公主奇怪今天居然在这里见到外甥,结果正主没开口,庾清倒替他解释起来了。唉,桓十三长成那个样子,女郎会喜欢他真是毫不希奇,可是庾五娘,你好像有点心急冒进了啊…… 任江城举起茶杯抿了两口,惬意的咪起了眼睛。 这茶的味道真是太好了,而且形状如花,赏心悦目。 庾清笑道:“哪里,我一知半解的,伯母才是最明白表兄的。姨甥之间,原和外人不同。”说着话,她又忍不住看向桓十三郎。其实她知道乐康公主既不喜欢女郎们偷窥她的儿子,也不喜欢女郎们爱慕她的外甥,可桓十三郎实在太出色了,好像会发光似的,她不由自主就被吸引过去了…… 桓广阳慢条斯理的品饮茗汁,对她们几个人的话,恍若无闻。 他的手和脸一样白皙,手指细长优美,和他手中的湖窑冰瓷相映生辉。 庾清得不到他任何回馈,睫毛闪了闪,垂下了眼睛。 庾涵笑吟吟问着任江城,“八娘,这茗汁的滋味你可喜欢?”任江城转过头,见庾涵眼巴巴的看着她,一脸期待,不由的低头看了看,“这茗汁……”看庾涵的神色,眼前这应该是很好的茶水吧? “八娘喝过这样的茗汁么?可知是什么?”庾清笑问。 她笑容很明媚,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不止没有笑意,还带着丝讥讽。仿佛在说,这样难得的茗汁你喝过么?见识过么?不知道是什么吧? “八娘你知道么?”庾涵殷勤的伸长了脖子。 任江城又低头看了看,见外形漂亮、像银器又似美玉的湖窑冰瓷茶盏中,茶叶好看得像花一样,心中一动,试探的问道:“蒙顶石花?” 庾涵登时笑弯了眉眼,“八娘果然不俗。”回身喜滋滋看向乐康公主,撒娇的道:“阿母,用这样的茗汁招待八娘这样的客人,方才相宜,对不对?”乐康公主溺爱摸摸庾涵的头,“相宜,很相宜。” 任江城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 蒙顶石花号称人间第一茶,产于蒙顶山中,造型自然美观,形似花,又如雀舌,所产春茶不过数斤,为数不多,极其珍贵。这样的名茶是拿着钱想买也买不着的,任江城以前根本没有喝过,今天能猜出来也是纯蒙,所幸蒙对了。 庾清神色惊讶,“八娘在家中时常品饮蒙顶石花么?怎地如此熟悉?” 任江城微晒,“蒙顶石花产量极少,刺史府中哪里能见得到?我从没喝过,不过闻名已久,见它形状如花,胡乱猜上一猜罢了。” “原来八娘是胡乱猜的么?”庾清嫣然,“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任江城自然而然的接上,“我曰,知道的便大胆的说,不知道的便大胆的蒙。” “噗……”庾涵一口茶水喷出来,笑的前仰后合,“知道的便大胆的说,不知道的便大胆的蒙……嘻嘻……” 乐康公主肃穆的面庞上也露出笑意。 “八娘你……”庾清大为气恼。 桓广阳把玩着手中的湖窑冰瓷杯,微笑看了任江城一眼。 任家这位八娘,真的是……很与众不同啊…… “八娘子和令尊任将军一样,都是快人快语。”他缓缓说道。 乐康公主大为惊讶,抬头上下打量他。 庾涵扬眉,“咦”了一声。 庾清忍了又忍,还是脸色大变。十三郎向来少言,便是在桓家、庾家以至宫城的宴会之上都经常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可他今天说话了,说的是任八娘和她的父亲…… 乐康公主忽想起一件事,道:“八娘,你得谢谢十三郎呢,令尊令堂给你的信函,是十三郎从嘉州替你带回来的。” 任江城作恍然大悟状,“我听祖父说过这件事啊。可是我太迟钝了,方才已知道是桓家的郎君,竟没想到这一点。”她客气的离席致谢,“有劳桓郎君,八娘感激不尽。” 桓广阳离席还礼,“举手之劳,八娘子言重了。” 说着客气话,桓广阳嘴角上扬,似笑非笑。这位八娘子何等聪慧,哪里会是没想到这一点。她是想避嫌吧?当着乐康公主的面,不愿表示出一丝一毫对年轻郎君的殷勤之意。虽然有些话说的似乎很张扬,其实却是谨言慎行。 既然提到了信函的事情,任江城出于礼貌,少不了要问问任平生、范氏、陵江王等人的情形。出人意料的是,桓广阳告诉她,“陵江王殿下玉体安康,令尊令堂,我并没见过。”他是受了陵江王的托付,和任平生、范氏夫妇,没打过照面儿。任平生的性情脾气,是他从陵江王口中听到的。 “如此。”任江城怅然,“本以为能问问我阿父阿母的近况……” 乐康公主一颗慈母心被触动了,声音柔和了许多,“八娘很想见到你阿父阿母,对么?” 任江城温顺的点头,“是,很想很想。” 乐康公主神色更加慈和。 庾涵热心的出着主意,“八娘你想念阿父阿母,便去嘉州好了。”出过主意后却又懊悔,“可是,我要回京城了,以后咱们便见不着面了啊。”乐康公主纳闷,“阿敏,你和八娘今天是第几回见面啊?”庾涵不好意思了,小声嘀咕,“虽然是头回见面,可是,我和八娘很投缘……” 乐康公主不禁一笑。 任江城大为感动,许诺道:“以后我会去京城开开眼界的,到时候一定去看你。” 庾涵便高兴了,“一言为定啊,你可不许忘了!” 一名童儿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看。庾清眼尖,蹙眉道:“那是伯父的书童阿布吧?他在做什么?”乐康公主随意的瞅了一眼,“阿布总是这样的,说也说不改。带过来吧,莫吓着他。”婢女忙答应了,过去将那名叫阿布的童儿带了过来。这童儿才五六岁,头上梳着两个冲天辫,满脸稚气,过来行了个礼,奶声奶气的道:“将军命阿布来请十三郎。” 乐康公主问:“将军现在哪里?” 阿布忽闪着大眼睛,“将军命阿布来请十三郎……” 庾涵好奇的问他,“阿布,你不是就会这一句话吧?” 阿布甜甜笑,样子天真可爱,“将军就教了阿布这一句呀。” 乐康公主叹了口气,“也不知将军是怎么想的,放着多少仆从不用,偏要用这小童儿。听听,连个话也说不清楚。”想想安东将军这怪脾气,不由的摇头。 任江城在旁看的很是稀奇。 桓广阳施施然站起身,“姨丈见招,原来不是这里。” 乐康公主失笑,“我说今天怎么会见着你呢。是你姨父命人叫你,却没说清楚地方,所以你才会到了这里,对不对?” 桓广阳微笑躬身,“姨母,儿告辞。” “去吧。”乐康公主挥挥手。 桓广阳告辞离去,颀长清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第018章 庾清和乐康公主、庾涵一起目送他远去。 乐康公主神色慈爱,庾涵是小妹妹看到自家兄长的欢欣和喜悦,庾清目光中却有着难言的迷惘惆怅之意。 今天乐康公主邀请的客人很多,有些她亲自接见了,有些却还没有。 方才桓十三郎在,婢女便没敢拿这样的事过来打扰。他走了之后,方才过来请示,“公主殿下,吕别驾之妻方氏和几位女郎正在外面候着,还有韩县令、曲司盐的女眷……”乐康公主面有倦色,淡声道:“一盏茶之后,让她们一起进来。”婢女恭敬的俯身,“是,公主殿下。” 任江城忖度着乐康公主应该没什么话要跟自己说了,况且自己继续留下来也多有不便,道:“听闻公主殿下府邸之中有许多奇花异卉,若能一饱眼福,是八娘的荣幸。”庾涵是极少出来走动的,听到任江城说想看花,她心痒痒了,“阿母,我也要去。”庾涵身子一向不大好,大夫是嘱咐过要多走动多玩耍的,方于身体有益,乐康公主自然满口答应,“阿敏去吧,好好玩。” 庾清立即道:“我陪阿敏一起。” 乐康公主并无异议,交待她们多带婢女,凡事小心。庾涵和庾清答应得痛快极了,“您放心。” 任江城和庾氏姐妹一起辞了乐康公主出来后不久,便遇上了吕别驾之妻方氏,和吕虹、吕霓姐妹。 任江城是一行三人,方氏和吕虹、吕霓也是一行三人,不过庾涵很娇贵,但凡出门便有数十名婢女跟随服侍,所以任江城这一行人比吕家这母女三人神气多了。 庾涵居中,任江城和庾清一左一右陪着她,庾涵脸上挂着快活的笑容。 吕霓见到任江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任八娘你怎地没有和三娘六娘她们在一起?是她们嫌丢人,不屑于你为伍么?” 她没有见过庾涵,并不知道这是乐康公主的宝贝女儿,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眼里只有任江城,只想痛痛快快折侮任江城,发泄她的怒火。 庾涵气得涨红了小脸。 方氏和吕虹都不好意思,方氏小声斥责道:“二娘,不许无礼!”吕虹忙笑着说道:“吕家和任家是通家之好,二娘你又和八娘差不多大,平时一起玩惯了,说起话来便口没遮拦,太随意了些。知道的你这是在和八娘开玩笑,不知道的又会怎么想?二妹妹,不许再这样了。”歉疚的看着任江城,脸上发烧,“我二妹妹言语唐突,我代她赔罪,八娘不要怪她。” 任江城微微笑了笑。 这吕霓可是和任淑贞一起逼得她差点掉下山坡的狠角色呢,不光做事狠,嘴皮子也缺德,在路上遇到不假思索便骂起人来了。不要怪她?我又不是圣人,哪里能做得到。 吕虹一心想息事宁人,偏偏吕霓不领她的情,声音更高了,“和她开玩笑?她也配?” 庾涵气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欺负八娘,她欺负八娘……” 庾清忙拿出手帕轻柔的替她拭泪,嗔怪道:“被欺负的是八娘,阿敏你哭什么啊?” 庾涵哽咽,“我替八娘不平……” 任江城心中一阵感动。乐康公主这位宝贝女儿生的有几分瘦弱,心地却很善良啊。 她握住庾涵娇小的手掌以示安慰,斜睇吕霓,神情傲慢,“我三姐姐六姐姐不和我在一起,便是不屑与我为伍么?若真的如你所言,庾家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女郎又怎会和我并肩同行?是她们分辨不出真假善恶呢,还是她们自苦堕落,愿意和我同流合污?” “庾……庾家的女郎?”吕霓张口结舌。 她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这没出息不争气简直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任家八娘,竟然能入得庾家女郎的法眼,和她这般亲呢……宣州城中多少名门淑女,想见庾家女郎一面都是不行的啊…… 方氏和吕虹也露出吃惊的神色。 这母女二人反应还算快,一面向庾清、庾涵姐妹行礼问好,一面向任江城道歉,“……全怪我家二娘出言无状。”庾涵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却不会开口训人、骂人,发泄不出来,庾清不由的心中着急,“公主溺爱阿敏,若知她委屈得要哭,吕家自是无甚好处,只怕会连累得我也被公主厌弃……”她皱皱眉头,有了主意,附在庾涵耳旁小声说了几句话。庾涵略显苍白的面庞上现出喜色,“真的么?可以这样么?”庾清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我姐妹二人和任家八娘子在一处呢,吕二娘方才那般说八娘,和指着你我的鼻子责骂有何区别?这事若被伯母得知,定会处置吕二娘。八娘这个气,也便没有白受。”庾涵大力点头,“就是!”庾清微笑,“那可不许再伤心难过了啊。”庾涵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庾清叫过身后一名叫阿叶的婢女,“去见公主,把方才的事如实禀告,一句话不许添,一句话不许减。”庾涵也道:“阿叶快去。”阿叶从命,步履轻盈的转身回去了。 庾涵脸色好多了。 庾清暗自庆幸,“幸亏我机敏聪慧。要不然,阿敏哭个没完没了,公主定会怪我做姐姐的没保护好她。” 吕霓已经呆住了,方氏和吕虹见庾家女郎、任江城都不说话,便知道是不肯善罢干休的意思了,心中暗暗叫苦,陪了无数笑脸,满口央求,求任江城原谅吕霓的一时糊涂。 “我才不要求她原谅。”吕霓还在嘴硬。 方氏怒声道:“你是要气死我么?” 吕霓梗着脖子想和方氏争吵,可看到方氏眼珠都发红了,显见得是心中着实惶急。吕霓忽然良心发现,低下了头,“我对不起阿母……” 没多大会儿功夫,阿叶去而复返,面容严肃,“公主殿下有命,吕二娘言行失当,不许进见。” “扑通”一声,吕霓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 本来要见乐康公主的,结果因为说错了话,惹公主不喜,又见不成了……这事若传出去,她大概会被人笑死吧?一定会被看不起的,一定会听到很多流言蜚语……吕霓想到任江城曾经的遭遇,曾经看到的白眼,想到自己很快也会沦落到跟从前的任江城一样了,心肝肺都是颤的,惊恐不已,身子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 韩司马的、曲将军的女眷紧接着也过来了,曲三娘跟在她母亲身后,见到这边情形怪异,少不得多看了几眼。她和吕霓相熟,见这位平时趾高气扬的女郎嘴唇发干,眼神发直,和往常大不一样,心中又是忐忑不安,又觉得很是奇怪,“二娘这是怎么了?” 庾涵见吕霓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眉眼弯弯,拉起任江城的手,兴冲冲道:“八娘,咱们看花去。”任江城笑,“好啊。”和庾清、庾涵一起,由数十名婢女簇拥着,高高兴兴的赏花去了。 在她们身后,是痴痴呆呆的吕霓、哭丧着脸的方氏吕虹母女,和韩、曲两家一脸莫名其妙又忧心惶恐的女眷们。 “我……我不能进见公主殿下了……”吕霓仰起脸向她母亲方氏诉苦,泪水涔涔而下,形容可怜。 方氏又是心疼,又是恨,伸手重重点她额头,“你呀,说了你多少回了,就是不听!” “二娘这是怎么了?”曲三娘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开口询问。 方氏板着面孔嘿嘿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曲三娘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本来吕家、韩家、曲家的人是要一起进去拜见乐康公主的,可是因为吕霓的事惹怒了乐康公主,她正生着气,但不爱见人,这些女眷在外面等了许久,站得脚都疼了。漫长的等候之中,女眷们也没闲着,曲三娘的长嫂很精明,拿出一枝镶金簪子悄悄送给一名年幼的婢女。那婢女得了贿赂,且知道方才的事是不必避着人的,便一五一十讲了讲,“……公主殿下听了这话,哪有不生气的?听说女郎因此差点哭了,愈发宽容不得。” “原来是吕二娘惹的祸!”众人恍然大悟。 十几道凌厉狠毒的目光盯在吕霓身上,吕霓脊背发凉,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到了此时此刻,吕霓方才体会到,从前任八娘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 乐康公主本就有些倦了,懒怠再见人,又被吕霓这么一折腾,更觉疲惫不堪。 吕家、曲家等女眷最后并未获得接见。 “这都是拜吕二娘所赐。”众人牢骚满腹。 虽然满心满怀的不甘,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方氏和吕虹只好命心腹婢女将闯了祸的吕霓先送回家,然后她们二人便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强颜欢笑,和众人一起到园中游玩去了。 女郎们或在花树下流连,或吟诗作赋,或在清清湖水畔垂钓、闲谈,热闹非凡。 庾涵仰头看婢女上树摘果子,一脸嘻笑,显然是开心极了。庾清和任江城在不远处面对面坐着,品茗闲谈。 “八娘,我早就听说过你被六娘和吕霓苦苦相逼的事了。”庾清端起茶盏慢慢品饮,“今天吕霓得到了应的惩罚,还有你六姐姐呢。你打算如何对付她?让她也和吕霓似的当众出个丑,被所有人嘲笑么?” 她自信的微笑着,知道自己的话很有诱惑力。 哪个女人报复心不强呢?面对曾经害过自己的人,谁能不怨,谁能不恨?这任八娘看上去便是个不吃亏的,方才一有机会便狠狠整治了吕二娘,那么,又怎会放过任淑贞呢? “你也说了,那是我六姐姐。”任江城慢条斯理的道:“我姓任,她也姓任,她当众出丑,难道我还能独善其身?” “哦?”庾清微微一愣。 任江城笑了笑,“姐妹之中若有人言行欠妥,我会先劝劝她,如果能改,那当然皆大欢喜。实在改不了,我便禀报祖父,由祖父处置。总之不拘什么时候,都是家丑不可外扬。” 庾清双眼微咪,心中升腾起一阵一阵的怒气。 任八娘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露啊。明明和任淑贞有过节,还能装出这么一幅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模样,好像多么的识大体多么的有风度一样。骗谁呢? 庾清冷淡又高傲的的点了点头,“如此。” 任江城笑笑,过去和庾涵一起看婢女摘果子去了。 庾涵只比任江城小几个月,孩气十足,任江城和她一起摘果子、说家常、满园子玩耍,很自在。 和单纯又可爱的女郎相处,是很愉快的。 任江城度过了美好的半天,下午申时,跟着辛氏、刘氏、王氏告辞,回到了刺史府。 回去之后梳洗更衣,还没来得及坐下悠哉游哉的喝杯茶,任刺史便差阿伏来唤她。 任江城精神一振,“祖父终于要见我了。一定要让他同意我去嘉州,和阿父阿母团聚!” 深深呼了一口气,她面带笑容,和阿伏一起出了门。 第019章 任江城心情很好,温声问阿伏,“你阿母的伤好些了么?” 阿伏停下脚步,感激的道谢:“多亏八娘的药好,已经痊愈了。” “那便好。”任江城嫣然。 阿伏犹豫片刻,向四周张望了下,小声告诉她,“八娘,使君这些天很忙碌,脸色也常常不好看,或许是有什么烦心事。今天他……仿佛很生气似的……”任江城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我知道了,多谢你。”阿伏恭敬一揖,“小的可不敢当,应该是小的多谢八娘。” 药很贵,大夫又难请,有任江城给的药,他的阿母少受许多苦。 任江城缓步向前走,心中思忖:任刺史会为什么事生气呢?有没有可能他在设法将自己这不带兵的刺史转为带兵刺史,进行的不太顺利?刺史为一州之首,带兵和不带兵可差远了。带兵的堪称一方霸主,不带兵的却不过是地方官吏,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任刺史想更上一层楼,当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难道我要先设法让他如愿以偿了,才能离开?”任江城黛眉微蹙。 任刺史是由王丞相提拨起来的,算是王丞相的人。他若能带兵,王丞相应该是很乐意的,问题是王丞相一个人当不了这个家,还要桓大将军点头才行。现在朝中最有权势的当属桓大将军,其次才轮得到王丞相吧?对了,还有一位实权亲王、皇帝的嫡亲弟弟陵江王殿下,他的地盘在嘉州、江城一带,可朝中也有不少亲信。宣州既富庶,又属军事要地,庾将军这一走,怕是王丞相、桓大将军、陵江王等都想要分一杯羹吧? 不知不觉间,她已到了书房门前。 任江城感觉很敏锐,还没进门,已发觉气氛和上回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上回任刺史虽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她,却还是平和的。现在不一样了,紧张、阴沉,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沉沉黑夜…… “拜见祖父。”任江城按下心中的惊骇之情,恭敬向任刺史行礼。 虽然任江城低眉敛目,仍能感觉到两道凌厉无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的头皮发麻。 “免礼。”半晌,任刺史方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谢祖父。”任江城站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 她安安静静,含蓄内敛,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任刺史扬起两道浓眉,严厉的盯着她,“孙庆之应于使君之聘,任参军之职,欲携眷赴任。他和二娘的意思,是想带你同行,让你和你阿父阿母合家团聚。八娘,你想去么?” 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克制的,问到“你想去么”,声音却蓦地冷厉起来,令人心惊。 任江城头都是疼的。 原主这位祖父,脾气也太不好了吧! 任江城当然不会说“不想去”。她明明很盼望到父母身边生活的,为什么要违心的说“不”呢?没这个道理。可任刺史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处于暴怒的情绪之中,她也不敢直接说“是”,怕更加激怒任刺史,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任刺史,大眼睛眨了眨,一脸的天真烂漫,“祖父,您说的是合家团聚啊。合家团聚,不是应该阿父阿母从嘉州返回,和咱们一起居住在刺史府么?那样才算是合家团聚了啊。” 她没有直接回答任刺史的问话,拿“合家团聚”这四个字做了番文章。 听了任江城的话,任刺史的目光似是柔和了些。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罢了,片刻之后,他目光依旧阴沉,恨恨道:“陵江王如何肯放人!” 任江城脑海中迅速的转着念头:人才总是格外受重视的,任平生年纪轻轻便是伏波将军了,可见智勇过人,出类拔萃。这样的将才陵江王一旦揽入营账之中,哪里还舍得放出来啊?当然要看牢了,看严实了,留在自己身边。这是人之常情,再自然不过了。任刺史身边现有三个儿子,除了任安生年纪尚轻,看不出资质如何,任冬生和任荣生明显的没有天份,过于平庸,注定没有大的作为。任刺史唯一出色的儿子任平生不在他身边辅助他,而是在陵江王麾下效力,他便因此对陵江王恨得咬牙切齿了…… 任平生如果能回来,对于任刺史来说是如虎添翼。可任平生没回来,十几年了,一直没回来…… “陵江王是陛下的嫡亲弟弟,皇室贵胄,我想他应该很讲理吧?祖父您写封信给他,诉说自己思念爱子的心情,他会不忍心的,会被感动的。”任江城诚恳的出了个主意。 恼怒之色从任刺史那略显浑浊的目光中一闪而过,“陵江王非但不会感动,还会讥讽笑话于我!他……他那年恰巧在江城附近,又恰巧率兵为你阿父解了围,便以你阿父的恩人自居了。哼,好像他是你阿父的再生父母一般!” “确实是再生父母。”任江城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任平生和范氏那时候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算以身殉城了。之后被陵江王解了围,救下他们的性命,也救下了一城百姓,这不是再生父母是什么?没有陵江王,任平生夫妇已经到阴曹地府报到了,任江城也就不再是留守儿童,而是孤儿了。 虽然从未谋面,可是,任江城发自内心的感谢陵江王。 陵江王救了她的阿父阿母啊。 任江城微微低了头,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反对也不好,附合也不好,索性暂时不说话了。沉默是金。 任刺史喃喃咒骂,“无耻之徒,仗着权势,强抢人子……” 任江城实在不明白任刺史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这般痛恨陵江王。没有陵江王,他便会失去任平生这个儿子啊,对于爱子的救命恩人,难道除了气愤和仇恨,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么? 任刺史的神态中更多的是疲惫,而不是愤恨。很明显,他对陵江王万分不满,可他拿陵江王没办法。 任江城心中一动,做出愤愤不平的模样,说道:“强抢人子,真是太不近人情,太不像话了!唉,如果我阿父在宣州,祖父掌府务,阿父带兵,父子联手,岂不是能把宣州管得如铁桶一般么?那样该有多好。” 任刺史仰头向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任江城所描绘的场景,正是他心中所想。 任江城歪头想了想,“我阿父一定非常感激陵江王的救命之恩。唉,陵江王就是命好,生到了皇家,一落地便注定有泼天的富贵等着他享用。可他这大半辈子以来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最风光的事迹便是率兵解了江城之围,救我阿父阿母于水火。有我阿父在他麾下听令,可以时时刻刻提醒世人,他曾经有这么一桩丰功伟绩。这对于他来说是何等有颜面之事。世人见了我阿父,便会想起陵江王的战功,对他满口溢美之辞。我阿父于他来说,就是个可以让他炫耀夸赞自己的器具罢了。可怜我阿父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把陵江王当恩人,言听计从,任劳任怨……” “你阿父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任刺史神情激动起来,眼眸中有了亮光,“若想明白,他早回来了。唉,任家若有了他,便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有个能干的儿子辅助,他何愁不能将宣州军政大权一股脑揽入囊中,成为一方霸主。 任江城察看着他的神色,跃跃欲试,“我立即给阿父写封信,把他叫回来!我就说……就说我想阿父阿母了,一定要见他们……”任刺史脸上露出怜悯之色,“八娘年幼,不知世事艰难。你若真写了这样的信,怕是根本到不了你阿父手中,中途便被人截下了。” “竟会这样么?”任江城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任刺史面沉似水,“一定会这样。” 任江城小声嘀咕,“写信不行,那怎么办?要当面说么?可阿父阿母回不来啊……我倒是能去嘉州,但是太远了,又要坐车,又要坐船的,奔波劳碌……” 任刺史微晒,“八娘怕辛苦么?” 任江城吓了一跳,忙陪着笑脸说道:“不怕,不怕!” 任刺史审慎的上下打量过她,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踱步,好像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 任江城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任刺史方停下脚步,目光严厉的看着任江城,“八娘,你去一趟嘉州,暗中劝你阿父回来。” 任江城心中狂喜,却不敢流露出来一丝一毫,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去嘉州?祖父,路远不远啊,路上有没有野兽,太平不太平……” 任刺史不耐烦,“有你二姐和二姐夫同行,不必担忧这些。” “是,祖父。”任江城畏惧祖父,不敢再说什么,诚惶诚恐的答应了。 第020章 任江城神色如常出了书房。 走出去许久,任刺史的书房已经看不见了,她嘴角才牵了牵,明眸灿烂,露出欢欣喜悦的笑意。 可以离开刺史府,去和阿父阿母团聚了啊。不用每天生活在算计中,也不用再每天看到任家女眷嫌弃的目光了……嘉州的伏波将军府里只有阿父阿母和阿弟,至亲四口度日,一定会很温馨,很快乐,想想就觉得美好啊…… 任江城恨不得立即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王媪得知消息之后,眼泪瞬间流了满脸,“郎君和娘子见到八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能白不敢相信,一迭声的问道:“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真的很快可以动身了么?”能红是个行动派,呆了片刻,蹭的一下子就蹿到衣柜前,打算替任江城收拾行装。 任江城轻盈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心里乐开了花。 任刺史命人给孙家送了信,同意任江城和孙庆之、任淑贤一同前往嘉州。孙庆之大喜,陪任淑贤一起回了趟娘家,再三向任刺史保证,“大人请放心,二娘一向细心妥贴,路上定会照顾好八娘。”孙女婿是娇客,任刺史对孙庆之还是很客气的,“八娘年幼,有劳你们了。”孙庆之连称不敢。 孙家定下的启程吉日是三月二十六。到了那天,孙庆之和任淑贤会来刺史府把八娘接走。 任刺史同意了。 知道任江城要走,从辛氏开始,任家女眷一起炸开了锅,“怎么能放八娘去嘉州呢?她一定会给任家丢人的!”“八娘这一去,会不会从此以后青云直上啊?”“没有了八娘,刺史府多冷清啊,以后笑话谁去?” 辛氏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王氏急得眼神都不对了,拽拽辛氏的衣襟,低声又焦急的说道:“有八娘在,三房从年头到年尾川流不息的往府里送东西,从田里新产的稻米直至京城最新式的衣衫首饰,简直是应有尽有。有了那些,府里也省了不少使费。八娘若走了,三房肯定不会接着往家送,咱们多吃亏啊。” 辛氏脸色更差了,“你就会惦记这些。蝇头小利,也值得放在心上。” 王氏委屈,“我这也是为了任家着想……” 辛氏伸手抿抿鬓发,坐得越发笔直,“财物是小事,不值一提。八娘涵养礼仪都很差,这才是让人忧心的地方。听说范氏很得陵江王妃的赏识,八娘到了嘉州,陵江王妃定会召见她。只怕她到时候会丢任家的脸啊。” “您说的是。”王氏连连点头。 同样是不想让任江城离开,辛氏的理由可比她方才说的堂皇多了。 任淑贞闷闷的过来了,“祖母,八娘到了嘉州,若和三叔父一样为陵江王所青目,会不会被哪位王府小郎君聘为新妇啊?要是那样,我便被她给比下去了。”想到自己以后有可能会比不上八娘,大为气愤。 辛氏原本脸色就不好看,听了她的话,眉头更是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陵江王府确有几位品貌俱佳的小郎君,要说起来任家的女郎是匹配不上的,不过,任平生是陵江王爱将,很受器重,任平生的爱女许嫁陵江王府,并非不可能。 辛氏很不甘心。 那个耽误了她数年青春年华的女人留下来的孙女,难道就这样轻易的被放走了?前程还一片锦绣?太没天理了。 辛氏真想把任江城留下来,冷眼看着王氏、任淑贞等人和从前一样笑话她、嘲弄她,让她成为任家的笑料,成为替众人解闷的低贱之人。辛氏最喜欢看到自己这里济济一堂,任家的娘子、女郎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你一句,我一句,将孤弱单薄的任江城说得满脸茫然,诚惶诚恐,手足无措。 欺负任江城是她多年来的乐趣。现在这个乐趣要被剥夺了,她不高兴,非常非常不高兴。 虽然明知任刺史已经和孙家说好了,辛氏还是忍不住命婢女请了任刺史过来,和他细细商议,“八娘家教不行,放她去了嘉州,只怕会给任家丢脸。”任刺史连连冷笑,“八娘生下来便送回府了,从小便交给你教养。你说她家教不行,是在骂她呢,还是在骂你自己呢?她若真的家教不行,还不是你的过错么?你反正也教不好她,管这么多做甚?!”辛氏被说的很是没趣。 如果任江城是半中间儿被抱回来的,她还可以推说是底子打的不好,已经被养歪了,无论如何努力也矫正不过来。可任江城是才出生不久便被送回刺史府的,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她实在是没法赖。 真想要推脱责任,恐怕只能说是任江城生下来便是如此,后天的教化完全没用。这话便太恶毒了,辛氏不愿在任刺史面前现出这么丑陋的一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任刺史拂袖而去。 任刺史既然主意已定,辛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光不再反对,她还很体贴的差出一名心腹婢女去帮任江城整理行装。 任江城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这名婢女,却不许她接近自己的卧房,也不许她动手帮忙,“你是夫人差来的,我若当真使唤起你,岂不是太过无礼了么?”至于饮食茶水之类,更是绝对不会让她沾手的。 自打任刺史点了头之后,任江城高兴之余,又特地交待王媪,“诸事警醒,休要让人趁虚而入。我若临时生起病来,可就如了有些人的意,走不成了。”王媪登时便紧张了,“从前郎君和娘子差人来接,八娘便是因为突然生病所以才走不成的。难道当时是有人故意使坏不成?”任江城笑着安抚她,“那也未必,可能只是凑巧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您说对不对?”王媪连连点头。 能红和能白也打起精神,格外小心在意。 任江城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和各家女郎告别。其实她在宣州城中并没有什么朋友,最近一段时间勉强算得上关系比较好的也只有章不凡、庾涵等人罢了-----确实很勉强,认真论起来,只是泛泛之交。 章不凡性情明快,很为她高兴,“恭喜你很快要父女团圆、母女团聚、姐弟聚首了。到了嘉州要写给我写信啊,不要忘了我。”任江城笑着答应了。 庾涵知道她三月二十六要离开宣州,笑弯了眉眼,“这么巧啊,我和我阿父阿母也是三月二十六启程回京。”任江城微笑,“那我到时候送不了你了,便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吧。”庾涵忙道:“你也是,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动身的前一天,辛氏把任江城叫了过去。 “八娘,祖母真舍不得你啊。”辛氏拉着任江城的手,一脸慈祥和不舍。 任江城脸上挂着敷衍的微笑,“彼此彼此。不过,祖父有令,我不敢不听。” 这还是她穿越过来之后头一回离辛氏这么近,看着辛氏那张伪善的面孔,心中一阵烦恶。 任江城在刺史府内宅受尽排挤、欺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辛氏。如果不是辛氏定要记着那一点旧恨,百般谋划,任江城不会落到这一步。 辛氏似要留任江城长谈,命婢女斟上茗汁,“八娘,坐,陪祖母好生说说话。你这一走,咱们祖孙二人不知哪年哪月方能再见面。” 任江城笑了笑,依言坐下。 婢女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青碧色的茗汁放在她手边。 辛氏今天心情不错,神态和悦,“八娘,尝尝这茶。听说你书法很出色,品茗也在行,来,品品这是什么茶。”眼睛盯在任江城面前的茶杯上,只等着任江城伸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任江城微笑道:“要知道这是什么茶,无须品,看一看闻一闻,已经足够了。”低头仔细的看了看,道:“此茶叶秀丽微曲,白毫显露,汤绿清澈,看上去倒像青城雪芽。夫人,您说对么?” 辛氏脸上全是笑,“你喝一喝,不就知道了么?” “好,我喝一喝。”任江城慢慢举起了杯子。 辛氏含笑看着她,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得意,还有几分焦虑和急燥,复杂难言。 任江城一点一点,把杯子举到唇畔。 那一瞬,辛氏呼吸停顿。 喝下去了,她就要喝下去了……喝下去她就走不了了…… 任江城忽地嫣然一笑,坦然看着辛氏,手慢慢的、慢慢的松开,伴随着辛氏和婢女们的惊呼声,茶杯“咣”的一声坠落地面,一声巨响,一地碎片。 许是茶水太烫了,茶杯落地之后,地面激起一层白色的烟雾。 一地细细小小的碎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竟敢……竟敢……”辛氏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任江城温柔的笑,“抱歉,一时手滑,把杯子给摔了。” 她口中说着抱歉,却哪有半分歉疚之意?眼神中全是轻蔑。 辛氏怒喝:“八娘大胆,这茶杯你分明是你有意摔的!” “哪里,是你想多了。”任江城愉快的看着她,“这茶杯是均山窑,质地细密,釉色均匀,又是很漂亮的淡青色,我喜欢的不得了呢,哪里舍得摔它?请相信我,这次真的只是失手。” 辛氏怒目盯着任江城,额头青筋直跳。 她越生气,任江城笑得越温柔,“夫人,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为一个茶杯生气上火。我还放着两件上好的均山窑,便送给您好了。您挑中哪件,便是哪件。别跟我客气啊,等我回到我阿父阿母身边,再添新的便是。” 辛氏定定看了任江城许久,胸中怒火熊熊燃烧,差点儿没把她自己给点着了。 --- 三月二十六,孙庆之和任淑贤夫妇准时来刺史府接任江城。 孙庆之很迷信,启程的时辰是提前请易学大师卜算好的。吉时已定,不便多耽搁,所以和任刺史见礼寒暄过后,便出门登上牛车,直奔郊外。 任江城带的婢仆并不多,除王媪、能红、能白之外,还有两个小丫头、两名仆从。 孙庆之和任淑贤则是各带了五六名婢女、仆妇服侍,车夫和仆从加起来也有七八位。 出城之后地方空旷,车速便快起来了,任江城担心颠着王媪,命能红多拿几个垫子,“垫得厚厚的,会舒服许多。” 能红笑着答应了,要去拿垫子,正在这时,前方传来刺耳的利器破空之声! “什么情况?”任江城心中一凛,“这才出城多久,便遇到贼人了么?好猖狂的贼。” “放下财物,留下美人,便饶尔等不死!”粗犷狂野的男子声音响彻云宵。 “放下财物,留下美人!”他的手下跟着大声嚷嚷,中间还夹杂着马蹄声、呼啸声、狂笑声,听上去混乱之极。 “有劫匪啊,怎么办?八娘,王媪,咱们应该怎么办?”能红和能白满脸惧色。 王媪扑到任江城背上,从身后紧紧抱着她,“八娘莫怕,乳母保护你!乳母拼死也要保护你!” 任江城感动的拍拍她的手,“您的心意我还能不知道么?乳母,您先放开我,让我拿件东西。”哄王媪松开手,她从座位下面取出自己的□□和箭,“莫慌,慌也没用……” 车的帷幕被掀起,一个青色人影敏捷之极的上了车,“八娘莫怕,有我呢。” 是任江城曾经留意过的、自嘉州而来的那名面生仆妇,阿芦。 第021章 原本相貌平凡的阿芦,这时却显出与众不同的镇静从容,眼神坚定明亮。 任江城目光在她面庞上掠过,“没想到才出城不久便遇到劫匪,这劫匪也太大胆了些。” 阿芦微微一笑,“几个小毛贼而已,八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话音还没落,外面便响起激烈的刀剑互击声音,显然是打起来了。 能白含着两包眼泪叫道:“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我家八娘打小便娇生惯养的,从没见过这些啊!”能红警觉的打量阿芦,“你怎地这般沉着?一点也不慌张?你……你不会是和他们一伙的吧?”王媪正惶惑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能红的话,“嗷”的一声又把任江城从背后抱住了,“可怜的八娘,才出了城,便落到狼窝里了啊!”她是很感性的人,眼泪说来就来,转眼间便泪流满面。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流到了任江城脖子里,凉凉的。 任江城颇有些哭笑不得。 耳畔蓦然传来凌厉的破空声。一枝羽箭疾射进来,声势惊人! 能红和能白惊叫一声挡在任江城前面。不过她俩没起到什么用,那枝羽箭被阿芦伸出手臂稳稳的接住,又顺手抛了出去! 外面一声沉重的闷哼,应该是有人中了箭。 阿芦露的这一手让车里的几个人都看呆了。 能红声音发颤,伸手指着阿芦,“你……你不是普通仆妇!你是假扮的!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啊,是不是想里应外合,劫走我家八娘?我告诉你啊,有我能红在,你休想!” “休……休想……”能白也伸手指着阿芦,不过她胆子远比能红要小,不光身子发抖,声音也颤的不能听了。 王媪心里更紧张了,手上用力,抱得任江城几乎透不过气来。 “乳母您别这样。”任江城无奈的拍了拍她。 您再这样,我这没被劫匪给害了,先得被您弄的窒息了…… “八娘乖,不怕。”王媪抱紧任江城,一脸惊恐的看着阿芦,“有坏人也不怕,乳母在,乳母保护你。” 阿芦不禁微微蹙眉。 外面的打斗声更加激烈,任江城掀起帷幕向外张望了下,只见尘土飞扬,披头散发如乞丐一般的劫匪骑在马上尖声呼啸,挥起长刀砍杀,孙家的护卫奋力抵挡,看样子不占上风。 前边那辆车里坐的是任淑贤和她的婢女大概是实在吓得狠了,又哭又叫的,凄厉悲怆。相比较起来任江城这里就安静得多了,虽然王媪和能红、能白也是魂飞天外,到底没像那些人似的,扯着嗓子拼命哭嚎。 任江城想了想,道:“二姐姐应该吓坏了,我去看看她。” 她不过略抬了抬腿,表示了一点想走的意思,阿芦已经伸手阻止,“二娘那里不会有事的,八娘不必过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能红瞪大了眼睛。 “就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能白也壮着胆子说道。 任江城静静看着阿芦,眸光清亮。 任淑贤那边的哭叫声愈发响亮,阿芦皱皱眉,缓缓说道:“鄙姓仇,人多呼我为仇大娘。八娘,我奉陵江王殿下之令前来接你,一定会不辱使命,平平安安将你带到殿下面前。你可以相信我。” “陵江王殿下么?”任江城扬眉,“这么说来,聘孙庆之出仕、遣仇大娘为使,这些全是陵江王殿下为了将我平安接到嘉州而做的事了?” “是。”仇大娘简洁的道。 任江城嘴角抽了抽,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陵江王对她也太在意了些吧?好的都有些不对劲了。就算任平生是他麾下大将、得用之人,好像他也用不着这么尽心。如果不是原主出生的时候只有任平生死守江城、陵江王领兵在外,任江城都要怀疑是不是彼时陵江王也有孩子出生,两家把孩子抱错了,十几年后得知真相,陵江王才会迫不及待的想把亲闺女带回身边……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任江城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陵江王要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匪夷所思。 外面喊杀声此起彼伏,王媪和能红、能白都吓得直啰嗦,任江城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判断了下形势,果断的决定,“咱们立即回城!” “回城,回城。”能红、能白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王媪抹起眼泪,“赶紧回城吧。唉,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 仇大娘不赞成的摇头,“八娘难道没有看出来么?才出城不久便有劫匪出现,目的便是把咱们逼回城去,不许你走。” 任江城道:“我自然看出来了。我也不想如了那人的意,可劫匪彪悍勇猛,我这里却全是手无寸铁的女子,难道要和他们硬拼么?我很想前往嘉州,合家团圆,可我不想为了一己之私而连累无辜。我的乳母、婢女,还有我二姐姐、二姐夫,不应该为了我担惊受怕,更不应该为了我刀枪剑影,身涉险地……” “她们并没有危险。”仇大娘指给任江城看,“这拨贼人意在吓唬、戏弄,根本没有出尽全力。” 任江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还真是这样的,劫匪马术娴熟,口中时不时的发出呼啸声、大笑声,手里的鞭子、长刀舞的哗哗作响,可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伤到孙家的护卫。 “为了把我赶回任家,有些人真是费尽心思呢。”任江城灿若明星的眼眸之中,寒意一闪而过。 为什么有人恁地恶毒,定要她远离父母亲人,住在这于她如寒冬一般冰冷冷的刺史府? 为了留下她竟加劫匪都联系上了,也真是不惜血本。 “我还以为说服任刺史便万事大吉了呢。现在看来,真是幼稚可笑,高兴的太早了。”任江城想道。 只是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而已,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是如此的艰难。 仇大娘稳如泰山,“八娘若是掉转车头回城,才是合了他们的心意呢。” 任江城皱眉,“可是,若不遂了他们的心意,他们又怎肯善罢干休?” 仇大娘笑了笑,“一则我急于过来安抚八娘,二则我要冷眼看看这帮人究竟意欲何为,故此才容得他们暂且放肆。八娘且安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仇大娘飞身下了车。 王媪和能红、能白见仇大娘下了车,三人一起掀起车帷往外看。 任江城也好奇的看了过去。 仇大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强弓,只见她身姿挺直如松,手按到了弦上。拉满,放手!“嗖”“嗖”“嗖”,数枝连珠箭急促凌厉、势如破竹的射了出去! 她箭法很准,气势强劲,方才还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劫匪,有六七个人应声落马! 任江城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仇大娘的箭法实在太厉害了啊,怪不得方才她那么镇静,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啊。 王媪和能红、能白看的都傻了。 这拨劫匪约有十几个人,仇大娘射落了数人之后,其余的劫匪十分惊愕,“遇到强人了啊。”他们倒是很有默契,惊愕过后便有两个人下马救同伴,剩下的人则挥舞着马鞭子、雪亮的长刀,一起冲仇大娘冲了过去! 仇大娘不慌不忙,拉满了弓,干脆利落的又射出八枝连珠箭! 又有几个人应声落马。 “好箭法!”能红激动的伸出大拇指,对仇大娘佩服之极。 那拨劫匪到这会儿也慌了手脚,看看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同伴,无心恋战,忙下去救了同伴上马,落荒而逃。 仇大娘没有追赶他们。 孙庆之一直躲在车里哆哆嗦嗦,劫匪走了之后他勉强下了车,腿还是软的,脸色发白,冲仇大娘深深一揖,“有劳了。” 任淑贤连下车的力气也没有,掀开车帷,满脸是泪,“救命之恩,莫齿难忘。” 仇大娘微笑,客气的躬躬身,“不足挂齿。” 孙庆之是富家子弟,以前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吓得够呛,就想回城去。仇大娘不同意,“贼人已退,郎君还请继续前行。”见孙庆之似有畏惧之色,仇大娘微晒,“孙郎君后悔了,不想出仕了么?即便长年居于家中,也总有出门的时候。但凡出了门,总会遇到些意外之事的。”孙庆之很不好意思,忙道:“并不是后悔了,只是想回家多带几名家仆,这样路上也放心些。”仇大娘一笑,“似贵府这样的家仆,便是再多带三五十名,又能派上多大用场?”孙庆之不由的脸上一红。 孙庆之正和仇大娘说着话,却只前方又传来马蹄声、嚣闹声,听起来比方才的那拨人气势更盛。 “又……又来了?”孙庆之哭丧着脸,战战兢兢的转过了头。 仇大娘也变了脸色。 前方尘土飞扬,从树林中驰出数十匹青马、黄马,边儿上还有几个人骑着大花驴,马背上的人形-形-色-色,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俊有丑,有人凶巴巴的如同凶神恶煞,也有人笑咪咪的,好像不是在拦路抢劫,而是来寻亲访友。 “截道的来了!”一个骑着匹黄马的黄脸汉子大声喝道:“爷爷们只要财物和美人,献上财物,留下美人,赶紧滚回去吧!” 他身后的众人都跟着摇旗呐喊,“滚回去吧!” 孙庆之面如土色。 任江城透过车窗往前看,吃了一惊。如果说方才是有人想把自己赶回城,赶回刺史府,那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呢?难道是真的劫匪? 就在这时,后方也来了一队人马,来势奇快,扬起一道高高的灰尘。 这拨人可就神气了,全部骑着高头大马,毛色光泽漂亮,头颈高昂,四肢强健,体形优美,马上的骑士更是身形挺拔,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为首的是名绿衣青年,容貌隽美,眉眼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俊俏之意,笑吟吟的询问,“敢问前方是刺史府的女郎么?可需在下帮忙?” 任江城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今天这是怎么了,劫匪开会? 第一拨人看样子是想逼我回城,第二拨人来意未明,可是没有和普通劫匪似的一上来便杀人砍人,又是在离宣州城这么近的地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目的。至于这第三拨人,看着不像是匪徒,倒像是正规军。如果这拨人也是冲着我来的,那我……我是有多重要啊…… 仇大娘不动声色的走到车旁,“女郎莫怕。” 任江城微笑,“不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有什么用? 第022章 “仇大娘,如今咱们腹背受敌,进退路穷,不如你打发劫匪,我打发这绿衣郎君,如何?”任江城轻声和仇大娘商量。 仇大娘摇头,“不可。女郎,这绿衣郎君是桓家的人,很难对付。” “桓家的人?”任江城愕然。 她之前看到这绿衣青年一行人的派头,便想到了这不像劫匪,像正规军,却没料到竟是桓家的人。 桓家还是很注重家族名声,也很注重子弟教养的,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径啊。 “是桓大将军的儿子么?”任江城追问。 她在乐康公主府见到过桓大将军的儿子桓十三郎,这位绿衣郎君,难道和他是兄弟不成。 仇大娘脸色不大好,简短道:“他是桓惕的侄子,在桓家排行第十四,和陵江王府有过节。” 桓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仇大娘提到他竟直呼其名,看来对桓家是不满到了极点。 任江城不禁苦笑。 仇大娘毫不掩饰对桓大将军的敌意,桓十四郎又因为和陵江王府有过节便亲率府兵来追击仇大娘,看来这两家真是势同水火啊。 她们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前边的劫匪已经呼喝着冲过来了,孙家的家仆惨叫连连,看来这回不是戏弄人的,而是动了真章。 “人命关天,大娘快过去!”任江城听到家仆的惨叫声,心中不忍,着急的催促,“桓十四再怎么来意不善,到底也不是土匪,世家子弟总要顾些颜面的。我能对付他。大娘不必管我了,快去救人!” 桓十四郎笑吟吟骑在马背上,轻裘缓带,仪态从容,至少暂时没有露出敌意。 仇大娘忖度下形势,咬咬牙,道:“也好,我先料理了这拨不长眼的贼人,再来对付桓家的小子。谅他也不敢对女郎动粗!”瞪了桓十四郎一眼,手执强弓,迎战前方的敌人。 她惯用弓箭,还像方才一样左手执弓,右手扣弦,身姿挺拔如松。 桓十四郎眉目含笑伸出手掌拍了拍。 他生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手形优美,这样的一双手长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是浪费。 桓十四郎拍过手掌,他身畔的随从立即从背上取下弓和箭双手递了过去。 这张弓由玄铁制成,乌黑发亮,箭头更是精钢所制,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令人胆寒。 桓十四郎接过弓,拉开,将一枝利箭搭在箭台上,箭头对准了仇大娘的后背! 王媪、能红、能白同时惊呼出声。 任江城眸光一寒,也举起了自己惯用的黑檀弯弓。 桓十四郎瞄准仇大娘的后背,笑吟吟的道:“这人生的太丑了,看着碍眼。任家女郎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她实在不配站在你眼前。女郎,我替你出口气,将她射死,你说好不好?” 他语气十分轻松,仿佛他和任江城商量的不是要射死一个人,而是要踩死只蚂蚁,或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日光映在他脸上,白皙细腻的皮肤仿佛半透明似的,更显得精致美好,如同谪落人间的仙人。 说出来的话,却如此残忍。 仇大娘专心应对前方的劫匪,对身后的情形一无所知。 桓十四郎半咪起眼睛,引弓欲射,漫不经心的笑道:“女郎,我替你把这碍眼的人射杀了,你便跟我回京城去,好不好?” “不好。”一直安安静静的牛车之中传出清柔娇嫩的女子声音。 众人眼前一亮,但见牛车的车帷忽地被拉开,一名黄衫女郎俏生生立在车上,手持一张漂亮的弯弓,弓已拉满,箭已搭好,箭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对准了绿衣郎君,桓十四郎! 她年纪不大,身材窈窕,面容稚嫩,一身淡黄色的衣衫衬得她肌肤越加白皙,如美玉,如凝脂,如初冬之雪,如幽谷寒冰,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她有一种娇柔而细致的美丽,可她手持□□立于牛车之上,身姿如松,弓马娴熟,又显得倨傲孤高,咄咄逼人,令人不敢小觑。 桓十四郎所带的府兵本就军纪整齐,这时更是全体看呆了,一丝声响也无,异常安静。 桓十四郎没想到车里会出来一位美丽的女郎,更没想到女郎会拿箭对准他,惊讶的挑了挑眉,“不好?” “很不好。”任江城声音镇定而冷淡。 桓十四郎眸中闪过丝兴味,“是射杀了她不好,还是你随我同去京城不好?” “都不好。”任江城干脆的说道:“第一,我不许你射杀她;第二,我不会跟你去京城。” “你这样说话很不合适,太生硬了。”桓十四郎柔声道:“女郎还是温柔婉顺些比较讨人喜欢。” 仇大娘身形移动,桓十四郎手中的弓重又瞄准了她,右肩微微上耸,眼睛微咪。 他生着长而妩媚的丹凤眼,微微咪起来的时候,却显得凌厉无情。 看样子他手中的箭是真的要射出去了。 “我没想讨人喜欢。”任江城声音清洌又冰冷,“桓十四郎,我劝你还是把弓箭放下为好,免得给桓大将军惹麻烦。” “此话怎讲?”桓十四郎挑眉。 任江城淡淡道:“你自背后射杀仇大娘,便是偷袭,非常无耻。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桓家有何脸面,桓大将军的声名岂不是为你所拖累么?家中有这样的子弟,说出去真是羞也羞死了。” 桓十四郎呆了片刻,嗤之以鼻,“我让这件事传扬不出去,不就行了?” 他唇角向上勾了勾,大概是觉得任江城说话太可笑了。 以桓家的势力,想捂住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易如反掌。 任江城冷静的道:“要让这件事传扬不出去,除非你封住任家、孙家每一个人的口,也就是将我们每一个人全都杀了。但凡有一条性命在,这件事总会被公之于众的,不可避免。” “将你们每一个都杀了?”桓十四郎啧啧,“你这个提议,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我原先只想杀了仇大娘,再请你一同进京,其余的人我没有兴趣,管不着。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杀人灭口,让这里血流成河!” “那么,你便要好生谋划一番了。”任江城镇定依旧,“不光活人会说话,死人也一样。你杀人的方式、手法千万不要露出任何桓家的痕迹,否则总会被人看出破绽,暴露行踪。” “你替我想的挺周到啊。”桓十四郎都气笑了,“好,我便如你所愿,细细筹谋,既杀了人,又不暴露桓家。” 任江城凝视着前方那绿衣郎君,神色变得柔和了,声音更是温柔似水,“十四郎,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这个人侠骨柔肠,恩怨分明,度量宽宏,心地纯善,不会视人命如草芥,累及无辜的。” 她态度一直很强硬,到了这时,却一下子有了很大的转变。 桓十四郎纵声长笑,“女郎,你怎知我侠骨矛肠,恩怨分明,度量宽宏,心地纯善啊?” 任江城微笑,“桓家十四郎的美名,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虽在闺阁之中,也早就听说了呢。”她口中说着话,眼睛盯紧桓十四郎手中那张玄铁弓,心中默默念叼:放下,放下,快点放下…… 仇大娘正专心迎敌,听到身后传来桓十四郎的长笑声,吃了一惊,担心任江城的安危,急发连珠箭将劫匪射下马,回头看了过去,“女郎,你没事吧?” “没事。”任江城扬声道。 仇大娘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女郎无事便好。” 就在这时,本来伏在地上的一名黄脸大汉蓦然一声大喝,扬起手,数枚飞镖迅疾无伦的冲仇大娘射了过去!仇大娘听到背后有风声,忙向旁边闪了闪身子想要避过去,可她已是力战过两场,有些疲惫了,这时又有些松懈,措手不及,躲过了前面的几个,没躲过最后一个,“扑”的一声闷响,被飞镖打中了右胳膊。 “你这恶婆娘,也有今天!”那黄脸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臂,势若疯狂。 仇大娘箭术奇佳,折了他不少兄弟,黄脸大汉气怒交加,恨毒了仇大娘。 仇大娘咬牙忍住巨痛,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黄脸大汉又惊又怕,转身仓惶逃蹿,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往旁边的树林子里跑去。 仇大娘箭射的依旧很准,可是力气不够,射程不够远,没有射中黄脸大汉。 黄脸大汉拼了老命往前跑,跑的比兔子还快,眨眼间便跑到了树林中,看不见了。 仇大娘转过身要回去,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女……女郎……”仇大娘以□□作支撑,努力抬起头。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牛车上一名黄衫女郎迎着风傲然站立,衣袂飘飘,黄衫女郎前方是一排排一列列盔甲鲜明的府兵,为首的是一名绿衣郎君和一名……白衣郎君…… “怎地又多了一个人?”仇大娘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白衣郎君骑的是一匹白色宝马,浑身的马毛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神骏非凡。这白衣郎君容颜如玉,眉目清隽,仿佛一尊由上好美玉塑就的玉雕一般,澄澈耀眼,光可映人。 绿衣郎君冲他陪着笑脸,他双眉微皱,似有不满。 “十四郎,还不快把弓箭收起来。” “阿兄,你不是陪姨父姨母从水路走的么?怎地又回来捉我……” “还不是怕你闯祸么?收起来。” “凶什么凶,我收起来便是。” “向八娘子道歉。” “道什么歉啊,我和她开玩笑的……” 两名青年郎君的对话飘入她耳中。 一个声音她认得,是桓十四郎的,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很好听,低沉悦耳。 桓十四的阿兄来了,桓家总算有明白人……女郎无恙…… 仇大娘神智渐渐模糊,呻-吟一声,重重倒了下去。 这沉重的声音,惊醒了正持弓对峙的桓十四郎、任江城。桓十四郎正是狼狈的时候,见状忙把弓箭收好,指指仇大娘,“她昏倒了,快救她!” “仇大娘。”任江城大吃一惊,忙纵身跳下牛车,跑过去扶起她,“仇大娘你怎样了?”见她胳膊受伤,流了很多血,忙伸手替她按她伤口,“你受伤了!” “女郎……我……我怕是不能护送你……回去了……”仇大娘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弱弱的、愧疚的说道。 “不,不会。”任江城迅速反对,“你不护送我怎么行?天高路远,我一个人到不了嘉州,到不了我阿父阿母身边。仇大娘,我全靠你了!” 仇大娘虚弱的笑了笑,“我也想啊……可我怕是不行了……” 任江城一脸急切,“不,你必须活着,我需要你!” 她一边安慰着仇大娘,一边无助的向桓广阳求救,“十三郎,你身边奇人异士很多对不对?有没有大夫?”桓广阳走到仇大娘身边,凝目观看,“普通的大夫怕是不管用。她应该是中了毒。先包扎伤口吧。”他招招手,便有一名军医过来替仇大娘察看了伤势、清理伤口、包扎好了,恭谨的道:“外伤不严重,可镖上淬有剧毒,这毒难解。郎君,请恕属下无能无力。” 仇大娘这时面色已渐渐发黑了。 任江城伤心的滴下泪来,“她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这样的,都是我连累了她……” 虽然她和仇大娘认识的时间并不久,打过的交道也不多,可是仇大娘一心一意要保护她、中了毒神智几近昏迷还因为不能护送她回去而愧疚,这样的情意,任江城哪能不感动呢。 晶莹的泪水从任江城面颊上滑落,安静美丽,如宁静晨曦中带着露水的海棠花。 “哎,方才我说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全杀了,你也没哭啊。”桓十四郎凑过来,一脸稀奇的瞅着她看,“现在你为了她哭成这样?她也没啥重要的,不过是陵江王的下属……” 正说着话,无意间遇到桓广阳带着冷意的目光,他讪讪的、不好意思的住了嘴。 桓广阳鼻梁挺直,眉毛浓,眼窝深,眼眸的颜色却很浅,尤如稀世琉璃一般,在日光下晕出淡淡光华,明净的令人不敢直视。 “阿兄,我和八娘子说着玩的,说着玩的……”桓十四郎小声嘟囔。 一个一个全杀了?若真有这事,被阿兄知道了……桓十四郎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 “八娘子莫伤心,仇大娘或许还有救……”桓广阳道。 任江城惊喜的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希冀,“怎么救?我知道了,她是被劫匪打伤的,只要找到劫匪,便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可以配制解药,对不对?” 这一刻的任江城,天真的像个孩子。 桓广阳沉吟片刻,简短的吩咐,“阿奴,你带八娘子和仇大娘上车,自水路追上姨父姨母,请杜大夫出手医治。” “阿兄你呢?”桓十四郎忙问道。 桓广阳道:“杜大夫医术高明,或许能解得了这毒,也或许不能。你带人回去求医,我带人追击劫匪,捉到飞镖的主人索取解药,咱们双管齐下,分头行事……” 桓十四郎都快跳起来了,“阿兄亲自去追几个小毛贼,简直是笑话!” 桓广阳抬手制止他,“我意已决。” 他温声告诉任江城,“宣州并没有出色的大夫,仇大娘回城无用。不如请杜大夫出手,即便解不了毒,也能暂时压制。”任江城这时心乱如麻,听桓广阳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桓广阳飞身上马,带了数十名仆从,沿着劫匪逃跑的方向追过去了。 他骑术奇佳,下属也个个是高手,如风卷落叶般疾驰而去,眨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桓十四郎气得直跳脚。 孙庆之和任淑贤方才都吓得躲在车里抱头发抖,连头都不敢抬,一直到贼人已经走了,任淑贤身子还是软的,动弹不得,孙庆之比她略好一点,稳定心神之后出来跟桓十四郎见礼。桓十四郎正是没好气的时候,不耐烦,看也没看孙庆之一眼,草草一揖,就气呼呼的背过身去,不理人了。 他这是极失礼的行为,不过孙庆之才经历过一场磨难,在生死之间挣扎过,对这些细枝末节倒不放在心上了。 孙庆之这会儿真是胆子都被吓破了,对任江城说道:“八娘,你去陪陪你二姐姐,稍后咱们回城……” 出门真是太艰难了,孙庆之现在宁愿不做官,不出仕,躲在家里安生度日。 “回城可不行。”桓十四郎大大咧咧的打断他,“我阿兄吩咐过了,让我陪八娘子上船,请杜大夫给这人疗伤呢。”指了指仇大娘,“她若回城,只有死路一条。” 孙庆之道:“阿芦上船当然可以,八娘并没受伤,还是跟愚夫妇回城为好。” 桓十四郎不由的一声冷笑,“若不是看在八娘子的面上,谁管这个女人的死活?谁有闲功夫给她疗伤?八娘子若不跟我一起走,这个女人我便不管了!”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孙庆之很生气。 虽然他不想惹桓家的人,不过任江城是他从刺史府带出来的,若是半路上把人弄丢了,跟桓十四郎走了,他回家如何交待?桓十四郎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他么? “这些世家子弟,也不会为别人着想了。”孙庆之心中愤懑。 “哎,你怎么说。”桓十四郎生气的问着任江城。 任江城迅速的盘算了下。 她最想去的是嘉州,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那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这个念头只好暂且搁下。目前她能选择的是两条路,一条是跟孙庆之、任淑贤回城,重新住到刺史府,另一条便是带上仇大娘跟桓十四郎一起走,上乐康公主的船。刺史府,任江城是再也不愿回去了,那里没有一个亲人,说不定还有人居心叵测想谋害她,既然出了火坑,没有再往回跳的道理。上乐康公主的船也并非好事,她和桓家、乐康公主相交并不深,但是…… 任江城低头看看昏迷的仇大娘,无奈苦笑。 回到宣州,仇大娘只能等死,没有大夫能救她的命。 只有求助乐康公主身边的杜大夫了。 毕竟那是位世人皆知的名医。 “她是为了保护我才中的毒,我不能抛下她不管。”任江城轻声、坚决的说道:“我带她上船,求杜大夫为她疗伤。” “这样才对嘛。”桓十四郎这才高兴了。 任江城做了决定,“乳母、能红、能白跟着我,其余的人和二姐夫、二姐姐先回城……” “八娘!”孙庆之听她这么说,大惊失色,“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这样呢?” 仇大娘迷迷糊糊的呻-吟了一声。 任江城当机立断,“人命关天,我这就带她上船求医。二姐夫,我是和乐康公主殿下一起的,你放心。”匆匆交待孙庆之代她回城向任刺史解释,之后便亲眼看着仇大娘被抬上了车。 王媪、能红、能白当然是跟着任江城的。 这三个人虽然也吓得够呛,还是彼此相扶上了车。身子都是软的了,能红还忘不了夸奖任江城,“咱们八娘今天多威风啊,多神气啊。”能白附和,“就是,咱们八娘今天威震四方,贼人闻风丧胆……”说的仿佛开弓搭箭射落劫匪的不是仇大娘,而是任江城。 王媪喃喃,“我没保护八娘,反而是八娘保护了我……” 任江城命令她们躲在车里不许出来,危险来临的时候,最勇敢的却是平时娇生惯养的八娘。 “乳母,我小时候是您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该我保护您了。”任江城过来扶了她一把,柔声说道。 王媪老泪纵横,“八娘长大了,懂事了。” 任江城吩咐能红、能白照顾好王媪,两名婢女一迭声答应,“是,八娘。” 任淑贞昏迷未醒,任江城没来得及和她告别,便走了。 孙庆之看着一队骑兵护着任江城的牛车渐渐远去,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觉惶恐,“这这这……这成何体统!我回城之后,该怎么跟岳祖父说啊?” 从任家把八娘带出来,才出城,就给弄丢了! ----- 任江城一行人到了岸边,只见水中泊着两艘大船,数只小船,还没有启航。 桓十四郎欣欣然,冲任江城炫耀,“看到没有?等我呢。我没来,姨父姨母便不开船。” 这时的他心情开朗,眉花眼笑,如名画家清石山人笔下的仙童一般秀美可爱,哪里还有方才凶狠残忍的模样? 任江城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虽然仇大娘的伤不是他直接打的,可如果没有他来瞎捣乱,仇大娘不必分心,不一定会受这个伤。 第023章 “什么时候开的船啊,我竟然一无所知。”任江城头皮发麻。 远处白茫茫的全是水,河水和天空合为一体,天连水尾水连天。此情此景,令任江城生出“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之感,心情由飞扬转为沉抑。 仇大娘的性命保住了,这是好事。她却稀里糊涂上了一艘满是陌生人的、开往京城的船,离父母越来越远了…… 到了这会儿,桓十四郎再也不用掩饰他的兴奋之情,欣欣然笑道:“我好心好意邀你一起走,你方才是怎么答复我的?说什么既不许我伤人,也不会和我去京城,现在怎样?不嘴硬了吧?”说到得意处,眼角眉梢堆满笑意,身姿明净清新,如春月之柳。 任江城心事重重,本来不想和他置气的,可他笑得实在太可恶了,便反唇相讥,“说起来这个,我倒要夸你几句了。十四郎你很听话,我不让你射杀仇大娘,你便明明已经张弓搭箭对准她了,依旧硬生生的收了手。像你这般温顺听话的年轻人,真是难得呢。” 杜大夫不由的捧腹大笑,“听话,十四郎听话,哈哈哈……” 桓十四郎恼羞成怒,气势汹汹的瞪着任江城,“你说不会跟我去京城,还不是食言了?现在还不是跟着我一起的么,乘风破浪,扬帆远航,远赴建康……” “抱歉我打断你一下,有两件事需要澄清。”任江城彬彬有礼,“第一,我行程未定,或许会去京城,也或许中途下船,转道嘉州;第二,即便真要去京城,我也是跟着杜大夫一起去的,不是跟着你。” “任八娘你真是伶牙利齿!”桓十四郎咬牙。 他没占到上风,自然便不高兴了。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任江城假惺惺的谦虚。 桓十四郎蓦然惊觉,怒冲冲的道:“你方才说什么?说你行程未定,可能去京城,也可能中途下船,转道嘉州?到这时候你还要投奔陵江王呢,休想!” 任江城笑,“我是去和我阿父阿母团聚,不是去投奔陵江王,这一点请你务必弄清楚。还有,我下船或是不下船,去京城还是去嘉州,由我决定,你管不了我。” “看我管不管得了你!”桓十四郎恶狠狠的。 任江城轻声一笑。 杜大夫高兴的旁观了一会儿,拈须笑道:“小丫头你怕是下不了船啊,她的毒只是暂时压制住了,并没有完全解开。要想痊愈,还要我老人家继续给她施针才行。” “如此。”任江城脸上闪过失望之色。 仇大娘还没有好利索,也就意味着她还不能自由做决定。愿意也她,不愿意也好,这段时间便要留在这艘船上了。 “你好像很不乐意留下似的。”杜大夫愀然不乐。 “不是的,不是我不乐意留下。”任江城唬了一跳,急忙辩解,“我是担心仇大娘啊,怕她余毒难清,多受辛苦……” 杜大夫脸色好看了点儿,“老夫在船上颇感寂寞,治个病人,再和你这小丫头说说笑笑,倒还好多了。你若走了,岂不扫兴。” “不走不走,我不走。”任江城一迭声的说道。 她可不敢得罪这位神医大夫,这位能救仇大娘性命的人。 桓十四郎听她说不走,心中一乐,唇角微扬,“还是要去京城吧?还是跟着我吧?” “你不要混淆视听,我是跟着杜大夫的。”任江城往杜大夫身边走了两步。 杜大夫欣然捋着他稀疏的小胡子,“对,小丫头是跟着我的。” 桓十四郎被这一老一小气得够呛。 杜大夫吹嘘起自己的医术,“小丫头,幸亏你跟着十四郎上了船,若是回宣州城,这会儿她已是一具死尸了,知道么?” “知道知道。”任江城连连点头,明亮眼眸中满是崇拜和尊敬,“上苍垂怜,幸亏我遇到的是您啊。”赞美的话如黄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绝,把杜大夫哄得很是开怀。 “你也太谄媚了吧。”桓十四郎看不过去,小声嘀咕,“不就是治了陵江王一个下属么?也值当你这样?” “你懂什么?说几句好话又不要钱。”任江城斜睇他一眼,老气横秋的说道。 杜大夫哈哈大笑。 桓十四郎嘴角也勾了勾。 唉,清贵美丽的女郎开口便提钱这样的俗物,也就只有她了。 乐康公主差了婢女过来传话,让桓十四郎过去见她。桓十四郎一脸的不情愿,“姨母见了我,定有一番训斥。要不然你和我一起过去见她吧。”想让任江城和他同行。 任江城微笑摇头,“公主殿下并未见召,我私自前去,太没礼貌了。” 桓十四郎无奈,只好闷闷的和杜大夫、任江城告辞了,出了舱门。 任江城见杜大夫心情很好,趁机提出,“我的乳母和两个婢女还在外面,乍到此处,不知是否习惯。我想去看看她们,安顿好了,立即回来。”杜大夫行医多年,见过的名门贵女多了,却从没见过像任江城这样体贴下人婢女的,惊讶的挑眉,多看了任江城两眼,“随你。你想看,便过去看看好了,不妨事。”任江城高兴的谢了他,“杜大夫您真好。”笑盈盈的走了出来。 “您的婢女在这里。”杜大夫的童儿见她出来了,忙引着她往外走,指指右边的船舱,“十四郎吩咐过,请您暂住此处,莫嫌简陋。待他见过公主殿下之后,再为您安排更妥当的住处。您的婢女已在收拾整理了,应该会很干净。”这童儿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声音也嫩嫩的,很讨人喜欢。 童儿年纪不大,却很懂事,指明白了之后便不肯再往前走,“女郎若缺少应用之物,尽管吩咐小的,或命贵纲纪传话,也是一样。” 任江城客气的谢了他,忍笑往船舱处走。 这童儿小小人儿,说话文绉绉的,居然称王媪和能红、能白“贵纲纪”。时下比较客气的说法,是将管理一家事务的仆人称为“纲纪”“纲纪仆”,这童儿大概是刚刚学会这个词,觉得不错,顺便就用到王媪和能红、能白身上了,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王媪和能红、能白三个人正忙着收拾屋子,见任江城进来,脸上都有喜色,“八娘回来了。”王媪忙问道:“仇大娘伤势如何?”任江城细细告诉她,“也是她命大,杜大夫妙手回春,现在毒已被压制住了,性命无碍。不过余毒未清,离痊愈还早着。”王媪念了声佛,“保住性命便好,保住性命便好。” 能红和能白也很为仇大娘高兴。 任江城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最亲近的便是她们三个人,对她们也不隐瞒什么,一一说了,“……咱们只怕还要在船上逗留一段时日。等仇大娘伤完全好了,再作打算。你们安心在这里住着,莫要焦燥。”王媪和能红、能白答应,“是,八娘。” 其实她们三人对于任江城这年轻女郎暂时到寄居船上都是很不放心的。不过,自从见识过任江城傲立车头独自应付桓十四郎的场面,她们对自家女郎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言听计从。 任江城安顿好乳母、婢女,又回去看望仇大娘。 杜大夫看到她很高兴,和她谈了会儿天,下了盘棋,陶陶然。 桓十四郎差人来送了口信,说十三郎君已经回来了,擒回了数名劫匪,却不是头脑人物,解药不在他们身上。好在仇大娘的毒暂时无碍,便请杜大夫继续用心去毒,桓家自会审问这些贼人,设法拿到解药。 任江城向来人道谢,“请替我表达对十三郎君的感谢之意。十三郎君是何时归来的?平安么?” 来人态度很恭敬,“劫匪凶悍,十三郎君被划破了衣衫,所幸并没有受伤,安然无恙。” “平安便好。”任江城缓缓说道。 这人带来了一小瓶淡红色的清露,“这清露虽不能解毒,却于病体有益。十三郎请杜大夫看看,若能用,便给仇大娘用些。”杜大夫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这怎么不能解毒?谁说这个不能解毒?”当即便命童儿喂仇大娘服食了一些。 仇大娘服食过清露之后不久,脸上便添了红润之色。 任江城喜上眉梢。 黄昏时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推窗望去,只见毛毛细雨从空中飘落,好像千万条细丝荡漾在空中,丝丝缕缕缠绵不断。 任江城心情很好,听杜大夫抱怨船上没有好厨子,吃食不合他胃口,便自告奋勇要亲自下厨,“您爱吃什么?告诉我,我去做。”杜大夫大喜,“小丫头你不光会说话,会下棋,还善于烹调么?哈哈,老夫这可是捡到宝了!”任江城前世也就是会做个家常便饭而已,见杜大夫这么高兴,惟恐他期望值太高了,到时候万一饭菜做出来不合他胃口,会非常失望,忙提前给他打预防针,“我并不是善于烹调,只是忽然有了兴致想随意试一试。说不定做出来的饭菜很不可口呢。”杜大夫满怀希望的看着她,“不会,你煮出来的一定是美味。” 任江城笑着往厨房去了。 --- “阿兄,我命人把解药送过去了一小半。”桓十四郎推开舱门进来,笑吟吟的说道。 桓广阳正专心致致写一封书信,没有抬头。 桓十四郎在他对面坐下,面有得色,“陵江王的人,哪有这般容易便让她痊愈了?还是慢慢来吧,隔几天服上一次,一直到了京城,才让她行动自如。阿兄你说我这样好不好啊?解不解气啊?零零碎碎的折磨于她,不能让她一下子便好了!” “阿奴太爱记仇了。”桓广阳写好书信,放下手中的象牙笔杆紫豪笔,淡声说道。 桓十四郎不服气,“我就是爱记仇怎么了?宽宏大量不记仇,那还是我么?”发了通脾气,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不光是为了记仇。阿兄,若仇大娘全好了,那小丫头便会和仇大娘一起下船折,转道去嘉州。路这么远,年轻女郎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仇大娘那么笨,根本照顾不好她,我是为了她好,才会这样么做的……” 桓广阳静静的看着他。 他那双浅而明净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桓十四郎停顿片刻,赌气道:“好吧,我说实话!我让那小丫头跟我一起去京城,她不肯,斩钉截铁言辞铿锵的拒绝了我。我才不信这个邪呢,无论如何,我就要她和我一起去京城,不去不行!” ----所以你便要将解药拆开,一点一点送过去,好教仇大娘的毒清不了,她也便走不了了,对么?桓广阳对自家阿弟很是无语。 他见方才写好的信墨迹已干,便拿起来折好,装到一个土色的信封之中。 “给谁的信?”桓十四郎见他亲笔书写、亲自封好,便知这封信很重要,好奇的问道。 桓广阳道:“给阿父的。” “什么事啊?” “求阿父将范静调回建康。” “范静?哪个范静?”桓十四郎对这个人名没有印象。 桓广阳将信封好,叫了随从进来,命他将这封信以特急之件送走,务必尽快送到桓大将军处。 随从单膝跪地恭敬的接过,后退几步,快步出去了。 这封信既然是特急之件,那么,立即便会被送走,片刻不会耽误。 桓十四郎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这时却来了兴趣,“阿兄,这范静是什么人啊,你为什么这般着急要将他调回京城?” 请看作者有话说 请看作者有话说 第024章 “阿兄,你对我真好。”桓十四郎呆了片刻,一脸感动。 桓广阳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想把任家女郎带到京城,便帮着我想办法,还为她的下榻之处费了许多心思,这都是为了我……”桓十四郎眼眸之中星光点点,越发情意绵绵。 桓广阳:…… 桓十四郎身子前倾,想要去握桓广阳的手,“阿兄,你替我想的实在太周到了。” 桓广阳往后靠了靠,避开了他,“阿奴,我是为女郎着想。” “才不是。”桓十四郎不相信,“明明是为了我!若是为了她,你怎地不把她送回任家?阿兄,你若真想把她送回任家去,我可拿你没办法。” 桓广阳眸色暗了暗,缓缓道:“任家,她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桓十四郎疑惑不解。 桓广阳:“那个家里有人想对她不利,若把她再送回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桓十四郎何等聪明,略一思索,拍案而起,“阿兄,你捉到劫匪之后审已经问过他们了,对么?他们不是普通的贼人,是被人收买,故意为难八娘的,对么?呸,坏心思竟然用到八娘身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大为气恼,细腻如瓷的面容上泛起片片丹色,连耳朵根儿也成红的了。 “我桓十四已经够毒辣的了,可我要害也只害外人,不会对付自家姐妹!刺史府的人真是蛇蝎心肠,连自家女郎也不肯放过!”他越想越气,愤愤不平的嚷嚷。 桓广阳示意他坐下,“阿奴,稍安勿燥。” 桓十四郎生了会儿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刺史府的人太坏了,八娘真可怜。阿兄,要不咱们把八娘送到她阿父阿母身边吧,好不好?她很想和她阿父阿母团聚的。” 桓广阳不禁微微一笑。 他这个弟弟就是这样的。方才还寸步不让,定要让任家女郎同赴京师,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费尽心思的捣鬼,现在觉得人家可怜,马上便想放人,想让女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 “从这里到嘉州,水路八百里,陆路一千里。”桓广阳声音温和而冷静,“这样的长途跋涉,若有孙庆之、仇大娘和她同行倒还罢了,孤身一人,带着数名婢仆,如何使得。” “咱家有的是人手。”桓十四郎心肠一旦好起来真是善良热情的不得了,语气热烈的给出着主意。 桓广阳失笑,“嘉州是谁的地盘?桓家派人护送她过去,是帮她呢,还是害她呢?” 桓十四郎张口结舌。 陵江王和桓家不对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结怨颇深,桓家这时候派人把任江城送过去,她在嘉州能有好日子过才怪。这么一想,还真的是不能送她去嘉州。 既不能去嘉州,又不能回任家,那就只有跟着大船去京城了。 桓十四郎兴致缺缺,意兴阑珊,“阿兄原来不是为了我。” 桓广阳:…… “表兄在么?”外面响起少女斯文的声音。 “阿敏来了。”桓十四郎精神一振,“阿兄不爱我,我不理阿兄了,和阿敏玩去。” 桓广阳一笑,扬声道:“是阿敏么?进来吧。” 舱门打开,庾清和庾涵姐妹二人并肩走进来,庾涵一脸快活的笑,“表兄好,十四表兄好,十四表兄也在啊,真是很巧。”桓十四郎对庾清没啥兴趣,看庾涵却是很顺眼的,忙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殷勤问她,“阿敏今天都玩什么了?闷不闷啊?十四表兄陪你出去看雨,好不好?”庾涵嘻嘻笑,“今天还行,不算太闷,我和阿父阿母还有阿姐樗蒲,我赢了呢,嘻嘻。” 樗蒲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类似后代的掷色子。 庾清文文静静的坐在庾涵身边照顾她,婢女捧上茶来,她亲手替庾涵倒茶,“妹妹,你要喝热热的茶方好。” 既然替庾涵倒了茶,不便落下桓广阳和桓十四郎,也替他俩倒了。 将茶盏递给桓广阳的时候,庾清螓首微垂,秀美面庞间有娇羞之色。 桓家嫡子,寿康公主亲生,人物又如此俊逸出众……庾清心怦怦直跳。 她已是二八芳龄,对自己的婚事自然有很美好的憧憬。只是可惜,她能见到桓十三郎的机会本就不多,而每次见了面,不管她安静娴雅还是活泼伶俐,总是吸引不到他的注意,得不到他的青睐…… 桓十四郎一心逗着庾涵说话,庾涵很高兴,苍白的小脸上有了血色,“……我今天手气很好呢,掷出了一个‘卢’!阿父阿母都看呆了!” 樗蒲以五木为子,有枭、卢、雉、犊、塞为胜负之彩。掷出五子皆黑,名叫“卢”,是最高的彩。庾涵能掷出“卢”,大赢一把,自然是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一把掷出最高彩,阿敏太能干了!”桓十四郎拍案惊呼。 庾涵笑弯了眉眼。 她心地单纯善良,只是怕羞了些,不爱和生人打交道。若是和相熟的亲戚在一起,却是极自在的,也非常随和好相处。 “阿敏,十四表兄陪你樗蒲吧,好不好?”桓十四郎备极殷勤。 “好呀好呀。”庾涵高兴的答应。 庾清抿嘴笑,“十四表兄好口才,把阿敏哄的好不开心,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庾涵恍然,“是啊,幸亏阿姐提醒我。” 她牵牵桓广阳的衣襟,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表兄,你陪我去看杜大夫好不好?” 庾涵身子很娇弱,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就是为了她才会费尽心思请了杜大夫来家。安东将军尤其钟爱女儿,为了让杜大夫好生替庾涵调养,把杜大夫像祖宗似的供着,但凡杜大夫有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不答应的。杜大夫确实医术高明,自打他来了庾家,庾涵身子已是一天好似一天。不过,杜大夫这个人有些喜怒无常,庾涵便挺怕他的。今天是她照例应该过去让杜大夫诊脉的日子,她百般不情愿,一直拖到现在。 庾清替她出过主意,“要不,让阿兄陪咱们一起去吧?”庾涵倒也乐意,不过庾涛新得了一本诗集,正看的津津有味,不爱出门,庾涵没办法,只好来找桓广阳这位表兄求救了。 “表兄,陪我去吧,好不好?”庾涵软语央求。 她很怕杜大夫,不过,身边如果有表兄这样在气势的男子陪着,便安心多了。 庾清也满是期盼的看着桓广阳,“表兄,我们也知道不应该来麻烦你的,可是阿敏胆子很小……” “是啊是啊,我胆子小。”庾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桓广阳还没来得及开口,桓十四郎已率先站起来了,“阿敏,十四表兄陪你过去。” “谢谢十四表兄。”庾涵乖巧的道谢。 谢过桓十四郎,她又转过头,眼巴巴的看着桓广阳。 桓广阳微笑,“表兄有事要求见姨母,阿敏和十四郎先去,好不好?阿敏,你到了杜大夫那里,应该会见到一位熟人。” “谁啊?”庾涵和庾清同时惊讶的问道。 在船上呢,会突然出现一个她们认识的人么? “任八娘啊。”桓十四郎笑吟吟的告诉她们。 庾清一怔,“任八娘?”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身着绿衣、神采飞扬的美丽女郎,心中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庾涵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八娘来了?快快快,咱们快走,去看看八娘!” 庾清不由的心中苦笑。唉,阿敏这孩子实在太单纯没心眼儿了,任八娘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船上,出现在杜大夫身边,她连原因都不问上一问,这便急着要过去相见了…… 桓广阳徐徐站起身,“十四郎陪阿敏先去,我有事禀告姨母,稍后便来。” 庾涵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桓十四郎陪着她往外走。 庾涵已经走到舱门口了,才发觉庾清没有跟上来,笑着回头冲她招手,“阿姐过来。”庾清无奈,只好快走几步,追上了她。 桓广阳去见乐康公主,桓十四郎陪庾涵、庾清找杜大夫去了。 到了之后却没看到杜大夫,童儿告诉他们,“杜大夫在厨房。” “在厨房?”三人都觉得很是稀奇。 杜大夫的脾气性情他们略知一二,“君子远疱厨”,他可不是爱往厨房跑的人啊。 “小丫头,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他们正在奇怪,外面传来杜大夫热情的声音。 “杜大夫还会这么说话呢。”庾涵吐舌。 在她印象当中,杜大夫总是臭着个脸,仰头向天,不爱理人的。 任江城手中端着一个精巧的小锅走了进来,杜大夫颠儿颠儿的跟在她身边,张开双臂,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锅里是什么啊?”庾涵和十四郎好奇到了极处。 任江城把小锅放在桌案上,笑盈盈向他们问好,“十四郎,庾娘子,阿敏,我才从厨房出来,仪容不整,让你们见笑了。” 她才从厨房出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胡服,和平时华丽飘逸的衣着大不一样。 庾涵一脸笑,“不会,八娘你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的。”说着话,她忍不住低头往小锅里看了看,“八娘,这是你亲自煮的粥么?没想到你这么贤惠。”任江城笑,“这是虾粥,很好做的,并不费事。”庾涵一低头便闻到诱人的香气,不由的很是垂涎,“真香啊。” 桓十四郎伸鼻子嗅了嗅,愉快的笑道:“香气扑鼻,我也要吃。”冲杜大夫拱起双手,“失礼了,请容我扰一餐饭。”庾涵本是害怕杜大夫的,这时也壮起胆子,“叼扰了。” 杜大夫拉长了脸。 好容易有了餐丰盛精美、看着便有食欲的饭,偏偏来了这么多抢食的! “人多热闹,吃的更香,您说是不是?”任江城悄悄拉了拉他。 杜大夫气哼哼的,勉强点了点头,“扰吧,扰吧。” 庾涵和十四郎大喜道谢。 十四郎还不惜纡尊降贵,亲自到厨房帮着端菜。 庾清看的直皱眉。 就算是在船上,诸事从权,世家子弟也不能做这种低贱之事吧?十四郎也是,被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任八娘给带坏了。 庾涵也想过去帮忙,被她忙不迭的拉住了,“阿敏,你不许过去,伯母知道了一定不依。”庾涵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长长叹了口气,“好,我不去。” 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杜大夫、桓十四郎、庾涵看的垂涎欲滴。 桌上有一小锅白粥,一小锅虾粥,一盘薄如纸白如雪的薄饼,其余的便是各式菜品,有凉拌绿豆芽,韭菜炒鸡蛋,清炒时蔬,酱炒肉丝,凉拌小黄瓜,还有一盘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煎成的牛肉,和切好的葱丝、黄瓜条、寒瓜条等。 “一定很好吃。”庾涵两眼亮晶晶。 桓十四郎自问也算世家子弟见多识广了,却没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个吃法,想问任江城吧,又觉得没面子,便偷偷咽了口唾沫,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装出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把这桌菜放在心上。 杜大夫是主人,招呼着大家落了座。 任江城拿起一个薄饼,依次放了牛肉、绿豆芽、韭菜等,卷好,双手递给杜大夫,“长者先请。”杜大夫也就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仔细品尝过后,伸出了大拇指,“美味之极。” 任江城替庾涵也卷了一个,“阿敏,试试看。”庾涵吃得心满意足,眉花眼笑,讨好的看着任江城,跟她商量,“八娘,明天还吃这个,好么?”任江城慷慨大方的答应了。 庾涵乐不可支。 桓十四郎不等人让,自己拿起张薄饼,把每样菜都夹了一点,麻利的卷好,送入口中。 鲜香脆嫩的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令得他眉目舒展,愉悦之极。 “人还是心眼儿小爱记仇的好啊。”桓十四郎卷了一个饼,又卷了一个饼,飘飘然,“我要不是爱记仇,便不会出城截杀仇大娘;我若不截杀仇大娘,她便不会受伤;她若不受伤,八娘便不会跟着我上船;八娘不上船,我哪能吃上这美味的一餐?” 觉得自己实在太英明了。 任江城火上还炖着锅鱼汤,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跟大家说了一声,“我到厨房看看。” 杜大夫等人笑着交待她,“快去快回啊。”交待完,继续埋头苦吃。 任江城出了舱门,只见天色已暮,雨还在下,飘飘扬扬,绵绵不绝,古色古香的画舫,安安静静的江面,倒是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她入神的看了会儿。 真美啊。 她看的很专心,船头走来了一个人,她丝毫也没有发觉。 她专注的看雨,那人专注的看她。 女郎虽然身着胡服,依旧清逸出尘,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很美。 任江城嘴角轻轻勾了勾。 前途未卜,还有心情聚众大吃特吃,还有心情欣赏雨景,八娘子,你心很大啊。 她自嘲的一笑,“还是到厨房看看鱼汤吧,再晚会糊掉的。” 转过身,她不由的呆住了。 一名白衣男子自雨幕中缓步而来,身姿濯濯,轩然霞举,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俊美得不像话。 这不是……桓十三郎么? “女郎。” “郎君。” 两人客气的见了礼。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打在船板上,声声入耳。 两人有片刻默然。 桓广阳望望苍茫无际的江面,“女郎方才似有忧色……” 他容颜俊美,好像雕塑出来的一般,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如浸在清水中的浅色宝石,美丽中又透着冷淡和漠然。这时的他却面露关切,连眸光都显得温暖了许多。 任江城莫名心悸,柔声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人生短促,不过暂时寄居在人世间,有什么好忧愁的呢? 第025章 她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笑意闪现在明眸之中,愈觉灵气动人。 桓广阳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她身上。 这位心情明媚之时便想把春天穿在身上的女郎果然不同凡响,即便今天接二连三遇到一连串的不如意,即便如今寄人篱下前途未卜风萧萧雨茫茫,依旧笑得如此俏皮轻快,慧黠可爱。 桓广阳道:“公主殿下已向刺史府修书一封,解释过今日之事,女郎不心担心。” 任江城颇觉意外,脸上闪过惊讶之色,“真的么?” 乐康公主这个人很傲慢,安东将军在宣州任职期间都没多少官家女眷有幸见到过她。她能为了任江城的事亲自向刺史府去信函,任江城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是郎君提议的,对么?”任江城何等聪明,惊讶过后便猜到是桓广阳开口,乐康公主给他面子才肯写这封信的,心中感激,语气异常温柔。 风声雨声在耳,任江城又专心和桓广阳说话,以至于外面走来了两个人,她也还是懵懵懂懂的,丝毫没有察觉。 来的是一主一仆,主人是位美貌郎君,仆人是名清秀童儿。 任江城和桓广阳面对面站着,任江城脸微仰,桓广阳头微低,两人的侧颜都很美,脸部线条近乎完美,无可挑剔,神色又很柔和,看上去非常和谐。 “表兄怎地会和她在一起?她这是……主意又打到表兄身上了么?”庾涛不由的心中生气。 他觉得任八娘真是太讨厌了。从前没皮没脸的缠着他,后来总算消停了,让人可以松口气了,现在她那见不得人的念头又打到他表兄身上了,真是死性不改。他是什么人,他表兄又是什么人,是她这样的女郎所能觊觎的么。 “我代舍弟向你道歉……”桓广阳低沉的声音传到庾涛耳中。 “哪里,我应该向你道谢……我找不到杜大夫的时候在岸边大声疾呼,借的就是你的名号……”任江城的声音清脆柔嫩,透过雨幕断断续续传过来,庾涛更加生气了。 敢情她不是一心一意喜欢哪个人,而是逮着机会能抓住位名门子弟、美貌郎君,便不肯放手了! “表兄。”庾涛冷静的开了口。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表兄被这样的女郎纠缠,一定要发声来解救他。 桓广阳转过头,“表弟。” 这表兄弟二人很客气的寒暄,任江城却是一声惊呼,“天呢,我的鱼汤!”转过身向里飞奔。 很新鲜的鲫鱼,又是葱又是姜又是炖的,可别熬干了啊。 她跑的很急,雨天路滑,跑到廊下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张开胳膊稳定平衡,过了片刻,站稳了,“好险。”一溜烟儿跑走了。 庾涛哼了一声,“总是这些伎俩,不嫌烦么?”想跟桓广阳说说这位任八娘之前做过的糊涂事,不经意间看到桓广阳脸上似有轻蔑之色,蓦然惊觉,“背后说人是非,而且是说一位女郎的是非,表兄会看不起的。”想到这一层,硬生生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船舱。 庾涵见了他俩很高兴,“表兄,阿母同意写信了么?同意了啊?我就知道她肯定会答应的,她宠爱你这个外甥啊,嘻嘻。咦,阿兄,你怎么也来了?” 庾涛道:“听说你在杜大夫这里食药膳,我也想来补补。”往桌案上看了看,轻笑道:“阿敏,这便是你说的药膳么?”庾涵不好意思,吱吱唔唔,“那个,那个……”十四郎打抱不平,“怎么不是药膳?这牛肉的调料里便有很补的药材。来,快坐下吧,再啰啰嗦嗦的便没的吃了。”庾涛笑了笑,和桓广阳一起坐了下来。 时下并没有食春饼的习俗,见到这薄如纸白如雪的薄饼,庾涛也觉新奇,学着大家的样子卷了一个。尝尝味道不错,也不在意是任八娘做的了,很不嫌弃的把一个卷饼吃得干干净净。 桓广阳却坐着没动。 “表兄,你怎么不动箸?”庾涵好奇的问。 “阿兄,来。”十四郎殷勤递过去一个卷好的薄饼。 桓广阳:“等八娘子来了,一起吧。” 庾涵不好意思了,“就是,应该等等八娘的。八娘去了好久,怎地还没回来啊?”桓十四郎笑,“她不会是躲在厨房偷吃吧?我去捉她。”正想起身出去,童儿把门打开,任江城端着一个小锅笑咪咪的进来了,“诸位,我回来了。” 庾涛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我庾家向来热情好客,不拘身份高低,不会怠慢客人的。你又何必这样?”对任江城亲自做这种事非常不满。 庾涵小脸通红,嗔怪的道:“阿兄,八娘爱这么玩,不行么?”十四郎闲闲道:“端饭端菜,我方才也亲自试过,蛮好玩的。”庾涛脸色便不大好看。 任江城嫣然一笑,走过来把鱼汤放在桌上,“人生如寄,唯当行乐;值此雨夜,当饮鱼汤。” “当饮鱼汤,当饭鱼汤。”众人都笑。 鱼汤已熬至发白,入口鲜美,美味入口,众人都甚为开怀,就连庾涛的神色都从容舒缓了。 “八娘,为什么既有虾粥,又要有鱼汤啊?”庾涵喜滋滋的问道。 其实这两样她都喜欢,不过觉得任江城亲力亲为做这些很辛苦,便随口问了出来。 任江城笑笑,“虾是发物,有伤的人不适合食用。鲫鱼是淡水鱼,却是不妨的。” “有伤?谁有伤啊?”庾涵眼眸中满是困惑。 桓十四郎哼了一声,“敢情这鱼汤你是为仇大娘熬的啊,可真体贴。” “仇大娘是谁?”庾涵愈加不解。 不光庾涵,庾清和庾涛也是莫名其妙。 门开了,童儿快步进来,在杜大夫耳畔小声说了句话,杜大夫笑着放下筷子,“小丫头,你送来的病人醒了,要汤要水呢。”任江城大喜,“仇大娘醒了么?我过去看看她。”杜大夫站起身,“一起去。” 他是大夫,也要去看看病人的。 庾涵追着任江城站起来,“八娘你吃好了再去啊,还有,这鱼汤要不要给她带点儿?”任江城笑吟吟,“不用,我替她留好白粥和鱼汤,还有几样清淡小菜,都是合适病人食用的。”和众人告辞,“诸位慢用,失陪。” 任江城和杜大夫一起走了。 庾涵重又坐下,小声嘀咕道:“八娘是有病人需要杜大夫医治才会在这里吧?是不是病人好了,她也要离开了?”她这声音虽小,桓十四郎却听得清清楚楚,眼珠转了转,暗自盘算,“解药我还是慢慢给仇大娘吧,还有,若她好得太快了,我再偷偷给她加点东西,也吃不坏她,让她走不了,也就是了。” 仇大娘不只醒了,而且精神还不错,见到任江城进来,她坐了起来,“女郎,你还好么?”任江城忙上前扶住她,“我没事。”大概解释了一下,“你中了毒镖,昏倒了,宣州城没有大夫能救你。好在杜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超,你的毒已清除不少,很快便会痊愈的。” “杜大夫?”仇大娘喃喃。 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眼任江城身边的青衣老者。 这便是杜大夫吧?虽然没有见过面,却是久闻大名。杜大夫他是……乐康公主的人啊…… 第026章 乐康公主本来一脸的尊贵骄矜之色,听了任江城的话,面色沉了下来,目光锐利,“任八娘,你好胆色,敢在本公主面前如此大言不惭。” 任江城笑了笑,语气不卑不亢,“公主殿下宽厚温和,恢廓大度,风度举止,实为皇室公主之典范。正因为您有这样的度量和胸襟,八娘方敢在您面前畅所欲言,和盘托出啊。” 方才她对乐康公主说话并不客气,这时却又不留痕迹的捧了捧。 当然了,她吹捧的是乐康公主的风度。 乐康公主被她这么一吹捧,想表现得没有风度都不大好意思。 她是皇室公主,也是庾家新妇,庾家和其余的世家一样注重风度和教养,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这种事传出去,难免为人诟病。 更何况对方是一名年方十四岁的女郎,更何况女郎在言辞气势上占了上风。乐康公主若此时翻脸,除了被人评价为没风度,还会被人讥笑没学问,不学无术,以至于辩不过一位女郎,恼羞成怒。 这年头,名门世家虽然名义上是皇帝的臣子,其实自视甚高,皇家若是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一样会被他们视为暴发户,或明或暗的揶揄讽刺,挖苦嘲笑。乐康公主如果现在呵斥责罚了任江城,说不定她的船还没在建康靠岸,这段光辉事迹已变为笑柄,传得满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乐康公主冷冷的看了任江城几眼,“任八娘,但愿你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不要借着这个时机,和庾家、桓家的郎君过于亲近,有失闺阁身份。” “这话恐怕公主殿下跟庾家和桓家的郎君说更合适。”任江城淡淡道:“若不是桓十四郎忽然出现在宣州城外,我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乐康公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许久,吩咐道:“你回去吧。” 任江城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出了门,却见旁边衣影一闪,好像方才有人在偷听似的。任江城转过头看了看,见庾涵满脸通红的躲在墙角,手拈衣带,拘束羞涩,见任江城看过来,她愈加慌慌张张,努力挤出丝笑容,“八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好像下一刻便会忍不住哭出来了。 庾涵论年纪其实和任江城差不多,不过任江城骑马射箭,发育得很好,比同龄的女孩子个子要高一些,庾涵却是打小身子差,瘦弱了些,看上去跟个孩子似的。现在她要哭不哭的,更是显得很可怜。 任江城心中不忍,执了庾涵的手,微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我答应你今天再食卷饼,到了这会儿还没开始做,你以为我改主意了,没有好吃的了,对不对?”明知庾涵是因为听到了乐康公主的话而难堪,偏偏往不相干的事上拉扯,不想增加庾涵的心理负担。 庾涵只是性情单纯,并不笨,更不傻,任江城的意思她哪里看不出来呢?心中感激,握紧了任江城的手,“八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语言总是显得苍白无力,任江城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安抚的拍了拍。 两个人再分开的时候,庾涵已经好多了。 “抱歉。”她轻声说道。 “傻话。”任江城微笑。 任江城不便久留,“阿敏,我要走了。”庾涵犹豫了下,“八娘,我能去看你么?”任江城想了想,觉得乐康公主不愿意她的儿子、外甥跟自己接触,女儿或许是不要紧的,毕竟自己不会把她的宝贝女儿拐了去,便点头答应了,“可以啊,很欢迎,不过,你和你阿姐来便好,人多不方便。”庾涵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 任江城和庾涵告别,回去了。 庾涵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黄昏的时候船靠了岸,庾涵约了庾清一起过去和任江城下棋,庾涛想送她,庾涵不许,“不用了,阿兄。”庾涛皱眉,“你从前不是巴不得阿兄陪你去看杜大夫的么?”庾涵脱口而出,“可现在不一样了啊,八娘不要见你。”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准确,歪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要见你们。” 庾涛不由的冷笑。 任八娘长进不小,这还学会欲擒故纵了。 “不行,阿兄定要陪你。”庾涛坚持。 庾涵气呼呼的,“阿兄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庾涛一定要去,庾清也帮着他说话,“阿兄陪你看杜大夫的,不是看八娘,有何不可。”庾涵性情挺随和的,以庾清对她的了解,这么说了之后庾涵便应该没什么异议了,谁知庾涵眼珠转了转,招手叫过自己的贴身婢女吩咐,“你先过去跟八娘说一声,就说我和阿兄、阿姐很快到了。”婢女得令,不敢耽搁,立即便传话去了。 等到庾涵和庾涛、庾清兄妹三人下了大船要往杜大夫的船上去,却被童儿拦住了,“郎君恕罪,您还是别上去了,恐公主殿下不喜。”庾涛生平头一回被人这样拦下,全身的血往脸上涌,瞬间便面红耳赤了,沉声喝道:“闪开!谁敢拦着我!”这童儿一直是跟着杜大夫的,也没被人这般呵斥过,小脸蛋也涨得通红,抹着眼泪,回去禀告任江城,“八娘子,郎君骂我,呜呜呜……”任江城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摸摸他梳着两个冲天辫的脑袋,温声道:“你洗把脸,歇息片刻,外面的事交给我。”童儿抽泣着点头,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打水洗脸去了。 看到任江城莲步姗姗走出来,庾涛“哼”了一声,恼火的质问:“任八娘你这是什么新鲜招数,竟敢拦起我来了。你在用这种法子吸引我的注意么?” 当着女郎的面说这些话是很放肆无礼的,不过,庾涛这会儿恼羞成怒,平时本不会讲出口的、很不礼貌的话便脱口而出。 庾涵气得直跺脚,“阿兄你胡说什么?” 就连庾清也娥眉微蹙,“阿兄,八娘到底是位女郎,面孔很薄的……” 庾涛话出口后也有几分后悔,听两个妹妹这么说,悔意更浓,却不肯承认自己说错话了,背起双手傲然站立,仰头向天,态度倨傲。 任江城也来了气,“我要是让我进来,你那位公主母亲不知会说出什么好话来;我不让你进去,你又胡言乱语。凭什么啊,我受这种夹板气。”她向来不是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心中恼火,便扬声叫道:“能红,拿剪刀来!”能红正在后头眼巴巴的看着,跃跃欲试想替她家八娘子出头呢,听不得这一声,立即答应一声,“是,八娘。”飞快的回了房,取了剪刀,递到任江城面前。 庾涵吓了一跳,“剪……剪刀……八娘你要做什么?不要做傻事啊……”以为任江城有什么不好的念头,跌跌撞撞往她身边跑,“八娘不要……”任江城含笑拉了她一把,“阿敏放心,这是小事情。”庾涵见她镇静自若,后怕的拍拍胸,“你没有生气便好,八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庾涛和庾清莫名其妙看着任江城,不明白她打算做什么。 任江城接过能红递过来的剪刀,顺手又从能红身上截下一段红丝线,让能红和能白一人拽了一头,“庾郎君,你看清楚了。”抬起手,利落的将这红丝线剪为两断! “我那天所写的偈句你可能没放在心上,也可能没看懂,没关系,我亲自演示一遍,你大概再也不会误解了。”任江城手持锋利的剪刀,盯着庾涛那张惊讶不已的面庞,慢吞吞说道。 庾涛脸色雪白。 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话确是无礼了些,却不料任江城比他更无礼,直接把剪刀亮出来了! 庾涵张大了嘴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任江城用胜利的姿态打量庾涛,心中想道:“有完没完,就这么件破事儿直到现在还在纠缠,姑娘我不耐烦了!我现在有多少烦心事啊,真没功夫跟你逗闷子玩耍。高不可攀的庾郎君,你该干啥干啥吧,别再来烦我了。” 庾涛呆呆看了片刻,一言不发,回头便走。 庾清着急,“阿兄,阿兄!”庾涵从她身后偷偷拽她,“别叫了,阿兄不会好意思回来的。阿姐,咱们进去吧,安慰安慰八娘。”庾清很气恼,“阿敏你真是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被气走的明明是咱们的阿兄,你却要安慰八娘……”不行不行,我快被你气死了。 庾涵睁大了眼睛,“可是,我让阿兄不要来,是他硬要跟来的啊。而且,是他先说了不礼貌的话,八娘才以牙还牙的。”庾清头昏,“阿敏你偏帮外人,不理会自家兄长,伯母如果知道了会很生气的。”庾涵被她说的皱起一张面孔,左右为难。 任江城幽幽叹了口气,握住庾涵的手,诚恳告诉她,“阿敏,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还是回去看看你阿兄比较好,莫令公主殿下生气。”庾涵不好意思,“八娘,我阿兄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人很好的,真的……”任江城微笑,“我明白,他只是一时气急。抱歉之至,我也是一样。”庾涵脸上便有了笑模样,“气头上的话都别放在心上了,八娘你莫生我阿兄的气,我回去劝劝他,让他也不要生你的气。八娘,我回去了啊。”任江城把她送到船头,看着她上了大船,方才回去了。 第027章 “休想!”桓十四郎心中怒火升腾,挑眉冷冷道。 萧庆正步步紧逼,“任八娘难道不是我陵江王府的人?难道不应该由我带走?”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乐康公主,大声问道:“姑母也认为,任八娘不应该由我带走么?” 乐康公主从见到萧庆正的第一眼开始便很是不喜,现在更觉得他粗欲不堪,难以入目,神色越发鄙视。不过,萧庆正提出要带任八娘走,这个提议她却是大为动心,“若是船上没了任八娘,我可就舒心多了。”送走任八娘的渴望之情超过了对萧庆正这位族侄的厌恶和烦感,真想立即点个头,把任八娘送到萧庆正这一脸戾气的年轻郎君手中。 如果这件事只牵涉到任江城,她肯定已经含笑表示同意了。可是现在还有桓十四郎、桓广阳兄弟二人,十四郎和萧庆正打着擂台,她若同意,好像跟十四郎作对似的。乐康公主和她阿姐寿康公主一向和睦,思之再三,最后也没好意思当众拆十四郎的台。 拆十四郎的台,不就是折她阿姐寿康公主的颜面么。外人看来,好像姐妹不和似的。 乐康公主矜持冷淡的坐在上首,对萧庆正的问话恍若无闻。 安东将军见她不同意也不反对,猜测她这可能是有些无所适从了,便温的和打着圆场,“任家女郎是否应郎中令带走,却不是我们所能当家作主的。女郎暂居我家船上,到建康之后便会由其舅氏接走,郎中令若要带走陵江王府的人,请到范太守府上。”委婉拒绝了萧庆正,他又微笑对桓十四郎道:“十四郎,有事好好商量。” 萧庆正时任王府郎中令,这个时代流行的就是以官职相称,安东将军这么叫他当然没什么不对。不过,到了桓家的郎君,安东将军的称呼便成了毫不见外的十四郎,亲疏立见。 安东将军倾向于谁,便是瞎子也能看的出来。 萧庆正浓眉挑了挑,脸色铁青,怒道:“姑父,您这么说便是不交出任八娘了,是不是?” 安东将军淡淡道:“八娘是我家的客人,如何能交出给你。方才本将军已经说过了,若要八娘,请至范太守府上。” 他是世家嫡子,向来讲究风度举止,似萧庆正这般大嚷大叫的实在让他看不起,语气已经很是鄙夷。 桓十四郎幸灾乐祸的笑了,语带讥诮,“姨父说的对极了,八娘是客人,哪有把客人交出去的道理?郎中令,你这个无理要求赶紧收回去吧,要不然会被人笑话的。不,不对,恐怕你已经成为笑料了,能让建康的贵人乐上好几个月呢。” 萧庆正脸上阴云密布,锐利如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野狼一般凶狠。 乐康公主见他落了下风,好像已经束手无策了,心中一动,“这萧庆正有勇无谋,我若不帮帮他,他是带不走任八娘了。可我若帮他,阿姐、桓家脸上须不好看。不如我提醒他两句吧,他若真是蠢笨如驴,那便没有办法了。” 乐康公主似笑非笑,慢悠悠的道:“郎中令想要带走八娘,怕是不成的。八娘是有情有意的女郎,因为仇大娘受了伤需要医治,她无奈之下方才上了本公主的船。她是官府家眷,也是本公主的客人,除非她本人想走,或是至亲长辈前来接人,否则,她是跟定本公主了。” 安东将军听了乐康公主的话,心里咯登一下。公主你这样岂不是提醒萧庆正,仇大娘对于任八娘来说很重要么?萧庆正如何聪明机灵,便不纠缠任八娘的事了,开口索要仇大娘。仇大娘伤还没好,任八娘自然不放心她被萧庆正带走,到时候恐怕不想露出也不行了。 他心绪复杂的看了乐康公主一眼。 桓广阳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失陪。”站起身,施施然往外走。 萧庆正勃然,厉声道:“桓郎君这是看不起我么?” 众人都不悦的看向他。 萧庆正怒而拍案,大声道:“大家坐在这里相谈甚欢,你说走便走,算什么!” 他简直是在咆哮了,桓广阳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神态自若,步履如常,飘逸洒脱。 萧庆正还要再发怒,安东将军实在看不过去了,淡声道:“世家子弟率性而为,兴之所至,宴席期间道声失陪便起身离去,风雅的很。”桓十四郎哈哈笑,“郎中令怕是少见多怪了吧?也难怪,有些人虽生在富贵丛中,那从娘胎里便带来的鄙俗之气真是多少琼浆玉液也洗不掉,粗陋之极,如同屠夫,哈哈哈……我阿兄清高雅致,不愿和这种人同坐,便即抽身离去,这正是名士风范,可惜有些人根本不懂,还在这儿大放厥词,哈哈哈……” 萧庆正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桓广阳已飘然出门。 萧庆正狂怒不已,“任八娘是客人,那便请将仇大娘交出来吧!她是我陵江王府的武士!” 他这个要求倒还算合理,安东将军劝了他两句,“仇大娘伤的很重,现在还不能下地行走,你若硬要带走她,对她没好处。”萧庆正语气生硬,,“是死是活,看她的运气吧。” 桓十四郎虽不喜仇大娘,却是要和萧庆正作对的,道:“仇大娘是杜大夫救回来的人,她这条命已经属于杜大夫了。杜大夫不点头,你休想将人带走。”萧庆正冷笑,“原来做大夫的医了一个人,从此以后这个人的性命便属于他了?供他驱策?桓十四,你不觉得自己这话荒谬可笑么?”桓十四郎怒,“普通大夫怎能和杜大夫相提并论?天下也只有一个仇大娘!”两人言来语去的就呛上了,安东将军叹息一声,“仇大娘不错是陵江王府的人,郎中令不顾她的死活,硬要带她走,这自然由得你。”萧庆正森然道:“我便是不顾她的死活,如何?”桓十四郎笑了,“你自己承认便好。”洒脱的冲安东将军笑笑,“姨父,陵江王帐下的死士、得力下属,陵江王殿下的孙儿都不心疼,咱们也乐得置身事外。”安东将军点头,和乐康公主略作商量,命人去带仇大娘。 桓广阳出门之后,命人在甲板上设了案几,席地而坐,悠闲的饮酒。 他的僮仆健步如飞下船,去到杜大夫处,正好杜大夫、任江城都在仇大娘床边,僮仆便将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任江城,“……八娘子,郎中令似是非带走仇大娘不可。”说着话,担忧的看了仇大娘一眼,“可仇大娘还下不了床……”知道仇大娘这个样子若是硬要被萧庆正带走,怕是凶多吉少,大为同情。 任江城仔细听完,缓缓道:“我知道了。” 若有所思看了仇大娘一眼,面色沉吟,“杜大夫,可以设法让仇大娘看上去像是病得非常严重么?好像离开了就会立刻没命一样?这样的话,萧庆正便是碍于声名,也不会执意要带她走吧?拖得一时是一时。” 杜大夫漫不经心,“这倒容易。不过小丫头,这样有用么?” 仇大娘冷静的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这种法子对陵江王府其余的郎君有用,对萧庆正却不行。八娘不知道他这个人,他是陵江王殿下长子萧翎的儿子,萧翎生母出身既低,他人又平庸,一直得不到殿下的器重。相反,殿下对伏波将军却是视若亲子,宠爱有加,萧庆正嫉恨伏波将军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个人有仇必报,凶残狡诈,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择目的,什么声名不声名的,对他来说屁都不是。” 仇大娘唇畔浮起冷笑,“我奉殿下的差遣,随伏波将军办过几件要紧事。在萧庆正眼中,大概已经是伏波将军的人了。他知道我重伤需要将养,是断断不会放过我的。不过,我是重伤么?我真的是重伤么?” 杜大夫一脸嫌弃,“就你胳膊上那点小伤,也好意思来麻烦我老人家?” “可是仇大娘,你中了毒啊。”任江城忍不住提醒她。 仇大娘低头看看自己,皱起眉头。 她一向刚强惯了,真是难以忍受眼下自己这具并不健壮的身体。 杜大夫道:“你再留数日,我替你针灸,再配上十四郎送来的解药,也就可以痊愈了。如果这时候走了,毒素压制不住,继续扩散,不出十日,小命就没了。” 仇大娘咬牙,“就是死,我也不能让萧庆正给看扁了!” 任江城伸手制止她,“仇大娘,我去打发这个萧庆正。” 仇大娘苦笑,“八娘,他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他这个人有几分勇力,性情却急燥,脾气上来不管不顾,便是殿下面前也敢顶撞。因为他这个暴脾气,每回差他出门办事殿下都要赐他三道锦囊,命他在路上逐一拆看。” 任江城心中一动,试探的问道:“锦囊中是什么?” 仇大娘摇头,“我却不知。想来无非是提醒他戒急用忍,不许招摇生事。” 仇大娘要下床,被任江城按回去了。 任江城冲杜大夫使眼色。 杜大夫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个白色的小瓷瓶,慢吞吞打量了好一会儿,叹口气,取出一粒药丸,“吃了它。” 仇大娘怀疑,“是什么?” 杜大夫没好气,“吃不死人的!”仇大娘默默无语接过来,吞了下去。 吞过药丸不久,她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第028章 桓十四郎在他身后大笑,“郎中令连仇大娘也不带上,这便走了么?” 萧庆正眼看着远方上空黑气升腾,这火恐怕是烧的不小,可听到桓十四郎这幸灾乐祸的笑声,还是愤然回头,眼冒怒火。 “我救了你们陵江王府的死士仇大娘,这个人你来了也不带走,还要是这里养伤。郎中令,你欠我一个人情啊。”桓十四郎笑吟吟的道。 萧庆正阴森森笑了几声,如夜枭般令人恐惧又厌恶,“欠你人情?嘿嘿。” 身着王府卫兵衣甲的黑衣人不要命的往这边跑,边跑边声竭力嘶的嚎叫,“大事不好!郎中令,丝绸船着火了,还有水贼趁乱偷袭!” “大胆贼子!”萧庆正狂怒不已,抽出长剑暴喝:“将水贼全部诛杀!”率领着卫兵,一阵风似的去了。 桓十四郎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仰天长笑。 任江城在不远处看着他,翠眉微颦。 “我骂萧庆正的话你听着解不解气?喜不喜欢?”桓十四郎见到任江城,兴高采烈的问道。 任江城无语。 你要刺激萧庆正是你的事,特地提到仇大娘做甚?怕萧庆正不对仇大娘记恨在心么? 他若因为仇大娘失了颜面,呵呵,就他那盗跖的性情,不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来呢。 任江城缓步下船。 桓十四郎追上她,“哎,那把火烧的好不好?合不合你心意?” 任江城见他喜滋滋的,微微笑了笑,道:“我听仇大娘说,萧庆正这个人心胸狭隘,很爱记仇,有仇必报,凶残狡诈,他的船着了火,恐怕见不着别的船安安生生的,你说呢?” 桓十四郎眼珠灵动的转了转,“今晚加强防卫,不就安枕无忧了?” 任江城笑而不语,径自去了。 桓十四郎未免觉得扫兴。 好在庾涵、庾清很快过来了,瘐涵一脸稀奇,“听说邻船着火了?”桓十四郎笑吟吟,“可不是么。”故意叹息道:“天气大概太干燥了些,故此容易着火。”瘐清微笑,“我怎地听说,郎中令正在索要仇大娘和八娘,不知怎地,他的船便着火了?”瘐涵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邻船着火,至于任江城的事,却没听说。 瘐清自悔失言,犹豫了下,忙告诉她,“陵江王府的郎中令萧庆正前来索要仇大娘,还要带走八娘,正商量着呢,好巧不巧的他的船便着火了,也不知怎么烧起来的。” “烧的好。”瘐涵小脸通红。 瘐涵虽然还不知道详情,可单凭萧庆正想要带走八娘这一点,已足够令她心生反感了。一位郎君想带走别家的美貌女郎,意欲何为啊?说他没有坏心思,鬼都不相信! 桓十四郎眉目舒展,“阿敏,你想不想知道那边烧的怎样了?” 瘐涵忙不迭的点头,“想啊,太想了。” 桓十四郎笑吟吟命人去打探消息。 那边闹的挺大,又乱,打探消息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零零星星、断断续续一直有消息过来。 萧庆正这回押运的贡品有瓷器、丝绸、茶叶、犀角、象牙、珍珠等,种类繁多。这一批贡品当中,有一个大船上装的全是丝绸,称为丝绸船,丝绸船无故起火,火势猛烈,烧着了船舱,丝织品有一小半完全被烧焦了,还有一部分有了烧的痕迹,做贡品肯定是不行的了。剩下完好无损能用的那些,连一半都不到。 “萧庆正一个看守不力的罪名,是逃不掉的。”桓十四郎眉飞色舞。 萧庆正就要倒霉,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美好、太让人精神振奋的好消息了。 瘐涵见他这么高兴,也笑弯了眉眼。 瘐清想的比他们多,“这人也蛮可怜的,辛辛苦苦由嘉州押运贡品进京,都到吴郡了,却出了差错。唉,真是功亏一篑啊。”瘐涵便有些不好意思,桓十四郎却不在意的说道:“他若知道自己押运贡品辛苦,便该收敛些、警觉些。像他这样,纯是自找的。”桓十四郎才不同情萧庆正呢,觉得他完全可以等到了京城之后,交割了贡品,一身轻松,再来向桓家挑衅。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之后,萧庆正那边的黑烟才渐渐散了。 丝绸被烧焦的气味很浓烈,都传到这边来了。 桓十四郎不能放过这个嘲笑萧庆正的机会,遣人前去慰问。萧庆正命人回访,带回来一句强硬的、不友好的威胁:大德不敢忘,今夜必当有报。 “今夜要来偷袭么?还提前打声招呼?”桓十四郎听到这话,轻蔑一笑。 桓广阳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敲桌面,思虑片刻,起身找安东将军去了。 任江城也知道了萧庆正这个威胁。 仇大娘已经醒过来了,忧心忡忡:“今夜萧庆正必来偷袭。不过,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来。他有可能前半夜便气势汹汹的杀过来了,也有可能直拖到后半夜才从容而至,咱们没有办法预知。这才是最令人烦恼的地方。” 你知道他今晚一定会来,但是,不知道他今晚什么时候才会来。 总不能安安静静的等他一晚上吧?而且,真要是等上一晚上,人也就疲惫的不行了。到时候对方是睡饱了养足了精神的,这边却是通宵未眠,如何能有胜算。 好在桓广阳和安东将军商议之后,将桓家、瘐家所有的仆从分成三队,一队巡逻,另两队休息,轮流换岗,这样一来,仇大娘倒还安心多了。 她忧心任江城,很想让任江城今晚和她一起住,可转念一想,萧庆正想要对付的就是她,而她现在中了毒,身手不灵便,即便和八娘在一起也保护不了她,只得罢了。 仇大娘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安稳。 瘐涵命婢女送了封信给任江城,信上用抱歉的口吻写道:本想邀请她到大船同住一晚的,怕她不习惯,还是各自分居吧。不过,船上有多名卫兵把守,很安全,让任江城安心入眠,不必忧虑。 “不是怕我不习惯,是令堂大人不大乐意吧?”任江城看过信,不禁笑了笑。 想必瘐涵曾有让任江城同到大船的提议,被乐康公主拒绝了。 乐康公主那边的警卫一定是最好的,和她同住安全系数当然高多了。不过,任江城宁愿危险些,也愿意住在杜大夫这里。这里多自在啊。 任江城和衣而卧,临睡觉之前,又将弓和箭收拾好,放在了手边。 王媪、能红、能白三个人都被她这举动吓的不轻。 任江城笑着安慰她们,“不一定能用得上,有备无患而已。” 这三个人当着任江城的面答应了,出来之后却凑在一起商量了商量,然后决定三个人轮流守夜。能红还把剪刀拎出来了,贴胸口放着,恶狠狠道:“贼人若敢来,我便一剪子刺过去!”能白和王媪感慨的拍拍她,“往死里刺,莫跟他们客气。” 任江城手握弓弦,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她也是心大,这一觉居然睡到了黎明时分。 她从床上悄悄坐起来,忽然觉得很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的不像话。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际镶嵌着几颗残星,夜就要过去了,萧庆正居然还没动手? 当然他可以只是口头威胁,并没有实际行动,目的只是令得船上的人睡不好,精神疲惫;也可以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这么威胁,直等到没人会把他的话当真了,再真的率众偷袭。可是这里离建康越来越近了,再往前走他便不好动手,而且照仇大娘的说法,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了今晚必当有报,今晚就一定会来…… 王媪坐在她床边打盹儿,任江城拿起一床薄被替她盖上,又取过一件斗蓬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出来,打开了一面小窗。 外面也看不出什么。 定时有巡视的仆从经过,大船上隔几步便站有人,若有异动,应该躲不过他们的眼睛。 难道萧庆正真的只是过过嘴瘾,口头威胁,今晚不过来了? 任江城蹙起眉头。 如果他要来,难道天都快亮了还不出现么? 任江城目光从仆从、大船、桅杆等一一掠过,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她低头看了看水面。 黎明时分的水面看似平静,可是……是她眼睛花了,还是她太过多疑,怎么总觉得水下有人呢? 任江城目光凛冽,张弓搭箭,向水中射去!“蹼”的一声,利箭急促入水,任江城仿佛听到一声闷哼,片刻之后,水面上依稀有了红色! “水里有人!人在水下!”任江城高声喝道。 第029章 他的随从数量比任平生多,可是,他的人全部倒下了,任平生那边却无一伤亡。 他费尽心思招揽来的勇士,在身经百战的任平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几个萧庆正的手下找到仇大娘,推推搡搡的押了出来。 才出来便看到黑衣黑甲、气势凌人的任平生一行人,和呆若木鸡、周围全是死尸和鲜血的萧庆正,这些人全傻了。 “拿下。”任平生命令。 他的手下应声而出,向那几个人发出迅猛无情的攻击。那些人原本战斗力就比不上,又处于惊魂失魄的精神状态,没过多久,便悉数被擒。 仇大娘站立不稳,踉跄几步,过去靠在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 “任平生,你快把我的手下放了!”萧庆正色厉内荏的叫道。 任平生微笑看了他一眼,冷静的吩咐,“就地格杀!” “你……你胆敢以下犯上……”萧庆正失声大叫。 如果说方才任生平杀他的人是局势未明,力求自保,现在可不一样了,任平生不是已经占了上风,而是已经把控了局势!这当儿还要杀人,那就和自保无关,也谈不上什么为形势所迫,纯属泄愤,抑或是立威了。 任平生所带的人下手利落,数道寒光闪过,鲜血喷出,将萧庆正的人尽数屠杀。 “任平生,你胆大包天!”萧庆正被这无情的屠杀激起了血性,狂怒大吼,“你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拿我的头颅回去呈给大王!” 任平生淡淡道:“你要捉我女儿回去折磨,难道我还跟你讲客气不成。郎中令,你的手下助纣为虐,我非杀不可,至于你……”他眼睛微咪,静静打量了萧庆正片刻,忽地笑了,“你还是好好活着,先把贡品如数如期上交吧。你若不在了,这件事少不得也要着落在我身上,何等麻烦。” 萧庆正差点没被气昏过去。 丝织船被烧,他也正为如何填补亏空而暴躁烦恼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直接命人袭击乐康公主所乘坐的大船-----虽然袭击大船属于声东击西,只是作作样了,真正的意图还是任江城和仇大娘,可毕竟也是冲乐康公主出手了。 萧庆正是气恼到了极处,又被桓十四郎一激再激,才会率众偷袭。 现在任平生提起他的亏空,他哪能不恼火?丝织船被烧这件事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出应对之策! 第031章 任江城做了一个梦,梦到无数窈窕侍婢殷勤服侍一位温柔如水、美若天仙的少女,这少女面孔很朦胧,浑身仿佛被笼罩在云雾之中,可是没有来由的,就是让人觉得她很美,美极了。她不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水气升腾,轻雾弥漫,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那双美丽的明眸,和冰雪一般洁白无瑕的身子,她……是在沐浴么? 她可真美啊,虽然看不清楚真面目,单凭那诱人的玲珑曲线,那无可挑剔的轮廓,便让人觉得她太美了,美得无法言说……她从水气升腾的地方出来了,侍婢用柔软顺滑的巾帕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皮,她杏眼微咪,迷迷糊糊又很享受的样子,慵懒、优雅,又很可爱……侍婢替她披上睡袍,服侍她进了帷帐之中,这帷帐是杏花般的颜色,洁白又稍带红晕,像少女美丽的肌肤一般,“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风情旖旎…… 真是一个美梦啊。 任江城轻轻的、满足的叹了口气。 她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睡梦中那床帷帐,雪白一片,梦幻般的美丽。 这是怎么回事? 她清亮的杏子眼中,闪过迷惘之色。 再看看身上,也是同色的锦被,柔暖舒适,灿然若雪,却又隐隐透着胭脂色。 当然这很美,可是……可是她睡下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先秦尚黑,汉朝尚红,现在这个时代却是流行白色,听说皇帝最年幼的皇子临川王迎娶王妃谢氏之时,谢氏的礼服便是纯白色的,洁如冰雪,美如天仙,一时传为佳话。 眼前这洁白之中又透出淡淡红晕的颜色,比纯白更加梦幻,更加好看…… “八娘醒了?”帷帐被掀开,能红探进来了张含笑的面孔。 接着便是王媪了,“八娘睡了许久,肚子饿不饿?” 能白也跟着出现了,冲着任江城笑的温柔又讨好。 任江城看到这三张熟悉的面孔,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床换了没事,人还在,就踏实了。 “我睡了很久么?”任江城纳闷的问道。 王媪咧嘴乐了乐,“也不算很久,不算很久。”能红抿嘴笑,“八娘定是累了,睡的很沉,婢子们替你洗沐,你都没有睁开眼睛。”任江城汗然,“敢情不是做梦,我真沐浴了呀。” 能白殷勤的笑,“八娘要起来么?” 任江城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起来了。不过,身下是一片令人沉迷的柔软,她留恋的看看床帐,“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能红向来聪明,见任江城向帷帐看了一眼,便抿嘴笑道:“八娘喜欢这些么?这是如今京城最盛行的颜色和样式,郎君特地打听了,命人置来的。郎君对八娘可真是一片慈父之心啊。” 能白脸色兴奋,“是啊是啊,真是没想到,郎君是这般细心的慈父!” 王媪故意板起脸,“你俩这是怎么说话的?这般惊讶,郎君难道不应该是慈父么?” “不是不是,我就是有点……有点意外……我以为郎君是将军,一定气势雄壮,没想到会这样心细……”能白忙不迭的表白。 能红眼珠转了转,笑着辩解,“媪,我并没有惊讶,只有惊喜。” “那还是惊了。”王媪做出幅不依不饶的样子。 能红口齿何等伶俐,见王媪这样,便笑咪咪的道:“媪,这可怪不着我。咱们从前在刺史府,大郎君二郎君何尝这样对三娘、六娘过?现在见咱们郎君为八娘想的周到,我可不就是又惊又喜了么?” 她高高兴兴的告诉任江城,“八娘,你不只换了卧室、床铺,还换了艘船呢!郎君从吴郡友人处借来一艘画舫,很大很漂亮,比乐康公主的还要好!”她示威的看向王媪,“媪,郎君这样,我不应该觉得惊喜么?” 任江城不由的一乐。 任冬生、任荣生也是做父亲的,任淑慧是大房嫡女,任淑贞是二房嫡女,何曾享受过任江城现在的待遇呢。不是每位父亲都会像任平生一样,对女儿这么好的。能红说她因此惊喜,还真不能算狡辩,蛮有道理的呢。 王媪笑着打了能红一下,“你个伶牙利齿的小丫头。” 能红跟她不依,“人家说的到底对不对嘛?媪,你不要倚老卖老,要以理服人啊。” 任江城懒洋洋笑咪咪躺在枕上,看王媪和能红、能白三个人说笑打闹。 能红:“……从前怎样都算了,现在可不成,船上多了二十名婢女,个个身怀绝技……”她说到这里,忽地转过头看任江城,大眼睛一眨一眨,“八娘,郎君给您添了二十名婢女,有两个很会梳头,有两个会配色,还有两个善厨艺、懂药草,总之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八娘,往后只怕你会看着婢子粗鄙不堪,不配服侍……”说到后来,她语气便可怜巴巴的了。 “我更笨……”能白低下头。 任江城粲然。 能红,能白,你俩遇到竞争者了啊,有危机感了啊。 “幸好只是送来二十名婢女,不是二十名乳母。”任江城笑道:“要不然,乳母这会儿大概和你俩是一模一样的。” 能红和能白不由的一起笑了,王媪眼睛咪成了一条缝,“八娘这笑话说的可真好。” 笑了一会儿,任江城恋恋不舍的坐起身,“起了。” 她伸手摸摸软绵温香的床铺,心中念叼:“我很舍不得你的呀,床啊床,你等着,到晚上我便来睡你了。” 第030章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又有了新问题,面带愁容,“阿兄,我拿过去怎么说啊?仇大娘服下之后应该很快便好了,我该怎么解释……” “劫匪供出来的。”桓广阳提醒。 “就是,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桓十四郎如梦方醒,高兴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我,方才是糊涂了。阿兄,我这便回去拿解药,立即送过去。” 他洒脱的冲桓广阳挥挥手,施施然回房去了。 解药他挺宝贝的,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里。 桓广阳不由的一笑。 他这个弟弟和他年龄相差并不大,可一旦幼稚起来,真跟小孩子一样。 桓广阳走至乐康公主门前,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传出乐康公主带着怒意的声音,“……你和十三郎是分派好了,卢勇他们是应该守卫杜大夫和八娘,擅离职守,确是他们的不是。可是,他们不也是担心本公主的安危,才不顾一切的赶过来的么?怎么,你是见不得有人对我忠心么,这种忠心护主之人,定要严惩?我看你不是要严肃军纪,是故意要给我脸色看呢!”安东将军语气中满是无奈之意,“公主,我哪里敢给你脸色看,我又怎么舍得给你脸色看?”乐康公主冷冷道:“不是要给我脸色看,那便不许再提处罚卢勇等人的事了。”安东将军叹息,“卢勇擅离职守,这是大忌,公主,姑息不得。”乐康公主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尖锐刺耳,“大清早的,你一定要跟我作对,是不是?卢勇擅离职守又怎么了,杜大夫和八娘好好的,任事没有!”安东将军苦笑,“那是因为伏波将军恰巧赶到了……” 桓广阳缓步走了进去。 “任平生来了正好,把他女儿立即带走!”乐康公主柳眉倒竖。 见到桓广阳进来,她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闪了闪,想换上幅慈爱温和的面孔,可她又不是专业演员,变脸哪有那么快、那么顺当呢?想笑又笑不出来,表情很有几分怪异。 安东将军也讪讪的。 “十三郎来了。”他打了个哈哈。 “姨母,姨父。”桓广阳躬身行礼。 安东将军清了清嗓子,“十三郎,姨父正和你姨母商量惩治擅离职守的那些人……” 乐康公主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 那些人她并不认识,也不重视,可若是因为保护任江城不力而惩罚瘐家的人,不是显得任江城太重要了么?因此,她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 桓广阳温声道:“那几位是瘐家仆从,自然是姨父和姨母商量着办便好。姨父,姨母,水贼已经退走,咱们还是清点一下船上的人、财、物,看看可有损失。” “什么水贼?”乐康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萧庆正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率众偷袭!我不会就这么跟他算了,回到建康之后,我要向陛下禀明此事,重重治他的罪!” “证据呢?”桓广阳道:“姨母,要向陛下告状可以,证据在哪里?” 乐康公主先是呆了呆,继而大为生气,“我还会诬告他不成?我说是他做的,便是他做的!” “只要陛下相信即可。”桓广阳从善如流的点头,“到时萧庆正一定会反咬一口,说他的丝绸船是咱们放火烧的……” “他敢!”乐康公主脸色铁青的拍了桌子。 “公主,有备无患。”安东将军忙道。 “你替我想想,萧庆正要是真跟我耍赖,我该怎么说。”乐康公主烦恼的摆摆手。 安东将军自然满口答应。 “伏波将军稍后会前来拜访姨母、姨父。”桓广阳道。 乐康公主不爱见什么伏波将军,不过又有些好奇,“听说他是陵江王近年来最为器重的,不知有何过人之处。”安东将军忙劝她,“见了面不就知道了?”乐康公主这才勉强点了头,“那便见见好了。” 任平生命人把仇大娘扶回房,和她密谈了约一盏茶的功夫。 他们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便无从得知了。 外面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郎君,桓十四郎来访,说是好像找着解药了。” 仇大娘愤愤不平,“早找不到,晚找不到,偏偏将军来了,他解药便找到了!” 任平生一笑,“你总爱胡乱置气。有解药,难道不是好事。”扬声道:“请桓十四郎进来。”门外答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桓十四郎笑吟吟的进来了,见了任平生,满面春风的问好,双手捧上一个白色瓷瓶,“今天不幸遇到水贼,我一生气,便想把那天捉来的劫匪全杀了扔到水里喂鱼。刀架到脖子上,那劫匪吓得面无人色,为求保命,终于把他贴身藏着的解药献出来了。唉,这帮人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从前百般引诱也不说,一说要杀了扔江里,一样也知道害怕了!来,仇大娘快试试,若是真的,我便大发慈悲,饶了那些人的性命;若不是真的,哼,回去便是一人一刀,踹到江城喂大鱼!” 仇大娘恶狠狠的瞪了他好几眼。 她才不相信什么劫匪从前死扛着不招,现在为求保命才拿出解药的说法,肯定是桓十四在捣鬼! 任平生接过解药,谢了一声,将瓷瓶抛了过来,“立即服下。” 仇大娘虽然心里有气,也不敢违抗,拧开瓶盖,将瓶中的药一饮而尽。 “哎,是不是真的?你好了没有?”桓十四郎伸长脖子往她这边看。 仇大娘怒,“再真的解药也没这么快!” 桓十四郎嘻嘻笑了笑,“仇大娘你慢慢养着哈,若是好了,差人来跟我说一声,若是不好……”瞅着仇大娘的脸色越来越凶狠,清了清嗓子,换成一幅正经模样,“任将军,在下告辞,告辞。” “慢走。”任平生微笑。 桓十四郎出了房门,后怕的拍拍胸,“仇大娘好凶。”慢悠悠的走了。 没过多久任平生也出来了。 他向杜大夫道谢,“您救了仇大娘,又很照顾小女,感激不尽。”杜大夫拈须微笑,“救人这件小事,不值一提。令爱慧黠可喜,又做得一手好菜,有她做伴,老朽这一路之上,颇不寂寞。”任平生听的心中一阵酸楚,“我家阿令竟能做得一手好菜,可见她在宣州……” 王媪、能红、能白俱来拜见过。王媪见了任平生,拜伏于地,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满脸,“郎君,老奴有负所托,没把八娘照看好……”任平生亲手扶起她,“八娘自出娘胎起便是你在照看了,何出此言。”王媪眼泪愈加汹涌。 能红和能白觉得他威仪棣棣,拜见过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 直到任平生往外走的时候能红才壮着胆子迅速偷看了两眼,过后悄悄跟能白说,“郎君是美男子呢。”能白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那是肯定的啊,八娘是小美女,郎君和娘子定然仪表不俗。” 她俩实在太兴奋了,任平生走了之后,还时不时的要议论两句。 任江城半睡半醒之间朦胧听到她俩的话,又觉得想笑,又觉得温暖,重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从今以后,可以安眠了啊。 --- 乐康公主见陵江王麾下第一勇将任平生居然是位倜傥出尘的美男子,温文尔雅中又透着清隽秀逸,俨然一位儒将,心中先有几分惊奇,“我还以为这位英名远播的伏波将军会是位纠纠武夫呢,却不知他竟是美姿仪,善容止,如此出众。” 乐康公主一向以她儿子瘐涛、外甥桓广阳精致绝伦的容貌为骄傲,认为别的男子若和他们坐在一起,如蒹葭倚在玉树之旁,又如明珠美玉和瓦砾同列,美丑立分,高下立见。但是现在任平生出现在这里,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任平生和瘐涛、桓十三郎、桓十四郎相比,风度举止却是丝毫也不逊色。如果说几位小郎清新俊逸,如玉树临风,他便是澄彻明净,皎似天上月。 “儒将啊。”乐康公主有了好感。 南朝自上而下皆注重风度仪容,乐康公主当然也不例外。 和任平生交谈过数句之后,乐康公主就更高兴了。 任平生谈吐优雅,辞令娴熟,彬彬有礼向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道谢,讲话非常漂亮。 “这个任平生可比八娘强多了。”乐康公主心中暗想:“可惜八娘不是跟着她阿父长大的,没学到她阿父的半分……” 安东将军问道:“将军可是要返回嘉州么?”任平生微笑,“大王准了数月假期,这里又离京城很近了,仆暂且不回嘉州,带小女到京城拜访外家,顺便游玩。”安东将军客气的挽留,“伏波将军没有携带家眷,令爱和你在一起,会不会不方便?既然同去京城,不如令爱依旧留在船上,咱们一路同行,也多个照应。”任平生含笑拒绝了,“请瘐将军见谅,仆多年未见小女,思念已极。如今见到了,再也舍不得和她分开的。”安东将军的挽留本来就是例行公事,听他这么说,便笑道:“父女难得相见,这是应该的。” 乐康公主却矜持的微笑道:“这艘画舫乃陛下所赐,坚固壮丽,非寻常船只可比。伏波将军,不如令爱到本公主身边暂住,如何?你乘坐的应是战船,女郎应用之物,未必齐全。” 乐康公主觉得她已经很给任家父女面子了:你女儿原来是住在邻船和杜大夫为伍的,现在有幸和我这位公主殿下同居,光荣吧?幸运吧? 她微笑看着任平生,只等对方诚挚道谢,便要轻启朱唇说出“不用感激涕零,我这也是举手之劳”,让任平生不要和她虚客气。 任平生却还是拒绝了,“仆乘坐的确是战船,不过在吴郡借了艘画舫,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乐康公主便有些不高兴了,觉得任平生很不识抬举。 安东将军见妻子脸色不虞,忙问道:“在吴郡借到的么?吴郡所造之船坚固之极,天下闻名啊。”说的桓十四郎、瘐涛等人也来了兴趣,“能开开眼界么?”任平生自然含笑答应了,向乐康公主告辞,和安东将军、瘐涛、桓家兄弟一起出来了。 乐康公主看着任平生挺拔清逸的背影,再也不觉得他是美男子了,也不觉得他是儒将了…… “粗俗不堪。”她冷冷的哼了一声。 桓十四郎一声惊呼。 水中新出现了一艘宏伟华美、轩昂壮丽的大船,比乐康公主所乘坐的还要胜出三分。 两排身材纤细、容貌纤妍的婢女正向船上走。 这两排婢女有二十人的样子,年纪都是十五六岁,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神情也差不多,谦恭温顺。 安东将军脸上现出惊奇之色。 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找到二十个婢女不稀奇,但是年纪相仿、身高、胖瘦相仿,训练有素,进退得体,那便很不可思议了。 “任平生在吴郡简直能呼风唤雨了。那么,陵江王的势力,究竟有多大?”他心中生出恐惧之意。 他知道自己的襟兄桓大将军权倾朝野,竟不知道远离京城的陵江王,也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桓广阳那双浅而清澈的双眸一直平静如水。 桓十四郎和瘐涛和安东将军一样,心中满是惊奇之意。 大船、婢女,八娘子的阿父,神通广大啊…… 任江城在睡梦之中被抬到软榻之上,搬了个家。 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崭新的大船、崭新的卧室之中了。 崭新的生活、美好的未来,即将向她展开。 第032章 任江城的船是和乐康公主一起靠岸的,靠近江岸之后任江城才发觉这是一个专用的码头,码头上并没有不相干的杂人,并且江里也没有其余的船靠岸。 “皇室公主,到底不一样啊。”任江城算是对皇权、特权有了新的认识。 任平生和她一起站在船头,见她兴奋的踮着脚尖往岸上观望,便笑着指给她看,“阿令,穿深青色袍服的那位,便是你舅父了。”任江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望,虽然离得远还看不清楚,不过单看体形、轮廓便知道了,他仪表一定不俗。 “舅父是位美男子吧?”任江城开心的问道。 任平生笑,“当年阿父和阿母新婚时节,范家亲朋常说,‘妹婿冰清,妻舅玉润’,我和他天生应该做郎舅的。” “真的么?”任江城听的津津有味。 她饶有兴致的瞅瞅任平生,想像了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不由的悠然向往。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还有这样的风采,想当年更是皎如玉树临风前,人间真绝色吧?那么,范静舅舅一定也是…… 她兴奋的往岸上张望着,忽地“咦”了一声。 数名府兵抬着个大而舒适的敞篷轿子过来了,在范静近旁停下。那从轿子上下来的人,不是桓十三郎么? 看这样子,他是从岸上过来的吧?可是他明明和乐康公主一样在船上的…… 任江城有些迷惑不解。 船靠了岸,停稳了,任平生携了女儿的手一起下船。瘐涵从邻船下来之后,便笑嘻嘻的冲着任江城过来了,“阿令,咱们这便要分别了,真舍不得你。你闲了要来看我啊。”任江城含笑道:“我和我阿父暂时住在范家,安顿下来之后,我给你写信。”瘐涵很高兴。 任平生也和安东将军道别。 任江城瞅瞅四下里没什么讨厌的、多嘴多舌的人,忍不住问道:“阿敏,你表兄不是和你们在船上么?可是我方才看到他在岸上,也不像是才上去的啊。”瘐涵笑弯了眉眼,“我表兄不拘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是神速的啊。他这回能陪我阿父阿母慢悠悠的晃了这么久,我阿母和阿父背地里惊叹过好几回。这回表兄算是前所未有的有耐心了。不过,自打在吴郡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他便独自乘船回京了,我阿父说,京里有急事需要他去办。我表兄一走,十四郎也走了,我家阿兄没了可以谈天下棋的人,还很不高兴了一阵子呢。” “如此。”任江城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乐康公主很娇贵,便是出门在外也凡事讲究,坐船坐累了便要停下来休息,上岸散心,所以这一行人从宣州过来走得其实是挺慢的。桓广阳能有耐心陪乐康公主这么久,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等到萧庆正公然挑衅,桓十三郎、十四郎兄弟二人便不再随着乐康公主悠然前行,赶回京城去了。 也或许是桓家真有什么急事需要他兄弟二人去做吧。 瘐涵和任江城依依惜别,回到乐康公主身边。 乐康公主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阿敏你真是……”瘐涵天真烂漫,“阿母,我怎么了啊?”乐康公主恨的牙痒痒,却舍不得说她重话,半晌,方闷闷的道:“没什么。”瘐涵嗔怪的笑了笑,挽起她的胳臂,亲呢道:“阿母,咱们走吧。” 瘐清知趣的跟在她们身后。 桓广阳办起事来井井有条,先请乐康公主和瘐涵、瘐清各自上了轿子,抬出一射之地,才换上公主府舒适奢华的牛车。乐康公主在船上晃了这么多天早腻烦了,回到自家熟悉的牛车上,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不过,当她透过窗户看到任平生和一名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徐步而来,一个掀开轿帘,一个笑吟吟从轿中扶下位年幼美丽的女郎,不由的撇了撇嘴。看不出来,任八娘运气倒很好,阿父、舅父都是这般出色的郎君,又待她这般慈爱。任八娘这样的女郎既没礼貌又不知地退,实在不配有这个福气啊。 乐康公主觉得这件事不合情理,太不便情理了。 任江城被阿父、舅父扶下轿子,接着又扶上牛车。 范静是位俊雅雍容的中年男子,这时却笑着说道:“可惜阿令今年已经十四岁,若是四岁,舅父便要抱你上车了。”任平生脸上的笑容滞了滞,口中有了苦涩滋味,“是啊,若是阿令四岁,便好了。”任江城在车上坐稳了,探出脑袋,一脸正色,“我从四岁开始便日日夜夜盼着长大,经过了十年的艰苦岁月才长到了十四岁,多不容易啊。”说到最后,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任平生和范静,好像在无言的谴责。阿父,舅父,你们只想着小孩子好玩好哄,考虑过我的感觉么?我容易么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长到这么大的…… 任平生和范静忍俊不禁。 任江城也被自己逗笑了,笑靥如花。 阳光下,她如雪肌肤益发显得晶莹剔透,明媚的笔容宛如迎阳花,灿烂耀眼。 桓广阳一袭白衣,缓步而来。 任江城眸中含笑,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算做打招呼。 桓广阳微微欠身,算做还礼。 任平生感觉很敏锐,立即回过了头,“原来是桓家小郎。” “范仆射,任将军。”桓广阳客气的道。 范静原是吴郡太守,调回京城之后任谒者仆射,掌朝廷礼仪与传达使命。以前人们见面要称呼他范太守,现在却要改成范仆射了。 第033章 任江城也回报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范静微笑,“甚好,阿令和阿嫣看样子很投缘,姐妹二人可以做伴了。” 任平生也觉欣慰,“舅兄说的是。” 郗氏柔声告诉任江城,“阿令,舅父家和自己家是一样的,莫拿自己当外人,要自自在在的方好。”任江城忙道谢答应,“多谢舅父舅母,阿令不会见外的。”郗氏又道:“你表姐天生的便很爱笑,故此你舅父给她取小名为阿嫣。阿嫣爱说爱笑,你莫要嫌她聒皂方好。”任江城忙道:“舅母,这可巧了,我也很爱说很爱笑……” 郗氏之前是脸上带笑,见任江城如此知趣,眼眸中也笑意盈盈了。 范家是大家族,族人聚居五味巷,范静家前后左右许多户人家都是范氏族人。亲支近派的人家,任江城少不得要过去拜见。范静却说:“阿令长途跋涉而来,先歇息数日,休养好了,再出门不迟。”郗氏听了他的话,便知他对任江城这外甥女着实溺爱,微笑道:“郎君所虑甚是。阿令这般娇弱的女郎从宣州一路来到京城,定是疲惫了,休养数日,再作道理。”说着话,郗氏若有所思的看了任江城一眼。范静向来守礼,和伯父、堂兄又只有一墙之隔,郗氏还以为他会让任江城当天便过去拜见呢。谁知并不是。 任江城在船上住了这么久,乍一上岸还真是觉得需要休息,也就没有客气。任平生溺爱女儿,略推让了一句,“过几日再拜见会不会显得失礼?”范静笑,“伯父宽厚长者,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任平生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任江城带来的保姆、婢女等也来拜见过范静、郗氏。 郗氏诧异的笑道:“外甥女身边的侍婢竟有二十余人之多,我原本还给准备了几个呢,看来是用不上了。”范静不同意,“二十余人也不算多,况且这些人对范家不熟,娘子还是多给阿令几个得用会服侍的人,免得她在舅父家里住得不舒心。”郗氏含笑点头,“郎君所言甚是。” 郗氏觉得,她以后可以对任江城更好一些。 这晚范家设宴为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二人洗尘,低矮而古雅的案几,席地而坐,任江城觉得不够舒服。不过,确实古色古香的,而且一人一席,分餐制,也有其合理之处。盘中的菜肴各具特色,有獐肉脯、鹿肉脯,还有时下非常珍贵的鳢鱼脯,是用极咸的调味汤灌满鱼口,用竹杖穿眼,鱼口向上,挂在屋檐下,至来年二三月即成。任江城尝了尝,其肉白如雪,鲜味无与伦比,不觉心旷神怡。 唯食忘忧。 席间有仆妇到郗氏身边跪坐下来,和郗氏小声说了几句话。任江城以为郗氏是处理家务事,也没放在心上,却不知道郗氏是吩咐仆妇从她房里取几件玩器摆件添到任江城的住处,茫然无知间,任江城的待遇提高了。 蒸豚端上来的时候,任江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蒸小猪,这可是宫廷宴席上的珍品,没想到在舅舅家里也吃得到啊。 这是整只的小肥猪,工序复杂,前面的准备工作就不说了,单上火蒸也要蒸两三顿饭的时间。 “舅父舅母请客真有诚意。”任江城大乐。 切了一块蒸豚放入口中,香香糯糯,真是好滋味。 范瑶确实很爱说话,笑咪咪问着任江城,“阿令,这回的蒸豚,和你之前食用的有没有不同啊?”任江城猜到范家这蒸豚的做法大概有独到之处,是别家所不知道的,便虚心请教,“味道更鲜美些。表姐,这是为什么啊?”范瑶得意,“因为这小猪平时是喂羊乳的呀。阿令你想,鱼羊为鲜,可见羊是好物,那小猪食用了羊乳之后,味道当然更是妙不可言了。” “如此。”任江城算是开了眼界。 穷奢极侈啊,为了让小猪肉更好吃,特意给它喂羊奶! 任江城颇有惊讶之意,范瑶却笑道:“阿令,这没什么的,我家只是喂羊乳,还有更讲究的人家,会喂小猪人乳呢。听说喂人乳的小猪更美味些。” 任江城睁大了眼睛。 这个……挤人的奶喂给小猪,就为了小猪味道更好,这简直是……奢侈诚然是奢侈,咋觉得有点变态呢…… 范瑶看到小表妹的神情,优越感油然而生,很有大姐姐风度的说道:“京城的奇人异事多,改天我讲给你听。阿令,明后日你先歇歇,等你养足精神,我带你到各家绸缎庄逛逛,再逛逛首饰铺子,京城时兴的衣料、首饰没几个月就要变一变的,若是不经常出去逛,穿错戴错,会被人笑话的。” “好啊。”任江城满口答应。 少女谁不爱美?任江城也一样,提到逛街购物买买买,她也是精神头十足。 当下两个人便把这件事情说定了。 任平生和范静含笑听着她俩说话,脸上都有纵容溺爱之意。他们郎舅二人都是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心肝宝贝,女儿也是心头肉,母亲会偏爱儿子,做父亲的却会偏爱女儿,对女儿更宽容一些。 接风宴之后,任平生命人搬了一箱铜钱、一箱金子过来,“阿令和阿嫣若看到合心意之物,只管买。”范瑶和任江城手拉着手过去看了,范瑶吐舌,“姑父出手豪阔啊。”