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容景玹醒来,正是天色微明的晨起时分。相较于平日的虚弱,这次他竟觉得有了些气力,试了试自己坐起身,靠在床头喘息片刻。 容景玹自己也知道,缠绵病榻数月的身体早就油尽灯枯,此时忽而有了精神,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似乎命不久已的不光是自己啊…… 听着院外远远传来的喊杀声、惨叫声,看着冲天而起的数道烟柱,容景玹想起半月前从守院子的小太监议论中听到的消息,似乎关外的蛮人围了皇城,宫中早就人心惶惶,如今莫不是打进来了? 算算日子,自己在这座囚笼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今年应是六弟登基第五年?还是第六年?呵,数不清了。数年囚禁,早已让昔日丰神如玉、壮志满怀的太子殿下沦落到瘦骨嶙峋、病魔缠身的地步。 那个时候,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想象着终有一日身登大宝,能一展长才使国泰民安天下归心,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谁知最后却是自己一直敬以为榜样的父皇给了他致命一击——莫名地遭到厌弃,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掳夺了太子尊号,终身囚禁在这宗正院的囚牢内,日日枯对四方天空,消磨了所有的志气。一转身父皇却又扶了从来名声不显的六皇弟上位,坐了那把天下间最尊贵的椅子。 这是为什么呢?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不能让父皇满意?他一直想要问个所以,却是再没了机会。而今连这皇城都是不保,不但家破,国也快亡了,不知父皇泉下有知,是否会后悔昔日决定? 一阵止不住的咳意涌上来,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口中喷出洒了一地,容景玹眼前渐黑,顺着床柱滚倒。 ——大雍朝最后一位废太子死于雍国皇城破城之日,以身相殉故国,时年雍末帝六年春。 第一节 回还 容景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醒过来,还是以这种神诡的方式——旧日的宫殿,旧日的侍人,甚至连自己都是旧日模样:瘦小的身体,还未长开的五官,仍带着童稚的声音,这分明是自己幼时的身体。 无涯阁的师傅们从小教导他们“子不语怪力乱神”,后来的太子太傅也向来反对求神信佛之事,容景玹却不知该如何看待自己目前的状态。难道是庄周入梦?可满身酸痛又不像梦境。还是说自己过往遭遇才是大梦一场?不,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一言一行每一处细节都如此清晰,又怎么可能是梦! 不等容景玹想明白,身边一个小太监大叫起来:“主子,主子你醒了!快,快来人啊,主子醒了!” 呼拉拉拥过来一群人,把床前围了个严实,又来了一位老太医给他把脉。容景玹认得他,这是当年的太医院副判朱明山,听说医术了得,可惜后来因卷入后宫争斗被诛。 朱明山把过脉又看了容景玹眼底,对众人道:“五殿下这是心事郁结、疲损伤体,现已无大碍。只要小心调养,再吃几贴汤药,自会慢慢好起来。”太监宫女们闻言纷纷面露喜色,一直守在床前的贴身太监福全指了个小太监跟着太医去拿药,又指派了一名宫女去凤仪宫报信,这才笑容满面地来看容景玹:“主子,你可醒了。奴婢让人备了清粥,太医说你昏睡时长,起了也不能吃大味儿的东西,只有先用粥水垫补垫补,等明日身上好些了,才能进主食。” 容景玹看着福全笑得高兴,心里五味杂陈。就是这么个太监,从他小时便跟着伺候,跟了一辈子。到最后自己被囚宗正院再无一人关心,也只有他还想方设法进来看看,偷摸着送点肉食汤水给自己补养。直到自己被囚的第四年,他重病将死,都还掂记着拿最后一点儿银子给自己买了件棉衣过冬。 “福全……” “哎,主子,主子你怎么哭了?哪儿不舒服?奴婢去把朱太医唤回来!” “不,不用,只是眼迷了。” 容景玹紧紧抓住福全的手,看着这个此时尚还年轻的太监,终是下定决心:无论他是怎么回来的,既然重回此世,哪怕是为了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呢,自己也要好好地再活一回,必不让他像前世那样,落得个凄苦而亡的下场。 “福全,我们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第二节 风闻 容景玹在床上昏昏沉沉又躺了一日,才觉得人清醒了些。慢慢支着坐起来,外间有值守的宫女听到动静,打起床幔子进来探问:“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容景玹只觉着这人看着眼生,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福全呢?” “回主子,福公公看主子睡得香,便去打点宫里给主子赐下的赏。皇上、皇后都赐了许多好东西,连各宫娘娘们也都送了滋补药材,嘱咐主子好好将养身子呢。” 容景玹只听得很是莫名。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里是自己幼时所居风华宫。说是宫,却是处于偏远之地,房舍院落也十分逼仄,不过是处大些的院子罢了,内里摆设还不如民间某些殷实人家。容景玹记得自己住在这里时还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皇子,母妃生前份位不高出身也不显赫,去后就更没人注意自己了,连一些品级高的宫女太监们也时不时欺到头上来。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过各宫妃嫔送药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 满怀疑惑的容景玹看一眼这个不熟悉的宫女,摆摆手让她退到一边,吩咐:“去叫福全回来。” 那宫女迟疑了一下,才行礼退了出去。不多时福全匆匆进屋,忙忙地靠了过来:“主子可算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奴婢去宣了太医来再给主子看看?”又回头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见主子起了也不说赶紧着把备的汤水送来,就让主子饿着不成?” 几个屋里守着的小太监宫女全都低头俯身忙忙地应着话儿就往外退,只有先前那宫女回了句:“主子一醒就嚷着要找福公公,奴婢们只得急急地去寻了您来。主子也没吩咐别的,奴婢们也不敢自作主张呢。”说着,又对着容景玹躬身笑道:“因着太医说主子初醒最好食些好下咽的汤水提提味口才好用别的,奴婢们就备了一盅冰糖银雪燕窝,主子且试试看合不合用。” 几句话功夫,外间一名小宫女端了梨花木的承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盏白瓷青花盅,还没有揭开盖子,就能闻到一股香甜气味。当过多年太子的容景玹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上好的金丝燕,是不应该出现在风华宫的东西。又想到先前福全说皇上皇后都有赏赐下来,心中不由一动,前世似乎有过类似的事情…… “搁那儿吧。福全留下,你们都退下。” “主子……” 容景玹一眼看过去,那宫女一下子住了口,暗自心惊这个只有几岁的小皇子眼中的凛然之色,想来毕竟是皇族,哪怕是个最不起眼的,也是与寻常人不同。便再不敢多嘴,轻手轻脚放下东西,招呼众人退出门外。 福全看看小主子的神色,满是高兴自家主子身体好转,现如今又有了那等好事,此后境遇自是大不相同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 容景玹看他一脸喜色,暗暗叹气,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刚才那个宫女是哪里送来的?” “主子忘了?啊,瞧奴婢这记性。那日太后停灵永寿宫,主子不眠不休在灵前跪了三天,厥了过去,可把奴婢吓坏了。幸好皇上称赞主子‘孝行可嘉’,着人送回来好生看顾,还赐下许多珍稀药材,朱太医也是皇上着令来给主子诊治的。而后皇后娘娘也赐下不少东西,还送来了三品宫女红依,并一干小宫女、太监,说是怕我们这边人少伺候不周全。先前主子睡着,奴婢还没来得及禀报。” 果然如此。容景玹想起来了,那么久远的事,难为自己还记得起。什么孝行可嘉,不过是因为自己年小位卑受人欺凌罢了。那时守灵,礼部并宗正院那一帮子人给排了序位,一众皇子们都是轮替着来。谁知到了自己这里也不知是传话的太监忙中出错还是有人暗中拿自己作顶,竟是一直不曾有人来唤自己休息。可怜自己幼时谨小慎微,半点不敢乱说乱动,生生跪晕在堂上。事后,似乎确是生了场病,而后就入了皇后的眼,被过继到无子的皇后名下,一步步踏上夺嫡的道路,再抽不得身。 回想过去,容景玹不由想起自己那时的天真,还真的信了皇后所言,是感念他一片孝心诚挚才另眼相看收入中宫拔为嫡子。现在想来,真真是好笑得可以,亏得自己自此后都以“孝”字当头,把一片孺慕之情尽数付与皇后,为了她之所求,苦心孤诣去争那个位子,却原来,不过是别人手中拈来摆去的棋子罢了。等他身败名裂之后再回头看去,皇后此时所为,目的原是那样明显——只是因着她无所出,同出宁氏一门的皇太后又突然仙去,让她和她的母家一干人等慌了神,想着总要有个皇子在名下才好保住旧日荣华,于是打起了过继的主意。而之所以选他,不过是因为他年纪尚幼生母已逝又无母家亲人扶持,便于她们拿捏。 虽然因为时日久远,已经记不起过继前的具体情形,不过现下父皇已褒奖他“孝行可嘉”,应是离皇后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的日子不远了。容景玹一想到自己恐会走上前世的老路,不由一阵心寒。前世为了那把椅子熬得心力憔悴最后还不得善终,今世一定要做点什么,好让皇后打消过继他的念头从而远离夺嫡之争才好。 容景玹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又侧头看到福全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缓下口气道:“别多想,我好得很。不是说有燕窝吗,拿过来吧。” “哎,主子多用些。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呢。” 福全看自家小主子有了胃口,立刻喜笑颜开,乐颠颠地把瓷盅捧过来。容景玹睡久了倒是觉不出饿来,瓷盅拿在手里慢慢搅着一边似是随口问道:“那个叫红依的,是皇后送过来的?皇后娘娘还吩咐过什么?” 一提起这个,福全喜形于色,低声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要过继主子去做娘娘的儿子呢!到时候,主子可就是正宫之子,位份大不一样,主子的日子定是要好过很多呢。” 容景玹脸色一变,噌地直起身追问:“圣旨下来了?”他这般疾言厉色把福全吓了一跳,暗道这不是喜事吗,怎么小主子却是一脸惊诧忧心的样子?一边小心回话:“回主子,这倒是没有。奴婢是听凤祥宫那边过来送赏赐的公公们私下里议论的。再有就是听说红依是娘娘宫里很得用的大宫女,这就送给了主子,想来娘娘对主子的确是有些青眼的。主子……不高兴?” 容景玹吸了口气,缓缓靠回软枕上,悠悠地说:“怎么不高兴,只是觉得这事儿还没个定数,你就这么嚷嚷出来,要让别人听到了不就是现成的把柄。”嘴上说着,心里倒是在反省刚才的喜怒形于色着实不像样,莫非身子小了,连脑子也倒回去了?那么多年的敛气功夫都不知丢到了哪里,日后可再不能这样。 “主子,主子您再搅下去这羹就凉了。还是趁热吃了吧。”福全窥着容景玹的脸色,小声劝说。容景玹看看手中香甜的燕窝羹,一想到这是皇后送来的,心中便烦闷异常,胃口全无。 “不想吃,怕是前头喝了药胀气。赏你了,难得好东西,这些年跟着我,想是你还没吃过吧。” 福全都不知该怎么回话,何止自己没吃过,小主子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口福啊!就这么给赏下来……再则让那红依知道了报给皇后娘娘,这可不是让娘娘的心意给喂了狗?啊呸,才不是狗……不过这传出去就是主子辜负了娘娘的好意,到时不要说过继中宫这样的好事泡了汤,怕是主子在这后宫的日子要越发难过了。福全捧着容景玹塞过来的瓷盅让也不是拿也不是,又看到小主子躺回床上背过身去,想来是不打算再理会这些,左思右想还是一横心仰头把汤羹倒进嘴里。也没尝出个味儿,匆匆抹干净嘴,招来小太监把东西撤下去。自己则陪侍在容景玹床前不敢离开半步,一夜无话到了天明。 第三节 谋算 容景玹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这一回是真觉得身上大好了。除了有些乏力,再没有旁的问题。又由于昨日一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此时肚中空空,让身旁的小太监去备些饭食来,这头遣福全自去休息。福全实是不太放心自家主子,奈何连着几天忙碌劳心,再好的身子也撑不住了,只得给容景玹安排好早膳后寻了个地方打个盹。 等容景玹吃下一碗清粥两道小菜,虽然腹中还有些饥饿却不好再要,毕竟现在正是需要他谨小慎微的时候,在这一屋子别人的耳目面前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唉,这种步步为营的日子曾经过了十几年,现在竟然要再从头来过,真真是让人无奈。 跟小太监打听清楚,皇太后头七已到,棺椁已经移往城外望仙行宫停放,只等七七之期一到便要入葬皇陵。这厢皇帝下旨让年纪大些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跟出城去陪守,其余几位皇子年幼体弱,便在宫中为太后诵祷经文,等入葬时再前往祭拜。 也就是说至少在太后入葬之前,皇后是不可能说动父皇下旨过继的,自己还有近一月的时间用来谋划。怎么下手呢?容景玹瞧一眼这满屋子守着的太监宫女,暗叹没个心腹人手真是做什么都不便利,仅有的福全也因为太过了明路,倒是不好让他去办点阴私之事了。 容景玹起身在一屋子宫人中环视一圈,点了两个小太监跟着,就要出门。红依迎了上来行个礼,说:“主子这是要出去?外头风寒,主子身上还没有大好,恐要闪了风。” 容景玹一听这话,心中暗自冷笑,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这话里话外竟然就是想要经管起他这个皇子的行止来了。由此可见,这宫女过来之前皇后定然也是有私下吩咐,多半是让她看好自己不出岔子。不过也无防,反正今日不是红依,明日也会有绿依黄依,以皇后的作风,必是要放个眼线在自己身边的。让她跟着也好,用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帮自己给皇后传个话。于是便道:“今日天气晴好,我在屋里躺得久了,总想着晒晒太阳才舒服。不然你拿上件披风跟我去,要是风冷我就裹上。” 红依一想也是,虽然皇后娘娘私下有吩咐,可也没有自己一个宫女硬拦着皇子不让出门的道理,只要自己跟着一道走,总是在眼皮底下看着的,便是尽了责了。 打定主意,她便快手快脚找出一件素白的厚绒面披风,跟着容景玹往外走。还特地说了句:“这是皇后娘娘刚刚吩咐制衣局给主子赶出来的,说是初春微寒,气候最是磨人。主子刚刚大病一场,这在孝中以往多少鲜艳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出行时有这披风挡挡,才不会着凉。” 容景玹露出很是欣喜的神色,小声道:“皇后娘娘真慈善。” 红依满意了,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娘娘日后要拿捏他实在是容易不过。 与此同时,凤祥宫正殿暖阁里宁皇后撤下所有宫人,正和她哥哥国公府世子宁世华密谈。 “兄长方才所言也正是本宫忧心之所在。姑母走得太急,我们这两年虽也有些准备,可终究是及不上姑母在时那样稳当。本宫掌这后印多年,明莹宫、玉霄宫那几个贱人一直对本宫虎视眈眈。姑母在时她们尚敢使些小花招,现如今她们还不知在背后算计了多少阴私手段要冲着本宫来呢。” 宁皇后越说越气,一掌拍在黑漆描金的几案上:“不就是仗着有个儿子吗!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敢肖想这皇后的宝座!” 宁世华急忙上前:“娘娘莫气,为几个贱人不值当。近日宫中事物繁杂,全都要仰仗娘娘,可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宁皇后稳下气来点头道:“兄长说的是。今日把兄长叫来,就是有件事情想与兄长商议。本来该是与父亲谈,可这关头父亲身为公卿时常出入宫庭容易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只好请兄长回去给父亲带话。” “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入宫前父亲就发了话,宁国公府上下全凭娘娘差遣。” “嗯,有父亲和兄长在,外面的事本宫还太担心。只是这宫里,那几个生了儿子的女人不太安分。我左思右想,觉得她们不过就是仗着手里握着个皇子,才有了上窜下跳的底气。本宫想着,我这凤祥宫里,也终究是要有个皇子,才方便后面行事。唉,姑母去了,我们宁家也不得不开始为长远打算。”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打算过继一个皇子。” 宁世华一惊,忙道:“怎么就想到了过继?娘娘何不自已生一个嫡亲的孩儿,日后才与娘娘同心啊。” 宁皇后苦笑:“你当本宫不想生?兄长不是外人,本宫也就实话实说了。本宫虽然统领六宫看着风光,可你知道皇上多久没到凤祥宫留宿了吗?宫里三年一选秀,时时有新人。哪怕本宫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那些狐媚子削尖了脑袋往龙床上钻!再者说,就算本宫想着法子留住了皇上,可谁能保证这肚子里出来的就一定是男孩?看看前头那几个皇子,最大的那个都十三了,再过几年都要开府办差了。就算本宫现在怀上,终是失了先机。” 宁世华一脸愁容:“可是过继来的孩子终究不是亲生,就怕跟娘娘不是一条心啊。” “没错,这件事就是难在这里。所以本宫虽然有了些想法,可也要再看看。反正国丧之期诸事不宜,还有时间仔细琢磨。兄长先回去把这件事同父亲说一说吧,至于人选问题,我们容后再议。” 第四节 定计 这头宁氏兄妹背着人盘算,那厢五皇子容景玹带着大宫女红依并两个小太监出了风华宫,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御花园。 这个号称一步一景的皇宫花园虽然年年都有翻新的奇花异草,可大体格局是不变的,这让多年不曾踏足的容景玹很有些怀念。绕过桃枝横生的芳菲园,踩过春溪上的莺语桥,再往前就到了万波湖。开阔的湖面让容景玹眼前一亮,竟有一舒胸中闷气之感。 湖畔柳枝新绿,嫩枝拂过岸边一座小亭,那曾是容景玹最喜爱之处,在刚当上太子那几年,时常驻足。或赏春柳,或观夏荷,斟茶饮酒,读诗做画,总能让他在诡秘莫测的宫庭争斗中得到片刻安宁。 “走吧,我们去坐坐。” 容景玹带着人走近,便看亭上题有“观风”二字,真真是半点没变。 随意挑个石凳坐下,也不理红依等人忙忙乎乎说要去找软垫茶盏的言语,只让人在亭外候着,独自思忖起来: 现在看来,皇后基本已经看中自己,再想让她改主意怕是不容易,她素来就是个很果断的人,看准了便不会轻易罢手,何况自己这边也没有能在她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那么就只能从另一头打主意,给她再挑个更合适的人选,比如说……四皇子?其他几个皇子要不是母妃尚在,要不就是母家身份太贵重,皇后一家正在刀尖儿上踩着,肯定不会去担这个夺人子嗣的恶名。不过要是有人自愿把皇子送给她养呢? 容景玹越想越觉得有理,老四的生母昭妃早逝,母家寿康侯府近些年日渐势微,只有一个任礼部郎中的嫡长子撑场面,也是好多年没动过窝了。再升不上去,怕就只有老死在这个四品的位子上。倒是他们家有个小儿子长于经济,来往西胡边境倒卖些稀罕物事,生意做得不错,给侯府攒了些钱财。于是这寿康侯就打起了借势的主意,早早与皇后的母家宁国公府站在了一条船上,以自家的钱财,换取国公府的权势,两府人向来共进退。当年,也曾在助他夺嫡的时候出过些力。如今皇后家缺个儿子,寿康侯府有皇子但是想要再进一步又不够强势,以寿康侯府上下类似于商人逐利不择手段的家风,多半会把这当成一次好机会——自家皇子过继给皇后,便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侯府日后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受益无穷。至于别的世家大族会不会嘲讽他们“卖子求荣”,容景玹觉得以前世所见寿康侯一家子的作风,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应该是不会在意太多。 只是寿康侯府不在意人言可畏,皇后却不可能不在意。并且皇后也不是傻子,要是把老四过继之后却不能心向宁国公府还把侯府当自己母家,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要,皇后是不可能给他人做嫁衣的。所以无论怎么想,皇后都不可能把自己想要过继皇子的心思透给寿康侯知道,除非侯府的人自己得了信儿主动把老四献上去,皇后顾着两家的交情,又能得到一个全力相帮的助力,或许会动心要了老四去。那么,该怎么神鬼不知地把消息透出去呢……容景玹忽而一笑,站起身招手唤人:“红依,把那件披风给我穿上吧,风有些凉了。” 红依并两个小太监急忙上前,把雪白的披风裹在容景玹身上,说道:“主子身子才好,这回觉着风凉,不定是又被吹着了。等回去让他们煮碗姜汁来喝,去去寒气吧。” “说得很是,不过我心里却是好过的。跟屋里闷了这些天,到这开阔地方坐一坐,只觉得人都舒展了。” “那是主子本就心胸开阔,才能体会得到这样的意境。如奴婢这般俗人,可看不出这些来呢。”红依看这小皇子心情好,嘴巧地捧了一句,惹得容景玹微微低头抿着嘴笑起来,她便更是坐实了这个皇五子的好哄。到底还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又有谁会想到他的心里已经转过了多少道弯弯呢? 容景玹又指了湖对面隐约山影问:“那边云缙山下说是有一处园子,造了好些石像,你们可去过?” 两个小太监自是摇头,他们这种无品级的宫人哪有什么机会来御花园里逛。只有红依点头:“跟皇后娘娘去过一次。全是造的开国功臣们的像,个个都有真人高。”后又想着莫非这小皇子想要过去看看?那可实在太远了,便又说:“里面肃穆得很,大多造成了提刀弄剑的模样,老祖宗又定了不得嘻笑的规矩,大不如别的地方有趣。” “是吗,我都没去过。听说跟着老祖宗平定西胡的王大将军也在里面,拿的还是胡人的弯刀?” “这个奴婢可没注意过,那时候就只觉得这些刀啊剑啊的看上去很是威严,也没敢多瞧。” “这样啊,听说那弯刀的样子很怪,不过挺好看。上回四皇兄还说他的小舅舅要从西胡回来了,会给他带一把那样的弯刀,用大江里一种长着尖牙利齿、锋利四爪的怪鱼的皮制成的鞘,上面饰以黄金、宝石,刀刃是用百煅精钢打造,吹毛断发。四皇兄可得意了,说是到手就拿来给我们开眼呢。”容景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起来像是心情低落的样子:“四皇兄的舅舅对他可真好,那样的好东西也能给他送来,宫里别的兄弟想要摸一下怕是他也不肯的。” 红依站在容景玹身后,不以为意地弯弯嘴角,男孩子就是喜欢这些小刀小剑什么的,又算得上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堂堂皇子以这样的语气提起来。不过也好,越是先前不受宠的,日后才越会对娘娘感恩。娘娘也说要注意五皇子的喜好,要是一把小弯刀就能让他对娘娘更亲近几分,也是十分合算的事。 而后红依以湖边风冷为由劝容景玹回去,小孩许是逛够了,没说什么乖乖回了宫。红依安排好五皇子的周身事务,又见福全过来伺候,就放心地去了凤祥宫,皇后把她宣到西暖阁里。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谢娘娘。” 红依低头垂手在厅中站定,皇后倚在美人榻上轻声道:“这些日子在那边伺候,可有收获?” “回娘娘,奴婢照看五殿下,发现他较为喜静,虽说是养病,可小半月不出房门他却也耐得住。不吵不闹,也不见和别宫皇子有多来往,只是别宫来个人问侯,他就照例回谢。今日出了门,也不过是去御花园走了走,在万波湖边小坐一会儿。平日并不经常向学,所言所问多是寻常。就是今日里提起了四殿下舅舅所送西胡弯刀,话语里有些艳羡之意。” “哦,果然还是个孩子,总是在意那些个小玩意儿。不过不喜向学这一处可不大好。既然不是个闹腾的,日后多多督促想来会有好转。你看他平日可有什么狡捷聪敏之处?” 红依想了想,回道:“奴婢未见五殿下有这样的表现,只觉是个寻常孩子,对底下宫人的伺侯都是按部就班,没有多的吩咐,有时连言语都少。上回娘娘有意让人去那个叫福全的太监面前漏了些口风,五殿下也没有找奴婢多说什么。总觉得各方面都是平平的,不似别的皇子那般或气度过人或张扬快意,各有表现。” “嗯……” 皇后沉思片刻,也不多说,挥退了红依,又想了一想,着人赏了把库里不知哪年进上来的西胡弯刀去风华宫。那东西小巧玲珑,不过成年人手掌长短,做得却精致华丽,金丝银钱、五彩宝石点缀着,端是好看。 容景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反复把玩,对皇后娘娘也是满口孺慕之情。红依自觉帮背后的主子拢住了这个小孩的心,很是得意。 就这样,时间不声不响划到了太后出殡的大日子。 第五节 争执 太后出殡是这场国丧的最后一项仪程,隆重无比。所有皇室、宗亲并三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上勋爵和一众命妇头一天夜里就赶到了皇陵外的行宫,第二天天色未明之时便开始进行各种繁琐的仪式,直到日头西沉才堪堪做完。 一天下来又站又跪,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偏还不能在皇陵行宫住下,那于礼不合,于是大队人马只得连夜往神京回返。 在场贵人不知凡几,皇陵往神京的官道哪里排得开,帝后銮驾并一众妃嫔起行后,众王公大臣们都赶着回返,必竟明日休朝的旨意还没下来,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要去站班,可不敢在路上耽搁。一时间就看车挤马嘶,人人不得方便。礼部尚书眼看不是个事,别国丧都办完了却跟这时候出了漏子引来皇帝一阵训斥,可就太冤了。请示皇帝之后,便让手下几人排了个序,赶着回京办差当职的先行,皇室宗亲随后,命妇女眷慢慢来,这才算是疏通了道路让大家慢腾腾地踏上回程。 容景玹看看前面拥挤的车马,问福全:“还有多久?” 福全苦着脸道:“回主子,前头要当值的大人连一半都还没走呢,怕是还要个把时辰。”红依看看容景玹脸色,轻声道:“主子累了?要不奴婢去前头打探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主子躺躺?” 容景玹摆摆手“哪里就这样娇气,皇兄皇弟们不也都在车上等着。” “主子病后身子一直有些虚,哪里好跟那几位殿下比。”福全有些心疼自家小主子,却见容景玹笑着摇头:“你们都当我泥捏的?对了,福全,刚才你去前头,可见到几位皇兄皇弟?” “见了,二殿下、三殿下和六殿下都在四殿下的车驾那里。” 果然记得没错,老四真的把那东西带来了。好在当年因为这东西生出点事端闹起小小风波才让自己有些印象,不然今次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们聚在一处定是有好玩的事,我也过去凑凑热闹。”说着,容景玹也不让人扶,从车上跳下来就往四皇子车驾跑去。 皇子们的车驾本就离得不远,容景玹到的时候正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得意地说:“看,这就是那刀。