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宋仁宗朝,天圣五年,四月初四,正是脱罗衣换纱衣的日子。国都汴梁内,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凉纱衣物。 曹门内的枢密使府中,曲明姝倚在临水长亭的美人靠上,用扇柄上的白玉坠子逗弄满池锦鲤。侍女春岫递上一只盛着甘草冰雪凉水的莲花吸杯,淡金色的冷饮中浮着片片碎冰,喝上一口,清甜解暑。 真有点想念冰激凌了呢,尤其是奶油味的,淋上一层醇厚的巧克力酱。想到这里,明姝不禁自嘲一笑,穿到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完全习惯了,只是常常怀念现代的零食。 遥想刚穿来的时候,她还闹出个大笑话。 只因这具身子的原主儿有些痴傻,一切事务都要由人伺候,长到十一岁时,身边的人一时疏忽,这位曲小娘子竟跳进了池塘,救上来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于是,一副现代的魂魄不知怎的附在了曲小娘子身上,来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把已经趴在床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吓得双双倒仰,随后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请回大夫,连连感谢上天垂怜,不仅把独生爱女的性命还了回来,还让她开口说话了。 明姝接下来的举动又把曲氏夫妇的希望小火苗掐灭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的穿着打扮,男人两鬓微霜,清癯端方,一身青色直袖圆领袍,头戴墨黑老人巾,妇人慈爱温厚,一领赭色窄袖褙子,一条白地织金褶裙,头插蓝琉璃长簪,分明是宋朝的打扮。 作为刑侦大队的法医,她上一秒还在北京朝阳区的凶案现场为死者做尸检,突然被逃窜的嫌疑犯劫持,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心里一惊,发疯似的问道:“我穿越了?现在是公元多少年?北宋还是南宋?” 穿月?弓圆?北送?南送? 众人沉默了,曲夫人搂住明姝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原来不会说话,现在怎么尽说胡话!” 当今枢密使曲院事也一脸沉痛地背手长叹,目睹了这场大悲大喜人间惨剧的郎中默默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补脑的药材。 随着明姝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曲氏夫妇才相信女儿真的恢复正常了,老两口都长舒一口气,放下悬了半辈子的心,连素来敬鬼神而远之的曲院事也烧起香来。 三年过的光阴流水般逝去,曲明姝将满十五,婚事也该提上日程。按理说,堂堂枢密使千金怎会愁嫁?可是她曾经做了十一年痴呆的事满城皆知,门第相仿的人家担心她有隐疾,贻害子孙,不愿与之联姻。可要是许配给次一等的郎君,曲夫人又不满意了,她好端端一个女儿,凭什么为了已然痊愈的病症委身于人? 到底是曲院事见多识广,说不必把眼光拘泥在京中门户,不妨从新科进士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后生,家境差些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前途无量。于是,计划趁着二月底的春闱结束后,四月中的殿试开始前,挑选了几个自己中意的年少举子,邀回家中小聚,实则是让女儿站在帘后秘密观察,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今日就是择婿的大日子,曲夫人早就梳妆完毕来到女儿的闺房,却发现空空如也,才知她又去园中的冷僻地方乘凉了,三番四次遣人去催,都没把明姝请回来,眼看着前厅里举子快到齐了,曲夫人一怒之下命几个粗壮的仆妇把女儿架到前厅的偏房。 明姝也知道父母是为自己着想,可是看看自己这副身子,胸前——平的,屁股——瘪的,浑身瘦削无肉,虽然粉白的鹅蛋脸上也有了动人的风韵,可总体看来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分明还是孩子就要成婚,实在挑战明姝的多年来的底线。 就算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也不能胡来啊! 她装聋作哑地在竹帘后一缩,眼观鼻,鼻观心,曲夫人见她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轻轻拍了她的肩头,往帘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专心留意外面的人。 曲院事曾交给明姝一份名册,记录着今日前来赴会的十三名举子的年龄、原籍、品貌等简单信息,明姝敷衍地扫过一遍,如今看着一个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皂黑巾子的少年陆续上堂拜揖,一时也对不上号,只觉得这群二十出头的举子看起来都一个样,谦虚礼貌、四平八稳。 “要是再长大两岁,说不就能满心欢喜的嫁了呢。”明姝看着自己有待发育的胸脯,暗想道。 正在开小差,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学生临川晏子钦,见过枢密使大人。” 循声看去,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少年,圆圆的脸蛋又白又软又弹,眉宇间却有种不合年龄的老成,他提着略长的淡竹色衣摆,恭恭敬敬地向曲院事拜揖,比方才入席的年长举子们更端正、更一丝不苟。 真是一只道貌岸然的包子,小孩子装大人!明姝不由得扑哧轻笑,曲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她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那只包子,看他落座。曲院事似乎很重视他的样子,频频投去青眼。 这时,丫鬟为举子们送上茶水点心,每桌上都有一壶龙凤茶团煮出的香茗、一只装满了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的樏盒、一碟淋了紫苏膏的轻红牡丹滴酥并一碟澄沙团子。一共一十三份,分放在一十三桌,可明姝发现只坐了十二个人,有一人缺席未到。 曲院事也发觉,问道:“王谔未到,可有与他相熟的知道原委吗?” 列坐的举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自称和王秀才住在同一间逆旅,拱手道:“回院事,王兄前日身体不适,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可能是尚未病愈。”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开席吧。” 说是开席,还是以清谈为主。读书人聊天讲究的是眼界,从经典谈到朝堂,从诗词谈到风土,最后围绕着召令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夏竦着手编修真宗朝实录一事大谈特谈,举子们有心卖弄,曲院事也有意比较众人见解高低,任他们信马由缰地辩论,竹帘后的明姝听得哈欠连连,想着把这批人运到现代,简直能组成一套综艺节目班底,说上一天一宿都不带卡壳的。 晏子钦在这群侃侃而谈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倒不是他说了什么语惊四座,而是他从头到尾几乎什么都没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面前的点心,专注的好像在研究什么孤本典籍。这种聚会上的食物都是用来装饰的看盘,没人好意思真吃。 明明那么诱人,明明近在咫尺,就是进不了嘴啊! 一切落在明姝眼里,真是好笑,她特意掩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母亲又责怪自己。心里默念了两遍“晏子钦”,觉得很熟悉,忽然想起他去年就入京参加会试了,很多人看好这个名满天下的神童,可惜因为贪吃吃坏了胃肠,含恨放弃考试,今年算是再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看到甜食就挪不开眼。 之后的时间里,明姝都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的,突然惊醒,原来是堂中散席了,借着众人离去的嘈杂声,曲夫人引着明姝回到后宅,又取出了当日那本名册,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宁宁?可有你心仪的?” 宁宁是明姝的小字。 见明姝把册子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好几遍,却始终不吭声,曲夫人皱眉道:“曲明姝,你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叫别人怎么帮你!” 喊小名的时候证明父母心情不错,连名带姓地叫就意味着快发火了。明姝只好硬着头皮再看一遍,却发现都没什么印象,就记住一个小包子晏子钦,一看他是大中祥符五年正月生人,比自己大半年呢,光看他那张幼稚的脸还真看不出。 曲夫人见女儿的目光流连在晏子钦那一页,心下有了计较,放柔了声音,笑道:“莫非看上了晏郎君。” “才不是!”明姝赶紧合上名册,脸憋得通红,她穿越前都二十四了,还没重口味到对幼~齿小男生下毒手。 曲夫人还道她是小女儿怕羞,笑着拿过名册,“我瞧他也很好,虽然家境一般,却是少有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在春闱大比中名列三甲呢,真真是奇货可居!就是年纪小些,怕你不同意。” 丫鬟打起湘竹帘栊,已换上了一身家常衣物的曲院事边说边走进屋内:“我起初也以为他年纪太轻,不堪托付,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这位后生了!席间的少年个个都好言谈机变,唯独他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目光炯炯却懂得藏锋,这样的人才能在仕途上走得长远。” 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目光炯炯却懂得藏锋?分明是看点心看得太专心,没工夫说话好吗! 曲明姝无力吐槽,曲氏夫妇早已互换眼神、一拍即合,明姝提了一句反对意见,立即被曲院事驳回“诉讼”,怒道:“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让你隔帘选婿已经是容情了!” 这一句就把明姝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眼下她的确没有决定婚事的权力,和晏子钦送作堆也许还是更好的选择,对方毕竟是小孩子,好骗,蒙混过去,也不会真发生什么嘿嘿嘿的事,相处起来更轻松些,糊弄个三五年再作打算。 上辈子就是一条执着的单身汪,留了两世的清白可不能随便交付给人呢! 看她虽不拒绝,却还是一副苦瓜脸,曲院事指着书斋道:“横竖到了婚配的年龄,还不快把女诫和女论语温熟,明天再考你四经要义,免得嫁了个书生,在夫家丢人现眼!” 曲夫人赶紧帮丈夫顺气,这个曲院事什么都好,有才干又顾家,就是太严肃,总是板着一张脸吓坏别人。明姝在曲夫人的眼神暗示下躲进书斋,对着论语发愁。 她穿越之前是个刚入职的法医,不像别的穿越女自带金手指,因为官府后院里哪有尸体供她一展才华?她对论语的认识仅限于初中学过的论语十则,更别提什么大学、中庸之流,这三年的时间,前一年都是被当成痴呆对待,后两年才开始慢吞吞地学习,曲夫人溺爱她,不忍让她受累,所以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勉强写得一手不太狗爬的小楷而已。 长叹一口气,明姝趴在桌上慢慢消化即将以未成年的小身板嫁给另一个未成年的事实,看着两岁的弟弟曲明恒一摇一摆地自面前走过,对着她傻笑。 明恒也是在她穿来后,曲氏夫妇见女儿无恙,“心情大好”时偶然得到的老来子。 “姐姐抱!”曲明恒拽着她的裙角耍赖。 明姝抱起他,苦笑道:“阿恒,你可能要有个小姐夫了。” “嘿嘿嘿。”明恒只知道傻乐,让明姝无言以对。 第二章 就在曲明姝“闭关苦读”时,曲家的媒人已经前去晏子钦家里暗中撮合了。 晏子钦本是临川人,京中只有一位舅舅,名唤许杭。婚姻之事,原本不该由舅父插手,可晏子钦进京时带来一封家书,信中,晏子钦的母亲许氏早就料到会有官府人家提及合婚之事,自己一介寡妇,身在原郡,又被七岁的幼子牵绊住,实在无法料理晏子钦的婚事,便把一切托付给许杭。 许杭是个商人,贩卖柑橘起家,二十年间走南闯北,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能在京师汴梁站稳脚跟,自然有些过人的见识,他知道这个侄儿是一株凌云木,欣然应下许氏的托付后,下了十二分的心血帮衬他,今日举手之劳,来日朝中有靠。 纵使知道世人对晏子钦青眼有加,可见到曲家的媒人时,许杭还是惊喜的眼前一黑,想来当今朝堂,枢密使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专司军事,地位仅次于丞相平章,也是宰执天下的大臣,枢密使家的千金为配,无异于天女下嫁,待点头哈腰地送走媒人后,许杭忍不住抱起一脸懵懂的晏子钦哈哈大笑。 “我的儿,我的儿!你要飞黄腾达了!”许杭见他不笑,又劝道,“你可知这是何等的荣耀吗?” 晏子钦不为所动,正色道:“我是天子门生,岂能因嫁娶之事得意忘形。” 许杭点点他光洁的额头,笑他读书读迂了,“现今朝中为官做宰的,哪个没有裙带,你做了天子门生是喜事,却终究不过一块敲门砖,做枢密使的乘龙快婿才是保官符。” 读书人都有些孤直,晏子钦年纪小,心地单纯,更是把书中的仁义礼智信当做标杆,如今被舅舅灌输了一些仕途经济上的腌臜道理,气不打一处来,虽明白不能迁怒于未来的新妇,却也郁气难消,若让明姝看见他那张气鼓鼓的脸,恐怕又要笑上几个来回,戳着他的脸蛋叫“包子”。 就在晏子钦为婚事赌气、曲明姝因背书吐魂时,两家的家长早已办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诸多事体,婚聘六礼已完成了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曲院事的意思是挑选殿试之后的良辰吉日,尽早完婚,这样一来,无论晏子钦留在京师的馆阁中任职,走天子近臣的路子,还是出任外职,都好安排。许杭自然一万个答应,寄回临川晏家的书信如雪片一般,有时甚至一天连发数封,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姐姐许氏,更恨不能将此事写在脸上,让全汴梁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儿。 转眼就是四月廿一,到了举子们赴大内讲武殿进行殿试的日子。自太宗以降,殿试多在三月举行,今年因西蜀地动,才推延到四月下旬。 无论明姝本人愿不愿意,在曲家人眼中,她早已是晏子钦未过门的新妇,夫婿的前程关乎她一生的荣辱,马虎不得,因此殿试这天一早,曲夫人带着明姝专程来到汴水畔的大相国寺,祈求晏子钦天恩眷隆、金榜题名,日后平步青云也少不了明姝的福泽。 明姝对这场婚事兴趣缺缺,却对晏子钦有些无关风月的喜爱,也愿意拈香祝祷,向诸天神佛祈求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平步青云、一世安泰,最好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早早放过自己。 前面的话都默念完毕,待到该说“早早放过自己”时,忽被一声热情的寒暄打断,侧目看去,原来是太仆寺卿袁廷用的夫人一步三颤地走来,身后还跟着女儿袁意真。 袁夫人心宽体胖,慈祥宽厚,最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虽无七分姿色,却有十分热心,和明姝的母亲自孩提时起就是闺中密友,相交半世,赛过亲姐妹。 她一向心直口快,见曲氏母子前来进香,拉着曲夫人便道:“如眉,你家贤婿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好福气呀。”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向呆呆的明姝。 “哪比得上你,二位令郎俱在殿试之中,过了今日,就要父子三进士了。”曲夫人笑道。 “他们不过是读了些书,一知半解的就出来卖弄,有什么好提的。”袁夫人不住地摆着手,却已笑得合不拢嘴。 曲夫人和袁夫人本就是挚友,总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赶上小辈争气,更有谈兴,便托僧人在寺院的厢房中摆好素斋,一同用饭后,两人啜茶小叙,放两个女孩儿到碧纱槅扇后的小间里玩耍。 没了母亲管束,曲明姝和袁意真都放松下来,倚在玫瑰椅上歇歇挺了半天的身板。 早在明姝穿越之前,曲袁两家就因夫人的手帕交结为通家之好,袁意真自小就识得明姝,可是因为她的痴病,只能远远瞧着这个与自己年龄一般的小姐妹,后来明姝病愈,闺秀间的交际圈子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还是袁意真自愿抛出橄榄枝,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袁意真抓了一把钱,让明姝的丫鬟春岫去龙津桥南的闹市买几碗香甜沁心的冰雪冷元子回来,又把自己的养娘打发出去找细瓷碗盏。 明姝冷眼看着她发威行权,点着她的头笑道:“坏种,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就要问我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袁意真捏了一把明姝滑腻的脸蛋,道:“哪有什么没羞没臊的,恭喜你得了贵婿罢了!叫丁家的人后悔去吧。” 袁意真口中的丁家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丁谓府上,大中祥符初年,丁谓在京中任参知政事,弱冠之年的曲院事曾在他手下为官,二人亦师亦友,便指腹为婚,把尚在腹中的明姝许给了丁谓的四衙内,后来丁家发现这个女孩儿竟是个傻的,再加上两家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约定也就作罢。 也许是没亲眼见过,明姝对丁家的悔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何况丁谓虽在治水和抗敌上立过几件大功,可勾结宦官,陷害忠良,滥用巫术,蒙蔽皇帝的事也不胜枚举,天下目为奸邪,还是不要接近为妙…… “丁家如此煊赫,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要祝贺你,两个哥哥都如此有为。”明姝道。 “我大哥已考了三次,二哥也考了两次,背水一战才走到今日,否则我爹就要让他们回家去等荫补了,可话说回来,就算读破了头也不过是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哪像晏家小官人,小小年纪就稳拿第一甲的进士及第。” 袁意真表面上牢骚自己的兄长,实际上却是感叹自己的婚事,她早早许给了老平章张知白的孙儿,迈过年去也要出阁,可听说这小衙内不甚长进,着实心焦。 这倒是给明姝提了个醒,她既然没有能力搞出逃婚之类的神转折,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和晏子钦这个人同居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魔怔,吃点心时都打不起她的精神,曲夫人见天色不早,女儿又发起呆来,便张罗回府,曲府车驾在前,袁府车驾在后,两家都住在城东,隔着三条巷子,本想过了甜水井巷再分道扬镳,车子却忽然停住了。 曲夫人正在询问明姝同袁意真聊了些什么,忽然停车,把母女二人颠得一震。 “怎么了?”曲夫人问道。 “回夫人,”车笭外,人过中年的曲府管事曲昌道,“前方禁军封路,恐怕要等些时辰,不如换条路走。” 话虽这么说,后面的车水马龙却已跟了上来,一时间,走路的、骑头口的、推车的、坐车的,各式人等把一条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曲家偌大的马车那里回转得开?生生堵死在路上。 袁夫人不知就里,派了一个仆人来前面探看,曲昌说明了原委,过了片刻,那仆人又来,说是袁夫人觉得两下无聊,又不知这无来由的封路什么时候解禁,不如两家人聚在一辆车里,也好做个消遣、有个照应。 曲夫人刚要说自己的马车宽敞些,邀袁夫人母女过来,却听见外面一个惊恐的男声,一边干呕着一边道: “死人了……有尸体!” 说话的人是个粗布短打扮的壮年,扶着一辆装满木箱的湿哒哒的独轮车,看样子是一位卖井水的小贩。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一个老汉问他:“少年人,什么尸体?怎么个情形?”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我刚从前面出来,井里捞出一具男尸,方巾襕衫,是读书人穿戴,被水泡的肿大,赛过酱缸,出井口时怎么也拉不出来……皮……皮都扯碎了,恶液内脏漏得到处都是!” 众人听了纷纷咂舌,议论声更凶了,曲夫人在车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忍着恶心对下人交待,往后决不可买这口井里出来的水,并嘱咐袁家的仆人回去好生安抚夫人娘子,外面乱的很,千万别下车。 明姝也心中一动——男尸?水井?泡的肿大?岂不是法医学中巨人观的现象? 所谓巨人观,就是尸体*扩展到全身时,尸体软组织内充满的*气体使整个尸体膨胀,体积变大,面目全非,出现于死后一周之内,夏季可缩短到一至两天,若是浸泡于水中则时间更短[注1]。 忽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巷子里的人纷纷掩鼻,不消说,就是尸臭了,明姝前世是法医,回忆起这种味道来还是觉得如噩梦一般。 曲府的马车在最前端,率先看见一队用白布裹住口鼻的禁军抬着一副担架走出来,担架上蒙着白布,高高隆起一块可疑的形状,应该就是井中捞出的男尸。 曲夫人连忙命春岫放下马车前的竹笭,可是来不及了,风掀起了白布的一角,担架上的尸体露出一半头颅,皮肤呈污绿色,眼球突出,舌根外露,吓得曲夫人一下子昏厥过去。 第三章 曲府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按心口的,惊动的袁夫人也赶过来救护,明姝喂了几口冷水,曲夫人这才慢慢缓过来。禁军校尉知道惊了枢密使府上的车驾,亲自前来赔罪。曲夫人脸色青白,浑身虚弱,说不得什么,袁夫人愤愤道:“死了个穷措大,这般兴师动众,扰得人人不安。” 那校尉道:“缉拿查案原也不是下官的职责,只是死者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考生,事关重大,还请夫人们恕罪,来日再登门赔罪。” 袁夫人也无话可说,再三关照曲府下人好生照顾,这才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马车走走行行,回到曲府后家人急忙请来郎中,诊脉抓药、休息卧床,转眼已是日薄西山。 曲夫人见时辰牌换到酉时,曲院事往常就是此时归来,怎能颓废萎靡地见丈夫,于是勉强起来梳妆,往脸上补了些显气色的脂粉,明姝抱着弟弟坐在一旁,心里感叹夫妻的相处之道还真是门学问。 谁知曲院事没回来,随他进衙门贴身侍奉的老仆人曲盛先到了,曲夫人一听他脚步慌乱,便知大事不好,摘下带了一半的耳环,问道:“出了何事?” 曲盛行礼道:“相公让老奴先对夫人讲,他虽被官家传去问话,却也不是大事,让夫人稍安勿躁,相公晚些就回来。” 官家就是皇帝,被皇帝唤去自然不是小事,曲夫人皱眉,“说了一大车废话,你家相公到底怎么了,莫不是牵扯进了什么争端?” 曲盛是个十足十的老实人,只是有些呆,先摇头,后点头,把主母急得一口气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明姝急道:“盛老伯,究竟如何?” 曲盛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个明白,原来今日死在甜水井里的正是举子王谔,先前曲院事选婿小宴上未出席的那个人,也不知哪个多事的在官家耳边提起一句,官家便召曲院事入宫询问。 一听此言,曲夫人的心放下一半,依旧悬起来的那一半则是为了那个在官家面前多口舌的小人,恐怕不是政敌,就是对曲家怀恨在心,他既然能在小事上使绊子,将来还不知要做多少手脚,虽然清者自清,可若是让官家记住一处不好,将来可就麻烦了。 明姝却没母亲想得那么深远,只觉得父亲此次定能全身而退,据她今日一瞥,那尸体的死亡时间不过在四十八小时内,期间和曲家毫无交集,只是那尸体和一般的巨人观相比似乎有些奇怪,究竟是哪里呢? 回想着尸体的体征,明姝忽然灵光一闪——舌头! 自然或意外死亡的尸体,在呈现巨人观后固然会有舌尖外露的情况,可王谔的舌头未免太长了,都快碰到下巴了,很符合勒死或缢死的征象,莫非是他杀后再抛尸?明姝不寒而栗,谁会想到在殿试之前杀死一个寒窗十年、前途无量的学子呢?若是同窗之间因名次产生嫉妒,进而仇杀,那可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了。 明姝想着,抱着明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小家伙不耐烦地挪动几下。曲夫人见女儿脸色发白,以为她是为父亲担忧,和声劝慰了几句,命下人照常摆饭,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掌灯时分,曲院事姗姗归来,一进门就坐在交椅上,一言不发,曲夫人过来奉茶,问道:“一切顺利吗?” 曲院事捻须道:“一半顺利,一半不顺利。” 这话让曲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又听丈夫不紧不慢地说道:“王谔的案子扑朔迷离,是为不顺。贤婿的状元及第十拿九稳了,可谓顺利。” 曲夫人听了前半句,心里笑他卖关子,谁关心案情了,后半句一闪而过,一时半会儿没反映过来,片刻后才惊道:“你说晏郎君……是状元?”殿试今早才结束,便是有内部消息,也绝不该这么快传出来。 曲院事笑道:“王谔的事没问两句,官家就把话转到为宁宁选婿上面,得知咱家的东床娇客是晏子钦,官家忍不住夸奖起来,说是‘卿家可迎着状元及第的衔牌嫁女了’,过后便噤声,想是误露天机。” 当今圣上不过十七岁,虽是九五之尊,却和晏子钦差不多年纪,在讲武殿见到这个侃侃而谈的神童,就如看见一个有趣的小兄弟,更何况,这个小兄弟将是辅佐他治理江山的栋梁之才。 曲夫人赶紧双手合十,高念几声佛号,曲院事连连劝她不可声张,连亲家都不要告诉,以免生变。 天圣五年的大比虽因考生王谔之死闹了一场风波,不过还是迎来了传胪唱名,晏子钦果然高居榜首,面对这个得上天眷顾的不世出之子,同年考生们无不钦服羡艳,琼林宴上一齐畅饮祝贺,晏子钦返家时已面带绯红,颓颓然酩酊之态。 舅父许杭把他幞头上簪着的御赐鞓红牡丹摘下,命侍者供在琉璃碗中,给他灌了几碗醒酒汤,连叫几声“状元爷”、“晏相公”,又要下堂去作揖,把晏子钦臊得不行。 “这是大登科、小登科连在一起了,五月初七便是良辰,咱家的状元爷就要迎娶枢密使的千金娇娘。” “这未免……太匆忙了些,家慈还在原郡,如何能行婚礼?”何况他这个新郎官还没准备好呢! 许杭摆手道:“早些完婚,这也是姐姐的意思,好外甥,你且放宽心,一切有舅舅和你岳父料理,差不了!”话到一半,他突然暗搓搓地凑到晏子钦身边,附耳问道:“好外甥,你可知道……七损八益……” “什么?”晏子钦没听清。 许杭看四周无人,咬着牙放大了声量,“就是周公之礼!” 看着晏子钦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那双清澈茫然的眼睛,许杭就知道这个小书呆子“人事不知”,面红耳赤地从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盘绦锦匣子,递给外甥,“这书是此中绝品,到新婚之夜再打开,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扇着脸上的热气回房了,留下晏子钦傻傻地坐在房中对匣发呆。 “绝品?莫不是唐时的孤本!或者是秦汉简帛!”晏子钦激灵一下,酒醒了大半,就想立刻拆开看,可谁让他有季布之诺、尾生之信呢,还是忍到五月初七吧…… 曲家把大喜之日定在五月初七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因为五月初六是曲明姝的生辰,做父母的希望为女儿行过及笄之礼再把她送出去,自此之后便是别人家的新妇,不能天天相见、共叙天伦了。 相处三载,曲氏夫妇对明姝的恩德她都记在心间,如今真要离开这对慈爱的父母,明姝当真舍不得,虽然曲夫人爱唠叨,曲院事很严厉,可是他们都无微不至地爱着这个女儿,虽然痴傻,却为了她一直不肯再生育,知道明姝好转后才有了明恒。明恒似乎也知道姐姐要走,依偎在她怀里默默地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啊转。 曲家的及笄之礼简单而温情,在宗祠前铺设帷帐,曲夫人为女儿一加冠笄、裙褙,二加特髻、大袖,三加华冠、深衣。 “三加礼成,我们的宁宁就是个大人了。” 当晚,母女俩同榻而眠,说些推心置腹的私语,曲夫人柔声告诫她一些“戒之敬之,夙夜无违”之类的话,却又说:“若是受了委屈,千万和爹娘讲,爹娘与你做主。”末了,又把夫妻之事同她说了一些,又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说:“到了洞房之夜,一切遵从你夫君便好。” 明姝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这些话,刚才夺眶而出的感动的泪水不免收了回去,想笑又不敢笑,腹诽道:“您说的这些我上辈子就知道了,咱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可理论依据非常丰富!”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要是真讲出来,肯定会挨揍,顶着满头包成亲什么的,不敢想啊…… 实际上,明姝不但没顶着满头包,反而是严妆丽服。她此时的相貌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可五官柔和,极其可亲的样子,配上珠翠团冠、销金生色领真红大袖,脸上画着笑靥时世妆,像个乞巧节供奉的摩诃乐般可爱讨喜。 晏家的迎亲队伍来了,吹鼓手和官妓组成的歌舞阵隔着三里外就能听见,催妆的乐官催了十几次,明姝终于要离开曲府,忍着泪挥别父母,蒙上盖头,迈上接新妇的花檐子[注1],她不敢回头,唯恐看见白发渐生的父母和自己一样红了眼眶。 许杭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如何把事情办得体面,从城东的曲府到城西的许府,阡陌纵横十余里,一路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都喊着“状元娶妇、相爷嫁女”之类的吉利话,迎亲队伍源源不断地散花红、银碟、利市钱,更是引得欢呼连连。 恍恍惚惚到了许府,门庭虽比不上枢密使的宅院,可是到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足见喜庆,她蒙着盖头,从进门开始的拦门、撒谷豆、跨马鞍等游戏都在迷迷糊糊中度过,一路上有许杭正妻引导着侍女们用青毡花席为之铺路,好容易到了中堂,撤下盖头,明姝这才见到自己的“丈夫”。 晏子钦一身青色圆领袍,头戴簪金花展脚幞头,手持玉笏,白玉似的脸上古井无波,端方庄重,中正平和,穿上官服的他倒真有几分上品名士的气派,只是不像娶亲,倒像是要上朝,在众人嬉嬉闹闹的衬托下更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小伙子……就是传说中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学霸哥吧……”明姝满头黑线,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执事引着牵起一个由两块锦缎绾成的同心结,晏子钦握着另一端,带着她步入洞房。 无论古今,婚礼总是这样,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没等新人摸清头脑,人又呼啦啦散了,坐在昨天铺好的喜床上,扒拉着刚刚撒帐留下的彩钱、杂果,明姝还不能消化自己这么快就要和晏子钦独处一室的现实。 显然,晏子钦也没回过味来,怔愣地看着桌上的龙凤烛爆开一点点灯花。 明姝咬咬牙,想着总不能这么尴尬地呆坐吧,不如让她这个“年长”的大姐姐来打破沉默吧! 她运足了气,刚要开口,却见晏子钦一拍脑袋,叫道:“对了,舅父送我的‘绝品书’!” 说着,欢天喜地地从床下暗格中取出那个盘绦锦匣子,两眼放光地打开象牙插扣,激动地取出摆放其中的缃帙书册。 明姝也好奇地探头来看,书封上没有书名,晏子钦颤颤巍巍地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副走线若丝、设色靡丽工笔重彩人物画,床铺物什细腻真实,其中一男一女的动态描绘更是生动逼真,足见画师逸群绝伦的功底和经验。 春!宫!图! 居然是春!宫!图! 明姝在心里咆哮着,谁把这种乌糟糟的东西拿出来教坏小孩子的!谁! 第四章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在许杭耳中却变了意思,心想这小外甥还挺怜香惜玉的,轻咳了一声道:“不急不急,你知道了就行,你没有父兄,母亲又不在身边,只有舅舅一个长辈,舅舅怕无人教导,耽误了你,这下就好了,不急不急……” 谁知晏子钦傻傻道:“没事,娘子都教我了,这男动女静,男阳女……”他刚要把昨晚曲明姝胡诌的那套理论复述出来,却被许杭捂住嘴。 “这个不用说出来!”许杭的脸都憋紫了,“快用饭去吧,快去!” 望着晏子钦懵懵懂懂的背影,许杭叹了口气,“唉,这又当爹,又当娘的,好劳心哟!” 第五章 早膳时光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度过,饭后,许杭照例要去铺子里,如今外甥得了官身,有许多同行甚至是小官吏凑过来巴结他,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不过能从其中拉拢些有用的门路也不错。 晏子钦的任职书还没下来,加上正值新婚,许杭便自作主张为他谢绝了一切庆吊,叫他留在家中陪娘子。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名列榜眼的同榜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板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天道嬗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 晏子钦却偷偷扯住她的衣袖,灯影下愈发晶亮的双瞳被垂下的长睫半掩住,像只小动物一样低声道:“放心,明天我会准备好礼物的,叫你后天风风光光地见岳家。” “他……是在讨好我吗?”明姝被拉住了衣袖的手僵住了。 喀啦,似乎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只是此刻的明姝还不明白,这就是尘封多年的“少女心”破冰的声音啊…… 第六章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八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这是……为什么呀?”明姝抿着嘴问道,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你嫌弃投靠我们曲家的人鱼龙混杂,怕别人也把你当成趋炎附势的人,败坏了你的清正之名?”为官做宰的,谁手下没有几个“门生晚辈”、豪绅巨贾啊,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晏子钦真是少见多怪。 她本以为一时嘴快说破了晏子钦的心事,还担心他发火,谁知他无奈笑笑,道:“我知道,人们背地里都笑我迂腐,不知变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于狂妄到处处苛求别人。岳父权重望崇,与他无关,去外州县任职是我自己的意愿,百姓的积贫积弱,边事上的岁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远不会有转机。” 他这番慷慨陈词,明姝并不是不懂,可是眼前还有更多现实的顾虑,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女儿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经私下托人寻找合适的地皮计划为他们翻建新宅邸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爹娘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来说。”说完就开始解衣带。 这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节奏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夺过他的枕头。 “这不也是我的房间吗?”晏子钦似乎很委屈。 “书房也是你的房间。”明姝道。 “我总在书房,舅舅不高兴了,把我骂了一顿。”晏子钦道,说完抢回枕头,侧身躺下。 “那……那你洗脸去。”明姝别无他言。 “进门前洗过了。”晏子钦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说道,似乎很不耐烦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头就着,谁有心思说话。 明姝颓丧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预感——爹娘一定气得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杭更是瞒不过,看看晏子钦的倔脾气,他们劝他劝不成,一定会转而质问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嘛!何况,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庆幸,留在汴梁意味着生活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时间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啊。 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后,兴许是曲院事在朝中风闻晏子钦和韩琦上表请求外调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儿家的事,还是曲夫人有办法,正赶上太仆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绽,有场女眷间的赏荷会,袁夫人也给明姝送了请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儿询问此事,又不至于伤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赏荷会的请帖时还小小地感叹了一番,往日收到此类帖子,自己都是缀在母亲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职为“晏夫人”了。 想着这还算是近月来第一次出席宴会,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头发挽成心髻,罩上一只时兴的采錾金冠配上红丝头须,身上是绣着荷花领缘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浅粉抹胸,藕丝长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着母亲,便坐在了后排,席间远远瞧见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间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离场,来到临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钓竿,一边钓锦鲤,一边说话。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第七章 一听王谔二字,明姝就懂了,她早就觉察出此人的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案子闹得这么大,都捅到了大理寺。一般来说,凡重大命案应由当地州府官员受理,提点刑狱司派出仵作验尸后,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由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左曹核查判决结果,最后上交皇帝勾决,可听袁意真所言,案子还没有查明,死者的遗骸就送到了大理寺,其中内情恐怕远比想象中复杂。 “怎么成无头冤案了?”明姝道。 袁意真掩着嘴轻声道:“王谔本来是舒州人士,家中世习举业,到他这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种子,竟然自己吊死了,尸首被抛到井里,却找不出是谁干的。” “为什么是自己吊死的呢?”明姝想听听细情。 袁意真指了指脖子,“据说脖子上有勒痕,能不是吊死的?只是不明白,谁会恶毒到把尸体投到井里,多大的仇。” 忽然,一双留着长指甲的手搬开二人凑在一起的肩膀,寻了个空隙坐下,原来是大理寺卿何仲达的女儿何蕙,她一向和二人交好,远远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赶过来凑热闹。 何蕙把纤长的手指比在嘴唇上,嘘声到,“从我爹爹那听来的消息,只同你们两个说。” 二人都附耳过去,明姝心里一阵冷汗,原来内部消息就是这么泄露出去的。 何蕙道:“现在大理寺的人怀疑和邸店老板有关,已经派人捉拿问话了。” 袁意真不解道:“不是说自缢吗,怎么又和邸店老板牵扯在一起。” 何蕙道:“发现尸体的前天夜里,住在甜水井附近的人听见‘嗵’的一声,出门一看,看见一辆马拉的板车,一人驾车,一人蒙着脸坐在车尾,后来经过指认,就是那间邸店用来运草料的,老板和其中一个小二的身形和证人的描述十分相似,极可能是看见人死在客房里,担心沾上麻烦,所以转移尸首。” 袁意真唏嘘道:“真是糊涂,早早报官不就结了,何必祸害人家的尸骨。” 何蕙道:“无论是谁的错,最可怜的还是静训了,本以为终生有靠,谁知是个短命的。你说,他前途磊落,又刚刚订下一门好亲事,何必想不开?” 这也是明姝想不明白的一点,要真是自杀,多少会有动机,可王谔的动机未免太不明显,要是早就有厌世的想法,何必进京赴、试答应沈家的婚约? 袁意真叹了一声,“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猜啊。” “什么事令袁小娘子烦恼了?”一个柔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秋岚姐姐!”明姝三人回头,就看见一个十七八的女子,身形绰约,衣衫利落,她是曲夫人的贴身侍婢,和春岫一起进府,出了名的精明爽利。 一见秋岚,明姝的心咯噔一下,知道是母亲在找自己了,若是往日,她必定迫不及待地过去,可如今正逢晏子钦自请离京,明姝不知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 “秋岚姐姐,母亲叫我?”明姝试探性地问道。 秋岚点点头,也不多说废话,向众人告辞,领着心中忐忑的明姝走了。 “您也不需担心,相公、夫人横竖是为了您好。”在前面带路的秋岚如是说,脚上不停,裙幅行云流水一般,却露不出一点足尖。曲夫人调~教人向来有一套办法,手下的女孩儿们个个有板有眼,最差的成果却要属自家女儿明姝了,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臊眉耷眼地来到二门外,只见早有一顶轻便的小轿停在影壁前,老家仆曲昌恭敬地在门边候着,明姝带来的春岫也在,这阵仗,仿佛还是没出嫁的时候。 “小娘子升轿吧。”曲昌一躬身,春岫就打起轿帘,曲夫人阴沉沉的脸就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我……还没向袁姨母请辞。”明姝顾左右而言他。 秋岚一把拉住她的腕子,摇头道:“夫人既让您过来,自然替您说过了。” 无路可退,明姝只好上了轿子,灰头土脸地坐在怒火中烧的母亲旁边,过了良久,曲夫人才好像缓过一口气,皱眉道:“他几时与你提起离京一事的?他少年人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吗?” 劈头就是一句,明姝暗暗叫苦,他是少年人,我也是个“少女”好吗! “三……三天前?”她一紧张,有点算不清日子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家里?现在官家的中旨就要下来了,等他调到什么穷山恶水,你跟去受罪时可别哭着后悔!” “也不至于是穷山恶水吧……”明姝嗫嚅道,心想若能离开父母,自己和晏子钦成亲月余尚未圆房的事就不会暴露,而且以后还能继续骗下去,等年龄大了骗不过了,再给他塞些个莺莺燕燕搪塞过去,自己也不吃亏,何况除却东京汴梁,大宋还是有许多繁华都会的,诸如江南的苏州、杭州、扬州、建康,畿辅的洛阳,乃至沿海的鄞州、泉州,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 “还顶嘴!什么地方能比京城好?能比父母身边好?小小年纪,不知利害,我不和你说,等到了家里,让你爹教训你!”曲夫人言罢,愤然扭过头去,不再看女儿一眼,显然是气到极点。 袁府和曲府本就隔得不远,片刻就到了。 曲院事宽坐后堂,脸上还是在官场多年打磨出的那副不阴不晴的样子,叫亲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没想到,晏子钦也在,明姝颤颤巍巍地行礼奉茶,没得到父亲的准话不敢落座,和晏子钦一道立在下首。 “坐吧。”良久,他才开口,看着两个孩子紧挨着椅子沿儿坐下,才接着道:“晏郎君和我谈过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气,锐意进取是好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想着你们稳稳当当,若是全依着我们,倒也未必是好事。他既要去,便由他去吧,只是到了地方上不比在京里,便是龙落浅渊也要忌惮虎豹三分,爹爹能帮到的自然会帮,远水不解近渴时,你们自要变通应对,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挥挥手,命人送女儿女婿回去,明姝心里百感交集,父亲说的句句推心置腹,往后真的离开汴梁,必定少不了艰难,他把话说在前头,也是让小辈们明白自己选了条什么路。 刚掀开帘子,前脚迈出门槛,身后就传来曲夫人不满的声音,她原以为丈夫会帮着自己,绞尽脑汁挽留,谁知竟“倒戈”了。 “他们有自己的路,我们迟早要撒手的。”曲院事平静的声音消失在帘幕后,晏子钦和明姝对视一眼,他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到马车前才道: “以后要委屈你了,我不敢说让你不吃一点苦,只是苦有十分,七分我来担着,剩下的三分,叫你和着蜜吞下。” 明姝心想:“苦都苦了,还什么蜜啊糖啊的,何况我也不是那种夫为妻纲、亦步亦趋的小媳妇,愿意嫁你、跟你离京也是有私心的,你现在这么说,倒像是我为了成全你,做了好大牺牲,当之有愧,当之有愧。” 新科状元、榜眼纷纷自请外调的消息自然拦不住,偶有好事者和许杭报信,他面色不豫地回到家中,却见外甥亲自捧觴,外甥新妇亲手调羹做菜,酒过三巡,教训几句,出出气也就好了,反正做什么官不是做,曲家人还真能眼看着唯一的女婿走入歧途?既然人家不多话,必然有其道理,还轮不到他一个官场外的人瞎操心。 曲明姝有一道菜尤其令人满意,说来惭愧,这还是明姝在现代跟着外婆学做的苏帮菜“松鼠桂鱼”,对于烹饪水平在西红柿炒鸡蛋附近波动的明姝来说,松鼠桂鱼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大菜,眼下没有调味用的番茄酱便改用糖醋,把嗜甜如命的晏子钦勾的食指大动,桂鱼片改十字花刀,许杭尤其称赞她的刀工,明姝可没敢说这么快准狠的技术都是在死人身上练出来的。 不日,晏子钦的官书就颁布下来,擢升舒州通判,所谓通判,大概类似于现代的市~委~书~记,虽然在州府长官手下掌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却对州府长官有监察的责任,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辖区内一切官员的政绩得失,总而言之,就是朝廷派到地方的亲信耳目。 曲夫人知道后,心中愤愤,念叨着:“韩琦得了扬州通判,好歹是淮左名都,从前唐一直兴盛到现在,为何偏偏让晏郎君通判舒州,那是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界,又不大富饶,向人打听后才知近年时旱时涝,没得叫人受苦。” 这位少年天子把舒州地界交托给晏子钦显然也是对他寄予厚望,晏子钦自知肩上任重,便早早做准备,起草了多部治民良策,向当朝几位名臣请教,其中自然少不了岳丈,曲院事看后一笑,直接指出他的还田、治水二策颇有灼见,只是到了任地,首先要打通当地士绅的关节,否则被他们处处掣肘,便是孔夫子再世也不能推行大道,早听闻舒州有一户于家,唐时在关中为节度大臣,五代后南下避难,遂成了舒州的一方豪强,当地三年来雨水无节,他家竟存下万石陈粮,势力之盛可见一斑。 晏子钦回家后便细细思索此事,不自知地将明姝替他准备的蜜饯儿吃下大半,惹得她取笑:“你可放开了吃吧,这是福顺楼的点心,出了京城就没处买了。” 她说完,又埋头整理起行李单子,出发在即,料理一路上水旱行程、坐卧起居的任务也迫在眉睫,曲夫人把一个精干的老嬷嬷陈氏派给明姝,怕她自己当家立户后手足无措。明姝本来想求秋岚,可曲夫人知道这丫头纵然有才,心气儿未免太高,不似朴实护主的春岫,不敢让她跟着明姝,怕女儿吃亏。 到了七月中旬,运河水涨,也到了出发就职的日子了,曲氏夫妇和许舅舅把小两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门子,曲夫人恋恋不舍,还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拦下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眉看开些。”曲院事道。 “是啊,亲家母,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儿仁孝,自会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来。”许杭应和着。 兰舟催发,晏子钦家小、扈从不多,统共男女船只各二,此时南下顺风顺水,长棹一荡,已是离岸数里,明姝扒着湘帘忍泪一望,来时的码头已成了江天一线外的一点黑影,更不见父母踪迹。 第八章 路上一帆风顺,隔天便到了应天府,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补给,等候时,晏子钦一行人来到船埠附近专供官员食宿的驿站休息。 饭讫,一个四十余岁的老仆道:“官人的族叔刚调任南京留守、知应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会。” 这人名叫许安,是许杭派来跟着晏子钦的,老实稳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调离京师的晏殊。 晏子钦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见叔父,少不得带去贽币。”说着拍拍手,陈嬷嬷立刻取来一只长匣子,里面是后蜀黄筌的《雪竹文禽图》,黄氏画风算是北宋院体的鼻祖,将此等礼物送给以风雅闻名的晏殊,再合适不过,又扯了些尺头,拿了些银锭。 “去后只说是你准备的,别提我,叔父和我父亲有嫌隙,若提到一个‘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明姝又嘱咐道,这些礼品和这番话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给她的。 晏子钦更觉得娶了一位贤妻,长揖拜谢,却只拿走了那卷画,把尺头和银锭都留在家里,以防行贿之嫌,明姝心里偷笑:“亲属之间还要撇得那么干净,多累!” 换上新制的青绿圆领官服,系上素银鞓带,头戴漆的发亮的展脚幞头,一个风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现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时,明姝甩着小手绢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饭或是秉烛夜谈,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别回来,免得夜里还要和他同床共枕,闹心。 骑上雇来的头口,央驿站的门子带路,兜兜转转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尘的乌纱罩衣,看门的一见是个官身,点头哈腰地请进去,一路陪着笑脸到了客堂。 晏子钦递过画匣,说是族侄晏子钦求见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内亲,胁肩谄笑着接过礼物,正赶上另一个前来拜见的人进门,却是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显出他此时的失意落寞。 见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来,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们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钦见他身量虽不高,眉眼亦不轩昂,可是双目灼灼,神态刚毅,不同流俗,劝道:“兄台何苦为了一个刁奴动怒,莫耽误正事。” 经他一劝,素服男子这才对着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应晏殊晏官人之约前来拜见。” 下人没好气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讨好一番晏子钦。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钦和范仲淹时,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换了年庚、出身,原来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现任兴化县令,因母丧返回应天丁忧,晏殊赏识他的才华,想把应天府学的教习一职托付给他,特地邀约一见。 二人并肩坐下,不一会儿,刚刚进去的下人极不情愿地出来了,挑开帘子请范仲淹入正堂。许安有些意外,和晏子钦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门来,手中却抱着晏子钦刚刚送进去的画匣。 一见画匣,晏子钦就明白了,晏殊不愿见自己。范仲淹把画交给他,面上也有些尴尬,只道:“尊叔……对此图轴爱不释手……摩挲了许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尽于此,别的话就不方便说了,谁知正堂方向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是晏殊横抱着琵琶唱着刚填的新词——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谗口起椒兰。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宾阁是何人。 不消说,这首小令感叹自己遭谗言戕害,更是讽刺晏子钦娶了枢密使的女儿是攀附权贵,自己不屑与之为伍,末了,一摔拨片,又隔着帘子补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党,就去巴结你们的皇太后,休要和我这个乡下野人攀亲,不敢当!” 这下晏子钦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门口攀谈了一番,互相钦佩,许诺以后书信来往,因范仲淹还在居丧期内,不便以酒食相待,于是拱手告别,晏子钦带着画卷回到驿站,进门时正撞见明姝在和春岫盘坐在榻上簸钱,明姝一边翻飞着一双素手接金币,一边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放下金币,却见画卷还在许安手里,很明显,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瘪了。 “娶了我,和你的长辈闹得不和,后不后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怅然若失,明姝拉着他的衣袖调笑。 见晏子钦脸上一红,像个欲熟的苹果,明姝凑得更近,戳着他的脸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还真有些认真,可晏子钦却抢着打断她,皱着浓眉正色道:“这话也是随便说的?我岂是那种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终生不能撒开手的!” “什么?这个幼~齿小男生还想着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连和他‘共度一宵’的*都没有呢!”明姝想着,一阵激灵,连忙放开他,抱着膝盖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么抛弃妻子,你有‘子’吗?” 晏子钦摸摸脑袋,疑惑道:“对啊,你说……孩子是怎么来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怎么又把话题往危险领域扯? “……”她不置一词,想装傻混过去。 晏子钦又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赶紧顺坡下驴,“对对对,夫君果然聪明,不愧是状元,医书上说‘阴阳交感,诞育万物”嘛,夫妻之间阴阳感应久了,孩子就出现了。” 晏子钦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顿时一阵冷汗,这小傻子不会以为自己凭空怀孕了吧! “我们年纪太轻,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有孩子啊?”晏子钦陷入了沉思。 “对啊……”明姝托着腮蹭过去,“所以我们不能总腻在一起,不好的。” “不好吗?”晏子钦轻声道。 “外人看了要笑话的。”明姝的话让他一阵脸红,他赶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背着手离开了。 “我……我去和驿站里其他人聊聊。”消失在门外前,晏子钦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这家伙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可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当晚,晏子钦另找了一间卧房住下,许安领着几个小厮在地上打铺坐更,都面面相觑,不知官人为何不去娘子那儿,可毕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不便多问,囫囵睡了,明日还要舟车劳碌。 晏子钦却辗转难眠了,总觉得孩子不是简单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么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诲——不耻下问,可拿这种事问别人,隐隐觉得不好意思,问娘子,娘子又说不清楚,也难怪,都是一样年纪,谁能比谁懂得多。要不然回临川接母亲时向她请教,可那场景怎么想怎么别扭——“娘,怎么生孩子?”一向严肃的母亲还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罚他抄书啊!唉,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顶着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欢天喜地地检点采购好的补给,数量之多足足把船压下去一大截。 “带这许多作甚?”晏子钦不解。 “多带些,路上就能少停靠,早点到达舒州,国不可一日无君,舒州不可一日无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着明姝不用思考怎么避开他。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钦拱手道,面无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闪闪——看,我娘子多贤惠! 官船飘飘荡荡了半个多月终于驶入长江,时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气越是闷热,江面上更是潮湿,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纱衫里穿了一件竹衣,凉凉的细竹管把皮肤和衣料隔开,免得触体生热。 晏子钦那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小厮仆人们打起赤膊,许安劝晏子钦也穿得清凉些,可他偏偏裹着一件高领白苎直裰,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翻书,淡淡道:“君子慎独,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许安心领神会,出了船舱,叫小厮们穿好上衣,小厮们一脸莫名其妙。 许安道:“咱们官人自律甚严,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再说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们脱得精赤条条,叫她们看见了如何说得清?”小厮们一听有理,连忙穿戴整齐。 可天气委实太热了,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宁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点熬不住,当时正好经过铜陵县境,陈嬷嬷便牵头命人靠岸,多少在县城将息一夜,反正离舒州不过二百里路程,两天就到。 也不知铜陵县令杜兴是怎么知道晏子钦泊船在此的,竟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二人在江头互道了温寒,彼时月明星稀,江滩上一片芦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飞雪,二人都有意兴,杜兴提议不如将晏子钦的家眷一同接到县衙里,好过住在驿站。 到了县衙后堂,晏子钦先把明姝送到厢房里,嘱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厅里和杜兴继续闲话。阳羡茶才吃了两盅,心字香才烧了一半,忽然有擂鼓声响起。 鼓声咚咚,分明是县衙大门前立着的“鸣冤鼓”,深夜击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来到前堂,只见衙役带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狼狈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边还有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横流地说。 “冤从何来?”杜兴道。 “草民尹大成,有个豪门公子夜猎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过去阻拦,两边吵了起来,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边痛诉,一边拉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遗容。 发青的脸上没有一处好皮肤,早已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头皮多处挫伤,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烂,破损处能看到淤血的皮肤,可谓十分凄惨。 杜兴大怒,“谁敢在我铜陵县内胡作非为,你且说是谁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头,“草民不敢说。” 杜兴以为他怕官官相护,指着晏子钦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说无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闷声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 第九章 彼时,明姝正坐在厢房里,对着灯写字帖,晏子钦回来后要检查的,她最近没什么长进,“晏老师”意见很大,可能会打手板。写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时,忽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明姝的脸。 “好美啊……”她的自恋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还碗筷了,否则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喷天花板。 把毛笔一扔,换了描眉的细笔,蘸着螺子黛浅浅描画,扑上一层轻云似的柔白妆粉,又涂了些润泽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晕开眉梢眼角,好一个清雅婉约的檀晕妆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时,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门进来,轻声嘀咕着:“大半夜的还有人鸣冤。”正关着门呢,扭头看见小娘子的脸。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肿了?谁打的?” “没事。”明姝扶额捂脸。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没事!”春岫小步跑过来查看,“奴婢给您冰敷一下吧。” 说着,也不待明姝解释,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开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粗头简服的妇人,正是杜兴的嫡妻,她高擎着手,似乎想叩门。 见门开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刚要敲门,门竟开了。没别的事,只是劝晏夫人早点安歇,断案子是前面男人们的事,咱们不必悬心。”她边说边往里走,最后看见明姝乌青青的眼皮,吓得捣住了嘴。 没想到这晏状元年纪轻轻,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打女人的主儿啊! 明姝赶紧沾湿了帕子,往脸上一抹,那片乌青瞬间化开,晕成一张大花脸,不过误会也就此解开。 “这是我上妆时不小心涂重了,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笑,对着镜子细细卸妆,杜夫人来了,也不好匆匆散了,两人聊起天来。 见她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杜夫人顿时放下心防,把许多家长里短的苦水倒出来,什么杜兴俸禄太少又要养兄弟养堂兄弟养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亲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国朝官员的俸禄丰厚却也禁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揩油水啦,最后连连嘱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纪轻时拴住了,立好了规矩,以后麻烦事才多呢,别一时心软,自己受气!” 明姝听得一头冷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频道吧,呃,小规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惨惨、滔滔不绝时,院里传来杜兴的一声暴喝,杜夫人还以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扬“家丑”,浑身一抖,本能地贴在明姝身边寻求庇护,可杜兴又喊道:“你这孽障小子!给我过来!” 明姝扶着杜夫人倚在门口往院中看,见杜兴正揪着一个华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白净净,意气风发的眉毛此时正深深紧皱,满脸的不服气,通身的秃袖戎装和腕上架猎鹰的臂鞲显示他刚刚游猎归来。 少年正是杜兴的弟弟,被指认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凶手,杜和。 “不知礼义廉耻的孽障!说,你为何纵马踩死尹家之人,仗着你哥哥是县令你就敢在铜陵无法无天了吗!”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烦,却不还手,这个精壮的少年若是真想对哥哥动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兴就会跌倒在地,毫无还手之机。 杜和大声道:“我说过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从来没踩过人!”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平日就不学好,终于惹下这等祸事!”杜兴拉着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当堂对质!” 杜和也急了,道:“说了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不信你去问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确在田埂上见着一个农夫,可他只是远远站着,并未阻挠,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马下的样子,谁知他是不是贪图钱财栽赃我。” 说着,他挣脱杜兴的手,整整衣领,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不管杜兴在身后大骂“孽障,还想串通你那帮狐朋狗友开脱自己!”突然,两边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时,昔日的杜二少爷被团团围住,拼杀了一会儿,终于两拳难敌四脚,被架起来带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晏子钦,晏子钦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来,对杜兴道:“死者在哪,让我看看。” 只一句话,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现代,又是那个穿行在命案第一线和死者对话的法医,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无声的指证由她来揭开,把隐藏的最直接的证据公之于众。 在场的人包括晏子钦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明姝已经跟着杜和绕进公堂,尹大成还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鲁的遗体被移至一张供桌上,一个头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银亮的小刀,似乎正要开刀验尸。 “尸格填了吗?”明姝问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许人也,见是从后宅出来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递过尸格,明姝扫了一眼,上面记录了尹小鲁从头到脚的体征样貌,诸如发长多少,胸腹伤痕,肩颈痕迹,耳鼻特征,共数十条,不可谓不详细,只是没什么有效信息,比如虽记录了多处钝器伤,却未指明哪处才是致命伤。 从古至今,找出致命伤才是尸检对凶案最有效的帮助,南宋宋慈的法医学大成之作《洗冤集录》里就曾说过:“凡伤处多的,只指定一处伤痕为要害致命伤……如果死人身上有两处伤痕,都可以致命,而这两处伤痕如果是由一个人下手打的,那倒还无妨;如果是两个人打的,就要出现一个人偿命,一个人不偿命的情况了。所以必须在两处伤痕内,斟酌出一个最重的作为致命伤。” “你可找出致命的伤痕了吗?”明姝问到。 仵作道:“还不曾,不过依小人过往经验,踩踏致死多是因为胸口受挤压或是头部受重击,所以想脱去衣物检查。”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女人可以离开了,我们要脱衣服了。 谁知明姝戴上摆在一旁的手套,精细地揭开衣料,尹小鲁的胸部的确有很多马蹄形淤血,只是痕迹过于浅淡,而且淤血点断断续续成散点状,如果真是被马践踏,痕迹应该更明显,除非……这不是生前伤。 那仵作不知什么生前伤,指着心口的一处马蹄形伤痕道:“此处足以致命。” 明姝摇摇头,道:“这些痕迹明显是死后造成的,人都死了,怎么致命?” 顾名思义,生前伤就是死者生前所受到的暴力伤害,损伤局部可出现一定的组织反映。与之相反的是死后伤,由于受伤时死者的生命体征已消失,伤处无生活反映,例如,出血量少、无血液浸润、伤口无愈合、凝固迹象。但是,若在死亡后短时间内受伤,尚可产生一定的生活反应,只是程度较轻。 再观察尹小鲁的伤痕,皮下出血呈暗紫红色,出血量少,切开皮肤观察,表浅血管只有少量渗血,很明显,这些马蹄痕迹可归为死后一小时左右造成的。 也就是说,杜二少爷的马踩伤尹小鲁时,他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那么只能推断,前来报案的尹大成说谎了。 明姝狐疑地看了尹大成一眼,发现他也心虚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公堂上的女人。赶过来的杜兴见明姝有意避开尹大成,便差衙役送他下堂,明姝这才把自己方才验尸的结果说与众人听。 “那么,致命伤又在哪里呢?”听罢,杜兴追问道,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弟是清白的。 “还需检验,不过仵作说的一点很有道理——致命伤多出现在胸腹和头颅。”明姝说着,用带着雪白手套的手转动死者的头,果然也有死后伤的迹象,却找不出生前的致命伤。 “别急,凡是找不到伤痕,可以剃去头发,看看是不是隐藏在头顶。”虽然远隔千年,导师说过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明姝借了一把剃刀,削去尹小鲁额前的头发,果然,一块片状皮下瘀血赫然出现在死者右额角,出血点量多、范围广,切开后皮下涌出大量鲜血,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生前伤痕迹,力道、位置足以致命。 “伤处在右额角……”杜兴若有所思地比着动作,“那么凶手多半是个左撇子,左撇子才会习惯性地袭击对面人的右前侧。” 一个衙役躬身道:“报告大人,卑职小时候和尹大成家住得很近,他就是个左撇子!” 只是光凭这些还不能妄断尹大成就是杀害弟弟、诬告杜和的罪魁祸首,杜兴道:“方才不是让人去找尹大成和尹小鲁的亲属了吗?到了没?” 衙役道:“早就到了,被晏大人唤去问话了。” 话音才毕,晏子钦拿着一纸卷宗前来,上面是尹家兄弟两个浑家的口供。尹大成的妻子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尹小鲁的妻子一直哭哭啼啼,说是兄弟二人一直因田产划分产生纠葛,今天傍晚回家时就在争执不休,饭后,二人又吵了起来,怕打扰孩睡觉所以出门解决,酉时三刻前后尹大成回来了一趟,不久又出去了,可尹小鲁一直音信全无,他妻子早有预感,今晚多半是出事了。 晏子钦把所有线索制成一张图表,又把曲明姝验尸所得的证据添上: (图见作者有话说) 派去尹家搜查的衙役从井中打捞起一柄镰刀,刀背形状和尹小鲁头上的伤痕吻合,由此,案情也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尹大成和尹小鲁,兄弟两家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直因田地相争,今晚,饭后(约在酉时,晚五点),两人又争吵起来,出门交涉的路上,经过田地时,尹大成暴怒,用左手抄起时常别在腰后的农具——镰刀,打击尹小鲁的头部右侧,致其死亡(约在酉时二刻,晚六点),慌张之下,尹大成把尸体藏匿在田垄间的杂草下,逃回家,把凶器投入井中,和妻子商量后决定返回杀人地点另行掩埋(约在酉时三刻,晚六点半),正好遇上夜猎的杜和,尹大成蹲下躲藏,杜和离开后(约在戌时,晚七点),尹大成发现尹小鲁的遗体被马蹄践踏,遂起了嫁祸之心,因为杜和是铜陵县人尽皆知的纨绔浪子,斗鸡走马,顽劣不堪,而他的兄长杜兴又素来公正,尹大成才敢铤而走险,赌的话尚有一线生机,不赌的话迟早会因凶案败露而被处决。 衙役在尹大成面前宣读了结果,他本是个农夫,一向不声不响,没什么花花心肠,犯案也不过是激情杀人,当时就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哭喊着认罪,此时,天色初明,鸡鸣之声从远处传来,一场凶案一夜之间就告破了。 “要不是尸体会说话,这起‘二代杀人案’就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了。”明姝悄悄回到厢房,用醋和烈酒洗净了手,活动着有些僵直的脖子,如是想道。 这也算是深藏身与名了吧,刚刚见到尸体太激动,又进入了前世的工作状态,似乎有点太招摇了…… 她想着,门就被推开了,晏子钦袖着手走进来,抿了抿嘴,轻声道:“娘子,你怎么还会仵作的行当?” 第十章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中原人好生恶死,所以像收敛骸骨、办白事以及验尸这种和死人沾边的行当自古以来都让人避而远之,尧舜时代便有贱民或奴隶专门负责检查尸体的记载,这些人的后代也是贱民,不能走入仕途,故而沦落为被人奚落歧视的阶层。到了唐宋之际,检验尸体的人员被官府收编,称为“仵作”或“行人”,其中专门检查女子遗体的又叫“坐婆”,因为有了吏员身份,地位有所提升,可毕竟要接触死人,堂堂从一品大员枢密使的千金,怎么会和仵作扯上关系? 擦把脸,漱漱口,一边困兮兮地往床上爬,一边迷迷糊糊道:“我爹爹不是在刑部左曹负责过死刑案复核嘛,他对这些特别有研究,我耳濡目染,略通皮毛而已。”说着倒在床上佯装呼呼大睡,心里想着:“对不起了老爹,撒了个关于你的小谎,您那时只是左厅郎中,管管文书而已。” 晏子钦见她睡了,自己也有些困意,倒在她身边和衣而卧,先是脸朝外,背对着明姝,觉得没下床帐子,清晨的光有些刺眼,转身仰卧,又觉得头上的发髻硌人,只好调转身子对着明姝,可看着自己的小娘子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姝本来是装睡,可折腾了一宿,慢慢也就真睡着了,梦里梦见第一次参与刑事案件的验尸工作,导师带着她排除紧张情绪,说了一句她一生都记得的话——“不要觉得咱们这行不尊重死者,用解剖刀还他一个公道,比世人的烧纸、哭丧、三跪九叩都要来的尊重。”就算是在梦里,想到这些还是心潮澎湃,睫毛轻轻颤动,熹微晨光之下,在圆圆的白皙脸庞上投下楚楚动人的阴影。 “她是在做梦吗?”晏子钦定定地看着明姝,无声道,配着她甜甜的睡颜,大概是个好梦吧。他突然想摸摸她柔嫩的脸颊,手不受控制地伸过去……好软,心里也随之悸动起来,咚咚的就要跳出胸膛。 明姝正在梦里给尸体做组织片切,忽然有什么划过她的脸,好像是尸体的手,一场充满实践精神的梦顿时变成噩梦,吓得她难过地摆头躲开,惊得晏子钦一下子缩回手去。 “我……我怎么这么唐突?”他忽然又想起新婚第二天一早不小心碰到她胸口的事,眯起眼偷偷地往下瞧,从粉嘟嘟的嘴唇看到修长洁白的脖颈,再是脖颈下微微扯开的雪白单衣,衣襟处露出一线倩粉的抹胸,上面绣着满池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突然,孔夫子从冥冥之中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脑子一震,晏子钦怂怂地收回视线,“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平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乱成麻,索性起来看书吧,悄声下床,从书桌上拿起几本书,看见压在书下的明姝写过的字帖,晏子钦翻开看看,微微一笑,想道:“嗯,这小丫头还真用功了,勾折提笔之势练得不错。”看到最后“如松之盛”四字时皱起眉来,只因“盛”字只写了一半,不知她中途又开了什么小差。 他对着从窗棂间洒落的天光闲翻了两章书,明姝才悠悠醒转,揉了揉因熬夜而疼痛的头,用带着起床气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晏子钦强压着揉揉她毛茸茸碎发的念头,淡淡道:“睡不着。” 明姝跳下床,伸了个懒腰,少女纤细婀娜的腰肢显露无遗,晏子钦埋在书本里的头压得更低了。 “我做了个噩梦,”明姝半眯着朦胧的眼,倦倦道,“尸体在摸我的脸。” “……”晏子钦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为了掩饰,故意装出比平时更淡漠的样子,“你要是不睡了就起来洗漱,把写了一半的字帖描完。之前你提前回房了,杜大人和我说要好好设宴感谢你。” “谢我什么?”明姝的瞌睡虫还没走远呢,整个人晕晕的。 “你帮他弟弟洗清冤屈,他不该谢你?”晏子钦道。 “这回你不怕有行贿受贿之嫌了?”明姝笑道。 晏子钦瞥了她一眼,把一沓字帖扔到她怀里,又将视线移回书册上。 “他这人怎么了?装什么冷酷狂霸!我还邪魅狂狷呢!”明姝心里有点不高兴。 因昨晚审案,通府不曾睡去,杜兴特意将宴席时间定在傍晚,好让晏子钦和其妻房好生歇息,却不知这小两口还未等日上三竿就起来了,一个写字,一个读书,倒真有些书香人家的意味,只是明姝心里早就长草了,才写了七行就拿起笔杆在晏子钦眼前晃来晃去。 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晏子钦冷冷瞪了她一眼,明姝趁机道:“看了一路的水花儿,今天好不容易在城里,出去逛逛嘛。” 晏子钦岿然不动。 “昨天听杜夫人说铜陵的酥糖、苎麻、茶团都很好,咱们可以买一点带上嘛。”明姝摇着他的手臂。 晏子钦挑眉,厉声道:“朝廷命官出行怎能四处闲游,成何体统!” “爱去不去!”明姝撂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夺门而出。从早上起来就是一张扑克脸,惹得明姝也蕴着一团火气,“要不是现在的民风不容许大户人家的女眷独自上街抛头露面,老娘早就自己去了,哪还用看你的冷脸!”明姝赌气地想。 来到院子里,几只麻雀儿围着葡萄架叽叽喳喳地吵嘴,明姝甩袖把它们轰走了,气呼呼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得老远。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从葡萄架上倒挂下来,紧接着,那人腾空一跳落在明姝身侧,“嘿嘿,是谁惹我的恩娘生气啦?” 明姝扭头一看,原来是杜二少爷杜和,此时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蓝夏布衫子,显得疏朗洒脱,可仔细品品,还是一副无赖样儿。 “干什么叫我‘恩娘’?”明姝不悦道。 “你帮我脱罪,对我有恩,男的是恩公,女的自然是恩娘咯。”杜和把手枕在耳后,斜睨了她一眼,“怎么,和你的小豆丁丈夫吵架了?” “你才小豆丁呢!”明姝暴跳如雷,小豆丁也是你叫的吗,只有老娘才能吐槽他! “得,得,得!”杜和连连摆手示弱,“我也不说废话,只是想孝敬孝敬恩娘。”说着,拍拍手,一个一看就鬼灵精怪的小厮引着一个簪花穿彩的货郎从角门进来,扁担挑子一撂,上面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让明姝花了眼。什么蛐蛐笼、象生花、春幡簪、灯笼球、耳挖子、银剪子、竹团扇、线粽子、珠荷包、铃鼙鼓,都是女人的首饰和玩具,用的都是成色还可以的真珠宝,一件件都小巧精致,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不都喜欢买东西吗,想要什么自己挑,小爷付账。” 明姝本来已经被吸了魂儿去,可听他这么说,心里膈应,像是纨绔少爷要泡良家妇女一样,想来是他耍惯了,竟调戏到她头上。 不行,不能让他得了好果子! “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明姝好整以暇道。 “哎哟,好嘞!一共三百两的货,算二少爷二百五十两吧,只收现银子!”货郎好像吃到了天降的馅饼,喜不自胜地忙活起来。 二百五十两可够他小半辈子的花头啦! “你……你!”杜和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是赖账的人吗?”杜和死要面子活受罪。 “一会儿包好了交给我的养娘。”明姝一边说,一边哼着小曲儿去找杜夫人聊天,心想着:“叫你油腔滑调,也让你大出血一回!” 还是那句话——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杜夫人似乎对这个摸过死人的晏夫人有些忌惮,却终究忍不住洪水般的倾诉欲,和她叨叨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明姝才回房整装,准备赴宴,却见晏子钦还坐在房里读书,还是早晨的那张桌子,那个位置,甚至连动作都没怎么变,只是身边堆满了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严肃的人和童趣的背景交相呼应,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晏子钦语气冷冷的。 看他依然板着脸,明姝也坐在交椅上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杜二少爷送的。” “你呀你!”晏子钦指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我又贪污受贿,给你拖后腿了?”明姝赌气道。 “算了,更衣去吧。”晏子钦道。 看着明姝走进耳房,目睹了郎君和娘子拌嘴的春岫战战兢兢地跟进去服侍,晏子钦撑着额角,心想这就是他今早偷看、偷摸人家的报应吧,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却闹了起来,看来以后要规矩点,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可是他还不知道,明明是他自己故意摆出的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把人家推远了嘛。 怎么挽回?陪个笑脸卖个萌,可是让晏大人故意卖笑,啊不,卖萌,那画面……肯定是不可想象的酸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杜兴的宴席上,咱们晏大人“惧内”的名声可算是在同僚眼前坐实了。 第十一章 铜陵县衙的花厅里,被强行拉到席上的杜和一直黑着脸,也是,被生生敲了一笔竹杠后谁还能笑的出来?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晏子钦,陪杜兴说话时还有些表情,一看见明姝,脸就沉下来,给她夹个虾仁,这只虾仁就一直摆在碟子边上,明姝动都不动,再给她夹块鸡肉,勾了芡的肉丁特别滑,不小心掉在桌上,还弹了一下,咕噜噜滚到一边和虾仁作伴。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的兄长连忙瞪过去,拉着他一起捧杯,对晏子钦和曲明姝道:“舍弟……顽劣成性,这才引来此等无妄之灾,多亏了元甫兄和晏夫人襄助,大恩不言谢,只愿结草衔环以报之!来,和儿,快为恩人敬酒。”他本想说舍弟年少轻狂,可看眼前这位晏大人,比自己弟弟还小就已经是堂堂命官,品级在自己之上,他还有什么脸说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年少”。杜夫人也劝杜和敬酒,她虽不喜欢这个小叔,可兄弟之间终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帮杜和就是帮杜兴,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懂。 杜和极不情愿地敬了一杯酒,要不是考虑到场合,他真想掀桌子走人。 明姝心想要不要把这个轻薄儿给自己送礼献媚的事情抖落出去呢?想想还是算了,晏子钦和杜兴邻县为官,真闹僵了也不好,但愿这个杜和以后长点心,别再搞七捻三的,让兄嫂担心。 酒过三巡,晏子钦在明姝的监视下没好意思贪杯,杜兴碍着明姝的“雌威”也不敢劝酒,自己却已有醉意,二人聊的话题渐渐广了起来,杜兴一直抱怨这地方的官不好做,此处山水险恶,农户少,商人多,商人多精啊,逃税逃徭役,雇佣武夫私斗抢资源,拉帮结伙对抗官府,又拍着晏子钦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你的舒州不比我的铜陵好多少,舒州的于家你肯定听说过吧,附近州县的官员见了于家人哪个不客气三分,最近又有个族亲在汴梁做了京兆尹,于孝直的脸上更是贴金了!” 晏子钦想起岳父曾提醒他注意于家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杜兴把这个叫“于孝直”的单拿出来讲,一定有些内情,因而问道:“敢问,于孝直乃何许人?” “于卿,字孝直,舒州于氏的家主,他的直系先祖可是唐时杀人不眨人的陇右将军,而他这个人嘛,我倒是见过两回,三十来岁,论风度品貌倒是萧萧肃肃,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可论起行事作风嘛,只一个字——卑鄙下流,不择手段!” 这不是八个字吗?看来杜大人是真喝醉了。 杜兴的舌头都喝大了,还在说:“元甫,京城里那件大案子……就是死在井里的舒州举子王谔,他就和于家……”他还想说下去,却被杜夫人慌张地打断道:“别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吃菜。” 这打断的也太故意得太明显了吧。明姝暗想:“看来这个舒州于氏在本地还真是个伏地魔一样的存在,不可说,不可说啊,往后不愁没事做,光一个于家就够麻烦了。” 杜夫人和杜兴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能抱怨,一个能扯,等杜兴扯累了,谯楼上已敲过二鼓,杜夫人连忙吩咐下人撤席,扶着醉醺醺的男人各自散了。 铜陵佳酿别的没有,就是后劲大,晏子钦喝了三杯,初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已经迈不动腿了,原本是许安搀着他,他却扭来扭去不肯走,嘴里嘟囔着什么,凑近一听却是“我不要你,我要娘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明姝身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就算明姝对他再有意见,也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尤其是一个撒娇没够的醉鬼,抬起胳膊架住他,谁知晏子钦腿也不沉了,眼也不花了,牵着明姝滴溜溜跑回房里,也不知是谁搀谁。 “呵,小样儿,装醉啊。”明姝冷笑着,想着回房后就用这只阅尸无数的黄金右手收拾他,给他“活动活动”筋骨,可他甫一进门就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好像又醉昏过去。 杜府下人送来一碟橙酿鲜藕片,说是能解酒,明姝要喂晏子钦,他却非要蘸糖才肯吃,明姝拧不过,只好要来一碟黄糖,晏子钦得了甜头,三口两口吃下,也不知酒解了还是没解,又躺倒在床。 “春岫,给你家郎君洗漱脱衣。”明姝可忍不了他这样入睡。 可春岫一捧心口,泪水就漫上眼眶,哽咽道:“奴婢……奴婢绝不会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说完,嘤嘤嘤地逃走了。 “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么龌龊的人!”明姝头皮发硬,想追过去,却被晏子钦拉住衣角,回头一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可以用一句话描述——“娘子,么么哒”。 这家伙……是被附体了吗…… 喝醉前和喝醉后反差这么大,明姝可真是没想到,算了,还是她亲自来吧,帮他洗漱一番,又解开他的外衣,他现在完全是予取予求的状态,就算对他做些不可描述的事,他也不会反抗,但是上苍可鉴,她真没有非分之想,脱他衣服只是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头疼而已。 第二天,晏子钦早早和杜兴话别,又在杜兴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把杜和送给明姝的一大堆小玩意儿如数奉还,随后带着家眷仆从乘船来到舒州,为了低调,晏子钦有意避开迎接的人,把他们劝了回去,自行坐着轿子悄悄来到通判衙门,他们未来的住所就在衙门后。 上一任通判离职后,留守此处的仆役早已把宅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番,此时每间房里只有整洁却略显古旧的家具,别的一概没有,冷冰冰的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没关系,他们带来了十五大箱东西,可说来惭愧,十二箱都是明姝的,剩下三箱晏子钦的东西,还有一箱半是书本字纸。 这厢明姝指挥下人拆箱安置细软,那厢晏子钦铺开朱丝栏信纸,写了几十封书信,其中一封寄给临川的母亲,一封寄给汴梁的舅父,一封寄给扬州的韩琦,还有两封寄到应天,分别给范仲淹和叔父晏殊,其余的也是给亲故旧友的,还帮明姝撰文几页,一笔一划地指导她誊抄一遍,这些是寄给岳父岳母以及她闺中密友袁意真的书信,命人把信捎走,二人在舒州安身立命的消息就此算是昭告四方了。 到了晚间,夫妻二人居住的主屋已安置妥当,晏子钦和明姝躺在凉凉的芙蓉簟上,寂静中,他忽然道:“明姝,谢谢你。” “啊?”突然被叫名字,明姝有点惊讶。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料理不来这些事情。”晏子钦道。 