任江城心情雀跃,“阿父,这些钱我和表姐可以全部花掉么?”任平生笑,“花完了阿父再给。”任江城牵了范瑶的手,两人均是眉眼弯弯。 范静反对,“阿令到了范家,便和回到自己家是一样的,要用舅父的钱。”吩咐范瑶,“到时阿父阿母有钱拿给你,不许用姑父的。”范瑶留恋的看了看地上那两个箱子,“姑父又不是外人……”任江城也道:“是啊,又不是外人。我到了舅父家里和自己家一样,不见外,舅父也不要和我分的太清楚了啊。”她笑嘻嘻告诉范瑶,“阿父,姑父,舅父,都是父,不拘哪位给了钱,咱们都敢花个干干净净,表姐说是不是?”范瑶乐的直点头,“就是。”两位女郎手拉着手,笑靥如花,任平生、范静、郗氏等人也笑了,就连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范琛,脸上也有了笑容。 考虑到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二人远道而来,应该累了,接风宴之后大家也便散了,各自回房。 郗氏和范瑶陪任江城一起去到给她准备的听风阁。这里是范家偏西侧的一个院子,应该是做客房使用的,不大,但是很精巧,郗氏笑道:“也不知阿令素日的喜好如何,便暂且这么布置了。若有哪里不合心意,只管告诉舅母,舅母命人换了便是。”任江城四下里看看,露出惊讶的神色,“舅母,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很合我心意,我是不是给舅母托过梦啊?”郗氏被她哄得十分欢喜。 范瑶还想和任江城再说说话,郗氏笑话她,“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好好想想,阿令在船上住了许多时日,今天又劳累了一天,难道现在不累么?没眼色的阿嫣,还不肯让表妹安歇呢。”范瑶不好意思了,“我太粗心了,没想到这个。阿令你赶紧歇着吧,明天我再过来。”任江城挽留了几句,亲自把郗氏和范瑶送到院门口。 第034章 “阁下饮用的茶水很香。”他不见外的说道。 不经邀请他就自作主张做下了,却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意思,言语行动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而然。 任平生稳稳当当的坐着,丝毫不以为异,“茶其实普通,倒是这朵茶花有几分难得。” 宦者眼中兴味更浓,“难得在哪里?可否借来一观?” 任平生从衣襟上取了茶花递给他。 宦者随意看了看,“确实精巧。”随即将之拢入袖中。 座位不经人邀请他就坐下了,东西不经人同意他就据为己有了。 第035章 愤慨了一阵子,瘐家三位小娘子也就把任江城抛在脑后,挑起衣料来了。 虽然嘉苑雅集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不过那次雅集太重要了,衣裳首饰什么的,需要提前准备,再三推敲。 瘐五娘忽地想起来,“方才任八娘总共挑了多少匹绫纱?十七八件,还是更多?” 瘐清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我也没仔细看,大约二十多件吧。” 瘐六娘原来没在意这些细节,听瘐清这么一说,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她一个人穿得完么?”心中有些羡慕,笑了笑道:“怪不得她来这里要特地带上钱袋子了,原来这么能买。”瘐五娘和瘐清闷哼一声,不约而同低下头看一匹青莲紫色织锦缎,不肯接瘐六娘的话。 世家大族确实豪富,家主们斗起富来可以拿蜡烛当柴火烧,可以用糖水洗锅,穷奢极侈,挥霍浪费的根本没有节制。不过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当然不可能人人像家主那样肆无忌惮的花费。就拿瘐家来说,孙女辈的共有二十余人,怎么可能每个人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要什么便一掷千金?是有一定之规的。这回因为要参加嘉苑雅集瘐家女郎每位可花费十万钱,十万钱是大数目了,可要和任江城一样随心所欲的买,却是不能够的。 瘐六娘的话刺伤了她两位阿姐的自尊心,恼怒得都不想理会她了。 什么叫世家大族?祖上至少能追溯到汉朝,在汉朝时候便担任高官要员,经过数百年的传承,家族中人才济济,风雅又有权势,部曲众多,财力雄厚-----有人,有才,有权,有兵,有钱,缺一个都不行。现在瘐六娘有意无意的提醒她们,瘐家几位小娘子不如任八娘有钱,这不是太让人难堪了么? 店伙计送任江城等人出去,半晌方才回来,手中拿着封信函,笑着呈上,“这封信是任娘子给瘐家九娘子的,没什么事,只是回京之后向她报个平安。任娘子说,既然在这里遇到了,也是缘份,便请瘐四娘子替她带给九娘,并代她向九娘问好。” 瘐清沉下脸,“她要送信给九娘,不会自己差人到乐康公主府么?”想到任江城真是省事,居然连个送信的人也不肯派去公主府,顺便让她送信,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送什么信,难道我是信差么? 店伙计陪着笑脸,“这不是正好遇着您了么?” 瘐清心里窝火,实在不愿意接过来这封信。 店伙计汗都要下来了,用央求的语气说道:“任娘子已经走了,这封信也退不回去,您看……” 瘐五娘冲瘐清使了个眼色。 瘐清虽然很不情愿,到底也没办法说“反正我不管带这封信,任八娘走了,你把信扔了吧”,只好忍着气命婢女接了过来。 第036章 范家属高门朱户的人家,住处不难打听,杜大夫和童儿顺顺当当的便找到了范家门前。 才到门口,看门的老仆人便弯着腰满脸谦恭的过来迎接,“您老人家里面请。”杜大夫不以不异,大摇大摆的跟着老仆往里走,童儿悄悄拽了拽他,小声嘀咕,“咱们都没有自报家门,他便领着咱们进来了,会不会有诈?”杜大夫嗤之以鼻,“我老人家英名满天下,谁不认识我?”童儿憋的小脸通红,顿足道:“咱们也没说要来找谁啊。”杜大夫想想也是,扬声问那名老仆人,“这是哪位大人的府上?”老仆人笑道:“这是谒台仆射范大人的宅邸。您老人家放心吧,没错。”杜大夫便说童儿,“听见没有?是范仆射府上,没走错。”童儿勉强点了点头,闷声不语跟着杜大夫往前走。杜大夫多嘴啰嗦了一句,“也不知你怕的是啥,还会有人想把你卖了不成?”童儿小脸发白,一路上惊慌不安牵着杜大夫的衣襟,时不时向四下里张望,好像真的怕有人想把他卖了似的。 老仆人到他们到了一道月亮门前,便不往前走了,将他们交付给两位中年仆妇,“这两人自会为您老人家带路。”杜大夫知道大户人家往往如此,没说什么,童儿却是看到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窄,树木花草越来越多,心里害怕,把杜大夫拉得更紧了。 两名仆妇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院子前面,“您老人家请。”自己却停步不前了。 想来这个院子不是她们能进去的。 杜大夫高视阔步往里走,“小丫头,是你么?”他步子迈得太大了,童儿腿短跟不大,又不敢放开他,只好一溜小跑紧紧跟在他身边,看起来真是可怜巴巴的。 才进院子,便闻到一股怡人的香气。 不是花香、果香,而是饭菜香。 这院子莳花置石,布置的很清雅,院中间有一个由鲜花围成的花墙,花墙上方搭有棚子,棚子上也遍布鲜花,迎风怒放,鲜艳夺目,棚子下置有高足木桌、胡椅,木桌上放着杯盘碗盏,和两双筷子。 第037章 郗氏命人来请她。 任江城没有耽搁,立即去见郗氏这位舅母。 郗氏和范瑶母女二人正在说话,见任江城进来,范瑶起身相迎,“阿令来了。阿令,多谢你,阿母服用了杜大夫开的方子,觉得爽快了许多。”郗氏也笑道:“名医便是名医,果真和寻常大夫不同。我也看过不少大夫了,从没有见效这么快的。阿令替我向杜大夫道谢吧。” 中药的作用应该不会这么快便显示出来,任江城非常怀疑郗氏这是心理作用,或者是在真诚的说客气话,便笑盈盈的道:“下回见了杜大夫,我一定转达您的谢意。” 郗氏请任江城在她身边坐下,沉吟问道:“阿令,这位杜大夫是出了名的神医,也是出了名的难请,他如何肯替我诊治的啊?我只是胸口发闷罢了。”杜大夫便是替人治病,也是治疑难杂症、重症大病,像郗氏这种可治可不治的小病他也肯出手,可真是没听说过。 “对啊,阿令,这是为什么啊?”范瑶也很想知道原因,好奇的跟着问。 “这个么,说来话长。”任江城嫣然。 她正要仔细向郗氏、范瑶解说个中原因,侍女来禀报,说范静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便好。”郗氏这才想起来,“方才我听说妹婿和桓十三郎匆匆回家,从家里把杜大夫叫走了,也不知是因为何事?” 任江城告诉她,“阿父说是有人受了重伤,因何受伤的,我却不知道。” 范瑶一声惊呼,“姑父和桓郎君一起来寻找杜大夫,必定是那人伤的很重啊,也不知现在救过来没有?” 范静缓步走进来。 他还和平时一样讲究风度仪表,不过,脸上没什么笑意。 任江城和郗氏、范瑶一样猜测不出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范静进来之后,解开了她们这个疑惑,“萧庆正和桓十四郎在铜雀桥上遇个正着,言语不合便打起来了。桓十四郎带的人是家中奴仆,萧庆正带的是王府卫兵,这些人若有死伤,并不是重罪,大概也因为这个,桓十四郎并没当回事。但是,萧庆正暗中命人向陵江王府的谘议参军秦愈求救,秦参军急匆匆的赶过去,桓十四郎不知他的身份,失手误伤了他。阿令,秦参军是士族出身,兴郡秦氏的嫡支子弟,还是陛下的远房亲威。” “原来是这样。”任江城有些明白了。 贵人误伤、误杀奴仆不过是赔钱纳币了事,但杀伤的如果是位士族子弟、王府参军,那就完全不同了。 秦愈如果真死了,陵江王府固然损失一位能员,桓家的麻烦也会很大。桓大将军再有权势,桓十四郎也不能白白打死一位士族子弟,必定要给个说法的。 人如果救回来了,什么事都好说。 “现在全看杜大夫的了。”任江城蹙眉道。 范静叹息,“是啊,全看杜大夫的了。” 第038章 “十四郎,一个没料到,便能令你推脱掉所有的责任么?”任江城轻柔又带着责备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 桓十四郎心中一阵迷茫。 从来没有被哪家的女郎这般训斥过,但是居然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并非信口开河…… 任江城忙走过去,“杜大夫辛苦了,我炖了鸡汤给你,很补的。” 密室门口放着高足方桌案、几张胡椅,杜大夫坐在胡椅歇了会儿,脸上露出笑容,“小丫头还算有良心。”任江城张罗着命人端温水过来,打开食盒将饭菜摆上,杜大夫告诉任平生、桓广阳等人,“他还在发烧,凶险的很,若是能熬过今夜,应该也就没有大碍了。至于他能不能熬过今夜,老夫也不知,看你们的造化吧。”之后,他便洗了手、脸,端过任江城递给他的鸡汤慢慢喝着,一脸享受的表情。 任平生叫了几名下属过来,命他们把萧庆正抬走,“小心,莫碰触到他伤口,请位善治外伤的大夫过来。”下属答应着,小心的抬着萧庆正走了。 任平生和桓广阳关心伤者,进到密室之中探视。桓十四郎犹豫了下,也低着头磨磨蹭蹭的进去了。 杜大夫由着他们三人进密室,并没说什么。他觉着手中的这碗鸡汤味道很美,笑着问道:“小丫头,为什么普普通通的鸡汤,你熬出来也这么好喝啊?” “我心灵手巧呀。”任江城自吹自擂。 “真不害羞。”杜大夫一乐。 任江城献殷勤,“杜大夫,这个鸡汤能给伤者喝么?他受了伤,是不是也要补补。”杜大夫摇头,“他肚子才被缝起来,喝的什么鸡汤。待过两天之后,□□通气,肠胃蠕动,再进食不晚。小丫头你就别惦记他了,这个人现在归我老人家管,什么时候该上药,什么时候该进食,我心里有数。”任江城吐舌,“原来是这样啊,我差点闹笑话。” 她往密室的方向看了看,“关键就在今晚了,对不对?也不知这位秦参军到底行不行。”热呼呼香喷喷的鸡汤入腹,杜大夫心情好了许多,仔细想了想,道:“该缝的伤口我给缝,该用的药我也给他用了,端看他本人求生之念强不强。他是陵江王的参军吧?家眷大约不在京城。若不然,让他的心爱之人过来陪着他,或许会大不一样。”任江城眼睛亮了,对啊,电视剧里不是总这么演的么?生命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爱人坐在床沿深情的看着他,深情的诉说美好往事,过往的一幕一暮浮现眼前……到最后病人眼中滴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或是病人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活过来了…… “我去跟阿父说。”任江城坐不住了。 杜大夫见任江城走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喝他的鸡汤。 任平生和桓氏兄弟正低头察看秦参军的伤势,任江城过去牵牵任平生的衣袖,“阿父,有话跟您说。”任平生便跟着她往外走了两步,低声问道:“怎么了,阿令?”任江城把杜大夫方才的话说了,“……秦参军有没有心爱的、很在意的人在京城?如果有,那便叫过来吧,帮着他挺过今夜。”任平生轻轻叹气,“秦参军父亲的在京为官,他的父母、妻室、子女全在杏花巷居住的。不过,秦父秦母年迈,他的妻室闺中弱质,子女又小,故此阿父未曾差人知会。”任江城傻了眼,父母年迈,妻子柔弱,孩子年龄小,那真是叫谁来也不合适啊。毕竟,若来了人是要鼓励伤者呼唤伤者,不是来哭哭闹闹痛不欲生的…… “秦参军的夫人到底有多柔弱?”任江城想了想,秦参军伤得很重,随时可能咽气,让老人家来面对心爱的儿子,说不定会再出两桩人命,让幼小的孩子来面对垂死的父亲就更不合适了,未成年人需要呵护和关爱。还是秦夫人在好一点吧?毕竟她是成年人,比老人和孩子应该强一点…… 桓广阳还在察看秦参军的伤势,桓十四郎却偷偷张望了下,见没人注意他,哈着腰,脚步高抬轻放,走到任江城父女二人身边侧耳倾听。 “阿父也是听同僚讲的,秦参军的新妇性情懦弱,被家中妾室欺上头上,也隐忍不言……”任平生声音小小的。 “这便难办了。这般懦弱,见到丈夫伤的这般严重,吓也吓死了。”任江城黛眉微颦。 桓十四郎忍不住插嘴,“这有什么难办的? 第039章 “阿令,阿父过后再讲你听,现在你先和你舅父一起回去。”任平生柔声道。 任江城很听话,“是,阿父。阿父诸事小心,不要熬夜太晚,保重身体。”又甜言蜜语哄杜大夫,“今晚要劳烦您了,改天请您享用大餐,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您想吃什么咱们便吃什么。”将两个温热的食盒留给他们,“夜里饿了吃。”之后便告辞随范静一起回家了。 出来的时候,任江城看到外面黑压压站着数排身穿盔甲、手执火把和□□的兵士,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见他们出来,一名约三十多岁、首领模样的将军过来看了看,见是范静,含笑道:“原来是范仆射。”对兵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放行。 范静带着任江城上了牛车。 牛车缓缓驶动,还有兵士打着火把过来替他们照着路,一直到车辆走远,方才折回。 任江城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 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她见到了桓大将军,这个时代的军事□□者,权臣,南朝一手遮天的人物,还指使他干了活儿…… 范静温和道:“阿令脸色不大好,是累了么?阿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秦参军再怎么重要,咱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阿令答应舅父,回家之后全好好休息,不许再多思多想了,好么?” 任江城释然,“舅父说的对,尽人事,听天命,阿令不会胡思乱想的。” 杜大夫可算是这个时代医术最精湛的大夫,该缝合的伤口缝上了,该用的药用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全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态非人力所能控制,豁达一些吧。 回到五味巷,任江城疲惫已极,洗漱之后上了床,挨枕头便睡着了。 这晚她一直做梦,睡的不大好。不过,第二天起床后不久便得到了好消息:秦参军终于苏醒过来了。杜大夫为他诊治过后声称,别的虽不敢保证,性命已然无虞。 第040章 瘐涵收到任江城的信,想了想,把信折好放好,带了两名婢女,找乐康公主去了。 瘐涵今天穿了湖水蓝色襦裙,湘妃色半臂,清新喜人。 乐康公主本来有些懒洋洋的,看到宝贝女儿进来却来了精神,含笑命她近前坐下,拉着她的小手摩挲了好一会儿,亲呢又满意,“阿敏今天脸色可真好,白里透着红,太好看了。”瘐涵笑嘻嘻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摸,“不光脸色好看,肌肤也光滑了,阿母您说是不是?”乐康公主只觉触手一片软腻温香,一迭声的道:“可不是么,肌肤又细又嫩,像剥了壳的鸡卵似的,摸着可真舒服。” 乐康公主越看瘐涵,越是心中欢喜。她的阿敏从前身子不大好,单薄瘦弱,脸色也有点黄,经过杜大夫这些年的调养,瘐涵可是大变样,身体越来越好,人越来越美……出自一流世家,又是公主亲女,以她家阿敏和身份、才貌,无论嫁到哪户人家都足够了。即便寿康公主再挑剔、再严苛,阿敏也是一点毛病挑不出来的…… “阿母,我想念桓家姨母了。”瘐涵拉着乐康公主的手,撒娇的说道。 乐康公主心里更加舒服,就好像正打瞌睡的时候有人送过来一个枕头似的,柔声告诉瘐涵:“傻孩子,既想念你姨母,便去看望她啊。”瘐涵歪歪头,“可是,我没有跟姨母递贴子,冒冒失失的过府,会不会显得冒昧失礼?”乐康公主眼眸之中笑意愈浓,“姨甥之亲,不必顾忌这么多。”问明了瘐涵,知她是忽然想念姨母,也想过去寿康公主府见见表妹桓昭,便微笑说道:“府中有人送来了自西域来的寒瓜、蜜瓜,阿母正想给你姨母、表妹送些呢。你若真的想去,正好替阿母走这一趟。”瘐涵高兴极了,连连点头,“想去,想去!”乐康公主笑了笑,命人替她备了牛车,盛将仆从,送她去了寿康公主府。 乐康公主提前差了骑快马到寿康公主府报信,瘐涵到了之后,寿康公主的女儿桓昭亲自出来迎接她。 寿康公主亲生的儿女共有三人:长子桓暶,次子桓噋(字广阳),幼女桓昭。桓昭今年十三岁,比瘐涵略小几个月,身量却比瘐涵还高,苗条纤秀,修长如竹,一张脸蛋稚气犹存,容长脸,肌肤远较常人白皙,鼻梁很挺,一双大大的眼睛颜色很浅,晶莹剔透,温柔又快活。 “阿璃。”“阿敏。”表姐妹二人见了面,笑容满面,很是亲热。 “阿璃你又白了。”瘐涵一脸羡慕,“你从小肌肤便很白,欺霜赛雪,羡煞人也。” 桓昭嫣然,“阿敏你也是,肤色越来越好了。”她仔细打量瘐涵,“咦”了一声,“真的呢,阿敏,咱们才几天没见,你肌肤便细腻了几分。”瘐涵笑咪咪,“这应该是杜大夫的功劳,我天天喝他开的药方子来着。阿璃你还记得几年前我脸色有多黄么?喝了几年苦药水,慢慢便变这样了。” “杜大夫果然是神医啊。”桓昭惊叹。 瘐涵从前的模样她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模模糊糊还有点印象,好像是瘦瘦的、弱弱的、头发和脸都黄黄的,和现在判若两人。 瘐涵说起来意,“我阿母得了些西域来的寒瓜蜜瓜之类,说是姨母和阿璃喜爱这个,命我送来。”桓昭含笑道谢,“多谢姨母惦记,只是辛苦阿敏你了。”瘐涵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有事想见姨母……”桓昭年纪虽小,很善解人意,“阿敏,今天我阿母心情好,笑了好几回,见到你会更高兴的。”言下之意,便是她若有事要说,现在去正合适。瘐涵明白她的意思,捏捏她的小手,表示很感谢。 桓昭笑了笑。 她是位小美女,笑起来灵动可爱,灿如春华。 瘐涵和她一起去拜见寿康公主。 穿过一道道珠帘绣幕,进到阔大幽深、富贵清雅的厅堂之中,只见上首一位中年女子席地而坐,头上挽着凌云芙蓉鬓,身穿杂裾垂髾服,袿襡上广下狭,如同刀圭,端庄之中又透着华贵,优美挺拨。 这位便是寿康公主了。 寿康公主和乐康公主虽是同父姐妹,却不同母,远比乐康公主美貌。 大概因为桓大将军权势日重的关系,她也比乐康公主更为傲慢。 不过,见到瘐涵,她还是很慈爱的,微笑命瘐涵免礼,道:“多谢你阿母想着,回去替我道谢。”命瘐涵和桓昭在她两旁坐了,婢女捧上茗汁、新鲜瓜果,“这荔枝由岭南快马送来的,还算新鲜,阿敏尝尝。” 这荔枝也不知是如何由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果然还新鲜的很。瘐涵剥了荔枝,笑嘻嘻举给桓昭看,“阿璃,像不像你的小脸蛋?白里透着粉,晶莹剔透,嫩滑无比。”桓昭也剥了一个举到她脸边,“明明像你的小脸蛋呀。” 寿康公主见她俩说笑得这般开怀,原本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移到了眼眸之中。 桓昭冲瘐涵使了个眼色。 瘐涵会意,笑嘻嘻的央求寿康公主,“姨母,嘉苑雅集的请贴,您能不能破例送我一张啊?”寿康公主正高兴,瘐涵这小小的要求她自然不会拒绝,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瘐涵听她这意思是答应了,高兴的道谢,“多谢姨母。”寿康公主漫不经心的一笑,“是哪家的女郎这般有颜面,能让阿敏为她开这个口啊?”瘐涵坦率的说道:“是范仆射的爱女,范十九娘。” 范瑶在族中排行第十九,若是出门在外,便被称为范十九娘。 寿康公主唇角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阿敏和这位范十九娘交情很深么?姨母竟不知道。” 瘐涵老老实实的告诉她,“阿敏并不认识这位范十九娘,没见过面。” 寿康公主和桓昭未免都有些好奇,桓昭忍不住问道:“阿敏,你不认识范十九娘,为何要替她要请贴啊?”寿康公主虽没问出口,却是含笑看着瘐涵,显然也很有兴趣知道。 瘐涵笑道:“是一位好友托我的。姨母和阿璃大约不识得她,她是伏波将军的女儿,任家八娘子。我和她在宣州认识的,很投缘,从宣州到京城又一路作伴,很熟悉了。” “原来是任八娘。”寿康公主淡淡说道。 “姨母知道她?”瘐涵呆了呆,颇感意外。 “不光阿母知道,我也知道。”桓昭忙告诉她,“我阿父提到过她的,说她……说她……”仔细回忆了下,她想起来了,“我阿父说她很能领会孔丘学说的精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以称之为慧女子。” 瘐涵睁大了眼睛。 虽然她一向知道任江城是聪明的,可是没想到她会被桓大将军称之为慧女子…… “阿敏,阿敏。”桓昭见她一直发呆不说话,不由的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八娘是很聪明。”瘐涵回过神,忙道:“她说话聪明,做事聪明,还有……还有,她煮食也很聪明……”想到任江城折腾出来的美味,悠然神往。 “煮食聪明。”寿康公主不由的一笑,“可惜嘉苑之中举办的是雅集,她再善于煮食,也没有用武之地。” 琴、棋、书、画可称为雅,煮食可算什么呢? “她自己是不来的。”瘐涵脸微红,“她从没参加过京城的雅集,怕出丑。” “如此。”寿康公主眼中闪过丝兴味。 她很慷慨大方的答应了瘐涵的要求,当即便命人在宾客名单中加入范十九娘,请贴明日午时之前送至范家。 瘐涵高高兴兴的向她道谢。 又坐了会儿,瘐涵也便告辞了。寿康公主命人装了荔枝给她带回去,“你阿母打小便爱这个味道。”瘐涵笑吟吟,“我也很喜欢呢,多谢姨母了。”和寿康公主告辞,桓昭亲自送她出去。 送瘐涵回来,桓昭见寿康公主举手托腮,似有倦态,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阿母累了么?”寿康公主淡淡一笑,“阿璃,你知道今天是第几人来向我提起这个任八娘了么?”抬头似笑非笑看着瘐涵,寿康公主带着讽刺之色,轻启朱唇,“是第三个。阿敏已经是第三个了。” “之前还有谁啊?”桓昭惊讶问道。 寿康公主讥讽的一笑,“一个是你阿父,一个是十四郎。” “是这样啊。”桓昭立即释然,“阿父欣赏她,十四阿兄受了她的好处,在所难免。”觉得桓大将军和桓十四郎为任江城说话很自然,很应该。 “您干脆也给任八娘请贴吧。”桓昭笑道。 珠帘重重,绣幕深深,寿康公主把玩着手中澄如秋水、色如碧玉的越窑茶盏,悠悠道:“暂时不给。我倒要看看,还会有什么人为了任八娘,再来寻我说话。” 桓昭大而清澈的眼眸之中,满是疑惑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啊? --- 范瑶这两天真是春风得意。 前一天她才和任江城、杜大夫一起享用了美食,吃的眉花眼笑心满意足,第二天便接到了寿康公主府送来的请贴,邀请她参加嘉苑雅集。 “阿令,真的有了真的有了。”她高兴得都快要语无伦次了,“嘉苑雅集的请贴我真的有了,你看。”喜滋滋的拿着请贴给任江城看,“阿令你看,这请贴所用的纸张便不凡,厚密细实,桃花般的颜色,好像会发光一样。这花纹,这古朴雄健的书法,哎呀,真是和平常的请贴大不一样啊。” 任江城见她欢喜成这样,也替她高兴,笑咪咪给出主意,“表姐有没有想好要穿什么戴什么?范氏族中有几位阿姐也去,不如表姐问问她们到时候会穿什么样的衣衫,省得穿重了。”范瑶深以为然,一脸得意,“对,我去问问阿姐,看她们到时候穿什么。若是不小心穿的一样,我比她们年幼美貌,岂不是惹人嫉恨么?” 任江城笑弯了腰。 范瑶抱抱她,“多谢你,阿令。”兴冲冲的拿着请贴,跟她的堂姐们显摆去了。 因为这件事,郗氏也大为开怀,再三对任江城表示过谢意。任江城笑道:“舅母莫要和我客气。我阿父和我住在这里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我还没谢过您呢。”郗氏满脸都是笑,“你这孩子,真是太会说话,太惹人疼爱了。”对任江城非常满意。 不过,当范瑶在无人之时冲她挤眉弄眼,“阿令这般惹人疼,不如咱们将她留在范家,不许她走了,好不好?”郗氏脸上的笑却渐渐敛去了,淡淡道:“阿令不过是在范家暂住,之后还要回嘉州的。”范瑶大为失望,“为什么?阿母,难道阿令不够好么?” 她说让任江城留在范家不许走,自然就是让任江城嫁给范琛,成为范家妇,当然以后就永远走不了了。郗氏却说任江城只是在范家暂住,也就是对任江城无意,不愿聘为儿妇。时下表兄妹成婚的例子很多,范瑶还以为自家阿兄和任江城的婚事很是顺理成章,却没料到她才冒出这个想法,才烧起一个小火苗,在郗氏这里便被无情的浇灭了。 “为什么?”范瑶这娇生惯养的女儿扯着郗氏不依,固执的要说法。 郗氏一则被她纠缠不过,二则知道女儿大了,有些事情也应该慢慢教给她,便柔声道:“当年你姑母许嫁任家,我是很不赞成的。倒不是你姑父有何不好之处,而是任家门第不够,连中等世家都算不上,只是末流。任家,也只是比寒族略强些罢了。阿嫣,阿母唯有你阿兄一子,视若珍宝,若要为他择妇,当选高门贵女。” 不是任江城不好,是任家门第不够。 范瑶非常失望,呆了许久,抱怨道:“阿父和阿母也是的,当年怎不将姑母许配高门?若阿令是高门之女,和阿兄不就很相配了么?”郗氏苦笑,“你姑母当年……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不懂。”范瑶不满,“您总是这样。可是您都没说,又怎知我一定不懂?”郗氏一脸溺爱的笑,“等以后你便明白了。”范瑶被她说的没了脾气。 “说了你也不懂”“等以后你便明白了”,从小到大听到的就是这些,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范瑶再见到任江城的时候便有了愧疚之情,觉得对不起她。她不是有城府的人,既有了愧疚之情,便时不时的流露了出来,时不时的一脸歉意,弄得任江城莫名其妙。 “表姐你怎么了?”任江城忍不住问她。 “我……我是想着我能去嘉苑雅集,阿令却不能,我便……”范瑶吱吱唔唔。 “原来是这样。”任江城笑了,“表姐,我在京城不过是暂住,很快便要跟着我阿父去嘉州的。去不去这嘉苑雅集,对我来说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任江城在建康不过是一过客,建康所谓级别最高的雅集,于她而言并没太大意义。 她到嘉州之后,在陵江王治下,难道能凭着参加寿康公主府的雅集而获得青睐么?显然不会啊。 任江城还不想去什么嘉苑雅集呢,省得跟桓家走的近了,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陵江王身边有萧庆正这样的小人,有些事,不可不防。 范静和任平生也知道了请贴的事。范静为外甥女鸣不平,也对寿康公主府的礼貌颇有微词,“既然送请贴给阿嫣,难道不知道范家还住着聪慧美丽的阿令么?请贴给了表姐,不给表妹,好没道理。”任平生却自负的道:“一张请贴而已,阿令放心,阿父自会设法替你弄来。” 任江城感动极了。 还是阿父和舅父好啊,亲人就是亲人,骨头管的。 她笑咪咪告诉任平生,“阿父,我用不着这个。您想想,我很快和您一起回嘉州了,这所谓的雅集去或不去,有何分别。” 她说的话很在理,可是任平生听了之后,脸色却不大自然了。 “阿令。”他略一犹豫,柔声道:“咱们可能暂时不回嘉州了。” 第041章 不回嘉州? 任江城呆了呆。 “为什么,阿父?”她下意识的问道。 任平生神色温柔,“阿令,阿父在京城在几件要紧事,咱们只是暂时不回去。” 范静微嗔,“阿令看上去仿佛很失望似的,这么想离开京城、离开舅父么?” 任江城清丽娇嫩的面容间笼着一抹轻愁,“舅父,我当然舍不得您了,也舍不得舅母和表兄表姐,还舍不得京城这样的繁华兴盛之地。可是我想念阿母,还有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阿弟。舅父,阿父,我本来以为一家人很快就要团聚了……” 范静对外甥女大为同情,一声叹息,“可怜的阿令。” 任平生歉疚道:“有几件事确实迫在眉睫,耽误不得。等阿父事情一完,即刻便带你走。” 任江城性情豁达,知道不能立即全家团聚,失望了一会儿,很快便振作起来,“凡事有一利总有一弊,有一弊总有一利。唉,合家团聚暂时是不能了,不过,我可以慢悠悠的游玩,一处一处仔细看,不必着急忙慌的。” 有的是时间,脚步便可以放缓。悠闲从容的欣赏沿途风景,何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极是。阿令可以自自在在的游玩,把京城的名胜一一玩遍了。”任平生和范静异口同声。 接下来的时日任平生时常在外忙碌不着家,任江城和范瑶若想出门逛逛,在城里便是她们表姐妹二人带侍婢出门,若要出城,便是范静亲自陪同。 范瑶还不死心,看到她人如美玉的阿兄、嫩如新柳的任江城,总觉得这是一对璧人,若因门第之见而错过真是可惜了,有心撮合,便蹿掇范琛也陪着她们一起去,“阿兄也出城散散心,莫要总捧着书本苦读。”谁知不光郗氏反对,连任江城也不赞成,她笑吟吟的道:“舅父要照顾咱们二人已是费心费力了,若再加上表兄,舅父便要照看三个晚辈了,多辛苦。”听了任江城的话,郗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外甥女真是太有眼色了。 不过,当范静带着范瑶和任江城乘牛车离开之后,郗氏心中又隐隐有丝失落和不快。她的儿子那般俊美出色,寄居范家的任江城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似的。 “有眼色,没眼光。”这是郗氏对任江城的评价。 如果任江城知道郗氏的所思所想,大概会仰天长叹,“寄人篱下真难啊。”然后催促任平生买下一处宅院,父女二人单独居住,独门独户,何等自在。不过郗氏向来是周到的,当着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二人的面从没流露过任何不满、不客气之意,又有范静坚决挽留、范瑶真心陪伴,所以父女二人还是在范家住下来了,一直到合家团聚的时候才搬走-----这是后话了。 范静学识渊博,牛车又很慢,每次出行都和范瑶、任江城同乘一车,路上不光陪着她俩看景色,讲起各处名胜的来历、渊源更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这一路下来,任江城可是长了不少见识。 第042章 微风吹过街巷,温柔吹拂在他们的脸颊上。 “我送你回家。”桓广阳简短道。 任江城呵呵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若独自回五味巷,有可能会遇到袭击,难以自保么?” 桓广阳沉静无语,应该算是默认了。 任江城迎着风咪了咪眼睛,“我不懂。方才你家的人已经退走了。” 桓家的人明明已经退走了,难道会卷土重来么。 桓广阳心平气和,“从这里到五味巷,要经过七八条街道,每条街道都可能已经设下埋伏,准备伏击。” 任江城脸色变了变,不觉骇然。 桓十四郎到茶室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桓家的人竟然有可能已经在所有她回家会经过的道路上设下埋伏,桓家传讯息是有多快,行动又有多快? 桓广阳见任江城流露出惊恐之意,不觉心肠一软。 再厉害她是位柔弱女郎啊。 “有我在,不必怕。”他简洁而有力的说道。 任江城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连连点头。 她被能红和能白扶上了牛车。 牛车将行未行之时,她掀开了车上的青缎帷幕,轻轻“哎”了一声。 侍从将桓广阳的坐骑牵过来,他正要上马,听到任江城的声音,便转过了头。 任江城清了清嗓子,“你要送我,一个是为了我的安全,另一个是要避开十四郎,不想见到他尴尬的样子,是么?” 桓广阳沉默片刻,道:“是。” 任江城不好意思,“解药已经给他了,应该很快会见效的。那个,听说喝小米粥、白粥会比较养人,好的快……” “多谢提醒。”桓广阳微微颔首。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姿势洒脱之极。 牛车缓缓驶动了。 桓广阳一直跟在任江城的牛车旁。拉车的是牛,跑不快,他也不着急,慢悠悠的跟着在旁边晃。 任江城过意不去,一路上没话找话说,“桓郎君,你虽然没说出来,心里一定是抱怨我的,对不对?十四郎毕竟是你的阿弟嘛。”桓广阳骑在马背上,声音很沉,很有节奏,“女郎,请你相信,舍弟在有所行动之时,想的绝不会是和令尊为难。他只是想给萧庆正一个教训。” 任江城呵呵笑了笑,“以后再遇着这件事,我先礼后兵。先跟十四郎讲道理,若是讲不通,再……再那个啥……”再给他下药。 耳畔似是飘过几声轻笑。 任江城脸不禁红了红。 车到朱雀街的时候,两旁无声无息冒出了数十名黑衣人。不过,见到牛车旁的桓广阳,他们又无声无息的伏下去了。 过垂杨柳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 任江城没太注意外面的情形,不过,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仇大娘两度全身紧绷、异常紧张,之后又慢慢放松了、心平气和了。 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桓广阳此行并非多此一举,如果他不来相送,真的会发生流血事件…… 平平安安到了五味巷口,桓广阳勒住了马缰绳,“我不便再往前去。不过,前边应该没事了。” 任江城掀开帷幕,含笑向他道谢,“五味巷是范氏族人聚居之地,不会有事。桓郎君,今天多谢你。” 桓广阳正待和她客气几句,触到她那双明眸之后却鬼使神差般改了主意,含笑不语。 如果他性情略轻浮些,恐怕便会开口问:“女郎如何谢我?” 当然他并不是。 任江城何等聪慧,虽然他的话并没有说出口,猜也能猜到他的意思,摸了摸下巴,道:“道谢也不能白说说,总要许诺些什么的,对不对?让我想想,我要如何谢你……”装模作样的想了想,眼睛一亮,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后万一真是迫不得已我需要对你下巴豆,那我便……” 她笑吟吟看着桓广阳,不往下说了。 桓广阳在马背上微微低头,琉璃般的眼眸中笑意闪动,“你便如何?” 任江城笑的狡黠而灵动,“那我便……唉,免了大概是不可以的,那便减半使用吧,让你不必太狼狈……” “顽皮。”桓广阳不禁一笑。 “路上小心。”任江城柔声道。 桓广阳微微颔首。 两人在巷口分别,任江城回了范家,桓广阳目送她走远,之后拨马回到了兴荣道的茶室。 桓十四郎这会儿脸都是青的了,精神萎靡,少气无力,哼哼唧唧,“任八娘你给我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教训你……”正啰嗦个没完,见桓广阳进来了,他脸一红,转身背向墙躺下了,闭起眼睛装睡。 被人下了药,被任八娘这小丫头给下了药……没脸见人,没脸见人了……桓十四郎心中哀叹。 “阿奴,你跟我回去,还是我送你回家?”桓广阳在他床边坐下,征求着他的意见。 桓广阳是住在寿康公主府的,十四郎却是住在桓府。现在十四郎挺狼狈的,若要回桓家疗养当然使得,若要跟桓广阳回公主府,会更清净些。毕竟寿康公主府中只有寿康公主的亲生儿女,并没杂人,桓家可是四房人同住,虽然房舍同样精致轩昂,但是人多嘴杂,事情也多。 桓十四郎装睡,不说话。 桓广阳轻笑,“阿奴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愿意回家了,这便命人将你送回去……” “别。”桓十四郎忙掀开被子坐起来,“阿兄,我不回家,我……我不想回家……” 回家之后他怎么跟阿父阿母等人解释?可怜他还下不了床,一看就是个病人,糊弄不过去的。 这么丢人的事,不能让阿父阿母他们知道。 桓广阳笑话他两句,伸手将他抱起来,“你反正也没脸见人了,跟阿兄回去吧。阿兄先藏你两天再说。”桓十四郎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头无力的埋到了他怀里…… 兄弟二人同乘一辆车回了寿康公主府。 回府之后,桓广阳先把十四郎安顿在自己房里,服药之后,命童儿拿了温水喂给十四郎。 寿康公主命人来唤他。 桓广阳交待十四郎要好生休养,若饿了只许喝水或喝粥,不许食用油腻之物。十四郎一一听了,苦着脸央求道:“阿兄,这件事不要告诉伯父伯母,好么?”桓广阳替他盖好被子,微笑道:“阿兄自是能替你瞒,便替你瞒。不过,阿奴你也知道,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仆从尽皆听命于我阿母,阿母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或许瞒不过去,也说不定。” 桓十四郎发了会儿呆,哀叹一声,拿被子蒙住了头。 桓广阳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阿兄去去便来。” 桓十四郎把被子掀开的时候,桓广阳已经走了,屋里只有位乖巧的童儿陪伴他。 “被人下了药,我被人下了药……”桓十四郎背过身冲着墙,一个人生闷气,“丢死人了丢死人了,我桓十四郎就这么倒下了……伯父一定知道了,以后不定怎么笑话我……” 他觉得这一切全怪任江城,一会儿想要狠狠教训她,一会儿又心软了,“美丽女郎,让人如何忍心下手”,一会儿赌起气,“不能让这么算了,我也要给她下药”,一会儿又怀疑,“娇弱女郎,若是像我这般,会不会连小命也交待了?” 到底要不要原谅任江城,他纠结来纠结去,也没有做出决定。 --- “听说十四郎是被你抱回来的,怎么回事?”寿康公主问道。 桓广阳跪坐在对面替她斟茶,淡声道:“阿弟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腹泄无力,行动不便。”点好茶汤,递到她面前。 寿康公主谢了一声伸手接过,很有些纳闷,“十四郎年轻力壮,吃什么了至于这样?”实在想不到桓十四郎究竟吃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会腹泄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桓广阳摇头,“不知。” 寿康公主对桓十四郎这夫家侄子并不如何关心,奇怪了一下也便放过去了,微晒道:“十四郎成天也不知操的什么心,胡乱巴结你阿父。你阿父不是赞过任家八娘么,他便替任八娘向阿母要起请贴来了,真会讨你阿父的欢心。” 桓广阳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品了品,“他是想孝顺阿父。” 寿康公主道:“若真是要孝顺你阿父,阿母倒高兴了。十三郎,只怕他是一味逢迎你阿父,不把你阿母放在眼里罢了。” “不会。”桓广阳言简意赅。 寿康公主一笑,“我家十三郎说了不是,那便不是。阿母为了这事还生了番气呢,气十四郎什么也不知道,眼里只有你阿父,想阿谀奉承,如此欺心,把一个寻常女郎夸得天花乱坠。阿母想看看桓家还有多少马屁精,这几天一直等着再有替任八娘说话的说客上门。谁知并没等到。” 桓广阳半晌无语。 第043章 城府很深,深不可测…… 因为桓大将军的夸赞、十四郎的推荐,寿康公主竟会这么想…… “十三郎,你怎么了?”寿康公主奇怪的看着他。 桓广阳无奈又苦恼,“阿母方才的话千万不要被阿父听到了。否则,他不知会笑成什么样。” 寿康公主愈发疑惑不解,“笑什么?他还好意思笑我?”脸上不觉现出恼怒之色。 桓广阳沉默片刻,道:“阿父若知道他只是随意夸赞了一位女郎,阿母便会想这么多,如何能够不笑?” 寿康公主生气,“谁因为他的话便想多了?阿母一向深图远虑计议长远,谁因为他的话便想多了?” 她是公主的身份,也有公主的傲气,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桓大将军一句夸赞的话便想多了,对那位从未谋面的任八娘存了成见。 “好,您没有想多。”桓广阳迁就的说道。 “你阿父敢不敢笑我?”寿康公主瞪着他。 “不敢。”桓广阳轻笑。 寿康公主瞪了他片刻,也笑了,笑容中既有得意又有欢欣,“谅他也不敢。” 她心情忽然好多了。 十三郎说的对,他不过是随意夸赞一名女郎而已,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阿母,十四郎脸皮薄,怕被人笑话,他被下泄药的事您知道便好,莫告诉别人,好么?”桓广阳用商榷的语气跟她说道。 寿康公主愉快的答应了,“这是自然。你十四弟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 第044章 寿康公主府来送请贴的是钟媪,年近半百,举止得体,笑着告诉郗氏、任江城、范瑶,“原本不知道任八娘子客居于舅氏家中,若不然,没有单独邀请范小娘子的道理。府上既有范小娘子和任八娘子两位女郎,自然应该同行,也好做个伴。”矜持又客气的表示过歉意之后,将请贴留下,笑容可掬,“恭侯范小娘子和任八娘子的光临。” 她的到来实在出乎人的意料,郗氏直到此刻心中还有些茫然。不过,她到底当家主事多年,虽然心中疑惑不解,应对起来却很流畅自如,将钟媪应酬得风雨不透。 第045章 瘐清仿佛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和身畔的洛阳花一样玉笑珠香冠居群芳的美丽面庞,瞬间面如土色。 真的是她么?怎么可能? 瘐清额头冒汗,急切又慌张的想道:“世家大族的宴请之间很注重身份地位,任家在京城都没人听说过,任八娘不可能有资格作客嘉苑,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不死心的又揉了揉眼睛,满怀希望的看过去。 周身冰凉。 眼前明明就是任八娘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带着笑的、可恶的面孔…… 范家三位女郎容貌气质都是很出色的,但是第一次出现在嘉苑的任江城比她们更抢眼、更引人注目。任江城鬓发高高挽起,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身上的披帛颜色如朝霞一般自浓而淡,自青紫而深红,映着她那张精致绝伦、无可挑剔的面庞,犹如霞光万道之后,一轮朝日自花丛林木之间被冉冉捧出,美好清新,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是哪家的女郎?”不少人露出惊艳的神色。 京城之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出色的女郎呢。 众人情不自禁的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怎么也来了?”瘐五娘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不满又惊讶。 “就是,她怎么来了?四阿姐还和她打着赌呢,这下子岂不是输了?”瘐六娘顿足。 瘐清本来就又羞又气又急,被瘐六娘这么一提醒,更是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心中暗恨,“就是,我还和她打着赌呢,若她赢了,我便要……我便要……”当天她傲慢自负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耳边,“八娘,你若真的能去,那天我瘐清便任由你差遣了,不拘你要我上刀火还是下火海,都不会推脱。”任由她差遣……任由她差遣……瘐清心中一片纷乱,乱糟糟的,难道我今天真的要听凭任八娘差遣,丢人丢到嘉苑,丢到全京城的贵人面前?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时,和任江城的目光遇上了。 任江城粲然一笑,亲切又得意。 瘐清快被气疯了。 她脑子一热,什么也不管了,径自冲到任江城面前,口中嚷嚷道:“你怎么混进来了?” 她不相信任江城能得到邀请,坚信任江城是混进来的,一定是混进来的…… 京城的贵人都没听说过什么任家,寿康公主何等高傲,怎么可能给任江城请贴?不可能的,她一定是偷偷摸摸混进来了,一定是。 “瘐小娘子,你胡说什么?”范瑶就站在任江城身边,听到瘐清言词无礼,气愤的质问。 她一生气脸就红了,又红又软,像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她是气成这样的,可有些人若是心虚,也会是差不多的神情。瘐清暼了一眼范瑶,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睛亮了,声音高亢,“你是不是装作十九娘的婢女进来的?是不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了,任八娘怎么可能得到邀请呢,一定是扮作范十九娘的婢女才混进来的,所以范十九娘才会慌了,急了,脸都红成这样了! 任江城笑吟吟的看着瘐清失态高声叫嚷,好像这件事情根本和她没关系似的。 嘉苑雅集是全京城的盛事,若是都像瘐清似的在这儿大喊大叫,呵呵,那可热闹了。 任江城知道,不用她出言反击,主人家自会出面让瘐清安静下来的。 果然,寿康公主眉头微微皱了皱,她身边的钟媪便和另外一名中年仆妇一起过来了,语气温和优雅却又非常坚定,“瘐四娘子请慎言,任八娘子确是公主殿下邀请的客人。” 瘐清还在激动的指责,“你是混进来的,你一定是……”话说到一半,钟媪的话语传入她耳中,她不由的呆住了,张大了嘴,剩下的一半话到了嘴边,却没敢说出口。 钟媪说任八娘确是公主殿下邀请的客人,还请她慎言…… 瘐清脑子嗡的一声,脸色白的像纸一样。 她盼这嘉苑雅集盼了许久,便是希望在雅集之上出风头引人瞩目的,不是来丢脸的。 可她还是在这里丢脸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寿康公主、乐康公主、庆元郡主这些人的面,丢脸了…… 瘐清身子晃了晃,好像想要晕倒。 瘐六娘还算厚道,忙过去扶了她一把,瘐五娘却是嫌弃的皱皱眉,往后躲了躲。 “瘐四娘子,你可不能晕倒啊。”任江城笑吟吟看着瘐清,语气温柔极了,“你若晕倒了,今天谁来听我差遣?” 瘐清直勾勾的盯着她,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仇恨。 任江城越发温柔似水,“瘐四娘子,我今天特地没有带婢女进来的,就指望你了。” 瘐清惊慌恐惧到了极处,“你,你真恶毒……”头一偏,软软的倒在了瘐六娘身上。 “输了便晕倒,想赖帐啊。”范瑶恨恨道。 经过金花饰片的事,她对瘐清反感之极,再没有与之交好的心思了。 不爱得罪人,不等于她喜欢被人欺负。 “我的帐哪有那么好赖,晕倒也赖不了。”任江城嫣然一笑。 钟媪就在旁边站着呢,听到她俩的话,眼皮跳了跳,迅速的、目光复杂的看了任江城一眼。 任江城注意到她的目光,彬彬有礼的冲她点头致意。 钟媪微笑躬身,“八娘子,失礼了。八娘子请随奴过去,见过公主殿下。”任江城很客气,“有劳钟媪,八娘正要拜见主人。”和范家几位女郎一起,跟钟媪过去见寿康公主。临走之前,她笑咪咪告诉瘐六娘,“请令姐等着我,我这赌注是一定要收的,赖帐可不成。”瘐六娘性子虽好,也被她这态度给气着了,气冲冲“哼”了一声。 任江城嫣然一笑,随钟媪走了。 和寿康公主等人见过礼,任江城一抬头,便遇到乐康公主半是嫌憎半是厌恨的目光。 乐康公主和瘐清一样,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嘉苑见到任江城,更没想到任江城才到嘉苑便让瘐清当众出丑。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伉俪情深,对瘐家的声誉自然也非常看重,对任江城的厌恶之情又多了几分。 如果嘉苑的主人不是寿康公主,乐康公主恐怕也不管什么礼仪修养,直接就要教训起任江城了。 虽然不便越过主人训斥任江城,乐康公主却也没给任江城好脸色看,面沉似水,阴云密布。 “任八娘,你方才侮辱了我的客人。”寿康公主冰冷如霜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入耳中,乐康公主精神一振。 对任八娘不满的,可不止她一个人啊。 乐康公主赞赏的看了她阿姐寿康公主一眼,大起知己之感。 范瑶和她两位阿姐范十一娘、范十三娘都有担忧之色,年纪最大的范十一娘陪着笑脸,想开口替任江城辩解,却被寿康公主优雅而冷酷的抬手制止了。 乐康公主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眼角余光暼见她的宝贝女儿瘐涵似有不忍之色,往前迈了两步,想往寿康公主身边走,忙一把拉住她,严厉的瞪了瘐涵一眼,示意瘐涵不许过去。 瘐涵不敢当众反抗母亲,伤心的低下了头。 寿康公主是桓大将军之妻,比她的公主妹妹们威严的多,在寿康公主面前,任江城这样的小娘子只有俯身听命的份儿。瘐涵不能想像任江城会被训斥成什么样的惨状,都不敢再看了。 第046章 “到底什么是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啊?”瘐清惴惴不安,心里直犯嘀咕,“任八娘肯定没安好心,不想得罪阿敏,又不愿意放过我,不定有什么难堪窘迫的事在前头等着我呢。” 她一直存着戒心,以为任江城会为难她,谁知任江城只是让她折了枝花、扑了只蝴蝶而已。折花扑蝶真是很平常的事,一位女郎为另一位女郎做这些并不显得猥琐卑贱,瘐清暗暗松了口气。 如果任江城让她端茶递水什么的,那可就太过丢人现眼了。 不过,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在今天的雅集结束之前,她都会提心吊胆,不敢等闲视之。 瘐清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任江城身边,尴尬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好在她自己不会向外声张赌约的事,任江城绝口不提,范瑶和她的阿姐也不爱多说多话,所以并没人太过关注瘐清。 毕竟能到嘉苑来参加这个雅集机会难得,大家都要结交自己想要结交的人,哪有心思盯着瘐清不放呢?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瘐清今天虽然不算轻松过关,到底也没有受到多大难为。她自己心中是有几分庆幸的,瘐五娘却大为不乐,“任八娘真是了不起,竟然真的敢支使起瘐家的女郎,当瘐家是什么?”和瘐六娘、瘐家其余几位女郎商议了,要以牙还牙,以暴制暴,让任江城在众人面前狠狠摔上一跤,把瘐家失掉的面子捡回来。 瘐五娘的话说得很冠冕堂皇,她的姐妹们不管心里情愿还是不情愿,都答应了。 这种事如果不冲在前头,好像对瘐家的声誉漠不关心似的,那还得了,配做瘐家人么? “怎么摔她合适呢?”瘐六娘眉宇间含着丝轻愁,“若换个人,她头一回来到嘉苑,头一回参加世家贵女如云的雅集之中,咱们姐妹数人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便能将她说得灰头土脸,面目无光,惶然失措。可对这任八娘却不行,她口齿太伶俐了,咱们未必说得过她。” 瘐五娘沉下脸,“她不光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很能说,而且胆子大,脸皮厚,舌战真的不行。” 瘐五娘的妹妹瘐七娘纳闷,“舌战不行,她书法又很好,看样子学问不错,咱们便是联合起来想拿学问来难住她,也不是易事吧?那咱们要怎么办才行?” 她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普通的办法都对任江城没用,要想让任江城这一跤摔得很重、很惨、很狼狈,须出奇策。 第047章 任江城眼中闪过丝兴味。 杆紫黑,叶翠绿,颇具特色,又显神秘。这墨竹林当中,究竟会隐藏着什么呢? 瘐五娘等人一定有阴谋,这个阴谋和墨竹林有关。墨竹林这绮丽特别的外表之下,究竟包裹了什么样的秘密和诡计? “八娘子,请吧。”瘐五娘志得意满,优雅的冲任江城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请。 “五娘子,你之前进出过这片竹林多少回?”任江城却不急着进竹林,笑着问道。 瘐五娘面色一滞。 她一时之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实话实说的话,就是一回也没进见过,可是,她这位瘐家小娘子一回也没进去过的地方,如何能骗得任江城欣然进入?如果她说进去过,又担心任江城因此反悔,因为一个进去过,一个全然陌生,两个人要在这里比谁出去的快,显失公平。 “我……”瘐五娘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第048章 桓广阳目光若即若离,蜻蜓点水般掠过任江城的面庞。 任江城忙堆起殷切又诚恳的笑容。 她不大能确定桓广阳是不是像他弟弟十四郎一样贪吃。如果能,现在肯定巧言令色舌灿莲花讲起各色美味食物了,务必要诱惑到他点头同意为止。 阳光透过竹林斑斑点点映到人脸上、身上,桓广阳如美玉般的肌肤此时愈显白皙清透,而他颜色极浅的眼眸仿佛是淡蓝色的,如浸在湖水中的蓝宝石一般,神秘、幽静又晶莹美丽。 任江城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两眼。 中原人和燕代人的混血,很漂亮啊。 “好看么?”桓广阳蓦然问道。 “好看。”任江城脱口而出。 话出口之后她才觉得不对,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唉,打赌快要输了,这墨竹林眼看就出不去了,处境这么糟糕,还有心思欣赏调戏美男子啊?真不是时候啊…… 她脸蛋粉扑扑的,掩饰的转过头,假装赏玩那几朵随风摇曳的小风。 桓广阳血往上涌,脸上也泛起可疑的、三月桃花般的颜色。 他一时觉得惭愧,“我竟问一位女郎这样的话。”一时又觉得甜蜜,“她说我好看呢。”甜丝丝的感觉从心底一直蔓延上来,直到唇畔,花瓣般的嘴唇上不觉泛起一丝浅浅淡淡却又欣悦欢喜的笑意。 林间弥漫着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暧昧气息。 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 “跟我来。”良久,桓广阳柔声道。 “哦。”任江城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 桓广阳身形移动,任江城忙跟在他身后,“这是往东边走的对不对?十三郎,你不要带错路啊,我要往东边走,瘐五娘说那里有个书房,书房前遍植奇花异卉,有很罕见的绿色洛阳花,碧如春水,我要的就是那个……”桓广阳道:“绿色洛阳花易得。不过,更重要的是一幅图。” “一幅图?”任江城疑惑不解。 桓广阳一笑,“对,一幅图。” 他顺顺利利的便带着任江城出了竹林,来到一处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清雅房舍。 房舍前确实种有很多名贵花卉,任江城扫了一眼,依稀看到有绿颜色的花。 桓广阳却没看那些花卉半眼,径直推开了屋门,“请进。”任江城留恋的瞅了瞅那碧莹莹的、远远看着便觉风姿嫣然的花中之王,跟着桓广阳走到房舍之中。 一名才总角的童儿过来上了茶。 这里布置得古色古香,桌案长且矮,需席地而坐。 桓广阳请任江城坐了,指指墙上那幅《竹林三十六阵八卦图》,“这幅图若看懂了,出去不难。” “什么?”任江城本来端起茶杯要润润唇的,听了他这话,惊的杯子都快要拿不稳了,“看这幅图,然后我自己出去?” 她看了看那奇形怪状的八卦图,头皮发麻,好像很难啊…… “我送你出去也使得。”桓广阳柔声道:“不过,你出去之后,如何对众人交待呢?” 只身进入墨竹林,顺顺当当的出来了,难道你不用做出解释么。 “误打误撞不行么?”任江城用殷勤又热烈的神色看着他。 桓广阳微笑,“这墨竹林中包含有三十六种阵法,你误打误撞能从西头走到东头,再由东头走到西头,便是运气再好,也是不可能的。”见任江城好似还有些不甘心,静静的看着她,“至少,我阿母是不会相信的。” 寿康公主何许人也,哪会相信任江城一位年方十四五岁的女郎,会从这墨竹林中误打误撞出去,还顺手到书房前折了一朵绿色洛阳花?太不可思议了。 “寿康公主?”任江城扬眉,“可是,我和瘐五娘打的赌啊。任家八娘子和瘐五娘子打个赌这样的小事,也会惊动到寿康公主么?” 桓广阳不由的一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内情。女郎,墨竹林是桓家秘地,非请莫入,而这里……”他往屋内扫了两眼,微笑道:“是我的书房。” “啊?”任江城张大了嘴巴。 桓家秘地,他的书房?哦,我明白了,怪不得瘐五娘要跟我打这个赌,怪不得才进竹林不久我便看不到她,叫她也得不到回应,敢情她是故意把我引到桓家秘地,而且是通向桓十三郎书房的秘地,她这是想要害我……肯定是既诬陷我莽撞无礼擅闯禁地,还要往我身上泌污水,说我垂涎桓十三郎,寿康公主的心肝宝贝,敢情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学!”任江城拍桌子,“我一定要把这个八卦图学会了,看懂了,背会了!” 哼,瘐家四娘五娘六娘七娘直到十五娘,这些美丽而狠毒的女郎们,你们越是想害我,我越是不能让你们奸计得逞!等着吧,我把这竹林三十六阵八卦图学会了看懂了,踩着优雅从容的步子出了竹林,手持一朵名贵无比、举世无双的绿色洛阳花,凌波微步,飘忽若神,活活吓死你们! 任江城倔脾气被激起来,立志要学会三十六阵图。 这阵法奇幻玄妙,深奥难懂,她一个人傻看当然是看不会的,桓广阳只好一点一点教给她,“……八卦原是无极,盘古开天,劈开无极,然后有两仪、四方、四象,四方加四象为八卦,记下乾官、坤官、震官、巽宫、坎官、离官、艮官、兑官八个官位……” 第049章 “五阿姐!”瘐十五娘失声惊呼。 瘐清和瘐六娘瘐七娘等人也焦急的呼唤起她们的好姐妹,瘐五娘。 众人都没料到任江城竟能走出墨竹林,更没料到任江城出来之后瘐五娘竟然昏倒了,未免有些反应不过来,都在发愣。 就连范瑶和瘐涵也是呆呆的,满脸茫然。 寿康公主凌厉敏锐的目光逐一扫过任江城、瘐家诸女郎,不禁皱起娥眉。这是怎么回事?方才瘐家女郎说任八娘擅闯墨竹林,被困在里面了,万般无奈她们才说出实情替任八娘求救,可是任八娘从墨竹林中走出来了,手持一朵洛阳花,说她和瘐五娘在打赌…… 任江城俏生生站在众人面前,欣然四顾,笑容明悦,“公主殿下,诸位女郎,全在这里,想必是来见证我和瘐五娘子的赌局的吧?没想到我和瘐五娘子居然有这样的颜面,一个小小的赌局,惊动了这么多人,惶恐惶恐,惭愧惭愧。” 她虽口中说着惶恐、惭愧,但是意气扬扬,踌躇满志,哪有几分害怕和羞愧的意思。 “赌局?”寿康公主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任江城,缓缓问道。 “是啊,赌局。”任江城笑吟吟,一脸的天真烂漫,“瘐五娘子为她四阿姐出头,要和我再赌一局,赌的便是……” 瘐清本是和瘐家其余的女郎一样围着瘐五娘连声呼唤的,这时猛然抬起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任江城,尖声叫道:“你撒谎!我五阿妹没有跟你打赌!你撒谎!”任江城小脸一板,“瘐四娘子,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我正在回答公主殿下的问话,你突然打断我,这不仅是对我的不礼貌,更是对公主殿下的无礼和藐视!” “你……你血口喷人……”瘐清脸一下子白了。 任江城给她扣的这顶帽子可不小,她戴不了。 “我表妹才不会血口喷人!”范瑶跑到任江城身边,握着她的小手,大声宣布。 瘐涵被乐康公主拘束着不许过来,不过,冲任江城又是招手,又是眨眼睛,挺忙的。任江城回报她一个善意的、灿烂的笑容。 “表姐,多谢你。”任江城拍拍范瑶的手,笑咪咪把她往外推,“表姐,方才咱们分开了,我和瘐五娘打赌的时候你不在,所以,你先回去吧。”示意她回到众人当中去,不要和自己站在一起。范瑶不乐意的小声嘟囔,“表妹你一个人……”任江城声音也小小的,“表姐听话,回去。”在她手上捏了捏。范瑶无奈,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任江城在这里是孤单无助的。只有一个表姐范瑶出来帮她,她不要,又给推回去了。 她宁可一个人,面对着这群尊贵的、傲慢的、对她有敌意的女人。 第050章 寿康公主命婢女请众人回来。 乐康公主不情不愿的和瘐涵一齐往这边走,瘐涵小声问她,“阿母,您觉得姨母会不会相信八娘的话啊?”乐康公主见宝贝女儿分不清轻重亲疏,不由的蹙眉,“阿敏,任八娘现在是和瘐家女郎们做对,是你的姐妹们重要,还是任八娘重要?”她宠爱瘐涵,虽然心里不大满意,语气还是异常轻柔的。 瘐涵却轻声道:“我觉得事实究竟如何,才最重要。” 乐康公主不觉苦笑。她唯有瘐涵一女,太过娇惯,瘐涵从小好像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一样,从没经历过风雨,也没见识过人心险恶,太单纯、太善良、太天真,遇事只知对错,却不计利弊。这不,到了瘐清等人和任江城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她不是偏帮姐妹,而是在意事实如何。 “阿敏,以后阿母会慢慢教你的。”乐康公主柔声道。 她必须教给瘐涵,利益才是至为要紧的,至于事实究竟如何,管它呢。 第051章 寿康公主府最后一批客人也离开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桓大将军和桓广阳一起回了寿康公主府。 桓广阳日常是居住在寿康公主府的,桓大将军这位驸马却更喜欢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所以他能出现在这里,还真是不容易。寿康公主见了他爱理不理的,桓昭却很高兴,“阿父,您来了?”欢快的上去迎接他,命侍婢端来一盆温水,捉住他一双大手亲自替他清洗,“您不能在水里搅搅就算了,洗不干净的。”桓大将军任由桓昭摆弄他的手,哈哈大笑。 桓广阳在寿康公主身边坐下,“阿母今天气色格外好,是雅集让您开心么?” 寿康公主伸手摸摸鬓上的洛阳花,柔声道:“十三郎,是因为你的绿香球啊。”鬓上插着枝珍贵无比的绿色洛阳花,人到中年的寿康公主觉得自己仿佛娇嫩了许多,增添了许多颜色。 桓大将军被女儿捉过去洗好了手脸过来,也随着桓广阳的目光看向寿康公主,一脸惊艳之色,“名花配美人,相得益彰啊。”寿康公主不悦的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理会他。 桓大将军嘿嘿笑。 桓广阳和桓昭见惯他俩这样了,也不以为异。 桓昭坐在桓大将军身边,叽叽咕咕的告诉他,“阿母鬓上这朵绿色洛阳花是怎么来的,您知道么?是任家八娘子送的呀。任家八娘子很聪明,她被人诓到墨竹林那样的地方,按理说不是应该哭泣不止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么,她可不是。她从前看过残缺不全的三十六阵八卦图,凭着记忆,误打误撞的自己走出来了,您说神奇不神奇?对了,她还特地到阿兄书房前摘了这朵绿色洛阳花,献给阿母。阿母本就殊色无双,戴上洛阳花更美丽了,阿父您说是不是?” “是,美极了,天姿国色,举世无双。”桓大将军击节赞赏。 他只管拍马屁,寿康公主只管不理他。 桓昭觉得任江城聪慧过人,对她很是推崇,“阿父,您见过像八娘这样聪明的女郎么?她看过一幅图,便能自己琢磨着走出来啊。” 桓大将军愕然,片刻之后,悄悄看了看桓广阳。 桓广阳不理他,只管陪寿康公主说话。 桓大将军暗中乐了乐,半真半假的说道:“世上哪有这么聪明的女郎?阿父猜想,准是有人当场教她,她才能走出来的。” 桓广阳若有若无的扫了他一眼。 桓大将军眼珠一转,慨然道:“就算有人当场教她,也要她聪慧过人,才学得会,阿璃你说对不对?”口中虽是问着桓昭,眼神却斜着桓广阳。 桓昭嗔怪,“阿父,不可能的,那幅图很难很难,我看了跟看天书似的呢。八娘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就算她冰雪聪明,千伶百俐,也不可能短短的功夫内便学会了啊。” 寿康公主嫌弃的哼了一声,“世上又不只桓家有三十六阵八卦图,别人便不能看过了?妄自尊大,日中无人,真是可笑。”她这话虽然不是对着桓大将军说的,可明明就是在讽刺挖苦他,又有谁听不出来呢? 桓大将军眉目间闪过欢喜之意,趁机往寿康公主挪了挪,殷勤问道:“公主是在说谁?谁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了?说出来,我去教训他!”寿康公主横了他一眼,傲慢的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侧影,桓大将军盯着她鬓上的那抹春水般的浅绿,“也就是这么好看的绿香球,才配插在公主的秀发之上。公主,你说咱们十三郎怎恁地有福气,这绿香球在别的地方都种不活,单单他书房中那一株,开的这么好?”寿康公主虽然还不爱理他,不过嘴角微翘,隐隐有了笑意。 桓大将军提起十三郎,她总是爱听的。 桓广阳问桓昭,“阿璃,今天玩的高兴么?”桓昭笑盈盈,“很高兴的啊。阿兄,我今天认识了许多位出色的女郎,增加了许多见识,听到清远悠长的琴声,见到出众的画作和书法,还有很奇妙的调香和茗汗。阿兄你知道么?庆元郡主字写得娟媚秀丽,任家八娘子的书法却豪迈洒脱,好是好,但是不像小娘子,倒像哪家小郎的手笔……”兄妹二人很专心的说起雅集见闻,对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到了一家人共用夕食的时候,桓大将军已经把寿康公主哄得面上有笑容了。 桓昭便很开心,笑靥如花,桓广阳还和平时一样,神色淡然。 桓大将军笑道:“公主殿下展颜一笑,满室生春,我这心里也是暖洋洋的。”寿康公主抱怨,“就会哄我。你若真想要我笑口常开,便把十一郎调回京城,让我天天见到他。十一郎有多少位堂兄,哪个不能任徐州刺史,一定要他方可?”桓大将军打了个哈哈,“公主,这个改天再说,改天再说。” 桓大将军的弟弟桓恢任荆州刺史,长子桓暶任徐州刺史,因为桓暶常年不在京城,寿康公主一直很不满意。每回见了面,总要就此事和桓大将军理论一番。 “阿母,换我去徐州也是可以的。”桓广阳徐徐道。 反正总要有桓家子弟接管徐州的兵权、都督诸州军事,桓暶可以,换了他这做弟弟的当然也行。 寿康公主抚额,“那还是算了吧。” 大儿子回来了,小儿子又要远走高飞,图什么? 桓广阳这么一打岔,寿康公主总算不再提要召回桓暶的事了,桓大将军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夕食过后,桓大将军想留下来,寿康公主却冷淡的道:“本公主宣召你,你才可以留下;若没有宣召擅自前来,可食膳,不可留宿。”桓大将军被她噎的没话说。要留下吧,寿康公主不许;走吧,一则舍不得,二则怪没面子的,左右为难。 “阿父,我送您回去。”桓广阳很孝顺的说道。 桓大将军扶额。 桓昭却舍不得她阿父走,眼珠灵活的转了转,计上心来,甜蜜的笑着说道:“阿母,我想让阿父教我书法,您看可以么?今天庆元郡主和八娘子的书法看的我又羡慕又嫉妒,我也想写一笔好字。阿父的行草自成一派,遒劲挺拔,我要学。”桓大将军闻言大喜,心道:“还是阿璃这孩子最为贴心,比十三郎这臭小子强多了!”示威般的伸手拍拍桓广阳,“十三郎,你不用送阿父回去了,阿父要教你阿妹书法。”桓广阳摸摸鼻子,“甚好。” 寿康公主自然不忍拒绝她的宝贝女儿,桓大将军便这么留下来了。 “阿璃,你今天多练一会儿,到亥初再停下,好么?”桓大将军悄声和桓昭商量。桓昭会意的点头,“好啊,难得有机会跟阿父学习,我一直练到亥初。”桓大将军很满意,乐呵呵教起女儿。他书法确有独到之处,先提笔写了幅字给桓昭看,桓昭看的津津有味。 桓广阳陪寿康公主闲话几句,便要走了,“我和十四弟有几件事要商量。”寿康公主不大乐意,“十四郎身子已好了吧?该搬回桓家了。”桓广阳微笑,“他身子早已好了,不过面子上过不去,恐怕还要再躲几天。”寿康公主想到桓十四郎被任江城下了泄药的事,不觉一笑,“十四郎也是自找的。任八娘不是个好惹的,他偏偏没头没脑便撞过去了,撞的头破血流。” 桓广阳浅浅笑。“任八娘不是个好惹的”,阿母才见她一次,便知道她不好惹了啊。 自寿康公主处出来,桓广阳并没在外逗留,直接便回到自己房里。才一进房,便发觉桓十四郎大摇大摆躺在他床上,双手抱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的,一脸得意。桓广阳见十四郎又睡到他床上了,眉头微皱,道:“阿奴,起来。” “不起,今天我太高兴了,要和你一起睡。”桓十四郎无赖的笑着,开心说道。 桓广阳啼笑皆非。 这个弟弟一直是这样的,无师自通,从小便会耍无赖。 桓十四郎在床上晃着腿,幽怨的看向他,“阿兄,你怎地都不问我,今天为什么很高兴?”桓广阳在胡椅上坐下,童儿替他脱下鞋子,换了木屐,桓广阳脚舒服了,从善如流的问道:“阿奴,你今天为什么高兴?” 桓十四郎一跃而起,盘腿坐在床上,兴滴滴的看着桓广阳,“阿兄,今天我见到任八娘了!她迷上我的一盆小红果,再三央求我,要我把那盆小红果送给她。她才给我下过药,我若是立即便将小红果送给她,显得我多没面子啊,你说对不对……” “所以,你没有送给她?”桓广阳趿起木屐,施施然走了过来。 桓十四郎昂起头,非常得意,“她说了两箩筐好话,又答应请我吃饭,我却不过情面,只好勉为其难的送给她了。唉,没办法,吃人的嘴软的,阿兄说对不对?在船上的时候扰过她,一盆小红果也不肯送,显得怪小气的。” “所以,你还是送给她了。”桓广阳走到床前,慢悠悠在床沿坐下。 “送了,申时便命人送走了。她一回到范家,便会看到那盆小红果的。”桓十四郎眉目间笑意盈盈,春意盎然。 “那盆小红果很好看么?”桓广阳纳闷,“有没有绿香球惹眼?” “不是好看,是好吃。”桓十四郎往前挪了挪,眼眸中露出垂涎之意,“她说这盆小红果做出菜肴来非常非常好吃的,好吃的不得了。唉,我都等不及了,也不知她哪天才想起来请我的客。”长吁短叹起来。 桓广阳不由的伸手摸了摸鼻子。 才被下过泄药便盼着任家女郎请客,阿奴,你真是心大。 桓十四郎叹了会儿气,忽然害羞的低下头,“阿兄,我跟她说了,以后若要给我下药便换别的,不许用泄药了。” 桓广阳:…… “既然这小红果做菜好,多寻几盆过来便是。”他淡淡的道。 桓十四郎大力赞成,“对,多寻几盆!阿兄你从哪里弄来的?让人多弄些,十盆八盆的,不嫌多。” 他兄弟二人在这儿谈论着小红果,任江城那边已经迫不及待的生吃了一个,然后兴致勃勃拿着小红果做上菜了。能做的佳肴有很多很多,不过最想念的还是最经典最常见的那一款。鸡蛋炒番茄,盐炒的来一份,糖炒的再来一份,黄澄澄的鸡蛋,鲜红欲滴的西红柿,配着青翠的小葱花,色泽鲜艳,清甜爽口,看着就很有食欲。 “阿父,舅父,舅母,表姐,表兄,来来来,尝尝鸡卵炒六月柿。”任江城眉花眼笑,热情的招呼大家一起品尝。 “鸡卵炒六月柿么?六月柿,没听说过,也没见过。”范静审慎的观察了片刻,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又端着小碟子好奇看了看,才送入口中。 他好吃是出了名的,虽然这六月柿从没见过,不知道味道如何。可是看着菜品卖相不错,还是禁不起诱惑,开始吃起来了。 任平生等人也纷纷动起了筷子。 任江城先舀了一勺西红柿汁儿到自己碗里,略拌了拌,洁白光亮的米粒儿拌了红红的番茄汁儿,白里透红,色相诱人,这样的米饭送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味蕾得到极大满足,任江城惬意的轻轻叹了口气。 多么美味的食物,多么美好的人生。 任平生等人吃着也觉得好,范瑶忙学着任江城的样子也舀了西红柿汁儿拌饭,吃的眉花眼笑。 范静忽地停下筷子,“这菜是阿令煮的?”任江城正吃的高兴,随便点了点头,“是啊,舅父,是我煮的。”范静一阵心酸,“阿令怎会这个的?”郗氏也不禁一愣。是啊,她的范瑶比任江城还大些呢,从来也没有进过厨房…… 任江城呆了呆,很不好意思。 之前她在范家也折腾过菜肴,不过总是托辞自己突发奇想,命厨娘照她的想法煮出来的。今天一高兴,说漏嘴了…… 任平生眸色深沉,轻轻拍了拍她,“阿令受苦了。”觉得自己这做父亲的很失职,心中难过。 “阿令,鸡卵炒六月柿这道菜我们在京城从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范琛奇怪的问道。 他和任江城接触的不多,不过,总觉得这个表妹和别的女郎似有什么不同。但是具体不同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任江城忙道:“我从前在宣州就是很爱一个人呆着,自己看些奇奇怪怪的书,所以我学的真是挺杂的,该会不该会的我都会一些。譬如我看过种菜的书、烹调的书,所以就记住这鸡卵炒六月柿了,书上说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呢。还有啊,我看过一幅残缺不全的三十六阵八卦图,所以我今天进了桓家的墨竹林,也能误打误撞的走出来……” “什么?桓家的墨竹林?”范静大惊。 郗氏和范琛也变了脸色。 桓家的墨竹林,那可是桓家的禁地,外人莫入啊。 任平生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沉声道:“阿令,你怎会去了那里?”任江城心虚的眨眨眼睛,“那个,我本来是和表姐在一起的,后来阿敏带我去见寿康公主的女儿桓九娘,我便和表姐分开了。然后阿敏被人引开,我落了单,有人要跟我打赌,赌注便是进入墨竹林摘一朵绿色洛阳花出来,谁先出来算谁赢。我一时争强好胜,便答应了……” “有人要跟你打赌?”任平生眸色愈深,“阿令,那人是谁?” “是瘐家五娘!”范瑶气愤的抢先说道。 她对瘐五娘已经不满很久了。 范静面沉似水。 郗氏皱眉,“瘐家那样的人家,女郎的教养应该是很好才对。似瘐五娘子这般肆意拿墨竹林来和阿令打赌,真是不可思议。阿令初到京城,对世家大族间的情形一无所知,她难道不知道墨竹林是什么地方么?她这不是打赌了,是在害阿令。哼,瘐家女郎的教养,也不过如此。” “阿父,舅父,舅母,这不是女郎之间在斗气罢了。”任江城只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不想节外生枝,忙笑着说道:“好在我博学多才,什么杂书都看过,三十六阵八卦图也曾涉猎,所以我没被困住,蒙出来了。对了,我还为那些穷苦人家的女童做了件好事呢,瘐五娘输了,要捐钱给她们的……” 婢女匆匆进来禀报,“郎君,娘子,瘐侍中和瘐将军来访。” 任江城和范瑶相互看了看,做了个鬼脸。 瘐家这便来人了。幸亏已经把事情跟长辈们说清楚了,要不然,瘐家来了人,任平生和范静还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呢,那样多不好。 第052章 侍中瘐朋和安东将军瘐明兄弟二人坐在范家客厅里,神情都有些尴尬。 他们来到瘐家有一会儿了,主人还没有出来招待他们,有点坐冷板凳的意思。 侍中瘐朋年已五十余,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面容白净,温文尔雅。他是家里的老大,瘐五娘的父亲,这会儿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弟弟,“阿弟,委屈你了。若不是五娘胡闹,阿弟也不必和我一起受此冷遇。”安东将军笑,“阿兄说哪里话,五娘的事,不就是我这做叔父的事么?您快别和我客气了。” 乐康公主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很没好气,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安东将军,“四娘五娘她们几个,可真是让我跟着也丢尽了脸。你说说,她们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怎地还是这般顾前不顾后的?”安东将军大惊,“四娘五娘真做了这样的事么?公主,我要回家和阿兄商量商量。”不及和乐康公主详谈,匆匆回瘐家去了。 乐康公主还有一肚子话要和安东将军说呢,见他就这么走掉了,愈发气鼓鼓的。 瘐朋是长兄,一家之主,安东将军回瘐家之后自然是和他商议这件事。瘐侍中听说之后呆了半晌,不肯相信,“五娘娴雅幽静,知书达理,做不出这样的事。”安东将军叹息,“我也不相信这是五娘所为。阿兄,不如将五娘唤来问上一问,自然水落石出。”瘐侍中又呆了半晌,才让人去叫瘐五娘。 瘐五娘平时是多么端庄矜持的一位女郎,今天知道阿父、叔父召唤,却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她壮着胆子走到瘐侍中、安东将军面前时,一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瘐侍中见了她这样子,心里便凉了几分,“五娘,你今天在雅集之上,都做了什么?”瘐五娘呆呆傻傻的怔了片刻,忽然扑倒在瘐侍中膝前痛哭失声,“阿父,我一定是撞了邪了,一定是!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和任八娘打那个赌,给您惹这样的麻烦……阿父,我还输了百万钱,我哪里有百万钱啊……”瘐侍中被她哭的心乱如麻。 安东将军这做叔父的冷静多了,“五娘,你真的和八娘打这个赌了,是么?八娘初到京城,什么也不懂,你却是多次到寿康公主府做客了,这墨竹林是什么地方,难道你不知道么?”瘐五娘哀哀痛哭,“不管叔父信我还是不信我,我都要说实话。叔父,我一定是撞邪了,当时我说出来的话,现在根本不记得啊。叔父,我知道阿敏和任八娘好,您让阿敏替我向任八娘说一声吧,我委实是不知情的……”安东将军听的瞠目结舌,瘐侍中却生出怜惜之意,“可怜的五娘。”相信了瘐五娘的话。 瘐侍中温言安慰过瘐五娘,命婢女服侍她回房,然后便和安东将军商量,“虽是五娘撞了邪,毕竟也是瘐家对不起任家。阿弟,咱们兄弟二人到范家陪个不是,你看如何?本不该连累你的,不过,任八娘和阿敏要好,你陪阿兄一起过去,好说话。”安东将军无奈,只好陪着瘐侍中一起来了范家。 这不,到了范家,这对难兄难弟就坐起冷板凳来了。 瘐侍中在朝中真是德高望重,没人不敬仰他的,今天在范家却得到这个待遇,心里很不是滋味,“阿弟,任将军和范仆射是在怪咱们吧?”安东将军苦笑,“阿兄,便是人家怪咱们,也是应该的。您想想,墨竹林那个地方进了便出不去,莫说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便是壮年男子误入,也是惊骇莫名。任家女郎被五娘诓了进去,长辈哪能不心疼?”瘐侍中勉强笑了笑:“阿弟说的也是。”举起茶杯抿了口水,面带愁容。 想起他那个一直很出色的女儿,瘐侍中一阵心痛。 瘐五娘正在很挑剔的选择夫婿,出了这件事,对瘐五娘的亲事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可以把瘐五娘偶尔的冲动归到“撞邪”上,但未必人人肯信,原来向瘐五娘求过婚的人家,说不定明天便有人打退堂鼓,若想要再增加新的求婚者,短时间内怕是不可能的了。有意联姻的人家,大概会再仔细察看瘐五娘的性情、人品、修养,之后再做打算。 瘐侍中为他的女儿瘐五娘不值。 去嘉苑参加雅集本来为的是增加身份,结果却是声名受损,不值啊,不值。 堂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安东将军站起身,腰身笔直,堆起一脸笑,瘐侍中也勉强打起精神。 堂后走出来一位美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如凝脂,目似点漆,五官精致绝伦,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一根桃木簪子松松簪住,白衣飘飘,衣袖格外宽大,脚上着木屐,神情孤高清傲中又带着慵懒邪魅,风流倜傥,卓尔不群。 瘐侍中见这人仪容轻慢,穿着木屐便出来见客,心中颇有几分不喜。可是这人容貌生的太好,气度又格外雍容,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瘐侍中听到安东将军和他含笑见礼,称呼他“伏波将军”,便知道这人是任平生了,登时刮目相看,“怪不得任八娘能从墨竹林里出来,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不过,单看她这位阿父,便不是寻常人!”和任平生客气的相见了,“下官侍中瘐朋,久仰伏波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任平生似笑非笑,“瘐侍中瘐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巧下官才服了五石散,正在行药,故此轻慢了些,贤昆种莫怪。” 五石散是汉代名医张仲景所研制,本来是一种治疗伤寒的药,但到了后来,美男子兼玄学家何晏将原药方加以改进,药品变为毒品,成了士大夫津津乐道的时尚消费。服用五石散之后人会觉得“神明开朗”,和服食毒品之后的感觉大约有类似之处,但是五石散毕竟是毒品,服用之后身体燥热,需要行药,这就怪不得任平生不穿鞋子,而要着木屐了。 “惭愧惭愧,我兄弟二人太冒昧了,不请自来,又来的不是时候。”安东将军诚恳的道歉。 他是没有预约就上门的,来的又这么晚,说来的冒昧,一点也不过份。 瘐侍中经自己阿弟这么一提醒,也觉得不对,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他方才还隐约觉得任平生无礼,但是仔细想想,天色已晚,讲礼貌的人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拜客。况且,他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范家,就是因为在寿康公主府发生了无礼之事,而这无礼之事,他女儿是始作俑者----虽然是撞了邪,事出有因,但无礼总归是无礼,得罪人总归是得罪人了。 “伏波将军,我和我阿兄是来赔礼道歉的。”安东将军面有惭愧之色,“五娘也不知是撞了邪还是怎地,竟然和八娘子打了那样的赌,实在抱歉之至。” “不只打了赌,而且等我女儿进入到墨竹林之后,她一个人先出去了。”任平生面带讥诮。 安东将军脸上发烧,硬着头皮说道:“五娘好似是撞了邪……虽然她撞了邪,毕竟是瘐家对不起八娘,伏波将军,我和我阿兄万分愧疚,特地带了几样补品来送给八娘,虽然礼品轻薄,也是瘐家的一份心意。”命随从呈上礼物。 礼物是安东将军精心挑选的,除了人参、灵芝这类的补品外,还有几只巨鹿。这些巨鹿是专门养来让人刺血而饮的,据说饮鹿血大补。 送礼这件事,一向是有讲究的。一般来说,如果对方带着礼物上门赔罪,你收下礼物,便是接受和解的态度了。如果拒而不收,则是相当的不给情面,不管话怎么说,也有撕破脸的感觉。 瘐侍中慢条斯理的一一介绍这些补品有多么珍贵,“伏波将军,这支是百年老参,由深山老林之中挖出来的,十分难得。录芝有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六种,经常服用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他正饶有兴致的说着话,不经意间遇到任平生冰冷又桀骜的目光,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忙堆起一脸笑,“这些给令爱补身子,再好不过。令爱本就属有福之人,再服用人参和灵芝,定能益精气,增慧智,坚筋骨,好颜色,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任平生神色好了些。 瘐侍中暗暗挥去冷汗。 幸亏没有滔滔不绝说瘐家的补品多么好多么好,要不然,这位伏波将军说不定会翻脸的…… 安东将军见任平生一直懒洋洋的不大肯开口,只好和任平生套起近乎,“伏波将军,令爱在船上的时候和小女很谈得来,小女因为她五阿姐撞邪之后得罪令爱,也大为抱歉呢。” 堂后的木门被“笃,笃”敲了两下,声音清越。 任平生听到这声音,回头望了望,眸中闪过无奈的神色。 安东将军心中一动,“这会不会是八娘……对了,一定是八娘躲在后面,听到我提起阿敏,便出声提醒她阿父了。”他是疼爱女儿的父亲,推己及人,觉得他阿兄瘐侍中这时一定也在为瘐五娘发愁,便语气诚恳的说道:“五娘现在流泪痛哭,后悔不已,伏波将军,咱们都是疼爱女儿的阿父,将心比心,请您体谅一下我阿兄的心情吧。” “将心比心。”任平生轻笑,“若事情颠倒过来,害人的是我女儿,被害的是瘐家女郎,安东将军,瘐家会如何?” 安东将军不由的呆了呆。 如果他的阿敏被人蓄意暗害……不不不,他根本往下想,这样的事太残酷了!花朵般的年纪,美丽清纯的少年女郎,为什么竟会和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 “如果被害的是令爱,安东将军做何想?”任平生进一步逼问。 “我不敢想。”安东将军老老实实的答道。 “小女是撞邪了。”瘐侍中忍不住为自己女儿辩解,“她素日娴静文雅,孝顺又懂事,从无悖逆之行。” 堂后传出女子轻轻的嘻笑声。 安东将军脸上又是发烧。 他阿兄瘐侍中是深信瘐五娘撞邪了,要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别人却是不信的,在堂后偷听的八娘都笑出声了…… 任平生道:“瘐侍中,安东将军,请稍侯片刻。这件事受伤害的是小女,下官想听听小女的意思。” “应该的,应该的。”安东将军忙道。 任平生趿着木屐,身姿洒脱的往堂后去了。 “做父亲的人,这点小事还要进去问问。”瘐侍中小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安东将军不同意他的话,“阿兄,若是事情和阿敏有关,我也会问问阿敏的。” 瘐侍中大摇其头,“太过娇惯,太过娇惯,你和伏波将军一样,对女儿太过娇惯。” 安东将军挠挠头。 他觉得自己娇惯出来的女儿蛮好的,任平生娇惯出来的八娘也蛮好的,倒是不娇惯女儿的瘐侍中教养出来的五娘似乎……唉,五娘是撞邪了,撞邪了,不是她阿父阿母教的不好。 过了片刻,堂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任平生回来了。 安东将军和瘐侍中都满怀希望的看着他。 任平生莞尔一笑,越发显得清新俊逸,秀美出尘,“小女的意思是,以和为贵。她既和瘐九娘子交好,自然不愿为难她的阿姐,不愿让瘐九娘子夹在中间为难。” “八娘子好气度。”安东将军大喜。 任江城既说了以和为贵,又说是因为他的女儿才会这样,安东将军这做父亲的真是喜出望外,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任平生话锋一转,“小女什么也不计较,我这做阿父的却不如她大方,小气的很。瘐侍中,安东将军,下官有三件事要向两位请教。” 瘐侍中本来是松了口气的,这时心又悬起来了。 “伏波将军请讲。”安东将军忙道。 女儿虽是大方不计较,做父亲的却要为她讨个公道,安东将军觉得很合理,很正常。 “第一件事,瘐侍中,令爱既是撞了邪,是不是请仙师驱驱邪,方才妥当?”任平生问道。 瘐侍中神色滞了滞,过了好一会儿,方勉强点头,“伏波将军言之有理。” 瘐侍中当然是不想让这件事公开的,但是任平生说让瘐家请仙师驱邪,就是不想让瘐家随随便便糊弄过关。他虽不情愿,也只好点头。 “第二件事,今天天色已晚,属阴时,贤昆仲所赠送的礼物可否次日阳时送来?”任平生说了第二个要求。 瘐侍中脸不由的红了红。 任平生说的还算客气,什么阴时、阳时,其实意思就是你们不要趁着天黑没人看见悄没声息的送过来,要改到白天,大家看得到的时候。 “应该阳时送过来,这是我们想的不周到了。”安东将军不等瘐侍中说话,便满口答应。 瘐侍中虽觉得尴尬,也无异议。 任平生正色道:“第三件事,便是请贵府务必真正将百万钱花费在穷苦人家的女童身上,这样,小女才没有白白在墨竹林中受过一番磨难和辛苦。” 安东将军又替瘐侍中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瘐侍中心里一阵难受,“这位伏波将军可真爱吹牛,吹的好像他那宝贝女儿是位圣母似的,好像满京师之中,就他女儿心地善良,看不得穷人受苦……”心里难受着,他和安东将军异口同声的道:“放心放心,一定一定。” 安东将军和瘐侍中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 任平生借口要行药,没有送他们。 做为主人的范静这时才露面,“惭愧惭愧,方才服用了五石散,在后园疾走行药,仆役几番禀报,下官都没有听到。”因为服用五石散之后各种颠狂状态都有,这暂时听不到也属于正常,所以瘐侍中和安东将军没话可说,反倒和他客气了半天,“冒昧打扰,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出了范家的门,上了牛车,瘐侍中方气闷的道:“阿弟,任将军也行药,范仆射也行药,真巧啊。”安东将军笑,“是有些巧。”说了这四个字之后,便不肯再接着说什么了,瘐侍中更加气闷。 到了范家之后硬是坐了半天冷板凳,好容易有人出来招待了,还是蹊着木屐出来的,好不轻慢。不过没办法,人家服五石散了,要行药;范静这位主人一直没露面,直到送客的时候才消消停停的出来,这当然很不合乎礼仪,不过同样没办法,人家服用五石散了,要行药。 呵呵,这两人真不愧是郎舅,心意相通,不谋而合啊,行药行的可真是时候…… 第053章 两兄弟一路寂寂无言。 到了路口,安东将军便和瘐侍中道别,回乐康公主府去了。 他和乐康公主多年来伉俪情深,鱼水和谐,一直是住在一起的。 瘐侍中抱怨了几句,“娶哪家贵女不好,偏偏要尚主。你若住在家里,兄弟之间,凡事都有个照应。”安东将军哈哈笑,“我住在公主府,家里有事也会及时赶回去的。”和兄长告辞,下了牛车。 瘐侍中叹口气,伸手敲敲车壁,吩咐道:“回府。” 牛车缓缓驶动了,瘐侍中独自一人坐在车上,无精打采,少气无力。 回去之后,他要面对多少麻烦事啊。唉,五娘这次被撞邪,闹出来的事真还不少。 第054章 刘氏看到这少妇冉冉而来,步子轻快,越显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明眸善睐,瑰姿艳逸,一时间竟看的呆了。 这一行人气势如虹,少妇又美貌出众,神态自若,见多识广如刘氏,也生出艳羡之意。 “小姑!”郗氏仔细打量过这美貌少妇,又惊又喜的叫道。 “阿嫂!”少妇笑盈盈。 这位少妇,自然是范静的妹妹、任平生的妻子范瑗了。郗氏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在面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了她的手,又是欢喜又是诧异,“小姑,你怎地回来了?”范瑗嫣然,“阿嫂,您不想让我回来么?”郗氏眼中不觉有了泪花,哽咽道:“想,想,当然想了!小姑,你阿兄若见到你,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姑嫂二人多年未见,这一见面,真是相对唏嘘。 刘氏这才知道,这位乘着双驾马车飞扬而至的少妇是任平生的妻子、任八娘的阿母,心中咯登一下,“看这范氏的相貌、做派便知她是如何骄纵了。有其母必有其女,任八娘想必也是一样的。唉,我家五娘真是可怜。” 范瑗身边的小郎君靠在阿母身上,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郗氏,满是好奇。 第055章 任江城想悄悄偷听,范瑗却露出踌躇的神色。 郗氏便笑着吩咐,让范瑶陪着任江城、任启姐弟到花园里玩玩,“阿倩还小,莫拘着了,坐久了他会不耐烦。”范瑶和任江城知道这是想把他们支开,便笑盈盈答应了,带任启出去玩耍。 任启很依恋范瑗,但是他对才认识不久的任江城也挺感兴趣的。任江城伸手要抱他,他犹豫了下,还是张开了小胳膊。 任江城笑吟吟抱着他往外走,范瑶仰起脸逗他玩,三人说说笑笑的出去了。 范瑗担忧看着任江城的背影,“阿倩现在很重了,也不知阿令抱着他会不会累。”郗氏没放在心上,“阿令善于骑射,臂力应该是很好的。便是累了也没事,有侍婢保母跟着,接过来便是了。”范瑗心里更难受,“女郎学什么骑射,唉,阿令定是觉得阿父阿母不能在身边保护她,她要自己保护自己,才会学这些的。”郗氏本想把任江城擅长烹调的事也告诉她的,见她神色暗然,便没敢说-----知道女儿会骑射范瑗已经这样了,要是再知道她会煮菜,范瑗得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子。 “小姑,陵江王妃为什么突然回京省亲啊?”郗氏又问起方才的话。 范瑗蹙起两道如远山般舒扬淡远的娥眉,“这其中的原由真是说来话来,不过,却是和我家有关的。阿嫂,陵江王有庶出的孙子名萧庆正,您听说过么?这个人在嘉州时便和你妹婿不对付,屡屡向我们挑衅,大王教训过他多回,他只是不改。他在吴郡遇到阿令,想要劫持,被你妹婿拦下了----阿嫂,提起这件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那萧庆正千刀万剐,替阿令出气!大王知道之后很气恼,暴跳如雷,便命人出发至京城,要押解萧庆正回嘉州。我气不过,求见王妃哭了一场,我问王妃,如果萧庆正回嘉州之后再和我们为难,我家里又多了阿令这花朵般的女郎,到时我们出手重了也不好,轻了又没用,我们夫妻二人受委屈没事,阿令和阿倩若是被萧庆正怎样了,岂不连累陵江王府的声誉?王妃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禀明大王,大王决定让我带阿倩回京城,和你妹婿一起留在京城,不再再回嘉州了……” 第056章 郗氏问了婢女,知道寿康公主府来的人还是上回的钟媪,便和范静商量,“是寿康公主府一位有些身份的保母,咱们是不是应该请进来见一见?”范静点头,“九娘子对咱们阿嫣和阿令另眼相看,应该请进来见一见的。”郗氏便命婢女请钟媪进来。 范瑶未免有些好奇,悄悄问任江城,“是什么了不得的礼物,要赶在这时候送来啊?”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并不是送礼的好时候。任江城却隐约猜到桓昭要送的是什么了,唇齿之间仿佛又尝到酸酸甜甜的美妙滋味,粲然而笑,“不拘送的是什么,总之都是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 不是普通送礼的时候也要来送,可见要送的东西比较紧急。任江城在寿康公主府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过,所以,如果她猜的不错,钟媪送过来的应该是…… 钟媪走进来和众人相见,范静等人见她虽是保母身份,风度仪态却非常端庄优雅,心生好感,对她也很客气。钟媪微笑道:“冒昧打扰了。我家十三郎君寻到一样新鲜菜蔬,九娘子知道十九娘和八娘子喜爱这个,便命老奴送过来了。些须微物,不成敬意。” “是什么新鲜菜蔬,这般紧要?”郗氏笑着问道。 钟媪恭敬道:“是六月柿。” 钟媪这话一出口,别人还好,任启先就一声欢呼,小脸上现出雀跃之色。 “阿倩也喜欢六月柿么?”任平生见小儿子这么高兴,未免有些纳闷。阿倩应该没有见过六月柿啊。 “喜欢。”任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钟媪笑道:“九娘子命我立即送来,我还想这个时候送礼,是不是显着太急切了些。现在看看小郎君的模样,便知道九娘子为何片刻也不肯等了。”殷勤告诉任启,“小郎君,外面有好几车,全是六月柿,有红的,也有青的……” “青的?”任启眨眨眼睛,迷惑不解,“阿姐告诉过我,六月柿是红色的呀。” 钟媪呆了呆,“这个……”可是她亲眼看过,真的是有的红,有的青…… 任江城忙为他们答疑解惑,“六月柿才结果子的时候,是青色的,慢慢会青中带红、半红,到大半个是红色的时候,已经可以食用了。若是做菜,还是全红为好。” “如此。”任启点点小脑袋,表示明白了。 钟媪忙道:“原来这个真能做菜,真是令人想不到。城郊有家田庄一直种这个,不过是当盆栽往外卖的,买回去的人家也只是觉得红通通的很好看,放院子里当个点缀,并不敢吃。” “请问是哪家田庄?”任江城、范瑶和范静、任平生几乎是同时开口问道。 敢情大家都挺着急的,想多弄些过来。 相互看了看,众人都觉好笑,钟媪也笑了,“因为买的人不多,故此这家田庄种的也便没多少,我家十三郎君已将能买的全都买了,又和那家预定了许多。大概再过一两个月,便会有新的了。” 范瑶眉眼弯弯,“甚好,过一两个月便又有了啊。”范静是很讲究膳食的人,范瑶和她阿父这一点是很像的,也是个吃货,对钟媪格外热情,“回去之后,请代我和八娘向九娘子道谢,真是太感谢她了。”钟媪笑容满面,“临行前我家九娘子交代了,若是十九娘和八娘要谢她,便请她的客吧。这六月柿她只会看,不会吃呢。”说的大家都笑了。 范瑶和任江城自然满口答应,改日要宴请桓昭。 任启很好奇六月柿长什么样子,任江城便答应带他过去看。婢女进来请示从牛车上搬下来的六月柿应放在哪里,郗氏笑道:“很多对不对?暂时先放在院子里吧。”婢女答应着去了。 “阿姐,去看。”任启掣着任江城,“现在去看。”任江城不忍心拒绝他,便和范瑶一边一个牵着他出来了,“好,现在去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任启看到一盆盆或青或红的柿子,好奇的趴过去瞅了又瞅,“这就是六月柿啊。” 玉雪可爱的小脸蛋掩映在青色植株、红通通的果子之间,相映成趣。 钟媪告辞出来,回首看看笑盈盈冲任启讲解着什么的任江城,眸中闪过惊讶之色。这位在嘉苑雅集上大放异彩的任八娘子,在家里原来这么温柔好说话呢,会抱着年方五六岁的弟弟不厌其烦讲些浅显易懂的话语给他听…… 钟媪回寿康公主府复命去了。 任平生和范瑗也坐不住,一起出来,远远看着院子里的任江城和任启,范瑗非常感动,“阿令对阿倩多有耐心啊。郎君,阿令真是好姐姐。”任平生微笑,“也是好女儿。娘子,阿令很为咱们着想的,孝顺又体贴。”范瑗美丽脸颊上现出梦幻般的神色,“以前我做梦也不敢这么想呢。郎君,我没想到有一天阿令会出现在咱们身边,还对咱们这么好……”任平生心中不忍,柔声道:“都过去了。娘子,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咱们一家四口团聚,以后都会和美欢洽的。”范瑗温柔似水,“对,以后咱们一家四口会很和美的。” 两人目光一齐投到儿女身上。 任启摘了小红果拿在手中玩耍,还好奇的放在鼻尖闻了闻,小模样十分趣致。任江城和范瑶哄着他玩耍,三个人,三张笑脸,俏皮可爱。 范瑗心中一动,“郎君,桓家这位九娘子,对咱们阿令是不是太好了一点?”桓昭说的虽然是送给范瑶和任江城,但是,范瑶和大家一样不知道六月柿是什么,看过古书、知道六月柿能吃、怎么吃的唯有任江城,所以桓昭说送给“十九娘和八娘”那只不过是客气话,其实是送给任江城的。范瑗便不禁有些纳闷了,这见过一次面而已,能有多投缘,便如此亲厚了?任平生清了清嗓子,“娘子,方才钟媪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你注意到没有?钟媪不只一回提过桓家十三郎君。”范瑗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对,钟媪说过,他家十三郎君已经把那家田庄所有的六月柿全买下来了,又预定了新的。若说做阿兄的爱护妹妹,替妹妹着想,那也是无可非议之事,可桓家九娘子只会看,不会吃啊。”夫妻二人相互看了看,心有灵犀,同时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郎君,这桓十三郎何许人也?”范瑗饶有兴趣的问道。 任平生笑了笑,“不拘他是什么人,总之咱们和他只会是泛泛之交罢了。娘子,大王和桓家渊源颇深。”范瑗有些扫兴,“倒也是。郎君,大王命你留在京城,委以何职?”任平生道:“还没定下来。娘子,这件事不急,咱们好容易合家团聚了,先享天伦之乐要紧。”范瑗深以为然,“对,先享天伦之乐要紧。郎君,我真想……唉,阿令才出生不久便被送走了,我都没能好好抱抱她,我真想好好抱抱我的女儿……” “阿父,阿母。”任启正和任江城、范瑶玩闹着,眼尖的发现了远远站着的两人。 “阿姐,过去。”他牵着任江城的手,仰起小脸央求。 “阿倩自己走过去,还是阿姐抱着你?”任江城笑盈盈征求他的意见。 任启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张开小胳膊,“阿姐抱。”任江城笑了笑,弯腰抱起他。 范瑶笑咪咪跟在他俩身后,不紧不慢的。 “我真想好好抱抱我的女儿,好好亲亲她,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范瑗动情的向任平生倾诉着,任江城抱着任启已经快要走到她身边了,她也没有发觉。 任平生却是耳聪目明,女儿抱着儿子到了身旁,他哪会注意不到?柔和的、歉意的冲任江城笑了笑,“阿令,你来了。” 范瑗这才转过头,看到任江城抱着任启站在她面前,不由的呆住了。 任启搂着任江城的脖子,小小声的问她,“阿姐,阿母想做什么啊?”任江城声音也低低的,“阿母想咬我啊。”任启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看范瑗,又看看任江城,奶声奶气的说道:“阿母想咬,便让她咬一口好了。”他伸出小手殷勤拍拍任江城,安慰她,“阿姐,会有点痒,别怕。” 任江城哧的一声笑了。 任平生和范瑗眼中隐隐含着泪花,也笑了。 有任启这可爱的孩子在,任家这原本应该有些隔阂的一家四口很快水乳交融,异常和谐。 钟媪离开之后,陵江王妃也差了人过来,也是好几辆牛车,牛车上载的是范瑗和任启各项日用之物,和一些蜀中特产,竹器、蜀锦等。来人和任平生认识,是陵江王府的一名主簿,姓武,笑着告诉任平生,“王妃命我将些应用之物送来。王妃还交代,范娘子长途跋涉辛苦了,先休整数日,之后便带上小娘子、小郎君过去让王妃见见。王妃还从来没有见过贵府小娘子呢。”任平生笑道:“那是自然。王妃殿下远道而来,应该也累了,过几日待她老人家玉体康健,内人便携小女、犬子到王府拜望。”要留武主簿共用晚膳,武主簿推辞了,“还要向王妃殿下复命。”喝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走了。 郗氏才忙着把桓昭送来的那么些盆六月柿找地方放好了,现在又要忙着把陵江王妃送来的东西归置齐整。范瑗很有些过意不去,“阿嫂,我这一回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郗氏笑吟吟,“小姑,你问问你阿兄便知道了,他呀,巴不得你给添这些麻烦呢。”范静微笑,“跟兄嫂还客气什么?真是傻丫头。” 范瑗陶醉的伸手轻抚自己的脸颊,“我已是一女一子之母,可是阿兄呼我为傻丫头,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嫩了,好像是尚未出阁的女郎一般,这可如何是好?”任平生神色认真,“娘子这话不对,你怎会忽然变嫩了、好像是尚未出阁的女郎一般呢?你看上去比尚未出阁的女郎至少要嫩上三分啊。”郗氏等人掩口而笑,连范静也是莞尔,范瑗娇嗔的看了任平生一眼,脸颊上飞起红晕。 范琛性情一向严谨,用探询的目光看看他的姑母、姑父,心中颇有几分诧异。 他没想到姑父和姑母是这样相处的,似乎和他的父母很不一样…… 他的父母也恩爱,却要含蓄委婉多了。 他看看姑父、姑母,又悄悄看了眼小表妹。小表妹和她的阿父阿母好像也是一样呢,语笑嫣然,谈笑风生,谈不上娴雅幽静,可是……可是也不讨厌…… “阿令,过几天阿母带你拜见王妃。”范瑗亲呢的告诉任江城。 任江城笑咪咪,“好啊,我很想见识见识王妃殿下的风采呢。” 她还真的是跃跃欲试,很想去。她对陵江王好奇很久了,可是一直无缘见面,那么,见见陵江王的妻子也是好的。至少对陵江王也会有一个侧面的了解。 第058章 陵江王妃的声音略带苍老,不过很和善、很文雅,“诸位请起。” 她好像没什么王妃架子,对任平生和范瑗说起话来很亲切,平易近人,寒暄几句,招手叫任江城和任启,“阿倩快过来,我有几天没见着你了,怪想念的。这位是你阿姐么?生的可真好,玲珑剔透,粉妆玉琢,蕙心兰质。阿倩,你阿姐比你更美丽呢,你嫉妒不嫉妒啊?”她打趣的问道。 任启是个认真的孩子,陵江王妃明明是在逗他玩,他却当了真,纠结来纠结去,挣扎了许久,才毅然决然的摇摇小脑袋,“这是我阿姐,我不嫉妒。” 大家都被他逗得粲然而笑。 任江城笑盈盈站在陵江王妃面前,迅速打量了她一眼。她身材已经有些发福了,看脸部轮廓和五官年轻时候应该是位美女,现在有了老态,没那么好看了,不过,珠围翠绕,浑身锦绣,自有她的富态和华贵。任启说她慈祥,大体上是没有错的,她确实很亲切,好像很喜欢孩子。至于喜欢孩子是不是出于真心,外表当然看不出来。 “阿令生的美丽不凡。”陵江王妃微笑看着任江城,“仔细看看,和你阿母有几分相似呢,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王妃过奖。”任江城头颈微垂,言辞谦逊。 第057章 这晚范、任两家团聚在一起共用晚宴,畅所欲言,直到人定时分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任平生依旧住在外院,范瑗、任启和任江城住在一起。 沐浴过后,任启小朋友白白嫩嫩香喷喷的,披着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坐在床上和范瑗一起玩耍。任江城本来是在旁边看着的,任启仰起小脸冲她笑,声音软软糯糯,“阿姐也来。”任江城有些犹豫,正好遇上范瑗又是歉意又是期待的眼神,心里一软,便笑盈盈的上了床,“阿姐来了。”和范瑗一起陪他嘻笑玩闹。 任启打了个呵欠,范瑗温柔的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没多久任启便睡着了。 他今天一定很高兴,就算睡着了,嘴角边也挂着甜蜜的笑容。 范瑗轻柔的抱着他,把他放到床里靠墙的那边,“阿倩睡觉不老实,放里边好一点。”她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在对任江城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任江城想想白天那个明快妍媚的女子,再看看眼前这位内心忐忑、手足无措的母亲,大为同情,略一思忖,懒洋洋的伸开胳膊,“唉,好累,不想再挪地方了。”躺到了任启身边。范瑗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忙拉过一床锦被替她盖好,柔声道:“很晚了,阿令睡吧,睡吧。”任江城闭着眼睛点头,含混的“唔”了一声。 鼻间隐隐闻到母亲的体香和孩子的奶香,任江城心中安稳,嘴角和任启一样噙着笑。 她很快便睡着了。 范瑗痴痴看着熟睡的儿女,眼眸中不知不觉水光盈盈。 这晚的月色很好,柔和而明亮,月光如水银泄地般洒入窗棱、地面,静谧安详。 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任江城在鸟儿快活的鸣叫声中睁开眼睛,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俱觉舒坦。转过头,见身边睡着个天使般美丽可爱的孩子,脸上不觉绽开一个舒心的笑容。阿倩睡觉没有不老实啊,昨晚他安安生生的,没踢人没咬人,晚上睡在哪儿,早上起来还在哪儿。 “阿姐。”任启也睡醒了,睁开眼睛迷瞪了一会儿,口气绵软的叫阿姐。 任江城的心都快要融化了,凑过去亲亲他的小脸蛋,“阿倩醒了?”任启乖巧的点头,“嗯,醒了。”他脾气很好的任由阿姐亲了亲他,目光投向外面,“咦”了一声,“阿母呢?” 任江城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只看外面空空荡荡的,范瑗不在。 “天气好,鸟儿叫的好听,阿母早起到花园里散步去了。”任江城笑着告诉弟弟,“看看带着露水的花儿,听听鸟儿愉快的鸣叫,朝气蓬勃,生意盎然。” “这样啊。”任启明白了,“阿姐,我也要起了,要听鸟叫,要看花。” 任江城便把他抱起来,掀起了帐帷,保母过来服侍任启梳洗穿衣,能红、能白也来服侍任江城,姐弟二人打扮好了,手牵着手出来到庭院中。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院中一株西府海棠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花艳难以描绘,海棠树旁任平生和范瑗亲密的靠在一起,低头耳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映得这清晨美丽的风光愈加绚烂。 “阿父,阿母。”任启高兴的叫道。 任平生和范瑗一起回头。 看到晨曦中携手而来的女儿、儿子,夫妻二人心里都是热呼呼的。任平生回身弯下腰,“阿倩过来。”范瑗笑的温柔,“阿令,来和阿父阿母一起看日出。”任平生抱了任启,范瑗握了任江城的手,一家四口看着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 美好的一天在阳光下拉开了序幕。 这天范瑗并没歇着,而是和任平生一起带着儿女出门去了。她和郗氏说的是随意出去游玩,郗氏没放在心上,任江城也以为她是生性-爱动,没想太多。出门之后,先是到街市上逛了几家店铺,买了些应用之物,然后到酒楼享用了美味的酒饭,这期间不停的有人来找任平生,悄声和他说着什么,从酒楼出来之后,一家人驱车去了青云巷。这青云巷听着名字挺动听的,其实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很安静,但是街道狭窄,位置不算偏,但也不热闹。 因为马车太显眼了,所以今天一家人还是乘牛车出行的。到青云巷,下了牛车,任江城随着任平生和范瑗走入一栋门脸普普通通的房舍之中,听他俩评点起房子的优劣,才明白原来今天是来看房子的。 这房子外表看着朴实无华,门脸很小,就像是一户再平常不过的人家。走进去之后是一个小巧的院子,穿过院子,眼前一下子明亮了,小桥、流水、假山,错落有致,生机勃勃,再往里走,视野更加宽阔,时而看到粉墙黛瓦、亭台楼阁,时而又是曲径通幽、峰回路转,沿着脚下那铺满鹅卵石的光洁地面往前走,仿佛一直走不到尽头似的,沿途风光无限,清雅恬淡。 “真好看!”任启拍起小手掌叫好。 “阿倩喜欢这里么?”范瑗笑咪咪的问他。 “喜欢。”任启连连点头。 “阿令你呢?”范瑗又问任江城。 任江城往四周看了看,笑吟吟,“我觉得蛮好的。这房子外面看着很一般,进来之后却别有洞天,既不引人注目,又意境深远、构筑精致,可赏,可游,可居。唯有一点不好,这般精致的所在,房价怕是会过于高昂吧?” 房价,一直是任江城心中一处隐痛。她前世是工作过的,而且收入很不错,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她曾经不止一次和心仪的房子擦肩而过,到后来她下定决心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时候,房价已经高到她承受不起了…… 范瑗微笑,“阿令喜欢便好。房价无关紧要。”任平生语气豪迈,“阿父不算有钱人,像石崇那样建一个金谷园大概是不行的。不过,要买下这所房舍,却是轻而易举。”转过头跟范瑗商量,“娘子,阿令喜欢,阿倩也喜欢,咱们便定下这家了,好么?”范瑗笑着点头,“甚好。” 她也真不是寻常女子,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就这样痛快的同意了。 要是换了性情谨慎的主妇,买房置地这样的大事,至少也要多看几家,比较比较,之后再做决定吧。 任平生陪着妻子儿女在园中逛了逛,然后叫过来一名中年男子细细交待了几句,便乘车离开了。 一家人又在街市上逛了逛方才回五味巷。数日之后,任平生和范瑗告诉一双儿女,“房子已买下来了,正在命人收拾整理,待一切妥当了便可搬家。”任启小朋友不过是欢呼雀跃,任江城却没料到自家阿父阿母做事如此雷厉风行,惊讶不已。房子说买就买,这就已经开始收拾了,效率真高。虽然有些吃惊,不过,要搬到自己家了,这可是件好事。舅父是很亲的,舅父家也是很好的,可舅舅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自在啊。 范静知道这件事之后和范瑗不依,“和阿兄阿嫂住一起让你很难受么?这便急着要搬走了?”范瑗笑吟吟,“阿兄,您就知足吧,从前您在吴郡,我在嘉州,兄妹二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几年见不上一面。现在咱们都回京城了,我便是搬出去也隔三岔五的能见面,难道这还不好?”范静不由的笑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伶牙利齿,总是将阿兄说的无言以对。”想想妹妹说的也对,就算搬出去也可以时常见面的,和从前相比,很知足了。 郗氏这位做嫂嫂的也劝范瑗,“好容易兄妹团聚了,多住段时日再搬走,岂不是很好?”范瑗嫣然,“那边房舍买是买了,也无需大修,不过还是需要收拾整理,我们一家四口还要扰阿兄阿嫂一段时日呢。”郗氏叹息,“甚好,若是你当下便要搬走,我和你阿兄是不依的。” 任江城一下子忙碌起来,要帮着范瑗出主意收拾青云巷的新宅子,要收拾自己的行李物品,要准备去拜见陵江王妃,还要列出菜单,准备宴请杜大夫、瘐涵、桓昭、桓十三郎、十四郎等人-----杜大夫这位老饕知道任江城有了新食材、新菜品之后本来是打算到五味巷来找任江城算帐的,不过听说任江城母亲和小弟一起到了,人家母女、姐弟多年未见,他不好冒昧打扰,竟然硬生生的忍住了没来。虽然没来,却给任江城扬扬洒洒写了封信,表达了他对新食材新菜品的好奇和仰慕,任江城看过信便笑了,当即写了回信,承诺一定要请客,让他安心等着。她知道杜大夫的脾气,怕他等的着急,便先将鸡卵炒六月柿和疙瘩汤做法详细写了,连同一株红通通的六月柿一起命人送回,“杜大夫,您先将就将就,等我家收拾好了,我弄一个带厨房的小院子,在旁边开一个小门,您看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虽然她开的是远期支票,不过话说的很诚恳,又有实际行动,杜大夫看了回信,还是很满意的。 安顿下来之后,任平生和范瑗带着一双儿女去了陵江王府,拜见陵江王妃。 陵江王府还是先帝在位时候赐下来的府邸,当时的陵江王是先帝爱子,圣眷甚隆,赐给他的府邸是诸皇子之中最为轩昂壮丽的。这王府坐落在铜雀桥东侧,依山背水,位置绝佳,明明是坐富贵逼人的王府,风景却又太美了,山水画似的空蒙清灵,意蕴悠长。任江城随父母进到王府中,眼前的秀丽风光让她耳目一新。 任启跟在她身边,小大人似的,端庄挺秀。 “大王家里很漂亮。”任江城笑道。 “嗯,很漂亮。”任启奶声奶气的,“大王哪个家都漂亮。” 任江城眼角抽了抽。大王哪个家都漂亮,看来这位陵江王很富有很奢侈啊,从来不肯委屈自己。他在嘉州的王府,一定也是富丽堂皇美仑美奂吧? “大王凶么?”任江城小声问他。 任启甜甜笑着,摇摇他的小脑袋,“一点也不凶,很慈祥。” 任江城摸摸鼻子,“哦。”她不相信陵江王会是位慈祥长者,不过他对着小孩子能展现慈祥的一面,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那陵江王妃呢?”任江城又小声问他。 任启歪头想了想,道:“也很慈祥。” 任江城笑,“原来大王和他的王妃都一样慈祥啊。”这个可真是没想到呢,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任启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倩?”任江城见他绷着个小脸,好像在深思什么,又觉好笑,又有几分感动,便蹲下身子,柔声问道。 任启认真的想了想,认真的说道:“阿姐,大王更慈祥,更可亲。”任江城说大王和王妃一样慈祥,他觉得是不对的,要跟阿姐说清楚。 任江城不由的呆了呆。 大王比王妃更慈祥更可亲?陵江王在传言中不是一位生性好战、经常提刀上马亲自对敌的威猛王爷么?他比王妃更可亲,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阿姐知道了,谢谢阿倩告诉我这些。若是阿倩不说,阿姐便不明白啊。”任江城柔声向弟弟道谢。 任启高兴的咧开小嘴笑,冲任江城伸出白嫩的小手掌。 任江城会意,牵着他的手往里走。 任启到底还是个孩子,走着走着,便忍不住蹦一蹦,跳一跳。任江城对他很纵容,他若要蹦或是要跳,便有意抬高胳膊帮着他,任启笑得很开心。 任平生和范瑗走在前面,回头看看这样的两姐弟,不觉失笑。 一行人到了一栋层甍反宇、飞檐拂云的的高楼旁,范瑗小声告诉任江城,“阿令,这里便是王妃的起居之所。”任江城知道就要见到陵江王妃了,含笑答应了一声,做出幅端庄模样。她和父母、弟弟一起进到里面,只见房内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璧,备极奢华,不由的暗暗咋舌。 上首设着宝座,宝座上含笑端坐一位年约五十余的贵妇,便是陵江王妃了。 任江城和父母、弟弟一起过去拜见。 第59章 “您太好了。”任江城哽咽道谢,拉着杜大夫匆匆往外走,“杜大夫,咱们快点,我阿母中的毒好像很厉害。” 杜大夫还没见她急成这样过呢,不由的大为叹息,柔声道:“好,听小丫头的,咱们快点。” 桓广阳步子快,赶在他俩前头出去了。等他俩出来,桓广阳一手牵着一匹马,将左手的马缰绳递给任江城,“女郎自己骑一匹。”顺手从杜大夫肩上取过药箱背好,“杜大夫,您骑术平平,和我同乘一骑会比较快。”不由分说,便将杜大夫抱上了马。杜大夫气哼哼的,“什么我骑术平平,我老人家根本不会骑马!我就是不会骑马怎么了!”桓广阳飞身上马,一只手虚扶着他,用哄劝的语气说道:“您老人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般有学问,会不会骑马有什么相干?”任江城也跟着灌迷汤,“骑马这种小事,哪配劳您大驾啊?”杜大夫被这两人哄的转怒为喜,“十三郎,小丫头,快走吧。” “是。”桓广阳答应一声,提起马缰绳。 他在前头带路,任江城紧随其后,抄小路直奔陵江王府。到陵江王府之后全换成任江城在前头带路了,她还顺着方才她出府的道路回去,一路上遇到的全是见过她的人,通行无阻,到高楼前方才下马,和桓广阳、杜大夫一起快步进去,扬声道:“阿父,阿母,阿倩,我回来了!” 杜大夫年事已高,这一番奔波下来喘气便露出疲态,桓广阳一边替他背好药箱,一边体贴的搀扶着他,看上去倒像是他的弟子或是晚辈。 三人进去之后,只见上首一老一少两位贵妇面色惶急,任平生坐在下首,一手抱着幼子,一手携着爱妻,脸上阴霾笼罩,地上歪七扭八躺着几个人,看样子已经没气了。厅中还有数名仆从、婢女垂手侍立,个个摒声敛气,满脸恐惧之色。 第060章 范瑗被任平生抱到了牛车上。 她身体还虚,声音也弱弱的,“郎君,我想看到阿令,还有阿倩……”任平生自然依她,“好,我这便唤两个孩子上来。”任江城抱着任启也上来了,范瑗看到自己这一双儿女,心里才安生了,微微笑了笑,朦胧睡去。 任平生把自己的胳膊给她当枕头,小心翼翼,想让她睡得舒服些。一边照顾妻子,一边惦记女儿和儿子,“阿令,阿倩好像一直没怎么说话?”任江城亲亲阿弟娇嫩的小脸蛋,低声道:“杜大夫说无妨,回家之后他会给阿倩看看。”任平生低声喟叹,“阿父做梦也没想到,陵江王府之行,竟是这样的结果。”他欢欢喜喜带领妻儿去拜见陵江王妃,原以为会度过愉快的一天,谁知会过得如此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阿父,好在有惊无险。”任江城柔声安慰。 任平生面色沉重的点头。 任江城无意间向车窗外望了望,只见外面一片灿烂悦目的白色,原来是桓广阳白衣飘飘骑在他的白色宝马上,不紧不慢跟在牛车旁边。 任江城目光温柔了。 今天多亏了桓十三郎啊。 任平生虽是心系爱妻,也注意到了任江城的目光。他随之望过去,微微一晒,“桓十三郎这位所谓的神医弟子,真是古道热肠。”任江城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之意,大为困惑,“阿父,今天他帮了咱们的大忙啊。”任平生笑的有些苦涩,“是,他帮了大忙。万万想不到,陵江王府内讧,倒要指着桓家的人帮忙度过难关了。” 任江城默然片刻,轻声道:“阿父,我是一个再浅薄不过的人,我不管陵江王府和桓家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要咱们一家四口安安生生的守在一起,便心满意足了。”她眼神清清亮亮的,神色坦荡,任平生心中感动,柔声道:“阿令说的对,只要咱们一家四口安安生生守在一起,已是世间至为称心如意之事。” 不久之后,牛车到了五味巷。 第061章 虽然瘐涛坚持他不需要人陪同,不过桓广阳和十四郎反正也是要去接寿康公主的,所以三人还是一路同行,进宫去了。 “阿母这时一定很恼火。”瘐涛表面上镇静如常,心里却颇有几分担忧。 皇帝哪会知道乐康公主府有杜大夫这个人呢?一定是乐康公主自己提起来,皇帝才会下旨召杜大夫进宫。现在旨意下了,人却没带回来,乐康公主在皇帝皇后和诸妃嫔、公主面前一定很尴尬,不定怎么生气呢。 瘐涛不知道,他在宫外经历了许多波折,而当他不在的时候,甘泉宫里也是很热闹的。 乐康公主自愿“献”出名医为郑贵妃诊治,皇帝开心了,郑贵妃也觉得很有颜面,被郑贵妃抢了风头的安妃却暗暗怀恨在心,不光郑贵妃,连着乐康公主一起记恨上了。王皇后和寿康公主神色淡淡的,母女二人心中是一样的想法,对乐康公主这种巴结皇帝顺便捧高郑贵妃的行为十分不屑。乐康公主只顾着讨皇帝欢心,考虑不周,一个献殷勤的举动惹到了好几个人。 安妃美目流转,笑容娇滴滴的,媚态横生,“乐康公主既然慎而重之的推荐这位杜大夫,那么这位杜大夫的医术定是奇佳,不说起死回生吧,至少也是华佗再世,对不对?想必郑贵妃的心疼之症这便要痊愈了,真是可喜可贺。”她这番话说的很得体,皇帝闻之大悦,笑着夸了她两句,安妃晕生双颊,媚眼如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以后陛下便不必再为郑贵妃的心疼之症而忧虑了啊。”对皇帝道过喜,又娇笑着恭喜郑贵妃,“你以后不必再为心疼之症所苦,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对不对?”虽是笑的娇媚,话语间却有着咬牙切齿的意思,分明是在讽刺郑贵妃以后不能凭着“西子捧心”来邀宠了。 郑贵妃能得到皇帝特殊的宠爱,可依仗的法宝很多,“西子捧心”便是她手中利器之一。以后要让她不再使这一招,不再凭这一招得到皇帝的怜爱,对郑贵妃自然是大大的不利。安妃用言语激着郑贵妃,笑的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郑贵妃和她在宫中斗得久了,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见她这样便立即知道她的用意了,如何不恼?恼火的瞪了她一眼,目光明亮迅捷,如刀似剑,锋利的似可剪断水流,真称的上“双眸剪秋水”了。 安妃挑衅的回瞪她,那眼神分明在说,“发火啊,捧心西子,你别再扮娇弱了,发火啊。” 郑贵妃强忍下一口气,娇娇柔柔的说道:“我这心疼之症是自幼便有的,怕是神仙下凡,也难一下子便痊愈呢。” “贵妃这话说的,是说乐康公主特意推荐的大夫不够好,不能医你的病么?”安妃笑道。 郑贵妃又是眼波娇利的横了她一眼。 安妃这是在挑拨离间!是在挑拨她和乐康公主的关系!虽然她是皇帝宠妃,可是她无缘无故得罪乐康公主做什么呢,乐康公主再不济也是瘐家妇,瘐家树大根深,百年世家,可不是能随意招惹的人家。再说了,乐康公主今天明明是捧着她的,她敢是闲的慌了么,和乐康公主起不愉快? “乐康公主推荐的大夫自然是极好的,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不过,我这病自六岁起便得了,缠绵多年,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能说好便好?”郑贵妃语气依旧柔如清风,带着“病人”特有的娇怯,更是楚楚可怜。 皇帝更心疼她了,叹气道:“六岁便得了么?可怜,真可怜。” 郑贵妃眼眸之中水波盈盈,愈增妩媚,安妃却气得脸都白了。 乐康公主看着皇帝、郑贵妃、安妃等人,忽地心中后悔,“我好端端的提什么杜大夫啊?这下子是不是郑贵妃和安妃都要恨上我了?她俩虽说奈何不得我,到底是陛下的宠妃,背后吹吹枕头风,于我有什么好处?” 乐康公主觉得自己今天一时不慎多说了句话,简直后患无穷。这杜大夫来了之后,若是治好了郑贵妃,郑贵妃以后不能借病邀宠,会恨上她吧?若治不好郑贵妃,皇帝又会不高兴了,“推荐这庸医进宫做甚?倒折腾的贵妃不安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治好或是治不好,乐康公主都捞不着好处…… 王皇后和寿康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幕,神色由讥诮转为不屑。 王皇后便不理会这些人,由寿康公主、灵寿公主陪着闲闲说家常。灵寿公主并非王皇后亲生,不过她亲生的母妃在她儿时便去世了,被接到甘泉宫养育,长大后又嫁到了王皇后的娘家,驸马是王皇后的娘家侄子、风流名士王冠之,所以她和王皇后是极亲近的。 乐康公主正在后悔,享受够了皇帝怜惜之情的郑贵妃却又语气娇柔的和她道起谢来,“虽是儿时便有的旧疾,一时之间难以治好,能得位良医诊治,暂时缓解些也是好的。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乐康公主的美意了。”皇帝呵呵笑,“爱妃说的对,不管结果如何,乐康是一片好意。”乐康公主没想到宠冠六宫、有嚣张跋扈之名的郑贵妃会这样善解人意,颇觉意外,微笑道:“儿见陛下忧虑,欲为陛下分忧罢了,至于杜大夫能不能令贵妃痊愈,也是没有把握的。陛下不怪罪儿便好。”皇帝大悦,“我儿一片孝心,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越看乐康公主越顺眼,命宦者取来蜀中才进贡的十样锦,赐给了乐康公主。 乐康公主离席道谢。 她这会儿又不后悔了。 毕竟她得到了皇帝的欢心,还得到了皇帝的赏赐,不是么? 宁妃相貌只是清秀而已,却是位才女,仪态娴雅安然的要求为郑贵妃抚琴,以缓解痛苦,皇帝欣然同意。宁妃得到皇帝的许可,却不命宫女拿她的琴过来,微笑道:“陛下在此,若是寻常的古琴抚出来,恐怕有辱清听。”皇帝听她话里有话,来了兴趣,“依宁妃的意思,什么样的琴才配得上朕?”宁妃笑容恬淡,“陛下,只有一直保存在皇家内库之中的焦尾琴,才配得上您这位人间帝王、上天之子啊。”皇帝哈哈大笑,“朕明白了,原来宁妃是心悦名琴。”虽然知道宁妃是别有用心,但是被宁妃捧的高高的,大悦,命宦者至内库取琴。 焦尾琴是汉代名人蔡邕所制,传说他曾因得罪权贵畏惧报复而流亡江湖,他到吴郡时,吴郡人烧梧桐木煮饭,他听到火势猛烈的声音,便知道这是好木材,请求那正在烧饭的人家将梧桐木送给他。之后,他拿这已经烧焦了一段的梧桐木削制成琴,果然音色绝美,悦耳动听。因为琴尾已经烧焦,被称为“焦尾琴”。蔡邕遇害之后,这张琴一直被保存在皇家内库之中,历代相传,如今属于南朝皇帝所有。 王皇后和寿康公主、灵寿公主也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呢,一开始听宁妃愿意为郑贵妃抚琴,未免不屑,“又多了个拍马屁的。”听到宁妃后来的话才知道这位才女兼琴痴是想趁机见识下汉代名琴了,又觉好笑。 宦者奉命从内库取来古琴,摆在宁妃面前。宁妃目光贪婪的看了许久,命宫女打来香汤沐手,之后方端坐抚琴。琴声曼妙,如清泉流过山林,欢乐明快,又如春风吹拂过花丛,香气弥漫,众人听的如醉如痴。 皇帝醉心于音乐之中,慢慢松开了郑贵妃的手。 他的目光转移到宁妃身上去了。 他平日里觉得宁妃姿色平平,可此时此刻优雅的琴音为她增色不少,秀美雅致,恍如天人。 宁妃一曲弹完,余音袅袅,皇帝击节赞叹,赏赐宁妃珍珠一斗,以示嘉奖、褒扬。 见皇帝见欣赏喜爱的目光看向宁妃,郑贵妃眉头一皱,又捧起胸口,“哎呀,我心口疼。”安妃也不讽刺她了,紧着帮她说话,“大夫呢?神医呢?乐康公主府离宫里又不远,瘐家小郎不是亲自出宫回府叫了去了么?为什么直到此时还不见踪影?” 安妃只是想把皇帝的注意力从宁妃身上转移开,乐康公主听在耳中却是不悦,且又心慌,“是啊,算算时候阿放也应该回来了,为什么还见不着人呢?唉,阿放这孩子要学什么名士作派,一向懒散,拿正事最不当回事,便是领了陛下的旨意,他也不会十万火急的把事情给办了啊。”乐康公主一向是以瘐涛的“名士风范”为傲的,这时却隐隐有些埋怨了,埋怨瘐涛闲散的不是时候。 平时可以云淡风轻扮名士,到了陛下面前,该殷勤还是要殷勤的啊。 郑贵妃和安妃忽然同仇敌忾起来,安妃不停的催问杜大夫,郑贵妃捧心蹙眉,好像已经痛苦得经受不住了。于是皇帝也没有闲情逸致回味宁妃的音乐,也催问乐康公主道:“我儿,阿放为何一去不复返?”乐康公主口中一阵苦涩,硬着头皮道:“陛下,儿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她向皇帝赔罪,皇帝烦恼的挥挥手,“这也怪不得你。”命令宦者立即出宫,“到乐康公主府看看,为何阿放还没带杜大夫过来。”宦者片刻没敢耽搁,立即出发去了乐康公主府。 郑贵妃还在捧心,安妃还在催问,因为这个,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了。 别说皇帝了,就连王皇后、寿康公主等人也奇怪起来。王皇后纳闷的问乐康公主:“杜大夫不是就在你府住着的么?阿放这都出宫多久了。”寿康公主淡淡一笑,“阿妹,是不是杜大夫这个人有点脾气,不大好请?”乐康公主忙辩解,“不是的,阿姐,杜大夫是极随和的人。”灵寿公主笑,“那怎地一直不见人?”乐康公主一脸苦恼,“我也想不到原因啊。杜大夫平时就在密室之中折腾药草,极少出门的……”按说应该一叫就来的,为什么就是见不着人呢? 乐康公主木木的坐在那里,笑容越来越勉强。 她又有点后悔强出这个头了…… 宫女进来恭敬的禀报,“陛下,皇后殿下,瘐郎君回宫复命。” 乐康公主听了这句话,精神一振,“阿放总算回来了。” 宫女又禀道:“桓家十三郎君和十四郎君也在外求见。” 王皇后微笑,“十三郎定是来接他阿母回家的。这孩子,从小便孝顺。”寿康公主脸上现出矜持又愉快的笑容,连皇帝都笑了,“皇后说的对极了,十三郎是个孝顺孩子,阿婧有子如此,令人欣慰。”寿康公主笑容愈盛,乐康公主心里却是酸酸的,“陛下总是宠爱阿姐多一些。阿姐在他口便是‘阿婧’,我呢?他连我的小名是什么都忘了吧?”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忽视,不觉黯然。 皇帝命令,“让他们三个人一起进来。” 宫女俯身答应,后退几步,出去传话去了。 没过多久,桓广阳和十四郎、瘐涛一起进到了甘泉宫。 这三人均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们一进来,人皆瞩目,郑贵妃连心口疼都忘了。 三人进来拜见过皇帝、皇后,王皇后见了桓广阳心情大好,命他近前坐下,亲手剥干果给他吃,活脱脱一位疼爱孙子的外祖母。寿康公主微笑,“十三郎何事进宫?”桓广阳道:“儿奉阿父之命,接您回家。”灵寿公主挑眉惊呼,“姐夫这么体贴,外甥这么孝顺,阿姐,你这是要羡慕死我们么?”寿康公主虽是矜持,也被她逗得笑了,王皇后亦是笑容可掬,满面春风。桓广阳又道:“亦是想念外祖母了,进宫探望。”王皇后更是高兴的不行了,笑得合不拢嘴。 皇帝还是很喜欢桓广阳这外孙子的,笑道:“只想念你外祖母,不想念朕这外祖父么?” 众人都知趣的笑起来。 也不是皇帝这话说的多可笑,而是皇帝明明有逗乐的意思,大家自然捧他的场。 “孙儿是进宫跟您求情的。”桓广阳微笑。 “求情?求什么情?”皇帝愕然。 既然说到要求情,自然是做错了事。桓广阳虽然年青,为人一向沉稳,行事一向牢靠,他说要求情,皇帝真还想不到会是因为什么。 桓广阳正要开口,瘐涛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外祖父,孙儿失职,没有将杜大夫带来。孙儿回府的时候,杜大夫已经离开了,去向不明……” 乐康公主又气又急,“怎会离开了呢?杜大夫一向守在府里,不爱外出的。” 桓十四郎已在一旁冷眼旁观很久了,跃跃欲试,到了这会儿可真是忍不住了,笑道:“陛下,阿阿放这是受我连累了。因为我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致使他回到乐康公主府的时候,杜大夫已经离开。阿放受了陛下的召命,见杜大夫不在,未免忧心忡忡。我心中愧疚,和阿放一起仔细盘问、详查,才知道因为陵江王府有人中毒,杜大夫到陵江王府了,便和阿放一起追了过去……” “陵江王府有人中毒?”皇帝眼中闪过兴味之色。 陵江王自幼便比他聪慧、先帝在世之时把他比得黯然无光,这位弟弟府中出了事,有人中毒,皇帝哪能不感兴趣呢。 “是,有人中了毒。”桓十四郎语气肯定,“我和阿放追到陵江王府,要他们交出人来,纠缠了半天,他们终是不肯。后来知道杜大夫离开王府去了五味巷,我们便又追过去了……” “陵江王府不肯交人么?”皇帝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问道:“他们可知道,这杜大夫是朕下旨宣召进宫的?” 桓十四郎露出气愤的神色,“陛下,臣说了这一点,他们咬紧牙关,只是不肯放人!” 皇帝淡淡笑了笑。 他确实是在笑,不过,如果是熟悉他的脾气,便会知道现在的他是在生气了。 桓广阳扫了十四郎一眼。 十四郎做出幅无辜的、天真的神情。 乐康公主和瘐涛母子见十四郎这样,都是暗中苦笑。桓家还真的是一有机会,便要报复陵江王府啊。 瘐涛面带惭意,“外祖父,都怪孙儿办事不力。”皇帝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郑贵妃一眼,郑贵妃也是聪明人,她原本就不愿意和乐康公主发生不愉快,现在陵江王府牵涉其中,她就更不想往里边搀和了,忙笑道:“我方才心口疼的厉害,现在已经好了。杜大夫来或不来,无关紧要,小郎无需自责。”皇帝笑了笑,“好在贵妃已无事了。阿放,那便命杜大夫明日进宫吧,替贵妃好生诊治。若贵妃病情好转,朕有重赏。”瘐涛心中一块重石终于落下,暗暗松了口气,躬身道:“是,外祖父。” 皇帝露出沉思之色。 桓十四郎略一思索,脸上现出气愤的神色,“我和阿放在陵江王府要不出人,最后追去了五味巷。陛下,王府之中也不知是谁心肠恶毒,差点将一位上门做客的娘子毒死……” 皇帝眉头跳了跳,“上门做客的娘子?” 桓十四郎忙道:“对,是一位上门做客的娘子。那位娘子中毒很深,家人忧虑万分,情形十分凄惨。不过,她也是白白中了这个毒了,因为,她丈夫属陵江王麾下……” “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也会有朕的子民凭白无故被伤害,却无人主持公道的事么?”皇帝大怒。 “绝对不应该有!”桓十四郎信誓旦旦。 郑贵妃、安妃等人见皇帝发怒了,尽皆摒声敛气,平时她们是巴不得被皇帝注意到的,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引起皇帝的注意,恨不得皇帝眼里根本没有她,才觉得最安全。 王皇后、寿康公主等人也神色肃然。 皇帝但凡提到他那位天纵英才的弟弟,情绪总会很复杂、很不可捉摸的。 “无辜的子民,朕的亲弟弟……”皇帝感慨。 按理说有人中毒这属于重案,朝廷应该差人查证,可是,那是在他弟弟王府之中发生的事啊。如果最终揭出什么阴私之事,他的嫡亲弟弟,岂不是声名受损? 桓十四郎果断的拍马屁,“陛下,您爱民如子,大公无私!” 皇帝沉思良久,在他的亲弟弟和公道之中反反复复,来回挣扎,最后还是选择了公道,“传旨,命廷尉左监谢平彻查陵江王府中毒一案,三日之内,将真相呈报到朕的面前。” 第062章 从宫里出来,一路上桓广阳神色都淡淡的。 桓十四郎偷眼看他,“阿兄,我也是为了公平和正义……” 桓广阳骑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和寿康公主乘坐的牛车一个速度,看上去非常悠闲。十四郎说的话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爱理不理。 桓十四郎觉着委屈了,伸手拽拽他,“哎,阿兄,我也是一片好心,我是为了……”见桓广阳骑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公平和正义”那五个冠冕堂皇的字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低声道:“我也是为了她好嘛。阿兄你说,她阿父属陵江王麾下,就算在王府遭遇到了什么,也只好克制忍耐,隐忍不发,吃了这个哑巴亏,对不对?这可不成,我要替她发声……” 第063章 能让这位童心未泯、超然物外的神医大夫答应配合,不容易啊。 毕竟杜大夫只是受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的邀请在他们的府邸为瘐涵调养身体的,和瘐家也好,桓家也好,其实没什么牵连。杜大夫若是不肯纡回婉转的圆谎,实话实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桓十四郎见范静、任平生等人都流露出欣悦之色,眼珠转了转,暗中打起主意,“她说过要请我的客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没动静。今天既然来了,我也该老实不客气,先祭祭五脏庙再说。方才任将军说杜大夫在享用五食釜,我听了便很动心啊,五食釜并不稀奇,可她兰质蕙心冰雪聪明,煮出来的五食釜一定别有风味,美味之极,不尝尝多可惜。范静对我和阿兄何等感激,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半点肚子饿了的意思,范静肯定会留我和阿兄共用夕食的……”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眉头一蹙,捧起了肚子,“唉,忙了这大半天,我腹中忽然有些……” 他话才说了一半,桓广阳清朗的声音便入耳中,“杜大夫,明后日或许廷尉左监谢平大人会约见您,向您询问当时陵江王府的情形,您心里有个数。” 黑花梨木屏风后有了悉悉邃邃的声响,似乎后面有人。 桓广阳目光幽暗不明,往屏风处多看了两眼,似乎是在欣赏上面的山水人物画。 “什么?”范静和任平生听了桓广阳的话,不禁愕然。 桓十四郎捧着肚子的手,无力垂下。 他真是欲哭无泪了。阿兄,你便是一定要说,过会儿再说也可以的吧?我肚子真的饿了啊。 杜大夫眼角抽了抽,“今晚是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明后天是廷尉左监,我老人家可真够忙的。”感慨了几句,断然道:“都是因为要替小丫头救人,我老人家才有这样的麻烦。小丫头只请我一回五食釜可不行,我太吃亏了。”他率直的告诉任平生,“小丫头说你们搬家到青云巷了,我以后要常常到你家食膳。” 任平生微笑,“欢迎之至,随时恭候。杜大夫,您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仆扫榻以待。” 杜大夫喜孜孜,“很好,我总算没有白忙活啊。” 任平生答应过杜大夫,目光锐利,微笑看着桓广阳,语气平平淡淡,“陵江王府的内务居然惊动了廷尉左监谢平大人,看来这位谢大人是耳聪目敏,对京畿每一处王府的动向都洞察分明了。” 任平生的话虽然平铺直叙平淡无奇,可话中的质疑、敌对之意,又有谁感受不到呢? 桓十四郎讪讪的向后退了两步,悄悄坐回席上。 阿兄说的有道理,可以帮她的忙,对她的家事不宜横加干涉。她阿父似乎不高兴了…… 桓广阳言辞诚恳,“任将军,我表弟回府后见不到杜大夫,便和我阿弟一路追到了陵江王府,和陵江王府的人起了冲突。回宫复命之时,陛下自然会得知此事。” 任平生挑眉冷笑,“于是,陛下便命谢大人彻查此案了么?” 桓广阳言简意赅,“陛下沉思良久,召见了谢大人。” 听到一桩下毒案之后沉思良久,然后召见了执掌京师地区刑狱的廷尉左监,意图何在,真是再笨的人也猜得到了。还能为着什么呢?当然是要查这个案子了。 范静为妹妹、妹夫担忧,坐都坐不住了,站起身,忧心忡忡,“阿妹今天陵江王府中毒,明日廷尉左监便到陵江王府查案,妹婿,陵江王殿下会不会误会你呢?便是陵江王殿下清明果决,不会胡乱猜疑人,也怕他身边有想要生事的小人趁机进谗言,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范瑗才中过毒,谢平就上门了,若是有人趁机在陵江王面前诋毁任平生,诬陷是他怀恨在心,告密倒戈,任平生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虽然没人注意到坐在末席的桓十四郎,他身子还是往后缩了缩,好像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她阿父有麻烦了……会被陵江王怀疑的…… “舅兄不必担心。”任平生声音明朗清澈,神色语气之中,都是满满的自信,“大王睿智贤明,眼光独到,卓有见识,绝对不会肖小之辈所蒙蔽的。” 任平生本就美姿仪,善容止,这时的他更是安心定志,信而有征,愈显得雅人深致气宇不凡,他的话也便格外有说服力,令人难以置疑。 “如此甚好。”范静感慨。 陵江王不会因此对任平生起疑心,太好了。 桓广阳默默无语。 桓大将军曾经有过拉拢任平生的念头,可任平生对陵江王的信托和依赖,是常人所想像不到的。虽然此时陵江王远在嘉州,任平生独自在京,他和陵江王之间却好像有无形的铁索在联结维系着,坚韧、苍凉、寒峻、无可断绝。 任平生是在绝境之中被陵江王救出来的,这份恩义,他永生也不能忘怀吧。 “这件事,我很惭愧。”桓广阳歉意道。 任平生淡笑,“哪里,贤昆仲仗义援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十三郎君,十四郎君,过几天我们会搬家到青云巷,届时会送请贴过府,请两位郎君务必光临。” 搬家过后,总要暖暖宅的,亲朋好友要一一宴请。任家和桓家虽无交情,桓广阳和十四郎今天却是帮了大忙的,自然会是青云巷的座上客。 一直蔫儿蔫儿的桓十四郎直到这时才来了精神。好嘛,总算等到她请客了-----不是,总算等到她阿父答应请客了! 桓广阳和十四郎欣然答允,“乔迁之喜,自然应该到府上道贺。” 桓十四郎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到时也和杜大夫一样享用五食釜,好么?” 范静惊觉,“两位郎君还未用夕食,是么?若不嫌舍下简陋,请留下一起便饭。” 桓十四郎正想要略推让几句便顺水推舟的留下,见识下任江城用来招待杜大夫的五食釜是什么,桓广阳却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实在抱歉,家父家母还等我回去,怕是要辜负范仆射的好意了。”范静见他坚辞,也便不多留,“改日要宴请两位郎君,以表谢意。” 桓十四郎悄悄伸手揉了揉肚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阿兄,你……回家了你给我弄五食釜,若是不美味不好吃,我和你没完…… 桓广阳和十四郎也便要告辞了。 杜大夫让他俩等一等,自己转身走到屏风后。片刻之后,后面传出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走了。”杜大夫大摇大摆从屏风后走出来,气势万千的挥挥手。 “请。”桓广阳优雅的做了个手势,请杜大夫先走。 杜大夫和范静、任平生告辞,“范娘子和小阿倩没有大碍,不必担心,明天我再过来。”范静和任平生感激不尽,“有劳杜大夫了。”亲自将他和桓家两兄弟送到大门口。 桓广阳果然言而有信,和杜大夫同乘一骑,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走了。 桓十四郎无奈的跟在一边。 范静和任平生目送这一行人走远,在门前静静立了片刻,才转身回家。 “妹婿,陵江王那边,真的没事么?”范静还是不大放心。 这件事实在太巧了,又发生在远离陵江王的京城,等传到陵江王耳中的时候,事情不知会变形成什么样子了。况且范瑗既然在陵江王府中毒,便说明陵江王府有内讧,有内奸,这个人如果有党羽,在陵江王面前进进谗言,后果如何,便不好说了。 “一定没事。”任平生语气笃定,“大王说过,就算他怀疑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怀疑我的。” 见范静还有忧虑之色,任平生微笑道:“舅兄,不只大王救过我,我也救过他的。大王性好征战,经常亲自上阵冲杀,我在战场上也拼死救过他。就在我救了他之后,大王才对我说了上面那一番话的。” “原来是这样。”范静恍然大悟。 他脸上忧虑之色渐渐没有了,又恢复了平时的温润莹然,“妹婿,我放心了,很放心。” 范静和任平生回去之后,一起去看了范瑗和任启。见这母子二人睡的很沉,呼吸平稳,任启的小脸蛋上还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也便放心了。 “阿令呢?”任平生注意到他的宝贝女儿不在,问道。 侍女能红忙过来回禀,“郎君,小娘子听杜大夫说了花可以美颜,亦可以食用,到花园找能吃的花去了。等娘子醒了,好给娘子调制出鲜花美食。还有,要用鲜花配出方子,用来美白肌肌肤……”范静赞叹,“阿令真是又聪明又孝顺的孩子啊。”任平生面上也不觉露出舒心的微笑。 正好郗氏命人来请他们共用夕食,郎舅二人便一起去了。 等到他们出了门,能红后怕的拍拍胸。小娘子,女郎,姑奶奶,咱们运气真好,郎君用夕食去了,没到花园找你…… 杜大夫和桓广阳在外面慢悠悠晃着,等到离开了范家大门,便命令桓广阳,“往小巷子里拐,到绿色墙头停下。”桓广阳毫不犹豫,“是。”便拨马往小巷里去了。 桓十四郎忙不迭的追上来,“阿兄,这乌漆抹黑的,到这小巷子里来做什么?” 彼时天已经黑了,小巷里没灯,暗沉沉的。 桓广阳浅笑不语。 那黑花梨木屏风后一定是有人的,杜大夫临告辞之前进去和她说了话,应该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吧? 他情不自禁往路旁的花园瞅了瞅,夜色茫茫,黑漆漆的看不到什么,他却无端的觉得眼前这一片黑暗有些绮丽,风光宜人。 “咕,咕,咕。”路旁传出三声鸟叫。 杜大夫乐了,很有兴致的也回了三声,“笃,笃,笃。” “真难听啊。”桓十四郎听到杜大夫学的鸟叫声,咧了咧嘴,腹诽心谤。 路旁的花园里响起细碎响声,过了片刻,灯笼的微弱亮光出现了。 朦朦胧胧中,一位身姿轻盈的女郎跳上石阶,在石墙上露出了一张清丽难言的面庞。 第066章 昨晚谢平第一次来的时候乐康公主便心绪欠佳,现在当然更不耐烦了。 连安东将军和一双儿女都被她赶走过,她哪还愿意见什么廷尉左监。 安东将军柔声道:“公主,谢大人是奉陛下旨意查案的,不好怠慢。我和阿放一起去见见他。” 乐康公主面色疲倦,双眼微闭,好像没有听到安东将军的话一样。 安东将军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招手叫上瘐涛,父子二人快步出去了。 瘐涵坐在乐康公主身边掉眼泪,“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呜呜呜……”乐康公主方才那燥怒的情绪略平复了些,又心疼起女儿,“阿敏莫哭,阿母差人将杜大夫找回来,好不好?”瘐涵摇头,“他不会肯回来了。”乐康公主微笑,“傻孩子,阿母想要他走,便赶他走了;若想要他回来,他便得乖乖的回来,知道么?” 瘐涵连哭都忘记了,怔怔的看着她。 “发什么愣啊?不相信阿母说的话么,真是傻孩子。”乐康公主嗔怪。 瘐涵声音细如蚊呐,“不是不相信阿母的话……可是杜大夫……” 她真的不是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只是,杜大夫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想赶走就赶走,想叫回来就叫回来,他是位知名的大夫啊,又不是公主府的奴仆。 “杜大夫怎么了?他在公主府可以有自己的密室,有世上所有的珍贵药草,独居的院子,供养丰厚。”乐康公主看出瘐涵的意思,自负的一笑,“他这个人不善经营,身无长物,又喜欢口腹之享,离开公主府他能去哪里?他啊,出去过两天便知道京城居,大不易,那时候我差人奉上礼物请他回来便是。” “真的么?”瘐涵半信半疑。 “真的。”乐康公主语气笃定。 安东将军和瘐涛不久之后回来了,安东将军告诉乐康公主和瘐涵,“谢大人有几处疑问想找杜大夫问一问,知道杜大夫已经离开,便没多留。”乐康公主狠狠发过一通脾气之后,情绪平静了许多,淡淡笑道:“谢平也是倒霉,摊上了这样没头没脑的案子,够他烦恼一阵子了。”安东将军和瘐涛见她不复暴怒,神色宁宁不少,都觉欣慰,笑道:“他想烦恼一阵子也不能够了,陛下限他三日破案,过时不侯呢。” 说着话,乐康公主便提出先打听着杜大夫在哪里落脚,等过个一天两天的,杜大夫的气消了,便差人再请他回来。安东将军虽然觉得重新请回杜大夫不是易事,但听到乐康公主终于松口了,还是大为喜悦,“好,我这便命人出去打听。” 瘐涛、瘐涵兄妹脸上也有了笑意,“如果杜大夫肯回来,那便太好了。” 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一双儿女闹的这场不愉快,到这里就算过去了。 不过,安东将军虽然差出不少心腹四处打听,却一直没打听到杜大夫去了哪里。 杜大夫在京城是没有房舍的,也没有听说他有很亲近的亲戚或是朋友,但是,自从离开公主府之后,他并没有住到邸店之中-----安东将军命人将京城之中所有的邸店都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杜大夫主仆二人的身影。 乐康公主本以为杜大夫无处可去,从公主府出来之后便会到邸店暂时存身的,听说查遍了也没见着人,怏怏不乐,“杜大夫不住邸店,到哪里去了?难道他在京城有亲朋么?这却没听说。”想想答应过瘐涵的话,她未免有些心虚。 她可是对瘐涵担保过,一定能把杜大夫找回来的啊。 安东将军找遍京城所有的邸店都没见着杜大夫,在酒肆、饭庄、茶舍等地也没见到他的身影,觉得很茫然,“他会到哪里去了?若是被亲朋收留了还好,好歹衣食无忧,他……他不会留落街头吧……”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又差了不少仆从出去找人不说,还回瘐家托了他的兄长瘐侍中,“阿兄,您一直在京里,地方上熟,帮着我找找。”瘐侍中满口答应。 知道杜大夫是被乐康公主赌气赶走的,瘐侍中摇头,“公主这又何必?名医难求,府中供奉一位好大夫,全家都安心,这赶走容易,再请回来可就难了啊。”安东将军苦笑,“我也不求能把人找回来,只要知道他安枕无忧,也就放心了。” 瘐侍中宽慰了他几句。 安东将军难得回瘐家,便说要拜见阿嫂,再见见侄儿侄女,瘐侍中登时唉声叹气,“阿弟,你阿嫂……唉,咱们兄弟至亲,我也就不瞒你了。她自打那天从五味巷范家回来之后便气着了,五娘也是一样,母女二人都不大好。我还正想着到你府中请杜大夫过来给瞧瞧呢,谁知道杜大夫已经……唉,这也是你阿嫂和五娘运道不好,没有福气。” 安东将军不由的愕然,“阿嫂和五娘病了?为什么我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瘐侍中不好意思,老脸微红,掩饰的清了清嗓子,“阿弟,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声张的……”瘐五娘被迫请仙师驱邪,刘氏这做母亲的生生给气病了,这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么,也经得起大肆张扬? 安东将军见瘐侍中有羞惭之色,也不好深问,反过来安慰他,“阿嫂和五娘福泽深重,很快会好起来的。”瘐侍中叹道:“但愿如此吧。”兄弟二人无语相对片刻,安东将军便告辞了,“阿兄,我回了。” 从瘐家出来,安东将军没情没绪的回了公主府。 到了府门口,门房有些迷茫的迎上来,“驸马,方才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可这信封是空白的,既没抬头,也没落款……”安东将军心中一动,命令门房将信拆开,取出信,递过来给他,门房当然照办,忙找到截纸刀将信封整整齐齐的沿边裁开,之后将里边的信纸取出来,恭敬呈到安东将军面前。 安东将军打开信看了,大喜,“是杜大夫的笔迹!” 这信是杜大夫写的,龙飞凤舞,气势飞扬,不过只有廖廖八个字,“平安勿念,有缘再会。” 虽然只有八个字,安东将军却是看了又看,激动不已。 知道杜大夫是平安的,他也就放心了。 宾主一场,就算不能好离好散,至少也知道杜大夫现在安安生生的,有瓦遮头,衣食无忧。 杜大夫这个人,安东将军还是很有几分了解的。他颇有才情,但是不通世务,不善经营,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安东将军真担心他离开公主府会饿肚子…… 安东将军心情大好,拿着这封信回去了。不过,他忖度着乐康公主见到这封信未必欢喜,便没和乐康公主说,只给瘐涛和瘐涵看了,“杜大夫没恙,可安心。”瘐涛反应平平,瘐涵却是珍惜的拿过信看了好几遍,面色欣悦,“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不过知道他平安,我的心总算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瘐涵笑微微的,眼睛弯弯,如天上月牙,安东将军和瘐涛见她这般欢喜,也不禁粲然。 “阿父,我可以去五味巷看看么?”瘐涵见她阿父高兴,趁机软语央求。 她知道范瑗中毒之后便想过去探望了,不巧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乐康公主又一直在生气,便没敢提起。现在见乐康公主神色宁静了,安东将军心情又好,便提出了这个要求。 安东将军一向是溺爱她的,这时却面有难色,“阿敏,现在谢大人正在查陵江王府的中毒案,你暂时避避嫌,好么?”瘐涵惊讶,“阿父,这……这有什么好避嫌的?”她去看望范瑗而已,这样的人情往来何等平常,竟然需要避嫌? 安东将军宠溺的看着她,“阿敏,是这样的,今天谢大人在查案之时,有仆役指证是这桩下毒案的幕后指使人便是伏波将军任平生……” “什么?”瘐涵惊呼,眼睛瞪得溜圆,“怎么会怀疑阿令的父亲呢?中毒的是她的母亲啊。” “阿敏,稍安勿燥。”安东将军温声抚慰,“阿敏你想想,任家是不是一家四口去赴的宴,中毒的却只有范娘子一人?八娘子和她的弟弟,稚龄儿女,却是安然无恙。而且范娘子虽中了毒,却又被杜大夫救回了性命。说到最后,任家一点损失也没有……” “凭这个便能断定阿令的父亲是幕后主使了?”瘐涵气得脸通红。 “凭这个当然不能断定,只是怀疑。”