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卫盛二十三年,漠北。 登澞位于临国境内,西临荒芜,东靠绿洲,每半年有一次大风沙,所及之处狂风怒吼,人畜尽死。一家驿站扎在绿洲边缘,飘摇如烛火。 在黄沙朔风中,那一点可怜的光显得极其珍贵。 天色渐晚,风势转烈。 驿站掌柜喂完马,裹上头纱,迅速躲进驿站。 他佝偻着背转到柜台后,下意识扫了眼那个披着墨蓝色斗篷的男人。他看着很神秘,只露出并不清晰的半张脸,坐在此地已有两个时辰。除了他,还有一个亦不知来路的玄袍少年,两人相隔一张桌,背对独酌。掌柜扔下手中的抹布,从身后的柜子里宝贝似的捧出了一盏羊油灯,点亮了端到那两位神秘人正中央那张木桌上,勉强能照亮他们周围。 “两位,外头风大,不如且在此住一宿,明日再走不迟。”掌柜隔着桌子,对他们笑容满面的说。 那斗篷人回头看了眼玄袍少年,对掌柜点头道:“正有此意,你忙去吧。” 掌柜一直很好奇这人的面貌,便细目瞧去,无奈斗篷帽遮得严严实实,并未看清。一声咳嗽打破了宁静,吓得他一个激灵,慌忙退回柜台。 微黄的光映在那个斗篷人的半张脸上,像极了鬼魅。 天色黑尽,驿站犹如坠入深渊,若非这盏灯,恐怕已经隐没在荒漠中。 斗篷人的身影晃了晃,似乎要做动作。掌柜瞥了眼另一个人,那人像是入了定,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总觉得这两人来路不明,不好惹,便迅速收拾了东西,去二楼躲避。霎时间,周遭一片死寂。斗篷人提起了羊油灯,走向那位少年,缓缓坐在他面前。少年只抬眼看了看灯,复垂目,似是在看地面,又不像,不知在想什么。 他放下斗篷帽,终于露出了整张脸,清秀儒雅之气质,倒像是南边来的书生,可是书生却没有他这般气度逼人。 “阁下在等何人?”他礼貌的问道。 少年微微抬头审视,好一会儿,才冷冷的说:“并未等人,只因风沙渐紧,无法赶路罢了。” “既不等人,那在下叨扰片刻,不知可否?” 少年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他倒是随意,脱下斗篷扔在一边,从腰间摘下酒壶,倒了两杯,对少年道:“在下眼拙,不知阁下可是赵国人?”少年没有回答,眼神中已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并未在意少年冷淡的态度,从袖中抽出折扇,悠闲地扇起了风,“赵国可是块风水宝地,出了不少大将,只可惜都是些英年早逝之人,风光一时后,早早的便葬进了黄土。时至今日,能被世人铭记于心的寥寥无几,能被世人一提起就连连称赞的更是少数,你可知有哪些英雄?” “我只关心小事,对国家大事并不知晓。”少年有些不耐烦。 “在下倒是知道一位,听说过赵国玄家吗?玄家家主玄元盛,乃一国主帅,统领千军万马,当年他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能及!不过后来玄氏因遭构陷被满门抄斩,可是……却活下了一名男孩,七年过去了,若有命活到今日,与阁下的年纪倒也相仿。” 少年深褐色的眸子陡然一撼,但除了那双眼,整张脸全都未有变色,依旧镇定自若,“玄元盛谎报军情,致使大军损失惨重,这是七年前就已定案的,你为何会觉得……玄家是被构陷?” ‘啪’地一声,折扇被收起,他期待地问少年:“那阁下觉得呢?” “你究竟是谁,找我……什么目的?”少年的眼中顿时警惕起来。 他爽朗一笑:“江湖人罢了。” “江湖人?江湖人怎的还佩有这般贵重的东西?”少年指了指男人袖中隐隐约约露出的玉穗说,“我看你不仅不是江湖人,还是一位不一般的人物。” 他拍手称赞:“阁下慧眼,那么再猜猜,在下的来历。” 少年警惕未消,却已大概掌握了面前这人的背景和来意,心里便有了把握,便与他道:“你袖中的玉穗应是出于宫廷,光凭这一件就足以证明你与那皇室有极其近的关系,而今日你与我在此地相遇,又说了这番话,自然也并非偶然。思来想去,应是与容国权臣墨斐有关。”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却如同贴在脸上的面具,“看来在下没找错人,那么在下这里有桩好买卖,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灯黄夜寂,他和他反复酌酒,期间并无多话,却如旧识一般。 翌日清晨,当住客们下楼时,已不见这两人,连同这间驿站的掌柜都不见踪迹。 卫盛二十五年,四月十五,已经落了三日雨的蒯烽镇没有一丝一毫的凉意,雨过天晴,就连河道里的水都是滚烫的。 ‘鸿举’酒馆内,苏衍端了碗刚熬好的药汤,坐在条凳上细细端详着昏睡在床榻上的男人。 容貌俊朗,棱角如刀削,薄唇高鼻,剑眉……星不星目暂时看不见,但应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她盯着他的鼻子许久,氤氲的热气加上酷暑当头,使得她的脸庞十分潮红,就像天际那抹晚霞。 正发痴着,男人突然说起梦话来,吓得她一个哆嗦,手里的药汤洒了大半,烫得她喊爹骂娘。 “跟没见过男人似的!”那个咬着根狗尾巴草倚着木门许久的中年男人嘲笑了句,然后踮起脚尖瞅了瞅男人,摇头唏嘘,“我的好阿衍,此人恐怕是没救了,你还是早些把他丢出去,省的为师我再浪费气力去找风水宝地埋他。”说罢,也搬过来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抖起了腿,“要不你让我搜一下他的身,兴许还能整到点宝贝,一般从北方过来的人,大多是来行商的,咱们还能修缮番酒馆!”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匾突然砸了下来。他无奈地闭上眼说:“穷到没钱买新牌匾!好徒儿,你这是要为师我砸锅卖铁养你的恩人呐!你可得好好想想,蒯烽镇不大,要是让人家知道我苏溟穷到这地步,还不都来伤口上撒盐,巴不得我的酒馆倒闭!” 蒯烽镇,楚国都城以南三百里的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却也靠着山中丰富的药材养活了几代人。鸿举是镇上为数不多的一家酒馆,一共才两人,掌柜苏溟外加一个洒扫伙计苏衍,一男一女,一师一徒,几年来一直守着此地,虽然生意一直好不起来,却也能凑活过日子。这次苏溟为了寻找生财之道,差遣徒儿去后山采药制作药酒,却没想带回来一个大活人,一个偶然间路过救下了坠崖少女的英雄! 苏溟呸了一声,气呼呼道:“早知不差你去后山,药没采到,却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真是晦气!” 苏衍忙从药篓里拿出绝灵草扔给他,狗腿似的说:“师父,就用它来抵这男人的吃住费用呗。” 苏溟撅着嘴,极为不乐意地说:“做什么烂好人,吃你的住你的,到头来,还不是你吃力不讨好,怎的,你还想以身相许?” 苏衍翻了个白眼:“要以身相许,那也得您先,您是师长,徒儿怎敢不敬!” “满嘴喷粪的臭丫头,每年都捡几个废人回来,镇上你都出了大名了,为师我还得感谢你的附带之恩呢!你就等着名声毁尽,做个老姑娘吧!”苏溟憋憋嘴,晃着手里的绝灵草,悻悻而去。 打发了师父,苏衍盘算着去拾掇拾掇房间,总不能就这样让客人将就。好巧不巧,躺着的男人居然睁开了眼,正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 男人盯着苏衍胸前的微微隆起,有些诧异,眼前这人一身男儿装,偏偏是女儿身,这般怪异的着装还真是首次见识。他继续观察周围环境,自己身处的是一间堆满了草垛子和柴火的杂物房,躺在一张木板上,正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外面天光大亮,看来,自己不过睡了小半时辰。 男人看了半天,才开口询问:“你是谁?我怎会在此?” “你不记得了?你可是我千辛万苦拖回来的!”苏衍着急的说。 男人摇了摇头。他想起身,手臂吃痛,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被缠满麻布,一股怪味正从这里头散发出来。他的眉头突然一拧,问道:“你给我涂了什么?” “是不是觉得有股怪味?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今天早上我去南无谷采药,刚入谷便得两味,有药实根和草附子,说来也巧,正好给你用上了。” 男人将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药碗,又问:“这又是什么?” 苏衍心里郁闷,这人还真是问个没完没了了!将碗朝他端过去,让他闻了闻:“药有些苦,本想给你加些蜜饯,后来发现我并不曾有这闲钱去买过,便只好拿酸梅救急,谁想到药汤反而促使酸梅更酸了,你凑活着喝了吧,起码管你的伤。”她瞅了眼他被裹布缠满的双臂,心中升起一股歉疚,“要不是救我,你这双手也不会折了…诶,你还记得当时千钧一发的时刻吗?” 男人摇了摇头。 苏衍突然来了兴致,放下药碗,撸起袖子,说道:“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啊!想当时,我进山采药,费尽力气攀上绝壁,刚摘下那株世上罕有的绝灵草,脚下一松,差点摔个粉身碎骨,幸好你把我接住。你因此折了手,我却捡回条命,你怎就忘了呢?这要是说出去,你就是我们蒯烽镇的大英雄啊!” 男人对此却丝毫没有兴致,只是漠然的说:“英雄不过是那些俗人追求的虚名,我救你,不过是巧合。” 苏衍心中一愣。这人的模样挺清秀的,本想着他的性格应该也和江南那些书生一样温文儒雅,没想到说起话来如此夹枪带棒,倒像是冰窖里头的冰块!顿时没了和他继续聊下去的兴趣。重新拿起药碗,尽一个受恩人应尽的义务,“药吃了,睡一觉,等明儿精神头好些了,我再给你安排客房。” 男人强撑着支起半个身子想喝药,却发现这样的姿势实在痛苦,无奈重新睡了回去。苏衍无法,只得将他扶起,一手拖着他的后背,一勺一勺地喂了大半碗。 临走时,苏衍还是没忍住问他的名字。男人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告诉了她:“在下左卿,途经此处,本是要赶路前往容国京都的。” “京都?你住在若水?”苏衍激动地一拍大腿,重新折返,方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我对那儿可熟了,师父没开酒馆前就是护镖的,常去若水,只可惜我只去过一回…诶,你这名儿也挺奇怪的,左卿?那你是不是还有位哥哥,叫右卿?” “……” 入夜,苏衍穿过天井,绕进后院,随手从花棚上摘下一颗甜瓜,洗了洗,咬着吃了。像往常很多个夜晚一样,洗漱后关上门,点上一柱香,倒头便睡,可是这一晚却又有些不同,那间仍旧亮着的房间里头的冰块少年似乎已经打乱了她的生活。 第一章 叫卖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扛起小铲子嘿咻嘿咻地赶去竹林。路上碰见左卿,他手上绑着一条不知从哪条破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带子,挂在脖子上还打了个奇形怪状的结,全天下也只有苏溟才能创作这样的杰作,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就因为这多看的两眼,左卿本意擦肩过去,此时又停了下来,看着竹篮和铲子一脸疑惑:“你是要去做什么?” 苏衍拎起篮子欢喜道:“摘甜瓜啊!然后拿集市上去贩卖,我种的瓜可甜了,这镇上我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左卿抬头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此处明明是酒馆,你不开门做生意却去集市卖瓜?说来也奇怪,昨日遇见你的时候你在采药……你究竟是做什么行当的?” 苏衍不禁悲从中来,要是靠师父那间破酒馆,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可是遇到困难了?” 苏衍哀叹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想继续关心的打算,敷衍的回应了句就径直走了。苏衍气不打一出来,心道:这人莫名其妙! 苏衍年方十九,正是各家闺女们早已生子的年纪,偏偏她空守闺房,无人问津!以至于街坊邻居拿着当笑柄。苏衍却不在乎,仍旧天天出去溜达,高兴了和街坊汉子们上山采药,不高兴了就摆摊做生意,专门盯着嚼舌根的婆娘抢生意,为此在镇子上出了名,街里街坊都对她避之不及。 出门被耽搁了些时候,等她去抢摊的时候,哪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只剩最偏僻的一个犄角旮旯没人看上眼。铺开摊布,从篮子里挑几个品相最好的摆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蒲扇,对着旁边的同行抬了抬手道:“承让承让哈!” 那婆娘却怪里怪气的说:“哟!这不是苏家的闺女,怎么你师父舍得你出来卖?这可不是舒服活儿,你师父也太不怜香惜玉,还不如早早嫁出去,也省的出来抛头露面了不是?” “是啊是啊!”对面的小老头接过话茬:“你也一把年纪了,再不找个好人家可就黄了!”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苏衍头昏脑胀,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你们今早吃了什么了?一个两个的嘴这么臭?” 那婆娘冷哼道:“我们也是关心你,你看看你自己,穿成这副德行跑到大街上来叫卖,哪家公子愿意正眼瞧你?除了李家那个半痴半傻的独苗当你是个宝!” 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安安静静的卖个瓜都不行啊!刚想发作,一个影子突然挡住阳光,一动未动。她以为是客人,高高兴兴地想招呼,没曾想却是左卿。 只见他如冰雕似的立在摊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地的瓜说着:“你师父托我知会你一声,回去的时候捡些柴火,再去把当铺的租金收了。” 明明艳阳高照,但是左卿站在此处,却又觉得如临寒冬。苏衍抱怨:“你说话能不能带点人气儿?” 左卿没有回答,仍是固执的站在他面前,似乎在等她的回复。苏衍摇了摇头,叹人世间怎会有如此怪人,好歹自己收留了他,怎的还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跟谁欠他五百银似的,真是稀罕!自顾自抱怨起来:“砍柴砍柴,拿我当下人啊?以为自己是贵族还是当官的?整天使唤我,你也是,他说什么你就来传话,你们才认识多久?”苏衍看了看他,心中突生一计,连忙将他拉过去:“既然你这么听我师父的话,那我是他徒弟,你也该听我的话,是不是?” 左卿嘴角微微上扬,心中了然:“帮你卖瓜?” “呀!”苏衍一脸震惊道:“你怎知道?” 他皱着眉没说话。苏衍以为他放不下面子,不免失望,正打算放弃,左卿却点了点头,凉凉的声音传来:“可以。” 惊讶之余欣喜万分,苏衍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对他道:“先生真是能屈能伸,将来必然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这里就交给你啦。”说着打算要折回去。迎面突然过来两个人影,一个瘦骨嶙峋如枯柴,一个矮胖肥腻似猪精,直奔这边而来。苏衍定睛瞧去,好巧不巧冤家路窄的,居然是那冤家死对头李惴,还有他那一天不挤兑人就吃不下睡不好的亲爹李鬼! 苏衍直呼倒霉,忙卷了瓜逃命,也不管左卿有没有跟上,她可不想大清早就倒霉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李鬼虽然有意挤兑她两句,却委实跟不上速度,而他那儿子却奔如闪电迅雷出击,转眼就拦断了她的去路,而此时,李鬼也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苏衍抱紧怀里的瓜,给左卿使了个眼神,左卿会意,挡在她身前。 果然是谦谦君子! 李惴一直是苏衍的跟屁虫,即使再怎么被嫌弃,两家再怎么反目他都乐此不疲的跟着她,却一直未能起到缓和效果。而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倜傥少年来英雄救美,心口突然翻江倒海起来,眼睛立刻红得跟兔子眼似的,瞪着左卿恨不得上去撕了他。而李鬼还没等喘口气,弹出他那根戴满了金大戒的中指,噼里啪啦开始飞唾沫星子:“丫头,干什么见我就跑?昨儿听说你师父得了一件好东西,怎么,怕我明抢啊?嘿!你当我李鬼是啥人,我李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见着我就跑是不?”他的声音很哑,好似被踩着脖子的公鸭。 苏衍看着眼前这俩父子,心里好像被什么屎粪一下子堵住了,感觉想吐。却还是得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候一句:“李叔。” 李鬼捏着山羊胡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此时气也喘过来了,说话底气十足,“你家的馆子是不是快要倒闭了你才出来摆摊子,你们过得这么艰苦何必呢?干脆点把馆子卖给我,下半辈子有你们胡吃海喝的好日子,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李惴喜笑颜地附和:“好啊好啊,以后就可以和阿衍在一起了!” 苏衍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转眼又摆上一脸笑容,“李叔说哪里话,我家的馆子生意一直不错,卖馆子那是他死了都不可能的事儿!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摆摊,我也来试试运气,多挣点钱又不犯天理,难不成来摆摊的都是穷困潦倒的?”她故意将最后一句话大声说,在街上顿时炸开了锅,那几个婆娘怒红了脸,看着李鬼的眼睛几乎要吃人。几个壮汉干脆抄起了家伙作势要打过来,李鬼吓得赶紧认错,下一刻已经拉着半痴不傻的儿子落荒而逃。 苏衍遥望那迅速消失的影子大为感慨,活了这么多年今天可是头回出气,真够畅快的!二话不说,生意也不做了领了左卿寻了家馆子饱足一顿。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左卿虽然性情冷漠,不过怎么说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还是懂点人情世故。一顿饭下来,他的嘴总算是松了些,知道了那日山谷巧遇的前因后果,原来他本是一路北去容国,没想到半路与仆人失散,倒是阴差阳错救了苏衍。 苏衍拿筷子闲敲酒碗,悠哉悠哉道:“真是有缘,既然有缘,不如咱们…”她还想继续说,看到左卿毫无变化的脸色后生生又咽了回去。没想到这一句引来左卿的兴致,拎起酒壶倒了一碗,举起酒杯敬她:“在下与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也算是生死之交,便以酒为盟,结为朋友。”言罢,仰头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继续说,“在下容国人氏,京中任了个朝廷差事,日后姑娘若是有机会到若水,必定盛情款待。” 苏衍愣愣地看着一边捏着袖角擦拭嘴边的水渍,一边朝自己微微含笑,这般美如卷的画面看得她心脏直打鼓,等回过神才觉害臊,忙举起酒盏敬回去,对他道:“容国我可熟了,以后一定会去,那你可得多多关照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卿点头答应,然后换了壶茶润喉,却被苏衍制止。她端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看了看,说:“茶叶没有光泽,并非新采,炒时候火候也不够,而且存放的时候受了潮,江南这种地方存东西最麻烦,稍有不慎容易霉坏,这茶叶明显是霉变后处理过的。”最后总结:“店家真黑心。” 左卿的眼中浮现一抹亮色:“那什么茶叶才算上品?” 苏衍拍了拍桌子,兴奋道:“这你就问对人了!我除了喝酒打架,泡茶算是我人生第二大兴趣!这茶吧,一般都在五月之前采摘,采茶的方法也十分讲究,炒茶时火候要掌控适当,且需要不断翻炒,然后去火五寸,最后后以上等柔纸包裹,存放于干燥处,茶之精华便不会散去。然后是煮茶和饮茶,这两点就是达官贵人的专权了,一般权贵吧都喜欢用山泉水来煮茶,因为山泉之水细腻纯净,泡茶当然属最佳之选。当然有些人喜欢储存旧年的雪水,待开春时用以煮茶,味道也十分独特…” 左卿将茶杯置在桌上,低声道:“那个…我大概知道过程了。” 苏衍有些意犹未尽地啧啧两声。 “你这番说谈,倒是有教书先生的模样,看你学问不错,可惜了。” “可惜?我这技术也就吹吹,真动起真格,还不被前辈们挑刺挑成渔网。” 左卿促狭的笑了笑。 苏衍越说越有兴致,盘起腿,豪爽道:“我还是喝酒打架最好,茶道的学问还是达官贵人们玩玩吧。”说着又饮了半壶酒,顺势硬拽着左卿也陪自己喝,行酒令,猜谜划拳,一样没落。最后喝得半醉,又是跳又是笑,至暮色四合,街灯高挂,靠在他肩上才稍稍消停。 自打以后,左卿便再也不敢和她喝酒,不过这都是后话。 第二章 疑似断袖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院子里繁花烂漫,竹影摇曳,月光洒落,景逸如斯。 苏衍一股脑儿坐起来,捂着肚子哀嚎一声:“怎的这时候又饿了?诶,师父太抠,三餐不饱啊!” 二话不说,点亮蜡烛,走进夜色中。 路过苏溟的房间,灯却还是亮着,虽有些昏暗,还是能够分辨得出窗纸上有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她好奇地凑近窗户,凑近去这一点时间,这两个人影还纠缠了一番。师父这个人平时挺正经的,原来关起门来和所有男人都一样,竟然破屋藏娇! 她激动的趴在窗户上挖了个洞,找了个好趴姿,可是窗洞里那个身材纤瘦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左卿!本以为有场活春宫可以饱眼福,冷不丁被泼了盆冷水,忍不住暗骂:大老爷们儿背影像个女人似的,真是白糟蹋了自己的兴致。正打算回去,却听得那窗内传出一番对话,她又忙不迭的凑回去。 起头的是师父,揪着左卿的衣领,一脸的凶神恶煞,“你最好的老实交代,别逼我动手!” “不知你所言何意?” “这时候了还费什么话?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墨斐派来的刺客?” 苏衍惊恐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而这句话到了左卿这里却是波澜不惊,苏溟顿时暴跳:“你爷爷的,不揍你一顿你不说是不是?别看老子现在只是个掌柜,老子以前可是带兵打过仗的,你爷爷的,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没等他继续骂完,左卿突然发出短促的笑声,“你也不过而立之年。” 苏溟两眼一瞪,手劲更重,“你爷爷的别打岔!你说,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他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空处,似乎看到了什么情景,他勾起唇角,定睛看他:“京都若水,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 苏溟整张脸煞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若水…七善书院? 放眼天下六国,书院寥寥无几,像七善书院这般规模的更是少之甚少!她对这座书院的了解并不多,但是模糊记得,这座书院里头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师父在还不是酒馆掌柜之前一直浪迹江湖,不曾去过若水,对于七善书院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 还想继续窥探,肚子突然一声叫唤,在寂静的走廊里犹如打雷似的,她急忙捂着肚子逃离现场,未跑来几步,背后突然一记重击,昏厥在地。 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角玄袍,不着一丝色彩,犹如江南天际那一抹最柔和却无法触及的光。 这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个梦而已?那晚上的事情,苏衍再也没想起全部,或许,那一角玄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饭馆已经接连三天没有生意,之前苏溟义愤填膺的说要卖转行研究药酒,打败李鬼东山再起,可这么些天过去了,酒没见着,连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苏衍泥鳅似的瘫在食案上,放眼望去,到处落满了灰尘,也懒得去抹干净,反正明儿还得脏,何苦自己累着自己。 瞅着没生意,拖了张条凳坐在饭馆门口,一手剥瓜子,一手摇着腰间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师父曾经问过她这铃铛来历,苏衍都只是一笑而过,她从不打算对他坦白,那不过是过去的旧事罢了,何苦再说出来,累人苦己。苏溟端着脸盆坐在她身边,瞧了瞧她,噗嗤一笑,“你思春呢!” 苏衍忍不住送了个白眼给他,“思春有我这么愁眉苦脸的么?” “思春有很多种,你这也算一种,跟为师说说,喜欢上谁家的了?不会…是李鬼家吧?”说罢啧啧两声,十分失望。 苏衍又翻了个白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扯上那个娘们儿,晦气!” 苏溟抱着脸盆侧视她,突然哀怨道:“我总觉得你长大了,早晚会离开这里,阿衍,你会离开我吗?” 苏衍紧张的看着苏溟说:“你怎么也学那些有学问的装深沉?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溟鼓着腮帮子叹了叹气:“九年了,你不觉得厌烦吗?” 苏衍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干脆不搭理他。苏溟惆怅地看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叹声。 “师父,今儿天气不错啊,你要唉声叹气找错日子了吧!还是您还在梦里,没睡醒?”说到这个,苏衍突然想到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境,此时再仔细琢磨,其中好像有种联系,想着心里实在难忍,便将昨晚的事跟他说了。 苏溟的叹声戛然而止,“什么梦?” “只记得前半部分,我梦见你和左卿纠缠在一起,可惜隔着窗户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但我却很肯定你们是纠缠着的,还分了好多姿势呢!”说到这儿,及其肯定地点点头,继续道,“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提醒我这个梦一定是真的,师父,你说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苏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是那种会断袖的人!就算断袖了我也不可能找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正因为非亲非故,才方便勾搭!”她兴奋不已,却差点没把她师父气死。 “真是要命,没法愉快的交流了!”苏溟立即扯开话题,这些不找边际的话必须立刻扼杀在襁褓中,又说,“等会儿你去白先生的铺子收房租,今天必须一分不差地把三个月来他欠下的全部收回来!不然别回来吃饭了!” “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个姓白的一看见我就好像公狗发情似的,你还让我这羔羊去投狼窝!”苏衍是又惊又怒,一想起年前去收他家的房租,白先生那张色得好像色子一样的脸害得自己半个月不敢夜里上街,如今师父却叫她去收房租,她突然非常怀疑师父把自己捡回来是不是来向她报仇的!脑子里立马去回想以前歌家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苏溟却丝毫没有担忧之色,反而一脸好奇,“你是羔羊么?” 苏衍气得横眉竖眼,“这种事情干嘛不让左卿去?他在我们饭馆白吃白喝又白住,白白地养了个闲人,你是吃亏吃多了吃傻了吧!” 苏溟对她的狂轰滥炸丝毫没有动摇,“他不是受了伤么,怎么去收租?你有点同情心好么,亏人家还救了你一命。” 苏衍突然冷静下来,一双桃花死死的盯着他,“还说没断袖,我可是从未见过你这么一个小气的人会这么关心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也就来了几天,你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为师我心胸开阔,善良正义!你别把那些龌龊的标准架在我身上!想我堂堂蒯烽镇最英俊最正义的苏掌柜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好歹我们相处了九年,你居然还没认识到我的为人?真是可悲可叹啊!”说罢扼腕一番,提起了袖子装腔作势地擦拭眼泪。苏衍却觉得胃里一阵惊涛骇浪,恨不得全喷他脸上。 “断袖就断袖了,承认又怎样?说了这么大一堆虚伪的道理,我还不知道你?师父啊,反正你是断袖我又不会嫌弃你,日子照样过,就是多了一个男人成了我的师母多少有些别扭。不过也没事,谁让你是我的师父呢,嘿嘿!” 越说越觉得稀罕,断袖常常有,今年头回见,还是自家门上!想着便乐了起来,但听在苏溟耳中却十分刺耳,气得当即挽起袖子表明自己,“袖子没断,老子是纯爷们!” 她自顾自嗑瓜子,眼神告诉他,我不信。 夜色静怡,苏溟在房门前踱步,面色凝重,目光焦灼。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触及到书案上那封信,心中却始终想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召回自己,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陷入危险,太多为什么,他必要去问个明白! 第三章 收租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被苏溟赶了出来的苏衍叼了根草晃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人影很是熟悉,玄色的袍子一尘不染,泼墨似的发在风中飘逸。 突然想起小时候师父总爱穿一身玄色布衫,衬得一张脸十分好看,或许小孩天生爱凑在好看的人身边。所以小时候自己总喜欢赖着他,哪怕只是搂一搂,闻一闻也心满意足。 想得入了迷,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后退几步细看,那个男人正疑惑的看着自己,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左卿那块千年寒冰! 她没好气地问:“你伤没好出来瞎逛什么?” “买些上路的干粮。” “干粮?你要走?”苏衍不敢置信,“为何不多留几日?好多好玩儿的地方你都还没去过呢!你的伤也未痊愈,如何上路?” 左卿看了看被苏衍胡乱包裹的手臂,有些犹豫。 苏衍又说:“伤筋动骨都得一百日,若不好好将养是要留下隐患的!我可是过来人,想当初我师父摔断了腿,就是因为着急跑去看豆腐西施,伤口一直未愈。你别看他现在挺正常,那是你没见过他受伤前的功夫,轻功可厉害了,可惜现在算是废了!” 他有些疑惑:“如此说来,这个过来人应该是苏溟才是。” “你怎么还钻起了牛角尖!”苏衍气呼呼地说,“你爱走不走,好心当成驴肝肺!” “反正伤未全好,暂时也走不了。”他说。 “真不走了?”苏衍有些不敢相信。 “嗯。” “那就和我一起去收租,我请你吃好的!” “你是想私吞租金?” 苏衍拍了拍他肩膀,笑嘻嘻的说:“这你就别管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收租。” 说罢,揽住他的肩膀朝拐角的小巷子里去。 白先生的古董铺子坐落在街巷尽头,而他的左右店铺却大门紧闭,整条巷子显得极为冷清。那间古董铺也是一派简陋,里头的东西没几件上等货,怎么看都像是江湖骗子开的店,很难想象这间店铺在几年前可是蒯烽镇最赚钱的,没想到仅仅几年,物是人非。 苏衍一进门就感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寒了个透彻,慌忙贴到左卿身侧,紧张的搜索白先生的人影。 左卿诧异道:“你武功在我之上,却躲在我身后?” 苏衍有些尴尬:“武功再高也有天敌,我也怕那些妖魔鬼怪。你是男人,理应站在我们弱女子身前挡妖驱魔呀!别墨迹,你去看看他人在哪里。” 左卿一听弱女子三个字,不由得挑眉而笑。 白先生本是外乡人,十几年前来的镇子,初来乍到时,他还只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浑身上下一分钱没有,单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赚到了间商铺,后来辗转成了苏溟的房客,其中曲折不必多说。只道是白先生来历不明,自从开了这间商铺后,平白无故多了好些宝贝,赚的钱自然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至于他的本名,说来也奇怪,即使是苏溟这个房东,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有时候苏衍好奇地翻来契约左看右看,居然只有'白先生'三字! 再说这白先生家卖的东西,多是西域宝贝,别说在蒯烽镇,就连在楚城也算是稀物。苏衍一直很好奇,白先生那个穷酸样,他到底去哪儿坑蒙拐骗来这么多宝贝?既然有了宝贝,为何今日又落到如此穷困潦倒的下场,竟拖了三个月的房租,到现在还没着落! 左卿往铺子内屋查看,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苏衍凑了过去,只见破旧的门帘后有一排货柜,里头并没几件东西,倒是有个兽面铜像挺有趣的。她戳了下左卿说:“你过去看看是什么宝贝,如果今天还是收不到房租,我们就把这个拿回去!” 左卿实在为难,正踌躇间,一个老头走出来,下巴隐隐泛着青色,眼角处还有一处刀伤,说是读书人,但怎么看都有股匪气。 “小丫头,咱俩可是好久没见了!” 苏衍总觉得他那张脸除了匪气还有股阴气,每次看见都浑身难受。忍着胃里的酸水抱怨了句:“最好不见。” “一年不见,人倒是变漂亮了,就是这张小嘴还是那么刁钻刻薄。怎么今日来见我,是想我了?”白先生说笑着,脸上的沟壑好似能夹死一只苍蝇。 苏衍懒得跟他贫嘴,直截了当的手一摊开:“我师父叫我前来收租!” 白先生一副为难的模样:“再宽限几日可否?” 苏衍早知道他会这样说,所以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对他道:“你都拖欠三个月了!都说读过书的人都是讲信誉的,你今儿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可别丢了你的脸面,这要是传出去,你白先生的名声可不好,我都替你汗颜!” “小丫头这么关心我?老白我也是死而无憾喽!啧啧啧,可惜小丫头不懂生活艰苦,你可知道人若是没钱了怎么活下去?你师父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你要是真为我想就回去跟你师父说房租收了。” 苏衍胸口的怒火本就窜上窜下的,此时听到他这样推脱,这把火顿时炸了出来,几步过去,拽住他就骂:“白老头!你个不要脸皮的,我师父已经宽限你很久了,你却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今日你要么交钱,要么关张!” 苏衍一顿狂轰滥炸之下,白先生虽然嘴巴厉害,但着这体力却不比一个女子,几下推搡,竟然被推倒在墙角。 白先生尴尬地笑了笑,终于求饶,“我只是提下意见,你不答应,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别动手啊!” “商量?现在最好的商量就是没商量,有钱给钱,没钱我就随便拿几件宝贝回去交差,哦不对!我应该拿几件最好的回去,我师父那个贪财货肯定会挑刺,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我!”说着便往四周货架上搜寻值钱宝贝。 一直沉默是金的左卿有些忍俊不禁,难掩笑意。 白先生慌乱得不知所措,连忙抱住她的大腿哭诉:“苏姑娘,求你留条活路吧!我就靠这些过日子了,你再宽限几日,我一定拿钱登门致歉,再宽限几日,就几日而已!” 他的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几十个人挤在门口朝里边张望,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讨论什么。 苏衍哪管他们闲言碎语,掰开他的手说:“真是好笑,想来一年前我见着你时被你的淫威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更是见着你就躲,今儿倒是风水轮流转啊!被吓得屁股尿流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心脏狂跳,口舌干燥,四肢乏力,胸闷气短?还有种晕厥的错觉?” 苏衍正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的威严定能吓到他,没想到白先生突然一改方才的态度,大跳起来,退到门口处道:“这光天化日,明者抢钱倒是头一回见,我都说没钱了,你能奈我何?” “你.....”苏衍的话刚到嘴边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对反驳,她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却感觉身旁有股强大的气场将她包围,耳边有个声音响起,“抢钱就不会跟你在这里费时间,你这里的宝贝都是数一数二,随便抢几件就可以抵房租,如果不是看在你租了这间商铺这么久的份儿上,我们根本不会与你废话,话都说到这份儿了,你看着办吧。” 一直冷眼旁观的左卿突然出了声,苏衍又惊又喜,心里又有了底气。 白先生也来了劲儿,对他大歇斯底里地抗议,却是说给门外的邻里听,“怎么说我也是这间商铺好几年的老房客,现在我倒霉了交不起房租,你们就来把我往死路上逼!你们回去问问苏溟,以前那么多年我给他的房租只多不少,更别提其他的好处,他是不是也太忘恩负义!过了河就拆桥,有本事把我以前给他的好处全吐出来,这些好处可以抵押三年的房租呢!大家伙给评评理,我老白平时虽然斤斤计较,但打开门做生意的哪个不是计较着过日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下来,一分钱都没攒,却全都给苏溟贪图去,它不仅不记我的好,反过来咄咄逼人,你们说,我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了啊?” 苏衍和左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驳。 往往很多时候,即使在善恶分明情况下,一旦有一方又哭又闹装可怜,一定能够博取所有人的同情心,往往这个时候,即使是恶,也就成了情非得已的可怜人。 左卿无视门外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对白先生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你有再可怜的身世也不例外,何况你并不是穷困潦倒。”说着朝他走过去,白先生只感到一阵冷风袭来,从骨头缝里钻出寒意。左卿掀开他的外衫,露出腰间的暗红色玉佩,“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怎么会佩戴玉佩,瞧着这件锦袍也是上等锦缎,你不是穷困潦倒,你是装穷。” 白先生惊慌躲开:“说话要有凭证,没凭没证,别瞎说!” 左卿临危不乱:“你且将账本交出来给大家看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白先生沉默,眼神在惊诧和怨恨间来回,一张老脸时白时红,看着极其滑稽。 众人起哄,一人一张嘴异口同声地让白先生交出账本。 苏衍心中对他刮目相待,这小子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嘛!转头问白先生:“如何?” 他嘻嘻一笑,连忙转变态度,“这,账本乃私人物品......” 左卿冷哼道:“无需多言,交钱还是去官府?” 外头的人也跟着起哄,齐声喊他交钱,白先生瞅着也无计可施,只好认栽。从怀里摸出了钱袋,摊在手心数了又数,叹了又叹。苏衍看得不耐烦,一把抓过,扬了扬钱袋一脸得意,“多的就当你预付下个月的房租,咱们后会有期哈!”又转头对左卿道:“有了钱,咱们不如去万象楼吃顿最好的?” “可是你师父他……” 苏衍连忙将钱袋保护在怀里,“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私心,就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若敢出卖我,我就把你赶出去!” 左卿哑然失笑,“行。” “孺子可教也!” 第四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三个月后,左卿的伤已经全好,但因为伤了筋骨,眼下也只能做一些轻松的火。 这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卿却仍旧不爱言语,整日摆着张冷脸,鲜有笑意。最常做的事,也就是在太阳升起时帮苏溟洒扫下酒馆,有生意时用他那半残不残的双手勉强端个盘子,闲时就踱步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顺带看看燕子越来越少…到太阳落下,就陪着苏衍,一人各一端坐在门槛上,一起看街上人来人往,渐入夜市。 苏衍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此人寡淡无趣,甚至有些冷漠,但起码愿意帮她晒晒草药,整理院子,至少,他不像别人那般世俗,不像若水城里头那些达官贵人那般看不起人。 苏衍不清楚他的过去,也不清楚他的目的,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她的友,她能让他安心。 苏溟近来有些不大正常,苏衍好不容易替他找到了酿酒的草药可以对抗李鬼,他抗都没抗一下,一声不吭的突然就放弃了!苏衍想着既然他放弃了,那便就此打住,正好修缮一番酒馆。没成想他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又开始琢磨起怎么打倒敌人,没过两天又失了耐心,那一堆珍贵草药又无处可去,苏衍特地寻了个好日子拿出来摊在院子里去去潮气。 左卿端了碗粥穿过院子,坐在酒馆门口的条凳上,眼前形色路人过去,他自埋头苦干,喝去了小半碗粥。苏衍在一地的草药里顺手摸过一株药草,坐到他身边,将草药扯成小段,扔进碗里。左卿的手顿时僵在那儿,机械地转过头看她,“你做什么?” 苏衍拍了拍手,嬉皮笑脸,“毒药。” 左卿混不在意,拿勺子将草药捣碎,几口喝了干净。 “苏溟很头疼。”左卿突然说了这句话,让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这个小镇上谁都有机会采到这些药材,并不稀奇,即使是卖给外乡人,你也抢不过那些经验老道的商人,所以这些在这里根本卖不出去。” 苏衍眼睛一亮:“先生可有妙计?” “最近而且机会最多的地方,只有楚城。” 苏衍想都没想,“那明日就去楚城!” 左卿的食指在碗沿滑过,点了点头,“路途遥远,况且你会卖?” 苏衍气得面红耳赤:“什么叫卖呀,你说话怎么总是这般话里有话!咱们啊,先别担心卖不卖得出去,只要能进楚城,有的是机会!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即使卖不出去我也有别的发财之道。” “看来你去楚城,是有私心。” “啧!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呀,不然我师父可不让我去。不过……你可得陪我去,不然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我一个人出远门,你可别不管我,你可是吃人嘴软!” “我便陪你走一趟。”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头走去。 “你去哪儿?” “街上,备干粮。” “又备干粮?那可得好好准备,咱们就把路上该用的不该用的都准备准备…” 左卿回头问:“什么算是不该用的?” “那个…不该用的…你一大男人就不必了解了!”苏衍扛起凳,仓皇逃回馆内。 出发那日,苏衍换了一身男装,戴上斗笠,提了个大包裹外加个竹篓,兴致勃勃地出了门。临走时,苏溟抹着眼泪不舍道:“你可是第一次自己出门,万事小心点,别让为师担心啊。” 苏衍拉过师父的手捏了捏,故作伤心:“师父你可要保重自己,我这一去怕是要许久才能回来,一路上有左卿在不会有事,您放心。” 苏溟反而不放心,收了泪,冷冷看向左卿道:“先生也是有身份的人,一路上可要好生保护我徒弟,若是有了闪失,别怪我那日说的话当真了。” 左卿淡然一笑,“自然。” 苏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咱们走吧,趁天黑前一定要找到落脚的地方。”苏衍不明就里的就被左卿拉走,一路离开主街,再离开镇子,突然就恍然大悟,哼哼,原来是断袖之情。 路途遥遥,甚是无趣,苏衍却兴致高涨,扯东扯西的,嘴巴愣是没停下过。 马不停蹄赶了几日路,连个楚城城墙都没看到,苏衍实在是走不下去,寻了个树林子,暂时休整。 左卿的脸红的快渗出血来一样,豆大的汗珠连成了线,衣袍几乎被湿透。苏衍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嘀咕:果然有点钱的人没吃过苦,走两步就不行了! 苏衍吃饱喝足后便将剩下的扔给他,左卿没有碰干粮,只喝了几口水。 苏衍抹了把汗说:“你来楚城究竟要做什么?找亲人还是有做大事要做啊?” 那日当苏衍对左卿说想去楚城卖药材后,总觉得左卿有问题,偷偷跟着他去了街上,却转进了一条巷子,定睛细看,这不是白先生的所在么!苏衍正要追上去,却见左卿已经出来,正往怀里塞什么东西。而白先生自打见了左卿后,便关了店门,似乎是要离开。此时再想起,却觉得左卿此白先生都奇怪。 左卿靠着树干,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脸颊,鲜有的温暖静怡,他轻描淡写道:“私事。” “私事啊,那我也不好多问,只是我这么帮你,到时候你可必须得好好报答。” 他注视她,忽然笑了笑。 要是换作师父对她笑,兴许她还觉得是对自己的关心,可是左卿的笑却让她感到浑身阴冷,心里不禁嘀咕,他这又是怀着什么阴谋诡计! 她挪开一些,与他保持距离:“方圆百里只有我,你笑谁呢!” 左卿却说,“你以男装示人,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 苏衍愣了下,感情他这是犯花痴呢!又沾沾自喜道:“以前师父总说,我如果是个男子他一定不会救我,因为我会拐走他老婆!你说,我做女人是不是可惜了?” “若你是男子,想必世间所有英俊少年都将被你比下去了,可惜,你是女儿身。” 苏衍拉着他追问:“那你说,我做男人好不好?” 左卿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良久,皱起了眉问头,“你喜欢女人?” 苏衍一把甩开他,“你不也喜欢男人?” “什么意思?” 苏衍坏笑,“我师父对你非同寻常,我怀疑你们俩暗中生了情愫,你们……” 没等她将话说完,左卿迅速站起来,脸色陡然间羞红,“我们还是赶路吧。” 苏衍无聊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讲头,哪能轻易放弃。一路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说,我要是撮合了你俩,算不算积德啊?” “……” “师父不承认自己是断袖,是不是不好意思?” “……” “你们在一起,是让师父嫁过去还是你入赘我们家?不对不对,怎么看都应该是你嫁给我师父做我师娘呀!” “……” 在苏衍小时候,父亲总跟她讲解六国局势,讲到楚国时,他每每一脸感慨的说:四十年前五国联盟攻打楚国,将楚人赶出旧都‘若水’,一直赶到了江南一带,没想到楚人在那神仙一样的地方过上了安稳太平的日子,远离了纷争,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正因此,苏衍从小就想看看楚国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大抵是从小就对这个世外桃源有着深刻的印象,亦或是这个印象里深深烙印着父亲那些抹不去的痕迹,苏衍总觉得这里异常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商铺,即使是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好像是曾经来过、认识过,大概这就是似曾相识吧。 天色渐暗,俩人紧赶慢赶这才进了都城,而左卿一进城门想也不想径直就往最贵的客栈里走,苏衍压低帽檐将自己的脸掩在帽下,紧紧抱着师父让她来卖的草药,她还真怕左卿会拿草药来垫房钱。 客栈老板是个斗鸡眼,盯着他俩老半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你们走…走远点!我看…看不…不清楚!”这不仅是个斗鸡眼,还是个磕巴!苏衍试探地问:“老板,两间最便宜的房…房间有吗?” “你…你干嘛学…学我?”老板瞪着斗鸡眼气愤地说,模样极为滑稽,又说:“没有!现现在只剩下…一间,爱…爱要不…不要!”言罢,不再搭理他们,自顾自翻起了账本。 苏衍不屑地一笑,将药篓砸到柜台上,把老板吓地差点没摔到地上。 “奇了怪了,我看你这里人也不多,怎么可能只剩一间?” 老板的态度依旧强硬,“你要两…两间也行,天字号…两间!就怕…怕你住不起!得这数。”说着摆出手势。 苏衍一看吓得两眼放直,“大白天你抢钱啊?!” 老板耸耸肩道:“愿者上钩。” “黑心大萝卜!”苏衍狠狠瞪了他一眼,提起药篓就要走,却见李鬼他们爷俩也来了。 苏衍感觉心口疼,脑袋嗡嗡作响。 李鬼那独苗儿子李惴一见着苏衍就犯起了花痴,屁颠屁颠跑过去拉起她的手摇来摇去,“阿衍你也在这儿啊!真是有缘分啊!” 苏衍不动声色的缩回手,“什么缘分啊,难不成我和你爹也有缘分?” 李惴又拉过她的手,腻歪起来,“你和我爹能有什么缘分,当然是我俩有缘分,今晚让我爹给你们订客栈,我们就住面对面好不好?” 苏衍眼睛一亮,刚想答应,他爹却一把拽过儿子,怒目圆睁,“笨儿子!这种女人咱可惹不起,别被人骗了!” “爹!你怎么这么说阿衍?” 苏衍念及免费的住处,暂时不打算触他刺头,“李叔哪里话,我一直以来都是本分做人,对李惴也从来没有坏心眼,您多虑了!” 李鬼推开他儿子,对苏衍怒目圆睁,“我李鬼可是蒯烽镇上的商贾之家!他爷爷也就是我爹曾经可是在若水做过官的!怎么说我们家也是富甲一方,你只是一个快倒闭的饭馆打杂,你配不上的,知趣点就离我们远点吧!” 苏衍想反驳,但因他是长辈,话到嘴边只好憋了回去。 “怎么,你也同意?哼!这就对了,知道自己的地位就好,不至于出丑。”李鬼摆了嚣张的臭脸,心里及其得意。 “配不配得上不是看有多少身家,更不是取决于地位,既然她尊称你一声李叔,想必打心里是尊敬你的,在礼教上她已经做得足够妥当,若换做是我,做不到以礼相待,至少也不该恶言相向。”左卿终于开口解围。 李鬼细细打量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少年正是鸿举酒馆新收的伙计,忍不住也挖苦他:“你就是苏衍这丫头养的小白脸?看看你们两个,一个女扮男装,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却吃软饭,不阴不阳,不伦不类,伤风败俗!” 左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苏衍将药篓扔在地上,对他道:“李叔,您真是一天不挤兑人就浑身不舒坦!但不管怎样,看在当初你帮我师父的份儿上,我都尊您一声叔,但请您以后别再自命清高了!谁人不知您家的情况,若没有祖上留下的几间铺子支撑,恐怕您也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 李鬼暴跳如雷,“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岂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懂的?你师父怎么会捡了你这么一个目光短浅的东西,竟一点不识大体!” 苏衍也丝毫不留情面,“我师父捡了我这么个东西怎么了?我师父乐意,你管得着么?但我这东西却不是吃素的!” 李鬼气得去揉胸口,喘起了粗气。李惴吓得连忙去搀扶。 “爹啊!你可别死了,家里还有这么多铺子呢,我可管不过来!” 李鬼看了眼李惴,“没良心的!你爹我还死不了!” 左卿发现场面已经难以控制,立刻付了房钱,拽过正骂得起劲的苏衍径直上了楼。 “别拉我呀!我还没骂够呢!”左卿没有松手,一边走一边劝她,“凡事给人留条后路,向你这样做绝了,以后如何共处?” 苏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谁要和他们共处了?我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讲究志同道合,他们能和我相提并论么?” 左卿无奈的摇了摇头,竟然无言以对。 第五章 靡荼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楚城的夜幕清月高挂,星辰罗布。 苏衍在床上翻来覆去,硬邦邦的床板搁着背难受的睡不着,想起白天被那老板宰了一顿,心里的怒火怎么都灭不了。一股脑儿坐了起来,摸下了楼。 她一手抓着被子,腾出另一只手在黑暗里摸索。 手突然触及到了什么,而眼前也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还有沉重的气息在脸边游离。她立刻意识到什么,闪电似的缩回手,然后是尖锐的声音在客栈里回荡。 “有鬼啊!师父救我!”转身就往楼梯上跑,惊慌之下一步并作三步,摔了个狗吃屎。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后,悬着的心终于踏实,"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做什么!" 左卿觉得好笑,"时辰还早些,我出来透透气罢了,那你呢,裹着床被子又是什么打算?" “我......床太硬,睡不着!"说完后有种想掐死自己的冲动,尤其是在她听到左卿的隐约笑声,“笑什么笑!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把我扔在这里一个人跑了!亏我师父待你这么好!” “我和苏溟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歪了。” 苏衍摆摆手道:“先生多虑,我作为师父的徒弟,哪能拆了你们的好姻缘!” 左卿无奈地叹了叹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苏衍说上了瘾,笑眯眯地凑近他,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这味道我师父倒是中意,你对他还是挺在意的嘛,何必隐瞒真情?别不好意思!” 左卿猛地握住她的手,丝毫没有给她反抗的余地,径直上了楼顶。 苏衍不悦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月光下,他的轮廓似乎被浸透,浮动着一层白光,他注视着她,缓缓接近。 “你想做甚?”苏衍急忙退后,那双眼睛,她竟然觉得恐惧。 左卿将她逼到房檐边上,后退无路。 清清冷冷的声音游离在她耳畔,“你总觉得我与你师父有私情,是断袖,我自然要自证清白。”他突然伸出双手将面前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拉到自己怀里。左卿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而当她的脸贴上去那一瞬间,只感觉浑身好像被雷击中,从左耳贯穿出右耳,脑袋空白。等反应过来再想推开他时,却被他控制在双臂内。 “若我喜欢男人,何必千里迢迢陪你来这儿?你说,我是不是断袖?” “我...我怎么知道。” 左卿将她又拎开去,“以后别再提断袖两个字,否则我…” 苏衍好像一个被拎着的蚕茧,在那里晃了晃,十分可爱。她觑了眼他的脸,没想到向来稳重甚至到变态的左卿竟然也有羞愤的时候,可一转眼,他又恢复到平常的神情,就是没有神情! 左卿捋平了袍子,盘腿而坐,望着星空出神。 苏衍见他还不走,小心翼翼地问道:“屋顶上风大,还不回去?” “我再坐会儿。” 苏衍一步步挪到了他身旁坐了下来,“明日去集市上把药都卖了就回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办完事情便离开,回容国。” “还回不回来?” 左卿迟疑了下,摇头道:“不确定。” 苏衍气馁地低下头。若他不走该多好,从此后三人一起守着酒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惜他不是她,不甘愿只做个伙计度过余生。 没想到才过了多久,她便舍不得他了。此时此刻,脸上再也挂不住什么都不在乎的笑。 “小时候我很怕一个人待着,总是弟弟妹妹陪着我,一起去后山放风筝,掏鸟窝,可是一眨眼……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他缓缓垂下眼帘,神色不明。 苏衍丝毫没有妄想得到他的回复,继续说着,“活得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很少笑,就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不喜欢被人握在手心,也不喜欢晒在太阳底下,你这块冷石头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活在太阳底下有什么好,藏在阴暗中,或许才能长久活着。” 苏衍惊讶地看他,“你好端端一大男人怎么跟个怨妇似的?” 左卿的唇角勾起一弯弧度,突然扯开话题,“你不觉得这里的星辰和漠北的完全不一样吗?这里的很局限。” “这里不好吗?你看楚城这么美,有山有水人又多,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人的声音,多热闹!大漠有什么好的,荒凉又干燥,就像是被风干的脸,你能从那样一张脸上发现美吗?我想你不能!" 她想从左卿的脸上看到一些赞同,等来的却只是沉默,便开始唠叨病复发,自说自话。一会儿说自己的老家,一会儿问他的老家,显然他是闭口不答,说到后来完全没了劲头,便要起身想离开,却被他叫住。 “你知道这漫天的星辰代表什么吗?" 苏衍不解地看着他,这人怎么了?正儿八经问他,一个字没有回应,等自己不想问了,他又说这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漫天星辰代表着全天下所有生命,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会带走一颗星星,而夜空就是一张命簿,每颗星星的位置和寿命,早已被安排好。所以,我们只需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死亡便是了。可我觉得他说的根本不对,并不是所有星星都是按照命运在行走它的轨迹,那些只能出现在黑暗里的星星之所以被区区一张命簿掌控,是因为懦弱,也正是因为懦弱,才会只能活在黑夜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夜寂静,月光铺满屋顶,在乌亮的瓦片上照出一道道柔美的光,说不出的美好恬静。他就静静地望着夜空,嘴角上的孤独却无法被月色暖和。“你见过在白天出现的星星吗?有些人,就是那些星星,不被束缚,注定的。" 苏衍觉得在听天书,不知所谓,心想刚刚还讨论星星出现的时间,怎么一下子又转到人生上去?莫不是这人脑子有点问题,不是说脑子有问题的人专爱和人讨论人生! 左卿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边,古里古怪地问她:“你愿意做哪种星星?” 苏衍吓得一把推开他,脱口而出:“男女授受不亲!” 左卿愣怔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种反应。他尴尬地笑了笑,起身离开,独留身后人沉浸在慌乱和窃喜之中。 第六章 公子哪里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翌日清晨,苏衍换了身男装便下了楼,挑了张桌子,叫了两碟小菜下粥。李惴却像是甩不去的狗皮膏药似的,还时不时瞅瞅她,瞅完又痴痴的笑。苏衍有点食不下咽,一直盯着门外,手里的勺子都快敲断了。一旁的李惴对她的心思清清楚楚,却不敢挑明,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喂,你爹呢?”苏衍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问。 李惴突然被粥给噎住,刚咽进去这又全吐了出来,难受得他又捶胸又咳嗽。苏衍嫌弃地皱眉头,拿了药篓便要离开。 李惴急得团团转,忙追上去:“阿衍你别生气,我爹他是出去买东西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他紧追不舍,一副狗腿的姿态,而苏衍不但毫不作停留,反而加紧了脚步,这让他追得愈发痛苦。 苏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谁关心你爹了,我随口一问罢了!现在你也说完了,别跟着我!” 走了半条街,转了个弯儿,李惴便被甩得个无影无踪。 楚城不大,却很繁华,放眼望去整条街的酒肆茶馆,苏溟曾经跟她得意地炫耀逛花街的陈年旧事,说那里的花楼是全天下最顶级的,姑娘都是最好看的,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姑娘不仅美而且有才华。反正就是集神秘、高雅、奢华为一体的花楼,简直是人间天堂! 楚城只有两条主街,这人间天堂就在最近一条街上,她一直想来瞧瞧,便往花街寻去。以前苏溟经常做白日梦,说是要在楚城买一间房子,日日听书喝茶、夜夜寻花问柳,可惜苏溟没能实现梦想,她倒是来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寻花问柳。 眼下,她一身潇洒男装站在花楼前,两层宝塔状雕花楼,花花绿绿的装饰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还有神色或荡漾或低迷的男人进出在花楼,一切糜烂之景让她打心里抵触。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将苏溟口中的天堂给打下了地狱。她怀疑苏溟是不是白天就喝太多晚上眼花了? 老鸨远远的就瞧见了苏衍,蹭地一下就朝她飞奔过去,红绿搭配的裙子随风摇曳。她一边跑一边朝身后的姑娘招手,“春红秋花快过来招呼这位小哥!”那边的姑娘正靠在栏杆上喝酒的喝酒女红的女红,一听有生意,忙不迭放下手上的活,朝这边提裙飞速赶过来,一屁股挤开老鸨迎向客人,还不忘扭腰摆臀,展现一副少女的笑容。在荒唐的景致中,再妖娆也显得极为滑稽。 苏衍慌忙躲开她们,春红秋花的双手落了空却没在意,依旧笑盈盈的,“呦!小哥第一次来吧?我和秋花一定好生伺候您,包你满意。”春红说话间突然揽过苏衍的腰,吓得她一阵惊颤,推开她的手臂大跳开几丈远,又惊又惧。 “怎么动手动脚的?” “哟,这还是个雏儿吧?”说着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老鸨正对着她那张粉白的脸挥着绣帕去热,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拽过她俩训斥,“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招呼客人,整个花楼就你俩生意最少,今儿连他都留不住你俩就睡大街上去!”春红秋花立即禁了声,拽过苏衍就往里推,她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被拉进了那所谓的天堂。 左卿走出花楼对面的小巷子,冷峻的面庞在月下愈发如冰冻一般,周围的气息瞬间寒下去了几分。 他看了眼花楼处,一转身,消失在巷子中。 青楼里头灯笼高悬,红绿相映,满目春光,煞是诱人。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四面歇山式楼阁,中央是通天的,由一楼到三楼呈倒漏斗状,狭小的通天口容纳了大半个月亮,月光撒下,铺设满楼满地。楼阁的四面护栏里头就是姑娘们的闺房。 老鸨还在耳朵旁叽叽歪歪,春红秋绿拉拉扯扯,争抢生意。苏衍仰头望去,好久没见过这类建筑气派,连若水那王府里头都未曾见过,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楼,居然能上到这样高的档次,不免感叹楚王这豪放的气度! 将银两扔给老鸨,学着男子的模样对她们吩咐:“你们都下去,准备一桌酒菜!” 老鸨听到苏衍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丹凤眼一挑,声线极为尖细,“公子不要我们这些姑娘?” “给你钱你就照话办事,都退了罢。”苏衍撇了这俩姑娘一眼,心想自己要了也不过是陪酒,可真是浪费美色,还不如让给那些有需求的男客,想到此,感觉自己良心忒好。 老鸨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称奇,却不再多言,让俩姑娘退下,又引她进了厢房。点上楚城最奢侈的熏香,满上美酒,一桌菜也终于上齐。楚城别的不说,就这江南特色菜肴实在是稀罕,别说那西北荒城,就连在容国京都,那都算得上是富贵人家的盘中餐,要想吃上一口,可比登天都难! 可惜苏衍那师父抠门了些,不大舍得带她去胡吃海喝,是以这顿,实在是千金难买! 门外,老鸨吩咐左右守门,注意里头动静。一身纱罗红裙,摇摇曳曳的上了楼。 厢房内没有掌灯,借着外头的光亮能依稀看见正中央有一张青色屏风,屏风后那人坐着,似乎等了很久。 老鸨没有走近,只远远的站着,一改方才市井油腻的嘴脸,肃穆的眼中俱是无法言喻的沧桑气质。 “以后大大方方的走正门,从后门走反而惹人怀疑。” “姑姑怕了?” 老鸨哼笑道:“我大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舔血,还怕他们不成?我是担心你被人怀疑,坏了大事!” “筹谋多年,我走的每一步都天衣无缝,姑姑不必担忧。我给您看一样东西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置在矮桌上,“老白找到时不是全卷,少了最重要的。” 老鸨急忙过去捧起竹简,珍宝似地道:“即使不是全卷,也足以让世人争先恐后!” 左卿将茶杯凑近鼻尖晃了一晃,仰头饮尽:“若水待了几年,才发现什么叫做步履维艰,若非投在墨斐门下,恐怕难以施展。若水不像楚城,那儿到处都是墨党狗贼,这次姑姑回去,还得多加小心。” 老鸨不以为然:“到了若水我好歹有块自己的地盘,不必时刻伪装着,倒是你,在墨斐门下做事,怕是时刻都要谨慎。” 似乎是说到了左卿的痛处,他苦笑了笑,没有多言。 老鸨将竹简递还给左卿,又问,“蒯烽镇的事可处理妥当?别做过了头。” “派去的人暂时没有回应,您放心,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又伪装成了墨斐的死士,吓一吓他罢了,不会见血。” “歌政让自己的副将抚养自己的女儿,在那个小镇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他可真能忍。”老鸨有些嘲讽的说。 左卿微笑道:“我们不也一样吗,只不过我们一直在谋划,而政亲王却只能明哲保身。但是再等一段时间,等苏溟回去报信,他就会知道即使再怎么退缩,墨斐都不会放过他们,他只能与我们合作。” 说罢,缓缓起身向她行了礼:“寒冬之前,若水再聚。” 左卿离开后,老鸨留在屋内许久,待阳光落尽,她的唇角蓦地勾起一抹微笑,如同那三月烟花绽开,却是刹那嫣红散尽,徒留一地残无。 开始了,她轻声沉吟。 苏衍吃饱喝足了,抹了把嘴便要出去。想着本要出来找左卿,这可倒好,花了钱,进了青楼,全将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琢磨着反正来都来了,便四下逛逛。青楼这地方其实也算是个雅致的好去处,文人墨士,官宦子弟常流连在此,吟诗作对,美人娇兮,逍遥乐兮。一路到底层大堂,周围的欢声笑语也好,娇媚骚唤也罢,混杂着小厮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又在四处转了转,发现这儿还真是民风开放,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看到一出活春宫,便躲在一角落偷偷观望起来。 正要入主戏,却听见身后一个女子轻声笑道:“这位公子还真是有趣,自己不去找姑娘却在这儿凿壁偷光,未免有失风度了些!” 苏衍立马闪开几步远离是非地,只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看,身旁还跟着位青衣少年。这二位明明是个窈窕淑女,却同自己一样的打扮,不禁疑惑,莫不是来寻自己的丈夫?再看他们那一身锦衣华服,怎么说也是个显赫人家的女儿,便十分客气的说:“这位公子有礼了,在下只是好奇多看了一眼,这不是就要走了么,呵呵,再会,再会!” 那‘白衣少年郎’拦下她:“公子若无事在身,可否相陪饮一杯?” “喝酒?” 她巧笑倩兮,美若惊鸿:“在下请客。” 看来不是来寻丈夫的… ‘白衣少年郎’点了一桌好菜好酒招呼,身旁的青衣少年也十分客气,无奈苏衍才填饱了肚子,哪能再吃一顿,便只要了壶酒与他们对饮。白衣少年郎主动报上名来,“在下姓瑾,这位是在下的朋友。” 青衣少年拱了拱手,“在下锁青秋。” 瑾公子又说:“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里人,尊姓大名。” 苏衍起身敬酒,“在下苏衍,蒯烽镇上的酒馆伙计,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极为豪爽。两少年见状也一同饮尽。一杯酒下肚,苏衍顿生疑惑,这瑾公子难不成是看上自己了?不然非拉着自己喝酒干什么。想到这儿不禁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还有这勾引良家女子的本领,师父知道不知该如何自处啊! 瑾公子打断她的幻想,“在下此次而来是为了领这位妹……朋友前往七善书院入学,明日便须启程,听说楚城有这处好地方,若是错过了不知能何时再来,没想到今日偶遇苏公子,实在是幸会。” 七善书院? 苏衍有些意外。最近怎么老是和这个地方扯上关系? 瑾云城以为她未听说过,便解释起来:“七善书院是容国都城若水的皇族书院,也是这几年建办起来的。苏公子远居楚国小镇,未曾听说也是情有可原。这些年来,七善书院对民间开放,不少有志之士皆可入选,培养几年也能跻身朝堂,一展宏图。这其中最出名的非那位燕国二公子莫属了,改日若有机会,必要请苏公子与他结识。” “略有耳闻,只是不知燕国的二公子也在其中,可惜我就是个乡野之人,怎么可能与二公子有交集,不像你们二位出身名门,瑾公子抬举了!改日你来蒯烽镇找我,我定好酒好菜招待!” 锁清秋不以为然道:“镇子上的酒馆能好到哪儿去,又脏又差,那些所谓的好酒全是掺了水的,所谓好肉,嚼同黄蜡!” 瑾公子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小声劝:“你能不能别说话,否则到时候我不会让你进乐升堂。” 说话间,苏衍对这位锁清秋的性子已经摸得一清二楚。锁清秋脾性恶劣,不比她身旁的人有心思,以后怕是要得罪人的,可是偏偏这类人又伤不到她。想到这儿,苏衍只笑了笑,不当回事。 瑾公子又道:“苏公子从蒯烽镇远道而来,是走亲访友?” “亲戚没有,病秧子倒是有一个!”说着突然想起左卿这回事儿,眼看着酒过三巡,不知道左卿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想到这事儿,急忙起身道别。 瑾公子拦劝,“苏公子莫急,咱们才刚坐下来你怎么就要走呢?” 苏衍连声抱歉,“突然想起来我有位朋友还没找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拖着旧疾,可别出了事!先失陪了,有缘再聚啊有缘再聚!”说着匆忙离开。 一百一青两女子互相看了眼,锁清秋扑哧一笑,“找人找到青楼来?”瑾公子也忍不住笑,“带着病还来青楼?” 第七章 南城夜凉,北国路长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翌日,风光秀丽,客栈外人潮涌动,甚是热闹。 苏衍趴在床沿,寻思着好不容易来趟楚城,总得尽兴玩一回,二话不说便去缠左卿,没想到此人抱着书入了定,正好李惴来凑热闹,便让他陪同。可半日闲逛下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最后只吃了碗面,无精打采的回了客栈。 李惴抱着柱子满脸委屈的说:“阿衍,你不喜欢我了!” 苏衍瞥了他一眼,继续剔牙。 “从前你只和我一块儿,现在来了个左卿,好嘛,魂都被勾走了!” 苏衍漱了口,掰个橘子吃说:“你这是吃醋了还是没吃药?就算没有左卿,我压根儿也懒的搭理你,你看你,做过什么正紧事?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学学人家左卿吧,人家知书达理学富五车,而你呢,文盲!” 李惴委屈地抹了把嘴:“我这…” “我什么我?赶紧的,给我倒杯水去!” 李惴不敢再吱声,一路小跑进厨房。苏衍踮起脚尖望了望他的背影,等他走进厨房,立马飞奔上楼,把门一关,真的是懒得搭理! 夜渐浓,主街人影稀疏。 左卿点亮火折子,盯着桌上的竹简残卷,神色由淡漠到冰冷,那些如蚂蚁一般小的文字和图符,在跳动的火光下犹如宗教密卷般震慑心魂。 人人视若珍宝的兵器谱如今不过一卷残卷,沾着血、附着魂,多少人为它奔走、相杀,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可六国还有人在蠢蠢欲动,企图以它重振昔日。 左卿的后背不禁升起一丝凉意。如今自己手中掌握着天下兵器之中心,一旦找到了剩下的部分,又该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门外一阵动静,他急忙收起宝物,转身出去。 只见苏衍的房间大敞着门,他疑惑地走近,却是李惴。 他环顾了一遍四周,问他:“苏衍呢?” 李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嫉妒又愤怒,“你找阿衍干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李惴没好气道:“去厨房给你做粥去了,靠!我这辈子都没吃到过她做的东西,你算什么,凭什么让阿衍做给你吃的?” 左卿听说苏衍不在,便转身离开,迎面就撞见她端着碗,正朝自己咧嘴笑。 他说:“既然你闲着,那我们去集市上吧。” “去干什么?” “帮你卖药。” 苏衍这才想起师父的交代,可是她还想先玩几天…… 左卿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先把药材卖了再说,我们还得尽早赶回蒯烽镇。”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粥碗,下了楼。 “可是…可是我才刚来楚城,应该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 左卿脚不停顿,“你有钱?” “有李惴啊,我也可以只看不买啊!” 左卿停下来,无奈笑了笑,“从前听一个朋友说过,天底下最不可相信的话是女人的话,所以你这话毫无说服力。” 苏衍还想反驳,却发现这块冰的话还真他爷爷的有道理! 一个背着药篓走在前头,一个则面目清冷地跟在后头,前头的不时回头看他有没有跟着,瞧见他的脸色,心里顿时一阵反感,心道自己跟欠了他钱似的! 走着走着,左卿超过了苏衍,转身走进一处热闹的小巷口,便不再挪动了。苏衍钉子似的钉在巷口转了个圈,“咦?这不是我昨晚来过的地方吗?” 左卿似笑非笑:“既然来过,那就不用我引路,进去吧。” 苏衍一脸郁闷:“去青楼就能把药全卖出去?你耍我!” 左卿并不搭理,径直走了进去,苏衍没得办法,只能尾巴似的跟着,没走几步却一头撞上了一个软物,她揉着额头抬头去看那东西,却大大吃了一惊。 老鸨摇着羽扇气定神闲的将她打量着,“昨刚见,今儿你又来了,我说小哥你也不必这么心急吧?姑娘多的是,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别着急嘛!”说话间,脖子扭来扭去地,说到动情处,屁股也是很灵活。 苏衍急忙后退几步端着仪态道:真让您失望了,在下这次却不是来找姑娘的。”她展示了下肩上的药篓,“在下是…是来卖药的。” 老鸨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卖药?打胎药?” “您真说笑了,我只卖解毒祛寒治风湿,跌打肿痛四肢麻,顺带治不眠美肌肤完腐肉。” 左卿站在一旁神色淡定,未说过一句话。 “我这儿的姑娘吃好喝好也没人敢欺负,哪需要跌打损伤的药,倒是打胎药需要存几份,既然你没有,那你就来错地方了。” 苏衍心道好家伙,这是家黑店啊,专让姑娘打胎!这一想便打起了退堂鼓。 “稍等。”左卿对老鸨行了行礼道,“是人总会有些小病小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些药材都是从绝崖峭壁上采摘而来,在草药中算是上等品,今日卖与你,我们可以商量价钱。” 老鸨看了看苏衍瘦弱的肩膀,脸上浮现一丝疑惑,“悬崖峭壁多有险难,我看你这小身板恐怕连爬个坡都累,你怎么可能爬上去?” 苏衍得意道:“还真不是我吹!在下从小便随师父上山下海,攀爬绝壁早成了家常便饭,不瞒您说,山上最珍贵的药材都生长在最隐蔽危险的地方,那些地方一般人可到不了!您买了去定不会亏!” 老鸨听她说得诚心诚意,思忖了片刻,招呼来丫鬟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 苏衍看着老鸨那古里古怪的表情,觉得有些丢脸,几度想拖着左卿逃出去。不多时,只见那丫鬟捧着一张扇子大小的漆木盒回来,笑容满面的递给苏衍。 “这是…” “钱呐!你不要?”老鸨看着她那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小哥这是看傻了?” 左卿拍了拍苏衍,“还不谢过?” 苏衍回过神,急忙接过盒子,掂了掂分量后不由得感慨起来:“总听镇上的人说楚城遍地黄金,随便一个人都比那容国有钱,如今看来不假。姐姐,你这儿这么赚钱,可有生财之道?” 左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急忙将她追拎到了身后,对老鸨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苏衍心不甘情不愿地:“那姐姐先用着,个把月后用完了派人来蒯烽镇取,买多送多,绝不掺假!” 老鸨有些忍俊不禁:“那还要不要生财之道了?” “自然要,若能相告,感激涕零!” “告辞告辞!”左卿一边说着,一边将苏衍拖了出去。这女人真的是钻钱眼去了,什么钱都想赚,迟早有一日被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苏衍突然想到什么,扒拉住门对老鸨喊:“蒯烽镇鸿举酒馆,姐姐别找错了!” 主街上,吃宵夜和调戏良家妇女的满犄角旮旯都是。苏衍跟在左卿身后,一脸不情愿地说:“好不容易找到个生财之道,你拉我做什么?!” 左卿摇头苦笑:“青楼买卖你也要涉及?你不怕苏溟将你大卸八块?” “他那个守财奴有钱就是娘,怎么可能杀我这个摇钱树!何况我又不是去青楼卖身,你把我想的太龌龊了吧?!” “那你是?” “老鸨啊!开一家青楼,我做老鸨,师父卖酒,两全其美!” 左卿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不想再搭理他,快步离去。 苏衍抬着两条小短腿追上去说,“事情也办完了,可以去玩了吧?” “我的事也办完了,明日启程回去。” 苏衍一万个不情愿,“尚早尚早!我们再留几日,楚城那么大可好玩了,对了!你来办事,应该是有熟人吧,约出来咱们一道玩!” “不必。” 苏衍不嫌累的劝他:“那我给你再找一个郎中,你的手虽然好了,但还是得补一补,楚城的郎中肯定厉害!” 左卿没理会他,继续往客栈走。 苏衍又气又无奈,说了一路好话都无济于事。回了客栈后,李惴也来凑热闹,蹦蹦跳跳的跑出来,一见苏衍就笑逐言开:“可算回来了,我爹备好了马车,今晚启程。” 苏衍一双细眉如千军倒来,汹涌凌厉,“你也来凑热闹,哪凉快呆哪儿去!” 李惴却不知迎难而退,反而揪着她的衣袖狗皮膏药似的,“阿衍,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我替你打他去!” 苏衍一个巴掌甩过去:“都说了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逼我出手!”说罢甩袖而去。 李惴抱着楼梯栏杆,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的亲姐姐!明明已经出手了。 眼看着左卿就要将房门关上,苏衍一个侧身,灵活的滑进了门缝,左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转而平静。 苏衍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嗓子,才道:“我好歹送你来了楚城,你怎么一次都不听我的?药材也卖了,你的事也办完了,理当去四下游玩一番,就这么回去,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楚城。” 左卿打断她的话道:“你师父该着急了。” 苏衍将茶杯往桌上一置,“得得得!回去就回去,你也赶紧回你的容国去吧!” 她消失在门口,而那笑容尤在眼前。左卿不禁勾起唇角,端起她用过的茶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眼角余光瞥见窗外夜色阑珊,唇角的光彩瞬间暗淡。 第八章 来者何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翌日,楚城下起了雨,江南一片朦胧。 李惴留下了辆马车,昨晚便已回去。 左卿抚摸着马背对苏衍怪里怪气道:“这个李惴人不错。” 苏衍只是瞥了他一眼,跳上马车,对他没好气道:“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左卿将目光对向她,忽地一笑,笑里有说不清的意味。苏衍被他的眼神迷的七晕八素,心里的涟漪越来越激烈,简直是春心荡漾!立即撇开头,心想好端端的他干什么勾引自己,无端勾引必有企图!想着慌忙放下帘子,对外头喊:“还走不走啊?不走老娘自己走了!” 左卿跳上马车,看了眼门帘后的人,心里却突然有种不忍,那是从未有过的不该属于他的情感。他疑惑了一阵,难道自己…他摇了摇头苦笑。 她是那个人点了名的女人,他不该对他动情! 赶路过半,行车至一片田埂外,苏衍被满窗风景吸引,便掀起门帘,端着碗地瓜粥,饶有闲情地欣赏着田野风光。地瓜粥喝完,马车恰巧进入一片竹林,满眼翠竹乱晃,急速倒退的竹影如剑客厮杀,隐约的,竟也感觉风声都携带了杀气… 苏衍大喊不好,“快!加速!” 左卿也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分说挥下长鞭,马儿嘶鸣一声,四条腿跑成了一线。可是苏衍还是觉得不放心,这里到处隐藏着危险,随处都有可能布下埋伏,左卿这娇贵身子,没一点武功傍身,若是途中射出毒箭那可是一命呜呼!自己不就害死了他?想到这儿冷汗就淌了下来,立即钻出去夺过缰绳,想往回跑。 左卿双耳不闻,沉下心来去感受周围的气息,突然睁开眼,“东南方向有脚步声正朝这边逼近,你径直朝西北去,或许能将他们甩掉。” “你可别害我!” “听我一回!” 苏衍有些迟疑,紧握着的缰绳将手掌磨得火辣辣的疼。只这片刻的迟疑,那些脚步声已经迫在眉睫,能清楚听见刀片子拍在竹竿上的响声。 左卿抓住她的手喊道:“再犹豫就真的无法脱身了!”不容她再犹豫,用力夺过缰绳,可是那危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道明晃的光闪现,几个人影倏地跳跃而出,一个接一个落在马车前,硬生生将马车逼停。 那五人是死士的打扮,通身漆黑,左侧脸颊隐隐约约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图纹,大半部分被遮盖在面巾下,只露出一点痕迹。左卿却一眼就辨认出那些图纹是容国死囚犯独有的烙印! 苏衍以前见过死士,却并未与他们交过手,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武功不知能否克敌。 “你赶紧躲进去,没我的话别出来!” 左卿自然不肯让她面敌,摇了摇头拒绝。 苏衍催促:“你啥都不会,别妨碍我,赶紧进去!” 左卿抓住她的胳膊,脸上却极其冷静,“他们有五个人且个个是高手,单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致胜,我留在在你身边帮你。” 苏衍没空再与他啰嗦,拔出腰间的短剑褪去皮套,跳了下去,与敌方对战。 死士们手中的阔刀翻转,白光乍现,刺眼的光芒中,几个人影以扭曲的形态变换位置,转眼已经将那小女子包围。苏衍反应也极快,迅速跳出包围,落在车篷上,耳旁风声鹤唳,伴随着兵器划破长空的刺耳声从背后袭来。 左卿的神经已经崩成了一条直线,大声惊叫:“小心你身后!” 几乎同时,迎面又飞上来两个死士,那阔刀砍下来十分霸道,苏衍侧身躲过正面袭击后,同时用力踹断车篷,跳起的木板正砸在身后偷袭者的脸上,翻滚了下去。一波刚平,正面袭击者再次围攻上来。迂回几个回合,她看准时机将短剑狠狠扎在其中一人的口中。鲜血喷射,那死士闷哼一声,倒地而亡。 剩余的死士再次逼迫上来,离她也就不过一臂的距离,苏衍慌乱之下没能反应过来,只见那亮晃晃的刀片已经到她面前,她脚下一软吓得跪在了地上,没想到却发现了那四个死士的下盘弱点。眼下不反击更待何时!她一手握短剑,一手支地,身体向前如青蛙般腾飞出去,剑刃从左至右横向一剑到底,在他们的大腿筋脉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四人立刻就哀嚎起来,倒在地上不能站起。 苏衍见状,转头就跑,“快!你来驾车,先跑!”左卿会意,立即驾车反方向飞奔,而起步之时,苏衍已经飞跃而上。那四名死士中只有两人被伤及要害,剩余两名忍着腿上剧痛又杀了上去。苏衍朝身后查看,大吃一惊,真是不怕死的东西!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强撑着。她紧紧靠在左卿身侧,与来敌打了个照面,两名死士齐齐亮出武器,挥刀就砍,苏衍挑起马车上的矮凳踢去,将他们又拦退。 左卿提醒她:“你千万别强行对抗,快进去!” 苏衍冷笑着说:“这话我对你说还差不多,你也莫要强出头,要是我一不留神没能顾及到你,你可就要见你祖宗去了!”说话间隙,那两人又提刀冲过来,苏衍原地腾跃,抓住左卿的胳膊借力,身体在空中连续飞转,那两名死士刚要砍过来,都被她踹了出去,一个摔在地上,一个飞向两颗硕大的连体竹子,正卡在那分叉开的缝中,不得动弹。 苏衍拍了拍手,得意道:“看吧,这就是高手!” 左卿突然停下马车,低声道:“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左卿往后看去,那些死士突然一个都不见踪影。 “突然就消失了,或许附近还有埋伏。” 话音刚落,苏衍就觉到附近有更多的死士在暗暗靠近,连忙将左卿拽到身后护住,骂道:“你一开口准没好事!赶紧的,有什么家伙就拿出来防身,女侠我可能自顾不暇了要!”正说着,从四周草丛里飞出十多人,都是持短阔刀的黑衣蒙面死士,脸上都烙印着图纹,大半被面巾遮盖。 苏衍紧握短剑,对身后的人道:“一会儿我若是抵挡不住,你看着情况赶紧逃命,顺便说一句,如果这次我帮你逃过一劫,那可是救了你两回!日后可别忘了好好报答我。” 左卿急的脸色苍白,仍咬紧牙关,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我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苏衍有一瞬间的晃神,竟忘了那些死士的刀刃已迫在眉睫,而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脑海里只不断盘旋一句话:我不会丢下你。耳旁一股疾风,刀刃几乎贴在她脸上,只见得一只手臂挡在刀口下,替她挡去危险。 第九章 江湖好汉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眼看左卿的手臂将要失去,千钧一发之际,竹林子深处突然马蹄声大作,只见八名青衣蒙面人骑着黑马飞速穿出竹林,同时排开一列,将黑衣死士围在攻击范围内。 一黑一青,一拨持刀,一拨持剑,陡然间,场面换成了蒙面人之间的对战。 苏衍本以为是及时赶来保护左卿的护卫,却发现他比自己更吃惊。苏衍心中猜测,大概是哪路江湖好汉,见义勇为吧。 青衣人身上没有任何能够暴露身份的特征,连使的剑法也是集百家之成,难以估摸。 彼时,八名青衣人迅速移动位置,速度之快,肉眼难以看见,所能捕捉到的也只有连成一线的青光,以及纷飞的竹叶。 死士试图冲破围堵,以四个方向反复冲击,结果都被青色的气罩反弹回。等再次出现青色身影时,他们已经列成八卦阵,死死地将敌人困在阵内,只听青衣人中有人用嘶吼一般的声音指挥:“收阵!”话音刚落,八卦阵越缩越小,八名青衣人挑起双刃剑,分别以挑、刺、砍、拦、架的剑式,在八个不同方位对黑衣死士进行攻击。而对方并不弱,又占着人数居上的优势,过了十招竟未伤一人。 苏衍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冲上去帮忙,无奈自己若是一去,便是将左卿落单,只能在一旁观察情势。 此时两方正胶着,若是继续以此下去,恐怕天黑都难分伯仲。她又细细观察死士们的刀法和阵列,这些人擅用砍刀,力道虽然强劲,却是难以远攻的兵器,而青衣人用的是剑,与之也无高低利弊大分别,如何能巧妙制敌?她又回想方才与对手的过招,猛然间想起他们的一个软肋,那就是下盘! 想到这点,顿时豁然开朗,立即将这个告知。青衣人却好似没有收到讯息,未有作出相应对策,正当苏衍心中焦灼之时,只见得八卦阵犹如崩裂的石头垒,瞬间轰然而散,转眼已经列成蜈蚣状阵型,剑为足,青衣为背,丝毫不给敌人作出改变对战方法的机会,以疾风呼啸般冲刺而去。在即将与之正面交锋之时,蜈蚣尾一声巨响,最后头的两名青衣人飞跳而起,向敌人杀去。死士中那为首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冷笑一声,叫嚣道:“如此老套的战术,你们也只有这点能耐了!”说罢,所有死士全集中在一处攻击此二人,交手十多招后,青衣人便快要败下阵来,但紧接着又从蜈蚣体飞出两人加入对战,才算拉回了平衡。 高手对决,招招致命。苏衍不自觉地握住左卿的手,紧张地冷汗直流:“他们在等敌人放松警惕,一旦得到机会,一定能将他们一招击溃!” 左卿冷静地观摩着,等着苏衍口中说的一招击溃。 果然,又过了几招后,在青衣人顽强的拖延下,死士的进攻渐渐显露出疲惫,这,便是机会! 剩余四名青衣人组成的蜈蚣阵列作为后盾一直镇守在后方,此时阵列轰然散开,然后犹如利剑出鞘般直奔着敌人下盘而去。 剑气在招数的加持下,似乎能冲破一切坚物。 千百根萧竹大晃,无数竹叶乱舞,划过苏衍的脸颊,割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血色染叶,极速被漩涡式的剑气带走,消失在那天地变色般的阵法之中。 死士们难以想象对手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换阵法,更没想到这蜈蚣阵居然如此坚不可摧,一波攻击落罢又是另一波,根本没有抵挡的余力!十多名黑衣死士被一拨接一波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慌乱之中以刀作盾抵挡,盾阵还未坚固,就已被攻来的剑气所破,短阔刀如鹅毛大雪一般落了一地。 竹叶在漫天尘埃里纷落,谁胜谁负已然明了。 苏衍跳下马车奔过去,他们却又同出现时一样一头钻进了竹林深处。本想追上去,但脚力比不上马力,无奈放弃了。转头走向那些被打倒在地无法动弹的死士,又招呼左卿过去。苏衍将他们的面巾一个个了下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容国的死刑犯!” 左卿并未惊讶,只道:“有人救了他们养在府中,训练成死士。” “你认识他们?他们是奔着你来的?!” 左卿道:“我身为七善之首,墨斐义子,难免有人觊觎和仇恨,他们背后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偏偏有人与他对着干。这次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难保下次依旧走运。” 苏衍一听,犹如惊雷闪过,“之前只知道你在若水,没想到你还是墨斐的人,还在七善做事!” 左卿淡然道:“一人在外游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衍肚子里已经窝了火,“你是墨斐的义子,你和他一样都是……” 左卿很坦然,“不管是在官场还是若水,谁都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立足,我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但是,我从未害过任何人!”苏衍稍稍松了口气,左卿继续说,“这些青衣人我从未见过,身上未有显著特征,实在难以辨认,而且剑法多变,不过能这么及时出现…” “大抵是江湖人士,否则也不会出手相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突然想到苏溟,可是…应该不是他。 正当左卿说话时,苏衍却瞧见其中一个死士腰间露出一小截黑色令牌,隐隐绰绰可见半个歌字。她心中陡然一颤,双腿竟有些发软,左卿忙将她扶住,“你看见什么?” 苏衍弯身去解下令牌,翻过来一看,不出所料正是歌字,左下角还附着一行四字:歌将军令。 歌将军?哪个歌将军? 左卿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才发现令牌上的字:“这枚令牌是宫中统领禁军的左将军歌弈剡的,看来这些人是受命与他。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已不是一日两日,这次趁我离开若水在这里下手,掩人耳目之地真是绝佳,届时消息传回若水,他再疏通关系,将罪名扣在他人头上,或许还能顺势绊倒几个对手也未可知。” 原来是歌弈剡,歌弈剡……苏衍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那道伤口越来越痛。 “你认识?”左卿疑惑的看着她。 苏衍连忙摇头否认,心里却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他,他认识的弟弟那么天真,怎么可能会卷入朝野纷争呢。 只是,歌弈剡居然成了奖军,还派了死士来杀左卿,他究竟想干什么?这些人死在了这里,如果他再派人来查,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会被查到? 苏衍不敢再想,只隐约觉得,这个生存了快十年的镇子,已经不安全了。 而她没有注意,此时他身边的左卿,正缓缓扬起一抹微笑,在阳光下,冷酷、势在必得。 第十章 师父出走了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回到饭馆时,天色已黑尽,街上几乎无人来往,到处散发着困意卷卷,却依旧挡不住苏衍那颗少儿回家的兴奋之情。苏衍蹦蹦跳跳地跑进门,脚步突然顿住。 酒馆和后院到处都飘散着一股阴沉,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左卿眉目微寒,谨慎地查看四下,“他是不是睡了。” 苏衍立即冲进苏溟的房间,却空无一人。已至深夜,师父没理由不在酒馆,但他又会去哪里?左卿亮起了火折子引她进去,火光所及之处,只见桌上淌满了墨水,笔纸掉在地上,烛台上的蜡烛燃尽,而贴身衣物均已不在,这里积满了尘土,没有人气。 苏衍忧心忡忡的,自言自语:“他能去哪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左卿道:“看此情此景,显然是匆忙写过信,或许是打算通知你,只是凑巧我们与这封信错过罢了。从被拿走的贴身之物可以断定他应该不是遭受了袭击,而是有准备的离开,但是临走及其匆忙,或许是有急事。”他虽这么说,自己却是满肚子的疑惑。 苏衍自打见到这一屋子乱象就已经没法动脑子,此时左卿一番解释总算是让她清醒过来,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去。“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亲人,能有什么急事能让他这样匆忙。” 左卿宽慰她说:多想无益,明日一早我们去问问街坊兴许能知道他的去向。”正说着,苏衍突然发现桌下有张着过墨的纸,立即拾了起来,竟然是师父的留信,只见信上这样写: 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红杏被挖墙!为师此一去,只为那少年时心尖上的人被迫嫁与那富贵老儿,为师与那红杏有父母之婚约,断不可被人挖了墙角,折了祖宗颜面,为师定要去讨个公道,不然便大闹喜宴,让街里街坊都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性的铁汉子!话说回来,左卿那小儿就是个骗子!老子总算是知道他的为人了,咱们救了他养了他这么久,原来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爷爷的!他居然是七善书院的掌事!这次可是捡到了宝,咱们有恩于他,你好好缠着他,怎么着也得让他在书院给你留个位置,日后为师抢亲归来,定要去若水投靠于你!徒儿谨记,为师这厢先谢了。 师父,苏溟。 苏衍呆若木鸡,“师父什么时候有个红杏了?” “指不定是指腹为婚的…” 苏衍歪着头,将信在火光前翻来覆去,“好家伙,感情英雄救美去了,有了媳妇忘了徒弟,一个个的都没良心!” 左卿的视线一直停在这封信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转念又想到那些可疑的青衣人,会不会就是苏溟派去的…… 翌日,春光明媚,太阳挂在东边,大地万物正有苏醒之势。 大清早的,苏衍突然被响声吵醒,只听得外头乒乒乓乓的一阵吵声,她揉着眼晃晃悠悠的走到前堂,不禁睁大了眼睛,精神一阵抖擞。只见李鬼雇了几个人,正将牌匾摘下来,换上自家牌匾。苏衍迅速冲过去阻止,“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牌匾,你们造反啊!” 李鬼冷哼:“吵什么吵?你师父输了赌局,现在他人消失了,这间饭馆自然要抵押给我,我想换就换,你管不着!” 苏衍气不打一处来,“我师父被鬼迷了心窍闹离家出走,肯定是你们给下了蛊!” 李鬼只笑她气急了胡言乱语,嗤笑:“疯丫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么跟你说吧,你师父的老相好毁了婚约,他正赶去抢亲呢,你不信自己去问他,何必在这里胡搅蛮缠,可别拦着我发财!” 苏衍气得撺紧了拳头,正要上去阻止。忽然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拳头,一股温暖直涌入心头,暴躁的情绪这才缓解,可是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他对她点点头,眼神中温柔无限,似乎一切俗世纷扰在他这儿都毫无波澜。 李鬼一直看他不顺眼,这次又来帮这苏衍,心里更是不舒服到了极点,“小白脸又来帮腔,滚一边而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左卿气定神闲道,“苏衍会随我前往容国,以后便会长住若水,想必再见,也难有期了。” 苏衍震惊,“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左卿没有理会,拉过她的手径直走进后院。回到房间,苏衍撸起袖子便要审问。左卿听完她一连串长枪短炮,失笑道:“不管怎样,话一说出口便难收回,你还是尽早随我而去,也绝了他们的闲言碎语。” 苏衍瘫坐在椅子上,满脸愁容,“你说,好不容易守住的家业,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师父不心疼我心疼!”左卿正想劝慰几句,话都在嘴边了,苏衍突然话锋一转,“你说,我现在去找师父还能赶上他抢亲吗?不知道这个红杏长啥样,有没有我好看?不过师父的口味也就那水平,想必这个红杏的外貌也就是平平无奇罢了。” …… “可是,师父没有留下去处,他什么意思啊?!” 左卿道:“许是不想让你凑热闹罢了,毕竟,他有他的打算。” 苏衍大致相信了,不再多言。 左卿的视线离开屋子,落在院中随风摇摆的树枝,心中疑惑万分。 马车晃晃悠悠的穿过镇子入口的牌坊,左卿驾车,时不时看向身后的路。苏衍不甘心地望着镇子,突然翻上车顶,拢起双手大喊:“李鬼你听着,我一定会在若水发大财!我会回来赎回饭馆,你给我等着!” 镇子里头那间饭馆门口,李鬼朝她狠狠呸了声,转身隐没在进进出出的人行中。而人群中,一个白色身影走出,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含泪拱了拱手。 “这一趟,恐怕要走很久。”他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问。 “南北相距约近两千里路,快马加鞭尚需多日,何况是载满货物的马车,少说也得八月抵达,对了,到了容国后,我们先在鸿寄镇歇脚,你可曾有故人在那儿?” “故人?哪儿来的故人。” 他有些低迷,苦笑道:“我却有故人。” “他可曾在等你?” 左卿沉默一刻,摇头道:“不确定。” 楚国与容国,一南一北,相差千里。或许是连夜赶路,也或是着了凉,苏衍有些吃不消,浑身无力,几日都在马车内昏睡,携带的干粮也快耗尽。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茶摊,停了马车,暂作休整。 左卿下车去买了些馒头肉干,附近又找了些草药,在茶摊上熬了几个时辰,才得了小半锅药汤,喂苏衍服下。喝了些暖胃的,这才缓了些,扒开眼就问到了何处。 左卿将薄毯替她掖了掖,道:"刚离开楚国,若昼夜不分赶路,不出一个月便能到若水,不过看你的情况,怕是得缓下来,这一缓,又不知何时能到。” 苏衍有些郁闷:“怎么说我也是习过武的,没想到还不如你这个娇贵公子!这下好了,找师父更困难了!” “六国之大,找个人绝非易事,你先随我去书院安顿,等一切定下来后,我再帮你。” 苏衍情绪失落,“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对了,你这么大个官怎么连个护卫都没有,眼看都进了容国,怎么没派人来接你?” “离开容国本就是私事,回程自然也不会通知任何人,不过等近一些,再飞鸽传书回若水,我的亲信会提前在鸿寄镇等我们,到时候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晚。" 苏衍叹了口气,“我这趟回…去若水,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要不…我还是留在鸿寄镇,我自己去找师父。” 左卿那一张脸此刻突然严肃起来,“当初在李鬼那儿话已经说死了,你这是在让我下不来脸,何况你师父信中明言,命你随我去若水求财,苏溟若知道你挡了他财路,定会气你。” 说罢钻出马车,留下苏衍一脸迷惑。心想师父生不生气她不知道,但是他左卿生气倒是显而易见,看来还真是两情相悦,现在就在为师父着想了呢!看来,师父去抢亲,左卿比她还急还难过。 第十一章 再遇瑾公子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走走停停,浪费了不少时间,抵达容国时,已是九月,暂于都城几里外的鸿寄镇歇脚。 一进客栈,掌柜连忙迎上前,“哟,两位外乡人,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这天指不定会下雨,要不留下来修整修整?” 左卿不紧不慢的吩咐:“三菜一汤,再拿一壶酒,两间干净的房。” 掌柜点头哈腰,立即吩咐小厮帮他俩的行李拎上楼去。 苏衍扫了眼四周,昏暗的客栈内,旅人稀稀拉拉地坐了几张木桌,无声无息的用饭。她顿时没了兴致,早早的便回了房,只留左卿依然独酌。 不久,一个身着墨蓝色斗篷,将半个头都罩在帽子里的男人出现在客栈里,径直朝左卿而来。 两人相对而坐,左卿给他斟了杯酒,推送至他面前:"数月未见,过得如何?” 男人似乎不打算与他寒暄,急切道:"容帝起疑,我托了几个江湖人在各地散播消息,不久后前太子的死讯便会传到若水。" 左卿愣了一会儿,惊讶的望着他,“这件事不是九年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他不是已经断定太子已死?是谁挑起容帝疑心?” 男人冷哼:“除了墨斐还能有谁。” 墨斐,掌管着容国三省六部以及七善书院,权利滔天,就连当今太子都难以匹敌。如今的容国被他压着,谁都喘不过气。 “太子胥与他斗争多年,没将他弄死反而自己损兵折将,看来,我们的计划有点难了。” 男人不以为然:“卫子胥阴谋诡计挺多,可惜那都是他舅舅的主意,年前被墨斐派人杀了,其实他那个舅舅也只是靠着祖上功绩嚣张罢了,墨斐还能惧怕他?你也太看得起这两个人了。” “你可别小看了卫子胥,当年他能摆脱墨斐控制就已经很了不起,只是墨斐太强大,他后头除了国舅一系再无其他人,换做我,可能也不过如此。” “先生自谦了,”男人看着他,幽深的眸子里隐隐怒火,“卫子胥哪能比得上你!” 左卿自知话多,淡然的笑了笑,道:“此去数月,还有一个消息。”他递给他一个匣子,“因是质子,容国并未有他的户籍和相关文牍,这是我派人去王宫偷来的,你赶紧记下。” 男人接过匣子,食指划过纹理:“他葬于何处?” “亓山,遥望燕国。” 男人的手微微颤抖,他顿了顿,“你此去赵国,可找到残卷?” “未寻得,不过老白找到了,凭这残卷,想必能说服他!” 男人不再追问,饮了口酒,“听手下人说,苏溟失踪,他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只是…还有待查证。” “你怀疑那个人?” “不全是,只是…有些不安。” “如何说?” “太巧合,太顺利,太离谱。”三句话,表达了他的想法。男人眉毛一扬,正要继续刨根问底,左卿打断他的话,“我是来给你东西的,不是被你盘问的。” 男人尴尬地笑了声,目光忽然被二楼的灯火吸引过去,左卿眼尾扫过他。男人目光灼灼,一改方才的冷漠,他摸着腰间的木牌说:“与她一别九年,仍记得九年前她在大雪中等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送给我她亲手雕刻的木牌。” 左卿抿了口酒,唇色有些苍白。 “我等了九年,整整九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 “你与她青梅竹马,即使时过境迁,感情是不会忘的。” 男人苦笑:“回到若水后,暂时将她安置在阑珊院,她们很久未见了。” 他点头答应:“那,我们若水再见。” 男人将酒饮尽,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住,夕阳落在他身上,能清楚看见他的斗篷上扬起白色尘埃,将他的气质渲染得十分神秘诡异,又隐隐散发不寻常的雍容之气。 “这里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各国势力齐聚,各路高手隐藏,尤其是墨斐,你要警惕着些。"言罢,便隐入了无尽夜幕。 街上到处寂静无声,连成一线的矮房灯火稀疏,苏衍所住的那家客栈却始终灯火通明。 她将房间点满了蜡烛,又燃起了火炉,极其享受的躺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却总是无法入眠,脑子里全是师父的脸,在寂静的房间里,思念更强烈,更难受。 她支身起来,叹了叹气,这有师父的日子过得度日如年,这没师父的日子也是难熬,师父啊师父,你怎么就狠心把我丢下自己去找红杏了呢! 翌日,鸡鸣刚过,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阵响亮的脚步声,苏衍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骂骂咧咧的要下去讨说法,一见这场面,顿时愣了。只见几个佩剑的壮汉拥护上来,带头的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单薄的身体套了件淡青色长衫,笑起来很是狡黠,在那些壮汉中显得格格不入。 苏衍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禁想到这些日子照顾过左卿,难不成人家感恩在心,有心回报?此时左卿也下了楼,她屁颠屁颠儿跑过去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还雇人来伺候我,我不过是照顾了你一回,劳烦你还记着恩情,哎,你这可是下了血本吧!” 少年见到左卿急忙迎上去,又是提行李又是嘘寒问暖,一口一个'掌事大人'的叫。 苏衍恍然大悟,顿时又觉难堪,想找点话题缓解尴尬,没成想少年压根没将这大活人看在眼里,忙前忙后全是围着左卿。被冷落在一边的苏衍又是尴尬又是羞愤,正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回房,左卿一把将她拎回来,“数十日都未洗浴,早饭前先去梳洗吧。” 所有目光瞬间都集中在她身上,一道道或惊或嫌弃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刚捡来的乞丐。 “哈哈,那个…你开玩笑呢!谁…谁这会半个月不洗浴,又不是小猫小狗…” 少年似有忍俊不禁之色,却强忍着,应该是顾及左卿的面子未发作。 等苏衍仓皇逃跑,少年这才捧腹大笑:“此人可真有趣,把自己比作小猫小狗,大人,您这是病急乱投医啊,这么呆里呆气的女子也招收!” 左卿警告他,“砚生啊,几月不见,翅膀硬了,竟然质疑我?” 砚生慌忙闭嘴,只剩下几声呜呜哀鸣。 天已尽黑,窗外街道上亮起了灯笼,打更声渐渐远去,接替的是楼梯上那咚咚的脚步声。苏衍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新衣,随手绾了个发,便要出去觅食。门将将拉开一条缝,眼前突然晃过过两个青白色人影。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两个人影越晃越近,清凉细腻的味道扑鼻袭来,犹如那春天湛蓝的天际,忽然落下了一场凉薄而缠绵的雨。 苏衍顿时神清气爽,此时视线也清楚了,才发现竟然是瑾公子姐妹俩! 糟了!此时是女儿装… 未等她重新关上门,瑾公子已经堵在了门外,姣好的腰线尽展无遗。锁清秋见瑾公子行礼,也不好再端着,就浅浅的做了揖,手却停滞在半空。她凑近看了看门内的人,突然‘呀’的一声尖叫,“你真是女子!” 苏衍愣了愣,问:“什么叫我真是女子?” 瑾公子解释道:“早在楚国的时候我便已察觉,只是碍于当时是在青楼,不好戳穿罢了。”她上下打量她,又说“第一眼见到苏姑娘的时候就发现你容貌不凡,如今换上女儿装,果然如此!” 苏衍只好将门打开:“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也是女扮男装的…” 瑾公子堵着门的细腰微微一颤,惊道:“你早就发现了?!” “这不是都不说破,就装着呗,”苏衍又急忙解释,“不过,我是真心实意要与你结交,女扮男装欺瞒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我孤身在外,男装出行更为方便,想必你们二位也同我一样哈!” 瑾公子失笑道:“苏姑娘不必在意,既然我们都是女子,那以后可得多往来,在京都也就多个人说话!” “咦?你们也去若水?”苏衍吃惊地看着她,想起自己一路而来都未见过她二人,此时突然出现,似乎早已知晓她在这间屋内,不禁问她:“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早在边境就已经相遇,只是那时候你似乎心事重重,我不便打搅,今日正好入住同一家客栈,这才来找你。” 苏衍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心中感叹,这就是缘分啊! 锁清秋见她们聊的正欢,丝毫没有自己的地位,气闷地回了房。 午饭后,瑾公子拉着苏衍聊起一路趣事。 说到高兴处,苏衍才想起人家的闺名都未打听。瑾姑娘摘下腰间的木牌给她:“这是我的腰牌,在若水上到皇室贵族,下到黎民百姓皆佩戴。” 苏衍将木牌对着窗外的日光,还能清晰看到木牌上面的名字是用金丝镶嵌,背景则是用琉璃铺缀,再辅以矿石色料,一幅若水舆图展现在眼前。 乐升堂,瑾云城。 苏衍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惊坐起道:“你是七善书院的先生?!” 瑾云城笑颜如画:“不才做先生已有两年。” 苏衍连连摇头:“这可是全天下人做梦都想进去的地方,听人说那是道龙门,就连下人进去待上几年,出来都是高人一等,你还是先生呢,太厉害了!” 瑾云城被她可爱的模样惹得眉开眼笑:“苏姑娘言重了,不过是教几个学生读书识字,再学些舞乐技艺罢了…” “那也厉害啊!我打小除了烧菜泡茶什么都不擅长…” 瑾云城似乎想到什么,打断她的话,“你说你擅茶艺?” “是啊,怎么了?你们书院缺个端茶递水的?” “书院最近缺一位先生,教授的正是茶艺,听闻掌事大人到处在寻人,却迟迟没有回音,这次他远赴赵国,也该返程了。” 两人正聊得高兴,左卿来找苏衍,瞧见瑾云城,有些意外,而更意外的却是瑾云城,她慌里慌张地起身作揖:“掌事大人有礼了!” 左卿点头示意,坐在她俩对面。 苏衍顺手给他一杯温茶,“你这会儿过来不会是又要提前起程吧?” 左卿道:“听闻这里有动静,便来瞧瞧。” 苏衍忍不住抱怨了句狗耳朵。 左卿把茶推还给她,自己倒了杯热茶:“坐在这样的位置,耳朵若是不灵些,怎么死都不知道。” 瑾公子的脸色稍稍一滞,转而面带微笑地问左卿:“夙闻赵国盛产兵器,莫非掌事大人此次去赵国,是去求兵器?” “我记得临走前交代过下头的人,此次去赵国是为了拜访那边学馆的秦老先生,若能请动秦老先生来我书院授课,定能造福容国,怎么消息到了瑾先生这儿就变了味。” 瑾云城微笑面对:“偌大的书院,消息自然是有传错的时候,那…掌事大人可请动秦老先生了?” 左卿看了眼苏衍:“他老人家云游去了。” 苏衍剔着牙,听他们一直谈书院,忍不住说:“我倒是听过这座书院的一星半点,只知道书院共设四堂,什么束幽堂乐升堂,醉云堂清平堂......”她看了眼瑾云城,向她投去倾慕:“瑾先生如此倾国倾城,不知剩下那几位是否也同你这般姿色?” 瑾云城腼腆地笑道:“书院确实人才济济,不过大家各有千秋,各有所长。” 苏衍小时候并未去过书院,没见过里头的人,偶尔听人说起几次罢了,那时在她的印象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都是发须皆白的老人家,教的都是古板无趣的老古套,没想到还有像瑾云城这般年轻貌美的人。她在心里默默感慨:学生们真幸福啊! 瑾云城见她似乎有点兴趣,便耐心的与她介绍:“七善书院不仅教授学识,还是各国使节进京朝奉的下榻之处,所进贡之珍贵宝物也都会存放在书院的万朝房,而且皇宫每年举办的大大小小晚宴也都由尚书大人和掌事大人一同操办,有时候地点也会选在书院,其中需要的各类物件基本都由书院提供。那儿还有一座避暑山庄,是容国每朝元老隐居胜地!你若有幸能入院,再稍下些功夫,日后荣华富贵必不可少,甚至入宫都未可知。” 苏衍这辈子想得最多的是赚钱,若能在书院某个职位,岂不发财?下意识看向左卿,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想融入女人之间的会谈,自顾自在茶水里挑茶渣。左卿说会帮她在书院落脚,如今看来,是另有打算的… 左卿房内。 砚生替他铺好床被,便立在床边等候命令。 “这些时日,墨府有何动静?” “一切如常。” “书院呢?” “也没有事情发生。” 左卿缓步走到窗前,深深吸了口气,“曾经布下的人,是时候启用了。” 第十二章 谁家少女初长成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容国的都城,城墙高耸,旌旗猎猎作响,宽阔平整的主街两侧楼阁林立,商铺门前热闹非凡,这里的一切,无不显示着容国强大的实力。 苏衍趴在窗沿上揉了揉眼睛,问左卿:“从鸿寄镇一路过来也有些日子了,也没见着过这样的繁华景象,听说以前的若水还不如楚国的小城,什么时候繁荣起来了?” 马车不紧不慢缓缓地穿行在街道上,小心翼翼绕开成群的行人。左卿闭目养神,不紧不慢道:“国无商不行,单靠百姓农耕,建国不久的容国不可能有今日。” 苏衍笑他,“看来你挺想做个商贩?不如投入长孙家族,或许长孙家那位长者很是重用你呢。” “哦?你很了解长孙家族?” 苏衍好似被噎住了,半天才组织起语言,“那个,我当然了解啊!我师父可是万事通,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还了解长孙家早年出了位王妃,嫁给了政亲王,生了位容国最出色的大将军歌子修。” 左卿微笑道:“多年前已更名为言真。” “言真?为何更名?” 左卿道:“听说是为了她那位离家出走的姐姐,才弃了姓氏,改为他那位姐姐生母的姓氏,你很在意?” 苏衍慌忙摇头,“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哈哈。” 左卿睁开眼,顺着她的视角望去,花街里头哪家新来的正在修缮,伙计送去的牌匾才将将挂上,一女子立在牌匾下,脸上倒映着树影婆娑。 马车忽然停住。 “怎么不走了?” 砚生好像咦了一声,下一刻又匆匆驾车离去。 苏衍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见拥挤的人群,似乎有什么热闹,都往城门口聚拢,想必是官府贴出了刚下达的通缉令,赏金必是足够吸引人的! 一阵微风夹杂着桃花香掠过,苏衍感觉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七善书院坐落在若水城东南山峰下,大部分真容被周围古树围绕。七善书院与皇宫及狩猎场相邻,是以,常年来一直是七善在主办狩猎大事。 马车停在入口的广场,广场那头便是书院正门,坐落十级青石阶上。 整座书院被包围在绿树丛荫中,青砖绿瓦,亭台楼榭,十分古朴。 苏衍回头端详着来的路,这条路隐在树林里,漫石铺路,树荫匆匆,层层掩埋住了头顶的阳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斑驳的光点,浮动的雾,树木好像沉睡其中,安静得像世外之境。 几日几夜的兼程,大家都有些疲惫,一路无话。 进了第二道院门,便有一行丫鬟迎上来接过行李,然后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一路上谁都没多说一句话,似乎在左卿沉默的影响下,空气都变得凝固。 苏衍无头无脑的跟着众人穿行在迷宫般的书院里头,脚下踩的是藤蔓一样错综复杂的路,所经之处的屋舍楼阁形状各异,有些极为简朴,有的又很是精致。首次见到这样的书院,说不出的好奇。她还注意到丫鬟们穿的衣服都有区分,目前只见素色、黛青色、赤色三种。 苏衍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忽闻得前头传来一串咳嗽,顿时清清醒醒。