被人夸赞的明姝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小声道:“都是下人们出力,我不过是看着他们罢了。” “还有昨晚……我总不会是酩酊大醉后自己脱了衣服,又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的吧……”晏子钦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春岫干的。”明姝欺负他喝醉了不记事。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她,我只想确定……昨晚是你……” 明姝的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麻麻的小点,酥□□痒的,听他口吻,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一样,“是谁很重要吗?不就是擦擦脸、换换衣服?” 晏子钦轻笑一声,说道:“当然重要啊……” 之后便没了声息,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一直静静地各怀心事,直至睡去。 晏子钦新官上任,第二天自然要去拜见舒州知州孙锡,孙锡之前是开封府负责查案的推官,去年考课天下第一,换句话说,就是政绩考核成绩无人能敌,只是人不免有些孤高自取,没把晏子钦这样的晚辈放在眼里,哪怕是状元都不行。 从知州衙门出来,当地的乡绅豪族自然派人在门外守着,以便款待这位新上任的通判,自古以来,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则和乡绅豪族共治地方,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舒州城最好的酒楼清波楼内,各门各姓的十八位家主已坐在长桌两旁,坐在上首的晏子钦依旧不苟言笑,桌上金杯玉盏、水陆毕陈,可没人动筷,因为有一家的人没来。 舒州于氏的人还没到,十八位家主怎敢妄动?这位晏大人虽然是通判,却终究不过三年任期,期满后便永不再见,正所谓流水的官吏,铁打的于家,想在舒州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能得罪哪方众人心知肚明。 空气都要凝固了,有的人偷偷扇了扇风,怪异的肃静中,一个声音从雅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于家人到!” 第十二章 十八位家主都弹冠整衣,起身迎接于家之人,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让晏子钦也紧张起来,自嘲地想着:“于家好大的架子,殿试面圣时都不像今日这么忐忑。” 先是一对提香炉的金童,再是一对捧瓷盂的玉女,本以为接下来进门的肯定是于卿本人,可来人分明是个十八、九的少年,唇红齿白,眼露精光,一身飘逸的白襕衫,一看就是处处透着算计的人精。 于卿不是三十来岁吗,眼前的少年是他什么人? 席上除了晏子钦,另外十八位家主都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起身对那少年恭敬地拱手,问候道:“于大管事,近来可好?” 少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挥手示意家主们落座,自己则坐在了长桌的尾端,和上首的晏子钦遥遥相对,一首一尾两个少年,这张长长的桌子便是一正一邪的分野,只是晏子钦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隐藏在背后老谋深算的于卿,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条格外惹眼的“走狗”罢了。 “晏通判,久仰久仰,在下于府内侄兼管事,草名亦非,我家老爷身体微恙,在下代为出面。听说您在铜陵羁留一日便破了一起诬告案,好大的官威!您是打算在咱们舒州地界继续一展拳脚?”于亦非的口气并不尊重,反而有点势同水火的意味。 “在铜陵是举手之劳,在舒州则是分内之事,晏某责无旁贷。”晏子钦不卑不亢,却丝毫没留情面。 “好一个责无旁贷,晏通判少年得志,只是还应和你的前辈上司孙知州学学规矩。” “若是公正廉明的规矩,晏某自然要学,若是徇私舞弊的规矩,于管事想必也不会希望有这样一位地方官吧?” “哈哈哈,晏大人果然风趣,那么日后请赐教了。”于亦非甩开折扇,大笑着扬长而去,竟把所有人当成粪土一般,于家区区一介管事都敢摆出此等气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于亦非走后,气氛陷入尴尬,晏子钦本来就不愿出席这种应酬,如今正好有借口离开,骑着新置办的青骢马回到通判衙门,从书格中取出历年累积的卷宗翻看,情况不容乐观,这位孙锡知州虽然考核成绩优异,却有些名不副实,凡是简单的、不牵扯豪族利益的事他都能妥帖处理,只要稍有黑幕,他就视而不见,任凭案卷堆在角落里积灰,如此粉饰太平,怪不得在舒州城内感觉不到兴旺繁荣的气象,表面的和平下涌动着压抑。 七月正是农忙时节,为了不违农时,不废农事,朝廷着令州县官府停止受理有关田宅、婚姻、债务、地租等争讼案件,只能收接凶杀、通奸、殴斗之类与农业生产无碍的诉讼。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大案呢?因此,通判衙门前也是门庭冷落,少有百姓经过。 可今日,晏子钦正在翻卷宗,却听见门外有吵闹声,叫来衙役一问,说是门前有个形迹可疑的青年人,上午就在门前徘徊,直到下午还在,衙役怀疑此人图谋不轨,因此押入大堂以待审问。 晏子钦也觉得奇怪,想亲自看看情形,连忙呼唤负责秉笔书写的刘押司和管领衙役的高都头,一同升堂。 来到堂上,果然有个畏畏缩缩的青年人握着手腕站在中央,看样子绝不像个作奸犯科的人,见了官员,二话不说就跪下,虽不喊冤,可神情举动分明表示自己遭受莫大的冤情。 “你有何事,请说来。”晏子钦道。 “若是田产纠纷、婚姻瓜葛,等到十月初一后再来投状纸。”刘押司一边润笔,一边补充。 青年人不说话,只是从褴褛的衣襟里拿出一张房产的红契,证明舒州城里有七间铺子是他的产业,待晏子钦看过红契后,青年人才道: “学生王让,是县学的生员,家中有祖传的七间商铺,位置偏僻,惨淡经营,每年不过二十余两的盈余,可是今年年初,于家高价收购商铺的房契地契,老实说,那价格的确让人心动,可学生绝不是变卖祖产的不肖子孙,甘守贫贱,于家见买卖不成,唆使豪奴将学生毒打一顿,拆了我栖身的祖屋,又把七间铺子打砸一空,此后鸠占鹊巢,学生在友人家养伤半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伤好后向孙知州呈递状纸却屡遭无视,听闻晏大人偕同夫人在铜陵破获奇案,这才斗胆上诉,请大人见怜!” 这番控诉自然让晏子钦的正义感在胸中燃烧,只是脑中灵光一闪,眼前的王让和王谔同姓,还都是言字旁,莫非有什么渊源?因而问道:“京中举子王谔是你什么人?” 王让神色一黯,道:“今年真是我王家的多事之秋,王谔是学生的堂兄。” 晏子钦又问:“王谔和于家有什么关系?” 王让显得十分为难,吞吞吐吐道:“堂兄……堂兄和于家曾有婚约……” 晏子钦知王让不想说,便不再逼迫,因为他心里也有愧疚,王让的案子他无法接下,因为知州不受理的案子叫“白状”,通判私自受理白状违反大宋刑统,轻则贬官,重则褫夺衣冠功名,他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变故。 顾念王让没有银钱过活,晏子钦特意回后宅向明姝求请十两纹银,帮王让渡过难关,明姝听了也感叹:“积德行善是好事,只是仅此一次,倘若次数多了,被扣上‘大善人’的高帽子,往后就摘不下来了,反被声名所累。”因晏子钦的俸禄还没发放下来,公中存钱不多,便悄悄从自己的嫁妆中出资。 王让得了救济,也不好再滞留,忍着泪走了。晏子钦还是心软,准备去孙知州处据理力争,争取帮王让立案。被引到孙锡房内,房中摆着一架高丽纸屏风,把房间分成内室和外室,内室的两道人影投射在屏风上,一个高冠有须,显然是孙锡,另一个披散长发,额头似乎裹着病中防风寒的首帕,不知是谁。 孙锡听了通报,不耐烦地绕过屏风,坐在交椅上问道:“晏大人有事?” 晏子钦把王让的案子依样陈述,讲到一半,提及于家,孙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拍着扶手厉声呵斥:“胡说八道,我不受理自然有我的缘由,黄口小儿莫要张狂!” 屏风后那个披发男人也轻笑几声,缓缓站起,拱手道:“既然孙大人要教训下属,那么在下告辞了。”说着,被仆从扶着从侧门离开,全程只留给晏子钦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是谁?正疑惑着,送客归来的孙锡咬牙切齿道:“你可知他是谁?他可是于卿,你怎么敢在他面前揭于家的短处!” 这就是于卿!这个一直被人提及的于卿竟和他近在咫尺又擦肩而过,晏子钦难掩惊讶,只是孙锡已经不想留客了。 此时天色将晚,晏子钦悻悻然回到家中。一天之内,他便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做了官有什么用,官上有官,官商勾结,好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解开。 明姝见他趴在桌子上失魂落魄,送来一碟薄荷方糕,他看了一眼,懒得拿,明姝便掰开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拿了一块,又往他嘴边送。 “在知州那边吃了闭门羹,知道官场的艰难了吧!”看他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方糕,明姝幽幽道。 晏子钦有些惊讶,“我什么都没和你说,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就懂了,你可要挺住啊,往后的糟心事还多着呢。你当我爹爹的枢密使是怎么得来的,还不是熬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 晏子钦似乎没听到明姝的话,自言自语道:“孙知州也就罢了,还有个扑朔迷离的于家,我实在想不通,以他们的财力物力,何苦强求王让家那七间不起眼的铺子?还有王谔,王让说他曾和于家定过亲,可你又向我提过,礼部尚书招他为婿,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房正妻?” 明姝见他眉头紧锁,似乎连甜食都安抚不了他的情绪,便提议道:“不如,咱们亲自去看看那七间铺子,看看于家用它们做什么?” “现在天色已晚……”晏子钦道。 “便是天晚了才该去,要是真有秘密,都是在夜里进行的。”明姝击掌道,向门外高声唤人备马。 “我是说,天色已晚,你去不安全。”晏子钦默默拉过她的衣袖,眼带担忧。 第十三章 晏子钦推说天晚,不让她出门,可明姝原本就是刑侦现场的法医,太久不做老本行,难免心痒,铜陵命案把她的工作瘾重新勾了出来,如今放着现成的机会,怎能忍住? 她以为晏子钦小瞧自己,不屑道:“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哪里去不得!”说完方觉得这话耳熟,好像是潘金莲叫板武松时的台词……幸亏现在《水浒传》还没成书,不然晏子钦该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轻咳两声,明姝又道:“还记得铜陵县衙里的事吗,我的见识胆色哪点逊色于你?只怕到时还要我帮你参谋。”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经过铜陵一案,晏子钦早就不把自己的小娘子当作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更像是不可取代的左膀右臂,可见女儿家的才华也不限于女工诗文,也能经纬韬略,不让须眉。 因为是秘密出行,不方便有太多人跟随,都头高睿老实直率,可堪信任,又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三人都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明姝更是穿了晏子钦的短衫,袖子有些长,他们骑着快马赶奔位于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 “这里……还真够冷清的。”明姝紧了紧衣领,喃喃道。 晏子钦不说话,默认明姝的看法。 虽说夏日未尽,可此处的夜晚僻静得叫人脊骨发凉,高耸的城墙下,几间逼仄的铺子如连体婴儿般挨在一起,从左到右依次七间,紧闭的木门里偶尔透出一线灯火的光亮,残破的酒旗斜招,酒旗下是唯一开门的店铺。 这是一家客栈,只有一层。 “走,进去看看?”明姝道。 晏子钦拦住她,“先让高睿进去问问。” 明姝不屑道:“清平盛世,还怕是黑店不成?” 高睿笑道:“夫人……啊不,少爷您久在京城,自然不知天下还有许多法外之地,属下先去询问一番,二位再动身也不迟。”说罢,转身走进了客栈大门。 明姝和晏子钦留在外面,她无聊地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每次都从客栈的墙根下开始,走到另一端转身,每一步的长短都大致相等。 “你在做什么?”明姝不明所以。 晏子钦把手比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轻声道:“帮我记一个数,一百三十一。” 明姝默记下来,却还是不明白,狐疑道:“一百三十一是什么?” 还没等晏子钦回答,高睿就出来了,站在灯火阑珊的门口处笑道:“二位少爷,里面还行,挺干净。”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干净就是安全,可以进入,若说不干净则是要速速离开。 晏子钦和明姝互看一眼,迈进大门,和想象中一样,室内室外都是一样残旧,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快垂到地面了,刚刚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明姝觉得这客栈还挺大,进来一看却也不甚宽敞,里面的陈设还很简陋,最外面是一间提供酒水饭食的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就是被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的客房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扔骰子玩,看样子像是老板,他就在三人进门时冷冷扫了一眼,此后便再不抬头。 “敢问店家,有水吗?”晏子钦问道。 老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水壶,“自己倒。” 明姝拿起水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晏子钦又问:“可有空房。” 老板道:“本店全是空房,进小门自己找,一百钱一晚。” 明姝满头黑线,真不能怪生意不行,哪有这么开店的!她真想回到门外看看,牌匾上写的是不是尚儒客栈,店主是不是当年那个酸腐的吕秀才,可看眼前这位,叫吕大爷都够格了。 一闪神,晏子钦和高睿已经进了小门,明姝跟进去时,晏子钦就在昏暗的走廊里闲步,高睿跟在后面,晏子钦时不时打开客房门查看,高睿就在后面探头探脑,煞有介事地搜查。 十三间客房一字排开,格局全部相同,却都没有窗户,只能靠通往走廊的门通风换气。明姝站累了,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走廊墙根处,托着腮看着晏子钦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声发现了什么,晏子钦只是摇头。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把明姝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老板站在小门前,面色不阴不阳。 晏子钦依旧神闲气定,背着手查看因没有窗户而显得过于漆黑的客房,问道:“这里为什么不设窗户?” 客栈老板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城北人杂,盗贼多,之前的老板惹上过盗窃官司,我年初盘下这间店后就把窗户封死了,爱住住,不住走人。” 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大堂里。 忽然,晏子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放光,压低了声音问明姝:“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不是一百三十一?” 明姝点点头,他又道:“一百三十一……一百一十四……十七步之差!” “什么意思?”高睿也摸不着头脑。 “快走,这里有问题!”晏子钦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绷着,脸色不变地向老板知会了一声,只说不习惯没有窗子的房间,这才打马离开。 回到家中,晏子钦命高睿画下客栈草图。高睿依样画了,“一进门是大堂,大堂右边是厨房,后面是走廊,十三间客房的们都是正对着走廊。”他在图上写写画画,可是字迹却不敢恭维了,就像毛笔漏水了一样。 “你确定是十三间客房?”晏子钦道。 高睿不解,“有目共睹,就是十三间。”明姝也点头应和,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数出来的东西,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 却见晏子钦拿起笔,在第十三间客房旁边加了一个方形,“可不可能还有一个房间,一直存在,我们却看不见它。” 看不见的房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魔法,忽然,明姝想起晏子钦提到的两个数字——一百三十一和一百一十四。 “难道……哈哈哈!”明姝抚掌大笑,晏子钦知道她想通了,也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 这下高睿却糊涂了,挠着头道:“大人,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晏子钦解释道:“我在客栈门外步量了其宽度,一共一百三十一步长,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绘制草图,可进了走廊却总觉得有些短,步量后才发现,只有一百一十四步长,那剩下的十七步去哪里了?这里地处南方,墙壁都是竹木、泥浆版筑而成的,很薄,总不会有十七步的厚度吧。而没有窗户正是最好的伪装,在外面的人就无法发看出客房总共有几间,以及每间的分布均不均匀,那么第十四见看不见的客房就会很安全。” “也就是说,客栈里有一间客房被藏在墙里!”高睿震惊道。 “而且,一定有秘密隐藏在里面,相邻的六间铺子说不定都有玄机,而这恐怕就是于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这七间铺子的原因。”晏子钦道。 已经是半夜了,不便再做行动,晏子钦决定明天一早就派衙役把七间铺子围得水泄不通,拆开墙壁看看究竟藏了什么,可天刚亮,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王让死了,就是昨天来告状的王让,他死在了寄住的朋友家里,据前来报案的人交代,仆人早上送茶时发现王让躺在床上,毫无异状,只是怎么呼唤都不回应,也不动弹,仆人一探,身子还温着,早就没气了。 按了葫芦起了瓢,七间铺子的事还没了结,报案的苦主先死了,晏子钦赶紧赶赴现场,连头发都是明姝在马车上帮他束好的。 现场外已经围了一帮乡民,垫着脚往里看,窃窃私语。 明姝最关心的自然是死者,七拐八拐来到王让的卧房,路上还险些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平时没觉得晏子钦高,真穿上他的衣裳却长出一大截。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静置在床上的尸体,和一般案件中的死者不同,王让的死相可以说很安详,像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老人一般平静,就像是睡着了,怪不得送茶水的仆人起初没怀疑。 “大概是梦中暴毙。”从衙门跟过来的仵作喃喃道,他检查了一遍尸体,却丝毫不见外伤痕迹。 “不可能,世上哪有什么巧的事,白天去告发于家,当晚就暴毙身亡?”晏子钦皱起眉头,这代表他已经出离愤怒了,“给我查,查到原因为止。” “你若信得过,再让我来看看吧。”明姝一边带上雪白的手套,一边道。 第十四章 晏子钦敢带明姝来,就没想拦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明姝自便。仵作在一旁打下手,高睿自觉地拿起纸笔做记录。 “凡是尸体上无明显伤痕的,首先检查是不是毒杀。”明姝一边说着,一边捏开死者的嘴,“检查口腔黏膜是否有腐蚀斑,皮肤是否有发青、发绀的现象,最常见的有毒物质是砷化物,也就是常说的砒~霜,可导致食管黏膜以及胃黏膜充血,肝脏变软、心肌增大,更明显的是——肛~门红肿。” “……”晏子钦无语。 “……”仵作无语。 “……”高睿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弱弱地问,“肛字怎么写……” 很显然,没人理他。 晏子钦突然有些后悔带明姝过来了,扶额道:“你不会……还要看他的那个吧?” 明姝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功夫照顾他的小情绪,例行公事地答道:“暂时不用,他应该不是死于中毒。” “那么就一定是暴毙了。”仵作捻着胡须得意道,看吧,绕来绕去,还是他的说法对。 “也未必。”明姝扯开死者的衣襟,王让平板的胸膛上已出现了暗红色,“嗯,出现尸斑,指压能暂时褪色,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 “那就是天没亮,寅初到卯初(三点到五点),和仆人所称送茶水时死者还有余温相吻合。”晏子钦道。 明姝点点头,忽然一低头,在水纹般混乱的暗红色中一处钱币大的白色~区域十分明显,明姝笃定道:“是他杀。” “哎,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还在自鸣得意的仵作急忙道。 “他胸口正中这处白色~区域叫苍白区,是死亡前受外力挤压,死后来不及回血造成的,一般会出现在尸体下部,比如后腰。”她指挥高睿把尸体翻动,后背上接触床铺的部位果然有很多苍白区。 晏子钦踱步道:“什么东西会在死前挤压死者的胸口呢……恐怕是凶手为了闷死王让,又怕他挣扎,所以用身体的某个部位顶住了他的胸口,比如膝盖或手肘。” 仵作垂头丧气道:“那么,是他杀无疑了?” 高睿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指着仵作道:“老先生就别犯倔了,暴毙的人胸前会被用力挤压吗!” 晏子钦对门外的衙役们道:“快传王让的亲属。” 不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老仆过来了,都不敢看王让的尸体。年轻夫妇中的丈夫姓郑,是王让的朋友,这间宅子是他的产业,王让祖屋被毁后寄住在此已经半年多,老仆便是王让唯一的仆人,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那对年轻夫妇都说昨晚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王让的呼救声,之后简单陈述了一下王让的生平,原来他父母早亡,是被堂兄王谔的寡母王老夫人养大的,一直在县学读书,没什么仇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于家曾经因店铺和王谔的事与他结怨。 “因王谔结怨是怎么回事?”晏子钦激动道,早先见王让语焉不详,就知道王谔和于家也不简单。 “这个……”郑秀才支支吾吾,愧疚地看了床上的王让一眼,“王谔曾经在于家家塾教书,趁着便利,把于卿的妹妹,于家小娘子……给……给……诱骗了……” “说详细些!”晏子钦道,心想,莫非王谔天理难容地做出同床共枕、阴阳感应这种夫妻才能做的事? 郑秀才浑身一抖,“这事于家瞒得极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从王让酒后叫骂里偶尔听得那么两句,不一定详尽。说是王谔和于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后,被人家的哥哥于卿发现了,于卿放出几句狠话,王谔一害怕就逃掉了,于家小娘子知道自己错爱了一个孬种,身上又有了身孕,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悬梁自尽?明姝忽然想起王谔也是先悬梁,之后才被抛尸水井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郑秀才又道:“王谔被于家人追回来时痛哭流涕,说对于家小娘子情深义重,甘愿一生不娶,做官后还要为她争个诰命,过继个孩儿过来孝敬她的牌位,所以于卿大概是原谅了他,谁知还是逃不过,现在他弟弟又……” 一生不娶?为她争诰命?明姝冷笑一声,还不是刚考完省试就高攀上礼部尚书的千金了吗,看来薄幸的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臭毛病,若说是于家人知道王谔撕毁前盟、另求高门,愤恨之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也说得过去,只是手上还没有证据,目前还是推测而已。 那么王让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姝正想着,晏子钦那边已经开始盘问王让的老仆了,却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什么!你说王让常常用来喝水的杯盏丢了?” 老仆道:“不只是杯盏,还有水壶,一夜之间都丢了。老奴今早给少爷斟茶用的都是自己的茶具。” “会不会是凶手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明……曲宁,你能看出来吗?”晏子钦差点把明姝二字叫出来。 如果是迷药之类则必须借助现代医学检验设备,可惜现在是北宋,自然没有这种条件,而睡眠状态和中了迷药的状态十分相似,肌肉放松、呼吸沉稳,所以仅靠肉眼无法辨别,不过可以靠推理得知,杀手都闯进房里了还不知道,不是耳聋就是睡昏了,何况被闷死时都没什么难过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被迷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队从城北七间铺子回来的人马前来禀报,果然在客栈北墙处发现异常,破开一看,里面有一段很短的走廊,连接着一间和其他客房一模一样的房间,在房间内发现一具完全腐烂,只剩白骨的尸体。 晏子钦沉着地道:“看守好客栈老板,等我过去问话。” 衙役却道:“客栈老板今天不在。” “什么!”晏子钦大惊,神色忽然变得焦灼,似乎预料到不祥的事,“快去找客栈老板!”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客栈老板位于城外的一处住所,是一处最简单最寻常的篱笆小院,此时将近晌午,小院里静悄悄的,安静的过于诡异。 窗帘紧闭,昏暗的房间内,客栈老板躺在床板上,和王让一样没了呼吸,只是他的双眼外突,表情狰狞,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死因也是呼吸骤停,他大概是在清醒中死去的,没有中毒。”明姝检查了一遍尸体,说道,“有挣扎痕迹,指甲断裂,带有细小皮肤碎屑,应该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的,死亡时间也是寅初到卯初的一个时辰内。” “恐怕,凶手是他认识的人,你看,桌上有两碗茶,应该是招待熟人留下的,另外以他的性格,不认识的不会过去开门。”晏子钦道,“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以昨天对他的观察,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开店,而更像是……更像是被安插在店中监视别人、保护秘密。”晏子钦道。 明姝道:“也许那间看不见的房间中隐藏的白骨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晏子钦道:“只是也许,我相信,真正的秘密隐藏在于家,在于卿的心里。”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摆迈出门槛,“你和高睿、仵作去客栈检验白骨,多带衙役,我必须去于家走一趟。” “你不带上高都头?”明姝有点担忧。 晏子钦无奈一笑,“若不是单刀赴会,于家焉能敞开大门?”他揉了揉明姝已经有些蓬乱的额前碎发,高睿赶紧咳了两声,除了他知道这个曲宁是夫人,在别人眼里他们可是两个举止亲密的大男人,用大人您的原话——成何体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晏子钦骑马赶往于家,却见于家大管事于亦非早就纠集了一众家丁守在门前,未等晏子钦下马,先趾高气昂地迎候道:“晏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老爷早就恭候多时了,只是我于家也有于家的风骨,不让你身后这些舞枪弄棒的衙役进门,晏大人自便吧。” 晏子钦早就料到这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挥手命衙役守在门外,随着于亦非进了于府大门,沿路花木扶苏、池亭俨然,颇有些繁华气度,不觉庸俗,想起那天见过于卿的背影,深深觉得此人必定不是逞凶的草莽豪商,只是精通文墨风雅的恶人更可怕。 如果让明姝来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到了一间精舍外,可听得一声声清脆的敲击方响[注1]之音,随后则是鹦鹉的呖呖之声,轻唤着“琵琶”二字,在清幽的精舍中徘徊不止,却终无响应。 晏子钦无言,走近房中,房内装饰雅洁,竹榻漆桌,云屏玉枕,像极了女子的闺房,于卿就坐在禅椅上,一身烟霞色的长衫更衬出苍白面色上的三分病容,对着墙上一副肖像长叹,肖像上手持书册的绿裙女子盈盈浅笑,似乎就要走下画来,抚平他眉间的愁容。 “鹦鹉声依旧,琵琶事已非。[注2]”于卿用他孱弱低沉的声音叹道。 “从前,我敲起方响,这只鹦鹉就会叫她的小字,她就会来到我身边,唤我哥哥,柔顺地问我找她做什么。” 晏子钦会意,原来画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小字“琵琶”,如今斯人已逝,自然无人应答鹦鹉的呼唤了。 “琵琶,你说王谔该不该死?你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之人罔顾自己的性命?”于卿问道,神思还沉浸在画中的世界。 晏子钦忍不住了,打断道:“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你也不行。” 于卿从幻想中醒来,狠狠地盯着晏子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注3]!我为她向无义之人索命,有何不可!” “唐有唐律,宋有刑统,不可仅靠古书治国。”晏子钦道。 “呵,好一个仗义执言的状元郎,听说你也有家室,倘若你的妻子死于非命,你想不想复仇。”于卿阴冷地笑着,像一条露出了毒牙、蠢蠢欲动的蛇。 第十五章 他要对明姝做什么?晏子钦身上一寒,想到明姝正和衙役们在一起,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都头高睿保护,应该无事,于是镇定下来,不动声色。 “晏大人不用担心,我不会对尊夫人做什么,纵使你失去了妻子,也比不上我失去妹妹的痛苦,没有人能理解我对她的付出。”于卿道,目光又回到画中女子的身上,遥远迷离。 “我可以理解为,你招认了?”晏子钦问。 “我承认,我承认我杀了王谔,我也承认我杀了王让和客栈老板,前者是复仇,后者是惩罚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疏忽了不该疏忽的事,我还可以告诉你晏大人,我背后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牵扯到你,甚至你岳父都惹不起的人,有时候,不要深究才能活得更长久。” 晏子钦一时语塞,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凶手,在命官面前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以长辈的姿态指点迷津,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于先生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王让那天找我投状,我为了一己私心敷衍了他,想着总有一天还有机会把公道还给他,可是他死了,被你的人杀了,我有愧,若不能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那么舒州还要我这个通判有什么用!律法就在那里,再幽微的毫末也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逃得过我,逃不过公道人心,天理报应。”晏子钦定定道。 “所有的证据都被我的人处理掉了,包括客栈隐蔽房间中的那具白骨,我就坐在你的面前,可你却不能抓我,因为你的‘大宋刑统’保护着我,不要搅进我们的乱局,否则我无法保证不伤害你身边的人,好好做官吧,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于卿说完,有些倦了,撑起额角,清咳几声,守在门外的于亦非已经开门送客了,房间的门是对开的蝴蝶门,却见他先打开右边,再打开左边,自始至终都用包着纱布的右手,不像一般人两手一起推开。 等晏子钦面带疑惑,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后,于亦非对半躺在禅椅上,面色苍白的于卿道:“家主,何必同他废话,直接上书太后娘娘,现在当政的可是她老人家,整治一个晏子钦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卿瞥了他一眼,道:“再惊动太后,只怕我们也不能留在大宋了。” 于亦非道:“怕什么,咱们本来就不是汉人,回到……” 于卿打断了他,“异想天开,这么多年过去,咱们早就同汉人无异了,回去只怕遭受更多白眼,此处已经是我们的故土了。还有,以后不要意气用事,你闯的祸很难收拾。” 于亦非似有不平,告退后急忙跑到门口,此时晏子钦刚跨上马准备离开,心里还在想着方才于卿的话——“不要搅进我们的乱局”。我们?莫非这张势力网中包含的不仅是于家,还有许多背景更惊人的家族? 他陷入沉思,于亦非连叫他三声也没有答应,于亦非素来高傲,此时还憋着郁气,一怒之下,命令家丁把晏子钦团团围住。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得清醒了,因为他身边的衙役寡不敌众,这些土生土长的舒州人更不敢招惹于家,所以下手迟疑,没一会儿就被击退,于亦非站在人群外叉腰指挥道:“好小子,谁把晏子钦拉下马,重重有赏!” 晏子钦的马已经惊了,就要坠马,于家家丁依旧不依不饶,忽然,从墙垣上飞下一个人影,手持一条长棍,斜劈横扫,三下两下就打退了穷追不舍的于家家丁,还给了于亦非结结实实一记闷棍,打在他的左臂上,手臂飞了出去,仔细一看,竟然是木头做的假肢! 于家家丁赶紧捡回假手臂,于亦非狠狠剜了晏子钦一眼,抱着假肢躲回于府了。 衙役们赶紧帮着扶稳了马,晏子钦下马朝那人拱手道:“多谢壮士搭救。” 那人把长棍支在地上,手肘倚靠着棍首,吊儿郎当道:“不用谢啦,小豆……恩公!”差点把小豆丁叫出来。 晏子钦定睛一看,那锦帽华服的壮士正是——“杜和!?” 却说明姝从客栈回到家里,心里担忧晏子钦,不知他在于府怎样了,是不是叫人欺负了,是不是叫人骗了,对着坐在墙角、大马金刀地高睿念念叨叨,就快成祥林嫂了。 “夫人,大人虽然小,可也是大人嘛,请夫人放心!”高睿道。 “可于家的派头比大人还大人!”明姝很烦躁。 “要不……夫人再看看我做的记录,三具尸体的情况,有什么该修改的请夫人指教。” 高睿递去一沓公文纸,明姝一看,眉毛皱得更紧了。这真的是汉字吗?人大马金刀,字也一样,歪歪扭扭,乌七八糟,处处洇开墨迹,勉强读了两行,还全是错字。 这倒让明姝想起刚刚从客栈那具白骨手中得到的东西。凶手把善后工作做得很干净,整间客房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甚至连死者的头发都剃去了,只能从狭小而高的盆骨和角度较小的耻骨看出这是一个男性,二十五岁左右,死亡时间应该已有半年,然而百密一疏,白骨的手下压着一片铜钱大的羊皮,羊皮上写了两个符号,和汉字一样横竖撇捺、四四方方,却完全无法辨认。 明姝猜测,应该是死者死前把这片羊皮紧紧握在手中,凶手未能发现,尸体腐烂后,羊皮才掉落下来。 把羊皮放在桌上仔细观察,作为和白骨有关的唯一证物,它显然至关重要,可它到底是什么呢?总不会是谁无聊时画的涂鸦吧! 看也看不出名堂,又想起晏子钦,歪着头对高睿说:“高都头,麻烦你去街上看看,你家大人回来了吗?” 高都头提起官刀,拱手道:“大人命属下保护好夫人,现在已安全回到府中,属下去找找也无妨了。春岫,你来照顾夫人!” 一旁正陶醉地看着高睿的春岫回过神来,指着自己道:“我……哦哦,好的,高都头。” 明姝冷眼看着这二人,心想:“这个春岫,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当花痴,沉迷男色,不可自拔!” 高都头刚出门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晏子钦和杜和,说是在门口遇见的。 晏子钦面色不好,想必是在于家受了刺激,可这个笑眯眯的杜二少爷是怎么回事!他见明姝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笑道:“恩娘,你们害的我好苦,把小爷送你东西的事和我哥哥说了,他老人家哪能饶我!小爷想横竖是个死,不如逃了,可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杜某人的安身之所,第一个就想到恩公恩娘了,既然救过我一回,不如再救一回,好人做到底嘛!” 明姝顿时觉得有点头大,给晏子钦使个眼色,却见他根本没听这边的事,一直在苦思冥想,似乎是极重要的事。 “你在想什么,”想到这是在众人面前,又加了句,“夫君。” 晏子钦愣了一下,笑道:“没什么,明姝,客栈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有什么情况,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具白骨而已,别的东西已经被清理掉了。”她说到一半,晏子钦心里一惊,于卿说的果然没错,他不会留一点证据,可明姝又道,“不过,还有这个!” 她从桌上拿来那张羊皮残片,晏子钦一看,皱起眉头,咦了一声,“这不是……契丹字吗?” 契丹字,顾名思义,就是辽国契丹人使用的文字,分为大字和小字。大字创制于公元920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下令,由贵族大臣耶律突吕不和耶律鲁不古参照汉字模仿而成,共有三千余字。 “难道说,那具白骨和辽国有关,或者是私通辽国?”高睿猜测道。 “难说,不过把它收好,我预感它将是极重要的证物。现在,我有另一个猜测,必须回两个案发现场重新勘察,高都头准备一下,马上出发。”晏子钦道。 高都头领命离开,春岫知趣地离开,只剩下杜和笑嘻嘻地夹在晏子钦和明姝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却发现二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好好好,我走,你们小两口说话吧!”他撇撇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把门关得砰砰响。 “你在于府……” 明姝说了一半,晏子钦已经握住她的手,“没事,别怕。” “我不是……” 晏子钦已经抱住她,“我知道,别担心我。” “我……” 晏子钦抱的更紧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我……” 晏子钦已经红着脸走出房门,眷恋地看了小娘子一眼,珍重地回首告别。 明姝望着他的背影呈呆滞状,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想问你,于卿到底有没有杜兴杜县令说的那么帅……” 算了,留给他一个美丽的误会也好…… 第十六章 晏子钦从案发现场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姝躺在床上睡得朦朦胧胧,依稀看见灯亮了,晏子钦似乎很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揪了揪明姝粉莹莹的耳朵,被吵醒的明姝一巴掌扇回去,他这才放开,又辗转了好久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日落前,新任通判晏大人掌握了三尸命案重要证物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这起震惊全城的连环命案即将告破,消息自然逃不过明姝的耳朵,她这才明白晏子钦昨晚为何那么激动,翻天覆地地折腾,原来是首战告捷,只是气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过了一会儿,许安又来禀报,说官人今晚留在衙门,不回来了,明姝的心火顿时腾起来,心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初时用得着我,就让我跟去,现在用不着检验尸骨了,就把我踢出队伍,自己揽功,你也是深谙官场道理的嘛!” “他不回来,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以的吧!”明姝想着,趁春岫和陈嬷嬷都不在,悄悄往衙门去了。 后宅和官衙只隔了一道大门,百来步的路程,一迈进衙门的门槛有颗枣树,杜和正甩着棍子打枣,青红相间的枣子落了一地,还有一颗掉在明姝头上,杜和帮她摘去了,笑道:“恩娘,来看你夫君?” 明姝横眉扫了他一眼,总是“恩娘”、“恩娘”地叫着,没见他报恩,却都把她喊老了。 见她不说话,杜和又道:“难不成是来看我的?” 明姝撇撇嘴,转身就走,杜和急忙拉住她,笑道:“哎哎哎,别生气呀,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他在哪,送你去?” “你凭什么这么好心。”明姝狐疑道。 “因为咱们是同一边的,都是被晏子钦排除在外的人,要不要结盟?”杜和道。 这个晏包子,断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明姝实在不想和杜和纠缠,可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杜和东拐西拐,带着她来到存证物的库房,他们没有钥匙,自然进不去,杜和搬来两块砖头,踩上去还是够不着后墙上巴掌大的气窗,只好让明姝踩着他的肩,往气窗里一看,除了桌椅板凳和摆放整齐的证物、尸骨,一个活人也没有。 明姝低头道:“你确定他在这儿?” 杜和已经晃晃悠悠了,道:“是啊,我亲眼看他进去的,干嘛骗你!” 明姝道:“或者他又出去了?你又没有一直守在这里。” 杜和咬牙道:“要不你先下来,太沉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两人都摔在地上,明姝胳膊先着地,疼得直掉眼泪,杜和还好些,屁股着地,揉着屁股哀嚎:“你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什么人!”两个衙役闻声而来,一举拿下在地上疼得打滚儿的二人,却发现是夫人和昨天同晏大人在一起的杜二少爷。 “怎么是你们,犯人呢?”衙役面面相觑。 “什么犯人,你看是小爷像犯人,还是你们夫人像犯人?”杜和捂着屁股恨恨道。 “属下不敢!”衙役双双赔罪,还没等起身,库房另一边就传来高睿的大嗓门。 “捉住了!看你还往哪跑!” 衙役一惊,赶紧循声而去,杜和拉着依旧疼得眼冒金星的明姝跟上去,绕到库房正门,只见许多衙役围成大圈,拨开人群,只见高睿压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那人似乎很不服气,一直在挣扎,却逃不开高睿的钳制。 晏子钦从门中走出,一身官服,只说了四个字:“摘下面巾。” 黑衣人的面巾被扯下,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居然是于府大管事,于亦非! 大堂内,晏子钦连夜审问于亦非。 “说吧,为什么擅闯保存证物的库房,你想毁掉什么?”桌案后,正襟危坐的晏子钦说道。 “草民说过了,草民只不过是路过。”于亦非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眉飞色舞的脸上全是嘲讽,似乎认定了晏子钦不敢把他怎么样。 “狡辩!哪有黄昏之后穿着夜行衣‘路过’衙门的!”晏子钦道。 “草民就是有这种习惯,大人管天管地,管不着草民穿什么吧!”于亦非道。 晏子钦当然知道,以于亦非刁滑的个性,必然不会轻易伏法,他冷笑道:“现已有你杀害王让的证据,于管事要不要听听?” 于亦非不屑道:“听听无妨,就当听个故事。” 高睿上前一步,拿出昨晚在王让死亡的房间中写下的勘查记录,开始诵读上面的内容。 原来,因为王让遇害时是在凌晨,南方湿气重,门板上结下一层露气,人的手掌按下去会留下痕迹,每天擦拭门板也是下人们的日常工作。王让的房门是对开的,从外向里推,很窄小,必须两扇都打开才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案发后官兵赶来时,门已经打开,为了维持现场,再没人碰过门板,所以说,能在门板留下手印的,除了老仆,就是犯人,而门板上正好有两对掌印,其中一对和老仆的相符,另一对却有点奇怪,都是右手的痕迹。 正常人推这种对开的门,必然是双手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谁会笨拙到只用右手,分别打开两扇门呢?除非是只有右手的人。 “于亦非,你的左臂是假肢吧?”高睿诵读完毕,晏子钦问道。 被指出了破绽,于亦非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却还是大笑道:“是假肢又如何?舒州城那么大,绝不会只有我一个断臂之人!” “就知道你还要抵赖,传郑氏夫妇!” 晏子钦一声令下,王让生前的朋友郑秀才和他的妻子被带上大堂,两人都是畏畏缩缩,看见跪在地上的于亦非后更是抖作一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把你们昨晚交待的事向于亦非再说一遍。”晏子钦道。 于亦非大叫:“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两个刁民胡说八道的话大人也当真?” 晏子钦伸手制止住他的叫嚣,道:“且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郑秀才和妻子争先恐后地说:“大人!案发的当天傍晚,是……是于家人给了我一包药和银子,让我们倒在王让的茶水里!可我们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死啊!” “一派胡言,你怎么知道是于家人!”于亦非想冲过去撕烂二人的嘴,却被衙役用水火棍拦住。 郑秀才讷讷道:“于家不可一世,在所有经手的银子底下都印上于家的标记,你们给我的银子上就有这种标记。” “大人,这显然是小人的胡言乱语,求大人不要听信一面之词。”于亦非道。 “门上的手印、收买郑氏夫妇、夜闯官衙,三重疑点加在一起,本官只能将你暂且收监,听候审问,你可有不服?” 于亦非自然一万个不服,可是由不得他,衙役们已经把他押入男监,只是没人看见,他低头时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奸笑。 晏子钦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先去探望摔坏了胳膊的明姝。 “没事,大夫说了,骨头没断,就是伤了筋。”明姝挥着肿得像萝卜一样的右臂,笑道。 晏子钦戳了一下她肿得发亮的胳膊,皱眉道:“别乱动,是不是不知道疼?不让你掺和这些事本来是为了保护你,可你反倒自己触霉头。” 明姝赶紧收回手,追问他公堂上发生的事,听完后意犹未尽,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郑氏夫妇下的药?” 晏子钦道:“本来我也没想到是他们,以为是外人干的,可外人怎么能准确地认出王让常用的杯具?后来我怀疑过老仆,可若是他做的,也没必要和我提起王让的茶具丢失一事了,想来想去,胆小的郑氏夫妇最可疑,大概是怕那包药出问题,先把茶具毁了,来个死无对证。” 明姝道:“所以说,郑秀才说没想到王让会死是假的咯?” 晏子钦无奈笑笑,语气有些苦涩,“利益面前,亲情都是虚无缥缈的,何况友情?” 正说着,门外传来高睿的禀报声,“大人,不好了,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失火了!” “什么!”晏子钦惊坐而起,愣了片刻,痛叫道:“糟了,中了于卿的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明姝不解。 “回来再说,我去铺子那边看看,估计该销毁的已经被他们销毁了,这场火只不过是掩人耳目。你先睡,小心别压到手。” 说完,他就离开了,嘱咐留下的衙役看护好宅院,尤其是夫人的卧房。 明姝放不下心,对着外面大喊三声“杜和”,杜二少爷果然出现了,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屁股还没恢复。 “你骑着马去城北看看,别出什么事。”明姝说着,给了他马厩取马的牌子。 杜和笑道:“没问题,我正想凑凑热闹!” 第十七章 最近,舒州知州孙锡有点偏头痛,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座庙小,放不下状元郎这尊大佛,这不,晏子钦上任才几天,就出了两条人命,发现一具白骨,烧了城北一片铺子,连城墙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资重建,可他还不能阻拦晏子钦管这些事,因为刑狱本就是通判的职责所在,自己虽然官大一级,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权力。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这个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课第一的荣誉将成为历史,怎样才能除除晦气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钦施压,因为人家正板着一张深沉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痛。 晏子钦想不通的是,于卿究竟要隐藏什么呢?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用侄子做诱饵来换取。 昨晚,晏子钦赶到城北时,原本林立的七间铺子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看着火影中来回跑动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设局引诱于亦非自露马脚,却没想到早已陷入于卿的局中局,于亦非自投罗网似的举动其实是于卿整盘棋中的一个环节,先叫对手尝到一点甜头,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门中,人人都盯着犯人的行踪,城北的守备自然会松懈,借此机会毁掉疑点重重的铺子,算是弃车保帅的险着。 然而于亦非真的能就此认罪伏法、领受刑罚了吗?晏子钦突然失措起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在于卿面前,他还是太生嫩了。 着火点有十多处,处处都浇过火油,所以火势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毁灭一切印迹,幸而附近没什么民居,没有太多伤亡,只是如此一来,目击者也几乎没有了,虽然十有八~九是于卿所为,但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头很疼,杜二少爷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让他骑马去找晏子钦,他一时忘乎所以,颠着小马驹儿就去了,却忘了自己的“娇臀”正在负伤期,这一路差点把他颠碎了,到地方还被指挥灭火的晏子钦骂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耽误救火,却很护短地没把自家小娘子带上,杜和为了替自己正名,接过装满水的木盆冲进火场,火灭后他也熏得一脸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扑回床上。 春岫给他送洗脸水,问他为什么这么丧气,他却道:“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么着?”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间铺子的残局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晏子钦派了刘押司前去主理,如有发现第一时间回来汇报。 现在的情况是,晏子钦和于卿互成犄角之势,于卿毁了铺子里某种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晏子钦扣留了于家大管事,好像一盘死棋,谁先找到棋眼谁就能扳回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风渐紧,换夹袄之时,晏子钦的“棋眼”来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谔回来了。回来的自然是尸首,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举子王谔死于自缢,旅店老板为了逃避责任,擅自抛尸水井,犯了残害死尸罪,依据《宋刑统》卷十八《贼盗律·残害死尸》一节,“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处以流三千里的刑罚。 可晏子钦知道,王谔不是自缢,是被于卿的人杀害的,再加上王谔的母亲也不相信独子会自杀,于是晏子钦主张重新验尸,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拨云见日。 明姝的手法没问题,手却很有问题——萝卜般的肿是消了,却还有丝瓜般的肿,依旧不能动,遑论拿解剖刀做精细的验尸工作。 这也难不住晏子钦,亲自为她搬来一把高脚凳,让明姝坐着指点江山,高睿开刀,杜和接手高睿从前的工作,在一旁帮着做记录。 杜和翻看册页上之前的记录,大叫了一声:“哇!高都头,你家是开墨汁铺的吧,写一个字用的墨都能抄一本《游仙窟》了!” 高睿不解道:“什么什么哭?” 明姝一头黑线,赶紧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开始吧。” 棺椁被掀开,泛着诡异黄绿色光泽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风良好的凉棚里,众人还是呼吸一窒,一是因为味道,二是因为尸体的样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惨叫一声。 高睿离尸体最近,当场就想呕吐,却听夫人催促道:“别愣着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恶心,用带着白手套的手颤颤巍巍摸上王谔早就变形的脖颈,黏糊糊的手感。 “别怕,这是尸蜡。”明姝平静地解释道,“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处在不通风的地方,经三到六个月的缓慢腐烂,形成尸蜡。” “都这样了,伤痕早就消失了吧!”高睿嘶声道。 “恰恰相反,遇到尸蜡化的尸体是咱们的幸运,因为这层蜡质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和生理、病理特征。”明姝解释道。 杜和在一旁幸灾乐祸,偷笑道:“遇到尸蜡是幸运?如果这也算幸运,我情愿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谔的脖子上确有勒痕,可归类为前位缢型,缢绳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甲状软骨和舌骨之间,绕向颈部两侧,斜行穿过后上方,经耳后升入发际,达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谓的“八字不交”,典型的因上吊形成的特征。 可疑点就出在王谔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长久不腐化,王谔的指甲存在断裂现象,甲缝间有暗黄色麻纤维残存,应该是死前挣扎揪抓所致。 如果是厌世自杀之人,大多是双手自然下垂,何必豁出命地挣扎,连指甲都掰断了?可以推测,王谔应该是被人威胁着悬梁自尽,可求生意志未绝,所以拼命拉扯绳索。 “等等,这好像不是麻纤维!”明姝用镊子夹起从王谔指甲中取得的线状物,惊讶道,“好像来自某种强韧的织物,比如丝绸。快重新检查他的伤痕!” 这下明姝坐不住了,来到尸体旁,逐步指导高睿清理脖颈处的尸蜡,她的眉毛忽然皱起来,因为伤痕居然有两条! 虽然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出麻绳的痕迹下还有一道浅淡的勒痕,不致命,却足以限制王谔的行动,凶手也许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制他的行动,挟持着他踏上自缢的板凳,而他指甲中的织物纤维就是被挟持时胡乱抓挠留下的。 “底下这道勒痕……好像还有花纹?”高睿眯起眼睛观察。 晏子钦仔细看过,震惊道:“贾哈!” “什么是贾哈?”明姝不解。 “辽国契丹人的一种配饰,搭在肩头的装饰性假领,像围巾一样可以随时拿下,后面一般用浮雕技法绣着契丹传说中创世始祖的坐骑——白马和青牛,和王谔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钦解释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皱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从那间看不见的房间里得到的写着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证据直指契丹人,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于家和契丹人的关系不简单,那块羊皮还在吗?”晏子钦问。 “你之前嘱咐过,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明姝从荷包里拿出羊皮。 晏子钦反复看着上面两个文字,道:“你们谁懂得契丹文字,能读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众人都摇头,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馆译五方之言,应该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访他。” “事不宜迟,快走吧。”明姝一边把羊皮往荷包里收,一边抬腿就走,可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羊皮脱手,飘飘荡荡就飞进了燃烧的灯火里。 杜和站在明姝身后,满脸震惊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好像被绊了一跤,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 没空理他了,众人都去抢救羊皮,可是灯花爆开刺目的火光,羊皮已化为飞灰,在空中扑腾几下,簌簌落下,只留灰白的余烬。 第十八章 重要的证物就这么没了,大家一时难以消化,场面又寂静又尴尬。 “都怪我!”明姝自责道。 高睿皱眉,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和,“才不关夫人的事!” “对对对,都怪我!”杜和懊丧地连连点头。 晏子钦无奈道:“别闹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掌心比划着,“我大概记下了那两个字的写法。” 高睿一顿,笑道:“那太好了,我熟悉城里各家府第,我来带路。” 快马加鞭,转眼就到薛先生府上,院落并不宽敞,甚至有些萧条,下人很少,年纪又都大了,可见薛先生也是清贫了一世的清官,告老还乡后过着平淡普通的日子。 听说晏通判来向自己请教契丹文字,薛先生很高兴,老来多健忘,唯有这钻研了一生的外国文字还没忘。 “总算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头子。”薛先生一边带上西洋舶来的水晶眼镜,一边挑眉看着晏子钦刚刚写好的两个字。 晏子钦最敬重前辈,毕恭毕敬道:“请教老先生,这两个字在契丹文中做什么解释?” 薛先生道:“你这字写得有些走形,这里应该是上挑的钩,不是横,这里应该是折,不是点,虽然写得不怎么样,可还能认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急于弥补过失的杜和已经忍不了听他啰嗦了。 薛先生不赞同地瞪了杜和一眼,“没什么意思,一个姓氏而已——复姓‘耶律’。” “耶律?这不是辽国的国姓吗?”明姝道。 薛先生捻须道:“是啊,但不是所有姓‘耶律’的都是皇族,就像天下恁多赵家,却只有一支是咱们大宋的皇族。耶律氏虽为契丹人,却起源于鲜卑的宇文部,唐朝末年,契丹迭剌部耶律家族以军功崛起,自此耶律氏龙兴,遂有一国之享,有些散落民间的,或者迁入中原的,早已和皇族没什么干系了。” 明姝点头道:“想不到耶律氏立国比我大宋还要早,可于……”她差点把于卿说出来,看到晏子钦的眼神,忽然闭口,“纸上为什么写耶律二字?” 晏子钦道:“这就是我们的事了,不叨扰薛老先生,晚辈告辞,来日登门再谢。” 薛先生着实喜欢这个后生,笑容可掬地道:“好说好说,晏大人几案之暇能想起老朽已是我这把老骨头的万幸了。” 他忽然转喜为悲,叹道:“若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学生还在,老朽也不会如此孤苦。” 晏子钦道:“敢问老先生高足?” 薛先生道:“就是前些日子亡故的王谔。算了,不说这个不肖之徒了,我教了他三年契丹文、西夏文,他上京赶考时竟不来我面前辞别,看来早就把这个师父给忘了。” 晏子钦好像想到了什么,辞别了薛先生,他还要回衙门处理一些孙知州交给他的日常事务,高睿去城北帮忙修缮城墙,明姝自然回到家中。 辞别了薛先生,晏子钦还要回衙门处理一些孙知州交给他的日常事务,高睿去城北帮忙修缮城墙,明姝自然回到家中。 杜和为了逃避兄长的管束,已经在晏子钦这里混了一个来月,人家也没赶他,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虽然整天吊儿郎当的,却也不傻,心里感念两个人,可今天竟然添了这么大的乱子,就算晏子钦找人解读出了两个契丹字的含义,可真到了举证的时候,没有证物,再有道理也是百口莫辩。 “我怎么就滑倒了呢?”他想不明白,又自责又心烦,挑了一棵四下无人的大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躺在粗枝上发呆。眨眼间就是黄昏,杜和还躺在树上,时序已到深秋,他从萧疏洒落的黄叶间看到晏子钦回来了,不久后是高睿风尘仆仆的身影,天色转黑前,一个斜挎着竹箱的信客走了进来,似乎是过来投信。 倦鸟归林,杜和也百无聊赖,翻身下树时遇见泼残妆水的春岫,顺口说了句:“你们夫人读信了吗?” 春岫不解,“什么信?” 杜和道:“方才见一个信客进来,投了几封信,兴许是交给你们官人了。” 春岫想着刚到舒州时给汴梁的老爷、夫人写过家书,因北方水路不顺,迟迟没有回音,一个月过去了,今日总该有回信,回房便和娘子说。 明姝听说父母有消息,喜不自胜,起身去晏子钦房里。只因她在应天府时说起过一句“不该整日腻在一起,旁人看了要笑话”,晏子钦便命人另收拾出一间房,不常常和明姝共寝,生活起居十天有七天都在自己房里。 到了晏子钦房间门口,许安守在门前点着艾草香打蒲扇,见夫人来了,起身道:“夫人今日怎么过来?” 明姝正了正形容,轻咳两声道:“夫君可在?” 许安想了片刻,笑眯眯道:“官人在,夫人想进去便进去吧。” 却说晏子钦从衙门回来后,心里还记挂着命案,他这人有个毛病,心情一乱就想吃甜食,本想去娘子那里讨两块点心,可发觉自己这两日奔波忙碌,是时候该沐浴了,便先回房里,让小厮准备好浴桶和热水,还有明姝玩笑时曾给他的一瓶蔷薇水,板着脸往蒸腾着白气的热水中滴了两滴,一会儿要见娘子,总觉得应该好好准备准备。 脱下衣服,抬腿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气很舒服,他闭上眼睛,思考起刚刚查到的一件事。早就听说于卿的祖辈是唐末的将军,查遍史料,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位,却是归顺大唐的契丹人,本姓耶律,迁入中原后改成汉姓“于”氏,可光凭这点不能断定于卿有异心,从古到今,异族人归附汉室者众多,就说为大宋扫平天下的名将呼延赞将军,先祖就是匈奴人。 想着想着,他竟有些困了,泡在水里开始打瞌睡,恍惚听门外有人说话,以为是许安在教训下人,可门忽然开了,明姝的影子隔着素纱屏风影影绰绰地透过来,头上的蝶恋花簪子随着步伐颤动,一下一下都压着他心跳的节奏。 明姝不知房里是什么情况,闪身走过屏风,就看见晏子钦震惊的脸,很快她的脸也变得一样震惊。 只见晏子钦泡在木桶里,蒸汽像白纱一样半隐半透,露出他的白皙秀雅的面孔,流畅的肩颈,还有一小片带着水珠的胸膛,下面的情况……不用说了,谁会穿着衣服洗澡? 她赶紧掩住了想尖叫的嘴,许安还在门外守着呢,让他听见了成什么样子? 晏子钦也是慌乱无比,抓起舀水的木瓢挡在胸口,可是木瓢那么小能挡住什么,只把中间挡住了。 明姝咬牙想到,男人的胸不是重点,你挡错了!挤眉弄眼地对他小声道:“你先穿上!” 晏子钦红着脸“哦”了一声,站起来去拿架子上的衣物,明姝见他要起身,水位都退到腰腹之间了,赶紧挥手大叫:“坐下!快坐下!” 晏子钦还真听话,噗通一下坐回浴桶里,水花哗啦啦洒了满地,门外的许安听见了这声响动,眼观鼻,鼻观心,悄悄溜走了,心里想着总算没辜负主子许杭的嘱咐,最近官人总不见娘子,需要他这个“贴心忠仆”见缝插针地创造机会呀! 明姝和晏子钦就这么默默对视着,明姝的脸越来越冷,问道:“是你让春岫给我传话的?” 一定是!一定是这个包子和杜和混久了,不学好,让春岫用什么“家书”做借口把自己骗过来,意图行不轨之事! “传什么话?”晏子钦正在发懵,这的确不关他的事呀! 他见明姝脸色不豫,想换上衣服好好问问缘由,可也不知怎么,头上发晕,好像血液都往下跑,下面又空落落地难受,见了明姝环在胸前的白生生玉手,胸也比几个月前更丰盈了,他忽然又是呼吸一紧,脑子一涨,险些站起不来。 “娘子,来……来扶我一下。”他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一阵无名火搅得人心火沸腾。 明姝秀眉一簇,心里骂他色胆包天,真当她是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女吗?团起他挂在架上的衣服往浴桶里一丢,呛声道:“做梦吧!” 怪就怪她刚才让晏子钦坐下,水花溅了一地,她此时怒气冲冲,没顾及脚下,绣鞋的软底又滑,“啊”的一声惨叫,衣服洒了满天,她的人已经倒栽葱跌进桶里,呛了两口水,被晏子钦“拔~出~来”时还娇颤颤地喘不上气。 “怎么办?”晏子钦一下慌了,也没空关心血液往上流还是往下流了,想起小时有人落水,要先在那人胸口按压几下,如果还不行就要对着嘴“吹气”,若不及时施救,一点点水就能溺死人。他赶紧揽过明姝,使劲按了她胸前几下,没反应,满头冷汗地要“吹气”救人,心想我的娘子可不能死在我眼前! 其实明姝只是一时气息不顺,折腾了一番已经好了,睁眼只见光溜溜的晏子钦抱着自己,不可描述的部位在清水下若隐若现,一丝丝蔷薇水的甜香沁人心脾,让她恍惚片刻。晏子钦还不明所以,还准备“救人”呢,嘟着嘴往她唇上凑,二人已在咫尺之间,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紧闭的眼上浓密的眉睫,鼻梁有些微微抽动,似乎也在紧张着什么。 明姝顿时清醒,头皮一下子炸开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一招“庐山升龙霸”,从下往上直捣晏子钦的下巴。 “色狼!” 晏子钦被掀翻在浴桶里,脖子已经弯不回来了,惨叫道:“春……春岫快来,你家娘子……我……” 你家娘子要把我打死啦! 明姝房内,春岫一边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抱怨,“您这是演的哪出,谋杀亲夫?幸亏只是震了牙齿,要是咬了舌头,夫人您可怎么办?” 明姝无言,总不能说晏子钦要非礼她吧,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家书的事是杜和告诉你的,和他无关?” 春岫道:“要是晏官人说的,直接把信交给我不就好了?” 明姝垂头想着,这回真是错怪他了,要怎么道歉才能弥补呢? 第十九章 收拾好一身狼狈,明姝主动拿了一碟亲手做的滴酥泡螺去书房找晏子钦。滴酥泡螺的原料是奶酥,就是现在的奶油,用特殊的手法旋转淋沥成泡螺的样子,甜润香软,入口即化,有点像现代的小泡芙,对于爱吃甜食的晏子钦来说简直无法抗拒。 晏子钦正在坐在书案前揉下巴,许安站在一旁帮他捏脖子,方才被明姝的“庐山升龙霸”击中,直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见明姝又来了,不免一惊,略微往后缩了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明姝忽然想起在铜陵时杜夫人曾劝她早早在夫婿面前“立威”,不知今日这番“家暴”算不算?一阵愧疚,面上尴尬,毕竟算不上人家的错,自己却把人家毒打了一顿,多亏晏子钦克制有修养,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要闹出更大的风波了。 “这个……我做的……你尝尝……”她把装滴酥泡螺的碟子放在桌上,一点点推到晏子钦面前,希望别人尽量忽略自己的小动作,最好以为是点心自己跑到晏子钦面前的。 晏子钦叹了口气,心想:“她还算照顾我,知道我下巴不好使,没法咀嚼硬东西,特意用奶酥做点心给我。”可转念一想,下巴不好使还不是托了她的“洪福”?一时间也没食欲了,把碟子撂在一旁,指着桌上一沓信封,问道: “你说的书信可是这些?” 听他口齿尚有些含混,明姝没想到自己出手这么重,讷讷道:“是。” 晏子钦道:“送信过来时,我已经在沐浴了。”说道沐浴就让人想起浴桶里的一番闹腾,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许安就把信压在书房桌上的镇纸下。” 他说着,拿出寄给明姝的几封信,明姝乖乖接过,用小银剪拆开看了,父母还在信上耳提面命,叫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晏子钦,他们一定不知道,晏子钦已经被她揍了一顿。 信末,曲院事还特地夸奖女儿的书法大有长进,袁意真和其他小姐妹的信中也夸了明姝的字,想来是晏子钦教导有方,终于出了阶段性成果。 明姝看信时晏子钦也在看信,他把目光从信纸上移开,叹了口气,道:“本想挑个时间告假回乡,迎接母亲,看来暂时不用了。” 明姝疑惑道:“为什么?” 晏子钦道:“母亲在家乡为弟弟寻了个教书先生,姓王名益,是个回乡丁忧的进士,一时半刻又走不开了。她虽如此说,其实是考虑我初登仕途,怕过来后增添负担吧。” 明姝点点头,却见晏子钦研开墨,本要回信,想了想,抽出一张书写公文专用的玉版纸,在抬头处写上一行“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台鉴”。 淮南西路是舒州的上一级,类似于今天省和市的关系,而提点刑狱公事就是“路”级行政区域内纠察刑狱的官员,专管各类案件,俗称提刑官。 “你要给提点刑狱司的人写什么?”明姝问道。 晏子钦一边笔走龙蛇,一边道:“把王谔的验尸情况汇报一下,争取翻案,再把于卿和王谔生前的纠葛陈述一下,好借上官之力清查于家的背景。” 明姝不解道:“于卿和王谔生前的纠葛?什么意思?” 晏子钦忽然想起他从未和明姝说过王谔引逗于家小娘子的事,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于是按着下巴不言不语。 明姝以为他的下巴又脱环了,担心打伤了三叉神经,她虽然是法医,却也懂得基本的医学常识,于是在他脸上捏来捏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事才松了口气。 而那些甜润香软、入口即化的滴酥泡螺自然没有逃过一劫,晏子钦趁明姝回房后偷偷吃掉了,在娘子面前还是要保持大丈夫的严肃形象的。 当晚,明姝沐浴焚香更衣,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上床睡觉,闭上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晏子钦的小身板,他的脸正往自己这边凑…… 赶紧甩甩头,恶灵退散!他们现在可是“分居”状态,不能出现这种没节操的幻觉,何况她曾对天许愿,请神赐给她一个像霍建华一样盛世美颜,像孙杨一样八块腹肌,像花满楼一样温柔儒雅的男子。 反观晏子钦,颜还没长开,腹肌约等于没有,处于中二期的年纪还看不出那种成年男子风流蕴藉的儒雅气度。 简单总结一下吧,他像霍建华一样老干部,像孙杨一样逗比儿童欢乐多,像花满楼一样“目空一切”,不及格,不及格! 明姝在黑暗中比了一个“叉”,心想今晚要是再做有关晏子钦的梦,那她一定是被下降头了,必须马上去道观里求个灵符挂在床头,辟邪消灾。 于是第二天一早,明姝郑重决定去一趟道观。 昨晚梦里都是晏子钦是闹哪样!管她要甜食的晏子钦,强迫她写字的晏子钦,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晏子钦,道貌岸然的晏子钦,打码的晏子钦,明姝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平复了半天心情,证明自己已经从堪称“晏子钦主题乐园”的梦境中醒过来了,才敢下地。 春岫送来漱口的清茶,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官人他……” 话还没说完,明姝警觉地打断道:“他怎么了?” 春岫道:“高都头一早上就过来,好像说是北城墙烧毁的地方挖出了什么东西,官人他先过去了,让娘子自己用早膳。” 提起高睿,春岫眼里的粉红爱心都快把明姝也映粉了,明姝取笑道:“你对高睿……呵呵?” 春岫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娇嗔地拍了一下明姝的肩头,捂着脸逃走了,一路上还嘤嘤叫着“讨厌、讨厌”。 怀春的少女下手没轻没重,茶水一下呛在明姝嗓子里,扶着床柱咳到天荒地老才缓过来。简单打扮一下,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褙子,头上束着蜀锦首帕,明姝命人准备车轿去道观。 无所事事的杜和过来凑热闹,“恩娘去哪座道道观,我护送你啊?”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明姝也知道杜和这个人就是嘴贱,本质不坏,对他道:“去城北的白云观吧,顺便去看看夫君他们在铺子的废墟里发现了什么。” “夫君他们?你这么说,好像夫君不止一个一样!下次可不能这么说了!”杜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嘴贱。 明姝青筋暴起,忍了好久才没有重现“庐山升龙霸”的绝技。 明姝的青布小轿停在瓦砾场外还算干净的道路上,依旧有很多人在这片废墟上挖掘,几根残破的立柱就是当初那间客栈的遗迹,晏子钦正立在一块大石上弯腰查看着什么,高睿和许多衙役围在他身边。 一路蹦蹦跳跳地挑平整的地方走,明姝只恨自己没穿靴子来,乌黑的残灰把她亲手绣的缠枝莲绣鞋都染脏了。 “这里应该是个入口,有人为修建的痕迹,但是被堵死了。”还没到近前,就听见高睿的说话声。 晏子钦沉吟半晌,道:“嗯,尽力打开入口,看样子是通往城外的,是很重要的线索。” 他话音才落,余光就扫到了蹑手蹑脚的明姝,而明姝还在跟周围的人打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被晏子钦抓个正着,咧嘴笑笑,装作没事人一样凑过来,好像就是过来挑颗白菜。 晏子钦脸色一沉,就要批评教育,杜和却冲了过来,把束在后背的长棍一甩,喊道:“不就是移开石头吗,我来!” 说着就把长棍当做杠杆塞到石头下,找了个结实的支点开始用力撬。 “这棍子是木头的,能行吗?”明姝道。 杜和喊了两个衙役过来帮忙,手上不停,嘴里道:“棍名“一条”,精钢内胆,外面刷了一层木漆,骗敌人的。” 明姝无语,“一条棍”这样的的名字,还有伪装成木头骗人,这种事只有杜和这么无聊的人才想得出。 杜和倒是真有办法,三下两下撬开大石,衙役们开始清理下面的碎石,一条地下暗道的入口渐渐呈现出来。 “只怕暗道里面也被毁掉了。”高睿很担忧。 “未必。”晏子钦道,“于家人没有时间做得那么细致,何况他们已经完成的足够好了,否则我们也不会挖掘了一个月才发现破绽,换成没耐性的人,暗道的事就要永远成谜了。” 就是说话间的功夫,堵在入口处的碎石轰然崩塌,一座青石砌成的四房洞口出现在人们眼前,洞口连着一串向下的石头楼梯,越往下越漆黑,深不见底。 衙役打起火折子,往洞口里扔去,火光一闪,接下来出现的东西让众人惊呆了。 暗道中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刀枪剑戟,还有成箱的白羽箭,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军备库。 第二十章 晏子钦已经身先士卒地跳下去了,明姝也想跟进去,却被他制止住。 “下面情况不明,你别下来了。”晏子钦道。 “哦。”明姝不开心。 “回轿子里等着吧,你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他又道,使眼色让杜和送明姝回去。 又被抛弃在外的二人组很郁闷,窝在轿子边上看废墟里忙碌的人群,杜和幽幽道:“看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了。” “谁?”明姝不解。 “就是那个一脸忠臣相的高睿,我怀疑恩公每天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你在一起的还长。”杜和道。 “那有什么关系?”明姝道。 杜和冷笑一声,“就是这种人最可疑,正人君子切开来都是黑的,都是道貌岸然的禽兽。” “夫君他也是正人君子啊。”明姝可以指天为证,晏子钦是她见过最“正直”的人。 杜和道:“恩公不一样,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小时候有个道士想化我去做徒弟,说我有慧根,要不是爹娘不愿意,说不定我现在早就是一代宗师了。” 明姝干干道:“你没祸害人家的门派清规就不错了,宗师……对不起,没看出来。” 杜和道:“你没看出来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今天这条暗道,你觉得正常吗?” 明姝也脸色一变,小声道:“不正常,当然不正常,我怀疑姓于的想谋反。” 杜和道:“说你眼神不好,你还不承认。这些兵刃的制式已经很老旧了,那些陌刀和弓箭少说都是残唐五代的款式,要是于家人想谋反,还没有大宋时就该起兵了,何苦拖拖拉拉一百年?” 明姝问道:“那依你看,这些武器是用来做什么的?” 杜和摇摇头,他也想不通。 暗道内,衙役们举着火把,帮晏子钦照亮陈列在四周的一箱箱兵器。 晏子钦抹了一把厚厚的灰尘,似乎在研究这里究竟尘封了多久,高睿道:“这里应该很陈旧了。” 晏子钦道:“坏就坏在陈旧上。要是单纯的私藏军械、意图谋反,事情还好理解,可于家把这些东西藏了上百年,可见他们虽不想动手,可是却不得不保存武力,防范外来的突袭。” “可是,这些兵器都足够装备一座城的兵力了,谁会动用一座城的兵力对付一个商人?”高睿道。 晏子钦道:“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人,于家还有一个身份——隐藏多年的契丹后裔,再加上那天在白骨手下发现的契丹文字,不得不让人怀疑。” 高睿眨了眨眼,转移视线,道:“大人,不如再往前查看查看?” 晏子钦点头,沿着同样落满灰尘的石板地面向更深处走去,砖墙上忽然出现了划痕,似乎是搏斗时指甲抓过的痕迹,地上灰尘很厚,却没有留下脚印,可见之前来过的人很小心地打扫过,可打扫过的地方难免留下扫帚的痕迹,追随着痕迹,火把照亮了一个黑黝黝的巨大物件。 一只装饰华美的棺材。 “去请夫人。”火焰下,晏子钦目不转睛地盯着棺材。 明姝例行公事地带上白手套,做这一行很多年,重拾法医技术也有一个多月了,她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刚刚不带她,现在遇到尸体,还不是要让专业的来? 看她的表情,晏子钦当然知道她在怪自己,可是刚才为了她的安全,“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的黑锅他只能背了。 打开棺盖,露出一具用锦缎包裹着的尸体,早已化成白骨却还穿着极尽华美的生色领广袖褙子,陪葬的金银首饰、器皿还依然光彩夺目。 检验过她的骨骺融合情况和牙齿磨损情况,明姝道:“女,十八岁到二十岁,死亡时间在半年到一年前,颅骨破裂,应该是因后脑受重击而引起的他杀,生前指甲断裂,指骨挫伤,有搏斗痕迹。”说到一半,揭开女尸的衣物,明姝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腹腔里还有一具骸骨,死者生前怀孕了!” 众人都在窃窃私语,只有晏子钦若有所思地站在棺材旁,忽然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里连成三条线,两条明线,一条暗线,纵使暗线上还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但是明线上的事发经过已经足够清晰了。 这时,一个衙差来报,说于府的人过来,求见晏大人。 晏子钦恍惚道:“正想见于卿。” 正在用白酒给手消毒的明姝连忙拦住他,“你去过一次,如今又要羊入虎口?” 晏子钦微笑道:“有些事情,必须要问清。” 明姝无言良久,只能妥协,拜托杜和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牢晏子钦,千万把他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高睿似乎不以为然,握紧了手里的官刀。 还是旧时的精舍,还是那副女子肖像,还是独坐在禅椅上的于卿。他的病症似乎比一个月前更沉重了,愈发形销骨立,可当看到这个人时,杜和第一次赞同哥哥的话——“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 可他究竟有没有那么“卑鄙下流”呢?杜和拭目以待。 “你妹妹是你杀的。”晏子钦道。 杜和惊得瞠目结舌,看向于卿,于卿却依然一派闲适,轻笑道:“你还是猜到了。” 晏子钦道:“太多的事情在你身边发生,编织成一张网,你在网里已经无法脱身了。” 于卿笑道:“请赐教。” 晏子钦道:“王让的七间铺子是一条线,王谔和于家小娘子是另一条线,还有你契丹人的身份是一条暗线,三重加起来,你也身在其中,无暇自顾了。 于家祖上南迁入舒州,在北城墙边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藏匿了许多军械,后来时过境迁,这里变成了王让家的铺子,你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年初时发生了某种变故,让你不得不重新拿回暗道里的军械用以防备,所以你不择手段地夺取了那七间铺子。 而同时,和王让一起长大的堂兄王谔知道了你的强盗行径,他很气愤,借着于家家塾教书的便利,伺机寻找你的短处意图报复,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一张写满契丹文字的羊皮,王谔曾经和精通契丹文的薛老先生学习过,他解读出羊皮上的秘密,知道了暗道的事,他觉得这个秘密太重大,怕你报复,慌乱间带着已身怀六甲的于家小娘子私奔,却被你看在眼里,为了不暴露杀人真相和暗道的存在,为了报复背弃家族的妹妹,你把他们的尸骨就地掩藏,于家小娘子尚有陪葬棺椁,却王谔的尸体暴露在地上,永无宁日。“ 杜和彻底懵了,问道:“王谔死在舒州?那京城里考春闱的王谔又是谁?” 晏子钦道:“是他安插的细作,假冒王谔之名赴试,若能混入朝廷内部,便正中他的下怀。假冒的王谔怕暴露身份,在京城少有交往,许多举子都没见过他的面目,而薛老先生曾抱怨,王谔入京前没向他辞别,郑秀才解释说是于卿资助了王谔,让他当日就走,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他的妹妹真是为了王谔而死,以他不择手段的性格,放过王谔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何谈出金资助? 而最后那条暗线,于卿,或者说耶律卿,为什么和辽国通信,为什么找人伪装成王谔入京赴试却又杀死他,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于卿竟然起身了,对着妹妹的画像道:“半年有余,终于有人为你昭雪了,可是他不知道,哥哥也是身不由己。” 他继续对晏子钦道:“你只看到我翻手为云覆手雨,却没看出我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阴影,你以为我不想毁掉那些军械?可我不敢,只要她存在一天,我们就性命堪忧。我派假王谔入京,自然是希望他打入朝廷内部,为我们谋得一席生存之地,可被她发现了,是她打乱了我的安排。” 晏子钦道:“她是谁?” 于卿道:“你这样执拗,迟早有一天要与她为敌。我要趁着还能抽身时离开了,你……各自保平安吧。” 晏子钦道:“我的人已经把你的宅院团团围住,你插翅难逃。” 于卿笑道:“哦?你确定?” 他话音刚落,高睿慌张地跑进来,禀报道:“大人,孙知州把衙役们都撤走了,请大人速速回衙门,有急事。” 晏子钦一愣,眯眼看着于卿,他依然坐在禅椅上,目不斜视地痴迷于眼前的画卷,轻敲方响,鹦鹉低唤。 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孙知州并没有急事,只是在袒护于家,动摇这样的大族,对谁都不好,对他这个舒州的最高长官来说更是太不好了,稳定第一,和平第一,这是他为官的第一宗旨。 第二天,晏子钦派人再去搜查于府,于府里已经空无一人,花木依然繁盛,池亭依旧俨然,甚至那只鹦鹉还在金笼里,可是人却不见了。 于亦非在牢中自尽,狱卒发现他时,他已经用吃饭的竹筷生生插入自己的咽喉,脸上带着阴狠疯狂的笑,身后的墙壁上用血写着一行契丹文字,请来薛先生一看,薛先生浑身颤抖。 晏子钦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薛先生道:“这是……契丹人的口号——铁骑南飞,血淹中原。” 第二十一章 中原大地遭殃与否还是未知,晏子钦的的确确是遭殃了。 于家和命案的传言还在舒州的街头巷尾流传,一纸诏书就从汴梁历经千山万水来到这座小城。 晏子钦领旨后回到家里,整个人都是阴沉委顿的,明姝隔着三丈远就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悻悻地放下正和春岫一起摆弄的绣线,往门外一看,轻声问:“怎么了?” 走在回廊下的晏子钦斜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复杂,委屈、不甘、愧疚、迷茫,一下子把明姝镇住了,眼睁睁看着晏子钦鬼魂似的飘走了,这才回过神来,和春岫面面相觑。 许安在晏子钦身后追着,劝了句:“夫人去看看官人吧。” 明姝道:“他这是怎么了?” 许安耷拉着眉梢,苦苦道:“朝中下旨,要把官人调去鄞县做县令呢。” 明姝一惊,通判好歹是七品,县令却要降格为八品官了,而且鄞县就是现代的宁波附近,北宋时还只是一个苦卤的海边小城,什么调任,分明就是贬谪。虽说贬谪是大宋文官的必经之路,没经历过挫折的文人不是好文人,可晏子钦的挫折也来得太快了吧? 许安看出明姝的讶异,解释道:“圣旨上说,短短四个月不到,舒州城里出了太多起命案,烧了城墙,监牢里死了犯人,疑凶于卿依然在逃,朝中……其实就是太后觉得官人治理无方,这才决定调为县令。” 明姝道:“我爹爹没有说话吗?官家呢?官家不是很看重晏子钦的吗?” 许安无奈道:“可现在掌权的是太后娘娘啊。” 明姝定下心神一想,没错,皇帝年轻,掌权的依旧是当朝太后,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是太后一党,在晏子钦的事情上也是有心无力。细算起来,当初第一个支持太后“垂帘听政”的大臣还是晏殊,那时皇帝还是个垂髫小儿,太后摄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谁知皇帝渐渐长成,太后却不肯放权了,到头来还把晏殊排挤出京城,真是风水轮流转,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书房里,晏子钦正对着桌上一摞新写成的策论发呆,像一块孤单的石头。 房门突然响了,“咚咚咚”,紧接着是明姝甜甜的声音。 “开门呐,有点心吃!” “我新炸的芝麻团子,外面酥里面软哦,凉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酪酥喝,甜甜的酪酥加了糯糯的芋头,很美味的~” 见晏子钦没反应,门外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后才平静地说:“夫君,我们谈谈吧。” 晏子钦把门打开,眼中充满不安和愧疚,他真怕娘子厌弃他,埋怨他这个做夫君的不争气,连累娘子受苦。好端端的枢密使千金,嫁给自己后不仅今不如昔,还越来越没盼头,他忽然想起前朝元稹的诗句: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忽然悲从中来,觉得真是对不起眼前这个正值韶华的女子。 明姝把他按回椅子上,拿了颗芝麻团子喂他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挫折算什么?” 晏子钦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团子,缓缓道:“其实,朝廷里说得没错,是我的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并不是读书好、会写文章就一定能做个好官,如何权衡、调和,如何制约、折中,这些事情我都不会。以前看书,总觉得李太白、杜子美、李长吉这些人怀才不遇很委屈,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少了为官的能力,世人看不清楚,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却能明察毫末。” 明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良久才道:“也不能全怪你,一上来就遇到于家这么扑朔迷离的厉害对手,他们把能装的都装尽了,然后就跑了,换做别人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 晏子钦摇摇头,道:“能力不足就是能力不足,没有借口。只是,我思考过,决不能接下鄞县县令一职。我的错,错在我本身,而不是错在不合太后的心意上,若是应下差事,我就不是我了。” 明姝喉头滚动几下,干干道:“那……你是要?” 晏子钦道:“没错,辞官隐退,反正现在罢职闲居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他神色一变,有些哀婉地说:“娘子……我可以修书一封送去汴梁府上,反正咱们还没有子嗣,你尚年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另结高门,我不会强求你跟我一生受苦的……” 他若是有一条尾巴,恐怕此时会委委屈屈地垂下来,默默地摇尾乞怜吧…… 看着他悲伤的表情,明姝如是想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现代时最惨淡的那段岁月。 那时,她以高分考入医科大学,本来应该被心脏外科录取,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关系被强制调剂到法医学专业,校方为了平息事端,许诺给她免除学费以及每学期三千元奖学金作为补偿。她本想继续抗争下去,可一通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 电话那头是警察抱歉的声音,她的父母在赶往她大学所在城市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亡故。失去了斗志并且急需经济来源的她选择服从分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活在父母去世的阴影中——要不是专业出了问题,父母就不会着急赶往大学,也就不会遭遇车祸。 是她的导师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那个温和的中年人递给她一把银亮的刀。 “要是没事做,就来和我学解剖吧。” 听起来是个蹩脚的安慰,可就在夜以继日地泡在解剖室的那段时间里,导师的陪伴以及直视死亡的经历让她醒悟,开始平复下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要是当初没有导师的开导和无声的陪伴,她无法想象该如何从灰暗的日子里抽身。 意识到晏子钦面临的困局和自己当初的如出一辙,现在正是这个少年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她怎么能转身离去? 于是明姝想也不想地扳过晏子钦的肩头,定定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只能享福,不能受苦的无义之人吗?” “咱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久,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你一定知道。你若真把我当成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人,那么我曲明姝算是白认识你晏子钦这个哥们儿了!” “哥们儿?” “不,朋友。” “朋友?” “不,夫君。” 晏子钦不再说话,紧紧握住明姝的手,十指交扣,再也不想松开。 下属要离开,孙知州多少要见他一面,勉励也好,批评也好,终究是一段上下级关系的终结。 经历这件事,晏子钦多少有些羞于见人,可越是难堪,越不能怯场,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做人的艰难,维持傲骨也是需要立场和本钱的。 孙锡并没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上来就问:“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晏子钦不语,孙锡继续道:“你不知道面前的水有多浑、多深,就冒然淌下去,没被淹死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晏子钦道:“孙大人知道水有多深?” 孙锡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会管。做官怎么能做得长久?管小事,平息大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成就太平,这才是为官之道。记住这番道理,我们毕竟同朝为官,希望下次再会时,你能成熟一点。” 孙锡这几句话不好听、不圣贤,却句句发自肺腑,水至清则无鱼,能在浑水中生存也是一门大本领。 晏子钦叹了口气,道:“只怕再无相会之期了,我已决定辞官回乡。” 