安东将军轻轻拍拍她,语气轻柔,“不过,虽然只是怀疑,你这时候去看望八娘的母亲也不合适。阿敏,杜大夫原本是住在咱家的啊。” 瘐涵扶额。 就连瘐涛也连连摇头,“荒唐,荒唐。” 第065章 任平生和范瑗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杜大夫住到青云巷?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家里若是有这么位神医坐阵,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啊。 夫妻二人一起凝神静听。 任启学着他们的样子,绷着小脸,支着耳朵,听他阿姐和杜大夫说话。 任江城的声音得意中又透着淘气,“不懂了吧?我这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手段高明啊,嘻嘻嘻。” “呸,小丫头还好意思吹牛。”杜大夫没好气。 任江城声音中有了讨好之意,“杜大夫,我今晨到花园散步,闻到徘徊花的香气,芬芳馥郁,袅袅不绝,便命厨娘拿花瓣做馅儿,团成了酥饼。这饼很好吃的,香甜软糯,花香沁心,甜而不腻……” “要吃。”杜大夫语气坚定。 任平生和范瑗听他的语气便能想像到他现在馋涎欲滴的模样,不禁莞尔而笑。 “阿倩也要吃。”任启软绵绵的道。 任平生怜爱亲亲儿子细腻滑嫩的小脸蛋,柔声答应,“好,阿倩也吃。” “阿母也去。”任启伸出小手热情招呼范瑗。 任平生心里紧了紧,阿倩很快会发觉他的阿母病了,起不了床…… 范瑗伸了个懒腰,口中嘟囔道:“困,没睡醒,我还要接着睡……”眼睛朦朦胧胧的合上了,一幅很困没睡醒的样子。 任平生小声哄儿子,“阿倩,让阿母接着睡,阿父抱你出去好不好?” 任启乖巧的点头。 任平生伸手替妻子盖好被子,握握她的手,抱着任启出来了。 婢女打来温水,父子二人洗漱过,到了院子里。 任江城命人在院子里搭了凉棚,摆下高桌案和胡椅,细粥小菜和鲜花饼一一端上来,样样精致讲究,“粥有甜咸两样,一样白粥,一样牛肉粥,小菜有时蔬、熏鱼、腊肉、白切鸡,饼有鲜花的,也有葱花的,杜大夫您看看,朝食便如此丰盛,我请客是不是很有诚意?”任江城自卖自夸。 杜大夫竭力想装出生气的样子,可他看着满桌的佳肴实在心中欢喜,嘴角不知不觉就翘起来了,“勉强还行。” 任江城看到任平生牵着阿倩的小手在晨曦中含笑走过来,心中一喜,弯下腰亲呢捏捏任启的小脸蛋,“阿倩醒了?昨晚睡的好不好啊?”见弟弟安安静静的,眼神却不像昨天那么呆滞,很灵动,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踏踏实实。 任启捧起肚子,奶声奶气,“睡的很好,就是肚子饿了。” 任平生和任江城都笑,连杜大夫都乐了,他拉过任启上上下下打量过,满意点头,“老夫昨天开的安神汤药也太管用了些。”顺手把他抱起来放在胡椅上,“肚子饿了,那便开吃。”递给任启一个鲜花饼,自己也拿了一个,香香甜甜的吃起来。 任平生也落了座,任江城却回去命婢女服侍范瑗梳洗了,看着她喝了一碗白粥,吃了些小菜,脸上有了红润之色,才嘱咐她继续躺着,重新出来了,自己也安安生生坐下享用精致可口的早餐。任平生关切问着杜大夫,“昨晚您回去之后,麻烦很多么?”杜大夫吃着鲜花饼,脸上的神情和他在密室研究药草时一样专心致致、心无旁骛,随口道:“尚可,尚可。”也不知他是说饼的味道,还是在说昨晚的麻烦。 任江城口味很杂,白粥要,牛肉粥也要,各盛了一碗,鲜花饼爱吃,葱花饼也爱吃,尝过这样,又尝那样,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昨晚的麻烦倒还算了,今天您打算怎么着啊?乐康公主可是在陛下推荐过您的,您是不是得进宫给那位宠妃瞧病去?” 杜大夫三口两口吃掉了一小块香喷喷的葱花饼,得意的摆摆手,“用不着了。小丫头你猜我怎么跟他们说的?我就说,这个心疾之症治倒是能治的,不过呢,如果吃了我的药,于容貌有损,让他们问问这位宠妃,如果是这样,她还治不治。” “噗……”任江城和任平生不禁同时一笑。 郑贵妃那样的女子以色事人,就凭着美丽的容貌讨皇帝的欢心呢,杜大夫说了病能治,可是要损损伤美貌,不得把她吓死啊? 任江城忍笑,“郑贵妃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让您进宫替她瞧病了。” “这是一定的。”任平生笑着点头。 “那正好,我老人家要的便是这个。”杜大夫大大咧咧的。 任启乖乖的自己喝粥,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听阿父、阿姐和杜大夫说话,他好像没听太懂,小脸蛋上露出迷惘的神情。 任江城心情和这清晨美丽的天气一样明媚,见弟弟这样,笑吟吟的逗他,“阿倩,如果你生了让你不舒服的病,这个病可以治好,但是治好之后你便没有现在精致可爱了,那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任启呆了呆,放下碗,低头怜爱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又伸出手留恋的、不舍的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一脸纠结。 “阿倩这是当真了。”任平生不由的心中好笑。 他慢条斯理的喝着粥,想知道阿倩最后会怎么选。 任江城也笑吟吟的看着弟弟。 杜大夫见任启这么大一点儿的孩子便知道爱惜容貌,不由的摇头,“人舒舒服服的活着才是最要紧的,长的好看不好看,又管什么用了?” 任启纠结半晌,用乞求的、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任江城,“都要,好么?” 任江城乐了,“我们阿倩的意思,是既要身体舒服,又要脸蛋漂亮,哪一个也不能抛舍,是么?” 任启点头,“嗯。” 雪白-粉嫩的小脸蛋上全是认真和郑重,看上去可爱极了。 任江城心里痒痒,忍不住捧起他的小脸亲了亲,“我们阿倩可真是贪心啊,这个也要,那个也要,哪个也舍不得。” “阿姐,痒。”任启忙着往后躲,咯咯咯的笑出声。 任平生和杜大夫享用过美味早餐,胳膊搭在椅背上,含笑看着这对快活的姐弟,神情惬意。 早餐之后,杜大夫进去为范瑗复诊,又用金针替她除去体内余毒,“幸亏当时小丫头给她服了解毒灵药,所以没有深入骨髓内脏,今天已好的差不多了。我开方子,依着方子服用三五日之后,便应该痊愈了。”他语气笃定,自信满满,任平生和任平生大喜,“多谢您了。” 父女二人很有默契的相视而笑。 痊愈,杜大夫说的痊愈,那就是说,范瑗是真的没有危险,很快便会恢复如常人。 “会变丑么?”父女二人正喜上眉梢,耳中却传来任启稚嫩的声音。 一起愕然看过去,只见任启忧心忡忡看着范瑗的脸庞,眉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紧皱,一幅心事重重、忧愁苦闷的模样。 “阿倩你……”任江城笑弯了腰。 任平生抱起幼子,“阿倩方才被问过那样的问题,便担忧起阿母来了是么?真是乖孩子。阿倩放心,阿母不会变丑的,会和以前一样美。” “什么和以前一样美。”杜大夫看着这一家四口,心中莫名感动,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若是只和以前一样美,岂不是显得我老人家医术平平么?不行,我得开个美白的方子,让范娘子更增几分颜色。” 任江城和任平生一起冲他伸出大拇指,“杜神医,了不起!” 任启给了他一个甜甜的、清新如晨曦纯净如朝露的笑脸。 杜大夫心里舒坦之极。 廷尉左监谢平大人还真的是雷厉风行,很快便差人来请任平生去陵江王府,协助他查证范瑗中毒一案。任江城委婉建议他不要去,“阿父,一则阿母和阿倩离不开您,二则咱们很快要搬家了,家里的事还多着,需要您拿主意,三则您也累了,精神不济,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忙,所以,还是在家中静养为好。”杜大夫取出一瓶药水,“涂上这个,包管你比病人还像病人。”见任平生似有犹豫之色,不悦道:“你是不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啊?那我以后不来了,尊夫人那里你另请高明。”任平生不好违拗杜大夫的意思,只好接过药水涂上,果然脸立即黄喇喇的,一脸病容。 他带病见了谢平差过来的人,少气无力的,“我委实病的起不了床,请谢大人宽容数日,待我略好些,便过去效劳。”来人不禁苦笑,“不是谢大人不宽容,是陛下限了三日破案,谢大人也等不得啊。”任平生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子,无力倒在枕上,“烦劳你将我抬过去吧。”来人为难的看了又看,觉得也不能真将任平生抬到陵江王府,只好匆匆告辞,回去向谢平讨主意去了。 来人走了之后,任平生本想涂掉药水的,杜大夫不乐意,“这药水配制不易,莫浪费了。”任江城也劝他,“稳妥起见,您多装会儿吧,省得再来了人会麻烦。”任平生没办法,只好听了他俩的,继续黄着一张脸。 他是位美男子,也是爱惜容貌的,揽镜自视,颇为不喜。 不光他自己不喜欢自己,任启本来很喜欢缠着他的,这时却一脸失望,“阿父变丑了啊。”正好范氏族中有几位和任启年龄相近的小孩子来找他玩耍,任启便毫不留恋的和他们一起噔噔噔的走了,任平生和任江城啼笑皆非。 阿倩,你也太爱美了…… 果然不出杜大夫所料,瘐涛进宫把“病能治,但治好病之后容貌受损”的话一说,郑贵妃当即花容失色,连连摆手,“那不治了,不治了。”皇帝有些不高兴,“治病便要损容貌,也好算神医么?”郑贵妃大概是被吓的狠了,内心之中对这位神医杜大夫有了畏惧之情,忙使出浑身解数劝皇帝,“我这个病自六岁起便得了。这么多年过来,虽然有时会难受,毕竟没有性命大碍,陛下千万不要为了我降罪这位神医。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妲己妺喜一类的人物了么?也有损陛下的英名啊。”皇帝被她柔声细语的劝了许久,总算消了气,“如此,不召这神医进宫,也就是了。” 郑贵妃这才放下心。 她这心疼之症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别的宫妃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邀宠的一个手段罢了。真为着这个降罪大夫,而且是一位知名的大夫,她不是没事找事么? 皇帝虽然不再坚持召杜大夫进宫为郑贵妃治病,不过白白高兴了一场,最后竟是水中花镜中月,烟消云散,颇觉扫兴,“乐康郑而重之的推荐这杜大夫,朕还以为他真的是位神医呢,谁知是浪得虚名。乐康这孩子也是的,害得朕空欢喜一场。”郑贵妃自然不会忤逆皇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意往下说,“乐康公主也是一番好心,不过,没弄清楚便胡乱开口,君父之前,不够谨慎啊。” “爱妃言之有理。”皇帝蹙眉,“乐康如果虑事周全,应该是得知你有心疾之症后回府先问问大夫能不能治、有多大把握能治,大夫点了头,她再进宫推荐,那便是十拿九稳了。唉,乐康这孩子真是太冒失了。” 郑贵妃顺着皇帝的意思,也抱怨了乐康公主几句。 皇帝还得很疼瘐涛这个外孙子的,自乐康公主一家人回京之后,乐康公主便有意让瘐涛成为皇太子的侍从官,皇帝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这时却改了主意,“乐康是这样,阿放的性子会不会随他的阿母?朕再仔细瞧瞧他,之后再做决定不晚。” 乐康公主之所以要“献”出杜大夫,便是为安东将军和瘐涛的仕途着想,谁知没有帮上瘐涛,反倒耽误了他,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皇帝倒是觉得桓家这十四郎蛮机灵的,委任他做了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就是乐康公主想要为瘐涛谋取的那个官位了,太子的侍从官员。 乐康公主得知这件事,气的脸都白了,在府中很是发了通脾气,“放着嫡亲外孙子不提携,提携桓十四郎!桓十四郎嘻皮笑脸没个正形,他也配做太子侍从么?”安东将军和瘐涵都劝她,“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益,快别这样了。”乐康公主性子执拗,哪里肯听他们的?怒气冲冲,痛詈不休。 瘐涛因为这个都不大高兴了,“阿母,我便是不做这个太子洗马,又有谁敢看不起我不成?”乐康公主恨铁不成钢,“阿放你若跟着我们在宣州,当然任由你闲云野鹤,现在回了京城,公主之子却不在朝中任职,外人看了,还以为你阿母在陛下面前不得宠呢。” 不管安东将军、瘐涛和瘐涵怎么劝,乐康公主还是怒火蹭蹭蹭的往上蹿,摔了茶盘,又摔茶盏,弄的一地碎瓷片。 她生很多人的气。她气皇帝不疼爱、不体恤她这样亲生女儿、尊贵的公主,气十四郎在皇帝面前胡乱献殷勤,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气郑贵妃得的病这么刁钻,难以治愈,还气杜大夫配不上这神医之名,居然连个心疾之症也治不好,要命时刻塌她的台。她气来气去,就是不气自己,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她乱拍马屁,什么也没弄清楚便冒然推荐大夫,也不至于得到这个结果。 安东将军、瘐涛和瘐涵,这三个人劝她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生气?她怎么能不生气呢?在宣州的时候她地位超然,但是心有不满,嫌宣州偏僻,一心想回京城。回到京城之后和寿康公主、灵寿公主等姐妹一比,她又觉得自己过的是最差的,不光和寿康公主不能比,就连灵寿公主过的也比她滋润。这次她拍了一回皇帝的马屁,结果马屁没拍成,拍到马蹄子上了,让她情何以堪呢。 乐康公主一直在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可是她丈夫、儿女,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明白她,每个人都在劝她一些不疼不痒的话。这些话平时听听也就算了,这时候听在耳中格外刺耳,乐康公主气得把安东将军赶出去了,瘐涛和瘐涵这一对心爱的子女虽没舍得往外撵,却严命他们不许再劝,不许再说那些不管用的、宽慰人的话。 瘐涛和瘐涵相互看了看,同时叹气道:“阿母,您一个人静静,我们去看看阿父。”出去追安东将军了。 乐康公主见瘐涛和瘐涵这样,和郑贵妃犯了一样的病,心口疼起来了,“没良心的阿放,没良心的阿敏,只知有阿父,不知有阿母,坏阿放,坏阿敏,以后你们会后悔的。” 瘐涛和瘐涵事后真的后悔极了。 不光他兄妹二人后悔,连同他们的父亲安东将军也悔青了肠子。 因为,就在他们三个人都不在的时候,杜大夫自外游玩回来,到密室研究药草,发觉有几样珍贵的药草没了,便差童儿向乐康公主要。乐康公主正在气头上,又对杜大夫非常不满,发了公主脾气,不仅没给药草,反倒将童儿寒碜了一番。童儿抹着眼泪回去告诉杜大夫,杜大夫亲自来问乐康公主,被乐康公主呛了几句,气的当即收拾了贴身衣物,带着童儿出府去了,不知所踪。 安东将军知道之后,顿足长叹,瘐涵拉着他的手,难过的流下眼泪。 乐康公主不屑,“请他来为的本是阿敏。现在阿敏都好了,和平常的小娘子一样面色红润,身子康健,再留下他有什么用?府里养着位活祖宗,很有意思么?” 安东将军苦笑,“公主,咱们阿敏能好,靠的不全是杜大夫么?我心里是很感激他的,哪能让人家就这么被气走了呢?多过意不去。” “如今府中已用不着他了。”乐康公主板起脸。 安东将军无奈,“公主,就算用不着他了,真要走也好离好散,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出府,这般逐客,是何道理?” 就算真的不需要他了,要请人家走,也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啊,撕破脸皮做什么?有什么必要? 瘐涵哽咽,“杜大夫没来之前我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是什么样子?阿母,这全是杜大夫的功劳……” 乐康公主虽是疼爱女儿,这会儿心情恶劣,却也不耐烦了,“阿母没有白白用他,给了他好处的。阿敏,他是大夫便该治病救人,是他份内之事。” “可是,多少庸医都拿咱们阿敏没办法……”安东将军不禁开口反驳。 乐康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 安东将军忽觉心灰意冷,沉默下来,不再开口说话了。 跟她说什么呢?她是公主,天生的高贵,因为瘐涵的身体她已经忍耐了杜大夫这么久,一直颇有怨言,现在瘐涵身体康健如同常人,再让她对杜大夫客气礼让,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了吧?更何况杜大夫不肯进宫替郑贵妃看病,已经惹恼了她……唉,离开就离开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公主,驸马,谢平大人求见。”婢女来报。 “谢平怎地又来了?”乐康公主神色怏怏。 昨晚他不是来过了么?还没问够,又来惹人嫌了? 第067章 虽然婢女抬出了她家贵为朝廷官员的郎主,白衣郎君亦不为所动,“仆有事在身,失陪。” 可是老夫人也不知受惊吓太厉害了,还是实在太感激他了,一定要感谢他,死命拉着他,不许他离开,“你不许走!我要让我儿子报答你!”她已是暮年之人,身体衰弱,可是发起狠来也有一股子蛮力气,白衣郎君竟然没有挣脱。 一个要走,一个执意挽留,双方正在纠缠,从巷子口形色慌张的飞奔进来十几名仆人、仆妇,“老夫人,老夫人您怎样了?” “这些愚蠢的下人总算赶来了!”老夫人皱眉,气哼哼的道。 仆人来了之后,先是伏在地上下拜,然后便争先恐后的围在老夫人身旁嘘寒问暖,“老夫人您没事吧?可把奴婢们吓死了!那头牛平时好好的,怎地今日便突然发了疯呢?”老夫人紧紧拉着白衣郎君不放,板着脸,干鳖的嘴角抿得紧紧的,“谢思奴呢?去把这个不孝子给我叫过来!他不来我便不走了!” 一个看样子像是个管事的中年仆人陪着笑脸,“老夫人,阿东已经去禀报郎主了。” “再派人去,让谢思奴立即过来!”老夫人喝道。 中年仆人不敢怠慢,“是,是。”回身在旁边的青年人中挑了个机灵麻利的,“阿丁,你立即骑马去陵江王府见郎主,把老夫人的话带到。”那名叫阿丁的青年人行了个礼,像兔子一样迅速的蹿了出去,到了巷口,骑上马直奔陵江王府。 老年人自有老年人的执拗和固执不讲理,不论身边的人如何相劝,这位老夫人就是死命拉着白衣郎君不放,执意要等她儿子谢思奴过来,让谢思奴看看她是如何被人搭救的。 “阿母,阿母。”巷口传来男子惊慌失措的呼唤声。 一名中年男子在巷口下了马,踉跄几步,冲这边跑过来。 这中年男子身材高而健壮,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很端正,不苟言笑,看到好端端站着的老夫人,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阿母,您没事吧?” 老夫人眼中有了水光。 白衣郎君被她握着手,想走也走不了,这时好奇看了她一眼,猜测她下一刻要和“谢思奴”抱头痛哭,感慨自己劫后余生,逃得了性命。谁知这位老夫人明明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忽然撒开白衣郎君的手,喝道:“拿来!”她身边的婢女应声送上一根沉甸甸的乌木拐杖,老夫人拿了拐杖在手,没头没脑便冲谢思奴打过去了,“我打死你这不孝子!我被疯牛拉着车乱跑之时你在哪?我快被吓死之时你在哪?呸,我是没白养了你这个不孝子了,最后要靠着位不认识的小郎君救命!”这老夫人看上去年事已高,这时的身手却很敏捷,乌木拐杖被她甩得虎虎生风,那人高马大面孔方正的“谢思奴”被她打的呲牙咧嘴,抱头鼠蹿,狼狈之极。 白衣郎君看的十分稀奇有趣,浅色琉璃一般的眼眸之中现出笑意。 “阿母息怒!”谢思奴跪在老夫人面前,抱着她的双腿苦苦哀求,“打坏了儿子不要紧,累到您老人家,儿子更增加罪过了。” 老夫人打的也累了,喘着粗气住了手,恨恨道:“养你何用?我遭遇危难之时总是见不到你!”谢思奴再三赔罪,老夫人怒气未消,指了指白衣郎君,“这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还不快过去拜谢。” “是,阿母。”谢思奴恭敬的答应。 “别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人家欠你三百大钱似的。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你的犯人,你得冲人家陪个笑脸,知道么?”老夫人毫不客气的训斥。 “是,阿母。”谢思奴竭力在他方方正正的脸上堆起笑容。 转过头看向负手站立的白衣郎君,谢思奴脸上那本来很不自然的笑容愈发僵硬,“桓十三郎?” 杀了疯牛,救下他阿母的“过路人”,竟是桓家的十三郎么。 “谢左监。”桓广阳彬彬有礼的俯首。 “你们两个认识啊?”老夫人顿时高兴了,兴高采烈,“这太好了!” 谢思奴笑的有些苦涩,“阿母,这位郎君是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的爱子,桓家的十三郎。” “小十三啊。”老夫人热烈的看着桓广阳,神情别提有多满意了,“十三好,我家小思奴在族里也排行第十三!” 桓广阳眼角抽了抽。 他瞅瞅人高马大、向来以正直无畏、铁面无私著称的廷尉左监谢平,再想想“小思奴”这个呢称,笑意汹涌而来,在胸中来回翻腾。 如果他不是自制力很强,一定会笑出声的。 谢平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家母……家母年事已高,有时候会……” “我明白。”桓广阳了然。 这位老夫人一定是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了,明白的时候还是正常人,犯起糊涂来就闹各种笑话,让人啼笑皆非。俗话说的好,“小小孩,老小孩”,人若是老了,会和小孩子一样懵懵懂懂,幼稚无邪。 谢平命人把一辆牛车赶到小巷子里,请老夫人上车,“阿母先回家,好不好?”老夫人先是生气,“谢思奴又想撵我回去,把我关起来!”被谢平柔声软语的哄着,扶着她上了车,她不知怎地又欢喜了,脸上现出喜悦的神情,“小平平,我先回家了,你也快点回来,好不好?”谢平被她目光殷切的看着,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好。”老夫人笑的眼睛咪成了一条线,高兴的和谢平、桓广阳挥手作别,任由婢女放下帷幕。 牛车缓缓驶动,老夫人走了。 谢家其余的仆从也被谢平打发走了。 小巷里只剩下桓广阳和谢平两个人。 “十三郎要我怎么做?”谢平咪起眼睛。 他知道他的阿母固执起来非常难办,不过,他不认为桓十三郎如果救了人后真的想走,会因为他的阿母不放人而走不了。桓十三郎一定有事要他办,他可以确定。 桓广阳嘴角微挑,浅淡一笑。 京城所有人都知道谢平精通刑律,铁面无私,不依附于任何党派、权贵,桓家也好,王家也好,都休想拉拢到他,将他收于麾下。但是,谢平并非由钢铁铸成,亦是血肉之躯,他的阿母,便是他的软肋,他最柔弱的地方。 桓广阳身上的白衣浸上了血迹,却更显得华美圣洁,风姿特秀,“奇怪,为什么我当天也出现在陵江王府,谢左监却一直没有向我问话。” 谢平露出惊讶之色。 显然,他不知道桓广阳当天也曾去过陵江王府。 桓广阳扬眉,“陵江王妃和世子妃,没有提到我么?” 谢平摇头,“陵江王妃病倒,世子妃侍疾,都没有见我。下官隔着珠帘问候过王妃,王妃病弱的说不出话来,世子妃关心则乱,忧心如焚,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如此。”桓广阳神色冷淡下来。 谢平心中一凛。这件案子皇帝限他三天查清,可一天已经过去了,又有多少事情他还被蒙在鼓里,没有查出来呢?桓广阳到过陵江王府,他居然不知道…… 这也难怪,知道桓广阳身份的只有陵江王妃、世子妃和有限的几个心腹仆人,其余的人都把桓广阳当成杜大夫的弟子了,哪知道他是桓大将军的爱子。 还有多少真相,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谢平不禁深思。 ---- 陵江王妃从床上懒懒的坐起身,“总是躺着,没病也躺出病了。”世子妃忙过来扶起她,体贴的安慰,“您再忍忍,陛下限他三天破案,他在府里也就只能嚣张三天。”陵江王妃皱眉,“三天可不行,我躺不了,没病却要躺着,实在太难受了。”世子妃献殷勤,“出去外面不行,我扶您在屋子里走走。” 外面有廷尉的人,屋子里是无妨的,全是心腹。 陵江王妃叹了口气,“好吧。”认命的由世子妃扶着下了床,在屋里缓缓踱步,“这次回京真是倒霉,摊上了这么样的事,大王还不知怎么想咱们呢。”世子妃冷笑,“大王英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这三个儿子哪个忠哪个奸,哪个斯文哪个野蛮,他会心里没数?老大自恃是长子,不服气世子;老三自恃文武双全本事大,也不服气世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他老人家哪有不知道的。还有,老大和老三连世子都嫉妒,任平生不是他的儿子,却比他的儿子还受宠爱,他们能看着任平生顺眼么?早想除之而后快了。这次咱们一个不慎,让他们得了手,呵呵,任平生也受怀疑,咱们也摘不干净,老大和老三大概做梦都能笑醒吧!”陵江王妃说话少气无力的,“要闹这些,好歹也在嘉州啊,闹到京城、闹到陛下眼前,算什么?”世子妃气愤的哼了一声,“若在嘉州,在大王眼皮子底下,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就是到了京城才敢这么折腾呢,唯恐事情闹不大,唯恐您和世子人丢的不够!” 陵江王妃幽幽叹气,“兄弟相残,这又何苦。” 世子妃本是气愤难忍的,想到今天的事,又幸灾乐祸的笑了,“现在谢平又怀疑上任平生了,好啊,我看任平生还忍不忍的住。他要是忍不住有人往他身上泼污水,这便站出来吧。有任平生和他们对上,咱们也好坐山观虎斗,不费力气,坐收渔人之利。您说呢?” 陵江王妃沉默许久,半晌,方缓缓道:“这样也好。” 让任平生和老大老三去斗,总比她亲自出马要好。 世子妃拉拉她,警醒的四处看了看,低声说道:“阿家,依我看,这件事不管实际上是谁做的,都往老三身上推,如何?老大生母不显,人又窝囊没本事,就他几个儿子不安生,说到底也是不顶用的,老三母子二人却是咱们的心腹大患啊。” 陵江王妃恨恨,“你说的不错,老三和他那可恶的亲娘,才是最最可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千娇百媚的面庞,恨的咬碎银牙。 世子妃受了鼓舞,贴近王妃,声音愈低愈急,“那,咱们设法让老三和任平生对上,如何?最好任平生能料理了老三,省得脏了咱们的手。” “好。”陵江王妃略一犹豫,便即点了头。 世子妃服侍王妃重新躺下,自己便精神抖擞的亲自召见心腹,一一吩咐了下去。 她费了不少心思,将说辞设计得天衣无缝,自以为完美无缺,一点破绽也没有。安排妥当之后,心满意足,等着陵江王府后院硝烟再起,等着任平生坐不住了,从五味巷赶过来,代替她和王妃、世子正面迎敌。 世子妃这如意算盘打的真是啪啪响。 接下来的一天,谢平和昨天一样查看现场、逐一审问在场的仆从、侍婢,一一记录供词。 从他记录的供词来看,任平生的嫌疑最大。因为指证任平生的仆从由原来的一个增加为两个,还有一名婢女也受刑不过招认了,指使她下毒的正是任平生,她本来是在所有的茶里面都下了毒的,只是那天世子妃亲自为陵江王妃泡茶,所以她才没有向王妃和世子妃下手,最终只有任家这一家四口人面前放着的才是毒茶…… “任平生该沉不住气了吧?”世子妃知道供词是这样的,笑的很是欢欣。 有人要把她拉下水,她没有办法,只好拉个替死鬼先挡一挡了。 等到那替死鬼和敌人两败俱伤的时候,她再不慌不忙的出面,坐收渔人之利,何等从容。 第068章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瘐五娘和她的姐妹们原本已经有些疏远了,现在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戮力同心,一致对外。 瘐五娘不是装的,是真的气病了,脸瘦了一圈,黄黄的,眼睛却比平时更大、更亮,“任家搬到青云巷之后肯定会有乔迁宴,到时候咱们全体不去,让任八娘清醒清醒,知道她到底有几斤几两。”瘐十五娘率先表示赞成,“五阿姐说的对,到时候咱们全体不去,瘐家的女郎不到场,她这乔迁宴有什么意思?诸位阿姐,依我说,不只咱们不去,但凡和咱们交好的人家、姐妹,咱们都得或明或暗的劝她们别去,任家的宴会冷冷清清的,没人捧场,任八娘就知道她在京城究竟算不得什么了。哼,就凭她也想在京城耀武扬威,未免好笑。”瘐十五娘虽然幼稚了些,她提议的这个劝亲戚朋友也不去任家却是个好主意,瘐五娘、瘐七娘等人点头称赞,“确实应该这样,把能知会的亲友全知会了,莫给任家留面子。” 她们议论的很是热烈、投入,瘐清一直斯斯文文的坐着,并没有开口说话。 “四阿姐,你是什么意思?”瘐十五娘最先发现她不对劲,奇怪的看着她,“你不赞成我们的话么?” 瘐五娘等人也一齐看着瘐清,“是啊,四阿姐,你怎么了?” 瘐清矜持的笑了笑,“我在想,只是冷落青云巷,冷落任八娘,似乎还不够解气……” “四阿姐,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瘐十五娘眼睛发亮,激动握住她的手,一迭声的催问。 不只瘐十五娘,连瘐五娘、瘐七娘等人满是期待的盯着瘐清,“四阿姐,你有何高见啊?快说出来吧,咱们一起参详参详。”瘐清若有所思,“你们也知道,前些时候我是和阿敏一起住在宣州的,故此我对这位任八娘知之甚深。妹妹们知道么?任八娘是宣州刺史的孙女,任刺史只管州务,不带兵,勉强可算做第五品的官员,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宣州任小官吏,比他更是差得远了……” “这样的家世啊。”瘐十五娘不由的掩口笑。 她父亲任西中郎将,家中的伯父、叔父大多是朝中高官,若和任八娘比家世,至少强出十条街。 瘐清笑的很温柔,“任八娘的家世确实谈不上高贵,可她父亲推辞了陛下亲自任命的散骑常侍之职,得了清高的名声,母亲又是范氏贵女,所以她现在俨然也是一位有资格和各大世家来往的女郎了。这种情形,我想是因为大家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知道任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吧?” 瘐五娘等人神情专注,等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瘐十五娘自作聪明,“四阿姐,你的意思是咱们把她的底细散布出去,让大家都明白她祖父、伯父是什么人,是么?” 瘐清微笑摇头,“当然不是这样的。十五阿妹,我的意思是,如果任八娘那两个任职小官的伯父进了京城,还把他的家眷也带来了,那么,和任家交往的士族自然而然便会知道任家的底细,任八娘的身价,也就一落千丈了。” “原来是这样啊。”瘐十五娘如梦方醒。 瘐五娘等人也很感兴趣,“这法子不错。”瘐六娘仔细想了想,“任平生现在是成了风流名士,范氏的出身和教养无可挑剔,可是任家其余的人怕是拿不出手了吧?他们一来,任八娘真实的出身便暴露无疑。”瘐清又含笑把辛氏、刘氏、王氏等人的出身、言行举止等描绘了一番,瘐十五娘又是笑,又是跳,“等她们一来,任八娘大概会被笑话死吧?嘻嘻嘻……谁若是和任作娘来往,当然也要和她的伯父伯母堂姐等人一起来往的,到时候京城惊现数位俗不可耐的乡下人、土豹子,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她眉花眼笑,笑的十分欢畅。瘐五娘等人虽年龄大了些,不像她这样外露,嘴角的笑意也是掩都掩不住的。 总算有了寒碜任八娘的好法子,能不高兴么。 瘐家女郎曾经在任八娘那里碰了个硬钉子,若不能十倍八倍的还击回去,多么憋气。 才聚到一起的时候瘐家诸女皆是义愤填膺,怨天尤人,商量出了对付任江城的好办法之后,却是人人喜笑颜开,欢天喜地,眉飞色舞了。 “不过,如何将任八娘的伯母、堂姐弄来京城呢?”瘐六娘性子谨慎一些,提出了这个问题。 于是,她被她的姐妹们嘲笑了。 从瘐清开始,人人笑话她,“以咱们瘐家的能力,将两个不起眼的小官调到京城会很为难么?”“以辛氏、刘氏、王氏等人的眼光,将她们诱惑至京城还不是小事一桩。”瘐清笑道:“乐康公主似乎也不喜任八娘,若跟她提起这件事,一定能办成的。”瘐六娘不好意思的笑了,“是了,阿姐阿妹们说的对,说的很对,这事对于瘐家来说,算什么呢?” 各自散去的时候,瘐家诸位女郎的面孔上都挂着得意的笑容,就连尚有病态的瘐五娘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如果任江城真的倒个霉,她的病肯定马上全好了,娇艳妍丽,容光焕发。 瘐五娘当晚便开始央求她的父亲瘐侍中,而瘐清第二天去了乐康公主府求见她的好伯母,乐康公主听了她的建议,脸上浮起了奇怪的的笑容,“任八娘独自在京城太孤单了,让她的姐妹们过来陪她,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乐康公主笑的不怀好意,瘐清陪着她也笑了,心情忐忑又兴奋。 青云巷,才搬到新家不久的任平生、范瑗、任江城、任启一家四口悠闲安适的坐在灯下,任平生在拆看从宣州过来的家书,范瑗理着家务,任江城拿硬纸片制了识字卡,在教任启识字。 任平生提笔要写回信,落笔前看了眼妻子儿女,眸色温柔。 “阿父,祖父的信里说什么了?”任江城随口问道。 任平生笑,“朝廷委派了安远将军苏军接管宣州军务,你祖父不大高兴,发了通牢骚,别的没什么。”任江城不由的一乐,“祖父没做成带兵刺史啊?”这刺史带兵还是不带兵,差别可大了,带兵的是一方霸主,不带兵的只是流官,任刺史最终没能如愿升官,真是可惜啊,可惜。 想起那位祖父,任江城心中并没有什么亲切的感觉。至于辛氏那位“祖母”和刘氏、王氏、任淑慧、任淑贞等人,就更别提了,真是一点也不像亲人,离开了她们,任江城如释重负,非常庆幸。 和任平生、范瑗、任启在一起才是家人的感觉啊,亲密、关切、温暖、浓浓的亲情。 第069章 她早就答应过要请客,在五味巷居住的时候一个借居舅舅家,到底还是有些不方便,另一方面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总是太平不了,现在搬到自己家了,风波也过去了,满院繁花盛开,景色宜人,正是请客的好时候。 她心情很好,写好请贴之后,又好兴致的信封上画了画。 瘐涵和桓昭、桓十四郎是一样的,在信封上画了一树鲜红可爱的六月柿,桓广阳的与众不同,是一朵半开的绿色洛阳花,含苞欲放,碧如春水,清丽无匹。 写好画好之后,任江城满意的看了又看,亲手封起来,命人送走。 杜大夫是不用送请贴的,他就住在青云巷一个幽静的院子里,任江城亲自去邀请他,顺便又和他讨论一下当天他想吃什么这个紧要的问题。杜大夫才从密室出来,神情有些疲惫,可是提到吃什么他就兴奋起来了,和任江城详细的探讨了半天,最后亲手列出菜单,“小丫头,要这些。” 任江城接过菜单,大方的答应,“都依您。” 杜大夫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任江城笑,“别说上面的这些菜肴了,您就是要吃龙肝凤髓,我阿母也会竭尽全力寻找食材,让您如愿以偿的。杜大夫,她对您真是满怀感激啊。” 杜大夫欣然,“原来救治一位病人,好处竟然这么大,哈哈。” 他在青云巷不只住的好吃的好,更是备受尊敬,人人礼遇,范瑗对他的衣食住行日常起居都照顾的周到妥贴,生平从未有过的宾至如归之感。想想这些,杜大夫还是很得意的。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任江城,“小丫头,如果哪一天我老人家救了你,是不是这辈子的饭食都有着落了?能尝遍天下美食?”任江城一乐,“那是自然。”杜老先生,不只天下美食啦,就连那些现在还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美食我也可以弄出来给你啊。 本以为杜大夫会高兴的,谁知他想了想,大力摇头,“不要。我老人家宁愿少吃几餐,也不愿意救你。小丫头,你最好永远别生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也别中什么难解的巨毒,不用麻烦我老人家。我老人家怕麻烦,知道不?” 任江城心里暖融融的。 杜大夫这是不愿她身涉险地的意思了,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用不着他这位神医。 “您已经够忙活的了,我哪敢麻烦您啊?”任江城笑嘻嘻。 杜大夫瞪了她一眼,又钻进密室研制他的新药去了。 任江城把所有的邀请全部送出去,神情气爽,带了能红和能白还有仇大娘到园子里勘察地形,最后挑了涵远亭做为宴会的场所。涵远亭地势高,在半山坡上,亭子建的很别致,能看到的景色也好:前面是一湾清澈的湖水,后面是青翠林木、奇花异草,若闲了想逛逛可以继续往山上走,登高望远,心胸宽阔,也可以下去划船戏水,采摘莲蓬,若是风雅些还可以请了琴师来在水上的亭阁中抚琴,琴音顺着水面传到半山坡,会更加悠扬动听。 现在流行赌博,就连瘐涵这样的闺中女郎也是喜爱掷色子的。任江城也命人备下赌具,有樗蒲、围棋、投壶、弹棋、双陆等,如果饭后无聊,可以开个赌局。小赌怡情,也是不错的消遣。 任江城在这里兴兴头头的设想、布置,能红、能白、仇大娘跟在身边替她出主意,想的挺美,她们却不知道,任平生另有安排。 任江城走后,任平生拉拉范瑗的手,“娘子,阿令要请桓十三郎。” “阿令想请,那就想啊。”范瑗不在意。 任平生清了清嗓子,“娘子,桓十三郎……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范瑗诧异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娇嗔道:“郎君,你不许因为他是桓家的人,便对他有了成见。之前的事便不说了,这回我能平安无事,多亏了桓十三郎和桓十四郎两兄弟。你不感谢他们么?看来你是不把我的安危放在心上啊。” “不是这样的。”任平生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怎会不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介意他是桓家的人,对不对?”范瑗见他神色惶急,心便软了,语气柔和,“好了,我知道大王和桓家过往有恩怨,不过大王一向英明,桓家两兄弟帮过咱们,咱们设宴邀请,大王是不会介意的。” “大王是什么样的胸怀,自然不会介意这个。”任平生见妻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有些沮丧,苦笑道:“不是因为大王和桓家的恩怨,而是桓十三郎……真的不怀好意……” 他一时也和妻子说不清楚这件事,索性不深谈了,“娘子,桓十三郎和十四郎可以请,不过阿令出面招待他们不合适,还是我来做主人吧。” 他的意思就是不让任江城和桓广阳、桓十四郎兄弟接触、见面,范瑗倒也赞成,“虽说阿令和他们早就认识,早就见过面了,不过阿令出面招待他们确实不合适,有劳郎君了。” 任平生大喜,“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心情莫名愉悦,这时候再想起桓广阳,也觉得好像没那么可恶了。 任江城从园中回来,任平生和范瑗正在说家常,任启小朋友坐在范瑗身边玩耍。 见到任江城进来,他声音糯糯的叫了“阿姐”,任江城俯身亲亲他的小脸蛋,喜盈盈的笑,“阿父,阿母,我方才过去看了看,把宴会地点选在了涵远亭……”把她之所以选这个地方的原因一一说了,“……菜品要好,景色也要好,喜欢菜品的人可以一饱口福,喜欢景色的人可以拿景色下酒,这样真是很完美了,阿父阿母说对不对?” 任平生和范瑗相互看了一眼。 任平生眼中含笑,“阿令选的这个涵远亭真是好极了,相信瘐九娘子和桓九娘子也会很喜欢的。对了阿令,阿父觉得见碧亭不错,想在那里宴请桓十三郎和桓十四郎,阿令觉得如何?” “啊?”任江城愣了愣。 因为桓十三郎、十四郎和瘐涵、桓昭是兄妹,所以她请客本来是打算请在一起的…… 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不算严密,她在宣州的时候,就经常能见到各家的郎君,只要长辈们知道、允许就可以了…… 任平生关切的望着她,“阿令,你觉得见碧亭景色不美么?” “没有,没有。”任江城呵呵笑,“阿父您是什么眼光啊,见碧亭清雅淡远,用来招待桓氏兄弟正合适,正合适。” 见碧亭离涵远亭不远,隔着一条河和一个小树林,也是在半山坡上的,亭前是满满一塘荷花,夏天的时候推开窗放眼望出去,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所以就取名叫见碧亭了。这见碧亭夏天的景色最好,是原主人夏天用来宴客的场所,任平生挑了这里请客,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阿令说合适,那一定合适。”任平生微笑。 范瑗见他们父女二人商量好了,便笑着说道:“如此,我便命人安排了,到时候郎君在见碧亭,阿令在涵远亭……” “我在哪?”任启本是在一边专注玩耍的,这时却抬起头,认真的问道。 “阿倩你啊?”范瑗呆了呆。 因为任启太小了,所以他在哪里,范瑗真还没有想过。他还这么小,其实请客也用不着他出面啊…… 任江城拉了胡椅坐在他身边,好心情的逗弄他,“阿倩,是这样的,阿父那里请的是男客,阿姐这里请的是女客。阿倩可以跟着阿父,也可以跟着阿姐,随你挑。阿倩,阿姐请的可是两位出身高贵的女郎,美丽又娴雅,非常可爱,阿倩若跟着阿姐,便可以见到这两位女郎了。” 任平生笑道:“阿倩,阿父要请的是两位俊俏郎君,风度翩翩,恍如天人,你若跟着阿父,便可以和他们交识了。” 任启皱起一张小脸,“美丽女郎,俊俏郎君,我都想见呀……”犹豫来犹豫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任江城诱惑她,“阿倩你想想,平时只有阿姐一个人陪你玩,现在有三位阿姐,是不是很难得?” 任平生提醒,“阿倩你是小郎君,不和男人在一起玩,难道和女郎们在一起玩么?” 任启害羞的笑了笑。 三位阿姐陪他一起玩,这个诱惑真是挺大的,可是身为小郎君不和男人在一起,混在脂粉堆里,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思来想去,十分纠结。 任平生、范瑗和任江城含笑看着他,都觉童趣可爱。 任启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做为男人的感觉占了上风,“我是小郎君呢,要和阿父在一起。” 第070章 天热了之后人就没什么胃口食欲了,可是六月柿酸甜爽口,清淡宜人,用它来做菜就很好了,不管和鸡、牛肉还是鱼搭配,全是美味。 瘐涵吃的眉花眼笑,“阿令,你虽然写了做法给我,可是我家的厨娘再怎么做味道也不对,还是你家的好吃。”桓昭也跟着点头,“对,还是阿令家的好。”说着话,她有些后悔,“我先前还在院子里摆过六月柿,那时怎地只图它好看,不知竟是如此美味呢?” “我也是无意之中翻过一本书,才知道六月柿是可以食用的啊。”任江城笑道。 西红柿在最开始被人类发现的时候确实是做为观赏植物的,后来才发现它可以食用,成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一道漂亮的面点端上来,几位女郎都是眉眼弯弯,“徘徊花么?真漂亮。” 这道面点看上去就像一朵朵徘徊花一样,鲜活逼真,好看的让人都不忍心吃它了。 “这是馒头。”任江城告诉她们,“是用牛乳和面制成的,试试看,味道还不错。” 瘐涵、范瑶等人夹起一朵尝了尝,果然鲜甜可口。 除了这种玫瑰花状馒头之外,另外还有几样精巧的点心,譬如如同红叶般漂亮的红豆糕,可以从半透明的凝膏中清晰看见其中每一颗红豆馅料,层次丰富清晰、色彩缤纷的千层糕,还有色泽洁白如玉的发糕,闻起来鲜香扑鼻、吃起来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美味之极。 最令人惊艳的是餐后几样甜品,有甘菊冷陶,荔枝奶冰,樱桃冰沙,和冰镇酸梅汤。 如果要喝热的,则有蜀中名茶新安茶,色泽鲜亮,雀舌含珠,滋味甘美。 瘐涵最爱的是樱桃冰沙,晶莹如雪的碎冰块上摆放着切成两半、去了核的樱桃,玲珑剔透,味美形娇,让人一眼看上去便很有食欲。 桓昭更喜欢荔枝奶冰,清香淡雅润如滑脂的冰冻牛乳和剥了壳的、珍珠般晶莹的荔枝果肉,清甜可口,细腻多汁,令人馋涎欲滴。 范瑶喜欢冰镇酸梅汤,范十一娘喜欢甘菊冷陶,唯有范十三娘体弱畏寒,一边饮着热茶,一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些享用冷饮、奶冰的人,“好喝不?我也很想喝……”任江城安慰她,“阿姐,你慢慢调养身子,调养好了,没那么畏寒怕冷了再说。反正有我在呢,想什么时候喝都行。”范十三娘笑,“好啊,我从前怕药苦,大夫给开了汤药我总是偷偷倒掉,以后我不倒了……”话没说完,范十一娘和范瑶同时“哦”了一声,都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瞅着她。 范十三娘不好意思的干笑了几声。 瘐涵笑咪咪,“原来你和我一样啊,我也是不爱喝药,总是偷偷的倒掉……” 她正要给范十三娘传授自己喝药的经验教训,远处林中忽然传出几声鸟叫,非常尖利刺耳。 不只尖利刺耳,好像还带着怒气,就跟人在生气是一样的。 “什么鸟啊?”她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过去。 “就是,什么鸟啊?”桓昭、范瑶等人也奇怪。 任江城眼珠转了转,神态自若的招呼大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别管这个了。来来来,我命人准备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还有樗蒲、弹棋、双陆等,你们想吟诗作赋呢,还是想玩上两把呢?”说吧,想风雅还是想赌博。 “当然是玩上两把了。”瘐涵搓着两只白嫩的小手掌,跃跃欲试。 “谁耐烦吟诗作赋啊,太俗了。”范瑶嗤之以鼻。 “对,吟诗作赋,琴棋书画,这雅的都俗了,还是玩别的吧。”桓昭和范十一娘也笑道。 任江城不由的一乐。吃喝过后就想开赌,美丽的女郎们,你们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那就……”任江城不太确定她们要玩什么,试探的问道。 “樗蒲。”瘐涵眼睛亮晶晶。 任江城忍俊不禁,“表姐呢?阿璃呢?你们也想樗蒲啊,好,那便樗蒲。”命人支开赌桌,拿来色子,几位女郎便围着赌桌兴奋的掷起色子。 仇大娘算是这里的保镖,一直守在亭子外面没动弹。任江城冲她使了个眼色,仇大娘会意,眨眨眼睛,请她自便,任江城便趁着瘐涵等人赌的兴起,没注意到她,悄悄溜了。 下山之后,她穿花拂柳,经过石桥,去了一处名为芰荷居的水榭。 水榭之中,杜大夫正气哼哼的坐着,童儿愁眉苦脸坐在旁边,虽然面前是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杜大夫却看也不看,仰头向天。任江城走到近旁坐下,盛了碗米饭递给童儿,“饿了吧?你先吃。”童儿偷眼瞧了瞧杜大夫,摇摇头,不敢接,任江城撇撇嘴,“我让你吃你就吃,小孩儿家不经饿,把胃饿出毛病还要他替你瞧,怪麻烦的。”顺手舀一哨西红柿汁儿到饭里,“这么拌着好吃。”童儿望着晶莹的米粒,咽了咽口水,可还是不敢接。 任江城啧啧,“杜大夫,您平时得有多凶啊,把这孩子吓得都不敢吃饭了?”见杜大夫还是一幅不爱理人的样子,伸手捅捅他,“哎,别这样了,老仰着头你脖子累不累?歇会儿吧。来,我给你拌个饭,很好吃的。”杜大夫这才转过头,慢条斯理的吩咐,“多舀几勺汁儿,汁儿越浓拌饭越香。”任江城心中暗笑,依言替他拌好饭,笑着放到他手里,“您快点开动吧,要不可是两个人挨饿呢。” 童儿见杜大夫手里有了碗,才敢拿起碗盛了饭,夹了几样菜到碗里,一边儿吃去了。 一边吃,一边偷眼瞅杜大夫,瞧着杜大夫脸色越来越好了,他咧开小嘴乐了乐,飞快的扒起饭。 “生什么气啊,有什么气可生的。”任江城一边替杜大夫夹菜,一边轻声软语。 杜大夫哼了一声,“还说请我的客呢,那为什么我出了密室,你们这都吃大半截了?” 任江城无奈,“我让人请您去了,回说您正忙着呢,没空,让给您留着。我这不是每样菜都给您留着的吗,一样没敢少……”说到这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了。 杜大夫立刻不依了,“小丫头,漏了什么?我老人家这儿漏了什么?”任江城一笑,“没什么,是几样甜品,不是冰沙就是奶冰,凉凉的,我怕您老人家吃不了。”杜大夫冲她瞪眼睛,“谁说我吃不了?谁说我是老人家吃不了?”任江城吐舌,“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好了,您别生气,那是饭后甜品,您先好好吃饭,等吃完了,就该上来了。”杜大夫又瞪了她两眼,继续埋头苦干。 等到他老人家饭吃完了,奶冰还没上来,他便不高兴了,伸手掩唇,又是几声愤怒的鸟叫。 “我不在这儿,您叫几声我就知道了,赶紧过来。现在我就坐在这儿呢,您还叫,有什么用?”任江城忍不住数落他。 “爱叫,我叫的好听。”杜大夫玩上瘾了,又来了几声。 任江城笑着摇头。 她拿这位杜大夫这位老顽童也没啥办法。 岸上出现两个穿着厨娘装束、手中小心翼翼捧着托盘的中年女子,任江城认得她们是家里的厨娘,知道是送奶冰过来的,也没放在心上。 那两个厨娘把甘菊冷陶、荔枝奶冰、樱桃冰沙、冰镇酸梅汤等放下,便行礼退下了。 杜大夫瞧着哪样都顺眼,“小丫头,哪样最好吃?” 任江城自己是偏爱荔枝奶冰的,因为那个味道最像冰淇淋,便顺手指了指,“这个。不过杜大夫,真的很凉,老……您就是爱吃也别多吃,好不好?”杜大夫哪里肯听她的,舀了一勺,觉得细腻滑嫩很是美味,开开心心的吃起来,任江城说的话他只当没听到。 岸上又有人影飘过,任江城不禁觉的奇怪,“谁会到这里来呢?” 第071章 两人信步向山上走。 路两旁山花烂漫,时不时传来数声鸟鸣,却显得更加幽静了。 任平生呼吸着空气中的花香,“还没谢谢你替我送的那封信。” 桓广阳之所以会到刺史府,就是因为任平生的那封信。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他根本不会去刺史府,当然也就见不到山坡上的任江城,也就不可能数月之后,和任平生有这番谈话。 “哪里。”桓广阳谦虚,“陵江王殿下大概觉着我脚程快,才命我送信的。” 任平生有片刻默然。 他其实不大明白陵江王为什么要让桓家子弟替他送信。现在想想,也许没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只是桓广阳正好要去宣州,顺路,托他送信快且稳,如此而已。 陵江王真称得上日理万机了,知道他和范瑗一直惦记爱女,不惜亲自出面委托桓家的人替他往宣州送信。陵江王对他,也真算得上无微不至了…… 见碧亭中,桓十四郎正在好兴致的逗着任启,“阿倩小郎君,你阿父方才说过了,你年龄小,不宜饮冰,所以这奶冰你不可以再吃了,明白么?”任启认真瞅着色相诱人的荔枝味冰湛淋,馋涎欲滴,语气软糯的和桓十四郎讨价还价,“就吃一口,好么?”桓十四郎见他可爱,乐了乐,“好啊,就一口。” 任启拿小银勺舀了一勺奶冰放入口中,“唔”了一声,小脸蛋上现出高兴的神色。 他眼珠黑漆漆的,灵动可爱,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可爱极了。 桓十四郎越发喜欢他,小声道:“阿倩小郎君,你若爱吃,多吃几口好了,我不告诉别人。”谁知任启挣扎了片刻,郑重摇了摇小脑袋,“不要,我阿姐说了,小孩子饮冰不可过多,会伤身的。”范琛和瘐涛在一边下棋,听了任启的话,含笑夸奖,“阿倩真乖,阿姐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任启点头,“嗯,我听阿姐的话。” 瘐涛正要落子,听到任启的话,脸上闪过犹疑恍惚之色,手停在半空。 范琛以为他在为棋局费心,体贴的道:“你多想想,不争于落子。” 桓十四郎心里痒痒,悄悄问任启,“哎,阿倩小郎君,你很听你阿姐的话啊?你阿姐人很好么?”任启得意,“我阿姐当然很好了,那还用说。阿姐陪我玩,教我识字,教我唱儿歌,对我可好了。”桓十四郎愈是心痒难搔,故意摇头,“我才不相信呢,世上没有完人,她肯定有不好的地方。”任启歪头想了想,奶声奶气道:“嗯,也有的。”说着话,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脸颊,“阿姐咬我这里,很痒。” “咬你这里啊?很痒啊?”桓十四郎心怦怦跳。 瘐涛脸色变了几变,半天没有落子。 任平生和桓广阳的身影出在亭前。 任平生似笑非笑,桓广阳默默无语。 桓十四郎干笑几声,眼珠迅速转了转,一把握住任启的小手,“阿倩小郎君,我演个木偶戏给你看好不好?很好玩的!”任启兴奋的连连点头,“木偶戏好呀,我想看!”桓十四郎拿了两个茶杯到面前,“阿倩,这两个茶杯,高一点的是阿兄,矮一点的是阿弟,这兄弟二人很要好的,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桓十四郎绘声绘色讲着阿兄和阿弟的故事,任启坐在他身边,听的津津有味。 任平生淡淡笑了笑。 任江城回去之后,瘐涵眼尖看到她,一把拉过来,口中抱怨,“如厕而已,你怎会去这么久?快来帮我看看,阿璃已掷了三个卢,我一个也还没有呢。”范瑶也笑,“阿璃今天手气实在好,竟掷出三个卢了,把我们赢的脸都白了呢。”桓昭笑容温柔又快活,“大家闲来无事一起玩玩而已,不赢钱的,等下我把钱全还了。”范瑶和瘐涵都不乐意,“这什么话,我们输不起么?”任江城笑吟吟的打圆场,“不如这样吧,赢了便是赢了,输了的话呢,由我做这主人的代付,如何?也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一起反对,“这可不行,你这做主人的已经尽过地主之谊了,我们今天又吃又喝又玩的,很开心。”尽管如此,等到她们尽了兴之后,任江城还是替范瑶和瘐涵把赌资付清了,瘐涵乐了乐,“阿令下回到我家,我也是一般无二的对你,你若输了钱,我替你清账。”范瑶啧啧,“听听,这还没开赌呢,便盼着我们阿令输钱了。”瘐涵笑着去打她,众人笑成一团。 一片欢笑声中,瘐涛和范琛带着任启来了。 任启人小走不了长路,范琛抱着他过来的,离得远远的任启便探着小脑袋往这边看,“都是美丽的女郎么?有多美啊?”那好奇的小模样,令得范琛和瘐涛同时忍俊不禁。 瘐涵、范瑶等人看到任启他们三个人,“咦”了一声,争先恐后的迎上去,“这位漂亮的小郎君是谁家的啊?怎地这般可爱?过来让我抱抱好不好?”任启目光一一掠过她们,露出羞涩又满意的笑容,“阿姐没骗我呀,她们真是美丽的女郎。”瘐涵、桓昭和范瑶、十一娘、十三娘同时热情的冲他张开胳膊,任启小身子向前掣了掣,神色犹豫,“让谁抱我呢?都这么好看呀……” 瘐涵见瘐涛也来了,负手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神色温柔,和平时的冷淡漠然大不相同,不由的奇怪,“阿兄,你来做甚?”瘐涛含笑看向任启,“咱们阿倩小郎君要见识下诸位美丽的女郎,我和范兄便带他过来了。”瘐涵随着他的目光朝任启看过去,见他在桓昭、范瑶等人中间犹豫来犹豫去,还没挑好到底要谁抱,不由的大乐,“咱们阿倩小郎君拿不定主意了,是么?” 第072章 拿范瑗嫁妆买的宅子,住进去他当然不好意思,可是暂时借住数日而已,那却没有妨碍。 任荣生觉得他和任平生兄弟之间虽然多年不曾亲近,这点小事还是不成问题的。 王氏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什么借住,我只要住进去就赖着不走了,看任平生和范氏好意思撵我么?都是任家人,嫡亲兄弟,他们能拉得下这个脸?”她把这个主意和任淑贞说了,任淑贞高兴的冲她竖起大拇指,“阿母聪明!” 王氏笑的得意。 想到任荣生就要担任京官,她们母女又要跟着范瑗这讲究之人住到青云巷,今后可以见识京华的繁华热闹,更可以和京城各世家大族频繁来往,王氏和任淑贞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多么光明的未来啊。 王氏想起一件要紧事,又叫过任召,“桓十三郎到刺史府送信是你接待的,这个人是桓大将军爱子,咱们若在宣州还算了,既到了京城,自然要和他结交。二郎,到青云巷安置下来之后你便到桓家拜访,请桓十三郎到青云巷赴宴,咱们得好好招待招待他。把他招待好了,以后让他在京城带着你,你多认识几个名门子弟。”任召犹豫,“咱们借住在叔父叔母家里,再设宴待客,好像不大好吧?”王氏不禁笑了,“青云巷若能接待桓十三郎那样的客人,你叔父叔母可是面上有光,求都求不来呢。二郎,这不是你给他们找麻烦,而是你给他们添荣耀,懂么?” 任召还是顾虑重重,“桓十三郎只是送封信到刺史府罢了,还是陵江王亲自托付,他才郑而重之,亲自到府交付。说起来我也只是和他见过那一面,没什么交情。桓家门第本就高,桓大将军如今又权倾朝野,我就是想结交桓十三郎,只怕也不是易事。” 王氏恨铁不成钢,“不是易事,那也要想方设法去做,对不对?你只管到桓家拜访,将桓十三郎请到青云巷,其余的你便不用管了。你三叔母这做主妇的自会设下精美宴席,好生招待桓十三郎的。等你结交到了他,让他在桓大将军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你还怕没有前程么?” 任召怦然心动,“真能这样,便太好了。” 如果真能结交桓十三郎,谋份美差,今后他便可以长居京城了。京城是南朝最为靡丽繁华的地方,能留在京城,谁还想回宣州。 王氏和任召、任淑贞想的都挺美。 任荣生还有一个儿子任吉,比任召只小一岁,个子却矮了一大截,人也十分瘦弱,不爱说话,天天躲在船舱中也不出来。任荣生的妾侍孙氏是四娘任淑英的生母,因王氏不喜孙氏,且船上地方狭小,所以任淑英也经常陪孙氏在船舱里呆着,很少出来透气。 虽然很少出来,但是任淑英这个人很有心计,一上船便买通了两个婢女做为耳目,王氏很兴奋,和任召、任淑贞说话时嗓门挺高的,所以这些事情先后都传到了任淑英耳朵里。 “打的真是好主意。”任淑英讥讽的笑。 孙氏是名三十多岁、身材小巧的妇人,眉眼生的很好,有几分艳丽,听了任淑英的话,抿嘴笑,“她什么时候打的不是好主意了?在刺史府的时候她巴结着夫人,压着你大伯母,既不用管家又能得实惠,日子过的极是滋润。现在要到京城了,她又打算吃你三叔父的,喝你三叔父的,还和在宣州一样过舒坦日子。” “嫁到姨母家里,好处真的不少呢。”任淑英淡淡道。 王氏能这么舒服,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她嫁到了辛氏这位姨母家里么?姨母不为难她,妯娌让着她,就连任荣生都看在辛氏份上,对王氏诸多容忍。 孙氏手中持着把铜镜,仔细审视自己的发髻,“不过,她这个如意算盘倒是对咱们也有好处。四娘,来之前我打听过了,青云巷在城东,离青溪中桥不远,那一带是王公贵族聚居之地,比杏花巷强的可不止十倍百倍。若能住到这里,一个是诸事方便,你和女郎们来往也有颜面,另一个,你三叔母出自名门,慷慨大方,日常使用短不了你的,也短不了我的,咱们日子也好过。若是真到了杏花巷,在王氏手下度日,咱们两人得被她克扣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 任淑英不服气的咬唇,“一样是阿父的女儿,她凭什么克扣我?敢扣我的,看我不到阿父面前告她的状。”孙氏叹气,“你阿父这个人……唉,算了,不提他了,提起他我头都是疼的。他才娶了王氏的时候还是有几分硬气的,后来只要夫妻两个争吵了,夫人便派他没理,大人又不理会内宅这些事,慢慢的他在王氏面前便矮了一头。我这些年冷眼看着,他是真怕王氏。想让他为你做主,我只怕他是不能啊。”任淑英面色倔强,“那是从前有夫人压着,他不得不给王氏颜面。现在到了京城,离夫人远了,我不信阿父撑不起一家之主的威严。”孙氏放下铜镜,大力看了她几眼,颇为心动,“是啊,从前是有夫人在头上压着,现在夫人不在了,他也该换个样子了……” 任淑英微微一笑。 王氏和任淑贞的为人处事她一直冷眼看着呢,她觉得这两个人没什么心计城府,好对付,只要离开了刺史府,离开了辛氏,她自然有办法让任荣生凡事偏向着她、顾念着她。 “我只可惜一点。”任淑英叹道:“原来八妹妹对我是言听计从的,后来不知怎地,自打她投水醒来过后,对我便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了。 第073章 牛车猛地停下,车里的人本来坐得挺稳,这下子却习惯性的往前栽了栽。 王氏和任淑贞本来困倦在打盹儿,这下子可好,她俩打了个机灵,醒了。 “到了。”任召笑道。 “到了啊。”王氏也不困了,也不乏了,登时精神一振。 “六娘。”王氏拉了拉任淑英,笑容满面,“快跟阿母下来,咱们到青云巷了。你三叔母肯定带着八娘和四郎来迎接咱们了,莫让他们娘几个苦等。” 任淑贞还迷糊着呢,便跟着笑了,“青云巷,一听就是好街名,青云直上,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啊。阿母,青云巷在城东,离秦淮河不远,过几天咱们便泛舟河上,夜游秦淮……” 车帷幕拉开,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静悄悄的,根本没有想像中热烈欢迎的场景,王氏和任淑贞不由的呆住了。 居然没有人出来迎接? 王氏不由的生气,“你三叔母是怎么回事,这么没礼貌,兄嫂上门,她这做弟妹的连人影也不见。她以为这是在京城,夫人不在,便由得她放肆了么?哼,若是在宣州,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看她敢不敢这样对我?”想到没了辛氏的庇护,自己便被妯娌欺负了,心中恨恨。 任淑贞却是又惊又怕,脱口道:“这不对啊,三叔母不是很奢侈么?为什么这里连灯也没有,乌漆抹黑的?这里……这里真是青云巷么?” “对啊,这里真是青云巷么?”不光任淑贞,任荣生、任召和任淑英、孙氏等人也都有同样的疑问。 任荣生和他的妻妾儿女之中,只有任吉脸色纹丝不动的坐着,脸色淡漠,好像周遭这一切和他统统没有关系似的。 后面那辆装行李和仆人的牛车也停下了,车夫是名满脸络腮胡子的粗人,走过来笑道:“已是到了,请下车吧。” 给任荣生、王氏他们赶车的是个聋子,这个不是,听他说话便知道是个正常人,说话声音响亮,中气足,只是长的凶了些,虽然他是笑着说话的,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心生惧意。 “这是哪儿?”王氏壮着胆子喝道:“这不是青云巷吧?若不是,我们便不下车!” “就是,我们不下车!”任淑贞跟着嚷嚷。 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真是都被气疯了。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哪里能住人,她可不要在这里苟且,她是要住到王公贵族聚居之地,和公卿人家、皇族贵胄诗礼往来的! “不下车。”任淑英也恨恨的咬牙。 “我们不下来!”有王氏在的地方,孙氏一向是不敢高声说话的,这时也气得火冒三丈,什么也顾不上了,尖声叫道:“我们要去青云巷,要住在锦绣乡,不要这种破地方!” 孙氏眼神特别好,虽然外面很黑,可是她适应了之后仔细往外头看过了,眼前这是栋老宅子,年久失修,暗淡无光,根本不是王氏津津乐道的青云巷,不是王氏口中由范瑗精心布置、神仙都能住得的好居所!这样的破地方,她才不要住呢! “破地方,敢让兄嫂住这样的破地方,敢让侄儿侄女住这样的破地方。”王氏气得直发抖,发狠道:“我们不住,不下车!” “就是,我们不下车!”车里的女人异口同声。 她们平时也是有矛盾的,经常争斗的,这时却是心思一致,很快联合起来。 任荣生和任启心里有气,沉着脸,没阻止王氏、孙氏等人。 “我们不下车!”王氏等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理直气壮。 车夫轻蔑的笑了笑。 门“吱扭”一声开了,这开门声沉闷又无力,让人想起已是暮年的老者,背已驼,腰已弯,步履蹒跚,满脸沧桑,言语行动,均是少气无力。 这是栋老宅子,连开门声都透着衰老和疲弱。 门开了之后,先没有出来人,而是传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他咳的又猛烈又沙哑,实在太厉害了,好像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似的。 “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王氏小声嘟囔着,背上发凉。 夜风吹过,凉凉的,任荣生、任召等人也心生寒意。 王氏等人也不吵闹了,大家都侧耳倾听那人的咳嗽声。 听声音他应该是老年人了,年纪很大了…… 许久,那咳嗽声才停了下来,一个老年人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盏灯笼,灯光微弱,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生机,暮气沉沉。 他提着灯笼,缓慢的、艰难的朝这边走过来。 “是二郎君、二娘子么?小的名杜二,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知道二郎君和二娘子要来,府里已经打扫过了。”这老者到了近前,陪着笑脸说道。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王氏听了他的话,眼睛发直,呆愣愣的坐了片刻,忽然两眼一翻,软绵绵的向后倒去。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这里是杏花巷老宅啊,不是青云巷,真的不是青云巷…… “阿母,阿母。”任淑贞忙扶着王氏,泪如雨下,“可怜的阿母,被人骗了,被三叔父和三叔母骗了……她以为三叔父和三叔母会顾念兄弟之情、妯娌之情,没想到会被骗到老宅,年久失修、根本没法住人的老宅……” 她泪汪汪的看着任荣生,“阿父,您得为我们做主啊,您去说说三叔父,好好说说他。” 任荣生沉着脸,一声长叹。 他和任平生是兄弟不错,可是多年没见面了,生疏得很。让他摆出兄长的架子去训斥任平生,他真还没那个胆子。 任召苦笑,“阿父,方才在码头时我便觉得三叔父生气了,生了很大很大的气,现在才知道,那是真的,三叔父是真生气了。”任荣生犹豫了下,低下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二郎,你三叔父是不是因为八娘啊?”任召笑容更加苦涩,“三叔父提到山坡,提到八娘看着山坡流泪,那应该便是了。”任荣生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内宅的事一向漠不关心,任江城曾被他女儿任六娘逼迫、差点掉下山崖的事,他是一无所知。任淑贞做过的好事王氏会得意的一一告诉他,至于任淑贞做的坏事,那是能瞒他多久便瞒他多久,不会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来的。 任召犹豫了下,小声告诉他,“阿父,桓十三郎曾到咱家送信,您知道么?他来送信的那天,是我陪着他的,我和他在河岸边看到……看到六娘带着一拨小娘子气势汹汹的去和八娘算帐,八娘当时是在山坡上的,坡后是断崖,六娘太凶了,差点逼得八娘掉下去……” “有这种事?”任荣生大吃一惊。 “是。”任召硬着头皮点头。 提起这件事,他也觉得很尴尬。 当时他和桓十三郎离的远,他虽难堪,还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离得这么远,桓十三郎又不认识她们,或许看不清楚,以为女郎们是在嬉戏。”他当时也确实是干笑两声,拿这个说法搪塞桓十三郎的,桓十三郎少言寡语,不置可否,他以为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谁知道数月之后,初到京城,会因为这件小事而全家倒霉,被青云巷拒之门外,直接拉到杏花巷老宅了。 任召瞅瞅眼前这笼罩在夜色中的古老、陈旧的宅院,脸上愁云密布。 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啊,这得费上一番大力气修整收拾,就算收拾好了也只是勉强能住人而已,不会多么舒适安宁的。 收拾这样的破房子就像打扮一位已经年迈的老人,再费力气,她也不可能恢复青春韶光了。 “六娘怎地会做下这样的事?”任荣生想来想去,勃然大怒。 怪不得他的三弟久久不来接他,来接他之后脸色又不对,原来是因为六娘害过八娘! 任荣生又是气恼,又觉冤枉,要害八娘的是六娘一个人罢了,为什么他的三弟不分青红皂白,将二房的人全部拒之门外? “六娘,全是你做的好事!你明天便滚到青云巷向八娘赔礼道歉,八娘不原谅你,你就别回来了!”任荣生指着他的好女儿,没好气的喝道。 他这一喝,王氏连装晕也忘了,腾的坐起来,杏眼圆睁,“姐妹之间玩玩闹闹罢了,是什么大事,八娘年龄小不懂事,三弟和三弟妹一味溺爱女儿,不识大体,连你也糊涂起来了?” 第074章 等范瑗睡熟了之后,任平生轻手轻脚披衣起床,悄没声息的出去了。 他独自站在屋檐下,夜凉如水,满身孤寂。 “我到刺史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不想惊动你祖父,便逾墙而入,直接找你去了……我忧心如焚,又连夜出了城,没来得及和你祖父见面。”他今晚告诉任江城的话,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 沉沉暗夜中,任平生嘴角轻扬,泛起无奈又廖落的笑意。阿令,我确实没有见到你祖父,不过,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听到他向辛氏暴燥怒吼的声音了…… 以他的人生阅历,怎么可能只听信侍女的几句言语,就轻信了,就直接出城追赶乐康公主去了?他并不是直接出城的,而是知道任刺史在辛氏那里,悄悄潜到了墙外,听到了任刺史和辛氏激烈的争吵。 听到那夫妻二人的争吵之后,他才确定任江城确实是搭乐康公主的船奔京城去了,忧心爱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也顾不上和任刺史见面详谈,连夜出城而去。 多年没回宣州,好容易回去了,父子二人竟然没有见面。 阿令这些年在宣州……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任平生眉头微皱。 他信步向台阶下走去。 值夜的仆妇看到他出来,连瞌睡也吓没了,忙过来问安,任平生摆摆手,“我出去走走,你们警醒些,不许睡磁实了。”仆妇曲膝答应,任平生脚下不停,出了庭院。 他从西边一个小门出去,一路疾奔,去了杏花巷。 到了杏花巷之后,他逾墙而入,顺利摸到了任荣生和王氏居住的上房,伏在房顶,轻轻取下几个瓦片,侧耳倾听。 他估计着任荣生和王氏这晚不会安安生生入睡,果然,如今夜已深了,这夫妻二人还在吵架,吵了个不亦乐乎。任荣生气呼呼的,“你还有脸抱怨?咱们能到今天这个惨状,还不全是因为你?不是你宠着六娘,把她惯的无法无天,她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肆无忌惮逼迫自己的堂妹么?她不逼迫八娘,三弟和三弟妹也不至于恼成这样,将咱们凉在码头大半天不说,还将咱们一家人拒之门外,拉到这荒凉偏僻之处!”王氏委屈了,说话带了哭音,一把鼻涕一把泪,“六娘又没做什么过份的事,就是和八娘开个玩笑、嬉戏笑闹而已。别人不明白她,你这做阿父的还不懂得咱们六娘么?她温柔善良,贤淑坚贞,说话行事是很有分寸的啊。退一步说,就算她真做了不应该的事,那不是还有三娘在场么?大娘和二娘出阁了,三娘才是姐姐,应该主持大局的人,六娘若果真行事不妥,她怎么不拦着六娘呢,只会在一边看热闹?我可怜的六娘,她心直口快,性情单纯,这是被人利用了啊。” “她怎么被人利用了?三娘四娘五娘还有七娘都在,为什么冒出头来逼迫八娘的只有她?你到现在还在袒护她,她就是被你惯成这样的。”任荣生没好气。 王氏恼了,尖声道:“她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么?不是你亲生的么?平时你什么都不管,出了事只知道责怪我,我要去告诉夫人,让她来给我评评这个理!” 任荣生气乐了,“你以为这还是在宣州呢?你想向夫人告状,好啊,这便动身回宣州去吧,我不拦着你。” 王氏直喘粗气。 她才从宣州拖儿带女的来到京城,受尽奔波之苦,怎么可能再回宣州去呢?任荣生说的这些,纯属风凉话。 第075章 王静之很快吩咐送客。 任荣生从王丞相府出来之后,不知不觉背上全是冷汗。 虽然是盛夏天气,迎着风一吹,也觉寒意入骨。 他很快便乘牛车离开了。坐到车上,他心有余悸,暗暗抱怨起王氏,“真是妇人之见,若听了你的话到衙署逢人便讲家丑,我这尚书都令史大概也做不长了。没见识的妇人,最耽误事的便是你了,从前和六娘一起害苦我还不够,现在还要继续害我。哼,看我回到杏花巷之后,如何和你算帐!” 任荣生走了之后,一位中等身材、眼神精明的老者进来向王静之笑道:“恭喜大公子,为丞相大人除去一桩隐患。”王静之含笑站起身,“庄公请坐。这还要多谢庄公。若非庄公提醒,我也不知道这任荣生和他三弟任平生有恩怨,急于在衙署生事,也就不能防患于未然了。”被王静之称为庄公的老者微微一笑,“任荣生可是经由丞相府方才能担任都令史一职的,他若生事,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丞相府欲向陵江王发难,丞相府岂不冤枉。”王静之点头笑道:“就是这个道理。”两人感慨过这件事,又闲谈几句,庄公方告辞去了。 这庄公是王丞相府的门客,本来就颇受器重,经过这件事,王静之更是高看他一眼,凡事倚重。 王静之可不愿意他阿父王丞相才向吏部曹推荐了一位都令史,这位都令史甫一上任便向陵江王麾下第一爱将发难,到时候丞相府毫无防备的被牵涉其中,不尴不尬,鬼鬼祟祟。 任平生不为高官厚禄所动,推辞了皇帝的任命,士族名流纷纷称赞他品性高洁、不慕富贵,这个时候,丞相府何苦没来由的去招惹他。 任荣生匆匆回到杏花巷,跳下牛车,一直冲到了王氏房里。 王氏和任淑贞这天兴致很好,让任召陪着出去到街市上转了转,算是开了眼界,“京城果然是京城,与众不同,这也太繁华了啊。”母女二人看到鲜亮的丝绸、别致的首饰等都是眼睛放光,真想一股脑买回家里去,无奈王氏本就没有什么私房,任淑贞又曾经输了一大笔钱给任江城,所以王氏和任淑贞母女二人手头更加拮据,看的眼花缭乱,只是买不起。 既然买不起,眼前这些繁华热闹一下子就变的没意思了,母女二人没有多逛,催着任召回了杏花巷。回去之后,王氏和任淑贞梳洗了,一起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又转怒为喜,开始兴滴滴的盘算,“六娘,现在虽然简陋了些,可是别下气,过两天便好了。过两天啊,我拉着你三叔母出来逛街市,她有钱,你看中了什么,便让她给你买。”任淑贞一脸贪婪,“对,三叔母有钱。阿母,方才咱们逛绸缎庄时,吴郡和钱唐来了好几样新纱,轻薄的像雾一样,好看极了,店伙计让人送到五味巷,说是范家小娘子定下来的。阿母,范家这么讲究,三叔母肯定也是一样的……”想到自己见过的如云雾似锦霞般的上好绢绫,怦然心动。 “对,你三叔母讲究,爱美,到时候让她带着你。”王氏笑道。 母女二人正说到高兴处,本就不结实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一声巨响,木屑横飞,把这母女二人吓了一跳。 “谁?是谁如此大胆?”王氏呆了片刻,霍的站起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我!”任荣生大喝一声,怒气冲冲走进来。 “阿父。”任淑贞忙站起身。 王氏看看被踹掉的门,看看半屋子的碎屑,再看看黑着脸的任荣生,气不打一处来,“你无缘无故把门踹掉做什么?若是咱们立即要搬到青云巷,你踹掉了也没事,现在咱们不是还住着的么?你踹掉了便要命人修理,既费人力,又费功夫……” 她自从嫁给任荣生的第一天起,因为有辛氏做依靠,便养成了跋扈的性子,在任荣生面前一向是趾高气扬的。现在到了京城,没有了辛氏的庇护,若是聪明人便会暂时收敛一些,可她并不是聪明人,还和过去一样张扬,又觉得任荣生没理,她自己占理,更是喋喋不休啰啰嗦嗦,一张红唇张了合,合了张,越数落越高兴,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是啊,阿父,您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任淑贞也帮着王氏抱怨责怪。 这门坏了就要修,修门就要花钱,本来钱就不够花,这么闹下去岂不是越来越穷了么? 任淑贞对她阿父踹门这件事非常不满。 任荣生才从外面受了窝囊气回来,见王氏和任淑贞这样,如何不恼。他没有骂惯王氏,可任淑贞是他女儿,他对任淑贞却是不必客气的,指着任淑贞一声怒吼,“六娘立即给我滚出去!滚!” 他这真是怒吼,又气又急,响遏行云,把整个院子的人全都惊动了。 任召本来是在外头书房的,这时也听到声响,匆匆忙忙的过来了。 任淑贞当着众人的面被她阿父这般怒吼训斥,羞忿欲死,双手捂脸,哭着跑了。 任召正好迎面遇上她,忙拉着她问长问短,“六娘,这是怎么了?”任淑贞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顿足道:“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阿父。”奋力挣开任召,掩面而去。 屋里面,任荣生和王氏已经针尖对麦芒的吵上了,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任召脑仁儿都是疼的。 这都是什么事啊。 有几个仆人、婢女在院子里探头探脸,脸上都有幸灾乐祸的笑意。这几个人昨天没挤上车,是在地上走着回来的,累的半死,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又被王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心里憋着一股气,巴不得王氏、任荣生这家人倒霉呢。 任召沉下脸,“贼眉鼠目的看什么?还不快出去!” 仆人和婢女被他呼喝着,不敢久留,纷纷低头退出去了。 任召叹口气,伸手揉揉眉心,硬着头皮进屋,给任荣生和王氏劝架。 王氏责怪任荣生没出息,没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任荣生骂王氏妇人愚见,净给他出馊主意,差点害了他,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相让,吵的脸红脖子粗。任召央告任荣生,“阿父,看在儿子的份上吧。”又劝王氏,“阿母,这些也不是阿父愿意的,您埋怨他做甚。”任荣生更觉生气,“连二郎都知道,我也不愿意这样,我也是没办法,你却只会一味怨我恨我,你……你真是我的贤妻……”王氏滴下泪来,拉着任召诉苦,“二郎,我为他生儿育女,亲操井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一点不如意,他便骂起我来了。” 王氏是真的很委屈。以前有她在辛氏面前卖乖,她这一房人在刺史府真是占尽便宜的,任荣生因为这个也很让着她。现在一旦离开宣州,她没用了,任荣生立即便露出了真面目,对着她又吼又叫,不留情面…… 王氏拉着任召落泪,任召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任荣生,任荣生也就骂不出来了。 毕竟儿子是亲生的,他还是很疼任召这个嫡出爱子的。 任荣生不吭气了,王氏气焰越发嚣张,梗着脖子吩咐,“套车,让人立即套车!我这就到青云巷去,让你三叔父三叔母给评评这个理!”任荣生慌了,忙要拦她,“不行!王大公子吩咐过我,都令史不可有家丑传出!”王氏一把便将他甩开了,轻蔑白了他一眼,“我去看看弟弟和弟妹罢了,这算什么家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不会和三弟、三弟妹闹翻的。”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龙落浅滩被虾戏,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她一声长叹,叹息声中颇有悲凉之意。 任荣生听她说不会闹翻,也就放心了,“你去看看也好。” 他是不好意思和任平生见面了,不过,王氏向来长袖善舞,如果王氏那三寸不烂之舌能令任平生和范瑗消气,摒弃前嫌,又有何不可。 任召看看杏花巷这乱遭遭的一摊子,也觉得这里没法住人,便陪着王氏一起出门了。 好在杏花巷还有任平生留下的一辆牛车,出门倒是容易的。套上车,命车夫赶着,母子二人便奔青云巷去了。 她们并不知道青云巷的具体位置,车夫是跟着他们才从宣州过来的,也不认识路,不过这时是白天,沿途问问人也就是了,青云巷地处繁华的城东,并不偏僻,很多人都是知道的,问路不难。 要说京城的居民真是高风亮节,古道热肠,车夫下来问路,遇到的人都是格外热情,指路指的非常详细,更有一两个在路边下棋的闲人,恨不得亲自将他们送到青云巷去,令得车夫受宠若惊。 车夫顺着这些热心人给指的路往前赶,不知不觉,越走越偏,天快要黑的时候,竟然走到郊外去了。 第076章 这父子俩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任平生现在并没有职务在身,非常悠闲,是可以陪着妻子儿女随时离开京城,到处游玩的。 “敢问我三叔父何时归来?”任召不死心的追问。 门房陪着笑脸,非常客气,“这却没有一定。郎君如今赋闲,没有公务烦心,若八娘子在山里住得开心,或许酷暑时节都会在明镜湖度过呢。” 好像有一瓢冷水兜头浇下似的,任召觉得心都凉了。 任荣生也和他差不了多少,神情委顿。 这父子俩没有办法,只好向门房借了笔墨,写下一封书信,托他送到任平生手中。门房一迭声的答应,将书信仔细收好,“小的今天便命人送走,最晚明天郎君便可以收到了。”任荣生和任启心里略舒服了些,相伴回了杏花巷。 回去之后看着破旧的房子、病的糊里糊涂的王氏、杂乱无章的家,都是头疼。 任平生的回信第二天便送过来了。他在信中说,八娘多年不在父母身边,他和范瑗都觉得亏欠女儿,要尽量弥补,因为八娘在家里住总会对着那个山坡发愣,他和范瑗不想触动女儿的伤心事,加上现在天气已很火热,城里住着不够清爽,便决定在山中歇夏避暑。什么时候天凉快了,八娘心情好了,再做打算。 任荣生看了这封信以后真是觉得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和任召商量了下,决定写信回宣州向任刺史诉苦,“老宅太过破旧,需大加修缮”,求任刺史寄些金银过来好修整宅子。任刺史的金银没寄过来之前,房子该整还得整,因为不修整确实没法住人。任召现在没什么事,就先在家里盯着修宅子的事,任荣生可是该到吏部曹报到去了,不能再耽搁。 父子二人把这些事商量好了之后,少不了要跟王氏说一声,好让她这位主妇心中有底。 王氏那晚淋了场大雨,病的实在不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还忘不了蹿搡任荣生和任召,“修什么房子,若依着我的意思,咱们一家人直接坐车到了青云巷便往里闯,那些下人仆役还敢拦着咱们不成?咱们挑好房子住了,相中哪便住哪儿,三弟和三弟妹回来了,只好干看着罢了。” 任荣生脸红了,“等你病好了,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任召啼笑皆非,“阿母,您都病成这样了,还有闲心思说笑话呢?好生养着吧。等您病养好了,什么都好商量。” 王氏气的捶床,可是力气太弱,捶床也没捶响,“谁说笑话了,我是说真的!” “好好养着,好好养着。”任召无奈哄她。 正好大夫来为王氏复诊,任荣生和任召趁机脱了身. 王氏迷迷糊糊的还在唠叨着什么,大夫听在耳中,讶异不已。 他低头沉思片刻,在已经开好的药方上加了一味药材。 -- 栖霞山由三山二涧组成,中峰最高,名三茅峰,中峰绵延向东形若卧龙名龙山,西侧山梁状若伏虎的名虎山,又有中峰涧和桃花涧,兼山水之胜,沟壑纵横,幽谷深邃,林木茂密。范家的别业在明镜糊边,取名明镜山庄,山庄中既有处处水流,又有葱郁密林,置身此间,令人神清气爽,周身清凉。 任江城随着父母、堂姐们到了这里之后,很喜欢周围的景色,时常着胡服出行,到处游玩。 任启也爱跟着她,任江城便拜托杜大夫替他配了防蚊虫的药水,将他全身上下都涂抹了,牵着他的小手四处游山玩水。 到了休沐日,范静和郗氏也会带着范琛、协同范氏族人一起出城,两家人在别业中聚齐了,寄身山林之中,备觉舒畅无忧,吃喝玩乐,无所不至。 任江城穿上胡服之后,性子更加活泼,和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在一起叽叽咕咕商量过之后,命人捉了只头小体大、肥壮细嫩、黄嘴、黄脚、黄毛的三黄鸡,栽杀后去掉内脏,带毛涂上黄泥、柴草,把涂好的鸡置于火中煨烤。等到泥巴干了,鸡也就熟了,剥去泥壳,鸡毛也随之脱去,露出细腻的鸡肉,香气四溢,鲜美无比。 “又好玩,又好吃。”范瑶等人都很高兴。 任启小朋友尤其喜欢叫化鸡的味道,白嫩小手捧着只大鸡腿,啃的不亦乐乎。 既然试过了这种吃法,觉得好吃,当然不能藏私,当晚便将范静、任平生等人全请了出来,又捉了只鸡杀了,依法炮制,等到叫化鸡的香气飘出来,众人分而食之,只觉酥烂肥嫩,香而不腻,俱是赞叹。 “阿令怎么想起来这好主意的?”范静笑问。 任江城笑道:“周代八珍之一的炮豚,是用土将乳猪包裹起来加以烧烤而成,我方才和表姐们琢磨新吃法,大家商量着就出来了。舅父,这可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表姐们都有份出主意的。” “阿令真谦虚。”范十一娘饮着清茶,笑盈盈,“明明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啊。” “谁说的?”范瑶表示不同意,“我明明出了好主意的。” 转过头殷勤看向范静,表着自己的功劳,“阿父,阿令说要拿泥巴裹鸡来烤,我特地跟她说了,阿父饮食讲究,这泥请她务必选好的,不可搪塞。阿父,我是不是孝顺女儿,是不是想的特别周到啊?” 范静这平日云淡风轻的人,笑得格外畅快,“是,我家阿嫣是孝顺女儿,想的周到,想的周到。” 范瑗、郗氏等人也笑的花枝乱颤。 “好没羞。”十一娘和十三娘笑话范瑶。 范瑶振振有辞,“这怎么会是没羞?我出的主意明明很好,就是要用好泥,鸡才会这般美味的,对不对啊?”话没说完,她自己也觉可乐,笑弯了腰。 任启扑到任平生怀里,仰起小脸,双眼亮晶晶,“阿父,我给阿姐帮忙了。”任平生含笑揽着他,“阿倩帮什么忙了啊?”任启一脸得意,“我给阿姐捡小树枝,帮着烧火了。”任平生满脸惊讶,“这么说我们方才享用的叫化鸡也有阿倩的功劳在里边了么?阿倩,多谢你。”范静、范瑗和郗氏也一本正经的向任启说“多谢”,任启咧开小嘴,笑得别提有多高兴了。 山中岁月,悠闲淡远,自在逍遥。 任江城和父母、舅父母、表兄表姐们在一处谈笑,时不时逗着弟弟玩耍,甚为开怀。 人还是要经常休个假的啊,心情会很放松。 众人正在说说笑笑,婢女来禀报,“寿康公主府的钟媪来访。” 郗氏“咦”了一声,“钟媪我是见过的,知道她是寿康公主身边得用之人,不过,天已经黑了,她这时候来做什么呢?”范静道:“寿康公主在栖霞山中也有别业,离咱们这里不远,或许是邻居之间相互拜访吧。”范瑗嫣然,“阿兄,敢情您拜访邻居便是专门趁着夜黑风高时节上门的么?”说的大家都笑了。 郗氏还是笑着说了“请”字,不多时钟媪便由婢女引领着过来了。钟媪和众人见礼之后便笑着道歉,“我来的实在不是时候,要先跟诸位表示歉意了。公主殿下也在别业避暑,方才正在外面乘凉,忽然闻到远远传来一股子异香……” 她笑着不肯再往下说,众人也觉好笑,俱是粲然。 怪不得邻居晚上来拜访,原来是闻着香气,挑动食欲了。 “钟媪,您来的晚了一点,方才我们做了叫化鸡,已全部吃完了。”任江城笑,“不过,我可以把做法告诉您,或者详细写下来让您带走,您回去之后,令厨娘如法炮制即可。” 钟媪露出踌躇之色,“这个……”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怎么了?”任江城不由的奇怪。 钟媪脸红了红,“不瞒八娘子说,您给我家九娘子的菜谱也写的很详细了,可我家厨娘照着菜谱上做出来的菜,九娘子总说味道不对,不如您家的。这道名为叫化鸡的菜,我只怕也和从前的那些一样,厨娘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唉,公主殿下今天心情不大好,若是菜肴再做不好……”她望着任江城,露出央求的神色。 任江城呵呵笑了笑,偷眼看任平生。 她知道,任平生是不喜欢和桓家多来往的。可是当面拒绝钟媪吧,任江城又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为了一件这么小的事冲寿康公主说“不”,似乎不大明智。 到底怎么办好?干脆让阿父阿母拿主意吧,她照办就是了…… 任平生语气淡淡的,“这叫化鸡的做法我方才也看了,非常简单,想来贵府的厨娘定是能照样子做出来的,钟媪不必杞人忧天。”命令任江城,“我儿将菜肴的做法详细写出来,交给钟媪带走。”任江城规规矩矩的答应,“是,阿父。” 任平生既然做了决定,她当然是听父亲的。 钟媪露出失望和焦灼的神色。 寿康公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如果任江城带不回去,只带了个菜谱,一定大为不悦。 “八娘子,我家九娘子正念叨着您呢。”钟媪堆起一脸笑。 任江城歉意的看着她,“这叫化鸡的做法真的很简单,简单之极。” 钟媪正在心中焦虑,范瑗却笑盈盈的吩咐道:“阿令莫找纸笔了,阿母想消消食,出去走走,便陪你到寿康公主的别业去一趟好了。”她吩咐过任江城,转过头亲呢告诉任平生,“郎君在此稍侯,我和阿令去去便来,好么?” “阿母,我也要去。”任启声音软糯。 “好,阿倩也去。”范瑗笑吟吟拉起他的小手。 任平生不忍拂逆爱妻之意,微笑道:“这可巧了,我也正想消消食,走上几步,若娘子不嫌弃,下官便陪同你母子三人前往,如何?” “有劳了。”范瑗嫣然一笑。 任平生和范瑗和众人告辞,带着女儿和儿子随钟媪走了。 郗氏看着这一家四口的背影,抿嘴轻笑,小声跟范静说道:“郎君,你看妹婿,他才正经八百的说过不许阿令去,小姑一开口,他立即便顺着小姑了。”范静面有得色,“当年阿瑗下嫁任家,族中长辈多有不以为然的,觉得妹婿人才虽好,任家门第却委实低了些。现在看看,虽然有所失,却也有所得,妹婿和阿瑗伉俪情深,恩爱逾常,令人欣慰。”郗氏深以为然,“可不是么。” 郗氏想了想,踌躇道:“郎君,小姑这样和妹婿对着来也究竟是不好,依你的意思,过后我要不要提醒小姑一句呢?”范静摇头,“不用。阿瑗并不是无缘无故要去的,桓十三郎和十四郎帮过她的忙,她一直心存感激,才会有方才的言行。妹婿知她甚深,心里也是明白的,不会误会。”郗氏恍然,“还是你这做阿兄的知道妹妹啊,我差远了。”范静道:“哪里,你这做阿嫂的也很好。”郗氏不由的一笑。 任江城等一行人到了寿康公主的别业,见别业门前灯笼高挂,上面写着两个篆体字“桃园”,便笑问钟媪,“这里想必种有许多桃花吧?”钟媪点头,“对,这里遍植桃花,春天时候开的漫山遍野,灿烂美丽。”任江城心生向往,“那一定漂亮极了。”钟媪笑,“我家九娘子若知道八娘子若喜欢,明年春天一定会邀请您过来赏花的。”任江城欣然,“到时候可以做桃花饼,桃花粥,桃花茶,还可以做桃花烩牛腩。” 任平生其实是不大情愿来这里的,可是见宝贝女儿一心惦记着吃,天真可爱,又不禁微微笑起来。 任启被他阿姐的描绘弄得垂涎三尺,“一定很好吃。” 小馋猫般的模样,逗的大家都笑。 进到别业后不久便是一个大院子,院中高悬上百盏灯笼,亮得如同白昼,花树下搭着帘帷,帷幕中衣香鬓影,珠围翠绕,一片锦绣。 不只寿康公主,乐康公主也在。 围在这两位公主身边的除了桓昭、瘐涵之外,还有瘐家的瘐清、瘐六娘等人,和桓家的几位女郎,济济一堂。 任家一家四口见过两位公主,桓昭和瘐涵也过来向任平生和范瑗行礼,桓昭含笑弯腰,看着小任启,“阿倩小郎君,你还记得我么?那天在山上你第一个便要我抱的。”任启害羞的点点小脑袋,“嗯,记得你。”瘐涵逗弄他,“为什么记得她啊?”任启小脸红了红,细声细气道:“因为她长的好看呀。”桓昭和瘐涵同时笑弯了腰。 寿康公主脸上也有了笑容。 她今天心情确实不好,不过,见到任启那天真无邪的面容,却觉得好多了。 乐康公主见瘐涵和桓昭都和任江城挺好的,不由的暗暗皱眉。等她觉察到寿康公主脸上竟然有了笑容,便更不高兴了,“我们陪了她一整天,也没见她给个笑脸,任八娘一来,她便这样了啊。她……十三郎似是对这出身平平的任八娘另眼相看,她不会也是吧?这可不行,这一定不行!” 乐康公主心中的火气呼呼往上蹿。 她这嫡亲妹妹明示也好,暗示也好,寿康公主就是不接她的话茬,不答应桓广阳和瘐涵的婚事,若是将来一个不小心让任江城捡了这个漏,嫁进寿康公主府,那岂不是要怄死人了么。 瘐清偷眼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 乐康公主略一思索,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好,四娘这个法子很好。 她笑容可掬,扬高了声音,务必要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任八娘子,你是知道寿康公主胃口不好,今天没有好好进食,所以特地来为她烹饪的,是么?那便快些动手吧,我们都等着呢。” “就是,我们都等着呢。”瘐清声音温温柔柔的,不过也很大声。 “我肚子真的饿了,八娘,你快一些。”瘐六娘语气亲热又理所当然。 好像任江城是应该来给她们做饭的人一样。 瘐十五娘轻盈到了任江城身边,一脸的孩子气,“八娘子你做的是什么啊?很美味对不对?我都等不及想要品尝了呢,你快些动手吧,不要让我等的太久。八娘子,若是我的厨娘手脚不快,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瘐十五娘这番话过后,瘐家、桓家的女郎很有默契的发出一阵嘻嘻低笑声,“厨娘,嘻嘻……与众不同的厨娘啊……” 拿任江城当做厨娘来使唤了。 任平生和范瑗都现出恼怒的神色。 第077章 任江城却不过微微一笑。 乐康公主和瘐清、瘐十五娘这些人,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从前没有得逞,现在又来当众挑衅了。 现在这个情形,如果任家不当回事,不做还击,那真是做实了任江城这“厨娘”之名,以后这些女郎们更可以肆无忌惮的笑话她了。若是正面还击呢,也不合适,因为那个瘐十五娘真是一脸的孩子气,如果任江城认真了,她装出娇嗔的模样,说她只是在开玩笑,会显得任江城小气没度量,禁不得一点风浪便翻脸了。而且,乐康公主从一开始便说是为寿康公主烹饪,若要反驳,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寿康公主给得罪了。虽然任家不畏寿康公主,不过,看在桓十三郎和十四郎、桓昭、瘐涵的面子上,怎么也不能同时将寿康公主和乐康公主全得罪了吧。 还击或是不还击,任江城都落不着好。 想来乐康公主和瘐清、瘐十五娘等人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乐康公主等人带着嘲弄、幸灾乐祸的笑容,目光都落在任江城身上。 “十五娘你……”瘐涵气的脸色发白。 她紧张的看了任江城一眼,“阿令,对不起。” 桓昭也很不好意思,“阿令,我家的客人对你无礼了……” 这是在寿康公主的别业之中,在场的不是桓家人,就是桓家的客人,客人有了无礼举动,桓昭这做主人的自然也是万分抱歉。 桓昭一边对任江城说着抱歉,一边求救的看了寿康公主一眼。 她当然也可以出面驳斥瘐十五娘等人,但是远不如寿康公主说话来的有力度。 她盼着寿康公主能为任江城说句公道话。 寿康公主却露出兴味之色,含笑看着任江城,一幅冷眼旁观的模样。 “阿母您怎么这样。”桓昭不由的心中抱怨,“这不是做主人应该有的风度啊。” 她转过头看向瘐十五娘,语气还是很委婉的,“十五娘,方才你……”她才开口,任江城轻轻拉了她一把,“阿璃。”桓昭回头,诧异的小声问:“阿令,怎么了?”任江城声音也小小的,“你打算跟瘐十五娘说什么?”桓昭脸色歉疚,“我打算……告诉她,她言语孟浪了,不应该提到什么厨娘不厨娘……”任江城一笑,“那便正合她意了。”桓昭也是聪明人,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我越提什么厨娘不厨娘,她越得意,看你的眼光越是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想到瘐十五娘的心计,颇为恼怒。 小小年纪,怎这么多坏心眼。 “那怎么办?我不能让你这么受委屈啊。”桓昭拉住任江城的手,面色焦急。 任江城沉吟,“其实倒也有办法的,不过……” “不过什么?”桓昭和瘐涵一齐关切的问她。 任江城大而灵动的一双眼眸中现出慧黠之色,淘气的笑了笑。 任平生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瘐十五娘故作天真的面庞上掠过,瘐十五娘觉得眼前仿佛有只黑色巨鹰盘旋翻飞,吓的心头突突跳。 这便是任八娘的阿父了吧?玉貌朱颜,风神秀逸,但是眼神真凶啊,很吓人…… “这位是瘐家的十五娘子吧?”范瑗唇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止高华,气度从容,语气非常亲切,“瘐十五娘子大概是年纪还小,言行举止即便有不适当之处,自己也还懵懂无知,少不得要长者来教导一二了。十五娘子,你方才的话有两点很不对,你知道么?” 瘐清、瘐十五娘等人见她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被诋毁而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还是雍容镇定、淡定自如的样子,不由的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也便释然了,任八娘的阿母可是五味巷范家的女儿,范氏女的容止教养十分出色,那是世人皆知的。 瘐清谦逊的请教,“不知舍妹哪里说的不对了呢,还请范娘子指教。” 范瑗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含笑的目光盯在瘐十五娘的脸上,朱唇轻启,语气轻蔑,“瘐十五娘子,你方才有两点说的很不对,不对到了荒唐无知、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两点不对之处,你可想到是哪里了么?” 她方才还很亲切,现在却一下子转为高傲轻慢,仿佛瘐十五娘的迟钝、愚蠢和无能令她很不耐烦似的。对,她是世家贵女,教养很好,可是面对着一个蠢人,让她如何能一直保持耐心呢?那也太难为她了。 瘐十五娘涨红了脸。 如果说她刚才还沉浸在折侮了任江城的快感之中,现在则感到难堪极了。 她被蔑视了,被任八娘的阿母蔑视了…… 她虽然惯会装痴卖傻,毕竟年龄小,又不是真机灵,并没有应变之才,一下子便窘迫起来,脸通红,身子微微发抖,无言以对。 任平生一声轻笑,“娘子,这位瘐十五娘子果真是年龄太小,懵懂无知,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娘子已经提醒她了,竟还是什么也想不到。”他感慨的摇摇头,好像在叹息瘐十五娘实在太蠢了,令他不忍直视。 情形猛转直下,方才是任江城这边左右为难,现在却是瘐清、瘐十五娘这边尴尬难堪了。 瘐清咬紧了嘴唇,眼中闪过不服气的神色。 她就信了,她是瘐家的女郎,居然治不了任八娘这个刺史的孙女、任家名不见经传的八娘子? 乐康公主本是得意微笑着的,见瘐十五娘等人处于下风,脸便板了起来,心中暗骂,“没出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怪道瘐家比不上桓家,我在阿姐面前总也直不起腰杆儿,都是被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瘐家人给连累的!”怨念不已。 “都怪十五娘多事。”瘐六娘和瘐清不约而同埋怨起瘐十五娘。 都怪她,说话有毛病,这下子被任八娘的阿母捉住了吧?害得大家跟着她一起丢脸! 瘐十五娘脸越来越红,红得跟煮熟的虾须似的,她气恼已极,大声质问:“敢问范娘子,我有哪两点说错了?!我很仔细的想了又想,觉得我说的话很对,一点也没错!” 她是被惯坏的孩子,虽然经常装出乖巧的模样,骨子里还是任性的,这时窘迫已极,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范瑗就等着她这一句话了,闻言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看来瘐十五娘子真是年龄太小,这般明显的错误,你竟仔细思想之后,依旧一无所知。好吧,那便由我来告诉你好了,我虽不才,到底在这世上多活了些岁月,做别的或许不能,教育你还是可以的。” 她还没说出瘐十五娘哪两点说错了,可是已经教训了一通,训的瘐十五娘脸色像发了烧似的,连耳朵根都是红的。 瘐家和桓家的女郎们这时哪里还有心情笑话任江城?都被范瑗吸引过去了。 范瑗把瘐十五娘寒碜了一通,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你想了半晌,也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是么?好,我来告诉你。首先,乐康公主殿下说寿康公主胃口不好,没有好好进食,你便忙不迭的接上话了,让你不能等太久。瘐十五娘子,你虽说年龄小,也有十一二岁了吧?应该知道尊卑上下了吧?你把自己这小小的女郎和寿康公主殿下相提并论,是太看得起了你自己了呢,还是太不把寿康公主殿下放到眼里了呢?” “我……我没有……”瘐十五娘又急又气。 范瑗扬眉,“我话说了一半,你便忙着打断我,瘐十五娘子,你的教养可真好!” 瘐六娘偷偷掐了瘐十五娘一把,瘐十五娘也不是气的,还是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她忍着疼,眼泪汪汪的向范瑗行了一礼,“抱歉,我不应该打断您说话。” 范瑗含笑点头,“这才对了。方才我只教了你一点,还有另一点没教,对不对?看你态度还可以,我也不好藏私,另外一点也告诉你吧。瘐十五娘子,你一个是不知道尊卑,另一个是分不清宾主。你所在的地方是哪里?是寿康公主的别业,也是桓大将军的别业,这里的主人是寿康公主,是桓九娘子,唯独不可能是你!你既不是主人,便和我们一样是客人,你以客人的身份对另外的客人指指点点,看似亲热,其实无礼,让做主人的如何是好?你这是在为难我们呢,还是在为难主人呢?” 桓昭激动的挥了挥拳头。 如果不是碍于礼貌,她真想为范瑗大声叫好。 范瑗说的,正是她心里想说的话,瘐十五娘你们这些人也是客人,却肆意对别的客人无礼,究竟有没有把主人放在眼里?! 范瑗这番话说完之后,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瘐十五娘连生气恼怒也忘了,惊恐失措,面色惶然,“没有,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不知道尊卑,分不清宾主,这每一项指责都是冲着寿康公主去的。寿康公主是皇帝亲女,桓大将军之妻,这个人她可惹不起。若惹恼了寿康公主,只怕她今后会被寿康公主府和桓大将军府拒之门外了,那还得了。 第078章 乐康公主蓦然红了一张老脸。 瘐清、瘐六娘等人脸上也*辣的。 桓广阳说的是知道寿康公主胃口不好,特地来为她烹饪,这话从一位孝顺儿子口中说出来本来是应该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可不知怎么地,放在当下的环境当中,乐康公主和瘐清、瘐六娘等人就是觉得好像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很狼狈,很窘迫,很难堪。 她们方才还热衷于催促任江城让她为寿康公主烹饪,要以此来不动声色的羞辱任江城呢,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桓十三郎便来了,还说出这样的话…… “十三郎,咱们真是父子同心啊。”桓大将军纵声笑,“为父也是这样想的,哈哈哈。” 他殷勤的看向任江城,“八娘子,公主殿下喜欢你家的菜,对不对?那劳烦你教给我和十三郎怎么做吧,我们父子二人亲自动手,务必要让公主殿下美餐一顿。她人本就娇弱,又一天没怎么进食,长此以往,身体会受不了的。” 众人脸上都露出怪异的神色。 驸马巴结公主的例子当然很多,可他是朝中的大将军啊,大权在握,显耀朝野,赫赫扬扬,他在朝堂之上是何等的威风凛凛,这时却到寿康公主面前献媚讨好,还要亲自烹饪,还要不耻下问,向任八娘谦虚请教…… 别说乐康公主等人了,就连任平生和范瑗也颇觉意外。 他们也是恩爱夫妻,可任平生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向妻子如此趋奉阿谀。当然了,范瑗也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她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亏待自己,不会一整天都不好好进食的。 任江城掩口笑,小声告诉任平生和范瑗,“阿父,阿母,我猜桓大将军准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寿康公主的事,所以特地赔罪来的,嘻嘻。” 任平生和范瑗不禁粲然。 也是,这桓大将军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寿康公主愤而率众出城,他白天忙于公务,晚上便赶紧追过来了。 桓大将军神色更加殷勤,“八娘子,公主殿下喜欢你家的哪道菜啊?” 任江城嫣然,“桓大将军,公主殿下并不是喜欢我家的菜,而是喜欢我家的菜的味道。这个味道并不是食物吃到嘴里的味道,而是随风传出去的气味。”她向空中指了指,连说带比划,“我们在家里烤叫化鸡,味道随风飘散,公主殿下闻到味道,才会了食欲的。因为她还没有食用过,所以现在只是喜欢气味而已,真正做好了她喜欢或是不喜欢,还两说。” “只要她可能会喜欢,便做。”桓大将军爽快的挥挥手。 寿康公主还是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模样,不过,若是仔细观察她,会发觉她眼眸中隐隐有笑意闪动。 也是,桓十三郎要为她烹饪,桓大将军也担忧她没有进食要亲自动手下厨了,她能不高兴么。 再怎么掩饰,内心之中的喜悦之情还是不由自主向外散发了。 乐康公主心里酸溜溜的,笑着向寿康公主道恭喜,“恭喜阿姐,十三郎这般孝顺,姐夫又这般体贴,知道你没有好生进食,放心不下,都从城里赶过来了。”寿康公主矜持微笑,“十三郎这孩子向来便是这般孝顺的。”对桓大将军却是提也不提,好像不屑一顾似的。 乐康公主不由的撇了撇嘴。 她就看不得寿康公主这样,明明很在意桓大将军,偏偏要装作很刚强的样子。 方才还很活跃的瘐家、桓家诸女郎这时全安生下来了,尤其是桓家的女郎,有桓大将军在眼前,她们简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一个规矩极了。 能在桓大将军面前还从容自在一如往日的,便只有他的女儿桓昭、外甥女瘐涵,和伏波将军的女儿任江城了。 任江城笑盈盈,“既然大将军要试,那咱们便试试吧。先让人捉只三黄鸡好不好?所谓的三黄鸡,便是黄嘴、黄脚、黄毛,这样的鸡肉质嫩滑,皮脆骨软,做出来味道会更好。捉到鸡之后先宰杀了,将内脏取出,但是羽毛还留着,用泥巴将整鸡裹了入火中烧烤,等泥巴干透了,鸡也就熟了,将泥巴剥掉,鸡毛会随之脱落,露出细腻的鸡肉来。” “听着就好吃。”桓大将军赞叹。 他叫来仆人,命人捉鸡、杀鸡去了。 “阿父,阿兄,你俩既然来了,也别干站着,帮我们团泥巴吧。”桓昭笑吟吟。 “就是,团泥巴,我还没有见过姨父和表兄团泥巴呢。”瘐涵一脸快活神色。 桓大将军摩拳擦掌,“好,让你们见识见识。” 任江城便牵着任启的小手在胡椅上坐了,“大将军,十三郎,来,我和阿璃、阿敏动口,两位动手,咱们合力为寿康公主烹饪出一顿美餐。”桓昭和瘐涵笑嘻嘻在她身边坐下了,“阿令这主意蛮好,我们动口,阿父和阿兄动手。”任江城悠闲的坐在胡椅上,教给弟弟,“阿倩,《道德经》第六十章中有一句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是宰相伊尹对商汤说的话,你看现在桓大将军也在做叫化鸡了对不对?这说明了什么啊?”任启眨着大眼睛,考虑的很认真,“说明了……宰相可以烹鱼,大将军可以杀鸡?” 他是犹豫的、非常不确定的口吻,桓大将军听在耳中,却不由的纵声大笑,“漂亮的小郎君,你说的很对啊,实在太对了!” 任启被他夸奖得扭捏起来,小脸蛋藏到了阿姐怀里。 桓昭笑着嗔怪,“阿父,您把阿倩说的都不好意思了呢,快做正事吧,好好团泥巴。” “好,团泥巴,团泥巴。”桓大将军笑道。 第079章 “阿父。”任江城忙站起身。 任平生脸色本来是些冷峻的,却不忍对爱女发脾气,简短道:“阿父不放心你和阿倩,故此过来看看。” “是,阿父。”任江城乖巧的点头。 “阿父。”任启仰起小脸,炫耀的道:“阿姐和阿兄替我洗手,一人一只。” 大概是觉得任江城和桓广阳都对他很好,很纵容他,任启小朋友一脸得意,笑的像朵花。 “洗好了么?洗好了便起来吧。”任平生看见爱子的笑脸,语气不知不觉便温柔了。 “阿兄,好了么?”任启扭过脸,殷勤的、笑嘻嘻的问着桓广阳。 任平生沉静的目光也落到桓广阳身上。 一人洗一只手,阿令这只都洗干净了桓十三郎却还没好,在磨蹭什么? “好了。”桓广阳柔声道。 “谢谢阿兄。”任启高兴的向他道谢。 他跳起来冲任平生伸出两只白生生的小手掌,“阿父,洗干净了。”任平生从怀中取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替他擦手,“对,洗的很干净。”任启一边伸出小手让他擦,一边快活的告诉他,“阿父,这溪水是热的,洗手可舒服了。”任平生微笑,“是热的么?真好。”替任启擦干小手,将手帕袖好,笑问任启,“有没有闻到香味?”任启用力嗅了嗅,小脸蛋上现出惊喜之色,“很香,这个香气我之前没有闻过到呀。” “是蜜汁豚骨和蜜汁兔子的香气吧。”任江城笑盈盈,“这是方才新做的,以前阿倩没有吃过。” “有新菜肴了。”任启咧开小嘴笑。 任平生笑着牵起小儿子的手,“去试新菜。” 任启正要跟他走,忽然想起桓广阳,转过头快活的向他招手,“阿兄快来,试新菜。”桓广阳顺势向前迈了两步,自然而然牵住了他另一只小手,“好,试新菜。阿倩,这新菜里边有咱俩的功劳,我团泥巴了,你捡小树枝了。”任启兴高采烈,“对,有功劳,咱们得多吃点!”催着任平生快走,“阿父快点,我等不及想吃了呀。” 任平生无奈,只好和桓广阳一边一个拉着他,回到火堆旁。 任江城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等他们回到火堆旁,桓大将军和桓昭、瘐涵正围着火堆指指点点,热烈的议论,“好了吧?香味都跑出来了,应该是熟了。”“要不要把火拨开,把泥球球弄出来?我觉得是可以吃了。”见到任平生和桓广阳过来,桓大将军招手,“快,放出眼光来瞧瞧,这是不是好了,可以吃了?” “阿倩,食物好还是没好,得听谁的?”桓广阳含笑问道。 “听我阿姐的!”任启挺起小胸脯,眼睛亮晶晶。 桓广阳俯下身子,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任启认认真真的听着,频频点头,“嗯,好,听阿兄的。” 任平生冷眼看着这样的桓广阳,心中不快。这个桓家的十三郎到底想做什么?肯定不怀好意。 桓大将军和桓昭瞅见他家十三郎和任启窃窃私语,形状亲密,却是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他……他什么时候喜欢起小孩子了?对小孩子这么有耐心…… 瘐涵拉拉桓昭,“阿璃,表兄喜欢孩子啊?我头回知道呢。”桓昭眼神迷惘,“我也不知道啊,阿敏,我和你一样是头回见……”两人心中都是纳闷。 第080章 “怎么了,十五娘?”瘐清见她很气愤的样子,忙小声问她。 瘐十五娘眼中闪烁着泪花,又委屈又愤恚,“任八娘真没羞,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十三表兄……” “在哪里,在哪里?”瘐清和瘐六娘等人低声的、急切的追问。 瘐十五娘流下两行眼泪,抽抽搭搭的往那边指了指,“方才十三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定是她诱惑十三郎……也不知是她用的什么古怪法子……呜呜呜……”瘐清咬牙,“她这个人确是古怪,我在宣州的时候不是没有听说过她,但是,全部是笑话嘲弄她的!也不知她为什么忽然间开了窍,一下子就机灵了,讨人喜欢了……”看向院中任江城那窈窕多姿的身影,眼眸中满是嫉羡之意。 “她到底用的什么古怪法子引诱人的?咱们快仔细看看。”瘐七娘皱皱眉头。 虽然脸上都是不屑,可心里全是好奇的,瘐清、瘐六娘、十五娘等人果然全神贯注望着任江城,要仔细琢磨她究竟是如何吸引到十三郎的注意的。 任江城一边自己吃吃喝喝,一边照顾任启,偶尔和桓昭说笑几句。 “没羞没燥,她哪里和阿璃说话,分明是在勾引十三郎。”瘐清等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寿康公主在宴会上一向是矜持少语的,今天不知是因为心情愉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微笑和范瑗说起家常,“令爱真是冰雪聪明,八卦图会看,六月柿认识,连叫化鸡也会做。我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尝着这叫化鸡和蜜汁豚骨却味道不错,鲜美可口。”范瑗笑道:“她小孩子家哪里懂什么烹饪了,不过是贪玩罢了。这叫化鸡本是她和表姐们一起玩耍时商量出来的,孩子心性,又想玩又想吃。”又道:“也未必是这蜜汁豚骨和叫化鸡多么的美味,或许是大将军和十三郎、桓九娘子都在跟前,公主殿下心情愉快,便有食欲了。”寿康公主眉目开朗,语气慈爱,“也对,有十三郎和阿璃在,我便有食欲了。”和范瑗相谈甚欢。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瘐清等人见寿康公主对着范瑗话也多起来了,酸溜溜的想道。 第081章 “呜呜呜……痛,痛死了……”瘐十五娘年龄最小,耐力最差,又最倒霉,被打的最厉害,顶着一泡鸟屎哀哀哭泣,不停的叫痛。 她之所以被打得最厉害,是因为那尖叫声是她发出来的,桓广阳和任平生的剩骨头自然主要朝着她没头没脑的招呼,如痴风暴雨一般,让她躲闪都来不及。 瘐十五娘最狼狈,瘐清、瘐六娘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发髻散乱,惊恐万分,脸上或是有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或是有被剩骨头打出来的淤青,还有被硬生生吓出来的惨白和蜡黄,五颜六色,五彩缤纷,热闹之极。 这些人被婢女从黑暗中拉出来到了明亮的灯光下,到了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等人面前,又是恐惧,又是羞惭,又是气愤,如临深渊,诚惶诚恐,不寒而栗。 平时或优雅或斯文或娇弱或天真的她们,现在脸色惊慌,眼神恐惧,身子发抖,窘迫尴尬的简直没办法看了。 “这是怎么回事?”寿康公主皱眉,“这不是瘐家的女郎么?” 她目光逐一掠过瘐清、瘐六娘等人,眼神镇静如常,却带了嫌弃厌恶之意。 “对,是瘐家的表姐表妹们。”桓昭看到灯光下的瘐清等人,惊讶扬眉,很是纳闷,“瘐家的表姐表妹们不是和姨母一起去丹霞院了么?我和阿敏亲自送她们过去的啊。” “果真是瘐家的女郎么?”桓大将军沉声道:“既是瘐家的女郎,为何会鬼鬼崇崇躲在暗处偷窥?” 桓昭神色迷惘,“阿父,我也不知道啊……” 瘐清等人羞愧不已,恨不得眼前能裂开条地缝好让她们钻进去,不用在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面前丢人现眼,不用在桓十三郎面前形象全无…… 其实她们头一个担心还算了,第二个担心纯属多余。桓广阳根本看也没有看她们一眼,正柔声安慰任启,“阿倩方才是不是吓到了?没事,你看这些人全被捉住了,一个也没跑。”任启还是有些害怕的,缩到他怀里,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搂紧了,心里踏实了,才偷眼往瘐清、瘐六娘等人站着的方向看过去。看了没几眼,他便嫌弃起来,“这些人太丑了。”桓广阳微笑,“太丑了,那便不看她们。阿倩累了没有?累了便靠阿兄肩上吧。”任启听话的嗯了一声,小脑袋靠到桓广阳肩上,不再看那几位丑陋的女郎了。 桓昭起身到了瘐清等人面前,踌躇片刻,问道:,“方才你们不是和我姨母、阿敏在丹霞院的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瘐清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瘐六娘、瘐七娘也是惭愧无语,只有瘐十五娘最无法无天,气呼呼的道:“我们本来是要回房歇息的,可是无意中经过这里,见天色这么晚了,任八娘她们还不回家,还赖在这里,便想要看看,她留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十五娘你怎能这么说呢?”桓昭方才还是惊愕又同情的,听了瘐十五娘的话登时大为不悦,“任将军和范娘子是我阿父阿母的客人,八娘也是,你对我家的客人屡屡出言不逊,是看不起我们桓家么,是要和我们桓家为难么?” 瘐十五娘就算年龄小不懂事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在寿康公主的别业做客,却一再对任江城无礼,桓昭这做主人的实在忍不了了。如果说方才有乐康公主在,桓昭还有几分隐忍的话,现在她可是一点顾忌也没有,直接训斥起瘐十五娘来了。 她训瘐十五娘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桓、瘐两家属姻亲,而她比瘐十五娘年龄大,是表姐。表妹为人处事不得体,表姐出于亲戚情意、姐妹情份教导她,这是很光明正大的事。 “我……我不是要和桓家为难……”瘐十五娘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了。 她一方面是为桓昭气势所震摄,另一方面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唐突无礼,太不合时宜了,非常后悔。她是来桃园做客的,哪管得到寿康公和桓大将军要不要留别的客人、别的客人在桃园逗留多久呢?若说因为不满别的客人留得过久而躲到暗处偷窥,就更说不过去了,怎么也无法自圆其说的。 任平生冷眼看了半晌,忽地拍案而起,“瘐家女郎这是因为我们逗留过久,以至于心生不满,要躲在暗处失声尖叫,吓唬我年幼的儿女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桓大将军,寿康公主,下官告辞!”冲范瑗伸出手,“娘子,咱们走。” 范瑗缓慢而优雅的伸出右臂,“好,咱们走。” 第082章 范静来接妹妹、妹婿,也到了桃园。 任启已经在任平生怀里甜甜睡着了。 任平生和范瑗、范静一起向主人告辞。 天色已晚,寿康公主也不便再留,“慢走,路上小心。”桓广阳徐徐站起身,“阿母,我送送您的客人。”寿康公主露出赞许的笑意,“十三郎最孝顺了,知道任八娘子是特地为阿母过来的,便要亲自相送任将军和范娘子、范仆射了。”桓广阳笑的浅淡,“您一整天都没有胃口,阿父担心,我也担心。”寿康公主心里别提多熨贴了,柔声道:“十三郎,早去早回。” “是,阿母。”桓广阳答应。 桓昭和任江城依依惜别,“阿令,今天真是很谢谢你,叫化鸡和和蜜汁豚骨的味道太好了,令人毕生难忘。”任江城见她面色歉疚,猜测她是在为瘐十五娘等人对她的刁难而感到抱歉,笑着说道:“桃园景色很美,主人又热情,我也是毕生难忘啊。”桓昭听她话语中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意思,大喜,握着她的手掌留恋的捏了捏,“真舍不得放你走,改天我再约你吧。还有啊,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下请贴,你一定要再来这里啊。”任江城笑,“一言为定。” 范静是驾着车过来接妹妹一家人的,也给他们各自带了御寒的衣物。所以范瑗和任江城便将桃园婢女所捧过去的披风取下来,换上了自家的。 巧了,范静带过来的衣物和范瑗、任江城母女二人方才穿着的差不多,也是薄缎长披风,一件朱红,一件纯白。范静和范瑗兄妹二人在衣着、饮食方面向来是讲究的,这两件披风都是真丝面料,色泽柔亮,在灯光下闪着悦目的光芒,灿烂华美。范瑗和任江城披上这两件披风,一位美艳动人,一位清纯秀丽,母女二人,相映生辉。 就连寿康公主那么挑剔的人眼中也闪过惊艳之色,命桓昭,“阿璃,替阿母送客。” 桓昭很开心的答应,“乐意效劳。” 她笑盈盈的一直将任江城等人送至外面,看着他们上了车。 桓广阳则骑上了他的白马。 任平生掀开车帷幕,“离的并不远,不劳十三郎相送了。”桓广阳不肯,“虽然离的不远,可天色已晚,山路又不大好走,我便是别的不做,替您照个明也是好的。”他带了数十名仆从,有的骑马,有的步行,骑马的手中拿着火把,步行的手中提着灯笼,确实很明亮。 桓昭笑,“任将军,您就不要和我阿兄客气了,还是让他送您回去,替您照着明吧。您车里有阿令,还有阿倩,若是看不清路颠到他们,您不心疼么?”任平生和范静、范瑗一齐笑了,“九娘子真会说话。好,那便劳烦十三郎了。” “哪里。”桓广阳和桓昭兄妹二人都客气。 车缓缓驶动了,执着火把的兵士在前边开路,提着灯笼的则跟在车两旁,桓广阳的白马就跟在车旁边,一行人有条不紊的在夜色中缓缓前行。 山里的夜色很美,也幽静,这一行人行走在夜色中,虽然人数众多,却只有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并不显得杂乱,没有破坏这份静寂的美。 亮亮的火把宛如一条火龙般蜿蜒在山路上,非常醒目。 桓大将军这时正好从瘐家出来到了附近的山坡上,远远看着这一景象,勒住了马缰绳。 他身后的骑兵也随之停下了。 一行人站在高处,看着由桃园出来的这一行人去了镜湖山庄。 桓大将军回到桃园的时候,寿康公主坐在院中举杯独酌,神色间颇有寂廖之意。 不过,看到桓大将军进来,喜悦之色却从她眼眸中一闪而过。 她向来是高傲的,虽然心底的喜悦之情不停翻涌,却还是板着一张脸,做出冷若冰霜的样子。 桓大将军若是看到她这样,一定会凑过来陪笑脸百般讨好的。没人在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没什么大将军的架子,很温存,很体贴。 今晚桓大将军却一反常态,大步流星的过来坐到寿康公主身畔,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诧异,“公主,咱们十三郎送任将军和范娘子回去了,对不对?” 他没向寿康公主献媚讨好,寿康公主便不爱理他,可是见他脸色诡异,神情反常,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我让他去送的,有什么不对么?” 第083章 桓昭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严师出高徒,老师既有学问又管得严,辛苦可能会暂时辛苦些,但是没坏处的。昌安公主本来粗鲁不文,拜了钟大家为师之后都文雅起来了,辞令娴熟,言行得体。相信数月之后,十五娘她们也会有很大改变吧。” 任江城悠闲看着水中的游鱼在咬鱼饵,却懒得拉线,“我看过昌安公主的《逍遥宫赋》,立意新颖,语言清丽,章法多变,洒脱自如,可见她文学修养是很好的。” 瘐涵一笑,“昌安公主没拜钟大家为师之前,言行举止的粗鲁无礼举世闻名,她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改变,全是钟大家的功劳。唉,我预见到今后我的阿姐阿妹学业会突飞猛进,远胜于我……” “那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钓鱼,还不快回书房用功去?”桓昭取笑她。 瘐涵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姐妹们都要超过我了,我怎么还有心思钓鱼呢?阿璃,阿令,你们看看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安于一隅,固步自封……” 桓昭和任江城一起笑弯了腰。 第084章 和亲北朝,对于南朝公主、郡主来说一向是苦事、祸事,人人避之不及。 南朝地杰人灵,物华天宝,衣食住行样样精致细腻,北朝就粗犷的多了,简直没法比。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们若嫁入南朝世家大族,会一直保持公主的身份和尊荣,富贵清雅,终生无忧,到北朝和亲却要离开自己熟悉的都城建康,远走异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备感凄凉。 这当然是谁都不愿意的,所以人人想躲,所以一向不对盘的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会一起出现在桃园。对于她俩来说,到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的别业避暑,大概是能合理离开宫城、远离北朝皇子的好办法吧。更别提昨晚乐康公主受了刺激,精神不大好,她俩更是可以打着看望乐康公主的名号出城了,理由很堂皇,谁也说不出什么。 下了小楼,任江城正想由能红、能白陪着回去,门房脚步匆匆的过来了,额头冒汗,“八娘子,山庄来了位小娘子,自称是您的阿姐任四娘子,想要见您。” 这门房是范家的老仆人,虽然任江城在这里也是客人,可他知道主人范静格外宠爱这位外甥女,所以拿任江城也是和范琛、范瑶等人一样来敬重的,有人来找任江城,他可不敢怠慢。 能红和能白听了门房的话,一齐涨红了脸。 “四娘子也真是的,郎君和娘子也是在范家做客啊,怎么都没人邀请她,她便自己上门了?真是不尊重,给郎君、娘子丢人,给我们八娘子丢人。”两人均是心中埋怨。 任江城听说任淑英来了这里,也觉得很惊讶,“任四娘子么?待我亲去看一看。” 门房忙在前头带路,“八娘子,这边请。” 这里离镜湖山庄的门口不远,任江城带着能红、能白,没多大功夫便到了门口。 任淑英正由一名婢女扶着下了车,往这边走过来了。 “真的是你。”任江城见了她,微微笑了笑。 要说起来任淑英是她堂姐,来找她当然没什么,可这里是范家的别业,任江城并不是主人,任平生和范瑗也不是主人,任淑英不经邀请自己便过来了,终归是一件失礼的事。 “八妹妹,我也是心情实在烦闷了,才特地出城寻你,来和你说说心里话的。”任淑英含情凝睇看着任江城,眸中似有无限深情,水光盈盈,“我阿母一直卧病在床,家务靠阿姨掌管,家里乱遭遭的,简直衣食无着,令人添了多少烦恼。” 任江城听她一见面便诉苦,不由的微晒,“二伯母既卧病在床,家务自该由四阿姐和六阿姐共同掌管,两位阿姐年纪不小,早就已经学着管家了,听说学的是极好的,精明干练,玲珑剔透,不会连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也照应不来吧?” 任淑英神色一滞。 是啊,既然她的嫡母王氏卧病在床,那便由她和任淑贞这姐妹二人管家好了,管家她俩是早就学过的,杏花巷人口不多,连仆人婢女全加上也不过二十人。这样的一个家也管不好,任淑英和任淑贞以后还好意思夸口么?王氏病了便将家务交给孙氏,然后说孙氏不会管家,杏花巷日子过不下去了,这话听起来确实漏洞百出啊。 “我阿父命阿姨管家的……”任淑英弱弱的说道。 任江城轻轻笑了笑。 这个时代,子女称呼父亲的妾侍为“阿姨”,若本身是庶出,称呼自己的生母一样是“阿姨”或简称“姨”。南朝和北朝情况不同,北朝女子彪悍,庶出子女地位很低,比奴仆也高不到哪里去,南朝却是好多了,庶出子女虽比不上嫡出子女,也有一定的地位,甚至于“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可那也是丧室之后啊,现在王氏还健在,杏花巷又有任淑英和任淑贞两位小娘子,怎么就让孙氏管起家来了呢。如果真因为孙氏管家,杏花巷家务紊乱,那也是杏花巷的内部事务,青云巷可管不着。 “四阿姐,别的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说。”任江城笑道:“我想知道,四阿姐是如何知道我舅父有这里有别业的呢?又如何认得路,顺顺当当找到了这里?” “这个……这个……”任淑英眼光闪了闪,吱吱唔唔。 “四阿姐,请进去说话吧。”任江城并不逼迫她,彬彬有礼的请她进去。 任淑英长长松了口气,“八妹妹,请。” 她一路和任江城缓步往里走,仔细看着两旁的景色,心中艳羡已极。从前在宣州的时候她也是住大房子的,家里宽敞轩朗,可是京城不一样啊,满城都是王公贵族,房子很贵,以任荣生的财力,他在京城可买不起好房舍,只能将任刺史当年住过的房子修整修整便即入住。眼前这镜湖山庄只是八娘的舅舅家一处偶尔来散心小住的别业罢了,却也是莳花置石,山环水绕,既显得精致,又颇见野趣。唉,这里真是讲究啊,可惜这是八娘的舅舅家…… 任江城并没带她往里多走,到一处粉墙黛瓦的小亭子前面便停下了,命能红、能白在这里摆上茶点,“我和四阿姐在这里坐坐。”两名婢女答应着,快手快脚的将桌椅抹拭干净,在桌上摆了茶壶、茶杯,和四样精美可爱的小酥饼。任江城请任淑英入座,“四阿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用些茶点。” 任淑英大老远的由城里过来,还真是又渴又饿,见酥饼细腻如雪,茶叶香气扑鼻,大为动心,“八妹妹盛情款待,那四阿姐便不客气了。”取过酥饼放过口中,饼香混合着果香、花香的味道在她口腔弥漫开来,她大为满足,高兴的笑了。 八娘的酥饼,味道可真好啊。 任淑英吃着酥饼,喝着新安茶,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能红和能白站在旁边服侍,看到任淑英这个样子,恨的牙都是痒的。从前在宣州的时候欺负我家八娘子没有阿父阿母在身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总是哄着她也就罢了,现在到了京城还敢硬要找上门来跟我家八娘要吃要喝啊,你脸皮可真厚! 任江城微笑看着她,随口和她说着家常,“杏花巷只有一辆牛车,被四阿姐用了,对不对?那么,二伯父今天并没有到衙署去?”任淑英闻言叹了口气,连美味的酥饼也不吃了,“八妹妹,这里住的全是王公贵族,你和你舅父住在这里,一定认识许多贵人对不对?你帮帮我阿父吧,给他调一个清闲些的官职。” “怎么了?”任江城不动声色的问道。 任淑英愁眉苦脸,“阿父那个都令史之职俸禄并不高,可是事情很多,他这两天都住在衙署,连回家的功夫也没有……” 她眉宇间全是哀愁,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任江城。 任江城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好像没有看到她的眼神一样。 任荣生家里又小又破,王氏又总跟他闹,住的又偏僻,离衙署很远,他不想回家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因为这个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松无比的想要任江城帮忙另换官职,呵呵,当任江城是可以随她驱使的么?当朝廷是任江城开的么? “八妹妹。”任淑英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叫她。 任江城一笑,“四阿姐,二伯父上衙署,是不用车的么?” 杏花巷只有一辆牛车(还是任平生留给他们的牛车),可现在任淑英乘着牛车找到镜湖山庄了,可见任荣生没用车。那么,他每天是怎么上衙署的呢?那么远,他不可能走路去吧。 任淑英脸红了红,“家里只有一辆车,所以每天我阿姨会命车夫送阿父到衙署,之后再赶车回来,供我们使用。” “所以二伯父连着两天没回家是因为……?”任江城挑眉。 任淑英脸更红了,含混的道:“前天不是下小雨了么?路滑不好走,所以就……” 任江城啼笑皆非。 任荣生和任召在宣州的时候虽然没显示出什么才能,可也没显得多么废物啊,到了京城,离开任刺史的庇护,居然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么? “四阿姐,今天天气晴朗,你本来是想乘车出门逛逛街市开开眼界的,对么?”任江城闲闲问道。 任淑英道:“是啊,阿父觉得我可怜,给了我一些私房钱,我便想出门逛逛街市,散散心。” 任江城含笑看着她,“二伯父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二伯母病着,六阿姐想必要在二伯母病榻前侍疾,你阿姨管家,所以你便独自出门闲逛了,好,很好。四阿姐,你在街市的时候凑巧遇到了瘐四娘子,对不对?她脸色好么,穿的是什么,有没有提到我,有没有生我的气?” 任淑英不禁怔了怔,心中惴惴,“我都没说,八娘怎知道我遇到瘐四娘子了?八娘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还问我瘐四娘子脸色好不好,穿的是什么,有没有提到她……” “瘐四娘子身边还有瘐六娘、瘐七娘和十五娘吧,她们都好么?”任江城笑吟吟。 她的语气太随意了,任淑英也便渐渐放松了警惕,点头道:“她们都蛮好的。瘐四娘子一点架子也没有,和我说了许多宣州的事,又说她昨晚才和你见过面,你在栖霞山中的明镜山庄。八妹妹,我很想念你,便来找你了。” 任江城讥讽的一笑。 果然没猜错,任淑英之所以能顺利找到这里,是遇到瘐清了,瘐清等人告诉了她具体位置。若没有瘐家那几个多事之徒,以任淑英对京城的了解,她哪里知道栖霞山怎么走,明镜山庄又在哪里? 这个小亭子离大门不远,离围墙也不远,任江城不经意抬眼向外望,又看到高高扬起的灰尘。 “总算追过来了。”任江城没头没脑的说道。 “什么追过来了?”任淑英莫名其妙。 能红和能白却猜到可能和方才那胡人王子有关,脸色不忿。才追过来啊?这些官兵也太慢了! 任淑英谄媚的陪着笑脸,“八妹妹,咱们在宣州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那时我和你是多要好的姐妹啊,你说是不是?” 能白脾气好,闻言只是心里生气,嘴上还没说什么,能红却是忍不住了,讽刺的笑道:“四娘子对我家八娘子可真是好的很呢,在她面前夸奖过多少回瘐郎君,又多少回撺掇她向瘐郎君示爱,说什么只要她心意到了,瘐郎君一定会感动的……” “你胡说!”任淑英大为气恼,拍案而起。 “四娘子您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哪句话是胡说的了?”任淑英这么生气,能红倒笑了。 任淑英再怎么庶出、受冷淡她也是宣州刺史的亲孙女,自然受不了能红这样当面讥讽,气咻咻的看向任江城,“八妹妹,你的婢女这般无礼,你不打算管管么?” “我身边何止有无礼的婢女。”任江城语气不咸不淡,“若是无礼之人我都要管,四阿姐,我要管的人可就多了。” 她用嘲弄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任淑英几眼。 无礼?你的到来便是无礼的吧,你提的要求也是无礼的吧,你无礼在先,凭什么要求别人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待你周到妥贴无微不至? “八妹妹你……”任淑英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八娘子,门外有鸿胪寺的人,和客曹尚书的人,问方才有没有北魏人经过?”门房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请示。 任江城吩咐,“有十几匹快马经过,为首一人约二十四五岁,高目深鼻,会说洛阳雅音,略显生硬,看长相像是北魏人,但是咱们并不敢确定,这一行人向北方去了。”门房一一记下,一溜小跑出去,将任江城的话告诉了外面的人。 “什么鸿胪寺,什么客曹尚书?”任淑英一脸迷惘,不懂任江城在说什么。 任江城微晒,“四阿姐,你不知道接待外国使臣的事是由鸿胪寺和客曹尚书负责的么?” 任淑英茫然又羞愧,“我……我没想到……”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出身虽差了些,人却是聪慧的,比任淑慧、任淑贞、任江城这些嫡出的女郎都强上许多。可这时她面对着镇定自若的任江城,自惭形秽、自愧不如之感,却油然而生。 八娘懂的可真多啊,还很有气度…… “四阿姐,我送你出去吧。”任江城站起身,语气非常自然,“这里是我舅父家的别业,我在这里也是客人,你未经邀请便上门,实在太失礼了。我先送你出去,之后再作打算。” “八妹妹,我……”任淑英做梦也没想到任江城会出言撵她走,不由的大吃一惊。 上门便是客啊,再不受欢迎,也没有开口赶人走的道理吧? “八娘子,八娘子!”门房又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了。 任江城抚额,今天可真热闹啊,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桓十三郎君在门口呢,问……问女郎有没有受到惊吓……”门房气都喘不匀了。 “桓十三郎君?”任淑英眼睛立即亮了,一迭声的催促,“是桓大将军的儿子么?八妹妹,快,快请人家进来好生招待啊。” 任江城心生厌恶,淡声道:“父母长辈都不在家,我请他进来不妥。四阿姐,我这便送你出去吧,顺便告诉他一声,请他放心。”任淑英本是很不情愿离开的,可是想到和任江城一起出去能见着桓十三郎,眼珠一转,欣然同意了,“好,有劳八妹妹。” 任江城淡笑,带着能红、能白,将任淑英送了出去。 快到明镜山庄门前的时候,任淑英远远看到一位青年郎君站在那里,白衣胜雪,身姿清逸,脚步不知不觉便加快了,“八妹妹,快点,莫让桓郎君久等。” 任江城见她这般不矜持,不由的摇头。 美人谁不喜欢,可是见了美人也不能这样啊,也不怕把人家吓着。 “女郎。”“桓郎君。”桓广阳和任江城客气的相互见礼。 他风姿特秀,她清雅鲜妍,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比这山庄的湖光山色更加美好,如诗如画。 任淑英本是想迫不及待想向桓十三郎献媚的,可是真的见到他气度雍空的站在那里,沉静如山岳,凝重如深潭,又觉得他凛然不可侵犯,犹豫再三,勇气一鼓再鼓,也没敢往前凑。 “北魏三皇子今天曾经过这里。”桓广阳声音温柔,“女郎见到他了,是么?有没有受到惊吓?” 他的声音清朗中又透着低沉缠绵,很有磁性,很动听,任淑英不由的一阵心颤。 “他曾经对我无礼,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任江城声音亦是轻柔,“我身边恰巧有弓箭,便顺手射了一箭,射掉了他的发冠。” 想到元绎那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的模样,她不由的嫣然一笑。 她天生丽质,肌肤晶莹,这一笑如同国色天香的洛阳花迎着春风缓缓绽放,容色绝美,活色生香,风姿绰约,娇美无比。 任淑英一直偷眼看着桓广阳和任江城,见她笑容如此清灵生动,光可映人,一时间竟看的呆住了。 八娘她……原来是如此的瑰姿艳逸,华容婀娜…… 第085章 原来在宣州的时候,没发觉八娘有这般出色啊。 当然她生的很好,可总是一脸倔强和不服气的模样,和这个阿姐比,和那个阿姐比,心胸狭隘斤斤计较,气质便差了。不像现在似的,便是当着桓家郎君的面,也落落大方坦然自若,俨然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八娘,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任淑英心中生出怅然之感。唉,想要再像在宣州的时候那样哄骗八娘,让八娘唯命是从,看来是不可能了啊。 “我今天大概是白来了。”任淑英不由的沮丧。 虽是心里这么想,可看到桓十三郎那清俊如玉的容颜,任淑英目光重又变得贪婪和热烈了。今天怎么能算是白来了呢,这不是见到桓十三郎君了么?桓大将军的爱子,陛下宠爱的外孙,桓十三郎是建康城中最爱青睐的郎君了啊,他如此尊贵,如此出众,尚未成婚…… “十三郎君。”任淑英被巨大的、灿烂的希望驱使着,鼓起勇气走到任江城身边,娇滴滴的叫了一声。 桓广阳正为任江城方才遇到的事而担心后怕,任淑英这声汇聚了她所有爱慕和敬仰、饱含无限情意的呼唤,他恍若无闻。 “惊扰女郎了,万分歉意。”他向任江城致歉。 任江城笑,“是鸿胪寺和客曹尚书没有照顾好从北魏远道而来的客人,和你有什么相干?十三郎,你太客气了。” “不是。”桓广阳柔声反对,“我身为虎贲中郎将,陛下命我接待北魏使臣,这次是我失职了。” 任江城嫣然,“你接到陛下任命的时候,那北魏皇子已经悄悄出城了,是么?” “女郎聪慧。”桓广阳见她轻轻松松便猜到了这一点,由衷赞美。 当然他知道她是聪明的女郎,可她反应如此之敏捷,还是令他惊喜。 “我不是聪慧,是投机取巧。”任江城笑的狡黠,“如果陛下命你招待北魏皇子,你却对北魏皇子的去向一无所知,等人家悄悄的出了城才慌慌张张的追过来,你便不是桓十三郎了。我猜测肯定是他人都走了,陛下才向你下达任命,你才会后知后觉的追过来,对不对?” “对。”桓广阳简短的应了一声。 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虽然这句话只有一个字,听起来却格外缠绵缱绻。 可能是因为他眸色太温柔了吧。 任淑英孤零零的站在一边,因为从头到尾没人理睬她,备觉难堪。 “八娘。”她气的极了,伸手牵牵任江城的衣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八娘。” 你阿姐就在你身边站着,当着桓郎君的面,你怎么好意思装作没看见一样,对她不理不睬呢? “四阿姐。”任江城如梦方醒,“四阿姐见天色已晚,急于回城,对不对?来,我送你上车。” 拉起任淑英的手往前走,“四阿姐,你的车在这边。” 任淑英快被她气死了,心中将她狂骂一通,“桓郎君近在眼前啊,八娘你太小气了,都不替我引见引见。哼,方才我还说你有长进了呢,现在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这是唯恐我引起桓郎君的注意么?都是一家子的姐妹啊,相煎何太急!” “八妹妹,我……”她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桓广阳。 桓广阳眉头微皱,转过身去,欣赏明镜山庄门前的石雕。 第087章 〔*^__^*〕 任江城看看温婉斯文的庆元郡主,漂亮灵动的淳安郡主,也替这两位天之娇女觉得难受。 若没有这次和谈、和亲,她俩便会和寿康公主、乐康公主等人一样在南朝下降本国的青年郎君,精挑细选,优中选优,富贵清雅,悠哉悠哉。若是一个不小心嫁到北魏,从此身处异国他乡,周围除了陪嫁之人全是陌生面孔,人生地不熟,日子可就难过了。北魏民风彪悍,皇族子弟之中也是勇猛的多,儒雅的少,和南朝士人差别很大。她们已经习惯了南朝的这种审美,嫁到北魏皇族好像是被发配到了边疆蛮荒之地似的,非常凄惨悲凉。唉,贵为郡主,也要面临这样的不对已啊。 为避免客人尴尬,任江城请了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一起陪庆元郡主、淳安郡主和桓昭、瘐涵鉴赏名画、品评讨论书法。说到高兴处,还有婢女展开光润洁白的凝霜纸,请众人泼墨挥毫,即兴写诗作画。庆元郡主的书法任江城是见识过的,秀美平和,娴雅清婉,颇见功力,倒是淳安郡主令人很感意外,没想到她年纪尚稚,又生的这般美貌、灵动,竟然也写得一笔好字,端庄秀丽,方中见圆。 任江城觉得很意外。 一般来说像淳安郡主这样活泼灵动的女郎是静不下心,坐不下来的,可是书法只能苦练,没有捷径可走。“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是不是也说明淳安郡主有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呢?或许活泼可爱只是表面,真实的淳安郡主,也是有心计有城府的吧。 也是,生长于皇室之中,从小见惯尔虞我诈,争名夺利,想来想单纯不了。 庆元郡主、淳安郡主和任江城、范家几位女郎本来并不熟识,不过一起在书房盘桓良久,品评过书画、各自赞美过对方的才华造诣之后,最初的陌生感、无所适从感便渐渐消失了。瘐涵见大家慢慢的有说有笑,自然了,没那么别扭了,趁机建议到湖边钓鱼,“这大夏天的,在屋里便是有冰也是闷热,不舒服,不如到湖边坐坐,吹吹风,对着一池清水,心头一片清凉。” 众人都很给她面子,纷纷称赞这个主意好,唯有桓昭含笑道:“我猜你是惦记昨天钓着的那条大胖鱼吧?”瘐涵煞有介事的摇头,“才不是呢,阿璃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惦记昨天的鱼头豆腐汤和六月柿炖鱼。”桓昭嫣然,“原来到湖边坐坐是假,钓鱼也是假,想要享用美味、饱口腹之欲,这才是真的啊。”说的大家都笑了。 任江城和范瑶这做主人的热情待客,命婢女在湖边撑了遮阳伞,安置好桌椅,摆上新鲜的瓜果、截饼、冰镇酸梅汤、新安茶等,以备客人可以随时享用。任江城想的周到,担心水边蚊虫多扰人雅兴,特地命人去向杜大夫要了些防蚊虫叮咬的膏药让大家抹在手上、手臂上、脚踝上。 第086章 任江城转身挽过范瑶,问起她在郗家好玩有趣的事。范瑶得意的一一讲了,“樗蒲过后舅父和姑父问难,辞辩纵横,对答如流,很精彩的,我和十一阿姐、十三阿姐听的津津有味。” 问难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辩论了,诘问辩驳,反复辩难,是文人雅士之间经常进行的活动。最流行的是玄学,但是除玄学之外,儒、佛、道也经常互争高低,各不相让,像范、郗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家,亲友间聚会有问难,而且问难很精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任江城听了,也不以为异,笑道:“可惜我没有听到啊。” 任平生语气自负,“阿父都记得,回去讲给你听。” “都记得么?”任江城和范瑶很是吃惊。 不光她俩,范十一娘和十三娘,以及郗氏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的,“反复问难,有半个时辰之久,竟能全部记得?”都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唯有范瑗嫣然一笑,“他的记性还过得去,今天的问难,确实会记得的。” “到了明天,便不一定了。”任平生谦虚。 范瑶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任启虽然听不大懂大家在说什么,也知道是夸奖他阿父厉害,兴滴滴搂着任平生的脖子亲了亲。任江城作出幅深沉模样,“阿父,您这么出色,做为您的女儿,我似乎也不好意思太笨了啊,以后得聪明点。”郗氏先笑了,“阿令,你若再聪明,舅母便不愿意了,知道么?你和你表姐差不多大,再聪明些,会把你表姐衬成傻子的。”范瑶和范十一娘、十三娘都凑热闹,“就是,你再聪明些,我们这做表姐的得被你衬托成什么样子啊,简直不敢想。”任江城忙拉过范瑗,顺势靠在她肩上,撒娇的说道:“阿母,您在娘家一定是人缘太好太受器重了对不对,所以连我也跟着沾光,舅母和表姐们对我这么好,这么给颜面。我被夸得飘飘然快要飞起来了呢,您快让我靠靠,要不然我就随着风飘走了。”范瑗忙伸手拉她,“阿令,心肝宝贝,你可不能随风飘走了啊。”郗氏和范瑶等人也来拉她,大家一起笑软了。 任启见状,高兴的咯咯直笑。 任平生也露出浅淡而喜悦的笑意。 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回去之后,任平生果然要了纸笔,一边说,一边写,把他和范瑶舅父的问难悉数写了下来,递给任江城,“虽不敢说一字不错吧,该记的全部记下了。”任江城接过来看了,不禁心旌神摇,“机警犀利,迅捷敏锐,应对如流,无有疑滞,着实令人向往。”范瑶拉拉她,“下回我再去舅父家,你也跟着去吧。”任江城痛快的点头,“那是自然,一定要叨扰的。” 范瑶和十一娘等人又问起任江城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任江城把今天的事约略讲了讲,“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造访桃园,阿璃和阿敏午食之后便回去陪伴客人了;北魏三皇子曾经路过,十几匹快马,速度很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我四阿姐乘车至郊外游玩,偶然间路过这里,小坐了片刻,现在已回城去了。北魏三皇子过去之后,鸿胪寺、客曹尚书、虎贲中郎将都曾到山庄问过他的行踪。”略过了她箭射元绎的事不提,省得范瑗、郗氏担心,也省得吓坏范瑶等人。 这些事情当中最让她觉得发窘的是任淑英冒昧到访,所以她有意夹在中间简明扼要的讲了那么一句,很快便绕开了。 范瑶不由的呆了呆,“北魏三皇子是来和谈的吧,都没有听说他到京城的消息,怎地忽然便到了栖霞山啊。”范十一娘和十三娘也纳闷,“是啊,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任江城听她们三人很有兴趣的谈起这位北魏三皇子,不由的心中一乐,“果然异性相吸,女郎们感兴趣的还是元绎啊。” 风气开放,未婚少女谈论男子并非什么骇人听闻之事,任江城便安静旁听。 “阿令,这位北魏的三皇子相貌如何?”范十一娘忽然转向任江城,认真问了这个问题。 “呃,能红知道他是北魏三皇子之后说了一句话……”任江城笑道。 “什么话?”不光范十一娘,连范瑶和十三娘也饶有兴趣的一起发问。 任江城摸摸鼻子,“能红说,‘一国皇子,长成这样’。” “如此。”范十一娘和范瑶、十三娘一起泄了气。 她们很快谈论起今夏建康城中的新首饰样子,那位北魏三皇子早被抛在脑后了。 任江城不禁又是心中暗乐,“一国皇子又怎样了,生的不美,女郎们也是不屑一顾啊。” 没办法,这是个注重门第也注重风度举止和容貌的年代,生的好或不好,得到的待遇便天差地远。 这天晚上,任平生命人把仇大娘叫了来,“今后你跟在八娘子身边,便是她在家中,也勿轻易离开。”仇大娘自然满口答应,任江城却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简射元绎的事而担心了,忙陪笑脸,“阿父放心,我这个人很小心谨慎,一向是谋定而后动的,真的。”任平生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阿父知道你不会轻举妄动,不过仇大娘向来好动,若是闲着她便不舒服了,故此才命她跟着你的。”任江城听他话说的如此委婉、含蓄,不由的嘻嘻一笑。 有这样的父亲真好,他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他认为不够谨慎的事、不对的事,便疾言厉色的训斥责备,而是默默想好对策来尽力保护你,还会把话说的很婉转,丝毫不会令人难堪。 “阿父,您真好。”任江城甜甜道谢。 任平生脸上露出欣慰又满意的笑容。 多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啊。 范瑗牵着任启的小手过来,闲闲问起任淑英的事,“阿令,方才你舅母和表姐都在,我也没好细问,你四阿姐是怎么回事?”任江城便有些气鼓鼓的,“唉,别提了,阿母,事情是这样的……”把自己从任淑英那里套来的话讲了讲,“……二伯父在衙署不回家,二伯母卧病在床,孙氏管家,四阿姐便乘牛车逛街市去了,恰巧遇到瘐清那一拨人,将明镜山庄的地址告诉了她,她才会找到这里的。” 范瑗连声冷笑,“都被送回城里要让钟大家管教她们了,还不思悔改,还要生事。哼,这件事我记住了,定有回报!” 任江城见她目光不善,桃腮含怒,心里为瘐清、瘐十五娘等人默哀数秒。 瘐家的诸位女郎,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范瑗次日和郗氏见面后摒退侍婢,密密商议了许久,范瑗小声说着些什么,郗氏凝神想了想,点了头,“小姑,看不起你便是看不起范家,这事我竟不和你阿兄商议了,便做主了吧。”亲笔写下一封信,命人送给了瘐侍中的夫人刘氏。刘氏看过信函之后,羞恼欲死,咬牙道:“瘐家的人都被四娘、六娘和小十五她们几个给丢光了!我便是不明白,瘐家和范家虽无深交,却也从无嫌隙,这几个丫头不分青红皂白硬生生要和范家结怨,为的究竟是什么?”把信函又仔细看过,越发气的狠了,“为了这几个不争气的,我和郎君少不得又要厚着脸皮到范家赔礼道歉。唉,老了老了,为了几个丫头一再跟人低头,我怎会如此命苦?” 瘐清等人在桃园做的事说起来很不体面,桓大将军虽连夜送她们回去了,可是看在和瘐家的姻亲关系上一句难听话也没说。这种情况下瘐家还可以装装糊涂,只给瘐清等人请严师教导,对桓大将军有个交待便是。可是现在郗氏写信过来了,那便是范家要追究这件事,向瘐家讨说法,刘氏知道自家没有道理,这个糊涂也就装不下去了,瘐侍中做为家主,她做为宗妇,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出面,去向范静、郗氏、范瑗等人陪不是了。 刘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瘐五娘让她去五味巷范家赔罪她已是觉得万分难堪,更何况现在是为了瘐清、瘐六娘等人呢?这些人只是她的夫家侄女罢了,为了她们弯腰屈节,刘氏能愿意才是怪了。 不愿意归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办法,范家她还是要走一趟的。 她心中存了怨气,对瘐清等人恶念陡生,“四娘、六娘这些人平时真是太舒服了,不好好管教不行,必须要严厉起来了。”又转念一想,“桃园风波过后,范家本来也没有站出来说话,隔了一天才写下这封书信的,可见四娘她们又做下了什么不好的事。这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呢?”取出信涵仔细推敲,终于恍然大悟,“郗氏这亲笔信中提到瘐清在街市偶遇任四娘,与之相谈甚欢,肯定是瘐清跟那个任四娘说了什么不大好的话,范家这才恼了。”对瘐清大为恼火,沉着脸吩咐婢女,“钟大家是明师,也是严师,能请到这样的老师来教导着实不易,机会难得,女郎们跟着钟大家求学期间,暂时便不出门了。不拘是逛街市,还是会亲友,一概不许。” 婢女得了吩咐,忙出去传话了。 刘氏看看信函,想到又要到范家赔礼,想到范瑗那高傲华贵又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的头疼。 又要向她赔罪了啊,真让人胸口堵得慌…… 刘氏憋着一口气命人备下礼物,之后和瘐侍中一起去了范家赔罪,而瘐清等人则被严密看管起来了,不许外出,不许逛街市买新衣裳新首饰,连比较风雅的书铺琴店也不许去逛了,亲友也不许会,在瘐家除了跟着钟大家上课之外,便是面壁思过,反省自己的德行和言行举止,苦不堪言。刘氏自从替她们赔了一回罪后心里便不好受,又回想起瘐五娘倒霉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一个能躲多远躲多远,丝毫也没有和瘐五娘同甘苦共患难的姐妹之情,更是发了狠,“既是面壁思过,饮食便不能太过奢侈,一菜一汤即可。还有,这思过是不是真的,口说无凭,还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为好。”