怎么样,好看吧。” 容景玹抬眼一看,那个站在中间身材滚圆的小胖子不是老四容景璲又是谁。些时他举着手里的一把金灿灿的小刀向众皇子炫耀:“我小舅从西胡带回来的,只此一把。”看到众兄弟羡慕的眼神,正沾沾自喜着,就见旁边过来一个瘦小的孩子,一身白衣,衬着人肌肤似雪,越发秀气。 “哟,这不是小五吗。他们说你都快成病西施了,怎么今儿有空过来啊,也不怕这风把你闪了,回去又要哼哼叽叽宣太医。” 容景玹闻言抿着唇微微低头小声道:“我在车里坐得闷了,听说几位兄弟都在四皇兄这里看好东西,就想也来看看。” 福全见几位皇子对自家主子的到来神色寡淡不冷不热,那四皇子还准备出言叽嘲,心中暗自为自家主子在皇子中的尴尬地位叹气,脚下却是一点不耽搁地跪了下去大声道:“奴婢拜见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六殿下。”四皇子被他这一打岔,话头不好往下接,殃殃地横了容景玹一眼,不出声了。老六容景瑆看看哥哥们的脸色,见二、三皇子都站在一旁看笑话,心中一动,笑着说:“四哥,五哥定是瞧见了你的好东西才凑过来的,何不拿来与他也观赏一回?” 老四见容景瑆递了个梯子过来,又确实心中得意,也想让所有的兄弟都见识一下他的宝贝,就挥挥手让福全退到一边,把小弯刀举到容景玹眼前,“漂亮吧,西胡带回来的!” 容景玹先是神色复杂地冲老六容景瑆笑了笑,而后接过弯刀仔细把玩,老四在一旁嚷着:“小心点,别拔出来,这东西可利着呢。” 等小刀在几位皇子手中转了一圈,11岁的二皇子还拔出来挥舞了两下,很满意的样子,跟老四开口要讨了去。老四哪里舍得,撅着嘴只是摇头。二皇子容景珪平日里仗着母妃位份高被众人捧着哄着,向来是看上什么就一定要的,如今跟小四讨把刀他都不给,容景珪觉得伤面子了,反而定是要拿了去才肯罢休。老四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仗着母家和皇后家的关系也向来是小霸王一只,只是不给,场面顿时僵住。 周围的宫人内侍眼看小主子们闹起了性子,个个急得不行,又碍于身份劝不得,急得团团转。容景玹余光扫到一个瘦小的太监偷偷跑了出去,细一想,认出是四皇子身边的近侍,心下暗笑,回眼看两只斗鸡样头顶头怒瞪着对方的老二和老四,想必当年的事情就是这样闹起来的吧,后来还见了血。好在伤到的不是皇子们的金身贵体,才只被父皇各罚了一月禁足。等他们出来,皇后过继自己为嗣的事情早就成了定局。今次这回,可不能这样发展,他还得借老四挡风呢。 冷眼看老三和老六在一旁半是劝告半是看戏地折腾了一阵,那两位气性上头已是快要大打出手,容景玹琢磨着差不多了,走上前拉住老二大声劝说:“皇兄们不要争了,弟弟想起我宫中也有这样一把刀,回去便送与二皇兄可好?不要为这么个物件儿伤了兄弟和气。” 老二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甩开手跳着脚叫嚣:“本殿下就要这把!怎么着老四,哥哥要你个小玩意儿你还敢不给?” 容景璲梗着脖子斜他一眼:“给你?自己家找不出宝贝来,那就自去眼红,可别跟兄弟这里丢人。” 容景珪气得眼睛都红了,伸手就要拔刀,被容景玹扑上去紧紧抱住,又冲站一旁看戏的老三、老六喊:“快来拦住,等下气性上头做下什么事来,给父皇知道可就不好了!” 老三和老六听他搬出了皇帝,想想也有理,终于各自出手,才算把两个人给拉扯住。容景玹舒了口气,这时候可不能让老四把自己给弄到小院儿里禁足,等他出来什么都晚了。 感觉到容景珪松了力气,估摸着他也回醒过来,容景玹松开手,笑道:“两位皇兄真不必如此。弟弟刚才所说确有其事,我那刀比四皇兄的这把宝石还要多些,听说是西胡头人用的,可好看。等回去就让他们给二皇兄送去。” 容景珪看他一眼,心想这个弟弟平日里不起眼,想不到还挺大方。又一想自己刚才气急了差点就要惹了大麻烦,对兄弟拔刀,被父皇知道了母妃也不一定能保得了他,有些后怕,倒是对容景玹生出好感来。正准备顺着这梯子下来,对面那不消停的老四跳了出来:“老五你就吹吧。你能有什么好东西,还西胡头人的刀?你以为这是什么寻常物件儿?” “真的有。你这把是镶的红宝石,我那把上面有颗蓝宝石,比你的大些,周围还用了水晶和绿松石。我拿它砍树枝,不用力就能断开,很好的刀。” “怎么可能,这么好的刀,你能弄来?” 容景璲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乐意了,心想自己这宝贝才拿出来给人看了一回,就惹出这么多事来,哪里还能被别人比下去?那不是什么面子都没了。 容景玹对他的反应毫不奇怪,一边与他争辩,一边用眼角余光睢见刚才溜出去的小太监领了个人回来,正是寿康侯府的长子薛礼。他是礼部郎中,这个时候肯定要留到最后,如今老四一出事,来的果然是他。 “我真的有,那刀是前两天皇后娘娘赏的!” 容景玹突然大声起来,脸上气呼呼的样子,真的就像是一个被人误解的孩子,急欲得到认同。刚刚对这个老五生出些好感的容景珪立刻帮腔:“既然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那定然是外间难寻的好东西。” 容景玹在确定薛礼听到他刚才那句话之后,对老二笑着点点头,像是在感谢他的仗义直言。老四还想说什么,被紧赶着上来见礼的薛礼打了岔,愤愤地瞪了老二和老五好几眼,在薛礼的劝说下扭头上了车。几个皇子见没了热闹,也各自回返。福全跟在容景玹身后小声嘀咕着来瞧个新鲜也能出了岔子,小主子日后要多加小心之类的话。景容玹没有理会他,转头看看走在另一侧的红依,见她敛眉低头的样子,知道今天这一幕很快就会传到皇后耳朵里,不过就算她再怎么想,怕也是不能从几个小孩子的闹剧里看出什么来的。心情很好的容景玹吩咐红依:“回头你把娘娘赏的那把刀给二皇兄送去,不然他又该惦记四皇兄的东西了。”红依应下不提。 那么,现在薛家的人会怎么做呢?希望不要让我失望。容景玹远眺天边红霞,眉目份外舒展。 第六节 盘算 说起寿康侯府薛家,在前几代也是京中的大贵之家,封侯拜相,很是出了几个人物。只可惜虎父也会生出犬子,近些年是一代不如一代。虽然家里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儿子很懂得生意之道,可那黄白物对于京中世家大族来说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哪有手握权柄重要? 好在寿康老侯爷虽然仕途不顺,借势还是会的,想尽办法搭上了宁国公府的船,好歹保住了侯府几分脸面。因此,对于这一家子来说,如何让家族回复往日风光,是至关重要的头等大事,为此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向上爬的机会。 做为侯府长子,薛礼完全继承了老侯爷的秉性——办不成实务不得重用,却对朝中贵人们的一举一动格外留心,时刻准备攀附跟风。太后出殡当日,从五皇子口中吐出的“皇后”二字当然也不会被他放过,没几天就把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心急火燎地找到老侯爷:“父亲,孩儿这回可是打听到一件大事!” 老侯爷靠在摇椅上掀掀眼皮,挥手把书房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这才慢悠悠地训斥:“跟你说了多少回,遇事莫慌!看看你这样子,一把年纪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能成什么事!” 薛礼擦擦额上油汗,小心陪笑着:“父亲教训得是。孩儿只是刚刚听闻一件秘事,心急之下才有些乱了分寸。父亲,这回我们可是遇上天大的好机会了!” 老侯父来了兴致:“说说,怎么回事?” “父亲,儿子听说,皇后娘娘正在挑选皇子,想要过继到中宫呢!这可不是天大的好机会?要是能把四皇子过继了去……” 薛礼自己说到这儿不由喜形于色,老侯爷“噌”地坐直了身子,“这种消息你从哪里听来的?” “父亲,这事说来还真是巧了。就是太后入葬那日,四殿下与二皇子起了点口角,五皇子在当中劝合。孩儿赶过去时,正好听到五皇子说了句皇后赐的宝刀什么的。孩儿想啊,那五皇子平日里连宫里一个品级高些的宫人都不待见,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想起他来?一打听,不但赐了好些东西,还送了大宫女红依去那边。孩儿便着人去……” 如此这般给老侯爷说道一番,寿康侯连连点头:“不错,我儿这事情办得有些眼力。看这情形,皇后虽然没有明着说,却是真的动了过继的心思了。而且多半是打那五皇子的主意。” “父亲,这可是好机会啊!只要过继到皇后名下,就是正宫皇子,虽不是嫡子可也相去不远了。日后便是名正言顺!又有国公府帮着,太子之位还不手到擒来?”薛礼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简直就是老天可怜他们薛家专门赏下来的机会! 老侯爷微眯着眼,沉吟片刻,说:“你是想让四殿下去皇后娘娘那里?这事儿可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娘娘已然看中了五皇子,怕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父亲,不争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孩儿想着,皇后娘娘之所以选了五皇子,不外是因为他没有母妃,又无母家看顾,过继了去也不会惹人非议,还能挣个爱惜皇嗣的美名。可说到底那五皇子哪里有我们四殿下聪明伶俐?皇后娘娘就算是想着日后有人帮衬国公府,也该是四殿下能做得更好。何况还有争位大事在后头,四殿下不比五皇子更会讨皇上喜欢?而且我们侯府也会为四殿下出大力。只要四殿下表明自愿过继,如论如何,娘娘也不该看不到这些好处。” 这一刻,薛礼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连老侯爷都高看这个儿子一眼,嘀咕着这孩子果然是出息了,事情想得倒还周全。薛礼见到父亲的表情就知老爷子被说动了,连忙又劝:“父亲,这次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日四殿下得登大宝,我们就是他的嫡亲母族啊。” 这句话,正中寿康侯的心事,再没有什么比看到家族振兴有望更让他动心的了。老爷子一咬牙:“交给你了,要多少东西自己去领,务必把事情办成!” 要说钱能通鬼,古人诚不欺我。薛礼连着请宁世华去秦楼胡同玩了三天,又送上好几口箱子之后,这位国公府世子抬脚就进了凤祥宫,兄妹两人摈退左右,说起了悄悄话。 “娘娘近日常命人给臣传话,问询朝中数位元老动向,可是在为前次所提之事准备?” “自然是的。目下本宫也没有别的事能比这一件更要紧。我打算,就在这一两日间,便跟皇上提出此事,时日久了,恐生变故。” “那不知娘娘对五皇子可还满意?” 宁皇后微微叹息:“别的不说,只是性子太过绵软,又不喜向学。日后若想再进一步,怕是要费些周折。” 宁世华念头一转,就明白了因由,暗道这就是出身不高留下的根底,难成大气,越发觉得自己今次来对了。 “是否向学只看有无人教养。娘娘对此事是倒不必过于纠结。只是性子绵软这一点,怕是于我们日后行事不利。” “谁说不是呢。而且学问一道也算是皇子间立身的根本之一,前几日本宫让红依督促着老五多读些《论语》、《孟子》,他倒也听话,可就是不见有多大进益。昨日无涯阁复学,众皇子都去了。本宫差人去跟师傅打听,也只说是差强人意。皇上可是最重学问的人啊……不过眼下看来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先收过来看两年再说吧。” 宁世华听了皇后一通抱怨,微笑着道:“果真如此,那臣这里还真要请娘娘三思,不要忙着定下五皇子呢。” 宁皇后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了更好的人选,眼前一亮,“怎么,你有办法?” “哈,要说是这老天都要护着宁家呢。娘娘可知,昨日寿康侯世子薛礼找上了我,言谈之中大有想把四皇子过继到娘娘膝下之意。” “他是从何处得的消息!”宁皇后很是惊怒,自己这厢自认做得隐蔽,却不想都传到宫外去了。要是有人趁机大做文章……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种关键时候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娘娘莫急,”宁世华忙站起身凑近两步,“娘娘所担心之事定不会外传。薛礼与臣说过,他也是无意中察觉有内侍露出的口风,早就处理好了相关人事,必然不会再有人知晓。寿康侯府既有了这方面的打算,定也不会愿意再把消息让旁人知道。” 宁皇后缓下神色,冷哼一声:“怎么,他是想给老四争个嫡子的名份?” “薛礼说,愿意让四皇子侍奉在娘娘左右,只求娘娘亲自教养,日后必会与娘娘亲近。而他们薛家,原意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说着,宁世华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锦盒打开,捧到宁皇后面前,“这是薛礼献给娘娘的。” 宁皇后扫一眼盒中厚厚一叠银票,眉稍微动。“依兄长看,老四这孩子怎么样?” 宁世华笑了几声,说:“依臣看,四皇子和五皇子各有各的好处。五皇子性子绵软不喜向学,可四皇子也不是什么聪明人物。只不过他有个好的母家,才能在这宫里混得开。但说到底,娘娘挑的难道就一定是要那聪明绝顶之辈?聪明自有聪明的好处,可笨一点,也没什么坏处。方便娘娘拿捏,日后就算登了大宝,也不怕翻出我们的手心去。相比来说,寿康侯府若是愿意倾力相帮,对我们日后行事也是一大助力啊。” 宁皇后端起桌上的月牙白暗银牡丹纹茶杯,摩挲一阵,缓缓道:“兄长说得也有些道理,明日,便把老四,宣来看看吧。” 容景玹近日都保持着风华宫——无涯阁,无涯阁——风华宫的行程,半步也不多走。自那日把西胡弯刀送去二皇子那里,再去读书时遇上这位二哥,得到的待遇好了不少,至少面上是兄友弟恭了,连带着福全在奴才堆里混着日子也好过得多。容景玹看他日日喜滋滋的表情,暗叹这还是个没经过世事的毛头小子,看来日后想要用他,还得费心调教一番才行。 这日容景玹刚在无涯阁时习轩里坐定,便看到容景璲带着一众跟班前呼后拥地闯了进来,那趾高气昴的样子,恨不能拿鼻孔看人,对坐在首座第一位的容景珪,也是没有半点好脸色。容景玹心想,哪怕是大皇兄在这里,他大概也不会表现出什么敬畏之心。虽说以往这位四皇子殿下也是一副骄傲的模样,可还不到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地步。那么最近几日的变化,应该是事出有因?容景玹低下头,微微一笑。 邻座探过一个小小的头颅,漂亮精致的小脸比容景玹还要小上一、两岁,正是六皇子容景瑆。“四哥在笑什么?可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文章?也说给瑆儿听听可好?” 容景玹心情杂复地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个六弟从给太后出殡回来后就一直纠缠他,无论是在无涯阁还是在别处遇上,总会找些借口往他身边凑。以容景玹的阅历,容景瑆的这些小心思实在不算什么。他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最终会选择了这样一个不论计谋、能力、功勋、权势都不出众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这些兄长们内斗太过以至于让父皇最终无人可选?带着这样的疑惑,容景玹倒也没有完全拒绝他的亲近,可借着这样的便利观察了一段时日,容景玹也完全没有看出这个六皇弟有什么过人之处。莫非这就是皇帝和皇子眼光的区别? 前世刚刚被废的那两年,容景玹一直想找他尊贵的父皇问一声,为什么把自己捧上高位,又要亲手拉下来?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你死我活却冷眼旁观?为什么愿意听信别人的三言两语,却不肯给亲生儿子一个辨白的机会?这些问题曾经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每每想及都如同尖刀在心上划刻,鲜血淋漓,日夜不得安宁。熬着日子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原以为可以放下了,不成想这心魔从前世跟到了今生,不过一念之因就如春风吹过野草般在心头蔓延开来。 暗自咬牙压下心头那一股无名之火,容景玹低头悄悄抚平刚才不小心抓皱的几张书页,自嘲着原来一直引以为傲的凝心定气功夫也不过如此。算了,无论如何,这一世只要自己小心谨慎与人交好,再离夺嫡之事远远的,就算最后还是六皇弟坐上了皇位,也总不至于无原无故拿自己开刀。容景玹暗自在心中下定决心,却不知有的事情,叫做天意。 第七节 天意 “红依,去找本书来我看。” “是。”红依微微躬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开。容景玹瞧着一身淡粉衣裙的女子进了书房,靠在美人榻上惬意地眯上眼,任阳光透过合欢树的树梢漏在他身上。这样微风和煦的春日,又赶上旬休,再加上不用与人算来计去,真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福全站在院门口,看自家主子半躺在那里,满脸笑意,自己也高兴起来。想想以前的日子,主子可少有像今天这样高兴的时候,这皇家的孩子啊,不过才八、九岁年纪,就被逼得整日冷淡自持装个大人样,哪里还有孩子的一丝乐趣。 “主子,书来了。” 容景玹一边喝着福全送上的茶水,一边接过红依递上的书册,“《江左杂记》?” “主子不喜欢这本?那奴婢再去换过。” “不,这本很好,留下吧。” 没错,这本书很好,比起前些日子的四书五经来说,再好不过。容景玹抬眼微微扫过红依年轻秀美的脸,这样沉静不语的样子,也比以前那满脸堆笑、殷勤叮嘱的样子让人顺眼很多呢。 容景玹暗笑,真是可惜,虽然是皇后调教出来的得力人手,可毕竟太过年轻,行动间还做不到完全不带一丝痕迹,这才不过几天,就露出端倪来了——是听到了那边传出的风声?薛家的动作很迅速啊。算了,既然心都不在这里了,何不成人之美,让她出去自在一下? “红依,算日子芳菲园那边的桃花该有早开的了。你去看看,有好的给我折一支回来,插书房里。” 红依没有半点迟疑地笑着应了声,急急地就往外走。福全看她出了院门,转头就跟自家主子嘀咕:“主子,我看这个红依最近有点太懈怠了,远不像早前来时那样伶俐,莫不是自以为在咱们风华宫站稳了脚跟儿,还是觉着主子您脾气好不会跟她计较?” 容景玹心里哧笑,她哪里是因为这些,人家是根本就没打算要在他这个没前途的皇子身边长呆。这会儿,多半是去为自己谋后路去了。别是想转去容景璲那里? “别管她了,再去泡壶茶来,我要在这里看会儿书。” “是。”福全嘟嘟哝哝地退了出去。 这个福全啊,容景玹摇摇头,还是和前世一样,忠心是忠心,可着实不是个得力的,连最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可见是这宫里的混水还没趟得够。要不要趁他还年轻,调教一番?容景玹想着日后自己身边总得有个能用得上的人才方便,似乎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只有福全这一个选择?算了,以后的事,便徐徐图之吧。 容景玹在满院春光中,闲闲看了两页书,竟睡了过去。福全回来时,就只看见一个粉嫩的孩子在树荫下好梦正酣,小太监们都被远远地驱到院墙下站着,一时间院里只闻鸟鸣婉转,风动叶梢,美好得让人心也如春日般温暖起来。 可惜美好的事物总不长久,不过小半个时辰,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全正想出去喝止来人,却见容景玹忽地睁开眼冷声道:“谁在外面?” 竟把主子吵醒了!福全心里发气,对刚从门外闯进来的红依也没了好脸色。 红依匆匆进了院子,抬眼就看见五皇子冷冷地看着她,大太监福全立在一旁脸色也颇不好看。红依心里一惊,又想到自己日后怕是还要在这个皇子手下过日子,不由对近日里自己不上心的态度很是懊悔,只望着这位主子年纪小,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想到此处,红依强自定了定神,小步走到容景玹面前,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奴婢回来了。芳菲园里的花才刚打了骨朵儿,还入不得眼。奴婢看连翘开得还好,便擅自作主折了一支,主子看可还能用?” 红依话说得小心,容景玹又如何听不出她言语中的试探之意?而且连翘,这种花哪里是御花园里会有的,真当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不过她是皇后的人,自己一时也不好发作。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容景玹心里盘算着,随口应了两句,把人打发下去。眼看着红依神色一松,容景玹心里却是一沉——这态度和出门前可不是一回事…… “福全,你知道这宫里哪里种着连翘?” “啊?这个,”福全抓抓脑袋,“主子,这个奴婢还真不知道。要不奴婢去打听打听?” “嗯。别跟红依打听,去外面问。然后到那儿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新鲜事。” “啊?哎呀,主子的意思……”后半句话被容景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福全这才明白了自家小主子的意思,这是要盯红依的梢啊!哼,早就看那丫头不顺眼了,这回主子终于也看明白了,这差事可得好好干! 福全这边兴冲冲地去了,没过多久转了回来,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主子,可出大事了!” 是时容景玹正在书房里看书,没让一个人伺候,身旁就插着那枝开得正艳的连翘花。听到福全这话,他脸色微沉:“什么事?” “主子,刚才奴婢出去打听到长春宫院子外面种着些连翘花,就往那边走,谁想还没走到,便在路上听到有小太监和宫女们议论着,说是上午在长春宫外头,二殿下和四殿下打起来了,四殿下伤了二殿下的头,见了血,明莹宫那边儿乱成一团,太医已经宣了好几位!” 容景玹听了只觉眼前一暗,他怎么就选了这么个不成气的东西!“惊动父皇了吗?不,不用问,这么大的事,父皇不可能不知道。该死,怎么会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他难道连几天都忍不了吗!” 福全不知主子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这事儿跟主子好像没什么关系啊?还是说主子什么时候跟那两位皇子交情很好了? 其实风华宫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这时候但凡在宫里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儿,份量再重点儿的连前因后果都清楚了。比如,凤祥宫里的那位—— “都打听清楚了?” “是,问遍了跟着伺候的宫人,都是这么说的。”凤祥宫的一等女官兰芷恭敬地低头立在地下向宁皇后回禀。 宁皇后鲜红的指甲在紫檀雕漆凤纹八仙椅的扶手上划出几道长长的刮痕,冷笑着说:“就为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口舌之争,他就敢把自己的兄长打得头破血流!好,真是好,不愧是皇家子孙。” 兰芷看到皇后气得脸色铁青,连忙上前端了杯茶捧到她面前:“娘娘身子金贵,为些许小事气坏了不值当。” “哼,这可不是小事。若不是本宫还没跟皇上说起过继之事,现如今本宫就要成了这宫里最大的笑话!” 兰芷笑道:“这不是还没说吗。娘娘中意的人选也并不止那一个。” “这倒是实话。”宁皇后气愤未平,却又觉得这事儿现在出了也好,要是真等过继来后才发现老四脾性不好,不是更难办?“现在看来,那个性子软和点的反倒是个不错的了。” “性子绵软,自然就好调教。虽难有大功,却也不会犯大错。再有娘娘帮衬着,外面人看到也就有个样子了。”兰芷最知皇后心事,这番话说下来,见宁皇后面色和缓了许多,便又道:“如今这事情不出也出了,贤贵妃定是不会罢休的。可要是真让她那么闹下去,皇上的脸面总不好看。况且按今日说法,二殿下那边也并不是全无过错,不如娘娘先把事情跟皇上说明白,人证物证咱们都齐全,请皇上给个章程,两方罚过便罢。再用两位殿下这事儿拉扯出五殿下的和善孝顺,想必皇上两相一比较,多半会认同娘娘的眼光。” 宁皇后终于微笑起来:“不错,还真是个好机会。兰芷,还是你最得我心。” “兰芷惭愧,是娘娘教导有方。”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便定下了日后两位皇子的去留。所以说,有的事,真的是天意难违。 第八节 过继 宫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不过两日,就有人听到了风声,到风华宫走动起来。 “主子。”福全推门进来,正看到一身白衣的五皇子立在窗前。他将手上礼单贡上去,容景玹微微摆手示意他收起来。福全笑道:“这两天各宫送来的东西可是不少了,主子要不要再辟个厢房做私库?” 容景玹头也不回,只盯着窗外那一枝春花一角蓝天。忽而漫不经心地问道:“福全,你说这人的命运,真的只能由天定,人力全不能改?” 福全愣了愣,“主子,这个奴婢可没想过。不过无涯阁的师傅们不总是说什么‘人定胜天’的么?” “‘人定胜天’……呵,是啊,人定胜天。”容景玹扶在窗棱上的手紧紧一握,目光瞬间坚硬起来。纵使天意如刀,可他容景玹从来也不是个甘愿束手待毙的人,他倒要看看,以他一世经历,是否能改变自己最后的结局! 成帝二十五年四月,春,皇后宁氏上告宗庙,过继美人蔡氏所出,皇五子景玹为嗣。成帝下旨,召告天下。时年,容景玹八岁。 ——四年后——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当年半人高的小孩已有了少年的姿态。 十二岁的容景玹,眉目如画,身材纤细,若不是身穿男装,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女孩子看。这样一副柔弱的样子,十分不讨皇后娘娘的喜欢,常让他去跟着侍卫武师们习武健身。奈何他天生于此道无有灵性,师傅教了十分,他能学得二三便很不错,还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而伤了自己,最后便连皇后也不敢再逼他。于是五皇子景玹文弱之名不径而走。 容景玹自己倒是不担心,上辈子他就是从这个样子长起来的,往后也只听人赞他清俊文雅、谦谦君子,没见长成男身女相的模样。 不过武功不成,容景玹的文采却是在这四年中有了长足进步,无涯阁的众位太傅们也都对他赞誉有加,说是比之文采最出众的三皇子也不差什么了,总算让皇后娘娘的脸上有了些光彩。 “主子,今天日头有些晒,您还要去观风亭?” 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的福全一路劝着他家主子,数年过去,他总觉得这位小主子越发的高深莫测。每日必去观风亭,已经成了小主子的一大嗜好,满皇宫人人皆知。 “无妨,湖边清凉,更为舒适。” 福全无奈,只好低头跟着走。正值初夏,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一派繁华。一路上开得绚烂的锦带花把人不知觉就引到了夏池。只见满池碧色圆盘接连成片,点点或白或粉的荷苞立在当中,随风摇曳,与池下游鱼相应成趣。 经过戏荷台时,听到台上传来呼喝之声,远远看去宫人们跪了一圈,黑鸦鸦一片。福全张望了一下,低声道:“主子,是二殿下和四殿下。” 容景玹沉吟片刻,举步上前。早有眼尖的宫人看到他们一行,禀报了台上两位皇子,二皇子容景珪起身扬手招呼:“五弟!”“二哥好。”容景玹款步行去,拱手为礼,又对四皇子容景璲点头微笑:“四皇兄好。” 容景璲坐在仙草纹黄花梨交椅上动了动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容景玹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两位哥哥好兴致,弟弟都不知道早荷已开,还是哥哥们有眼福。” 