孙锡惊坐而起,指着晏子钦,吞吐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好好好,你有骨气,宁愿自毁前程,那么我也不留客了。” 走出孙知州的房间,杜和和高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杜和一把拉过晏子钦,道:“恩公,你真打算回老家种地?” 高睿皱眉叫道:“杜和!” 晏子钦点点头,杜和又道:“那恩娘怎么办,她一个千金小姐,还能帮你挑水、挖坑、扛锄头?” 高睿气急道:“别瞎说,回家乡也用不着大人亲自种地,更用不着夫人动手。” 杜和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继续跟你去你家,对了,恩公家在哪?什么什么川来着?” 晏子钦道:“临川。” 高睿“嘁”了一声,道:“在舒州白吃白喝不够,还要跟着大人回家,你要不要脸了!” 杜和不理他,把手枕在脑后,哼着歌走远了。 回乡是需要路费的,晏子钦俸禄不多,明姝又喜欢花钱,当初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所以一直没留心存积蓄,她想着再从嫁妆里出些钱吧,别告诉夫君,免得令他徒增伤感。 谁知杜和突然敲门了,拿出一包银子,足有二十多两。 “我把我那颗猫儿睛宝石的带钩当了,给你们当路费。”他道。 明姝一惊,急忙把钱推回去,道:“我横竖有法子弄钱,不用你出。” 杜和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哪能总动女人家的嫁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往后恩公知道了更过意不去。” 被拆穿经济状况,明姝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杜和笑道:“看你大手大脚的样子就知道存不下钱,哈哈,咱俩一样,只能存东西,存不下钱。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你们捎我一程,让我也去外面看看大好山河。” 明姝道:“你该去和夫君说,和我说有什么用?” 杜和道:“恩公大人大量,从不嫌我,就怕你这‘小肚鸡肠’的妇人给我脸色。” 明姝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知道了,你是好人。” 他们夫妻俩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夫复何求? 第二十二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高睿还要继续留下当差,晏子钦一家登舟远去那天,除却受过他恩惠的衙门旧部,还有些感念他的乡民来渡口相送。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极不爱下雪的南方也刮起了卷着白雪毛子的劲风,吹得人襟袖瑟瑟飘舞,同一个地方,来时和去时的时序景物已然变更,心境更是千差万别。 晏子钦立在船尾最后张望了渡口上渺小的人影,转身挑帘走近船篷,春岫赶紧把他肩上的雪沫子掸下去,将外衣挂在一旁,免得被红泥炉里散出的热气化开,洇湿了衣物。 明姝手里正抱着一只裹着折枝梅绵套的手炉,朝晏子钦那边一递,道:“暖暖?” 晏子钦接过手炉,绕开狭小船篷里摆的满满当当的小桌、小柜,和明姝同坐在一张厚毛席子上,两人挨在一起,炉子里火光明灭,照得二人脸上红扑扑一片。 春岫扒着帘子上的锁子纹,一格一格往下数,少时,说要续点儿炭,便挑帘出去了。 晏子钦看她神情恍惚,低声问明姝:“她怎么不大精神?” 明姝半笑不笑道:“舒州呆了个把月,倒是把一颗心挂在高都头身上。” 晏子钦没想到问及了女孩儿家的心底事,喝了碗红枣茶避过尴尬。 来时只有四艘船,离开时倒成了六艘。莫说明姝东西多,杜和的东西也不少,他哥哥早就知道弟弟跟在晏子钦身边做事,想着有个同辈的状元郎教导,总好过在家里兄弟俩吹胡子瞪眼谁也看不管谁,便连夜差人把杜和的行李打包送来,另包来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看得杜和一阵肉疼,偷偷念叨着:“早知道就不把那枚猫儿睛当了,还是过了期限赎不回来的绝当!” 临川和舒州相去不远,中途只在九江、洪都停靠了两回,不过一旬便抵达临川渡口,临江一望,岸上尽是疏影横斜的腊梅,暗淡轻黄,芳香浮动。 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大概就是晏子钦此时的感受吧。若是单纯的衣锦荣归,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到了今日,却是年纪轻轻弃官返乡,倒不是怕人闲话,只是人言可畏,眼神亦可杀人。 可既然做了选择,就该承担一切后果,倘若他先承受不住,明姝岂不是更无助了? 深吸口气,下得船来,堤岸上已站满了人,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晏家的父老亲朋,还有更多叉着手看热闹的无关人士,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明姝见了,心里鄙夷,暗道:“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领头的是晏子钦的大伯,他是个宽厚的人,宋时江西出才子,根源在于此地深厚的文教传统,农时耕种,闲时读书,耕读传家,是以很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其实都能背出整篇论语,写下三五首律诗。 晏大伯是骑头口来的,顾及晏子钦身边有随行的女眷,另雇了一辆加了厚绵帘子的骡车。他话不多,把人送到了,便起身走了,晏子钦要留他喝些热茶,他却推说侄子舟车劳顿,先休息,这碗茶来日再说吧。 临川毕竟是个比舒州还小的小地方,又下过雪,路上难免泥泞颠簸,明姝在骡车上骨头都快颠散了,晏子钦亲自搀扶她下了车,只见面前是一户洁净的二进小院,白墙青瓦,和京中的房舍很不一样。 已有老仆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站在门口候着,那小儿一见晏子钦便伸长了包裹在厚缎小袄里的胖手,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回来了!” 晏子钦一把抱过孩子,问了句:“钰儿,有没有听娘的话?” 小子钰不说话,睁着那双和晏子钦十分相似的大眼睛定定看着明姝,仿佛对这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很新奇。 晏子钦笑道:“钰儿,叫嫂嫂。” 小子钰把脸藏在晏子钦怀里,害羞地唤了声嫂嫂,把明姝也惹得一脸通红,用手去戳他的脸蛋,小孩子躲也不躲,只是腼腆的笑着,似乎还有些怕生。 抱着弟弟,携着娇妻,晏子钦来到正堂拜见母亲。 晏老夫人许氏一身青布衣,自丈夫去世后,她吃斋念佛已有五年,除了管管家里的事,也不太留心外面的是非,养出一副清寂形容,见长子回来,难得笑容满面,拉着儿子的手喟叹了一番,只道:“回来了就好。”又看着新妇,眼里平静如水,并没有过多喜爱,也没有不满,从腕上取下一只镯子交给她,说是晏家女眷祖传的东西。 明姝见婆婆言语客气,又是个宽泛的人,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镯子,奉了茶,侧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许氏吃素,向来是自己单摆一桌清粥小菜,如今儿子回来,破例一次,也随着众人在大桌上用饭,杜和本想敬酒调节调节气氛,可见桌上没人说话,心里发慌,怪不得这家能出来一个一本正经地晏子钦,原来全都是一板一眼的人。 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可年轻人不是在外游宦,就是在外游学,老一辈的人怕触动晏子钦的伤心处,来看看便走了,到了下夜时分,院中已是静悄无人,只能隐约听见许氏房里传来敲木鱼的声音。 晏子钦用热水洗漱过,坐在床侧叹道:“终究是乡里,亲戚间亲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他看着明姝正对着镜子梳头,问道:“你……可还习惯?” 说实话,这里虽然整洁舒坦,到底比不上衙门里,更比不上京城。当初说要同他共患难,虽是真心话,可真到了这地步,却想着要是一辈子留在临川,的确是耽误人,尤其是晏子钦的满腹经纶,难道寒窗十载,一举夺魁,就是为了留在乡里做个教书先生之流吗? 加之今天陈嬷嬷曾劝她给汴梁娘家写封家书,问问京城的动向,好做长久打算,这更让明姝一阵头疼,不知如何动笔才算合适。 心里有些郁结,不免叹了口气。 晏子钦自然知道她心中不快,二人分别躺下睡了,都是辗转难眠,到了子夜时分,明姝已经困极睡去,却听见晏子钦幽幽一叹:“我也是在赌,赌朝廷的风向。” 明姝迷糊着翻了个身,感觉手被人握住了,又听晏子钦轻声道:“放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舟车劳顿不是说说而已,初时不觉得,一歇下来就觉得筋骨不顺,静养了七天才觉得身体轻盈了,倒是杜和常年习武,精力旺盛,买了头驴子,整天去外面游山玩水,说是城外有一处山岭名叫柘岗,山路崎岖,有些意思,整天到山里捡些石头、枯枝,大概是和七八岁的小子钰意气相投,两个人迅速玩到一块。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矮墩墩的弟弟和人高马大的杜和在天井里丢沙包丢的不亦乐乎,问道:“钰儿,教你读书的王益王先生呢?你都不用读书的吗?” 小子钰一边扔沙包,一边道:“先生染风寒得病了,给我放假。” 晏子钦道:“先生病了,你自己就不看书了?”神色间已有些生气的样子。 杜和毕竟是大人,先觉察出晏子钦神色不对,藏起沙包,把小子钰往屋里一抱,呵呵道:“先让你哥陪你温温书,学完了再玩。” 书声琅琅吵醒了明姝的午觉,草草理了鬓发,迷迷糊糊出门看看天光,却见许安怀抱一摞书,领着一个面生的孩子朝书斋走去,一身小红袄、毛领子,显得玉雪可爱,看上去和晏子钰同庚,只是板着小脸,没有晏子钰那种天真烂漫,明姝问了一句:“许老伯,这位小官人是谁?” 许安道:“是教小少爷念书的王先生之子。” 少年道:“在下王安石。” 王安石!?那个经常出现在语文、历史课本里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变法宰相王安石!?现在就这么团头团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高考前曾经背过他的生平,他的文集就叫《临川先生文集》,想必也是临川人。 看着她如狼似虎的眼神,年仅六岁的“未来宰相”王安石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落入了怪阿姨的魔掌。 “啊!我揉到王安石的脸啦!你写的那些《伤仲永》、《读孟尝君传》、《游褒禅山记》等等‘朗读并背诵全文’的文章害得我好苦,如今居然见到幼年时期的正主儿了!” 她想着,尖叫起来,晏子钦探出门一望,看自己的娘子正揪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小孩子不放,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明姝道:“夫君快来,王安石啊!是王安石!” 晏子钦、晏子钰、杜和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心道:“王安石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这女人难道是中邪了!” 第二十三章 平静下来后,几个人围坐在书斋里,听王安石说明来意,原来是王益风寒缠身,年前应该无法授课了,便把小子钰眼下读的《孝经》摘出精要,命儿子送来,叫学生先温习着,免得年后开笔时松懈了学业。 晏子钦笑道:“就知道王先生必不会放任小儿胡闹,几日不进学,钰儿已经疯的没个样子!” 杜和和小子钰默默地缩了缩肩膀,不寒而栗。 王安石又拱手行了个礼,道:“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现下晚辈正随家父读书,家父怕父子之间溺爱庇护,不能成材,久仰晏官人大名,不知晚辈是否有幸一聆圣教?”这一段话想必是王益让他背下的。 晏子钦正觉得乡居无聊,收一个可造之材作为弟子岂不正好,爽快应下,约定好出了正月十五便开始秉笔授课。因为是易子拜师,你教我的子弟,我教你的子弟,两家知根知底,必定加倍用心,更可免除束脩之类的虚礼。 挂红灯、吃角子、饮屠苏酒,展眼就是新春佳节,各门各户都要守岁,转过天来祭祀宗祠,晏家也不例外,只因晏子钦这一支不是长房,倒也省了很多事,不过是随着长辈奠三牲、献三爵。初四开始到各户走亲戚,晏大伯家是长房,自然先去那里,第二个去的就是晏殊的旧宅,虽然晏殊人在应天,可此处门庭还是最热闹煊赫,但看那密层层的御赐牌匾便让人陡生敬畏,只是晏子钦心里不免失落,在背人处方能叹出一口郁在胸臆的闷气。 待到正月十六,昨夜的花灯撤下,年才算过完。王安石早早背了书箱到晏子钦处上书,因为家中兄弟多,父亲又是个一清二白的清官,他倒不习惯身后有仆从跟着,独自进了书斋,对着夫子像行过拜师礼,晏子钦便正式开始授课了。 这厢师徒二人正在给《论语》做句读,那厢明姝躲在屏风后,时不时端着壶过来添水,后来干脆傻笑兮兮地坐在二人身边,趁着讲课余闲问道:“獾郎,你认识方仲永吗?金溪的方仲永?” 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名,据说他出生时有只胖乎乎的小獾从门口路过,因此得了这个绰号。而方仲永自然不必提,就是王安石的文章《伤仲永》里那个小时了了,长大后泯然众人矣的神童少年,他的家乡金溪与临川相邻,只隔了一段河水。 王安石一脸懵逼地看着她,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外婆家住金溪,可以帮师娘打听打听。” 明姝又问:“那你游褒禅山了吗?读孟尝君传了吗?” 王安石更是一脸懵逼,“褒禅山是什么?孟尝君是啥?” 晏子钦忍不下去了,拽着明姝的袖子把她提溜回房,按在角落里教训道:“不要再打扰我们上课,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再吓坏了孩子。” 明姝讪讪答应了,却还是经常躲在各种地方观察这个原本只应出现在书本上的小少年,连连感叹穿越的神奇——就是这点好,梦想照进现实,当看到真人时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史册里、文字间挥毫泼墨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晏子钦见她有所收敛,便由她去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一个小孩子趋之若鹜、饶有兴味地围观,难道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子吗!心里烦乱,不由自主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小孩子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不知第几脸懵逼地看着师父,拿书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三抖。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王安石的课程进度也从《论语》句读升级为《论语》注疏。那一日春光迟迟,高卷的竹帘上堪堪有东风拂过,中庭盛放的粉海棠落了满阶。 晏子钦忽想起自己珍藏了一卷唐人做注的《论语》,便让王安石稍等,自己去房里找来。 先找了书架,却没有,想着大约没从箱箧里取出,便去翻箱子。眼前十来个箱子长的都差不多,晏子钦向来不对这些生活琐事稍加留心,记不清哪个是书箱,只能一个个翻找,第一只箱子都是衣物,第二只都是明姝不要的小玩意儿,到了第三只,面上铺的都是成匹的绸缎,底下摸起来硬硬的,兴许有书,晏子钦从最底层一抽,抽出一只盘绦锦的书匣来,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索性打开来瞧瞧。 若问这是什么,还要提起新婚之夜,晏子钦当着明姝的面翻开了那本舅父倾情赠送的春~宫~图,他不明就里,却把明姝吓得不行,偷偷藏进自己的嫁妆箱子里,这装满绸缎的箱子正是当晚那只,她本以为天~衣无缝,哪成想这么快被她最想瞒着的人发现了。 此时,正在婆婆房里抄佛经的明姝虎躯一震,笔锋划出一条突兀的黑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瞄了眼正在拨念珠的许氏,偷偷念了声“阿弥陀佛”。 还是原来的封面,还是原来的内容,还是原来的情趣,可晏子钦早已不是原来的晏子钦了。 成亲已有半年,虽未真刀实枪地上阵,可和娘子耳鬓厮磨,加之年岁渐长,此事不需人教,自然渐通其中道理,蠢蠢欲动的天性加上眼前活色生香的图画,什么都不用说,一眼就懂了。骨子里的刻板羞怯让他想停下手,可体内不可知的力量哪里还听他调配?只能红着脸一页页翻下去,却都浮光掠影,不敢看太仔细,可心里早如明镜一般,恨不得明姝就在眼前,任他搂一搂,抱一抱才好,更往下的不敢想,可心早如擂鼓般跳动,不敢想还是要想,难堪地捂住脸,就从手指缝里偷看。 “晏先生?” 门外传来王安石的声音,吓得晏子钦赶紧把书扔掉,急忙回头,只见王安石站在门外。 还好站得远,否则就糟了! “晏先生,书找到了吗?”王安石又问。 晏子钦轻咳两声,道:“还……还没。” 王安石神色有些慌张,道:“我家仆人方才来报,说学生的外祖母生了急病,母亲让学生跟去探看,可否请两天假?” 晏子钦一边悄悄把图册藏在身后,一边道:“长辈有疾,做儿孙的自然该侍奉汤药,快去吧。”看他远去后,晏子钦才把图册原封不动地藏回原处,却在箱子上用指甲划出一个十字,侥幸地想着下次方便找。 当晚,夫妻二人又是同被而眠,回到临川后,二人便不分房了,只因明姝怕婆婆猜疑,虽然同居一室,但还是泾渭分明,互不干犯。 只是今晚,明姝安然睡去后,“大彻大悟”的晏子钦坐不住了,东翻一个身,西瞪一下眼,黑暗中听见枕边人轻柔的呼吸,嗅着她发丝上的气息,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多想软玉温香抱满怀啊!可是娘子她……会同意吗?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丧气,难道是娘子嫌弃他,所以故意不让他亲近?若是自己偷偷摸摸地对她那样,岂不是不够君子?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白天看过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又出现在脑海里,自己也变得和画里一样了,一捶床,索性起来到院子里散散步,灭灭这股无名火。 春夜里尚有寒气,他披衣来到院中,却见一缕烛火翕忽闪动,却是杜和坐在蜡烛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光。 “你在做什么?”晏子钦皱眉不解道。 杜和挥手打了个招呼,笑道:“嘿哟,恩公起夜啊!” 晏子钦道:“什么起夜,倒是你,为什么晚上不睡盯着蜡烛?” 杜和道:“这是咱们练武之人的修行,黑暗中紧盯着火光最练目力,不管是十八连环刀还是偏体灵明剑,我都能从千百套花招里找出致命点,一击即破!” 晏子钦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杜和拦住,他轻声道:“恩公不是起夜,难道是……那个……不行?” 看他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末了还加上一句“男人嘛,都懂的”,晏子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推门进屋,气呼呼往床上一趟,又折腾了几个来回才睡下,幸好学生请假去外祖母家,第二天不用早起授课。 次日清晨,明姝伸着懒腰坐起身,还眷恋那温暖的被窝,又赖了一会儿,见一向早起的晏子钦没有醒来的意思,白生生的脸半埋在枕头里,时不时抿几下红润的嘴,该不会是梦见什么好吃的? 淘气地捏住他的鼻尖,片刻,喘不上气的晏子钦醒了,明姝捧着脸趴在他面前,笑道:“早啊。” 晏子钦笑笑,懒懒回了句早,眼睛却从娘子粉白的脸庞下移到微微敞开的中衣领口,脸上腾地红起来,忽然感到下身不对,眼神慌乱起来。 “怎么了?”明姝发觉他突如其来的紧张,想掀开被子看看究竟怎么了。 晏子钦赶紧拉紧被子,囫囵道:“没……没怎么!” “让我看看!”明姝拉扯几下,一把掀开被子。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鼓起一块不可小觑的东西,白绫裤上更是潮乎乎一片。 第二十四章 明姝:“……” 晏子钦:“……” 看到被子里的景象,明姝很淡定,起码是自认为很淡定地放下被子,把晏子钦藏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尖。 果然,再纯洁的少年也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她默默感叹着,心想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怪他,只能怪大自然的规律了,也许他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 要不要安抚一下脆弱的少男心?比如,给他讲解一下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甚至部分男性在死亡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聚集到身体的最低处,也会导致某不可描述的部位充血膨胀。再比如,她在解剖室做助手时每天都要面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某器官标本,她不会介意的。 ……算了,会给这只包子留下心理阴影吧,她不想当罪人。 晏子钦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帮明姝拉拢了松开的衣襟,遮住了即将走光的胸,又面无表情地翻身面壁。 明姝一愣,想到了一个快速化解尴尬的办法。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多大人了,还尿床!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还没停下,可晏子钦早已躲回被子里,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明姝收起夸张的笑,清了清嗓子,道:“我……让春岫给你收拾一下。” 被子里的晏子钦剧烈地摇头,想必是害羞了。 “要不然,让陈嬷嬷来?” 晏子钦还是摇头,闷声道:“帮我拿件换洗的衣物就好,不要让旁人知道。” 看着他瑟瑟发颤的背影,明姝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而自己仿佛是一个对他做了令人发指之事,吃干抹净后却又不愿负责的大恶棍,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蹑手蹑脚地从柜中拿了条干净裤子放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晏子钦“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姝没精打采地蹲在房门外的墙根下,看着院子里的袅娜丝柳、烂漫春光,缩在阴影中的她像一朵忧郁的蘑菇。 看到晏子钦那个样子,她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责感?仔细想想,要不是自己连哄带骗,他也不会“三月不知肉味”,直到现在才开了窍,可是一旦开窍,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混啊! 正在悲叹,房门突然开了,穿着停当的晏子钦走了出来,一身挺括的淡青色素地细麻长衫更衬出他颀长的身形,衣料半新不旧,想来是去年制成的,如今已有些短,露出簇新地黑缎双梁云头履和一截洁白的云袜,看来这一年来他长了不少个子。 这个人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那些难为情的事从没发生过,只有一双晶莹闪烁的星眸,隐隐透露出些微的情绪波动。 一件回字纹半壁披在了明姝身上,一恍神间,晏子钦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披上些,早上凉。”他说着,朝书斋走去,只留下明姝呆呆地蹲在墙角,脸颊一寸一寸红到耳根。 “啪!”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大清早,犯什么花痴啊!” 也许是有意避开彼此,这一天他们都没再见面,明姝还是和婆婆一起抄佛经,也许是信佛之人常常拂拭灵台之上的红尘,看事更准些,许氏立刻察觉出儿子儿媳之间微妙的气氛,叹道:“我这孽障聪明倒是聪明,不过只是耳目上的聪明,细看他的心,比常人都要痴愚,你且担待他些。” 明姝连连点头,心想:“幸亏他心里痴愚,要不然我那制得住他,早就惨遭‘毒手’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把他今早生出的那点不该有的‘聪明’收回去吧!” 到了傍晚,明姝回屋吃饭,却见晏子钦也在房里,身上只穿中衣,唬了她一跳,忙问:“你脱成这样做什么?” 晏子钦也微微一愣,腼腆道:“有个故交从应天来江南西路公干,途径咱们这儿,我前去一会,想换件合体些的衣服。” 的确,他今早穿的那件细麻袍子有些短小了,明姝又问:“什么朋友?去何处相见?” 晏子钦道:“之前在族叔府上偶遇的前辈,说了姓名你也不知是谁,地方是他定的,就在离他下榻之处不远的明月楼。” 他口中的的族叔就是在应天为官的晏殊,那日偶然相识的前辈便是范仲淹,亏得他没说出此人姓名,否则以范文正公的鼎鼎大名和一篇《岳阳楼记》在广大现代人中学记忆中崇高的地位,今晚的“单刀赴会”,就要变成“拖家带口”了。 听到“明月楼”三个字,明姝脸色冷了三分。有宋一朝,对于男人,尤其是才子来说,眠花宿柳并不可耻,反而是惹人羡慕的风流韵事,流传下来的宋词名篇有一半就是在歌妓簇拥着的酒席宴会上写就的,这些美丽多情、身世畸零的女子带给才子们无限的绮思,于是她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秦楼楚馆、画舫彩船,人迹所至,皆能寻到艳色相陪,早就不是禁忌了。 天下最知名的青楼就是京城的绮玉阁,临川的明月楼虽然比不上那里,却也是花月情浓的风流之地,范仲淹约晏子钦在此处相见,为的是什么? 明姝的脑中闪过一串不好的画面,联想到晏子钦今早刚刚觉醒,再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怎么能把持得住呢!? 一想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明姝的心忽然微微刺痛起来,低着头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晏子钦不解,问道:“怎么了?” 明姝一边拉开柜子,一边道:“没什么,帮你找外袍。” 她把两件外袍搭在龙门架上,一件是月白的缎袍,上面有隐约的云形暗纹,在光线下忽隐忽现,配上衣襟上刺绣而成的几缕碧玉妆成的柳绦,说不出的俊秀风雅。而另一件则是极普通的铁灰色素罗长衫,无一处花纹,十分古板。 这两件衣服都是婚后新做的,一直没穿用,第一件缎袍更是明姝心尖尖上的爱物,那时她寻到一位极精巧、极心细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件女衣,有一件绣着赵粉牡丹的褙子正能和这件柳枝男装配成一对,正取了古诗中“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的绵绵情意。 明姝拿这两件截然不同的衣物让晏子钦挑选,其实心中另有计较,若他选了第一件,那么多半是有心去风月场中拈花惹草,俗话说了,“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衣着华丽的俊雅少年谁人不爱?恐怕会成为“满楼红袖招”的对象吧!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他选了朴实无华的那件…… 还没等她想完,晏子钦十分自然地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朴素长衫,道:“我去见朋友,又不是去摆阔,穿得那么显眼做什么。” 果然是老干部审美,越简单、越灰暗越好,可明姝心里还是酸酸的,道:“那要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什么特别重要的‘知己’,你就穿那件好看的咯?” 晏子钦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见他正要系上外衫的系带,明姝连忙让他等等,解下自己腰间的蜂蝶穿花汗巾子,往他中衣之内、中裤之外一束,打了个活结。 这个结别有玄机,之前做法医时常常跟着刑侦队出任务,久而久之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双环结”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好好解开,它自然是个活结,可要是情急之下用力拉扯,结只会越来越紧,最后变成死扣,这是很常见的用来约束嫌疑犯的方式。 而此时,晏子钦就是她最大的“嫌疑犯”,明姝想着:“他若是意乱情迷,猛地扯开汗巾子,保管他挣扎到天亮也脱不下衣服,何况他不会打这种结,若是回家后汗巾子乱了,那就证明他……”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竟像有一碗陈醋灌进明姝的心里,酸酸涩涩,怎么也不是滋味。 第二十五章 [][][首][发] 以下内容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到【晋】【江】【文】【学】【城】 夏夜的长安沉静如深水,富贵人家的灯火零星地点缀其中,像星光,像渔火,若有似无,吵不醒长安人的酣梦。 远处,一道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闪过,朦胧月色中,只留下一串渐近的轮廓。他的双腿快如疾风,脚尖点过瓦片,在某个铺着翠绿青瓦的屋顶上,他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了一回,似乎是在确认位置。片刻后,他猛地团身跃下,双手勾住高卷的竹帘,身子一荡,便“咣”的一声破窗而入,迅速地背起窗前的大木箱,箭也似的原路离开了。 他的身后,烛火如长蛇般依次亮起,此起彼伏的捉贼声响起,闹嚷嚷地紧随着他的脚步。巡城的武侯们被惊动了,像追逐猎物的豹子一般咬住他的行踪。武侯们高举的火把偶尔照亮他脚下踏起的飞尘,他听见疯狂的咒骂声,可那些始终在他的脑后,与他并无关系。最后,他沉默地翻身跃起,落在一处僻静的陋屋中,喘了两口气,看着今夜的战利品,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叫李三,大概与城中许多普通人重名。实际上他也同样是个普通人,不过是因天生跑得快,便被养父从街上捡回,收做义子。李三的养父是个贼,不过与普通的贼不同,李三的父亲只做有数的买卖。什么叫有数的买卖?就是买家无需露面,只要留下口信,指明要什么货,再由贼偷来,去指定地点交货、提钱,双方全程无接触,因此也就避免了销赃时的麻烦。李三继承了父亲的行当,也做有数的买卖,因着一双追风腿,从来没露过马脚。 此时,李三仰躺在自己的陋屋里,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木箱,半人高,半人长,四四方方,角上都用金漆描着龙凤,心想:“这箱子也忒大,从阮尚书家出来的东西,不知藏了什么金银宝贝在其中!”想着,心就痒痒,要去打开看看。刚伸出手,又停住了。他知道这行的规矩,偷来的东西多半隐秘,贼是不能 瞧不能问的,若是瞧了问了,被买主知道,恐怕要偿命。 正当子夜,离交货还有半个时辰,李三准备先去吃点宵夜。他坐起来,到一边储物的大缸里摸昨日剩的胡饼。拿出来刚吃一口,忽听到身后窸窣响动,猛地回头,却是空无一人。李三心里奇怪,莫非是夜路走多了见鬼了不成?又满腹狐疑地吃起饼来。不一会儿又是“咔啷啷”一阵声响,把李三吓得噎住了,连忙扼住咽喉猛咳,抬眼一看,只见木箱盖子竟自己打开了,震惊间,一个人扶着箱子边沿起身,打个哈欠,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句:“这一觉好睡!” 李三的嗓子卡的还有些疼,皱着眉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气喘连连地蹦出几个字:“你…你…你是谁?” 那箱中人扬了扬眉,借着陋屋顶上洒下的月光看去,竟是个妙龄女子。女子未开口先笑,说道:“我就是买主呀。” 李三只觉得又被噎了一下。买主?买主怎会在箱子里?难不成自己花钱偷自己吗?笑话!他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想着今日没喝酒,怎么凭空醉了不成? 女子似乎看出了李三内心的波动,眯着眼睛笑着说:“我就是自己偷自己。” 李三浑身震了一下,心想:“莫非是官府的新花样?设下这个局好将我捉住?”因此心中一凛,一把握住腰间的匕首,就向女子掷去。 谁知“当啷”一声,匕首竟被打落在一丈之外。再看那女子手上握着一把银丝软鞭,也不知是何时抽出的。她面带嗔怒地盯着李三,呵道:“你这人怎么心黑手黑,也不听人把话说完。” 李三心想:“谁要听你胡说!”便要去拾那匕首,可余光扫到那女子将鞭子狠狠一抖,就要向自己面门袭来,于是连忙滚至一旁。饶是他手疾眼快,还是被鞭尾划伤了左臂。 “哼,这回肯听我讲话了么?”女子坐在箱中说道。 李三明白自己力不能敌,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听话坐好。眼睛仍是不安地打量着女子,心想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女子将银鞭收回裙腰里,说道:“我不喜黑暗,掌灯来。”李三恨这女子多事,可只能唯唯诺诺地取来蜡烛,暖光摇曳着填满了斗室。借着烛光一看,这女子脸庞尖巧,纤眉细目,高束的发髻上斜插着玉钿金簪,一身织金的绮罗叫人炫目。从未近过女人的李三不由呆住了。 正在李三发呆时,那女子发话了。“我此番偷自己出府,也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有件大事要办。这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你不必心急。”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至于这大事,还要足下襄助。足下答不答应呢?” 李三正被迷得发蒙,也不管女子说了什么,只顾得上连连点头。那女子看他不住点头,便勾起手指叫他近前,李三也懵懵懂懂地照做了。谁知李三刚一靠近,女子素手一伸,玉璧便环住了李三的脖颈,轻笑着对李三讲:“李郎只管背着我,听我调遣,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一听此言,李三如梦初醒。大叫到:“什么?背着小娘子去哪里?”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且速速赶制一把肩上扛的竹椅,好让我在你背上腾出双手做事。”女子贴着李三的耳朵说道。 李三做惯了贼人,胆子比常人大些,可此时没头没脑地被陌生女子安排,心里难免忐忑起来,也顾不得美色了,只想问个究竟。扭头往后看,正对上女子眼里的清波,心先软了一半,又想起女子的好本事,心又顿时冷了,只好憋着口气说道:“待我明日去集市买些竹子回来才好做。” 女子点点头,松了手,窝回箱子里,眨着眼睛对李三说:“我腿不好,走不得,就在箱里歇息了。从此刻起你我不得有片刻分离,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察觉到,在我这儿可没有“鞭长莫及”四个字,如有异心,保管教你死得与众不同!” 李三无奈,也只得蜷在一边的地上辗转,想自己也算个贼中的翘楚,竟被个小女儿呼来喝去,不得自由,恨自己当时只学偷窃,忽略了拳脚功夫,纵然跑得再快也忌惮她手上的银鞭,长叹几声便囫囵睡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透过屋顶的漏洞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女子正百无聊赖地哼着小曲,见李三醒了就瞬间精神起来。 “醒了?收拾收拾去集市吧。”边说着,边把手臂打开,要李三背上她。 一夜好睡,李三已恍惚忘了昨夜的事,如今突然见这女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揉了揉散乱的发髻,又从大缸中掏出两张胡饼,待要递给女子一张,那女子反手推却道:“我不吃。”李三觉着奇怪,折腾了一夜,怎么会不饿?于是斜眼瞅了女子两回,女子并无不自在,只是反复催促李三出发。 李三悻悻吃了饼,整了整仪容,便背上女子。起初,他觉着背上有个女人着实令人不自在,于是左摇右摇,又不肯用手去扶女子的腿,想着如此出门必定要遭人注目,因而牵动了廉耻之心,先羞得一脸通红,也不敢出门,只背着女子在屋里乱转,说是适应适应。人一旦心里忐忑,行动也局促,饶是李三有大力气也背得十分狼狈,背上的女子觉着姿势别扭,又见李三踌躇不前,便狠狠地踢了他的大腿,厉声道:“你好歹是个汉子!我女儿家还未介怀你倒先扭捏起来。” 李三被踢得腿脚一软,忙倚着墙壁立定,向后白了一眼女子,开口说:“你也知道我扭捏!平白背起个小娘子上街,非亲非故,不知根苗,叫人心里怎么过得去。我随是下三滥,却也有廉耻。” 女子听他辩白,反倒笑了,俯下身道:“哈哈,有趣有趣,贼人竟如此腼腆。你说不知我的根底,我告诉你便是。你说顾及廉耻,我也教你个办法,可好?” “这女子这般顽皮,多半是要取笑我。”李三想着,因此呆站着默不作声。女子却径直说道:“我是阮家的女儿,行七,小字卿卿,年齿应比你略小些。至于这保全廉耻的办法么,只能委屈你像个女子似的用纱裹住头脸,别人瞧不见你的长相,你也只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你这女子也忒无戒心了。我是个陌路的男子,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告诉我姓氏行第也就罢了,何苦连小字都交代出来?也不怕我害你?”李三急道。 “切,若是别人我倒也防了,可你么,着实不是坏人,功夫又差,何必防你?” 李三听了又喜又气,由着阮卿卿解下玉色的披帛,在他脸面上胡裹乱裹一气。整装之后,李三着实想象不出自己是什么景况,连着追问阮七娘道:“我这样子很可笑吗?”问了半天没有回应,阮卿卿只顾发笑,几乎笑得仰过气去。 夏夜的长安沉静如深水,富贵人家的灯火零星地点缀其中,像星光,像渔火,若有似无,吵不醒长安人的酣梦。 远处,一道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闪过,朦胧月色中,只留下一串渐近的轮廓。他的双腿快如疾风,脚尖点过瓦片,在某个铺着翠绿青瓦的屋顶上,他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了一回,似乎是在确认位置。片刻后,他猛地团身跃下,双手勾住高卷的竹帘,身子一荡,便“咣”的一声破窗而入,迅速地背起窗前的大木箱,箭也似的原路离开了。 他的身后,烛火如长蛇般依次亮起,此起彼伏的捉贼声响起,闹嚷嚷地紧随着他的脚步。巡城的武侯们被惊动了,像追逐猎物的豹子一般咬住他的行踪。武侯们高举的火把偶尔照亮他脚下踏起的飞尘,他听见疯狂的咒骂声,可那些始终在他的脑后,与他并无关系。最后,他沉默地翻身跃起,落在一处僻静的陋屋中,喘了两口气,看着今夜的战利品,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叫李三,大概与城中许多普通人重名。实际上他也同样是个普通人,不过是因天生跑得快,便被养父从街上捡回,收做义子。李三的养父是个贼,不过与普通的贼不同,李三的父亲只做有数的买卖。什么叫有数的买卖?就是买家无需露面,只要留下口信,指明要什么货,再由贼偷来,去指定地点交货、提钱,双方全程无接触,因此也就避免了销赃时的麻烦。李三继承了父亲的行当,也做有数的买卖,因着一双追风腿,从来没露过马脚。 此时,李三仰躺在自己的陋屋里,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木箱,半人高,半人长,四四方方,角上都用金漆描着龙凤,心想:“这箱子也忒大,从阮尚书家出来的东西,不知藏了什么金银宝贝在其中!”想着,心就痒痒,要去打开看看。刚伸出手,又停住了。他知道这行的规矩,偷来的东西多半隐秘,贼是不能 瞧不能问的,若是瞧了问了,被买主知道,恐怕要偿命。 正当子夜,离交货还有半个时辰,李三准备先去吃点宵夜。他坐起来,到一边储物的大缸里摸昨日剩的胡饼。拿出来刚吃一口,忽听到身后窸窣响动,猛地回头,却是空无一人。李三心里奇怪,莫非是夜路走多了见鬼了不成?又满腹狐疑地吃起饼来。不一会儿又是“咔啷啷”一阵声响,把李三吓得噎住了,连忙扼住咽喉猛咳,抬眼一看,只见木箱盖子竟自己打开了,震惊间,一个人扶着箱子边沿起身,打个哈欠,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句:“这一觉好睡!” 李三的嗓子卡的还有些疼,皱着眉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气喘连连地蹦出几个字:“你…你…你是谁?” 那箱中人扬了扬眉,借着陋屋顶上洒下的月光看去,竟是个妙龄女子。女子未开口先笑,说道:“我就是买主呀。” 李三只觉得又被噎了一下。买主?买主怎会在箱子里?难不成自己花钱偷自己吗?笑话!他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想着今日没喝酒,怎么凭空醉了不成? 女子似乎看出了李三内心的波动,眯着眼睛笑着说:“我就是自己偷自己。” 李三浑身震了一下,心想:“莫非是官府的新花样?设下这个局好将我捉住?”因此心中一凛,一把握住腰间的匕首,就向女子掷去。 谁知“当啷”一声,匕首竟被打落在一丈之外。再看那女子手上握着一把银丝软鞭,也不知是何时抽出的。她面带嗔怒地盯着李三,呵道:“你这人怎么心黑手黑,也不听人把话说完。” 李三心想:“谁要听你胡说!”便要去拾那匕首,可余光扫到那女子将鞭子狠狠一抖,就要向自己面门袭来,于是连忙滚至一旁。饶是他手疾眼快,还是被鞭尾划伤了左臂。 “哼,这回肯听我讲话了么?”女子坐在箱中说道。 李三明白自己力不能敌,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听话坐好。眼睛仍是不安地打量着女子,心想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女子将银鞭收回裙腰里,说道:“我不喜黑暗,掌灯来。”李三恨这女子多事,可只能唯唯诺诺地取来蜡烛,暖光摇曳着填满了斗室。借着烛光一看,这女子脸庞尖巧,纤眉细目,高束的发髻上斜插着玉钿金簪,一身织金的绮罗叫人炫目。从未近过女人的李三不由呆住了。 正在李三发呆时,那女子发话了。“我此番偷自己出府,也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有件大事要办。这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你不必心急。”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至于这大事,还要足下襄助。足下答不答应呢?” 李三正被迷得发蒙,也不管女子说了什么,只顾得上连连点头。那女子看他不住点头,便勾起手指叫他近前,李三也懵懵懂懂地照做了。谁知李三刚一靠近,女子素手一伸,玉璧便环住了李三的脖颈,轻笑着对李三讲:“李郎只管背着我,听我调遣,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一听此言,李三如梦初醒。大叫到:“什么?背着小娘子去哪里?”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且速速赶制一把肩上扛的竹椅,好让我在你背上腾出双手做事。”女子贴着李三的耳朵说道。 李三做惯了贼人,胆子比常人大些,可此时没头没脑地被陌生女子安排,心里难免忐忑起来,也顾不得美色了,只想问个究竟。扭头往后看,正对上女子眼里的清波,心先软了一半,又想起女子的好本事,心又顿时冷了,只好憋着口气说道:“待我明日去集市买些竹子回来才好做。” 女子点点头,松了手,窝回箱子里,眨着眼睛对李三说:“我腿不好,走不得,就在箱里歇息了。从此刻起你我不得有片刻分离,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察觉到,在我这儿可没有“鞭长莫及”四个字,如有异心,保管教你死得与众不同!” 李三无奈,也只得蜷在一边的地上辗转,想自己也算个贼中的翘楚,竟被个小女儿呼来喝去,不得自由,恨自己当时只学偷窃,忽略了拳脚功夫,纵然跑得再快也忌惮她手上的银鞭,长叹几声便囫囵睡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透过屋顶的漏洞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女子正百无聊赖地哼着小曲,见李三醒了就瞬间精神起来。 “醒了?收拾收拾去集市吧。”边说着,边把手臂打开,要李三背上她。 一夜好睡,李三已恍惚忘了昨夜的事,如今突然见这女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揉了揉散乱的发髻,又从大缸中掏出两张胡饼,待要递给女子一张,那女子反手推却道:“我不吃。”李三觉着奇怪,折腾了一夜,怎么会不饿?于是斜眼瞅了女子两回,女子并无不自在,只是反复催促李三出发。 李三悻悻吃了饼,整了整仪容,便背上女子。起初,他觉着背上有个女人着实令人不自在,于是左摇右摇,又不肯用手去扶女子的腿,想着如此出门必定要遭人注目,因而牵动了廉耻之心,先羞得一脸通红,也不敢出门,只背着女子在屋里乱转,说是适应适应。人一旦心里忐忑,行动也局促,饶是李三有大力气也背得十分狼狈,背上的女子觉着姿势别扭,又见李三踌躇不前,便狠狠地踢了他的大腿,厉声道:“你好歹是个汉子!我女儿家还未介怀你倒先扭捏起来。” 李三被踢得腿脚一软,忙倚着墙壁立定,向后白了一眼女子,开口说:“你也知道我扭捏!平白背起个小娘子上街,非亲非故,不知根苗,叫人心里怎么过得去。我随是下三滥,却也有廉耻。” 女子听他辩白,反倒笑了,俯下身道:“哈哈,有趣有趣,贼人竟如此腼腆。你说不知我的根底,我告诉你便是。你说顾及廉耻,我也教你个办法,可好?” “这女子这般顽皮,多半是要取笑我。”李三想着,因此呆站着默不作声。女子却径直说道:“我是阮家的女儿,行七,小字卿卿,年齿应比你略小些。至于这保全廉耻的办法么,只能委屈你像个女子似的用纱裹住头脸,别人瞧不见你的长相,你也只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你这女子也忒无戒心了。我是个陌路的男子,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告诉我姓氏行第也就罢了,何苦连小字都交代出来?也不怕我害你?”李三急道。 “切,若是别人我倒也防了,可你么,着实不是坏人,功夫又差,何必防你?” 李三听了又喜又气,由着阮卿卿解下玉色的披帛,在他脸面上胡裹乱裹一气。整装之后,李三着实想象不出自己是什么景况,连着追问阮七娘道:“我这样子很可笑吗?”问了半天没有回应,阮卿卿只顾发笑,几乎笑得仰过气去。 夏夜的长安沉静如深水,富贵人家的灯火零星地点缀其中,像星光,像渔火,若有似无,吵不醒长安人的酣梦。 远处,一道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闪过,朦胧月色中,只留下一串渐近的轮廓。他的双腿快如疾风,脚尖点过瓦片,在某个铺着翠绿青瓦的屋顶上,他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了一回,似乎是在确认位置。片刻后,他猛地团身跃下,双手勾住高卷的竹帘,身子一荡,便“咣”的一声破窗而入,迅速地背起窗前的大木箱,箭也似的原路离开了。 他的身后,烛火如长蛇般依次亮起,此起彼伏的捉贼声响起,闹嚷嚷地紧随着他的脚步。巡城的武侯们被惊动了,像追逐猎物的豹子一般咬住他的行踪。武侯们高举的火把偶尔照亮他脚下踏起的飞尘,他听见疯狂的咒骂声,可那些始终在他的脑后,与他并无关系。最后,他沉默地翻身跃起,落在一处僻静的陋屋中,喘了两口气,看着今夜的战利品,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叫李三,大概与城中许多普通人重名。实际上他也同样是个普通人,不过是因天生跑得快,便被养父从街上捡回,收做义子。李三的养父是个贼,不过与普通的贼不同,李三的父亲只做有数的买卖。什么叫有数的买卖?就是买家无需露面,只要留下口信,指明要什么货,再由贼偷来,去指定地点交货、提钱,双方全程无接触,因此也就避免了销赃时的麻烦。李三继承了父亲的行当,也做有数的买卖,因着一双追风腿,从来没露过马脚。 此时,李三仰躺在自己的陋屋里,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木箱,半人高,半人长,四四方方,角上都用金漆描着龙凤,心想:“这箱子也忒大,从阮尚书家出来的东西,不知藏了什么金银宝贝在其中!”想着,心就痒痒,要去打开看看。刚伸出手,又停住了。他知道这行的规矩,偷来的东西多半隐秘,贼是不能 瞧不能问的,若是瞧了问了,被买主知道,恐怕要偿命。 正当子夜,离交货还有半个时辰,李三准备先去吃点宵夜。他坐起来,到一边储物的大缸里摸昨日剩的胡饼。拿出来刚吃一口,忽听到身后窸窣响动,猛地回头,却是空无一人。李三心里奇怪,莫非是夜路走多了见鬼了不成?又满腹狐疑地吃起饼来。不一会儿又是“咔啷啷”一阵声响,把李三吓得噎住了,连忙扼住咽喉猛咳,抬眼一看,只见木箱盖子竟自己打开了,震惊间,一个人扶着箱子边沿起身,打个哈欠,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句:“这一觉好睡!” 李三的嗓子卡的还有些疼,皱着眉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气喘连连地蹦出几个字:“你…你…你是谁?” 那箱中人扬了扬眉,借着陋屋顶上洒下的月光看去,竟是个妙龄女子。女子未开口先笑,说道:“我就是买主呀。” 李三只觉得又被噎了一下。买主?买主怎会在箱子里?难不成自己花钱偷自己吗?笑话!他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想着今日没喝酒,怎么凭空醉了不成? 女子似乎看出了李三内心的波动,眯着眼睛笑着说:“我就是自己偷自己。” 李三浑身震了一下,心想:“莫非是官府的新花样?设下这个局好将我捉住?”因此心中一凛,一把握住腰间的匕首,就向女子掷去。 谁知“当啷”一声,匕首竟被打落在一丈之外。再看那女子手上握着一把银丝软鞭,也不知是何时抽出的。她面带嗔怒地盯着李三,呵道:“你这人怎么心黑手黑,也不听人把话说完。” 李三心想:“谁要听你胡说!”便要去拾那匕首,可余光扫到那女子将鞭子狠狠一抖,就要向自己面门袭来,于是连忙滚至一旁。饶是他手疾眼快,还是被鞭尾划伤了左臂。 “哼,这回肯听我讲话了么?”女子坐在箱中说道。 李三明白自己力不能敌,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听话坐好。眼睛仍是不安地打量着女子,心想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女子将银鞭收回裙腰里,说道:“我不喜黑暗,掌灯来。”李三恨这女子多事,可只能唯唯诺诺地取来蜡烛,暖光摇曳着填满了斗室。借着烛光一看,这女子脸庞尖巧,纤眉细目,高束的发髻上斜插着玉钿金簪,一身织金的绮罗叫人炫目。从未近过女人的李三不由呆住了。 正在李三发呆时,那女子发话了。“我此番偷自己出府,也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有件大事要办。这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你不必心急。”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至于这大事,还要足下襄助。足下答不答应呢?” 李三正被迷得发蒙,也不管女子说了什么,只顾得上连连点头。那女子看他不住点头,便勾起手指叫他近前,李三也懵懵懂懂地照做了。谁知李三刚一靠近,女子素手一伸,玉璧便环住了李三的脖颈,轻笑着对李三讲:“李郎只管背着我,听我调遣,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一听此言,李三如梦初醒。大叫到:“什么?背着小娘子去哪里?”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且速速赶制一把肩上扛的竹椅,好让我在你背上腾出双手做事。”女子贴着李三的耳朵说道。 李三做惯了贼人,胆子比常人大些,可此时没头没脑地被陌生女子安排,心里难免忐忑起来,也顾不得美色了,只想问个究竟。扭头往后看,正对上女子眼里的清波,心先软了一半,又想起女子的好本事,心又顿时冷了,只好憋着口气说道:“待我明日去集市买些竹子回来才好做。” 女子点点头,松了手,窝回箱子里,眨着眼睛对李三说:“我腿不好,走不得,就在箱里歇息了。从此刻起你我不得有片刻分离,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察觉到,在我这儿可没有“鞭长莫及”四个字,如有异心,保管教你死得与众不同!” 李三无奈,也只得蜷在一边的地上辗转,想自己也算个贼中的翘楚,竟被个小女儿呼来喝去,不得自由,恨自己当时只学偷窃,忽略了拳脚功夫,纵然跑得再快也忌惮她手上的银鞭,长叹几声便囫囵睡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透过屋顶的漏洞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女子正百无聊赖地哼着小曲,见李三醒了就瞬间精神起来。 “醒了?收拾收拾去集市吧。”边说着,边把手臂打开,要李三背上她。 一夜好睡,李三已恍惚忘了昨夜的事,如今突然见这女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揉了揉散乱的发髻,又从大缸中掏出两张胡饼,待要递给女子一张,那女子反手推却道:“我不吃。”李三觉着奇怪,折腾了一夜,怎么会不饿?于是斜眼瞅了女子两回,女子并无不自在,只是反复催促李三出发。 李三悻悻吃了饼,整了整仪容,便背上女子。起初,他觉着背上有个女人着实令人不自在,于是左摇右摇,又不肯用手去扶女子的腿,想着如此出门必定要遭人注目,因而牵动了廉耻之心,先羞得一脸通红,也不敢出门,只背着女子在屋里乱转,说是适应适应。人一旦心里忐忑,行动也局促,饶是李三有大力气也背得十分狼狈,背上的女子觉着姿势别扭,又见李三踌躇不前,便狠狠地踢了他的大腿,厉声道:“你好歹是个汉子!我女儿家还未介怀你倒先扭捏起来。” 李三被踢得腿脚一软,忙倚着墙壁立定,向后白了一眼女子,开口说:“你也知道我扭捏!平白背起个小娘子上街,非亲非故,不知根苗,叫人心里怎么过得去。我随是下三滥,却也有廉耻。” 女子听他辩白,反倒笑了,俯下身道:“哈哈,有趣有趣,贼人竟如此腼腆。你说不知我的根底,我告诉你便是。你说顾及廉耻,我也教你个办法,可好?” “这女子这般顽皮,多半是要取笑我。”李三想着,因此呆站着默不作声。女子却径直说道:“我是阮家的女儿,行七,小字卿卿,年齿应比你略小些。至于这保全廉耻的办法么,只能委屈你像个女子似的用纱裹住头脸,别人瞧不见你的长相,你也只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第二十六章 中午还有一更 以下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朝代:宋代 作者: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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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可惜那时的北京没有这样崭新的火车站,秋潭来往之间只能挣扎在西客站翻涌的人潮里,行走在陈旧无光泽的豆绿色地砖之上。他踏了踏脚下晶莹的大理石地面,笑了笑,想这时代更替还真是快呀,不知自己还是否认识北京的路,路上是否还有认识自己的人。 一旁自拍的年轻演员们见秋潭傻站着,便笑着拉他来合照。秋潭跟着玩了一会,前前后后都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忽然听见团长大喊:“到了!这里这里!” 团长放下滚烫的手机,对着远处挥手。那边匆匆来了四个男人,一个是领导模样,剩下三个稚拙些。那领导模样的人先和团长握了手,又寒暄道:“方团长好,久仰久仰,我是京华演出公司的业务经理兼宝庆戏楼的经理助理刘长青。十年前去南京时还曾看过您的演出,你我虽未相识,却也算艺术上的故交了。” 方团长听对方这样恭维自己,心里高兴,操着南京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回敬道:“哈哈,既是故交就更好了!我们钟山昆剧团此番来京演出,还要劳烦刘经理费心。” 刘经理指着自己身后三个年轻小伙道:“能和贵团合作也是我司的心愿啊。这三位是负责贵团演出的人员,小李,小张和小孟。尤其是中间这位张xx,人家可是北大的高材生,现在在研究所专门研究明代戏曲。”此话一出,小张顿时获得了剧团里的几双青眼,大概是之前受多了,早已习惯,面上也没什么腼腆,只是从容地微微鞠躬,算是谢过经理的器重和团长团员们的赞赏了。 刘经理引着方团长一行出站,说站外有专车迎接。小张跟在后面,偷偷拿眼睛寻么着一个穿白衬衣、蓝牛仔裤的女孩。这女孩叫苏梅,二十上下的样子,是个颇有名气的旦角,小张曾在网络上看过不少她的演出录像,也曾南下看过现场。他有个圈子里的哥们儿正在追这个女孩,如今见她素颜也是媚眼丝丝,不由得笑那人好眼光,胡思乱想间,忽觉着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猛回头,正对上林秋潭似笑非笑一双眼,眼里闪着微光,嘴角勾起,整张脸像在无声地说:“你小子又是这个熊样!” 小张怔住了,想开口叫声秋潭又被哽住,只好默默掉队,挨在秋潭身边,慢吞吞地走着,好半晌才嗫嚅出一句零碎的话:“好久不见……你来北京了。” 林秋潭倒没有什么尴尬,起码脸色未变,淡淡地说:“是啊,跟着团里来演出。你是工作人员,竟然不知道我也在其中吗。” 小张冷笑了一声,低声道:“你不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去查?有些话不方便当众说,下午咱们单独聊聊。”林秋潭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知道小张的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小张“玩忽职守”,不详查名单的原因。领导在前面,这的确不便说。第二个便是当年的不辞而别和这九年的经历。 二人默默走着,夹在剧团的中间,像是熟人,又像是生人,手臂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没人想拉近,却也没人想疏远。 虽然是中午,北京的交通却也算不上通畅。一路堵堵行行,终于在三点时到了招待所。这处招待所是京华演出公司自办的,专门接待来京的团体和个人,条件好过宾馆。 高铁旅行虽然舒适快捷,可车上干燥的空气早教这些南方人的嗓喉受了伤害——何况他们大多是嗓子赛过生命的戏曲演员,于是一行人纷纷休息,喝药的喝药,补觉的补觉。林秋潭和另一个同样唱巾生的男演员陈明住在一起。陈明觉多,昨晚又激动得不能好睡,因此想在晚饭前眯瞪一会。林秋潭觉着自己状态不差,又想着与小张之约,便在洗漱后独自离开。 到了大堂,见小张果然坐在那里,身边还有刚刚一起的小李。林秋潭向二人打了招呼,问他二人为何在此,小张四仰八叉地坐着,白了秋潭一眼,说道:“你以为是为了等你?” 小李对小张轻慢的态度感到诧异,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客套道:“啊,林先生下午好。我们总经理想请团里来戏楼用晚饭——你也知道,咱们宝庆戏楼是有专门厨房的,和古代大家庭看堂会一样,能边用餐边看戏。喔,这只是一些观众的特殊要求,贵团演出时可不会有观众用餐,您放心,您放心。所以我们俩打算五点叫各位出门,眼看时间快到了,就在大堂坐上个把小时。” 林秋潭点了点头,也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说道:“费心了,现在团里人都在休息,五点应该差不多。” 小李拍着腿道:“好好,谢谢告知。林先生还不知道在下的全名吧。”说着递上一张名片,上写着京华演出公司导演科室,李赞晨,“我叫李赞晨,平时也好听戏,久慕林先生大名,也很向往您的老师蔡先生。我本来不负责戏曲这一块,这次是为了亲近昆曲才主动请缨……”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林秋潭初时还频频点头,后来已无心细听,屡屡拿眼睛瞟着小张。 小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秋潭,若有所思了半天才拍拍小李,打断道:“得得得,林先生有功夫,我没耐心。”又看着秋潭说道:“对面就是宝庆戏楼,林先生有兴趣参观参观?”也不等秋潭说好,小张就披着西装外套起身,径直走了。林秋潭仓促地和小李告别,追了上去,留小李一人呆呆坐着,苦看着钟表,盼望五点钟的到来。 小张前脚走出了招待所大门,林秋潭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过了窄窄的马路,又走进一个胡同,一面的灰墙上钉着蓝路牌,上写着“宝庆胡同”。 小张踢着一块石子,吊儿郎当地走着。可秋潭知道,小张在生气,为自己消失的这九年而生气。可提起这九年,秋潭也是疲惫得不想再说什么。午后的阳光正刺眼,要把二人蒸熏到融化似的。秋潭低下头,眯起眼,看着小张长长的影子在自己的脚步前摇摇晃晃,时间好像又回到大学那一个个悠闲散漫的下午,他们闲步在绿杨阴里的时光。 小张忽然停下脚步,将头一转,指了指身侧的一处建筑。林秋潭只觉前情往事渐渐虚化,眼前西装革履的人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顺着小张的手看去,层层飞檐从廊柱上跃起,还有红墙挡不住的翠绿枝叶,对开的古式大门,两侧悬挂着桐油灯笼,上面用朱漆写着“宝庆戏楼”四字,一位穿白色宽松旗袍的迎宾小姐正倚在门前逗猫。 小张对那女子叫了一声:“邵莹,不在好好上班在这卖呆儿呢?” 穿白衣的邵莹一惊,手一松,那老猫便箭一样地溜走了。被现场抓包使邵莹有些不自在,撩了撩齐耳的短发,说道:“张师傅,我也是刚出来看看老咪。反正白天没演出,晚上才有人呢。”说着,眨眨眼睛,黑眼珠往林秋潭那边一荡,似有好奇的神色,略略点头示意,便也一溜烟似的躲进戏楼里了。 小张一直赌气不说话,现在既然开口破戒,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又想到当时林秋潭家破人亡,这九年也不知挨过了多少消沉和低迷,心里一软,讪讪地说道:“你也看见了,这地方像半个国企,个个都懒得很。” 林秋潭笑笑说:“那姑娘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又没观众。” 小张冷笑道:“呵,谁没有几分道理。”说完,又继续往前走,秋潭沉默了,木然地留在原地。 “你果然还在埋怨我。”秋潭闷声说。小张也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冷冷地说:“埋怨你?我只怨我自己,怨我当初认识了你。” 林秋潭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早已克服了的情绪卷土重来,终于在眼泪夺眶而出前转身逃离。可双手突然被身后人抓住,攥得紧紧的,挣了半天也没挣脱。秋潭渐渐止住了反抗,像个挫败者一样痛哭,低声吼道:“别在马路上抓着我。” 第二十八章 以下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郎中先生,请您救救我父亲吧!”穿着黄衣的姑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请求。 “快快请起,令尊有什么病症,请先说来。”青衣青巾的郎中连忙扶起焦急的女子。 黄衣姑娘颤抖着啜泣道:“三天前,父亲后颈上长了一颗包。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有在意。谁知越长越大,到了今早,已经和头一样大了,看上面的纹理凹凸,竟似要长出耳鼻口来!之前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听说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全仰仗您了!” 郎中听完也是满脸震惊,皱眉道:“这……甚为怪异。事不宜迟,快带我去府上看诊!”说完,背上药箱,跟着黄衣姑娘飞也似地走了。 穿过油绿的水田,路过遥袅的炊烟,来到了一座静谧村庄,走进狭长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马头墙,分割出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巷子里早已挤满了人,都呲牙咧嘴地守在一扇漆黑的大门外,见黄衣姑娘回来了,纷纷大喊:“英儿姑娘可回来了,你爹更不好了!” 穿黄衣的英儿拨开人群,拉开大门,便看见父亲黄炳章正在堂屋前的天井里晃悠悠打转,脖子上的瘤子压得他驼背弓腰,他真正的脑袋一甩一甩的,想要甩开团这怪东西。 英儿大叫一声:“爹爹,大夫请来了!”说着就要去拉住父亲。 黄炳章却急忙架起手往后躲,惊恐道:“囡囡别过来,这瘤子长出嘴了,会咬人!” 话才出口,颈后人头大的瘤子忽然翻转过来,长开血盆大口直冲着莺儿扑去,口中的獠牙历历可见。莺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一旁的郎中见状,赶紧从药箱中抓了一把能治皮肤湿烂的滑石粉,奋力掷去,虽不管用,却一时障住了瘤子的眼睛,呛了它满口粉末。 中招的不只有瘤子,还有一旁的莺儿。 郎中趁乱把同样被滑石粉迷了眼睛的莺儿拖走,一回头,却见瘤子牵引着黄炳章的身体向自己扑来,幸好错咬在背上装药酒的瓷壶里,浓烈呛人的红花大黄酒洒了满地。众人皆做鸟兽散,想这妖怪似的瘤子连瓷器都能咬破,若是招呼在人身上,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莺儿还被迷得睁不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叫郎中去屋里躲避,一边叫,一边盲人摸象似的乱挥胳膊,希望能摸到一个可防身的东西,水瓢、木盆、竹竿都好。 越慌越忙,越忙越慌,郎中的尖叫和父亲的喘息此起彼伏,莺儿已经满头冷汗了。 突然,指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像是极佳的布料。 先不管了,抓住再说吧!莺儿想着,一把揽住了手里的东西,把它困在怀里,搂得死死的,却猛然发觉不对。 这“东西”怎么有温度,好像……是个大活人? 莺儿的手臂微微松开 “郎中先生,请您救救我父亲吧!”穿着黄衣的姑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请求。 “快快请起,令尊有什么病症,请先说来。”青衣青巾的郎中连忙扶起焦急的女子。 黄衣姑娘颤抖着啜泣道:“三天前,父亲后颈上长了一颗包。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有在意。谁知越长越大,到了今早,已经和头一样大了,看上面的纹理凹凸,竟似要长出耳鼻口来!之前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听说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全仰仗您了!” 郎中听完也是满脸震惊,皱眉道:“这……甚为怪异。事不宜迟,快带我去府上看诊!”说完,背上药箱,跟着黄衣姑娘飞也似地走了。 穿过油绿的水田,路过遥袅的炊烟,来到了一座静谧村庄,走进狭长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马头墙,分割出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巷子里早已挤满了人,都呲牙咧嘴地守在一扇漆黑的大门外,见黄衣姑娘回来了,纷纷大喊:“英儿姑娘可回来了,你爹更不好了!” 穿黄衣的英儿拨开人群,拉开大门,便看见父亲黄炳章正在堂屋前的天井里晃悠悠打转,脖子上的瘤子压得他驼背弓腰,他真正的脑袋一甩一甩的,想要甩开团这怪东西。 英儿大叫一声:“爹爹,大夫请来了!”说着就要去拉住父亲。 黄炳章却急忙架起手往后躲,惊恐道:“囡囡别过来,这瘤子长出嘴了,会咬人!” 话才出口,颈后人头大的瘤子忽然翻转过来,长开血盆大口直冲着莺儿扑去,口中的獠牙历历可见。莺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一旁的郎中见状,赶紧从药箱中抓了一把能治皮肤湿烂的滑石粉,奋力掷去,虽不管用,却一时障住了瘤子的眼睛,呛了它满口粉末。 中招的不只有瘤子,还有一旁的莺儿。 郎中趁乱把同样被滑石粉迷了眼睛的莺儿拖走,一回头,却见瘤子牵引着黄炳章的身体向自己扑来,幸好错咬在背上装药酒的瓷壶里,浓烈呛人的红花大黄酒洒了满地。众人皆做鸟兽散,想这妖怪似的瘤子连瓷器都能咬破,若是招呼在人身上,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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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莺儿还被迷得睁不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叫郎中去屋里躲避,一边叫,一边盲人摸象似的乱挥胳膊,希望能摸到一个可防身的东西,水瓢、木盆、竹竿都好。 越慌越忙,越忙越慌,郎中的尖叫和父亲的喘息此起彼伏,莺儿已经满头冷汗了。 第二十九章 以下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郎中先生,请您救救我父亲吧!”穿着黄衣的姑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请求。 “快快请起,令尊有什么病症,请先说来。”青衣青巾的郎中连忙扶起焦急的女子。 黄衣姑娘颤抖着啜泣道:“三天前,父亲后颈上长了一颗包。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有在意。谁知越长越大,到了今早,已经和头一样大了,看上面的纹理凹凸,竟似要长出耳鼻口来!之前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听说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全仰仗您了!” 郎中听完也是满脸震惊,皱眉道:“这……甚为怪异。事不宜迟,快带我去府上看诊!”说完,背上药箱,跟着黄衣姑娘飞也似地走了。 穿过油绿的水田,路过遥袅的炊烟,来到了一座静谧村庄,走进狭长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马头墙,分割出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巷子里早已挤满了人,都呲牙咧嘴地守在一扇漆黑的大门外,见黄衣姑娘回来了,纷纷大喊:“英儿姑娘可回来了,你爹更不好了!” 穿黄衣的英儿拨开人群,拉开大门,便看见父亲黄炳章正在堂屋前的天井里晃悠悠打转,脖子上的瘤子压得他驼背弓腰,他真正的脑袋一甩一甩的,想要甩开团这怪东西。 英儿大叫一声:“爹爹,大夫请来了!”说着就要去拉住父亲。 黄炳章却急忙架起手往后躲,惊恐道:“囡囡别过来,这瘤子长出嘴了,会咬人!” 话才出口,颈后人头大的瘤子忽然翻转过来,长开血盆大口直冲着莺儿扑去,口中的獠牙历历可见。莺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一旁的郎中见状,赶紧从药箱中抓了一把能治皮肤湿烂的滑石粉,奋力掷去,虽不管用,却一时障住了瘤子的眼睛,呛了它满口粉末。 中招的不只有瘤子,还有一旁的莺儿。 郎中趁乱把同样被滑石粉迷了眼睛的莺儿拖走,一回头,却见瘤子牵引着黄炳章的身体向自己扑来,幸好错咬在背上装药酒的瓷壶里,浓烈呛人的红花大黄酒洒了满地。众人皆做鸟兽散,想这妖怪似的瘤子连瓷器都能咬破,若是招呼在人身上,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莺儿还被迷得睁不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叫郎中去屋里躲避,一边叫,一边盲人摸象似的乱挥胳膊,希望能摸到一个可防身的东西,水瓢、木盆、竹竿都好。 越慌越忙,越忙越慌,郎中的尖叫和父亲的喘息此起彼伏,莺儿已经满头冷汗了。 突然,指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像是极佳的布料。 先不管了,抓住再说吧!莺儿想着,一把揽住了手里的东西,把它困在怀里,搂得死死的,却猛然发觉不对。 这“东西”怎么有温度,好像……是个大活人? 莺儿的手臂微微松开 “郎中先生,请您救救我父亲吧!”穿着黄衣的姑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请求。 “快快请起,令尊有什么病症,请先说来。”青衣青巾的郎中连忙扶起焦急的女子。 黄衣姑娘颤抖着啜泣道:“三天前,父亲后颈上长了一颗包。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有在意。谁知越长越大,到了今早,已经和头一样大了,看上面的纹理凹凸,竟似要长出耳鼻口来!之前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听说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全仰仗您了!” 郎中听完也是满脸震惊,皱眉道:“这……甚为怪异。事不宜迟,快带我去府上看诊!”说完,背上药箱,跟着黄衣姑娘飞也似地走了。 穿过油绿的水田,路过遥袅的炊烟,来到了一座静谧村庄,走进狭长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马头墙,分割出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巷子里早已挤满了人,都呲牙咧嘴地守在一扇漆黑的大门外,见黄衣姑娘回来了,纷纷大喊:“英儿姑娘可回来了,你爹更不好了!” 穿黄衣的英儿拨开人群,拉开大门,便看见父亲黄炳章正在堂屋前的天井里晃悠悠打转,脖子上的瘤子压得他驼背弓腰,他真正的脑袋一甩一甩的,想要甩开团这怪东西。 英儿大叫一声:“爹爹,大夫请来了!”说着就要去拉住父亲。 黄炳章却急忙架起手往后躲,惊恐道:“囡囡别过来,这瘤子长出嘴了,会咬人!” 话才出口,颈后人头大的瘤子忽然翻转过来,长开血盆大口直冲着莺儿扑去,口中的獠牙历历可见。莺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一旁的郎中见状,赶紧从药箱中抓了一把能治皮肤湿烂的滑石粉,奋力掷去,虽不管用,却一时障住了瘤子的眼睛,呛了它满口粉末。 中招的不只有瘤子,还有一旁的莺儿。 郎中趁乱把同样被滑石粉迷了眼睛的莺儿拖走,一回头,却见瘤子牵引着黄炳章的身体向自己扑来,幸好错咬在背上装药酒的瓷壶里,浓烈呛人的红花大黄酒洒了满地。众人皆做鸟兽散,想这妖怪似的瘤子连瓷器都能咬破,若是招呼在人身上,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莺儿还被迷得睁不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叫郎中去屋里躲避,一边叫,一边盲人摸象似的乱挥胳膊,希望能摸到一个可防身的东西,水瓢、木盆、竹竿都好。 越慌越忙,越忙越慌,郎中的尖叫和父亲的喘息此起彼伏,莺儿已经满头冷汗了。 突然,指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像是极佳的布料。 先不管了,抓住再说吧!莺儿想着,一把揽住了手里的东西,把它困在怀里,搂得死死的,却猛然发觉不对。 这“东西”怎么有温度,好像……是个大活人? 莺儿的手臂微微松开 “郎中先生,请您救救我父亲吧!”穿着黄衣的姑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请求。 “快快请起,令尊有什么病症,请先说来。”青衣青巾的郎中连忙扶起焦急的女子。 黄衣姑娘颤抖着啜泣道:“三天前,父亲后颈上长了一颗包。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有在意。谁知越长越大,到了今早,已经和头一样大了,看上面的纹理凹凸,竟似要长出耳鼻口来!之前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听说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全仰仗您了!” 郎中听完也是满脸震惊,皱眉道:“这……甚为怪异。事不宜迟,快带我去府上看诊!”说完,背上药箱,跟着黄衣姑娘飞也似地走了。 穿过油绿的水田,路过遥袅的炊烟,来到了一座静谧村庄,走进狭长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马头墙,分割出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巷子里早已挤满了人,都呲牙咧嘴地守在一扇漆黑的大门外,见黄衣姑娘回来了,纷纷大喊:“英儿姑娘可回来了,你爹更不好了!” 穿黄衣的英儿拨开人群,拉开大门,便看见父亲黄炳章正在堂屋前的天井里晃悠悠打转,脖子上的瘤子压得他驼背弓腰,他真正的脑袋一甩一甩的,想要甩开团这怪东西。 英儿大叫一声:“爹爹,大夫请来了!”说着就要去拉住父亲。 黄炳章却急忙架起手往后躲,惊恐道:“囡囡别过来,这瘤子长出嘴了,会咬人!” 话才出口,颈后人头大的瘤子忽然翻转过来,长开血盆大口直冲着莺儿扑去,口中的獠牙历历可见。莺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一旁的郎中见状,赶紧从药箱中抓了一把能治皮肤湿烂的滑石粉,奋力掷去,虽不管用,却一时障住了瘤子的眼睛,呛了它满口粉末。 中招的不只有瘤子,还有一旁的莺儿。 郎中趁乱把同样被滑石粉迷了眼睛的莺儿拖走,一回头,却见瘤子牵引着黄炳章的身体向自己扑来,幸好错咬在背上装药酒的瓷壶里,浓烈呛人的红花大黄酒洒了满地。众人皆做鸟兽散,想这妖怪似的瘤子连瓷器都能咬破,若是招呼在人身上,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瘤子好像恨上了郎中,追逐他绕着天井中的老树辗转腾挪。黄炳章用残存的意识控制身体不去害人,却越来越混沌无力,被控制着满院乱跑。 莺儿还被迷得睁不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叫郎中去屋里躲避,一边叫,一边盲人摸象似的乱挥胳膊,希望能摸到一个可防身的东西,水瓢、木盆、竹竿都好。 越慌越忙,越忙越慌,郎中的尖叫和父亲的喘息此起彼伏,莺儿已经满头冷汗了。 突然,指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像是极佳的布料。 先不管了,抓住再说吧!莺儿想着,一把揽住了手里的东西,把它困在怀里,搂得死死的,却猛然发觉不对。 这“东西”怎么有温度,好像……是个大活人? 第三十章 今天先更一章,明天接着双更,大家珍惜假期最后一天,接下来就是十一七天了! 以下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转眼过了一天。二十九日一早,刘府便备好了青罗女轿,一众轿夫仆妇分列两旁,只等着张氏夫人动身。 芸娘这两日忙着准备进香、施粥二事,已有些疲倦,昨天又听说樊将军兵败夷陵的传闻,既担心军中的丈夫,又记挂失踪的弟弟,一夜未曾安枕,因此今早起时似有不支,只得一边喝着参汤吊精神,一边听小如报礼单。 但凡大户人家,去寺庙祈福必然要带些供养。小如先清点了几疋丝布绢绫,都是寻常货色,又归拢了三卷织金锦缎,是给老尼姑们做□□的,最后捧出鎏金的莲花鹊尾炉一对并沉香木嵌白玉如意一柄,林林总总十几样,倒也未必都由神佛受用。 小如把供养按品类收纳在锦盒里,统一装入箱箧,又把芸娘手抄的经卷摆在顶层,叫力壮的婆子抬出门去。交待过后,她便回身去帮芸娘揉着太阳穴,劝道:“夫人也别太担心,老爷临走前曾扶乩,说是有惊无险。如今正应验了这‘惊’,否极泰来,或许过不了几日,老爷就派人传信报平安了呢。” 芸娘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道:“万望能够灵验。” 小如一边帮芸娘按头,一边叹道:“您嘴上说信,心里还是不信。若真相信老爷平安,您又怎会一病如此呢?待会儿还要受颠簸,叫我怎能放心?上哪能寻些灵药,解解您的心病。” 芸娘摇着头说:“我不过是没休息好,算不上严重。” 小如埋怨道:“不怕生病,就怕您这种疏忽的心态,今日不在意,明日不在意,等到真难受时才在意起来,岂不后悔?” 此时,帘栊掀动,柳英牵着琮儿来在了芸娘房中。 琮儿的面色也是恹恹的,想必是舍不得母亲离家。芸娘已与他讲了好多回原委,可琮儿毕竟只是个五岁孩子,自记事起便从未离开过芸娘,现在强撑着懂事的样子,忍住泪水,却是眼圈泛红,惹人心疼。 见琮儿来向自己问安,芸娘才提起一点笑意,拉着琮儿入怀,柔声劝着:“知道你不想让阿娘走,可我今早去,明日忙完了法事,午后就回家,还能陪琮儿吃晚饭。琮儿就乖乖呆在家,有奶娘和柳英陪着你。” 琮儿抱着芸娘的颈子,奶声奶气地说:“琮儿听话,绝对不哭。前几天和阿娘玩’升官图’玩到一半,那局我还留着呢,等阿娘回来一定陪我走完。” 小如看了看辰光,在一边提醒道:“夫人,都过了卯正三刻,该更衣了。”可琮儿犹抓着芸娘不肯撒手,芸娘纵然不忍心,也只能把他抱到柳英怀里。 琮儿木木地趴在柳英肩头,看母亲插戴了几支赤金佛手簪,套上一领秋色披风,又裹上了驼色的观音兜。见母亲整装齐备,知是要走了,顿时眼里珠泪打转,刚想伸手要母亲别走,却记起曾保证要听话,只能把头埋在柳英肩上,露出两只楚楚可怜的大眼睛。 芸娘又安慰了琮儿几回,小如连连催促时辰不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由丫鬟簇拥着出门,再三回首,见琮儿一直在屋前目送自己,满脸的孺慕之情。 昨日的阴云还未尽数散去,天泛起青灰色,叫人提不起兴致。芸娘一行刚走出院门,就碰上前来相送的骆氏。芸娘简略嘱咐了几句,骆氏都一一答应,态度恭顺谦和,倒是她身后的莲秀有些慌张,又有些不忿。芸娘以为莲秀还在为柳英的事计较,没往深处想,只觉得这丫头的确骄纵不驯,不似她主子的为人。 辞别了骆氏,芸娘欲往西院拜别老夫人。才走到一边,便见魏嬷嬷迎面走来,行过礼后说道:“老夫人说现在是多事之秋,便独自闭关念佛了,叫夫人不必当面辞行,只有一句话吩咐我带到:‘此去多施财米,人心至诚,上天自有感应。’” 芸娘回答早有准备,又托魏嬷嬷向老夫人问好,这才来到二门前,乘上轿子时,已是辰时一刻。 水月庵临近白岩场,与刘府相去不远,不过六里路程。芸娘一行由十来个家人护送,出得刘府,起初还是香尘满路,屋舍完葺,高墙飞瓦间隐隐现出池亭俨然。不出三里地,情形便大有不同,颓垣圮梁,柴门漏窗亦是多见,所幸尚有存身之处,街上也没什么流民。再走出三里,已能看清水月庵的山门,可眼前的景物又大不如前,路旁多有饿殍,衣不蔽体的妇孺沿街流浪,都挨在庙门前苦等救济。他们此时见了芸娘的车轿,都凑上来乞讨哀求,拦住了去路。护在周围的家人见状,连忙拿起棍棒驱赶。 芸娘心中不忍,便微微挑起轿帘,向侍立在轿子前的小如吩咐道:“你叫三个家人留在此处,把带来的铜钱分给饥民,再告诉他们从今日午时起,刘家在水月庵施粥三天,到那时再来取食。” 小如一一照办。众人纷纷去争抢铜钱,为轿子让开一条去路。芸娘一行还未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痛哭道谢,此起彼伏,接二连三。芸娘在轿中长叹几声,深感民生疾苦,世事多艰。 进了山门,只见松柏蓊蔚,又闻钟磬长鸣,鼻间盈满沉檀之香。一众女尼已在殿外候立,为首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尼,穿着青白的直裰,腰间系着黄绦,脸上几道皱纹深重,皮肤透着常年茹素的菜色。 这老尼原是水月庵的住持,法号惠存,她见刘府女轿来了,便亲自上前搀扶芸娘下轿,一边说道:“阿弥陀佛,夫人路上安好?” 芸娘站定后方道:“多谢大师记挂,倒是安好,只是眼见饥民遍地,心中有些憋闷。” 惠存垂着眉眼,干巴巴地说道:“阿弥陀佛,夫人心善,必有福报。敝寺女僧已在厨下备好粥水,到时送到粥厂里,便能普渡众生,还请夫人宽心,先随贫尼往厢房中安顿。” 来到厢房中,惠存拉着芸娘讲了些佛理,又对了些偈语,见芸娘精神不济,便命徒弟妙空送来一碗菜粥、四样素点,自己起身告退了。 妙空端着吃食,劝芸娘略捡几样品尝,不料芸娘摆手推辞了。妙空轻声问道:“夫人面色不好,可是在来的路上受了什么浊气?山门外聚了许多流民,不少死丧在道旁,无人收埋超度,怕是对生人不好。” 芸娘靠在隐囊上,摇摇头,哑声道:“倒也不是为了这个。” 妙空放下盘碗,又道:“浊气扰人,被扰的人也未必晓得。我清早去江边洗衣,恰好碰见一事,叫人心惊了许久,念了三遍心经方才止住。” 小如见妙空面带神秘,好奇地问道:“敢问是什么事?” “我洗完衣服时,天刚蒙蒙亮,正提着桶往回走,路过一座牌楼,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堆在那,我还道是什么污秽,谁知那东西竟动了一下,我近前一看,才知那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腿弯得不成样子,怕是折断了,身上全是血呢!”妙空答道。 “他为何躺在那里?”芸娘问道。 妙空叹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和野狗抢食,被咬伤了,只好歪在那等死。” 芸娘低头道:“这也不该如此。他伤了腿脚,便是知道有粥厂也去不了,又流了许多血,怕不是要死在街上?”不经意间扫到了桌上的粥菜,灵机一动道:“这饭菜我用不着,不如你把它端给那受伤的人。” 妙空表情微怔,勉强点了点头。小如在一旁皱眉道:“夫人,您怎么总爱管这些闲事?城里死人那么多,咱能管得完吗?” 芸娘叹道:“自然是管不完。可现下这桩事到了我眼前,还是要管一下的,否则怎么安心。” 正说话间,又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尼姑叩门进来,原来是惠存的另一个徒弟,法名妙灯。她娇娇怯怯地施了一礼,禀道:“师父请夫人移步斋房,为明日的法事斋戒沐浴。” “斋戒沐浴?这么早吗?”芸娘疑惑道。 妙灯腼腆道:“哦,近日天短了,再晚些还要演礼,若不早些斋戒,会来不及的。”她想了想,又提醒道:“斋房清净,夫人切不可把金银财物带进里面,更不能带荤酒。” 妙法骂道:“用得着你这小儿多嘴吗?刘夫人皈依佛法时,你还不知在哪呢!” 妙灯吐了吐舌头,委屈道:“是妙灯多嘴了,师兄息怒!劳烦师兄带领刘夫人去斋房,我还要给净瓶换水呢!”说完,便赌气似的跑开了。 第三十一章 这几天过节,时间都不是很规律了,约束自己一下吧,以后每天双更,中午12点一更,晚8点二更~~~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北宋仁宗朝,天圣五年,四月初四,正是脱罗衣换纱衣的日子。国都汴梁内,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凉纱衣物。 曹门内的枢密使府中,曲明姝倚在临水长亭的美人靠上,用扇柄上的白玉坠子逗弄满池锦鲤。侍女春岫递上一只盛着甘草冰雪凉水的莲花吸杯,淡金色的冷饮中浮着片片碎冰,喝上一口,清甜解暑。 真有点想念冰激凌了呢,尤其是奶油味的,淋上一层醇厚的巧克力酱。想到这里,明姝不禁自嘲一笑,穿到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完全习惯了,只是常常怀念现代的零食。 遥想刚穿来的时候,她还闹出个大笑话。 只因这具身子的原主儿有些痴傻,一切事务都要由人伺候,长到十一岁时,身边的人一时疏忽,这位曲小娘子竟跳进了池塘,救上来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于是,一副现代的魂魄不知怎的附在了曲小娘子身上,来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把已经趴在床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吓得双双倒仰,随后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请回大夫,连连感谢上天垂怜,不仅把独生爱女的性命还了回来,还让她开口说话了。 明姝接下来的举动又把曲氏夫妇的希望小火苗掐灭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的穿着打扮,男人两鬓微霜,清癯端方,一身青色直袖圆领袍,头戴墨黑老人巾,妇人慈爱温厚,一领赭色窄袖褙子,一条白地织金褶裙,头插蓝琉璃长簪,分明是宋朝的打扮。 作为刑侦大队的法医,她上一秒还在北京朝阳区的凶案现场为死者做尸检,突然被逃窜的嫌疑犯劫持,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心里一惊,发疯似的问道:“我穿越了?现在是公元多少年?北宋还是南宋?” 穿月?弓圆?北送?南送? 众人沉默了,曲夫人搂住明姝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原来不会说话,现在怎么尽说胡话!” 当今枢密使曲院事也一脸沉痛地背手长叹,目睹了这场大悲大喜人间惨剧的郎中默默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补脑的药材。 随着明姝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曲氏夫妇才相信女儿真的恢复正常了,老两口都长舒一口气,放下悬了半辈子的心,连素来敬鬼神而远之的曲院事也烧起香来。 三年过的光阴流水般逝去,曲明姝将满十五,婚事也该提上日程。按理说,堂堂枢密使千金怎会愁嫁?可是她曾经做了十一年痴呆的事满城皆知,门第相仿的人家担心她有隐疾,贻害子孙,不愿与之联姻。可要是许配给次一等的郎君,曲夫人又不满意了,她好端端一个女儿,凭什么为了已然痊愈的病症委身于人? 到底是曲院事见多识广,说不必把眼光拘泥在京中门户,不妨从新科进士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后生,家境差些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前途无量。于是,计划趁着二月底的春闱结束后,四月中的殿试开始前,挑选了几个自己中意的年少举子,邀回家中小聚,实则是让女儿站在帘后秘密观察,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今日就是择婿的大日子,曲夫人早就梳妆完毕来到女儿的闺房,却发现空空如也,才知她又去园中的冷僻地方乘凉了,三番四次遣人去催,都没把明姝请回来,眼看着前厅里举子快到齐了,曲夫人一怒之下命几个粗壮的仆妇把女儿架到前厅的偏房。 明姝也知道父母是为自己着想,可是看看自己这副身子,胸前——平的,屁股——瘪的,浑身瘦削无肉,虽然粉白的鹅蛋脸上也有了动人的风韵,可总体看来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分明还是孩子就要成婚,实在挑战明姝的多年来的底线。 就算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也不能胡来啊! 她装聋作哑地在竹帘后一缩,眼观鼻,鼻观心,曲夫人见她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轻轻拍了她的肩头,往帘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专心留意外面的人。 曲院事曾交给明姝一份名册,记录着今日前来赴会的十三名举子的年龄、原籍、品貌等简单信息,明姝敷衍地扫过一遍,如今看着一个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皂黑巾子的少年陆续上堂拜揖,一时也对不上号,只觉得这群二十出头的举子看起来都一个样,谦虚礼貌、四平八稳。 “要是再长大两岁,说不就能满心欢喜的嫁了呢。”明姝看着自己有待发育的胸脯,暗想道。 正在开小差,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学生临川晏子钦,见过枢密使大人。” 循声看去,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少年,圆圆的脸蛋又白又软又弹,眉宇间却有种不合年龄的老成,他提着略长的淡竹色衣摆,恭恭敬敬地向曲院事拜揖,比方才入席的年长举子们更端正、更一丝不苟。 真是一只道貌岸然的包子,小孩子装大人!明姝不由得扑哧轻笑,曲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她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那只包子,看他落座。曲院事似乎很重视他的样子,频频投去青眼。 这时,丫鬟为举子们送上茶水点心,每桌上都有一壶龙凤茶团煮出的香茗、一只装满了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的樏盒、一碟淋了紫苏膏的轻红牡丹滴酥并一碟澄沙团子。一共一十三份,分放在一十三桌,可明姝发现只坐了十二个人,有一人缺席未到。 曲院事也发觉,问道:“王谔未到,可有与他相熟的知道原委吗?” 列坐的举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自称和王秀才住在同一间逆旅,拱手道:“回院事,王兄前日身体不适,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可能是尚未病愈。”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开席吧。” 说是开席,还是以清谈为主。读书人聊天讲究的是眼界,从经典谈到朝堂,从诗词谈到风土,最后围绕着召令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夏竦着手编修真宗朝实录一事大谈特谈,举子们有心卖弄,曲院事也有意比较众人见解高低,任他们信马由缰地辩论,竹帘后的明姝听得哈欠连连,想着把这批人运到现代,简直能组成一套综艺节目班底,说上一天一宿都不带卡壳的。 晏子钦在这群侃侃而谈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倒不是他说了什么语惊四座,而是他从头到尾几乎什么都没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面前的点心,专注的好像在研究什么孤本典籍。这种聚会上的食物都是用来装饰的看盘,没人好意思真吃。 明明那么诱人,明明近在咫尺,就是进不了嘴啊! 一切落在明姝眼里,真是好笑,她特意掩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母亲又责怪自己。心里默念了两遍“晏子钦”,觉得很熟悉,忽然想起他去年就入京参加会试了,很多人看好这个名满天下的神童,可惜因为贪吃吃坏了胃肠,含恨放弃考试,今年算是再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看到甜食就挪不开眼。 之后的时间里,明姝都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的,突然惊醒,原来是堂中散席了,借着众人离去的嘈杂声,曲夫人引着明姝回到后宅,又取出了当日那本名册,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宁宁?可有你心仪的?” 宁宁是明姝的小字。 