命令瘐清等人每天各交一张千字悔过书给钟大家,必须辞意诚恳,发自肺腑,否则发回重写。这一菜一汤的饮食连同千字悔过书真是把瘐清、瘐六娘、瘐七娘、瘐十五娘这姐妹几个快折腾死了,叫苦连天,怨气沸腾。 在这样的艰苦岁月中,瘐家女郎起了内讧。 一开始人人怨恨瘐十五娘,“要不是小十五语含挑衅,要不是小十五忍不住叫了出声,我们原本不用这么惨的。”瘐十五娘一向是有心计的,也被她的阿姐们日夜不休的埋怨给折磨得容颜憔悴,萎靡不振。 之后瘐六娘等人才发觉是因为范家来了信函,刘氏才被迫到范家赔罪、下狠手整治起她们,怨气又发泄到了瘐清身上,“你不撺掇任四娘到明镜山庄,咱们何至于此?”瘐清不服气,“当时咱们人人同意啊。”瘐十五娘这下子可来了精神,连声冷笑,“四阿姐,那位和你一样排行的第四的任四娘是从宣州来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她。要不是四阿姐多事,咱们的车肯定直接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 “对,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瘐六娘、瘐七娘纷纷附和。 瘐清气得流下眼泪。 被众姐妹排挤、训斥责备的人由瘐十五娘换成了她。 瘐清又要应付钟大家的功课,又要面对瘐六娘等人的怨恨,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狼狈万分。 这是后话了。 明镜山庄迎来了几位贵客,有桓昭、瘐涵,还有她们的表姐妹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 庆元郡主身材苗条,脸却有几分福相,面如满月,长眉细目,温婉可亲,气度自然是有的,容貌勉强只能算作中上。淳安郡主年纪比她小上两三岁,身量还未长开,脸盘却漂亮多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如编贝一般的牙齿,甜美可爱。 这堂姐妹二人看样子并不亲近,却也不会无礼,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略有些冷淡。 不过,这份冷淡并不明显,如果不仔细观察,或是感觉不敏锐,是看不出来的。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这对堂姐妹并不友好,可她们来明镜山庄拜访的原由竟然很一致,都说是听闻任江城书法出色,来向任江城讨教书法的。 “你俩是来我这儿避难的吧?”任江城含笑应酬着她们,心中暗暗想道。 庆元郡主和任江城不过是一面之识,淳安郡主和任江城则是从来没有见过面,都算是冒昧登门。以她们的身份、教养,本来是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不过想想北魏三皇子也在栖霞山,现在有可能到桃园拜访,就不难想像庆元郡主、淳安郡主的态度了。 她俩当然是要躲着这位北魏三皇子的。 其实元绎这个人虽然唐突了些,却也算得上是一位英俊青年。可是南朝不欣赏他那样的美,就连能红都对他的相貌表示不满,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自然更不喜欢了。 第088章 〔*^__^*〕 “王子殿下,我警告过你什么?”任江城笑吟吟问道。 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却冷冽起来,箭镞瞄准了元绎的脑袋。 元绎本是大笑着往她跟前走的,闻言却露出愕然之色,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随从们,“停!” “我的箭若是往下两寸,会如何?”任江城笑道。 “不会吧?”元绎叫道:“我今天说话很谨慎,很注意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知道啊。” “可你放肆无礼,硬闯我家了。”任江城淡定提醒。 元绎笑容可掬,“女郎,我不是要硬闯贵府,我是知道两位郡主在这里,特来拜会的。” 他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往任江城身后看了看,“是有两三位女郎姿色不错,气度从容,令人心仪,可也有几位……” “住口!”任平生从后面疾步走来,怒声呵斥。 桓广阳见任江城手持弓箭,眸光深一深,步子愈疾,十四郎非常气愤,“这个元绎胡说什么了,惹得她这样?她很少用弓箭的!”提了一口气,撒腿便往这边跑,“八娘莫怕,我来了!” “射啊,阿令,射呀。”范瑶等人听到元绎胡乱品评她们,气得脸色变了,纷纷顿足。 “元绎,站稳了,这是对你无礼的惩诫!”任江城一声呵斥,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嗖”的一声利箭离弦,传出刺耳迅疾的破空声! 元绎果然稳稳的站着没动,任江城这枝箭准准的射到他发髻上,和上次一样将他的发冠无情射飞。 “又被这美丽的女郎射了一次。”他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一头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披散开来,淡淡的金色,亮泽悦目,映着他那张雪白耀眼的面庞,和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倒显出几分柔和的美,和方才的蛮横骄矜形成鲜明对比。 “好,好,太好了!”范瑶率先为任江城叫好,“表妹,你箭法真准!” “箭法太好了,解气!”桓昭、瘐涵等人也大声喝彩。 元绎的随从现出气愤的神色,有几个急性子的手都按到佩剑柄上了,元绎含笑制止他们,“不许动手。你们往前后左右看看,这时候动手,咱们能有一成的胜算么?”他的随从看看已经到了眼前的任平生,再看看自后面追上来的桓广阳、桓十四郎,板起脸,按着剑柄的手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他确实不敢拨剑。 第089章 庆元郡主眼中闪过凛冽之色。 任江城轻轻叹气,同情的看了桓广阳了一眼。 桓十四郎激的元绎开了口,元绎说着说着话里出现了漏洞,本来这应该是桓广阳一招致敌的大好时机,可是淳安郡主沉不住气,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情况就变成这样了…… 沉不住气?任江城不知怎地心中一动,淳安郡主真的是因为年龄小沉不住气,才会冒然开口的么? 她看了小巧玲珑、精致可爱的淳安郡主一眼,若有所思。 “阿妹,休要如此。”庆元郡主缓步走了过去,纤纤玉手扶上了淳安郡主的胳臂,“阿妹,表兄奉祖父之命接待北朝使臣,他此时代表的是南朝,如何对待北魏三皇子,他要顾及的不是私情,而是公义啊。你放心,我相信表兄行事最有分寸,定会遵从祖父的命令,在他国使臣面前,维护咱们大梁王朝的尊严。” 她和淳安郡主一样看向桓广阳,目光却是和煦如春,又满是信赖、依恋,“表兄,你向来受祖父器重,一定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的,对么?” 元绎含笑打量庆元郡主,“女郎的身份本王也猜到了,你是庆元郡主吧?郡主温柔大方,举止得体,远胜令妹,只是可惜……” 他带着遗憾的样子摇了摇头。 “可惜什么?”庆元郡主脸色漠然,沉声问道。 “可惜你的相貌……唉……”元绎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话没有说得太明白,可是嫌弃之意,尽在不言中 庆元郡主白了脸。 她脸色虽是一下子变得煞白,眼中却闪过一抹狂喜。 淳安郡主连流泪都忘了,忿然咬唇,气冲冲将庆元郡主虚扶着她胳臂的手打掉了。 别人或许不明白庆元郡主的用意,难道她还能不明白么?心里恼怒极了。 任江城把这两位郡主的言语神情一一看在眼里,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鼻子。 唉,为了不嫁到北朝,为了不和亲,她俩也真是费尽心机啊。淳安郡主故意在不应该她露面的时候站出来,让元绎看清楚她的刁蛮和年幼,让元绎看到她尚未长开的身材。庆元郡主呢,则是在表现自己大方得体温柔懂事的同时又表明了她对大梁王朝的忠心、对桓广阳的信任,任是哪位求婚者见了她,大概也不会对她这位相貌不算出类拔萃的郡主动心,因而认准了她执意求娶吧?尤其元绎这样的,在评价淳安郡主的时候肆无忌惮提到什么美貌不美貌的,可见对王妃的相貌很在意。庆元郡主应该便趁机站出来,让元绎看到她的真容,让元绎知道她不美……贵为郡主又能怎样,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要殚精竭虑费尽心思的啊。 现在这两位郡主虽然一位在哭泣,一位在愤怒,心里都应该是美滋滋乐呵呵的,因为她们和元绎闹的很不愉快,让她们去和亲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当然,只是降低了而已。只凭眼前这些小事,还不足以左右皇帝的心意,不足以左右南、北两国之意的外交态势。 元绎想要迎娶她们的意愿应该很低很低了,不过,元绎在这件事情上的选择权也就是仅仅比她俩略多那么一点点而已。在这个时代,女人的婚姻固然不能完全自己作主,男人也是一样不自由的。凭自己的心意迎娶妻子是一件奢侈的事,就算他是皇子,也未必能够做到。 和亲是跟和谈同时进行的,关系到两个国家之间的邦交,哪能任由他的心意而决定呢。 他也不过是北魏皇帝诸多儿子当中的一个罢了。 桓十四郎看看眼下的情形,未免有些下气,小声对桓广阳说道:“阿兄,你说庆元和淳安无缘无故跳出来做甚?没有她俩捣乱,这时候咱们已将元绎驳斥得无话可说,灰溜溜赔礼道歉,跟咱们跟馆驿去了。”桓广阳脸色如常,淡淡道:“她俩无非是不想和亲。”桓十四郎怫然,“不想和亲好好跟陛下说啊,从皇室之中挑选宗女册封为公主嫁过去不就行了么?为何要在不应该出头的时候强出头,瞎捣乱。”桓广阳淡笑不语。 他伸手右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一名青年随从快步走上来,“郎君有何吩咐?”桓广阳招手示意他再近前,小声吩咐了几句话。 任江城一直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见桓广阳在交待随从,不知是从他的口形上看出了什么,还是心有灵犀,蓦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不由的嫣然一笑,冲桓广阳反手批了指自己,意思是让桓广阳把事情交给她。 桓广阳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任江城笃定的点头。 桓广阳嘴角轻扬,微不可见的颔首。 那随从本来已经要走,又被他叫回来了。 任江城一乐,“十三郎你太信任我了,嘻嘻。”叫过能红,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能红凝神听了,“是,女郎。”转过身步履轻盈的走了。 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她一路快跑,去了一个满是奇花异草、到处是珍贵药材的院子,“杜大夫,杜大夫!”她来的挺好,杜大夫正好带着童儿从密室出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小红你这么匆匆忙忙的过来,找老夫有何要事啊?”能红抿嘴笑,话音甜甜的,“杜大夫,杜先生,杜神医,我家女郎有件小事想要麻烦你老人家……” “今天吃什么?”杜大夫兴致勃勃的问道。 “我家女郎说大夏天的吃烧烤和五食釜最过瘾了,等下她忙完了,亲自为您准备。”能红笑咪咪。 杜大夫满意的点头,“说吧,小丫头要什么猛药?” 能红忍笑凑近他,把任江城要的药小声说了说。 杜大夫撸了撸袖子,非常气愤,“这小丫头把我老人家当什么了?兽医么?” “不能够!您是神医,举世无双的神医!”能红冲他竖起大拇指,笑容非常谄媚。 杜大夫根本不理会她,很生气的自言自语,嘟嘟囊囊,“长此以往真是不得了,小丫头不管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要来麻烦我老人家,我神医变兽医了……” 能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您老人家连人都能治,难道拿几匹马没有办法么?” “谁说的?”杜大夫瞪起眼睛,“几匹马而已,我老人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那咱们快走吧。”能红殷勤道。 “走!”杜大夫气势万千的挥挥手。 第090章 “胡说,这世上哪来的天谴!”元绎的随从大声呵斥。 桓十四郎背起双手,幽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人无知又狂妄,连上天都不敬重啊,连天谴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人间最为尊贵莫若于帝王了,帝王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有天子之尊称。可是有些人连上天都不屑一顾,罔顾上天的旨意啊。” “太不像话了,连上天也不敬重。”淳安郡主抢在诸位女郎之前,第一个表示谴责和愤慨。 “岂有此理。”“骇人听闻。”庆元郡主和桓昭、瘐涵等人也纷纷出声指责。 元绎那名汉语十分纯熟的随从脸涨得通红,咬牙看着桓十四郎等人,怒目以对。 元绎像被雷劈了似的呆呆站着,看上去就像根木桩子,一动不动。 桓十四郎心中一动,往桓广阳身边挪了挪,声音小小的,“阿兄,他们不会察看出来什么吧?” 桓广阳自负的摇了摇头。 桓十四郎声音更小,“阿兄,这些马对元绎来说,是不是特别重要?” 桓广阳淡笑,“元绎的座骑名青翼,是北魏皇帝所赐的漠北名驹。这青翼北魏诸皇子人人眼热,元绎的四弟元纲在皇子比剑的时候战胜了他的兄弟们,得了第一,也没能得到这匹马。元绎出使我朝之前,北魏皇帝才将青翼赐给了他。为了这件事,他的兄弟们多有不服气的。”桓十四郎不由的一乐,“那万一这青翼出了事……”桓广阳默契的接上,“大概他也没脸回去见他阿父了。”桓十四郎嘴角牵了牵,又牵了牵,胸中笑意汹涌。 “三殿下,三殿下。”元绎的随从们见他呆呆的,慌忙呼唤他。 “三殿下,这不是发呆的时候。”那汉语纯语的随从欺近元绎身旁,急切的提醒。见元绎没什么动静,咬咬牙,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掐,“三殿下,三殿下!” 元绎一直呆滞的眼珠这才动了动。 那随从用胡语急促的说道:“三殿下,南朝这些蛮人个个无礼,说咱们遭了天谴,说属下对上天不敬!” “天谴。”元绎喃喃。 他仰起头哈哈笑了笑,“十四郎君,你恐怕是误会了,我这随从的意思并不是对上天不敬,而是说这次的事件不像是天谴,而是*。” “对,是*!”那随从精神振奋。 桓十四郎轻蔑的、傲慢的笑了笑,凤眼之中水波流动,更显得风流倜傥,从容不迫。 “是天谴还是*,出去一看便知。”桓十四洒脱的伸出手,“三殿下请,在下陪你一道去看看。” 元绎定定神,问道:“虎贲中郎将不和本王一起去么?” “在下要向庄主赔礼,三皇子,容我失陪。”桓广阳淡声道。 饶是元绎脸皮厚,这时脸也红透了。 他不再废话,快步跟着桓十四郎一起出去了。 “天谴”还是“*”,他必须察看清楚。 桓广阳向任平生道歉,“晚辈办事不力,以至明镜山庄受到侵扰,女郎被惊吓,万分抱歉。” 任平生神色淡淡的,不怎么爱理他。 任江城笑,“阿父,方才校尉来禀报过后,您看到元绎的随从们都气成什么样子么?一个一个真是怒发冲冠啊。那时候我便在想,我射掉元绎的发冠,他们再气掉自己的,这群北魏使臣就全部不戴发冠,长发披肩,随风飘扬,那也会是一道风景呢。阿父,您说是不是啊?”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任平生本是心里有气的,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桓广阳再次诚挚的表示歉意,任平生淡笑,“哪里。这胡人王子行事出人意表,身份又特殊,要看住他也不易,虎贲中郎将不必客气。”表示不介意了。 桓广阳当着任平生的面不便向任江城致谢,只好微笑看了看任江城,用眼神略作表示。 这一刻的桓广阳恨不得自己的眼睛会说话,把自己的情意表达出来,让她知道。 任江城俏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睛。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谴还是*,也不知他们察看出来了没有。”淳安郡主笑咪咪的问道。 她话音才落,元绎等人便在桓十四郎的陪伴下匆匆忙忙的过来了。元绎那张原本俊美出众的面庞上满是焦急之色,“虎贲中郎将,敢问这里可有高明的兽医?我的青翼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需要兽医来看看!”桓十四郎脚步和他一样快,神情却悠闲得多了,笑道:“我说是天谴吧,三殿下不信,硬要说是*,现在还跟我阿兄要起兽医来了。唉,这是天谴呢,上天的旨意,谁敢违背?便是找来高明的兽医,也是无用的。三殿下,你节哀顺便吧。” 元绎的随从们都是怒气冲冲的,还有几个性情急燥的想要伸手拨剑,被元绎喝住了,“没有本王的命令,你们胆敢擅自行动么?”那些随从着急了,用胡语哇哩哇拉的跟他说着什么,元绎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容,“本王明白。”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桓广阳、任平生等人。 就算明知道是*,又能怎样?人家手段高明,青翼浑身上下没有伤,也不像是中毒,可就是昏迷不醒,毫无知觉,若是不明内情的人看了,大概真的会以为这是所谓的天谴吧?可是元绎明白,这是*,这一定是*。 桓广阳才义正辞严的指责了他三条罪状,扬言他会遭到天谴,然后这“天谴”便真的来了。这里面如果不是桓广阳在捣乱,打死元绎他也不信。可是他不信又怎样呢?青翼的症状实在奇怪,他只有向桓广阳妥二协、求和了。 他输不起,他必须留住青翼。 因为他要出使南朝,皇帝才把那么多人眼热向往的青翼赐给他了。如果他在南朝失去了青翼,回去之后,无颜见江东父老。 “虎贲中郎将。”元绎竭尽全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请教虎贲中郎将,若是不幸遭到天谴,该如何化解呢?” “敬天。”桓广阳凝视着他,话语简短、简洁,“敬天,守礼,敬人。” 元绎苦笑。 桓广阳方才一直默不作声,他还以为这位南朝权臣之子是虎父犬子,没有出息,谁知道人家在这里等着他呢。 你要不要青翼?不要,你灰溜溜回国吧;要,你得出拿出个态度来,敬天,守礼,敬人。 元绎叫过他的随从们,用胡语和他们商量了片刻。 他的随从们怒气冲冲看着桓广阳、十四郎、任平生等人,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如果是平常的战马还罢了,大不了损失一笔银钱,或是借机到南朝皇帝面前告状。毕竟南朝这皇帝老了,没胆子了,怕打仗,急于求和,只要到他面前告了状,南朝皇帝肯定是惩罚他的臣子,而不敢对北朝使臣无礼。但是现在这个情势,就算他们能够弄到马,疾驰回建康到皇帝面前告状,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青翼如何了啊。青翼一旦有损失,就算和谈、和亲大功告成,回燕京之后也是颜面无光,沦为诸皇子的笑柄…… 片刻之后,元绎有了决定。 “虎贲中郎将。”他肃容看着桓广阳,一字一字,郑重表示,“本王因为不懂南朝礼仪,做了些过份的事,现在遭了天谴,本王愿意悔过。今后,不管和贵国的和谈如何进行,本王一定敬天,守礼,敬人,尊重南朝的礼仪。” “还有,请尊重我朝的女郎。”桓广阳正色以对。 桓十四郎挑挑眉毛,“对,尊重我朝的女郎!没有主人的同意,请勿私窥主人的女儿,更不许以眉目挑逗!” “本王答应了。”元绎硬着头皮点头。 第091章 湖畔的女郎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俊美清雅,她芳泽无加,两人的正脸看上去固然是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侧颜亦是轮廓优美,无可挑剔。他比她大概要高上半个头,这时他头微低,她脸轻仰,两人凝神对视,温馨美好,如诗如画。 “一对璧人啊。”看着他们,这样的想法油然而生。 “但是,为什么是她?”有人是欣慰的、喜悦的,却也有人很不服气。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 “阿令,你怎样了?”“你怎样了?”任平生和桓十四郎一前一后到了任江城身边,关切的询问着她,满脸焦灼之色。 “我没事,没事。”任江城堆起一脸笑,伸出胳膊轻盈的转了个圈,“阿父你看,我没事。” 对着桓十四郎她就神气多了,得意的吹嘘,“我能有什么事啊?十四郎,我的本事别人或许不明白,你还不知道么?” 桓十四郎又是欢喜,又是咬牙,“好啊,你笑话我,那我以后也……” “也什么啊?”任江城好奇的看着他。 桓十四难道你也给我下泄药不成? 她眼睛圆溜溜的,纯净明亮,桓十四郎心一下子就软了,语气也软绵绵的,“还能怎样,我也笑话你啊。”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任江城嗤之以鼻。 任平生和桓广阳对视了几眼。 这几眼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 “十三郎,多谢你救了小女。”任平生道。 “哪里。”桓广阳谦虚,“令爱镇静自若,一定有办法自救,没有我她也会安然无恙的。只是对付这种粗人,又何必让一位尊贵的女郎亲自出手呢?” 任平生虽然对桓广阳总是看不惯的,可是听他说话如此知趣,毫无居功自傲之意,神色还是舒缓了许多。 桓家这十三郎,倒还算有眼色。 目光掠过任江城那娇美无瑕的面庞,任平生心中的火气不觉又蹭蹭蹭往上冒。对,有眼色,他不只有眼色,还很有眼光呢,知道谁家的女郎最美最好,最值得他献殷勤! “仇大娘呢?”他往任江城身边看了看,脸沉了下来。 他吩咐过仇大娘要守在任江城身边的,可是现在仇大娘却连人影也看不见。 “阿父,我让她做事情去了。”任江城忙道。 任平生眉头微皱。 不行,阿令身边只有一个仇大娘还是不够,要多派几个人保护她才行。贴身保护她的只能是女护卫。女护卫,功夫要好,要足够忠诚…… “八娘子,你没事吧?”别的女郎还在发呆,淳安郡主已经机灵的跑到任江城身边,向她表示问候了。 “我没事,谢谢你。”任江城向她道谢。 淳安郡主笑的很甜美,“你没事就好了啊。” 问候过任江城,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桓广阳,热烈如火,“表兄你真厉害,我看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你知道么?” 庆元郡主携了桓昭和瘐涵的手也过来了,“表兄大展神威,我们都看傻了,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范瑶和十一娘、十三娘也过来了,客气又兴奋的向桓广阳道过谢,拉着任江城叽叽喳喳的问她,“阿令你怕不怕?我们远远看着都吓得不行了呀,可怜的阿令。” 淳安郡主、庆元郡主等人过来之后,桓广阳立即后退,“阿妹,诸位表妹,我有公务在身,失陪了。”身子向后掠出,找元绎理论去了。 任平生目光冷峻,“闯我山庄,偷袭我爱女,这件事北朝一定要跟我有个交待!女儿,阿父这便去替你讨回公道!”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对,替你讨回公道!”桓十四郎摩拳擦掌,雄纠纠气昂昂的跟在任平生身后,和他一起过去了。 “三殿下,你的随从偷袭一位娇弱的女郎,这件事情请你给出解释。”桓广阳语气强硬。 “岂止。”任平生眨眼间也到了桓广阳身边,眼神如刀,“我去救我女儿的时候还有人在我身后放暗器偷袭!真是无耻!” “我也是!”桓十四郎紧随其后到了,非常愤慨,“要不是有人在我身后放暗器,我阿兄也不用独自一人对付那个疯子!元绎,你说吧,这件事你如何交待?” 元绎本是一脸无奈茫然的,听了桓十四郎的话,眼睛却蓦然一亮,朗声道:“十四郎君眼光真好,看出来那是个疯子!对,这人就是个疯子,方才他便是狂疾发作了!” “你的随从是会随时发疯的么?”任平生冷笑。 元绎一再赔罪,“是我看管不严了。虎贲中郎将,任先生,十四郎君,不如这个人让我带回去,请位名医,医治他的疯病,如何?” “你想的倒美!”桓十四郎怒喝,“偷袭了任先生的爱女,想就这么算了不成?” “那依十四郎君的意思,应该是……?”元绎做出为难的模样。 如果是放在平时,桓十四郎应该会先征求下桓广阳的意见的,可现在他实在太气愤了,怒气冲冲的道:“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这个闯了祸的人都应该交给我朝,由我朝依律法处理!” “这个么……”元绎故作沉吟。 “凭什么要我们交人?我们是使臣!”“对,我们是使臣,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元绎的随从们嚷嚷开了。 桓十四郎坚持要元绎将那偷袭之人交出来。 元绎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他真的是偶尔发疯,不过既然十四郎君如此坚持……” “我们不要这个人。”正在这时,任江城莲步姗姗走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三殿下,这个疯子是你的人,还是由你处置吧,我们不要他。我们南朝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不缺疯子,也不爱和疯子打交道。处置疯子这么令人头疼的事,还是你自己来吧。” 元绎就要把人交出来了,没想到这时候任江城会突然出现,不由的呆了呆。 这位美丽出众的女郎总是把他的事坏掉,真是既让人爱,又让人恨啊…… 桓十四郎委屈又不解,“哎,我是想替你出气啊。” 任江城摇头,“出气不出气什么的真是小事,我还是更在乎大事。” “什么大事啊?”桓十四郎殷勤请教。 任江城淘气的笑了笑,“当然是林城那座城池啊。十四郎,虽然我身为女郎,不能做官,不过我想建功立业的心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分别。如果我能为咱们大梁争来一座城池,那你说,我神不神气,威不威风?这才是大事啊。” “原来如此。”桓十四郎恍然大悟。 他俩一唱一和说的很热闹,元绎却是咬紧了牙关。 林城,这位美丽的女郎一口咬定,还是要林城。 他们正说着话,仇大娘带领着几个人,牵着十几匹马过来了,“八娘子,按照您的命令,这些马匹除了青翼之外,已全部请神医治好了。” 元绎的随从看到自己的座骑又生龙活虎般站在自己面前,一个个不能相信似的,目瞪口呆。 方才他们可是随着元绎出来看过,亲眼看到自己的座骑软绵绵躲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啊。 这……这是什么诡异之事,难道真的是……天谴? 任江城笑道:“有劳仇大娘了。仇大娘,劳烦您将这些马匹交还给北朝使臣。” 仇大娘听命,把马缰绳交到了元绎的随从们手中。 这些人手抚心爱座骑,五味杂陈。 这些马匹都治好了,唯有青翼不肯给治,还在那里躺着呢。青翼至为金贵,如果躺得久了,会不会……可是想治青翼便要拿城池去换,也太贵了……唉,真是令人为难啊。 “这是添头,就奉送了。”任江城笑容和悦,“我朝一向热诚好客,虽然诸位没有做客人的自觉,我们还是要尽到地主之谊。不管三殿下最后救不救青翼,这些都不用给钱,算是做主人的一番心意吧。” 元绎神情复杂的看着她,“女郎,不是我不肯答应,林城实在太重要了。那是军事要塞,你知道的,丢了林城,我回国之后,如何向陛下交差。” 任江城似笑非笑看着他,冲他招了招手。 元绎心怦怦跳,“她……她向我招手,她这是要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口中发干,困难的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向任江城缓慢走了过去,“女郎有何吩咐?” 离她近了,鼻尖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 元绎离任江城越来越近,任平生皱皱眉,站在女儿身边。 任江城讨好的冲他笑了笑。 任平生嘴角微翘。 他真是拿这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啊。 待元绎走得很近了,任江城才笑咪咪看着他,声音小小的,“元绎,你那位皇帝父亲派你来南朝之前,肯定交待过你和谈的上、中、下三策,对不对?如果能谈到上策,你们北朝就便宜占尽了,我们大梁只有吃亏的份儿。如果谈到下策,那你未免可怜了些,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咱们公公平平的,你把中策告诉我就行……” “我告诉你中策,你就肯治青翼么?”元绎激动。 “你想的美。”任江城白了他一眼,“我先听听,再作打算。” 她眼波娇利,一双瞳仁剪秋水,元绎不由的心神一荡。 他小声的和任江城说了几句话。 任江城眼珠转了转,干脆的做了决定,“你跟朝廷如何和谈我不管,我要林城和山城。” “怎么变两座了?”元绎快跳起来了。 “真是好笑,我这个人从不吃亏的,能白白被你的随从偷袭么?”任江城不屑。 元绎恶狠狠的瞪着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你再不做决定,我坐地起价,就不是两座城池的事了。”任江城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恶语威胁。 “你……”元绎气得发昏。 “你这个人怎地如此死心眼儿啊?”任江城稀奇的看着他,“我一位闺中女郎,冲你要两座城池也无非是为了好玩、扬名,我还能左右得了两个国家之间的情势不成?现在和谈了,说给了要好,之后你们翻脸不认人,我还能上北朝找你去?就算这两座城池真给了,你要求我朝陛下做为公主的嫁妆再带回北朝,又焉知他一定不允?元绎,你真是死心眼子啊。” “南朝的小娘子都像你这么狡黠么?小狐狸似的?”元绎又羞又怒。 “不是,我们就是爱赌。”任江城把他寒碜够了,又安慰起来,“搓色子什么的太无趣了,赌个大的,我可以吹嘘个十天半个月的,好消磨光阴。三殿下,你想的太多了。” 元绎脸抽了抽,又抽了抽,一会儿狂怒,一会儿阴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哎,你有二十多个兄弟,对不对?”任江城问他,“你上头有大兄、二兄,下头有那么多的弟弟,你在你皇帝父亲的心目当中,能排到第几?这次和谈就算你谈的特别顺利,最后回国时没了青翼,你有多少个兄弟会趁机诋毁你、完全抹杀你的功劳?你仔细想想,我这个人很公道,不会让你做赔本生意的。” 元绎脸色阴沉的站了片刻,大踏步回去和他的随从们商议着什么。片刻之后便回来了,“好,我同意。”任江城赞赏的一笑,“这才对嘛,不管什么时候,先保住自己才是最要紧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殿下,去吧,去对在场所有人宣布这件喜事,让他们知道,你的青翼确实是价值连城。” 元绎沉沉看了她一眼,走到中间,环顾众人。 他神色悲壮,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任江城笑吟吟看着他,等着他发表一通慷慨激昂、振动人心的演讲。 最终元绎却只是对手抵胸冲她行了个礼,简短说道:“女郎,本王愿以林城和山城为诊金,请你为青翼医治。” 虽然他这句话很简短,可是出口之后,还是人人震惊。 同意了,北朝的三皇子竟然真的同意以城池为代价,换得任江城同意医治青翼。 林城和山城,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她便坐地起价,由一座换成两座了…… 淳安郡主和庆元郡主这对堂姐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这会儿她俩看任江城的眼神都有些痴呆。 或许这之后交接起来并不顺利,或许北朝会耍赖不给,或许以后会再起风波,可此时此刻她真的做到了,为大梁争到两座城池…… 任江城笑成了一朵花。 “阿令,恭喜你。”任平生看着她笑。 “阿父,同喜同喜。”任江城乐不可支。 桓广阳也向她道喜,“女郎,这件事情我会禀报陛下,陛下定会有嘉奖。” 桓十四郎一脸艳羡慕,“哎,你要发财了。” 任江城做出大公无私的模样,豪迈挥手,气势万千,“身为大梁子民,为国家谋福利,是我应该做的!” 她这样子映入众人眼中,有的人爱死了,有的人却是要恨死了。 任江城说到做到,条件谈妥之后立即请神医治好了青翼。 青翼被牵到元绎面前的时候,他抚着马头,良久无语。 任江城和桓广阳、十四郎、任平生等人一起送他出去。 “这真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到了明镜山庄大门口,元绎回头看着任江城,目光犹如深潭,一眼看不到底。 “有礼貌的人,总是会顺遂一些的。”任江城彬彬有礼。 元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飞身上马,带着他的随从绝尘而去。 第092章 任江城和任平生、桓广阳、十四郎一起看着他走远。 桓十四郎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怎么觉得这小子很不甘心,说不定会有后招呢?” “不是说不定会有后招,是一定会有后招。”任江城笑道。 桓十四郎转过头看她,“一定有后招?会是什么啊?” 任江城摊手,“我哪里知道?接下来再看吧。元绎代表北魏来和谈的,他虽然年轻,北魏皇帝可是老谋深算的。元绎方才答应我的条件之前,回去跟他的随从商量过,我怀疑他的随从之中有北魏皇帝的谋士。” 桓十四郎断言,“他那些随从肯定是没本事的。你想想,如果有谋士跟着,他会做出今天的事么?他今天多丢人,多狼狈啊。” “你难道不觉得他今天所做的事,其实很难对付么?”任江城笑,“我反正是很头疼的。” 任平生点头,“对,不好对付。主要是难在他的身份上了。” 元绎是北朝皇子,奉命来和谈的。皇帝年迈,胆子也小了,不爱打仗,知道北朝愿意和谈之后大喜,宁愿做些让步、宁愿和亲,也要这次和谈成功,让他有生之年能够安享太平,不再为边境的战火纷飞而扰了他的雅兴。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明镜山庄要对付元绎就会束手束脚、左右为难。 “也对。”桓十四郎搔首。 元绎硬闯明镜山庄,确实是无礼在先,可是要如何对付他,这个尺度真还不好拿捏。轻了,不解气,不管用;重了,皇帝说不定会怪罪下来。仔细想想,是有点不好对付啊,她说的没错…… 任江城自信满满,“我不管元绎有什么样的后招,总之他擅闯明镜山庄,无礼在先,便一定要付出代价。他骑马来的,我还让他骑马走了,这已经是看在他北朝使臣的身份面上,客气之极,没办法再谦让了。许诺我会给两个城池,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林城和山城,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桓十四郎啧啧,“这位北魏三皇子殿下,今天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正想再多夸奖任江城几句,任江城却是一笑,“说的好像北朝是什么君子之国,真会因为他这句许诺便将两座城池双手奉上似的。” 桓十四郎凤眼中满是诧异之色,“女郎,你什么意思?” 任平生和桓广阳都露出会意的笑容。 桓十四郎更加纳闷,奇怪的看看任平生、任江城父女,拉着桓广阳替他答疑解惑,“阿兄,这是怎么回事?” 桓广阳含笑打了他一下,“阿奴,装傻子有意思么?” 桓十四郎不好意思的笑了。 他是桓家子弟,虽然有些不拘小节,其实也是精明强干的,任江城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哪能真的不懂呢?不过是逗着任江城多说几句话罢了。他就想听任江城说话,愿意听她把她的想法都说出来,觉得这样很光明,很美好…… 他又何尝不知道南北和谈是件大事,并不会因为明镜山庄今天的事所左右、控制。任江城逼迫元绎当众答应交出林城和山城,是在逼迫元绎认错赔礼,更是在压北朝的锐气,在向元绎示威-----你仗着使臣的身份到我明镜山庄肆意横行对不对,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对不对,好,那我就让你看看,一旦你把我惹恼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确实把元绎这一行人给震摄住了。 元绎和他的随从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走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来的时候嚣张不可一世,走的时候灰头土脸惨淡无光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任江城得意,“敌人到了我家门口,我若是不给他迎头痛击,当头棒喝,不是太对不起他了么?现在好了,我因为替大梁王朝赢得两座城池而一战成名,明镜山庄的名头也因此响当当的。我家算是没损失了。接下来的事我可就管不了了,看皇帝陛下和你们的了。”调皮的冲桓广阳、十四郎眨眨眼睛。 今天因为事情是发生在明镜山庄她才会慨然站出来,否则,南北和谈这样的大事她是不会胡乱搀和的。她并不爱惹事,也不爱出风头,可是敌人欺到了家门口,也不会怕事畏缩。 元绎虽然迫于无奈答应给林城和山城,但是两国相交,背信弃义的事太多了,这种口头上的应允并无实质意义。将来北朝可以找借口耍赖不给,或是两国交接的时候再生事端,或者干脆要求公主出嫁和亲的时候这两座城池做为嫁妆再带回去,真正将之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那已经不是任江城应该考虑的事了,是朝廷的事。 任江城不是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只是伏波将军任平生的女儿、谒者仆射范静的外甥女,今天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逼使擅闯明镜山庄的恶客赔礼道歉,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维护范、任两家的声誉和尊严,还明镜山庄安宁与和平。 接下来的事,她可以旁观,却不必参与了。 她是这么想的,事情也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世事多变,将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好,看我们的了。”桓广阳和十四郎都笑。 几个人缓步往回走,任江城边走边道:“元绎这个人看似鲁莽,其实也未必。他这次来,我觉得他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来试探我们南朝的底细和底线的。若我们软弱可欺,他便嚣张起来了,和谈之时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定提出什么让人生气的条款来呢。” “我觉得也是。”任平生赞同。 任江城喜孜孜的,“阿父,咱们是父女同心啊。” 任平生见她笑容明悦,心中也是欢喜,笑着伸手和她响亮击掌,“父女同心,其利断金!” 父女二人配合的非常默契。 桓十四郎看的羡慕之极,“我阿父和我并没有这般要好。” 桓广阳嘴角轻扬,“我阿父和我也是这般要好。” 桓十四郎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他父亲是桓大将军的二弟桓恺,时任荆州刺史,桓恺性情非常拘谨,为人非常方正,每回见了十四郎总会一本正经考问他的学业,将近二十年了,桓十四郎没有听他父亲讲过一句笑话…… 第093章 任江城之前不止一次见过桓大将军,不过之前是偶遇、小聚,这次却是正式拜访,与众不同。 桓大将军是由他的儿子桓广阳陪着一起来的。 任江城跟在任平生身后出现在在客厅里,向来自桃园的这这对父子表示欢迎,之后宾主双方落座,桓大将军用热烈的语气和夸张的言辞表扬了任江城的所作所为,称赞她是南朝的才女,长了南朝的志气,任江城落落大方的谦虚,“您过奖了。敌人肆意侵入,我们不得不反击而已,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如果无意之中做了有利于朝廷的好事,是我的荣幸。”桓大将军见她不骄不燥,露出赞赏的笑容,道:“本大将军会上表朝廷,对你进行嘉奖的。” 任江城怦然心动,“朝廷会奖我什么呢?我是不是要发财了?” 认真又很是向往的样子,非常的孩子气,逗得桓大将军哈哈大笑。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位女郎便让他另眼相看,见面次数多了之后,愈是觉得她卓而不群,褎然举首。不仅如此,她还时不时表现出年幼小娘子的灵动娇憨,和他的宝贝女儿桓昭颇有些相像。既有才干又很可爱,见识广博而不拘泥,这样的女郎,为他生平所仅见。 第094章 任淑英拉下了脸,脸色阴沉。 这个任淑贞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她现在已经根本指挥不动八娘了,偏偏拿这个来刺激她、寒碜她。 任淑贞见她无话可说,精神更加振奋,得理不饶人,“你若有本事,再像从前似的哄着八娘,让她对你唯命是从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啊,让她把你接到明镜山庄,你也和她一样出个风头,满建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你不能吧?你既然不能,便闭嘴吧,没人拿你当哑巴。” 任淑英脸色更加难看。 在宣州的时候因为有辛氏在上头压着,任淑英处处忍让任淑贞,孙氏也从来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任荣生这一房人从外表上看还是很太平的。到了京城之后却不一样了,任荣生就是杏花巷的老大,他头上再也没有辛氏管着了,这个家他做主人了,孙氏便开始不安份,任淑英也不再甘心再被任淑贞压迫、欺负,孙氏、任淑英这对母女和王氏、任淑贞这对母女便明争暗斗起来了,好不热闹。王氏吃亏在从前一直太顺利,不屑在任荣生面前低头,温婉柔顺的去哄他,孙氏却是惯于看人眼色,知道眉高眼低,总是顺着任荣生的意思说话、行事,时间久了,任荣生看孙氏越来越顺眼,对着王氏却很头疼,能躲则躲,又因为王氏病了一阵子,家务交给孙氏掌管,现在孙氏在杏花巷头抬得越来越高,已经不像在宣州似的见了王氏便低声下气陪笑脸,而是很有几分脾气了。任淑英呢,也不像以前的妹妹长妹妹短的哄任淑贞,一开始说话是绵里藏针、软中带硬,渐渐的当面便呛起来了,不再给任淑贞留颜面。久而久之,姐妹感情越来越淡。知道了任江城的事情姐妹二人心情都很差,这便吵上了。 任淑英冷着脸不说话,孙氏替她委屈上了,抹起眼泪,“奴这个身份,自是不敢说六娘的。不过,任家可是有规矩的大户人家,一直讲究个长幼有序的,四娘是姐姐,六娘是妹妹,六娘这样对四娘说话,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王氏本是躲在床上难受的,听了孙氏的话气得都坐起来了,“孙氏你闭嘴!你算什么东西,六娘也是你能说得的?” 孙氏耳朵好,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借机哭起来了,“是,奴确实不算什么东西,便是六娘真是有什么错处,也轮不着我去说。我不过是替四娘子抱不平罢了,虽说出身差了些,她难道不姓任?难道不是六娘的姐姐?六娘凭什么随意辱骂她呢?我……我再不是东西,二郎和六娘也叫我一声阿姨的啊……” 任召正陪着大夫往里走,听到孙氏这番哭诉,登时血往上涌,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幸好大夫是一直以来便替王氏瞧病的,对杏花巷任家的家务事略知一二,温和的对任召说道:“仆来的匆忙,现在有些渴了,二郎能否赐杯水?”任召忙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把大夫让到偏房,请他在胡椅上坐了,命婢女倒茶上来。 趁着大夫喝茶的功夫,任召忙往上房走。 “你还真当自己是二郎和六娘的阿姨不成?也不到端盆水照照,看你那幅尊容配不配?”屋里传出王氏的怒吼。 任召正过门槛,被她吼的打了个机灵,差点摔倒。 “便是我真的不配,六娘也不能肆意辱骂四娘,四娘到底是她的姐姐……”孙氏哀哀哭泣。 “呸,她是我的什么姐姐!”任淑贞被孙氏激怒了,口不择言。 任召头都是疼的。 南朝和北朝风俗习惯不同。若是在北朝,任淑贞这话或许也没什么,毕竟北朝庶出子女地位很低,可是南朝不一样,只要排进家谱的便是兄弟姐妹,庶出比不出嫡出,却也不是嫡出子女能由着性子说不认便能不承认的。像任淑贞这样任性的说辞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评价,“任家女郎家教不好,姐妹之间,如此无情。” “六娘你……你怎么能这说出这样的话?”孙氏更是泪如泉涌。 任淑英扶着她,两人一起流泪。 “二兄,你来了!你快给我和阿母做主!”任淑贞看到任召进来,尖声叫道。 “六娘,声音低一些。”任召无奈,“大夫请来了,在偏房坐着呢。声音若是高亢,大夫会听到的。” “大夫听到又怎么了,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了么?”任淑贞委屈的和他不依。 她在任淑英、孙氏面前没有占到绝对上风,心里本来就不舒服,看到任召进来以为来了救兵呢,谁知任召并不向着她,她哪能答应。 第095章 任淑贞生气又委屈的哭了一路,任召一直在柔声哄她。 任淑英偶尔帮着任召劝说两句,不过她很知趣,一旦任淑贞火气很大的冲她瞪眼,她立即便缩到墙角,不再说话了。 任召抱歉的冲她笑了笑,好像是在替任淑贞陪不是。 任淑英报之以一笑,心里这份酸楚就别提了,“唉,任淑贞再笨再傻再冲动,她也有任召这样的嫡亲兄长呵护她、宠爱她,哪像我,本来就是庶出女郎,身份不显,又连个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没有,凡事只能靠自己……” 任淑英酸了一会儿,忽地想到三郎任吉,心里动一动,“他能不能让我归为己用?”不过,任吉一向窝囊不说,和孙氏、任淑英也并不亲近,淡漠的很,任淑英思之再三,暗暗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朽木不可雕也,三郎这样的人若想教出来,只怕要将我累死。” 到了杏花巷之后,因为任召的钱袋被那两个自称会稽王手下的彪形大汉给抢了,没钱给租来的车夫,只好请他在门前稍等,“我回家拿钱,很快便出来。”那车夫抬眼往前面瞅了瞅,狐疑的小声嘀咕,“这里不会是好几户人家杂居的吧?若是你进去以后便不出来了,我上哪里寻你去?”任淑贞才被任召从车里扶下来,闻言气愤的嚷道:“没见过世面的伧奴!些须几个车钱罢了,难道谁会赖你的不成?”车夫虽然说话不够谨慎,可听她骂自己“伧奴”,还是气得够呛,大声回嘴,“这位女郎你倒是尊贵,不是伧奴,方才是谁将贵府最后一辆车给弄丢了,还害得贵府郎君钱袋被抢啊?不都是你么?”任淑贞今天遇到一连串的不顺利,现在连个车夫也敢和她呛声,气得哭了,拉着任召道:“二兄,你替我做主!” 任召一个头两个大,一边安慰任淑贞,“六娘,莫哭,咱们总算是平平安安到家了,对不对?”一边板起脸对那车夫道:“既然尊驾信不过我,那我便命侍婢回去取钱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可不用怕我跑了。”命婢女回去取车钱,“速速取来,我还在这里押着呢。”婢女得了命令,忙一溜小跑回家了。 车夫讪讪的赔罪,“对不住,方才是小的失言了。” “哪里。”任召非常冷淡。 任淑贞还要再说什么,任淑英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扶住她,似笑非笑,“六妹妹,你这般尊贵的女郎站在门前和个车夫理论,这种事说出来可是有损你的身份啊。来,快跟阿姐回家吧。”任召颇觉欣慰,“四娘说的对,快回家吧。”催着任淑贞回去。 任淑英抿嘴笑了笑,不由分说扶着任淑贞就往里边走。任淑贞受了通惊吓,又哭了一路,早就没有力气了,只好由着任淑英拉着走。一路走,任淑贞还发狠,“四娘,待我缓过这口气,会收拾你的。”任淑英嫣然,“好啊,我等着。”她冲任淑贞笑了笑,居然笑的很有风情,任淑贞差点没被她气得死过去。 侍婢很快从任荣生那里取了钱送出去。 “呶,车钱。”任召接过铜钱,冷淡又傲慢的递给车夫。 “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小的失礼了。”车夫拿到了钱,眉花眼笑,一迭声的赔礼。 任召轻蔑的笑了笑。 车夫数好了钱,陪笑道:“府上以后若再用车,还请照顾小的吧,小的住在榆钱巷,离隔着一条街,极近便的。” 任召哪有心情理会这车夫,转过身,意兴阑珊的回家去了。 才进到家门,便听到王氏的尖叫声,“车没了?被会稽王的手下抢走了?杀千刀的,没王法的,这是京城啊,天子脚下,也敢如此?郎君,快,你连夜出城去找三弟和三弟妹,他家八娘不是才出了风头,很厉害么?让他家去找会稽王理论,把咱们的牛车要回来!” 任召脚下一个踉跄,身子靠到了门上。 任荣生怒道:“我没脸去找三弟!这辆牛车还是三弟送我的呢,我保管不好给弄丢了,还有脸为了这个找他?娘子,我劝你也省点事吧,为了一辆牛车要找会稽王殿下理论,这种话也就是你才说得出来了!” 王氏方才是尖叫,现在却是哭泣了,“我怎么了?我这不也是为了家里着想么?家里就一辆牛车,现在弄丢了,以后怎么出门啊?你怎么上衙署?”任荣生很是烦恼,“唉,算了,我先赁辆车子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王氏哭的更厉害,“你能赁辆车,我们娘几个呢?就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了?”任荣生无奈,“谁让你们窝在家里不出门了?不是说了以后再说么?” 孙氏在旁垂手站着,眼珠骨碌碌乱转,故意说道:“唉,这也是六娘执意要出去明镜山庄兴师问罪,结果连明镜山庄的门也没摸着,倒把家里唯一的牛车给丢了。真是晦气。”王氏听她这话里有挑拨的意思,登时便不愿意了,“孙氏,这个家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六娘做的好或不好,轮不着你来挑剔她。”孙氏怯怯的看了任荣生一眼,“奴是直性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娘子恕罪。”王氏被她这两面三刀气得直瞪眼,还要喝骂孙氏,任荣生却皱眉看着她,道:“孙氏也没说错,确是六娘执意要去明镜山庄,才把牛车给丢了的。” 孙氏这一阵子背地里没少在任荣生面前告状,“青云巷为什么死活不让咱们住进去?因为六娘啊。六娘在刺史府的时候仗着夫人的宠爱凌虐八娘,把八娘往死里逼,八娘差点在她在前跳下断崖。郎君想想,六娘都这样对八娘了,青云巷哪里还容许咱们住进去?所以啊,咱们今天落到这一步,全是被六娘害的。”任荣生听了她的话,对任淑贞已经很不满了。今天任淑贞赌气出门,撞上了会稽王的瓷器车,闯了大祸,任荣生都不用孙氏挑拨,对任淑贞的厌恶之情,便又加深了一层。 王氏气得破口大骂,“她没有说错?她一个做奴婢的敢议论起六娘来了,还没有说错?” 任淑贞站在王氏身边,眼泪流了满脸。 任荣生虽是厌恶她,可到底是亲生女儿,以前又是备受宠爱的,看了便心有不忍,柔声道:“六娘,莫哭了。” 任召在门上靠上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走过来对孙氏说道:“阿姨,你先回去吧。”又看着任淑英,“四娘,你陪着阿姨。”孙氏和任淑英不敢违拗,低声答应了,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母女二人却不走远,躲在窗下偷听。 任召哄王氏,任荣生哄任淑贞,语气都很轻柔。 孙氏和任淑英心里别提有多不服气了,咬碎银牙。 王氏哭诉,“二郎,你阿父现在都妻妾不分了,当着孙氏给我没脸……”任召安慰她,“阿父断断不是这样的糊涂人。不过是因为您病着,四娘和六娘又年纪小不善理家,才让阿姨暂且管管家务罢了。等您身体康健如常,阿姨便回房绣花,诸事不理了。” 孙氏暗中啐了一口,“呸,你想的美。” 王氏被任召哄了又哄,任荣生也跟她说了几句好话,总算把她的心又暖回来了。 “阿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任淑贞哭。 “知道,阿父知道。”任荣生声音中透着无奈和溺爱。 “呸,我那些枕头风白吹了不成。”孙氏气得心口疼。 为了说任淑贞的坏话,她可是费尽心思讨好任荣生呢,现在看来,这些心思全白费了。 屋里渐渐没有哭声,任荣生和王氏、任召、任淑贞好好的说起话,好像很和乐的一家人似的。 在外面偷听的孙氏和任淑英心中凄凉,相互看了一眼,眼圈都是红红的。 果然他们才是一家人么? “不行,不能就这么吃了亏。”王氏的声音传到了这母女二人的耳中,“二郎,你明天亲自去趟明镜山庄,跟你三叔父三叔母诉诉苦。你三叔父若能去跟会稽王理论,把牛车讨回来那是最好,若不能,反正他有钱,便让他再送咱们一辆吧。” 任荣生不悦,“我买不起一辆车么?” “你才有几个钱?”王氏怒。 好嘛,才安静了一会儿,这就又吵起来了。 孙氏和任淑英本来满怀凄凉悲伤的,听到里面又开始吵,却舒服多了。哼,就知道有王氏这样的女人在,好不了多久,还是要吵的! 任淑贞声音中带着兴奋之意,“二兄,你带上我吧,我也想一起过去。我要看看八娘现在到底住什么地方,看看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哼,她在外人面前再怎么神气也没用,到了我跟前,她什么也不是。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王氏大为赞成,“对,八娘到了六娘面前,立即暗淡无光。” 她们母女二人说的高兴,任召却是执意不肯,声音低沉起来,“阿父,阿母,六娘,难道你们不觉得事情很奇怪么?上回我和阿母一起去青云巷,车子在半路出了事;这回六娘想要去明镜山庄,车子也在半路出了事。” “是啊。”王氏呆了呆。 任淑贞声音中有着惊恐之意,“二兄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这是天意么?” “不管是不是天意,总之绝非巧合。”任召庄容正色。 任荣生也觉得不对了,“第一回出事,第二回还出事,这确实怪异之极。”略思索了片刻,他心有余悸的道:“既然前两回是如此,咱们再也不要有第三回,再也不要想去明镜山庄或是青云巷了。” “是。”任召同意,“第一回是车子翻进了水沟,第二回便严重多了,撞了会稽王殿下的瓷器车。若有第三回,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他声音中也有了恐惧之意。 “不去明镜山庄,也不去青云巷,那咱们怎么见到三弟和三弟妹啊?”王氏气呼呼的,“见不着他们,一直住在在这杏花巷,我先就憋死了!” “憋死也比出事强,好歹是死在家里的。”任荣生没好气的呛了她一句。 “你……你……”王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氏和任淑英听到这里,悄悄笑了笑,手拉手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哎,是不是明镜山庄真的去不得?”两人已走的远了,孙氏方面色狐疑的问任淑英。 任淑英自负的一笑,“那是他们去不得,不是我去不得。阿姨你忘了,我不是就去过明镜山庄么,安安生生的过去,安安生生的回来,没有遇到一点意外。” “可不是么。”孙氏想到这件事,满脸喜色,“可见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沾沾自喜。 任淑英尤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阿姨,你知道么?北魏三皇子是来和谈的,他还要在南朝闺秀中挑选一位王妃呢。”任淑英咬了咬嘴唇,眼眸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选中的这名闺秀一定会被册封为公主,以公主的礼仪出嫁北朝。” “南朝的公主,北朝的王妃啊。”孙氏一脸艳羡。 “岂止。”任淑英微笑,“北朝还没有立下皇储,所以,三皇子也是有机会坐登大宝的。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成了北朝皇帝,那这位闺秀便是南朝的公主,北朝的皇后了……” “天呢。”孙氏发出一声惊呼,“南朝公主,北朝皇后,天底下的尊荣全被她一个人享用尽了啊。” “可不是么。”任淑英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何以见得这个人不是她呢?何以见得呢?八娘这样的女郎都能在北魏三皇子面前露了脸,她比八娘强上千倍百倍,若换做她出现在北魏三皇子面前…… 任淑英忽觉口干,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若换做是她出现在北魏三皇子面前,他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深情缱绻,郑而重之的将她带回北朝,册为王妃? “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头戴凤冠,母仪天下……”任淑英眼神迷离、晕晕乎乎的想道。 这个念头像发了疯似的在她心中疯长,迅速由一个小苗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迷朦夜色中,她好像看到自己越长越美了,华丽妩媚,明艳照人,头戴八雀九华,身着袆衣,长长的后摆由数名贵族少女恭恭敬敬的提着,仪态万方的走向礼坛……册封皇后的礼坛…… 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啊。 任淑英热血沸腾,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 夜已深,桓大将军已洗漱过后准备就寝,桓广阳却在这时候找他来了。 “十三郎,你这时候过来,是打算今夜和阿父联床夜话么?”桓大将军见了心爱的儿子当然是很高兴的,笑咪咪的问道。 桓广阳脸色严肃,“阿父,我和您说过调任荣生到外地的事,您还记得么?” “这件事啊,记得,记得。”桓大将军打了个哈哈。 桓广阳静静看着他,“可是,任荣生现在还担任都令史,并未调离建康。” 桓大将军哈哈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今天忙了一整天,还真是有些疲倦了呢。”趁着桓广阳不注意,机灵的扭过身子,一跃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口中胡乱嚷嚷,“困死了,睡觉睡觉,赶紧睡觉。”才挨着枕头,便把眼睛紧紧的闭上了。 桓广阳无语。 半晌,他方慢悠悠踱过来,在床沿坐下,语气镇静,“阿父,说话。” 桓大将军睁大眼睛,干笑了两声,“你要调范静,那件事好办,因为范静谁的人也不是。任荣生官不大,一个不显眼的都令史,可他毕竟是王丞相的人,阿父要动他总是不大方便,十三郎你说是不是?” “不是。”桓广阳坐得稳稳的。 他才不相信,桓大将军真心想要动一个都令史,会束手无策,拖延至今。 桓大将军以手支头看着桓广阳,故作深沉,“唉,有一个聪明过人不好糊弄的儿子,对做老子的人来说,是幸,抑或是不幸?” 桓广阳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他眸色浅淡的眼珠在灯光下显出醉人的一抹淡蓝,流光溢彩。 桓大将军叹了口气,笑道:“好,这件事明天阿父便命人着手去办,好不好?” “用不着您了,我自己动手。”桓广阳简短道。 “不用麻烦阿父了啊。”桓大将军两手交叉叠在脑后,笑吟吟看着桓广阳,语气懒洋洋的,“我家十三郎长成俊美郎君了,本事大了,用不着阿父了。” 桓广阳闷闷看了他两眼,起身要走。 桓大将军忙伸手抓住他,“十三郎,你如果答应阿父娶妻生子,像阿倩小郎君那样漂亮可爱的孩子生上十个八个的,阿父什么事都愿意替你做……” 桓广阳如冰雪一般洁净白皙又略带冷意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颜色,有的粉,有的红,煞是可爱。 “十三郎你也有害羞的时候,哈哈哈。”桓大将军捶床大笑。 桓广阳甩开他的手,踩着木屐,宽袍大袖,飘然而去。 桓大将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十三郎都会害羞了,想必连娶妻生子也不远了。他看看自己这宽大舒适的床铺,想像了一下几个雪团儿似的孩子在床上爬来爬去、围着他嘻笑玩闹的情形,美滋滋的。 他幸福的睡着了,晚上做了好几个美梦,一夜安眠。 第二天,北魏另一名使臣抵达建康。 这人是北朝的武国侯兼车骑将军,李安民。 李安民年四十余,老成持重,显然不像年轻气盛的三皇子元绎那么好对付。大梁朝廷上上下下也确实做好了准备,要和这位武国侯、车骑将军舌战一番。 不过,等到李安民真的朝见过皇帝,在朝会上发表起他的高论,南朝的官员们还是差点被他气得鼻子冒烟儿。 李安民在北朝很有地位,经历过很多的风风雨雨,便是面对南朝皇帝、大将军、三公九卿、诸多大臣,他也是侃侃而谈、洒脱自如,“我大魏向来慷慨大度,于小节上从不计较,三皇子既然将林城和山城许诺给了贵国,不管当时是否戏言,我国绝不反悔。这林城和山城,是一定要交给贵国的。”话说的很是冠冕堂皇。 第096章 李安民脸上现出恼怒的神色。 虽然他也没指望三言两语的便能不光保住林城和山城,还能再迫使南朝再陪嫁两座城池过去,可也没料到会被南朝这样干脆利落又风趣诙谐的当面反击。 本来应该是他把南朝官员气得跳脚,现在南朝官员在狂笑暄闹,七窍生烟怒不可遏的人变成他了。 “敢问阁下是何人?”李安民横眉冷对。 “大梁虎贲中郎将,桓暾。”那青年郎君彬彬有礼。 李安民失声道:“原来你是桓大将军的爱子桓十三郎,虎父无犬子啊!” “哪里,武国侯过奖了。”桓大将军微笑,谦逊说道。 李安民感慨的上下打量桓广阳,“我在盛京之时便久闻桓十三郎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桓大将军,您的爱子能言善辩,词锋锐利,真是位卓尔不群的年轻郎君啊。”把桓广阳夸成了一朵花。 “哪里,我最爱他的却是相貌好,风度佳,言而有信。”桓大将军笑道。 他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一方面说明了南朝更在意一个人的相貌风度是不是出色,另一方面却是在暗示和嘲讽李安民背信弃义,实际上并不想交出林城和山城。 “对,虎贲中郎将言而有信,从不食言。”王丞相和桓大将军一样,也是话里有话。 李安民嘿嘿笑了两声,“言而有信好,言而有信好。” 元绎从前是很张扬的,今天却一直站在李安民身边,默默无语。 “三殿下,你觉得虎贲中郎将如何?言而有信,是否令人敬佩?”王丞相笑着问道。 南朝官员的狂欢时节过去了,这时都笑容满面看着元绎,等着听这位北魏三皇子做何答复。 林城和山城是他亲口答应给的,听听他怎么说吧。 元绎深深行了一礼,面色诚挚,“丞相大人,我当日在明镜山庄答应任八娘子的时候心里便已经有主意了,要将林城和山城这两座军事要塞做为我的聘礼送到南朝,来表达我对王妃的敬意和重视。我,是言而有信的。” 王丞相一笑,“当然了,你如果食言,以后身材大概是那样的。”指了指北朝使臣之中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本是大模大样的,见王丞相拿他的身材说事,脸登时拉了下来,很是不悦。 南朝官员哈哈大笑,“食言而肥,哈哈哈。” 说出来的话不算数,都给他又吃回去了,能不胖么? 南朝官员笑的痛快,北朝使臣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 元绎却不理会这些嘲笑,面色诚恳又认真,“林城和山城我是会做为聘礼送给她,但是,这贵重的聘礼她还是要带回北朝的。今后这两座城池会做为她的封邑,由她遣官员治理,林城、山城所征得的赋税作为她的俸禄,由她本人享有,将来由其嫡长子继承。” “这听着还像人话。”“是,比方才那再陪嫁两座城池强多了。”元绎这话一出口,南朝官员纷纷小声议论。 王丞相听着也有几分动心。 林城和山城这样的军事要塞要让北朝痛痛快快的交出来那真是难上加难,如果真的成了南朝公主的采邑,倒也还算差强人意。 一心求和的皇帝担心双方再起争执,笑着说道:“这么说,哪位郡主若是要和亲,便能享有这两座封邑了么?好福气啊。” 桓大将军和王丞相等人见他一幅唯恐和谈不成、恨不得立即缔结和约的急切面孔,心中都是不以为然。 元绎躬躬身,语气恭敬,“贵国适合和亲的郡主只有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两位,这两位郡主不喜北朝皇子,即便勉强嫁给我也会成为怨偶,那又何必呢?陛下,我有意在贵国名门世家的闺秀之中选择王妃,到时候希望您能将她册封为公主,并且将她许配给我。” “准。”皇帝大喜过望,也不和群臣商议商议,立即便答应了。 庆元郡主不愿和亲,淳安郡主也不愿和亲,他哪里会不知道呢?不过是装聋作哑,故作不明白罢了,现在元绎说不娶庆元,也不娶淳安,要另择王妃,这意味着他一个孙女也不用舍出去了,不用在庆元和淳安之间为难、不用在太子和会稽王之间取舍,自然喜出望外,太乐意了。 桓大将军立即警觉。 在世家名门的闺秀之中选择王妃么,这北魏三皇子意欲何为? 他不会是已经看上了哪家的闺秀吧? 桓广阳目光锐利,“三殿下,我大梁乃礼仪之邦,恪守圣人教诲,儿女婚事是由父母做主的。你若要向世家名门的女郎求婚,需取得女郎父母家族的同意方可。” 元绎自负的一笑,“虎贲中郎将放心,本王晓得。” 李安民得意的指着元绎,“我大魏的三皇子济王殿下,仪表堂堂,人物出众,勇冠三军,膂力过人,这样的青年皇子,还会有哪位女郎不想嫁、不愿嫁么?”说着话,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后的北魏使臣同时纵声大笑,笑声非常放肆。 王丞相等人脸上现出怒色。 桓广阳面色沉静,缓缓道:“若是三殿下向哪位女郎求婚,却被拒绝了,我朝皇帝陛下英明仁慈,爱惜子民,是不会强逼那位女郎和亲的。” 他还真是皇帝的外孙子。皇帝没征求群臣的意见,就答应元绎在世家名门的女郎之中自择王妃,他也不向皇帝请示、不和群臣商量,就替南朝表态了:你求婚归求婚,女方若不答应,我们可没办法,帮不上忙。这话先撂在这儿了,到时候可别说我们没有提前说明。 “还会有人不愿意做济王妃么?”李安民语气中含着讥讽。 “不用这么装模作样吧?”“我们三殿下亲自求婚、以林城和山城为聘还说不愿意,也太矫情了吧?”“做济王妃还不愿意,难道要嫁入皇宫,做我朝陛下的妃子么?”北魏使臣态度猖狂,言语无礼。 “呸,济王妃算什么了不起的高位么?我们南朝的女郎优雅高贵,希罕这个?”“就是,世家名门之女,眼界高的很,济王殿下未必能得到美人青目呢。”“这些伧奴言语如此粗俗,就算是皇子、济王又如何了?我朝的女郎看不上!”南朝的官员气不过,立即反唇相讥。 双方各不相让,激烈的争吵起来。 其实朝臣上男人的争执和菜市场上女人的吵架也没有多大差别,激动起来都是唾沫横飞,口出狂言,甚至还有脾气不好的人,吵的怒了便开始挽袖子想要动手,乱成一团。 桓广阳冷眼看了片刻,两臂平平向外伸出。 他做了这个手势之后,南朝官员这边渐渐平息下来,即便还有人在骂骂咧咧,声音也慢慢的小下去了。 北朝使臣看到桓广阳年纪轻轻便有这个号召力,惊疑不已,定定的看着他,也安静下来了。 “之后究竟会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桓广阳简短道。 太子一直冷眼旁观的,这时微笑道:“虎贲中郎将言之有理。三殿下现在反正在建康住着,便慢慢的选择王妃吧,若是选好了,女郎的父母家族也答应了,尽管来向陛下提出请求,陛下一定会玉成这件美事。” “朕乐见其成。”皇帝笑道。 “那便拭目以待。”李安民语气*的。 他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北魏强大昌盛,三皇子年轻英俊,在建康城中居然会真的有女郎拒绝他,不愿嫁以南朝公主的身份嫁到北朝,成为济王妃?要知道,北朝直到现在也没有定下皇储人选,所有的皇子都有机会问鼎大宝,成为大魏王朝新的帝王!这么大的诱惑,弱质纤纤的闺中女郎如何能抵御得了? 朝会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解散了。 北魏三皇子元绎要在世家名门的女郎之中挑选一位为王妃,这位女郎将会被皇帝册封为公主,以公主的身份出嫁和亲的消息,迅速在建康城中传开了。 对于这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像桓昭、瘐涵这样的女郎自是不屑一顾的,她们的阿父阿母也绝对不会考虑让宝贝女儿和亲。疼爱还疼爱不过来呢,哪舍得她远嫁异国,去吃这份辛苦? 比她们身份差着一些的女郎,就心思各异了。 拿瘐涵的堂姐妹来说吧,瘐清心有所属,还在痴心妄想桓广阳,对这个远嫁和亲自然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瘐五娘父亲是侍中,母亲是刘氏贵女,一心一意在要南朝风度翩翩的郎君之中挑选一位成为东床快婿,根本不愿远退异国他乡,对元绎这位北魏三皇子不屑一顾;瘐六娘和瘐七娘等人却是虚荣心太盛,听到“南朝公主”“北朝王妃”这样的名号,登时怦然心动,“若能被三殿下选中,以后前途一片光明啊。”年纪最小的瘐十五娘最是野心勃勃,“不一定只是王妃,将来可能会再往上升,成为一国的皇后!”她本来是不爱上课的,自从存了这个心思,便格外用功起来,除了上课的时候特别认真之外,下了课之后还缠着钟大家不放,要听她讲述北朝风光和风土人情,以及北朝皇室的种种秘闻。 钟大家其实年龄并不大,今年只有二十八岁,并不如何美貌,可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透着异样的光彩,“十五娘怎地忽然对北朝皇室这般感兴趣了?”瘐十五娘嘻嘻笑,“北朝使臣不是正在建康,要和我们南朝和谈么?我便想多知道些北朝的事情了。”钟大家淡淡笑了笑,“北朝皇室秘辛甚多,我不知道你想了解的是什么。不过,有两点是流传最广、众人皆知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什么啊?”瘐十五娘眼巴巴的看着她。 钟大家看着这年纪尚稚、眼神却非常灼热的女郎,心中有怜悯之意,轻轻叹气,“一个是子立母死,一个是手铸金人。子立母死,说的是北魏一旦立某位皇子为储君,他的生母无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无论她本人有多受皇帝宠爱,便会被杀死,以防将来母后擅权。手铸金人,指的是每逢册立皇后之前,这位皇后人选必须在众目睽睽下手铸金人,用以占卜吉凶,窥探天意。如果手铸金人不成,即便再怎么众望所归,即便她实际上已是六宫之主,专理内事,宠待有加,最终也无缘后位。北魏皇帝后宫妃子之中有一位柔然公主,你知道么?这位柔然公主嫁过去的时候,皇帝是以正妻之礼相迎的,也确实打算立她为皇后,但是因为她手铸金人不成,无可奈何,直到现在也未能正位中宫。” “怎么会这样?”瘐十五娘还是第一回听说这样的事,不禁花容失色。 钟大家怜悯之意愈浓,柔声道:“北朝向来如此,十五娘,你以前没有留意而已。” 瘐十五娘有片刻沉默。 钟大家也很善解人意的没有说话。 “手铸金人,很难么?”过了一会儿,瘐十五娘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嘴唇,低声问道。 “工匠已将所有的器具都准备好了,那有意被立为皇后的妃嫔只需将铜液灌进去,便可以了。”钟大家淡声道。 “那岂不是很容易?”瘐十五娘本来有些暗淡的面庞重又焕发出光彩。 钟大家失笑,“若此事容易,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人因手铸金人不成,而无缘后位?” 瘐十五娘便不懂了,“只需倒进去铜液便可,为何会铸不成呢?” “所以才可以凭借这个来窥探天意啊。”钟大家笑。 瘐十五娘懵懵懂懂。 钟大家暗暗叹气,命瘐十五娘回去了。 瘐十五娘不情不愿的走了。 钟大家独自站在庭院中,面对着一树怒放的木槿花。 木槿花色彩艳丽,或淡紫,或深紫,娇艳夺目,满满一树,甚为壮观。 钟大家面对着这样的繁花,心绪却甚为繁乱。 北朝,又听到人在她面前提及北朝,提及北朝皇室秘辛…… 那少不更事的女郎在想什么,她猜也猜得出来。呵呵,真是年幼无知,居然做起那样的美梦来了呢。唉,孩子太小了,没经历过风风雨雨,不懂事啊。 “钟大家,您的信。”服侍她的婢女小樱笑咪咪的过来,恭敬的将一封书信交给她。 小樱是名十二三的少女,圆圆脸,活泼娇憨,钟大家一向喜欢她,见她额头上有汗珠,顺手取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看你热的。” “您真好。”小樱快活的笑。 钟大家溺爱的笑了笑,拿过书信,打算拆开。 小樱知道她不像南朝人似的那么讲究,有书信过来向来不用裁纸刀,是随手撕开的,也便不以为意,笑嘻嘻的在旁垂手侍立。 钟大家正打算撕开信,可是,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她却忽然愣住了。 这字迹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刺眼…… 钟大家拿着信函的手微微颤抖,眼眸中闪过愤怒之色。 就不能放过她么?她都逃到南朝来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定要苦苦相逼? 第097章 过往血腥残酷的一幕一幕重又出现在眼前,钟大家脸颊痛苦的抽了抽。 这封信函她实在不想拆开,就好像她万分不情愿再次面对她的过去一样…… “钟大家,您怎么了?”小樱奇怪的问道。 钟大家苦涩的笑了笑,“没事。”定定心神,慢慢将信封撕去,慢慢将信纸展开,仔仔细细、一字一字看了起来。 明明是炎炎盛夏,酷暑季节,钟大家看过信之后,却打了个寒噤。 “您……没事吧?”小樱见她和平时大不一样,很是忐忑不安,犹豫又担心的问道。 “没事。”钟大家声音有些沉闷,“小樱,你替我准备出门衣裳,我想到春常在去坐坐,想念那里的蒲桃酒了。” “您最爱喝的便是蒲桃酒啦。”小樱听她这么说,立即笑逐颜开。 钟大家这个人言语行动严谨克制,不过她偶尔也饮酒的,桑落酒、缥醪酒都很喜欢,最爱的却是由西域传过来的蒲桃酒。春常在这个酒馆环境幽雅,常年有蒲桃酒出售,钟大家要到这里喝酒,说明她心情还是不错的,小樱自然非常开心。 小樱兴冲冲的替钟大家准备好了出门衣裳,打算陪她一起出门。 “不必了。”钟大家却不许她跟着去,“你在家里守着,替我烧好热水,我回来便要洗漱歇息的,明早还要早起。” 小樱圆圆的脸蛋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让我陪您一起去啊?” 钟大家虽是苦恼烦燥,见了她幼稚单纯的模样也微微笑起来,打趣的说道:“怕你跟着去了嘴馋也要喝,把我给喝穷了啊。” 小樱不好意思的笑了。 她和钟大家一样,也是很爱喝几口蒲桃酒的。 钟大家笑话了她几句,答应回来的时候替她带一瓶让她在家里慢慢喝,然后便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她去了一家名为春常在的酒馆。 早已有人在等着她了,她到了之后,便到带到了个僻静的雅间。 一个年约五十余的男子大模大样的坐在上首,不怀好意的看着她,“钟大家,别来无恙啊。” 钟大家笑了笑,在他对面端庄优雅的坐下了,“多年未见,车骑将军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北魏使臣,武国侯、车骑将军,李安民。 李安民阴恻恻的笑,“钟大家,现在南朝正和我大魏和谈,这个时候我若要求南朝将你这叛徒给交出来,交给我带回大魏,你猜南朝会答应么?” 钟大家脸色登时雪白。 她对于南梁朝廷来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朝廷哪会在意她这个教导女郎读书的老师呢?如果北魏一定要她,南朝不会有人想要保护她,这是可以肯定的。 她对南朝没有用处,南朝犯不上为了她影响两国和谈。 李安民笑声磔磔,“如果我真的把你要了回去,你倒是猜上一猜,回到盛京之后,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 钟大家大为恐惧,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北魏皇帝儿女众多,可他对昌安公主的感情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当年他一怒之下杀了他最宠爱的女儿昌安公主,过后很快便后悔了,转而怨起昌安公主身边的心腹,“全怪这些奴仆不好,不知道好生规劝说服。”昌安公主的心腹侍从、婢女,但凡被魏军抓到的,全都死得很惨,惨不可言…… 李安民慢慢凑过来,定定看着她,语气冷静而又残酷,“你,若被抓回去,会被虐杀。” 虐杀两个字,李安民说得清晰又轻松,钟大家听在耳中,却是不寒而栗。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当中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做为一名在北朝宫廷经历过生生死死的人,她实在是太明白、太了解了。 钟大家连嘴唇都是惨白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上牙齿和下牙齿直打架。 李安民傲慢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好像猫在戏弄老鼠一样,残忍、狡诈、得意。 “车骑将军要我做什么?”钟大家蓦然抬起头,身子依旧颤抖着,直截了当的问道。 李安民一笑,赞赏的拍了拍手掌,“钟大家到底是钟大家,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老夫的威胁,大概会吓昏过去吧?钟大家却和老夫讲起条件来了。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钟大家,那老夫便直言相告吧,大魏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件事若是做成功了,便可免去你的死罪。” “什么事?”钟大家问。 李安民笑道:“三殿下欲向一位女郎求婚,你暗中玉成即可。” 钟大家微晒,“三殿下何等的身份,何等的人才,他想求为王妃,还有哪家女郎会执意不允么?南朝公主,北朝王妃,尊荣之极,多少女郎梦寐以求的好事。” 她语气中含着讥讽之意,李安民却不甚在意,付之以一笑,“三殿下年轻气盛,一时激动便同意把林城和山城交出去了。这哪里使得?可我朝又不能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故此,这林城和山城只能做为聘礼交给南梁,过后还要再陪嫁过去的。三殿下要迎娶的这位王妃可是不简单,将来会享有两座封邑,还要交给子孙继承。钟大家你说说,配享有林城和山城的,得是多么出众的女郎?” 钟大家默然许久,缓缓道:“原来三殿下想要迎娶的这位女郎太出色了,不会轻易答应他。” “越是聪明尊贵的女子,越是难以求娶。”李安民没有否认。 第098章 钟大家和刘氏密谈许久,刘氏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 她仿佛看到了瘐家美好的前景、瘐侍中光明的仕途。 “家里几位小娘子已是让您费心,又替瘐家想到了这一层,感激不尽。”刘氏面色诚挚的道谢。 钟大家微笑,“一向宾主相得,这是应该的。我在瘐家衣食住处均精致整洁,应该我向夫人道谢才是。不瞒您说,从北朝宫廷到南朝京师,我见过的大家女子也多了,像您这样管家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又待人真诚古道热肠有大家风范的贵夫人,少之又少,非常难得。” 刘氏听了她的话,容光焕发,“哪里,过奖了。”对钟大家愈觉得亲近起来。 钟大家沉吟道:“贵府几位小娘子文雅聪明,倒个个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刘氏很是关切,神色殷殷。 钟大家微笑,“刘夫人,北朝和南朝风俗习惯略有不同,南朝的青年郎君自是爱慕美丽风雅的女郎,北朝男子却是……”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词句,刘夫人侧耳倾听。 “北朝男子,更喜欢聪明能干、精于骑射的女郎。”钟大家细细想了片刻,脸上浮起歉意的笑容,“贵府几位小娘子美则美矣,也足够雅致聪慧,只是过于娇弱了些,恐怕并非北魏三皇子心目中的良配啊。” “如此。”刘氏怔了怔。 她有些后悔,“其实各家贵女之中,王家、谢家、瘐家、桓家的小娘子还真是有人身手矫健,英姿飒爽,不过瘐家的女郎……唉,她们不爱这个,我也浅见了,觉得没有什么大用处,便没勉强她们……” “不会。”钟大家表示反对,“夫人没有逼着几位小娘子学,也是因为爱护怜惜罢了。” “谁说不是呢。”刘氏感慨的点头,“花朵般的小娘子,家里总是宠爱的多、苛求的少,又怎会逼着她们向北人一样练习骑射呢。” 感慨了几句,刘氏面上有了愁容,“可惜,瘐家的小娘子全部不合适啊。”钟大家微微一笑,善意的提醒,“又何必定要瘐家的小娘子?只要夫人玉成了北魏三皇子的婚事既是一桩功劳,至于这位将被册封为公主的女郎是哪位,又有何要紧?”刘氏恍然大悟,“钟大家说的对,太对了!” 只要把这件事办成了就是功劳,至于女郎到底是哪家的,皇帝、太子、会稽王哪会关心? 刘氏心里有数了。 钟大家一一细数,“精于骑射、明艳照人的女郎我倒是知道几位,王丞相的孙女王三娘,谢尚书的幼女谢十九娘,桓大将军的爱女桓九娘也出色的很,可那位身份特殊,想必北魏三皇子便是看中了也不便随意开口,门第次一等的人家倒是还有几位的,秦家的大娘子,任家的八娘子,听说骑射功夫都很不错。” 刘氏听到“任家八娘子”,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她还是算了吧。不就是她逼着北魏三皇子交出林城和山城的么?北魏三皇子在她手上吃过亏,见了她定是没好气。” 钟大家笑着摇头,“不是的。刘夫人,北人豪爽,心胸开阔,又佩服有本事的人,越是比他强,他越是一心想要结交,所以这位给了北魏三皇子下马威的任八娘子,倒是最有希望的呢。” “原来如此。”刘氏听的未免有些纳闷。 被人收拾了反倒喜欢上这个人了,这是什么怪脾气? “如此,钟大家说的这些人,我便全请了。”刘氏笑着答应,“单请这些女郎也太显眼了些,看着不大自然,我索性多请几户人家,多请几位女郎,倒显着从容许多,不动声色,您觉得呢?” “夫人高明。”钟大家一脸赞佩。 刘氏得意的一笑,“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许多细节,直到瘐侍中回府,刘氏方才依依不舍的把钟大家送走了。 钟大家才走不久,瘐侍中便一脸倦容的进来了,“娘子,为夫今天很累,想早些安歇。”刘氏笑着迎上去亲自替他宽了官服,命侍婢打过温水给他洗了手、脸,换上宽松的家居衣裳,拉他坐下低声说话,“……钟大家这么提议,我倒觉得很有道理,郎君你说呢?”瘐侍中呆了呆,“若事情真的能办成,倒真的是件功劳,可这件事不好办吧?”想想那老奸巨滑的李安民、跋扈嚣张的三皇子元绎,觉得想给元绎做媒成功,会很难。 “事情便是不好办,该想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啊。”刘氏嗔怪,“难道咱们什么也不做,眼看着瘐家一天不如一天么?” 这句话说的瘐侍中没了脾气。 是,瘐家祖上确实很威风,可是传到他这一代之后家族之中没有什么惊才绝艳之人,本来和桓家是不相上下的人家,现在已经被桓家甩开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若是继续听之任之,可能瘐家还会一步一步败落,将来拍马也追不上其余的世家。 “到底怎样,你快拿个主意啊。”刘氏推了他一把。 “办吧。”瘐侍中终于下了决心,“这位王妃能出在咱家自然好,便是别的女郎,总是咱们促成这件事的,陛下面前,定能记上一功。” “郎君终于想通了。”刘氏喜笑颜开。 夫妻二人又细细商议了许久,把请客的名单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瘐家发出了消夏宴的请贴。男客这边,瘐侍中邀请的主客是北魏三皇子元绎及北魏使臣,以及平时相交好的几户人家,女客这边除了王、谢、瘐、桓、刘、范等世家大族之外,还有秦家的几位女郎,以及任家的四娘、六娘和八娘。 任江城这里接到请贴倒还算了,反正桓昭、瘐涵、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全部被邀请了,大家反正是要结伴同行的,也没有多想什么。杏花巷的任淑英和任淑贞这还是生平第一回接到瘐侍中府的请贴,这两位没有见过世面的女郎又惊又喜,热血沸腾,就连任荣生、任召和王氏、孙氏也喜不自禁,“瘐家的请贴啊,难得难得。” 任荣生这位官职并不显要的都令史笑容可掬,得意洋洋,“没想到四娘和六娘也要赴瘐家的消夏宴了,为父与有荣焉,与有荣焉。”王氏两眼放光的琢磨起任淑贞的衣裳和首饰,“咱们是从宣州来的,本就土了些,六娘可不能衣着不够鲜亮,会被人看不起的。”她自己没什么私房钱,便逼着任荣生拿钱,“这是正经事,休要小气了,有多少便拿多少吧。”任荣生对这件事是真心高兴的,拿钱倒是乐意拿,不过要任淑英和任淑贞一模一样,“这笔钱四娘和六娘一人一半。”王氏登时拉下脸,声音尖锐,“谁家嫡女和庶女一样?”任荣生不痛快,“庶女又怎么了,四娘也姓任,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两人当即便因为这件事情吵了一架。王氏坚持认为嫡女和庶女应该不一样,庶女也就是比侍婢略强些罢了,也敢和嫡女打扮的一般无二?任荣生生气,“四娘若只是比侍婢略强些,难道六娘这做妹妹的便有颜面了?别的贵女便看得起她了?只会暗中笑咱们任家寒碜罢了,六娘脸上也无光。”王氏原本就不是有钱人,又因为任淑贞输给任江城一大笔钱,更是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也就越发的小气起来,休想从她手里多流出一文钱。任荣生和她讲了半天道理,口也干了,头也昏了,就快要恼羞成怒了,也没能让王氏松了口。 接到瘐家的请贴本来是好事,可是因为任淑英、任淑贞的衣裳首饰,却又吵的不可开交。 因为任荣生和王氏的这场争吵,任淑贞趾高气扬自鸣得意,任淑英却是紧咬嘴唇,红了眼眶。 孙氏要出去跟王氏哭闹,被她一把拉住了,“阿姨,难得能参加世家大族的宴会,休要节外生枝。”孙氏不由的着急,“四娘子,我若不闹,你难道穿着旧衣裳去瘐家么?不得被人笑死啊?”任淑英咬牙,“我才不会穿旧衣裳去消夏宴呢!阿姨,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孙氏眼睛一亮,赶忙追问。 任淑英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阿父是真穷,真没钱,三叔父三叔母却有钱的很呢。八娘现在成了风云人物,三叔父三叔母要脸面,想必不会看着我一身寒酸的出现在瘐家,给八娘、给三叔父三叔母丢脸的。阿姨,我写封信命人送到明镜山庄,跟八娘要些建康时兴的衣料、首饰,想来她不会不给。” “对,她不敢不给。”孙氏竭力点头,“她敢不给,她这任家八娘子一齐跟着丢脸!” 母女二人商量好了,任淑英立即命侍女磨墨,挥笔疾书,给任江城写了一封信。 孙氏拿出私房钱,命一个素日便听她差遣的仆役出去租辆车,到明镜山庄送信。 信使出去之后,孙氏和任淑英母女二人便翘首以盼,一直不停的往外张望,脖子都要酸了。 “八娘会不会不理我,不给我?”任淑英心中惴惴。 “不会,她不敢!”孙氏替她打气。 任淑英心里踏实了许多。 还别说,她这封信真没白写,派去送信的仆役当天去,当天便回了,带回了两匹上好的霞影纱,一匹银红,一匹浅碧,如烟雾一般又轻又软,朦朦胧胧,看上去美丽极了。又有十几样精巧的首饰,都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金、银、玉、宝石,应有尽有,晶莹耀眼。 “八娘子说,这是给四娘和六娘的。”那仆役恭恭敬敬的说道。 孙氏大喜,忙问道:“八娘子气色好么?身体好么?”口中这么问着,心里却巴不得任江城病了、中暑了,根本起不了床,去了消夏宴。 那仆役老实的答道:“小的没见着八娘。小的出城之后便不大认识路了,问了许多人才到了一处别业前,有人出来看了书信,没过多久便命人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车上了,命小的赶紧回城,说这是八娘给四娘和六娘的,不许耽搁。” “没见着八娘啊。”孙氏未免有些失望。 “那别业门前是不是有四个大字,‘明镜山庄’?”任淑英问道。 “小的不识字。”那仆役满脸羞愧。 “也没有回信么?”任淑英看到有衣料、有首饰盒,却没有回信,便问了一声。 “没有回信,只有口信,说这是八娘给四娘和六娘的。”仆役恭敬的道。 任淑英听说没有回信,心里有些诧异,不过漂亮的衣料和首饰就摆在面前,她也就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了。 孙氏拿出一把铜钱赏了那仆役,仆役欢喜的道谢,告退出去了。 孙氏和任淑英母女立即欢呼一声,扑到了衣料和首饰盒旁边。 “八娘还是爱面子的啊。”任淑英看了这些衣料、首饰,喜上眉梢。 “我早就说了,她不敢不给。”孙氏珍爱的拿起首饰一样一样仔细看过,眼中闪着贪婪的绿光。 这些首饰太漂亮了,她在宣州之时从来没有见过。 到了京城之城就更不可能见到了,因为任荣生穷,没钱,就算向着她,也给她买不起昂贵的首饰。 “四娘,你闻闻,这首饰不光漂亮,还有很好闻的香气。”孙氏献宝似的捧到了任淑英面前。 任淑英忙闻了闻,“是,很香。” 孙氏把首饰一一嗅遍,又闻了闻那两匹霞影纱,叹息道:“这衣料上面也有香气呢。唉,京城到底是京城,好东西就是多,我在宣州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呢。”任淑英掩口笑,“我也没见过。”两人用爱慕缠绵的眼光将衣料和首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里乐开了花。 “连衣料亦有香气,八娘真奢侈。”任淑英本是挺高兴的,想到任江城现在过上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脸色便有些阴沉了。 “奢侈又怎么了?四娘子,你到消夏宴上出了风头,得了贵人青目,之后自然便威风了,到时候咱们把八娘的好东西想办法都抢过来!”孙氏野心勃勃,卖力的挑唆。 “那也不用。”任淑英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她分我一半便好了。” “瞧我们四娘子,又温柔又大方。”孙氏眉花眼笑。 任淑英也高兴的笑了。 王氏还病着,任淑贞粗心大意,家里的事都是孙氏把持。因王氏刻薄,孙氏着意笼络,所以仆役侍婢等听孙氏话的人多,向着王氏的人少,任淑英竟然就这么着把两匹衣料和所有的首饰都昧下来了,一件也没有分给任淑贞。 不光不分给任淑贞,孙氏还在任荣生面前装可怜,“郎君莫和娘子闹了,我这些年苦哈哈的,倒也攒了几个私房钱,这便全部拿出来给四娘置些新装吧。唉,我这几个钱攒的着实艰难,多少回忍饥挨饿,都没舍得动用。这回为了郎君不和娘子争吵,为了四娘子不丢任家的脸面,我心甘情愿的拿出来……” 她眼中含着一包眼泪,说着这些情深意重的话,任荣生感动的差点掉下眼泪。 他拉起孙氏的手,信誓旦旦,“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孙氏低下头,狡猾的、得意的笑了。 到了要赴瘐家消夏宴的这天,任荣生提前为任淑英、任淑贞这姐妹二人雇了两辆牛车,任召不放心妹妹,要亲自送她俩过去,早早的便在外头等着了。 任淑英和任淑贞两人打扮好了出门,甫一见面,任淑贞看到任淑英身上那轻薄飘逸的纱衣、璀璨耀眼的首饰,立即便炸了,“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些?是不是阿父贴补给你的私房钱?”任淑英早料到了这一点,装出幅委屈模样,“这是我阿姨攒下的私房钱置办来的,阿父并没有贴补。”说着话,早偷偷往任荣生身边溜了。 任淑贞肯里敢信她这个鬼话,冷笑道:“你哄傻子呢!你身上头上这些没有十万钱根本置办不下来,我不信你阿姨能攒这么些私房钱!”也不管任淑英身边站着任荣生,只管吵嚷不依。不光吵嚷,见任淑英穿的实在太好,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伸手要拉扯任淑英,“凭你也配穿这些?” 任荣生沉下脸,“六娘,规规矩矩站好了,和你阿姐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阿父确实没有贴补你阿姐私房钱,你连阿父的话也不信了么?”将任淑贞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的一顿训斥。 王氏不在跟前,任淑贞便没什么底气,被任荣生骂得低下了头。 任召过来拉任淑贞,“时候不早了,快上车吧,迟了可不好。” 任淑贞半推半就,跟着任召上了车。 任淑英得意的笑了笑,上了另一辆车。 一路上任淑贞都在跟任召诉苦,“二兄,阿父一定暗中贴补她了啊。”任召叹气,替她理着鬓发,柔声道:“这件事回家再细说。六娘,你不能再为了这个生气,若是生气,便不漂亮了。”任淑贞听到“不漂亮”,吓了一跳,“我不要生气了。”任召欣慰点头,“这样才好。”好说歹说,总算劝得任淑贞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瘐家,任召眼看着任淑英、任淑贞各带侍婢上了瘐家的轿子,见瘐家有管事仆妇陪在一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井井有条,也很放心,便和两个妹妹约好了午食之后便亲自来接她俩,之后也不回杏花巷,命车夫将车子赶到附近的茶室,进去喝茶休息,等着他的两个妹妹。 第099章 任淑英和任淑贞听到桓广阳称呼对方“三殿下”,知道这便是那位北魏的三皇子了。 任淑英眼角往元绎那边扫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眼前这两位俱是人中龙凤,一位是北朝王子,一位是南朝最尊贵的郎君,各有千秋,让人难以取舍啊……”任淑贞却懊恼她今天没有任淑英穿的好,也没有任淑英戴的首饰华贵,担心北朝这位三皇子不懂得欣赏女郎的美,只会简单粗暴的凭衣饰分出高低上下,便冲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侍婢会意,忙拿出把团扇装作替她打扇子,实则是故意将她的脸庞遮住了,不让外人看见。 “六娘子,这样才尊贵啊。”侍婢小声的、谄媚的说道。 任淑贞被她奉承得甚为欢喜,斜了任淑英一眼,故意挖苦道:“是,这样才尊贵,不像有些人,当着番邦王子的面也丝毫不知害羞,就那么站着,任人观看。” 任淑英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 虽然很是恼怒,不过任淑英觉得在北魏使臣面前遮起面容来似乎显得更矜持、更尊贵,也冲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侍婢有样学样,也用团扇将她的脸遮住了。 元绎在和桓广阳寒暄问好,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两个。 管事仆妇见这里又有桓郎君,又有北魏三皇子,心中很是纳闷,“怎地这般巧,全赶在一起了?”她冲任淑英和任淑贞陪着笑脸,“两位女郎,花园在前边,请随奴婢过来。”任淑贞现出不情愿的模样,任淑英温温柔柔道:“稍等片刻如何?我还未和桓郎君告别。”管事仆妇觉得此事不妥,但她限于身份,不敢高声说话,又见任淑英和任淑贞各自遮了面,想来也是无碍的,便也听由她们在路边花树下俏生生的站着了。 瘐侍中和安东将军等人快步过来了,“三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瘐侍中这做主人的满是歉疚之意,“下官本应到大门处迎接三殿下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得到的通报竟然晚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元绎洒脱的一笑,“感蒙过爱,特辱宠招,本王不胜愧感之至,侍中大人何出此言。”瘐侍中见他吐属文雅,态度随和,自是喜悦,“三殿下不愧为天潢贵胄,果然器量宏伟。” 瘐侍中这次请客是很用心的,他除了安东将军之外还有他其余的弟弟们,显得非常郑重。元绎身边跟着的人很多,其中以武国侯、车骑将军李安民地位最高,瘐侍中和安东将军又和他客气了一番。桓广阳也在,因他奉皇帝旨意招待北魏使臣,所以他身边带着的人也不少,有负责记录两国和谈事宜的、德高望重的太常博士虞知文等人。三方面的人彼此寒暄见礼,很是忙乱客气了一阵子,之后瘐侍中和安东将军便把客人往里让。 桓广阳叫过他的侍从,温声道:“去告诉任四娘子和任六娘子,我失陪了。” 侍从恭敬的答应,“是,郎君。” 元绎本来是要跟着瘐侍中、安东将军等人往另一条路上走的,听到“任四娘子”“任六娘子”,却蓦然回头。 他眼光如闪电一般在那两名被团扇遮面的女郎身上扫过,也不和瘐侍中这位主人打声招呼,也不知会李安民这位北朝重臣,径直便冲任淑英和任淑贞过去了。 李安民皱皱眉,对元绎的冲动很有些不以为然。他如果年轻二十岁,这时肯定一个箭步上前去把元绎给揪回来了,可他现在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手脚远不如从前灵便,又考虑到元绎年轻,贪恋美色,这乃是人之常情,便也没有深管。 反正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发生什么丑事的。 瘐侍中大惊,想要拦阻他,却被元绎的随从有意无意的给挡住了。安东将军抬腿想要把元绎追回来,桓广阳却微笑看着他,“姨父,我有事相求。”安东将军一愣,“十三郎,什么事?”桓广阳身子动了动,大袖飘拂,两步便到了他面前,“姨父,我今天想喝龙膏酒。”安东将军不由的笑了,“好,给你喝龙膏酒。” 龙膏酒是从西域一个小国传过来的酒,不知是什么法子做成的,纯黑如漆,饮之令人神爽。桓广阳这少年时便老成持重之人今天居然向他要起酒来了,安东将军真是又意外,又高兴。难得十三郎兴致这么好想饮酒,他这做姨父的哪有不答应的。 桓广阳和安东将军说着话的功夫,元绎已大步流星的到了任淑英和任淑贞面前。 “四娘子,六娘子。”他深深施了一礼。 任淑贞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接话,任淑英却反应很快,优雅端庄的还了一礼,低声道:“任家四娘,见过三殿下。”声音非常娇柔。 元绎不由的多看了她两眼。 他已经来到面前,团扇已阻挡不住他的目光。 任淑英脸上泛起娇羞之色,任淑贞更是面如朝霞,连耳后根都是红的了。 “她的阿姐也很美丽,不过和她相比,实在太过平常了……”元绎看清楚任淑英和任淑贞的面容,心中未免有些失望。 任淑英语气轻柔的问候他,“三殿下远道而来,还适应建康的水土么?” “多谢四娘子,很适应。”元绎彬彬有礼。 “听说北方和南方风土人情,差异颇大。”任淑英微笑。 “确实如此。”元绎咧嘴笑,“改天若有机会,本王仔细跟四娘子讲讲。” 任淑英妩媚又娇羞的笑了。 任淑贞脸色通红,眼中喷火,心里把任淑英骂了一遍又一遍,“真是你阿姨亲生的,和你阿姨一样不尊重爱勾引人,呸,真丢我的脸。” 瘐侍中和安东将军见元绎和这两位女郎竟然叙起话来了,惊讶不已。 瘐侍中尤其吃惊,差点瞪出了眼珠子。 “这……这是哪家的女郎……”他结结巴巴的问道。 “任四娘子和任六娘子。”旁边有人小声提醒。 “任家的女郎啊。”瘐侍中茫然。 他知道刘夫人请了任家女郎,还知道任家有女郎聪明能干,精于骑射,不由的多看了任淑英、任淑贞两眼。 只要促成了北魏三皇子的亲事即可,女郎是哪家的,并不重要…… 瘐侍中眼睛亮了亮,仿佛看到了曙光。 “武国侯阁下,贵国三殿下似乎是对任四娘子和任六娘子非常关心在意啊。”桓广阳身边一位不知名的、身着绿衣的低级官员笑着说道。 李安民嘿嘿笑了两声,“这便是南北两朝之同之处了。在我大魏,青年郎君和女郎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讲讲话,那是没有任何含义的,什么也不能说明。” “是,只是说说话,那自然什么也不能说明。”那不知名的官员笑着点头。 一边点着头,他目光一边意味深长的投到了元绎身上。 元绎不知是在和任四娘子说话还是在和任六娘子说话,言来语去,没完没了。 “只是说说话,哈哈。”那官员哈哈笑了两声。 李安民脸上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 瘐侍中和安东将军脸色都不大自然。 瘐侍中心中很有些埋怨,“是,我和我夫人是打算给你做媒来着。可是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挑逗起女郎来了吧?好歹挑个背人之处……” 德隆望重的虞老博士把这情形都看在眼里,不由的愕然。 “贵国三殿下和任家小娘子熟识么?”他态度谦和的问着李安民。 李安民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绿,“也谈不上熟识,点头之交罢了。”说着话,他心中恼怒,重重的、响亮的咳嗽了一声。 元绎还算知趣,听到他这声明显带着恼怒之意的咳嗽声,便和任家两位女郎告辞,很快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大家心照不宣,闭口不提这件事,说说笑笑的往里边去了。 桓广阳的侍从过去传话,“四娘子,六娘子,我家十三郎君说他告辞了,失陪。” 管事仆妇在元绎过来的时候便后悔的不行了,现在见桓广阳的侍从这么说,忙道:“四娘子,六娘子,时候不早,咱们快些过去吧。”任淑英和任淑贞无奈,恋恋不舍的回头张望了下,跟着管事仆妇走了。 到了花园,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这里仕女云集,大多是十六七岁、十四五岁的女郎,或优雅,或明艳,或清秀,或斯文,或高傲,或清丽,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任淑英和任淑贞看的羡慕已极。 管事仆妇将她们两人带到了刘氏面前,“夫人,这位是任家四娘子,这位是任家六娘子。”任淑英和任淑贞忙见了礼,“拜见夫人。”刘氏含笑请她们免礼,上下打量几眼,道:“这可巧了,八娘子也才到了不久。”命婢女,“去将任八娘子请过来,就说她的阿姐到了。” 任淑英和任淑贞听了刘氏的话,心中感激,差一点泪盈于眶。 “八娘啊八娘,我总算要见到你了。”任淑贞想到自己一家到了京城之后的种种遭遇,暗暗咬牙。 “见了八娘,我还是客客气气的为好,虽然她薄情了些,毕竟这些首饰衣裳还是她送的。还有,我得先堵着她的嘴,省得她说漏了,让六娘抓着把柄,”任淑英打的却是这个主意。 任淑英嘴甜,不停的恭维刘氏,任淑贞忍不住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这个无耻不要脸的马屁精。 刘氏爱听奉承话,也笑咪咪的夸奖了任淑英几句,“四娘子穿的这是霞影纱吧?京城今夏最时兴的便是这种霞影纱了,轻软明媚,远远的看着像烟雾一样,美极了。” 正说着话,任江城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有桓昭、瘐涵、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陪伴着,一行六七人翩然而来,笑语盈盈,娉娉袅袅,活色生香,神采飞扬。 “八娘。”任淑英见了任江城,便含泪迎上去,握住了她的手,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样。 “六姐姐。”任江城笑吟吟的看着她。 任淑英迅速往四周扫一扫,凑近任江城,小声告诉她,“八娘,你送我和六娘的衣饰我没有分给她,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回头再仔细告诉你原由。现在你暂且不提,好不好?六娘那个脾气你也知道,若你现在提了,她大吵大闹,丢人的是我,也是你。” 任江城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送给任淑英和任淑贞的衣饰?什么意思? 她似笑非笑看着任淑英,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置可否。 第100章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桓广阳,一双明眸熠熠生辉,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整个人格外生动、水润。 桓广阳有片刻失神。 “你也是被瘐清邀来看花的么?”任江城调皮的眨眨眼睛。 桓广阳摇头,“并不是,除了阿敏,我和瘐家的小娘子素无来往。” “如此。”任江城不禁失笑。 也是,他怎么会和瘐清来往呢?阿璃曾以非常骄傲的口吻提到过,她的阿兄既洁身自好,又眼界奇高,除了自己的妹妹、表妹,别的女郎是不予理会的。 桓广阳伸手指指房屋中间,柔声道:“女郎,你看那里。” 任江城随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大吃一惊,只见那名猥琐男子也软绵绵的倒下了,和任淑贞并排躺在一起,渐渐的一动也不动。 “毒性这么强。”任江城嘴角抽了抽,忙把匕首收好,取出帕子掩住口鼻。 不光自己掩得严严实实,还另外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桓广阳,“十三郎,谨防中毒。” 桓广阳本想说“无妨,咱们离得还远”,可话到嘴边,却见任江城纤纤素手递过来一方绣着可爱小鸭子的手帕,那句话鬼使神差般咽了回去,道了谢,从任江城手中接了过来。 帕子质地轻柔,他心中亦是一片柔软。 “我掩住口鼻,应该没事了吧?”任江城向那边张望,“我想过去把那猥琐男子移开。” “这般替她着想?”桓广阳学着她的样子拿帕子掩了口鼻,只觉一阵淡淡的幽香袭了过来,不觉心旷神怡。 “我不喜欢女子被人欺负。”任江城认真的说道。 她很注重自身安全,唯恐吸入毒气,将鼻子和嘴巴全掩住了,只露出明亮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看起来有着和平日不同的风采。 桓广阳柔声道:“这个容易。”拍了拍掌,外面有随从进来躬身请示,“郎君有何吩咐?”桓广阳命令,“将那名男子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扔着。”随从得令,飞身过去拖起那不知名的男子,将他抱出去了。 “这样好。”任江城满意点头,“让他找个凉快地方歇歇。清醒清醒。” 这种心思龌龊想要坏人名节的贱男人,就应该狠狠的收拾他,让他吃些苦受些罪,什么时候他被风吹醒了,自己救自己吧。 桓广阳莞尔。 任江城抬脚往前走,“这花毒气很厉害,久了怕出人命,我还是把她弄出去吧。吹吹风,可能就好了。”桓广阳拦住她,“既然这花毒气厉害,便不要过去了。稍侯我命婢女将她抬走。”任江城犹豫,“久了会出事吧?”桓广阳柔声道:“不会太久的。”叫了另一名随从进来吩咐了,那随从很快押着两名啰啰嗦嗦的婢女过来了,将任淑贞抬到了外面院子里一处荫凉地。 “郎君,瘐四娘子和几位夫人一起过来了。”有随从过来禀报。 任江城知道瘐清这是准备抓“奸”来了,厌恶的道:“这个瘐清,心肠如此恶毒。”看看昏迷不醒的任淑贞,叹了口气,“任六娘也不是好人,可是和这位瘐四娘子一比,她居然还比较白,没黑到骨子里。瘐清让人骗我来这里看花,又事先埋伏下那猥琐男子,是铁了心肠要毁掉我。” 桓广阳目光冷冽。 “女郎,你先避一避。”他简短道。 “好。”任江城点头。 桓广阳叫过随侍小声吩咐了几句,随从快步去了。 两名仆役抬了一乘小轿来将任淑贞放上去抬走了。 桓广阳陪着任江城从一条小路也离开了这里。 他们离开之后,那名被弄走的猥琐男子又被弄回来了,扔在毒花旁边。 瘐清本是和乐康公主、刘氏以及她的母亲苏氏等几位夫人同行的,不过,走到半路的时候有名婢女从路边的花丛中悄悄溜出来到她身边,面色惊慌的和她耳语了几句,她听后脸色大变,和刘氏等人道了失陪,匆匆跟着婢女走了。 “四娘这是怎么了?”刘氏纳闷,“今天这么忙,她一定要咱们过来看看,怎地自己半中间跑了?” 乐康公主也是狐疑,“四娘跟我再三保证,说这件事值得一看,不会是唬人的吧?” 这妯娌二人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一眼。 瘐清的父亲不争气,所以瘐清在瘐家也就不重要。这位不重要的瘐家四娘子能把今天做主人的刘氏请来,能把傲慢的乐康公主请来,会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瘐清暗中向她们保证了,她们能够看到任江城的窘迫和难堪,能够拿住任江城一辈子的把柄,能够尽情嘲笑侮辱任江城啊。要不然,就凭瘐清,能劝得了她们,用得了她们? “四娘说值得一看,那肯定是值得一看的。”瘐清的母亲苏氏陪笑说道。 刘氏略想了想,脸色不悦,“照旧过去,若这事不值得一看,四娘要好好跟我解释才行。” “若不值得一看,四娘这是哄骗长辈了,以后休想再进我的公主府。”乐康公主似笑非笑。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苏氏嚅嚅。 乐康公主和刘氏笑了笑,妯娌二人带着她们的几个弟妹,不慌不忙的继续往前走。 瘐清这会儿正是心急火燎。 “那女子真的不是任八娘?真的弄错了?”她一边走,一边急促的问着那来报信的婢女。 婢女一边点头一边催她,“四娘子您快过去看看吧,那位倒下来的女郎好像是……好像是……” “到底是谁?”天气太热,瘐清背上开始出汗了。 “倒下的是……”婢女口中说着话,眼看着瘐清已经进了屋子,便凌厉出手,一掌砍在她脊背上。将她击晕之后,拖到了毒花前,和那猥琐男子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放到了一起。 放好之后,婢女低头欣赏片刻,轻声笑了笑,“害人终害己啊。”从屋子另一头出去了,不知所踪。 等到刘氏和乐康公主等人进来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奇景:瘐清和一名形容猥琐的青年人倒在一起,乍一看上去,两人倒像是一对相偎相依、难分难舍、不弃不离的情侣……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乐康公主气的浑身发抖,怒骂道。 眼前这瘐清若是换成任江城,才是她乐意看到的情景啊。她想看的是任江城出丑,不是瘐清,不是瘐家的小娘子! “四娘便是让我们来看这个的么?”刘氏怒极,一声暴喝。 瘐清的母亲苏氏已经迷糊了,傻了,也来不及向乐康公主和刘氏道歉,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四娘,四娘,我的儿……”过去拼命想扶起瘐清,把她和那名倒地不起的男子分开。 可惜她力气太小,又着急的狠了,更是弄不动瘐清,勉强把瘐清和那名男子分开,她已累的气喘吁吁了。 她也呼入了毒气,没过多久,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这算怎么回事?”乐康公主、刘氏等人又是跺脚,又是着急,又是愤怒。 本来就没人待见瘐清,到了现在,更是人人对她厌恶之极。 刘氏一位弟妹眼尖,踮起脚尖看了看那昏倒的男子,失声道:“大嫂,这不是您的娘家侄子刘十五郎么?”刘氏忙向前张望,还别说,越看越像,“真是十五郎啊。”本是怒气冲冲的,这一牵涉到她的娘家侄子,又费起了思量。 她也是世家出身,娘家子侄有出息的是很多的。可这十五郎却不行,他原是刘家旁支子弟,因为刘氏的二弟一直没有儿子,没办法才过继了他。可是过继了他之后的次年,刘氏的弟妹忽然老蚌生珠,生下了亲生儿子,便对这刘十五郎嫌弃起来,不好生教养,以至他长大之后轻薄猥琐,很没出息,已经二十出头了,尚未娶妻。因为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刘氏心中一动,“二弟再不疼他,这年龄大了总得替他娶妻啊。否则说出来也是嗣父嗣母刻薄,于二弟的名声究竟不好。这瘐清虽然不讨人喜欢,可若是配十五郎,那是十五郎沾大便宜了,刘家可不吃亏……” “公主,您说怎么办?”她笑着问乐康公主。 乐康公主被瘐清逛着白跑了一趟,没有看到任江城的笑话,满心不快,阴沉的看了瘐清一眼,没好气的道:“一个是你的夫家侄女,一个是你的娘家侄子,你说说,还能怎样?” “那便设法遮盖过去……”刘氏陪着笑脸。 “不许给瘐家丢人。”乐康公主冷声道。 放下话,乐康公主气冲冲的走了。 刘氏定下了主意,“四娘嫁给十五郎,丑事变美事,才是正理。” 瘐清醒过来之后死活不同意,苏氏也抱着瘐清痛哭,寻死觅活的不答应,可是瘐清和刘十五郎的丑样子是被好几个人一起看见的,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了。 瘐清经过好几番痛苦挣扎、抗争,最后还是含着一包眼泪嫁给了刘十五郎。 这是后话了。 --- 桓广阳和任江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很僻静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会走到这里,任江城是不认识路,桓广阳则是心猿意马,只觉得有她在身边处处是美景,不知怎地便走到这里了。 “车骑将军,我说服刘夫人开这次消夏宴可以,让我将一位女郎诳到三殿下面前,不合情理。”带着恼怒之意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三殿下是何等的身份,他若要向一位女郎求婚,不是应该堂堂正正的遣使上门,向女郎的父母求婚么?” 桓广阳和任江城全是心头一震。 桓广阳犹豫了下,轻轻牵起任江城的手,躲到了一株大树后。 手中是一片绵软,向来冷静的他眼神甜蜜又迷惘。 任江城握到他温暖的手掌,亦是耳热心跳,又是羞涩,又觉甘美。 她定了定神,探头往外看。 一男一女在河岸边柳树下激烈的争吵。 那男子约五十余岁,怒道:“三殿下要约那位女郎见面便约那位女郎见面,要你管?老夫拿你当号人物,跟你客客气气的,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老夫出面跟南朝要你,将你要回我大魏肆意折磨,你可满意?” 那女子立即沉默下来,似有惧意。 那男子更气焰更盛,冷哼道:“别人叫你一声钟大家,你还真以为自己可以为人师表可以光明鲜亮的做人了?哼,你在老夫眼中,不过是名没入掖庭的奴隶罢了!” “原来这人便是由北朝逃过来的钟大家,这男子在拿抓她回北魏来威胁她。”任江城暗暗思忖。 钟大家语气和缓了,“车骑将军,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定下了是哪位女郎,为何不明媒正娶呢?” “这老家伙是北魏的李安民。”任江城听到钟大家称呼车骑将军,也就猜出来李安民的身份了。 李安民嗤之以鼻,“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照做便是。” 见钟大家默默无语,他讥笑的道:“你放心吧,三殿下是什么身份,难道会对女郎用强不成?他在灵秀坡摆好了鲜花阵,要用鲜花阵来感动这位女郎。” “竟然是这样。”钟大家惊讶的道。 她大概没想到,元绎费尽周章让她去诳一位女郎,只是想用鲜花和真情打动她,而不是别有用心,更不是要用强。 既然有这个诚意,为何不上门求娶?钟大家更不懂了。 虽然不懂,不过她觉得这件事不伤阴骘,便恭敬的道:“车骑将军,敢问是哪位女郎?” 李安民没好气,“就是那个逼使他交出林城和山城的任八娘。” “如此。”钟大家恍然大悟。 怪不得要这么费尽心思的折腾,任八娘既然能逼元绎到这一步,定然聪慧过人。对这样的女郎,多花费些心思是值得的。 李安民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大步离开了。 钟大家默默站了片刻,也沿着河岸缓步离去。 钟大家已走远了,桓广阳还牵着任江城的手不放。 “那个,十三郎。”任江城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那个,人都走了,你看……” “惭愧。”桓广阳这才惊觉,忙放开了她纤细柔软的手掌。 太舒服了,舍不得放啊…… 他羞得连耳后根也是红的了。 任江城清清嗓子,“那个,十三郎,这个所谓的鲜花阵,到底是个什么啊?” “你不用知道这些。”桓广阳温柔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我会让元绎在这次宴会上便定下王妃人选,以后不许他再烦你。” “哦。”任江城轻轻答应了一声,声音亦是温柔。 “郎君。”一名黑衣人飞快的过来,单膝下跪,禀道:“元绎在灵秀坡布置好了鲜花阵,已命人在寻找八娘子了。” 桓广阳点点头,这黑衣人又飞快的去了。 “就等我了啊。”任江城笑嘻嘻。 桓广阳看着她活泼可爱的笑颜,嘴角也微微上扬,“去的当然不会是你。” 他送她到了花园一角,听到远处传来女郎们的笑声,才和她道别,看着她轻盈的回去了。 任江城才进花园,便看到钟大家和任淑英站在一起,不由的一愣。 她俩怎么会认识的? 任淑英看到任江城,脸色一滞。 “阿妹。”任淑英亲切的叫道。 任江城嘴角翘了翘。平时她似乎是叫八妹妹的吧?为什么改了阿妹呢? “阿姐正在找你呢。”任淑英殷勤握住了她的手。 “阿姐。”任江城微笑,像她希望的那样称呼她。 “阿妹。”任淑英大喜。 钟大家眼神疑惑,“请问这位是……任九娘子么?” 任江城呆了呆。任九娘子?任家什么时候有了九娘子?难道我不是任家年龄最小的女郎么?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任淑英在冒充!她在钟大家面前冒充了任八娘! 她迅速瞥了任淑英一眼,从她的神情上来看,更加确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任淑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如果知道有可能做为南朝公主嫁到北朝为王妃,她是会拼上一拼的。可是,任淑英是如何知道钟大家的意图的呢?她怎么知道钟大家要诳任八娘去灵秀坡,怎么知道钟大家和任八娘没有见过面,不认识她,又怎么会这么巧的在花园口截住了钟大家? 一定有人在捣鬼…… 任江城脑海中冒过一个又一个想法,心潮起伏。 任淑英脸上闪过惊恐之色,声音小小的,细如蚊呐,“阿妹,我……我内急……”她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了。 任江城嫣然一笑,“我才不是什么任家九娘子呢,钟大家,我的身份稍后再跟你说吧,有趣的 很。现在你先让我阿姐去做她的急事,好么?” 钟大家以为任江城所说的急事是她方才和“任八娘”说过的事,犹豫了下,欣然同意,“是,那确是急事。八娘子,您不要耽误,快些过去吧。”她彬彬有礼的对任淑英说道。 任淑英如释重负。 她和钟大家、任江城告别,跟着一个小丫头出了花园。 任江城看着她的背影,又是笑,又是摇头。 今天的事,可真是有趣的很啊。 “这位女郎,你方才说你的身份说起来有趣,指的是什么?”钟大家好奇的问道。 任江城转过头,笑咪咪看着她,“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简单来说,我是任八娘,任家最小的女郎,我没有妹妹。” “什么?”钟大家大惊失色。 她下意识的想去追任淑英。 “你这又何必?”任江城叫住她,“如果南朝不答应交出你呢?钟大家,你还有必要为李安民卖命么?” 钟大家愕然回头望着任江城,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你……你怎地……” 任江城微微笑了笑,神色诚挚,“钟大家,活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之处。但是我相信你有些事会做,有些事却是不肯做的,所以,我愿意相信你,帮助你。” 钟大家在和李安民谈判的时候虽然处于劣弱,也有她的原则和底线。她是在相信元绎是要刻意打动一位女郎而不是对她用强的时候才答应了李安民,虽然说不上光明正大,也称得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了。她曾经历过父母双亡、没入掖庭,曾经服侍杀人不眨眼的昌安公主,曾经仓惶由北朝逃往南朝,中间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可以想象。就是这样的经历,她也没有泯灭良心,没有满怀仇恨,面临威胁之时违背良心的事情还是不肯做,就凭这一点,任江城便不愿意与她为敌。 何必要把这样的女子逼入绝境?她已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了。 钟大家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元绎为何定要求娶你。”她低声说道。 任江城摸摸鼻子,“唉,这个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元绎这样的求爱、求婚,虽然能小小的满足下虚荣心,总体上来讲还是让人挺不愉快的。她才从穿过来开始便在奋斗,为了能回到父母亲人的身边煞费苦心,现在好不容易和亲人团聚了,天伦之乐还没享受够呢,现在远嫁北国,再去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是疯了不成? “钟大家,我能力有限,但我会尽我所能保下你。”任江城诚恳道:“毕竟方才我明知事情有异,却没戳穿我的四阿姐。” 钟大家这时却洒脱的一笑,“不管你能不能保下我,有你这一句话,我就心满心足了。八娘子,你若能保下我,以后我跟在你身边为你效劳,你若保不下我,我痛痛快快的给自己一个了断便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瞒你说,李安民最能吓住我的地方不是别的,是要将我捉回去残忍虐杀。我有点怕死,更怕的却是那个不知道何等死法的虐杀。” “太残忍了。”任江城勃然。 钟大家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世上残忍的人和事很多。不过,不用怕,也不用生气,好人更多。” 任江城听了她的话,为之动容。 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得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啊。 --- 灵秀坡上,鲜花处处,美仑美奂。 元绎微笑看着一位蒙着面纱的窈窕女郎渐渐向近他,志得意满,欢喜无限。 “怎么想起来戴这个面纱了?”他柔声问道。 那女郎不答话,缓缓到了他面前,垂首无语。 元绎试探的张开双臂拥抱她,她居然没有拒绝。 元绎心头狂喜,“她在我怀里了,她终于在我怀里了!”他鼻间闻到一股异香,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好像不大清醒。 “我这是怎么了?是欢喜过度了么?”元绎又是喜欢,又生出恐惧之心。 “让我看看你。”他伸出手,去掉了她脸上的面纱。 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 “你……你不是八娘……”元绎吃惊。 “我怎么不是。”她娇呼一声,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鼻间一阵异香,他迷糊了,浑身软弱无力,想要把怀中这女子推开,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力气…… 李安民面带得意之色和瘐侍中、安东将军、虞博士等人到了灵秀坡前时,元绎正和任淑英紧紧搂抱在一起,好像恨不得变为一个人似的。 “有伤风化。”虞博士不满。 李安民哈哈大笑,“什么有伤风化,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虞博士,你太古板了。” 瘐侍中、安东将军等人都看呆了。 桓广阳缓步而来,“武国侯阁下,只是不经意抱了一下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的。” 李安民怫然,“什么叫只是不经意间抱了一下而已,都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必须成为夫妻!” “此话当真?”桓广阳淡笑。 “自然当真。”李安民背起双手,一脸自负。 “这种情形之下结为夫妻……”虞博士摇头叹息。 李安民大笑,“只要今后夫妻恩爱,鱼水和谐,便是好姻缘,虞博士你说对么?” 李安民现在笑得痛快,等到元绎从山坡上下来,一脸痛苦的告诉他人弄错了,那不是任八娘而是任四娘的时候,他不由的傻了眼。 他要反悔。 但是瘐侍中、安东将军、桓广阳、虞博士等人如何肯。 虞博士年高德劭,见北朝使臣出尔反尔,如此无耻,也是恼了,高声道:“咱们在瘐府门前初会,三殿下是不是和任四娘子私语良久?宴席之上,三殿下是不是说要讨好一位姓的娘子?方才我等到了灵秀坡前,三殿下……三殿下怀中是不是有任四娘子?” 他本是不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可被逼的没办法了,方方正正的老博士,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家三殿下要求娶的是任八娘子……”李安民也很生气。 事情没有按他预定的进行,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怒了,恼了。 “你还有完没完!又想把一位无辜的小娘子牵涉进来!”虞博士已经出离愤怒了,胡须都是抖的,“老夫为了和谈之事,已经忍让你们伧奴许久了,现在已是忍无可忍!这件事北朝不给出合理解释,老夫……老夫……”他抖了好一会儿,剩下的话才一吐而出,“老夫宁愿辞官不做,也不和这无耻不讲信义的北朝和谈了!” 瘐侍中和安东将军等人忙劝他,“您老人家年纪大了,休要生气,休要生气。” 李安民怒气冲冲质问桓广阳,“虎贲中郎将,贵国这是不想继续和谈了么?想重新开战么?” 桓广阳轻轻一笑,眼神凛冽如寒冬,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武国侯阁下,你猜我是想战呢,还是想和呢?” 李安民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打了个寒战,好像清楚了些。 南朝皇帝想求和,桓家却是不服气,一直想开仗,今天这件事必定是桓家设计的,若元绎接受了这桩婚事,和谈也没有多少底气了,势必按照南朝的意思进行;若元绎不接受这桩婚事,桓家借这件事鼓动朝中主战派,说不定南北和谈就这么黄了,边境重起战火! 李安民吓出了一身冷汗。 北朝现在可在打不起这个仗啊…… 和谈如果失败,回朝之后如何交待…… 可是,难道让三皇子就这么娶一个他不爱的、身份地位根本配不上他的王妃么?北朝也太丢脸了! 李安民不愧是老奸巨滑之人,和元绎简短商量了两句,慨然道:“既然如此,我家三殿下只好纳了这位美人了。” 第101章 纳了这位美人…… 别说桓广阳了,就连虞博士这样并不以机警著称的方正之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厉声道:“什么叫纳了这位美人,方才武国侯说的难道不是应该结为夫妻么?” “哈哈哈。”李安民仰天打了个哈哈,“是结为夫妻,不过这夫妻也是很有说法的,对不对?不知道南朝风俗习惯如何,我大魏的皇子,是可以三妻四妾、妻妾成群的,哈哈哈。除正妃之外,还可再娶两位侧妃,凑足三妻之数,哈哈哈。”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占理,一直用大笑来掩饰心虚,言语行动非常的不自然。 “你……你……”虞博士又被他这无耻的话气着了,重又开始发抖。 瘐侍中和安东将军忙安慰他,“莫气,莫气,有话好好说。” “原来三妻四妾,在贵国竟是这么个说法。”桓广阳微晒,“我国守圣人教诲,‘诸侯无二嫡’,即便身份再高,也不能同时娶两位妻子。” “也不是同时娶两位妻子。”李安民硬着头皮耍赖,“正妃侧妃还是不一样的,哈哈哈,不一样的。” “原来这便是武国侯所谓的结为夫妻!”虞博士这老实人怒极。 他老实,和李安民生起这个气,别人可不是。桓广阳身边的官员纷纷笑起来,“原来三妻四妾是这个意思,今天咱们算是开眼界了!” 那位身穿绿衣的低级官员高声笑道:“武国侯阁下,你不仅在贵国很威风,在我朝也是赫赫有名,都说你三头六臂,神通广大,本领出众。武国侯,你不会以为这真的是说你有三个头、六只手臂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一人笑着跺脚,“武国侯阁下,我们现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你,你不会以为这七嘴八舌是七张嘴、八个舌头吧?” “哈哈哈……”这下子连瘐侍中、虞博士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了。 三妻四妾明明和三头六臂、七嘴八舌一样只是形容词,形容妻妾众多,李安民却蛮横不讲理的硬要说成是一正妃两侧妃,这个时候南朝官员若不好好寒碜他一通,那还有天理么。 饶是李安民脸皮厚,也被这些南朝官员笑话的脸皮发紫,难堪之极。 “总之我家三殿下不能迎娶任四娘为济王正妃。”李安民恼羞成怒,“她不配!” “呸,这个话你方才怎地不说?”虞博士怒极,一口唾沫直接吐到他脸上了。 “你……你……”李安民哪受过这个羞辱,狂怒起来,撸袖子想要动手。 桓广阳和安东将军不约而同挡在虞博士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武国侯,谨慎些。”元绎在后头牵牵李安民的衣摆,小声提醒。 李安民把袖子撸得高高的,怒道:“我再不济也是北朝使臣,不知虞博士这样对我是何道理!我不和诸位争高低长短了,这便进宫求见贵国皇帝陛下!” “我也要求见皇帝陛下!”虞博士梗起脖子,“我要向皇帝陛下进言,暂停和谈,不和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打交道!” 两人较起劲,都吵吵着要进宫求见皇帝,让皇帝给评评理。 安东将军叫过桓广阳,小声的、担心的问道:“陛下可是一心要求和的,若真到了陛下面前,只怕这老奸巨滑的李安民真能得逞吧?”桓广阳淡笑,“任四娘是济王妃还是济王府的夫人,或是给个什么济王侧妃的封号,这些都无关紧要。总之和亲人选就这么定下来了。”安东将军忧心忡忡,“若陛下真向李安民妥协,还要再选正妃吧?”桓广阳眸光幽寒,“他当咱们大梁的女郎是什么,由得他予取邓求么?”安东将军感慨,“是啊,北朝太嚣张了。” 李安民和虞博士还在争吵不休,互不服气,一行人吵吵嚷嚷的入宫,找皇帝评理去了。 虞博士气过头了,到了皇帝面前反从容起来,把今天的事一一细讲,“……三件事来看,三皇子确实是对任四娘子有意。第一,他当着众人的面和任四娘子私语良久;第二,他酒后吐真言,想要向一位姓任的小娘子求婚;第三,我和瘐侍中、安东将军、虎贲中郎将以及武国侯到了灵秀坡前,看到三皇子和任四娘子……有肌肤之亲,可见一往情深。” “阴谋,这全是阴谋!”李安民气急败坏。 “武国侯阁下此言差矣,就算这是计谋,也是阳谋,并非阴谋。”桓广阳气度雍容。 李安民被气得够呛。 “若是那位聪慧过人、有勇有谋的任八娘子也就算了,任四娘这种庸脂俗粉、凡桃俗李,出身又低微,品行又不端庄,怎配做我大魏的三皇子妃?”他暴跳如雷。 “武国侯阁下请慎言。”桓广阳变了脸色,“任八娘子与此事无关,她的芳名,不是你能提到的!” “武国侯这么说就不对了。”安东将军不悦的道:“在灵秀坡前,虞博士曾感慨过,认为在这种情形结为夫妻不妥,那时你不是说了么,‘只要今后夫妻恩爱,鱼水和谐,便是好姻缘’。” 李安民直喘粗气。 元绎一直苦笑,默默无语。 北魏使臣当中一位白净细腻的青年人站了出来,斯斯文文的道:“下官校尉关简,有话禀告诸位。北朝和南朝风俗习惯不同,南朝一夫一妻,北朝也是一夫一妻,但皇室与众不同,皇子可以有正妃,也可以有侧妃,侧妃的地位虽然比不下正妃,却比美人、夫人要高。任四娘子出身不高,品行又……似乎不端,要我家三殿下求为正妃实在为难了些,不如纳为侧妃,陛下以为如何?” 他最后这问话的却不是问别人,是问皇帝的。 他还真不傻,知道皇帝才是最急于求和的那个人,也是最有可能支持他的人。 “有道理。”果然,南朝这位昏庸的老皇帝没有让他失望。 南朝官员本来是群情激奋的,听到老皇帝的话,都有些下气。 官员们再怎么努力,有个拖后腿的皇帝陛下,也是没办法往前走的,走也走不远…… “那么,请皇帝陛下再赐一位正妃。”关简客客气气的要求。 元绎这时方站了出来,深深一揖,“尊贵的皇帝陛下,小王自从败在任八娘子手下,便对她有了爱慕之意,希望能娶她为妻,求陛下恩准。” 皇帝正要开口,桓广阳眸中闪过寒光,抢他在前面开了口,“三殿下,你记性真是不好,我早就提醒过你,婚姻是父母之命,你若要向哪位女郎求婚,要请求她父母家族的同意。我朝陛下英明慈爱,是不会不经过其父母的同意,便许嫁其女的。” 皇帝呵呵笑了笑,“十三郎说的有道理,有道理。”他兴致勃勃的问,“这任八娘子的阿父,是任平生对不对?召他进宫,朕要亲自问问他的意思。还有任四娘的父亲也一并召来,他愿不愿意嫁女在他,朕不强迫。” 任平生和任荣生早已得了消息,都在宫门口等着了,所以时间并不久,两人便到了皇帝面前。 任荣生一个是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听到任四娘这庶出女儿能嫁给北魏三皇子,哪怕只是侧妃,他也是喜出望外了。因为任家本来家世就不显,他本人官位不高、没本事,任四娘又是庶出,若是在南朝择婿,根本不可能嫁入豪门。现在虽然只是侧妃,不是也嫁给皇子了么?他乐意。 再说了,任四娘是在那种情形下被众人看到的,他就是想说不愿意,也是说不出口的。 任荣生没有异议,任平生却是断然拒绝,“我的女儿在世人眼中或许只是位再普通不过的女郎,在我这做父亲的看来却如眼珠子一般,珍贵之极。我可舍不能将她远嫁异国他乡。” “女儿总要出嫁的,不管远近,总是别家的人了。”关简也不着急,和气的劝说。 任平生冷笑,“在你们北朝人看来,女儿出嫁了就是别家的人,不亲近了。我南朝却不是的,女儿即便出阁也是掌上明珠,父母珍爱她怜惜她的情意,和她幼年之时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说的好。”就连虞博士这么守旧的老古板也为任平生喝彩。 北朝的人硬扯什么风俗习惯不同,本来是“结为夫妻”,后来见人不对,便无耻的改成“纳为美人”。那南朝也不用跟他们讲究温良恭俭让,讲究圣人之道,也讲南北差异好了。你们北人不重视出了嫁的女儿,我们南朝可不是这样薄情的呢。 “我家三殿下年轻英俊,嫁了他能享受尽人间的富贵荣华……”李安民见任平生毫不犹豫的便拒绝了北朝的求婚,非常恼火。 任平生斜睇他一眼,神色轻蔑,“我做父亲的难道不能给他荣华富贵么?荣华富贵在南朝是什么稀罕东西了,也值得到北朝去求取?” 南朝的官员们纵声大笑。 他们对任平生的态度真是满意极了。 对李安民这样的无耻之人,就应该给他迎头痛击,休要跟他讲客气! 元绎深深一揖,言词诚恳,“任将军,我不敢说给令爱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尊荣,但是我敢保证,我会给她世上最真挚的尊重和爱慕,终生敬爱于她。” 南朝官员们见他们讲理不成,又讲起情意,都是心中鄙夷。 任平生淡淡的一笑,“三殿下居然说到敬重和爱慕了,真是令人诧异之极。” 第102章 所以,瘐府精心准备的消夏宴就是这样的结果:瘐清自食恶果,嫁给了她根本看不上的刘十五郎;任淑英如愿以偿的要嫁给北魏三皇子了,但却不是她做美梦时的南朝公主、北朝王妃,而是元绎的侧室;本来已经庆幸逃脱和亲恶运的庆元郡主和淳安郡安重又陷入惶恐不安之中;瘐侍中和刘氏非但没有功劳,反被太子、会稽王等人记恨上了,这真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任江城一直惦记着那个身材瘦弱的小婢女,和钟大家说完话之后便找到了瘐涵,“阿敏,有个小丫头太可怜了,我想把她要走,花多少钱都行。她叫阿桔,在瘐家是个小丫头,并不起眼,但是我不好开这个口的。”瘐涵不在意的一笑,“不用花钱,我跟大伯母说一声,只说是合我眼缘,大伯母一定会送给我的。”果然,刘氏脸色阴沉的回来之后瘐涵笑盈盈过去要人,刘氏连是哪个婢女也没有问一声便慨然应允,“阿敏,虽然你住在公主府,一样是咱们瘐家的女郎,喜欢哪个婢女便要过去,不必和大伯母客气。”瘐涵忙道:“多谢大伯母,那婢女名叫阿桔。”刘氏当即便命人把那婢女叫来给了瘐涵,又道:“这婢女的卖身契稍后大伯母命人送去公主府给你。”瘐涵含笑道谢,“大伯母待我太好了,阿敏感激不尽。” 刘氏见那小婢女既不漂亮也不聪明,心中有些奇怪,“阿敏,这小丫头看上去一点也不机灵,你看上她哪点了?”瘐涵眼珠转了转,“大伯母,她给我送饮品的时候一脸笑,小心翼翼的,我不知怎地看便心软了……”刘氏微笑,“原来是这样。”又瞅了瞅那小婢女,见她生的格外单薄,暗暗叹了口气,“唉,原来阿敏是看她瘦瘦小小,可怜巴巴,这就发了善心。”心里感慨了一番,也没多想,没往心里去。 瘐清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正在寻死觅活,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到瘐涵要走了阿桔这件小事。直到若干天之后瘐清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婢女被瘐涵要走了,隐约猜到那小婢女坏了她的好事,不过,她再想找那个小婢女算帐,已经不能够了-----阿桔已经被瘐涵转送给任江城,和瘐家再无干系,她已经管不了这个人了。 瘐侍中和刘氏这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整个瘐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他们连客人也没有心情去送,来赴宴的女郎是由瘐五娘等人送走的。 任召来接两个妹妹的时候,见任淑英满脸晕红,任淑贞却是脸色苍白,好像有着恐惧之意,不由的很是担心,“六娘,你怎么了?”他扶着任淑贞上了车,关切的询问。 任淑贞身子抖了抖,忽然靠在他肩上哭起来了,“阿兄,我怕,我想起来便后怕……这件事太可怕了……”任召大惊,忙柔声哄她,“六娘,有事告诉阿兄,阿兄替你做主。”任淑贞小声将自己今天和任江城的冲突说了,“……阿兄,我闻了那花香,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衣服还穿的好好的,身上也没有伤,可是我怕,我想起来便后怕……” 任召也吓的出了一身冷汗。 “八娘呢?她在哪里?”任召双手扶起任淑贞的肩膀,沉声问道。 任淑贞脸上闪过愤怒之色,“我醒来之后回花园便见着她了,冲她兴师问罪来着,她把我笑话了一番,还说瘐四娘子邀请的是她,又不是我,是我自己愿意跟着她的,是我自己抢先进去看那毒花的,与她有何相干?我说不过她,又不便和她当众争吵,气得自己独自坐在水榭中远眺。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瘐家两个婢女小声说话,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任召忙追问。 任淑贞脸色几番变幻,咬咬牙狠狠心,说了实话,“那两个婢女私下议论说,瘐四娘子后来也去看花了,闻了花香之后昏迷不醒。很不幸,刘夫人的内侄刘十五郎也在那个地方,两个昏倒在一处,肌肤相亲,所以瘐家和刘家不得不结了一门亲……” “竟有这等事?”任召大吃一惊,“这么说,六娘你还是很幸运的……” “阿兄,你怎会这么说。我都快倒霉死了。”任淑贞怒气冲冲,“我什么正事也没做,还晕倒了一回!” “不,很幸运。”任召不同意,“六娘你想想,瘐四娘子现在的下场,差一点便是你的下场啊。” 任淑贞惊出一身冷汗,连连摇头,“刘十五郎猥琐难看,没人愿意嫁给他的,如果我是瘐四娘子,我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他的,我宁可死了!” “你胡说什么?什么死啊活啊的,太不吉利了。”任召沉下脸。 任淑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兄,我不要啊,四娘要嫁给北魏三皇子了!虽然只是侧妃,她也是要嫁给皇子了啊,你说我以后要嫁给谁,才能比得过她?我不要输给她啊,我不要!” “四娘要嫁给北魏三皇子?怎么回事?”任召眉毛直跳,心中慌乱。 “我也不知道,呜呜呜。”任淑贞伏在他肩上,哭的涕泪滂沱。 任召柔声哄着妹妹,心里越来越乱。 毒花,香气,晕倒……瘐四娘子要嫁给刘十五郎了……四娘要嫁给北魏三皇子了…… 车子到了杏花巷,任召先把任淑贞扶下来,又过去另一辆车上扶下任淑英,神色复杂,“四娘,我不知道竟要恭喜你了。” 任淑英脸红了红,娇羞的低下了头。 任淑贞“呸”了一声,气冲冲的往院子里走。 任召默默看了任淑英几眼,“六娘,等等阿兄。”快步追任淑贞去了。 “唉,我都要嫁入皇室了,阿兄还是重视六娘,不重视我。”任淑英看看前面那对兄妹的背影,幽幽叹气。 “四娘。”任荣生骑着头大黑驴从巷口过来了,远远的看见任淑英,脸上便挂着笑,“四娘,阿父回来了。” 任淑英忙迎上去,等他的大黑驴停下之后,小心的伸手扶他,“阿父,慢着点儿。” 任荣生下了驴,满面笑容,“四娘,阿父都知道了。北魏三皇子求娶你为济王侧妃,陛下已恩准了。咱们一家人明天便迁往玉带街一处御赐的宅院,你会在那里出阁的。” “济王侧妃?”任淑英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呆住了,一动不动。 任荣生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四娘,咱们家这个家世,你做济王妃好像不大般配……” “我不般配,八娘便般配了么?”任淑英呆了许久,冷冷的笑了,“阿父,若元绎求娶的是八娘,他敢让八娘做侧妃么?” “正妃八娘也不做啊。”任荣生脱口而出,“别说济王妃了,就是北朝皇后八娘也不屑。三皇子当众求婚,你三叔父已经推辞掉了,不答应。” 想到任平生在皇帝和南朝众官员、北朝众使臣面前的豪言壮语,任荣生忽然自惭形秽。唉,同样是任家子弟,他和任平生怎差的那么多呢? “济王妃她不爱做,连北朝皇后她也不稀罕。”任淑英不觉凄然。 她梦寐以求的,是任江城不屑一顾的,这让她情何以堪。 “四娘,人比人气死人啊。”任荣生叹气。 任淑英凄凉仓惶许久,眼泪在眼眶中盘旋着,却一直没有流下来。 任荣生在旁看着,手足无措,惴惴不安。 “阿父,皇家和寻常人家不同,侧室也是极富贵的。”半晌,任淑英方低低的说道。 “是啊,侧室也是极富贵的。”任荣生见她终于想开了,如释重负。 任淑英笑了笑,父女二人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里,任荣生喜气洋洋,春风满面,眉飞色舞,“四娘要嫁给北魏的三皇子了,大喜事啊。咱们一家人明天便搬往玉带街一处御赐的宅院,四娘会在那里出阁,嫁妆不用自家准备,朝廷自有安排。”说到这些,任荣生颇有些沾沾自喜。 他穷,没钱,嫁女儿也是花费极高的,他还为这个发愁过。现在任淑英要出嫁了,很风光,还不用他给陪嫁,任荣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大好事。 任荣生高兴,王氏和孙氏却吵起来了。 “什么?四娘嫁皇子?就凭她,也配么?”王氏听了任荣生的话,便尖叫出声。 孙氏一听立即便不愿意了,委屈的道:“娘子面前本没有奴说话的地方,可是娘子此言实在不妥,奴有些话不得不说。四娘嫁皇子这是北魏求的,陛下允的,郎君也同意了,事情明明已经定了,娘子还要这般侮辱四娘,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事情明明已经定了,你这么说有什么意思?”任荣生见王氏这么扫兴,板起了脸。 “好啊,四娘才不过许嫁北魏皇子,还是个侧妃,你这贱人便要欺压到我头上来了!”王氏强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个,登时便气炸了。 孙氏眼圈红了,回嘴道:“奴虽卑贱,也是为任家生儿育女的人了,娘子便是看在四娘的份上,也不能口口声声骂我贱人……” “对啊,就是看在四娘的份上,也不能叫她贱人。四娘就要嫁给三皇子了。”任荣生很是同意。 王氏更是眼中冒火,喝令婢女将孙氏拉过来,“将这贱人拉过来,给我打,狠狠的打!她女儿这才嫁着好人家,她就跟着趾高气扬了。我若不降住她,她往后不得骑上我头上来啊。”王氏吩咐婢女去拉孙氏,孙氏尖叫着往任荣生身后躲,任荣生大声呵斥王氏,任召两边相劝,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任淑英滴下眼泪,“阿母这般作践我阿姨,是想逼死我么?”任荣生本来就恼火,任淑英这么一挑拨,他更是怒不可遏,猛的一声暴喝,“王氏,你够了没有?”王氏气的嘴唇都发白了,“当着二郎和六娘的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呵斥我,你毫无夫妻情意啊,你……你……”任召上前扶着王氏,脸色铁青,“阿父,这是我和六娘的亲生母亲!”任荣生见爱子怒了,也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不妥,声音不知不觉就缓和了,“我不是呵斥你,娘子,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行么?”也过去扶王氏,却被王氏将他甩开了。 任荣生讪讪的。 孙氏和任淑英互相看了看,孙氏黯然神伤,“唉,这有儿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就要嫁给皇子了,咱们母女二人在王氏面前还是挺不直腰杆儿啊。”任淑英咬唇,“阿姨,我总有一天会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等我登上高位,你定能扬眉吐气。”孙氏眉目舒展,“好,四娘,阿姨等着这一天。” 孙氏委委屈屈的对王氏陪了礼,任召和任荣生两相劝合,这件风波就算过去了。 第二天,这家人搬到玉带街一处御赐宅院,宽敞、气派、处处清雅。 自从到了京城之后任荣生这一房人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宅子,人人兴奋。孙氏又想兴风作浪,“都是因为四娘,咱家人才能这么神气的啊。”可是北魏那边很快便派来了两位保姆,人到中年,非常板正,是来给任淑英讲北魏宫廷各项规矩礼仪的。任淑英唯恐孙氏和王氏不合,被保姆无意中看了去,将来笑话她,便暗中劝住了孙氏,不许她轻举妄动。孙氏自然是听任淑英的,在王氏面前格外小心翼翼的服侍,比在宣州时更会服低作小,王氏一得意,也就不找她的麻烦了,这家人居然和和睦睦起来了。 不过,令任荣生不大痛快的是,并没有多少人上门来恭贺他,就连他的亲弟弟任平生也没有。 任荣生为了这个特地去找过任平生,“三弟,四娘有好事,你做叔父的总该给她道个喜。还有三弟妹、八娘和小阿倩,也应该到玉带街来坐坐,大家热闹热闹。”任平生不冷不热的,“女郎出阁,不能明媒正娶,嫁人为侧室,我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恭喜的?”任荣生登时面红耳赤。 任平生没有和他多说什么,拂袖而去。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的争斗日益激烈。 淳安郡主平时便讨皇帝喜欢,这些天更是每天进宫陪伴老皇帝,言笑晏晏,讨其欢心,老皇帝一高兴,便放出话来了,“阿珠年纪小,便是嫁过去也不能圆房。为子嗣计,三皇子还是娶年长些的王妃为好。” 他这话一出口,淳安郡主喜笑颜开,庆元郡主却是又惊又怕。 她一则不受皇帝宠爱,二则年龄上她确实更为合适,所以挑选她和亲的可能性非常之大。想到自己不能嫁给心爱的男子,而要远嫁异国,颠沛流离,她日夜忧惧,以至于容颜憔悴、形销骨立,病的昏昏沉沉的,卧床不起。 她这一病,元绎不愿意了,“我朝处于北方,更愿意娶一位身体健康的王妃,主持中馈,教养儿女。”听元绎这话意,他是不愿意迎娶庆元郡主的。可是要他娶淳安郡主,他也没有什么兴趣,“那么小,娶了回去做什么?养多少年才能圆房?”反正说来说去,这两位郡主他对哪位都无意。 和谈的条款已经谈的差不多,只是这和亲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元绎这小子分明是还没有死心。”桓大将军摸摸下巴,“十三郎,他还在想着那位他求娶不到的女郎呢。” 桓广阳不屑的转过脸。 桓大将军哈哈大笑,“十三郎,那位女郎的阿父可是说了,人家的女儿娇贵,眼珠子一般,不嫁好色之徒,必须一夫一妻,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桓广阳淡淡道。 “没什么。”桓大将军忍住笑,“以后谁要是想娶她,会很费心思。娶到家之后也不轻松,若要广纳美女,妇翁说不定会气势汹汹杀上门来,不肯甘休。” “谁想要广纳美女了?”桓广阳不悦。 “十三郎,阿父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话不要说的太满。”桓大将军笑咪咪。 “以您之心,度我之腹。”桓广阳神色冷冷的。 桓大将军愕然,稀奇的看了他好几眼,“十三郎,你将来难道不会喜欢上别的美女么?不对啊,咱们桓家似乎没有这样的痴情人。桓家的男子向来是爱重妻子,也喜欢美人的。” “我又不是您。”桓广阳断然道。 桓大将军口中啧啧着,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十三郎,你是阿父亲生的么?阿父爱美人,你兄长也颇多内宠,为什么到了你,却是这个样子?” 桓广阳淡淡看了他一眼,都不爱理他了。 桓大将军乐不可支。 桓广阳在席子上跪坐下来,身姿端庄,一本正经,“阿父,坐下说正事。” 桓大将军见他心爱的儿子颜如美玉,风流倜傥,别提多喜欢了,笑咪咪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十三郎,阿父坐下了,想说什么正事啊?阿父奉陪。” 第103章 北魏使臣所居住的驿馆中,李安民面沉似水,“钟大家真的找不到了?不辞而别离开了瘐家,不知所踪?” 站在下首的随从小心翼翼的解释,“倒不能算是不辞而别,她是和瘐家请辞了的。小的打听过了,瘐侍中和刘夫人正为消夏宴的事情烦恼,因这消夏宴是钟大家提议举办的,故此主夫人迁怒于钟大家,钟大家请辞,她没有挽留。” 提到消夏宴,李安民脸色更加难看。 元绎就是在消夏宴上栽了大跟头,被狡诈的南人硬将任四娘塞到了怀里,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同意纳了任四娘。这是元绎的失败,也是他李安民的失败、北魏的失败,李安民想起来便觉得气恼之极。 “然后呢,钟大家就这么消失了?”李安民语气不善。 那随从陪笑脸,“因为刘夫人正在气头上,所以她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任由钟大家带着贴身侍婢和两个小箱子走了。刘夫人没问,瘐家其余的人也漠不关心,钟大家会去哪里、会在哪里落脚,在瘐家根本打听不到……” 第104章 “大王。”任江城没想到陵江王会如此随和,心中喜悦,语笑嫣然。 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接触到的老年人有任刺史和陵江王,再加上一位杜大夫,三位都是祖父辈的人了。杜大夫不用说了,虽然医药上很有研究,但性情单纯直率,非常的孩子气,简直就是位老顽童。陵江王这位大名鼎鼎的战神王爷也蛮有人情味的,倒是任刺史这位嫡亲祖父最不好接近、最不好打交道,任江城想起他,半分亲切感也没有。 “好孩子。”陵江王笑容愈发温和,如同春风拂面。 于是他显得更加慈祥可亲了。 “大王,您怎么会到东宫来的啊?”任江城甜甜的笑着,问道。 “是啊,没想到会在东宫见到您。”范瑗也笑道。 陵江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抬头看向太子妃和会稽王妃,眉毛拧了起来,“本王还没有进城,便得到了你们被太子妃召入东宫的消息。元绎那臭小子还对阿令虎视眈眈,太子妃这个时候召你们进宫能有什么好事?本王就知道你们两个弱女子一定会被人欺负,故此疾驰入城,闯了东宫。哼,幸亏本王来的及时,否则阿令便被会这两个恶女人逼着和亲了!” 太子妃和会稽王妃面如土色。 她俩就算再笨现在也知道陵江王的身份了,被陵江王骂作“恶女人”也只好忍耐着,不敢作声,羞愤难言。 “原来是这样。”任江城非常感动。 任江城在没有见到陵江王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对他也是有些戒心的。可是见面之后,很快便有了亲近的感觉:他才抵达京城,风尘仆仆,还没见着皇帝便直接闯到东宫了,会是因为什么?当然是担心范瑗和任江城,才会冒这样的大不韪啊。 就算他是皇帝的弟弟、太子和会稽王的叔叔,擅闯东宫也是不合适的。 他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皇帝如果要追究,完全可以治他的罪。 太子妃勉强挤出丝笑容,恭敬的行礼,“原来是叔父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会稽王妃心中虽不甘愿,却不敢放肆,也一起下拜行礼,“拜见叔父。叔父,您老人家怎地突然便直接到了东宫呢?应该我们这些小辈出城迎接您才对啊。”她比太子妃要厉害些,口中说的虽是客气话,其实是在责备陵江王不听召唤,擅闯东宫,做为长辈有这样的行为,很不适合。 她话说的还算委婉,陵江王却不跟她讲客气,冷笑道:“本王若是从容进城,不知道阿令母女会被你们逼到何等境地了!谢氏,陆氏,老实给本王说说,若本王不来,打算如何威逼我们阿令啊?” 太子妃和会稽王妃脸涨得通红。 “回叔父的话,并非威逼,只是劝说。”太子妃稳稳精神,低声下气,“我想着这也是桩美事,便想玉成……” “你还敢狡辩!”