左卿提醒到了分岔口,吩咐几个丫鬟留下,供瑾云城使唤,由她领着苏衍去下榻处。 左卿一离开,所有人松了口气。 锁清秋大喘气说:“诶呦喂!总算走了,这要是一路都待在一起我可真得憋死!” 瑾云城的胳膊在她腰上轻轻一顶,立刻鸦雀无声。然后温婉可亲的对苏衍道:“掌事大人托我给你安排住处,要不,你去我那儿先住一晚,正好咱们一路赶过来都未及说说话,今晚就促膝而谈,喝上一盅?” 锁清秋显然不会答应,苏衍自然识趣,正想婉拒,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跟要命似的,递呈瑾云城一封信,便退下。瑾云城看了信后当即把苏衍扔给锁清秋,自己急匆匆地原路返回,连招呼都来不及说,看这架势是要出门。 锁清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和苏衍独处,阴险的笑了笑说:“走吧,这位大人物。”既说着,便带她来到一处建在水上的瓦屋,挑了间还算雅致的,将她的细软往地上一丢,扬长而去。 苏衍忍不住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锁清秋的背影,不仅慨叹:“狗眼看人低!” 禅静院,星汉阁。 昏黄的光晕在屏风上渲染开,闪烁不停地直让人昏昏欲睡。左卿倚靠在书案前,查看书院半年来的账目。砚生将茶杯轻放在桌上,听主子刻意压制住的咳嗽声,眉头不禁一蹙。 “大人,入夜冷,该歇息了,您赶了一路难道就不乏么?” 左卿觉得奇怪,苏溟失踪,定是回容国报信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砚生有些担心:“就怕苏溟怀疑那些杀手的来历,那我们的计划…” “一来,派去的杀手都是江湖人,让他们伪装成墨斐的人,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二来,世上还没有谁能查清我的底细,他能知道的,也只能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消息,你跟了我些许年,难道还不清楚我的能力?” 砚生慌忙道是。 左卿道:“很久没回若水,还未去向义父请安,你去安排明日的马车。” “是。” 一夜闪过,又是一夜,苏衍愣是等了两日,左卿没来,衍生也没来,瑾云城更是未踏及此处。 难不成这些人把自己往这儿一丢,忘了? 她敞开西窗,湖面起了雾,雾中得见青砖黛瓦,水榭楼阁,雕梁画栋,好一处世外仙境,只可惜孤家寡人,毫无情趣! 正郁闷中,只见湖那头的渡口缓缓滑过来一只乌篷船,渐渐靠近。 船靠岸,上来一位豆蔻少女,鹅黄色的锦裙,红扑扑的脸蛋,看着像书香门第的小姐,可这副模样却有些郁郁寡欢。 “学生长孙越,见过苏先生。”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让人几乎是竖起耳朵才听得清。 苏衍好不容易见到个活的,连忙拉住她的手,“总算是闻到点人气儿了!是左卿让你来的?” 她似乎很害怕这里的一切,包括苏衍,更包括左卿这个名字,“是掌事大人!苏先生,在咱们这儿,得称呼其为大人。” 苏衍不禁蹙眉,“规矩真多。那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们…不是!是大人说,您深谙茶艺之道,正巧束幽堂缺一位先生,便让学生领您前往,这些日子先熟悉下书院,下月初再开始上任。” “你说什么?先生!左卿疯了吧?” “不可不可!”她吓得两眼发直,语无伦次,“先生万不可直呼大人名讳,当然也不能直呼其他人的名讳,学生是说,是说在这七善书院里,除了下人和学生,都是有官职的,您得小心。” 苏衍心里介意,嘴上还得应承,“是是是,你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还得你多教教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先生。” “学生怎敢!您是先生,以后还得向先生多多请教。”说着,主动进屋提了细软,引她入船。 苏衍整理整理衣襟,深吸口气,离开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离开湖面,穿过一处巧夺天工的石头林,迎面是一排青瓦红墙。从苏衍的角度往墙内瞧去,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其它并无得见。听长孙越介绍,那是商议大事之处—断云轩,也是书院的门面。再沿着红墙往东北而去,长孙越突然停下,指了指断云轩正后方那半隐在树林后的院落,好心提醒那是左卿的禅静院,万不可去打扰。 沿着红墙一路走到尽头,右转数十步是又一处完全不同的院墙,穿过月门是一片几近枯萎的竹林,这里便是清平堂。长孙越小声说:“清平堂的先生脾性古怪,先生您最好还是小心些…这是学生的肺腑之言,别说您了,就是掌事大人也不与她走动。” 苏衍此时倒不觉得意外了,这里头的人每一个正常的,就算现在冒出来一个三头六臂的,她也能泰然面对。 穿过翠竹林,踏上青石阶,沿着水渠中的水流向,一直南行,便来到南湖,路尽头,是座石牌坊,上头刻着“高山流水”四字。 湖中心有一片建筑群,远观望去,隐约能瞧见有水榭,水亭,望楼,廊桥,以及院落,最显眼的还是两座榜水而建的三层楼阁,以飞楼衔接,工艺精湛之极,令人咋舌。 湖上曲桥以青石板铺地,麻石为沿,勾阑则雕刻海棠翠竹图,再行几步,又换成冬梅粉雪,接下去皆是四季植物花果。 本来从岸上到阑珊院,也就百步之内,却因为曲桥作用,足足两百步才见到阑珊院院门。 走完前院,又爬完长得丧心病狂的长廊后,才是她今晚要下榻之处。 苏衍已经走得两眼发直,脚底一阵疼一阵酸,浑身骨头都快榨出酸水! 长孙越一路头也不抬,倒了此处,更是大气不敢出,把细软往床上一放,战战兢兢地挪出房门,撒腿就跑。 苏衍被她的举止搞得一头雾水,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个看似胆小的小姐是故意整她。 苏衍正要进门,抬头细看——朝云阁。 第十三章 出师不利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阑珊院一片寂静,月色洒在回廊中央的池子里,泛出隐隐光泽。 苏衍换好衣裳,解下木樨铃小心翼翼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抱过大枕头,仰头一倒,那叫一个心神俱舒! 时间一点点过去,虽然软床香被,比起马车里头可舒服几万倍,但就是死活睡不着,翻来覆熬了大半个时辰,两只眼干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话呢,正逐渐蔓延在她心里。 “咚!咚!咚!” 苏衍一个激灵,吓得坐了起来。门外有清脆的铃铛声,似乎有人在走动。 眼下三更天,还能扛着困意起来敲人家门的极有可能是贼!她将双眼扫荡了一遍房间,从门角落抄起一个铜盆蹑手蹑脚摸到了门边。 “谁?”苏衍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她从门缝里偷窥外面的动静,但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谁?”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感情,是个女子。 苏衍松了口气,“姑娘,想必你是走错了。” “我不知道有外人进入,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又怎么会住在我的房内?” 苏衍吃了一惊。听她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响,只觉得后背一阵凉风扑来,她赶紧闪躲到门后。 一角黛裙飘进,紧接着出现位窈窕曼妙的少女,着一身广袖及地长裙,衬得肤色犹如冰雪一般。发间只有简单的一支白兰花玉簪,她不笑不怒,不施粉黛的双颊隐隐透着不悦。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这下可就误会大了,苏衍急得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是左卿!也不全是,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初初上任,不知这里的规矩,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话说到这里,她又觉得奇怪,长孙家和墨家有联姻,左卿又是墨斐的义子,他俩不该有过节啊,即使是长孙越年少无知想戏弄新来的先生,也该知道自己是左卿带来的人,多少会敬畏三分,怎的这般无知莽撞? 女子清冷的表情下鲜有剧烈变化,在她身旁转了一圈,道:“阑珊院是我一人独居,未曾有人入住,就算左卿弄混也不该是在这,看来你是什么地方触犯到他了。” 苏衍想起先前长孙越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直呼左卿名讳…看来这位女子身份很是显赫啊! 她又说:“既然来了,你先住下,明日我差人帮你整理一间客房。” 苏衍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即抱住她的大腿,“好人有好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姑娘美意了!” 女子临走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的心里不安,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若水城南,一匹快马飞驰而过,停在一处隐蔽的宅院后门,那个黑影跳下马,大步过去,同时门被打开一条缝,他迅速进去。 随着前头的老人家穿过藤架,他心里越来越慌乱,似乎眼前不远处那扇门里头,坐着的不是人,而是神邸。 老人家替他通报后便退在一旁,他解下背上的锦袋,跨步而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在月光润泽的地板上,甚至能倒映出神邸的轮廓。 眼前这人面目威严,气质雄浑,他便是掌握着京都三千人巡防军的政亲王‘歌政’。而早在九年前,他还是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时局风云变幻,新旧更替,曾经的权利在诸方面打压下,只剩下区区三千余兵。 在当今尚书台领头人物墨斐看来,根本不值得作为对手。 歌政将他扶起,眼中充满了爱惜和愧疚,“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抬起头,眼中盈泪:“王爷所托非人,苏溟让您失望了!” 歌政和蔼地笑了笑,可即使是笑容也难以掩饰他内心的苦涩,“他准备了那么久的计划,不就是为了接近本王铲除那个人,既然大家目的一致,我们且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搅动风云。” “王爷,苏溟有一事实在不明白,您明知左卿在利用阿衍,您为何还命我把阿衍交给左卿,难道您不怕他伤害阿衍?!” “左卿为了复仇会不惜一切代价,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滥杀无辜,本王相信玄族的血脉,更相信他父亲。” 苏溟怎么都觉得不放心,那个左卿,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阴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如果放任他留在阿衍身边,不就是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他做不到,更不能这么做! “王爷,万万不可!左卿心机深诡,手段狠辣,当初他为了在若水立足不惜认贼作父,为墨斐卖命,他的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您不是要带阿衍离开吗?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带人去救她!您若执意复仇,大可不必赌上您的亲生女儿!” 歌政厉声喝止:“苏溟!此时本王已决定,不容置疑。” 苏溟急的得两眼血红,整个人剧烈颤抖。 “孩子,你可知道天天看着仇人的滋味?我羡慕左卿,他能为了复仇付诸行动,他一步一步走得毫不犹豫。而我呢,明知恩人是仇人,却只能忍气吞声,那些秘密和痛苦我只能咽下去!如今我终于等到了机会,而这将是我唯一的机会!你放心,我会暗中派人保护阿衍。” 苏溟看着眼前这个貌似和蔼可亲的王爷,两只眸子里跳动着恨的火光。 他知道,这盘棋局已经开始,任谁都不能轻易收手,但究竟谁是棋子,谁又将谁玩弄于股掌,都未可知! 翌日清晨,鸡鸣刚过,树叶簌簌,几只野鸟腾出树冠,在空中缩成米粒大的黑点。苏衍伸了伸懒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门窗,满园风光像泉涌般灌进房间。 她翻出旧衣套上,不禁低头看了眼衣襟处,手指轻轻摩挲着,暗纹之间的空隙,早已磨损的线条,却出奇地让她安稳。 穿戴梳妆完毕,伸手正要挂上铃铛,动作却戛然而止,她无奈地笑了笑,将它悬在眼前。阳光滑过光洁锃亮的青铜面,耀眼的光芒照射在她脸上,眸中,两只珍珠般大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个闪烁着光泽的铃铛。 重新找了漆木盒,将它安放妥当,塞进随身带来的包裹里。 拉开门,一团白影掠过,随着惨叫声,那人生生将她撞回屋内。刚勉强站稳,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这小屁孩! 长孙越抱着胳膊呲牙裂嘴,抬头一看,大惊失色,“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苏衍哼了声,“遇上了个人,专爱拿人开玩笑,殊不知,这玩笑开大了是要放火自焚的!” 长孙越挺聪明,立即听明白这话里有话,此时吓得脸色煞白,连忙问:“她怪罪我了?!” 苏衍不理她,兀自走到门外,摇头晃脑的就是不做声。长孙越急得团团转,嘴里直埋怨,“这帮纨绔子弟,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被逮住!不行,我得赶紧回家躲起来!” 一声响动,池塘对面的门被拉开,俩人齐齐看去,恰好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苏衍兴奋地朝她挥挥手,便要过去。 长孙越正想逃跑,却被苏衍揪了回来,只能向女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歌先生好!” 苏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间被捣得粉碎,一点头绪都没有。直到那声声逐渐逼近的铃铛声响,生生将她惊醒。 长孙越小声在她耳旁提醒,她就是阑珊院的女主人,歌家小姐歌佛柃。 佛柃…佛柃!她突然想起来,她们早逝的母亲,最爱的就是佛柃花! 忽然间,岁月从她身边倒流回去,惊起千涛骇浪。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咬紧牙,强忍眼泪。 长孙越推了她一下,苏衍这才回过了神,匆匆行礼,抬头时瞥见佛柃挂在腰侧的铃铛,她心里五味杂瓶,不知什么滋味。 她问:“你是来带她去束幽堂的么?” 长孙越忙回道:“歌先生明见,正是。” 苏衍木讷的点头,恍惚了一会儿,“那个,我还得去束幽堂,就不打扰歌先生了。” 佛柃一脸疑惑的看着她,而苏衍只得待在原地等着回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异常尴尬。长孙越插话,“歌先生这么早就去清平堂,那些新来的学生恐怕还都在做春秋大梦呢!” 佛柃敷衍地笑了笑,先行告辞。 苏衍和长孙越一齐向她行礼告别,等佛柃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长舒了口气,刚才她俩差点憋得瘫软下去。 长孙越问她,“先生,虽说歌先生不能轻易去招惹,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怕她。” 苏衍切了声,“怕这个字,还从来没在我的嘴里说出来过!只是人家是前辈,我身为后来者怎么也该尊敬些,这尊敬怎么表现,就是要怕,要惶恐,这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有一颗敬畏之心。” 长孙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长孙越领着苏衍先去登记,再去万朝房领了生活物件。 万朝房的管事是个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见着苏衍满眼放光,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礼。长孙越说,这人来头可大了,乃是燕国的二公子西楼,据小道消息说西楼公子不受燕王的宠,几年前皇宫抓了几个燕国的细作,燕王为了自证清白便将西楼送来容国做质子,这样一来更加让人相信西楼不受宠的事实。可没想到人家做质子做得风生水起,成了万朝房的掌司,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苏衍懒得打听这些事,趁机问起佛柃,长孙越倒挺有兴趣聊这些,继续道:“她是歌政大将军的幺女,和我一样,从小就在书院,不过可惜啊,人虽长得好,就是这性子太过孤僻,整日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就没见她真的笑过,所以在书院她就被形容成一座冰山,谁都不愿靠近一寸!” 苏衍蹙起眉头,方才的笑容瞬间黯了下去。而心里某处伤口突然撕开一条裂缝,迅速蔓延开。 离开万朝房后,长孙越便领着苏衍去束幽堂熟悉熟悉,顺便把这一路的地标摸清楚,省的以后迷路。 从万朝房到束幽堂,需得经过清平堂,再绕着园子里的石子路行数百步,最后穿过蜿蜒曲折的廊桥。 束幽堂只有一间主殿,四间偏殿,串联在一起,一排左右伸开,建在石滩上。四周是光怪陆离的石头,颜色各异,在日光下闪着五彩光芒。石滩外是梅林,只剩下枯瘦的树干。 阳光大好,纱帘被高高卷起,露出赤色的门窗,地板上摊满了书籍,几个小书童正在晒书驱虫。 香炉袅袅升烟,花草幽幽散香,安静而闲逸,别有一番古色古香之味。 长孙越招呼书童过来见过先生,几人杵在原地互相看了看,非常不情愿却又不敢忤逆,只远远行了礼,立即躲进屋内。 长孙越尴尬的说:“你别在意,他们娇宠惯了,在学堂里也只有那些做大官的子女才降得住他们。” 苏衍感到好奇,便问她:“束幽堂的学生是不是都这副德行?” 长孙越道:“这儿一共八名学生,个个心高气傲,只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大官,像孙子良,他爹是礼部侍郎方大人的妻弟,还有南宫锦倌,她爹是刑部侍郎,还有长孙熹,她的来头更大,她可是未来长孙家族的继承人!剩下的虽然没有做官的爹,但他们的娘却更厉害:钟灼和苒婴,一个是端妃的侄子,那可是咱们陛下最宠的妃子,另一个是赵国王族旁系,他们能不嚣张么?对了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来头,叫徐子涯,他从来不与人接近,大家都叫他徐老怪!和梁绮罗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家伙。”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苏衍冷笑一声,“你怎的还漏算了一个?” 长孙越眨巴着双眼天真的看着她。苏衍幸灾乐祸,“还有你这个喜欢捉弄别人,却又胆小如鼠、想法天真又短浅的小丫头片子!” 长孙越哈哈一笑,那个,苏先生何出此言,那个我还有事儿,先行一步…… 第十四章 苦心钻研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阑珊院中,暮色重重,下人们已经挂起了灯笼,衬着夜色不明,三两成群地躲在墙角交换着墙角。 苏衍路过此地,忍不住扒住雕花的柱子,偷偷听了回墙角,说的是左卿回京的事。 只听得一矮个子说道:“掌事大人是尚书台墨大人的义子,宠得那是比亲生的都丧心病狂,这次回来呀,墨大人那是早已准备起了宴席,明日就要接风呢!” 十二三岁模样的人接茬道:“我听人说墨大人沉迷兵器,这次去赵国就是为了替墨大人寻找那本消失在六国之上的兵器谱,话说回来,这本兵器谱记载了天下古往今来所有能排上榜的兵器,什么弓、弩、刀、剑、斧、鞭、锏,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话:得兵器谱者,得天下!” 矮个子不以为然,“什么得之可得天下都是屁话!一本记载寻常兵器的本子罢了。” “嘿嘿,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兵器谱起源于江湖,起初只是记载各门派兵器的密本,后流入赵国军营,加入了阵法兵法、权谋之术。最后成为玄族的家传之宝,可谓是集天下之大成,纳百家之所长。十多年前玄族统帅之妻还是靠着它成立了兵器山庄,一并在六国打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玄族也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成为了传奇!” 她有模有样的长篇大论一番,矮个子却害怕起来,“说轻点儿,小心隔墙有耳。” 她不屑道:“大晚上的,隔墙的只能是歌先生,听禾霜姐姐说她从不管下人做事,何况是我这样的外来人。” 苏衍蹑手蹑脚地走了开去,一边想着:曾经也听说过玄家的事,但是时间久远,早已不记得具体,此时下人们说的也不知掺了多少杜撰的,但是所谓兵器谱,却又像那么回事儿。 兵器谱…难道真有这样一本奇书,竟然能撼动六国?实在诡异。想得入了神,也没看清眼前的路,一脚便踩了空,幸好有人将她拽住,又堪堪拉了回来。 这一拽一拉之间,苏衍清楚地看到身后那两个下人惊慌失措的表情,扑通一声齐齐跪下,“歌先生,苏先生,奴婢知错了!” 佛柃寒着脸问:“未曾见过你,哪处当差的?” 两人都吓傻了眼,那外来的奴婢回道:“禾霜姐姐抱病,奴婢来替她一夜…奴婢…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求歌先生饶恕!” 禾霜,是阑珊院的厨房丫鬟,苏衍没见过。 佛柃道:“即日起,禾霜不用留在阑珊院,你也不必再留着,一并都走吧。” “歌先生…”那奴婢一听好姐妹因她多嘴要被另行安排,更是急了。 苏衍拉住佛柃的手臂,替她求饶,“算了,这次警告后想必她也长了记性。” “禾霜既与她是姐妹,便是知道她性子的,却还是让她来阑珊院胡言乱语,竟敢谈论朝廷禁忌!此时若不严惩,时间一久恶习成风,恐怕全书院的人都要以为我这儿毫无规矩。若哪日外头流传起了什么风言风语,人们首先想到的,就该是我的缘故了。” 苏衍微微叹气。佛柃所言有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己好像也没有再坚持的理由了。 即说着,佛柃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我为你准备了住处,就在我对门,你去看看吧。” 苏衍急忙跟上去,“那以后我们还可以时常串个门,聊聊天,吃吃饭?” 佛柃想了下,说:“我平日里也无事,你想过来便过来罢。” 苏衍心里明白,自己与她再近,也是隔着重重阻碍,无法走进心里了,可是,现在这样也挺好,不需要讲明身份和过去,各自安好。 后来,苏衍特地去问了那禾霜和那奴婢的下落,才知是分配去了断云轩。断云轩管事的缙云姑姑是左卿的部下,听说管人十分严格,由此想来,佛柃也是煞费苦心。等过段时间,想必她俩也该得到教训了。 只是那惹祸的奴婢可就不好受了,后来听说,她在断云轩又惹了几回事,皆是多嘴引起,差点被赶出书院,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得到左卿任用,做了整理书简的书童。 在苏衍入住新屋两日后,寻思着得办个宴席,好歹图个喜。 书院请了一圈下来,长孙越因得罪了人在先,不好意思来,寻了个由头便婉拒了,瑾云城则在那日走后一直没回来过。而左卿却是没法请,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太近。到最后,坐在宴席上的除了苏衍,也只有佛柃了。 苏衍盯着一桌的菜,有些闷闷不乐,但转而就释怀了。挑了一碟桂花糕递送过去,“听丫鬟说你爱吃桂花糕,但今年书院还未有材料,我正好从乡下带来了一份晒干的桂花,就让厨房做了一份,你吃吃看,不知道江南乡下的桂花和京都的味道是否一样。” 佛柃拿了一小块送进嘴里,一股浓郁的桂花味在舌尖晕开来,她微微点头,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像,不过味道更浓些。” 或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苏衍每次见到她都想更进一步了解她,还想看她笑,也对她笑。 她怯怯问道:“我初来乍到,昨日才知道,原来你是政亲王的掌上明珠。” 佛柃的双眸忽然暗淡了下,又恢复平常,“歌家的事,你很在意?” 苏衍急忙摇头,“不过是关心关心,哈哈!” 苏衍又端过去一碟芝麻糕,然后托腮盯着她的脸。 她总觉得佛柃受了什么虐待,瘦得都快不成人样了,虽说古已有之,女子以瘦为美,就可以嫁个好人家,可她却不能苟同,她一直觉得女子若是略略丰盈会比瘦得像白骨精一样更加撩人!所以她总吃的很多,身材自然瘦不到哪儿去,但一直没能撩倒几个美男子,为此也惆怅过几回。 皎月高挂,繁星在夜幕里闪烁,薄云以及慢的速度飘荡着,看似挺诗意的情景,苏衍却枉负这番美好的夜色。她裹了床被子,搬了张竹榻,上面厚厚的铺上一层毛绒毯子,然后跪坐在竹榻上,她将脑袋半露在窗外,双手托着下巴,独自在月下发呆出神。 她的思绪随着天上的浮云游荡到很久以前,那个短暂而幸福的以前…她们手牵着手,夜幕淅淅沥沥地下着微雨,她们一起撑着伞,从田边跑回家。 想得出神,手下意识伸出去,却抓了个空。她从回忆里惊醒,眼泪落下。 抹了把泪,看了眼对面,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她轻轻合上了窗,拉着被子和衣倒头就睡。 柔光撒在束幽堂的地板上,光斑点缀了一地,学堂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一位长老落座讲席,堂上八名学生正襟危坐,苏衍笔直地站在长老身侧,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脸颊暖暖的,夹杂着长老喋喋不休的话,顿时间昏昏欲睡。而这一幕落在部分男学生眼中,竟然十分醉人心扉!他们怀着花痴的心态齐刷刷地盯着她,纷纷感激掌事大人好眼光,让他们也算饱了会眼福! 长老看着这些灵魂出窍的学子们,气得板着张脸,从喉咙里闷哼了声。苏衍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个彻底。只听得长老咳嗽了几声,沧桑的声音从喉间发出:“诸位学子皆出自名门世家,现在入学已多日,还未得先生传教,老夫愧对啊!”说着叹了叹气,又道,“这位苏衍苏先生出自楚国名门世家,晓通经纶,熟读兵法…” 苏衍干咳一声:“那个…长老,我不教这个!” 长老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哦!那个,那个老夫糊涂了,是熟读茶道古籍,精通茶艺,更是善于品鉴,由她担任束幽堂先生,最为妥当。” 这段事先并不通知苏衍介绍,着实让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看着长老那张皱巴巴又笑里藏刀的脸,再看看堂下那一个个不屑的学生,看来这个谎,自己若不继续圆下去,恐怕今天这关是过不了了! 挤了半天,挤出一句话:“以后为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呵呵…” 堂下七言八句,都在议论这个新来的先生,话间夹杂着丝丝嘲笑。而长老似乎没看见这幅画面,十分满意地点头道:“如此,老夫也放心了。” 这厢只能干笑几声,算是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长老名唤泽渊,年轻时参过军,上过战场,四十余年前若水一战中还立了军功,后来也不知何故,一直居住书院。几十年过去了,那场战役中的人几乎全死,剩下的便成了开国功臣,都住在书院与后山之间的避暑山庄。眼下还活着的除了泽渊,也不过两人了,他们平时鲜有出现,也只有泽渊会时常出山主持个典礼、待个课。 学生们逐一自我介绍后,便由长老先代为授课,只给苏衍三天时间将那些一知半解的茶艺背个滚瓜烂熟。 这日已是子时,长孙越和砚生两人睡眼惺忪的靠在孤鸾阁内的书案前,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一晃又是一日一夜。 长孙越打了个哈欠,无奈地看了眼在案前鼓捣不休的苏衍,忍不住问砚生:“苏先生上了任,不去教学生,这整日里抄这个有什么用?” 砚生摆摆手,示意她安静。 前几日砚生突然过来,苦巴巴地说是掌事大人吩咐,让他在束幽堂做几日跑腿的。 苏衍托腮沉思:左卿先前给自己留着束幽堂先生一职已是万分意外加万分感激,现在又把随从派过来,这也忒尽心尽力!不过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自然是不必客气。便差使他去万朝房借来一堆关于茶方面的古籍,又去茶房将各种茶叶统统拿来,最后一想到长孙越捉弄过自己,便连她也算上。 长孙越可怜巴巴的说自己还得上课,苏衍广袖一撒,霸道的说:“那就晚上来!”丝毫不留余地。 吩咐完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埋头苦学。 若放到从前,苏衍是怎么都不肯多读一本书的,可是现在摊上了这个先生,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继续当下去! 只是隔行如隔山,对于茶艺,她也就看过一本书,那些张口就来的茶道也就会那几句,虽说这采茶制茶煮茶她都会,但要搬到学堂上大肆谈论,她还真不知从何谈起,那些书里的知识,她又如何传教?自己这点功夫压根不能说服这些学生。看来左卿这是招不到人了,破罐子破摔,才任用了自己。 看来七善书院广纳贤才很是随便…忒随便! 可是师父曾经说过,不想当厨子的伙计不是好先生!是以,当苏衍学会了采药和疗伤时也学会了武功和吵架。放在以前,压根不理解这两样学问有什么用处,一来师父命比石头硬,根本不需要自己飞檐走壁去搭救,二来打了一回架后镇上的人都怕自己,这嘴皮子功夫都快退化了。不过今时今日,这吵架的学问貌似还真派上了点用处。师父曾告诫过自己,骂遍天下无敌手,你这嘴上功夫也就炉火纯青了,将来别说那些个婆娘老头子,就是去了刑部你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苏衍琢磨着那些乳臭未干的学生能见过什么世面?只要自己多看几本书,把肚子的学论填满了,再加上这三寸不烂之舌,束幽堂还不被自己管理得服服帖帖! 想到这点,立即信心大增,一改以往松散性格,发奋图强,悬梁刺股,恨不得长出四只眼将所有书看遍。 长孙越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凑到砚生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她不是腹中有经纶,精通茶道吗?怎么还需要看这个?这本书我去年就会倒背如流啦!” 砚生对她说:“这是掌事大人敲定的人,你别多嘴,伺候着便是!” 长孙越瘪了瘪嘴,“我又不是丫鬟,要伺候也是你伺候,你可是掌事大人派来的跑腿!” “哼,我是跑腿的,可你还不是被使唤来给苏先生下套的。” 长孙越瞪了他一眼:“别跟我提这个,一提就窝火,要不是…” 正当说到关键,苏衍猛地拍书案,怒道:“你们说够了没?当我聋啊!” 长孙越懦懦道:“我,我们没说什么。” 苏衍却发现砚生正在一旁贼笑,心中突然想到什么,转而变化语气:“有什么话直说,我又不吃人,那日要不是你,我还在困在那片湖上呢!” 长孙越憨笑道:“这哪是我的功劳,那日我就是要去捉弄你的,他们…”话刚出口,她立即反应过来,闭上嘴,瞪了大眼,却为时晚矣。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 砚生叹道:“富家子弟,有权有势,从小高高在上惯了,对他们来说,使唤人,甚至逼迫别人做替罪羔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长孙越低下头,半天没说话。苏衍还要问个究竟,砚生道:“先生何必追问,听小的一句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在这座深不可测的书院里头,各家自扫门前雪才是最好的生存法则。” 长孙越貌似被刺激到了伤心处,不停的去拭泪。 苏衍还是第一次听到世上居然有这样蛮横的人存在,都说书香门第多出文才少年郎,没想到今日一闻大开眼界啊!这些未及冠的少年,居然能做出此等违背人伦道德之事!心里越发气愤,一气愤,就更加同情长孙越,之前对她的不满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心里暗暗决定,这个风气极度扭曲的学堂,她一定要更正过来! 又过了几日,苏衍依旧没去授课,委任了长孙越打发学生背诵诗经,想着厚厚的一本诗经都够他们背上十天半个月了,这么一来自己便留出了时间可以去恶补。而砚生便一直陪在苏衍左右,长孙越则每晚都得顶着星星月亮去孤鸾阁给苏衍摘抄去年束幽堂所教授过的学识。几日下来,三人的感情是与日俱增,而苏衍腹中文墨,却难以像他们的感情一样飞速增长。 知识没提高多少,却落下了后遗症,一看到茶道这本书,脑瓜子就隐隐作痛,急得长孙越不知如何是好。 而束幽堂那边传来一个坏消息,学生们已经能够将诗经背诵,有几个居然能反着写下来。别看这些学生在长孙越的口中是如此不学无术,没想到关键时刻背书还挺厉害!一想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背会茶道,不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第十五章 首课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束幽堂那干秃秃的十里梅林居然长出了梅花,约莫四五株,枝头簇拥了几朵,花尖儿上还冒着水珠。 再踏足此地,就有这梅花争相绽放来相迎,苏衍看得痴迷。 砚生停在她身边说道:“苏先生不同于俗世中的寻常女子,正所谓花中君子唯有寒梅,想来这世间也只有梅花的高洁品质方能相配。” 苏衍觉得哪里奇怪,浑身别扭,“你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砚生得意道:“这可是掌事大人的原话,掌事大人当然是有文采的啊!” 苏衍惊喜的挑起眉,这左卿还挺有独到见解的。 她抬起头,迎着明媚阳光,绽开笑容。风掠过,花瓣划过额际落在地上,似乎是落进了她的心里,漾开了一阵涟漪。 束幽堂。 学生们已经正襟危坐,苏衍的心里却没了底。这一个个的这么给面子,不会是大风大浪前的平静…定是有埋伏! 她蹑手蹑脚跨进了门槛,门上的风铃被撞的叮当作响,吓得她一蹦三尺高,要不是砚生立刻将她拽住,恐怕得夺门而逃。 苏衍心里总觉得不安生,没有埋伏,没有闹学堂,这群贵二代官二代的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了,居然这么安分。 突然有人大叫了声先生,吓得她一个趔趄,刚抬头准备查看是谁吓她,却见迎面飞来一根足有两臂宽的粗木,得亏她也算是有点功夫底子,对这些雕虫小技完全是轻松应对,一个侧空翻,轻轻松松地躲过。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些纨绔果然纨绔! 堂上顿时爆发排山倒海般的笑声,总算是露出了真面目。 苏衍用尽全力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静,学生们这才消停一会儿,但惟独有那么小部分人坚持做反动派,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是谁想出这个馊主意?我向掌事大人说说去,将此人送入皇宫,若留在此地,实在委屈她了。” 众人自然知道他这是激将法,谁都不愿承认,大不了一起受罚,总比自己受罚好。却偏偏有人愚钝不堪,一女学生高举手臂,兴奋地问:可是真的?是什么官职?能见到尧王吗?” 在一片嘲笑声中,那女学生不为所动,仍旧将手举在那里,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多么可笑。 苏衍朝角落看去,女学生长得倒是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娇俏的脸细腻白净,颈项上套着一个珍珠项圈。只觉得好笑,这么大的姑娘居然还像小孩子一样套个项圈,再看那项圈,除了珍珠装饰外还有几朵小花攀绕项圈上,花是用上等的玉雕琢,叶是用凤凰羽毛和金线捻成,有八朵,十分小巧,又十分繁琐。结合她的那身流云百褶裙,看来此官二代的家底挺殷实! 苏衍走到她的书案前,随意扫了眼她桌上的小人书,“倒与你这本书有关。”说罢翻开她的小人书,然后指着其中一段文章,“譬如这段,简直是精辟呀!” 女学生不看还好,一看连脸色都绿了,众人不知缘由,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女学生瞪了他们一眼,“走走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又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苏衍摊了摊手,“没什么意思,看你这么精通邪门歪道,不去做这扰乱后宫的妃子而留在这里实在埋没人才。” 女学羞愤地合上书,“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不过是个乡下人,年纪也只比我们大了几岁,却能让掌事大人亲自引你入职,现在全书院的人都知道你背后是有关系的,我锦倌平生最讨厌人家走后门托关系!” 苏衍没气反笑,“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呸!谁关心你!” “想不到你一个官家女儿也能保持这份赤诚,实在可贵。可是你在课堂上偷看这些坊间流传的小人书,且还是宫廷违禁之类,按理说我应该重重惩罚然后上报。”锦倌一听要报上去,吓得脸色顿白。苏衍见她上了当,慢悠悠地继续说,“不过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师我也看,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锦倌心里极度不满,嘴里嘀咕着要找人报仇,苏衍耳朵尖,全部听的一清二楚,却压根不放在眼里,“你若还想使坏,为师我便不再轻饶,这次就罚你抄写南风十遍,明日早课验收。” “整篇?!” “不然你还想抄整本?” 锦倌连忙摇头,只好认栽,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却发现同窗们非但没有帮着说几句好话,还一旁幸灾乐祸,这可把她气坏了,明明大家一起整人,最后却自己背了黑锅!越想越气愤,憋不住骂起来:“笑笑笑,你们爹娘从你们一出生就开始虐待你们,没笑过啊!” 钟灼脖子一缩,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日子过得没劲,我们笑笑也犯国法啊?” 苏衍冷哼一声:“锦倌并不是主谋,顶多算个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人,而你们呢,好的不学坏事做尽,如果她有错,你们也逃不了。” 一直坐在最后排的长孙越极认同地点头,但是一看到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连忙低下头,恨不得将头塞进书里。 那人正是她的堂姐长孙熹。长孙熹冷哼一声道:“她自己愿意顶罪,我们自然乐得脱罪喽!” 锦倌正要反驳,孙子良帮她说话,“你说的可真没道理,这件事大家都有份,你脱不了干系。” 长孙熹气呼呼道:“孙子!关你什么事!你不也没出声,你心里不正是想让她顶罪?” 孙子良一时间无话反驳,又气又恨。 锦倌呛声长孙熹,“他是叫孙子,而你是做孙子。” 刚说完,满堂爆笑。长孙熹气的两眼冒烟,拿指头横扫千军般在他们头顶扫过,“现在一个个都跟圣人似的,也不见得刚才都认错!” 锦倌大声呵斥:“现在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你想让我一个人扛,这事儿没完!” “没完?你可知我爷爷…” “好了都别吵了!这儿不是菜市口,不是你们吵打嘴架的地方!要吵,有本事去掌事大人那儿去!说来说去,你们就是看不惯我来担任你们的先生么,是!我的本事是不比隔壁清平堂的歌先生,可是既然掌事大人放心让我待在这个位置上,必然有他的原因。” 长孙熹欠揍的笑了笑,“说得这么厉害,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原因,你又有什么资本?” “资本?呵,既然掌事大人选择了我,我若没个杀手锏本事如何站在此地?总而言之,来日方长,咱们,且行且看。” 学堂上安静的连树叶飘过都听得见。长孙越的眼睛都是放光的,她暗暗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 长孙熹冷笑,“说的可真好,可惜啊,不会就是不会,没有能力,任凭你就是说出花儿来也没用,又凭什么来教我们!” 苏衍无奈道:“我知道在茶艺方面我还不够资格,但是这几日我一直埋头苦学,虽然不能说精通,但怎么也能略知一二,何况我懂医术,两者之间虽然不同却也相似,找出其中相同之处,自然能轻松驾驭。” 长孙熹讥笑,“一二怎么够?我们这些学生都会三四了呢!”话音刚落,堂上瞬间哄笑起来。 砚生实在看不下去,闪到苏衍身前,刚一亮相,笑声戛然而止。 “诸位怎么说也是出自世家,掌事大人任命苏先生可不是来让你们笑的。” 长孙熹将矛头一转,开始针对砚生:“你这是抱不平呢还是怜香惜玉?搞搞清楚,我可是长孙家长女长孙,惹了我,未必有好下场!” 砚生心里立即奔腾而过千万匹马,脸上却面不改色:“长孙家是若水大家,若不是长孙家族,容国哪有今日之繁荣,连先皇都曾金口玉言:长孙家乃容国国国柱,若无长孙,必无容国!想当年若水一战,容国因急缺军粮,导致军心不稳,长孙族长一呼百应,各地纷纷募捐粮食棉衣,才重塑军队信心,打了胜仗。要问容国子民最敬佩的是谁,第一个自然是长孙族长,我们敬他,却不怕他,因为大家都知道长孙家世代尊崇孔孟之道,讲究以德服人,以礼待人,又怎么因为口角之争就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呢?” 一番辩论,长孙熹哑口无言。 苏衍又惊又喜,连忙带头鼓掌,学生们见状也稀稀拉拉鼓起掌。 长孙熹心里气愤,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发咬着不放,砚生连她爷爷长孙长夫都搬了出来,再纠缠下去只会逼他去向掌事大人打小报告,不出半日,就会传到爷爷耳中,倒霉的还是她。 长孙熹抱起书,狠狠的瞪了眼苏衍,立即离开。 砚生松了口气,对她道:“这次要不是掌事大人提醒,我恐怕也很难应变,算你运气好!” “又是左卿!他怎么,好像什么事都能料到?” 砚生卖了个关子,“你想知道啊?”苏衍连连点头,砚生阴笑说,“自己去问。” 苏衍瞬间拉下脸,要是愿意去的话,刚来书院那日便去了。 锦倌唯唯诺诺地说:“先生,其实我也不是要故意针对你看你笑话,只是长孙熹强逼,我也没办法,我父亲只是刑部侍郎,长孙大人可是尚书,一头压一头,自然在学堂里,也是如此。” 学堂的气氛转好很多,孙子良见状便开始占嘴上便宜:“你说的可真好,之前我们戏弄先生你也有份儿,现在却撇下我们,你倒成了忠臣!” 她脸色微变,“我哪有!别见缝插针,我这是在承认错误。” “呦!你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那你把上次欠我的钱还我先?” 其他学生连忙应和:“是啊!还有我的!” 苏衍一本正经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第十六章 本是同根生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歌家三代都是将军,当年与丞相郑洪,一武一文,将当初的变成了如今的泱泱大国。可是随着郑洪将军的逝世,墨氏的崛起,歌氏一族渐渐失去在容国的地位。歌政虽是先皇亲封的政亲王,掌管若水的巡防军,但这些年对朝中却并不上心,时至今日,风头已被尚书大人墨斐盖过。 歌家,看似是早已准备退出若水,但是一切都不好妄断。 孤鸾阁中,丫鬟点亮了灯笼便退下了,门外的回廊瞬间没了声音,只有池子里偶尔传来几声水声,除此之外,静得让人烦闷。 佛柃披了件披风,神色依旧淡漠,如同看破了红尘…… 苏衍看着她的脸,心里觉得别扭。这好好的一大姑娘,整日冷着张脸做什么,搞得跟左卿一家人似的。 佛柃清清冷冷的声音此时响起:“束幽堂不同于其他学堂,之前几位先生都是出自皇宫,做过太子学傅,先生之间一比较,谁高谁低已经明显,这些学生们眼光自然高于其他学生,你受些委屈也属正常,以后习惯便好。” 苏衍瘪了瘪嘴:“习惯?要他们习惯我才对!”说着又凑过去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治治他们?” 佛柃道:“清平堂向来安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苏衍不甘心:“那初初上任的时候总会碰钉子啊!” “没有。” 苏衍算是彻底放弃了,都是学生,差别咋这么大! 次日,苏衍特地去拉上了砚生一同去上课,只要有他这块挡箭牌保护,那些混世魔王总该害怕了。只是没想到,这次砚生居然打了退堂鼓,说了一堆苦衷后,夹着尾巴瞬间逃没影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挺起胸膛朝着敌人前进!走着走着遇到折返的佛柃,佛柃莫名其妙对她说了一通告诫,便漠然地又回她的清平堂。 这刚进束幽堂,就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已经吵翻了天,苏衍一脚踹开了门,眼前书页满天飞,唾沫星子跟下雨似的,恍恍惚惚看见这群学生扭打在一起,似乎在围攻什么人。好家伙!这才第二天就打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拨开人群准备去救人,没成想这群乳臭未干的小不点们打起架来六亲不认,竟将她踹了出来,气得她当即飞起一脚就踢碎了头顶悬挂着的琉璃灯,才停止了战火,纷纷看向苏衍。 “青天白日,你们这是要造反呐!” 此时那个被围攻的人爬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长孙越。苏衍胸口的火气顿时直上直下,怒喝:“又怎么了?!” 锦倌立即打小报告:“先生,是长孙熹!是她挑起的事端。” 长孙越犹如被欺负的小羔羊,委屈的看着苏衍,眼里充满了恐惧,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张到一半,孙子良却来凑热闹:“明明是锦倌先挑的事,她闲着没事干去挑拨,长孙熹本来就怀着恨,锦倌火上浇油,才打了起来。” 苏衍下意识看了看长孙熹,看她那不屑的表情,觉得有可能,便问她俩:“你们怎么老是对着干?上辈子你们是冤家不成?” 锦倌气呼呼的抱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会同时降下几个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来考验考验我,所以我不由自主的就看她不顺眼了,我也没办法!” 苏衍哭笑不得,这算什么理由? 长孙熹冷哼道:“这点你可说错了,是我看你不顺眼,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不顺眼?你不就是个刑部侍郎的女儿,刑部尚书可是我叔叔,他还得看我爹的脸色,你又算哪根葱!” 锦倌来了劲,跳上书案骂:“你不就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么,单凭实力,你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再者说,论能力和智慧,长孙越比你强上百倍!只能叹长孙越生不逢时,她母亲是府上侍女,嫁给她父亲后一直只是个妾,无奈长孙家历来只传长不传幼,只传正不传副,算你捡了个便宜!” 学堂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长孙越,长孙越自卑的垂下头,眼泪几近落下。 从前坊间倒是流传过长孙越父亲长孙无争的事儿,说是为了个侍女回绝了尚书大人的亲,这尚书大人不是别人,就是墨斐,地位堪比丞相!当时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着,笑话他为了个卑贱的女人放弃了大好前程。他爹长孙长夫一气之下放出话:可娶不可妻。是以,时至今日,长孙无争他老婆也就是长孙越她亲娘,还只是个妾。而让人更意外的是,长孙无争自此后再未娶妻,那正室之位至今仍旧空悬。从另个角度来讲,他是彻底放弃了争夺家族庞大生意的机会。更可悲的是,因为得罪了墨斐,在朝中也难以施展,若不是还沾着家族的光,怕是早已失了权位。 苏衍又气又叹,真不知道这锦倌是在骂长孙熹还是在骂长孙越,如果是前者,那也太不敬业。 锦倌也知道自己嘴快说错了话,下意识去看长孙越,看到她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后,心里又悔又气,指着长孙熹恨恨道:“都怪你!” 长孙熹得意地瞥了眼长孙越后,对锦倌道:“是你自己说的,关我什么事!何况这是个事实啊,长孙越的娘就是个侍女。长孙家历来看重家世,我继承是天经地义,哪是捡的便宜!难道让她这个贱婢的女儿继承家业?岂不让后人笑掉大牙?” “够了!”长孙越紧紧窜着拳头,抬起一张布满了眼泪的脸,下一刻,捂着脸逃出了学堂。 苏衍怔怔的看着他们一会儿,等想起长孙越,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清平堂外的竹林,才算是将她拦下。长孙越见到她连忙压下头,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连连退后。苏衍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人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因她和她,她们的母亲都只是个妾,都不曾受人尊重,但是长孙越却比她幸福的多,起码她有个爱她的父亲。 苏衍心里的难过不过一瞬即逝,对她来说那些难过早已过去,眼下应该专心开解眼前这个可怜孩子才是。 “你和她是姐妹,为何她总是对你咄咄相逼,今日她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为何还不还手?”苏衍实在不理解长孙越为何那么怕长孙熹,如果不能相处,又为何还在一处呆着?大可以像自己当初那样离家出走! 长孙越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满脸悲愤,激动地说:“本来是锦倌挑事,长孙熹是被她逼急了才出手的,当时我还天真的想帮她解释,没想到最后她却根本不拿我当姐妹!原以为我的付出总会有回报,看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那样一个人,你还去帮她?你是吃亏吃多了吃傻了吧?!”苏衍看她都快绝望了,连忙改口,“你还是太善良了,你一再忍让只会让她觉得欺负你是理所当然,你得坚强起来,咱们得翻身把那强权打倒!” “先生说的我也懂…”她想解释,但却不知从何解释,苦笑了笑,对她说,“说了也没用,先生还是不要管我的事了。”挣脱苏衍的手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苏衍想追上去,但是一想到她那么固执,自己再拉着她也没用,只好等改日她的心情好些了,再晓之以理,怎么着都得把她那不正常的思想掰正! 可是长孙越的身影一消失,心里那种即空落又委屈的感觉再次回来。似乎,那过去并未过去,只是那过去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母亲,兄妹,朋友,都不属于她!而剩下的伤害,一点一滴,并未消去。 第十七章 镇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担忧长孙越离开书院后做出什么傻事,便偷偷暗中保护,却没想刚到前院就被锦倌半路拦了下来,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先生,长孙熹她好像去王府了!” 苏衍一时没反应过来:“王府?她去王府做什么?” 锦倌急得跺脚,“诶呀,先生你还不明白,长孙熹她姑姑是政亲王王妃,她肯定是去告状的!也难怪,先生你不是容国人,自然不知道王妃,但是如果长孙熹真的搬来了王妃,那就真的完蛋了!” 话音未落,锦倌只感觉面前一阵风过去,抬眼时,哪还有什么先生。 苏衍刚离开书院就瞧见长孙熹正钻进一辆马车,她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把长孙熹拉了下来。长孙熹吓得惊声尖叫,突然从暗处窜出来四五个白衣男子,握着剑,将冒犯者围困。 苏衍不经意瞧见他们那一张张又白又俏的脸蛋,不禁疑惑:什么时候连府中的护卫都这么容貌惊人了? 手中的人似乎有挣脱之意,苏衍下意识将她的手锁住,对这些人喝令:“你们若敢动一动,她可就得断一只手臂了。” “你疯啦!”长孙熹痛得眼泪直流,“我可是长孙家的长子长孙,我可是未来族长,你敢动我?” 苏衍冷笑,“我来去就一条命,孤苦一人活,天不怕地不怕,吃饱了撑的怕你?” “你当然就一条命,要是敢伤我,我就全告诉姑姑去!你可知我姑姑是何许人?她可是长孙家的长女,是当今政亲王的王妃!我长孙家与歌家可没有一个是你惹得起的!我会让我姑父派兵过来抓你去天牢!” “哼!这么恶毒,那我可更不能放你走了。” 长孙熹对她咬牙切齿:“那你也走不了!” 苏衍混不在乎,拽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书院,那几个白衣男子便一步步紧跟着,丝毫不敢松懈。 此时锦倌等人找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小脸一白。长孙熹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你今日算是出了风头了,才第二日授课便挟持学生,又在书院外动武,不知掌事大人会如何处置你!” 苏衍心中厌恶感暴增,“你搞搞清楚,我不过是阻止你去打小报告,一没亮出武器,二没伤到你,何来挟持?你看戏看多了吧!今日我毫无伤你之心,更没做伤你之事,反而是你屡屡滋事,对同窗不友善,对师长不尊敬,对院规不敬畏,这三条明明白白,实打实的扣在你头上,我倒是可以去掌事大人那里告一告。” 长孙熹立刻没了底气,左右权衡,实在没有胜算,但此时都撕破了脸皮,何必再委曲求全?便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即举起剑刺杀过来。 苏衍扬起嘴角,这个小毒蝎果然心狠手辣,既然你要动手,那我便奉陪到底。对躲在台阶上大门后的学生们扬声道:“你们可得替为师作证,是她先动的手,我是自卫!”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光影乍现,苏衍俯身避过,又一道光影从侧身近来,她离地而起,抓住长孙熹跳上马车,护卫的剑紧追不舍,苏衍连连后退躲剑,剑越逼越近。她踌躇着左右是避不开了,干脆放弃了长孙熹,抬起脚,拔出短剑,侧身避过攻击,顺势将短剑砍了出去。白衣男子被刺中,吃痛翻下马车。她看了眼瘫坐在马车篷上的长孙熹,正想将她拉起来继续做人质,只感觉后背一阵凉嗖嗖,反应过来后,已将那人的剑夺去,一摸后背,已经开了道口子,一手的鲜血。迎面又飞上来两人,双剑合璧,杀将过来。苏衍踩着时间,将长孙熹拉到身前,那两人立即刹住脚,那两把寒剑看看抵在她胸前,刺破了外衫。 长孙熹怒不可遏,两脚踹开护卫,骂骂咧咧地:“两个没用的东西!” 苏衍把脸凑过去,贴在她脸颊,“小屁孩,就你也想杀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我苏衍行走江湖身手不凡,岂是你想杀便能杀的?这次算给你个警告,下次若再敢挑起事端,吃亏的可是你自己,适可而止吧!”说罢,松了手,把她放下车篷。 刚落地,锦倌飞奔而来,一把抱住苏衍,抬起汪汪的大眼睛,“先生你居然还会武功!你居然打败了长孙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你教我武功可好?不如我拜你为师吧!” 苏衍见她还真要跪下去,忙接住她的膝盖,“这拜师礼咱们就免了,首次见面时你已经在束幽堂当着泽渊长老的面拜过了,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拜了我做师父,所以你现在大可不必。” 锦倌及其诚恳道:“那不一样!上回是拜先生,这回是拜师父,而且这次心甘情愿,抱着一万分的诚恳呢!” 苏衍抹了把汗,默默移开步,正巧碰上一双甚好看的眼睛,正慢慢走进漫天彩霞中,闪着光芒,令万物失色。 “你们学堂的人不去上课,都堵在门外是何缘故?”瑾云城风姿绰约地缓步走下台阶,似乎是从云端上飘下的仙子,笑得那么摄人心魄,令一众学子立刻没了魂魄。 苏衍堪堪回神,对她欠了欠身:“见笑了,自家学生犯了错,正教训着呢!” 这时身后的马车突然嘶鸣起来,随即马蹄声响,鸟儿飞窜。 瑾云城望着马车远去,对她说:“长孙熹?怎么是她?” 苏衍耸耸肩:“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下有的麻烦了。” 锦倌道:“明明是长孙熹自己动手打了长孙越,先生只是说教几句,她就要去王府告状,先生阻拦,她竟然让她的护卫杀先生,先生把他们打得可以落花流水,但先生还是没动长孙熹一根汗毛,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还去告状。” 瑾云城睁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杀你?” “可不是!”锦倌撸起袖子,说得起劲,“长孙熹仗着家大业大目中无人,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欺负长孙越可是信手捏来,我们怕她家的权势一直不敢出手相救,今日先生出头,算是结下了梁子!瑾先生在书院这么久了,长孙熹好像挺怕你,您可有法子对付?” 瑾云城道:“对付倒不至于,只是有一言要在这里提醒一下你家先生。”苏衍忙竖起耳朵,洗耳恭听,“在若水,尤其是在七善书院,有些人有些事,碰不得更惹不得,说句难听的,像你们先生初来乍到,还未站稳脚跟,更得拼命保全自己,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我行得正,站得直我怕她?!我这一身武功可不是花拳绣腿!” 锦倌兴奋地迎合:“对啊对啊,苏先生可是江湖中人,她可是会武功的呢!” 原来,她还是江湖中人?瑾云城对她的来历越来越好奇。 苏衍瞪了锦倌一眼,无奈她实在看不明白。 “哈哈,那个,我也就走过几年而已,几年,哈哈。” 一行人发现也没甚可看的,便统统散去了。瑾云城却突发奇想,想起她那院子里刚建了新水榭,正适合品茶赏花,便拉起苏衍往篱馆兴冲冲而去。 瑾云城的篱倌并不远,走过清平堂,沿着青石板路在走上一盏茶的时间,拐个弯便到了。院门上青匾悬挂,金墨提笔:万生相。 一路进去,昙花盛开,美不胜收。鹅软石铺就的花园里有几个白衣下人穿走,有条不紊地洒扫打杂,见到瑾云城也是不慌不忙行礼,然后继续自己的活。 瑾云城引她至那处水榭,立即有两个下人来伺候,铺上软垫,端上茶果,便退立一旁。苏衍扒拉着美人靠往昙花花海望去,不禁赞叹:“前些日一直住在阑珊院,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花海,一路进去就是门口那条湖还有些看头,可惜一直无人打理,显得荒凉,还是你这儿有人气。” 瑾云城递给她一杯茶,顺势坐在她身边,“佛柃不同别人,她生性冷淡,也不喜什么花花艳艳,金银珠宝的。前些年掌事大人刚来上任的时候,给各处学堂都送了一份燕国进贡的珍品,没想到佛柃当日就退回,从此后,上头送下来的礼物便再没有佛柃的份。其实啊,她也挺孤单的,一直没人去同她聊天说话,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偏偏不喜欢她了。” “什么?”苏衍没了心思看花,急忙问:“谁喜欢她?” 瑾云城刻意回避她的眼神,但苏衍已经起了好奇心,只好和盘托出,“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书院都知道,西楼和佛柃本是青梅竹马,但不知怎的,最近不相往来,似乎不再从前了。” 苏衍轻叹一声,说不出的难过。 与瑾云城的谈话并未延续多久,期间长孙越来叫,便仓促离开,顺便顺走一包新茶,美其名曰帮忙品鉴品鉴。 “出来吧。”瑾云城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玩了几下觉得无趣,随手扔进湖里,偏头看她,“你偷窥许久,怎么,是怕苏衍还是怕打搅我们?” 锁清秋握紧了拳头坐下,十分郁闷的看着她,“先生为何对苏衍这么好?” “清秋你近来越发爱多管闲事了。” 锁清秋见她动怒,急忙解释:“并非我多管闲事,而是苏衍来历不明,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接近好!” 瑾云城对她的肤浅不由得嘲笑起来:“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以后你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锁清秋不服气,争辩道:“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乡下丫头,没什么大本领。” “看来你是先入为主了,我倒觉得此人心思缜密,玲珑通透,是个好朋友。” 锁清秋急了,“姐姐你还真想和她做朋友?她与姐姐的身份差之十万八千里,她有什么资格?” “苏衍虽然毫无背景,也无任何能力,但就凭她是左卿的人,我们就应该多与她接近,反正百利而无一害,还能少个敌人绊脚,何乐而不为呢?” 锁清秋还想争辩,却被她一个眼神彻底击碎。 第十八章 因材施教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夜空星罗密布,星空下一派寂寥,孤鸾阁内直到子夜依旧灯火通明。苏衍倚着栏杆,仰对夜空出神,静若处子,空谷幽兰。 一点墨色出现在回廊尽头,回廊上挂满了灯笼,光晕在柔和的风中摇曳,那点墨色定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隐入漆黑。 疾风掠过,光晕猛颤,苏衍猛地抬头,眼前这条回廊上如往常一样,没有异样,她自嘲笑了下,自己怎么疑神疑鬼的。 南湖尽头的曲桥上,一袭水墨长袍的男子摇扇望月,月光润泽他的脸庞,棱角柔美干净。 “夜深人静,怎的叫我来此,不怕有人盯梢?”他似乎是在对谁说话,但幽幽古桥,冷冷湖光之中,根本无人在此。 半晌,才有一个人影从另一边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然比这湖光还要冷几分,那便是左卿。 男子转头看他,脸上扬起一抹暖意,与左卿形成鲜明对比,“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大漠,没想到三年过去了,你我仍在原地。” 左卿过去与之并肩:“三年的准备就是为了今朝,是以也不算原地,怎么?你如今却有这闲工夫计较这个?” “我可没这闲工夫,只是有些事情你迟迟不办,我还真有些着急。” “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办好,你忘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西楼微微一笑,十分清雅,“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政亲王行事谨慎,虽然他已知道阿衍在我们身边,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难保他弃车保帅,你可得慎重。” 左卿道:“十年前王爷派出唯一信任的侍卫苏溟保护苏衍,仅凭这一点便能证明王爷对女儿的重视,他不会不顾及他最珍贵的女儿。”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放心,”他冷冷打断他的话,“我布下的局,棋子该怎么走,都在我的掌控中。” 西楼尴尬笑了笑:“罢了!都听你的。你应该收到消息,月底政亲王会亲临断云轩,不过有个麻烦就是,阿衍若是知道他会来,会不会…” 左卿道:“既然她能回来,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与她相处多月,还是清楚的。” 西楼长叹一声,“是了,你与她同一屋檐下生活,确实能了解不少,不过你还是别太自信,阿衍可不比寻常女子,心里的事多着呢。”说着,朝他走了一圈,古里古怪的说,“你不会……对她有意吧?” 左卿不解的瞪了他一眼:“夜风吹傻了吧?我对她别无他意。” “不可能,孤男寡女相处数月,怎可能毫无情意?” 情意?他活了这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情意二字与自己挂钩,不由得冷笑:“我左卿哪来的情意?早在十年前的赵国,所谓的情意便消失殆尽了,如今的我,可以为了那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说罢,拂袖离开。 西楼停下了手中的折扇,遥望左卿的背影,渐渐松了口气。 几日后,泽渊长老突然来束幽堂溜达,带上了一个小娃娃,听说这小娃娃来头挺大,但几乎无人知晓其中奥秘。泽渊长老负手在学堂来回转了不下五圈,小娃娃也学着他的样子走,模样甚是可爱,惹得学生们统统母性大发,纷纷伸手要抱他来玩玩去,没想到苏衍抢先一步一把揽走,捏捏脸颊,喜欢到不行,学生们只剩垂手顿足。 泽渊终于停了下来,对众人说道:“前些日子墨大人派人来告之,中书省梁大人掌上明珠已到了入学的年纪,在四堂之间琢磨了下,最终敲定了束幽堂,说是束幽堂的苏先生会武功,还曾在书院外展示了一番,当场收了个徒弟,墨大人觉得让梁绮罗学些拳脚功夫也是不错的,嗯,苏先生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苏衍正在数小娃娃睫毛的手蓦地一滞,“武功?墨大人好速度,从哪儿听来的?”说着看向正注视自己,一脸傲然的长孙熹,顿时明明白白。 泽渊的脸皮迅速垮了下来,恨铁不成钢的说:“才来书院几天,你便这般生事,这回撞墨大人没有降罪是你的运气,否则有你好看!” “是是是,晚生记住了。”苏衍忙应承。 泽渊叹了叹,又道:“等下个月头上,梁绮罗才会来上课,大家提前准备下,毕竟这可是中书大人和墨大人的掌上明珠。” 话音刚落,转头过来要抱小娃娃,立刻转了脸色,笑眯眯道:“来,跟爷爷回家去。”小娃娃揪着苏衍的衣襟用糯糯的声音说:“小姐姐我以后能来找你玩么?” 苏衍却笑不起来,“那也得看我平时安生不安生,是吧学生们。”说着看向学生们,意味深长地一笑。 后来,这位架子很大的梁绮罗突然提前来上课,苏衍本来对这个梁绮罗不怎么关注,但自从第一堂课,梁绮罗差点没把束幽堂冻成冰窖后,她下定决心要去好好查一下这个梁绮罗。问的是砚生,长孙越听了一耳朵,便来凑热闹,最后锦倌也加入。 说起这绮罗何许人也,那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 那年仲夏夜,夜黑风高,狂风大作,中书大人梁鸾的夫人难产,生下的儿子不足半个时辰便夭折了。紧接着孩子的娘亲突然血崩,熬不过一夜,鸡鸣时,呜呼。梁鸾一夜白发,终日自哀。墨斐与他年轻时就是好友,不忍他日日伤心,便将自家女儿送了他。那时的梁绮罗不过半岁,今日,也就十四芳龄。从小这绮罗就深得养父疼爱,府中大小都当她宝贝。可是在梁绮罗幼年时,有一次她失踪了半月,两家人出动了所有府兵寻找,终于在野外一处荒坟里找到。之后,绮罗性情大变,谁都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 苏衍问:“这位大小姐莫不是在荒坟地里受了刺激?” 砚生摇头。 锦倌摸着下巴道:“我看不然,许是自命清高,哼!这些金贵大小姐们都一个臭脾气,我就不一样,我一视同仁,而且乐于助人!”说着沾沾自喜。 长孙越有些紧张,“你们这样背地里猜疑别人不好吧,要是让她听见了,再告诉梁大人,梁大人再告诉墨大人,我们不是要倒大霉?” 锦倌绝望地闭上眼,“我说长孙越你这胆子够小的,我们在湖边上说,她梁绮罗现在在学堂里,难不成她还生了对顺风耳?”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么。”长孙越委屈道。 苏衍揽过长孙越和锦倌的肩膀,大家俯下身,她小声说:“看你们这么听话,为师就当你们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我这里有个请求,你们可得答应。” 锦倌一听先生当她是朋友,感动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长孙越也十分感动,“先生您说便是,我们自当竭尽全力。” 苏衍道:“长孙熹对为师我那是深恶痛绝,我又不好去骂她打她,你们呢就帮我好好盯着她,要是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我好作出对策。” 长孙越为难地看着她,迟迟不作回应。锦倌倒是十分殷勤,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我一定做到!长孙熹那个人我早看不顺眼,上回长孙越捉弄你就是她指使,这人心眼极坏,现在若不治她,以后指不定会酿成大祸!” 苏衍拍了把一直旁观的砚生,他忙点头哈腰,“苏先生说的是,我一定盯紧了长孙熹!” 第十九章 说书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梁绮罗一来束幽堂,学堂的气氛顿时紧张了不少。之前众人虽然害怕长孙熹,但却能因为臭味相投而玩到一起,学堂虽然被搞得乌烟瘴气,但起码还有鲜活气儿。可是绮罗却不同,她身上充满了诡异,学生们怕她,打心里怕她,就好像怕鬼似的。不过却有一人愿与她讲话,那人是徐子涯。自苏衍来束幽堂后,对这位少年的了解并不比梁绮罗多,就知道此人也是个冷漠性子。 学生们私下里偷偷给他们取了外号,叫什么“雌雄双煞”,后来又改成“黑白无常”。总之人口一个外号,没一个好听的。 苏衍也曾经找他俩就心理问题谈过话,结果意料之中,一个不屑讲话,一个更不屑讲话,倒是自己在那里苦口婆心了半天。最后也忍不住给他俩取了个外号“冰山双煞”,当然这只是人后玩笑时叫着。 有一回同瑾云城聊起学生,云城不禁赞叹他那她乐升堂的学生如何乖巧,如何尊师敬道,如何绝世聪明,如何如何。她突然发现自己接手的学堂居然是个怪物!一个懦弱胆小的,两个孤僻的,一个好事的,一个不仅好事还见风使舵的,另外那两个和王室沾了点边倒还算正常,但偏偏又是趋炎附势之人,剩下那位长孙熹,哼哼,简直算得上恶棍! 这学堂还挺另类,一个个都是特立独行的标杆呐! 一番感慨后不久,她就深刻领会到了这些标杆的用处。 月末那日晌午,苏衍和学生们分享自己偶然间从古籍中发现的新茶,一起研究它的药理和制作方法。正说到高潮却被人打断,眯眼寻去,竟是锦倌。 苏衍抱头哀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锦倌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说:“苏先生,您有完没完啊?大半个月都在讲茶艺,茶茶茶全是茶!我们来这儿也不仅仅是学茶的啊!您就是讲讲你的来历也好啊,要不您给讲讲课外故事。” 众人一听,立即叫好,本来充满困意的学堂顿时沸腾起来。唯独长孙熹和苒婴一脸嫌弃,苒婴便是那和皇室沾边的学生,同长孙熹一样人见人嫌,花见花厌。 苏衍心里包了怨气,本以为发现了一种新茶,大家会好奇,没想到这些人只关心玩,自己还高兴了半夜,真真是糟蹋了! “束幽堂一直以来都是教授茶艺的,我若讲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岂不是误导你们?而且,为师这才刚管理束幽堂,若不讲该讲的,不教该教的,让你们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为师还年轻,不能寻死!” 长孙熹哼道:“净说些没用的东西,没这能力就识相些,早些让位,省得以后出丑。” 苒婴一旁点头支持,瞧见锦倌愤怒地盯着她,连忙心虚地别开头。 苏衍面不改色道:“孙子良和锦倌只是提议为师罢了,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是吧锦倌?” 锦倌一听,立马想起之前自己对苏先生的承诺,既然承诺了,那就是下定决心从此对苏先生永无二心的意思。此时自己挑起了麻烦,让长孙熹顺势撒野,可真是啪啪地在打自己的嘴巴呀!顿时羞红了脸,点点头,轻声道是。 孙子良看不出她们之间微妙的变化,兴冲冲地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书,对大家说:“苏先生和那些先生一样都是古板人,这样吧,咳咳…不才在下自负读过几本书,若要评诗论赋那我是不行,不过区区讲个故事我还是在行的,诸位还是听我讲吧!” 长孙熹白了他一眼,“这书都在你屁股底下压了一上午了,都有味儿了!可别给我们讲,味太重,承受不起。咱们还是让苏先生讲讲吧,看看苏先生究竟有什么好故事。”说着看戏一般看向苏衍。 众人一阵哄笑后,孙子良切了一声,不听算了,本大爷还嫌累呢! 好好的一堂课,愣是跑了题,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情的若看去还以为是受了欺负的小可怜。 苏衍晃晃脑袋,可怜?那是可恨! 无奈人人都是地头蛇,自己初来乍到,虽为先生却实在没威严,当初还愤愤的说要改变学堂,现在却差点没被他们改变了! 心里苦苦挣扎又挣扎,说呢还是不说?如果说了,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课堂上讲其他东西,定然被指责,但要是不说,恐怕这节课都过不了! 掂量了轻重后,果断选择了后者,师父常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得一时苦,换来一世福! 嗯,师父说的一定有道理! 她掏出袖中扇子,敲在手心,“罢罢罢,为师便与你们说个有趣的,你们听说过蒯烽镇吗?” 众人睁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点头。 她回想了会儿在蒯烽镇采药遇到过的奇闻异事,挑了一件比较好玩儿的,与他们说来。 “蒯烽镇是楚国边角上的小镇,人口不多,挺穷,那儿虽然有山有水,田地富足,但是一直不能富裕起来。在那里有一对师徒,以采药为生,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有一日这徒弟上山去采药,同往常一样,他背着药和绳索,深入了大山里,爬上了最高的山崖,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半山腰子,这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去,山岚在他身边越聚越多,形成了一个漩涡,当时那情景就好像身处在云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时便下起了雨,突然!” 苏衍来了个突袭,众人吓得一哆嗦,几个胆小的吓得脸都白了,锦倌好了伤疤忘了疼,急忙催促她快讲。 “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 “啊!别讲了!” 失声尖叫的是长孙越,已经吓得躲扑进了旁桌绮罗的怀里。绮罗自岿然不动的端坐着,却已经腾出一只手,将长孙越拎开。 苏衍十分得意。这群没见过世面的,随便胡驺一个就吓成这副德行。 她笑眯眯地对众人解惑:“原来啊,是树藤勾住了他的衣服!你们说傻不傻?” 大家已经入了情节,时时刻刻替这徒弟提心吊胆,听到是树藤,这才松了口气。 苏衍讲得很是兴奋,扔了课本,一手支在书案上,一手示意他们压下身子,紧张的气氛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他继续往上攀爬,快接近山顶时,突然一阵哭声从脚下传上来,嘤嘤—嘤嘤—” “是鬼吗?!”锦倌打断故事,好奇的问。 苏衍抿了抿嘴去,有些无奈,“且听为师往下讲。刚说到这哭声骤起,吓得徒弟两脚发颤,他细心去听,这哭声不是孩子,居然是个男人。你们猜,男人是谁?” 锦倌又是第一个发言,是鬼! 这人就知道鬼,口味挺重。 孙子良想了会儿说是山神,山里不就山神多。 好家伙,这来个更厉害的。 这时候,徐子涯破天荒发话了,“世上怎会有鬼神?不过是老人胡编乱造,哪有真的。” 苏衍欣慰,“好孩子,还是你冷静。这男人非鬼非神,而是若水城内那大官的客卿!徒弟就问男人,你为什么会在山里?男人说起了一阵风,等睁眼时就在这儿了。徒弟一听,先是惊恐,但然后又觉得捡到了宝,便将他带了回家……” “做压寨老爷吗?”插嘴的人是孙子良,正笑嘻嘻的趴在苒婴肩上。 苏衍故作羞态,“啧,就你俗!哪能做压寨老爷,徒弟带回去是让他做捣药的下手。” 锦倌激动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这男人的记忆越来越少,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这样,永永远远待在徒弟身边,白天随着徒弟去山上采药,晚上就乖乖的待在徒弟身边捣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即单调又安逸的生活。” 故事讲完,苏衍满意收起折扇,“诸位可听得尽兴?若尽兴了,金银不要,给点掌声也就欣慰啦!” 可惜大家都不买账,纷纷摇头,觉得失望。 长孙熹怪里怪气地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前无古人的故事,原来是烂掉牙的老套,若水街上这类型一抓一大把,兴许说的还比你有意思,苏先生,没这本事何必自取其辱呢?” 锦倌抗议,“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说吧你觉得先生不配做我们先生,说吧你又来挑刺,诶我说你是吃饭吃多了撑的吧?!” 长孙熹盘起腿,一手支在书案上,饶有兴致道:“哟,南宫锦倌,你这是打抱不平?可别忘了你属于哪边的!” “够了!”苏衍厉声道:“学堂之上,岂能起哄吵闹?都给我安静!” 锦倌瘪瘪嘴,觉得委屈。 长孙熹道:“苏先生也不必觉得吃亏,我说话就是这样,心直口快,但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你敢说,你有资格站在这里?” 苏衍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突然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如她所说。此时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似乎是天籁,有种令人愉悦的奇迹。 “掌事大人决定的人,自然是通过了尚书大人的认可,你虽是长孙家族继承之人,却也不该在此猜疑尚书大人的决定。苏先生只是未曾阅览过所谓茶道大学问的书罢了,但是她的学问可不比书上少,而所谓求学,自然是选学而有用的,苏先生的实践经验才是你们最大的帮助。苏先生不仅有资格,还是接管束幽堂的不二人选。” 苏衍目视着砚生一步步走进学堂,走到自己身旁,心里已是感激涕零,万分激动。 孙子良听得激情澎湃,也帮忙指责长孙熹,“你一个姑娘家,整日看那些妖魔鬼怪打打杀杀的,跟个男人似的,就应该多听听情情爱爱的美好故事。” 锦倌忍不住嘲讽他,“那你喜欢这些个情情爱爱又算什么?跟那些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似的,不害臊!诶呀呀,郎君呀,我怕黑啊!诶呀呀,娘子呀,别怕~郎君给你吃糖啊!”锦倌搔首弄姿的唱起了戏,众人捧腹大笑。 苏衍看着这个极其诡异的场景哭笑不得,“青天白日的,真是活见鬼!好了都别笑了,以后谁若是再扰乱课堂秩序,为师便罚他抄录孙子兵法两遍!再犯,四遍!”锦倌受过这种苦,知道厉害,立即闭上了嘴,众人也随之安静下来。苏衍改变政策,安抚他们,“不过你们若是乖乖听话的话,以后若是得了新故事,必会同你们先讲,保证每个都不同,保准你们喜欢的不得了!” 众人听后大为兴奋,起身欢呼,孙子良更是感慨:终于不用再天天守着一本《云来之女》,以后有苏先生这本活书,这福利不错。 自那以后,人人都知道了束幽堂的先生总会同学生们讲民间故事,远古传说,讲个故事还配合图文解说,还有酒喝水果吃,福利可不一般的好! 此那以后,其他学堂的学生都纷纷慕名而来,趴着窗棂,听个半日墙角故事。 第二十章君子交好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的行驶在树林,苏衍盘腿坐在软座上,一边数着钱,一边着在心里确认需要置办的东西。 因来的匆忙,只随身带了两件衣服,连个脂粉都未带,虽说书院里应有尽有,各种物件儿都能拿到,但偏偏有些东西不能顾全,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来已有九载余未踏及若水街,很多地方却都还记得,冗长街有一个摊位卖糖人,师傅捏得栩栩如生,小时候她总是拉着奶娘去买,一个糖人她愣是吃上一天。那时候,她最大的快乐,也只有糖人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苏衍下意识收起钱袋,往外问:“怎么回事?” “是,是…”小厮似乎有难言之隐。 苏衍急忙钻出去,却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往后缩了缩,再定睛瞧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万朝房掌司,燕国二公子西楼! 他正蹲在门帘外,一身月牙色对襟锦袍,青丝及腰,以玉簪挽发,衬得面容清秀,眉眼如画,似江南的天际处,最干净透彻的一抹朝霞。 朝霞手中抱着一盆蜀客,花叶将他的半边脸遮挡,因阳光的缘故,似花似人,分不清真切。 依稀记得那日去万朝房,正碰上这位掌司带着手下在烧制瓷瓶,浑身脏兮兮的,和今日之区别简直是地下天上!不禁多看几眼,觉得这小伙儿真真是耐看呐!而满腔的怒意也因此烟消云散,最后殷勤的作揖道:“见过二公子。” “可否借车一坐?” “啊?” 他折下花枝,在她的鬓上比了比,利落的插在了那支瘦梅银钗旁,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苏衍吓得缩回身子,躲在马车内不敢出去:“二公子你什么意思?!” 他一头钻了进去坐在他身侧,对外头吩咐:“走吧。” 苏衍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人。 “你就是那个挺有名的苏先生,喜欢给学生讲故事?”他坐在一旁整理长袍,不忘打量她的容貌。 苏衍尴尬地点了点头说:“讲的不好,掌司过誉了。” 二公子舒舒服服地靠在角落,又说:“你可要小心,束幽堂里的都是世家子弟,都是你惹不起的,即使你是先生,他们也敢找你麻烦,要是你待不下去了随时告诉我一声,我那儿倒是清静。” “二公子身份尊贵,我们不过初识,为何帮我?” 他挑起眉:“容国一直尊崇儒道,你既是先生,那么在任何人面前都无须自降身份。我二公子罢了,哪来的尊贵?” 苏衍憨笑:“二公子文采斐然,能力卓越,凭一人之力掌管着万朝房,这种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比那些庙堂上一张嘴就只会吾皇万岁的老朽好上百倍千倍,你自然尊贵!” 他儒雅一笑,靠在角落闭目养神。 苏衍蹙了蹙眉,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怪,不问缘由的就上了别人的马车,莫名其妙的说了一通话,现在倒好,干脆闭目养神了! 若水这破地方都是些什么奇人! 马车一路缓行,大半个时辰后方来到若水街上。街道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冗长街是主街,南北贯穿,四面八方的岔道巷子犹如深山老林中那百年树藤,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却自有一套规律。 若水城有一主河道,从东至西分布,经官宅区、皇宫,再到书院,横穿了整个城。也正是这纵横之间,将若水分割成数块区域:城西北处的勾栏瓦舍以及成片的商铺、城东北处的闹市民宅、城西南处的三坊以及官宅区、城东南处的皇宫及书院。 三坊分别是:富贵坊、永和坊、祥和坊。 闹市比较特殊,均为穷困之人聚集之所,里头细分:清河坊、墨石坊、黑鱼坊。商铺酒楼一应俱全,堪比小型若水城。 但不管闹市的功能如何齐全,还是比不过区区一条冗长街。 冗长街商铺东西对开,其中有许多地摊,这些地摊让街边排起长龙,甚至连岔道胡同里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贩卖的商品来自六国各地。像大漠来的琉璃球、燕楚的稀珍草药,赵国的兵器,吴国的奴隶,应有尽有。普通到区区一只陶碗,珍贵到一本江湖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兵器谱。 不过关于那本兵器谱西楼却要同她解释清楚,若水开始有出售兵器谱的事还得追溯到九年前,九年前赵国那玄家被灭门后,玄家祖传兵器谱不幸流落世间,使得那些投机取巧的商人得了逞,他们顶着兵器谱的名号却在卖假货,被人戳穿后过了半年又重出江湖,每次出现总有那么几个富贵的上当,直到现在还真没人买到过货真价实的,倒是让那些不良商人赚足了腰包。所以说,市面上其实根本没有真的兵器谱,若真的出现了,那也不会出现在商铺,更不会落入摊贩手里。 苏衍听说过玄家,不过还真没听说过兵器谱,以前师父只随口提过玄家被灭门是受了人构陷,那时候自己还替他们惋惜过几回,不过也是不痛不痒,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苏衍本以为这位二公子会自行离开,没想到却一直紧跟不舍。也并未在意,自顾自的在地摊前翻翻这个摸摸那个,兴奋至极!西楼倒是挺大方,解囊解得也十分利索。 “呀!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四角风铃香炉嘛!”苏衍宝贝似的将它端在手心,转头对西楼兴奋的解释,“这可是三百年前古寮国的王宫宝贝!太稀罕了!没想到这儿都有的卖,我还以为早就埋在古国坟墓底下了呢。” 西楼也十分喜欢,掏了钱,又与她跑到隔壁摊位。 苏衍眼睛又是一亮,跪在地上差点没激动的哭出来,“天呐!这不是楚国早已失传的三剑阵!我的亲爷爷!真的假的?” 西楼凑近一看,摇了摇头,“假的。” 苏衍却不以为然,好似捡到了稀世珍宝,“假的也是稀罕物,这三剑阵可不是一般人能仿造的古籍,仿造的也是古董!”说着要付钱,西楼见状立扔出钱袋给他,潇洒的说,用我的! 看够了买够了,苏衍又将好奇心抛到最热闹的地方,只见菜市口搭起了戏台在唱百戏,老远就能听到戏子对唱。 她激动的又叫又跳,非要过去看,西楼提不起多大兴趣,只是默默的替她拨开人群,但人实在太多,刚推开一个,另一个便堵上来挡住去路。苏衍跟着他穿行在冗长街上最拥挤的一段,西楼因顾及到她所以走得极慢,可她却没领情,推搡着他,朝远处搭着的戏台挤过去。之间经历了被踩到裙子,撞到腰,勾乱头发,终于十分狼狈地挤到了戏台前,她潇洒地将头发撸到耳后,完全没被刚才的事打扰心情。 看完戏,俩人便就近找了家饭馆子,苏衍习惯性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苏衍忍不住问他,“你怎么那么大方?花钱都不眨眼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叫了出来,“万朝房油水这么多?!” 西楼单手托腮,眉梢微蹙,似乎有些无奈,“钱多吧。” 苏衍听得啧啧称奇,“书院的人真有钱!看来只要我在书院混的日子久些,也能像你那样出手阔绰,装装有钱人!” 他那张让人浮想联翩的脸总算有些改变,目瞪口呆了半天,然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正吃着高兴,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在苏衍身后,像一股冰泉流入,瞬间冷却了空气。苏衍闻声回头,竟然是佛柃!只见她袅袅轻步间,好像一切生命都碎成了冰渣…… 只眨眼的功夫,她已立在他们面前,冰眸幽冷,桃唇轻柔,一头青丝披散在双肩,随着骤寒的冷风微微舞动,道不尽的清冷空灵。 苏衍和西楼都愣了一下。 苏衍转忙迎上去,“好巧,你也来赶集?” 佛柃的眼睛掠过西楼,淡淡一笑,“正是月底,趁着有时间就出来一趟,方才远远的就看见你。”佛柃停顿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看了眼西楼,继续说,“你坐在窗边,便过来问候一声。” 苏衍没有立即搭话,而是对佛柃话里一个突兀的停顿心生诧异,她觉得这个停顿别有用意,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但绞了半天脑汁却越搅越混,明明捕捉到了一丝信息,却生生被它逃过,一时有些遗憾。此时西楼坐在对面默默地斟酒,摇晃着酒樽里的清酒垂着眼帘,紧抿着薄唇,不知在想什么。她被转移了思绪,忽然发觉西楼始终都没有抬头看过佛柃,更别说打招呼,俩人明明应该认识,又为何不问候一声?苏衍此时处在佛柃的姐姐的位置上,心里有些不快,刚想提醒他一句,眼睛不经意的掠过窗外,忽然想到了什么,两眼一亮,顿时心里一片清明,终于顿悟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西楼,看来这家伙,正被姑娘偷偷恋着呢,可惜,妾有意郎却无情。她不禁惋惜,长叹口气。 西楼闻声,便抬眼看她,“你怎么叹气?” 苏衍心里千丝万缕,而西楼却根本不了解她的想法。 佛柃依旧站在那儿,西楼也不请人入座,场面有些尴尬。 看似这西楼并不喜欢佛柃,刚刚的态度明摆着他是铁了心不想搭理了。可是佛柃毫无走的打算,但他又不想与她同一桌吃饭,再继续耗着也只能伤感情。那么这下逐客令的倒霉挖祖坟的任务就只能留给自己,但她又实在不想挖人家祖坟,所以这事儿还得重新思量着。佛柃多半是为了西楼才来,眼下打发她走实在伤人家面子,这不是自己一贯的风格,但强留又显然在和西楼作对。 她心里斟酌了一回,毕竟往后还是和佛柃同住一屋檐,来往最为频繁,佛柃的性子最让人琢磨不透,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俩人刚认识不久,得罪她着实不好。 把这件事想通后,整个人瞬间通畅了,对佛柃笑道:“看你,来了却一直站着,旁人看着都会心疼的,来,坐下同我们一起吧!” 西楼的手猛颤了一下,酒水近一半都撒在了手上,眼里是不可置信。苏衍没去看他,自顾自和佛柃开始寒暄起来。 饭间,苏衍有意无意将西楼和佛柃讲在一起,但西楼却像是旁人似的只漫不经心搭上几句,氛围尴尬也不尴尬,说热情又毫不沾边,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一寒暄,一顿饭便已过去,西楼借付钱的理由一人下了楼,整个楼层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苏衍望了眼楼脚,快速挪道到佛柃身边。 “你,和西楼,很熟对吗?” 佛柃略略抬眸,比水还清澈的双眸里潜藏着冷漠,“我们不过一起长大。” 苏衍心里忽生怜惜,又有些许怨愤,“可他对你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暗自懊恼,但又对佛柃的反应很是期待。 佛柃的双眸越发冷,连带着眉梢,都冰寒异常,“苏先生想多了!”说完起身要走,西楼刚好上来,两人瞬间面对面,尴尬一词再不能表达此时的氛围。西楼闪躲着目光,朝佛柃尴尬地微笑了下,越过佛柃朝苏衍招手,“我们回去吧。” 佛柃听到,几乎是下意识回头,猛然间又发现不是在唤自己,神色黯了黯。 等佛柃离开后,西楼微笑着走近她,“好了!戏也看完了,我们回吧!” 苏衍心虚道,“哪有看戏?我这不是在等你一起走吗?” 西楼耸耸肩,转身下楼,苏衍在他身后偷偷吐了下舌头,随即跟上。 “你和佛柃是旧识?” “是。” “可曾有过感情?” “……” “你负了她,还是她负了你?” “……” 苏衍不依不饶,终于被强行叫停。西楼神情凝重,死死盯着她,苏衍慌忙摆手讨饶:“不过好奇罢了!” 西楼无奈:“毓后知道吗?” 苏衍一愣,心里突然有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西楼继续道:“我仍在燕国的时候受过毓后照顾,我生母死得早,是她将我养大,所以我来这里做质子这些年,对佛柃很照顾,恩人不在了,总得找个人继续报恩吧。” “佛柃,是她的侄女…”苏衍眼眶一酸,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有幸得佛柃倾心,我无以为报,可惜有缘无份,我与她终究只能是朋友。” 他又苦笑,“或许连朋友都不是了。” “怎么说?”苏衍急忙问。 “谁都要脸面,被我拒绝了,自然会恨我吧。” 苏衍恍然大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那你可是立下了仇怨,自重。” 西楼挠了挠头,忽生一计,拉住她情真意切地说:“有个好方法,不如你和我在一起,她便能把我忘了!” 呵呵,你可真是聪明,你倒是被忘了,我苏衍可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苏衍压着嗓子干笑道:“掌司大人好计谋,好计谋呢!” “嘿嘿,是不是?我向来聪明,这样一来,我脱离苦海,你抱得美男归,佛柃也能解开心结,一箭三雕!” “谢谢你替我着想哈,还顾及着我的终身大事,忒有一颗博爱的心肠!”苏衍笑得越发阴冷。 “哈哈,我这不是做件好事嘛…哎,你别动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有事好商量!” “我可不是君子,小女子罢了!”她抄起棍子就追了上去,“有种别跑,咱们再盘盘道,好好捋捋!” 第二十一章 陌路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厚重的云层在七善书院上方积聚,缓缓朝断云轩蠕动,断云轩高墙内,竹林花海,青砖黛瓦,甚是雅致,但在压抑的云层下,又极为阴郁。 断云轩又分为议会堂,三重廊和藏书阁。 最倒霉的是,苏衍刚来书院,就遇上了歌政。 议会堂里头,他刚刚落座,冷眉肃目,俯视众人。那张脸,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梦里有各种重逢的场景,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见面。 苏衍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快要窒息!西楼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一旁宽慰:“亲王莅临,不过是教导几句,不会针对谁。有我在,你且安心。” 苏衍心里哀叹,安心?一直不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安心才怪!她很想逃,可是西楼却道王爷首次驾到,师生不可缺席。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路,才知道什么叫后退无路! 左右都是逃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深吸口气,一头冲了进去。 刚一进门,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她这边,不时便有议论声四起。 她小心翼翼的站到束幽堂前面,锦倌小声问她:“没有人通知先生,亲王今日莅临吗?你哪儿潇洒去了,可把我们好找!” 苏衍把手放到身后,比划了下喝茶,却并未听到锦倌的回应,便作罢了。 这次召集,书院有点分量的人全部到场,黑压压站满了议会堂,前排站的都是最资深的前辈,自容国建国之初,便已全身投入书院的发展中来,为书院的今日贡献了不可计量的血泪! 左右是清平堂和乐升堂,束幽堂处在正中央,正对那张黑漆漆的主座。 苏衍是首次见到其他学堂的人,每个学堂都有自己的着装特色,除了束幽堂以桃红色为服色外,清平堂以青白色,乐升堂是素白色,醉云堂是赤色,以为区分。不过大多时候,那些个官家子弟不大乐意和同窗穿着一般模样,也就是这种严肃的场合才不得已装装模样。 所有人都到齐了,左卿肯定也会到场,只是偌大的地方居然没见着踪影,按辈分的话应该会与长老一处。苏衍踮起脚尖四下寻找,在那一列花甲老者中,那个消瘦的玄色背影孤零零的立在末端,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 回想那日分开时还依旧神清气爽的,怎么才过了这些时日就有了颓状?如是想着,苏衍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不舒服。不经意间发现西楼正气定神闲的,反手握扇,脚尖点着地面。忍不住感慨,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左卿却这般冷若冰霜,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炼就了他如今极寒的性子? 这厢正发愁,前边突然有人说话,声音很轻,却能听出是对她说的:“这位姐姐是新来的吧,架子挺大,居然还有房掌司领着来!” 她闻声寻去,才锁定一名墨绿色锦袍的少年,正回头打量她,拧着眉好像谁欠他钱似的。 一阵反感从心底而起,“何出此言?” 少年鄙夷的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她倒第一次碰到这样奇怪的人,正要追问,西楼以警告的语气提醒她别与此人说话。 苏衍懒得继续追究,便不再理会,只是十分好奇这人的来头,转头问西楼,“他是谁?” “赵国世子晁詹,月初时,替父来若水进贡,因为深得墨大人喜爱,恩准其在书院住几个月,此人是个麻烦,没人敢惹他。” 此时殿钟敲响,议会堂一派肃静。歌政一身黛青色官袍,缓缓入座,轻咳几声,对众人道:“七善书院创办多年,历年来都是由本王督促诸位先生,诸位不负厚望,多年来殚精竭虑,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陛下及本王都十分欣慰。希望今年诸堂先生依旧兢兢业业,恪守先祖教训,传授孔孟之道。也希望学生们务必尊师重道,集纳广学,更要效仿仲由,敢于挑战陈规、批判权贵,切勿受富贵权力所迷惑,本王所愿不过如此,望诸位铭记在心。” 言罢起身向众人破例行礼,众人忙不迭再回礼。 苏衍有些恍惚,此情此景,是这么熟悉,又如此陌生。那个曾抱着她慈祥的男人,口口声声说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的父亲,如今,怕是早忘了自己这个长女。 冷笑一声,侧开脸,不想再见他这幅伪君子模样。 前头那些世子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嘲笑,不由得吃惊,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迟到的束幽堂先生,连忙问:“你怎的冷笑?” 她慌神,急忙解释:“哪有冷笑,不过是喉咙干,咳了一声罢了。” “哦?难不成本世子听岔了?”他阴冷的斜着嘴角,“今日亲王首次过来你便故意迟到,这是做给谁看?” 苏衍又想解释,他话锋一转:“哦,你与亲王素不相识,不该会结仇…” 终于松了口气,那人却道:“难不成你是想在书院立威,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掌事大人亲自带回来的,你与众不同?” 苏衍好似被噎住,这年头,胡乱猜测的人本事越发大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猜度书院掌事,他还真是仗着自己的世子身份无所畏惧啊! “世子想多了,我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哪儿那么大能耐去巴结掌事大人,我不过是运气好遇到掌事大人,方能担任束幽堂先生…” “非也!”西楼打开折扇,笑吟吟道,“女子文武双全的不多,近年来也就出了个歌家小姐和乐升堂的瑾先生,苏先生既能得掌事认可,那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你武功不凡,文采不错,和前两位齐名,也绰绰有余。” 苏衍被夸得很是不好意思。那世子瞧了瞧她,古里古怪地笑了笑:“本世子也经常来此地,怎的没见过你,敢问先生是若水哪位大人千金?” 这还真是不问个究竟死不罢休啊!她心里瞬间有一万个奶奶奔驰而过,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让世子见笑了,我不过是来自楚国…” “苏先生曾经也做过教书先生,不过好景不长,学堂没了资金只能关门,期间也曾云游四方,多多少少也收了几个学生,如今辗转到了若水,入了书院。”西楼脸不红心不跳,撒了个弥天大谎,“嘶…这也算是重操旧业,苏先生果然是心系天下学子啊!” 这慌撒得够圆满的,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心神向往了,一代女先生效仿孔老夫子游走天下,名扬四海,啧啧啧,多气派! 苏衍脸皮也厚,反正连堂堂房掌司都帮他撒气了慌,自己还犹豫个啥,立马装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往事不必再提,那些年不过是给沿途的孩子传授了些武功和药理,这天下多有战起,懂些药材和自救,也能生存下去。” 世子眼中失落,本以为可以在书院新来的先生这儿给下马威,也好让其他同行的公子世子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个来头。再纠缠下去也不好看,便鸣金收兵,乖乖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两人互相看了眼,胜利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这个西楼,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此时歌政道:“今日断云轩来了一位新任的先生,听闻是从楚国而来,不知有何特别之处,竟能让左卿器重。”说着,双目在人群中搜索,落在苏衍身上,眼神有些复杂。 苏衍往西楼那边挪了一步,试图躲开那道令她灼痛的视线。 西楼一把将她推开去,好巧不巧,正被歌政捕捉到。苏衍回瞪一眼,前脚还夸他值得深交,后脚又把自己卖了,真真是小人也! 她无奈地往外走了几步,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叠,弓身行礼:“束幽堂先生苏衍,拜见王爷。” 她低着头,都能感觉到上头的人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先生来自楚国何处?”声落地,似殿钟敲击,震慑心魂。 “蒯烽镇。” “苏先生擅长药理,那师从何处?” 苏衍暗自咬牙:“说来惭愧,家师乃云游四方的侠士,收了我做学生后,本想倾囊相授,奈何那时我玩心重,便一直没用心学,等师父走了,才知自己所学实在太浅。” “原来如此…那你师父如今在何处?” 在何处?她也想知道啊,人家为了个女的跑路了,管都不管自己,这样的师父自己还得给他脸上贴金。哼哼!苏溟你别让我找到,要是找到了,扒你一层皮! 她故作泪目,声压得微微哽咽:“师父他…已经归土了!” 人群中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讨论她的师父。苏衍偷偷瞥一眼歌政,他并未多在意,轻声应了应,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苏先生的父母…” “一并都死了。”未等他说完,苏衍冷冷地回答,看着他的眼神透露出玩味。 没人发现她的变化,都在唏嘘苏先生的遭遇可怜,更没发现亲王那一张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那叫一个好看! “原来苏先生你有这样的过去?”西楼凑在她身边问。 苏衍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一直暗中观察着歌政。她本来以为会有复仇的快意,可是此时她心里却丝毫没有。 气氛有些沉重,那些长老互相交换了下意见,便有一个白须老者向王爷拱了拱手,道:“王爷多年来为书院倾尽余力,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世间也只有王爷有如此宽阔的胸怀了!” 歌政有些恍惚,听到长老这番话,不由得感激,便与长老客套了几句,堪堪收尾,他身侧的将军突然道:“今日还有一件事,得向父亲禀报。” 父亲?歌弈剡! 苏衍不禁觉得缘分这东西还真奇妙,它让你们越行越远,最后又让你们回到起点,孽缘啊孽缘! 歌弈剡道:“三日前从宫中溜出去了个未净身的太监,这太监和俞妃搅和到了一起,还让俞妃怀了孕,陛下下令三日内必要这太监的人头,大将军拦下这差事,只是这都过了三日了,不仅没见到刺客,连大将军都未回来复命,依我看他是没这本事,又怕陛下下罚,真明显赫大将军的头衔就要被摘掉,哼!就躲在城外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在场无不吃惊,更有甚者与其评理,替大将军抱不平。年轻男人没想到这些人的反应这么大,担心引起混乱,这时歌政也坐不住了,蹙起眉,对他警告了句慎言。他立即改口,“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我要说的是,大将军迟迟未归,因此我特意向陛下请命,由我全权调查此案。今早我从宫内得到证实,当初这个刺客闯进皇宫打伤侍卫,用的是剑,而且剑法高超,内力纯厚,先后打伤侍卫二十余人。更为奇怪的是,他的剑术和内力,倒像是从乐升堂和清平堂传出去的,束幽堂也有教授剑术,也逃不了嫌疑,照我看他应该还未出城,或许…就在你们之中!” 他的话无疑不是个惊天巨雷,所有人人人自危,纷纷朝身旁的人看,一脸惊恐、敌意。 乐升堂那边走出一位身着素白长裙,细腰如柳的女子,正是瑾云城。 她先向歌政行了一礼,移过视线对那人道:“左将军这话说的奇怪,你说刺客耍的是我乐升堂的剑术,若真是乐升堂的人,为何连几个侍卫也打不过?我的学生可都是三年前便已进的书院,三年,就算是榆木也该开窍了,怎么可能只将那几名侍卫打伤?你也太小看我乐升堂了!” 锁清秋急忙站出来,“歌大将军怎么着也得证据确凿再来给我们定罪,若没有证据,这些话就是构陷!” 话音刚落,又激起千层浪,瑾云城冷凝的目光看了看她,锁清秋领会其意,乖乖低下头。 歌弈剡的脸陡然一变,但只变了片刻,立即赔笑道,“瑾先生莫急,我不过是猜测罢了。” 瑾云城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原处。 歌政由始至终一直冷冰冰地盯着这个儿子,他却当没看见,将视线扫过众人,落在佛柃的身上,佛柃一如既往的安静,清冷的双眼正望着他的方向。 “歌先生,那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歌弈剡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等着她的回答。 “刺客并非是我清平堂的人。”她及其冷静,未有一丝慌乱之色,但很显然,所有人都不愿去相信她的话,毕竟连最后一个嫌疑区域都否定了,那么这件事情又得重新开始,大家都会被列入嫌疑人的行列。大殿内一时哄乱,束幽堂的学生不断朝清平堂那边指指点点,异口同声的说:“刺客一定是清平堂那边的”。一句话彻底惹怒了清平堂的学生,个个怒红着脸,不断驳斥、振振有词,最后闹成了谩骂和扔鞋子。 苏衍实在看不下去,制止自己的学生,“好了都别骂了,这件事情不是骂就能解决的。”可是没人听劝,最后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都住嘴!” 学生闻声而止,纷纷惊讶地看着她,不敢想象一直对他们客气有礼的先生会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并且这件事情关系到整个束幽堂的名声,她作为束幽堂的先生不仅不尽全力,反而对他们发火,不禁向她露出怀疑的目光。 长孙熹厌恶的看着苏衍,讥讽道:“身为先生却不顾学堂利益,不知礼义廉耻在此大声喧哗,真不知道当初掌事大人为何招你进来。” 苏衍哭笑不得,怎么说她也是束幽堂的学生,关起门对着干就算了,现在正是生死关头,不众志成城联合对外,居然窝里反,也真是开天辟地活久见。苏衍当即呛回去:“当初掌事大人招收我来束幽堂可不是教来你们是非不分,他是让我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公私分明,维护正义,这也正是一个学堂、一个学生该有的涵养!” 长孙熹冷笑:“哼,冠冕堂皇,今日若不是在议会堂,你岂会为我们着想?哦!难不成那个刺客还与你有莫大的干系?” 议会堂顿时沸腾起来,清平堂和乐升堂再一次指控是束幽堂,三个学堂吵翻了天。 长孙越想制止,当一想到自己哪有什么资格时,张了一半的嘴又犹豫了,加之苏衍阻拦,只能闭口。剩余的除了孙子良和锦倌还愤愤不平,几乎都在看戏,巴不得这个先生被撤换了。 歌弈剡将束幽堂那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这出自相残杀的好戏他可很久没看了!正想出言刁难几句,没想到有人打断他。苏衍道:“王爷,此案多有疑点,还请从头审理。” “哦?哪些疑点?”歌政迫不及待的问。 “首先,歌将军说刺客身手矫健,耍的剑法类似乐升堂的剑术,那我束幽堂是教授茶艺的,哪个会武功?其次,我束幽堂之子俱是贵族显赫,怎么会可能会做刺客,歌将军或许弄错了。” “大胆!”歌弈剡怒道,“本将军已调查过,刺客是在书院消失,又有证据显示,刺客一定是你们其中一个学堂的人,哼!你们若不自己站出来,休怪我动用武力!” 苏衍急了,一是毫无办法,下意识看向西楼,以为他始终会顾及佛柃一些,若此时站出来说上几句,凭他燕国二公子的面子,歌弈剡怎会对佛柃用强!但是… 身旁的西楼只看了佛柃一刻,一脸担忧的对她道:“王爷、左将军都在,你初来乍到,无权无势,别再试图救任何人,识趣才是。” 识趣才是… 苏衍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江湖人遇到不公平的事还会拔刀相助,他之前还说曾受过毓后之恩,要一直照顾佛柃,怎么这会儿又见死不救了?苏衍暗自叹了叹气。 西楼见身旁的人毫无反应,以为是没听清,又想再告诫她,此时有人突然开口道:“既然都有嫌疑,是得好生查查,但是还得请歌将军慎言,七善书院说到底也是陛下最看重的书院。” 两人闻声望去,前者惊讶,后者满怀感激。西楼以为左卿会明哲保身,不淌这趟浑水,毕竟歌弈剡还是左将军,还是墨斐身边得力的助手,便不能与他发生冲突,此时左卿将自己置身危险,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西楼苦笑,这个左卿做事越发意气用事。 那边,歌弈剡目露凶光,他居高临下,句句紧逼:“洗脱嫌疑的最好办法就是得有证据,既然歌先生没有证据,出于对书院安全的考虑,我必须将她暂时关押,待查明真相,该定罪定罪,该释放释放。掌事大人您说我这么做,合乎院规吗?” 左卿沉思片刻,颔首默认。 苏衍紧张地看向佛柃,只要佛柃坚持下去,歌弈剡没有证据是不能强行抓人,歌政也定会护她到底! “我…我暂时没有证据,但是,绝非我清平堂做的!” 他讥笑:“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职位,还是你的命?” “你大可以去查。” “好!那就不多废话了。”歌弈剡全然不顾及身旁的父亲心情,吩咐属下立即将佛柃及一干人等全部关押。 “住手!”歌政终于爆发了,怒吼。 歌弈剡解释道:“父亲大人息怒,孩儿只是秉公办案,事关陛下安危、书院声望,不得不如此啊!何况大哥迟迟未归,已惹陛下怀疑,儿子这是在帮他!” 歌政气得怒目圆睁,紧握的拳头发出噗噗的声响,歌弈剡又道:“您还是不插手为好,此是事关歌家,若您也插手,儿子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歌政的身子晃了晃,但并不明显,他摆了摆手:“务必要彻查此事,找出真凶,不能伤及无辜!”他几步走到歌弈剡身侧,微微弯腰,“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你即使再记恨,也不能伤及手足!” 歌弈剡的嘴角抽了抽,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父亲放心,我不是你,我怎会伤害佛柃呢!” 歌政脸皮狠狠的抽动一下,不敢看他,径直离开是非之地。 苏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断云轩,已经全忘了佛柃被抓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当时有人在耳边谩骂,有人在抱怨,只有西楼在安慰她,似乎说到了左卿,等回过神来时,已身在高墙外。西楼不见了人影,而是左卿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一脸严肃地将她带到隐蔽处,方道:“不可轻举妄动,这件事你别出面,先回阑珊院吧。” 苏衍拉住他的袖子,低声询问:“你能救她吗?” 左卿的脸色不好,苍白的像是得了病,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救她,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急急地离开。 她嘴里反复低喃,不会有事,左卿能救她。 那人走上阙楼,粗糙的手按在栏杆上,眼里望着黑压压的乌云,出神了半晌,才对身后的人吩咐:“将人关进干净些的牢房,不可动她。” 手下问:“既然大人要报仇,为何不…”他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你没听见吗,父亲让我顾及手足情义,反正我的目的也不在她,我要的,是言真的命!” “大人切莫心软啊!您忘了当初是谁害得你在歌家无立足之地的?” 他眯起眼,冷冷地一笑:“怎会忘,当初若不是她告诉了父亲我的身世,我怎会被冷落!若不是她,当初言真弃歌家而去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世袭罔替的人,她怎能不该死呢!” “大人记得便好,时时刻刻记着,我们才能成功。” 歌弈剡阴森森地看向他:“你放心,只要你忠心护主,等我掌管了歌家,你就是主管事。” 手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大人!” 第二十二章 仇对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束幽堂,长孙越一路寻过来,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话,锦倌看不过去一把将她拉走,对苏衍道:“苏先生有所不知,这个歌将军对歌先生那是恨之入骨,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她!方才先生那样帮着说话,没救到歌先生不说,反而会害了她!” 苏衍的脚步骤然停住,“你说什么?” “歌将军最讨厌有人替他的仇人说话,自然要加倍泄愤,我说苏先生,歌先生与你不过初识,你何必这样急着出头?不知道会不会惹祸上身?”说着替她担忧起来。 苏衍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的郁郁树林,心里已经急得乱了麻。此时有人走近来,尖细的嗓音说:“哟!这不是那个为佛柃出头的苏先生嘛,我说你们难不成是同伙?我看啊,你还是乖乖的离开,省得我碍眼。” 锦倌两手一叉腰,扬起下巴,“长孙熹,别以为你是长孙家的我就会怕你,在书院你还得听从院规,在若水,你也得服从国法!” “国法?”她失笑道,“你跟我谈国法?好笑!我叔叔是刑部尚书,你跟我谈国法?” 苏衍不禁皱眉,“长孙大人好歹也是长孙越的父亲,你为何这般针对她?” “长孙越不过是个庶出,一个没名没分的野丫头,连爷爷都不曾正眼瞧她,叔叔怎会违逆父意?这样一个不受人喜爱、毫无名分的野丫头,我凭什么善待她?想当年她能进入书院还不是我在爷爷面前提了几句,让她来给我端茶递水,没想到这几年她得到泽渊长老的喜欢,竟然能和我并肩而坐听课,真是长孙家的大笑话!至于你么,来路不明,举止粗野还自命清高,倒是和长孙越差不多!” 苏衍却不生气,越发想笑,长孙熹你也没多少日子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了。 想来容国建国之初,陛下为了强大国家,便开始实施重商重农的国策,长孙家族家大业大,十分受容帝重视,几十年来在若水积累的实力不容小觑。可是师父早在五年前就发现楚国都城出现了很多打着楚人的名头开的商铺,但实际上却是长孙家族的生意,产业几乎遍布楚国,而在容国的商铺不过是挂着名号罢了。这对于只在本国经商的长孙家来说甚为奇怪。至于师父何以探知这些,苏衍至今未曾得知。 如此看来,长孙家族是要准备退出容国了。至于为何,大概是因两年的前的大清洗。 那一年,官商勾结十分猖獗,买卖官职,插手朝政,一时间,若水一片乌烟瘴气。容帝命宫中部门‘玄庭’彻查,这一查就是半年,可是突然有一天,四大家族一夜之间几乎消失,二十五位官员被免职,数以百计的人受到牵连!长孙家及时投奔了墨斐才逃过一劫,却因此再也无法摆脱墨党势力。长孙长夫自然知道墨斐绝非善类,就算墨斐真心和长孙家联姻,容帝却容不得长孙家权大压主。 长孙长夫早已看透了将来的处境,这个是非之地他是怎么都留不得的。 一旦离开退居楚国,没有了在容国的地位权势,就连长孙长夫也得四处塞银子求好,行事更是要谨慎小心,他怎会任由孙女破坏他的长远计划。 而这些,长孙熹必然是不知道的。 苏衍一想顿时神清气爽,展现了个笑,自觉笑得挺和蔼,对她道:“长孙姑娘说的真是有趣,这长孙越的出身是命,但将来如何却是人定胜天,若换做我,定会留点口德,也是留条后路,将来,谁也不确定。” 长孙熹像是听到了个大笑话,“你这话是说长孙越她还能翻身不成?” 苏衍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锦倌见先生理直气壮,她也挺起了胸膛,一副毫无畏惧的架势。 长孙熹的脸皮抖了一抖,“你以为你能救佛柃?歌将军貌似不会轻易放过她,你还是省省吧。” 苏衍道:“那你多心了,吉人自有天象。” 长孙熹懒得与她再吵,愤然离去。 她一走,锦倌立马安慰她:“先生你就放心吧,歌先生吉人自有天象。” 苏衍与方才的神态天差地别,此时反而极为冷静,“现在想想,觉得歌弈剡拿佛柃没办法。” “为何?” “第一,若佛柃的清平堂被查出刺客,或是歌弈剡用卑劣的手段嫁祸佛柃,权贵们定会认为七善书院已经不再安全,如何放心将子女送到书院?墨斐是书院的总掌事,书院出事,他第一个不同意,就算他想纵容外甥,私下解决,就凭王府的势力,他绝对控制不了流言四起。” 锦倌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我们得想办法告诉墨大人才是。” “不必了,若我想到这点,左卿也必然能想到,我们等候佳音。” 不远的树林里,瑾云城神色凝重的看着她们,她本想来问问能帮上什么忙,却意外听到这番见解,不禁对苏衍刮目相看。 等他们离开后,便提起裙子,若无其事的离开。 远离若水闹市的西面,鲜有人往,一座巍峨庄严的府邸静静矗立,正红朱漆大门上方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题有“墨宅”二字,字迹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匾额之上还有一张小匾额,刻着“国之栋梁”四字,字迹相较于下者,便显得春蛇秋蚓,如此想来,题写下方匾额者,必是位狠辣决断之人。 