容景璲斜了容景珪一眼,冷哼:“本殿下今日本是心情甚好前来赏荷,奈何总有人要跟着附庸风雅。”容景珪脸色一沉,“本殿才觉得晦气呢,难得出门走走也能遇上疯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容景玹苦笑,就说这两位怎么会凑到了一起,原来是无意中撞上了:“两位哥哥,今日天气晴好,美景在侧,这口舌之争就免了吧。” 容景珪向来与容景玹交好,容景璲虽然对这个五弟心怀怨恨,可因着皇后的关系也不好与之翻脸,遂各自住了口。场面一时尴尬,容景玹笑着转了话题:“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二哥,下月十六生辰过后,就要出宫开府了。” 容景珪脸色好看了些,“有什么好恭喜的,出了宫,再想和父皇母妃亲近都不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可开了府必竟是得了自由,行事间就可随意许多。”容景玹一脸羡慕的神色,“到时弟弟出宫就有了落脚的地方,二哥可别把我赶出去。” “哈哈哈,二哥的地方还不就是你的地方?只管来就是。二哥给你单留个院子。”容景珪真心觉得这个弟弟实在知情识趣,很得他心。 眼看着两人言笑晏晏,容景璲心中不痛快,不怀好意地说:“五皇弟跟二皇兄的感情可真好。只不知大皇兄去岁也出宫开府,两位皇兄皇弟可去探望了几回?还是你们只愿彼此相交,都顾不得别的兄弟了?” 这话可谓恶毒,往小了说是与别的兄弟不睦,要是落到有心人耳里,却分明就是在指责两人私结派系,互为党羽。容景珪眉头一跳,容景玹抢先开了口:“四皇兄这话听着可酸,莫不是因为二哥没给你留院子?”他笑盈盈地说,“大皇兄那里我倒是真不敢去的。谁都知道大皇兄英武肃穆,从小与军士们相交,最是喜欢武技出众的侠士。弟弟我别的还好,可于武道一途实在无甚天赋,没得去大皇兄面前自讨了苦吃,那才真是要被赶出来的。话说,四皇兄的武功却是兄弟们中顶出色的,不知,是否去跟大皇兄讨教过?” 容景珪大笑,眼看容景璲脸色黑沉,只觉十分痛快。 容景璲心知这个弟弟口才不俗,再说下去怕也难得上风,心中火起,扭头对着场中跪着的几名太监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祸害主子的奴才打死!” 容景玹这才像是刚看到场中情形一样,惊讶道:“这是怎么了?又有奴才不长眼坏了事?” 容景珪混不在意地说:“四皇弟的老奴刚才把茶碗打翻了,茶汤险些溅到我身上。” 容景玹往地上一瞧,一摊水迹几片碎瓷正躺在座前台阶上。上好的青窑银花,每年贡上的也没几件,各宫都精心着用呢,还差点伤了皇子,难怪这么大阵势。不过那个喊打喊杀的似乎也没什么好心思,二哥难道没看出来?马上要出宫入朝了,这关头要是见了血,对二哥的名声可不太好啊。 容景玹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转眼间便做下决定:“如此说来,这老奴可真是该死。只是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四皇兄身边怎么会用这么个手脚不灵便的奴才?” 容景玹指了指场中伏跪的老太监,虽看不见面目,可满头花白发色也足可见其年岁。“按理说,这样年纪的奴才早就该打发出去,或是发往皇庄、皇陵各处。就算是在宫里的,也该是粗使之仆,怎么让他近了身?莫不是……”容景玹在宫人们当中扫过一眼,就看一个身穿三品服饰的年轻太监不自觉往后缩了缩,当下面色微冷,指着他道:“是这个奴才打发他来伺候主子的?若不是他自己想偷懒,便是故意借这老奴的手为祸皇子,真是其心可诛。” 年轻太监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大喊着冤枉。周围别的宫人们哗啦一声退开一片空地,独独把他留在场中。容景玹冷声道:“你道是冤枉,那可能说清为何明知宫中规矩还要让这样的老奴来近身伺候?本殿认得你便是四皇兄宫里专司分派职位之责,莫非不是你让他来的?” 伏跪在场中的老太监原本自忖必死,没成想突然来了个五皇子隐有为他求情之意,老太监也是知机,忙喊道:“就是谭公公吩咐奴婢来为两位殿下上茶的!” 容景玹望了四皇子一眼,不再多说,却见容景璲脸色黑沉如墨。容景玹心下暗笑,这回怕是这位兄长又要记自己一大笔。容景珪这时也隐隐回过味来,扫过地上两个奴才,又斜了自家两个弟弟一眼,若有所思。 “四皇弟……” “谭锦,你个混账东西,平日里偷懒耍滑本殿都由着你,今日在皇兄面前也敢胡来,我看你是皮痒了。既然如此,那便去跟那个老奴才一起挨板子吧。” 看起来容景璲是不想再让容景玹掺和,直接让人把谭锦拉到春凳上绑好。容景玹心下暗笑,那谭锦是容景璲的心腹臂膀,他哪里舍得打死,不过装装样子罢了。果不其然,不过十几个板子下去,听谭锦叫得呼天抢地,容景璲眉稍微动。 坐不住了?容景玹暗忖这也该差不多了,本就没打算要那奴才的命,便对容景珪低声道:“二哥,给些教训,让这些奴才长个记性就是了。要真打死了,没得脏了二哥的手。你看呢?” 容景珪似笑非笑地扫一眼容景璲,漫声说:“这种没眼色的下贱货就合该杖毙了喂狗。不过哥哥知道,五弟最是心善,见不得这些腌臜事,便饶了他们一条狗命吧。你们可得好好谢谢五殿下。”那不阴不阳的语气,意有所指,容景璲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只是不理,容景珪冷眼看他,漠然一笑。 容景玹把一切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指着被打得直喘气的老太监说:“这个老奴看起来也不当用,四皇兄不如让给弟弟吧,我放在院子里做些粗使的活计,免得碍了皇兄的眼。” 容景璲瞪着眼,几乎要凝出血丝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皇弟,倒是,好心。” “皇兄说哪里话,小弟这心软的毛病被母后教训了多次,只是改不掉罢了。” 容景璲拂袖而去,一群宫人架起谭锦呼啦啦跟着走了个没影。容景珪也无心再与容景玹闲话,只说开府当日会着人来请,便带着另一群宫人离去。一时间场中清静下来,连地上被打得半死的老太监也屏气咬牙,不敢再嚷。容景玹沉思片刻,忽而微笑着自语:“要开始吹风了啊……” 第九节 落子 吩咐两个跟随的宫人把老太监送回风华宫好生安置,又亲手折了一支半开的粉荷让一个叫小顺的四品太监送到凤祥宫去,容景玹只带了福全一人继续往观风亭走。 福全一路上都在想着刚才主子出面保下那个老太监的事,对于自家小主子为什么会要这么个没用的老宫人百思不得其解。 容景玹看他皱着眉头苦思的模样有些好笑,只是这么久都没想明白,这份资质……摇摇头,终是亲自开口:“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是啊,主子。您要了那么个人来,奴婢该怎么安置他啊?” “呵,你觉得该怎么安置合适?” “这个……”福全偷眼瞧瞧自家主子神色,“不是该看主子想拿他做什么?”福全暗忖这人是主子亲自开口从四殿下手里救下来的,可不得有大用?虽然他实在没看出来那么个老头能当什么? 容景玹给气笑了,感情这是一点边儿都没摸到啊?“你就没想到点别的?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捡个没用的老宫人回去?” “……”福全抓抓脑袋,看起来傻极了。突然他眼前一亮,小声惊呼:“殿下是想要放点自己人在宫里!” 哦,能想到这一点,看来也不是全然呆笨。容景玹觉得松了口气,要是真遇上个不开窍的,他可不知该如何点拨了。就这样,他还得赞上两句,给点信心呢:“还不错,能想到这个也很好。”福全嘿嘿一笑,容景玹徐徐教之:“其实要了这个人本只是顺手为之。原本我与宫中几位兄弟的关系便不算特别热络。相对来说,与二皇兄更为交好,与四皇兄便关系平平。今日四皇兄要给二皇兄使绊子,我自然是要给二皇兄解围的。何况,二皇兄马上就要出宫开府,让他记我个人情,日后我想请他帮忙办些事,也就有了由头。” 福全满脸讶色:“四殿下要给二殿下使绊子?奴婢怎么没发现啊?” 容景玹一时哑然,无奈道:“你没发现没关系,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那个老太监,虽是顺手为之,却也是真有些用处。你刚才说,我想要在宫里放些自己的人手,并没有错。那你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吗?” 福全小声道:“殿下大概是觉得,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用着不方便?”容景玹点点头,“母后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可他们都是母后的眼睛和耳朵。如今在皇城之中还好,日后我定是要出宫开府的,到时身边没有几个自己的人手,可就不方便了。”福全似乎明白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是觉得皇后娘娘日后会防碍着主子?” “不是防碍。”容景玹笑了笑,“母后自然是为我好的。可是她认为的好,和我所认为的好,不一定时时都会相同。而且母后除了是我的母后,还是宁家的女儿。她一边要顾着我,一边还要念着宁家的老国丈和国舅们。要是有一日,两边她只能顾一头,你说她会是向着我呢,还是向着她的娘家呢?” 福全被他家主子的话中之意惊出一身冷汗,眼睛飞快地四下睃了一圈儿,生怕让别人听了去。容景玹满脸淡然地举步往前,一边提醒他:“不要四下张望,别人会以为你做贼心虚。”福全很想说非议皇后娘娘的行事,这比做贼还要严重啊!可是面对主子那张带着稚气却沉静无比的脸,他只能擦擦额上虚汗,强自镇定。 “这些事我只跟你说,”容景玹又叮嘱着:“你自该知道哪些话要烂在肚子里。” “是,奴婢知道。”福全呆是呆了点,可自小在皇宫里摸爬滚打,这些性命攸关的常识还是清楚的。而且主子肯把这样的事跟一个下人说意味着什么,福全想一想都有些激动。他却是不知道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言壮语,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要为自家主子尽忠一世的心意。 “主子,您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要挑些自己人放到院子里?” 容景玹笑望他一眼,“你想去哪里挑啊?” “嗯……别宫里用过的人我们可拿不准是不是别人的探子,那就只有去知仪司?” 容景玹叹息:“我要那些个刚净身的小孩子做什么用?什么都不懂的,要调教出来不得三五年,有那工夫我都能出宫开府了。”容景玹对福全的头脑实在不报什么希望了,直言指示:“今日带了个人回去,暂时我的院子里不能再进新人,否则母后那里我不好交待。那个老太监你把他安排在我院子里侍侯花草,做些轻省的活计。有空你就多去跟他走动。像他这样能在皇宫里混到如今的年纪很是少见,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你可以跟着多学学。再不济,让他讲些宫中秘闻与你听,也算是长点见识,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得上。要知道,有些老宫人的人脉和消息,可比我这种手中无权的主子还要灵通。” “是,奴婢知道了。” 容景玹看他一脸谨慎的样子,心想这也算是给他个考验,只不知能做到什么地步。 不多时到了观风亭,阵阵水气被风裹夹着扑面而来,果然清凉。福全拿出带来的凉垫、茶盏等器物,很快就把容景玹安顿下来。只见一位锦衣少年,并腿侧坐,微微靠在斜杆上,一手握书卷,一手轻支着额头,轻风送爽发丝微扬,美好如同画卷。 福全执扇立于容景玹身后,满心得意于自家主子虽只有十二岁,却是通身雍容贵气,私以为所有皇子排个队,也没一个能赶上小主子这份皇家气派的——这东西,可不是打打宫人、端端架子、遍身华服就能学得会的。 一时间,亭子里只余下书页翻卷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福全正昏昏欲睡,就听有阵阵人声随风飘来。福全惊了一下,打起精神抬眼张望,原来是一队内造司的太监们在打理湖中肥泥。 听到远远传来的嘈杂,福全眉头皱得死紧,俯下身请命:“主子,奴婢去让他们离开,免得扰了主子的清静。” 容景玹抬抬眼皮,混不在意道:“他们离得远,也不算逾矩。不过是些风声罢了,算不上打扰。”福全嘟咙着主子就是脾性好,容景玹对他笑了笑,指着那群人道:“那你就去把他们领头的叫过来,我训斥几句好了。” 福全眨眨眼,有些摸不清主子的意思,怎么这一转眼的工夫就改了主意?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主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很快便把人找了过来。 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管事太监,穿着二品服饰,体态微胖,就这么快步过来的一小段路,也让他头上冒出一层油汗来。等到了近前,白胖太监快跑两步,在亭子外就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婢康金,见过五殿下,殿下金安。” 容景玹温温和和地宣他起身,叫进亭子里。 “看你这一身汗,想是日头太晒,辛苦了。”康金听得这话,忙不跌地又拜了下去:“奴婢能为各位主子做事,只觉是上辈子烧了好香,不觉辛苦。” 容景玹轻笑:“你不用如此惶恐。你们内造司向来勤勉,连父皇也是称赞过的,其中不无你这管事太监的功劳。本殿是看那些下等太监们大日头底下急赶着干活,想必也劳累。这样吧,”他招来福全,吩咐:“你去煮一壶茶水给那边的宫人们送去。” 康金瞧见五殿下身边这个大太监眼也不眨一下便躬身应着,果真往茶寮那边去了,忙磕了个头:“谢五殿下赏,五殿下真是菩萨心肠。” 容景玹扬了扬唇角,任他跪着,直到福全走远了,才让康金起身,赏他坐下。康金见没了别人,忙满脸堆笑着往容景玹身边凑了凑,讨好地说:“五殿下宣奴婢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容景玹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端起桌上的玉白青花兰纹茶碗慢悠悠地拨了两下,换了种懒洋洋的语气道:“今儿可不是本殿要招你,而是你想见本殿吧。否则这大日头晒着,内造司什么时候清个池泥也要由你这大管事亲自出面?” 康金被他揭了底儿也不见尴尬,只嘿嘿笑着一脸谄媚:“殿下目光如炬。奴婢确是有些许小事想要求见殿下,又怕打扰殿下办正事,只好到这观风亭碰碰运气。” 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青色玉盒子,恭敬地捧到桌上,“奴婢先前偶然得了此物,想着也只有殿下这样的高贵之人才配赏玩,今日便带来呈上。” 容景玹看看眼前这半个巴掌大的玉盒,颜色纯净、质地温润,用的上好的昆山青玉,其上雕纹细腻华美,连开合处也严丝合缝混如一体,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便只这样一只盒子就不是凡品。容景玹打开盒盖看到内里之物,饶是他自认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了几分讶异——那是一串牙珠,每颗都是指肚大小,光洁润泽无一点瑕疵。共有十二颗,上雕十二种代表四时月数的花卉,花瓣枝叶层层堆叠,纹理纤毫毕现如同活物。不同于一般牙珠乳白之色,这一串不但颗颗珠子大小相当,还精工细雕色如初雪,握在手上更是细滑光洁。珠串用金丝编串而成,收尾处金丝盘成两个蔓枝纹的半圆扣,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这个,不会是七巧老人的十二月花轮吧?”容景玹拎起牙珠对着日光轻轻一晃,一道七彩光晕从珠串表面划过。“还真是这东西!书上写它是由天竺远道运来,最顶级的整支象牙中心纯净之处取出,每牙只能取得一丸,后经秘法炮制精工细雕,可保百年不陈不腐,迎光有七彩华晕,七巧老人自称其意为‘花开四季,富贵年轮’。只看书上所说便很是精彩,今日见了实物,果然不负盛名。多少人想找七巧老人出的物件儿,你倒是有些本事。” 康金见容景玹说得头头是道,暗自高兴可算送对了东西,还好遇上个识货的。容景玹随手把珠串收到盒子里,问道:“说吧,什么事想求本殿。还是说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买卖做成了?得利不少吧?” 康金一脸苦色,“回殿下,上回蒙殿下指点,奴婢可算是紧赶着去掺和了一回。可奴婢钱少力微,实在没能收得多少,白白浪费了好机会,也浪费了殿下的一番好意,奴婢真是,真是愧不敢当!”说着他就像是要流下泪来似的,又跪到地上连连叩首。 容景玹心中冷笑。这个康金前世他便多有听闻,是个最会挣银子做买卖的。也不跟从任何主子,只一门心思钻到钱眼儿里去。他倒也做得隐蔽,在宫外积累了诺大家业,宫里的主子们还没听到半点儿风声。要不是后来他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反水给他漏了底,也不会被急需钱财的几位皇子盯上,落了个身首异处。这一次为了引他上钩,容景玹循着前世记忆,故意给他说了个挣钱的门道。可是看这样子,这康金却是没去掺和,大概是不信这一个十来岁没出过宫门的小皇子能有什么见识,结果错失良机。容景玹看他脸色,猜着这人大约是悔得狠了,才会备这么份厚礼来求,是想着能再给他些指点?容景玹微微一笑,只要你来,这事情就成了。当下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说:“你是想求本殿再给你找个能挣钱的行当?” “是,是是。殿下人在宫中坐,能知天下事!求殿下怜惜,给奴婢一些指点,奴婢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话容景玹半点都不信。对于康金这种人来说,当着你的面能够奴颜婢膝趴到你脚底下去,可背过身他会怎么做那是谁都不知道的。想要他的忠诚?还不如想着游鱼上岸山鸡下水呢。除非把他逼到退无可退拿根要命的绳索系到他脖子上,他才会为了贪生而老实听话。当然,现下对容景玹来说,还并不需要把他收入门下,只要能用他办点事便可以了,这倒是不难,无非以利诱之。 “你想挣钱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法子可不能白给你。要知道,本殿左右不过一句话,可给了谁那都是真金白银。” “是,殿下明鉴,奴婢不过为殿下跑跑腿儿罢了。奴婢愿将所得献于殿下,只求殿下赏口饭吃。” 所以说是做买卖的好手呢,果然知机得很。容景玹摆摆手,混不在意似的说:“本殿在这宫里呆着什么没有,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这趟买卖要是你本钱备足了,至少得利十万银。本殿也不多要,你送五成利来算是个孝敬。不过话说在前头,主意教给你,要是你自己保不住往外漏了出去让人抢了先,本殿可不负责。” 康金听到这话一个哆嗦,什么买卖能得银十万?他从未见过!可看五殿下那表情又不像是说笑,而且上一次那件事,五殿下说得可半点不错,只怪自己不信,否则进项至少也是好几万了。康金心思电转,很快做下决定:“求殿下指点。” 容景玹满意地点点头,说:“南边有个小国名安南,你可听过?据书所载,那安南国内有一木,当地人唤馨桐,天生异香,雅致清新,置于屋内使人心清神明,可防鼠蚁。当地贵人都以此木制器,所制床榻、桌椅色泽纯然细腻,很得人喜爱。可此木只生于安南国内,且树生多年方能成材,所以才不为外人熟知。虽比不得紫檀、金丝楠木等稀少珍贵,却也不是寻常能见。最可贵的是,此等木料不是皇家特贡,外间大户也可置办,只是价高者得罢了。你若是能去贩些回来,神京高门大户如此众多,还愁不卖个好价钱?” 容景玹说得分明,康金却越听心里越犯疑,忍不住问道:“殿下,如殿下所说,此木在京里名声不显,怕是奴婢千里迢迢运回来,贵人们看不上,那可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心里倒是嘀咕开了:谁不知道京中大户常年以宫中流行为标榜,现如今这宫里就以用紫檀、金丝楠、黄花梨、红酸枝为主,神京的贵人们也多以这些木料为上品。哪怕头两样是皇室专用,后头的黄花梨、红酸枝就成了高门大户的主要追求,要是有人用了次一等的花梨木、黑酸枝都是要被人嘲笑的。这五殿下居然说要卖什么馨桐?听都没听过的东西,谁会要买啊。 容景玹脸色一沉,冷笑两声,道:“别以为本殿不知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本殿是信口开河的人?告诉你也无妨。大皇兄前些日子随定国上将军去了南方助安南国王平叛,近日已传了捷报。安南国王将随大皇兄一行亲至神京贡俸称臣,日后便是年年上贡的属国。做为他国中最值一提的上等木料,他会不放到贡品里?等他的贡品进了宫,宫中各院有用得好的这传出去就是名声。莫非你连往外传个风声都要本殿来教吗?” 容景玹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康金生生打了个冷颤——他根本不敢抬眼去看这位五殿下的表情,只觉得从那个稚嫩的身体中散发出一种威势,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迫使他趴跪在地上,连声应是。好不容易从观风亭退出来,离得远了,康金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后背一片冰凉,竟是生生吓出来的冷汗。 康金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二十多年来伺候了多少主子,但像容景玹这样让他摸不透只觉心惊的人真是一个巴掌也数得出来。其中年纪最小的,就是这位了。康金对比宫中别的皇子们平日言行,更觉五殿下的高深莫测。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康金回过神后一阵狂喜,越是这样强势的主子,给出的消息越是不会有错。康金算是看出来了,这位主子是打着让自己帮他敛财的主意呢,自然不会拿话诓骗——年纪太小还未开府的皇子也只能用这个办法,这不是第一例。多有皇子让身边太监出宫帮着开铺子做买卖的,五殿下不过是做得更隐蔽没有用自己的人罢了。但正是因着这份小心,才给了自己这个机会不是吗?康金深觉走了大运。想想五殿下所说的十万银的利,康金自己盘算了一番诂计可不止这个数。虽说要交出五成来,但也比自己那些个生意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好得多了。而且木料这东西不腐不坏最是好运,到了神京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山!只要安南的贡品进了宫门,这些银子就算是到手了!想到此处,饶是康金这样的宫中老油子也禁不住笑容满面。 第十节 长兄 福全远远看到康金走得没了影儿,才从树后转出来,回到亭里。主子想跟人私谈,找个由头打发自己出去,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只是回来后觑见自家主子的脸色波澜不惊,也不像是谈了什么要紧事的样子,福全暗自疑惑了一下,很快便抛了过去,他想着先前主子的吩咐,在心中盘算近日该如何行事——那个老太监可得安置好了,这可是主子亲自指点的明路呢。 却不知他家主子,五皇子殿下正在心底暗自叹惜——想当年太子冠加身,风光无两,内宦惧他手段,外官赞他贤名,不论真心假意总是敬着的。哪想现如今人小势微,面对一个小小二品管事也要使着手段耍些花巧才能震慑于他,还不能收于己用,实在是相差太远。这一刻,容景玹是真真羡慕起那些已经出宫或正要出宫的皇兄们来。 二皇子出宫那天,下了贴子要请几位皇子过几日到他府上一聚。除去那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不算,从老大到老六都接了贴子表示祝贺之意。容景玹一边暗自谋划可以利用二皇子的关系做点什么布置,一边笑盈盈地给他家二哥派来的信使打了赏着人送出去。转头又想,别的兄弟们此刻怕也是心思各异吧,可见这皇家兄弟情谊价值几何。 虽是虚情假意,但面儿上还得其乐融融,以全天家亲睦之名。于是这天,容景玹打着为二皇子挑选礼物的名头,早早就带了人出宫去。 回魂之后的容景玹首次出宫,带着几个近身内侍在神京大街上溜达起来。西城的胡人酒肆,东城的弄巷街坊;北城的高门华屋,南城的船港商集。神京数十万人口汇聚之地,多少繁华如梦,几番辉煌气度。 容景玹故地重游,有的地方仍是旧貌,有的地方却换了新颜。忽而想起当年自己所见神京城,应是数年之后的模样,就好像那时名满京城的水天一色楼,如今还是临着码头的一处偏僻茶铺;被无数学子士人盛赞为“十里艳桃、千丝碧柳”的穙溪,如今不过是条时断时续的水沟罢了。 容景玹越走越看便越觉世事玄妙,不知觉就到了晌午饭点儿。福全见主子兴致勃勃全无歇息之意,不得以小心提醒:“主子,这个时辰了,主子还没有进膳,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过了午时再走吧。神京大得很,一时片刻哪里逛得完,可别让这日头把您给晒着了。” 容景玹才想起这一上午自己竟是米水未进,肚里早已空空。转目四望,却见此处行人接踵,正是南城七里街,有名的酒楼林立、食肆相连之处,与西城胡女巷并称两大宴饮佳所。胡女巷主营各种西域美食、海外珍馐,七里街则汇聚了南来北往无数中土菜色。容景玹笑道:“看来我们果真是有口福的,不经意就转到这里来了。”左右打量了一番,抬腿进了左旁的福源楼。 正午时分楼内人声喧嚷,一个穿着蓝布短衫、肩头搭块白巾的小二远远迎了过来。长年迎来送往的小二们目光如炬,一眼便瞧出这几人身份不凡。特别是当前的一位小少年,从头到脚都透着股贵气儿,身旁的几位随从身上穿戴也都是上等货——小二暗自咋舌,这得是什么人家才能给奴仆穿这种料子?当下笑得又灿烂两分:“几位客官快里面请。二楼雅座兰阁菊阁都给您空着哪,几位可要来一间儿?” 福全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把这过分热情的小二和主子隔开,随后看一眼容景玹的脸色,吩咐小二带路。 上了二楼一下子清静不少,容景玹随意瞧了一眼,雅间布置都大同小异,指指临街的菊阁,小二忙推开门把几人迎了进去。又殷勤地擦桌抹凳伺候容景玹坐下,点头哈腰地报了楼中菜色,请容景玹点选。容景玹听他一口气儿报出二、三十道菜名脸不红气不喘,觉得很是有趣。福全倒是仔细听了听,发现很多菜名都起得别有韵味,却根本听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由有些着急,这可叫人怎么选? 容景玹看到他的神色不好,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因由,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地示意福全点菜。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大太监还是有点急智,板着脸吩咐:“把你们的招牌菜捡几个好的送上来,另配两道小菜,送一壶明前玉芽。要今年的新茶。”说完扔过去一颗碎银。 小二咧着嘴连声应是,行个礼出去传菜。容景玹满意地点点头,福全这几天果然是有些长进,第一次出门能有这样的应对,算是不错。 小二收了打赏,自然先紧着他们这一桌,很快便把菜送了上来,还特意推荐了一份点心,说是从南边来的一位新厨子独门秘方。主仆一行各自坐下用膳,那道点心果然好吃,最难得的是容景玹还吃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尝过。 “主子,这点心您小时候常吃呢,蔡娘娘最是拿手,您可喜欢了。”福全试菜只尝了一口,倒是记起了点心出处。“听说是蔡娘娘家乡风味,没想到在这里吃到,想是那厨子也是越族人吧。” “越族?”容景玹一愣,正想问个究竟,忽听楼下一阵喧闹,紧跟着稀里哗啦桌翻椅倒,声音连二楼雅间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景玹转头望了门边一眼,跟着他出来的四人中有两名龙镶卫军士,其中一人立刻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回来报说是名富家公子要拉楼中一卖唱女回府,被人拦了下来,结果双方就动起手来。 