陵江王大怒,“既是桩美事,为什么不玉成你自己的女儿,却推到阿令身上?” “因北魏三皇子执意要求娶任八娘子为王妃……”太子妃嚅嚅。 如果元绎不是这么难缠,太子妃只需祸水东引,设法令淳安郡主和亲就行了,又哪里用得上费这一番辛苦周折呢。 “放屁!”陵江王两道浓眉扬起,迎头痛喝,“元绎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北朝一个不起眼的皇子罢了!他想娶谁便娶谁,真当我大梁无人么!” 他手按剑柄,浑身上下透出凌人的锐气和杀气,咄咄逼人。 陵江王向有战神之称,太子妃看到他便莫名想到了刀光剑影、烽火连天,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会稽王妃比太子妃要有胆色、要嚣张许多,这时也是面色发白,惊惧不已。看陵江王这样子,好像北魏三皇子如果执意要任江城和亲,陵江王便要拨出腰中剑,登高一呼,和北魏重开战事了!这倒也对,连东宫都敢硬闯,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呢?怪不得陛下数十年来都不许他返回京城,这个人果然很蛮横,很可怕,很不讲道理…… 太子带着东宫卫士急匆匆的赶来了。 陵江王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将他一通怒骂,“萧克,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了,身为国之储贰,不能正面迎敌,不敢和北人翻脸,倒有脸强逼一位年幼稚弱的女郎!”太子被他骂的灰头土脸,面无人色。 “和谈、和亲,均是陛下的意思。”陵江王怒骂不休,太子涨红了脸。 正在这时,建章宫来了宦者传皇帝口谕,命陵江王立即到建章宫见驾。 陵江王怒气冲冲,“本王正要面见陛下,和他讲讲这个道理!趁着本王不在,肆意欺压本王的人,陛下还有没有一丝半点的兄弟之情了!” 太子、太子妃、会稽王妃等人见他如此强悍,都是暗暗吃惊。 陵江王已多年未回京城,没想到他性情竟是这样的…… 陵江王招手叫任江城,“阿令过来,本王命人送你回家。”任江城缓步过来,小声提醒他,“大王,小心谨慎为上。”陵江王那凌厉的眼神瞬间温柔许多,微笑道:“本王心里有数。”命他的卫兵护送范瑗和任江城回家,他则和太子一起到建章宫见皇帝去了。 任江城很不放心,出了东宫之后,还频频回望。 知女莫若母,范瑗见了她这样子便知道她在担心陵江王,柔声安慰道:“阿令,大王外粗内细,行事谨严有度,你无需为他忧虑。”任江城有些迷糊,“可是,他方才硬闯了东宫啊。”她不大明白,这位陵江王殿下明明做出了这样令人惊骇的行为,范瑗却会评价他“行事谨严有度”呢? 范瑗一笑,“他擅闯东宫一则是因为牵挂你,怕你年幼,被太子妃欺负了,二则也是有恃无恐,知道陛下碍于兄弟之情,不能将他如何。” “如此。”任江城道。 她心里其实还是半信半疑的,对老皇帝和陵江王之间的兄弟情意一点把握也没有。 范瑗却好像对陵江王很有信心似的。 任江城和范瑗由陵江王的卫兵护送出宫,一路之上都在胡思乱想,猜测陵江王到建章宫见了他的皇帝兄长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不会发生剧烈的冲突,会不会到了垂暮之年,同胞兄弟忽然撕破了脸…… “真想跟大王过去看看。”她小声嘀咕。 范瑗溺爱的笑,“阿令,这个阿母做不到啊。” 任江城虽然被拒绝了,心里却是甜丝丝喜滋滋的,“阿母,如果您能做到,便会答应我了,对不对?”范瑗满目温柔,“那是自然。阿令,你想开开眼界罢了,若能做到,阿母自然不会阻拦。”任江城开心的笑了,眉眼弯弯,飞扬灵动,孩子气十足,“知道您疼爱我,我便心满意足了,嘻嘻。” 母女二人才到宫门口,便看到任平生和桓广阳匆匆下了马,向她们走过来。 “阿父,十三郎,这么巧。”任江城又惊又喜。 “郎君好像不喜欢十三郎,他俩怎会在一起的?”范瑗心中有些惊讶。 “范娘子,女郎。”桓广阳骑快马过来的,冰雪一般的面颊上透出红花碧桃般的颜色,比平时生动许多。 “娘子,阿令。”任平生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妻子和女儿,“你们平安无事便好。” “其实没什么事,不过大王好像很生气。”任江城把东宫的事大概讲了讲,“阿父,大王不会一时冲动,对陛下不敬吧?” “不会。”任平生一笑,“大王心思细密,做事严谨,不会这样的。” 任江城从任平生口中也听到这样的评价,心中很有些犯嘀咕。严谨?那位陵江王殿下看起来可是不像啊。 “郎君你不知道,咱们女儿一直替大王担忧,还想跟着过去看看呢。”范瑗笑道。 任平生和桓广阳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任江城身上。 任江城不好意思,面颊飞红,“我确实不放心,很想跟着过去看看的,可是没办法,我没被陛下召见,进不去建章宫……” “办法倒是有的。”桓广阳声音不高,明朗甘爽,如清风拂面,“我进建章宫是可以携带随从的,女郎若想跟过去看看,并非难事,暂时委屈你换了衣裳,充作我的随从便是。” “真的么?”任江城眼睛登时亮晶晶,一脸激动。 “真的。”她的一双明眸太过璀璨耀眼,桓广阳虽是当着她阿父阿母的面也是心中一阵迷惘,声音不知不觉便温柔了。 任平生眉宇间闪过恼怒之色。 这个桓十三郎胆大包天,当着他的面便敢对他的爱女献媚了! 范瑗悄悄拉了拉他,“郎君,咱们亏欠了阿令十四年,她开心便好,你说呢?” 任平生胸膛起伏,心潮澎湃,最终却道:“好,我女儿想去,便过去玩玩好了。” 任江城得到父亲的许可,笑的眼睛弯弯,犹如天上明亮可爱的小月牙。 桓广阳命人取来了一套随从的衣饰,“这是新的,并没人穿过。”任江城道了谢,笑吟吟和范瑗一起到车上换衣服去了,任平生却是勃然大怒,狠狠瞪了桓广阳几眼。这人坏透了!他分明是早就备好了阿令的男装,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十三郎君心思缜密,准备充分啊。”任平生似笑非笑。 “大人过奖。”桓广阳好似听不懂任平生的话外之意。 任江城换了男装从车上下来,昂头挺胸,神清气爽,“两位请看看,我穿上这件合不合适?” 她身材本就修长,和中等身材的男子身量差不多,南朝的男子又以斯文瘦弱居多,以肤白精致为美,所以她换了男装之后虽然美丽的过份了些,但看起来居然也没有太大的违和之感。 “很合适。”桓广阳道。 “好看。”任平生仔细看过,见这身衣裳好像是专门为任江城量身定做的一样,处处都合适,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当着任江城的面是不会流露出愤慨之情的,由衷的夸赞道。 任江城得意,嫣然一笑。 她和范瑗告别,跟在任平生、桓广阳身后,去了建章宫。 任平生和桓广阳都是被皇帝召来的,到了建章宫之后,便由宦者在门面引领,“虎贲中郎将,任将军,这边。” 任江城还是第一回到这里来,很是好奇,沿途一直向两旁偷望,见这里宫室华美,布置精巧,暗暗赞叹老皇帝会享受。 一行人顺顺利利到了太液池畔一处风景秀丽、荫凉舒适的水上亭阁前。 宦者进去禀报,任平生和桓广阳等人在外侯着。 因为离得已经很近了,所以里面的声音是可以听清楚的。 “哎,见皇帝这么容易啊?”任江城小声问。 桓广阳微微笑了笑。 任平生扫了他一眼,“若是阿父独自来,大概到不了这里。虎贲中郎将是陛下的外孙,和常人自是不同。” 桓广阳躬身,“大人说的是。不过,我能够随意出入的是温泉宫,建章宫还是要依着规矩的。” 任平生淡淡一笑。 任江城吐舌,“这样啊,我明白了。” 原来并不是皇帝容易接近、看到,而是因为有桓广阳在,所以才会是这样的…… 亭阁中传出陵江王怒气冲冲的声音,“和什么谈,和什么亲?阿兄你太贪恋安逸了,以我的意思,干脆不和这帮伧奴和谈了,我带领十万大军北伐,将这背信弃义厚颜无耻的北魏给灭了,看元绎这黄口小儿还敢不敢在建康嚣张?我大梁的郡主、女郎难道由着他这伧奴随意挑选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任江城听的呆了呆。 心思细密,行事严谨……他老人家这样叫严谨么? “北什么伐。”老皇帝明显是不高兴了,声音中透着冷淡之意,“北伐什么?阿弟,你从小便冲动易怒,现在老了老了,这脾气还是不肯改改。国库空虚,将士疲乏,百姓需要休养生生息,这北伐之事,不许再提了。” “你不让北伐也行,可不能硬逼我的孙女和亲!”陵江王叫道。 “你孙女是哪个?谁逼她和亲了?”老皇帝晕。 “平生是我心腹爱将,和我儿子也差不多了,他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孙女么?”陵江王理直气壮。 老皇帝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的扶额,“阿弟,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糊涂不晓事啊,你心腹爱将的女儿便和你的孙女一样了,那你得有多少个好孙女,照顾得过来么?”陵江王大大咧咧,“我自己孙子不多,孙女更少,就稀罕孩子!我能照顾得了,不嫌累!”老皇帝奇怪了,“你孙子怎么不多?你不是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么?三个孙子你还嫌少,朕只有两个……” 任江城跟着任平生、桓广阳愈走愈近,已经能隐约看到亭阁中的情形了。 “别提了。”陵江王烦恼的摆摆手,“我本来是有三个孙子的,不过很快就会少一个了。” “此话怎讲?”皇帝呆了呆,不懂陵江王是什么意思。 陵江王双手叉腰在亭中来回走了几步,恼怒难堪的神色变幻来变幻去,最后长叹一声,恨恨道:“这事说来真是丢人啊。唉,范娘子在陵江王府中毒之事我已经查明白了,是萧庆正那个臭小子嫉恨平生,临出京时重金收买仆役侍女,命他们在茶中下毒,要毒杀平生和他的家人。阿兄,萧庆正虽然是我的亲孙子,可他这件事做的太毒了,我这做祖父的没有办法,只好亲手将他处斩,以警后人!” “什么?”皇帝大惊失色,“你把庆正杀了?” 任江城也怔了怔。 陵江王府的中毒案背后凶手是萧庆正,这个不算奇怪,可陵江王居然能够大义灭半,把萧庆正绳之以法,这却大大出乎任江城的意料。世上有几个做父亲、做祖父的不护短啊,亲孙子,说杀就杀了? “关起来了,过两天就杀。”陵江王道。 皇帝睁大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陵江王,“那可是你的亲孙子啊。” “亲孙子怎么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陵江王说的漫不经心。 老皇帝干笑了几声,“你的亲孙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庆正是萧家子孙,朕本是不赞成杀他的,不过你若执意如此,朕也不拦着……”他话说到这里,忽地停顿下来,语气迟疑,“阿弟,你要杀庆正,真的只是因为他要谋害你麾下一名将军么?”好似生了疑心。 陵江王仰脖笑了笑,“哈哈哈,要不然还能因为是什么,哈哈哈。” 他这笑声很怪异,怎么听怎么心虚。 “你不会是想要遮掩什么吧?”老皇帝忽然变的聪明了。 陵江王怒拍桌案,“同胞兄弟,你给我留些颜面又怎么了?不揭穿我又怎么了?非把我的家丑全暴露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快意么?”他咬咬牙,大声道:“好,咱们是至亲兄弟,你又英明神勇,睿智不凡,我反正在你面前也是无所遁形,索性跟你说实话算了。你猜的不错,我要杀萧庆正,一个是因为他确实犯了罪,另一个便是因为他……唉,他心肠实在太恶毒了,竟然想一箭双雕,借着暗算平生和他家的这件事把王妃和世子妃也牵涉进去,好让他父亲夺了萧凛的世子之位,他以后好做陵江王!你说说,我怎么会有这种丢人现眼、无情无意的孙子啊?” 说到这里,陵江王以手掩面,好像没有办法再面对皇帝了一样,好像没脸见人了一样。 皇帝脸上露出愉悦的、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容,高高兴兴的安慰着陵江王,“谁家没个不肖子孙啊?阿弟,莫要抬不起头了,朕不会因此看不起你的,哈哈哈。” 任江城伸手摸了摸鼻子。 她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任平生和范瑗异口同声,说陵江王是一个严谨的人。 陵江王看上去莽撞粗鲁,可是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他便把老皇帝给哄住了,让老皇帝对他的戒心大大降低啊。 第105章 陵江王唉声叹气,面色沮丧,“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皇帝笑的越来越开怀。 宦者趁机上前回禀,“陛下,虎贲中郎将和伏波将军已在外面侯着了。” 皇帝还来不及答言,陵江王已经是一脸警觉,“平生来做什么?陛下,你召见平生有何要事?擅闯东宫是我一时气愤没忍住,和平生可没有干系!”老皇帝一乐,“你还真拿他当儿子看待么?紧张成这样。行了,歇着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惊小怪,跟炸了毛的猫似的。”陵江王不好意思的搔搔头,“我小时候就不是什么精细之人,阿兄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总是身先士卒,争战沙场,自然便越来越粗糙了。”老皇帝大概是想想自己的养尊处优,想想陵江王的征战辛苦,自己也觉得很满意,大笑说道:“粗糙什么?再怎样你也是朕的同母弟,朝中的陵江王。” 陵江王哈哈笑了两声,问皇帝,“阿兄召平生过来,有何要事?能先让我听听么?”老皇帝怡然捋着胡须,“也没什么大事。朕前些时日要封他做官,他执意不肯,朕欣赏他的才气,要劝他出山。” 任平生是陵江王的人,按理说皇帝就是真想把任平生调到京城任职也要先跟陵江王说一声才符合常理。可陵江王居然没生气,热心的道:“平生这个人很有才华,不管什么样的重担也能胜任的,陛下将他留下吧,封个大官,越大越好。”老皇帝未免纳闷,“阿弟,你变大方了。”陵江王干笑几声,“我也不是变大方了,是没有办法。阿兄,我在京城不过逗留数日便要离开了,还要回我的封地上去。到时候萧净若知道他儿子的死和平生有干系,不暗中记恨平生才怪。我又何苦将平生带回蜀中,让他陷入危险之中呢?”皇帝流露出兴味之色,“你还真打算杀萧庆正么?到底是亲孙子,令他悔过自新,以后不许再犯错,也就是了。”陵江王长长叹气,“可是,他才二十多头便如此品德败坏,心狠手辣,这回若是将他放了,将来他再兴风作浪,我还要再跟着丢人现眼。” “因为你怕丢人现眼,便视我萧家子弟的性命为无物么?”老皇帝作出严肃的模样。 陵江王满脸愁容,“若不杀他,以后麻烦一定更多……罢了,既然阿兄仁慈,那便暂时不杀他,押回嘉州关起来吧。那样的话,平生更不能跟我一起回去了,萧净和萧庆正父子不知会把他恨成什么样。” “甚好。”皇帝满意点头。 这个结果太合他的心意了。保全萧庆正,既体现了他的仁慈和权威,又给陵江王留下了一个□□烦,还让任平生留在了建康,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皇帝对任平生的才干并不如何了解,不过,陵江王既然这么重视,那任平生一定是卓越不凡之人。朝中多一位人才,皇帝没有不乐意的。而且,任平生若是留在建康任职,不再跟随陵江王,那他便是直接听命于皇帝了…… “我孙女不和亲。”陵江王好似能猜出皇帝心中所想,眼睛死死盯着他,断然说道。 “谁让你孙女和亲了?”皇帝恼羞成怒。 “休要惯着那帮伧奴,不和亲才是最好的,真谈崩了我愿意领兵打仗。”陵江王啰啰嗦嗦的交代,“你硬要和亲也行,拿你的孙女和,别打我孙女的主意。” 老皇帝被他气得够呛。 第106章 任江城眼角抽了抽。 淳安郡主年龄不大,中气很足,这连绵不绝的尖叫声,堪称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惊天动地啊。 屋里响起太子惊惶失措的声音,“叔父不要啊,这是北魏三皇子,来我朝和谈的,这个人杀不得!杀不得!”陵江王一声怒吼,“本王才不管什么北魏皇子,胆敢轻薄本王的侄孙女、大梁的郡主,不管他是什么人,也是杀无赦!克儿你让开,本王刀锋锐利,小心伤到你!”争执声,惊呼声,呼呼的刀风,比淳安郡主的尖叫声更加惊心动魄。 桓广阳往房舍那边看了看,“陵江王殿下不会真的杀了元绎吧?” “你若担心,便进去看看。”任平生语气冷淡。 桓广阳一幅守礼模样,“里面分明有年少女郎,我进去不合适。” 眼前明明是张比明月更加皎洁的面庞,明明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冠冕堂皇,任平生却莫名气愤,暗暗咬牙。 太子的惊呼声里又掺杂了会稽王的惊呼声,“叔父,不要啊!”继淳安郡主之后,元绎也发出狼狈的叫声,“老人家休要如此,这是误会,这是很大很大的误会!”陵江王怒吼,“本王亲眼看到你轻薄于她,有什么误会!休要狡辩了,看刀!”太子、会稽王、淳安郡主,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难听死了。”任江城皱眉,“淳安郡主叫两声也就算了,太子和会稽王怎地也……” 两个都是人到中年了,有没有搞错,遇事不知妥当善后处理,瞎叫唤什么? 任平生沉声道:“女儿,阿父去去便回,你在这里稍等片刻。”任江城乖巧的点头,“是,阿父。”快进去劝劝吧,要不然这件事没法收场,大家的耳朵都要继续受折磨,太可怜了…… 任平生扫了桓广阳一眼,快步进屋,扬声道:“大王消消气,给三皇子一个机会,让他解释。”太子和会稽王大喜,“对啊,叔父,给三皇子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他一定会给出合理解释的。” 大批御林军黑压压的往这边跑过来了,人数众多,盔甲分明,井然有序。 桓广阳命他的随从和宦者过去阻拦,“告诉他们,陵江王和太子、会稽王都在,不许过来。” 宋小从和甘小泉忙不迭的跑过去,伸出双臂拦住御林军,“站住,站住!前边有贵人,惊动不得。”他俩身份不高,御林军首领但看不到眼里,不耐烦的挥挥手,“方才的叫声如此惊骇,我等身负皇宫守卫之责,是必定要察看清楚的。什么?陵江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会稽王殿下都在?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宋小从忙指了指那房舍,“都在房子里头,您当然看不到了。这位大人,我是虎贲中郎将的随从,虎贲中郎将却是在外面的。您看,在那里。”御林军首领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桓广阳的身影。 桓广阳和一位随从打扮、身材秀丽挺拔的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虎贲中郎将在此,那必是无事的了。”御林军首领语气马上缓和了。 “是,那是一定的。”宋小从和甘小泉这两个被派来传话的人大喜。 御林军首领不敢再往前去了,却也不敢就这么走了,“方才的叫声太大,想必已经惊动陛下了……”露出为难之色。 甘小泉拉拉宋小从的衣襟,小声和他商量,“要不,咱们先把这些人稳住,回去请示虎贲中郎将,如何?”宋小从偷眼看了看,见桓广阳和任江城正在小声说话----其实他和他们离得不近,也看不大清楚,更不可能听到,不过,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本能的觉得桓广阳是在小声说话,好像怕打扰到谁一样----宋小从想了想,“咱们还是多拖延一阵子为好。”他是桓广阳的随从,自然更了解情况,甘小泉人很机灵,立即从命,“好,那便再拖延一阵子。”两人商量好了,和御林军首领东拉西扯起来,就是不让他带着人过去。 御林军首领看到桓广阳一直站在那儿,心里也就安生了。虽然不敢走,却也不愿往前冲,唯恐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人和事,心甘情愿和宋小从、甘小泉拉拉扯扯、言来语去,一直留在原地没动。 任平生去屋里劝架,随从和宦者阻拦御林军,就剩下了桓广阳和任江城两个人。 桓广阳是个爱清净的人,人少了,心情愉悦绮丽,觉得河岸边的空气也甜蜜起来。 屋里人多吵闹,外面又有大批御林军,可此时此刻这里却像世外桃源似的,专属于他和她,没人前来打扰。 “女郎。”他柔声叫着任江城。 “嗯。”任江城轻声答应。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惊了。”桓广阳满脸歉意,“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外面的。” “不是我一个人啊。”任江城反对,“你留了随从给我,还有一个宦者。这两个人都很机灵很有用的。十三郎,谢谢你。” “不,是我要谢谢你。”桓广阳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谢谢你聪慧过人,把自己保护的很好。女郎,如果你……” “如果我在建章宫出了什么事,你会很内疚对不对?”任江城善解人意的接过话,“不用啊,这里虽然是你外祖父的内宫,毕竟你不是主人,掌控不了所有的事,你不用内疚,真的。” 桓广阳无奈又轻浅的笑了笑,声音低沉,“如果你真的受到伤害,我又岂止是会内疚?我……”他忽然心里空空的,茫然又恐惧,如果她真的受到伤害,他会怎样?不堪设想…… “你不用内疚啊,这事谁也不想不到的。”任江城好心安慰他,“这是陛下的建章宫,大梁至为尊贵之地,庄严神圣,谁能想到有人会在建章宫暗中害人啊?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下手害人的那个人才会胸有成竹,非常自负,才会被我不费什么力气便设计了啊。嘻嘻,我今天真是运气很好啊。” 她丝毫也没有居功之意,更没有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一声嘻笑,把这一切归之为走运。 桓广阳心中一片柔软。 她这么聪慧能干,又这么善良,总会设身处地的替别人着想。方才她一定是处于危险之中,可她没有一句抱怨,只轻描淡写的说“嘻嘻,我今天真是运气很好啊”。 屋里传出淳安郡主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方才是跟没了魂似的连连尖叫,现在应该终于面对现实了,开始痛哭了。 “自作自受。”桓广阳脸色冷峻。 任江城摇头,“淳安郡主看上去挺聪明的,却办出这样的蠢笨之事,让人想不通。北魏现在正和柔然交战,焦头烂额的,哪有精力再和大梁开战?和谈之事,北魏明明比大梁更着急啊。大梁不欠元绎一个王妃,这个道理淳安郡主想不通么?退一步讲,即便真的一定要有个人嫁过去,那个人也不见得是她,毕竟她年龄小,又得陛下的宠爱,所以她这么着急的跳出来,真是何必呢?” 任江城确实想不通淳安郡主的所作所为。和谈这样的国家大事就算她不懂,不知道北魏想要求和的迫切之意,那总会对她和庆元郡主的优点、缺点仔细评估过吧?庆元郡主比她年龄大,比她端庄持重,最终被老皇帝强迫和亲的可能性比她大多了。 桓广阳凝神想了想,缓缓道:“女郎,你会来到建章宫实属偶然,所以淳安不可能是早就设好的圈套,应该是临时起意……” “对,不可能是早就设计好的。”任江城点头。 她从东宫出来之后按理说就应该回家了,能和任平生、桓广阳一起进到建章宫,确实是一个偶然。淳安郡主原先根本不知道她会来,当然也就不可能存心要在这里设计她。 “所以,她是无意中看到你,仓促之间,想到了害人的计策……”桓广阳沉吟。 “大概就是因为太仓促了些,所以才会这么不严谨,最终没有得逞。”任江城笑道。 桓广阳心头一寒,低声道:“无意中看到你,立即便有了害人的主意,立即实行,淳安她……原来竟是这样的……” 任江城幸灾乐祸的乐了乐,“这时候说这个话,好像是风凉话似的,不大厚道。不过我还是想说,她这个性子跟猛虎豺狼似的,嫁到北魏,挺合适。” “任八娘!”淳安郡主披头散发,跟疯了一样从屋里跑出来,“任八娘你给我滚过来!我要杀了你!”看到和桓广阳站在一起的任江城,她眼中冒火,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 任平生和陵江王同时跃出来追赶她,“站住!” 元绎的心思本不在淳安郡主身上,听到她忽然发疯,大惊失色,也跟着冲出来,“站住!不许伤人!” 太子和会稽王跺脚,“这是什么事啊。”硬着头皮也跟着出来了。 人一旦发起疯力气就比平时大的多,淳安郡主是比平时快的多,一阵风似的冲向任江城,眼看着就要扑到她身上了。任平生、陵江王、元绎又惊又怒,“淳安这是发的什么疯!”脚步愈快,恨不得飞将过去,不许淳安郡主作恶。 就在淳安郡主咬牙切齿快要扑到任江城身上时,一道白色的人影挡在她和任江城之间,舒展长臂,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轻轻巧巧掷向元绎,口中喝道:“三殿下,接住你的未婚妻。”淳安郡主一声惊叫,不由自主便凌空而起,冲着元绎过去。元绎下意识的伸出手将她接住,才接到手里,便觉肩上一阵巨痛,“你咬我!”他又痛又气,怒喝一声,想把怀里的淳安郡主甩出去! 淳安郡主死死咬住他的肩头不放,眼泪流了满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难道我就愿意娶你么?”元绎咬牙。 他看看怀里这个身量尚未长开、心思却已如此恶毒的女郎,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他对淳安郡主根本无意,可是为形势所迫,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娶她。现在见她委屈成这样,又是发疯又是咬人的,心中懊恼不已,“这就是我的王妃,这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妻,呵呵。” 元绎真想把淳安郡主毫不留情的甩出去,可是太子、会稽王等人在旁虎视眈眈,他左思右想,只好暂时忍耐下来。 淳安郡主还在咬他,他忍着痛,一言不发。 “我不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淳安郡主泪流满面。 会稽王面色有些尴尬,小声训斥淳安郡主,“事已至此,你说不嫁便不嫁了么?阿珠,莫闹了,再闹便把你祖父给惊动了……” “我才不管……”淳安郡主这会儿哪还管皇帝喜欢不喜欢她,哭的快要昏过去了。 太子见状,似笑非笑的道:“阿珠,你便是嫁到北魏,不还是我大梁的郡主么?不还是陛下最宠爱的孙女么?阿珠,你将来要仰仗你祖父的地方还多着呢。” 会稽王的柔声相劝淳安郡主根本听不进去,太子这冷冰冰的话传入耳中,淳安郡主却清醒了不少。是啊,就算嫁到北朝去了又怎样,难道以后便用不着祖父、阿父了么?不是啊,嫁到异国他乡的郡主才是要靠着娘家呢,若不然,将来在北魏谁替她撑腰,谁做她的靠山? 淳安郡主渐渐停止了哭泣,也不再死命的咬元绎了。 看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了,总算她不闹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大梁淳安郡主和北魏三皇子联姻,和亲北国,皆大欢喜。 任平生快步走过来,“女儿,没吓着吧?”任江城甜甜笑,“阿父,没有吓着,十三郎挡在我前面了啊。”任平生目光晦涩不明的看了看桓广阳,“十三郎,多谢你。”桓广阳神色真挚,“哪里,我应该向您赔罪才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淳安郡主眼神涣散,幽幽叹了口气,“表兄,原来你喜欢的是任八娘啊。” 她声音低低的,软弱无力,可是众人听在耳中,却是一震。 元绎身体僵了僵,神色黯然,太子和会稽王却是不能置信似的,看看桓广阳,再看看任江城,怎么看也觉得身份实在不相配。这位随从打扮的想来便是任八娘了,她看上去确实是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便是男装也如此出众,美丽得如诗如画。可是,任家的女郎和桓十三郎,门第实在差的太远了啊。 陵江王用崭新的目光重新审视桓广阳,嗯,桓家的这个小子相貌不错,人品也还过的去,勉勉强强,好像配得上我们家阿令……不对,这小子是桓家的,这事不行!陵江王目光变了,原来只是审视、打量,现在却比刀子更锋利。 任平生对淳安郡主怒目而视,“淳安郡主,请你慎言。” 淳安郡主诡异的一笑,“我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谨慎自己的言行么?” 桓广阳语气淡淡的,“淳安郡主,你毕竟是皇室之女,一言一行都应该是讲究的,不要辜负了你的郡主身份。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议论一位女郎,粗俗又无礼,你不觉得惭愧么?” “粗俗又无礼,粗俗又无礼。”淳安郡主惨然一笑,“表兄说我粗俗又无礼……” “虎贲中郎将说错你了么?”元绎神色间满是厌恶之意,“难道你方才的话语,不粗俗,不无礼?” 淳安郡主气的脸色惨白。 表兄骂她,和她定下婚约的元绎也骂她,这让她情何以堪。 “你……你……”她怒视元绎片刻,低下头去,又冲着元绎的肩头要狠狠咬下! “你再咬我一口试试看。”元绎低头下来在她耳边细语,语气森然,“你出嫁之后,看本王会不会一口一口咬回来?” 淳安郡主大骇,背上发凉。 一口一口咬回来?他……他……真的会么? 她抬头对上元绎的目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圆了。 元绎冲她咧嘴笑了笑,“你不信,尽管再咬。” 淳安郡主从他眼眸中分明看到了狼一样的残忍绿光,不由的轻轻颤栗起来。 元绎并不是一只羊,他是一头狼啊,一头凶狠的狼…… 皇帝身边的宦官匆匆过来了,“陛下有旨,宣陵江王、太子、会稽王和北魏三皇子进见。” 众人自然领命,陵江王等人便要跟着宦官见皇帝去。 会稽王头皮发麻,把宦官拉到一边,将自己手上一枚贵重的戒指戴在他手上,小声询问,“陛下可是听到了什么?”那宦官苦笑,把那枚戒指又推回去了,声音也是小小的,“殿下,淳安郡主那叫声已是惊天地动了,陛下怎会不知?陛下已知道几位殿下全在这里了,您快跟奴婢过去吧,若耽搁的久了,陛下更为不快。”会稽王心中叫苦,只好和陵江王、太子、元绎等人一起见皇帝去了。 任平生和桓广阳知道暂时走不了,只好在这里等候。 果然,没过多久,皇帝便命宦官来召他两人。 这回桓广阳和任平生都不放心把任江城留在这里,便将她也一齐带走了,跟着一起去见皇帝。 任江城跟着父亲一起往前走,觉得两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转过头,正好迎上淳安郡主那仿佛淬了剧毒的目光。 “任八娘,是你害了我。”淳安郡主轻声道。 “是么?”任江城不怒反笑,“难道不是你先要害我的么?” “我是郡主,天之娇女,害你又怎么了?”淳安郡主到了这时,还认为自己很有理。 任江城正色看着她,“陛下在城中建了许多佛寺,听说你也常常到寺中进香拜佛,是么?你拜了那么多的佛,难道不明白佛法众生平等么。淳安郡主,没有哪个人是天生应该被你糟蹋、为你牺牲的,每个人最本能的事,就是要保全自己。” 淳安郡主冷笑一声,还想要继续和任江城争辩。不过,桓广阳那清净又轻蔑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她心中大痛,话到嘴边,却已是说不出口了。 任江城随着任平生和桓广阳快步离去。 因为事实很清楚:陵江王和太子、会稽王进去的时候,淳安郡主确实是在元绎怀里,所以这件事皇帝快刀斩乱麻,当天便下了旨意。 淳安郡主和亲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107章 陵江王出宫之后,没有回他的王府,而是和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一起到青云巷去了。 到了青云巷之后,陵江王有些失望,“阿平,你住的地方怎地如此浅窄?换个大宅院吧,钱不够用到王府支。”任平生和任江城都笑,“大王,到里边看看再说。”陪着他往里边走。 “好,很好,这地方能住人!”越往越走,陵江王越是欢喜。 任平生指给他看,“我们一家四口全住在主院,很近便。”陵江王哈哈大笑,“那是自然。阿令和你们分离了十四年,既然团圆了,自然要住在一起。小阿倩才五六岁,更是离不得阿父阿母。”说到任启,他便心里痒痒了,“几个月没见着小阿倩了,想他。” “陵江王看样子很疼我家小弟啊。”任江城把陵江王的一言一行都看到了眼里。 侍婢已进去通报,没过多久,范瑗便牵着任启的小手出来迎接。 任启不知才跑跑跳跳过还是才吃过东西,小脸蛋粉嘟嘟的,非常可爱。 “阿倩快看看,这位贵客是哪位,我们阿倩认识不认识啊?”范瑗笑咪咪的问他。 任启盯着陵江王看了片刻,一声欢呼,“大王!”放开范瑗,张开两只小胳膊,撒着欢冲陵江王跑过来。 陵江王弯下腰,一把抱起任启,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哈哈大笑,“阿倩,咱们好几个月没见过了,你想翁翁不想?” “想,想。”任启咯咯笑着,快活的点着小脑袋。 “翁翁。”任江城听到陵江王这个自称,心里有些纳闷,“翁翁一般是叫祖父的啊,陵江王自称翁翁,他是真把我阿父当儿子、把我和阿倩当孙女孙子了?看阿倩的样子,倒是真的和他很亲。” 陵江王大笑着把任启抱在怀里,任启搂着他的脖子喜孜孜的笑,还很不见外的在他脸上亲了亲。 任启小朋友很少和人这么亲呢的,陵江王在嘉州的时候肯定对他很好,所以虽然几个月没见着,猛的一下子见着了,任启还是和陵江王很亲热。 有了陵江王和任启这一老一小,庭院中满是欢声笑语。 陵江王把任启架在脖子上,任启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咧开小嘴笑得格外欢快。 任平生和范瑗也笑吟吟的。 所有的人都很高兴。 夏天天热,这晚大家也没进屋吃饭,而是在外面的河岸旁摆上了任江城早就命人打发的烧烤架子,各种各样新鲜的鱼、肉、虾、菜蔬等放在火上烤,现烤现吃,又有煮好的粥温在火炉子上,各种凉菜放在一边,可以随时取用,惬意又舒适。 “阿姐,做饭。”任启跑到任江城面前,软语央求。 “阿倩这是什么意思?”陵江王莫名其妙。 任平生笑着解释,“我们前些时日便常常这样在外头烧烤,有时还支了炉火在外头让厨子现炒现吃。阿倩看的眼热,也要炒,阿令便答应他了,要给他弄小炉子、小锅小铲,让他也做饭玩。” “原来是这样。”陵江王明白了,一迭声道:“阿倩想玩,那玩吧,玩吧。” 任江城小声问范瑗,“大王很惯着阿倩吧?”范瑗轻笑,“阿倩小的时候他有一天闲了,亲自抱着玩,阿倩不知怎地说了几声‘火,火’,他便要命人放火给阿倩看了……”任江城听的目瞪口呆,“那,那后来,真的放了么?”范瑗笑,“你阿父闻讯匆匆赶过去的时候,柴禾都摆好了,就等着大王一声令下,便可以点火了。还好你阿父口才好,总算把他给劝下来了。” “如此。”任江城算是开了眼界。 她不由的多看了陵江王几眼, 嗯,比老皇帝身材挺拔,也比老皇帝长的俊,虽然老了,风度气质还是很好的,不发脾气的时候,简直是位俊雅的老人家。 小炉子摆好,小锅小铲拿过来,任启高高兴兴的跑了过去。 “阿倩,等等阿姐。”任江城忙跟了过去。 有任江城跟在一边,任平生和范瑗很放心,陪着陵江王说说笑笑。 任启在众多食材中之中了相中那翠绿的青菜,两只手小一拍,“我要炒它!”任江城只当是哄孩子玩,便笑道:“好,我们阿倩喜欢,那便炒它了。”任启很高兴,亲自掌勺,忙活来忙活去的做了个清炒时蔬。 他从来没拿过锅铲呢,所以功夫实在不行,虽然有任江城的帮忙,“炒”出来的菜还是一半炒焦了,一半还是生的。任启可不知道菜好还不是不好,命人将菜盛在一个小盘子里,颠儿颠儿的捧去给陵江王,请他品尝。任平生和范瑗看着这菜品卖相实在不好,好在量少,只有廖廖几根,忙道:“是我们阿倩做的啊,那可是太难得了,要尝尝。”眼疾手快伸筷子要去夹菜,谁知陵江王不高兴了,“这是小阿倩做的,给我的,你们不许抢。”拿过小盘子放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吃起来。 “好吃不?”任启仰起小脸,眼巴巴的看着他。 “好吃!”陵江王冲他伸出大拇指。 任启高兴的拍起小手,笑靥如花。 任江城看着那或是糊掉了或是还没熟的炒时蔬,对陵江王很有几分佩服,“他可真是一点也不挑,这菜就是哄阿倩炒着玩的,也不知会难吃成啥样,难为他竟然……全吃了啊……”见那一小盘菜被陵江王吃的干干净净,惊讶不已。 她想起来了,因为是哄孩子玩的,没打算真吃,所以任启拼命往里面放盐的时候她也没阻拦,这几根蔬菜,任启好像舀了不只一勺盐…… “翁翁。”任启扑到陵江王膝上,眼睛亮晶晶,“很好吃对不对?那我再去炒。” “不去了,小阿倩。”陵江王心疼,“会累着你。” “不累,我爱玩。”任启声音清脆又响亮。 “爱玩啊?那去吧,去吧。”陵江王呵呵笑。 任平生和范瑗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下次炒好的该我了!” 任启哪知道他的阿父阿母是唯恐把客人给吃出毛病来,还以为他炒的菜特别受欢迎呢,乐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兴奋的搓着小手,殷勤保证,“翁翁,阿父,阿母,都会有的,都会有的。”扭过小身子,颠儿颠儿的又“炒菜”去了。 任江城笑弯了腰。 任平生和范瑗小声商量,“娘子,咱们是给阿倩泼泼冷水呢,还是怎样呢?要不然,他如果一直想炒下去……”范瑗道:“泼他冷水我可舍不得,让他玩吧,若是玩的差不多了,咱们便说吃饱了。阿倩炒出来的菜归我吃。”任平生点头,“好,那就让阿倩玩吧。不过,炒出来的菜却要是归我吃的,娘子不许和我抢。”范瑗不由的嫣然一笑。 任江城知道这不光是哄孩子玩,真是要给人吃的,便不敢大意,跟在任启身边盯着他,见他又要大把撒盐,忙把他拦住了,“阿倩,盐不能放这么多,会很咸的。”任启认真的看着她,“可是,方才我放的就很多,翁翁说好吃。”任江城停顿了一下,柔声哄他,“阿倩,盐是很贵重的调味品,够吃就行了,多用会浪费的,翁翁不喜欢。”任启恍然大悟,“会浪费啊,那不要了。”伸出小手,捏了一点点盐。 “行了,阿父阿母不用受太大罪了。”任江城如释重负。 想到刚才陵江王吃掉的那几根青菜,任江城都替他咸的慌。 任记正欢快的炒着菜,水面上飘来一叶轻舟,“好啊,小丫头弄好吃的,不叫我!”杜大夫站在船头, 第108章 而他虎口也被震裂,鲜血直流。 任平生看到他手上的鲜血,唬了一跳,忙撕下一片里衣要为他包裹伤口,“大王,身体要紧,何必为那样的人生气。”陵江王摆摆手,“小伤,没事,不用大惊小怪的。”不在意的笑了笑,又道:“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几十回,胡刀确在我后背都没死,手掌流点血又算什么呢?”任平生眼睛酸了酸,低声道:“小伤也要裹。”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拭过鲜血之后,小心的包扎起来。 战场上伤亡是常有的事,任平生随陵江王征战多年,大伤小伤见得多了,包裹起伤口很是娴熟。 陵江王无奈摇头,笑道:“你总是不听话,这般固执。”微笑看着任平生专心替他裹这并不要紧的小伤,心里却也有几分欢喜。 生长在皇家,他的嫡亲兄长很早就视他为威胁,时刻提防,妻妾儿孙又在他面前争宠夺利,卖弄心机,明争暗斗,陵江王能享受到的亲情很少、很可怜,这时将自己的手掌交在任平生手中,却觉得无比温馨、温暖,自顶至踵,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的地方。 任平生为他裹好伤,还不放心,“大王,有杜大夫在,稍后让他给您上上药吧。”陵江王哈哈一笑,“就这么一点小伤,裹上一裹已够慎重的了,还要再上药么?阿平,你实在太小心了。”他畅快的笑了一会儿,话锋一转,语气变的严肃,“阿平,去将仇大唤过来。” 任平生没想到他这时候要见仇大娘,怔了怔,立即道:“是,我这便命人去叫。”招手叫过一名婢女,命她去叫仇大娘。 “大王,仇大娘对阿令是尽了心的,这些时日和阿令也很要好,阿令很喜欢她……”任平生温声道。 陵江王微晒,“你怕她保护阿令不力,我会杀了她么?我是嗜杀之人么?”任平生笑,“不是。大王,阿令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心肠太软了些,别人对她若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她便牢牢记住,再也不会忘记的了。仇大娘在宣州城外为了保护阿令而受了伤,阿令一直记得她的情。这傻孩子前些天知道大王要来,还悄悄问过我,‘大王凶么?残暴么?会不会责怪仇大娘?’我一再跟她保护不会,她才放心了。”陵江王叹气,“责怪仇大就算凶就算残暴么,阿令这孩子心肠确实太软了。不过,她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也难怪。” 任平生唯唯。 陵江王律下甚严,仇大娘办事不力出了差错,按说是会受到惩罚的。不过有了方才那番话,以任平生对陵江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将仇大娘如何了。 “阿平,你替我拿杯酒过来。”陵江王吩咐。 任平生知道这是支开他的意思,道:“是,大王。”快步走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到了陵江王面前拜倒,“属下拜见大王。” 陵江王冷冷道:“仇大,你竟连一位女郎也保护不了。”仇大娘面色惭愧,低声道:“当天共有两拨人想要将八娘子截回宣州,又有桓十四郎捣乱,前后夹击,属下一时不慎,中了毒箭,几乎丧命。若不是八娘子聪明机警,果断带着属下上了乐康公主的船,此时属下已是一堆白骨了。”陵江王注视着她,“共有两拨人要将她截回宣州?”仇大娘点头,“前后共有两拨匪徒,都是在我们才出宣州不久便出现的。属下和八娘子都认为他们不是要劫财,也不是要杀人,而是想把我们逼回城去。大王,这宣州城里有人不想让八娘子离开啊。” “两拨人?”陵江王冷笑。 刺史府里至少有两个人不想让阿令走,一定要把她留下。为了留下她,不惜私下里和匪徒勾结。哼,好一个藏污纳垢、阴冷狡诈的刺史府! “是。”仇大娘声音低沉。 陵江王冷笑几声,又问道:“桓家也搀和进来了?”仇大娘想到那天的事也觉憋气,眸中闪过怒色,“若不是桓十四郎捣乱,属下不至于会中了毒箭!不过,属下随同八娘子在船上疗伤的时候,桓十三郎、十四郎兄弟二人对八娘子倒是很好的……”说到这里,她神色迟疑起来,好像不确定接下来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说!”陵江王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厉声喝道。 仇大娘身子抖了抖,“是,大王。那桓家两兄弟似乎对八娘子很好,八娘子对桓十三郎……似乎也有好感……”陵江王暴怒,胸膛起伏,“桓家的人也配么?阿令美如天仙,是桓家这臭小子能肖想的?”仇大娘叩头道:“是,他不配。大王,八娘子只是心肠太好,谁若帮过她,她便会念念不忘。桓十三郎不止一次帮过八娘,八娘便念他的人情了,如此而已。”陵江王怒气未息,厉声道:“阿令欠他的人情,本王自会代阿令还了,他休想因为这些便拐走阿令!桓家尽出卑鄙小人,这样的人家,阿令可看不上!” “翁翁,嘻嘻,翁翁在那里。”“阿倩眼神真好,那可不是翁翁么?”任启和任江城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了。 “大王,八娘子和小郎君来了……”仇大娘道。 陵江王冷静的摆摆手,“你退下吧。今后跟在阿令身边保护边,不许有失。” 仇大娘恭敬的叩头,“是,大王,只要属下有一口气在,定保八娘子无恙。” 她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翁翁。”任启走的近了,看清楚了果然是陵江王,高兴的叫道。 陵江王回过身,脸上全是笑,“小阿倩想翁翁了,特意来找翁翁,对不对?”任启忙不迭的点头,“嗯,我见翁翁一直没回去,怕翁翁跑了。”陵江王纵声大笑,“小阿倩放心,翁翁不跑,一定不跑。” 任江城不由的一乐。 “怕翁翁跑了”,哈哈,小朋友说话真是童言无忌,很可爱啊。 陵江王抱起任启,任启认真的问着他,“翁翁今晚不走了,对不对?”陵江王呆了呆,“小阿倩,翁翁要回王府……”他自从回到京城,还没回王府呢,陵江王府里可是有他的王妃、世子,还有他的孙子孙女…… “翁翁还是要跑。”任启撅起小嘴。 第109章 寿康公主府清凉水阁,桓昭正陪寿康公主喝茶闲谈,婢女来禀报,“公主殿下,大将军求见。” “他怎么来了?”寿康公主纳闷。 “他怎么就不能来了?”桓昭笑嘻嘻推了推她,调皮的冲她眨眼睛。 “顽皮丫头。”寿康公主见宝贝女儿这样,不由的一笑。 “请他进来吧。”桓照竟越过寿康公主,对婢女下了命令。 寿康公主皱皱眉,似乎不大高兴,但是并没有出言阻止。 婢女偷眼看看寿康公主,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陪笑躬身,“是,奴婢这便去请大将军。”后退几步,出去叫桓大将军了。 “阿璃本事大了,能替阿母做主了。”寿康公主嗔怪。 桓昭吐舌,“阿母,我是觉得阿父肯定有急事要跟您商量,真的,我就是觉得的……阿母,我有事先走了啊,您和阿父慢慢说话,慢慢说话。”见寿康公主似笑非笑好像要生气的样子,她陪着笑脸,脚步轻盈的溜了。 “坏阿璃。”寿康公主又是爱,又是恨,笑骂一声。 “阿璃怎么了?”桓大将军笑着走了进来。 寿康公主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坐的笔直端庄。 桓大将军在她对面坐下,故作神秘,“公主,我今天来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说,这件事大的很呢,和咱们十三郎有关系。”寿康公主本是不爱理会他的,可他提起心爱的儿子,还说是什么大事,心不由的就悬起来了,情不自禁的开了口,“十三郎怎么了?” 桓大将军趁机挪了挪,离她近了一点,“公主,咱们十三郎最近脸上经常泛起红晕,眼神也很不对……”寿康公主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十三郎病了么?哪里不舒服?怎么会脸红?你说他眼神也不对么,这是什么奇怪病症?”一连串的问题都蹦了出来,让她慌了手脚。 “不是,不是病。”桓大将军清了清嗓子,“公主,咱们十三郎并不是病了,而是……” 寿康公主这才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惊惶渐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怪异的神色。 “咱们十三郎好像终于开窍了,知慕少艾……”桓大将军犹犹豫豫的道。 “真的么?是哪家的女郎?”寿康公主眼眸中满是兴味。 桓大将军呵呵笑,“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公主,我只是觉得咱们十三郎好像是春心萌动了。” 寿康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个桓惕,他自己不正经,便以为别人也不正经,以为十三郎跟他一样呢…… 婢女敲门进来,回禀道:“公主殿下,大将军,十三郎君回来了,正往这边走,就快要到了。”寿康公主吩咐,“请十三郎君进来,去泡他喜爱的碧潭飘雪。”婢女恭敬的答应,下去了。 桓大将军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公主,咱们十三郎过来了,这孩子步履比平日轻快,脸上春意盎然,和平时实在太不一样了。公主,如果说他平时那张脸是初冬的轻寒,此刻便是仲春的温暖啊。” 寿康公主听他这般感慨,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真的么?等十三郎进来,我可要好好看一看。” 桓大将军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的一拍大腿,“不好了,十三郎多怕羞的孩子啊,他和公主亲呢,有心里话只愿意和公主说,若是他进来看到我也在,有话也不爱说了,那可如何是好?不行,公主,我得躲起来。”四处乱看,想找个妥当地方藏起来。 “躲什么躲,你干脆从后门走了,不就行了?”寿康公主不屑。 桓大将军大摇其头,“这可不行,我太关心咱们十三郎了,我得偷听,一定得偷听。”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最后相中一个立在寿康公主身后的落地檀木大屏风,“公主,我就躲这儿了,这屏风下面有洞,我盘腿坐在地上,不光听,还可以往外看。”也不管寿康公主答应不答应,直接就过去了。 才到屏风后,他便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桓广阳已经到了门口,声音如同清风,“阿母,我回来了。” “乱叫什么?”寿康公主这会儿真是太嫌弃给她瞎捣乱的桓大将军了,不满的道。 桓大将军很知趣,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屏风后,桓昭吐舌笑,伸手拍地,示意桓大将军和她一起坐下来。桓大将军无声的乐了乐,盘腿坐到桓昭身边,用口型发问,“阿璃,你也来偷听啊?”桓昭快活的点头,伸手指指外面,示意他桓广阳已经到了,要他不要发出声音,桓大将军会意点头,和桓昭一起透过屏风上的菱形空洞向往望去。 桓广阳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寿康公主亲手替他倒了茶,“十三郎,这是你喜欢的碧潭飘雪。”碧潭飘雪是一种花茶,茶叶似鹊嘴,如秀柳,汤呈青绿,清澈见底,佐以雪白晶莹、含苞待放的莫利鲜花,汤色澄碧,仿若幽潭,茶汤中飘着朵朵洁白的小花,如同天降瑞雪,香气扑鼻,赏心悦目。桓大将军在后面眼巴巴的看着,觉得口中有些干,不禁后悔起来,“方才应该喝杯茶再进来的。现在口干想喝,也只能忍着了。” 桓广阳品了几口茶,赞道:“阿母亲手倒的茶,格外甘爽宜人。”寿康公主被他逗的喜笑颜开。 桓昭拉拉桓大将军,在屏风后虚写了两个字,“学学。”让她阿父跟阿兄学着点儿,该拍马屁的时候要拍果断去拍。桓大将军叹气,也凌空虚写道:“谈何容易。”女儿啊,你阿兄想讨好她很容易,你阿父想讨她欢心便难了,明白么? 桓广阳陪寿康公主说了几句家常,提起最近他做的一件错事,“阿母,我做错了一件事情,心中时常自责,想让您帮帮我。”寿康公主心疼的不行,“十三郎,到底是什么事啊?人非圣贤,离孰能无过,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来,快说给阿母听听,阿母一定会帮你的。”桓广阳便把建章宫里的事提了提,“……女郎本来是随同她的阿父进宫开开眼界的,是我多事,担心她没有见过陛下,或许会失了礼仪,便没让她随同我和任将军进水阁,命随从和宦者带她到旁边等候。就在这个时候,她差点被淳安郡主暗算了。多亏她机警过人方才脱了身,可是,因为我的过失,到底受惊了。”寿康公主只知道元绎和淳安郡主的婚事有蹊跷,却没听说过这个内情,登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一位郡主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嫌丢人。再者说了,建章宫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里暗算人,她还把陛下放在眼里么?可恶之极。”她对淳安郡主这侄女是很失望很看不起的,不过,桓广阳的内疚她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十三郎,不是阿母偏袒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真是怪不得你。那是建章宫,陛下的内宫,谁会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这里暗算人?不怪你思虑不周,只怪淳安太胆大妄为了。好在任八娘子并没有什么受到伤害,你也就不必自责了。” “可是,她一定会被会稽王、会稽王妃和淳安郡主记恨的。”桓广阳轻声道:“她身份及不上会稽王妃和淳安郡主,我怕她会吃亏。” 寿康公主听了他这句话,不由的呆了呆。方才桓惕说了,十三郎似乎春心萌动,知慕少艾……她仔细回想了下桓大将军的话,又仔细看看她的宝贝儿子桓十三郎,似有所悟。 十三郎对这位任家八娘子,真的是与众不同啊。 “阿母,她要拜托给您了,有会稽王妃、淳安郡主的场合,请您多留意,多照顾她。”桓广阳明确要求。 寿康公主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满口答应,“好,阿母会照顾她。” “阿母太好了。”桓广阳道谢。 躲在后面偷听的桓大将军和桓昭均是大乐,不敢出声,相视而笑,快活的眨着眼睛。听听,答应他照顾人家,便是“阿母太好了”,看看他那一脸感激的模样,嘻嘻,简直是感激涕零啊。 “十三郎,你到了年纪,该娶妻了。”寿康公主的声音传到桓大将军、桓昭耳中,这父女二人马上打起精神,侧耳倾听,“我请你外祖母帮着看过,你外祖母看遍京城中的名门闺秀,认为谢家的三娘子最有才气,王家的五娘子容貌最美,天姿国色,但是要说有灵气,那还属徐侯的幼女徐小欣,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楚楚动人……” “阿母又催婚了。”桓昭掩口而笑。 桓大将军也笑,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往外看。 “阿母,若是哪位女郎我爱慕向往,可她家世不够显赫,您会不会不喜欢?”桓广阳柔声问道。 桓大将军和桓昭一起支起了耳朵。 “不会。”寿康公主声音清晰,“十三郎,只要你心悦于她,阿母便不会不喜欢。” 桓大将军和桓昭都露出激动的神色。 “十三郎,你若有了喜欢的小娘子,会告诉阿母么?”寿康公主笑问。 “嗯。”桓广阳轻轻嗯了一声。 寿康公主心花怒放,“好,十三郎,咱们便这般说定了,你若爱慕哪位女郎,一定要告诉阿母。只要她身家清白,阿母不管门第高低,都愿意为你求娶。” 桓大将军和桓昭眼巴巴的往外看,只见对面的桓广阳眼眸之中水波潋滟,星光闪烁,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阿母,儿告辞。”桓广阳站起身,如冰雪一般的面容上桃花片片,异常动人。 “去吧。”寿康公主声音中带着笑意。 桓广阳的步子看上去也不显得如何急,可是速度很快,清逸的身影不久之后便消失在门口。 桓大将军一跃而起,哈哈大笑,“公主,我猜对了没有?咱们十三郎是不是春心萌动了?”叉着腰到了寿康公主面前,笑的非常得意,寿康公主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坐下好好说话,不许笑的这么大声,耳朵都快被你给震聋了。”桓大将军笑咪咪坐到她对面,“好,坐下说话。公主,我方才猜的对不对?”寿康公主有些纳闷,“这回居然是你比我心细。”桓大将军吹嘘,“公主,若论起别的我或许会粗心些,若在咱们的儿女身上,我是一点也不比你差的啊。”寿康公主哧的一声笑了,笑声中似有不屑之意。 “哎,公主,你说十三郎喜欢的会不会就是八娘子?”桓大将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的问着寿康公主。 寿康公主声音也低下来了,和桓大将军窃窃私语,“我看着也有点像啊。” 他俩声音这一低下来,桓昭听不大清楚,就有点着急了,心中抱怨,“阿父您压低声音干嘛?不知道我在后头偷听的么?太不讲义气了。哼,以后阿母生气,看我还帮不帮您说好话。”心中抱怨着,耳朵贴到了空洞上,想听的清楚一点。 “任家,门第似乎差了些。”桓大将军犹豫的道。 寿康公主白了他一眼,“不是似乎差了些,是真的差了些。不过,差些又如何了?十三郎如果真喜欢了任家女郎,你还要反对不成?家世重要,还是十三郎重要?” “当然是十三郎重要,十三郎重要。”桓大将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陪笑脸。 寿康公主哼了一声,“十三郎若喜欢,你反对一下试试看。” 桓大将军挺起了胸,“我还想要十个八个阿倩小郎君那样的小孙子呢,为什么要反对?” 说的寿康公主怦然心动。 “哎,桓惕。”她伸手推推桓大将军,跟他商量,“就咱们十三郎那清冷的性子,要是等着他来跟咱们说爱慕哪位女郎了,得等到什么年月啊。不如咱们多和任家来往,你我设法多见见这位任八娘,让咱们十三郎也顺便见见她。咱们暗中察看,看十三郎和任八娘是否有意,你说好不好?” “好,太好了!”桓大将军兴奋的拍起桌子。 “什么太好了呀。”桓昭前面的没听清,只听到她阿父兴奋的拍桌案叫好,忍无可忍,从后面跑出来了。 “阿璃?”寿康公主忽然见到她,很惊讶,“你不是早就走了么?” “她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桓大将军忙替女儿打圆场。 “是啊,我这不又回来了么,听到阿父拍案叫好,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桓昭很不好意思。 她是很不习惯在父母面前撒谎的,这几句话说完,她小脸蛋已是红扑扑的了。 寿康公主看看桓大将军,看看桓昭,含笑道:“也没有什么。是你阿兄说做了件错事,要补偿,让我们对任家八娘子好一些,有会稽王妃和淳安郡主在场时,要维护她、保护她。” 这件事是桓昭知道的,她有些下气。 “还有呢?”她执着的追问。 寿康公主沉吟未决,桓大将军却不忍心让她失望,清了清嗓子,“阿璃,是这样的,阿父觉得任将军一家蛮好,尤其阿倩小郎君很招人喜欢,决定和这家人多来往……” “真的么?”没等他说完,桓昭便欢呼起来。 “真的。”桓大将军点头。 桓昭笑靥如花。 第110章 “我也喜欢阿倩小郎君。”桓昭快活的笑。 “你只喜欢阿倩小郎君么?”寿康公主微晒。 桓昭和瘐涵一样,才和任江城认识便很有好感,之后来往密切、遇事偏袒,寿康公主做为母亲,哪里不知道的?早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了。 “我也喜欢阿令。”桓昭长而纤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可爱又无辜,“阿令生的又美,人又聪明,而且一身傲气,王公贵族面前无所畏惧,北魏那个元绎言语张狂,她张弓搭箭便射了过去,那个元绎的发冠应声而落,一头长发在风中翻飞,别提多好玩了。” 桓大将军畅快大笑,寿康公主脸上也露出赞赏的笑容。 “女郎身上是应该有傲气的。”寿康公主微笑道。 “她还迫使元绎答应交出林城和山城。”桓昭忙道。 寿康公主眉头微蹙,“可是北魏使诈,说什么当作聘礼送给大梁,之后还要再陪嫁回去。”想到任江城一番苦心白费了,她觉得大为惋惜。桓大将军不在意的一笑,“北魏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成?哪里由得他们予取予求了。这些事情公主和阿璃不必操心,请八娘和阿倩小郎君到公主府游玩吧。阿倩小郎君若在,知会我一声,我也要来。”桓昭有些奇怪,“阿父,我不知道您原来这么喜欢小孩子。”桓大将军作深沉状,“女儿,阿父也不是什么小孩子都喜欢的,只有既漂亮可爱又聪慧过人的小郎君,才令我心动。”寿康公主和桓昭都是嫣然。 桓大将军有军务要处理,很快就走了。 寿康公主也不在意,和桓昭兴致勃勃的商量,“阿倩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知道么?还有,你和八娘子来往甚密,她的喜好你也是略知一二的吧?来帮阿母想想。”桓昭故意打趣,“阿母,您很重视客人啊。”寿康公主微笑,“既要请客,便要热忱周到,令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我是真的很喜欢阿倩小郎君,不过,家里已多年没有小孩子,他喜爱什么,阿母心里没数。”桓昭挽起她的胳臂,笑咪咪,“阿倩喜欢什么,我再慢慢打听。阿令曾经来过咱家,还独自从墨竹林里出来了,您记得么?阿母,我最近对八卦图也很有兴趣,想让阿令教教我。您说说,如果我请阿令到公主府来玩,午宴之后把她请到墨竹林,让她带我从墨竹林里出来,您说好不好啊?”她一边说,一边调皮的冲寿康公主挤眼弄眼。 寿康公主心动,“阿璃你的意思是说……?” 虽然她不知道桓昭一直在后面偷听,不过,桓大将军方才说喜欢阿倩小郎君、要和任家多来往,其实已经是在表明态度了。以桓昭的聪慧,自然明白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的用意。现在桓昭一脸淘气的提到墨竹林,自然不是简简单单真的想让任江城教她八卦图,而是要给桓广阳和任江城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阿母若有心,可以躲在暗处悄悄看。”桓昭热心的给出着主意。 寿康公主却不同意,“你阿兄耳目聪敏,若他发觉了,会害羞不好意思的。还是算了,阿母不看了。” “您太疼爱阿兄了。”桓昭感动。 寿康公主想了想,又道:“如果真要这样,那要安排的很好很恰当才行。墨竹林那么大,八娘又曾被困在里头过,一个人在里面会害怕。娇滴滴的小娘子,吓到了可不好。” “您也疼爱起阿令了!”桓昭睁大了眼睛。 寿康公主面色冷淡而不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胸怀难道阿母没有么?” “阿母,您不愧是大梁王朝最有教养、最仪态万千的公主啊。”桓昭惊讶片刻,热烈的拍起马屁。 寿康公主忍了又忍,那略带得意的微笑到底没忍住,嘴角还是愉悦的翘了起来。 “唉,以后阿兄娶妻成家,我会不会失宠啊?”桓昭眉头皱起来,忧虑起她的将来。 “不会。”寿康公主微笑,“你阿兄娶妻,你是不会失宠的。不过,若你阿兄给公主府添了小郎君、小娘子,你便有可能地位下降,受到冷落了。” 桓昭幽怨的看着她。 寿康公主往华美而空荡的屋舍中四处看看,眼眸中满是慈爱之情,柔声道:“若阿母这里有几个小郎君小娘子跑来跑去玩耍,阿璃,恐怕阿母是真的顾不上你了。” 桓昭哀叹一声,趴在了桌案上。 第111章 傍晚时分陵江王果然来了,给任启带来了小弓小箭。 弓做的很小巧,也很漂亮,上面饰有名色宝石,晶莹耀眼。箭更是奢侈,箭镞居然是由黄金制成的。 “真好看。”任启把小弓小箭拿在手里,兴奋的两眼亮晶晶。 “大王这是真的要教阿倩练箭么?”任平生和范瑗见了这样的弓箭,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那是自然。”陵江王笑道。 “可是这弓箭……”任平生瞅了瞅兴高采烈的任启,再看看他手里那饰满珠宝的小弓,觉得更像个玩器。 “阿倩喜欢漂亮的东西。”陵江王不在意的笑了笑。 第112章 青天白日,桓大将军做着这样的美梦,自得其乐。 任启舒舒服服偎依在陵江王怀里,自在又随意的嘻笑,“翁翁讲信用,真的来了。”陵江王神态亲呢,“那当然了,答应过小阿倩的事,翁翁必须说到做到啊。”桓大将军见这一老一小俨然如亲祖孙一般,又觉惊奇,又隐隐有嫉妒之意,“陵江王自己的儿孙也不见得如何出色,任平生这名爱将却收的好,更受到阿倩小郎君的喜爱,他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见阿一口一个翁翁的叫着陵江王,不禁大为纳闷,“阿倩小郎君很可爱,也很聪明,若不是陵江王真心对他好,他也不会这么喜欢陵江王。可是陵江王这样的铁血统帅、冷血之人,他会真的喜欢一个孩子么?” 呵呵。 桓大将军眼前仿佛出现一张三岁孩童苍白瘦弱的容颜,怒气从心底升腾上来,愤郁难忍。 是,孩子最后是遇到名医圣手,幸运的救回来了。可当时那个冷笑着袖手旁观之人、那个涉嫌把穆神医故意藏起来的坏人,难道就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装出幅慈爱的样子继续做他的王爷么?哼,世人只知他是先帝爱子、铁血战神,没人知道他这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藏的是颗什么样的心吧?唉,偏偏任平生是他的人,偏偏十三郎喜欢的是阿令,做父亲的为了心爱的儿子,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应酬这样的人…… 寿康公主和陵江王这样叔父多年不曾相见,不亲近也不疏远,可她也是喜欢阿倩的,见陵江王和阿倩好像祖孙一样,好感油然而生,微笑看着他们,神色柔和。 桓大将军心中怜悯。 可怜的公主,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幼小的十三郎遭遇到了什么。这么残忍的事还是瞒着她吧,不能让她知道,她的亲叔父为了争权夺利,竟然要害她的亲生爱子…… 陵江王迎上桓大将军的目光,心中也是大怒。呸!桓家全是卑鄙小人!桓惕的父亲便是老奸巨滑、不择手段,他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就不必提了,目空四海妄自尊大,想冤枉谁便冤枉谁,他儿子是宝,别人都是草! 这两人目光相接,火花四溅,虽然只是眼神在无声交战,却有了刀光剑影炮火连天的气势。 任江城把这两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里这个郁闷就别提了,“看看这两位的样子,他们之间得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怪不得桓十四郎知道仇大娘要护送我回嘉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城阻拦捣乱了。陵江王和桓家的恩怨颇深,很难化解。奇怪,陵江王看着像是豪爽的性子,桓大将军也很光明磊落的,这两人能有什么样的过往啊?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她心里这么想着,觉得现在的气势似乎太沉闷了些,便笑盈盈和范瑗、桓昭说起她最近才想到的美食,“现在天气炎热,总是不大有胃口,可以用鲜虾仁配以茶叶嫩芽烹制菜肴,虾仁玉白鲜嫩,茶叶嫩芽碧绿清香,又好看,味道又清淡可口。也可用糯米裹了肉馅蒸制珍珠丸子,雪白雪白的,滑嫩细腻,香喷喷,回味无穷……” “听着就好吃。”桓昭馋涎欲滴。 “头回听你说起来呢,回家咱们便试试。”范瑗笑盈盈。 “不用回家再试,在这里也是一样的。”桓昭非常热忱,“范娘子,阿令,拿这里当自己家,不必客气。” “对,不必客气,当成自己家便可。”寿康公主缓缓道。 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笑容,语气也因为惯性带着丝冷意,眼神却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慈爱。 任江城暗暗吃惊。 她印象中的寿康公主可没有这么平易近人啊,对人没这么好。嘉苑雅集的情形任江城记得清清楚楚的呢,寿康公主不会和乐康公主似的无理取闹,可她也并非平易近人、通情达理的公主,对于任江城这种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她不会放在心上,不会想要去维护和关爱。就是这样的寿康公主,今天却纡尊降贵的说,“不必客气,当成自己家便可”。 发生什么事了? 桓昭还真不是随口跟任江城客气,当即便命人把厨娘叫来了。 任江城仔细把做菜的步骤告诉她,“……你不必着急,因为我也是方才忽然想到的,未必做的出来,或者做出来也未必美味。总之你尽力去做便是了。”这厨娘姓方,生的却是圆滚滚的,把任江城说过的步骤一一记下,眼睛放光,“奴从前没有做过这些,不过,听小娘子所言,做出来应该是很清爽可口的。”桓昭笑吟吟,“你把别的事先放下,先专心做这两道菜吧,若做的好,有重赏。”厨娘精神抖擞,“是,九娘子。”生龙活虎的下去煎、炒、烹、炸,忙起来了。 任启伸出小手拉拉陵江王的衣襟,“翁翁。” 正在用眼神厮杀的陵江王和桓大将军同时后悔,“当着小阿倩的面剑拔弩张的做什么呢?孩子这么小,胆子必定不大,凶巴巴的岂不吓坏了他?”同时换了幅笑脸。 “小阿倩,怎么了?”陵江王慈爱的问道。 任启四处张望,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好奇,“阿兄呢?” 听到他问阿兄,陵江王和桓大将军都露出怪异的神色。 寿康公主微笑,“阿倩小郎君所说的阿兄,指的是……?” “是十三郎。”任平生欠欠身。 寿康公主嘴角的笑容愈来愈浓,“原来阿倩小郎君喜欢十三郎啊。”她从前只是觉得阿倩精致可爱,现在还觉得阿倩很有眼光,懂得欣赏她的宝贝儿子十三郎,看着小阿倩更顺眼了。 陵江王笑咪咪的告诉任启,“十三郎公务繁忙,不在家,今天咱们见不到他了。小阿倩,翁翁陪你玩,好不好?”任启有些失望,“阿兄不在家啊?”桓昭见了他这小模样,便笑着问道:“阿倩小郎君,你很喜欢我阿兄对不对?他不在家,你觉得扫兴,对不对?”任启不好意思的笑笑,犹豫了下,轻轻点点小脑袋。 “我以为能见到阿兄的。”他小小声的嘀咕。 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心里都是热呼呼的。十三郎啊十三郎,你没有白白中意任家的女郎,她对你如何我们不知道,可她的阿弟喜欢着你、惦记着你呢。 “不能让咱们阿倩小郎君失望。”桓大将军果断的挥挥手,“阿倩小郎君是公主府的贵客,让客人扫兴可不是公主府的待客之道。来人,去传话给十三郎君,让他不管有什么紧急公务也要先放下,回家陪客人!” 这一刻,桓大将军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管他什么戒心不戒心的,有陵江王在又怎么了,十三郎好容易才有了中意的女郎,做父亲的一定要成全他,让他如愿以偿!回来吧,十三郎,就算是在陵江王的眼皮子底下,阿父也有法子让你私下里见到阿令,向她倾诉衷肠! 桓大将军示威一般的看了陵江王一眼。 陵江王恶狠狠的瞪了回去。 任启听到桓大将军让人去叫十三郎,眼眸中闪着快活的光芒,“阿兄要来了么?真好。我要和阿兄坐一起,再喝阿兄……”本来他想说“再喝阿兄一口酒”的,可是想到陵江王向来不许他饮酒,眼珠转了转,剩下的话又咽回去了。 “再喝阿兄的什么?”陵江王警觉。 “喝阿兄的汤。”任启甜甜笑。 他这倒也不能算是撒谎,十三郎确实喂过他喝汤。 陵江王释然,“原来是喝汤啊。” 任启垂下小脑袋,笑的很不好意思。 桓广阳萧萧肃肃自外而来,如雪白衣,高华容颜,映得整间客厅都亮堂了不少。 “阿兄。”任启见到他,高兴的叫着阿兄,从陵江王怀里机灵的溜下地,颠儿颠儿的跑了过去。 陵江王黑了脸,桓大将军却好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似的,别提多舒畅了。 “阿倩小郎君看样子很喜欢十三郎。”寿康公主嘴角微微上扬。 任江城含笑道:“其实小孩子是最聪明的了,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楚的很。”桓昭忙不迭的点头,“是呀是呀,阿令你说的太对了。你知道么?上次咱们在桃园烤叫化鸡,阿兄这有洁癖的人却愿意和阿倩共用一个酒杯……” “什么,共用酒杯?”陵江王眉毛拧起来了。 “是,是啊……”桓昭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了,一头雾水。 陵江王脸色更差了,黑的跟锅底似的。 任江城清清嗓子,小声告诉桓昭,“他背着我阿父阿母偷偷给阿倩吃糖,但是,不许喝酒。” 桓昭这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吐吐舌,心虚的低下了头。 “翁翁,阿倩只喝了一口,之后便不许他再喝了。”任江城笑盈盈的道:“您知道他喝了一口之后发生什么事了么?因为他自己不能喝,所以我阿父,还有大将军,被他一个挨一个的劝过去,那晚都不能再喝酒了啊。” “真的,谁也拿他没办法。”桓昭和范瑗一起笑起来。 寿康公主想起那晚的情形,也不禁露出笑容,“大将军一向嗜酒,能让他乖乖把酒收起来的,也就只有阿倩小郎君了。” 任启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小脸蛋粉扑扑的,桓广阳笑着抱起他,“阿倩若害羞,趴在阿兄肩上好了。”任启乖巧的嗯了一声,果然软绵绵的趴在了桓广阳肩上,不肯抬头,不让众人看他了。 桓大将军等人哈哈大笑。 就连陵江王也露出了笑脸。 小阿倩自己喝不了酒,便也管着他阿父、桓惕这些人也喝不了酒么?甚好,甚好。 陵江王目光敏锐的盯在桓广阳身上,见他进来之后处处守礼,并没有偷眼看任江城,心里的气暂时平了些。 “阿兄,你方才做什么去了?”任启声音软糯的问道。 桓广阳微笑告诉他,“阿兄在墨竹林演练一种新的阵法……” 他话还没说完,任启便直起小身子,满脸兴味,“墨竹林?新的阵法?阿兄,这是什么,好玩么?”桓广阳眉目温柔,“是大人的事,阿倩不懂。这个也不算好玩吧,还是有凶险的。” “不好玩啊。”任启小朋友失望了。 第113章 她天生丽质,笑起来更为灵慧动人,美的不可方物。 桓广阳心底有一朵小花慢慢的、喜悦的绽开,由花骨朵直至盛开。 他把任启抱得高高的,挡住了陵江王的目光,也对她轻轻浅浅的笑了笑。 笑容极浅淡,却没有半丝他平时气质中的清冷之意,温暖、和煦,如春风一般。 桓昭是和任江城坐在一起的,看到她阿兄的这些小动作、这些面部表情,惊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诚然她知道她的阿兄对任江城有意,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一向端庄优雅的他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范瑗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往这边扫了一眼。 “阿兄,你别这样啊。这坐着这么多人呢,拜托你收敛一些,要不然任将军、范娘子翻了脸,你可就惨了!”桓昭心里着急,恨不得出声提醒桓广阳。可是她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出声的,只好拼命冲桓广阳挤眉弄眼,恨不得自己的眼睛会说话、眉毛也会说话,好把这些都告诉桓广阳,好好生提醒提醒他。 桓广阳脸上泛起可疑的晕红,转过脸,不再看任江城了。 桓昭活活的松了口气。 要见面咱们想法子私下里见面啊,可不能当着阿令父母和陵江王的面眉目传情。阿兄,像你方才是那样是不行的,会惹出麻烦来的。 陵江王高声笑了笑,“你要去墨竹林对不对?也好,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正想开开眼界呢。” “大王,我一个人去便好。”任平生不大情愿把陵江王也牵扯进来。 “叔父若去,我也陪着。”桓大将军笑道。 “我不用你陪。”陵江王不悦。 任江城忙扬声道:“阿璃,方才你说今天有什么美食来着?”桓昭会意,故意提高了声音,清清脆脆的道:“有五味脯和鳢鱼脯,跳丸炙,豚皮饼,脍鱼莼羹,驼蹄羹,还有几种你之前用六月柿做出来的美食,种类蛮多的。不过,因为有阿倩小郎君在,怕他馋了,故此没有备什么美酒,不知叔外祖父和任将军会不会觉得不尽兴啊?” 她声音娇嫩动听,故意看着任启说出“因为有阿倩小郎君在,怕他馋了,故此没有备什么美酒”时更是一脸顽皮淘气,众人都觉好笑。 任启小朋友害羞了,小脸微红,躲到桓广阳怀里不肯露面,天真可爱的模样逗得众人笑意愈深,笑声愈大。 任江城笑吟吟的提起各种夏季美食,尤其是冰沙、冰镇酸梅汤,说的众人口中都有了凉意。 桓昭和她一唱一和,两人配合的非常默契。 今天的正事是宴请,任江城和桓昭大肆谈论起美食,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也不好意思争论去不去墨竹林、要不要主人陪着一起去的问题,方才他们的争执,就暂时混过去了。 午宴的时候寿康公主请众人移步用做餐室的西厅,西厅被寿康公主精心布置过,由鲜花和兰草等做为装饰,清雅讲究,菜肴更不必提了,融汇了大梁皇室的精品美食和任江城新研发出来的新鲜菜品,色香味俱全,令人赞不绝口。 “唯一不足之处,是没有酒。”桓大将军叹息,“不过,若是咱们饮酒,阿倩小郎君看着未免眼馋。给他喝吧,这么小的小郎君喝了对身体不好;不给他喝吧,他眼巴巴的在旁看干着,也怪可怜的。所以,为了阿倩小郎君,这一餐咱们便暂时不喝酒了吧?” “同意。”陵江王爽快的道。 他也是无酒不欢的人,不过桓大将军这一番话讲出来,他完全同意,宁可不喝酒了,也不让阿倩在一边看着难受。 “难为诸位了。”任平生歉意的道。 为了任启一个小孩子让陵江王、桓大将军都不能喝酒,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是过意不去。 “不难为,不难为。”桓大将军笑声爽朗,“阿倩小郎君太可爱了,公主很喜欢他,特意这么吩咐我的,哈哈哈。” 任平生和桓大将军客气了几句,陵江王却是黑了脸,气的不行。好嘛,连阿婧都跟着凑起热闹来了,阿婧这位公主殿下多傲慢啊,多不近不情啊,现在也作出关爱阿倩的样子,好像真心喜欢小阿倩一样。其实就是想哄住我们,好把阿令骗过去!就你们这点子心思,还当谁不知道啊? 任启小朋友在这次宴会上成了小香包,从陵江王、桓大将军开始,人人喜欢他,人人想亲近他,对他格外纵容,任启在陵江王、桓大将军、寿康公主等人身边来回穿梭,这边吃一口,那边吃一口,如鱼得水,快活之极。不过,这么多人当中,他似乎格外喜欢十三郎,在他身边逗留的时间最久,时常往他身边去,以至于陵江王和桓大将军看十三郎的目光都有些酸溜溜的。 “十三郎,你挺招阿倩小郎君待见的啊。”桓大将军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嫉妒之意。 桓广阳毫不谦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生的俊美无双,所以比较合他的心意吧?阿父您也知道,小孩子眼神最好了,谁美谁不美,他看的清清楚楚。” 桓大将军吹起胡子。 席间响起低低的欢笑声。 桓昭倒吸一口凉气,“阿母,我今天才知道,原来阿兄竟然是会说笑话的啊。”寿康公主笑意隐现,“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一点的。” 以下是重复的,会很快替换过来的。 她天生丽质,笑起来更为灵慧动人,美的不可方物。 桓广阳心底有一朵小花慢慢的、喜悦的绽开,由花骨朵直至盛开。 他把任启抱得高高的,挡住了陵江王的目光,也对她轻轻浅浅的笑了笑。 笑容极浅淡,却没有半丝他平时气质中的清冷之意,温暖、和煦,如春风一般。 桓昭是和任江城坐在一起的,看到她阿兄的这些小动作、这些面部表情,惊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诚然她知道她的阿兄对任江城有意,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一向端庄优雅的他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范瑗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往这边扫了一眼。 “阿兄,你别这样啊。这坐着这么多人呢,拜托你收敛一些,要不然任将军、范娘子翻了脸,你可就惨了!”桓昭心里着急,恨不得出声提醒桓广阳。可是她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出声的,只好拼命冲桓广阳挤眉弄眼,恨不得自己的眼睛会说话、眉毛也会说话,好把这些都告诉桓广阳,好好生提醒提醒他。 桓广阳脸上泛起可疑的晕红,转过脸,不再看任江城了。 桓昭活活的松了口气。 要见面咱们想法子私下里见面啊,可不能当着阿令父母和陵江王的面眉目传情。阿兄,像你方才是那样是不行的,会惹出麻烦来的。 陵江王高声笑了笑,“你要去墨竹林对不对?也好,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正想开开眼界呢。” “大王,我一个人去便好。”任平生不大情愿把陵江王也牵扯进来。 “叔父若去,我也陪着。”桓大将军笑道。 “我不用你陪。”陵江王不悦。 任江城忙扬声道:“阿璃,方才你说今天有什么美食来着?”桓昭会意,故意提高了声音,清清脆脆的道:“有五味脯和鳢鱼脯,跳丸炙,豚皮饼,脍鱼莼羹,驼蹄羹,还有几种你之前用六月柿做出来的美食,种类蛮多的。不过,因为有阿倩小郎君在,怕他馋了,故此没有备什么美酒,不知叔外祖父和任将军会不会觉得不尽兴啊?” 她声音娇嫩动听,故意看着任启说出“因为有阿倩小郎君在,怕他馋了,故此没有备什么美酒”时更是一脸顽皮淘气,众人都觉好笑。 任启小朋友害羞了,小脸微红,躲到桓广阳怀里不肯露面,天真可爱的模样逗得众人笑意愈深,笑声愈大。 任江城笑吟吟的提起各种夏季美食,尤其是冰沙、冰镇酸梅汤,说的众人口中都有了凉意。 桓昭和她一唱一和,两人配合的非常默契。 今天的正事是宴请,任江城和桓昭大肆谈论起美食,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也不好意思争论去不去墨竹林、要不要主人陪着一起去的问题,方才他们的争执,就暂时混过去了。 午宴的时候寿康公主请众人移步用做餐室的西厅,西厅被寿康公主精心布置过,由鲜花和兰草等做为装饰,清雅讲究,菜肴更不必提了,融汇了大梁皇室的精品美食和任江城新研发出来的新鲜菜品,色香味俱全,令人赞不绝口。 “唯一不足之处,是没有酒。”桓大将军叹息,“不过,若是咱们饮酒,阿倩小郎君看着未免眼馋。给他喝吧,这么小的小郎君喝了对身体不好;不给他喝吧,他眼巴巴的在旁看干着,也怪可怜的。所以,为了阿倩小郎君,这一餐咱们便暂时不喝酒了吧?” “同意。”陵江王爽快的道。 他也是无酒不欢的人,不过桓大将军这一番话讲出来,他完全同意,宁可不喝酒了,也不让阿倩在一边看着难受。 “难为诸位了。”任平生歉意的道。 为了任启一个小孩子让陵江王、桓大将军都不能喝酒,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是过意不去。 “不难为,不难为。”桓大将军笑声爽朗,“阿倩小郎君太可爱了,公主很喜欢他,特意这么吩咐我的,哈哈哈。” 任平生和桓大将军客气了几句,陵江王却是黑了脸,气的不行。好嘛,连阿婧都跟着凑起热闹来了,阿婧这位公主殿下多傲慢啊,多不近不情啊,现在也作出关爱阿倩的样子,好像真心喜欢小阿倩一样。其实就是想哄住我们,好把阿令骗过去!就你们这点子心思,还当谁不知道啊? 她天生丽质,笑起来更为灵慧动人,美的不可方物。 桓广阳心底有一朵小花慢慢的、喜悦的绽开,由花骨朵直至盛开。 他把任启抱得高高的,挡住了陵江王的目光,也对她轻轻浅浅的笑了笑。 笑容极浅淡,却没有半丝他平时气质中的清冷之意,温暖、和煦,如春风一般。 桓昭是和任江城坐在一起的,看到她阿兄的这些小动作、这些面部表情,惊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诚然她知道她的阿兄对任江城有意,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一向端庄优雅的他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范瑗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往这边扫了一眼。 “阿兄,你别这样啊。这坐着这么多人呢,拜托你收敛一些,要不然任将军、范娘子翻了脸,你可就惨了!”桓昭心里着急,恨不得出声提醒桓广阳。可是她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出声的,只好拼命冲桓广阳挤眉弄眼,恨不得自己的眼睛会说话、眉毛也会说话,好把这些都告诉桓广阳,好好生提醒提醒他。 桓广阳脸上泛起可疑的晕红,转过脸,不再看任江城了。 桓昭活活的松了口气。 要见面咱们想法子私下里见面啊,可不能当着阿令父母和陵江王的面眉目传情。阿兄,像你方才是那样是不行的,会惹出麻烦来的。 陵江王高声笑了笑,“你要去墨竹林对不对?也好,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正想开开眼界呢。” “大王,我一个人去便好。”任平生不大情愿把陵江王也牵扯进来。 “叔父若去,我也陪着。”桓大将军笑道。 “我不用你陪。”陵江王不悦。 第114章 “林子这么大,也不知我阿父到哪了?”任江城有些犯愁。 “我大概能猜到。”桓广阳语气笃定。 他带着任江城绕来绕去,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紫竹稀疏的地方。这里的紫竹虽然少,但格外粗壮,高耸入云,和别处的景致明显不同。 桓广阳示意她往下面看,“女郎,任将军在那里。”任江城忙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只见一位相貌清俊的郎君先是凝神注视四周,继而蹙眉苦思,面带踌躇,正是任平生。 “我阿父是在计算方位吧?嘉苑雅集之后我告诉他八卦图的事,他应该留意过的。十三郎,你在竹林中的布置,和普通的八卦图区别有多大啊?”任江城问道。 桓广阳有些歉意,“女郎,我平时是拿墨竹林当排兵布阵演练来用的,所以阵法会经常变,和普通的八卦图大不相同。” “我阿父若是要靠自己走出去,大概是不大可能的。”任江城踮起脚尖往下面张望,“可是怎么提醒他呢?” 桓广阳心里一阵痒痒。 她踮起脚尖向下张望的样子,又孩子气又可爱,让人真想…… 他不觉手上用力,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她在探头向下张望,毫无察觉。 “其实很简单的。”桓广阳柔声道。 “什么?”任江城惊讶的转过头。 桓广阳笑笑,伸出手指放入水中,发出两声清亮悠长的啸声。啸声过去后不久,一只洁白的鸽子展翅飞来,轻盈而美丽,落在桓广阳的手掌上。 这只鸽子好似通人性一样,扑闪着翅膀,冲桓广阳欢快的叫了两声。 “它是在跟你说话么?”任江城好奇。 桓广阳嘴角轻扬。 他发出几声清啸,命令道:“去吧。”鸽子在他手掌上踱了两步,点点头,展开小小的翅膀飞走了。 “你通鸟语么?”任江城小声问他。 “我又不是公治长。”桓广阳轻笑。 “那你很会训鸽子?”任江城又问。 桓广阳谦虚,“略知一二。” 第115章 “桓家那个伤重几乎不治的孩子是我,所以桓家是没事的”,任江城回味着桓广阳的话。 “你不介意,可是你的阿父阿母一定会介意的。”她有些遗憾的说道。 桓大将军还算了,寿康公主那样的性情脾气,有人“害”过她的儿子,她竟然能前嫌尽释不予计较,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不会。”桓广阳语气笃定,“我阿父心胸宽广,我阿母则根本不知内情。” “原来是这样。”任江城恍然大悟。 原来寿康公主什么也不知道啊。 陵江王和桓大将军越说越僵,打斗得越来越厉害。 任江城有些担心,晃晃桓广阳的手,“哎,十三郎,陵江王到底年龄大了,令尊却正值壮年,再打下去我怕陵江王体力不支。你还是进去给他们劝劝架吧,好不好?当年的事我会找机会问出来的。” “你很关心陵江王。”桓广阳凝视着她。 “我叫他翁翁的。”任江城神色柔和,“你知道么?我虽然有祖父,可是和祖父一点也不亲近,倒是陵江王慈祥又亲切,我心甘情愿叫他翁翁。” “明白了。”桓广阳点头。 “哎,你再叫只鸽子来送我走,然后你进去劝架,好不好?”任江城小声和他商量。 桓广阳深深看着她,“你不害怕了?盛夏时节,竹林里虫蛇鼠蚁很多的。” 任江城背上生出凉意,下意识握紧了桓广阳的手,却还嘴硬着,“我胆子大的很,不怕,一点也不怕。” 第117章 不多时,任平生就陪世子萧凛一起过来了。 萧凛带了他的儿子萧庆归,萧庆归今年十岁,比任启高一头,不过他和任启倒是挺合得来的,手牵着手,很是亲呢。 “这算是‘忘年交’么?”任江城见到萧庆归和任启很要好的样子,不由的心中暗笑。 萧凜和萧庆归向陵江王问安,一脸关切,陵江王淡淡道:“只是旧伤复发而已,没什么大事。我在青云巷暂时住上几天,你回府后跟你阿母说一声,让她不必惦记。”萧凛自然一一答应,“是,阿父。” 任启也过来向陵江王问好,可是这小孩子他也精的很,平时明明是叫陵江王“翁翁”的,现在萧庆归一来,他听萧庆归叫“翁翁”,自己便改口叫“大王”了。 “大王,你好点了么?”任启奶声奶气的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陵江王一迭声的道。 萧凛注意到陵江王对任启的慈爱和关心,心里一阵不舒服。陵江王是他的父亲,却要在青云巷养病,这件事已经让他很难受了,现在萧庆归和任启同时站在陵江王面前,陵江王对萧庆归这亲孙子不过尔尔,对任启却明显偏爱的多,让他情何以堪。 第118章 任江城秀丽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 灯光下的她没有白天明媚,却更添了几分柔美。 “翁翁。”她伸出纤纤玉手,搀扶步履蹒跚的陵江王。 “阿令。”陵江王把手伸给她,温柔纵容中又带着依赖和信任,就像年纪渐渐老迈的祖父对待活泼可爱、朝气蓬勃的小孙女一样。 任江城一边扶着陵江王上台阶,一边悄然往下面看了一眼。 桓广阳站在远处,正痴痴的看着她。 虽然夜色正浓,虽然灯光昏暗,任江城根本看不清他,却莫名觉得他此刻是不快乐的,浅色眼眸中满是忧郁,浓浓的、和这夜色一般无边无际的忧郁…… 任平生和范瑗、任启、桓昭等人也出现在台阶上。 桓昭和任平生等人告辞,任启高兴的冲她挥着小手,任江城想要送她,陵江王声音沙哑的叫了声“阿令”,任江城忙着照顾他,也就顾不上送桓昭了。 桓昭独自走下台阶。 “阿兄。”她到了桓广阳面前,低声的、同情的叫道。 虽然她不知道陵江王和桓广阳说了些什么,可是看桓广阳的样子便能猜出来了,那一定是很糟糕很不幸的,往事不堪回首。唉,可怜的阿兄,可怜的十三郎。 桓广阳没有理会她,依旧静静的望着任江城。 任平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任江城和任启从来没见过祖母,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桓家对陵江王的两次刺杀……她,还能再面对他么,还会再对他露出愉快明媚的笑容么? 他和她明明就在一个同一个院子里,可是,他却看到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天然险要,怒涛翻卷,仿佛天堑一般难以跨越、隔断交通…… 他和她遥遥相望,心中无限悲凉。 “十三郎,九娘子,恕不远送了。”任平生声音清越。 桓广阳和桓昭都道:“请留步。” 桓广阳深深看了任江城一眼,和妹妹一起携手离开。 一路之上他默默无语,一言不发,桓昭偷眼看他,张张嘴想问些什么,可是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又咽回去了。问些什么呢?陵江王说的话一定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定不愿意再回味,唉,算了,兹事体大,还是让阿父阿母拿主意吧。 桓昭很乖巧很体贴,什么也没问。 回到公主府,桓广阳意兴阑珊,直接回房去了,“阿璃,跟阿父阿母说一声,我倦了,先睡。”桓昭连连点头,“是,阿兄。”踮起脚尖,看着桓广阳走的远了,方才一溜烟跑去见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她聪明的很,知道桓大将军和桓广阳对寿康公主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她也一样,当着寿康公主的面嘻嘻笑,“阿兄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害羞了,连阿父阿母也不回来见,直接回房歇息了,嘻嘻。”寿康公主不由的嘴角微翘,“十三郎害羞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还真想见见呢。”桓昭怕她真的过去看,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阿母,阿兄害羞的样子若被您看见了,说不定恼羞成怒,以后有心里话不跟您说了,一味憋在心里。”桓大将军大为赞成,“就是。公主,十三郎现在的样子你还是别看了,他反正不待见我,我去瞅一眼,回来说给你听。他若没事呢,那便最好;他若恼了,也只恼我一个,和公主还是亲近的。”寿康公主不屑,“你说什么梦话?十三郎会恼了我,和我不亲近?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他,明白么?”桓大将军赶忙陪笑脸,“公主说的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咱们十三郎,就怕他光着屁股的样子被你看见了,也不敢和你不亲近,对不对?是我说错话了,失言,失言。”寿康公主被他逗的露出笑颜。 桓大将军暗暗松了口气。 他终于劝好了寿康公主,同意让他一个人找桓广阳去。 桓昭出来送他,小声把在青云巷的情形说了说,“……一开始还是很和谐的,后来外叔祖把阿兄叫出来说了说话,然后气氛就变了,说不出来的诡异。阿兄有些呆呆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心疼死了。”桓大将军略一思忖,柔声道:“陵江王年青时和你外祖父有储位之争,阿璃你也知道的,储位之争事关重大,难免有流血牺牲、阴谋诡计。桓家和王家是支持你外祖父的,若是当年曾经和陵江王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在所难免。”桓昭懂事的点头,“阿父,我知道,我只是同情阿兄。”桓大将军叹口气,“阿璃,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安歇吧。万事都有阿父在,不必想太多。”安慰女儿几句,急匆匆的走了。 “阿兄可怜,阿父也可怜。”桓昭喃喃,“外叔祖和外祖父争储位的时候,桓家家主还是祖父啊。就算真的有什么不愉快,也不是我阿父下的令,也不是我阿父动的手,阿兄和阿令多相配啊,可惜因为祖父一辈的事,我这么出色的阿兄都被嫌弃了,唉,前人的恩恩怨怨要算在我们这些小辈身上,真是很不公平,很不合理。”闷闷站了一会儿,没情没绪的回去了。 “笃,笃,笃。”桓大将军到了桓广阳卧室前,很有礼貌的敲门。 “请进。”桓广阳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桓大将军推门进去,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由的愣了愣。 桓广阳已经换下见客衣裳,卸下了发冠,一头如丝绸般柔顺亮泽的长发披在肩上,慵懒、散漫,他大概就要上床就寝了,只穿了件纯白里衣,赤足踩着双木屐,更显得肤光胜雪,精致绝伦,如诗如画。 “你早多少年都不给阿父抱了,明知阿父会来,还打扮成这样。”桓大将军抱怨。 桓广阳不理会他,踩着木屐踢踏踢踏到了床畔。 他人生的美,走起路来姿势也好看,看的桓大将军心里痒痒的。人家王丞相的儿子多好,三十多岁了还肯给阿父抱、坐阿父膝上,十三郎却是早就不肯了。唉,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给十三郎娶了新妇进门,生下和他儿时一样雪团儿似的小郎君了…… 桓广阳径自上了床。 “陵江王说了什么?”桓大将军在床沿坐下,问道。 桓广阳面色冷淡,把陵江王的话简单说了说,“……他追过去了,重获芳心,然后他又遇刺,又失约,这一次天人永隔,永远失去了她。” 桓大将军愣了半晌,方道:“那位女郎也是可怜,先是心上人失约,她被迫另嫁他人,然后心上人追过来了,说尽甜言蜜语,哄的她回心转意,她已经准备和离,准备嫁给他,然后他又失踪了,不见了……”想到那位至死也没等到情郎的可怜人,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桓广阳闭上了眼睛。 他眼睫毛细细长长,一张面庞无可挑剔,灯光下看他的睡容,会觉得非常美好。 桓大将军发愁的看着他,“十三郎,这可怎么办呢?你祖父当时是支持你外祖父的,如果说他为了你外祖父派人去袭击陵江王,这事是完全可能的,连我都相信……” 这事可不可能是真的?太可能了啊。皇帝不是现在才平庸无能的,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没有决断,拖泥带水,先帝很不喜欢他,好几回都想废掉太子改立英勇果决的陵江王。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两场刺杀,现在能坐在那个宝座上的人是皇帝,还是陵江王,谁能说得清。 桓广阳捞过被子蒙住了脸。 桓大将军替他拉开,“逃避是没有用的。十三郎,阿父出面替你出面解释,如何?” “没用。”桓广阳简短道。 桓大将军默然。也是,陵江王和任平生俨然是一家人,陵江王的仇人就是任平生的仇人,这些事如果是真的,那是怎么解释也没用啊。 “那,求和?石州靠近蜀中,划给陵江王?”桓大将军苦起脸。 “陵江王不是这种人。”桓广阳摇头。 把桓家的地盘划给陵江王,他就前嫌尽释了?没有这样的事。 “那,离间陵江王和任平生?”桓大将军出起馊主意。 “怎么可能?”桓广阳语气淡淡的,“任将军很可能是陵江王的亲生儿子,如何可能离间。” “十三郎你说什么?”桓大将军大惊,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 桓广阳微微皱眉,“阿父您声音小点儿。我这也只是猜测和感觉罢了,到底是不是,还有待查证。不过,陵江王和任将军不可分割,这是一定的。阿父,您如果频临绝境的时候被人救了,这人还对您关爱有加,无微不至,您可能会背叛他么?” “不会。”桓大将军呆了呆,道。 对啊,换了他是任平生,也是绝对不可能背叛陵江王的啊。 桓大将军挠挠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不你……你换个人喜欢吧……” “不换。”桓广阳怫然。 “十三郎你终于承认喜欢阿令了,哈哈哈。”桓大将军忽然开心起来,捧腹大笑,“养了你这么大,头回听到你红口白牙的承认喜欢上别人了,哈哈哈。” 桓广阳脸上泛起可疑的酡红,如喝醉了酒一般。 桓大将军把他笑话了一番,心情变好了,“十三郎,不能因为你祖父和外祖父当年做的事便把你和阿令耽搁了。放心吧,阿父会替你想办法的。” “我自己来。”桓广阳坐起身子,脸色郑重,“我会让陵江王改变主意。” “你打算怎么做?”桓大将军好奇。 “这您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桓广阳浅浅笑。 桓大将军颇觉欣慰,笑着拍拍他的肩,“十三郞,有事尽管跟阿父说,阿父会帮你。” 桓广阳道过谢,便舒舒服服的躺下了,闭上了眼睛,“阿父,您走的时候,劳驾替我带上门。” 桓大将军一笑,俯身替他盖好被子,“阿父走了。十三郎,好梦。” “好梦。”桓广阳道。 桓大将军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出去之后转过身,替他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桓大将军走后,桓广阳重又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任江城秀丽的身影,不禁胸中一热。 是,他和她之间确实有一道鸿沟,难以跨越,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不会甘心,不会认命,不管是奋力将这鸿沟填平也好,或是架起一座桥梁也好,总之他会排除万难走到她身边,和她共度这一生一世。 他和她注定是要在一起的,谁也无法阻挡。 陵江王不能,过世的桓大司马不能,当今皇帝也不能。 第119章 这年初秋时节,南朝和北朝和谈成功,和亲事宜也一并谈妥,三皇子元绎即将带领北朝使臣回国,要和他一路同行的还有淳安郡主、任淑英,他的王妃和侧妃。 淳安郡主对于这桩婚事很不满意,不过她被大梁册封为淳安公主,备极尊荣,北朝又以林城、山城及大批珍贵珠宝做为聘礼,非常隆重,南朝则增加了泽城和海城做为陪嫁,因为老皇帝的宠爱,也因为老皇帝迫切想要和平,所以除了例行的公主陪嫁之外又增加了许多古董珍玩、名贵丝绸等物,淳安郡主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对这桩婚事倒没那么抵触了。 会稽王妃心痛爱女,这些时日不停的劝说,“北魏并未立下皇储,元绎也是有机会的。你阿父将来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将来元绎坐上那个尊贵的位子,你成了皇后,世上还有比这个更风光的事么?”淳安郡主闷闷不乐,“可是,北人有杀子立母之说,我这辈子休想母凭子贵,让我亲生的儿子继承皇位,成为尊贵的皇太后了。”会稽王妃伸出纤纤玉手点她额头,恨铁不成钢,“傻孩子,生孩子要怀胎十月,临生产之时又要在鬼门前关走一圈,何等凶险。你为什么要自己的亲生儿子登上皇位,让别人替你受十月怀胎之苦,让别人替你生下儿子,你抚养他长大、扶他登上皇位,怕他不将你当作亲生母亲来尊敬么?” 淳安郡主问道:“十月怀胎真的很辛苦?生孩子很凶险?”会稽王妃一脸心疼,“傻孩子,你连这个还不懂呢,真是不应该这么早便出嫁的。这女人生下来便命苦,十月怀胎只是累、心烦,生孩子的时候真是会要人命的。生孩子是什么好事了?乡野村姑是生孩子越早越好,越多越好,皇室女儿金贵,和她们可不一样。你快别惦记这件事了。”淳安郡主想了想,“可我还是想要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样吧,我生女儿好了。”会稽王妃忙交待,“阿珠,你还小,这生孩子的事不急,至少再过几年,等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再说,或是再晚一些也使得。”淳安郡主点头,“好,知道了。” 淳安郡主出嫁在即,会稽王妃万分不舍。 她背着人的时候不知对着会稽王垂下多少泪水,“阿珠才这么小,我舍不得她,放心不下。”会稽王无奈,“那怎么办?你当作保姆陪嫁过去?”会稽王妃眼泪如泉涌,眨眼间便湿了一条手帕,“也行。”会稽王被她弄的哭笑不得。 会稽王妃越是心疼女儿,就越是怨恨任江城,无人之时和会稽王商量了不止一回,“怎生摆布这个任八娘才好?若她一直好好的,难消我心头之恨!”会稽王皱眉,“对付任八娘,便是对付她父亲任平生。单单一个伏波将军任平生倒还罢了,偏偏他背后还有陵江王,那便难办了。你也知道,陵江王和陛下是同母兄弟,陛下就算不喜欢他,对他和其余的叔父们也不一样,非常宽容。你要摆布任八娘,等叔父回封地之后吧,到时候任平生一家人落了单,随你怎么报复都行。”会稽王妃咬牙,“陵江王什么时候回封地?”会稽王苦笑,“陛下年事已高,眷恋故人,怕是要留他在京城住一阵子了。”会稽王妃气的眼泪汪汪,“那咱们要等到哪年哪月方才可以动手?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快把我憋死了。” 淳安郡主若是见了会稽王,也是必定要抱怨任江城几句的。 会稽王妃和淳安郡主一再撺掇,会稽王终于被她俩说的动了心。 一则他确实疼爱淳安郡主这个女儿,二则和亲这件事上他一直和太子较着劲,因为最后和亲北朝的是淳安郡主而不是太子的女儿,他颜面尽失,在太子面前好像矮了一头似的。有这两个原因,他哪会不怨恨任江城呢?只不过这份怨恨藏在他心里,隐而不发,会稽王妃和淳安郡主时常跟他提起来,便愈来愈烈愈来愈浓,藏也藏不住了。 会稽王妃本来是没有把青云巷任家放在眼里的,但是自从她知道寿康公主也对任家另眼相看之后,便命人密切监视起任家的一举一动。陵江王和任平生一家人到寿康公主府赴宴时旧病复发,之后回青云巷休养的消息,自然没能瞒过她。她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会稽王,“殿下想想这件事,能据以做些文章么?陵江王在青云巷养伤,不回王府,咱们应该能挑拨陵江王妃吧?萧凛也不会满意的,应该有机可乘。还有,姐姐和姐夫和太子来往的密切,对咱们冷淡,对桓家,咱们也不必太客气了,殿下以为呢?” “陛下和陵江王从前嫌烦隙甚深,现在却好像过于太平了些。”会稽王细细思忖良久,笑道:“或许是时候让陛下再回想起陵江王威胁储位、令他寝食难安的岁月了。到时候陛下看到陵江王便不舒服,自然会命他返回封地,咱们再想收拾任平生一家,便易如反掌。”他却没有提到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 “对,让陵江王赶紧返回封地是正经事。”会稽王妃极力赞成,“他可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呢,若他在京中呆的久了,朝中大臣拥戴了他,可如何是好?” 会稽王和会稽王妃不由的相视一笑。 老皇帝虽平庸,却已登基多年,他的地位哪里是陵江王所能动摇的?可是,身居高位的人总是疑心重的,尤其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高处不胜寒,没有哪个是不怕兄弟、儿子、大臣造反夺宫要抢他位子的。皇帝若知道陵江王在京城开始和权臣频繁来往,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起疑心,会不会担心陵江王继续留在京城会对他不利?当然会啊,不会才怪了。 会稽王进宫陪老皇帝下棋的时候,似乎是无意中提起来,“叔父和姐夫倒是很要好,前天在姐姐府中赴宴之时不知吃坏了什么,旧病复发,就叔父那个性子,居然没和姐夫生气,还好好的。” 老皇帝闻言咪起眼睛,慢吞吞的问道:“是么?” 会稽王熟知老皇帝的性情,知道他这是往心里去了,便笑着说道:“自然是真的。叔父也是奇怪,旧病复发之后不回陵江王府休养,反倒住到青云巷任家去了。任家您知道么?他家那位女郎便是因为逼迫北魏三皇子而声名雀起的那位了。” 会稽王说任江城“因为逼迫北魏三皇子而声名雀起”,其中的话意就是暗指任江城的行为纯属钓名沽誉,一切全是为了自己出名,是含着贬意的。 “原来是那多事的女郎。”老皇帝不悦,“因为她多事,我大梁倒要多陪嫁两座城过去。” 会稽王干笑了两声。 他有点尴尬,按说南朝少了两座城池他应该是反对的,可因为那是陪嫁给他女儿的,他的感觉却和老皇帝截然不同,暗暗想道:“陪嫁越多越厚重,阿珠在北朝才越容易立足嘛。” 老皇帝生了会儿气,皱眉道:“你叔父这两天住在青云巷,没回王府?”会稽王打起精神,“是,没回王府,听说叔母为此很不满呢。” 其实陵江王妃对这个有没有不满他并不知道,因为陵江王妃就算是不满也不会跟他说的。不过,他现在反正是要调拨离间,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是他不敢说的呢? “成何体统。”老皇帝沉下脸。 会稽王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心中窃喜。 老皇帝都觉得陵江王不成体统了,之后大概会越想越气,命令陵江王离开京城返回封地居住吧?那样的话,他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毫不客气的下手收拾那害了他女儿也害得他丢了颜面的任平生一家了。会稽王觉得,以他的实力,要收拾任平生这一家人真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你回去吧。”老皇帝生了会闷气,烦恼的摆摆手。 会稽王不敢违拗,便即站起身,“儿告退。” 离开建章宫,会稽王心情愉快,就等着老皇帝冲陵江王发难了。谁知老皇帝行事也是出人意料,非但没有发作陵江王,反倒命宦官携了许多药材补品前往青云巷慰问,丝毫也没有发怒的意思。 会稽王摸不着头脑。 皇帝这是……老了老了,反倒顾念起兄弟情意来了么? 桓大将军面见老皇帝商议朝政,正事说完,老皇帝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你和阿婧一起招待你叔父了?他情形如何啊,这几天朕都没有见到他。”桓大将军老老实实的说道:“叔父不大好,旧伤复发,病了,现在正养着呢。大夫说无甚大碍,过几天便行动如常了。”老皇帝那混浊的眼眸中闪过异色,“你叔父才到你家坐了坐,便旧伤复发了?”桓大将军脸色便不大好了,“叔父身上的伤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多年了,多年老伤,逢阴雨天便爱复发。那天正好下了大雨,大概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和桓家无关。”老皇帝嘿嘿笑。 桓大将军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老皇帝,“我和公主并没有邀请叔父,叔父是不请自来的客人。陛下,叔父是来兴师问罪的。” “有这等事?”老皇帝兴味盎然。 桓大将军淡笑,“是,我没有追究叔父当年狠心不救我孩儿的旧事,叔父倒怪起我来了,怪我桓家两次刺杀,害得他几乎丧命。陛下,我真不知叔父这话是从何说起。叔父因此旧伤复发,也怪不到我身上。” 老皇帝眼光闪了闪,“对,怪不到你身上,怪不到你身上。” 桓大将军更进一步,“陛下,我和公主不会去看望叔父的,也不会跟他赔罪。就算别的恩恩怨怨我都不计较了,十三郎小时候受过的苦,难道我可以忘记么?” 老皇帝不自然的笑了几声,笑声干瘪,“阿惕啊,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宽宏大量些,莫和你叔父计较了。”安慰了桓大将军几句,命他退出去了。 桓大将军告辞皇帝出来,嘴角浮上丝冷笑,“是谁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查出来这个人,我饶不了他!” 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建章宫。 --- 元绎离开建康的前夕,忽然命人到青云巷送来信函,向任江城索要钟大家。 他在信上说,如果任江城想留下钟大家也不是不行,那就要给他和他的侧妃一个面子,届时出城送送任淑英,顺顺和他道个别。 “这小子想什么呢?”任江城接到信之后自然是和任平生、范瑗、钟大家等人一起商议的,任平生看过信之后大恼,气得差点把信给撕了。 第120章 北魏使臣离开建康的这天,旌旗招展,绣带飞扬,声势浩大。 淳安郡主,不,现在应该叫她淳安公主了,临时搭在路边的锦幕之中,许多人前来送行。会稽王妃一直在抹着眼泪就不说了,她的堂姐庆元郡主、表姐桓昭、瘐涵等人,那是肯定少不了的,还有灵寿公主的小女儿王湘,也言笑晏晏的陪在淳安公主身边,陪她说话,做最后的道别。 庆元郡主侥幸逃脱了和亲的命运,本来应该是趾高气扬幸灾乐祸的,其实却没有,还和平时一样温婉端庄,言辞谨慎。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几回讥讽于她,她也只当没听见,笑一笑便过去了。因为庆元郡主的一再忍让,这里的气氛还是很和谐的,至少没有吵起来。 “其实,做公主的人远嫁异国皇子,也是好事。”淳安公主身着北魏王妃服饰,似笑非笑,似喜非喜,斜睇庆元郡主,“无论南朝北朝,皇室总是特权最大、最尊贵的。公主下降本国臣子,生下来的孩儿便是普通世家子弟,比自己兄弟们的孩子凭空矮了一截。还不如嫁入他国皇室,以后若生下孩儿,尊贵无比。” 庆元郡主心平气和,“岂只尊贵无比,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呢。” 淳安公主说这话本来是要刺激她的,见她不为所动,镇静依旧,美丽的大眼睛便睁得圆圆的,狠狠瞪了她两眼。 王湘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甜甜的笑着说道:“表姐,愿你此去北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和表姐夫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伉俪情深……”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众人都忍俊不禁,“湘儿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恩恩爱爱?”王湘嘻嘻笑,“人家这不是想显摆显摆新学会的词么?”众人笑意愈浓。 这一打岔,就把淳安公主和庆元郡主这姐妹二人方才的不快给岔过去了。 范瑗和任江城母女二人走入幕中的时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范瑗是位神采飞扬的美女,虽然人到中年,美艳依旧,气势不减,那是不用说了,任江城年纪不大却天生丽质,秀美绝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走入幕账之中,众人登时眼前一亮,可以想像,她是何等的风华,何等的容光。 “范娘子来了,阿令来了。”桓昭和瘐涵亲热的迎上去。 王湘眼珠转了转,也跟着桓昭和瘐涵一起过去了。 庆元郡主不像桓昭和瘐涵那么亲热,也是彬彬有礼的,“范娘子,八娘,多日不见。” 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会稽王妃眼中好像要冒出火来,死死盯着任江城看了好几眼,如果她的眼光能够杀人,任江城早已死了一止一回,淳安公主皮笑肉不笑,“哟,智计过人的任八娘子来了?失迎,失迎,八娘子,你辛辛苦苦用计骗来的两座城池现在要被我带到北国去了,也不知你心疼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很是过意不去。” 桓昭蹙眉,“阿珠,那天你明明也在的,阿令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和庆元郡主才和北魏三皇子周旋的么?你不感谢她也就算了,还这么讥讽她。”瘐涵也道:“是啊,别人以讹传讹就不说了,咱们都是在场的,真实情形如何,再明白不过。阿令可没有骗人。”淳安公主见她俩帮着任江城,不由的红了眼圈,“我是你们的表妹,就要远嫁异国啦,你们不帮着我,反帮着外人,真坏。” “阿令可不是外人,她是我阿兄喜欢的人,以后就是我阿嫂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呢。”桓昭心中暗暗想道。 “阿令不是外人,是我的内人。”瘐涵却揽着任江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内人一般是用来称呼妻子的,她这么一说自然是可笑的,范瑗和庆元郡主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阿令才不是你的内人,她是……”桓昭脱口说道。 她想说是“是我阿兄的内人”,可是这话太过造次,如何能说出口? “她是什么呀?”瘐涵笑咪咪的问。 桓昭淘气的笑了笑,“是我的内人。”和瘐涵一样亲亲热热揽着任江城的肩,做势要和瘐涵抢。 “敢抢我的人!”瘐涵嗔怪。 “就抢了,怎么了?阿令这么可爱,为什么不抢?”桓昭笑道。 庆元郡主面目含笑,“八娘确实可爱,我也想要抢上一抢呢。”王湘偷眼瞅瞅会稽王妃、淳安公主,又瞅瞅庆元郡主、桓昭、瘐涵等人,思忖片刻,拉拉庆元郡主,“表姐,咱们也过去吧。”庆元郡主点头,也过去一起嘻嘻哈哈,说笑打闹。 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气的白了脸。 淳安公主叫过婢女吩咐了几句,婢女陪笑对庆元郡主等人道:“公主要换装了,诸位能不能到隔壁稍等片刻?”庆元郡主等人并无异议,都笑道:“你换装,我们就不打扰了。”出来去了隔壁。 任江城随着众人一起出来的时候,察觉几道恶狠狠的、阴毒的目光落到她背上,后背霎时火辣辣的。 “恨我恨到什么地步了?”任江城微晒。 她神态从容的向外走,没有回头。 眼看着任江城的身影消失了,不见了,淳安公主怒气未息,叫来婢女小声吩咐,“去告诉任四娘,若她不能将任八娘悄悄带到北国,就等着我的滔天怒火吧。到了北国之后,我饶不了她。”婢女面有惧色,唯唯答应,传话去了。 会稽王妃有些不满,“唉,你堂堂一位公主,不过想带一个官家女郎陪嫁过去,竟要费这样的周折。”淳安公主烦恼,“其实我自己动手会更痛快,不过庆元和阿璃、阿敏这些人太讨厌了,一定会紧紧跟着任八娘的。只有到了任四娘那里,才有单独和任八娘相处的机会。”会稽王妃同情的拍拍她,“虽说不能亲手抓她,不够解气,不过到了北国之后你想怎么折磨她都可以了,对不对?” “对。”淳安公主露出甜蜜的、舒心的笑容。 元绎所乘坐的豪华辂车之中只有他和李安民两个人,两人正在低头秘密议事。 “不可。”李安民不知说了些什么,元绎大惊失色,“我把她骗到北国去做什么?我王妃侧妃都已经有了,像她那般骄傲的女郎,难道甘心屈居人于么?她宁可死也不会愿意的。武国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和她道别,不想逼死她!” “殿下对她未免看的过高。”李安民不悦,语气自负,“这南朝人平时总会谈论什么气节、风度、见识,真到了斧钺加身砍头落地的时候,谁不是痛哭哀嚎,谁不是摇尾乞怜?你那位了不起的任八娘也是一样,真落到咱们手里,把她囚禁起来,她也会俯伏在你脚下,乞求你的恩宠。” “那还有什么意思?那还是她么?”元绎苦笑摇头,“把一位骄傲的女郎折磨成可怜巴巴的女奴,实非我愿。武国侯,这样的女奴北国现成的就有,成千上万,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从南朝抓一个回去?” “现成的女奴有何意味,抓一个曾经傲慢不可一世的折磨成可怜样,那才有意思呢。”李安民眼神阴冷。 “风险太大了。”元绎婉言拒绝。 李安民不由的一笑,“有什么风险?在任四娘那里抓的她,南朝有什么怨言,任家有什么不满,冲着任四娘去啊。殿下放心,咱们的人是不出手的,全靠一个任四娘,就算闹出事来,也是南朝内讧罢了,与我等何干。” “武国侯,我对她有几分真心。”元绎正色庄容,“我真的没有想把她抓回北国囚禁,她如果真变成女奴,我也就不喜欢了。武国侯,请你收回命令,停止这件事情。” 李安民怒其不争的看了他片刻,灵机一动,道:“淳安公主年纪比你小的太多,配你不合适,倒是嫁给十皇子最好。十皇子比淳安公主大不了几岁,人也聪明机灵,淳安公主一定会喜欢他的。” “还可以这样?”元绎听了,怦然心动。 李安民哈哈大笑,“这样有何不可?公主娶回去,就由得咱们,由不得南朝了。新台故事,殿下还记得么?卫宣公本来是为自己的儿子求娶齐国公主,迎到齐国后看到公主貌美,他便迎为自己的夫人了。更何况咱们只是拿弟弟换成了兄长,有何不可?” 元绎脸色变幻,脸上涌起一阵阵潮红。 李安民终于说动了他,满意的笑道:“到咱们即将起程的时候,殿下便到任四娘幕账之中看一看吧。” 元绎含混答应。 到了北朝使臣即将起程的时候,任淑英果然派人来请任江城。 “阿令,我们陪你一起过去。”桓昭和瘐涵要陪任江城一起过去。 “我家四娘子想和八娘单独叙叙姐妹之情。”任淑英的婢女婉言谢绝。 范瑗冷笑,“你家四娘子临行之前,就不想见见我这位叔母么?” 婢女无言以对。 范瑗陪着任江城去了任淑英的幕账。 瘐池踮起脚尖往外看,“我听说阿令和她的堂姐并不亲近啊,会不会没安好心?”桓昭信心满满,“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瘐涵疑惑的转过头看她,“阿璃,你怎地如此笃定?”桓昭调皮的眨眨眼睛,“我……我反正就是知道啊。”瘐涵更加疑惑。 任江城和范瑗到了任淑英这边之后,最先见到的居然不是任淑英,而是王氏和任淑贞。 王氏和任淑贞穿戴的都很华贵,和在宣州的时候大不相同,尤其是任淑贞,身上穿的是蜀中名锦,头上戴的是吴郡精工制造的首饰,灿烂华美,映花了人的眼睛。 范瑗、任江城和这对母女见了面,淡淡笑着见了礼,虽然客气,却十分疏远。 “八娘,二伯母到了京城之后这还是头回见你吧?可真是不容易呢。”王氏酸溜溜的说道。 任江城微笑,“在宣州的时候二伯母似乎很嫌弃我,我但凡到你院子里坐坐,你都恨不得立即赶我走。怎么到了京城又想见我了呢?这是什么道理,我想不通,二伯母教教我。” “八娘你……”王氏气急败坏。 她本来想控诉任江城不敬长辈的,可是被任江城这么一说,却成了她拜高踩低、趋炎附势、面目不堪了。 “我哪里说错了么?”任江城笑容可掬。 王氏被她气得直喘粗气。 任淑贞一直站在王氏身边的,这时忙扶着王氏替她顺气,“阿母,算了,咱们又没吃亏,您就别生气了。”王氏恼火,“咱们怎会没有吃亏?”任淑贞瞟了任江城一眼,目光闪烁,“任四娘这一嫁,您从她的嫁妆里也扣下不少,咱们这不是手头宽裕了么?没吃亏。”王氏低头瞅瞅自己的衣裳,气平了些,“是,刻扣些四娘的嫁妆,咱们母女二人是鲜亮不少。” 王氏整整衣襟,直起腰,昂起头,“弟妹,八娘,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很好,不过四娘走了之后,那个地方便住不了多久,要腾出来了。我和六娘可是住惯华宅之人,杏花巷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太委屈我们母女了么?过几天我们便搬到青云巷去住了,我和弟妹做个伴,六娘和八娘做个伴。” 你这脸皮厚的……任江城看着理直气壮的王氏,半晌无语。 像王氏这样不知眉高眼低只知一味索取的无知妇人,也是没谁了。 “你知道青云巷是用我的嫁妆买的么?”范瑗冷笑。 王氏脖子缩了缩,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可是很快又昂起头,“用你嫁妆买的又怎么了?任家四兄弟又没分家,你这一房有的,便是公中的!我不管青云巷的房子到底是谁买的,总之就是要住进去!你敢不让我住,我便满京城吵吵,败坏你和任平生的名声!” 这算是什么人啊。任江城扶额。 难为任刺史了,怎么给任荣生挑的儿媳妇,这位简直是泼妇行径啊。 范瑗也没见过王氏这样撒泼的,呆呆看了她片刻,冷声道:“你便试试看好了。你当我范家是纸糊的泥塑的,由着你拿捏不成?” 王氏又缩了缩脖子。她虽蛮横粗俗,也知道范家可不是好招惹的…… 任江城捏捏范瑗的手,示意她不要动气,范瑗笑了笑,“阿令莫笑话,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今天开眼界了。”任江城一乐,“其实我也没见过。阿母,在宣州的时候所有开销全是公中的,王氏也没有露出过这幅嘴脸。” 任江城劝了范瑗几句,笑着向王氏说道:“二伯母,你的身份太高贵了,青云巷的房子,不配让你居住。陵江王府有的是空房舍,你到那里暂居,如何?” “陵江王府?”王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是,陵江王府。”任江城笑吟吟。 “陵江王府我们怎么能住啊?”王氏呆呆的。 别说王氏了,就连任淑贞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瞧二伯母说的,陵江王府你有什么不能住的。”任江城连说带笑带挖苦,“你这么高贵,别说陵江王府了,就是皇宫也住得,对不对?” 王氏和任淑贞这才知道任江城是讥刺她们的,露出恼怒的神色。 “不过,二伯母想住皇宫我没办法,想住陵江王府却不过是我一句话。”任江城话锋一转,“我和大王说一声,陵江王府的房舍二伯母和六姐姐随便挑。” “原来不只是讽刺我们,她还在炫耀,炫耀她在陵江王面前能说上话。”王氏气得头晕。 任淑贞心里紧了紧,忙扶好她,低声道:“阿母,她不只是炫耀,更是在示威。她是在警告我们呢,拿陵江王来压着我们。” “是这样,是这样。”王氏恍然大悟。 她恨恨看了任江城一眼,心情复杂。唉,不闹闹吧,不甘心;闹闹吧,这无情的任八娘不知有什么狠招在后头等着呢。 “咱们走。”瞪了任江城半天,王氏咬咬牙,要回去了。 任淑贞扶着她,眼神闪烁,“八娘,你虽对我不好,到底坑我没坑到底,算你有些良心。” 任江城不由的一笑。 真难得,任淑贞居然说她有些良心,多么高的评价啊。 “可是,你到底坑过我,我不会忘记的。”任淑贞咬唇,神色不甘。 任江城伸手摸摸鼻子。任淑贞,你和王氏真是母女。 任淑贞扶着王氏,母女二人慢慢走了。 任淑贞却没走远,过后抛下王氏又悄悄回来了,躲在幕后偷看。 任江城和范瑗被婢女带到了一处绣带飘扬的幕账前,这里有卫兵把守,两柄刀剑相交,横在范瑗面前,“侧妃只请任八娘进去相见。”范瑗似笑非笑,“她幸亏只是做了侧室,若真做了北魏王妃,得神气成什么样?”任江城不在意,“小人得志,往往如此。阿母稍等我片刻,我很快便出来了。”缓步走了进去。 任淑英锦衣华服,珠围翠绕,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任江城也笑,“我送了件白色皮裘给你。北国冷,莫冻坏了。” 任淑英轻启朱唇,声音柔媚,“八娘,多谢你。” 第122章 老皇帝命尚书台拟旨。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震惊了整个京城。 “君”这个封号其实也就是县君了,通常是宗女、命妇的封号,受封者或是有皇室血统,或是贵族、大臣的母亲或妻子。也就是说,除了宗室女儿会因为父亲的身份得到这个封号之外,其余的命妇若想被封为县君,要么是嫁了有能为的夫婿,要么是生下了出色、能建功立业的儿子。像任江城这样年纪轻轻尚未出阁的官员之女能获此封赠,绝无仅有,只此一家。而且,任江城所获得的不是虚衔封赠,而是食邑两千户,实打实的享有林城和山城的赋税收入,这就更加令人惊奇和艳羡了。 与此同时,那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往事又重新在各世家大族之间被热烈传颂,“被陛下封为林山君的这位任八娘子,便是那位在栖霞山箭射北魏三皇子、迫使他同意交出林城和山城的女郎了。”“怪不得呢,原来如此。”“朝廷确应封赏这位奇女子,以酬谢她的功劳。”“对,太应该了,这林山君的封号任八娘子受之无愧、实至名归。” 册封旨意还没正式下来,建康城中已到处是关于任江城的传说了。文人雅士在集会之时吟诗作赋赞美她,市井之间有民谣歌颂她,任江城成了炙手可热、传颂一时的风云人物。 寿康公主向全城世家大族发出请贴,特地选了金秋十月的大好时节,要在公主府举办宴会为任江城庆祝。这样一来,任江城的芳名更是尽人皆知,风头一时无两。 寿康公主是什么样的身份啊,她特地为某位女郎举办庆功宴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不光这样,寿康公主还亲自面见老皇帝,要求封任江城为林山君的盛大仪式在寿康公主府举行,在她特地为任江城举办的宴会上宣布。老皇帝不大情愿,“何必这么隆重?阿婧,让尚书台派个官员去宣读旨意即可。”寿康公主很执着,“可是我都准备好了啊。阿父,您就答应我吧。”寿康公主百年难得一遇的跟老皇帝撒起娇,老皇帝抵御不了,只好点了头,“好好好,阿婧你来安排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寿康公主既然一心想这么做,老皇帝也乐得成全她。 寿康公主得了老皇帝的许可,微笑道谢,翩然而去。 剩下老皇帝独自一人闷闷的发呆。 “阿婧和十三郎这是怎么了,如此抬举那个多事的任八娘。”老皇帝不明白桓广阳为什么要联名为任江城请求封赠,也不明白一向傲慢冷淡的寿康公主为什么要纡尊降贵为任江城庆祝,对此真是既不满,又疑惑不解。 他的弟弟陵江王却是气的够呛,“这个十三郎是缠上我家阿令了,看这架势简直是不死不休啊。要说起来这个臭小子倒是真的不错,对阿令看起来也像是真心的,可桓家行事卑劣,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令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陵江王生了通闷气,到青云巷找任平生去了,“你看好阿令,不许十三郎那个臭小子见阿令,也不许他再打阿令的主意。”任平生唯唯,“是,大王。”请他坐下,命人沏了香气扑鼻的蒙顶茶,“阿令爱这个味道,您也尝尝。”陵江王气渐渐平了,端起茶杯品了品,“好茶。” 任平生笑问:“大王,那寿康公主府的宴会,还让阿令过去么?” 陵江王眉毛跳了跳,又生起气,“阿婧那个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多少年了,她不管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就连对她那做皇帝的阿父都一个样!现在她这么捧咱们阿令,你说是因为什么?十三郎真是贼心不死!” “是,贼心不死。”任平生赞同的点头。 十三郎就是贼,想偷死他宝贝女儿的贼。 为了达到目的,十三郎把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联合朝中重臣为任江城请求封赠,唆使他的公主母亲出面宴请,和任启交好,以至于任启见了他便笑嘻嘻的叫“阿兄”,几天不见就想他,吵着要见他,他妹妹桓昭也是频频出入青云巷,桓大将军对陵江王府、对任家一再示好,桓十三郎这是把他全家都折腾了一遍啊,为了接近讨好任家,不惜血本。 还有,任淑英和任淑贞和亲之后,桓大将军便出面说服王丞相将任荣生调到了吴郡任司马,举家搬离京城,青云巷因此得到了清净。 如果任荣生还留在京城任职,就凭王氏那个性情、那个作派,肯定三五不时的会上门骚扰。虽然危害不到青云巷什么,可是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凭添多少烦恼。 第123章 乐康公主坐在铜镜前理妆。 铜镜是新磨的,如水面一般光滑,就连眉毛和鬓发也看的很清楚,光可鉴人。 安东将军自外进来,见到对镜理妆的妻子,温柔笑了笑,过去坐在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公主,为夫来效劳。”乐康公主嗔怪的瞟了他一眼,将梳子递在他手里,“不许毛毛躁躁的,将我的头发都梳掉了。”安东将军笑道:“人到中年头发开始脱落,不是很正常么?公主,你头发又浓又密,就是脱落些也无妨的。” 铜镜中映出乐康公主不悦的面容。 安东将军望着镜子呆了呆,忙改口道:“公主,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动作果然轻柔起来。 乐康公主脸色好看多了。 她已是人到中年,越是年纪大,越是爱惜容貌,每掉一根头发她都是心疼的。 “任八娘的事,你听说了吧?”乐康公主缓缓问道。 “是八娘被封为林山君的事么?当然知道。”安东将军笑容愉快,“十三郎上书的当天我便知道了,陛下曾就此事垂询,我向陛下力谏八娘,说她的才华、修养、能力和功劳足以当得起这个封号,朝廷必须予以嘉奖……” “什么?”乐康公主惊愕,猛的回头。 安东将军不提防,一下子拽掉了她好几根长发,其中有一根发根竟然已经银白。 “公主你掉头发了,哎,还有一根白头发……”安东将军吓了一跳。 乐康公主现在哪还顾得上什么头发不头发的,气急败坏,“你在陛下面前为任八娘说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回家居然也不告诉我,让我一直蒙在鼓里!”安东将军挠挠头,“我当然为八娘说话了,一则以她的作为,应该有此封赠,二则她是咱们阿敏的好友,我未免存了私心,对八娘偏爱了一些……”乐康公主头都晕的,气呼呼道:“你竟然偏爱任八娘!瘐明,你气死我了!”安东将军莫名其妙,“我偏爱八娘怎么了?她是阿敏的好友啊。她和阿敏要好,我这做父亲的自然看着她顺眼,偏爱一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乐康公主胸膛起伏,“你是故意气我的吧,不知道我厌烦任八娘么?”安东将军叹了口气,慢慢将梳子放到梳妆台上,柔声道:“公主,这又何必?八娘只是一个晚辈,阿敏又和她投缘,和咱们女儿交好的小娘子,咱们待她和气些不好么?阿敏知道了也高兴。”乐康公主冷笑,“你以为你待任八娘好便是为阿敏着想么?根本不是那样的。瘐明,你对任八娘凶一些,狠一些,才是真正为阿敏好呢!” 安东将军怔了怔,这才想到了她的用意,有些哭笑不得,“你还在惦记阿敏和十三郎么?公主,姐姐和姐夫并没有这个意思,你没看出来么?” 乐康公主打的如意算盘是要将瘐涵嫁到寿康公主府,嫁给她的表兄桓十三郎,亲上加亲,成就一桩美满姻缘。因为这个宏伟的目标,她不惜血本的为瘐涵调养身体,对神医杜大夫待若上宾,但是,瘐涵身体调养好了,和平常的女郎一样健康俊秀了,她却一直没能如愿。乐康公主暗示过,也明着提过,寿康公主就是不肯接她的话。乐康公主无奈,让安东将军直接和桓大将军提,安东将军倒是真的说了,桓大将军哈哈一笑,“十三郎这个孩子打小便命苦,我和他阿母最怜惜的便是他,婚姻大事,全听他本人的意思。”安东将军便知道桓大将军对瘐涵无意了-----桓十三郎对瘐涵和对桓昭的态度是一样的,拿她当妹妹看待,从来没有过儿女私情,桓十三郎没这个意思,桓大将军便绝不会逼迫他接受。 事情已经如此清楚明白了,可是乐康公主不肯死心,直到现在还在打桓十三郎的主意。安东将军想到这一层,不由的叹气摇头。表兄妹又怎么了?十三郎就是拿阿敏当妹妹看的,对着阿敏从没脸红过,这让做父母的有什么办法可想? “姐姐、姐夫怎么没这个意思?若没有任八娘捣乱,阿敏和十三郎一定能成其好事的。”乐康公主恼羞成怒。 在乐康公主看来,瘐涵天生就应该和十三郎是一对,以前她身体弱,配不上十三郎,现在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为她调养好了身子,论身份、论地位,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合适十三郎的人么?没有了啊。嫡亲表妹,母亲是公主,父亲是世家子弟、安东将军,瘐涵本人美丽纯真,落落大方,只有这样的女郎才配得上十三郎,那个任八娘是从哪个村子里出来的,她也配踏进寿康公主府? 安东将军无奈的笑,“公主,这林山君的封号是十三郎联合数十名大臣上书替八娘争取的,姐姐又特地要为此举行隆重的宴会,可见对八娘有多么的看重。十三郎这心意已经定了,姐姐、姐夫有多宠爱十三郎,你又不是不知道,事已至此,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要算了?我那么完美的计划,就因为凭空冒出来一个乡野村姑,就要放弃了么?”乐康公主恼火。 “乡野村姑……”安东将军呆了呆,无语。 任江城那样风华绝代的女郎还算是乡野村姑,那什么样的小娘子才算是大家闺秀啊?安东将军实在想像不出来。 “阿敏喜欢的表兄,难道就让任八娘这乡下来的野丫头给抢走了?”乐康公主气冲冲的。 “阿敏喜欢表兄?”安东将军听乐康公主这么说,吃了一惊。 “是啊,你不知道阿敏喜欢十三郎么?”乐康公主自然而然的说道。 安东将军呆了呆,摇头。 “你这做阿父的也太不关心女儿了,你知道什么?”乐康公主不满。 “公主打算怎么做?”安东将军迁就惯了乐康公主,好声好气的问她。 “我打算……”乐康公主话到嘴边,眼珠转了转,却又停顿住了,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多跟姐姐说几回呗,总归是要把她说动了的。”安东将军见她始终不死心,笑了笑,由着她去了。 乐康公主过后却把瘐涛找了来,和他私语良久。 瘐涛做梦也没想到乐康公主会跟他说这些,登时傻在那里了。 “阿放,你不乐意么?”乐康公主蹙眉。 “小事一桩,无所谓什么乐意不乐意的。”良久,瘐涛故作镇静,徐徐答道。 乐康公主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才是世家子弟应该有的胸襟和气度嘛,比他阿父那死板方正的性子强多了。”乐康公主欣然想道。 被乐康公主鄙夷为“死板方正”的安东将军这会儿正陪爱女瘐涵在池畔喂鱼,瘐涵拿起饼屑兴致勃勃的撒到水里,看着游鱼争食,活泼乱跳,笑嘻嘻。 “阿敏,你这几天……见过你表兄么?”安东将军带着丝忐忑不安,小声问瘐涵。 “没有啊。”瘐涵随口答道。 安东将军偷眼看他的宝贝女儿,见她脸上并无异色,心里便踏实了,“公主净危言耸听,阿敏哪里对十三郎暗生情愫了?看着便不像啊。” “阿父,您问这个做什么啊?”瘐涵一边喂鱼,一边问道。 安东将军对瘐涵一向是很坦白的,不惯跟女儿撒谎,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你表兄都大了……大了,便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瘐涵抬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诧异,“阿父,您今天说话怎么有些奇怪啊。”安东将军呵呵笑,“是么?”转过身去,悄悄伸手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瘐涵想到了什么,转身到了他面前,笑咪咪看着他,“阿父,您方才可是话里有话啊。”安东将军被瘐涵点破,不好意思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瘐涵淘气的笑,“阿璃虽没有明着告诉我,不过我也看出来了,表兄对阿令是不同的。阿父你说,这回他不避嫌疑,联合朝中大臣向陛下上书,是不是有意讨好阿令啊?还有,姨母那样的性情都要特地为阿令举办一次盛会了,是不是姨母也喜欢阿令?” “我女儿真聪明。”安东将军欣慰。 他又觉得欣慰,又有些下气。唉,阿敏这孩子都能看清楚的事,为什么公主就是不明白呢? 安东将军方才被乐康公主吓住了,以为瘐涵真的喜欢上了十三郎,所以什么事也顾不上,先来瘐涵这里打探虚实。见瘐涵很清醒,他便放心了,“阿父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瘐涵忙伸手拉住他,讨好的笑,“阿父,您手头宽裕不?阿令封了县君,是件大喜事,我想送件贵重些的礼物,可是我平时把钱都花光了,又不想跟阿母要……”安东将军溺爱的笑,“有,有,我宝贝女儿要用钱,阿父怎会没有?”答应瘐涵让她到外书房拿钱,自己随意出去购置礼物。 瘐涵高兴的向他道了谢。 从安东将军手里拿到钱之后,瘐涵约了桓昭逛街市。 两人在珠宝店看来看去,瘐涵比较中意一顶由红蓝宝石和珍珠等镶嵌成的金步摇,桓昭同喜欢一对通透明净的琉璃耳珰,分别让伙计包了起来。 “会不会俗了一点?阿璃,要不咱们送古琴这一类的风雅之物吧?”瘐涵有些犹豫。 “已经有了。”桓昭笑道:“阿兄搜罗来了绿绮古琴。” 瘐涵倒吸一口凉气,“汉代名琴,失传已久,被表兄找到了?” 桓昭笑着点头。 第124章 桓大将军昂藏英武,十三郎清隽秀逸,父子二人风格迥异,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寿康公主今天神色很和悦,看到十三郎冉冉而来,她目光更温柔了,“范娘子,犬子陪他阿父一起来了,你不会介意吧?有令爱在,十三郎应该得到你的允许,才应该出现的。”范瑗落落大方,“公主殿下客气了,大庭广众之下见面,何等磊落,不妨事。”寿康公主笑意愈浓。 瘐清已经出阁,成了刘家妇,这时挽着妇人的发髻,远远望着高台上的任江城,整个人已经被嫉妒、怨恨等种种情绪折磨得痛苦不堪。这个宣州刺史府里最不起眼的任八娘、这个原本她看不上眼的任八娘,现在成了寿康公主的新宠、成了建康贵族们争相一睹芳容的名人,她以后是县君了,她有爵位了,这个爵位还是十三郎联合朝臣上书陛下为她要来的……十三郎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 瘐清肝肠寸断,她的妹妹们也好不到哪去。瘐五娘、瘐六娘以至于瘐十五娘等人见到如今的任江城意气风发,一枝独秀,备受瞩目,难受得眼睛都红了。凭什么啊,明明建康城是注重家世和出身的,任家和瘐家相比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是任八娘居然比她们这些瘐家女郎还强了!这是什么事,还有没有天理啊。 桓大将军和十三郎父子二人到来之后,她们的怨气更是到达了顶峰。 桓大将军和十三郎过去向任江城道贺,并送上了贺礼。桓大将军送的是珍贵罕见的八卦布局古棋谱,“这棋谱中盘攻杀强悍。如在急流里行舟,蓦然间峰回路转,错综复杂,厮杀激烈,你会喜欢的。”十三郎送的却是古琴,这古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看上去如绿色藤蔓缠绕于木上,古雅而神秘,“绿绮古琴,送给林山君赏玩。” 绿绮?瘐清、瘐五娘等人差点没晕过去。绿绮啊,汉代名琴,司马相如曾经以此琴抚“凤求凰”向卓文君表达爱慕,十三郎他……他不会当众抚琴,凤求凰吧? 第125章 她短短时间内见了太多的人,自己还没觉着什么,寿康公主却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天。”范瑗也心疼,“阿令脸色好像有白了。”说的任江城一笑。她伸手摸摸自己光滑细腻的面庞,笑嘻嘻问道:“白了么?我自己却是不知道的。”寿康公主仔细看了看,“坐下歇着,若有没见过的长辈,改天再见也是一样的。”范瑗赞成,“公主殿下说的是。”任江城虽然觉得自己精力还很充沛,不过寿康公主和范瑗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乐得从命。 桓昭和瘐涵、王湘一起笑吟吟走过来,“说句老实话,在长辈身边正襟危坐不叫歇息,和我们一起游玩那才是浑身轻松呢。阿母,范娘子,这话是阿兄说的呢,他陪外叔祖、光禄大夫和阿父在看山楼小坐,虽是小坐,却半分不敢懈怠,很拘束的。”寿康公主微笑,“我一时倒忘了这个。”转过头看着范瑗,客气的和她商量,“让阿令到园中散散,自在游玩,如何?”范瑗含笑点头,“甚好。”握着任江城的手替她理理鬓发,温声交待了几句话,让她和桓昭等人一起走了。 桓昭对寿康公主府自然是最熟悉的,挑了在一处小山之上风景优美又幽静的亭阁,舒舒服服坐了下来。这里视野宽阔,满目青翠,空气又很清新,亭阁旁边还有清澈可以见底的小溪流过,山花烂漫,颇有山野情趣。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任江城愉快吟起东晋诗人陶渊明的诗句。 “可见方才有多拘束了。”桓昭和瘐涵一起可怜她。 王湘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甜甜叫任江城做姐姐,“阿令姐姐,你生的太美了,眼睛像星星,嘴唇像花瓣,我一见就喜欢你了呢。你还会射箭,会骗人,可真好,骗了两座城池,自己做城主……”她话还没说完,桓昭和瘐涵一起笑喷了。 第126章 “你打算怎么求证这件事啊,我能旁听不?”任江城虚心请教。 “你想旁听么?”桓广阳有些意外,“这件事有可能会……” 他沉吟未决,露出踌躇之色。 桓昭一边弯腰戏水,一边偷眼看过来,见她那平时面对外人如冰山一般的阿兄此时眼角眉梢写满了温柔和关切,不由的暗暗称奇。咦,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是这样的么? “有可能会很残忍,或是很令人难堪,是么?”任江城微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介意的。” 她自信满满,面容光洁,眼神明亮,桓广阳看着这样的她,唇角不知不觉便翘起来了。 多么阳光明媚的女郎啊,心胸如此豁达。 “好,我想办法。”桓广阳温柔点头。 桓昭见他两颊晕起霞色,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不禁低喟一声,转过了头。阿兄,你傻的简直不能看了,知道不?你今年是二十岁啊,又不是十二岁…… “阿璃,走了。”任江城呼唤她。 桓昭忙站起身,“来了,来了。”笑着到了任江城身边,“那个,水很清,很好玩,阿令你要不要也玩一会儿?”任江城笑着摇头,“不要了,时候不早了。”桓昭不好意思的笑,“对,时候不早了。”携了任江城的手,和桓广阳告别,要往石拱桥上走。才走了两步,桓昭发觉桓广阳低头看她的手,似有嫉妒之意,忽然生出促狭之心,松开任江城一溜小跑到了桓广阳身边,淘气的冲他挤眉弄眼,“阿兄,我替你亲近亲近她,也差不多就等于你亲近到她了,对不对?你可以欣慰了。”眼看着桓广阳面颊一点一点变成可疑的酡红,羞态可掬,桓昭才算是满意了,笑嘻嘻的跑走。 “有什么好事啊,阿璃你高兴成这样?”任江城见她快活的快要飞起来了,不解的问。 “没什么,没什么。”桓昭挽起她的胳臂,笑靥如花。 她越想越高兴,回过头冲桓广阳做了个鬼脸。 桓广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脸色愈红。 瘐涛手持横笛沿着湖畔慢慢走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他的笛声没有吸引到她,桓广阳的琴声却把她招来了……方才她一直在这里么?他们说了些什么? 任江城纤丽妍媚的身影渐渐消失,桓广阳依旧站在水岸边,久久不肯离去。 瘐涛眼神暗淡无光。走了,她走了,那曾经痴恋于他的少女,现在眼里根本没有她了…… 桓广阳耳目聪敏,但是今天似乎迟钝了些,瘐涛快到他身边的时候,才蓦然发觉。 “表兄。”“阿放。”表兄弟二人客气的颔首示意。 瘐涛看到桓广阳身畔的古琴,瞬间明白了什么,又酸又痛,“表兄方才在这里临流抚琴,可吸引到了金凤凰?”桓广阳淡声道:“任何有关她的事,若不经她允许,我便无可奉告。” “如此。”瘐涛脸色更白。 他听桓广阳的话意,俨然和任江城已是非常亲密,达成了一定的默契,心里便好像喝了两坛子山西陈醋似的,酸溜溜的,又好像迎头被人痛击一掌,脸上火辣辣的疼。曾经为他痴狂的少女,现在和他没有一点相干,他成了多余的陌生人…… 有护卫快步过来小声跟桓广阳说了句什么,桓广阳便道了“失陪”,携起古琴,飘然去了。 瘐涛独自在青石上坐下,对着清澈的水面发起呆。 乐康公主跟他提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回事,说“小事一桩”,直接便应下来了。想想在宣州时她对他的痴迷和爱恋,他觉得他只需勾勾小拇指,她便会明知飞蛾扑火明知是毁灭还会奋不顾身的扑过来了。可是,今天他吹了许多的笛子,无限的情意尽在不言中,却根本没有见到她的面。 瘐涛低头看着自己的水中的倒影,顾影自怜。 善变的女郎啊,说变心便变心,说翻脸便翻脸,春天时还是痴情一片热情似火,秋天时便弃置如秋扇了…… 这天寿康公主府的宴会非常圆满,宴会结束之后,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告辞了,任江城和范瑗方才离开。 寿康公主亲自将她俩送出门。 桓昭更是依依不舍,执手相送,又再三叮嘱任江城常常过来。 陵江王和任平生有事先走了,寿康公主便命令桓广阳护送她们母女二人回去。范瑗客气了几句,见寿康公主并非虚客套,是实心实意的,也就没有拒绝。 第127章 桓广阳觉察到她不对劲,握紧她的手掌,温柔看着她。 “我没事。”任江城勉强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道。 两人正在互相凝视的时候,却听下面“咚”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忙同时向下面看过去。 这一看任江城真是魂飞魄散,原来是陵江王忽然昏倒,重重摔在了地上!而任刺史这时面露凶色,腾的站起身拨出陵江王身上的宝剑,寒光闪闪,对准了陵江王的咽喉! “你拖延着他,我下去!”桓广阳沉声说道。 话音未落,他已闪电般的起身,向楼下奔去! “祖父!”任江城眼看着任刺史扑剑欲刺,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你不要一时冲动做下傻事,你想想任冬生、任荣生,还有任周、任召这些人,你若一时糊涂,他们全都要跟着你陪葬!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难道连子孙也不顾了么?” 任刺史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少女娇柔又清亮的声音,大为惊恐,不由自主的仰起头往上看。 狡诈、恐慌、阴险、凶狠、邪恶、毒辣等种种神色交织在他脸上,令得他好像魔鬼一样,丑陋之极。 “祖父,是我啊,您认出来我了么?”任江城脸趴在洞口,殷切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想引起他的注意。 就在任刺史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桓广阳自敞开的窗户中一跃而入,到了他身旁!任刺史听到风声,急忙挥剑相向,口中喝道:“谁?”桓广阳道:“在下桓十三郎。”任刺史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的自报家门,顿时呆住了,桓广阳轻轻巧巧从他手中取过宝剑,“任刺史,您是文官,不擅长使剑,剑在您手中怕是会伤人伤己。”一声轻笑,宝剑回鞘,将地上的陵江王扶了起来,柔声呼唤,“外叔祖,您醒醒。” 任刺史面色阴沉退到桌案旁,拿了一个花瓶,双手背到身后。 任江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热泪盈眶,起身飞奔下来。 桓广阳可以破窗而入,她却没有这个功夫,踹开门,从大门进来,“我翁翁怎样了?”桓广阳皱眉,“那天他在我书房也曾经晕倒过,情形和这个有些相像,应该是旧疾复发。”任江城当机立断,“我马上叫人。”她起身正要向外走,又回过身,“十三郎,防着他些。”她虽说的隐晦,桓广阳却是心中明了,点头道:“我明白。” 任刺史阴冷的连连笑了几声,“好啊,我的孙女和我的儿子一样,向着外人,也不向着我啊。八娘,你是防着祖父呢,对不对?哼,我自宣州外道而来,你和你阿父不来迎接,不来向我请安,反而像防贼似的防着我,这便是你们做晚辈的孝道么?”说到后来,他已是怒目圆睁,声色俱厉了。 任江城面带憎恶,“想让人尊敬你,爱戴你,请你先做一个值得别人尊敬爱戴的人。”说完,快步出去了。任刺史被她这轻慢的态度气得怒气升腾,胸膛起伏,“好,好,这就是我费尽苦心养出来的好孙女了!”桓广阳不爱和他这样的人废话,听到这里却微晒道:“敢情她是你费尽苦心养育的孙女么?任刺史,你对她费过什么样的苦心?”任刺史愈是发怒,脸色如鱼肚一般,白惨惨的。 任江城站在外面拿出一个口哨吹了吹,发出急促凄厉的哨声。 吹了一回还嫌不够,放入口中,又用力吹了几声。 “不好,阿令有危险。”任平生听到这哨声,蓦然惊觉。 杜大夫正陪任启认着图片,也是愕然,“这哨声是小丫头和我约好的信号啊,这青云巷太太平平的,她有什么事?还是谁生了急病?”忙带了任启起身,“小阿倩,你姐姐叫咱们呢。”任启很高兴,“真好,姐姐办完事,我可以和她一起玩了。”牵着杜大夫的手,开开心心往外走。 哨声是从棠园发出来的,任平生和杜大夫都朝这个方向走,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任启看到任平生大喜叫道:“阿父!”任平生飞奔过来一手抱起他,另一手拉起杜大夫,“阿令这哨声很凄厉怕是真有什么不幸的事了。杜大夫,咱们快点。”杜大夫甩开他的手,“我不老,跑的动。”任平生歉意的笑笑,心中焦灼,却也只好陪着杜大夫一路小跑,去了棠园。 等任平生和杜大夫赶到的时候,任江城已是花容失色,急的不行了,“别的先不说,杜大夫,快跟我来,陵江王旧疾复发!”来不及跟任平生和任启说话,拉着杜大夫的手便往里跑。任平生吓了一跳,“又复发了么?”任启眼泪汪汪,“翁翁,呜呜呜,翁翁。”任平生心疼,忙柔声哄他,“翁翁没事,阿倩乖,翁翁一定没事。” 任平生抱着任启进到屋里,迎面遇上任刺史怨毒的眼神,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任启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小声的问道:“阿父,这人是谁啊?我害怕……” 任平生心颤了颤,抱紧了怀中的爱子。 “杜大夫,我翁翁有没有事?”任江城急切问道。 “翁翁,翁翁。”任平生和任启同时回过神,任启掣着小身子,带着哭音,“我要翁翁。” 任平生静默片刻,抱着他蹲下身子,“杜大夫,大王如何了?”杜大夫正在为陵江王看视,桓广阳伸手为任启拭泪,“阿倩,不哭。”任启乖巧的点点头,“是,阿兄,我不哭。”探出小脑袋看看昏迷的陵江王,眼泪又模糊了眼眶。 桓广阳和任江城同时伸出手为他擦眼泪,手不经意间碰到了。 桓广阳似触电般的缩回手,任江城也有片刻的尴尬。 任平生淡淡看着桓广阳,“十三郎怎会在这里?” 正在这时,范瑗带着几名侍婢,和陵江王的十几名护卫一起赶到了。 护卫们看到陵江王昏迷不醒,人人大惊,“大王怎么了?”更有胆小怕事的和任平生不依,“大王好好的在你家里,如何会昏迷不醒的?你需对王妃、世子有个交待。”杜大夫正聚精会神为陵江王诊治,听不得这些暄杂声,不耐烦的道:“叫什么叫?他本来没有性命之忧,让你们乌鸦似的一通乱叫,把魂儿也叫没了。”护卫们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到他说“没有性命之忧”,却是又惊又喜,也不管他说话难听,都唯唯诺诺的,“是,大夫。”不敢再大声叫嚷了。 任平生很是自责,“大王前些时日才旧疾复发,怪我大意了。诸位放心,我自会将大王送回王府,向王妃、世子请罪。”护卫们见他这般大包大揽,顿觉放心,温声道:“大王一向信你,你也对大王忠心耿耿,王妃和世子又不是不知道,不会怪你的。” 任刺史冷眼看着这拨人,发出磔磔的怪笑声,“我这个人果然人微足轻、微不足道么?明明我就在这里站着,我的儿子、儿妇、孙子、孙女见了我,却是无人理会,呵呵呵。”众人乍然听到他这难听之极的笑声、怪怪的说话声,均是大惊失色。 任平生忍气,“阿父,事出仓促,请恕孩儿无礼。”范瑗也勉强笑了笑,“不是我等无礼,只是大王好好的忽然昏倒了,我们年轻没经过事,便慌了。大人莫怪。”任刺史连连冷笑,“好,陵江王命贵,我任某人命贱,他昏倒了,我的儿子儿妇便眼里没我,好,很好。”他凶狠的目光投到任启身上,森然道:“这是我的宝贝孙儿对不对?抱过来,让我瞧上一瞧。” 任启心中害怕,小身子拼命往任平生怀里缩。 “还有你,也过来。”任刺史的目光又落到了任江城身上,阴恻恻的说道。 第128章 “十三郎还真是见缝插针,一有机会便向大王献殷勤,毫不犹豫啊。”任平生眼角抽了抽。 桓广阳微笑,“外叔祖,十三郎有几句心里话想告诉您,不过事关您的家务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过来告诉外叔祖。”陵江王乐呵呵冲他招手。 桓广阳附耳过去小小声的说着什么,陵江王凝神细听,一边听,一边点头,“好,甚好,计议妥当,步步为营,十三郎年纪轻轻,虑事很周全。”夸过桓广阳之后却又露出遗憾的神色,“可惜了,你姓桓。”桓广阳庄容正色,“外叔祖,陵江王和桓家之间过节虽多得不可胜数,但桓家最在意的便是我幼年时候的伤痛,您最在意的便是您和原配王妃因故失散,如果这两桩撼事都能得到弥补,陵江王府和桓家又有什么必要成为死敌呢?外叔祖,冤家宜解不宜结。”陵江王听到“原配王妃”四个字,耳中一热,心中也是一热,慨然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看以后!” “外叔祖英明!”桓广阳站起身,郑重长揖。 “十三郎辛苦了,先回去吧,以后常来陪外叔祖说说话。”陵江王面目慈和。 “是,外叔祖。”桓广阳浅而明亮的眼眸中闪过惊喜之色。 夜已深,桓广阳不便久留,和陵江王告辞了,任平生亲自送他出来。 “大人,不劳远送了。”桓广阳一再推辞。 任平生却不理会他,淡声道:“你是客人,送送是应该的。”执意把他送到大门口,看着他上了马,交待道:“夜路难行,路上要小心。时候不早,这便直接回公主府吧,不许拐到别的地方去了。”昏暗灯光下,还是依稀能看到桓广阳脸红了红,唯唯答应,“是,大人,大人也请早些安歇。”和任平生告辞,带着一队随从,疾驰而去。 任平生送走桓广阳回去,陵江王没睡,在灯下发呆。 他已年迈,发起呆来和年轻人不同,沧桑中又透着痴傻,格外令人心酸。 “大王,安歇吧。”任平生心里难过,扶着他躺下,低声劝道。 陵江王眼光亮了亮,握着他的双手,“你母亲生前曾和我同看天上满月,含笑告诉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我那时心中全是私情,也无睱想她这话有什么含义,便和她商量,‘我们以后有了孩儿,叫他冲儿好不好?’