左卿踏入墨斐书房,迎面而来便是一声开怀大笑,只见墨斐立在重重玄青色纱帘后,正与中书省尚书梁鸾会谈,见他进来,笑着让他入座,梁鸾则悄悄离去。而后下人陆续摆上茶点,点起熏香,便候在外间。 左卿恭恭敬敬行了礼:“何事能让义父如此高兴?” 墨斐摸着山羊胡须得意笑道:“刚听梁鸾说歌佛柃被抓,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左卿脸色有些难看,但下一刻就恢复平常,“义父应该放了歌佛柃。” 墨斐的笑声戛然而止,“你为歌政的女儿求情?” 左卿慢条斯理的解释:“义父误会了,我是担心歌弈剡公报私仇,会坏了您的好事。歌弈剡年轻气盛不知轻重,一心只想铲除手足,却从未替您周全。您想,歌弈剡若真杀了她,最先激怒的谁?不是政亲王更不是西楼,而是言真。” 墨斐不以为然,“言真的确是个麻烦,可是他却不是神,我若瞒天过海,还不简单?!” “但您却忘了更重要的一点,若刺客出处被落实,七善书院必然遭受重创,届时大人您的利益…即时我们瞒天过海,以政亲王的力量,怕是会把事情闹大,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 墨斐沉默了好久,才道:“现在对付歌政确实不是时候,政亲王的巡防军个个都是精炼之人,尤其是言真回来后,一切都变得更加棘手。若此时动了佛柃,虽然能以此要挟政亲王归顺,却也极有可能引来言真报复!”他语重心长地,“剡儿行事冲动不是一会两回,每次都需要你帮着他,这次若不是你提醒,后果严重!” “义父严重了。” 墨斐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笑道:“左卿,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最信任的义子,若不是柯儿无能,”说到这儿,墨斐突然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柯儿总归年幼无知,难当大任!” “义父多虑,他年纪尚幼,假以时日,必定能成大器,我会一直伴你们左右。” 墨斐凝视着他诚恳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阵感动。 离开墨府后,脚下的步子开始换慌乱,他害怕再晚一步,佛柃恐怕已经命悬一线,他第一次这么害怕,会让苏衍伤心。 “柃儿你要记得,你弟弟他没有爹爹疼,也没有聪明的娘亲,不能给他将来,你是姐姐,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流泪。” “姐姐是谁?弟弟又为何流泪?” 为什么?! 那个躺在地牢里的人奄奄一息,背上布满鞭痕。似是被什么刺激到,她猛地惊醒。 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片暗灰色的视线中,那个人居高临下:“姐姐,你不是不屑正眼瞧我吗?今日,我得好好让你看着我,看看我是如何折磨你,让你受尽百般折磨!”话音刚落,他扬起铁鞭便抽了下去,佛柃闷哼一声,却硬是不求饶也不喊痛。 “你不是很高傲很厉害么?现在却被我踩在脚下,这种滋味如何?” 佛柃艰难的支撑起半个身子,却还是那样清冷孤绝,似乎世上再肮脏的东西,也污染不了她一寸。她冷漠的盯着他,突然挥掌劈去,将手中早已暗藏的银针拍进他的脚踝。银针作为暗器,必然是涂了毒的,加之佛柃用尽了全力,歌弈剡瘫倒在地,痛得冷汗直流,他立即运功护住心脉,暂时缓解了毒液汇入五脏六腑,可即使这样,毒素也蔓延到了四肢,脑袋里像是嵌进了炸药,好似随时会将脑浆炸裂。 他对她咬牙切齿道:“你跟言真一样,学了一身见不得光的东西,你们不配做王府的人!” 佛柃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却无一丝痛快,只低声笑着。 歌弈剡强忍着痛:“歌佛柃,我与你从来势不两立,你可知为何?”他嘴唇泛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脸颊,“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最恨的人!”他冲晃着去兵器架上拿下砍刀,转身就要向佛柃砍去。 哐— 手中的砍刀被打落,还没找到暗器飞来的方向,他的面前就已被一个黑影控制住,他吓得立即弯腰去捡武器,手刚握住刀柄,一只黑靴恰好踩住他的手。 歌弈剡抬着头去辨认此人,眼前却始终是模糊一片。 “不用看了,是掌事大人来了。”砚生将刀踢到远处,对跪在地上的人说。 “你来干什么?起开!” 左卿冷冷道:“来干什么?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义父。” 歌弈剡一听是舅舅发了话,更是大为光火:“杀了她对舅舅百利而无一害,恐怕舅舅是听了谁的妖言,被蛊惑了心!” 左卿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波澜不惊,“你若意气用事,言真定不会放过你,你想死可以,别拉上我们!” 歌弈剡紧握着双手,手背上的青筋因愤怒而暴起,若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左卿这个连兵器都不会握的人怎么可能救走佛柃!可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做梦都想杀的人救走。 今日少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明后定会十倍奉还! 他盯着左卿,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但却始终想不起不对在哪里。此时伤口周围的毒已经蔓延至脖子,一阵一阵的撕裂传至大脑,他抱着脑袋,踉跄着跑出地牢。 左卿走近佛柃身边,眼前的人奄奄一息,却还是奋力抬起布满伤口的手,一点点接近那一角玄袍,左卿往后一步,她的手落了个空。 她茫然地看着他,眼泪突然滑出眼眶,落在地上那一滩血中。 “既然无缘,何必强求?” 佛柃固执地看着他,手依旧僵持在那里,眼泪越聚越多,地上那一滩血水的颜色却越发浓艳。 “或许这世上痛苦的是有缘无份,而你俩,无缘无份。” 她艰难的张口,却语不成句。 左卿叹了叹气,将她抱起。佛柃眼里忽闪过希冀,但却在他的冷漠中被击个粉碎。 曾经有人用一生的等待都没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到最后不过换来一场痛彻心扉的彻悟。 既如此,不如与君陌路,再无折磨。 虽然此时佛柃错将左卿认作西楼,他说的话并不是西楼所说,但事实却是一样,他从未爱过他,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第二十三章 风波之后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及时赶到,见到佛柃遍体的伤口,心头的怒火就再也抑制不住,说什么都要去找歌弈剡算账。 “站住!”左卿将佛柃交给砚生,转头叫住了她。 苏衍回头怒视着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佛柃可是他的亲姐姐,他居然下的去手!这样的混账东西,他爹不教训他,我来!” “以什么身份?朋友,还是亲人?在歌家人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苏衍顿时泄了气。 见她消了气,左卿缓和语气:“不管你现在有多大怨愤,你都要忍。” “忍无可忍呢?” “相信我,一切早晚都会明朗。” 苏衍苦笑,转身走进朝云阁。 佛柃受的伤只是外伤,并未伤及要处,只是歌弈剡那几脚有些重,需得用上书院独门制药,再休息小半月便能恢复。 太阳近西山,佛柃已经服了药睡下。人虽然无碍了,但这件事已经闹得众人皆知,言真早晚都会知晓,凭他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必然会惹出麻烦。左卿当下吩咐了砚生,必须要拼尽全力将此事压下去。 苏衍苦着脸坐在佛柃床边,瞧着她苍白的脸,心里揪着疼。 “佛柃有人照顾,你随我去个地方。” 苏衍诧异的看向身门口的左卿,“去哪儿?” “去了便知道。”说着不给她回绝的机会,先行离开。 离开朝云阁,绕至阑珊后院,穿过一条狭长的水廊,眼前豁然开朗。此处四处平遥,一条小石路将宽阔的湖水围起,路边栽满了榕树,高大健硕,枝杈连叶挡去了阳光,只留下一地的斑驳光影,隔开了外界纷扰。 苏衍眺望湖中心那间小屋子,远远望去像是间竹屋子,建在湖中央,显得极为渺小。这个地方不像是书院初时建设,倒像是以佛柃的喜好建起。 左卿撑起乌篷船,载着她慢悠悠滑到了湖中心的小屋。 竹屋很是清爽,一张屏风将屋子分成两间。屏风前摆着一张茶案,面对面铺了两张席子,不管是案上还是地板上都是净亮如新,想是一直有人打扫的缘故才能这么干净。她随他进去,门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苏衍有些惊讶。左卿对这儿这么熟悉,难不成他…… “你经常来这儿?” 他没有理会,拎起了桌上的陶壶走进屏风后。苏衍拍了拍茶案前的凭几坐下,盯着满屋子的风铃,心里胡思乱想起来。 左卿和佛柃也没有交集,应该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上建一座竹屋,按照他的性格,更不会贸然进入别人的地盘,不会真有猫腻吧?! 不对不对,左卿不像这种淫贼,应该是佛柃……更不对! 等了一阵,里头传来响动,只见他拎着茶壶复又出来,那手节节分明,这肤雪白如霜,只是,冷漠的脸却将这一切打入了寒冰地狱。 苏衍接过他手里的茶杯,“我来吧!” 他愣了愣,然后松开手。 茶壶上的的纹路十分精致,粗略看了眼,似乎是一条从壶底蜿蜒而上的溪流,但看那气魄又像江河,江河周围刻着许多排列有序的凹点,直通达壶口。茶水冲出一瞬,就好似是从这江河而出,奔腾江水,气势磅礴。 竹屋内瞬间茶香飘逸,热气腾腾。 苏衍递上一杯,由衷感谢他,“要不是你,恐怕她就…” “她与你是朋友,我自然是要搭救。”说着抿了口茶。 苏衍不经意发现左卿脸上的笑容。回想起蒯烽镇那段时光,他一直板着脸,直到现在半只手都能数过来他笑过的次数,真真是稀罕! 苏衍指了指竹屋问道:“我看你熟门熟路的,怎么对这儿这么熟悉?” 左卿放下茶杯,蜻蜓点水般笑了一笑:“不仅是我,书院大部分人都熟悉。” “怎么,她还把这儿开放了?收费么!” 左卿看她眼露绿光,急忙制止:“书院重地,怎能扯上生意!” 苏衍十分失望:“可惜,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若我是这儿的主人定要好好利用,保准赚大钱!” “赚了钱做什么?” “回楚国开分店啊!”苏衍对他的反应迟缓有些苦恼,“人人都说容国京都地大物博,遍地财富,我若能趁此良机捞上一笔,回了蒯烽镇岂不成了财主?!” 左卿尴尬的回应了一个微笑,“有梦想总归是好的…” “当然好啦!你看看阑珊院,人不多地儿挺大,着实浪费,若能利用起来……欸!听说藏宝阁的藏书快要满了,不如在这儿建一座新的藏宝阁,收费就免了,毕竟都是同门师生,这样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可以在沿途摆摊位,卖点物件儿也不错…” 左卿忍俊不禁,“卖什么?” 苏衍却有些为难,卖吃的吧她不会,卖用的吧…卖什么好呢。 几盏茶过去,苏衍仍旧沉浸在如何开发阑珊院的计划,这时砚生突然闯了进来,只听的连声惊叫:“不好了不好了,大将军回来了!” 左卿手里的茶杯捏了个粉碎,脸上却无任何变化,“他到何处了?” “一个时辰前刚离开虚山,不用多时就能进城!” 苏衍猛地跳起:“若他知道了佛柃的事,定会去找歌弈剡的麻烦,以他的性子还不把若水搅个天翻地覆,到时候殃及鱼池…” 左卿吩咐砚生说:“速速去城门外拦住他,就说佛柃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苏衍和砚生都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砚生又确认,“什么?” “不这么说,他不会来书院。砚生,还等什么,即刻去城门口守着,以防他提早回来!还有,你不得离开城门一步,多叫几个心腹,以防万一。” 砚生不敢懈怠,立即办事去。 前脚刚走,后脚突然一个黑影闪进,掌风击在屏风上,瞬间粉碎。 由始至终,苏衍都没看清袭击的人是谁,只感觉周围空气蒸腾,隐隐透着杀气。 黑影此时已立在原本是放置屏风之地,与左卿对立。此人戴斗笠,蒙黑罩,身上着绯色斗篷,只露出一双像女子一般细腻的手。苏衍发现此人正在慢慢聚集内力,不过眨眼瞬间,从他掌中推出一道浑厚的力量,直击左卿而去。 苏衍迅速飞身上前推开左卿,运足内力,以手为盾,恰好接住他那一击。但是内力不够浑厚,只能勉强抵消。 苏衍忍下疼痛,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左卿却清楚地看见她的双手猛烈的颤抖,心头突然一紧,冲动的想上去查看她的手,但此想法也就一闪而过罢了。 此人缓缓逼近苏衍,近乎咬牙切齿道:“我言真的人,你们墨党狗腿休想碰她一根汗毛!否则我让你们死无全尸,曝晒城楼!”话毕转身飞出,像鹰一样在湖面上滑翔而过,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落在岸上。 言真? “他就是佛柃的哥哥,政亲王长子,言真。你这样冒险承受了他的一击,一定受了伤,还是赶紧…”左卿想去握住她的手,她却已经转身将手藏好。 “不必,我自会调养。” 自从来到若水,她和歌家的人一一重逢,可是,每一个都不大顺当。 呵!做亲人做到这地步,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啊。” “你很难过?” 苏衍愣了愣,“我?我只是担心佛柃罢了。” 左卿似乎没在意,自顾自整理满地狼藉。 还好,他没怀疑。 微风拂面,阳光横穿过树叶,碎了一湖一地。 如果结局必然是坏的,何必一开始就怀抱着不切的幻想,到最后,无非是害了他人,苦了自己。 第二十四章 王府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王府,祠堂。 旃檀高悬,烟雾缭绕,一张张画像挂在成排的灵位后,被衬托得十分诡异。 言真跪在灵位前,余光所及处,一双缎面镶珠刺绣云履踱步着,传来‘哒’-‘哒’的声响。它的主人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参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却只是漱口之用,事毕后捏着手帕拭了拭嘴角,挥手让丫鬟下去。她几步走到言真面前,缓缓蹲下去,伸出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言真与她相对,两人的脸几乎一样。 她是他的母亲,政亲王王妃,也是容国曾经最出众不凡的女人——长孙平乐。 她审视着儿子,眼如鹰一般狠厉,若换做别人早就下破了胆,可偏偏是言真,这个比长孙平乐还要厉害的人物。 “母亲这是要给我擦眼屎?”言真嘻笑着说。 长孙平乐怒不可遏地甩开手,眼眶却隐忍泪水,“你走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却为了佛柃去书院做什么先生,你把你娘放在何处?!” 言真收起笑脸,一派严肃,“自然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但是母亲您难道忘了,当初是谁逼走姐姐,又是谁逼走佛柃?若不是您,二夫人怎会误会姐姐,歌弈剡又怎会将恨转移到佛柃身上。而您呢,这十年来何曾站出来?我可没这脸回来!我…”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脸上突如其来一巴掌,半张脸几乎失去了知觉,言真心中苦涩,却将下巴抬得更高,“母亲,十年了,为何您还是不肯接纳姐姐,宁可跟二夫人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所以我让你回来,站在你应该站的地方,千万不能让歌弈剡继承爵位,否则等你父亲死后,哪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你若敢撇下我走,就永远别再回来,就当我没生过你,你也不必管我死活!” “母亲!你究竟还要执迷到什么时候?。” “是你执迷不悟啊孩子!你是我的儿,她歌沐嫣没名没分,如今又失踪了那么多年,你为何还不肯放下?回来吧孩子,娘亲需要你,在这偌大的歌家,娘亲举步维艰啊,胤儿!” 他冷冷地看着她,“母亲,胤儿早就死了,九年前就死了,如今的我,是苏溟师父的唯一徒弟,言真!” 长孙平乐厌恶地蹙起眉,“你…你…”她大喘了口气,“我生你养你,给了你一切,你却要抛下我,还将名字一并弃了!逆子,你良心何在!” 他冷笑道:“良心?当年你借着长孙家的势力处处为难府中之人,虽然母亲惧怕墨斐,但在暗中可是做了不少害二夫人之事,当年二夫人何曾害过你?要说良心,母亲,您呢?” 长孙平乐的脸色瞬间苍白无色,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如何知道?” “我是您儿子啊!”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在灿烂阳光下显得那么可怜,“既然你能对姐姐做那些事,为何不能同样用在二夫人身上,您不怕有朝一日二夫人母子发现,新仇旧恨一起给您算了?” “放肆!”长孙平乐怒红了眼,一拳捶在祭祀桌上,“若不是她三番五次在王爷面前挑拨,我连正眼都不愿瞧她!傻儿子,你还看不明白当今的局势吗?长孙家族已经快退出容国,墨斐势力日渐壮大,不用两年,容国之内就再没有长孙家族的地位,在歌家更没有我长孙平乐的立足之地!你以为歌家就能逃过一劫?别天真了,墨斐当初把亲妹妹嫁进歌家,不过就是为了在王爷身边安插眼线罢了,他不会覆灭歌家,但一定会替他侄儿铲除你我!我现在只有不惜一切杀了墨莘,再让你继承爵位,你我母子才会有一线希望!” 言真执拗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我仍旧不原谅您害姐姐的事,这辈子,我也不会继承爵位,这个爵位以及这个家,让我感到恶心!不过母亲放心,有朝一日若真的发生了母亲说的事,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 祠堂落入死寂,独留长孙平乐低声啜泣。 歌政早就等在王府门口,言真发现时已来不及,暗骂了句,抬步过去,规规矩矩行完礼,便急着离开。 歌政叫住他,“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回王府向你母亲去请安,为何不与我们商量就进宫卸职?这便罢了,你去什么醉云堂任职!那可是公子小姐们你争我斗的是非之地,更是权贵们试图搅动若水风云的利器!你去哪儿不好非得去那儿,给歌家招惹麻烦,你可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言真咬紧了牙,忍着怒道:“您不是有歌弈剡这个好儿子了么,何必再关心我回不回来?” “你就这么看本王?” “父亲误会了,不是我如何看,是您做了什么才让我这样看你。该说的三年前我都说了,没必要再说一遍。”说着立即离开这个他反感的地方。 歌政没有再阻止,他对儿子的阴阳怪气似乎一点都不生气,沧桑的脸色,除了无奈,再无其他。 “这么多年了,大将军还是不肯原谅您。” “本王儿女四人,可是到头来,一个都不在身边。苏溟,你说本王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苏溟立于他身旁,伸出一个拳头举在阳光下,慢慢摊开,手中的蒲公英立即被风吹走。 “王爷曾形容若水是一个修罗地狱,黑暗无边,进来便再也出不去,所以您决定放手一搏,让阿衍离开容国,让她和歌家彻底脱离关系,虽然这样一来,您就再也无法给予她守护,但换来的,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而王爷您最在意的不就是这个。” 歌政摇了摇头,苦涩地笑,“可是如今她又回来了,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为了她将阿衍置身于危险,值得吗?” 苏溟沉默了,一瞬后笑道:“既然王爷决定的事,便是对的,至于阿衍的安全,苏溟会拼死守护。” 言真从王府一侧走出,绕至后巷,钻进一辆马车。一个侍从随即跳上马车拜了一拜,“将军。” 他闭目养神,只抬了抬手,“有何消息?” “果然是大小姐!” 言真猛地睁开眼,“可是真的?” “证据确凿,属下以人头担保!” 他眉目松展,随即却又浮现一抹苦涩,“苏师父回来了,姐姐也回来了,果然,当年确实是师父救走了姐姐,只是…就算姐姐不愿回王府,也该认我,她到底还是怨我的。”他回头看向王府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不在逗留,下令驶离。 阑珊院回廊每个转角都挂着竹笼,燃着安魂香,在月光下变幻出各种形态色泽,。 苏衍打开条门缝,提着裙裾进了朝云阁。一盏青瓷灯笼放在床头,她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借着淡青色的光线静静凝视她,她还从未像今日这样仔细端详佛柃,那个记忆里扎了两个总角的稚嫩孩子,如今已是翩翩少女,五官和母亲这般相似。 “好久不见,妹妹。”苏衍轻柔的对她说。 只一句话,再说不出任何话语。当初千言万语都道不完的心里话,此时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苏衍愁叹一声,起身离开。 床帷轻纱被风撩动,一双美人眼微微震动,好似朝露打在彩蝶的翅上,随时都会将这奄奄一息的生命击毁。 自从那日与言真碰面后,苏衍一直不敢去看看佛柃,生怕又遇上他。苦思冥想下,只能另寻一处距离孤鸾阁百米远的厢房暂且住下。此处有山有水,倒也清静,不过这山是假山,这水是死水,她像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几乎快闷出病。 “欸!三天了,这大将军什么时候走啊!本先生都快长草了。”苏衍靠在摇椅上,叼着狗尾巴草,一脸苦大仇深相,连窗台上偶然停下的野鸽子都是耷拉着脸,昏昏欲睡。 西楼推门而入,手里捧着食盒,径直走到桌前,“饿了吗?我带了酥饼来。” 苏衍看了他一眼,心中惊讶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处,转念一想,管他怎么知道,此人见死不救,实在可恶!没好气道:“鬼才饿了!你自己吃吧。” 他打开盖子,“闲来无事,来看看你。” 苏衍别开头,不想看见他。 “你这是静中生闷,早该出去散散心,你看,连鸽子都被你传染的萎靡不振了!” 她冷哼一声,“谁萎靡不振了?你瞎了吧!” 他拣了块糕点吃,幸灾乐祸地说:“刚做了几天书香大小姐,现在又变回原形了?张口闭口都是山野粗话,小心被人瞧去,自此后你就能成为书院的典范,我可以考虑把你的脸裱起来放在束幽堂大门口,让所有学生铭记在心。” 苏衍朝他呸了一声,狗尾巴草不偏不倚打在了他脸上。 “好了,对不住行了吧。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谁知道歌弈剡会来这么一招,后来我也让左卿去搭救了不是吗?” “你让他去搭救的?” “可不是!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的,毕竟人家是墨斐义子,有些事不好插手,不过这次还好,歌弈剡没有证据,墨斐一听来龙去脉,还是决定不招惹歌家。”西楼笑嘻嘻道,“该安心了吧?走,跟我去喝酒!” “那位将军还在那儿呢,我怎么回去?听说那位将军脾性古怪,也是个不好惹的主,我可怕他了,还是出来躲躲比较好。”苏衍摆摆手,十分抗拒。 “言真已经回去了,你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闲散神仙。”言毕,摇头笑了笑,转身出去。 苏衍急忙跳起来追上去,一路上在身后探头探脑,喋喋不休,“他为什么走了?王府那头有什么事吗?是王妃还是王爷?” “那他还会不会回来?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换个住处!” 西楼走到岔路口停下,“我要不要再把他叫回来,你亲自问个清楚?” 苏衍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满意的点头,“那就先回你的孤鸾阁,我已叫人备好了早饭。” 苏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咦,你这么关心我…难不成另有图谋?!” 西楼嘿嘿笑道:“图谋可不敢,咱们臭味相投,怎么说也算的上挚友吧?” 苏衍感动得一塌糊涂,捶了下他的肩头,“算!” “对了,听说那些学生处处刁难你,没受委屈吧?若待不下去,我跟左卿说去,给你换个地方。” “不用!我苏衍是谁?干了这么多年伙计,见了多少人,处理了多少麻烦事,区区一个长孙熹不在话下!” “也罢。只是以后得多留心,怎么说也是长孙家的掌上明珠,惹不得。” 苏衍点头记下。 和左卿比起来,还是他说话顺耳。 这一整日,苏衍去束幽堂转了转,嘱咐下午的课,又去清平堂转了转,帮佛柃督促下学生,最后回到阑珊院,却见一群褐衣黑甲的护卫守在阑珊院口,一个人正往朝云阁方向去。苏衍识得此人正是歌弈剡,她和佛柃的弟弟,墨斐的外甥,身居左将军之职,统领宫中三万禁卫军,十分得宠。 她急忙绕道小路跟上去,一路至朝云阁,躲在窗外。 歌弈剡连门都未敲,径直而入,佛柃惊坐起,眼神却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歪了歪头,脸上飞扬起不屑的笑。 “看来你是命大,言真不在,左卿居然会救你,你说我是不是和你天生相克,你不死,我不好活。” 佛柃挪了挪位子,叠起两个枕头靠着,将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不以为然,兀自说着,“这场戏可越来越有看头了,起初是你和言真,现在又多了个左卿,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再多出几个守护你的人。对了!左卿带来的那个人貌似很关心你,叫什么…苏衍!看来我得去会一会她。” 佛柃终于开口,“你想得到的,你早就得到了,你这么做究竞有什么好处?父亲若是知道你干的勾当,别说继承爵位,你连现在的地位都保不住。” 歌弈剡冷笑,“我的好姐姐这么关心我,我是不是要感激涕零呢?佛柃,我和你的仇十年前就结下了,本来早该结束,是你优柔寡断没杀我,我早就说过了,你会后悔的!” 佛柃不屑一顾,躺了下去睡起觉来。 苏衍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气得肩膀剧烈颤抖。但是又如何呢,她不能出面,更不能此时出面,这样只会害人害己。 待歌弈剡离开后,苏衍立即进去,将门一扣,坐在她床边,“刚才是歌弈剡?” 佛柃扯了个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 “这个人怎么这样,好歹你们是手足,天底下哪有手足相残的,既然他无情,你何必再留情面,以后可得防着他!等会儿我去向掌事大人提议在院里多加派护卫,最好立个规矩,就算是将军也不该随意进入书院,还有,以后要是再碰上被泼脏水的事,可别傻傻的不去争辩,要不是左卿,恐怕他就如愿以偿了!” 佛柃注视着她,复垂目沉思。她其实想告诉她,歌弈剡对自己如何她毫不在乎,但是他想伤害你,却不能答应!可是这些话,她不知如何开口,她害怕过去的伤痛被重提,更害怕姐妹相认,敌人注意,那么就是害了她。 她抬起一张略苍白的脸,“多谢。” 第二十五章 有美一人,妖孽妖孽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寻思着要给佛柃补身子,从账房提了下月的薪酬,撑着二十八骨青墨玉竹油纸伞,兴致勃勃便上了街,中途顺便捎上了长孙越和锦倌二人。 转了半日,锦倌兴致十足,一会儿要去酒馆喝酒,一会儿缠着苏衍带她去青楼长见识,长孙越听到锦倌说去青楼,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两人便就此争了起来,争吵声中却听见从远处传来马儿嘶鸣声,紧接着有人叫道:“有好戏看了!” 话音刚落,街上仅有的那几个人全部跑了过去一看究竟。 苏衍来了兴趣,将两人抛之脑后,跟随着人流寻去,但求挤到个好看席! 到了事发点,只见两辆马车一停一倒的横在路中央,那匹嫌疑马正低着头一副委屈样黯然踱步在原地,发出“嗒嗒”的响声。 “这不是墨府公子墨柯吗!” “他怎么会被撞?” “正是奇闻异事!” “活该!” “最好撞死!活着又该祸害百姓,呸!” “不知这位为民除害的是哪位英雄好汉!” 一顿痛骂,一通盛赞,在苏衍心里生出了一丝好奇,脚在原地扎了根。不过想到以前师父总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凑热闹,否则这个热闹会给自己惹来事端,便要离开,可双脚却硬是寸步难移。思想斗争只好作罢,忽觉自己还真是他妈的爱凑热闹! 再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那几个当事人,一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依不饶,势要将无赖进行到底,他就是群众口中的墨柯。马夫本想去追回自己的马车,却又顾及主人,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另一个则躲在马车里迟迟不肯出来,甚至里头一点响动都没有。 墨柯艰难支撑起身,朝离自己一丈开外的的马车里的人破口大骂:“哪家的野马,竟敢撞你爷爷的马车!” 苏衍噗嗤一笑,这不仅仅是个无赖,还是个傻子。 人群也笑开了锅,你一句我一句的甚为壮观。 墨柯自知吃了嘴亏,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心里的气没地出,抄起身边的一截断木扔向马车,痛骂了句你奶奶的。 一声沉闷的木头碰撞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齐刷刷向那马车看去,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苏衍心想着,莫不是被这墨柯吓怕了,躲在车里不敢出来。 又等了会儿,马车里响起一阵嘎吱声,众人都深吸了口气,等待神秘人的出场。 一只肤若凝脂,修长白皙的手探出,掀起莺花门帘,挂在门框的玉钩上。马夫立即从车后面搬下矮凳放在踏板下。她微微弯下腰,泼墨般的千丝万缕一泻而下,随意飞散在半空,明明没有风,可苏衍却觉得此时风很大,不一般的大!无奈青丝挡住大好景色,美人的脸看不清真切,但模糊中却更显不食人间烟火之味。马夫娴熟地躬身抬手,搀扶美人走下马车。 她身着一袭殷红长裙垂涎至地,金鸟滚边,其余没有任何修饰,内里只贴身一件淡红色薄衣,松松垮垮地垂下,露出雪白的颈项。 只这样,便已叫人呼吸急促,墨柯爬了起来,流着哈喇子朝美人走去。 苏衍真切地认为此女子绝非凡间女子,如此欣长纤细的身形,如此魅惑众生的仪态,就连一向被人垂涎习惯的她都自惭形秽。 美人低着头,皱着眉很是计较地看着自己的云靴,想着出门太及,竟然穿错了鞋子,不过这云靴倒还配这外衣。这么一自我开导,顿时豁然开朗,眉目也缓和许多,额前的碎发延至浓密的睫毛,恰好盖住若隐若现的刀疤。 现场的群众个个呆若木鸡,形似桩木。苏衍再细细去瞧这美人,可眼前哪有什么美人,明明是一美男子! 这美男子一双剑眉下纯黑的双眸,双眸深处,好似隐藏了万千琉璃光,琉璃转动,星光黯淡。可是这样倾倒众生的脸却有一种病态的肤色。 美男子缓缓抬头,霎那间,热气骤寒,风起云涌,彻骨的寒意传遍了每个人的心。他居高临下,瞧着墨柯,高高扬起了嘴角,看得墨柯打了个寒颤,所有刚刚还热的喊爹骂娘的人都默默地向后退走一步。 他懒散的靠在马车上侧着头慢悠悠地用五指梳理发丝,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而无声则加剧了恐惧,看客变成木偶,随时被他牵着线。 墨柯一开口却是一连串的颤音,话还没说清楚,自个儿却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苏衍实在好奇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所有人心生畏惧。 “你就是墨柯?”声音妩媚,一双桃花眼妖娆。 墨柯身如筛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跪下,战战兢兢地回话:“正,正是下下,下官墨柯!” “你的那个爹在朝中可是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你如此目中无人。”他将发丝别到耳后,双手开始把玩着一支玉钗,姿势风骚,好不撩人。 墨柯立即赔笑:“岂敢,家父怎及大人你的功劳!大人短短几年间,为容国夺回失地,将蛮夷赶出边境,丰功伟绩,千秋万载!” 美男子的笑容越发诡异,而此时他的眼神突然滞住,穿过墨柯,落在人群这边。苏衍心中一凛,顿觉不妙,立即往后退了数步,想隐藏进人墙。 墨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又出了一身冷汗,趁美男子不注意,偷偷爬了起来,想一遛逃之。可两腿肚子却不听使唤,没走半步便又直直的跪在了地上。他还想逃走,美男子身边的马夫立马跑过去按住他。 墨柯挣扎了一会儿,哀求:“今日是无意冒犯,改日必备上厚礼登门道歉!” “在这里好生跪着,等天黑再准离开,你若敢提前逃走,我必将你抽筋剥皮,拿来做鞋面!” 墨柯连连磕头道谢,车夫见他没了逃跑的欲望,才将他放开。 这出弱肉强食的好戏总算落幕,众人好似说好的,忽然一起鼓掌,鼓完掌,便自顾自地散开去。苏衍刚想离开,却被人拉住手臂,正是那美男子! “姑娘,我们见过吧?”他凑了过去。 苏衍无语,摇头哀叹,这世道,叫人情何以堪,是个男人见着女人都用这句开场! 她苦笑:“大人一直都是这么与女子搭讪的吗?恐怕让大人失望了,小女子卑贱,怎会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美男子歪头看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跟我走。”说罢,拉着苏衍的手直奔入附近的巷中,她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 不禁绝望心起,果然,不听师父的话,惹祸上身了。明日那茶馆又该有新戏文了,讲的应该是一美男子当街掳走束幽堂女先生,究竟是前世姻缘,还是若水命案! 这下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六 章青楼一游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京都烟花之地,从南至北将此地划分两处,东侧是茶楼赌坊,西侧便是成片的青楼,出入的大多是权贵官员,那些个莺莺燕燕的女子,皆是官妓。 云来阁半隐在街尾处那最茂盛的柳树荫中,三层圆形楼阁,竟与楚国那青楼无二。 雅房内,旃檀缭绕,轻纱飞扬,苏衍端起茶盏时不时盯一眼坐在对面的美男子,他仍旧闲适的靠着枕头,阖着眼闻茶香,一副富家公子的姿态。她手中的茶盏一滞,然后对着食案狠狠敲下去:“小兄弟,你带我来这里做甚?看你长得俊朗,难不成还看上我这个长你几岁的姐姐?那你多亏啊!” 美男子睁开眼,抿了口茶,笑眯眯道:“姐姐以前可是很喜欢来这种地方玩的。”他坐起身,凑近她的脸,“怎么又不喜欢了?” “姐姐弟弟的,我们又不认识,叫得还挺顺口。”她干笑了两声避开他的目光。 “不认识?”美男子陷入了为难,一瞬后又立即释怀,“今日不就认识了。” 正说着,一列丫鬟开门进来,又是上菜又是倒酒,接着又进来一位体态雍容的妇人,摇着羽扇,声音尖细:“呦!两位客官好久不来了啊!” 苏衍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惊呼:“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你不是那个楚城的老鸨!你这分店都开到容国来了?!” 老鸨这才认出苏衍,也有些惊讶:“原来是楚国那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你怎么来了容国?又来到这风月场所,难不成你这生意都做到容国来了?” “一言难尽,姐姐若是愿意,日后我再与你详细道来。”苏衍埋头与老鸨叙旧,竟忘了还一脸茫然的美男子,后知后觉发现,急忙与他解释:“这位可厉害了,楚城那么多青楼,竞争如此厉害,这位姐姐的生意却仍旧屹立不倒,甚至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看来很是懂得经营之道。我看你是青楼常客,不如就此巴结巴结,兴许日后能合作共赢。” 老鸨第一次被人当面夸赞,乐得咯咯的笑,摇了摇羽扇,对他们说:“徐娘我其他的不懂,做生意在行,看你挺欣赏我的,不如随我留在此处,我收你做关门弟子?” 苏衍两眼发直,正要凑过去拜师,被一股力量扯了回来。苏衍回头看时,他已经迅速冲了上去,抢过徐娘的羽扇,“你好大的胆子,敢逼良为娼?” 徐娘这才仔细观察此人的模样,不管是穿着还是气度,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劲儿,在京都若水,恐怕也只有那位大将军了。 她从容不迫,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是旧识,好友重聚,自然是要调侃一番,您紧张什么!” 美男子半信半疑,仍是将她阻挡在苏衍身前,不让她接近半步。 徐娘见他这般认真,也不好再逗留,想着要回羽扇,他却没有半点要还的意思。此时,一阵麝香味袭来,越来越浓,三人同时往外头看去,只见一位青衣少女翩翩然而来,停在了门外,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们。 “哟!末轩啊,不是说让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来了?”徐娘心疼地过去扶她。 “我已全好,你不必担心。”她委婉地推开徐娘接过去的手,从地上拾起发簪打算回去。 徐娘尴尬地搓着手,还是对她笑脸相迎,哪怕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末轩啊,等会儿我给你熬一碗莲子羹,多加蜜枣,我再让厨房宰只土鸡。你这身子不大爽快,得多补补。” 一旁的二人忍不住偷笑,这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人家连看都不看你一眼,换做自己早就脱下鞋子扔她后脑勺了! 等末轩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徐娘才闭上了那张好似说不完话的嘴。 苏衍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楼里有这样性格的女子,对这个末轩突然感到好奇,“末轩是这里的头牌?” 徐娘对方才的窘态根本不在乎,转头对她说:“羡慕了吧?那你也来呗!末轩可是我求来的宝贝,不仅美貌出众,而且文武双全,放眼整个若水,能有几个比得上!我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你若也来,我把你们一起供了!话说回来,你到底来不来我的云来阁?做个头牌也未可知。” 苏衍干笑了几声,“您做梦去吧,我们还是喝喝小酒罢了。” 徐娘长叹一声,道了句可惜便走了。二人刚要坐下,门外突然撞进来俩人,定睛一看,居然是长孙越和锦倌。 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请自来! 苏衍盘起腿看热闹:“你们俩这礼够盛情的,来来来快过来,正好凑一桌。” 那厢却呆如木桩,一瞬后,两人齐齐拜倒:“见过大将军!” 苏衍发现气氛不对,看了看美男子,意识到了什么。 “好久不见啊表妹,记得五年前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嘿!今日一见,和舅母越发神似了!” 长孙越的额头抵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是…是去年,将军表哥你忘了?” 表哥?大将军?那位容国战神的大将军,言真?! 苏衍的表情僵在脸上,她想逃出去,可是四肢莫名其妙的竟无法动弹! 言真心情很好,指尖轻敲桌面说:“是了!那时候你随母亲去西境军营看我,被我的人拦在营外,你却偷偷潜入,要不是我认出了你,恐怕你早死在守卫的剑下,说起来,那时候你可是胆大包天,可不像现在这般......” 长孙越羞红了脸,“那时候年幼无知,不知表哥正在苦战,还不懂事的去打扰你。姨母她......” 言真脸色寒了寒:“过来坐吧,这位姐姐请客。” 苏衍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锦倌倒是不见外,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便要过去凑热闹,长孙越一把拽住她,紧张地对她摇了摇头。锦倌不耐烦的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扔到苏衍身旁,“你又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丢脸!”说着自己坐下来,笑嘻嘻的对言真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大将军和先生盛情款待!” 长孙越小鸟依人般挨着苏衍,不敢抬头看言真,更不敢自己动手夹菜,锦倌倒是不客气,一会功夫就扫荡了许多。 言真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给苏衍夹菜,苏衍干干的笑了两笑回应,也和长孙越似的埋头苦干。 “多年不回王府,今日刚回去,就看见奶娘,她跟我说,她想我了。”他说。 苏衍停下筷子,想回应他,可是不知说什么。 他又说:“奶娘还跟我王府后院的槐树本来要死了,她千辛万苦去山里接了几桶山泉水才救了回来,我跟奶娘说何必呢,一颗无主树而已,奶娘却摇了摇头,她担心那个曾经种下它的人要是突然想回家了,却发现最心爱的树死了,她该多难过啊!”言真长叹一声,又说:“你们说,奶娘是不是疯了?” 长孙越嗖的一声站起来,磕磕巴巴的说:“我,我还是回去吧。” 锦倌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你抽风了?” 苏衍立刻绷直:“我送你回去!” 长孙越激动得连连点头。三人正要走,只听得哒的一声,那只酒杯倒在桌上,酒水淌了一桌。他面色凝滞,忍着怒意,“我才坐下,你们就要走?这么不给面子?” “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苏衍抓着长孙越的肩膀,随时准备溜走。 长孙越往门外挪了一步,小声说:“不如让先生陪大将军吧,先生可是千杯不倒呢!我和锦倌一不喝酒而二不会酒桌上那套,咱们留下来也只会扫了您的兴致。”话音刚落,将苏衍推了回去,和锦倌灰溜溜的跑了。 苏衍惊讶地发现,这个长孙越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是一鸣惊人! 苏衍心里暗暗叹道这是命啊!早晚都逃不过啊! 往那儿一坐,万念俱灰。 他重新沏了杯茶,然后慢条斯理的往茶水里放干果:“这是西域的好东西,你尝尝。”苏衍盯着那杯茶,心里却越发没底,言真扑哧一笑,“又没下毒,紧张什么?真是西域的果子,别说容国了,就是西域也是稀罕物,我好不容易买到的,一直舍不得拿出来,今日是你我重聚,才想到这些东西。” “你为什么不恨我?” 言真已经准备完毕,将茶杯递到她手里,说:“我言真有仇必报,有恩未必记得,这世上除了生养父母外,只有你和佛柃,我是永远不能记仇的。”他说的动情,苏衍听得感激,真是一幕姐弟相认,感人至深的画面。 “可是我已经不喜欢槐树了,更不会再向从前那样为了一棵树跑去山里挑水,言真,我和那座王府已经毫无瓜葛。” “我不在乎!”言真严肃地告诉她:“你回去也好,不会去也罢,反正我只认你!” “你母亲并不喜欢我,你为了我和你母亲做对,何必呢?” “我和你、和佛柃是手足,所以我为你们做任何事都值得!”言真突然歪头,对她撒娇:“姐姐别难过了,来,我给你卖个笑!” 苏衍转悲为笑。一切的误会迎刃而解,烟消云散。 言真摘下腰间的锦囊,给她展示一枚布满血丝的玉戒:“你离开那日对我说想要长孙家供奉在祠堂的炎玉戒,我就去长孙祠堂拿了出来,一直藏在身上,今日总算是物归原主了。”说罢,拉起她的手,给她戴在食指上。 苏衍打量着玉戒,那不过是她为了离家出走故意支开他的办法,一个谎言而已,而这枚戒指,乃长孙家世代珍宝,供奉在祠堂日夜有人看守,怎么可能轻易送人。 苏衍恍然大悟:“你抢出来的?” 言真拍了拍胸膛十分得意,“那还用说,长孙祠堂那几个人还不够我揍。” “没人发现?” “放心,我是趁夜入室,没人识破,至今他们都以为是江湖盗贼。” 苏衍急忙摘下玉戒交还给他,“当年只是我骗你的,你还是赶紧还回去,这是赃物,我怕被发现。” 言真不以为然:“一枚玉戒罢了,长孙家也没多在意,不必担惊受怕。你可以放在香囊中,随身佩戴,既不会被发现,还有安眠驱邪奇效。” 苏衍睁大了双眼,惊呼一声说:“那就可以私藏了?!” 言真自然觉得可以,还觉得这戒指给苏衍是看得起它,放在祠堂里头有什么好,浪费啊! 盛情难却,但苏衍却不敢真的接受,一直藏在枕头下,等再找机会还回去。 第二十七章 筹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一顿酒足饭饱,苏衍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和昏沉沉的脑袋出去透个气,没想到这一透透来个左卿,吓得她酒醒了大半,连忙打起精神道:“掌声大人好雅兴,在这儿都能遇到啊!” 左卿好似吃了个噎,半晌才问:“你怎的在此?” 苏衍挑起眉,眼神犀利地问他:“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左卿不想被她刨根问底,转身要离去。 苏衍迅速拉住他,“来都来了,和我们拼一桌呗!” “你们?还有谁?” 苏衍有些激动地说:“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言真言大将军!你说我走不走运,上个街都能碰到在若水不管是武功还是受欢迎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更走运的是他竟然请我来喝酒,他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居然看得起我平头小老百姓…”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左卿是拜在墨斐麾下的,而墨斐的胞妹嫁给了政亲王为妾,言真则是政亲王王妃长孙平乐的独子,这两个女人向来面和心不和,那言真肯定是反感一切和墨斐有关的人。不仅如此,言真掌握重兵,墨斐控制三省六部…此二人应该不大友好吧? 苏衍心里开始忐忑,如果左卿脑子抽风想去讨好大将军以缓和两家关系,按照言真的脾气,自己可如何收场? 正当纠结,不远处款款而来一位白袍少年,老远就能感受到春风拂面般地气息,“喝酒可是个好事儿,怎能少了我?” 苏衍揉了揉眼,惊呼一声‘西楼’,西楼被这一声不大情愿的‘西楼’弄得有些郁闷,“怎么,你见着我还不乐意了?” “不不不!我这不是酒喝多了以为看晃眼了么。” 西楼看了眼左卿,笑眯眯道:“你在哪间屋,不如领我们一齐去热闹热闹。” “这个…”苏衍有些为难,这两人兴致那么足,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巴结言真,想了个借口说:“天色不早了,我正打算回书院去呢!” 西楼疑惑的看向窗外的烈日,戳了戳苏衍的额头说:“你喝酒喝蒙了吧?废话少说,咱们拜见大将军去!” 苏衍痛苦地望了望天,任由他们将自己架去。 言真自打看到左卿和西楼,脸色就一直没大好过。 “我还以为谁呢,这不是尚书大人的义子左卿,还有这位燕国二公子西楼么!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个卦,竟然一次性碰上了人生两大最讨厌的人,真是祖宗坟上冒黑烟,要倒霉一整天!” 苏衍硬着头皮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僚,同僚之间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走动走动?你不怕崴了脚!”言真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西楼不慌不忙欠身作揖,“将军言重,卑职不过是万朝房掌司,燕国二公子,那不过是虚名罢了,比起将军这满身功绩,卑职不值一提,若是以前有过误会,还请将军海涵。” 左卿也拱了拱手说:“下官一直以来敬仰将军,您赫赫战功,下官望尘不及。” 苏衍浑身一震,这俩人平时都是一副清高不理人的模样,这会儿怎的还拍起了马屁?还拍得这么不要脸! 言真神色一凛,道:“你左卿的门槛可是很高,连我那好弟弟都未能收买你,怎么今日你却来讨我的欢心?” 苏衍弱弱的说:“都是来喝酒的,烟花之地嘛…都是朋友!” “你和他们喝酒?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苏衍装傻充愣,“那就是一般的关系,我和左卿就是萍水相逢…嘛!” 左卿不急不缓地解释:“下官与苏姑娘在楚国相识,一来二去也算是交情,正巧苏姑娘有意来容国,顺路捎了过来,想着苏姑娘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便暂时将她安置在书院,给予职位,好作生计。” “是你给的职位?”言真很意外。 左卿笑了笑,绕开了话题,“既然将军在此饮酒,下官不便打扰。” 苏衍一听要走了有些不情愿,“怎么才来又要走?” 西楼解释:“哦!突然想起来我们这次出来是有急事要办,来云来阁也是中途起意,既然玩也玩尽兴了,还得办正经事去。”说着对言真告别,“将军慢用,下官和掌事先告辞了,不必相送!” 言真当然不会去送客,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拍了拍身旁的软塌,让她过来坐。 “你知道左卿的底细么,就敢跟着他一路来到若水,你不怕他利用你?” 早有听闻,左卿这人深藏不露,连什么来路都很神秘,现在却和姐姐如影随形!若他早就探知了姐姐的身份,那么他的目的一定不单纯! 苏衍不以为然,道:“左卿是我救命恩人,当初师父一走了之,是他把我接过来安置,怎么可能害我。” “你还有师父?能打得过我么?连我都打不过的人你还是别拜他作师父了,改拜我吧!” 看着弟弟一脸欠揍的贱样,苏衍忍不住调侃:“那改日我提个猪蹄去你府上拜师,顺便三跪九叩?” 言真苦恼起来:“我是你弟弟,你拜我岂不是要遭雷劈,罢了罢了,还是猪蹄吧!” “几年未见,脸皮这般厚了,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奇装异服。我听人说,你早就不在书院读书,拜了旁门左道?” 言真大挥衣袖:“正经宗师,我也是正经人!” “正经的,不掺假?” 言真扯了扯嘴角,低头饮起酒。苏衍的欢声笑语在耳旁徘徊,他却再也笑不出来。 左卿和西楼同行拐到底楼内侧一间十分隐蔽的房间,里头有人拉开门,请他们入内。 房间布置雅致简单,正中央摆了张鹅黄色屏风,与楚城那座青楼里的房中摆设别无两样,屏风后有张榻,摆着茶案,屏风一角置着铜炉,炉火上的水壶冒着水汽,发出刺耳的声音。 徐娘随手拎下,准备沏茶。 “这可是我们在若水首次见面,若水的茶最是响亮,早晨特意买来的。”徐娘倒了三杯茶,抬眼正好与左卿对视,“你们的动作比我预想的快一些,只是,难道不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左卿道:“不用听也知道他们聊的内容,偷听反而招嫌疑。” 说话间,两人已经入座,徐娘在他们对面坐下,又说,“言真疼她姐姐,苏衍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只要西楼能得到苏衍的人,言真自然唯你马首是瞻。纵然他不再是将军,羽林军中却有愿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言真离职那日,禁卫军有好几百号人离宫,都去歌政的巡防军那儿登记了名字。”她握着双手,拇指来回摩挲,“提醒你们一句,他疯起来可不会顾及他姐姐的面子,这局棋,我们得慢慢来。” 西楼道:“言真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头脑简单,好对付。只是政亲王…或许不容易说服。” “九年前他不是不愿彻查,只是在那样的劣势下,身后又有家族牵绊,他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九年来他确实变得畏畏缩缩,但是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再退缩。”左卿凉凉的说,“找个好时机,我们去会一会这位贤王。” 西楼想到政亲王,微微叹气,万千思念涌上心头。 徐娘与左卿相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劝慰,便都沉默。 西楼没有在回忆里多停留,饮了口茶,对徐娘说:“我以为搬家会很麻烦,没想到您将云来阁搬来,竟这么轻松,我瞅着好像也没什么落下的。” 徐娘轻松地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呗!”说着,偏头看了看门外,对他们说,“方才我送末轩回房,冷不丁地看见长孙熹,貌似她对长孙越和苏衍的出现十分震惊,后来她急匆匆地回去了,好像在盘算着什么。此人是个麻烦,我担心她以后会对苏衍不利,会影响你们的计划。” 左卿对这个长孙家的宝贝孙女倒不放在眼里,她只是个自视过高的富家小姐罢了,仗着和墨家的联姻以及长孙长夫的溺爱在书院为所欲为,这种人憋不出大阴谋,没什么威胁。若真的想要搅动风云,他也自有办法让她动也动不得。 徐娘看到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后,也不再说什么,又笑着给他们添茶。 西楼此时想到左卿这些年来,为了得取墨斐信任,做了不少违背原则的事,虽然在若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在良心上他应该饱受着煎熬… “等这些事都成了,我给你留几个死士,江湖也好若水也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好地做一回你自己。” “江湖?”左卿一抹苦笑在嘴角延伸,“我一直身在江湖,你忘了?”他从怀中取出锦盒,打开是一截人的指骨,刻着一个人名—泽诺。 他轻抚过指骨,眼中的哀伤在烛光下越来越浓烈,“两年前在书院外的树林中,我随墨斐回府,途中突然杀出一批剑客,手中持的都是兵器榜上排名数一数二的利器,可是还没近墨斐的身就已全部死在他那些死士刀下,一刀毙命,干脆利落!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厮杀,或者是,这是一场屠杀。我原本以为铲除墨斐可以兵不血刃,我可以一步一步地去揭发他的罪行,让国法去问罪!可是我忘了这每一步的过程中会有多少正义之士为此送命,又有多少敌人站在对立面被我杀害!” 左卿痛苦地闭上眼:“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欲望衍生出杀戮,这就是江湖!西楼,若水才是江湖的中心,我从来没有出去过。泽诺就是那批剑客中的一员,他才十六岁,都还未娶妻!我站在墨斐身边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西楼沉重地看着他,眼前泽诺的脸突然浮现,和左卿重叠在一起,痛苦地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西楼闭上眼,再睁眼时,左卿已将指骨放在案上,指骨前敬上一杯茶,说道:“是我大意,低估了墨斐身边的死士,白白葬送了这些生命!我一直提醒自己记着这些惨痛的代价,终有一日,我会让墨斐百倍千倍偿还!” 徐娘的表情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她对左卿说:“我们重聚在此,就是为了让他偿还,但在这之前我们需得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三省六部那儿可有详细对策?” 左卿捏着瓷杯,轻轻碰了一下锦盒,然后一饮而尽。“中书省梁鸾的女儿梁绮罗,兵部尚书长孙勋的外甥女长孙熹,刑部尚书长孙无争的女儿长孙越如今都在束幽堂,他们的软肋已经暴露在我眼前,我只需布下陷阱,他们一个个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我不能亲自动手,容易留下痕迹,到时候墨斐识破,我们的心血便将付诸东流,所以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什么?”两人同时问。 “由苏衍来出头,我们在暗中助其一臂之力,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做,墨斐的确想不到是我们在对付他。只是…这容易将阿衍置身于危险。”西楼无法接受他的计划,提出质疑。 “身在修罗,本就处处充满危险。”他见西楼仍旧不放心,继续道,“我们安插在朝中的人力量不够,轻易动用容易引起墨党注意,若失策了,怕是要前功尽弃,只能另辟蹊径,目前也只能借苏衍的力了。或许,政亲王知道后,也会加快步伐帮助我们。” 徐娘觉得此计可行,赞同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苏衍身在书院,总会与世家子弟们发生交集,只要有一个万全之策,定能拿来好好利用!那…你现在想先动谁?” 左卿缓缓挑起嘴角,将茶一饮而尽。 第二十八章 花下君子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几日后,佛柃的伤痊愈,清平堂一切照旧。 午后的阳光有些低迷,伴随着阴云密布,波澜不惊的湖面上突然惊起阵阵涟漪,树叶纷落,雨水倾盆。 言真这次凯旋归来立了大功,容帝本想提升他的官职,奈何大将军头衔已是到了顶,问他要什么赏赐,没曾想他竟然将目光瞄准书院,要了醉云堂先生一职。而任教醉云堂多年的陈老先生听闻此消息后只是摇了摇头,咒骂了句‘你奶奶的’便自觉的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 言真这次算是卸下重任,可暂时休整。 今日是他上任的重要时刻,为表重视,全书院众人热情恭候在书院大门内外,由里到外,长老掌事、先生学生,丫鬟下人按等级排列,一直排到了树林子里。而那顶轿子自打出现在众人视线,便被围堵个水泄不通,所有人挤破脑袋地要凑上去一睹风采。大部分女学生虽被挡在人墙外,却依旧热情不减,仰着头使劲儿往外瞅,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被言大将军看上一眼,就有可能被他记住,那样就是咸鱼翻身,一朝为贵人! 可惜言真自打进了七善书院正门就没正经看过她们一眼,他歪歪地靠着窗户,脸色红润脖子酥软,一双桃花眼半开半合,众人心知肚明,他这是犯困了。 苏衍站在人群后头远远地看着言真,又扫了一圈正沉浸在美色里的学生们,不禁哀叹:“容国就是多了这么些俗人,才变得这么俗!” 犯花痴的女学生围在一起唧唧歪歪,模糊听着像是在说: “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将军真容,也不枉此生了!” “是啊,放眼整个容国,乃至整个天下,有谁能比得上大将军,不管是战绩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 那先开口的女学生连忙附和道:“若能来我们月升堂该多好,我就能日日看到大将军。” “大将军可是百姓心中的战神,容国顶厉害的人物,就你这幅模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你以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说什么?!” “有什么好争的!”一直围观她俩争论的女学生出言制止,“大将军又不是奔着你们来的,听说是为了位女子才来书院的。” “那是为了谁?” “我怎么知道,听说是书院的人,就不知道是先生呢还是学生!” 一阵寒风拔地而起,轿子的珠帘迎风翻卷,有人瞧见轿子里头竖着一把阔刀,正是大将军所持。见着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地讲:“这是…轻鸿刀!” 言真猛的睁开眼,那双布满杀气的眼眸子似乎能穿透人心,瞬间令这些口无遮拦的女学生闭上了嘴。 苏衍瞧见这一幕无奈笑着,离开了院子,往乐升堂去。 乐升堂藏于茂密树林中,矗立在重峦叠石之上,踏上十级台阶,便是座石门,石门浮雕飞仙图,两名女仙双手握住门环,作拉门动作,面容严肃,同庙里那些神像无二。她们身后还各有一头四肢跪地的兽,模样丑陋,极为瘆人。这两头兽的前肢系了铁链拴在女仙腰上,乍看以为这兽是女仙的坐骑,可细看后发现,这兽面目狰狞,竟望着女仙垂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食,这幅场景即美又诡异,看得苏衍浑身汗毛竖起。 石阶两旁是蜿蜒而下的溪水,直通清平堂的竹林。苏衍不敢多逗留,推门而入,刹那间,一个世外桃源的仙境展现在眼前。 天上云卷云舒,脚下青苔花草遍地,花草之间铺设一石子路,尽头便是月升堂正堂。 好好的学堂大门搞得乌烟瘴气,非弄个飞仙,倒像极了云来阁的风格。苏衍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里走,西楼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对她说:“方才好像有晃到一眼,似乎你在迎接大将军的人群里,怎么不去避暑山庄参加接风宴?书院的女学生可都去了!” 苏衍转头看着他,不屑道:“天底下只有那群花痴才整日里想着要来见他一面!我堂堂束幽堂先生,哪能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也太小瞧我苏衍了!” 西楼尴尬地摸了摸头,说:“我看你在门前出了半日神,以为你也被迷住了!” 苏衍送了个大白眼给他,大步朝里走,大声嚷着:“老娘早过了春心涌动的年龄,现在我只想好好做我的先生,其他人犯花痴呢,是他们的事,我做好分内就行了!” 西楼追了上去,说:“听说言真本是要继续驻守西关,这次回来是为了位女子,不知这位女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请得动堂堂容国大将军。” 苏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也像那些市井小人一样,这么爱听些闲言碎语?” “你反应未免太过激了,说的又不是你。”他挑起剑眉,饶有兴致地将她望着。 苏衍伸出食指,戳在他肩头:“我平生最讨厌长舌妇,你若还想与我喝酒玩儿,还是得管紧你的嘴,也顺便把你的心肠洗洗干净,别整天没事干说三道四。再者说,言真来书院,那群花痴激动还说得过去,你也来掺和,你为的什么?” 西楼被说的不知所措,连忙解释:“也就是闲嘴一说罢了,或许我是听得多了,便忍不住问。” 苏衍气鼓鼓地说:“那也不该问我,我又不是那个让言真来书院的人,我怎么知道!” 西楼偷偷瞅了眼她,“你今儿火气挺大,谁招惹你了?” “谁也没招惹我,我就是看不惯,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我就好啦,矜矜业业,一丝不苟,完全不想那风月之事!” “嗯,苏先生真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他点头认同。 苏衍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再回味西楼那番赞美之词,不觉心中激荡。树林里繁花满地,点缀着点点红色,落在她脸上,晕开温红一片。 她嘿嘿一笑:“那个,我就是一个普通人,长得普通文采普通,就着拳脚功夫还拿得出手,你这说的,呵呵,我还真有些受之有愧。” 西楼拨开面前的树杈,走进树林,“受之无愧,你就好生扛着吧!” 她急忙跑上去,追着问:“你是来找瑾先生?” “瑾云城从不与我往来,万朝房最近也没什么新进的宝贝可供学堂分配,我来找她作甚?不过是听说整个书院只有这里种了昙花,我来采几株带回去种在后院。” 苏衍惊喜:“好巧,我这趟也是来摘花的,不过我比你俗点,我是拿来送人的!” “送谁?” “佛柃啊,她大病初愈,房中添些亮色心情也畅快。”她停在一棵形状怪异的树前,怎么看它都觉得难看,拍了拍树干,嫌弃道,“这颗松树长得也太奇怪了,你说瑾云城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居然能容忍大门进来种了这么一颗树!” 西楼看着她身旁的榕树,不禁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对松树的认解,他扯了一片叶子丢在她脸上,笑话她:“阿衍你连容国国树都不识,是不是太……” 苏衍死要面子,指着榕树大声喊道:“她就是松树,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松树!” 西楼扶着腰大笑不止,苏衍实在看不下去,摆了摆手劝他:“差不多行了,文化不高怪我么?要不是我师父懒,不教我学问,我能在这儿丢人!” 西楼好不容易忍住,拍了拍树干,一脸认真地教训起树来:“你说你,没事儿长这么细干什么,这下好了,让人误解了吧!” 苏衍不示弱:“就是,没事儿长那么细做什么,真的很让人误解!就像你,还以为你是哪个世家子弟呢,搞半天竟然是质子,这年头质子不多见啊!” 西楼对她的话非常意外,转而云淡风轻道:“既然不多见,那以后就多见见我。” 苏衍对自己的唐突很是懊恼,为了缓解气氛,又说:“你在容国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羡慕呢,还有佛柃这样的红颜知己…”苏衍急忙闭上嘴,在心里狠狠给自己拿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误会了,我与佛柃不过是从小相识罢了,无缘无份。” “无缘无份?可是佛柃对你…” 他立定在树下,与她静默而视:“世上有很多人,以为相识久了就一定会生出什么感情,可那根本不是爱。” 苏衍呆呆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西楼拍了拍她的额头,微笑着说:“就像你和左卿,就像锦倌和孙子良,感情比常人更亲密罢了。”他歪了歪头,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与你就不同了,我们是缘分天注定,你不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吗?” 苏衍急忙闪开数步,惊慌失措地说:“警告你别打我注意哦!” 西楼笑着摇了摇头,朝石山脚下的昙花群漫步而去。 苏衍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那句‘似曾相识’在心中徘徊不去,久久不能平静。 从那以后,苏衍总有种错觉,每次瞧见西楼,就好像是见了故人,和他在一起心里就觉得安心。 那时她不知道,面前的他,曾是她眼中除了至亲外,唯一信任、依赖的人。 苏衍一夜辗转未眠,脑子里全是那人站在花海中,像极了江南的烟雨霏霏,师父挂在树上,朝她招手。 翌日醒来,苏衍顶着一头鸡窝和两只黑眼去束幽堂,途遇佛柃,打着哈欠问了好。佛柃心情貌似不错,破天荒的给她整理头发,拿手绢在湖水里沾了沾,替她擦了擦脸,顺带拾掇拾掇衣裙,虽然一系列动作中她毫无笑意,但相比起过去这段时日,可以算是亲民了。苏衍被他的举动吓得她清醒百倍,以为没睡醒,狠狠给自己两耳刮子,疼得呲牙咧嘴地说:“我还以为做梦呢,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亲近。” 佛柃收起帕子,“你我都是这座书院里的孤人,以后,大可以多往来走动。” “走动?” 佛柃将帕子放在她手心,而她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仍旧轻盈握着:“七善书院里,谁都不要相信,以后若遇麻烦,来找我。” 阳光普照,湖水斑斓,风声柔和,远处的鸟鸣传来,犹如有人在细声歌唱,唱进了她心底。苏衍觉得今日甚是欢喜,天气好,人也好,如此好的一天,显得去面对那些张牙舞抓的学生也变得那么美好了。 苏衍走后,佛柃的脸顿时垮下,傻傻的看着南湖,看着鱼儿划过,还有苍白的天际。 “长老,可有让人忘记情爱的药?” 泽渊抬起双眸,粗糙的声音出来:“你是想…” 他苦笑:“早应该给她服下的,拖到了今时,只怕会很麻烦。” “哦…只是,这药未曾与人尝试,恐有后遗之症…” “何症?” 泽渊将一瓶晶莹剔透的药瓶递给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最平淡无奇的事,那些最重要的,最刻骨铭心的,再也不会留下一星半点。” 他又是一声轻笑:“想来,西楼对她也只是怜惜,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应该没有吧。” 西楼从睡梦中惊醒,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窗前,出神了许久。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佛柃时的情景,约莫是在皇宫,她好像是躲在阿衍身后,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风和现在一样,带着杨柳的味道。阿衍对他说:“看,这是我妹妹,好看吗?” 他只是歪头瞥了一眼,眼中却只留下了阿衍那自豪飞扬的神情。 西楼从枕头底下拿出瓷瓶,将药丸倒在手心。昨日从泽渊处讨来这药时,心里明明下定了决心让她忘记,可是现在,他却无法下手了。 再等等吧,或许时间一久,她对他的感情便淡了…… 第二十九章危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束幽堂今日有些奇怪,几个大汉守在学堂门口,看似普通,却脚蹬官靴。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在学堂里观察着什么。苏衍一边疑惑着,一边进去。 此人七尺之躯,身材挺括,眉目坚硬,气势如虹,品级应该不低,只是,此人过来又是为何? 长孙熹拨开人群过去,欠身问安,“侄女见过叔叔。” 苏衍惊了一惊,此人竟然是长孙无争,长孙越的父亲! 长孙无争看了眼另一边的长孙越,眼中隐隐透着愠怒。他问苏衍:“你就是掌事亲自接回来的女先生?” “正是晚辈苏衍。”苏衍行礼道。 “苏先生不必紧张,今日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刚赴完泽渊长老的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想请教苏先生。” “大人客气了,晚辈定知无不言。” 长孙无争信步到苏衍的书案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籍,看到‘江湖速成’四字,不由得震惊:这个苏衍,竟然教学生读这种旁门左道! 心中升起一股反感,对苏衍最后的仁慈也被消磨掉了。他道:“昨晚,你与学生出入勾栏,可是真的?” 苏衍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感情昨晚她们去尽了兴,被人瞧见,作了凭证,告了这状! “如大人所闻,确有其事。” 长孙无争有些意外,她这承认的态度倒是诚恳,只是…行事却实在不光明磊落,继续问她:“苏先生身为束幽堂先生,难道不知去那种地方会影响书院风气?” “大人误会了,晚辈去云来阁是见一个人,并不是去饮酒作乐。” 长孙无争挑了挑眉,将书籍合上,“据闻,你回来时已经是子时了,子时是宵禁,若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吧?” 长孙熹添油加醋道:“叔叔,苏先生可不仅仅是去青楼这么简单,据说苏先生以前不过是个酒馆的伙计,侄女实在是奇怪,向来书院的先生的都是出自名门正派,怎么着也得是进过私塾,学过四书五经的,为何要在苏先生这儿破了规矩?” “混账!”长孙无争怒斥,“掌事选的人便是尚书大人认可的,你有什么资格议论?” 长孙熹可没什么怕的人,除了他爷爷,也就对这个叔叔有点畏惧。此时被叔叔责骂,一时不敢言语。苏衍心中感激,但是该解释的话还是得说清楚。随即道:“昨晚我确实去了云来阁,也确实在那里遇见了长孙越和锦倌,但绝非大人认为的那样。昨晚我是去赴一个朋友的约,恰巧在路上遇见了两位学生,见他们走得精疲力竭,便领着他们进去喝了口茶,但并未让他们久留!而我与朋友聊了半柱香的时间离开后也离开了,并未子时归。” 长孙无争眯了眯眼,显然是不信任她的,尤其是在看到那本书籍后。他追问:“见谁?” 苏衍顿时被问着了。难道说是言真?人家可是战神,若真的把他供出来,自己不就成了书院的风云人物!而且…谁会相信堂堂大将军会主动邀请一个初来若水的人喝酒聊天?自己的过去不就…… 锦倌见苏衍迟疑,心知其的难处,连忙解围道:“学生看见了,是房掌司!”她心想,说房掌司总比大将军的名字来得让人信服,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房掌司本就对苏先生有意,早在房掌司领着苏先生进断云轩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只是苏先生自己不知情罢了,自己何不顺水推舟,成了他俩的缘分! 蒙在鼓里的苏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愣在原地。长孙无争也有些惊讶,对于西楼他有耳闻,曾在歌王府借住几年,不是和佛柃有情有义么,怎么今日却…… 锦倌不会说谎,想来也是实情。既如此,也没必要再刨根问底,只告诫了几句便要离开,此时长孙熹突然拦住了他。 “不管见的是谁,苏先生去了云来阁就是事实,青楼是污秽之地,她不仅自己去,还让学生进去,书院从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叔叔应该上报尚书大人,严惩不贷!”长孙熹好不容易抓住这个好时机,依然不肯放过。 长孙无争有些为难。院规中确实有这样一条,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被废弃,只是一直未有人破坏过,便仍旧留着罢了。长孙熹此时拿院规说话,他突然为难了。 一边是左卿带来的人,还与西楼有关系,一边是院规…长孙无争伸手摸了摸下巴,“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长孙熹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她早料到身为刑部尚书的叔叔不可能不遵守国法。 苏衍看到长孙无争的迟疑,心中暗骂长孙熹一句,道:“大人,云来阁虽是青楼,但并没有发生过杀人放火的事,那里的人也都是迫于生活才沦入风尘,与我们除了出身以外有什么差别?不过我身为师表,触犯院规、不为学生做表率确实是我的失责,大人大可以禀报上去,我绝无二话。” 长孙越一听苏衍要承担后果,心中焦急万分,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挡在苏衍身前说道:“父亲,院规是死的,人是活的!苏先生没有伤天害理,你不能治他的罪!” 长孙无争对女儿的勇敢很是意外,但是…院规就是院规,苏衍确实触犯了,他既然发现了便不能坐视不管,而且就算他不去禀报,按照长孙熹对苏衍的憎恨,她也定会有办法向墨斐告密…倒还不如自己处置了,不至于将这事情闹大。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不至于禀报墨大人,我刑部也不能插手书院的事,就交给副掌事处理吧。”说罢,便要离开是非之地。 长孙熹一听是让左卿处理,气不打一出来,正要继续纠缠,突然一股强大的气场直逼束幽堂而来,尘烟散去,显露出一个人的轮廓,身形消瘦,一头乌发随风放肆飞扬,肩膀上一把砍刀光泽凌厉,似乎能瞬间将人劈成两段。 长孙熹急忙挤出人群,多年不见,她以为言真会对她如从前一样疼爱,可在看到他那一身红袍妖冶,脸色冰冷时心头一寒,那许久的期待和兴奋刹那间被击碎。 众人却没发现长孙无争和长孙熹的惊容,只顾着自己花痴,哈喇子都快淌了一地。 言真缓缓走近苏衍,“昨晚苏先生见的人是我,偶然碰到,觉得十分有缘,便闲聊几句罢了,舅舅不必去禀报,何苦让掌事麻烦。”话说得十分恭敬,面上也端得十足礼貌,但长孙无争那厚重的官袍内的背上,却渗出了一颗颗汗珠。 “正如长孙熹所言,苏先生的确触犯了院规,若现在息事宁人,日后此事发酵,传了开去,不管是对书院还是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现在去承担后果还为时不晚,别等到尚书大人更或者陛下怪罪下来,闹得不好收拾。” “舅舅不必杞人忧天,我好歹为陛下守住了边疆,陛下难道会追究此事?就算追究下来,我言真还担得住。” 长孙无争是识时务者,懂得该收场的时候就没必要再纠着不放,何况自己本来就无意为难。便自行离开。 关心苏衍的纷纷长舒了口气,巴不得她倒霉的一个个失望透顶,这里自然包括长孙熹,她一把扯开苏衍,又狠狠推了把,“你早就料到了?你什么居心?!” 居心?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她挑起事端,怎么反过来怪自己!言真见到苏衍被推搡,顿时来了气,苏衍倒不在意,拍了拍被她碰到的地方说:“这话说的,明明是你表哥自己来帮我解围,我如何料得到?” 长孙熹活了十几年,一直被人捧在手心,看到她的人都怕她,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苏衍这样敢顶撞的人。她挥起手掌要打下去,却被苏衍握住,用力甩了开去,长孙熹吃痛,眼泪都落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言真,正怀着万分的期待以为表哥会心疼她,没想到他看都不看她。只见言真拉过苏衍的手,笑着说:“吴国刚进贡一件稀奇的东西,我从万朝房拿了来,带你去瞧瞧。” 苏衍犹豫地看了看长孙熹,言真却毫不犹豫的一把拽过去,扔下了身后一群学生,潇洒而去。 长孙熹简直快气疯了,大跳起来一拳砸在柱子上。周围的人都不敢去安慰,只有苒婴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事吧?” 她瞪了她一眼,“你干的好事!” 苒婴惭愧道:“我也没想到大将军会突然出现。咱们就算了吧,她也没惹你,你何必去惹她?你也看见了,她现在都有大将军保护了,你能怎么去动她?”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她气就来,“她区区苏衍如何能与我比,又拿什么跟我斗?表哥只是一时糊涂,等看清了我与他之间的区别,早晚会回头。” “可是…” “可是什么!你怕了?她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仗着点蛮性子和左卿就目中无人不把我当回事,哼!等着吧,我不会就此罢休!” 苒婴极度不安,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她的命令,更无法阻止她的荒唐,暗暗叹了叹气。 一旁观察很久的孙子良戳了戳锦倌,说:“看吧。” “看什么?” “长孙熹啊!你想,长孙大人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来束幽堂,他是刑部的,管不着这里,什么赴泽渊长老的约都是借口,一定是长孙熹挑拨,长孙大人担心长孙越受苏先生影响,才会来此!” “哦!原来如此。”锦倌恍然大悟,“这个长孙熹,一天不干坏事就皮痒,真恨不得修理她!” “你可别瞎来!人家好歹是长孙家的掌上明珠,你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咱们还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别多管闲事。” 锦倌一脸不悦地推开孙子良,“你这个胆小鬼,离我远点!” 第三十章 德不孤,必有邻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最偏僻最寒冷的避暑山庄西山下,那座立在犄角旮旯的小院里的红枫爬出了院头,将边上那座容帝立下的功过碑包裹住。山庄里的长老们围在一起写了张贺帖,派人送去了禅静院。左卿阅后,提起笔沾墨,在旁边附带几笔,派砚生送去墨府,墨斐将这张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干脆也加上一笔,让人送去礼部。礼部诚惶诚恐的收下贺贴,当即裱了起来,挂在门匾下方,一并派出了所有人手,在若水闹市街头染鞭炮,搭台唱百戏。 若水城一下子像提前进入了年关一般的热闹。 礼部尚书穆顺捋着胡子,仰头欣赏着贺贴:“这可是集合了若水城三位大人物的贺贴,难得一见啊!” 左侍郎眯着眼,似乎看不清楚贺贴的内容,穆顺道:“贴子抬头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字迹潇洒随性,宛如江湖剑客,挥剑而舞,随心随性。” “嗯,听这诗中境界,确实如此。想来,应是避暑山庄的泽渊长老了。” 穆顺继续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字迹工整,却有些无力。落笔是…”他转头看着左侍郎,不怀好意的问,“可猜得出是谁?” 他摸着下巴,不假思索:“墨大人。早年间受过伤,手臂无力也属正常。” “这是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之笔。方兄啊,看来你的读心术不成。”穆顺忍不住拿话笑他。 方朝省愣了愣:“是吗…哈哈,看来是下官失策了。那最后一句……” 穆顺的眼睛此时忽然亮了起来:“这是墨大人题笔,取短歌行中一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末了,望着那几行字,连连说好。 方朝省嫌弃的看了看他:“大人矜持!” “方兄请看,这字苍劲有力,整体气势恢宏,啧啧啧,字如其人呐,实乃若水之首!” 方朝省懒得再跟他讨论这个,负着手,独自离开。 十月十五,初冬时,宜品酒,忌饮水。这是老一辈传下的习惯,这一日即便是孩子都会吃上几口,以应节日,以至于若水街上的酒馆生意极其好,醉鬼也极其多。 左卿开了酒库,搬空了一半,送去各堂给师生品尝。却有学生偷偷讨论,这些酒都是若水酒坊酿造,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过,左卿的禅静院却有几壶特别的,藏的特别深,好像是那楚国的佳酿,独王室享用,人间难得! 苏衍听闻,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禅静院,为的就是去访一访他左卿是否还有私藏。 阑珊院外,却有一个丫鬟守在门口,拎着一个大包裹,温顺的像只小羔羊,向她问安。这丫鬟长得小巧玲珑,看着十分老实,但却有些胆小,半天都不敢主动说话。 苏衍一边走着,一边偷偷观察她,“掌事大人为何要给我安排你?” 丫鬟欠了欠身回禀:“掌事大人说苏先生您初来乍到很多地方和规矩不熟悉,未免再出误会,便让奴婢过来,等过些时日苏先生您对书院熟悉后,再将我调回。” 苏衍不禁感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丫鬟又说:“本来过来伺候先生的是断云轩预备着的丫鬟禾霜姐姐,只是后来禾霜姐姐不能过来,就让奴婢来了。” “不能过来?为何?” 她好似说错了什么,神色紧张,说话断断续续,“去,去了逍遥馆。” 苏衍的眉毛不禁碰到一起,又行了一段路,又问:“为何不愿来我这儿?” 她低着头,十分懊恼自己嘴巴太快,但苏先生都问到这儿了,只能如实回复:“她听说先生您喜欢去逛青楼,她怕日后闯祸,上头怪罪下来。” 苏衍冷笑,“你是说我会连累她?那你不怕?” 丫鬟急忙站队发誓:“禾霜她不识趣,不知先生这是豪爽大气,谁说女子就不能和男子一样,这些陈规早该给破了。奴婢就烦这些,苏先生您放心,我服侍您的这段时间一定就是您的人,绝对不会出卖您,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去青楼奴婢也去!” 苏衍不禁莞尔,“还是你通透。”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叫什么?” “顾臾,苏先生以后就叫奴婢阿臾吧。” 苏衍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一路行至禅静院,阿臾在院外等候,苏衍独自进去。 院子没甚装饰,只有条石子路引进,两旁种满了桃树,桃树光秃秃的,挂着几株迁过来的藤蔓。树林的东南角有座两层楼阁,二楼敞着窗,有书童在晒书。一楼的大门紧闭,从窗户里飞出一些还带着火光的灰。苏衍踮起脚望向窗户里头被阳光勾勒出一半轮廓的人,那人手握书卷,眉眼冷峻,似在阅书,又像在沉思。 苏衍摇头叹息:“大好风光不出来赏,却在里头装模作样,真不知道给谁看。”说着准备过去。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苏衍一愣,仓皇收回目光,“你吓我一跳!” 左卿微笑道:“听你背后骂我,我还不出来看看?”他接过书童递过来的茶杯,又说,“你怎的有空来了?” 苏衍说:“这不是砚生总是对你的禅静院夸夸其谈,我要不来瞅一眼,还真过意不去。真奇怪,这个地方我竟如此熟悉,好像从前来过……嗯,这叫似曾相识,就像我对酒,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左卿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双手藏在广袖里,隐约看见两袖之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那便进来坐会儿,看看还有什么是你似曾相识的。” “其他的不敢保证,唯独这酒,我肯定能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喝过!就好比楚国的佳酿…” “你还真不客气。也罢,我正好让厨房准备了枣糕,再拿出珍藏的酒,哦,我这儿还有一盘棋,西楼临阵脱逃了,正愁无人博弈,你就舍命陪君子吧!” 苏衍尴尬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不会下棋。” “那我教你。” 苏衍愣住,而他也有些意外。 左卿意外的是自己为何会说这样一番话,竟想都未想,脱口而出!他慌张地避开苏衍的目光,“其实我也不大会,主要还是西楼教的,你若想学得精湛,还是得去向他讨教。” 可是这番话却并未被眼前的人听进去。苏衍眉头深锁,记忆不受控制的回到了过去。 弈棋她本是会的,但自从那年皇后姑姑薨逝,那位唯一陪她弈棋的对手也消失了,她也就渐渐不再碰棋。十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全忘了,然而当左卿再次提及,原来并没有忘。 可是又如何呢?他离开了,不会回来了,她的卫臻哥哥,那个只为她笑,为她哭的卫臻,再也不会教她弈棋。 苏衍淡淡一笑,将万千思绪压在心底:“既然你不精通,那我也不敢乱拜师……还是,我还是去请教佛柃,她…” “也好。”左卿叫来砚生,给她拿了藏酒,“只有这一坛了,别喝太急,容易醉。” “多谢。” 苏衍不敢看他一眼,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卫臻,也或许是她对左卿的感情太复杂,太薄弱,她害怕一旦捅破,他们可能连今日这般说话都没可能了。 今日教授每天的必备一课-诗经,但是似乎没人喜欢这个,锦倌和孙子良交头接耳说些什么,绮罗和徐子涯不约而同的偏着头望向窗外,苒婴和落昭邑则偷偷的在扎草人,长孙熹也就别抱任何希望了,不唱反调已经阿弥陀佛。也只剩下长孙越和钟灼在认真听课。苏衍心里哀叹一声,原来上个课也是这般艰巨!看来得想个法子让这些纨绔子弟认真起来。 苏衍亮了亮嗓子,学生们一个激灵,然后又继续各干各的。长孙越尴尬的左顾右看,干咳两声,试图让大家注意。苏衍顿时来了气,一拍桌子,“你们父母得了祖上庇佑,才能有了这大家业,你们不好好读书回报他们,不思进取,只知玩乐,你们这是在糟蹋父母辛苦守护的家业,更是在糟践自己!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是什么样子,上个课都跟没睡醒似的!为师就代替你们父母好好管教管教!” 锦倌两眼一怔,“先生我可没扰乱课堂!” 孙子良也连忙附和。 苏衍哼了一声,“为师又不是瞎子,有没有扰乱课堂为师我看的一清二楚!现在你们全给我站起来,通通出去罚站!” 学生们自然是不乐意。长孙熹看了看苒婴,苒婴也是个眼力见好的人,立即拍案而起:“苏先生好大的脾气!我们这些学生可都是出自名门望族,怎能受此屈辱?若是传到掌事大人耳中,定会请先生前去好好解释一番,不知那时先生会如何自辩,难道也是这般无视尊卑?” 苏衍没想到这小小年纪说的话全是长篇大论,不禁咋舌,驳斥回去:“尊卑?是,不管何处,一直有这尊卑贵贱之分,平头百姓见到为官为王的必须自称草民,而为官为王的见到陛下也得自称臣。但这尊卑之分,却非尔等用来践踏轻视的借口!百姓低头,是对清官,臣子低头,是对明君,这里头可不仅仅是尊卑的缘故。而我身为师长,代表着几百年来容国的礼义修德,就算现在你们父母来见我,也得尊称我一声先生,而不是反过来让我去向你们父母低头,就算到了掌事大人那儿,我也有我的道理!” 苒婴哼了一声,鄙夷的说:“我们叫你一声先生是碍于师生礼仪,但你不该拿这关系肆意妄为,傲慢不逊!就算是太子师傅,他也不会对太子呼来喝去,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学堂上一开始还鸦雀无声,但渐渐有了附和之声。苏衍气的牙痒痒,忍着怒气说:“太子师傅是对太子恭敬有礼,但那是因为太子品性修养值得让人尊敬。而你们呢,一个个自诩为高官显贵之后,却丝毫没有谦卑之心,口出狂言不断,又何以让人尊敬你们?” “我何时对先生口出狂言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你虽然是先生,但出身贫寒,你本就非贵族。而尊卑贵贱之分古已有之,不然,全天下岂不乱了套?先生应该清醒些,找清楚自己的位置才是!”苒婴的言论引来不少鼓掌,但看到苏衍凌厉的眼神后,都吓得缩了回去。 苏衍反驳道:“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出身平民?如今你我若是互换身份,你还能像今日这般理直气壮?” “可惜,我确实出身贵族,先生何必自欺欺人?” 苏衍不慌不乱:“我虽然比不上诸位的身份,但是在学海中,又怎会有尊卑贵贱之分?在这里,只凭学识论高低,从不以出身分贵贱!” “好!”孙子良和锦倌奋力鼓掌迎合。 苏衍心里愈发有底,继续说:“孔子言:不学礼,无以立。中庸又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荀子又言:君子隆师而亲友!综上所言,我们必须学礼重礼,必须以仁为本,亲父母尊师长,追随贤者,能做到这些,便称得上君子二字!礼、仁是自身修为,仗势欺人,狂慢无礼,只能让别人厌恶你,或许你终有一天能靠着这些权势让人畏惧,但那仅仅是恐惧,却丝毫没有敬重,又有什么意义?今日为师只是想告诉你们,尊师重道、与人为善是作为学子应有的品德,为师并不想高人一等,只是想与你们好好相处,将我所学、所经历、所感悟统统传授与你们,教会你们为人处世,而不是在这里由你们作弄!” 一语落定,众人纷纷鼓掌。 苒婴还想辩驳,却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下无奈闭上了嘴。 长孙越帮腔道:“尊卑等级无力改变,但是苏先生既然做了我们的先生,我们得尊敬她!” 孙子良也呼应:“就是,苏先生是束幽堂的人,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来针对自家人,到时候各堂比试,别让人笑话!” 苒婴吓得坐了回去,不敢再出声。长孙熹见此情形,也只好偃旗息鼓。 苏衍总算是消了气,便对众人好声好气的说:“学堂是交流学识的地方,苒婴与我辩论这些也是交流的一种,希望大家以后积极发言,勇于提出异议,但是更希望大家到最后能看清善恶黑白,不要流于世俗丑陋之中。” 长孙越嗖地一下起身鼓掌,“先生说得好!大家为先生鼓掌!” 苏衍暗暗得意,又对众学生道:“好了,既然诸位能知错就改,为师以后必会好好奖励。” 此时徐子涯突然说:“后山有处地方阳光极好,一定有很多草药。据说苏先生医术极高,不如带领大家去长长眼。” 苒婴无奈的看向长孙熹,却被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吓回来。 孙子良一惊一乍地说:“采草药?好玩儿,以前只采或茶还没采过草药呢!” 锦倌连忙跳起来,一把拽过孙子良,“走!采药去。” 第三十一章 是祸躲不过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禅静阁外有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壁,呈褐色,绘有奇纹图案,石壁上凿有多处凹洞,从里面流出涓涓细水,正落在下方的水晶池子里,一池水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波光,折射在石壁上,显得十分闲逸。左卿独坐在石壁旁的石桌上,饮着早年留下的干梅花泡的茶,神色静默,好似已沉寂了千百年之久。 砚生神色担忧地走过去,左卿给他泡了杯茶,示意他坐下。 “调查过了,瑾云城背景单纯,根本找不出蛛丝马迹。我看,大人您是搞错了吧?” 左卿悠闲地拨去茶叶,“你最近越发丰腴了,去苏衍那儿蹭吃蹭喝很多回了吧?” 砚生欲哭无泪,“大人明察,小人矜矜业业,勤劳肯干,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最多去过一回!” “那你的脑子怎么越来越迟钝了?瑾云城背景单纯?”左卿搁下茶,“她是临国杀手的事你知道吗?她的手下杀了临国将军的事你又知道吗?我看你整日不务正业,让你调查件事还丢三落!” 砚生被一通训斥,低下头一言不发。左卿骂也骂了,告诫他:“凡事要刨根问底,剩下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砚生道:“我会继续盯着,大人放心。” 左卿一直对瑾云城分外警惕,墨斐在书院安插了那么多眼线,不都是监督他的,现在又冒出一个瑾云城,怎么能放过! 砚生呈上信函:“方才云来阁传来消息了。” 左卿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徐娘的计划成功了。” “束幽堂那边,已经去后山了。” 左卿点头答应,又提醒他,“别露出马脚。” 砚生胸有成竹的拍拍胸脯,“大人放心!” 昨夜后山下起小雨,漫山抹白,幽径难寻。 学堂倾巢外出,可算是书院有史以来第一回。是以,这次外出轰动了整个若水,所有人纷纷打听这位苏先生来历,不过这都是后话。 束幽堂九人,一师八生,背着竹篓,扛着特制刀具,形成一列徒步在深山中。苏衍一身及脚踝的月牙色裙,戴了竹皮斗笠领在前头,刚入茂林,便听得有人惨叫一声,队伍戛然而止。只见苒婴被横倒的树枝绊了脚,正趴在草地上,手割了一个大口子,她见到自己负伤,吓得眼泪汪汪的。 众人只道稀奇,这人也算是个只流血不流泪的人,怎么这会儿却哭了? 孙子良是最受不得女人哭的,一听就心慌,“你别哭啊!你一哭我都不会走路了!” 苒婴哪管他啊,只顾着自己哭天喊地,此时已经哭红了眼睛,显得特别楚楚可怜。孙子良满目心疼,急忙自告奋勇,“我背你!” 苒婴侧过脸,鼓了一口气,“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啊?!” 孙子良急得乱跳,倒是逗乐了大家。锦倌笑话他,“你个孙子,大清早还和我们站在一线,骂苒婴胳膊肘往外拐,现在连你自己那什么头啊脚啊统统都拐了出去,真是没出息!” 大家嘲笑了一番,却无人帮忙。苏衍自然看不下去,立即跑回去察看苒婴的伤势,还好只是被树藤割伤了手背。当下就近找了止血的草药,用随身的纱布裹了个严实。 一群人继续往终点前进,却没人顾及苒婴,可怜的她被落在最后,孤零零的独自走着。 苏衍走到她身边关心:“手还痛吗?” 苒婴瞪她一眼,不说话。 苏衍继续说:“跟你讲个故事吧。” …… 苏衍不介意她的态度,继续自言自语,“小时候,我爹经常带我去山里打猎,那时候我就会使弓箭了,每次还能猎回来一头大梅花鹿呢!那时候和我一同玩耍的伙伴就问我,你身为女子为何学这些男儿的东西,我说女儿家也要文武双全,也要和男儿并齐,甚至将来也能征战沙场,凯旋归来日,也得跻身官场,做做男儿郎的事情!” 苒婴不禁蹙眉,“女子就是女子,无法与男子相提并论!” “你看你就是深受那些愚昧思想的迫害,脑子都不好使了!” “自古以来都这样,我们又能改变什么。” “我们改变不了世俗,但是我们能改变自己呀!” 苒婴停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生来就注定了身份和地位,在这黑暗无天的地方艰难生存,我们改变不了这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却可以改变我们的所思所想,然后重新去看这天地人间,你会发现完全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照我说的去做,你会明白的。” 苒婴看着苏衍,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可是一想到临行前长孙熹对她的吩咐,又赶紧稳定立场。 这时前面的人开始催促,苏衍一把揽过苒婴的肩膀便往前走,苒婴奋力挣脱却实在挣脱不了,只好被她牵制着。 苏衍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一路的树名花种,看见隐藏的深的草药便告诉她这是什么药,有什么疗效,见到远处飞驰而过的山鸡便告诉她山鸡也叫野凤凰,又叫山凤凰,尾巴极长,尾巴上的色彩极为夺目。 一路上,是讲故事又是讲笑话,苒婴倒是被逗乐几回,但也就仅仅几回。 岚烟渐散,山间一派明亮,气温回升,已是午时。 众人已深入了山里,此处深深凹陷下去,貌似是曾经受到过巨大的冲击力,犹如一个巨大的盆。 千奇百怪的草木遍布各处,几乎难以落脚。盆底部还有多处凹陷,长年累月下,积水成潭,但被密集的植物遮盖住,很难发现,若稍有不慎,极容易会误入陷阱,便是性命攸关!苏衍挑了学堂里仅有的三个男学生,四人齐心协力铲除干净脚下的植物,才发现这大盆底部的水潭可不是一般的多,密密麻麻看得人发怵! 水潭之间距离并不远,就在这不远的距离间,苏衍惊喜的发现那儿居然生长着几株草药,迫不及待的过去察看,“居然是活神仙!” 大家听后都是一头雾水,长孙越忍不住好奇凑上去一探究竟,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防葵嘛!” 苏衍小心翼翼的采摘下,“在我们那儿这叫活神仙,因为它实属罕见,而且药性强,主疝瘕肠泄,咳逆,温疟,癫痫等,久服之,有坚骨髓,益气轻身之功效,就长在这些山川幽谷的地方,在穷乡僻壤那可是宝贝!” 孙子良摸着脑门,可怜巴巴得问:“先生您还是先给我找找去肿的药吧!” 锦倌拎走他的手,才露出脑门上那个红肿的大包,原来是被山里的毒虫叮的。苏衍从竹楼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腰包扔给他。 孙子良闻了闻,两条眉毛都快皱到了一起,“什么东西啊,闻着就苦!” “蓝实,解毒的。你脑门上那个是毒虫咬的,不想死就赶紧……”话还没说完,孙子良迅速将药往嘴里一倒,水都没喝便硬生生给咽下了。 苏衍不忍直视,“我是说拿水兑了,不是让你干吃!” 孙子良悔得都快哭了,慌忙掏出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朝天狠狠打了个饱嗝。 苏衍又找了找其它地方,除了苒婴,其他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好奇的观察。她一边找一边解说:“这里山谷多,阳光充足,雨水也多,是个非常适合药草生存的好地方。像独活、木香、细辛、卷柏都是山谷里常见的种类,不过这些药草的生长习性、条件都不同,所以即使都长于山谷,却又在分布地域上有细微差异,有的朝阳有的背阴、有的长在浅处有的深入水潭,而且可采摘的时间又各不相同,这都是一门学问。如果以后你们不幸迷失在深山野林子里,更不幸遇上伤痛,最不幸的是只有你一个人,那时候若是知道哪怕一点医术,便能救回自己一条小命,所以还是很有必要学学这医术的基本知识啊!”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七言八句的问她各种医术上的知识。 正说着,在一处极不起眼的草丛里,一点闪光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长孙越惊呼:“看!那里在闪光,一定是灵芝!” “我的姑奶奶,哪有灵芝长在杂草堆里的!”孙子良一边捂着脑门一边笑话她。 长孙越不服气的哼了声,“你不知道世上无奇不有?谁能断定灵芝就不能长在深潭?”说罢,大步过去,挑起刀具拨开草丛。 只见那闪光越来越晃眼,一点一点露出了真容。 “啊—是个死人!” 长孙越吓的花容失色,扔了刀飞快跑开。 队伍顿时乱成了一团,众人吓的四处逃窜,最后统统躲在坡上不敢下来。 苏衍远远看着这具被草堆掩住的尸体,并未那么害怕,只是疑惑。 他是谁?为何死在深山里? 此时有人说:“这不是神仙馆那帮人逗蛐蛐的!” 第三十二章 后山杀人案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束幽堂的人在后山发现尸体,惊动了刑部,不消多时整个若水都传了个遍,但是刑部将消息封锁,外头只知这尸体是工部尚书贾雨绅的外甥贾楔,死因成谜。若水城内将此案你传我我传你,添油加醋,最后传成了是束幽堂的先生行凶,沸沸扬扬,甚是离谱。 贾雨绅膝下无子,视贾楔如己出,得知外甥惨死后山,而刑部却迟迟未能将案犯抓捕归案,于是张贴高额悬赏,一时间江湖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纷纷前仆后继,将京都闹得天翻地覆。 刑部牢房内,油灯闪烁了下,一盏一盏相继熄灭。一间间窄小幽闭的牢房中鼠虫成灾,一股腥臭味,而这些腥臭便是从那些犯人身上飘散开来的,还不时传出几声因为受刑或心理煎熬所致的呻吟。 束幽堂学生苏衍挤在一间牢房,阴冷的监牢让她们冷得瑟瑟发抖,即使互相拥抱取暖,也起不了大作用。 苒婴终于忍耐不下去,往外头破口大骂,声音在甬道里回响、拉长,甚是恐怖。长孙越吓的赶紧抱住苏衍,带着哭腔说:“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死啊?” 锦倌隔着个孙子良使劲掐了她一把,“你脑子都是浆糊吧!尸体是我们发现的,刑部只是暂时留下我们,等做好口供便会放行的!” 孙子良忙附和:“是啊,堂堂刑部,又不是强盗,怎能轻易杀人,你真是瞎操心!我本来就害怕,被你这么一吓,我…我晚上可怎么睡呀!” “可是,哪有记录口供,要,要关押大牢的?”长孙越越想越觉得害怕,锦倌烦躁的朝她踹了一脚过去,咒骂了句闭嘴。 苏衍急忙安慰众人:“可能是外头流言蜚语太厉害,迫于压力,刑部只能暂时关押我们,等调查清楚了就会放人的,都别瞎想了!” 学生们自从被抓进监牢就一直惶惶不安,此时苏衍的话就像颗定心药丸。苒婴见没人理她,转头怪罪起苏衍:“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去后山!害得我们被无端关押在这破地方,现在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苏衍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按照以前的性子她早就愤起骂了回去,奈何此时身在囹圄,自顾不暇,实在没兴致与她纠缠。倒是锦倌替她叫不平:“你可真是不讲理,若非你在课堂捣乱,先生才不会去什么后山。” 苒婴不服气,提高了一层声音喊骂:“明明是徐子涯提议的,关我何事?你可拎拎清楚,我们因为她蹲大牢了,即使有命出去,那也得脱三层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圣贤,虚伪!” 锦倌被她气的直跳,还想对骂,苏衍喝道:“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吵架?不管什么原因,谁的责任,现在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协力,才能撑过去!” 正说着,外头突然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学生们吓得连忙躲到角落去,只见两狱差迎面而来。孙子良一看,哭着嚎了句是来送断头饭的后便晕了过去。苏衍急忙问他们:“两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狱差解开了门,点头哈腰道:“苏先生辛苦了,小的们是来放行的。” 锦倌高兴的扑了上去,反复验证真假。苏衍却觉得另有蹊跷,追问:“是凶手绳之以法了?” 狱差支支吾吾地说:“凶手,他…” “凶手怎么?” 那狱差犹豫不决地看了眼锦倌,但是拗不过苏衍一再逼问,只好和盘托出:“本来此案是桩悬案,仵作说死者死的时候约莫是丑时三刻,大半夜的,那时候京都里里外外啥人都没有,根本没人看见杀人,所以迟迟不能找到凶手,但是后山发现的那条穗子特别奇怪,也正因为这条穗子才把凶手揪了出来。”狱差又再次看了看锦倌,小声对苏衍说:“是南宫蔺,半个时辰前刚抓捕归案,也是条汉子,那么重的刑愣是没松口。” 苏衍蹙起眉,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正疑惑着,身旁的锦倌突然晕在了她怀里,她终于恍然大悟,南宫复姓不正是锦倌家的么! 狱差跺脚悔恨道:“早知道不说了!南宫家刚晕了一个,这又晕了一个,苏先生您出去后可别是我说的。”话音未落,就被同僚一把揪了过去,骂他多管闲事,小心被大人听见,饭碗不保! 从监牢出来,苏衍先送锦倌回府,锦倌也终于醒了,拉着她的手就哭诉,围绕的无非是哥哥如何善良谦和,断然不会杀人云云。苏衍自知无能为力,但还是轻轻拍打她的肩膀,让她放心。而这一趟也见着了锦倌娘亲,已经哭得虚脱。苏衍不清楚南宫蔺的为人,在这起案件中究竟做了什么,无凭无据,也不好说什么。 后山杀人案成了若水的中心,冗长街总有几个不嫌事大的人讨论案件,一说:死的是官老爷家的,杀人的也是官老爷家的,这里头铁定有问题;另一说:曲曲折折不知有多少内幕,但归根结底就逃不开利益二字,这个利益呀…应该与那朝堂有所牵扯。 苏衍耳朵尖,听到此处便停下了脚步打听,想来这二位对这前因后果应该深有研究。打听后才得知,南宫蔺于前天夜里和贾楔因斗蛐蛐一事发生了冲突,本只是口角之争,后来突然动起手来,这才出了人命。苏衍不禁细想:南宫家向来严以律己,从未惹出事端,即使锦倌也只是小打小闹,南宫蔺怎么为了点小事就草菅人命?长孙越也说:“南宫蔺一介书生,杀鸡都不敢,哪来的手段去杀人呢?何况贾楔与他常常往来,神仙馆的人都知道他俩从未有恩怨,不可能吵架一次就起了杀心呀!” 这二位拉住长孙越询问:“是啊,南宫公子为人谦和,怎么可能起杀心!所以我们都觉得此案颇为蹊跷,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长孙越干笑几声,挣脱热情的两双手说:“小女子见识浅薄,不敢妄论!” 长孙越很警惕,不敢以长孙家的名义在外头议论公案,拉起苏衍的就撤离。 杀人案在苏衍心里绕了一圈,始终想不出所以然来,迷迷糊糊地已回到了孤鸾阁。迎面就撞见佛柃,正紧张的看她,转眼又成了砚生,鼓着腮帮子,突然一口冷水喷出来,顿时清清醒醒。 “砚生你找死!”苏衍抹了把脸咒骂。砚生拍着胸脯放心道:“总算是醒了,不枉这杯早春新茶。” 佛柃对她说:“此案兹事体大,牵扯了南宫家和贾家,两边都是朝廷命官,刑部顾哪一边都不可能,只能以证据秉公执法,如果最后真的判了南宫蔺有罪,那么对于他的判决,最轻也得是流放。” 这是苏衍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么长一翻话,却实在没心情去惊讶,只顾着盘根问底:“因为一条穗子就判定是南宫蔺了?作案原因,凶器,时间呢?” “没有证据如何能放你们?刑部自然已搜集全了。不过目前南宫蔺死不承认,看起来,此案另有隐情。且不说南宫蔺,如今束幽堂陷入舆论,幸好发现了凶手,否则你们可就洗不清了,以后还得多加防心,再遇到这等事,先通知书院。” “行得正坐的直,怕什么!我看,南宫蔺根本不是凶手,你们想啊,他一个弱不经风的公子哥为了点小事就杀人,太不合理,锦倌说他哥为人谦和,这样一个人,不像凶手。” 砚生无精打采地说:“你也是猜测,如果人家是冲动杀人呢?” 苏衍心中一沉,感觉这事不妙。决定回到案发现场,如若是冤案,现场必有痕迹。砚生却拦住她提醒:“杀人案牵扯了两位官员之子,影响重大,刑部无权定案,一旦搜集完证物和证词,便会交由大理寺进行复核。目前证物有了,南宫蔺撑不了多久,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苏衍点头记下,“放心,我一定帮锦倌救他哥哥!” 出发前,苏衍再三嘱咐长孙越说服长孙无争拖延会审,为他们争取时间。苒婴冷眼旁观,觉得苏衍多管闲事,迟早是要惹祸上身的! 日渐西沉,后山渐渐隐入黑暗。书院各处已经亮起了灯笼,南湖上飘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廊桥幽幽,水榭孤零。从南湖望向后山,只能看到一角翠绿的山顶,和黛绿的夜幕。 西楼出现在曲桥上,悠闲地敲着扇子,看见左卿过来,笑着迎过去说:“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左卿没心思跟他谈笑,严肃的说:“这些日子你不在,出事了。” “京都出什么事了?”西楼看他神色凝重,笑容顿时消散。 “工部尚书的外甥贾楔死在后山,刑部怀疑是南宫家的公子南宫蔺所为。” “南宫蔺?和南宫阙是…” “南宫大人的长子,南宫大人还有一位幺女,便是束幽堂的南宫锦倌。” 西楼突然明白:“你是觉得此案有疑点?” “南宫蔺我见过几次,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像是会伤人的;其次,刑部已经审问过南宫蔺,当晚南宫蔺与贾楔争吵是因为他发现了贾楔在蛐蛐上动手脚,而贾楔一直与尹芸交好,南宫蔺便认为是他俩合伙欺骗自己。但是我不认为这就是杀人的原因,太荒唐了。” “尹芸?大理寺少卿尹卓之子?” “正是。本来刑部也是怀疑他的,但后来人证物证都指向南宫蔺,便将他排除了。” 西楼知道了他的意思,“你是想查尹芸?” 左卿的面色慢慢舒展开,心里已经对这件案子有了计划。 一夜飞速而过,苏衍同众人在后山搜寻了遍依旧未能找到任何证物,眼看着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学生们体力不支,纷纷败下阵来,耷拉着脸。苏衍不想放弃,继续翻找,但是没多久也没了力气,瘫在树下喘着粗气。 徐子涯对身旁的孙子良抱怨:“在这么找下去根本无济于事,南宫蔺与我们何干,何必如此费神费力?” 南宫锦倌听得,急得跳脚,“徐子涯你什么意思?” 徐子涯耸了耸肩,说:“那是你哥又不是我哥,事不关己不操心。” “可好歹是一条人命!” 苏衍一把将锦倌拽回来,对徐子涯劝导:“都是同窗,再坚持坚持,兴许刑部遗漏了重要线索。” 徐子涯无奈道:“学生也是为苏先生着想,您看这荒山野岭的,个个都是富家子弟,若是出了什么事,苏先生可担当得起?” 苏衍这才发现,学生们已经累到直不起腰。一直绷着的神经瞬间崩溃。无奈对众人吩咐:“天都亮了,你们回家去吧,我和南宫家的人继续找。” 长孙越和孙子良互相看了眼,同时说:“我们留下!” 锦倌感激的对他们拱了拱手。 徐子涯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嘀咕:“还说是先生,猪脑子!” 苏衍觉得他的行为甚是奇怪,急忙追上去,“你方才说的,似乎话里有话?” 徐子涯不屑地斜嘴笑道:“刑部是若水乃至整个容国最有效率的部门,搜寻抓捕,判案断案何人能及?他们已将这里搜了不下三遍,你觉得若真的还有证据他们会找不到?傻子都知道,该换换地方了。” “什么地方?” “去人最多,最复杂的地方,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切!你以为说书呢?这么容易就能在那里找到凶手?”孙子良高声说道,觉得徐子涯是在做梦。 苏衍却想到了一个地方,云来阁! 第三十三章 玉石坊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云来阁最热闹的时候刚过去,喝了一夜花酒的男人陆陆续续出来,徐娘在门口相送,丝毫不见一丁点累的意思,见到苏衍高兴的诶呀一声,“稀客稀客呀!大早上的…”等发现还有个模样俊朗的徐子涯,激动的咯咯直笑,“这位小哥见着面生,第一次来吧?” 徐子涯带着竹笠,面纱挡着,他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苏衍帮着解释:“人家还是个小小少年郎,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徐娘别见怪。” 徐娘嗔了她一眼道:“什么见怪不见怪,我徐娘只认钱,有钱就行!” 苏衍没心情与他开玩笑,直奔主题:“你这里最近有什么可疑人来过吗?” “可疑人?你指哪方面,背着老婆来寻欢的还是喝了花酒不给钱的?” “就是看上去不是正经人那种。” 徐娘的脸都快挤成一个揉成团的圆子,十分为难:“不正经多的是,你这指向也忒模糊,不如自己去瞅瞅,我可没这闲工夫帮你找什么不正经的人。” “也好!” “诶!”她伸开手臂拦住去路,对苏衍警告,“可别打断我的财路,不然我跟你急!” 苏衍一脸谄笑,“自然是,自然是。” 言毕,几人一起进去。徐子涯经过徐娘身旁,不禁多看几眼。徐娘感觉到不适,便留意看了看他,眉眼处一抹沉重一闪而过。 云来阁与楚城的青楼差不多,都是天圆地方的结构,楼阁层层叠加,共四层,每一层楼阁各六间雅房,门前挂了刻有姑娘花名的女牌。苏衍同徐子涯并肩缓缓进入,穿过大堂,站在二楼往下看。还有零星几位男客留在大堂用早茶听曲,艺伎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只道是丝竹悠扬,曲子高雅,在这艳俗之地也是另类。 徐子涯朝楼下数完了人头,才问她:“哪个是凶手?” 苏衍一脸苦巴巴地说:“我又没见过凶手,怎么知道。我们应该晚上再来,运气好的话,凶手可能也会在其中,我们再试探一番,兴许就能让他露出马脚。” “再过几日就要会审了,不能再等。”徐子涯好奇的看着苏衍,“苏先生热心于帮助别人是好,可是,都没有细细分析过这起案件就一头钻进来,像无头苍蝇样乱撞,只能是事倍功半。” 苏衍无奈的说:“刑部查案怎会泄漏消息,我了解的和坊间流传的大多一致,我也是知道了南宫蔺的品性后才觉得他不应该会杀人。想着来查一查,兴许就能查到蛛丝马迹呢?” 徐子涯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看是先生太迟钝了,只知道去杀人现场查,却不知查案还有很多方法,看来我还是高估了先生啊!” “我发现你平时不爱说话,一旦损起人来倒是连篇累牍。有屁赶紧的!” 徐子涯得意的笑了笑,这才道:“我们掌握的消息虽然不多,但死者贾楔身上却有很多可查之处。” “死人怎么查?” “死人照样可以说话。贾楔是富家公子,平时来往的都是官宦子弟,这些人除了斗蛐蛐这点爱好,也就是喝酒了,那么只有云来阁才够符合他们的身份。” “对啊,我们就在云来阁啊!”苏衍震惊地看着他,以为他疯傻了,不禁摇头懊恼,早知不带他来了,尽说些没用的话。 徐子涯看见她颇有微词,便解释:“既然来这儿喝过酒,那么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线索,哪怕一丝踪迹,或许就是翻案的要点。” “所以?” “所以,在云来阁中,你觉得谁是最有可能与贾楔接触最多的人?” 苏衍恍然大悟,“我还真是傻,消息最全的人刚刚还和我说话来着,我还费这心思做甚!”说罢,转身就去找徐娘。 徐子涯松了口气,终于把这线搭上了。 徐娘听完苏衍的一连串的话,看着她那不停的嘴巴一动一动,看得眼睛都疼,急忙制止:“稍等,容我喝杯茶醒醒神。” “别浪费时间了!此事关系到我学生家人的性命,好歹一条人命,我不能不管!眼下也只有你能帮上忙。贾楔平时都是来你这儿饮酒作乐,你可留意他都是和谁饮酒?” 徐娘摇头,有些为难,“我怎么想的起来?我这儿进进出出的富贵人那么多,我要是都记住还不得累死!” 苏衍无奈地叹了叹气,“得,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徐娘揪着帕子,突然想起一件关于贾楔的事,急忙告诉她,“倒是记得前几日,大概就是贾楔出事那一晚,末轩去尹府弹曲子,还是我云来阁的李弘给护送去的,贾楔和南宫蔺争吵的神仙馆正好是他们必经之路,不过,末轩急着去尹府,并未逗留。但是当南宫蔺被抓后,这李弘竟然不干回家了,现在想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苏衍愣愣地听完,忽然灵光一闪,拉着徐娘就去找这个李弘。 “先生,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徐子涯从贴了封条的门缝往里面看,好奇地问苏衍。 苏衍站在神仙馆外的岔路口上,检查一番左右两条窄巷,问身旁的李弘:“你的意思,是说南宫蔺喝了酒?” 李弘殷勤地回答:“正是,那晚我护送姑娘到了尹府后便在酒馆喝酒,喝完酒出来就碰到南宫公子睡死在路边,当时他头上有伤,一身的酒味,我不放心,便守了他许久,等他醒转就扶他去城西永和坊的药铺,回来也是这条路,到了酒馆才分开。” “你喝完酒还得去接末轩?” “是。” “那你是用什么方法知道,该在何时去接?” 李弘有些为难:“小人对时辰没什么记性,一般都是喝完酒再去赌坊玩几把,时间刚好,每次如此,从不会超时。小人只记得那晚守了南宫公子大概两三刻吧,对了,你们不如去问问那家酒馆的伙计,兴许他们能知道南宫公子离开的时辰。” 苏衍也想到了这点,当即出发去李弘所说的酒馆,可是…… 那伙计看了看苏衍,视线转移到李弘身上,突然皱起眉头,提高了警惕:“刑部的老爷们来问过了,你们若想知道,自己去问啊!” 苏衍没想到一个伙计这么谨慎,还想刨根问底,被徐子涯拽了出去:“案子还没结束,那么所有的证据必须保密,酒馆自然是被警告过的,他们不可能泄漏信息给我们,尤其是把自己包裹成这副鬼样子的李弘,看着更不像好人,搞得不好人家当我们帮凶,去报案呐!” 苏衍看向李弘那副鬼样子,不由得感叹这人可真是惜命! 李弘干笑道:“两位莫见怪,小人上有老,不敢贸然行事。” 苏衍头都大了,目前的线索太少,只知道贾楔死在丑时三刻,若不能问到南宫蔺离开酒馆的时间,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也不尽然,既然多了个李弘,一切定有转机!”徐子涯难得鼓舞士气。 苏衍道:“目前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突然想起徐娘说他一出事就逃回家了,忍不住问他:“南宫蔺的案子,你为何不去做证人?” 李弘尴尬地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晚我虽然护送他去药铺,那也是出于同情,但今时不同,若我替他作证,不管是输是赢,恐惹来祸端!你也知道,贾家也好,南宫家也罢,都是做官的,这…” “所以你就做了缩头乌龟?” 李弘听到苏衍的指责十分窝火:“贾家无后,全指望着贾楔一人,如今他横死,自然是要有人以命抵命,怎么可能放过南宫蔺!我出面岂不是找死!” 徐子涯打断他们的争执:“先别说这些了,李弘不是说他们还去了城西药铺么,我们赶紧去走一趟,如果我们有意外收获呢?” 三人不再停留,按照李弘给的路线前往永和坊药铺,见到了掌柜。掌柜对那晚的事情记忆尤深:“那晚啊,那晚我铺里只有那位公子和他身边的小哥两位客人,南宫公子头上有伤,但并无大碍,给他开了些伤药,休息会儿后便回去了。” 苏衍急忙问:“南宫蔺来时是什么时候,他停留多久?” “老头子我正忙着熬药,哪有空去惦记他们来时的时辰,不过他们逗留了一些时候,大约两刻左右吧。” 徐子涯靠着门,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两刻,你确定?” “你这话说的,是觉得老头我骗人?”掌柜气得吹胡子,扔了药材要进内屋。苏衍急忙打圆场:“老先生别生气,他也是担心南宫公子,证据自然越准确越好。” 