容景玹沉声说:“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谁的胆子这么大当街抢人?去看看。” 出门就有一道回廊正对一楼大堂,现在不少雅间的客人都站在廊上看热闹。福全和两名侍卫护着他在木栏边站定,容景玹一眼就看到那个惹事的富家公子,竟还是个熟人——君山伯世子张庭芳。说起这个张庭芳,那是神京有名的纨绔,仗着家里权势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并且凭着几分小聪明,入了容景珪的眼,很是被二皇子殿下看重,给出了不少阴损招数。前世容景玹和他的好二哥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家伙可没少在里头掺活。 看到他,容景玹对发生了什么也就多半能猜到了。再瞧一眼那个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的卖唱女,果然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家碧玉模样。不过是谁会为了这个小小卖唱女出头呢?容景玹仔细打量场中情形,发现与张家家丁交手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看他身材高大健壮,一手拳法虎虎生风,以一敌十也久不落下风,反倒让张庭芳大觉丢了面子,在一旁跳脚叫骂。 看这套路,倒像是军伍里出来的……容景玹思忖着是否该去露个面,场中情形又是一变。 “住手!”随着一声大喝,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冲进去三两下便干脆利落地把两方人分了开来,各自押在一旁。看他们下手很有分寸,既把人控制住,又不伤人筋骨,很是训练有素。容景玹眼前一亮,京中哪家门庭能练出这样的精锐侍从?抬眼一看,大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青年。当先一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双目如电,气势沉凝,显然是个高手。他看到场中情势得到控制,方才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少年。 只见少年不到双十,身材却足有八尺以上,朗眉星目,英姿矫健。头上一顶紫金衔玉盘龙冠,身着一件墨色青花云锦窄袖长衫,腰间同色束带上用金银双色绣出碧水生波纹,配着相同纹样玉环压袍,除此再无长物,却半点不减其风采气势。 “这是……大皇兄?”容景玹惊了一下,小声呢喃。对这位大皇子殿下,他的印象是极淡薄的,概因前世他在宫中就学时,对方已不在无涯阁读书;出宫后其又已于战场英年早逝,少有交集。仅有几次见面,只是在皇家仪典上远远瞧了几眼,话也没多说过。如今偶遇,没想到会是这样英武的人物。容景玹来了兴致,今天这事儿看着简单,真要处理起来却颇为棘手。何况听说这位大皇兄由于母家的缘故处境可不是很好,这么左右为难的事情,亏得他还肯出这个头。容景玹笑眯眯地想着,决定静观其变。 不过数息工夫,自家手下就全被打趴下,张庭芳这下也知道是遇上了硬茬子,不再叫嚣,瞪着大皇子容景珅,满脸阴沉。 “原来是大皇子殿下啊,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殿下方才得胜回朝,风采更胜当年哪。”张庭芳一阵阴阳怪气的腔调,惹得坐壁上观的容景玹都大皱眉头,容景珅反倒不动声色,充耳不闻的样子,径直让人把那名打架的军士提了过来。 “你是哪军哪伍出来的?不知道军规吗?当街打斗,你家上官就是这样治军的?” 军士脸上挂了彩,青青紫紫一大片,不过精神还好,跪在容景珅面前也努力挺直了腰背。他显然是认得容景珅——这并不奇怪,以大皇子母族在军中的威望,有官职的军士认识他的不在少数。面对容景珅的责问,青年军士没有求饶推诿,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回殿下,卑职是京西戍卫营校尉汪磊。今日休沐,便入城打牙祭,正好遇上这位大人强迫平民女子侍奉,才动起手来。吴统领日日对我们宣讲军法规矩,卑职虽不识字,却也懂得军士当不以武犯禁之理。只是眼见小姑娘哭得伤心,便想起家中小妹也是这般年纪,不忍之下方才动手。卑职自知犯了军法,不论有无理由都不能推脱,甘愿受罚。” 容景玹站在楼上把这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眼前一亮。这个小校尉虽然自认不识字,可话说得有理有据条条分明,看不出军中一群粗汉子也能拎出这么个人才。是不是大家都小看了这些个将士们呢? 容景珅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张庭芳便跳脚大骂:“好你个睁眼说瞎话的下流东西!你说我强抢民女,哪只眼睛看到了?哪个人给你做证?我抢了哪一个?让她自己出来说!” 场中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一旁的小女孩。那女孩早就被连番突变的情势吓住,只知呜呜哭泣,头也不敢抬。张庭芳得意地哼哼:“空口白牙就想诬赖本世子,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大皇子殿下,还不快把这个以下犯上有违军法的混蛋给抓起来!” 容景珅扫他一眼,眉毛都没动,转头让人把那女孩带到跟前,轻声问:“你是这里的歌女?” 女孩抹着眼泪点头,容景珅又问:“那么你和这里的这位世子以及这个汪校尉都没有关系吗?” 小女孩睁大了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道:“没,没有。”“那好”容景珅点点头,“既然你跟他们都没关系,那么他们打架也就牵连不到你身上。我看你也受了惊,拿些银两早点回家吧。”说完他身边的青年上前一步拿了锭银子给女孩,把她带到一边去。容景珅又对被押下的汪磊和张家家丁说:“你们今日在此打斗,把店家好好的大堂打成这个样子,按律自当照价赔偿。再加上耽误了人家生意,总是要道歉的。王吉,你看这里要多少银钱才能重新置办?”跟着容景珅的青年侍卫首领点点堂中损毁的物件,诂了个数:“五十两差不多了。多出来的就给掌柜压惊吧。” “好,就算五十两。你们在场动手的一人凑一份,把这些银子赔了。至于汪磊,你知法犯法,等回了大营,自己去军法官那里领十军棍,我会着人知会吴大立此事。” 汪磊微微一愣,忙道:“是。” 另一边儿张庭芳却是不干了:“我说大殿下,你这可是明着打本世子的脸啊。让本世子和这小子一起赔钱?这听着可真稀奇,你打听打听这神京城,有没有过贵族子弟跟这些下等莽夫相提并论的?还要让本世子拿大头?本世子好歹也算是二殿下的人,大殿下你就算不待见二殿下,也不用如此羞辱我!” 容景玹正在为刚才容景珅的判决笑得不行,马上又听见张庭芳的“高论”,冷哼一声,这张嘴可真是够会攀扯的。想到刚才容景珅故意把这个张庭芳揭过去不提,就是想大事化小的稳妥做法,哪怕暗中是有些偏心汪磊,可也没摆到明面儿上来。谁知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非得往上撞。看来今不天教训教训他,这个混账就得蹬鼻子上脸了。也好,就当提前敲打敲打二哥,让他别急着干些蠢事。 容景玹正要举步下楼,就听容景珅不紧不慢地说:“本殿没有让世子赔钱。谁动的手谁担责,本就无可厚非。世子既没有出手,便无所谓赔偿。或者世子想要代这些从人领责?自然是世子仁义。” 容景玹暗自摇头,大皇兄的台阶倒是搭得挺好,可惜张庭芳怕不会有这个眼色自己下来。大皇兄这次想要保下那汪磊,怕是不得不撕了君山伯府的面子——那个张青阳可比他儿子难对付多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就大皇兄的立场来说,今天这事儿他还真不能把汪磊扔了不管。 果然,楼下张庭芳大闹起来,说什么也不出银子,还要办了汪磊。容景珅像是也有些生气了,板着脸道:“那也有第二个办法,把这些人全都押到神京知事府,交给神京知事来处理。” 此话一出,砸得张庭芳怒瞪双眼,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恨声说:“好!去就去!本世子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为了这么个贱人治本世子的罪!倒是这个小校尉是吧,居然跟本世子动手,还污蔑世子,就不知到时候知事大人要怎么判!” 容景珅身边的护卫闻言脸色一沉,上前两步就要动手,被容景珅喝住。他冷冷地看着张庭芳,一侧身:“那就请吧。” 突然从楼上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大皇兄,请留步。” 众人寻声望去,楼上缓步走下一名华衣少年,还没长开的身形有些瘦小,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气质沉静,端是大家风范。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也是行规蹈矩步态从容。场中众人都是一愣,容景珅略一沉吟,立刻出声道:“五皇弟。” 张庭芳也认出了来者,心里一喜,脸上硬生生挤出笑来:“五殿下,没想到殿下也在这里。二殿下早就在府里等着殿下来玩呢,要知道殿下在此,二殿下一定早早让人来请。” 容景玹瞧他一眼,并不理会,走到容景珅面前抬手一揖:“弟弟见过大皇兄,恭贺皇兄得胜回朝,一战扬威。” 容景珅回了一礼,缓下脸色轻声道:“皇弟过誉,不过是父皇威名摄敌,并兼将士用命罢了。” “皇兄何必自谦,众兄弟中也就大皇兄上得战场,保国安民。总比弟弟这样整日守在宫中死读书的强。不过,”容景玹话风一转,脸色一沉,“大皇兄今日处事却为何不见战场上杀伐决断之果敢?”他挥手指着张庭芳的鼻子道:“像这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明目张胆欺男霸女之徒,大皇兄却想要轻轻放过,只抓几个家丁从人说事,莫不是觉得这人挂着个世子名头,就可以‘刑不上大夫’?” 这一席话说得场中众人全愣了。众所周知五皇子和二皇子最是交好,如今二皇子的得力臂膀张庭芳被人当众拿住把柄,他不但不出言相护,反倒还指责大皇子判得轻了?这实在是大出人意料。便是容景珅,一开始也以为容景玹是来为张庭芳求情的,不想会听到这番言论,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容景玹才不顾众人作何感想,朗声道:“这些家奴走狗为恶不假,却只是从犯,做的小恶。真正可恶的是指使他们之人,才是行的大恶。想我堂堂大雍,向来以圣贤之书教化世人,以仁德之规治理百姓。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士族大夫,皆应尊规守矩,礼爱谦和。哪怕不识圣人言论的贩夫走卒,也当知晓遵守法纪。此人堂堂一个伯府世子,不说以身作则,便是连遵纪守法都做不到,恃强凌弱,狂妄自大。不但欺压弱小无辜,面对皇族还口出狂言全无半点为人臣子之心,真真无礼至极!”容景玹扫视全场,见所有人都被自己一席话震住,微微弯起嘴角,吐了口气,接着说:“至于这位汪校尉,虽说当街动手有违军法,私以为却是情有可原。须知江湖游侠们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是肩负保国安民之责的军士?犹为可贵的是面对位高之人行恶也敢挺身而出,足可见‘威武不能屈’之风骨。大皇兄,”容景玹对着容景珅一笑,“不知可否看在皇弟的面子上,容了汪校尉这回?” 容景珅目带深意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点头道:“五弟说得有理,倒是为兄想差了。”说着,挥手让人搜出张庭芳一行人身上所有银两,一共百多两银子全赔给了掌柜,再着人将这一行人押送回君山伯府,让君山伯好生管教。惹得君山伯张青阳请出家法给儿子好一顿教训,又罚禁足三个月,让这位张纨绔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当然,这是后话。眼下容景玹对张庭芳的惊怒叫嚷充耳不闻,又与容景珅说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一路上步态悠然,福全觉得主子忽然心情很好。 整件事福全都觉得云里雾里完全没看明白,一肚子的疑惑一直憋到回宫。 第十一节 应对 也知道这种想法要套到自家殿下的身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殿下那一派君子端方的作风全是给外人看的戏皮儿。别看殿下小小年纪,心里的弯弯绕可多着呢,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地的,只是他有时能看明白几分,今日却是半点也看不懂了。 “没错,这天下被欺压的人何其多,本殿可没那么多工夫一一去管。而且又哪里管得过来?除非这天下的风气从上而下大清理一番,否则谁都是管不完的。这可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还未入朝的皇子能妄言的事了。”容景玹停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福全一边给他除下腰佩,一边偷眼瞧瞧他的脸色,却见小主子忽地一笑,说:“依你今日所见,大皇兄此人如何?” 福全愣了愣,难道主子今日所为真是为了大皇子?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奴婢观大殿下却是有些气度的。但看今日他愿为那个小校尉出头,就可知其为人。原也是判得挺有道理,要不是……”好不容易福全趁着伺侯容景玹歇息的机会屏退众人,凑到主子面前打听起来。容景玹对他向来不拘束,听了他满肚子疑问,呵呵笑着说:“你觉得,本殿是个大好人,今日也‘路见不平’了一把?” 福全摇摇头,没敢乱说。不过他心里福全瞧瞧容景玹,住了口。容景玹哼了哼,说:“这才几天,长本事了啊,都学会编排主子了。”福全看他脸上没什么恼怒之色,就知是没生气,嘻皮笑脸地拍拍自己的嘴,给容景玹解开衣领上的排扣。容景玹动动脖子,觉得松泛了不少,吐口气接着说:“大皇兄今日出头管这闲事又不管到底,一开始各打五十板子却也是事出有因的。不过你就不必知道那么多了。但是说他举止有度、进退得宜,倒也不错,至少比另外那几个皇子龙孙们有气度得多。若不是摊上那么个母家……”容景玹哼哼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穿着中衣上了床。 福全熄掉大半灯火,只留下外罩间一盏宫纱落地瓜灯昏昏暗暗地亮着,才退出来换了值夜的宫人进去。回房这一路,他都在琢磨着容景玹那几句话,主子说了这半天,倒底是个什么态度呢?日后对大殿下那边的人是近着?远着?还是再看看?不明白啊不明白……福全摸摸脑袋,深觉自己道行还远远不够。 一晃眼这事儿就过去了两天,容景玹没再出宫,二皇子那边也没让人递话进来讨说法,似乎风平浪静地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容景玹心里可清楚着呢,依他那个好二哥的性子,只怕还有后招儿,就看他什么时候使出来。却不成想,二皇子府没动静,凤祥宫倒先来了人。 那天正是无涯阁散学的时候,几个还在宫中就学的皇子们先后脚出来,容景玹就被凤祥宫的芳汀堵个正着。 “奴婢见过五殿下。”芳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容景玹微笑着摆摆手让她起身,柔声问:“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芳汀接过身后小宫女捧着的锦漆木盒交到福全手上,道:“娘娘说天气渐凉了,殿下日日进学辛苦,还是要多注意身子才好。这里有一件倭缎滚貂绒的披风,娘娘专门吩咐给殿下赶出来的。早上才做好,这就吩咐奴婢给殿下送来了。” 容景玹弯起嘴角,很高兴的样子,眼角扫过一旁或明或暗看着这一幕的几个兄弟,心下微叹。“原是我这做儿子的该问候着母后,却倒被母后惦记了,真是我的不孝。母后还在宫中吗?我这就去给她请安。” “娘娘今日身上乏,哪里也没去,正在宫里歇着呢。殿下去了,娘娘定是欢喜的。”芳汀本就得了吩咐来请五殿下,这回容景玹知情识趣主动开口,她忙引着人去到凤祥宫。 远远看到宫门,便见华屋美宅一片肃穆,与皇后娘娘人前所展现的端庄高贵之风如出一辙。这里是历代皇后居所,便是福全这等高品宫人到了这里也不由得小心翼翼生怕踏错一步。容景玹倒是没什么感觉,前世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雍容华贵没有见识过?此时倒有闲心打量起凤祥宫中侍者宫婢。忽然发现在一道不起眼的转角处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半隐在一丛花树后。容景玹脚步缓了缓,福全心领神会急走一步,正好凑到容景玹身边。 “左边金边樨后面那个小太监,见过吗?” 福全不过声色地往那里瞟了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回话:“不是凤祥宫的人。” 他说得很笃定,容景玹赞赏地看他一眼,低声笑道:“有长进。那是端阳宫新进的一个内侍,认了父皇身边的保顺做干爹。有机会找人打听打听。” “是。”福全对于自家主子这种几乎是全知全能的本事早就见怪不怪,他家殿下看着不常出门,却对宫中大小事都了如指掌。相比起来自己这个殿下的心腹还是太嫩了啊。不过端阳宫?那不是皇上……福全心里一跳,瞅着主子丝毫不变的步子,看来主子心里有数,便不再多言。 芳汀领着一行人绕过正殿进了侧园的一座花厅。皇后正在厅中品茶,白胎金纹的茶盏捧在她如玉纤长的手上,份外华丽。容景玹独自进了门后目不斜视,直走到皇后身前三步,拜倒在地:“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宁皇后笑着一抬手:“皇儿不用多礼,快起来吧。” 容景玹微微低头,恭敬地立在一旁道:“不知母后近日身体可安康?孩儿日日往无涯阁听师傅们教诲,少了在母后身边尽孝,心中深感不安。” “你有心就好,进学是大事,书读好了,日后也好多为你父皇分忧。”宁皇后浑不在意,不让常来请安也是她吩咐的。终归不是亲生,只要听话乖巧就行了,没得放跟前碍眼。眼下看,这个孩子挑得倒还算不错,只是人看着还幼小文弱,却又在外面做出那样的事来打他兄长的脸…… 宁皇后纤长的手指滑过袖口,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语调问了几句容景玹的学业生活,而后话风一转:“听说前几****在宫外和老二起了些龃龉?怎么,你们不是一向交情很好?” 容景玹踟蹰了一下,答道:“回母后,孩儿并没有与二皇兄有什么口角,只是那君山伯府世子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欺男霸女、不敬皇子,如此目中无人之辈如果不给些教训,难保他人日后如何议论。且不说师傅们教导过的仁信礼义,便是这斯打着二皇兄的名头四处招摇,做下这等事来,又让世人如何看待二皇兄?我这做兄弟的虽是驳了二皇兄些面子,可传出去也只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总也好过让那起子小人败坏了皇兄的名声。所以……” 他偷眼瞧瞧皇后,被宁皇后抓住,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倒是好心,可不是说有老大在场么,他是你兄长,万事当以长为先,没得自己忙慌慌地出头,坏了兄弟情份。” “大皇兄么,”容景玹撇撇嘴,摆出个不太服气的样子,“先前没见着的时候就听说他怎么怎么英勇无敌,那一日所见,孩儿觉着也不那么名副其实。遇着事了,只想着各打五十板子,连着首恶都不准备处置,可见也不是个……” “行了!”宁皇后不耐地打断他,“兄长也是你可以随口指摘的?师傅教的功课都学到哪儿去了!” 容景玹脸色一白:“是,孩儿知错了。” 皇后盯着他叹了口气,又缓下语气道:“你也是年纪小,日后不可再有这样的言语。你即能想着维护你二皇兄的名声,却也当同样敬重大皇兄和别的几位兄长。你们都是血脉兄弟,自当一体同心才是。” 容景玹连连应是,皇后又让人取了些时鲜果子点心,才着人送他出门。 容景玹前脚一走,殿后立刻转出个人来。皇后起身福礼,口称陛下。雍成帝扶着她的手,和颜悦色地说:“皇后不必多礼,你把小五教得很好。”宁皇后垂眸掩去眼中得意之色,婉声道:“臣妾看那孩子还是太莽撞了。” “他那个年纪,能做到如此已是不错。难得是个不怕得罪人敢说敢做的。依朕看,有些做兄长的,还没有这份气度呢。” 这话一出,宁皇后差点压不住上扬的嘴角。说实话,今天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屏后听审”,她原先还担心小五年幼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没想到这孩子误打误撞倒入了皇帝的眼。 第十二节 江湖客 雍成帝因为五皇子应对得当,当晚留宿凤祥宫的事情,很快就入了各宫主子的耳朵。且不说宫里又撕坏了多少块帕子,上上下下宫里宫外的有心人们,也不免多了几道目光放到这个年仅十二岁的五皇子身上。原本就因为被皇后过继而处境微妙的容景玹,更是有了风口浪尖的味道。 容景玹全当看不出这些似有似无的打探,第二日便又以要选礼物给二皇子赔礼为由带着福全出了宫,还一连去了三日。 “主子,主子你这几日老往这里跑,这龙蛇混杂的……回头娘……又该说你贪玩,要挨训斥了。” 福全站在南城七弯巷的街面儿上小声劝着。这里是有名的古玩珍宝商铺汇聚之地,来往行人皆衣着不凡,他也不敢让人听到暴露了容景玹的身份,只好暗自着急。容景玹自己却混不在意,横他一眼道:“我这不单是贺二哥开府,主要还有送给二哥陪礼的东西,当然要好好挑捡。母亲为此还让人送了银子过来贴补我,自然也是赞同的。要你来聒噪什么?” 福全苦着脸拍拍自己嘴巴,容景玹哼笑一声:“行了,做什么丑样子给主子我看。走吧,我们去歇歇脚再逛。” “啊?主子你又要去福源楼?” “啊,是啊。那里的东西挺合口。对了,点心也不错。”皇子殿下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全然一派少年天真。福全暗自奇怪,在宫里也从未见过这位主子有什么特别偏好的口味,怎么这出了宫就认准了那一家儿呢? 依然是福源二楼菊阁。自从那天几人在这楼里闹了一场之后,上到掌柜下至小二,谁还能不认识五皇子殿下呢?这几天菊阁什么人都不让进,就给五殿下留着了。 容景玹一来,一桌子精致美味流水般送了进来。容景玹一脸惬意的样子,依在窗边喝茶吃菜,眼睛却时不时瞟过街对面那家客栈的大门。 那是一家名为“佳来”的客栈,门脸看上去半旧不新,却也收拾得宽敞体面。出入多为商贾、士人,偶而也有夹刀配剑的江湖客。这不,门口就出来一个,只不过看上去惨了点,倒像是被店家赶出来的。 这种热闹可不多见,福全就看自家主子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出去了。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江湖客嘛,大部分都是居无定所、钱财不丰,何况这一位身上还背负着一名看上去身体有恙的女子,没钱给付房费,客栈里自然不会有他们的位置。至于传说中住霸王店的高手?不好意思,这里可是帝都神京,天子脚下,真以为五城兵马司是摆着好看的? 江湖客有些愤愤不平,可也没有与店家纠缠的打算,大概也是顾及到背上的女子。只是他抬头四顾时一脸哀色眼带茫然,大约是真的为难了。 容景玹眼看着男子一步步走远,消失在人流之中。他微微一叹,眼带同情地回头询问跟来的两名龙镶卫:“你们看那人功夫如何?” 龙镶卫们互看一眼,一人微微躬身回禀:“属下们没见到他出手,看不出深浅。但瞧他下盘稳键,行动间轻灵迅捷,至少不会是弱手。” “那么也可以算是个人物了。可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五殿下发出的这一声感叹并没有被侍从们太放在心上,这位殿下心善是宫里人人皆知的。谁也没想到过午不久,他们居然又遇上了那个人。 在七里街通往洒金街的转角处,有一座留仙桥,横跨穙溪之上。桥两头各有一片空地,铺以平整石板,十分开阔。这里行人如织,引来许多卖艺的、杂耍的摆开场子。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 容景玹是看到先前被人背负的那名女子斜靠在桥边一棵合欢木下,再往周围一瞧,那男子果然就在不远处。他往地上铺了块布头,自己则站在一旁打拳。那拳式刚猛、拳风凌厉,每一下出手都足见功力。可惜这拳路直来直去变化不多,即无花哨的腾挪跳跃,又没有惊险的碎石劈砖,外行们实在看不出什么热闹,于是那布头上的铜板寥寥无几。 容景玹让人清出个茶寮坐下,远远观望了大约一柱香,连连点头:“功夫的确不错,只可惜花样少了点。” 福全连连点头,心想着着实没什么好看。可防不住自家主子喜欢啊!容景玹愣是坐那茶寮看人家打拳看了近三个时辰没挪窝!这一下福全可瞧出不对来了,莫不是主子瞧多了花样百出的杂耍,现在就喜欢这直来直去的了? 直到日渐西沉,容景玹才好似看够了,让人给那男子的布头上丢了十两银子,起身走出茶寮。 男子看到这么多银子,往这边望了一眼,似乎是在打量这行人。容景玹回头望着他微微一笑,男子见是个小少年有些征愣,而后又扭头看看女子,一矮身将女子背起,往另一边的街口去了。 “主子,你真是太心善了,什么人你都管。”福全跟在容景玹身后嘟咙着,容景玹横他一眼,说:“嘀咕什么呢?我不过是看那人顺眼罢了。观他气度,应该也是心性高傲之人,可为了那个女子,却愿意当街卖艺,这样有情义的人难道不招人喜欢吗?而且看上去就是个有本事的,我喜欢有本事的人。当日行一善,我又不缺这一点子银钱。而且,你真的以为他只是在卖艺?”容景玹把最后一句小声地含在嘴里,狡黠一笑,眸中溢出志得意满之色。 外人哪里知道那个男子的才能,那可是前世三皇子手下最得力的消息探子,听说是在留仙桥卖艺半个月之后才被容景瑞捡回去的。可他身边的那个叫芸娘的女子还是被耽误了,抢回一条命也只能长年卧床。自己那时候要不是找到他这个破绽,还真对付不了容景瑞的这条臂膀。不过这一回,他的好三哥可就没这样的好运气啦,这个人他是要定了! “福全,明日我便不出去了,你去把我今日看中的几样物件儿提回来。”容景玹在自己的卧房里吩咐福全,“顺便去留仙桥看看今天那人在不在。要是他还在那里卖艺,你就告诉他‘家里主人看上了一对儿鸽子,虽然有一只病了,可家里有好食好屋,主人也愿意找人给治。就是不知道野生的鸽子住不住得惯大户人家的屋。’要是那人跟你说住得惯,你便与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去城郊望山隐缘寺找方丈慧智大师求医。对了,把我书房里那本《金针脉要》送去给大师做见面礼。”福全见容景玹挥退众人私底下这样吩咐,知道是重要的事情,一一应下,转天就去把事情办妥了。 第十三节 夜宴 七月十六那日,便是二皇子容景珪的十六岁生辰。这一年不但是生辰,还是贺他出宫开府,所以他这次宴请来的人极多。 京中高门贵戚无一遗漏,朝堂重臣虽不便亲自出面却也多有子侄出席。更不要提二皇子的母族齐家几乎倾巢而出。齐老太师当年门生遍布朝野,如今虽然势微,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何况他们家近年还出了个弃笔从军的异类,据说表现上佳,一时被传为京中佳话。 刚到酉时,二皇子府门前便车水马龙起来。容景玹刚在门前下车,抬头就看到几乎和他前后脚落轿的容景瑆。 “五哥。”容景瑆笑着快步追了上来。容景玹目光微动,微笑着点头道:“六皇弟也来了。”“是啊。哥哥们都来,怎么可以把弟弟一个人丢下?我求了母亲好久,才得出宫。”容景瑆眨眨眼,悄声道:“我可是打着五哥的招牌,母亲才同意的。五哥等一下可别丢下我呢。” “呵,你呀。郦嫔娘娘便不该把你这只猴子放出来,没得这样麻烦。”容景玹摇摇头,到底没有反对他跟在身侧。 二皇子府门前的知事早就看到两位皇子的身影,远远地伏身下拜,口中高唱:“五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到!”