她……她……”想起心上人那时酡红满面,娇羞无限的光景,又是欢喜,又是痛楚,心情激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任平生黯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她很美,很温柔,对不对?” “她比天上的月亮更美丽,更圣洁。”陵江王语气中满是爱慕和向往。 两人执手相握,相对默然。 “冲儿。”陵江王小心翼翼的、声音低沉的叫道。 任平生低头半晌,方答应了一声,“是。” 这晚本来是天阴阴的,到后半夜时天空又有了月亮,月光透过窗棱、墙角抛洒到每间房屋,如水银般静静流泄满地,如银色海洋一般,带给人多少美妙遐想。 这晚也注定是个不眠夜,青云巷一直纷纷扰扰,驿馆之中也是灯火通明,久久不得安宁。辛氏坐立不安,已经很晚了还不肯上床安寝,刘氏、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等人也不敢睡,战战兢兢的在旁陪着,宽慰劝解。刘氏故作镇静,“阿家勿忧,大人公被陵江王殿下请过去应该只是叙叙旧罢了。”辛氏一脸烦恼,“叙旧能叙到这时候还不回来么?就算今晚都不打算回来了,难道不知道差个人回来说一声,也好让咱们放心?不行,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是。”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辛氏咬紧了牙关。 “难道是我做过的事被发觉了?应该不会啊。都已经是春天时候的事了,那伙贼人也被差不多都被灭口了,漏网之鱼没几个……”辛氏心中又是忐忑不安,又是后悔,“唉,我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那个丫头走便走了,我为什么要念着往事不服气,想方设法截回她?谁知道不光我这么想,郎主也这么想,我找了一拨人,他也找了一拨人,都想把那丫头逼回城,逼回刺史府,结果非但没把她截回刺史府,反倒让她阴差阳错的到了京城,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被陛下封为县君,眼看着以后就要青云直上,前途无量了……”越想越后悔,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任淑慧柔声劝着辛氏,“祖母,一定没事的。陵江王殿下对三叔父那么好,那么器重,怎么会不尊重祖父呢?”任淑然和任淑清忙不迭的点头,“三姐姐有见识的,说的对极了。三叔父是陵江王殿下麾下将领,这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现在虽然留在建康任了光禄大夫,可他还是陵江王的人,陵江王便是看在三叔父的面上,也不会为难祖父的。”她们这么一说,倒让辛氏有了新思路,皱眉道:“是不是你们的三叔父不愿再跟着陵江王,转而追随了陛下,所以陵江王恼了,迁怒到了你们的祖父身上?”她这话有些奇怪,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一起呆住了。 刘氏忙道:“一定不会。阿家想想,若是三弟脱离陵江王,不愿再效忠于他,陵江王就算恼了也不敢在京城做什么的,对不对?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啊。”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正发呆,听了她的话,下意识的点头,“对,是这样的。”辛氏面色也缓和了些,“唉,我也是太为你们祖父担心了,唯恐他出事,故此才会胡思乱想的。” “祖母是太担忧祖父了。”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一起乖巧的道。 任淑慧想了想,安慰辛氏道:“祖母,这一定是不妨事的,三叔父如今在朝中任光禄大夫,光禄大夫乃陛下近臣,掌顾问应对,依陛下诏命行事。有这样的三叔父在,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天太晚了,无法可想,明天命人知会了三叔父,三叔父自然会和陵江王交涉,接回祖父的。” “是啊,告诉三叔父就行了。”任淑然、任淑清都是一脸乐观。 被刘氏和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再三劝解,辛氏脸上也露出笑容,“是,虽然郎主和三郎分别多年,毕竟是嫡亲父子。有三郎这位光禄大夫、陛下近臣在,郎主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辛氏这说的倒是心里话。在她看来,就算任平生和任刺史再怎么生疏也是父子,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浓于水。不是么?任平生在江城即将城破之时也只能将才出世不久的女儿带回刺史府,托任刺史抚养啊。现在任刺史好像遇到了麻烦,任平生哪里躲得开?必须要为任刺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父子就是父子,感情再淡薄也是父子,这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更深露重之时,任淑慧等人已困得不行了,辛氏才被她们劝得暂时放下心事,洗漱睡下了。 自刘氏起,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人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吧,现在总算可以安然入睡,一枕安眠了。 她们满心以为任刺史并没有什么事,即便真有什么事,有任平生在,也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的把任刺史保出来。谁知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便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令得驿馆之中所有的任家人全都呆傻了。 辛氏还是不能安心,一大早起来便命驿馆中的仆役替她叫车,说她要到青云巷儿子家里看看,有话要和她的儿子说。辛氏知道世人多是拜高踩低的,怕仆役欺负她们是从宣州来的,没见过世面,特地声明,“我儿子是光禄大夫,陛下的近臣。”仆役却是一脸倨傲,连连冷笑,“什么光禄大夫,陛下近臣,也是你们能见到的?你们已经是犯官的家眷了,还不老实些?!” “犯官的家眷”一出口,辛氏等人腿都软了。 “什么犯官的家眷,你给我说清楚!”辛氏色厉内荏的喝道。 刘氏、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也纷纷喝问,“什么叫做犯官的家眷?你可不许胡说八道!”仆役不屑,“任刺史行刺陵江王殿下,被虎贲中郎将当场抓获,这事你们还不知道么?任刺史已入狱,你们这些犯官家眷暂时要被看管起不,不得擅自外出,都回去!”翻转面皮,将辛氏、刘氏都撵回房里去了,不许她们胡乱走动。 “什么?行刺陵江王殿下?”这些人一时之间都快要疯了,“他是文官,只会提笔,不会拿刀剑,他怎么会行刺陵江王殿下?不可能的,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刘氏急着要向她的夫君任冬生讨主意,可是任冬生、任安生和任周等人是住在另一个院子的,现在却被看管起来了,连面也见不着,当然更别提商量如何营救任刺史了。刘氏急的眼中金星直冒,那边任冬生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嘴上起了泡,两边都是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不可计将安出。 还是三娘任淑慧有决断,含泪道:“任家和陵江王有什么相干?祖父又为什么要去行刺陵江王?一定是和三叔父有干系了。唯今之计,只有向三叔父责以大义,让他出面搭救祖父了。”辛氏和刘氏心乱如麻,闻言点头,“是,只有向他责以大义,命他出头。”辛氏手腕无力,没法提笔,刘氏书法、文笔欠佳,便由任淑慧捉刀,以辛氏的名义写了封书信,命令任平生无论如何,也要将任刺史营救出来,好一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信写好之后,却送不出去。驿馆真将他们当成犯官家眷关押的,哪会允许他们派人出门送信?任淑慧拿出私房的一吊铜钱送给驿馆仆役,“这真是给我三叔父的家书,没什么的。你替我送这封信,这吊钱赏你了。”到底财帛动人心,方才还吵吵嚷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仆役见到钱便眼开了,假意推让了几回,还是接下了,“等着,我换班之后,亲自替你送一趟,你却不可告诉别人,知道么?若告诉别人,嘿嘿。”笑声中满是威胁之意。任淑慧忍气,“放心,不会告诉人的。若告诉了人,让我不得好死。”仆役这才满意了,收了钱,将信揣好,笑咪咪的去了。 送走信函之后,任淑慧便伸长了脖子等着任平生来接她们,谁知等了一天又一天,望穿秋水,也没能等到任平生出现。不只任平生没有出现,范瑗、任江城母女二人也是不见踪影。 “任平生还好意思做光禄大夫,任八娘还有脸做县君!”辛氏气得脸色蜡黄,大发脾气,“郎主被人诬陷入狱,我们被困在驿馆,对至亲之人不管不问的,他父女二人这是什么做派!” 刘氏只会陪着她一起骂人,任淑慧却生出另外的心思,咬牙道:“八娘无情,便休怪我这做姐姐的无义了!她对祖母、伯父伯母、堂兄堂姐如同路人一样不理不睬,见死不救,咱们也不能轻轻的放过了她!”拨下自己头上的金钗首饰,朗声道:“我情愿拿这些贿赂驿馆看守,好让咱们把这消息放出去!我就不信,八娘现在刚被陛下封了县君,她会不在意她的名声!”费尽心思,用一双妙笔写出了感人肺腑的文章,将任刺史一家人的境况说的很凄惨,将任平生和任江城父女骂了个狗血淋头,重金贿赂驿馆的人,要将这文章散布出去,败坏任平生和任江城父女的名声,让他们被全京城的百姓士庶唾骂。 这回她给的贿赂虽重,可这件事情太大了,仆役不敢轻易答应,一直在犹豫。任淑慧等人没有办法,只好耐下性子等着。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起了很大的变化。 最初这件事暴露出来的时候,从皇帝到文武百官到京城百姓,只知道陵江王邀任刺史到青云巷叙旧,陵江王旧疾复发倒地,任刺史凶性毕露悍然拨剑行刺,幸亏虎贲中郎将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陵江王,擒住了任刺史。因为这件事得到了陵江王的证实,有陵江王这位苦主,又有虎贲中郎将这位证人,任刺史这行刺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洗脱不了的。不过所有的人心中都有疑问,“任刺史为什么要行刺陵江王呢?他和陵江王有什么恩怨?”因为行刺地点是在青云巷任平生的家里,任平生是任刺史的儿子、陵江王曾经的得力下属,所以各种各样的猜测、谣言都出来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说任刺史是被冤枉的,有说任刺史是被激怒的,有说任刺史只是好奇陵江王的剑所以想拨出来看看,并不是真心想伤人、杀人,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那便是“任平生是任刺史爱子,但自从江城之战被陵江王救了之后便效忠于陵江王,和生父渐渐疏远。任刺史痛失爱子,心中不忿,所以一时激愤,要刺杀陵江王,夺回儿子。” 建康街头的闲人分成两派,一派是同情任刺史的,一派是拥护陵江王的,同情任刺史的一派认为,“你抢了我的儿子,那我还不得跟你拼命啊。这回的刺杀,怪不得任刺史,他也只是位普通的父亲罢了。”拥护陵江王的却道:“江城之战时任刺史坐视不理,见死不救,是陵江王奋不顾身、身先士卒,兵临城下解了江城之围,也是他救了任平生的性命。若没有他,任平生早已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他因此对陵江王感恩效忠,这不是人之常情么?任刺史凭什么为了这个,便意图刺杀陵江王?人家救了你的儿子,还救错了不成?” 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在城中沸沸扬扬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说各话,争论越来越激烈,事情越来越热闹。 终于,在这件事情已被讨论得白热化的时候,一个激动人心的新消息传出来了。 这个新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不只建康城中的百姓、官员,还包括皇宫中的皇帝,以及每一位王公贵族。一时之间,街谈巷议,众说纷纭,整个建康城都沸腾了。 “哎,你听说了么?原来任平生不是任刺史的儿子,而是陵江王的亲生子!当年被任刺史偷走的!”“听说了听说了,现在都已经传疯了,说任刺史偷走了陵江王的爱子,陵江王这些年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出于父子天性,对任平生一直视若己出。唉,可怜啊,明明是亲父子,却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最可恨的任刺史见事情败露,还要杀陵江王灭口泄愤,真是丧心病狂啊。”“原来是亲父子,怪不得,父子天性啊。” 也有人表示不相信的,“陵江王的儿子能让人给偷走了?说笑话呢。”旁边立即有人嗤之以鼻,“这你就不懂了吧?陵江王现在是威风了,拥有蜀地,兵力强劲,从前他可不是的,被人嫉妒追杀,好几回差点没命。儿子就是那时候被偷走的。”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这谣言传到皇宫里,传到皇帝耳中,老皇帝差点没被气死。 陵江王被人嫉妒追杀,好几回差点没命,这是说谁呢?诽谤谁呢? 而驿馆中的任淑慧等人花了重金贿赂之后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一个全都傻掉了。 “三叔父不是祖父亲生的?是祖父偷回来的?”任淑慧简直不能置信,“怎么会?怎么可能?” 辛氏瘫坐在地上,“现在咱们唯一的指望就是三郎了。他……他如果真不是郎主亲生的,咱们可怎么办呢?还有谁会来救咱们、救郎主?”刘氏也站立不稳,坐到了她身边,“三弟如果真不是咱家的,咱们就真的完了,没救了。”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也木木的跪坐于地,痴痴呆呆,眼神暗淡无光。 完了,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她们就全部完了。 第129章 刘氏和任淑慧等人还只是沮丧和恐惧,辛氏则额外添了悔恨和酸楚,“我嫉妒了李氏任平生母子这么多年,恼怒了任八娘这么多年,到头来任平生竟然不是郎主的亲生儿子,这件事不是太讽刺了么?我这么多年来的怨恨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必要啊,全部是自寻烦恼……” 辛氏悔之不及。 她倒不是后悔别的,主要是后悔不应该阻拦任江城去宣州,“如果我不是妒火中烧,没有勾结匪徒想劫回八娘,现在她已经到嘉州了。郎主不会跟去嘉州,自然不会行刺陵江王,也不会因此让陈年旧事浮出水面。怪我,这都怪我……” 辛氏在这自怨自艾,陵江王妃比她也强不到哪儿去。 自从知道任刺史意图行刺陵江王开始,她就开始后怕,开始后悔了,和世子萧凛哭了不止一回,“凛儿,咱们费尽心机把任刺史调到京城,只是想让任刺史把任平生带回去,让他们父子团聚,让大王回归王府,可没有什么坏心思啊。为什么最后竟然会这样?任刺史这个人狼子野心,竟敢行刺起大王来了!”萧凛也不复镇静,额头渗出汗水,颤声道:“如果阿父真被任刺史伤了,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是万死不能辞其罪……”陵江王妃越发伤怀,泪水扑簌扑簌掉下来,“凛儿,我后悔了,后悔把任刺史调到京城。”萧凛是文人性情,多愁善感,见陵江王妃哭个没完,他也红了眼圈,“是,我也后悔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们才不会把任刺史调到京城来呢。 那时候他们只是后怕、后悔,但是也庆幸有桓广阳在,陵江王安然无恙。过了两天,心中的愧疚之情也就渐渐淡了。萧凛安慰陵江王妃,“阿母,一则行刺并非我们的本意,二则行刺未成,阿父还好好的,这件事就算没有发生过吧,不要再想了。”陵江王妃点头,“对,就当没有发生过,不再想了。” 但是,紧接着新的流言传遍全京城,这回陵江王妃和萧凛一齐懵了。什么?任平生是陵江王的儿子,以前被任刺史偷走,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呵呵,这可真有趣,暗中把任刺史调进京城本来为的是赶走任平生一家,最后弄巧成拙,查出来任平生是陵江王亲生子,那岂不是说,任平生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留在陵江王府,留在陵江王身边,光明正大把陵江王抢走了? 世子妃听到流言,惊怒不已,来向陵江王妃、世子讨主意,“传这个流言的人实在太可恶了,一定要究其源头,将之抓捕起来才是!这些人心存叵测,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罪名可大了。”陵江王妃经受不起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说起话来都少气无力的,“这种无稽流言,不必理会。皇室子弟有玉牒记录,不是流言传一传便能跻身皇室子弟之列的……”王妃和世子妃这姑侄二人紧紧握起双手,热泪盈眶,互相鼓励,拿这几话翻过来掉过去的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多了,她们自己也就信了。对,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所以任平生这已经人到中年的人想认祖归宗,谈何容易,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哪里还说得清?就算陵江王想认他,皇帝和皇室的亲王、公主们必定也是不肯的啊。 陵江王妃当机立断,决定进宫见王皇后。 第130章 “傻孩子。”王皇后轻轻拍了拍寿康公主,满目怜爱。 寿康公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感情向来内敛,像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刻并不多。 “我稍后便去看你阿父,劝劝他。”王皇后含笑许诺。 “听说太子和会稽王也蠢蠢欲动呢。”寿康公主道。 王皇后神色冷淡,“你阿父身体还硬朗,我也还活着,轮不着他们指手划脚的。” 寿康公主走后,王皇后便带了宫人傅姆,到建章宫去了。 建章宫中,陵江王和老皇帝面对面坐着,陵江王隐隐含着怒气,目光凌厉锋锐,老皇帝却是目光躲闪,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阿兄。”陵江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几分阴森,“阿母出身卑微,咱们从前在宫里的日子颇苦,阿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老皇帝讪讪的点头。 怎么能忘记呢?他们的母亲原来只是位美人,因出身不够,生了老皇帝之后位份也没提上去。宫里向来拜高踩低,老皇帝小时候可没少吃苦。后来张美人又有了陵江王,陵江王性子野不吃亏,又机灵有眼色,颇得先帝欢心,才将张美人封为淑妃,母子三人的境况逐渐好转。 “阿母只生了咱们兄弟二人,从小谆谆教诲,命咱们兄弟友爱,你还记得么?当年咱们在阿母面前发过什么样的誓?”陵江王怒拍桌案,厉声问道。 老皇帝汗都快下来了,“咱们发过誓,终此一生,定不能加害自己的兄弟。若违背誓言,便……不得好死,断子绝孙……”说到后来,他不知是觉得这誓太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结结巴巴,面有惧色。 陵江王脸伸到他面前,直勾勾的看着他,“阿兄,我可以坦白直率问心无愧的当面告诉我,我这一生从没打算害过你,也真的没有害过你!阿兄你呢,你敢不敢说同样的话?” “我为什么不敢?”老皇帝想装出要发怒的样子,却是底气不足,装也装不出来,想和陵江王一样拍拍桌子的,手都伸出去了,到底也没好意思拍下去。 “好,阿兄你看着我。”陵江王扳过他的双肩,目光炯炯,“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对我起过歹意,从来没有害过我!” 第131章 王皇后和老皇帝并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劝好了他,便走了。 陵江王再次回来的时候老皇帝态度很好,“阿弟,你原配王妃的事让朕好好想想,过两天一定给你满意答复。”陵江王死死盯着他,“如果不是有人两度刺杀偷袭,现在我会和她在蜀地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我和她的儿子、孙子、孙女,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该是什么样的光景。”老皇帝头皮发麻,“阿弟,死者已矣,现在为她正名份、让你儿子认祖归宗才是最要紧的,对不对?”陵江王盯着老皇帝看了许久,默默点头。 老皇帝暗暗松了口气。 王皇后说的没错,让他认回原配王妃和儿子,他也就消停了。要不然他能一直闹,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一则因为他是老皇帝的亲弟弟,二则因为他的大儿子和三儿子萧净、萧准还在蜀地,手握重兵,就算他任性胡闹,老皇帝也不能将他怎样了。现在想想,还是王皇后出的这个主意好,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依着他算了,别的不图,图个清净自在。 至于几十年前的事如何向朝臣解释、如何向宗室交待,这个重任老皇帝决定交给十三郎。 打发走陵江王,老皇帝便命人将桓广阳叫了来,摒退宦者,秘密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你外叔祖虽然做事糊涂,可他总归是朕的亲弟弟,不得不帮他这一回。十三郎,你细细琢磨琢磨,这件事公之于众时该有什么样的措词,才不会显得太荒谬,才会让朝臣、宗室无话可说,不会再起波澜。”桓广阳凝神听了,道:“外祖父,我今晚仔细想想,明天再来见您。”老皇帝喜之不尽,“这也太快了吧?”桓广阳微笑,“外祖父交代的事,十三郎哪敢怠慢?”老皇帝自得的一笑,异常欣慰,“十三郎,朕的好外孙。”这老皇帝高兴起来也有外祖父的样子,慈爱交待桓广阳不要想太晚,不许累着了,啰嗦了好些句,才让桓广阳走了。 桓广阳从建章宫出来的时候面容和平时一样沉静,不过,如果仔细观察,会发觉他嘴角微微上扬,那笑意虽浅,却非常甜蜜。 他没有在外耽搁,直接回了寿康公主府。回去后命人备水沐浴,之后换了新衣,命人备马,准备出门。 “十三郎,你做什么去?”桓大将军笑容满面挡在门前。 “青云巷。”桓广阳轻飘飘吐出这三个字。 门后放着一面落地大铜镜,这面铜镜非常奢侈,是可以照全身的,才打磨过,光滑无比,能清晰照出每一根头发丝儿。桓广阳一边和桓大将军说话,一边走到大铜镜前照了照,只见镜中映出一位风流倜傥的绝世佳公子,容颜胜雪,精致绝伦,白衣飘飘,俊雅不群。 “看看,有什么样的父亲,便有什么样的儿子啊。”桓大将军大踏步过来和他站在一起,望着镜中人,啧啧赞叹。 其实桓大将军威严有余,隽美不足,和桓广阳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过桓大将军没有一点自觉性,越看桓广阳越觉得像他,沾沾自喜,志得意满,意气扬扬。 “十三郎,你到青云巷有何要事啊?”桓大将军明知故问。 桓广阳道:“看望外叔祖。”说的非常正式,非常堂皇。 桓大将军哈哈大笑。 桓广阳照过镜子,满意了,身子轻轻一晃,人已经在门外了。桓大将军笑着也出了门,和他并肩同行,“十三郎你可以假公济私,趁着办公事的机会满足下私情,和你心爱的女郎见上一面了,对不对?”桓广阳语气恬淡,“那是自然。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当时便可以直接向外祖父复命了。”桓大将军倒吸一口凉气,“十三郎,你原先说到这个会害羞的,现在大不一样,脸不红心不跳了啊。”说着话,故意趴到桓广阳脸上看了看,却发觉他不仅脸红了,眼神也羞涩了,眉目含情,异常生动,不由的捧腹大笑,“阿父高估你了,十三郎,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你这孩子太不像我,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大将军年轻的时候,如何啊?”寿康公主由桓昭陪着,从前方过来了。 桓大将军立即变的正义凛然,昂首挺胸道:“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不解风情,什么也不懂!以至于新婚时节都不会讨好取悦公主,一直到成婚许久之后,才学会俘获佳人芳心的!” 桓昭掩口偷笑,寿康公主不屑的哼了一声。 对着桓大将军她是如冬天般寒冷,对着桓广阳却是如春天般温暖了,“十三郎,你现在要到青云巷去对不对?府里有些新鲜果子,是街市上买不到的,你带给……你带给你外叔祖,还有光禄大夫、范娘子他们吧。” “阿母,您直接说带给阿令,不就行了?”桓昭挽起寿康公主的胳膊,冲她挤眉弄眼,笑的非常快活。 “阿母这不是不好意思说的那般直接么?”寿康公主微笑。 桓广阳脸更红,含混道:“还有小阿倩。”向寿康公主道了谢,跟逃跑似的走了。 剩下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桓昭在身后笑咪咪看着他,一个一个心里乐开了花。 “阿父,阿母,没想到阿令是那样的身世啊。”桓昭感慨,“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便觉得她与众不同,坦率自然却又娴雅雍容,风度仪态非常出众,很有世家风范。但是她的那些姐姐,任四娘、任六娘就不行了,和她站在一起根本不像同姓同宗的姐妹,不瞒阿父阿母说,我因为这个,还替阿令可惜过呢。” 有任淑英、任淑贞那样的姐姐,在世人看来是身价大跌,在和她亲密的人看来,却是觉得不相匹配,替她无惜,替她不平。 “阿璃这话说的不大对。”寿康公主微笑,“阿令不是很有世家风范,是很有皇家风范啊。” 桓大将军和桓昭父子二人默契的一起惊讶看向她,“这还早着呢,您就因为阿令挑起阿璃的毛病了?”寿康公主高高昂起头,非常傲慢,“什么还早着呢,阿令就要和她父亲一起认祖归宗了,知道么?她和我一样姓萧,我们可是自己人。” “天呢,姓萧的美女真是不得了!”桓大将军和桓昭一起惊呼。 桓昭忙握起桓大将军的手,“阿父,以后咱家如果添上一位萧姓小美女,和咱家这位萧姓大美女联合起来,所向披靡,那咱们这些姓桓的人可怎么办啊?”桓大将军痛心疾首,“唉,没办法,谁让人家萧家的女子又美丽又聪明,又高贵又大方,咱们还能怎样,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了。阿父奉承萧家大美女,你阿兄讨好萧家小美女……” “那我呢?”桓昭忙问。 寿康公主含笑看着桓大将军,好整以暇,看他如何答复。 桓大将军拍大腿,“她们是萧家美女,你是桓家美女,同样是美女,自然是惺惺相惜,互相爱慕,互相欣赏了啊。阿璃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俏生生站在这里,萧家两位美女眼光极好,便要来同你交好了!”说的桓昭笑弯了腰,寿康公主横了他一眼,脸上也是笑盈盈的。 桓昭心里痒痒,“这事定下来了没有啊?若是定下来了,我便要去和表姐说一说。唉,我都忍了好几天了,忍的很难受啊。”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异口同声,“阿璃想和阿敏说话,命人把阿敏请过来便是了。表姐妹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桓昭眼睛溜溜,“没确定也能说么?”桓大将军微笑,“事到如今,这件事还可能有第二种结局么?”桓昭大喜,“那我命人请表姐去了啊?”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不约而同一起点头,“去吧。”桓昭笑靥如花,一溜小跑走了。 她前脚命人去请,瘐涵后脚就到了,见面之后便激动的拉着桓昭说悄悄话,“阿璃,城里的流言你听说了没有?外面都传疯了啊。我家的伯母、婶婶、姐妹们这些天一个接一个的上我阿母那儿打探消息,我阿母烦不胜烦,脸都绿了……” 其实乐康公主不是被瘐家女眷给烦的,而是被任江城有可能是陵江王亲孙女这个消息给烦的。不过瘐涵也不深究原因,反正知道乐康公主这些天时而怏怏不乐,时而怒气冲天,情绪很不对劲,都是被刘氏等人给烦到了。 第132章 被关押在狱中的任刺史和被看管在驿馆中的辛氏、刘氏、任冬生等人日子都很不好过,每天在焦虑和恐惧中度过,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行刺的罪名最终会落实么?会人头落地么?”“任家能躲过这一劫么?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么?”一天一天过去,风向越来越不对,这些人也越来越绝望,眼前一片灰暗,看不到丝毫光明。 辛氏、刘氏、任淑慧等人容颜憔悴,眼神呆滞,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任淑然和任淑清这两个任家庶女日日抱头哭泣,“咱们本来就没什么身份,任家再倒了,更是没有依靠了啊。”想到自己年纪老大终身还没有着落,偏偏这时候任家倒了,更加没有前途,悲从中来,哭个没完没了。 辛氏、刘氏和任淑慧本就心情灰败,日日听到任淑然和任淑清的哭声,如泣如诉,更添无限烦恼。 任淑慧本来是位美女,被看管在驿馆之中失于保养,心情又糟糕到了极处,肌肤变得粗糙了,连头发干枯干枯的,看上去凄惨之极。刘氏揽过她伤心落泪,“我的儿,委屈你了。”任淑慧呆了半晌,嘴角勉强牵了牵,浮起苦涩的笑意,“阿母,先前知道四娘和六娘做了北魏皇子的侧妃,咱们还替六娘叹息委屈过呢,可惜她好好的任家嫡女,却给异国皇子做了侧室。呵呵,现在看来,四娘和六娘的下场不错,比我强,我……我的将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刘氏急忙打断她,“不许胡说!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还有转圆的机会!前日咱们不是将簪环首饰给了仆役,令他到王丞相府和司马参军府求救去了么?” 任刺史是王丞相的人,建康城中还有一位司马参军和任刺史是多年好友,任淑慧等人病急乱投医,但凡和任刺史挨得上的人全写了求救信过去,言词凄惨恳切,哀婉动人,只盼着这些求救信能打动任刺史的故人,让他们伸出援手,救任家上上下下于水火。 “事关陵江王,司马参军这样的人能顶什么事?就算王丞相,也不会为了祖父,和陵江王做对的。”任淑慧眼神暗淡,“若是三叔父肯伸出援手,恐怕我们还有些希望。但是,三叔父他……” “什么三叔父,不知是哪里来的野孩子!”刘氏沉下脸。 任刺史入狱、任家诸人被看管关押,这些全因任平生而起。刘氏现在想到任平生,就是一肚子的怨气。 辛氏恨恨咬牙,“野种!野种!” 刘氏想到任平生只是有怨气,辛氏却是要发疯了。她心心念念的任家继室之位,是李氏不屑一顾、看都不肯看一眼的。她嫉恨了几十年的任平生,原来不是任刺史的儿子,其生父是陵江王!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连二连三袭来,辛氏承受不住,几乎要崩溃了。 任淑慧露出无奈的神色,“可是,眼下我们真的没什么指望了啊。” 刘氏心思一动,道:“你三叔父多年在外,和你祖父、阿父都生疏了,不亲近。可是八娘在刺史府从小养到十四岁,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咱们如今落了难,她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吧?三娘,你写封信给她,让她念在旧情,救咱们们出去。”任淑慧想到当年她和任四娘、任六娘等人一起作弄嘲笑任江城、陷害设计任江城的种种,苦笑摇头,“她不会肯的。她在刺史府的时候,人人看她不顺眼,人人鄙夷轻视她。咱们和她并没什么旧情,让她念什么?” 任淑慧这话说的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谁知辛氏听了之后神色恨毒,眼中闪过绿幽幽的光芒,尖声道:“人人鄙夷轻视她,是因为她自己不争气,自己没出息,怪不得别人!她从送回刺史府的时候只是小小婴儿,刺史府若不养她,她还有今天么?无论如何任家也将她养大了,现在任家落难,是她报答旧日恩情的时候了!三娘,你这就写封书信给她,不用哀求央恳,就说我这做祖母的发了话,让她速速来拜我!快,快写!” 刘氏和任淑慧见辛氏焦燥又急切,眼神狂热,跟发了疯似的,心里都是一紧。任淑慧不敢和这样的辛氏拗着,忙道:“是,祖母,我这便写,这便写。”片刻不敢耽搁,当着辛氏的面取来纸笔,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给江城写了一封信。 虽然辛氏在发疯,要命令江城来看望她,可是任淑慧理智尚在,知道自己这时候是求人的,必须放低身段说些哀恳之语。还有,若能回忆往昔的一些温馨时刻、姐妹之情,那便更容易打动人了。可是任淑慧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竟然一件她和江城的温馨往事也没想起来,自己也惭愧起来了,“唉,我说起来是她的三姐姐,可十四年来,从来没有帮过她一丝半点……”硬着头发写下求情信,从衣箱中搜罗中一匹好衣料偷偷给了仆役,央他将信送到青云巷任家。 “青云巷任家?”仆役笑的跟什么似的,一脸的看不起,“青云巷现在是有户知名的人家,可是到底姓什么,却没人知道。这位光禄大夫从前是姓任的,现在陵江王要认他回去做郡王,城中都传遍了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任淑慧只好忍着一口气改了口,“大叔,央你这将封送到青云巷光禄大夫府上,交给他家……”说顺口了,想说“八娘子”,话到嘴边才知不对,迟疑片刻,道:“交给他家小娘子。光禄大夫家中只有一位小娘子,一位小郎君,这封信想必你不会送错,对不对?” “自然不会。”仆役皮笑肉不笑的接了布匹,接了信,走了。 任淑慧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衣箱苦笑。 唉,能找不能找的人全找了,该花不该花的贿赂花遍了,若是依旧不能奏效,只能说任家命该如此吧。 这封信送出去之后,她们没有等到江城的回信,却等到了任荣生和王氏、任召、任吉这一家人。 风尘仆仆的任荣生、王氏一家人到了之后,任荣生和任召、任召和任冬生等人关到了一起,王氏则被赶到了辛氏、刘氏这边。 “你怎么来了?”辛氏看到她,惊的坐都坐不稳了,腾的站起身。 王氏哭着扑到她怀里,“姨母,我也不知道啊,二郎官做得好好的,忽然有官兵如狼似虎的捉了我们,糊里糊涂就被带到这里了。姨母,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辛氏木木的站在那里,人傻了,身子也僵了。 任淑慧打了个寒噤,低声道:“这难道是……一个也不放过么……” 她声音虽低,却是人人都听到了,人人心中生出寒意,一开始背上发凉,后来浑身发凉。 就连最嚣张最蠢笨的王氏也眼泪汪汪的仰起头,哽咽道:“真的是一个也不放过么?” 仓惶的相互看了许久,辛氏、刘氏、王氏等人颓丧的坐到了地上,欲哭无泪。 “我为什么要嫉恨任平生、任八娘?为什么要勾结匪徒将她逼回刺史府?如果不是这样,八娘不会到了京城,任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辛氏一遍又一遍的责备自己。 “我还想要住到青云巷,还想沾三房的光呢,呵呵,现在三房干脆不姓任了……”王氏懊悔不已。 这帮人坐在冷冰冰的地上,你看我,我看你,惊惶失措,茫然无助。 “姨母,咱们会怎样?会死么,会被杀头么?”王氏忽然急切的爬到辛氏身边,向她讨主意。 辛氏木木的、呆呆的摇了摇头。 她哪会知道?平时在刺史府她是威风的,现在被看管在驿馆中,她也和刘氏、王氏等人一样,拿不出什么主意,想不出什么办法…… “若是郎主在便好了,他会有办法的。”辛氏喃喃。 “是啊,如果祖父在,我们便有主心骨了。”任淑慧等人也跟着流眼泪。 这难熬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她们等到了任刺史,也等到了结果。 任刺史被大队黑压压的官兵押着到了驿馆的这一天,任冬生、任荣生和辛氏等人全被带到了院子里,看到老迈虚弱、面无人色的任刺史,从辛氏开始,任家每一个人都泪流满面,激动不已。回来了,一家之主、一家人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郎主。”辛氏眼里含着一包眼泪,呜咽叫道。 “阿父。”“祖父。”任冬生、任荣生、任周、任召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有的叫阿父,有的叫祖父,泣不成声,乱成一团。 任刺史眼睛已是昏暗无神,可是这一幕他却看的异常清楚,被刺的很疼,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儿孙全部在这里了,除了任平生,除了李氏拼着性命生下的任平生…… 押送任刺史回来的官兵迅速把任家人团团围住了。 被黑压压悍气逼人的官兵包围,任家上上下下立即恐慌起来,跌跌爬爬的往任刺史身边去,“阿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祖父,为什么会这样?您真的行刺陵江王了么?”王氏平时最厉害,实际最胆小,率先哇的一声大声起来,连连尖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她一哭,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也跟着哭叫起来,现场更是一团混乱。 任刺史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心中更痛,混浊的泪水顺着他苍老丑陋的面颊流了下来。 一败涂地啊,完了,任家完了……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挥挥手,便有一名黑衣兵士过来,拿着花名册一一念名,两名兵士看管一人,将任刺史、辛氏等人一个不剩的制住了。 “你们待要如何?”辛氏大惧,失声尖叫。 军官威风凛凛的看了一眼,朗声笑道:“任某刺杀亲王,本应是死罪,不过伏波郡王心地纯善,念在任某虽有种种劣迹,毕竟也曾养育了他,代他向陛下、陵江王殿下求情,恳请特赦。殿下大度,陛下宽厚,已准了伏波郡王所请,任某行刺陵江王殿下一事朝廷不再追究,但是任某道德败坏,不堪重用,今后贬官回乡,任某终生不得出原籍半步,任家三代之内,不许出仕为官。” “什么?”从任刺史开始,任冬生、任荣生、任周、任召等人,个个吐血。 任刺史终身不许复出,这已经是让他们非常绝望,还下旨三代之内不许出仕做官,这岂不是绝了任家所有人的路么? 辛氏忽然发了疯,甩开押送她的兵士,冲那军官扑了过去,“你说的伏波郡王便是任平生那个野种了,对不对?他做了郡王,他的女儿呢?那个被封了县君的任八娘,现在如何了?” 她不过是名弱女子,可人一旦发起疯力气便大的不行,那两名兵士竟没拦住她,被她如出栏的猛虎一般扑到了军官面前,不由的大惊失色。 军官却是久经沙场,面色如常,饶有兴致的看了辛氏一眼,笑道:“伏波郡王是陵江王殿下原配嫡子,为奸人所掳,和陵江王殿下失散多年,陛下悯其遭遇,特封其为郡王,其妻为郡王妃,其女为江城郡主,其幼子尚小,不足十岁,故此没有封号,却也赏赐了财帛无数。” “江城郡主。”辛氏面如土色。 那个被她欺压了十四年、笑话了十四年的少女,现在做了江城郡主…… 刘氏、王氏目瞪口呆,不能置信,“八娘竟有这样的运气!”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和江城同是妙龄女郎,和刘氏、王氏等人的感情又不相同,胸中更是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差点把她们自己给烧着了,“江城郡主,八娘居然成了郡主!” 就算江城一家被陵江王给认了回去,亲王的孙女依律也是封不了郡主的,顶多是位县君。可是在任家灰溜溜毫不起眼不招人待见的八娘,才回皇室就得了皇帝的青目,得了殊荣特封,现在是郡主了。 江城,她的名字很大气,竟然能直接用做封号。 几辆灰不溜秋、非常难看却很结实的大车被兵士推了进来,“任某,辛氏,上车!”一个挨一个叫着名字,把任家诸人一一分到了车旁。 但是,却没有让他们上车,只是在车旁等着。 任刺史和辛氏已是魂飞天外,没注意到这些,任冬生、任荣生理智却还在,迷惑不解,“让我们分别到了车旁,却不让我们上车,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的疑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黑压压的兵士向两边散开,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香车飞驰而至。 车停下来之后,有随从飞快的抱来红毡铺在车前,迅速打开,耀眼的猩红展现在众人眼前,华美而奢侈。 车厢门打开,身着郡王服饰的萧冲先下了车,之后回身从车上扶下盛装打扮的江城郡主,父女二人踩在红毡上,缓缓向任家众人走来。 萧冲风神俊逸,江城郡主国色天香,这父女二人徐徐走来,恍若天人。 任家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蓦然发觉,伏波郡王和他们不是一家人,江城更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这样的女郎,天生便是不属于任家的。 第133章 老皇帝和陵江王的母亲文太后葬在百鸣山,老皇帝和陵江王的墓地也已也选好,都在百鸣山,离文太后的陵墓很近。这也是文太后生前的愿望了,她和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活着的时候要和睦亲爱,到了阴间也要互相扶持,守望相助。 陵江王元妃李氏的遗骸被迎回京城,葬到了陵江王的墓地。 一个男人妻子亡故之后可以续娶妻子,但是和他合葬的通常是原配。所以,这也就意味着陵江王百年之后是和元妃李氏同葬,没现在的陵江王妃什么事了。陵江王妃为此懊悔过许久,不过,想到陵江王手中所有的兵权、财权都要交给萧凛,她气又平了,“人死就死了,葬在哪里不行,我一个人还清净呢。只要有子孙的供奉,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凛儿能得到实惠,这才是最要紧的。”陵江王还活着,世子萧凛却已经能得到他的全部了,还奢求什么呢。虚名不过是浮云,何必计较。 萧冲受封为伏波郡王之后并没向朝廷要府邸,而是将青云巷左右领居的房舍买下,将门面改得堂皇了一些,便成为他的郡王府了。老皇帝封他为郡王本是迫于形势,很有些不甘不愿的,见他这般知趣,摆出一幅不愿意为朝廷增添麻烦的架势来,大加赞赏,“似伏波郡王这样省事,真是为国分忧、为朕分忧的好臣子啊。”对着群臣将萧冲好一通夸奖。 这不怪老皇帝眼皮子浅,实在是做皇帝也不容易,家大业大开销大,钱永远也不够花。现在他封了萧冲一个郡王却连府邸也不必赐,人家有现成的奢华宅院,可以自给自足,不劳朝廷费心,这让老皇帝如何不喜。 老皇帝哪里知道萧冲一家人的用意呢,他们只是好容易安定下来了,懒得搬家而已。 “我才不要搬家呢。”范瑗懒洋洋的,“这青云巷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收拾布置的,若不多住几年,划不来。” “就是。”江城笑吟吟的附和,“咱们的家只是门脸略小略寒碜而已,里面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水、花草树木精巧极了,不比哪家王府差。若是陛下赐了新府邸,咱们还要费心收拾整理,麻烦不麻烦啊。” “不搬家。”阿倩小郎君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奶声奶气,“我喜欢这里,玩熟了,不爱搬。” “不搬。”萧冲微笑,“咱们合家团聚之后的家园便是在这里了,要搬走,那可舍不得。” 范瑗、江城和他相视而笑。 可不是么,多年来一家人分隔两地,在京城团聚之后先是在五味巷住过一阵子,接下来便搬到青云巷了啊。这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家园,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在这里最有归属感,哪里忍心离开呢。 “舍不得什么?”陵江王大步流星的走进来,精神矍铄。 “翁翁!”阿倩见了他便眼睛一亮,欢呼着冲他跑过去了。 陵江王弯腰抱起小阿倩,在他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翁翁出门都半天了,小阿倩想翁翁了没有?” “想了。”阿倩声音软软的,“想了有……”他伸出小手指认真的数了数,想了想,最后冲陵江王伸出三个指头,“想了有三遍。” “阿倩想了翁翁三遍啊。”陵江王眉花眼笑。 “瞧瞧这祖孙俩。”萧冲和范瑗把他们的情形看到眼里,不由的微笑。 “翁翁。”江城也笑吟吟迎上去。 “阿令。”陵江王瞅着自己的孙女格外顺眼,笑得更为开怀。 自打青云巷任家改为伏波郡王府之后,陵江王便借口多年没和萧冲相认,要弥补遗憾,在这里一直住下来了。每次回家看到萧冲、范瑗,孙子孙女,他总是兴高采烈的,尤其是江城和小阿倩,他见了便笑口常开,所有的烦恼和不快乐都抛到了脑后。 萧冲和范瑗也过来问好,陵江王笑咪咪,“冲儿,瑗儿,咱们小阿倩有大名了。我请了位易学大师占卜、分析,给小阿倩了大名,萧庆歧。” 江城是不用再起名字的,小名阿令,封号江城,不用费一点心。阿倩原来的名字却是不能用了,要换一个名字,陵江王自己冥思苦想了许久,翻了不少书,也没给小孙子想到一个合心意的名字,直到易学大师再三向他推荐,思虑再三,这才决定下来。 “萧庆歧,很好。”萧冲点头。 “萧庆歧,挺顺的。”范瑗也笑道。 “我也喜欢阿弟的新名字。”江城笑盈盈。 阿倩漆黑灵动的眼珠转了转,有些迷惑不解,“我要改名字了么?”他记得自己的大名是任启,怎么一下子改成萧庆歧啊,真是不懂。 “阿倩,是这样的的……”陵江王想跟阿倩解释,可是思之再三,也没有组织好语言,不由的挠了挠头。 萧冲和范瑗相对苦笑,“怎么跟小阿倩解释才好呢?唉,他还这么小。” 江城伸手捏捏阿倩的小脸蛋,语气亲呢,“阿倩,翁翁姓萧,阿父姓萧,阿姐也姓萧,你呢?” 阿倩环顾屋里的众人,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扭捏的道:“翁翁,阿父,阿姐,都有三个人姓萧了啊,那……那我也姓萧好了……” “噗……”“哈哈哈……”江城和陵江王、萧冲、范瑗等人一齐欢快的笑了出声。 “阿倩,你可真有意思啊。”江城好心情的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亲。 “阿姐咬我,我也咬阿姐。”阿倩笑嘻嘻,也探过小脑袋亲江城。 陵江王得意之极,“瞧瞧我的小孙女,小孙女,多懂事多可爱啊,哈哈哈,他的那些孙子孙女,拍马也追不上!明天温泉宫的家宴,他肯定会笑在脸上,苦在心里的,哈哈哈。” 萧冲和范瑗颇有些哭笑不得。 陵江王和老皇帝算是较上劲了,什么都要跟他比比,尤其是跟老皇帝比孙子孙女,是他最热衷的事了。每逢阿令、阿倩有什么好玩有趣的话、懂事知礼的举止,他必定夸之再三,最后结束时总是这样的一句,“他的那些孙子孙女,拍马也追不上”。 “大人公是不是有些过了啊?把阿令和阿倩吹嘘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范瑗小小声和萧冲私语。 萧冲微笑,看向陵江王的眼神非常柔和,“让他夸耀吧,只要他心里高兴,怎样都行。” 范瑗看到他的眼神心便软了,“好,只要他高兴,怎样都行。” 陵江王和萧冲父子相认之后,不只陵江王非常宠爱萧冲这个儿子,萧冲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父子之情,对陵江王当老人尊敬,也当孩子似的纵容。不管陵江王有什么样的举止,他从来没有觉得不对、不恰当,总是说“由着他吧,他高兴便好。” “明天温泉宫的家宴,都会有什么人参加啊?”范瑗笑着问道。 陵江王乐呵呵的告诉他们,“陛下,皇后,太子一家,会稽王一家,三位公主及其家眷,还有在京的几位亲王宗室,荷泽长公主和安泽长公主,这两位长公主一位比我大两岁,一位比我小两岁,现在都是子孙满堂了。家宴会很热闹的。” 想到他终于要带儿子、儿妇、孙子孙女进皇宫,向皇帝、皇后和皇室宗亲隆重介绍他们,陵江王容光焕发,面目间有了异样的光彩。 他的儿孙,当然要得到他的家族的接纳才行啊。 “如此。”萧冲和范瑗心里也便有底了。 “我可以和阿璃、阿敏、庆元郡主她们一起玩。”江城笑道。 虽说这是她第一回参加皇室家宴,可是这其中的人她认识的不少了。别的不说,单单是同龄的女郎便认得好几位,到时候不愁寂寞。 “荷泽长公主和安泽长公主家里也有孙女,有两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听说性情教养是很好的,一定好相处。”陵江王笑道。 “翁翁,您连和我同龄的有哪些人都打听了啊。”江城非常感动。 “那是自然。你是我最心爱的孙女,头回参回皇家的家宴,翁翁不得细心打听打听么。”陵江王自然而然的说道。 “翁翁,我呢?我呢?”阿倩忙攀起他的脖子,殷勤询问,“谁能和我玩啊?” 那急切的小模样,逗的萧冲、范瑗和江城都笑了。 第134章 不光萧冲,就连陵江王和范瑗也同时愣了愣。 阿倩是童言无忌,小孩子的想法很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可不知道这句喜不喜欢会牵涉到多少人、多少事。可是他这问话让阿令怎么答呢?说喜欢吧,好像对十三郎动了情似的,说不喜欢吧,和弟弟想法不一样,说不定阿倩会失望,会追问,而且这里面还有桓昭,说不喜欢也太无情了些。但是若把十三郎和他的妹妹分开来说呢,又显得太刻意、太不自然了。总之,怎么回答都不对劲啊。 唉,小阿倩这是给他阿姐出难题了。 “阿倩,你脸上脏了,阿姐替你擦擦。”江城顾左右而言他,取出手帕替阿倩擦拭小脸蛋。 其实阿倩脸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脏了么?我不知道呀。”阿倩乖乖的一动不动,“阿姐,擦掉了么?擦干净了啊,谢谢阿姐。” 江城捧着他的小脸蛋笑盈盈端详了端详,“嗯,擦干净了,阿倩又成漂亮的小郎君啦。阿倩,你方才是不是在画画啊?画的一定很好看,拿来给翁翁看看,好不好?” “好!”阿倩响亮的答应。 他从陵江王怀里机灵的滑下地,蹬蹬蹬跑过去拿他的画去了,什么喜不喜欢这样的话早忘记了,抛到了九宵云外。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啊。 “慧黠的阿令。”陵江王、萧冲、范瑗都不禁笑了。 小阿倩无意中给她出了难题,她却从容的给打了岔,把小阿倩带沟里了…… 阿倩拿来他的画,兴滴滴的给陵江王看,“翁翁,这是太阳,这是我,看我画的像不像?”陵江王还没拿着画,也没看着画,便笑咪咪一迭声的道:“像,像,像极了!”江城不禁一乐,小声跟萧冲、范瑗说道:“翁翁真不会哄孩子,应该是拿过阿倩的画仔细看上片刻,然后击节赞赏,这样才显得比较真实啊。这也就是阿倩还小吧,再大点便哄不住了。” “顽皮。”萧冲和范瑗都笑。 陵江王这会儿显得脾气特别好,特别有耐心,和阿倩一起捧着他那了不起的画作看了又看,评了又评。 江城吐舌,“翁翁真是好耐性,陪着阿倩看画看了这半天。阿父,阿母,小阿倩画的那些我都看不懂啊。” 阿倩现在还小,那画法简直是抽象派的,风格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看的人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说的萧冲和范瑗都笑了,“可不是么。” 他们在这儿笑的开心,陵江王和阿倩却看的津津有味,指指点点,时不时的发出惊呼声,显然是很投入的。 就在这时,范静带了范琛、范瑶兄妹一同来访。 阿倩见到舅舅、表兄、表姐,连画也顾不上看了,颠儿颠儿的跑过去,“舅父,表兄,表姐。”范静温和摸摸他的小脑袋,“阿倩,两天没见,你似乎长高了些,更俊美了。”阿倩被夸奖得非常高兴,咧开小嘴,笑的很可爱。 范静和范琛、范瑶见过陵江王,又和萧冲、范瑗等人见过了,坐下说话。 江城问候过舅舅,又和范瑶亲热的握手叙着寒温,对表兄范琛就平淡了些,含笑见过礼,之后就没有别的话了。 “郗家有亲友从安南带来的蜜望子和红龙果,知道阿令和阿倩爱吃,便带来了一些。”范静微笑道。 “蜜望子和红龙果啊。”阿倩惊呼。 “多谢舅舅,多谢舅母,我最喜欢蜜望子和红龙果了。”江城嫣然。 蜜望子就是芒果,果实椭圆滑润,果皮是柠檬般的黄色,果肉细腻,气味香甜,既能抗癌又能美化肌肤,红龙果就是火龙果,外表火红,果肉也是红色的,却又布满了黑色的小籽,质地温和,清香可口。这些水果产自南方,要运到建康来很不容易,非常珍贵难得,属于这个时代的稀罕物了。 婢女将两个木筐抬进来,阿倩看到黄色的蜜望子,火红的红龙果,喜笑颜开。 范瑗嫣然,“阿倩最爱吃果子了,阿兄阿嫂疼爱他,为了给他送果子,特地跑了一趟。”她谢过范静,又命人拿来了苌楚(猕猴桃)、郁李(樱桃的亲戚)、枇杷、杨梅、产自云梦的柚子、西域寒瓜(西瓜)等上来,围坐享用。 江城没有忘记杜大夫,命人将每样水果都拣了一些,给杜大夫送过去。 青云巷但凡有好吃的一定不会忘记杜大夫,这已是惯例了,大家都不以为异。 阿倩吃的最欢势,江城和范瑶平时就喜欢吃水果,这时当然也是一边吃一边叽叽咕咕说话,非常开心。其余的人就不是以吃水果为主了,尤其范琛,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好像是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似的,非常拘谨。 男子不爱吃水果的挺多,众人只当他是不爱吃这些,也没放在心上。 范静道:“阿妹和妹婿什么时候闲了,回五味巷一趟,范家要设宴招待你们。” 萧冲当然第一天和五味巷认识,但是他之前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差别很大,自他受封为伏波郡王之后还没回过五味巷呢,范静这次来是给阿令、阿倩送果子,也是邀请妹妹、妹婿回娘家做客的。 “都闲,什么时候都闲。”萧冲笑道。 “是啊,陪阿母回娘家是大事,我阿父什么时候都有空的。”江城也笑。 第135章 “外祖母,您真是深谙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啊。”桓昭笑靥如花。 “难得见您这样呢,简直敷衍得风雨不透。”寿康公主也笑道。 王皇后得意,“其实这一手吧,我没做外祖母之前也是不大会的。我只有阿婧这一个亲生女儿,喜欢她一个人、偏心她一个人便好了,哪用得着什么中庸之道制衡之术的啊。我是做了外祖母之后,有两个外孙子,有一个外孙女,三个孩子都是心肝宝贝,我既要顾这个,又不能忘了那个,久而久之,这个本事便练出来了。阿璃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我,十一郎、十三郎和阿璃三个孩子从小到大我一直哄着他们,到如今已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出神入化了。” “失敬,失敬。”桓昭一脸淘气。 “多么慈爱的老人家啊。”江城心中感动。 怪不得阿璃说王皇后面前不必拘束,不必有什么忌讳,她虽然是皇后之尊,可现在也只是位和蔼可亲的外祖母罢了。惯起外孙子、外孙女来,比平常人家的老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殿下,您这个本事认真不得了。”范瑗笑盈盈的道:“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和我阿兄常常在先父先母面前争宠,先父先母即不忍伤了我阿兄,也不忍冷落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若有了您这个本事,便不至于这样了啊。” “说起来这个,我还要拜您为师,好好跟您学学呢。”寿康公主笑道:“我也是一样的啊,不能偏着这个,也不能向着那个,要一碗水端平的。” “不用拜师。”王皇后眼眸中笑意闪动,“都是一家人,你们不用拜师,我也是倾囊相授的。” “那以后可要常常向您请教了。”寿康公主和范瑗都笑道。 王皇后拉过江城满意的看了又看,慷慨大方的答应,“尽管常来温泉宫‘请教’,我不仅不收束修,还负责佳肴美酒招待,满腔热忱、无微不至,务必要让你们有宾至如归之感,亲如一家,天下大同。”风趣又温馨的话语,说的众人心里都是暖融融的。 “阿倩呢?”桓昭没有看到阿倩,好奇问道。 范瑗忍笑,“别提了,阿倩以前出门总爱跟着我的,今天不知怎么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小郎君,应该跟着翁翁和阿父,不要跟着我了……” “知道自己是小郎君了啊。”王皇后、寿康公主又觉好笑,又觉可爱。 王皇后笑道:“五六岁的小郎君,说话行事正是有意思的时候呢。当年十一郎和十三郎……”说到这里,她脸色忽地变了变,有些阴暗,就仿佛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忽然阴了下来,晦暗不明。 寿康公主神色柔和,“阿母,十三郎六岁的时候病已经好了啊。” 王皇后脸色渐渐恢复了光明,微笑道:“看我,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是啊,十三郎福大命大,已经全好了。” 范瑗和江城知道这是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很知趣的没有开口说话。 江城更是心中嘀咕,“十三郎不是三岁的时候要寻找穆神医么?怎么王皇后和寿康公主却会这么说?难道他那一病直病了好几年,方才痊愈了不成?十三郎真是可怜啊。”不觉生出怜悯、怜惜之心。 桓昭一脸殷勤,“外祖母,阿倩小表弟很可爱,我最喜欢他了,趁着现在人少,只有咱们自己人,命人把小阿倩叫过来您见见,好么?”王皇后微笑,“好啊,我们阿璃最孝顺了,知道外祖母喜欢漂亮小郎君,这便想让外祖母见见小阿倩了,真是好孩子。” 第136章 在京的几位亲王,安平王,东海王,中山王、宁川王等人,和荷泽长公主、安泽长公主一起到了。 安平王、东海王、中山王、宁川王等都是先帝之子,因身体不好并没有到藩地去,而是在京城过着富贵闲王的生活。这四人之中,安平王、东海王、中山王是真的身体不好,不只看着虚弱,子女亦是稀少,安平王只有一女,已经远嫁,东海王只有一个儿子,五年前已经去世了,单给他留下一个小孙女,这小孙女东海王爱逾掌珠,十分娇养,因今天人太多,便没带过来。中山王是无儿无女的,宁川王大腹便便,看着就富态,他倒是儿女众多,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足足有十几个,看上去非常热闹。 荷泽长公主是陵江王的异母姐姐,膝下有一子名陆辰,陆辰娶妻刘氏,生下孙子陆向晚、孙女陆若桐;安泽长公主是陵江王的异母妹妹,膝下也只有独子安德,安德娶妻张氏,生下孙女安青、孙子安铮,安铮只有五岁,这几天身子不爽快便没来,所以陪着安泽长公主的只有儿子、儿妇和孙女。 江城随着萧冲、范瑗一起拜见安平王,东海王,中山王、宁川王和荷泽长公主、安泽长公主这些长辈,行礼如仪。 安平王等人见萧冲风神俊秀,范瑗明艳照人,江城和阿倩这两个孩子也是卓尔不凡,都羡慕起陵江王,“你行啊,老了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又认回来了,还有这样的孙女,这样的小孙子。”荷泽长公主和安泽长公主也是一样,看看萧冲一家四口觉得哪个也是出色的,赞不绝口。 陵江王被他的兄弟姐妹们这么一赞美,得意洋洋,满面红光。 他先是炫耀起萧冲,“冲儿十几岁便从军,身经百战,智勇双全,三十出头的时候他已经是伏波将军了,你们说他厉害不厉害?”又夸奖起范瑗,“这是冲儿的新妇,范氏淑女,和冲儿年少之时结为夫妇,江战之战时不弃不离,真是巾帼英雄。” 他夸得热烈,他的兄弟姐妹们听的专注,频频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等他叫过江城,一脸骄傲的提起来,“诸位,这便是我的小孙女江城了……”荷泽长公主却率先笑着打断他,“这个你不用说,我们全知道!你这小孙女早就闻名全建康城了,还用你说啊,她箭射北魏三皇子、赚得林城和山城的事可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啊。” “对,连我这常年闭门不出的闲人都知道她。”安平王含笑附和。 “我啊,被府里几位少年门客唠叨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说的全是她。”东海王笑道。 “回回上茶楼饮茶必定听到文士书生大肆赞美林山君,我对小江城的事迹已是耳熟能详了。”中山王神态从容。 胖呼呼的宁川王也呵呵笑,“我家那几个小丫头总是吵吵着要见见这位林山君,好开开眼界,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呵呵。” 陵江王欢喜已极,纵声长笑,“我家小江城这么出名呢?哈哈哈。” 若是平常人被这么多长辈再三夸奖,可能早已满面羞红,不知所措了,江城却是俏生生站在那里,面带微笑,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小儿女之态。荷泽长公主、安泽长公主等人看在眼里,更添惊奇。就算皇室郡主,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也是难得之至了,更何况这位女郎受封为江城郡主不过短短数天,之前只是任家八娘子…… “翁翁,还有我呢。”阿倩见家里其余的人都被介绍过了,唯独漏下了他,忍不住着急起来,拉了拉陵江王的衣襟,小声提醒他。 “对,还有我们小阿倩呢。”陵江王如梦方醒,忙弯腰将阿倩抱起来,环顾众人,得意万分,“阿兄,阿姐,阿弟,阿妹,这是我小孙子阿倩,今年六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 “停!”荷泽长公主笑着挥挥手打断了他,“这还用你说么?这难道不是一眼看过去,便人人心知肚明的事么?” “是啊,这还用你说?”安泽长公主笑咪咪,语气亲呢。 这两位长公主都是爱孩子的,见到阿倩这么可爱的小郎君便心里痒痒,都向他伸出手,“来,姑婆抱抱。”安平王、东海王、中山王个个家里缺小孩子、稀罕小孩子,也不甘落后,“小阿倩过来,和伯祖父(叔祖父)亲近亲近。”只有宁川王家里不缺小孩,不稀罕,笑咪咪看热闹,“你们抢吧,抢吧,就一个小阿倩,看谁抢得过。” 现场一片欢腾。 江城悄悄拽拽萧冲,“阿父,伯祖父叔祖父还有姑婆他们,好像都和翁翁很要好。”萧冲微笑,“你这几位伯祖父叔祖父都是因为种种原因胸无大志、只管悠游度日的闲王,又不爱争权夺利,当然会和你翁翁要好了。两位长公主的婚事很称心,当年都嫁到了如意郎君,你翁翁出力不小,兄妹之间自然是和谐的。” “这样。”江城明白了。 荷泽长公主身边站着位身着红衣的女郎,鹅蛋脸,眉目温柔,安泽长公主身边站着位身着浅紫色衣裙的少女,修眉长目,肤色白皙,相貌娟秀。荷泽长公主身边那位是她的孙女陆若桐,安泽长公主身边的则是其孙女安青,两位女郎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和江城差不多大,相互引见之后,均有相见恨晚之感。 江城原以为这次皇室家宴会是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或明或暗的刀光剑影,没想到陵江王和他的兄弟姐妹之间竟然非常和谐、友爱,这会儿仿佛真的有和家人团聚的感觉了,心里觉得非常奇妙。谁说皇家没有亲情啊,如果用不着争抢那个位子,如果用不着争夺什么利益,大家也可以和平相处、融洽亲善的…… 江城才这么想了片刻,陵江王妃、世子、世子妃等人到了。 世子萧凛笑容温和,世子妃手里牵着她儿子萧庆归,也是一脸笑容。可是,这本来应该是陵江王府全部的人员了,现在却多了一个人,陵江王妃身侧还着着一位身穿黑衣、骄横傲慢的年青男子。 他相貌俊美,笑起来却冷酷阴狠,无比残忍。 看到他,江城非常意外,脑子里“嗡”的一声。 萧庆正?他不是被陵江王关在王府地牢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37章 欢声雷动中,他和她痴痴相望,眼神中都有无尽情意。 阿倩本来算是文静的孩子,这时候也疯起来了,又是蹦又是跳,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激动之情才好。 他跑过去牵了桓广阳的手,拉着他往江城这边走,“阿兄你看,这朵花你堆得多漂亮!就像是它自己长成的一样!”拉着桓广阳的手,看着那朵由绿叶衬托着的红花,脸颊亮晶晶。 桓广阳虽然在舞剑,穿的也是宽衣博袖,飘逸出尘,缓步向江城走来时,像从画中走出来的风雅名士一般清新美好,丰姿隽爽,轩然霞举。 江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星眸璀璨,脉脉含情,脸颊不知不觉已是酡红。 “表妹。”桓广阳声音轻轻的,很温柔,又很坚定,“祝贺你和外叔祖合家团圆,愿你今后如花似锦,青云直上。” 江城脸红了红,这才想起来她和他已经是亲戚了,他是她的表兄,忙起身答谢,“多谢表兄。” 他凝视她的眼眸,声音低沉,美好得像音乐,“表妹,如果你是这鲜花,那么,我宁愿是这绿叶。” “可是,绿叶只是个陪衬啊。”她柔声提醒。 “可是,绿叶可以亲近鲜花啊。”他声音已经温柔得不像话了。 她和他两两相望,柔情满怀。 “十三郎这是做什么呢?”老皇帝远远的向这里张望着,问道。 “十三郎喜欢伏波郡王的小儿子,变个戏法哄他玩,江城在向十三郎道谢。”王皇后不咸不淡的答道。 “原来是这样。”老皇帝这才明白了。 王皇后和寿康公主相互看了看,肚中暗乐。唉,可怜的十三郎,明明是向姐姐献媚,却只能打着弟弟的旗号啊。寿康公主这性子清冷的人也是忍不住,小声和王皇后说道:“阿母,什么时候十三郎和阿令之间没有小阿倩,便好了。”王皇后不同意,“有小阿倩也没事,将来成为夫妇,头胎就生像小阿倩这样的小郎君,岂不是很好?”寿康公主眼睛都亮了,“好,好!”那有什么不好的,简直太好了啊,做梦都想啊。 “阿母,阿令会不会感动?”寿康公主激动了一会儿,又小声问王皇后。王皇后乐了乐,“阿婧你说呢?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眼光好像要粘到一起了,谁也舍不得离开谁。还有啊,你看这些妙龄女郎,不管是平时是落落大方的还是温婉端庄的,现在全都有嫉妒艳羡之色……”寿康公主放眼望去,莞尔一笑,“这也难怪。阿母,不是每位女郎都会像阿令似的,会被十三郎如此对待啊。”王皇后悻悻,“我年轻的时候便没有。”寿康公主蹙眉,“我也没有。”母女二人相互看看,王皇后忽然展颜微笑,“等到哪家的青年郎君爱慕追逐咱们阿璃,非要也这么用心不可。要不然啊,阿璃便不嫁给他!”寿康公主很有雄心壮志的点头,“那是自然,必须如此!” 陵江王和萧冲本来是护孙女(女)心切,过来保护江城的,把桓广阳所做的一切看到眼里之后,心情却各自起了变化。陵江王心一软,“当年我爱慕阿令的祖母,不也和十三郎现在是一样的么?我憎恨桓家两度刺杀,害得我和心上人分离,现在我若硬要拆散十三郎和阿令,做的事岂不是和当初陷害我的人一模一样么?唉,难得有情郎,看阿令的样子对十三郎也有情意,我和冲儿亏欠了阿令整整十四年,现在合家团圆了,可不能让阿令失望,硬把她中意的俊俏郎君推开啊。”萧冲却是酸溜溜的,“我的宝贝女儿眼看着就要被十三郎这坏小子给骗走了……能想到这个主意,十三郎可真够坏的……” 范瑗本来就对十三郎有好感,这时更是感动得泪光盈盈,一边拿手帕拭着眼泪一边推了推萧冲,哽咽道:“郎君,十三郎对咱们的孩子太好了,我很感动……”萧冲不忍违拗她的意思,柔声道:“我也有一点感动。”范瑗含泪看着他,明眸之中水光闪动,“只是一点么?”萧冲轻轻叹气,道:“不是,也有很多的。”范瑗不看他了,继续擦眼泪,“真感动,呜呜呜。” 不只范瑗,桓昭、瘐涵和陆若桐、安青等人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可这时候一个一个也是泪盈于睫,桓昭先流下眼泪,“我阿兄……我阿兄对小阿倩太好了,我感动极了……”瘐涵也是一个样子,“嗯,感动,感动极了。”陆若桐和安青都是聪明的女郎,看情形也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心中对江城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口中却道:“十三表兄对小阿倩太好了,感人至深。”并不肯随意乱说话。 反正这个场合已经有很多人落泪,庆元郡主也就不忍着了,拿出手帕,泪如泉涌。十三郎对阿令是这样的情深似海,让人连嫉妒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啊,别拦着我,我要哭,我要痛痛快快的哭…… 太子妃生出忧虑之意,悄声和太子说道:“殿下,十三郎似乎和陵江王府走的很近啊。”太子想了想,摇头,“不会,据孤所知,桓家和陵江王府一向是不和睦的。十三郎这孩子是太孝顺了,陛下交待他的事他便要尽力做到最好。陛下和叔父兄弟情深,特地举办这次家宴,十三郎便别开生面的办了这个,是给陛下助兴的意思。”太子妃心中虽然还有疑虑,可是听太子语气笃定,对他说的话很有自信,犹豫了下,勉强笑了笑,“殿下说的是。” 太子趁机向老皇帝献媚,“阿父,您看十三郎这孩子多孝顺,知道您爱护叔父一家人,他便别出机杼,匠心独运,亲自向您舞剑献花,为这次家宴增色不少啊。”老皇帝果然被他说的很高兴,“阿大说的有道理,十三郎是个孝顺孩子。快,把十三郎叫过来,朕要赏他。” “烦死人了。”王皇后白了老皇帝一眼,虽然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却忍不住腹诽,“十三郎费了这么多心思,现在好不容易和阿令见了面,含情脉脉看着他心爱的女郎,他稀罕你的赏赐?你给他座金山银山他也不爱要啊,宁愿多看阿令一眼。”觉得老皇帝坏事,心中对他格外不满。 第138章 湖中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亭子,湖心亭。 湖心亭中窗户大开,从外面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只有两个人,陵江王和桓大将军。 湖心亭不大,四周围全是水,没有藏身之地,所以如果要谈什么机密的事,这里是很合适的。 更何况湖畔还有萧冲带着人看守,那就更安全,更不可能有人偷听了。 但是,这种几乎不可能有人偷听的地方,却真的潜伏有了人。因为湖心亭边上有一个用青石垒成的瞭望台,瞭望台就在一扇窗户旁边,躲在瞭望台后,便能既不被外面的人看到,又不被里面的人发现,安安静静的偷听了。 江城弯腰站在窗前,不敢露出脑袋,小心翼翼的往里边看。 外面忽然来传来纷乱的声音,江城不禁纳闷,“这是在伏波郡王府,守卫那么严密,会有什么事?难道有人硬闯进来了么?应该不会吧。”没过多大会儿那纷乱声便低了,没有了,江城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她正好奇的想要探出头往里头瞅瞅,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惊的她小心脏差点跳出来。 “这是在我家,我的地盘,我不怕!”江城这么鼓励着自己,慢慢转过头。 桓广阳微带羞涩的隽美面庞出现在她面前。 “是你呀。”江城后怕的拍拍胸,用口型跟他无声说道。 她拍胸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可是她现在有了少女的玲珑曲线,胸部也已经微微隆起,这个动作便引人遐思了。桓广阳脸红了红,眸色沉暗。他取出一个折叠好的凳子支开,放在地上,客气的伸手示意,让江城坐上去。江城喜悦的笑,“半蹲着还真是很累啊。”用口型快活的说了一句,便欣然在凳子上坐下了。坐好之后拍拍另外半边,示意桓广阳也坐下来。桓广阳犹豫片刻,和她并肩坐下,因为这凳子不够长,所以他坐下之后便和江城挨着了,身畔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桓广阳低喟一声,有心满意足之感。 陵江王和桓大将军面对着面默默下棋,谁也不说话。 “他俩这是什么意思?”江城疑惑不解,“不说话,只下棋,下赢一盘棋有什么好处啊?谁羸谁当家作主?” 她心中有疑问,陵江王和桓大将军又一直默不作声,啥也听不到,便转过头看着桓广阳,指指里边,以手托头,表示不理解。她又没学过哑语,这手势做得不伦不类的,但是桓广阳居然懂了,浅浅一笑,伸出手指想在空中写字,解释给她听。 江城眼巴巴的等着看。谁知他手已经伸到半空,又改了主意,伸出左手放到江城面前,右手在上面写字。“写的什么啊?”江城伸长脖子过来看,却没看明白,有些糊涂,桓广阳脸红了红,鼓起勇气握起她一只小手掌,在她手心写着什么。 一向镇静的他这时很紧张,又有些慌乱,根本不敢看她。她也有些慌乱,觉得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酥酥的,“哎,你写的是什么啊?我一个字也没懂。”趁着湖面有风吹过,估计着亭子里的人听不清楚,她小声的问着他。 桓广阳脸粉扑扑的,连耳后根都成粉色的了。 他写的到底是什么,他现在好像也不知道了…… 亭子里的棋局这时却已经见了分晓。陵江王一声长叹,“平局,竟然是平局,我没输,你也没羸。”桓大将军呆了呆,也是叹息,“大概这就是天意吧。叔父,看来老天也要桓家和陵江王府和解啊。”陵江王哼了一声,“平局就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和要不要和解有什么相干?桓惕,咱们两家各是什么样的立场,我明白,你也清楚得很。我陵江王府可能和你桓家和平共处么?” 如同一个炸雷响在耳畔,江城紧张的手心出了汗。 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出现在她脑海里,但是这个念头太模糊了,她好像竭力想看清楚,又很不愿看清楚,自己在跟自己挣扎…… “叔父这是何意?”桓大将军笑道。 陵江王哈哈大笑,“桓惕,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么,在先太后面前立过重誓的,绝不伤害我阿兄,只要他活着,我便安安份份做我的陵江王。你呢?只要你和阿婧还是恩爱夫妻,只要阿婧还好好的,你就想做些什么也要暂时隐忍,对不对?” 江城胸中一片冰凉。 那个模模糊糊的、她想要躲避不想看清楚的念头还是清晰了、明了了:陵江王和桓家之所以这些年来成为死敌,一方面确实有误会,有心人从中作梗,另一方面也是他们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因为陵江王曾经离皇位很近,先帝本来是要传位给他的,他当然不肯死心,而桓家权势很大,比老皇帝、太子、会稽王这些人更有实权,桓家又怎么肯一直屈居做臣子,而不是夺了这天下,自己登基做皇帝呢?这才是陵江王和桓家交恶的真正原因吧?因为他们全都有意登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谁也不肯让谁…… 江城的手一点一点凉了,桓广阳心痛,双手握起她柔软白皙的小手,放到唇畔亲了亲。 江城有些茫然的看过去,迎上的是他温柔又坚定的目光。 他的眼眸和这湖水一样是淡蓝色的,宁静包容、幽邃深远、柔情无限。 江城本是有些凄凉的,被他温柔深情的凝视着,心却慢慢定下来了。 “我们不会反目成仇,对不对?”她满怀希望的看着他,声音细如蚊呐。 “不会。”他没有一丝犹疑。 江城忽然有了要流泪的冲动。这是很大很严重的一件事,他却是连犹豫都没有啊,要有怎样的深情才能做到这一步? “叔父想多了,桓家并无不臣之心。”桓大将军冷淡的道。 陵江王哧笑,“真的么?阿惕,当年你父亲支持我阿兄,反对我,为的是什么啊?难道不是因为我阿兄昏庸无能好控制么?” 桓大将军默然许久。 江城和桓广阳也是默然。陵江王说的没错,当年的老皇帝在先帝诸皇子之中既不是嫡,又不是长,更不算贤明卓著,他所能依仗的仅仅是有位英气勃勃的同母弟,先帝有意立他的同母弟为储君,便一步一步抬举他的生母,但先帝作茧自缚,因为老皇帝和陵江王的生母做了皇后,老皇帝成了嫡长子,理所应当成为太子,而陵江王的继承顺序在老皇帝之后……桓大司马当时支持这样的皇子还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昏庸无能好控制,能够满足他做权臣的欲望啊。 桓大将军打了个哈哈,“叔父,今上登基所依赖的不仅有桓家的支持,还有王家,叔父不会忘记吧?叔父,当年您和今上差不多同时开始选妃,我听说先帝有意为您选王谢高门之女,不过后来这些高门贵女对您都退避三舍了,您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哈哈哈。” “你……你……”陵江王颇为恼怒,都说不出话了。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江城脑中迅速转着念头。 当时肯定是老皇帝和陵江王同为皇子,老皇帝还没被立为太子,他和陵江王相比除了年少些是兄长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优势了,为什么王家、谢家的女儿都不愿嫁给陵江王?难道是因为……?想到陵江王府那位庶出的长子萧净,江城仿佛有些明白了。仇大娘早就说过,萧净因为生母出身卑微,在陵江王面前没什么地位,可能不仅仅因为萧净生母的出身,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譬如说,萧净是在一个他根本不应该出生的时候来到这世上的…… “桓惕,你胆敢讽刺我!”陵江王大怒。 桓大将军笑,“叔父,我很尊敬您的,哪敢讽刺笑话您?我只是提醒一些您没有注意到的往事罢了。叔父,您当年是在先太后宫里小憩,在那里遇到了萧净的生母,对么?叔父,那是在先太后宫里啊,虽然您和今上同为太后亲生,不过今上依恋太后,时常在太后身边服侍,您却志在千里时常不回宫,两相比较,太后是更喜欢今上呢,还是更喜欢您呢?” “你胡说!”陵江王怒极,亭子里传出他大声喘气的声音。 “可怜的翁翁。”江城心里一阵难过。 她从来也了解已经过世的太后,可是听了桓大将军的话,依稀也能猜想到当时的情形了。先太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平庸,依恋她,小儿子出众,每天不着家,太后肯定是两个儿子都疼爱的,但是她更愿意让平庸的大儿子登上皇位,一个是因为感情更深厚,另一个是有些做母亲的总是试图在子女之间均贫富。你不是能干嘛,不是出色嘛,你自己去开疆拓土也会有所成就的,你兄长笨,必须要继承家业才行……就这样,她在老皇帝和陵江王择妃的时候设下圈套,让她宫里的宫女怀上了陵江王的骨肉。还没娶亲就有庶出的儿子了,可见这个人分不清轻重,可见这个人自制力极差,呵呵,王谢高门的贵女愿意嫁给他才是奇怪了。 江城想到陵江王的遭遇,心里难过,对他颇为同情。 一母同胞的兄长算计他,这也还罢了,亲生母亲也这么对他,让人情何以堪。 “叔父,您真的想多了,桓家确实没有不臣之心。”桓大将军说道:“当年您两度被刺杀,我也不确定这事和桓家有没有干系……”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陵江王冷冷的道:“就算真是你父亲下的手,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我信你的为人,你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十三郎自然更是一无所知,那和十三郎便没有一点关系了。我能认回冲儿、认回冲儿一家,十三郎功劳很大。我心里记着十三郎的情,不会把这笔帐算到他头上去的。” “叔父英明!”桓大将军听他这么说,大喜。 陵江王又冷冰冰的道:“我和你家交恶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本来不耐烦解释的。不过,现在我看着十三郎这孩子很顺眼,便耐下性子和你说说吧。桓惕,我这个人虽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绝不是卑鄙小人。什么动手害个三岁的孩子,见到三岁的孩子性命垂危却故意将能解救他的神医藏起来,这种事我根本不屑于做!” “翁翁肯好好的解释了。”江城听到陵江王这么说,非常欣慰。 有些事放到桌面上摊开来一说,其实真是什么事也没有。就怕双方都拗着,死活就是不肯开口好好说话,误会一再加深,弄的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怨气日积月累,越来越厉害。 她的小手又渐渐暖过来了。 桓广阳握着她温软的手掌,心神荡漾,又放到唇畔亲了亲。 “喂。”江城小声的、气恼的喂了一声,神色中满是警告之意。 桓广阳轻笑,眉目之间满是春意,“原本是凉的,亲亲便变暖了,我是为你好……” “呸,无耻小人。”江城又羞又气,低声骂他,“君子啊,你不应该是君子么?” “我宁愿做这样的小人。“桓广阳喟叹,看着她白皙中透着粉嫩的小手掌,语气缠绵。 “还以为他是君子呢,原来是个色鬼。”江城晕。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桓大将军沉默片刻,缓缓道:“时至今日,我也相信这件事和叔父无关。叔父,当时我爱子生命垂危,应该已经失了方寸……”陵江王挥挥手,“别说了,我明白。桓惕,过往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咱们各凭本事,谁也不用让着谁。我亏欠冲儿,也亏欠阿令,现在阿令也大了,她的终身大事,凭她的心意,只看她喜欢不喜欢。”桓大将军惊喜不已,“真的么?只看阿令喜不喜欢?叔父,这还用问么,阿令她肯定是……肯定……”大概是想说“阿令肯定喜欢十三郎”的,可是被陵江王恶狠狠的瞪着,后半截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阿令还小,过几年才出阁。”陵江王语气生硬,“这几年当中十三郎这表兄可以登门拜访,表兄表妹见个面也无妨。桓惕,我答应你,无论将来形势如何,我必定不会迁怒到晚辈身上,对十三郎始终如一。” “我也是一样,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对阿令始终珍爱如亲生女儿。”桓大将军神色郑重。 “你俩到底打算怎样啊?”江城苦起一张小脸。 陵江王和桓大将军的对话桓广阳明明也听到了,也知道这是很要紧的话,却偏偏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身边坐着他痴心爱慕的女郎,这时要他镇定从容如平日,也太难为他了。 江城虽然瞪他,却并没有用力挣开他的手,桓广阳心里甜丝丝的。 “表妹。”他轻声呼唤她。 江城忽然侧耳倾听,“不好,有人来了。”桓广阳警觉,悄没声息的起身到瞭望台看了看,“有船过来了。”江城也起身跟着往外看,“是我阿父。”桓广阳眼疾手快将凳子折叠好收起来,“表妹,我绕到前面,跳水走。”不连累江城,要跳水离开。江城拦住他,“不用了,你就是跳了水,我阿父也会追上的,他水性很好。 “谁在外面?”他俩不知不觉说话声音就大了,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一齐到了窗边。 “翁翁。”江城转过头,讪讪的笑,“翁翁,我……我见这里风景好,特地来转转……” “外叔祖,阿父。”桓广阳硬着头皮,一脸的窘态。 “阿令快进来。”陵江王当机立断,“见了你阿父就说翁翁让你在这里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江城喜出望外,忙不迭的点头。 陵江王还真是护短的翁翁,就像后世溺爱孙女的爷爷一样,帮着孙女骗爸爸…… “十三郎也进来,你是跟着阿父的。”桓大将军笑道。 “是,阿父。”桓广阳浅笑答应,和江城对视一眼,两人眸中都有无尽的欢喜,眼波流转,水光潋滟,熠熠生辉。 第139章 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萧冲下船进亭,看到亭中不只有陵江王和桓大将军,还有江城和桓广阳,便知道他俩是来偷听的,不由的眉头微蹙。 江城冲他陪着笑脸,桓广阳也不好意思,深深一揖。 本以为他要板着脸训斥两句的,谁知并没有。 “阿父,萧庆正来了,说王妃生了急病,请您回府看看。”萧冲简短说道。 江城惊讶的看了桓广阳一眼,难道方才她听到的纷乱不是桓广阳引起的,而是萧庆正么? “萧庆正现在和谁在一起?”桓广阳沉声问道:“舅父,萧庆正这个人……外叔祖不是外人,我也不妨实话实说,萧庆正这个人残忍狡诈,不可不防。” “还很野性。”江城偷眼看看陵江王,“好像荒野上的狼似的。” 萧庆正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人,好像茹毛饮血长大似的,野性难驯。 第140章 至于京城里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陵江王妃和世子已无暇顾及。 他们回到蜀地之后便要接手陵江王的兵力、财力,这个过程肯定不会是多么顺利的,因为萧净和萧准这两个人、两支力量一定会百般阻挠的。尤其是萧准,这个陵江王的幼子从小便骁勇彪悍,受到陵江王的器重,他手里的权力很不小,单单为了对付他,陵江王妃和世子就要耗费不少心力。还有萧净,本来他不过是个废人,可是他的儿子萧庆正在京城被杀,难保他不会受到刺激而性情大变,也和他儿子一样发了疯。单单这两个人已经会让陵江王妃和焦头烂额,必须要全力以赴、殚精竭虑了,京城里的人和事,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呢? 陵江王命人抬着萧庆正的尸体进了宫,向老皇帝自首,坦然承认亲手杀了亲孙子。 老皇帝本是带着笑模样接见他的,见他后面跟着两个抬尸首的人,知道他们抬着的就是萧庆正,唬的面如土色,“你……你你你……亲孙子也杀,你何其狠心!”陵江王直勾勾的看着他,幽幽道:“我不想杀他的,他却要杀我。你是要我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等着被他宰杀么?”老皇帝勉强牵牵嘴角,“当然不是,哪能等着被他宰杀呢?不过自家的亲孙子,打一顿骂一通就是,再不济关押起来,不许他再次行凶,哪能亲手杀了?他固然不孝,你也是不慈。” 陵江王连连冷笑,“我是把他关起来了,可是,他又被人放出来了!”老皇帝涨红了面皮,恼羞成怒,发作道:“我放他出来也是为你好!他是你亲孙子,我哪里想到亲孙子竟会谋害祖父!阿弟,这不怪我,只怪你不会教养儿孙,教出来的孙子如此不成器!”陵江王怒极反笑,“好,我教出来的孙子不成器,这一切全都怪我!阿兄,陛下,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这冲动之下杀了自己亲孙子的人啊?” 老皇帝喉头动了动,愁眉苦脸,“唉,这也是难办。” 他冲着陵江王说话总是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可是真让他处置这件事,他也费思量。正常来说虽然孙子是小辈,祖父无故杀孙也是要入罪的,可陵江王这又不是无故杀孙,而是孙子发了狂疾要杀他,他无奈之下为图自保才不得不杀人。这种情况,别说他杀的是亲孙子了,就是无关的外姓旁人,老皇帝也不好重惩陵江王。但是就这么轻轻放过陵江王吧,老皇帝又觉得挺憋屈挺窝火的,心里难受。 “罚俸一年。”半天,老皇帝黑着脸说道。 不罚陵江王,他憋气;可是罚的这么轻,简直跟没罚似的,他也憋气,心情自然就不好了。 “谢陛下恩宠。”陵江王讥讽的道。 老皇帝脸更黑了。 “阿兄,蜀地原是大梁国土,昭文皇帝年间连年荒旱,民不聊生,巴国氐人趁机起兵,占了蜀地,自立为王。后来是我出兵蜀地,逐走氐人,令得蜀地重回我大梁版图。”陵江王缓缓说道。 “说这些做什么?不用你自卖自夸,我也知道你本事大,知道你功劳大!”老皇帝忽然发起脾气。他这辈子从没像陵江王似的真刀真枪拼下来过什么,听陵江王提起他的功劳,便满心不舒服了。 他只管发他的脾气,陵江王恍若无闻,“阿兄,以前我可以亲自征战,身先士卒,现在我老了,身体不行,人也累了。我不想再上马搏杀,想安安生生留在京城养老,过几天奢靡富贵的日子。等我死了,埋在阿母墓旁,埋在我原配我王妃身边,我这一生,也就知足了。” 老皇帝听他说不愿再回蜀地,心里一阵欢喜,“他若再回蜀地,只怕势力越来越大。我在一日,他还不敢轻举妄动,若有一天我驾鹤西去,他会服气阿大么?到时他带兵进京,那还得了。还是留在京城吧,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翻不出浪花。”老皇帝虽然昏庸,陵江王和萧凛的区别他还是知道的。蜀地在陵江王统治下就是铜墙铁壁,异族人固然无法攻陷,朝廷也插不进去手。换成萧凛可就不一样了,萧凛文弱,远不如陵江王能干,有他做蜀地之王,总有一天蜀地会重归朝廷掌控的。 老皇帝脸上有了笑意,“那是自然。阿兄也老了,咱们兄弟二人做个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阿母生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会把她老人家的陵墓和你我的一起选在百灵山啊。” “甚好。”陵江王道。 他声音好像很平淡,可是若仔细听,却能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老皇帝正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老皇帝向朝臣公布了萧庆正的死因和对陵江王的“处罚”,朝臣们并没有什么异议。就算是和陵江王府一直不和睦的桓大将军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萧庆正这个人劣迹斑斑,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他才因为指使陵江王府的仆人下毒而被陵江王关押过,是老皇帝特旨才放他出来的。萧庆正因此对陵江王怀恨在心,意图行刺,这种情形之下陵江王把他杀了,简直是大快人心的事。当然了,萧庆正再怎么凶恶、忤逆,那也是一条人命,陵江王当时应该命人将他擒拿下来,而不是直接击杀,这行为毕竟还是欠妥的。所以,老皇帝下旨罚俸一年,不轻不重,还算恰当。 萧庆正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当然了,事发之后京城中流言汹涌,无非是说陵江王惯于征战,不会教养儿孙,所以才会养出萧庆正这样的狂悖之人,竟然敢刺杀自己的嫡亲祖父,真是罪大恶极。“能养出这样的孙子,可见祖父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这个,纷纷嘲笑起陵江王。 这个流言老皇帝知道,陵江王也知道,老皇帝是颇为心喜的,表面上却很维护陵江王,发了一通脾气,“哪个大胆狂徒敢说朕的阿弟不会教养孙子?萧庆正是发了狂疾,并非禀性凶残,懂么?”陵江王却不过淡淡一笑,不予理会,好像对这流言很不在意似的。 他并没有搬回陵江王府。因为范瑗曾在陵江王府中过毒,阿倩曾在那里受过惊吓,所以那个地方对于萧冲一家人来说是个不吉利、不受欢迎的地方,就算陵江王妃、世子、世子妃等人回了蜀地,也不愿意搬过去住。萧冲一家既然不愿搬,陵江王自然不会勉强他们,就跟着一起在青云巷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是陵江王一生中少有的安闲清净日子。 第141章 到了池水旁,桓广阳也不用渔网,也不用渔叉,拿起了钓鱼杆。 “钓鱼是最慢的了吧。”江城陪他一起坐下来,小声嘀咕。 “杜大夫说了,不急着吃,钓鱼也可以。”桓广阳镇定的道。 他只是貌似镇定而已,实则脸上已是朝霞片片,眼眸中也是春波荡漾了。 江城想了想,“杜大夫确实这么说过。行,反正他们不急着吃,咱们就慢慢钓吧。”也拿了钓杆,将渔线远远的抛了出去。 和心爱的女郎坐在一起面对一池清水,吹着清凉的小风,此情此景实在醉人,桓广阳像喝了美酒似的微醺,壮起胆子低声叫道:“阿令!” 江城听到他柔声呼唤她的小名,又有些害羞,又觉得甜丝丝的,轻声答应,“嗯。” 虽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对此时心还提在半空的桓广阳来说却不啻为人间仙音,“我唤她的小名,她没有羞恼,应我了!”他手握着钓杆,魂魄却已经飘至半空,喜悦已极。 他柔情的看着江城,江城也偶尔回望他,两人脸色都是粉扑扑的,又羞又喜。 “阿令,阿令。”他低声唤她的小名,一遍又一遍。 “叫我做什么呀?”江城娇嗔。 “不做什么,你的名字太好听了,我不由自主便念了出口。”他的声音和这眼前的池水似的,清澈、明悦、温柔。 江城脸颊发烫,心花一朵一朵依次绽开,别提多快乐了。 被人爱慕,被十三郎这样的郎君爱慕,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可是……可是他的目光渐渐灼热,江城本来就发烫的脸颊更是像着了火似的,好像已经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了……有两条鱼儿在水中嬉戏,不停的吐着泡泡,江城红着脸指指那里,“你看,鱼儿在吐泡泡,多快活啊。”桓广阳随着她的手势看过去,温柔又低沉的道:“是,很快活。阿令,我也很快活,我心里在冒泡泡……” “我也是。”江城张了张口,没好意思发出声音,无声的说道。 我也是呀,心里冒起一串一串粉红色的泡泡,整个人快飘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坐在水边的缘故,两人眼眸都水盈盈的,眼波流转,深情无限。 桓广阳美其名曰是来捉鱼的,不过陵江王和杜大夫等不到他的鱼,也不着急,乐呵呵烤着别的,一边吃一边哄小阿倩玩耍,非常闲适。 萧冲公事完毕,含笑过来了,“阿父,杜大夫,你们好兴致啊。”阿倩高兴的起身迎接他,一脸兴奋,“阿父您吃这串牛肉,这是我烤的!可好吃了!您先吃肉吧,等阿姐和阿兄捉回来鲜鱼,咱们再烤鱼,好不好?” “阿姐和阿兄捉鱼?”萧冲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陵江王打了个哈哈,“那个,我想吃鲜鱼,就让十三郎现到池塘里捉去了。十三郎是客人,不熟悉地形,便让阿令和他一起过去,张罗张罗……” 萧冲脸色更差。 陵江王呵呵笑了笑,埋头吃肉,杜大夫却道:“我这个人是不大通世事的,我说一句话,听不听在你。你啊,先过去看看,如果阿令在笑,你就悄没声息的回来,别管那两个年轻人了。如果阿令不开心,你立即将十三郎赶走,以后再不许他来青云巷。” “杜大夫这话有道理!”陵江王抬起头,眼神兴奋。 萧冲无语看了他们片刻,转过身往池塘边去了。 “阿父怎么了?”阿倩小朋友迷惑不解。 “没事,没事。”陵江王笑,“阿倩,你阿父什么事也没有。来,你方才吃肉多了,来吃些菜蔬。” “好啊。”阿倩很听话,见陵江王拿了串茄子喂到他嘴边,便张开嘴,好脾气的都吃了。 他是不爱吃菜蔬的,不过长辈若殷勤喂他,他也不拒绝,很惹人疼爱。 陵江王和杜大夫一边哄着阿倩玩,一边站起身往远处张望,见萧冲到了池塘旁之后默默站了一阵子,又转身往回返,便不厚道的乐了,“看看,阿令在笑吧?他这做阿父的不好说什么了吧?”以为萧冲就这么认命了。 谁知萧冲回来之后却吩咐婢女,“厨房有虾王,去取过来烤了。” 这虾王产自南海,头胸部粗大,外壳坚硬,色彩斑斓,腹部短小,每只足足有一两斤重,若是现烤出来的话会非常美味,而且很香,称得上香飘十里。 “哈哈哈。”陵江王忍不住纵声大笑。 杜大夫也忍俊不禁。 好嘛,萧冲不忍心直接跟江城说什么,可他还是不服气,不放心,所以转过身便想要烤虾王了,想要以香气诱江城回来!哈哈哈,他这做阿父的也真是不容易,用心良苦啊。 婢女果然从厨房取来虾王烤了,香气四溢,香飘十里。 江城正在情荡意牵之时,鼻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不由的伸鼻子嗅了嗅,一声惊呼,“烤龙虾!十三郎你闻闻看,是不是烤龙虾的味道?”桓广阳这时候哪有心思闻什么烤龙虾,别说龙虾了,给他天上的龙肉他也不感兴趣啊,可是见江城馋涎欲滴的样子,又不忍令她失望,只好和她一起闻了闻,“嗯,好像是龙虾的香味。” “十三郎,快走快走。”江城眉花眼笑。 “稍等片刻,我替外叔祖捉条鱼。”桓广阳不情不愿的站起身。 对于江城来说无比诱人的烤龙虾香味,却让桓广阳惆怅了。唉,这时候烤什么龙虾啊。 “快点好不好?”江城嘻嘻笑。 桓广阳不由自主点头,“好。”拿起渔叉凝神看了片刻,出手如电,一条胖胖的大鱼被他叉上岸,准确的落到了小桶里。 “好厉害!”江城为他拍掌叫好。 桓广阳方才还觉得遗憾,这时见到她如花笑颜,却颇为自责,“阿令开心便好了,为何要强求和她始终厮守?今天能和她相守这么久,已是少有的快活时光,难道还不知足么?桓广阳,你太贪心了。” 他冲着她微笑,伸手拎起小桶,“快,咱们去吃烤龙虾。” “对啊。”江城兴滴滴,“快走快走,我迫不及待想要大快朵颐了。” 其实她这是很文雅的说法,真实情况是这样的:想到烤龙虾的味道,她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没办法,这是吃货本色。 第142章 北国燕京,三皇子元绎下朝回府,既没去书房,也没去看两位侧妃,而是到了王妃萧氏的房中。 他的王妃淳安公主一个是年龄还太小没有办法圆房,二则到了北国之后很不习惯,对日常起居诸事颇有怨言,所以和他是不亲近的。倒是两位侧妃,因为年龄已经到了,早已圆房,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不一样,元绎对任四娘和任六娘亲呢狎爱,对淳安公主则是敬而远之了,轻易不到她房里来。 淳安公主见元绎来了,真有些惊讶,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殿下真是稀客啊。” 元绎并没有将她的讥讽放在心上,先是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后来还嫌不够,索性双手扳过她柔弱的双肩凝神观看,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好像她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一样。淳安公主又是奇怪,又觉恼怒,心中却又隐隐有些欢喜,“元绎似乎对我有些兴趣了似的。唉,到了北国之后我这位济王妃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元绎总是冷落我,喜欢任四娘和任六娘那两个贱货,我在济王府连他的下人都命令不动,明着暗着吃了多少亏。总和他拗着也不好,他总归是我的夫君,我还是花些心思将他笼络住了吧,这样对我也有好处……”心里这么想着,淳安公主便不像从前似的冷若冰霜,嗔怪道:“盯着我看什么啊,从前没有见过我么?” 元绎目光贪婪的将她看了个够,扬眉叹息,“原来,你才是她的姐妹。” “什么意思?”淳安公主疑惑不解。 元绎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么?从建康传来消息,陵江王失散在外的原配嫡子认回来了……” “什么,原配嫡子?”淳安公主大惊失色,声音不知不觉便尖利起来了,“叔祖父哪里来的原配嫡子?他不是一直有王妃的么?” 元绎正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听到淳安公主这尖利的声音,不快的皱起眉头,“王妃,你和她虽是姐妹,却连她一成的镇静从容也没有。若是她听到了什么令人惊奇诧异之事,绝不会像你这般大呼小叫、高声喧哗。” 淳安公主浑身血液一点一点变冷,绝望之情,油然而生。能让元绎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口吻提到的人,世上也只有任八娘一个人了。可是,元绎说“你和她虽是姐妹”,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把话说清楚,谁和谁是姐妹。”淳安公主弱弱的低声说道。 元绎眼中重又有了兴味,“方才我话说到一半,被你打断了。你这位南朝公主北朝王妃也太闭塞了,难道你父母没有传消息给你么?陵江王迎回了他原配王妃的遗骸,也认回了他的原配嫡子,就是伏波将军任平生,任平生已经改名萧冲,被封为伏波郡王,妻范氏为郡王妃,唯一的爱女则被特旨封为江城郡主,幼子尚小,没有封赠。王妃,她现在是江城郡主了,和你难道不是堂姐妹么?” 淳安公主木木的坐到了椅子上。 陵江王的原配嫡子,任平生改名萧冲,伏波郡王,江城郡主……这一个接一个的词化作一波接一波的浪涛向她袭来,她已经迷了,蒙了,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了。 “姐妹?我和任八娘,姐妹?”淳安公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本来设计了让任八娘嫁给元绎的,可是任八娘不仅识破了她的计策,还反手一击把她推到元绎怀里,把她推入深渊,让她成了不得不和亲北朝的可怜公主。因为这一点她恨毒了任八娘,不知有多少回想置她于死地,可是元绎现在却告诉她,任八娘的父亲任平生被陵江王认回去了,改名萧冲、伏波郡王,任八娘也摇身一变,成了江城郡主……这么荒谬的事让谁相信呢,呵呵。 她是南朝皇帝的孙女,血统纯正的公主,那个任八娘现在也成了南朝皇室成员,还获封江城郡主,这怎么可能? “你一定弄错了!”淳安公主腾的站起身,脸色铁青,“不可能,这全部是不可能的事!叔祖父很早之前便迎娶了他现在的王妃,他现在的王妃便是原配,不可能冒出任平生这个所谓的原配嫡子!” “我有什么弄错不弄错的。”元绎见她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微哂道:“这是从南朝传来的消息,现在建康城中已是人人皆知。她家是住在青云巷的,你还记得么?现在并没有搬家,略作整改,原来的宅子改成了伏波郡王府。” “不,我不信,我不信!”淳安公主拼命摇头。 元绎本是满怀惊奇的要来看看淳安公主,看看她和江城有何相同之处,见淳安公主这样,他一下子没什么心情了,懒洋洋的道:“你爱信不信的,我也管不着。反正温泉宫中已为伏波郡王和江城郡主一家举办过家宴了。” “不可能!我阿父阿母写信过来,从没提过这些!”淳安公主眼睛发红。 “你父母对这些事一字不提,大概是知道你不爱听吧。”元绎兴致缺缺,“我也是多余来告诉你。王妃,本王告辞了。” 淳安公主见他要走,也顾不得自己的矜持和骄傲了,伸手一把将他拉住,“把话说清楚了再走!”元绎奇怪的看着她,“哪里没说清楚了?我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么,陵江王认回原配嫡子,她现在是江城郡主,和你是堂姐妹了,这难道还不够清楚?”淳安公主鼻子一酸,声音中有了哭腔,“不可能啊,她明明姓任,怎么会是这样的?因为她姓任,因为任家没什么地位,她曾经被多少人嘲笑、看不起,王谢瘐桓的贵女们哪个不用鄙夷的眼神看她……”元绎无语看她半晌,从她手里挣脱出来,“现在这些人不仅不敢看不起她了,而且见了她还要行礼下拜,因为她是你朝皇帝陛下御赐亲封的江城郡主。”冷冷的说完,元绎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你回来,你回来……”淳安公主追到门前,见元绎头也不回,已去的远了,忍不住无力的倚在门上,“你回来啊,我虽然看不上你,可是你不在我这里留宿,我这王妃便有名无实,连济王府的下人都震慑不住啊……”想到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心中酸楚,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滚落。 南朝公主的名号在北朝是唬不住人的,淳安公主想在北朝过的风生水起,少不了元绎的尊重和爱护。可是她和元绎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沙堆上的,太不稳固了,她对元绎固然没有感情,元绎也不爱她、也不尊敬她。她敢给元绎脸色看,元绎就敢整月整月不到她房里来坐坐,时日久了,莫说北朝皇室的人了,就连济王府的下人也欺负淳安公主没人撑腰,怠慢起她来。淳安公主本来很会见风使舵的,她在南朝时不就把老皇帝哄的很开心么?可她到底年龄还小,如果说巴结老皇帝是她从小便会做的、视为理所当然的事,那么和元绎搞好关系、和平共处的必要性她却是认识不足,直到备受冷落之后才渐渐领悟到的。“我是大梁公主,不比你这北魏皇子低贱”,一开始淳安公主是这样想的,也因此赌气不去向元绎示好,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到底不是大梁,而是北魏,在北朝要摆南朝公主的架子,谁理她啊。 现在淳安公主已经尝到了些辛苦,想和元绎重归于好。可她头一直是昂着的,现在要她低下来,实在太难受,太难受了。 当然,不低头也是能令元绎倾心爱慕的,可是那样的本事淳安公主没有。世上确实有位聪慧美丽的女郎头颈高昂,骄傲不可一世,而元绎依旧会为她心荡意牵,情根深种。不过,那位女郎究竟是凭借什么而做到这一步的,淳安公主百思不得其解,至今也没想明白。 “公主,快别这样了。”淳安公主的乳母过来心疼的扶起她,扶到美人榻上坐好,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柔声相劝,“现在公主出阁了,做了三殿下的王妃,便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些小性子还是暂时收一收为好。公主,您就算不喜欢三殿下,也要留他在这里住上几夜的。否则,您这王妃岂不是有名无实么?” “我知道。”淳安公主心酸,低声道:“可是,他就算留下来,我又能怎样?” 她低头瞅瞅自己尚未发育好的身子,颇为怜惜,“阿母的信上说了,让我不要急着和元绎圆房,至少等到十五岁,等到及笄之后。”女子及笄才是成年了,可以婚配了,在这之前,根本还是个孩子啊。 “圆房是必须要等到及笄之后的。”乳母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可是,三殿下留宿这里,又不等于要您和他圆房……” “让他在这里独寝么?他这好色之徒怎么会肯?”淳安公主没好气。 如果元绎肯和她盖着被子聊天,秋毫无犯,她当然是乐意的。可是元绎正值青年,血气方刚,如何肯这样。 “或许,可以命阿妩服侍殿下?”乳母看着淳安公主的脸色,忐忑不安、陪着笑脸说道。 阿妩是淳安公主一名绝色侍女,今年正值二八芳龄,整个人像熟透的桃子似的诱人。如果把阿妩放到元绎面前,这色狼一定按捺不住,会因为阿妩留下来的。 “休想!”淳安公主气的脸通红,发起脾气,“当着我的面让他和别的女主亲热么?简直欺人太甚!” 乳母低了头,低声下气的认错,“是,老奴思虑不周。” 淳安公主发了会儿脾气,咬牙道:“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一定会!你别急,让我好好想想……” “是,公主。”乳母唯唯诺诺。 淳安公主托起香腮,冥思苦想,陷入沉思之中。 淳安公主这位济王妃是这样,任四娘和任六娘这两位侧妃此时也很不轻松,两两相对,茫然又仓惶。 任家乍然遇到灭顶之灾,一家人都蒙了,没什么应对之策。因为事关陵江王,就连王丞相也不便出面为任刺史说话,任家就这么倒下了,如大厦将倾,回天无力,谁也没办法搭救。任荣生和王氏一开始也是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还是王氏忽然明白过来,“大嫂前些时候还讽刺六娘这嫡女嫁人为侧室,做了北魏三皇子的侧妃,现在看看,是不是六娘运气很好?赶在任家败了之前嫁了,比三娘强多了!三娘现在要嫁,能嫁什么人啊?有读书人愿意娶她就不错了,时运再差些,只能是村夫野人了。”任荣生见她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妯娌攀比这个,苦笑着说不出话来,可任召却被她提醒了,打起精神,“是,六娘还远在异国他乡呢。这件事迟早会传过去的,不如咱们早些写封过去,委婉说明了,六娘也好心里有数。”王氏心里热呼呼的,“任家现在是靠不住了,你也不能出仕做官,路都被堵死了。告诉六娘,让她好好服侍三殿下,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在济王府站稳了,便把咱们一家人都接过去吧。你在南朝不能出仕,北朝可以啊。”任召本来只是想关心妹妙妹的,听王氏这么一说,也动了心,“是,南朝不能出仕,北朝未必不行。”满怀希望,贿赂了押送他们的小兵,要了笔墨来写了封亲笔信,让人送往燕京。 王氏是只想写给任六娘的,任召比她看的长远,道:“眼下咱们能依靠的没什么人了,也不要冷落了四娘。”给任四娘也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把任家的情形说了,并允诺定会善待阿姨,让任四娘有机会的话也要提携娘家人。 这两封信到了任四娘、任六娘手里,两人拆开看了,都是昏昏沉沉的,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似的。任家倒了……三叔父成了陵江王原配嫡子,八娘成了江城郡主……本来嫁作侧妃就没底气,低人一头,现在娘家又倒了,一家人全成了平民百姓…… 任四娘和任六娘都是欲哭无泪。 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没有娘家的保护了,还要反过来提携娘家。 任四娘接到信之后呆呆坐了许久,急匆匆去了任六娘的院子。 “喂,你接到家里的信了么?信上说的是什么?”她去了之后便把婢女喝退,急切的、小声的问着任六娘。 任六娘正在发愁,顺手把一封信扔给她,“你长眼睛了吧?自己看!” 任四娘也顾不上和她计较这无礼的举动,拿起信一目十行的大概看了看,胸中冰凉。同样是兄长的笔迹,说着同样的事,只不过交待的话略有不同罢了,看来这件事是板上订订,无可置疑了……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神情痴呆,“完了,这下子可完了。”任六娘心中烦燥,猛的拍了拍桌子,“我说呢,为什么从小我便看那个任八娘不顺眼,原来是有原因的,她根本不是任家人!是野种!” “什么野种?”元绎笑着走了进来。 “殿下。”任四娘和任六娘看到他忽然进来,又是吃惊又是慌张,忙起身迎接。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元绎一手拉着一个,笑着问道。 任六娘还余怒未息,一时说不出话来,任四娘却低眉顺眼的道:“奴方才得了家信,才知道八妹妹竟不是我家亲生的,而是一位皇室郡主。奴便和六妹妹感慨,怪不得呢,八妹妹从小便和常人不同,娇嫩之中却透着尊贵和雍容,世家大族的女郎也不及她淡定从容,才华横溢啊。” 元绎赞赏的看了任四娘一眼。 任六娘心里这个气,就别提了,“好啊,明明我是嫡女你是庶女,我应该比你尊贵的,可是殿下却宠爱你更多些,我一直不明白原因是什么。今天我才知道了,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无耻下作,知道殿下喜欢八娘,你就这么昧着良心夸奖她,硬往上贴!” 要是依着任六娘以前的脾气,她大概就要当场发通脾气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嫁人了,而且她嫁的人身份比她娘家高了不知多少,而且她娘家现在倒了,连个刺史也不能做,一家人全成了平民百姓,三代不得出仕为官。 第143章 “阿珠这是怎么了?”会稽王先是震惊,继而头疼,“从前江城是任家八娘子时还算了,现在她是江城郡主,叔父的嫡亲孙女,谁敢杀她?” 会稽王觉得吧,别说他了,就是他的父亲当今皇帝陛下,也不是想杀江城就可以杀江城的。就陵江王那个护短的劲儿,谁杀了他的亲孙女他不得跟谁拼命啊。江城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后有陵江王,还有萧冲,萧冲这位伏波郡王才认回皇室不久便得到安平王等人的喜爱,常来常往,现在俨然是皇室的红人了。和陵江王、萧冲这样的人做对,还是想清楚了再说吧。 会稽王妃却是红了眼圈,“阿珠在北朝的日子一定很苦,很难过……” 会稽王妃是疼女儿的,见到淳安公主这一连串的话便知道她是陷在怎样愤怒的情绪当中了,对她深为同情,对江城则是恼怒极了,因为淳安公主之所以会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江城害的。 “殿下,咱们依了阿珠吧。”会稽王妃冲动的说道。 会稽王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阿珠年龄小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若是从前的江城还算了,现在她是叔父的孙女,动她就是得罪叔父啊。你觉得叔父是好惹的人么?是由着你谋算他亲孙女的人么?”会稽王妃绞着手中的帕子,“可阿珠怎么办?她这么恨江城,如果江城不除,她是不会心安的啊。”会稽王烦恼了许久,道:“江城被封为郡主的事也别瞒着她了,全部告诉她吧。知道江城已经是郡主,是她的堂姐,或许她便会改变主意了。另外再到鸡鸣寺请本佛经送给阿珠,让她念念佛经,去去心中的戾气。”会稽王妃差点被他气哭了,“阿珠有什么戾气了,需要佛经来化解?你……你竟然向着江城,埋汰起咱们的亲生女儿了。”会稽王心烦意乱,“那你说怎么办?江城现在是郡主,背后有陵江王和萧冲,怎么杀??” 会稽王妃冷笑,“真想杀一个人,会很难么?” 她凑近会稽王,小声说着她的主意。会稽王犹豫不决,“我再想想。”嘱咐她道:“把这里的事告诉阿珠,宽慰宽慰她,实在劝解不了,便哄着她说咱们正在想办法,让她稍安勿燥。”会稽王妃答应了,“好,我先劝劝她,若实在劝不了,再和殿下商议。”会稽王心事重重的点头,“好。” 第144章 “这样啊。”江城往四周看了看,“既然说来话长,那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那里。”桓广阳指指不远处掩映在花树下的长木椅。 这是江城的主意,花园里隔不太远便有洁净雅致的木椅、石椅,通常掩在树荫下或花架下,便于游园之人走累了可以随时坐下舒舒服服的休息。 “好啊,咱们过去。”江城欣然同意。 两人到了木椅前坐下,江城笑吟吟,“这里坐的舒服,多长的话都可以说了。十三郎,你这两天在忙什么大事啊?” 这里一片荫凉,幽静而舒适,花树掩映下江城的面庞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白白嫩嫩,晶莹剔透,滑腻香甜,桓广阳眼前是这样甜美妍丽的容颜,心情哪里还能平静呢?他虽是尽力克制,眼眸中还是有了迷离之意,语气也缠绵缱绻起来,“我在想一个人,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远在天边,那不就是近在眼前么?江城脸颊发烫。 “胡说什么,我问你在忙什么大事。”她轻嗔薄怒。 “想她便是我的大事了。”桓广阳笑的浅淡而温柔。 江城脸愈红,心愈慌,却又觉得甜丝丝的,很是受用。 天气睛好,风景绝佳,坐在花树下听十三郎这隽美郎君说说情话,何等的惬意美好…… 风儿轻轻吹过,花树上飘落几片花瓣,落在了江城身畔。江城捡起花瓣贴到脸上,心情绮丽。 桓广阳在看着她笑,“笑什么?”江城横了他一眼。 刚好又把花瓣飘落,江城顺手捡起来贴到他脸上,“你本来就好看,贴上这花瓣就更漂亮了,嘻嘻。”桓广阳任由她往他脸上贴花瓣,眼眸中满是纵容和宠溺。 两人脸颊贴着花瓣,神色喜悦,春意盎然,心情好得要飞起来了。 “除了大事,你还做什么了啊?”江城甜甜蜜蜜的问道。 “另外还有些事情,譬如宫庭的护卫,譬如京城的防守,还有荆州、扬州、吴郡等地的军情。尤其宫庭的护卫,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桓广阳道。 江城从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子,“那是自然,皇后殿下还在宫里。” 老皇帝身体日渐衰弱,太子和会稽王相争,桓家两不相帮,可是宫里有一个人是桓大将军、寿康公主和桓广阳都关心的,那便是王皇后。太子和会稽王谁胜谁负桓家可以不介意、不参与,王皇后的安危却是要紧的,桓家可以不偏不倚,既不帮太子,也不帮会稽王,却不会放松宫庭护卫的。 “是,我外祖母还在宫里。”桓广阳目光温柔。 他喜欢这样的江城,聪慧又厚道,这样的时刻他告诉她这样的事情,她的反应却是“那是自然,皇后殿下还在宫里”。 “太子和会稽王会不会越打越厉害,战火烧到这里?”江城蹙眉,“我让人备好弓箭。” 桓广阳听她这么说,一阵心疼,柔声道:“我和外叔祖、舅父商量过,青云巷有重兵把守,除王府护卫之外,还有暗卫。表妹,你和舅母、阿倩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这样啊。”江城眼珠转了转,殷勤看着他,“那,全靠你了。” “好。”桓广阳被她信赖的看着,胸中热血翻涌。 江城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有了困惑之色,“十三郎,你方才说和我翁翁、阿父一起商量过,对么?你……你是打算……?” 这两天陵江王和萧冲也是忙的见不着人,江城听了桓广阳的话这才意识到,原来桓家和陵江王府在这样的时候,竟然是在合作的…… “我是觉得郡主这称号不够好,配不上你。”桓广阳浅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柔情蜜意,“阿令,我觉得江城公主听起来会更加悦耳,你说呢?” “十三郎。”泪水充盈了江城的明眸。 他是想做什么啊?江城公主听起来会更加悦耳,也就是说他会努力让她成为江城公主,而想要让她成为江城公主,也就是支持陵江王、萧冲父子上位。他又不傻,自然知道陵江王如果做了皇帝,和现在的老皇帝会有多大的不同。桓家也是有野心的,如果要夺位自然要趁现在这种纷乱不堪、萧家人正忙于内斗的时候夺啊,难道要先把英明强悍的陵江王捧上去,之后再设法从陵江王手中谋取江山?那不是傻了么? “你是想……你是想……”江城哽咽。 “我是在想,太子和会稽王眼界狭窄,性情暴戾,不管任何一个人上位,都不是百姓社稷之福。”桓广阳正色庄容。 江城含着眼泪笑了。 他不爱说笑,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幽默起来,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像真的一样啊。 伏波郡王府的仆役带着桓广阳的随从找到这里来了,“十三郎君,大将军有急事找您。”江城这才知道桓广阳是明里偷闲找个空闲来看望她的,催促道:“表兄先走吧,姑父肯定有急事。”桓广阳不便再留,“表妹,再会。”深情凝视江城,带着随从走了。 “江城公主听起来会更加悦耳”,江城耳边一直回响着他的话语,不由的痴了。 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慨然做出这样的牺牲啊。 大将军府中,桓大将军笑着拍拍桓广阳的肩膀,“十三郎,你主意定了么?其实让她做公主也没什么好的,公主并不是至为尊贵的位置,皇后才是。”桓广阳神色淡淡的,“那您为什么不把阿母这位公主变成皇后呢?”桓大将军打了个哈哈,“这个……你阿母肯定是不乐意的……”桓广阳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也肯定是不乐意的。”桓大将军差点被他糊弄了,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十三郎你莫要胡乱混淆,你阿母已经是公主了,我要她变为皇后便要对付她的父亲和兄弟。你不一样,阿令现在还不是公主呢。” “公主比较悦耳。”桓广阳淡定道。 “皇后也很好啊。”桓大将军循循善诱。 桓广阳微笑,“阿父您很清楚,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外叔祖的,因为外祖父、王家、桓家的种种……种种行为才使得外叔祖和这皇位擦肩而过。本来就是他的,现在还给他,不是很公平么?” “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桓大将军不赞成的摇头,“这天下为什么就应该姓萧呢?改成姓桓又有什么不可以?” 桓广阳道:“阿父,您知道阿令是怎么评价您的么?” “怎么评价的啊?”桓大将军来了兴趣。 桓广阳轻笑,“她说,您太善良太有人情味了,不够无情,不够狠辣,也不够无耻,不够流氓,所以您大概做不了孤家寡人。” 桓大将军一开始觉得高兴,“阿令对我的评价还是挺对的,我这个人确实太正直了。”后来却生起气,“那又怎样?她的翁翁一样是不够无情不够狠辣,也不够无耻不够流氓!” 我不够资格做孤家寡人,她翁翁就有资格了么?! “可是,她翁翁姓萧。”桓广阳淡声道。 陵江王和您一样不够卑鄙无耻,可是他姓萧啊,他是皇室中人,是现任皇帝的弟弟,如果皇帝肯传位给他,他登基为帝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145章 神宗王皇后被新帝尊为宣太后,一切待遇不变,迁居甘泉宫。但是,陵江王妃却并没有被册封为皇后,当然也没有被从蜀地迎入京城、迁入温泉宫,大梁皇后所居住的温泉宫就这么空闲下来了。 新帝因为是被立为皇太弟之后才登基的,算得上名正言顺,所以登基时一切顺利,并没有朝臣对此提出异议。倒是太学有几个迂腐的学生有些怨言,说的无非是太子和会稽王虽然没了,但他们的儿子还在,那才是正经八百应该继承皇位的人。但是这几个人的言论才出口,很快就被老师、同学等驳斥了,“太子逼宫,会稽王协同作恶,这是什么样的行径?有这样的父亲,他们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有资格做大梁的皇帝么?更何况如今南北对峙,北朝虎狼之国,对我大梁虎视眈眈,奉一个十岁小儿上位,是想让北魏蔑视我朝么?”那几个迂腐书生本来就没理,人数又少,很快被训的垂头丧气,不敢作声了。 新帝登基之后,追封原配王妃李氏为懿贤皇后,册立皇长子萧冲为太子,大赦天下。 萧冲之妻范氏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子妃,太子的儿子萧庆歧年纪尚小,暂无封号,而太子和太子妃的唯一爱女江城因为原来已是郡主了,新帝笑道:“朕从皇太弟成为了皇帝,冲儿由伏波郡王成为太子,难道朕的孙子孙女不是也应该升升职么?阿倩还不足十岁,暂时不宜加封,阿令原来已是郡主了,应该升上一级才是。”特旨册为江城公主,除林城、山城的食邑之外,另外享有公主的俸禄。 次子萧凛被封为蜀王,依旧留在蜀地,三子萧准被封为闽王,迁往闽地,守东南沿海。 一般来说陵江王登基为帝,陵江王妃是会被册封为皇后的。但凡事总有例外,王爷做了皇帝但王妃没有成为皇后的例子历来都是有的,陵江王妃也成了这些倒霉蛋中的一个,只是得到了“蜀王太妃”的封号,并没有被册为皇后,也没有被迎入京城。 第146章 新帝把他俩的小儿女情态看在眼里,又觉得欢喜,又有些酸溜溜的,“我家阿令迟早有一天会被十三郎这臭小子拐跑,到时候他得意了,桓家热闹了,宫里可就冷清了。”想到这里他就很气愤,恨不能好好刁难刁难桓广阳。 “方才看棋局是谁要输啊?”他慢条斯理的问道。 “看不出来呀。”江城堆起一脸笑,笑的很讨喜,“翁翁,别管什么棋局不棋局的了。午食已经准备好,色香味俱全,小阿倩已经坐在餐桌前眼巴巴的等着了,馋涎欲滴。翁翁,咱们过去吧,莫让小阿倩等急了,好不好?” 新帝很想再掰扯掰扯棋局输赢的问题,可是江城笑的太谄媚了,他这做翁翁的很不忍心,况且也不忍心让小阿倩对着一桌美食等他,馋的要留口水,便慢悠悠的站起身,“走吧。” 江城忙过去搀扶着他,嘻嘻笑,“翁翁,我扶着您。”桓广阳扶住了他另一只胳膊,“外叔祖,您慢着些。”新帝没好气的想往外抽胳膊,抽桓广阳扶着的那只,“十三郎,我自己会走,我还不老呢。等我七八十岁的时候,你们再这么扶着我也不晚。”江城甜甜蜜蜜的给他灌迷汤,“翁翁,我就喜欢扶着您,怎么办?要不,您提前享受八十岁的待遇吧,好不好?”新帝想到自己八十岁的时候还有孙女、孙女婿一左一右搀扶着,觉得也挺美,心里舒坦,乐呵呵的道:“阿令喜欢扶着翁翁,那扶吧,扶吧,翁翁提前享受八十岁的待遇。” 江城和桓广阳扶着新帝到了餐室,阿倩早已经坐在餐桌旁了,见了他们高兴的站起身,“翁翁,阿姐,阿兄。”很懂事的和江城一起扶他在上首坐下。新帝慈爱摸摸他的小脑袋,“阿倩等急了没有?”阿倩老老实实的点头,“嗯,等急了。翁翁,这些菜我看着就很想吃啊。”新帝忙道:“人来齐了,阿倩快吃吧。”阿倩快活的笑,“翁翁,阿姐,我坐在这里琢磨好一会儿了,相中了好几样菜。我要金汤,还要鸭方,还要蟹酿橙,菠萝虾。”江城笑咪咪,“我们小阿倩眼光可真好,相中的这几样菜都是很美味的啊。来,坐下,阿姐盛给你。”阿倩乖乖的道谢坐下,等着江城替他盛饭菜。 江城给他们每人盛了碗金汤。这金汤是以鱼唇、鸟筋、鹿筋、竹荪为原料,精选家养老母鸡,文火连续煨炖六个时辰方才熬制成的。成品色泽金黄,入口细滑柔软,辅以香米饭和各类小菜,更增风味。 除金汤之外,还有蟹酿橙、菠萝虾、鸭方等菜式,鸭方尤其受到了阿倩、桓广阳等人的喜爱。这鸭方则是用成品烤鸭和鲜豆皮为主要原料,辅以鸡蓉和杂菇类,咸鲜微辣,风味独特。将烤鸭肉连皮切小丁,但是不能剁得太碎.否则馅料太杂乱,然后将鸡腿菇、香菇、滑子菇等口感爽滑的菇类入沸水汆水1分钟,捞出过凉挤干水分切小丁。锅里放鸭油,下姜末、菇丁炒干水汽,加入盐、香料等调味,再下入鸭肉丁炒匀倒入盘中,这便是陷料了。鸡脯肉打成蓉,加适量猪油、盐、葱姜水打上劲,这便是鸡肉蓉了。将鲜豆皮切成长方形,里面抹上一层鸡肉蓉,然后将馅料包入豆腐皮内卷成方形,下油锅炸出来熟装盘,配酸甜蘸汁上桌,这便是美味无比的鸭方了。 “真好吃。”阿倩小朋友一脸满足。 “美味。”桓广阳情意绵绵的夸奖着,有意无意的看向江城。 “那当然了,这餐饭是我亲自到厨房指导、督办的呢。”江城得意洋洋。 新帝一脸慈祥,“阿令啊,有你照顾翁翁的饮食起居,翁翁实在是有口福啊。阿令,你以后一直留在宫里,好么?” “好啊好啊,阿姐一直留在宫里。”阿倩饭也顾不上吃了,放下筷子,开心的拍起小手。 桓广阳也放下了筷子,脸色有些发白,哀求的道:“外叔祖。” 阿令一直留在宫里,那怎么行?她长大了,应该选驸马了…… 江城公主却笑嘻嘻的道:“我才不要一直留在宫里呢。翁翁,我大了之后便要出宫建府的,要有我自己的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由我亲自规划设计,我是要当家作主的。” “阿姐说的太好了!”阿倩热烈的为她鼓掌。 新帝慢吞吞看看自己的宝贝小孙子,无语。小阿倩,敢情你是一点立场也没有,谁说话你都叫好啊?翁翁让你阿姐留在宫里,你拍掌;你阿姐要出宫建府,自己当家作主,你也喝彩。唉,你个小墙头草。 第147章 朝会在欢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不少桓家姻亲故旧过来向桓广阳道喜,“十三郎升职了,要做驸马了。”这话本来是有些打趣的意味在里面的,可是向来机敏的桓广阳这时却显出痴相,只知道向众人道谢而已。安东将军见到他这样,不禁笑了,“十三郎这是欢喜得傻了么?” “十三郎,恭喜你。”安东将军笑道。 “多谢姨父。”桓广阳含笑向他道谢,眉宇之间,春意盎然。 “没想到你会做了驸马。”安东将军想到往事,又是感慨,又是笑。 当年十三郎路过宣州的时候,在安东将军府还和江城公主见过一面吧?彼时的十三郎仿佛站在云端,对于任八娘子来说遥遥不可期,谁能想到呢,短短数年的时间,那位女郎从名不见经传的任家八娘子一步一步变为林山君、江城郡主、江城公主,而十三郎当众请求尚主,成了她的驸马。唉,世事变幻无常,白云苍狗,没有止境啊。 安东将军笑,“回想起咱们在船上的日子,恍如昨日。阿敏和阿令做伴,我和你、十四郎、阿放一起在船上消磨过多少时光。现在你和阿令定下婚约,其余的几个孩子好事还不知道在哪里。对了,十四郎呢?我好像有些日子没见到十四郎了。”说着话,才想起来桓十四郎已是多日不曾露面。 “叔父将十四郎叫到身边,要亲自教导。”桓广阳道。 安东将军不禁笑了,“你二叔父向来方正,不苟言笑,十四郎性情活泼,也不知被他管束成什么模样了。” 桓广阳道:“阿弟来信诉过苦,我阿父或许不日会调他回京。” “如此。”安东将军明白了,微笑颔首,“我得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家里人不定多高兴呢,哈哈。” 其实这是客气话,安东将军心里想的是“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敏,她准得乐坏了。”瘐涵和江城一直很要好,和十三郎这位表兄也关系融洽,知道十三郎和江城定下了婚事,一定会替他们高兴的。不过,他家里的另外两个人乐康公主和瘐涛,安东将军觉得就没必要细说这些事了。乐康公主一向不喜江城,瘐涛也对江城很漠然,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第148章 “阿母!”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蹭的站起身。 “公主!”远处的侍婢保姆等人见到乐康公主魂飞魄散,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奔着往这边跑。 乐康公主在水中拼命挣扎,沙哑着声音呼救,“救我,阿放,快救我!” 她本来是落在水边的,水并不深,如果掉下去之后沉着冷静,不要乱动,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可是她慌了,乱了,手脚并用乱挥,结果反倒往水中心飘过去了。 “怎么办?我不会游水!”瘐涛顿足。 “我会!”一个身材苗条、肤色微黑的婢女飞快的跑过来,自告奋勇,“我在水边长大的,我会游水!”脱去外衣,“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奋力向乐康公主游过去。 其余的婢女保姆等人有会水的,也有不会水的,可是这会儿全都争先恐后的要下去,唯恐别人都下水了自己衣服还是干的,因而落下一个不肯忠心护主的罪名。一群女人跃跃欲试你追我赶的争着往水里跳,瘐涛的孝心和勇气也被激发起来了,“我不会水又怎么了?现在水里的是我亲生母亲,我不会水也要去救她啊!”咬咬牙,狠狠心,眼睛一闭,他大少爷也跳进去了。 这下子可倒好,本来那些侍婢保姆救一个乐康公主就行,现在还要再添上一个瘐涛。因为他和乐康公主一样,掉进水里之后便一下子便慌了,恐惧大叫,拼命挣扎,这不会游水的人若是掉进水里,最怕的便是像他们这样的了,这才是最危险的。侍婢们没办法,只好分出人再来救他,乱成一团。 那第一个跳下来的婢女虽然水性不错,但是运气太差了,遇到乐康公主这样自私又怕死的人,她一过去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连手带脚抱住她不放。把这婢女给急的,“公主,您不能这么抱着我啊,再这么下去咱们两个会一起没命的!”乐康公主哪里肯听她的?只管死死抱着她不放,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一起沉下去了。 那婢女心中绝望,“我就这么死了么?”满心的不甘,可是手脚被乐康公主抱着,水性再好也没用啊。幸亏有人机灵,不敢下水,一边大声呼喊救公主一边冲安东将军的书房飞奔过去了,安东将军正和瘐涵一起欣赏书法,闻讯大惊,和瘐涵一起冲了出来,“在哪儿?公主在哪儿落水了?” 到了水边,安东将军毫不犹豫脱下外衣跳了进去。瘐涛离水边近一点,他这会儿喝了不少水,已经没什么力气再瞎扑腾了,安东将军顺顺利利的把他先捞上岸。将瘐涛救回到岸边,交待瘐涵照顾他,安东将军重又下水,游到乐康公主身边,将她也救了上来。 “将军,小草怕是不行了。”一名青衣婢女浑身湿漉漉的,冲着安东将军抹眼睛,“她是去救公主的,后来她沉下去了……” “有这种等?”安东将军一惊,嘱咐瘐涵叫大夫、救乐康公主和瘐涛,自己又跳了下去。 “阿父,小心啊!”瘐涵不放心的在他身后叫道。 “放心,阿父水性很好。”安东将军说着话,人已经下了水。 那婢女已经沉下去了,安东将军费了番功夫,才将她救了上来。这次上岸之后,安东将军已是精疲力尽,无力的坐到了地上。 “将军,您是好人,您是好人。”青衣婢女见同伴被救上来,大喜,冲安东将军连连磕头。 安东将军疲惫的挥挥手,“她还昏迷着,快救她吧。”青衣婢女哽咽道:“是,将军。”流泪替同伴按着肚子,拼命想让她把腹中的积水给吐出来。 大夫赶来之后也是同样的办法,“得先把水吐出来。”让人给乐康公主、瘐涛按着肚子,让他们先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之后,挪到屋子里,换了干净衣裳躺下,给开了药方。 乐康公主这边的侍婢因为大多下水了,有受了凉的有受了惊吓的,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安东将军和瘐涵还算镇静,瘐涵性情又宽厚,不苛责下人,有病的养病,有伤的养伤,下水救人的一律有赏,但是并没有因为乐康公主和瘐涛的落水而迁怒于人,胡乱责罚下人。侍婢保姆等人心中渐渐安定,各行其事,慢慢的也就安下来下来了。 瘐涛跳水晚,喝的水不多,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乐康公主却是一直昏迷不醒,安东将军和瘐涵忧心忡忡。瘐涵咬唇,“阿父,如果杜大夫在,便好了。”安东将军眼光闪了闪,“现在杜大夫怕是不好请了吧?”瘐涵迅速想了想,有了决断,“阿父,命人到宫里送个信,如何?我写封信给阿令。”安东将军苦笑,“也只有如此了。”瘐涵匆匆写下一封亲笔信,命人送进宫,交给江城公主。 第149章 “阿倩很喜欢美丽的小公主么?”宣太后忍笑问他。 “嗯,喜欢。”阿倩一脸扭捏,又有些害羞,又满怀期待,“我是小王子,当然喜欢美丽的小公主了。王子总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呀。” “原来如此。”宣太后郑重其事的点头。 太子妃和寿康公主实在忍不住,一个一个笑得肚子疼。 “王子总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小阿倩,你可真好玩啊,才这么一点点大,便知道要爱慕小女孩子了么? 她们的笑声传扬开,新帝、太子、桓大将军那边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听到小阿倩的童言童语,也是笑的不行。 反正桓大将军已经开了个头,太子也便没什么顾忌了,过一阵子便要踱到花墙旁边看上几眼。阿倩连他的小公主也忘了,也跟着过去看,“阿兄和阿姐在做什么啊?咦,他俩在说话,离的那么近,阿兄脸红了,阿姐也是……”太子心中不快,“我是答应让十三郎见上阿令一面,可这一面十三郎见的也太长了些吧?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他柔声问着阿倩,“你能不能看清楚?要不阿父扛着你吧,好不好?你坐的高高的,便能看得很清楚了。”阿倩很开心的点头,“好呀好呀。”太子一笑,把阿倩扛起来坐到肩上坐好,“看清楚了么?”这下子阿倩坐的高望的远,正好比花墙略高一点,可比透过菱形空格往对面观望舒服多了,兴高采烈的点着小脑袋,“清楚,清楚极了!” “你阿姐和阿兄应该也看到你了。阿倩,和他们打个招呼吧。”太子笑道。 “可以打招呼么?我还以为是偷看的呢。”阿倩眉花眼笑。 “当然不是偷看了,咱们是光明正大的。”太子面不改色心不跳。 “阿姐,阿兄!”阿倩乐了乐,冲着对面高兴的挥舞着小胳膊,“阿姐,阿兄,我在这里,看到我了么?” 他这稚嫩的声音惊醒了花墙对面的一对璧人,也惊醒了院子里的宣太后、寿康公主等人。 桓广阳想装着没听见,不理会阿倩,江城却已经笑吟吟向阿倩挥手了,“小阿倩,阿姐看到你了,你的笑容很可爱,可以融化寒冰。”阿倩笑成了一朵花,咯咯直笑,“阿父,阿姐说我的笑容可以融化寒冰,嘻嘻。”太子牵牵嘴角,也露出欢欣笑意。 “阿令,以前我一直很喜欢小阿倩的,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他了。”桓广阳有些委屈的说道。 “为什么啊。”江城问他。 和别的正在恋爱中的少女一样,她心情绮丽,语气软绵绵的,明明是疑问句,她说出来却像是梦幻般的呓语。 桓广阳神色温柔了,“其实也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打断我们。阿令,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的,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 攒了那么久,也不知攒了多少知心话语要跟她讲,这短短的时间哪里够?而且一开始他还傻呼呼的,只知道看着她笑,脸红心跳,话不知从何说起。话才说得顺溜了,有千言万语在排着队等着向她倾诉了,偏偏小阿倩这时候在花墙对面挥着手……可恶的小阿倩,坏孩子…… “十三郎,以后咱们有的是见面机会啊。”江城柔声道。 “嗯。”桓广阳还是挺委屈的,不过,心爱的女郎柔声细语,他哪里忍心违拗她呢,轻轻答应了一声。 “长辈们应该是等急了,咱们回去吧。”江城提议。 第150章 安东将军和瘐涵父女二人只在后半夜咪了两个时辰,心里有事睡不好,一大早就醒了,忧心忡忡的陪在乐康公主身边。好在杜大夫看视过乐康公主,说她已经好多了,这父女二人心情还略松快了些。 婢女进来禀报,“江城公主前来探病。”安东将军过意不去,对瘐涵说道:“昨天接到你的信阿令便立即让杜大夫过来了,又送来许多药材,今天自己又亲自来探病,真是周到。唉,她昨天才定婚,现在正是大喜的时候,却要为病人操心啊。”瘐涵小声嘀咕,“我心里正难受着,阿令来了蛮好的,可以陪我说说话。”安东将军见宝贝女儿容颜憔悴,好像一夜之间消瘦了不少,很是心疼,柔声道:“对,阿令来了好,能陪我们阿敏说说话,开解开解。”瘐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阿父,您在这里守着阿母,我出去接阿令。”安东将军疲惫又温和的点头,“甚好。” “阿令。”“阿敏。”江城和瘐涵见了面,执手相握,亲呢的问好。江城见瘐涵脸色很差,蹙眉轻叹,“阿敏,你的脸蛋好像小了一圈似的。”瘐涵苦笑,“阿令你也知道的,我没经过什么风浪。昨天阿母这一病,真是把我吓坏了啊。”江城同情的拍拍她,“我明白。”瘐涵天真单纯,从小被安东将军和乐康公主保护得很好,就像一朵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从没经历过风风雨雨。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经历,乍一遇到大事便惊慌失措了,也是人之常情。 “姑母的病情如何?”江城问道。 瘐涵眉宇间有了忧色,“杜大夫给针灸了,还开了方子,阿母原来脸色苍白,现在已经有血色了。杜大夫说她好多了,可是还没醒过来……”江城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陪你进去看看姑母。”瘐涵很感激,“我阿母还昏迷着,阿兄虽然醒了却不说话也不饮食,阿父忧心如焚,我也很难受。阿令,你能来陪陪我,真是太好了。阿令,多谢你。”江城拍拍她的手,“莫说傻话了,咱们既是好友又是表姐妹啊。阿敏,我陪你进去。” 江城和瘐涵进到屋里,江城向安东将军问安,安东将军温和的向江城道谢,屋里响起轻轻的、温和有礼的说话声。 就在这个时候,乐康公主醒了,睁开了眼睛。 她呻-吟一声,迷迷糊糊的向四周看了看,“我这是在哪里?我不是在……”想起在水里挣扎时的情形,心中恐惧,打了个啰嗦。 看到乐康公主终开睁开了眼睛,安东将军和瘐涵父女二人都是又惊又喜,安东将军颤声道:“公主,你醒了?”瘐涵又哭又笑,“阿母,你总算醒了啊,快吓死我了。”乐康公主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看到瘐涵流眼泪,心疼的不行,嗔怪道:“傻孩子哭什么,阿母不是好好的么?”瘐涵握着她的手流泪不止,“可是,您从昨天开始便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现在才醒过来啊。我吓坏了,呜呜呜。” 安东将军惊喜过后,忙命婢女去请杜大夫,“快去,告诉杜大夫说公主殿下醒了,请他过来看看。”婢女答应着快步去了,乐康公主却拉下了脸,不快的道:“杜大夫?他怎么会在这里?”安东将军听到她这话,心里咯登一下。 “阿母,您昨天昏迷不醒,幸亏杜大夫来了,又是针灸又是汤药的,您才醒过来了啊。”瘐涵不安的看了江城一眼,轻声提醒乐康公主。 杜大夫医术高明,他的水平可不是普通大夫所能比拟的。按理说能请到杜大夫看病乐康公主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就怕这位公主殿下性情高傲,想到杜大夫是被她赶走的,想到再请回杜大夫很没面子,因而发起脾气,口不择言,胡乱得罪人啊。 安东将军也有些尴尬,低声告诉乐康公主,“是啊,公主,你的病情多亏了杜大夫……” “我不稀罕。”乐康公主沉下脸,硬梆梆的道:“我不稀罕这位高明的杜大夫,哪怕我就这么死了,也不要他来救!” 说来也巧,杜大夫正好赶在这时候进了门,正好一字不拉的听到了乐康公主的话。 他眉毛挑了起来。 江城冲他吐吐舌,他也看到江城了,冲江城翻了个白眼。 杜大夫这人也是有些痴气的,听到乐康公主这样说话,生气的道:“你不要我救,我就不救了么?我是大夫,就是要治病救人的。阿敏,你替我按住她的手。”瘐涵下意识的“哦”了一声,下意识的按住了乐康公主的手,可怜乐康公主才醒过来,浑身没力气,挣也挣不动,只好任由杜大夫替她把了脉。 “阿敏,快放开我。”她骂道。 瘐涵陪着笑脸,“阿母,您稍安勿燥,很快的,很快的。” 杜大夫凝神替她把把脉,哼了一声,站起身,大喇喇的道:“她已好得差不多了,以后用不着我老人家,普通大夫只要不是杀人庸医,便能治好她。安东将军,阿敏,我告辞了。”冲江城招招手,“小丫头,这位公主殿下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你也别在这里讨人嫌了,跟我老人家走吧。” 江城笑,“别啊,杜大夫,我是来看望姑母的,总要问候一声才行,我还要陪阿说说话……”乐康公主本来就没好气,再听到江城的声音,更是心头火起,恨恨的道:“江城,你现在也是公主了,做出事来却小家子气得很。杜大夫你要抢,十三郎你也要抢……”安东将军和瘐涵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大惊,瘐涵顿足,“阿母!”安东将军当机立断扑过去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了,“公主慎言!”一边警告乐康公主,他一边难堪的冲江城笑,“阿令,你姑母她……你姑母她……” “姑母才醒过来,可能在说梦话。姑父,阿敏,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江城冷静的说道。 安东将军露出欣慰的神色,瘐涵泪光盈盈,“阿令,我阿母是无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乐康公主却余怒未息,用力咬了安东将军一口,“我说错了么?她就是爱抢,现在什么都是她的了……” 江城也不能和个病人计较什么,更何况中间还隔了安东将军这个老好人和瘐涵这个闺蜜兼表妹,那就更不便在乐康公主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利了。不过,她也不能逆来顺受的听乐康公主说难听话,便不久留,“姑父,阿敏,我改天再来看望姑母。”彬彬有礼的告辞,和杜大夫一起出来了。 安东将军忙道:“阿敏,你阿母这里有我,你快送阿令出去吧。人家好心好意来看望病人的,莫让她乘兴而来,扫兴而返。”瘐涵道:“是,阿父。”也追着江城出来了。 “阿令,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我阿母会这样……”她追上江城,拉着她的手,一脸歉疚,期期艾艾。 江城很善解人意,避重就轻,轻描淡写,“病人是这样子的。阿敏,你可能没有照顾过病人,不知道,病人因为身体不舒服,是很容易迁怒于人,很容易发脾气的啊。”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道理,她特地问着杜大夫,“杜大夫,您说对不对?病人的情绪是不是很容易起波动?”杜大夫哈哈一笑,“小丫头这个话倒是说的没错,人身体一不舒服,心情也就不好了,易怒,易烦燥,很不好伺候。”瘐涵幽幽叹气,真诚的道:“阿令,杜大夫,多谢你们。” 江城是在安慰她,杜大夫是在顺着江城说话,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瘐涵正要送江城和杜大夫出去,婢女却进来禀报道:“庆元郡主来访。”瘐涵不禁心中纳闷,“庆元表姐来做什么呢,难道她也知道我阿母病了所以来探望的么?不对啊,阿母的病情应该只有阿令知道,因为我向阿令借杜大夫了。庆元表姐不可能知道这个啊。”虽然废太子和会稽王同时殒命,但是瘐涵和庆元郡主以前关系还是不错的,便命令婢女,“请庆元郡主到西厅稍坐,我马上过去。”婢女答应着去了。 “不知庆元表姐有什么事啊。”瘐涵小声嘀咕。 江城微笑,悠悠道:“我大概能猜到。” “是么?”瘐涵疑惑的看着她。 “小丫头牛皮吹的震天响。”杜大夫哼了一声,似有不屑。 江城笑吟吟,“杜大夫,我可不是吹牛皮,我是真的猜到庆元郡主要来做什么。柔然知道大梁新君初立,遣使修好,要和大梁通婚。昆明王妃想必为了萧仰的前途,想要庆元郡主嫁到柔然去。庆元郡主心中烦乱,要和你这位表妹商量商量……也或许不是商量,是向你倾诉倾诉心事。” 太子和会稽王双双身亡之后,老皇帝还活着,他不忍为难他这两个已经死去的儿子,将太子贬为昆明王,将会稽王贬为琼州王,以王礼安葬。新帝登基之后也没跟这两个死人清算旧账,品级照旧,所以原来的太子妃就成了昆明王妃,原来的会稽王妃就成了琼州王妃,这两人现在虽顶着王妃的名号,其实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没什么人理会她们了。 第151章 江城和瘐涵、庆元郡主闲话几句,便要告辞了。瘐涵想留她多坐坐,江城笑道:“我出来是有时辰限制的啊,若回的晚了,我翁翁和阿父阿母会不愿意的。”瘐涵想想也是,“那倒也是,你可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啊。”也就不留她了,命人去请杜大夫,“就说江城公主要回宫了,等他老人家了。”婢女忙答应着,请杜大夫去了。 庆元郡主有些心酸。江城现在的位置,正是她曾经的位置,可她还是太子之女时并没有享受到江城现在的优渥宠遇。庆元郡主仔细想了想,“我阿父并不是祖父的嫡子,我也并非阿母亲生,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我才没有办法和阿令相比的吧。毕竟现在的太子是今上原配嫡子,阿令更是太子妃嫡出的,自然和我不同。”这么想着,她也就心宽了。 “阿令,多谢你。”庆元郡主握着江城的手,向她道谢,“我并没有帮过你什么,现在却要受你的恩惠,我很惭愧。不瞒你说,当年我在东宫的地位和你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就算我想帮你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我只是想要帮我翁翁而已。如果堂姐你真的得到了什么好处,也不是我有意为之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江城温声说道。 庆元郡主感慨的点头,“我,我知道了。” 江城根本不承认给了她恩惠,当然更不会挟恩惠求回报或者借此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了。这样的光风霁月,这样的慷慨大方,让人没话可说。 杜大夫打着呵欠来了,抱怨道:“真不会挑时候,睡的正舒服呢,被你们给吵醒了。”江城笑吟吟,“杜大夫,回宫之后您一连睡上三天五天的也没人管啊。走吧,咱们上车,到车上您也可以咪一会儿的。”杜大夫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嘟囔道:“回去之后,我要一连睡上五天。” 大家看到他这渴睡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瘐涵想到他昨晚那么劳累,今天乐康公主说话又不好听,颇有歉疚之意,“杜大夫,多谢您了。”杜大夫本来也是爱和她开几句玩笑的,但是这会儿太困了,摆了摆手,“莫要瞎客气了。阿敏,我们走了。”和江城一起上了车。 庆元郡主见瘐涵这么困,杜大夫也这么困,便猜到昨晚乐康公主府是有病人了。送走江城,她试探的问着瘐涵,“阿敏,我想拜见姑母,方便么?”瘐涵吱吱唔唔,“我阿母……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庆元郡主便知那病人是乐康公主了,猜测是病情不便为人所知,或是致病原因有些尴尬,便不深问,道:“那你见了姑母,替我问个好吧。”瘐涵一迭声的答应。 庆元郡主好像知道瘐涵现在有心事似的,略坐了坐,便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瘐涵还担心着乐康公主呢,也不虚留她,亲自送了她出去。送走庆元郡主,瘐涵急急忙忙回去了,“阿父,阿母如何了?”安东将军嘿嘿笑着,“没事了。”瘐涵见他笑得奇怪,又见他捧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心中一惊,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阿父,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这一看过去可倒好,惊的倒吸一口凉气,“阿父,怎会这样的?”安东将军手肿得老高,整只手被白布严严实实的裹着,里面还有血迹渗出来,显然受伤不轻。 第152章 “哎,我方才见到庆元堂姐了,她在为终身大事发愁呢,我想帮帮她。”江城不知怎么的,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两人独处的甜蜜时刻,这话似乎有些煞风景。 “交给我好了。”桓广阳微笑。 “真的啊?”江城醉心的笑。 “当然是真的。”桓广阳浅笑,眉目间满是宠溺之色。 江城开心又甜蜜。原来说了煞风景的话也没事呀,十三郎蛮好的,一点也不介意。 “我本来想回去之后告诉翁翁和阿父的。”江城轻言细语,清丽面庞上浮起梦幻般的笑容,如同娇花软玉一般,美好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桓广阳深情款款,“翁翁和阿父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何必麻烦他们呢,交给我就行了。” “嗯。”江城被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声音不知不觉就娇滴滴的了,虽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妩媚婉转,荡气回肠,别提有多好听了。 桓广阳胸口一阵发热,向前探探身子,“阿令,你这里……”伸手指指自己的脸颊,“这里。”江城以为自己脸上脏了,忙伸手指着同样的位置,“是这里么?有什么?”桓广阳温柔摇头,“不是。阿令,你过来些。”江城已经习惯了他正人君子的形象,并没多想,向前探了探,“哪里啊?”她也往前,桓广阳也往前,两人离得越来越近了,心上人如花朵般的容颜近在眼前,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她的小嘴美丽得像花瓣,粉粉的,水水润润的,太可爱太销魂了……可是她又生着双明眸,太明亮太纯净了,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让人自惭形秽,仿佛内心深处最幽暗的地方都被照亮了,想法都被看到了……桓广阳眸色转深,柔声吩咐,“阿令,闭上眼睛。”他声音低沉中又带着丝沙哑,温柔中又带着种霸道,江城心怦怦跳,依言闭上了眼睛,“十三郎,要我闭上眼睛做什么呀。”她妩媚的、轻柔的问道。 眼前是一张绝美的面庞,清新明丽,娇嫩柔美,像新荷才在清清池水中绽放开来,又如同一轮新月才在天际冉冉升起,淡雅宜人,秀丽无匹。桓广阳心神荡漾,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柔软,芳香,甜蜜,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低喟一声,陶醉的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是这么的柔软,这感觉是如此的甜美,太美妙了…… 江城长长的眼睫毛颤了颤,身子一阵战栗。唇间传来湿润的触感,暖暖的,软软的,令人心醉……十三郎以前真的是正人君子,就算在无人之处遇到也只是拉拉小手、亲亲小手,现在定婚了,他胆子大了,敢亲嘴了呀…… 两人初次亲吻,心神俱醉,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的尘世纷扰,全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杜大夫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睛,觉得不对劲,“车怎么不走了?是到了么?到了应该有人提醒我下来啊,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才醒过来,也没什么力气,伸手敲了敲车厢壁,“咚咚”两声,很清脆。没过多久,车帘被掀开了,能红谄媚的笑脸出现在前面,“杜大夫您醒了?公主殿下口渴了,停下来喝杯茶,您老人家是在车里再歇息一会儿呢,还是也进去用些茶点啊?”