见明姝把册子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好几遍,却始终不吭声,曲夫人皱眉道:“曲明姝,你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叫别人怎么帮你!” 喊小名的时候证明父母心情不错,连名带姓地叫就意味着快发火了。明姝只好硬着头皮再看一遍,却发现都没什么印象,就记住一个小包子晏子钦,一看他是大中祥符五年正月生人,比自己大半年呢,光看他那张幼稚的脸还真看不出。 曲夫人见女儿的目光流连在晏子钦那一页,心下有了计较,放柔了声音,笑道:“莫非看上了晏郎君。” “才不是!”明姝赶紧合上名册,脸憋得通红,她穿越前都二十四了,还没重口味到对幼~齿小男生下毒手。 曲夫人 第三十二章 以下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名列榜眼的同榜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板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天道嬗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 晏子钦却偷偷扯住她的衣袖,灯影下愈发晶亮的双瞳被垂下的长睫半掩住,像只小动物一样低声道:“放心,明天我会准备好礼物的,叫你后天风风光光地见岳家。” “他……是在讨好我吗?”明姝被拉住了衣袖的手僵住了。 喀啦,似乎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只是此刻的明姝还不明白,这就是尘封多年的“少女心”破冰的声音啊…… 第三十三章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1937年,七月七日。 热,出奇的热。北平的天像被乌云罩住了,把所有蒸腾的水气、汽车的废气、吐出的秽气、烧火的烟气、青壮年的火气、鱼场菜市的腥气膻气都压在人们身上,刚喝下的冰凉井水转瞬就化为额头的汗,口鼻都被热浪堵死,呼不出,喘不进。 清华园里大概要清凉些,毕竟树多、学生多,压抑住的只是经久不散的书卷气吧。微风拂过夕阳里欲睡的荷塘,凝滞的仲夏便能舒一口气。 易涵靠在青石窗台上,撩开水绿的纱帘看向窗外。窗子是朝南开的,落日的一线余晖洒在右脸上,使她的神情在半明半暗里更显出别样的端凝肃穆。 “她们都在北边的大厅里乘凉,你怎么不去?”身后,一个女生缓缓走来。和易涵一样,她也梳着高鬈的烫发,二人身量相当,若非身上的旗袍不同,她们的背影简直像是一个人。她穿着象牙白的亚麻无袖旗袍,下摆将小腿肚分成两截,易涵的则是阴丹士林蓝面料,也略长些,松松地垂落在脚踝上方。 易涵放下窗帘,坐在洁白的床铺上,微微一笑道:“霜柳,我去看过,那里人多,不如留在宿舍,心静自然凉。” 霜柳也往床架子上一靠,掩嘴笑道:“说谎,谁不知道你?”说着,她用下巴往窗外一点,“在想你的二十九军郑参谋吧。” 易涵有些害羞,却只是把头一低,腮上带出莲心般的浅红,显然,她的恋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拿出来打趣。 “刚刚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总怕日本兵……”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一个多月了,拉锯扯锯似的总说要打,不也没打起来吗?临时政府都放出话了——‘即将和解’,想必是打不起来的。”霜柳摆着手说道。 易涵笑道:“不打就好,我也是杞人忧天。现在几点钟了?刚刚光顾着胡想,都忘了吃晚饭。” 霜柳说道:“不用看表,快八点了,往常日落都是这个点钟。我看你也别顶着太阳去吃饭了,等天黑以后咱们一块儿弄两碗双皮奶,多凉快。” 易涵点点头,却依旧不安地朝窗外望去,隔着半城宫墙,半城烟树,北平的另一端是她的爱人和他坚守的防线——卢沟桥。 --------------------------------------------------------------------- 当日午夜。 “易涵,醒醒,醒醒!” “怎么?”她张开迷蒙的眼,脸上滚烫的温度不知是否来自炙热的空气。 昏暗的台灯下,眼前是霜柳模糊的、焦急的面容。 “南边儿……好像打仗了。” “什么!”易涵惊坐而起,耳边忽然传来炮火的声音,清晰刺耳,直击心底,她的意识便被爆炸的余波震荡得一片空白。 顾不得穿鞋了,赶紧推窗看去,闪动在南方天际的火光已经说明一切——战争开始了。 霜柳怕她受不了打击,想去搀扶,却发现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探探她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快躺下,不要着急,鬼子自有天收。”霜柳把她扶回床上,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和平”的梦破碎了,战火燃起来了,接下来的路还有谁能猜透。 “嗯。”易涵昏昏然应声,她并没有哭,因为病魔的纠缠使她堕入一个梦境,梦中是胜利的他,胜利的北平。 --------------------------------------------------------------------- 七月十七日。 “听说梅校长从庐山来电了,也不知交代了什么。”霜柳一边帮易涵梳头,一边低语。 十天了,她们的心情越来越低迷,从最初的慌乱到如今的木然,贯穿其间的是每一个无法闭目的夜晚,把她们脸上青春的容光夺去了。唯一如常的是易涵的病,自那天午夜后,高烧便一直没见好转,看过医生吃过药,好了一会儿,如今又烧起来。 “你说……他还好么?我要不要再去打听打听?”易涵的声气已十分微弱。 霜柳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找得到人呢?北平就要沦陷了,好多教授都准备撤离了。过几天我哥哥出城接我,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易涵垂下眼睑,轻声道:“我要留在这儿打吊针。” 霜柳气道:“哪里没有吊针?过几天校医也是要走的。” 易涵闭上眼,藏住即将涌出的泪水,说道:“我想再等等。” 霜柳无言,拿梳子的手却停住了片刻。 --------------------------------------------------------------------- 七月二十一日。 清华园,宿舍大门。 “易涵,你真的不和我们走吗?”霜柳的哥哥霜然穿着一身西装,扣子却来不及系上,手里还提着妹妹的行李箱。 易涵笑着摇摇头,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肩上还披着薄围巾。缠绵的病症和不安的心思已吸取了她太多的精力。 霜然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的汽车,无奈地说道:“那么照顾好自己。” “什么叫照顾好自己!”霜柳踩着高跟鞋从宿舍楼里走出,担忧地扳过易涵的肩膀,皱眉道,“鬼子都到丰台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我想等等。”易涵说道。这次她没有低头,没有掩饰,她直视着霜柳的眼,眼中充满坚定。 霜柳几次提气,终于抑制不住,开口道:“等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易涵平静地说,“谢谢你们一直瞒着我、保护我,可我已经知道了。” 霜柳震惊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佟军长和赵师长都牺牲了,两万战士阵亡,他向来不是幸运的人,我也不是,我知道的。” 易涵的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可这笑容却显得格外悲凉。霜柳忍不住了,倒在哥哥的怀里掩面痛哭,她知道,她救不了易涵,就像倒下的二十九军战士挽不回北平沦陷的结局。北平不是终点,只是更多灾难的起点。 “不要哭,”易涵站在兄妹对面,却像是遗世独立的人,“我总要守住些东西,他守住的我要守住,他无力守住的,我更要替他完成。” 霜然扶着痛哭的妹妹上车时,回头看向易涵,告别道:“易涵,快回去吧,你还病着。” “让我看你们离开吧。”她淡淡地说道。 ---------------------------------------------------------------------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沦陷。 日军涌入清华,留守的师生奋力抵抗,未果,清华园的藏书、设备遭到劫掠,校舍被征用。 --------------------------------------------------------------------- 1945年,初秋。 她的坟墓在清华园内,坟上已生出青青草丝。墓碑朝向南方,隔着半城宫墙,半城烟树,朝着北平的另一端,南望卢沟又一年。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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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院事的意思是挑选殿试之后的良辰吉日,尽早完婚,这样一来,无论晏子钦留在京师的馆阁中任职,走天子近臣的路子,还是出任外职,都好安排。许杭自然一万个答应,寄回临川晏家的书信如雪片一般,有时甚至一天连发数封,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姐姐许氏,更恨不能将此事写在脸上,让全汴梁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儿。 转眼就是四月廿一,到了举子们赴大内讲武殿进行殿试的日子。自太宗以降,殿试多在三月举行,今年因西蜀地动,才推延到四月下旬。 无论明姝本人愿不愿意,在曲家人眼中,她早已是晏子钦未过门的新妇,夫婿的前程关乎她一生的荣辱,马虎不得,因此殿试这天一早,曲夫人带着明姝专程来到汴水畔的大相国寺,祈求晏子钦天恩眷隆、金榜题名,日后平步青云也少不了明姝的福泽。 明姝对这场婚事兴趣缺缺,却对晏子钦有些无关风月的喜爱,也愿意拈香祝祷,向诸天神佛祈求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平步青云、一世安泰,最好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早早放过自己。 前面的话都默念完毕,待到该说“早早放过自己”时,忽被一声热情的寒暄打断,侧目看去,原来是太仆寺卿袁廷用的夫人一步三颤地走来,身后还跟着女儿袁意真。 袁夫人心宽体胖,慈祥宽厚,最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虽无七分姿色,却有十分热心,和明姝的母亲自孩提时起就是闺中密友,相交半世,赛过亲姐妹。 她一向心直口快,见曲氏母子前来进香,拉着曲夫人便道:“如眉,你家贤婿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好福气呀。”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向呆呆的明姝。 “哪比得上你,二位令郎俱在殿试之中,过了今日,就要父子三进士了。”曲夫人笑道。 “他们不过是读了些书,一知半解的就出来卖弄,有什么好提的。”袁夫人不住地摆着手,却已笑得合不拢嘴。 曲夫人和袁夫人本就是挚友,总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赶上小辈争气,更有谈兴,便托僧人在寺院的厢房中摆好素斋,一同用饭后,两人啜茶小叙,放两个女孩儿到碧纱槅扇后的小间里玩耍。 没了母亲管束,曲明姝和袁意真都放松下来,倚在玫瑰椅上歇歇挺了半天的身板。 早在明姝穿越之前,曲袁两家就因夫人的手帕交结为通家之好,袁意真自小就识得明姝,可是因为她的痴病,只能远远瞧着这个与自己年龄一般的小姐妹,后来明姝病愈,闺秀间的交际圈子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还是袁意真自愿抛出橄榄枝,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袁意真抓了一把钱,让明姝的丫鬟春岫去龙津桥南的闹市买几碗香甜沁心的冰雪冷元子回来,又把自己的养娘打发出去找细瓷碗盏。 明姝冷眼看着她发威行权,点着她的头笑道:“坏种,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就要问我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袁意真捏了一把明姝滑腻的脸蛋,道:“哪有什么没羞没臊的,恭喜你得了贵婿罢了!叫丁家的人后悔去吧。” 袁意真口中的丁家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丁谓府上,大中祥符初年,丁谓在京中任参知政事,弱冠之年的曲院事曾在他手下为官,二人亦师亦友,便指腹为婚,把尚在腹中的明姝许给了丁谓的四衙内,后来丁家发现这个女孩儿竟是个傻的,再加上两家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约定也就作罢。 也许是没亲眼见过,明姝对丁家的悔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何况丁谓虽在治水和抗敌上立过几件大功,可勾结宦官,陷害忠良,滥用巫术,蒙蔽皇帝的事也不胜枚举,天下目为奸邪,还是不要接近为妙…… “丁家如此煊赫,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要祝贺你,两个哥哥都如此有为。”明姝道。 “我大哥已考了三次,二哥也考了两次,背水一战才走到今日,否则我爹就要让他们回家去等荫补了,可话说回来,就算读破了头也不过是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哪像晏家小官人,小小年纪就稳拿第一甲的进士及第。” 袁意真表面上牢骚自己的兄长,实际上却是感叹自己的婚事,她早早许给了老平章张知白的孙儿,迈过年去也要出阁,可听说这小衙内不甚长进,着实心焦。 这倒是给明姝提了个醒,她既然没有能力搞出逃婚之类的神转折,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和晏子钦这个人同居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魔怔,吃点心时都打不起她的精神,曲夫人见天色不早,女儿又发起呆来,便张罗回府,曲府车驾在前,袁府车驾在后,两家都住在城东,隔着三条巷子,本想过了甜水井巷再分道扬镳,车子却忽然停住了。 曲夫人正在询问明姝同袁意真聊了些什么,忽然停车,把母女二人颠得一震。 “怎么了?”曲夫人问道。 “回夫人,”车笭外,人过中年的曲府管事曲昌道,“前方禁军封路,恐怕要等些时辰,不如换条路走。” 话虽这么说,后面的车水马龙却已跟了上来,一时间,走路的、骑头口的、推车的、坐车的,各式人等把一条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曲家偌大的马车那里回转得开?生生堵死在路上。 袁夫人不知就里,派了一个仆人来前面探看,曲昌说明了原委,过了片刻,那仆人又来,说是袁夫人觉得两下无聊,又不知这无来由的封路什么时候解禁,不如两家人聚在一辆车里,也好做个消遣、有个照应。 曲夫人刚要说自己的马车宽敞些,邀袁夫人母女过来,却听见外面一个惊恐的男声,一边干呕着一边道: “死人了……有尸体!” 说话的人是个粗布短打扮的壮年,扶着一辆装满木箱的湿哒哒的独轮车,看样子是一位卖井水的小贩。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一个老汉问他:“少年人,什么尸体?怎么个情形?”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 第三十五章 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恍恍惚惚哈哈哈 第三十六章 以下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就在曲明姝“闭关苦读”时,曲家的媒人已经前去晏子钦家里暗中撮合了。 晏子钦本是临川人,京中只有一位舅舅,名唤许杭。婚姻之事,原本不该由舅父插手,可晏子钦进京时带来一封家书,信中,晏子钦的母亲许氏早就料到会有官府人家提及合婚之事,自己一介寡妇,身在原郡,又被七岁的幼子牵绊住,实在无法料理晏子钦的婚事,便把一切托付给许杭。 许杭是个商人,贩卖柑橘起家,二十年间走南闯北,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能在京师汴梁站稳脚跟,自然有些过人的见识,他知道这个侄儿是一株凌云木,欣然应下许氏的托付后,下了十二分的心血帮衬他,今日举手之劳,来日朝中有靠。 纵使知道世人对晏子钦青眼有加,可见到曲家的媒人时,许杭还是惊喜的眼前一黑,想来当今朝堂,枢密使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专司军事,地位仅次于丞相平章,也是宰执天下的大臣,枢密使家的千金为配,无异于天女下嫁,待点头哈腰地送走媒人后,许杭忍不住抱起一脸懵懂的晏子钦哈哈大笑。 “我的儿,我的儿!你要飞黄腾达了!”许杭见他不笑,又劝道,“你可知这是何等的荣耀吗?” 晏子钦不为所动,正色道:“我是天子门生,岂能因嫁娶之事得意忘形。” 许杭点点他光洁的额头,笑他读书读迂了,“现今朝中为官做宰的,哪个没有裙带,你做了天子门生是喜事,却终究不过一块敲门砖,做枢密使的乘龙快婿才是保官符。” 读书人都有些孤直,晏子钦年纪小,心地单纯,更是把书中的仁义礼智信当做标杆,如今被舅舅灌输了一些仕途经济上的腌臜道理,气不打一处来,虽明白不能迁怒于未来的新妇,却也郁气难消,若让明姝看见他那张气鼓鼓的脸,恐怕又要笑上几个来回,戳着他的脸蛋叫“包子”。 就在晏子钦为婚事赌气、曲明姝因背书吐魂时,两家的家长早已办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诸多事体,婚聘六礼已完成了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曲院事的意思是挑选殿试之后的良辰吉日,尽早完婚,这样一来,无论晏子钦留在京师的馆阁中任职,走天子近臣的路子,还是出任外职,都好安排。许杭自然一万个答应,寄回临川晏家的书信如雪片一般,有时甚至一天连发数封,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姐姐许氏,更恨不能将此事写在脸上,让全汴梁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儿。 转眼就是四月廿一,到了举子们赴大内讲武殿进行殿试的日子。自太宗以降,殿试多在三月举行,今年因西蜀地动,才推延到四月下旬。 无论明姝本人愿不愿意,在曲家人眼中,她早已是晏子钦未过门的新妇,夫婿的前程关乎她一生的荣辱,马虎不得,因此殿试这天一早,曲夫人带着明姝专程来到汴水畔的大相国寺,祈求晏子钦天恩眷隆、金榜题名,日后平步青云也少不了明姝的福泽。 明姝对这场婚事兴趣缺缺,却对晏子钦有些无关风月的喜爱,也愿意拈香祝祷,向诸天神佛祈求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平步青云、一世安泰,最好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早早放过自己。 前面的话都默念完毕,待到该说“早早放过自己”时,忽被一声热情的寒暄打断,侧目看去,原来是太仆寺卿袁廷用的夫人一步三颤地走来,身后还跟着女儿袁意真。 袁夫人心宽体胖,慈祥宽厚,最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虽无七分姿色,却有十分热心,和明姝的母亲自孩提时起就是闺中密友,相交半世,赛过亲姐妹。 她一向心直口快,见曲氏母子前来进香,拉着曲夫人便道:“如眉,你家贤婿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好福气呀。”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向呆呆的明姝。 “哪比得上你,二位令郎俱在殿试之中,过了今日,就要父子三进士了。”曲夫人笑道。 “他们不过是读了些书,一知半解的就出来卖弄,有什么好提的。”袁夫人不住地摆着手,却已笑得合不拢嘴。 曲夫人和袁夫人本就是挚友,总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赶上小辈争气,更有谈兴,便托僧人在寺院的厢房中摆好素斋,一同用饭后,两人啜茶小叙,放两个女孩儿到碧纱槅扇后的小间里玩耍。 没了母亲管束,曲明姝和袁意真都放松下来,倚在玫瑰椅上歇歇挺了半天的身板。 早在明姝穿越之前,曲袁两家就因夫人的手帕交结为通家之好,袁意真自小就识得明姝,可是因为她的痴病,只能远远瞧着这个与自己年龄一般的小姐妹,后来明姝病愈,闺秀间的交际圈子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还是袁意真自愿抛出橄榄枝,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袁意真抓了一把钱,让明姝的丫鬟春岫去龙津桥南的闹市买几碗香甜沁心的冰雪冷元子回来,又把自己的养娘打发出去找细瓷碗盏。 明姝冷眼看着她发威行权,点着她的头笑道:“坏种,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就要问我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袁意真捏了一把明姝滑腻的脸蛋,道:“哪有什么没羞没臊的,恭喜你得了贵婿罢了!叫丁家的人后悔去吧。” 袁意真口中的丁家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丁谓府上,大中祥符初年,丁谓在京中任参知政事,弱冠之年的曲院事曾在他手下为官,二人亦师亦友,便指腹为婚,把尚在腹中的明姝许给了丁谓的四衙内,后来丁家发现这个女孩儿竟是个傻的,再加上两家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约定也就作罢。 也许是没亲眼见过,明姝对丁家的悔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何况丁谓虽在治水和抗敌上立过几件大功,可勾结宦官,陷害忠良,滥用巫术,蒙蔽皇帝的事也不胜枚举,天下目为奸邪,还是不要接近为妙…… “丁家如此煊赫,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要祝贺你,两个哥哥都如此有为。”明姝道。 “我大哥已考了三次,二哥也考了两次,背水一战才走到今日,否则我爹就要让他们回家去等荫补了,可话说回来,就算读破了头也不过是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哪像晏家小官人,小小年纪就稳拿第一甲的进士及第。” 袁意真表面上牢骚自己的兄长,实际上却是感叹自己的婚事,她早早许给了老平章张知白的孙儿,迈过年去也要出阁,可听说这小衙内不甚长进,着实心焦。 这倒是给明姝提了个醒,她既然没有能力搞出逃婚之类的神转折,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和晏子钦这个人同居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魔怔,吃点心时都打不起她的精神,曲夫人见天色不早,女儿又发起呆来,便张罗回府,曲府车驾在前,袁府车驾在后,两家都住在城东,隔着三条巷子,本想过了甜水井巷再分道扬镳,车子却忽然停住了。 曲夫人正在询问明姝同袁意真聊了些什么,忽然停车,把母女二人颠得一震。 “怎么了?”曲夫人问道。 “回夫人,”车笭外,人过中年的曲府管事曲昌道,“前方禁军封路,恐怕要等些时辰,不如换条路走。” 话虽这么说,后面的车水马龙却已跟了上来,一时间,走路的、骑头口的、推车的、坐车的,各式人等把一条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曲家偌大的马车那里回转得开?生生堵死在路上。 袁夫人不知就里,派了一个仆人来前面探看,曲昌说明了原委,过了片刻,那仆人又来,说是袁夫人觉得两下无聊,又不知这无来由的封路什么时候解禁,不如两家人聚在一辆车里,也好做个消遣、有个照应。 曲夫人刚要说自己的马车宽敞些,邀袁夫人母女过来,却听见外面一个惊恐的男声,一边干呕着一边道: “死人了……有尸体!” 说话的人是个粗布短打扮的壮年,扶着一辆装满木箱的湿哒哒的独轮车,看样子是一位卖井水的小贩。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一个老汉问他:“少年人,什么尸体?怎么个情形?”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我刚从前面出来,井里捞出一具男尸,方巾襕衫,是读书人穿戴,被水泡的肿大,赛过酱缸,出井口时怎么也拉不出来……皮……皮都扯碎了,恶液内脏漏得到处都是!” 第三十七章 在xx肩头痛哭一夜是舒婷的现代诗《神女峰》的最后一句,我很喜欢这首诗,可用在这里总觉得怪怪的…… ps.杜和终于有cp了,但是罗绮玉可不是单纯的花痴,而是“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逛吧酷拽吊范儿,从她评价杜和和那些妖艳贱货一点都不同上就能看出来了把2333 ps的ps.大宋死神晏氏夫妇下一站要去娘娘庙了,所以……你们懂的……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1937年,七月七日。 热,出奇的热。北平的天像被乌云罩住了,把所有蒸腾的水气、汽车的废气、吐出的秽气、烧火的烟气、青壮年的火气、鱼场菜市的腥气膻气都压在人们身上,刚喝下的冰凉井水转瞬就化为额头的汗,口鼻都被热浪堵死,呼不出,喘不进。 清华园里大概要清凉些,毕竟树多、学生多,压抑住的只是经久不散的书卷气吧。微风拂过夕阳里欲睡的荷塘,凝滞的仲夏便能舒一口气。 易涵靠在青石窗台上,撩开水绿的纱帘看向窗外。窗子是朝南开的,落日的一线余晖洒在右脸上,使她的神情在半明半暗里更显出别样的端凝肃穆。 “她们都在北边的大厅里乘凉,你怎么不去?”身后,一个女生缓缓走来。和易涵一样,她也梳着高鬈的烫发,二人身量相当,若非身上的旗袍不同,她们的背影简直像是一个人。她穿着象牙白的亚麻无袖旗袍,下摆将小腿肚分成两截,易涵的则是阴丹士林蓝面料,也略长些,松松地垂落在脚踝上方。 易涵放下窗帘,坐在洁白的床铺上,微微一笑道:“霜柳,我去看过,那里人多,不如留在宿舍,心静自然凉。” 霜柳也往床架子上一靠,掩嘴笑道:“说谎,谁不知道你?”说着,她用下巴往窗外一点,“在想你的二十九军郑参谋吧。” 易涵有些害羞,却只是把头一低,腮上带出莲心般的浅红,显然,她的恋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拿出来打趣。 “刚刚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总怕日本兵……”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一个多月了,拉锯扯锯似的总说要打,不也没打起来吗?临时政府都放出话了——‘即将和解’,想必是打不起来的。”霜柳摆着手说道。 易涵笑道:“不打就好,我也是杞人忧天。现在几点钟了?刚刚光顾着胡想,都忘了吃晚饭。” 霜柳说道:“不用看表,快八点了,往常日落都是这个点钟。我看你也别顶着太阳去吃饭了,等天黑以后咱们一块儿弄两碗双皮奶,多凉快。” 易涵点点头,却依旧不安地朝窗外望去,隔着半城宫墙,半城烟树,北平的另一端是她的爱人和他坚守的防线——卢沟桥。 --------------------------------------------------------------------- 当日午夜。 “易涵,醒醒,醒醒!” “怎么?”她张开迷蒙的眼,脸上滚烫的温度不知是否来自炙热的空气。 昏暗的台灯下,眼前是霜柳模糊的、焦急的面容。 “南边儿……好像打仗了。” “什么!”易涵惊坐而起,耳边忽然传来炮火的声音,清晰刺耳,直击心底,她的意识便被爆炸的余波震荡得一片空白。 顾不得穿鞋了,赶紧推窗看去,闪动在南方天际的火光已经说明一切——战争开始了。 霜柳怕她受不了打击,想去搀扶,却发现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探探她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快躺下,不要着急,鬼子自有天收。”霜柳把她扶回床上,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和平”的梦破碎了,战火燃起来了,接下来的路还有谁能猜透。 “嗯。”易涵昏昏然应声,她并没有哭,因为病魔的纠缠使她堕入一个梦境,梦中是胜利的他,胜利的北平。 --------------------------------------------------------------------- 七月十七日。 “听说梅校长从庐山来电了,也不知交代了什么。”霜柳一边帮易涵梳头,一边低语。 十天了,她们的心情越来越低迷,从最初的慌乱到如今的木然,贯穿其间的是每一个无法闭目的夜晚,把她们脸上青春的容光夺去了。唯一如常的是易涵的病,自那天午夜后,高烧便一直没见好转,看过医生吃过药,好了一会儿,如今又烧起来。 “你说……他还好么?我要不要再去打听打听?”易涵的声气已十分微弱。 霜柳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找得到人呢?北平就要沦陷了,好多教授都准备撤离了。过几天我哥哥出城接我,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易涵垂下眼睑,轻声道:“我要留在这儿打吊针。” 霜柳气道:“哪里没有吊针?过几天校医也是要走的。” 易涵闭上眼,藏住即将涌出的泪水,说道:“我想再等等。” 霜柳无言,拿梳子的手却停住了片刻。 --------------------------------------------------------------------- 七月二十一日。 清华园,宿舍大门。 “易涵,你真的不和我们走吗?”霜柳的哥哥霜然穿着一身西装,扣子却来不及系上,手里还提着妹妹的行李箱。 易涵笑着摇摇头,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肩上还披着薄围巾。缠绵的病症和不安的心思已吸取了她太多的精力。 霜然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的汽车,无奈地说道:“那么照顾好自己。” “什么叫照顾好自己!”霜柳踩着高跟鞋从宿舍楼里走出,担忧地扳过易涵的肩膀,皱眉道,“鬼子都到丰台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我想等等。”易涵说道。这次她没有低头,没有掩饰,她直视着霜柳的眼,眼中充满坚定。 霜柳几次提气,终于抑制不住,开口道:“等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易涵平静地说,“谢谢你们一直瞒着我、保护我,可我已经知道了。” 霜柳震惊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佟军长和赵师长都牺牲了,两万战士阵亡,他向来不是幸运的人,我也不是,我知道的。” 易涵的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可这笑容却显得格外悲凉。霜柳忍不住了,倒在哥哥的怀里掩面痛哭,她知道,她救不了易涵,就像倒下的二十九军战士挽不回北平沦陷的结局。北平不是终点,只是更多灾难的起点。 “不要哭,”易涵站在兄妹对面,却像是遗世独立的人,“我总要守住些东西,他守住的我要守住,他无力守住的,我更要替他完成。” 霜然扶着痛哭的妹妹上车时,回头看向易涵,告别道:“易涵,快回去吧,你还病着。” “让我看你们离开吧。”她淡淡地说道。 ---------------------------------------------------------------------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沦陷。 日军涌入清华,留守的师生奋力抵抗,未果,清华园的藏书、设备遭到劫掠,校舍被征用。 --------------------------------------------------------------------- 1945年,初秋。 她的坟墓在清华园内,坟上已生出青青草丝。墓碑朝向南方,隔着半城宫墙,半城烟树,朝着北平的另一端,南望卢沟又一年。 ========= “我想等等。”易涵说道。这次她没有低头,没有掩饰,她直视着霜柳的眼,眼中充满坚定。 霜柳几次提气,终于抑制不住,开口道:“等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易涵平静地说,“谢谢你们一直瞒着我、保护我,可我已经知道了。” 霜柳震惊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佟军长和赵师长都牺牲了,两万战士阵亡,他向来不是幸运的人,我也不是,我知道的。” 易涵的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可这笑容却显得格外悲凉。霜柳忍不住了,倒在哥哥的怀里掩面痛哭,她知道,她救不了易涵,就像倒下的二十九军战士挽不回北平沦陷的结局。北平不是终点,只是更多灾难的起点。 “不要哭,”易涵站在兄妹对面,却像是遗世独立的人,“我总要守住些东西,他守住的我 “不要哭,”易涵站在兄妹对面,却像是遗世独立的人,“我总要守住些东西,他守住的我 第三十八章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晏子钦推说天晚,不让她出门,可明姝原本就是刑侦现场的法医,太久不做老本行,难免心痒,铜陵命案把她的工作瘾重新勾了出来,如今放着现成的机会,怎能忍住? 她以为晏子钦小瞧自己,不屑道:“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哪里去不得!”说完方觉得这话耳熟,好像是潘金莲叫板武松时的台词……幸亏现在《水浒传》还没成书,不然晏子钦该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轻咳两声,明姝又道:“还记得铜陵县衙里的事吗,我的见识胆色哪点逊色于你?只怕到时还要我帮你参谋。”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经过铜陵一案,晏子钦早就不把自己的小娘子当作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更像是不可取代的左膀右臂,可见女儿家的才华也不限于女工诗文,也能经纬韬略,不让须眉。 因为是秘密出行,不方便有太多人跟随,都头高睿老实直率,可堪信任,又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三人都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明姝更是穿了晏子钦的短衫,袖子有些长,他们骑着快马赶奔位于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 “这里……还真够冷清的。”明姝紧了紧衣领,喃喃道。 晏子钦不说话,默认明姝的看法。 虽说夏日未尽,可此处的夜晚僻静得叫人脊骨发凉,高耸的城墙下,几间逼仄的铺子如连体婴儿般挨在一起,从左到右依次七间,紧闭的木门里偶尔透出一线灯火的光亮,残破的酒旗斜招,酒旗下是唯一开门的店铺。 这是一家客栈,只有一层。 “走,进去看看?”明姝道。 晏子钦拦住她,“先让高睿进去问问。” 明姝不屑道:“清平盛世,还怕是黑店不成?” 高睿笑道:“夫人……啊不,少爷您久在京城,自然不知天下还有许多法外之地,属下先去询问一番,二位再动身也不迟。”说罢,转身走进了客栈大门。 明姝和晏子钦留在外面,她无聊地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每次都从客栈的墙根下开始,走到另一端转身,每一步的长短都大致相等。 “你在做什么?”明姝不明所以。 晏子钦把手比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轻声道:“帮我记一个数,一百三十一。” 明姝默记下来,却还是不明白,狐疑道:“一百三十一是什么?” 还没等晏子钦回答,高睿就出来了,站在灯火阑珊的门口处笑道:“二位少爷,里面还行,挺干净。”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干净就是安全,可以进入,若说不干净则是要速速离开。 晏子钦和明姝互看一眼,迈进大门,和想象中一样,室内室外都是一样残旧,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快垂到地面了,刚刚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明姝觉得这客栈还挺大,进来一看却也不甚宽敞,里面的陈设还很简陋,最外面是一间提供酒水饭食的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就是被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的客房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扔骰子玩,看样子像是老板,他就在三人进门时冷冷扫了一眼,此后便再不抬头。 “敢问店家,有水吗?”晏子钦问道。 老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水壶,“自己倒。” 明姝拿起水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晏子钦又问:“可有空房。” 老板道:“本店全是空房,进小门自己找,一百钱一晚。” 明姝满头黑线,真不能怪生意不行,哪有这么开店的!她真想回到门外看看,牌匾上写的是不是尚儒客栈,店主是不是当年那个酸腐的吕秀才,可看眼前这位,叫吕大爷都够格了。 一闪神,晏子钦和高睿已经进了小门,明姝跟进去时,晏子钦就在昏暗的走廊里闲步,高睿跟在后面,晏子钦时不时打开客房门查看,高睿就在后面探头探脑,煞有介事地搜查。 十三间客房一字排开,格局全部相同,却都没有窗户,只能靠通往走廊的门通风换气。明姝站累了,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走廊墙根处,托着腮看着晏子钦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声发现了什么,晏子钦只是摇头。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把明姝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老板站在小门前,面色不阴不阳。 晏子钦依旧神闲气定,背着手查看因没有窗户而显得过于漆黑的客房,问道:“这里为什么不设窗户?” 客栈老板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城北人杂,盗贼多,之前的老板惹上过盗窃官司,我年初盘下这间店后就把窗户封死了,爱住住,不住走人。” 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大堂里。 忽然,晏子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放光,压低了声音问明姝:“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不是一百三十一?” 明姝点点头,他又道:“一百三十一……一百一十四……十七步之差!” “什么意思?”高睿也摸不着头脑。 “快走,这里有问题!”晏子钦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绷着,脸色不变地向老板知会了一声,只说不习惯没有窗子的房间,这才打马离开。 回到家中,晏子钦命高睿画下客栈草图。高睿依样画了,“一进门是大堂,大堂右边是厨房,后面是走廊,十三间客房的们都是正对着走廊。” “你确定是十三间客房?”晏子钦道。 高睿不解,“有目共睹,就是十三间。”明姝也点头应和,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数出来的东西,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 却见晏子钦拿起笔,在第十三间客房旁边加了一个方形,“可不可能还有一个房间,一直存在,我们却看不见它。” 看不见的房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魔法,忽然,明姝想起晏子钦提到的两个数字——一百三十一和一百一十四。 “难道……哈哈哈!”明姝抚掌大笑,晏子钦知道她想通了,也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 这下高睿却糊涂了,挠着头道:“大人,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晏子钦解释道:“我在客栈门外步量了其宽度,一共一百三十一步长,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绘制草图,可进了走廊却总觉得有些短,步量后才发现,只有一百一十四步长,那剩下的十七步去哪里了?这里地处南方,墙壁都是竹木、泥浆版筑而成的,很薄,总不会有十七步的厚度吧。而没有窗户正是最好的伪装,在外面的人就无法发看出客房总共有几间,以及每间的分布均不均匀,那么第十四见看不见的客房就会很安全。” “也就是说,客栈里有一间客房被藏在墙里!”高睿震惊道。 “而且,一定有秘密隐藏在里面,相邻的六间铺子说不定都有玄机,而这恐怕就是于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这七间铺子的原因。”晏子钦道。 已经是半夜了,不便再做行动,晏子钦决定明天一早就派衙役把七间铺子围得水泄不通,拆开墙壁看看究竟藏了什么,可天刚亮,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王让死了,就是昨天来告状的王让,他死在了寄住的朋友家里,据前来报案的人交代,仆人早上送茶时发现王让躺在床上,毫无异状,只是怎么呼唤都不回应,也不动弹,仆人一探,身子还温着,早就没气了。 按了葫芦起了瓢,七间铺子的事还没了结,报案的苦主先死了,晏子钦赶紧赶赴现场,连头发都是明姝在马车上帮他束好的。 现场外已经围了一帮乡民,垫着脚往里看,窃窃私语。 明姝最关心的自然是死者,七拐八拐来到王让的卧房,路上还险些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平时没觉得晏子钦高,真穿上他的衣裳却长出一大截。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静置在床上的尸体,和一般案件中的死者不同,王让的死相可以说很安详,像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老人一般平静,就像是睡着了,怪不得送茶水的仆人起初没怀疑。 “大概是梦中暴毙。”从衙门跟过来的仵作喃喃道,他检查了一遍尸体,却丝毫不见外伤痕迹。 “不可能,世上哪有什么巧的事,白天去告发于家,当晚就暴毙身亡?”晏子钦皱起眉头,这代表他已经出离愤怒了,“给我查,查到原因为止。” “你若信得过,再让我来看看吧。”明姝一边带上雪白的手套,一边道。 第三十九章 以下章节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五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 第四十章 中秋刚过就写中秋,哈哈哈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十八位家主都弹冠整衣,起身迎接于家之人,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让晏子钦也紧张起来,自嘲地想着:“于家好大的架子,殿试面圣时都不像今日这么忐忑。” 先是一对提香炉的金童,再是一对捧瓷盂的玉女,本以为接下来进门的肯定是于卿本人,可来人分明是个十八、九的少年,唇红齿白,眼露精光,一身飘逸的白襕衫,一看就是处处透着算计的人精。 于卿不是三十来岁吗,眼前的少年是他什么人? 席上除了晏子钦,另外十八位家主都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起身对那少年恭敬地拱手,问候道:“于大管事,近来可好?” 少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挥手示意家主们落座,自己则坐在了长桌的尾端,和上首的晏子钦遥遥相对,一首一尾两个少年,这张长长的桌子便是一正一邪的分野,只是晏子钦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隐藏在背后老谋深算的于卿,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条格外惹眼的“走狗”罢了。 “晏通判,久仰久仰,在下于府内侄兼管事,草名亦非,我家老爷身体微恙,在下代为出面。听说您在铜陵羁留一日便破了一起诬告案,好大的官威!您是打算在咱们舒州地界继续一展拳脚?”于亦非的口气并不尊重,反而有点势同水火的意味。 “在铜陵是举手之劳,在舒州则是分内之事,晏某责无旁贷。”晏子钦不卑不亢,却丝毫没留情面。 “好一个责无旁贷,晏通判少年得志,只是还应和你的前辈上司孙知州学学规矩。” “若是公正廉明的规矩,晏某自然要学,若是徇私舞弊的规矩,于管事想必也不会希望有这样一位地方官吧?” “哈哈哈,晏大人果然风趣,那么日后请赐教了。”于亦非甩开折扇,大笑着扬长而去,竟把所有人当成粪土一般,于家区区一介管事都敢摆出此等气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于亦非走后,气氛陷入尴尬,晏子钦本来就不愿出席这种应酬,如今正好有借口离开,骑着新置办的青骢马回到通判衙门,从书格中取出历年累积的卷宗翻看,情况不容乐观,这位孙锡知州虽然考核成绩优异,却有些名不副实,凡是简单的、不牵扯豪族利益的事他都能妥帖处理,只要稍有黑幕,他就视而不见,任凭案卷堆在角落里积灰,如此粉饰太平,怪不得在舒州城内感觉不到兴旺繁荣的气象,表面的和平下涌动着压抑。 七月正是农忙时节,为了不违农时,不废农事,朝廷着令州县官府停止受理有关田宅、婚姻、债务、地租等争讼案件,只能收接凶杀、通奸、殴斗之类与农业生产无碍的诉讼。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大案呢?因此,通判衙门前也是门庭冷落,少有百姓经过。 可今日,晏子钦正在翻卷宗,却听见门外有吵闹声,叫来衙役一问,说是门前有个形迹可疑的青年人,上午就在门前徘徊,直到下午还在,衙役怀疑此人图谋不轨,因此押入大堂以待审问。 晏子钦也觉得奇怪,想亲自看看情形,连忙呼唤负责秉笔书写的刘押司和管领衙役的高都头,一同升堂。 来到堂上,果然有个畏畏缩缩的青年人握着手腕站在中央,看样子绝不像个作奸犯科的人,见了官员,二话不说就跪下,虽不喊冤,可神情举动分明表示自己遭受莫大的冤情。 “你有何事,请说来。”晏子钦道。 “若是田产纠纷、婚姻瓜葛,等到十月初一后再来投状纸。”刘押司一边润笔,一边补充。 青年人不说话,只是从褴褛的衣襟里拿出一张房产的红契,证明舒州城里有七间铺子是他的产业,待晏子钦看过红契后,青年人才道: “学生王让,是县学的生员,家中有祖传的七间商铺,位置偏僻,惨淡经营,每年不过二十余两的盈余,可是今年年初,于家高价收购商铺的房契地契,老实说,那价格的确让人心动,可学生绝不是变卖祖产的不肖子孙,甘守贫贱,于家见买卖不成,唆使豪奴将学生毒打一顿,拆了我栖身的祖屋,又把七间铺子打砸一空,此后鸠占鹊巢,学生在友人家养伤半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伤好后向孙知州呈递状纸却屡遭无视,听闻晏大人偕同夫人在铜陵破获奇案,这才斗胆上诉,请大人见怜!” 这番控诉自然让晏子钦的正义感在胸中燃烧,只是脑中灵光一闪,眼前的王让和王谔同姓,还都是言字旁,莫非有什么渊源?因而问道:“京中举子王谔是你什么人?” 王让神色一黯,道:“今年真是我王家的多事之秋,王谔是学生的堂兄。” 晏子钦又问:“王谔和于家有什么关系?” 王让显得十分为难,吞吞吐吐道:“堂兄……堂兄和于家曾有婚约……” 晏子钦知王让不想说,便不再逼迫,因为他心里也有愧疚,王让的案子他无法接下,因为知州不受理的案子叫“白状”,通判私自受理白状违反大宋刑统,轻则贬官,重则褫夺衣冠功名,他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变故。 顾念王让没有银钱过活,晏子钦特意回后宅向明姝求请十两纹银,帮王让渡过难关,明姝听了也感叹:“积德行善是好事,只是仅此一次,倘若次数多了,被扣上‘大善人’的高帽子,往后就摘不下来了,反被声名所累。”因晏子钦的俸禄还没发放下来,公中存钱不多,便悄悄从自己的嫁妆中出资。 王让得了救济,也不好再滞留,忍着泪走了。晏子钦还是心软,准备去孙知州处据理力争,争取帮王让立案。被引到孙锡房内,房中摆着一架高丽纸屏风,把房间分成内室和外室,内室的两道人影投射在屏风上,一个高冠有须,显然是孙锡,另一个披散长发,额头似乎裹着病中防风寒的首帕,不知是谁。 孙锡听了通报,不耐烦地绕过屏风,坐在交椅上问道:“晏大人有事?” 晏子钦把王让的案子依样陈述,讲到一半,提及于家,孙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拍着扶手厉声呵斥:“胡说八道,我不受理自然有我的缘由,黄口小儿莫要张狂!” 屏风后那个披发男人也轻笑几声,缓缓站起,拱手道:“既然孙大人要教训下属,那么在下告辞了。”说着,被仆从扶着从侧门离开,全程只留给晏子钦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是谁?正疑惑着,送客归来的孙锡咬牙切齿道:“你可知他是谁?他可是于卿,你怎么敢在他面前揭于家的短处!” 这就是于卿!这个一直被人提及的于卿竟和他近在咫尺又擦肩而过,晏子钦难掩惊讶,只是孙锡已经不想留客了。 此时天色将晚,晏子钦悻悻然回到家中。一天之内,他便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做了官有什么用,官上有官,官商勾结,好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解开。 明姝见他趴在桌子上失魂落魄,送来一碟薄荷方糕,他看了一眼,懒得拿,明姝便掰开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拿了一块,又往他嘴边送。 “在知州那边吃了闭门羹,知道官场的艰难了吧!”看他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方糕,明姝幽幽道。 晏子钦有些惊讶,“我什么都没和你说,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就懂了,你可要挺住啊,往后的糟心事还多着呢。你当我爹爹的枢密使是怎么得来的,还不是熬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 晏子钦似乎没听到明姝的话,自言自语道:“孙知州也就罢了,还有个扑朔迷离的于家,我实在想不通,以他们的财力物力,何苦强求王让家那七间不起眼的铺子?还有王谔,王让说他曾和于家定过亲,可你又向我提过,礼部尚书招他为婿,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房正妻?” 明姝见他眉头紧锁,似乎连甜食都安抚不了他的情绪,便提议道:“不如,咱们亲自去看看那七间铺子,看看于家用它们做什么?” “现在天色已晚……”晏子钦道。 “便是天晚了才该去,要是真有秘密,都是在夜里进行的。”明姝击掌道,向门外高声唤人备马。 “我是说,天色已晚,你去不安全。”晏子钦默默拉过她的衣袖,眼带担忧。 他想了想,继续道:“别急,我有更好的办法。” 第四十一章 曲院事是类似王丞相、诸葛村夫、刘皇叔之类的称呼,大叔名叫曲章的~~~ 大家周末愉快!! -----------------------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在许杭耳中却变了意思,心想这小外甥还挺怜香惜玉的,轻咳了一声道:“不急不急,你知道了就行,你没有父兄,母亲又不在身边,只有舅舅一个长辈,舅舅怕无人教导,耽误了你,这下就好了,不急不急……” 谁知晏子钦傻傻道:“没事,娘子都教我了,这男动女静,男阳女……”他刚要把昨晚曲明姝胡诌的那套理论复述出来,却被许杭捂住嘴。 “这个不用说出来!”许杭的脸都憋紫了,“快用饭去吧,快去!” 望着晏子钦懵懵懂懂的背影,许杭叹了口气,“唉,这又当爹,又当娘的,好劳心哟!” 第四十二章 埋了这么久的丁谓线终于要开始了_(:3」∠)_ ---------------------------------------------------------------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铜陵县衙的花厅里,被强行拉到席上的杜和一直黑着脸,也是,被生生敲了一笔竹杠后谁还能笑的出来?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晏子钦,陪杜兴说话时还有些表情,一看见明姝,脸就沉下来,给她夹个虾仁,这只虾仁就一直摆在碟子边上,明姝动都不动,再给她夹块鸡肉,勾了芡的肉丁特别滑,不小心掉在桌上,还弹了一下,咕噜噜滚到一边和虾仁作伴。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的兄长连忙瞪过去,拉着他一起捧杯,对晏子钦和曲明姝道:“舍弟……顽劣成性,这才引来此等无妄之灾,多亏了元甫兄和晏夫人襄助,大恩不言谢,只愿结草衔环以报之!来,和儿,快为恩人敬酒。”他本想说舍弟年少轻狂,可看眼前这位晏大人,比自己弟弟还小就已经是堂堂命官,品级在自己之上,他还有什么脸说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年少”。杜夫人也劝杜和敬酒,她虽不喜欢这个小叔,可兄弟之间终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帮杜和就是帮杜兴,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懂。 杜和极不情愿地敬了一杯酒,要不是考虑到场合,他真想掀桌子走人。 明姝心想要不要把这个轻薄儿给自己送礼献媚的事情抖落出去呢?想想还是算了,晏子钦和杜兴邻县为官,真闹僵了也不好,但愿这个杜和以后长点心,别再搞七捻三的,让兄嫂担心。 酒过三巡,晏子钦在明姝的监视下没好意思贪杯,杜兴碍着明姝的“雌威”也不敢劝酒,自己却已有醉意,二人聊的话题渐渐广了起来,杜兴一直抱怨这地方的官不好做,此处山水险恶,农户少,商人多,商人多精啊,逃税逃徭役,雇佣武夫私斗抢资源,拉帮结伙对抗官府,又拍着晏子钦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你的舒州不比我的铜陵好多少,舒州的于家你肯定听说过吧,附近州县的官员见了于家人哪个不客气三分,最近又有个族亲在汴梁做了京兆尹,于孝直的脸上更是贴金了!” 晏子钦想起岳父曾提醒他注意于家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杜兴把这个叫“于孝直”的单拿出来讲,一定有些内情,因而问道:“敢问,于孝直乃何许人?” “于卿,字孝直,舒州于氏的家主,他的直系先祖可是唐时杀人不眨人的陇右将军,而他这个人嘛,我倒是见过两回,三十来岁,论风度品貌倒是萧萧肃肃,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可论起行事作风嘛,只一个字——卑鄙下流,不择手段!” 这不是八个字吗?看来杜大人是真喝醉了。 杜兴的舌头都喝大了,还在说:“元甫,京城里那件大案子……就是死在井里的舒州举子王谔,他就和于家……”他还想说下去,却被杜夫人慌张地打断道:“别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吃菜。” 这打断的也太故意得太明显了吧。明姝暗想:“看来这个舒州于氏在本地还真是个伏地魔一样的存在,不可说,不可说啊,往后不愁没事做,光一个于家就够麻烦了。” 杜夫人和杜兴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能抱怨,一个能扯,等杜兴扯累了,谯楼上已敲过二鼓,杜夫人连忙吩咐下人撤席,扶着醉醺醺的男人各自散了。 铜陵佳酿别的没有,就是后劲大,晏子钦喝了三杯,初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已经迈不动腿了,原本是许安搀着他,他却扭来扭去不肯走,嘴里嘟囔着什么,凑近一听却是“我不要你,我要娘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明姝身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就算明姝对他再有意见,也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尤其是一个撒娇没够的醉鬼,抬起胳膊架住他,谁知晏子钦腿也不沉了,眼也不花了,牵着明姝滴溜溜跑回房里,也不知是谁搀谁。 “呵,小样儿,装醉啊。”明姝冷笑着,想着回房后就用这只阅尸无数的黄金右手收拾他,给他“活动活动”筋骨,可他甫一进门就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好像又醉昏过去。 杜府下人送来一碟橙酿鲜藕片,说是能解酒,明姝要喂晏子钦,他却非要蘸糖才肯吃,明姝拧不过,只好要来一碟黄糖,晏子钦得了甜头,三口两口吃下,也不知酒解了还是没解,又躺倒在床。 “春岫,给你家郎君洗漱脱衣。”明姝可忍不了他这样入睡。 可春岫一捧心口,泪水就蔓上眼眶,哽咽道:“奴婢……奴婢绝不会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说完,嘤嘤嘤地逃走了。 “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么龌龊的人!”明姝头皮发硬,想追过去,却被晏子钦拉住衣角,回头一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可以用一句话描述——“娘子,么么哒”。 这家伙……是被附体了吗…… 喝醉前和喝醉后反差这么大,明姝可真是没想到,算了,还是她亲自来吧,帮他洗漱一番,又解开他的外衣,他现在完全是予取予求的状态,就算对他做些不可描述的事,他也不会反抗,但是上苍可鉴,她真没有非分之想,脱他衣服只是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头疼而已。 第二天,晏子钦早早和杜兴话别,又在杜兴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把杜和送给明姝的一大堆小玩意儿如数奉还,随后带着家眷仆从乘船来到舒州,为了低调,晏子钦有意避开迎接的人,把他们劝了回去,自行坐着轿子悄悄来到通判衙门,他们未来的住所就在衙门后。 上一任通判离职后,留守此处的仆役早已把宅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番,此时每间房里只有整洁却略显古旧的家具,别的一概没有,冷冰冰的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没关系,他们带来了十五大箱东西,可说来惭愧,十二箱都是明姝的,剩下三箱晏子钦的东西,还有一箱半是书本字纸。 这厢明姝指挥下人拆箱安置细软,那厢晏子钦铺开朱丝栏信纸,写了几十封书信,其中一封寄给临川的母亲,一封寄给汴梁的舅父,一封寄给扬州的韩琦,还有两封寄到应天,分别给范仲淹和叔父晏殊,其余的也是给亲故旧友的,还帮明姝撰文几页,一笔一划地指导她誊抄一遍,这些是寄给岳父岳母以及她闺中密友袁意真的书信,命人把信捎走,二人在舒州安身立命的消息就此算是昭告四方了。 到了晚间,夫妻二人居住的主屋已安置妥当,晏子钦和明姝躺在凉凉的芙蓉簟上,寂静中,他忽然道:“明姝,谢谢你。” “啊?”突然被叫名字,明姝有点惊讶。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料理不来这些事情。”晏子钦道。 被人夸赞的明姝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小声道:“都是下人们出力,我不过是看着他们罢了。” “还有昨晚……我总不会是酩酊大醉后自己脱了衣服,又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的吧……”晏子钦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春岫干的。”明姝欺负他喝醉了不记事。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她,我只想确定……昨晚是你……” 明姝的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麻麻的小点,酥□□痒的,听他口吻,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一样,“是谁很重要吗?不就是擦擦脸、换换衣服?” 晏子钦轻笑一声,说道:“当然重要啊……” 第四十三章 想起那天冲动之下,在绮玉阁门外打抱不平时,就听那个不愿随丁珷出局子的歌妓说起,曾有个姐妹夜里随他走了,之后再没回来,想必就是此人。 杜和干脆坐下来,听晏子钦细说经过,可人家居然不说了,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 “继续讲啊?”杜和催促道。 晏子钦摊手道:“事情就是这样,已经讲完了,还讲什么?” 杜和的手攥在一起,指节握得发白,“讲细节,怎么就查出女尸生前是从绮玉阁出来的呢?” 晏子钦也坐下来,无奈笑道:“杜二少爷还真是来查案了?” 杜和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笑我!事关我的安危,我不该多留心吗?丁珷的事一日不平息,我就一日不敢露面,恩娘前天和我说了,她娘已经问起我,说‘你们那位姓杜的朋友平时不是挺活泛的吗,最近怎么不出门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少年人多去场合上走动走动,眼界放开了心里才能舒坦’——我倒是想出去,可丁家让吗?” 晏子钦见他还要滔滔不绝地抱怨下去,赶紧打住,心想杜和还真不适合长期赋闲在家,平时多豁达敞亮的人,被生生逼成了深闺怨妇。 “我也未亲自读过卷宗,只是官家觉得案情奇异,万机之暇提起一句,若说查出女尸身份的经过,却更是机缘——尸体被送到京兆府后,衙门里就不得安宁。” 杜和吓白了脸,道:“闹……闹鬼了?” 晏子钦道:“你还真是天生怕鬼,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京兆尹手下一个小小书吏开始屡次求死,悬梁、撞墙、投河,都被人救了,最后趁着夜半无人时在班房服毒自尽了。此人生前待人和善,结下了不少善缘,衙门中人觉得同僚死的蹊跷,去他城外的家乡探访,发现此人就住在娘娘庙旁的村落里,在村中多方打听,书吏自尽的原因没问出来,却问出了另一件案子的根苗。” 杜和道:“就是那具女尸?” 晏子钦点头,“书吏的邻居是个破落户,专做卖儿卖女的勾当,曾将一个漂亮的女儿卖进绮玉阁,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发现此女就是被丁珷带走,最后又惨死于娘娘庙的人。” 杜和一直屏着呼吸,听他说完,方才吐出这口气。 “丁谓的儿子……即便是害死了一两个欢场上的女子,想必也无人敢追究。”杜和道。 晏子钦苦笑一声,向上一指,“莫说个把人命,便是天塌了,有他爹顶着,如此才算‘大宋栋梁’。” 杜和贼笑着推了他一把,“来京城做官,牢骚倒是多了不少嘛!” 正说话间,响起了敲门声,晏子钦应了一声,进门的却是王安石。 “先生,今日还上书吗?”一身短衫的王安石虔诚地抱着做好的功课,眨着眼问道。 晏子钦拍了一下额头,道:“啊呀,我竟忘了!”一看门外天色,已经很晚了,为人师者,不可一日废学,天再晚,也要上课。 “你师娘呢?”晏子钦问道,他很担心这个女人已经趁他不在,放飞自我,选择逃课了。 果然,王安石支支吾吾起来,出卖师娘也不对,在师父面前撒谎也不对,但是师娘就是走掉了嘛,还嘱咐他不许找师父,免得师父想起来后把她抓回来。 看他为难的神色,晏子钦心中了然,把正在和春岫打双陆的明姝抓个正着,乖乖提回来念书。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明姝万念俱灰,干巴巴地咀嚼着孔圣人他老人家的教诲。 当晚,到了吹灯休息的时间,晏子钦明显感觉娘子不理他了,以往睡觉前,明姝总是往他怀里挤一挤、钻一钻,或是轻轻戳他一下,或是偷偷亲他一下,他嘴上不说,心里暗爽,用娘子的话说,这叫“撩”。 可当他已经习惯被“撩”后,娘子今晚不但不“撩”他了,还卷起被子躺到一边,只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气氛无形间划出了楚河汉界,晏子钦直挺挺躺了半刻,摆好姿势等“撩”,可是娘子背对着他一动未动。 “不就是抓她回来读书吗,还在生气吗?”晏子钦暗笑,偷偷往她那边移了半寸。 没反应?再移动半寸,以此类推,幸好床不大,否则以这位仁兄的速度,恐怕天上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都比他们容易见面。 “你做什么?”同在一张床上,呼吸相闻,明姝岂能不知他的小动作,又往外一挪。 得,刚才半寸、半寸的长期努力全部作废!晏子钦暂时没有工夫为夫妻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伤神,娘子问他做什么,他该找个适当的理由回答才不显得像个猴急的人。 其实,他要是能说两句软话就云开雾散了,谁让他脖颈子硬——不肯低头呢! 想来想去,还是聊聊新房的事吧,他道:“太平坊的那处院子今日粉好了,派许安去看过,石灰墙粉好后须得放置些时日,下个月择个吉日搬过去吧” “哦。”明姝应了一声,心里却笑他死鸭子嘴硬。 话说完了,晏子钦还在匀速往明姝这边挪,弄得明姝心里发痒,漫不经心提了一句:“你还想干嘛?” 下一瞬,突然床铺一阵震动,天旋地转过去后,晏子钦已经撑在床上,自上而下看着明姝,坏笑起来。 “想!” “唔唔唔……”明姝突然被吻住,心里哀嚎着,这人怎么变得这么污! 果然是学好很难,学坏非常之容易啊。 第二天醒来后,明姝才想起,昨晚本想问晏子钦一件事的,可是先生了一场气,后来被他糊弄过去,折腾一番,倦极而眠,倒把正事忘了。原来,她今日要去看望一年多没见的好友袁意真,想顺便带去一些从临川带回来的特产,诸如菜梗、葛粉、绿蚁酒之类,虽不名贵,却更显出相交多年的亲近之心。 一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上次见她时,她还云英未嫁,就在相别不久之后,袁意真就嫁入张家,成为致仕的老平章张知白的嫡长孙媳妇。 本来想和晏子钦知会一声,如此一来,先不过问他了,叫许安拿钥匙取出几份装裹起来,随身带上,晌午后乘着马车去往张府。 和仅有曲章一人为官的曲家不同,张家世代簪缨,自张知白入京后,在汴梁扎根多年,已有三代,人口兴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族,光是本家的亲戚就能写一本册子,再加上姻亲、表亲,恐怕亲眷中一辈子都没相互见过的也是有的。 人多,宅院自然也大,宅子东侧有一方极开阔池塘,倒和袁意真娘家那片种满荷花的池塘很相似,昨夜秋雨缠绵,直到今天午时方歇,此刻浓云渐散,天光微透,映着荷叶上滚动的雨珠子,宛若未成珠的鲛人泪。 明姝知道,袁意真约自己在池塘畔的水榭中相见,也是因为此地和袁府景致相似,令人觉得亲切熟悉,可不知为何,心里升起对她的担忧——她这么眷恋曾经的住所,莫非是现在的生活不顺,这才抚今追昔? 犹记得当初袁意真屡次表现出婚后生活的担心,对自己未来未来夫婿的风评很不满意,可惜十岁就定好的婚事是两家长辈的决定,怎能因她的意愿而更改。不过张知白素有清正之名,想必不能纵容孙儿太过胡来,按理说,袁意真的日子应该还算顺心。 可见到她本人后,明姝连最后一点侥幸都荡然无存了,只见她形容消瘦,原本最引以为豪的一头乌黑长发也变得枯黄起来,整个看上去就像一盆失了养分、无人照管的残梅,只剩下嶙峋的枯枝,早没了昔日临水弄月的清姿。 拉住她的手,连手都是冰冷的,明姝心里酸痛,这就是当初那个无比体谅自己、善待自己的姐妹,明明一年前还好端端的,今天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怪不得屡次投帖子请她来曲家一聚,直到现在才有回音,想必她也不愿让故人看见自己此刻的落魄。 明姝几次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袁意真也是一样,最后,两人抱头痛哭,哭到伤心处,明姝才忍下心问道:“意真,你怎么瘦成这样?” 袁意真放开她,从陪嫁丫鬟手中接过手帕,抹着泪道:“瘦一些算什么,我现在就是死了,除了你也没人知道。” “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提什么生死呢。”明姝虽这么说,心里却警觉起来,怕她真的出了什么心理问题,调解不及时,酿成悲剧。 袁意真的声音越发冷,眼神也越发狰狞,似乎怀着极大的怨恨,“嫁给了张麟这等混账东西,我早就是个没下梢的人了,今日就是见你一面,想想咱们昔日贴翠拈花、打打闹闹的好时光,改日被他折磨死了,也能瞑目了。” 明姝大惊,听她的意思,张麟竟然折磨他,虽说袁意真的父亲品级不算高,却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娘子,张麟怎么敢对她施暴? 袁意真看出了明姝的惊讶,恨恨道:“还不是狗仗人势,以为搭上了丁珷那个贼子,就能仗着他的势力吆五喝六,我瞧他迟早要死在这上头,只求和离,可是……唉……” 第四十四章 听她提起丁珷,明姝心中一动,道:“张麟和那个贼子交往,难怪不学好。” 袁意真冷笑道:“也真是恶有恶报,上个月,他们几个又去眠花宿柳,突然冲出一人把丁珷打昏过去,听说最近才能下床,俗话说杀鸡儆猴,张麟夹着尾巴消停了几日,最近又故态复萌了。” 明姝心里清楚,丁珷被打那天,出手的就是杜和,可却不知袁意真的丈夫也在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把矛盾转嫁给在场的其他人?就说行凶者不是朝着丁珷去的,而是和在场的其他人结仇,误伤了丁珷,如此一来,扰乱丁家的视线,杜和也就安全了。 她转而问道:“你公婆不准你们和离?” 袁意真苦笑一声,道:“哪有公婆劝新妇和离的,他们巴不得把我困在这无间地狱里,守着那动辄打骂我的混账到死,可我的爹娘……我常以为天下焉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如今看来,他们竟没把我放在心上,既嫁了出来,就是张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这宅子里,断没有再回头、玷辱家门的道理。” 原来,袁意真年初嫁入张家时,正是张麟等待荫补做官的关口,若有半点不利于他的风声传出,难免贻人口实,断送了前程,可他又是个天生的混世魔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把外面下三滥的勾当带回家里,不把妻子当妻子,反而看做一个任他指手画脚的娼妓一般,初时看着新鲜,还礼敬着些,后来觉得还是外面的狂蜂浪蝶合心意,便冷落起家里,袁意真偶有微词,他就又打又骂,儿臂粗的藤条打断了三根,还都是招呼在衣物隐蔽处,外人轻易也发现不了伤处,张家长辈怕夫妻不睦的家声传出去,连累得张麟做不成官,便睁只眼闭只眼,起初还安慰新妇几句,日子长了,也觉厌烦,反而嫌弃袁意真多事。 袁意真平平淡淡地讲出这段时间的际遇,在明姝耳中却是字字锥心,虽然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暴戾之徒,却不曾想就在自己身边,而且欺负到自己最好的姐妹身上。 拉住袁意真微微颤抖的手,明姝问道:“意真,你想离开他吗?我这法子,恐怕要冒些风险。” 袁意真屏退了身边的陪嫁丫鬟,纠结地看着明姝,叹气道:“日夜都想,离了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认了,可是每次提出,都是一顿打骂,到最后还是要守着这个禽兽挨日子。” 明姝定定看着她,沉声道:“你且相信我,若是想做,总会有办法的。” 袁意真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却又马上熄灭,无奈道:“什么办法。”言语间并没抱多大希望。 明姝一边思索,一边冷笑道:“和离不成,还有义绝。” 同两厢情愿的和离不同,义绝是当夫妻双方的亲属之间发生殴打、杀伤、通奸、诬告等灭绝人伦的不义之举时,由官府出面,强制夫妻二人分开。 若是让丁珷以为那日殴打自己的人是袁家派来教训女婿张麟,却误伤了他,他怎能不和张麟反目,张麟有勇无谋,失去了靠山,激愤之下怎能不报复岳父,如此一来,义绝的事便是水到渠成,只是要暂且委屈一下袁意真,还要在张麟的怒火下生活一段时日,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未来的自由,暂时的委屈也是难免的。 袁意真惊讶地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 明姝掩住她的嘴,道:“我自有办法,眼下不能和你说太多,只要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到了紧要关头,你千万不要又丝毫迟疑,当断则断,勿念旧情。” 袁意真叹气道:“我和他能有什么旧情,只求能速速逃离苦海,你若真有办法救我,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感念你的大恩。” 听她这么说,明姝有些心虚,她此举本是一石二鸟,既能让杜和摆脱麻烦,又能让袁意真从张家全身而退,安慰了几句,请她务必保重,两下里固然不舍,却也到了告别的时刻。 “你快回去吧,再迟些那个索命的恶鬼就要回家了。今日能与你相见,也是知道他不在家才敢请你过来,否则他发起疯来,又对我动手,我能挨打,却丢不起人。”袁意真指的自然是丈夫张麟。 明姝道:“这几天开始,尽量避开他,别在被他欺负了。” 又将她的陪嫁丫鬟一一唤来,叫她们警醒着些,若有变故,立即到她跟前通报。 微风吹过,池塘中风荷的历,和袁家旧日赏荷会上的景色别无二致,和袁意真日渐憔悴的身影相互映照,令人揪心。 “不知还能不能像当年那样,同你在池边垂钓锦鲤。”送别明姝时,她无比落寞地叹息着。 上了马车后,明姝心里还牵挂着袁意真,心里盘算着计划的可行性,这种弄虚作假的障眼法骗不了聪明人,却能糊弄丁珷、张麟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又想起自己曾和丁珷订过亲,心里一阵寒冷,幸亏父亲和丁谓分道扬镳,婚约作废,间接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自己的命运只会比袁意真更惨。 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一声,她究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遇到了晏子钦,和他在一起时的感受并不是人们口中的相敬如宾或是举案齐眉,而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虽然婚后才相识,却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比起闺门内平平淡淡的夫妻,更多了一种只得托付生死的信任感,想到当年成亲时,她还想有朝一日想办法离开他,思及往事,只能暗笑。 回到家后,明姝先在房中小坐片刻,饮了些香茶静静心神,想要让丁珷相信殴打自己的人是袁家派来的,必须要找个合适的传话人,太疏远的无法取信于他,太亲近的明姝又没有门路。据她所知,沈嬷嬷有个侄女是丁珷的通房,还算得宠,能和丁珷说得上话,沈嬷嬷似乎对这个乖觉的侄女很得意,时不时向众人提起,因此,明姝请沈嬷嬷过来,希望她来传话。 沈嬷嬷进得房门,两人先闲话一阵,言语间提到了袁意真的遭遇,沈嬷嬷也是一脸惋惜,道:“袁家小娘子也算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多温婉的人,竟嫁了个这般不成器的夫君。” 明姝道:“何止是不成器,便是商纣夏桀也比他温克些,不知袁伯父、袁伯母作何感想。” 沈嬷嬷道:“做父母的怎能不心疼儿女,袁家人难道就听之任之吗?” 很不幸,现实中的确是听之任之,可为了让丁珷上钩,明姝编造起来,“沈嬷嬷,这话我只和你说。袁伯父自然看不得女儿受苦,便雇了个市井间的游侠儿去教训张麟,就在上个月中秋之前、绮玉阁门口,可那游侠儿不认得张麟,误打误撞伤了晋国公的四衙内——您还记得这事吧!” 末了,又“很谨慎”地提醒道:“这事您千万别说出去,我知道您有个侄女在丁四衙内房里,虽说把真相告诉丁珷能讨得不少恩赏,可此事关系到张袁两家的和气,沈嬷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她特意把恩赏二字说得很重,见沈嬷嬷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便知计策成了——她一定会向侄女通风报信,好的开始等于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事就如顺水推舟。 却说沈嬷嬷离开了明姝的房间,当晚就告假离开曲府,从后门进了晋国公福,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侄女,让她在丁珷面前露脸,那女子自然喜不自胜,寻了机会在丁珷耳边搬弄是非,丁珷果然勃然大怒,一时动不了袁家,便将手下走狗张麟叫过来一番辱骂,骂的张麟在心中把岳父杀了千百遍,恨不得即刻就抄家伙杀进袁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心道:“袁老贼还想找人打老子!还害得老子在四衙内面前丢了脸面!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可他何曾想过,就凭自己这副中山狼的德行,这辈子除了认名利权威,何曾认过“人”呢? 几句话带起了一场风波,明姝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蝴蝶效应”,虽说最终结果还在酝酿中,明姝依旧难掩兴奋,可是,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向包括晏子钦、杜和在内的任何人提起,秘密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她不想让晏子钦发觉她有此等心计。 虽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她时灵时不灵的城府决不会用来对付亲人朋友,可她依然害怕,怕晏子钦会因此对自己起了戒心,渐渐疏远自己,却不知晏子钦怕她劳心,也对她隐瞒了娘娘庙女尸的事。 天气渐渐寒冷,到了十一月上,又到了该换穿夹衣的时节,明姝穿了一件白狐毛滚边的妃色湖绉褙子,里面是素白的交领袄和赭红长裙,温暖却不臃肿。 她端坐在南窗下,和暖的冬阳洒落在肩头,地上有一只鎏金铜盆,里面烧着银丝炭,外面天气还不算冷,室内却因炭火的温度变得更加温暖,甚至有些热,帮明姝诊脉的郎中额头上已起了一层薄汗。 “怎么样?”一身青色夹衣、官绿色织金裙的曲夫人捧着手笼子,紧张地问。 那郎中放开明姝的右手,摇摇头,道:“请娘子伸出另一只手,待老夫再诊诊。” 明姝有些无奈,听天由命地伸出左手,略略提起袖口,看着郎中又把丝帕搭在她的腕子上,眯起眼睛开始号脉。 曲夫人越来越焦急,却不敢打扰,直勾勾盯着那快丝帕,好像自己的外孙能从中帕子下跳出来似的。 良久,郎中睁开眼,曲夫人又问道:“脉象如何?” 第四十五章 以下章节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 从吴家回来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晏子钦依旧是每天读书、教书,明姝又回去陪婆婆抄经念佛,唯一留下后遗症的人大概只有杜和,自从经历吴家的“闹鬼”事件,他成了道观的常客,每天符纸、朱砂不离身,背上的“一条棍”下面多了一把桃木剑,已经启动了驱鬼辟邪的最高模式。 刚回来那天,陈嬷嬷送来一封书信,是明姝在汴梁的父母寄来的,送到时她正在金溪吴家,陈嬷嬷这才代为保管。 拆信时,明姝的心很忐忑,怕里面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惴惴不安地看过后才长舒了口气,内容喜忧参半,都算是情理之中。原来晏子钦被调离舒州的事果然不简单,是晋国公丁谓在太后面前故意挑拨,泄露了风声,除此之外,那次明姝的父亲被皇帝留下问话也是因为丁谓在圣驾前搬弄是非。 抛却这些官场上的糟心事,曲家家宅安宁,父母、弟弟的身体都无恙,老两口年近半百还能无病无灾,算是天大的好事了。 傍晚,来进学的王安石背着书箱走了,晏子钦从书斋回到房里,明姝见他额头的红印子淡了不少,却依旧触目惊心。一边帮他冷敷伤处,一边道:“你盯着一道红印上课,学生有没有忍不住笑出来?” 晏子钦瞪眼道:“他敢?师道尊严,岂是受了伤就该被学生嘲笑的?” 明姝说他们一师一徒都太严肃了,未免无趣,又把刚才信里的内容和晏子钦讲了一遍,尤其是丁谓的所作所为,晏子钦听过后,沉思道:“这个晋国公丁谓难道是想在太后和皇帝之间左右逢源、两面通吃?可是作壁上观、两面三刀的人下场一般都不会好到哪去。” 明姝道:“无论如何,太后不喜欢你已经是铁定的了,怎么办?” 晏子钦反问道:“怎么办?我做官是为了大宋的社稷,又不是为了太后一个人的喜恶!我现在正在着手写一部万言书上奏朝廷,委托应天的范希文携带进京,皇帝看到后应该会给予答复。” 明姝道:“那么说,你是想站在皇帝这一边?也好,天下终归是皇帝的天下。”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更倾向于太后,但政治这件事,立场不同不能强求。 谁知晏子钦叹气道:“若能选择,我不想和任何人站在一边,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可怜普天下的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到头来不过是治理天下的工具,一层层压下来的都是上级的意志,正邪是非反而不重要了。” 明姝玩笑道:“要不然你就留在临川算了,这里好山好水,岂不比官场上好得多?” 晏子钦也陪着她玩笑,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嗯,我看不错,把王安石教养成材,让他去和官场上那些老狐狸斗,我就留在临川养老,不错,不错。” 早已知道王安石一生命运多舛、两次罢相、深陷党争的明姝哭笑不得,心道:“你真是个乌鸦嘴。” 当晚,明姝已经睡下了,晏子钦还在灯前奋笔疾书,到了二更天方才惊觉天色已晚,准备更衣睡下,见自己的小娘子乖乖地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臂枕在安详的睡颜下,轻细的吐息让垂下的一缕发丝如蝉翼般微微颤动。 晏子钦停下了换衣服的手,心想要不要趁机…… 回头看了眼堆在衣柜里的一摞箱子,那里珍藏着他舅舅赠送的“秘笈”,不由得微微心动。红着脸小心翼翼拉开柜门,通过曾经做的十字记号迅速翻出那本图册,拿在手里却又觉得不应该翻看,好像是亵渎了娘子一样。 唉,还带着伤就像这些乱七八糟的! 晏子钦叹自己没出息,拍了拍头顶,颓丧地坐在床边,自言自语道:“娘子啊娘子,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明姝被他弄出的动静扰得半梦半醒,不情愿地翻了个身,潜意识已经帮她作出回应,喃喃道:“八块……腹肌……” 腹肌,那是什么?晏子钦从来没听说过“腹肌”这种东西,挠了挠头发,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脑内记忆,扶乩?伏击?腐鸡?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刚起床就忍不住摇醒明姝,问她腹肌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八块?明姝头脑昏沉沉的,被他问得不耐烦,一下撩起他的中衣,在他肚子上捶了两下。 “就是你肚子上的。” 晏子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道:“那么,我现在有几块腹肌?” 明姝眯着朦胧的眼,瞥了一眼他平坦的肚子,轻笑道:“一块。” 晏子钦点头,认真地说:“还差七块。”还要继续努力。 明姝像包容幼稚儿童一样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道:“一块腹肌等于没有腹肌,我再睡会儿,你先自己玩吧,乖。” 看她轰然倒回床上,蒙上被子充耳不闻,晏子钦疑惑地看着衣服下平板一样的腰腹,静坐沉思了很久。 吴家的寿宴因吴放下毒而终止,家里乱纷纷的,每天都有衙门的人来询问,可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安宁就快到来。 因为阿琼还小,吴家怕她留在家中受惊吓,所以差人把她送到临川王益家中借住几日,这正中小阿琼的下怀,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三哥哥”,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梦一样美好,可王安石已经不胜其扰,恨不得卷好行李搬到老师家住,免得回去后整日面对那个小小的“跟屁虫”,令他更加万念俱灰的是,听说母亲有意让他和阿琼表妹订下婚约,想到以后可能要被她缠一辈子,还有活路吗? 那天中午用完饭,王安石坐在回廊下休息,望着天,想着那点儿青梅竹马的甜蜜小烦恼,杜和突然张牙舞爪地跑向他,大叫着拿出“一条棍”在王安石面前耍过来,耍过去,闪转腾挪,棍随腿上,魂飞天外的王安石自然无心理他,任他使尽了一百零八路棍法,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只能讪讪走到王安石身边,问道:“怎么样,我这套棍法厉不厉害?” 王安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杜和以为有戏,又问:“要不要和我学武,文武兼修才能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安石立刻摇头。 杜和皱眉道:“怎么,你愿意做你师父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看他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吗?” 王安石面无表情地指着杜和身后,“我师父在你后面,要不然你亲自问他?” 说旁人坏话时正好被那人撞见,杜和只感觉整个人都冷了,僵硬地回头,看到表情复杂的晏子钦,干笑道:“恩公来的真巧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子钦忽然想到明姝说自己没有“腹肌”,杜和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他忽然了悟了“腹肌”的含义,就是不能重文轻武,一定要文武兼修,于是他摆出了一张自认为友善的笑脸,郑重地拍着杜和的肩膀,道:“为了让我变得有缚鸡之力,以后拜托你了。” “等等,你要干什么?!”杜和被他吓得险些倒退十万八千里,本来想骗骗小孩子,没想到骗来一个恩公。 “向你请教武学上的学问。”晏子钦说着,作势就要下拜。 杜和赶紧拦住他,道:“恩公你别吓我了,我哪有什么可教您的啊。” 晏子钦已经拿过他手上的“一条棍”,严肃地说:“别废话,开始吧!” 这几天,明姝敏锐地发觉晏子钦状况不对,每天下午,结束了王安石的课程后,晏子钦总会消失一段时间,睡觉的时间变得很早,而且总是很疲惫的样子,食量也比以前大了,原来的他因为爱吃甜食,轮到吃正餐时往往没什么胃口,而现在,他的吃饭方式简直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更诡异的是,他总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她浑身发毛,心里没底。 只是明姝不知道,晏子钦当时想的正是——“等我练好了你期待的‘缚鸡’之力,一定会……”随后他就会不可遏制地勾起唇角,让惊恐的明姝更加莫名其妙,真想抓着他的肩膀狠摇几下,问他究竟是何方妖孽,胆敢附在晏子钦身上。 一天晚上,明姝被摇曳的灯火惊醒,朦胧中看见晏子钦站在铜镜前,镜子两旁各点着一支蜡烛,而他则脱下上衣,对着镜中左右端详,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明姝的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心道完了完了,这家伙是真中邪了!想起自己在现代听说的那些招魂仪式,很多是要在镜子前点蜡烛,难道这些看上去幼稚到无以复加的仪式是真的,还把好端端的晏子钦弄疯了? 明姝躲在被子里眼珠乱转,真后悔没借来杜和的桃木剑,现在究竟要不要出声啊! 第四十六章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铜陵县衙的花厅里,被强行拉到席上的杜和一直黑着脸,也是,被生生敲了一笔竹杠后谁还能笑的出来?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晏子钦,陪杜兴说话时还有些表情,一看见明姝,脸就沉下来,给她夹个虾仁,这只虾仁就一直摆在碟子边上,明姝动都不动,再给她夹块鸡肉,勾了芡的肉丁特别滑,不小心掉在桌上,还弹了一下,咕噜噜滚到一边和虾仁作伴。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的兄长连忙瞪过去,拉着他一起捧杯,对晏子钦和曲明姝道:“舍弟……顽劣成性,这才引来此等无妄之灾,多亏了元甫兄和晏夫人襄助,大恩不言谢,只愿结草衔环以报之!来,和儿,快为恩人敬酒。”他本想说舍弟年少轻狂,可看眼前这位晏大人,比自己弟弟还小就已经是堂堂命官,品级在自己之上,他还有什么脸说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年少”。杜夫人也劝杜和敬酒,她虽不喜欢这个小叔,可兄弟之间终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帮杜和就是帮杜兴,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懂。 杜和极不情愿地敬了一杯酒,要不是考虑到场合,他真想掀桌子走人。 明姝心想要不要把这个轻薄儿给自己送礼献媚的事情抖落出去呢?想想还是算了,晏子钦和杜兴邻县为官,真闹僵了也不好,但愿这个杜和以后长点心,别再搞七捻三的,让兄嫂担心。 酒过三巡,晏子钦在明姝的监视下没好意思贪杯,杜兴碍着明姝的“雌威”也不敢劝酒,自己却已有醉意,二人聊的话题渐渐广了起来,杜兴一直抱怨这地方的官不好做,此处山水险恶,农户少,商人多,商人多精啊,逃税逃徭役,雇佣武夫私斗抢资源,拉帮结伙对抗官府,又拍着晏子钦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你的舒州不比我的铜陵好多少,舒州的于家你肯定听说过吧,附近州县的官员见了于家人哪个不客气三分,最近又有个族亲在汴梁做了京兆尹,于孝直的脸上更是贴金了!” 晏子钦想起岳父曾提醒他注意于家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杜兴把这个叫“于孝直”的单拿出来讲,一定有些内情,因而问道:“敢问,于孝直乃何许人?” “于卿,字孝直,舒州于氏的家主,他的直系先祖可是唐时杀人不眨人的陇右将军,而他这个人嘛,我倒是见过两回,三十来岁,论风度品貌倒是萧萧肃肃,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可论起行事作风嘛,只一个字——卑鄙下流,不择手段!” 这不是八个字吗?看来杜大人是真喝醉了。 杜兴的舌头都喝大了,还在说:“元甫,京城里那件大案子……就是死在井里的舒州举子王谔,他就和于家……”他还想说下去,却被杜夫人慌张地打断道:“别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吃菜。” 这打断的也太故意得太明显了吧。明姝暗想:“看来这个舒州于氏在本地还真是个伏地魔一样的存在,不可说,不可说啊,往后不愁没事做,光一个于家就够麻烦了。” 杜夫人和杜兴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能抱怨,一个能扯,等杜兴扯累了,谯楼上已敲过二鼓,杜夫人连忙吩咐下人撤席,扶着醉醺醺的男人各自散了。 铜陵佳酿别的没有,就是后劲大,晏子钦喝了三杯,初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已经迈不动腿了,原本是许安搀着他,他却扭来扭去不肯走,嘴里嘟囔着什么,凑近一听却是“我不要你,我要娘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明姝身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就算明姝对他再有意见,也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尤其是一个撒娇没够的醉鬼,抬起胳膊架住他,谁知晏子钦腿也不沉了,眼也不花了,牵着明姝滴溜溜跑回房里,也不知是谁搀谁。 “呵,小样儿,装醉啊。”明姝冷笑着,想着回房后就用这只阅尸无数的黄金右手收拾他,给他“活动活动”筋骨,可他甫一进门就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好像又醉昏过去。 杜府下人送来一碟橙酿鲜藕片,说是能解酒,明姝要喂晏子钦,他却非要蘸糖才肯吃,明姝拧不过,只好要来一碟黄糖,晏子钦得了甜头,三口两口吃下,也不知酒解了还是没解,又躺倒在床。 “春岫,给你家郎君洗漱脱衣。”明姝可忍不了他这样入睡。 可春岫一捧心口,泪水就蔓上眼眶,哽咽道:“奴婢……奴婢绝不会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说完,嘤嘤嘤地逃走了。 “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么龌龊的人!”明姝头皮发硬,想追过去,却被晏子钦拉住衣角,回头一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可以用一句话描述——“娘子,么么哒”。 这家伙……是被附体了吗…… 喝醉前和喝醉后反差这么大,明姝可真是没想到,算了,还是她亲自来吧,帮他洗漱一番,又解开他的外衣,他现在完全是予取予求的状态,就算对他做些不可描述的事,他也不会反抗,但是上苍可鉴,她真没有非分之想,脱他衣服只是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头疼而已。 第二天,晏子钦早早和杜兴话别,又在杜兴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把杜和送给明姝的一大堆小玩意儿如数奉还,随后带着家眷仆从乘船来到舒州,为了低调,晏子钦有意避开迎接的人,把他们劝了回去,自行坐着轿子悄悄来到通判衙门,他们未来的住所就在衙门后。 上一任通判离职后,留守此处的仆役早已把宅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番,此时每间房里只有整洁却略显古旧的家具,别的一概没有,冷冰冰的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没关系,他们带来了十五大箱东西,可说来惭愧,十二箱都是明姝的,剩下三箱晏子钦的东西,还有一箱半是书本字纸。 