周遭人等立刻将目光移向两位少年皇子。只见五皇子步履从容,对向他行礼的一应人等皆应对得宜。六皇子天真可爱,可毕竟年纪尚小,对于这些往来应酬还很生疏,看上去多少有点局促。 进得府来,就见满院花木扶疏,厅堂飞檐斗拱,建得极有气势。一路侍者婢女往来穿梭,赴宴的客人们被分别引入不同的厅室。 皇子们聚会的自然是正厅。一进门,容景玹就看到二皇子容景珪、三皇子容景瑞相对而坐,言笑宴宴。 “二哥好,三皇兄到得可真早。” 容景玹笑着招呼道,容景珪扫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起身,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原来是我的好五弟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容景瑞瞧他一眼,扭头对两个弟弟招招手:“别理他,快过来坐。” 容景瑆几步窜过去,笑嘻嘻地扒着容景瑞问:“哥哥们刚才在聊什么?也说来给弟弟听听?”“不过随便说些闲话,没什么正经的。哎老五啊,过来坐呀?”容景瑞又招招手,容景玹对他一笑,又看看板着脸的容景珪,叹口气道:“二哥看起来还在生弟弟的气?”他绕到容景珪身前,弯腰一拜:“弟弟给二哥陪礼了。” 容景珪翻翻眼皮子,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最终还是指指一侧交椅:“坐下吧。” “就是嘛,自家兄弟,没得为了个外人伤了和气。”容景瑞跳出来打圆场,容景瑆左右看看,也竭力配合着,当另外几个宗亲进来时,皇家兄弟们看上去已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了。 二皇府里这场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有些好事者便撺掇着容景珪要找些乐子玩耍。 “要说这乐子嘛,那些莺莺燕燕歌歌舞舞的,咱们平日里也看得多了,今儿个借二殿下的好日子,就该玩儿些不一样的,是吧?”也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引得人人应和,场中一时热闹无比,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感兴趣的游戏。结果不知何时,话题居然从投壶转到射箭,复又牵扯起名门公子中的武技高手来。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人一时间也争不出个高低上下,竟闹哄哄地想要当场较量一番。 容景珪今日显然心情极好,当下手一挥:“去迎风楼,那前面地方大,可以摆得开。” 一群人呼拉拉地涌了出去。容景玹落后两步,正好和也不紧不慢的大皇子容景珅走到了一处。 “大皇兄,怎么不想去凑个热闹吗?”容景玹微微仰起头,望着这个高出他一头有余的长兄。许是因为上次酒楼之事,容景珅对这个弟弟的印象不错,神色温和地说:“我一向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五皇弟不也没往上凑吗?” “说得也是。不过弟弟是因为本身武技低微,去看了也瞧不出什么门道。大皇兄不急着去,应该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吧?”容景玹弯着眉眼笑得着实可爱,容景珅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也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这个世上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你别听外间传言我有多厉害,那多半是碍于我的身份,奉承之言罢了。” “可没见人这么奉承过我。” “他们不是说你文采出众吗?不过说起来,”容景珅捏了捏容景玹的肩背,“五皇弟的确是单薄了些,还是要多练练,就当强身健体也好。” “唉,大皇兄是不知道,宫里的那些教习师傅见到弟弟都头痛。反正我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这文弱之名,这辈子怕是甩不掉了。” 容景珅见他那古灵精怪的表情,不自觉地就发出了邀请:“日后你到我府中来,我那里有演武场,我来教你。”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说错了,可惜容景玹平白捡到这么个大惊喜,哪里有不打蛇随棍上的道理?“好啊,日后弟弟上门拜访,大哥可要说话算数!”容景珅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看他,默默点头,算是应下了这句话。 说话间两人行至迎风楼前,只见四周安置了许多灯烛,整个场地恍如白昼。二皇子的客人们三五成群围拢在四周,场中正有两名年轻男子上下翻飞,打得热闹。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其中着紫袍青衫的那一位飞起一脚,把他的对手踢出三丈开外,搏得全场喝彩。 “那是谁啊?”容景玹个子小,踮起脚也只看到一个头顶。容景珅个子高大倒是看得清楚,告诉他:“那是齐家的长孙齐薪,身手一贯不错。” “是他啊,我听说过,就是那个书香齐家唯一的怪人,不爱读书偏喜骑射。据说目前是在五城兵马司当值?” “是。此人风评不错,听说很得上官赏识。” “这样啊。那大哥你要是对上他又如何?” 容景珅看着他闪亮亮的眼神,无奈不语。 “五殿下说得不错。臣多听闻大殿下功夫高妙,早就想要请教一番。今日恰逢其会,借着二殿下的地方,不知大殿下可否下场指点一二?” 原来是场中齐薪耳尖,听到两人谈话,率先发起了挑战。容景珪哈哈大笑着说:“是啊,齐薪也是神京年轻一辈中数得着的高手,早就仰慕大皇兄的威名,兄长就给弟弟我一个面子,下场指点两招?” 容景珅看着场中情势已然如此,也不便再推脱,只好除下外衣交给跟来的亲随,赤手空拳走进空场之中。 眨眼间,两人就拳脚翻飞打在一处,动手时只听到呼呼拳风,却根本快得看不到出手痕迹。过得片刻,两人乍然分开,容景珅微微点头,道了声“承让”,大家才知道胜负已分。 在一片对大皇子的赞扬声中,容景玹斜睇了齐薪一眼,那脸色,可实在称不上好看。 夜宴散场的时候,容景玹刻意和容景珅走了一道,悄声问他:“大皇兄方才没出全力吧?” “你能看出来?” “弟弟不通武技,可眼力还是有一点的。皇兄方才对战时脚下根本没有走出过那一丈方圆,可见是游刃有余。” “呵,你眼睛倒是好使。” “那是。就是看着小齐大人似乎不太服气?小心他日后缠上大哥哦。”容景玹笑嘻嘻地提了一句,便与容景珅拱手作别,登上等候已久的马车往宫里赶。容景珅目送一行人走远,才上了自家车驾。车辕上正坐着一名身高八尺的汉子,正是他的护卫队长王吉。 “殿下,马上回府吗?” “嗯,走吧。”容景珅坐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走了一阵,他忽然开口:“王吉,你说我那个五皇弟,如何?” “五殿下?”王吉想了想才说:“外面多传五殿下天资聪颖、文采不凡,可是于武道却没有半点天赋。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他?” “是啊,那是个聪慧的孩子。”容景珅盯着车顶出了一会儿神,王吉越想越觉得不对,小声追问:“殿下今天遇到五殿下了?” “嗯,我倒是觉得他比别的皇弟们更和我谈得来些。” “可是,殿下,那位五皇子可是过继给了中宫啊。”王吉有些担心,“殿下目前的处境,如果和中宫皇子走得太近,恐怕陛下那里……” “我知道。”容景珅摆摆手,“我母家世代为将,在军中威望过高,被父皇忌惮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也正是因此,我这些年都少有和兄弟、朝臣们来往,就是怕犯了父皇的忌讳。可是王吉,我身为皇长子,如何能完全不与兄弟往来?眼看着我们日渐大了,日后他们都出宫开府,莫非我还能与他们断了关系不成?” 王吉摸摸头,说:“殿下说得也是,大约就是不要显得太亲近了吧?适当远着些,大概皇上也不会太计较。” “但愿吧。” 第十四节 收服 聪慧的五皇子殿下当然不会给兄长找麻烦,所以二皇子的夜宴过去了半个月,他也没有提要去大皇子府一游的事情,反而在一个休沐日带着人到城郊望山赏桂花去了。 “五哥,你看那边,有些叶子红了哎。” 容景玹抬头瞧了一眼,又将视线挪回手中书册上,漫声道:“不过是早红的几片。等过一阵子,满山红叶时才好看呢。” “那到时候五哥也带我来啊。”六皇子容景瑆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央求着,容景玹随口答应:“好啊,如果到时候有机会的话。” 容景瑆看出容景玹的敷衍,有些不满地嘟起嘴,从车窗旁凑到他身边,偏过头去看那书中内容:“五哥你在看什么?看了一早上了。” 容景玹翻出书的封面给他看:“这是我无意中找到的一本杂记,说的是关于望山的一些乡间野谈和地理风貌。我觉得还算有趣,闲来无事便来看看。” “是吗?”容景瑆接过书粗略翻过几页,便不耐烦地又塞回容景玹手里,说:“五哥你给我说说吧,有什么有趣的?” 容景玹冲他摇头叹道:“你呀,就是因为这么耐不住性子,才总被无涯阁的师傅们教训。要知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五哥你怎么也学得这么啰嗦啊。我们今天是出来玩的嘛,弟弟不想费这个脑子,好五哥,你就容了我这回吧。” 对着这么个嘻皮笑脸的小孩子,容景玹没法再说什么,只好翻开书中一页,指点着说:“这里说着山上隐缘寺后有一小溪,溪中水质清冽,盛产一种小鱼,手指长短。” 容景瑆撇撇嘴:“这么小的鱼有何用?” “听我说完。”容景玹横他一眼,容景瑆讨好地冲他捂着嘴笑。“这种小鱼是一种五彩金翅雀最喜爱的食物,常常会引得雀鸟来此逗留。说起这五彩金翅雀,我在另一本书上也见到过图录,看上去很是华美,只是说难得一见,却不想这山上会有。” 容景瑆眼前一亮,他的母亲郦嫔为人安静闲雅,唯一喜好便是饲养鸟雀。可是她在宫中位份低,哪里有什么好途径得到漂亮的珍宠? “哎五哥,今天我们不是要路过那个什么隐缘寺吗?到时候我们歇歇脚,也去瞧瞧那个五彩金翅雀?” 容景玹一脸无奈的样子说:“又不是一定能看到。何况今日本没有这样的行程安排,回去后要是让母后知道了,会让她不悦的。那****不过说漏了一句嘴,便被你混缠上好赖要跟着来,我就已经是被她念叨了一番了。” “好哥哥,就一会儿嘛。弟弟就是好奇,就看一眼,好不好?”容景瑆拉着景玹的袖子左右摇晃,景玹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好好好,不过先说好,只看一会儿就走,不得多耽搁。” “多谢五哥,你真是我亲哥哎!” “说什么傻话,难道我们不是嫡亲的兄弟?这话要是传出去,没得让人抓了把柄去嚼舌。”容景玹笑骂一句,敲敲车壁,吩咐道:“在隐缘寺停一下。” “是。” 没过多久,摇摇晃晃的车骑就在几名侍卫的护持下停在一座古朴的寺庙门前。容景玹扶着福全的手走下车来,抬头看着寺门上那三个雄劲有力的大字,微微一笑。 “五哥,我们快走吧。”喳喳呼呼的容景瑆冲他嚷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往寺后林子里钻。 “景瑆,你去吧。我坐了一路身上有些乏了,就在寺里坐坐,等你回来。” “啊?五哥你不去看鸟啊?” “嗯。你多带些侍卫过去,这林子大,还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别把你冲撞了。” 容景瑆转转眼珠,想着这样也好,到时自己要想抓鸟就没人拦着他了。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带着一群侍卫呼啦啦地就走了。容景玹则扶着福全的手慢慢向隐缘寺走去,留下的两名龙镶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主子,你这招真高,六殿下果然乖乖地就去了。” “这也是多亏了你打听到郦嫔的喜好。说来,这阵子你的长进也不小啊。” “嘿嘿,都是主子调教有方嘛。主子你上次找回来那老太监还真有用,奴婢从他那里打听出许多门道呢。” “有用就好。”容景玹对从寺里迎出来的两名小沙弥微微躬身,“两位小师傅,我们一行想在此歇息片刻,打扰了。”福全机灵地奉上一个钱袋:“这是给贵寺的香油钱。” 小沙弥相视一眼,合什一礼道:“请施主稍等。”其中一人快步进去,不多时,迎出来一个身穿姜黄僧衣的大和尚,恭敬地把几人请到后院一间静室里。容景玹吩咐两名龙镶卫守在门外廊道,只带了福全进屋。 屋子不大,一桌一椅一张床榻,除了前门,后墙还开有一扇格窗。伸手推开窗扇,外面是一条花木掩映的僻径。 “福全。”容景玹眼神一扫,福全立刻会意,躬身退出房门,吩咐门外护卫:“我去给公子泡壶茶,你们好生护卫,莫要大意。” “是。” 福全快步转出小院,两名龙镶卫对视一眼,打起精神留意着四周动静。可他们半点都没想到,不过半柱香之后,福全就领了一个人从后窗翻进了静室之内。 来人一见到容景玹立刻倒头就拜:“林方见过公子。” 容景玹一时没有叫他起来,而是对福全挥挥手,就看那个青年太监身手伶俐地又从后窗翻了出去,这才回过头示意林方起身,轻声说:“屋外两名侍卫功夫不弱,不要让他们发现。” “是。” “坐下说话吧。尊夫人病况如何了?” “劳公子记挂,慧智方丈确是圣手佛心,已经找出了病因。只是……” “嗯?” 林方踟蹰片刻,小声道:“要根治此病,需要的珍稀药材颇多,费时长久。以我夫妻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实在是耗费不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容景玹紧紧盯着林方的表情,林方看起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此时面上一片平静,毫不迟疑对着面前这个少年直直跪了下去:“林方一介草莽,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一身供公子驱使。” “看来你是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了。”容景玹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聪明人。 “是。公子前次相助,林方便已有此觉悟,只要公子愿意施与援手,林方此生便是公子的人,唯公子之命是从,如违此誓,必死无全尸,人神共弃。” 容景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林方的目光毫不闪躲,一片坦然。“你想好了?你连我是什么身份都还不知道,就下此决定,是否太仓促?要知道,我要的人,必不能有半点二心,如果你有一丝不情愿,我也不会勉强。我可以给你些银子让你再去想想办法,但我决不要一个不忠于我的手下。” “公子放心,林方既奉公子为主,便不会再有二心。多年来,我带着芸娘浪迹江湖,说得好听是自由无拘束,其实就是居无定所。我观公子为人行事非同凡俗,今日投身于公子门下,一来是为了给芸娘治病,二来,也是想要为她求个安稳日子。芸娘,跟着我,实在是受苦了。” 容景玹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有此决心,那我便信了你。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日后你有了什么别的心思……”他眼中流露出一片冰冷的杀意,半点也不像是个十二、三的少年。 林方心里惊讶,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他一个头磕下去,闷声道:“属下林方,见过主人。” “起来吧。你把这个拿去,要做什么,里面写得很清楚。”容景玹递过去一个锦囊,林方双手接过,在容景玹的示意下很快从后窗翻了出去。 沿着后窗外的小道转过几道院墙,林方从一个侧门进入一处单独的院落。屋里传来微弱的女声:“方哥,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林方推门而入,就看到芸娘靠坐在床头。“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说让你好生休息?” “我没事,躺得久了,坐坐反而松快。方哥可是见到小恩公了?” “是。” “那……恩公可是允了?” 林方点点头,摸出那个锦囊,说:“公子给了我这个。” 芸娘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锦囊,低声问道:“方哥,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为了我……”“芸娘,你这是什么话。”林方拉住芸娘的手,“从你跟着我走的那天起,我便发誓要爱你护你,让你一世安乐。现在不过是尽我所能,兑现这个诺言罢了。何况我们也商量过了,公子身份必然非同一般,以我今日所见,他日后必非池中之物,跟从这样的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不是吗?来,我们看看公子交给我什么。”说着,他拉开锦囊倒出里面的一叠纸张。 “这是……”林方倒吸一口气,“怎么会这么多!”原来那居然是一叠银票,细细数来,不下五千两。这可是笔巨款,几乎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养活三代!那个少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丢给了一个刚刚收下的从属?林方两人面面相觑,芸娘的手都有些抖,拿着银票怎么放都不合适。 银票后还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几行蝇头小字,林方很快就看完了。他折起纸条,感叹道:“芸娘,我们这个主子,真的没选错。”林方的手指摩挲着纸条一角,那里印着一方圆形小章,上书“王玄”二字,红得鲜艳。 第十五节 拜访 等容景玹终于抽出时间去拜访大皇子府的时候,已经进入九月,天气渐凉。一进大门,容景玹就感受到和二皇子府截然不同的开阔大气。 “大皇兄这府上可真是别有气象,一看就知道是你住的地方。” “五皇弟这是在嫌弃我这府上无甚景致可赏?” “大皇兄可别冤枉人,小弟哪里有这个意思。我这是羡慕你手下有这么多精兵强将呢。” 可不是嘛,这大皇子府往来从人个个都人高马大,还有不少身着甲胄的卫士,看来看去,没见半个侍女,全府都透着一股刚硬之气。 “听说大皇兄府上的演武场建得极大,不请小弟去参观一下?” “说得也是,我这府上也没别的好去处,就一起去演武场看看吧。” 大皇子府的演武场很有名气,说是辟出了三分之一个王府来。还没有走到地头,容景玹就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喝声。“这是府中侍卫们在操练吗?” “听得出来?”容景珅拉着景玹上到一座二层观望台,居高临下看得更是清楚,就见下面王府侍卫们成行成列地操练着,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大皇兄这些人不太像一般的侍卫,倒像是在操练的军士。” “看出来了?”容景珅笑着说:“那里面大多是退役军士,我把他们召回来,一来他们比普通侍卫要强些,二来也给他们一个谋生之所。有些军士出外征战多年,回到家乡也没个一技之长,总要给找条出路。” 容景玹心中一动,笑得更加真诚了些:“大皇兄此举实是大义,军中将士应感激在心吧。” “这其实是我母妃家传下来的传统,我不过学来用用。” “说起王氏家族,的确是满门英豪,现在王将军还在北境驻守?” “是。虽说近几年北疆无战事,可必竟是边防重地,舅舅也不敢走开。” 是吗?可是似乎我们的陛下并不这样想呢。在今年底,王大将军就要奉召回京了。 “大皇兄,那边的战阵好像和别的队伍不一样,那是在练什么?”容景玹暂时抛开那些思虑,专心观察着眼前的操练队列,居然被他发现了一支特别奇特的队伍。 容景珅随他手指一看,立刻笑了:“那是我让他们试着新练的战阵,专门针对羌狄的骑兵。” 羌狄?居然这么早就在防备着羌狄!容景玹这回是真的惊诧了。换作是他,如果不是经历过一次破城之痛,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把那个虎视眈眈的北方邻国放在心上的。 “大皇兄为何如此针对羌狄?不是说他们自从二十多年前被父皇打败之后已经老实了吗?” “那是因为大家都远在京城,并没有真正到北方边境去看过,才会以为一切太平。事实上羌狄近些年已经有复苏之象。最可怕的是,那是一个骨头里都刻着‘战争’二字的民族,全民皆兵绝不是空谈。一但我们松懈下来,他们便会趁虚而入。” 容景玹望着那张已长出坚毅轮廓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惋惜:“大皇兄,虽然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话跟弟弟我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要拿到外面去讲。要知道,父皇治下太平盛世,四夷臣服,八方来朝,哪有什么趁虚而入?” 容景珅沉默片刻,默默一笑,说:“是皇兄失言了。多谢五皇弟提醒。” “哈,光只一个‘谢’字可怎么够?上次大皇兄可答应当我师傅的,来来,我们下场玩两把。先说好,你得让我一只手。” “行,我让你两只手。” “嘿,皇兄你也太小瞧人!” 嘻嘻哈哈的一阵笑闹声,很快就把刚才露出的一丝波澜掩盖了下去。容景珅根本想不到,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走入了容景玹的视线,也从此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在回宫的马车上,容景玹一直若有所思。福全窥着他的脸色,把自己缩在一旁。 “福全,我今日才发现,原来大皇兄,是个目光如此长远之人。”容景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亏得福全离得不远,才能听见他的话。“主子,这不是以前你和大殿下也不熟悉吗。既然你觉得他好,那以后多来往就是了。” “不,”容景玹摇摇头,叹息着说:“就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才不能和他走得太近。否则……”他的目光穿过车顶,好似盯着高高在上的某一处,嘴边露出一丝冰凉的微笑。 与此同时,大皇子府中也正进行着一场与此有关的谈话。 “秦先生,你说今日五皇弟之言,是什么意思呢?” 秦鸣山摸摸下颏长须,思索片刻,说:“殿下方才所说,在下觉得五殿下倒是一片好意。他拦了你的话头,就是有示好之意。这五殿下的聪慧之名,果然不虚。” “的确,在他这样的年纪,我当年可做不到这样洞明世事。” “只是,这位殿下不只是聪敏过人,还是中宫皇子,身份不同于他人。” 容景珅苦笑,说:“没错。他越聪慧,身份越高贵,我便越不能与他过于亲近。” 秦先生点点头,“殿下明白就好。殿下处境本就艰难,没有必要再让皇上多生疑虑。” 容景珅沉默着点点头,嘴角抿成一个坚硬的弧度,显然是做下了决定。 第十六节 大将军 那之后,两个人极有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平淡疏远的兄弟关系,一直到过年前,容景玹甚至没有再出过宫城。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晚,雪下起来却是一下不停,连续大半个月断断续续的大雪让北方不少地方都受了灾。好在秋收时年景还好,算是个丰年,赈灾的事才没让朝廷觉得捉襟见肘。眼瞅着快到年关了,神京城里才渐渐有了年节的热闹劲儿。 风华宫里的炭炉烧得热呼呼的,福全一大早进内室伺候主子,就听见从床帐后面传来的咳嗽声,心里有些担忧。 “主子,你这还是不见大好,要不再宣太医进来请个脉吧。” 容景玹压下一阵咳意,摆摆手说:“算了,已经好很多了。一宣太医母后那边肯定又要来人,没得让她担心。朱太医的药还是挺对症的,不是还有一贴吗?先用完了再说吧。”他抬头瞧了一眼侧窗外的天光,问:“外面的雪停了吗?” “是,昨儿夜里就停了。乾明殿那边已经复朝了。” “终于停了啊。这大雪封路都半旬了,再不复朝,六部大人们怕是要着急上火了。咳、咳咳……”“主子你还担心他们呢。”福全急忙伸手扶着容景玹抚着他的后背帮着顺气,“奴婢去把朱太医宣进来给你再请个脉吧。” “不,真的不用。”容景玹喘了两口气,说:“比昨日不是好多了么。对了,既然复朝,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福全见主子执意不肯,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旁的事情没有,还是前几日说的赈灾的细务,户部陈大人这回得了陛下的嘉奖,说他办差勤谨呢。”“陈文昌大人本就是有名的干才,这次受灾的地方离着神京也不算远,处理起来自就要方便些。还有吗?” 福全又想了想,“还有一事,王大将军回京了。” “王定显?”容景玹眉头一挑,“他真的回来了。”“是,听说是早几日就到京郊了,不巧遇上暴雪进不了城,一直在驿馆歇到今早才回到将军府。陛下今日召见他了,散了朝还带去坤宁殿叙话呢。” “看来,父皇真的是想动一动北疆了……”容景玹若有所思了片刻,招手让福全弯下腰来,耳语道:“林方在南城开的铺子已经安排好了,找人去送个信,让他尽快查清王大将军的随行者名单,城里各府的动静也要多留心。” 福全默记在心,很快就找了个由头派心腹小太监出了宫。等到午后,容景玹身上的症状又起了反复。这一回他终于同意招太医,谁知来的却不是常用的朱明山。 “怎么回事?昨日他来请脉不是还好好的?”福全知道自家主子对朱明山还是很倚重的,忙遣了人去打听,才知道朱太医居然早些时候就被下了狱。 “主子,听说是因为给田美人请脉时开的方子不对,有味药下得重了,结果田美人的一点小病生生给治成了重症,差点一口气没能上得来。” 容景玹这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朱明山似乎就是因为这个田美人被定了斩首。“朱明山的医术很好,这几年给我请脉开的方子也从没出过错,按理说不应该出这样的纰漏。你确定是他的方子出了问题?” 福全也正奇怪呢,那朱太医可是难得入得了自家主子眼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听说给太医院院正复验过了,确是方子出了问题。” “不像。”容景玹摇头,“朱明山一向是个很稳妥的人,这种错不像是他会犯的。这样,你找个人去见他一面,要是真有什么误会,好歹这些年他伺候我也算得力,就帮他一把。” “是,奴婢一定问清楚。这朱太医也真是好运道,就殿下你才肯为了这些事情费心。” “朱明山那手医术少有人及,要真是冤枉的,岂不可惜?去吧。”容景玹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十七节 挑拨 他这一场病断断续续一直拖到了年后,本打算在宫宴上好好瞧瞧那位王大将军的事也没能办成。不过这并不妨碍容景玹接下来的计划。 开年没多久,他就知道了军部收到的线报,北方羌狄冬天大面积雪灾,冻死了不少牲畜。军部上下都在讨论羌狄开春会不会打过来。容景玹比他们更肯定,如果不出意外,不到三月北方边境就会有战事。 福全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红依。对这个皇后娘娘的眼线福全一向是表面笑脸相迎,实则半句实话没有。 “红依姑娘。”福全笑眯眯地行个礼,埋头就往里走。红依却张口叫住了他:“福公公,殿下前些日子病得沉,都在宫里闷了多少天了,眼见殿下身子大好了,公公不劝着殿下出去走动走动?”福全扫她一眼,表情都没变一下,满口答道:“咱们主子那可是最有主意的了,要是他觉得走动得了,想来也是闲不住的。红依姑娘要是有心,不如去跟主子提一提?”红依笑而不语,福了福身,让到一旁。福全也自行走了开去。等两人瞧不见对方了,却都沉下脸来冷哼一声,暗自在心头骂了句“狐狸”。 