杜大夫被她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我在乐康公主府没好好吃东西,还真有些饿了。”慢腾腾的下了车。 能红忙陪着他进了茶楼。 “小丫头在哪?”杜大夫漫不经心的问道。 桓广阳的随从守在外面,看到杜大夫、能红进来,脸色变了变。杜大夫瞅了瞅他们,皱眉道:“十三郎也在么?”随从吱吱唔唔,杜大夫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冲着茶室去了。随从想过去阻拦,被杜大夫瞪了一眼,“江城公主和十三郎,谁不拿我当座上宾?你们敢拦我”随从额头冒汗,“十三郎君说了,谁也不许过去打扰他们……”这话能红可不爱听了,哼了一声,“我是江城公主的贴身侍婢,我要进去见我家公主殿下,谁敢拦着我?”趾高气扬带着杜大夫就往前走了。 “公主殿下。”“小丫头。”能红和杜大夫兴冲冲的推开门。 看到屋里那隔着桌案陶醉亲吻的两个人,能红和杜大夫同时呆住了。 还是能红敏捷,只呆了一呆,立即迅速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转过头,能红、杜大夫和追过来的随从们你看我,我看你,呆若木鸡。 屋里那两个已经魂游天外的人这才被拉回到现实。江城脸像烧着了一样滚烫滚烫的,“被人看到了啊。”桓广阳歉疚的安慰,“阿令,咱们定婚了,是未婚夫妻,被人看到也没什么的。”江城还是羞涩,“十三郎,你出去看看好不好?吩咐他们不许出去乱说话。”桓广阳柔声道:“好。”定定心神,站起身。 能红和随从们对峙片刻,回身又将门打开,先是开了一条小逢,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推开,探头往里看。迎上桓广阳带着不满的目光,她先是陪了个笑脸,随即挺直了腰身,“时辰不早了,我是来接我们公主殿下回宫的。”杜大夫不乐意了,“回什么宫?不是说了我老人家肚子饿了,让我进来用些茶点的么?”用力推开门,高视阔步,昂然而入。 门被杜大夫推开,外面的随从也就全部暴露了。 看到静静站着的桓广阳,随从们羞惭的跪下了。桓广阳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随从们会意,无声无息的退开了,守在外面。 能红把门关上,步子轻快的冲江城跑过来,“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啊,咱们该回去了。若是回去太晚了,见了太子妃咱们怎么交待啊?”还没等桓广阳和江城开口,杜大夫黑了脸,“要回也等我老人家祭过五脏庙再说。”看看桌上只有茶,便吩咐能红,“去要几样小食过来。”江城也笑道:“去吧,去要几样杜大夫爱吃的。”能红虽不乐意,也只好答应,“是。”出去给杜大夫要吃的了。 江城嘻嘻笑,“杜大夫,方才都有谁看到了啊?”杜大夫得意,“我老人家啊。”得意了片刻,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能红。”江城殷勤的跟他确定,“只有你们两个?”杜大夫一乐,“小丫头你运气不错,只有我和能红两个。这能红肯定是听你的话的,我老人家么,你如果贿赂贿赂,想封口也不是不可能的。”江城也笑,和他讨价还价,答应这些时日亲自备办他的膳食,杜大夫心花怒放,满口答应,“放心吧,方才你和十三郎亲热的样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谁也不告诉。”江城和桓广阳都是脸红。 过了一会儿能红回来了,“杜大夫,我替您要了几样小食,很快便会送过来。”江城笑咪咪的看着她,能红腰杆儿挺得笔直,脆生生的道:“公主殿下您不用看着我了,我眼神不好,方才推门的时候只见阳光万道,差点闪瞎了我的眼睛,别的什么也没看到!”江城脸一红,称赞道:“谁说你眼神不好了?我看你眼神蛮好的。回去之后过来领赏赐吧。”桓广阳也微笑道:“眼神确实很好,应有赏赐……” “真的有赏赐啊?”能红激动了,“那个,我能不要金银财物么,换成……换成……” “换成什么?”江城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能红,你不会是不想要财物,想要位英俊郎君吧? 能红有些扭捏,“换成……换成地吧,买房置地,最踏实的事……” “可以。”桓广阳很痛快的答应了。 “多谢郎君。”能红高高兴兴的道谢。 江城摸摸鼻子。好嘛,敢情今天因为一经意间的一推门,杜大夫和能红都得了不少好处…… “我真的该走了。”她告诉桓广阳。 桓广阳也知道她的翁翁、阿父阿母有多在意她,看看时辰,不敢再留,依依不舍的和她道别。 杜大夫用过小食,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江城便和能红、杜大夫一起出来了。 江城公主一行人离开之后,桓广阳才施施然出了茶室,向北去了。 骑在马背上,桓广阳想起方才的旎旎情状,眼神迷醉,伸手掩唇。 唇间似乎还留着她的芳香和柔软……这滋味太美妙了…… “哎,我方才见到庆元堂姐了,她在为终身大事发愁呢,我想帮帮她。”江城清脆柔嫩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耳畔。 “阿令,我这便去给你的堂姐物色如意郎君。”桓广阳嘴角轻扬。 他答应过江城的事自然不会忘记,当天便开始在未婚的世家子弟中详加甄选。一则是他答应过江城,二则庆元郡主也是他的表妹,所以他这番挑选是很尽心的,除了家世要显赫、郎君要才貌双全之外,考虑到庆元郡主现在的处境,还需要是一位心胸豁达大度、家人也通情达理,不会因为庆元郡主的父亲是废太子便因此鄙弃她、看不起她的。这样的人选不易得,颇费心思,桓大将军知道之后把桓广阳嘲笑了一番,“十三郎你现在连这种婆婆妈妈的事都肯管了,哈哈哈。”嘲笑够了,他乐呵呵的道:“阿父帮你一直找这个人吧。”也命下属留意此事。 第153章 桓家在外任州牧之职的重要人物也陆续回到了建康,包括桓广阳的兄长、徐州刺史桓暶,和桓广阳的二叔父、桓十四郎的父亲荆州刺史桓恺。当然,桓十四郎也跟着回来了。 桓暶跟桓大将军身形很像,高大魁伟,面貌却还是像寿康公主多一些,五官端正,面容严肃。他的妻子陆氏是吴郡陆氏嫡女,长眉细目,气度高华,言行举止和寿康公主有几分相像,端庄矜持,沉稳持重。 寿康公主许久没有见到桓暶了,看到桓暶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泪水便模糊了眼眶。 “阿母!”桓暶俯伏下拜,膝行到了寿康公主面前,流下两行热泪。 “十一郎。”寿康公主平日里的冷静端庄这时全不见了,像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一样捧着桓暶的脸贪婪的看了又看,热泪滚滚。 “好像几百辈子没见面了似的。”桓大将军眼眶也热呼呼的,感慨的道。 第154章 定婚礼之后,桓广阳向皇帝和太子请期。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江城的日子是三月二十六,所以他希望把这一天定为新婚大喜的吉日。皇帝命钦天监卜算了,钦天监称这天确是吉日,宜嫁娶,皇帝和太子便应允了桓广阳的要求。 “阿姐就要出嫁了呀。”小阿倩又是欢喜又是惆怅的叹息。 他知道阿姐的婚礼是喜事、好事,不过他也知道阿姐要离开皇宫到宫外生活,以后就和他分开了,会和阿兄在一起。两个他喜欢的人要在一起生活了,当然是很圆满的,可是他以后就不能天天见到阿姐了啊。 “没多大不同的。”江城笑着告诉他。 太子妃也笑,“对啊,没多大不同,只不过以前你叫十三郎阿兄,以后要叫姐夫了。” “姐夫。”小阿倩听着这个称呼觉得新鲜又有趣,拍起手掌嘻嘻笑。 江城脸蛋粉扑扑的。 第155章 “应该是了。”他旁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微笑,“五官中郎将从寿康公主府出来,到宫里迎了新妇,回到寿康公主府隔壁的江城公主府。唉,这事听起来就觉得喜气洋洋的啊。” “可不是么?母亲是公主,新妇也是公主,五官中郎将好福气。”那一桌坐的人不少,都笑着附和。 隔壁那桌上有位肤色微黑的中年人听到,不乐意了,扬声说道:“明明是江城公主有福气才对!十三郎君可是建康第一位佳公子,满京都再也没人比得上他了!因为他要和江城公主成婚,你们知道建康城中有多少妙龄女郎碎了芳心么?” 这桌老者的身边有位青年人便不服气,皱眉问道:“你怎知有人碎了芳心?道听途说的吧?” 那中年人愤愤不平,“我怎地不知?我家中几个侄女这些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哭的我烦都烦死了!邻居家的也是!我骂了她们几句,她们还振振有辞,说不只她们在伤心,许多贵族家的小娘子也是一样,黯然神伤芳心碎!” 众人哄堂大笑。 那老者好脾气的笑道:“依老夫看,这一对新人都有福气。五官中郎将是青年俊彦,江城公主是人中龙凤,这两位正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对。”那老者的同桌纷纷表示赞同,“钟翁说的有道理,这一对新人都是出色的。十三郎君年纪轻轻已是丞相的副手,江城公主也很了不得呢,当年智退北魏三皇子的不就是她么?为我大梁赢得了林城和山城。” 元维眼角抽了抽。 林城和山城,呵呵,这位江城公主可真是不简单啊。 “都有福气,都有福气。”茶室中的闲人们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在这一点上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 “算算时辰,十三郎君现在应该路过这里了啊。”有人看了看沙漏,纳闷的说道。 他话音才落,便有茶室伙计一脸激动的跑进来,“诸位,诸位!十三郎君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巷口,就要经过这里了!诸位要观看的请尽量到窗边去,莫争莫抢,莫要喧哗……” “哗---”茶室中的人潮水般向窗边涌去。 元维抽身回了雅间,站在窗前,向外观望。 街道上有兵士在前面清着道路,之后缓缓走过来了一个青色方队。这青色方队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二十岁上下,身量一般高,眉清目秀,身着青衣,仪容整洁,精神奕奕。青色方队过去之后是一个深青色方队,再之后是玄色方队,再之后是蓝色方队,每一队人都和第一个的情形差不多。 元维看在眼中,又觉惊奇,又是骇异。 以桓家的权势,迎亲时要找来这么多人不难,可是每个人身量相同、仪容相似,这可就非同小可了。 “桓家的实力,恐怕比我想像的还要雄厚一些。”元维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陛下交给我的那件事,恐怕不好完成啊。” 四个方队过去之后,接下来的便是骑兵了。 这一队骑兵也是方方正正的,骑的马同样高大,马上的骑士同样英气勃勃。但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正中间那位身着白色大礼服、骑在一匹白色宝马上的青年公子。这位公子容貌生的实在太好了,如美玉雕成的一般,洁白细腻,神圣端凝,光可映人。 “这样的郎君,确实会让无数少女碎掉芳心。”元维看到桓十三郎的风采,心中感慨。 桓十三郎越来越近了,像从天庭被贬下凡的谪仙一般,飘然而来。 离的近了,元维才发觉桓十三郎生着双美丽的眼睛,颜色很浅,如稀世琉璃般澄澈明净。 “大梁皇族果然有我燕代血统。”元维不禁微微一笑。 骑兵过去之后,又是青色方队、深青色方队等,和前面的一模一样。 这样的迎亲队伍看着既整齐又壮观,既盛大又庄重,真称得上别开生面了。 迎亲队伍过去之后,元维才发觉对面窗前也是有人的,珠光宝气,浑身锦绣,看发髻装扮应是未出阁的女郎。这些女郎一边拿帕子拭着泪一边默默望着桓十三郎远去的方向,看样子很伤心。 “她们爱慕的郎君今天做了新郎,新妇是江城公主,怪不得她们会这样。”元维不禁一笑。 看来桓十三郎和江城公主的这桩婚事确实让无数少女碎了芳心啊。 新郎的迎亲队伍过去之后,要过一阵子才会从宫中折返,元维在雅间坐着无聊,便又踱了出来,听外面的闲人们说闲话。 这会儿外面炸开了,人们一个比一个激动兴奋,“哎,看到没有?桓家多神气多威风啊,除了十三郎君,还有谁娶亲时能有这样的场面?”“对,别的不说,单说这些个年青人,年龄相近,身量相同,连面容也都是清俊的,这可真是在不容易凑到一起了。难得,难得。”“十三郎君是真的爱慕江城公主,你们听说了没有?柔然被北魏打败了,想隔过北魏和咱们大梁联姻,结果柔然请求和亲的国书才念完,十三郎君便请尚江城公主了!他这是唯恐江城公主被抢走了啊。”“哈哈哈,这么老成持重的贵介公子也有幼稚冲动的时候,稀奇啊,稀奇。” 元维听着闲人们热烈的议论,不由的羡慕起这一对新人。 桓十三郎的风采他已经亲眼看到了,那位能令得桓十三郎痴心爱慕的江城公主也一定很出色。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不过,想起魏帝交待给他的差使,又想叹气。唉,桓家越强大,桓十三郎和江城公主愈恩爱,魏帝交给他的差使就越难办啊。 元维思绪有些烦乱,回了雅间。 他倚在窗前慢慢饮茶,就等着桓十三郎从宫里迎亲回来,一对新人的车队再次经过这里了。 桓广阳的迎亲队伍进入东宫之时,引起一阵轰动,“太整齐太隆重了,听说婚事俭办,我以为怎么个俭法呢,原来是这样啊。”“新郎太神气了,这样的仪式来迎接咱们江城公主,方才配得上啊。” 宫室之中,盛装的江城一一拜别新帝、太子、太子妃、王太后等人,又和小阿倩作别。 大梁尚白,江城身着纯白色的大礼服,美丽又纯洁,飘飘欲仙。 鬓发边那浅紫色的结缨映着一片雪白更显得清艳妍眉,柔美悦目。 新帝依礼醮戒过,不舍的道:“其实翁翁舍不得你这么早便出嫁,还想多留你两年……”江城甜甜笑,“翁翁,我成了婚还是公主,还是您的孙女,没有变化的啊。翁翁,只要您龙体安康,我便高枕无忧了,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许太劳累了,知道么?”新帝见江城大喜的日子还忘不了提醒他这个,非常感动,“阿令,翁翁记住了。你放心,翁翁会长命百岁的,让你一直高枕无忧。”江城嫣然,“翁翁,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太子和太子妃也是舍不得她,江城安慰的道:“江城公主府的大门向阿父阿母是敞开着的。阿父阿母若不放心,请随时光临寒舍,来检查我过得是不是顺心。”太子妃不由的笑了,太子也露出笑颜,“好,说定了,阿父阿母真的会不请而至,检查你过的好不好。”说的众人也觉好笑。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王太后笑咪咪的道:“阿令,阿婆就不多交待你什么了。阿婆已经嘱咐你的舅姑要对你好,嘱咐十三郎要让着你疼爱你,好孩子,你就等着享福吧。”江城柔声向她道谢:“阿婆,多谢您。”望着老人家慈祥的笑容,江城心中感动。她知道,她的婚后生活会像蜜一样甜的,有这样的外祖母,她怎么会不幸福呢? 长辈们都好好的,唯独到小阿倩这里出了问题。 小阿倩不肯和江城告别,固执的要求,“我跟着阿姐。”不管别人怎么劝他,反正他就是要跟着江城一起去。 “也好,小阿倩去送亲吧。”新帝这个溺爱孙子的祖父很快做了决定。 他是皇帝他说了算,有他这句话,江城公主便多了位送嫁的弟弟。 “十三郎君来迎接公主殿下了。”宦者一脸喜气的进来禀报。 新帝和太子、太子妃又是欢喜,又觉不舍,太子妃眼中闪烁着泪花。 “姐夫来了呀。”阿倩小朋友开心的笑起来。 姐夫要来迎娶姐姐了,他也要跟着去,这件事他觉得挺好玩、挺有意思的。 穿着大礼服的桓广阳缓步而入,雍容华贵,隽逸无匹,别人倒还罢了,王太后看到她的好外孙,泪水登时模糊了眼眶。十三郎要娶妻了,要把和阿令成为夫妻,多么美满,多么幸福,多么顺心如意啊。 能红手中执着把漂亮的折扇,遮住了江城清丽难言的面容。 桓广阳看到了他小娇妻亭亭玉立、窈窕多姿的身影,看不到她花朵般娇美的容颜。 “阿令。”他胸中一热。 小阿倩兴冲冲的冲他跑过来,“姐夫,翁翁说了让我去送亲,我要去送阿姐了!”桓广阳听到小阿倩这一声“姐夫”,胸中更是热浪翻滚,“姐夫,我是小阿倩的姐夫了。”伸手轻抚阿倩的小脑袋,满眼怜爱,“阿倩乖,姐夫疼你。” 阿倩快活的笑。 桓广阳拜见新帝,新帝这时纯粹是位慈爱的祖父了,温声吩咐,“十三郎,今后你要和阿令互敬互爱,白头偕老啊。”桓广阳郑重答应,“是,翁翁,我会敬重她让着她的,和她鹣鲽情深直至白发苍苍。”他又道:“翁翁您要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一直监督着我。”新帝这时看他跟看自己孙子似的,非常慈爱,“好,翁翁一定要多活几年,好好的看着你们。” 太子面容严肃,例行公事交待了他几句祝福话语,太子妃泪光盈盈,“阿令这孩子很聪明,也很能干,可是再聪明再能干她也是娇滴滴的小娘子,需要有人替她遮风挡雨……”桓广阳信誓旦旦,“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她保护得很好。”太子感慨的道:“十三郎,夫妻之间难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男人的胸怀要宽广些,知道么?”桓广阳恭敬的道:“是,阿舅,我会让着她的。” 王太后眉花眼笑,“十三郎,外祖母就什么也不用跟你说了,对不对?”你对阿令有多在意,外祖母哪有不知道的?你放在心尖上的爱妻,难道会对她不好么? 桓广阳柔声道:“是,外祖母,您什么都不用跟孙儿说了,孙儿明白。外祖母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一对新人拜别新帝、王太后、太子、太子妃等人,出门上了轿子。 他们要先坐轿子到大门前,然后再换乘辂车。 两人一起迈过门槛的时候,桓广阳特地扶了江城一下,出门之后抢先到了轿子前,深深一揖,请江城上轿。 小阿倩和长辈们告别,高高兴兴的跟在他们身后。 桓广阳先请江城上了轿子,之后便拉起小阿倩,“阿倩,和姐夫一起,好不好?”阿倩开心的点头,随着桓广阳上了另一乘轿子。 新帝、太子、太子妃等人看着这样的情形,心中的哀伤淡了,喜悦更浓,“十三郎是真爱阿令的,毫无疑问。” 一对新人的轿子到了东宫门前之后,下轿换辂车。桓广阳先把小阿倩送上自己的车,“阿倩乖乖的一个人坐一会儿好不好?阿兄要为你阿姐驾车。”新郎为他的新婚妻子驾车是古礼,桓广阳自然要遵守的,不过阿倩听了这个话之后便兴奋了,“驾车啊?一定很好玩,我也要去。”桓广阳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心情实在太好了,对阿倩百依百顺,真的抱着他坐到车前,挥起鞭子,等车轮转了三圈之后方才下来,重新登上自己的辂车,先行一步,在前面带路。 回去时和来时相比添了江城的辂车和送嫁队伍,其实风格也还是一样的,但是无端就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息。 大概一个人孤单单的和成双成对确实有不同吧,接到新娘,气氛就改变了。 车队再次经过茶楼时,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但是却人声鼎沸,热烈如火。元维站在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一盏盏灯笼形成了灯的海洋,把这条街市映照得很明亮,如同白昼,但同时又有着夜的朦胧、温柔,韵味独特。灯光下江城公主的辂车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车上覆着圣洁如雪的白纱,透过车前的白纱,可以隐约看到车中坐着位身穿白色大礼服的妙龄女子,单看身形,已知必定是位绝色美女,必定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和桓十三郎真是天生一对啊。”元维看到辂车中的江城公主,由衷赞叹。 “美啊。”“天仙啊。”“十三郎君好艳福啊。”外面响起一阵一阵的惊呼赞叹声。 江城公主车驾所过之处,留下一股独特的香气。这股香气在若干天后还留在人们鼻尖、心中,而江城公主和桓广阳的这场婚礼,若干年之后还被建康百姓津津乐道,娓娓而谈。 桓广阳的车驾到了江城公主府门前,抱着阿倩下了车,在门前等候。 虽说婚事俭办,没请多少宾客,可皇家、桓家的宾客还是有不少位的。见新郎手里牵着个漂亮的男童下来了,大家都觉得奇怪,“这大喜的日子牵着个孩子算什么意思?”仔细一看,这男童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江城公主的亲弟弟,俱是粲然,“十三郎对内弟真好啊,真有耐心啊。” 阿倩站在桓广阳身边和他一起等候阿姐,咧开小嘴,笑的像朵花。 和姐夫一起等阿姐,可真有意思啊。 江城公主的辂车到了门前,桓广阳和阿倩没等车停稳就过去了。 “公主殿下,请下车。”桓广阳深深一揖。 阿倩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个揖,非常郑重,非常周到。 江城看着车外的这两人,心中满满都是欢喜,快要溢出来了。 “多谢十三郎,多谢小阿倩。”她此时还未下车,也就没有用折扇遮面,柔声向桓广阳和小阿倩道谢。 桓广阳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听到仙乐一样陶醉不已,良久方道:“公主殿下客气了。” 小阿倩却是兴滴滴的笑,“阿姐,咱俩谁跟谁呀。”天真无邪,诙谐可爱,惹得宾客们无不发笑。 能红、能白服侍江城公主下了车。 一个扶着江城公主,另一个替江城公主遮面,配合得很天衣无缝。 同样身着白色大礼服的江城公主和桓广阳并肩站在一起,一位是俊男,一位是美女,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两人在侍婢的陪伴下,徐徐向公主府走去。 这两位站在一起便是一道风景了,缓缓前行,便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礼堂中的桓大将军、寿康公主等人看到这样的一对新婚夫妇,心里都是热呼呼的。 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啊。 新婚夫妇在侍者的陪伴下缓步进入礼堂,举行婚礼。 父母亲人和宾客静静旁观,许多人激动得眼中闪烁着泪花。 桓大将军眼疾手快,迅疾如闪电的把小阿倩抱到他和寿康公主中间,“小阿倩,跟着姑父和姑母好不好?”阿倩有些失望,“我想跟着姐姐和姐夫呀。”寿康公主粲然,柔声哄他,“你姐姐和姐夫要举行婚礼,小阿倩,这时候你过去不合适啊。婚礼是他们两个人的。”阿倩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寿康公主给他进明白道理,他便欣然点点小脑袋,“好,我跟着姑父和姑母。”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见他这么好哄,不再想要跟着新婚夫妇了,喜上眉梢。 婚礼上负责主礼的是德高望重的虞老博士。他身着直裾,神色肃穆,手捧卷轴,悠扬地吟诵着赞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是一首贺婚诗,象征“男女以正,婚姻以时”,用桃树的枝叶茂盛、果实累累来比喻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满。此时此刻听着虞老博士声调悠扬的诵出这首诗歌,新婚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就被渲染出来了,让人仿佛看到红灿灿的桃花一样,内心充盈着喜悦和满足。 两名侍者各端来了一个铜盆,铜盆中盛满清水,放至沃盥位。 一对新人至沃盥位前,将双手放入盆中清洗,行沃盥礼。 沃盥礼,象征整个仪式的纯洁和庄重,象征着新婚夫妇会以纯洁的身心进入这圣洁的仪式。 桓广阳和江城公主都是肤色雪白之人,两个人的手放在清水中洗濯,好像要融到水中一样,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沃盥礼之后,主礼者请一对新人对面正座,行同牢礼。同牢礼即新婚夫妇共食一牲的仪式,以表示共同生活的开始。一般同牢礼是新婚夫妇祭后食用一块肉食,只象征性的吃三次。当然了,都是自己吃自己的。桓广阳持刀切下一小块嫩嫩的小牛肉时,却将它夹起来,递到了江城唇边,江城嫣然一笑张开樱桃小口将那牛肉咬在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温柔看着桓广阳,眼眸中全是笑意。 她也切了一块小猪肉,喂给了桓广阳。 桓广阳含笑看着她,吃的无比香甜。 “这两个孩子生的真好,吃东西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啊。”寿康公主看着他俩,实在是太喜欢了。 “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看、最动人的同牢礼了。”桓大将军断言。 第156章 “这就是同牢礼啊。”小阿倩饶有兴致的看着,目不转睛。 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既要观礼,也没忘记照顾小阿倩,柔声道:“对,这便是同牢礼了。” 小阿倩想起之前自己弄错的那件事,笑的很不好意思,“从前我还以为……嘻嘻,我弄错了……” 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也是知道他闹的那个笑话的,不由的莞尔。 新婚夫妇同牢,他们吃的很香甜,父母亲人以及宾客也看得津津有味。 之后便是合卺礼了。 传统中的合卺礼是将一个完整的葫芦切成两半,用一根红线拴着,葫芦里盛上酒。新婚夫妇共饮合卺酒,一方面象征着这对夫妇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另一方面因为葫芦味兼甜涩,还有新婚夫妇今后要同甘共苦的意思,寓意隽永深刻。 因时下风气奢侈,所以早已经不用葫芦做为酒器了,而是改用金银、玉器等名贵之物。江城公主和桓广阳的婚礼却恢复了古朴的风俗,真的将一个葫芦从中切开,用来盛合卺酒。侍者恭敬将盛好酒的半个葫芦奉到新人手边,江城公主和桓广阳分别饮了一半,然后交给侍者,侍者将两人的葫芦换过来,两人又分别饮了剩下的一半。 “从此以后,合二为一,同甘共苦。”赞者含笑道。 桓大将军有些心疼,“真用葫芦了。唉,十三郎和阿令这么精致的孩子,却要用这么粗糙的酒具。”寿康公主微笑,“我觉得很好啊,淳厚朴素,古色古香。”桓大将军便改了口,“是,蛮好的。十三郎和阿令便是用了最粗糙的酒具,这合卺礼也是美不可言。”寿康公主嘴角轻勾,连小阿倩都嘻嘻笑了,“姑父说话可真有意思呀,嘻嘻。” 桓昭就坐在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身后,闻言也是掩口笑。 接下来是解缨礼。 定婚时候新娘的发髻上会系上结缨,表示她已心有所属,情有所依,婚礼上新郎要将这定婚信物解下,之后向来宾展示,象征婚姻得到家族和亲人的认可,表示已将新娘已经娶进门,今后他将承担起保护佳人之责。 许婚系缨,成婚脱缨。 一对新人面对面跪坐,因为他要替她解缨,所以两个人距离很近。 身穿白色大礼服的一对新人,她冰雪为肌,他美玉为骨,两个人倒像是两座玉雕,美丽得如诗如画。 “太美了。”宾客们看得入了迷。 一座玉雕动了,纤长白皙的手指伸到她的发鬓旁,触到了她发间那抹清丽的浅紫。 烛光流动,倾泻于地,他轻柔为她解缨,此情此景,温柔动人。 那抹浅紫到了他手中,优雅、梦幻,美艳不可方物。 他依着赞者的祝词,举起浅紫色结缨向来宾展示,唇角徐徐绽开笑容。 “太感动人了。”小阿倩感动,伸出两只小手搂住了寿康公主的脖子,偎依在她怀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的姐姐和姐夫看。寿康公主慈爱的轻轻拍他,桓大将军看着眼热,往寿康公主身边挪了挪,也轻轻拍了拍小阿倩。 小阿倩扭过头,给了他一个可爱的笑脸。 主礼者声调悠扬,诵起《诗》的名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请新婚夫妇行执手礼,婚礼大典礼成!祝新人鸾凤和鸣、枝兰永茂,血脉相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新人礼谢亲人宾客!新郎新妇,执手而归!” 桓广阳握起江城公主的手,答谢过在场的亲人、宾客,携手进入洞房。 烛光摇曳中,一对璧人在侍者的服侍下徐徐离去。 小阿倩感动的看了许久,直到江城的身影已经快消失了他才反应过来,想要下地,“我要去找姐姐。”寿康公主忙把他抱紧了,柔声哄他,“小阿倩,今晚是你姐姐和姐夫新婚大喜的日子,你去了不合适啊。”小阿倩不乐意了,挣着小身子要去追江城,桓大将军担心妻子力气不够,忙自己抱过他,笑咪咪的和他商量,“小阿倩,姑父送你回宫好不好?若不想回宫也行,姑父陪你玩。”桓昭笑吟吟道:“姐姐陪你画画好不好?教你画小羊和小鹿,可好玩了。”阿倩犹豫挣扎片刻,“那画小羊吧。”这下子好了,桓大将军、寿康公主、桓昭等人一起陪他画画,铺开了一堆研料、明光纸,几个大人围着他转,热闹非凡。 第157章 桓昭教小阿倩画着小羊,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花枝乱颤。 “阿璃姐姐,你笑什么?”阿倩疑惑的看着她。 “没事,没事。”桓昭忙敛起笑容,坐直身子,仪态端庄,一本正经。 阿倩扁起小嘴,“我不要画画了。”放下画笔,眼巴巴的瞅着桓大将军,“姑父,我要阿姐,要姐夫。”大概是天色晚了,他也困了,想睡觉了,这时候便想起姐姐了。毕竟在家里江城也是经常唱着儿歌哄他入睡的啊。 桓大将军伸手抱起他,耐心的问道:“小阿倩,姑父送你回宫好不好?若不想回宫,便跟姑父姑母一起睡,好么?”阿倩眨着大眼睛,“跟姑父姑母睡啊,姑父你会讲故事么?会唱儿歌么?”桓大将军愕然,“讲故事?唱儿歌?这个……姑父真的不大会……”阿倩不高兴了,用责备的眼神着他,“姑父你既不会讲故事,又不会唱儿歌,我怎么跟你睡啊?” 桓大将军被他问的目瞪口呆。 哄孩子睡觉,一定要会讲故事、会唱儿歌么? 寿康公主、桓昭等人见小阿倩问住了桓大将军,都是莞尔。 阿倩困了,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一脸倦态,还没忘了质问桓大将军,“姑父,你一样也不会么?那你怎么哄我睡啊?” 桓昭乐的不行,“小阿倩你这个样子还用哄么?再过一阵子你自己困的撑不住就要睡了啊。” 第158章 夜色静谧。 这一夜对于江城来说陌生而又充满诱惑。她仿佛置身一个梦幻的世界当中,躺在洁白细腻的沙滩上,浪涛一次又一次冲上海岸冲刷着她的身体,欲-仙-欲-死,销魂蚀骨,美妙之极,她兴奋又喜悦的嘤嘤哭泣,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浮起到了半空,那一瞬间时间停滞,岁月静止,是什么也捉不住的空虚,也是令人无力承受的极度狂喜。 当她知觉恢复,发现自己慵懒而娇弱的躺在柔软的婚床上时,温暖温馨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包围了她,充盈了她,占有了她。 她不禁长长的、满足的呻-吟了一声。 这种感受真是很新奇、很美妙啊。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餍足的、含着温柔笑意的面庞,俊美无俦,精致绝伦。 因为才激动运动过,他脸颊白皙中透着淡粉,越发显得妖娆有魅力。 他修长有力的胳膊揽着她,手指在她脸颊、耳畔、胸前一一滑过,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好听极了,“阿令,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她小声的、撒娇的问着他。 他轻笑,咬住了她的耳垂吸吮,“谢谢你,让我体会到这样的人间极乐。” 她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我困了,想睡觉。”她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严实了,紧紧闭上眼睛。 他笑,仰面躺好,抱起她放到自己身上,“我给你当床,好么?”懒洋洋的,宠爱纵容又透着无赖和胡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好,太硬了。”她撅起粉嘟嘟水盈盈的嘴唇。 “硬了不好么?”他含笑看着她,语带双关。 她脸色晕红,眼波流转,似嗔非嗔的横了他一眼。 呸,这个人真是进步神速,明明今天晚上才学会舌吻的,现在连这种流氓话都会说了! 她瞪他,可是他眸光明亮温柔,又带着笑,她便瞪不下去了。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她闭上眼睛,小声嘟囔。 “晚起也没关系,阿父阿母不着急。”他声音里也带着笑。 “还要庙见……”她弱弱的道。 新婚次日不只要谒舅姑,还要庙见,十三郎你是全忘了么? “累了便往后推两天,成婚三个月之内庙见都是可以的。”他自然而然的道。 “十三郎你……”她无力的趴在了他身上。 婚礼的流程仪式是早就定下来的好不好?你说改就改啊。 第160章 江城和桓广阳一起上了辆轻便小车。 上车之后,车帘才放下来,她便头一歪,舒舒服服靠到了桓广阳肩上。 “累了?”桓广阳揽过她,柔声询问。 “嗯。”江城倦意上来,双眼微闭,“我现在真是无比想念我的床啊。” 桓广阳眸色深了深,“我给你当床。” 江城闭着眼睛,恨的伸手掐了他一下。现在不是在床上,是在外面好不好?有些带颜色的话就算要说也要回去之后,夜深无人之时两个人悄悄的说,大白天的在外头说这些,羞不羞啊。 桓广阳却越发来了劲,低笑道:“你一定也是把我当床了,对不对?所以才上车便靠着我了。”江城依旧闭着眼睛,“床是用来躺的,不是用来靠的。”她这话的意思是要证明十三郎说的是错的,她没有把他当床,谁知十三郎却殷勤去抱她,“来,我当床,你躺我身上。”江城眼睛还是没睁开,却嘴角轻勾笑了笑,“坏,无赖。”伸出小拳头去打他。他握起她的小手亲了亲,两人一起甜蜜又羞涩的笑了。 “睡吧。”他声音轻柔,“你先睡一觉,等你睡醒了,咱们再……?” “再什么呀。”她一直是懒洋洋闭目养神的,这时却警觉的睁开了眼睛。 他眼眸含笑,一脸宠溺,“等你睡醒了,我陪你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她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着,又靠到了他肩上。 好累,真想回到家便踢掉鞋子上床,什么都不管,先睡一个天昏地暗…… 她居然就这样在车上就睡着了。 第161章 一直等到桓十三郎和十四郎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看不见了,元维才依依不舍的回了馆舍。 随从李成是元维的舅舅武国侯李安民送给他的,对他格外关心,回去之后便向元维进言,“十五殿下,这件事不如交给属下去调查清楚吧。属下怀疑背后有人想陷害您,想害的您在南朝失手,好让您失了陛下的欢心。”元维叹息,“这些人也把我看的太重要了吧。有没有弄错啊,我是我,我又不是我七兄。”李成道:“殿下您这么说,未免过于妄自菲薄了。陛下的这些皇子当中,最器重、前途最光明的难道不就是您么?”元维一笑,“哪有这回事?陛下对我如何,难道我不知道么?这一点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李成只当他是谦虚,陪他笑了笑,坚持要求查清楚这件事。元维想了想,“也好。不过你凡事谨慎小心。还有,若真的查到了什么,不许自作主张,禀报我之后,再做打算。”李成堆起一脸,“是,属下自然事事禀告十五殿下,不敢自专。” 第162章 他眼眸深邃,像夜的天空,江城迷失在他的眼神中。 本来睡醒了,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现在又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没力气了。唉,嫁了一个美男子也有不好的地方啊,随时随地可能被他诱惑,随时随地可能为他着了迷…… 他低下头想要亲吻她,她伸出手指放在他唇畔,声音细细小小,“我才睡醒,还没有洗漱……”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我不嫌弃你。”她还是很不好意思,嘀咕道:“不要,才睡醒会有口气的,就是不要……”笑意从他唇畔蔓延到了眼角眉梢,“公主殿下,我轻轻亲一下就好。”她这才放心了,害羞的闭上了眼睛。 第163章 孙女婿在向孙女示爱,小孙子快活的蹦了起来,皇帝老怀大慰,狠狠夸了桓广阳几句。 太子又有些高兴,又是咬牙,“这个十三郎,还真是一有机会就向咱们阿令献殷勤啊。”太子妃笑,“这样蛮好,我喜欢。我就喜欢十三郎对咱们阿令好。”太子叹气,“我倒不是不喜欢十三郎对咱们阿令好,只是想到阿令被他娶走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太子妃安慰他,“也不是啊。若是寻常人家嫁女儿,女儿是被女婿娶走了。咱们家阿令不是,她是公主,可不是嫁给驸马的。她虽然出阁了,但凡事自己都能当家作主,十三郎又爱重她,这样不是很好么?”太子被她劝的好了些,“你说的有道理。” 阿倩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旦疯起来也是够瞧的,“还有我,还有我!”蹦的额头都出汗了,也不知他有多欢乐。 “阿倩,我们都知道了。”太子心疼他,笑着说道。 “是啊,我们都知道了。”太子妃拿出帕子,温柔的替他拭去汗水。 第164章 “五官中郎将,咱们又见面了。”元维面色有些激动。 琼州王妃眼中闪过疑惑之色,“又见面了?”又见面的意思当然是曾经见过,可是元维才到建康不过三四天,他到来的时候桓广阳已在准备婚礼,他们应该没有见过面才对啊。 “我和五官中郎将……在馆舍中见过一面。”元维吞吞吐吐的说道。 他当然是不好意思提起他和桓广阳的第一次见面的。不管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陷害,那次的见面总是有些尴尬的啊。 “如此。”琼州王妃皱皱眉头。 元维带着些歉意向桓广阳解释,“我替三嫂带了礼物给琼州王妃,今天去向琼州王妃请安,不巧阿攸病了,卧床休养,琼州王妃无人陪伴,所以我就冒昧陪她一起来了。”琼州王妃凉凉的道:“是啊,我女儿远嫁北国,儿子又病歪歪的,今天若是我一个人来参加这宴会,不是太凄凉了么?可这江城公主三朝回门的大喜日子,不来又不好。所以我就请了十五殿下陪我一起。江城公主,五官中郎将,想来贤伉俪不会介意的吧?” 元维听到琼州王妃提到“江城公主”,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到了江城身上。 江城身穿白色礼服,身才修长,浅笑盈盈,娉婷纤妍,清丽难言。 她不光生的美貌,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势,仿佛生下来就是位公主,矜持又尊贵。 可是在她来到人世间的前十四个年头,她分明只是任家八娘子啊。 元维不无艳羡,“五官中郎将,上次你离开了之后,我还在想,似你这样谪仙般的人才,世间哪里有女子能配得上你?今日见了江城公主,才知道月老实在太神奇了,竟找到这样的女子匹配你。你和她真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啊。五官中郎将,愿你和江城公主百年好合、鸾凤和鸣、白头到老、携手一生。” 虽然元维来的出乎人意料,不过他这说话倒是挺讨人喜欢的。 元维再次为自己的冒昧到来表示歉意,江城含笑道:“你是淳安公主的小叔,也就是大梁皇室的亲戚了,欢迎你,多谢你的光临。”元维听她这么说,大喜。 桓广阳也客气的向元维表示欢迎。 第165章 不知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 皇帝也不知是徇私还是宽容,给桓广阳的婚假足足有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中间,除了回门那天皇帝偶尔旧疾复发让人受场虚惊之外,其余的事情都顺顺利利。 桓广阳不出门的时候就在家里陪江城。她对镜梳妆的时候,他替她画眉;她兴致上来要吟诗作赋的时候,他替她铺纸研墨;她思念家人的时候,他陪她驱车进宫;有时候她觉得有些烦他了,“十三郎,我整天对着你也挺腻的,还不如和阿璃、阿敏聊聊天呢”,他便命人把桓昭、瘐涵请过来陪她说笑玩闹。总之,他对她很好,简直称得上百依百顺。不过这是白天,到了晚上他就不好糊弄了,撵也撵不走,一定会赖在江城身边的。 第166章 “元十五,这是怎么回事?”桓十四郎不客气的质问。 “我,我……”元维期期艾艾。 元维的随从不干了,指了指桓昭的车夫,高声说道:“是他说有甘先生的真迹想要出让,我家殿下酷爱书画,听到有真迹出让便心动了,故此才会带了我一起过来的!这位郎君,心怀叵测的并非我们,你还是问一问你自家人吧!” “不许无礼。”元维呵斥他的随从。 随从躬躬身,不再说话了,目光却倔强又凌厉的盯着桓十四郎。 桓十四郎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桓昭把后面拉了拉,拉到车旁,小声问着她,“阿璃,这是怎么回事?”桓昭不好意思的笑,“没什么呀,真的没什么呀。”她顾忌着瘐涵,含混不想说原因,瘐涵却觉得桓昭是一片好心为她着想,不能让桓昭为难,便把今天的事简单说了说,“……阿璃是想替我看看这十五皇子。”桓十四郎听了这话,很是不屑,随口说道:“南朝多少美少年啊,用得着看他?我都比他强。”说的瘐涵脸上一红。 桓十四郎笑道:“我去把元十五给打发了。”桓昭却拦住了他,“阿兄,我真的带了甘先生的真迹,也不算哄他。”命婢女从车里拿下一幅卷轴,“就是这个了。”桓十四郎来了精神,“知道了。”拿着卷轴施施然到了元维面前,神色傲慢,“这便是甘先生的真迹了。不过所值甚巨,只怕你买不起。”元维是很喜爱书法的,但这个时候哪有心情理会什么真迹不真迹的呢,唯唯道:“是,买不起,买不起。” 元维的随从忍无可忍,“阁下请开个价吧,何以见得我家十五殿下会买不起?” 桓十四郎漫不经心的道:“真要买啊?这幅字可是价值连城啊。” 随从怒,“他可是我大魏皇帝的爱子,我大魏的平王殿下!怎会连幅字也买不起?” 桓十四郎粲然一笑,“好吧,若真的想要,便拿柔然才划给你们的两个州来换吧。” 随从怒不可遏,“哪有一幅画便值这么多的?阁下这简直消遣人了。” “我消遣你又怎么了?”桓十四郎眼神转为冷冽。 “就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消遣消遣怎么了?”元维竟同意了桓十四郎的说法。 随从气的鼻子都要冒烟了,可是又不敢在元维面前放肆,硬生生把一口气憋了回去,差点没憋出病来。 “元十五这小子脾气倒好。”桓十四郎心中诧异,“也不知是脾气好,还是城府深,居然就这么认了?” 他伸手拍拍元维的肩,笑道:“你是来建康求学的,年轻人不务正业可不好,回去好好读书,知道么?”教训了元十五几句,见元十五这小子唯唯诺诺的答应,心中爽快,洒脱的挥挥手,“阿妹上车吧,阿兄送你回家。”桓昭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好啊,多谢阿兄。” 元维急忙上前一步,“女郎!” “什么事啊?”桓十四郎警觉的看过来,拖长了声音,不满的问道。 元维面红耳赤,“没什么,没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是当着十四郎的面,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桓十四郎哼了一声,飞身上马。 桓昭回眸看了元维一眼,握起小粉拳冲他示威似的挥了挥。 元维的脸又不合时宜的红了。 桓昭轻盈的跳上车,牛车缓缓驶动,桓十四郎骑马慢悠悠的跟在一边,车和马渐渐去的远了。 “殿下,咱们就这么算了不成?”随从心里还憋着气呢,忿忿的问道。 “当然不能。”元维从沉思中醒来,声音温雅,“怎能就这么算了呢?我一定不肯的。” 随从大喜,“殿下果然胸中有丘壑!”想想自己方才还以为十五殿下太过懦弱怕事,心里不由的大为惭愧。 前方的车和马都已经去的远了,看不见了,元维却还留恋的站在那里,不肯离去。 随从以为这位殿下是在盘算如何报复桓家、如何报复桓十四郎,以元维非常佩服,面露喜色,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 直到太学敲起钟,随从提醒,“殿下,接下来是虞博士的课。”元维才收回目光,温和吩咐,“回去吧。”带了随从,由原路返回,还回太学上课去了。 第167章 瘐涵目光投向清澈的水面,轻声叹气,“唉,如果阿兄娶到一位淑女为妻,他满意,阿母也满意,咱们家是不是可以回到从前啊?”安东将军笑的有些苦涩,“门当户对的淑女还是很多的,但是你阿兄不会满意,你阿母更不会满意。”乐康公主看上的是从前的庆元郡主,瘐涛更稀奇,心里想的是从前他看不上眼的江城,这母子二人还一个比一个高傲,一个比一个执拗,看样子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位女郎能入他们的眼了。 “阿璃肯定是可以的。”瘐涵道。 安东将军想了想,笑了,“你说的对,若论身份,阿璃是肯定可以让你阿母满意的了。”如果能娶到桓昭为儿妇,那绝对可以满足乐康公主的虚荣心了,没有问题。 “但是阿璃和我一样,对表兄无意。”瘐涵又道。 安东将军一笑,“这还用你说么?我这做长辈的都看在眼里呢。” 瘐涵蹙眉苦思,“我去劝阿兄,要怎么开口才好呢?我总不能直接了当的跟他说,‘阿令和你没缘份,你把她忘了吧’,对不对?我若是说得太隐晦了呢,他听着肯定不疼不痒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苦苦思索了一阵子,眼睛一亮,“有了。阿父,我拿本佛经跟他说佛理去,然后借机行事,劝他忘掉过去,眼光往前看。” 她说做就做,真的回书房找了本佛经,找瘐涛说话去了。 安东将军心里热呼呼的,“阿敏还是个孩子,都肯这样为家里着想了。我这做阿父的也不能太任性了,不然对不起孩子。”在水边坐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回到了乐康公主身边。乐康公主正后悔呢,见他进来,却板起了脸,坐的笔挺端庄,好像对他不屑一顾似的。安东将军在她身边坐下,讪讪的陪着笑脸,“公主,咱们以后不吵架了,好么?方才把阿敏吓着了,我陪她在水边坐了许久,阿敏心情才略好了些。公主,便是为了阿放和阿敏,咱们以后也有话好好说,和和气气的,好不好?”乐康公主脸色冷淡,“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吵吵闹闹的么?成何体统。”语气却已经是软了。 安东将军又陪了个笑脸,两人重归于好。 乐康公主道:“王家和谢家现在实力已不如从前,我的意思是不要和他们联姻。”安东将军笑道:“阿放和阿敏的婚事,还是你做主吧。不过,孩子的终身大事,总要他们自己愿意,你说对么?”乐康公主心里一宽,“那是当然。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难道我不心疼?”安东将军听了这话觉得内疚,“是啊,她贵为公主,十月怀胎辛苦产子,何等的不容易。”于是便满口答应了,儿女的婚事全听乐康公主的。 乐康公主脸色好多了,心中想道:“他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好在还算听话,还算体贴妻儿。”对安东将军神色和悦了许多。 乐康公主心里一松快,便含笑跟安东将军说道:“你以为我不操心阿放和阿敏的婚事么?我比你可着急多了。我冷眼看着阿璃那孩子不错,和咱们阿放蛮相配的,你说呢?” “啊?”安东将军愕然,张大了嘴巴。 阿璃和阿放……他俩是表兄妹,见面的次数多了,从来不脸红,分明彼此无意……他很想反对的,但是现在乐康公主脸上难得的有笑容,他也很珍惜这来这不易的和平和安宁,不忍心打破,便呵呵笑了笑,“你做主吧,我不懂。” 乐康公主得意的一笑,头颈高昂,志得意满。 放眼望去,这建康城中的青年郎君,有哪位比得上她家阿放?论相貌,她家阿放冰肌玉骨,风神秀逸,恍如谪仙;论才华,她家阿放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出类拔萃;论风度,她家阿放萧萧肃肃,举止洒脱,翩然出众;论家世她家阿放也是很提得起来的,父亲是瘐氏嫡子、安东将军,母亲是皇室公主,雍容高贵,她家阿放真是无可挑剔啊,家世、相貌、才华、风度,每一样都是不同凡响,与众不同! 带着这样的自信,暮春时节,风和日丽的一天,乐康公主携瘐涵造该寿康公主。 瘐涵反正也要是去看望桓昭和江城的,欣然答应了。 母女二人到了寿康公主府,桓昭亲自接了出来,“姨母和表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乐康公主含笑瞅瞅桓昭,见她身材苗条修长,容貌秀丽脱俗,满意的笑了笑,心道:“这样的女郎才配得上我家阿放啊。”携了桓昭的手,非常亲呢,“几天没见阿璃,阿璃又漂亮了呢。”桓昭笑的俏皮,“我阿父阿母是这么说的,阿兄阿嫂也这么说,我这个人吧,太谦虚了,还不大敢相信。现在姨母也这么说,可见是真的了,可以相信。”说的乐康公主和瘐涵都笑,“阿璃愈发淘气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进去,和寿康公主相见了,坐下叙话。 乐康公主见陆氏和江城都不在,有些奇怪的问道:“阿芷和阿令全不在么?”寿康公主微笑,“阿芷今天回了娘家,阿令在她的公主府。”桓昭笑咪咪的道:“姨母,两位阿嫂是不知道您要过来啊。若知道,一定早早的便在这里侯着,和我一起出去迎接您了。”乐康公主不由的一笑,“阿璃真会说话。” 她想和寿康公主说说私房话,便想打发瘐涵和桓昭出去玩,“阿璃,阿敏,你们若不爱在这里呆着,出去逛逛也好。”桓昭和瘐涵巴不得这一声,笑吟吟的道:“我们正好过去看看阿令,怪想她的。”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要出门找江城。可怜乐康公主本是怀着美好的心情过来的,听到她俩用这种亲密的口吻提到江城胸口却一阵阵发疼,伸手捂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去吧,陪你们阿嫂说说话。你们阿嫂若愿意过来呢,中午便一起用午食;若是你们几个玩的高兴了,中午便留在江城公主府。”寿康公主微笑道。 乐康公主听到这话,胸口又疼了。 同样是公主,做阿家的人何必对新妇这样宽容呢?有什么必要? “好呀,我们若玩的高兴,中午便不过来了。”桓昭和瘐涵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这一对表姐妹和寿康公主、乐康公主告辞,携手出去了。 乐康公主勉强笑了笑,“阿姐,您对江城也太好了,简直是纵容啊。”寿康公主微笑,“她和咱们一样姓萧,我不向着她,还向着谁?今上是她翁翁,她在宫中备受宠爱,便是想要一处独立的公主府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就是要和我挨着,以便早晚过来请安问好,这是她的孝顺懂事之处。她还是个孩子呢,便有这样的心胸了,我几十岁的人了难道会输给她么?自然也有我的风度了。”乐康公主笑的更加勉强,“阿姐说的是。” 乐康公主虽然很不开心,可是想到她的来意,还是笑着夸奖道:“阿姐,阿璃这孩子长大成人了,一天比一天美,我今天看着她都移不开眼睛了呢。阿姐,您是怎么教养孩子的啊,把阿璃养的这般出众,羡煞人也。阿璃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明艳照人,让人见到了便心生爱意,恨不得要移回到自己府里啊……” 正在这时,侍婢恭敬的进来禀报,“公主殿下,五味巷郗夫人来访。” “她怎么来了?”乐康公主听到郗氏也来了,心里打了个突突。 “快快有请。”寿康公主道。 她性情向来是冷淡的,但是她的十三郎迎娶了江城公主,郗氏是江城公主的舅母,她便不会怠慢客人了,对郗氏非常的有礼貌。 郗氏是由范瑶陪着过来的,进来之后看到乐康公主在座,郗氏也有些惊讶。她带着范瑶和寿康公主、乐康公主见礼寒暄过,含笑说道:“小女一时兴起要来看看她的表妹,我向来溺爱她,只好答应了。看望阿令之前,自然要先拜望公主殿下的。我们母女来的冒昧,望公主殿下不要见怪。”寿康公主微笑,“郗夫人这是哪里话。您带令爱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彼此客套了一番。乐康公主忍不住问道:“令爱和陆家的婚事定下来了吧?向晚是个好孩子,和令爱很配啊。”又对寿康公主笑道:“阿姐,这可真是件大喜事。不过咱们既是男家的亲戚,又是女家的亲戚,到时候该到哪家赴宴?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这个呢。”说的寿康公主和郗氏都笑了。 范瑶脸上飞红,“公主殿下,阿母,我想过去看看阿令。”寿康公主知道她这是害羞了,道:“快过去吧。不只阿令在,阿璃和阿敏也有,你们几个好好玩,中午不用过来了。”范瑶落落大方的答应,行礼告辞,到江城公主府找阿令、阿璃、阿敏去了。 妙龄女郎全走了,剩下寿康公主这位主人和乐康公主、郗氏这两位客人。三人相互之间都很客气,但是乐康公主和郗氏都是有来意的,当着另一位客人的面却不好明着说出来,一个比一个气闷。 范瑶到了江城公主府后,江城、桓昭、瘐涵见了她都是大喜,“又来了一位!来来来,开赌开赌。”范瑶来了精神,“要开赌么?你们也太善解人意了。我今天就是来找你们大赌一场的啊。”桓昭奇怪,“阿敏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所以特别想赌,阿嫣你是因为什么啊?”江城笑,“表姐定是想到出嫁在即,想好好的疯上半天,对不对?”范瑶挽袖子,“唉,这出阁之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差别,以后想豪赌一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吧,今天咱们赌场大的。”把手上的四五个镯子、七八个戒指等全取下来放在一边,“这些全是赌资。若是输光了,头上还有。” “我也是。”瘐涵也忙忙的取手镯,取戒指。 桓昭笑,“我离的近,不用首饰也可以赌。”命婢女回去取钱。 “好嘛,一个两个三个,个个是小赌鬼。”江城晕。 她也命人回房取了金银放在一边,“这是我的赌资。你们谁若赢了,便统统拿走。” “单咱们几个人赌也没意思,多叫几个人过来。”瘐涵交待。 江城想想也有道理,叫过桓昭商量,“要不,到大将军府看看谁还闲着,一起叫过来吧。”桓昭笑,“我那些兄长们便是爱赌博也不爱和咱们赌,大概是不会来的。姐妹们大多不爱赌,尤其是七姐和八姐,她俩正经八百的,来了也是扫兴。”瘐涵听着她俩在商量,笑道:“上回十四郎输钱了,还不服气呢,说以后要赢回来。”桓昭笑,“对对对,十四阿兄是很爱玩的,叫上他。”当下便商量好了,命人去看看桓十四郎在不在、闲不闲,若是闲着,便把他也叫来。 天气好,江城命人把赌桌摆在了院子里,花树下。 桓十四郎来了之后,看到花树下聚集了几位美女,正呼三喝四的在樗蒲,不由的一乐,“行啊,你们这就赌上了啊。” 看到其中一张晶莹剔透、娇美绝伦的面庞,桓十四郎心揪了揪。 --- 桓广阳陪着一位客人沿河岸漫步。 这客人正是北魏十五皇子、平王元维。 “五官中郎将,那件事我查清楚了,确实是有人陷害我。”元维神色认真,又有些惭愧,“这个人是……唉,这个实在难以启齿,我如果不说,您会怪我么?” 第168章 桓广阳嘴角轻牵,笑意浅淡而温柔。 元维偷眼看了看他,掩口而笑。 “十五殿下笑什么?”桓广阳淡声问道。 元维忙放下手,“我见到五官中郎将的笑容,猜测五官中郎将准是听到江城公主的声音了,所以神色异常柔和。想到五官中郎将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才亦有如斯深情,我很感动,便笑了。” 桓广阳:…… “十五殿下的来意我已明白了,你请回吧。”桓广阳慢吞吞的道。 “别,我还有事,还有事。”元维听到桓广阳要赶他走,心中着急,慌忙说道。 桓广阳目光沉静,“何事?” “我,我……白天那个刺客不是我派的,但是我也让人探过桓家的,在你的新婚之夜。”元维被桓广阳深沉宁静的目光看的心都慌了,这些本不应该说的话,竟脱口而出。 桓广阳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 这位北魏的十五皇子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没想到说起傻话来也很在行啊。 “还有么?”桓广阳面容恬淡,波澜不惊。 元维期期艾艾,“临来之前,我父亲其实交待给了我两件事,一件事是寻找我七兄,另一件事……另一件事我不便说。这两件事只要做成功一件,我就可以实现我幼时的愿意,留在建康读书求学了。五官中郎将,另一件事我不想做,我只想找我七兄。” “卢,卢,卢!”女子的娇喝声随着风远远的传来,虽然离的很远,可听声音也能想象出她们快活张扬、香汗淋漓的模样,元维不禁悠然向往。 “我赢了!”一名女子欢呼。 桓广阳嘴角轻轻上扬。 “这肯定是江城公主了。”元维心中明了。 “五官中郎将和江城公主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相配的夫妇了。”元维面色诚恳的道:“最初在馆舍见到五官中郎将,我心中还在暗暗叹惜,叹惜以你这样的才貌气度,这世上哪里能找到女子匹配你呢?可是见到江城公主和你并肩站在一起,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 桓广阳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映得他那张如冰似雪的面庞多了几分明媚如春的气息。 元维神色愈发真诚,“五官中郎将,有句话心里话我忍了许多,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我在馆舍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气度高华,神情散朗,而且你和我七兄年纪差不多,我在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阿兄了啊。五官中郎将,你会介意这一点么?” 桓广阳静静看了元维一眼。 元维目光清澈纯净,眼睛和桓广阳一样是淡而悦目的浅蓝色,孩子般无邪。 虽然明知元维这话不可尽信,桓广阳还是浅浅一笑,“‘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对于元维的这番表白,他虽然没有报之以亲近的话语,但至少是不排斥的。 元维兴奋的脸颊泛起晕红。 “卢,卢!这回我一定要赢,不能再输了!”这回的喊声居然是名男子,声音中带着笑,清朗爽快。 “这是桓十四郎!”元维眼睛一亮,“兄长,十四郎在呢,我也可以过去对不对?他是您的弟弟,我也一样啊。” 第169章 十四郎和瘐涵走了之后,桓昭眼珠灵动的转了转,心中想道:“这事不只关乎我,还关乎阿敏呢。阿敏都气跑了,可见这事不便让人知道。”思忖片刻,果断的指着元维命令道:“你,跟我过来。”傲然走到了一边。 元维扭捏了下,向桓广阳道:“兄长,我去去便回。”跟着桓昭过去了。 江城和范瑶都有些莫名其妙,桓广阳却不理会他们,慢悠悠拿起棋子,道:“公主,我来陪你玩几把,如何?” “你也会赌博么?”江城和范瑶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为什么不会?”桓广阳微笑。 江城啧啧赞叹,“驸马,你生得这般雅致脱俗,这吆三喝四的赌博可和你联系不起来啊。” 桓广阳内里虽然是黄的,但他外面是白的啊,不知内情的人看他简直是仙姿玉质,清雅高洁。他这样的人掷色子,画风不对,太不对了。 “就是,真不知道你樗蒲会是什么样子。”范瑶也用惊讶的口吻说道。 桓广阳笑,握起五个棋子在手中有规律的摇晃,凝神静听。 “看这架势他好像是个内行。”江城和范瑶惊呼。 桓广阳摇了片刻,眼神一亮,蓦然撒手,五枚棋子清脆落在赌桌上,激烈的滚来滚去,许久未停。 “会是什么?”范瑶好奇的探头过去看。 过了一会儿,棋子停了,整整齐齐,全部黑色向上。 “卢!”范瑶倒吸一口凉气,“今天真是邪了,见着了这么多的卢!” “驸马,你还有这个本事呢。”江城大开眼界。 桓广阳轻笑,“公主,我的本事还多着呢。天长日久的,你慢慢的便知道了。” 他话语虽轻柔,神色却暧昧,江城觉得吧,如果这会儿没有范瑶在,他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话呢。 江城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 桓广阳却看着她微笑,和煦如春风。 桓昭把元维叫到一边,板起小脸,“我不就是命人把你诳出来瞧了几眼么,你居然就拦着我不许我走了,好不狂妄。” 元维生气,“只是瞧了几眼么?” 桓昭纳闷,“难道不是么?” 元维憋的脸通红,半天方忿忿道:“何止几眼?你围着我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打量,怕不得有几十眼、几百眼?” “你还数了啊?”桓昭讶异扬眉。 元维站的笔直如松,额头冒汗,“没有。我当时被你看的快晕了,哪还有心情数?” “你当你是谁。”桓昭斜睇他一眼,很是不屑,“人家卫玠风采极佳,观者如堵,结果这位美男子硬是被看死了。你呢?不过我一个人看了看你,你就要晕啊。” “你一个人,顶得上千千万万人。”元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桓昭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江城一直留意着桓昭,见她张大嘴巴露出愕然的神色,拽了拽桓广阳的衣襟,示意他往桓昭这边看,“阿璃怎么了?”桓广阳放下棋子,道:“我过去看看。”江城点头。 桓昭感到很委屈,见桓广阳过来便拉着他告状,“阿兄,他调戏我!”元维忙辩白,“兄长,我没有!”桓昭怒,“你有!”元维道:“我没有!”他奋力拉桓广阳的衣襟,“兄长,我真的没有,不信我把我们方才的话一五一十讲给你听……”他话音还未落,桓昭却任性的叫道:“我不许你说!”元维张开嘴正要倾诉,嘴张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又合上了。 “那便不说。”半晌,他小声嘟囔道。 江城远远的看着这一幕,觉得很稀奇。 看样子北魏的这位十五皇子对阿璃挺迁就的啊。 “哎,阿令。”范瑶小声跟江城说道:“你小姑可能对这位十五殿下另眼相看了呢。” “表姐,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江城低声笑。 范瑶也笑,声音低低的,“阿令,我认识你小姑也许久了,她的性子我多少知道一些。她看着随和,其实挑剔,等闲的郎君是根本看不到眼里的。譬如她见了我阿兄,那便是平平淡淡的,一点波澜也没有。可是她见了这位十五殿下却不同,不再四平八稳了,会使性子会发脾气了。” “表姐,你眼光很犀利啊。”江城冲范瑶竖起大拇指。 范瑶谦虚,“哪里,我这也是因为替我阿兄操心婚事,所以对女郎们的一举一动格外留言罢了。”说起来这个,江城也很关心,“表兄的婚事还没定下来么?”范瑶这做妹妹的都即将出阁了,范琛这兄长还没定下婚事,也挺反常的。范瑶一直笑的很开怀,这时却是蹙起娥眉,“没有呢。也不知阿母到底在相看哪家的女郎,现在还没有尘埃落定呢。”江城对舅舅家的家事向来是不干涉的,听范瑶这么说,她也有些好奇了,“表兄的婚事由舅母做主,难道舅父不管么?”范瑶一笑,“如果是我阿父做主,那我家早就向你求婚了啊。阿令,我阿父和我一样,自从见到你,便想把你永远留在五味巷的。”江城笑着打了她一下,“表姐不许胡说。”范瑶笑,“不是胡说,是真的,我们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不过阿父说新妇进门打交道最多的不是他,而是我阿母。所以新妇人选还是让我阿母满意为好,这样家中才会和谐安宁,新妇也不受委屈。” 江城微笑,心中有些感动。范静这位舅舅对她一向是很疼爱的,早就有心聘她为儿妇,但知道郗氏不大乐意,范静便很明智的放弃了这一打算。为什么呢?因为江城如果真的嫁给范琛,日常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郗氏了,如果郗氏不喜欢她,范静担心她受委屈。真是很替外甥女着想的舅舅啊。 “看来你要把表兄先成婚了。”江城笑道。 范瑶却摇起头,“那也未必。这些天我阿母很有精神的在为我阿兄相看呢。” “那她今天到寿康公主府是为了……?”江城眼神中带着疑问和探询。 范瑶呆了呆,转过头看了桓昭一眼。 桓昭气咻咻的走在前头,桓广阳和元维慢悠悠的跟在后头,三个人一起向这边过来了。 范瑶低声道:“难道我阿母是为了阿璃?唉,不行的,阿璃是可是不止一次见过我阿兄,从来没有多看一眼啊。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何等疼爱阿璃,难道会把阿璃许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么?”江城轻轻拍了拍她,心中叹息。唉,连表姐也懂得的道理,为什么舅母会不明白呢?郗氏看着也像是位很明智的人啊,至少江城住在五味巷时,这位舅母对她还是很好的,招待的非常周到,宾至如归。 “可能她是因为只有范琛一个儿子,对范琛太过重视,所以在他的婚事上犯起糊涂了吧。”江城这么安慰自己。 五味巷范家对于江城来说是一个很温馨、很亲近的地方,江城很愿意把郗氏往好处想。 桓广阳等人回来之后,元维不会樗蒲,桓广阳便教给他。元维看到桓广阳手势那么灵活,准头又那么好,简直想要什么便能开出什么,佩服的不行,“兄长你太神奇了,真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啊。”桓广阳微笑,“这些嬉戏不过是用来散心解闷的,会或不会,无关紧要。”元维很认真的拍马屁,“散心解闷之术也娴熟到了这个程度,可见世上没有什么是兄长不精通的。” “马屁精。”桓昭不屑。 江城和范瑶都觉好笑。 桓昭性情并不娇纵,待人接物是很有礼貌的。可她唯独对元维这样,可能真的看元维和常人不同吧。 之后瘐涵和桓十四郎也回来了。 这两人回来之后便和之前不同了。瘐涵一脸傲慢,但是时不时的会脸红,媚态横生,桓十四郎颠儿颠儿的跟在她身边,很殷勤,眼中常有星光闪烁,非常快活。 “十四郎输的到底是啥啊?”江城心中纳闷,“是樗蒲,还是人啊?” 大家赌博的兴致已经过去了,江城便命人把赌桌收了,另外摆上美酒佳肴。 江城和桓昭、瘐涵、范瑶回到厅中用餐了,桓广阳和十四郎、元维的位置却摆在外边花树下。 第170章 桓恺和杜氏对瘐涵是认可的,却也并没有喜欢到“非她不可”“一定要为十四郎娶到她”的地步,不过这夫妻二人性情相似,都是很方正的。觉得十四郎既然一个不小心和瘐涵有了肌肤之亲,那当然要把瘐涵娶回家了,不然还能怎样。况且十四郎一直散漫不羁,现在难得他自己开口要娶妻了,做父母的哪能不成全他呢? 商量好之后,桓恺和杜氏便满脸喜气的告辞了。 寿康公主微笑,“没想到阿敏的终身就这样定下来了。”桓大将军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乐康公主可能会不同意么?”寿康公主淡淡的道:“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一直惦记着咱们十三郎。现在十三郎已经和阿令结为夫妇,她应该已经死了心吧?”桓大将军得意,“她这个人吧,别的就不说了,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寿康公主不由的一笑。 “我明天请妹夫喝酒。”桓大将军道。 “请吧。”寿康公主点头。 她幽幽叹气,“阿敏的婚事有着落了,阿璃的如意郎君还不知在哪里呢。”桓大将军不在意,“阿璃还小,急什么?公主,不如今年的嘉苑雅集你多请些青年郎君吧,或许阿璃的缘份便到了呢。阿令不也参加过嘉苑雅集么?那时你才见到她的。”寿康公主精神一振,“对,那天阿令被诳进墨竹林,居然安然无恙的出来了,和十三郎真是有缘份啊。”桓大将军心中一乐,忙鼓励她,“可见雅集能成就姻缘啊。”寿康公主容光焕发,“对,你说的有道理。”心中打定主意,今年的嘉苑雅集要多请青年郎君,把满京城的名门子弟全请齐了,让桓昭好好挑拣挑拣。 第171章 李成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何事?”元维沉声问道。 李成陪笑脸,“十五殿下,属下听说往年嘉苑雅集邀请的多为小娘子,今年却是遍邀建康城中的未婚郎君呢。” “如此。”元维心跳加速。 寿康公主两位公子都已娶妻,膝下只有幼女尚未字人,今年嘉苑雅集又一反常态邀请了众多青年郎君,这用意很明显啊…… “雅集之上都会有什么?是以吟诗作赋为主么?”元维挺直了腰身,一脸严肃。 “除吟诗作赋、比赛书法、绘画之外,还有抚琴、围棋、品茶、品酒,以及射箭、投壶等等,种类繁多。不管来宾有什么样的技能、特长,都能一展风采。”李成有些羡慕的说道。 不得不说,寿康公主府办的雅集很有气魄和度量,并不拘泥于诗词歌赋、附庸风雅,客人不管有哪方面的才华都可以脱颖而出,得到赞赏和关注。 元维露出沉思的神色。 李成没敢打扰他。 元维收到请贴之后到江城公主府拜访了桓广阳一次,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除了到太学上课之外便开始专注练习书法和射箭,寻找大夫的事他还在做,不过换了位和他相貌相似的随从扮他,验看大夫右臂的事也交给了李成等人,元维不再亲力亲为。 李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惴惴不安,思之再三,找了个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向元维进言,“十五殿下,顺利完成使命,回到燕京,得到陛下的喜爱和信任,这才是您当前的要务,也是李贵妃和武国侯对您的期望啊。”元维神色淡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虽然他年纪不大,平时又随和,可他这时却自然而然现出身为皇子应有的威严和尊贵,李成心中一凛,干笑了两声,连声道:“是,是,属下僭越了。”不敢再多说多话。 虽然不敢再多话,不过李成对于元维的言行还是很不赞成的,少不了写信把这一切都详细报告给远在北魏的武国侯李安民,“十五殿下对于嘉苑雅集的兴趣似乎在浓厚了些。不过是寿康公主府的雅集而已,无关大局,十五殿下似乎将精力用在了不相干的事情上……” 李成告的这个状肯定没什么用,因为距离遥远,李安民鞭长莫及。等他“劝诫”元维的信函到了的时候,嘉苑雅集的正日子也到了。 到了这一天,元维一大早起来悉心打扮了,白玉冠,月白衣衫,丰神秀逸,翩然不群。 到了嘉苑,他先去拜见了主人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远远的看到位俊俏郎君进来,瞧着那身形、气度,觉得还是挺顺眼的,眼眸含笑,满怀希望,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元维这位北魏的十五皇子,兴趣马上就消失了,眸光深暗,不苟言笑。 他是个大忙人,今天特地抛下一堆军国要务来参加这次雅集就是想放出眼光看看有哪家的小郎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元维这容貌风度他看着倒还行,不过这是位异国皇子,他的宝贝女儿可不会远嫁北国,远离父母兄长,所以这元维看见也可以当作没看见了。 桓恺、桓暶等镇守在外的桓家人已经陆续离开了,现在桓大将军身边的子侄虽多,亲生的却只有桓广阳一个。元维和别人都不大熟,不安的看着桓广阳,好像在向桓广阳求助。桓广阳浅淡一笑,目光中似乎含着鼓励之意,虽然他这仅是礼节性的笑容,元维却是心中一暖,觉得安定多了。 乐康公主的儿子瘐涛和太子妃的内侄范琛两位年轻公子也相继到来。 瘐涛外貌出众气度安然,范琛眉清目秀端庄从容,这两人各有各的优点,对桓大将军俱是殷勤。桓大将军询问了他俩的喜好、特长等等,对两人应该也是另眼相看的。瘐涛彬彬有礼,“姨父,家父家母命我向您和姨母问好,向表兄表嫂问好,家母还说想念九表妹了,过两日便来看她。”范琛温文尔雅,“家父家母也命晚辈向您和公主殿下问好,家母说,她探访江城公主府之时偶遇桓九娘子,九娘子秀外慧中,冰雪聪明,令人羡慕。” 瘐涛和范琛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敢情他俩都是奉了自家母亲的命令,要在这雅集之上显露才华,要向桓家表明心意的。 元维露出焦灼的神色。 十四郎一乐,悄悄跟桓广阳说道:“阿兄,元十五这小子是不是没安好心?打扮的这么惹眼,来的这么早,在大伯父面前这么恭敬,是不是也是冲着阿璃来的?哈哈,阿放和范琛能当面表明态度,他可是不能啊,只能干着急了,哈哈哈。” 瘐涛能含蓄的说“家母还说想念九表妹了,过两日便来看她”,范琛也能打着郗氏的旗号夸奖桓昭“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元维能干什么啊?干看着罢了。他父母远在北魏,别说不会同意他了,就算同意他也帮不上忙啊。 桓广阳微微笑了笑。 十四郎看看元维惶急的神态,幸灾乐祸的笑了。 元维往前跨了一步,脸微红,态度却非常认真,端庄肃穆的说道:“大将军,我今年一十七岁,没定过婚事,酷爱书法和射箭,书法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箭术精绝,百发百中,算得上文武双全。我从小到大的老师全是建康宿儒,所以我一直期望到建康求学,今后在建康长期居住。我……我……我可以入赘……” “入赘?”桓大将军愕然。 众人也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北魏这位十五皇子啊,你是来参加雅集的,一见面便向主人家表明你可以入赘,这是何意? 瘐涛和范琛脸色却同时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元维脸更红,硬着头皮道:“也不是完全入赘。譬如说我是不能改姓的,我的儿女当然也要跟我姓元。不过我会一直留在建康,可以依舅氏而居,那便是和入赘差不多了啊。” 桓大将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托媒人向桓昭求婚甚至亲自见他毛遂自荐的青年郎君不是没有,可是像元维这样,以一国皇子的身份,先厚着脸皮把自己夸奖一通,然后坦言可以“入赘”的年轻人,桓大将军还真是没见过呢。说实话,就元维这个身份,桓大将军真是看不上,他是北魏皇子,北魏和大梁互为强敌,边境常起战火,和这种身份的人联姻那不是自找麻烦么?不过,元维这年轻人青涩又真诚,桓大将军中看不上他的身份,却也为他的直率和诚意所感动,拒绝还是要拒绝他的,却不愿拒绝得太生硬了,以至于既伤了这年轻人的心。 年轻人那颗真诚的心,还是很室贵的啊。 “书法,箭术。”桓大将军笑,“十五殿下,那稍后我就等着观看文武双全的你如何大展奇才了。如果这两项你都被评为第一,本人有重奖。” 桓大将军并没有直接回应元维的话,但是也没有泼他冷水,还是很客气的。 元维容光焕发,深深一揖,“是,大将军。” 瘐涛和范琛都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位北魏的十五皇子别的且不说了,礼数周到,对桓大将军很恭敬,很有礼貌啊。 他俩并不熟,可是这一刻却心有灵犀,同时生出“此事不妙”的感觉。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准确验证了他俩的感觉。 元维这位异国皇子书法非常出色,他写的字被拿到桓大将军面前之后,桓大将军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多了惊喜和欣赏,少了淡漠和疏远。 等到了比赛射箭的时候,元维的优势更是瘐涛和范琛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只见他箭无虚发,百步穿杨,每一箭都准准的射入红心,稳、准、狠,令人惊叹。 “年轻人,好样的!”桓大将军笑着冲元维伸出了大拇指。 如果说瘐涛和范琛的书法和元维各有千秋、平分秋色,这箭术可就是拍马也追不上了,不由的露出沮丧之色。 乐康公主和郗氏所吩咐的事他们未必有多感兴趣,对桓昭也没有多少爱慕之意,可做为男人在比赛时失利,损伤的是颜面啊。 第172章 寿康公主和江城、桓昭等人在品评才子们的书法。 这些书法各有特色,有的外表浑厚含蓄朴实无华,内里却“藏骨抱筋,包文含质”,有的饱满沉着中透出飞扬恣肆和痛快淋漓,给人以挺拔有力、凝练流畅之感,还有的以轻灵笔调写出生意盎然的书法,使观者目旌神摇。若论气势,有的雄伟,有的奔放,有的沉着,有的激越,有的纵横舒展,有的洒脱自如,争奇斗艳,各矜巧妙,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桓昭狡黠的笑,“我记得阿嫂头回来参加嘉苑雅集的时候,书法可是惊艳了许多人啊。”寿康公主被她提醒,也回忆起往事,“我记得那回是庆元夺冠了吧?但是阿令的书法别具一格,才女之名,从那时候起便已经在建康传开了。”江城故作谦逊,“哪里,哪里。”口中谦虚着,脑海中却浮现出第一次来到嘉苑被瘐家诸女骗到墨竹林、在墨竹林偶遇十三郎的情形,柔情满怀。 桓昭殷勤凑到她跟前,“阿嫂,你就是那回进了我阿兄的墨竹林,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吧?这真是缘份啊。”寿康公主是很喜爱书法的,这时却连才子们的书法作品也顾不上欣赏了,目光柔和的看着江城,“阿璃说的对,这是缘份。阿令和十三郎真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啊,能在十三郎的墨竹林进出自由的女郎,从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罢了。” 江城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心中想道:“唉,她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是作了弊的……十三郎如果不帮我,那个八卦阵我是走不出来的……” 寿康公主轻叹,“那次的雅集让我认识了阿令,这次的雅集不知会不会有同样的效用,让我再认识一位应该认识的人呢?”说着话,含笑看了桓昭一眼,看得桓昭的脸色从雪白的杏花变成了灿若云霞的桃花。 “阿家,我能告个密么?”江城笑盈盈的道:“方才我陪阿璃一起看射箭比赛,有位青年郎君箭术奇佳,阿璃多看了他两眼……” “阿嫂,不许说!”桓昭小脸一板,霸道的阻止江城。 “为什么不许说啊。”江城故作天真,“阿璃,我仔细看过仔细数过,真的是多看了两眼……” 桓昭眼疾手快过去捂江城的嘴,“阿令,不许再说了。” 江城被她捂了个严严实实,说不出来话,笑的软了。 寿康公主扬眉,眸中闪过惊喜之色,心跳的都比平时快了,“真的有让阿璃多看了两眼的青年郎君么?那可是真是太难得了。”桓昭捂严实了江城,不许她再说话,红着脸坐回到了桌案旁,“阿嫂不务正业啊,现在是品评书法,知不知道?”说着话,把众人的书法粗略看了看,顺手从中抽出一张,“我看这张很不错,平和自然,却又筋骨健秀。” 第173章 桓昭开心极了,“你爬树的样子真好玩,嘻嘻。” “我以后常常爬给你看。”元维没想到桓昭竟然会喜欢看这个,红着脸许诺。 桓昭脸也红红的,“呸,谁稀罕常常看了?” 虽然她在生气,可是薄怒轻嗔,自有其动人之处。 元维心怦怦跳,不敢再低头看她,转过头望向远方。 他本来是掩饰性的要躲开桓昭,谁知却意外的看到了两个人,江城和杜大夫。 江城和杜大夫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十几名妙龄婢女,也不知要做什么去。 “桓娘子,你阿嫂。”元维下意识的说道。 “什么?”桓昭仰头,“你方才说什么?” 第174章 “神医,一位神医。”元维原本已经暗淡无光的眼眸中又燃起新的希望。 “敢问是哪位神医?”他万分激动,紧紧握住了杜大夫的手。 杜大夫疼的咧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方才是要掐死我,现在是要捏死我么?” “对不住,对不住。”元维忙放开他的手,一迭声的道歉。 江城拿过杜大夫的手替他揉了揉,低声道:“今天您可是遭罪了。”杜大夫哼哼唧唧的,“倒霉,我老人家命中有此一劫。”元维不敢再催促,可是眼巴巴的看着杜大夫,那眼神真跟摇尾乞怜的小狗似的,杜大夫生了会儿闷气,冷冷的道:“天底下能称得上神医的总共能有多少位,你们北魏朝廷不是很厉害么?自己去查吧。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我把那孩子抱给神医之后,神医仔细为他诊治过,说事在人为,或许能治……” 元维兴奋的搓着手,“能治,能治,神医说能治……” 杜大夫说的明明是“或许能治”,可是“或许”那两个字被他完完全全给忽视了。 “那我七兄现在……”他声音发颤,身子也发颤,满含希冀的、小心翼翼的问道。 江城和桓昭也关切的看着杜大夫,等着听杜大夫说出北魏七皇子的下落。 杜大夫摇头,“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把他抱去给神医之后,神医就把我赶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神医,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唉,多少年了,真想念他老人家啊。”杜大夫声音渐渐低沉,神情惆怅。 “赶走了,再也没见过?”元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才看到丝亮光,立即又陷入一团黑暗,这样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啊。 他企求的看着杜大夫,好像溺水的人看着岸上的人,求他伸手援救一样。 江城可怜这位十五皇子,却更心疼杜大夫,温和却又坚定的道:“杜大夫心地善良纯净,他是不会骗人,也不会说谎的。杜大夫说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神医,就是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请你不要再追问他了。十五殿下,以贵国的实力,既然知道七皇子被抱到一位神医那里,不难查到这位神医的身份,也不能查到这位神医的踪迹,对不对?” “我也盼着你们能查到他的消息,他老人家当年已是年过半百,现在已是七旬老人了,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到底怎样了,还在不在人世……”杜大夫喃喃。 江城和桓昭体味到杜大夫话语中的苍凉之感,都替他难过。 元维也觉心酸。 杜大夫一手扶地,想要站起来,江城忙扶起他,“杜大夫,我扶您回去吧。”杜大夫站起身,走的很慢,“小丫头,这株九叶苓兰你让人看好了,我有用处的。”江城满口答应,“那当然,一定看好了。”当即便命人在这里搭了架子,把这株药草看好,不许人在蘅芷园随意走动,又问桓昭,“阿璃,你和我一起走么?”桓昭摇头,指指元维,歉意的道:“我把这个人弄走。”江城微笑,“十五殿下也是惦记自己的同胞兄长,虽然做法似乎值得商榷,心情却是可以理解的。”桓昭感激的点头,“嗯,知道了。”江城安抚的向她笑了笑,扶着杜大夫慢慢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江城命人打来温水替杜大夫洗过手脸,陪他一起在荫凉之处坐了,摆上茶点,“这猪油糕和红豆饼味道不错,您尝尝。”杜大夫一向爱吃,今天却是没情没绪的拿过来咬了几口,食不知味,“唉,也不知我师父现在怎样了。”江城沉默片刻,慢慢问道:“穆神医是您的受业恩师,对么?”杜大夫道:“你这丫头聪明的很,我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哄着你了。不错,穆神医是我师父,我这个姓便是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姓穆讳图,我便把两个字拼在一起让自己姓了杜。唉,我本来就是个孤儿,被他老人家收养的,姓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多年没见着师父,心里空空的,真不是滋味。” 江城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杜大夫接过来喝了几口,脸上烦恼之色一点没减少。 “杜大夫,您说当年是他赶您走的么?”江城缓缓问道。 杜大夫皱眉,“是啊,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我没多久便变了脸色,硬赶我走。” 江城凝神思虑片刻,道:“自从那次您和他分离了之后,便再也没有通过消息,是么?” “不是。”杜大夫摇头,“那次他把我赶走之后,让人传了消息给我,说让我立即离开,之后改名换姓,不要再回洛邑,还特地交待我……”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交待您什么?”江城心提了起来。 杜大夫想了半天,长长叹气,“他老人家一向是很清高的,那回却说了些很奇怪的话,让我以后不要恃才傲物,最好找有权势的大人物做靠山,在豪门贵族中隐居……” “所以您才会答应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的邀请,对么?”江城好像明白了什么。 杜大夫闷闷的点头。 江城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穆神医赶您走,一定是他当时遇着什么事了,想要保护您,让您置身事外。至于不和您通消息,应该也是为了要保护您,至于他一反常态要您找豪门做靠山,或许是因为……”江城停下脚步,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或许是他得罪了什么豪强,怕被打击报复连累了你,所以要你预先找好靠山,免得被连累了吧。” “大夫治病救人,能得罪谁?”杜大夫不解。 “如果病没治好呢?”江城淡淡道。 杜大夫气愤,“大夫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包治百病。更何况有些人就是阳寿尽了,神仙下凡都没办法的,救不了他,拿大夫撒气是什么道理?” “您是不是被病人家属无理取闹过?”江城敏锐的看着他。 杜大夫悻悻然,“当然有了。有一回被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请去他家,给他快九十岁的老父亲看病,我这凡夫俗子无力回天,没把那位年近九旬的老翁从阎王手中救回来,结果被这家人视为庸医,暴打一顿……” “天呢。”江城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这医闹还真是每个时代都有啊,快九十岁的老翁病死在床上,也要找大夫的麻烦,责怪大夫没有尽力,没有把他救回来。这纯粹是不讲理了,快九十岁的人各个零件都已经老化,自然规律逃不过的,哪个大夫能保证让他长生不老啊。这也要打,做大夫真是不容易…… “然后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差人来请,我便没推辞。”杜大夫痛快的喝了一杯热茶,抬起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 江城柔声安慰,“从前的事就别想了,现在有我在呢,我好歹也是大梁的公主,别的不敢说,保护您还是没有问题的。”杜大夫目光柔和,叹气道:“小丫头,我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把我师父的事告诉你,说不定你有办法替我找到师父呢。”江城道:“亡羊补牢,永不为迟,您现在告诉我也不晚,我会派人找穆神医的。”杜大夫欣慰的点头,“我就知道小丫头靠的住。” 江城又仔细问了他和穆神医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知道他们是在洛邑药王谷,穆神医的老家。洛邑处于北魏、大梁交界处,大部分时候是在北魏的版图中,但有时候大梁北伐,也会暂时收归大梁。那年正值魏、梁两国开战,洛邑年初还属北魏,年中便被大梁夺了去,到了年底却仍旧被北魏以重兵攻陷,真是乱的很。杜大夫回忆,“我抱着孩子到了之后,看到谷外有兵士把守,便多了个心眼,把孩子放到了我身后装药草的麻袋中,之后才壮着胆子往前走。把守的兵士过来盘查,我便说我是穆神医的弟子,奉师父的命出外采集珍贵药草,现在回来了。兵士打开麻袋看了看,见里面果然是药草,便没在意,挥挥手,让我进去了。幸亏那孩子已是病的昏昏沉沉,并没发出声响,所以兵士并没发现他。”江城惊讶,“药王谷有兵士把守?”杜大夫点头,“对,不只谷外有,谷里也有,我见到师父,他老人家正愁眉不展,见到我便把我拉到屋里,关紧屋门,命我速速离开,不可久留。我那时一心惦记那孩子的病情,赶忙把麻袋取下来,打开麻袋,捧出孩子……” 江城听的都呆住了。 她原来还以为杜大夫是正大光明抱着孩子去找穆神医的,原来不是啊,原来弄的这么惊险,跟间谍似的…… “之后怎样了?”江城忍不住问道。 杜大夫道:“我师父和我一样,看到疑难病症便来了精神,把孩子放到桌案上仔细为他诊治过,之后便说‘事在人为,或许有救’。” “如此。”江城了然。 穆神医果然了得,杜大夫现在也未必治的好的肺疾,当年他便说“或许有救”了。 “然后呢?”江城追问。 杜大夫脸上现出烦恼之色,“师父身旁本来是有两个采药煎药的童儿的,那时却全不见了,师父给那孩子看过之后,自己动手煎药。我问童儿哪里去了,师父含混了几句糊弄我,不肯说实话。我问那把守的兵士是做什么的,师父不仅不肯说,而且脸色大变,硬是把我赶走了。” 江城安抚的拍拍杜大夫。默然。 这位穆神医一定是位心地很好的长者,他自己被人挟持了,不得自由,或许被迫为哪位要人治病,这位要人的病情不稳定,或许很难治好,所以他设法把两个童儿全打发走了,独自留下面对病人家属的怒火。杜大夫在这个时候硬闯了来,他也没有想要这个徒弟帮他什么,而是脸色变了,撵他走,要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江城想着想着,心头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穆神医,陵江王当年先后两回差点进了鬼门关,把他救回来的都是穆神医啊,而且当年十三郎在宫中遇刺,身受重伤,桓大将军也是拼命要找穆神医救治…… 江城心生怖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会设法寻找穆神医的。”江城郑重的说道。 找到这个人吧,没找到这个人之前,何必自己胡乱猜测。 第175章 北魏方面派来的求婚使者是魏帝的姐夫兼亲信、上柱国大将军贺坚。贺坚的妻子是魏帝的胞姐朝歌长公主,本人则是追随魏帝多年、能征惯战的大将军,他在北朝的地位和桓大将军在南朝的地位相似,派出这样的使者前来求婚,别的不说,诚意还是很足的。 贺坚率领三百名近卫抵达建康的那天,就在京师引起了轰动。 “北朝的上柱国大将军啊,很大很大的官了,还是北魏皇帝的姐夫!这次是特地替他们的十五皇子向桓九娘子求婚的呢,听说这位大将军在北魏是日理万机的重要人物,派这样的人来向桓九娘子求婚,可见北魏有多重视了。”“有道理,但凡能称上柱国大将军的哪位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充任求婚使者,桓九娘子真有面子。”议论纷纷。 也有人替桓昭抱不平的,“他北魏的求婚使者是与众不同,那是因为咱们桓大将军的嫡出爱女身份在这儿摆着呢!诸位想想,桓九娘子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品、什么才貌?”“就是,咱们桓大将军的爱女身份贵重,品貌端淑,仪态万方,北魏让他们的上柱国大将军来担任求婚使者又怎么了?这是应该的!”立即有人热烈的响应起来。 还有人对北魏这位十五皇子好奇起来,“人品如何?配得上桓大将军的爱女么?”便有好事者笑着告诉他,“北魏十五皇子现在太学读书,人物隽秀飘逸,学问还是很不错的,我听几位博士夸奖过他呢。”于是围观的闲人们都笑了,“这么说起来是郎才女貌了,喜事,喜事。” 贺坚这样的人物到了建康,天佑皇帝也没怠慢他,亲自接见了他,还在建章宫设宴招待,宴会规格很高。贺坚这位名将中等身材,相貌儒雅,说话慢而清晰,一言一行都是彬彬有礼,毫无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也没有上一任使臣武国侯李安民那样的骄矜之气,得到南朝官员的一致好评。 元维和贺坚坐在一起,满含希冀,又很有些惶恐不安。 “大姑父,桓大将军如果不答应可怎么办呢?”他紧张的低声问贺坚。 贺坚微笑,“十五郎,你先告诉姑父,你和桓九娘子是如何认识的,好么?”元维脸红了红,吱唔道:“我,我是……”他不可能把桓昭替别人到太学打量他的事说出来,想了片刻,含混的道:“我应邀参加寿康公主府的嘉苑雅集,在雅集上偶然间见到了桓九娘子,惊为天人,一心求为王妃……”贺坚笑了笑,“好,姑父知道了。”拍拍他的肩,安抚的道:“你一表人才,和桓九娘子年貌相当,桓大将军没有理由拒绝你的。”元维惴惴不安,“可是我听说三兄当年在建康便被拒绝了啊。”贺坚微哂,“婚姻大事不以礼相求,被拒绝可不是应该的么?你放心,姑父不会那样的。”元维信赖的看着他,“是,我知道,姑父做事最稳妥了,和三兄是不同的,和我舅父也是不同的。”贺坚不由的一笑。 贺坚起身向桓大将军敬酒,恭敬而诚恳,“敝国皇帝陛下命下官为求婚使者,替十五皇子元维向令爱九娘子求婚。若蒙阁下允婚,十五皇子和王妃成婚之后会继续留在建康求学,还求大将军多加照看。”桓大将军谢过他的好意,“多谢贵国皇帝陛下和十五殿下对小女的垂青。请允许我回府之后和公主殿下商议,之后再给您回复。”贺坚微笑,“那是自然。下官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安东将军和范静是在座,看着这样的一幕,范静不过是一笑,“看来娘子要失望了,需为琛儿另觅良缘。”安东将军却是头皮发麻,“北魏那位十五皇子本就是人中龙凤,品貌出众,现在北魏又摆出这样的阵仗,拿出这样的诚意,看来这件婚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公主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越想越头疼。 宴会结束之后,散席回府,安东将军不敢见乐康公主,回了书房。可乐康公主也听说了北魏使者入城的事,正憋了一肚子的气等着他呢,哪容得他这么轻易的便躲开了呢?知道他回府,立即差婢女来请,“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请驸马务必过去。”安东将军无奈,长叹一声,对婢女道:“请告诉公主,我稍后便来。”婢女答应着去了。 安东将军呆了呆,硬着头皮去见乐康公主。乐康公主见到他进来便连珠炮似的问道:“北魏使者到了对不对?听说是北魏的上柱国大将军,很大很大的官?他是来向阿璃求婚的,对不对?姐夫有没有答应他?你快告诉我!”安东将军无奈,只好慢慢告诉她,“来的是北魏皇帝的姐夫、朝歌长公主的驸马、上柱国大将军贺坚。这人在北魏的地位和姐夫在大梁差不多,可称为北魏第一重臣,他确实是替十五皇子元维向阿璃求婚的,姐夫没有立即答应他,说要回家和阿姐商议……”乐康公主听的眼中冒火,恨恨道:“北魏皇帝真是可恶极了!建康有多少好女郎他不求,偏偏要求阿璃!依我看,他这是没安好心,想娶了阿璃好拉拢姐夫、要胁姐夫,姐夫不能上了他的当!”安东将军苦笑,“应该也不是吧?贺坚说十五皇子成婚之后可以继续留在建康,在建康求学,应该不会是为了要胁姐夫。”乐康公主更是气得发昏,咬牙道:“北魏的皇子娶妻之后还留在南朝求学,这简直跟入赘似的,我就不信一国皇子肯这样。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姐夫不要上了他们的当才好!” “姐姐和姐夫会为阿璃打算的。”安东将军温声道。 乐康公主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坐都坐不住了,起身踱步,“不行,明天我得去见见姐姐,提醒提醒她,不能让她上了北魏这些老奸巨滑之人的当,把阿璃送入虎口。阿璃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还是嫁给咱们阿放这样的既才貌双全又知根知底的郎君,才能过上太平富贵的好日子。” 安东将军很想劝劝她的,可是看到她那狂怒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乐康公主这样的人,他还真是惹不起。 到了第二天,乐康公主真的在家里坐不住,去了寿康公主府。 瘐涵就快要和十四郎成婚了,不便再去桓家,所以她是独自一人去的。 到了寿康公主府,她也顾不上客套,便苦口婆心劝起寿康公主,“阿姐,那北魏皇帝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堂堂一位皇子竟然肯入赘,这里面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呢,阿姐劝劝姐夫,为了阿璃一辈子的美满富足,还是慎重一些,把这婚事拒绝了吧。” 寿康公主听到她这样直白的干涉起桓昭的婚事,有些不快,正要开口驳斥她,婢女却来禀报,说桓大将军和北魏的上柱国大将军贺坚、十五皇子元维一起到了,寿康公主便道:“请他们进来吧。”她问乐康公主,“阿妹要和我一起见见求婚的使者,还是到花园里逛逛,散散心?”乐康公主知道贺坚是来求婚的,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走了实在不甘心,留下来吧又有点不好意思,而且看寿康公主的意思分明是不大愿意谈论儿女婚事的场合多上她这一个外人,思忖片刻,道:“我懒怠见北魏的人,又不爱走远了,不如我到屏风后暂坐,如何?”寿康公主点头,“阿妹请自便。”乐康公主便避到屏风后去了。 桓大将军陪着贺坚、元维一起进来了,宾主相见,彬彬有礼。 贺坚向寿康公主说明了魏帝的意思,寿康公主缓缓道:“十五殿下要留在建康求学,不知大约是多少年?若是三年五年之后便要返回北魏,我和小女还是要骨肉分离的。”听她的话意,对这桩婚事还是有顾虑的。 元维露出焦急的神色。 贺坚微微笑了笑,问元维,“十五郎,你在建康学习五年,够么?” “不够。”元维脱口而出,“建康的宿儒大家很多,前朝典籍也很多,我就是在这里学上三十年二十年,也觉得不够啊。” 他语气急切,桓大将军、寿康公主和贺坚不由的都笑了。 这年轻人炽热的感情,把他们这些已经年过半百或是即将半百的人都给感动了呢。 贺坚微笑道:“下官是十五郎的姑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大概因为从小到大的老师全是建康人氏,一直向往南朝风流,很久之前便想到建康来求学了。他想在建康求学二三十年,那便暂时以二十年为限吧,三十年也并无不可。” 寿康公主听的颇为心动。 桓昭的心思,她这做母亲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做为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当然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如愿以偿嫁给她喜爱的郎君。若是元维真的能留在建康二十年,也就是在她有生之年桓昭都可以陪在她身边了啊。 “贺大将军可以当家作主,是么?”寿康公主微笑问道。 贺坚躬躬身,“下官离开燕京之前,敝国皇帝陛下吩咐过,是否留在建康以及留在建康多久,主要看十五郎自己的心愿。” 寿康公主面色一松,“如此。” 她抬起头,正好遇上元维那亮晶晶的眼神,有着少男的羞涩,更含有无限希望和憧憬。 寿康公主心一软,徐徐道:“如此,请贺大将军留下庚贴。” 留下庚贴也就是说接下来要请大师给合八字了,虽然不是直接允婚,至少也是松动了。 贺坚和元维俱是大喜。 屏风后的乐康公主却是肺都要气炸了,心中把寿康公主骂了又骂,“愚蠢啊,我方才都提醒过你了,要小心北魏,要小心北魏有阴谋诡计,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啊。愚蠢,真是太愚蠢了。”如果外面的那对夫妇不是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或许乐康公主现在会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冲出去痛骂他们一顿。不过桓大将军却是朝中重臣,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寿康公主更是神宗皇帝和王皇后的嫡出爱女,自小颐指气使惯了,乐康公主在她面前威风不起来。心里骂着他们,一直想冲出去,最终还是没敢真的冲出去。 乐康公主却也在屋子里呆不下去了,失神的走了出去,到后院一处僻静之处坐了,望着一丛娇艳的芍药花发呆。 花开的这么好看,她的心境却这么凄凉,真是可悲啊…… 乐康公主觉得生活太亏待她了,觉得她姐姐寿康公主太亏待她了,她从多少年前便相中十三郎做女婿,寿康公主明明知道她的心愿,却一直不肯成全她,最后宁愿让十三郎尚了公主,做了驸马。现在她退而求其次,要为瘐涛聘桓昭为妻,这明明是再好不过的姻缘,寿康公主却还是推三阻四的一直不肯答应,今天却收下了北魏十五皇子的庚贴。“公主就这么好么,皇子就这么好么?哼,我的阿敏比公主差哪里去了,我家阿放又比那异国皇子差哪里去了?元维能二十年留在建康,我家阿放还能一辈子留在建康呢,不比他强多了?”乐康公主心中怨念。 收下庚贴,以后就是找大师合婚了。 合婚其实只是走个过场,两家如果真的想要缔结这桩姻缘,就算八字不合也能想办法破了的。 乐康公主思来想去,很不甘心,“阿姐和姐夫可以看不起我,不能看不起我家阿敏和阿放!不行,我得设法救阿璃,不能让她嫁给那心怀叵测的北魏皇子,跳进火坑。” 现在不是只是收下庚贴了么?那许婚至少是几天以后的事了,还来的及。 怎样才能破坏掉这门婚事呢?乐康公主冥思苦想。 “嘻嘻。”她耳边传来年轻女郎的嘻笑声。 乐康公主惊觉,往四处看了看,见桓昭在前面跑,元维在后面追,两人都是一脸的阳光灿烂。 “男的不知礼,女的不知羞!”乐康公主见了,登时大怒。 “还有姐姐和姐夫,对阿璃管的也太松了,太惯着她了!”骂过桓昭和元维,她又怪起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心中愤愤不平。 两个年轻人的欢笑声实在刺耳,乐康公主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咳嗽了一声。 桓昭和元维没想到这里有人,都呆了呆。桓昭悄悄探头往这边看,见是乐康公主,她吐吐舌头,弯下了腰,躲到一株树后,不肯再露面了。元维认得那人是乐康公主,思忖片刻,“女郎躲起来了,肯定不想让姨母看到,那我也躲起来好了。”和桓昭反方向走,轻手轻脚躲到了花墙边的葡萄架下。 乐康公主却悠闲的冲着葡萄架来了。 元维心中暗暗叫苦。 不过,还好他现在不是和桓昭在一起的,就算被乐康公主发现了也没事,所以他心里并不慌。 乐康公主到了葡萄架下,却在一个草编的藤椅上坐下来了,悠悠叹了口气。 “您还不走了啊?”元维悄悄探头看了看,冲乐康公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乐康公主是桓昭的姨母,他便也当作自己的姨母了,虽然不敢站出来,但感觉上还是很亲近的。 乐康公主抬手拢着鬓发,幽幽道:“阿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收下了北魏十五皇子的庚贴。难道她就那么喜欢皇子和公主么,难道她就那么喜爱权势么,明明我家阿放和阿璃才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两个孩子从小便要好啊。” “什么?”元维听的呆了呆。 片刻之后,他心中涌起怒意,“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个孩子从小便要好,阿璃才不会这样呢!姨……乐康公主胡说!”现在他可是不肯再叫姨母了。 乐康公主一边幽幽抱怨,一边侧耳听着元维的反应,见那边一直静悄悄的,不屑的撇撇嘴,心道:“什么北魏皇子,也是个没血性的。”她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人,遇事该拐弯的时候就是不拐弯,一条死胡同就是要走到底,不到黄河就是不死心,又幽幽叹了口气,“唉,阿姐,我这做阿妹的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么看不起我?”满心想提提自己对寿康公主的好处,提提寿康公主的“忘恩负义”,可寿康公主是王皇后嫡出的公主,她却是庶出的,从出生一直到现在她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是能比得过寿康公主的,寿康公主也从来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就是想控诉也没的控诉啊,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件算是她帮忙过寿康公主的,语气幽怨的讲了出来,“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十三郎那年才三岁,阿父喜欢他,抱了他去玩,谁知中途遇上刺客,十三郎受了重伤,那小小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那时候你痛苦成什么样子?还不是我这做阿妹的陪着你么?” 元维好像被兜头泼了冷水似的,从头凉到脚,“可怜的兄长,小时候也是这么可怜啊。现在他真是长成了神仙般的人物,谁知道他也在鬼门前打过转转呢。” 乐康公主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新鲜的事,只好就着这件事继续抱怨下去。 “十三郎伤的那么重,所有的太医束手无策,阿父都暗中替他准备小棺材了,你和姐夫不肯放弃,我不是一直支持你的么?姐夫带着十三郎找寻神医去了,你在公主府哀哀哭泣,那时候不是我这做阿妹的陪着你么?不是我和你一起度过难关的么?十三郎伤的太重了,神医一时半会儿也救不了他,要慢慢将养,那么日子你度日如年,我是怎么宽慰你的?十三郎一直到六岁才治好伤,才回到你身边,我陪了你三年多啊,那样的日子,难道你忘记了么?” 元维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僵住了,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兄长和七兄年龄相近,他三岁的时候在宫中遇刺,也曾经重病将死!所有的太医都没有办法,桓大将军带他寻访神医,又是一位神医!三岁到六岁啊,兄长他三岁离开父母,被神医悉心医治了三年多,才捡回一条性命!三岁到六岁,三年多的光阴…… 元维呆呆的站着,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流落。 第176章 乐康公主搜肠刮肚想要再倾诉些什么,再抱怨寿康公主几句,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来了。 “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元维你应该知道寿康公主有多忘恩负义多贪慕权势了吧?她的女儿你娶不得啊,还不赶紧去退婚。”乐康公主恨恨的想道:“你应该满脸怒气的冲出来,冲出花园,冲出寿康公主府,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知道么?” 可她身后却静悄悄的,元维很久都没有动静。 元维脑海中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汗水、泪水不停往下流,惶恐失措。 “这北魏的什么十五皇子真是不懂事,也不生气,也不发怒,一点脾气没有!”乐康公主等来等去,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 桓昭在树后躲了一阵子,见乐康公主一直不走,也很不高兴,“姨母这是怎么了,坐葡萄架下有意思么?流连忘返?”她想了想,“我现在过去见姨母,和元十五也不是同时出现的,姨母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定了主意,从树后出来到了小路上,笑盈盈往乐康公主这边走,“姨母,您怎地在这里?”乐康公主勉强笑了笑,“葡萄架下凉快,姨母在这里纳凉。”桓昭到了近前,正想和乐康公主闲话几句,可一抬眼,元维那汗水、泪水一起流落的狼狈样子映入眼帘,她不由的吓了一跳。 “喂,你怎么了?”桓昭失声叫道。 乐康公主看着桓昭的样子很不对劲,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元维汗水、泪水流了满脸,胸前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看到元维这个模样,乐康公主也目瞪口呆,“这……这……”这小子他还是有反应的啊,可是他这反应太奇怪了,流什么汗,流什么泪,你心里有数知道寿康公主是什么人,把这婚事退掉不就行了么?也至于这样? 元维好像傻了一样,还在默默流泪。 “哎,你怎么了啊?急死人了!”桓昭顿足。 乐康公主幸灾乐祸的扯了扯嘴角,皱眉道:“十五皇子这是怎么了,别是撞着什么了吧?看着倒像是……像是丢了魂似的……” 桓昭愈发着急了。 乐康公主恨的咬牙,“阿璃你才认识这元十五多久,可你从小便认识阿放了!阿放若是这样了,你也会着急么,会么?” “元十五!”桓昭横眉怒目。 “我没事。”元维如梦方醒,抬手抹了把泪水,用力挤出丝笑容,“放心,我没事。” 他费力的抬起腿,一步一步,慢慢往桓昭和乐康公主这边走过来了。 他身体有些僵硬,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桓昭看到他这样,又是疑惑,又是心疼,“你到底怎么了啊?”她声音变细了,也柔和了。 “我真的没事。”元维心中内疚,低声说道。 桓大将军和贺坚同时疾步向这边过来了,“阿璃!”桓大将军口中呼唤着女儿,脸上有焦急之色,桓昭忙快步迎上去,“阿父,我没事。”她携了桓大将军的手,冲元维站着的方向努努嘴,小声的道:“我没事,是元十五不知怎么了,他在葡萄架后躲着,姨母在葡萄架下乘凉,我过去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汗水、泪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姨母狠狠打了他一顿呢。可是姨母在架下坐着,他在后面站着,姨母也打不着他啊。”桓大将军诧异道:“你姨母也在这里?”望了乐康公主一眼,现出沉思之色。 贺坚惦记元维,飞快的到了他身边,伸手扶住他,“小十五。”元维冲他扯扯嘴角,“姑父。”贺坚见他笑的这般勉强,一阵心痛,看到乐康公主呆呆的站在元维面前,便沉声问道:“这位夫人,请问我家十五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他会是这幅模样?”他并不认识乐康公主,但是看衣着也知道这是位贵夫人,元维神态如此反常,乐康公主又在现场,那他无论如何也要问上一声的了。 “我,我不知道啊。”乐康公主茫然。 她是想要刺激元维的,可她是想要元维生气、愤怒、厌弃寿康公主,进而生出退婚的心思,可不是想让元维流泪流汗,发痴犯傻啊。 “这位夫人,我家十五殿下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一喜一怒都至关重要,还请您务必告诉我实话。”贺坚沉声道。 他并非普通人,而是北魏高官、上柱国大将军,儒雅虽儒雅,自有久居上位者威严傲慢之气,乐康公主为他气势所摄,更加结结巴巴了,“我,我,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倒不是谎话,她是真的不明白,真的弄不懂眼前的情势了。 “姑父,请您不要追问了。”元维握住贺坚的手,弱弱的说道。 贺坚看到他央求的眼神,心也有些软了,柔声道:“好,姑父不再问了。小十五,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姑父,我真的没事。”元维一再表白。 贺坚安抚的拍拍他,“好,姑父明白了。” 他很想知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是在大梁,是在寿康公主府,他不宜太过咄咄逼人,而且元维看眼神还是清醒的,那他回去之后细问元维也就是了,又何必在寿康公主府胡乱得罪人呢?他是北魏求婚使者,替元维向桓昭求婚来的,不可节外生枝。 贺坚虽然不再追问乐康公主,可是看元维脸都发白了,还是很心疼。 桓大将军和桓昭过来了,桓大将军柔声道:“十五殿下脸色不大好,怕是中了暑,先回去歇歇,好么?”贺坚正心疼元维呢,闻言正中下怀,“对,他应该是中暑了,应该回去歇着。”元维努力冲桓大将军挤出丝笑意,“伯父,我没事。”贺坚一直悬着的心忽地放松了,“呸,这当儿还忘不了巴结妇翁,看来小十五是真的没事,做姑父的白替他担心了!” 贺坚扶着元维往回走,临走前回头望了望还在发呆的乐康公主。 不知怎地,贺坚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夫人一定跟元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看样子就是一个会胡乱说话的人啊…… “姨母。”桓昭没有跟桓大将军一起回去,走到乐康公主身边,彬彬有礼的叫道。 姨母,原来这位是桓九娘子的姨母。贺坚这才明白了乐康公主的身份。 桓昭既然称呼她为“姨母”,想必她是乐康公主或灵寿公主中的一位。灵寿公主排行最小,才三十多岁,还很年轻娇俏,眼前的这位却已是人到中年了,所以她应该是乐康公主。 “乐康公主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小十五会这样?”贺坚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个问题。 回去之后,元维渐渐恢复了常态。 他和贺坚是来求婚的,不宜逗留太久,回去之后又喝了杯茶,也就起身告辞了。 桓大将军亲自将他和贺坚送了出来。 “伯父,不敢劳您大驾。”元维很客气的推辞。 桓大将军风趣的道:“十五殿下,你如果一个人来我大概不会送你,可是有你姑父贺大将军在,我如果送都不送,不是显得我太没礼貌了么?” “对,十五郎,你自作多情了。桓大将军是来送我的。”贺坚也微笑着打趣。 元维脸红得如同天边云霞。 桓大将军和贺坚同时哈哈大笑。 桓大将军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看着这两人上了马,在侍卫的陪同下疾驰而去,才敛去笑容,“元十五方才为什么会是那幅模样?乐康公主对他做了什么?” 和贺坚想的一样,桓大将军问也没问,就断定是乐康公主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才会令得元维如此反常。 桓大将军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厅堂之中,寿康公主默然在上首坐着,乐康公主坐在她身边,桓昭坐在乐康公主对面,正委屈的问着她,“姨母,您到底和元十五说了什么,他那么大的人都哭了啊?”乐康公主脸涨得通红,非常狼狈,“阿璃,姨母和他又不熟,能说什么啊?” 桓大将军在门前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命人去请江城公主。 江城公主府就在隔壁,所以江城来的很快,“大人公,有何吩咐?”江城浅笑盈盈的问道。 桓大将军也笑,简短把今天的事说了说,“……我不便细问你姨母,阿令,这件事要麻烦你了。”乐康公主是他小姨,让他这位大将军去质问小姨子他还是觉得挺难受的,可是又不能放任不管,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交给江城吧。以江城的聪慧,一定会处理的很好。 “我是什么人啊。我办事,您就放心吧。”江城大包大揽。 桓大将军欣慰点头,“那是自然。”把家里的事交给江城,他出府去了。 他这位大将军还是很忙碌,真正是日理万机。 也正因为这样,他更能理解北魏派出上柱国大将军贺坚为求婚使者是多么的不容易,可见对元维和桓昭的婚事是何等重视。 江城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命人把她带到了方才那个葡萄架下。 她在葡萄架下坐了片刻,叫过婢女,交待了婢女几句话。婢女会意,去到厅堂之中小声向寿康公主禀告着什么,寿康公主温和对乐康公主道:“阿妹,阿令这孩子也是调皮,要请你到葡萄架下乘凉呢。”把乐康公主给气的,“不就是元十五哭了么,什么大事,你和阿璃盘问了我半天还不算,现在江城也来了!还要劳我大驾去什么葡萄架下乘凉!呸,江城拿我当什么了啊,我是她娘家姑母,夫家姨母,不管哪边来讲都是至亲长辈,她是这是对待长辈的礼貌么?”寿康公主微笑看着她,“阿令这孩子也是一片好意,阿妹你看……?”乐康公主忍气笑道:“好,我正想出去乘凉呢,正好和阿令这孩子一起。” 桓昭看着乐康公主的背影,有些纳闷,“阿母,阿嫂这是特地要姨母到方才的葡萄架下么?这样姨母便会实话实说了。”寿康公主安抚的道:“总之你阿嫂会有办法的,阿璃莫急。”桓昭小声嘟囔,“我才不急呢。”口中说着不急,脸上却不知不觉晕起胭脂般的颜色,娇艳如花。 第177章 贺坚和元维一起回到馆舍后,便问起元维,“小十五,方才乐康公主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了,你会如此失态?”元维眼神闪烁,吱吱唔唔,“没事,姑父,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贺坚见他不肯说,不禁心中纳闷,“小十五性情单纯,很少有事瞒着长辈的,这回是怎么了?” “你和桓九娘子的婚事,还要继续么?”贺坚问道。 “当然要继续!”元维差点跳起来。 贺坚微笑看着他,缓缓道:“好,姑父知道了。” 元维眼光闪了闪,低下头,讪讪的笑。 “小十五这是有事瞒着我了。”贺坚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想的太多,“这孩子心里是存不住事的,慢慢套他的话,总能问个一清二楚的。” 贺坚这想法本来是不错的,谁知当晚元维便发起了高烧,烧的糊里糊涂的。这可不是件小事,因为烧的太厉害要了小命的事又不是没有,贺坚忧心如焚,请了大夫服过汤药他也不放心,整晚守在元维身边,一直没有合眼。 “据那丐妇所言,小七当年就是高热、寒战,现在小十五也是……唉,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回去见陛下啊。”贺坚望着脸色潮红的元维,忧心忡忡。 元维一直睡得很不踏实,到了后半夜烧的更厉害了,说起胡话,贺坚更担心了。 可是,当他无意中听到元维说的是什么胡话,却是惊心动魄,惊喜交加。 “小十五,你是因为这个才生的病么?”他低头抚摸元维的面颊,爱怜的叹息,“也是个傻孩子啊。” 他眼前浮现出桓广阳那张隽美又冷峻的面庞,心神激荡,“陛下一直坚持寻找七郎,我私下里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即便找得到,七郎也不知沦落到哪里,说不定会是农夫或是猎户,没有见识,粗野不堪,根本不可能成为大魏的继承人。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十三郎,天呢,这样的大魏太子,简直完美!” 如果说他方才是不放心元维所以不敢入睡,现在却是心情太激动了,睡意全无。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坐下来亲笔写了密函,同样的内容写了四份,两份绑到了信鸽腿上,连夜放飞,另外两份分别交给两名心腹,命他们天亮便出城,分头行动,日夜疾驰,送回燕京。两名心腹知道所送的信函十分重要,不敢怠慢,回去收拾行装,天蒙蒙亮便骑马出来,一个去了北城门,一个去了西北城门,城门才开,他们便出城去了。 贺坚一夜未眠,清晨便进宫求见天佑皇帝,把元维的病情说了,请求皇帝派杜大夫前去治病。天佑皇帝知道元维高热不醒,安慰贺坚几句,答应了他的请求。杜大夫听说皇帝要他给元维看病,嘴角抽了抽,“就是那个扑倒我的疯子啊?今天他还发疯不?”收拾好药箱,命童儿背着,和贺坚一起出了建章宫。 第178章 贺坚还是守信用的,他带着桓广阳离开建康之后,北魏那边就暂时停战了。 天佑皇帝和太子、桓大将军紧急调派军队,严密防守。 桓大将军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回去看望寿康公主,宽慰她的心,“魏军并没有打到徐州,十一郎安然无恙,不必忧虑。十三郎忧国忧民,做为使臣去了北魏,临走之前他说他很快回来,还让我代他照顾你。公主,你说咱们十三郎是不是有点傻?你是我的妻子,他让我代他照顾你。” “你才傻。”寿康公主听到他这么说十三郎,不高兴了。 桓大将军呵呵笑,“是,我傻,我傻。”偷眼看寿康公主,见她并没有焦灼忧虑、坐立不安,暗暗松了口气。寿康公主两个亲生儿子,现在一个在外镇守徐州,一个做为使臣去了北魏,桓大将军还真是怕她一时想不开会把身体愁坏了呢。 “行了,你快去忙吧。”寿康公主撵他走,“陛下和太子一定在调派兵将对不对?这个时候哪离得开你。” “公主真通情达理。”桓大将军见寿康公主非但没有跟他闹、没有抱怨,还赶他走,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阿令劝我半天了。”寿康公主微笑,“我做姑母的难道还比不上个孩子?你就放心吧。” 江城手中捧着一个玉质托盘从外面走进来,浅笑盈盈,“阿父,阿母,这是我命厨房新做的糕饼,甜香软糯,很可口。阿父急着走么?若不急,和阿母一起品尝品尝,好么?” 她容颜和平时相比略显憔悴,笑容却依旧甜美。 她以前和别家新妇一样称呼舅姑为“大人公”“阿家”,现在却改口叫“阿父”“阿母”了,更觉亲近。 “她和十三郎正是新婚燕尔,十三郎连和她告别也来不及便去了北魏,她一句怨言也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流,还在为长辈着想呢。”桓大将军看着这样的江城,感慨万分。 他笑着从托盘上的碟子中取了几块糕饼,“阿父来不及了,这就要走,却也不能空着手,要带走慢慢吃了。”江城忙道:“我给您多带几块。”取过一个小巧的布口袋,将各样糕饼都装了些,“阿父,您带着路上吃。”桓大将军捧着热呼呼的糕饼,心里也热呼呼的,笑道:“公主,你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又对江城道:“阿令,你多研究些好吃的,等十三郎回来了让他尝尝鲜。”江城乖巧点头,“嗯,知道了。” “公主,阿令,再会。”桓大将军捧着点心袋子高高兴兴的走了。 送走桓大将军,江城在寿康公主身边坐下来,柔声道:“阿母。”寿康公主含笑拍拍她的手,“阿令,不用再说了,阿母都知道。我愁的茶饭不思也于事无补的,对不对?况且十一郎和十三郎并没什么事,我在这儿坐着犯愁也是杞人忧天。来,咱们一起吃些糕饼,十三郎不在,他的那一份咱俩便替他分了吧,好不好?”江城见她终于肯吃东西了,喜悦又感动,用力点头,“嗯,好,咱们替他分了。”捡了块糯米糕递给寿康公主,见她小口小口慢慢吃下去了,放心许多。 不管遇到什么事,饭还是要吃的啊。 婢女脸色有些惊慌的进来禀报,“公主殿下,平……九娘回来了。” “真好,阿璃回来了。”江城笑盈盈,“阿母,我出去接接阿璃。” 寿康公主吃完糕饼,取过帕子拭着嘴角,含笑点头。 江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脚步轻盈的出了厅门。 江城出去之后,寿康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皱起眉头。阿璃回来了?她这个时候回来,是和元十五吵架了,还是闹翻了? 江城才出门,便看到桓昭气呼呼的过来了。 “九娘,十五殿下在外求见……”有婢女怯怯的和桓昭说着话。 “撵走!不许他进来!”桓昭气愤的命令。 “是,九娘。”婢女苦着脸答应。 元维现在毕竟还是桓昭的夫婿,前几天还是寿康公主府的娇客呢,现在一下子要把人往外撵,婢女心里犯嘀咕,很是惶惑不安。 “阿璃,和妹夫吵架了么?”江城握住桓昭的手,柔声问道。 桓昭红了眼圈,“阿令,这有什么好问的?北魏背信弃义不宣而战进攻我大梁,我还能和元十五好好过日子么?这个夫婿我不要啦,让他回北魏去吧,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九娘,我要见你,我一定要见你!”外面响起暄闹声,争执声,其中元维的声音清越高亢,隔着墙也听得清清楚楚。 有婢女飞奔进来,一脸慌张,“十五殿下不听劝,硬往里闯,护卫们不敢硬拦……” “为什么不敢硬拦?”桓昭气恼,“拦住这个人。他若敢硬闯,便绑起来,绑成粽子,扔到柴房去!” “是,九娘。”婢女一边无奈的答应着,一边求救的看向江城。 江城笑,“妹妹,你进去陪阿母用些糕饼,如何?这个元维,让我替你打发走。” “好。”桓昭不愿驳江城的面子,点头答应了,“不过元十五很会装可怜的,阿嫂你不要心软。” “不会。”江城笑吟吟的答应了她。 元维的叫声愈大,桓昭嫌弃的揪揪鼻子,快步进了厅堂。 第179章 为首的一人黑衣黑甲,眼神阴鸷,用放肆无礼的目光上下打量江城,嘴角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人和我有仇吧?”江城蹙眉,“我和他认识么?” 元维不好意思,“此人是武国侯李安民之子李克,是我的表兄。” “如此。”江城明白了。 李安民在建康吃了大亏,回到燕京后先是被魏帝申斥,后来又受到责罚,真是既丢了面子又丢了利益。李安民吃亏多因江城而起,这个李克会因此记恨江城,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李克脸上浮起阴险狠毒的笑容,向近卫们挥挥手。 近卫们缩小包围圈,向江城逼近。 “表兄,你想做什么?”元维大声喝道。 李克纵声长笑,“不想做什么。平王殿下,下官奉命要抓拿萧江城……”他话音未落,江城冷静的命令,“动手!”仇大娘应声从马背上跃起,如离弦之箭一般迅猛奔向李克,如兔起鹘落,捷疾若神,稳稳落在李克身后,手中利剑瞬即架到了他脖子上! 这个变故很突然。李克也好,近卫也好,这些人面对的是十五皇子元维和一拨南朝大梁来的弱女子,谁也没料到这拨南朝的弱质女流到了北魏都城竟然敢亮出兵刃,对李克动了手,一下子都懵了,呆了,不知该做什么了。 李克身子僵了僵,却还嘴硬,“你这疯婆子快放开我!知道我是谁么?” 仇大娘轻蔑哼了一声,手下轻轻用力,利剑见血,在他脖子上轻轻划开了一道。李克只觉脖颈间一凉,饶是他蛮横惯了,这时也吓得魂飞天外,脸色煞白。那帮近卫就更别提了,首领被人挟持,方才的威风全不见了,个个惶惑不安。 “阿嫂,你这是……”元维见仇大娘挟持了李克,迷惑的问道。 江城微笑,“远来是客。主人家既然不跟我待客之礼,难道我还跟主人还讲客气不成?这李克和他父亲李安民一样不知礼仪,不讲礼貌,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教教他做人也好。” “平王殿下,你难道和萧江城是一伙的么?快救我!”李克声竭力嘶的喊道。 元维板起脸,“表兄,江城公主远来是客,你对待客人太不讲礼貌了,受到一些惩罚也是应该的。希望你以后长长记性,不要再对客人无礼了。” “你……”李克气得鼻子冒烟。 元维看着发呆的近卫皱眉,“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李都尉已经这样了,你们还不回去禀告上司么?”近卫被元维提醒,这才交头结耳商量了下,派了两名长腿的回城送信去了。 “进城!”江城意气风发的挥挥手。 江城、元维等人,押着李克的仇大娘,和一拨还懵懵的近卫一起进了城。 近卫们因为首领被挟持,都有些垂头丧气的。 元维紧紧跟在江城身边,“阿嫂,我虽然不重要,到底是位皇子。有我跟在您身边,会好一些的。”江城不由的一笑,“十五郎,多谢你了。”元维面有惭色,低声道:“您是阿璃的嫂嫂,也就是我的嫂嫂了,我保护您是应该的。如果……如果他真的是他,您就不只是阿璃的嫂嫂,也是我嫂嫂了,我更应该对您好了。”江城微哂,“以你的说法,如果他真的是他,你的嫂嫂不应该是贺洛容么?”元维讪讪的,“是,是那样的,不过……不过……”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啥了。 仇大娘挟持着李克,一帮近卫灰溜溜的跟在后头,这支队伍看上去也是奇怪。 行人们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位南朝公主啊?真美,仙女似的。”“我方才看到李都尉气势汹汹带人冲出城,现在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啊,看样子是被南朝公主制住了。”“大男人被女子制住,真丢人。”“呸,大男人欺负弱女子就不丢人了么?我看最丢人的就是这样的事了!”“不是吧,最丢人的难道不是大男人想欺负弱女子却没欺负成,反过来被弱女子折磨侮辱么?” 江城听着行人们的议论,嘴角抽了抽。 好嘛,北朝人倒是豪爽不护短,他们的人被挟持了,竟然没有向着李克的,倒是帮南朝公主说话的人更多。 “生的美就是有好处多多啊。”江城自恋的摸了摸下巴。 “萧江城,站住!”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江城和元维同时勒住了缰绳。 这次来的人江城认识,正是曾经出使南朝的武国侯李安民,也就是元维的亲舅舅。 李安民带着数百名随从飞驰而至,横眉怒目,气冲斗牛,“萧江城,快把我儿子放了!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江城嗤之以鼻,“我放了你儿子你才会对我不客气吧?到时候你若对我不客气,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办法。现在可不是,你儿子在我手里,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先让人给他放放血。”李安民气得直啰嗦,“大胆,好大的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秦王和平王的亲舅舅!是你必须要尊敬的人!”江城不屑,“我身边这位好像就是平王吧,你这位做舅舅的也没看到他,他这做外甥的人也没看到你,你们这算是什么舅甥。再说了,你是秦王和平王的亲舅舅,怎么就变成了我必须要尊敬的人了?”李安民生了会儿气,仰天大笑,“萧江城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夫婿便是我们大魏的秦王,他是我的亲外甥,你难道不需要尊敬我、讨好我么?我是你夫家的舅父!”江城啧啧,“武国侯,你好歹也是北魏数得着的官员了,听听你这话说的,真是荒唐可笑之极。按你的说法,你们的秦王便是我的驸马了,是么?你国陛下承认么,你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在街市上乱喊乱叫了?”李安民不由的一呆。 是啊,北魏皇帝什么时候承认过秦王和江城公主的婚事了?没有啊。不光没有,魏帝还打算替秦王和贺洛容完婚呢,要不是秦王死活不同意,现在贺洛容已经是秦王妃了…… 李安民气急败坏,指着元维厉声喝问,“十五殿下,你怎么说?” 元维挺直了腰身,一脸严肃,“武国侯,江城公主远来是客,咱们做主人的要有风度,不能对客人失了礼数。您说呢?” 李安民怒不可遏,“十五郎,你以前多听话啊,现在连你也被萧江城给教坏了!” 元维梗起脖子,“我到建康之后确实学到了很多,江城公主也教给了很多。但是对待客人要讲礼貌是我很小便懂得的,不需要到了南朝之后才知道!” 李安民被元维气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萧江城,你就使坏吧,等你以后日子越来越惨,你就知道我这位武国侯、李贵妃的嫡亲兄长、秦王和平王的嫡亲舅父有多重要了。你以后再想来巴结讨好我,就晚了。” 江城微哂,“怎会是我巴结讨好你?武国侯,现在难道不是你们从上到下拿秦王没有办法,需要我来开导他么?难道不是你们央求我么?” “你……你……”李安民抬头,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城。 “江城公主果然聪慧过人。”李安民的随从向两边让开,贺坚只带着数名随从过来了,神色感慨,“不错,我们现在很需要江城公主。” 元维一阵心慌,“姑父,我兄长怎样了?他怎样了?”跳下马到了贺坚身边,眼中满是央求之色。 贺坚轻声叹气,“十五郎,没事。” 江城稳稳的坐在马背上,声音清晰又清澈,如林间溪水,如田间甘泉,“贺大将军,我需要一处馆舍来安置我的随从,并要求贵国保证我随从的安全。最晚今夜,我希望能见到他,和他单独相处。” 贺坚深深凝视江城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江城吩咐仇大娘,“放开李都尉。相信李都尉是聪明人,经过这一次的教训,以后会学会尊重人、礼貌待人的。”仇大娘道:“是,公主殿下!”松开李克,收回利剑,跃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李克虽然得到了自由,捡回了性命,但是当着李安民、贺坚这些人的面真是太丢人了,恨恨望了江城一眼,摸摸流着血的脖子,阴沉的道:“今天的事我记下了,他日必有回报。”江城嫣然,在马背上欠了欠身,“随时恭候。” 李克脸色铁青。 贺坚亲自陪江城到馆舍安置了。 元维不肯走,“我要保护阿嫂。”贺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是南朝公主,难道我大魏好随随便便杀了她不成?十五郎莫胡闹,你许多没回来了,快回宫见见李贵妃,她很想念你。听话,快回去。”元维无奈,再三交代江城,“阿嫂,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赴汤蹈火也要替你办到的。”之后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江城打发仇大娘等人去歇息,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她和贺坚两个人。 “他,怎样了?”良久,江城方缓缓问道。 贺坚苦笑,欲言又止,“江城公主,你亲自看看他,便明白了。” 贺坚带江城出门上车。上车之后,贺坚歉意的道:“多有得罪,恐怕我需要让人蒙上你的眼睛。 ”江城淡笑,“随便。若是要绑上我,也请随意。”贺坚不好意思,“恐怕还真是要绑上你。”江城默默无语。 江城被绑上双手,蒙上双眼,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车在夜色中颠簸,江城的心情忽上忽下,起伏不平。 车终于停下了,江城被一双柔软的手扶下了车。 这是双女子的手,而且是年轻女子的手,娇嫩、柔软、手指修长。 江城被蒙着眼睛,感觉自己似乎是先穿越庭院,然后进了屋子。 那双柔软的手扶她在席上坐下,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江城听到了关门声。 她应该是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了,但是仔细听的话,屋子里还有人,因为有另外的呼吸声。 江城坐直了身子。这呼吸声……很熟悉,是十三郎!真的是十三郎! 她想开口叫“十三郎”,可想到这里或许是北魏皇宫,又咽回去了。不,如果这里有人监视呢?北魏不会高兴他被叫做十三郎的。当然了,她也不会叫她“元绍”“七殿下”“秦王”,那也太尴尬了。 “宝宝?”她试探的、温柔的叫了一声。 宝宝,这是她和桓广阳温存缠绵之时,她亲呢称呼桓广阳的。桓广阳很喜欢,每每她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如那冰雪般明净的肌肤便会泛起桃花色,异常动人。 身畔有了穸穸碎碎的声音,好像是那人坐起来了。 “宝宝?”江城又温柔的叫了一声。 “小宝宝?”那人凝神听了片刻,想了片刻,方才颤声回应。 这是桓广阳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长期没喝水,他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清朗,低沉暗哑。 江城再次听到桓广阳的声音,热泪盈眶。 “宝宝,是我。”她循着声音往那边挪,“是我,我说服翁翁、阿父阿母,来看你了……” “阿令,真的是你。”他也往她这边挪着,两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凑到一起,身子挨着身子,脸挨着脸,唇贴上唇。 “真的是你。”江城哽咽了,“这是你的唇,你的吻,你的声音,真的是你……” 他温柔又贪婪的亲吻她,“我不是在做梦么?阿令,真的是你,小心肝,小宝贝,我每晚都梦到你,方才我以为我又做梦了,你又出现在我梦里了……” “不是做梦。”江城热烈回应着他,“真的不是做梦。不信你……”想说不信你掐自己一下,可是却想起来自己是做被绑着的,桓广阳的手也一直背在背后,那应该也是绑着的了,当然掐不到,便改了口,“我咬你一口好不好?咬的疼了,你便知道不是做梦了。”桓广阳轻笑,“心肝宝贝,你舍得咬我么?舍得咬疼我么?”江城这时虽然人被绑着,眼睛被蒙着,心情却好得想要飞起来了,柔声道:“你把脸伸过来,看我舍不舍得咬你。我别的地方还不爱咬呢,就要咬你的脸,咬人人看得见的地方,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桓广阳心荡神驰,颤声道:“咬吧,阿令,我是你的,你爱咬哪里都可以。”伸过脸在江城唇边蹭来蹭去,说不尽的缠绵缱绻。 他俩都被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这屋子里其实灯光很明亮,更不知道这屋子里有扇小窗,小窗后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们呢。看到他俩吻来吻去,说不完的情话,没完没了的温存,一个人有些尴尬不自然,另一个却是皱起了眉头。 “阿令,我想死你了,我日日夜夜想你。”“唔,我也是,宝宝,我天天想你,发了疯一样的想你。”两个身子被绑眼睛被蒙的人只有嘴是能动的,亲吻、甜言蜜语,诉说着这些时日的相思。 小窗后的一人沉着脸站了起来,另一人忙跟着站起身,用口型说道:“陛下,请耐心些。” 魏帝沉着脸站了会儿,又坐了回去。 贺坚暗暗松了口气,也跟着坐了回去。 桓广阳和江城还在亲吻,不过方才的热烈和激情过去了,吻的很轻柔。销魂的亲吻之间常常伴随着甜甜蜜蜜的情话,一句比一句情深似海。 “他俩还有完没完了?”小窗后的魏帝看的气闷,用口型问着贺坚。 贺坚笑的很尴尬,“年轻人嘛……”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分别了一段时日,再见面不就这样了么?你就是再急,也得让人家亲热亲热,解解相思之苦吧? 就在魏帝快要耐心崩溃的时候,江城终于甜甜的道:“宝宝,我眼上蒙着东西不舒服。”桓广阳立即道:“小心肝,我手虽然被绑着,嘴却能动,我替你咬开。”江城嘻嘻笑,“你的牙齿还有这个用处呢。”桓广阳笑的低沉魅惑,“我牙齿的用处多着呢,小宝宝,难道你不知道么?” 魏帝和贺坚同时耳根通红。 唉,这年轻人啊,这口没遮拦的年轻人啊…… 江城凑到他面前,桓广阳先用舌头舔了一遍,“嗯,是用布勒起来的,我应该能咬开。”江城嘻嘻笑,“你舔我做什么呀?坏宝宝,坏死了。哎呀,越说你越舔,痒死了,嘻嘻。还舔,你还舔,让你拿嘴咬开我的蒙眼布啊,不是让你用舌头舔我痒痒的呀……” 魏帝给他们气的已经转身走了,想想不甘心,又回来了。 贺坚强忍着尴尬和不适,正襟危坐。 “我重见光明了,我重见光明了!”桓广阳终于把江城的蒙眼罩给咬下了,江城欢呼。 桓广阳嘴角轻扬,笑的也很舒心。 “敢情这臭小子他也会笑啊。”魏帝看到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 “宝宝,我也替你咬开好不好?”江城凑到桓广阳面前,笑的很谄媚。 “不好。”桓广阳含笑摇头,“乖乖的坐好,你手上的劳什子我也替你咬开,省得你不舒服。” “那你怎么办呀?”江城傻呼呼的问道。 话问出口之后她才想起来,“哎,你如果把我手上的绳子也咬开了,我不就行动自由了么?不就可以替你也解开束缚了么?瞧我,简直傻了。宝宝,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本来是很聪慧的大梁公主,可是一旦到了你身边我就变笨了,该会的也不会了,我是不是太依赖你了呀?” 魏帝听到江城这么撒娇,眼角抽了抽。 这位大梁公主不好对付啊,想让她开导好小七之后再一脚将她踢开,呵呵…… 贺坚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对自己的女儿很有信心,相信贺洛容秀丽妍媚,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一点也不输给这位大梁的江城公主。可是江城公主已经和小七有了这样的情意,想要取代江城公主,谈何容易。 桓广阳道:“你坐着不舒服,干脆趴着吧。你趴在地上若是闷了,还可以翘起腿脚玩玩,不会太闷。”江城甜甜笑,“宝宝,你替我想的太周到了啊,那我就趴着吧。”桓广阳交代,“慢着点,不许趴太快,磕到了会不舒服的。”江城摸索着趴到了地上,他则探头过去在江城背后舔来舔去,“嗯,知道了,绑的也不是太复杂,也不是太紧,我咬的开。”江城笑的开心,“他们是不是瞧我生的娇弱,没舍得用力绑啊?嘻嘻,这样你就省力气了,真好。” 桓广阳方才咬个蒙眼布还折腾了半天呢,这咬开绑着江城的绳子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魏帝瞧的实在气闷,站起身走了-----这回是真走了。 贺坚也不便再停留,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到了院子里,魏帝扶额,“朕从来不知道,小七在房里会是这个样子的。你说说,咱们大魏皇室的男子,有这么粘乎的么?”贺坚道:“他这大概是小别胜新婚吧?”魏帝烦恼,“等他们咬开绳子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唉,朕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听小两口的壁脚。”贺坚陪着笑脸,“陛下这也是没办法了。”魏帝长长叹气。 屋子里,桓广阳时而帮江城咬着绑绳,时而在她耳边低语,陆陆续续的告诉她,“阿令,魏帝找到药王谷,在穆神医的房中地底下找到一具小孩的骸骨,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拿血试了,和那具骸骨不相溶。他和我滴血认亲了,是相溶的。”江城一边和他甜甜蜜蜜的说着话,一边在脑海中迅速转着念头,“滴血认亲并不科学。不过,如果穆神医房中真有一具小孩的骸骨,那这具骸骨是桓家孩子的可能性更大,是北魏七皇子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时候穆神医并不知道七皇子的身份,一个无父无母捡来的孩子,死了就死了罢,有什么必要背着人埋在屋里?倒是桓家,听杜大夫说当时谷中有兵干把守,应该是桓大将军以为陵江王要故意藏起穆神医,好容易找到穆神医之后便动用武力逼迫了,穆神医不知究竟,只知道这来看病的人很霸道很不讲理,所以孩子没了不敢说,索性拿另一个孩子来代替。” 这样的话,杜大夫的许多话也就可以理解了。譬如说,他的师父在这件事之后就不肯见他了,也没有消息给他,而且最后一次联系会嘱咐他投靠豪门,寻找靠山。很有可能是怕这件事有朝一日败露了,会连累到杜大夫。 前后左右的事联想一遍,江城觉得桓广阳是七皇子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悉心养大他的是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爱他如命的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凭什么若干年后魏帝一句话,就要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把孩子交出来了?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说断就能断的么? 而且,桓大将军是什么样的父亲,魏帝又是什么样的父亲啊,简直不能比。魏帝会因为桓广阳不听话就把他绑起来,关起来,这若是放在桓大将军身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宝宝,我是来救你的。”江城也趁机和桓广阳耳语。 桓广阳欣喜吻她,“小宝贝,你对我太好了。” 江城低笑,“宝宝,咱们这样这样这样,你说好么?” “嗯,好。”桓广阳吻吻她的后颈,鼻尖闻到一阵幽香,心神俱醉。 魏帝和贺坚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子,估摸着屋里的两个人应该相互解开束缚了,方才又轻手轻脚的回去了。 他们没猜错,桓广阳和江城果然已经相互解开束缚,亲亲热热的拥抱在一起,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其乐无穷。 “你俩还有完没完了?”这下了连贺坚也快要崩溃了,头无力的靠在了墙上。 第180章 180 &nb魏帝更是脸色铁青。-r>&nb屋里的那一对还在温柔缠绵,不过,桓广阳腹中很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可疑声响。 &nb“你饿了么?”江城蹙眉。 &nb桓广阳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nb江城气愤,“所以北魏皇帝不惜发动一场战争也要把你弄过来,为的是什么啊?难道把你弄了来之后就是要绑着你关着你饿着你折磨你么?他是不是闲疯了,这么无聊?” &nb魏帝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nb贺坚心里咯登一下。 &nb桓广阳委屈,“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是我亲生父亲,但是他哪是拿我当儿子,简直是当贼。” &nb“就是,又是绑又是关还要饿肚子,他不是拿你当儿子,是当仇人。”江城忿忿的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口袋嘀咕道:“我装了点心给你的,不知还能不能吃了。” &nb她解开布口袋看了看,有些懊恼,“唉,都碎了。”桓广阳笑,“碎了也能吃。阿令,我现在什么都能吃。”江城一脸心疼,“看看,饿成什么样了。幸亏我来了,要是我不来,你肯定会饿坏的呀。”捏了点心喂到桓广阳嘴边,“快吃吧。”桓广阳张开嘴吃了,连连称赞,“味道真好。”江城得意,“单吃点心太干了,我还给你带了水。”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呶,给你。”一开始是桓广阳吃点心喝水,后来就变成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吃喝喝了,一袋碎点心,一小瓶水,两人却是有滋有味,很享受的样子。 &nb一面吃吃喝喝,还一面说话。 &nb“你在这里真可怜啊。”“嗯,太可怜了,如果你没来,我会被他们饿死的。”“什么仇什么怨,要这么对待你?”“不知道,大概上辈了欠了他的钱吧。”“阿父阿母对你多好啊,哪舍得这么对你?”“嗯,阿父很宠爱我的,从来舍不得打我骂我,更不会把我关起来饿着我。”“对啊,那才是亲生父亲的样子嘛。” &nb魏帝实在受不了,气冲冲的走了。 &nb贺坚赶忙跟在魏帝身后离开了。 &nb“陛下,陛下。”魏帝步子迈的虎虎生风,贺坚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nb魏帝猛的转过身,眼中怒火隐现,“你凭良心说句话,朕对小七还算没耐心么?关爱不够么?不像亲生父亲么?”贺坚柔声道:“陛下对七郎好的不能再好,把所有的证据摊在他面前给他看,苦口婆心耐心劝说,七郎固执不肯听,陛下一气之下,才会被把他关起来的。”魏帝余怒未息,“这臭小子冥顽不灵,朕必须要管教他!”贺坚陪着笑脸,没敢接话。 &nb魏帝可以骂“冥顽不灵”,他却不好附和的。 &nb“小七多久没进食了?”魏帝发了通脾气,蓦然问道。 &nb贺坚低声道:“回陛下,自从您下旨把他关起来之后,他便不肯进食了,连水也不肯喝……” &nb魏帝胸膛起伏,“逆子,逆子!他失踪二十年,朕一天也没有放弃,苦苦找了他二十年。费尽心血把他找回来之后,他却是这般忤逆不孝!” &nb贺坚默默无语。 &nb他挺同情魏帝的,可是也同情桓广阳。人家正好好的做着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的爱子,忽然间有人告诉他“你另有身世,另有身份”,谁能坦然接受? &nb魏帝脸色阴沉的站了许久,抬脚往外走。 &nb贺坚忙跟上去,“陛下,七郎这里,暂时不管了么?” &nb魏帝冷声道:“一袋碎饼哪里能够裹腹?命人立即送吃食过来!” &nb“是,陛下!”贺坚赶忙答应。 &nb魏帝怒气未息,一阵风似的走了。 &nb桓广阳侧耳静听片刻,把江城紧紧抱在怀里,小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江城惊喜的跟他确认,“只有咱们两个人了么?”桓广阳点头,把她抱得更紧了,江城抱怨,“这么用力,我都快要喘不过来气了呀。”口中虽这么抱怨,却伸出双手也抱紧了他。 &nb两人静静相拥了许久,桓广阳低声道:“阿令,你没来的时候我痛苦极了,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也不想做……”江城心疼的轻吻他脸颊,“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所以我来了。就算我救不了你,也要陪着你啊。”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亲人了,可怜的十三郎。 &nb门从外面打开了。 &nb桓广阳和江城转头看过去,只见两列身着青色宫装的女子低眉顺眼走进来,每人手中都捧有托盘,托盘中放着碗、碟、盘、盏等。 &nb把食物一一摆好,这些人也不说话,躬身行礼,后退几步出去了。 &nb江城知道桓广阳饿了很久,盛了碗汤递给他,“先喝汤。”桓广阳孩子气的小声嘟囔,“我是大梁子民,不食魏栗。”江城笑,“乖了,先喝汤,然后吃饭,吃饱有力气了咱们才能设法回去啊。阿父阿母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桓广阳胸中一热,“你说的对。”接过汤碗,慢慢把汤喝了。 &nb江城也没好好吃饭,便陪他一起吃了。 &nb两人吃完饭不久,方才的宫女又进来了,这回是把残羹剩饭收走。 &nb外面有位女官把每样饭食都仔细看过,一一记录下来。这女官的记录不久之后传到了魏帝案头,魏帝看后,哼了一声,“这臭小子总算肯照常进食了。”顺手递给了一旁的贺坚,贺坚忙拿过来看了,含笑说道:“就算是七郎和江城公主两个人的食量,这些也不少了。恭喜陛下,七郎肯进食,这便是他的心结慢慢打开了。”魏帝恼怒的道:“还以为他有志气到不食魏栗呢。”虽是气恼之色未减,眼眸中却有了欢喜之意。贺坚看在眼里,未免心中叹息。 &nb“臣在建康之时便听说七郎和江城公主夫妇之情甚笃,看来这是真的。”贺坚语气委婉的说道。 &nb魏帝沉下脸,“打小定下的亲事,如何能更改?朕知道你一向谦让,可做为一位父亲你应该替洛容着想,不能委屈了这孩子。”贺坚苦笑,“臣自己无论如何谦让都好,又怎忍心委屈了洛容呢。可是七郎和江城公主成婚在先,七郎心里只有江城公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魏帝思忖片刻,缓缓道:“七郎身边是不应该有一位南朝公主的,不过他离家多年,已经成婚,要拆散他和江城公主这样的恩爱夫妻,朕也不忍心。朕允许江城公主留下,不过,她的位置只能在洛容之下,不能在洛容之上。”贺坚还要替贺洛容推辞,“陛下,江城公主成婚在前……”魏帝打断了他,“洛容才出生时便和小七定下婚事了,难道不比南朝公主更在前?”贺坚很感激,“陛下,您太念旧情了。”魏帝感慨,“朕难道是铁石心肠么?洛容这孩子才貌双全,有令姿淑德,这些年来小七没有一点音信,她一直守着。这样的女子才配做大魏太子妃,外面的那些,再出色也只能居于洛容之下了。”贺坚顾虑重重,“陛下,江城公主是天佑皇帝最宠爱的孙女,她这样的身份,怎么肯委屈自己呢?”魏帝冷冷道:“她不肯委屈自己便回南朝去,我大魏不稀罕。” &nb“可是七郎稀罕。”贺坚在心中默默说道。 &nb他对魏帝的性子也算摸得很清楚了,不敢跟魏帝拗着,唯唯而已。 &nb宦者进来禀报,“陛下,七殿下和江城公主携手在宫中漫步、赏景,江城公主想看星星,七殿下便带着她上了房顶。” &nb魏帝好半天没说话。 &nb一男一女半夜在外面漫步赏景,女郎想看星星,郎君便带着她上了屋顶,好让她看得清楚些,这些事对于登基多年、一直致力于治理国家的北魏皇帝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nb魏帝挥挥手,宦者退下了。 &nb“七郎对这南朝的公主,也太好了些。”魏帝慢慢说道。 &nb贺坚恭谨的道:“陛下,七郎和江城公主毕竟是光明正大成过婚的,在他心目中便是他的发妻了,这世上又有哪位男子会不敬重爱护自己的结发妻子呢?” &nb魏帝脸色好了些,“你说的也有道理。小七其实另有妻子,但是他现在还和朕拗着,不肯接受。洛容稳重识大体,以后他和洛容成了婚,会有所改变的。” &nb贺坚唯唯。 &nb他见魏帝心情不错,趁机劝了几句,“七郎肯进食便是想开了,他离家在外的岁月太久,陛下宽容他些时日,七郎一定会回心转意的。陛下,以七郎的资质、才干,只要他回心转意了,陛下再加以教导,他定会成为大魏最出色的皇子,成为陛下的骄傲。” &nb魏帝被他说的有几分动心,威严的面目间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 &nb桓广阳坐在房顶,江城坐在他怀里,抬头看星星。 &nb江城前后左右看了看,有些下气,“北魏这皇宫建得……唉,想从这里逃出去还真是挺难的……”桓广阳亲亲她的面颊,“莫愁,我总会有办法的。