掌柜勉强接受这个理由,却仍是没好脸色:“我与那公子闲聊完,药也熬好了,我的药都是严格控制时间的,否则会坏了药性!不像这位公子,品行坏的令人发指!” 徐子涯耸耸肩膀,并未当回事。 “他说了什么?”苏衍问他。 “还不是朋友之间争吵的事,老头我都听烦了。” “贾楔?” 掌柜点头,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在你们之前刑部也来问过了,跟你们问的一样,还问了当时同他一起前来的小哥,但是那位小哥头上套着纱巾,老头我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他的名字了!” 李弘看了看正盯着他的苏衍,尴尬的解释道:“徐娘很是严厉,小人当时是有活儿在身的,私下离开这么久,一旦被发现恐要受罚,自然不能让人记住。也幸好我留了个心眼伪装了一番,不然就要被卷进这命案了!可小人还是害怕,若南宫公子记得我的模样,刑部再拿画像搜到云来阁,我怕是不安全,这才回了家躲避。” 这些线索苏衍知道,刑部也知道,对目前的案件来说并无帮助,还是得去酒馆问清楚南宫蔺离开的时间。想到这儿,二话不说立即要离开,转头却正巧撞上了个人,苏衍没站稳,踉跄着后退,那人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抱住。 苏衍两眼一亮:“你怎么来了?” 西楼春风得意地笑了笑:“看你们查案这么辛苦,自然是要暗中搭把手。”他将她扶稳,又说,“酒馆不必再去,伙计已经把南宫蔺离开的时间告诉我了,是子时四刻。” “子时四刻……”苏衍将所有线索连接起来,“南宫蔺于子时四刻离开酒馆,李弘陪他醒酒待了两刻到三刻,然后去城西永和坊的药铺上药,又停留两刻,最后才返回酒巷街……” “一来一回,两个醉汉,其中一个受了伤,怕是得两三刻路程吧?”徐子涯分析。 苏衍点头赞同:“确实,那条路我们方才走得顺畅都需要些时间,何况当时天黑路不好走……如此说来,南宫蔺回到酒巷街时已经没有作案时间了。就算他们走得快些,掌柜和李弘记得时间不对,也不至于相差太大,所以,南宫蔺返回的最早时间,也是在丑时两刻。” “那也没有作案时间了,区区一刻,如何实现杀人,还是在后山?”徐子涯道。 “可是,就算作案时间没了,那证物呢?对了,后山那个穗子出自哪里?”她问徐子涯。 “这我知道,刑部虽然将消息控得严密,但是他们去调查过玉石坊,想来证据应该就是出自那里。不过别费劲了,刑部早就盘问过了,认定了就是南宫蔺的。” 西楼道:“坊主昨晚方才回来,他们随便问几个手下人,怎么能作数?” 苏衍激动的叫了出来,“这下好了,有转机了!” 李弘打岔:“照你们的意思,是想我作证?” 苏衍摊摊手:“不然叫你来做甚!” 李弘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求饶:“小人命不重要,但是家中有老母,实在不能得罪权贵,两位大人放过我吧!” 苏衍按住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为难,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弘哼笑:“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来说,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姑娘,我知道你侠肝义胆,但是我只是个打杂的,就一条命,没你们的福气!”他苦涩地看着苏衍,“我已经把我所有知道的事都说了,你刚才也说了,我对翻案没什么多大的作用,我去不去又有何意义?你们可以凭我说的线索自己破案,何必牵累无辜!” “无辜?”徐子涯觉得好笑,“你若置身事外,何谈无辜!” “你!你别欺人太甚!我作不作证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哪有强求之理?” “李弘,”苏衍安抚道:“你有顾虑,我们不会强迫你作证,你放心。剩下的,我们自己去查。” 西楼问她:“就这么放弃了?” 苏衍抬头盯着天空,说:“谁说的,不是还有玉石坊的坊主么。” 玉石坊,若水规模最大的玉石生意,涵盖了整个中原大陆,上到皇室王族,下到官员家眷,皆从这儿购置玉器。本是前朝楚王的别院,容帝将若水定为国都后,便赏赐给了当时红极一时的国师,几经辗转卖给了如今的坊主。就坐落在城南处,与长孙家不远。 西楼的到来,带来了刑部刚归拢的命案信息,和她猜的大同小异,南宫蔺确实在酒巷街喝过酒,酒馆掌柜的证词是子时四刻离开,药铺掌柜也将李弘护送南宫蔺去上药的经过详细说明,但至今没有查到是谁。按照这这些证词,南宫蔺确实有充足时间杀了贾楔。 苏衍凭着书院的腰牌顺利见到了坊主,只是这位…落叶堆积的院子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趁着渐渐泛红的天色打扫院子。 苏衍恭敬地行礼道:“晚辈苏衍,见过老先生。”徐子涯见状,也拱了拱手。 坊主头也不抬,沉声说道:“我才回京,便听闻南宫家出了事,怎么,你们也来凑热闹?” 苏衍说:“刑部来人调查的时候您并不在,这儿的掌柜不比您有经验,我担心证词有遗漏…” 坊主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质疑我的人?” “小女子不过是书院的一个教书先生,没什么…” “那就更没资格来质问我!”坊主气急,根本不听他解释,扔了扫帚说,“你不是刑部的,有何权利查案?赶紧滚!” 苏衍泰然自若,再次拱了拱手说:“老先生,我很好奇,您认得所有出自于玉石坊的玉器吗?” 坊主气不打一处来,“我是玉石坊的主子,当然认得!别说一件小小玉器,就是他卖给谁了,什么时候来配过穗子我都记着!你以为我真的年迈昏聩了?老夫人老,脑子好使!” 苏衍喜笑颜开道:“老先生既这么说,若不证明,实在难以服众。” 一旁的徐子涯心中暗笑,但面前仍旧一潭死水。 坊主冷静下来,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个小女子:“你小小年纪,心眼儿不少啊!你想查案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和南宫家什么关系?” “南宫家?”苏衍突然明白这位老先生为何一开始就这么激动,连忙解释,“晚辈不过是教书先生,门下有一位南宫小姐,正是南宫蔺的妹妹。老先生别误会,晚辈不是那种为了朋友黑白不分之人,只是觉得这案子存疑,实在难以置之不管。” “存疑?你是说,南宫蔺无辜?” “南宫大人管教森严,南宫夫人虽然爱子,却不溺爱,在这样的环境下,南宫蔺的品性基本是不会差的。而且,我有一个人证可以证明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 坊主重新拾回扫帚,“那你有人证了,即刻去大理寺才是,何必再来找我。” “不瞒老先生,这位人证担心会招来杀身之祸,害了家人,是以并未应允。” 坊主看了看她,眼中充满了疑惑,问她:“刑部要问的都问过了,我知道的也都说了,你还想问什么?” “账本,”苏衍激动地说:“您不在京都,账本这样的重要物件放在最隐蔽之地,想必就连刑部也看不到吧,我要看的就是这个!” 坊主眼神中浮现一抹惊讶,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跟随自己走。 “我回来后才得知刑部来过人了,那件玉佩和穗子都是出自我玉石坊。从我这里出去的玉佩大同小异,穗子却是特制的,每一位购买玉佩的客人,都会配一条独有的穗子,每一个人都不同!” “下人不认得?” “下人自然认得,可是刑部来问的那件穗子却并不完整,能标明穗子主人的部分没了,剩下的一截虽然材质也是独特,但售出的件数并不少。” 苏衍回忆起案子的信息,推理起来:“曾在玉石坊购买这件玉佩穗子的人大多数都还留在若水,剩下的人也是在案发前便早已离京。刑部将这些还留在若水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他们当中只有南宫蔺的玉佩没有穗子。但是…若有人栽赃陷害呢?反正案发现场的穗子没有了最关键的部分。”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去过神仙馆,尤其是和贾楔有过交集的人!”徐子涯补充。 坊主停在账房门口,回头看着他们,有些奇怪的问:“那个证人怕惹祸上身,你们就不怕?” 苏衍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怕,可是怕有什么用,我更在意的是真相!” 坊主由衷的欣赏这个有勇有谋,且正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本来慈祥的笑容,领着他们进了间两层阁楼,底楼空着,二楼却是满满当当摆满了书架。坊主唤来侍从,找来了记录穗子出入的账本,交给了衍,并说:“共三十一人登记,其中就包括了南宫蔺。” 苏衍翻看了一遍后,发现其中登记的‘尹芸’这人好像在哪里听过。思来想去,几番回忆后终于想起了此人正是西楼带来的刑部消息中,一个一笔带过的人物!南宫蔺之所以同贾楔争吵甚至扭打,均是因为贾楔伙同尹芸骗他钱财。苏衍合上账本,问坊主:“尹芸是谁?” “此人是大理寺少卿之子,”徐子涯替他回答,“他也常出入神仙馆,和贾楔曾一同逗过蛐蛐。” 苏衍又问:“最近尹芸可来配过穗子?” “没有记录,自然没来过。” 徐子涯疑惑地问苏衍:“你觉得凶手有可能伪造了证物,可据我所知,玉石坊的东西可是世上罕见,不是谁都能伪造得了的!我看啊,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南宫蔺他就是个凶手!可能李弘记错了时辰,也有可能南宫蔺买凶杀人,不管怎样,刑部断案不可能会有差错,你干嘛非要翻案?或许南宫蔺是伪君子呢,你又不了解他!” “我觉得你很奇怪,一开始是你提醒我去云来阁,怎么现在又翻了脸?”苏衍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不认识南宫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锦倌,但为了锦倌,为了她口中那位谦和善良的哥哥,我愿意试一试。可是查着查着,越发觉得南宫蔺不可能是凶手,若真杀了人,心里肯定是害怕的,在那样的酷刑下早就认罪了!可他没有。尤其是李弘的出现,已经推翻了作案时间的可能,我一定要查下去,帮锦倌救她哥哥!” 坊主提醒他们:“坊间有一个暗市,专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许,那儿有你们想要的。” 苏衍听闻,连忙对坊主拱手道:“坊主对南宫家的大恩,我先替他们谢过了!” “急什么!”坊主叫住他俩,“空手去套白狼,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坊主的意思是……” “若仿造的穗子真出自暗市,凶手定是花重金买通了经手人,你一点威慑的东西都不带去,如何找到他,又如何抓住他的把柄?”坊主朝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蹒跚走去,说:“我给你们做一件东西,你拿着,兴许能派上用场。” 苏衍连忙行礼:“多谢老先生!” 第三十四章 暗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穿过迷宫一般的巷子,找到了隐藏在民房中的驿站。 徐子涯压低了些帽檐,小声说:“这儿看着不简单,还是回去叫些人来壮胆。” 苏衍拉紧了些衣襟,将微微拱起的胸膛使劲压了压,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此时正值晌午,百姓进出频繁,若真的有危险,量他们也不敢伤人。想到此处,便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徐子涯赶紧追上去提醒她:“我们本就是私自查案,理应暗中追查,你却兴师动众地,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都这时候了还怕打草惊蛇?你莫不是想花个三四天慢慢调查,等查到什么南宫蔺也死翘翘了,然后通知锦倌再去收尸?” 徐子涯耸耸肩赔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冷血无情的人。” 驿站有两层,布局有些混乱,但是空荡荡的,好像已经荒废了一般。倒是二楼有烛光晃动,似乎有人经过。可是面对陌生的环境,苏衍有些后悔。坊主只抛出暗市这个线索,自己却没追问更多细节,想到此处不禁暗骂,你奶奶的猪脑袋! “此地鱼龙混杂,小心行事。”徐子涯也发现了异常,“不见掌柜,也没有客人,但是楼上那些屋子里头却传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转头又对她说:“上去吧,我们不能再耽搁,离终审的日子可越来越近了。” “着急的是你,想放弃的也是你,好话歹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苏衍一边抱怨一边麻利地跟上去。迎面是一排相连的房间,门上挂着不同形状的牌子,透过窗户,能窥见里头透出来的微弱光。这样的房间不止面前这一排,整个二楼都是,在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十分压抑。 苏衍的视线落在其中一间,里头好像有妇女的影子,正想去一探究竟却被徐子涯拦住。 来之前坊主告知,这座楼里面一间间的屋子在暗市里头叫‘摊子’,是各地商人在此秘密碰头交易之所。因是废弃的驿站,加上地处偏僻,朝廷便将此处售卖,接手的人据说是江湖人,将驿站改建成酒楼,短短几年间成了一处暗市。 徐子涯越过苏衍,往更里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对她说:“这里的生意都见不得光,倒卖禁物,火器交易,略卖人口,刑部查过几次,但都没有查到核心,在官商勾结下,最后竟然顺风顺水,做到了今日!” 苏衍震惊:“略卖人口?这可是杀头大罪!这暗市这么大,附近肯定会有很多女子孩童失踪,刑部居然查不到?” 徐子涯停了下来,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愤怒,却也只是咬咬牙,“都说了,官商勾结,刑部查不到任何线索!” 苏衍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强忍住快步往回离开。 徐子涯追上去,小声提醒,“我们是来查案的,你面露凶相,是想引火烧身么?” 苏衍冷笑一声:“你看看这里乌烟瘴气的,引火烧身的不是我,是里面那些人贩子!” “你想怎样?” “既然让我看见了,自然不能视若无睹,既然三司会审,我就趁此良机揭露这些罪恶!” 徐子涯有些绝望:“你以为事情是想你想的这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的着手调查,到时候若水还不翻天了!” 听完此话,苏衍冷静了些,无助感却油然而生,“那该如何是好?” “目前最重要的是翻案,若你真的想调查,也该从长计议!” 苏衍心中暗暗下决心,这件事,她管定了! “何人在此徘徊?!”突然有人喝道,那声音仿佛拔地而起,气势凌人至极。苏衍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络腮胡男子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 苏衍拱了拱手道:“苏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还请见谅。”苏衍虽不认得此人是何身份,但听这口气,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当家吧! 果然,那人亮了身份,“来这儿的人就算不认识我罗掌柜,也应该懂规矩!是谁允许你在不该停的地方逗留?!” 苏衍冷静应对:“上家说只要我有好东西,不怕卖不出高价,尽管大摇大摆进来,慢慢找买家。” 罗掌柜半信半疑:“上家?那你们可带来摊牌?” 苏衍暗暗后悔,来的时候应该先把这里的底摸透了,这下好了,被问着了! “嗯…来得匆忙,忘了。”她如是说着,心中没底。 罗掌柜脸色一沉:“来此酒楼之人,皆是提前一日先过来订下‘摊子’,交了押金,翌日凭摊牌而入,你一不懂规矩,二没有摊牌,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你所说的那位上家,又是谁?!”他那双狡诈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衍,盯得她喘不过气来。 关键时刻徐子涯上前一步,故作姿态地捏着袖子拱手道:“这位上家也不是多大的人物,只是多次进入此地,见我有些好物,让我来碰碰运气罢了,至于摊牌…我们是住在‘闹市’的穷人,本就是因为没钱才来此地卖物,这两身衣服还是借来的,自然是…自然是没钱交押金…是我们不懂规矩!多谢罗掌柜提醒,既如此,我们去别处碰运气,打扰打扰!” 掌柜觉得烦人,立即遣人送客,没想到徐子涯的话峰回路转:“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想请罗掌柜品鉴这件宝物,凭您的经验定能告知我们这件宝物的出处,若能知根知底,我们也好出手,不至于被人当作盗窃贼。” 罗掌柜一听是‘宝物’,一改方才的脸色。徐子涯煞有其事地拿出一件锦盒:琉璃的质地,内层是沉香木的材质,两层不同材质贴合,只是里面的沉香木受潮严重,已经腐烂。 罗掌柜眼前一亮,“这可是楚国王宫之物,应该是哪位妃子用过的首饰盒,少说也得十多年了,这价钱起码这个数!”说罢,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了下。 “原来是这样的出处,”徐子涯却摇了摇头,“可惜此物内部受损严重,本想修复后卖个高价给我心上人治病,无奈找不到好的工匠,上家好心介绍我来此处,说是也能卖个好价…都怪我不懂规矩,罗掌柜海涵!” 苏衍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捕捉到徐子涯抛开那恳切中带着怜惜,怜惜中又流露暧昧的目光。精神一抖擞,这谎还得自己圆下去啊!立即整理情绪,强露几分难过,“锦盒是徐郎你费尽心思得来,本是送与我的定情信物,不管什么价,都比不上徐郎的心意!”说着假意拭泪,连带着几声哽咽,“你辛苦这么多年才得到的几件宝物,为了我的病…不值得!” 罗掌柜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心中大为吃惊。这年头,还有断袖啊!他急忙道:“两位小哥莫难过,我这儿可是有六国数一数二的工匠,他们的手可是能起死回生的!…来都来了,我给二位开一间摊子,稍坐片刻,我去请工匠过来瞧瞧,若能修复,这件宝物我高价回收如何?” 徐子涯有些为难:“若真的能修复那自然是好,可是…”说着又看向苏衍,苏衍收到指令,憋着委屈朝掌柜投去哀怨的目光,“我们穷…” “二位不必担心,只要能卖与我,修复的钱,免了!” 二人连忙道谢,顺利进入了敌人内部。苏衍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如果能凭借此物找到线索,再把它卖个好价钱,自己可真是一箭双雕,有才,太有才了! “是您让徐子涯引苏衍去破案?”左卿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湖水,冷冷问道。 “你和他们撞见了?” “城南驿站,她去找暗市!” “是,我让徐子涯去的,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尹卓必须死!” “可是也不用苏衍出面,你这是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左卿猛然转身,充血的眼睛盯着徐娘。 “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里面可没有苏衍。” “但是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利用她!” “那你的仇恨呢?锊儿你记住,除了你自己谁都不重要,谁都可以利用!这件案子云来阁的人不能出面,你们更不能,除了苏衍有这个心为南宫家出头,你还能去找谁?你说一个,只要你能说出来,我立马派他去!” 左卿顿时沉默了。 “尹芸杀人不留一点痕迹,我都没有任何头绪,苏衍抽丝剥茧找到了暗市,她很聪明。” “您也不知情?” 徐娘一屁股坐在榻上,大口喝了口茶,说:“奇怪,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控制杀人?我只是顺水推舟,她也出了风头,岂不两全其美?” 左卿推开窗户透气,半刻才说:“接下去您会怎么做?” “杀人这个结论我也只是猜测,让苏衍接手也是碰运气,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撞着了!接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如果能找到证据,尹卓就死定了!” “若不是尹芸杀的,我们该怎么办?” “借刀杀人,不需要理由!” 经过一番鉴定,两位工匠都将这件锦盒认定为楚国王室之物,不过这件东西是近些年流出的,价值不算天高,但也不低,与罗掌柜所料相差无几。 罗掌柜焦急地踱步着,时不时看一眼工匠的活,终于忍不住催促:“我说你们两位何时能看好,我们可等着呢!” 年长的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摆了摆手道:“夹层受潮了,得找一模一样的换上。这样,这件物件我留下,明日你来取,保证和在王宫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日就够了?”苏衍震惊。 老师傅不屑地笑了一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小哥你还是见识浅薄啊!” 罗掌柜喜笑颜开道:“这位老师傅可是我从赵国请来的高手,比起市面上的工匠不知厉害了多少倍,今日若不是你们手中的宝贝独特,我也不会请他们出山。”他从袖中摸出一袋银子扔给徐子涯,又说:“这是定金,等修复后我再把剩余的钱补上。” 徐子涯掂量掂量手中的钱袋子,笑容逐渐铺开。苏衍心中却有些焦灼,看这情况,再不奔入主题的话恐怕是没机会了。 “罗掌柜,这二位工匠如此厉害,他们是能修复所有残缺的东西吗?” 罗掌柜得意地说:“自然是。别说修复,一模一样造出来也是行的。” 苏衍心中有了底,忙追问:“那…我这儿还有一件东西,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还请过目。” 工匠见到苏衍手中的玉佩,还有玉佩底部悬挂的穗子,突然脸色大变,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这…这从何而来?” 罗掌柜见状,虽不知道情况,但似乎能察觉到异样。 苏衍将玉佩交给老师傅,道:“我家主人的玉佩,最近他出了事,被我捡了便宜。” 工匠战战兢兢地问她:“你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大理寺卿的公子,尹芸。”苏衍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变化。 工匠脸色苍白,说话都不利索,“他…他出了什么事?” 苏衍叹了叹气,“若水不是出了件杀人案么,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刑部调查了所有购买过这类玉佩穗子的人,除了南宫家的公子丢失了玉佩穗子外,我家主人也有嫌疑。” “怎么说?”他急忙问。 “虽然穗子还在,却并非出自玉石坊,也就是说,我家主人的穗子也丢了。” 徐子涯补充道:“据说这次太子亲自听审,刑部应该会彻查。” 老师傅瘫在椅子上,吓得罗掌柜跳脚:“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这玉佩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衍再次试探:“师傅你怎么这么大反应?难道…这么巧这件穗子出自你手?” 老工匠慌忙否认:“不不不,不是我!若我出手,怎么会让人查出异样!” “据说刑部不是因为造假手法查出真相,而是尹芸害怕严刑逼供,不打自招。”徐子涯再次补充。 工匠这下冷汗直流,颤颤巍巍地握住身边小徒弟的手。苏衍道:“既然不是您的手笔,您也不必担心,只是可惜了那位替他造假的师傅。” 徐子涯又道:“我们也是在来这儿的路上听闻此案的后续,想来,刑部抓人也快了。” 老工匠突然窜跳起来,抓起小徒弟就要夺门,徐子涯一脚踢起椅子撞在门上,挡住去路。 苏衍控制住小徒弟,对老工匠喝令:“天网恢恢,你逃不掉的!” “我只是拿钱办事,我不知道他杀了人,你就放过我吧!”说着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老先生放心,你并不知情,刑部只会请你作人证,不会杀你,顶多判你一个造假的罪,我再帮你求个饶,刑部会看在你膝下无子的份上饶你一回!”说着放了小徒弟,并示意徐子涯将老工匠扶起。 老工匠将信将疑,“若刑部不肯呢?” “他们正愁破不了案,你送上门去做人证,自然是要饶你一回,否则谁还敢出头?” “听你这意思,刑部不知道是我做假?这玉佩……”他恍然大悟,“你们诓我!” 苏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玉佩和穗子都是玉石坊的主人仿造您做的那件,嘿嘿,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恕罪恕罪!” 罗掌柜算是整明白前因后果了,说:“感情你们二位微服私访,是来查案!好家伙,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跟你们废话,你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罢,吆喝一声,门外冲进来数十名壮汉将苏衍团团围起,他接过壮汉递来的阔刀,狠狠劈断了桌子,“你们几个敢抓我的人,来呀,将他们两人剁了!” 苏衍惊呼不好,拉起徐子涯就要跳窗,徐子涯却纹丝不动,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突然冲来几个蒙面人,挥刀砍来,瞬间将壮汉们砍在脚下,奄奄一息。 徐子涯双手环抱,不屑地看着罗掌柜,“还打吗?” 罗掌柜目露凶光,手中的刀却在微微颤抖,“你们究竟是何人?!” “把他交给我,否则通报刑部,你们照样逃不掉!” 老工匠艰难地爬了起来,抓着罗掌柜的袖子恳求:“掌柜的,您别把自己搭进去,这趟我非去不可,若真的有去无回…”他将小徒弟交给掌柜,“我膝下无后,只收了他一个徒弟,就拜托你了。” “你…真要去?” “生或死,早就注定了,要怪就怪我当初不问来龙去脉就收了活,报应!”说着,又落了泪。 苏衍有些于心不忍:“您放心,我们定会保你!” 罗掌柜扔了刀,对她说:“老李是我十多年的兄弟,既然他愿意作证,我不好阻拦,但你们若敢伤他一毫,我罗瑜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苏衍不禁奇怪,他们本就是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这会儿讲起了江湖道义? “想不到罗掌柜如此重情重义,我苏衍平生也是最重情义二字,还是那句话,你放心!” “苏先生!” 苏衍一听这声音耳熟,正要找人,李弘已经站在面前,穿了几口粗气,才说:“苏先生,小人回去想了很久,实在难以安生,还是觉得大丈夫路见不平,应该站出来!” 苏衍不禁感慨:“云来阁的人看来都是好汉呐!” 说罢,三人回去整顿整顿,等明日终审。离开时,苏衍却注意到一个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是衣着打扮却是世家模样。跟随她进去的还有两个身材高壮的随从,扛着一个……一个人! 那人被麻袋裹着,刚进暗市突然疯狂扭动起来,随从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就把人劈晕了。 苏衍急忙尾随上去,徐子涯见状,想拦住却未来得及,只能暗中保护。两人一路尾随进暗市,转上二楼,看着那女子进了摊子,却迟迟不出来。徐子涯焦急的问她:“你想干什么?” 苏衍躲在角落,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门,对他说:“那女子一定是来卖人的,我看着很眼熟,可得好好蹲守,若被我知道她是谁,一定不能放过?” 徐子涯欲哭无泪,“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怕什么,我这不是还有你帮忙么,再者说了,敌在明,我在暗,掌柜的已经认识我,不会拿我怎么样。” 徐子涯嘟囔一声,不再反驳。 不一会儿,那女子出来。从门缝里能依稀看到之前那被麻袋装着的人已经醒了,是个丫鬟,正躺在床上正惊恐的看着眼前对她进行身体检查的老女人,却因为被堵着嘴,发不出任何求救。再看那女子,已经下了楼,刚经过转角,被一阵风吹起斗笠的帘子,露出半张脸。 那是,长孙熹! 苏衍立即起身冲进摊子,一拳揍晕了老女人,示意徐子涯将人背走。 经过一番询问才得知,她是长孙熹的贴身丫鬟,只不过平常多赞美了几句言真,竟被卖到暗市,转手在卖去妓院! 苏衍震惊之余,担心长孙熹发现,便立即让人护送她离开若水这是非之地。她心中的决心更加坚定,这座暗市,她早晚要掀个底朝天! 离开的时候,徐子涯走在前头,苏衍跟在后头,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回头一看,却是左卿的身影,但是一晃而过,想叫住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十五章 盘根错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终审当日。 森严重重地的宸英殿内,太子卫子胥坐在紫檀雕花的矮圈椅上,腹前的公案上堆满了‘后山杀人案’的案卷,一些已经被翻阅过,敞开着倒扣在案上。他单手扶额,时不时望向大殿正门,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大理寺卿尹卓正侯在一旁,瞧出了他的心思,连忙小跑上前行了大礼:“殿下,长孙大人迟迟未到,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先将案犯提审。” 太子漫不经心道:“刑部尚书未到,你急什么。” “大理寺诸位及玄庭委派的陈大人均已到齐,也可以会审…” 话音刚落,辰英殿中几位大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后,连忙朝太子拱手行礼,表示赞同。 太子眉头一紧,盯着他:“我容国可没这个规矩!何况此疑案牵扯两位朝廷命官,父皇下旨,必须三司会审,何为三司?刑部调查,大理寺复核,玄庭监察,何为会审?自然是三司代表均到场,方可结案。你…不是很清楚么?” 尹卓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踌躇不安地说:“这…卑职只是担心殿下等太久了。” “无碍,长孙大人定是被公务拖住罢了,我们再等等。”太子冷冷的审视着他,想到历年来刑部与大理寺在查案上存在诸多矛盾,若非墨斐从中平衡,恐怕早已起了内讧。今日尹卓这般态度,怕是有什么猫腻,便问他,“刑部与大理寺一起查案,虽说刑部在案件中触碰的东西更多,但你大理寺拥有监督之职,总归是占了上风,你这么多年来,可有做过越界之事?” 尹卓吓得跪在地上:“卑职不敢!卑职恪守本分,怎敢越权,殿下明察!” 太子扯了个笑:“刑部是容国的刀,大理寺就是刀鞘,缺一不可,你们向来就最受父皇信任,本宫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惊慌。” 跪在地上的人松了口气,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湿透,急忙起身退到一旁抹汗,此时忽闻殿外鼓声雷动,有人飞跑进呈报:“殿下,束幽堂众人在外击鼓,一行人中还有南宫大人!” 南宫阙? 这事儿,有意思了。 外头突然热闹起来,束幽堂的学生们首先跳入众人眼帘,紧接着刑部侍郎南宫阙也随行而入。尹卓松垮的脸皮颤了颤,牙关发出咯咯声响。 而这时长孙无争也急忙赶来,还未见人,便已听得他那洪亮的嗓子,“臣来迟,请殿下赎罪!”话音刚落,长孙无争已经拜倒在阶下。 太子抬了抬手,让他起身。尹卓斜眼瞪了他一眼,嗤嗤脸皮,懒得看他。卫子胥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饮了杯茶润嗓,问道:“跪者何人?” 南宫阙首先自报家门,全程低着头,一眼都不敢正视太子。 苏衍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回殿下,束幽堂先生苏衍,今日所审案犯乃是束幽堂学生南宫锦倌之兄长,故来此听审。” “这宸英殿岂是女子能随意进来听审的!”尹卓看了看他,眼中充满了厌恶,“何况你与此案并无关联。” 苏衍道:“回大人,这宸英殿不是什么禁地,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好像没有规定女子不得入内吧?” 锦倌有些气急败坏,“正是!苏先生是七善书院的先生,南宫蔺是我的哥哥,我们自然都有关联!”南宫阙吓得连忙将她拽到身后,战战兢兢地请罪:“殿下息怒!小女年纪尚幼,童言无忌!微臣回去定严加管教!” 太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锦倌,并未说话。尹卓与南宫阙向来不和,此时抓到了他的把柄,自然不放过,“好啊,区区小女,都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苏衍微笑道,“大人息怒,锦倌也是救人心切。” 尹卓气得两眼通红,还要继续斥责,被太子厉声制止:“尹卓,本宫坐在这儿,你发什么威?”转而对苏衍说,“既是束幽堂的先生,那便赐座。”言毕,宫奴在阶下右一侧铺上毡垫,摆上案,赐予时令水果、春茶等。 苏衍没想到当今的太子竟是这般平易近人,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敬意:“谢过殿下大恩!” “想当年本宫年幼时,就承蒙泽渊先生亲自督促,你又是他亲自挑选,泽渊先生眼光向来独到,你必然有过人之处。容国尊崇儒道,敬仰学者,既如此,你无需多礼。”说着神色愈发和蔼,丝毫未有传言中那样不近人情。 只是,那句‘泽渊先生眼光向来独到’…苏衍觉得好笑,自恋不奇怪,但这么光明正大的自恋还不觉得脸红的也只能这位太子了。 几个衙差扣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进来,此人便是南宫蔺,长得极为清秀,即使隔着那一脸的血污和散发也依旧能感受到。而几日未见兄长的锦倌终于没绷住,躲在父亲身后低声啜泣起来。 苏衍心中颇为吃惊,原来刑部和大理寺审犯人要下这么重的手。 太子道:“既然都到了,两位大人,开始吧。” 长孙无争看了看尹卓,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他知道,今日的尹卓将要不好过了。想到这,心中瞬间豁然开朗,说话也中气十足:“三日前,后山发现一具尸体,正是工部尚书的外甥贾楔,死于丑时三刻。尸体全身有不同程度的殴打伤,后脑有一处钝器所致的致命伤。尸体旁还发现一件破损的穗子,是出自玉石坊。而疑犯于三日前与贾楔有过争吵,期间动了手,神仙馆的人均能作证,又得酒巷街四方酒馆的掌柜证实,疑犯于酒馆喝酒,子时四刻方才离开。疑犯交代,饮酒后感到头疼,便去了城西的药铺上药,逗留了两刻后离开。经刑部多次验证,酒巷街到城西,至多不过一刻时间。是以,疑犯在离开药铺后,有起码半个时辰的时间,杀人、抛尸。城门守卫并未见过疑犯进出,但也不排除他杀人后,买通他人进行抛尸。”长孙无争一一道来,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几乎找不出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大理寺卿上前审问南宫蔺,“三日前子时,你是否与贾楔有过争执?因为争执,你是否痛下杀手将尸体丢弃在后山?” 南宫蔺无力垂着的头微微仰起,“如大人所言,那晚刚离开蛐蛐倌,罪民确与贾楔有过冲突。” 尹卓松了口气,转头对长孙无争说:“案犯已招供,长孙大人也不必与他多言,没必要拖延太子殿下的时间。” 长孙无争瞥眼看他,心里鄙夷,“疑犯还未将杀人动机和作案过程交代,此案仍旧存疑。尹大人何必着急结案呢?何况殿下都未着急,你急什么?” 尹卓冷哼了声,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南宫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行几步,急道:“大人听罪民解释!罪民与贾楔确实争吵过,但罪民并未想杀他呀!那晚罪民受了伤,喝过酒后就离开酒巷街了,去药铺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兄弟,他不仅送罪民去的了药铺,还护送罪民回来,大人们可以问他。”南宫蔺越说越急切,吐了口血,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仍在辩解:“罪民真的没有杀人,贾楔之死,如何死在后山,又为何在后山发现罪民的穗子,真的一无所知!那穗子已经破损,又怎么能断定是罪民之物?请大人明察,请太子殿下明察,罪民冤枉!”说罢匍匐在地,手腕上的铁链在地面碰出清脆的声响,而那句'冤枉'却在苏衍、锦倌父女、束幽堂众学生的心上狠狠敲击,掷地有声。 尹卓怒斥:“一派胡言!你说这个人护送你去的,那为何我们查不到此人下落,你连他的姓名都不知,你这是在撒谎!” 太子扶额呻吟一声:“尹卓,在宸英殿可从未有人像你这样咆哮过,你将本宫放在何处?” 尹卓转身向太子拜了拜,“臣知罪,但是臣身为大理寺卿,实在无法忍受此等泯灭天良之人在您面前满口谎言!如今证据确凿,又有他亲口供词,此案实则早已侦破,大理寺也已经连夜复审,相信杀人凶手确实是南宫蔺无疑。殿下千万不可相信杀人凶犯故作可怜的假象!” 太子不耐烦道:“终审也得按部就班来,你急什么?长孙无争,你来审!” 长孙无争道是,便接过左侍郎呈上的证物,问南宫蔺,“再问你一遍,这条穗子是否是你的?” 南宫蔺没有看它,支支吾吾道:“乍一看是罪民的,但是罪民那件穗子的首端缠了九尾狐的尾毛,这个什么都没有,这…” 长孙无争道:“所有人身上的玉石坊玉佩都完好无损,只有你的偏偏不在身上,而你又无法自证清白。” 南宫蔺顿时没了声,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这时苏衍缓缓起身,走到台阶下,对太子行礼。 太子、尹卓、长孙无争,在场诸多官员不禁疑惑。 “殿下英明,此案另有冤情,小女子有个人证,此人是云来阁护卫李弘,可以证明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一语言毕,在场之人无不感到意外,苏衍所言显然已经推翻了之前所有的事实。大殿之上,传出几声细微的交耳之声。而最意外的则是尹卓,甚至他还有些强制隐藏在心里的恐惧。 太子点头,命人带进来。南宫蔺见到李弘,先是愣了一下,反复确认,突然发现他就是那个护送自己的兄弟,顿时激动的流下了眼泪,对太子哭诉:“就是这位兄弟,他一直在我身边!” 李弘不敢正视太子威严,便低下头叙述:“那晚小人送我家姑娘去尹府,之后便去了酒巷街附近的酒馆里喝酒,没想到碰见了南宫公子喝醉了酒躺在路边,小人认得他,担心出事,便陪在他身边,待了两刻多。小人看他受了伤,便想着带他去药铺上药,但附近的药铺早就关门了,小人记得城西的永和坊有家药铺通宵开着,小人就带他去了那儿。待了一会儿后又把他护送回来,我自去尹府接我家姑娘了,只有这些。” “你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要保护他一路?毫无道理!”尹卓质问。 李弘解释说:“小人不忍心他受伤无处可医,仗着会点拳脚功夫,便护他一路罢了!” 尹卓还想质问,苏衍抢先一步说:“刑部搜集的证据里并没有李弘,也就是说,在刑部的时间推演中,还须得加上足足两刻时辰,所以,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就算他用这仅有的一刻杀了人,他又如何抛尸后山?” 尹卓急切说:“也有可能是杀了人后,让别人抛尸,刑部调查中,城门守卫确实没有发现南宫蔺进出过,但当晚有几辆马车离开京都,并未返回。” 苏衍得意道:“既然人证都没了,南宫蔺的嫌疑不是更小了么?” “除非你能证明这穗子不属于南宫蔺而是真正的凶手,如若不能,那么南宫蔺依旧逃不脱干系!”尹卓气急败坏的说。 太子摇头失望道:“还是需要直接证据,否则,南宫蔺的嫌疑是最大的,若今日不能查出真凶,恐怕……” 南宫阙一听自己的儿子在劫难逃,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上,同时匍匐在地,“太子殿下,陛下一直告诫下属们重视一切大小案件,不管涉及到平民百姓还是朝廷要员,不可徇私舞弊,更不能仓促断案,必须保证疑案从无,既有疑点,理应择日重审!” 尹卓连忙上前说:“殿下,宸英殿还从未出现过二审,若是传出去,对殿下的名誉可是有极大的影响。” 卫子胥有些犹豫,看了看南宫阙,迟迟未有回应。 苏衍不忍看着身为父亲的南宫阕为了儿子低声下气求人,这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此时长孙无争见情势有缓,便说:“殿下,此案有诸多疑点,微臣认为若真有冤情定要重审,万万不能再有冤案错案发生。” 卫子胥静静的坐着,而眼前却飞快闪过容帝的面孔。父皇将此案交由他监督终审,不可能仅仅是让他监督,其中私心,恐怕还想试他在此类事情中,会如何处理。自己若是为了省事快快了结此案然会受到责罚,若是因为此事影响在他心中的形象,实在得不偿。便对众人宣布:“既然有疑点,自然是要重审,本宫岂能任由冤案错案发生。” 苏衍急忙阻拦,“不必重审!” “苏先生还有证据?”太子惊讶地问。 “正是!请太子殿下容许我再请一位证人进殿。” 卫子胥点头准许。 众人齐齐往后看去,殿外阳光普照,湛蓝的天际下薄云缓缓,一角素青色绣花裙掠进众人视线,待看清时,都不禁暗暗惊呼,这不是云来阁的头牌末轩! 尹卓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末轩对殿内每位带点官职的人一一作揖,“民女末轩,向太子殿下及诸位大人请安。” 严肃的大殿出现一位风尘女子,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尹卓看见末轩好似被点燃炸药,“这是大理寺,岂能容许你这种风尘污秽之人踏足,还不来人,将她拉下去!” “尹大人何必着急,不如先听她的证词。”苏衍之言,不卑不亢。 尹卓心里不知咒骂了她几遍,本是铁板钉钉的事却被她出现搅和,此时苏衍又来与他作对,便将矛头一转,阴阳怪气道:“听说以前苏先生只不过是酒馆的洒扫伙计,不知是得到了谁的支持竟然能一跃成为一堂先生,可这里毕竟是大理寺,宸英殿!你这般横冲直撞,顶撞朝廷命官,是想要挑衅天家威严吗?!” 苏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明明是尹大人的反应过激,却来指责小女子另有意图,照这样看来,倒是越发觉得尹大人的行为…不合常理。” 一句话,在大殿上引起不小波澜,卫子胥经她一提,顿时有些怀疑。尹卓一下子心虚起来,“什么话!本官行得正,坐的直,岂容尔等污蔑,本官是不容许大理寺被一个风尘女子蒙上污秽!” 苏衍看了眼末轩,她立在威严肃穆的宸英殿上,渺小的如同一只麻雀,任人挑衅、侮辱!苏衍窝了火,当即叫板:“陛下曾言:天下众生,皆为平等!怎么到了您这儿,人却有了等级之分,贵贱高低呢?您是在否决陛下?” 太子干咳了几声,道:“苏先生所言有理,尹卓,还不退下!”尹卓心里非常不甘,恨恨地看向苏衍,却只能按照太子吩咐,退至一旁。太子又问苏衍,“苏先生请上来这位女子,难道她有证据证明南宫蔺不是凶手?” 苏衍胸有成竹:“起码能证明疑凶另有其人!”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看向末轩,卫子胥无意间却发现尹卓似乎有些反常,看他冷汗不止,面容苍白,心里不禁疑窦丛生。 “此事还得回到贾楔出事那晚从头说起。”说到这儿,苏衍目光投向末轩,末轩接下去说,“那晚李弘接民女去尹府弹曲子,当时,民女只弹了两首就被一阵叫嚣声阻止,只见贾公子满身酒味地冲进来,起初还能和气的饮酒,没想到一转眼两人争执起来,之后,尹公子便派家丁仓促的将民女打发到厢房等候,直到李弘来接民女时,他已经不在了,但是看家丁的模样,似乎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民女不敢多问。” 苏衍道:“看来这位贾公子不止同南宫蔺争吵斗殴过,和尹公子也有恩怨,现在证实了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那是不是尹公子嫌疑最大了?或许尹公子才是冲动杀人,将人杀了后弃尸荒野,再嫁祸于人!” “你血口喷人!”尹卓倏地暴跳,两条眉毛瞬间竖了起来,“这些都是你推测的,你又没有证据,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卫子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肯定。从头到尾,都是尹卓一个人在急着结案,大殿之上,又处处针对苏衍,无时无刻都在盼着将南宫蔺定罪,他对此案如此敏感急躁,看来果真有隐情。便忍不住试探,“尹卓,你身为大理寺卿,今日怎么有些反常?” 尹卓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臣不敢!臣忠心耿耿,怎会欺瞒殿下!”他胆战心惊的抬头看了眼太子,再不敢言。 卫子胥没心情处置尹卓,一门心思地同苏衍剖析案件:“据南宫蔺的证词说,他是因为发现了贾楔伙同尹芸诓骗他的事,才与贾楔争吵殴打,你是觉得,尹芸正是因为知道这层联系,才会想到嫁祸给南宫蔺,伪造杀人现场。” 苏衍情不自禁地向太子跪拜,“殿下英明!不过也有可能尹芸根本没想过要栽赃给南宫蔺,只想留下误导的证物,让刑部转移目标罢了。” 太子以及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她又说:“不管尹芸是不是凶手,但是有末轩姑娘这位人证,就足以证明尹芸也有杀人动机。” “来人,将尹芸带上殿来!”太子也难掩兴奋,立即下令抓捕尹芸,而尹卓已经木在一边,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第三十六章 案终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尹芸跪在大殿正中央,正排在南宫蔺身旁。仇人相见,一个闪闪躲躲,不敢正视,一个两眼通红地,将头颅转向一侧,死死盯着他,微乎其微的声音:“尹公子,你终于来了…” 尹芸吓得一震,慌忙低下头,“你杀了人不反省,还来诬陷我,你还有没有人性?!” “尹公子何出此言,在下与贾楔的案子,难道没有你的一份?” “你,你口出狂言!我本想看在好友一场的份上为你说几句好话,看来是我多事了!” 南宫蔺的嘴角狠狠抽动一下,以示不满。 长孙无争问他:“云来阁的末轩,你可认得?” 尹芸看也没看那女子,点了点头道:“云来阁头牌谁不认得!” “三日前的晚上,她是否在你府上?” “她…是又如何?!”尹芸硬着头皮说道,“这与贾楔的死有何关系?我不过请了个头牌来唱个曲,又没有犯法!” “孽障!还不快闭嘴!”尹卓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上去把他按在地上认罪。 长孙无争皮笑肉不笑地说:“尹大人少安毋躁,且听我审案。” 尹卓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是再多言怕是要引人猜忌,可是这目中无人的儿子在大殿中、太子殿下面前如此猖狂,自己若是再不阻止长孙无争,恐怕… 尹卓对卫子胥弯了弯腰,自己先请罪:“犬子骄纵惯了,在殿下面前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赎罪,回去微臣定会好生管教!” 卫子胥的眼神扫过南宫蔺和尹芸,落在尹卓身上,他现在迫切想知道谁才是真的凶手,哪管什么遮不遮拦的,对他摆了摆手,示意闭嘴。 长孙无争继续说:“证人指认你曾与贾楔有过争执,并且刻意回避她,是也不是?” 尹芸看了看他爹,想得到下一步指示,却被一个庞然大物挡去视线,长孙无争对他笑了笑,“尹公子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 尹芸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是否曾收买贾楔,欺骗南宫蔺?” 他仍旧点点头。 “南宫蔺发现了你们的事,你是否有过杀心?” 尹芸正下意识地想点头,一听杀人二字,吓得脖子僵住,脸色巨变,“大人,我没杀人!” 长孙无争继续说:“你说你没杀人,那你可能自证清白?” “我的玉佩完好无损,就在家中,大人可派人去拿来验证!” “是是是,玉佩能证明,我立即遣人去拿!”尹卓正要招呼下人,却被长孙无争叫停,转身向太子请命,派遣刑部中人走这一趟。 在这段时间的空档,苏衍对身旁的李弘说:“还是要感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前来助阵!” 李弘拱了拱手,有些惭愧:“小人本该来的,却一时昏了头,实在没脸见人!” “世道苍凉,人人都是自顾不暇,你能如此,已是难得。” 李弘在蛐蛐馆与苏衍道别后并未走远,而是尾随其后,等他们转道去了暗市,立即去向坊主询问,得知苏衍怀疑了尹芸。李弘突然想起,当晚护送末轩回云来阁的路上,曾跟他说起贾楔跟尹芸争执的事,如今想来,怕是个大发现。李弘不敢打草惊蛇,躲在家中分析了一遍:若尹芸才是凶手,那这案子可就麻烦了!一边是尹家,当今六部尚书的爪牙,身后是庞大的墨党势力;一边是南宫家,身后除了长孙无争这位刑部尚书便再没有支撑,长孙无争一直以正派形象示人,刑部在他的带领下破获了无数疑难案件,也从未姑息养奸,可是,他却从不去招惹墨党的人。如今这案子,长孙大人应该不会为了一个南宫蔺引火烧身,所以胜负很明显,但是……后来李弘又打听到太子殿下莅临,坐镇终审,那这性质可就不同了。太子本就与墨斐暗中较劲,又怎会放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苏先生一直对此案穷追不舍,照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绝对会多一成胜算…… 想到这些,才决定拼一次,若能匡扶正义,他李弘也就出了名了! 可是此时李弘却听得身旁的人一声叹息,似乎另有隐情,他试探性地问她:“苏先生是有什么疑惑吗?” “并非疑惑,而是担心。” 李弘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此时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何出此言?” “不管案件成功与否,墨党势力一日不除,所有曾对抗过它的人都将受到威胁。” 听到苏衍担忧的原来是这个,松了口气,说:“这你就别担心了,今日出头的是,”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是上头那位,我们这些小喽啰不值得他们动刀动枪,有这功夫还不如趁早巩固自己的党派,好对付上头那位!” 苏衍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可以啊,你不去做官可惜了!” “小人也是在云来阁听多了看多了,自然懂得多些。只是,小人原以为能助一臂之力,没成想一点作用没派上,实在惭愧,不知苏先生接下去可有打算?” “本来想能少一个人牵扯其中便少一个人,奈何对手强横,看来我只能如此了!”说着去向长孙无争请示什么。李弘对她没头没脑的话有些意外,但以他的身份也不敢多问,只能静心等待。 此刻,刑部派去的人将好回来了,呈上玉佩请太子过目,一并请了玉石坊的坊主来鉴定。 天色渐晚,众人却十分沉得住气,唯独尹卓父子俩如坐针毡,一刻不敢松懈。老坊主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说了句奇怪,尹芸顿时阵脚大乱:“此物可是从你玉石坊购买的,我还留了凭证,你可得如实禀报,若敢在殿下面前撒谎,可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坊主反复检查了数遍,将玉佩交还回去,说:“此穗子的编织手法确实与我玉石坊相同,只是这材质有些出入。” 长孙无争上前一步,对坊主道:“坊主的意思是,这并非出自玉石坊?” 坊主有些为难,说:“不敢断言,情况特殊的时候,我们也会用其他相近的材料代替,但没有记录,无法追溯。” 卫子胥思忖良久,急急的问苏衍:“苏先生可还有证据?若能在日落前从他俩人当中识破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本宫赏!” 长孙无争上前一步说:“殿下英明,苏先生还有一位认证,卑职已请人带过来,请殿下召见。” 此时尹卓终于按耐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冤:“殿下,那晚微臣也在场,那么多家丁都在场,那晚贾楔只不过醉酒闹事,是微臣将他赶出府去,贾楔可是安然无恙地离开的呀!末轩姑娘人在厢房,怎么可能看见!还有这玉佩,坊主都说了确实是玉石坊的,这……” “大人!”苏衍打断他的话,“坊主说的是材质大抵相似,并没有承认此物完完全全就是玉石坊所出。若大人对坊主的话存在疑惑,不如请上最后一位证人,一切真与假便都明了了。” 尹卓额头上的汗珠一大颗地滚落,通红的眼白几乎要渗出血来,按在地上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他艰难地跪直了身板:“若此人还不能证明呢?” 苏衍自然知道他那点心思,微微笑道:“任凭处置。” 听到这话,尹卓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最后一位证人上场,而此人的出现,让尹芸彻底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草民李承儒,拜见太子殿下、诸位大人。”李工匠缓缓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但是声音却是响亮稳重,丝毫看不出他此时的慌乱。 卫子胥将玉佩穗子转交给他,问道:“可认得此物?” 李工匠下意识看了看尹芸,才接过玉佩。手指从玉佩慢慢摩挲至穗子尾端,戛然而止:“此物…是出自小人之手。” 宸英殿中,一片哗然。 “两日前,约莫辰时那会儿,尹芸公子造访暗市,请我按照玉石坊的穗子一模一样造一件,便是此物。” 坊主忍不住问他:“好家伙,你这手法堪比我坊的工匠,你师从何人啊?” “赵国李崇明,便是家父…” 坊主恍然大悟:“对了,你也姓李!真巧,咱们师出同门啊!只可惜你学了一身本领却在暗市做造假营生,实在愧对你的父亲!” 李工匠自知理亏,也不做辩解,只对坊主说:“家道中落,为了营生去暗市骗人,有今日下场也是草民罪有应得。”他抬起沟壑纵横的脸,面对着身前这些高官权贵说,“尹公子当日来找草民,只说了修复玉佩,草民从来只做生意赚钱,不管闲事,但那日在暗市听得尹公子是遇到了大麻烦,还说…说尹家又要赔钱,后来草民细细琢磨,觉得应该和贾楔的死逃不了干系。” 尹芸一看自己造假瞒不过去了,便用起苦肉计:“我的穗子是丢了,但绝不是案发现场那件,我丢的是整条,那条不完整,不是我的!若非害怕被贾楔的死牵连,我也不必去暗市交易,也不必烧了原来那件,不然…不然就可以自证清白!”他想了想,急忙补充,“南宫蔺和贾楔有私仇,他才有最大嫌疑!” 苏衍看着他垂死挣扎不禁失笑:“你和贾楔刚争吵完,第二日一早便去暗市修复玉佩,是否太过着急了?这件玉佩虽然名贵,但对于你来说不至于如此吧?而且贾楔之死,可是在下午才传扬开,是我和学生们发现的,在这之前谁都不知。那么请问尹公子,你从何处听来贾楔死了?还有,如果我没推断错误,南宫蔺的穗子就是你偷走的,自己再去暗市做一条假的,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太子愤然起身:“尹芸,快如实交代!” 尹芸被太子威严吓得瑟瑟发抖,实在撑不下去,便全部和盘托出:“是,是我杀了贾楔!当时杀了人,心里…心里很害怕,就将他扔去了后山。” “杀人时间?”长孙无争问道。 “丑时,不记得具体时间了。我回来后才发现穗子被他扯断了,不知落在何处,我担心刑部彻查起来,早晚会查到我头上,我…我便立即去伪造一条…” “南宫蔺那条穗子,可是你做的手脚?” 尹芸眼泪直流,点了点头,“是,是我偷的,就在伪造之后偷的。” “那你连夜回城,又是如何逃过守城兵的盘查?” 他闭上眼,绝望道:“都收买了,让他们说没见过我便成……” 太子听后拍案怒道:“杀人行贿,栽赃陷害,尹芸,你好大的胆子!尹卓,你这父亲难道真的毫不知情吗?” 尹卓双腿一软,摊在地上,“都是罪臣做的,小儿只是失手伤人,罪臣一时鬼迷心窍,怕贾楔勒索才灭了口弃尸后山,一切,小儿完全不知情!” 可是,他所说的已经毫无意义,忤作验尸结果,那唯一致死的一刀,得是一名八尺男儿方能插入,而尹卓身材矮小,根本不可能做到。 三日后,后山杀人案的最终决判以告示广而告之,张贴若水各处,告示上这样写道:经由刑部查明,大理寺复审判定,尹芸杀人弃尸后山,栽赃嫁祸,恶行滔天,今判其流刑,永世不得踏入容国半步;其父大理寺卿尹卓,包庇凶犯,滥用职权,其罪难容,革其官衔,看守皇陵。 流刑虽不致命,但也是生不如死,这对富家公子尹芸来说已是最大的惩罚了。 苏衍特意在束幽堂外头建了一张功过牌,将此告示撕了一份贴上,供过路人驻足评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让路人也顺便赞颂一番束幽堂齐心协力翻案的事迹。而此事迹实则早已路人皆知,众人都道苏先生虽是女子却有男子的睿智和勇谋,仅仅一天,便找齐证据翻案。容国建国近百年,还是头一回出现像苏先生这样的有勇有谋的女子,真是前无古人,后人难及! 最后,众人将此事归类成一句话:奇人奇人,奇女子也! 风波过后,南宫蔺一家老小包了个大礼,亲自送去阑珊院登门拜谢,苏衍笑呵呵的推开,“做好事不留名,送礼就见外了!”无奈南宫阕一根筋,偏要她收,苏衍一再婉拒不成,只好接下。回头拆了礼,不禁大跌眼镜,区区一篮子蜀山特产,就算答谢了?忍不住感叹南宫大人还真是他爷爷的清廉! 至于那受害人贾楔的叔父工部尚书,却未曾出面过,那日终审也未曾出现。想来他脸皮薄,自己当初那样逼迫长孙家,到头来弄错了人,自然不好意思再出现。 昏暗脏乱的巷子里,酒馆、赌馆、小作坊大开门店,人头涌动。一身单薄的玄袍立在最深处的角落,几乎隐在了黑暗里,高墙内探出的柳树在他头顶随风轻舞,落下几片柳叶,轻拂过他的脸颊,落在鞋边。 徐娘从唯一一间闭着门的馆子里探出头,观察四周,确定无人窥探后,方来到左卿身边。 左卿的脸色有些苍白,此时眉头深锁,又添了一抹肃清,“星汉阁下的暗道直通此处,若将来有突发情况,这将是我们唯一逃生的通道。还得麻烦姑姑帮我招揽一些信得过的人,伪装成商人住在这里,总有需要的时候。” 徐娘展开欣慰的笑容,对他道说:“放心,你交代的事我定给你办妥当。对了,杀人案虽已结束,但是我担心有人怀疑,一旦怀疑必穷追不舍,你千万别向任何人透露蛛丝马迹,尤其是苏衍!” “是。” 徐娘的脸色瞬间沉下去,“锊儿,你要记住,儿女情长都是过眼烟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墨斐,你不能心软!” 左卿怔忡的看着她,半晌才机械的颔了颔首,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知道了。” 碰过面后,左卿戴上斗篷,警惕地离开了巷子。当他踏上马车时,一阵惨烈的呻吟声突然冲击耳膜,他蓦地停下,待他再去检查四周时,那声音已经消失,耳旁除了夜晚的习习微风和街头巷尾的人来人往,再无其他。 他却没发现,就在对街,末轩被一个黑影一掌劈晕,从一辆青篷马车上跳下两个黑衣人将她扛上马车,立即飞驰而去。 而那个黑影,有着一双和歌弈剡一样嗜血的眼。 第三十七章 死士之命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园林旖旎,缤纷漫天,似是那冬日飞雪,放肆飞扬着。 苏衍拎了只鸟笼溜达到南湖的石亭子里,小心翼翼的打开鸟笼将它放了出来绑在手指上逗它。阿臾凑过去端详这只鸟,忍不住赞美:“这可是楚国皇宫养的鸟,叫什么锦吟鸟,哦!它是会说话的。” 苏衍得意的说:“那可不是,昨日西楼说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出了风头,为表祝贺,特地送了这只鸟给我,烦闷时解解闷,不烦闷时我给它解解闷。” “一只鸟也有闷的时候?” “万物皆有灵性,谁说他就不会闷。你看,它在听我们说话呢。” 阿臾打量锦吟鸟一会儿,惊喜地拍手说:“诶呀,真的在看我们,先生你瞧它还歪着头呢。” 苏衍拿了根树枝逗鸟,一边说:“最近可真是诸事通顺,不仅将学堂那帮小不点制的服服帖帖,还帮了锦倌这么大一忙,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我苏衍也在若水传开了名声,哎呀!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小鸟你说对不?” 锦吟鸟昂起头,学着她的话叫:“哎呀哎呀!好人有好报!” 苏衍和锦吟鸟对话时,瑾云城就已躲在远处的树林里,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妙曼少女。她一直好奇,苏衍究竟有什么力量,竟能让一直铁面无私的左卿会为了她破例,招收她这样毫无能力和背景之人。若说是看苏衍可怜,天底下可怜之人多如牛毛,也不见他哪回发过善心,若说是利用些什么,却也不像。那么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左卿对苏衍的感情非同一般!除了这点,她真想不出什么缘故。 不管什么缘故,总之能和左卿牵上关系,便是对自己有用的。 她提起了素色的席地长裙,踩着月牙色的流云水月履,仙姿飘飘地便往亭子去。 “阿衍你现在可是美名四传,若水百姓都知道你的事迹,都说束幽堂新来的先生勇气和智慧双并,实乃奇女子。”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脚步也忒轻了点!苏衍连忙起身作揖,“瑾先生有礼了。” 瑾云城颔首微笑,“我们是拜过姐妹的,以后不必这般见外。咦,这只鸟瞧着有趣。”云城瞧见那锦吟鸟正歪着脑袋端详着她,忍不住伸手去逗。 她的声音非常柔美好听,配合着那身姿举止,苏衍和阿臾都觉得有些晃神。瑾云城又说,“咱们来书院也有好些日子了,你怎么没来找我?去年我让人去楚国带来鸳鸯并蒂花的种子开花了,第一个便想到了你,不知你可有兴趣?” 苏衍兴致高昂,可随即涌上一股凄凉,“束幽堂这群学生忒闹腾,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些时日我被他们牵绊住没能抽身,见谅见谅!” “说来也是,你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是该用心管理好学堂,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多与书院的前辈多走动走动,掌事大人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他可是墨大人的义子,如今的职位也是墨大人提拔,若你能在书院得到他的相助,日后高升定然比任何人都有希望。” “你说左卿?得了吧!”瑾云城不说还好,一提这事她就来气,“外头不是都在传:七善书院左掌事铁面无私,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他会帮我?做我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还是把钱先赚够,然后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 我还得去找我的师父呢!”苏衍长叹一声,望着高墙之外的天际,心中惆怅无比。 “你师父…楚国人?” “或许是吧,这么多年来我也不曾去问他。这人忒没良心,为了个女人连夜离家出走,见色忘义,没人性!” “原来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听你所言,与掌事大人是旧识?” 苏衍刚想开口,突然心生疑窦,忍不住看了看她,“云城…你好像对左卿很感兴趣?” “啊?!”瑾云城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急忙解释:“掌事大人不近女色,我怎么可能对他感兴趣!我只是在为你考虑!话说回来,我的建议你好好想想,毕竟书院不同他处,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是否严重了?” “你难道忘了长孙熹对你做过的事?还有那几日的牢狱之灾,你才来书院多久便遭受这么多,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虽说掌事大人与你是旧识,但他可曾出手帮过你?很多机会,其实是自己争取来的。” 苏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瑾云城心满意足,拉起她的手说:“这几日若得空,去我那儿喝茶,给你备好点心。” 苏衍一边应下,一边想着:自己在宸英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左卿并未来询问过半句,也从未让砚生来关切,难道他压根没对自己有过一丝兴趣? 对此她不确定,也没什么心思去追究,眼下自己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没有靠山,没有能力,左卿高高在上看不上自己很正常的。 夜幕低垂,书院大门缓缓关闭,进入宵禁。 一个白色身影飞速从水桥上闪过,如幽灵一样消失在竹影婆娑中。 若水街空荡无人,犹如一曲别离哀乐,风起,巷口便响起一连串鬼哭狼嚎。 云来阁熄灭最后一盏灯,顿时整个街道陷入了死寂。 徐娘脱了外衫,躺进香软枕被打算睡下,突然一个白影晃过窗外,她惊坐起,立即点亮蜡烛出去,而走道两侧却并无人。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绕过二楼的回廊,径直去了对面末轩的房间。 徐娘敲了两敲,却并无人回应,不禁回想方才的事来。按照她以往的经验,那个白影自然不会看错,不过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消失在二楼,此人的轻功必是精湛的。但当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刷得发亮的地板上时,心里的疑惑立即又起。 徐娘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十年,还从未见过落地无痕的轻功! 在她沉思时,房间的光亮了起来,门终于开了。 末轩看了眼徐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徐娘挤出了个笑容:“末轩啊,你睡了吗?” 她漫不经心道:“要是睡了还和你在这儿说话?” “我就是担心你没关好门窗,让窃贼潜入再丢了什么,丢了什么是小事,要是伤到你那我可得心疼死!对了,我已经连夜熬了鸡汤,明早可别忘了喝哈!” 末轩不耐烦地应了声,立即关上门。 徐娘的笑脸僵了一僵,终于垮了下来。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吹灭了蜡烛,从门缝里往对面窥视。但是对面房间的光突然灭去,一切陷入黑暗。 之后的整夜,她都难以入眠,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白影,以及末轩身后那团可疑的血色纱布。 末轩离开门口,压低了声音说:“出来吧,她应该没起疑。”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便是方才那个白色的影子。 他挑下面纱,是瑾云城。 末轩按着肩膀坐在床头,整张脸已经惨白到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滑落在地,但她却咬着牙,丝毫看不出任何痛苦。瑾云城的夜视能力极好,迅速解开她的衣襟。在漆黑的环境下,那些殷红的,或窄或宽的伤痕触目惊心,瑾云城给她上药的手隐隐颤抖,一直到最后上完药,她的手腕几乎快要抽筋。 “姐姐何必冒险过来?”她张合着干裂的唇,细微的声音落在她耳中,犹如针在扎。瑾云城收起药,塞给她一瓶红色药瓶说:“我不救你谁能救你?这瓶药记得每两个时辰服一次,切记不能饮酒。” “姐姐不气我杀了将军?” 瑾云城从黑暗中凝视着眼前这张布满难过和委屈的脸,忍不住伸手贴在她脸颊上,“下不为例。” “你为何不愿离开?”她看不清瑾云城的脸,隐约觉得她并未动气,紧接着说,“将军已死,现在整个六国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我们!可是姐姐为何执意留在此处?墨斐心狠手辣,一旦我们露出马脚,将是死期!姐姐还是同我离开容国,我们一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她没有听到瑾云城的决定,反而下巴一阵疼痛,瑾云城的声音随之幽幽响起:“别忘了,你已经踏进了这座地狱,看清了这座地狱,一旦带着这个秘密离开,随时都会丧命。想活命,就把命交给他,还能长久些。” “可…可是一旦我们失去了作用,便真的后退无路了。” “那便后退无路。”她清清冷冷地说着,黑暗中,那双眼却布满了哀伤,“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进丞相府。” “楚国丞相?” “现在只有墨斐能解开我的疑惑,我不能走,”她用力呼吸,似乎这房内充满了恐惧,让她坐立难安,“末轩,等若水平静了,你就赶紧离开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永远不要回来。” 末轩摇了摇头说:“不管你的疑惑是什么,又要在墨斐那儿得到什么,我末轩,生死相随!” “这世上,不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去死。” “我不一样!” 瑾云城没有发现末轩哭成了泪人,更没发现她在黑暗中的手已经快掐出了血,她不知道,她在末轩心中意味着什么。 是仅有的,重于末轩一切的人! 渐入深夜,云来阁一角,那最后一点光芒犹如沧海一栗,挣扎着,最终消亡。这一夜的若水,同往常每一个深夜一样,并无奇特,但风平浪静之后,指不定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第三十八章 太子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街东南有座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正讲的是前些日子发生的趣事,这趣事的主角依然是七善书院那位名声远播的苏先生,已连续讲了七日。整条街约莫四座茶楼,其余那三座茶楼发现此法是个生财之道,便学了去,又讲了七日。 至今,已过半月。 那说书的满头大汗,脱去厚袄,打开破折扇子,往腋下扇了扇风,灌了口茶继续说:“这位苏先生同那些小家碧玉可不一样,她有着男儿的气概,懂女子不懂的学问,做着女子无法做的事,真真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人啊!这气质也与众不同,虽则在容貌上比不过那位瑾先生,但比起瑾先生却独有一份特别之处。据说这位苏先生来自楚国,楚国多出奇人异士,她也算是奇人奇也。” 台下有一男子摇着扇子笑说:“你这话说的才是奇,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般女子,你说这位苏先生破了悬案,救了南宫家,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她是如何破的悬案?” 说书的收起破扇子,置在案上。 “仁兄既说了这,那在下就干脆说说这破案的关键一人,末轩!” 茶楼顿时热闹起来,那摇扇子的男子弯起了月牙,抿了口茶水。 说书的继续道:“想必众位也是熟悉,那日末轩姑娘去尹府弹曲助兴,却撞见了尹公子毒打贾公子,这才破了悬案。” 众人以为是一出多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典故,不禁大失所望。 有个微醺的男人提着酒壶站起身,摇摇摆摆地走上台阶,靠着说书人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敲了敲书案,说:“你这老头儿信息不准确啊!我怎么听闻,是暗市的李工匠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明明是他指认了尹芸,怎么到了你这儿颠倒了?!” 说书人拱了拱手,赔了个不是,“这位大爷,咱们说书的一直就讲究有趣二字,若按照您这路子讲下去那可就没甚意思了,李工匠的出身大家也并不好奇,自然是对这位末轩姑娘更加感兴趣,你们说是也不是?”说罢,问起台下的听众。 男人摆了摆手,挪了张条凳坐好,“那你给我讲讲,这位云来阁的头牌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说书的将扇子敲了敲书案,神秘兮兮地说:“说起这位末轩,在下却知道一些秘闻。”此言一出,茶楼立即又沸腾起来。说书的心满意足地重新打开破扇子道:“末轩本是临国人,据说曾在将军府当过歌姬,后来将军被暗杀,这才离开将军府流落楚国云来阁,短短半年便出了名,倾慕者纷至沓来,一掷千金,只为一睹美人芳容,后来随云来阁阁主搬到了若水。不过今日老朽要讲的却是另桩事,便是这位末轩姑娘同那位将军曾有过的一段非常凄美的缘分,诸位且静心听我慢慢道来呀。” 话说到此处,众人心知肚明,纷纷解囊,扔了钱去台上。 那摇扇子的男子摇了摇头,觉得无趣,自行离开。未行几步,迎上来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凑在他耳旁说:“王爷,太子去了七善书院。” 他摇扇子的动作戛然而止,“太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容国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卫尧。 夕阳西沉,他收起折扇插进腰带中,饶有兴致地说:“看来皇兄也想去会会那位苏先生。走,随本王往那书院一趟。” 一进书院,便传来吵闹声,洒扫的丫鬟扔了扫帚水壶统统涌去了西处。卫尧刚落脚,还未搞明白缘由,便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近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立即退开两步,垂首作揖,“臣弟见过太子哥哥。” 今日的卫子胥,玉冠高戴,横插一支麒麟簪,着了件缃色锦袍,除了领口蟒纹能象征他的身份外,其余甚是普通。他玉面生辉,步履轻盈,看着心情大好。身后随了两列宫女太监,放眼望去,宫女貌美,身姿婀娜,就连太监都是涂脂抹粉,穿戴更是一丝不苟,与那寻常公子竟无两样。他抬了抬手,在卫尧起身时,将手搭在他的左肩,亲和的微笑:“尧弟,几月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哪里热闹往哪里凑,看来本宫以后若要寻你,直接去热闹地儿便是了。” “太子哥哥说笑了,臣弟是听闻太子哥哥也来书院,特地来恭候。” “那便一道去吧。”卫子胥与他勾着肩膀走,如亲兄弟般,继续说:“前段时间本宫坐殿听审,见证了一桩大案,其中那位叫苏衍的女子让本宫印象最深,你可曾听过此人来历?” 卫尧目光炯炯:“看来太子哥哥与臣弟是不谋而合啊!” “哦?听你这意思,你是为了她来的啊!” “这个…一半一半吧!” 卫子胥挑了挑眉,心里岂会不知其心思,只是不好意思戳破,便装作信了。此时有几个侍从慌张迎上前,跪拜在地,“奴才拜见太子殿下、王爷。掌事大人已设下宴席,请太子殿下、王爷移驾。” 卫子胥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铺开了笑意,“早便听闻左卿才华横溢,是位奇才,容貌又是极出众的,本宫想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掌事大人可是很久了,今日来得正巧,那便去赴宴吧。” 言罢,众人脚尖一转,随太子往禅静院去。 左卿早早迎接在院外,不等太子走近,便已跪拜下去,“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恭迎太子殿下、王爷。” 他的声音轻柔,与这满园春风仿佛融在了一起。 太子好似宝贝落在了地上,急步过去将他扶起,“先生不必行礼,本宫此次而来只是闲逛。” “这是礼数,应该的。方才卑职惊闻二位殿下驾临,立即命人设宴,备上陈酿,斗胆请殿下及王爷屈尊禅静院,一同饮酒赏景。”他虽嘴上敬他为尊贵,但这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模样。 “哦?”卫子胥不禁欢喜,“先生这儿还有好酒?” 左卿仍旧垂着眼帘,引太子入内。 一行人鱼贯而入,进入层层院门。路过桃花林,桃花未开,但开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花,攀爬在桃树枝上,别有一番景致。太子不禁驻足观赏,并给予赞许:“先生果然情趣优雅,将此桃林打造的如此别致,实在厉害!”走到最后一道院门,远远瞧见里头的星汉阁坐落在高墙之内,又遥指着那座楼阁进行了一番美誉:“听说星汉阁是能匠宇祁亲手制的图,亲手给建起来的,果然不负盛传,还真是如仙阙一般,清雅脱俗,令人忍不住升起一丝敬畏之心啊!” 终于到了星汉阁,左卿特意在阁外的一片空地上架起木台,再铺上厚厚的地毯,四角压上熏炉,中间排开三张檀香案。丫鬟候在过道旁,太子入座后,立即上前斟酒,不时又有其她丫鬟端上蔬果酒肉。太子见了这些姿色不错的丫鬟愈加兴致大发:“先生眼光独到,就连丫鬟都挑选得如此灵动。说起这点,本宫可就差远了,东宫那群览殿可没这儿这般雅致,先生这座禅静院,从里到外,方方面面可真是如仙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啊!” 左卿不慌不忙地起身作揖,“太子殿下折煞卑职了,卑职不过是个俗人,只是不想院子太过死气,才种了这满院的桃树,若殿下喜欢,卑职随时恭候殿下。” 太子饮了口酒道:“正合本宫意。”他挥了挥手,立即有位宫女跪行至宴席中央,呈上木盒,“此物乃雪山白莲,为吴国进贡宝物,今日造访,是为赠礼。” 卫尧看了眼宫女呈上来的东西,没忍住笑了一笑,心道:太子哥哥果然还是和那些俗人一样,想尽办法的要巴结左卿,好巩固自身地位!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墨斐为敌了! 左卿面对盒中白得剔透的雪莲,心中波澜不惊,但仍旧朝太子行大礼,“殿下隆恩,卑职感激涕零。” 太子心满意足地将他扶起,觉得差不多要进入主题了,转头对卫尧道:“你不是要找苏先生说话吗,时辰尚早,你先过去,待我与掌事喝完这壶茶再来寻你。” 卫尧哪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即起身:“那臣弟便先退下了。”说着,视线又瞥向了左卿。面对两位皇室成员,他那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定的让人后脊背发凉。 他心里对这个墨斐的义子有着诸多好奇,也有诸多恐惧。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左卿似乎一出现在若水就已经是墨斐的义子了,常年深居书院,虽然只是个书院副掌事,却能在若水左右逢源,朝中百官也好,京都世家也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总不能是因着这层身份吧?歌弈剡还是墨斐的亲外甥呢,也不见得京都官员对他有多尊敬。想来,他是真的有本事,不然墨斐也不可能收下他。 过去那几年,墨斐势力迅速壮大,多半就是左卿暗中出谋划策。而今时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找到他,看来是嗅到了什么变故。 卫尧不再多虑,行礼退下。 卫子胥屏退左右,放下手中的酒,试探他道:“先生早就知道本宫要来书院?” 左卿微微一笑:“太子驾临,哪能不惊动?” “先生拜在墨斐门下,为何还特地迎接本宫到你的禅静院,你难道不知本宫与墨斐素来不和?”太子面色仍旧和蔼可亲,可是言语之中尽是逼迫和猜忌。 “知道。” “那为何还与我接近?” “太子英明,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太子沉默了许久,突然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先生慧眼!” 左卿颔了颔首,将此默认。 他又郑重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本宫也无须拐弯抹角,今日至此,闲逛是假,来见先生你才是要紧。既然先生也有意入我麾下,那咱们敞开大门说正事。” 左卿慢条斯理的将一杯酒饮尽,此时从远处飘来枫叶,落在食案上,他随手拂去。深情之淡然,仿佛早已预测了一切。 卫子胥是容帝的第三个儿子,生母齐妃是宫里的一个女官,容帝将她纳入后宫也仅仅是因为皇后的一句戏言罢了,容帝对她的喜欢可远远比不上容貌倾城的皇后。而卫子胥出生的时候,太子卫臻已经是所有人的中心,他的降世并未引起宫里的轰动,甚至连容帝也不曾来看过几眼。 齐妃为子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皇后和太子的离世。太子之位空悬,齐妃依靠墨斐的帮助,终于将儿子捧进东宫! 可是卫子胥不甘心被墨斐控制,多年精心布局,表面上言听计从,暗中却在拉拢官员,买通宫中将领。短短几年时间便将东宫全部墨党耳目铲尽,宫中守卫也是被替换的替换,收买的收买。可是墨斐又怎会不知他的动作,那些被替换的、被收买的人不过是他演给卫子胥的一场戏,真正的耳目早已扎根在宫庭,又怎能轻易动摇。 墨斐不杀他,或许是顾念几年的情谊,也或许只是觉得卫子胥不值一提罢了。 如今卫子胥和墨斐翻了脸,终于体会到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曾经还有墨斐拥护,三省六部皆信服,可是失去了依靠,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之人,都开始背弃。他的身边除了齐妃麾下的几个忠臣,再无其他。 卫子胥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得罪了墨斐,恐怕这太子之位难以久留。 所以,他来了。 左卿想到这些,只觉得可笑。权位对于某些人来说比一切都重要,可是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的筹码罢了。 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幼时父亲和母亲的面庞,院墙下的梅花树,还有哥哥们打闹在一起的画面。那时候一切都那样幸福,不必像现在这般,步步心机,拿命去算。 眼前的太子卫子胥,其实跟自己一样可怜。 左卿从回忆里抽身,只是扯了个淡漠的笑容:“太子殿下信任我,卑职感激不尽,只是…” 卫子胥的笑容戛然而止,紧张的盯着他。 左卿的食指无名指在案上轻敲,良久,终释怀:“殿下今时的困境非一日之寒,卑职需要时间。” 卫子胥松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先生若能完成本宫心中所想,本宫绝不会亏待先生,以后,便拜托您了!”他将好处都明摆,以为这样更能让左卿摇摆。 左卿回礼道:“殿下严重。” 第三十九章 大将军开课啦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卫尧拜别太子后,急忙回到原地,对了对西面方向,欢天喜地的便大步过去。 这是一处僻静的院落,低矮的院墙内只有几株蔷薇靠着灰色的墙壁,增添了几分俏皮。 他一把拦下路过的下人。因卫尧穿着朴素,说是王爷,倒不如说是江湖少年更为妥切,那下人自然不识。但能出现在书院的必然不会是闲杂人等,便作揖,“这位公子好,可有吩咐?” 他往院子里眺望了眼便问:“里头是何人居住?为何所有人都往这边凑?” “自然是言大将军!只要将军在哪儿出现,必会引起围观。不说了,小的也要去凑个热闹。”说着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回来说,“看公子不是书院的人,不如随小的一同去,小的必能为公子挤出个好看席!” 他欢天喜地地将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那就有劳小兄弟了。” 青阶隐在树叶中,红漆大门上方挂一青绿牌匾,是为断云轩。门两侧悬挂着犀角风铃,有人走过,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院子分为前后院,前院起初,由一条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区分四块,以木桩围起,里头都种着蔷薇,已经爬满了矮墙。由外到内,先是三座黛青色楼阁,由飞桥相连,又从楼阁飞桥下横出一座云梯,曲折蜿蜒,隐入后院。远远望去,后院还有各种建筑,仿若层层相叠,难以区分。 并不出奇的院子里竟然如此大的乾坤,一看就是出自宫廷能匠之手。 进去后才行几步,便碰上几个跑出来的丫鬟,见到尧王大驾,慌忙伏在地上。他抬了抬手,快步而入。 断云轩对于卫尧来说并不陌生,那是书院的中心,也是诸国使者出访本国唯一聚集之地,更是书院内部举办各种宴席之处。断云轩共有十座形态各异的楼阁屋舍,青砖绿瓦,雕梁画栋,着色均以玄色为主,朱色为辅。建造十分简略,却在细节上精益求精,譬如屋檐角的兽身铜铃,门下万年青竹帘,院中那随处可见的涂了桐油的鹿骨烛架… 半隐在树影婆娑中的这一切乍一看,犹如山中古刹,虽远不及皇宫那般富丽堂皇,却让人不禁肃然起敬,不敢亵渎。 穿过主仪堂和会宾堂,沿着青石板路行至后院,眼前景致又扩大了一倍。才发现方才所见那层层相叠的楼阁,不过是因为相望甚远而产生的错觉,这些相距甚远的亭台楼阁矗立在各处。院中假山瀑布,树木葱茏,比起早已树叶凋零时的若水街上,此处可谓是四季如春。 卫尧虽然耳闻许久,却从未来过,是以今日亲眼所见,委实眼前一亮,不禁感叹:“此等风光,本王今日才见,真是懊恼啊!” “王爷今日一见也委实不亏。”突然有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尧王循声望去,此人便是书院万朝房掌司,西楼。他着一件雅青色重纱袍,外套一件黛色外衫,头戴竹冠,五官精致柔美,神色淡然谦和。他一手握着素色折扇,几步到尧王面前,作揖道:“卑职拜见王爷。今日是言大将军在此讲授行军之道,言大将军带兵多年,所向披靡,多少人想要学他个一二战术都未能达成,今日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别说书院,整个若水的公子小姐都来了…也不尽是,这些小姐主要还是来一睹将军风姿的。王爷若能前往听一听,也算没白来。” 卫尧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从前只知道言真气度不凡,今日听你的意思,还是个令若水女子倾倒的美男子了?” 西楼感叹道:“言大将军天生一副好皮囊,可是令我等羡煞啊!” 他退后半步,仔细瞧了瞧他,一瞬后,十分郑重其事的摇头道:“先生貌容不俗,虽比不得言真,却也不是凡类。凭先生这张脸,他日若想惊艳容国也并非难事。”他略想了想,又说,“先生若真有这想法,本王倒是可以为先生筹谋筹谋。” 西楼眉梢一挑,“王爷谬赞,卑职一介俗人罢了,能得王爷厚爱,实在是祖上积德啊。” “祖上积德?哈哈,你祖宗积德就为了今日被本王厚待?”他歪了歪头,“委实有远见。” “就让卑职引王爷前往,现在去还能做个好席位。” 言罢,领着尧王便往那座临水而建的四层乌瓦楼阁而去。 束幽堂内,众人散去,三两成群的全往断云轩涌去。 锦倌连忙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方小木盒,四处审视一遍,立即跑去偏堂。 偏堂一直是苏衍的休憩之处,但任职多日也不见她待过几回,这梳妆台床榻等一应用具倒还整净。 锦倌打开小木盒,里头是一盒陶瓷罐头,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清香扑鼻,十分好闻。这鲜嫩的花蜜胭脂是府中丫鬟早晨刚采摘制好送来的。她小心翼翼的用食指在胭脂里沾了沾,对着铜镜开始帖花黄…最后瞅了瞅镜子里那张粉扑扑嫩滑滑的小脸蛋,忍不住摸了自己一把。 “欸…我这样的美貌,果真是要投胎好人家才不辜负,想来父母恩待,也是因为这张好皮囊吧。”说到这儿竟感叹起来。 苏衍从外头进来,阿臾屁颠屁颠儿的跟在后头,接过主子从食盘里顺的橘子,剥好了递给还去,苏衍顺势把湿哒哒的手在她袖子上蹭了干净,一屁股坐在摇椅上,睨了眼沉浸在臆想里的锦倌,摆了个舒服的靠姿道:“你父母待你是恩厚,生了你哥哥后本想再生一位公子,这样就可以达成一子继承祖宗家业,助家族兴旺,一子继承你父亲未达成的理想,一生戎马,为国效力。未曾想生出来的是个女娃娃,你父母却仍当你儿子般爱着疼着当作心肝宝贝。”说到此处,锦倌又感动又幸福。苏衍继续说,“可是啊,你父母却已经在为你寻婆家了呢。” 锦倌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嘟起嘴把手里的胭脂扔在梳妆台上,“先生!我好不容易忘了这档子事,你偏来提醒,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啊!”苏衍看了眼镜子里一张愁苦脸,接过阿臾递来的橘子含糊不清的说:“女儿家总要嫁人,我看你就别再沉浸臆想里了,既浪费时间又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我去断云轩逛逛,今日言真讲课,若水公子哥儿们都来凑热闹,你也去凑凑,就凭你这样好脸定能凑来个好夫婿!为师我一定做你背后的推手,任劳任怨,倾尽我毕生所学,嗯,你要相信我!” 阿臾笑呵呵说:“是啊,苏先生慧眼识珠,一定能帮姑娘找到个好人家的。” 锦倌给他吃了个毛栗子,“你这个丫头才来几天,一口一个苏先生叫的倒挺顺口!你家先生这是在拿我笑话呢!话说回来,先生你一直独来独往,怎么突然多了个丫头,难道是掌事大人分配的?哦!掌事大人对你…” 苏衍不以为然,“我这么辛苦,又要授课又要伺候你们这些公子小姐,左卿这么做我还真不用感谢他!你这臭丫头,成天脑子里想的尽是些什么歪门邪道?赶紧的,把脸擦了随我去断云轩。” “去是真要去,这好不容易画的妆也要留着。” 苏衍停在门口回首看她,忍俊不禁,“你画的跟母夜叉一样,别去凑个公夜叉回来,吓着你父母。” 锦倌吐了吐舌头,收好胭脂,便跟了去。 一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不用想也知道都是去看言真去了。 锦倌一边走一边说:“好家伙,言大将军临时开课说教,整个书院都搬空啦!啧啧啧,没想到大家也都是趣味相同,同道中人啊!” 阿臾说:“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武功强了些,家世好了些,依奴婢看还是掌事大人好。” 苏衍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左卿比言真好,你倒是给我说说他哪里好。” 阿臾立即开了话匣子,两眼炯炯有神的说:“奴婢斗胆,奴婢私以为言大将军太过张扬,反而掌事大人的内敛稳重是能让人有安全感的。还有让奴婢最倾倒的就是掌事大人的一双眼睛。” “眼睛?” “奴婢在大人的院子里多年,却从不见他有什么外露的情绪,独来独往很是孤单,却只这一双眼睛!奴婢看得出,他虽不表达情绪,却把一切都藏在了眼睛里,其实大人心里大多数时候是苦的,或许至今都未有几人能真正体会吧。” 苏衍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认识左卿时间不短,早知他的脾性。但今时听阿臾这般形容,不禁悲从中来。 心里挣扎了会儿,只说:“呵呵,你这癖好倒是特别。” 锦倌不满道:“何止特别,简直惨无人道!” 阿臾不敢顶嘴,只好嘿嘿傻笑,低下头去。 这回讲授行军之道,意在传授,深意在消遣。 言真叼了根草,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栏杆上,对底楼大众侃侃说道:“想当年本将军领军十五万,将临军逼退至荒境,临军将士即使再骁勇善战也敌不过本将军这千军万马的围堵。整整五日,临军倒了一半,剩下一半,在第六日东方天际刚露出鲜红色之时,被我军杀了干净。那一战后,临帝便再不敢进犯,乖乖退回原处。” 此时有人说:“想来这百年间,平原之上纷争不断,直到六十年前若水之战后才算平静。从此天下分六国,东容西临,北赵南楚,还有被夹在中间的燕吴二国。如今临国再次犯事,得亏了言大将军一直在边疆镇守,才有了这几年安稳,我容国才有这万里繁华啊!” 又有人应声道:“可不是,近年来临国野心愈发强大,对我容国周边领土屡屡挑衅,当初领军征战若水的镇府大将军早已年衰,幸亏长江后浪推前浪,言大将军这浪推得很是及时啊!” 最后有人结语说:“说到底呀,我们言大将军是转世武曲星,天生自带神力,是我容国的福星!” 所有人都打心里的敬佩,纷纷点头赞同。 言真飞身下楼,说话间嘴里的草一上一下:“就本将军说呀,这打仗吃饭是一样的,要有始有终,核心便是这菜得好,换句话说,打仗不在两方战术,更不在实力强弱,而是这领军之人是谁,若换做那位墨大尚书的儿子可不行,还得是本将军。” “将军好厉害!” “将军好武功!” “将军好谋略!” …… 苏衍和锦倌挤进人群,找了个好席位入座。阿臾看着桌上已无完整的点心茶水,立即从邻桌顺了一份过来给苏先生。苏衍不禁觉着这丫头虽然表面上愣愣呆呆的,但做起事来委实机灵。 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左卿的用心良苦。 若他真是为自己精心挑选了阿臾,那他是在意自己的。 苏衍脑子里的想法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绕来绕去思来想去全是左卿。一时间脸颊滚烫,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纷乱。觉得浑身燥热,伸手想去拿茶水,胡乱摸到一柄折扇,顺手拿来给自己扇风去火。 “大冷天的还怕热,得给你找个好郎中看看。”一个声音传来,不远不近,好像就在隔壁。 苏衍一口茶喷了出来,慌忙将折扇送回去,“失礼了失礼了……”抬头却发现,此人是西楼。 苏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早是知道你也来,我就自带茶果好好感谢你。” “感谢我做什么?”西楼好奇的问。 “你带我去街上玩了啊,咱们一处当差,趣味相同,三生有幸!回想起来除了我师父,也就你跟我最说的来了。” 锦倌和阿臾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西楼身上,然后识趣的移开,另落在别处。 嗯,西楼掌司和苏先生有些奇怪。 砚生突然出现,冷不丁的说了句:“是啊,苏先生最是好客,前些日我家大人也曾去过她那儿。” 锦倌一口气呛到。 这又是如何一回事?怎么听着话里有话。 她凑到阿臾身旁低声询问:“听说苏先生是掌事大人带回来的,还听说这些时日苏先生很是受到大人恩待,但是又听闻,西楼掌司对苏先生也很是关心,两人更是来往不断。从前不以为然,今时见此番光景,看来这背后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事情呢!” 阿臾胆战心惊的回道:“奴婢倒不知道这样的事,只是用眼睛看了些明白,道是掌事大人冷淡,不喜近人,却唯独对苏先生例外,想来是当做朋友的。” 西楼的耳朵捕捉到这样的讨论,不以为然。 苏衍并未料到这样的事,继续自己的话聊,“可不是嘛,我那儿忒冷清,多来人玩玩才好呢!改日咱们也办个小宴如何?” 西楼带着一分嗔意道:“可惜,最近你都不主动寻我,看来还得本掌司亲自去寻你呢。” 苏衍笑呵呵道:“咱们什么关系?这还用得着外人那些客套往来?” 诚然这番不过是朋友对朋友的话,但一旁听众却把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意思当作另有深意。如此一误会,便认真的以为西楼和苏衍才是一对,左卿倒成了单相思者。 锦倌细一琢磨,却又发现不对,怎么看掌事大人都不像是会有七情六欲之人,几年都没破例,今日遇上苏先生也该不会破例,是以,一定是看错了。 锦倌胡思乱想,又想到苏先生和言真的关系,虽然他俩不曾过多接触,但是言真老往书院来,若两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自己岂不是要落空,连白日梦都没得做了? 锦倌心中下决心,这可是大事,重要头等大事啊! 此时西楼重起一话道:“你刚来书院,这里地方法人也多,容易迷路,改日我作陪,带你好好领略一番书院的风光。” 苏衍自然乐意,便点头应下。 第四十章 各路权贵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话说言真这堂课说得越发起劲,连喝三大碗烈酒后,红着张脸盘腿坐在中央一张桌子上,慵懒的靠着手下的肩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遥指西方,说着:“你们看那个方向,接近楚国之处有一座连体峰,两峰之间有一条山缝,山缝宽有十丈,便是当年我与垣炎大战七日七夜之处。当年陛下赐我青冥剑和玄盔甲,可知这两样宝贝有何好处?” 话音刚落,众人猜测纷纷,却始终猜不出结果。 苏衍收起折扇,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扇子闲敲着脑门,“听说青冥剑是陛下于四十年前征战若水用的兵器,是兵器谱上排名首位的!”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苏衍,都愣了愣,又见她左右两侧是西楼和左卿,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言真提了提腰带站起来:“苏姐姐真是有眼界,这把剑还真是这来头。” 苏衍又说:“还有这玄盔甲,是先帝护命的东西,据说除了青冥剑别无它器可伤。大将军能得此两件,看来是深受陛下的宠爱,放眼整个容国,再无人能与您相提并论了。” 言真的十指悠闲地顺着发丝,得意之色尽显。 “不过垣炎乃为临国头等大将,战术诡异,十分难对付,此时想来陛下赐你这两样宝贝或许是因为忌惮对手太强大了。” “放屁!”言真盘腿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对她说:“当年我统领十五万军队与敌军厮杀了七日七夜,那时正值寒冬,将士们都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本就艰苦难熬,又遇上风雪袭击、粮草不济,如此下去必会致军心不稳,所以不宜拖延,必须速战速决!我想出了一个计策,让大军撤了军旗,扔了补给,连夜撤退三里山坳处,在来路上设下埋伏。哼!垣炎果然迫不及待地追杀而来,落入我的圈套也实乃是因果报应!垣炎虽然厉害,可惜刚愎自用,我用点脑子他就输了,你觉得陛下会担心我打不过他吗?” 苏衍也是第一次听闻他说这些话,心里十分的心疼。如果她还留在王府,一定不会同意他去军营,更不会同意他去前线厮杀。 幸好,他回来了。 苏衍强忍住眼泪,咧嘴笑他:“说得这么英勇神武,你还不是怕死,不然来书院做什么闲散官职?” 众人大呼神人,敢在大将军面前说这些豪言壮语,真的是不要命了。然后言真却只是嘿嘿傻笑,将手里的酒壶随手扔了出去:“年纪大了,该养老了!” 只见那席位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了抬眼,露出七分惊讶,三分尴尬。 不过半炷香时间,这场声势浩大的讲授终于在锦倌的吵闹和阿臾的打盹中结束,众人依依不舍散去。 言真拾掇拾掇桌上的礼物追上准备离开的苏衍一行人,扔给阿臾道:“你给你主子收好,补补身子也好,打赏下人也罢。” 阿臾见到言真美颜,一时竟呆住了。锦倌见状,立马把她拉到一边,朝言真嘿嘿一笑。 苏衍不以为然,连瞅都不瞅这些东西,自顾自往断云轩外头去:“人家是因为你这书说的好才送了礼,你看那些茶楼说书的,何曾收过这些重礼?你不珍惜就算了,还转手将他们送了别人,你是要气死广大说书人么?” 言真跟在他屁股后头嬉皮笑脸的说:“你这话里有话啊!谁说我在说书造假?我讲的可都是千真万确,想当年本将军统领兵马的时候你连在哪儿都不知呢!” 苏衍朝他拱了拱手道:“我说大将军,我还不知道你?你虽则所向披靡,但哪有这么夸张?什么七日七夜,你以为书里演绎的除妖大战?乖,听姐姐的,以后要是想宣传自己呢还是编的实际些,若被捅破,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不是?不过姐姐我也懒得听你那些陈年烂谷子事儿。还有,您若没事的话就去别处玩,我还有事,别老跟着我行吧?” “那你来看我做甚?还不是想看看我的美貌!” 苏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想着若非为了锦倌,哪有这闲功夫来凑热闹,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街上逛逛青楼,去赌坊挥霍,再不济就是呆在院子里养花除草。正所谓一岁一枯荣,今时浪费时间在不甚喜欢的事上,明日便不能重来,这一日便是白白浪费了!这可委实对不住自己的青春。 言真气呼呼的看她,又不敢顶嘴回去,无意间发现西楼一直跟在另一侧,正好和苏衍并肩而行。看他春光满面的,心里的火气猛然窜了起来。他横插一脚拦断在他们之间,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有些人这几日闲得紧,也不该缠着苏姐姐。” 西楼急忙将目光望向西方,旁若无人的说:“嗯,太阳快下山了,我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收。”正想快步离开,言真冷不丁地伸个懒腰,一拳揍在西楼胳膊上,,他佯装惊讶,却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西楼摸了摸发疼的手臂,压住了火。 砚生跟在后头,瞧见这一幕,暗暗一笑。 苏衍为此十分震怒,正当准备训斥言真时,眼角余光瞥见锦倌和阿臾,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吧唧下嘴,无奈闭上。 正当所有人都知道要沉默是金时,偏偏有人不懂套路。锦倌发现所有人都不搭话,终于有了机会和言真对话,几乎是叫出来的,“大将军指的是谁?谁缠谁?” 阿臾两眼一瞪,吓得直哆嗦。 苏衍干咳两声,示意她闭嘴。锦倌自知言过暴露,忙挪了几步凑到言真身后,小声地追问,“我一直就好奇苏先生和掌事大人还有掌司之间究竟如何,方才观摩了会儿,明白了一些,又不明白一些,总归不清不楚,看大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还请大将军解惑。” 言真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司命官,他们关我屁事?”他蓦地停下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本将军发现你与我倒是臭味相投,嗯…英雄所见略同。” 苏衍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暴怒,对他们半警告道:“说悄悄话能否别如此明目张胆?若真的这么闲想挖点秘闻大可以来问我,你不觉得我在这书院的日子比他长,他能知道什么?无非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罢了。”说这话时,西楼的脸骤然抽了抽。 言真跳脚,“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问问他,是不是抛弃青梅竹马在前,挖墙脚在后!” 锦倌也附和道:“言大将军何等人也?说一不二,怎会说假话!” “挖…挖墙脚?”阿臾结结巴巴地插了一句。 苏衍见这番景象顿时不知所措,“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趣!我与西楼一清二白,就如同我与掌事大人,就如同你与长孙越!哪来的挖墙脚?是不是本先生最近不罚你就皮痒了是不?!” 锦倌连连求饶,脚底抹油,瞬间没了影,剩下的人发觉情况不对,也随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苏衍待他们都走了,才小心询问西楼:“他们年幼无知,别往心里去。” 西楼云淡风轻地扬起嘴角,“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别误会就好。” 误会?苏衍心中奇怪,西楼不会对自己是…… 她急忙拍了拍脸蛋,假装没听懂,朝他憨笑。西楼无奈地看着她迷茫的脸,摇了摇头。 苏衍送锦倌回了夜芜园,便顶着西沉的太阳溜达回阑珊院。一路阿臾都在说在断云轩发生过的事,围绕的全是言真,一副花痴相。苏衍摇头叹气,“见过变脸快的,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果然女人心海底针,阿臾的心就是海底一根汗毛,猜不透,找不着,委实奇妙!” 阿臾咧了嘴傻笑。 才刚踏上曲折水桥,远远的就瞧见远处右转出去的一座水亭里,一袭蓝裙亭亭而立。 苏衍心里头沉了沉,问阿臾:“你在书院那么多年了,从前可曾听说佛柃身上发生过什么?” 阿臾往那水亭眺望后,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消沉,“先生或许不知道,十年前的王府还是人丁兴旺,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当年阿臾不过三四岁,虽然不记得往事,但听阿娘说,王爷极宠爱大小姐和二小姐,对大将军倒是很严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大小姐离家出走了,二小姐也移居书院,从此后这两位掌上明珠就再也没回过王府,就连大将军也在参军后鲜有踏入家门。听书院的前辈说,二小姐以前的性格虽然内敛,但不至于今时这般冷漠不近人情,多半是为了那位嫡亲姐姐。自此后,谁也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位大小姐,就连言大将军也不敢。”叹了回气,继续说,“九年过去了,歌先生还没释怀,言大将军看似满不在乎,但夜深人静,谁知道他能不能释怀。苏先生你是没去看过,如今的王府只有王爷和两位夫人,偌大个府宅,竟没一个子嗣。” 苏衍问,“歌弈剡呢?” “歌公子掌管着宫中禁卫军,一年大半的时间在皇宫,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墨府就是在勾栏。” “佛柃真的一次都没回去过?” “倒是回去过几回,但是屈指可数。”说到这儿突然唉声叹气:“歌家大小姐太狠心,撇下亲妹妹就出走了,全然不顾家人。”最后她下结论,“看来不仅生儿子没甚用处,就连生女儿也没甚用处,生得好是孝子,生得不好就是害人精,太没人性!苏先生,你说奴婢说的是不是?” 苏衍的脚步停了下来,湖水拍打在水桥边缘,湿透了鞋袜。她按了按太阳穴,风吹乱了发,瘦白的玉手顺势将发别到耳后,“你可知那位大小姐有何隐情?可知那位王爷做过什么伤害女儿的事?” 阿臾摇头。 苏衍转身看她,一张脸寒意沉沉,“阿臾,世上很多事都是冷暖自知,旁人也只是看客。真与假,是与非,黑与白,除非你有足够证据,否则不能仓促断定了这件事。” 阿臾有些意外,她压根没料到苏先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人说话,但她的话却委实有道理,此刻更是当头一棒,瞬间惭愧难当。 苏衍稳了稳心神道:“今日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就干脆再训诫你几句。凭我来七善书院这些时日的经验,这个地方它绝对不简单!今日你跟我说这番大不敬的评论,旁人若是窃听了去,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甚至会引来大祸!可是在这书院,死了个丫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你死,不得其所,毫无分量,那就活得聪明些,有些话不该讲就闭嘴,有些事不该你去关注就别好奇,更不要同别人议论,否则后果必是你难以承担的,因为…”她顿了顿,把那最后一句'你是个丫鬟'咽了回去。 阿臾被教训得一惊一愣,最后用力点头。苏衍也不知她究竟听懂了没,这丫头心思单纯,说话也不经大脑,但这颗护主的心却是千真万确,心里的火气浇灭了大半,再看她楚楚可怜的相,剩下的也“咝”的一声全没了,只剩下满怀愧疚。 “记住我的话,你是我在这书院为数不多的熟人,你待我好,我便事事护你周全,我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是为了你好。来日方长,你会明白。” 阿臾又重重点头,不敢出声。 “绕道吧。” 这一绕道,却绕得有价值。要绕道去阑珊院侧门,还须得从清平堂的竹林子横穿过,再走一段小路,才看到阑珊院歪那一圈高墙,高墙外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林子。只是这高墙下却有一双人,一男一女,一黄一白,男俊女美,立在树下下,垂下的树枝将他们过半的容颜挡去。 不知是风景衬了人,还是人衬了风景。 只模糊听的那女子虚弱的声音说:“殿下不是去见苏先生,怎的来了这儿?” 男子低声笑了笑,笑得甚有底气,甚张狂,他说:“夙闻你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今日得见,传言果然不假!只是你屈才在这书院,委实可惜,不知可愿入我东宫,任职一月天总掌司?” 东宫二字传来,阿臾捂着嘴惊呼一声,飞一般的将苏衍拽到隐蔽处蹲着,吓得小脸煞白,冷汗不止。苏衍却持的镇定,只因很久前苏溟对她说过,一月天乃是东宫乐坊,平时除了为太子消遣,还会在宫中举办的大型宴会上助兴,这些乐师琴师等等都是万里挑一,自然长相过人,智慧过人,被几个达官贵人看上,娶回家作二三房是常有的事。 是以一月天总是缺人,是以今日太子这般求贤,也并没什么奇怪。 那女子怔了怔,作揖道:“殿下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苏衍叹了叹,这是婉转战术啊!不知这姑娘是谁,竟能被太子看上,不过能被未来天子看上的定是文武双全,有着非凡的能力。 太子殿下仍旧微笑:“瑾姑娘可是文武双全,不仅舞跳得好,还曾在楚国丞相府上做过门客,真是难得一见的女子…难不成你认为入我东宫是屈了才?” 瑾云城! 这回轮到苏衍惊讶。惊讶过后,只是感叹这位太子好生感性。之前一心想着来结识结识有勇有谋的苏先生,多么有档次的事啊,却在见着绝色倾城后半道变了卦。 缘分和命数这种东西,真是微妙。 瑾云城揖了揖,“云城怎会不知一月天的盛名,曾几何时一月天还出了几位名声大噪的乐师,还是先帝的老师,只是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及一月天的前辈,不敢去班门弄斧罢了。” 太子解下腰带上的玉佩强塞进她手中,对她道:“你切不可仓促决定,很多事三思之后,必会不同。你且回去好好斟酌,那东宫永远会为你留有一席之位。”说罢,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转身要走。不曾走几步,本低着头端详玉佩的云城柔声问道:“”今日殿下此番许诺,可算数?” 太子的脚步瞬间顿住。 “今日得殿下赏识,是云城的荣幸,但是宫中规矩多,怕稍有不慎,便会触犯这些规规条条,若将来云城犯了错,殿下必是不能饶恕的。”云城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似乎对这个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并未觉得欢喜。 他回头,目光恳切:“本宫与你有缘,将来姑娘随时可入东宫,至于错…姑娘如此聪慧,怎会犯错?即使犯了错,本宫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免你一切罪责,如何?” 苏衍摇了摇头。这太子纳贤是假,看上人家是真啊!这世道,套路太深,一不留神就会被绕进去。忽然想起在蒯烽镇就曾听茶楼说书的说,男子若是喜欢一个人,必会想尽办法,用尽招数,狠了是苦肉计,再不济也会用上财诱色诱,把自己包装得金光闪闪,至高无上的,女子必会为之倾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今时倒是见了实实在在的戏码,太子用一月天掌司以诱惑,这招换谁都经不住啊! 嗯,太子果然是历经过的人,自己果然也很有觉悟。 只是…云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财诱的人,何况人家出了名的清高孤傲,怎的又说出这番话? 想得入了神,直到树枝甩在她脸上,这才堪堪回神,只见太子没了踪影,正想继续蹲着等瑾云城离开,却不想这身子晃了晃,竟有些不支撑住,果然膝盖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瑾云城眉尖一抖,机警的双眼在树林里搜寻。苏衍暗自懊恼了句,只能现身。 第四十一章 独卧院萧条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抬头万里晴空,低头美人如梦,若锦倌在此,也该由衷感叹一句:养眼! 苏衍脑海中迅速的闪过一个一个作谎的办法,若是说‘好巧在这儿遇见’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若将此点破,那自己这以后的日子可就不甚好过了。 苏衍提了提衣襟,咧开嘴,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大老远就看见你同个男人说话,正想赶过来听个墙角,却不曾想我这才刚过来他便走了,真真是遗憾!只是不知这风流倜傥的男子是谁家少年郎,我却不曾见过,如果能见识见识这位…欸?听你说过,你在若水熟识的人不多,那么刚才这位…啊!难不成是见你长得好看来骚扰你的?”她两眉一紧,拳头一握,恨恨道,“登徒子!” 瑾云城半信半疑:“你怎的不从正门走,绕道这里来?” 苏衍苦闷道:“那儿的正门有座冰山堵着,我只好绕道喽。” “冰山?”瑾云城愣住,转瞬便了然,“你是说佛柃?” 苏衍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顺水推舟:“可不是嘛,三天两头自艾自怨,我这么开朗活泼的一个人都要被她影响了!” 瑾云城敛袖轻笑:“佛柃向来这样,你习惯便好了。” 苏衍见她打消了疑虑,终于松了口气。 瑾云城起步向外头走去,对苏衍说:“天越来越冷了,宫里准备冬狩,陛下特地准了书院先生也一同前往。”她突然停了下来,转头面对她,似乎另有深意,“这几十年来,皇族狩猎还从未有过让书院先生随行的先例,或许这次是你的转机。” 苏衍眨巴了下天真的大眼睛,“怎么说?” 她优雅的甩了甩缀满彩纹的衣袖,目光深远,忆起当年:“十年前冬狩那一次,陛下恩典,允许臣子携带家眷同行。那次春狩进行了十日,是在若水以西三百里外的邕野,陛下因此结识了政亲王的胞妹,狩猎结束后便带回了宫,封了妃,不满一年封了后。这样的典故还不曾发生过二回,今年苏先生一来,陛下再次恩典,看来苏先生是要成为毓后第二人了。” 苏衍一时有些愣神,“毓后?” “正是。想必苏先生也是知道的,这位毓后曾是燕国皇后,生得出众,深得燕王宠爱。只可惜燕王运道不好,那年毓后回门,随兄长随行邕野,偏偏被陛下瞧上。容国强势,燕国羸弱,呵,才有了后来的事。” 苏衍有些伤感,牵带着脸部表情都难以控制。 瑾云城在看到苏衍的变化后,脸上并未有情绪变化,只是温柔的抿了抿笑,继续陪她走着。 二人分别后,瑾云城脚尖转向,朝避暑山庄急促而去。 避暑山庄里的最高山峰隐在山岚中,白云起伏,鸟禽盘旋,书院在它脚下如同一片古镇,井井有条的进行着它的规律,毫无波澜,却充满危机。 夜,万朝房,万籁俱寂。 西楼沐浴后,只披了件水青色袍子,蹬着长靴,拎了两壶酒,穿过长廊走进了院子。 院中铺了一张草席,上头坐了位湖蓝色锦袍男子,束了一个玉冠,夜色沉沉下,只看得清半张脸。 西楼挨着男子盘腿坐下,递给他一壶酒,他笑了笑,接过。 “王爷深夜到此,就为了喝卑职一壶酒?” “早便听闻你西楼的万朝房地窖藏了好多酒,白日的时候不好来打搅,只好晚上到访。”卫尧笑咧咧的看着他,手中轻缓地摇着酒壶,发出咚咚的撞击声,“这里头是放了什么,怎的还有声响?” 西楼也大饮了口酒,道:“放了风干的果子,可是个好东西,这是言大将军从西域带来的,一共才一箱,分了禅静院一些,阑珊院一些,剩下的便全送到了这儿。” “哦?”他有些意外,“本王在宫中呆的时间不久,大多时候都是在外头,听百姓们说言真与你向来不和,怎的还送你果子来了?肯定是骗人的!” 西楼轻轻柔柔的笑了声,解释道:“那时候卑职与他还是兄弟,所以…” “哦!原来如此。诶?你和佛柃…如今可还有来往?” 西楼不语,又闷喝了口酒。卫尧挪了挪屁股,一脸的好事相。他欲言又止,将酒壶的酒全喝了干净,“天色不早了,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卑职给您准备些酒带回去罢。” 他伸手拉住他,神色凝重,“你见过皇兄了?” 西楼蹙起眉,转头看他,“什么?” “皇兄今日到书院,本以为是为了苏先生,本王细细深究了番,却发现不简单。”他的眉眼处充满了焦虑,“他见过左卿!” 西楼反而释然了,只是却还要装出一副惊讶状,“竟有此事?太子殿下为何要见左卿?左卿不是墨大人的门生,是他的人,太子殿下向来与墨斐不和,暗中更是频频争斗,怎的他俩会有交集?” 卫尧听了他这一堆的问句,忍不住笑了出来,“明明是本王问你,怎么你却冒出这么多,话说回来,皇兄去见墨斐的谋士,料想其中必有意图,只是皇兄是储君,何必再做这些。” “或许太子殿下只是单纯拜访左卿,容国人都知道书院副掌事谋略过人,是多少人想收入囊中为己所用的,偏偏他心无旁骛的只愿为墨大人所用,甘心只做一个副掌事。久而久之,容国人将这位天分极高的人美化成了忠肝义胆,淡泊名利的奇人、神秘人。时至今日,想见见左卿的人急剧减少,来拜访者大多只抱着钦佩敬仰之情,从不会怀着私心。是以今日太子来此,多半只是见一见,应该没有其他意图。” 卫尧松开手,低下头沉思。西楼又道:“左卿我还是了解的,这人淡泊名利已经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若说他还有什么执念,怕是还清墨大人的恩情罢了。” 卫尧突然想到左卿曾受过墨斐大恩的旧事,瞬间释了怀,“也对,墨斐与太子势不两立,左卿作为墨斐的门生,受恩之人,怎会与太子一气。哈哈,是本王多虑了!”说着拍拍西楼的胸膛,“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呀!” 西楼作揖微笑道:“王爷看得起卑职,愿屈尊到万朝房喝酒,说句大不敬的,这是卑职与王爷的缘分,日后王爷若还想来此,卑职必盛情相迎。” 卫尧也爽朗大笑,“那本王可不会客气,日后若我想起喝酒,可不会与你客气。” 西楼恭敬的揖了揖,“自然不必客气。” 西山风凉,万朝房树影婆娑了一夜。 他喝得酩酊大醉,那个记忆里的孩子,穿一身水湖蓝纱袍,奔跑在东阳门外,稚嫩的声音喊他:皇兄!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孩子被父亲斥过几回,也记不得自己求过几回情,只记得那些年的天很透彻,风声雨声都那么温柔,从不会像如今这般凌厉逼人。 第四十二章 满园香丘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据长孙越小道消息,书院几个富得流油的学生打算私下做东道小小举办个品鉴宴,这品鉴宴品的是茶,鉴的各家新进的收藏,必要时搞个慈善义卖也是可以的!据说书院就兴这个,什么品鉴宴,慈善宴灯谜宴乱七八糟一股脑儿的,每年一轮,还不带重样的。 