容景玹听到福全的传话,毫不在意地说:“听说宁国公府里要办春宴,想是母后打算让我跟宁家多走动走动。”福全有些不满:“这才正月间,外面天寒风冷的,连柳树都还没开始抽芽,宁国公府办什么春宴呀。主子的病才好,身子还虚着呢,怎么能跟着去劳神费力地吹凉风?”“呵呵,也只有你会这么说。”容景玹背着人对福全向来比较纵容,也没有在意他这些逾矩的话,反而好声好气地给他解释:“宁国公府上贯来如此,他们只要有个由头,就想着要热闹一下。每年的春宴、秋宴、赏花宴,哪一次落下了他们?一来可以结交各方势力,二来,也是想给宁家、给母后造势。必竟我们这些兄弟日渐大了,要不了两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要提到明面儿上来了。”福全一听就明白了,他伸手往东边指了指:“是……那边的事?”容景玹笑看他一眼,没有接话,转而问道:“林方有消息进来吗?”福全立刻正色起来,从袖袋里摸出个腊团交给容景玹。 腊团捏开是一张极薄的丝绢,上面麻麻密密写满蝇头小字。容景玹很快看完,沉思片刻,把它收进床头暗阁中一个盒子的夹层里。又在桌前坐了片刻,扯过一张两指宽的纸条,提笔写了一行字。 福全站在他身侧看到容景玹的决定很是惊讶,不由问道:“主子,你要动他?”“嗯,怎么了?”“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名头,朝里认识他的都不多,在军中也只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又不是世家出身,主子怎么关心起他来了?”容景玹扫他一眼,说:“不错嘛,朝中重臣、世家子弟都认熟了?有长进啊。”福全嘿嘿笑着,不敢多话了。不过容景玹还是给他解释了一下:“这个汪泉看着不起眼,不过他可是父皇很看重的一个人。而且此人心狠手辣,要是让他抓住机会,很快便能上位。这个机会,应该也不远了。不过我不喜欢他,不想让他爬得太快,所以要给他使点儿绊子。让他先安分一阵。”福全恍然大悟,却不知道他家主子并没有把话说完。 事实上容景玹对这个汪泉的认知来自于前世。在很快就要到来的那一些北方战事中,掌控北疆多年的大将军王定显被皇帝强行留京。而为了安抚王氏一门,大皇子容景珅得以去到战场积攒军功,时任龙镶卫副统领的汪泉就是以保护大皇子的名义随行。这本应是一场大家心知肚名的交易,王家知道皇帝有意削权,可皇帝也给了大皇子出头的机会,王家便也没有什么异议。谁知天不随人愿,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大皇子居然战死在北疆。 这件事当年闹得极大。那可是皇长子,还是死在王家多年经营的北疆!皇帝发了雷霆之怒,一众北疆将领多遭贬斥,若不是他们终究还是大胜羌狄,诸多朝臣为其求情,恐怕被抄家流放的也不会在少数。即使如此,王家在北疆的势力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皇帝的心腹趁机深入,北疆从此再不是王家天下。 可奇怪的是,汪泉这个跟着大皇子去到北疆的人不但平安回京,还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很快就因功升迁,成了新贵,几年后和齐家的齐薪被并称为军中双秀,更是皇帝的心腹之一,甚至最终掌控了整条北境防线。而汪泉的这条防线,没能防住北方凶残的敌人,以至于神京城破,不得不说这位皇帝心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是后话,在当时整件事最后得利最大的,无疑是皇帝陛下。他收回了北方军权,在军中插入自己的心腹,打压了王氏,可以说是一举数得。每每想到这些,容景玹都止不住地心里发冷。这桩桩件件,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根本没有办法分辨,但皇帝成了大赢家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可是代价呢?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哪怕他对这个儿子从来忌惮多过喜爱,那也是至亲骨肉啊! 容景玹没有办法查实这件事里究竟有没有皇帝的手脚,抑或皇帝插手了多少,他只知道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容景珅死在北疆。 好几年了,那一场破城之战一直是容景玹梦中越不过的心结。巍巍神京城,数朝繁化地,城破国亡的耻辱容景玹发誓再不能让它重现。 所以,最了解羌狄这个敌国的王氏不能动,早早便看出羌狄狼子野心的大皇子,也不能早亡。那些有可能妨碍这一结果的不安定因素,都必须早早排除。 “汪泉……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只好让你多活些时日。你可千万要好自为之啊……”容景玹捻着信纸又看了两眼,抬手递给福全。福全将之小心地折好仔细收进一个锦囊里。容景玹嘱咐道:“此事重要,你亲自去。”“是。” 福全带了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出了宫,对落在身上的视线毫不在意。一出宫门,他便直奔城南。城南码头边原先有一座小小的茶寮,现在也不知被谁买下重新修整,起了个挺文雅的名字“水天一色楼”,做起了饭庄的生意。 福全熟门熟路地顺着水天一色楼大堂一侧楼梯直上二层,在小二殷勤的招呼声里推开了一间临水的雅阁。 “福爷好久没来了,今天还是老几样儿?”小二一边擦桌抹凳一边讨好地询问。福全摆足了派头在主位上坐下,扬手丢给小二一锭碎银子,说:“就你小子机灵。快些上菜,爷这儿可还饿着呢。”小二眉开眼笑地退出门传菜,屋里跟着福全出来的小太监们则一人从福全那里领了个钱袋子。 “要采办的东西你们可都记清楚了?咱们主子讲究,这些个物什你们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别拿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回来糊弄我。”小太监们连声应诺,福全满意地点点头,“行了,知道你们都是伶俐的,才带你们出来。我就跟这儿等着,你们自去把东西置办齐全了,带回来见我。要是遇上什么喜欢的,也可以自去吃些喝些,就是别耽误了时辰。” 小太监少有这样的机会,闻言自是欣喜,领了差事就急冲冲出了门。福全一脸悠闲地喝着茶水,看上去真就像是领着小太监出宫采买的管事太监一般无二。只是他时不时扫过屋角的视线带着一丝急切,在看到屋角雪白的墙壁上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缝时,才真心微笑起来:“原来是林先生亲自来了,可巧,主子正有事要请先生去办。” 林方接过封得严实的锦囊当场就拆开来。信中内容详实,他很快便明白了容景玹的要求。略一思索,对福全点头道:“请回禀主子,有前头打点好的关系,这几桩事都不算难办,十天之内便可见成效。”“成,那我就这样回了。这次的事主子很重视,先生可一定得办圆满了。”“那当然。”林方笑道:“福公公都亲自来了,方自是知晓此事重要。另外请回禀主子,他早前说的那个山头已经买下,尹士楼的修建也已动工。只是主子要求隐秘,所以分别请了三位大师绘制图纸,找的是外地匠人,半夜带进去的,当是不会被人察觉,不过速度就要耽搁一些。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可成。” 福全点头道:“主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林先生可还有别的事?”“有的。先前主子让我安排人去天牢接出来的那位朱老先生,已经在东城长庆巷安顿好了。老先生家里似乎没有别的人了,我亲自去人市买了两个小童回来照顾。就是老先生在牢里终是受了些罪,身子看上去不大好。” 福全想了想,说:“那位老先生的医术很不错,身子他应该可以自己调养。他开的方子你让人照方抓药就好,银钱不必在乎。这事儿我会回了主子,看他还有什么安排。”林方应承下来,闪身又从密道退了出去,墙上暗门严丝合缝,半点看不出痕迹。 出去办事的小太监回来得很快,福全一一查验过他们带回的包裹,对小太监们的眼力表示了肯定,特别是其中一个精致的食盒,他对里面的点心仔细验过,很是满意。 “福公公,这盒点心是要送给主子的吧?”小太监常生凑到福全身边,一边殷勤地给他打起车帘,一边打听着自家主子的小爱好。福全亲自抱着那盒点心坐上车,对跟上来的常生两人的小心思也不以为忤,笑盈盈地说:“咱们主子最好这一口。每次派人出宫,这可是一定得带回去的吃食。按说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啊?可咱们主子就是有这样那样的讲究,有些东西也不好总让内务府专为咱风华宫跑一趟,就只好咱们自个儿出来采买。其实要我说,主子要什么,他们内务府就该送什么,瞧瞧别宫的主子们哪个不是三天两头这样那样地往内务府递条子?也就咱们主子,总是记着宫里那些个条条框框,最是讲究规矩。”常生两人连声附和着,都说五殿下的端方风姿满宫谁不赞上两句?福全听得高兴,就跟自己被夸了一样,全然像是没有看见常生不停瞄向食盒的目光。 回到宫内,福全把林方的回话一一转述,容景玹听了只是点头,没有再多吩咐,风华宫的日子便又安静下来。不过宫里安静了,神京城却出了一件新鲜事。 第十八节 挑拨(二) “嘿,听说了吗?”冯三凑到几个同僚身边,一脸神秘地说。 这里是龙镶卫最偏的一处值房,几名当值的都是龙镶卫最底层的兵士。龙镶卫大多是在勋爵人家的偏房旁支,和祖上有军功的平民家中选出。这其中自然就有出身高低的区别。通常最底层的兵士要是三五年还不得提升的,便是家道中落,或是与主家血脉相隔太远的旁支中的旁支。这些兵士大多自己也知道升迁无望,只是混个日子,找个生计。因此不当值的时候,总爱凑在一起说些八卦趣闻,聊以为乐。冯三这几人便是如此。 几名同僚见不得冯三这样故作神秘的模样,纷纷拉扯着他让赶紧说。冯三与几人笑闹一阵,终是寡不敌众,一边讨饶一边说:“行了行了,我说还不成吗?我跟你们说,韩副统领病了,知道吗?” “就这事?一早就听说了好吗?还当你有什么新鲜消息呢。”“哎,别急啊。”冯三招呼几个同僚凑拢过来,“你们光知道他病休在家,可我担保,绝对没人知道他究竟是生什么病。” 几人对视一眼,一个叫杜迁的冲冯三挤挤眼睛:“瞧你的样儿,你知道?”冯三嘿嘿嘿地笑了一阵,得意地说:“要是不知道我提这事儿干嘛?我这也是碰巧了,这不是有个表亲在韩府当差吗?那天我打他们后角门过,正好遇上他领了几个人往韩府里抬一顶青布小轿。你们猜那里头是谁?”“嗨,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冯三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嚼了两下,眯着眼一脸回味的表情,说:“那可真是个美人啊。” 这“美人”二字立刻吸人了大家的注意,几个人都眼睛发亮,巴着冯三让他说明白点。冯三嘿嘿笑着吐出一个名字,引来大家的惊呼:“真的是她?听说可是个天生的尤物,哪个男人沾了都得被吸了魂儿去。”“就是就是。听说尝过味道的都念念不忘呢。” 杜迁想了想,一脸惊讶地问:“冯三,照你这么说,那位桃夭姑娘是被韩副统领赎了回去?”“哎,聪明。”冯三点点杜迁,“桃夭进了韩府不过两日,韩副统领就起不来床了。你们说,他这会是什么病啊?”冯三说着,自己先猥琐地笑了起来。看到他的表情,不由得人不往那个方向想。“你是说,韩副统领是得了……”杜迁做出几个口形,硬是没敢把那个词说出声来。不过大家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想到的都是一种病。冯三点点头,发出极小的声音:“马、上、风。” 众人倒吸一口气,相视几眼,都不知说什么好。 “唉,早就听说韩大人是个急色的,只可惜了那位桃夭姑娘,我还说等手头宽裕了,便去一领风骚呢。眼下看来,韩夫人恐怕不会饶了她吧。”这显然也是个色中饿鬼,不过如他这样想的看上去还不止一个,好几人都一脸戚戚。 冯三看他们这样,嘻嘻笑起来:“这回你们可猜错了。要是韩大人真去了,我们还能不知道?听说那桃夭姑娘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出了那样的事半点没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尽然生生拉住了韩大人那口气,等到大夫入府,把韩大人救了回来。所以说,她这下可不是有功?只要韩大人不死,韩夫人还真不能动她。只可惜,看来咱们的副统领可能要换人喽。” 这话倒是没错。那样的病,能保下一口气就不错了,想要恢复成原来的身体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龙镶卫副统领的位置哪可能空置这么久等他。 “你们看这回谁最有可能顶上那个缺?”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事情。冯三耸耸肩,说:“这还用说?有希望的不过那么几个。过两日不就是全卫大比试?谁的功夫好拿了魁首,说不定就是谁。” 这话说得真有道理,众人又议论了几句,不过想来与他们这几个最低等的兵士却是没什么相干,很快便又丢开手去。“哎,哥几个,今晚我请客,大家去一醉楼吃酒啊。” “冯三,你今日这么大方,该不是在哪家场子里赚了一笔?”冯三搓搓手,嘿嘿笑着:“就是手气好,啊,手气好。走吧,大家都去。”听到有得吃,哪还有人不去的,纷纷应允,只杜迁摇头婉拒,说是有事推脱了。 一下值,杜迁立刻和众人道别,在城里绕了几圈,趁着天黑无人注意,进了一间宅子的后门。 “黄大哥,小弟又来啦。”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传了过去。杜迁也不等仆从通传,径直进了黄府的前厅。 黄浩是龙镶右卫的一名校尉,在整个龙镶卫里功夫都是排得上数的,很是有些人缘。杜迁与他早前便熟识,虽然两人职位有差,却是常来常往,相处间也多以兄弟相称。此时听到杜迁的声音,黄浩哈哈大笑着迎了出来:“杜贤弟来得正好,今日大哥得了瓶好酒,正想去请你,你便自己来了,可不是巧得很?” 杜迁忙道:“那一定要请府上大厨整治一桌好席面,小弟可是有个好消息要与大哥说道。”“这还用说?定要让贤弟吃好。” 黄府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不多时便送来了满满一桌好酒好菜。黄浩屏退侍者,与杜迁两个人推杯换盏起来。酒过三巡,杜迁才道出今日来意:“大哥,今日小弟听到一个消息。你可知韩副统领近日卧病?”“当然,昨日我还去了韩府探病,只可惜没能见到韩大人,听说是大夫吩咐要静养。” “那就对了!”杜迁一拍大腿,“小弟今日听说,韩大人得的病可不轻,能抢回一条命都是运气好。便是救回来了,只怕副统领这位置,也得换人。黄大哥,这可不是个好机会?”杜迁笑眯眯地冲黄浩眨眨眼。 黄浩先是愣了愣,方又追问:“消息可属实?”“嗨,你还不相信小弟的为人?要不是确实的消息,小弟还能巴巴地跑来告诉大哥?” 黄浩这才面露喜色,嘴里却说:“就算韩大人要养病,可也不一定由我顶上去。卫所里不是还有别的校尉嘛。” “这不是今年的全卫大比就要开始了吗?听说这一回上头有意让大比魁首补这个缺。大哥功夫这么好,不是你上还能有谁?” “这也不一定。”黄浩把卫所里的对手理了一遍,说:“汪泉那小子的功夫与我不相上下,我们俩要是真对上,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如何比得,大哥在龙镶卫这么多年,资历可比那姓汪的深厚得多,哪里能让他得了先手?而且,几位统领和副统领们都正值壮年,如今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多啊。说不好往后十年都不会再有了。”杜迁面露为难之色,言语间全然是为黄浩打算的样子。 黄浩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思,自己上去了,杜迁这个没有背景的小卒子才会有更好的前途。不过这也一向是自己用以招揽人手的惯例,不足为怪。倒是他所言的确是个问题,这样天大的好机会要是不把握住,连老天都会看不过的。“那依贤弟的意思,我们该怎样行事呢?” 杜迁眼珠转了转,小声道:“要是能想个办法,让汪校尉参加不了这回的大比,大哥不用十拿九稳了吗?”黄浩目光一动,望着杜迁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此事,便拜托贤弟。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是离大比也没有几日了,贤弟还需抓紧哪。” “定不负大哥所托!”杜迁起身一抱拳,一脸慷慨之色,黄浩激动地上前扶住他的双臂,兄弟情谊溢于言表。 杜迁果然有几分本事,没过两日,便告诉黄浩事情已经安排好了。 那日正好是汪泉休沐。汪泉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平民之家。家里往上三代也是出过有军职的祖先,只可惜官阶不高,没能挣下爵位,以至于到了汪泉父亲那一代,便泯于众人,成了神京中无数民户中的一员。但是汪家生了个好儿子,这个汪泉从小便天赋过人,学文习武速度远超常人。特别是于武学一道几乎是举一反三进境飞快。不过二十几岁,便成为龙镶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可见一斑。 上司的器重,自身的勇武,再加上端正的容貌,简直就是个青年才俊。而且此人重情重义,对同仁下属如同兄弟,对结发妻子更是疼爱非常。哪怕夫妻数年只得了一个女儿,他也全无纳妾之意,在京城里名声非常好,外人提起来无不称赞一声年少有为。 这日汪泉正是陪着自己的发妻前往岳家给岳父大人拜寿,谁知走到半路一个街口处,从旁冲出一匹疯马,直直地撞上了汪泉一行人的队伍。汪夫人的轿子被冲得歪倒在地,附近行人也多是慌乱,场面一时混乱无比。汪泉从马上跳下,先是抢上前去护住了自己娇妻,而后又忙于吩咐随从驱赶混乱的人群,最后还要空出手来制服疯马,等他把一切事物安排妥当,回头才发现自家妻子丢失了贵重的寿礼。 “奴婢刚才看到有几个行迹鬼祟的小子往那头巷子里去了,先前没注意,现在想来定是那几个小贼趁着人多混杂下的手。” 汪泉听到妻子贴身侍女的禀告,有些头疼。不管怎么说,这东西是必要找回来的,否则岳父的寿辰他空着手上门,说出去苦心经营的形象就要毁了一半。但是这里人多混乱,刚被冲撞过后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他哪里敢让妻子就这样留在这里等?只好吩咐带出来的大部分随从陪着妻子到一旁客栈里等待,自己则只带了几个家丁去追那小贼。 巷道里道路复杂,岔道极多,汪泉仗着自己身手高强,和家丁们分开来找,务必不能让人逃走。可是年轻的汪大高手显然忘记了一句俗语——双拳难敌四手。 风华宫—— “主子,外面传来消息,龙镶卫的汪泉汪大人,昨日在大街上遇袭,听说伤了腿,要养上好几个月呢。” 福全一边送上刚沏好的香茗,一边小声地向容景玹通报消息。容景玹闻言,微微一笑:“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样子汪大人这一回是要错失大好机会了。” 福全笑着附和道:“最啊。他那腿伤得重,主子您不用再担心了。”“哪有这么简单。”容景玹放下手中画笔,端起湛清色薄胎茶盏轻嘬了一口,说:“有些人,只要上面的人还想要用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主子是说,他伤成这样,养好了就无所谓?该是他的还会落到手上?他有这么大的能量?”福全有些担心地问,容景玹冷笑一声:“别小瞧了他,这位汪大人可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呢。” “那怎么办?是不是要让他们再下手重一点?” 容景玹白了自己的大太监一眼:“你以为汪泉上了一次当还不会有所提防?再来一次,便是瞎子也该瞧出里面不对了。现在就只等着汪泉自己把这件事闹大,这事儿只有闹大了,才有机会让父皇对他生厌。否则怎么能让此人再无翻身之力。” 福全没太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不过主子一向是对的,他很快就不纠结了:“要把事情闹出来,还得汪大人能想明白是谁在害他才成。也不知道这位汪大人能不能想通,要是他不够聪明,那主子不是白布了这一局。” “无妨,自然会有人去给他通风报信的。” “主子在汪泉身边也安排了人手?” “呵,哪里用得着安排?你真以为你家主子有多少人手可以撒出去?”容景玹微微眯起眼,悠然地说:“这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叫作‘秘密’。有两个人知道了,则会变成‘流言’。汪泉这一伤,那些各怀心思的人很快就会去告诉他他的对手是谁。” 容景玹料得一点没错。汪泉被打的消息传出来不过一天,就有好几波人上汪府探病。他们走后,汪府管家悄悄让人给主院卧房换了一批摆设,还扫出去不少碎片。 第二天,从汪府派出去的几队家丁翻遍了城内几处龙蛇混杂的贫民区,刚刚过午,就绑了几个混混样的小子上神京知事府敲起了鸣冤鼓。 往后几天,整个神京城的人都看着龙镶卫两家校尉府你来我往地撕咬,整件事情情节之跌宕,转折之神奇,比唱大戏更精彩,很是与人添了不少谈资。 黄浩不住埋怨杜迁做事不干净留下了手尾,汪泉心里也不好过。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事情会闹得满京城都议论纷纷。如果说一开始他只是想着坐实了黄浩的罪名争取一个上位的机会,那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现在他的伤是不是黄浩陷害还没掰扯清楚,倒是他被几个小混混放倒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实在是大伤颜面。 最让人气愤的是,他一口咬定黄浩是为了获得副统领的职位,怕争不过他,而下了黑手。结果没几天那位传说中病得起不了床要退位让贤的韩副统领,居然生龙活虎地出门了——原来人家不过是吃错了东西混身长红疹,医生嘱咐不得见风,方才闭门谢客了半月,外面就传得他快要病入膏肓似的,还引出这许多事来。 这一下,汪泉上告黄浩的理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最后知事府只好拿那几个小混混一顿重判,全部流放了事。 汪泉吃了亏只能往肚子里咽,伤还得自己慢慢养;黄浩虽然没受明面上的损失,但忙活了一阵鸡飞蛋打,也确实算不上赢。至于流言的源头,很多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冯三居然运气好地从赌坊赢了大笔银子,早就辞去军职不知所踪。便是皇上,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那个自己早前看好的龙镶卫人才也颇是失望,觉得他实在不够沉稳,难成大器。数来数去,似乎也只有风华宫的主子,看戏看得热闹,笑得最开心不过。 第十九节 出征 这边大戏刚刚落幕,北疆就传来急报,关外蛮族扣边。这一下,大家哪里还想得起两个小小校尉闹出的纠纷,统统转过视线关注起边疆战事来。 第一个上书的自然是才回京不久的神武大将军王定显。北疆是他的地盘,他自然要主动请战,恨不能直接上马就奔回北疆去。然而皇上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由头把这个军威太盛的大将军拉回京城困住,哪里愿意放虎归山? 朝中大臣们虽然大多还在观望,可上书的话里也不乏请圣上早做决断的意思。 最终,事情还是像容景玹记忆里的那样发展了,皇上下旨,以王定显的副将、现驻守北境的靖北将军郑文胜为主帅,大皇子容景珅为副帅,另有齐薪等新进将领随行,抗击外敌。 这一道旨意可以说是权衡了各方利益,朝中各人看得明白,神武大将军府自然也不是不清楚,思来想去,终是认下了这个结果。 在多方默契之下,出征事宜准备得很快,不过五日,便兵将齐备、粮草充足,只等皇道吉日点兵出发。 端坐于坤宁殿中的成帝容长昱对兵部的办事速度显然很满意,连批了几道兵部的折子,脸上便带出几分笑意来。“和方,这眼看着景珅要出征了,他那些兄弟们去看过他了吗?” 太监总管和方忙上前两步,躬身道:“各位皇子似是约好了的,二殿下和五殿下的礼昨日就进了大皇子府。三殿下和四殿下、六殿下则亲自去了一趟,坐了有半个时辰。” “哦,老二和老五没去大皇子府走走?” “二殿下昨日去了齐老太师府上,齐家的那位小将军这次也要随行。五殿下则是听说病了,不好出门,让他身边的福全替他走了一趟。” 成帝皱了皱眉头:“老五这身子也实在是太不中用了些,三天两头生病,太医们都没个说法?还有老二也是,他兄长要出征,不亲自去探望,反倒往母家跑,实在是不分轻重。”这些话和方哪里敢接,当然成帝本也不过这么一说,转头自己也丢开了手。 他们却是没想到那位称病不出的五皇子送进大皇子府的礼盒里夹了一张纸条,第二天大皇子的心腹秦先生便出了门。 纸条上有一个地址,秦鸣山到地方一看,只见是一座临江的酒楼。推门进入二楼的雅间,里面站着一名灰色布衣小厮样的少年。少年微低着头,瞧了秦鸣山一眼,并不开口。 秦鸣山于桌前坐下,小二没等他吩咐,手脚麻利地给上了两荤两素一壶酒,笑道:“这是先前的客人点好的,两位请慢用。” 小二出去时顺便帮着带上了房门,看样子也是得过吩咐的。等脚步声远去,秦鸣山还没开口,那名小厮样的少年抢先说:“见过先生。家主人有几句话要带给尊驾主上,还请先生仔细听。” 秦鸣山来前对这样的场面也有所预料,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垂着头,把记住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主人说,尊主上身份尊贵。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行虽说从者众,可毕竟刀剑无眼,身边如没有几名武艺超凡者,实不能保得万全。江湖客虽不通战阵冲杀之术,可是于护卫之道,却实比普通军士更胜一筹。” 少年微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主人说,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还不是同姓之人。别人家的神兵利器用得再顺手,终是比不过自己手里握着的菜刀。老爷这次送了这么多管事的过去,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便是不动手,别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只不过是做的时候面上要好看些罢了,相信‘肥水不留外人田’的道理,亲家老爷也是明白的。” 这话可比刚才那一句更加出格,秦鸣山听得眼皮一抽,那位殿下还真是敢说啊。于是,当他看到少年再次开口时,不免在心里嘀咕:莫非还有更过分的? “主人说,如今家里太平,钱粮也不紧张,老爷想必并不介意多花点时间,把那些总是三天两头来打秋风的穷邻居治得服贴点。所以,尊主上完全没有必要急着回来表功。而且,要挣功劳,便要堂堂正正,让大家看得到才好。一些奇谋、诡道,以尊主上的身份总能找个别的人去出力,以身犯险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吧。虽说尊主上是务实之人,可他并不是孤家寡人,他身上还担着许多人的身家,千万要小心为上。” 听到这里,秦鸣山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这些话中透露出的消息太过惊人,他有些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那位殿下的意思。少年向他微微躬身,示意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便不言不语地退出门外。秦鸣山面对一桌好酒菜没有半点食欲,他强自按捺着又坐了片刻,急冲冲回了大皇子府。 大皇子府的书房内,容景珅和秦鸣山相对而坐。听到秦鸣山对容景玹传话的转述,容景珅有了和秦鸣山同样的疑惑:“先生觉得,五皇弟这些话可是别有所指?” 秦鸣山捻了捻胡须,点头道:“属下倒是有点猜测。也许,五殿下是听到了什么对殿下不利的风声,此次,是特意来示警的。