阿令,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什么样的难关我也不怕。”江城笑,“我本来是要来救你的。可是听你这话意,现在用不着我了,你一个人便能应付啊。”桓广阳柔声道:“阿令,你只要陪着我便好了。有你在,我便踌躇满志了。” &nb他声音低沉下来,“阿令,你没来之前,我很迷茫,你知道么?我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江城一阵心疼,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明眸在暗夜中璀璨生辉,温柔的凝视着他,“不管我是任家八娘子还是江城公主,你爱我的心是一样的,对么?我也是一样的啊,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不管你是桓家的十三郎还是北魏的七皇子,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不会改变。” &nb“阿令。”桓广阳浑身暖洋洋的,一颗心快要融化了。 &nb两个人温柔又热烈的吻在一起。 &nb地上站着几名宫女、侍卫,见此情景一个一个踮起了脚尖,满怀忧虑,“那是在房顶上啊,很高的啊,你俩坐好了啊,千万别掉下来……” &nb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有些特殊情况,暂时到这里吧,明天继续。 第181章 这些人也是白操心了,桓广阳和江城并没有掉下来。 他俩很有兴致的看了半天星星才从房顶下来了,下来之后没有回房歇息,手拉着手在宫院中漫步。走到宫门前的时候被侍卫拦住了,不许他俩出去,“七殿下,陛下有旨,您不能离开含象殿。”江城抱怨,“这还真的是拿你当贼防了啊。”拉着桓广阳和他一起往回走,“我累了,咱们回去吧。哎,你说咱们回去之后如果想要热水沐浴,他们会给么?”桓广阳摇头,“不知道。我现在是阶下囚,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对我。”江城叹气,“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了啊。”挽着桓广阳的胳膊,慢悠悠的回去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 桓广阳虽然以阶下囚自居,但是凡和他有关的事对于北魏来说都是大事,他这些言行很快被一层一层报到了魏帝面前。魏帝深夜未睡,正在看奏章,听到宦者的禀告之后,脸色马上不好了,阴云密布。 “陛下,七殿下要热水,还要新鲜的、清洗干净的玫瑰花瓣……”宦者战战兢兢,硬着头皮低声道。 魏帝脸色黑如锅底,“给他。” 这下子含象殿的宫女可忙活开了,夜色中人人提着花篮在花圃中采摘新鲜玫瑰花,摘下之后一片一片撕开、清洗,最后将桃红、深红的玫瑰花瓣洒在浴桶中,江城公主过来看了,伸出纤纤玉手掬起一捧清水嫣然而笑,这些宫女才算松了口气。 桓广阳施施然走过来。 他已卸去发冠,如丝绸般顺滑亮泽的长发披在肩头,慵懒、迷幻、精致,隽美飘逸。 “你们下去吧。”他吩咐。 宫女迟疑,“奴婢们还要服侍……” “公主殿下有我服侍便够了,用不着你们。”他淡声道。 宫女们不敢违抗,躬身道:“是。”提起花篮,鱼贯而出。 她们出去之后,浴室中便传出嬉戏笑闹声,“公主,我服侍你宽衣。”“不用,我自己会。”“你不会。公主莫乱动,我来服侍你。”宫女们耳热心跳,不敢再听,低着头一个比一个跑的快。 她们出去之后便再也进不来了,门从里面插上了。 桓广阳和江城一起沐浴之后上床就寝,小别胜新婚,这一晚格外和谐、美满。 这两个人你侬我侬的说了许多话,具体说的是什么,就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清楚了。 两人温存过后交颈而眠,次日起得便迟了些。睡醒之后桓广阳方才过去开了门,放宫女们进来,洗漱后用过朝食,便有宦者过来传魏帝的口谕,“江城公主至延英殿觐见。”桓广阳拉起江城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宦者有些为难,嚅嚅道:“陛下召见的是江城公主,没有召见您啊。”桓广阳坚持,“我要陪公主一起,我和她是不会分开的。”江城笑着给那宦者出主意,“你若能当家,便带我们两人一起过去。若不能当家,便回去请示吧,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对不对?”宦者面色犹豫,江城猜度着他的心思,微笑道:“难不成你想对我们用强?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是南朝公主,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他是什么人?没有你们陛下的旨意,你敢对他用粗么?”宦者忙陪笑脸,“小人不敢,小人这便回去请示。”飞奔出门,回去请示了。 “这宦者会不会倒霉啊。”江城小声嘀咕。 “会。”桓广阳简短的道。 魏帝脾气不好,他让宦者来叫人,宦者却回去请示了,保不齐这宦者会怎样了。 江城眼珠转了转,“哎,咱们会不会倒霉啊?” 桓广阳眼角抽了抽,“说不好。” 魏帝最初见他的时候态度还行,一度激动的流出泪水,后来就恼羞成怒把他给关起来了。魏帝这样的人如果一怒之下翻了脸,桓广阳觉得那简直太正常了。 上百名近卫步伐整齐的跑进了院子,盔甲鲜明,手持□□,气势如虹。 江城吐舌,“这是干啥来的?来捉我?捉我用不着这么多人吧?” 桓广阳握紧了她的手。 贺坚步履匆忙的来了,面带歉意,“七郎,莫和陛下拗着,否则还是会……唉,陛下龙颜震怒,姑父也不敢劝。你若抗旨,姑父也只有暂时将你绑起来了。”桓广阳面沉似水,江城望了望他,仰头看天。唉,这魏帝还真是独断专行,十三郎也没有怎样,只是想陪她一起过去,魏帝便派贺坚带着这么多近卫来了。真是一言不合就要动粗啊。 “我们不能给贺大将军添麻烦。”江城笑盈盈的对贺坚道:“贵国陛下既然只召见我一人,不见我的驸马,那我单独一人去见他好了,不必劳烦这些近卫。” “公主!”桓广阳提高了声音。 江城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放心,没事的,这不贺大将军亲自来了么?贺大将军是什么人啊,他的人品咱们还信不过么?”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她凑过桓广阳,小声耳语,“乖了,听话,咱不和这些蛮子打架。你要保持体力,明白么?”桓广阳不情不愿的点头,“好,我听你的。”江城嫣然一笑,“这样才对嘛。”站起身,语气轻松的道:“贺大将军,请吧。” 贺坚神色复杂的看了她片刻,客气的道:“江城公主,请!” 桓广阳把他们送至门口,贺坚便不许再送了,“七郎,你回去吧。”桓广阳沉声道:“贺大将军,我妻子是你带走的,请你务必安全将她送回来。她若受到任何伤害,我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伤害自己;她若有三长两短,我便随她去了,绝不独活。”贺坚又是感慨,又觉好笑,温和的道:“陛下不过想见见江城公主罢了,七郎你想到哪里去了?”桓广阳语气淡淡的,“一个人求生不易,想死却不难。总之请转告皇帝陛下,若对我妻子有歹意,请务必准备两口棺材,我和她不能同生,也要同死。”贺坚见他根本不信自己的话,不禁苦笑道:“好,我一定转告。” 院子里的近卫一个一个站的笔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过,为首的一人相貌很英俊,他迅速扫了桓广阳一眼,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江城笑盈盈,“我本来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不过听了驸马的话就安心了,很踏实!驸马,咱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要么就在地上,在阳光下,要么就是在黄泉路上了。总之,咱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桓广阳声音异常温柔。 院子里这些近卫个个都是北魏的精锐,久经训练,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见到这夫妻夫人依依惜别的情形,许多人的眼神都变了,或是惊奇,或是艳羡,或是伤感。当然了,也有些迷惑不解的,至于的么?陛下召见而已,你俩弄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江城和桓广阳告别出来,贺坚请她上了一辆小巧的、由两只羊拉着的宫车。 那为首的一人快步两步追上贺坚,小声的道:“阿父,七郎对南朝公主这般一往情深,对阿妹太不公平了。”贺坚面色不变,“这有什么不公平的?七郎和江城公主已经在建康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是结发夫妻。结发夫妻伉俪情深,难道不是应该的么?”贺坚的儿子贺鹏不服气,“可是,阿妹等了他二十年。”贺坚苦笑,“七郎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哪知道世上有洛容这个人?”心中也是烦恼,疲惫的摆摆手,“别再说了,阿父不想听。”贺鹏顿了顿,恭敬的道:“是,阿父。” 江城坐在宫车上,被拉到了延英殿。 江城下车徐徐前行,仔细看着两边的景物,觉得延英殿的格局大气而俭朴,并不奢侈。 魏帝并没有立即接见她,而是让她在殿外等。 江城笑了笑,问贺坚,“贺大将军,请问此时此刻,我的驸马在做什么?”贺坚有些尴尬,“自你离开之后,他一直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江城敛起笑容,正色道:“贺大将军自称是他的姑父,难道不心疼他么?难道不担心我回去的晚,他会变成一块望妻石?”贺坚神色复杂的看了她片刻,道:“江城公主,请稍等。” 贺坚进殿去了。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有宦者来引路,江城跟着那宦者进去了。 贺坚却不在殿中。宝座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紫袍,龙眉凤目,不怒自威。 江城缓步进来,脸上绽开恬静的笑容,客气的躬身,“陛下安好。” 魏帝面色凝重的看着她,“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对朕下拜的。江城,你是不知礼数么?” 他任北魏皇帝已久,自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威严之意,令人生出畏惧之心。 江城笑,“于公于私,陛下都应该下了宝座礼让我一番吧?我可是来给魏国帮忙的,也是来给陛下帮忙的啊。” “是么?你能帮朕什么忙?”魏帝扬眉。 江城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陛下现在虽有二十多位皇子,可这二十多位皇子各有各的缺点,没有一个能令陛下满意,也没有一个能合适立为魏国储贰,对么?要不然,陛下也没有必要苦苦寻找七皇子二十年,更没有必要在他的身份尚未确定的情况下为了见到他,不惜发动一场战争了。” 魏帝哼了一声,“自作聪明。”似乎对江城的话很不以为然。 江城不以为忤,继续说道:“现在陛下把七皇子捉回来了,可是却关着他,绑着他,和他的关系非常恶劣。他是我的夫婿,我太了解他了,陛下,如果你继续这样的做法,七皇子会和你离心离德,也会对魏国更加排斥,永远不会跟你和解,更不会融入魏国。” “朕出色的儿子很多。”魏帝冷冷道。 “适合立为储贰的儿子呢?陛下有多少个?”江城一声轻笑。 “放肆!”魏帝沉下脸。 他被江城戳到了痛处。他出色的儿子确实很多,有的英勇善战,有的温文尔雅,可是出色到能够被立为储君的却没有,而且,除了七皇子之外,他其余的儿子没有一个能铸金人成功。他儿子多,出色的也多,但天定的储君只有一个,小七。 江城侃侃而谈,“我的驸马我知道,他的性情一直吃软不吃硬的。陛下如果想要继续摆架子,那我就不管了,你开心就好。如果陛下不仅想收回他的人,也收回他的心,那还是对他宽容一些较为妥当。其实你不必太拘束他,放他在宫中随意走走,让他对这魏国皇宫有亲切和归属之感,难道不是一件美事么?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宫殿,他失踪时住过的地方,都可以让他旧地重游啊,说不定他便会想起什么来了,也就不再跟陛下拗着了。” 魏帝有几分动心。 这南朝公主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重新打量江城,虽然心中对她早有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清丽无匹,端美绝伦,落落大方,委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 “江城公主,小七从小是定过亲的,你知道么?”魏帝缓缓道:“你若想回南朝,朕不留你。若留在小七身边,便不得不委屈你,居于小七未婚妻之下了。” 殿侧是挂着珠帘的,江城看到珠帘下先是出现一双男子的大脚,之后现出一双精巧的丝履。 江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我很骄傲,不会和别的女子分享我的驸马。”江城一字一字,清晰说道:“若那位未婚妻能令我的驸马心甘情愿和她成婚,和她有肌肤之亲,这个驸马我便不要了,情愿拱手相让。” “江城公主,你莫要反悔。”魏帝板起脸。 “南朝重信义,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江城笑道。 魏帝嘿然。 良久,他方才挥挥手,命宦者带江城出去。 江城重新坐上宫车,回到含象殿。 桓广阳还在院中站着,见她回来,惊喜的迎上来,两人紧紧相拥。 “十三郎,接下来他有可能对你管的松一点,态度温和一点。”江城小声告诉他,“我劝了他,应该是有用的。” 接下来桓广阳和江城搬到了紫兰殿。 贺坚告诉他俩,“紫兰殿是李贵妃曾经的居所,七郎幼时也住在这里,常在这附近玩耍。你们住在这里,七郎算是故地重游了。”江城故作惊奇的四处张望,“这里风景蛮好,你小时候是住在这里的么?”桓广阳摇头,“我哪里记得?便是真在这里住过,我那时也只得三岁罢了。”江城和贺坚都是叹息。 贺坚还交代他们,紫兰殿和附近的几个宫殿、花园、桃林等地都是可以去的,但是不要走的太远。 送走贺坚,桓广阳和江城满怀喜悦的抱在一起。江城快活极了,“我还跟他说了,可以让你去到你失踪时住过的地方,那里是行宫对不对?保卫一定松散多了,到了那里,逃走便容易了呀。”桓广阳吻吻她的脸颊,声音里全是笑,“对,容易多了。” 第182章 江城四处看看,有些好奇,“你对这里有没有印象啊?据他们说这是你小时候是住这里的。”桓广阳颇觉气闷,“三岁时候的事谁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我只模糊记得曾在谷中治病,一位慈祥的老大夫照顾我,每天喝苦药水,后来病好了被阿父接到建康,便跟着阿父阿母一起生活了。”江城想想也是,“是啊,三岁的事谁还记得?”她狡黠的笑笑,小声和桓广阳商量,“不过你得装装样子啊,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但是没有完全想到,好让魏帝放你去行宫。”桓广阳会意,“好,我装。” 第183章 终章 (上) 李贵妃回头怒目瞪着她,目光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 江城冲她笑了笑,无辜又单纯。 “放肆,放肆之极。”李贵妃口中喃喃着,跌跌撞撞的走了。 朝歌长公主现出不忍不色,命宫女过去好生服侍李贵妃,她自己却没有跟过去。 “江城公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跟你说。”她柔声说道。 “您请讲。”江城微笑。 她请朝歌长公主回客厅坐下,宫女恭敬的捧上茶,便退出去了。氤氲热气中,朝歌长公主有片刻怔神,江城很有耐心,镇静看着她,并没有开口催促。 “江城公主,你方才对李贵妃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妥当。”朝歌长公主温声道。 “可是,我方才根本没有和李贵妃说话啊。”江城笑了。 她是提到李贵妃了,可是她跟李贵妃说话了么?没有啊,她明明是跟朝歌长公主说的。 朝歌长公主怔了怔,“也对,你并没有跟李贵妃说话,你是跟我说的。可是李贵妃应该也听到了,江城公主,她会很受伤的,因为这会让她想起一些本该忘记的往事。你知道么?在七郎三岁的时候陛下决定立他为太子,彼时陛下命令刘贤妃和冯淑妃带七郎到行宫小住,留在宫中的李贵妃却是……”她露出怜悯的神色,说不下去了。 “沐浴更衣,准备赴死,是么?”江城轻声问道。 朝歌长公主见江城如此冷静、镇定,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叹息道:“是,她准备赴死。因她笃信佛教,所以要求在佛前亲自为七郎念三天佛经,让佛祖保佑七郎这一生平平安安,陛下应允了。她三天三夜没有入眠,在佛前为七郎日夜祷告。到了第四天清晨,阳光照进佛堂,负责送她上路的女官也进来了……” 江城默默无语。 这项制度真是太野蛮了,要立儿子为太子,先要杀了他的亲生母亲。如果他知道他通向帝王宝座的道路上有他母亲的鲜血,这让他情何以堪呢。 “女官进来之后,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时候不多了,请求去到院子里,最后看一眼太阳、花草,和她养的两只小鹿。”朝歌长公主很是伤感,“和小鹿告过别,她本打算慷慨赴死,就在这时……” “七皇子在行宫失踪了,是么?”江城了然。 朝歌长公主苦笑,“是,七郎失踪了。陛下宫中当时最受宠爱的妃子便是刘贤妃和冯淑妃了,她们二人很幸运,各生下一位公主……”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因为有立子杀母这项制度,令得后宫中的女子以生公主为幸事了啊。”江城心中呵呵了一声。想生女孩是好事,可因为这种原因想生女孩,何等的辛酸。 朝歌长公主继续说道:“刘贤妃的女儿和七郎差不多大,冯淑妃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都一起带到了行宫。行宫当然也是守卫森严的,但处于青山绿水之间,到底和宫中有所不同。就是在这里,七郎出了事。” “这么重要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丢了呢?”江城想不通。 她知道北魏七皇子失踪了,世人也都知道北魏七皇子失踪了,可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北魏皇室一直秘而不宣,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朝歌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这本是我朝皇室秘事,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你和七郎已是夫妻,在我眼里已是自己人了,你又是极聪明的女子,告诉你也无妨。事情可能坏就坏在带七郎去行宫有两位妃子,这两位妃子平时看着极稳重极贤惠的,可到了要紧时刻,却各自露出了本性。刘贤妃仗着她的女儿阿宝和七郎年纪差不多,总是把七郎霸在身边,冯淑妃不服气,带人气势汹汹去抢七郎,双方争执起来,七郎和阿宝吓的悄悄躲出去了,刘贤妃和冯淑妃竟然都没注意。” 提及这段往事,朝歌长公主眼神沉痛。 “贵国陛下不是打算在这两人当中挑出一位做皇后吧?”江城公主忽然问道。 朝歌长公主有些尴尬,“这个……我也不知道……” 江城却知道十有八-九是了。魏帝按旧例处死李贵妃之后会追封她为皇后,但是七皇子当时还小,需要母亲照顾,所以魏帝还要再为他挑选一位养母(这不是闲的么,杀了人家的生母,再给找个养母)。如果魏帝要在刘贤妃和冯淑妃这样的宠妃之中挑选,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未来皇后人选。也就是说,谁更能得到七皇子的欢心,谁更合适照看七皇子,谁将来就会是皇后。 怪不得两个人要争要抢了。 “居然让这样的两个人照看你们七皇子。”江城摇头。 这魏帝据说是英明干练的帝王,怎么做出事情来这么糊涂。 朝歌长公主有些尴尬的解释道:“陛下的乳母保太后当时也在行宫之中,保太后原为官宦人家的女儿,有学识,明礼仪,又有威望,因有她在,故陛下非常放心。可保太后那天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她老人家一倒下,刘贤妃和冯淑妃便没了拘束。” 江城半晌没说出话来话。 北魏奇怪的规矩很多。譬如子立母死,生母亡故之后皇子由乳母照顾,皇子登基之后会封乳母为保太后,地位尊崇。魏帝要外死李贵妃,当然不能让七皇子眼睁睁看着他的亲生母亲赴死,要暂时把他放到行宫。魏帝自以为防范的很严,以为有他的乳母保太后在,刘贤妃和冯淑妃会尽心尽力照顾七皇子,他也好趁机观察一下哪个妃子更贤惠、更适合做皇后,谁知乳母病了,倒下了,刘贤妃和冯淑妃各显神通,争斗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至于两个三岁的孩子一起悄悄溜了,竟然没人发现。北魏准备立为太子的七皇子,就这么失踪了…… “后来七皇子便不见了,是么?”江城沉默许久,慢慢问道:“和他一起的阿宝呢,也不见了么?” 虽然事隔多年,朝歌长公主还是潸然泪下,“阿宝她……小小年纪,葬身虎腹啊,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那真是我大魏的惨事,阿宝没了,小七失踪不见,保太后闻讯老泪纵横,说她没脸再见陛下,羞惭自尽;刘贤妃看到阿宝的小尸首之后就疯了,不久病死,冯淑妃回去抱着她襁褓中的小女儿痛哭一场,之后悄悄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保太后死了,刘贤妃死了,冯淑妃死了,阿宝死了,七皇子失踪了。江城想想这件事,也觉惨然。 “冯淑妃临死前留下了遗书,说她本想抱着阿玉一起走的,可是看着孩子娇嫩的小身子,她实在是舍不得。求陛下不要因为她而迁怒阿玉,对阿玉好一点……”朝歌长公主哀痛而伤感。 “阿玉便是昌安公主了,是么?”江城想到传闻之中那位性情暴戾却备受魏帝宠爱纵容的北魏公主,敏感的想到了这一点。 “是。”朝歌长公主以帕拭泪,“这孩子小时候很可爱,长大之后知道她母亲的遭遇,便改了性情。陛下恨她不争气,但每每要处罚她时,又总是不忍心。” 三个孩子去了行宫,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只剩下这一个还好好的活着啊。 “还有哪些人当时也死了?”江城向朝歌长公主求证。 朝歌长公主不想说的太多,“年代久远,我记不清了。江城公主,我本不应该跟你这些的……” 江城微笑,“大家都是明白人,还是开诚布公的为好。长公主殿下不可能是自作主张跟我说这些秘辛之事的,一定有贵国陛下的指示,对么?” “江城公主,你怎么知道的?”朝歌长公主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江城笑,“长公主殿下,我和你是初次见面,并不熟,不过贺大将军却是闻名已久,也听不少谈起过他,都说他功劳虽大,为人却异常谨慎。你是他的爱妻,大概也莽撞不到哪里去,像这样的秘事,你不会一时冲动便向我全盘托出的吧?没有贵国陛下的示意,你这位长公主殿下、上柱国大将军贺坚之妻,怎会轻易向我说出这些。” “江城公主,你果然很聪明。”朝歌长公主由衷的赞美。 “哪里,过奖。”江城谦虚了几句。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朝歌长公主也没再隐瞒,“当时在行宫之中的宫女、宦者、近卫等大多受了牵连,活下来的几乎没有。”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城并没有觉得惊奇。 连保太后和冯淑妃都畏罪自尽了,这些宫女、宦者、近卫保不住性命,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朝歌长公主诚恳的看着江城,“李贵妃是经历过生死的,曾经只差一点点就被送上了黄泉路。江城公主,她也很令人同情的,你说是么?” 江城笑,“看来世上以讹传讹的事真是太多了。我最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讲话的人还在奇怪呢,说魏国皇帝不是很英明么,七皇子失踪的事明明就是他的生母不想死,所以设法把孩子放跑了,魏国皇帝却丝毫也不在意,对李贵妃荣宠如初。现在听了长公主的话,才知道当时李贵妃在宫中礼佛,七皇子却是在行宫失踪的,和李贵妃完全没有关系啊。” “这是自然。”朝歌长公主听了江城的话,不由的摇头,“李贵妃动了手脚,怎么可能?我大魏自立国以来便有这个规矩,她进宫之前便是知道的啊。她这个人深明大义,曾经对我说过,只要她的亲生儿子能登上皇位,成为大魏至尊,她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情愿为爱子牺牲。” “是么?”江城不禁一笑。 李贵妃居然会是这样有牺牲精神的母亲,肉眼凡胎可真是看不出来啊。 “对她好一点,她不易啊。”朝歌长公主温柔的劝说。 “她若对我客气,我一定比她更客气十倍百倍。”江城大方的许诺。 朝歌长公主也知道江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听江城这么说,也只好罢了。 她告辞要走,江城起身送她,“本来我想着驸马的身世既然有疑点,那还是早日找到真相为好。可是他才住到紫兰殿便开始头疼、痛苦,我舍不得了。请转告贵国陛下,我是绝对不同意送他到行宫去让他回想当年情形的。你们不心疼他,我心疼。” 朝歌长公主叹息,“我们怎会不心疼他?莫说陛下,便是我做姑母的也是很疼爱他的啊,不过他肩上的担子很重,我们虽心疼,却不敢太过娇惯他。” 江城板着脸没有答话。 朝歌长公主安抚她几句,便离开了。 当天桓广阳和江城便被移到了坐落于燕京城外清凉山中的行宫。这里林海苍茫、烟光岚影,景色绝佳,本来应该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可是江城发觉行宫中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然比皇宫中更严了些,未免气闷。 想在这里逃走,不容易啊。 她陪桓广阳出去在四周转了转,这时才发觉贺坚也跟着来了,这里的近卫由他统一指挥,不由的心中哀叹。贺坚何许人也,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呵呵,做梦去吧。 江城在草地上坐下来了,有腔有调的叹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片草地,草地后面是小溪、银杏树林,银杏树躯干挺拔,风骨清奇,树叶金黄,颇为美观。 “驸马,陪我坐一会儿。”她拍拍身边的草地。 桓广阳向来照顾她,注重她的感受,这时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江城觉得奇怪,抬头看他。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脸色发白。 江城对他都有点佩服了,“十三郎你太敬业了,说装就装,时刻不忘啊。” 她身姿轻盈敏捷的一跃而起,“驸马,你怎么了?”过去扶住桓广阳,一脸惊慌。 立即有人飞快的跑走去传话,贺坚带着人匆匆赶过来了。 桓广阳声音有些沙哑,“阿令,这里有只老虎,还有两个小孩子,你看到了么?” 匆匆赶来的贺坚听到他这句话,虎躯一震。 他眼神沉痛,江城虽知道他是装的也心疼了,柔声安抚,“哪里有什么老虎,哪里有小孩子啊,你别瞎想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好不好?听话,跟我回去。” 贺坚眼睁睁的看着江城扶着桓广阳回去了。 他其实很想让桓广阳再继续想下去的,可他向来谨慎,不会在这时候逼迫桓广阳和江城,凝神想了想,并没有拦下他们。 急什么呢?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184章 终章 (中) 次日一大早,桓广阳便起来了,命人去请贺坚。 贺坚听近卫传话,说秦王要见他,登时便激动了,来的飞快。 桓广阳独自一人站在厅前,背对着厅门,身形如郁郁青竹般挺拔秀逸,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清冷之意。 “七郎。”贺坚试探的叫了他一声,声音微微发颤。 桓广阳缓缓回过身。 他眼神和从前不同,从前他一直是防备的,现在眼神中的戒备之意少了,却添了悲哀和伤感。 “七郎。”贺坚眼眶发热。 他凭直觉也可以判断出来了,眼前这年轻人变了,变化很大。 “贺大将军,请问那名丐妇现在如何了?”桓广阳声音不大,优雅而冷淡,“她虽粗鄙贫穷,对我一直是照顾的,希望你们没有为难她。” “七郎!”贺坚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激动握住了桓广阳的手,“你想起来了,从前的事你全都想起来了,对么?” “并没有。”桓广阳手微凉,拨开贺坚的手,神色淡漠,“我只记得在深山中迷了路,被野兽追赶,衣裳全划破了,非常狼狈。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大概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掉吧。” “可怜的孩子。”贺坚目光沉痛。 “她帮过我,善待我,我希望能报答她。”桓广阳欠欠身,“若允许我见她当面致谢,不胜感激;若不许我见她,也请给她财物、房舍,让她安度晚年。” “一定,一定。”贺坚满口答应。 其实魏帝对那丐妇非常不满,“深山中捡到这样精致漂亮又穿戴富贵的孩子,为什么不交到官府?若她识趣,朕的小七也用不着流落在外多年。”因为魏帝不满,那丐妇一直是被关押在监牢里的,不知受了多少挫磨。不过,贺坚深信只要七郎回想起了从前的事,愿意好好做大魏太子,他有任何要求魏帝都会满足的,释放、善待那丐妇,不成问题。 “多谢。”桓广阳躬躬身,客气而疏远,“另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见见李贵妃。” “七郎,我这便亲自面见陛下,亲自转告你的请求。”贺坚略一思忖,说道。 “有劳。”桓广阳淡然道。 贺坚部署好行宫的守卫,带着亲卫疾驰回京,求见魏帝。不出贺坚所料,魏帝虽然对那丐妇不满,但这样的小事他显然不会和自己心爱的儿子拗着,皱眉道:“其实应该严惩。不过,好在小七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她也算有功劳,赐她田宅财物,命她回原籍度过余生。但是小七不用再见她了。朕不罚她已是法外施恩,难道还要小七再感谢她么?”贺坚唯唯受命,“是,陛下。” 贺坚又转告魏帝,“七郎想见见李贵妃。”魏帝威严的面庞上露出微笑,“小七终于想见他的母亲了么?”贺坚猜度着他的意思,恭敬说道:“相信七郎不久之后便会急于见到陛下,见到最疼爱他、最器重他的父亲了。”魏帝笑容愈盛,显然心情非常愉快。 魏帝答应了这个请求。 李贵妃坐上宫车,由虎贲卫负责护送,去了行宫。 “朕也许久没有出宫散散心了。”魏帝心情少有的畅快,靠在胡椅背上,懒洋洋、笑咪咪的说道。贺坚闻弦歌而知雅意,忙提议道:“陛下由十五郎陪着到行宫去住上两日,岂不是美事一桩么?”他这提议魏帝真是很动心,微笑道:“不急。让小七和他母亲先行团聚,朕稍后再过去,也是一样的。”贺坚叹息道:“到时陛下和李贵妃、七郎、十五郎团聚了,该是何等美满。”魏帝脸上的笑容蔓延到眼眸中,一向威严的他,这时显出几分温和可亲。 魏帝向来勤政,可是现在什么样的军国大事他也没心情管了,吩咐宦者,“去叫小十五过来,陪朕一起去行宫。”元维被叫到了魏帝面前,知道魏帝这是让他一起去行宫看阿兄的,高兴的眼泪都下来了,“我总算能见阿兄了,呜呜呜。”贺坚拉拉他,“十五郎,这是好事,你哭什么?”元维抹着眼泪,“姑父,我是高兴的啊。”贺坚不由的粲然。 魏帝破天荒的没有骂元维软弱,笑着拍拍他,“小十五,你还没有见着你七兄便哭成这样了,等见到了他,是想哭成泪人么?”元维泪眼迷蒙,哽咽道:“他是我同胞兄长,我就是很可笑很软弱他也不会笑话我的。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是谁的时候,就很照顾我了啊。”魏帝和贺坚尽皆默然。 北朝太子却是在南朝长大的……这件事真是一言难尽…… 魏帝让元维和他上了同一辆辂车,“小十五,讲讲你七兄的事给朕听。”元维偷看他一眼,“全是在建康发生的事啊。”魏帝并无忤意,“朕知道。”元维没办法,只好壮着胆子讲起他和桓广阳在建康是如何认识、如何来往的,魏帝听到有人在桓家露了形迹却嫁祸给元维,逃到了元维的馆舍,不由的沉下脸,“是谁主使的?”元维吱吱唔唔的不想说,“还不就是我的哪位阿兄么?您就别问了,问了伤和气……”被魏帝追问得急了,元维才不情不愿的道:“孩儿的下属李成捉到了一个人,是大兄的手下。父亲,孩儿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大兄指使的,后来孩儿命李成把这人送到燕京给了大兄,大兄给我写了封信,说这人早就背叛他了,因为被他处罚过而生了怨恨之心,故意挑拨我们兄弟的。大兄为了表明心迹,把那人给杀了。”魏帝嘿然。 他的长子元纲有勇无谋,性情暴燥,根本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但因为他是老大,一直觊觎储位,以为大魏太子应该由他来做。他手还真长,都伸到建康去了。 “父亲。”元维惴惴不安。 魏帝不悦,“这件事你不向外张扬是好的,可是,回到燕京之后,为何不禀告朕?”元维呆了呆,“回来之后……我还来不及跟您说这些……”他这些日子焦头烂额的,只想着怎么接近桓广阳、江城,怎么把他俩的迅息传给桓大将军、寿康公主,哪顾得上这个呢? 魏帝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几眼,眼中忽然闪过恐惧之色。 他的儿子之中有人想嫁祸给元维,无非是以为元维受他器重,有可能被立为皇储。现在他的小七回来了,更会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难道便没人心生妒意,想谋害他的小七么?皇宫之中戒备森严,行宫之中……当然有贺坚在,守卫应该是很严密的,可现在贺坚不在行宫,近卫之中如果有人生了异心…… 他敲了敲车厢壁,吩咐道:“停车,传贺大将军。”贺坚很快被叫了过来,魏帝沉声命令,“朕不坐车了,骑马前往行宫。贺卿,加快速度,急行军。”贺坚心中一紧,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立即下达了命令。 魏帝和元维下了辂车,骑上骏马,一行人风驰电掣般驰向行宫。 行宫中,桓广阳命人设了靶子,他在练箭。 近卫队长姓陈,很犹豫,很不情愿,但是桓广阳淡淡扫了他一眼,近卫队长心生寒意,迅速转了转念头,躬身道:“是,属下遵命。” 眼前这位现在是大魏的秦王,以后会是太子、皇帝,和他硬拗着,这是想找死么? 近卫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很快树好靶子,还给桓广阳拿来几张上好□□请他挑选,桓广阳很娴熟的给自己挑了张神臂弓,又替江城挑了把小巧些的。近卫队长看到江城公主莲步姗姗的过来,和桓广阳一起拿起弓箭,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会射箭的公主?”他小声嘀咕。 “孤陋寡闻啊,三皇子在南朝不就是败在江城公主手下了么?”有人低声笑话他。 “啊?”这近卫队长听了,露出痴呆的神色。 他发过呆之后又有些恼火,“谁这么大胆敢当面嘲笑我?”转过身看了看,却是他的一位同僚,也是近卫队长,姓周名登。 “你不当值,怎么也来?”陈队长疑惑问道。 “我酷爱射箭,你不知道么?”周登笑道。 近卫队长往桓广阳和江城那边看了看,“那倒是,你小子爱武成痴,刀枪剑戟,你哪样不爱?”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靶场上,桓广阳和江城相视一笑,同时拉弓搭箭射了过去!“噗”“噗”两声,两人的箭一前一后射中红心。 “好箭法!”近卫们振臂欢呼。 这夫妻二人箭法均是高超,近卫们都激动起来了。 北朝人尚武,这样的秦王和江城公主让他们热血沸腾、钦佩不已。 正在他们投入叫好的时候,李贵妃车驾到了。 看到雍容华贵、身穿曳地长裙的李贵妃在宫女、宦者、虎贲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近卫很自觉的让出一条通路,单膝下跪,拜见李贵妃。 李贵妃今天是盛装前来,单是替她拖裙摆的宫女便有六位之多。 看也没有看这些近卫一眼,李贵妃径直走到了桓广阳和江城面前。 桓广阳和江城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弓箭,一起沉默的看着她。 李贵妃嘴角浮起丝奇怪的笑意,挥挥手,命令跟着她的宫女退下。 宫女很听话的退到了远处的草地上,虽然能看到,但是却听不到他们的讲话了。 “小七,你想起了什么?”李贵妃轻启失唇,慢悠悠的问道。 桓广阳静静看着她,“那个人是谁?” 李贵妃如墨玉般的眼睛中浮起一片水气,语气酸楚,“我就知道,你一旦回来,我的平静日子便没有了。小七,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不是不疼爱你,可是让我为了你欣然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做不到你明白么?我是你的母亲,可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怕疼,我怕死,我怕有人借着祖制、规矩,把活生生的我逼向坟墓。小七你知道么,当年你被带出宫,带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死,让我静悄悄的消失啊。我一个人跪在冷冰冰的佛堂里,想到三天之后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阳光、花草、亲人,要被埋到坟墓里去,我有多绝望你知道么?刘贤妃和冯淑妃一前一后来看过我,向我炫耀,炫耀她们以后要抚养你了,要做皇后了,那时候我心里有多恨,你能想到么?我亲生的儿子成了她们向上爬的工具,我和她们争了这么多年,就因为我生了一个出色的儿子,所以我眼看着就要死了,而她们却会好好的活着,养我的儿子,占我皇后的位子,将来陛下百年之后,更会是万人尊崇的太后!凭什么啊,小七你告诉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凭什么啊?就因为我生了你,而你是这么的出色,所以我就该死么?” 两行清泪,顺着她依旧美丽的面颊流了下来。 江城虽然一向不喜欢她,这时也是心中叹息。 当然李贵妃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造成惨况的难道不是这项罪恶的制度么?儿子要做太子,亲生母亲便要死去,这是何等的野蛮,何等的残忍。 桓广阳身姿挺拔,屹立如松,“那么阿宝呢?她只有三岁,天真可爱,难道她就该死么?” “你是为了……阿宝么?”李贵妃身子一震。 “对,我是为了阿宝。”桓广阳声音缓慢而清晰,“你要杀我,悉听尊便。可阿宝有什么错?” “我怎么可能杀你。”李贵妃惨笑,“小七,虽然我一直担心你太聪明了,太引人注目了,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有可能会害得我没了性命。可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啊,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才生下你,难道我舍得亲手杀了你么?你以为我舍得么?” 她向前迈了两步,神情激动又伤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当然舍不得亲手杀我。”桓广阳不为所动,“只是有人要救你的时候,你点了头而已。” 李贵妃脸色煞白。 她身处禁庭,那人能怎么救她?带领人马杀进皇宫硬把她救出来么?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那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儿子死掉、消失。子立母死,既然儿子已经不在,那处死母亲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她就可以活下来了。她在同意那人救她的时候,其实就是宣判了她亲生儿子的死刑。 “如果我早做准备,不会是这样的……”李贵妃哀求的看着桓广阳。 “如果你早知道,早做准备,会设法让我消失,但是不会真的让我死,是么?”桓广阳轻声问道。 李贵妃泪流满面,拼命点头。 当然了,她自己生下的儿子自己能不心疼么,如果她早就知道小七三岁的时候就会被立为太子,她会早些想办法的!既让小七“消失不见”,又不会真的杀了他,母子二人的性命都得到保全! “小七,原谅我吧!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啊!”李贵妃苦苦央求。 “我可以原谅你。”桓广阳不肯让步,“可是阿宝呢?阿宝能原谅你们么?她才三岁,因为你们的原因葬身虎腹……” “阿宝阿宝,一直提阿宝。”李贵妃拨高了声音,柳眉倒竖,“是阿宝重要,还是你的亲生母亲重要?” “你明明知道的,他没有想伤害你。”江城见李贵妃这样,替桓广阳抱不平,挺身挡在他面前,“他只是想替他的妹妹讨回公道,所以你只要说出那人的下落,这件事便和你无关了!他没有要见魏国皇帝,更没有向贺大将军透露一丝半点,他一直在保护你,难道你不明白?他已经这样替你着想了,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一定要和他作对呢?交出那个害死无辜小孩子的凶手,对你来说有那么难么?” “不可能的!”李贵妃眼睛红了,尖声叫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可能交出他的!” 桓广阳眼圈也红了。 呵呵,原来这世上还有她拼了性命也想要保护的人啊,原来并不是每一次面临生死抉择,她都会不顾一切选择让自己活下去…… 李贵妃目光疯狂了,“我和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可以为了我去死,我也不会辜负他、出卖他的!小七你不要怪我狠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如果咱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能活着,你会慷慨赴死,把生的机会留给我么?你会么?” “我会。”桓广阳脸色雪白,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你真是我的母亲,我当然会。” 江城握紧他的手,同情的看着他。 江城知道,如果桓广阳和寿康公主同时面临危险,寿康公主宁愿自己性命不要也会保护桓广阳,桓广阳也是一样的。 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何惜一死。 李贵妃震惊,“你,你……”她惊讶片刻,颓然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喃喃道:“所以你是一定不会放过他了,是么?”桓广阳神情冷漠,“如果他当初害的只是我,你求我,我便肯放过他。可他不该害了阿宝,阿宝只是个三岁的小女孩,妨碍到他什么了?” 桓广阳话音未落,李贵妃带来的虎贲卫为首一人忽然发出凌厉的啸声,抽刀向桓广阳飞奔过来!而他的手下却是转过身对近卫发起猛攻!近卫陡遭变故,本来就有些发懵,这时周登和他带来的手下忽然也翻了脸,抽刀疾砍,近卫更是慌张了。 周登等人是早有蓄谋的,攻其不备,立即占了上风。 近卫发出声声哀呼,受伤、毙命之人很多。 更多的虎贲卫冲着桓广阳和江城扑过去了。 那率先冲上去的虎贲卫首领的腿被李贵妃抱住了,“不,不要杀他,他是我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那首领咬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而且他迟早有一天会被立为太子的,到时候你也没命!不如我现在杀了他,一了百了!”李贵妃泪流满面的摇头,“不要,他是我儿子……杀了他咱们也是死,陛下不会放过咱们的……”首领狞笑,“怎会?到时候咱们把所有的罪过全推到元纲身上,咱们还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人会怀疑!” 李贵妃现出犹豫的神色。 她慢慢松开了那首领的腿。 桓广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江城对他无限同情,“可怜,他遇上的这是什么人啊。”手持弓箭,背贴上他的背,鼓励的道:“十三郎,敌人很多,咱们要互相依靠了。”桓广阳心中一凛,暗暗骂自己,“危险面前,难道不是应该首先保护我的爱妻么?为不相干的人烦恼什么?”蓦然睁眼,沉声道:“阿令,你躲在我身后,这些贼子交给我来对付!”首领狞笑着挥起长刀,刀挟风雷,凌厉无比砍向桓广阳,桓广阳飞起一脚,将那首领斜斜踹飞了出去,正好落在李贵妃身边。 李贵妃本来是眼中含泪心有不忍的,这时却吃了一惊,“你怎样了?”话音未落,已有数名虎贲向桓广阳恶狠狠的扑过去了,桓广阳冷静的射出几枝连珠箭,稳、准、狠、快,“扑”“扑”“扑”,利箭入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令人心生惧意。 江城也数箭连发,毫不留情。 这夫妻夫人配合的很好,两人背靠着背,一人对付一边的敌人,同时还忘不了提醒对方,“十三郎,有人从左边偷袭。”“阿令,右边有暗器。”相当有默契。 桓广阳一箭射中那首领的小腿,那人吃痛不过伸手扶着小腿,咬牙切齿的道:“没想到他养尊处优,身手却这么好!”李贵妃六神无主,“不光他厉害,那南朝公主也厉害啊。咱们怎么办?到底怎么办?”那人恶狠狠的道:“还能怎么办?只有杀了他!”忍着巨痛拨下腿上的箭,推开李贵妃,大吼一声,凌空跃起,明晃晃的长刀向桓广阳劈了过去! 桓广阳嘴角浮起丝冷笑,沉着冷静,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胸! 左胸是心脏的位置,那人痛苦倒地,面无人色,眼见得是不活了。 李贵妃抱紧了他,仇恨的瞪着桓广阳,绝望又悲伤,“他只是想救我罢了,你又何必下这样的狠手?” 桓广阳眼光冷冽,已经看也不想看她一眼了。 如果她真的是他的母亲,他宁愿自己死一千回,也不忍伤她一分。可是,她真的是他的母亲么? 他不再看李贵妃,咪起眼睛看向来犯的敌人,射出致命的一箭。 魏帝和贺坚、元维等人赶到之时,人人目瞪口呆:桓广阳和江城背靠着背,一箭接着一箭,去势凌厉,箭无虚发。夕阳在他俩脸皮踱上一层金光,这夫妻两人真正是熠熠生辉。 “阿兄,阿嫂!”元维惊喜的跑了过去。 “十五郎,小心!”桓广阳沉声喝道。 一名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虎贲蓦然跃起,手持长刀拦腰砍向元维,元维慌了,“别啊,我不大会打架……”说时迟那时快,桓广阳劈面射了那人一箭,贺坚从背后甩出长刀正中那人后背,那人晃了几晃,脸上满是怨恨和不甘,重重倒在了地上。 “清理现场,一个也不许放过!”贺坚沉声命令。 近卫们清理起现场,一个挨一个察看伤势、死活,魏帝在贺坚和众多侍卫的保护下也缓步过来了。 桓广阳和江城手牵着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魏帝看看一地的死尸,再看看这对金童玉女般的夫妻,眼眸中终于露出欣慰之意,感慨道:“佳儿佳妇,佳儿佳妇。” 贺坚心沉了沉。陛下这是……终于认可了江城公主么? 他神色复杂的打量了江城许久,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南朝公主很出色,和七郎很相对,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陛下……”他小声和魏帝说了句什么。 魏帝露出赞许之色,“贺卿大度,从无私心,真是诸臣之楷模啊。” 贺坚便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对了,谨慎的谦虚了几句,“陛下过奖,臣不敢当。” 元维瞅瞅魏帝和贺坚这会儿心思都不在他身上,忙跑到桓广阳身边,小声告诉他,“阿兄,家里很惦记你,妇翁已经暗中联合了柔然和几个小国,要同时进攻大魏。当然了,这就是虚张声势,逼陛下放人……” 桓广阳沉默片刻,捏了捏他的手。 “阿兄。”元维觉察到了桓广阳的亲呢和关心,幸福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阿璃的兄长便是他的兄长,这可真好! “以后回了建康,阿璃如果和我吵架,我便要把阿兄搬出来了。”元维喜滋滋的想道:“我要很神气的告诉阿璃,阿兄是她的,也是我的!我们都是亲的!” “小十五。”元维正飘飘然,却听到了一个疲惫沙哑又苍老的声音。 元维愕然看过去,只见李贵妃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异常狼狈。 “阿母,您怎么了?”元维见她这样,大惊,忙不迭的跑了过去。 李贵妃挤出丝笑容,费力抬起手想抚摸他,元维忙把自己的脸凑过去,“阿母,您怎么了啊。”李贵妃无声笑了笑,抬头看向桓广阳。 “阿兄,这是怎么回事?”元维带着哭腔问道。 魏帝和贺坚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了。 他们一齐看着桓广阳。 李贵妃笑了,笑的很凄惨。 桓广阳沉默许久,方慢慢说道:“虎贲忽然发难,李贵妃也受了牵连,很惭愧,我没有保护好她。” 他向李贵妃躬躬身子,表示自己的歉意。 李贵妃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的儿子虽然害了她,可关键时刻也是肯保护她的。当着魏帝的面,她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为了保护她什么也没说…… 元维在流眼泪,李贵妃眷恋的看了他一眼。 小十五和小七不同,这个孩子是她从小养到大的,感情自然深厚一些。她自己也承认,她疼爱小十五比疼爱小七多。不过,虽然她真的疼爱这个孩子,可她一直潜移默化的告诉他,不要争储位,不要想当太子,你不是喜欢南朝么?不是喜欢建康么?当了太子你还怎么到建康去玩啊,自然是要当一名普通皇子了,自由自在的,不必受那么多的束缚。她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不想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不想自己因为这个送了性命…… “不必为我伤心,我不是个好母亲。”她虚弱的说道。 魏帝冷冷看着她,先是震惊,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 当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李贵妃,只是李贵妃正在宫中斋戒礼佛,小七却是在行宫失踪的,所以他的怀疑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现在,桓广阳回忆起往事之后第一个要见的便是李贵妃,见了李贵妃之后却是这样的情状,要说李贵妃没有问题,他是不会相信的。 李贵妃看到魏帝的眼神,打了个寒噤。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知道他有多么的果断,多么的无情…… “小七,你想保全我,我领你的情,可你的这片心,恐怕还是白费了。”李贵妃喃喃。 李贵妃想自杀,可是用刀她怕疼,用毒她也怕,一时之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只想找到一个既能死去又不疼不痛的法子,好让她得到解脱,不用回宫之后面对魏帝的怒火。 魏帝目光迅猛锋利的看着她,如同寒冬时的北风一般,凛冽冰冷,刀子一般。 李贵妃瞪大眼睛,没了呼吸。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总算如愿以偿了,没有用刀,没有用毒,但是干脆利落的死了,被吓死的。 “阿母,阿母,”元维发觉到她的不对,惊慌哀嚎。 桓广阳脸色雪白,江城紧紧抱住了他。 魏帝震怒,这天的行宫行刺案牵连甚广,包括大皇子元纲、武国侯李安民在内的许多人都被贬谪,近卫更是被从新清洗一遍,大换血。 这年秋,南朝向北魏发出檄文,讨伐北魏背信弃义、扣留大梁使臣等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正式向北魏宣战。太子萧冲,大将军桓惕亲自率军至南北朝交界处的林城,准备进攻北魏。 第185章 终章 (下) “仇大娘,如今咱们腹背受敌,进退路穷,不如你打发劫匪,我打发这绿衣郎君,如何?”任江城轻声和仇大娘商量。 仇大娘摇头,“不可。女郎,这绿衣郎君是桓家的人,很难对付。” “桓家的人?”任江城愕然。 她之前看到这绿衣青年一行人的派头,便想到了这不像劫匪,像正规军,却没料到竟是桓家的人。 桓家还是很注重家族名声,也很注重子弟教养的,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径啊。 “是桓大将军的儿子么?”任江城追问。 她在乐康公主府见到过桓大将军的儿子桓十三郎,这位绿衣郎君,难道和他是兄弟不成。 仇大娘脸色不大好,简短道:“他是桓惕的侄子,在桓家排行第十四,和陵江王府有过节。” 桓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仇大娘提到他竟直呼其名,看来对桓家是不满到了极点。 任江城不禁苦笑。 仇大娘毫不掩饰对桓大将军的敌意,桓十四郎又因为和陵江王府有过节便亲率府兵来追击仇大娘,看来这两家真是势同水火啊。 她们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前边的劫匪已经呼喝着冲过来了,孙家的家仆惨叫连连,看来这回不是戏弄人的,而是动了真章。 “人命关天,大娘快过去!”任江城听到家仆的惨叫声,心中不忍,着急的催促,“桓十四再怎么来意不善,到底也不是土匪,世家子弟总要顾些颜面的。我能对付他。大娘不必管我了,快去救人!” 桓十四郎笑吟吟骑在马背上,轻裘缓带,仪态从容,至少暂时没有露出敌意。 仇大娘忖度下形势,咬咬牙,道:“也好,我先料理了这拨不长眼的贼人,再来对付桓家的小子。谅他也不敢对女郎动粗!”瞪了桓十四郎一眼,手执强弓,迎战前方的敌人。 她惯用弓箭,还像方才一样左手执弓,右手扣弦,身姿挺拔如松。 桓十四郎眉目含笑伸出手掌拍了拍。 他生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手形优美,这样的一双手长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是浪费。 桓十四郎拍过手掌,他身畔的随从立即从背上取下弓和箭双手递了过去。 这张弓由玄铁制成,乌黑发亮,箭头更是精钢所制,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令人胆寒。 桓十四郎接过弓,拉开,将一枝利箭搭在箭台上,箭头对准了仇大娘的后背! 王媪、能红、能白同时惊呼出声。 任江城眸光一寒,也举起了自己惯用的黑檀弯弓。 桓十四郎瞄准仇大娘的后背,笑吟吟的道:“这人生的太丑了,看着碍眼。任家女郎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她实在不配站在你眼前。女郎,我替你出口气,将她射死,你说好不好?” 他语气十分轻松,仿佛他和任江城商量的不是要射死一个人,而是要踩死只蚂蚁,或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日光映在他脸上,白皙细腻的皮肤仿佛半透明似的,更显得精致美好,如同谪落人间的仙人。 说出来的话,却如此残忍毒辣。 仇大娘专心应对前方的劫匪,对身后的情形一无所知。 桓十四郎半咪起眼睛,引弓欲射,漫不经心的笑道:“女郎,我替你把这碍眼的人射杀了,你便跟我回京城去,好不好?” “不好。”一直安安静静的牛车之中传出清柔娇嫩的女子声音。 众人眼前一亮,但见牛车的车帷忽地被拉开,一名黄衫女郎俏生生立在车上,手持一张漂亮的弯弓,弓已拉满,箭已搭好,箭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对准了绿衣郎君,桓十四郎! 她年纪不大,身材窈窕,面容稚嫩,一身淡黄色的衣衫衬得她肌肤越加白皙,如美玉,如凝脂,如初冬之雪,如幽谷寒冰,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她有一种娇柔而细致的美丽,可她手持弓-弩立于牛车之上,身姿如松,弓马娴熟,又显得倨傲孤高,咄咄逼人,令人不敢小觑。 桓十四郎所带的府兵本就军纪整齐,这时更是全体看呆了,一丝声响也无,异常安静。 桓十四郎没想到车里会出来一位美丽的女郎,更没想到女郎会拿箭对准他,惊讶的挑了挑眉,“不好?” “很不好。”任江城声音镇定而冷淡。 桓十四郎眸中闪过丝兴味,“是射杀了她不好,还是你随我同去京城不好?” “都不好。”任江城干脆的说道:“第一,我不许你射杀她;第二,我不会跟你去京城。” “你这样说话很不合适,太生硬了。”桓十四郎柔声道:“女郎还是温柔婉顺些比较讨人喜欢。” 仇大娘身形移动,桓十四郎手中的弓重又瞄准了她,右肩微微上耸,眼睛微咪。 他生着长而妩媚的丹凤眼,微微咪起来的时候,却显得凌厉无情。 看样子他手中的箭是真的要射出去了。 “我没想讨人喜欢。”任江城声音清洌又冰冷,“桓十四郎,我劝你还是把弓箭放下为好,免得给桓大将军惹麻烦。” “此话怎讲?”桓十四郎挑眉。 任江城淡淡道:“你自背后射杀仇大娘,便是偷袭,非常无耻。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桓家有何脸面,桓大将军的声名岂不是为你所拖累么?家中有这样的子弟,说出去真是羞也羞死了。” 桓十四郎呆了片刻,嗤之以鼻,“我让这件事传扬不出去,不就行了?” 他唇角向上勾了勾,大概是觉得任江城说话太可笑了。 以桓家的势力,想捂住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易如反掌。 任江城冷静的道:“要让这件事传扬不出去,除非你封住任家、孙家每一个人的口,也就是将我们每一个人全都杀了。但凡有一条性命在,这件事总会被公之于众的,不可避免。” “将你们每一个都杀了?”桓十四郎啧啧,“你这个提议,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我原先只想杀了仇大娘,再请你一同进京,其余的人我没有兴趣,管不着。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杀人灭口,让这里血流成河!” “那么,你便要好生谋划一番了。”任江城镇定依旧,“不光活人会说话,死人也一样。你杀人的方式、手法千万不要露出任何桓家的痕迹,否则总会被人看出破绽,暴露行踪。” “你替我想的挺周到啊。”桓十四郎都气笑了,“好,我便如你所愿,细细筹谋,既杀了人,又不暴露桓家。” 他笑起来的时候并不显得如何邪恶,倒有几分孩子气。 任江城凝视着前方那绿衣郎君,神色变得柔和了,声音更是温柔似水,“十四郎,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这个人侠骨柔肠,恩怨分明,度量宽宏,心地纯善,不会视人命如草芥,累及无辜的。” 她态度一直很强硬,到了这时,却一下子有了很大的转变。 桓十四郎纵声长笑,“女郎,你怎知我侠骨矛肠,恩怨分明,度量宽宏,心地纯善啊?” 任江城微笑,“桓家十四郎的美名,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虽在闺阁之中,也早就听说了呢。”她口中说着话,眼睛盯紧桓十四郎手中那张玄铁弓,心中默默念叼:放下,放下,快点放下…… 仇大娘正专心迎敌,听到身后传来桓十四郎的长笑声,吃了一惊,担心任江城的安危,急发连珠箭将劫匪射下马,回头看了过去,“女郎,你没事吧?” “没事。”任江城扬声道。 仇大娘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女郎无事便好。” 就在这时,本来伏在地上的一名黄脸大汉蓦然一声大喝,扬起手,数枚飞镖迅疾无伦的冲仇大娘射了过去!仇大娘听到背后有风声,忙向旁边闪了闪身子想要避过去,可她已是力战过两场,有些疲惫了,这时又有些松懈,措手不及,躲过了前面的几个,没躲过最后一个,“扑”的一声闷响,被飞镖打中了右胳膊。 “你这恶婆娘,也有今天!”那黄脸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臂,势若疯狂。 仇大娘箭术奇佳,折了他不少兄弟,黄脸大汉气怒交加,恨毒了仇大娘。 仇大娘咬牙忍住巨痛,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黄脸大汉又惊又怕,转身仓惶逃蹿,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往旁边的树林子里跑去。 仇大娘箭射的依旧很准,可是力气不够,射程不够远,没有射中黄脸大汉。 黄脸大汉拼了老命往前跑,跑的比兔子还快,眨眼间便跑到了树林中,看不见了。 仇大娘转过身要回去,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女……女郎……”仇大娘以弓-弩作支撑,努力抬起头。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牛车上一名黄衫女郎迎着风傲然站立,衣袂飘飘,黄衫女郎前方是一排排一列列盔甲鲜明的府兵,为首的是一名绿衣郎君和一名……白衣郎君…… “怎地又多了一个人?”仇大娘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白衣郎君骑的是一匹白色宝马,浑身的马毛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神骏非凡。这白衣郎君容颜如玉,眉目清隽,仿佛一尊由上好美玉塑就的玉雕一般,澄澈耀眼,光可映人。 绿衣郎君冲他陪着笑脸,他双眉微皱,似有不满。 “十四郎,还不快把弓箭收起来。” “阿兄,你不是陪姨父姨母从水路走的么?怎地又回来捉我……” “还不是怕你闯祸么?收起来。” “凶什么凶,我收起来便是。” “向八娘子道歉。” “道什么歉啊,我和她开玩笑的……” 两名青年郎君的对话飘入她耳中。 一个声音她认得,是桓十四郎的,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很好听,低沉悦耳。 桓十四的阿兄来了,桓家总算有明白人……女郎无恙…… 仇大娘神智渐渐模糊,呻-吟一声,重重倒了下去。 这沉重倒地的声音,惊醒了正持弓对峙的桓十四郎、任江城。桓十四郎正是狼狈的时候,见状忙把弓箭收好,指指仇大娘,“别说了什么道歉不道歉的了。她昏倒了,快救她!” “仇大娘。”任江城大吃一惊,忙纵身跳下牛车,跑过去扶起她,“仇大娘你怎样了?”见她胳膊受伤,流了很多血,忙伸手替她按她伤口,“你受伤了!” “女郎……我……我怕是不能护送你……回去了……”仇大娘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弱弱的、愧疚的说道。 “不,不会。”任江城迅速反对,“你不护送我怎么行?天高路远,我一个人到不了嘉州,到不了我阿父阿母身边。仇大娘,我全靠你了!” 仇大娘虚弱的笑了笑,“我也想啊……可我怕是不行了……” 任江城一脸急切,“不,你必须活着,我需要你!” 她一边安慰着仇大娘,一边无助的向桓广阳求救,“十三郎,你身边奇人异士很多对不对?有没有大夫?”桓广阳走到仇大娘身边,凝目观看,“普通的大夫怕是不管用。她应该是中了毒。先包扎伤口吧。”他招招手,便有一名军医过来替仇大娘察看了伤势、清理伤口、包扎好了,恭谨的道:“外伤不严重,可镖上淬有剧毒,这毒难解。郎君,请恕属下无能无力。” 仇大娘这时面色已渐渐发黑了。 任江城伤心的滴下泪来,“她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这样的,都是我连累了她……” 虽然她和仇大娘认识的时间并不久,打过的交道也不多,可是仇大娘一心一意要保护她、中了毒神智几近昏迷还因为不能护送她回去而愧疚,这样的情意,任江城哪能不感动呢。 晶莹的泪水从任江城面颊上滑落,安静美丽,如宁静晨曦中带着露水的海棠花。 “哎,方才我说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全杀了,你也没哭啊。”桓十四郎凑过来,一脸稀奇的瞅着她看,“现在你为了她哭成这样?她也没啥重要的,不过是陵江王的下属……” 正说着话,无意间遇到桓广阳带着冷意的目光,他讪讪的、不好意思的住了嘴。 桓广阳鼻梁挺直,眉毛浓,眼窝深,眼眸的颜色却很浅,尤如稀世琉璃一般,在日光下晕出淡淡光华,明净的令人不敢直视。 “阿兄,我和八娘子说着玩的,说着玩的……”桓十四郎小声嘟囔。 一个一个全杀了?若真有这事,被阿兄知道了……桓十四郎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 “八娘子莫伤心,仇大娘或许还有救……”桓广阳道。 任江城惊喜的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希冀,“怎么救?我知道了,她是被劫匪打伤的,只要找到劫匪,便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可以配制解药,对不对?” 这一刻的任江城,天真的像个孩子。 和方才沉着冷静面对桓十四郎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桓广阳沉吟片刻,简短的吩咐,“阿奴,你带八娘子和仇大娘上车,自水路追上姨父姨母,请杜大夫出手医治。” “阿兄你呢?”桓十四郎忙问道。 桓广阳道:“杜大夫医术高明,或许能解得了这毒,也或许不能。你带人回去求医,我带人追击劫匪,捉到飞镖的主人索取解药,咱们双管齐下,分头行事……” 桓十四郎都快跳起来了,“阿兄亲自去追几个小毛贼,简直是笑话!” 桓广阳抬手制止他,“我意已决。” 他温声告诉任江城,“女郎放心,桓家自有桓家的担当。宣州没有出色的大夫,仇大娘回城无用。不如请杜大夫出手,即便解不了毒,也能暂时压制。女郎先随舍弟上船,如何?”任江城这时心乱如麻,听桓广阳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桓广阳飞身上马,带了数十名仆从,沿着劫匪逃跑的方向追过去了。 他骑术奇佳,下属也个个是高手,如风卷落叶般疾驰而去,眨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桓十四郎气得直跳脚。 孙庆之和任淑贤方才都吓得躲在车里抱头发抖,连头都不敢抬,一直到贼人已经走了,任淑贤身子还是软的,动弹不得,孙庆之比她略好一点,稳定心神之后出来跟桓十四郎见礼。桓十四郎正是没好气的时候,不耐烦,看也没看孙庆之一眼,草草一揖,就气呼呼的背过身去,不理人了。 他这是极失礼的行为,不过孙庆之才经历过一场磨难,在生死之间挣扎过,对这些细枝末节倒不放在心上了。 孙庆之这会儿真是胆子都被吓破了,对任江城说道:“八娘,你去陪陪你二姐姐,稍后咱们回城……” 出门真是太艰难了,孙庆之现在宁愿不做官,不出仕,躲在家里安生度日。 “回城可不行。”桓十四郎大大咧咧的打断他,“我阿兄吩咐过了,让我陪八娘子上船,请杜大夫给这人疗伤呢。”指了指仇大娘,“她若回城,只有死路一条。” 孙庆之道:“阿芦上船当然可以,八娘并没受伤,还是跟愚夫妇回城为好。” 桓十四郎不由的一声冷笑,“若不是看在八娘子的面上,谁管这个女人的死活?谁有闲功夫给她疗伤?八娘子若不跟我一起走,这个女人我便不管了!”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孙庆之很生气。 虽然他不想惹桓家的人,不过任江城是他从刺史府带出来的,若是半路上把人弄丢了,跟桓十四郎走了,他回家如何交待?桓十四郎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他么? “这些世家子弟,也不会为别人着想了。”孙庆之心中愤懑。 “哎,你怎么说。”桓十四郎生气的问着任江城。 任江城迅速的盘算了下。 她最想去的是嘉州,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那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这个念头只好暂且搁下。目前她能选择的是两条路,一条是跟孙庆之、任淑贤回城,重新住到刺史府,另一条便是带上仇大娘跟桓十四郎一起走,上乐康公主的船。刺史府,任江城是再也不愿回去了,那里没有一个亲人,说不定还有人居心叵测想谋害她,既然出了火坑,没有再往回跳的道理。上乐康公主的船也并非好事,她和桓家、乐康公主相交并不深,但是…… 任江城低头看看昏迷的仇大娘,无奈苦笑。 回到宣州,仇大娘只能等死,没有大夫能救她的命。 只有求助乐康公主身边的杜大夫了。 毕竟那是位世人皆知的名医。 “她是为了保护我才中的毒,我不能抛下她不管。”任江城轻声、坚决的说道:“我带她上船,求杜大夫为她疗伤。” “这样才对嘛。”桓十四郎这才高兴了。 任江城做了决定,“乳母、能红、能白跟着我,其余的人和二姐夫、二姐姐先回城……” “八娘!”孙庆之听她这么说,大惊失色,“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这样呢?” 仇大娘迷迷糊糊的呻-吟了一声。 任江城当机立断,“人命关天,我这就带她上船求医。二姐夫,我是和乐康公主殿下一起的,你放心。”匆匆交待孙庆之代她回城向任刺史解释,之后便亲眼看着仇大娘被抬上了车。 王媪、能红、能白当然是跟着任江城的。 这三个人虽然也吓得够呛,还是彼此相扶上了车。身子都是软的了,能红还忘不了夸奖任江城,“咱们八娘今天多威风啊,多神气啊。”能白附和,“就是,咱们八娘今天威震四方,贼人闻风丧胆……”说的仿佛开弓搭箭射落劫匪的不是仇大娘,而是任江城。 王媪喃喃,“我没保护八娘,反而是八娘保护了我……” 任江城命令她们躲在车里不许出来,危险来临的时候,最勇敢的却是平时娇生惯养的八娘。 “乳母,我小时候是您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该我保护您了。”任江城过来扶了她一把,柔声说道。 王媪老泪纵横,“八娘长大了,懂事了。” 任江城吩咐能红、能白照顾好王媪,两名婢女一迭声答应,“是,八娘。” 任淑贞昏迷未醒,任江城没来得及和她告别,便走了。 孙庆之看着一队骑兵护着任江城的牛车渐渐远去,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觉惶恐,“这这这……这成何体统!我回城之后,该怎么跟岳祖父说啊?” 从任家把八娘带出来,才出城,就给弄丢了! ----- 任江城一行人到了岸边,只见水中泊着三艘大船,数只小船,还没有启航。 桓十四郎欣欣然,冲任江城炫耀,“看到没有?等我呢。我没来,姨父姨母便不开船。” 这时的他心情开朗,眉花眼笑,如名画家清石山人笔下的仙童一般秀美可爱,哪里还有方才凶狠残忍的模样? 任江城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 虽然仇大娘的伤不是他直接打的,可如果没有他来瞎捣乱,仇大娘不必分心,不一定会受这个伤。他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也够可恶的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杜大夫,请他出手救人。任江城并不认识杜大夫,只能倚重桓十四郎,也就不急着跟他算帐,“请问杜大夫在哪里?” 桓十四郎笑嘻嘻,“这个不急。女郎,咱们先去拜见我姨父姨母好不好?” 任江城眸光冷了冷,“我不认为乐康公主会在意我,会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我。十四郎,咱们还是先找到杜大夫,请他替仇大娘医治。” 她才没有心情见什么乐康公主呢。而且,乐康公主这个人很傲慢,船停在这里不启航明明是等十三郎和十四郎的,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刺史府女郎这时候到乐康公主面前去做什么?讨人嫌么? 桓十四郎笑道:“姨母从前是不会在意你的。不过,我如果把你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她知道你与众不同,便会对你另眼相看了。来,跟我走。”洒脱的冲任江城招招手,示意任江城和他一起上中间的那艘大船。 这三艘大船看外表都很美观、坚固,不过,中间的那艘雕龙画凤,尤其奢华。 乐康公主乘坐的,便是这艘船了。 任江城见桓十四郎如此,不禁心中冷笑。眼前这美男子看似天真无邪,实际上谁知道呢?他的阿兄吩咐过,让他带仇大娘来找杜大夫求医,他却是和陵江王府有过节的,愿不愿让仇大娘得救还两说。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拜见姨父姨母,很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想置仇大娘于死地! 任江城不再理会桓十四郎,双手搭在唇畔,大声疾呼,“杜大夫,杜大夫!杜大夫,我受桓十三郎所托,带了一名病人过来,求你医治!” “哎,你乱叫什么?”桓十四郎急的跑过去阻止她,“这里不能大呼小叫的,懂不懂?” 任江城顺势狠狠踩了他一脚,踩的他呲牙咧嘴,叫苦不迭。 “杜大夫,杜大夫你快出来!桓广阳找你!”任江城叫的越发大声。 能红一下子便从车里蹿出来了,“八娘,我帮你喊!”能白紧随其后,“就是就是,我们别的不会做,帮着八娘大声喊喊还是可以的。”任江城交待,“莫乱喊,只齐声叫杜大夫便好。”能红和能白很听话,两人果然鼓起腮帮子大声叫唤,“杜大夫,杜大夫!”一声急似一声。 桓十四郎咧着嘴,倒吸冷气,“如此美丽的女郎,却这般粗蛮,可惜啊,可惜。” 任江城冷笑,“你呢?相貌如谪仙,行径如屠夫,不搭啊,不搭。” 仇大娘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这时候的任江城真是没什么耐心,也不讲究涵养和风度了。 “你说我是屠夫!”桓十四郎大怒。 正生着气,想到任江城中虽骂他是屠夫,却也赞他如谪仙,又兴滴滴的笑了,“我就是貌美心毒,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却很乐意!” 能红和能白齐心协力,整齐划一的拼命喊着“杜大夫,杜大夫”,虽然只有两个人,声音却很刺耳。 大船下冲下来数名兵士,气势汹汹的往这边走,“谁在这里大声喧哗?谁在这里大声喧哗?” 能红和能白很害怕,两人下意识的紧紧抱在一起,口中的声音却是没停,依旧拼命叫喊。 这数名兵士离得越来越近,任江城顺手把桓十四郎推了过去,“告诉他们,这全是你的主意。” “明明不是我的主意!”桓十四郎怫然。 任江城作势要踩他另一只脚,桓十四郎又惊又怒,“美如天仙,心如蛇蝎啊。” “咦,貌美心毒的难道不是你么?”任江城惊讶。 桓十四郎气得想要跺脚,一脚跺下去之后痛彻心脾,方才想到他刚刚被踩过,不由的哀声道:“任八娘,你害得我好苦……” “吵死了。”旁边一艘小船上现出名青衣老者,眉毛又长又浓,眼窝深陷,面带不悦。 桓十四郎见他出来,呆了呆,忙挡到任江城面前,眉眼乱动,跟她胡拉乱扯,“八娘子,你阿父阿母在嘉州对不对?我反正是个闲人,不如我护送你去嘉州吧,好不好?一来我做个好人,二来我可以顺便到嘉州游山玩水……” 任江城伸出手掌,镇定的将他拉开,“不要挡着我见杜大夫。” “你怎么知道他是杜大夫啊?”桓十四郎一声哀叹。 任江城哪还有功夫理会他呢,径自往前走,扬声道:“杜大夫,我受桓广阳所托,带来一名病人,请您替她医治。” 青衣老者哼了一声,仰头向天,“便是广阳托我,也要看我心情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不一定给治。 任江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的呆了呆。 原以为搬出桓广阳的名号会很好使,没想到杜大夫这么有个性,乐康公主嫡亲外甥的面子也不买…… 桓十四郎幸灾乐祸的笑,“碰壁了吧?没办法了吧?哎,我跟你说,杜大夫脾气怪着呢,他这个人不贪慕权势,就对钻研医术有兴趣,要不是因为我姨母府中有许多医学古藉可以供他翻阅,有珍奇药草可以供他制药,姨父又经常找些疑难杂症供他解闷,他还不一定留下来呢。” 公主之尊又怎么了,没有这些,一样留不下杜大夫。 任江城眼睛亮了,回过头冲桓十四郎嫣然一笑,“十四郎,多谢你。” “你谢我什么?”桓十四郎莫名其妙。 任江城高声道:“桓广阳所托付的这名病人症状很奇怪,几位名医看了之后都束手无策,杜大夫想必也是没什么把握,怕治不好丢人,才不肯替她医治的吧?” “我治不好,我怕丢人?”青衣老者一声怪叫,“抬上来,马上将人抬上来!你看我能不能治好!” 任江城听不得这一声,“快,把仇大娘抬上来。” 青衣老者斜了她一眼,“丫头,咱们先说好了,若是这人病的稀松平常,我可跟你不依。” 任江城愁眉苦脸,“她病的很重,别的大夫都没用,所有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 青衣老者哈哈笑了笑,指指左侧的大船,“抬到我房里去,那儿东西全。” 桓十四郎垂头丧气的,先是把兵士打发走了,“没事,跟姨母说,是我闹出来的事。稍后我自会向她请罪。”又命人把仇大娘抬到杜大夫的房间,“轻轻的,这可是我阿兄托付的病人。” 任江城哼了一声。 轻轻的?你是想说慢慢的吧。 杜大夫不喜人多,故此仇大娘被抬上船之后,房里只剩下他和任江城、桓十四郎,和他的一个小药童,无关人等全被赶了出去。 杜大夫仔细看过仇大娘,命小药童拿过他的银针。 “大夫,她……还有救吧?”任江城惴惴不安的问道。 杜大夫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真是不会说话,到了我这里,便是病得再重也能救,更何况她不过是中了毒!” 任江城大喜,笑靥如花,“您说的对,我真不会说话,太不会说话了。” “哎,他骂你呢。”桓十四郎好心提醒。 任江城巧笑嫣然,“我知道呀,可是我喜欢。杜大夫方才的骂声,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了。” 桓十四郎伸手摸摸鼻子,“这马屁拍的。” 杜大夫面有得色,“小丫头倒还成。” 他这一生遇到的重病之人多了,病人的亲友大多方寸大乱惊惶失措,有人痛哭流涕央求他,有人跪在他面前砰砰砰磕头,有人不惜重金,诱以厚利,这些都让他挺烦的。唯有今天这美丽的女郎,既奉承了他,又没有卑躬屈膝奴颜媚骨,谄媚得恰到好处,让他心里真是舒畅极了。 杜大夫这一高兴,下手飞快,一根根银针刺入仇大娘周身穴位,刺进去之前是纯白色,拨出来时却是乌黑的了。 “好毒。”桓十四郎失声道。 “真有自知之明。”任江城声音冷冷的。 桓十四郎过了片刻才想到任江城是讽刺他心肠歹毒,不由的咬牙,“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份啊。” 任江城鄙夷的哼了一声。 桓十四郎独自生了会儿气,闷闷的道:“你什么也不懂。仇大娘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一个全心全意要保护我的人。”任江城毫不犹豫的接了口。 桓十四郎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抱头哀叹。 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桓家和陵江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偏偏她还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气死人啊。 杜大夫悉心为仇大娘疗伤,任江城专注的在旁看着,见仇大娘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淡,心中大为安慰。 毕竟仇大娘是为了保护她才中的毒,如果仇大娘就这么死了,她会很过意不去的。 任江城心思全在仇大娘身上,船身晃动的时候,她便没有留意。 桓十四郎却是嘴角微微上扬。 杜大夫为仇大娘施完针,累的腰都站不直了,嘟囔道:“累死老子了。” 任江城忙殷勤的递过手帕,“杜大夫,您擦擦汗。” 杜大夫接过手帕随意擦了擦,又还给她,“虽然毒没有完全清除,不过性命暂时无碍。” “我今天算是见到神医了。”任江城冲他竖起大拇指。 杜大夫自得的一笑,背起手,在船舱中踱步,“丫头你也是运气好,遇到我了。若是换个大夫,呵呵……” 他踱到窗前,顺手打开了窗户。 “有风啊。”任江城忙跟了过来。 “无妨,舱里也该透透气了。”杜大夫向窗外眺望着,不在意的说道。 任江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的呆住了。 外面是苍茫无际的水面,水波浩淼,一眼望不到尽头…… 任江城顺势狠狠踩了他一脚,踩的他呲牙咧嘴,叫苦不迭。 “杜大夫,杜大夫你快出来!桓广阳找你!”任江城叫的越发大声。 能红一下子便从车里蹿出来了,“八娘,我帮你喊!”能白紧随其后,“就是就是,我们别的不会做,帮着八娘大声喊喊还是可以的。”任江城交待,“莫乱喊,只齐声叫杜大夫便好。”能红和能白很听话,两人果然鼓起腮帮子大声叫唤,“杜大夫,杜大夫!”一声急似一声。 桓十四郎咧着嘴,倒吸冷气,“如此美丽的女郎,却这般粗蛮,可惜啊,可惜。” 任江城冷笑,“你呢?相貌如谪仙,行径如屠夫,不搭啊,不搭。” 仇大娘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这时候的任江城真是没什么耐心,也不讲究涵养和风度了。 “你说我是屠夫!”桓十四郎大怒。 正生着气,想到任江城中虽骂他是屠夫,却也赞他如谪仙,又兴滴滴的笑了,“我就是貌美心毒,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却很乐意!” 能红和能白齐心协力,整齐划一的拼命喊着“杜大夫,杜大夫”,虽然只有两个人,声音却很刺耳。 大船下冲下来数名兵士,气势汹汹的往这边走,“谁在这里大声喧哗?谁在这里大声喧哗?” 能红和能白很害怕,两人下意识的紧紧抱在一起,口中的声音却是没停,依旧拼命叫喊。 这数名兵士离得越来越近,任江城顺手把桓十四郎推了过去,“告诉他们,这全是你的主意。” “明明不是我的主意!”桓十四郎怫然。 任江城作势要踩他另一只脚,桓十四郎又惊又怒,“美如天仙,心如蛇蝎啊。” “咦,貌美心毒的难道不是你么?”任江城惊讶。 桓十四郎气得想要跺脚,一脚跺下去之后痛彻心脾,方才想到他刚刚被踩过,不由的哀声道:“任八娘,你害得我好苦……” “吵死了。”旁边一艘小船上现出名青衣老者,眉毛又长又浓,眼窝深陷,面带不悦。 桓十四郎见他出来,呆了呆,忙挡到任江城面前,眉眼乱动,跟她胡拉乱扯,“八娘子,你阿父阿母在嘉州对不对?我反正是个闲人,不如我护送你去嘉州吧,好不好?一来我做个好人,二来我可以顺便到嘉州游山玩水……” 任江城伸出手掌,镇定的将他拉开,“不要挡着我见杜大夫。” “你怎么知道他是杜大夫啊?”桓十四郎一声哀叹。 任江城哪还有功夫理会他呢,径自往前走,扬声道:“杜大夫,我受桓广阳所托,带来一名病人,请您替她医治。” 青衣老者哼了一声,仰头向天,“便是广阳托我,也要看我心情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不一定给治。 任江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的呆了呆。 原以为搬出桓广阳的名号会很好使,没想到杜大夫这么有个性,乐康公主嫡亲外甥的面子也不买…… 桓十四郎幸灾乐祸的笑,“碰壁了吧?没办法了吧?哎,我跟你说,杜大夫脾气怪着呢,他这个人不贪慕权势,就对钻研医术有兴趣,要不是因为我姨母府中有许多医学古藉可以供他翻阅,有珍奇药草可以供他制药,姨父又经常找些疑难杂症供他解闷,他还不一定留下来呢。” 公主之尊又怎么了,没有这些,一样留不下杜大夫。 任江城眼睛亮了,回过头冲桓十四郎嫣然一笑,“十四郎,多谢你。” “你谢我什么?”桓十四郎莫名其妙。 任江城高声道:“桓广阳所托付的这名病人症状很奇怪,几位名医看了之后都束手无策,杜大夫想必也是没什么把握,怕治不好丢人,才不肯替她医治的吧?” “我治不好,我怕丢人?”青衣老者一声怪叫,“抬上来,马上将人抬上来!你看我能不能治好!” 任江城听不得这一声,“快,把仇大娘抬上来。” 青衣老者斜了她一眼,“丫头,咱们先说好了,若是这人病的稀松平常,我可跟你不依。” 任江城愁眉苦脸,“她病的很重,别的大夫都没用,所有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 青衣老者哈哈笑了笑,指指左侧的大船,“抬到我房里去,那儿东西全。” 桓十四郎垂头丧气的,先是把兵士打发走了,“没事,跟姨母说,是我闹出来的事。稍后我自会向她请罪。”又命人把仇大娘抬到杜大夫的房间,“轻轻的,这可是我阿兄托付的病人。” 任江城哼了一声。 轻轻的?你是想说慢慢的吧。 杜大夫不喜人多,故此仇大娘被抬上船之后,房里只剩下他和任江城、桓十四郎,和他的一个小药童,无关人等全被赶了出去。 杜大夫仔细看过仇大娘,命小药童拿过他的银针。 “大夫,她……还有救吧?”任江城惴惴不安的问道。 杜大夫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真是不会说话,到了我这里,便是病得再重也能救,更何况她不过是中了毒!” 任江城大喜,笑靥如花,“您说的对,我真不会说话,太不会说话了。” “哎,他骂你呢。”桓十四郎好心提醒。 任江城巧笑嫣然,“我知道呀,可是我喜欢。杜大夫方才的骂声,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了。” 桓十四郎伸手摸摸鼻子,“这马屁拍的。” 杜大夫面有得色,“小丫头倒还成。” 他这一生遇到的重病之人多了,病人的亲友大多方寸大乱惊惶失措,有人痛哭流涕央求他,有人跪在他面前砰砰砰磕头,有人不惜重金,诱以厚利,这些都让他挺烦的。唯有今天这美丽的女郎,既奉承了他,又没有卑躬屈膝奴颜媚骨,谄媚得恰到好处,让他心里真是舒畅极了。 杜大夫这一高兴,下手飞快,一根根银针刺入仇大娘周身穴位,刺进去之前是纯白色,拨出来时却是乌黑的了。 “好毒。”桓十四郎失声道。 “真有自知之明。”任江城声音冷冷的。 桓十四郎过了片刻才想到任江城是讽刺他心肠歹毒,不由的咬牙,“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份啊。” 任江城鄙夷的哼了一声。 桓十四郎独自生了会儿气,闷闷的道:“你什么也不懂。仇大娘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一个全心全意要保护我的人。”任江城毫不犹豫的接了口。 桓十四郎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抱头哀叹。 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桓家和陵江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偏偏她还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气死人啊。 杜大夫悉心为仇大娘疗伤,任江城专注的在旁看着,见仇大娘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淡,心中大为安慰。 毕竟仇大娘是为了保护她才中的毒,如果仇大娘就这么死了,她会很过意不去的。 任江城心思全在仇大娘身上,船身晃动的时候,她便没有留意。 桓十四郎却是嘴角微微上扬。 杜大夫为仇大娘施完针,累的腰都站不直了,嘟囔道:“累死老子了。” 任江城忙殷勤的递过手帕,“杜大夫,您擦擦汗。” 杜大夫接过手帕随意擦了擦,又还给她,“虽然毒没有完全清除,不过性命暂时无碍。” “我今天算是见到神医了。”任江城冲他竖起大拇指。 杜大夫自得的一笑,背起手,在船舱中踱步,“丫头你也是运气好,遇到我了。若是换个大夫,呵呵……” 他踱到窗前,顺手打开了窗户。 “有风啊。”任江城忙跟了过来。 “无妨,舱里也该透透气了。”杜大夫向窗外眺望着,不在意的说道。 任江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的呆住了。 外面是苍茫无际的水面,水波浩淼,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踱到窗前,顺手打开了窗户。 “有风啊。”任江城忙跟了过来。 “无妨,舱里也该透透气了。”杜大夫向窗外眺望着,不在意的说道。 任江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的呆住了。 “好毒。”桓十四郎失声道。 “真有自知之明。”任江城声音冷冷的。 桓十四郎过了片刻才想到任江城是讽刺他心肠歹毒,不由的咬牙,“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份啊。” 任江城鄙夷的哼了一声。 桓十四郎独自生了会儿气,闷闷的道:“你什么也不懂。仇大娘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一个全心全意要保护我的人。”任江城毫不犹豫的接了口。 桓十四郎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抱头哀叹。 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桓家和陵江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偏偏她还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气死人啊。 杜大夫悉心为仇大娘疗伤,任江城专注的在旁看着,见仇大娘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淡,心中大为安慰。 毕竟仇大娘是为了保护她才中的毒,如果仇大娘就这么死了,她会很过意不去的。 任江城心思全在仇大娘身上,船身晃动的时候,她便没有留意。 桓十四郎却是嘴角微微上扬。 杜大夫为仇大娘施完针,累的腰都站不直了,嘟囔道:“累死老子了。” 任江城忙殷勤的递过手帕,“杜大夫,您擦擦汗。” 杜大夫接过手帕随意擦了擦,又还给她,“虽然毒没有完全清除,不过性命暂时无碍。” “我今天算是见到神医了。”任江城冲他竖起大拇指。 杜大夫自得的一笑,背起手,在船舱中踱步,“丫头你也是运气好,遇到我了。若是换个大夫,呵呵……” 他踱到窗前,顺手打开了窗户。 “有风啊。”任江城忙跟了过来。 “无妨,舱里也该透透气了。”杜大夫向窗外眺望着,不在意的说道。 任江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的呆住了。 外面是苍茫无际的水面,水波浩淼,一眼望不 第186章 江城本来就是皇家、桓家的宠儿,这一怀孕更是成了重要人物,备受呵护,人人围着她转。 杜大夫说过一句“孕妇想事情太多了不好”,桓广阳立即奉为圭臬。本来他和江城是无话不说的,但是现在什么烦心事都不想让她知道,江城觉得外面的消息一下子对她封锁起来了。 江城其实更喜欢消息灵通,什么事都知道。不过自怀孕之后她的身体状况确实和从前不大一样,会有困倦的感觉,想睡,而且也有孕吐的现象,蛮痛苦的。反正心爱的人就在身边陪着她,父亲、公婆等亲人都在,江城也就乐得偷个懒,什么事也不管了,安心养胎。 第187章 后记(二) 元维也是学聪明了,不敢在魏帝面前提桓广阳,但是一直提他还没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我的孩子怎样了。父亲,那是您的孙子,您就不想他么?”“我想孩子了,真想亲眼看着我的孩子出世啊。”最后魏帝不耐烦了,踹了他一脚,“滚!滚去建康找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以后再也别回来了!”元维被魏帝一脚踹的坐到了地上,闻言大喜,立即爬起来谢恩,“谢父亲!父亲,孩子生下来之后我给您报喜!”拜了几拜,起来一阵风似的就跑了。 他唯恐魏帝改变主意,所以出来之后连回去收拾行李也来不及,单人匹马的就冲出了燕京。谁料魏帝倒是真心放他走的,他出了城之后当晚在郊外落脚,次日清晨贺鹏便奉了魏帝的命令追上了他,“十五郎,陛下问你,你不带侍从,也不带行李,是想一路之上讨饭去建康么?”元维嘿嘿笑,很不好意思。 贺鹏也笑,“陛下命我把你的随从、行李等都带来了,让你务必带上。你是咱们大魏的皇子,出远门可不能太寒碜了啊。”元维道过谢,小声问贺鹏,“表兄,陛下有没有交代我别的啊?”贺鹏微哂,“你想让陛下交代你别的么?”元维连连摆手,“不想,表兄,我一点也不想。”贺鹏道:“陛下就是交代了你,难道你能有办法将广阳王带回燕京么?陛下何等英明,知道没希望的事,也就不指着十五郎你了。”元维心中一阵松快。 贺鹏把数十名随从、装在牛车的行李等一起交给了元维,临别时温声提醒,“子女出门在外,父母总是担心的。虽说广阳王和你兄弟二人都曾经惹陛下生气,可父子之间毕竟没有隔夜仇,陛下是明君,也是慈父,还是很惦记广阳王和你的。十五郎,你到了建康之后可不要音讯全无,要记得给陛下写信报平安啊。”元维露出惭愧的神色,“表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忘记的。只要陛下不厌烦,我事无巨细,一一禀报。”贺鹏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表兄弟二人叙过话,依依惜别。 元维在过关的时候颇受了些难为。因为他是魏国皇子,而魏、梁两国之间现在处于冰冻期,互不来往,元维一度被拒绝入境。元维对此很生气,“我是桓大将军的女婿,桓九娘子是我爱妻。我妻子现在建康,难道你们不许我和她团聚?难道要隔断我们夫妻二人?”他这话还真把守将质问得没话可说,商议过后,差专人护送元维到建康,直接送到桓大将军府上。 元维被送过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桓大将军才回来不久,桓昭很尽职尽责的亲自监督他仔细洗过手和脸,才笑盈盈扶着他坐下了,“阿父您今天回来的真早。等下我命人去请阿兄和阿嫂,咱们一起用夕食。”话音才落,便有婢女一脸惊喜的进来禀报,“林城守将潘将军命人送了平王殿下回来!” 桓大将军、寿康公主还是很喜欢元维的,看到他回来,温言慰问了一番。桓昭却很不满意,纤纤玉手抚着凸出的小肚子,柳眉倒竖,“你还有脸回来啊?元十五,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事出来!”元维心疼的看着她,“阿璃,你肚子这么大了,辛不辛苦啊?”见她肚子尖尖的,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却被桓昭不客气的打开了,“你离我远点儿!”元维很委屈,“你是我妻子,你肚子里是我的孩子,你俩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了,我怎么能离你们远点啊?打死我也不愿意的啊。”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看到小两口这个样子,不由的一笑。 桓昭本来想接着数落元维的,可是眼珠一转,想到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都在,说话不方便,便凶巴巴的拉着元维把他拉到了一边,“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阿兄也不会被北魏惦记上,被北魏骗走,我阿父阿母也用不着日夜担心忧虑,寝食不安了。元十五,你是罪魁祸首。”元维弱弱的辩解,“可是,我家丢了孩子总是要找的啊。”尽心尽力寻找丢失的孩子又没错,谁家丢了孩子不得拼命找啊。 桓昭挑眉,“你还有理了啊。”正要抖擞起精神好好训训元维,肚子里的孩子却偏偏在这时候动了动,桓昭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元维见她这样便慌了,“阿璃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手自然而然的放到了桓昭的肚子上。 胎儿也不知是在挥舞小胳膊还是蹬动小腿,桓昭的肚皮接着动了好几下。 “这是怎么了?”元维生平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惶恐不安,汗都下来了。 寿康公主一直注意着他们呢,见元维这样,便微笑告诉他,“这没有什么的,是胎动啊。” “原来是这样。”元维如醍醐灌顶,这才明白了。 桓昭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你瞎紧张什么。”元维低声下气,“阿璃,你方才倒吸一口凉气,我以为你不舒服了啊,那我能不害怕么?”桓昭哼了一声,虽然心里还有点生气,神色却是缓和多了。 桓大将军不明白什么是胎动,却自作聪明的和寿康公主小声说着话,“胎动都不懂,十五郎也是够笨的。这孩子也不想想,胎儿在母腹中呆着也很闷的啊,若不活动活动手脚的,岂不是会很不舒服么?”寿康公主是了解他的,见他自以为很懂的侃侃而谈,不由的嘴角微翘。 桓广阳和江城一起来了。 他们新婚之时更喜欢独处,所以并不是每晚都会过来陪寿康公主一起用夕食。但是自打从北魏回来之后格外珍惜和父母相处的时光,每晚必定过来陪父母、妹妹一起晚膳,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阿兄,阿嫂!”元维看到桓广阳和江城,立即颠儿颠儿的跑了过去。 “瞧瞧这个元十五,看到我阿兄跟个孩子似的。”桓昭嫌弃的撇撇嘴。 “你见到十五郎也跟个孩子似的呢,最爱和他斗气了。”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都笑。 桓昭冲他们扮了个鬼脸。 桓广阳和江城看到元维,又惊又喜。 江城扬眉,“十五郎,你这简直是自天而降啊。”元维笑道:“阿嫂,我不是自天而降,我是打燕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啊。”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简短说了说,不无得意之色。 桓广阳微笑看着元维,眸色沉静。 “阿兄,我是不是很能干?”元维兴奋的、邀功似的问着他。 “很能干。”桓广阳宠溺的点头。 “阿兄夸我能干。”元维乐了,笑容无比灿烂。 桓昭不屑的哼了一声。 元维跑到她面前,孩子气的炫耀,“阿兄夸我了,你听到了么?”桓昭顺手拧住他的耳朵,“阿兄夸你怎么了?你便神气了么?”元维呲牙咧嘴,“阿璃,轻点儿,轻点儿,我这耳朵还要用来听你说话的呀,真拧掉就不好玩了。”寿康公主看不过眼想开口,桓大将军拉拉她,“有十三郎在,咱们便省点力气,不管了。”寿康公主思忖片刻,“也好。”和桓大将军一起坐下,悠闲的喝起茶。 “十三郎,你快过去吧。”江城忍笑推推桓广阳。 桓广阳笑,施施然走了过去。 “阿兄,你来给我们评评理。”桓昭看到他过来,放开元维的耳朵,一把拉住他。 元维伸手揉耳朵,小声嘟囔,“阿璃,我耳朵被拧掉了便不英俊了啊……” “阿璃为你生儿育女,何等辛苦,你让她拧拧耳朵又怎么了?”桓广阳淡声道。 “哦。”元维哦了一声,不再唠叨啰嗦了。 不光不再啰嗦了,他还很主动的往桓昭面前凑,“阿璃,你喜欢拧便再拧拧好了。不过,尽量别拧掉好么?会很丑的。咱们是夫妻,天天得见面,我若丑了你也难受,对不对?”说的大家都笑了。 桓昭笑的尤为开心。 桓广阳把妹妹叫到一边,小声说她,“阿璃,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你当着他的面拧阿维的耳朵也不大好,对不对?”桓昭目光痴痴的,“阿兄你的意思是……?”她不大懂桓广阳的用意,不过从小就信服兄长,习惯了听兄长的话,这时略一迟疑,很快便乖巧的点头,“嗯,我以后不这样了。”桓广阳微笑夸她,“阿璃乖。” 桓广阳一人一句,就把桓昭和元维这争吵不休的小两口劝下了。 不过,桓昭神色还是有些迷茫。 江城亲热挽起她的胳膊,“阿璃,怎么了?”桓昭小声把桓广阳的话讲了讲,“……我听不大懂啊。”江城一乐,忙把桓广阳的笑话告诉了他,“这有什么?阿璃,他现在连和我开玩笑都不会了呢,坚持说有孩子在,做父母的应该庄重些。我若想听笑话,便不得不骗他孩子这会儿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才勉强给我讲一个两个啊。”江城越说越觉可乐,桓昭也笑的不行了,“怪不得阿兄方才那么劝我呢,嘻嘻。” “笑什么呢?”她俩笑的太开心了,连寿康公主都有些好奇。 江城和桓昭忙过去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小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她。 寿康公主忍俊不禁,“这孩子。”溺爱的看着十三郎,又是笑,又是摇头。 桓大将军招手把元维叫过去了,和他商量,“十五郎,今天天色晚了,你和阿璃今晚暂且在这里住下,好么?”寿康公主也道:“你们的府邸有几个月没正经住过人了,大概得收拾收拾才行。不如先在这里住下,着人先回府收拾。妥当之后,你们再回去。” 桓昭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元维在建康自有府邸,他既然回来了,桓昭和他一起回平王府是迟早的事。不过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疼女儿,能多留桓昭几日,便想多留她几日。 元维笑道:“阿父,阿母,为什么是暂且在这里住下啊,长年累月的住下不行么?” “十五郎,你的意思是说……?”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又惊又喜,简直不能相信。 “我和阿璃都年轻,不懂事,想留在阿父阿母身边,多听父母的教诲。”元维笑的更加灿烂。 “好,太好了!”桓大将军拍案。 寿康公主也露出舒心的笑容。 桓昭斜睇元维,“元十五,你学聪明了啊。”元维神色殷勤,“阿璃,我可不是学聪明了么?跟你这么聪明的女郎成了夫妻,我若不学得聪明些,哪配得上你啊?”桓昭美目流转,轻嗔道:“油嘴滑舌的坏郎君。”口中骂着他,唇角却噙起了愉悦的笑容。 “真好,我和阿璃可以做伴了。”江城笑咪咪。 桓昭得意的捧着肚子,“阿嫂,谁和你做伴啊,我会比你早好几个月的,明白么?” “瞧把咱们阿璃得意的。”她的父母、兄长、夫婿看了她这得意忘形的小模样,都是想乐。 桓昭叹息,“能不得意么?我出生的比阿兄晚,事事都要听他的,现在我终于赶到他前头去了啊,请允许我小小的得意一下。诸位,请不要嘲笑我的浅薄和愚陋。”元维赶忙凑趣,“这怎么会是浅薄和愚陋呢?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啊。阿璃,我和你是一样的,也有扬眉吐气之感呢,我比阿兄小,可我的孩子比阿兄的孩子大啊。” “噗……”众人都笑的前仰后合。 桓昭和元维在寿康公主府住了下来,桓广阳和江城也天天过来报到,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有这两对小夫妻陪伴,心情别提多舒畅了。 十月怀胎期满,桓昭顺顺利利生下一名男婴。三个月之后,江城生下一位小女婴。 两个婴儿都很漂亮,很可爱,桓家一下子多了一位小郎君,一位小娘子,登时热闹非凡。 第188章 后记(三) 能红和能白无奈,只好在外等候。 “大人会不会很凶?”“八娘会不会害怕?”两人都是悬着心。 这时候的任江城还真不是白天落落大方的模样,而是低垂着头,恭敬拘谨中又带着些慌乱不安。 十四岁的小姑娘,第一回被郑重其事的叫到祖父面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任江城没有抬头,不过,她感觉到有两道敏锐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脸上掠过,应该是任刺史在仔细的打量她。 也难怪,虽然是住在同一座府邸中的祖孙,可眼下算是头回单独见面,孙女对祖父固然畏惧,祖父对孙女应该也有几分好奇吧。 “抬起头,让我看看。”良久,任刺史方缓缓说道。 或许是因为年老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他是一方刺史,平时威严惯了,这声音一点也不慈爱,一点也不温和。 十四年来都没有单独见过面的祖父,任江城对他倒也没有什么期待,顺从的抬起头,眼光却还是向下的,脸上带着畏怯之色。 唉,满府只有这位刺史大人是亲人,可他是这样的……任江城心中很有几分沮丧。 到了这会儿,任江城更加同情原主。小姑娘不容易啊,亲祖父都不疼她,无依无靠的,在这偌大的刺史府中,她真是很孤单,很无助。被任淑英等人诱惑引导着做下出格的事,也是在所难免。想带歪一个孩子,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任刺史目光在任江城的面庞上停留许久,屋中一片寂静。 任江城颇为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原主的相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任刺史沙哑含混的低声喃喃,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不像,你和你阿父生的不像……” 任江城啼笑皆非。 孙女和儿子生的不相像,你老人家也至于这样么。 任江城依旧拘谨的站着,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对任家的事知道得太少,对任刺史的性情爱好也了解得太少,安全起见,少开口为好。 而且,在她的记忆当中,因为从小便被辛氏的打压和嘲讽,任江城在长辈们面前总是少言寡语的,并不伶俐讨喜。以常理推测,如果辛氏曾经和任刺史提过任江城,肯定会夸大她的笨拙、不合群,她还是三缄其口吧,沉默是金。 “四娘去寻你,以至于耽搁了许久?”任刺史问道。 “是的。”任江城声音小小的,“我跟四姐姐说了,四姐姐……一直不走……” 任刺史哼了一声,“你也太没主意了。” “是。”任江城声音更小了,“太没主意了。” 任刺史半晌无语。 这个八娘,还真的如辛氏所说,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骄傲和风度啊。 “看看那封信。”任刺史指指桌案上的信封,简短吩咐。 “是,祖父。”任江城顺从的答应着,走到桌边,伸手拿起书信。 出乎任江城的意料,书信竟然还没有拆开。 信封旁就放有裁纸刀,任江城取过来,小心的裁开。 信封很大,裁开之后,里面竟然又是两个信封。任江城看了看,“祖父,一封是给您的,一封是给我的。”将写着任刺史名讳的书信双手递给他,自己拿了剩下的一封。 任刺史的那封信信封是土色的,很庄重,任江城的这封却是浅粉色信皮,一看就是给小女孩儿的。 虽然任江城已是成年人的心境了,可看到这浅粉色的信皮,被关爱被宠溺之感,油然而生。 任刺史不悦,“你阿父这是何意?”伸手接过信,面沉似水。 任江城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或许是这封信的内容很重要吧?故此才会和给我的信放在一起,好让桓郎君一起带过来。毕竟桓郎君带的信,那是万无一失的。听说嘉州到宣州之间路途遥远,匪患严重,如果是普通家信,说不定会被歹人劫了去。” 任刺史道:“那便托桓家小儿带两封信好了,又何必这样。”任江城陪笑提醒,“或许阿父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跟您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吧?桓郎君总归是外人啊。”任刺史脸色总算好了点儿,也不用裁纸刀,顺手将信封撕开,取出信纸,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看了两眼。 任江城低头看自己的信,眼角余光悄悄扫过去,觉察到他脸色变了。 信里写了啥啊?任江城不由的好奇。 她把自己的信仔细瞧了瞧,只见上面全是白话、家常话,一看就是让人很有亲切感的家书。开头看到“阿令吾儿”四个字,任江城便觉得一阵暖流从心头流过,浑身舒畅。 阿令,是任平生和范氏为她取的小名。令,美好之意,虽然她出生在战火之中,任平生和范氏却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阿令吾儿”,任平生和范氏每回有信过来,都是这么开头的。 信上说的全是琐碎小事,读来却让人觉得很是温馨。 共有两样字体,前边的字体遒劲有力,飞扬挺拨,肯定是任平生的笔迹。后面的字体娟秀妩媚,飘逸秀丽,是范氏所写。任平生是嘱咐女儿要听祖父祖母的教导,友爱姐妹,爱惜自己,范氏却是从穿什么衣衫到吃什么吃食,一样一样,交待个遍。 “啪”的一声,任刺史将手中的信拍到了桌案上。 任江城被吓了一跳。 “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任刺史额头上青筋直跳。 任刺史用力甚猛,他手边的茶碗都被震动了,茶水四溅。 任江城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想要避开他的怒火。 “大人,怎么了?”阿伏匆匆从外头进来。 “没事,你出去。”任刺史不耐烦的挥挥手。 阿伏俯身,“是,大人。”后退几步,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任刺史目光从任江城脸上掠过,蓦然问道:“八娘,你来猜猜,你阿父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任江城一直是低眉顺目的,这时却惊讶的抬起头,张口结舌,“我,猜猜?” 任刺史定定看着她,“对,你来猜一猜。” 任江城脑子迅速转了转,他这么问到底有什么目的,想知道什么?我是表现得聪明一点好呢,还是表现得平庸一点更合适?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是,要不要告诉他啊?一瞬间,有无数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 “今天,我听几位女郎闲谈,似乎乐康公主思念京城,想要回去,安东将军爱妻情深,有意调任,陪公主一起回京。”任江城斟词酌句的说道:“若此事属实,那安东将军的职位便会空缺出来了,不知会由谁接任?祖父,我听说刺史分为带兵刺史和不带兵的刺史,您如今是不带兵的,将来若是安东将军回京,宣州的兵权或许会暂时交给您……” 说到这里,任江城莹白的面颊上现出喜气洋洋之色,深施一礼,笑道:“恭喜祖父,您要变成带兵刺史了!” 任刺史时而狂喜,时而忧虑,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变了好几种颜色,心情复杂,“八娘,你倒聪明。” 他对孙女们向来是不在意的,觉得女郎没用,大事完全不懂,每天就知道调脂弄粉,梳妆打扮,心心念念就是如何嫁得如意郎君。却没想到,别的女郎听到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夫妇要回京的消息后是扼腕叹息,可惜以后会再也见不着庾涛这位名门公子,任江城却在他逼问之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别说任江城是年方十四岁的女郎,就算是任周、任召这样年过二十、有过阅历的年青人能想到这一层,也算见识不凡,足以使任刺史这做祖父的欣喜安慰了。 心中虽然喜悦,任刺史却训斥道:“胡说!带兵不带兵由朝廷任命,哪里是祖父能当家作主的?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徒然惹人耻笑!” 他虽是口中训斥,神色中的得意之情却是掩饰不住,任江城何等聪明,早已看在眼里,便笑着答应,“祖父教训的是。不过,八娘也只是瞎猜,这话在祖父面前才敢说,到了外人面前,那是半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任刺史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任江城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松了口气,任江城却更奇怪了:我家阿父信中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吧?这不是好事么,方才你发的什么脾气啊?吓了我一跳。 任刺史脸上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便又沉下脸,“你阿父幼时很是乖巧听话,可自打他跟了陵江王……哼,他眼里还有我么?” 任江城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什么不高兴。敢情是因为任平生跟随了陵江王,年纪轻轻官就和他一般大了,现在还出主意教给他如何升职、揽权,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啊。 敢情不只辛氏、王氏那拨人对任平生夫妇不满,就连任刺史也…… 任江城心中一声长叹。 一个人若是比他的家人、兄弟都出色,不巧他的家人、兄弟度量又不够大,胸怀不够宽广,大概就会是这样的情形了吧。因为他优秀,优秀到把父亲、兄弟全给比下去了,所以大家都讨厌他,没人喜欢他。 “可怜的阿父。”任江城对从没见过面的任平生大为同情。 任刺史冲任江城招招手,任江城往向前走了两步,“祖父。” 任刺史很难得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你阿父阿母信上说了什么?” 任江城这时已对他的性情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大方人,忙把信展开在他面前,“吃什么,穿什么,不要着凉,不要淘气,衣食住行样样都想管,大概是还把我当孩子吧。” 任刺史扫了两眼,也便不在意了。 任江城以为信已经看过,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谁知任刺史今天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很有闲情逸致的命她在一旁坐下,“来陪祖父说说话。” 任江城只好认命的一旁坐了下来。 好在这时凳子已经传到南方,许多官宦人家平时在家里并不是传统的正坐,而是和胡人一样坐在凳子上的。任刺史书房里放的也是凳子,坐着倒也不难受。 “八娘,你阿父可有跟你提过陵江王?”任刺史问。 任江城歪头想了想,“阿父信里似乎提过陵江王,不过只是泛泛一提,没有多说。” “那,你对陵江王知道多少?”任刺史又问。 任江城不大确定,“陵江王,是陛下的同母弟弟,是么?” 她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后,诧异、沮丧过后便态度积极的准备活下去。她努力搜寻过原主的记忆,也旁敲侧击问过王媪许多事,又翻了几本书,对时事政治虽然说不上烂熟于心,但是桓大将军、陵江王等闪光的名字,还是很熟悉的。陵江王和皇帝同母,小两岁,和皇帝的感情似乎不错,不过多年来一直领兵在外,嘉州、江城一带都是他的地盘,是诸王之中势力最大的。自从驱散胡人铁骑,解了江城之围,救了任平生之后,任平生一直是跟着他的。也正是因为跟着他,仕途才会格外顺畅,一升再升,年纪轻轻,已受封为伏波将军。 不知怎么地,任江城觉得任刺史对陵江王很有敌意。 其实任江城觉得很没必要。人家救了你儿子,提拨了你儿子,这是好事啊,你不能因为你儿子尊敬他、爱戴他,就对他不满,好像他把你儿子抢走了似的。 这样也太没风度了。 不过,这只是任江城的感觉而已,也或许是错的,事实并不是这样。 “还有呢?”任刺史追问。 任江城一脸茫然,“还有?我想想……祖父,没有了啊,阿父没提过。” 其余的关于陵江王的事,任江城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因为任平生并没有跟她多说。 任刺史好像松了一口气,脸色和善了许多。 任江城和祖父告别,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能红和能白在外头等得心焦气燥。 见任江城出来,她俩跟见到亲人似的迎上前,一脸欣喜,“八娘!” 任江城心里暖暖的,笑咪咪道:“没什么事,阿父阿母寄来了信,让我来拿信的。能红,能白,走吧。” 能红立即笑逐颜开,“来拿信的啊。” 能白这半天的愁都没有了,眉目舒展。 阿伏送任江城出去,任江城顺口跟他约好了时间、地点,让他去拿伤药。 阿伏非常感激,躬身道谢,“八娘,您以后要有用得着阿伏的地方,只管开口。” 暮色-降临,任江城和能红、能白由阿伏送出来,在书房院门口分别,四人脸上全带有淡淡笑意,场景看上去非常和谐。 任家种有大片的松树林,任江城主仆三人和阿伏分别之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回走。她们过去之后,一条黑色的人影从树上跃过,像一片树叶似的飘走。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任江城才走到内宅,任淑贞便带着两个婢女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迎面过来了,“任八娘,今天你害得我被大兄骂,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后天到夫人面前请安,你要当着大家的面向我赔罪,我才原谅你!还有啊,你要做首诗,还像今天一样当众写出来,不过,要好笑的,必须让人看了就想笑话你!” 你是疯还是傻。任江城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两眼,半晌无语。 王氏尖酸刻薄,她教出来的这位任家六娘,也格外的没脑子。 被惯坏的孩子,熊孩子,真是欠打。 “喂,你听见了没有?”任淑贞见任江城没理她,气势汹汹的问到了任江城脸上,“你别打算躲啊,这回你躲不掉的。我都已经跟夫人说过了,夫人也答应我了。因为你,我受委屈了,故此我想怎么罚你都行。”任淑贞得意洋洋的炫耀。 任江城伸手摸了摸鼻子。 孩子,你不是假傻是真傻啊。辛氏背着人答应你的话,一转身你就这么明公正道的来告诉我了……有些话你心里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的,明白么?唉,王氏没教过你么,坏人不是这种做法啊。 “我知道了。”任江城笑道。 她现在真是累了,得先回去歇歇,等缓过一口气,再和任淑贞周旋。 任淑贞来了精神,“你答应向我赔罪了?好,到时候我想法子把大兄也请过来,让他听听你是怎么跟我陪不是的,让他知道,他今天骂我,我有多冤枉!” “悉听尊便。”任江城嫣然一笑。 可怜任淑贞憋着一口气找到任江城,本来是想和任江城大吵一架,把任江城骂得服气了,再让任江城好生央恳她的。结果任江城也不和她吵,也不和她争,也不央求她,她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这一拳却打到软棉花上了,弄得她没情没绪的。 像任淑贞这种急性子的人,任江城这样对她,真是让她又气又怒,百爪挠心。 眼睁睁的看着任江城扬长而去,任淑贞眼里好像要冒火星儿了。 “喂!”她跑过去追上任江城,笑话她,“喂,乐康公主就要回京了,你知道不?安东将军也要走,你的心上人很快就见不着了。” 任江城被她一再纠缠,涵养再好也来了气,便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慢吞吞的问道:“安东将军要走?那么,你是希望有将军来接任呢,还是不希望有将军来接任呢?” 任淑贞冲她瞪眼,“废话,一位将军走了自然会有另一位将军接替他,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 “那就是说,你希望有将军来接任了?”任江城挑眉。 “希望就希望,怎么了?”任淑贞被激怒,大声说道。 她这种脾气,经不起激,很容易就上当了。 经不起激,很容易就上当了。 第189章 后记(完) “阿兄,你对我真好。”桓十四郎呆了片刻,一脸感动。 桓广阳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想把任家女郎带到京城,便帮着我想办法,还为她的下榻之处费了许多心思,这都是为了我……”桓十四郎眼眸之中星光点点,越发情意绵绵。 桓广阳:…… 桓十四郎身子前倾,想要去握桓广阳的手,“阿兄,你替我想的实在太周到了。” 桓广阳往后靠了靠,避开了他,“阿奴,我是为女郎着想。” “才不是。”桓十四郎不相信,“明明是为了我!若是为了她,你怎地不把她送回任家?阿兄,你若真想把她送回任家去,我可拿你没办法。” 桓广阳眸色暗了暗,缓缓道:“任家,她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桓十四郎疑惑不解。 桓广阳:“那个家里有人想对她不利,若把她再送回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桓十四郎何等聪明,略一思索,拍案而起,“阿兄,你捉到劫匪之后审已经问过他们了,对么?他们不是普通的贼人,是被人收买,故意为难八娘的,对么?呸,坏心思竟然用到八娘身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大为气恼,细腻如瓷的面容上泛起片片丹色,连耳朵根儿也成红的了。 “我桓十四已经够毒辣的了,可我要害也只害外人,不会对付自家姐妹!刺史府的人真是蛇蝎心肠,连自家女郎也不肯放过!”他越想越气,愤愤不平的嚷嚷。 桓广阳示意他坐下,“阿奴,稍安勿燥。” 桓十四郎生了会儿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刺史府的人太坏了,八娘真可怜。阿兄,要不咱们把八娘送到她阿父阿母身边吧,好不好?她很想和她阿父阿母团聚的。” 桓广阳不禁微微一笑。 他这个弟弟就是这样的。方才还寸步不让,定要让任家女郎同赴京师,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费尽心思的捣鬼,现在觉得人家可怜,马上便想放人,想让女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 “从这里到嘉州,水路八百里,陆路一千里。”桓广阳声音温和而冷静,“这样的长途跋涉,若有孙庆之、仇大娘和她同行倒还罢了,孤身一人,带着数名婢仆,如何使得。” “咱家有的是人手。”桓十四郎心肠一旦好起来真是善良热情的不得了,语气热烈的给出着主意。 桓广阳失笑,“嘉州是谁的地盘?桓家派人护送她过去,是帮她呢,还是害她呢?” 桓十四郎张口结舌。 陵江王和桓家不对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结怨颇深,桓家这时候派人把任江城送过去,她在嘉州能有好日子过才怪。这么一想,还真的是不能送她去嘉州。 既不能去嘉州,又不能回任家,那就只有跟着大船去京城了。 桓十四郎兴致缺缺,意兴阑珊,“阿兄原来不是为了我。” 桓广阳:…… “表兄在么?”外面响起少女斯文的声音。 “阿敏来了。”桓十四郎精神一振,“阿兄不爱我,我不理阿兄了,和阿敏玩去。” 桓广阳一笑,扬声道:“是阿敏么?进来吧。” 舱门打开,庾清和庾涵姐妹二人并肩走进来,庾涵一脸快活的笑,“表兄好,十四表兄好,十四表兄也在啊,真是很巧。”桓十四郎对庾清没啥兴趣,看庾涵却是很顺眼的,忙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殷勤问她,“阿敏今天都玩什么了?闷不闷啊?十四表兄陪你出去看雨,好不好?”庾涵嘻嘻笑,“今天还行,不算太闷,我和阿父阿母还有阿姐樗蒲,我赢了呢,嘻嘻。” 樗蒲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类似后代的掷色子。 庾清文文静静的坐在庾涵身边照顾她,婢女捧上茶来,她亲手替庾涵倒茶,“妹妹,你要喝热热的茶方好。” 既然替庾涵倒了茶,不便落下桓广阳和桓十四郎,也替他俩倒了。 将茶盏递给桓广阳的时候,庾清螓首微垂,秀美面庞间有娇羞之色。 桓家嫡子,寿康公主亲生,人物又如此俊逸出众……庾清心怦怦直跳。 她已是二八芳龄,对自己的婚事自然有很美好的憧憬。在亲友之间仔细斟选,桓十三郎当为最佳人选。只是可惜,她能见到桓十三郎的机会本就不多,而每次见了面,不管她安静娴雅还是活泼伶俐,总是吸引不到他的注意,得不到他的青睐…… 桓十四郎一心逗着庾涵说话,庾涵很高兴,苍白的小脸上有了血色,“……我今天手气很好呢,掷出了一个‘卢’!阿父阿母都看呆了!” 樗蒲以五木为子,有枭、卢、雉、犊、塞为胜负之彩。掷出五子皆黑,名叫“卢”,是最高的彩。庾涵能掷出“卢”,大赢一把,自然是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一把掷出最高彩,阿敏太能干了!”桓十四郎拍案惊呼。 庾涵笑弯了眉眼。 她心地单纯善良,只是怕羞了些,不爱和生人打交道。若是和相熟的亲戚在一起,却是极自在的,也非常随和好相处。 “阿敏,十四表兄陪你樗蒲吧,好不好?”桓十四郎备极殷勤。 “好呀好呀。”庾涵高兴的答应。 庾清抿嘴笑,“十四表兄好口才,把阿敏哄的好不开心,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庾涵恍然,“是啊,幸亏阿姐提醒我。” 她牵牵桓广阳的衣襟,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表兄,你陪我去看杜大夫好不好?” 庾涵身子很娇弱,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就是为了她才会费尽心思请了杜大夫来家。安东将军尤其钟爱女儿,为了让杜大夫好生替庾涵调养,把杜大夫像祖宗似的供着,但凡杜大夫有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不答应的。杜大夫确实医术高明,自打他来了庾家,庾涵身子已是一天好似一天。不过,杜大夫这个人有些喜怒无常,庾涵便挺怕他的。今天是她照例应该过去让杜大夫诊脉的日子,她百般不情愿,一直拖到现在,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过去。庾清替她出过主意,“要不,让阿兄陪咱们一起去吧?”庾涵倒也乐意,不过庾涛新得了一本诗集,正看的津津有味,不爱出门,庾涵没办法,只好来找桓广阳这位表兄求救了。 “表兄,陪我去吧,好不好?”庾涵软语央求。 她很怕杜大夫,不过,身边如果有表兄这样有气势的男子陪着,便安心多了。 庾清也满是期盼的看着桓广阳,“表兄,我们也知道不应该来麻烦你的,可是阿敏胆子很小……” “是啊是啊,我胆子小。”庾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桓广阳还没来得及开口,桓十四郎已率先站起来了,“阿敏,十四表兄陪你过去。” “谢谢十四表兄。”庾涵乖巧的道谢。 谢过桓十四郎,她又转过头,眼巴巴的看着桓广阳。 她还是更信任桓广阳这位嫡亲表兄。 桓广阳微笑,“阿敏,你到了杜大夫那里,应该会见到一位熟人,不要觉得惊讶。” “谁啊?”庾涵和庾清同时惊讶的问道。 在船上呢,会突然出现一个她们认识的人么? “任八娘啊。”桓十四郎笑吟吟的告诉她们。 庾清一怔,“任八娘?”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身着绿衣、神采飞扬的美丽女郎,心中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庾涵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八娘来了?快快快,咱们快走,去看看八娘!” 庾清不由的心中苦笑。唉,阿敏这孩子实在太单纯没心眼儿了,任八娘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船上,出现在杜大夫身边,她连原因都不问上一问,这便急着要过去相见了…… 桓广阳徐徐站起身,“十四郎陪阿敏先去,我有事禀告姨母,稍后便来。” “见我阿母什么事啊。”庾涵笑咪咪的问。 桓广阳:“央姨母写封亲笔信。” “如此。”庾涵点头。 不过是写封信而已,庾涵并没放在心上,高高兴兴的答应了,“好,我们先去,表兄你快点过来,别忘了。” 桓十四郎陪着她往外走。 庾涵已经走到舱门口了,才发觉庾清没有跟上来,笑着回头冲她招手,“阿姐过来。”庾清无奈,只好快走几步,追上了她。 桓广阳去见乐康公主,桓十四郎陪庾涵、庾清找杜大夫去了。 今天桓十四郎对庾涵格外亲呢,庾清好不容易才找着个机会小声提醒庾涵,“奇怪,八娘怎会在船上的?”庾涵歪头想了想,“就是,八娘不是应该启程去嘉州寻她阿父阿母了么,怎会也在船上?见了面我要问问她。”庾清还想再提醒她几句,见桓十四郎在前方冲她俩招手,恐十四郎不耐烦,只好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快走吧。” 到了之后却没看到杜大夫,童儿告诉他们,“杜大夫在厨房。” “在厨房?”三人都觉得很是稀奇。 杜大夫的脾气性情他们略知一二,“君子远疱厨”,他可不是爱往厨房跑的人啊。 “小丫头,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他们正在奇怪,外面传来杜大夫热情的声音。 “杜大夫还会这么说话呢。”庾涵吐舌。 在她印象当中,杜大夫总是臭着个脸,仰头向天,不爱理人的。 任江城手中端着一个精巧的小锅走了进来,杜大夫颠儿颠儿的跟在她身边,张开双臂,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锅里是什么啊?”庾涵和十四郎好奇到了极处。 任江城把小锅放在桌案上,笑盈盈向他们问好,“十四郎,庾娘子,阿敏,我才从厨房出来,仪容不整,让你们见笑了。” 她才从厨房出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胡服,和平时华丽飘逸的衣着大不一样。 庾涵一脸笑,“不会,八娘你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的。”说着话,她忍不住低头往小锅里看了看,“八娘,这是你亲自煮的粥么?没想到你这么贤惠。” 庾清提醒过她的话,她算是全忘了,根本没想起来询问任江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注意力全到这冒着热气的小锅上了。 任江城笑,“这是虾粥,很好做的,并不费事。”庾涵一低头便闻到诱人的香气,不由的很是垂涎,“真香啊。” 桓十四郎伸鼻子嗅了嗅,愉快的笑道:“香气扑鼻,我也要吃。”冲杜大夫拱起双手,“失礼了,请容我扰一餐饭。”庾涵本是害怕杜大夫的,这时也壮起胆子,“叼扰了。” 杜大夫拉长了脸。 好容易有了餐丰盛精美、看着便有食欲的饭,偏偏来了这么多抢食的! “人多热闹,吃的更香,您说是不是?”任江城悄悄拉了拉他。 杜大夫气哼哼的,勉强点了点头,“扰吧,扰吧。” 庾涵和十四郎大喜道谢。 庾清笑,“瞧瞧我们阿敏,方才见了表兄便想樗蒲,现在见了杜大夫又要扰餐饭,正事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庾涵本来一脸笑,听了她的话,笑容渐渐敛去,愁眉苦脸的,声音细如蚊呐,“杜大夫,我……我是来……”杜大夫心思全在饭上,随口说道:“药补不如食补,你先跟着我吃了这餐饭,之后再说别的。”庾涵很快活,脸蛋红扑扑的,叫过婢女吩咐,“回去禀告公主,我在杜大夫这里食药膳,很补的。”婢女会意,“是,女郎。”回去禀告乐康公主了。 庾涵安安心心的留了下来。 庾清虽觉得不对,却是对堂妹迁就惯了,也没说什么。 任江城要去厨房端菜,桓十四郎很是不屑,“这是仆婢所为之事,你亲自做这个,不觉得有失身份么?”任江城对他的脾气性情已略略有些了解,便笑着说道:“这你便不懂了,我是为了好玩。”桓十四郎来了精神,“好玩么?我也来。”不惜纡尊降贵,到厨房帮着端菜去了。 庾清看的直皱眉。 就算是在船上,诸事从权,世家子弟也不能做这种低贱之事吧?十四郎也是,被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任八娘给带坏了。 庾涵也想过去,“我也要玩。”被庾清忙不迭的拉住了,“阿敏,你不许过去,伯母知道了一定不依。”庾涵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不玩了。” 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杜大夫、桓十四郎、庾涵看的垂涎欲滴。 桌上有一小锅白粥,一小锅虾粥,一盘薄如纸白如雪的薄饼,其余的便是各式菜品,有凉拌绿豆芽,韭菜炒鸡蛋,清炒时蔬,酱炒肉丝,凉拌小黄瓜,还有一盘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煎成的牛肉,和切好的葱丝、黄瓜条、寒瓜条等。 “一定很好吃。”庾涵两眼亮晶晶。 桓十四郎自问也算世家子弟见多识广了,却没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个吃法,想问任江城吧,又觉得没面子,便偷偷咽了口唾沫,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装出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把这桌菜放在心上。 杜大夫是主人,招呼着大家落了座。 任江城拿起一个薄饼,依次放了牛肉、绿豆芽、韭菜等,卷好,双手递给杜大夫,“长者先请。”杜大夫也就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仔细品尝过后,伸出了大拇指,“美味之极。” 任江城替庾涵也卷了一个,“阿敏,试试看。”庾涵吃得心满意足,眉花眼笑,讨好的看着任江城,跟她商量,“八娘,明天还吃这个,好么?”任江城慷慨大方的答应了。 庾涵乐不可支。 桓十四郎不等人让,自己拿起张薄饼,把每样菜都夹了一点,麻利的卷好,送入口中。 鲜香脆嫩的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令得他眉目舒展,愉悦之极。 “人还是心眼儿小爱记仇的好啊。”桓十四郎卷了一个饼,又卷了一个饼,飘飘然,“我要不是爱记仇,便不会出城截杀仇大娘;我若不截杀仇大娘,她便不会受伤;她若不受伤,八娘便不会跟着我上船;八娘不上船,我哪能吃上这美味的一餐?” 觉得自己实在太英明了。 任江城火上还炖着锅鱼汤,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跟大家说了一声,“我到厨房看看。” 杜大夫等人笑着交待她,“快去快回啊。”交待完,继续埋头苦吃。 任江城出了舱门,只见天色已暮,雨还在下,飘飘扬扬,绵绵不绝,古色古香的画舫,安安静静的江面,倒是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她入神的看了会儿。 真美啊。 她看的很专心,船头走来了一个人,她丝毫也没有发觉。 她专注的看雨,那人专注的看她。 女郎虽然身着胡服,依旧清逸出尘,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很美。 任江城嘴角轻轻勾了勾。 前途未卜,还有心情聚众大吃特吃,还有心情欣赏雨景,八娘子,你心很大啊。 她自嘲的一笑,“还是到厨房看看鱼汤吧,再晚会糊掉的。” 转过身,她不由的呆住了。 一名白衣男子自雨幕中缓步而来,身姿濯濯,轩然霞举,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俊美得不像话。 这不是……桓十三郎么? “女郎。” “郎君。” 两人客气的见了礼。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打在船板上,声声入耳。 两人有片刻默然。 桓广阳望望苍茫无际的江面,“女郎方才似有忧色……” 他容颜俊美,好像雕塑出来的一般,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如浸在清水中的浅色宝石,美丽中又透着冷淡和漠然。这时的他却面露关切,连眸光都显得温暖了许多。 任江城莫名心悸,柔声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人生短促,不过暂时寄居在人世间,有什么好忧愁的呢? “阿兄,你对我真好。”桓十四郎呆了片刻,一脸感动。 桓广阳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想把任家女郎带到京城,便帮着我想办法,还为她的下榻之处费了许多心思,这都是为了我……”桓十四郎眼眸之中星光点点,越发情意绵绵。 桓广阳:…… 桓十四郎身子前倾,想要去握桓广阳的手,“阿兄,你替我想的实在太周到了。” 桓广阳往后靠了靠,避开了他,“阿奴,我是为女郎着想。” “才不是。”桓十四郎不相信,“明明是为了我!若是为了她,你怎地不把她送回任家?阿兄,你若真想把她送回任家去,我可拿你没办法。” 桓广阳眸色暗了暗,缓缓道:“任家,她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桓十四郎疑惑不解。 桓广阳:“那个家里有人想对她不利,若把她再送回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桓十四郎何等聪明,略一思索,拍案而起,“阿兄,你捉到劫匪之后审已经问过他们了,对么?他们不是普通的贼人,是被人收买,故意为难八娘的,对么?呸,坏心思竟然用到八娘身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大为气恼,细腻如瓷的面容上泛起片片丹色,连耳朵根儿也成红的了。 “我桓十四已经够毒辣的了,可我要害也只害外人,不会对付自家姐妹!刺史府的人真是蛇蝎心肠,连自家女郎也不肯放过!”他越想越气,愤愤不平的嚷嚷。 桓广阳示意他坐下,“阿奴,稍安勿燥。” 桓十四郎生了会儿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刺史府的人太坏了,八娘真可怜。阿兄,要不咱们把八娘送到她阿父阿母身边吧,好不好?她很想和她阿父阿母团聚的。” 桓广阳不禁微微一笑。 他这个弟弟就是这样的。方才还寸步不让,定要让任家女郎同赴京师,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费尽心思的捣鬼,现在觉得人家可怜,马上便想放人,想让女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 “从这里到嘉州,水路八百里,陆路一千里。”桓广阳声音温和而冷静,“这样的长途跋涉,若有孙庆之、仇大娘和她同行倒还罢了,孤身一人,带着数名婢仆,如何使得。” “咱家有的是人手。”桓十四郎心肠一旦好起来真是善良热情的不得了,语气热烈的给出着主意。 桓广阳失笑,“嘉州是谁的地盘?桓家派人护送她过去,是帮她呢,还是害她呢?” 桓十四郎张口结舌。 陵江王和桓家不对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结怨颇深,桓家这时候派人把任江城送过去,她在嘉州能有好日子过才怪。这么一想,还真的是不能送她去嘉州。 既不能去嘉州,又不能回任家,那就只有跟着大船去京城了。 桓十四郎兴致缺缺,意兴阑珊,“阿兄原来不是为了我。” 桓广阳:…… “表兄在么?”外面响起少女斯文的声音。 “阿敏来了。”桓十四郎精神一振,“阿兄不爱我,我不理阿兄了,和阿敏玩去。” 桓广阳一笑,扬声道:“是阿敏么?进来吧。” 舱门打开,庾清和庾涵姐妹二人并肩走进来,庾涵一脸快活的笑,“表兄好,十四表兄好,十四表兄也在啊,真是很巧。”桓十四郎对庾清没啥兴趣,看庾涵却是很顺眼的,忙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殷勤问她,“阿敏今天都玩什么了?闷不闷啊?十四表兄陪你出去看雨,好不好?”庾涵嘻嘻笑,“今天还行,不算太闷,我和阿父阿母还有阿姐樗蒲,我赢了呢,嘻嘻。” 樗蒲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类似后代的掷色子。 庾清文文静静的坐在庾涵身边照顾她,婢女捧上茶来,她亲手替庾涵倒茶,“妹妹,你要喝热热的茶方好。” 既然替庾涵倒了茶,不便落下桓广阳和桓十四郎,也替他俩倒了。 将茶盏递给桓广阳的时候,庾清螓首微垂,秀美面庞间有娇羞之色。 桓家嫡子,寿康公主亲生,人物又如此俊逸出众……庾清心怦怦直跳。 她已是二八芳龄,对自己的婚事自然有很美好的憧憬。在亲友之间仔细斟选,桓十三郎当为最佳人选。只是可惜,她能见到桓十三郎的机会本就不多,而每次见了面,不管她安静娴雅还是活泼伶俐,总是吸引不到他的注意,得不到他的青睐…… 桓十四郎一心逗着庾涵说话,庾涵很高兴,苍白的小脸上有了血色,“……我今天手气很好呢,掷出了一个‘卢’!阿父阿母都看呆了!” 樗蒲以五木为子,有枭、卢、雉、犊、塞为胜负之彩。掷出五子皆黑,名叫“卢”,是最高的彩。庾涵能掷出“卢”,大赢一把,自然是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一把掷出最高彩,阿敏太能干了!”桓十四郎拍案惊呼。 庾涵笑弯了眉眼。 她心地单纯善良,只是怕羞了些,不爱和生人打交道。若是和相熟的亲戚在一起,却是极自在的,也非常随和好相处。 “阿敏,十四表兄陪你樗蒲吧,好不好?”桓十四郎备极殷勤。 “好呀好呀。”庾涵高兴的答应。 庾清抿嘴笑,“十四表兄好口才,把阿敏哄的好不开心,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庾涵恍然,“是啊,幸亏阿姐提醒我。” 她牵牵桓广阳的衣襟,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表兄,你陪我去看杜大夫好不好?” 庾涵身子很娇弱,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就是为了她才会费尽心思请了杜大夫来家。安东将军尤其钟爱女儿,为了让杜大夫好生替庾涵调养,把杜大夫像祖宗似的供着,但凡杜大夫有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不答应的。杜大夫确实医术高明,自打他来了庾家,庾涵身子已是一天好似一天。不过,杜大夫这个人有些喜怒无常,庾涵便挺怕他的。今天是她照例应该过去让杜大夫诊脉的日子,她百般不情愿,一直拖到现在,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过去。庾清替她出过主意,“要不,让阿兄陪咱们一起去吧?”庾涵倒也乐意,不过庾涛新得了一本诗集,正看的津津有味,不爱出门,庾涵没办法,只好来找桓广阳这位表兄求救了。 “表兄,陪我去吧,好不好?”庾涵软语央求。 她很怕杜大夫,不过,身边如果有表兄这样有气势的男子陪着,便安心多了。 庾清也满是期盼的看着桓广阳,“表兄,我们也知道不应该来麻烦你的,可是阿敏胆子很小……” “是啊是啊,我胆子小。”庾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桓广阳还没来得及开口,桓十四郎已率先站起来了,“阿敏,十四表兄陪你过去。” “谢谢十四表兄。”庾涵乖巧的道谢。 谢过桓十四郎,她又转过头,眼巴巴的看着桓广阳。 她还是更信任桓广阳这位嫡亲表兄。 桓广阳微笑,“阿敏,你到了杜大夫那里,应该会见到一位熟人,不要觉得惊讶。” “谁啊?”庾涵和庾清同时惊讶的问道。 在船上呢,会突然出现一个她们认识的人么? “任八娘啊。”桓十四郎笑吟吟的告诉她们。 庾清一怔,“任八娘?”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身着绿衣、神采飞扬的美丽女郎,心中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庾涵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八娘来了?快快快,咱们快走,去看看八娘!” 庾清不由的心中苦笑。唉,阿敏这孩子实在太单纯没心眼儿了,任八娘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船上,出现在杜大夫身边,她连原因都不问上一问,这便急着要过去相见了…… 桓广阳徐徐站起身,“十四郎陪阿敏先去,我有事禀告姨母,稍后便来。” “见我阿母什么事啊。”庾涵笑咪咪的问。 桓广阳:“央姨母写封亲笔信。” “如此。”庾涵点头。 不过是写封信而已,庾涵并没放在心上,高高兴兴的答应了,“好,我们先去,表兄你快点过来,别忘了。” 桓十四郎陪着她往外走。 庾涵已经走到舱门口了,才发觉庾清没有跟上来,笑着回头冲她招手,“阿姐过来。”庾清无奈,只好快走几步,追上了她。 桓广阳去见乐康公主,桓十四郎陪庾涵、庾清找杜大夫去了。 今天桓十四郎对庾涵格外亲呢,庾清好不容易才找着个机会小声提醒庾涵,“奇怪,八娘怎会在船上的?”庾涵歪头想了想,“就是,八娘不是应该启程去嘉州寻她阿父阿母了么,怎会也在船上?见了面我要问问她。”庾清还想再提醒她几句,见桓十四郎在前方冲她俩招手,恐十四郎不耐烦,只好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快走吧。” 到了之后却没看到杜大夫,童儿告诉他们,“杜大夫在厨房。” “在厨房?”三人都觉得很是稀奇。 杜大夫的脾气性情他们略知一二,“君子远疱厨”,他可不是爱往厨房跑的人啊。 “小丫头,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他们正在奇怪,外面传来杜大夫热情的声音。 “杜大夫还会这么说话呢。”庾涵吐舌。 在她印象当中,杜大夫总是臭着个脸,仰头向天,不爱理人的。 任江城手中端着一个精巧的小锅走了进来,杜大夫颠儿颠儿的跟在她身边,张开双臂,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锅里是什么啊?”庾涵和十四郎好奇到了极处。 任江城把小锅放在桌案上,笑盈盈向他们问好,“十四郎,庾娘子,阿敏,我才从厨房出来,仪容不整,让你们见笑了。” 她才从厨房出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胡服,和平时华丽飘逸的衣着大不一样。 庾涵一脸笑,“不会,八娘你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的。”说着话,她忍不住低头往小锅里看了看,“八娘,这是你亲自煮的粥么?没想到你这么贤惠。” 庾清提醒过她的话,她算是全忘了,根本没想起来询问任江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注意力全到这冒着热气的小锅上了。 任江城笑,“这是虾粥,很好做的,并不费事。”庾涵一低头便闻到诱人的香气,不由的很是垂涎,“真香啊。” 桓十四郎伸鼻子嗅了嗅,愉快的笑道:“香气扑鼻,我也要吃。”冲杜大夫拱起双手,“失礼了,请容我扰一餐饭。”庾涵本是害怕杜大夫的,这时也壮起胆子,“叼扰了。” 杜大夫拉长了脸。 好容易有了餐丰盛精美、看着便有食欲的饭,偏偏来了这么多抢食的! “人多热闹,吃的更香,您说是不是?”任江城悄悄拉了拉他。 杜大夫气哼哼的,勉强点了点头,“扰吧,扰吧。” 庾涵和十四郎大喜道谢。 庾清笑,“瞧瞧我们阿敏,方才见了表兄便想樗蒲,现在见了杜大夫又要扰餐饭,正事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庾涵本来一脸笑,听了她的话,笑容渐渐敛去,愁眉苦脸的,声音细如蚊呐,“杜大夫,我……我是来……”杜大夫心思全在饭上,随口说道:“药补不如食补,你先跟着我吃了这餐饭,之后再说别的。”庾涵很快活,脸蛋红扑扑的,叫过婢女吩咐,“回去禀告公主,我在杜大夫这里食药膳,很补的。”婢女会意,“是,女郎。”回去禀告乐康公主了。 庾涵安安心心的留了下来。 庾清虽觉得不对,却是对堂妹迁就惯了,也没说什么。 任江城要去厨房端菜,桓十四郎很是不屑,“这是仆婢所为之事,你亲自做这个,不觉得有失身份么?”任江城对他的脾气性情已略略有些了解,便笑着说道:“这你便不懂了,我是为了好玩。”桓十四郎来了精神,“好玩么?我也来。”不惜纡尊降贵,到厨房帮着端菜去了。 庾清看的直皱眉。 就算是在船上,诸事从权,世家子弟也不能做这种低贱之事吧?十四郎也是,被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任八娘给带坏了。 庾涵也想过去,“我也要玩。”被庾清忙不迭的拉住了,“阿敏,你不许过去,伯母知道了一定不依。”庾涵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不玩了。” 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杜大夫、桓十四郎、庾涵看的垂涎欲滴。 桌上有一小锅白粥,一小锅虾粥,一盘薄如纸白如雪的薄饼,其余的便是各式菜品,有凉拌绿豆芽,韭菜炒鸡蛋,清炒时蔬,酱炒肉丝,凉拌小黄瓜,还有一盘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煎成的牛肉,和切好的葱丝、黄瓜条、寒瓜条等。 “一定很好吃。”庾涵两眼亮晶晶。 桓十四郎自问也算世家子弟见多识广了,却没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个吃法,想问任江城吧,又觉得没面子,便偷偷咽了口唾沫,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装出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把这桌菜放在心上。 杜大夫是主人,招呼着大家落了座。 任江城拿起一个薄饼,依次放了牛肉、绿豆芽、韭菜等,卷好,双手递给杜大夫,“长者先请。”杜大夫也就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仔细品尝过后,伸出了大拇指,“美味之极。” 任江城替庾涵也卷了一个,“阿敏,试试看。”庾涵吃得心满意足,眉花眼笑,讨好的看着任江城,跟她商量,“八娘,明天还吃这个,好么?”任江城慷慨大方的答应了。 庾涵乐不可支。 桓十四郎不等人让,自己拿起张薄饼,把每样菜都夹了一点,麻利的卷好,送入口中。 鲜香脆嫩的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令得他眉目舒展,愉悦之极。 “人还是心眼儿小爱记仇的好啊。”桓十四郎卷了一个饼,又卷了一个饼,飘飘然,“我要不是爱记仇,便不会出城截杀仇大娘;我若不截杀仇大娘,她便不会受伤;她若不受伤,八娘便不会跟着我上船;八娘不上船,我哪能吃上这美味的一餐?” 觉得自己实在太英明了。 任江城火上还炖着锅鱼汤,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跟大家说了一声,“我到厨房看看。” 杜大夫等人笑着交待她,“快去快回啊。”交待完,继续埋头苦吃。 任江城出了舱门,只见天色已暮,雨还在下,飘飘扬扬,绵绵不绝,古色古香的画舫,安安静静的江面,倒是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她入神的看了会儿。 真美啊。 她看的很专心,船头走来了一个人,她丝毫也没有发觉。 她专注的看雨,那人专注的看她。 女郎虽然身着胡服,依旧清逸出尘,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很美。 任江城嘴角轻轻勾了勾。 前途未卜,还有心情聚众大吃特吃,还有心情欣赏雨景,八娘子,你心很大啊。 她自嘲的一笑,“还是到厨房看看鱼汤吧,再晚会糊掉的。” 转过身,她不由的呆住了。 一名白衣男子自雨幕中缓步而来,身姿濯濯,轩然霞举,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俊美得不像话。 这不是……桓十三郎么? “女郎。” “郎君。” 两人客气的见了礼。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打在船板上,声声入耳。 两人有片刻默然。 桓广阳望望苍茫无际的江面,“女郎方才似有忧色……” 他容颜俊美,好像雕塑出来的一般,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如浸在清水中的浅色宝石,美丽中又透着冷淡和漠然。这时的他却面露关切,连眸光都显得温暖了许多。 任江城莫名心悸,柔声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人生短促,不过暂时寄居在人世间,有什么好忧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