因宴会总会吸引达官贵人,甚至皇室也会来凑热闹,是以,简单的私人宴会就一跃而成了高档宴会,学生也好,在书院任职的也罢,都会毅然决然地亮出平时不舍得拿出来的宝贝,若是让贵人看上了必然能卖个超出预想的好价钱,哪怕贵人不爱宝贝,在这觥筹交错的宴会,几杯酒下肚,兴许还能拉个小姐公子回家,怎么着都划算。 这种奢华糜烂的场合苏衍没参加过,只觉得新鲜,屁颠儿屁颠儿地便要去凑热闹,却没想临时被西楼拉去整理旧年贡品,想来这位也是不好惹的主,虽说曾经是质子,地位不高,但怎么说也是燕国二公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不可得罪! 虽然错过宴会,但从砚生那里听到的边角趣事还是稍稍缓解了她内心的遗憾和不爽。 从砚生那里得知四堂除了苏衍皆参加了宴会,就连一向不喜凑热闹的左卿也滋滋有味的去喝了几杯茶。提到左卿时,苏衍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小小的激动了下,忽的又想起,左卿最近一直很低调,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砚生甩了甩他的广袖,像是身负重任的使者,眨巴了下他那俩星星般闪亮的眼睛,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书院不是刚来了位人物嘛,而这人物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是容国赫赫的大将军,歌氏一族最出色的公子,全天下最迷人的男儿!你可没看见啊,晚宴那叫一个人声鼎沸,有史以来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晚宴上,大将军提议各堂之间切磋琴技助兴,本是好事儿,可是大将军一上场意义就不同了,那次切磋,本是瑾云城胜,却没想…”砚生双手抱于胸前,愤愤不平起来,“没想到评委全投给了大将军!不过群众的耳朵又不是聋了,瑾先生的琴技才是最好的!无奈评委中除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其他全是正适合犯花痴的妙龄少女!用脚趾头想都明白,瑾先生输的不是琴技,而是性别!” 苏衍听了倒也生了几分同情,于是说:“瑾云城输得确实不公,将军赢得确实…” 砚生大呼知音,连忙对她抱拳相对,实在是知音啊! 苏衍扯了下嘴角,满脸黑线,好吧,知音,知音。 两人就此别过,一个心满意足的回了禅静院,一个则拾掇拾掇失落的心,拣了条近路,绕开砚生也去了禅静院。 走过廊桥,再过一片桃林,穿过几道院门,站在最后一道院门的那株光不拉几的桃花树下。她突然不敢再往前,一双眼深情的望着里头,他害怕走近一步,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起了一阵疾风,无数枫叶随风而来,落在她脸上,满满的,在身边越来越多。 门被拉开,左卿站在门内,他和她都愣了一下。 “何事?” 苏衍的脸瞬间铺上一片绯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路……路过!” 左卿眼神淡漠,嘴角却藏不住笑意,“那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阑珊院,顺路来看…看风景!这漫天的红枫叶多好看啊,哈哈……是不是打扰你了?” 左卿摇了摇头:“苏先生任职束幽堂也有些时日了,想必茶艺已经精湛,前些日子还听西楼说起你的茶艺,今日我倒想请教一番。” 苏衍心里惊喜了一下,复而失望道:“皮毛罢了,在你这儿班门弄斧不是要我出丑?” 左卿道眸子浮现一丝难得的亮色,“那这梅花酒总该记得住吧?” 苏衍失声惊叹:“你居然知道我会酿梅花酿?!” 左卿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她,玉体通透,纹理细腻,远看像是雕琢着一条金翅大鹏。苏衍实打实的吃了一惊,这掌事到底是个油水多多的位子,手里的玉佩一件比一件奇珍! 可是,他想做什么?不会是要买梅花酿的配方吧?! “怎么,这玉你不喜欢?”他将玉佩换了只手,有些疑惑。 “非也非也,我这不是反应有些慢,毕竟年纪大了嘛。”说着几步上前,从他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接过玉佩。 “可有梅花?” 左卿微笑着点点头,“去年隆冬我叫砚生藏了一包,存在书房。” “那可有药酒,哦!还有雪水。” “我可以立即谴人去置办,不过得等些日子。” “反正又不是我要喝,你耐得住馋便可。对了,你千万记住,雪水一定要最干净的,最好是山上的雪,那里没人踏足,最为干净!你就准备这个吧,其他的材料我包了。” 左卿忽地起了好奇,“其他还有哪些材料?” 苏衍卖了个关子,“想喝酒呢,你还是别问那么多,总之我一定会酿出最好的梅花酿哒!” “我从未想过问细节处,其他的事就交给砚生吧。”说罢便返回星汉阁。 苏衍她追在他身后絮絮叨叨:“砚生怎么能行?还是算了,我还真担心他会帮倒忙。” “我看砚生也不错嘛,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如此厌烦他?” “也不是厌烦,就是他现在不是挺忙的,我看他也没得空。” “如何没空?我一句令下,他还不得回来。” 苏衍急忙解释:“我的酒是万不能被人碰的,若是沾染了一丝杂味,酒算是废了,若你想喝上等梅花酿,就安安心心老老实实的全交给我,包你满意!” 左卿想着也是,便笑着答应了,顺手泡了杯茶递给她,“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渴了,喝杯茶润润嗓再说。” 苏衍不好意思的傻笑了下。喝了杯茶,又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眼看太阳升到最高点,左卿也不好再留她,塞了碟玉糕便打发了她去。 眼下虽已有梅花,可是才初冬时节,容国都未落过一片雪花,还等再等上一两月方能寻得。 左卿靠着凭几,转头望向窗外红枫漫天,记忆慢慢回到蒯烽镇的那些时光,四个月朝夕相处,一起吃着饭,一起采药,一起去楚城,如今再想起来却像是梦境。 而当他一脚踏进若水时,梦也就醒了。 他将茶杯置回案上,整个人似乎被千斤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刚刚还带着笑容的双眼此刻拢上了一层晦暗。 为了肩上那重担,心里那一点执着,他不得不去做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将心关上。到了夜深人静,也只有他一人舔舐着一层又一层裂开的伤疤。只有见到苏衍时,方能安慰几分。 他想,若是有人能陪伴他左右,能同他说贴心的话,愿意和他流浪到天涯海角,那该是多幸福的事。 可是,只能是想想罢了。 第四十三章 落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结束了半日的课,便寻思着要去云来阁喝酒,长孙越却告知冬狩将近,若水已戒严,更别提主办的七善书院,只能进,不让出。掌事大人还吩咐下来,今年四堂先生都要随行,不可缺席。 苏衍心里不屑地笑起来:天底下还能有关的住我的禁忌?想当初师父用十把锁都没能阻止我出去喝花酒,区区一道圣旨就能让我妥协?办法总比问题多嘛! 可是,没有掌事令牌,该如何出去呢? 苏衍思忖许久,看来还得去会一会那位冰山美人了! 前些日听砚生说起,左卿今早要去万朝房例行公事,那么就必须要从禅静院后院门出去,穿过那一小片枯梅林,踏过石桥,再行百步余,才是万朝房。 苏衍踱步在树下,无聊地转着袖带。无聊了好一会儿,突然心虚起来,其他学堂的先生为了准备冬狩忙都忙不过来,自己却来讨令牌,该寻个什么理由好呢? 目光从树叶下穿过,正瞧见左卿信步在禅静院内,又过了片刻,方离开院子。 今儿他依旧穿了一身玄色长袍,外头着一件鹤氅,从曲折小路尽头缓缓走来。 平日里,她见着他一般不会很激动,今日却有些不同,毕竟来者不善嘛! 左卿远远地瞧见她穿行在树影中,隐隐绰绰地能看出她今日的打扮有些不同寻常,似乎是一身红装,蹬了双彩云携珠履,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凌厉俊俏的气质。 左卿只觉眼前一亮,但立马又克制住了情绪。只是看了一看她的衣裙,再没有将目光落在她的打扮上。 “何事?” 苏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事关要紧,不得不厚脸皮。她伸出手,抬起下巴,十分硬气地:“借令牌一用!” “出去?去做什么?” 苏衍没想到他会如此严肃,一时间慌了神,想了很久的理由也给忘了:“当然是买吃的……买用的。” 左卿整张脸有些警惕,“就是这些?” “啊!还有更重要的事,当然去购置冬狩时要用的东西,我这儿用完啦,哈哈。” 左卿根本不信她,摇了摇头,从她身侧走过去。 苏衍连忙追上去说:“我没有武器,狩猎时不能施展功夫岂不无趣!” “万朝房就是兵器库,随便去挑。” “那我总得买吧,我没钱!” “免费!” “那我还缺一身骑装。” 左卿停下脚步,回头说:“有求必应,你列张单子,我一定办到。”苏衍泄了气,左卿却洋洋得意地看着她,又说:“要紧关头不可出错,也就关几天而已,你正好可以趁这时候整理行李。” 话音刚落,收了笑容,扬长而去。 苏衍忍不住骂了句祖宗,正要回去另想办法,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土地奶奶,此时正朝她飞奔而来。 看这豪迈的步伐,这豪气的配饰,只能是锦倌无疑了。 只见她身上到处都是奇珍异宝,随便拿一件都可以买下一个黄花大闺女,真是羡煞旁人! 可是有钱也不能天天显摆啊,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暴发户,但是…她脖子上那条翡翠项圈倒是有点品味,不禁多看两眼,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那不是翡翠项圈,居然是条翡翠小蛇! 还没从惊恐中抽离,锦倌已经立在她面前,乐滋滋地将蛇拿下来,拖着蛇对她行了礼。苏衍连忙后退数步与她拉开距离,摆好防御架势。 “哪儿来的蛇精!” 锦倌心里偷偷笑,对她说:“它这么小哪能是精啊!你别怕,它不咬人,不信你摸摸。” 苏衍哪能相信她的鬼话,自己平生最怕蛇,别说碰上一碰,接近都不敢,眼下锦倌却拿来要她摸摸,简直疯了! 苏衍觑了眼蛇头,它却睡得挺香,又瞅了瞅锦倌,这丫头那么喜欢这些玩意儿,怎么就生在官宦人家?可惜了可惜! 惋惜一番后,收拾了情绪质问她:“大老远的你就是拿条蛇来吓唬我?” 锦倌摸着蛇身,斜斜的瞥了她一眼,声音古里古怪,“不好意思,学生从不拿蛇吓人,只是路过时不巧看到了一些画面,害得我消化不良,所以来找找事主评评理。” 苏衍的两只眼瞪得老大:“你看见什么了?!” “呀!先生怎么也会害羞?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瞧您穿的,啧啧啧,老实说,我都没穿过这么红的。” “胡说!我哪有!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呀!你思想真不纯洁,为师必须好好教导你一番,小小年纪居然学会谈情说爱这一套,真是师门不幸!不幸啊!”说着负手,仓皇逃走。 这日入夜,禅静院内无人走动,星汉阁的大门也大敞着,犹如无人之境。 有个人影在门口徘徊许久,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烛光透出,将她的脸颊映得温柔。 “进来吧。”声音幽幽传来,她仍旧有些迟疑。 “来都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门未关严,透过缝隙能看到左卿坐在书房里正垂首阅书,一旁的小炭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和香薰混在一起,倒是有人间仙境的错觉。 水壶发出刺耳的声音,苏衍下意识的开了门,过去将它拎下。 左卿终于注意到她,搁下书,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袍。 “你这几日往这儿跑得挺勤快,西楼最近没去找你?” 苏衍随口胡诌:“他那么忙,哪能天天来,这不闲得慌,就来找你喝喝茶。” 左卿并未对她半夜过来的行为感到不悦或者奇怪,又另问起学堂的进展,苏衍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当然好啦,自从上次帮了锦倌一个大忙,现在学堂的环境和谐得不得了!多谢关心,咱们还是聊聊茶吧。”说着从炭炉上取下水壶,将茶盅和茶杯反复清洗几次,再添上茶叶和水,静止片刻后将茶水倾尽,再添满,反复多次。 左卿笑了笑,不再追问,安静的欣赏她泡茶的动作。 苏衍倒满了两杯茶,却迟迟没有递给他,心里觉得奇怪,这茶叶拿出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是经过滚水冲洗,一股苦涩之味散发了出来,即使已经换了三次水,仍旧没有淡去,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这儿的茶不会是军营里喝的那种变态茶吧?”说着将两杯茶都推送到对面,“看不出来,你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也需要这种茶强身健体,我这种强女子就不需要了!” 左卿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时常整理公文到深夜,自然需要提神醒脑的东西,不过我这儿有件好物,或许适合你。”他侧身从身边的塌几上拿了一个方盒子,手掌大小,是用极为通透的上等玉雕琢而成,四面浮雕兽首,獠牙青面,鼻端套着一个玉环。 苏衍仔细辨认后吃了一惊,这不是赵国王室的宝物么,十多年前突然消失了!她下意识看了看左卿,突然觉得此时的他身上有诸多疑点,是她一直无法看透的。 不过…既然他能毫无顾忌的拿出这件宝物,说明这件宝物极其罕见,以至于他会认为没人会知道。 然而左卿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方盒子,偏偏她见过。 苏衍心中暗暗道:眼下不适合说破,不管这个方盒子的背景是什么,关系到什么人,还是当作没见过为好。 “这是雪莲花,去年我谴人去西域所采摘,一直以冰泉灌养,后来转放在这方盒子里,你知道这方盒子的妙用吗?”左卿展示手中的花,然后折了片花瓣放进茶水之中。 雪莲离根近一年,在方盒子的保护下,竟然新鲜如初采,虽然苏衍早已见识过盒子的外貌,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它的神奇作用,还是有些意外。 她使劲儿摇了摇头,左卿便与她讲解,“你看这像玉,但其实它不是玉,而是前几年我途径极北之地时,从冰窟里取出的一块石头,后来找了位师傅将它雕成了这个盒子,一直保存到现在。它有保持食物鲜味的作用,拿来冰镇雪莲花,实在是最好的用处了。”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那跟茶味有什么关系?” 左卿指着茶杯:“你再看看这杯茶。” 只见茶汤清澈见底,一点杂质都没有,没变化啊!苏衍一脸的不耐烦,干脆问他,“有什么玄机你就说呗,卖什么关子!” “喝喝看。” 苏衍狐疑的拿起茶杯小抿一口,只觉清凉甘醇,毫无苦涩之味。她好奇地观察杯中的茶汤,始终摸不透着其中的奥妙。 “奇了怪了,方才闻着味都觉得苦,怎么一片雪莲花就有如此效用,真是匪夷所思!”苏衍吧唧着嘴,有些意犹未尽。 左卿解释说:“这煮茶的水本就不是简单的水,而是避暑山庄那座险峰后溶洞中的露水,上火煮沸后才能将雪莲花的味道发挥到极致,同时不会破坏它原有的味道。” 苏衍不以为然,“我还以为是用什么特殊的材料呢,你说的这些,我以前随随便便就能找到!” “哪会如此简单,首先说这水,山不够高不够净,温度不适宜,是完全不能取的,能符合这三点的地方,恐怕很难!倒是与你的梅花酿有相同之处。” “那有什么,等哪个温度适宜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随便找处山峰不就得了,还有这雪莲,去极北寒地找,也是有的。” “且先不说这些材料,就是有了材料,若没掌握好火候,少放了什么辅料,这壶茶算是浪费了,重新再找,恐怕机缘难得!” 苏衍半信半疑,“有这么难?” 左卿说了半天,嘴巴极渴,便将一杯茶饮尽,复又道:“材料之难得,工序之繁琐,正合了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 苏衍听他说的像真的似的,觉得少喝一口亏一口,便将水壶拎了过来,笑眯眯的说:“看你这么辛苦,我就不浪费了!” 左卿看着她将所有水倒了一杯又一杯,不时,便喝了个干净。 这壶水他足足等了十日才得到,本是心头的宝贝,此时却一丝不舍也没有。 苏衍吃饱喝足,言归正传:“我大半夜过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来喝茶的吧?” “你要讲自然会讲,我何须着急?” 苏衍盯着茶汤上浮的茶叶,难过地笑了笑:“我…来若水这么久了,还没谢过你,不如我……” “你想说什么?” 她烦躁的挠起头发,本想说些感谢的话,顺势拉进下距离,可是话到嘴边,那些话竟然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另起一话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四下寻找,他武功不弱,不会有危险。” 苏衍暗暗叹了口气。她可不担心苏溟的安危,他是去抢亲的,按他的性格,若抢到了自然会来找她,若抢而不得,引来追杀,他武功高超,一百人都不在话下,她着急的还是自己。 左卿的视线正好落在她脸上,却只是一闪而过,有些心虚。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却显得极为刻意,“在蒯烽镇的时候,我们被苏溟欺负得可惨了,又是追债,又是去楚城卖药,返回的途中还被追杀!幸好你我配合默契,愣是杀出重围!才能有命在这儿品茶聊天。” 月色朦胧,烛火惺忪,却将他的身形凸显的那么孤独。 “你还有事吗?” “你,你就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夜深了,别留太久。”他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又成了那块寒冰。 苏衍的心中仿佛有块巨石压迫着,越来越痛,痛到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她缓缓起身,却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一步,僵持了片刻,才狼狈不堪地离开这里。 左卿坚持了很久情绪终于崩溃,只觉胸口撕裂般的疼,让他无法直起身。隐约却听见外头有人进来,抬头去看,那人弯下腰,将他扶住。 “向来你是最稳重的,稳重得连我都怀疑自己是否太浮躁,今日一看,却是你太浮躁了。” 左卿苦笑,“不过是岔了口气罢了。” “我不是西楼,不会傻到看不明白,左卿,你到底怎么了?” 他按住胸口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一个谋士最大的回报就是大计得成,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唯一的使命就是大仇得报,你放心,我记得我的使命,记得你我的盟约。” 他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丝嫉妒,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第四十四章 暗涌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漆黑瓦当下,纱罗重帐内,那个身着乌袍,头戴乌冠的中年男子端着杯清茶望着院子凋零的景致出神,一双眼珠子深邃难辨,仿佛一匹豺狼,正在盯着猎物。 “大人,瑾先生来了。”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淡如洗的天空下,瑾云城一袭白衣踏进院门,疾步上前,对墨斐行礼,“云城拜见大人。” 他搁下茶杯,笑得慈祥,“记得当年你亲手将丞相毕生财富倾送与我,穿的便是这身白衣,那日我让你来接走末轩,仍旧是这身白衣。说来我也是见过无数美人白衣,却无一能与你媲美。瑾云城,你若不做死士,绝对是这六国之上最绝色倾城的。可惜啊,入了我这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抬起一张美如画的脸,看不出情绪,“这世道,困苦,饥饿,战争,漂泊,早就让众生深陷地狱。而大人给予云城厚恩,给了云城希望,那么所谓的修罗地狱,不过是肌肤之苦,比起云城心中的希望,轻如鸿毛。” 墨斐将她扶起,“你能有这般觉悟便是最好,做我的死士,不会吃亏。”他握住她的胳膊肘,轻轻捏住,然后转身至屋檐下,负手而立:“左卿回来也有些时日了,那个他带回来的丫头你查得如何?” “背景单纯,只是此人似乎有极大的能力,不仅缓和了束幽堂学生们之间的关系,还同佛柃及西楼走得十分近,说不上哪里奇怪,但总觉得蹊跷。” “不要只看表面,你得深入。” “大人是怀疑左卿?”说到此处,云城显然惊了一惊,慌忙闭上嘴,十分懊恼又恐惧的看着眼前的人。 “左卿?”墨斐有些疑惑,“他是我亲自挑选的人,除了柯儿只有他能继承我的一切,虽是义子,却比我那个扶不上墙的儿子强上一百倍。” “那,为何大人要调查苏衍,云城还以为…” “我是担心左卿被人利用,若真的同西楼有莫大的关系,必会牵扯到燕国内的夺嫡之争,近来那位燕国二公子在暗中与我们的尧王来往密切,就怕这个苏衍是个耳目,想干些什么事,对我不利。” “原来如此。大人果然是站得高望得远,云城只能望及项背。” 墨斐长叹一声,回身端详她,“好听的话我听得多了,你若能做实事解我所忧才是要紧,去吧。” 云城揖了揖,后退几步离开。 一路走回篱馆,瑾云城迷迷糊糊的,仍旧想着墨斐的话。本来,她只是怀疑苏衍同左卿的关系,,可是墨斐疑的却是苏衍同西楼的关系,想着万分不解。苏衍不过是楚国小镇之女,若真有本事也是迷惑左卿,误了左卿罢了,怎的会是燕国的耳目,还要对付墨斐?不可思议。 但是…世上的事却不能说死。 一旦苏衍是怀着目的而来,她的目的恐怕便只有墨斐一人,即使目的不在此,也是个隐患。 此时看来,墨斐有这样的担忧,倒也合情合理。 不远处的曲折水桥,阿臾踮起脚尖往瑾云城这边眺望,激动的说:“先生你看,是瑾先生!” 苏衍停驻脚步,定睛看去,手中的馒头突然就不香了:“书院这么大,一南一北相隔几个院子几条湖,这也能碰上,看来真是有缘分!上回去篱馆,云城的茶都没喝尽兴,今日此番可得抓紧机会。阿臾,你可是赶上了!”说着摆出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看着阿臾。 阿臾兴奋的抖了抖小脸,蹭了蹭她的衣袖。 瑾云城撞见苏衍,这才发现自己身在阑珊院,南湖之上。 她不慌不忙的对她颔首,“到底是同道中人,赏景都能赏到一处来。” “赏景?”苏衍想起云城方才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总觉得这人古古怪怪。 “是啊!”瑾云城丝毫不觉得不合适,笑颜如画地遥指远处被白雾笼罩的群山,“只有在南湖才能见到避暑山庄的群峰叠翠,可谓仙境!在此饮茶,才最是令人陶醉。” 苏衍提起裙裾挪到水桥边,往远处眺望远去,“好家伙,我怎么没发现,你眼神忒好了!” 瑾云城歪了歪头,十分俏皮。 阿臾却一脸嫌弃,在苏衍身后抱怨:“大冷天的偏要在南湖喝茶,莫不是疯了!” 苏衍伸了个懒腰,一胳膊肘杵了下阿臾的胸,疼得她脸都变了形,然而苏衍的脸上仍旧装得自然。 既来之则安之,苏衍引她入水上凉亭,并吩咐下去,立即有下人搬来食案,燃上暖炉,又将四周竹帘垂下,最后展开屏风。屏风上绘的梅林图恰好倒映在食案上,茶水成了梅林间的溪流,茶叶成了托举梅花的叶,而那缕缕烟丝,便是桃林茅屋上的一缕炊烟。 阿臾宝贝似的抚摸屏风:“先生,这是什么做的?竟如此细滑,就好像肌肤一样。” 苏衍瞥了屏风一眼,也不知何物,立马将这个疑问抛给瑾云城。云城将将把水壶放上炉子,正在整理茶具,动作优雅,神情更是令人倾倒。她看向屏风,不假思索:“这是江南细丝,来源珍贵,织造繁碎,只有富裕人家的女儿才有能力学这门手艺,等出阁的时候便作为嫁妆,在江南,大家都认为若能娶到精通细丝的女儿家,便是一世修来的福,也是一件大事。” “细丝?”苏衍努力回忆,却记不起有这种东西,不过也不奇怪,和师父守着一家酒馆鲜少出远门,蒯烽镇不富裕,没见过这种贵东西也属正常,只是…此时在权力中心的若水,在若水除了皇宫以外,显贵最聚集的地方—七善书院,被人知道自己竟然连细丝都不识,实在难堪! 苏衍干干一笑,连忙低下头数起茶叶。 阿臾以为是瑾云城故意刁难让苏衍出丑,不禁怒火中烧,说话也夹枪带棒,“瑾先生到底是富贵出身,像我们这些穷人都不曾见过细丝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厉害,不过是件织品,只能做装饰用,若制成衣裙穿身上,冬天不防寒夏天不防虫,秋天不保湿,春天不防雨,没甚用处。” 苏衍两眉一挑,默默的看着瑾云城,“嗯,阿臾这番见解着实另类。” 茶至半壶,暖炉渐渐产生了效果,整个亭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冷气,反而暖意浓浓,而人也渐渐有了困意。阿臾打了个哈欠,默默挪到凉亭边边上打起盹,醒转时,却瞧见曲廊尽头有个蓝影正在缓缓接近,揉了揉眼细辨,情不自禁呀的一声,吓得苏衍手中的茶杯震了震,嗔道:“大白天的你怎的还做起噩梦来!” 正说着,身后有什么人接近,只听瑾云城起身道:“许久未见歌先生,不如入座与我们同饮?” 苏衍一张脸立马将她兴奋地望着,腾出只手拍拍身旁的位置,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眼前这精致如琢的脸蛋却毫无起伏,冷淡的瞟了瑾云城一眼,并未有入座的意思,只道:“瑾先生好雅兴,不过我不喜欢喝茶。”言毕,自幽幽走开。 苏衍将她拦住:“你那儿有没有提前准备好暖炉,还不如留下来和我们说说话,阿臾!”苏衍吩咐,“快去朝云阁准备起来,等歌先生回去的时候不会冻到。” 阿臾领命,立马跑出去。 瑾云城也劝道:“咱们虽然都在书院共事,可是因距离远,事务忙,鲜有往来。今日难得有机会,何不一起?” 佛柃冷冷道:“我不懂茶,交流?只怕你们笑话。” 苏衍急忙道:“别啊,我还不懂书法呢,要不如我们互相交换平时有趣的事,我那些学生无所长,偏偏喜欢捣蛋惹事,说起来我也是一把辛酸泪啊!” “我的学生平时谨言慎行,对待所学也十分重视,没有可与你们说的。”她停了停,意味深长的看着苏衍,“说到谨言慎行,我还要提醒苏先生一句,在这书院里头,你不过是孤身一人,所谓学生同僚,也就只是学生同僚罢了,不必太过殷勤。” 一时间氛围变得尴尬许多,瑾云城干巴巴的说了句缓和的话,却并不起作用,佛柃仍旧一张冷冰冰拒人千里的脸。 苏衍急忙解释:“歌先生的意思是主动怕是会惹来猜忌,毕竟是在书院,那么多世家子弟,怕是会被误会我们这些做先生的巴结人家呢,哈哈,是吧?” 佛柃看着她,寡淡的笑容逐渐消失:“不必了。” 见佛柃不给面子,也不打算离开,瑾云城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即编了个理由离开。 苏衍挽留不住,便要追问佛柃的言下之意,没曾想这人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独留她一人原地绝望。 一整夜,苏衍对佛柃的话绞尽脑汁,起初听着像是在对自己暗讽,但是结合最后的举动来看,又像是在指桑骂槐。若佛柃是在说瑾云城,难道说她早已对云城了解透彻,也就是说云城为人不简单?可是,云城不像那种心如城府之人。 瑾云城回到篱倌后也是一夜未眠。次日,披上缥色斗篷,急匆匆的上了后院门外那棵老榕树下的马车,马蹄踏过,惊扰了一路落叶。 一个黑影随即跟上,隐藏在树林中,犹如飞鸟掠过,毫无痕迹。 马车停在一处高墙下,几丛绿叶从石窗的缝隙中探出,那扇朱漆大门开启,一位中年男人好似早已等候在此,行云流水的过去弯下腰,瑾云城踩着他的背落地,询问了他几句,便随他入了门。黑影走进一旁暗巷,抛出一只信鸽,看那方向,是七善书院。 砚生拎着只鸽子,一边剔牙一边将鸽子扔进笼子里,离开时顺手将卷起的信放在左卿书案上,刚要离开,却瞧见立在树下的掌事大人,又回去拿了信,转去院子,交给了他。 左卿阅后将信攥在手心,面上看不出丝毫神色变化。 “这几日瑾云城一直从后门走?” “探子回报是这么说,”砚生将牙签随手扔在树下,回道,“这些天一直盯着她,除了墨府去了几趟外,她哪儿都没去,更别说奇怪的地方了。” “她的身份暂时不得知,但是一个能被墨斐安插在书院的人,料想不会简单。” 砚生抖了抖肩上了落叶,“安插?那大人您…岂不是很危险!” “不像是对我起疑,不过…小心为上。你找个时间去趟云来阁,让徐娘继续调查她的身份。” 砚生揖了揖,道是。 他注视着眼前的梅树,对他吩咐:“你找人来将除这棵树以外所有的树全砍了。” 砚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搞得莫名其妙:“这些树长得十分好,为何要砍了?大人养了这么久,不心疼?” 左卿伸手按在树干上一瞬,转身走开:“从前这里百花绽放,万树婆娑,以至于我从未注意到有这棵梅树,如今我却只中意这一棵,其余的只觉得碍眼难受,找人来砍了吧。” 砚生小声嘟囔:“这些树养了这么多年,品种珍贵难得,你却要把它们移了,忒浪费!” 左卿明明听见,却只摇头微微叹声,转进书房。 第四十五章 人生处处是麻烦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起得早,呆坐了一会儿,转身拿出压在枕下许久的香囊,手指勾勒着里头炎玉戒的轮廓,心里突然升起了丝丝不安。 这玩意儿在自己这儿放得越久越不踏实,倒不如趁早还回去,以免夜长梦多。可是,该怎么还回去呢?长孙祠堂守卫众多,长孙家也是人多眼杂,若贸然前往,被发现了,岂不是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捏着腰间的香囊,苏衍踱步在湖边,思来想去,还得麻烦长孙越了。 这正打着小主意,却见长孙越正疾步朝自己走来。苏衍立即扬声招呼她,正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长孙越却似乎并未听见,这疑惑还在脑子里转了只一转,她便恍然大悟。 好家伙,冤家路窄,霉运当头,这不是长孙熹! 正当萌生退意,却听见前头的人已经过来,不怀好意地说:“这不是苏先生么?”她顺着苏衍过来的方向瞟了眼,“先生不授课却在此处闲走,刚从表哥那儿回来?” 方才苏衍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走到了醉云堂外。一想到她对言真的情意和对自己的敌意,瞬间觉得头都快炸了,“为师我不过是路过,路过而已,为师是打算去瑾先生那处,哈哈。” 长孙熹那双凌厉的眼似乎要劈出两道剑将酒壶粉碎了,却仍旧笑得迷离,“瑾先生?”她冷哼一声,“看不出苏先生还真是广结人缘,这偌大的书院竟都成了你的朋友,想起上回若不是表哥,你哪能那么轻易撇清嫌疑!” 苏衍哪能听不出这言中警告之意,“是啊,言大将军可是容国战神,更是长孙家族和歌家的荣耀,说来也是缘分,那日在若水街上遇见他,大将军似乎是将我误认作旧友,二话不说与我把酒畅谈,撮土为香,结交了!说起来言真与我那早逝的弟弟还真有一分相像。” “不可能!表哥身份尊贵,怎会结交你这样的人?你定是在撒谎,撒谎也不怕天打雷劈!” 苏衍也不藏着掖着了,对她警告:“我看你年幼,又看在你我师徒的份儿不愿把话说重了,但今日我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你!” “叫你一声先生你还真当自己是先生了。”长孙熹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是给掌事大人面子罢了,若是在外,我怕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你!” “是吗?” 长孙熹见她还杠上了,更加窝火:“我一直想不通你凭什么就能被掌事大人赏识,你有什么,你会什么?难道就因为你能说会道,会收买人心?可笑至极,你…”她的脸骤然间变色,突然冲过去撞开苏衍,似乎捡了什么东西,等直起身的时候,她手中多了一枚炎玉戒,苏衍这才发现香囊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洞。 长孙熹反复确认这是多年前长孙祠堂被窃的炎玉戒后质问她:“你怎会有这枚炎玉戒?你偷来的?” 苏衍哪能受这种窝囊气,当即要抢回来,你来我往间也不知怎的,长孙熹一个没站稳被推开老远,苏衍这次是下了全力,那一摔定是伤到了骨头。长孙熹却高傲地扬了扬嘴角,举着手里被她夺走的炎玉戒,“你居然敢偷长孙家的珍宝,你可知下场是什么?!” 苏衍箭步上去抓住她,却没想长孙熹早就吃准了她会这么做,反手一扣将苏衍压在身下,混乱之时,一道映着阴暗的脸的剑影闪过,苏衍反应迅速,当即挣脱开。 长孙熹全然不顾胸前剧痛,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手中的短剑仍在滴血,“掌事大人竟然容得下你这种盗窃之人,简直贻笑大方。” 苏衍急忙解释:“这是言真赠予我的,你可以去问他,他知道前因后果!” “表哥?” “不然你以为我哪有那本事去你家偷东西,你说话先过下脑子!” 长孙熹将炎玉戒保管起来,怕苏衍过来抢,立即扬起匕首与她对峙。“九年前这枚炎玉戒消失在祠堂,长辈都说是盗贼窃走,表哥远在军营,他如何回来,就算回来,他又为何要窃取长孙家的东西?对他来说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我看就是你!那个盗贼与你脱不了干系!”说完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苏衍还想去追,可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眼前,这事言真不能承认,自己更不能暴露身份。 想来,也只能另找说辞了。 长孙熹平日里对自己冷嘲热讽,设计玩弄不过是小把戏,全然不放在心上,但今日之举让她猛然间觉醒,此人心狠手辣,多留一日在书院都是祸害! 可是…长孙家家大业大,自己人微言轻,怕是永远不能敌对之,以后可得小心翼翼,谨慎行事。 清平堂隐在竹林深处,林内迷雾缭绕,依稀见得有曲廊水桥,几处亭台寥落,几个身着浅色轻装的学子在竹林里的小路上悠闲溜达。穿过回廊,踏过水桥,就好像拨开云雾,终见那青瓦竹墙的楼阁错落有致,建在在水桥尽头。 水潭边有块竹青石,上面篆刻着一行清瘦的字体:莫问去处,皆在道中。 苏衍一手拎着碎了口子的酒壶,一手拖着桂花糕,停驻在青石前,衣衫凌乱,好一个凄惨了得! 她踏上羊肠小道,却见清平堂的尘笙忧心忡忡的的样子,在竹林外转了不知几个圈子,一问才知,这佛柃最近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上课没精打采,下课就搬张竹榻放在最僻静的地方,躺在上头仰天出神,一躺就是半天,每次都是不吃不喝,也不愿搭理人。尘笙摇头道:“这是病,心病!” 苏衍觉得她这样着实不好,一来于事无补,二来还会日渐消瘦,间接影响身心健康。当然,她还是很在意佛柃一天比一天瘦,她倒是瘦得如风如柳了,自己却忍不住要割肉了。 是以,苏衍下定决心要好好去劝慰劝慰她,一来是挽救她的身体和心灵,二来则是拯救自己那随时可能被她逼得要忍痛割掉的肉。 绕至堂后,尘笙低声说:“歌先生最近愈发病重,怕是相思病呢!之前言大将军都为她请来了太医,还是偷偷请的,太医说心结过深,还需系铃人。想来定是那位万朝房掌司无疑了。” 苏衍的心猛地一坠,感情这姑娘又看不开啦! 这遭还没担忧完,又担忧起佛柃身边的下人来。此尘笙也算是佛柃身边唯一的人了,虽则自己与佛柃一处住着,但往来却并未频繁,书院中人都一致认为她俩关系平平,既如此,她也该将自己当作寻常外人一般,有些话便不能随便透露,就好比相思病这码事,更是要好好隐瞒,不管真假,自家主子名誉为上!可此刻她却不经主子允许私向外人透露主子的事,不知是真聪明,能看明白自己是真心待佛柃的,才会对自己说这番话,还是太愚蠢,总是亲信外人。 此时她又道:“奴婢知道苏先生对我家先生好,苏先生也不是有心计之人,今日这番话奴婢大胆说了出来,就是拿准了苏先生不会对外宣扬。奴婢跟了我家先生多年,早就超越主仆之情,奴婢一心为先生好,可奈何先生一心沉溺情伤,这半年来始终不能好,还望苏先生能去劝劝,让她想开些,正所谓天下何处无芳草,她那么厉害,别说掌司了,就是当今尧王也是相配的。” 苏衍欣慰的笑笑,“一切都交给我吧。”支开了她,提着裙角凑到她身边,也学她仰望天际,笑呵呵的对她说,“晴空万里,是个出去踏青的好天气呀!” 佛柃好像一开始就发现她似的,轻薄的唇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外面和里面无甚差别,在哪儿都是一样。” “你这样待下去实在不好,你看你,一点精神气儿都没有!” “休息要什么精神?” “你又不是得病了,要什么休息?倒不如跟我去街上走走,我请客啊!” 佛柃敷衍地笑了笑,“我从小出生在若水,倒是你,你来若水的机会不多,你应该去逛逛。” “我倒是想去,没人陪我啊!” 佛柃好奇地看着她,“西楼呢?” 苏衍吓得摔到地上,急忙又爬起来,“我可没抢西楼!我和他清清白白…” “我与西楼不过是朋友,何来抢一说?一定是尘笙那丫头多事,最近她都认为我在相思,我只是管理清平堂有些心身乏累罢了。” “哦。”苏衍松了口气,“诶?咱们要不出去散散心?” 佛柃哪有什么心思散心,虽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无趣得很。这会儿一股脑儿躺了下去,无精打采道:“实在没心思。既然西楼不陪你去,左卿也可以相陪。” “你别乱说!我和他没奸情哦,我和谁都没奸情!”最后不忘补充。 佛柃“哦”了一声。苏衍担心她不相信,紧追着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可告诉你,左卿这类型不是我的良人,我可不喜欢他,他也从来看不上我,你别瞎想了。” 佛柃颇为惊讶,原来她这么不喜欢左卿,或许自己真的想多了。也对,按照左卿性格怎么可能喜欢苏衍,他若想在书院坐稳掌事之位必须依靠有势力的女人,就好像父亲和大娘。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爱,又怎么会救她,还带来了若水? 佛柃偷偷看了她一眼,苏衍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不知道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左卿的心都在书院上,若想坐稳掌事一职,必会拉拢有权有势之人,即使无权无势,最起码也有一身过人才能,他既然将你带来这里,处处为你着想,在我看来原因只有两个,第一他喜欢你,第二,你对于他有着难以忽视的作用,除了这两点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苏衍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明朗。自己的身份除了言真还能有谁知?左卿必不会为此利用。那么左卿一直照顾自己,难道真的还有其它的感情?可是左卿对她忽近忽远的态度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她纠结地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明白。 佛柃细微的声音响起,“左卿喜欢你,他从未如此关心过一个人。” 苏衍有些绝望:“你误会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苏衍虽然极力辩解,但佛柃看得出她的难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承认这份情感,但庆幸的是左卿没有利用她。 “喂,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苏衍回头,居然是砚生。 “呦!今儿吹什么风?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砚生嬉笑道,“东南风啊!嘿嘿,我也是闲职一身轻,平时没什么事,想去哪儿溜达就去哪儿溜达,这不是言大将军担心歌先生心情不佳,差我去城外一半仙那儿抓些提神解乏的药来给她。” 苏衍一把抢过去,“歌先生已经走了,我看还是给我吃吧,我也觉得最近有些四肢乏力。” 砚生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面的夺回去,“这可是我自掏腰包的,你拿钱来我才给!” 苏衍不屑一顾,“不就几个银子的事…”她突然灵光一闪,“对了!若水城肯定有好几家赌坊,最近一直呆在这个鬼地方,手都痒了,不如你带我去逛逛?” 砚生吓得两眼发晕,连忙闪开几步,“戒严了先生,你自己去就算了还拉上我?咱们也算是朋友,就算有时候争个口角,也还没到毁人前程的地步呀!” “得得得,你小子就是胆小如鼠之辈,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看来你有办法溜出去?” 苏衍挑起眉梢,得意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东风?” 她搓了搓手,兴奋难掩,等着看吧! 第四十六章 上梁不正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至后半夜,若水大部分商铺已经关门,只有少数还在开门迎客,而那些少数的除了赌坊便是酒馆或青楼,去那些地方的人非富即贵,甚至,还有些神秘人物。 苏衍跟着言真挤在一张赌桌前,言真今次着了身女装,雌雄莫辨。他们身旁还有俩身材无异的少年并肩而立,一黄一红,正是长孙越和南宫锦倌,两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庄家手中的骰盅。 赌徒们个个精神百倍,好似打了鸡血,每个人身前的桌上都堆了一笔可观的数额。 “好姐姐,你倒是下注啊!” 苏衍急得满头大汗,不耐烦地吼他,“小子你别打岔,我这不是正要下注么!” 言真也急得跳脚,“那你倒是下啊!你一个劲儿的拉着我干啥!我又不是钱!” 苏衍掂了掂手中的钱,一咬牙,将钱扔出去,这一举动吓得锦倌两眼一直,却已经阻止不及。 “买大!” 赌徒们望了她一眼,连忙都买小。 庄家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笑,吆喝道:“买定离手!” 赌徒们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一双双冒着金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骰盅,差点没掉出来! 苏衍的心里顿时凉了一截,“又买小!他们不会是串通好的吧!我这可是最后的钱了,你再害我输钱我就撕了你的脸皮信不信!” 他狡诈地笑,“好姐姐,这次让你连本带利一起赢回来!”说着微微抬手,一道疾风从他袖中极速而出,擦过桌面直击骰蛊,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庄家揭开了骰蛊,惊叫出来:“四五六?她真的赢了!” “怎会这样?”赌徒们异口同声地惊叹。 “赢了?真的赢了,都是我的啦!”苏衍激动地把所有银子稀里哗啦的都扒拉了过来。 可是输的人却不愿意,一把拉过苏衍,定得再来三局方能放她走。 言真不以为然道:“那就再来三局!” 苏衍双眼扫了一遍在场的人,心里总觉得悬,便劝说言真见好就收。 “是啊是啊,我们这点钱都够一顿酒席了!”锦倌和长孙越那头如小鸡啄米似的,附和着自家先生。 说话间,一个清澈声音响彻在不大的赌坊内,众人皆回首,发现是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一身水绿色袍子,腰间插着把扇子。 苏衍却认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苒婴。 只见她缓缓走近人群,立定在赌桌前,瞥了眼满桌的赌注,不禁冷笑:“哟,竟还赌上了,堂堂先生,难道这就是以身作则,这就是榜样?”转头对身后的人又说,“公子,咱们这趟来得值,抓了个现行呢。” 话音刚落,长孙熹一身倜傥公子打扮,走出了人群,笑容阴森的盯着苏衍,只是一瞬,立即转变得温婉优雅,对言真说:“表…表姐怎么也来了这种地方,你何等尊贵,可别让这儿的风气和某些人的龌龊行为影响了你。” 锦倌送了个白眼过去:“你们不是也来了,怎么着,你们也龌龊?真是可笑!” “别误会,我们是专程而来,为了抓你们一个人赃俱获,赶明儿我就告诉掌事大人,看你们如何辩解!” 苏衍道:“书院可没规定先生不得赌博,至于我身旁这两位,锦倌今日告了假,在家中为她祖母祝寿,寿祝完了,自己在街上溜达,溜达到这儿与我碰见,实属巧合,怎么,你也要管?何况,今日我们都是赴约而来。” “赴谁的约?”苒婴紧追不舍。 “自然是我身旁这位,美若天仙的仙女儿了!”说着捏了捏言真的胳膊,他立即响应。 苒婴早认出来言真,自然不敢再问下去。 言真把玩着手里的发,仍然装作女子,轻轻柔柔地说:“表弟,我早己离家出走,爹不教娘不养的,谁会管我,倒是你,三更半夜你一小娃娃出来做甚,快些回去,别让舅舅发现了,可少不了你一顿毒打!” 锦倌没好气道:“就是,赶紧回去,别碍我们好事儿!” 苏衍拽开他们,堪堪平息了隐形的战火。言真却趁机将她刚赚的钱又重新押了出去,“继续押大,不过你们可还有赌金?” “我还没捂热呢!”苏衍欲哭无泪,“你倒是给我留一半啊!” 众人立即翻身上的钱袋,言真阴险的笑起来:“有钱赌钱没钱…我们便玩脱衣服吧!” 苏衍条件反射的捂住胸部,其余两人同步躲到苏衍身后只探出半个头。 庄家抹了把油腻的下巴,色眯眯的说,“这位姑娘好胆量,好!就赌上一赌!所有人头分成两拨,你和你身边这位姑娘一组,我们来个三局两胜!” 苏衍扯了扯他的衣角,“你疯了!要是输了如何办?” 言真懒得理她,对庄家道:“好好好!本将…本姑娘喜欢这个赌法!” 苏衍绝望地抱住头,这赌赌大了! 长孙熹见他们一个个都不理她,顿时来了气,干脆拿了所有钱,全压在庄家这头,和他们奉陪到底! 赌坊内灯火通明,坊外的巷子却非常空寂。左卿和西楼出现在巷子尽头,眼神游离在巷子内还亮着灯的赌坊。 只是他们兄弟二人却非来一掷千金,更不知苏衍在此,此次夜访赌巷是来寻个人,一个商人。此人每隔三个月都会来若水,来的时候带着两大车货物,是墨斐的人。 左卿一直留意与墨斐来往的人,其中最让他怀疑的就是此人,但他行踪隐蔽,很难跟踪。不过最近找到了他的一个行动规律,这个人及其沉溺于酒楼和赌坊,翌日天蒙蒙亮时才离开。那时候城门驻守不严,城中百姓和巡逻军队也很少,正是他神不知鬼不觉逃走的最佳时机。 “我进去看看。”西楼一边说着一边靠近赌坊。 左卿则不动声色的退出了巷子,躲避在紧临着的另条长巷。 苒婴输了一把又一把,赌客们因都压了她,也跟着输了个精光,个个光着膀子,一身横肉眨眼,吓得在场除长孙熹之外的女子纷纷垂下了头。 长孙熹一脸愤懑,手里攒着最后点银两,一股脑儿压了出去:“大!” 苏衍摩拳擦掌的,拿起骰盅:“看好了各位,最后一把,这回有钱拿钱,没钱乖乖脱衣服!”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骰盅,生怕她做手脚,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点数仍旧是和他们对着干。 言真那张嘴脸抑制不住的淫笑:“脱吧脱吧,别墨迹。” 众人皆道无趣,正打算扔了衣物各回各家去,长孙熹叫道:“再赌一把,这回若我输了,以后我再也不踏入束幽堂半步,若你输了,苏衍,跪下来求我如何?” 苏衍还没说话,锦倌先跳起脚来:“你好不讲理,你一个学生凭什么让先生下跪,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没胆量?你从一开始便在赢,不差这一把吧苏衍,敢不敢与我最后赌一局?” 苏衍哪能不知道她那点阴谋诡计,若放到平常时候,哪能跟她纠缠,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言真把关,还怕她不成!随即道:“也罢,与你再赌一局。” 这厢说着,长孙熹已经另拿了骰盅,一群人统统围在她身旁,伸长了脖子看。苏衍一看她的架势,原来是赌坊的熟客啊,那手法,那气势,谁信她是良家小女子! 在场几个老手使劲竖起耳朵辨听,都愣是没听出来大小。 一盅落罢,众人皆惊。 只见那盅的盖子冒着白色的烟,隐隐见着粉末漏出来。 苏衍扯了扯嘴角,拿手肘撞了下身旁的人:“你说,几点?” 言真挠着脑袋,一脸为难。 苏衍再去看那些粉末,大抵是骰子撞碎了,若如此…… “小!” 长孙熹不屑一笑:“那就大吧。”说着,将钱袋抛了出去。 骰盅打开,却是大。 “不可能!那些骰子明明碎了,你……” 长孙熹拨开骰子,露出被骰子撞出的凹坑的骰盅底托:“以前在爷爷的朋友那儿学过一些皮毛,所以下手重了,没曾想,都被我摇出粉末了呢!”她扔了盖子,得意的盯看着她,“苏先生,您该履行承诺了。” 言真一把拽住要上去揍人的苏衍,对这个表妹好言相劝:“这么多人看着呢,表妹,何必咄咄逼人?” 长孙熹从来没听言真叫她过表妹,如今一听心神都乱了,只是这声表妹却是为了苏衍,怎么着都不舒服,咬牙切齿道:“苏先生既然承诺在先,我当然要她履行了,你们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众人被苏衍赢得精光,自然心中不快,这时有人报仇,可不得劲儿让她难堪,便无人反对。 苏衍进退两难,呆站在原地,等着言真解围。言真倒不让人失望,掀翻了桌子,扯着嗓子骂:“一群臭男人还翻了天了,若谁敢上前半步,我言真让他死无全尸!” 言真! 两个字落在人群之间,顿时炸了开来。所有人吓得跳窗的跳窗,翻墙的翻墙,晕厥的晕厥。独剩庄家呆在那儿,轻声问:“长孙…长孙小姐,这下该怎么办?” 长孙熹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忙跑向言真,揪着他的衣袍一角求饶:“表哥,我也就那么一说,开个玩笑罢了,这群人不识好歹,竟然真要苏先生下跪!” “长孙熹,我警告你。”言真扯开衣袖,“念在咱们表亲的份上我不为难,但你胆敢为难苏衍,我六亲不认!” “你为了她,要跟我翻脸?” “咱们不过承着一脉血缘罢了。当年你父亲伙同我母亲逼死了佛柃的母亲,逼走了我姐姐,你难道会不知?你还舔着脸来攀关系,咱们有关系么,你姓长孙,我如今改姓言,别说你了,我连和歌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次惊讶的不仅仅是长孙熹,连同苏衍和锦倌她们都是一脸的惊诧。 长孙熹握紧了拳头,忍着怒气,却还在低声下气:“那是他们的陈年旧怨,我们小一辈的何来仇怨之说,表哥,你去理他们做甚,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儿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想害过佛柃,她比你大,她处处让着你,可是你趁我不在,趁她姐姐不在,竟然想将她推进河里,那可是寒冬啊!若非管家及时发现,如今我哪儿还能见到她。” 长孙熹顿时慌乱了,她没想到,言真竟然对往事一清二楚,可是,那时候他明明征战在外…… 言真一把锁住她的肩,充满愤怒的脸与她只有一拳距离:“还有很多事迹呢,要不与你通通抖搂出来?” 长孙熹惊恐地摇头,连连后退。 “你父亲长孙无名,我的好舅舅,当年为了争夺家族继承,散布谣言,将好好的一个未出阁女子说成了妖女,诬陷她迷惑无争舅舅。”他指着长孙越,继续说,“她的母亲,虽只是个丫鬟,但是她心高气傲,哪能受那些污名诋毁!明明是你父亲玷污在先,栽赃在后!” “胡说!”长孙越手中攒着帕子,眼眶湿润。 言真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安慰她。 长孙熹冷哼:“空口白牙,没有证据,这便是诬陷!我父亲何等身份,岂会染指一个低贱的丫鬟?别人这么想便罢了,就连表哥你也…”她忍住眼泪,“长孙越你母亲就是贱,朝三暮四,在下人堆里不知勾搭了多少男人,舅舅眼瞎,明知你娘早失了身,还非要娶她,当成宝一样,真是疯了!” 苏衍实在听不进长孙熹那狂妄的姿态,喝道:“长孙熹,你现在嚼的可是你长辈们的事,这儿可是有外人在,一旦传扬出去,不知情的人会将此事曲解,抹黑了你们家,而知情的人听闻旧事再提,若知道是你首先传出,最终会如何办你,你该清楚。” 长孙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我说的又不假,怎么你们就不信了呢。” “你满口胡言!我娘亲行得正,站得直,什么朝三暮四,都是你胡诌的。你恨我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但我不准你诬陷我娘!”长孙越歇斯底里的吼着,额头上的一道道青筋全凸了起来,话一说完,便脚下一软,瘫了下去,不争气的大哭起来。 锦倌气得脸通红,痛骂:“名门出逆子果然不假,长孙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真是祖坟冒了黑烟,见了鬼了!你今日对长孙越说的话你可得记住,将来有你还的!” “哟,你父亲如今升了职,这气焰又高涨不少,锦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弱者了,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在我身边拍马屁么?” 锦倌从前为了不给父亲下难题,是经常听长孙熹的话,同时,也确实年少无知,可是如今心智成熟,父亲又成了大理寺卿,哪还由得她长孙熹左右! 但是这话,除了锦倌,苒婴也听得心里难受。 “英雄不问出处,谁都有眼瞎踩狗屎的时候!”锦倌不甘示弱。 苏衍打心里佩服这个出口成章的丫头。 言真郑重地对长孙越说:“你娘并非她说的那种人,你父亲更不是迫不得已才娶你娘,一切都是别人的阴谋罢了!他们是真心相爱,你别听她胡说。” “但是父亲为何从来不去制止谣言?将军,你可知道我母亲承受了多少,直到现在还有人背后议论。谣言可以杀人呐,它害得我母亲整日消沉,害得我抬不起头!为何父亲不站出来,为何会这样!”长孙越的手都在颤抖,他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 “他失去了继承资格,当时的他什么都没了,若再站出来别人会信吗?他只会失去更多,包括你娘。所以他忍下了所有诋毁,一步一步,艰难地跻身官场,才赢来了如今这一切。你娘虽然仍旧不受族人待见,可是在外头,除了那些只敢躲在阴暗角落里嚼舌根的烂人外,谁还敢说她半句?你父亲为了你娘另置宅子,在你父亲的庇护下,与长孙家所有人几乎断了来往,她不用忍受族人冷眼,难道还不够吗?” 夜幕下,幽蓝的光铺设在地上,一个人影拉长,触及长孙越的脸庞。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一种气场,犹如凝滞一般,看向门口。 一清瘦少年立在门口,俊秀的脸庞上扬着一抹阳光般的微笑,与这黑夜格格不入。苏衍愣怔住,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像他? 不!他不是,他死了,不可能活着,不可能! “夜半三更,挺热闹啊。”少年看向长孙越,嘶的一声,“这是闹哪出?赌坊怎么还审起案子来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阁下哪位?”苏衍问他。 “嘿嘿,在下江湖人,名字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阁下难道不知道这儿出了事,赌客全都跑了?”苏衍预感此人目的可疑。 “知道…所以在下是来找他的。”少年的手指着庄家,笑脸盈盈,“你忘了,昨日我来此赌钱,输了你十金,今日来还钱,只是财不可外露,请阁下随我移步去马车内清账。” 庄家歪头思索,昨日赌坊关门,更别说欠钱了,可是…这送上门的钱,哪能往外推呀! 便立即迎上去,一脸皱纹荡漾开来:“是了是了,昨日确实给你赊了笔账,那麻烦少侠了!”说着,随他离开赌坊。 苏衍急忙追出赌坊拦住他,“你是谁?” 少年没有停下脚步。 “你知道卫臻么?你们认识么?” 少年还是没有理她,大步跨去。而苏衍却全然忘了自己带出来的两个学生还有长孙熹,仍旧留在赌坊内。 少年一把打晕庄家,扔进了停在巷子外头的马车。 “得来全不费工夫,算是捡了个现成。” 左卿惊讶地看着苏衍,“你怎么在这里?” “左卿?”苏衍揉了揉眼,还是不敢相信:“你这样清心寡欲的人也会来这种地方…”说着看向少年,“你…究竟是谁?” 左卿沉重的叹了叹气,“既然来了,先走吧。” 夜色如墨,街上空无一人,马车飞驰一般冲出了城门。 长孙越和锦倌追出赌坊,一直追到巷子口,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却不见苏先生人影。 长孙熹几步出来,随着马车行远,目光也随之远去。只见几个夜行衣的人,翻越在屋顶,犹如夜魅,紧紧跟着马车。 她收回目光,仿佛从未见过那些行踪可疑之人。 锦倌瞧见长孙熹,不由得冷哼一声:“我可不想再惹上臭味儿,长孙越,随我回家吧,好好洗个澡,去去味儿!” 说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 “切,不识好歹!”长孙熹丝毫没有当回事儿,她现在只想尽快收到死士带回来有用的消息。 第四十七章 序幕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马车离开若水城已有十多里路,苏衍挡不住困意打起了哈欠,不一会儿便看不清眼前景物,却被突然说话的左卿吓得清清醒醒,但仍旧假寐,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吴商,曾在楚国经营兵器生意,只向楚国王室提供,五年前突然销声匿迹,重新出现的地方是鸿寄镇,还有一个天大的消息,他是临国人。” 少年睨视躺在地上那人一眼,“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关键人物?”他默了一会儿,清朗的声音又响起,“他身上到底有什么?” “结党营私,卖国求荣的证据。” 苏衍睁开眼,跳了起来,“什么?” 那两男子一愣,少年喝道:“你竟然偷听?好丫头,真是狡猾!” “果然你待在墨斐身边是另有目的,这下好了,全都被我看见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无非就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少年作势要找绳子。 苏衍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柔声求饶:“我就开个玩笑!你怎就认真了呢…这位少侠别冲动,冲动是恶魔,我们不能这样!”说着朝左卿抛去求救目光。左卿受够了这俩人闹腾,这才摆摆手,“阿衍嘴巴紧,不会走漏风声。” “你拿什么担保?”少年手里抓着绳子,准备随时将苏衍五花大绑。 苏衍扒拉着少年的手臂,展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少侠可以去打听,我苏衍行得正,嘴巴也不贱,哪是那种随便把别人的秘密乱讲出去的人,少侠若不信,要不…”苏衍急忙忙地去翻找身上,终于找到锭金子,舍得也好不舍得也罢,此时万不得已,只能交了出去,“押金,改日我定会赎回!” “赎回?这本就是金子,你拿什么赎回?” “拿我的人品啊!”苏衍咧开嘴笑,笑的那么潇洒随性,“三日之后…或者一个月后,你们可以监督我,若我安分守己,到期我便来取押金,咱们就交个朋友,以后…你们若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咱们可以交流交流。” 只听的那头一声猝不及防的笑声,左卿急忙转开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少年皱起眉头,盯着金子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在诓我!一锭金子罢了,保不齐你明天就转头以更高价格向墨斐告密!看来你这人阴险狡诈,是得好好整治整治。”说着扭转着手里的绳子,一点点靠近她,苏衍慌不择路,差些夺窗逃命,却见少年将绳子套在昏睡在一边的吴商脖子上。 夜幕低垂,周遭黯淡,此时苏衍近距离端详少年,这张与记忆里非常相近的脸,她却怎么也记不起记忆里那张脸的主人究竟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少年抬了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同时,吴商突然转醒,眼刚睁开,魂却吓得不成形,“你…你…你们是谁?” 左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要让一个人说实话,首先要怕你,要让他怕你,必须制造紧张悬疑的气氛。 “你…你们和那些娘们儿是一伙的?”你继续追问。 少年坐回左卿身边:“你只要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们不会轻易杀人。” 吴商见他们不是要他的命,脸上立马迎上笑脸,“各位,那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劳的?钱?我有的是!” 苏衍不好打断他们,也不知如何插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鸡爪,默默坐到角落啃。 吴商又道:“我行踪隐秘,很少人能够认得我,既然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什么?” 左卿亮出袖中的令牌,“你可认得这个?” 吴商揉了把眼睛凑近认了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是左掌事!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苏衍也凑近看了几眼,心里不禁感叹,墨党的人就是财大气粗,连令牌都这么奢华。 话说这吴商说的也真恰当,左卿坐在那里还真像泰山一样,不过脸却是冰山! “容国的兵器库一直是义父在掌管,一直以来都是通过你在购买,你的好处应该不少。是不是?”左卿目光寒冷,直直盯着他。 “这小人哪敢,小人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墨大人的钱啊!就算小人捞了些油水,那也只是墨大人身上的一根毛。” 左卿无视他的话,“如果只是一点油水,我今日也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你应该清楚,我找你来,是谁任命的。” 吴商脸色骤变,跪在地上都失去了力气,双腿大着颤,连忙求饶,“大人,您、您可别这样!小人为你们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小人是捞了点油水,但和墨大人比起来,小人捞的简直是冰山一角,您就放过小人吧!千万别把我交给墨大人,他的手段会让我生不如死啊!” 苏衍手握着半截鸡爪看了眼左卿,心道他方才可不是为了帮墨斐才抓了吴商的,此时翻脸说话还脸不红心不跳,这戏演的很足,好生佩服,佩服! 左卿气势强大,死死压迫着吴商,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前些日子我查了账簿,发现其中有问题,后来又检查了兵器,貌似与去年的略有不同啊…现在我怀疑你将劣质兵器高价卖出。看来,你所说的一点油水,不止吧?” 吴商忙央求道:“小人忠心耿耿,怎敢欺瞒大人!小人为了墨大人背弃了楚国,么多年来小人只赚个成本钱,可远远不及当初在楚国的进账,小人忠心,日月可鉴啊!就算大人您不知我的为人,墨大人他也都清楚,您可以去问他,小人是贪小便宜,但绝对不会把心思放在兵器上,小人怎么会用劣质兵器充数。” “谁知道呢。” 少年接过左卿的话,添油加醋道:“我真想不通,墨斐心狠手辣,你跟着他有什么好的?现在你这么帮他,处处为他着想,指不定将来你就只是弃子!我听说以前跟着他的几个大人,都无缘无故死了,而办案的却迟迟找不出原因,后来就不了了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墨斐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一旦他完成了目的,便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吴商听得心惊胆战,瞪着灯笼大的眼睛,像看见鬼似的。他战战兢兢的问,“我,我怎么没听说此事?” 少年冷笑道:“若水风云千变万化,你一个商人就知道赚钱谋利,这种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你能触及?况且那件事在民间也没流传出去,只有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清楚。” 吴商抹了把汗,大口喘气:“早听说墨大人心狠手辣,小人为他几次差点送命,却不知,将来又是何等下场。” 左卿呵斥少年,“义父于我有恩,我不会背叛他,以后这种话就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去。” 少年吐了吐舌头,坐在角落里不吭声,心里却暗暗偷笑。 吴商见左卿不为所动,心里着急,“这位少侠说的是啊,墨大人为人毒辣,实在不能做长久倚靠之树,大人,不是小人离间你们,大人还是乘早另择良木!” 少年又起来说:“说的正是,虽然我们替他当牛做马不辞辛劳,他给的好处也十分诱人,但归根结底,还不是我们身上有可利用的,但是以后我实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过河拆桥。” 吴商连连点头,“伴君如伴虎,不如这样,既然大家志同道合,不如…” 少年忙出言制止,“我们换个地方说,这里不安全。” 吴商忙点头哈腰,“不如去小人暂时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知道!” 左卿略有迟疑,“若让有心之人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苏衍已拿捏准了大概情况,见此情势大约也该出场个推波助澜之人,便见缝插针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不正是大好时机?还有,你难道想永远只做副掌事,活在墨斐的光芒之下?” 少年对她不禁抛去欣赏的目光,又对左卿道:“比如说这次,墨斐怀疑吴商让你来调查,可是他又何曾相信过你。”话毕,少年突然飞身而出,展开折扇,甩出数根银针,屋顶随即传来哀声倒下的响声。 吴商和苏衍都是一怔。 “是谁?”苏衍探出窗口,急急的问。 少年几步跟上马车,跳进车内,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这下好了,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左卿倏然站起,神色凝重,“义父的人?” 少年叹气道:“你看吧,他并不信你,这些死士定是监视你我,他知道吴商有大把财富,若你被利诱,他就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吴商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大…大侠,可曾看清他们的穿着?确定是墨大人的死士?” “不信你自己出去看喽,我反正没看清,我杀人从不看是谁,只要威胁到我,杀!” “一定是了!他的死士最喜欢大半夜的出来监视人,我算是吃了好几回苦头了,这个天杀的,用人用完了,竟然要下杀手!”吴商握紧了拳头,一副正义者嫉恶如仇的模样。 苏衍当然不信真是墨斐的死士,但是这少年杀人确有其事,难道…贼喊捉贼?那这也太下血本了吧! 良久,左卿的脸上浮现一抹哀色:“可笑,我几年如一日为他卖命,他竟然不信我…也罢,人往高处走,我左卿,也不甘心永远被踩在他脚下!” 吴商终于安了心,对他们说:“城外客栈是我的落脚处,各位若不嫌弃,移步去小人那儿喝杯茶,咱们详谈。” 少年没有说话,释然地笑了笑,对外头的马夫吩咐了句,随即加快了速度。 一路飞奔至城外,树林深处有一间废弃的驿站,驿站外还有一圈几乎快要坍塌的矮墙。少年反锁住吴商的双臂,将他拽下马车。 “少侠是不是太紧张了,咱们都已经是自己人!” “这儿就是你的客栈?”苏衍指着驿站,忍俊不禁。 吴商难为情地低下头,低估道:“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只能将就着些。” 吴商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少年将他按在凳子上,转身拽过苏衍出去,塞回了马车,命令她:“好生呆在这儿,不能偷听也不能离开,否则我决不轻饶你。” 苏衍不屑:“本姑娘还不乐意听呢!” 驿站只有两间房屋,马厩暂且算一屋,另一西屋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烛光,少年掀开门帘走进。 左卿接过少年递他的茶杯,漱了漱口,道:“你方才所言,我若是向义父汇报,你可知下场如何?” 吴商那双狡猾的狐狸眼盯着左卿滴溜溜地转,“大人您看,小人对墨大人是肝脑涂地,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小人却落得这个下场。大人您不知道啊,当初小人本本份份在楚国做生意,那做的生意可是王室的,赚的钱那是天价!谁知道和墨斐合作后又苦又累不说,还落不得好!”说着又谨慎地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墨斐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厌恶他,将来登基必然铲除墨党,墨斐早有打算,这才找到我合作。小人在外头替他找人制造兵器,这些兵器除了卖给他,据说,还卖给敌国。小人还听说,墨斐暗中训练死士,时机成熟就杀了太子,扶持四皇子卫垣登基,啧啧啧,成者为王,败了恐怕连寇都做不成!” 左卿不经意扬起了嘴角,看来这个吴商才是消息集中点!不禁和少年对视了一眼,他的眼中也颇为惊讶。 左卿问道:“你怎么确定?” 吴商惊讶:“大人您真不知道啊?看来墨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任何人啊!” 左卿冷哼一声,面容在星光下显得极其幽暗,“废话就不必多言了。” 吴商连忙应承:“我也是听说,不过呀,这个消息绝对可靠,要不然墨斐买那么多兵器干什么?他对我说是填充军需,补给前线,可填充军需怎会如此神秘,像做贼似的!” 左卿好奇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如果我是在试探你呢?” 吴商又是笑了下,左卿被他的笑惹的心里极其不舒服,“方才你们也说了,墨斐可是六亲不认的,我们必须另做打算,方能保全性命。” 左卿冷冷道:“你有什么过人的能力,能说服我与你合作?” 吴商有些激动地说道:“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偷天换日,我们三五分成,然后各走各的路。” 左卿觉得好笑道:“兵器我用不着。” 吴商大为疑惑,“难道大人不想据为己有?如此好的机会…” 少年嘲笑一声:“左卿你真是死心眼,我早看不惯你了,现在还婆婆妈妈,你要是还想去追随墨斐我不拦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我要!” 吴商连忙朝西楼赔笑,“这位少侠真是爽快人!” 少年又道:“这样吧,兵器归你,我们要其他的东西。” 吴商一听有转机,急忙又问他,“那需要小人做什么?” 少年道:“你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们。” 吴商连忙点头,转身去了屋内,出来时手上捧着一本账本,神秘兮兮的说:“这些是我这几年来账目,还有所有接触过的人物,都在上面。” “你一个做生意的,记人名做什么?” “您有所不知,墨斐阴险狡诈,我如果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把往来的账目记清楚,等哪天他要杀人灭口,我还能以此要挟。” 左卿翻了翻账目,会心一笑。 少年凑过去看,映入眼帘的第一列名单,赫然写着落风苒三字。此人苏衍识得,正是赵国丞相,可谓是风光无限。 少年全身僵硬,他的脸随着一页一页翻阅过去而逐渐难看。 吴商嘿嘿一笑,指了指账本,“大人仔细看看,上头的这些人可都是墨斐的亲信,赵国丞相还是他的下家,他们呀,暗中还在做其他事!” “其他事?”少年疑问。 “墨斐狡猾,这件事只交托他多年的亲信去做,身边也只有那几个亲信和死士知道,就连你左卿,他的义子,都不可能探知一二。我却不同,我有无孔不入的眼线,谁跟我做生意,我就得知道他的全部信息,墨斐的府宅在我这儿不过就是一座茅草房,我有需要就进去用,没需要我也可以逛逛!” “说了这么多,你想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左卿不耐烦的问。 “大人莫急,且听我道来。”吴商油滑地笑了一笑,对他说,“墨斐奉命购置兵器,整个容国的兵器库都是他在掌管,我与他做生意这么些年,可都是一清二楚!他用国库的钱购买六成上等品作为京都防御和战事所用,三成中等品作为边境防御所用,三成下等品作为地方府衙所用,多余的则填充进兵器库。这其中来来往往捞到的油水极其可观!这些钱他多用于拉拢各国王室及官员,若对方需要兵器,他便会从上等品中再拨出一部分出去,反正近年来军营所需兵器量并不大,但一直有补给,所以会有富裕存在兵器库,墨斐只手遮天,谁也不会发现!” “既然你了解的如此清楚,那你可知他是如何安排这些兵器前往各地?除了墨斐还有谁在操纵?” “三省六部皆是墨斐爪牙,他们组成了一张严密的网,里头如何运作,如何销赃,甚至毁尸灭迹,每一步都有计划,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这也是防止日后若有其中一环泄露时不会牵扯其它。兵器也是,参与之人多如牛毛,没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每一个位置都不可或缺!不过,其中有一个人出现最频繁,是长孙家那位在大人。” 少年恍然大悟道:“长孙无争!” 吴商摇头说:“是长孙家收养的义子长孙勋。说到他,我还有一个消息你们绝对感兴趣,墨斐除了从兵器上中饱私囊,他还伙同赵、临两国丞相在凉山私自开采了矿,金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无人发现。” “金矿?”左卿两条如刀锋的眉紧紧攒在了一起,“只知道他名下有些生意,却从未听说有关金矿,你这消息准确吗?” “我都说了,我有无孔不入的眼线,探听这些秘密实在太简单了,若你们不信,自己找人去查不就得了!”吴商被人质疑能力,气愤不已。 左卿和少年相视一笑,左卿问他:“金矿具体位置在哪儿?” 他摇了摇头。墨斐很少和负责金矿的人碰头,既是碰了头,大多时候是进书房下头的密室说话,唯有的一次例外,正好被他派去的眼线探听到,却仅仅只这一次,只探知了金矿在凉山附近罢了,至于具体位置,所牵扯数目,经过什么渠道转手,都不得知。 左卿拿过账本直接翻到末页。 又是长孙勋! 左卿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墨斐为了谋权,洒下的网已经覆盖了整个三省六部,就连他一直不算在敌人内的长孙勋竟也是他的人! 左卿收起惊容,转而对吴商轻松地微笑道:“既然我们合作了便要合作到底,你放心,我会保你无性命之忧。早些休息吧,日后用得着你我们还会来。” 左卿冷静的坐在那里,眼神有貌似有了谋划。 回去的路上,苏衍一直盯着少年,总觉得他的语气和形态都太熟悉了,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少年实在是怕她了,从口中吐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只见脸部突然扭曲变化,一点一点形成了她熟悉的模样。 “西楼?!”苏衍惊呼一声,吓得挺直了背,紧紧贴在马车壁上,“怎么是你呀?我应该想到的,大意了大意了!” 西楼将珠子塞进她的手中,再三叮嘱:“守颜珠价值连城,世上仅有两颗,可得藏好,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苏衍得了宝,当然谨慎再谨慎,连忙藏进袖子中,才对他们说:“你们深夜去赌坊埋伏抓人,接下也来有计划了?”她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疑惑。 西楼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家的就别瞎掺和了。” 苏衍挥着拳头抗议:“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与我如实相告?” 左卿莞尔笑道:“你也学会了这套?” “别和我打岔!”苏衍强硬起来,“你不会真的要对付墨斐吧?这可是为民除害啊,是好事!没想到你左卿认贼作父,是为了入虎穴,卧薪尝胆啊!” 西楼没想到苏衍会是这种反应,连忙将兴奋的她强行按住,连连摆手,求饶:“姑奶奶小声点,咱们先回去!” “今日之事,你权当没见过,没听过,回去后睡一觉,天亮了便忘干净了。”左卿淡淡道。 苏衍哪能答应,这等可以展现才学,匡扶正道,发扬师父为人理念的好事,自然要加入,即使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那也是要迎难而上的,这可是师父教她的道理。苏衍撸起袖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说:“惩奸除恶乃我辈之正道,应当不畏艰险迎难而上,怎可退缩?即使那墨斐是妖魔鬼怪,我也不怕!” “成大事者必须要小心谨慎,你还是算了,再劝你一句,在这若水城中,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但是……” “对了!”西楼突然打断她的话,“还得感谢那些杀手,当时就缺点旁助好让吴商相信我们,正好来了几个不要命的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收拾完才发现这些死士竟然是长孙府上的。” “一定是长孙熹!”苏衍对长孙熹那是深恶痛绝,知道她竟然要对自己下杀手,顿时怒火攻心,方才满口要匡扶正道的话全给忘了。一锤拳头砸在窗户上,“警告再三,她还是不安守己,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好了,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回去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西楼摇着扇子道。 “你是让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不成你要告诉她死士被我杀了,自找麻烦?” 苏衍咬了咬牙,不过一会儿,便已释然。 左卿欣慰,苏衍不管遇到什么事,大多时候都能立即想明白…只是唯独对十年前的事,她始终无法释然。就像自己和西楼,各人有各人的无法放下,执着深入了骨髓,就成了这一辈子的痛苦。 将苏衍送回阑珊院后,西楼便跟随左卿回禅静院。一路两人无话,直到要各自回屋时,左卿终于忍不住叫住他,一双憔悴的眼此时更添了几分少年老成。 “若将来大计得成,你真的能好好待她?” 西楼转过身,唇畔扫过一缕轻笑:“阿衍是我母亲的侄女,政亲王的嫡女,待我登上皇位,她便是我的皇后。” 左卿心中顿时没了底气,是啊,她们门当户对,亲上加亲。而自己呢,什么都没有,独有一腔仇恨。可是命运本不该这样,他们本可以一较高下…可是如今,他只有恨,只拥有恨了,他不想这样活着! 他扯开唇畔,在黑如漆的夜中显得那么苦涩,“呵,什么时候开始,我忘了自己也曾经无忧无虑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踏进这地狱。” 左卿与他各站在两个路口,不远不近,一个意气风发,意志坚定,一个身材单薄,神色颓废。 “你别忘了你的初衷,更别忘了你姑姑对你的期望!左卿,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后悔当初找到苏衍,你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这颗用来复仇的棋子。但是你要知道,你姑姑从乱葬岗救下你那一刻开始,你便不是为自己活着。儿女情长,终究不是你的归属。” “那你呢?你也是为了权位,你能用全整个心去爱护苏衍?”左卿的眼中突然露出狠劲,整张脸惨白无色。 西楼苦笑:“利用也好,真心爱她也罢,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谁都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所以你一定得倾尽全力与我合作,等我权倾天下,我才能保苏衍毫发无伤,此生荣华富贵!” 左卿再次颓丧,垂下头,只字不言。 “不管怎样,我们是盟友,有着同一个目的,这个目的虽然残忍,需要很多人为此付出生命,可是一旦成功,这个世道会清明,会干净。” 左卿的嘴唇迟钝的翕张,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末了,也只有两个字:“也罢。” 静好的夜空下,星月相映,湖光潋滟,可是枯坐半夜的西楼,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心中五味杂陈,此时被夜风吹着,更加浑浑噩噩。 “左卿,谁都有私心,我的私心,只有苏衍。” 第四十八章 风气血色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周礼有记: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按旧例,每年寒冬伊始,皇族会有一次浩大的狩猎,天子会在这日于狩猎场校验三军,犒赏百官。 南湖入口,一袭白衣翻下高耸的榕树,踉踉跄跄地走在湖边,‘咚’一声,手指勾着的酒壶落进河里,随着起伏的水波荡漾远去。 左卿小心翼翼地走近那袭白衣,同时将他往岸上靠去。 “可笑吗?”西楼突然问。 “你指的是冬狩?” “冬狩古已有之,但是先帝不忍杀生,便将它废弃了,即使容国的牲畜量曾达到过前所未有的顶峰,他仍旧不愿重启,只是在每年冬季命人象征性地放几只野兔山鸡供皇子们体验射猎。可是先帝一去,他不但不遵循,反而在各地大肆猎杀,从每三年一次到每年一次,谁打的猎物多,便加官晋爵,以此为乐!”西楼苦笑,“这个容帝啊,真是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能做,他抢别人的王后,杀忠义的良臣,放纵奸逆横行,沉溺色相酒肉,不管朝堂不管纷争,可真是…怎么说来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国之将亡! 左卿长叹,容国这样已经很久了,可是又有谁能阻止,哪个进谏的忠臣到最后不都是身首异处,反而像墨斐这样阿谀奉承,背地里通敌卖国的罪臣,却得到了重用! “你可还愿同往?” 西楼猛然转身,一字一句:“自然要去!” “那样最好。可是,你还是得沉住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目前三省六部的根基我们都未有撼动,千万要沉住气!”他心生担忧,自打第一次见到西楼,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西楼会拾起那把剑,杀尽所有仇人。 西楼低声发笑:“我若冲动,早在五年前便已来此,何必再与你联盟?” 他稍稍心安:“既如此,你务必小心谨慎,切莫露出马脚。” 西楼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离开。 左卿正要离开,脚步猛地一顿,厉声喝道:“出来!” 远处从墙下走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踏着月光越来越近,在成片的榕树下,她的脸庞若隐若现。 “你?”左卿神色稍缓,可是仍旧警惕着。 苏衍杵在原地不敢再近一步:“月黑风高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望湖兴叹?” “我并非一个人。” 苏衍挠了挠发亮的脑门:“现在确实不是一个人,那个……听你方才的感叹,你是不想去狩猎?”她握了握拳头,恨铁不成钢:“你身为副掌事,可不能偷懒啊!” 左卿冷静得出奇,只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她:“我并未说不去,反而,我是要去杀人的。” “杀人?!”苏衍吓得浑身一哆嗦:“你手无缚鸡之力,你去杀谁?你说笑呢!天…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左卿冲上去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她按在墙角:“借刀杀人的方法,你应该在书里看过。” 苏衍再也装不下去,两只手扒拉着他的胳膊,一脸委屈地将他望着:“你们商量密事该去挖个暗室什么的,何苦来南湖,所以这可不怪我,你们自己没脑子罢了!” “你都听见了?” “那酒鬼搞的动静这般大,我一直在亭子里喝酒,我不想听见也难啊!” “你是要装作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将此公诸于众?” 苏衍倏然间严肃起来,审视着他:“我与你虽不是拜把子的兄弟,但也是出生入死过,你怎么能这样看我?我苏衍即使有时候贪小便宜,那也不会害朋友于不义!” 左卿有些动容地点点头,将她松开。 苏衍痛苦的揉着手臂,嗤笑道:“你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 左卿从她身旁漠然走过,竟半句话都不与她说。 苏衍顿时来了气,追上去问:“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就很好奇了,自从我来到书院,你就爱答不理的,我是怎么招惹你了,还是以前在酒馆的时候,我他娘的是碰见鬼了?我告诉你,我苏衍朋友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最后一句话刚落地,眼前的人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连一点余地都不曾留下。 苏衍一脚踹在月门上,气呼呼地回去。 再过三日便要启程前往狩猎场,苏衍将课业安排妥当,交代了几句,却被大家的抱怨声吵得头昏眼花。 学生纷纷抗议,陛下忒不厚道!我们学生才是未来的花朵,才是需要培养训练的幼苗,得我们去锻炼锻炼才是!苏衍也觉得陛下这次有些不厚道,自己都替他不好意思了呢!便寻思着帮他们带点野味回来,这才让众人闭嘴。 翌日,苏衍才从床榻上揉着迷糊的眼起来,就听得外头一阵嚷嚷,出去一看,好家伙,只见万朝房的人进进出出,一会儿搬来个檀木案,一会搬出去个破损一角的条案,一会儿装个灯笼,一会儿修个美人靠补个地砖… 苏衍关上门,深吸口气又打开,这才敢相信眼前的事。 原来这西楼还是记着佛柃的嘛,这偷偷地还献起殷勤来。可是昨晚他那举止却又些……苏衍急忙打消这个想法,转念一想,或许人家只是不见外罢了,一定是! 若此时去告知佛柃定会让她不知所措,何况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儿,自己掺和什么?可要是佛柃还记怪着他,自己不及时去为西楼添把爱情的火,西楼岂不是白忙活了?他们这段姻缘岂不是毁尽了?自己岂不是间接做了着棒打鸳鸯的罪魁! 苏衍脚一跺,牙一咬,下定决心自己怎么着都得去扇扇风,把这把爱情的火扇起来! 正要去扇风,一个庞大的身躯突然挡住门口,苏衍这前脚未落地,被这突然一撞,脚下滑溜溜的一下,身子歪了歪,不偏不倚栽进了那身躯的怀里。 那双温暖的手滑着她的肩膀落在腰间,堪堪将她稳住。 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而来:“大清早就献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苏衍慌忙推开他,并自行退开几步距离,抬起一张还未梳洗的脸,尴尬的笑了笑,“你莫不是走错了门,不过也对,你许久未来阑珊院,从前的孤鸾阁如今已被我住了,朝云阁才是佛柃的新居。”她瞥了眼那几个忙碌不停的下人,又说,“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怎么可能无缘无份。我一直就对阿臾说,你和佛柃分开跟谁都配不上,只有你们才是最配的,之前不过误会罢了,误会一除,还是得重修旧好,你看,我说对了吧!” 西楼耐心的等他噼里啪啦说完,才解释:“你又误会了,今日我差遣这些人来翻修阑珊院不过是依例行事。”西楼给她看册子,“快年关了,书院会提前对各大院落进行修整,除了阑珊院还有篱馆,完成后便是禅静院和夜芜园,最后便是四堂。不过我也存了些私心,给阑珊院换的用具都是最好的,还另添了几件玩物,也是难得一见的。” 苏衍啧啧两声,“还说不是,我看你是大男人不好意思说出口吧?又是特例又是亲自来盯着,还说不是为了佛柃,看来我得把她叫过来与你对峙,看你松不松口。” 说着兴冲冲地就要去对面,却被身后的人拉了回去,还顺便关上了门。 他的气息就在她额头,痒痒的,味道甚是好闻。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苏衍紧张的看着他。 “你这是在醋我?还是真的不明白?” 苏衍再也说不出话,只用力想推开他。 “我该说的都说明白了,我想对你说的你应该也明白。” 苏衍这颗稚嫩的心猛地抖了抖,这张老脸顿时红了红。 “你,你是想和我…你疯啦?!”苏衍几乎是使尽了全力撒开他的手,逃到角落抄起门栓,“好歹我是佛柃的朋友,咱们也是同僚,你这样陷我于不义实在伤感情,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好歹换棵树吊死。” 西楼抱起胳膊,厚脸皮地咧嘴笑着:“可我偏偏看上你这棵树。” “你也不怕摔死!佛柃对你用情至深,你难道就忍心让她难过?” “谣言止于智者,我看你可不像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 “那你也别找我呀!你这番情我心领了,但委实不能接受。”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暗沉,却仍旧阳光般微笑着,好似这笑,是他的标志。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好了我该走了,一堆事儿等着我呢!还有,没几天便是狩猎,你好生准备着,别临了慌了手脚。”他云淡风轻甚至谈笑风生,拍了拍她的脸,迎着寒风冽冽大步而去。 苏衍一巴掌朝自己的脸拍下去…没做春梦啊!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苏衍难得抄近路从树林走去束幽堂,还没出去,就听闻两个人的对话从树林外的湖边传来。苏衍立马蹲下,从树间窥望过去,发现是长孙熹与苒婴。 这俩丫头,沆瀣一气,定不会有好事商量…苏衍突然灵机一动,长孙熹上回刺杀没成功,不会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吧? 长孙熹踱步在湖边,而身旁的苒婴则畏畏缩缩的,看似很害怕。 “你可知我对你的重用?” “知道。” “那你可知我最恨的是谁?” “苏……苏衍。” “那为何屡次三番背叛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后山采药的时候你和她走得很近,一路有说有笑,交头接耳甚为亲密呢。” 苒婴倏然抬头,一张脸惊慌失措,“定是别人嚼舌根,我从未对你有二心,前些日在赌坊我不是帮你了!” 长孙熹一把扯断树枝,咬牙切齿地说:“过往不记,但从即日起你一定给我记牢了,你家族如今的壮大不过是依赖于我长孙家,你姑姑如今虽贵为王后,但宫里新旧更替,你姑姑人老珠黄早晚会失宠,而你父亲为人古板,不会周旋,在朝中树敌无数,曾经的荣耀或许顷刻覆灭!我可以让我长孙家的生意彻底渗入你苒家,从此后两家结为友盟,一官一商,雄霸六国!从此以后,赵国朝堂之上便再没有人敢与你父亲作对,就连赵王也会因我长孙家而一直宠爱你姑姑。这一切的好处不过是要你帮我对付一个苏衍而已,这买卖,不亏。” 躲在暗处的苏衍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对长孙熹的看法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而对苒婴,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师父和她闲聊时谈起的赵国风云。 遥想那前,自己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不知道那场发生在赵国的惊天大案,更别说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评判对错因果,只知道那年的冬至非常冷,容国下了几天大雪,那时府中管家还说:“这场雪来得及时,连老天爷都觉得玄家可怜,苒家无辜,赵王冷血。”那时的苏衍还总和言真抱怨管家整日伤春悲秋,连院子里的雀都影响了。后来师父又说起此事,苏衍才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搜集了所有市面上卖的野史本子,有真有假,对着师父的版本重组了那件大案。 是在卫盛十五年,那年春末,玄元盛奉旨挂帅,带领禁卫军共计十万出征讨伐临国,不料中途兵器损毁过半,临军趁此时机反击,短短几日,死伤无数。但是玄元盛送回赵国的信中,却说大捷。 最后,临军攻到边城,若非容国出兵援助,恐怕就得灭城了。 假报军情,贪污受贿。 玄元盛因此入狱,其夫人的剑庄封查,果然查处大批劣质兵器,玄家上下一百多人,全部受到牵连。 按赵国律法,在无确凿证据前是不能斩杀,若定了罪状,也得秋后处斩,像玄家这种情况更得慎重对待,前前后后的处理怎么也得大半年。可是当墨斐带领部下等抵达后,前后不过半月就仓促定案,判其全族死刑,一并还牵连了与玄家往来密切的苒家。 苒家世代为官,有文有武,到了苒松山这一代偏重武略,是以同玄元盛分外亲近。那场案乱后,虽靠着家族在朝中的势力保全了自身,但自此后,苒松山失去了往上攀爬的机会,即使他将妹妹送进了后宫,即使这妹妹争气成了王后,却仍旧改变不了赵王对他的不信任。此后五年间,苒松山一直停留在右丞将军的官衔,虽掌管城中安防却一直未能触及权力中心。短短的一次高升,也因为其长子犯事而被奸人有机可乘,间接害得他丢了官位,王后也因替侄子求饶而被冷落许久。时至今日,苒家在朝廷话语权越来越少,靠着还是王后的妹妹,以及占了京都一半的染坊生意,勉强受到同僚一点尊敬。 此时想来,苒松山将掌上明珠送来容国七善书院也情有可原了。一是远离是非分正确,二是让苒婴结识更多权贵,保护自身。 那场大案后,玄家彻底消失在六国之上,连同那集天下兵器于一卷的本兵器谱也消失无踪。 联想那些过去,其中千丝万缕的厉害关系,突然发现若换做自己是苒婴,面对长孙熹抛出的诱惑,确实会动摇。毕竟苒家的实力每况愈下,保不齐哪天赵王喝酒昏了头,被妃子一挑唆就废了王后,苒家虽手握京都重要生意,可是没了王亲国戚作为支撑,难以继续。 是以苒婴之前所做种种确实情有可原,现在她犹豫不决,不但不可恨反而令人怜悯。只是不管其中缘由如何,一旦牵扯了别人,委实不能因为一些可怜之处就放任她一步步错下去。 苏衍拨开树枝,踩着树间的空隙朝湖边过去。一路花叶震落,发出吱吱响声。那头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脸,待发现是苏衍,吓得两张脸白成了墙灰,正有夺路而逃的打算,苏衍扬声拦住。 “好巧,我路过听见有人在说话就过来瞧瞧是谁这么无聊在湖边晒太阳,哟,原来是你俩,怎么这是想不开要跳河还是觉得自己太白想晒晒黑?” 苒婴慌不择路,差些一脚踩空摔进湖里。她看了看身后的湖水,不敢再动。 “苏先生,我…” “你怕什么?我又没对你怎样。”苏衍摆上一副慈悲笑容。 长孙熹冷哧一声,睨视她,“你听见了。” 苏衍在地上捡了块多面有棱角的石头朝着湖面丢过去,连着三声水声,一湖绿水涟漪。 苏衍拍拍手说:“你看这湖水,区区一块石头便能引起如此大的动静,就像这座书院一样。” 苒婴看了眼长孙熹,寻求意见。长孙熹使了个眼色给她,又看了眼苏衍的后背。苒婴会意,伸出手对着苏衍的后背试了试,却迟迟不敢下手。长孙熹不耐烦了,点了点苒婴的脖子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苏衍从湖面那幅景象收回视线,冷笑了笑,“我生来平凡,本想着平凡一生吧,不料踏进书院,同佛柃,左卿,西楼还有你们这样的权贵结识。本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低调过日子,我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我太天真,当我一脚踏进这深似海的地方,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其实人活这一世不过学一个道理,于浮世中学会冷静,于乱世中学会自省。” “苏衍,别忘你你的身份,敢用这种口气和我们说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苒婴终于爆发。 长孙熹暗暗嘲笑。 苏衍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充满了痛苦的脸,她知道苒婴并不坏,至少不会不明是非,只是受牵制于长孙熹,不得不坏罢了。 长孙熹拍了拍苏衍的肩,摇头连叹:“苏先生太高估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皇亲贵族还是权贵世家?在若水,你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人,你以为有表哥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哼,异想天开!我劝你趁早离开,表哥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高攀的,别做梦了!” 苏衍对她这般自信实在佩服,“长孙姑娘说的是,言大将军高高在上,哪能高攀!”长孙熹有些意外她的态度,没想到苏衍话锋一转,说:“可是,言大将军即使再高高在上也没有对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看低一寸,反倒是对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嗤之以鼻,所以啊,长孙姑娘误会了,如果不信,去问你表哥吧,问问他到底是我巴结的他,还是他巴结的我。” “表哥巴结你?!”长孙熹震惊之余,却是不信,“苏衍你疯了吧,表哥怎么可能巴结你,我看是你为了麻雀变凤凰,不要脸的贴上去吧!” 苏衍摇摇头,对她的臆想实在是同情。 若水街巷子里,传出轻轻缈缈的吟唱,若有若无,在入夜后的寒风中回荡。 长孙熹披着斗篷,和丫鬟等在巷口。在附近隐蔽处隐藏了十来个护卫,看似如行人般正常,但若仔细看,他们那身长袍角下露出官靴,腰带上挂着刀片,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在长孙熹周围巡视。 夜渐深,行人渐少。 长孙熹不耐烦地推开丫鬟递上来的水囊,转身走进酒馆。 二楼客人稀少,几个醉汉趴着窗又哭又笑。烛光衬着夜色,几分昏沉。 小厮迎上来,十分殷勤地问:“长孙大小姐,请雅间上坐!” 长孙熹随小厮转进一间朝东的雅室。一间雅室被一张屏风隔断成两间,里外各摆一张漆案,置着熏香,小厮轻合上门,房间顿时暗了不少。 长孙熹端起案上的烛台凑到屏风上,隐约看见有个微小的影子,里头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长孙小姐许久未见,怎么突然有心情找我来吃酒?” 长孙熹急忙稳住端烛台的手,还是被震落的蜡油烫到手背。 “你怎么不按我的指示去后巷等着,这么明目张胆到酒馆,你不怕引人注目?” 那个声音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大小姐贵人多忘事,这间酒馆可是我舅舅名下的,掌柜曾是我的部下。您就放心大胆吃喝,绝不会让您不舒服。”话音刚落,那个人影越来越大,推开屏风,露出一张脸,在烛光下极为诡异。 长孙熹放下烛台入席,话语间仍旧不满,“歌二公子,我还是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怎么说我也是长孙家未来当家的,墨大人未来的儿媳,将来墨大人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我长孙家,你还是凡事与我商量为好。”说着看了眼烛台对面那张阴暗的脸,转为微笑,“不过今日一见,是为了你我共同的敌人,苏衍。” 歌弈剡不禁抽了抽嘴角,语气充满了厌恶,“苏衍,她是左卿的人?” “可不是么,她仗着左卿的撑腰便在书院里肆无忌惮,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看是时候给她些颜色看了。” “是你痛恨她,我不过是因着左卿的缘故罢了,我有千万种方法让左卿难受,何必招惹一个女人。” “你可别忘了,当初左卿带着苏衍离开楚国,又亲自带她踏进书院,说明苏衍对他来说万分重要,说不定两人早已暗生情愫,此时是你打击他的最好时机,带给他的痛苦想必会很记忆犹新呢。我帮你筹划过了,你任左将军一职多年,可是在军中的号召力连已经卸任的言真都比不过,在权谋诈术上更不敌受墨大人重用的左卿,你虽则恪尽职守,却鲜有立功勋的机会,更是被言真及那些迂腐老臣左右夹击得喘不过气,虽如履薄冰,却不敌一个义子说的话来得有分量。你想想,你在墨大人那儿受了多少委屈,这都是因为谁?如今你还要静观其变?却不知他左卿什么时候会对你下手。” 漆案上的茶杯被掸落,水花四溅间,一只铁拳硬生生砸在案上,“他左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舅舅捡来的一条狗!只是因为会叫,叫得好听罢了。论忠心论实力他哪里比得上我?可是舅舅偏偏信任他!你说得轻巧,单凭一个苏衍就能扳倒左卿?你以为我这几年都在混日子?那是因为左卿警惕性太高,我无从下手罢了!” “所以啊,现在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掌控苏衍,就能左右左卿。” 他冷静下来,听此言后,满目希冀,“你有计策了?” “皇族狩猎,书院各堂先生均会前往,只奈何我作为学生不能参与,可是你却能。”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如何动手?” “那时人多混杂,即使左卿再厉害也难以提防你暗中布下的天罗地网,抓了苏衍后,将他引到后山山峰下,同时请墨大人前往候着,我想三言两语就能逼他的狐狸尾巴现身。” 他却迟疑,“为何一定要挟持苏衍?” “难道你能请动他?” “那为何去后山?” “这也是以防万一,若事情失败不致于传扬出去让外人发现你们之间的矛盾,对墨大人及你的身份不会影响。二则…那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歌弈剡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你想干什么?” 长孙熹不以为然,似乎这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咱么互相协助,各取所需,你揭发左卿,重拾墨大人的信任,我取了苏衍的命,铲除面前的障碍,如何?” 歌弈剡思忖片刻,半信半疑道:“计划倒是可行,只不过杀了苏衍后,你如何善后?” 长孙熹起身,踱步到窗前,伸手在窗外接住飘来的落叶,扬起一抹冷笑,“既然是杀人的好地方,自然是埋尸的最佳地!” 夜深沉,天边一抹血红色在逐渐晕开,即使被云雾遮挡,仍旧鲜红欲滴。 第四十九章 冬狩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城外以西的险峰下,有一片广袤树林,人迹罕至,风景迤逦。容国开国之初被划为皇族狩猎场,场内建筑一应俱全,除了狩猎活动,容帝更是将此设为避暑胜地。 参加狩猎的除了皇室成员外,三品以上官员及夫人、书院四堂先生及掌司掌事都在其中。 礼部看过时辰,鸣过礼炮,百官便随天子从皇城出发,由歌弈剡带领的宫中禁卫军护送西行,途径冗长街,沿街百姓簇拥着,齐呼万岁。 旌旗蔽日,军马响踏,一路浩浩荡荡离开了京都。 苏衍掀起窗帘一角望回去,若水城楼只剩下那展刺眼的五色旗,同那年她离开时一样的场景。 阿臾捣鼓半天行李,抱起大胖子一般的铜壶,笑嘻嘻道:“还好我机智,他们检查马车的时候我就藏在屁股底下,躲过一劫,这些够先生吃半个月了!” 苏衍伸出食指敲了敲铜壶,发出一声嗡响。她忍不住嫌弃道:“这还不够我喝三天,你自个儿留着吧。狩猎场那么多达官贵人,你若喝上了头,跑出去勾搭个少年郎也未可知!”说着偷偷笑了起来。 阿臾顿时红了脸,一把将铜壶塞进她怀里。苏衍仍旧说个没完:“啊!那位大理寺卿的小公子还未娶亲,不错不错~” “人家可是大户人家,我一个下人岂敢高攀,先生你这不是天方夜谭嘛!” “非也非也!”苏衍开始给这个满脑子封建迷信的丫头开导,“就拿大理寺卿来说吧,他的夫人,锦倌的亲娘就是侍奉丫鬟,如今还不是享尽荣华富贵!还有长孙大人,长孙越的亲娘,她也是丫鬟出身,虽然不被家族接受,但起码长孙大人爱她敬她。你还说天方夜谭?我可告诉你,世上没有永远的丫鬟,只有不愿意飞上枝头的麻雀!” 阿臾若有所思,手指头捏得发白。 “怎么还不明白,我说你长得机灵,却偏偏长了颗榆木脑袋!就这么说吧,你只要把自身条件提高,让若水那些少年郎注意到你,你便有机会像长孙越她娘一样择一门好亲事,将来荣华富贵不敢保证,但你不必像其他丫鬟一样,工期满了后回到乡下,被迫嫁给半脚踩进棺材的糟老头子!” “如何提高条件?”阿臾楞楞地问。 “自身条件嘛…琴棋书画懂一样便行,多了你也应付不过来。既如此,以后你便去束幽堂旁听,下课了后我再教教你。” 阿臾吃惊地问:“教我煮茶?!” 苏衍颔首,紧接着又补充:“光煮茶还不行,我再教你识字!” “先生那么忙,阿臾怎敢再到劳烦你。” 苏衍一把将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咱们谁跟谁,你把我当朋友,我拿你当妹妹!以后可别再说什么劳烦岂敢,我可要生气啦!” 阿臾用力点点头,脸上铺开笑容:“以后阿臾一定认真识字,用心煮茶!” 窗外景色飞速倒退,阿臾的视线从飞卷起的窗帘下望出去,眼中的乖巧温顺逐渐消失,晦暗的脸庞上,似乎覆盖着哀伤,那是为情所困的少女,求而不得的痛苦。 苏衍发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心中疑惑,也看向窗外。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并无异常,只有那个骑高头大马的戎装少年穿插在其中,警惕地观察四周。 苏衍收回目光,又看了看阿臾,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一辆黛色双辕马车缓行在队伍中,因是尚书大人的座驾,马车得以陪同容帝的步辇,其后则是中书省和门下省两位大人,以及其余六部大人。 玄廷掌司严翎调转马头来到袁钦马车旁,敲了敲窗户,不等里头回应,他首先说道:“墨大人曾替陛下求得长生之药,之后便得以重任,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看再假以时日,怕是要尊称一声墨相了。” 里头的人没有理会,马车仍旧不紧不慢跟随。 严翎冷哼一声,继续装模作样道:“袁大人是墨斐的门生,得之信赖,这几年却一直止步不前,这门下省恐怕是要拱手让人了吧?” 里头的人终于有了回应,只听得沉重的声音道:“墨大人对太子严厉,严掌司向来不满,满朝皆知,但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语揣测,这对太子大不利,请三思!” 严翎自是不将他当回事。自从求长生不老药开始,陛下便开始不理朝政,全权交给墨斐为首的三省和太子,而太子手中权力甚少,不足以对抗。玄廷受先皇之命,守护陛下和东宫,陛下、太子安危,即是他的天职!他对墨斐那是恨之入骨,可是不管他如何费尽心思,每次好不容易得到的线报,转眼又被毁个干净!派出去的耳目没过几天全身首异处!三年来,皇宫、三省六部被墨斐的耳目渗透得彻底,恐怕唯一还干净的地方,也只有玄廷了。 可是久而久之,就连玄廷也开始有心无力,面对无处不在的墨党,他们能坚持到何时,谁都不知。 严翎扯了个笑,阴森森道:“三思?当初就是因为凡事三思,才葬送了这么多同僚。”他伸手掀起窗帘一角,窥探到那张狡诈的老脸,可像极了墨斐,不由得恶心,“袁大人莫要惊慌,我不过是玩笑罢了!时过境迁,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笑了笑,松下窗帘。 马车内的书童小声提醒主人:“掌司此番话,应该是在向您请和,不过掌司心高气傲,不能制服。” 他镇定自若,仿佛从未见过此人,甚至还能捧着茶壶闭目养神,“严翎请和?你怕是要看走眼了,此人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从不低头。”他摇了摇头,连道可惜,“此人太过孤傲、太忠心,不愿与任何人为伍,若当初加入皇后一列,今日若水,也不会是这般下场。” “大人是觉得他站错了队?” 袁钦收起哀色,“个人有个人的命,随他去吧。” 为了这次狩猎,工部特地完善了狩猎场内的建筑,在宫殿边上建造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院子,供应给官员及其家眷所用,束幽堂也在其中。 抵达当日是晌午刚过,容帝本该先在进行祭祀典礼,再与百官午宴,没曾想陛下突然困意来袭,临时取消了祭祀,一头栽进寝殿睡觉去了。官员们饿着肚子等在广场上,寒风凛凛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吱一声。 南宫阕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长孙无争:“长孙大人,陛下去年也是如此?” 长孙无争正闭眼打盹,听闻有人在耳旁说话,才缓缓睁眼,发现是南宫阕,才慢悠悠道:“南宫大人何出此言?” “咱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陛下迟迟不出面主持祭祀,”南宫阕摸着咕噜噜的肚子抱怨,“大家都未用过午饭,舟车劳顿后还得在这冷天里熬着,恐怕要撑不下去了!” 长孙无争看了看他,笑道:“我看大家挺开心的,是你自己撑不住吧。” 南宫阕看向众人,三两成群的凑在一起偷吃干粮,气得直跺脚,“他们都带了家眷,家眷给备了干粮,可我没有啊,内眷突发不适不能随来,我都饿得老眼昏花了!” “南宫大人勿急,再等等,兴许陛下就醒了。” 正说着,人群中心突然热闹起来,南宫阕眺望而去,只见左卿立在一群花花绿绿的权贵中,一身黛色对襟锦袍,披着一件羽氅,显得格外突出。官员们难得一见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墨大人义子,都十分的殷勤。南宫阕也想凑过去,却被长孙无争拎了回来。 “这一个个的挤破脑袋想把自家姑娘介绍出去,南宫大人凑什么热闹?” 南宫阕一听是作媒,突然来了兴致,“巧了,小女快到了出嫁的年纪,该是时候给她择一门好亲事,我看这位副掌事年少有为,实在是最佳人选!” 长孙无争看向被围绕的左卿,冷冷的扬起嘴角:“墨斐现在只是将他安排在书院,但是以他的能力,早晚会与你我并列朝堂。此人城府太深,你家那闺女可驾驭不住。” 人群中心,左卿面对众人的热情,都只是谦虚地含笑,敷衍了事。墨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是在远处喝闷酒的言真却看得牙根痒痒,丢了酒壶,骂了句小白脸,愤怒地回了别院,一脚踹开房门,嘴里念念有词地:“左卿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得没我好看,还整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真想不通那些白痴怎么看上他了!” 苏衍从床上“噌”的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谁看上左卿了?!” 言真以为是刺客,当即抽刀准备斩杀,看清是苏衍后,不悦地蹙起两条浓密的眉对她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又激动什么?” 苏衍揉着眼睛,似乎已经睡了许久,“山里这么冷,傻子才在那儿干等,反正我只是个先生,谁能注意到我?倒是你,堂堂前大将军言真,怎么也怕冷回来了?” 言真更来气:“鬼才怕冷,都是那群迂腐老儿,吃饱了撑着要给左卿作媒。我就奇怪了,他们怎么会看上那个冰块,要人性没人性,整天板着脸,跟谁欠他几百两似的。” 苏衍听了这般酸话心里实在不舒服,便说了几句左卿的好话,言真那叫一个嫉妒:“你若喜欢他就赶紧去抢姻缘,要是晚一刻,左卿恐怕就被抢了!不对啊,你有西楼了,你凑什么热闹?” 苏衍从床上跳了起来:“狗嘴吐不出象牙!谁说我跟西楼好?” “那你是跟左卿好喽?” “放屁!” “那你着什么急?!” “我⋯⋯我不就是担心你啊!你好歹也是武功高手的前大将军,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较劲,别人会怎么看你?向来老百姓是最擅长添油加醋的,你总不想自己的一失足,被他们拿去当下酒菜吧?” 言真委屈地瘪嘴,“都在说左卿如何如何,都把他捧在手心上,他不过是个书院管事,能有什么本事!好歹我也给容国出生入死了几年,边境百姓都是我言真救下的,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跟见鬼似的!” 一时间有些尴尬,苏衍扯了扯他的衣角:“你不是被天下少女倾心着嘛,何来这番感慨?” 他面色一沉,几乎能长出冰渣子:“却不包括生我养我的娘,呵!”他摇了摇酒袋,仰头饮尽。 苏衍的心里说不出的苦楚心酸,对这个弟弟的记忆,本是享尽家族宠爱,脸上永远绽放着朝气蓬勃,可是她走后,一切都变了。 容帝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醒了,晚宴也有条不紊地进行。苏衍寻了个借口没去,后来听说瑾云城也没去宴席,同时,歌弈剡也抱病推辞了。 夜深,官员们都未睡下,聚集在一起准备着马匹和弓箭等用具,那叫一个人声鼎沸。苏衍被吵得实在睡不着,硬是把刚入睡的佛柃从床上提溜了起来去外头静一静,没想到碰上了同样被吵得难以入睡的西楼。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苏衍提议道:“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我们喝酒去吧!” 西楼看了看夜色沉沉,犹豫的点了点头。苏衍也不管佛柃愿不愿意,拉起她的手直奔西楼下榻处。 酒过三巡,苏衍有些微醺,兴致也愈发高昂,拉着佛柃与西楼的手又说又笑,可是西楼由始至终并未多看佛柃一眼,他的眼里除了苏衍那张泛红的脸,再无其他。 佛柃不动声色地收回被苏衍紧紧握住的手,重新满上酒,仰头饮尽。 “好酒量!”苏衍拍手叫好,连忙再给她满上,“没想到啊,以前看你总是喝茶,今日才发现原来你还会饮酒!想当年我苏衍在蒯烽镇是喝遍镇子无敌手,今日你我对饮,定要分出高下。西楼你也别墨迹,咱们仨行酒令,输的喝,喝到睡为止!” 西楼抢过她的酒杯,有些不悦:“你喝太多了,回去休息吧。” 佛柃面无表情地抹了抹嘴:“尚早!” 西楼有些于心不忍,想制止,可是刚伸出去的手就被苏衍掸开,她豪爽地往桌面捶击,道:“好汉,好酒量!” 佛柃拎起酒壶,踉跄地走到门口,她软软的扶着门框,一双迷离的眼望着月色说:“好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月色了,你……可能都忘了吧?” 西楼不敢抬头,更不敢回应。清冷的声音在耳旁盘旋不去,时而笑,时而哭,他仍旧不敢看她一眼。 碎裂之声从门外传来,苏衍的酒立即醒了大半,冲了出去查看情况,可是昏暗的的长廊里,除了青石地板上留下的残壶,她的人,已不知去向。 正要去寻人,却见左卿出现在长廊尽头,停在她面前,盯着她通红的脸半刻,似乎有些怒意,“这里是狩猎场,不是书院,你若要饮酒也该小酌,如此豪饮就不怕惹出事端?” 苏衍搭住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推开去:“废话连篇,我要去找佛柃,没空跟你扯什么事端!” “放心,我让砚生送她回房了,你……” 苏衍听得微微叹息声,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左卿一双充满了疲惫的眼睛正固执地看着自己,想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 “如此也好,她不会再怀有一丝侥幸,长痛不如短痛。”西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时的苏衍酒意冲头,一根筋的要为佛柃讨公道,听到西楼这番不近人情的话,顿时火冒三丈:“这么多年了,她对你一心一意,可是你却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她该有多难过?好,就算你对她再无情意,也应该把话说清楚,而你总是避之不及,你……” 说着就要冲过去揍他,幸好被左卿及时拉住:“你是明白人,怎么还妄想去撮合不可能的事?你也看见了,该接受事实了吧?” 西楼沉重的叹了叹气:“今日若遂了你的愿与她言语温存,你开心吗?苏衍,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苏衍握紧了拳头,“你这番话好没道理,你不喜欢她就可以对她冷言冷语,你喜欢我,就非要我接受你。” 西楼怔住,而后低声苦笑:“你与她,不一样。” “不都一样么?不过是你自欺欺人。”苏衍甩门而去。 西楼愣愣的望着空荡的门口,喃喃自语着:“她没了西楼,却可以被你疼着、护着,可是我呢,只有你,这世上我只有你了,能一样吗?” 左卿的脸上慢慢浮现一抹寒意,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种快意。 午后,左卿穿过树林到了山峰脚下与西楼会合,而两人眼前这片山峰下的广袤森林,像一道天然屏障将若水围个水泄不通。瀑布从山峰之间倾泻而下,聚拢成一潭碧湖,透过湛蓝清透的湖水能清楚的看见湖底遍布的腐树以及不知沉眠了多少年的兵器骸骨。沿着碧湖一直到最西面岸上,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骸骨和残破的兵器,覆盖着乔木和奇花异草,要不是西楼好奇多看了几眼,恐怕很难发现。而就是因为多看了几眼,瞬间从心里升起了一丝寒意。看来,这里还是一处古战场,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好汉的尸骨。 两人都不敢靠近,或许是阴气太重,也或许是对亡者的尊重。 “都多少年了,楚国旧都原本就在若水,可是一夜之间被六国围攻,死伤惨重,那些曾坚守在城中的将士,最终却只是山里的一堆白骨,叫人心寒。”左卿沉浸在那场恶战中,面露哀色。 西楼望着对岸满地的森森白骨,眼中浮现一抹异样,立即飞身过去。 瀑布轰隆,迷雾笼罩,一阵山风吹来,夹带着令人作呕的死亡的味道。 西楼随手折了根树枝,往白骨堆中拨弄了一番,居然被勾出了一具尸体残肢。尸体重度腐烂,浑身上下钻满了尸虫,因为拨动,它们疯狂地蠕动了起来,不时有许多已爬出了尸体,到了他脚下。 西楼只是挥了挥扇骨,一道疾风劈落,尸虫掉了大片,其余的纷纷退回尸体。 左卿隔着湖遥问:“你怎么发现这里有具尸体?” “凡是有腐尸之处,花草都开得茂盛。” 左卿这才注意到岸上花草虽然密集,但那尸体处的花丛却更加茂密,更加艳丽。但是这具尸体却很是古怪,“此处是皇家狩猎围场,谁会进来?” “或许是附近的居民吧。此处虽是狩猎场,但平时的看管不会太严格,有人进入也未可知,或许是起了冲突被杀,也或许是流离失所之人在此处避难,死在了这儿,”西楼他蹲了下去对尸体旁的草丛查看,忽然一笑,“我知道了。” “什么?” 西楼重新掩盖住尸体,飞回岸边,“此处隐蔽,最适合布陷阱了。” 左卿没有说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接下去的计划已经在心中盘算。 入夜,星空中一轮清月高悬,月光穿过薄云,树影斑驳。 歌弈剡领着一支十几人队伍在容帝的寝殿外巡逻,途径广场,却见一人鬼鬼祟祟地,立刻过去查探。 “将军,是左卿,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侍卫发现左卿正急匆匆地从别院的方向出来。 歌弈剡看着左卿消失在黑暗,懒得去搭理。 “后山曾是六国交战的地点。”侍卫提醒他。 歌弈剡歪着头,手中握着的剑柄在嘴唇上轻轻敲击:“看来,是天赐良机啊。” “将军,或许有诈…” 歌弈剡冷哼一声,“有诈?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诈!” “不通知墨大人吗?” 歌弈剡正要追上去,此时才想起和长孙熹的交易,便对他吩咐:“我会沿途设下记号,你速速去禀报舅舅,让他来后山。” “是!” “回来!”他又补充:“切记,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是!” 歌弈剡尾随左卿来到后山山峰下,隐蔽在灌木丛中。 左卿站在瀑布前,似乎在等什么人。半晌,有人从另一边出来。 西楼?! 歌弈剡震惊万分,这两人怎么会在这儿见面,若有事商谈也不必到这种地方来,肯定有鬼! 西楼展目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放心从怀里抽出一个锦盒:“我千辛万苦得到了这个名单,你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我们是联盟,说交换岂不要伤感情?” 西楼笑着把东西扔给他,“谈感情伤利益!话说回来,这个真的能铲除墨斐?” “事在人为,不能只依赖证据。” “看你很有信心嘛,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一旦容国没了墨斐,便会方寸大乱,我介意你趁早回你的楚国去。”他将锦盒藏进袖中,突然想到什么,补充:“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为何?”西楼十分惊讶,“按理说,铲除了墨斐这颗毒瘤容国才能安稳,怎么会方寸大乱?” 左卿拍了拍他的肩膀:“根深蒂固的毒瘤,拔出来的时候肯定会伤及筋骨,你说会不会方寸大乱?” “你是说……还会牵扯出别人?你让我回楚国,是不是因为要……内乱了?” 左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潜伏在灌木丛中的歌弈剡慢慢压低了身体,紧张的看了看身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舅舅却并未找来。他心中焦急万分,若再等下去怕是要放虎归山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不能错过。 他尽量放轻脚步,慢慢爬了过去,趁着轰鸣的水声掩护,一个箭步冲到了左卿身边,同时拔出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西楼和左卿发现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歌弈剡挟持他大步后退,与西楼拉开安全距离,质问左卿:“锦盒里是什么?!” 左卿因为被剑架着脖子,下巴不敢太低,所以仰着头,视线正好对着他们方才来的路,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个火影正在快速靠近。 “不过是一件玉石罢了,你也要查?” 歌弈剡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剑上用力,他的脖子立即渗出鲜血。 西楼拿出折扇,悠闲地在手心敲打,对他道:“歌将军好雅兴,大半夜的不在陛下殿外守护,跑这儿来闹事!” “究竟是谁闹事,还未可知吧!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对付当今尚书令,左卿,你们本事很大嘛!”他的脸凑在他耳根后,阴森地笑着,又说:“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露出马脚,今晚,我要你死!” 左卿淡然道:“左将军何必与我作对,大家都是为义父谋划,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能看到我的良苦用心。” 歌弈剡往地上啐了一口:“都这时候了你还狡辩,说,锦盒里究竟是什么!” 说这话时,那几个火影已经穿过树林,为首的正是墨斐。 第五十章 苦肉计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墨斐震惊的看着晚上这一切,自己的外甥挟持义子,还有燕国二公子也在,这是闹哪一出? 西楼见状,立即行礼:“晚辈见过尚书大人。” 墨斐疑惑地看了眼他,转头质问外甥:“你不在殿外巡守,在这儿做什么?!” 歌弈剡见到舅舅赶来,更加胸有成竹:“方才左卿鬼鬼祟祟的到后山来,我便一路尾随,没想到看到他和燕国二公子在此商议如何对付舅舅,被我抓个正着,现在人赃并获,还请舅舅处置!” 墨斐的眼睛扫了眼左卿,心里生出了几分猜疑,可是……左卿是自己亲手带回来的人,这么多年来为自己出谋划策,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但是,剡儿不像说谎…… “什么证据?”他冷冷道。 左卿佯装出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对墨斐表明立场:“义父若不信我,大可以让左将军搜身,若真的搜出什么证据,我任凭处置!但是义父,我跟随你多年,当初是您的赏识,我才得以进入书院,才能有今日这番地位,您不信我?” 墨斐心里发虚,若真的搜身无果,岂不是伤了他的心,多年心血培养,极有可能因此付诸东流! 歌弈剡发觉舅舅的犹豫,担心再这么僵持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对左卿厉声说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清白,那就把锦盒拿出来,若不敢,便是有鬼!” 西楼解释道:“左将军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 “二公子!现在解释一切都太晚了,要么自证清白,要么,随我去见陛下,让陛下亲自审问你们,看看你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往来,说不定能扯出些和燕国的事。” “左将军何必咄咄逼人,”左卿沉声道:“虽然你我二人向来不和,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在为义父谋事,你真的想撕破脸皮吗?” “是,又如何?!”他将剑用力压下去,剑锋划过肌肤,将一层皮刮了下来,鲜血泊泊而出,瞬间染红了衣襟,在场的人都看得心头一凉。 歌弈剡见他磨磨蹭蹭,干脆自己动手,翻出了锦盒。 “看吧,这就是证据!”歌弈剡高扬着手里的锦盒,对墨斐道:“他们在这种地方密会,怎会有好事!舅舅你还不信我吗?左卿他就是叛徒,从头到尾都是!” 墨斐面色骤寒,正要发作,却见歌弈剡打开的锦盒里,掉出来的竟然是一枚血玉。 歌弈剡不敢相信区区一枚血玉竟然能动摇堂堂尚书令,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说能对付舅舅的就是这东西?你……你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 左卿的视线看向西楼,两条剑眉迅速皱到一起:“燕国王室血玉,能活腐肉,生筋骨,可惜……”他失落的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玉,“被你毁了。” 西楼长叹一声,对歌弈剡道:“歌将军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抓了人,解释也不让人解释,这下好了,如此稀有的上等血玉,就这么……就这么碎了!”他急步走来走去,又对墨斐说:“大人不知,我与左掌事相识已久,只是碍于我的身份鲜有走动罢了,在上月,我得知燕国王宫得到了能起死回生的血玉,便想要来送给左掌事,奈何我不过是一个质子,只有花重金请人从王宫偷取……” “血玉用于何处?” “京都暗潮涌动,潜藏了不知多少杀手,左掌事担心会危及到您,所以托我找血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你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拿出这件宝贝,便趁着冬狩之际,在后山交易?”墨斐细问。 “怎能说是交易!”西楼连忙更正,“这血玉是我赠予他的,不求回报!” 墨斐的心结这下全解了,换上笑容对左卿道:“血玉没了便没了,我身侧,明里暗里布满了护卫,不会有事,你放心吧。” “可是,那些官员一直反对您,我担心他们……” 墨斐摆了摆手,丝毫没有害怕可言:“那些迂腐之人不必忌惮,他们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 “既然义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再劳烦西楼去帮我五湖四海的找仙丹妙药了。” 父慈子孝,可真是令人羡煞,歌弈剡却是气的牙痒痒:“好一个书院掌事,竟然合起伙来陷害我!左卿啊左卿,今日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贼喊捉贼,你等着,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力将剑收回剑鞘,恶狠狠的看了眼一旁的西楼,回到了墨斐身边,脚刚落地,迎面而来一巴掌,随即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吃惊地看着舅舅,正要辩解,身后压上来几个侍卫将他按住,立即押送离开。 “好孩子,你受惊了。”墨斐上前两步,微笑着说,“剡儿总归是王爷的儿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回去后我定要好好教训,不会再有下次。” “义父严重了,左将军与我的误会至今不能和解,我早已习惯,就怕……经过此事后他会频繁滋事,对义父造成影响。” “剡儿虽然冲动,但还是顾全大局,这点你不必担心。” 左卿点了点头,有些惭愧:“义父说的是,既如此,以后我让着他一些,谁让他是弟弟呢。” 墨斐欣慰的笑了笑,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忍不住心疼起来:“你的伤需得及时医治,回去后我立即传医去你房中,这几日就不要碰水了。”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义父不必担忧,我的伤不重,自可痊愈。” “狩猎随行有不少太医,不用白不用,听义父的,赶紧回别院待着,我立即请太医过去!”说着,不给他再婉拒的余地,急匆匆地离开去请医。 等所有人都走后,左卿才去检查脖子,手指触及到一道狭长的伤口,柔软的皮肉外翻,湿答答的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西楼急忙过去帮他止血,嘴里念叨:“意外意外,怪我没有考虑周全!幸好没有伤及血脉,否则我可就……” “可就什么?” 西楼为了检查他的伤一直低着头,听到他这番话里有话,立即抬头避开,手仍旧帮他按着伤。 “你都伤成这副惨样,还有心思说笑?人都走光了,你干脆就明说吧,接下去是何打算?”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接下去,就看歌弈剡对我的仇恨到了什么地步了。” “什么意思?” “歌弈剡这次带了三千人随驾冬狩,整个狩猎场都是他的人。若我已经激怒了他,那么你觉得,他会不会趁此良机对我痛下杀手。” “你再布下陷阱,让他进来?” 一抹寒意在左卿脸上慢慢蔓延,“歌弈剡这几年来借着职位之便干了不少龌龊事,要不是墨斐替他善后,恐怕早就被太子一党对付。所以,在墨斐的眼里,歌弈剡远远不及我,这次他又落下了冲动自私的印象,我想,只要我再给他一记重击,他便会彻底失去如今的地位,墨斐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的期望。” 西楼拍手叫绝,但转念一想,又心生害怕:“他毕竟是王爷的儿子,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怕对你我不利。” “没了官职的歌弈剡,不过就是王府的一条狗,能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一日后。 左卿房内一盏灯亮着,在绿纱窗下发出幽幽光影,对面的人握着酒杯,酒水上几片风干的梅花遇酒化开,像是一滴鲜血旋转在杯中。 左卿盯着他手里的酒,淡淡的微笑,“你什么时候学会酿酒了?” 他笑了下:“这是阿衍教的,学艺不精,凑合着喝吧。”说着替他倒了一杯。 左卿将酒一饮而尽:“她不是最宝贝这个配方,前些日子我还问起这梅花酿,她怎么说都不肯透露!” 西楼将酒杯端在鼻下,缓缓摇晃起来,悠闲地说:“虽然没学到精华,可也仿了三分,改日再向她请教。” “还是说正事吧。”左卿将酒杯推开,“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西楼吧唧下嘴,有些意犹未尽,不舍得放下茶杯,对他道:“当然是为了歌弈剡,在后山的时候我看你胸有成竹的,可是一整日过去了,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明日就是首次狩猎,一共三次,等结束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左卿不屑一笑,“看来如果我不给你吃粒定心丸你是睡不着了。你帮我去放一个消息,就说明日狩猎,我会去西面的林子,至于理由,你帮我想一个。” “怎么,你想以身试险?” “既然你不信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也顺便催催他,明日我让他空手而归,他定会迫不及待再次出手,钻进我们的圈套。” “那如果不中计呢?” 左卿平静的眼眸子里浮现出一道冰冷的光芒,连同那脸上的笑都寒了几分,“他一定会去。” 西楼皱着眉想了想,依旧持疑,“若是不中计,再让他上当可就难了。” 左卿端起酒杯,“明日日落前,我一定让你看到结果。” 转日,苏衍一把把还在酣睡的言真从床上揪了下来,一边激动地叫着,“快起来!今日狩猎,所有人都去了,你架子也忒大了,难不成还要人八抬大轿来请你?” 言真还想赖床,与她扭捏起来,他的手劲大,一推便轻松推开了她。他半个身子着地,半个身子还裹着被子赖在床上,嘴里嘟囔着:“大清早的,你吵我清梦了!” 苏衍双手插着腰在那里又碎碎念,“看来天上地下也只有我苏衍看过堂堂前大将军言真的睡相,要是我传出去,你就等着在万千少女心中的形象破碎吧!祝你的形象早日碎成渣!” 言真一听自己要被陷害,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头乌发十分服帖的垂在胸前,脸颊红润,像极了那云来阁的姑娘!他连忙求饶:“好姐姐,我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能陷我于不义!” 苏衍得意地笑:“那就赶紧的,我们可是陛下钦点参加比试的,如果连几只野味都不打回来实在说不过去!” 言真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四堂参加狩猎比试的日子,他立马跳下床说:“诶呀!差点忘了,我得赶紧梳妆一番,你在外面等我。” 苏衍下意识看了眼角落的梳妆台,他为了能在人前展示最好的气色和姿态,居然大老远把梳妆台也搬了过来,恐怕连宫里的妃子都没他夸张,啧啧称奇:“七尺男儿却在镜前搔首弄姿,可谓奇观,在下望尘莫及呀!” 言真一脸娇羞地将她推出了门外,然后坐回梳妆台前,描眉,点唇,最后用象牙梳子梳理他那头永远像绸缎一样的发,在头顶挽了个发髻,插上发簪。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出神,手伸向自己的额头,轻轻抚摸过那道被隐藏在碎发下的刀疤,他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如一把利剑。 “你赐给我的,我一直记得一清二楚!” 苏衍扒拉着窗催促道:“好了没?!我可走啦!” 言真扯了个笑,勉强忘记了痛苦,对外头喊道:“好姐姐,再等一会儿,我还未抹香呢!” 窗外的人差点没摔在地上,好家伙,我都从未抹过香,果然是我太男人了! 第五十一章 四面楚歌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狩猎分为三场,首场是由书院四堂先生,西楼以及左将军歌弈剡,墨府公子墨柯参赛。规则很简单,射猎最多者胜出,胜出者就可以得到容帝钦赐金缨环首刀。 所有参赛者都换上了战甲,各跨一匹红棕烈马并列于起跑点。冷太阳的光芒穿过树冠落在盔甲上,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树林中心有十几处类似佛塔的观望台,高高地穿透树冠,顶端支起帐篷,燃起火堆给诸位皇亲贵族取暖。 左卿因墨斐的关系,破例登上了观望台,又因太子的暗中助力,使得他能与皇子并席而坐。 观望台上所有人的目光穿过茂密树,落在参赛者的身上,比赛未开始,各自便已有了心中的胜出者。 歌弈剡心有余悸地斜视了眼身旁一丈外的言真,大气不敢出。倒是言真先搭话:“这次狩猎你觉得是得名次重要还是活命重要?” 歌弈剡干笑了下:“只是场比试,没必要认真,大家都是为了让陛下高兴。” 言真的眼眸子咕噜一转,拨马走到他身边,古里古怪地说:“我觉得,玩得刺激才能让陛下高兴,不出点血太没意思,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歌弈剡艰难地咽了咽,慌张地拉着马躲开:“大将军说笑了,我们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 言真得意地自笑了笑,幽幽地回到自己的起跑点。 左卿的大拇指与食指紧紧揉搓,关节泛出白色,低垂的睫毛将一双深褐色眸子衬得影影绰绰,周身一圈半透明的山岚缓缓蠕动着,犹如神邸般。 苏衍抬头望着他,心里一阵说不上的难受,或许是因为求而不得,也或许,只是看着难受,这样一位月朗风清的少年,浑身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气息,充满了心计和病态。 言真又拨转马头凑到苏衍身边,山风将他的无限青丝吹扬起,看得苏衍浑身一颤。 “好姐姐,等会儿你跟着我,我打一只你捡一只,我打一双你再捡一双,这样你就第一名啦!” 苏衍皱了皱眉:“这不是作弊?” 言真眉目扬了扬:“你怕什么?要是被发现了我包揽,你只管出风头,最重要的是…”他看了眼西楼,“最重要的是,我可不想让他赢!” 苏衍忍俊不禁,隔着佛柃遥遥的朝西楼使了个眼色,他满脸不知所谓。 “你这小子这么记仇?” “记仇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我看你就不会记仇,这样是会吃亏的。我告诫你一句啊,以后谁欺负你一定要记着,将来可得百倍千倍还他,不然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言真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说得越发有板有眼,到最后更是毫无遮拦,连西楼那厢都听见了,那厢朝这厢看了看,立即撇开头。 苏衍无奈的摇摇头,驱马朝佛柃过去。她以为佛柃会因为被分在西楼身旁大有压力,没想到是自己多虑了,只见她仰着头,似乎在看什么。 苏衍问她:“你在看什么?” 佛柃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头顶,苏衍好奇的抬头看去,只见头顶无数树枝交织,在头顶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密网,他们就好像是被网罩住的猎物,无处可逃。 苏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张巨网正在收紧,压迫感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冷颤,连忙收回视线。 “树杈有什么好看的?” 佛柃摇头道:“左卿和陛下在我们上方,不管是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十分清晰,但是墨斐所在的西面处却十分隐蔽,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心里总不踏实。” 苏衍经她点破才恍然发觉,不过墨斐能干什么?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加害谁吧! 她将这个疑惑告诉佛柃,佛柃道:“躲在暗处,若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很方便?他一个容国尚书令,权位堪比前朝宰相,谁会怀疑是他,更没人敢怀疑是他。” 苏衍并不认同:“他权倾朝野,就连当今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他还求什么?” 佛柃沉思片刻,又说:“墨斐本是太子之师,后来与之反目为敌,便转而在暗中扶持四皇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墨斐权力滔天,在朝中有那么多党羽,当初被太子背叛,他为何不杀了他另立太子,反而息事宁人。” “人家毕竟是太子,身后可是有陛下撑腰,墨斐就是权力再大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苏衍谨慎的环顾四周,小声说:“那跟谋反有何区别,他就是不要命了,也得要身后名声吧?” “你说的有点道理,可是……”她往西面眺望而去,“反正这次冬狩很奇怪。” 苏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接下来有事会发生。或许是习惯,抑或是产生了依赖,每当这些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去看左卿,似乎只要看到他便能安心下来,可是当她抬头看去时,左卿却不见了人影,观望台上那玄袍少年站过的地方,只留下锦旗在飘动。 和她一样发现左卿消失的歌弈剡,正死死的盯着她,阴阳怪气的说:“听说陛下派左卿去西面的林子等候,若是谁先到达终点,陛下会另加奖赏,不知此话可是真的?” 苏衍惊喜道:“我也是刚听说。”说着看向西楼,“你和他走得近,这事真的假的?” 西楼道:“你们知道的太晚了,看来歌大人的消息比你们灵通啊!” 歌弈剡讽刺道:“我看等他到的时候咱们都回来了!”他的话立即引来了苏衍和言真一致的嫌弃。 当太阳升到顶端,一声铁鞭烈响,成百上千的鸟冲出树林,场面极为震撼。 言真挑衅地看了眼歌弈剡,一马当先,首先飞驰出去,苏衍和佛柃随即跟上。 歌弈剡瞟了眼西楼,然后弓下背,两腿狠狠一夹,红综烈马犹如离弦之箭,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西楼却丝毫没有比赛的心态,慢悠悠的骑马往树林深处去。 苏衍本就不熟悉骑马,为了今日还特地去学了几天,眼下也只能勉强,可是这勉强的骑术怎么敌得过言真,他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烈马在他的手中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才刚跑了一会儿,两人就拉开了远远的距离。 苏衍的胃颠得一阵翻涌,急急拉住缰绳停在树下休息,等缓过来后再看周围,却着实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树林深处,若判断没错,那么再往西过去半里,就是墨斐所在地。她回头望向身后,却没有佛柃的身影,而附近也丝毫没有马蹄声,四周寂静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她提着心在周围转了一圈,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往西过去。如果墨斐真的有动作,会不会危及他们? 她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佛柃的猜测本就是不靠谱,自己怎么也跟着不靠谱起来。 一手拉起缰绳,一手紧紧握住弓箭,小心翼翼的往西面骑行过去。 视线越来越不清楚,伸手都是浓重山岚,脚下是错综复杂的小路,四面的树就像是迷宫里的障碍物。 可是附近却没有一个人,安静得如同鬼林。 “佛柃…佛…佛柃?”她轻声唤了几句,没有回应。 突然!头顶的树叶簌簌一响,她立即拉开随身的猎弓对准,神经在此时绷成直线,冷汗越来越多,她的手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那声音是来自一只鸟,方收回弓箭。可就在她刚松懈的时候,方才的方向又传来连续的响声,当她再抬头时,数支飞箭朝她射来,当即拽直缰绳,烈马长嘶一声,往反方向奔去。 山风带着树叶,似镰刀一般迅速从她身上划过,在背部割开数道血口,其中还有无数暗器夹杂,防不胜防。她弓下背,勉强躲过大部分,可是越来越多的暗器从树林深处飞出来,苏衍抱着马脖子拉开长弓朝树林暗处连射数箭,立马就有惨叫声传来。又是五箭齐发,果不其然,有人应声倒地。 苏衍计算着人数,树林虽然大而隐秘,但墨斐不可能瞒过容帝将几十人埋伏在此处,最多还有不超过十个人。她从箭箱中再次抽出五支箭搭在弓上,闭上眼静下心,用双耳去听四周的声音,起初除了马蹄声,只有树叶飞驰而过的声音,可是随着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听到了百丈开外,人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 唰—— 五支箭迅速脱离弓弦,电闪雷鸣般一闪而过,扎进树林暗处。 树影剧烈震动,伴随着惨叫声,飞鸟从树冠中成群窜出,只是一瞬,周遭又恢复一片死寂。 一连串马蹄声从东面响起,本被落在后头的西楼骑着烈马飞驰而来,穿过纷落的叶,犹如呼啸而来的风。 苏衍对这一幕看傻了眼,愣在那儿,也忘了弓上的箭已经空了,更忘了暗中还有埋伏。 西楼飞下马背狂奔而来,一把将她拥入怀:“我来晚了!” 苏衍不以为然的扬了扬嘴角,指着身后依旧未停止震动的树木说:“杀了几个,还剩几个。” 西楼当即拔出腰间佩剑,箭步冲刺过去,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随着他转动剑锋,叫喊声不绝于耳。 苏衍紧追过去,只见从树丛后倒出来四个蒙面人,胸前由上至下长长的一道血口,已经死绝。 “我们赶紧离开,此地不宜久留!”她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林子。 西楼却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极其有闲情地给剑擦拭:“既然幕后主使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便不会轻易让任何人接近。你等着看吧,起码半柱香之后,陛下才会收到刺客的消息。” 此时西楼一言,她才慢慢镇定下来,细细梳理这整件事。 容帝昏庸无道,他深知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是以,随行都携带侍卫,暗中同时有死士待命,若刺客敢来偷袭,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可若是换做容帝身旁的人,想杀主子也并非无计可施,毕竟最了解且最容易接近容帝的人,最容易取其命。而想杀容帝者,除了当今尚书大人墨斐,还真想不到会有谁既有这胆子有这理由。 今日容帝好不容易离开皇宫,好不容易身旁没几个侍卫,墨斐自然是要下足血本为自己拼一把。此时回想,当初墨斐在碧水湖建造别宫,看来是留下了很大一个伏笔。 但归根结底,墨斐是个行事谨慎之人,杀手若发现来者非皇帝,理应不该下手,而另选时机。可方才那些杀手,分明是想苏衍死。 原因恐怕只有一个:杀手受命之人,并非墨斐。 苏衍恍然大悟,转身就跃上马背,向西楼伸出手臂,“快,此地还有埋伏!” 西楼亦发觉异常,立即跃上马背。 一路回去,苏衍一直在想原因。如果幕后主使要杀的人是自己,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为了王爷嫡女的身份,又为何下此毒手?这个疑问直到回去依旧没能想明白。 左卿早已等候在别宫外,看来已经听说了树林里的事,只是没想到这消息未到半柱香便已传出。 苏衍不禁挖苦身后的人:“还以为你是在世诸葛,没想到也失算了!” 西楼苦笑:“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能捡回条命便是祖宗保佑了呢!” 西楼不再言语,只是双臂环住她的力道似乎用力了些,苏衍只觉浑身疲软,想挣开,但自己受了伤,动弹不得。 这一幕落在左卿这儿,却觉得刺眼。 “凭你的本事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左卿一下被她的伤口揪起了心,他冲动的想去替她擦拭血渍,但理智还是没有让他这么做,反而说得话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只觉胸口一口气被堵着,不上不下甚是憋屈,“说得容易,换你去试试?料想该被射成了筛子。” 左卿惊诧地看了眼西楼,心中疑惑,难道是自己算错了?歌弈剡等不到猎物,就想杀借机杀苏衍?但也未免太牵强,苏衍的身份一直隐秘,他无从得知,更不会杀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可若是为了借苏衍打击自己… 西楼拉起苏衍的手,准备带她去疗伤,左卿拦住他俩:“此事已交给歌弈剡处理,为了你自己的命,你最好暂时别声张。” “歌弈剡!”苏衍瞠目结舌,复又绝望,“交给他就是在给他机会包庇墨斐!” “墨斐提议的,陛下没反驳,不过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只管自己的伤即可。”说着递给她一包药粉,“将药粉兑水喝下,不会留疤。” 苏衍却觉得这人先损你几句,又对你十分的好,看不透摸不准,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阴晴不定,诡异得紧。便没好气的甩了句:“不必管我!”正想进宫,却见甬道里头有个人在朝她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政亲王,歌政。 苏衍的脚顿时迈不动了,不知如何是好,顿时慌了神。 胡思乱想间,歌政已经来到宫门,身后还跟随着几个刑部的人,长孙无争却不在列。他的眼神扫过苏衍和左卿,独对西楼颔首:“听闻西郊树林发生行刺,长孙大人已经带人去搜查,方才听闻有打斗声,莫非是二公子和苏先生…” 西楼拱了拱手:“刺客一行约莫有一二十人,当场射杀了几个,剩余的全跑了。” 歌政惊骇:“刺客早已设伏在那儿?” “应该是。”西楼看了看情绪紧张的苏衍,又道,“想必刑部已经查到了蛛丝马迹,王爷不必担忧,这些刺客连我都近不了身,何况陛下!” “虽这么说,但刺客受命之人一日不查出,我一日不得安心…”歌政的视线终究还是无法避开苏衍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苏先生不该铤而走险…伤的可重?” 苏衍震惊地看着他,半晌才缓过神,机械的摇了摇头。 西楼将她护在怀中,微笑道:“此案已交由贵公子全权审理,由刑部辅助,王爷宽心。” 苏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来也不关自己的事了,便往里头挪一挪,再挪一挪,好不容易挪到了宫门内,却被歌政叫住,“本王随行携带了御医,过些时候会去替你医治。” 歌政儒雅亲善的微笑着,转身走进别宫。 苏衍这才松了口气,却突然想起左卿西楼还在身后,急忙收敛惊容,贴着甬道墙壁,急匆匆逃去。 西楼悔叹:“千算万算,没算到阿衍会遇上歌弈剡的人,更没算到这些人没能杀你,就想杀了阿衍出气。” 左卿神情沉重:“这刺客,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我去的。” “怎么说?” “苏衍进入西郊后,陛下也决定去西面猎物最多的林子里狩猎,虽然最终去了东面,但是如果按照之前安排好的方向,正好经过刺客埋伏的地方,你不觉得,这次刺杀,刺客的目标也包括容帝?既然如此,那这个主谋,就不止是歌弈剡了。” “难不成还是墨斐?”他试图从左卿脸上找到一丝否定,却失望了。 左卿道:“古往今来,皇族狩猎间发生过多少命案,这次狩猎,有部分人是墨斐的犬,天时地利,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不需要大量兵力还不容易暴露自己的好机会。” “但墨斐狡诈谨慎,他不会让自己的人在没抓住重要人物前打草惊蛇,由此看来那些刺客并非墨斐走狗。” “不如这样想,墨斐早就有计划在狩猎时暗杀容帝,便布下天罗地网,等容帝到西郊狩猎,而这次暗杀计划是由歌弈剡主持大局,可是歌弈剡因昨晚的事对你我都存有杀心,所以试图在今日刺杀一箭双雕。没想到容帝临时改变线路,却撞上个苏衍,他盘算着苏衍既是我带到书院的,以为她之于我分量极重,若杀了她或抓了她,一定可以钳制住我,从而得到他想要的。” “我还是觉得,并非墨斐主谋,依照他的风格,不会在这儿动手。” 左卿环抱双臂,冷静思考:“还有一种可能,纯粹就是我多想了。不过,我倒是能借题发挥。” 西楼哑然失笑:“我很好奇你每次预判到底是根据线索,还是胡乱猜测的?。” “猜测也要依据,我只是摸透了歌弈剡和墨斐罢了。” “墨斐心如城府,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被抓住一丁点把柄,但他这个外甥却是个头脑简单行事莽撞之人,真不像一家人。” “这就是我们与他的区别。”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回去。 第五十二章 诡计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刺杀一案由歌弈剡审理,自然是不了了之。然经此事后,容帝下令严防死守,将狩猎场围成了一个封闭场地,一并加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住了场地,人进人出都需盘查,导致狩猎少了很多趣味。 政亲王体恤苏衍受了伤,便许她退出比赛。苏衍本就无意再继续,倒乐得置身事外,不过其余人却还得伴君左右,以至她只能一人独遣,在别院里晃来晃去,一上午下来已经饿的两眼冒星光。 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嘴巴却是又干又涩,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群见食忘义的人,一定是去吃肉了,没人性啊,怎么把我给忘了!” “谁没人性?左卿,还是我?”西楼端了一盘鹿肉从树林里走向她,微笑着说道。 苏衍老远就闻到香味,瞬间提神百倍,“当然不是你!你给我送好吃的,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小跑过去,接过鹿肉。 “刚猎来的鹿,我亲自烤的,好吃吗?” “好吃!绝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食!你先等会儿,我吃饱再说。”苏衍满足的抹了把嘴。 西楼沉浸在她可爱的吃相里,时不时递过去一块,最后见盘里没剩多少,嘀咕了句:瞧这饭量,以后谁能养得活你。 西楼见她突然笑起来,便问:“傻笑什么?” “因为吃得饱啊!” “就因为这个?那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苏衍抬起头,望着被屋檐挡住大半的天空,目光所及,只有一点点蔚蓝,还有高墙外的歪脖子树。 她说:“欲望少点好,你看看古往今来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哪几个有好下场的?过一天少一天,自然是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才不枉活过一次!” 西楼没有说话,眼中却聚起光辉:“世上哪儿那么多圣人,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活得更好得到更多。只是有的人只想得到一个馒头,而有的人想一路高升,跻身于朝廷…”他的视线越过高墙,落在远方的天际,“下场好坏其实也并无大碍,他们想要的只是过程,活一场轰轰烈烈,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轰轰烈烈…”苏衍对他的话若有所思。 “你一个小小先生,管这些做甚?”西楼将手随意搭在她肩膀上,微笑道,“有这闲暇倒不如去管管你那些顽劣恶徒,也算是给书院做些贡献。说到这个,我想起来这次瑾云城参加狩猎前,和长孙熹见过面…瑾云城这个人,你小心些。” 苏衍对瑾云城不比一般人,西楼这番警告自是不放在心上,反而猎奇心爆发:“你和瑾云城有过节?” 西楼失笑道:“过节?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何来过节,不过是看人看得久了难免看出道行来。倒是你,可别被某些表象就迷惑了。切记,在这若水城,尤其是在七善书院里头,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所相信的也未必可靠,除了佛柃和左卿外你只能信我,懂吗?” 苏衍拎开他的手说:“师父说过,除了他,谁都不能轻信!” “你师父说的也未必真…” 苏衍立即较真起来,“我师父可不仅仅是传授武功的师父,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如同父母的存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他说的自然可信!”说着,气得要离开。 西楼连忙追上去赔礼道歉:“你师父文武双全,盖世英雄,自然是人间难得的圣人,是我目光短浅,别跟我一般见识哈!” 苏衍瞪着他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竟然急成这副模样。罢了罢了,看在你送我鹿肉的份上…放你一马!我回去先打个盹,等晚上陛下开宴犒赏百官,我再去喝酒!” “阿衍!” 苏衍听他急匆匆的声音,疑惑地回头。 “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话?” “不记得!” “你真的忘了?” “何时何地说的?”她实在想不起来。 西楼欲言又止,末了只传来一声叹气。 入夜的狩猎场有几分苍凉,宫灯高挂,夜风凛冽。 太子卫子胥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左卿,一路白玉铺就,雕梁画栋,奇珍异兽的装饰更是数不胜数,到处的罕见奇观,竟比那皇宫还要恢弘壮丽。 左卿一直未有出声,卫子胥有些按耐不住问道:“先生可有把握?” “殿下不信我?”左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在烛光拉扯下,他的背影极为单薄,连似有所无的笑容也显得无力。 卫子胥立即笑脸迎上:“先生何出此言,本宫不过是……有些担心。” 左卿淡淡一笑,道:“殿下放心,我已做好周全计划,只要您信我。” 卫子胥急忙应承:“是本宫多虑了,先生放心,今日一定好好配合你!” 左卿看着这位容国的太子,思绪突然回到小时候那仅有的几次入宫,那时候卫臻还是太子,卫子胥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孩子的懵懂无知让他们成为了这座深宫的至亲手足,可是在容帝心中,太子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子胥在卫臻的面前永远只能俯首。 九年过去了,太子之位早已易主。而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五国之主—容帝,终是逃不过岁月的摧残。 左卿跟随太子不慌不忙地行了君臣礼,见容帝并未打算安排他们,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去。卫子胥见状,不由得吃惊,小声警告他,没想到左卿非但没有听从,反而拉了他一把,将他按在了位置上。 容帝抬头看见这一幕并未动怒,揉起了太阳穴,似乎是因刺杀案。 “深夜过来,所为何事?” 卫子胥迅速起身行礼,“父皇日理万机,本不该来打扰,不过掌事大人有事求见,儿臣便顺了个人情,带他来见您。” 容帝停下了批阅,将视线转向左卿,却见这位少年并不惧怕,反而能气定神闲的与他对视。见他有这般勇识,不禁心生好奇。 卫子胥以为容帝不答应,想再努力征求,却被容帝制止。他对左卿道:“太子待你不一般,想必你是有特别之处。” 左卿恭恭敬敬地回答:“微臣左卿,七善书院掌事。” 容帝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便是墨卿时常提及的左卿!”他走到了左卿身前,上下打量了番后忍不住赞美,“果然是芝兰玉树,气度不凡。” 太子见容帝对左卿十分看好,心里高兴,激动地补充:“先生可不仅仅长得好,更是有才华横溢的天资!当年在赵国、楚国都与儒者有过切磋,回回全胜!”说罢,眼神探向身边的人,意气风发地就像在夸自己一样。 容帝听闻此言,却是疑惑不解,便问左卿:“你既有这般能力,为何甘愿留在书院,虽然也算个官,却不够分量。” 左卿谦恭有礼地回道:“微臣能得义父赏识,是微臣的荣幸,只要能留在义父身侧,帮助一二便以满足,不敢奢望更多。” “哦?”容帝自然是不信,世上哪会有不爱权利的人,尤其是墨斐教出来的。他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不怒自威,“既是如此,又为何与太子相识?” 容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就像一头绪满了力量豺狼,只要他回答得稍有偏差,便是身首分离的下场。可是太子绝不会让这等惨剧发生。只听得卫子胥慌张解释的声音:“父皇明察,儿臣与先生相识于偶然,儿臣只是欣赏他的才能,无关其他!”他紧张得冷汗直冒,时不时抬头窥探一眼,却在与容帝冷到结冰的脸后吓得跪在地上。 左卿神情自若地对容帝解释:“微臣酿了好些酒,都藏于树下,因为酒坛太多导致树无法扎根,微臣便想着挖出来,但又怕无人收购,幸好那日太子殿下莅临书院,得知此事后愿用重金购买,这才解了微臣的燃眉之急。”他的解释似乎起了作用,容帝并未起疑,卫子胥这才松了口气。左卿继续道,“微臣总想着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好作以报答知遇之恩,今日总算有了机会,希望陛下成全!” “机会?”容帝听得糊涂,“你深夜拜见,所为何事?” “殿下发现了刺杀一案的诸多疑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敢面圣,只能与微臣私下商量。所以……”左卿交叠双手,举过额头,缓缓跪了下去,“微臣斗胆,想请陛下授命,重新调查刺杀一案。” 容帝疑惑:“此案已结,凶手也被斩杀,不过是个憎恨容国的江湖杀手罢了。” “此案绝非陛下所见那么简单,主谋仍旧在逃!”太子见机补充。 容帝愁眉紧锁,好不容易松懈的心,此时又全提了起来,“朕如何相信你们?” “那日除了陛下,微臣也会去同一个终点,想来,刺客的目的并非是单单陛下您,也包括了微臣!是以,这次刺杀不可能只有一个刺客,一定还有主谋!” “你猜到是谁了?” “不管是谁,为了陛下及所有大臣的安全,此案必须彻查下去!” 容帝挑了挑眉,看向卫子胥,问他:“太子有何良策?” 卫子胥拱了拱手,回道:“刺客能轻易混进守卫森严的狩猎场,能力绝非一般,此人应该就在我们其中,至于是谁,待儿臣一试便知。” 容帝满面愁容,点头道:“由你彻查。” 卫子胥立即俯首道了声是,又说:“不过,儿臣需要左卿帮忙,我俩一起暗中调查,才不会打草惊蛇。” “给你两日时间,若真的还有凶手,朕重赏!若没有,可就要定你一个欺君之罪了。” “儿臣一定不负陛下期望。” 这边刚吩咐完,殿外突然一声巨响,透过窗户看见远处已经火光冲天,左卿和卫子胥互相看了看,立即冲了出去,同时有大批士兵涌进殿内围在容帝身前。 只见别院里正冒出滚滚浓烟,难闻的焦味充斥在空气中,所有人惊慌逃窜,苏衍和西楼也随着人群逃离。 容帝面容冷肃:“你们尽快去查,朕会让玄庭暗中协助你,查出是谁,朕严惩不贷!” 别院入口,歌弈剡正在指挥灭火,禁卫军已经包围起来,长孙无争正领着刑部几个人在起火点附近搜查。 左卿走到南宫阕身边询问情况,南宫阕连说三声奇怪,才道:“酒宴才刚结束,我还未入睡,就听得有人喊走水了,出来就看到你那间屋都烧起来了,可奇怪的是,你却并不在房内。”他愣了一下,看着左卿,“不会是你的仆人砚生……” “砚生并不在房中,而是随我一起出去透气,没想到躲过一劫。” “掌事话里有话啊。” 左卿叹了叹气,微笑道:“谁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纵火,回想过去这两天,狩猎场频生事端,不吉利。” 南宫阕安慰他:“你也别多想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苍蝇都飞不出去,料想如果真的有人纵火,应该能查出来。”说着抛下他奔向长孙无争,狗腿似的:“大人可发现什么线索?” 长孙无争踢了一脚被火烧得通红的门框,有些郁闷:“盘问过巡逻的人,说酒宴结束后左卿并未回房,既然没有回来,便不可能燃烛,至于是不是意外现在还不得而知。” 南宫阕扫视了一眼里头的一片狼藉,说:“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您忘了之前在狩猎场西面发生的刺杀?” “凶手不是早已归案,人都死了。” “不简单,一定不简单!” 长孙无争听闻他这番话,不由得好奇:“南宫大人有何高见?” “不敢当,就是觉得奇怪,既然能混进狩猎场来刺杀陛下,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被活捉,而且这么快就招供了?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凶手的身份。” “江湖人?” 南宫阕点了点头:“又不是书里的故事,哪有这么容易混到陛下身边,一定是狩猎场的人带进来埋伏在此……”说到此处,他惊恐地闭上嘴,看了看长孙无争,只见他一脸看戏的表情,便忍不住问:“我也是瞎猜的,大人就当没听见啊,哈哈!” 长孙无争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此处。 因为只有左卿的屋内着火,虽然有殃及邻居,但灭火及时,并未造成大损失。 左卿重新住了间房,正好遇上苏衍来看他,两人的视线再次落在被火烧得精光的地方。 “不会又是歌弈剡吧?”苏衍心有余悸。 “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冷冷的说。 第五十三章 幕后操纵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别院西厢房,歌弈剡跪在地上已有半个时辰,而墨斐闭目靠着软塌,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他。 瑾云城放下茶杯,起身向墨斐行礼:“大人息怒,歌将军也是为了您才会冲动行事,罚也罚了,还是先让他起来。” 墨斐仍是没有理睬。 “幸好陛下对大人和歌将军完全信任才躲过一劫,以后歌将军可得谨慎再谨慎,万不可因为一己私利就误了大局!”说着看向歌弈剡,示意他赶紧求饶。 没想到歌弈剡非但不求饶,反而理直气壮:“舅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怀疑是他,我就是在那里现了身,谁又敢怀疑我?可惜的是没有等来陛下,就连左卿也……”说到这儿,十分遗憾地:“都是那个苏衍坏事,要不是她突然出现发现了我们……” “你还觉得可惜?”墨斐猛地睁开眼,冷冷的盯着他:“你应该感谢苏衍手下不留情,你应该感谢瑾云城赶到及时帮你解决了剩下的死士,否则只要走漏一点风声,只要被他们活捉一个人,你就等着你父亲来收尸吧!” “舅舅在害怕什么?!”歌弈剡挺直了腰板:“陛下对您深信不疑,给了你无上权力,可是这些权利面对那些皇室还不是得跪下!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太子和陛下都在狩猎场,只要我们布好局,神不知鬼不觉!” 瑾云城暗暗偷笑。这个歌弈剡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竟然天真的以为谋权篡位这么容易就能办到。陛下身边单单一个玄庭就足以以一敌百,更别说那些隐藏在随行禁卫军中的皇帝死士。一旦墨斐造反,到是不知道会有多少死士亮剑,一百,一千,甚至一半都是陛下的人,除了容帝自己,恐怕没人知道。墨斐在容帝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出哪些是真正的禁卫军,哪些是容帝安插在其中的死士,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墨斐似乎并不想谋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更好? “放肆!”墨斐愤然起身,一脚将他踹在地上:“谁教你的?你那些部下,还是长孙熹?” 在场的两人都惊讶住,“舅舅什么意思?”歌弈剡惊恐的问。 墨斐对外头的守卫吩咐了一句,只见带进来一个男装少年,正是长孙熹。 “长孙姑娘不在书院好好读书,却跑到狩猎场来,我想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歌弈剡顿时慌了神:“舅舅误会了,长孙姑娘过来,我并不知情……” “误会?”墨斐皮笑肉不笑道:“你猜我在哪儿抓到她的?” 歌弈剡闭上眼,十分失望。 “你可真是我的好外甥,还有你,”墨斐怒视长孙熹,“从前我念你年级尚幼,不与你计较,就算你在书院胡作非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此地不同,这是皇家狩猎场,陛下以及百官都在,你未得允许擅闯,还想杀人!长孙熹啊长孙熹,你的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长孙家的名誉,你怎能如此荒唐!” 长孙熹向来最怕墨斐,吓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 歌弈剡冷笑起来,睁开眼注视着墨斐,说:“说到底舅舅还是怕了,您放心,若查起来我一人承担,不会牵连舅舅的!” “孽障!你若还有点脑子就给我安分守己,等狩猎回去后我得好好考虑你的位置。” “舅舅什么意思?” “我做了几十年的臣,这几十年如屡薄冰,不敢走错一步,我不能毁在你的手里,你知道吗?” 歌弈剡垂下头颅,绝望的落了泪。 在他的眼里左卿才是他的至亲,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外姓人,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瑾云城离开后,歌弈剡追了上来,冷言冷语道:“瑾先生怎么会替我说话?” “都是替大人做事的,自然要同一条心。” “我看,你是看我笑话吧?” 瑾云城停下脚步,嗤笑一声:“歌将军要是有本事,大可以去做点什么让大人相信你说的,在这儿针对我做甚?” 歌弈剡顿时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与将军共事多年,别说我了,就算是书院随便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将左卿视为仇敌。既然你认为左卿不忠,为何不动动脑子去证明,横冲直撞的落进别人的圈套算什么?” “你也觉得后山的事…是左卿一手策划?” 瑾云城耸耸肩,算是默认了。歌弈剡心中无奈,为何连瑾云城都发现了,舅舅却还是相信左卿。 回去的路上,歌弈剡越想越窝火,没看见路,一头撞在了树干上,转身要避开,却看见左卿的身影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在嘲笑他,令他作呕。 左卿对他拱了拱手道:“左将军可是受到训斥了?” 歌弈剡冷哼一声,咒骂:“狗耳朵!” 左卿笑容谦和:“你也不必太难过,义父对你的期望还是很高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终究还是太轻敌,你永远不知道敌人想的是什么,所以你才一直不能杀了我。” 歌弈剡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一步,拔出了佩剑道:“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是有多危险?你只身一人面对我,只有死路一条!” 左卿却是云淡风轻地微笑道:“你杀不了我的,我手上有东西,对付你足够了,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拿走。” 歌弈剡扯了扯嘴角,“激将法?你觉得我还会上当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总之今夜子时,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拿得到,我饶你一次,拿不到,明日我便呈交陛下,到那时,我可不会替你求情。”说罢,振臂挥袖,转身回去。 歌弈剡气得整个肩膀都在抖动,手里的剑发出嗡嗡响声。 “左卿,你等着,你等着!” 离别院走水已过去几个时辰,容帝加派兵力巡逻,彻夜都亮着火光。 一群黑衣蒙面人出现在月光之下,翻进了别院。 翌日,苏衍懒洋洋地躺在榻上,还未全醒,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言真推门而入,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还睡什么睡,大新闻!” 苏衍支起上半身,睡眼惺忪地将他望着:“陛下看上哪里姑娘了,还是你被哪家姑娘看上了?” “你昨晚没听到动静?”他故弄玄虚,苏衍听得不耐烦,让他赶紧说。言真本来想卖卖关子,没成想她不买帐,只能一股脑儿全说与她听:“昨晚左卿住的地方进了几个杀手,一通乱砍,没想到人没砍到,这群傻子却被抓个正着,这群杀手的领头你猜是谁?” “谁呀?你?” 言真翻了个白眼:“我闲得发慌才去杀左卿,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呀,这领头的不是别人,就是左卿的死对头歌弈剡!” “谁?!”苏衍震惊地跳了起来,不敢相信地又问:“你说歌弈剡?他杀左卿做什么?” “歌弈剡一直仇视左卿,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毕竟平时左卿深居简出,又受书院守卫保护,歌弈剡伤不到他,可这次不同,狩猎场虽然有守卫,但都是歌弈剡带来的禁卫军,都是自己人,你说他能放过这次机会吗?” “那就奇怪了,既然都是他的人,怎么还失手了?” 言真也觉得奇怪,说:“可能……左卿神机妙算,算到了有人想杀他吧……对!他肯定会算,不然以他这病秧子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苏衍心想:歌弈剡赌上前途去杀一个讨厌的人,怎么想都不合理,除非,有人算计他。 杀的虽然不是皇帝,但是胆敢在狩猎场杀人,情节也是极其恶劣的,刑部同大理寺卿南宫阙连夜审问歌弈剡,但碍于政亲王和墨斐的面子不敢用刑。半天下来,歌弈剡咬定是被人栽赃陷害,没办法,只好去如实容帝。 长孙无争入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政亲王和左卿面对而坐,大殿之上鸦雀无声,长孙无争清了清嗓子,向容帝行跪拜礼:“参见陛下。” 容帝放下书卷,抬头看他,不怒自威的气质和他坐的那张龙椅几乎融为一体。“审得如何了?” “疑犯并未招供,而且……一口咬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谁?” 长孙无争瞥了眼身旁一直面无表情跪坐的人,道:“疑犯嘴巴紧,没说。” 容帝冷笑道:“他这是心虚,不知道栽赃给谁罢了。先是在狩猎场上设埋伏,后又是带杀手潜入别院,他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整个若水除了他,还有谁对左卿恨之入骨?” “陛下的意思是……狩猎场刺杀也是歌弈剡所为,他两次都是想杀左掌事?”长孙无争意识到自己失职,慌忙匍匐在地:“陛下英明,臣惭愧!” “这都是左卿提醒,是他发现了可疑之处,若不是他留了心眼,恐怕这次狩猎不知要闹出什么祸端!” 左卿微微叹了叹气:“微臣与歌将军都是义父最亲近的人,多年来微臣一直对他忍让,没想到他还是对微臣恨之入骨。”他故作痛心妆,又说,“此案本已结束,是太子殿下发现了可疑,才抓住了真凶,微臣不敢邀功。”他 容帝欣慰的对他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歌政,迟疑了片刻,问他:“不知亲王有何高见?” 歌政镇定自若,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儿子的生死,“逆子犯罪,理当受罚。” “亲王若求情,朕网开一面。” “陛下!”歌政起身,向他拱手行礼:“为人臣子,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这个逆子借狩猎之机,借职权之便两次刺杀左掌事,实乃大逆不道!他的所作所为败坏了歌家几十年辛苦得来的名誉,臣……权当没有这个儿子!” 政亲王说到激动处,两眼充血,更加憔悴。容帝不忍再刺激他,命太监将他扶下去,又对长孙无争吩咐:“先将歌弈剡关押,等狩猎结束后回京再审。” 夜深人静,佛柃郁郁寡欢的站在屋檐下,见到苏衍出门,也没有问候,自顾自的望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出神。苏衍看到她这样难过,突然觉得惭愧,因为就在她听说歌弈剡被抓的时候,自己还幸灾乐祸来着,根本没有想到歌弈剡的行为会将歌家置于何种境地,一旦歌弈剡背上刺杀罪名,政亲王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她正要去安慰几句,西楼却过来了,只见他一脸苦恼,说:“陛下关押了歌弈剡,打算回京再审,但是刑部的人一直没放弃撬开他的嘴,我想这几天应该有他受的了!” 苏衍皱着眉头,气愤道:“审什么审,明明就是他,陛下这是看在墨斐和政亲王的面子,在拖延时间,等回了京,恐怕就不了了之了!” 西楼抱着胳膊,对她说:“陛下当然会看在两位容国元老的面子上轻判,但是经此一事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他不可能会继续任职左将军一职。” “歌弈剡心怀不轨,这也是应有的惩罚。”她忽然想起什么,“诶”了一声,问西楼,“那空出来的职位是谁顶替?” 西楼道:“自然是他的直系下属,也是墨斐的门生。” 苏衍叹了口气,“换汤不换药,没劲!” 佛柃听闻西楼和苏衍欢声笑语,心里忽然刺痛了下,转身钻进了房门。 西楼看着佛柃,叹起了气,“她虽然孤傲,心却比谁都好,歌弈剡这样害她,他还为他的生死担忧。” 苏衍疑惑的看着他,“她这是为她父亲遗憾,替歌家难过,你和她是从小认识的,怎么看不出来?” 西楼一时有些无措,干笑了一声,“哦,或许是我关心太少罢。” 苏衍死死盯着他,感觉这个西楼哪里怪怪的。 重兵把手的监牢内,歌弈剡似乎很悠闲,抖着腿吹口哨,对左卿的造访丝毫不放在眼里。 “你知道我为何要害你吗?” 歌弈剡啐了一口唾沫,“你是贼,就不怕我去告诉舅舅?” 左卿面色平静,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有证据吗?” 歌弈剡一愣,“是,我没有,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求我放了你!” “哦?那总得先离开这里。” “我父亲是政亲王,我舅舅是尚书令,权比旧朝丞相,陛下不敢对我怎样!最多我只是失去了这个位子,那又如何?只要我活着,我舅舅只要还是尚书大人,总有一天我可以东山再起,你左卿不过就是一条狗,一条我舅舅养的野狗!” 不大的监牢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烛火,寒风从门缝中钻进,烛火闪烁几下,灭了几盏,左卿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极为冷酷,他退开几步转过身,对他说:“我一心为义父着想,你倒好,却来陷他于危险之境,今日我不是来害你,我是帮你。” 歌弈剡大笑起来,“你以为我傻啊!那晚你和西楼交换的东西,里面是什么你最清楚,你借这个东西让我落入陷阱,我认栽,但是我告诉你,只要我出去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左卿淡漠脸无一丝变化,平静得可怕,“还是一句话,证据呢?就算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那也只是对于你罢了。”说着笑了笑又道,“我们虽然不经常见面,但我也知道你是多么希望我死,我头顶悬着你这把剑,怎么着也得多提防不是吗?最后提醒你一句,容国是容帝的天下,天下是众生的天下,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若你真要力挽狂澜,那么你不仅要清楚你自己的力量和当下的局势,更要远观未来可能的形势,目光短浅的人也只能任由人摆布,就好像现在。” 歌弈剡冷哼一声,转过头不搭理他。左卿似乎想到什么,又问:“我很好奇,既然你在长孙大人面前一口咬定有人栽赃给你,为何不直接说是我?” 他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愤怒:“你多年经营,让所有人都认定了你对舅舅忠心不二,我若真的咬定是你,谁会相信?” “可惜那些杀手都被你杀了,不然你还有个人可以顶罪,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求情,保你一命。” 歌弈剡不屑地笑道:“左掌事如此好心,怕是又有阴谋吧?”他突然冲上来抓住牢门,“你究竟是不是我父亲的人?” “不是。” “那为何背叛舅舅?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左卿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只是笑而不语,此时南宫阙进来,对左卿颔首问候,“听闻左掌事来此,我便来看看有什么帮的上忙的。” “下官不过是来问问他,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左卿笑吟吟的道。 南宫阙看了眼歌弈剡,心里有些抵触,便请左卿随他离开,到了外头才道:“上回那件事,一直没有机会亲自感谢掌事大人,说起那件事,哈哈,我本以为大理寺卿的职位不可能与我有任何希望,没想到掌事大人几句话,就能让我从侍郎一下升到一司之首,现在想想还跟做梦似的。” 左卿微笑道:“不过是借着我的一丁点面子,让朝里的人在陛下头疼大理寺卿之选时多提一下你罢了,实在是举手之劳,这还是您自己平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众臣才会愿意推举。” “欸!掌事大人是我的伯乐,此知遇之恩,永生难以报答啊!想必掌事达人日后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可别客气!” 左卿的脸上看不出确切神情,只淡然一笑,“南宫大人严重了,日后咱们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只有帮忙一说,不过,日后定有难处。” 南宫阙呵呵一笑,已经领悟。 第五十四章 碧水酒宴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几个烟花在头顶绽开绚烂夺目的光,湖畔建起舞台,酒席陈列,一道拱桥直通对面湖畔,那里就是容帝尊位。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太子卫子胥、尧王卫尧、卫垣以及宣王卫诟。 四堂先生一列而坐,位于舞台左侧,左卿西楼也在其中。 从碧水湖远处缓缓飘来几只篷船,船头上,琴师鼓师互相打了个照面,一声响鼓乍起,烟花湮灭,烛光灭去,只剩星空万丈,在湖面折射出令人惊叹的光彩。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琴音,配合着鼓师的节奏,在碧水湖上演奏起悠扬婉转的曲子。 此时,湖面升起一层薄雾,朝看席这边蔓延而来,正当宾客疑惑之时,只见从雾中出现一群着白纱衣裙的舞姬,戴着半截狐仙面具,身姿婀娜摇曳,莲步轻移间,发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更有一番异域妖媚风情。 苏衍从未见过这样的舞曲,还有这别出心裁的出场方式,突然觉得云来阁也不过如此嘛! 瑾云城细细回味了下酒,点头称赞:“酒味甘醇,应该是吴国进贡的珍藏,少说也存了十多年,”说着拎起自己案上的酒壶给苏衍倒了杯,又从食案上的️的果盘里夹了一些果干放进酒中,对她说:“舞曲以后总能看到,酒可就未必了。” 苏衍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接过酒杯,却发现酒里的果干有些眼熟,细看下,竞是荔枝!这可是稀罕物,就算在书院那也是左卿这种级别才能享用的。 苏衍一口就喝了干净,满足的说:“酒香浓郁却不辣嘴,入喉甘甜,回味无穷,舒坦!想我苏衍有生之年也能享受如此待遇,要是被我师父知道,他应该会气死吧!欸?今日也不没有接待外宾,怎么用起这种酒?容国人不是大多喜欢烈酒的?” “容国海纳百川,各地的人都有,既有能喝烈酒的,也有不能喝的,所以准备了吴国进贡的陈酿,这种酒不会太冲。” 苏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陛下还真是体恤我们啊!” 瑾云城道:“酒虽然是吴国进贡,但是酿酒的师傅却是楚国人,在楚国名声大噪,还受过楚王赏赐,约莫十年前举家搬迁至吴国,替吴王酿酒。你从小住在蒯烽镇,不会没听过吧?” 佛柃面色凝滞,斜眼窥视瑾云城,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安。 苏衍笑答:“我住的那是穷乡僻壤,哪能知道楚城的事。不过我知道楚城有首歌谣,连蒯烽镇都传遍了,唱的是:落叶萧萧,炊烟袅袅,乌篷摇摇,少女窈窈;有君远来,不问出处,采荷赠君,不问缘故。” 瑾云城的脸颊泛起一抹霞红:“词意婉转,十分动人,不知此歌谣是何人所写?” “谁知道呢,反正传唱度一度居高不下,甚至盖过了我自编的‘师父洗澡歌’,为此我哭了好几日,后来想想我那首师父洗澡歌还是太庸俗,到底是楚城那些读书人有文化!” 瑾云城道:“改日若有机会还真得听一听你唱这首曲子,一定极为悦耳动听。” 苏衍摆了摆手,谦虚道:“我唱的怎能入你耳,我师父唱曲才叫好听,我这嗓子怕是会让你做噩梦!” 瑾云城有些忍俊不禁:“那更得听一听,看你能唱到何等境界,才能让我这样很难做噩梦的人都要做噩梦。” 两人相视,转瞬后都大声笑起来。 佛柃却难以同他们一样大笑,甚至无法作出回应。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个瑾云城从一开始就极为神秘,在若水看似无人来往,但总有时候,她会突然消失在书院。 她是谁?从何而来,背后又有哪些势力?消失那时,她见了谁? 都无从得知。 容帝身着褐色锦袍,披一件缎料染花羽氅,健硕身躯将锦袍撑得如画般。他对官员们遥遥敬酒,酒毕,询问起左卿关于歌弈剡的事。 左卿离席,叠手胸前,推送至外,同时跪下,回禀:“微臣抽丝剥茧,层层盘查,发现此案另有疑点。” “你有何收获?” “歌弈剡与微臣虽有过节,但毕竟是同门,他断然不会在义父为陛下精心准备的狩猎场上闹事,要知道这刺杀若办砸了,死的可不是他一个人,歌弈剡好歹也是义父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对此应该是清楚的。是以,昨晚的事,应该另有隐情。” 本郁郁寡欢的墨斐突然眸子一亮,看向左卿,心道果然是自己看中的义子,关键时刻还是他在为自己筹谋。 容帝听闻,不觉大骇,“你的意思是,此案另有主谋?” “非也。只是微臣认为,歌弈剡不过是受奸人挑拨罢了,加之他那几个粗蛮的属下添火,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也未可知。” 容帝沉思良久。左卿此番话虽然有理,但是这几日接连两次刺杀,目的都是左卿,这很难让人不怀疑歌弈剡对左卿杀心已存,且预谋已久。歌弈剡狂妄,借着墨家歌家势力不断生事,以往自己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他偏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犯事,不管是别人挑拨还是自作主张,都是留不得的。 只是…墨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容帝看向酒宴上的墨斐,心中已有了答案,“歌弈剡犯下滔天大错,本该赐死,但念在其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卫皇宫有功,以及并未伤及性命,暂且饶他一命,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惩罚待回京后由刑部及大理寺着手处理。” 左卿身旁的几个臣子听得心中爽快,忍不住露出笑容。墨斐的眼角余光瞥到此景,心中却并不生怒,反而笑吟吟的朝左卿点了点头。 歌政急忙上前跪拜,感谢陛下隆恩云云。 旁人听不出容帝的言下之意,但墨斐和左卿都听得一清二楚。歌奕剡杀人未遂这件案子,容帝最终还是看在墨斐的面子上,饶恕了,只要歌奕剡有悔改之意,容帝有无数种办法让他重归职位。 此时有个中年臣子起身离席,此人一身灰袍,虽近中年,但模样俊秀,眉宇间透着抹书生气。他跪在左卿方才跪的地方,只听他说:“陛下,歌弈剡接二连三行刺,难道就不严惩吗?” 容帝闻声望去,却无法将此人看清,便问身后的老太监承恩。承恩回禀:“这位是礼部尚书侍郎方朝省,任职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尽忠职守,是位清官。方大人还有位侄儿,在大理寺任右少卿一职,旧年曾救驾有功。” 容帝叹了口气,不解风情的人世间常有,怎的全在他身边了!容帝瞬间冷了脸,“此案朕已定夺,无须多言,退下!” 方朝省惶恐,连连磕头。 此时有人阴阳怪气道:“陛下重视对国有功之臣,不愿伤害有功之臣的心,你却出言质疑,你这是存的什么居心?” “罢了。”容帝面容冷峻地,“长孙卿懂朕的心意,朕欣慰,但是今晚是酒宴,饮酒作乐才是头等重要。” 长孙勋俯下身行礼,“臣冒犯,不该扰了陛下雅兴。” 容帝摆了摆手让他回去。同时,方朝省也回到原位。 “众卿不必拘谨,都豪爽饮酒,开怀吃肉!”容帝一声令下,众臣心里的紧张才有所缓解。 左卿掰了颗水果,往嘴里塞去,囫囵一吞,紧接着灌了杯酒。连边上的臣子都看得胃口大开,也随之动起碗筷。 西楼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后微微松了口气。 席间舞乐暂停,琴师换上箜篌,小徒弟也钻出船室,抱起琵琶,奏起了玉门关外那首名气大盛的《漠北沙》。此曲音域宽广,雄浑豪迈,似乎能联想到玉门关外十里大漠上,黄沙漫天席卷着浪云扫过古城残垣…… 苏衍从前只听过蒯烽镇那些小家子气的曲调,丝毫不能从那些曲子里感受到什么意境,要说最能打动她的也就是楚城青楼里那位头牌弹奏的《青白头》了,起码能联想起一些江南的雨巷,以及雨巷里头的墙头草…但比起这首漠北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今时今日,猝不及防的听到这样的曲子,不由得热泪盈眶,仿佛此时正置身于沙漠,同师父一起策马奔腾,万里天空下自由自在着… 可是,师父在哪儿? 想到这,不由得悲从心起,抱起宫人送来的酒坛子,大口大口的喝起酒。 瑾云城抢下她的酒坛,惊讶的说:“你就算再能饮酒也不该豪饮,都说小酌怡情,大醉可就伤身了!” 苏衍趁着酒性一把揽住她,像调戏良家妇女似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楚国人可是随身佩戴酒壶的,一切事情都可成为庆祝,一旦有关庆祝,那就得饮酒,嘿嘿,本姑娘怎么说也是酒坛子里泡出来的,喝几坛酒还不成问题。” 瑾云城哭笑不得。向来,她对楚国的民风是无法认同的,对苏衍这样不顾及形象像男子一般喝酒,更无法接受。 容帝正沉浸在舞曲中,太子卫子胥突然起身,举杯敬道:“父皇,今日大获猎物,是因父皇的龙威震慑,这满宴饕餮美食亦是父皇恩赐,儿臣代百官向父皇敬一杯!”言毕,将酒饮尽,极为豪爽。众人特别给面子的鼓起掌来,个个都表现的很是由衷,而容帝也是十分受用。 这一敬酒,便引来一系列的敬酒。先是卫尧等一众王爷,然后是墨斐、南宫阕等一众官员,最后各家家眷也举杯遥敬。 酒过三巡,酒席上还端着正经的仪态的所剩无几。 苏衍豪饮两坛,虽说微醺,却还有意识。拉着瑾云城有说有笑,好像从未如此畅快过了。 左卿看了眼苏衍,对砚生吩咐:“准备醒酒汤,再叫下人去准备好浴汤和换洗衣物,不要等阿衍回去后慌乱了手脚。” 砚生点点头,左卿又拽住他的衣角,想起什么遗漏的,补充道:“天冷,让下人备上火炭,然后打开一扇东窗通风,不要忘了。” 砚生不满的蹙起眉。大人活了这把年纪都未曾对自己用心,今朝却对苏衍的起居千叮咛万嘱咐,真是活久见!欸,大人这番良苦用心,苏衍却不会知道,明日醒来,还得给他人做嫁衣。 左卿的视线收回来,停在西楼身上。 “苏衍酒意正酣,我已派人准备妥当,你看着时机去房外等候,她自会感激你。” 西楼搁下酒杯,微笑:“如此,有劳了。” “王爷已经和她见过面,却并未表露出任何异常,看来他并不想相认,我们得主动出击了。” “王爷顾虑太多,找个机会去和他摊牌。”西楼看向他,皱了皱眉:“不过这次不用你出面,我自己去。” 左卿面色无华,他点了点头,应下了。 酒意催人兴,容帝按着龙椅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端着酒杯对众人道:“既然众卿家兴正浓,不如由朕为众卿家唱上一曲,以助兴致!” 众臣先是一愣,然后满怀期待的将容帝望着。 容帝清了清嗓子,摆好架势,便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烦而不决兮,得之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心君不知。” 词很寻常,曲子是燕国贵族之间所用之曲,也是寻常不过。 众臣大抵是听过此曲的,且听过的那版本较于容帝的愈发柔美好听。但既是他们的主子所唱,还是首次献艺,自是要给足了面子。都不约而同鼓起掌。长孙勋更是站起身赞誉:“此曲妙就妙在陛下为之修改的转音,比起原作更多了一层男儿气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给容帝的曲子评以高分。 苏衍却难以附和,本想和瑾云城说话,却发现连她也加入了大队伍,做起这违背心意的事来,便只好自己喝闷酒。 只有西楼脸色难看,盯着容帝的醉态,眼中竟冒起了怒火。 左卿压低了声音对他警告:“小心看者有心。” 西楼不甘心地收回视线,藏在案下的双手仍旧紧紧攥住,“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 “不要轻举妄动。” “我隐姓埋名,委曲求全,只为了今日。” 左卿惊恐地看向他,低声呵斥,“你敢!” 西楼几乎已经绷直了身体,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手刃容帝,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剩一声叹息。“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曲子,他明明知道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他偏偏要在我面前…当作一个笑话,还是一个杀人奖励?” 左卿神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他继续说:“燕国建国百年来向往太平,偏偏是他破坏了太平盛世。母亲的死,国家的仇,总有一日我会找他清算!” 他们的对话在嘈杂的环境里丝毫引不起注意,但偏偏被一个人发现异常。那个坐在苏衍身旁的蓝衣女子,席间从未开口说过话,几乎被人遗忘。 第五十五章 风声断,机关算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星月相映,夜色璀璨,几行宫女提着宫灯绕过碧水湖畔停在木台下,叽叽喳喳的讨论舞姬的舞技,以及那位风流倜傥的琴师。 容帝醉意朦胧,便吩咐摆驾回寝殿。太子殷勤的搀扶父亲,不知何时已经为他披上自己的斗篷。 墨斐见陛下离席,忙不迭凑过去嘘寒问暖,太子见到他,也并未阻止,只是阴阳怪气的有一搭没一搭,墨斐终究为人臣子,并不放在心上。 容帝一去,墨斐也不在,宴席反倒更自在起来。尧王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对几个兄长拜别后,立即抱起食案上的肉碟挤到苏衍这边,愣是把瑾云城挤到了边上去。 苏衍正要行礼,却被尧王拦住:“上回本王特地去了书院想找你,可惜没有遇上,今次总算是瞧见真人了,原来你真的同传说中那般英姿飒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 苏衍心中疑惑,更是觉得可笑,这王爷不勾搭权贵之女,却来招惹自己这样三无人员。 所谓三无,便是无背景,无姿色,无文采。 她突然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自己活了十八年,竟然什么成就都未创下,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王爷过誉了,小女子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哪儿有您说的这样厉害。” 尧王笑嘻嘻的给她倒酒加肉,说道:“你别谦虚呀!在宫里的时候就听宫人说起你,说你区区小女子竟能破悬案,连大理寺都没辙的案子你都能轻易就破了,而且不畏强权,为了学生和正义毅然决然站出来撕开尹卓这样的混帐东西。我当时一听,觉得你就应该认识认识我,因为很巧,我也是这样的侠肝义胆之人,同时,我也是和你一样聪明的人!” 苏衍噗嗤笑了出来。此人自恋程度,不亚于言真。 瑾云城看得傻眼,有些钦佩苏衍。 尧王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苏衍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眉眼虽然稚嫩,但藏不住那蓬勃愈发的男儿气概,言语轻佻,但对自己还是非常敬重。最重要的是,身为王爷却不骄纵自大,还愿意和自己这样身份谈不上显贵的人说话,看来,算是个好相处的王爷。此时他这样主动献殷勤,献殷勤的模样这样可爱,也就趁着酒劲,放开了警惕,存心想与他玩玩。 苏衍夺走他的酒杯和酒壶,说:“你们这些皇室就是麻烦,喝个酒拿这么小的杯子,是来搞笑的吗?”说着给他看自己的酒碗,“既要喝尽兴,就该拿大杯,你那只喝起来有什么意思?给,用我的。” 尧王笑着接过去,让她倒了一大杯,却仍旧小口小口地嘬。苏衍看不过去,抓住他的酒杯强行给他灌了进去,呛得他差点没吐出来。 “你这是要谋逆吗!本王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粗蛮的女子!真是…“ “真是什么?”苏衍没好气道:“我这是在帮你,喝酒要看场合,文邹邹的时候呢要细品,闹哄哄的时候要大口饮,知道么小屁孩!” 尧王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嘿嘿,说的有道理。” 大多数大臣们酒意散尽,都打道回去。可是太监们却还在搬酒伺候,而这些酒全都垒在苏衍身旁。 尧王已被她喝趴在地上,只剩瑾云城还在陪着。 苏衍不满的将酒壶丢进湖中,叫嚣道:“来人,给我换烈酒!” 瑾云城顺手从邻桌拿来壶酒递给她,笑说:“这些老臣也算是酒席上的老手,却没一个人撑得过你,看来你在束幽堂算是屈才了。” 苏衍打开壶盖,直接灌起了酒,最后哈了口气,那叫一个心神荡漾! 她一只手搭在瑾云城肩头,说:“你还真别说,在楚国人的酒量中我算得上佼佼者,不过我师父的酒量更佳,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哦?竟还有比你都厉害的人?” “我师父是谁,他可是蒯烽镇数一数二的酒仙,我酿的酒还是他手把手教会的,他可厉害了!” “听你总是提你师父,说的神乎其神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衍抹了把嘴,兴致勃勃地对她讲:“我师父啊,那可真是神了。想当年…” 左卿焦虑地望着那头的苏衍正炫耀着苏溟,可怜苏衍却不知对方真正用意,还将她当作挚友。 西楼心不在焉地靠着凭几,望着容帝的尊位,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长乐殿上,那张龙椅闪着耀眼的金色。他贪婪地探出手,渴望触碰它,更渴望坐在上头,俯视众生,蔑视一切! 左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前的景象随之消灭。 西楼仍未回转,呆楞地看着自己的手,双耳似乎被添上了棉絮,那些声音被拒之耳外,只剩下嗡嗡的余音。 左卿未发觉他的入神,紧张的对他说:“苏衍有麻烦了!” 西楼猛地看向他。夜风裹着酒客们的混乱声重新传回耳中,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手上的禁锢似乎有揉碎骨头的力量。西楼想,这才是左卿的真实内心吧,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阿衍了。他虽嘴上避之不及,但他的举止,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别人,他在乎这枚棋子。 西楼看向苏衍处,却发现瑾云城似乎心怀不轨,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左卿已恢复镇定,对他说:“瑾云城千方百计套出阿衍的话,难道是发现了她的身份?” “阿衍从未对我们透露她的身份,何况是瑾云城?我看是瑾云城想了解一切与你有关的人,自然是要刨根问底。” “继续这样下去很危险,一旦让瑾云城得知苏溟的来历,对我们的计划百害而无一利。”左卿的眼睛迅速在在座的宾客身上扫过,“虽然在场宾客所剩无几,但是偏偏剩下的几个不是善类。若我过去阻止,怕是会引起怀疑。” 西楼不屑地笑了笑:“你不能出面,我却可以。” 正有起身之意,左卿突然拉住他,“且慢!有人似乎想出头。” 那厢苏衍与瑾云城正说到关键处,瑾云城趁机问她苏溟的模样,此时佛柃看准时机打断她们的对话。 “你说的是否就是我府中的苏溟苏先生?” 瑾云城一怔,下意识看向苏衍。苏衍摸了摸头,略略疑惑,“你府中?世上只有我师父叫苏溟,何时你府中也多了个苏溟?一定是假冒的!” 瑾云城道:“佛柃姑娘说的那位苏先生应该就是曾在政亲王身边做近身侍卫,算是半个义子,只是他早就不知去向,难道他抛弃了荣华富贵去蒯烽镇做起了酒馆的买卖?”说着看向苏衍,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苏衍跳上食案,义愤填膺道:“什么意思?酒馆买卖怎么了?我师父神通广大,能文能武,英俊潇洒,想当年…” “想当年你师父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多少富贵人想雇佣他做府中护卫,却被他一概无视。没想到这样一个剑客,突然放下屠刀,在默默无闻的镇子上开起了酒馆,还收了你这么个女徒弟。啧啧啧,看你倒是有点武功底子,可惜啊,却丝毫比不上苏师父。” 所有人都看向突然说话的尧王。左卿却一头雾水:“他为何要帮苏衍?” 西楼也是同样的疑惑,照理说卫尧不识得苏溟,与阿衍也是萍水相逢,就算是倾慕阿衍的才华想帮她,可是他不知道瑾云城的恶意,更不会知道阿衍的真实身份,为何如此做? 西楼不由得对卫尧产生许多好奇,这些年的卫尧,究竟经历过什么? 苏衍跳下来,期待的问他:“你认识我师父?” 卫尧翘起二郎腿,得意道:“本王人脉广,别人得不到他,本王却可以。嘿嘿,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做了他的徒弟的?” 苏衍点头如捣蒜,两腮通红,眼睛迷离,一副醉鬼相。 瑾云城也紧张地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点线索。 尧王缓缓道来:“说来也是年少轻狂。”说到这儿,苏衍下意识看了看他的脸,这样一张清秀可爱的脸蛋,怎么还回忆起少年来? 她坐在食案上,听他还会爆出何等诳语。 “想当年本王随舅舅去边塞,那日正是本王第一次练习射猎,不料遇到一伙歹徒劫财,舅舅一人之力难以抵挡,连连败退。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空中出现一位蓝衣少侠,手中一把长枪刺破长空直刺而来,这把长枪可了不得,愣是把那伙歹徒打得屁股尿流。我当即拜了他做师父,苏师父见我有天赋,骨骼精奇,便收我入门。” “是了,当年我师父救我时便是一身蓝衣,也是背着把长枪,这枪唤做'擎天枪',算是兵器谱中顶厉害的武器!可惜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不然定不会舍得让他拿来当晾衣杆使。” 卫尧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握起苏衍的手,诚恳道:“师妹,师父果然是看得开。” “承让承让!”苏衍哈了口气,一股子酒味扑在他脸上,卫尧堪堪稳住。 卫尧满怀感慨:“苏师父只教了我半年便离开了容国,没想到他去了楚国,更没想到本王成了师兄!可是……师父一身武学却只收了两个弟子,偏偏我们这两个人学艺不精,真是丢他的脸面!” 瑾云城不禁自嘲,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苏衍以及那个苏溟有极大的疑点,此时看来,不过是巧合罢了。而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太紧张了。 想来想去,想得无趣,拾掇拾掇妆容,便先行告退了。 左卿和西楼终于松了口气,佛柃却仍旧不放心,她望着瑾云城的背影,那团白影如同夜魅一般,逐渐消隐在夜色中。她想,只要苏衍留在七善书院一日,只要她还和左卿有所往来,瑾云城对她的怀疑便不会消失,总有一日,苏衍的过去会被揭开! 夜色沉沉,风声渐起,却没有一人看到她脸上的痛苦。 第五十六章 大梦一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不记得喝到了几时,只记得自己踉踉跄跄地正往别院走,半路遇上一个人将她扶住,七拐八拐地回了房,最后脚下一软,正好倒在了床上。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几次惊醒,隐约瞧见房间似乎很亮,她烦躁的甩了甩手,那光亮竟神奇的消失了,满意的笑起来,顺手抱过枕头,安逸睡去。 砚生重新点亮蜡烛,拿袖子挡住些光源,连声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没醒,不然又要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了!” 左卿替苏衍盖好被子,听到砚生这样的感触不禁笑了笑,仍旧继续手上的活。 “你现在越发惧怕阿衍了。” 砚生抱着烛台,不禁叫苦:“他这性子谁受得了?火气来了连踢带踹,心情好了又跟你称兄道弟,要了老命了!” “如果阿衍听到你这样说,应该会好好揍你一顿。” 砚生瘪了瘪嘴,一副小媳妇吃亏的模样。 左卿对他耐心劝解:“以后多让着她些,她自在惯了,受不得气,偶尔被她说几句也就罢了。但若是你与她熟络了,她定会处处为你想,视你作朋友。” “大人您很了解她?” 左卿的唇边浮现一抹温暖,转瞬即逝。而这一抹异样却被砚生捕捉到,这么多年了,大人都是孤独的活着,很少见到他笑,自从楚国回来后,突然就开朗许多,一定就是苏衍的原因。可是……大人和苏衍不是同一路人…… 左卿轻声叹息,凝视着苏衍的脸,迟疑了一下,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呼吸就在手掌边游走,带着微微酒香。他有些晃了神,不由自主的俯身,鼻尖触碰到她的嘴唇,戛然而止。 此时砚生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不知身外之事。 阿衍,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我不知道我也会喜欢一个人。 烛油在烛台上越累越多,顺着烛台缓缓流下。砚生突然哀嚎一声,急忙放下烛台,这才回了神。 左卿慌忙退开,“怎么了?” 砚生将手藏在身后,“没,没事!大人,您何必亲自接她回来,不是早就安排好了接送的人,您看您一路磕磕碰碰,好几处都伤着了!都怪苏衍,要不是她喝了这么多酒,哪会殃及您啊!还有西楼,仗着自己是皇族就可劲儿差遣你,都不想想清楚自己能有今日还多亏了您呢!” 左卿却并不在意,只要能有机会多看她几眼,一切都可以不要!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总有一日阿衍会恨他,离开他,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左卿凄凉的说:“她醉了,过去一年从未见她醉过,今晚怕是不得安稳了。” 砚生连忙表衷心,“大人放心,我就守着她了,我一定寸步不离!” “不必了。”左卿回头看着她,脸上浮现痛楚,“往后的日子,西楼才是她的盾,而我什么都不是。走吧,西楼该过来了。” 砚生不懂左卿说的,他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牢牢抓住,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抓住。 他看着左卿的身形缓缓离开,心底突然升起许多惆怅。大人也算是京都尚书义子,七善书院副掌事,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到了苏衍这儿就全没了威严,反倒处处为她着想,这也就罢了,偏偏苏衍不是大人的良人! 砚生抬头望向夜幕,再过几个时辰,在夜幕正中央的地方将会升起初日,那时天地渐渐恢复温度,万物苏醒,又是一个即无趣又繁琐的新日。 夜入三更,别院安静到有些阴森,偶尔一列禁卫军穿过走廊,哐哐的盔甲声回荡在院中,不过转瞬又沉入一派寂静。 苏衍喝了醒酒汤的缘故,醒的有些早,她翻身看了眼窗外,便爬了起来,开了门,任由风吹进,吹在脸上、身上,终于清醒很多。 可是此时的记忆仍旧不清晰,只零星记得有人扶她回房,喂了醒酒药,但是之后的事却丝毫回忆不起。她绞尽脑汁理了半天头绪,最后,当四更锣敲响时,她意外的看到了床沿的锦盒,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是左卿! 这一夜,苏衍始终难以入眠。那些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她都反复在脑海里重演,不厌其烦地把左卿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琢磨。 翌日清晨,只觉得浑身酸痛,两眼肿胀,艰难的起了床,决定去后花园醒醒神,寒风吹来,冷得她直打哆嗦,却在看到左卿的住处后,呆愣在了原地。 面前小路鹅软石铺就,一直延伸到尽头的房门,两边是奇形怪状的石林,石林间有梅花鹿走动,瞧见生人造访,低鸣了一声,便快步离开。 西楼从后边追了上来,叫醒了她:“怎么在这儿发呆?” 苏衍张嘴却打了个嗝,一时间满脸通红,想说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 他似乎无视这些尴尬细节:“怎么,酒喝得太多,还难受?” “是有些难受……” 西楼摸了摸她的头发,“粥里放了醒酒的药,把它喝完你便全好了。” 苏衍接过粥碗,感激道:“多谢啦。” 西楼的手贴在她脸上,感受了一阵,立即蹙眉,“昨晚那碗醒酒药可能不够力度,现在你的脸还烫着。等会儿狩猎你就别去了,好好的待在房内养着。” 昨晚?昨晚不是左卿吗? 苏衍急忙问:“昨晚你不是提前离席了吗?” “要不是我扶你回来,可能你就在碧水湖里发酒疯了,也幸好回来的路上未有人发现,否则你我都成了笑话!对了,昨晚我有件东西落在你这儿,劳烦你回去后帮我收一下。” 苏衍下意识按住腰间,那件东西原来是西楼的啊…… “咦,你带出来了?”西楼发现她的手指已经勾住了那件东西,喜出望外的替她拿了出来。这是一件眉心坠,用极小的珠子串成,底部勾着一颗水滴状青玉。 苏衍觉得有些可笑,左卿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向来冷漠,怎么可能会拥有感情!又怎么可能送她眉心坠这样的东西。 可是,在蒯烽镇的那个左卿又是谁?他为何对自己忽近忽远?若不喜欢又为何对自己好,若喜欢自己又为何时常冷脸相对,如同陌生人般! 苏衍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西楼松了气:“还好还好,这可是我要送人的,若被你压坏了可就不好!” “呵,大不了赔你新的。” “诶,那可不同!眉心坠世上仅有一条,你赔我新的又怎会一样!到时候她知道我要送她的东西弄丢了,为了敷衍再找一条差不多的,岂不是让人看不起我西楼。” “弄丢了也是情有可原,又怎会嫌弃你呢,起码……你是真心实意的。” “真的?” “女人又不是不讲理,只要你是真心,她一定能体谅。” 西楼笑容舒展,“那就好!”说罢,解开坠子的扣,戴在她额上。 突然的反转让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说要送人,怎么送我来了?” 西楼温柔的凝视着她道:“一开始便是要送与你的,也只有你戴着最好看!” “我?只有你才这么认为吧。”苏衍又想到昨晚的种种,此时却觉得可笑万分。 西楼牵住她的手,领着她离开,说道:“在我眼里,你戴什么都好看,阿衍,在你眼里,可看到我?” 苏衍先是一愣,然后苦笑起来。西楼见她不言语,也不好意思再追问。 第五十七章 操心的阿臾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拖了张椅子放在碧水湖畔,从湖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儿,捆上细绳,绳子末端有根勾子勾着碎肉。她试了试绳子的牢固度,往湖中心一甩,便搭起二郎腿,干起了姜太公的活计。阿臾随即搬来茶案,摆上茶果,候在一旁,候了一会儿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正瞧见茶案上的酸梅干,伸手顺了一颗,冷不丁地发现苏衍脸上的伤,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酸梅干也落了地。 “先生,真是辛苦您了!没想到这狩猎这么危险,都拼命啊!” 苏衍咬了一半的果子扔进湖里,将钓鱼竿压在屁股下,拍拍手道:“可不是,第二天就遭人暗算,要不是我命大,恐怕你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同我聊天,而是去我棺材前哭丧了。” 苏衍这番话说的虽是千真万确,但事过几日再提,早就不那么沉重,反而当作一个笑话一般同她说起。 阿臾哪能笑得出来,此时惊恐万分,磕磕巴巴地问:“那,那您还待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掌事大人就看着您这样受苦!” 苏衍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半天都没舒展,等阿臾将她堪堪叫回了神后,才仓促的朝她一笑,说:“你曾在禅静院任职,可有接触过左卿?” “我人微,哪有这机会去星汉阁当差。”正当苏衍泄气时,阿臾突然又叫起来,“对了,有一回,好像是徐姐姐生了病,生的还是挺严重的病,被家里人接回家中休养去了,那段时间我被调去星汉阁当过差,不过只待了没几日就被调回去了。” “为何?” 阿臾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笨。” 苏衍嘴角微微上翘,安慰她:“我的阿臾这么善良,这么聪明,怎么会笨?明明是别人太狡诈,才将你衬托得那么单纯罢了。” 阿臾喜不自禁地跳起来,一边傻呵呵的乐,一边不知在乱七八糟说着什么,宛若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那左卿可曾接触过什么人?譬如权贵子女,譬如陌生来客?” 阿臾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要拜见大人的富家子弟自然很多,大多都是京都熟面孔,要说客人中有什么陌生面孔的,倒是有一个。那日入夜,我去如厕的时候,偶然间发现大人房中还掌着灯,我当时只是本着关心的想法,就走了过去,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斗篷的男子开了门进去。” 苏衍不觉得什么,以为不过是什么江湖上的朋友罢了。左卿在墨斐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单凭着义子的身份就能走到今日这样的地位,想来也须得黑白两道涉及,笼络八方势力,方能成就今日这般不可动摇之地位,方能在墨斐身边长久。 她正想得心思飘忽,忽闻身旁阿臾在说:“这个人不像是书院的人,因为他会武功,而且他似乎很害怕被人发现,因为他来去时都蒙着脸,还不走正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苏衍早就不想继续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左卿那些年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我认识他也是去年的事,以后么,也不知会如何。” 阿臾蹲下去,手在湖水里划着玩,对她说:“以后还能如何,大人还不就和以前一样,每天矜矜业业,无无趣趣,而先生你开开心心啊!” 开开心心?苏衍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却甚是艰难。原来,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丝毫回应,还傻傻的认为总有一日能改变现状,该是多么可笑和无奈的事情。 苏衍仰头朝天扯了个笑。左卿,你可知我的心思,我又如何能探知你的心思? 屁股底下突然一阵震动,苏衍还没回神,下意识就抓了鱼竿拼命往岸上扯线。阿臾期待的看着越来越短的线,一边给她吆喝:“加把劲!加把劲!嘿呦,嘿呦!” “别嚷嚷!” “苏先生,奴婢这是在给你助力,您就跟着奴婢的节奏来,嘿呦,再拉,嘿呦,往上拉!嘿呦,嘿呦,嘿呦!” “……” 两人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小鱼苗,同时摇头叹气。阿臾道:“苏先生,明明你拉鱼竿拉得那么吃力,为什么拉上来的只是条小鱼?” 苏衍蹲下去瞧了瞧,笃定道:“定是这湖经历了上百年,湖中的活鱼早已成了精,诶你别看这鱼小,或许它年纪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大,法力定是深厚,你再闻闻,可有异香?这鱼来历不凡呐!只奈何今日阳气甚是强大,才致它法力受困,不得逃出我的诱饵。嗯,定是这样。” 阿臾听得愣了愣,问:“有这回事?” “当然!” “那我们还要不要?” “正所谓日行一善,积德行善。自然是要放生啦。” “那我们还钓不钓?” 苏衍一脚将鱼踢进湖里,耸耸肩道:“出门不幸,没看黄历。回!” 别宫入口是一道宽敞的甬道,青砖砌起,墙上绘满了射猎图案,大多是容国皇室之间的生活事迹。苏衍才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脚步,支开了阿臾,自己走过去。 那个人披着斗篷,一身雪白,不着修饰的墨发几乎垂地。她缓缓转身,对苏衍端庄一笑。 “听宫人说你来了这儿,远远看见你在静心垂钓,不敢打扰,便一直在这儿等候。” “我说呢,刚才闻到了异香,原来是你。”苏衍傻呵呵一乐,“还真以为是那条鱼的香气。” “方才我在此地观望,听见你说到这鱼来历不凡,以为是真的,原来…是你在调戏人家!” 苏衍有些窃喜:“阿臾人憨憨的,我平时没事干就爱逗她玩,你还别说,她总是把我胡诌的话当了真。” 瑾云城道:“左卿倒甚是关心你,知道你初来乍到便给你配了个懂事的丫头,这可是别人没有的待遇,你可得好好记着这份情呢。” “不过是可怜我孤身在这书院,无家可归罢了。”她发现瑾云城露出疑惑的表情,便解释说,“说来这件事我也没曾对几人说过,去年我去山里采药遇到险难,左卿路过救了我,却断了双臂,我将他留在家中照顾,算是还了恩情。后来遭遇突变,我闹得无家可归,要不是他,可能江湖上又多了个行侠仗义的女侠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与左卿还有这样的过去。我还以为上回在凉山的时候,他是中意你的。”瑾云城温柔拍拍她的肩膀,“不过依我拙见,他至少对你与他人不同,你可知左卿可是冷漠无情出了名的,不仅在书院里头,整个容国的百姓都晓得他不好相处,可是你却是个特例,这就足够让你在书院抬头挺胸,无所畏惧了。” “特不特例我不知道,但是我行得正站的直,根本不必依靠他,我与他虽有交情,却在很多地方都不能交涉,你也知道他那个身份有些忌讳的。”说着叹了叹气,想到平日里左卿因着这个身份不能做很多事,不能见很多人,就觉得难过。但难过归难过,自己又不能帮到他,人家都或许不屑自己的关心。她突然想起刚来若水的时候,明明两人认识了那么久,明明一起经历过生死,为何一到若水,他就像变了个人,对自己不冷不热,忽近忽远,如同…根本不记得当初的经历。 这种难过不过一瞬,已经将它整个心包裹,一寸一寸侵袭全身。她似乎能清晰感受到带来的痛,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就像针扎着肌肤,就像有一双铁手狠狠绞动筋脉…可是,这样也无法形容完全。 苏衍努力摆出笑容,似乎这样就能蒙骗对面正期待她出下文的人。 “我们老说他干什么。你既然来了,不如去我那儿喝杯茶,正巧佛柃也在,她的茶艺可不比我差。”苏衍憨憨一笑,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瑾云城道:“昨日的酒都还未醒,喝茶还是下回吧。”她微微一抿笑,眼神中却蔓延开了一种回忆的情绪,“约莫五年前,墨大人由赵国回程,半途偶遇左卿正在路边与人讨论天下局势,墨大人好奇便停下来观摩,再次启程时,他们已成了父子。回京后,七善书院空置的副掌事职位便由左卿担任。时至今日,这个传言仍在书院里头传播,是真是假不可考证,但我却相信,凭借左卿的实力足以让墨大人为之倾注一切。” 苏衍脸上毫无波澜,可是心里却已经在崩溃边缘。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瑾云城也是个好奇心泛滥之人,没想到她的好奇心一旦开始,就没个完了。自己即使有千般不愿,又不好意思无视她的好奇心,且还没有办法转移话题。只得强强装淡定地说:“零星听过一些传言,多半是假的…咱们还是改…” “诶,这传言传来传去总归是有个开端,这个开端总是真的。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探究也毫无价值。” 苏衍刚垂下去的眼皮子陡然一亮,“是啊!你和我想到一处了!” “但是那段过往却有一点是真的,别看左卿寡言少语,但谈论起朝政来可是非常人能及的,眼光也厉害,他看准的那些人,如今都已在朝中有了地位,这也是墨大人器重他的根本原因。阿衍,你可要郑重再郑重,左卿可是块黄金,错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说着这话时,瑾云城活生生像为黄花大闺女说亲的媒婆,一张脸眉飞色舞,一张嘴巧舌如簧。 苏衍的两条眉毛都快垂到眼角去了。 “好好好!左卿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儿郎,是全若水最有出息的人,可是人家是块冰,我是火堆里柴火,咱俩风马牛不相及,万水千山走不到一起!你还是别操心了,我看着你这样都不习惯了。” 瑾云城十分尴尬,急忙收敛几分姿态,生硬地另起一话题:“明日还有一次狩猎,听说本来各堂先生会参加比赛,但是经历了刺杀后,陛下对此耿耿于怀,转念一想便取消了。” “那狩什么猎,难不成看戏?” “还真是看戏!我们这些看客也就是陪着陛下罢了,不过,言真应该不会同意干坐着,尧王那孩子更不会,想来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定是要说服陛下的。”言罢,轻飘飘地从她身边过去。 阿臾一路以奇怪的眼神盯着苏衍,冷不丁爆出一句:“我不喜欢瑾先生。” 苏衍一愣:“何出此言?” “每次先生看见她都跟丢了魂似的,平时的威严全在那一刻没了!她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学识渊博了些,怎么就让先生您自愧不如了呢?” 苏衍望天翻了个白眼:“谁让人家确实好看,学问也确实多,我一个乡野村姑本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也只有仰望的份儿了。”说罢,更觉得郁闷了。 阿臾愤愤不平,心里好似堵了股浊气,她握紧了小拳头,气呼呼道:“哼!论武功瑾先生比不过你,论茶艺她也胜不了你,论见识,她一直待在书院鲜有出去的机会,也比不上你,阿臾看还是先生您更厉害!” “我可真喜欢你这张嘴,知道我爱听瞎说的大实话。”苏衍忍不住捏住她的脸蛋,“走吧,回去后还得好好想想法子。” 阿臾跟了上去,好奇的问:“先生是要准备拔头筹?” “得了吧你,还指望着我拔头筹呢,我是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如何不会无聊到睡着。” “别啊先生,瑾先生不是说了嘛,尧王会说服陛下重新狩猎的,您武功高强,只要稍作计划,定能碾压一切!” 苏衍一边走一边用手关节敲击额头,生无可恋似的说:“是别人碾压你家先生我啊!幸好不用比赛。” 第五十八章 买定离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换上骑装,梳起男儿发式,一身英气不说,一路过来迷倒不少待嫁少女。与之并行的言真幽怨的朝天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根牙签剔了剔牙,又哀怨道:“曾几何时,本将军被百姓当作战神中的美男子,美男子中的战神,本以为本将军可以一直这么神奇下去,没想到半路杀出你这么个奇女子,居然要抢我的饭碗!” 苏衍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他:“你的饭碗跟美不美有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干系?” 言真啧啧两声,显得有些郁闷,“你傻呀,我这么貌美如花文武双全的人,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突然被人抢了风头,我岂不是很伤心!” “你这自私鬼,还不许别人出风头!不过可惜了,我虽然会些功夫,但比起你言大将军我可是差之千里,若论美貌姿色,可是更比不上你言大将军!今日你就好好表现,好好拿头筹!” 言真嘿嘿两声,一脸贱贱的表情,“说起这两点还真是,你要武功没我强,要姿色没我好…不过你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让着你!” 苏衍瞪了他一眼,“稀罕!” 言真得意地耸耸肩。瞥眼望见远处树林间有个人影移动,想来是禁卫军巡防,未放在心上。 天际落下五彩光芒,光芒中有鸟兽划过,落在树杈上,鸣叫着似乎在交语。树下的人靠着树干,双手环抱在胸前,手中紧紧握着银色长剑。 她已在此地出神了好久。狩猎场虽然守卫森严,但是以末轩来去无踪的功夫,形同虚设。 有声音从西面传来,她陡然间精神起来,急忙整理衣冠发饰,今次她戴了一支银钗,是她特地让银匠仿造海棠花打造的,首回佩戴,都不知道该配什么衣裙,连走路的时候都有些别扭。不过那人喜欢她穿素净的衣裙,她想着,只要是她喜欢的衣裙,配什么发饰都好看。 一袭白裙落入视线,她看到她的裙裾上缀满了花瓣,有海棠,有桃花,有月季,但统统都是素白色,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高贵。末轩一直喜欢看她这么穿,逛街的时候,用饭的时候,饮酒的时候,还有,杀人的时候。想来,这就是为她一直倾倒的原因吧。 瑾云城打量着她的打扮,难以掩藏心中的惊讶:“你今日怎么了,穿戴得如此齐整,如此……奇特。” 末轩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姐姐可喜欢?” “但也不错,可是,下次还是着轻便的衣服吧,你是死士,穿这种衣裙对行动大大的不便。” 云城有些反感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十分刺耳。但是末轩还是笑着点头:“记下了。” “对了,”瑾云城紧张地环顾四周,道:“虽然你武功高强,但也不可肆无忌惮,好歹这里也是皇族狩猎场,若被发现行迹,我可怎么救你。” 她替她将短发别到耳后,继续道:“这几年大人让我监视左卿,奈何此人谨慎细微,丝毫发现不了可疑之处,白白浪费了几年的心血。这几日我又试着试探了一下苏衍,发现这人背景比你还干净,除了发现王爷近身侍卫苏溟和她的师父同名之外,其他一无所获。不过我还是觉得苏衍是个很有利的武器,有她在手,控制左卿应该不是问题。” “姐姐是有任务要交代?”末轩已经整理好情绪,和往常每个见面时一样,冷静的,甚至有些木讷。 “她离开书院只会去云来阁,你一定要找机会接近她,调查她,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猜测,苏衍和左卿的关系一定不像我们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只要你能查清楚她,左卿的背景、软肋、目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等这件事完成了,我就拿着钱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末轩那细长的眉猛地跳了跳,下意识握住她的手,紧张的问:“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以前你随我四处漂泊,好不容易可以离开安定下来,却还得跟着我卖命,我欠你的。” 末轩抬着头,定定的看着她,良久,忽然咧开嘴,笑得从未如此灿烂。 穿过树林,尽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好几处还留着昨夜大雨留下的水洼,几匹烈马奔腾,水花四溅,欢呼高涨。 言真跳上马,弓下背,将旭日长弓拉到了极限,视线中那头梅花鹿一跳一跃,随时都会离开攻击范围,言真丝毫不迟疑,只听噗的一声,远处本在狂奔的梅花鹿瞬间瘫倒在地。 言真迅速又搭上三支箭,对准前方,聚精会神,不等同行对手出击,手指轻轻松开,箭已先他们离弦。观望席那头,容帝和朝臣们只捕捉到三条白光划过,下一刻,又有三头梅花鹿相继倒下,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起身鼓掌喝彩。 左卿剥了一碟瓜子,正要推到临桌,转了个方向又推到另一边。 佛柃看了眼已经拨好的瓜子肉,想也没想直接推回去,不知是不是太用力,这碟子瓜子肉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停在苏衍面前。苏衍想着佛柃身子弱,大抵是平时吃的太少,脑子一抽风,顺手就用力推了回去,好死不死推过了头,正好停在墨斐面前。当佛柃意识到事态可能有些严重时,却已来不及。 苏衍痛苦的扶住额头,尴尬的避开了墨斐投来的真切目光。 墨斐抓了一把瓜仁,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起来。 左卿又拨起了另一盘瓜子,一边说:“这瓜子不错,左右我是闲着,不如再给你们每人剥一盘吧。” 那几位似乎没发现他的小心思,都十分期待的点点头。 此时言真已经狩猎回来,身后的侍卫提了满满一袋猎物,扔在观望席外,对容帝行礼。 言真年少轻狂,又在军营战场摸爬滚打,根本不屑官场礼数,只是简单揖了揖,容帝也不介意,笑着让他们平身。一一赏赐后,赐席入座。 容帝经过上次的教训,再不敢去西郊狩猎,让人在此处拔地而起一座平台,摆上酒宴,干脆与众臣做起了看客,看的是手下那些将士之间的较量。 几番比赛后,言真稳赢不输,其余人个个颗粒无收,参赛的心情愈发冷淡,连带看客也精神不振,恹恹欲睡。 墨斐闲情逸致的挨着凭几,一边品茶一边对左卿说:“陛下杯弓蛇影,怕是以后都不会冒然狩猎,我们这群大臣,恐怕只能坐在这儿,喝喝酒,出出神喽!” 左卿见他的茶杯见了底,立即替他满上,“义父所言甚是。不过事在人为,陛下不敢,我们却有办法自己找乐子。” 墨斐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随即浮现一抹笑意。 左卿剥好最后一盘瓜子,拍拍手,对容帝作揖道:“大将军是常胜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又怎么会输在狩猎上,是以大将军与诸位大人比赛,在实力上并不平均。” 坐在容帝身旁的卫尧听到有人质疑言真,气呼呼的吹了口额发。 容帝道:“言真实力首当其冲,确实压制了其他人,但是今日比赛是公平竞争,觉得自己有能力的都可以来一较高下,朕又怎么能拒绝他比赛?” 左卿道:“言大将军总是胜出,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趣了,不如退居裁判,可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场上除大将军外共有十二人,可分三人一队,分四局,最终胜出者由陛下决定赏赐什么。” 言真正扔了弓箭回来,听到左卿的话,莫名有些兴致,“你想让我做裁判?” 容帝欣慰道:“倒是新颖。”说着笑着看向言真,笑得甚是慈祥,“不知爱卿可愿揽下这重任?”不等言真回绝,他立即补充,“必有重赏!” 言真琢磨了会儿,想着继续比赛也实在没挑战性,倒不如退居裁判,还可以想怎么玩他们就怎么玩,倒还有点玩头! 想罢,心满意足的领了恩。 果然,言真退赛后,这场狩猎瞬间热闹激烈起来。对手之间你来我往暗中较劲,看客们也瞬间被点燃了激情,赛事直到晌午才见了分晓。 言真耷拉着脸,无聊的把玩着皮鞭子,偶的瞧见树丛里有只狐狸窜出来,他顺手将皮鞭甩过去,却没打着,气恼得翻白眼。 苏衍凑到言真身边,仰天一叹:“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啊!” 言真一口气卡在喉咙,挤出两滴眼泪,也不知是喉咙难受还是心里难受,“你真是太阴险了,明知我现在很委屈你还落井下石,最毒妇人心呐!” 苏衍不怀好意的拍了他的脸,“瞧你这出息。谁让你这么急着出风头,这下好了,谁都嫌弃你,都是咎由自取啊!” 言真瘪瘪嘴,“你们都欺负我,好好好,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了?哼,以后不要来求我。” 苏衍耸耸肩,一脸嫌弃的将他看着:“瞧你这点出息!” 淘汰一支队伍后,剩余三组队伍分为天地玄,重新回到起点,清零了战绩,准备重新开始。 聚众玩乐本就是有钱人家的消遣,尤其是狩猎,懂的人能看出门道,品出雅俗,可惜观望席总有那么几个只能看出谁打的猎更多,谁的比较少。 比赛重新开始,天字队首当其冲,一骑绝尘,紧随其后的地字队也不甘示弱,垫底的玄字队因为都是一些官宦子弟,平常不受训练,不比其他两队的军营出身,是以很明显被拉开了距离,半柱香过后,天字队中有人首先回来,扔下五只奄奄一息的野兔,又立即返回。 太阳挂在高空,白云稀薄,万里晴空。几行鸟划过,割开薄云,消失在天际。 靠在凭几上的苏衍已经有些昏昏沉沉,耳旁的忽近忽远的马蹄声、交耳声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厚重的睡意。她打了个哈欠,换好姿势才算清醒一些。 回头望了眼上座的容帝,他倒是乐不思蜀,只可怜这些官员们,大好时光不能去狩猎玩乐不说,还得干坐在这儿装出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此时此刻,一个个都似吃了迷药,脖子不是脖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得随时把耳朵竖起来,一听到容帝大悦鼓掌,就得立即附和叫好,再佯装和邻桌之间讨论…然后继续打盹。 苏衍实在坐不下去,二话不说,找砚生要来纸笔,描了副押注的图,一屁股坐到言真身旁,神秘兮兮道:“我想到个办法可以让你不觉得无聊。” 言真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赌?” 苏衍掏出一枚钱扔在桌上,说:“他们三队磨磨蹭蹭,估摸着得小半日才能进入决赛,我实在在熬不下去了,反正你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开个赌局,这样一来看赛也惊心动魄很多不是吗?” 言真拣起钱,掂在手心,忽地扬起嘴角,“知我者,苏姐姐也!” 本来押注也只是兄妹俩之间的游戏,渐渐的却引起邻桌注意。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不时,所有人便都围聚在赌桌边上,纷纷慷慨解囊,压了大注。容帝见此情景也没有不阻止,更没有动怒,反而吩咐承恩公公预备些果酒送去。又见太子及尧王都跃跃欲试的姿态,但碍着身份不敢表露。他又对承恩吩咐了几句,喝了几口酒后,便离开了席位。太子急忙跟了过去,容帝摆了摆手让他不必伺候,太子仍不放心,一面殷勤的请承恩好生照顾,一面朝容帝拱手送行。尧王眺望了眼容帝的龙驾渐行远去,终于松了口气,拔腿就跑去了人群那儿。 太子对赌博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不过是那人群里的温润少年罢了。只是尧王和墨斐都在场,他那双欲行又止的腿只得转了方向,自行回去寝殿。 墨斐一直监视着卫子胥。以往卫子胥是最会阿谀奉承的,有容帝出现的地方就会见到他,此时容帝一走,他却犹豫在此,这个让他犹豫的原因怕是除了左卿再无其它。 他冷笑着。卫子胥势力薄弱,急需强大的助力,可他谁都不找,偏偏想拉拢左卿! 墨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弱者,还想有翻身的机会?哼!可笑。” 侍卫上前禀报,说是歌弈剡在牢中传话要见他。墨斐那一嘴胡须气得直颤,愤然起身,“他还有脸见我?!” 虽则嘴上这么骂,但行动还是出卖了他。 左卿遥遥望去,心中已有计谋。招呼来砚生,吩咐:“回若水后立即去泽渊那儿要两壶药酒,我得去墨府一趟。” 砚生领命,默默退下。 比赛已经分出胜负,这第二局却让人有些大跌眼镜,因为除了苏衍所有人都押注天字队,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玄字队打的猎物最多,天字队被抛到了第二,地字队输的惨烈! 苏衍两腿交叉坐在草席上,本来靠着的凭几早不知在何处,此时腰酸背痛,想靠着却没东西倚靠,懒得顾及那么多,顺手拉来一个人,借了肚子当作凭几暂且一靠,嘴里激昂地对言真说:“我说玄字队能赢就一定能赢,别看他们都是些官宦子弟,但他们年轻,聪明啊!尤其是在他们的父亲那儿受了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的熏陶下,多少会学到几分,用在狩猎上也是完全可以的!而剩余两支队伍都是军营出身,虽然四肢发达也懂战术,但头脑总归是不比这些年轻人,嘿嘿,你压的天字队就是个坑!” 