端看那些话里每一句都在提醒殿下要注意自身安全,最好能掌握一军之力,可见殿下此去,身边必不会太平。” 容景珅听完后神色平静,这一点他们早前就已想到,容景玹的提醒不过是让他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他如今更在意的,却是容景玹话里有让他不要太早回京的意思。 “秦先生,依你之见五皇弟为何不希望我此去早些凯旋?” 秦鸣山斟酌了一下,方道:“陛下的几位皇子都大了,这几年,便要陆续出宫开府。这神京城,太平不了多久了。五殿下虽然非嫡非长,可必竟是中宫养子,要是他有想要争一争的想法,并不足为奇。反观殿下,虽占了长子名份,可依陛下平日对殿下的态度,那把椅子恐落不到殿下头上来。因此,五殿下不想让殿下早日回京,一是提醒殿下,不要过早趟了混水,二来,大约也有让殿下积攒军功,日后他好引以为援的意思。所以此次五殿下有意示好,大约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如此说来,五皇弟既是有意示好,想必给出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是自然。”秦鸣山对那位五皇子还是比较欣赏的,“姑且不论真假,我们都不能等闲视之。殿下,看来这一回,真的要把我们招揽的那几个高手带去才好。” 容景珅本不想过早让自己暗中的势力摆到明面上来,不过想到容景玹专门派人前来示警,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弟弟倒是信了几分,当机立断同意了秦鸣山的建议。 就在这样的暗流涌动中,大军出征的日子终于到来。皇帝陛下带着群臣祭过天地、点齐三军,亲自站在城头上目送自己的长子带着十万大军踏着蜿蜒的官道向北而去。 皇亲宗室也来了不少,皇子们除了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全到了,在城头上排了一溜。容景珪盯着远去军队的目光称得上志在必得,容景玹诂计他是对自家那位表兄很有些信心。当然,自从先前在容景珅身边看到几名明显不是军伍出身的侍卫后,容景玹自己也是挺满意的。这说明那位大皇兄对他还是颇为信任,要是不出意外,这次应该不会再出现皇长子早逝的事情,那么父皇便没了那样好的借口插手北疆。说到底,对付羌狄还是王家军最有把握,数年后,这位长兄说不得就会是一得力臂助呢…… 长驻神京的人们并不能知道前方战事的险恶,不过容景玹认为没有消息便说明容景珅还活得好好的。一直到夏末,从北疆传回捷报,容景玹的心彻底安定下来。果然,所谓“天命”也并不是不可更改。 第二十节 惊闻 心一定下来,反倒生出些别的毛病来。容景玹本就有些苦夏,这一年的气候也不好,到了夏末秋初时节还是炎炎烈日也不见凉快。容景玹便不太吃得下东西,成天就指着果子、凉汤混个水饱。这一来,可把福全急坏了。见天儿地寻摸新鲜吃食,哄着自家小主子多吃几口。 “行了,你这又是整治了些什么东西回来?我又不是要饿死自己。不过少吃些,等秋凉贴膘的时候自然就长回来了。再让你这样大惊小怪,满宫都要知道‘五皇子不爱惜身体’,可不是招训斥?” “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奴婢就说是殿下想要换换口味,莫非御膳房的人还敢多嘴?殿下你是平日里就不讲究。别宫的主子们哪个不是三天两头的上御膳房单点?花样可多着呢,咱们这点算什么呀。”福全可一点也不怕他这个主子,回起嘴来一套一套的,“说起来还是开了府的殿下们方便,自己府里想什么吃食吩咐一声就成,也没人盯着瞧是不是违了份例。大热天里,便是想要在屋里多放几个冰盆,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没那么多规矩。唉,等主子能当家作主,还得三年呢。” 容景玹斜他一眼,哧笑道:“你这舌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仔细哪天说错了话,让人拿住把柄,我就割了你这口条下酒。”福全一脸谄媚地笑着,全不当回事。一边伺候主子吃饭,一边报上新得的消息:“主子,听说皇上准备为二殿下赐婚,这几天明莹宫那边可热闹了,好多诰命夫人进宫给贤贵妃请安。” 容景玹一点也不意外:“也该是时候了。本来二皇兄出宫开府这事儿就该开始相看,谁知去岁遇上雪灾,今春又遇上羌狄扣边,才给耽误了。” “就是不知皇上会把哪家小姐指给二殿下。听说年岁相当的小姐里很有几个美人呢。” “呵,还学会品美人了,你瞧见过几个啊?”容景玹戳了自家大太监一指头,福全红了脸,对着小主子敢怒不敢言,那小表情,逗得容景玹哈哈大笑:“行了,你也别帮二皇兄操心了。我看啊,二皇子妃肯定要从齐家出来。听说齐老太师的嫡长孙女刚刚及笄,风华绝代、知书达理,定为良配。” 福全见惯了自家主子铁口直断的本事,主子这样说,他便就这样信了。只不过想到二皇子都要娶妃了,也不知日后自家主子的妃子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厅口来了个小太监,也不进来,只躬身等着。福全看了容景玹一眼,容景玹摆手让他自去。 出得门来,福全全领着小太监多走了两步,问:“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让主子看到成什么样。”小太监常生腆着脸笑着说:“福公公,奴婢今儿可是立了功呢。”他附到福全耳边如此这般一说,福全眼前一亮:“真的?太好了。这些日子主子胃口不好,我们也不方便日日出宫给他寻摸吃食。”瞧一眼小太监,“算你小子机灵。要是你找的这个人合用,我就去主子面前给你表功。”常生喜盈于色,不住口地道谢,引着福全匆匆往外走。 一路避着旁人,大小太监们悄无声息地领回了一个中年女子。这样年岁还留在宫中的宫女按说早该是有品级的嬷嬷,可眼前这一个却依然穿着无品的服色,梳着小宫女们统一的双平髻。她面色憔悴,衣裙洗得发白,双手粗糙干裂,显然做的是宫里最粗重的活计。 福全把人领进风华宫一间偏房,屋里备了些炭炉、案板之类的用具。他盯着那老宫女净手、揉面,一步步制作成形,再摆成漂亮的花样,一小碟糕点精致又可爱。福全亲自试了毒尝了味儿,果然是入口清甜回味无穷,比主子爱吃的那家铺子的味道还要好上两分。福全满意了,端着点心进了容景玹的书房——这个时候,这位主子定是在书房看书习字。 福全到的时候屋里果然就是容景玹一人。他把糕点碟子贡上去,如此这般一说。容景玹本不怎么在意,不过想到好歹是自家心腹太监费了力气找来的,便让把人带来见一见,要是个靠谱的,留下也可。 点心很好吃,容景玹瞧着人看上去也老实,正打算让福全去安置她,却见那宫女对着自己一脸激动欲言又止的神色,不太像是单纯因为找了个好主子的样子。容景玹心里生疑,不动声色地将福全支了出去。 “看你像是有话要说,如此,本殿便听听。” 宫女猛地跪了下去,一个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混身颤抖,啜泣着说:“殿下,殿下不认得婢子,婢子原是您母亲的陪嫁侍婢,后来娘娘怀了殿下,就背着人给婢子改了出身,暗中安排到内七局去做事。殿下,您一定不记得了,您的母亲并不是他们说的没有出身来历的平民百姓,而是当年越国的嫡公主啊!” 猛然听到这些话,容景玹完全愣住了,谁知后面的话现让人意想不到:“公主说,这皇宫里不比原先国内,人心复杂,把我放出去,是想给殿下日后安排一个暗子。最起码,得让殿下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身上流着哪一族的血。只可惜婢子能力不足,这些年也没个好的发展,连殿下的面都见不到。只偶尔听到殿下安好,婢子心里也高兴。今日终于得殿下召唤,婢子总算能完成公主的嘱托了。殿下,您的母亲是越国公主,您身上流着越国皇族的血啊!” 宫女的话把容景玹震傻了。他狠狠地盯着那宫女,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想要找出一点点她说谎的可能,却只看到她满脸的激动。 如果不是她说谎,那一定是我还在发梦……容景玹心里想着,只觉得手脚麻木,一股股热流向头上涌,身上却如坠冰窟,整个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殿下,婢子知道殿下心有所疑,殿下只要看看您后腰上的环形胎记便可明白,越国皇族嫡系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胎记,从无错漏。” “住嘴……住嘴!”容景玹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自己怒吼的冲动。他死死抓住身下座椅的扶手,惨白的骨节支棱着,眼瞪得通红,几欲噬人:“说,谁让你来造谣蛊惑于本殿?啊?” 宫女连连叩首:“不是的,殿下,婢子如有一句假话,愿死无全尸、来世投生为畜!当年公主给婢子留有半副耳坠为证,另半副殿下一定能在公主的遗物中找到。”她从挂在脖子上的一个旧锦囊里掏出一只珍珠耳坠,捧到容景玹的面前,哀泣道:“殿下如还是不信,自可想办法去查一查当年蔡美人入宫时的记载。您的母亲是前越国皇室蔡氏的嫡公主,越国被大雍灭国后,皇族男子被诛女子为奴,公主那时年纪幼小,未能及笄也没有封号,却生得国色天香,被成帝一眼看中收入后宫。公主本就长于深宫少有人识,此事做得隐秘,除了我们几个侍婢几乎无人知道公主的来历。后来公主走了,那几位姐姐也跟着去了,便只有婢子还记得这些。不过宗正院里记载后宫妃嫔的册子上定是会有一笔的,入宫当日便有宗正院的人来给公主登记造册,婢子记得清清楚楚。” 容景玹不得不承认,这个婢女的话全无一丝破绽,如果不是她已经高明到了极点让自己完全识不破,就是她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怎么可能?呵,不,也不是不可能,但容景玹不想承认。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只能说明他前世今生都不过是在缘木求鱼,他容景玹生生活成了一个笑话! 大雍祖制,身有他国皇族血脉者不可为帝,这是被镌刻在皇家祖庙石壁上的铁则。如果真如宫女所言,自己身带越国皇室血脉,那为何父皇还要立他为太子?容景玹觉得一股冷意从心头漫及全身,从前世就一直百思不解的一个迷题似乎有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他实在不愿意去深思,那真是太过残忍,生生把皇室家族血脉亲情的面纱撕扯得鲜血淋漓。 “父皇,父皇……”容景玹咬紧牙根,才没有在老宫女面前失态。他招来福全,一句吩咐都没有,只挥手让把人带走,而后便紧闭门户,在这个深黑的夜里,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第一次痛哭失声。 容景玹终于明白了,他的好父皇从让他过继到中宫开始,就在下一盘棋,他和他的兄弟们都是棋局里的子,你来我往杀成一片。最后胜利的一定会是他,因为他有一个天大的把柄在皇帝手上,而后这位好父皇便可以轻松地把他这块踏脚石踢开,让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继承人,坐上那把高贵的椅子。如果他知情识趣表现得不太出众,那么可能最后就是给他个空头的王爵,软禁一辈子或是干脆找个由头囚困起来,就像上一世那样。要是他太过于出色以至于让众臣都反对皇帝废除他,那么关于他身世的秘密就会成为压倒他的至胜法宝,最终他也逃不出那条既定的道路。 容景玹泪流满面,原来在父皇的心中,只有一个皇子才是他的儿子,别的,都不过是牺牲品,是个可以拿来利用的物件儿罢了。这就是皇家,自古天家无父子,每一字都是血泪凝成的箴言。 直到东方破晓,容景玹望着窗外透纱而过的一道微光,神色木然。经过一夜的悲凉伤怀,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明,所有的情绪都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心情越是激荡到极至,头脑反倒越清明。他心中越发明白,自己有比怨天尤人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那便是——破局。 容景玹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心里觉得真是可笑极了,听到这样颠覆了他一生的惊天秘闻,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他的父皇对他何等不公,而是如何反抗这样的掌控,可见他果然也是皇家血脉啊,什么父慈子孝,什么亲情牵绊,不过尔尔罢了。 他那英明的父皇给他布了这么大一局棋,拿他当饵一样吊着几个兄弟前扑后继,如果他不想办法从这棋局里挣脱出来,那种就只能再一次重复前生的道路,一步一步走向既定的结局。 可是太难了,雍成帝是何等深谋远虑的人物,用了这么多年把他放到一个四面楚歌的位置上,怎么走都是死路。 容景玹的头一抽一抽地疼,眼中一片血丝。他瘫倒在椅子里,思绪混乱,由于想不出自己要怎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心中涌起一股躁意,抓起手边一个物件儿狠狠地摔了出去。 “啪——” 青玉的镇纸在青砖上摔得粉碎,这样的声音在凌晨时分分外清晰。福全在门外骇了一跳,暗幸自己早前料知主子房里定是有变,早将院里众人清空,才不至让人传了闲话去。 “主子,奴婢可以进来吗?” 好一会儿,才听到门里传来回应:“进来吧。” 福全推门而入,只见容景玹坐在前夜坐着的地方,似乎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主子。”福全瞧见容景玹神色冷然又面色苍白,心里打了个突,也没敢叫人,自己跪在地上把青玉碎片捡到手帕里包好。 “主子,奴婢给您打点水来洗漱一下可好?” 容景玹摇摇头,仍是不说话。良久,他方吐出口气,低声道:“那个宫女你先把她留下,不要让人与她接触,只说是我喜欢她的手艺。另外着人去无涯阁便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去了。宣太医,让谢成华来。另外……你去把我母亲留下的那只匣子找出来。” 那天夜里,容景玹瞧着匣子里正好配成一对的珍珠耳坠,那明显带着异国风情的首饰早已失了往日光彩,却让容景玹一下子红了眼眶。 第二十一节 前路 容景玹一连请了三天假,很快引起了凤祥宫的注意。前两日是遣了宫人来问,这一天终于把皇后也引来了。 宁皇后端坐于卧榻边的八仙椅上,神色里带着关切却又不失端庄地问:“谢太医回本宫说的是寒凉入体,以至脾胃失和。可本宫瞧着却不像。究竟怎么了,你与本宫说实话。可是食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宁皇后的担心并不奇怪。皇宫里入口的东西出了差错因而丢了命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容景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抿着嘴,小声地说:“那是儿臣让谢太医那么说的。其实,是福全前几日给儿臣找了个顶会做点心的宫女,儿臣挺喜欢她那手艺,就……就贪心,多吃了几块……” 宁皇后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转而又皱起眉头训斥道:“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可以为了点口腹之欲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你父皇前些日子还赞你又有进益,这事情要是让他知晓,怕是要对你失望。” 容景玹脸色一白,诺诺道:“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母后,母后可否不要告诉父皇……” 宁皇后瞪他一眼,说:“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会帮你遮掩一二。不过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事情。”想了想,又道:“那个宫女呢?”容景玹瞧了福全一眼,福全上前两步,跪下回话:“奴婢把她放到后院偏房了。因着主子吃坏肚子,奴婢就没敢让她出来见人,这两日都着人好生看起来了。” “嗯。”宁皇后扫他一眼,“你也是景玹身边的老人了,做事怎么这么没有分寸。你家主子贪食,你就不知道规劝?那个宫女我会让人去处理了,你但自去慎行司领十个板子,警醒警醒。” “是,谢娘娘恩。”福全伏地拜倒,退到一边。宁皇后又与容景玹说了几句母慈子孝的对白,方带着一群从人呼啦啦地回了凤祥宫。 容景玹这头冷清下来,抽空去瞧了瞧挨了十个板子被扶回来的福全,还好没有伤筋动骨。福全自己还安慰他家殿下说是行刑的太监们知道他是五殿下跟前的红人,都没敢怎么用力。容景玹却摇摇头,说:“我想要提前出宫了。” 福全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自家主子不是说想出宫走走,而是要提前开府了。“可是,主子,皇子提前开府少有这样的惯例呢。”“少有又不是没有。”容景玹倒是不担心,“总在宫里太过束手束脚,我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总这样被困住。”完了瞧一眼福全的屁股,“也不能总拿你挡箭。” 福全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主子能用得上奴婢才好呢,要是哪天主子不用了,奴婢还能干什么?不过这一次娘娘要走了那个宫人怕是……”“没关系,母后不会要了她的命,至多是惩戒一番撵出宫去罢了。不要小看了一国皇后的手段,要是什么人抓住都打杀了事,她还怎么用人,怎么母仪天下。母后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身上失了分寸的。”容景玹对他的皇后母亲倒是很了解,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借着皇后的手,那位重要的人证顺理成章地出了宫,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 第二十二节 雪灾 容景玹虽说计划着出宫开府,可这种事情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他便也不急,一直等着机会,这一等便直等到了这一年冬。 头一年冬季的那场大雪灾让雍朝神京的百姓们记忆犹新,而今年一入冬,就有有经验的老人们断定又是一个不太好的天象,弄不好会有比去年更严重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传言容景玹并不意外,他甚至还知道雪灾会连续三年,至使北方大地民不聊生。可是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会给有准备的人以机会。当雍成帝在召集大臣们商讨赈灾事宜的时候,他也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风华宫门前的小院子被厚实的雪堆铺成了一片纯白。容景玹裹了件貂绒滚边的厚毛披风,抄着手站在游廊上赏雪。容景瑆一进门,就看到他那五皇兄站在一片雪景中,小小少年面如冠玉、眸似点星,真真是美姿仪。 “五哥五哥,我来看你了。” 小少年转过头来,瞧见弟弟一蹦一跳地向他跑过来,微微皱眉:“怎么还这么不稳重,这滴水成冰的,也不怕摔了。”说着,容景玹把自己手里抱着的紫金麒麟纹小手炉塞了过去。 “还是五哥对我好。”容景瑆笑着把手炉拢到怀里,“好不容易无涯阁提前散了学,这几日五哥可想好怎么玩?” 容景玹白他一眼:“成日就想着玩。师傅们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嗨,那个又不急。”容景瑆一脸不愿多提的神情,戳了戳他哥哥,“莫非五哥就准备在屋子里闷着哪儿也不去?要不我们出宫去找二哥也好啊,听说他府上梅花开得不错。或者去找三哥玩,他那里有好看的话本儿。” “三哥过了年就要准备出宫开府,最近都忙,哪里有时间陪你看话本儿。二哥住在宫外,这么大雪,来往也不方便,你要是光为了玩,母后不会让你随意出去的。” 容景瑆有些扫兴,撇着嘴道:“都怪这天气。也不知这两年都怎么了,去年也是这么大雪。” “是啊,而且今年这雪看上去仿佛比去年还要大些。也不知今年又要冻死多少人。”容景玹叹着气,有些担心地望着天空。那纷纷扬扬的雪片就没停过,不住地从黑沉沉天际落下来。 容景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在他想来这些事情都有朝堂上的大人和他们英明的父皇操心,哪里需要他们这些皇子多想。不过这位哥哥向来爱杞人忧天,却也不是没有好处……容景瑆眼珠转了转,凑到容景玹耳边小声道:“五哥要是不放心那些受了灾的平民,要不我们出宫去看看?” 容景玹有些心动,容景瑆赶紧又劝:“父皇不是常说要我们‘体查民情’吗?我们长这么大也该关心一下这些民生不是?就算帮不上忙,有这个心,想必母后也不会反对的。” 容景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点点头,主动说:“我去与母后讲。想是不难。” 宁皇后果然很大方地就准了两个小皇子的请求,只是吩咐要多带侍卫。还在各宫妃请安时特意提了这件事,称赞郦嫔把六皇子教得很好。 一走出凤祥宫,贤贵妃就冷下了脸,狠狠地拽了一把手炉下串着的珍珠珞子。心腹大宫女琉珠把从人们都往后赶了赶,自己跟在齐氏身后半步的距离,小声劝道:“不过两个小孩子起了玩心,娘娘何必生那闲气。说到底莫非他们还能能干过二殿下去?如今咱们殿下可是能上殿听政的人,哪是小孩子家家能比得过的。” “如今比不过,以后可不见得。离着开府的时辰还远着呢,皇后这就开始急着给那个小子造势了。”贤贵妃满心的不乐意,“明日找个人去给景珪传个话,让他也抓着机会在皇上面前表现表现。可别被弟弟们给抢了先机。不,等下回宫你就让人走一趟。”“是。” 贤贵妃一行半点也没有停留,紧跟着她们出来的仪妃刘氏瞧着她们那急匆匆的步伐微微一笑,轻声吩咐从人:“三殿下那里近日有些忙乱,等一下把本宫炖好的雪参汤送过去,让他慢慢来,不要忙坏了身子。”“是。”大宫女青蕊低头应道,与她主子如出一辙的步子不紧不慢,没有一丝急切。 芳汀站在凤祥宫的宫门处一直目送到几位娘娘都瞧不见了,才回身把刚才所见一五一十地报给了皇后。宁皇后冷笑道:“果然,齐氏就是个沉不住气的,见不得我儿有半点风头盖过了他儿子去。”兰芷在一旁笑道:“贵妃娘娘与二殿下都是一个模子的急性子,这也不奇怪。倒是仪妃娘娘还是那样沉得住气呢。” “仪妃那不是沉得住气,是急不来,他儿子还没开府呢,她急也没用。她心里啊,就盼着老五和老二顶头对上了,她家老三才好钻空子。”宁皇后心里清楚得很,那两个生了儿子还养大了的,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行了,不说她们,没得生些闲气。皇上那儿的消息递过去了吗?”“都安排好了,保准皇上一下朝就能得着信儿。说来还是咱们五殿下有心,小小年纪,便想着关心百姓民生了。真不愧是皇上的龙子。” “景玹也就是这点最得我心。他那性子吧,虽说稚弱了些,可心却是顶顶好的。我们大雍一向提倡仁孝治国,景玹这孩子仁这个字儿倒是做得不错。” “哪里才只是‘仁’,咱们五殿下的孝心不也是一等一的?要不说娘娘有福气呢。” 兰芷的话说得宁皇后心里极是妥帖。那头成帝一下朝,果然就有人跟他报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请了皇后的令出宫去探访灾民。成帝笑道:“他们倒是有心。”随即便不再过问。也许在他看来,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莫非他们还能干什么正事? 第二十三节 治灾 宫城外的雪比宫里明显积得更多,除了官府清理过的主道之外,几乎都不能行车。容景玹和容景瑆坐在一辆青篷马车里,后面跟了一队身着布衣的护卫。容景瑆巴在车窗边看了一会儿街景,很快便不耐烦起来:“五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容景玹叹息道:“只看这城内的光景,就可见百姓生活之艰。今年的雪灾实不比去年更好过。听说有不少灾民被安排在西郊和东郊,我们先去西郊看看吧。”容景瑆没有反对,在容景玹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懂事的好弟弟。 郊外灾民的样子让容景玹和容景瑆大吃一惊。饶是他们早有准备,却也没有想到受灾人数如此众多。城门外搭起的窝棚连天遍野,一个个用枯草或破布烂衫围起来的几乎都看不出帐篷的形状,又被雪堆一压,看上去像极了白色的坟头。沿城根儿下有几个稍微大些的棚子,里面分别有几口大锅,也不知煮的些什么,好歹有点热气儿。蓬头垢面的人们排成几列,守在棚子前面。有几个仗着身材高大的往前挤,旁的人拿他们没办法,也不与之争。好在他们拿了自己那一份就走,倒是没出大乱子。 “那几人实在可恶。”容景瑆愤愤地说着,便要让人去教训他们。容景玹拦下了他,叹道:“世道艰难,他们也没有做下大错,罢了吧。”“五哥就是心好。”容景瑆混不在意,容景玹摇摇头,看着周围麻木的人群,心生叹息,着人去施粥的棚子里叫了个管事过来问询。 那管事的也是个知机的人物,一瞧便知这两位小爷定是身份不凡,一张巧嘴很快把这处的情况介绍清楚,说是这些人都是眼看着天色不好,趁大雪封路之前赶到京郊请求朝廷赈济的,就是怕像去年那样被雪压倒了屋子或是大雪封屋无食无柴冻饿而死。兄弟二人听了连连点头,容景瑆道:“五哥,看来朝廷和神京各大高门贵户都有设点施粥,想来让灾民们平安度过一冬应是不成问题。”容景玹点点头,又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只是让人有口吃的,并不足以度过寒冬。还要有足够的衣物,有能避寒的棚屋。我看这里无论衣还是屋都不足够。”管事连连点头,说:“这位小爷目光如炬。且不说衣物,棚屋就少了好些。可也没办法,各位大老爷们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也不过凑了这些点,每日里还不断有人聚过来,扎棚子的地界都扩了好几回。现在搭棚子的木材帆布都不够,我们也只能尽力保着大家有一口热粥吃不出乱子罢了。” 容景玹知他说的是实话,这些问题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也见天儿地讨论着,却还没有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容景玹本想更深入地走走看看,无耐跟随而来的侍卫领队不肯让两位皇子涉险,只好又掉头回去。在回城的路上,容景玹与容景瑆又议论了好一阵,正说着,容景瑆从打开的窗幔外瞧见了二皇子府的大门,突然眼前一亮,“五哥五哥,我们去找二哥帮忙吧。”“嗯?”“二哥开府了,他手里肯定有人。我们各拿些月例出来,请二哥出些人,也设个粥棚吧。”容景玹眼前一亮:“好啊。”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摇摇头:“即便再设一粥棚,也不过是多加一口吃的罢了。还是要想办法让大家都有个避风之处才好。天气逾发冷了,再如此,会有更多的人冻死在荒野里。” “连父皇和六部尚书们都没能想出好办法来,我们能怎么办?” 容景玹笑着说:“大人们没想出办法来,要是我们能解决了这件难事,父皇难道不是更要夸奖我们?” “对啊!”容景瑆一下子来了兴趣。“可是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不过刚才你说找二哥一起设个粥棚却可以先做着。走吧,我们去二哥府上坐坐。” 三位皇子在城外设了粥棚的事在朝堂上并没有引起太多的观注,倒是有几名大臣议事时,对皇子们的德行赞扬了几句,皇帝一笑了之,没有多说。容景瑆心想,果然如五哥所说,还是要想个更好的办法,做出更大的成绩才能得到父皇的看重。 其后几****特别积极地往城外粥棚跑,不但亲自施粥,还和容景玹一同深入灾民之中探访,在民间很得了些好名声。 这一日容景瑆施了一会儿粥,眼见快到往常回宫的时辰却不见容景玹回来,只好带着侍卫找过去。