这厢明姝指挥下人拆箱安置细软,那厢晏子钦铺开朱丝栏信纸,写了几十封书信,其中一封寄给临川的母亲,一封寄给汴梁的舅父,一封寄给扬州的韩琦,还有两封寄到应天,分别给范仲淹和叔父晏殊,其余的也是给亲故旧友的,还帮明姝撰文几页,一笔一划地指导她誊抄一遍,这些是寄给岳父岳母以及她闺中密友袁意真的书信,命人把信捎走,二人在舒州安身立命的消息就此算是昭告四方了。 到了晚间,夫妻二人居住的主屋已安置妥当,晏子钦和明姝躺在凉凉的芙蓉簟上,寂静中,他忽然道:“明姝,谢谢你。” “啊?”突然被叫名字,明姝有点惊讶。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料理不来这些事情。”晏子钦道。 被人夸赞的明姝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小声道:“都是下人们出力,我不过是看着他们罢了。” “还有昨晚……我总不会是酩酊大醉后自己脱了衣服,又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的吧……”晏子钦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春岫干的。”明姝欺负他喝醉了不记事。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她,我只想确定……昨晚是你……” 明姝的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麻麻的小点,酥□□痒的,听他口吻,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一样,“是谁很重要吗?不就是擦擦脸、换换衣服?” 晏子钦轻笑一声,说道:“当然重要啊……” 之后便没了声息,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一直静静地各怀心事,直至睡去。 晏子钦新官上任,第二天自然要去拜见舒州知州孙锡,孙锡之前是开封府负责查案的推官,去年考课天下第一,换句话说,就是政绩考核成绩无人能敌,只是人不免有些孤高自取,没把晏子钦这样的晚辈放在眼里,哪怕是状元都不行。 从知州衙门出来,当地的乡绅豪族自然派人在门外守着,以便款待这位新上任的通判,自古以来,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则和乡绅豪族共治地方,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舒州城最好的酒楼清波楼内,各门各姓的十八位家主已坐在长桌两旁,坐在上首的晏子钦依旧不苟言笑,桌上金杯玉盏、水陆毕陈,可没人动筷,因为有一家的人没来。 舒州于氏的人还没到,十八位家主怎敢妄动?这位晏大人虽然是通判,却终究不过三年任期,期满后便永不再见,正所谓流水的官吏,铁打的于家,想在舒州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能得罪哪方众人心知肚明。 空气都要凝固了,有的人偷偷扇了扇风,怪异的肃静中,一个声音从雅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于家人到!” 第四十七章 听明姝诉说袁意真的苦衷后,晏子钦叹气道:“为什么不早同我讲?” 明姝道:“别人的家事,我总不好随随便便地四处传扬吧。” 晏子钦点点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这个张麟,他的任命官书曾经过我手,最近荫补为乘黄令,掌供车路及驯驭之法的闲职而已,还是隶属于太仆寺之下,袁廷用既是他的岳父,又是他的上司,他居然还敢对妻子逞凶。” 明姝道:“无论官大官小,叫这样无法无天的暴徒得意,真不明白朝廷用人究竟根据什么标准。” 晏子钦无奈笑道:“难道朝廷里就都是好人了?” 明姝愤愤道:“的确,你就是第一等的大坏人!” 晏子钦一愣,当下了然,知道明姝在为自己怀疑她的事生气,其实晏子钦也很自责,怨恨自己居然控制不住情绪,仅因为无根浮萍似的一点迹象,就认定这副堕胎药是明姝的,事已至此,也不需为自己辩解,错了就是错了。 “明姝,我也是一时没想清楚……” 晏子钦的话被明姝打断了,“别急着认错,你才没错呢,错的都是我,没和你说清楚前因后果,叫晏大人百忙之中费心劳神了!” 晏子钦的脸涨得通红,轻声劝慰道:“明姝,你这么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说着就抱住明姝,把她圈禁在自己手臂间,却被奋力挣脱开。明姝快步走向房门,即将跨出门槛时,扶着门框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呵,应该是我这个‘不守妇道’的人无地自容才对。” 她抹着泪落荒而逃,不敢看晏子钦的眼睛,害怕从中看出愧疚,愧疚越深,就证明他对她的怀疑越深。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和堕胎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联系在一起,倘若是别人因为一副药心生怀疑还则罢了,可偏偏是晏子钦,难道他没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地喝下各类补药吗?难道他从没把自己的努力记在心里吗?本以为两人心照不宣,现实中却被连证据都算不上的一点迹象打败,忆起他刚才来势汹汹的样子,虽不是拷问,却一字一句都鞭打在她的心上。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搬进太平坊后的生活,却从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气之下命人套好马车,坐车离开家,街上灯火繁华,人潮汹涌,她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不离不弃的春岫心疼地握着她冰凉的手。 “娘子,要不然,咱们回老爷、夫人那边去吧。”春岫道。 明姝摇摇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更可气的,就算晏子钦怀疑她的名节,她却还是狠不下心在父母面前说他的不是,刚随丈夫搬走的第二晚就逃回娘家,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朔风掀动垂挂在车窗上的宝帘,天边半圆的月从帘子忽隐忽现的缝隙中升起,月光和着雪霁后的满地素白映入窗内,被万字纹窗格剪成细碎的霜,片片飞落在她石青色的披风上,而她的脸,竟比月色更加苍白。 而此刻,晏子钦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空对着满室轻霜,越清醒,越怨恨自己,明姝最近已经背负了太多——朋友的哀求、母亲的期待,竟然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指摘,而罪魁祸首恰恰是他。 想到这里,就沉不住气了,径直走出门,想找明姝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走遍了家中的房间都不见人,马厩里空空如也,很明显,他的娘子负气地离家出走了,会去哪里呢?他不好意思问下人,只能焦急地去杜和房里询问。 杜和睡眼惺忪,应了声“谁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只穿着室内单衣的晏子钦,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见门开了,立刻问道:“你知道明姝出去了吗?” 杜和鄙视地看着他,嗤笑道:“怎么,惹人家生气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道歉?当初干什么去了!”他们起了争执的消息在家中已经是人尽皆知。 晏子钦内疚地垂下眼,尴尬地轻咳一声,道:“你快告诉我吧,我急啊。” 杜和道:“不知道。” 晏子钦道:“她到哪里去了!” 杜和道:“我真不知道!” 晏子钦眼神复杂地望着杜和别扭的神色,他早已看出了,杜和一定清楚明姝去了哪里,却没有说出来的打算,明姝不见了,他不敢再耽误时间,于是转身就走。 “你穿上点啊!”看着他一身单薄的室内单衣,被北风一打就透了,杜和忍不住叫道。 晏子钦没空理会他,脚下尚未铲平的积雪吱嘎作响,雪沫子打湿了他的靴筒,冰刺刺的一直冷到心里。 没有马,他就徒步去找,之前令他赞叹不绝的帝京繁盛在此刻却变成了累赘,车水马龙之中,究竟何方才有明姝的踪影,一张张言笑晏晏的人面自他眼前闪过,只让他觉得陌生,而路过的行人也对他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穿着单衣出现在数九隆冬的街头。 她绝不会回曲府,晏子钦想着,他一直知道,明姝发自内心地偏袒自己,绝不会舍得让自己在岳父岳母面前为难。想到这儿,再反观咄咄逼人的自己,晏子钦心如刀绞。 更不可能是舅舅家,那么…… 张家?她会不会去找袁意真倾诉?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闪过,他便下意识地向张府跑去,虽然并不确定明姝会在那里,可是有目标总好过没目标,张府距此很近,跑到一半时,他突然慢下脚步,绝望地意识到也不可能是张家——明姝怎么可能夜里去找袁意真,何况她还有一个暴虐成性的丈夫。 心中茫然,好像失了魂魄,晏子钦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线索都断了,只是随着意识往灯火最明亮处行走,恍惚中,他没发觉一辆马车缓缓靠近他,最后停在他身边。 “晏官人!”一个人从马车避风的帘幕中探出身,却是春岫,“娘子让你披上这个。” 春岫递过来一领石青披风,晏子钦接入怀中,是明姝的,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这是……女人的衣服……”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怎样,晏子钦怔愣在当场。 “爱穿不穿,冻坏了也不关我的事!”明姝负气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在晏子钦耳中,却像是天籁一般,就在他的目送中,明姝令车夫催动马车,当春岫歉意的面容变得遥远而模糊时,晏子钦才回过神来,顺着车辙的痕迹追上去,可冻僵的双腿不听使唤,追不上飞驰而去的马车。 就在他力竭时,马车忽然又停下了,随后,明姝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气鼓鼓地迈着大步走向晏子钦,夺过他手里的石青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以后不许随随便便穿成这个样子跑出来,冻坏了谁负责!”她原本就丰盈可爱的脸因赌气而显得愈加圆润。 “嗯,不会了。”晏子钦扯开披风,将面对着他的明姝也裹了进去,两人拥在一处,这个傻女人,把外衣给了他,自己不也只剩单衣了吗。 明姝在他的怀中挣扎了一番,幸亏街角人少,又有马车遮挡着,才没被闲杂人等看去。 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伏在他渐渐温暖起来的胸前哽咽道:“以后不许随便怀疑我了,我是哪种人,你还不明白吗?” 晏子钦无法用语言回答,只能不住地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他虽未说出口,可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人、这番雪中送炭的情意,他会永远铭刻在心,至死不渝。 “哈哈!”放肆的笑声传来,随即是一声悠长的口哨,不用说,一定是杜和。 晏子钦急忙把披风全部裹在明姝身上,杜和一摇一摆地走来,将从家带来的厚外袍扔给晏子钦,笑道:“不用脱,你又不是没穿过女……” “杜和!”晏子钦挑眉,厉声喝止。 “杜和,你怎么出来了!”明姝惊恐地望向四周,生怕被有心之人撞见,将风声传到丁谓耳中。 杜和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大剌剌上了马车,从窗子中探出头,笑嘻嘻道:“放心不下你们,出来看看,和好了就好,快上车吧,外面不安全。” 进了马车的明姝一边揉着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寒冷而发红的鼻尖,一边道:“你还知道安全两个字,刚刚没有可疑的人盯着你吧?” 杜和摇头,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隐囊上,笑道:“放心,我小心的很,难得出来了,不如顺便做件事!” 晏子钦握着明姝的手帮她取暖,抬眼看着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笑道:“取回我的神兵‘一条棍’啊!上次落在罗绮玉那儿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两月未见,甚是想念啊!” 晏子钦道:“我们去拿,先把你送回家,你不适合在外面逗留。” 杜和道:“你们夫妻俩才一个时辰没见,就想的你死我活,我都两个多月没见我的一条棍了,就不许我迫不及待一下?” 明姝掩嘴笑道:“我看,杜二少爷所思所想另有其人吧!” 晏子钦一愣,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夫妻俩一齐看向杜和,一个戏谑,一个调侃,让杜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可别瞎猜,我才没挂念那个暴脾气的婆娘,她每次见我都恨不得活吃了我,我凭什么想她?” 明姝想起一句现代的俗话,似乎很适合杜和现在的状态,“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我们都懂的!” 晏子钦道:“算了,直接过去吧,你跟杜和留在马车上,我自己进去,今晚也未必能见到罗娘子,也许外出赴宴去了。” 话音才毕,却听见杜和“嘁”了一声,好像很不情愿。 “怎么,你不想去绮玉阁了?”晏子钦问道。 杜和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能见到罗绮玉,请她出来一趟,她上次帮了我大忙,还没当面答谢她呢!” 明姝笑道:“你又没准备谢礼,难道让她见你一面就算是像样的答谢了?” 杜和拍着胸口自卖自夸道:“可不是吗,小爷英姿飒爽,小娘子们看我一眼就算是赚到了,你们天天看我,我还没收你们票钱呢!” 明姝道:“指着我和春岫也就罢了,指着晏子钦算什么,大男人看大男人还要买票?” 杜和嘿嘿笑道:“现在自然不用,再往前几年可未必哦!” “杜和,你信不信我待会就把你的破棍子扔进汴水!”晏子钦怒道。 杜和连连摆手,示弱道:“别!恩公饶命,恩公饶命啊!” 第四十八章 以下为【防】【盗】【内】【容】 看正版小说,请到【晋】【江】【文】【学】【城】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高睿还要继续留下当差,晏子钦一家登舟远去那天,除却受过他恩惠的衙门旧部,还有些感念他的乡民来渡口相送。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极不爱下雪的南方也刮起了卷着白雪毛子的劲风,吹得人襟袖瑟瑟飘舞,同一个地方,来时和去时的时序景物已然变更,心境更是千差万别。 晏子钦立在船尾最后张望了渡口上渺小的人影,转身挑帘走近船篷,春岫赶紧把他肩上的雪沫子掸下去,将外衣挂在一旁,免得被红泥炉里散出的热气化开,洇湿了衣物。 明姝手里正抱着一只裹着折枝梅绵套的手炉,朝晏子钦那边一递,道:“暖暖?” 晏子钦接过手炉,绕开狭小船篷里摆的满满当当的小桌、小柜,和明姝同坐在一张厚毛席子上,两人挨在一起,炉子里火光明灭,照得二人脸上红扑扑一片。 春岫扒着帘子上的锁子纹,一格一格往下数,少时,说要续点儿炭,便挑帘出去了。 晏子钦看她神情恍惚,低声问明姝:“她怎么不大精神?” 明姝半笑不笑道:“舒州呆了个把月,倒是把一颗心挂在高都头身上。” 晏子钦没想到问及了女孩儿家的心底事,喝了碗红枣茶避过尴尬。 来时只有四艘船,离开时倒成了六艘。莫说明姝东西多,杜和的东西也不少,他哥哥早就知道弟弟跟在晏子钦身边做事,想着有个同辈的状元郎教导,总好过在家里兄弟俩吹胡子瞪眼谁也看不管谁,便连夜差人把杜和的行李打包送来,另包来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看得杜和一阵肉疼,偷偷念叨着:“早知道就不把那枚猫儿睛当了,还是过了期限赎不回来的绝当!” 临川和舒州相去不远,中途只在九江、洪都停靠了两回,不过一旬便抵达临川渡口,临江一望,岸上尽是疏影横斜的腊梅,暗淡轻黄,芳香浮动。 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大概就是晏子钦此时的感受吧。若是单纯的衣锦荣归,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到了今日,却是年纪轻轻弃官返乡,倒不是怕人闲话,只是人言可畏,眼神亦可杀人。 可既然做了选择,就该承担一切后果,倘若他先承受不住,明姝岂不是更无助了? 深吸口气,下得船来,堤岸上已站满了人,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晏家的父老亲朋,还有更多叉着手看热闹的无关人士,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明姝见了,心里鄙夷,暗道:“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领头的是晏子钦的大伯,他是个宽厚的人,宋时江西出才子,根源在于此地深厚的文教传统,农时耕种,闲时读书,耕读传家,是以很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其实都能背出整篇论语,写下三五首律诗。 晏大伯是骑头口来的,顾及晏子钦身边有随行的女眷,另雇了一辆加了厚绵帘子的骡车。他话不多,把人送到了,便起身走了,晏子钦要留他喝些热茶,他却推说侄子舟车劳顿,先休息,这碗茶来日再说吧。 临川毕竟是个比舒州还小的小地方,又下过雪,路上难免泥泞颠簸,明姝在骡车上骨头都快颠散了,晏子钦亲自搀扶她下了车,只见面前是一户洁净的二进小院,白墙青瓦,和京中的房舍很不一样。 已有老仆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站在门口候着,那小儿一见晏子钦便伸长了包裹在厚缎小袄里的胖手,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回来了!” 晏子钦一把抱过孩子,问了句:“钰儿,有没有听娘的话?” 小子钰不说话,睁着那双和晏子钦十分相似的大眼睛定定看着明姝,仿佛对这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很新奇。 晏子钦笑道:“钰儿,叫嫂嫂。” 小子钰把脸藏在晏子钦怀里,害羞地唤了声嫂嫂,把明姝也惹得一脸通红,用手去戳他的脸蛋,小孩子躲也不躲,只是腼腆的笑着,似乎还有些怕生。 抱着弟弟,携着娇妻,晏子钦来到正堂拜见母亲。 晏老夫人许氏一身青布衣,自丈夫去世后,她吃斋念佛已有五年,除了管管家里的事,也不太留心外面的是非,养出一副清寂形容,见长子回来,难得笑容满面,拉着儿子的手喟叹了一番,只道:“回来了就好。”又看着新妇,眼里平静如水,并没有过多喜爱,也没有不满,从腕上取下一只镯子交给她,说是晏家女眷祖传的东西。 明姝见婆婆言语客气,又是个宽泛的人,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镯子,奉了茶,侧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许氏吃素,向来是自己单摆一桌清粥小菜,如今儿子回来,破例一次,也随着众人在大桌上用饭,杜和本想敬酒调节调节气氛,可见桌上没人说话,心里发慌,怪不得这家能出来一个一本正经地晏子钦,原来全都是一板一眼的人。 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可年轻人不是在外游宦,就是在外游学,老一辈的人怕触动晏子钦的伤心处,来看看便走了,到了下夜时分,院中已是静悄无人,只能隐约听见许氏房里传来敲木鱼的声音。 晏子钦用热水洗漱过,坐在床侧叹道:“终究是乡里,亲戚间亲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他看着明姝正对着镜子梳头,问道:“你……可还习惯?” 说实话,这里虽然整洁舒坦,到底比不上衙门里,更比不上京城。当初说要同他共患难,虽是真心话,可真到了这地步,却想着要是一辈子留在临川,的确是耽误人,尤其是晏子钦的满腹经纶,难道寒窗十载,一举夺魁,就是为了留在乡里做个教书先生之流吗? 加之今天陈嬷嬷曾劝她给汴梁娘家写封家书,问问京城的动向,好做长久打算,这更让明姝一阵头疼,不知如何动笔才算合适。 心里有些郁结,不免叹了口气。 晏子钦自然知道她心中不快,二人分别躺下睡了,都是辗转难眠,到了子夜时分,明姝已经困极睡去,却听见晏子钦幽幽一叹:“我也是在赌,赌朝廷的风向。” 明姝迷糊着翻了个身,感觉手被人握住了,又听晏子钦轻声道:“放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舟车劳顿不是说说而已,初时不觉得,一歇下来就觉得筋骨不顺,休息了七天方觉得身体轻盈了,倒是杜和常年习武,精力旺盛,买了头驴子,整天去外面游山玩水,说是城外有一处山岭名叫柘岗,山路崎岖,有些意思,整天到山里捡些石头、枯枝,大概是和七八岁的小子钰意气相投,两个人迅速玩到一块。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矮墩墩的弟弟和人高马大杜和在天井里丢沙包丢的不亦乐乎,问道:“钰儿,教你读书的王益王先生呢?你都不用读书的吗?” 小子钰一边扔沙包,一边道:“先生染风寒得病了,给我放假。” 晏子钦道:“先生病了,你自己就不看书了?”神色间已有些生气的样子。 杜和毕竟是大人,先觉察出晏子钦神色不对,藏起沙包,把小子钰往屋里一抱,呵呵道:“先让你哥陪你温温书,学完了再玩。” 书声琅琅吵醒了明姝的午觉,草草理了鬓发,迷迷糊糊出门看看天光,却见许安怀抱一摞书,领着一个面生的孩子朝书斋走去,一身小红袄、毛领子,显得玉雪可爱,看上去和晏子钰同庚,只是板着小脸,没有晏子钰那种天真烂漫,明姝问了一句:“许老伯,这位小官人是谁?” 许安道:“是教小少爷念书的王先生之子。” 少年道:“在下王安石。” 王安石!?那个经常出现在语文、历史课本里的变法宰相王安石!?现在就这么团头团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曾经背过他的生平,原来他也是临川人。 看着她如狼似虎的眼神,年仅六岁的“未来宰相”王安石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落入了怪阿姨的魔掌。 “啊!我揉到历史名人的脸啦!你写的那些《伤仲永》、《读孟尝君传》、《游褒禅山记》等等‘朗读并背诵全文’的文章害得我好苦,如今居然见到幼年时期的正主了!” 她想着,尖叫起来,晏子钦探出门一望,看自己的娘子正揪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小孩子不放,皱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姝道:“夫君快来,王安石啊!是王安石!” 晏子钦、晏子钰、杜和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心道:“王安石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这女人难道是中邪了!” 第四十九章 明姝:“……” 晏子钦:“……” 看到被子里的景象,明姝很淡定,起码是自认为很淡定地放下被子,把晏子钦藏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尖。 果然,再纯洁的少年也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她默默感叹着,心想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怪他,只能怪大自然的规律了,也许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要不要安抚一下脆弱的少男心?比如,给他讲解一下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甚至部分男性在死亡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会聚集到身体的最低处,导致某不可描述的部位充血膨胀。再比如,她在解剖室做助手时每天都要面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各器官标本,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她不会介意的。 ……算了,会给这只包子留下心理阴影吧,她可不想当罪人。 晏子钦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帮明姝拉拢了松开的衣襟,又面无表情地翻身面壁。 明姝一愣,想到了一个快速化解尴尬的办法。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多大人了,还尿床!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还没停下,可晏子钦早已躲回被子里,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明姝收起夸张的笑,清了清嗓子,道:“我……让春岫给你收拾一下。” 被子里的晏子钦剧烈地摇头,想必是害羞了。 “要不然,让陈嬷嬷来?” 晏子钦还是摇头,闷声道:“帮我拿件换洗的衣物来就好,不要让旁人知道。” 看着他瑟瑟发颤的背影,明姝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而自己仿佛是一个对他做了令人发指之事,吃干抹净后却又不愿负责的大恶棍,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蹑手蹑脚地从柜中拿了条干净裤子放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晏子钦“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姝没精打采地蹲在房门外的墙根下,看着院子里的袅娜丝柳、烂漫春光,缩在阴影中的她像一朵忧郁的蘑菇。 看到晏子钦那个样子,她为什么会感到强烈的自责?仔细想想,要不是自己连哄带骗,他也不会“三月不知肉味”,现在他开了窍,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混啊! 正在悲叹,房门突然开了,穿着停当的晏子钦走了出来,一身挺括的淡青色素地细麻长衫更衬出他颀长的身形,衣料半新不旧,想来是去年制成的,如今已有些短,露出簇新地黑缎双梁云头履和一节洁白的云袜,看来这一年里他长了不少个子。 这个人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那些难为情的事从没发生过,只有一双晶莹闪烁的星眸,隐隐透露出些微情绪波动。 一件回字纹半壁披在了明姝身上,一恍神间,晏子钦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披上些,早上凉。”他说着,身影朝书斋走去,只留下明姝依旧呆呆地蹲在墙角,脸颊一寸一寸红到耳根。 “啪!”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大清早,犯什么花痴啊!” 也许是有意避开彼此,这一天他们都没再见面,明姝还是和婆婆许氏一起抄佛经,也许是信佛之人,常常拂拭灵台之上的红尘,看事更准些,立刻察觉出儿子儿媳只见微妙的气氛,叹道:“我这孽障聪明倒是聪明,不过只是耳目上的聪明,细看他的心,比常人都要痴愚,你且担待他些。” 明姝连连点头,心想:“幸亏他心里痴愚,要不然我那制得住他,早就惨遭‘毒手’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把他今早生出的那点不该有的‘聪明’,收回去吧!” 到了傍晚,明姝回屋吃饭,却见晏子钦也在房里,身上只穿中衣,唬了她一跳,忙问:“你脱成这样做什么?” 晏子钦也微微一愣,腼腆道:“有个故交从应天来江南西路公干,途径咱们这儿,我前去一会,想换件合体些的衣服。” 的确,他今早穿的那件有些显小,明姝又问:“什么朋友?去何处相见?” 晏子钦道:“在族叔府上偶遇的前辈,说了姓名你也不知是谁,地方时他定的,就在离他下榻之处不远的明月楼。” 其实,他口中的的族叔就是在应天为官的晏殊,那日偶然相识的前辈便是范仲淹,亏得他没说出此人姓名,否则以范文正公的鼎鼎大名和一篇《岳阳楼记》在广大现代人中学记忆中崇高的地位,今晚的“单刀赴会”,就要变成“拖家带口”了。 听到“明月楼”三个字,明姝脸色冷了三分。有宋一朝,对于男人,尤其是才子来说,眠花宿柳并不可耻,反而是惹人羡慕的风流事,流传下来的宋词名篇一半就是在歌妓簇拥着的酒席宴会上写就的,这些美丽多情、身世畸零的女子带给才子们无限的绮思,于是她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秦楼楚馆、画舫彩船,人迹所至,皆能寻到艳色相陪,这早就不是禁忌了。 天下最知名的青楼就是京城的绮玉阁,临川的明月楼虽然比不上它,却也是花月情浓的风流之地,范仲淹约晏子钦在此处相见,为的是什么? 明姝的脑中闪过一串不好的画面,联想到晏子钦今早刚刚觉醒,再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怎么能把持得住呢!? 一想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明姝的心忽然刺刺疼痛起来,低着头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晏子钦不解,问道:“怎么了?” 明姝一边拉开柜子,一边道:“没什么,帮你找外袍。” 她把两件外袍搭在龙门架上,一件是月白的缎袍,上面有隐约的云形暗纹,在光线下如忽隐忽现,配上衣襟上刺绣而成的几丝碧玉妆成的柳绦,说不出的俊秀风雅。而另一件则是极普通的铁灰色素罗长衫,无一处花纹,十分古板。 这两件衣服都是婚后新做的,一直没穿用,第一件缎袍更是明姝心尖尖上的爱物,那时她寻到一位极精巧、极心细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件女衣,有一件绣着赵粉牡丹的褙子正能和这件柳枝男装配成一对,正取了古诗中“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的绵绵情意。 明姝拿这两件截然不同的衣物让晏子钦挑选,其实心中另有计较,若他选了第一件,那么多半是有心去风月场中拈花惹草,俗话说了,“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衣着华丽的俊雅少年谁人不爱?恐怕会成为“满楼红袖招”的对象吧!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他选了朴实无华的那件…… 还没等她想完,晏子钦十分自然地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朴素长衫,道:“我去见朋友,又不是去摆阔,穿得那么显眼做什么。” 明姝心里酸酸的,道:“那要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什么特别重要的‘知己’,你就穿那件好看的咯?” 晏子钦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看他正要系上外衫的系带,明姝连忙让他等等,解下自己腰间的蜂蝶穿花汗巾子,往他中衣之内、中裤之外一束,打了个活结。 这个结别有玄机,之前做法医时常常跟着刑侦队出任务,久而久之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双环结”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好好解开,它自然是个活结,可要是情急之下用力拉扯,结只会越来越紧,最后变成死扣,这是很常见的用来约束嫌疑犯的方式。 明姝想着:“他若是意乱情迷,猛地扯开汗巾子,保管他挣扎到天亮也没结果。”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竟像有一碗酸醋灌进明姝的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第五十章 晏子钦推说天晚,不让她出门,可明姝原本就是刑侦现场的法医,太久不做老本行,难免心痒,铜陵命案把她的工作瘾重新勾了出来,如今放着现成的机会,怎能忍住? 她以为晏子钦小瞧自己,不屑道:“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哪里去不得!”说完方觉得这话耳熟,好像是潘金莲叫板武松时的台词……幸亏现在《水浒传》还没成书,不然晏子钦该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轻咳两声,明姝又道:“还记得铜陵县衙里的事吗,我的见识胆色哪点逊色于你?只怕到时还要我帮你参谋。”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经过铜陵一案,晏子钦早就不把自己的小娘子当作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更像是不可取代的左膀右臂,可见女儿家的才华也不限于女工诗文,也能经纬韬略,不让须眉。 因为是秘密出行,不方便有太多人跟随,都头高睿老实直率,可堪信任,又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三人都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明姝更是穿了晏子钦的短衫,袖子有些长,他们骑着快马赶奔位于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 “这里……还真够冷清的。”明姝紧了紧衣领,喃喃道。 晏子钦不说话,默认明姝的看法。 虽说夏日未尽,可此处的夜晚僻静得叫人脊骨发凉,高耸的城墙下,几间逼仄的铺子如连体婴儿般挨在一起,从左到右依次七间,紧闭的木门里偶尔透出一线灯火的光亮,残破的酒旗斜招,酒旗下是唯一开门的店铺。 这是一家客栈,只有一层。 “走,进去看看?”明姝道。 晏子钦拦住她,“先让高睿进去问问。” 明姝不屑道:“清平盛世,还怕是黑店不成?” 高睿笑道:“夫人……啊不,少爷您久在京城,自然不知天下还有许多法外之地,属下先去询问一番,二位再动身也不迟。”说罢,转身走进了客栈大门。 明姝和晏子钦留在外面,她无聊地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每次都从客栈的墙根下开始,走到另一端转身,每一步的长短都大致相等。 “你在做什么?”明姝不明所以。 晏子钦把手比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轻声道:“帮我记一个数,一百三十一。” 明姝默记下来,却还是不明白,狐疑道:“一百三十一是什么?” 还没等晏子钦回答,高睿就出来了,站在灯火阑珊的门口处笑道:“二位少爷,里面还行,挺干净。”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干净就是安全,可以进入,若说不干净则是要速速离开。 晏子钦和明姝互看一眼,迈进大门,和想象中一样,室内室外都是一样残旧,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快垂到地面了,刚刚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明姝觉得这客栈还挺大,进来一看却也不甚宽敞,里面的陈设还很简陋,最外面是一间提供酒水饭食的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就是被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的客房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扔骰子玩,看样子像是老板,他就在三人进门时冷冷扫了一眼,此后便再不抬头。 “敢问店家,有水吗?”晏子钦问道。 老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水壶,“自己倒。” 明姝拿起水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晏子钦又问:“可有空房。” 老板道:“本店全是空房,进小门自己找,一百钱一晚。” 明姝满头黑线,真不能怪生意不行,哪有这么开店的!她真想回到门外看看,牌匾上写的是不是尚儒客栈,店主是不是当年那个酸腐的吕秀才,可看眼前这位,叫吕大爷都够格了。 一闪神,晏子钦和高睿已经进了小门,明姝跟进去时,晏子钦就在昏暗的走廊里闲步,高睿跟在后面,晏子钦时不时打开客房门查看,高睿就在后面探头探脑,煞有介事地搜查。 十三间客房一字排开,格局全部相同,却都没有窗户,只能靠通往走廊的门通风换气。明姝站累了,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走廊墙根处,托着腮看着晏子钦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声发现了什么,晏子钦只是摇头。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把明姝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老板站在小门前,面色不阴不阳。 晏子钦依旧神闲气定,背着手查看因没有窗户而显得过于漆黑的客房,问道:“这里为什么不设窗户?” 客栈老板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城北人杂,盗贼多,之前的老板惹上过盗窃官司,我年初盘下这间店后就把窗户封死了,爱住住,不住走人。” 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大堂里。 忽然,晏子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放光,压低了声音问明姝:“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不是一百三十一?” 明姝点点头,他又道:“一百三十一……一百一十四……十七步之差!” “什么意思?”高睿也摸不着头脑。 “快走,这里有问题!”晏子钦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绷着,脸色不变地向老板知会了一声,只说不习惯没有窗子的房间,这才打马离开。 回到家中,晏子钦命高睿画下客栈草图。高睿依样画了,“一进门是大堂,大堂右边是厨房,后面是走廊,十三间客房的们都是正对着走廊。” “你确定是十三间客房?”晏子钦道。 高睿不解,“有目共睹,就是十三间。”明姝也点头应和,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数出来的东西,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 却见晏子钦拿起笔,在第十三间客房旁边加了一个方形,“可不可能还有一个房间,一直存在,我们却看不见它。” 看不见的房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魔法,忽然,明姝想起晏子钦提到的两个数字——一百三十一和一百一十四。 “难道……哈哈哈!”明姝抚掌大笑,晏子钦知道她想通了,也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 这下高睿却糊涂了,挠着头道:“大人,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晏子钦解释道:“我在客栈门外步量了其宽度,一共一百三十一步长,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绘制草图,可进了走廊却总觉得有些短,步量后才发现,只有一百一十四步长,那剩下的十七步去哪里了?这里地处南方,墙壁都是竹木、泥浆版筑而成的,很薄,总不会有十七步的厚度吧。而没有窗户正是最好的伪装,在外面的人就无法发看出客房总共有几间,以及每间的分布均不均匀,那么第十四见看不见的客房就会很安全。” “也就是说,客栈里有一间客房被藏在墙里!”高睿震惊道。 “而且,一定有秘密隐藏在里面,相邻的六间铺子说不定都有玄机,而这恐怕就是于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这七间铺子的原因。”晏子钦道。 已经是半夜了,不便再做行动,晏子钦决定明天一早就派衙役把七间铺子围得水泄不通,拆开墙壁看看究竟藏了什么,可天刚亮,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第五十一章 以下为防盗 看正版,到【晋】【江】 晏子钦从案发现场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姝躺在床上睡得朦朦胧胧,依稀看见灯亮了,晏子钦似乎很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揪了揪明姝粉莹莹的耳朵,被吵醒的明姝一巴掌扇回去,他这才放开,又辗转了好久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日落前,新任通判晏大人掌握了三尸命案重要证物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这起震惊全城的连环命案即将告破,这自然也逃不过明姝的耳朵,她这才明白昨晚晏子钦为何那么激动,翻天覆地地折腾,原来是首战告捷,只是气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过了一会儿,许安又来禀报,说官人今晚留在衙门,不回来了,明姝的心火顿时腾起来,心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初时用得着我,就让我跟去,现在用不着检查尸骨了,就把我踢出队伍,自己揽功,你也是深谙官场道理的嘛!” “他不回来,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以的吧!”明姝想着,趁春岫和陈嬷嬷都不在,悄悄往衙门去了。 后宅的前门连着衙门的侧门,百来步的路程,一迈进衙门的门槛有颗枣树,杜和正甩着棍子打枣,青红相间的枣子落了一地,还有一颗掉在明姝头上,杜和帮她摘去了,笑道:“恩娘,来看你夫君?” 明姝横眉扫了他一眼,总是“恩娘”“恩娘”的叫着,没见他报恩,却都把她喊老了。 见她不说话,杜和又道:“难不成是来看我的?” 明姝撇撇嘴,转身就要走,杜和急忙拉住她,笑道:“哎哎哎,别生气呀,我知道他在哪,送你去?” “你凭什么这么好心。”明姝狐疑道。 “因为咱们是同一边的,都是被晏子钦排除在外的人,要不要结盟?”杜和道。 这个晏包子,断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明姝实在不想和杜和纠缠,可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杜和东拐西拐,带着她来到存证物的库房,他们没有钥匙,自然进不去,杜和搬来两块砖头,踩上去还是够不着库房墙上巴掌大的气窗,只好让明姝踩着他的肩,往气窗里一看,除了桌椅板凳和摆放整齐的证物、尸骨,一个活人也没有。 明姝低头道:“你确定他在这儿?” 杜和已经晃晃悠悠了,道:“是啊,我亲眼看他进去的,干嘛骗你!” 明姝道:“或者他又出去了?你又没有一直守在这里。” 杜和咬牙道:“要不然你先下来,你太沉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两人都摔在地上,明姝胳膊先着地,疼得直掉眼泪,杜和还好些,屁股着地,揉着屁股哀嚎:“你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什么人!”两个衙役闻声而来,一举拿下在地上疼得打滚儿的二人,却发现是夫人和昨天同晏大人在一起的杜二少爷。 “怎么是你们,那犯人呢?”衙役面面相觑。 “什么犯人,你是看小爷像犯人,还是你们夫人像犯人?”杜和捂着屁股恨恨道。 “属下不敢!”衙役双双跪下,还没等起身,库房另一边就传来高睿的大嗓门。 “捉住了!看你还往哪跑!” 衙役一惊,赶紧循声而去,杜和拉着依旧疼得眼冒金星的明姝跟上去,绕到库房正门,只见许多衙役围成大圈,拨开人群,只见高睿压着一个蒙面黑衣人,那人似乎很不服气,一直在挣扎,却逃不开高睿的钳制。 晏子钦从门中走出,一身官服,只说了四个字:“摘下面巾。” 黑衣人的面巾被扯下,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居然是于府大管事,于亦非! 大堂内,晏子钦连夜审问于亦非。 “说吧,为什么擅闯保存证物的库房,你想毁掉什么?”长案后,正襟危坐的晏子钦说道。 “草民说过了,草民只不过是路过。”于亦非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眉飞色舞的脸上全是嘲讽,似乎认定了晏子钦不敢把他怎么样。 “狡辩!哪有黄昏之后穿着夜行衣‘路过’衙门的!”晏子钦道。 “草民就是有这种习惯,大人管天管地,管不着草民穿什么吧!”于亦非道。 晏子钦当然知道,以于亦非刁滑的个性,必然不会轻易伏法,他冷笑道:“现已有你杀害王让的证据,于管事要不要听听?” 于亦非不屑道:“听听无妨,就当听个故事。” 高睿上前一步,拿出昨晚在王让死亡的房间中写下的勘查记录,开始诵读上面的内容。 原来,因为王让遇害时是在凌晨,南方湿气重,门板上结下一层露气,人的手掌按下去会留下痕迹,每天擦拭门板也是下人们日常的活计。王让的房门是对开的,从外向里推,很窄小,必须两扇都打开才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案发后官兵赶来时,门已经打开,为了维持现场,再没人碰过门板,所以说,能在门板留下手印的,除了老仆,就是犯人,而门板上正好有两对掌印,其中一对和老仆的相符,另一对却有点奇怪,都是右手的痕迹。 正常人推这种对开的门,必然是双手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谁会笨拙到只用右手,分别打开两扇门呢?除非是只有右手的人。 “于亦非,你的左臂是假肢吧?”高睿诵读完毕,晏子钦问道。 被指出了破绽,于亦非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却还是大笑道:“是假肢又如何?舒州城那么大,绝不会只有我一个断臂之人!” “就知道你还要抵赖,传郑氏夫妇!” 晏子钦一声令下,王让生前的朋友郑秀才和他的妻子就被带上大堂,两人都是畏畏缩缩,看见跪在地上的于亦非后更是抖作一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把你们昨晚交待的事向于亦非再说一遍。”晏子钦道。 于亦非大叫:“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两个刁民胡说八道的话大人也当真?” 晏子钦伸手制止住他的叫嚣,道:“且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郑秀才和妻子争先恐后地说:“大人!案发的当天傍晚,是……是于家人给了我一包药和银子,让我们加在王让的茶水里!可我们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死啊!” “一派胡言,你怎么知道是于家人!”于亦非想冲过去撕烂二人的嘴,却被衙役用水火棍拦住了。 郑秀才讷讷道:“于家不可一世,在所有经手的银子底下都印上于家的标记,你们给我的银子上就有这种标记。” “大人,这显然是小人的胡言乱语,求达人不要听信一面之词。”于亦非道。 “门上的手印、收买郑氏夫妇、夜闯官衙,三重疑点加在一起,本官只能将你暂且收监,听候审问,你可有不服?” 于亦非自然一万个不服,可是由不得他,衙役们已经把他押入男监,只是没人看见,他低头时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奸笑。 晏子钦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先去探望摔坏了胳膊的明姝。 “没事,大夫说了,骨头没断,就是伤了筋。”明姝挥着肿得像萝卜一样的右臂,笑道。 晏子钦戳了一下肿得发亮的皮肤,皱眉道:“别乱动,是不是不知道疼?不让你掺和这些事本来是为了保护你,可你反倒自己触霉头。” 明姝赶紧收回手,追问他公堂上发生的事,听完后意犹未尽,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郑氏夫妇下的药?” 晏子钦道:“本来我也没想到是他们,以为是外人干的,可外人怎么能准确地认出王让常用的杯具?后来我怀疑过老仆,可若是他做的,也没必要和我提起王让的茶具丢失一事了,想来想去,胆小的郑氏夫妇最可疑,大概是怕那包药出问题,先把茶具毁了,来个死无对证。” 明姝道:“所以说,郑秀才说没想到王让会死是假的咯?” 晏子钦无奈笑笑,语气有些苦涩,“利益面前,亲情都是缥缈的,何况友情?” 正说着,门外传来高睿的禀报声,“大人,不好了,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失火了!” “什么!”晏子钦惊坐而起,愣了片刻,痛叫道:“糟了,中了于卿的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明姝不解。 “回来再说,我去铺子那边看看,估计该销毁的已经被他们销毁了,你先睡,小心别压到手。” 说完,他就离开了,嘱咐留下的衙役看护好宅院。 明姝放不下心,对着外面大喊三声“杜和”,杜二少爷果然出现了,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屁股还没恢复。 “你去城北看看,别出什么事。”明姝说着,给了他马厩取马的牌子。 杜和笑道:“没问题,我正想凑凑热闹!” 第五十二章 路上一帆风顺,隔天便到了应天府,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补给,晏子钦一行人便来到专供官员食宿的驿站休息。 饭讫,一个四十余岁的老仆道:“官人的族叔刚调任南京留守、知应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会。” 这人名叫许安,是许杭派来跟着晏子钦的,老实稳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调离京师的晏殊。 晏子钦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见叔父,少不得带去贽币。”说着拍拍手,陈嬷嬷立刻取来一只长匣子,里面是后蜀黄筌的《雪竹文禽图》,黄氏画风算是北宋院体的鼻祖,将此等礼物送给以风雅闻名的晏殊,再合适不过,又扯了些尺头,拿了些银锭。 “去后只说是你准备的,别提我,叔父和我父亲有嫌隙,若提到一个‘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明姝又嘱咐道,这些礼品和这番话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给她的。 晏子钦更觉得娶了一位贤妻,长揖拜谢,却只拿走了那卷画,把尺头和银锭都留在家里,以防行贿之嫌,明姝心里偷笑:“亲属之间还要撇得那么干净,多累!” 换上新制的青绿圆领官服,系上素银鞓带,头戴漆的发亮的展脚幞头,一个风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现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时,明姝甩着小手绢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饭或是秉烛夜谈,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别回来,免得夜里还要和他同床共枕,闹心。 骑上雇来的头口,央驿站的门子带路,兜兜转转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尘的乌纱罩衣,看门的一见是个官身,点头哈腰地请进去,一路陪着笑脸到了客堂。 晏子钦递过画匣,说是族侄晏子钦求见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内亲,胁肩谄笑着接过礼物,正赶上另一个前来拜见的人进门,却是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显出他此时的失意落寞。 见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来,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们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钦见他身量虽不高,眉眼亦不轩昂,可是双目灼灼,神态刚毅,不同流俗,劝道:“兄台何苦为了一个刁奴动怒,莫耽误正事。” 经他一劝,素服男子这才对着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应晏殊晏官人之约前来拜见。” 下人没好气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讨好一番晏子钦。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钦和范仲淹时,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换了年庚、出身,原来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现任兴化县令,因母丧返回应天丁忧,晏殊赏识他的才华,想把应天府学的教习一职托付给他,特地邀约一见。 二人并肩坐下,不一会儿,刚刚进去的下人极不情愿地出来了,挑开帘子请范仲淹入正堂。许安有些意外,和晏子钦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门来,手中却抱着晏子钦刚刚送进去的画匣。 一见画匣,晏子钦就明白了,晏殊不愿见自己。范仲淹把画交给他,面上也有些尴尬,只道:“尊叔……对此图轴爱不释手……摩挲了许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尽于此,别的话就不方便说了,谁知正堂方向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是晏殊横抱着琵琶唱着刚填的新词——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谗口起椒兰。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宾阁是何人。 不消说,这首小令感叹自己遭谗言戕害,更是讽刺晏子钦娶了枢密使的女儿是攀附权贵,自己不屑与之为伍,末了,一摔拨片,又隔着帘子补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党,就去巴结你们的皇太后,休要和我这个乡下野人攀亲,不敢当!” 这下晏子钦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门□□谈了一番,互相钦佩,许诺以后书信来往,因范仲淹还在居丧期内,不便以酒食相待,于是拱手告别,晏子钦带着画卷回到驿站,进门时正撞见明姝在和春岫盘坐在榻上簸钱,明姝一边翻飞着一双素手接金币,一边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放下金币,却见画卷还在许安手里,很明显,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瘪了。 “娶了我,和你的长辈闹得不和,后不后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怅然若失,明姝拉着他的衣袖调笑。 见晏子钦脸上一红,像个欲熟的苹果,明姝凑得更近,戳着他的脸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还真有些认真,可晏子钦却抢着打断她,皱着浓眉正色道:“这话也是随便说的?我岂是那种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终生不能撒开手的!” “什么?这个幼~齿小男生还想着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连和他‘共度一宵’的*都没有呢!”明姝想着,一阵激灵,连忙放开他,抱着膝盖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么抛弃妻子,你有‘子’吗?” 晏子钦摸摸脑袋,疑惑道:“对啊,你说……孩子是怎么来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怎么又把话题往危险领域扯? “……”她不置一词,想装傻混过去。晏子钦有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赶紧顺坡下驴,“对对对,夫君果然聪明,不愧是状元,医书上说‘阴阳交感,诞育万物”嘛,夫妻之间阴阳感应久了,孩子就出现了。” 晏子钦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顿时起了一阵冷汗,这小傻子不会以为自己凭空怀孕了吧! “我们年纪太轻,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有孩子啊?”晏子钦陷入了沉思。 “对啊……”明姝托着腮蹭过去,“所以我们不能总腻在一起,不好的。” “不好吗?”晏子钦轻声道。 “外人看了要笑话的。”明姝的话让他一阵脸红,他赶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背着手离开了。 “我……我去和驿站里其他人聊聊。”消失在门外前,晏子钦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这家伙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可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当晚,晏子钦另找了一间卧房住下,许安领着几个小厮在地上打铺坐更,都面面相觑,不知官人为何不去娘子那儿,可毕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不便多问,囫囵睡了,明日还要舟车劳碌。 晏子钦却辗转难眠了,总觉得孩子不是简单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么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诲——不耻下问,可拿这种事问别人,隐隐觉得不好意思,问娘子,娘子又说不清楚,也难怪,都是一样年纪,谁能比谁懂得多。要不然回临川接母亲时向她请教,可那场景怎么想怎么别扭——“娘,怎么生孩子?”一向严肃的母亲还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罚他抄书啊!唉,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顶着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欢天喜地地检点采购好的补给,数量之多足足把船压下去一大截。 “带这许多作甚?”晏子钦不解。 “多带些,路上就能少停靠,早点到达舒州,国不可一日无君,舒州不可一日无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着明姝不用思考怎么避开他。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钦拱手道,面无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闪闪——看,我娘子多贤惠! 官船飘飘荡荡了半个多月终于驶入长江,时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气越是闷热,江面上更是潮湿,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纱衫里穿了一件竹衣,凉凉的细竹管把皮肤和衣料隔开,免得触体生热。 晏子钦那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小厮仆人们打起赤膊,许安劝晏子钦也穿得清凉些,可他偏偏裹着一件高领白苎直裰,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翻书,淡淡道:“君子慎独,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许安心领神会,出了船舱,叫小厮们穿好上衣,小厮们一脸莫名其妙。 许安道:“咱们官人自律甚严,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再说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们脱得精赤条条,叫她们看见了如何说得清?”小厮们一听有理,连忙穿戴整齐。 可天气委实太热了,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宁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点熬不住,当时正好经过铜陵县境,陈嬷嬷便牵头命人靠岸,多少在县城将息一夜,反正离舒州不过二百里路程,两天就到。 也不知铜陵县令杜兴是怎么知道晏子钦泊船在此的,竟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二人在江头互道了温寒,彼时月明星稀,江滩上一片芦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飞雪,二人都有意兴,杜兴提议不如将晏子钦的家眷一同接到县衙里,好过住在驿站。 到了县衙后堂,晏子钦先把明姝送到厢房里,嘱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厅里和杜兴继续闲话。阳羡茶才吃了两盅,心字香才烧了一半,忽然有擂鼓声响起。 鼓声咚咚,分明是县衙大门前立着的“鸣冤鼓”,深夜击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来到前堂,只见衙役带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狼狈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边还有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横流地说。 “冤从何来?”杜兴道。 “草民尹大成,有个豪门公子夜猎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过去阻拦,两边吵了起来,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边痛诉,一边拉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遗容。 发青的脸上没有一处好皮肤,早已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头皮多处挫伤,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烂,破损处能看到淤血的皮肤,可谓十分凄惨。 杜兴大怒,“谁敢在我铜陵县内胡作非为,你且说是谁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头,“草民不敢说。” 杜兴以为他怕官官相护,指着晏子钦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说无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闷声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 第五十三章 以下为防盗~ 最近,舒州知州孙锡有点偏头痛,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座庙小,放不下状元郎这尊大佛,这不,晏子钦上任才几天,就出了两条人命,发现一具白骨,烧了城北一片铺子,连城墙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资重建,可他还不能阻拦晏子钦管这些事,因为刑狱本就是通判的职责所在,自己虽然官大一级,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权力。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这个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课第一的荣誉将成为历史,怎样才能除除晦气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钦施压,因为人家正板着一张深沉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痛。 晏子钦想不通的是,于卿究竟要隐藏什么呢?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用侄子做诱饵来换取。 昨晚,晏子钦赶到城北时,原本林立的七间铺子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看着火影中来回跑动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设局引诱于亦非自露马脚,却没想到早已陷入于卿的局中局,于亦非自投罗网似的举动其实是于卿整盘棋中的一个环节,先叫对手尝到一点甜头,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门中,人人都盯着犯人的行踪,城北的守备自然会松懈,借此机会毁掉疑点重重的铺子,算是弃车保帅的险着。 而于亦非真的能就此认罪伏法、领受刑罚了吗?晏子钦突然失措起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太生嫩了。 着火点有十多处,处处都浇过火油,所以火势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毁灭一切印迹,幸而附近没什么民居,没有太多伤亡,只是如此一来,目击者也几乎没有了,虽然十有□□是于卿所为,但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头很疼,杜二少爷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让他骑马去找晏子钦,他一时忘乎所以,颠着小马驹儿就去了,却忘了自己的“娇臀”正在负伤期,这一路差点把他颠碎了,到地方还被指挥灭火的晏子钦骂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耽误救火,却很护短地没把自家小娘子带上,杜和为了替自己正名,接过装满水的木盆冲进火场,火灭后他也熏得一脸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扑回床上。 春岫给他送洗脸水,问他为什么这么丧气,他却道:“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么着?”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间铺子的残局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晏子钦派了刘押司前去主理,如有发现第一时间回来汇报。 现在的情况是,晏子钦和于卿互成犄角之势,于卿毁了铺子里对自己不利的某种东西,晏子钦扣留了于家大管事,好像一盘死棋,谁先找到棋眼谁就能扳回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风渐紧,换夹袄之时,晏子钦的“棋眼”来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谔回来了。回来的自然是尸骨,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举子王谔死于自缢,旅店老板为了逃避责任,擅自抛尸水井,犯了残害死尸罪,依据《宋刑统》卷十八《贼盗律·残害死尸》一节,“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处以流三千里的刑罚。 可晏子钦知道,王谔不是自缢,是被于卿的人杀害的,再加上王谔的老母也不相信独子会自杀,于是主张重新验尸,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拨云见日。 明姝自认手法没问题,手却很有问题——萝卜般的肿是消了,却还有丝瓜般的肿,依旧不能动,遑论拿解剖刀做精细的验尸工作了。 这也难不住晏子钦,给她搬来一把高脚凳,让明姝坐着指点江山,高睿开刀,杜和接手高睿从前的工作,在一旁帮着做记录。 杜和翻看册页上之前的记录,大叫了一声:“哇!高都头,你家是开墨汁铺的吧,写一个字用的墨都能抄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了!” 高睿不解道:“什么什么赋?” 明姝一头黑线,赶紧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开始吧。” 棺椁被掀开,泛着诡异黄绿色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风良好的凉棚里,众人还是呼吸一窒,一是因为味道,二是因为尸体的样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惨叫一声。 高睿当场就想呕吐,却听夫人催促道:“别愣着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恶心,用带着白手套的手颤颤巍巍摸上王谔早就变形的脖颈,黏糊糊的手感。 “别怕,这是尸蜡。”明姝平静地解释道,“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处在不通风的地方,经三到六个月的缓慢腐烂,形成尸蜡。” “都这样了,伤痕都消失了吧!”高睿嘶声道。 “恰恰相反,遇到尸蜡化的尸体是咱们的幸运,因为这层蜡质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系沟等生理、病理特征。”明姝道。 杜和在一旁幸灾乐祸,偷笑道:“如果这也是一种幸运,我情愿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谔的脖子上的确有勒痕,可归为前位缢型,缢绳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甲状软骨和舌骨之间,绕向颈部两侧,斜行穿过后上方,经耳后升入发际,达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谓的“八字不交”,典型的上吊特征。 可疑点就出在王谔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长久不腐化,王谔的指甲存在断裂现象,甲缝间有暗黄色麻纤维残存,应该是死前挣扎揪抓所致。 如果是厌世自杀之人,何必豁出命地挣扎,连指甲都掰断了?可以推测,王谔应该是被人威胁着悬梁自尽,可求生意志未绝,所以拼命拉扯绳索。 “等等,这好像不是麻纤维!”明姝用镊子夹起从王谔指甲中取得的线状物,惊讶道,“好像来自某种特别强韧的织物。快重新检查他的伤痕!” 这下明姝坐不住了,来到尸体旁,逐步指导高睿清理脖颈处的尸蜡,她的眉毛忽然皱起来,因为伤痕居然有两条! 虽然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出麻绳的痕迹下还有一道浅淡的勒痕,不致命,却足以限制王谔的行动,凶手也许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制他的行动,劫持着他踏上自缢的板凳。 “底下这道勒痕……好像有花纹?”高睿眯起眼睛观察。 晏子钦仔细看过,震惊道:“贾哈!” “什么是贾哈?”明姝不解。 “辽国契丹人的一种配饰,搭在肩头的装饰性假领,像围巾一样可以随时拿下,后面一般绣着传说中创世始祖的坐骑——白马和青牛,和王谔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钦解释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皱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在那间看不见的房间里得到的写着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证据直指契丹,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于家和契丹人的关系不简单,那块羊皮还在吗?”晏子钦问。 “你之前嘱咐过,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明姝从荷包里拿出羊皮。 晏子钦反复看着上面的两个文字,道:“你们谁懂得契丹文字,能读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众人都摇头,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馆译五方之言,应该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访他。” “事不宜迟,快走吧。”明姝一边把羊皮往荷包里收,一边抬腿就走,可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羊皮脱手,飘飘荡荡就飞进了燃烧的灯火里。 第五十四章 写着写着,写多了~_(:3」∠)_ -------------------------------------------------- 以下为【防】【盗】【章】【节】 看正版,到【晋】【江】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五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这是……为什么呀?”明姝抿着嘴问道,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你嫌弃投靠我们曲家的人鱼龙混杂,怕别人也把你当成趋炎附势的人,败坏了你的清正之名?”为官做宰的,谁手下没有几个“门生晚辈”、豪绅巨贾啊,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晏子钦真是少见多怪。 她本以为一时嘴快说破了晏子钦的心事,还担心他发火,谁知他无奈笑笑,道:“我知道,人们背地里都笑我迂腐,不知变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于狂妄到处处苛求别人。岳父权重望崇,与他无关,去外州县任职是我自己的意愿,百姓的积贫积弱,边事上的岁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远不会有转机。” 他这番慷慨陈词,明姝并不是不懂,可是眼前还有更多现实的顾虑,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女儿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经私下托人寻找合适的地皮计划为他们翻建新宅邸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爹娘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来说。”说完就开始解衣带。 这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节奏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夺过他的枕头。 “这不也是我的房间吗?”晏子钦似乎很委屈。 “书房也是你的房间。”明姝道。 “我总在书房,舅舅不高兴了,把我骂了一顿。”晏子钦道,说完抢回枕头,侧身躺下。 “那……那你洗脸去。”明姝别无他言。 “进门前洗过了。”晏子钦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说道,似乎很不耐烦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头就着,谁有心思说话。 明姝颓丧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预感——爹娘一定气得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杭更是瞒不过,看看晏子钦的倔脾气,他们劝他劝不成,一定会转而质问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嘛!何况,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庆幸,留在汴梁意味着生活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时间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啊。 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后,兴许是曲院事在朝中风闻晏子钦和韩琦上表请求外调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儿家的事,还是曲夫人有办法,正赶上太仆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绽,有场女眷间的赏荷会,袁夫人也给明姝送了请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儿询问此事,又不至于伤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赏荷会的请帖时还小小地感叹了一番,往日收到此类帖子,自己都是缀在母亲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职为“晏夫人”了。 想着这还算是近月来第一次出席宴会,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头发挽成心髻,罩上一只时兴的采錾金冠配上红丝头须,身上是绣着荷花领缘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浅粉抹胸,藕丝长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着母亲,便坐在了后排,席间远远瞧见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间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离场,来到临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钓竿,一边钓锦鲤,一边说话。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第五十五章 以下为防盗~~~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五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这是……为什么呀?”明姝抿着嘴问道,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你嫌弃投靠我们曲家的人鱼龙混杂,怕别人也把你当成趋炎附势的人,败坏了你的清正之名?”为官做宰的,谁手下没有几个“门生晚辈”、豪绅巨贾啊,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晏子钦真是少见多怪。 她本以为一时嘴快说破了晏子钦的心事,还担心他发火,谁知他无奈笑笑,道:“我知道,人们背地里都笑我迂腐,不知变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于狂妄到处处苛求别人。岳父权重望崇,与他无关,去外州县任职是我自己的意愿,百姓的积贫积弱,边事上的岁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远不会有转机。” 他这番慷慨陈词,明姝并不是不懂,可是眼前还有更多现实的顾虑,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女儿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经私下托人寻找合适的地皮计划为他们翻建新宅邸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爹娘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来说。”说完就开始解衣带。 这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节奏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夺过他的枕头。 “这不也是我的房间吗?”晏子钦似乎很委屈。 “书房也是你的房间。”明姝道。 “我总在书房,舅舅不高兴了,把我骂了一顿。”晏子钦道,说完抢回枕头,侧身躺下。 “那……那你洗脸去。”明姝别无他言。 “进门前洗过了。”晏子钦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说道,似乎很不耐烦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头就着,谁有心思说话。 明姝颓丧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预感——爹娘一定气得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杭更是瞒不过,看看晏子钦的倔脾气,他们劝他劝不成,一定会转而质问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嘛!何况,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庆幸,留在汴梁意味着生活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时间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啊。 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后,兴许是曲院事在朝中风闻晏子钦和韩琦上表请求外调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儿家的事,还是曲夫人有办法,正赶上太仆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绽,有场女眷间的赏荷会,袁夫人也给明姝送了请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儿询问此事,又不至于伤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赏荷会的请帖时还小小地感叹了一番,往日收到此类帖子,自己都是缀在母亲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职为“晏夫人”了。 想着这还算是近月来第一次出席宴会,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头发挽成心髻,罩上一只时兴的采錾金冠配上红丝头须,身上是绣着荷花领缘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浅粉抹胸,藕丝长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着母亲,便坐在了后排,席间远远瞧见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间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离场,来到临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钓竿,一边钓锦鲤,一边说话。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第五十六章 以下为防盗~~~ 晏子钦蒙圣恩再次入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川的大街小巷,仲夏的闷热天气也挡不住喜欢看热闹的人,总有三五成群的士子登门拜访,而那些号称亲眼看着晏子钦长大的老人家也摆出讲古的架势,坐在门前纳凉用的藤椅上,颤颤巍巍地闲聊他小时的故事。 “这孩子从小就不一般,那是大中祥符七年吧,这孩子也才两三岁,就知道抱着板凳到外面读书,有人经过,不信两三岁的孩子能识字,就盯着书听他读,当真是一字不差。随便指了一个字,他却不认得,其实是他爹念了一遍,他过耳不忘就记下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翻书。” 蹲在一旁帮老人打扇的杜和闻言笑道:“还有这样的故事呢,老人家,您一定也知道他做过什么出丑的事,一定要最出丑、最好笑的,我就爱听这些!” 老人想了想,笑道:“我们这边经常有游方的道士来卜卦,给他娘算过,说她头胎合该是个女儿,因为文曲星下凡才成了男身,但若是当做男孩养恐怕对孩子不利,所以把他当做女孩养,我还见过四五岁时穿裙子的样子呢……” “阿嚏!”临川城的另一端,正在家中收拾行囊的晏子钦打了个喷嚏,回头就看见明姝在整理一些陈年旧物。 “你这屋子看起来也不大,柜子也不多,怎么藏了这么多东西?”她说着,打开一只髹了红漆的古旧木箱,在其中翻检着,都是他穿旧的衣裳。 晏子钦无奈地走到明姝身边,道:“这些琐事就让下人做吧……阿嚏!”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明姝随手拿了件衫子罩在他身上,道:“小心些吧,临走前可别得了热伤风。此次去京城,恐怕几年之内回不了临川,该带的都带上,下人们粗枝大叶的,差了这个少了那个,不亲自来不放心。” 晏子钦拽过身上的衫子一瞧,惊讶道:“这不是我小时候的衣服吗?” 明姝道:“是啊,这一箱子全是,我看这些还是别带了,没什么用还占分量,你若是喜欢,拣三两件有感情的当个念想。”正要合上箱子,却看见有一件绯红的小袄,在色调晦暗的衣物中分外醒目,拿起来一看,竟是个女孩的衣服,下面还放了更多女孩的衣裙、荷包、发带,都绣着精美的图案,有花草、白兔、灯笼、鸟雀,鲜亮可爱。 明姝拿起来一一观看,没发现身边的晏子钦已经变了脸色,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衣物,藏进箱子,关上箱盖,一气呵成。 莫非他家曾经有个早夭的女儿?明姝想着,觉得自己冒犯了晏子钦,心生愧疚,只好权当没看见过。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落定。按理说,晏家只有晏子钦一个能立事的男子,自然要把母亲接到身边尽孝,可许氏无论如何都不愿随他们去京城,起先她不言不语,小夫妻没觉出不对,后来还是明姝渐渐发现,婆婆似乎没有离开临川的打算,旁敲侧击地问过后才知道,老人家安土重迁,不愿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 这使晏子钦陷入两难的境地,最终还是拗不过老人,何况晏子钰还要留在临川同丁忧在家的王益读书,身边也需要母亲照顾,如此两相权衡才算作罢。 临走的那天,一同登船的除了夫妻两人以及有着过命交情的杜和外,还有晏子钦的学生王安石,他的父亲觉得不应荒疏他的学业,同师父去京中见识一番也是好事,这可愁坏了阿琼,送别之时,她在江边哭得最伤心,拉着三哥哥的衣袖不肯放手,连连道:“你在京城只是玩玩就好,早点回家啊!” 他虽然一直不喜欢被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围在身边,可今日一别,竟有些生死契阔的感慨,偷偷拿下了腰间的柳色丝绦递给她。只是谁能想到,临川渡口一别,便是十余年的两地茫茫,再相见时,一个已长成婷婷少女,而另一个已是经历了丧父之苦和生活磨砺的青年,烛影摇红的洞房之夜,再想起孩提时的离别,总有说不出的滋味萦绕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由南至北是逆流而上,行船的速度更缓慢些,加上正值运送江南贡品的官船北上递送太庙的荐新,晏子钦一行人走走停停,一个半月后才望见汴梁东南的汴河角门,犹记得当初就是从此门离开的,如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种踌躇满志的心情。 今日朝中事务繁杂,明姝的父亲曲章曲院事还在垂拱殿伴驾,可曲家派出的迎接人马早已等候多日,得知外甥回京,舅父许杭也亲自来迎接,一别期年,他越发心宽体胖起来。 人到了汴梁,自然是先到曲家拜谒,曲夫人一年未见女儿,早就日思夜想,之前听说晏子钦被排挤,更是为女儿流了数不尽的眼泪,如今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怎能不拉她到私室,母女二人好好谈谈这一年来的甘苦。 三岁的曲明恒已经会跑会跳也听得懂大人说话,本想和同是小孩子的王安石一块玩,却被他的冷脸吓得缩了回去,只能跑到姐夫跟前好奇地打量这个号称是姐姐丈夫的人。 “明恒,你盯着他做什么?”杜和见晏子钦被盯得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和乳臭未干的小舅子一般见识,所以替他问道。 明恒口齿还不怎么清晰,却也能说明白自己的意思,“姐夫……听娘亲和姐姐说话去……要不要?” 他在问晏子钦想不想知道曲夫人和明姝的谈话内容,晏子钦闻言,立即蹲下身,他正在为岳母对自己的看法感到惴惴不安,因此对明恒道:“好孩子,你去看看,回来告诉我。” “糖糖!”明恒指着晏子钦的荷包,他刚刚都看见了,那是姐姐递给姐夫的荷包,里面都是好吃的糖。 晏子钦只好忍痛割爱,把荷包交到明恒手里,看他一蹦一跳的跑远了。 “这姐弟俩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身上的手段都是专门用来克你的。”杜和嘲笑道,如愿以偿地换来晏子钦的眼刀。 且说明恒跑进曲夫人的房中,悠然地爬到曲夫人膝头,像只小懒猫一样趴着晒太阳,曲夫人爱怜地摸着儿子的长命发辫,再抬头时却又换上了责备的神情,她不是责备明姝,而是责备不在场的晏子钦。 “女婿年轻不知事,你也该提点他,舒州虽小,却也是卧虎藏龙之地,哪能由得他愣头愣脑地直来直往呢!” 明姝自然是偏袒晏子钦的,又不敢忤逆爱唠叨的母亲,只能喃喃道:“男主外,女主内,公务上的事我怎么好插手呢。” 曲夫人哼了一声,道:“男主外,女主内?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说出这话来我还能相信,可看看你的性子,给架梯子就能顺着爬上天,四方的宅子还能关的住你?要不是我治家严谨,你这个疯丫头还不知要捅多少篓子,好不容你盼到你嫁人,想着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便是相夫教子也该尽心襄助丈夫吧,谁知竟成了甩手掌柜,你以为他的仕途和你无关吗?曲家的女儿做的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下半辈子是何光景,还要看你夫婿的前程。” 听她一字不顿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明姝都替母亲口干,赶紧奉上一杯茶,曲夫人饮下了,似乎气也平顺了些,淡淡道:“不过也好,一年就回京了,要是真在舒州做下去,任满需要三年,三年后还不知能不能回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听她态度有所转变,明姝也来了精神,顺着话茬往下聊,“可不是吗,按我说,他就是个有福之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者说了,这大半年住在临川,婆婆垂怜,家门又清净,女儿也不委屈。” 曲夫人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嗔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向外,在家时怎没听你帮我说过这许多好话?现在好了,官家授予他集英殿待制的官职,每日伴随圣驾,当真是天子近臣,再让他好好和你父亲学学官场上的规矩,一路顺遂到老,岂不正好,可怜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心哟,要被你们这些爱折腾的小辈踏碎才罢休。” 明姝挽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您才不老呢!” 曲夫人神色微变,让明恒出去玩,合上门后才凑近明姝的耳边,小声道:“上了年纪的人都疼爱孩子,宁宁,你可有消息了吗?”顿了顿,又道,“城外有个娘娘庙,求子最是灵验,当初去哪里拜过后就有了你弟弟明恒,寻个日子带你去那儿烧香请愿如何?” 明姝闻言一愣,心道,迟来的逼生果然还是要来的。 晏子钦蒙圣恩再次入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川的大街小巷,仲夏的闷热天气也挡不住喜欢看热闹的人,总有三五成群的士子登门拜访,而那些号称亲眼看着晏子钦长大的老人家也摆出讲古的架势,坐在门前纳凉用的藤椅上,颤颤巍巍地闲聊他小时的故事。 “这孩子从小就不一般,那是大中祥符七年吧,这孩子也才两三岁,就知道抱着板凳到外面读书,有人经过,不信两三岁的孩子能识字,就盯着书听他读,当真是一字不差。随便指了一个字,他却不认得,其实是他爹念了一遍,他过耳不忘就记下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翻书。” 蹲在一旁帮老人打扇的杜和闻言笑道:“还有这样的故事呢,老人家,您一定也知道他做过什么出丑的事,一定要最出丑、最好笑的,我就爱听这些!” 老人想了想,笑道:“我们这边经常有游方的道士来卜卦,给他娘算过,说她头胎合该是个女儿,因为文曲星下凡才成了男身,但若是当做男孩养恐怕对孩子不利,所以把他当做女孩养,我还见过四五岁时穿裙子的样子呢……” “阿嚏!”临川城的另一端,正在家中收拾行囊的晏子钦打了个喷嚏,回头就看见明姝在整理一些陈年旧物。 “你这屋子看起来也不大,柜子也不多,怎么藏了这么多东西?”她说着,打开一只髹了红漆的古旧木箱,在其中翻检着,都是他穿旧的衣裳。 晏子钦无奈地走到明姝身边,道:“这些琐事就让下人做吧……阿嚏!”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明姝随手拿了件衫子罩在他身上,道:“小心些吧,临走前可别得了热伤风。