话音刚落,在场的几位官员脸色有些难看。苏衍明面上是夸奖了一番玄字队,可是暗地里又骂了一遍那些在朝为官的人,而这些人今日还偏偏都在场。 言真不服气,把压下去的钱一股脑儿全扔给了她,“不就几个子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圣人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呢,你得瑟什么?咱们还有决赛呢!”说着,又对其他人讲:“我跟你们说呀,千万别跟风押注,这不过是她凑巧而已。射猎这玩意儿还得看真功夫,功夫深,那得练,你们看看玄字队那些人都跟什么似的,哪一个能摆上台面?还是天字队的选手好呀,你们看那健硕的大腿肌肉,再看看那强壮的双臂,再看看那如鹰一般尖锐强悍的眼睛,这才是胜利者应该有的样子,哪像她的玄字队,跟吃了迷药似的。” 众人听此番辩解,都觉得十分有说服力,本犹豫在两队之间的人统统把钱全压在天字队,而本来跟随苏衍的,也全跟了言真压的天字队。工部尚书大人掂量下手中的余钱,咬紧牙关,狠下心全压在了天字队,一脸严肃地说:“卑职信任大将军,这是卑职两个月的俸禄,下个月是吃干粮还是吃山珍海味,就全靠大将军赐福了!” 尧王啧啧两声道:“没远见,见风使舵,目光短浅…” 苏衍感激的看了眼他,又看向侧面的几位官眷。其中一位是吏部尚书正室夫人,一身青罗纱裙,肌肤貌美,容颜清秀,倒是个有见识的官家女,只可惜…“言大将军是见识过的人,这一双眼睛怎么也能辨出好坏,我看呐还是压大将军好了,这个小丫头算什么,不过是碰巧赢了回,没什么稀奇。”言罢,毫不犹豫的解下钱袋,全倒了出来扔在天字队那一块。 苏衍咬了咬牙,将最后希望寄托在那夫人的铁邻居——长孙大人。没想到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赢也好输也罢,说到底,还得腰包丰厚,不至于最后落得空空如也。”他将此话一撂,负着手,悠哉而去。 其余人听了此言,脸色不约而同僵硬。起初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没想到被言真一忽悠,把钱都忽悠出来。言真家底丰裕,自是不怕输;苏衍孑然一身,又是女儿家,也不在乎这点钱,而且方才她赢了一局,已有了足够本钱,接下去这最后一局若真输了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损伤。但是他们这些在朝为官的人拿着国家俸禄,一来要供养一家老小,二来要拿出部分孝敬墨斐这位尚书之首,那还有多余的钱给他们输! 想到这,不禁悲从中来。奈何大将军威势压迫,谁敢中途退出?大难临前也得视死如归,全凭天意! 苏衍见此状,不仅摇头叹息:“没见识我不怪你们,谁让言大将军官大压人,算喽!到时候输了钱别怪本姑娘不提醒你们。”话毕,她将所有钱全投在玄字队上,拍拍手,靠在身后的人的肚子上,伸手从食案上拿起茶杯,一边喝着一边抬眼看向言真,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阿臾蹲在苏衍身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显得十分弱小。她拽了拽苏衍的衣袖,满脸的汗,和惊慌的表情。 苏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她不必紧张。 第五十九章 苏先生的高明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言真觉得这群人老是往树林里跑实在没意思,便让人在离酒宴六十丈处设下箭靶,命令天字队、玄字队以车轮战的形式一对一对决,分高者胜出。 赌客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箭靶上的红心,周遭鸦雀无声,只剩下刺耳的风声。 第一局天字队派出的是掌京都五万警卫的右将军阑缪,曾是政亲王麾下,后来凭着赫赫战绩,在两年内便升了将军。 众人见到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阑缪出列,不由得惊呼连连,鼓掌助威。 苏衍识得这位将军,他可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将,精通箭术和近身搏斗,战术经验更是鲜有人能与之匹敌。而剩余二位则稍逊一筹,一位是兵部侍郎洪荆,虽然上过战场,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虽然也和行军打仗打交道,但终归是做着文职,实战经验也好,舞刀弄枪也罢,早已生疏;另外一位是东宫禁卫军将军陈逍遥,那也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但是这箭术却不得而知。 而玄字队的三位少年她虽然不认识,但观察狩猎比赛时的战绩和身手,应该也不差,其中箭术最为精准的就是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蓝衣少年,另外那位白衣少年精准性也高,可惜没有耐心,剩下那位年纪最小、身板也最薄的孩子能力最差,耐力也最弱。 想到这儿,苏衍心生一计,立马挪步到玄字队中,偷偷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此时阑缪将军已经搭上羽箭,拉满了长弓,只听见一声疾风呼啸而过,两鬓那灰白须发被带起,在空中久久不能停下。 “阑缪将军射中红心!”记成绩的宦官高声喊道。 阑缪将军看向玄字队,笑容满面地说:“小娃娃们要是知难而退,叔不会笑话你们的!”说着,拍了拍身旁队友的肩膀,几人都是附声而笑。 玄字队中的白衣少年气得脸色铁青:“阑缪将军何出此言,咱们也是受过十多年训练的人,您忘了方才我们拿了第一?” 阑缪不屑地说:“侥幸罢了!”他提了提盔甲,那一身银甲在光线下十分夺目,衬得整个人分外耀眼,“小娃娃有信心是好事,那也罢,我就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若能让我们这些前辈心服口服,我阑缪立马收你为徒!” “将军所言当真?”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问道。 “比真金还真!” 小娃娃遥对着苏衍这边的尧王喊道:“皇兄你可听见了,要是我赢了阑缪将军,你可别羡慕我进军营!” 在场的人都愣住,这小娃娃究竟是谁? 尧王干笑两声,对他说:“父皇要是能同意,那本王也乐得清净。” 阑缪一听这番对话,惊慌失措地单膝跪地:“微臣不知是王爷,请赐罪!” 小王爷也就舞勺之年,生得十分清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向阑缪:“将军不必惊慌,我从来不喜欢以身份压人,既然在这儿比赛,那就大可不必拘谨。这第一局,就由我来!”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颤巍巍地拉开弓,对准远处的箭靶。 嗖—— 不偏不倚,射在了箭靶边上的树干上。他哀叹一声,道:“果然,射箭不是我所专长,看来进军营无望喽!”说完,失望的看向尧王,以为能得到这位皇兄的安慰,没想到他满脸奸笑地,喝了好大一口酒。 阑缪挥汗如雨,心中庆幸:若真的让他赢了,如愿进入军营,陛下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言真摊摊手道:“你们看,这就是实力!”他站起身对天字队鼓掌,“阑缪将军不愧是征战沙场十载的老将,不输当下年轻人。” 阑缪将军急忙摆手道:“大将军谬赞了,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如何守护京都大门?不过也得多感谢大将军,若大将军做我的对手我定会输得一败涂地,大将军才是常胜,我只能望其项背,不敢居功!” 言真被一通恭维,恭维得心里开了花。苏衍这才明白言真为何要改规则,原来他也看出了这群小娃娃鬼点子多,在树林里使出各种‘阴招’才能险胜,若继续放纵他们,恐怕是要一鼓作气全胜!所以让他们硬碰硬玩射箭,小娃娃们自然是比不过天天抱着弓箭入睡的老将们! 可是言真千算万算没算到苏衍早有了应对之策。 苏衍假装泄了气,把才赢来的钱推给了言真,绝望的说:“第一局就输,得,再比下去也没意思了!”说着要起身,肩膀上突然一沉,只听有人在她背后说:“局未定,何必急着输?”她来不及回头,一袋子沉甸甸的钱已经砸在面前,好家伙,这一袋子恐怕得是朝廷三品官员小半年的俸禄呢!不禁暗喜,这真是天助我也,天上掉下个人来帮她演戏! 随即拍拍胸脯对大家道:“第一局虽然让阑缪将军险胜,但还有两局,我苏衍可从来不会看走眼,大家若是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大家都嫌弃的看着她,鸦雀无声…… 这一局,所有人还是压天字队。 因为天字队首战胜利,所以第二局也是他们先射箭,这次派出的是东宫禁卫军将军陈逍遥,也是一位战功赫赫的人,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讨论: “据说这位将军曾救驾有功,是东宫的红人!” “好像是去年吧,他一剑刺死了死士,陛下给他连升两级,直接去了太子那儿统领东宫的禁卫军!” “那他箭术好吗?” “应该不差吧,但听闻陈将军最厉害的还是近身搏斗,当初救陛下还是用一把短剑。” 苏衍挑了挑眉,心里有了底。 讨论声戛然而止,只听得那头传来一声烈响,六十丈处的箭靶子上已经插着一支箭,只不过未在红心正中,而是刚刚碰到靶心。 这分,该怎么算? 言真摸着下巴有些为难,想了半天,心虚的说:“这也能算分……” “容我说几句。”苏衍站出来抗议:“天字队几位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而玄字队不过是三位初出茅庐的十几岁孩子,他们又不是都像言大将军这样的天生战神,如果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言真早料到她会较真,若换做其他人他可不会搭理,但苏衍不同,便对她说:“苏先生说的也有道理……” “为何第一局不提出来,你这明显是知道要输,才强词夺理!”人群中有人反抗。 苏衍道:“大家别急,我并非要耍赖,不过是想提个小要求,不会坏了规矩。” 言真问:“什么要求?” “将军的箭不偏不倚插在靶心边缘,而容国古往今来的射箭规则好像并没有对这种情况的判定,所以,若非要算分的话,那么只要玄字队的箭落在靶心边上,就得算玄字队赢!大家都是前辈,理应让一让后辈不是?” 有人嘲讽:“哼!玄字队第一局就把箭射在了树上,你还觉得第二局能上靶?” 苏衍耸耸肩道:“天知道,要是老天打了个哈欠看走眼了呢?” 那人冷笑,根本不相信。 言真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不会是苏衍的奸计吧? 陈将军等得有些不耐烦,对苏衍道:“别说接近靶心了,若玄字队的小娃娃能把箭插在靶上,我也算他赢!”说着大笑起来。 苏衍拱手道:“将军谦让了,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玄字队的箭必须落在靶心近处,才算赢。” 陈将军疑惑的看着苏衍,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 苏衍给玄字队中的蓝衣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立即举手道:“晚辈蔡淙,请赐教!” 蔡淙? 苏衍看向蓝衣少年,原来他是那个小不点蔡淙,父亲的好友蔡鹤宗大人的独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这么大了!时光荏苒,真他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出乎苏衍所料,蔡淙的箭术非一般的稳精准,这一箭正中靶心! 所有人都哑然了,只有那位支持苏衍的人说话:“看吧,一切未成定局便还有转机。” 言真瘪瘪嘴,不服气道:“平手罢了,高兴的未免太早了些,这第三局你们可输定了,我天字队这位虽然现居文职,可曾经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他碰过的弓射过的箭可比你玄字队这位……叫什么来着?” “晚辈礼部尚书之子穆承疾,见过大将军。”玄字队的白衣少年意气风发地笑了笑,同时对言真行拱手礼。 终局,由穆承疾和兵部侍郎洪荆比试。众人紧张的攥着拳头,咬紧了牙关,等待最后一场决定胜负的决赛。 苏衍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担心会输,倒是阿臾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喃喃自语:“穆公子毕竟只是在校场练习射箭,他哪能和久经沙场的老将比,实力太悬殊了!先生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如果这次输了,咱们可就成穷光蛋了!” 苏衍不搭理她,仍旧安静的观望着。 箭在弦上,穆承疾突然冷汗直冒,手中的弦已拉到极限,可是眼中的靶心却有些飘忽不定。肩上突然有股力量压下来,是苏衍在他耳旁低声说着:“别急,把心静下来,然后看准靶心,不要犹豫。” “苏先生,若我输了,是不是会让你输个精光?” 苏衍没想到这个孩子关键时刻还能有些闲情逸致关心她输不输钱,不禁有些感动,“你别管我赢也好输也好,你现在是在比试,你是玄字队转折的关键点,你不能心浮气躁,你得静下心。” 他点了点头,闭起眼,用苏衍的方法去平缓心态,很久之后,他突然睁开双眼,用尽全力拉开长弓瞄准靶心,嗖的一声,羽箭划破天空,稳稳的落在靶上。 阿臾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起码没射到别处去!” 卫尧听到阿臾这样的话,不免有些气闷:“人家的箭已经很接近靶心了,我听你这意思好像不大满意啊!” 阿臾委屈道:“我又看不懂规则,你可别笑话我了!”刚抬头,看见是尧王,吓得小脸惨白,连忙道歉,“王爷赎罪!奴婢口无遮拦,请王爷赎罪!” “阿臾没读过书不懂规矩,还请王爷见谅,”苏衍正好看见这一幕,急忙过来解围,向卫尧行了礼,并将话题转移开:“王爷也压了天字队吗?” 卫尧连忙摆正立场:“我从头到尾都是苏先生的追随者,我看好你哦!” 苏衍眼睛一亮,问他:“王爷果然好眼光,那……王爷押了多少注?” “这个嘛……”卫尧尴尬的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出来急,忘拿钱了!” 没押注还好意思说支持?苏衍郁闷的看了看他,却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悦,还得满口感激:“哈哈!没事,王爷心意到就行啦!” 说罢,把脸一转,不想再与他废话。 天字队的这位洪大人的架势倒是唬人,只见他脱去上衣,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吆喝一声,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拉开了弓。乍一看这把弓有些破旧,但听其他官员说,这把弓曾是陛下上战场厮杀用的武器,后来赐给了阑缪将军,想来,阑缪将军是担心洪大人能力不足,想用硬件帮衬帮衬吧。 可是…… 苏衍有信心洪大人的成绩不会高过穆承疾,但没想到这位曾经的老将,言真口中夸得神乎其神的人居然把箭射在了地上!所有人不敢直视这一壮观,纷纷闭上眼睛扼腕。 言真懊恼的拍了拍大腿:“这洪老头欺人太甚,他是怎么在天字队浑水摸鱼的?若早知他这般无用,就应该将他踢出去!” 苏衍忍着笑对他说:“大将军莫要生气,洪大人懈怠了这么多年,真功夫早没了,你还期待他这前浪能赢了我年轻力壮的后浪?洗洗睡吧!” “你以玄字队下等对战天字队上等,然后以上等对战对方中等,最后以中等对战他们的下等……你这借鉴古人的智慧可谓是用到了恰到好处!”身后的人再次说话。苏衍终于听出声音,急忙回过头,视线正触及那人的衣襟处,有一朵墨色的云,衔接一片青竹,落了纷飞的雪。 记忆中的雪景不曾多见,南方虽四季分明,但雪落得不尽兴,唯有容国的雪景才是极致的美。 每年隆冬,若水都会暴雪,连下三日,素裹京都。在她离京前那几个月,卫臻哥哥总会来王府找她玩,穿着言真的衣服,吃着和她一样的饭菜,然后陪她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毓后姑姑还健在,佛柃还喜欢说话… 苏衍忽然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开始,容帝似乎已经不善待卫臻了,难道,卫臻的死是… 苏衍忧伤的收回视线。好多次了,他都将西楼看成卫臻,但他却不是。 “怎么了,赢了还不高兴?”西楼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轻弹,温和地笑着,“瞧你这出息,赢了一回就魂不守舍,还好你不是男儿,要是你他日高中,岂不是要乐极生悲?”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尧王拎开阿臾,占了她的位置,对苏衍及西楼说:“苏先生可不比男儿差,若水多少男儿还不及她呢!” 有人附和:“是啊,想那日苏先生带领学生闯进大理寺,那一番言论是何等豪迈,何等气概!” 苏衍却不好意思起来,谦虚地摆摆手:“过奖过奖,哈哈!” 言真输了钱不说,还被抢了风头,虽说这是自家亲姐姐,但心里多少有些堵得慌。按照自己的臭脾气怕是老早拿苏衍出气,奈何… 末了末了,只剩下一声无声的叹息。 第六十章 从此与君相忘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狩猎比赛到这里也算结束了,众看官纷纷散去,言真似乎还堵着气,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倒是卫尧一个劲儿的围着苏衍,一口一个苏姐姐,叫得好不亲呢,一路愣是跟到了别宫宫门。 西楼对他行礼道:“方才大家精神都太紧张,加上坐得太久,想必王爷也是心神俱累,不如由微臣护送王爷回殿?” 卫尧哪会不知其中深意,干巴巴的扯了个笑,拉起苏衍的袖子,腻歪起来:“苏姐姐,再过两日父皇就该回宫了,到时候咱们可很不容易重聚,若是想你了,我能不能去找你呀?” 苏衍冷不丁被这般油腻的话语刺激了下,瞬间冒出一身冷汗,连忙撒开他的手,“可别!您是王爷,我是教书先生,虽则也拿着俸禄,但连个七品都及不上,所谓君臣都不算,我见到您就跟主仆似的,怕降了您的身份!” 西楼端立一旁,有些忍俊不禁。 卫尧又拉起她的手,脸色骤转,突然严肃起来:“苏姐姐放心,我虽是皇族,但我从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看低任何人,尤其是苏姐姐这样又聪敏又好看的女人!我从小没有姐姐,从未体会过姐弟之情,苏姐姐一定要答应我,千万别拒我门外。” 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任谁都难以拒绝,但是堂堂王爷,有事儿没事儿就往七善书院跑,还是奔着一个女先生去,落在皇帝耳中,又怕是一场风波。 只是他这样诚恳,又这样急切,这样我见犹怜,实在是难以狠心拒绝!苏衍暗暗纠结着,始终拿不定主意。身旁的人忽然说话:“王爷一番真心,你怎能拒绝。恭喜你又多了个弟弟,诶对了,言真也叫你苏姐姐,我说你还真是吸引俊朗少年,一个个都愿和你相处,不过也好,你身在异乡,多一个真心朋友便多了条路,何况还是王爷和大将军这样世间难得的少年。” 苏衍嗔了他一眼,转而对卫尧笑呵呵道:“西楼说的是对,但是王爷你…” “就这么说定了!”卫尧兴冲冲道:“以后我若得空一定会多多去书院找你,你可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我认了你做姐姐便是一辈子的姐姐,容不得你反悔!” 他笑着,如同一朵刚开苞的兰花,干净,灵动。 西楼捏住苏衍的肩头,轻轻揉了揉,“王爷从小孤独,能与你投缘也不奇怪。” 苏衍的肩头一阵酥麻,躲开一步,疑惑的问他:“怎么说?” 西楼默默地收回手,“尧王生性单纯,不擅长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那些对他来说太艰难,太阴暗了。所以这些年来实力薄弱,兄弟们对他虽然没有戒备,但也不会付出真心。不过从去年开始,陛下似乎有培养他的意思,不过也只是众人猜测罢了,说到底,他向往的还是江湖快意,从不是皇位。” 苏衍有些混乱,“你的意思是……尧王被众皇子排挤?” “历来皇室之子,要么出类拔萃,要么无人问津,这是常态也是无奈。哪像你苏先生,刚到书院就成了风云人物。” “我?”苏衍愣神片刻,“我就是运气好,胆子大罢了,能破案也是因为学生们的帮忙,我就是领领头,哈哈!” 西楼托着自己的下巴端详着她,“你看你,又是破案,又是狩猎的,近来消瘦不少,嗯,我得回去给你准备些补品,养养肥才好看些。” 苏衍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家禽,女人嘛得瘦,瘦了才能用得上婀娜多姿四个字,才能穿上好看衣裳呀!真是可怜你未来的夫人,还得为了你的喜好去增肥。” “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他一双眼噙着荡漾的流光,流光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期盼,看得苏衍心里一阵酥麻一阵心疼。好好的一个少年,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非在自己这棵铁树上吊着,无怨无悔,委实可怜! “呵呵,那个…我们…刚才喝了些酒,一定是有些醉了!”突然想到个理由,不由得激动万分。 西楼却严肃得让人感到窒息,他一步步贴近她,将她逼到宫墙,“万朝房初遇时我就对你生了情愫,可惜后来多次暗示你都是视若无睹,是因为佛柃么?”西楼急切道:“当初在王府借住,她没有朋友,我便多与她说话,后来便熟络了,她也最信任我,或许是太久没有人依靠的缘故,佛柃对我极为依赖。久而久之,她对我生了几分情意,我虽无意,却不忍伤她的心。便一直任它错下去,即使外面的人都以为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都不介意,只要佛柃高兴。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只中意你!” 他眼神激动,言辞恳切,恨不得对她掏心掏肺,若是放在求郎心切的姑娘身上怕是要动真心了,怎奈何她心里再腾不出多余地方。 “阿衍,若你心里有人,我不介意,但请你给我留些位置,在你难过的时候能够想起我,我还能陪着你。” “我…我已经…” “我知道!但不管那个人是谁,我不在乎,我愿意等,一切都值得。”他温柔笑起,垂下的睫毛沾着似有似无的雾气,双眼迷离,眼波婉转。 苏衍心里苦叹。想来西楼是真的喜欢自己,真的动了心了。如果自己能一样喜欢他该多好,那就不必忧烦于左卿,还能活得自在些。其实即使到现在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对于左卿,她还希望他的心里能有她,哪怕是片刻,可是连这点可怜的希望都好像难以实现。 苏溟曾经对她警告过:“中意你的人,即使与你之间有千难万阻也会将之铲平来到你身边,不中意你的人,即使你排除千难万阻去到他身边,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前者是姻缘,后者是孽缘。” 左卿,看来她的孽缘吧。 苏衍深吸了口气,抬起脸,镇定地看着他:“我心里有人,你心里有我,我无法抹掉你的心思,你也无法剔除我心里的念想,你我已经错过了。” 他很急切,连带着气息也愈发紊乱,“我始终等你,等你回头。” 她苦笑:“若我始终不回头呢?” “那便一直等,天荒地老,死也无悔!阿衍…”他的头压得越来越低,“让我留在你身边!” “即使我心里有了人?” “一切都还未成定数不是吗?” 西楼的气息在鼻尖徘徊,彷若漫山茶叶纷飞起,随着山风,倾入五脏。 苏衍躲开他的目光,心中千丝万缕乱成一团。若说对西楼没有情谊那是假的,但若说等同于对左卿,却并非是,她一直将这份感情当作是蓝颜知己,换心的至交! 可是现在,当左卿对她只剩下冷言冷语,对于西楼的真心实意,她却实在不忍心再次拒绝,更加无法视而不见。 不间断的冷风从宫门涌来,苏衍将额前长发别到耳后,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再镇定:“西楼,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心里有了别人,你也知道。但是师父说的对,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我怕是强求不来。”说到此处,她的心情逐渐平稳,复又道,“情爱这个东西,本就没有缘由对错,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彻底忘记他,你还不放弃吗?” 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他等了很久,明知总有一日能心想事成,而当心事总算落了定,原来他的心,也会如此快乐。 他将她拥入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停在肩胛骨上,温柔摩挲:“我会对你好,会让你忘记他的。” 西楼的衣衫夹带着丝丝香味,很熟悉,很温暖,她不禁想到了师父。苏衍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项,将全部交托给他。 有一个声音在胸膛回响,悲怆的,无奈的:苏衍,不要辜负了他。 “王爷,我去杀了他!” “他没有恶意。” “但是他却是有目的而来,您所看到的一切,他都在演戏,包括那个左卿也在演戏,阿衍被蒙在鼓里,我们得救她!” “总归是燕国二公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妄动,静观其变吧。” “但现在却是他们在步步紧逼,试图利用阿衍逼您协助他们!王爷,一个左卿不可怕,可怕的是再加上一个王室贵族,强强联手之下,必有摧枯拉朽之势!我们观望得太久了,已经很被动,若再不先发制人,恐留下后患!” “起初我还奇怪他左卿去哪儿来的胆量敢独身一人来报仇,如今看来,暗中推波助澜之人早已安插在各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厉害,连燕国王室都牵扯了进来,看这势头他是万事俱备,要准备动手了。苏溟,你说他何时会来找我?” 苏溟急道:“左卿身负家仇,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威胁到歌家,我苏溟绝不答应!王爷,您为何还要等?等到阿衍出了事,就晚了!” 歌政笑他:“说到底你还是担心苏衍。” 苏溟顿时心慌意乱,急忙低下头。 “你放心,他是我歌政的女儿,我不会害她。左卿虽然不择手段,但他是玄家后人,他不会毁了家族名声,复仇,他不会用无辜人的性命来完成。”他突然叹息,踱步到西面城角,遥望太阳西沉,“九年前的罪孽,终于要重见光明了,可是我的苦,又何时能偿还?那些死去的人,被污蔑的事实,又何时能平反?” 他似乎是太激动,引起一阵咳嗽,顿时大汗淋漓,“苏溟,这件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亲自去调查,把这件事再好好查清楚,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苏溟想过去扶住他,却被他拦开。急忙拱手道:“王爷放心,苏溟必会完成任务。”他抬起头,双目隐隐担忧,“只是阿衍她…” 歌政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既然他想利用苏衍接近我,那就如他所愿,剩下的事等两方正式见面后,再做安排。” 苏溟转头望向宫门,剑眉紧蹙,双手迅速握成拳头,一拳砸在城墙上。 他现在唯一担忧的只有苏衍的安危,在这棋局里,阿衍不过是一枚棋子,每一步都在下棋之人的手中,若有一日棋子失去了它的利益,连死都被安排妥当,若不及时挽救,等到了那一日,怕是无力回天了! 第六十一章 人心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冬月十五,寒意渐浓,树叶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万里天空苍白,鸟兽跳跃在山间,难以捕捉踪迹。狩猎别宫被到处弥漫着冬日味道笼罩,仅有的一点暖意从别宫高阶上的宫灯缭绕而出,被寒风掐灭在半空。 容国的冬天来的晚,每年都是在冬狩之后开始,到来年二月结束。容帝在这启程回京。 返程途中,大队中一辆马车突然报废,而这报废的偏偏是左卿的马车,本是可以换乘到同行的墨斐车内,可是那头车内塞得满满当当,余下不过随行女眷和苏衍的车还有空位。左卿站在断裂的车轱辘前,闭眼颓叹一声,吩咐砚生去拦车。 苏衍抬眼瞥了眼面色冷淡的左卿,干咳了声。阿臾见状,涨红着脸问与她同坐的砚生,“砚生哥哥,你觉不觉得浑身难受?” 砚生却一脸看好戏似的,小声说:“你家先生负了我家大人,自然浑身难受。” 阿臾怒吼道:“你才负了!”她意识到自己言行有失,慌忙低下头去,钻出了马车。砚生也急忙跟了出去。 车内顿时只剩下他俩,空气莫名尴尬,左卿却仍旧端正,微闭着眼,半睡半醒的状态,犹如修炼。 苏衍终于忍不住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未睁眼,也未有任何反应。 苏衍追问:“我与你同一屋檐下生活,一起去楚城卖药,又一起面对杀手围攻,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极不重要的人吧?” 他仍旧没有回应,一动未动的,只有垂在发冠两侧的黛色佛珠微微晃动,将他的脸衬得苍白。 苏衍寡淡一笑,“如果我遇到良人,你,为我高兴吗?” 她看向他,妄求得到在乎。而他喉间干涩,艰难地吞咽,终于开口,却装作不在乎,“若真如此,我自是替你高兴的。” 苏衍痛苦地笑了笑:“是吗?” 左卿缓缓睁眼,视线刚触及她的眼,又冷冷的移开。 “难道你没有其它要说的?”苏衍压抑了好久的心情想全部发泄出来,可是面对冷言冷语的左卿,却不知如何开口,忍不住拿话气他,“我年轻貌美才艺双绝,自然能找到良人!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墨大人的义子,不好意思去祸害人家姑娘?那你可别自暴自弃,世上姑娘多了去了,总能找到与你匹配的。对了,我觉得长孙家那位就不错,她可是未来继承之人,与你可都是同道中人。” 左卿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低声劝道:“你还是关心自己的感情吧,西楼不是向你表明心意了么,你何不趁此机会去他那里促进感情。” 苏衍气得发抖,下唇被咬出一排印子,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带刺的话。 西楼见到怒气冲冲的苏衍时,连忙让出位置让她坐得舒服些,忍不住问:“阿臾惹你生气了?” “不是!” “那……是言真还是尧王?” 苏衍调整心态,对他道:“其实也没事,就是有个不要脸的人非要坐我的马车,我不想和他一起回京,便来你这儿了。” 西楼点点头,心里明白了,又对她说:“回京后你好好休息,等回过神了再去授课。对了,你答应给学生们带的礼物可有准备?” 经他提醒,苏衍这才想起在狩猎之前答应过学生的话,可是这几日沉迷狩猎,将这些头等大事忘得干干净净!她急得团团转,嘴里一个劲嘟囔,“糟了糟了全给忘了!锦倌那丫头一定会死缠着我不放的,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或者我路上置办一些回去搪塞搪塞?” 西楼忍俊不禁,递给她几个锦袋:“我早就料到你会玩得忘乎所以,所以一早就给你准备上了!”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说:“回去可得请我吃顿好的,这些东西可是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苏衍打开了所有锦袋,都是一些打磨过的鹿角,有小人形状的,还有兵器状的,都是束幽堂那些小屁孩喜欢的玩意儿。 “我怀疑你是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们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苏衍好奇的问。 西楼将双手叠在脑后,靠在角落,微笑着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我是请教了高人!” “高人?同行的人当中,还有这么了解束幽堂学生的人?” “还记得玄字队里头那个舞勺之年的人吗?” 苏衍皱了皱眉头:“有屁赶紧放!” 西楼翘起二郎腿,得意道:“不过说起来还得首先感谢尧王,一日我与王爷相遇,一路闲聊聊到了你这件棘手事儿,没想到他很是愿意帮这个忙,立即找到了小公主,她可是出了名的手艺人,几个时辰便能雕琢出一件栩栩如生的木雕,我便请她给你做了这几件回去交差。” 苏衍有些头晕,问他:“那跟玄字队有何关联?” “因为那位少年便是小公主啊!” “你说那位把箭射在树上的少年是……陛下的小公主?!” “嗯呐!” 苏衍惊喜的连连摇头。这皇室还真是情趣颇丰啊,一个太子喜欢到书院撬墙角,一个尧王喜欢认人做姐姐,这儿又来一个小公主喜欢女扮男装和臭男人们比赛! 真是有趣的皇室! 狩猎回京,本以为那些官员家眷会将狩猎场的奇闻逸事好好在市井街巷传播,没想到百姓们对此并不新奇,反而对七善书院那位束幽堂苏衍同燕国质子西楼的姻缘十分上心! 有的说:此为良缘,可成为一段佳话。有人却说:西楼不过质子,苏衍更无背景,此二人对在一起,不是佳话,而是笑话! 还有人说:燕国质子虽无权无势,但历年来管理万朝房有方,深受书院总掌事墨大人肯定,更是多少未出阁的女子的意中之人,苏衍这番攀上,可真是擦亮了眼睛,看对了人。 总之,这段姻缘各有各的看法,倒是茶楼那些说书的看法更深些,说是苏衍本是钟意左卿,半道儿上折转看上了潜力十足的西楼二公子,由此可知,苏衍目光甚是有远见,而且非一般人能比的。 这番看似十拿九稳的猜测却没惊起多少若水百姓的反应,因为百姓都知左卿情薄,谁看上他简直是在自找没趣,苏衍既有对西楼的远见,便不可能会去撞左卿的南墙! 由此看来去,这说书的的看法不是深,而是偏。但是……这些墙角又是谁传出去的,当时四下无人,又是谁在藏在暗处听了这墙角? 至今,苏衍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苏衍趴在美人靠上喂鱼,问阿臾那件事是如何传出去的,百姓又为何不好奇政亲王儿子和左卿的恩怨,倒跟个隔壁家寡妇似的,那么爱管男女之间的恩怨情仇? 阿臾对此似乎很有经验,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津津有味道:“若水太平太久了,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饶,自然不爱搭理庙堂那些糟心事儿,吃饱了没事干的时候就爱听听书看看戏,而且那些书啊戏啊,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特别有趣!可惜后来被严令禁止,百姓不敢再议论皇家后院,就开始议论书院了。” 苏衍觉得惊奇,这若水的百姓可真是胆大包天,议论后宫不成,退一步议论书院了! 阿臾又道:“书院里男男女女这么多,自然就会衍生出诸多趣事,谁家公子一掷千金购下城东宅院,只为博瑾先生一笑;又是谁家公子夜访书院,宁愿被抓,也要见瑾先生一面…” “怎么都是瑾先生?” 阿臾耸耸肩:“人家长得好看呗!” “是啊,她长得确实好看,和言真不相上下!”苏衍突然花痴起来,托着腮,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墨府,书房。 细雨霏霏,烛光昏沉,室内无人伺候,只有王管家守在一边,眼神时不时瞥到跪在竹帘外的人,他已跪了半个时辰。 歌弈剡似乎说得累了,坐在地上缓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舅舅,我是你亲外甥,左卿再忠心那也是外人,何况此人心里有鬼,若再重用,必遭大祸!”他看向榻上的人,舅舅正眯着眼打盹,似乎并不为所动。他着急,却苦于没有证据,想着或许让舅舅清楚左卿不过是个捡来的外人,应该能理智对待。奈何这位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舅舅,却在左卿这儿黑白不分! 墨斐终于开口,轻描淡写道:“有证据吗?” 他艰难咽了下口水:“没,没有。” 墨斐扶住额头,忍不住叹气,“我三番五次提醒过你,不能妄动,你却不听,若不是那些弓箭手全部丧命,今日我必被你连累!剡儿啊,你好好想想,若他真有叛心,为何不借题发挥指你谋逆?一旦你罪名成立,今日你便是一缕孤魂!可是他不但没有置你于死地,反而在陛下面前替你辩解。剡儿,凭你的胸怀,可如何成大事?!” 歌弈剡急道:“舅舅!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啊!我从小跟随您,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就算我有私心,但绝不会空口白牙胡乱猜测!” 墨斐低下眼帘,突然抬起一双阴森的眸子盯住他,“你说左卿有鬼,那你便拿出证据,若没证据,就做好你分内之事,勿要再公报私仇,再影响到我!” 歌弈剡的牙齿咬出咯咯声响,“舅舅为何如此信任他?他才跟了您三年!” 三年?原来已经三年了。 墨斐的思绪不禁回到三年前,在城内茶摊,那个少年衣着普通,却还是掩盖不住周身的气质,他分析当下局势,逻辑清晰,一针见血!让在场诸多儒士汗颜。时至今日,坊间仍旧赞叹左卿有拜相潜力,虽不过是笑话,但若左卿真深入官场,必能改变一朝景相。当初会一眼看中他,收入门下,也是因此。 墨斐的思绪渐渐收回,摇了摇头道:“左卿谋略过人,非你能及,他若生出异心…便是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舅舅…”歌弈剡似乎闻到了希望的味道。 “你若要查,暗中查。” “是!” 墨斐情绪低落,有些走神。此时管家急忙来报,梁大人来了。 墨斐收拾情绪,起身整理衣袍。层层竹帘被掀起,一位着青色对襟锦服的男子出现,模样已是中年,但仍是飒爽英姿,走路带风。此人正是中书省尚书:梁鸾。 他瞥了眼跪坐在地的歌弈剡,冷冷道:“此人不顾大局,私心报复,不能再委以重任。” 歌弈剡急忙自辩:“我是被人利用,才…” “你不是第一次犯错,皇宫禁卫是怎样的重要,怎能交给你这样一个只顾私人恩怨之人?!” 墨斐看着正在训斥歌弈剡的好友,不由得欣慰,在京都之中,所有人都怕他,只有梁鸾与他最是志趣相投。淡然道:“梁兄息怒,剡儿已经受到了惩罚,我让他在家中闭门思过,应该能改改性子。” 梁鸾厌恶地瞪了歌弈剡一眼,对墨斐道:“左将军的位子空了才多久,就已经被人抢占,到时候还得去好好疏通一番。” “伏晏将军吗?” 梁鸾有些惊讶:“墨兄的消息可够快啊!” 墨斐请他入座,方道:“卫盛初年,容国大兴军队,广招兵马,伏宴参军;卫盛五年,在西北斩杀临军两百人,被提拔左前锋,同年冬月,战中立功,再次迁升。卫盛十年,伏宴已是左将领。五年后带着荣耀回京,我特地将他推荐给政亲王,当月便被编入‘巡防军’,一直以来,他对我忠心耿耿。” 梁鸾恍然大悟:“原来墨兄早已安排好了!” “放心吧,谁都不会威胁到我们。” 二人又聊了半个时辰,才做道别。墨斐看向书房外逐渐靠近的光亮,笑不及眼地说:“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你便去试一试。”说着走进里屋。 跪得快昏过去的歌弈剡突然振作起来,回头看着那扇门,心里却有些没底。如果试错了,左卿在舅舅的心里不是更加忠诚,自己还如何铲除这颗眼中钉? 他深吸口气,大致想好了对策,便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却见他手里提着不知什么东西。 歌弈剡端起桌上的茶杯,笑容满面地喝了口热茶,才问:“你可是稀客啊,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 左卿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以为然,反而关切地问:“你伤势未愈,怎么在这儿?” 歌弈剡冷笑,“自然是特地来恭候你,你怕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将我当成敌人,欲除我而后快,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与你并无矛盾,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 “左卿,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装什么装?”他将茶杯用力甩了出去,被他的话彻底激怒了:“你不是很厉害么?你把你那些话再说一遍,那个盒子,对!就是那个盒子,你和西楼的话,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你还在介怀那件事?我和西楼交情不深,那日他是向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话,不过我全然没有放在心里,至于那个盒子,与你大为不利,我已经帮你烧了。” 歌弈剡的脸皮狠狠抽动,“还狡辩!既然对我不利,那为何不直接交给我?谁知道你是真烧了还是假烧了!”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应该烧的,看,现在你就怀疑我了。” “你!”歌弈剡气得脸色涨红,接下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左卿无奈的摇头:“算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以后我们也不会一起共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收回停在门帘下的注意,不多时,只见那紫云滚珠门帘掀起一角,墨斐笑容满面地出来,对他道:“怎么来了也不让人传个信?我也好提前备上晚饭,快坐,屋内有火炉,先暖暖身子!” 左卿和歌弈剡互相冷视一眼,便随之进入。 墨斐一路行云流水般落座,中途还顺势瞪了眼歌弈剡,眸子里隐藏着极度的不满。 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笑着问:“书院琐事繁忙,平时都没得空,怎么今日得闲来看我?” 左卿微笑道:“这是避暑山庄秘制灵膏,有愈合伤疤,重塑筋骨的奇效,我特地拿来给将军疗伤。”说着展示手里的两坛东西。 歌弈剡冷哼一声,根本不想不领情,却在墨斐几乎要吞人的眼神下立即服软,极不情愿的起身过去接。 “掌事大人可真是关心小弟,不知这灵膏有没有壮阳奇效,看你多用些才是。”歌弈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难堪的机会,他几乎将此当作人生最大乐趣。 左卿丝毫不在意,只将灵膏罐子递给他,当他们的手都触碰到罐子时,歌弈剡暗暗试了猛劲,几乎要将它捏碎。左卿面不改色地松开手,笑吟吟的说,“灵膏虽有奇效,却最是经不起使用功力的,若执意行之,怕是会落下残疾,你还是早些回去,擦了药疗养几日,也就全好了。我还有要事与义父商议,就不送了。” 歌弈剡用力将罐子往怀里一塞,阴阳怪气道:“你左卿能有什么大事,我就算听了,难道你还怕了不成?” “我是怕你累着,更担心你误了疗伤的最佳时辰。” 歌弈剡还想针对,墨斐厉声制止,“还不回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去面壁思过,反省下自己所犯的事。” 歌弈剡又气又恨,却因惧怕墨斐的威严不敢出声,只能作罢。 歌弈剡一去,墨斐又恢复笑颜,“说吧,何事。” 左卿面色严肃的说:“想必义父也已经听说了,袭欢公主已到了适婚年龄,恰逢五日后诸国进京上贡,陛下已经决定在那一日为公主择婿。” “看来你已经有了计谋。” “计谋算不上,只是觉得这次比武招亲是个大好机会,以陛下对公主的喜爱,若能迎娶公主,对我们可是我们如虎添翼啊,而最重要的是....将来。” 墨斐点头认同他的想法,但立即否决:“机会倒是千载难逢,但是,参加比武招亲的定是武功高强的人,如何取胜?” “我已看过参赛名册,除了诸国王孙贵族不乏一些有名气的江湖人士,我们只要派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混入其中,不会有人发现,若是能赢得比武,对义父可谓是注了一股坚硬的后盾。” “陛下已经阅过名册,如何做手脚?” “为避免麻烦,自然是不能去招惹诸国的王室贵族,那些江湖人士倒是不错的选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若输了呢?” 左卿面露难色:“若输了……”他思索片刻,随即豁然,“若真的输了,收拢几位高手也未尝不是笔好买卖。” 墨斐缓缓展开笑颜,深邃的眼窝被周边皮肤扯动,显得更加阴森,“向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的能力,终将在我之上。” 墨斐对左卿的信任和器重,向来坚定不移,这也是让歌弈剡痛恨嫉妒的直接原因。但是对于左卿来说这未尝不是捧杀,越是器重,墨斐心里便越是充满希望,一旦失望了一次,他的可信度自然降低了,那么对于日后的计划来说,定是举步维艰。 但是,左卿对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情,向来得心应手,死的,他总能说成活的。 在墨斐热烈的注视下,左卿振袖跪伏在地,“义父之于容国乃不可或缺之肱骨,我怎敢与您相比。” 对于墨斐来说,左卿是他的左右臂膀,是替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他手里拿着多少臣子的软肋,凭着这些软肋,墨斐在朝堂如鱼得水,再无人绊脚让他恶心。这样一个天降奇才,他自然是要好好呵护的,自己的宏伟事业,说不定也需要左卿来继承。 昏沉的内阁,旃檀缭绕,佛香充盈,书架前的人轻轻敲打着茶杯,心绪不宁。砚生敲门而入,左卿神色凝重地盯着他手中那份密件。 “可是云来阁?” 砚生递上密件,回道:“没写署名。” 左卿并未多虑,接过了信看。 “说的什么?”砚生瞧着他展开密件,忍不住问。 “鸿鹄困于深庭,展翅难得清明。”左卿狐疑地看着鸿鹄二字,这明显有所指… “是严翎!”他有些震惊。 砚生着急的问他:“玄庭掌司?他怎么突然找到大人你?”他一想到大人被一个死士头领盯上,吓得脸色惨白。 左卿将密件烧毁,复道:“玄庭只听命于陛下,向来不管朝廷的纷争,这次突然写信,还真是意外。” “那…您要如何处理他?” “扳倒墨斐、逼容帝退位,只清理三省六部还不够,我需要兵。可言真已卸甲,他无权再调动禁卫军,如今除了政亲王的京都护卫军,也只有太子的东宫禁卫军可用,不过现在多了个玄庭,可谓是如虎添翼!” 玄庭只替皇帝办事,追查、杀人,都是秘密行事,他们有自己的人马,直接听命皇帝,那些人被称为‘廷卫’,共三十六人,个个精英,骁勇善战,据说,都是军营挑选出来的孤儿,是死士!曾传言,墨斐招揽过他,但他不为所动,一心守护陛下和太子。 “玄庭只听命于陛下,严翎又是个死脑筋,是出了名的固执,怎会与我们联手对付墨斐?对付墨斐,是不是要替太子殿下铲除绊脚石?” “他是陛下亲卫,不是太子亲卫,何必为了太子去冒险?想来,他是单独与我合作,至于为何……”左卿轻轻叹了声,想到玄庭为容帝出生入死,一路用鲜血保护,才能让容帝安然无恙至今,可是,这样一个昏庸无道,听信谗言的皇帝,实在不值得为他拼命,“或许,他守护并非是皇帝,也不是太子,而是容国,至于皇帝是谁,太子是谁,并不重要。” 砚生却突然像是被什么惊吓到,慌张的说:“他是如何断定您一定会与他合作?他……他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在做的事吧?” 左卿倒很是冷静,淡然地说:“玄庭是做什么的?探听、追踪、抓人、杀人,不管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超过了刑部能力,你觉得这样一个部门,又深扎在皇宫当中,会不知道太子行踪?以他们的经验,又怎么会不知道太子的目的。” 砚生恍然明白,但是话是这么说,就怕严翎这是在充当鱼饵,后面执鱼竿之人,恐怕是陛下! 左卿对他的猜测有些意外,容帝昏庸多年,放任墨斐为非作歹,如今还能突然清醒了过来?想来是不可能。 第六十二章 王府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先生,时候不早了,该去授课了。”阿臾趴在床边,桌上的粥早就凉了个透。 苏衍撑开一只眼皮,有气无力道:“没看见我这一趟回来后身心疲惫吗?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去授课,这一来一回,你先生我恐怕就没了半条命!” “那您也得起来吃点东西啊,你看粥都凉了,这可是我熬了很久的呢!还有那些酥饼,阿臾一大早就去守着厨房,生怕别人先拿了去。” “那就再去厨房,连着那些酥饼一起热一热,我待会儿吃,乖!”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念经一样的和尚,苏衍赶紧锁上门,被子往脸上一裹,一觉睡到了入夜。醒后盯着脚丫子纠结很久,想到那日回城后阿臾去街上捎了两包叫花鸡来,同时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 竟是由自己和西楼之间的关系而衍生的各种故事! 有说:束幽堂的苏先生拒绝左卿这样的红人却看上了燕国二公子,那是撞了邪! 也有说:燕国二公子好计谋,苏先生未来可期,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更有说:左卿命里没姻缘,这是要做和尚的命! 暂且不说左卿是不是做和尚的命,她一直想不通,虽然自己的确未来可期,但是西楼看上自己怎么就成了有所图谋? 这些市井故事果然不可信,起码不可全信! 他们尚且如此,束幽堂那一众热衷于收集谣言的学生们还不得红了眼的要找自己求证? 苏衍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裹着棉被起来,开了窗透气。 冷风灌进,她吃了口寒气,正打算关上窗,却见佛柃徘徊在对面,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衍喊了她一声,“你这是在超度池塘里的鱼,还是在想哪条鱼比较好吃?” 佛柃抬起头看向她,眼中透露着古怪,她说:“王府要办酒宴了。” 苏衍哦了声,并不在意。 “你可知,此次宴席受邀之人有哪些?” 苏衍托着下巴望着她,“逃不开就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呗,难不成阿猫阿狗都能去,那岂不是笑掉大牙?” 佛柃摇头道:“这次酒宴,是为了父亲的寿辰。” “寿辰?” 苏衍才想起来,今日父亲六十大寿,是要请宾大摆宴席的,可是,又跟自己有何关系呢? “每年生辰,父亲从不办寿宴,今年,貌似不一样了,听府里的管家说,此次特地请了书院的先生们。” 苏衍的下巴差点惊掉:“你是说,包括我?” “你会去吗?” 苏衍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有点想关上窗,可是面对佛柃期待的眼神,却始终下不了狠心! “好,我去。” 她的笑意温暖,如沐春风地,点了点头。 佛柃走后,她脸上的笑顷刻瘫痪,她突然很后悔答应得太爽快,如今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佛柃了,还有整个歌家,那些曾经害过她的人,看低过她的人,明日此刻,都得面对! 第二日,言真特地牵了辆镶金马车来,屁颠屁颠儿请苏衍上车,临行时锦倌追了出来,硬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这辆马车据说曾是容帝赏赐给言真,一直以来都未曾使用。锦倌知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激动得两只眼光芒闪烁:“大将军对苏先生可真好,我要是能天天呆在苏先生身边该多好,就能天天…天天有这样的待遇呢!” 言真喜笑颜开:“那你便好生待在苏姐姐身旁,只要苏姐姐说你一句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锦倌期待地看向苏衍,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了扭小身子,狗皮膏药似的,啪地一声贴在了她身上,“苏姐姐,好姐姐!你看在我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份儿上就答应让我伺候你吧!以后我当牛做马做鸡做鸭都不反悔!好姐姐,好苏姐姐!” 一通干嚎,嚎得苏衍一阵耳鸣:“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伺候呢就算了,以后少给我惹事儿我就阿弥陀佛!” 锦倌陪着笑脸,“那哪敢呐!我一直以来都最听苏先生的话啦!” 路过树林,言真伸手出去,折下一支树杈咬在嘴里,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苏衍靠在角落,宠溺地看着他俩,反正最近闲得慌,不如就撮合他俩,师父曾说过:好的姻缘千千万,媒人介绍占一半!如果当初能早点领域这句话,恐怕他早就娃娃遍地跑,自己也能搭起腿叼着烟斗,提前享受做长辈的滋味。 苏衍的手指在座位上有规律地敲击着,心里盘算着如何做好这媒婆的本分。 容国土地广袤,从东面的若水开始,到最西面的凉山,这之间的州县就不下三十个,是以从老容帝那儿开始,就已经奠定了土豪的作风。皇家子孙一旦成年,便能封王封地,就连功绩卓越的官员亦能得到这般无上荣耀。如今大半的皇子都已经受封了赏地离开若水,还留在若水的除了尧王、也就只有那位立下赫赫战功,见证了容国从一个小国到六国之巅峰的传奇人物—歌政。 可惜这位王爷一到晚年就开始有心无力,对政事鲜有过问,对是非琐事也懒得搭理,日常闲了就逛逛集市,或者带着京都巡防军逛逛集市,他还同那位尧王十分投缘。 到了王府,苏衍抬头望着只有几片云朵的天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一辆马车停在府外,走下位俊朗少年,手摇折扇,轻步走上台阶,他身上总是飘散出淡淡的花香,却始终说不上到底是哪种花的味道。 “以为你早来了,没想到你也会晚到。”他笑眼迷离的看着他们。 苏衍夺过他的扇子,顺手扔给锦倌,“你不是想给我当牛做马么,不如以后就给为师我扇风吧!”锦倌一脸受用地接过扇子,立即履行自己的责任。 西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又说:“你有没有觉得王府门庭清冷,不像是要办寿宴的样子?” 苏衍这才发觉:“确实奇怪,离晚宴不过几个时辰,八方宾客理应提前上门来,可是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我们俩……不会,真的就我们俩吧?” 言真眉头一皱:“你们俩?我和这丫头不是人?” 正说着,佛柃也赶到了,领着贴身丫鬟步上台阶,特地绕开西楼来到苏衍身旁。苏衍急忙拉着她问:“今日赴宴之人怎么还未到,还是我们迟到了?” 佛柃解释道:“这次是家宴,除了书院那几位之外只请了长孙家的长孙越,对了,掌事大人临时有事,所以他没来。” “哪位掌事大人,尚书大人还是左卿?” “自然是尚书大人,左卿只是屈居副位。” 苏衍恍然大悟:“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左卿只是个副掌事呢!” 几人说着话,由正门而入,随即遇上一位老者,花白的发,慈祥的面容,他是这座王府的的管家。他一一向来宾行礼后,便领着众人走过前堂又穿过中堂,中堂后是一大片假山群,假山形态各异,分散却极有规律地坐落在天井中,天井大得夸张,少说也的容纳上百人。 假山群并非随意可落脚,四处布满了带倒刺状的植类,只有一条容纳两人的石子路可供行走。随着领路下人走了大概又小半支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强烈的光线瞬间包围了他们,眼前就多出了一道月门,将假山群和里面的花园分隔两边。 由门而进先是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后面家眷住的别院。 如果记得没错,左边过去百步应该是王妃的院子,右边则是侧室的院子,而对面走到底,就是歌政的书房。 接下来的景致再没有什么可看,尽是可说出名字的珍贵花草,富贵人家都爱摆弄这些,但在她眼里,完全就和路边的杂草一样。 管家领到此处便止步不前,“公子,王妃让老奴传话,让您去看看她。还有这位南宫小姐和房掌司,还请随老奴去厢房休息片刻。” “你让他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干什么?要走大家一起走!”苏衍急得团团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直到所有人惊讶的看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解释:“那个…书房挺别致,跟我老家差不多……” 管家笑容谦和,并没有在意她的异常,拱了拱手说:“苏先生莫慌,还有小姐陪着您。” 苏衍隐隐约约得见书房里头有人走动,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西楼扇着风,嬉笑道:“王爷这是想借苏先生的人情,和许久未见的佛柃说话吧?!” 管家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应答。 言真看看这个有看看那个,丝毫没有担心自己姐姐的意思,转步便要离开,临走时似乎想到什么,拽过在原地掰着指头不情愿被安排的锦倌,大步而去。管家微笑的盯着西楼,却没想到这位却并不领情,反正一把揽住苏衍,开了书房的门。 门开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从里面蔓延出来,正好落在苏衍脸上,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可是,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三章 旧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政亲王坐在窗边的书案上,手握书卷,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们:“时辰尚早,你们先在此处休息片刻,时辰到时,我再让管家领你们去四处走走。”他说着,眼神落在佛柃身上,微微皱眉,转瞬如常。 苏衍盯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上次断云轩重逢,因为隔得远并未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和十年前一样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气场,可是今日近处再看,原来他已经两鬓斑白,满脸沟壑了。 一阵酸楚涌上,她急忙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躲在了西楼背后。 待佛柃行完礼后,西楼也恭敬的向歌政行礼道:“晚辈西楼,久仰王爷盛誉,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歌政对这些阿谀奉承之言早已习以为常,他并未有任何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苏衍发现这会儿只剩下自己没有拜见,心想着若再躲下去实在丢书院的脸,只好上前一步行礼:“晚辈束幽堂先生苏衍,拜见……王爷。” 幸好,歌政对她没有在意,只是微笑点头。苏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经过了什么大灾大难似的。 几人入座,管家领着一群小丫头又是端暖炉,又是上茶点,行云流水,动作很是到位。 歌政放下书卷,端详了会儿这位鲜少回家的女儿,又将视线转移到苏衍这儿。西楼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发生了令人费解的变化,似乎是怜惜,似乎还有哀伤。未等他细辨,歌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盯住了他,一开始还充满着敌意,可转瞬又对着他慈祥的笑:“你就是万朝房的掌司,燕国的二公子?” 西楼虽贵为公子,但燕国在六国中几乎没有发言权,牵累着王族子孙也丝毫没有威严可言。像政亲王这般身份的人还能如此言语温和,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西楼自是识相的,心中更是怀着感恩。连忙收了折扇,起身拱手道:“王爷竟认得我,是晚辈的荣幸!” “今日不过是家宴,二公子不必拘谨。”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歌政便起身去翻书架上的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事。 茶过两盏,众人坐得有些乏味,歌政似乎翻到了什么宝贝,满脸笑容地将两本陈旧的书卷递给西楼:“这是当年家妹出阁前抄录的《黄帝内经》,还有这卷她毕生探求的《神农百草经》,几十年来我一直没去翻阅过,时至今日见到你,突然想到了她…左右放着也是沾灰,听说你研究过药类,倒不如转赠与你。” 苏衍冷不丁听到姑姑歌毓的消息,立马神经紧绷起,连带着握茶杯的手指都微微颤抖。 他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送西楼书卷,且还是姑姑的书卷?这其中莫不是有渊源?她心中千丝万缕始终想不明白,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但又觉得道理说不通。 《神农百草经》一路传下来早就遗失了很多内容,加上《黄帝内经》,这两卷若是原件,那可是一等一的宝贝!六国之上早有传言,说毓后精通药理,对古籍研究也是造诣极高,若说她将《神农百草经》修复了,谁都不会质疑。 西楼自然是要委婉推辞一番,歌政即送了礼,自然是要强塞一番,最后西楼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欣然收礼。 苏衍忍不住往他手里瞧上几眼,没成想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藏进了袖子!只能悻悻然的收回视线。 又一盏茶过去,管家立即重新添上,顺带给佛柃的小暖炉换了碳。而歌政仍旧致力于翻书送客,期间并未与他们有过多交流。 苏衍伸出手捶了捶膝盖,扭动着腰部放松放松,同时心里打算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好去宴席上逛逛。她凑近西楼,小声说:“找个机会跑吧!” 西楼慢悠悠地晃动着茶杯,时不时拍打袖中的两卷药经,他微挑的嘴角告诉苏衍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欣悦,欣悦到并不想离开。而正是这份欣悦把她刺激出了一肚子怨气,苏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手中的茶杯没拿稳,溅了一桌的茶水。 苏衍气鼓鼓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收了礼就迈不开腿,恨不得认了王爷做干爹?” 西楼抽出块巾帕擦了擦手,笑眯眯道:“认干爹还得正经,先摆上酒席,宴请亲朋好友,然后叩拜敬茶。不过我可没那闲功夫,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然后对天地跪拜,对父母敬茶,这么一来我还到手了一位美娇娥呢!” “好没脸皮!这可是在王府,你还如此放荡?” 西楼托着下巴痴痴的看她:“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女子在眼前,我还计较什么场合?” 苏衍嗔了他一眼,将他晾在一边。 佛柃瞥向他们这边,缓缓起身,犹如这冬日冷风的声音在书房里飘过:“天色尚早,二位还是随我去后院看看,那头热闹。” 佛柃虽是自救,但这也一并救了苏衍,这厢自然是感恩戴德,急忙跳起来,对歌政作揖道:“恕晚辈先行一步!” “且慢!”歌政搁下书卷,拍了拍手上的浮尘,缓步走向苏衍:“苏先生是如何与我儿相识?” 苏衍下意识看了看西楼,想来他也没办法帮忙,更不好插手,便只能自己应对:“因同在书院任职,来往几回便熟络了。”她不知道歌政到底想干什么,但有问就答总没错。 歌政又问:“你与左卿又是什么关系?” “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你与西楼…” 苏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尴尬的杵在那儿,西楼帮腔道:“阿衍与我情投意合!” 佛柃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面带微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歌政看着他俩一瞬,缓缓点头,算是知道了,对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苏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更多的是疑惑,但是终于能离开这间又闷又充满了恐慌的房间,不禁松了口气,扯了扯西楼的衣角。 西楼慢慢悠悠起身告别:“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晚辈告辞。”说着任由苏衍拽着出去。 一路离开,三人都无话,只是中途遇到的丫鬟们有些吵闹,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推推搡搡的竟吵了起来。佛柃看不过去,一番严问后方知道,原来是府上的百年老树成了虫窝,正急着在找苏先生。 佛柃吃惊,便问身后的人:“你的医术何时涉及到王府了?” 苏衍却美滋滋的说:“约莫是上回后山杀人案才让我出了名,顺带也让我的医术也广而告之了吧!” 佛柃信以为真,丫鬟却否了:“不是这位苏先生,是府上的苏先生!他可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不仅精通医术,武功还特别好,就是爱翻墙这癖好实在是……”丫鬟尴尬道,“三天两头翻墙出去,也不走正门,害得我们这些下人一有急事连个人都找不到!” 佛柃这才想起来,“我倒忘了,前短时间是来了位先生,真巧,也是姓苏。你们也别瞎找了,这位苏先生也是懂医术的。” 苏衍听闻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凑上去说:“本先生怎么说也是学了几年医,虽然不及宫里的名医,但医治医治你府上的树还是有点办法的!” 说着,忙不迭的跟着丫鬟去,还不忘吩咐其余丫鬟领着西楼四处逛逛。剩下的丫鬟有些惊讶,这位新客还真不见外! 苏衍跟随丫鬟来到后院,大致看了看,立即给开了一副药,道:“这几味药药房里都有,你得空的时候去抓药,满水煎熬两个时辰,待汤药冷却后一日三次敷在虫洞上,来年春天也该好了。” 丫鬟看着眼花缭乱的药方子上那两味仅认得的龙胆草和人参,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真的有医术吗,人参也能杀虫?! 不过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正要去抓药,却被苏衍拽回来,她指着树问:“这是槐树?” 丫鬟点点头说:“前些年王爷特地从后院移植过来的。” 苏衍心里顿时有些发堵,原来这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爬的槐树,当初他还扬言要砍了它,没想到…… 苏衍又问:“既然是王爷移植过来的,照理说应该受府里重视才是,为何还会出现虫子?” 丫鬟下意识看了眼佛柃,小声解释:“本来一直都是奶娘在照看,月前她回乡下去了,便由我们几个丫鬟一起照顾,奴婢们可不敢松懈,起早贪黑的给它施肥浇水,就怕它冻着了伤着了,可奴婢毕竟没种过树,如何能照看周全?” 苏衍小心翼翼地问她:“奶娘是谁?” “当然是公子小姐们的奶娘啊!”丫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原来真的是她,她一直在照顾着槐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 中堂后面有一处广阔的平地,歌政本想着把晚宴安排在此处,还可以在中间搭一个戏台子,几个人围着戏台喝酒看戏,也是趣事。没想到若水那些个达官贵人一听说政亲王大寿,纷纷提上寿礼不请自来。歌政无奈的看着这些热情高涨的人,吩咐下人把戏台拆了,另外添置了不下十张长案。 苏衍看着眼前这壮观景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政亲王早已如闲云野鹤,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些旧僚也好,新官也罢,应该会疏远很多,就算有心亲近,在墨斐权威下,他们做下属的,恐怕也不敢与政亲王多走动。 西楼走过来,停在苏衍身旁说:“王爷虽然退出了朝廷,但怎么说也曾是驰骋沙场的铁将军,容国的开国功臣,他的势力、威望一直都在,只是平时看不到罢了。如今王爷办寿宴,若水的贵人们怎么可能不来祝寿,哪怕是尚书大人,也得来做做样子!” 苏衍点头同意,“以前我总把别人说的谣言当真,还真的就以为王爷是外强中干,被墨斐压榨得只剩个空壳,没想到竟还如此稳如泰山!果真应了那个老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个比喻虽然不恰当,但理是这个理。对了,安排酒宴的人不懂规矩,大约是听了些流言,不嫌事大的将你同左卿安排一处,等会儿你去我那儿,我会安排别人换你。” 苏衍嬉皮笑脸地说:“小心我把你那份全吃到肚子里!正好我也饿了半日,我现在可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饭桶,还是个来者不拒的饭桶呢。” 苏衍不以为然,屁颠儿屁颠儿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西楼紧挨着她入座。苏衍突然想到什么,莫名感慨起来:“方才在书房时,王爷明明是关心佛柃的,可是佛柃似乎不愿有所回应。” 西楼事不关己已不操心,悠闲的摇着扇子,“你也别多想,这人家的事我们操什么心。” “好歹也是同僚,你也关心关心啊!” 西楼有些无奈:“好好好,我关心关心,那你可有对策?” 苏衍失望的摇了摇头。 “你看,你都没办法,我能如何?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操心也无济于事。” 苏衍看着他漠然的表情,心里顿时觉得郁闷,一把抢过他的扇子:“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失心疯了吧!”她将扇子随手置在桌角,总觉得西楼太过冷漠,即使他看上去那样温暖,但这种温暖好似并没有深入心里。 “四日后小公主比武招亲,会在书院举行。” 西楼的话落在她耳中,苏衍一个激灵:“比武招亲?!会有很多江湖人士吗?” “自然会有,到时候你随我去观摩吧。” 苏衍不禁雀跃,可立马又难过起来,皇家的比武招亲,言真定是要参加的,可惜了锦倌这么好的姑娘却不能得到所爱之人。她打心里替她难过,忍不住连说可惜。 西楼苦笑了笑,“可惜谁?” “南宫锦倌呀!你可不知道那丫头有多喜欢言真,每次看见他时,那双眼都能开出花来!恨不得把自己裹一裹再滚一滚,直接滚到他…咳咳!滚到他面前。” “原来是你的学生,难怪你会如此上心…”西楼说着,竟难过起来,哀叹一声,道:“我连个学生都比不上。” 苏衍朝他扔了个干果,正想玩笑他几句,却见砚生从他面前走过。苏衍立即警惕起来,恢复端庄的姿态。可是方才他俩的动作早已被砚生身后的人全部看在眼里。极其熟悉的轮廓就站在烛光月影下,面色从容地,稳步从她面前走过,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苏衍急忙低下头,慌忙拿起酒杯,但是酒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明显。想罢,干脆放下酒杯,同西楼热聊起来。 左卿收回在她这边的视线,落在食案上,袖中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砚生将一卷小纸从食案下偷偷传递给他,那双通红的手这才松开。他将信纸放在膝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展开笑容,“徐娘办事牢靠,果然在预期内完成了。” 砚生问:“大人准备好了?”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西楼什么时候完成他的任务了。” “看来也就这些日子的事情了。对了大人,若这边完事了,另一边我们先动谁?”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声音压到很低。 左卿的双眼瞥向在座的其中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刚刚入座,同邻桌的长孙无争大人说话。他收回视线,幽幽道:“礼部尚书,穆顺。” “哦,比武招亲就要开始了,礼部应该会主办这次大会。”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动手了。”左卿紧紧攒住信纸,“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毫无还手余地!” 第六十四章 寿宴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酒席准备妥当,放眼望去,上到朝廷一品官员,下到若水刚起家的商贾,满满当当坐满了院子。觥筹交错间,那些明明并无交集的人此时成了兄弟,但谁都清楚,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而歌政也在众人期盼之情中携王妃入席,紧随其后的是侧妃墨氏,以及长女佛柃,幼子歌弈剡,却不见言真身影。 不多时,外头传来高呼声,是宫人来传报。众人立即跪在地,将头压得很低。 苏衍偷偷看去,黑压压的人头之间,有个水绿袍的小太监轻步而来,捧着方铜盒,径直去了上座那儿。 “陛下祝贺王爷大寿!”他使劲拉扯着嗓子,声音却如一缕清泉般悦耳。众宾客翘首以盼,只见那铜盒里是一颗足月小孩儿那么大的野人参,绑着红绸带,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歌政急忙上前,道了句谢主隆恩后接过礼,转交给老管家。 “本王也有件礼要送与王爷!”循声而去,只见一位蓝袍少年从中堂大门外大步而来,手托着一条乌木箱子,高昂着头,脸上笑容飞扬,可是再细看,那笑容里却充满了冰寒。 卫尧?! 那少年将箱子打开,拿出了一柄十八骨油纸伞,又说:“此物名为青山伞,出自江南汉宣阁阁主之手,世间罕有,最配王爷您的身份。” 苏衍只觉得他古怪,正想去看清楚他手里的寿礼,却意外的发现看见歌政那张脸狠狠的抽动了下。此时身旁的西楼道:“看来这物件大有文章啊!” “是何意?” 西楼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笑得诡异。 歌政整理仪容,收了礼。只是自这之后再也提不起兴致,宴席上时不时看一眼卫尧一眼,眼神复杂,似乎藏了很多话想说,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西楼换了个姿势坐好,对苏衍说:“江南十八骨油纸伞,伞面用青墨晕染,桃色铺底,别无装饰,只绘了一枝残竹。天底下,六国上,除了毓后再无他人会如此将一把遮风挡雨的伞装饰得如此精致,如此别致了。” “可是这把伞出自汉宣阁……” “汉宣阁阁主曾经是政亲王的麾下,毓后未出阁之前,有一个爱好就是做伞,青山伞便是在闺中时创造,后来出阁了,便把手艺传给了这个人,才有了汉宣阁。” “所以,王爷是睹物思人,伤心了。”苏衍心中沉痛,想起这位在印象中极为深刻的姑姑,是那样的善良,她笑起来,像神一样慈悲,可是……她已过世十年了,西山陵中那块碑上,应该已蒙上了厚厚的尘。 卫尧挑了苏衍身后的位置入座,他戳了戳苏衍的肩膀。苏衍回头看着眼前这位清瘦少年,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说他只是单纯的想送礼,宫里那么多奇珍异宝,为何千里迢迢赶去江南,还偏偏挑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东西?如果说他是对十年前毓后的死耿耿于怀,那也不该针对歌政。 苏衍思来想去总想不明白卫尧的真实用意。 卫尧好似无事人,低头鼓捣着什么,突然抬起头,凭空给她变出一个糖人,是左卿的模样。 苏衍急忙将糖人收起来,新怒旧怒撞在一起,牵带着语气也愤怒起来:“王爷什么意思?!” 卫尧嘿嘿一笑,“谁欺负你我定饶不过他,我就把他做成糖人,让你一口一口咬掉,这才痛快!” “谁说他欺负我了?” “谁?”卫尧两只眼睛几乎要炸开,“你还瞒我?整个书院都知道了,明明是他欺负你,那些人却在谣传说是你负了他,真是一帮瞎了眼的人!” 苏衍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什,什么?都知道了?” “那可不是。今早我的人去万朝房拿些东西,就听到下人在讨论你,说你不知恩图报,还脚踩两条船,拆散了佛柃和西楼,又负了左卿…啧啧啧,传得有鼻子有眼,差点我就信了。” 苏衍不觉已握紧了拳头,下一刻已经捶在食案上。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个书院男男女女混在一锅,都可以轮番登台唱个三载了! 卫尧见到苏衍突然沉默,立马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对她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来刺激你,苏姐姐你别怪我。”他眼睛突然一亮,说:“西楼还是不错的,就凭他陪本王喝酒,此人酒品甚好,想必为人也甚好!” 苏衍扯了个笑,“王爷开心就好。” 此时舞姬已经上齐,乐师也已准备就绪,只听一声清脆的前奏响起,悠悠扬扬的琴音和歌声婉转而来。 言真晚到,却不去自己的位置,一屁股挤到了苏衍身旁,先是对身后席位上的尧王行礼,然后悄咪咪的对苏衍说:“你知道我刚才去干什么了?” “王妃唤你,不是训诫就是以关心的名义各种捆绑你,控制你呗!天下娘都一个样,恨不得自己孩子长在裤腰带上,走哪儿拴哪儿,这才放心。” 言真摇头说:“非也。方才母亲唤我去,她说要给我找个好媳妇儿。”说罢,得意洋洋的看着她。 苏衍灵光闪现,一把将他拽过来,说:“锦倌不错!” 一旁的西楼差点喷酒,急忙忍了忍,又忍了忍,这才把酒咽下去。 言真嘟起嘴,有些不情愿,“那丫头太肤浅!既这么说了,干脆苏姐姐你劳累些,这些日子帮我留意着,要是有哪家姑娘中意,来与我说说。” 苏衍有些忍俊不禁:“你昂藏七尺男儿,理应致力于为国效力,怎的沉迷起女色来?” 言真扭捏起来:“这不是母亲催促,我也着急了嘛。” 苏衍下意识看向上座的王妃,她与以往每一次在人前的姿态都一样,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论谁都不会想到她皮囊下的肮脏。有时候她恨不得把她的皮撕了,让所有人看看她的心,她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可是,那个最应该信任他的人,他的父亲,首先不会信她! 苏衍平复了情绪,故作轻松地对他说:“哟,你还着急!你难道不知道若水多少人家排着队等你,就为了你能看上人家黄花大闺女,你着哪门子急?你干脆哪天扛个绣球去菜市口抛一抛得了,当天就能领个媳妇儿回家,三年抱俩,成功为人父,嗯,这倒是另一条人生之路,虽然不是很符合你,但起码符合你母亲。” 话音刚落,邻桌突然传来喷水的声音,只见西楼偷偷擦拭嘴角,故作淡定。 卫尧拖了凭几凑上去,拱了拱手诚心求教:“苏姐姐一番话让本王茅塞顿开,不知苏姐姐对男女之事可有深刻研究?” 苏衍刚想淳淳教导,西楼猛地一阵咳嗽,她虽领会其意,却根本不将他的好意放在眼里,仍旧同他们细心解释:“我虽然没经历过,但看过市面上的小本子,大抵是懂一些,起码比你们这些不经世事的老练。说来或许你们不懂,深宫之中本就没有你情我愿,历来多少皇子公主都被一纸圣恩左右命运,不得不嫁娶一位未曾谋面,毫无感情的人,甚至要昧着心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还得人前举案齐眉,装出家和万事兴的假象。但是呢,谁又真心对谁付出?不过是无法扭转,逆来顺受罢了。” 卫尧搔了搔头,有些不解:“可是我母妃是真心爱着父皇,他们一定是例外!” 苏衍暗笑。你怎么知道你母妃就真心爱你父皇了,难道她就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者说,你一个小屁孩儿未经男女之事,懂什么叫真心不真心?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挑明了的。 苏衍笑容谦和地为他解释:“当然是有例外的,我不过是说大部分人罢了。说来说去主要是要说明一点,人活在世,什么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最终还是不能如愿。嗯,大抵是这样吧。” 卫尧沉思良久,抬头时已经换了副脸,阴郁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就像卫臻哥哥。” 苏衍终于明白,卫尧不是怀疑歌政,而是恨他没有对毓后和太子的死追查到底! 苏衍想替歌政解释,可是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今的身份,已经和歌家毫无瓜葛了。 卫尧沉浸在回忆里,不说不快:“父皇对皇兄一直很严厉,即使皇兄已经做得很好了,可还是得不到一句好话,那时候我不理解……呵,其实我现在仍旧不解,明明是父皇他自己立的太子,为何后来要那样对他,我不明白,他是他的亲儿子,虎毒还不…” 苏衍急忙捂上他的嘴,她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王爷你疯了?这宴席之上那么多耳朵,公然谬论陈年旧案可是大罪!你就不怕被人参一本,和以前那位大殿下一样被贬去晋州?” 卫尧掰开她的手指头,硬生生把嘴唇露出来说:“本王可不怕!本王一直有什么说什么,还怕他们不成?再说了,我,我又没大声说。” 苏衍叹了叹气。 卫尧不以为然,喝了杯酒,回到自己席位。 言真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毫无兴致,耷拉着脑袋,几乎要和食案融合一起。“卫臻,卫臻…”他不停呢喃,忽地笑了一笑。 西楼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淡淡的微笑着。 这桩事情是由尧王引起,一个连带三个都忆起往事,心怀悲愤,都恨不得为亡者讨个公道,看这情势怕是不会轻易结束。苏衍果断赶走言真,把这件事扼杀在襁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舞乐暂告段落,舞姬乐师从两侧退下。长孙无争站起身,对歌政拱了拱手,笑容卑谦地说:“王爷大寿,卑职略备薄礼,请王爷笑纳。”既说着,命随从奉礼。 长孙无争一直以来都以清廉自居,鲜少参加宴席,更不会阿谀奉承,拉帮结派。别人带着厚礼造访想谋个职位都会被他拒绝,若真的看中一个资质不错的,自是竭力向上级推荐,但仍不会收礼。 是以今日有送礼这个环节,众人还是很是期待的,纷纷撅起了屁股盯着那礼物缓缓呈上去。 一层油纸下又是一层油纸…嗯,长孙大人是个有情怀的,这包装倒是很别致。 老管家拆了最后一层纸,捧起一方亮晶晶的透明物体,是貔貅。 有人大声称赞:“哇!长孙大人到底是家底丰厚,在场的除了陛下之外,也就长孙大人能拿出这般大礼!再看这造型,这细致,这色泽,竟是琉璃做的貔貅!” 气氛几乎要炸开,所有人都在羡慕,就连歌政都为此十分惊喜,没想到一直两袖清风到有些抠门的人会突然大方起来。长孙平乐得意的笑了笑,眼睛下意识瞥到坐在王爷另一侧的墨莘那边,只见墨莘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落在长孙平乐眼中,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然而长孙无争却摆了摆手说:“各位可别再取笑本官了,这貔貅虽然名贵,却也不是稀罕物,见笑了!” 有人说:“大人别谦虚了,下官早年间有幸见过一回这貔貅,这可是临国的好东西,老工匠花了两年时间打造的,价值连城啊!” “不值不值!”长孙无争笑着说:“这是长孙家的当铺里拿来的,早已追查过来历,不过是西域随处可见的东西,哪会价值连城啊!” 方才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坠进了冰窖。 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和另一人讨论:“今晚这是怎么了,王爷送了油纸伞,长孙大人又把当铺里的地摊货拿来送,这是要唱双簧?” 那人回应:“未可知。不过今晚这俩人不想大家好过是真。” 苏衍听在心里,琢磨起来,这卫尧另有所图倒还有道理,长孙大人又是为何?难道,当年毓后和他还有过一段往事?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信。姑姑是何等洁身自好,既有了陛下,又怎会与他人牵扯不清。自己定是多虑了。 歌政倒没有被这一出影响心情,甚至十分欣慰地收下了貔貅,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满。可是长孙无争的脸却剧烈一抽,两只眼睛里有不甘,愤怒,不解,在这一刻,统统压了下来。仓促行礼后默默坐下。 第六十五章 寿宴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随即长孙勋也站了起来,一面催促随从奉上准备的厚礼,一面道:“这是尚书大人祝贺王爷寿辰的大礼…这件呢则是卑职准备的寿礼,乃卑职呕心沥血准备了半年,还请笑纳。” 虽然歌政从极少办生辰宴,但外头送来的礼却从未歇过。以往墨斐送礼都是送一套书画,今年意料之中,还是一套没什么特别的书画,长孙勋却说是大礼,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席间隐隐飘出一几声嘲笑。 看来此人是个拍马屁到了一定境界之人呐! 可是等他自己的礼一亮相,大家才明白,原来长孙勋这是抛砖引玉,好戏在后头! 长孙勋的礼贵重很多,是一卷古陈国的王室炼丹图,陈王亲自所绘。乍一听不过是珍贵些罢了,但是江湖上及书面上都在流传,说这卷炼丹图中含有天机,藏着宝藏的地点和路径,只有有缘人方能发现。当然这不过是渲染过度而已,百姓大多是听一听,不当回事儿,不过藏有玄机却是千真万确。曾有人窃取时不经意间扯下了一角,却见这图竟有夹层,其中夹着一张小图,图纸早已黄旧,泛着霉斑。后来这张炼丹图凭空消失,为何能到长孙勋手中还真没人知晓。至于里头的玄机,则成了一个传说。 老管家打开卷轴,清晰看到画卷左下角有一处补过的痕迹,已经细到只有一条不服贴的细纹。 众人皆惊。 长孙勋偷偷得意起来,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长孙越因家族生意的原因,见过无数件躺在柜子里的宝贝,更听过还尘封在土里的宝贝,对于这件也自然不例外。此时得见真容,惊叹连连:“这件宝贝可是失踪十多年了!听当铺管事的说炼丹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关外,还引起了一场血争,后来无故消失,我还以为被哪个愤世嫉俗的烧毁了呢!叔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这都能找到,佩服佩服!” 苏衍看了看西楼,好奇地凑过去,“你那儿也算是宝贝如云,可曾见过那一件?” 西楼耸耸肩,“不过是一件时间久远的画卷,哪能入得了我的万朝房?” “不过?我看你是没见过吧,那你可曾听过陈国?” 西楼以异样的目光审视她:“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自然是知道陈国的!我燕国曾是陈王的部署国,后来陈王昏庸,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落个国破山河碎的下场,我燕国趁此良机立即脱离陈国。”他看向那幅画卷,记忆中突然出现关于这幅画的过去。燕国王宫内,他第一次见到‘西楼’,他说有一幅画要送与他,说是大有玄机,可以帮他在容国权贵之间留有一席之地……想来,就是它了。 他道:“长孙大人那件炼丹图我的确见过,只是……” 苏衍眼睛顿时一亮:“只是什么?!” “只是父王和送图的人说,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挂在寝宫都嫌慎得慌,后来退了回去。” “什么?!”苏衍大惊:“你,你父王也忒不识货?” 西楼委屈地长叹一声,要是当时他能识货,收下了这幅在燕王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画,今次也不会落到长孙勋手中。 苏衍发现他蹙起了眉,连忙改口,“就算你父王不识其中奥秘,那也没必要退还,若是我肯定来者不拒呀,指不定放着放着就值钱了呢。” 西楼笑她:“就你是钱眼里钻出来的,什么值钱的都要。说起来这件东西消失的时候挺诡异,那时候…”他的笑容瞬间凝滞,机械地看向左卿,果不其然,那头也已经料到,和他一样都十分激动,几乎快坐不住了。 原来,原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长孙勋这道礼过后,紧接着是六部的蔡鹤宗大人,穆顺大人,其次是长孙越,言真等这些亲人。苏衍没准备礼,一来她代表书院,左卿带头送了,他底下的人自然是不必多送,但也有那么一两个想出风头,眼巴巴凑上去,但最后他的礼却在五花八门的宝贝之中显得尤为寒酸,反倒让人看作笑话。二来,苏衍压根没想送,来此处也是佛柃邀约,无法拒绝罢了。 宴席过半,众人渐有疲惫之色。 苏衍喝了好些酒,渐有醉意,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扎进了西楼怀中,呼呼大睡,最后的印象中,她似乎看到了卫臻哥哥,十年前的卫臻哥哥,仍旧那样好看,是继言真之后最好看的男孩子。 王妃先注意到苏衍和西楼豪饮,便对王爷说了,歌政不禁眉头一紧,心绪不宁起来,此时王妃惋惜道:“这姑娘看着面善,好像…是束幽堂的先生吧,怎么这般贪杯,要是让他父母知晓,得多心疼啊。” 歌政饮了杯茶,淡淡道:“王妃还不知吧,束幽堂先生无父无母,是追随左卿远道而来,在这若水城中,她不过孤身一人。” “啊?”王妃更加心疼,“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身世,太让人怜惜。” 王妃突然想到自己的孩子,眼眶盈泪,神色动容,“言真这孩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几年都不曾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常住书院,王爷,您回头好好劝劝,当下他也就听您了!” “他翅膀硬了,我的话他能听?王妃放心,他在书院众星捧月,过得比军营里都舒服,倒是这苏衍,在若水举目无亲,却还得迎难而上,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妃见他对言真满怀怨气,不敢再言,遂顺着他的话道:“苏先生怎么会举目无亲,您看她身旁的西楼,虽是质子,但这些年来这位燕国二公子左右逢源,在若水扎根一日比一日深,别看他在此毫无实力,可实际上赢得了不少人心,苏先生能得他的庇佑,已经很幸运了。” 另一侧的夫人墨莘看此情此景,忍不住反感起来:“怎么说也是王府,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放肆,王妃莫不是和那姑娘想的一样,觉得这种场合喝醉了然后靠在一个男子肩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你这话说的。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俩孩子已经定了终身?咱们容国别的不说,就是这民风开明最让他国羡慕,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味儿!” “王妃严重了,我不过是一个玩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膝下无女,不过是替那女子着急上火罢了。” 王妃那细长入鬓的眉毛得瑟地扬了起来,嘴上仍旧慈悲为怀:“是了,你向来慈悲心肠,是我误解你了。”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靠着一个未娶妻纳妾的男子身上,虽然在民风不那么封建的容国来说不算什么,甚至大多数人还常常如此干,但这样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存在,多少还是让在座的围观。 宴席过半,西楼实在坐不住,扶着苏衍请辞。歌政揉着太阳穴,有些困乏,便提前离席了。 王爷一去,这寿宴也接近了尾声。长孙平乐慈悲地微笑着,对众人道:“王府多年不曾举办宴席,今日诸位的到来让这座府宅蓬荜生辉!” 此时有人问:“今年王爷有如此雅兴,是否是因为有喜事发生?难道是大将军将要成家?” 王妃微笑着,不说话。 长孙越瞪了那人一眼,立马站起来说:“当然不是,谁都配不上我表哥!” 长孙无争急忙将女儿按回座位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顿。一同脸色铁青的还有墨莘,她此时心中积怨,刚想站出来帮他儿子找点存在感,却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腕,歌弈剡目视着母亲,手上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直到她平息了怒气,才松开手。 席间仍在你一言我一句的猜测,王妃安抚道:“诸位都不必猜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将来的事嘛,眨眼就到了。”这么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瞥向长孙无争。 长孙无争领悟到了姐姐的用意,本该帮她出风头,可他是明白人,姐姐如此炫耀,只会招来妒忌,反而不妥。干脆假装没看到,自顾自饮酒作乐,犹如世外人似的。 寿宴终于散去,王妃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席,走了几步却又回转。 “有件事得和你说说,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担心以后若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扭曲了事实,那就后果严重了。” 墨莘厌恶感油然而生,强迫自己微笑:“姐姐说便是。” 她优雅端庄,仪容大方,说的话也是温吞吞的,让人听着十分舒服:“妹妹可别怪剡儿,他也是年少无知,做事太冲动了些。” 歌弈剡的眼睛猛地转向她,心中顿时慌了。 还没来得及组织,王妃已经出言:“狩猎那日,他几次伤人,伤的还是七善书院副掌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革职,在家中面壁思过,呵,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冲动了些。” “王妃!”歌弈剡愤然起身,可是话在喉咙,却无法说出口。 月光皎洁,远处传来隐隐虫鸣,王妃那袭华贵的裙摆摇曳出刺眼的光芒,消失在此地。 墨莘惊诧地看着儿子,颤抖地张开嘴,只觉一阵嗡鸣从耳膜贯穿,她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丫鬟怀里。 本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为了一己之私公然在容帝眼皮子底下杀人!墨家三代都忠心耿耿,哥哥更是行事谨慎,不敢走错一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学了整整五年都没学会‘忍’这个字!以他现如今的才能,将来可如何辅佐哥哥?! 墨莘吃力地扶着丫鬟的肩膀,缓了好一阵才质问他:“你舅舅可知你犯下的无知行径?!” “娘,我怕你担心,所以就…”他畏畏缩缩的说,“舅舅他虽然不支持,但是…“ “混帐东西!你难道还不知这若水城的局势?现在左卿在你舅舅身前是红人,你对他有嫉妒娘理解,可是再怎么嫉妒,你也不该去害他!没了左卿的路,你可知你舅舅会走得多辛苦?没有左卿你能走到今日地位?” 他咬着牙,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知道是左卿帮舅舅出谋划策,也是因为他我才能平步青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他结下了血海深仇!” 墨莘怒斥:“私仇是私仇,你不能影响大计!剡儿啊,别在针对左卿了,把心思放在歌府上,你得到了这里的一切,才能走得更长远。” 歌弈剡感动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愧疚。 墨莘不经意看到王妃离开时留下的丝帕,顿生怒火:“这个长孙平乐,总是和我对着干,我真是看不惯了!” 歌弈剡心疼地劝她:“母亲莫要动了肝火,早些回去歇息吧。” “方才就应该当众揭穿了她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长孙平乐是个什么东西!她就是个狐狸精,是个骗子,她更是个杀人凶手!” 说着愈发愤怒,本该粉白的脸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贴身丫鬟急忙帮她顺气,这才平静下来。 歌弈剡看着母亲受这样的气心里极为难受,可是长孙平乐是正妃,是长孙家的长女,她的地位谁都撼动不了,就连舅舅也不能。 “若方才娘当众揭穿,王妃是丢了脸,可是娘您呢?您在爹眼中会成为什么您知道吗?!还有那些和舅舅作对的迂腐老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咱们,等着咱们死无葬生之地!他们会听您的话吗?您的话即使再证据确凿,他们会听吗?” 墨莘泄了气,低声叹息:“都是娘没用,都是娘害了你!” “娘,别急,只要铲除了左卿这个叛徒还有言真,这个王府,整个若水就完完全全是墨家的天下了!很快,长孙家也会向舅舅俯首称臣。” “叛徒?左卿不是是你舅舅的义子?” 说到这个,歌弈剡气不打一出来,却也一肚子的无奈,忍不住对她倾诉:“舅舅被左卿迷昏了头,哪有什么父子之情!那不过是左卿借着舅舅的势力往上爬罢了,舅舅是当局者迷,我这个旁观者必须要清理门户,方能安枕无忧!” 墨莘不由得忧虑起来,“兄长是太惜才,所以才会对左卿如此珍重,依娘看,短时间内你舅舅是不会相信你的话,只要他还器重左卿、还需要他,你舅舅便不会质疑他。”她走到他身前,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脸颊,在儿子面前,她永远是一个慈母:“儿子你记住,你舅舅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你不能放弃他,更不能违背他,只要你舅舅还在一天,我和你在这若水就还能站稳脚跟。左卿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若水除了你舅舅什么都没有,你才是你舅舅唯一的后人,将来他只会把一切给你,不会是左卿。记住了么?!” 歌弈剡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那墨柯…” 墨莘不屑的一笑:“傀儡罢了。” 王府的院子种满了植被,松柏苍翠笼罩着屋檐,沿路长廊爬满了藤蔓,零星几个下人经过,随后消失在转角。 散席后,左卿并未离开,而是折返进了后院,一路寻来,在一处湖边见到了政亲王。 歌政注意到有人走近,只是偏头看了看。 左卿行了长揖,恭敬地说:“卑职左卿,拜见王爷。” “宴席已经结束了,你来找我,”歌政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所为何事?” 左卿拽紧了些斗篷,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湖面有几处亭榭,挂着灯笼,照得周围景致影影绰绰。 他缓缓道:“冬夜寒冷,王爷还不休息,在湖边是在怀念什么人吗?”说罢,微微转动眸子盯着歌政,关注着他脸上的变化。 “不过是逝去的亲人,太久了,都快忘记他们了。”他淡淡地说。 “并非所有人都忘了,不知王爷还记得什么?” 歌政牵动了思绪,脸上浮现哀色,“快十年了,还能记得什么,斯人已去,我们活人还得活着!” 左卿微微叹息:“是还得活着,但是得看怎么活,是畏手畏脚的,还是痛痛快快的,若畏手畏脚难免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歌政面色骤寒,在寒夜中,那些灯笼的光仿佛都暗了一层。这一变化,吓得左卿慌忙跪下。 “好你个左卿,别以为我不知情,你派人暗杀苏溟,利用苏衍揭开杀人案,现在你又想利用十年前的事逼我与你合作?!”歌政冷哼道,“不是谁都是你的棋子,今日你过来前应该好好想清楚,有没有命出去!” 左卿根本没料到歌政会把他的计划看的一清二楚,如此说来,那些救了他们的青衣蒙面人,真的是苏溟的!左卿心里突然有了希望,急忙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自肺腑的说:“既然王爷都知道,那卑职开门见山!卑职卧薪尝胆三年,只为了铲除歼逆,匡扶正义!那些表面上要杀苏溟的人不过是我找来的江湖人,纯粹是为了让您相信墨斐要赶尽杀绝,卑职从未想过起杀心!” “但是你利用苏衍是真的,不是吗?” 左卿懊恼地闭上眼,“是。” “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诓骗苏衍,直截了当来找我,不是更简单?” “不瞒王爷,卑职……” “因为你不信我!”歌政自嘲的笑了笑,“十年了,皇后和太子死了十年,我从未提过那件事,或许你认为我懦弱,胆怯,可是你知道吗,歌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敌人是皇帝啊!” 头顶的声音带着悲腔,左卿抬起头,怜悯的看着他,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没有一天不想报仇,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结果你出现了,你可知我高兴了多久?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歌政激动地将他扶起,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说,“太像了,玄兄弟若知道你长这么大了,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 左卿惊恐地退开,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玄家的秘密,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为何…… 左卿感觉四肢冰冷,喉咙干涩,想逃,却只能无力地站着。 歌政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对他解释:“我与你父亲在战场上相识,他很少来容国,我们都是书信往来。那时候我还说,要是两家生了孩子,就订下娃娃亲。后来玄家灭门,我以为你也死了,但是三年前你出现在墨斐身边,我看着你的脸,就如同看见他年轻的时候。” 左卿却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自己与父亲模样相似,那墨斐是不是也…… 歌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墨斐中年才入的尚书台,那时候你父亲早已得丰功伟绩,年纪比墨斐还要长几岁,他认识的只会是中年玄元盛,而且不过一两面之缘罢了。” 左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王爷就是因为我的模样,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你的容貌只是让我怀疑的源头,之后三年我派人跟踪调查,才确定了你的身份。”歌政拍了拍他,由衷的高兴,“现在好了,我们也算是重逢了!” 左卿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原来早就在王爷这儿漏了马脚,我却还自以为是的算计着。” “在这个修罗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能全部透露,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有些事,我们去做就好了。” “还有一个人,您知道了一定高兴!”他充满希冀的眸子看着歌政,“卫臻没死,他就是西楼!” 湖光粼粼,烛火摇曳,夜色,似乎沉入了寂静。 歌府,后院书房内一片安静,歌政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桌上的拨浪鼓已经斑驳陈旧,他将他捧在手心,反复看,落下了泪。 十年了,若你还活着,该多好啊。 (毓后死了,明楼弃妇删除) 第六十六章吾欲回首,回首无路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已入三更,孤鸾阁仍旧灯火通明。阿臾急匆匆端着脸盆几乎是飞进房间,水也溅去了大半。她抹着汗喘了会儿气说:“房掌司对我家先生真好,这么晚了还来照顾,阿臾都惭愧了!” 西楼招呼她过去,拧了热毛巾给昏睡不醒还偶尔说句醉话的苏衍敷在额上。 “你平时也是这么照顾她的?” 阿臾傻呵呵笑着说:“阿臾不会照顾人,但是苏先生说她本就是小地方来的,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只要我对她好,她看着顺心就成,至于阿臾嘴笨行动慢脑子不好使这些缺点,苏先生说都无所谓,只要我对她衷心。”说完及其认真的点头。 西楼有些疑惑,遂问:“她如此说过?” “是啊!阿臾干嘛骗您?您这么好的人,阿臾若骗了您岂不是要短寿!” “也是她说的?”西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我逗你呢。对了,醒酒汤可有准备?” “呀!我给忘了端来。”阿臾风一阵似的迅速又跑了出去,留下门外风声残留,灯影幢幢。 西楼微微笑着,嘴里嘀咕:“这个阿臾,还是改不了在断云轩的模样。” “阿臾!你个臭丫头又偷吃!”苏衍用力踢开被褥,手舞足蹈的骂了句。 他微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睡着了还提防着阿臾,你是有多爱吃啊?” 苏衍嘴巴张合,不知呢喃着什么话,西楼好奇的凑近去听,却是一个人名。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眶瞬间红了。 灵魂却好似出了窍,飘飘荡荡的飞出房间,掠过池塘,飞向星空万丈,俯瞰着他和她。 “那时候你扎了两个总角,我说,哥哥帮你再扎一个,你一脸嫌弃地瞪着我说:“这是姑姑扎的,你不许动!”你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可爱极了。我还总捏你鼻子,好几次都被我捏红了,你就哇哇大哭,去你父亲那儿告状,你父亲自然不会随你的意,你就去你姑姑那儿继续告状,最后,我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呵…” 他回过神,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一切,眼泪倾下。 枕上的人还在胡言乱语,抓过他的手腕贴在脸下,满足的扬起微笑,“我告诉你,你一定要记着,你欠了我……我也欠了你……” 西楼脸色巨变,愤然抽出手臂:“又是左卿!难道你就不能忘了他,容下我吗?”他捏住她的整张脸,“阿衍,我才是胜者,我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左卿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而已!”最后那句话,他却毫无底气,在这若水大局中,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不过是谁能走得更远罢了。 “那又如何?执棋者抑或棋子,只要结果是赢,对手必然一败涂地,只要他们都被踢出局,那就都属于我了,所有曾经失去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拿回来!等着,都等着。” 翌日清晨,万朝房迎接了第一抹朝阳。下人浩浩荡荡洒扫过后便有秩序的退去,紧接着一群学生来此借了所需后,绕道后院,走过那狭长的石道,便消失在外墙之下。 刹那间,周遭一片寂静。 西楼摆上漆木案,厚厚的垫子,点上旃檀,煮滚一壶水,便盘腿而坐。 窸窣声传来,下人立即飞奔进禀报,话音刚落,一袭玄服映入眼帘,缓缓近来。那人颜貌冷峻,与单薄的身形极为不符。他默不作声的盘坐下,捋平袍服,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人不敢亲近。 茶已沏上,氤氲缭绕的水蒸气随着旃檀缓缓升上屋檐,然后消散在瓦当下。 “可有验证?”西楼懒懒的问。 左卿饮了口茶道:“已经连夜托徐娘验过,是原本。不过整部复原还需些时日。” 西楼点了点头,只要兵器谱复原,就能用他去拉拢长孙无争。 “我已经和王爷把一切都摊开了,没想到,王爷等候我多时了!” 西楼惊恐地站了起来:“你是说,王爷早就发现我们了?!” 左卿苦笑:“原以为他是个怯懦之人,怕死,怕连累家人,如今却发现,是我狭隘了。还有,我把你的身份也告知了,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真的很高兴。” 西楼跌坐回垫子上,好久才缓了过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母亲,还有我?” 他呢喃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左卿递给他一杯茶,然后拿自己的杯子与他撞了下,说:“应该高兴,还有人记得你们!” 西楼笑中带泪,连连摇头,将茶一饮而尽,长长的吐出口气,说:“改日我找个机会去拜见他,十年了,该见一见了。”想到这儿,急忙问左卿:“户部尚书沈大人,还有上将军陈大人,他们俩都是王爷的至交,是不是也可以见上一面?” 左卿摇头道:“他私下会去提醒,我们还是不要去轻易和那边接触,等最后关头再见不迟。” “从前除了娘,只有舅舅最疼我了。”西楼捧着茶杯,眼中隐有泪光,“我一定不负所望,给娘报仇!” 卫臻还有政亲王这位舅舅,还有燕王这位父亲,还有苏衍,他还能说不负众望,自己呢?不负谁的期望? 思绪万千,涌上心头,只恨此时没有酒可以排遣。 束幽堂 苏衍搁下本子,两只手抱起暖炉,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起西楼对他说的那件事。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小公主已到了婚嫁的年纪,陛下准备在避暑山庄办一场比武招亲,届时赵国、燕国、吴国、楚国的王孙贵族都会前来参加,当然也包括一些寒门之后,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我要重点说的是,这次比武招亲各堂学生都会被列入名册,然后海选,车轮战,最终各堂会出现两名佼佼者,再与友邦贵族或民间之士对战,最后胜出一名。你们私下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丢我的脸,更丢你们家族的颜面,失去了咸鱼翻身的好时机,本先生那寥寥无几的男学生们好好听哦,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众人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孙子良跳了起来,异常兴奋,“此事真的假的?” 苒婴斜了他一眼,“看来你是很有兴趣,原来你如此俗不可耐。” 锦倌帮孙子良呛回去,“说的好像自己很清高似的。” 苒婴切了声:“你最厉害了,既然你如此厉害,不如你代公主去招亲,兴许哪个殷实的家族公子不看上公主看上了你,也省得你娘再给你安排媒婆,倒是省了。一人得道,全家得道!” 孙子良瘪了瘪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又是一通嘲笑,苏衍无奈的扶住额头,这还不如待在狩猎场,起码耳根子还清静些。 这时,长孙越突然搬起书用力砸回桌面上,“都给我闭嘴!先生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 学堂顿时又安静下来的,苒婴却依旧趾高气昂的一副表情。 苏衍不禁抛给她感激的眼神,这样的三观端正,这样有远见有善心的好学生,难得啊难得! 苏衍摆上一副慈悲为怀的表情:“唉,诸位,这可是大好时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为何要拒绝它?本先生委实想不通,你们父母送你们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光耀门楣?” 这时锦倌也吐起苦水,“光耀门楣是没错,但也得有实力,你看我们学堂这些人,哪一个是块好料?” 孙子良扑哧一笑,“就属你最没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我都不要!” 学生们又沸腾起来,锦倌愤然立起,指着他骂,“孙子良,你才没胸!你连屁眼都没有!” 苏衍刚挽回来的安静又被打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怒道:“都闭嘴!你们当我是空气啊!” 孙子良和锦倌一愣,居然点点头。苏衍有些哭笑不得,当初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答应接受束幽堂? 她冷静下来,对他们说:“这次比武不是要你们的命,你们一个个跟要去刑场似的干什么?眼一闭,不就过去了?” 孙子良说:“说得如此轻松,你又不用上去,自然无所谓,我们谁要是输了,够别人笑上半年了!” 苏衍说:“真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富家子弟!你们也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此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必须遵从,我也没办法,你们如果不想出丑,赶紧抓紧时间练练身手,别到时候真的成了笑柄。好了,散课!” 散课后,苏衍连忙远离是非之地,顺着石子路钻进花园子,理净了一块地儿,便准备在上头打个盹。眼还没合上,却见一个黑影突然一掠而过,她立马坐起来,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千里来聚头的好弟弟歌弈剡! “你就是苏衍?” 苏衍机械地扯动了下嘴角,勉强的笑道:“将军找我何事?” 他冷冷笑着说:“闻名不如见耳,今日一见,果然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红颜祸水?!苏衍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红颜祸水,如果师父听到了可能要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好徒儿终于有了资本。可惜,当下她却高兴不起来,眼前这人,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苏衍干笑了下,说:“大人,我刚来书院没多久,好像还没祸害过谁。” “确实没有。不过,你这迷惑男人的本事却是登峰造极!左卿和西楼可都倒在了你的石榴裙下。”歌弈剡走近几步,说:“你有如此本领,倒不如投在我的门下,你做我的眼线,我会给你比在书院高出百倍的报酬!” 原来,是来收买人心的。 苏衍挺直了身板,郑重其事地说道:“能得大人器重是我的荣幸,但是大人误会了,我一个小女子不懂迷惑本领,更不会祸害别人!我与左卿也好,西楼也罢,都不是大人想的那种关系!” 歌弈剡失笑,“你这副模样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她说起话来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我是多么低劣的人。可是王府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会勾引男人的荡妇!” “你!”苏衍的拳头几乎要捏碎。她明明可以站出来义正严辞得告诉他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佛柃更不是!可是如今她的身份不能和歌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她忍下了怒气,转而微笑,“大人说的是佛柃吧,可是佛柃不是大人的亲姐姐么?大人何苦辱骂自己的母亲,未免…” “胡说什么!我娘怎么可能生出那样的杂种。”他扯了扯嘴角,重归淡定,又说:“原本以为能破悬案的苏先生是一位聪明的人,如今看来,却同佛柃那些人一样愚钝!” 苏衍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歌弈剡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欢喜,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悠哉而去。她却越想越不对劲,转头就跑去禅静院。可刚走到院外那片林子,顿时停住了脚,呆楞的望着里面,尽头就是星汉阁,她却犹豫起来。 “站在这儿做什么?”清清凉凉的声音从身后穿透而来,苏衍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头也不敢回,拔腿就跑,左卿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来。 “你见我跑什么?” 她慌里慌张地说:“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左卿皱起眉头,眼神里有些不快:“有什么事让你急得连交代一下都没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左卿只要一生气,她都没办法,只得对他如实招来:“方才我碰到歌弈剡了。” 左卿立刻慌了神:“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衍摇头,说:“他有意收买,让我做他的眼线,应该是要监视你。本来我是想来提醒你多提防他,可转念一想……” 转念一想,如果我真的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我还没放下你? “怎么不说下去了?”