跟着引路的侍人走了好一阵,却发现容景玹去的地方比平日还要偏远,几乎到了灾民营地的角落。容景瑆暗自皱眉,这地方可不太平,要是出点什么意外……远远看到一个雪色身影立在一截短墙边,也不知在看什么,容景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快跑几步:“五哥,你在这里啊,可让弟弟好找。” 容景玹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是我想得入神忘了时辰,劳烦六弟。”“五哥在看什么?”容景瑆凑过去瞅了瞅,“嘿,这里还有堵石墙,这几户灾民的运气可真不错,能找到个挡风的地儿。不然看他们那一窝老弱病残,怕是早就冻死了。” 容景玹指着墙缝说:“这应该不是本来就有的,我瞧着像是最近才新垒出来的。我让他们去打听了。” 正说着,福全领着一个瘸了一条脚的中年汉子走过来。那汉子身量很高,就是太瘦了,风一吹就像要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他没敢挨近这些贵人,远远地就跪在雪地里磕头。容景玹让人扶他起来,听说就是他领着人垒起的石墙,便认认真真地问了垒墙的方法。那汉子虽不明白这位小少爷为什么对这些活计感兴趣,还是抖着青白的嘴唇详详细细讲了一番垒墙的方法。他原就是做这个营生的手艺人,选什么样的石头,上多少料,加多少水多少泥,讲得很是清楚。“可是我瞧着你这墙不是用粘泥糊的缝,又是如何把石头粘在一起不倒的呢?”容景玹刚才就细细看过,那石缝中白生生亮晶晶的,可不是泥。 “小少爷眼力好,这确实不是泥。”说起这个汉子憨厚的脸上隐隐有些得意,“这荒野地里什么都金贵,要是有点粘泥,哪里轮得到我们几个老弱来用,早给抢了去。这石头,小人是用水粘上去的。” “水?”容家两兄弟都吃了一惊,连身边的侍卫从人们也无不目露讶色。 “是啊。原本小人也不知道水还能这样用。小人原是江南人,今年夏天才跟着东家到北地来建个园子。谁知东家出了意外,园子没建好,又遇上雪灾。躲灾的路上我们一行都走散了,幸得遇到几个好心的乡民相互扶持到了这里。南方很少下雪,小人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他们都知道压实了的雪会成冰,光手摸不得,可小人不知道啊。他们也忘了提醒。那天小人去抱一块冰石,谁知就硬生生撕脱一层皮去。”汉子不自觉地摸摸右手心,果然有一块鲜红的皮肉。“后来我们这里着实太冷,小人不能眼看着大家冻死,就想起自己这门手艺。可是这时节哪里有粘泥,便想着拿冰来粘,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成想真的成了。只是比不得正经石墙牢靠,不经撞,不过挡挡风还是成的。” 容景瑆惊讶极了,点了个侍卫过去查看,果然如那汉子所说,石缝间完全是由冰凝成一体。踢上几脚,还挺结实。 “那你这办法可以造房子吗?”容景瑆脑子转得快,汉子却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拿冰凝的石头墙脆得很,没有土墙和砖墙的韧劲儿,建屋子不成的。就是这墙,我们也得见天儿往上浇水才能立得住。再则说,这石头也找不到那么多呀。找这么点石头我们可费了老劲儿了。哪里够建屋子。” 容景瑆听到这话,说不出的失望。这时容景玹扯扯他的衣袖,把人拉到一旁,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容景瑆张口结舌:“五哥,你可真会想啊。这能成吗?”“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容景玹扬起眉稍,自觉这主意还是满靠谱的。“就是这事情在有定论之前,还是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否则万一要是不成……这办法总得找地方试试,可哪里有那样合适的地方呢?”容景玹有些苦恼。 容景瑆哈哈一笑:“五哥,原来你也不是全有把握嘛,也怕丢丑啊。”他心里还更多一层顾虑——这事要是不成则不提,万一要真能行,外头人多口杂的,让别的兄长们得了信摘了果子去,岂不是大大的损失?粥棚那边可还有二皇兄派来的管事呢。 “五哥,我母妃在宫外有一处小院子,地方偏僻,少有人去。不如我们把匠人带去那里,让他们关起门来试,成与不成,我们都能先知道,也免得万一事有不成……”容景瑆埋头闷笑,容景玹横他一眼,自己也笑起来:“是是是,我便是异想天开又如何?无论成败,总要试了才知道。万一事有可为,那可是万千上万的性命啊。” 看到容景瑆兴冲冲地领着人回城,便是等他这位兄长一路都不愿,福全颇是不忿。一回到风华宫寝殿没了外人,立刻为自家主子鸣不平:“再怎么说这法子也是主子你想出来的,六殿下如此迫不及待,倒像生怕主子与他抢功劳似的。”容景玹轻笑:“这有什么关系,我就盼着他把功劳都抢了去才好呢。老六是父皇的暗子,原本不欲示于人前。我这回把他挖出来送他个大功劳,让他顶到前面去,父皇再要想藏人可不容易。说不得就要扶个比他更光芒万丈的引开大家注意。你说这个人除了我,还有更合适的吗?安心等着吧,只要事情成了,明年开春,咱们就可以准备出宫了。这些时日,你好好打理一下,哪些人要带出去,哪些人要留下来,小心斟酌,埋下的线都不能断了。”“是。”福全神色一凛,心里飞快地盘算开了。 第二十四节 奖赏 雍成帝三十年冬,发生了一件足可以在史书上记上一笔的事情。那便是当时的五皇子玹和六皇子瑆在民间匠人的启发下,以凝水成砖之法修筑大量冰屋,助遭受雪灾的百姓平安过冬,活人无数。从此皇五子与皇六子在民间声名大振,甚至有人为其设长生牌位以祭,风头一时无两。 “老五和老六真是有心了。”雍成帝拍拍案上一叠奏折,“瞧瞧,都是夸他们的。”和方上前把散乱的折子理成一摞,笑道:“这也是因为陛下教导有方啊。”“跟朕有什么关系。”成帝摇摇手,语带笑意:“是无涯阁的师傅们教得好。他们母亲,也有功劳。今年新进的皇锻,给皇后送五匹,郦嫔那儿,也给三匹吧。无涯阁所有师傅都赏一月俸禄,两匹贡绸。你亲自走一趟。” “是。”和方领着一队小太监去送赏赐,这边保顺就顶了他的位置,接手给成帝研磨。 成帝提笔写了几个字,复又放下,思考一会儿,忽然问保顺:“你说这次老五和老六立了这么大功劳,朕赏他们些什么才好?”保顺笑嘻嘻道:“陛下赏什么殿下们都会欢喜的。”“你个油嘴滑舌的东西。”成帝瞥他一眼,哼哼着叹气:“这两个小子干了这么大件事儿,你说他们怎么不把他们兄长们也带上?弄得现在老二和老三都不敢往我面前凑。” “二殿下不是派了人去施粥吗?这功劳大小不说,还是有心的。”保顺多聪明呀,皇帝的儿子们都是好的,不好的那个提都不提。 成帝嗯了一声,不见神色变换,也不知心里怎么想,保顺不再多言,殿内一片静寂。 凤祥宫此时却正热闹。 “娘娘,您瞧这些皇缎,都是新近贡上的,花色顶好,最是衬娘娘。奴婢着人给娘娘制成春衫吧,过几日正好上身。”芳汀领着几个宫女把皇缎扯开一一给宁皇后过目。匹匹锦缎花色绚烂、高贵典雅,的确是很符合皇后的身份气度。 兰芷伺候宁皇后坐在一旁饮茶,看到皇后微翘的嘴角,笑道:“这些皇缎一瞧便知是精细挑选过的。可见这回皇上是极满意的。五殿下有长进,娘娘可以放心了。” “说放心还太早。”宁皇后放下手中白胎金牡丹纹瓷盏,轻叹道:“这些赏赐也不是独一家,有什么好高兴的。景玹有心做事是好,只是这事情做得不清不楚的,总要有些手尾,平白被别人得了好去,还是太稚嫩了。” “娘娘这话说的,殿下才不过十三,虚岁也只十四,小小年纪就能做下这样的大事,还不叫能干?哪怕手段稚嫩,也不过是少些经验,日后有机会多练练就好了。” “这倒也是。”宁皇后点点头,“所以最要紧的,还是让景玹有机会多为他父皇分忧才是。” “这些事情,可不得娘娘多为殿下……” “娘娘,五殿下来了。”小宫女立在门口通报,兰芷和芳汀忙领着宫人们散去两旁。宁皇后笑着起身,就看到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从门外冲进来,远远便喊:“母后,母后。” 宁皇后往前迎了两步,扶住容景玹的双手止住下拜的势头,牵着人坐到桌边轻声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样咋咋呼呼的。还说你长进了,让人瞧见可不是要笑话。来,正好他们送了时鲜的果子来,你尝尝。” 容景玹羞红了脸,抿着嘴笑道:“是儿臣失态了。只是刚才有宫人送了父皇的赏赐下来,儿臣看有一尊青玉荷塘品相极好,想着母后素来爱荷,便给母后送来。” “母后知你孝顺,既是你父皇的赏赐,你自收着便是,这也是你父皇对你的褒奖。这次的事你们做得很好,朝中大人们也对你和老六赞赏不已。” 容景玹看上去高兴极了,偏还要做出自持的样子,引得兰芷等一干宫人无不偷笑。宁皇后也笑而不语,等容景玹收敛好了表情,方才问道:“你领着老六去设粥棚的事情本宫知道,可本宫听说那什么冰屋的事情,也是你先想到的,怎么也让老六参了一脚去?” “啊?那个,儿臣和六弟救助灾民之事一向是共进退的。那冰屋的事虽是儿臣先想了个点子,可却是六弟拿出他家的院子招了人来做成的。说起来,还是他更辛苦些呢。” 宁皇后看着养子一脸“正该如此”的表情便知道他完全没有领会自己言下之意,不觉有些头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养了这么个光风霁月的孩子出来。“景玹,你既然有了想法,完全可以自己找人来做。宫里不方便,你舅舅家在宫外那么多产业,找几个人,找个院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麻烦老六?他那母族小门小户,能帮上的本就有限。” 容景玹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儿臣其实并无把握,毕竟从未有过的事情,别说六弟,连儿臣自己都觉得有些意想天开,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本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大用。就想着,万一事情没成,早早被人知道了,徒惹人笑,多不好啊。” 宁皇后慈爱地拍拍他的肩:“你这孩子,脸皮太薄了。你过继到本宫名下,宁国公府便是你母族,原就该是一家人。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你开口,你舅舅和外祖难道还能拒绝?话说回来,莫说你这还是正经事,便是如你表哥锦成小时候闹过多少笑话,你舅舅还不都纵着他?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要为难,全交给你舅舅和表哥们去办,他们必然是尽心尽力的。日后你出宫行走,也多去国公府上走动走动,自家亲戚,莫要生疏了。” “是。儿臣也早就想要与舅舅一家亲近,可是儿臣年幼,外祖和舅舅们又是国之砥柱忙于国事,便是表兄们也个个一心进学。儿臣还未开府,于宫中与之相交,多有不便。等日后,儿臣定然多同他来往来。” “嗯,这才是懂事的。要知道,你们皇家的兄弟,小时候感情再好,这日渐长大,终也是要各行其事的。日后真正支持你,能站在你身边的,还是母族的兄弟们呢。”宁皇后语意深长,也不知容景玹听懂了多少。好在这个儿子一向听话,宁皇后还是很满意的。 送走容景玹,宁皇后摈退宫人,与兰芷到内室述话。越发觉得养子不该再养在深宫。现在二皇子早早涉入朝局,三皇子也马上要出宫开府,真要等上三年再让容景玹去与之相争,怕是早失了先机。“娘娘,如今五殿下风头正盛,若是就此机会让他们也出宫去,不就名正言顺地能与别的殿下们一争长短了吗?皇子提前开府,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没错。”宁皇后点点头,而且让容景玹提前开府,他一个小孩子又没有人手,正好可以多派些人去把他的皇子府把控起来,方便自家掌握。“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景玹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不应再把他拘在宫里,没得浪费了大好光阴。找人去国公府传个话,请世子尽快进宫一趟。再有,在宫里挑几个能干的准备着,皇子开府人手要得可不少,一定要忠心可靠的稳妥人。”“是。”兰芷对皇后的心思一听就懂,看来手底下养的那些个小妮子,能派上用场了。 第二十五节 封王 “主子,皇后娘娘真的能让皇上松口?”福全亦步亦趋跟在容景玹身边悄悄问。容景玹神色淡淡地说:“不要小瞧了宁国公府的势力。我把台子都给他们搭好了,这对于宁国公来说,并不算很难。而且,父皇现在一定极愿意让我的风头更盛些,说不定还会助他们一臂之力呢。”“那就好。可是……”福全又有些为难:“哪怕开了府,想必皇后娘娘那里,定是会安插不少人进来。奴婢手下真正能放心的人,不过那么几个,根本掌握不了全府。还有些人,却是不能轻易动用的,这人手方面,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日受制于人呢。” “有什么关系呢?”容景玹混不在意:“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让宁家的人进我的府门,他们怎么敢为我所用?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诺大一个皇子府,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所有的人都包圆了?先给他们安安心,然后慢慢收拾就是了。能用则用,不能用便打发了,实在不行,留在眼皮底下盯紧了,还怕翻出花去?我们自己该带的人一定带走。你师傅,也带上吧。他把你教得不错,到了我府上,还让他管花草,轻省,算是给他养老了。” “哎,奴婢谢谢主子。”福全挺高兴,他早几年便认了容景玹救回来的那个老太监作师傅。虽说没教他多少东西,可老人几十年在宫中的见识却是不凡,那些典故秘闻积了一肚子,特别是各宫之间的人情关系全都门儿清。大概是感念五皇子的收留和福全的照顾,没有半点藏私全教给了这个徒弟,很是帮了福全不少忙。没想到主子还能记得他……福全的眼里满是笑意,必竟在这宫里这样的主子真的很少。 ******** 虽说早有所料,可是容景玹也没想到成帝会那样大方——他不但允了让四、五、六三位皇子同时出宫开府,还正式给前六位开府的皇子封了王。 有了封号的王爷,和单纯的皇子身份完全不同,那是可以正式进入大雍朝权力集团的象征,朝廷和宗室都因成帝此突然之举大为震惊。 不单神京暗潮汹涌,便是边关也因此而微起波澜。 “殿下,恭喜,这么多年辛苦总算是有个封号了。” 容景珅捏着明黄圣旨默然片刻,叹道:“父皇赐我封号‘忠’,他这是在敲打我啊。” “无论如何,终归是有封号了。”秦鸣山接过圣旨收到木盒里贡上,一边安慰自家主子:“有了封号和王位,很多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了,总是比以前好得多。而且‘忠’这个字也不错啊,便是历史上,也很是出了几个贤王呢,更进一步的也不是没有……” 容景珅点点头,释然一笑:“即便真是敲打也无甚关系,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不怕人言。” 无独有偶,京城中也有不少人对众王封号多有揣测。凤祥宫中的皇后娘娘对五皇子的封号便很满意:“听说礼部选了好几个字献上来,皇上让景玹自己挑,他便挑了个‘宁’字。” “可见皇上侍咱们五殿下终是不同的。”宁世华笑着为宁皇后续上一杯茶水,“五殿下愿意用‘宁’字,还不是说明他心向皇后您,向着咱们宁国公府呢。”“就是这个理。”宁皇后满脸笑意,道:“虽说不是亲生,终归是养了他这么些年,也算尽心尽力。那孩子,是个知恩的。” “且不说五殿下……瞧我,该说宁王殿下,且不说他的性子,但凡脑子清明的,都知道宁王殿下与我们宁国公府是一家人,合当同舟共济才是。” “说得倒是不错,却也没见你家那几个小的多与他亲近?”宁皇后横了宁世子一眼,宁世子讪笑:“这不是以前殿下还小,出宫不方便么。眼下殿下有了自己的府邸,来往可不就便宜多了。我早就叮嘱家里那几个小子,多跟殿下来往。少年人嘛,相约出去玩耍几回,很快便会熟悉起来了。” “只不要把人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引便好,本宫可是知道的,你家里很有几个不成气的,闹得着实……” “启禀娘娘,宁王殿下求见。” 宁皇后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让你们舅甥两见见面。快请进来吧。” 容景玹进了屋先给母后见了礼,又与宁世子互相见过,这才坐下,一气儿便灌了一杯茶水下肚。 “怎么喝得这样急,刚才做什么去了?瞧你这满头汗,都是封了王的人了,半点没有个稳重样。”宁皇后嘴上说着,手里却亲自给他又续了一杯。容景玹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孩儿鲁莽了。只是孩儿有件喜事想与母后说,便跑得快了些。” “什么喜事值得这样高兴?”宁皇后一派慈和地问,容景玹却笑嘻嘻地卖了个关子:“早两天孩儿去瞧了我那新府邸,虽说是旧府改建的,可看着着实不错,里面园子也大,景致也好,难得还离宫城不远,可见是父皇疼我,才给了这么处好地方。” “那是自然的,你是中宫所出,本就与别的皇子不同。” “可是母后,孩儿当时就发了愁。我心想啊,这么大的地方,我那风华宫可完全比不了。这得要多少人手才能打理得过来?就算我把风华宫的人全带出去,那也不够啊。所以孩儿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转头对宁世子笑道“不知舅舅府里可有多余的人手舍我几个?” 这话说得,宁世子心里就跟八月天吃了冰镇西瓜一样舒坦。当然可以,怎么会不可以呢?他们原本还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往宁王府里安插人手,人家自己就求上门来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宁世子连连道只要宁王殿下有所求,宁国公府必竭尽所能。说得容景玹脸都红了,连连摇手:“不敢全都劳烦舅舅,我自己府上也要采买些的,就是需得有得力的老人带着教导规矩礼仪。你知道我对这些俗物是一点都不懂的。” “这倒是实话。”宁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想要大包大揽的宁世子,容景玹再如何天真醇厚,也不可能让自家王府里全都是宁国公府的人,有的事做得过了会适得其反,却是不美了。“本来这些是该是由母后或是你的王妃来操心,可眼下你得了陛下青眼,小小年纪便要出宫自立,母后这里也却实有些慌乱,一时间准备得不那么周全。好在你身边还是有几个可用之人,那个叫福全的,看着也还能顶一阵子,还有红依,她跟了你好几年了,暂时帮你打理一下后院也是可以的,等日后你到了年纪娶了王妃,这日子就顺畅了。” “母后说得很是,孩儿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只是其一,孩儿说的喜事还在后头呢。”说着,容景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露出小小得意的模样:“孩儿今日打御花园过,竟然在那里遇上了父皇。”“哦,陛下很少有逛园子的兴致,倒是让你给撞上了。”宁皇后心下暗笑,要是让宫里的狐媚子们知道错失这样的好机会,不知得撕坏多少帕子。 “孩儿看父皇今日心情好,还大着胆子跟父皇求了个恩典。”容景玹冷不丁砸出块大石头撞到宁皇后兄妹两头上,“我跟父皇要了一队龙镶卫。” “龙镶卫?”宁皇后尚还稳得住,宁世子却没那份涵养,当即失声叫了出来。 “是啊,龙镶卫。”容景玹看上去得意极了,“孩儿知道龙镶卫是父皇直属,里面有好多都是军候之家出身的世家子,当然是不可能来当王府侍卫的,孩儿可没那么傻。我只是跟父皇说龙镶卫里还有些不是世家出身的平民、军户这样的小卒,每年不也要挑拣排名的吗?就把那些排在后面的,也没什么牵扯挂碍的给我几个,到我王府里当个护卫,总也算是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练的功夫,好过成天混日子不知上进。” 宁皇后兄妹两已经不知该怎么说好。这个新任宁王不知是不是年纪幼小不知事,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可却也说不出他的不是来,最难得的是皇帝竟然还允了! “就算陛下给了你一队龙镶卫,那么大个王府也不够用啊。其他人还是让你舅舅给你挑吧。”宁皇后觉得事已成定局,左右也算是代表了皇帝的宠爱,索性丢开手去,转而正大光明地往容景玹身边插人。 “好啊,孩儿本也是这样想的。”容景玹大大咧咧地来者不拒,“父皇答应给孩儿一队十二个人,舅舅家也不好越过这个数,便舍我十个吧?孩儿再招些身体强健的民夫填补一下,让他们带着操练操练,大约也就够用了。虽说按我的郡王制,可以养三百护卫,可孩儿哪有那么多钱,够用就好。” 宁皇后很想说你完全不用再另外招人,宁国公府可以全都给你准备好。可是有了皇帝的那一队人压在上头,从大义上来说皇后家给配的人手的确是不好越过这个数。这时宁皇后才觉得容景玹讨来的这个恩赏听着好听,事实上却似乎不那么合心意了。 第二十六节 开府 宁皇后心里高不高兴只有她自己知道,容景玹心里的愉悦却是被福全瞧得一清二楚。“主子,您把皇上的人和宁国公府的人全都要到身边来,他们背地里怕是不会一心向着您呢。” “呵,你以为我不开这个口,他们便不会把人放到我身边?还不如明着来,让他们狗咬狗去。水搅混了我才好摸鱼呢。”容景玹冷笑道,“通知林方,让他把先训好的一批人放出来,准备到宁王府应选。身份做得周全些,别露了破绽。” “是。林楼主前天便来了消息,说是那些人大多用的还是原本的身份,并不怕人查。只是有一个人,不太好办。” “是上次我让他去救回来的那个刺客?”容景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是,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只说是要见尹士楼的主人。林楼主只能把他先困在楼里,等您回话。”“要不是他本就没打算跑,林方不一定能困得住他。”容景玹皱了皱眉头,说:“原是没打算这么早见他的,必竟他那件事关系不小……你把我上次备好的那个盒子拿给他,如果他看懂了,也愿意,便让林方给他个身份,安排过来参加宁王府的征选大会。” “那若是……是,奴婢立刻去办。”福全暗啐自己一口,主子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 四位皇子同时开府建衙,六座王府新立,在神京城内也算是轰动一时了。相比起主人没在家,只是静悄悄换了块牌匾的忠王府,二皇子的齐王府、三皇子的慧王府、四皇子的平王府和六皇子的安王府都还算遵循了旧制,但他们都比不上五皇子的宁王府能折腾,也最为神京百姓注目。 宁王府全城挑选青壮民夫入府做侍卫,稍有点身手的平民哪个不想去试试?便是没学过功夫的普通壮汉们也都巴望着能赌赌运气。说到底,当侍卫不比当奴仆,身份上就能高上好大一截,何况是进王府当差,那是多少年都遇不上的好事情,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真是难得的进身之机。以至于选人那天,宁王府借来的那个小较场被挤得人山人海,不得不出动了戍卫营来维持次序。 全城的权贵们都看着宁王府闹腾,添了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特别是容景玹的几个哥哥们,对这件事也都各有看法。齐王和他的门客们说起此事时,多有贬斥之意:“完全是胡闹,有哪个世家大族是这样挑侍卫的?闹得满城风雨,这个老五究竟想干什么?” 张庭芳歪在椅子上挑拣着果盘里的水果,听到齐王这话,不由撇嘴道:“还能为什么,经此一事,神京城里谁还能不知他宁王府的大名啊?瞧瞧吧,明明殿下的齐王府才是最先立起来的,可只这一回,那宁王府的名头就压到齐王府上面去了。” “那又有什么用?哗众取宠罢了。”齐王冷哼一声,心里却着实不舒服。 而此时的平王则正在慧王府里做客,也说到宁王:“我们这位好弟弟可真是一天不闹出些花样来都不舒坦。” 平王容景璲把玩着一只青玉茶盏,坐在慧王府水榭的东窗边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少年挺拔的身形一目了然,哪里还有当初那小胖子的模样,只在眉眼间的那一抹狠戾还带有几分幼时脾性。慧王容景瑞笑着另拿了一个杯子给他斟上一杯清茶,没有接话。 “三哥,你光笑有什么用?老五那小子惯会耍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枪出风头,先是糊弄了父皇,现在又要让全城的人都围着他转,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些花架子,上不得台面,那还气什么?说到底,我们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总是要有真材实料才能站得住脚,何必在乎那些虚名。” “三哥你可真是好脾气。”平王冷哼一声,“弟弟只是怕那小子********,就要忘了‘长幼有序’的道理了。宁家这一回对这小子可真是上心,听说他那里还有一队父皇给的龙镶卫。凭什么?” “凭他是中宫的养子啊。”慧王脸上笑意不减,眼中却微带冷意。“呵,什么中宫养子。要不是当年我时运不济,哪里就轮得上他!不过是个不知出身的奴婢肚子里出来的东西。” “那些陈年旧事还提他做甚。现在便是你的母族,也跟在他身边摇旗呐喊呢,我们便先让着他点吧。” 平王闻言目露凶光:“三哥是说薛家?放心吧,他们家的老头子和他大儿子总想着巴结母后跟风借势,却不想想家里别的人是不是和他们一样的想法。薛家,总还是有明白人的。” 慧王轻声劝道:“你也别跟你母族的亲长闹得太疆,说到底你和他们才是一脉相承,薛老侯爷总不会真的偏帮外人。好了,不说这个。我听说下次大朝会我们几兄弟就要正式入朝听政,你可有准备?” 平王咋吧着嘴,摆摆手道:“就算入了朝我也不过是去当柱子罢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还要什么准备?倒是三哥你要好好表现呢,总要让父皇瞧瞧你的才干。”“哪有什么才干,我也不过是去见识一下,真要参政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便是二皇兄听政这么久了,不也中规中矩地听着很少出声吗?” “他哪能和三哥比?一介莽夫罢了。”“四弟!”慧王冷了脸,“慎言!”平王收了声,满脸不耐。慧王叹道:“你说你这个性子,总这样大大咧咧日后不定得罪多少人。你也这么大了,得学会保护自己才好,否则要是三哥哪天护不住你可怎么办。” 慧王瞧着平王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叹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朝堂上的事我们虽一时插不上手,但也并不是没有办法为父皇分忧。”平王眼前一亮,慧王也不瞒他,便道:“还记得前次春闱吗?那时我们都在宫中,可那件事你也该听说过。那么多士子进京,结果京里连续四间客栈毁于大火,还连累了多处民居,至使许多士子无处寄身,考场失利者比比皆是,引来父皇的雷霆之怒。明年又是春闱之期,前几****便发现神京街头多了些各地士子,想是提早进京备考的。可如今神京城可供他们租赁的客栈、民居却还不如前些年,眼见得又要有许多士子不得落脚之地。” “三哥的意思是想要建几家客栈?” 慧王恨铁不成钢地瞧了他一眼:“建客栈来做何?莫非你我皇子之身还要去行那商贾之事?我是想着在京郊有几处庄子,空着也是无用,不如拿出来供那些找不到落脚之地的士子们暂住。一来算是为春闱大事出点力,二来,也好与这些士子们相交一番,如果其中真有上上之材,我们也可与之讨教,总是有点进益。” 平王明显对“讨教”没什么兴趣,却很快理解到了慧王如此做法对其在士林中的名声所起到的作用。想了想,便说:“正好我在京郊也有几个庄子,不如也拿出来与三哥一同行此事,也可把声势闹得大些。” “如此甚好!”慧王喜道:“到时也不拘什么出身,我们可多派些人去各处打听,但凡有那才名卓著的、素有名望的,都可下贴子请了来,好生照料着,务必不使这些人才错失杏榜题名之机。” 两兄弟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