此次去京城,恐怕几年之内回不了临川,该带的都带上,下人们粗枝大叶的,差了这个少了那个,不亲自来不放心。” 晏子钦拽过身上的衫子一瞧,惊讶道:“这不是我小时候的衣服吗?” 明姝道:“是啊,这一箱子全是,我看这些还是别带了,没什么用还占分量,你若是喜欢,拣三两件有感情的当个念想。”正要合上箱子,却看见有一件绯红的小袄,在色调晦暗的衣物中分外醒目,拿起来一看,竟是个女孩的衣服,下面还放了更多女孩的衣裙、荷包、发带,都绣着精美的图案,有花草、白兔、灯笼、鸟雀,鲜亮可爱。 明姝拿起来一一观看,没发现身边的晏子钦已经变了脸色,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衣物,藏进箱子,关上箱盖,一气呵成。 莫非他家曾经有个早夭的女儿?明姝想着,觉得自己冒犯了晏子钦,心生愧疚,只好权当没看见过。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落定。按理说,晏家只有晏子钦一个能立事的男子,自然要把母亲接到身边尽孝,可许氏无论如何都不愿随他们去京城,起先她不言不语,小夫妻没觉出不对,后来还是明姝渐渐发现,婆婆似乎没有离开临川的打算,旁敲侧击地问过后才知道,老人家安土重迁,不愿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 这使晏子钦陷入两难的境地,最终还是拗不过老人,何况晏子钰还要留在临川同丁忧在家的王益读书,身边也需要母亲照顾,如此两相权衡才算作罢。 临走的那天,一同登船的除了夫妻两人以及有着过命交情的杜和外,还有晏子钦的学生王安石,他的父亲觉得不应荒疏他的学业,同师父去京中见识一番也是好事,这可愁坏了阿琼,送别之时,她在江边哭得最伤心,拉着三哥哥的衣袖不肯放手,连连道:“你在京城只是玩玩就好,早点回家啊!” 他虽然一直不喜欢被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围在身边,可今日一别,竟有些生死契阔的感慨,偷偷拿下了腰间的柳色丝绦递给她。只是谁能想到,临川渡口一别,便是十余年的两地茫茫,再相见时,一个已长成婷婷少女,而另一个已是经历了丧父之苦和生活磨砺的青年,烛影摇红的洞房之夜,再想起孩提时的离别,总有说不出的滋味萦绕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由南至北是逆流而上,行船的速度更缓慢些,加上正值运送江南贡品的官船北上递送太庙的荐新,晏子钦一行人走走停停,一个半月后才望见汴梁东南的汴河角门,犹记得当初就是从此门离开的,如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种踌躇满志的心情。 今日朝中事务繁杂,明姝的父亲曲章曲院事还在垂拱殿伴驾,可曲家派出的迎接人马早已等候多日,得知外甥回京,舅父许杭也亲自来迎接,一别期年,他越发心宽体胖起来。 人到了汴梁,自然是先到曲家拜谒,曲夫人一年未见女儿,早就日思夜想,之前听说晏子钦被排挤,更是为女儿流了数不尽的眼泪,如今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怎能不拉她到私室,母女二人好好谈谈这一年来的甘苦。 三岁的曲明恒已经会跑会跳也听得懂大人说话,本想和同是小孩子的王安石一块玩,却被他的冷脸吓得缩了回去,只能跑到姐夫跟前好奇地打量这个号称是姐姐丈夫的人。 “明恒,你盯着他做什么?”杜和见晏子钦被盯得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和乳臭未干的小舅子一般见识,所以替他问道。 第五十七章 这两天降温,什么时候来暖气啊啊啊啊 ------------------------ 以下为【防】【盗】 吴管事难堪地点点头,道:“老夫人耳聪目明,什么事能长久地瞒过她老人家,劳烦几位随老朽去一趟,权当顺着老人的心意了。” 晏子钦看了看身后的明姝和杜和,反正杜和已经脸色发白,连连退后,小声确认道:“只是过去说说话,不用花很长时间吧?”要让他今晚继续住在这个鬼地方,他可以考虑掉头就跑或是撞墙自尽。 吴管事再三保证,说道:“横竖去一趟,就算再慢,个把时辰也该回来了。” 饶是如此,杜和还是心有余悸,想起昨天晌午后和晏子钦前去拜会吴家老太爷吴畋,王益只说他的岳母身子不好,原来这位岳父身子也好不到哪里,面容干瘦,头发花白,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似乎把心都要咳出来了。 这样死气沉沉的一家人,不闹鬼才是稀奇事吧! 一行人来到正堂,堂上已经坐满了人,上首坐的是满脸病容的老太爷吴畋和吴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一个同样病弱且一脸愁容的年轻女子,左手边是一个瘦小羸弱的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佝偻着背,一双老鼠眼左右乱转,这一男一女是吴畋的两个弟、妹,都是庶出,所以年龄相差很大,男的叫吴放,至于女的,不便说未出阁女子的姓名,暂且以吴小娘子代称,用以区别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 晏子钦大概理顺了吴家人的排行,老大吴畋,老二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老三吴放,最小的则是尚未婚配的吴小娘子。 这时,曾易占也进门了,因为怀疑,晏子钦和明姝都留意观察他。却见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回避什么,这其中的道道儿瞒得过晏子钦,却瞒不住明姝。 她早已发现,从曾易占进门开始,吴小娘子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明明是一副久病的脸庞突然焕发出一点容光,身子也挺拔了几分,略带羞怯的眼神冲淡了脸上的哀愁。 “看来这位吴小娘子恋慕着自己的姐夫,可惜对方不仅没有心思,反而有心回避。可怜可叹,天下那么多男儿,怎么唯独中意了他。”明姝暗叹。 众人听杜和复述了一遍昨晚的经过,都沉默不语,吴老夫人邀请晏子钦一行留下来吃顿便饭,他们虽有心离开,又不好当面拒绝老人家,所以又留了一顿饭的时间。 餐桌上水陆毕陈,让跟着婆婆吃了很久斋菜的明姝食指大动,刚想动筷,却听桌子对面一声痛叫——吴老太爷瘫倒在交椅上! 只见他紧紧压着腹部,面目纠结,似乎正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一旁的下人迅速扶起主人,轻车熟路地把他扶走了,可见这样的突发情况已经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 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在场众人都无心用饭,明姝曾学过毒理、病理,她觉着吴老太爷的症状很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突发疾病,因而问道:“老夫人,吴老太爷经常腹痛吗?” 吴老夫人握着龙头拐,叹气道:“何止是腹痛,这病发作起来,从头到脚无一处舒坦的地方,便是肝肠都好像着起火一般,痛如刀绞,有时还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一年多了,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顽疾,三弟推荐来好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只有三弟还未染病,也许是天可怜见,知道他身体底子不好,不忍再折腾他了。” 明姝心下一寒,急忙走到吴老夫人身边,请求看看她的指甲和牙齿,不出所料,两处都有肉眼可见的发黑迹象,这明显是因铅质沉着导致的!结合之前腹痛、抽搐、呕吐等症状,吴家几个主人很可能都是慢性铅中毒的受害者! 在现代,铅中毒并不常见,因为科学的发展以及冶炼技术的提升,铅制品已经远离人类的日常生活,可在古罗马时代,“机智”的罗马人居然用铅做水管,上层贵族尤其喜欢各种铅制的精美酒杯,后果不用说,大家一起中毒中到上天堂。 可是在古代中国,归功于先进的陶瓷技术,铅制品一直不是主流,吴家人怎么会长时间接触铅以至于慢性铅中毒呢? 忽然想起吴老夫人话里的玄机——“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毛病……只有三弟还未染病。” 吴家三爷,吴放! 明姝脑中灵光闪过,用余光偷偷打量了吴放一眼,见他正关切地望着大嫂,眼中含着一汪泪水,似乎是因家人的病痛而伤心,可看他的面色以及指甲,竟是一点中毒症状都没有,虽然比常人瘦小许多,却是眼下吴家最健康的人了。 察觉到明姝异样的眼神,吴放扭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警告,揣摩,狠辣,无论怎么看都绝非善类,不得不联想到他就是下毒的元凶。 明姝赶紧平复心情,放缓了语气尽力不露出破绽,借口要去更衣,离开饭桌前借着背向众人的机会给晏子钦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跟出来,不要停留。 出了正堂却又不敢回房,怕独处时中了凶手的圈套,只能在附近打转,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嬉笑声,原来是那天遇到的阿琼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王安石跑跳着过来了。明姝赶紧拉住两个孩子,用自己的小荷包逗他俩玩,实则是想借他们童言无忌的天性探听一下吴家的秘密。 “师娘这儿有一个荷包,里面全都是好吃的糖,师娘问你们几个问题,答得好就有糖吃。”其实,这些糖原本都是给晏子钦准备的。 阿琼年纪小,拍手求明姝快问,她保证都知道。 “阿琼家里是谁管账目?谁最有钱?”一般来说,家族内的谋杀都和财产争夺有关。 阿琼把短短的小胖手指搁在下巴上,想了想,道:“奶奶最有钱,爷爷要钱都要求奶奶呢!”他的爷爷奶奶就是吴家的老太爷、老夫人。 明姝点了点头,拿给她一颗糖,又问:“那阿琼的三爷爷有没有钱啊?” 阿琼道:“三爷爷身体不好,他的钱都用来吃药了,还买来好多古古怪怪的蛇啊、蜈蚣啊用来补身体,每年给压岁钱就属三爷爷给的最少,还没有四姑姑、二姑姑给的多,所以三爷爷应该没什么钱吧。”又拿到一颗糖,真开心! 明姝感觉自己问到了关键,“二姑姑、四姑姑很有钱吗?” 阿琼转了转眼珠,道:“这件事爹娘不让我对外人说,不过他们经常去洪都做生意,不在家,三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君,姨姨又是三哥哥的师娘,都不算外人的,阿琼就告诉你们啦!” 王安石脸涨得通红,甩开阿琼的手,一字一顿道:“谁……谁是你未来的夫君了!” 阿琼不理他,继续道:“二姑姑、四姑姑没有钱,有钱的是她们的娘亲,那位姨娘嫁给太爷爷的时候,身上带了好多钱,听说好像是什么南唐的花魁行首……” 王安石赶紧捂住了阿琼的嘴,小女孩还不懂什么是花魁行首,可王安石已经听说过了,就是欢场里陪酒买笑的女子,而且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个,虽说纳风尘女子为妾不算什么天大的丑闻,可是长辈的风流旧事被晚辈叨登出来,终究有碍观瞻。 明姝点点头,把手里的所有糖送给两个孩子,一回头,正看到晏子钦出来,却只有他一个人。 “杜和和春岫呢?”明姝焦急地问道。 晏子钦道:“杜和说这里的饭菜很好,正在胡吃海塞呢,春岫在里面等着咱们。” 明姝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吃?这里的食物可能被下了铅毒啊!” 在晏子钦震惊的注视下,明姝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老三吴放生来多病,从公中拨给他的银两大多都花在治病上,看着大哥一家掌握家中大权也就罢了,两个姐妹因为有亲娘的体己,生活上竟都比自己阔绰,只有自己像个可怜虫,久而久之,渐生怨恨,除掉几个手足不仅可以发泄恨意,还能顺理成章地侵吞更多家产,一箭双雕。 于是,久病成医的吴放想出了利用铅混入日常饮食的手法,让家人慢慢中毒,再买通大夫,阻挠医治,以此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 晏子钦道:“这加起来该是多少条人命!荼毒至亲,好歹毒的心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光想着远离是非了,应该留下来把罪魁祸首指证出来。” 明姝道:“现在的证据还太少,小秋的死也是一处疑点,曾易占那边可能还有隐情,你先去叫杜和他们过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晏子钦走后,明姝立在原地等待,忽然有个面色冰冷的丫鬟和她侧身而过,眨眼功夫,一枚纸团塞进了明姝手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欲知小秋死因,随我来。” 明姝咬着牙回头看向已经杳无踪影的晏子钦,再看看渐行渐远的丫鬟就要消失在花园门口的月洞门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一狠心,决定先跟去看看,把自己的荷包挂在月洞门边的一棵落英缤纷的桃树上,作为留给晏子钦的标记,提着裙摆追随丫鬟而去。吴管事难堪地点点头,道:“老夫人耳聪目明,什么事能长久地瞒过她老人家,劳烦几位随老朽去一趟,权当顺着老人的心意了。” 晏子钦看了看身后的明姝和杜和,反正杜和已经脸色发白,连连退后,小声确认道:“只是过去说说话,不用花很长时间吧?”要让他今晚继续住在这个鬼地方,他可以考虑掉头就跑或是撞墙自尽。 吴管事再三保证,说道:“横竖去一趟,就算再慢,个把时辰也该回来了。” 饶是如此,杜和还是心有余悸,想起昨天晌午后和晏子钦前去拜会吴家老太爷吴畋,王益只说他的岳母身子不好,原来这位岳父身子也好不到哪里,面容干瘦,头发花白,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似乎把心都要咳出来了。 这样死气沉沉的一家人,不闹鬼才是稀奇事吧! 一行人来到正堂,堂上已经坐满了人,上首坐的是满脸病容的老太爷吴畋和吴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一个同样病弱且一脸愁容的年轻女子,左手边是一个瘦小羸弱的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佝偻着背,一双老鼠眼左右乱转,这一男一女是吴畋的两个弟、妹,都是庶出,所以年龄相差很大,男的叫吴放,至于女的,不便说未出阁女子的姓名,暂且以吴小娘子代称,用以区别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 晏子钦大概理顺了吴家人的排行,老大吴畋,老二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老三吴放,最小的则是尚未婚配的吴小娘子。 这时,曾易占也进门了,因为怀疑,晏子钦和明姝都留意观察他。却见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回避什么,这其中的道道儿瞒得过晏子钦,却瞒不住明姝。 她早已发现,从曾易占进门开始,吴小娘子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明明是一副久病的脸庞突然焕发出一点容光,身子也挺拔了几分,略带羞怯的眼神冲淡了脸上的哀愁。 “看来这位吴小娘子恋慕着自己的姐夫,可惜对方不仅没有心思,反而有心回避。可怜可叹,天下那么多男儿,怎么唯独中意了他。”明姝暗叹。 众人听杜和复述了一遍昨晚的经过,都沉默不语,吴老夫人邀请晏子钦一行留下来吃顿便饭,他们虽有心离开,又不好当面拒绝老人家,所以又留了一顿饭的时间。 餐桌上水陆毕陈,让跟着婆婆吃了很久斋菜的明姝食指大动,刚想动筷,却听桌子对面一声痛叫——吴老太爷瘫倒在交椅上! 只见他紧紧压着腹部,面目纠结,似乎正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一旁的下人迅速扶起主人,轻车熟路地把他扶走了,可见这样的突发情况已经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 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在场众人都无心用饭,明姝曾学过毒理、病理,她觉着吴老太爷的症状很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突发疾病,因而问道:“老夫人,吴老太爷经常腹痛吗?” 吴老夫人握着龙头拐,叹气道:“何止是腹痛,这病发作起来,从头到脚无一处舒坦的地方,便是肝肠都好像着起火一般,痛如刀绞,有时还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一年多了,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顽疾,三弟推荐来好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只有三弟还未染病,也许是天可怜见,知道他身体底子不好,不忍再折腾他了。” 明姝心下一寒,急忙走到吴老夫人身边,请求看看她的指甲和牙齿,不出所料,两处都有肉眼可见的发黑迹象,这明显是因铅质沉着导致的!结合之前腹痛、抽搐、呕吐等症状,吴家几个主人很可能都是慢性铅中毒的受害者! 在现代,铅中毒并不常见,因为科学的发展以及冶炼技术的提升,铅制品已经远离人类的日常生活,可在古罗马时代,“机智”的罗马人居然用铅做水管,上层贵族尤其喜欢各种铅制的精美酒杯,后果不用说,大家一起中毒中到上天堂。 可是在古代中国,归功于先进的陶瓷技术,铅制品一直不是主流,吴家人怎么会长时间接触铅以至于慢性铅中毒呢? 忽然想起吴老夫人话里的玄机——“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毛病……只有三弟还未染病。” 吴家三爷,吴放! 明姝脑中灵光闪过,用余光偷偷打量了吴放一眼,见他正关切地望着大嫂,眼中含着一汪泪水,似乎是因家人的病痛而伤心,可看他的面色以及指甲,竟是一点中毒症状都没有,虽然比常人瘦小许多,却是眼下吴家最健康的人了。 察觉到明姝异样的眼神,吴放扭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警告,揣摩,狠辣,无论怎么看都绝非善类,不得不联想到他就是下毒的元凶。 明姝赶紧平复心情,放缓了语气尽力不露出破绽,借口要去更衣,离开饭桌前借着背向众人的机会给晏子钦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跟出来,不要停留。 出了正堂却又不敢回房,怕独处时中了凶手的圈套,只能在附近打转,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嬉笑声,原来是那天遇到的阿琼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王安石跑跳着过来了。明姝赶紧拉住两个孩子,用自己的小荷包逗他俩玩,实则是想借他们童言无忌的天性探听一下吴家的秘密。 “师娘这儿有一个荷包,里面全都是好吃的糖,师娘问你们几个问题,答得好就有糖吃。”其实,这些糖原本都是给晏子钦准备的。 阿琼年纪小,拍手求明姝快问,她保证都知道。 “阿琼家里是谁管账目?谁最有钱?”一般来说,家族内的谋杀都和财产争夺有关。 阿琼把短短的小胖手指搁在下巴上,想了想,道:“奶奶最有钱,爷爷要钱都要求奶奶呢!”他的爷爷奶奶就是吴家的老太爷、老夫人。 明姝点了点头,拿给她一颗糖,又问:“那阿琼的三爷爷有没有钱啊?” 阿琼道:“三爷爷身体不好,他的钱都用来吃药了,还买来好多古古怪怪的蛇啊、蜈蚣啊用来补身体,每年给压岁钱就属三爷爷给的最少,还没有四姑姑、二姑姑给的多,所以三爷爷应该没什么钱吧。”又拿到一颗糖,真开心! 明姝感觉自己问到了关键,“二姑姑、四姑姑很有钱吗?” 阿琼转了转眼珠,道:“这件事爹娘不让我对外人说,不过他们经常去洪都做生意,不在家,三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君,姨姨又是三哥哥的师娘,都不算外人的,阿琼就告诉你们啦!” 王安石脸涨得通红,甩开阿琼的手,一字一顿道:“谁……谁是你未来的夫君了!” 阿琼不理他,继续道:“二姑姑、四姑姑没有钱,有钱的是她们的娘亲,那位姨娘嫁给太爷爷的时候,身上带了好多钱,听说好像是什么南唐的花魁行首……” 王安石赶紧捂住了阿琼的嘴,小女孩还不懂什么是花魁行首,可王安石已经听说过了,就是欢场里陪酒买笑的女子,而且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个,虽说纳风尘女子为妾不算什么天大的丑闻,可是长辈的风流旧事被晚辈叨登出来,终究有碍观瞻。 明姝点点头,把手里的所有糖送给两个孩子,一回头,正看到晏子钦出来,却只有他一个人。 “杜和和春岫呢?”明姝焦急地问道。 晏子钦道:“杜和说这里的饭菜很好,正在胡吃海塞呢,春岫在里面等着咱们。” 明姝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吃?这里的食物可能被下了铅毒啊!” 在晏子钦震惊的注视下,明姝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老三吴放生来多病,从公中拨给他的银两大多都花在治病上,看着大哥一家掌握家中大权也就罢了,两个姐妹因为有亲娘的体己,生活上竟都比自己阔绰,只有自己像个可怜虫,久而久之,渐生怨恨,除掉几个手足不仅可以发泄恨意,还能顺理成章地侵吞更多家产,一箭双雕。 于是,久病成医的吴放想出了利用铅混入日常饮食的手法,让家人慢慢中毒,再买通大夫,阻挠医治,以此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 晏子钦道:“这加起来该是多少条人命!荼毒至亲,好歹毒的心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光想着远离是非了,应该留下来把罪魁祸首指证出来。” 明姝道:“现在的证据还太少,小秋的死也是一处疑点,曾易占那边可能还有隐情,你先去 第五十八章 以下为防盗~~~ 走在前面的丫鬟沿着花园的假山幽径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件陈旧的小屋,墙角剥落墙皮的地方爬满了苔痕,看样子是花匠们平时休息、堆放花锄的地方。 两个人分别坐下,丫鬟从袖中拿出一串钱递给明姝,明姝不解,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道:“我是小秋的朋友,你知道是什么买了她一条命吗?就是这串铜钱。” 一串铜钱买人一条命?明姝皱了皱眉头,想不通,静待丫鬟说出下文。 丫鬟道:“晏夫人知道我们家小娘子和曾易占曾姑爷之间的事吗?” 明姝心道:“自然是吴小娘子单恋曾易占,曾易占却不领情。其实姐妹先后嫁给同一人古已有之,在本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需要两厢情愿,若是强行匹配,是成就不了良缘的。”只是嘴上不说,装作一无所知,且看这丫鬟怎么解释。 “我们家小娘子一直恋慕着那个人,在我们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曾姑爷的态度一直没松动过……可能是因为还顾念着亡妻吧。可是一天晚上,小秋突然回来,拿了这串钱,说晚上要去做件事,这些是报酬。她起初不愿说,我追着她问了好半天她才松口,只说是曾姑爷和小娘子的事有眉目了。” 明姝追问道:“眉目?什么眉目?” 丫鬟道:“她没说那么多,只是我们同住一屋,听见她半夜出去了一趟,脚步声往花园这边来了,第二天一早就传出她死在枯井里的消息,一定是当晚被曾姑爷害死的。” 明姝道:“为什么说是曾姑爷害死的?” 丫鬟道:“晏夫人有所不知,我家两位娘子的母亲留下许多体己,大娘子出嫁时没带去的,大部分都留在小娘子手里,曾姑爷丧妻又家贫,自然把主意打到小娘子身上。说不定那晚以为来和他幽会的事小娘子,蓄意杀人,没想到杀错了。” 这丫鬟说得十分得意,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很自信,明姝一下指出了问题所在,“按你这么说,他直接娶了吴家小娘子就得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劲!” 丫鬟哑口无言,手指绞得发白,怔怔道:“不会啊,我的住所里花园很近,昨晚明明看见曾姑爷半夜穿过花园往你们院落的角门里走,手里抱着成吊的铜钱,肯定是从小娘子那儿要挟来的。” 明姝不想吐槽这丫鬟的思路,她似乎对曾易占怀着先入为主的恶意,为什么拿着钱就一定是要挟来的?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昨晚杜和看见的“鬼影”真的是他,忽然想起杜和提起的“哗啦哗啦”、“摇铃”一般的声音,说不定就是快走时铜钱相互撞击发出的脆响。 “你们小娘子的铜钱难道还刻了字吗?怎么知道是从她那来的?”明姝问。 丫鬟指着小秋那串钱,道:“你看这穿钱的,不是一般的绳子,而是红缎子缝成的带子,小娘子的娘亲留下的钱都是这样的,我敢保证,曾姑爷那里的钱肯定也长这个样子。” 明姝听她越说越玄,便往月洞门那边张望了一下,没有晏子钦的人影,想必是在饭局上绊住了脚,此时曾易占也在那边,何不趁机去他房里看个仔细,若是真有丫鬟说的什么小娘子的铜钱再另当别论,现在不去,等人回来了又不知何时再有机会。 于是直接穿过角门回到昨晚住过的院落,闪身进了东屋,屋里空无一人,很整洁,只有书桌上堆了很多字信纸,有曾易占写过的,还有一张未完成的,明姝一眼看去并未留意,找了几遍丫鬟说的那吊钱,明面上没有,又不敢翻他的包袱,回到书桌前苦思冥想,却见钱岂不正放在书桌下的小柜中? 果然是用红缎子缝成的带子穿起来的,那缎子的面料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原本的鲜红上更添一种古旧的色泽,明姝拿起看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抬眼看见桌上的字。 “咦?”她心里暗道,“这张未完成的信上的字迹怎么和其余旧作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有人在临摹曾易占的字,凑成一份全新的信,而信的内容更是令人讶异,竟是邀约吴家小娘子今晚再去花园私会。 明姝不由自主地坐下仔细读信,没注意身边的变化,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面攫住她的脖颈,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后脑一疼,就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时,明姝瘫坐在一间阴暗的房间内,眼睛还不太适应这里昏黑的光线,揉揉眼睛,她不进出了一身冷汗——蛇,整间房间摆满了装着蛇的竹笼,四壁密密麻麻全是,有几十上百条,吐着猩红的信子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忍住尖叫的冲动,强压下恐惧环视着整个房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隔出来的一间暗格,阴暗潮湿的环境像极了蛇虫的洞穴,配上毒蛇的嘶声,更显得阴森恐怖。 唯一的光线来源是墙上的一处气窗,一缕光束下,两道人影渐渐接近。 “你说,我们怎么处置她?”说话的是个陌生人,身穿普通的白襕衫。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杀掉。”这是个瘦小的男人,要被佝偻,看身形是吴放。 “那她的男人呢?是不是也知道同样多的事?”陌生人道。 “把他骗过来,一起杀掉。”吴放冷笑着说。 “不如先杀了眼前这个。”陌生人从袖子中拿出一只瓷瓶,在光线下泛着玉润的光泽,“你可知这瓶里是什么吗?” 明姝警觉地往后缩了缩,那陌生人抢上来捏住她的脸颊,一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用五步蛇的毒液调制出的□□,你知道小秋为什么会七窍流血而死吗?全是这个小东西的功劳。不用担心,毒发很快,痛苦不会很久的。” 五步蛇,学名尖吻蝮,其毒性甚至强过眼镜蛇。 明姝挣扎起来,蛇笼子被抓落,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眼看着瓷瓶近在眼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就要被灌入口中,就着这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放开她!”一个人出现在暗格的木门前,明姝强睁着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果然是晏子钦。 “她知道的、做过的,都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才是你们的对手。”晏子钦道。 吴放冷笑道:“那我怎么确定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比如,你那个姓杜的兄弟?他们见你不回来,到官府状告我,又怎么办?” 晏子钦道:“我没告诉旁人,信不信由你,你可以出去看一看,除了我们,没有人对你起疑心。” 吴放冷哼一声,陌生人把晏子钦推搡进来,他立刻冲向明姝身边,看她无恙,只是受了惊吓,却还是不安地握着她的手,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吴放出去了,陌生人还守在门口。明姝焦急地轻声问晏子钦:“你怎么来了?” 晏子钦道:“大家都在找你,分头找,我第一个在你消失的月洞门发现了你的荷包,怀疑你被吴放掳走了,这才留下线索给我。”虽然过程和实际有些差距,但结果相去不远。 明姝道:“那你怎么不多叫些人一起过来。” 晏子钦道:“发现荷包时只有我一个人,当时太急着看你是否安好,所以等不及了,到他的院落来碰碰运气,见到地上有拖行的痕迹,顺着痕迹跟进了这里。” 听说他这么紧张自己,明姝有些动容,可眼下更重要的是怎么脱身,“你是说,我们还在吴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晏子钦抿着嘴不想说,见明姝六神无主的样子,忍不住心软,轻声道:“吴放出去确认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诡计,回来之前,他们不敢杀咱们,接下来就要看杜和的了,希望他机灵些。” “你果然告诉了别人!”陌生人冲了进来,原来他一直在偷听二人谈话,只是不明白,他在暗格外怎么会听得那么真切。 他一边冲过来,一边摸袖中的□□,晏子钦眼疾手快,先一步扔了一只蛇笼过去,正打在那人身上,那人恼羞成怒,摸出一支银针往晏子钦身上刺去。 明姝想起失去意识前头上一阵刺痛,难道也是他用银针刺中自己的穴位? 明姝大叫小心,连忙去推开晏子钦,那陌生人一闪身,反手制住明姝,银针抵在她的脖颈旁。 “人的脖子上有个死穴,轻轻挤压都会死,你吃□□自尽,要不然我杀了她。” 所谓的死穴其实就是颈动脉窦,现代新闻里曾有恋人亲热时无意按到对方颈动脉窦,导致对方死亡的案例,宋代的普通人很少知道人体上有这个部位,遑论立即找到,看来这个陌生人很可能是个大夫。 明姝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危急,更危急的是晏子钦居然二话不说接过了□□,慢慢打开盖子,就要饮下。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叫他不要冲动,可他的举动偏偏那么镇定自若,似乎并不畏惧死亡,也许他都盘算好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突然,一条长棍击中了陌生人的后脑,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抱怨。 “亏得小爷找了这么久,恩公,你留口信也留得明确些,不知道小爷脑子不好使吗!” 第五十九章 快冻死了,求快来暖气啊【南方的朋友们,你们保重…… ------ 以下为防盗。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中原人好生恶死,所以像收敛骸骨、办白事以及验尸这种和死人沾边的行当自古以来都让人避而远之,尧舜时代便有贱民或奴隶专门负责检查尸体的记载,这些人的后代也是贱民,不能走入仕途,故而沦落为被人奚落歧视的阶层。到了唐宋之际,检验尸体的人员被官府收编,称为“仵作”或“行人”,其中专门检查女子遗体的又叫“坐婆”,因为有了吏员身份,地位有所提升,可毕竟要接触死人,堂堂从一品大员枢密使的千金,怎么会和仵作扯上关系? 擦把脸,漱漱口,一边困兮兮地往床上爬,一边迷迷糊糊道:“我爹爹不是在刑部左曹负责过死刑案复核嘛,他对这些特别有研究,我耳濡目染,略通皮毛而已。”说着倒在床上佯装呼呼大睡,心里想着:“对不起了老爹,撒了个关于你的小谎,您那时只是左厅郎中,管管文书而已。” 晏子钦见她睡了,自己也有些困意,倒在她身边和衣而卧,先是脸朝外,背对着明姝,觉得没下床帐子,清晨的光有些刺眼,转身仰卧,又觉得头上的发髻硌人,只好调转身子对着明姝,可看着自己的小娘子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姝本来是装睡,可折腾了一宿,慢慢也就真睡着了,梦里梦见第一次参与刑事案件的验尸工作,导师带着她排除紧张情绪,说了一句她一生都记得的话——“不要觉得咱们这行不尊重死者,用解剖刀还他一个公道,比世人的烧纸、哭丧、三跪九叩都要来的尊重。”就算是在梦里,想到这些还是心潮澎湃,睫毛轻轻颤动,熹微晨光之下,在圆圆的白皙脸庞上投下楚楚动人的阴影。 “她是在做梦吗?”晏子钦定定地看着明姝,无声道,配着她甜甜的睡颜,大概是个好梦吧。他突然想摸摸她柔嫩的脸颊,手不受控制地伸过去……好软,心里也随之悸动起来,咚咚的就要跳出胸膛。 明姝正在梦里给尸体做组织片切,忽然有什么划过她的脸,好像是尸体的手,一场充满实践精神的梦顿时变成噩梦,吓得她难过地摆头躲开,惊得晏子钦一下子缩回手去。 “我……我怎么这么唐突?”他忽然又想起新婚第二天一早不小心碰到她胸口的事,眯起眼偷偷地往下瞧,从粉嘟嘟的嘴唇看到修长洁白的脖颈,再是脖颈下微微扯开的雪白单衣,衣襟处露出一线倩粉的抹胸,上面绣着满池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突然,孔夫子从冥冥之中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脑子一震,晏子钦怂怂地收回视线,“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平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乱成麻,索性起来看书吧,悄声下床,从书桌上拿起几本书,看见压在书下的明姝写过的字帖,晏子钦翻开看看,微微一笑,想道:“嗯,这小丫头还真用功了,勾折提笔之势练得不错。”看到最后“如松之盛”四字时皱起眉来,只因“盛”字只写了一半,不知她中途又开了什么小差。 他对着从窗棂间洒落的天光闲翻了两章书,明姝才悠悠醒转,揉了揉因熬夜而疼痛的头,用带着起床气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晏子钦强压着揉揉她毛茸茸碎发的念头,淡淡道:“睡不着。” 明姝跳下床,伸了个懒腰,少女纤细婀娜的腰肢显露无遗,晏子钦埋在书本里的头压得更低了。 “我做了个噩梦,”明姝半眯着朦胧的眼,倦倦道,“尸体在摸我的脸。” “……”晏子钦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为了掩饰,故意装出比平时更淡漠的样子,“你要是不睡了就起来洗漱,把写了一半的字帖描完。之前你提前回房了,杜大人和我说要好好设宴感谢你。” “谢我什么?”明姝的瞌睡虫还没走远呢,整个人晕晕的。 “你帮他弟弟洗清冤屈,他不该谢你?”晏子钦道。 “这回你不怕有行贿受贿之嫌了?”明姝笑道。 晏子钦瞥了她一眼,把一沓字帖扔到她怀里,又将视线移回书册上。 “他这人怎么了?装什么冷酷狂霸、邪魅狂狷呢!”明姝心里有点不高兴。 因昨晚审案,通府不曾睡去,杜兴特意将宴席时间定在傍晚,好让晏子钦和其妻房好生歇息,却不知这小两口还未等日上三竿就起来了,一个写字,一个读书,倒真有些书香人家的意味,只是明姝心里早就长草了,才写了七行就拿起笔杆在晏子钦眼前晃来晃去。 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晏子钦冷冷瞪了她一眼,明姝趁机道:“看了一路的水花儿,今天好不容易在城里,出去逛逛嘛。” 晏子钦岿然不动。 “昨天听杜夫人说铜陵的酥糖、苎麻、茶团都很好,咱们可以买一点带上嘛。”明姝摇着他的手臂。 晏子钦挑眉,厉声道:“朝廷命官出行怎能四处闲游,成何体统!” “爱去不去!”明姝撂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夺门而出。从早上起来就是一张扑克脸,惹得明姝也蕴着一团火气,“要不是现在的民风不容许大户人家的女眷独自上街抛头露面,老娘早就自己去了,哪还用看你的冷脸!”明姝赌气地想。 来到院子里,几只麻雀儿围着葡萄架叽叽喳喳地吵嘴,明姝甩袖把它们轰走了,气呼呼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得老远。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从葡萄架上倒挂下来,紧接着,那人腾空一跳落在明姝身侧,“嘿嘿,是谁惹我的恩娘生气啦?” 明姝扭头一看,原来是杜二少爷杜和,此时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蓝夏布衫子,显得疏朗洒脱,可仔细品品,还是一副无赖样儿。 “干什么叫我‘恩娘’?”明姝不悦道。 “你帮我脱罪,对我有恩,男的是恩公,女的自然是恩娘咯。”杜和把手枕在耳后,斜睨了她一眼,“怎么,和你的小豆丁丈夫吵架了?” “你才小豆丁呢!”明姝暴跳如雷,小豆丁也是你叫的吗,只有老娘才能吐槽他! “得,得,得!”杜和连连摆手示弱,“我也不说废话,只是想孝敬孝敬恩娘。”说着,拍拍手,一个一看就鬼灵精怪的小厮引着一个簪花穿彩的货郎从角门进来,扁担挑子一撂,上面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让明姝花了眼。什么蛐蛐笼、象生花、春幡簪、灯笼球、耳挖子、银剪子、竹团扇、线粽子、珠荷包、铃鼙鼓,都是女人的首饰和玩具,用的都是成色还可以的真珠宝,一件件都小巧精致,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不都喜欢买东西吗,想要什么自己挑,小爷付账。” 明姝本来已经被吸了魂儿去,可听他这么说,心里膈应,像是纨绔少爷要泡良家妇女一样,想来是他耍惯了,竟欺负到她头上。 不行,不能让他得了好果子! “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明姝好整以暇道。 “哎哟,好嘞!一共三百两的货,算二少爷二百五十两吧,只收现银子!”货郎好像吃到了天降的馅饼,喜不自胜地忙活起来。 二百五十两可够他小半辈子的花头啦!折合当代的人民币也足有十五万上下呢! “你……你!”杜和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该不会赖账吧。” “我是赖账的人吗?”杜和气结。 “一会儿包好了交给我的养娘。”明姝一边说,一边哼着小曲儿去找杜夫人聊天,心想着:“叫你犯贱,叫你油腔滑调,也将你一军!” 杜夫人似乎对这个摸过死人的晏夫人有些忌惮,却终究忍不住洪水般的倾诉欲,和她叨叨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明姝才回房整装,准备赴宴,却见晏子钦还坐在房里读书,还是早晨的那张桌子,那个位置,甚至连动作都没怎么变,只是身边堆满了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严肃的人和童趣的背景交相呼应,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晏子钦语气冷冷的。 看他依然板着脸,明姝也坐在交椅上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杜二少爷送的。” “你呀你!”晏子钦指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我又贪污受贿,给你拖后腿了?”明姝赌气道。 “算了,更衣去吧。”晏子钦道。 看着明姝走进耳房,目睹了郎君和娘子拌嘴的春岫战战兢兢地跟进去服侍,晏子钦撑着额角,心想这就是他今早偷看、偷摸人家的报应吧,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却闹了起来,看来以后要规矩点,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可是他还不知道,明明是他故意摆出的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把人家推远了嘛。 怎么挽回?陪个笑脸卖个萌,可是让晏大人故意卖笑,啊不,卖萌,那画面……肯定是不可想象的酸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杜兴的宴席上,咱们小小的晏大人“惧内”的名声可是在同僚间坐实了。 第六十章 家里断网了,没办法摸鱼了_(:3」∠)_ 是报应…… ---------------------- 以下为【防=盗】 曲府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按心口的,惊动的袁夫人也赶过来救护,明姝喂了几口冷水,曲夫人这才慢慢缓过来。禁军校尉知道惊了枢密使府上的车驾,亲自前来赔罪。曲夫人脸色青白,浑身虚弱,说不得什么,袁夫人愤愤道:“死了个穷措大,这般兴师动众,扰得人人不安。” 那校尉道:“缉拿查案原也不是下官的职责,只是死者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考生,事关重大,还请夫人们恕罪,来日再登门赔罪。” 袁夫人也无话可说,再三关照曲府下人好生照顾,这才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马车走走行行,回到曲府后家人急忙请来郎中,诊脉抓药、休息卧床,转眼已是日薄西山。 曲夫人见时辰牌换到酉时,曲院事往常就是此时归来,怎能颓废萎靡地见丈夫,于是勉强起来梳妆,往脸上补了些显气色的脂粉,明姝抱着弟弟坐在一旁,心里感叹夫妻的相处之道还真是门学问。 谁知曲院事没回来,随他进衙门贴身侍奉的老仆人曲盛先到了,曲夫人一听他脚步慌乱,便知大事不好,摘下带了一半的耳环,问道:“出了何事?” 曲盛行礼道:“相公让老奴先对夫人讲,他虽被官家传去问话,却也不是大事,让夫人稍安勿躁,相公晚些就回来。” 官家就是皇帝,被皇帝唤去自然不是小事,曲夫人皱眉,“说了一大车废话,你家相公到底怎么了,莫不是牵扯进了什么争端?” 曲盛是个十足十的老实人,只是有些呆,先摇头,后点头,把主母急得一口气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明姝急道:“盛老伯,究竟如何?” 曲盛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个明白,原来今日死在甜水井里的正是举子王谔,先前曲院事选婿小宴上未出席的那个人,也不知哪个多事的在官家耳边提起一句,官家便召曲院事入宫询问。 一听此言,曲夫人的心放下一半,依旧悬起来的那一半则是为了那个在官家面前多口舌的小人,恐怕不是政敌,就是对曲家怀恨在心,他既然能在小事上使绊子,将来还不知要做多少手脚,虽然清者自清,可若是让官家记住一处不好,将来可就麻烦了。 明姝却没母亲想得那么深远,只觉得父亲此次定能全身而退,据她今日一瞥,那尸体的死亡时间不过在四十八小时内,期间和曲家毫无交集,只是那尸体和一般的巨人观相比似乎有些奇怪,究竟是哪里呢? 回想着尸体的体征,明姝忽然灵光一闪——舌头! 自然或意外死亡的尸体,在呈现巨人观后固然会有舌尖外露的情况,可王谔的舌头未免太长了,都快碰到下巴了,很符合勒死或缢死的征象,莫非是他杀后再抛尸?明姝不寒而栗,谁会想到在殿试之前杀死一个寒窗十年、前途无量的学子呢?若是同窗之间因名次产生嫉妒,进而仇杀,那可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了。 明姝想着,抱着明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小家伙不耐烦地挪动几下。曲夫人见女儿脸色发白,以为她是为父亲担忧,和声劝慰了几句,命下人照常摆饭,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掌灯时分,曲院事姗姗归来,一进门就坐在交椅上,一言不发,曲夫人过来奉茶,问道:“一切顺利吗?” 曲院事捻须道:“一半顺利,一半不顺利。” 这话让曲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又听丈夫不紧不慢地说道:“王谔的案子扑朔迷离,是为不顺。贤婿的状元及第十拿九稳了,可谓顺利。” 曲夫人听了前半句,心里笑他卖关子,谁关心案情了,后半句一闪而过,一时半会儿没反映过来,片刻后才惊道:“你说晏郎君……是状元?”殿试今早才结束,便是有内部消息,也绝不该这么快传出来。 曲院事笑道:“王谔的事没问两句,官家就把话转到为宁宁选婿上面,得知咱家的东床娇客是晏子钦,官家忍不住夸奖起来,说是‘卿家可迎着状元及第的衔牌嫁女了’,过后便噤声,想是误露天机。” 当今圣上不过十七岁,虽是九五之尊,却和晏子钦差不多年纪,在讲武殿见到这个侃侃而谈的神童,就如看见一个有趣的小兄弟,更何况,这个小兄弟将是辅佐他治理江山的栋梁之才。 曲夫人赶紧双手合十,高念几声佛号,曲院事连连劝她不可声张,连亲家都不要告诉,以免生变。 天圣五年的大比虽因考生王谔之死闹了一场风波,不过还是迎来了传胪唱名,晏子钦果然高居榜首,面对这个得上天眷顾的不世出之子,同年考生们无不钦服羡艳,琼林宴上一齐畅饮祝贺,晏子钦返家时已面带绯红,颓颓然酩酊之态。 舅父许杭把他幞头上簪着的御赐鞓红牡丹摘下,命侍者供在琉璃碗中,给他灌了几碗醒酒汤,连叫几声“状元爷”、“晏相公”,又要下堂去作揖,把晏子钦臊得不行。 “这是大登科、小登科连在一起了,五月初七便是良辰,咱家的状元爷就要迎娶枢密使的千金娇娘。” “这未免……太匆忙了些,家慈还在原郡,如何能行婚礼?”何况他这个新郎官还没准备好呢! 许杭摆手道:“早些完婚,这也是姐姐的意思,好外甥,你且放宽心,一切有舅舅和你岳父料理,差不了!”话到一半,他突然暗搓搓地凑到晏子钦身边,附耳问道:“好外甥,你可知道……七损八益……” “什么?”晏子钦没听清。 许杭看四周无人,咬着牙放大了声量,“就是周公之礼!” 看着晏子钦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那双清澈茫然的眼睛,许杭就知道这个小书呆子“人事不知”,面红耳赤地从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盘绦锦匣子,递给外甥,“这书是此中绝品,到新婚之夜再打开,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扇着脸上的热气回房了,留下晏子钦傻傻地坐在房中对匣发呆。 “绝品?莫不是唐时的孤本!或者是秦汉简帛!”晏子钦激灵一下,酒醒了大半,就想立刻拆开看,可谁让他有季布之诺、尾生之信呢,还是忍到五月初七吧…… 曲家把大喜之日定在五月初七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因为五月初六是曲明姝的生辰,做父母的希望为女儿行过及笄之礼再把她送出去,自此之后便是别人家的新妇,不能天天相见、共叙天伦了。 相处三载,曲氏夫妇对明姝的恩德她都记在心间,如今真要离开这对慈爱的父母,明姝当真舍不得,虽然曲夫人爱唠叨,曲院事很严厉,可是他们都无微不至地爱着这个女儿,虽然痴傻,却为了她一直不肯再生育,知道明姝好转后才有了明恒。明恒似乎也知道姐姐要走,依偎在她怀里默默地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啊转。 曲家的及笄之礼简单而温情,在宗祠前铺设帷帐,曲夫人为女儿一加冠笄、裙褙,二加特髻、大袖,三加华冠、深衣。 “三加礼成,我们的宁宁就是个大人了。” 当晚,母女俩同榻而眠,说些推心置腹的私语,曲夫人柔声告诫她一些“戒之敬之,夙夜无违”之类的话,却又说:“若是受了委屈,千万和爹娘讲,爹娘与你做主。”末了,又把夫妻之事同她说了一些,又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说:“到了洞房之夜,一切遵从你夫君便好。” 明姝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这些话,刚才夺眶而出的感动的泪水不免收了回去,想笑又不敢笑,腹诽道:“您说的这些我上辈子就知道了,咱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可理论依据非常丰富!”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要是真讲出来,肯定会挨揍,顶着满头包成亲什么的,不敢想啊…… 实际上,明姝不但没顶着满头包,反而是严妆丽服。她此时的相貌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可五官柔和,极其可亲的样子,配上珠翠团冠、销金生色领真红大袖,脸上画着笑靥时世妆,像个乞巧节供奉的摩诃乐般可爱讨喜。 晏家的迎亲队伍来了,吹鼓手和官妓组成的歌舞阵隔着三里外就能听见,催妆的乐官催了十几次,明姝终于要离开曲府,忍着泪挥别父母,蒙上盖头,迈上接新妇的花檐子[注2],她不敢回头,唯恐看见白发渐生的父母和自己一样红了眼眶。 许杭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如何把事情办得体面,从城东的曲府到城西的许府,阡陌纵横十余里,一路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都喊着“状元娶妇、相爷嫁女”之类的吉利话,迎亲队伍源源不断地散花红、银碟、利市钱,更是引得欢呼连连。 恍恍惚惚到了许府,门庭虽比不上枢密使的宅院,可是到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足见喜庆,她蒙着盖头,从进门开始的拦门、撒谷豆、跨马鞍等游戏都在迷迷糊糊中度过,一路上有许杭正妻引导着侍女们用青毡花席为之铺路,好容易到了中堂,撤下盖头,明姝这才见到自己的“丈夫”。 晏子钦一身青色圆领袍,头戴簪金花展脚幞头,手持玉笏,白玉似的脸上古井无波,端方庄重,中正平和,穿上官服的他倒真有几分上品名士的气派,只是不像娶亲,倒像是要上朝,在众人嬉嬉闹闹的衬托下更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小伙子……就是传说中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学霸哥吧……”明姝满头黑线,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执事引着牵起一个由两块锦缎绾成的同心结,晏子钦握着另一端,带着她步入洞房。 无论古今,婚礼总是这样,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没等新人摸清头脑,人又呼啦啦散了,坐在昨天铺好的喜床上,扒拉着刚刚撒帐留下的彩钱、杂果,明姝还不能消化自己这么快就要和晏子钦独处一室的现实。 显然,晏子钦也没回过味来,怔愣地看着桌上的龙凤烛爆开一点点灯花。 明姝咬咬牙,想着总不能这么尴尬地呆坐吧,不如让她这个“年长”的大姐姐来打破沉默吧! 她运足了气,刚要开口,却见晏子钦一拍脑袋,叫道:“对了,舅父送我的‘绝品书’!” 说着,欢天喜地地从床下暗格中取出那个盘绦锦匣子,两眼放光地打开象牙插扣,激动地取出摆放其中的缃帙书册。 明姝也好奇地探头来看,书封上没有书名,晏子钦颤颤巍巍地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副走线若丝、设色靡丽工笔重彩人物画,床铺物什细腻真实,其中一男一女的动态描绘更是生动逼真,足见画师逸群绝伦的功底和经验。 春!宫!图! 居然是春!宫!图! 明姝在心里咆哮着,谁把这种乌糟糟的东西拿出来教坏小孩子的!谁! 第六十一章 以下为【防=盗】 ---------------------------------- 彼时,明姝正坐在厢房里,对着灯写字帖,晏子钦回来后要检查的,她最近没什么长进,“晏老师”意见很大,可能会打手板。写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时,忽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明姝的脸。 “好美啊……”她的自恋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还碗筷了,否则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喷天花板。 把毛笔一扔,换了描眉的细笔,蘸着螺子黛浅浅描画,扑上一层轻云似的柔白妆粉,又涂了些润泽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晕开眉梢眼角,好一个清雅婉约的檀晕妆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时,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门进来,轻声嘀咕着:“大半夜的还有人鸣冤。”正关着门呢,扭头看见小娘子的脸。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肿了?谁打的?” “没事。”明姝扶额捂脸。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没事!”春岫小步跑过来查看,“奴婢给您冰敷一下吧。” 说着,也不待明姝解释,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开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粗头简服的妇人,正是杜兴的嫡妻,她高擎着手,似乎想叩门。 见门开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刚要敲门,门竟开了。没别的事,只是劝晏夫人早点安歇,断案子是前面男人们的事,咱们不必悬心。”她边说边往里走,最后看见明姝乌青青的眼皮,吓得捣住了嘴。 没想到这晏状元年纪轻轻,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打女人的主儿啊! 明姝赶紧沾湿了帕子,往脸上一抹,那片乌青瞬间化开,晕成一张大花脸,不过误会也就此解开。 “这是我上妆时不小心涂重了,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笑,对着镜子细细卸妆,杜夫人来了,也不好匆匆散了,两人聊起天来。 见她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杜夫人顿时放下心防,把许多家长里短的苦水倒出来,什么杜兴俸禄太少又要养兄弟养堂兄弟养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亲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国朝官员的俸禄丰厚却也禁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揩油水啦,最后连连嘱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纪轻时拴住了,立好了规矩,以后麻烦事才多呢,别一时心软,自己受气!” 明姝听得一头冷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频道吧,呃,小规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惨惨、滔滔不绝时,院里传来杜兴的一声暴喝,杜夫人还以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扬“家丑”,浑身一抖,本能地贴在明姝身边寻求庇护,可杜兴又喊道:“你这孽障小子!给我过来!” 明姝扶着杜夫人倚在门口往院中看,见杜兴正揪着一个华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白净净,意气风发的眉毛此时正深深紧皱,满脸的不服气,通身的秃袖戎装和腕上架猎鹰的臂鞲显示他刚刚游猎归来。 少年正是杜兴的弟弟,被指认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凶手,杜和。 “不知礼义廉耻的孽障!说,你为何纵马踩死尹家之人,仗着你哥哥是县令你就敢在铜陵无法无天了吗!”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烦,却不还手,这个精壮的少年若是真想对哥哥动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兴就会跌倒在地,毫无还手之机。 杜和大声道:“我说过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从来没踩过人!”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平日就不学好,终于惹下这等祸事!”杜兴拉着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当堂对质!” 杜和也急了,道:“说了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不信你去问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确在田埂上见着一个农夫,可他只是远远站着,并未阻挠,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马下的样子,谁知他是不是贪图钱财栽赃我。” 说着,他挣脱杜兴的手,整整衣领,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不管杜兴在身后大骂“孽障,还想串通你那帮狐朋狗友开脱自己!”突然,两边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时,昔日的杜二少爷被团团围住,拼杀了一会儿,终于两拳难敌四脚,被架起来带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晏子钦,晏子钦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来,对杜兴道:“死者在哪,让我看看。” 只一句话,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现代,又是那个穿行在命案第一线和死者对话的法医,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无声的指证由她来揭开,把隐藏的最直接的证据公之于众。 在场的人包括晏子钦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明姝已经跟着杜和绕进公堂,尹大成还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鲁的遗体被移至一张供桌上,一个头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银亮的小刀,似乎正要开刀验尸。 “尸格填了吗?”明姝问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许人也,见是从后宅出来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递过尸格,明姝扫了一眼,上面记录了尹小鲁从头到脚的体征样貌,诸如发长多少,胸腹伤痕,肩颈痕迹,耳鼻特征,共数十条,不可谓不详细,只是没什么有效信息,比如虽记录了多处钝器伤,却未指明哪处才是致命伤。 从古至今,找出致命伤才是尸检对凶案最有效的帮助,南宋宋慈的法医学大成之作《洗冤集录》里就曾说过:“凡伤处多的,只指定一处伤痕为要害致命伤……如果死人身上有两处伤痕,都可以致命,而这两处伤痕如果是由一个人下手打的,那倒还无妨;如果是两个人打的,就要出现一个人偿命,一个人不偿命的情况了。所以必须在两处伤痕内,斟酌出一个最重的作为致命伤。” “你可找出致命的伤痕了吗?”明姝问到。 仵作道:“还不曾,不过依小人过往经验,踩踏致死多是因为胸口受挤压或是头部受重击,所以想脱去衣物检查。”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女人可以离开了,我们要脱衣服了。 谁知明姝戴上摆在一旁的手套,精细地揭开衣料,尹小鲁的胸部的确有很多马蹄形淤血,只是痕迹过于浅淡,而且淤血点断断续续成散点状,如果真是被马践踏,痕迹应该更明显,除非……这不是生前伤。 那仵作不知什么生前伤,指着心口的一处马蹄形伤痕道:“此处足以致命。” 明姝摇摇头,道:“这些痕迹明显是死后造成的,人都死了,怎么致命?” 顾名思义,生前伤就是死者生前所受到的暴力伤害,损伤局部可出现一定的组织反映。与之相反的是死后伤,由于受伤时死者的生命体征已消失,伤处无生活反映,例如,出血量少、无血液浸润、伤口无愈合、凝固迹象。但是,若在死亡后短时间内受伤,尚可产生一定的生活反应,只是程度较轻。 再观察尹小鲁的伤痕,皮下出血呈暗紫红色,出血量少,切开皮肤观察,表浅血管只有少量渗血,很明显,这些马蹄痕迹可归为死后一小时左右造成的。 也就是说,杜二少爷的马踩伤尹小鲁时,他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那么只能推断,前来报案的尹大成说谎了。 明姝狐疑地看了尹大成一眼,发现他也心虚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公堂上的女人。赶过来的杜兴见明姝有意避开尹大成,便差衙役送他下堂,明姝这才把自己方才验尸的结果说与众人听。 “那么,致命伤又在哪里呢?”听罢,杜兴追问道,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弟是清白的。 “还需检验,不过仵作说的一点很有道理——致命伤多出现在胸腹和头颅。”明姝说着,用带着雪白手套的手转动死者的头,果然也有死后伤的迹象,却找不出生前的致命伤。 “别急,凡是找不到伤痕,可以剃去头发,看看是不是隐藏在头顶。”虽然远隔千年,导师说过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明姝借了一把剃刀,削去尹小鲁额前的头发,果然,一块片状皮下瘀血赫然出现在死者右额角,出血点量多、范围广,切开后皮下涌出大量鲜血,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生前伤痕迹,力道、位置足以致命。 “伤处在右额角……”杜兴若有所思地比着动作,“那么凶手多半是个左撇子,左撇子才会习惯性地袭击对面人的右前侧。” 一个衙役躬身道:“报告大人,卑职小时候和尹大成家住得很近,他就是个左撇子!” 只是光凭这些还不能妄断尹大成就是杀害弟弟、诬告杜和的罪魁祸首,杜兴道:“方才不是让人去找尹大成和尹小鲁的亲属了吗?到了没?” 衙役道:“早就到了,被晏大人唤去问话了。” 话音才毕,晏子钦拿着一纸卷宗前来,上面是尹家兄弟两个浑家的口供。尹大成的妻子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尹小鲁的妻子一直哭哭啼啼,说是兄弟二人一直因田产划分产生纠葛,今天傍晚回家时就在争执不休,饭后,二人又吵了起来,怕打扰孩睡觉所以出门解决,酉时三刻前后尹大成回来了一趟,不久又出去了,可尹小鲁一直音信全无,他妻子早有预感,今晚多半是出事了。 晏子钦把所有线索制成一张图表,又把曲明姝验尸所得的证据添上: (图见作者有话说) 派去尹家搜查的衙役从井中打捞起一柄镰刀,刀背形状和尹小鲁头上的伤痕吻合,由此,案情也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尹大成和尹小鲁,兄弟两家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直因田地相争,今晚,饭后(约在酉时,晚五点),两人又争吵起来,出门交涉的路上,经过田地时,尹大成暴怒,用左手抄起时常别在腰后的农具——镰刀,打击尹小鲁的头部右侧,致其死亡(约在酉时二刻,晚六点),慌张之下,尹大成把尸体藏匿在田垄间的杂草下,逃回家,把凶器投入井中,和妻子商量后决定返回杀人地点另行掩埋(约在酉时三刻,晚六点半),正好遇上夜猎的杜和,尹大成蹲下躲藏,杜和离开后(约在戌时,晚七点),尹大成发现尹小鲁的遗体被马蹄践踏,遂起了嫁祸之心,因为杜和是铜陵县人尽皆知的纨绔浪子,斗鸡走马,顽劣不堪,而他的兄长杜兴又素来公正,尹大成才敢铤而走险,赌的话尚有一线生机,不赌的话迟早会因凶案败露而被处决。 衙役在尹大成面前宣读了结果,他本是个农夫,一向不声不响,没什么花花心肠,犯案也不过是激情杀人,当时就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哭喊着认罪,此时,天色初明,鸡鸣之声从远处传来,一场凶案一夜之间就告破了。 “要不是尸体会说话,这起‘二代杀人案’就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了。”明姝悄悄回到厢房,用醋和烈酒洗净了手,活动着有些僵直的脖子,如是想道。 这也算是深藏身与名了吧,刚刚见到尸体太激动,又进入了前世的工作状态,似乎有点太招摇了…… 她想着,门就被推开了,晏子钦袖着手走进来,抿了抿嘴,轻声道:“娘子,你怎么还会仵作的行当?” 第六十二章 小剧场: 晏子钦:你是要和我离婚吗? 明姝:????怎么???? 晏子钦:(指指雪,指指月亮) 明姝:你琼瑶阿姨附体了,想陪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晏子钦:????(黑人问号)???? =================== 以下为【防】【盗】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中原人好生恶死,所以像收敛骸骨、办白事以及验尸这种和死人沾边的行当自古以来都让人避而远之,尧舜时代便有贱民或奴隶专门负责检查尸体的记载,这些人的后代也是贱民,不能走入仕途,故而沦落为被人奚落歧视的阶层。到了唐宋之际,检验尸体的人员被官府收编,称为“仵作”或“行人”,其中专门检查女子遗体的又叫“坐婆”,因为有了吏员身份,地位有所提升,可毕竟要接触死人,堂堂从一品大员枢密使的千金,怎么会和仵作扯上关系? 擦把脸,漱漱口,一边困兮兮地往床上爬,一边迷迷糊糊道:“我爹爹不是在刑部左曹负责过死刑案复核嘛,他对这些特别有研究,我耳濡目染,略通皮毛而已。”说着倒在床上佯装呼呼大睡,心里想着:“对不起了老爹,撒了个关于你的小谎,您那时只是左厅郎中,管管文书而已。” 晏子钦见她睡了,自己也有些困意,倒在她身边和衣而卧,先是脸朝外,背对着明姝,觉得没下床帐子,清晨的光有些刺眼,转身仰卧,又觉得头上的发髻硌人,只好调转身子对着明姝,可看着自己的小娘子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姝本来是装睡,可折腾了一宿,慢慢也就真睡着了,梦里梦见第一次参与刑事案件的验尸工作,导师带着她排除紧张情绪,说了一句她一生都记得的话——“不要觉得咱们这行不尊重死者,用解剖刀还他一个公道,比世人的烧纸、哭丧、三跪九叩都要来的尊重。”就算是在梦里,想到这些还是心潮澎湃,睫毛轻轻颤动,熹微晨光之下,在圆圆的白皙脸庞上投下楚楚动人的阴影。 “她是在做梦吗?”晏子钦定定地看着明姝,无声道,配着她甜甜的睡颜,大概是个好梦吧。他突然想摸摸她柔嫩的脸颊,手不受控制地伸过去……好软,心里也随之悸动起来,咚咚的就要跳出胸膛。 明姝正在梦里给尸体做组织片切,忽然有什么划过她的脸,好像是尸体的手,一场充满实践精神的梦顿时变成噩梦,吓得她难过地摆头躲开,惊得晏子钦一下子缩回手去。 “我……我怎么这么唐突?”他忽然又想起新婚第二天一早不小心碰到她胸口的事,眯起眼偷偷地往下瞧,从粉嘟嘟的嘴唇看到修长洁白的脖颈,再是脖颈下微微扯开的雪白单衣,衣襟处露出一线倩粉的抹胸,上面绣着满池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突然,孔夫子从冥冥之中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脑子一震,晏子钦怂怂地收回视线,“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平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乱成麻,索性起来看书吧,悄声下床,从书桌上拿起几本书,看见压在书下的明姝写过的字帖,晏子钦翻开看看,微微一笑,想道:“嗯,这小丫头还真用功了,勾折提笔之势练得不错。”看到最后“如松之盛”四字时皱起眉来,只因“盛”字只写了一半,不知她中途又开了什么小差。 他对着从窗棂间洒落的天光闲翻了两章书,明姝才悠悠醒转,揉了揉因熬夜而疼痛的头,用带着起床气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晏子钦强压着揉揉她毛茸茸碎发的念头,淡淡道:“睡不着。” 明姝跳下床,伸了个懒腰,少女纤细婀娜的腰肢显露无遗,晏子钦埋在书本里的头压得更低了。 “我做了个噩梦,”明姝半眯着朦胧的眼,倦倦道,“尸体在摸我的脸。” “……”晏子钦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为了掩饰,故意装出比平时更淡漠的样子,“你要是不睡了就起来洗漱,把写了一半的字帖描完。之前你提前回房了,杜大人和我说要好好设宴感谢你。” “谢我什么?”明姝的瞌睡虫还没走远呢,整个人晕晕的。 “你帮他弟弟洗清冤屈,他不该谢你?”晏子钦道。 “这回你不怕有行贿受贿之嫌了?”明姝笑道。 晏子钦瞥了她一眼,把一沓字帖扔到她怀里,又将视线移回书册上。 “他这人怎么了?装什么冷酷狂霸、邪魅狂狷呢!”明姝心里有点不高兴。 因昨晚审案,通府不曾睡去,杜兴特意将宴席时间定在傍晚,好让晏子钦和其妻房好生歇息,却不知这小两口还未等日上三竿就起来了,一个写字,一个读书,倒真有些书香人家的意味,只是明姝心里早就长草了,才写了七行就拿起笔杆在晏子钦眼前晃来晃去。 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晏子钦冷冷瞪了她一眼,明姝趁机道:“看了一路的水花儿,今天好不容易在城里,出去逛逛嘛。” 晏子钦岿然不动。 “昨天听杜夫人说铜陵的酥糖、苎麻、茶团都很好,咱们可以买一点带上嘛。”明姝摇着他的手臂。 晏子钦挑眉,厉声道:“朝廷命官出行怎能四处闲游,成何体统!” “爱去不去!”明姝撂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夺门而出。从早上起来就是一张扑克脸,惹得明姝也蕴着一团火气,“要不是现在的民风不容许大户人家的女眷独自上街抛头露面,老娘早就自己去了,哪还用看你的冷脸!”明姝赌气地想。 来到院子里,几只麻雀儿围着葡萄架叽叽喳喳地吵嘴,明姝甩袖把它们轰走了,气呼呼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得老远。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从葡萄架上倒挂下来,紧接着,那人腾空一跳落在明姝身侧,“嘿嘿,是谁惹我的恩娘生气啦?” 明姝扭头一看,原来是杜二少爷杜和,此时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蓝夏布衫子,显得疏朗洒脱,可仔细品品,还是一副无赖样儿。 “干什么叫我‘恩娘’?”明姝不悦道。 “你帮我脱罪,对我有恩,男的是恩公,女的自然是恩娘咯。”杜和把手枕在耳后,斜睨了她一眼,“怎么,和你的小豆丁丈夫吵架了?” “你才小豆丁呢!”明姝暴跳如雷,小豆丁也是你叫的吗,只有老娘才能吐槽他! “得,得,得!”杜和连连摆手示弱,“我也不说废话,只是想孝敬孝敬恩娘。”说着,拍拍手,一个一看就鬼灵精怪的小厮引着一个簪花穿彩的货郎从角门进来,扁担挑子一撂,上面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让明姝花了眼。什么蛐蛐笼、象生花、春幡簪、灯笼球、耳挖子、银剪子、竹团扇、线粽子、珠荷包、铃鼙鼓,都是女人的首饰和玩具,用的都是成色还可以的真珠宝,一件件都小巧精致,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不都喜欢买东西吗,想要什么自己挑,小爷付账。” 明姝本来已经被吸了魂儿去,可听他这么说,心里膈应,像是纨绔少爷要泡良家妇女一样,想来是他耍惯了,竟欺负到她头上。 不行,不能让他得了好果子! “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明姝好整以暇道。 “哎哟,好嘞!一共三百两的货,算二少爷二百五十两吧,只收现银子!”货郎好像吃到了天降的馅饼,喜不自胜地忙活起来。 二百五十两可够他小半辈子的花头啦!折合当代的人民币也足有十五万上下呢! “你……你!”杜和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该不会赖账吧。” “我是赖账的人吗?”杜和气结。 “一会儿包好了交给我的养娘。”明姝一边说,一边哼着小曲儿去找杜夫人聊天,心想着:“叫你犯贱,叫你油腔滑调,也将你一军!” 杜夫人似乎对这个摸过死人的晏夫人有些忌惮,却终究忍不住洪水般的倾诉欲,和她叨叨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明姝才回房整装,准备赴宴,却见晏子钦还坐在房里读书,还是早晨的那张桌子,那个位置,甚至连动作都没怎么变,只是身边堆满了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严肃的人和童趣的背景交相呼应,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晏子钦语气冷冷的。 看他依然板着脸,明姝也坐在交椅上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杜二少爷送的。” “你呀你!”晏子钦指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我又贪污受贿,给你拖后腿了?”明姝赌气道。 “算了,更衣去吧。”晏子钦道。 看着明姝走进耳房,目睹了郎君和娘子拌嘴的春岫战战兢兢地跟进去服侍,晏子钦撑着额角,心想这就是他今早偷看、偷摸人家的报应吧,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却闹了起来,看来以后要规矩点,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可是他还不知道,明明是他故意摆出的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把人家推远了嘛。 怎么挽回?陪个笑脸卖个萌,可是让晏大人故意卖笑,啊不,卖萌,那画面……肯定是不可想象的酸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杜兴的宴席上,咱们小小的晏大人“惧内”的名声可是在同僚间坐实了。 第六十三章 冻得几乎要冬眠的杜和一个激灵坐起来,为了让罗绮玉暖和些,他把外袍都加在她身上,自己只剩一件薄薄的夹衣,被从地窖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一吹就透了。 尽量让自己不发抖,不能在女人面前掉面子,可正常的生理反应谁能抵抗得住呢,一边小声说话,一边上下牙齿打架。 “怎……怎么了?你听……见了什么?” “丁家都被封锁了半个月了,人心思变,看守咱们的两个家伙也熬不住了,开始喝闷酒、想叛变。”罗绮玉把杜和给自己的绵袍脱下来,想披在他身上,却被杜和拒绝了。 “我不穿,我不冷!阿嚏!”杜和搓着手,不愿服软。 “里面的,安静点!”地面上的看守用力地跺了一脚地窖的木板门。 罗绮玉的心变得很柔软,不知杜和是只对自己这么好,还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贴心?不管如何,她都无比地感激她,用温热柔软的素手包覆住他冷得发硬的宽厚手掌,明显地感觉到他愣住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试着和那两个看守谈谈条件?”罗绮玉的声音很冷静,可心却跳的很快,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生死攸关之际,要心无旁骛。 杜和嗤笑道:“墙头草,两面倒,他们能背叛丁谓,就能背叛我们,把生死交到这种人手上,万一被丁谓发现,第一个站出来杀我们的就是他们。不能心存侥幸,还是要来硬的。” “你说他们喝了酒?”杜和追问。 “嗯,没醉也快了,口齿乱得很。”罗绮玉道。 杜和也贴到地窖的门上去听,那两个看守似乎也很冷,其中一个也打起了喷嚏。 “阿嚏,外面风声紧不紧?” 另一个猛地拉住他,让他小点声,朝四周观察良久,嘀咕道:“王大人抛下咱们国公爷,和晏大人结成一伙了!” “那岂不是没两天好日子了?” “唉,反正是老爷郎君们遭殃,咱们做下人的,大不了回乡下种地。” 地窖里的两人听见这番对话,互看一眼——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长时间的幽闭中,他们好像掌握了某种默契,不需语言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好,择日不如撞日,就是现在!”杜和的汗毛都因激动而倒竖起来,小声说完,立刻放大了声量,对两个看守道:“看守大哥,内急。” 醉醺醺的看守扯着嗓子嚷道:“啥,又内急,我说你一天急几次!” 杜和爱开玩笑,没事就和看守闲聊几句,人缘倒还不错。 “看守大哥,行个方便,你说我这一天呆着不动,也闷得慌。”杜和道。 看守流里流气地道:“有个大美人陪着你,你还呆着不动,浪费机会,就是你的不对了!” 罗绮玉立刻柳眉倒立,掐了杜和一把,杜和干笑几声,继而听见钥匙的哗啦声,是看守来开锁了。 “等着,这就放你出来,闭上眼睛。”看守毫无戒心地晃悠过来,放在平时,杜和或者罗绮玉都是乖乖闭上眼睛,等着看守们用黑布蒙住他们的头,让他们看不见四周环境。 他以为今晚杜和依然会那么听话,所以一把拉开了地窖吱嘎作响的木门,钥匙还没来得及从锁芯中拔出,朦胧的醉眼却对上两双透着佷意的晶亮眼睛。 “你们……”怎么不闭眼? 他的话来不及说出口了,杜和已经撑着地面从地窖里探出上身,踢出剪刀脚盘住他头,两腿一错,看守的头就被拧歪了,顿时昏迷,重重摔在地窖里,险些压在罗绮玉身上。 另一个看守还在一旁仰头喝尽坛子里最后一滴酒,余光瞥见自己的伙伴掉进了地窖,迷迷瞪瞪扭头一看,却见杜和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看守的眼睛瞪的老大,张开嘴刚要叫,杜和就笑眯眯从看守背后抽出长棍,看守只觉眼前一花,额头上出现一条紫红的痕迹,人就到下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的棍子打自己。 在黑暗中困了太久,就算是夜月的一点晦暗清光都让杜和的眼睛难以适应,强撑着眼皮,过了片刻才觉得四周的环境不再刺眼,果然是在丁府的花园里,身后有一片被枯树掩映的湖山石。 方才手脚利落的杜和也忽然变了一副面孔,哆哆嗦嗦缩成一小团,弓着膝盖跳脚道:“冷冷冷!”一边说,一边把看守的皂黑色绵袍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挥了挥手中的木棍,叹道:“要是小爷的‘一条棍’还在就好了!” 拉出罗绮玉,杜和堵住了两个看守的嘴,把尚在昏迷中的两人反锁在地窖里,随后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弯峨眉月朦朦胧胧地挂在上空,仿佛是一把银钩,悬起漫天星斗。 “现在怎么办,我去找丁谓?”罗绮玉说道,这是他们之前的计划,罗绮玉在明,杜和在暗,打探出账册、信件之类的罪证隐藏在何处。 杜和打量着她,原本就娇小的身段在厚重衣物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柔弱,多日未曾好好梳洗,平日一丝不苟的精巧发髻如今也变得凌乱,端的是粗服乱头,仍旧是难掩国色,盈盈秋水般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却依旧如脉脉含情。 他忽然不忍心放她一人去面对丁谓,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或是她被丁谓扣下,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算了,跟我来吧,就当赌一场。换上这个!”杜和把另一套看守的衣服丢给她,让她在假山后换好,随后把换下来的衣服藏进假山的缝隙里。 “走吧,你带路,咱们去丁谓的书房走一遭。”杜和还不忘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在罗绮玉眼中倒是很受用,于是两个假冒的丁家家仆瞻前顾后地沿着花园的抄手游廊往灯火阑珊的丁家内宅走去。 也许丁谓和他的家人也夜不能眠吧,王钦若的背叛意味着他们大势已去,这座煊赫了半生的高楼就要倒塌,树倒猢狲散,可他们已经被捆绑在这座危楼上,总有穷途末路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来不得等丁谓百年,就要亲眼看着一切冰消云散。 所谓伴君如伴虎,大臣的生死存亡还不是依靠君主的一句话,当君主有心剪除臣子时,他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么想来,皇帝倒和阎王差不多。”丁珷的卧房内依旧燃着甜郁的帐中香,他半躺着笑道,“让我们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他是个天生的纨绔,从小见到的就是声势熏灼,就算到了末路,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浮样子。 他对面放着一张平头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衣着考究,可是头上带的却是普通的方巾,可见没有功名在身,只是个家资颇富的白丁罢了。 丁珷似乎和他很熟,在嵌着贝壳玳瑁的大漆木榻上懒散地翻了个身,眼睛如困倦地猫一样半眯着,似乎很悠闲。 木榻下有两只掐丝鎏金炭盆,赤红的炭火把木榻烘得十分温暖舒适。 他看着对面的中年男子,道:“我还不愿意做官呢,不如做个江南富家翁,睡到日高丈五,坐拥娇妻美妾,逍遥一生。” 中年男子笑道:“四衙内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丁珷撑起身子,拉过中年男人的衣领,阴恻恻地说:“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中年男人挪开他的手,正了正衣襟,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府上的大宗财物,凡是能移动的,都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只等着朝廷的贬谪诏书下来,就把东西一样不少地送到任地,供国公爷和几位衙内受用。” 丁珷笑道:“你才是真正的明白人,放心,不用一样不少,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沉吟了片刻,故意讽刺道:“晏子钦这个满脸忠臣相的傻子,要是知道他的舅舅和我们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想?” 站在门外,偷听到全部经过的杜和和罗绮玉双双皱紧了眉头,罗绮玉更是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忍住惊叫的冲动。他们本来是经过此地,谁知却听到了令人惊诧的内情。 中年男人站起身,侧脸对着窗外,烛火映照下,竟然真的是许杭。 “四衙内是聪明人,于自己无益的事情不会屈尊去做,在下帮府上做了这么多宗生意,不也是互有默契、滴水不漏吗?” 位置越高,*越大,越容易做出无义之事,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可杜和怎么也没想到,晏子钦的舅舅竟然是两面三刀的人,他会不会为了利益把不该说的消息透露给丁珷? 不敢再往下想,杜和赶紧拉着罗绮玉离开,藏在丁珷房门外的必经之路上,那里有一株柏树,黑漆漆的可以隐匿形迹。等了片刻,果然等到了许杭只身外出,二人合力一拉,把他拉近树丛中。 “唔唔唔……”许杭倒在地上,奋力挣扎着,当他看清杜和的面目时,愣住不动了。 “安静,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告诉我。你要是敢喊,我就说你是在对丁家使反间计,是你把我们放出来的,懂了吗?”杜和极小声却极强势地命令他。 许杭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自然连连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府里的账目都藏在哪里?” · 晏子钦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宫门已落了锁,他只能住在晨晖门外宫墙边的直房里,等着明早宫门开启时离开。 等到明天,褫夺勋爵、罢免官职、抄没丁谓家产的敕令就会降下,届时会有王钦若等一干大臣站出来做为拥趸,策动御史言官的任务也已连夜派下去了,只等着明天的一场好戏。 的确是一场戏,结局已由皇帝钦定,其余人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将情绪烘托到位。 丁谓这颗毒瘤,人人皆欲先除之而后快,因此都为了明天的戏码而振奋着。 朝廷将要有新的派系划分,谁会一步登天,谁又会一蹶不振,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依旧沉浸在睡梦中,到了明天,敕令降下,才会惊喜地奔走相告,他们的新闻不过是官场上酝酿已久的一次尘埃落定罢了。 和晏子钦一起在直房的还有一人,也是今晚受皇帝召见,来不及出宫。 此人二十余岁,名叫梁师闵,京师人,善画。当今天子雅好丹青,与民间画师十分亲厚,时常召见其中的佼佼者,梁师闵便是其中之一。 相互道过姓名表字后,梁师闵显然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风头正盛的晏子钦,眼中不免羡艳,几次提气想要搭话,却都羞于开口。 小宦官李宪正半跪在房中烧一壶沸水,待要为二人点茶,见梁师闵有心攀谈,晏子钦却埋头卷宗,不免笑着打破僵局。 “晏大人,这水要几成熟?” 晏子钦头也不抬,道:“水还分几成熟?” 李宪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不可察觉的浮土,道:“茶圣陆羽有言,‘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晏大人的茶是大事,奴婢怎么能不上心?” 晏子钦好笑地抬起头,道:“我不讲究这些,就是白水也能喝。” 梁师闵道:“果然名不虚传,晏大人的确是不同流俗。” 晏子钦只是略略笑道:“梁兄谬赞了,我不过是过不惯锦衣玉食的日子罢了,没什么可称道的。” 李宪是个极会找机会的人,摇头道:“前朝的寇相公也是这般不拘一格——这是奴婢听师父说的。” 第六十四章 以下为【防】【盗】 最近,舒州知州孙锡有点偏头痛,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座庙小,放不下状元郎这尊大佛,这不,晏子钦上任才几天,就出了两条人命,发现一具白骨,烧了城北一片铺子,连城墙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资重建,可他还不能阻拦晏子钦管这些事,因为刑狱本就是通判的职责所在,自己虽然官大一级,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权力。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这个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课第一的荣誉将成为历史,怎样才能除除晦气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钦施压,因为人家正板着一张深沉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痛。 晏子钦想不通的是,于卿究竟要隐藏什么呢?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用侄子做诱饵来换取。 昨晚,晏子钦赶到城北时,原本林立的七间铺子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看着火影中来回跑动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设局引诱于亦非自露马脚,却没想到早已陷入于卿的局中局,于亦非自投罗网似的举动其实是于卿整盘棋中的一个环节,先叫对手尝到一点甜头,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门中,人人都盯着犯人的行踪,城北的守备自然会松懈,借此机会毁掉疑点重重的铺子,算是弃车保帅的险着。 而于亦非真的能就此认罪伏法、领受刑罚了吗?晏子钦突然失措起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太生嫩了。 着火点有十多处,处处都浇过火油,所以火势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毁灭一切印迹,幸而附近没什么民居,没有太多伤亡,只是如此一来,目击者也几乎没有了,虽然十有□□是于卿所为,但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头很疼,杜二少爷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让他骑马去找晏子钦,他一时忘乎所以,颠着小马驹儿就去了,却忘了自己的“娇臀”正在负伤期,这一路差点把他颠碎了,到地方还被指挥灭火的晏子钦骂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耽误救火,却很护短地没把自家小娘子带上,杜和为了替自己正名,接过装满水的木盆冲进火场,火灭后他也熏得一脸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扑回床上。 春岫给他送洗脸水,问他为什么这么丧气,他却道:“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么着?”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间铺子的残局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晏子钦派了刘押司前去主理,如有发现第一时间回来汇报。 现在的情况是,晏子钦和于卿互成犄角之势,于卿毁了铺子里对自己不利的某种东西,晏子钦扣留了于家大管事,好像一盘死棋,谁先找到棋眼谁就能扳回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风渐紧,换夹袄之时,晏子钦的“棋眼”来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谔回来了。回来的自然是尸骨,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举子王谔死于自缢,旅店老板为了逃避责任,擅自抛尸水井,犯了残害死尸罪,依据《宋刑统》卷十八《贼盗律·残害死尸》一节,“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处以流三千里的刑罚。 可晏子钦知道,王谔不是自缢,是被于卿的人杀害的,再加上王谔的老母也不相信独子会自杀,于是主张重新验尸,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拨云见日。 明姝自认手法没问题,手却很有问题——萝卜般的肿是消了,却还有丝瓜般的肿,依旧不能动,遑论拿解剖刀做精细的验尸工作了。 这也难不住晏子钦,给她搬来一把高脚凳,让明姝坐着指点江山,高睿开刀,杜和接手高睿从前的工作,在一旁帮着做记录。 杜和翻看册页上之前的记录,大叫了一声:“哇!高都头,你家是开墨汁铺的吧,写一个字用的墨都能抄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了!” 高睿不解道:“什么什么赋?” 明姝一头黑线,赶紧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开始吧。” 棺椁被掀开,泛着诡异黄绿色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风良好的凉棚里,众人还是呼吸一窒,一是因为味道,二是因为尸体的样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惨叫一声。 高睿当场就想呕吐,却听夫人催促道:“别愣着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恶心,用带着白手套的手颤颤巍巍摸上王谔早就变形的脖颈,黏糊糊的手感。 “别怕,这是尸蜡。”明姝平静地解释道,“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处在不通风的地方,经三到六个月的缓慢腐烂,形成尸蜡。” “都这样了,伤痕都消失了吧!”高睿嘶声道。 “恰恰相反,遇到尸蜡化的尸体是咱们的幸运,因为这层蜡质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系沟等生理、病理特征。”明姝道。 杜和在一旁幸灾乐祸,偷笑道:“如果这也是一种幸运,我情愿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谔的脖子上的确有勒痕,可归为前位缢型,缢绳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甲状软骨和舌骨之间,绕向颈部两侧,斜行穿过后上方,经耳后升入发际,达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谓的“八字不交”,典型的上吊特征。 可疑点就出在王谔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长久不腐化,王谔的指甲存在断裂现象,甲缝间有暗黄色麻纤维残存,应该是死前挣扎揪抓所致。 如果是厌世自杀之人,何必豁出命地挣扎,连指甲都掰断了?可以推测,王谔应该是被人威胁着悬梁自尽,可求生意志未绝,所以拼命拉扯绳索。 “等等,这好像不是麻纤维!”明姝用镊子夹起从王谔指甲中取得的线状物,惊讶道,“好像来自某种特别强韧的织物。快重新检查他的伤痕!” 这下明姝坐不住了,来到尸体旁,逐步指导高睿清理脖颈处的尸蜡,她的眉毛忽然皱起来,因为伤痕居然有两条! 虽然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出麻绳的痕迹下还有一道浅淡的勒痕,不致命,却足以限制王谔的行动,凶手也许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制他的行动,劫持着他踏上自缢的板凳。 “底下这道勒痕……好像有花纹?”高睿眯起眼睛观察。 晏子钦仔细看过,震惊道:“贾哈!” “什么是贾哈?”明姝不解。 “辽国契丹人的一种配饰,搭在肩头的装饰性假领,像围巾一样可以随时拿下,后面一般绣着传说中创世始祖的坐骑——白马和青牛,和王谔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钦解释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皱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在那间看不见的房间里得到的写着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证据直指契丹,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于家和契丹人的关系不简单,那块羊皮还在吗?”晏子钦问。 “你之前嘱咐过,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明姝从荷包里拿出羊皮。 晏子钦反复看着上面的两个文字,道:“你们谁懂得契丹文字,能读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众人都摇头,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馆译五方之言,应该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访他。” “事不宜迟,快走吧。”明姝一边把羊皮往荷包里收,一边抬腿就走,可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羊皮脱手,飘飘荡荡就飞进了燃烧的灯火里。 杜和站在明姝身后,满脸震惊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好像被绊了一跤!” 没空理他了,众人都去抢救羊皮,可是一阵灯花爆开,羊皮已化为飞灰,在空中扑腾几下,簌簌落下,只留灰白的灰烬。最近,舒州知州孙锡有点偏头痛,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座庙小,放不下状元郎这尊大佛,这不,晏子钦上任才几天,就出了两条人命,发现一具白骨,烧了城北一片铺子,连城墙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资重建,可他还不能阻拦晏子钦管这些事,因为刑狱本就是通判的职责所在,自己虽然官大一级,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权力。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这个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课第一的荣誉将成为历史,怎样才能除除晦气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钦施压,因为人家正板着一张深沉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痛。 晏子钦想不通的是,于卿究竟要隐藏什么呢?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用侄子做诱饵来换取。 昨晚,晏子钦赶到城北时,原本林立的七间铺子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看着火影中来回跑动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设局引诱于亦非自露马脚,却没想到早已陷入于卿的局中局,于亦非自投罗网似的举动其实是于卿整盘棋中的一个环节,先叫对手尝到一点甜头,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门中,人人都盯着犯人的行踪,城北的守备自然会松懈,借此机会毁掉疑点重重的铺子,算是弃车保帅的险着。 而于亦非真的能就此认罪伏法、领受刑罚了吗?晏子钦突然失措起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太生嫩了。 着火点有十多处,处处都浇过火油,所以火势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毁灭一切印迹,幸而附近没什么民居,没有太多伤亡,只是如此一来,目击者也几乎没有了,虽然十有□□是于卿所为,但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头很疼,杜二少爷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让他骑马去找晏子钦,他一时忘乎所以,颠着小马驹儿就去了,却忘了自己的“娇臀”正在负伤期,这一路差点把他颠碎了,到地方还被指挥灭火的晏子钦骂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耽误救火,却很护短地没把自家小娘子带上,杜和为了替自己正名,接过装满水的木盆冲进火场,火灭后他也熏得一脸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扑回床上。 春岫给他送洗脸水,问他为什么这么丧气,他却道:“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么着?”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间铺子的残局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晏子钦派了刘押司前去主理,如有发现第一时间回来汇报。 现在的情况是,晏子钦和于卿互成犄角之势,于卿毁了铺子里对自己不利的某种东西,晏子钦扣留了于家大管事,好像一盘死棋,谁先找到棋眼谁就能扳回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风渐紧,换夹袄之时,晏子钦的“棋眼”来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谔回来了。回来的自然是尸骨,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举子王谔死于自缢,旅店老板为了逃避责任,擅自抛尸水井,犯了残害死尸罪,依据《宋刑统》卷十八《贼盗律·残害死尸》一节,“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处以流三千里的刑罚。 可晏子钦知道,王谔不是自缢,是被于卿的人杀害的,再加上王谔的老母也不相信独子会自杀,于是主张重新验尸,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拨云见日。 明姝自认手法没问题,手却很有问题——萝卜般的肿是消了,却还有丝瓜般的肿,依旧不能动,遑论拿解剖刀做精细的验尸工作了。 这也难不住晏子钦,给她搬来一把高脚凳,让明姝坐着指点江山,高睿开刀,杜和接手高睿从前的工作,在一旁帮着做记录。 杜和翻看册页上之前的记录,大叫了一声:“哇!高都头,你家是开墨汁铺的吧,写一个字用的墨都能抄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了!” 高睿不解道:“什么什么赋?” 明姝一头黑线,赶紧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开始吧。” 棺椁被掀开,泛着诡异黄绿色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风良好的凉棚里,众人还是呼吸一窒,一是因为味道,二是因为尸体的样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惨叫一声。 高睿当场就想呕吐,却听夫人催促道:“别愣着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恶心,用带着白手套的手颤颤巍巍摸上王谔早就变形的脖颈,黏糊糊的手感。 “别怕,这是尸蜡。”明姝平静地解释道,“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处在不通风的地方,经三到六个月的缓慢腐烂,形成尸蜡。” “都这样了,伤痕都消失了吧!”高睿嘶声道。 “恰恰相反,遇到尸蜡化的尸体是咱们的幸运,因为这层蜡质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系沟等生理、病理特征。”明姝道。 杜和在一旁幸灾乐祸,偷笑道:“如果这也是一种幸运,我情愿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谔的脖子上的确有勒痕,可归为前位缢型,缢绳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甲状软骨和舌骨之间,绕向颈部两侧,斜行穿过后上方,经耳后升入发际,达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谓的“八字不交”,典型的上吊特征。 可疑点就出在王谔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长久不腐化,王谔的指甲存在断裂 第六十五章 以下为【防】【盗】 晏子钦敢带明姝来,就没想拦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明姝自便。仵作在一旁打下手,高睿自觉地拿起纸笔做记录。 “凡是尸体上无明显伤痕的,首先检查是不是毒杀。”明姝一边说着,一边捏开死者的嘴,“检查口腔黏膜是否有腐蚀斑,皮肤是否有发青、发绀的现象,最常见的有毒物质是砷化物,也就是常说的□□,可导致食管黏膜以及胃黏膜充血,肝脏变软、心肌增大、更明显的是——□□红肿。” “……”晏子钦无语。 “……”仵作无语。 “……”高睿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弱弱地问,“前两个字怎么写……” 很显然,没人理他。 晏子钦突然有些后悔带明姝过来了,扶额道:“你不会……还要看他的那个吧?” 明姝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功夫照顾他的小情绪,例行公事地答道:“暂时不用,他应该不是死于中毒。” “那么就该是暴毙了。”仵作捻着胡须得意道,看吧,绕来绕去,还是他的说法对。 “也未必。”明姝扯开死者的衣襟,王让平板的胸膛上已出现了暗红色,“嗯,出现尸斑,指压能暂时褪色,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 “那就是天没亮,寅初到卯初(三点到五点),和仆人所称送茶水时死者还有余温相吻合。”晏子钦道。 明姝点点头,忽然一低头,在水纹般混乱的暗红色中一处钱币大的白□□域十分明显,明姝笑道:“是他杀。” “哎,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还在自鸣得意的仵作急忙道。 “他胸口正中间这处白□□域叫苍白区,是死亡前受外力挤压,死后还不及回血造成的,一般会出现在尸体下部,比如后腰。”她指挥高睿把尸体翻动,后背上接触床铺的部位果然有很多苍白区。 晏子钦踱步道:“什么东西会在死前挤压死者的胸口呢……恐怕是凶手为了闷死王让,又怕他挣扎,所以用身体的某个部位顶住了他的胸口,比如膝盖,比如手肘。” 仵作垂头丧气道:“那么,是他杀无疑了?” 高睿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指着仵作道:“老先生就别犯倔了,暴毙的人胸前会被用力挤压吗!” 晏子钦对门外的衙役们道:“快传王让的亲属。” 不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老仆过来了,都不敢看王让的尸体。年轻夫妇中的丈夫姓郑,是王让的朋友,这间宅子是他的产业,王让祖屋被毁后寄住在此已经半年多,老仆便是王让唯一的仆人,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那对年轻夫妇简单陈述了一下王让的生平,原来他父母早亡,是被堂兄王谔的寡母王老夫人养大的,一直在县学读书,没什么仇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于家曾经因店铺和王谔的事与他结怨。 “因王谔结怨是怎么回事?”晏子钦激动道,早先见王让语焉不详,就知道王谔和于家也不简单。 “这个……”郑秀才支支吾吾,愧疚地看了床上的王让一眼,“王谔曾经在于家家塾教书,趁着便利,把于卿的妹妹,于家小娘子……给……给……诱骗了……” “说详细些!”晏子钦道,心想,莫非王谔天理难容地做出同床共枕、阴阳感应这种夫妻才能做的事? 郑秀才浑身一抖,“这事于家瞒得极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从王让酒后叫骂里偶尔听得那么两句,不一定详尽。说是王谔和于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后,人家的哥哥于卿就知道了,放出几句狠话,王谔一害怕就逃走了,于家小娘子知道自己错爱了一个孬种,身上又有了身孕,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悬梁自尽?明姝忽然想起王谔也是先悬梁,之后才被抛尸水井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郑秀才又道:“王谔被于家人追回来时痛哭流涕,说对于家小娘子情深义重,甘愿一生不娶,做官后还要为她争个诰命,过继个孩儿过来孝敬她的牌位,所以于卿大概是原谅了他,谁知还是逃不过,现在他弟弟又……” 一生不娶?为她争诰命?明姝冷笑一声,还不是刚考完省试就高攀上礼部尚书的千金了吗,看来薄幸的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臭毛病,若说是于家人知道王谔撕毁前盟、另求高门,愤恨之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也说得过去,只是手上还没有证据,目前还是推测而已。 那么王让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姝正想着,晏子钦那边已经开始盘问王让的老仆了,却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什么!你说王让常常用来喝水的杯盏丢了?” 老仆道:“不只是杯盏,还有水壶,一夜之间都丢了。老奴今早给少爷斟茶用的都是自己的茶具。” “会不会是凶手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明……曲宁,你能看出来吗?”晏子钦差点把明姝二字叫出来。 如果是迷药之类则必须借助现代医学检验设备,可惜现在是北宋,自然没有条件,而睡眠状态和中了迷药的状态十分相似,肌肉放松、血流减慢、呼吸沉稳,所以仅靠肉眼无法辨别,不过可以考推理得知,杀手都闯进房里了还不知道,不是耳聋就是睡昏了,何况被闷死时都没什么难过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被迷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队从城北七间铺子回来的人马前来禀报,果然在客栈北墙处发现异常,破开一看,里面的一段很短的走廊,连接着一间和其他客房一模一样的房间,在房间内发现一具完全腐烂,只剩白骨的尸体。 晏子钦沉着地道:“看守好客栈老板,等我过去问话。” 衙役却道:“客栈老板今天不在。” “什么!”晏子钦大惊,神色忽然变得焦灼,似乎预料到不祥的事,“快去找客栈老板!”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客栈老板位于城外的一处住所,是一处最简单最寻常的竹篱小院,此时将近晌午,小院里静悄悄的,充满了诡异的安静。 昏暗的房间内,客栈老板躺在床板上,死状和王让一样,只是他的双眼外突,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死因也是呼吸骤停,他大概是在清醒中死去的,没有中毒。”明姝检查了一遍尸体,说道,“有挣扎痕迹,指甲断裂,带有细小皮肤碎屑,应该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的,死亡时间也是寅初到卯初的一个时辰内。” “恐怕,凶手是他认识的人,否则以他的性格,不会过去开门。”晏子钦道,“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以昨天对他的观察,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开店,而更像是……更像是被安插在店中监视别人、保护秘密。”晏子钦道。 明姝道:“也许那间看不见的房间中隐藏的白骨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晏子钦道:“只是也许,我相信,真正的秘密隐藏在于家,在于卿的脑子里。”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摆迈出门槛,“你和高睿、仵作去客栈检验白骨,我必须去于家走一趟。” “你不带上高都头?”明姝有点担忧。 晏子钦无奈一笑,“若不是单刀赴会,于家焉能敞开他的大门呢?”他揉了揉明姝已经有些蓬乱的额前碎发,高睿赶紧咳了两声,除了他知道这个曲宁是夫人,在别人眼他们可是两个举止气密的大男人,太诡异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晏子钦骑马赶往于家,却见于家大管事于亦非早就纠集了一种家丁在门前,未等晏子钦下马,先趾高气昂地迎候道:“晏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老爷早就恭候多时了,只是我于家也有于家的风骨,不让你身后这些舞枪弄棒的衙役进门,晏大人自便吧。” 晏子钦早就料到这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挥手命衙役守在门外,随着于亦非进了于府大门,院中花木繁盛、池亭俨然,颇有些繁华气度,不觉庸俗,想起那天见过于卿的背影,深深觉得此人必定不是逞凶的草莽豪商,只是精通文墨风雅的恶人更可怕。 如果让明姝来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到了一间精舍外,可听得一声声清脆的敲击方响之音,随后则是鹦鹉的呖呖之声,轻唤着“琵琶”二字,在清幽的精舍中徘徊不止,却终无响应。 晏子钦无言,走近房中,房内装饰雅洁,竹榻漆桌,云屏玉枕,像极了女子的闺房,于卿就坐在禅椅上,一身烟霞色的长衫更衬出苍白面色上的三分病容,对着墙上的一副肖像长叹,肖像上手持书册的绿裙女子盈盈浅笑,似乎就要走下画来,抚平他眉间的愁容。 “鹦鹉声依旧,琵琶事已非。”于卿用他孱弱低沉的声音叹道。 “从前,我敲起方响,这只鹦鹉就会叫她的小字,她就会来到我身边,唤我哥哥,柔顺地问我找她做什么。” 晏子钦会意,原来画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小字“琵琶”,如今斯人已逝,自然无人应答鹦鹉的呼唤了。 “琵琶,你说王谔该不该死?你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之人罔顾自己的性命?”于卿问道,神思还沉浸在画中的世界。 晏子钦忍不住了,打断道:“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 于卿从幻想中醒来,狠狠地盯着晏子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我为她向无义之人复仇,有何不可!” “唐有唐律,宋有刑统,不可仅靠古书治国。”晏子钦道。 “呵,好一个仗义执言的状元郎,听说你也有家室,倘若你的妻子死于非命,你想不想复仇。”于卿阴冷地笑着,像一条露出了毒牙、蠢蠢欲动的蛇。晏子钦敢带明姝来,就没想拦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明姝自便。仵作在一旁打下手,高睿自觉地拿起纸笔做记录。 “凡是尸体上无明显伤痕的,首先检查是不是毒杀。”明姝一边说着,一边捏开死者的嘴,“检查口腔黏膜是否有腐蚀斑,皮肤是否有发青、发绀的现象,最常见的有毒物质是砷化物,也就是常说的□□,可导致食管黏膜以及胃黏膜充血,肝脏变软、心肌增大、更明显的是——□□红肿。” “……”晏子钦无语。 “……”仵作无语。 “……”高睿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弱弱地问,“前两个字怎么写……” 很显然,没人理他。 晏子钦突然有些后悔带明姝过来了,扶额道:“你不会……还要看他的那个吧?” 明姝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功夫照顾他的小情绪,例行公事地答道:“暂时不用,他应该不是死于中毒。” “那么就该是暴毙了。”仵作捻着胡须得意道,看吧,绕来绕去,还是他的说法对。 “也未必。”明姝扯开死者的衣襟,王让平板的胸膛上已出现了暗红色,“嗯,出现尸斑,指压能暂时褪色,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 “那就是天没亮,寅初到卯初(三点到五点),和仆人所称送茶水时死者还有余温相吻合。”晏子钦道。 明姝点点头,忽然一低头,在水纹般混乱的暗红色中一处钱币大的白□□域十分明显,明姝笑道:“是他杀。” “哎,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还在自鸣得意的仵作急忙道。 “他胸口正中间这处白□□域叫苍白区,是死亡前受外力挤压,死后还不及回血造成的,一般会出现在尸体下部,比如后腰。”她指挥高睿把尸体翻动,后背上接触床铺的部位果然有很多苍白区。 晏子钦踱步道:“什么东西会在死前挤压死者的胸口呢……恐怕是凶手为了闷死王让,又怕他挣扎,所以用身体的某个部位顶住了他的胸口,比如膝盖,比如手肘。” 仵作垂头丧气道:“那么,是他杀无疑了?” 高睿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指着仵作道:“老先生就别犯倔了,暴毙的人胸前会被用力挤压吗!” 晏子钦对门外的衙役们道:“快传王让的亲属。” 不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老仆过来了,都不敢看王让的尸体。年轻夫妇中的丈夫姓郑,是王让的朋友,这间宅子是他的产业,王让祖屋被毁后寄住在此已经半年多,老仆便是王让唯一的仆人,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那对年轻夫妇简单陈述了一下王让的生平,原来他父母早亡,是被堂兄王谔的寡母王老夫人养大的,一直在县学读书,没什么仇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于家曾经因店铺和王谔的事与他结怨。 “因王谔结怨是怎么回事?”晏子钦激动道,早先见王让语焉不详,就知道王谔和于家也不简单。 “这个……”郑秀才支支吾吾,愧疚地看了床上的王让一眼,“王谔曾经在于家家塾教书,趁着便利,把于卿的妹妹,于家小娘子……给……给……诱骗了……” “说详细些!”晏子钦道,心想,莫非王谔天理难容地做出同床共枕、阴阳感应这种夫妻才能做的事? 郑秀才浑身一抖,“这事于家瞒得极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从王让酒后叫骂里偶尔听得那么两句,不一定详尽。说是王谔和于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后,人家的哥哥于卿就知道了,放出几句狠话,王谔一害怕就逃走了,于家小娘子知道自己错爱了一个孬种,身上又有了身孕,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悬梁自尽?明姝忽然想起王谔也是先悬梁,之后才被抛尸水井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郑秀才又道:“王谔被于家人追回来时痛哭流涕,说对于家小娘子情深义重,甘愿一生不娶,做官后还要为她争个诰命,过继个孩儿过来孝敬她的牌位,所以于卿大概是原谅了他,谁知还是逃不过,现在他弟弟又……” 一生不娶?为她争诰命?明姝冷笑一声,还不是刚考完省试就高攀上礼部尚书的千金了吗,看来薄幸的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臭毛病,若说是于家人知道王谔撕毁前盟、另求高门,愤恨之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也说得过去,只是手上还没有证据,目前还是推测而已。 那么王让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姝正想着,晏子钦那边已经开始盘问王让的老仆了,却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什么!你说王让常常用来喝水的杯盏丢了?” 老仆道:“不只是杯盏,还有水壶,一夜之间都丢了。老奴今早给少爷斟茶用的都是自己的茶具。” “会不会是凶手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明……曲宁,你能看出来吗?”晏子钦差点把明姝二字叫出来。 如果是迷药之类则必须借助现代医学检验设备,可惜现在是北宋,自然没有条件,而睡眠状态和中了迷药的状态十分相似,肌肉放松、血流减慢、呼吸沉稳,所以仅靠肉眼无法辨别,不过可以考推理得知,杀手都闯进房里了还不知道,不是耳聋就是睡昏了,何况被闷死时都没什么难过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被迷晕过去。 第六十六章 明姝拉过胥柔的手,被胥柔夫人长夫人短地叫着,真觉得自己是她的长辈,理应像关照小辈那样关照她。 胥柔的父亲胥偃和晏殊有过交情,可是多年的动如参商,已让这种交情变得很淡,然而君子之交,淡薄一些又何妨,晏殊还是给多年未见的同僚们送去了请帖,只是一般人为了避免尴尬,都婉拒了。胥偃却答应下来,他几年来地位不显,能让女儿出嫁前见识见识大家气象总是好的。 所以,胥柔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场的女眷不是晏殊的亲属,就是挚友的家眷,许多人早就相互认识,聚在一起分外热络,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既放不下身段进入别人的圈子,也没有独来独往的勇气。 可她请明姝过来,并不只是为了解围,更是为了她心底的小算盘。 “晏夫人,您可知道,前堂都来了哪些宾客?”胥柔有些羞怯地问。 明姝倒是听晏子钦提起过,道:“都是些年轻士子。” 胥柔点点头,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拉住衣袖,半遮着脸,四下观瞧,极谨慎的样子。 “晏夫人可知道,欧阳修是否在其中?” 明姝不禁皱起眉,心道这位胥小娘子也太大胆了些,即便欧阳修在场,她还要冒着被全场宾客撞破的风险,逾墙窥隙地去见他吗?何况听她之前在袁家的意思,欧阳修与她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冒然前去,多半会把人家吓到。 胥柔见明姝眉头微蹙,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期期艾艾道:“我……我不过想见见他。” 其实,明姝也好奇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子是什么模样,尤其是此时他尚年轻,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不似书本里那般,只是一串串冰冷的名字,老迈的画像。 可是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误人子弟吧。 于是,明姝道:“胥小娘子岂不知人言可畏?” 胥柔道:“若是旁人和我说这话,我信,若是晏夫人说,我便不信。” 明姝一惊,心道胥柔这是何意,难道把她当做脸皮厚似城墙,帮忙不分场合的人吗?此人多是非,又想起她在腊梅会上面对晏子钦满脸飞霞的样子,暗道此人不宜深交,正想找时机离去,胥柔又泫然欲泣地开口。 “晏夫人,您还记得我表姐的事吗?” 说起袁意真,明姝不由得一愣。袁意真是她心头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因张麟陷害妻兄之事暴露,张、袁两家再也没了做亲家的脸面与情分,义绝一事已成定局,袁意真即将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可是在目睹了父母的置若罔闻后,袁意真已经心灰意冷,言语间透露出看破红尘之心,意欲寻一处可托身的清幽禅院,青灯黄卷,了此余生。 若说她在这世上最感激的朋友,袁意真若论第二,便无人能论第一了,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一切悲剧的根源就是盲婚哑嫁,如今她的表妹又面临同样的问题,明姝不由得心思微变。 胥柔又哀哀乞求道:“曲家姐姐,您就忍心看我步表姐的后尘吗?” 明姝叹道:“此事本就不宜声张,遑论是在别人府上,于人于己都留不下好名声,急不得。” 说完就在胥柔悻悻然的眼神中离去。 而此时,身在前堂的欧阳修正白着脸和同样不知所措的王拱辰躲在角落里面面相觑。他手里拿着一卷带着折痕的字,正是要交给晏殊那幅。 “怎么办,折得像破布一样!”欧阳修万念俱灰。 王拱辰无语,道:“还不是被你压的……” 欧阳修道:“你不推我,我怎么会压到它?” 王拱辰道:“是你先骗我要给我找……找……” 欧阳修道:“找新妇?” 王拱辰道:“无耻!” 倘若胥柔有知,一定会庆幸自己今晚没能见到欧阳修,否则凭着他此时的蠢样,她一定会回家和父亲大闹三百回合,誓死不嫁,若是如此,此生就要与这个令她心折的男子失之交臂了。 月影渐高,丝竹声繁,晏殊照应过前堂的士子们,又返回后堂和亲朋相聚。府中婢女们已摆好了家宴,因晏子钦是晏殊的同族,便和明姝一同入内室,和府上衙内们一一见过面,又重新向晏殊的正妻行礼,这才入席。 晏殊文采风流,又喜作小词,席间少不了命官妓弹唱,唱的皆是他的新作,其中一曲《浣溪沙》,明姝觉得分外耳熟,仔细聆听,下阙唱的正是知名的“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心道这曲子必然是晏殊在宴会上为歌妓谱写的,再看他的夫人,面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似乎已司空见惯了,不由得一阵心寒,若有所思地望了晏子钦一眼。 晏子钦要是如此风流,她一定受不了。 晏子钦似有察觉,微微侧头,装作斟酒,不着痕迹地看了明姝一眼,但见她面带犹疑,虽不知是为了什么,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于是在桌下偷偷握住了明姝的手。 明姝一愣,面上却不敢露出痕迹,悬着心等下文,不知晏子钦要玩什么把戏。只觉得掌心酥酥麻麻,原来是他在用微凉的指尖在她掌上写字。 “你就是我的眼前人。” 这天下的女子虽多,可能进入我眼的,只有你。剩下的话晏子钦不会说,更羞于说,可是已经足够了。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他的手虽凉,可明姝的掌心却微妙地发起热来,偌大的厅堂,仿佛静到无声,旁人一定想不到,这人声鼎沸的宴会上,无人在意的桌案下,竟有这样的这样的脉脉温情,让两人的五感都模糊起来,只有手中暖暖的□□的真实的。 直到听人叫她,明姝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晏殊正举杯笑谈,道:“在场都是文雅之人,连女子皆能成诗,不如每人撰词一首,以蝶恋花、阮郎归或是菩萨蛮为题,安排歌者们即兴唱来,岂不有趣?” 众人皆连连点头,明姝却慌了。 她完全不会啊!这不是要当众丢脸吗,而且丢的不止是她一人的脸。 人们不会说她如何,只会暗中合计,曲家怎么养出一个如此不通文墨的女儿,晏子钦空有文采,却娶了个粗鄙无文的妻子。 她好想站起来,提议大家一起比拼分割脂肪和肌肉组织,或是做片切,她绝对有信心…… 不能胡思乱想了,婢女们已经取来笔墨纸砚,恭顺地分发给各人,递到明姝手中的是一张洒金笺,一管玉竹笔,明姝接过纸笔的手都是颤抖的。 见在场的人分席落座,晏殊、晏子钦以及晏殊的五位公子皆是挥毫落纸,自不必提,其余的人也是苦吟细思,撰写两句,只有明姝手发抖脚发颤,一个字也写不出。 想想在现代时背过的诗词吧,什么“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等等,这是晏殊的词,正主就在场,用不得。 再想想,还有“梦入江南烟水路”……这是晏几道的词,此人是晏殊的第七子,虽然此时还没出生,可是剽窃人家儿子的词也太不地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不行,是晏几道的!“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还是晏几道的! 明姝想了五六首,居然都是晏几道的,好像中了晏家人的毒一样,只怨她上辈子独爱《小山词》,越是危急,越是想到他的作品,别人的词要不然词牌不合要求,要不然只能记起一两句,成不了全篇,她只恨自己当初喜欢的不是纳兰性德或者苏轼,这样一来,今天就有救了。 算了,难道喜欢别人的诗词,就是为了穿越后用来剽窃的吗!就算剽窃过来,艺惊四座,才女的名声传出去,她绝对会良心不安到夜夜失眠。于是毅然决定雄起一回,在宋朝耳濡目染五、六年,对时下词曲也有些认识,就算是写出不合格律、文理不通的东西,被人耻笑,也是她该承受的。 晏子钦的《阮郎归》写完了,已起身搁笔,晏殊早已写成五、六首,正满意地笑着检点自己的新作。 晏子钦抬眼,就见自己的小娘子正一脸纠结地在纸上涂涂抹抹,经过他的教导,明姝的字已经看得过去了,只是不知她文采如何。 眯眼一看,晏子钦就傻了。 洒金笺上,菩萨蛮三字曲牌倒是写得斗大,除此之外,只有两个字——烟波。 合着她折腾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 而且还是两个毫无新意的字。 又见明姝提起千钧重的笔,晏子钦以为她要挥洒成文了,却只慢吞吞写下两个字,连起来是“烟波渺渺”。 她……大概是写不出来吧…… 晏子钦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想法,然后就看见了雄起失败的明姝投来的可怜眼神。 “救救我!”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告诉晏子钦,她快崩溃了。事实告诉明姝,文采这种东西,是憋不出来的,总不能用四个字交差吧! 在场的其余人陆续搁笔,晏子钦叹了口气,顺着明姝的开题四字接下去,写成一首菩萨蛮,偷偷递到她手中,小声道:“快抄!” 明姝顾不得感谢了,慌慌张张抄下来。 待到评选时,自然是晏殊夺魁,晏子钦的“清明烟雨自溶溶,江天一线风”之句名列第二,而明姝请晏子钦代写的“烟波渺渺风如住,柳丝裁剪离愁句”一首,竟忝列女眷中的第一,让她心虚到不行,决心回家好生修习诗词,决不能再出丑了。 灯影渐昏,玳宴欲散,回家的马车上,明姝埋起头不敢说话,就怕晏子钦问起方才填词之事。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留着一个疑问,终究要成心结,晏子钦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没学过填词也不是你的过错,不必往心里去。” 明姝听着轧轧的车轮声,喃喃道:“其实……我不会的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我十一岁前都是浑浑噩噩、痴痴傻傻,错过了许多光阴。” 晏子钦道:“又不是和你的才艺过日子,我当初不也是很傻吗,你嫌弃过我?”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嫌弃过你?” 晏子钦道:“能感觉到,不过我现在正在努力追赶,比如昨晚……” 想到昨晚,明姝才意识到晏子钦说自己傻,指的是在那档子事上面,嗔道:“你还好意思说!不学好,不要总是看一些不健康的东西!” 晏子钦的脸早就红了,不过是借着夜色的遮掩,强作镇定罢了,不解道:“什么叫不健康?我只是看书上说,用枕头……容易受孕……” 明姝道:“那种书就是不健康的东西,烧掉烧掉!” 晏子钦道:“已经背下来了,除非你换一位夫君,否则那些东西是烧不掉了。” 明姝道:“我可以去朝中检举你吗,说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修礼法,出言不逊!” 晏子钦道:“可以,不过这份检举可能要由我受理。” 明姝无言,轩车摇晃中,家门渐近,门前已换上了新年的桃符,年节在望,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宋朝的新年要从除夕一直欢腾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直到花灯撤下,尚有贪恋繁华的人们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此时国民还算富庶,那些过年时新置办的衣裳,好几件换来换去,一直穿到二月中旬才能穿完,换下冬衣,又该从箱箧中取出飘逸轻薄的春衫,准备迎接汴梁御街上的第一缕嫩黄丝柳了。 大宋的御街由城南朱雀门直通皇城大内,长十余里,宽二百步,供天子的銮驾出入,三月初一,暮春的斜阳洒下最后一点余热,夜里的天气尚寒,就在御街向东的一条狭窄街道上,一道迅捷的身影划破黑夜,怀中抱着什么,在一户人家门口腾身跃起,又在外墙上愤恨地写下一行字,随后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日,曙光乍现,此家的仆人李三打着哈欠推开院门,眯细着睡眼,却见门前挂着一个晃悠悠的东西。 人头! 李三吓得从台阶上跌落,一个屁墩摔在门外,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 院墙上还有一行字——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 第六十七章 寺后街李宅门前挤满了围观的闲人,一个新来的矮小男人不知就里,袖着手探着头朝里看,把前面的人挤得一个趔趄,惹急了,拌起嘴来。 “挤什么挤!” 新来的打着哈哈道:“没事,就是先看看发生了啥,墙上那两行不红不黑的字是什么意思,俺不识字,你帮俺念念?” 前面的人冷笑道:“呵,你认识这家人?” 新来的笑道:“李维庸那么富,放在全汴梁也数得上名号,你看俺破衣烂衫,像是和他有交情的吗?” 前面的人打量了他几眼,打着补丁的直身,看上去至少穿了五、六年,鞋面也是缝缝补补,贼眉鼠眼,面带菜色,果然是很穷困,因而轻蔑一笑,算是消了气,道:“李维庸再有钱也没命享用了,今儿早上,他的人头就挂在自家门口,已经被官府的人撤下去了,可你瞧地上那摊血,还是从断掉的脑袋上淌下来的。”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门前的刻着海水纹浮雕的水白玉石阶下果然有一片红褐色,呈溅射状散开,若不说是血,还以为是一块污渍。 正看着,那墨绿色黄铜包边的大门从中打开,是个都头带着一个皂衣仆役、一个青衣管事走了出来,两个李家下人头上都带着孝。 围观者见有人出来了,纷纷涌上前去看热闹。 都头姓程,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眉间一道川字,双目炯炯,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此时正叉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眉头皱得越发紧,中气十足地吩咐手下衙役:“都拦着点,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衙役们应声,随即将附近人群驱散了,都拦在街角外,不许他们扰乱现场。 程都头对身边的皂衣仆役道:“现在总能好好解释今早发生的事了吧!” 原来皂衣仆役正是发现头颅的李三,他心里害怕,先看了管事一眼,见须发花白的管事李忠点了头,这才退回门内,做出开门的动作,将事发经过重演一遍。 “今朝五鼓过二刻,我起来开门——” “五鼓过二刻,太阳还未高升,为什么这么早开门!”程都头捏着下巴沉思,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李三手足无措,管事李忠解释道:“主人家是做生意的,天不亮全家都起了,上铺子的上铺子,对货单的对货单,一天之计在于晨,不勤奋,怎么挣下这份家业。” 程都头点点头,示意李三继续演示。 “我就像这样推开门,当时外头还很暗,我也看不清,就感觉头上有什么在晃,抬眼一看,就是血刺呼啦一颗脑袋,恶心得很!”话到一半,忽然想起这颗头是自家主人李维庸的,急忙住嘴,改口道:“反正……挺吓人的,我就摔倒在门外,然后就看见了墙上这两行字。” 程都头道:“你看到人头的时候,它是怎么挂着的?” 管事道:“挂在李宅的牌匾下,用的就是刚才给您看过的麻绳,拴着头上的发髻”他说着,管事就让人拿来那根两指粗的染血麻绳给程都头过目。 程都头瞪了一眼擅自接话的管事,命衙役接过麻绳,看了一眼,又在大门附近打转,俯身观察着地上的血迹,抬头对李三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人头是你们主人的?” 管事还想代劳,却被程都头呵止:“闭嘴,我在问他呢!” 李三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管事,小声道:“我……并不知道那是我们主人,是府上人围过来,放下人头后,管事的才辨认出来……” “又是管事,李忠,你在这个家里权力很大嘛。”程都头背着手喃喃道,看着雪白院墙上刺眼的血字,“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李忠,你既然事无巨细全都清楚,那么这个薛汉良是谁?可曾和你们主人结仇?” 管事摇头道:“回程都头,我并不记得有这一号人物,也许夫人知道,何不当面问问?” 程都头怒目而视,道:“她是新寡,你叫我去见她,成何体统!”说罢,只传来两个丫鬟,也是麻衣素裙,眼睛哭得通红,自称是夫人房里的,可代为传话。 程都头先问过李维庸昨晚的行踪,丫鬟传话道:“我们为了一宗生意,和杭州的何大掌柜应酬,谁曾想今早竟……” 又问可否有仇家,尤其是最近可否招惹过姓薛的,李夫人只是摇头,传话道:“不清楚,先夫为人和善,凡事留一步,不与人交恶,更不认识什么薛汉良。” 程都头见没什么线索,便命衙役们保护好现场,自己跨上骏马飞驰而去。 李维庸乃是京城富商,专营珠宝生意,南海珍珠,滇南琥珀,乃至西域的水精、瑟瑟,凡是叫得出名目的,都能从李维庸手中寻到上等货品,京中最大的珠宝行就是他的产业。 京兆尹冯大人为了邀功,夸口五天内破案,他随口一提,却难坏了程都头,天知道那个留下姓名的“薛汉良”是个什么东西!凶手真名是不是薛汉良都是两说。即便真是,难道他会把名字写在脸上,站在闹市等着被捉拿吗? 多年的断案经验告诉程都头,薛汉良标榜“替天行道”,绝对是因为和李维庸有过节,枪打出头鸟,李家生意做得太大,少不了被人嫉恨。 程都头此时赶往李家商号,要去那里盘问,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也只能赌一赌了。 可是就在两天后的清晨,程都头彻夜坐在灯前,对案情一筹莫展时,又听衙役来报——同乐街做米粮生意的富商梁宽被杀,头颅也是被悬挂在自家门前,旁边同样留下一行血字。 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 “那个叫薛汉良的杀手最近风头很盛啊!”太平坊的晏府中,明姝正立在蔷薇架前侍弄花草,时不时将不必要的枝叶剪除,希望今年夏天能有“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景致。 她身后放着两只小板凳,身穿鹅黄褙子的罗绮玉和一身劲装的杜和坐在板凳上,托着腮帮看明姝走来走去,眼珠追随着她忽左忽右,倒是出奇得默契。 “杜郎,你认识这个人吗?”罗绮玉问道。 杜和挑眉道:“我应该认识他?” 罗绮玉道:“你不是喜欢结交京城的游侠吗,有没有听说过薛汉良?” 杜和摇头道:“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小爷的眼,像这种连……连什么杀手,我可看不上!” 明姝忍不住笑道:“是连环杀手!” 杜和连声道:“对,就是连环杀手。哼,还在行凶后留下‘锄奸商,行天道’的鬼话,依我看,这人年纪不会太大,总爱幻想自己是拯救天地万物的绝世大侠,梦想着劫富济贫、打抱不平,所以搞出这么幼稚又残忍的事来!” 明姝心想,这不就是所谓的重度中二病吗,见杜和义正言辞地斥责那个传说中的薛汉良,笑道:“你敢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动过替天行道的念头?” 杜和戳着自己的脑袋道:“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我可不像他那么极端。” 正说着,却见花园的角门开了,是王安石半拉半抱着来做客的曲明恒走了进来。王益已托付一个在金陵供职的同僚,预计五月份就要将儿子接回身边,如此算来,王安石和师父师娘余下的相处时间不过两个月,忽然想起一直被自己无视的曲明恒,心里过意不去,便时常央求师娘将弟弟接来,好能带着明恒玩一会儿,算是补偿了。 虽然玩久了,王安石不免要对年仅四岁、幼稚好动的明恒感到头疼,可是想到马上就要离别,还是舍不得。 “师娘,前院有位程先生求见师父。”王安石一边把正在揉他脸的曲明恒扯开,一边一板一眼道。 明姝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没落下。 “你师父还没回来呢。”她道。 王安石道:“那位程先生说他已去过大理寺,听说师父一离开,这才到府上等候。” 明姝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奇了,这位程先生动作如此迅速,居然赶在晏子钦之前到了这里。 “他这么着急,恐怕有急事,先让他稍等片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是。”明姝思索道。 杜和道:“我先去看看,放心,我绝不多话,不会上蹿下跳地给恩公丢人的。” 却说晏子钦信马由缰回到家中,刚下马就听许安说家中来客,杜二少爷已经前去迎接了,晏子钦本以为是范仲淹,问是谁,却说是个姓程的生面孔。 来到前堂时,只见杜和正和一个三分面熟的中年男子比比划划、谈论武艺,两人忽然亮出拳头,似乎当场就要切磋起来。 晏子钦及时地轻咳一声,明姝最爱的那只汝窑天青釉花插正摆在二人中间的平头案上,动起手来就危险了。 是中年男子先认出了晏子钦——谁认不出呢,年纪轻轻就有四品朱红官服加身,纵观天下也是极为鲜有。 于是他突然前腿弓,后腿直,在晏子钦面前躬身下拜,甫一开言,声如洪钟,“见过晏大人!” 晏子钦心中疑惑,正想着此人究竟是谁,却听他道:“在下是京兆府的一名都头,衙门的弟兄们唤我一声程都头。” 原来如此,晏子钦这才回忆起来,之前在京兆府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当时程都头忙于别的差事,偶然回衙门一趟,和他打了个照面,晏子钦只是听衙役们闲谈,说起此人严肃拘泥了些,可办起事来倒是有口皆碑。 连忙扶起程都头,晏子钦道:“都头造访,所为何事?” 程都头面带愧色道:“晏大人想必早已听说过最近连续发生的两起命案——李维庸和梁宽相继被害,手法如出一辙,现场都留下笔迹相同的文字。” 杜和补充道:“程大哥说的就是那个专杀富商的薛汉良。” 晏子钦道:“的确有所耳闻。” 程都头道:“那大人也一定知道梁宽的绝非一般商贾,他的家族手下掌握了大宋十八路三分之一的米粮行,更兼为北方驻守的官兵输送粮草,虽是一介商贾,其身份之机要绝不亚于朝臣。” 晏子钦道:“我也知道一些有关这位梁先生的事,你的意思是……” 程都头重新跪倒,诚恳地道:“兹事体大,在下以为此事绝不寻常,恐怕还有第三起命案!恳请晏大人协助在下追查真凶,防患于未然!” 第六十八章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在许杭耳中却变了意思,心想这小外甥还挺怜香惜玉的,轻咳了一声道:“不急不急,你知道了就行,你没有父兄,母亲又不在身边,只有舅舅一个长辈,舅舅怕无人教导,耽误了你,这下就好了,不急不急……” 谁知晏子钦傻傻道:“没事,娘子都教我了,这男动女静,男阳女……”他刚要把昨晚曲明姝胡诌的那套理论复述出来,却被许杭捂住嘴。 “这个不用说出来!”许杭的脸都憋紫了,“快用饭去吧,快去!”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第六十九章 杜和哼着小曲儿在房里自斟自饮,如果杯中的不是清茶,而是烈酒,那才是再好不过。 可谁让他有任务在身,不能贪杯啊。 说起恩公派给他的任务,想想还有点激动,不过行动之前还要打点一身行头。 “你就打算穿成这样上街?”罗绮玉一边嗑瓜子,一边用关怀缺心眼青年的慈爱眼神注视着他,“一身夜行衣,现在外头风声紧,不怕被官府追杀?” 杜和扎紧了袖口,道:“又不是现在出门,晚上才走。” 罗绮玉道:“那你这么早换上这身做什么?” 杜和扯过架上的一件天青越罗长衫套在夜行衣外,起身就要出门,随口道:“我再去绮玉阁看看。” 罗绮玉抿抿嘴,极不情愿道:“还去找你那‘一条棍’?” 杜和道:“你又不帮我找,我只能自己去了。” 罗绮玉叹气道:“我发过誓,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自从上次被罗绮玉“劫持”,杜和的一条棍就落在了那里。后来绮玉阁历经查封、易手、重开,现已改名为环采楼,一条棍也下落不明,谁让杜和把精铁的武器刷上漆,伪装成一根破木棍子呢,估计是被人当做晾衣杆给扔了。 杜和已走出房门,声音自门外传来:“不要总在我房间里蹭瓜子,离开时锁好门!” 罗绮玉气鼓鼓地撑着下巴,把瓜子丢回小笸箩里,低咒了声小气,纤细的柳眉却渐渐蹙紧。 不知要不要告诉杜和,她大概知道那根破棍子的下落? 却说杜和在环采楼寻觅一番却一无所获,加之发现昔日里罗绮玉的卧房竟被一个浓妆艳抹的轻浮女人占据,心里更是不快。 难道罗绮玉就不轻浮吗?她可是一见面就嚷着要嫁给自己呢。可是杜和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向她,说句俗话,他觉得罗绮玉不是坏人,所以宁愿替她做过的所有事假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帮丁谓窥探晏子钦的动向是她迫不得已吧,何况她也没获取任何有效情报,何况她甘愿在阴冷的地窖里和他共患难…… 所以他一直隐瞒了她曾做过丁谓的细作,晏子钦是个心善的人,曲明姝是个心大的人,无论有意或是无意,或者干脆碍于他的情面,都没对罗绮玉说过一句重话。 杜和倚在墙角,看着车如流水马如龙,心中浮泛起迷惑。 碍于他的情面,可他和罗绮玉到底算什么关系?与其说是关系,不如说是罗绮玉意图“感化”他,让杜和习惯了她的存在继而接受她,小到每天过来蹭茶水点心瓜子,大到为他动手裁衣裁被,要知道,从小被当做花魁培养的罗绮玉从未学过这些普通人家女子的针线活。 起初,他还以为罗绮玉来蹭吃蹭喝是因为没钱,曾主动给她塞过银子,结果被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特殊关照了。 长叹一口气,头无力地枕在墙上,一半面孔陷在阴影里,充满忧郁。 可惜他的忧郁气质没能持续三秒钟,一盆冰水突然从天而降,紧接着是楼上一个半老徐娘的怒吼:“小色鬼,天快黑了守在有夫之妇的门口,什么德行!” 杜和一脸怔忡,抬头看那横眉立目的女人狠狠关上窗,甩甩湿透了的衣服。路人纷纷大笑,有好心人解释一句:“这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疯婆子,本来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却总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十多年了誓不下楼,要等相公回来,你快走吧,一会儿疯婆子把你当成她相公可就惨了!” 杜和悻悻然离开,看天色不早,是时候去李宅了,可这浑身*的,又来不及过去换,只好寻了个角落,尽量把衣服拧干,匆忙赶赴李宅。 他虽不是溜门撬锁的行家,却胜在身子轻灵,手脚利落,爬上李家屋脊,好在是新月如钩,一路上借着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管事李忠的房顶上。 李忠的房里黑漆漆的,想他应该不会这么早睡下,那么八成是人不在家,杜和趁机一个鹞子翻身翻进窗户,躺在房梁上屏息凝神等人回来。 晏子钦怀疑李忠和凶手勾结,故意毁坏证据,因此让杜和装凶手的同伙劫持李忠,倘若真是如他所料,李忠一定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倘若不是,这个人身上的谎言也太多了,诈一诈总归没损失。 夜这么静,还没到蝉声凄切的时节,杜和摸黑趴在房梁上险些睡着,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晋国公府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李忠推门进屋的声音惊得他浑身一震,险些跌下房梁,扒着梁柱稳住了,可是一节衣带垂了下去,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李忠须发花白,已快六十岁的人了,眼睛还很锐利,可是耳朵已先于其他部分开始衰老。他常常感叹,当初跟着李维庸起家立业时,自己是何等的耳聪目明,可当别人问起详情,他又皱着眉摆手,似乎又不想再提起那段时光。 所以他没有发现梁上的不速之客,径直点燃油灯,坐在交椅上打起盹来。 四壁洞然,短暂的眼花后,杜和很快看清一切,只见李忠身后是一排书架和一张书案,案上摆着几本账册和一套老旧的文房四宝,左侧是一张素面无花的松木窄床,让人不禁感叹,李家做着珠宝生意,可掌握着家宅大权的管事却朴素至此,窄窄的床更暗示此人孑然一身,无妻无妾。 兴许是李维庸自己穷奢极欲,妻妾成群,待手下却过于刻薄,这才逼得李忠起了取而代之的杀心?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李忠默然起身,缓缓走向面前的空白墙壁,轻轻一推,那墙壁竟是可推拉的暗门,看得杜和一阵兴奋,门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他极力看清时却呆住了,门后根本不是什么密室暗阁,只有一张朴素的供桌,上面摆着几尊牌位,前面供着几炷清香,可惜从上往下看,上面的字都被牌位上繁复的雕花挡住了,杜和看不清李忠供奉的是谁。 究竟是谁的牌位,还要这么神神秘秘地藏起来? 只见李忠跪在供桌前,虔诚下拜,极痛苦地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忏悔,刚刚拜倒,却猛地站起来,精亮的虎目向梁上望去。 “谁!”李忠说着,已抄起身旁的椅子向上掷去,正常人绝难想出这么一位花甲之年的老管事有这么干练的身手。 竟然是个练家子!杜和一惊,翻身跃下,想不通李忠是怎么发觉自己的。 原来是他垂下房梁的衣带半湿不干,滴下一滴水,正落在李忠面前,被他发觉了。 既然都跳下来了,干脆来硬的吧!还怕一个老头不成! 杜和二话没说就上,没想到被李忠打得节节败退。人老了,力气比不过晚辈,可李忠出手快准狠,杜和直到被逼进墙角还如同做梦一样——我怎么就被他一步步压制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李忠的来历不简单,手法简单粗暴,招招朝着对手最脆弱的咽喉下招,是武学里最下三滥的匪类招数,但凡有些师承的都不屑此道,可真打起来,还未必是土匪的对手。幸亏李忠年纪大了,不知为何又下手迟疑,杜和又是个越挫越勇绝不犯怂的硬气人,这才得了机会,反截住李忠的手肘,来了个苍鹰折翼,扼住他的咽喉,李忠这下是插翅也难飞了。 杜和不敢掉以轻心,手上加力,快速地扫了一眼牌位,上面的字却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薛公讳汉良之主位 薛公先室徐氏之主位 李忠为何要供奉薛汉良和他妻子的牌位?察觉到李忠在挣扎,杜和只好狠着心勒紧了这位足以做他祖父的老人。 “你是谁?想做什么?”李忠咬牙问道。 杜和本不想说话,想直接劫走李忠,可看过薛汉良的牌位后,他觉得有些微妙,压低嗓音道:“李维庸死后,你就不认识我了?” 李忠惊讶道:“你就是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仇也报了,你该满意了,放过我吧,别忘了你们能活下来还多亏了我!” 两个孩子?杜和不解,也忘了伪装声音,道:“你那是赎罪。” 灰白的香烟在冰冷的牌位前冉冉升起,李忠忽然虚脱似的几欲大哭,喃喃道:“三十年了,我夜夜不能安枕,的确是赎罪!” 杜和正想着他话里的意思,没想到李忠眼睛一斜,反手拉下杜和的面巾,厉声道:“你果然不是他,声音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他!” 原来,他刚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杜和大惊,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厉害,想要抓回李忠,却已晚了。 晏子钦和明姝回到家中,随身带回来一摞卷宗,都和三十年前的薛家灭门案有关。 “原来当初薛家四十九口灭门案的结论是盗匪劫财杀人,根本没查出梁宽和李维庸来。”明姝伸了个懒腰,倦倦道。 晏子钦放下案卷,道:“虽然疑点重重,事后却也没人提起。毕竟薛家只剩下薛汉良的母亲,因为被不孝子送到郊外庄子里才逃过一劫,事发后不久就病死了,再没人替他们伸冤。” 明姝已经蜷在晏子钦膝头打起瞌睡,睡眼昏昏道:“伸冤,伸冤真的有用吗?” 晏子钦看她在自己膝头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很温驯地蹭了蹭,还环抱住他的腰,好像很眷恋似的,便伸手抚摸着她红润的脸颊,忍不住笑道:“又困了?你最近怎么总是爱困,要不然明天就别跟着忙前忙后了,休息几天。” 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明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小声嚷道:“不行,你可不许留我在家,明天……明天我早起……拦马车……” 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似乎已经睡着了。 晏子钦无奈地笑着,什么早起,她要是能早起,太阳都会从西边出来,能吃能睡,真的快成小猪了。帮她脱去累赘的外袍,小心翼翼地从竹榻抱到床上,盖好丝被,坐在床畔,绕着她微乱的发丝看着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大概也只有在她睡着时,他才好意思注视着她吧,她一定不知道,原来早起必要读书的晏子钦竟会时常在醒来后窝在枕上望着她傻兮兮的睡脸发呆,把书都忘在一边。 月影斜照窗纱,晏子钦忽然想起杜和应该回来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应该不会吧,杜和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总不会败给一个须发花白、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管事。 身旁的明姝忽然嘤咛一声,极不安稳地翻了个身,晏子钦笑着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背,一下两下,合着心跳的节奏,安稳轻柔。 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梦,她这人也是奇怪不信鬼怪,却信命信轮回,更相信梦里的事,之前梦到岳父家着火,心里不安,和他念叨起好几次。直到明姝的眉头打开,呼吸平稳下来,晏子钦才敢离去,在月影澄明的院中徘徊,心想杜和怎么还不回来。 罗绮玉也起身望了三回,始终不见动静,方才恹恹躺回床上,指尖在被褥上纠结地画圈,思考着那根破木棍是不是真的对杜和那么重要,值不值得她冒一回险。 忽然,大门处门锁响动,守在大门前的许安跑到晏子钦的院外通传:“杜二少爷回来了!” 晏子钦推开院门,急忙道:“如何?” 还未等许安回话,却听见杜和的声音:“九死一生。” 第七十章 晚上大概还有一更_(:3」∠)_快破案了 以下为【防】【盗】 ----------- 就在曲明姝“闭关苦读”时,曲家的媒人已经前去晏子钦家里暗中撮合了。 晏子钦本是临川人,京中只有一位舅舅,名唤许杭。婚姻之事,原本不该由舅父插手,可晏子钦进京时带来一封家书,信中,晏子钦的母亲许氏早就料到会有官府人家提及合婚之事,自己一介寡妇,身在原郡,又被七岁的幼子牵绊住,实在无法料理晏子钦的婚事,便把一切托付给许杭。 许杭是个商人,贩卖柑橘起家,二十年间走南闯北,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能在京师汴梁站稳脚跟,自然有些过人的见识,他知道这个侄儿是一株凌云木,欣然应下许氏的托付后,下了十二分的心血帮衬他,今日举手之劳,来日朝中有靠。 纵使知道世人对晏子钦青眼有加,可见到曲家的媒人时,许杭还是惊喜的眼前一黑,想来当今朝堂,枢密使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专司军事,地位仅次于丞相平章,也是宰执天下的大臣,枢密使家的千金为配,无异于天女下嫁,待点头哈腰地送走媒人后,许杭忍不住抱起一脸懵懂的晏子钦哈哈大笑。 “我的儿,我的儿!你要飞黄腾达了!”许杭见他不笑,又劝道,“你可知这是何等的荣耀吗?” 晏子钦不为所动,正色道:“我是天子门生,岂能因嫁娶之事得意忘形。” 许杭点点他光洁的额头,笑他读书读迂了,“现今朝中为官做宰的,哪个没有裙带,你做了天子门生是喜事,却终究不过一块敲门砖,做枢密使的乘龙快婿才是保官符。” 读书人都有些孤直,晏子钦年纪小,心地单纯,更是把书中的仁义礼智信当做标杆,如今被舅舅灌输了一些仕途经济上的腌臜道理,气不打一处来,虽明白不能迁怒于未来的新妇,却也郁气难消,若让明姝看见他那张气鼓鼓的脸,恐怕又要笑上几个来回,戳着他的脸蛋叫“包子”。 就在晏子钦为婚事赌气、曲明姝因背书吐魂时,两家的家长早已办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诸多事体,婚聘六礼已完成了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曲院事的意思是挑选殿试之后的良辰吉日,尽早完婚,这样一来,无论晏子钦留在京师的馆阁中任职,走天子近臣的路子,还是出任外职,都好安排。许杭自然一万个答应,寄回临川晏家的书信如雪片一般,有时甚至一天连发数封,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姐姐许氏,更恨不能将此事写在脸上,让全汴梁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儿。 转眼就是四月廿一,到了举子们赴大内讲武殿进行殿试的日子。自太宗以降,殿试多在三月举行,今年因西蜀地动,才推延到四月下旬。 无论明姝本人愿不愿意,在曲家人眼中,她早已是晏子钦未过门的新妇,夫婿的前程关乎她一生的荣辱,马虎不得,因此殿试这天一早,曲夫人带着明姝专程来到汴水畔的大相国寺,祈求晏子钦天恩眷隆、金榜题名,日后平步青云也少不了明姝的福泽。 明姝对这场婚事兴趣缺缺,却对晏子钦有些无关风月的喜爱,也愿意拈香祝祷,向诸天神佛祈求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平步青云、一世安泰,最好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早早放过自己。 前面的话都默念完毕,待到该说“早早放过自己”时,忽被一声热情的寒暄打断,侧目看去,原来是太仆寺卿袁廷用的夫人一步三颤地走来,身后还跟着女儿袁意真。 袁夫人心宽体胖,慈祥宽厚,最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虽无七分姿色,却有十分热心,和明姝的母亲自孩提时起就是闺中密友,相交半世,赛过亲姐妹。 她一向心直口快,见曲氏母子前来进香,拉着曲夫人便道:“如眉,你家贤婿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好福气呀。”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向呆呆的明姝。 “哪比得上你,二位令郎俱在殿试之中,过了今日,就要父子三进士了。”曲夫人笑道。 “他们不过是读了些书,一知半解的就出来卖弄,有什么好提的。”袁夫人不住地摆着手,却已笑得合不拢嘴。 曲夫人和袁夫人本就是挚友,总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赶上小辈争气,更有谈兴,便托僧人在寺院的厢房中摆好素斋,一同用饭后,两人啜茶小叙,放两个女孩儿到碧纱槅扇后的小间里玩耍。 没了母亲管束,曲明姝和袁意真都放松下来,倚在玫瑰椅上歇歇挺了半天的身板。 早在明姝穿越之前,曲袁两家就因夫人的手帕交结为通家之好,袁意真自小就识得明姝,可是因为她的痴病,只能远远瞧着这个与自己年龄一般的小姐妹,后来明姝病愈,闺秀间的交际圈子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还是袁意真自愿抛出橄榄枝,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袁意真抓了一把钱,让明姝的丫鬟春岫去龙津桥南的闹市买几碗香甜沁心的冰雪冷元子回来,又把自己的养娘打发出去找细瓷碗盏。 明姝冷眼看着她发威行权,点着她的头笑道:“坏种,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就要问我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袁意真捏了一把明姝滑腻的脸蛋,道:“哪有什么没羞没臊的,恭喜你得了贵婿罢了!叫丁家的人后悔去吧。” 袁意真口中的丁家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丁谓府上,大中祥符初年,丁谓在京中任参知政事,弱冠之年的曲院事曾在他手下为官,二人亦师亦友,便指腹为婚,把尚在腹中的明姝许给了丁谓的四衙内,后来丁家发现这个女孩儿竟是个傻的,再加上两家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约定也就作罢。 也许是没亲眼见过,明姝对丁家的悔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何况丁谓虽在治水和抗敌上立过几件大功,可勾结宦官,陷害忠良,滥用巫术,蒙蔽皇帝的事也不胜枚举,天下目为奸邪,还是不要接近为妙…… “丁家如此煊赫,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要祝贺你,两个哥哥都如此有为。”明姝道。 “我大哥已考了三次,二哥也考了两次,背水一战才走到今日,否则我爹就要让他们回家去等荫补了,可话说回来,就算读破了头也不过是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哪像晏家小官人,小小年纪就稳拿第一甲的进士及第。” 袁意真表面上牢骚自己的兄长,实际上却是感叹自己的婚事,她早早许给了老平章张知白的孙儿,迈过年去也要出阁,可听说这小衙内不甚长进,着实心焦。 这倒是给明姝提了个醒,她既然没有能力搞出逃婚之类的神转折,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和晏子钦这个人同居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魔怔,吃点心时都打不起她的精神,曲夫人见天色不早,女儿又发起呆来,便张罗回府,曲府车驾在前,袁府车驾在后,两家都住在城东,隔着三条巷子,本想过了甜水井巷再分道扬镳,车子却忽然停住了。 曲夫人正在询问明姝同袁意真聊了些什么,忽然停车,把母女二人颠得一震。 “怎么了?”曲夫人问道。 “回夫人,”车笭外,人过中年的曲府管事曲昌道,“前方禁军封路,恐怕要等些时辰,不如换条路走。” 话虽这么说,后面的车水马龙却已跟了上来,一时间,走路的、骑头口的、推车的、坐车的,各式人等把一条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曲家偌大的马车那里回转得开?生生堵死在路上。 袁夫人不知就里,派了一个仆人来前面探看,曲昌说明了原委,过了片刻,那仆人又来,说是袁夫人觉得两下无聊,又不知这无来由的封路什么时候解禁,不如两家人聚在一辆车里,也好做个消遣、有个照应。 曲夫人刚要说自己的马车宽敞些,邀袁夫人母女过来,却听见外面一个惊恐的男声,一边干呕着一边道: “死人了……有尸体!” 说话的人是个粗布短打扮的壮年,扶着一辆装满木箱的湿哒哒的独轮车,看样子是一位卖井水的小贩。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一个老汉问他:“少年人,什么尸体?怎么个情形?”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我刚从前面出来,井里捞出一具男尸,方巾襕衫,是读书人穿戴,被水泡的肿大,赛过酱缸,出井口时怎么也拉不出来……皮……皮都扯碎了,恶液内脏漏得到处都是!” 众人听了纷纷咂舌,议论声更凶了,曲夫人在车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忍着恶心对下人交待,往后决不可买这口井里出来的水,并嘱咐袁家的仆人回去好生安抚夫人娘子,外面乱的很,千万别下车。 明姝也心中一动——男尸?水井?泡的肿大?岂不是法医学中巨人观的现象? 所谓巨人观,就是尸体*扩展到全身时,尸体软组织内充满的*气体使整个尸体膨胀,体积变大,面目全非,出现于死后一周之内,夏季可缩短到一至两天,若是浸泡于水中则时间更短[注1]。 忽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巷子里的人纷纷掩鼻,不消说,就是尸臭了,明姝前世是法医,回忆起这种味道来还是觉得如噩梦一般。 第七十一章 以下为防盗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五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这是……为什么呀?”明姝抿着嘴问道,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你嫌弃投靠我们曲家的人鱼龙混杂,怕别人也把你当成趋炎附势的人,败坏了你的清正之名?”为官做宰的,谁手下没有几个“门生晚辈”、豪绅巨贾啊,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晏子钦真是少见多怪。 她本以为一时嘴快说破了晏子钦的心事,还担心他发火,谁知他无奈笑笑,道:“我知道,人们背地里都笑我迂腐,不知变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于狂妄到处处苛求别人。岳父权重望崇,与他无关,去外州县任职是我自己的意愿,百姓的积贫积弱,边事上的岁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远不会有转机。” 他这番慷慨陈词,明姝并不是不懂,可是眼前还有更多现实的顾虑,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女儿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经私下托人寻找合适的地皮计划为他们翻建新宅邸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爹娘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来说。”说完就开始解衣带。 这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节奏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夺过他的枕头。 “这不也是我的房间吗?”晏子钦似乎很委屈。 “书房也是你的房间。”明姝道。 “我总在书房,舅舅不高兴了,把我骂了一顿。”晏子钦道,说完抢回枕头,侧身躺下。 “那……那你洗脸去。”明姝别无他言。 “进门前洗过了。”晏子钦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说道,似乎很不耐烦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头就着,谁有心思说话。 明姝颓丧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预感——爹娘一定气得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杭更是瞒不过,看看晏子钦的倔脾气,他们劝他劝不成,一定会转而质问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嘛!何况,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庆幸,留在汴梁意味着生活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时间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啊。 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后,兴许是曲院事在朝中风闻晏子钦和韩琦上表请求外调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儿家的事,还是曲夫人有办法,正赶上太仆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绽,有场女眷间的赏荷会,袁夫人也给明姝送了请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儿询问此事,又不至于伤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赏荷会的请帖时还小小地感叹了一番,往日收到此类帖子,自己都是缀在母亲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职为“晏夫人”了。 想着这还算是近月来第一次出席宴会,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头发挽成心髻,罩上一只时兴的采錾金冠配上红丝头须,身上是绣着荷花领缘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浅粉抹胸,藕丝长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着母亲,便坐在了后排,席间远远瞧见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间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离场,来到临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钓竿,一边钓锦鲤,一边说话。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第七十二章 以下为【防】【盗】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在许杭耳中却变了意思,心想这小外甥还挺怜香惜玉的,轻咳了一声道:“不急不急,你知道了就行,你没有父兄,母亲又不在身边,只有舅舅一个长辈,舅舅怕无人教导,耽误了你,这下就好了,不急不急……” 谁知晏子钦傻傻道:“没事,娘子都教我了,这男动女静,男阳女……”他刚要把昨晚曲明姝胡诌的那套理论复述出来,却被许杭捂住嘴。 “这个不用说出来!”许杭的脸都憋紫了,“快用饭去吧,快去!” 望着晏子钦懵懵懂懂的背影,许杭叹了口气,“唉,这又当爹,又当娘的,好劳心哟!”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第七十三章 以下为防盗 早膳时光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度过,饭后,许杭照例要去铺子里,如今外甥得了官身,有许多同行甚至是小官吏凑过来巴结他,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不过能从其中拉拢些有用的门路也不错。 晏子钦的任职书还没下来,加上正值新婚,许杭便自作主张为他谢绝了一切庆吊,叫他留在家中陪娘子。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一同名列榜眼的同年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天道会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 第七十四章 五月十二日,乃是当朝天子诞生之日,国中休假三日,普天同庆。 皇帝寿辰成为节日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唐玄宗时的千秋节,时至宋代,对皇帝寿辰的称呼更是繁杂——长春节、乾明节、寿宁节、乾元节,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先帝真宗皇帝定名为承天节,天子者,上承天命,下抚万民,真宗皇帝意欲借此昭示后世子孙,欢庆之余,不可忘本。 五月十二当日,集庆殿中举行大朝会,百官朝服侍立,蹈拜陈词,庆贺皇帝寿辰,龙池下奏罢了《禧安》之乐,随着平正谐和的“称觞献寿,山岳嶙峋”之辞,群臣举觴称寿。 在场的大臣许多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却要为不满二十的皇帝祝寿,庙堂之内不论长□□序,只论君臣。 散朝后,大臣们陆续走出宫门,此后才敢小声交谈。 范仲淹新任了秘阁校理一职,并非堂上官,平日不需参朝,正逢承天节,才破例随着一干清要同僚入朝。这些做着清苦文职的官员常常自嘲自己是坐“冷板凳”的,范仲淹不以为然。 不坐几年冷板凳,焉能静得下热肚肠?人人都奔着高官厚禄去,却不知没有过尽千帆的阅历,即使坐在众星拱月的位置上,也不过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大内正门名曰丽正,出得此门,范仲淹快走几步,追上袖手前行的晏子钦。 “元甫,几日不见,听说夫人有喜,恭喜恭喜啊!”范仲淹笑道。 晏子钦平生极少佩服过谁,只有少数几人令他折服,一只手都数的完,范仲淹就在其中,不止是因为他过人的文采,更是因为当年在应天初见,便见识了他的正直与胆识。 “多谢希文兄。”晏子钦道。 范仲淹见四下无人,小声对晏子钦道:“贤弟在朝班前列,能窥得天颜,你以为如何?” 晏子钦诧异道:“这怎么好议论!” 当今圣上正是弱冠之年,面如冠玉,眼如点星,神采焕然,凤姿龙采,自有天子之威,远观似不争之善水,近察若无垢之清风,无远弗届,咸瞻圣德。然而贵为天子,即便形貌丑陋,也不该被臣子议论。 晏子钦压低声音提醒道:“希文兄如何出此逾矩之言?” 范仲淹摇头道:“不是说陛下的相貌,而是说他面色不豫,显然是带着怒气。” 晏子钦回想了一下,皇帝虽殊少言笑,可素来宽和,然而今日面色如铁,不知为何,因而点头道:“好像……是有些不寻常。”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请安,惊得二人齐齐回首,竟是新调入太后宫中的宦官李宪。 李宪上前几步,恭谦地笑道:“两位官人,恕奴婢唐突。今日要出宫办差,想着晏大人也是此时散朝,特意赶来拜见,不想同时遇上敬仰已久的范大人,实在是奴婢的荣幸!” 晏子钦待下宽仁,范仲淹亦是如此,只是尤其看不起宦官,读史书时常常感叹,天下之事,十有八~九坏在这些阉庶手中,如今见李宪曲意逢迎,心下鄙夷,不为所动。 晏子钦笑道:“中贵人出宫办何差事,要紧吗?” 李宪道:“是太后娘娘思念小甜水巷李庆糟姜铺里的糟货儿,遣奴婢去买些回来。” 听闻此话,范仲淹低头一笑,略带鄙夷。 众所周知,小甜水巷不止有口甜水井,更是妓馆云集的所在,思及太后的出身,她会熟悉那里的店铺也不奇怪。 太后刘娥出身市井,姿容艳丽,年轻时长于蜀地,以街头卖唱鼓词为业,嫁与银匠龚美为妾,不能见容于正室,二人私奔至汴梁,龚美与襄王府的下人张耆交好,襄王正是先帝真宗皇帝未登基前的封号。 真宗讳恒,正值年少,尚未婚配,阴差阳错地恋慕上龚美之妾刘娥,龚美见风使舵,改称二人是表兄妹,掩人耳目,将刘娥送入王府。至此之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管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匠人之妾,如胶似漆,两情不移,甚至惊动了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下令将刘娥逐出京城,真宗不忍割舍,将刘娥藏匿在张耆家中,私下相会,一藏就是十五年。 说来也怪,真宗就像被下了情蛊,十五年来痴心如故,继承大位后立刻将爱人迎入皇宫,景德元年封四品美人,转眼就升为二品修仪,一品德妃,景德四年,真宗的原配皇后去世,刘娥以诞育储君之功正式册封为皇后,成为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妻子,全了真宗一生的心愿。 这个孩子就是当今圣上。 然而,皇帝并非是太后亲生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流传,可宫闱秘事,捕风捉影,谁也拿不出证据,何况当今天子以仁孝之道侍奉太后,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 “既然中贵人要走远路,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范仲淹冷冷道,语带不屑。 李宪是什么人,惯会讨好,你打他右脸,他恨不得把左脸也伸上去讨你欢心,可没骨气不代表没脾气,他依然满脸笑意,道:“谢范大人体谅,只是奴婢近来在读论语,想请教晏大人一二,听闻秘阁近日在校对一部新搜集来的书,想必少不了范大人坐镇,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范仲淹本就不愿和宦官纠缠,就此别过。 晏子钦问道:“中贵人有何疑难?” 李宪道:“奴婢留下大人,不为别的,只是给您提个醒——国中近来要有大变动!” 他不用朝中,而用国中,显然,这场变动波及之广,远不限于咫尺朝堂。 李宪继续道:“还记得三月时晏大人入宫一回,官家正在观画,无端发怒一回,并不是生您的气,而是之前皇后娘娘因官家专宠尚美人和杨美人一事出言顶撞,昨日宫宴上又冲撞一了回,今日余怒未消,要不是官家宽大,只怕皇后娘娘已被褫夺封号了!” 晏子钦心想,这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后宫争斗,皇后的外戚也没有实权,怎么算得上大变动,不解道:“然后呢?” 李宪呲牙咧嘴道:“还要什么然后!您知道昨日皇后说了什么吗——她说官家的生母另有其人!” 晏子钦愣住了,民间传言是乡间野谈,不足为信,可同样的话出自皇后之口,意义就不一样了。 宫中之人自然知道些外人难以触及的秘闻,皇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真假未知,可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她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吗?难道是知道了内情,铭记在心,羞怒之下吐露真言? 李宪低声道:“此事大人权当听过,不必挂在心上,来日若是真有了变动,可千万要留意。”说罢,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倘若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还会放心由着她独揽大权吗?真到了决裂的地步,太后虽说过绝不效仿武则天的话,可军政大权都在她手中,想要废立皇帝也不是难事。 晏子钦此时开始理解太后揽权的心理——如果皇帝真的非她亲生,少了血缘的羁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能让争斗了一生的她感到安心? 回到家里,正遇上杜和在院中练功,杜和和晏子钦打了声招呼,却见他游魂一般飘走了,心里疑惑,灵机一动,使个小坏把练臂力的石锁扔在晏子钦面前。 谁知晏子钦不为所动,迈过石锁往前走,还在想太后的事,杜和气急败坏,抓起石锁往晏子钦手里一递。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该清醒了,手上一沉,六十斤的大石锁压得他一个趔趄,挑眉看着满脸无辜的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道:“你们最近都怪怪的,恩娘整天昏昏欲睡不爱说话是因为有了身子,小獾郎闷闷不乐是因为快离开了,这我都理解,可你心不在焉,绮玉平白失踪,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晏子钦道:“你想旁敲侧击问罗娘子的事,问我也没用,应该当面找她。” 杜和追着扬长而去的晏子钦叫道:“你别走,话说清楚,谁想问她了!”直追到晏子钦院外。 晏子钦关上院门,唯恐吵到正在午睡的明姝,她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前几天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状态,听说大理寺在复审秋后处决的死刑案,还想帮着摸摸尸体,被晏子钦以安全之由严正否决了,这几天却忽然嗜睡起来,就好像小青菜抽干了水分,蔫蔫的没精神,请郎中看过,说一切正常,不过是初夏困乏而已。 院里的蔷薇果然开的正好,花团锦簇,异香扑鼻,知道明姝偏好此花,再三问过郎中,知道蔷薇对孕妇无害,晏子钦便常常采下一朵供在明姝床边,今日也不例外,却不想被花茎上的利刺划破手指,心中一气,摘了两朵。 换下昨日枯萎的蔷薇,又在冰裂青瓷纸槌瓶里换了清水,插上刚摘下的两枝盛放花朵,一浅粉,一轻黄,香风冉冉,明姝就寻着暗香在玉枕上翻了个身,细白的脸颊印上浅浅的花痕,却是枕上刻着的牡丹。 看她把一截皓腕不老实地伸出丝被,晏子钦笑着帮她重新盖上,现在天气渐热,春岫正帮她打扇,晏子钦伸手接过团扇,支走春岫,坐在娘子枕边,撑着头看着她安然的睡姿,缓缓摇动扇柄。 她的肚子已微微凸起,他温柔地覆上那里,期待着第一次胎动。郎中说,四个月后,胎儿可能会伸展伸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感受到。直到现在,看着明姝日渐丰满的腹部,他还是心跳不已,感到不可思议。 忽然,手臂一滞,他摸到了什么!好像是孩子的小拳头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激动不已中,险些把团扇扔出去,却见明姝也醒了,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良久才对晏子钦道:“你……感觉到了吗?” 晏子钦点头,贴着她的肚子,笑得不能自已,催促道:“快叫爹爹!” 明姝好笑道:“叫爹爹……你怎么不让他背一段论语呢!” 晏子钦抬起头看着明姝,道:“他刚才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明姝道:“我是他娘,自然明白,他是在抗议——”她捏起鼻子,装着孩子的声音,“娘!快把这个怪男人赶走,他妨碍宝宝睡觉觉啦!” 怪男人晏子钦很温柔很小心地摸了一下肚子,权当教训了这个“不肖子”一顿,以资惩罚。 “不肖子,敢嫌弃你爹!” 说罢,又感觉掌下一动,以为又是孩子,却见明姝正用手拉着裙腰,第二下是她故弄玄虚骗他的,晏子钦笑道:“你也跟着孩子学坏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晏子钦莫名其妙就爬到床上,躺在明姝身边,明姝有些累了,翻了个身,让夫君从后揽着自己,假寐片刻。 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变迁,这一刻都是美好的。世人都爱把梦挂在嘴边,说什么都要加上一句梦想成真,在他怀里的幸福何曾是梦,一直都是真实的。 因为承天节的缘故,普天下放假三天,衙门例外,除了当天的半日闲暇,之后还要回去处理公文。 大理寺不算清闲,管辖仅限于案件,还是比事无巨细的吏部、兵部之流轻松许多。 辽国使臣萧禧在大宋盘桓多时,吏部、礼部、兵部,乃至曲院事执掌的枢密院都要分出精力招待他,幸而此人久习汉人文字,钦慕大宋风雅,不似多年前那些宛若虎狼、不通教化的辽国使臣,处处苛责压榨,一事不顺便上升到两国矛盾,萧禧作为使节,也令百官宽心许多。 可就在五月三十日的夜里,月黑风高,萧禧的房中传来一声惨叫,护卫的辽宋士兵即刻赶到,最先冲进来的只见一道黑影飘闪而去,后来的根本连影子都没瞧见。 再看萧禧,横卧在地,颈上留着鲜血,伤口极深,不过还有气在,正痛苦地睁着眼睛,口中微弱地说着不成句的契丹语,想必是痛苦至极,连眼前营救的士兵是宋人都看不清了。 第七十五章 我家猫刚刚掉进装满水的浴缸了哈哈哈哈哈哈,好呆 以下为【防】【盗】 早膳时光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度过,饭后,许杭照例要去铺子里,如今外甥得了官身,有许多同行甚至是小官吏凑过来巴结他,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不过能从其中拉拢些有用的门路也不错。 晏子钦的任职书还没下来,加上正值新婚,许杭便自作主张为他谢绝了一切庆吊,叫他留在家中陪娘子。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一同名列榜眼的同年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天道会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 第七十六章 杜和一大早爬起来练功,刚洗好了澡,换上一身天蓝纻丝长衫,正倚在回廊的玉栏杆上任由晓风吹乱他的发,襟袖当风,环佩弄影,换句话说,装酷,期待某个美貌女人经过投来爱慕的眼神。 最好是罗绮玉,她最近神神秘秘的,经常见不到人,让杜和颇为紧张。 仆人似主,晏子钦家不盛产花痴,看到杜和自我沉迷,纷纷还以看脑残的表情,陈嬷嬷悄声走到杜和身边,道:“杜郎君,醒醒。” “嗯?”杜和迷蒙地睁开一双酝酿着水气的桃花眼,正对上陈嬷嬷冷若冰霜的老脸,“啊!陈嬷嬷,什么事?” 陈嬷嬷将明姝的意思转达了,让他去衙门看看晏子钦的状况,杜和爽快答应,转身就准备出门。 望着他活力四射的背影,陈嬷嬷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本性倒不坏,只是脑子有点奇怪,唉……” 杜和走出几步,才想起现在不过辰时初,晏子钦未必能到衙门,去了也白去,便先回房吃了点昨天在旧宋门外买的蜂糖糍糕。吃遍汴梁,若论米面点心,还是这家做得好,昨日已分给明姝等人了,晏子钦回来得晚,没来得及给他,知道他爱吃甜的,顺路带过去给他尝尝。 连吃带拿,要出门时天光已大亮,算计着时间刚好,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从角门出去。 青衣白裙,头上扎着浅灰巾帼,身段之窈窕,不是罗绮玉却是谁。 杜和走角门本是为了抄个近路,出了门直接出巷子,没想到撞上罗绮玉,她显然没察觉到杜和的存在,往门外张望一下,抱着怀里的包袱跨出门槛。 她最近总是鬼鬼祟祟,在忙些什么呢?杜和捏着下巴思索着,想来想去,和不跟去看看,她在京城没亲人,故人也都是些靠不住的,要真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困难,他见到了也能帮一把。 何况她寄身于晏子钦家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市井间都把她比作西施,丁家树倒猢狲散,罗绮玉也不知所踪了,只是不知谁有幸做她的范蠡,陪她共泛五湖风。 看她拿着手帕挡住脸的样子,显然也不希望被外人认出。 不远不近跟着罗绮玉出了平安坊,若论跟踪,杜和不是行家,罗绮玉更是万分警觉,他不得不步步小心,借着行人摊铺打掩护,走了半个时辰,穿了小半座城,罗绮玉都没发觉身后缀着个眉头越皱越紧的杜和。 起初,杜和还觉得有趣,后来越走越偏,心下嘀咕起来,罗绮玉究竟要去哪?太平坊大致在四方城池的正中,他们一径往南走,直走过汴水上的州桥,又走了一里,来到曲院街地界。 说起城南曲院街,汴梁城里无人不晓,国初时因在此地督造酿酒所用的酒曲而得名“曲院”,后来渐渐变成了有名的花街柳巷,虽比汴水两侧的青楼差些格调,却也是一掷千金、缠头万两的温柔乡。 “她来这里做什么?”杜和立在街角,狐疑地打量着罗绮玉,见她在一处红灯高悬的院落前徘徊良久,幸而此地夜夜笙歌,白日冷落,没有闲人,这才叩开大门,被一个裹着绿头巾的乐工请了进去。 杜和仰头看看门上牌匾,原来叫清月馆,不必说,一定是一处青楼。 她为什么还要和这种地方有牵扯?杜和眉头紧锁,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被人打了一棍,又想打别人一顿,说不出的憋屈。坐在街角的墙后,从纸盒里拿出本来要给晏子钦的蜂糖糍糕,一边生闷气,一边啊呜啊呜吃了个干净,把纸盒往地上一摔,抬脚嘎吱嘎吱踩成一张平板,发泄一气,力气使完了,靠在墙上喘息。 “活见鬼,我生的哪门子闲气!”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捡起已经成为纸片的纸盒,团成一团,气鼓鼓沿着来路回去,一路上眼睛发直,就像上了弦一样往前冲,好几次险些撞上川流不息地车马,赚来了好几声“你不要命啦”、“没长眼啊”之类的“叫好声”。 车倒是躲得过,人却没躲过,刚走桥过了汴水,到了一个转角,杜和正和从另一侧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是个十五六的少女,脸庞如月儿般可爱,正午的阳光洒在她有些蓬乱却乌黑如墨盛如云的发丝上,宛若熠熠金光,荆钗布裙,不掩灵气,双手托着一只大笸箩,里面铺了一层晾晒好的菜干,没想到和人迎面撞上,手里的东西飞了满天,那只笸箩不偏不倚扣在杜和头上,被他伸手扶住,少女却仰面摔在地上。 周围走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认识这个少女,扶起她,连声问着:“阿月,没事吧?”又埋怨杜和道:“你倒是扶稳了人啊,抓着那个竹编的死物有什么用?” 杜和把笸箩从头上摘下来,一看,边缘似乎破了,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这个……好像坏了。” 刚站起来的阿月拂去身上的浮土,笑道:“没事,早就坏了,给我吧。”说着,接过笸箩,大大方方推开旁边一扇木门,闪身进去。 原来她就住在这里,杜和仰头一看,越发觉得这座略显破旧的两层小楼眼熟,应该是给他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身旁的大娘拍了拍杜和,道:“小哥,不要探头探脑了,阿月家有个疯娘亲,你在她家门前站久了,她要拿水泼你、拿火赶你的!” 泼水?杜和猛然想起来。 没错,他来过这里,上次就是在这堵墙下站了一会儿,就被一个中年妇人当头扣下一盆水,浇成了落汤鸡! 看阿月灵动可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疯癫娘呢!杜和叹了口气,摇着头走远了,经这一闹也好,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扫去了几分,只是到了大理寺时已过中午,本想早些出来,避开夏日骄阳,没想到耽搁到这个时辰。 好在方才垫补了几块蜂糖糍糕,虽走了长路,也不算饿,刚想和衙门前的人打听晏子钦,却见大门从内打开,一列官轿鱼贯而出。 “一二三,三顶?”杜和站在路边数了一下,心想寻常的主簿、评事出行,远远用不着轿子,必然是主管此处的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才用得上,如今见了三顶轿子,莫不是大理寺的三位上层倾巢而出? 出了什么大事,这么劳师动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上再说,反正明姝让他找晏子钦,跟着准没错。 有了跟踪罗绮玉的经验,杜和悄悄跟着大理寺的队伍来到一处峻宇雕墙的所在,蓊郁的树木蔚然成荫,枝叶压过墙头,倒是杜和从没来过的地方,周围围着披坚执锐的禁军,只可远远看见牌匾上三个字——会同馆。 这里就是接待外国使臣的馆舍,杜和点点头,好热闹、求甚解的脾气让他无比渴望混进去一探究竟,可看禁军的架势,闲杂人等一旦靠近就会被扎成马蜂窝,他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变成人肉靶子。 反正也不想回去面对罗绮玉,干脆远远守在会同馆门外,却发现除了晏子钦一行人进去过,再没人出入。 “看来事情很机密啊……”杜和思索道。 直到天色擦黑,才见三顶官轿依次出来,其中一顶直接往太平坊走去,显然是晏子钦的。 果然,到了家门口,刚一落轿,如影随形般跟踪了一整天的杜和终于有机会一跃三丈远地蹦到晏子钦身边,极哥们儿地拍了他后背一下,大喊:“你今天都去哪了!” 晏子钦被吓又被打,差点吐血,咳嗽道:“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杜和推着他进门,道:“还不是你娘子,这儿不方便,回去再说!” · “什么!你跟着我去了会同馆?”听杜和说了这一天的经历后,晏子钦拍桌吼道。 当然,杜和没把罗绮玉去曲院街的事说出去。 “会同馆,那里不是接待使臣的地方吗,你去哪……是为了查案?”坐在一旁的明姝侧头看着惊坐而起的晏子钦,小声道。 她巴巴地在家等了一天,以为杜和或是晏子钦出事了,连忙派人出去找,大理寺的人却说晏大人出去了,也没看见长得像杜和的人来问过门,如今见他们回来,便一刻不离地坐在一旁听杜和说今天发生的事。 晏子钦平静下来,怕刚才的冒失举动吓坏了娘子,攥着她的手柔声道:“那是公事,你也知道,公事就是又繁琐又无趣又不知所谓,哪能整天都有案子?” 杜和极严肃地分析道:“不对,绝对是有案子,否则怎么会同时出动一位正卿、两位少卿?不只是案子,更是大案。”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晏子钦一记眼刀飞过去,杜和浑身一寒,捂住嘴。 他哪知道,晏子钦答应了岳父,绝不让明姝卷入辽国使臣遇刺案。 其实,不需杜和解释,明姝早就从晏子钦的表情中看出他在说谎。当他说真话时,他的神情很放松,不一定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反而常常专注于手头的东西,诸如茶盏、纸笔、书本之类。只有在说谎时,为了掩饰,他才会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若是别人,早就被他的坚定骗过了,可是骗不过朝夕相处的明姝。 看来会同馆的确发生了大案,只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明姝如是想。 可是只要分析分析就能发现,现在在会同馆的只有辽国使臣萧禧。她本来对政治不甚热衷,是上个月偶尔听晏子钦提起这位使臣的名字,觉得“禧”字很奇怪,像个女人名字。当时,晏子钦解释道:“契丹人的名字姓氏都是音译成汉语的,往往对音不对字,有时看起来的确有些奇怪。” 能牵扯大理寺的案子,无非是杀人案或杀人未遂案,那么,是萧禧杀了人,还是被人刺杀? 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更合理些。 夜深时,晏子钦才摸上床睡下,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公务要处理,一直拖延世界只是不想和明姝独处,一旦问起会同馆的事,他不愿对她说谎,会有罪恶感。 上了床,挪动几下平躺下来,却感觉腰间一热,是明姝的手搭上来了。 她没睡?晏子钦一皱眉,就听她小声道:“是不是辽国使臣被刺杀了?” 倏地瞳孔放大,晏子钦呼吸一窒。早知道自己的娘子聪明,没想到这么快被她猜中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你现在有身孕,这些事不要管,对身体不好。” “我问过许安,他说上午我爹找过你。”她顿了顿,“爹是不是让你帮他做些事?” 晏子钦不语,明姝接着试探道:“他让你找出‘合适’的凶手?” 听他不说话,明姝知道,这算是默认了,叹了口气道:“很麻烦啊,我想帮你,可你说的对,我现在有身孕,的确不能亲自过去。” 晏子钦这才安下心,反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就好。” “不过我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去。”明姝道。 “谁?”晏子钦有了不祥的预感。 “杜和。” 预感成真了。 第七十七章 “咱们必须赶在众人前得知真相,自然需要人帮你。杜和这两年跟着我随身记录,也懂了不少验尸验伤的门道。”明姝道,“让他去,一般的小事随时就能定夺。” 晏子钦道:“若是他定夺不了的呢?回来问你?” 明姝道:“我就坐在家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晏子钦没回答,拉高了薄被,此时已是仲夏,此举无非说明他不愿再谈下去。 第二日,杜和还是跟了去,本想先去大理寺见过晏子钦的上司大理寺卿任铮,晏子钦觉得不妥,又查了历年进士名册,原来任铮和杜和的兄长杜兴是同年同榜,不过一个在二甲,一个在三甲,名次虽隔得远,却有可能认识,若被拆穿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说,你的派头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出身,说是侍从也没人信,说是朋友,任大人断然不会放你通行。”晏子钦道。 杜和笑道:“多谢,就当你是夸我了。” 晏子钦想了想,道:“若想带你进去,倒也有办法。会同馆虽被禁军看守,却未被接管,还是由佟慧佟大人安排,此人名利心重,怕事情拖久了惹祸上身,自然最急于破案,不如求他,夜里去勘察一番,避开我的上司、同僚,更方便行事。” 杜和道:“也只有如此了,可他若不信我怎么办……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 晏子钦道:“明姝说你能独当一面,自然有她的考量,只是你要记牢,不许和她透露一个字,千难万难也吞进肚子里去,她现在不同以往,容不得闪失。” 杜和应下,随后就和晏子钦去了佟慧处,他本和京兆府的程都头有些交情,曾听程都头提起晏子钦。佟慧多疑,只信身边人的话,虽信不过晏子钦,可想到程都头盛赞此人,总不会是提前两个月做晏子钦的说客,破案心切,便答应下来,只是仅此一晚,并且要把结果如实告诉他。 晏子钦一一答应了,只是嘴长在他身上,到时有所保留,佟慧也不能奈他何。 夜里,两人一路上都在说与案情相关的事。 “现在最奇怪的一点在于,萧禧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晏子钦道。 杜和道:“好几次了?朝廷知道吗?” 晏子钦摇头道:“萧禧不想让有心之人寻机滋事,破坏当年的澶渊之盟,因此一直秘而不宣,何况之前几次都没成功,从三月二十七日夜里发生第一起,一直到六月,陆续出现了三次,第四次得手,据说都是一个黑衣人。” 杜和问道:“前前后后应该是一个人,这种亡命之徒最不喜拉帮结伙,都是独行侠,何况能四进四出刺杀萧禧的,绝对是难得的高手,千里挑一,很难遇见两个都对萧禧的人头感兴趣的。” 想了想,继续道:“若是平虏救国的志士,抓了他岂不是激起民愤?” 晏子钦道:“不会,我能答应岳父,若凶手是宋人,便找个辽人做替死鬼,并不是甘心弄虚作假,而是坚信此事和于卿有关。他投奔辽国做了幕僚,屡次进谏辽帝都是为了撕毁澶渊之盟,鼓励辽国增强兵力准备再战,可萧禧却是休战派的领袖之一,并且坐上了访宋使臣的位置,于卿视其为仇敌,能借着他的死挑起辽宋争端岂不是中了他的下怀?” 杜和道:“敢在京城公然指使杀人的也不多,于卿算一个,如果这件事也是他谋划的,这个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晏子钦道:“有些线索不是一两天布置好的,而是一辈子乃至几代人的用心。咱们要对付的不是于卿,是他们潜伏多年的诡计。线埋得这么深,萧禧一定不是最大的筹码。” 杜和道:“难道……皇帝其实是辽国人?”他说着,笑了起来。 晏子钦知道他在胡说,也随之一笑,道:“记好了,今晚不过是带你看看周遭环境,千万不要惊动萧禧或是别的人,速去速回。” 到了会同馆,果然有佟慧的人前来接应,从后门无惊无险地进入会同馆院内,接应的人留下一句“完事了去后门找我”便默默离开。此处树木本就繁茂,到了夜里更是漆黑一片,微风吹过,声若枪戟,鬼影幢幢,吓得杜和一阵激灵。 “不好不好,夜里来什么也看不清。”杜和强装不怕,怒道。 晏子钦道:“夜里自然有夜里的好处,行刺时便是夜里,而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月,有些细节在白日下推演不出来,夜里反倒真切。” 杜和道:“那人也真是的,也不留下一盏灯笼。” 晏子钦道:“留灯笼?是要我们自曝行迹,让所有人都来抓咱们吗?”他越发觉得明姝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明姝起码不怕鬼神。再想想,她虽不怕鬼,可难保不弄出别的什么幺蛾子,各有千秋,只能笑笑。 他这几天在此处细细勘察,早已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堵矮墙。 “你摸摸看,这墙头的砖有新的脱落痕迹,应该是刺客留下的。”晏子钦说着,指了指西方,围墙内亮着灯火的楼阁,“那里就是萧禧遇刺的房间,距此一百步,凶手就是从东墙越入,潜行刺杀的。” 杜和摸着砖,果然在靠近院内的位置微微凹进去一块,很浅,斜坡状,正好是一只鞋的宽度。 “这凶手也真奇怪,一脚把砖踩出个豁口?”杜和惊讶道。 晏子钦道:“任大人说可能和凶手无关,可能是之前就有了,别人没在意。只是痕迹出现的位置太特殊了,正对着萧禧的房间,哪有这种巧合。” 杜和道:“说不定凶手穿着一双铁鞋。”说完,又踩了踩脚下的灌木,道:“这些破草是之前就被踩塌了吗?” 晏子钦道:“不是草,是含笑花。”又想了想,道:“我们上次来也没践踏花木,恐怕是刚刚才被你踩塌的。” 杜和无语,赶紧跳开,道:“这不是帮了倒忙,毁了你们的证据!” 晏子钦道:“时间紧迫,别管那么多了。” 正说着,却见杜和已然翻上墙头,围墙本就不高,他用手一乘就骑了上去,还招呼道:“快上来!” 晏子钦惊道:“你别莽撞,不远处就有巡逻的辽兵。” 萧禧毕竟信不过宋人,外围由宋国禁军负责,内部全是萧禧带来的辽人,人数不多,纵然屡次发生行刺,兵力也仅够巡逻,不够把内院围成一只铁桶,他们和辽人语言不通,有了误会不好解释。 杜和道:“既然来了,总不是为了看一堵破墙,又不是尸体、伤口,这些零零碎碎砖砖瓦瓦,我可看不出个子午卯酉。” 说着就翻身跃入院内,晏子钦看无可挽回,只好跟着他跳进去,落地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看样子,你是不适合做贼了。”杜和道。 晏子钦道:“别废话了,小心被发现。” 话音才落,一串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是四处搜查的辽国兵,晏子钦连忙拉着杜和藏在树后,等声音走远后,杜和自嘲道:“那天夜里,刺客也这样藏过吧。” 晏子钦屏住呼吸,半晌才道:“问题是他怎么进入会同馆的。” 说话间,又是一阵脚步声,杜和悄声道:“我有点后悔莽莽撞撞翻墙进来了。” 晏子钦心道,你也知道后悔,等脚步声一过,却听杜和道:“横竖一死,小爷去也。”只见他飞奔向百步之外的房舍,晏子钦想拉住却已晚了。 这次要被害死了!他捂着脸,杜和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他不能不担着,随后跑过去,果然惊动了巡逻的辽国兵,也不知喊了句什么意思的契丹话,杜和已一脚踢开萧禧的房门。 “萧大人,晚生求见!”杜和拱手下摆,晏子钦站在门外,张臂护住大门,辽国兵已拉开□□,就要万箭齐发。 “住手!”萧禧大喊一声。 辽国兵纷纷退下,晏子钦这才回头看向屋内,只见除了萧禧还有一人。 “任大人?”晏子钦惊讶道,拱手行礼道:“冒昧闯入,罪该万死。” 房里的人正是大理寺卿任铮,见到晏子钦,十分意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佟慧放你进来的,是不是?” 晏子钦道:“属下也是立功心切。” 事到如今,还不如搪塞住,任铮指着杜和道:“这又是什么人?” 杜和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话还没说完,就听巡逻的辽国士兵又骚乱起来,萧禧道:“不好,八成那刺客又来了。” 晏子钦闻言,迅速紧闭大门,保护萧禧,可杜和却趁机溜出去,道:“我追去看看。” 房中只剩下晏子钦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萧禧沉吟半晌,才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那人一击不中,必然要回来,可他如何能冲破你们大宋禁军的防守,杀入内院呢?” 言下之意就是质疑刺客本就是朝廷派来的人,继续道:“我与宋国素来亲厚,却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任铮道:“大人多虑了,凶手绝对和禁军无关。” 萧禧道:“你是我请来的座上客,可这位晏大人怎么也出现了?连大理寺的官员都能肆意出入此地,躲在暗处的刺客岂不是更容易?” 晏子钦无奈,谁也没想到杜和突然翻墙,可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问道:“斗胆请教萧大人,您可知道辽国朝中一位名唤耶律卿的降臣?” 萧禧挑眉道:“我并不熟悉此人,你问他做什么?” 第七十八章 细算一下,萧禧出使大宋的时间正好和于卿投奔辽国的时间相近,一来一往,不会有什么深交,可是萧禧说不熟悉此人,就是说他的确知道于卿,证明于卿在萧禧眼中有一定分量,不是过眼既忘的庸人。 晏子钦道:“耶律卿在大宋汉姓为于,曾在舒州作乱,京城几次异变都与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下怀疑行刺事件也是他暗中设局,此人主战,与萧大人意见相左,却不知他在贵国排在何等席位?” 萧禧道:“他们这一支虽和陛下同姓,却在唐朝就迁居中原,关系极远,我们萧家都没把此人的身份看在眼里,真正奇怪的在于他本身——已经世居中原百余年,何必北归,陛下对他算不上另眼相看,可因他了解宋国风土,也甚为重用。” “若说他对我有杀心,并不意外,只是……陛下是否知情,这个就值得深思了。” 任铮道:“萧大人,我有一点疑惑,耶律卿投奔辽国后立即得到了重用?” 萧禧点头道:“我们大辽和贵国不同,依靠科举入仕者不过十之二三,契丹人都是通过世袭与举荐获得官职,耶律卿是远支宗室,迅速受到拔擢并不奇怪。” 任铮道:“可是此人世居宋土,辽帝怎么确定他是宗室?仅靠他空口说话?” 萧禧道:“这个……说来惭愧,我并没把此人放在眼中,不如问问我的幕僚,明日再作答复。” 这时,追踪刺客的辽兵陆续回来,两手空空,萧禧用契丹语大骂众人无用,任铮劝道:“将士们从北国来,不熟悉汴梁道路,不如等禁军回来再问过。” 又过了片刻,几个禁军头领也赶了回来,说追着刺客穿过三座坊市,那人却凭空消失,功亏一篑。 萧禧长叹一声,道:“难道是妖怪幻化的不成?” 任铮和晏子钦离开会同馆后,同行一程,任铮请晏子钦一起到舍下小坐。来到任铮的书斋,先命人看过茶,此时已过午夜,两人饮了些酽茶提神,任铮才开口。 “耶律卿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及任铮曾是御史出身,为官清正,晏子钦如实相告,将舒州见闻乃至王谔之死一一详述,末了,任铮叹气道:“恐怕此人就是辽国放在大宋的一颗棋子,听萧禧说到此人一入辽国就受重用时我就猜到了,若不是一直与辽国朝廷保持联系,谁会相信一个在大宋多年的人会效忠辽国,怀疑他图谋反间还来不及!” 晏子钦道:“大人明察,最令人忧心的是他们还在大宋安插了多少暗线未曾示人。” 任铮看着闪动的烛火,眼中光亮明明灭灭,缓缓道:“又有多少一触即发……对了,你那位朋友呢?” 晏子钦也正焦虑,道:“从刚才起就没见他,向禁军询问过了,他们也不清楚。” 任铮道:“说不定先回去了,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顺路看看你那位朋友是否安好。你们意图虽好,可不许再做以身犯险的事了。” 晏子钦笑道:“倘若请求大人,大人也不会准许我们入内查看。” 任铮也笑起来道:“说的倒是没错,这是上面的指令,不好违背,不过这次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下不为例。” 回到家中,一进大门,就见杜和守在门口,抓住晏子钦就道:“嘘,是我!长话短说,你知道我跟着禁军看到了什么?” 晏子钦心中惊讶,难道他们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可是禁军为何不说呢?莫非是忌讳萧禧,甚至也不愿意让任大人和他知情? 杜和道:“刺客的身法还真是快,我们追着他走过几条大道,最后他飞身跳进一户大宅,我们就不便进去了,你猜是谁的宅院?” 晏子钦道:“不要卖关子,你不是要长话短说吗?” 杜和道:“你知道龚美吧!” 晏子钦岂会不知,龚美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前夫,名义上的表哥,更是将她献给先皇的人,如今以国舅身份坐享富贵荣华,他本人虽不从政,放眼天下却也无人敢招惹。 晏子钦道:“怎么会是他?漆黑一片,你怎么确定是他的宅院?” 杜和道:“兴国坊最大的宅院,除了他还能是谁,我日日在汴梁游逛,还能不知这个?禁军的几个头领当场就吓得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怕他们灭口,赶紧逃了,看样子他们的确没回报给你们。不说了,我要先躲几天,如果有人问你见没见过我,你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千万要说没见过!” 晏子钦点头道:“明白,你要躲在哪里?” 杜和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别问了,我自有去处,过了风头再见……对了,帮我照看着罗绮玉,不许让她乱跑。” 晏子钦不解,却没心思耽误他的时间,道:“知道了,千万保重!” 杜和推开门,重新踏入无边夜色中,晏子钦目送他离开后,小心地关上门,回到房里,见明姝已然睡下,松了口气,也更衣躺下,想着今晚的来龙去脉,也许是过于疲劳,朦朦胧胧坠入梦乡。 其实明姝想等他回来,等到二更天,实在打熬不住,转念一想,倘若晏子钦回来见自己还醒着,一定会责怪自己,于是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呀你,不知来得是好还是坏。” 第二天醒来,晏子钦已经上朝去了,放在桌上绣了一半的小虎头帽明显移了个位置,应该是晏子钦拿起来看过。 帽子是橘色缎面的,上头用黄、黑二色绒布拼出老虎的样子,两只瞪得圆溜溜的大眼是两块打磨光滑的虎眼石,憨态可掬。里衬是柔软的兔毛,孩子大概会在冬天降生,做个暖和可爱的帽子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想着晏子钦看到虎头帽时的表情,明姝就不由自主笑起来。 洗漱过后,明姝让春岫请杜和过来,想要询问他昨晚的事,春岫回来却说杜二少爷不在,被褥都没动,应该昨晚就没在房里住。 明姝心想,莫非晏子钦拜托他去做什么事?不如去罗绮玉那儿看看,到了门首,却见罗绮玉也没了踪影。 “听杜和抱怨罗娘子经常出门,今天竟亲自撞见了。”明姝道。 春岫道:“听守门的说,这几天几乎每日都出去,奴婢觉得有蹊跷,娘子若放心的下,不如让我暗中跟去看看。” 明姝想了想,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去了,被她发现,又是一场事端,现在外有辽国使臣遇刺,内有我腹中的孩子,事情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事。” 春岫一向不喜欢罗绮玉,觉得她出身不好,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能抓住她的把柄,不借机赶她出去,更待何时,免得她在家里,日子长了终究是祸水。 于是给了府里小丫鬟几枚铜板,让她跟着罗绮玉,不想到一半跟丢了,小丫鬟不觉得有什么,笑嘻嘻回来告诉春岫,春岫自然生气,点着她的眉心骂道:“光吃不干活的懒丫头,跟个人还能丢,说,是不是走到一半买糖去了!” 说着,就把小丫鬟手里的一包糖打翻,小丫鬟被骂倒不觉怎么样,见吃得掉在土里,眼眶发热,忍住两行泪,浑身直打颤,被春岫骂过一顿,转身就和罗绮玉告密,说是春岫让自己跟踪她。 罗绮玉一听,怎能不往深处想,怕是晏夫人的主意,暗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当初从良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本想着能和杜和终成眷属,没想到他那么爽快的人,到了自己这儿却吞吐起来,自己整日寄身在晏子钦家里,心里也觉亏欠。 她虽年轻,可时光最易蹉跎,唯恐杜和无意于她,到时两头落空,重新回到风尘队里。重堕风尘的□□是世间最不入流的一类人,不光男人们拿来做笑谈,姐妹们也瞧不起,从前是个花魁行首,还能摆出姿态,再回去谁还捧着,任由她拿腔作势?更有心里龌龊的,更是换着法儿地轻贱她。 从良对于她来说本就是最大的赌注,不成功便成仁,自己的眼光就是唯一的保障。 罗绮玉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可现在,她有些动摇了。 尤其是最近,她想找回杜和丢失已久、异常珍视的兵器,让他感激自己。当年绮玉阁转手,院中的财物都被鸨母带走了,她又在城南曲院街开了个新场子,罗绮玉便猜测在那里能寻到。 打听好新场子叫清月馆,她便一心一意地去了,谁知被刁钻的鸨母算计了——原来鸨母在新场子的生意难做,正好见昔日精心培养出的花魁送上门来,借口帮她找东西,实则暗中做了张假卖身契,逼迫罗绮玉回来。 那鸨母还振振有词,“好女儿,听娘一言,你既走出了我这门槛,再回来时还是一个人、一双脚,没个香车软轿,还不如从前在娘这儿,前呼后拥的,普天下长眼睛的男人,谁不爱你,何苦去忍受清苦。” 罗绮玉知道她句句颠倒黑白,是在引诱自己冲坠火坑,等她年老色衰了,挣不了钱了,鸨母自有另一番嘴脸等着自己,可想起杜和的犹豫不决,不免心冷。 三番两次前去都无结果,清月馆的人只让她再等等,几次进出,偶尔让公子哥儿们看见了,都笑着议论罗娘子怎么又回来了。再后来,鸨母拿出假卖身契,罗绮玉才知上了圈套,想同杜和说,却不知怎么开口,更没勇气说。 他若是置之不理,她该如何自处? 没想到先让晏夫人起了疑窦,罗绮玉知道她是个心地极好的人,从没看不起自己,心想干脆和她说实话,免得她费心猜疑,因此特意背着春岫,主动找到明姝。 明姝听她说完,叹道:“她手里的卖身契既然是假的,那就不必被她拿捏,尽管去告,只是杜和……他并不是无情无义,他只是拿不定主意。” 罗绮玉叹气道:“我何尝不知杜郎的心事,迁延了半年有余,也够了,何去何从,我还要想想,多谢晏夫人开导。” 明姝道:“别怕,家里的人随你去不方便,我另雇一顶轿子,带你去京兆府衙门外请个状师,今日就去状告,让衙门还你自由。” 罗绮玉感激不尽,明姝望着她日益消瘦的模样,心想这个杜和死到哪里去了,再不回来,他的姻缘就要破灭了。 第七十九章 萧禧的书信送到大理寺卿任铮案前,他读过后,立即请晏子钦一同分析信中含义。 任铮道:“萧禧在信上说,统和初年他的堂姐,当今的辽国皇后曾提到辽国皇帝多年前就曾暗中与大宋通信,萧皇后当时年纪尚轻,虽觉得奇怪,却不敢追查,只是亲族之间说起过,与辽帝通信的会不会就是耶律卿的先辈?” 晏子钦掐指一算,“辽国统和初年,那还是大宋的太宗朝,少说也是四十多年前了!” 说到太宗朝,晏子钦就想起昨晚逃入龚美宅中的刺客。龚美靠着自己的女人邀得真宗皇帝垂青岂不也是从四十多年前的太宗朝开始?若是龚美和辽国有瓜葛,如今的太后也难脱干系…… 晏子钦不敢再往下想,抬眼观察任铮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如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他虽然知道龚美和这件事情有关,却不想牵扯其中,因此装聋作哑。 或者,根本没人告诉他刺客躲进了龚美宅中,不知情所以不慌张。 可禁军得到消息,不可能擅自压下,必须要向上峰汇报,既然任铮不知情,那么他们的汇报对象一定是更上一层。 皇帝…… 倘若皇帝知道自己的母后和曾经投鞭南下践踏大宋江山的契丹人有着千丝万缕、若即若离的干系,事态又会如何进展?何况太后与今上并非亲生母子的传言多年来为曾断过,连皇后都曾在怒火攻心后说出类似的话。 一贯平和温厚的皇帝听闻皇后的言辞后大发雷霆,皇后却并未受到任何处罚,是不是证明他对太后的信任已经开始动摇? 任铮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道:“你之前的猜测没错,这个于家的确通辽已久,虽然不能肯定和本案有关,却可以作为一个调查方向。我已经派人前往京中各处邮驿,搜查过往四十年内的书信往来记录,凡是舒州送往京城的都要仔细勘察寄信人和收信人的身份,可能要花费四五天的工夫,希望能找到于家在京城的下线。” 说是四五天,可刚过三天,任铮那边就传来消息。 “一无所获。”他坐在晏子钦面前,把一沓厚厚的纸扔在桌上,叹气道,“所有舒州寄往汴梁的书信都和于家无关。” 晏子钦道:“为什么如此笃定,会不会是假借他人之手寄出信件?” 任铮道:“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既然是寄给京城的下线,那么收信的至少在一定时间内必须是同一个人、同一处地址——于家的势力恐怕还没大到三五年就能培植一个新下线的地步。可是你看这些信件,不是家书,就是短时间内的书信往来,很难和于家长达四十年的计划相提并论,何况四十年还是保守估计。”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晏子钦却不觉得对破案有什么推动性进展。世上传信的方法有不仅限于通过邮驿,托人传递岂不是更方便、更保密? 从邮驿入手这条路走不通,倒是提醒了晏子钦,也许可以从常年来往于舒州、汴梁之间的人找到线索。各大州路在京城均设有会馆,便于本地士子、商人进京后相互联系,舒州隶属淮南路,不如派人去淮南会馆暗访。 有些话他虽想到了,却还是要让长官说出,否则就变了味道。 晏子钦暗示道:“多找些舒州本地人,也许可以找到消息。” 任铮想了想,道:“不错,淮南会馆聚集着不少舒州人士,速速命人前去,一切寻访在暗中进行,不可泄露官府身份。” 晏子钦依言领命,吩咐手下着手准备。 手下的人派出去了,回来复命之前,晏子钦又能偷得半日闲,傍晚回家沐浴后,晚风送凉,已经好几日没能安稳休息的他坐在房中,捧着一本闲书昏昏欲睡,却见明姝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在自己面前走在走去,看得他又高兴,又心惊。 高兴是因为她脸色不错,显然没被最近接踵而至的事情影响。 心惊是担心她脚下不稳,或跌或撞,出了闪失。 “宁宁,你可小心些吧,快坐好了别动。”晏子钦学着曲夫人的声气,笑道。 最近岳母大人时常来探望女儿,每次都要嘘寒问暖一番,絮叨上个把时辰,把明姝平时各种不注意之处挑出来指正一番。什么衣服不够厚要着凉,吃得不讲究,吃了鱼肉孩子要“痴愚”,还有私底下抱怨晏子钦回来的少,娘子怀孕时不用那么拼命,有时晏子钦一走一过,也能听到两句。 有趣的是,一次曲夫人滔滔不绝正到酣畅处,正赶上明姝那阵子嗜睡,早就瞌睡连连,最后一头栽倒在娘亲身上,吓得曲夫人以为女儿怎么了,叫人一看,居然只是睡熟了。 明姝听晏子钦模仿母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别说还真有点像。说到我娘,你娘最近如何,弟弟好不好?” 晏子钦道:“刚送来一封信,一切安好,你先老老实实坐下,我再和你细说。” 明姝道:“屋里地这么平,你还怕我摔倒不成?再说了,孕妇也是人,也要适当活动。” 她虽这么说,却还是坐在晏子钦身边另一把交椅上,见晏子钦从袖中拿出一封开过封的信,正对着她展开,让她只能看见信纸反面,看不见半个字。 他读道:“吾儿子钦、贤媳明姝,见信如唔——” 明姝疑惑道:“你让我看看?” 晏子钦一愣,道:“我读给你听就好。” 明姝心想,莫不是临川出了什么坏消息,晏子钦怕她操心,想一个人担着,便道:“把信给我,信上有我的名字,娘亲也想把这些话写给我看,你不能藏着。” 晏子钦道:“别闹了,我读给你听还不是一样。” 明姝把信压在桌上,晏子钦想夺回了,却怕误伤了她,就在犹豫不决间,明姝就发现信上的不对了。 “吾儿婉婉、贤媳明姝,见信如唔。”明姝迷茫地抬起头,道,“婉婉……是你?” 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少年,眉宇间透出英气,怎么也想不出竟然和婉婉这个温柔到极点的名字的有半分关系。 倘若是个有几分娇柔之气的小娘子叫婉婉还差不多,晏子钦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总不会是娘写着开玩笑的吧…… 晏子钦满脸通红,明姝捂着嘴不敢笑,怕伤了他的自尊。 晏子钦看她忍着笑的模样,自己倒笑了起来,道:“算了,你想笑就笑吧,反正也不能瞒一辈子。你还记得在临川看见的那些女孩儿衣物吗?” 明姝道:“记得呀。” 那些精巧别致的衫裙,就算放在现在看还是不过时,刺绣又大方,针脚又细密,一看就是自家人的手艺,动了十分心思,绝不是请外面的绣娘做的。 晏子钦道:“小时候,我娘信了游方之人的胡言乱语,非说我活不长久,一定要扮成女孩子,起个女孩子的小名,如此方能逃过一劫。后来进了学堂,衣服倒是换回来了,可是名字叫顺口了,娘就一直没改。” 明姝了然,道:“怪不得之前问你有没有小名,你死也不说呢!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婉婉……想不到你的名字听起来比我的还好听。你娘把你当女孩儿养,你爹不拦着?” 晏子钦道:“起先是不愿意的,后来却觉得女儿好,才想生个女儿,可子钰也是个男孩。你就当玩笑听听算了,可不许和外人讲!” 明姝道:“你这点小秘密,我一个人私藏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和别人说。除了我和娘,还有谁知道?” 晏子钦道:“临川亲朋家的老人都知道,还有杜和。” 明姝道:“他?想必是四处打听出来的。” 晏子钦道:“他几次想拿这个当把柄要挟我,你觉察出了吗?” 明姝道:“什么,有吗?我不记得了。说起杜和,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晏子钦不想告诉明姝太多,道:“谁知道他呢,当晚回来后说要去拜访个朋友,没等回家就走了。” 他倒是没说谎,杜和的确没告诉他行踪去向。 明姝将信将疑道:“真的吗?那岂不是又没人帮你了,这样吧,不如你给我讲讲遇刺者的伤口特征,我帮你出出主意?” 晏子钦道:“我就只说了吧,这件事你别过问,多注意自己就好了。” 明姝点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和我爹都是好心,我现在的确不该分心,可是……在家闲的发霉,总想找些事做。” 晏子钦道:“你不是再给孩子做衣服吗?我看到那顶帽子了,做的很好。” 明姝道:“那个早就做完了……不如,我给你梳梳头发?” 晏子钦警觉道:“你要给我梳什么头发?女人头发我可不要!” 明姝耍赖道:“婉婉哥,你好不容易空闲一晚,陪我玩玩嘛。” 晏子钦挑眉道:“我是个男人,怎么好梳女人发髻给你戏耍——恐怕是日子长了,你忘了我是个男人,要不然我证明给你看!” 说着就拉住明姝的衣带,佯装要图谋不轨。 明姝赶紧护住肚子,像抱住一张护身符,道:“你让我不要乱来,你怎么自己犯规呢!” 晏子钦笑道:“那我不乱来,你也不许打我的主意,两不相欠。” 说着,打了个哈欠,走到床前大剌剌倒下。明姝闷坐了一会儿,也躺了下来,一沾枕头就有了困意,却听隐隐有个声音,低声说了句:“还有五个月。” 五个月后就是腊月,腊月会发生什么呢……他们的孩子就要满月了吧…… 明姝甜蜜地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斜瞄向晏子钦的方向,就像看到了饿狼一样,瑟瑟发抖。 晏子钦最近什么都好,百依百顺,把明姝伺候得像清宫剧里的太后老佛爷一样,可就一点不好——不提案情。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越是保密,越是禁忌,越引人好奇,故而有亚当夏娃偷尝禁果,又有潘多拉打开魔盒。 明姝的禁果和魔盒就是萧禧的案子,而唯一能帮她的只有人间蒸发的杜和。 算一算都快十天没见他了,本不抱什么希望,这天午后,却见他姗姗归来,一进门就直奔水井,拉起一桶水直接喝了个精光,吓得明姝赶紧让春岫拉住他。 “杜二少爷这是学夸父去追日了?要不要把黄河、渭水都倒进你胃里?”春岫玩笑道。 杜和跟这帮丫头一向没脸没皮,丫头们也喜欢和他玩笑几句。 杜和道:“外面的石板路简直是铁板,你们深宅大院、前榆后柳的,不知有多热!” 明姝道:“夫君说你去朋友家了,真么久才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罗娘子可担心呢!” 杜和想起罗绮玉偷偷摸摸去花街柳巷的事,酸酸道:“她人呢?” 明姝道:“你不去看她,还要她来看你吗?” 杜和心里不是滋味,可小别之后,说不想念是假的,于是到她门前轻叩门扉,不一会儿,罗绮玉就出现在门后,两只眼睛明显哭过,整个人苍白而憔悴。 “杜郎……”她默默道。 杜和只觉得她不同以往,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道:“你最近……如何?”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尴尬,似乎在别的姑娘面前那种游刃有余的信心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论怎么表现都像个笨拙的、患得患失的人。 罗绮玉岂能看不出他的慌乱,心中微喜,可笑意没传到眼中,口中已说出悲伤之词。 “杜郎可还记得我是川蜀人?小时误落风尘是因为天灾,背井离乡地逃荒,和家人失散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守寡的婶婶终于寻到了我,寄来家书,说愿意接我回去,认我做女儿,他们现在在汉口落脚,我的亲哥已经在路上了……” 杜和呆住了,他不知该祝贺她还是该伤心。 罗绮玉继续道:“我……有些话,我早就向你剖开一片赤诚感到,可你总是闪躲,让我也犹豫起来。我只想最后问问杜郎的心意,倘若你愿意,我记住今天的话,一辈子无怨无悔;倘若你不愿意,那我只当今生无份,再不提起。” 杜和恍惚了,一开口,却是声音沙哑。 “那……真是你姑姑?” 罗绮玉道:“我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十岁后才离散,一见便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愿不愿意让我跟着你?” 千言万语在杜和心中叫嚣着,让她留下,可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他凭什么许诺她,他不敢忤逆兄长,他不敢相信屡次回到花街柳巷徘徊往复的罗绮玉,他……心底的最阴暗处还残留着对她的怀疑。可能没有比让她回到家人身边更好的结局了吧。 “祝你一路顺风!” 杜和说完,背过身去,落荒而逃。 第八十章 明姝见杜和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立即猜出他和罗绮玉有了矛盾,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个局外人着急归着急,却不能管太多。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问清楚萧禧的事。 明姝让杜和坐在瓜藤下的凉椅上,自己坐在对面,□□岫盛了些冰镇的甘草水给杜和解暑,她自己不敢喝冷的,能看上一眼也觉得解馋。 杜和别的不论,这点聪明还是有的,看着明姝,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和恩公在萧禧那里看到了什么?” 明姝点头道:“你既然明白,也别让我费口舌了,快告诉我吧。俗话说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凡事不能让夫君一个人顶着,何况咱们两个虽比不上诸葛亮,比起臭皮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快说,咱们好商量商量。” 杜和道:“可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呀。” 明姝道:“正是他不让,我才悄悄问你。你那么仗义,总不会舍不得说几句话吧。到时候我看出什么门道,没法和他提,还要劳烦你,就说是你自己想出的,再帮我瞒他一回。” 杜和那晚一无所获,心里本就有些不是滋味,听她这么一说,也想在晏子钦面前扳回一局,道:“我只同你说,听好了……” 随后让春岫拿来纸笔,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把会同馆和萧禧房间的大致格局画了上去。 “外面一道高墙,内院一道矮墙,萧禧的房间就在发现凶手足迹的东侧矮墙内向西百步开外的地方。萧禧的伤口我没能亲眼看见,可是看过案卷上的描述,伤口在颈部右侧,三寸长,出血量多却并不深。” 明姝道:“伤口在颈侧还能留下命来,猜也能猜出伤口不会太深。颈部血管构造复杂,刺客没能伤及动脉,这位辽国使臣真是福大命大。”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下,道:“记下来,凶器是匕首、短刀之类的短锐器。” 杜和笑道:“为什么?” 明姝道:“长兵器和短兵器的使用方式不同。长兵器主要用于挥砍、击刺,三寸长的伤口相当于正常人四分之一的颈围,击刺很难造成这么长的伤口,只能是挥砍造成的。” 她将纸卷成筒,击打身旁的花架立柱。 “比如我手中的就是一把长刀,顺势挥出,立即停手,由于长兵器自身的长度,刀尖还是会划出一段很长的距离才能停下,造成伤口,而且是斜线形。刺客突然袭击,遇刺者没有防备,如果用的是长兵器,只要得手,绝对会留下较深的伤口。而短兵器由于本身短小,更灵活,同时,攻击方式也变成劈、划,形成深浅较为均匀的伤口。他自己怎么说?” 杜和一一记下,道:“萧禧遇刺时已经睡下了,没看清凶手,更没看清凶器。” 明姝道:“这更能解释了,如果当时是侧卧,黑暗之中,循着声音下手,本想割喉,却只伤了颈侧。” 杜和摊手道:“你说的有理,可是没什么用啊,京城里那么多短刀,匕首、剃刀,甚至菜刀,还能一一排查不成?” 明姝道:“当然有用。进入会同馆要除下武器,刺客能带着兵器混进去,无外乎假扮成会同馆里的士兵。” 杜和道:“这些连我也知道。” 明姝道:“禁军的兵刃是长刀,而护送使臣入宋的辽国士兵不许重装入城,只许佩戴短刀防身。” 杜和吸了口凉气,道:“你的意思是……刺客假扮成辽国士兵?不可能的,这些辽国人比谁都警觉,听说他们连睡觉都不拉床帐,枕下常年放着利器,就是提防夜里发生不测,怎么可能放一个刺客进去。” 明姝道:“这个就要靠你们了。” 杜和把明姝的话依样画瓢地告诉晏子钦,晏子钦听后思索片刻,道:“其实会同馆的防守有一处漏洞。辽国士兵之间互相认识,可是大宋的禁军却不认识这些生面孔,辽国士兵进出全靠和禁军中几个略通契丹语的军官交流,倘若刺客也会契丹语,就有机可乘。” 杜和道:“刺客还会契丹语?那铁定和于卿有关了!除了他,别的契丹人哪里还有在汴梁呼风唤雨的胆量和本事。” 晏子钦道:“还没有直接证据,你再看看这个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于秋,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叙述着他的生平。 “我派人去淮南会馆查过,这个人是四十年前舒州于家派来京城掌管生意的管事,常在淮南会馆走动,善于结交朋友,和王府的管事们混得很熟,曾和包括真宗皇帝的潜邸,襄王府,在内的几个王府做生意。考虑到于家的背景,这个于秋的攀附行为就显得别有用心了。” “十三年前,于秋病逝,无妻无子,据说有一养子,乳名连环,当时十三四岁,当街杀了一名姓陈的官员后不知所踪,到如今也是二十六七了。如果辽国使臣行刺案真和于卿有关,这个名叫连环的人本就是个惯犯,嫌疑很大。” 杜和一拍手,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影,既然有了线索,风头也过去了,我这就去外面跟兄弟们打听打听这个什么‘连环’,只要有心,总能找出点蛛丝马迹。” 晏子钦道:“说到避风头,前几天你躲在哪里?” 杜和道:“这件事不好解释……说了怕你误会。” 晏子钦道:“有什么好误会的?” 杜和搓了搓手,开口道:“汴水大街你知道吧,那里有户寡妇……” 话还没说完,就见晏子钦变了脸色,眼里分明写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杜和见状,泄气道:“我就说吧,你误会了!那位大嫂都能做我娘了,我说的是她女儿!”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拍着额头,哀嚎道:“我才不是那种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禽兽!那家的女儿叫阿月,我曾经不慎撞倒了人家,事后心里过意不去,又同情她们母女二人日子艰难,就借口撞坏了她的东西,送了些碎银过去。那晚你我分开后,我本来在一处庙里安身,前几天吃多了豆腐白菜,偷偷出去开荤,在阿月家附近遇见她,聊了几句,无意提起最近要躲躲,怕庙里人来人往不安全,她就收留我借住了几天。” 晏子钦冷冷道:“现在的女子太粗心了些,也不怕领回家的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杜和斜眼道:“你是在骂我?” 晏子钦道:“你和她非亲非故,糊里糊涂住进人家家里,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坏了人家的清誉。作为朋友,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你自己心里也要拎得清,不要这边牵着一个,那边挂着一个,欠上数不清的风流债。当然,如果你就是想三心二意、游戏人间,全当我没说过。” 杜和正为罗绮玉的事纠结,听晏子钦这么评价自己,恼羞成怒,挥手道:“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晏子钦道:“是你想得太少。想让罗娘子相信你,你也该相信她,拿出些可靠的样子来。再不收收心,到时候玩砸了,可别怪没人提醒过你!” 说着,就要起身,杜和问他去做什么。 晏子钦道:“兵分两路,你去打听于连环,我去一趟城北,拜访张耆。” 杜和道:“哪个张耆?” 晏子钦笑道:“哪里还有第二个张耆,就是当初和龚美交好,引荐他入王府的张耆。” 见他走了,杜和找到明姝,又将方才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她。 明姝心想,那于秋既然是生意场上的人,又有些小名声,有些年纪的商人说不定还能记起他,甚至和他打过交道,若是相熟,能说出那个养子的下落就更好了。 眼前就有一门生意场上的亲戚,正是晏子钦的舅父许杭。舅甥两人虽因许杭结交丁谓一事闹得不愉快,可晏子钦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在皇帝面前求了情,许杭心知肚明,半年来再没有逾矩之举。 如今尘埃落定,可两家终究有了嫌隙——许杭自诩是长辈,拉不下面子认错;晏子钦脾气倔,认定了舅舅有错在先,不肯服软。这次明姝有孕,许家该尽的礼数一样没少,光是长命金锁就送来三对,还有银鎏金的抓周,状元及第的珊瑚牌子,都是讨彩头的好东西。 晏子钦不让收,明姝却偷偷藏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舅舅的心意,他这么做,显然是在变相求和,倘若退回去,驳了他的面子,往后更不好相见。 毕竟是极近的亲戚,何况晏子钦的母亲还在世,难不成两家人一辈子不见? 如今为了打听于秋的事,明姝想着正好可以去舅舅家中走一趟,一举两得。 准备了几卷尺头和一对消暑的定州白瓷枕,一路小心谨慎,来到许家是已是申时正,她已算好时间,估计舅舅此时差不多从铺子回来,经门房通报,许杭果然才到家不久。 将外甥新妇请入内堂,许杭的激动溢于言表,不让用茶,而是换上了温热的姜枣糖水。 毕竟许久不见,明姝主动破冰,笑道:“本来早就该来问候,如今虽迟了些,略备下薄礼,请舅舅见谅。” 许杭八面玲珑,自然将前事揭过不提,何况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如今人家通情达理,有了身孕都不忘登门拜访,说不准就是自己这个倔强的外甥抹不开面子,这才请妻子来斡旋的,可见心里到底还是有他这个舅舅的。 “哪里,哪里,你如今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前些日子你舅母还念叨,有些话要和你聊聊,不巧她最近到我那女婿家看望女儿去了,等她回来,少不了到你那儿唠叨两句。” 明姝笑着和许杭拉了些家常,许杭本就是喜欢聊天的人,知道的事也杂,要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不敢放开了讲,恐怕一百天也倒不空他的话匣子。 讲着讲着,明姝暗喜,心想他消息灵通,八成对当年的于秋有些印象,因而故意将话题引向许杭年轻时的经历。 “我那时年轻得很,和外甥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就离家闯荡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读书不成才背井离乡,若是读书好,就要留在家里考进士了。路过临川旁边的南丰时正好是柑橘熟透的季节,我看这东西好啊,甜得像蜜罐子,两吊钱就能装一大车,当地人也不当回事,橘子树遍地都是,果子都烂在地上,你们不当回事,我可就不客气了!” “当天就雇了辆驴拉的板车,赶去一百里外的鹰潭县卖,谁知驴子半夜跑了——其实都是租车的人下的圈套,训练过自家的驴,半夜就自己跑回去,非说你把驴弄丢了,讹你钱。我那时年轻,正是干傻事的年纪,这些人不老实,我也不和他们打交道,愣是靠自己没日没夜地把一车橘子推到了鹰潭,洗洗干净,装上盒子,一个个光溜溜黄橙橙,一盒就能卖二百钱,一车橘子,刨去被讹的钱,我还净赚十五吊。” 说起年轻时的过往,许杭忍不住大笑起来。 明姝道:“那您是何时来京城的呢?” 许杭道:“后来挣了点钱,就想往北闯荡,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在汴梁做了几次生意,还是斗不过地头蛇,赔的血本无归,又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只好踏实下来,到我后来的岳父手下谋了个差事,他瞧我不错,把你舅母嫁给我,我才算站稳脚跟,他们一家可是我的恩人呀。” 明姝道:“地头蛇?是不是那些和京中大家族有来往的商人?京城最大的就属宫里,其次就是各个王府,舅舅可曾被这些人欺压过?” 许杭笑道:“怎么,你还想为我报仇?那可得好好想想……” 说着,报了一串姓名,都是当初仗着和王府的豪奴有私交,有恃无恐的欺行霸市之徒,专爱坑骗外来的商户,却没有于秋。 明姝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您可曾听说过一个叫于秋的人,早年间和王府的管事们极熟。” 许杭皱着眉极费力地回忆着,道:“那个人好像都去世十多年了,平日里做骨董生意,往王府和官员家里送些珍玩。我那时还不够资格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只是茶馆里经人引荐,有过一面之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没有半点骄矜,只是身后事不太如意,没有儿女,只有个不孝的养子。” 明姝来了精神,追问道:“怎么个不孝法?” 许杭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小心让肚子里的孩子学了去!” 明姝笑笑,镇定下来,编了个理由:“我在箱笼里翻出一张白条,是于秋当年打给我家的,舅舅也曾听闻我有个姐妹姓袁,从张平章家大归,如今没着落,我想接济她,正看见这张白条,想着能不能向于秋后人催催这陈年老账,补了我这份的亏空。” 其实,袁意真那里明姝早就关照过了,胭脂香粉,绫罗裙衫,不断往她那儿送,只盼着她能慎重考虑,绝了青灯黄卷了此余生的念头。 许杭是个生意人,对白条、欠条最是忌讳,摇头道:“怕是没办法了,于秋那个养子啊,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人,十三年前当众杀了个当官的,摊上大官司。把于秋活活气死了,他倒好,连养父的丧事都没操办,畏罪潜逃了十几年,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了。” 明姝惊讶道:“杀了个做官的?” 许杭道:“可不是吗,说来还是外甥的前辈,大理寺卿陈登,那日是上元佳节,他白龙鱼服在汴水上乘船行乐,不想一艘小船突然靠近,一人猱身上前,一刀封喉,还有一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当时船上还有一人,是个和他相好的□□,亲眼看见陈登咽气,从此后就疯了。” 第八十一章 明姝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舅舅怎么知道?” 许杭脸上一红,道:“也是道听途说,千万别在你舅母面前提起,她不喜欢我打听这些市井之言。” 明姝了然,点头应下。 陈登之死似乎和本案无关,却能引出于家的底细,于秋的养子为何偏偏要刺杀他?或许是陈登执掌大理寺时查到了对于家不利的证据,因而惹来杀身之祸。 那是,于卿还没投奔辽国,难道是他通辽的证据?倘若如此,陈登堂堂命官,也许真的没把于家放在眼里,掉以轻心后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有可能的。 回家后,思及陈登船上的女子出身青楼,八成也是青楼中传出的消息,因此向罗绮玉打听一番。 罗绮玉听后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才多大,可你说那女人疯了,我倒真知道一个疯女人,就住在汴水大街的巷子里,离绮玉阁不远。这人疯得可怕,凡是生人在她家门前站站,只要被她遇见,就是一顿打骂,心狠手辣之极,附近的人那个不知道她。” 明姝打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看见罗绮玉房中零乱,许多平日不用的箱笼都翻腾出来,便问:“罗娘子这是为什么?” 罗绮玉道:“收拾收拾而已,旧的东西再好,不合适的也该丢掉了。” 明姝回房后,计划着明天派人去街上找找那个疯女人,可如此一来难免让晏子钦发觉,转念一想,自己打听这些本就是为了他,迟早都要摊牌,如今知道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因该尽快告诉他。 却说晏子钦从张耆处归来,张耆沾了太后的光,如今也是前呼后拥的派头,和龚美不同,张耆本就是襄王府的人,多年养成的前倨后恭的态度直到老年都没变,没把晏子钦放在眼里,虽然见面了,却没有长谈的意思。 张耆愿意说的,晏子钦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张耆不说的,他也不能直问当年襄王府里的旧事,尤其是关于太后的,龚美和太后曾是夫妻的消息虽然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旧谈,可做臣子的不该时刻挂在嘴上。 尤其是在张耆这等太后心腹面前,更要谨慎。 回家时,就听许安说夫人方才去了许家,晏子钦也没往心里去,算是默认了明姝代表他和舅舅修好。 回房后,看明姝欲言又止的样子,本以为她要提的就是这件事,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也查到了十三年前陈登被杀一案。 “一定是杜和同你讲的,对不对?”晏子钦丝毫不觉得意外。 明姝道:“你带着他去会同馆那晚就该料到,我就是用拷打,也要逼他招供。” 晏子钦道:“你就是不打,他想说自然也会说的。” 明姝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合着你原本就想借他的口让我知道案情?” 晏子钦道:“我可没说过这话。但是如果直截了当不让你去,你还不得整日发愁。不如折中,让杜和参与其中,你偶尔听他提起几句,反倒安生。” 他又保证明天亲自去那个疯女人家拜访,查看线索,明姝再三嘱咐他要小心。 “听说她不太欢迎外人。”明姝解释道,“你要小心,水火无情,刀枪无眼,不要让她伤了你,也别伤了她。” 第二天,晏子钦靠回忆把从张耆处得到的只言片语记录在册,觉得其中有一处漏洞。 提起刘娥当年在襄王府,张耆只说“太后吉人天相,得贵人引荐”。在以往传言中,对刘娥与襄王如何结识向来语焉不详,或是干脆说成是经张耆引荐,反正大家在乎的不是过程,而是刘娥一朝飞上枝头的结果,男人当做传奇听,女人则是对命运的变幻莫测津津乐道,幻想着下一个幸运儿或许是自己。 究竟是谁做了这个牵线搭桥的人,晏子钦没有头绪,暂且放在一边,收拾好十三年前陈登遇害的相关案卷,向任铮告假,起身去往汴水北岸寻找那个疯女人。 事先已派人打听过她的住址,疯女人手上究竟有没有和陈登遇害相关的证据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稳妥起见,晏子钦决定只带京兆府的程都头同去,免得惊得大理寺。 到了那户人家门首,只见一堵不高不矮的白墙环绕着一座年久失修的二层楼阁,门前的木匾已经摘了,可看立柱上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楹联上残留着的石青字迹,依然能想象出这里曾经颇为气派。 程都头跨上石阶,撇嘴道:“这里离妓馆不远,久而久之成了达官贵人养别宅的地方,我看这疯女人就是这类人。”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使劲砸门,里面没反应,程都头不耐烦,又重重砸了几下,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 “谁啊?”开门的竟是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吓了程都头一跳,他本以为要和突然冲出的疯女人较量一番呢。 “啊,我们是官府的人,来问问……问什么来着!对了,就是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夫人?”程都头吭哧半天才说出两句,又拿出腰间的牙牌作证。 门后的女孩子略微放下心防,将门开大了些,请两人进来。 “轻声些,家母正在楼上午睡,别吵醒她。” 女孩子走在前头,程都头木头人似的跟在后面,晏子钦看着他截然不同的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房子从外面看起来破旧,里面倒十分干净,桌椅虽然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看来住在其中的人并非疏懒成性,只是没有办法请人修缮而已。 “两位官爷,有什么事吗?”女孩子毕竟年纪小,说起话来羞怯不已。 五大三粗的程都头不知怎么,也跟着语塞起来,道:“……还是晏大人来说吧。” 晏子钦道:“小娘子怎么称呼?我们为了十三年前的事来拜访令堂,有些细节想要求证。” 他说着,取出案卷,再看眼前的女孩子,倘若真是楼上那个女人的亲生骨肉,那她就有可能是陈登流落在外的骨肉。 他调查过陈登的生平,此□□妾虽多,却没有子女,他死后,这一房的财产除了留给原配妻子的,其余都被侄子们鲸吞蚕食,如果真能证明她就是陈登的血脉,陈家恐怕要热闹一阵了。 女孩子小声道:“我随母姓,姓方,单名一个月字,邻里之间叫我声阿月……家母身子不好,不便见客,尽管问我便是。” 晏子钦看她年纪这么小,恐怕不知道十三年前的事,但还是问道:“十三年前上元佳节,大理寺卿陈登在船上遇刺时,令堂是否在场?” 方月脸色一白,越发畏手畏脚起来,道:“你问那个人啊……我那时还没出生,不过听娘说,她的确亲眼看见那个人被杀了,可是那个人的夫人把事情压了下来,不让娘声张……”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指肚上有一层薄茧子。 “对了,那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留下过一些东西,都是些灰扑扑的纸,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大人们要看看吗?” 陈登留下来的东西自然要看,方月道:“要不然,大人们先坐,我去取来吧。” 想她一个女孩子,有防人之心也是应该的,晏子钦就坐在原地等候,程都头不安地搓起手,时不时瞟着方月离开的方向。 “她这么小,一个人支撑起这个家可不容易啊。”程都头嘟囔着。 晏子钦看程都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怎能看不出他对方月的意思,冷冷道:“咱们这样的人天天和亡命之徒打交道,妻子在家也不容易。” 程都头一愣,脸涨得通红,道:“在下虽然二十有一,可还未曾娶妻呢!” 晏子钦也愣住了,光看程都头的皮相,一直以为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只有二十一岁?若不是程都头亲口说,晏子钦绝对无法说服自己。 两相对视到尴尬,幸而方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沓泛黄的手稿,递给晏子钦。 “大人,就是这个。” 晏子钦一页页翻看起来,翻到一页时,眉头忽然紧皱。 “方小娘子,这就是全部了吗?”他问道。 方月一惊,摇头道:“不是,还有很多堆在房间里,可我抱不动那么多。” 晏子钦道:“请带我去,立刻!” 方月被他急迫地样子吓得唯唯诺诺,点头不止,程都头有些看不下去了,刚要劝,晏子钦已经跟着方月快步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可能是窗纸脏了的原因,外面分明是晴天,室内依然暗得如同山雨欲来前的阴沉天色。四壁立满了通天彻地的方角大柜,和外间的洁净不同,漆黑的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可见平日无人问津。 晏子钦已经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脚印除了方月刚刚一来一回留下的两串,还有一排明显是男人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方才在陈登留下的手稿中透漏出的惊天密闻让他一刻也难耐不住鼓荡在心底的冲动,真相就藏在这间尘封了十三年的房间里。 晏子钦想要打开其中一扇柜门,方月似乎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挡在他面前。 “我来帮您找。” 说着,她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是更多的杂乱无章的手稿,晏子钦翻了几页,看见上面随手记录的日期,抬眼道:“不对,是更靠后的。” 他说着,把手中无用的纸丢到不明所以的程都头手中。 方月愣在原地紧张得两脚发抖,晏子钦没工夫安慰她,环视四周,她背后的一扇柜门上有手指擦落灰尘的痕迹,她第一次送来的手稿就来自这里。 指印有两道,一大一小,那个曾经进来过的男人正躲在柜子里。 没有时间犹豫了,晏子钦拉开柜子,从中蹿出的竟是杜和。 “想抓小爷,小爷和你拼命!”杜和蒙着头张牙舞爪地冲出来,因恐惧到极点而愤怒,却没想到是晏子钦,顿时缩回手,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 “吓死小爷了,还以为是禁军来抓我!”他擦着冷汗,斜眼看着晏子钦和程都头,“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程都头也一头雾水,更不知道杜和是怎么出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想到方月也许正看着自己,赶紧停下。 晏子钦没空理会身边发生的事,他的手飞快地翻动着看似毫无联系的纸张,双眼欲裂,飞速搜索着手稿上的字眼,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 当一摞纸翻完后,他的手中只留下挑选出的十几页。 杜和喘匀了气,探头过来,扫了两眼,上面有些文字被陈登用朱砂圈点出来。 “雍熙三年冬……刘氏通辽……君子馆……” 还没等看清,已被晏子钦夺去。 晏子钦虽坐在原地没有动过,可神情却像历经了生死浩劫一般颓然若失,杜和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喂,你怎么了?”他推搡着晏子钦的肩头。 过了很久,晏子钦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沉声道:“回家去,让明姝收拾东西,先回曲家。” 杜和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恩娘怀着孕,你就让她回娘家?” 晏子钦失神似的起身,拍着杜和的肩膀,眼中却无比坚定。 “快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说完,他抱着整理好的手稿,独自离去,脚步坚实,迈向未知的宿命。 杜和平日没个正形,到了这一刻,也隐隐觉察出事情不对头,喃喃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了?” 程都头道:“你还没明白吗?” 杜和道:“明白什么?” 程都头脸色灰白,直勾勾看向杜和,道:“那纸上写的,雍熙三年君子馆之战,你难道不知道?大宋中了辽国埋伏,天气寒冷,无法使用弓矢,全军覆没,北境防线全线崩溃,再无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可能,太宗皇帝忧思之下猝然驾崩。” 杜和道:“那么,战前通辽的刘氏就是……” “如果所料不错,就是当初陪伴在未登基的襄王殿下身边的那位,也就是——”程都头喉头滚动几下,艰难地吐出那四个字。 “当朝太后。” 第八十二章 嗷嗷,终于写到了这里!!摇旗呐喊嗷嗷嗷! 以下为【防】【盗】 早膳时光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度过,饭后,许杭照例要去铺子里,如今外甥得了官身,有许多同行甚至是小官吏凑过来巴结他,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不过能从其中拉拢些有用的门路也不错。 晏子钦的任职书还没下来,加上正值新婚,许杭便自作主张为他谢绝了一切庆吊,叫他留在家中陪娘子。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一同名列榜眼的同年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天道会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 晏子钦却偷偷扯住她的衣袖,灯影下愈发晶亮的双瞳被垂下的长睫半掩住,像只小动物一样低声道:“放心,明天我会准备好礼物的,叫你后天风风光光地见岳家。” 喀啦,似乎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只是此刻的明姝还不明白,这就是尘封多年的“少女心”破冰的声音啊……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一同名列榜眼的同年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第八十三章 明姝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她这番回来没有惊动母亲,事情已经够乱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人为之担心。 春岫在门口张望,说自己听见前院有声响,大概是有人来了。 会是谁呢?是晏子钦回来了,还是宫里出来传达消息的人? 明姝斜倚在迎枕上纹丝不动,不想心存任何侥幸,这样也不会失望。就算他回不来又能如何,她可以去求人,去鸣冤,这是刑不上大夫的时代,一个月,一年,一辈子,他总会回来的。 所以当她看见晏子钦站在自己面前时,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发生了最好的事情,她本能地扑进他的怀中,没有什么比重逢更快乐了。 晏子钦的怀抱很轻柔,似乎怕伤害到她,可也不甘心松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才扶着她坐下,让她舒服地枕在自己膝头。 “都结束了?”明姝问道。 晏子钦没有回答。 明姝疑惑地抬眼看着他,道:“我们能回家了吗?” 晏子钦道:“再等等,你在娘家住着不是也很舒心吗?是不是怕母亲知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去和她说,就说你思念父母,想回来住些日子,好不好?” 明姝的眼泪本已止住了,现在又湿润起来,“我只想回咱们自己的家。” 晏子钦拢着她的发丝,笑道:“有你有我,哪里不是家。杜和去哪了?” 明姝道:“我一到曲家,他丢下一句话就去找你了,要是找不到你,就去找于连环。” 晏子钦道:“不能让他找到。” 明姝道:“为什么?” 晏子钦道:“太后虽然已经和于家划清界限,可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秘密,她不会对于家坐视不管,这是我的麻烦,不能让他卷入其中。” 明姝道:“那你还要去抓他?” 晏子钦怎能看不出她的忧虑,道:“必须去,没有他,萧禧的案子结不了,十三年前的案子也结不了,未来的案子还会一件接着一件。只有抓住他,萧禧才会确信于卿有挑动宋辽矛盾的野心,从而下决心回到辽国动用萧氏作为外戚勋贵的力量解决他——一切的目的都是除掉于卿,这件事我鞭长莫及,只能借萧禧的手。” 明姝道:“可是……要是被太后知道怎么办,她会对你不利的!” 晏子钦道:“放心,太后也想除掉于家,只是顾忌别人查出她的过往,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只是你一定要记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以后真正的太平,所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大可不必这么迂回,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牵绊,同时生出铠甲和软肋。何况手掌熨帖在她的腹部,不止是她,更有一个令他想想就悸动不已的新生命。 “要不是这样,真不想放你走。”明姝抱住他的腰。 “要不是这样,谁想走呢?”抱着她的手松开了,晏子钦的脚步声已远,随后是门开合的声音,明姝一个人躺在铺着芙蓉簟的冰凉竹榻上,别过眼不去看。 “娘子……”春岫走了进来,极担忧地说。 “没事。”明姝坐起身来,抹干泪痕,“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吧,叫厨房准备我以前爱吃的那些菜。从现在起,你要看着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放任我胡来。” 春岫心里百味杂陈,点点头,依照她的吩咐去了。 杜和走得匆忙,忽然想起曲明姝安全了,可是罗绮玉还在晏家。她和晏家没有关系,就算要拿人,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一定是这样的吧! 杜和一边策马穿行于闹市,一边想着,只能以这样拙劣的理由说服自己先去找晏子钦。宫里他是进不去了,只能去大理寺等消息,路过汴水大街,方月家的二层楼阁映入他的眼帘,想到他们离开后,方月小小年纪恐怕也吓得不轻,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家的门庭。 只是看了一眼,杜和就勒住缰绳。 方月家的大门紧闭着,这并不奇怪,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且母亲神志不清,平日关窗锁户,谨慎些也是应该的。眼前的门虽是关闭的,可两扇门板间却微微露出一道缝隙,仿佛虚掩着。 他曾在这里借住过,深知这里许多东西年久失修,方月为了让大门牢固,都会额外加上一道门闩,否则门就无法关紧。 关门的绝不是谨慎的方月,他们离开后,一定有人来过!杜和警觉起来,试探性地往门内窥视,院内一片狼藉,晾晒在笸箩里的食物洒落一地,显然发生过挣扎和打斗。 那个刺客来过!杜和心中只剩这个想法,趁着四下无人,翻身越过一人多高的院墙,院中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喧闹不止,可就是这种异样的安静更令人心里没底。 若在往常,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引得方月的母亲从窗口探出身子,高声叫骂,如今却没有,莫非她已经被挟持住了? 杜和几乎无声地走入空荡荡的正堂,椅子翻倒了一只,杜和心中渐渐生出了疑惑——如果真的于连环出手,一个正值壮年的惯犯竟然还要和十三四的方月缠斗,难道不能一击制胜? 顺着椅子翻倒的痕迹,杜和在走廊尽头发现了她的尸体。 是方月的母亲,那个素日蓬头垢面的疯女人,死状惨不忍睹,胸口和左肩被刺数十刀,血流如注,紧紧勾起的手却还像是在抓着什么,浑浊的眼中写满不甘和仇恨。 掰开她的手,里面藏着一块衣服碎片,杜和已经想象出了于连环挟持方月,她的母亲惊见女儿被杀死自己爱人的凶手挟持,十三年的痛苦压抑在一瞬间爆发,任凭利刃穿透胸膛也不愿放手的执着,直到死去。再看她死不瞑目的双眼,紧盯着左手边的楼梯,楼梯上一串猩红的血脚印还是新鲜的。 楼上是疯女人的卧房,连方月都极少进入,于连环青天白日公然闯入,一定是为了找到一样东西,十三年来被她隐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若非她疯癫地与之搏命,于连环绝对想要要挟她指认藏匿地点,未必会下杀手。既然她死了,为了达成目的,于连环暂时不会伤及方月的性命。 杜和又听见了房门内微弱的对话声,一道沉闷的男生,继而是方月畏缩的轻细嗓音,他暂时放下心,却迟迟无法推开那道门。 他没有趁手的兵刃,自从一条棍丢掉后,他一直没有找到新的随身兵器。他就是这样,直到失去才能领悟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痴人。 “那封契丹文书信在哪里,不想死的话就快说!”门里的男人恐吓道。 “我不知道,你杀了我好了,反正你已经杀了我娘。”回应他的是方月颤抖却倔强的声音。 一连串的劈啪声,是男人在翻箱倒箧。 他的注意力分散了,现在不失为一个袭击的绝好时机,疯女人的伤口在左肩,他大概是个右撇子,控制住他持刀的右手,夺过方月,回手反刺,正中咽喉,一击毙命! 就在杜和即将破门而入的关口,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让他险些尖叫出来。 身后的人是晏子钦还有程都头以及他剑拔弩张的部下。晏子钦的神情沉着而坚定,用手势示意杜和不要妄动,又听门内传来说话声。 “墙砖是凸出的,难道是在墙里?是不是在墙里!” “我不知道!” 房间里的男人依旧在找那封契丹语的书信,上面写了什么?杜和满脸疑惑,看程都头也是如此,再看晏子钦倒是一贯的镇定自若,,全神贯注地倾听门内动向。 “是这个,是不是这个!”伴随着男人声音的是一串纸张掀动的刷刷声,就在这时,晏子钦挥手的瞬间,程都头和他的部下杀入房间,将房间里的两个人团团围住,程都头亲自挡住窗口,以防男人破窗而逃。 挟持方月的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不到三十的年纪,面色萎顿,汴梁口音,单看相貌,放在人群中别无二致,可是眉宇间自带一股狠辣,将他和芸芸众生区别开来。 刀尖抵在方月喉间,他的另一只手攥着一张信封,脚下一块墙砖显示这封信就是出自墙中。 “你们尽管过来,看我敢不敢杀她!”男人冷笑道,尽管绝了退路,却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 “只要把你手里的信给我,怎么样,随便你。”晏子钦的声音冷静克制,却让杜和震惊不已——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这封信就任由他肆意杀人吗? 男人靠近了桌上的灯台,室内昏暗,就连白天都要点灯,“呵呵,我就知道你也想要它,不如你过来做我的人质,否则我就烧掉它,大不了一死!” 晏子钦几乎是立刻张开毫无防备的手臂,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愿意做人质,一步步走向他,浑身都是破绽,直接刺来一刀就可以毙命。 杜和呆住了,对面的男人也惊疑地后退几步,担心又是一场埋伏。 晏子钦越走越近,忽然转身拿起灯台,掷碎在地,腾起的火光有一瞬间极亮,随后熄灭。他大喊一声:“动手!”昏暗中一片扭打声,直到声音消散,灯火重新亮起时,男人已经自刎而亡,方月也被刺伤,血流不止,神志模糊,那封信被他吞进腹中,只留下一点残片握在晏子钦手中,应该是争夺时留下的。 程都头和他的手下也挂了彩,他瘫坐在地泄气道:“得了,人死了,信没了,白忙!” 方月的家被团团封锁,晏子钦和杜和离开时,杜和一改往日性情,一言不发,晏子钦道:“你在记恨我?” 自从发现晏子钦安然无恙地回来,杜和高兴的同时猛然领悟到,晏子钦并没将真相揭露,顿时心里百味杂陈,方才的举动更令杜和费解,似乎眼前的晏子钦再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光明磊落的人,良久才开口:“你不该用方月做诱饵——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让于连环找出那封信,那好坐收渔利,对不对?” 晏子钦道:“对。” 杜和冷笑道:“可惜信已经毁了!认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歹毒的人,为了立功把别人的命踩在脚下!让我带方月走,我怕你对她不利。” 晏子钦道:“她是证人,必须和我回去。” 杜和太仗义、太冲动,晏子钦知道,这样的他和自己在一起,只会被带入泥潭无法抽身。他把杜和看作朋友,不能让他再受牵连,到了这番地步,宁可让他憎恶自己。 面对程都头虎视眈眈的手下,杜和气得说不出话,牵过马就要离去,却被晏子钦叫住。 “这匹马是我家的,你走到哪里我都能认出来。” 怪不得晏子钦也来了方月家,原来是看到了这匹马停在门外。杜和一阵气结,甩掉缰绳,怒气冲冲地徒步离开了。 他再不要管这滩浑水!他要接回罗绮玉,让她不要和这个变了味的伪君子晏子钦扯上关系,若是能够,他甚至想告诉明姝一直留在曲家,不要和这个毫无义气的人一起生活。 到了晏子钦家,陈嬷嬷仔细盘问过,确定杜和没有威胁才肯放行,可到了罗绮玉门前,却是大门紧锁。 “罗娘子今早就被人接走了。”陈嬷嬷解释道。 这个消息对杜和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兄长上京接她回乡的话,而他依然因为怀疑她而选择逃避。她是那么决绝,而他又是那么阴暗懦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恍惚以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连续的噩梦,可是方才抱着方月,沾在衣袖上的点滴血迹还未干透,又在提醒着他这是现实。 撞开房门,罗绮玉的房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个熟悉的东西摆在桌上。 陈嬷嬷奇怪道:“罗娘子怎么留下一根晾衣杆?”想要拿起来看看,却重得抬不起手,“夭寿,一根木棍这么沉,像是铁打的!” 仔细看看,还真是铁制的,刷了层木器漆,让陈嬷嬷更加费解,不知罗娘子是为了什么。 只有杜和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当他看见压在下面的一封信: “杜郎台右。 此物失落于鄙处,心下难安,奔走月余,始得奉还。往昔痴绝处,为妾之不谏,诗云:‘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郎非狂童,妾亦凡俗,一别无期,更莫相忆,伏惟祈愿,各生欢喜。 罗氏女子啟。” 信在手中,似有千斤重,一得一失,毕竟还是失去的更重些。 晏子钦和程都头回到大理寺禀告大理寺卿任铮。于连环被擒固然可喜,程都头痛心疾首地说没能生擒,还有一封重要信件,据说是用契丹语写成的,却被于连环吞了下去,叫仵作剖开腹部,可是墨迹被胃中酸液浸染的模糊一片,已经无法辨认内容。 任铮笑道,有得必有失,当日向皇帝、太后上书。据说,后来太后私下召见的却不是任铮,而是他的属下晏子钦,密谈半日,让明姝又是一阵心焦,曾经无比羡慕九重宫阙,如今却是连听到“入宫”二字都会心悸,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向父亲乃至叔父晏殊打听消息时,晏子钦却回来了,依旧在大理寺任职,和从前一样,梳理秋后勾决死囚一事,其余事务概不料理。 只是晏子钦租下的官邸一直空着,他们没有在回去过。晏子钦不提,明姝也不问,曲夫人虽然疑惑,可女儿女婿在身边总归是好的。那天明姝看着弟弟在台阶上捡拾落叶,问起王安石回家后的境况,才惊觉时过境迁,又是一年秋风到。 辽国使臣遇刺案总算可以结案,因为信的内容牵扯到契丹文,也许就和辽国国内的派系斗争相关,辽国皇帝也无意再追究下去,认定了于连环和大宋朝廷毫无关系,就此不了了之。萧禧虽然身中一刀,可结局毕竟是保全了澶渊之盟后绵延三十余年的和平,因此常常自嘲,这一刀也算值得,回到辽国上京后就要向主战派的大臣成百上千倍地讨回来,凭着萧家的势力,只要下决心,倾轧这些人也不算难事。 只是那封被吞进腹中的书信究竟写了什么?朝野一片缄默,明姝明面上不说,私下再三猜测。肚子一天天变得明显,推论也猜了十几种,绞尽脑汁后只换得晏子钦一次次摇头。 “你一直摇头,好像是知道信上内容似的!”三个月后,明姝终于忍不住埋怨他。 晏子钦没有说话,别过头的明姝忽然觉得不对劲,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神色自若,只是眼中透着复杂的情绪——他心乱时总是这样,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朝夕与共的她。 “你不会真的知道吧!” 晏子钦长舒了口气,似乎觉得时机已到,看着明姝诧异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王谔吗?” 王谔?不就是在京城赴试后惨死井中的舒州学子?虽然只过了几年,明姝却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晏子钦道:“那时杜和在场,于卿也在场,你不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提起杜和,明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当他发现罗绮玉离开汴梁后,留下一句口信便匆匆追随而去,三个月过去了,山长水阔,也不知有没有消息。那句口信里嘱咐明姝一定要好好将息,后会有期,关于晏子钦的话却一点都没有,让明姝担心他们之间起了什么误会。 晏子钦继续道:“真正的王谔已经死在舒州的客栈里了,京城的王谔是于卿派来的细作,在失去了太后的援助后,于家意图配置一股新的力量打入朝廷内部。” 第八十四章 正文完~~【还有人物结局的番外】 感谢大家一直支持主角配角们走到今天,作为主体的案子部分已经完成了,作者菌携手晏子钦曲明姝杜和罗绮玉曲爹曲夫人皇帝太后于卿各路凶手各路死者……等人,在屏幕另一端鞠躬了,么么么么么哒!本文算是我第一篇完结的文,昨天还很激动,事到临头却忽然伤心,三个月的时间,直到今天,这些人物突然挥手离开,难免舍不得,希望他们在文章外都有平顺的人生,无论主角还是反派,离开鬼畜作者的上帝之手,文外的他们还能做朋友哈哈哈。 再想想,明姝的小包子、杜和罗娘子的结局还会开两个番外,又有点回血~~ ---- 用第一章做【防】【盗】,有始有终吧】 北宋仁宗朝,天圣五年,四月初四,正是脱罗衣换纱衣的日子。国都汴梁内,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凉纱衣物。 曹门内的枢密使府中,曲明姝倚在临水长亭的美人靠上,用扇柄上的白玉坠子逗弄满池锦鲤。侍女春岫递上一只盛着甘草冰雪凉水的莲花吸杯,淡金色的冷饮中浮着片片碎冰,喝上一口,清甜解暑。 真有点想念冰激凌了呢,尤其是奶油味的,淋上一层醇厚的巧克力酱。想到这里,明姝不禁自嘲一笑,穿到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完全习惯了,只是常常怀念现代的零食。 遥想刚穿来的时候,她还闹出个大笑话。 只因这具身子的原主儿有些痴傻,一切事务都要由人伺候,长到十一岁时,身边的人一时疏忽,这位曲小娘子竟跳进了池塘,救上来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于是,一副现代的魂魄不知怎的附在了曲小娘子身上,来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把已经趴在床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吓得双双倒仰,随后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请回大夫,连连感谢上天垂怜,不仅把独生爱女的性命还了回来,还让她开口说话了。 明姝接下来的举动又把曲氏夫妇的希望小火苗掐灭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的穿着打扮,男人两鬓微霜,清癯端方,一身青色直袖圆领袍,头戴墨黑老人巾,妇人慈爱温厚,一领赭色窄袖褙子,一条白地织金褶裙,头插蓝琉璃长簪,分明是宋朝的打扮。 作为刑侦大队的法医,她上一秒还在北京朝阳区的凶案现场为死者做尸检,突然被逃窜的嫌疑犯劫持,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心里一惊,发疯似的问道:“我穿越了?现在是公元多少年?北宋还是南宋?” 穿月?弓圆?北送?南送? 众人沉默了,曲夫人搂住明姝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原来不会说话,现在怎么尽说胡话!” 当今枢密使曲院事也一脸沉痛地背手长叹,目睹了这场大悲大喜人间惨剧的郎中默默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补脑的药材。 随着明姝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曲氏夫妇才相信女儿真的恢复正常了,老两口都长舒一口气,放下悬了半辈子的心,连素来敬鬼神而远之的曲院事也烧起香来。 三年过的光阴流水般逝去,曲明姝将满十五,婚事也该提上日程。按理说,堂堂枢密使千金怎会愁嫁?可是她曾经做了十一年痴呆的事满城皆知,门第相仿的人家担心她有隐疾,贻害子孙,不愿与之联姻。可要是许配给次一等的郎君,曲夫人又不满意了,她好端端一个女儿,凭什么为了已然痊愈的病症委身于人? 到底是曲院事见多识广,说不必把眼光拘泥在京中门户,不妨从新科进士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后生,家境差些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前途无量。于是,计划趁着二月底的春闱结束后,四月中的殿试开始前,挑选了几个自己中意的年少举子,邀回家中小聚,实则是让女儿站在帘后秘密观察,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今日就是择婿的大日子,曲夫人早就梳妆完毕来到女儿的闺房,却发现空空如也,才知她又去园中的冷僻地方乘凉了,三番四次遣人去催,都没把明姝请回来,眼看着前厅里举子快到齐了,曲夫人一怒之下命几个粗壮的仆妇把女儿架到前厅的偏房。 明姝也知道父母是为自己着想,可是看看自己这副身子,胸前——平的,屁股——瘪的,浑身瘦削无肉,虽然粉白的鹅蛋脸上也有了动人的风韵,可总体看来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分明还是孩子就要成婚,实在挑战明姝的多年来的底线。 就算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也不能胡来啊! 她装聋作哑地在竹帘后一缩,眼观鼻,鼻观心,曲夫人见她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轻轻拍了她的肩头,往帘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专心留意外面的人。 曲院事曾交给明姝一份名册,记录着今日前来赴会的十三名举子的年龄、原籍、品貌等简单信息,明姝敷衍地扫过一遍,如今看着一个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皂黑巾子的少年陆续上堂拜揖,一时也对不上号,只觉得这群二十出头的举子看起来都一个样,谦虚礼貌、四平八稳。 “要是再长大两岁,说不就能满心欢喜的嫁了呢。”明姝看着自己有待发育的胸脯,暗想道。 正在开小差,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学生临川晏子钦,见过枢密使大人。” 循声看去,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少年,圆圆的脸蛋又白又软又弹,眉宇间却有种不合年龄的老成,他提着略长的淡竹色衣摆,恭恭敬敬地向曲院事拜揖,比方才入席的年长举子们更端正、更一丝不苟。 真是一只道貌岸然的包子,小孩子装大人!明姝不由得扑哧轻笑,曲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她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那只包子,看他落座。曲院事似乎很重视他的样子,频频投去青眼。 第85章 番外一蜀春水拍山流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首前唐刘禹锡的竹枝词,说的正是蜀地风光,更有多情如蜀地女子者,情思绵绵如水,却终究是有去无回,枉自东流。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南风煦煦吹拂着成都城墙上如烟似霞的木芙蓉,整座城池如天女新织就的锦缎,如云的集市,如龙的车马,更有垆边如满月般可爱动人的姑娘,频频浅笑,盈盈秋波,勾留住行人的紫缰金络。难怪世人说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如今北方西夏犯境,江南风雨无时,人间若真有天府,大概就是成都吧。 可纵使真到了天宫,杜和也无心多看一眼。自从去年追随着罗绮玉离开京城,颠沛了两个多月方才来到成都,可人海茫茫,罗家的人又有意隐姓埋名,叫他上哪里找? 细算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远在铜陵的兄长知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只身出走,信纸如雪片般寄来催他回去,实在无果,只能派了个亲信小厮来盯着他,以防折腾出三长两短。 “二爷,文翁石室的学子们在芙蓉楼前搭了彩亭,办了诗文会,要欢送老知府高升,楼外起了个庙会,好热闹啊!咱们也去逛逛?”杜家的小厮成喜扒开杜和的床帐子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显然刚从外面跑回来。 杜和把帐子拉紧,翻了个身,闷在被子里道:“不去。” 成喜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往床沿一坐,道:“二爷就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窍,连性子都变了,小的这就去求平安符,给您挡挡妖气!” 杜和把脸从床帐里探出来,道:“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喜欢出去疯玩,非要赖给我,小心我把你撵回铜陵倒夜香。” 成喜道:“还不是二爷变了,以前在铜陵,带着小的们疯玩的还不是您!那会儿大爷总念叨您不上进、不成熟,现在倒是成熟了,整天闷在屋子里,醒了就不说话,睡着了梦里就罗娘子长,罗娘子短的,当我不知道呢!回去就回去,到时候全告诉大爷!” 杜和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一年来,他瘦了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凹陷下去,平添几分颓废与落拓。他为难道:“唉,你以为我愿意在旅店里呆着?还不是因为托人去找罗娘子的下落,怕她来了我又不在,扑了个空。” 成喜道:“要是能来岂不早就来了,您总把自己关在家里怎么能行?多少出去走走,我留下来守着,一旦有了消息就去找您!” 杜和心里也着实烦闷,就穿好了一身翠竹色的紵丝长衫,往袖筒里塞了一柄高丽折扇,骑着马在外面闲转,想着成喜说芙蓉楼上有热闹看,索性慢悠悠去了。 后蜀国主孟昶在成都四面城墙上遍植木芙蓉,到了七月花期,灿若云霞,如梦似幻,城东的芙蓉楼高可百尺,一览全城胜景,是赏花的绝佳所在。 芙蓉楼外的平台处起了一间竹子彩缎搭成的彩亭,须发花白的老知府杨亿正在感谢成都士庶五年来的抬爱,如今离任在即,以后依然将成都看做家乡。 杜和混在人群中听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在楼外的庙会里闲逛,买了一兜儿炒莲子,卖莲子的是个很利索的中年男人,看杜和愁眉苦脸,特意给他多包了一点儿,劝道:“我这莲子外面甜,心里苦,小伙子可不能学它啊,心里难受就找朋友聊聊,别把苦都憋在心里!”杜和边逛边吃,把苦芯儿抽出,果然是清甜爽口,不知不觉已经吃了一大半,再回彩亭时,学子们已经开始评诗论文,针砭时弊,隐隐听见有人议论西夏战事,又有人品评了一句临川晏子钦如何如何。 无聊!无聊至极! 杜和还怨恨晏子钦,赌气地哼了一声,心想回旅店算了,临走前又路过卖莲子的摊子,摊主还记得他,笑着和他打招呼。杜和有气无力地回了个礼,余光瞥见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窈窕背影,站在摊子后拿着小木铲轻车熟路地打点着货品,微微侧过身,尖簇的眉梢,善睐的明眸,杜和不由得愣住了。 他不会看错,分明就是罗绮玉,纵然是粗服乱头他也认得! 罗绮玉一直不转身,杜和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敢靠近,生怕一喘气她就飞走了,只会站在原地发愣。 摊主看他脸色呆滞,连忙道:“小伙子,你还好吧?”那摊主正是罗绮玉的大哥,罗旭。他们兄妹回到家乡,依旧和以前一样做些小买卖糊口,倒也安稳。 他这一说话,罗绮玉可就转身了,正和杜和四眼相对,连手里的木铲都掉了,莲子滴溜溜落了满地。 本以为永别了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怎能心无波澜?可想起他从前的态度,罗绮玉心里一万个委屈,渐渐地对他不屑起来。他既然不在乎自己,自己又何必把他像个宝贝似的放在心里。 于是乎,她把木铲捡起来,放在水盆里涮了涮,若无其事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好像不认识杜和一样。 杜和心里有愧,赖在摊子附近,时不时转回来买上几两莲子,最后罗旭都忍不住劝他:“小伙子,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要收摊回家了,你要是有啥事就直接和我说好不好,不要来来回回不停出现,你这样我心很慌的知不知道!” 杜和:“……” 罗绮玉狠狠剜了他一眼,和兄长赶着骡车离开了,只留杜和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垂头丧气的失败者。 咬破一颗莲子,心里果然是苦的。 ··· 成喜觉得二爷一定是中邪了,本来坦荡荡的一个人,自从在芙蓉楼下重遇罗娘子,除了愁眉苦脸哭唧唧,别的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劳什子罗娘子! 他不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可现在看二爷这样,还不如让俩人终成眷属,不然二爷这就算废了。 循着线索找到罗绮玉家里,罗旭一听是杜和的小厮,干脆避而不见。成喜只能在门外苦等,罗旭只丢下一句:“姓杜的要是有心,就叫他亲自来。” 成喜一听有门儿,欢天喜地地回禀了杜和,杜和默然不语。 成喜急得跳脚,“二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抹不开这张脸皮?” 杜和摇头道:“我之前想好了,不能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已经签了投军状,下个月就要入伍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成喜哭丧着脸道:“二爷,你这可就是胡来了!现在西夏鞑子闹得这么凶,但凡有些办法的人家都不让子弟们当兵,你却上杆子去,叫我怎么和大爷交待啊!难道罗娘子不理你,你就破罐破摔了?” 杜和板起脸,道:“什么叫破罐破摔,投笔从戎,以身报国,都是我从小就敬仰的事。你也知道西夏扰边,没有兵怎么将他们驱逐出去?别人不去我去!投军状都签了,没法反悔!” “至于罗娘子……恐怕是没有缘分吧,你不要再去打扰她了。现在想了想,她早就表明了态度——一别无期,更莫相忆。我何必不解风情纠缠不休呢。” 这下成喜可慌了,乱滚带爬地找到罗家,一五一十说了,又说能让二爷回心转意的只有罗绮玉,求她千万过去劝劝。可罗绮玉始终没有露面,恨得成喜牙痒痒,背地里大骂这女子无情无义。 谁知一天夜里,成喜听见有人叩门,推门一看,却是披着斗篷星夜赶来的罗绮玉,成喜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连忙让进门来。 “您可得劝着他点,别让二爷当兵,您要是把他劝好了,大爷一高兴,您的事儿也有找落了!”成喜再三嘱咐,才把罗绮玉送到杜和房内。 杜和乍一见她,有些腼腆,细细看她,才发现她精致的眉眼间带着焦急之色。 杜和道:“你怎么来了?” 罗绮玉叉着腰看他,“一年没见,听说你长本事了,要去吃军饷,我来看看这吃军饷的人是什么样子。” 杜和展开双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苦笑道:“现在你看过了,怎么样,不算有碍观瞻吧!” 罗绮玉走近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杜和就恍恍惚惚倒在床上。 “我今晚就一句话——战场上留点神,别死了,活着回来,你做我的人,死了回来,也要做我的死人!” 杜和半天才回味过来,坐起身来道:“你……原谅我了?” 罗绮玉道:“我从来就没怪过你,我只怪我自己,傻到把一颗心挂在你身上!” 她本想装聋作哑下去,可是听说他要奔赴战场,无名的冲动令她做出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文君听琴,红拂夜奔,前朝那些不同凡俗的女子想必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做出如此毅然决然的选择吧。踏出家门的那一刻,罗绮玉彻底放下了,随便了,老娘就是要随心所欲了! 她等了他一年,他也等了她一年,两清,不亏! 杜和道:“那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又被罗绮玉推倒了,俯身就要吻他,却在关头停下了,轻声私语着,温热的呼吸不经意地拂过着他颤抖不已的唇。 “这样教训你还不够,要罚你一辈子对我俯首称臣才行。” 话音刚落,一滴泪已经滑过脸庞,滴落在杜和腮边。他有他的抱负,这个男人虽然玩世不恭,却不是池中之物,她是知道的,在生离或是死别的关口,她愿意成全他,送他一程,而她会接受所有结局,无论结局是什么。 凉风起天末,她忽然想起了被吟唱了无数遍的前朝歌词——“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城外木芙蓉如火如荼,城下的汤汤江水,更是她将要送他北上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就要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第86章 番外二两小无猜 写到这里,番外也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就就是捉捉虫,以后要是再有番外,会单开一个短篇来写~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鞠躬 下一篇文《公府表小姐》会在11月17日开始连载,请多支持【文案什么的还不是最终稿,请无视_(:3」∠)_我用键盘保证会是个很甜的故事~~~ ··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