左卿疑惑地问。 苏衍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现在没事了,反正我拒绝他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你也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不是,我是说我不会背叛书院的!”说罢,转身就溜之大吉。 左卿凝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越来越慌张,如果歌弈剡真的想利用苏衍对付自己,那么苏衍的身份迟早会被识破,不能再纵容他下去了! 禅静院到后院有两条小路,一条是树林中的小桥石子路,一条是曲折的水廊。左卿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水廊上,宽大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薄弱的身躯几乎随时都会被撕裂。 走了一会儿,觉得乏了,便随便坐在水廊边缘,任由湖面溅起的水花湿透袍衣袍。阳光打在他脸上,和这湖水一样冷。 砚生追了过来,一停下就开始抱怨:“刚才看见苏衍了,走得也太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样挺朝气的,不像我,死气沉沉。” 砚生觉得气氛不对,立即岔开话题,却也是个重要的话题,他摆正情绪,“小公主染恶疾,恐怕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了。” 左卿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他的话上,眼望着天际,眼眉处晕染开一抹淡然,好似挣扎了很久后的清明,却仍旧有抹不去的苦涩。 “方朝省现在怎么样?” 砚生皱了皱眉,“他一直没有机会高升,依旧是个左侍郎,听他以前说过,礼部尚书穆顺总和他过不去,别说升一级,不反降就谢天谢地了。” 左卿一笑置之,“那我现在就给他一个高升的机会。你去告诉他,想办法旁敲侧击的让礼部尚书向陛下建议,以佛柃顶替小公主择婿。” 砚生一脸茫然,“为何?” “陛下现在一定为了小公主的事一筹莫展,有多少人想去替陛下分忧好拿点功劳回报,岂不知,这个功劳不是轻易就拿得下的,佛柃若是能被采纳,我一定让礼部尚书丢了饭碗。” “那,他肯定会问我如何去跟礼部尚书讲。” 左卿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砚生立即过去扶他起身。 他又说:“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去,他都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难道这点法子也要来问我?” 砚生点头,“倒也是,方大人以前也是为能说会道之人,记得去年年初,他愣是用一张嘴将妓院的老鸨骂到了官府去!” 左卿欣赏的看了看砚生,“你小子,平时倒也是关注朝中趣事。” “不敢不敢!” 砚生怕他问个没完,想拔腿闪人,没想到左卿又发问:“若你是政亲王,家族安危和人间正道,会选哪个?” 砚生一脸愁闷,想了会儿才回复:“不知道…不过,想来家族重要些吧,毕竟人间正义太远了。” 他继续问:“若正义才是活下去的维持呢?” “大人是想说,政亲王早有意图,想为皇后平反?” “毓后惨死,政亲王为此大病数月,痊愈之后却离开了朝堂,以闲散王爷自居,不上朝、不过问政治,却惟独没有放弃京都安防之权,而且这些年一直与江湖往来,那个苏溟,不就是来自江湖。而我却一直没发现这一点,若早发现了,去向王爷说出实情,是不是就……” “大人是在遗憾,失去了苏衍?”砚生猛然间发现自从寿宴回来后,大人转眼间好像生了场大病。 “西楼才是命定的皇者,跟了他,也好。” “可是,大人…” 左卿走向尽头,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过几日就是比武招亲了,很快,棋局又会重新开始,那些该入局之人,都将覆灭,而我,何时覆灭…” 第六十七章 山庄贵客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离比武招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各国公子,江湖侠士均已到京,部分入住了书院。醉云堂的男学生们遇见敌人,那是分外眼红,恨不得立刻摆上擂台一决高下。正当醉云堂为比武招亲大会准备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清平堂却独树一帜,依旧如世外仙人般,就差炼丹修仙了。苏衍见状,当即放弃了凿壁偷光的打算,将目标投转到乐升堂这边,可惜乐升堂里那仅有的两根男独苗互相看对了眼,并不打算比武。 这日散课后,苏衍左思右想,忽然茅塞顿开,连拉带拽地将长孙越拖去避暑山庄,古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是束幽堂出了个驸马,自己可就威名远扬啦! 长孙越直摇头,叹先生这个小财迷呀小财迷! 从束幽堂到避暑山庄也不远,一路聊着闲话转眼便到了。 避暑山庄除了迎接邻国要员外,几乎不对外开放,即使是四堂先生,若没什么大事,也不敢随便进去。听闻里面住的人都是四十年前辅佐容帝统一天下的高手,武功高深莫测,脾性也是古怪至极。传言在书院刚收第一批学生时,就有不知好歹的学生闯了进去,结果被剃光了头发送去出家。 岁月凋零,离容国创国伊始至今已过去几十余年,如今还在世的高手,不过泽渊、子归、高止三位。这三位都上了年纪,后生晚辈都尊称一声'长老'。 避暑山庄位于书院最高处,此时已经落起了雪。俩人钻进被雪覆盖的翠竹林,又行百步,豁然开朗,眼前是连成一片,形状各异的山峰,倒与上次狩猎之处所见的山峰类似。山下蜿蜒而上千余级石阶,石阶隐在树冠内,边上就是百丈悬崖,稍有不慎便会落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长孙越冷得直打哆嗦,一路过来不断念叨回去,却被苏衍紧紧拽着手,硬是拽到了山上。两人朝山崖下的百丈深渊探了探,心顿时凉了半截。 远处的山尖被云吞没,半山腰上隐隐约约可见几座楼阁错落有致,梅树顺着墙沿爬出了院墙,与天上的云雪融合,有一种天地合一的错觉,眼前的景致也一下子提升到了仙境。 苏衍被山上景致吸引得心神向往,也忘了脚边上不到五步远就是悬崖,长孙越不敢再往下看,拉着她一口气跑了上去。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总角女娃娃,肥嫩的脸颊粉嘟嘟的,一身浅蓝色锦袍子,袍下露出一双娇小的鞋头。苏衍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你就是上次泽渊长老抱来的那个小娃娃呀!” 女娃娃不悦地打开她的手,“别捏我脸,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捏?!再捏我就告诉爷爷去!” 长孙越说:“上次就觉得奇怪,没听说泽渊长老有个孙女,不会是从谁家偷来的吧!” 女娃娃眨巴了下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我就是我爷爷的孙女,你才是偷来的!” 长孙越不死心:“那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吗?” 她皱起了眉头:“我爷爷就是我爷爷啊!” 这不是白问么? 两人不再消磨,编了个假身份便混了进去。在楼内左转右转,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抬头一看,竟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瓦房! 瓦房就矗立在楼阁后,半嵌在山体中。推开门刹那,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眼前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它的正上方是圆形洞口,那一阵阵寒风就是从山顶的洞口灌入。周围除了天井和一些石柱石梁,并无复杂建筑。 越往里头,空间越大,各色建筑也越密集。苏衍推开第二扇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足有五人宽的用玉石铺就的过道。缓缓行进,两边墙上的图案越发诡异,像动物又像鬼怪,张牙舞爪的的模样,似乎活了过来。她停下脚步,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抬头看,眼前这一幕却让她惊诧万分。 明明是白天,怎的这里已是漫天星辰? 苏衍再细细查看,眼尖的发现那漫天星辰并未移动,原来是穹顶壁画罢了。 长孙越连连惊叹:别有洞天,厉害厉害! 尽头是一扇三人高的大门,青漆作面,两边各绘制一幅玄鸟斗兽图。她们用尽全力才打开了一条勉强通过一人的缝隙,令人晕眩的白光瞬间包裹了她俩。苏衍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周遭环境,听得隐隐约约交谈的声音,约莫有十余人在内。 苏衍挨着门缝往里偷看,却是一惊,没想到这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小宫殿。长孙越好奇地凑了过去,也是吃了好大一惊。 各国公子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一曲盛世繁华乐,一处淫乱腐败之胜地! 俩人收起了乡下人进城的心态,理了理不平衡的心情,用尽全力将大门打开更大的缝隙,才勉强两人同时挤了进去。 沉闷的声音在大殿里犹如破天惊雷,丝竹声戛然停住,所有人齐齐朝门口望去,无声了片刻,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两人都松了口气。 苏衍踩了踩脚下的地毯,不禁对身边的长孙越感慨:“来到这里,瞬间觉得皇宫也一般了,想不到陛下犒赏开国功臣可以这么大方。” 长孙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这里都是惹不起的人,我们别废话,看一圈就立即离开。” 苏衍皱了皱眉,不悦:“我是来打探敌情的,怎么着也得和他们会会,况且这里好吃好喝待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想走先走好了,本先生可不怕他们。” 长孙越顿时慌了:“先生你疯了?在他们之中,有五位是四国王族,有十位是各国权臣之后,剩下的虽是寒门,却更不好惹,都说寒门子弟清高孤傲,说不得一句,你这么莽撞,可别惹事儿!还是看一眼就走吧,你又不打算赢这次比武,你较什么劲?” 苏衍狡诈的笑笑:“我自然不需要赢,我又不贪图赏赐。但是怎么说我也是先生,学生那么好面子,我总得替他们做点什么。” 长孙越心中一暖,方才的抱怨一消而散,有些惭愧。 苏衍突然扯了下她的裙角,指着对面惊讶地说:“这不是么?他怎么也来了!” 长孙越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吓得差点没坐在地上。要是让掌事大人知道她们擅自穿闯入禁地,还不被逐出书院!她慌忙拽起苏衍往外逃,却一头撞上了真要进门的言真。 他随意地披了件斗篷,绯红色的束身交领长袍,玉带束腰,领口松松地垂下,显得十分放荡不羁,但他那张阴柔的脸却将这份不羁融合些许,恰到好处的风流姿态,一副潇洒的风度。 长孙越见到他那一刻脑袋瞬间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花容失了色。 苏衍瞅他这一身行头,不禁觉得花柳巷啊花柳巷,忍不住调侃道:“你这是要来和这些臭男人争小公主呢,还是和小公主争夫婿呢?” 长孙越瞪大了眼睛,赶紧把她拽到地上,“表哥莫怪!我家先生性格向来如此,习……习惯就好……” 苏衍被硬生生按在了地上,想爬起来,肩上的力道却死死扣着她,竟是动弹不得!苏衍破口大骂:“长孙越你疯了!他是你表哥,你至于怕到这种地步么?”说着给言真使了个眼色,他很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将她们扶起。 长孙越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眉一点点舒展,看着他两片淡红色的薄唇像刚绽放的花一样,身上好闻的气味一点点包围住了自己…… 言真小退了半步,仔细地打量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的还神游了!”他的声音特别好听,轻轻柔柔的像极了女子,却一点也不作态。 长孙越犹如梦中惊醒,急忙收拾情绪,压低了额头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好了别解释了!”苏衍轻轻拍了拍那张铺满了红色的脸颊,说:“以后都是自己人,别一口一个大将军的,改日咱们撮土为香吧!” 长孙越低着头,还是有些畏惧。 苏衍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言真,“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你也打算比武招亲?” 言真的脸色忽然一变,而长孙越脸色也跟着刷白,双腿差点没瘫软,幸好苏衍及时拉住了她,心道真是没出息! 言真吹了吹额头的碎发,双手叉腰,好像要准备跟谁干一架似的:“左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让我也参加,我一个美男子何惧嫁不出去…娶…娶不到媳妇儿!所以我来找他评评理儿。” 苏衍很赞同他的说法,可是这是院规,你不想参加也得参加,说白了其实就是在邻国面前死要面子罢了,况且言真上去一个顶百,这不是大大地涨了面子。 “你也没必要评理,左卿也是尊重院规,不过你既然来了,随我去蹭吃蹭喝吧。” 言真眺望了下她身后的景象,不禁皱眉,“一群臭男人,你去掺什么热闹?” “别计较这些,去就是了!”说罢一手牵着长孙越,一手牵着言真,踏上百鸟朝凤地毯,望那一片星光熠熠而去。 左卿一直观察着苏衍那边,见他们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苏衍的视线从宾客身上转移到左卿今天的打扮上,不由得眼前一亮。今日他一身玄色琅鸟长袍,裹了件雪白色大氅,清冷孤寂的气质,毫无人气可言。 她刚站定,向左卿和诸位王室成员行完礼,猛然间发现西楼坐在人群中,正朝她温柔的微笑着。惊讶地看了看左卿,又看了看西楼,这是要上演一出场书院美男子之间的较量么? 西楼拍去手掌中的果壳,二话不说过去将她领到了自己的席位。 苏衍瞟到左卿的神色,以为能看到一点点失落,没想到他不动容,还对舞姬们鼓起了掌。 三人入了席位,一个自顾对镜理妆,一个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大殿上的少年们,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剩下那个花痴的则不断在身旁两侧的美男之间眼神徘徊。这是长孙越第一次把书院最好看的男人看齐了,虽说左卿也算是绝色美男子,但光是看到他的脸就已经让人生畏,实在不敢让人有非分之想,相比之下宁可意淫眼前这两位,尤其是言真表哥这般姿态卓越不可一世且百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 她的胸腔里像是踹了只小兔子,从见到他那一刻开始就没消停过。 苏衍支起手臂,托住下巴,开始点评起来:“对面东首那位少年郎气质高雅,倒是最配我们的小公主,可惜他阴柔过剩,阳刚不足,以后怕是担不起责任的人;同列第二位虽然阳刚十足,可是我从进门到现在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他已经饮了一壶酒,定是个嗜酒如命,没正经本事的男人;同列第三位,应该是位王族公子,气质倒是不凡,可惜了此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舞姬……”她摇头道:“此人配不上咱们的公主!” 长孙越期待的望着她,问:“那第四位呢?” “第四位啊,这人看着挺正常的,但是……你仔细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左卿,我看来比武是假,借机攀附权贵才是真!” “可是,若真要攀附,应该比武才是啊!” 言真听不下去了,对她说:“傻子!比武是万里挑一,直接找左卿不是更方便!” 长孙越顿时没了声响,默默喝了杯茶。 西楼漫不经心地替苏衍拂去案上的水渍,又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推给她。长孙越瞧见这一幕,不禁想起狩猎回来后大家对先生和西楼以及左卿的谈论。 一个是于她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的掌事大人;一个是倾心付出,默默相伴的掌司大人,在他俩之间,先生究竟是喜欢谁多一些? 长孙越哀叹一声。果然是美人才有的权利,自己怎么碰不到这样的桃花运呢! 言真愤怒地甩开头,懒得看这一幕,却不巧与长孙越四目相对,这一下可把她吓得不轻。慌忙避开目光,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大将军…我…” “你想说什么?” 长孙越眼睛一亮,“我…” “懒得听。”言真撂下一句话,自顾自掰着手指头玩。长孙越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浑身透凉,不知如何面对。 苏衍闻了闻酒味儿,嘬了小口,满足的说:“果然是避暑山庄的上等酒,这么一对比起来,在这之前所饮之酒都成了索然无味的白水了。这酒可有美名?” “兰羽。”这两个字,西楼是呢喃出来的,声音温柔,充满了怀念,似乎是在怀念着哪位故人。 苏衍不禁好奇起来,“听起来,这酒还有个典故?” “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典故,或悲或喜,或重或轻,就像这酒。‘兰羽’一名出自毓后所织的一件衣衫,因改善了传统织造手艺,又加入了孔雀翎的材料,毓后特地为其命名为兰羽。后来毓后薨逝,这个雅称传入了避暑山庄,给酒命名。” “兰羽?挺独特的名字,你可知为何叫兰羽?” 西楼摇头,一改方才魂不守舍的模样,微笑着说:“我又不是毓后,我哪知为何叫兰羽。你若喜欢这酒,等会儿我去向泽渊长老讨要一樽如何?” 苏衍悠闲地往后靠住凭几,侧目看他,“你有如此大的面子?” 言真也很合时宜的发出了一声嗤之以鼻的哼声。 西楼却不以为然,兴致盎然道:“别的不说,就我这张脸在若水还真有些用处。”说话间,苏衍闲着没事已经吃了两杯酒,“别看我不过是个小国二公子,上有世子呼声最高的大哥,下有两个弟弟文韬武略深受父王宠爱,我一个被弃的质子看似无权无势,但这些年来我就凭着这张好脸蛋可是吃香,多少名门闺秀暗暗对我倾心,又有多少闲人雅士羡慕我…你可得多当心呐,不知哪日我就被抢走了!” 苏衍一口酒喷向他,笑得前仰后翻,“你要不要脸皮?我还从没听过谁这么夸自己的!你那位未来世子哥哥我就不提了,就说你那位文韬武略的三弟,燕国三公子,他可比你好看多了去了,最重要的是他比你谦虚,再看看你这副自恋的模样,言真算是棋逢对手啊!” 西楼不服气,“难道你觉得我不好看?” 苏衍忍着眼泪,脸都快憋红了,还是不屈不挠地摇头。 他气到脸皮一颤:“曾经我可是若水最美男子冠首,排行榜蝉联三年,未曾有人打破!” “三年后不是被我打破了么。”言真幽幽言道,同时转回来一张阴险得意的脸。 他脸色铁青,揪住一旁看戏的问长孙越问:“你觉得我和言真谁更好看?” 长孙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及其诚恳道:“学生不打妄语,确实是大将军更有风采一些…不过掌司大人另有气质。” 西楼泄了气。 言真不忘添把火:“瞧你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身板,还好意思往我家苏姐姐身上贴,没脸没皮!” 西楼只笑笑,不予回答。 苏衍推了他一把,“你少说几句行吧?”又忙给西楼倒了杯酒,“劝你啊还是别自欺欺人了,言真可是全中原乃至全天下最好看的,你和他比?赶紧醒醒吧,别让人笑话了!” 西楼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瞪了眼苏衍,不甘心的喝了口酒。 苏衍心中沉痛:这男人怎的还和女人似的,这么麻烦! “罢了罢了,我认错还不行。”见他还没反应,只好闭上眼嚎:“西楼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最有风雅的公子,最举世无双聪慧过人武功盖世的掌司!” 西楼这才笑颜如花的回转过身,肯定的点点头道:“本来我是要谦虚点的否认的,不过你这么热情,我也就堪堪接受啦。” 苏衍嗔了他一眼,不想再多言,这般自恋至,实在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他们的交谈在大殿之上轻如蚊吐,然而那亲昵的行为落在左卿眼中却甚是刺眼。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收回视线,继续与来宾交谈、饮酒… 砚生抬头看着大殿巧夺天工的穹顶,突然感慨起来:“明明皆在一处屋檐下,却是各家有命,各有所愁。” 左卿蓦地抬头,看不出神色,“你所愁为何?” 砚生脱口而出:“愁大人所…愁…”他反应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看左卿的脸,慌忙跪下身,“小的不敢揣测大人心思,小的只是…” “愁我所愁?呵,我所愁的,十年如一日,而你脑子里所愁的,非我所愁。”他冷冷地说着,“时辰差不多了,该请他们回去了。” “是。” 第六十八章 绝情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随着舞姬人群退下,大殿门缓缓开启,进一女子,席地的蓝裙。此人手中持长剑,剑的冷光在那抹蓝色中显得格外刺眼眩目。凌厉的气势压迫而来,不见刀光,胜似刀光!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她身上,直到看清她的真容,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这不是政亲王的幺女么?” “怎的比武还未开始,主人公就露面了?” “许是容国民风彪悍,女子也彪悍吧!” 苏衍晃了晃头,总算清醒了些,对于他们所说的这位主人公,却始终看不清真切。 西楼的声音传来:“小公主得了病,一直无法痊愈,驱邪的方士说,小公主必须得关在闺房,门窗上贴满符咒,至于几时能好他也说不准,陛下只能另选代替者。左卿同几位大臣再三商议,都觉得政亲王的幺女佛柃最为符合。”他微笑着说完整句话,好像在说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苏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惊诧、愤怒、不解一瞬间混在一起。 言真跳了起来:“谁比武招亲?!” “将军没听清吗?是佛柃。”西楼再次重复。 红影闪过,他已经被按在桌上。 “为什么选择了佛柃?” “自然是陛下。陛下已下了旨,封佛柃为承阳郡主,由她代替袭欢公主,谁都不能违抗。” 一道白光飞刺而来,将言真震开。寒光凛凛的长剑已经抵在桌上的人的颈项上,剑身上倒映着一张精致却充满憎恨的脸。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此乃陛下之意,我等为人臣子,又有几条命去违抗。” 佛柃剑猛地一下加劲,血腥之味飘散开,剑下之人仍旧岿然不动。 她冷笑:“是啊,谁能违抗陛下旨意,可是,你不该参与。” 众宾客哗然。 他挑开剑,走近几步:“非你我能左右之命运,不要做傻事。” 她低声发笑,听者动容。 苏衍想上前去问个清楚,却被言真拦住。 “西楼,我成全你,但是,”她收起剑,反手掷向远处的横梁上,“我不会原谅你!” “佛柃!”苏衍想追上去,言真一手抓住她,硬生生扯了回来。 “放下也好,成为仇人更好,便不会再伤心。”言真苦涩的笑了起来,“这十年来,你可知佛柃是靠什么在看似有亲人却举目无亲的若水中生存下去的?是那个执念,可是到头来,执念伤人。”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过得这么苦!”苏衍颓站着。眼前的殿门大开,外头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就像佛柃的十年,没有光,没有希望! 她痛苦地躬下了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蹲下去,却被一股力量拽了起来,又被按在凭几上。 “你给老子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说对不起的,是他!”言真盯着西楼,一双眼睛充满了恨意。 “大将军若要问责,日后我定会登门道歉。”西楼拱了拱手,十分谦卑有礼。 “日后不必,你现在就给我跪下,一路跪行到王府,看看我父亲能不能原谅你!” “这里是避暑山庄,长老们就在附近。”西楼有些震惊他会说出这样狂妄的话。 言真自然是畏惧那三位长老。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咒骂:“明知道打不过我,你这是想搬救兵了?”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去找兵器。 苏衍急忙拦住他:“大殿之上,诸国公子都在,你好歹忍着点!” “你就算真喜欢他,也不该如此护着,佛柃可是你……是金兰之交,你不能如此有失偏颇!” “好好好!果然是出好戏。”突如其来一阵鼓掌声,打断原有的僵局。此人是赵国世子晁詹,一身赤袍,镶金腰带,玉官束发,玉面堂堂。他一边鼓掌一边过来,不嫌事大的说:“原来燕国质子在容国过得如此滋润呐,看来过去几年的传言都是假的,今日一见,本公子发现还不如这个质子来的舒服!” 众人附和,更是不嫌事大。 “儿女私情本是常理,掌司大人与政亲王幺女的那段过往实在让人惋惜,不过此事早已告一段落,掌司大人也已另得良人,佛柃也将在比武招亲上从诸位之中选择一位夫婿,诸位何必拿此事当作玩笑来谈。”左卿终于出面控制局面,只听得他低缓却极有分量的声音一点一点而来,“总归你们其中一人是要迎娶她为妻的,总不能让未来夫人在他国世子公子面前失了颜面,也让自己失了颜面。”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那位赵国世子哈哈大笑,道:“掌事大人说的是,咱们这不是酒喝多了昏了脑袋,罢罢罢,本世子在此向刚刚振袖怒去的歌大小姐以及这位燕国二公子赔礼道歉,望海涵。”说着对西楼揖了揖。 西楼对这位赵国世子的品行和为人极为清楚,今日他能轻易地对自己道歉,不过是碍着墨斐的权势罢了。奈何自己人微言轻,没有资本反抗,只能对他拱了拱手,道:“世子言重了。” 晁詹得意地挑起眉,方要再挑衅几句,言真冷哼一声,站出来道:“真是好笑,你们倒是自己演上戏了,佛柃都还没答应参加比武呢,你们乐个什么?” 晁詹仔细端详他:“这位能出现在此,身份怕是也不低,只不过本世子在若水留了小半年,朝堂之上也好,书院也罢,怎的没见过你?” “你是瞎了吗?居然连本将军都未见过?哦!也对,你这等身份怎会有机会见到我,是吧左卿?” 左卿干咳两声,移开了视线。 晁詹气得跳脚:“你是哪根葱!敢如此对本世子说话!鄯纪,快将此人拿下,本世子要去陛下那儿评理!” “你还敢去陛下那儿?你就不怕陛下将你扣下问罪?” 他几乎要疯了,“鄯纪你还等什么?此人嚣张气焰实在可恶,诸位既然都在场就为小弟做个人证,到时候陛下不会不分黑白!” 话音方落,有隐隐交谈声,人群中散发出恐惧,都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 晁詹一时懵了,这些人如此怕那黄口小儿,难不成…此人有大来头? 苏衍急中生智,对众人行了礼,方道:“诸位世子公子,在下七善书院束幽堂先生苏衍,在此有礼了。” 苏衍容貌虽不及瑾云城的美得不可方物,也不及佛柃的清冷独特,但那股傲气和江湖气,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晁詹仔细打量着她,突然惊呼:“你就是那个在断云轩出言不逊的女人?!” “世子好眼力,那日我与世子的确有过一面之缘。” 他觉得好笑,“你这是想与本世子做对?” 言真忍无可忍,掌心已运足了七分内力,正准备出手,突然感觉到手上有一股暖意包围。他低头,苏衍的双手紧紧握着他。 “为了佛柃,一定要忍耐!” 苏衍坚定的眼神,让他顿时没了脾气。 安抚好言真,又给长孙越使了个颜色,她立即跑过来挡在言真身前:“我一定拦住他!”说着朝身后的言真傻笑了下,言真对她翻了个白眼。刚刚还对她有些好感,现在一点都不剩了。 苏衍继续对晁詹道:“世子或许不知,您的父王曾经也在书院下榻,虽然那时我不在,但掌事大人却亲自招待过,他说赵王是一位风趣优雅,言谈亲和的大王,对下属以及仆人都十分开恩,赏赐不在话下,一旦下人做错了什么,大王也不曾下罚过,想来大王如此仁慈,世子也是一位心胸豁达,待人以宽的真君子,未来的赵王非您莫属。” 晁詹不屑地扬着嘴角,这种话他早听腻了,如今从她嘴里听到,更觉得腻。 “马屁本世子是听得多了,像你这般毫无诚意的马屁,本世子怎么觉得浑身别扭呢?” 言真朝天哀叹一声。看来只能自己出手方能化解了。 他推开长孙越,运足内力,顿时异风四起,热浪翻滚。 众人惊呼,赶紧退避。 晁詹却似乎并不惊恐,不慌不忙地命令仆人去召唤侍卫。 苏衍一边拖住言真,一边大叫:“这位是政亲王之子,大名鼎鼎的大将军,想必世子有所耳闻吧?!” 晁詹惊恐地张了张嘴唇,脚一软,跪了下去。 情况越来越乱,左卿再次站出来做和事佬:“今日只是个误会,各位远赴若水想必身心皆疲,切莫因为一些小事而动气,实在不值得。” 晁詹也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也不敢再纠缠。勉强笑了下,扶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却仍旧死要面子:“我是卖避暑山庄的长老一个面子,不过本世子可不是好惹的,下次胆敢再进犯,管你什么将军元帅,本世子照样提你去见陛下!” 言真双手环于胸前,蔑视一切的眼神打量着他,“你倒是试试。” 晁詹的肩膀猛地一颤,逃命似的冲出了大殿。 然而,此事却并未结束。容帝的旨意万不可能撤回,佛柃也根本不可能逃过这场被代替的阴谋,如今看来,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在比武招亲大会上找了。 想到这儿,苏衍心里十分难受,无意间看到西楼,更加五味杂陈! 第六十九章 只愿君安好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一路跟踪左卿进了后山,穿过山口那座石牌坊。经历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牌坊已经布满斑驳,藤蔓顺着石壁覆盖住了上面的题字。漫天细雪中,山林静谧,只有积雪压弯枝头的沉闷声。 她停下脚步,错杂的藤蔓中隐隐约约露出'禁地'二字,而右侧石壁上,亦刻着一行小字:生人勿入,另一边则是:入者往生。 雪白的身影穿过山林间的树林,出现在山崖边,他站在山顶,风雪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远远望去,几乎看不清他的位置。苏衍刚抬起脚,猛地想起了关于避暑山庄禁地的传言,大多都是骇人听闻的事件,她大多不当回事儿。可是此刻面对牌坊上的警告,她却不得不谨慎。 苏衍提起襦裙,朝山上快步跑去。 “临时替换人选不是小事,佛柃虽贵为王族后裔,但她在京都向来不出风头,陛下怎会注意到佛柃,甚至想到让她替代公主?”苏衍一把将左卿拉回崖边,质问他,“我看是你从中作梗,想借此良机向陛下讨要封赏吧!” 他转身,蹙起眉。良久,却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陛下有陛下的决定,佛柃有佛柃的命,你我岂能左右!” “可笑!佛柃的命?什么时候你也认命了?还是你一直都觉得,别人的命于你左卿而言都是是无关紧要的?” “或许你不知道抗旨的下场,我来告诉你,是牵累无辜,造成更多的伤害!谁都承担不起后果,如今已成定局,我们能做的…” “作壁上观?”苏衍冷笑,“是啊,你向来精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或许所有事情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当初我就应该看明白,你既然能够成为墨斐的义子,就不可能站在正义之列!” 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袖中,他的指节惨白,几乎要掐出血来:“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我并非贪生怕死,更非趋利避害,只是陛下向书院下达命令,我只能遵从。” 苏衍被堵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怒红着脸等着他抗议。 他轻叹:“此事突如其来,我们都没有预料,彼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选择最保守的路,既不得罪权贵,亦不违抗天命,但绝非任由不利局面扩散,而是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可以扭转乾坤的机会。” “时机?” 左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正要同她解释,突然发现苏衍脸色剧变,‘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垂着头,额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你怎么了?!”左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 一口鲜血咳出,终于没支撑住,瘫软在地。才发现一支黑色飞镖钉在她的后肩上,鲜血直流。 避暑山庄禁地,有来无回! 左卿急忙将她背起,朝另一座山上爬去。 山腰上有座瓦房,在漫天大雪中独立,周围却是一片绿树丛阴。 开门的是一个戴斗笠持锄头的老翁,左卿立即冲了进去。 “泽渊长老,救她!” 日渐西沉,余晖照耀着连绵的山峰,大雁穿过光柱,消失在天际。 苏衍趴在床榻上,侧着头,透过窗棂盯着一片雪白的天出神,肩膀上的疼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心里还是郁闷,从前那些误闯的人也不过是被丢了出去,怎么轮到自己就要命了呢?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案头那碗褐色的药汤上,下意识地抽动了下鼻子。药已经喝完了,却丝毫不觉得苦涩,泽渊长老应该没那闲情逸致给自己放糖,也只有左卿了。 她看向门外的他,立在晚霞中,那么好看,可是…… “如果你能敞开心扉,或许我们也可以。”她扯了个笑,将头埋在枕头里,强忍住了泪,“可惜,你不愿给我们这个机会。” 最后一抹光收尽,房内只剩下窗台上的蜡烛还亮着微弱的光,周遭一片昏暗,她渐渐睡了过去。 夜色绯红,山中万物似乎静止了般,只有左卿站在山坡上,时不时传来的叹息声,以及泽渊脚下踩雪的声音。他手中捧着件绣满了山水的大氅,表情庄严地跪在了左卿脚边。 “泽渊拜见少主。” 左卿端详着这件大氅,伸手抚过锦缎面料。孔雀羽翎捻做的丝线,绘制了这幅北国山水图,曾是赵国王宫宝物,赏赐给了当时的元帅,随他出征数次,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泽渊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泽渊拼尽人脉,终于寻得,少主……如何处理?” 左卿眉头紧锁,手掌下的山水图被他抓得扭曲。 “少主?”泽渊小声询问,他自知方才的话令少主想起了往事,不禁十分自责。 如果玄家尤在,这件珍宝定是六国最耀眼的,将他穿在身,走在赵国的街上,一定能引来无数驻足和羡煞,可是…… 左卿沉默地松开手,苦涩的笑了笑,道:“它消失了十年,如今重现,定会引起骚动,还是将它毁了吧。” 泽渊震惊地看着他:“这可是老爷视若珍宝的东西,您…” “它不该出现在容国,更不该,出现在我身边。” 泽渊遗憾地垂下手臂,但是手却仍旧执拗地抱着它,迟迟不肯放弃。 左卿对这位玄家的老管事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馈赠,能让一个武功超群的人甘愿在玄家做一个管事,并且如此忠心耿耿。他的身份、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从未问起,而他也从未提过。 左卿俯下身,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泽渊长老,您岁数比我大,应该要比我看得开。” 泽渊撑着膝盖站起身,点点头说:“是泽渊越界了。少主既已吩咐,那泽渊一定照办!” 左卿看着眼前这位固执的老头,无奈万分。 泽渊发现他面上的的异样,立即跪在地上,“是泽渊说错了话!”他几乎要哭出来,“少主人千万保住身子,万不可受到情绪的影响!” 左卿淡然笑了下,将他扶起:“你不必这样,现在我不是少主人,你也不是玄家的管事。” 泽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立即纠正道,“是是是,我现在是泽渊,那少......掌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明日就是比武招亲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泽渊又有种想跪下去的冲动,但还是压制住了,恭敬的回道:“大人尽管吩咐。” “明日擂台上,西楼会最后上去,我需要你安排一个武功在他之上的人。” 泽渊听得糊里糊涂,“大人若是想要西楼胜出,为何还......” “你尽管找来便是。” 泽渊忙以为惹他生气了,急急跪下去,左卿按住他,无奈道:“以后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还是要改改。” 泽渊尴尬地笑了笑,“武功高强的人是有,我立刻去通知手下的人,还能赶上明日的比武。” “劳烦了。” “大人千万别和泽渊客气!泽渊可受不起。对了,大人昏迷之时砚生来过,留在这封信便赶回去了。” 左卿疑惑的接过信打开看,不由得展颜,“徐娘又有新消息,真是天助我也,明日比武有场好戏看了。” 泽渊好奇的瞅了眼信上的字,无奈看不清,又好奇不已,只好硬着头皮问:“徐娘说什么了?” 左卿干脆将信给他看,泽渊大致看了一遍,激动的握紧拳头,“墨斐那老贼又要栽一个爪牙了!大人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只需全心全力做好比武招亲需要的准备。时间紧迫,还请长老务必即刻行动。” “是。”言毕,紧紧抱住手里的东西,立即下山。 左卿目送他远去,视线移向夜空,苍白无力的面庞上,那双凹陷的眼眶里没有一丝生气。 夜风凛凛,吹过耳畔,他冷得微微颤抖,终于不敌寒意,起身回房。 当第一抹晨曦照在苏衍的脸上,已是转日辰时,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转头去看窗外,顿时呆住。 巍峨山峰矗立于漂浮的云障之中,壁立千仞,如屏障一般将此处与外界隔绝。山上风景旖旎,更有鸟鸣声不绝于耳。 昨日因疼痛,并未仔细观察窗外风景,此时注意到,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连带着昨晚的失落也一并扫除。 “你醒了?” 苏衍回头时,他已经轻步而来,手中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坐到食案边,朝她招了招手。 苏衍有些恍惚。从蒯烽镇到如今,左卿从未主动关心过自己,向来都是她陪着笑,扯天南地北。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 是他太寡情,还是自己太热情?苏衍不得而知,也不想再纠结于此。 她咧嘴一笑,权当从未和他说过那些话,那些心声。 “好香啊!你做的?” “长老做的。” 苏衍没在意,接过粥,一口喝干净,然后把碗还给他,说:“我得去找佛柃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就不想听听佛柃的事?” 苏衍的眸子一亮:“你可有法子?” “西楼也问过我可有法子救佛柃,我并非不救,昨日是你们太情急,我与西楼在那样的局面下无法与你们细说。佛柃的事我早有计划,一切,就等比武开始了。” “什么意思?” 他却又不愿细说,只道:“时辰差不多了,用过早饭后赶去应该还能赶上前十场。” “这么快?” “方才砚生来报,提前办了。” “提前了?那……那佛柃可怎么办?!难道真的听之任之?就这样送佛柃入虎口?” 左卿缓步走到她面前,“你怎么确定就一定是虎口?” 苏衍突然感到了一丝希望,道:“是了,你昨日方才说过有扭转之法,究竟是何方法?!” 左卿卖了个关子,“你只管看比武,其他的事,我来。” 第七十章 比武招亲上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比武招亲设在断云轩外,离地三尺建了座擂台。诸国公子王孙,江湖人士等,以高低等级之不同,分别落座于周围楼阁之上,或断云轩的回廊内。像墨斐这样的尚书级别,则与公子王孙同处于楼阁之中,不仅是位置还是环境都是顶好的。而回廊上排列有序的数十张食案,则是分配给书院众师生以及各世家。余下那些江湖人士,只落了个排排站。 苏衍特地和左卿分开进了回廊,然后瞅准了长孙越的席位跑了过去。途遇瑾云城领着自家学生缓缓登上对面雀楼,正往这边看,便点头问好。 长孙越没瞧见苏衍,正兴致盎然地与同窗点评场上的刀来剑往。倒是锦倌先发现了她,先是愣了下,又立即跳起来,一脸不满道:“先生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的人都被打下去了!” 苏衍挨着长孙越落座,瞧见这里一应俱全,高兴道:“呦!你们这条件不错,有糕点茶水还有肉干!” “先生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不愿救歌先生呢!” 长孙越的声音传入耳。苏衍回过神来,说:“眼下已成定局,我区区一个先生,又不能力挽狂澜,不过倒是可以来这里给她把把关,如果最后剩下那个是个歪瓜裂枣,我就让言真乔装打扮成参赛的上了。” 长孙越皱了皱眉说了句:“亏你想的出来。” 苏衍虽如是说着,但心里却是极度不满佛柃的命运被皇家掌控,更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妹妹成为一群臭男人哄抢的筹码! 她叹了叹气,如果真有人能出来救场子,帮她躲过此劫该多好。 长孙越看着先生愁眉苦脸,也能体谅她心里的难过,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又能帮到什么呢。 锦倌突然凑过去,一脸奸猾,笑容诡异地说:“先生故意躲着我们,是怕我们问你和西楼掌司的事吧?” 苏衍一嘴的糕全喷了出来,急忙灌了口茶漱口,才道:“诶…为师我这姻缘好不容易照进来一道光束,都还没抓紧,当然不能去你们那儿再灭了。为师我还不想出家修行,可不能被你们破坏喽!” 锦倌不乐意了,“谁说我们会破坏您的姻缘?我锦倌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说呢,这几日苏先生您怎么不去学堂了,我们又不是妖魔鬼怪,除了长孙熹那丫头不知好歹,其余人都巴不得先生您能在若水扎根,结一段良缘,生一堆娃娃!我们怎么可能像那些说书的似的,把你的姻缘当做笑话来玩,是吧长孙越?”长孙越一听,连忙点头赞同。 苏衍憋憋嘴,“鬼才信!” 此时,铜锣敲响,擂台上已定胜负。惨败的少年扶着腰,一步步挪了出去。宾客之间炸开了锅,似乎是在惊讶这等高手也会输得如此难看。苏衍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少年,因隔着远,并未看清面容,倒是发现了向他迎面而去的老者,竟和那泽渊长老相近的衣着。 原来,避暑山庄也收徒弟啊! 锦倌灌了杯茶,似乎很是不屑:“比武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看看对面。”她放下茶杯,撸起袖子,露出莲藕般的手臂,扫了一遍对面的贵公子们,兴奋地说,“左手边是赵国的世子和孙敬侯公子,他侧后方是吴国的相爷公子,紧接着排过去的是赵国大将军府上的大公子和他的贴身侍卫,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郎!可惜先生已经心有所许,不然可以趁此良机选择一位,将来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苏衍瞥了她一眼,惋惜道:“你不去做媒婆可惜了。” 长孙越老早就忍不住想笑,此时苏衍一点破,终于没忍住,一嘴的豆糕全喷了出去。 锦倌收回手插在腰间,骂骂咧咧道:“都是些俗物,俗不可耐,无可救药!” 苏衍将她拽回席位,塞给她一块糕堵上她的嘴,“女孩子家还是矜持些好。不如这样,你给我介绍介绍擂台上的都是谁呀。” 锦倌一听让她讲解,连忙将糕点咽了下去,闷了口茶,才道:“那位蓝衣短靴的江湖人士,此人外号眉眼刀,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搏斗,下盘稳扎稳打,双臂灵活有劲。和他对战的也是江湖中人,听说是吴国人,至于武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一上场就用极其阴损的招数,这犯规啊!” 苏衍掰了个橘子继续听。 “可是耍阴招有什么用,几个回合下来眉眼刀仍旧毫发无伤,他根本没有占到上风,再如此下去,反而会激怒眉眼刀……”锦倌突然兴奋起来,说,“眉眼刀迟迟不回击,应该是想耗尽对手精力,然后在最后时刻一招制敌,若真如我所说,他能用最后的时间迅速击败对手,那么这个人......不容小觑。” 苏衍点头道:“时间是有限定的,料他们也不会拖多久。” 锦倌似是想到了什么,凑到苏衍身边,“先生可否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苏衍环顾四周后,对她摇了摇头。 她神神秘秘地说:“比武到现在,除了赵国小王爷和几个江湖人士,没有一个愿意上台的,太奇怪了!” 苏衍朝对面望去,将每张脸仔细看了看,依旧费解:“人家愿不愿意你还能知道?我看你是从孙子良那儿的民间书本看多了,生出疑心症来了!” “可是从比武开始已经半个时辰了,一个个的都只在旁观,谁都没上台,再等下去比武都快结束了,他们不傻!” “我倒是觉得,他们是为了保存实力,等最后一博,你等着瞧吧,结束前半个时辰定会热闹。” 锦倌连连摇头:“就算为了保存实力,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这样,好像说好似的。尤其是吴国相爷的公子,他素日以爱出风头闻名,这种场合连他都无动于衷。你再看他身边的二公子,明明想上台,他却阻止。我看啊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因为歌先生身份够不着小公主,他们都看不上;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搞鬼,想破坏比武招亲。” “八成是墨斐!”苏衍握起拳头,义愤填膺道,“歌家若结上一门强势外族,墨斐肯定害怕,他有权有势,只要一句话,谁会不给他面子?” 锦倌又摇头道:“可是一开始本是公主择婿,临时才换的歌先生,墨大人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所有王室成员都不参赛,几乎不可能。”她看着仍旧不明白的苏衍,终于点破:“先生还不明白?比武招亲为刀俎,歌先生为鱼肉,作为青梅竹马的房掌司又怎会置之不理?自然是要动用所有关系帮她!” 苏衍不解,西楼既已对自己表了真心,无论如何也不该去招惹这等圣命难违之事,这里头一定有原因。想得出神,此时长孙越拿出本红册子,对她们说:“这是比武名册,小公主还未染疾时便已下达书院,上头已经有了西楼掌司的名字。” “什么?!”锦倌将册子抢了过去,惊讶得两眼差点瞪了出去,“还真是……这可就奇怪了,掌司不是为了救歌先生才比武的,那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能让权贵们放弃歌家?” 如果......是左卿,是他一手策划的呢?从一开始小公主染疾,西楼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到替换佛柃,这一切都不像是巧合。 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想在比武招亲上得到什么?! 苏衍按住太阳穴哀叹了一声,这些都只是自己的凭空猜测,毫无证据。 这边正苦恼着,外头突然欢呼起来,原来是吴国的参赛者惨败。可未等眉眼刀喘口气,立即又上去一个络腮胡大汉,两眼瞪得跟灯笼似得,极不协调的五官挤出了一个自负的笑,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狠话,便要迎战。 眉眼刀迅速摆好架势,只见大汉原地蹬了几步,抡着手臂宽的大刀,三步并作一步冲了上去,眉眼刀却不作防守,原地坐了下去,那把刀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像被砍的是自己。 那大刀几乎快砍上他的脸,只见他突然握紧双拳,仰天怒吼,那刀瞬时被震飞,落在地上碎成粉末。 而大汉却仍在原地岿然不动。正当大家要准备嘘声时,只见那大汉突然被雷劈似的,不过眨眼的片刻,就横倒下去,头一歪,呜呼。 擂台外立即掌声雷动,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除了佛柃和言真,谁又能敌得过呢?而最开心则是刚入席的墨斐,苏衍见他那满脸的笑意,猜测这个眉眼刀十有八九是他的人。 此时,一抹玄色出现在墨斐身后,然后坐在墨斐临席,正是左卿。歌弈剡则拎着酒壶独酌,时不时看两眼长廊上的苏衍,又瞥了眼左卿,阴阳怪气说:“你不打算去叙叙旧?” 左卿手中的茶杯停了停,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看着他,“我和苏先生只是寻常朋友,见不见的倒无所谓,只是你这么关心,我倒甚是欣慰。”说罢,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饮茶。 歌弈剡狠狠盯了他一眼,“你多心了。” 墨斐看了看他俩,无奈的笑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扫我兴致,安心看比武吧,这次可是场好戏啊!” 左卿颔首,“义父教训的是。”他瞥了眼歌弈剡,又说,“方才我在三重廊撞见一个丫鬟送茶水,本是例行问几句话,没想到此人躲躲闪闪,甚是可疑,我担心闹出什么乱子,便派人监视,谁曾想,此人竟然胆大包天,那茶水竟是掺了毒,要送去清平堂和束幽堂的先生那儿!本想严刑逼供,问出指使人,没想到这丫鬟硬气,咬舌自尽了…可惜。” 歌弈剡扯了扯嘴角,“呵,一个丫鬟罢了,还劳架你左掌事动容…那人,你最后如何处理的?” “埋了,就在断云轩西面的枯井边上。不会,是你吧?” 歌弈剡哼哼一笑:“我就是没资格比武了,也不需要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吧!” “也是,怎么说他也是你妹妹。是我多虑了。”左卿释然地笑了下,可落在歌弈剡眼中,却是极度的刺眼。 墨斐摇了摇头,心想这两人一个明知故问,一个装模作样,自己倒是看了两出戏。 左卿站起身,朝墨斐躬身做礼:“义父,孩儿先行告退,等过些时候再陪您饮酒观摩。”墨斐抬头去看他,左卿为难地看了看歌弈剡,墨斐心中了然,便让他告退。 左卿一去,歌弈剡再也憋不住,将酒盅一置,道:“舅舅总是维护他,等将来哪一日,他......” “够了!”墨斐喝住他,“我自有打算。” 歌弈剡气得语滞,倒了杯酒,借酒消消愁闷。 断云轩四周错落着楼阁高台,以及蜿蜒不尽的长廊,每座长廊互相交汇,隐在高大的榕树下,远远望去,犹如迷宫一般。 左卿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遍四周隐蔽处,便一头钻进了长廊。 迎面而来的西楼摇着折扇微笑着朝他走来。 树荫重重,光斑在地上蠕动,西楼站定在他身侧,双眼一直在四周巡视:“有把握吗?” “要说有十成把握那是假的,可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没把握也必须走完。” “如果他怀疑你......”西楼有些担忧。 “箭都射出去了,中不中靶心,就看老天爷吹不吹这东风。” “呵,我看你没把握是假,谦虚才是真的。” “你等着看好戏吧。”左卿顿了顿,又问,“你可曾去找过佛柃?” 西楼收起折扇,满脸苦闷。 “事已至此,也就不必再顾及什么,佛柃那边,我再另想办法。” 西楼担忧起来,“你想怎么做?” “失败了一次的事大不了再来一次,只要能让她忘了你,对谁都好,等她忘了西楼,你再与她说清楚联姻不过是延缓之际,一个对西楼没有感情的佛柃,自然是乐意你帮她解除婚约。不过这段时间,书院也好,京都也罢,会对你脚踏两只船的事迹多有批评,反正是死人背的,将来你脱离西楼这个身份后,一切都烟消云散。我只担心苏衍,她夹在你们之间,怕是会为了佛柃伤心。” 西楼道:“只要佛柃放下,阿衍不会在意这些。” 左卿的目光掩盖不住失落,急忙转过身去,“那就好。” 比武进入中场休息,瑾云城趁着比武休息的空档,风姿妙曼的往苏衍这边而来,十分亲近的挨着她坐下。苏衍倒了杯茶给她,自己大块吃起了肉。 “起初我以为你和掌事大人有些许机会,如今却让西楼得了便宜,你是怎么想的?” 苏衍顿时愣住,“什么意思?” 瑾云城淡雅的笑了笑:“苏先生身在其中,难道不自知?” “这个……我和掌事大人是好友,来往有些多罢了,你定是误会了。” “误会不误会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书院不亚于皇宫,勾心斗角,权利纷争,谁都无法幸免,但若是能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尽早脱离此地,也是一个明智之选。不过也不能违背本心,择了一位并不属于自己的。” 苏衍似乎没理解瑾云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乎乎地笑着:“说得好!”说罢,捧起一杯热茶,低下头自顾自饮,可是心里却是丢进了石头一般,一阵颤动。 瑾云城继续说:“我看掌事大人对你很是在意,想来,你们还是可以…” “绝对没有!”苏衍紧张道,“我和他还真没关系,你何曾看到我与左卿举止亲密?从未有过!” 瑾云城起身道:“不管怎样,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我们不过是旁观者,唯一能做的,还是提点一下罢了。你看,好戏又开始,我也该去陪陪我那些学生,改日再续。” 说罢,提着裙角缓缓行远。 苏衍愣在那里,心已经被她的话打乱,久久无法平静。 第七十一章 比武招亲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大人,眉眼刀连赢十场。” 墨斐闭着眼,拇指捏着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听到护卫来报,不禁展开笑容:“甚好,左卿推举的人倒是可靠。看来今日比武,我们胜券在握。” “可是有一点奇怪,在场的人除了孙辽竟无一人上去。” 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问道:“一个都没上过场?” “是。听说,是西楼收买了他们,为的就是自己能够娶到佛柃。” “他们两个从小就是一对,也不足为奇…”他突然想到什么,“若真是西楼,那最近坊间流传的,说他与束幽堂那位先生的佳话,难道是假?” “听着像是真的,但是男人么,总归有个三妻四妾,歌家小姐如此尊贵,谁不想娶回家。” 墨斐点点头:“倒也是,西楼毕竟是燕国公子,哪有只娶一妻的道理。”说着又对他吩咐,“你去告诉眉眼刀,让他倾尽全力赢,老夫会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 “是。” “左卿现在身在何处?” “属下......跟丢了。”护卫立即跪了下去,紧张得不敢抬头。 墨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却并未发作。他挺了挺胸膛,振袖而起,优雅地伸出手,轻柔的放在他的头上:“断云轩并不大,地势也不复杂,你是如何做到,连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都能跟丢了?”他微微弯下身,脸几乎要贴在他面前,“我很好奇,你跟我说说看。” 护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属下失职,不过现在他就坐在苏衍席位,属下已经派人盯着。” 墨斐抬头看向对面回廊,心里更加不安。不管是西楼,还是这个苏先生,似乎都和左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他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楚,似乎……是他在故意防着自己。 剡儿不是个不顾大局之人,他对左卿如此排斥,难道,这其中真的有问题? “算了,不与你这小子计较了!”墨斐长叹了一声,缓缓坐回位子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赢了这次比武,你去准备你该准备的。” 护卫道了声是,便跪退下。 目前擂台上眉眼刀的呼声最高,结果应该不会意外。但是苏衍却十分失望。 放眼全天下各大世家,再不济放眼整个武林,比他好看的一抓一大把,怎么最后娶走佛柃的是这么一个歪瓜裂枣! 苏衍气的直翻白眼,哀嚎道:“歌家不幸,歌家不幸啊!” 苏衍嚎了一通,将躺在躺椅上,裹着毯子闭目养神的西楼吓得惊坐起,幽幽地瞟了她一眼,“眉眼刀虽然长相普通,但是他还未娶妻,总比早已三妻四妾的世家子弟好。” “你懂什么?你若看得好,你去嫁,我定包一份大礼!”想了想,又补充:“祝你新婚喜乐,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西楼知她仍旧生气,便识趣的把位子挪开了些,狗腿似的替她擦拭茶壶。 苏衍看都不看他,心里却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原谅他,还是记恨他。这件事并非西楼全错,毕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有早晚对错之分,只有适不适合。 可为什么偏偏是佛柃呢? 眼角处瞥见一脚蓝衣,抬眼看时,佛柃已坐在他和西楼中间,捧起一把瓜子,笑盈盈的看了看他俩。 “你,你怎么来了?”苏衍紧张的打磕巴。 “今日是我招婿,当然要来把关,不然等成婚那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婿长什么样!” 苏衍差点没惊掉下巴,紧忙又问:“你怎么了?昨日…” “昨日?”佛柃想了想,才说,“那日我去后花园散步,遇到尘笙,说是院子里养着的兔子临盆,我便回去接生了。怎么,你有事寻我了?” “接生?你为何要去接生?” “难产。” “为何难产要你去接生?!” “难产死的兔子肉吃了多罪过!” “……” 西楼的声音飘了过来,竟有些难过:“你记恨我是应该的,但是,你别想不开……” 佛柃疑惑地看向他:“房掌司,咱们井水不曾犯河水,何来记恨?你莫不是吃错药了,莫名其妙的来这一说?” 苏衍和西楼对视一眼,然后心有灵犀的定下结论:她吃错药了。 佛柃又道:“听说各国世子,诸侯公子都参加了比武,房掌司好歹也是燕国的二公子,你可有参与?”西楼点了点头,想要为此解释,佛柃紧接着说:“身为女子早晚是要出嫁的,但是也要看嫁给谁,房掌司风姿卓越,文武双全,算是若水城中的数一数二的,嫁给你总比台上那个粗鄙男人好百倍。” 苏衍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心里却如刀绞一般痛。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嫁出去,更不会让任何人左右你的命运!”虽如是说着,可是苏衍并没有一点胜算,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苏姐姐多虑了,就算我愿意嫁给台上那位,陛下也不愿意。”佛柃清冷秀气的面庞转向西楼,继续说,“我很好奇,既然房掌司参加了比武招亲,为何迟迟不上擂台,你在等什么?还是,你后悔了?” “如阿衍所说,我们不会让任何人左右你的命运,放心吧!”西楼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一位大哥哥一样,但是苏衍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亏欠。 佛柃扑哧一笑:“果真是书呆子,还像小时候那样我说什么你就信!你都有苏姐姐了,我怎会与她抢人。只需你帮我挡一阵子灾,等风头一过,父王会想办法。” 西楼目光坚定,仍旧固执地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像以前那样。” 我会像西楼那样,护你周全! 佛柃并不在意他的诚意,懒懒的靠住了凭几,对他们道:“看戏吧,这样的好戏,很久没看了。” 下半场接近尾声,终于上来一个还算厉害的人物,目前已经坚持了十个回合,这可是独一个坚持了这么久的人! 苏衍看了眼一旁对比武津津有味的佛柃,问她:“这个眉眼刀这么厉害,十余场下来竟一丝疲惫都没有,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佛柃说:“江湖人,武功不错。” 西楼补充:“听左卿说起过,这个眉眼刀是他推荐给墨斐的。” “什么?!”苏衍的喊叫引来关注,她连忙压低了声音,“左卿明明说有办法,怎么还给对手送人去?” 西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将剥去壳的果子递过去,“吃吗?” “你和他穿一条裤子,你肯定知道他的计划,你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西楼挑了挑眉:“不吃我吃。” 苏衍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拳头还没挥出去,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注意力全被眉眼刀吸引过去。只见他使着一套稀奇古怪的武功,出手极为利索干净,对手拼尽全力也只拖延了不过三招,最后未能接住当头一刀,当场毙命。 全场欢呼。却并非因为眉眼刀多厉害,而是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死在擂台上的人。 细数上过擂台的人也有二三十个,前来比武的江湖人几乎轮番走了个遍,此时已无人敢上去挑战。 苏衍往周围的楼台看去,喝酒的喝酒,交谈的交谈,打盹的打盹,却无一位公子有兴致去挑战,忍不住又问身旁的人:“左卿到消息都没有动静,不会在憋什么大计划吧?” 西楼并未搭话,视线穿过镂空的雕栏落在擂台那边。苏衍好奇的俯瞰下去,却什么都没发现,不免急躁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没办法我只好叫言真上了!” “哦,他出去了。” 苏衍气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食案拖到佛柃那儿,一屁股坐了下去。 墨斐瞧见这一幕,只是当作小孩儿游戏,笑了笑,并不放在眼里。转头却无意发现站在远处面色冷峻的左卿,正望着苏衍。他淡然地收回目光,问一旁的歌弈剡:“你认识左卿这么多年,觉不觉得他也会有秘密?” “舅舅终于察觉了?!”歌弈剡眼睛一亮,好似是抓住了左卿的把柄,内心可谓是兴奋难忍。 墨斐眯起眼望着西楼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有喜欢的女子,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歌弈剡本以为舅舅是从苏衍身上发现了左卿的马脚,没想到却只是发现了左卿的软肋,不禁失望。 墨斐不以为忤,只笑了笑说:“你有这心思倒不如好好看看这场比武。” 歌弈剡心中积怒,极不情愿地瞟了一眼擂台。只见一个精瘦肌黄,披甲戴盔,持长枪的男人稳步踏上擂台,细细辨认之下,脑子顿时清清醒醒。此人他认识,昨日方见过。看来,这是他们的人! “舅舅的意思是......” “眉眼刀不负所望,撑下了大半场,体力多少不济,很难再对敌西楼,这个京禹飞正好接替他。” 歌弈剡心中拿捏他的意思,小心翼翼问道:“舅舅的意思是这件事左卿并不知情?” 墨斐只是微笑,并不作解答。 歌弈剡连忙起身行礼:“舅舅英明!“ 西楼远远的打量这个京禹飞,眉梢舒缓,面目从容。 “好戏来了。” 苏衍还生着气,却被他这句话立即诱过去,“什么好戏!” 西楼淡漠的扬了扬唇角:“剧情突转,你说,是不是好戏?” 苏衍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问他:“你是指什么?” “你猜。” “......” 苏衍又狠狠甩他一个白眼,立即坐回自己的席位,这次她下了决心,死都不理他! 这个京禹飞轻功着实了得,还擅长移形换影,配合着手中的长枪,几次三番将眉眼刀逼到擂台边缘,以至于他慌了阵脚,屡屡出错。又过数十招,被京禹飞识破出招方式,又纠缠了几招,终于趁着眉眼刀大喘气的功夫将他踹下了擂台。如此大的转变引发了也引出了下面这段悄悄话。 只听躲在柱子后头的瘦丫鬟对另一个长得人参娃娃般的丫鬟说:“没想到这个京禹飞深藏不露,还狡诈多端,等着眉眼刀精疲之时再出手,轻轻松松就打赢了。” 人参娃娃反驳:“我看呐,他不过是个傀儡,背后一定有操纵之人。” “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瘦丫鬟朝长廊那头怒了努嘴,“你可发现,除了江湖之士外,竟没有一个上去,按理说歌先生也不比公主差,她可是政亲王的幺女,掌上明珠!谁娶了她不就是多了一个大靠山!” “靠的好是山,靠的不好就是夺命符!” 瘦丫鬟天真的问:“什么意思?” “你傻呀!政亲王掌握着若水的巡防护卫军,一直以来有多少人垂涎和畏惧,这其中陛下算是排名前头的。说到底还是畏惧王爷和言大将军以及长孙家在朝中和军营的威望,谁若娶了歌先生,不就和歌家还有长孙家牵扯不清了,必然会引起陛下担心,这一担心啊,倒霉的不是歌家,只能是那个倒霉蛋!你说,哪个公子会嫌命长敢去接歌先生这块烫手山芋?日后即使陛下没有动作,要是被谁随意一挑唆,就是条勾结权臣、意图谋反的大罪过!怎么着都不划算。”说着使劲瘪了瘪嘴,很是替那位即将成为歌家女婿的公子惋惜。 瘦丫鬟吓得捂住嘴巴,只露出一条缝,轻轻地问道:“那么恐怖?那陛下怎么还让歌先生顶替?难道不怕哪个诸侯公子真娶走了歌先生,将来再成为威胁?” “有两个原因,第一,公主已是重量级,若是找个比公主差一大截的人代替也说不过去,歌先生不管是身份还是品德修养皆是拔尖儿的;其二嘛,陛下是拿准了这些人的心态,才放心让歌先生代替,反正没人敢娶,到最后,还是便宜了江湖人士啊!” “倒也是,陛下太狡猾,不对,太英明!” 一番胆大到令人咋舌的讨论落下帷幕,一个满足了好奇心,一个满足了自豪感,终于散去。 而这番话也一字不差全落在苏衍和佛柃耳中,佛柃不以为然,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苏衍心中却惊起了大大的水波。虽说那丫鬟有一点说错了,巡防军说是军,也不过三千余人,陛下怎会忌惮,陛下忌惮的应该是歌家在军中的威望,想当年歌家替容国打下六国之首的位子,那可是开国功臣,如今才过了几十年光景,军中还有很多政亲王的麾下,以及许多门生,对他都极为尊重。但是,那丫鬟所猜测的,背后的人……她不禁又想起方才的疑虑,难道,真的是他在背后操控? 不过看他这么沉得住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难不成这京禹飞也是他的人?想到这个,又眼巴巴的凑过去问他:“你是不是收买了这个京禹飞?” 西楼徐徐转身面向她,情意满满的眸子就这样与她平视,苏衍呆了一瞬后,立即拉开一定距离。西楼似乎没觉得苏衍的反应太陌生,仍旧禽着笑,说:“墨斐不信任左卿推荐的人,这么做也在我的意料中,不过他一定没料到,背后还有人盯着他。” 苏衍这刚放下的心又给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忐忑不安:“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他垂目盯着手中的茶杯一瞬:“勿急,你且观摩。” 擂台上响起了鼓声,表示比武即将结束,若无人挑战,便会宣布最终胜者。 西楼起身道:“阿衍,你可知我这把扇子还有个功效。” 苏衍咽下喉咙里的果脯肉,盯着扇子问道:“难不成还能飞出暗器?” 西楼得意笑笑:“诶呀,看来有人还没见识过呢,那我就上台耍一耍,好让你开开眼界!”言罢,隔着苏衍对佛柃拱了拱手,“你们且观摩,好戏才刚刚开始。” 一道影子迅速掠过,苏衍急忙跳起来,扒着栏杆往下俯瞰,只见一把飞扇犹如乘风一般飞旋而上,在将要触及她的发梢时又迅速落下,直逼京禹飞的后脑。京禹飞察觉异样,人还没回身,右腿已经向后踢出去,脚尖正挡住袭击而来的扇子,将之踢出擂台。一个浅蓝身影出现在空中,稳稳当当的接过扇子,然后离弦之箭般冲上擂台。京禹飞不给其一丝周转机会,持起长枪遥遥的对准他猛地一刺,那身影矫健躲过,这第一枪便落了空。京禹飞感觉对手还是有些实力,便放弃了主攻,退到擂台边,另想计谋。 西楼平稳的落在擂台上,潇洒的收起折扇,转身对众人行了一礼,抬起头,遥对苏衍,温和而笑。 苏衍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这一把破扇子还能有如此作用,真是大开眼界。 西楼笑呵呵地对京禹飞道:“这个...我谨代表个人与兄台切磋,大家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啊。” 京禹飞强颜欢笑:“有不敬之处,多多谅解。” 西楼握着扇柄轻轻扣着额头,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少顷,对他道:“比武的规矩虽然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既然你放了狠话,那么我再谦让便是虚伪了,既如此,咱们就干干脆脆打一架,输赢自有分晓。” 京禹飞不再客套,当即脚下蹬地,手中的长枪迅速向他冲去。西楼只是悠闲地让开半步,枪头正好擦过他的下巴,顺势反手一握,瞬间让他动弹不得。不容他补招,抬起膝盖就是一脚,没想到此人反应甚是灵活,巧妙的躲了过去。 京禹飞未作停留,运足内力于掌上,转身便拍了出去,力道之狠辣,将两边悬挂的旌旗都瞬间撕裂。眼看着就要命中,腰上突然一痛,只见西楼的折扇不偏不倚刺中小腹,手中的枪也被他夺去。 “你输了。”西楼一脚踹开京禹飞,掂量了下长枪,随手便朝他掷去。京禹飞浑身一震,吓得两眼发直,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此地,没想到那枪擦过他的头顶,斜斜的插进了擂台。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长枪,吓得立即朝西楼拱手认输。 西楼拱了拱手,回敬:“承让。” 京禹飞失望地摇摇头,再望去墨斐的席位,却正巧对上一双寒如刀光的眸子,他吓得立即转过头,跌跌撞撞地跑下擂台。 回廊中,立即响起翻天的掌声。可是楼阁那头的人,脸色几乎要渗出冰渣子来。一直在角落观摩比武的左卿看到此景,心中大快,却不得不过去伪装一番,便往对面楼阁而去。 起先眉眼刀连战三十多场,气势可谓是节节攀升,却没料想突然冒出个京禹飞打破局势,而正当大家以为京禹飞会成为最终的胜出者时,却被西楼在几招内制住,所有人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十分的糊涂。眉眼刀败给京禹飞是实力上的悬殊,那么京禹飞败给西楼究竟是运气不好,还是西楼隐藏太深?只听说西楼身为质子,几年来不曾拜过名师,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书院,一身的书生气,怎么可能打败高手? 以上都是那些江湖人和世家公子之间的讨论,各堂的学生们倒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就‘西楼为何出战’讨论着,一群人围成一团交换意见,最后同隔壁醉云堂的学生交换了下看法,得出以下结论:西楼虽则有了苏先生,但青梅竹马的歌先生还是不想错过,由此看来,西楼掌司还是有情有义,只是,若将来西楼娶了歌先生,苏先生是做大还是做小呢? 清平堂的学生听到这些谈论,顿时暴跳。其中有学生骂道:“什么有情有义,他背信弃义辜负歌先生,还有情有义?呸!这时候又来巴结咱们歌先生,就是狼子野心!” 另个学生附和:“就是!其实啊,如果没有苏先生,或许房掌司不会移情,咱们歌先生就不会因情生疾,得了失忆之症!这时候还想着做大做小,我求她做个人吧!” 乐升堂的几个女学生本就是正值花痴年华,对西楼那是倾了一颗红红火火的心,正所谓爱屋及乌,对苏衍那也是慈母般的爱。此时有人诋毁苏衍,自然是要维护。这一维护,便又引起一场骂战。顿时间,这一片儿都被淹没在吵闹声中。 楼阁厢房中,左卿不急不慢地朝墨斐躬身行礼,一如既往的儒雅淡然,似乎并未看见墨斐的脸色已经沉到了冰点。 “义父稍安勿躁,虽然我们输了,也不见得西楼就能如愿以偿。” “是何意思?” “佛柃身后是歌家,陛下便不会轻易让旁人与歌家联姻,尤其是西楼这样的他国质子。”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以佛柃代替小公主?”墨斐审视着他,此时此刻,自己好像已经快不认得这个义子了,虽然仍旧如当初的谈吐和模样,但从他的眼里,墨斐却看到了其他东西。 是狡诈,还有疏离。 他去赵国究竟见了什么人,归途中,为何带来了苏衍? 天空绽放开烟花,绚烂夺目的光芒铺满断云轩,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庞。看热闹的学生们纷纷探出头。在书院,烟花虽然放的多,但这种五彩的烟花却极为少见,见者皆惊呼连连。墨斐从沉思中回了神,急忙收回目光,移到别处。 左卿解释道:“据说,是礼部尚书穆大人极力推荐的,本来陛下是打算在其他世家女子中挑选,没想到穆大人领会错了陛下的意思,嘴巴没管紧,消息不胫而走,诸国都知道了佛柃是候选,最后不得不封佛柃为郡主。” “我怎从未听闻此消息?” “哦?”左卿有些意外,“昨日宫里已经处置了穆大人,提升了方朝省为礼部尚书……这还是太子经手的。” 墨斐眉目紧锁。左卿继续煽风点火:“太子在后山杀人案中初露锋芒,这次又委任他处理官员任免,看来,太子深得陛下信任了。” “太子多年来营造出孝子忠臣的形象,不就是为了今日!”墨斐的愁闷没持续多久,冷冷的挑起嘴角,“我们的陛下疑心病太重,太子这点小伎俩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如今重用不过是为了压制住皇子们蠢蠢欲动的心思罢了。你且看着,等太子出点差池,现在有多器重,将来便有多憎恨。” 左卿微微颔首。 墨斐这话没错,容帝疑心病重,心机更是深沉,谁都没办法得到他的信任,即使是位高权重的墨斐也是如此。容帝曾有多敬重他扶持自己登上皇位,就有多恐惧他手握无数皇宫密事,十多年来,他给他无上荣耀,甚至亲笔题写‘国之栋梁’的匾额送去墨府只为祝寿,但是这些荣耀背后,是猜忌,防范!容帝从未任由墨斐掌控朝堂,更别说后宫的事。 朝堂之上,一直存在着许多与墨斐作对之人,这些人,容帝不怎么管,墨斐也没个由头可以剔除,而后宫之中,太子党更是公开与墨斐对立,众人皆以为那是太子被陛下溺爱,以及反墨党官员的能力,实则,不过是陛下用来权衡利弊的工具罢了。 但是在左卿看来,容帝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不过是还没触及墨斐的底线罢了,一旦触地,必然反噬!届时,太子也好,反墨党也罢,不过是蝼蚁罢了。 左卿一通琢磨,看透了未来局势,也看清了容帝那薄弱可笑的手段,却仍然感叹一句:“何谓天子,便是如此。” “本以为眉眼刀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京禹飞横插一杠……”墨斐想到了左卿这人狡诈多端,若被他知道京禹飞是他所派,必然会有隔阂,便又解释,“我们能想到买通江湖人,陛下应该也会想到,这个京禹飞或许是陛下安排的,他可不想佛柃落入他人之手。可惜啊,最后我们谁都没能如愿。” 左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也并不是。” “哦?” “起码知道,陛下对政亲王一直心存防范,而且这次西楼胜出,陛下难免会怀疑是政亲王与西楼串通,毕竟西楼与佛柃自小便要好,长辈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会偏向歌家。虽然陛下最终不可能会将佛柃下嫁给西楼,但是这么多双眼睛见证了,不容得他不承认。我想,陛下应该会尽力拖延婚期,只挂个虚名。等拖到不能再拖,便找个借口推了这桩婚事,而那时,想必政亲王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剔得所剩无几了。” 墨斐无奈笑道:“怎么一件本是极坏的事,到了你嘴里,却成了极好的事?” 左卿朝他拱手为礼,恭敬道:“为义父多思多虑,再坏的事,我也必须挽救回来。” 目送墨斐离席,左卿娴熟的演技此时全垮下来,只剩一副疲惫的皮相。 “不好了!死人啦!” 不知谁在呼喊,所有人都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纷纷朝断云轩主议堂处观望去。 屋檐下垂目的左卿,淡薄的嘴角忽的一扬,令人心寒。 第七十二章 断云轩藏尸案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当刑部派人来时,主议堂已挤满了人,左卿就站在人群最里面,正同玄廷主司言翎交涉。 天已将暮,众人却无离开之意,兴奋的拥在一起,互相讨论命案,顺便从刑部和玄廷那儿听点墙角新闻。 直到夜色低垂,终于统统散去。主议堂顿时只剩下左卿,言翎,和刑部左侍郎洪晋。不消多时,南宫阙从外头疾步进来,忙不迭朝言翎行礼道:“言大人身为皇宫玄廷主司,公务繁忙之下还能为此案抽身前来,本官真是惭愧惭愧!” 言翎侧目看了他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根本不愿与他搭讪。南宫阙十分为难,他本只是刑部左侍郎,大理寺就算再怎么换领头也轮不到他。但没想到容帝体恤南宫一家在杀人案中受尽了委屈,特意将他提拔重用,继任大理寺卿一职。 但是,靠着儿子得到的权位,多少有些不光明正大。 他心中哀叹,恐怕以后再也挺不起胸膛了! “最近陛下严查官员贪污犯罪,向坊间搜集证据,刑部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也接了不少状子吧?”左卿微笑着说,缓解尴尬。 南宫阙闻声,心中甚是感动,忙道:“左掌事料事如神,最近确实忙不过来,这不刚办完一件便急匆匆赶来了,可还是让两位久等。”说着长叹一声,“世风日下啊,地方小官仗着天高皇帝远搜刮民脂民膏,残害了无数百姓。光是凉山、暨州,便有十一份告状,趁着陛下严办的机会,送来了大理寺。这种事吧一旦彻察,多多少少总会牵扯到朝堂之上那几个…”他凑近左卿,压低声音,“墨大人貌似也在其列!” 左卿佯装没听见那个名字,浅浅的笑着道:“总归是拿着皇粮,咱们也得替陛下办事,大人在我这儿发几句牢骚也就罢了,可别再去外头说,有心者一听去,免不了一场风波。” 南宫阙心中懊悔,连声道是。 言翎冷静的注视着左卿,心里想着:此人虽不在庙堂,耳目却遍布三省六部,如今又收服了大理寺卿,能力果然不容小觑。随即展颜微笑道:“果然还是掌事你头脑拎得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南宫阙吓出了一声冷汗,连连道歉:“让各位见笑了,本官不过是忍不住发发牢骚罢了。不过我可是一直秉持着小心为上,清廉正直的准则做事,向来不敢做那些私相授受之事!”说完尴尬的干笑几声。 言翎懒得看的看他一眼,不给面子地走开一步:“我看你跑来的时候,大声聒噪的,也没想着要小心为上。由此看来,南宫大人这话不可信。” 南宫阙急得要命,他清楚言翎的做事风格,更清楚他在陛下身边做事,是最接近天子的人,若这会不解释清楚,等传到陛下那儿,自己哪还有再解释一遍的机会!可是越着急,这张嘴越是结巴。最后还是左卿打圆场:“言大人在玄廷多年,是陛下身边最好的一柄剑,此剑可比黑白无常还厉害,杀贪官斩奸逆,锁命立即!这把剑悬在百官头上,谁敢放肆呢?” 言翎走近他几步,一字一字问他:“你敢吗?” “小小蝼蚁而已。” 他再走近一步,言辞逼迫:“掌事你在墨大人麾下,权利可不小,难道不想入朝为官,享受权利带来的快乐么?” 南宫阙见情势紧张,连忙出声缓解:“那个…听闻断云轩发现尸体,本官立即派人前来搜集现场证物,现在已经确定死者为断云轩办事的丫鬟禾霜,死者的死因也已确定,死者颈部有明显勒痕,是窒息而死,周身并无其它伤痕,依下官拙见,此案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情杀,仇杀,劫杀三者其一,不过禾霜在书院做事已有三年,在断云轩一直与人为善,并非张扬跋扈之人,也从未与人结下过仇怨,所以仇杀基本不可能。而禾霜向来勤俭,几年下来并未留下富余,那么这劫杀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基本能断定,若非误杀,那么极有可能是情杀。不过死者在断云轩相处的姐妹均已提前离开书院,剩下一处做事的并不了解她,所以很难从她们身上调查,而现场遗留之物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这个…此案颇为棘手啊!”南宫阙一口气说完,累得面红耳赤,缓了口气后又紧接着问言翎:“不知言大人有何高见?” 言翎冷哼一声,抱怨道:“起初我还纳闷,为何连死了个丫鬟都得出动我们玄廷的人,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刑部无能,大理寺亦是!” 南宫阙不敢呛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左卿。左卿对他的无能感到既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说:“言大人说的正是,刑部和大理寺历年来屡破奇案,可万万不能因为南宫大人而将名声毁于一旦。” 南宫阙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但随即就意识到了左卿的用意。一般这种情况下,作为被质疑者,不管怎么解释,在质疑者的眼里都是狡辩,为官多年的南宫阙深知这一点,是以,他闭上了嘴,顺着左卿的批评,懊恼的、羞愧的点了点头。 左卿继续道:“不过此案也确实棘手,从案发到现在已有几个时辰了,仍旧是无头无绪。”他忧心地看向严翎,“陛下本想借比武招亲稳固与邻国的关系,没想到发生了此等命案,大会上有多国重要人物,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启程回国了,若短时间内不能破案,各国来者将此事传播出去,恐怕会威胁到容国的声誉!是以,陛下只能以玄廷之力,协助刑部、大理寺缉拿凶手。” “掌事大人见解独到,与本官倒是不谋而合,”严翎对他的解释很是受用,“那么接下去,还请南宫大人及洪大人与本官合力,将凶手归案。” 南宫阙和洪晋立即应承,南宫阙偷偷看向左卿,感动地朝他颔了颔首。 离开断云轩,砚生追了出来,在他身侧小声说:“严翎让我带给您一句话,‘墨党耳目众多,不便交流,还是一切如常,但若有要紧,请随时告知,翎定不惜一切代价助掌事一臂之力’,大人放心,严翎与我说的时候,无人在场。” “他倒是小心,明面上与我对立,这样谁都不会想到堂堂玄庭会与我有交集,” 左卿早料到严翎会趁此良机与他碰头,是以留下砚生作为传话筒,当砚生问需要回复什么话时,左卿却并没有什么要说的,玄庭的用处,他得放在紧要关头。 断云轩藏尸案第二日,案件却一直未有进展,左卿为了配合调查,封锁了整个书院,禁止任何人进出,同时将断云轩所有下人关押,等待候审。 苏衍本不意这件事,毕竟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奈何人人都在谈论藏尸案,早已无心学课。苏衍无奈,干脆将案件搬到课堂上,以此案为例,传授一些自我保护和为人行事的知识。 苒婴却一直心不在焉,整堂课下来,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唯独她耷拉着脸,若心不在焉的人换成长孙越,想必苏衍会关切的问上几句,可是苒婴就不一样了,她一安静整个学堂都安静了,苏衍只好奇的看了她几眼,便不再注意。 若这时候苏衍能够放下以往的偏见和隔阂,或许接下来苒婴就不会出事。 夜幕四合,院内一派死寂,似乎是受到了断云轩的影响,整个书院的各个角落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悄悄离开了夜芜园,他不时往四周探查,在狭长而幽暗的曲桥上,如同一个鬼魅一般游走着,一点一点往断云轩方向而去。 转日,阴云低沉,西风刺骨。西楼特地煮了碗桂花羹,一路飘香地送去阑珊院,苏衍瞅着他手里的东西,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非奸即盗!然而西楼却悠闲地转着勺子,在羹中打旋,给她讲起了破案,说的正是断云轩藏尸案! 凶手的目的性非常直接,便是要那丫鬟的性命。可是禾霜无亲无故,不与人为恶,为何被痛下杀手,取了性命。 最最要命的是,比武招亲那日的局势极其混乱,江湖、王族、皇室众多人等搅在一起,若凶手混在人群中,很难锁定目标,极有可能他已经趁着混乱夹在人群中离开了! 这些日子若水城戒严,刑部已经将比武招亲的花名册一一过筛,不过也是徒劳。 苏衍忽然想到什么,忙问:“比武招亲者必须登记入册?” 西楼道了声“是”。苏衍满腹疑云,总觉得有根弦似断似连,始终没头绪,又问:“花名册上有线索了?” 西楼摇了摇头,也是十分失望。 苏衍道:“其实刑部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凶手又不是傻子,哪会让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册,刑部肯定要查的,一查一问,凶手心虚,早晚东窗事发。我看呐,你就去跟左卿建议,要查就查花名册上没有的,比如书院的下人,学生,先生,哪怕是在场官员都比册上的人嫌疑大,如果这都查不出来,多半是闹鬼了。”说罢浑身一哆嗦,感觉身边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西楼道:“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按照刑部的调查结论,仇杀,劫杀都没有可能,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头绪,这件案子多半又是无头公案。” 苏衍冷笑道:“我看是刑部有意包庇吧,你只是个万朝房掌司,肯定不知道这些内幕。” 西楼淡然一笑,“现在不是包庇不包庇的问题,现在是陛下下了道旨意,限期五日必查凶犯,若逾期未果,必将严办,办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小喽啰。” 苏衍吃惊:“那玄廷呢?” “玄廷是陛下身边最重要的机构,对陛下来说它的可信度比墨斐还高,陛下怎么可能会降罪,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刑部和左卿,左卿下台,我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西楼的话虽然严重,但他的脸上却一片云淡风清,好似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有一天会职位不保,难不成他早有把握?这样一推算,西楼都有些疑点。 不过他向来看淡名利,想来是根本不会在意,所以才有这幅态度吧。 苏衍暗自笑了笑,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真是太诡异了。 西楼又道:“不过,昨晚倒是抓了一个人,倒不是凶手,只是和这件杀人案有莫大的关联,无奈这小丫头嘴巴严,死活不说出个缘由来,刑部也无计可施,已经交给玄廷审问。”他吧唧一下嘴,又说,“哦,他是你束幽堂的学生,好像是叫…苒婴。” 哐的一声,西楼手里的碗被突然跳起来的苏衍打翻在地。 “你说谁?苒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把她的事放在最后讲。你不必担心,左卿一直在跟进这件案子,不会让她有事,何况苒婴可是赵国王妃的侄女,玄廷不敢动她。” 苏衍却不这么想,如果苒婴只是容国普通人家的女儿,只要她没参与杀人就不会有事,但就是因为她是赵国王妃的侄女才可怕!现在想想,她总觉得这案子十分古怪。书院从未发生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怎么就这么巧在比武招亲时发生了?当时诸国来者皆在,众目睽睽之下,隔日苒婴再被抓,这不是告诉天下,赵国王妃的侄女杀了人!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肆意造谣,苒婴极有可能会被传成赵国派来的细作,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单单是杀人这么简单。赵王出阴招,容国诸臣必会讨要说法,那么最后便可能会演变成国家之间争斗。 难道…难道这只是容帝吞并赵国的借口? 苏衍心中大骇,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这么不切实际了!当初若水一战,容帝明明可以吞并诸国,实现统一,但他却并没有如此,仍旧保留各国权利,而这一决策也确实是高明。毕竟当时容国虽然有能力打仗,却并没有精力去管理,容帝此法不仅解决了战乱,同时让诸王心服口服,甘愿在容帝脚下称臣。几十年过去了,除了远在天边的临国仍旧敌对,其余皆和平相处。 既如此,容帝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去打破和平!如此一来,他不仅丢失了信誉,还得不偿失。 此时西楼担忧的盯着她,“你在瞎想什么?现在束幽堂人心惶惶,你必须回去主持大局。” “对对对!现在苒婴被抓,不知情者一定把她当成杀人凶犯,那么束幽堂也难逃众人腹诽。”说着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能帮我见到苒婴吗?” “你想干什么?” 她狡猾地说:“好事!” 第七十三章 一线生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大理寺的天牢乃全天下最阴森恐怖的地方,一层层深入地下,像迷宫一样的格局就足以让人奔溃,尤其是从每一层牢笼里传来的铺天盖的凄厉叫喊,穿过甬道不断往上,即使天牢有铜墙铁壁也无法抵挡住这些由地狱而来的声音。 苏衍吓得立即缩回了刚触及门环的手。漆黑夜幕下,除了牢门两端悬挂的两盏油灯外没有一丝光亮。她凑近门缝,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狭长的甬道,还有倒了一地的狱差。 哭喊声时有时无的,这其中便有苒婴的。 命案兹事体大,本关押在刑部的苒婴在昨日便已被转交大理寺关押,等待候审。 她不敢再迟疑,迅速开了锁,闪身而入,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而下极为顺利,狱差不多,都被西楼提前解决,但是刺耳的哭声混杂着诡异的响声,被冷风一吹,在不见尽头的甬道中像极了鬼魅的笑,几乎让她崩溃。苏衍一步不敢停留,照着偷来的图纸,躲过了无数机关,终于见到了苒婴。 昏暗的牢房里飘出来一股潮味,混着老鼠的尿味,苏衍忍不住打了个恶心。听见有人来,苒婴迟钝的抬起头,视线撞见苏衍,愣了一愣,随即又不屑的冷笑:“苏先生好雅兴,大半夜不去会情郎却来这儿看我。” 苏衍由衷感到这丫头还真够记仇,都这时候了嘴巴还这么欠打。 “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冒着杀头的风险潜进来,你还不领情!你若想出去只能自救,而唯一办法就是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说着已经拿头釵打开了锁进去,不管苒婴的惊讶,继续道,“刑部和玄廷认定你夜入断云轩嫌疑重大,如果你要再咬牙死撑不吐实情,别说书院,就算你那做将军的爹和你姑姑来了也救不了你!这案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玄廷是想拉你做替死鬼,好让他们可以提前破案,你却会因此丢掉小命!” 苒婴依旧坐在那儿,只是由蜷缩着换成了抱臂而坐,满脸无所畏惧,“就算人不是我杀的,可是你怎么就确定我知道凶手是谁?” 苏衍摇了摇头,对她的天真感到怜惜:“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骗过我?你就差把‘我想顶罪’写在脸上了!你究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凶手手里,让你不要命了?!” 苒婴神色淡然地看着她,说:“先生的想法很是奇特,我不过是看透了生死,所以是不是凶手又如何?你何必多管闲事?” “闲事?”苏衍一把将她提起来,“你是我学生,不管你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不管你想生想死,我都必须救你!还有你记住,你生来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好好活着,为了自己!” 苒婴冷冷道:“有些事你不懂,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痛苦,说出此番大道理倒是很容易。不过也是,苏先生一帆风顺,有副掌事和房掌司两位大人保驾护航,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不同…”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泪,她似乎想吐露心事,可是临头还是放弃了,“你走吧,我的事与你无关,别再假惺惺的做给我看,没必要!” 她挣脱开苏衍的手,转身走向角落那张肮脏的床上,背对着门口睡了下去。任凭苏衍何劝如何骂,都得不到回应。 苏衍气急,想一棍子敲晕了她,但是又顾及到苒家声誉,只能作罢。 回到书院时已是转日,天蒙蒙亮,若水似乎下过雨雪,又冷又湿,到处都充斥着沉闷。 左卿孤零零的立在湖上廊桥,手里撑着十八骨油纸伞,低头看着桥下被雨雪打乱的湖面,依稀能见红色的鱼背,纷纷游向远处。 苏衍冒雨飞奔向阑珊院,见到左卿,下意识要躲避,没想到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抬头看向她,神色严肃的说:“既然无功而返,为何不能听听我的意见。” 苏衍忐忑地挪步过去:“你如何得知?” “或许是从西楼买来蒙汗药开始,也或许是他神神秘秘地跟南宫阙借了天牢地形图开始,但让我震惊的是,他居然任由你以身试险,你可知天牢有多少机关?你又知不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你的下场比里面任何一个杀人犯都惨!” 苏衍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半天才回过神,心里有气,不愿与他多说话,正欲离开,却被他拦住。 “玄廷的人严加拷问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你去问难道就行得通?你身为先生本就不该多管闲事,现在人人自危,你还横插一杠,且不说这个,就凭苒婴平时对你冷嘲热讽,便不值得你如此,不知道你是太善良还是太爱多管闲事。” 苏衍听此言,心中更加不悦:“我是她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岂有不管之理?虽然苒婴在平时对我不待见,但她还是个孩子,难道我还和一个孩子计较?现在她身陷囹圄,我身为先生,理应为其辩护。我知道你是墨斐的义子,但我更是授课先生,学生才是我的大局,如同你一样,我会尽我的所能去维护好我的职责。” 左卿没想到苏衍对这些学生是动了真情的,忽觉的自己的心胸实在狭隘,瞬间惭愧不已:“你所言极是,是我思虑过多了。” “可惜,现在我就是想维护好职责也有心无力了…”她泻了气,一脸哀莫大于心死。 左卿问道:“你对此事可另有见解?”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苏衍比别人能看到更多的细节和隐藏的痕迹,比如后山杀人案的时候,再比如现在。 苏衍转身往阑珊院入口走去,左卿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湖面漂浮的水雾中缓缓而行。 “言翎身为宫中玄庭主司,听命于陛下,此次陛下派遣他调查书院命案,他多少会觉得小题大做,大抵是不会太用心,可是此案却偏偏是个麻烦案,他自然愈发烦躁,急着结案,就怕催着催着,下头的官员一着急,就强行定了苒婴的罪。” 左卿心中惊叹:苏衍虽然不深入官场,却是深谙此道,难怪西楼会对他如此迷恋,这等女子,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了。 苏衍突然想到一点,一个最重要的信息:苒婴虽然与长孙熹为伍,但一直以来是被她左右着,做的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她那胆子还不敢去杀个人。可是命案已经与她挂钩…那么她想保的人,那个凶手,一定是手握着苒婴的命门…… 难道,是长孙熹,是她威胁苒婴? 左卿似是能看透他的心思:“苒家虽为武官,如今却早已凋落,唯独苒婴那位副帅父亲还在朝中为家族谋求一席之地,然而这位副帅却因他妹妹赵王妃,近来很是头疼。” “何事?” “你还不知?赵王妃寝宫中搜查出巫蛊小人,现已被软禁。苒婴她父亲正忙着自证清白,哪管得上她女儿的事,即使再宠爱,家族安危才是第一。” “那便对了,都对的上了!之所以苒婴会急着背杀人之罪,看来背后是有人借她家族的事作要挟。可是……究竟是谁会在书院杀人,还大动干戈找苒婴顶罪?又是谁,会有这个能力保住苒家?” “赵王妃软禁,关系着苒家的权位,倒是有这个可能作以要挟。不过…听说王妃软禁的当天,和苒家所有有往来的商人统统撤回了生意,那些生意人都是是长孙家曾经的受益者…” “你是说…长孙家?那日在比武招亲上长孙家的人倒是来了几个,可是怎么会杀一个丫鬟?就算杀了人,长孙大人不就在刑部,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苏衍又细想,恍然大悟,“长孙熹!” “何以见得?就因她俩熟识?” “长孙熹向来恶毒,杀人眨不眨眼我不知,但是威逼利诱可在行了!指不定她在帮人找替罪羊,正好苒家出了事,苒婴自然就成了长孙熹的目标。不过其中的牵扯,或许比这个还要曲折。” 左卿微微颔首:“或许吧…”思虑片刻又问,“那长孙熹又为何对禾霜痛下杀手?” 苏衍皱起了眉:“我哪知道!” “不管凶手是谁,为何杀禾霜,总之,这个长孙熹倒是可以查一查。” 等翌日开课,如往常一样,所有学生自顾自做他们自己的事,除了长孙越还算听了半节课。下了课,乱哄哄一阵后,课堂上也只剩下长孙越。 苏衍见她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好奇的凑了过去问她:“所有人都走了,你怎么闲的下心待在这儿?”不过转念一想,长孙越本就不与学生一处玩耍,不跟出去也是自然,便不再继续这个问题,打算去找长孙熹谈话去。 长孙越却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咬着牙,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苒婴…她是无辜的。” 苏衍愣了半天,才确认这句话是长孙越亲口说的。 “你是在替她说话?”苏衍觉得新奇,说,“呵,奇了!束幽堂所有人恨不得与她撇清关系,你倒是一枝独秀,你为何会觉得她无辜?” 长孙越的心里仿佛压着千斤之重,半天才将气息捋顺,“出事那天,我看见了。” 寥寥几字,语气虚无,却瞬间让苏衍心中涌上百种滋味,混搅在一起,几乎要背过气去。她失望的地摇了摇头,问:“为何不早说?” 长孙越被先生严肃的眼神吓得不敢抬头,“那日我从万朝房借琴回来,途径断云轩已是入夜,就瞧见有个模糊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上去,跟到禾霜的屋子的时候,人影就没再出来过。因为天黑,人影又是背对着我,实在看不清是谁!不过禾霜是自己开的门,开门时还四下查看一番。我以为那人影也是个丫鬟,便没多想,鬼知道是个凶手啊!直到比武招亲那日发现了尸体,我才想起来那件事。我都不敢说我去过那儿,我怕被人怀疑!” “确定人影不是苒婴?” “肯定不是!苒婴虽然高挑,却并不丰腴。若不是苒婴被诬陷进大理寺,我是断不敢说出来的!现在众说纷纭,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说什么苒婴是赵国的细作,我担心这事情闹大了还会牵扯到两国之交,所以必须站出来。哦对了!那日苒婴看我的时候,眼神古里古怪的,我跟她本就不熟,也没多搭理,便自顾自走了。” 苏衍陷入沉思。若真如她所言,这案子是熟人作案! 她急忙将长孙越提溜起来,充满希冀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可是功臣啊!” 禅静院,星汉阁。 长孙越又将那日发生的事仔细重述,忐忑的观察左卿脸色变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左卿搁下茶杯,行云流水般收拾好书案上的昨晚送来的账目,插进了身后的书格子,接着又饮了杯茶,才不慌不忙地回应长孙越:“我如何相信你?你说你看见了凶手,那凶手的模样你可看清?还有,既然苒婴无罪,她为何不说出真相,我看是她心虚。” 长孙越紧张的满头是汗,连忙向苏衍求助。 苏衍急道:“长孙越不是那种会骗人的人,我相信她说的话。” 左卿非常为难,捏了捏人中说:“刑部和大理寺不会听你们的片面之词。” 长孙越嗫嚅:“若水是有宵禁的,不可能会有外头的人潜入,我便没多想。但是离开前,我的的确确看见了人影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想想,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禾霜那儿,必须要找回来的。” “若证物已被人影偷走,那么这件案子还是难解之谜,苒婴依旧是嫌犯。”左卿也很想破案,这对大家都好,可惜有人暗中做手脚,想让苒婴背负罪名,又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苏衍却并未气馁,“我们还是赶紧再去一趟断云轩,说不定凶手没找到他要的东西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左卿倒是不反对:“你若真要去,得晚上潜进去,白日里守卫森严。” 苏衍了然于心,而长孙越却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苏衍对她道:“接下来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赶紧回去该睡睡该吃吃,我看你的脸色快跟死人差不多了,别多想,好好休息,为师我会解决哒。” 长孙越不放心,却拗不过苏衍的坚持,当即便回去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七十四章 涉险查案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入了夜,死过人的断云轩分在阴冷,所有下人被遣去了别处,只余几个看守留在各道门外。苏衍翻墙而入,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禾霜住的屋子在最西面的角落,远离三重廊和议会阁,沿靠着西面的树林,只一墙之隔,有扇木门相通。从前是一众丫鬟群居之所,后来走的走,调职的调职,最后只剩下禾霜一人居住。 苏衍没有直奔案发地,而是绕过禾霜的屋舍,来到了后边的池塘。拨开杂草探了探水深,又观察起了水面,心中似乎抓了到什么线索。 “你说,如果你是凶手,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为了什么?” 蹲在一旁的灰白色影子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是她主子,犯了事,最多不过骂一回。如果我是和她共事的丫鬟下人,两人之间有矛盾,也顶多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杀人的话,一定是他做了让我极其愤怒的事,或者被她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得不杀之。” “对,就是秘密!区区一个丫鬟,没财没色,谁又会为情所杀?再者,她很少离开书院,据与她共事的人交代,她从不与人交恶,矜矜业业的,你说她哪儿来的仇家!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才会被杀人灭口。” “究竟是什么秘密,竟会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西楼沉思良久,实在想不出所以然。他看苏衍还在研究这片池子,便几步蹲跳过去,问道:“你在这儿看什么?” 苏衍拍去水渍,起身道:“长孙越发现禾霜曾给一个陌生人开门,离开前还看到那人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现在想想,禾霜在那一晚可能就已经遇害了,而那凶手在翻找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关键证物!不过他八成是找不到了,因为禾霜将那件东西扔进了屋后的池塘中。” 西楼下意识看了眼被杂草覆盖的水面,问她:“为何要扔?” “自知大限将至,不能将证物落入凶手手中。” 西楼合上扇子追问:“她如何确定有朝一日我们会注意这片池塘?” “因为,长孙越!”苏衍走回到屋舍虚掩的正门外,又踩着发霉的青苔路到达那扇半开半关的木门外仔细观察。 “怎么了?”西楼忍不住问。 “这扇门的锁孔内全是锈斑,看来荒废已久。”苏衍将门关上,却发现这很费力,“门已经很难关上,应该是一直敞开的。你看门下面,都是人踩出的痕迹,不仅有那日刑部查案时留下的,还有许多女子的鞋印,料想这里是一条丫鬟们的捷径。”她挪开脚步,看着青苔地上新留下的交错的脚印,“昨日刑部和大理寺也注意了这扇门,聚集在此处,商量了很久。” 西楼看着苏衍关上门又打开,打开后又不断走进走出,绕着门始终得不出结论。实在看不下去,立即伸手制止了她,“你不会是觉得这扇门和凶手有关系吧?要真如此,刑部和大理寺早就发现了,外头的树林都比这扇门关系大些!” 苏衍正低头反复检查地上的脚印中是否有其他线索,被西楼一语惊醒,急忙看向门外的树林。 “树林、布满了锈迹的锁孔,丫鬟们的通道,还有长孙越的亲眼所见……我问你,大理寺过来那日,这扇门是否打开?” “那日我不在,但是左卿在,说是他们发现门有端倪,便将它打开查看,却什么也没发现,以为是错觉。” “原来,这扇门在案发那日是关上的,可是锁孔布满了锈迹,倒像是一直敞开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才会如此。” “也有可能只是未上锁罢了,刑部怎会没发现。” “你看那儿,”苏衍指着门后的围墙,围墙上布满了青苔,但是有一片和周围颜色不同,她将门重新打开,靠在墙上,正好将那片区域遮盖。 西楼恍然大悟,惊道:“正如你所言,此门从未关上过!” 苏衍感觉脑子里的线索正在慢慢拼凑起来,越来越全:“假设案发那晚,凶手从树林里过来,经过这扇打开的门,敲开了禾霜的房门,禾霜知道凶手目的不纯的同时,发现长孙越躲在树林里偷看他们,便将证物抛向杂草丛生的池塘里。若自己遇到不测,长孙越害怕,必会向长孙大人禀报。只要刑部来检查这片池塘,就有很大几率捞到证物。凶手杀完人后打算原路逃走,心虚之下,将本该开着的门关上,然后翻墙逃离,妄想掩盖自己逃走的路线。” 西楼不禁拍手称赞:“阿衍真是有诸葛的心思啊!那通过这些线索,你能确定凶手吗?” 苏衍摇头:“只能确定长孙越说的不假而已。除了这,最多知道凶手和死者认识,并且走这条捷径不是第一回,但绝对不是断云轩的下人,下人不会不知道这扇门是坏的。”她灵光闪过,急忙问,“我再问你,书院是从何时开始闭门的?” 西楼道:“就是万朝房关门的时候,戌时。” “戌时?刚入夜,长孙越说那日正是刚入夜。你快去通知左卿,调查那日所有外来人,虽然没有登记,但昼夜交替,闭门之际,守卫一定有印象!” 西楼疑惑:“你不是说禾霜在外并无仇人?” “一切都是猜测,所以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验证。还有,让刑部来池塘捞吧。” 西楼将扇子插进腰带,搓了搓手道:“大冷天儿的,何必再去麻烦刑部呢,我去捞!” 不出所料,池塘里果然有证物,是一件汗巾,塞在瓷瓶里,西楼捞到的时候,它就飘在杂草最多的地方。 苏衍踱步在昏暗的屋内,摸着下巴道:“汗巾…女人的汗巾,这到底是凶手的,还是谁的?” 西楼拿着针挑烛,一边说:“汗巾有时候是可以单向指认,但有时候,它只是件汗巾。” 苏衍问道:“可有查过那晚戌时进出书院的人?” 他摇头:“那晚闭门时正值守卫换岗,并未看到有人进出,看来凶手是趁着换岗空荡潜入,也可能是躲到第二日才趁着比武招亲人群离开。” “真阴险!”苏衍用力将汗巾扔在地上,“长孙越没看清凶手,不知是男是女,汗巾又不能指明主人,守卫也没看到。这下好了,线索全断了!” “谁说断了?你啊,昨儿还说你聪明,这时你又糊涂了。” 苏衍一头雾水。 西楼道:“既然凶手没找到汗巾,就一定会再来,即使不来,他也会时刻关注此事,一旦有风吹草动必然方寸大乱,我们再设下陷阱,必保他自投罗网!” 苏衍蹭的一下跳起来:“好主意!那我赶紧去放风声。” 西楼看着一道影子飞速而过,耸耸肩,自言自语:“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真是拿你没办法。” 翌日,书院仍旧毫无动静,放出去的风声似乎石沉了大海。 苏衍急匆匆地跑去万朝房,刚进院子,却一头撞上了长孙熹。苏衍倒吸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道:冤家路窄! 长孙熹手中怀抱着锦布包裹的不名物件,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笑出声:“苏先生再急也不必如此吧,天都还没黑呢,就等不及了?”她回头看了眼万朝房,继续说,“房掌司这会儿没得空,你还是晚上再来,正合他意。” 苏衍气急,正要发作,突然灵光一闪,想吓吓她,便说:“你有这功夫嘲讽别人,倒不如安分守己。眼下断云轩死了人,大家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你倒好,还来万朝房。你来的时候,是走哪条路的?” “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昨日我也是和你一样,不怕死的到处闲逛,临时起意要去万朝房走走,挑了断云轩西面那片树林里的捷径,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苏衍见她已没心情挖苦自己,不禁得意,“我瞧见刑部的人在那儿办案!好家伙,一堆人呐,玄廷那位掌司也在,那叫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说重点。”长孙熹不耐烦道。 苏衍狡诈一笑:“你也知道南宫大人与我相识,他便好心提醒我这段时间别走那条路,以免惹事端,因为呀,死过人的地方很邪门的!” “可笑!世上哪有鬼,你别危言耸听!” “就算没有鬼,你最好也别去那儿,刑部查案可是很严格的,接近者一不小心就会被怀疑是凶手。” “那是你们,我乃长孙家嫡长孙,他敢怀疑我?!” “案子面前无亲友,抓到凶手才是要紧。主要是那条路连接着断云轩西门,西门向来是丫鬟们的通道,刑部怀疑那门有蹊跷。” “门?门怎么了?”长孙熹突然面露惊恐,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乎是瞬间平复了情绪。但是她这一转变却逃不过苏衍的眼睛。 苏衍仍然很淡定地说:“那扇门不像是一直关着的,但案发当日却莫名其妙的关上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可能就是凶手故意关上的,想掩盖逃走的路线!继而从侧面得出,这附近定会留下线索,线索之中,或许就有证明凶手身份的证物。” 长孙熹干笑一声:“跟我有何干系…我,我告诉你,今日我来这儿走的是正路!” “嘿嘿,我就提醒你一句,那儿已有官兵把守,省得你白去一趟。” 长孙熹狐疑的盯着她,心里总觉得奇怪:“你跟我说这做什么?” “我是看在长孙越的份儿上,好歹你们是姐妹,否则鬼才和你说这些,吃力不讨好!”说罢,大步走进万朝房。 长孙熹却再也控制不住恐惧,提了裙子,急忙离开。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苏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西楼。万朝房好像刚到了一批贡品,西楼正在验收。苏衍候在门外,直到最后两个下人离开才小心翼翼的进去。 西楼沏了壶茶,含笑说:“怎么,怕碰坏我的宝贝?” 苏衍脚步一顿,忍不住翻白眼:“说的好像是你的似的,忒不要脸。” “不是我的,却是我父王进贡的,刚出炉的琉璃,来,给你瞧瞧。”说着从铁架子上搬下来一件大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纸,出来的是一件透亮的青花色琉璃三角樽,撒了很多红色水滴。 西楼得意地展示着它:“这宝贝,历经三十名工匠,不断雕琢,上品中的上品。”说到这儿,他那双刚刚还亢奋的眼黯淡下来,“为了赶制这件东西,工匠没日没夜,不敢疏忽。可是回报的却是连温饱都无法满足的一点点工钱。弱国无尊严,窝囊至极!” 说着苦叹一声:“以前的燕国并非如此窝囊,大概是在毓后薨逝之后,容帝开始对燕国强加赋税,每年纳贡增了三成!” 毓后…苏衍很少听西楼提起她。当年燕王妃改嫁,轰动六国。民间都在说,那样完美的的一位佳人,就得配容帝这样的英雄,那时候苏衍也这样觉得,可是现在… 苏衍难过的垂下头,楚王当时该有多痛苦啊。 阴森的大堂,玄色帷帐在夜风中微微摆动,诡异的气质笼罩着。瑾云城跪坐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一侧,另一侧,墨斐静静坐着,微睁着眼。等下人沏完茶,他缓缓起身,端起茶杯,走向对面,微微躬下背:“云城姑娘曾为将军出生入死,去过不少深宫禁院,想必这身手无人能及。眼下老夫有件难言之隐的事,不知云城姑娘可愿听一听?” 瑾云城看着他手中暗色的茶水,直起背,行了简礼:“愿闻其详。” 墨斐将茶置在她的案上,负手,在大堂内踱步。 “老夫有位得力的助手,现在被一宗案子缠身,终日难安。老夫在朝堂多得他协助,实在不忍心失去他。” “可否问大人,此人是谁?” “姬昱。” “门下省左侍郎姬昱姬大人?记得是九年前上任,上任以来,替大人寻了很多贤才委以重任,如今大人能在朝中一呼百应,确实有他的功劳。”瑾云城对墨斐有哪些帮手,出自哪里,各有什么背景联系,十分清楚,这也是她曾作为死士的本职工作。 墨斐眉目一沉,回头看她:“此人受不了严刑拷打,不能落到刑部。” “杀人灭口?” “还没到那时候。”墨斐回到案前,饮了口茶,才道,“帮我潜入断云轩,找出那个丫鬟死前藏的东西,带给我。” “是何物?” “一条汗巾。” 苏衍咬着狗尾巴草,坐在房檐上,两条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将屋顶垂下的树枝摇的簌簌作响。 她打了个哈欠,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人。 “你说,我们这样蹲守,真的能守到凶手自投罗网?怎么着都觉得他要是真来了,那也忒傻,哪有这么傻的凶手!” “有时候并非凶手笨,而是在危机面前,很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长孙熹不过是单纯害怕而已,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正常人怎么会是那种反应,你放心,消息一定传出去了,凶手定会前来!”西楼咬了口瓜,问她,“今天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天亮。” 西楼哦了声,扭了扭屁股,一口咬住瓜,解下披风,折的方方正正的叠在一边,拍了拍它:“过来坐。” 苏衍瞥了眼那个垫子,立马挪过去。坐着坐着觉得无聊,从袖中抽出墨绿色汗巾,凑近闻了闻,急忙丢到一边,抱怨道:“我还不如交给大理寺,顺便也让他们给我排几个人使使,我也不必这么没日没夜的!” 西楼将它折好,藏在腰带里,转头问她:“那你要跟大理寺要哪几个人?” “盯梢的两个,抓人的四个,守门的六个……还有预备的六个,全部埋伏在暗处,我就呼呼大睡,一旦有声响,我立马号令手下,一鼓作气将凶手绳之于法!” “要是交给了大理寺,哪还有你的事儿,你就真的要回家呼呼大睡了!还不如我们自己干,干得好,还能从容帝那儿得点封赏,干得不好,再上交证物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苏衍略略思忖,用力点头。 一阵寒风刺骨,苏衍下意识去摸脖子根,却摸到一手血,吓得大跳起来,猛地发现眼前立着一个白色影子,在交错的树枝中影影绰绰。 两人都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走眼就让他溜走。 影子盯着西楼的腰,手上的阔刀纹丝不动,冷光在刀面翻腾。 苏衍急忙从靴子里拔出短剑,做好防御:“报上名来吧。” 影子的双眼在面罩下眯起,提起刀,横对着苏衍,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说道:“我会刻在你的墓碑上。” “奶奶的这么嚣张!西楼,你攻他左边,我负责右边,今天我们就来个双剑合璧,让他开开眼!” 只听得西楼轻轻嗯了声,转眼已经冲刺出去。苏衍也赶忙追上去,在即将攻到影子面前时,迅速分开,攻其左右。影子一脚蹬住树干,跳上了树冠,又从另一边飞下,落到他们身后。 影子冰冷冷的声音道:“把东西交出来,留你们活口。” “交出来可以,只是尊驾总得留下姓名,上头就是问起来,我也好有交代。”西楼握住苏衍的手,又小声提醒,“此人轻功了得,你我不是对手,现在他还未使出兵器,暂时不能摸透招数,没办法应对,你小心。” 苏衍点点头,不敢松懈。 只见影子收起阔刀,歪头看着他俩,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看着手中的玩物。 “你们是一对?”他似乎很好奇这两人的关系。 苏衍愣住。这大半夜的,凶手不杀人灭口,关心他俩做甚?! 影子又问她:“若他死了,你会怎样?” 苏衍看了看西楼,心里十分为难。若西楼真的有难,自己定当舍身忘死,但是影子问的,明明是男女之间…… “我不会死,更不会让她有危险,你休想拖延时间,要么打一场,赢了东西拿走。”西楼冷冷道。 “那,输了呢?” “输?那便留下姓名!”言罢,一道疾风闪电,苏衍只捕捉到西楼腾了云似的朝影子方向奔去,随之几道锋利光影射出,袭向敌人。然而对手一套刀法使得是出神入化,轻轻松松地就化解了。 苏衍不知如何帮忙,左看右看,根本插不进手。影子用的虽是刀,脚下却灵活的很,一套刀法,愣是耍出了千百种花样,刚中带柔,甚是好看。而西楼的扇法宛如流水,却暗中波涛翻滚,气势逼人。只奈何影子的刀质量忒好,几十招下来,愣是没被破坏一分一毫,西楼更是连他的身都难以近得! 两人过了几十招,西楼一点甜头都没尝到,反被牵制。才发现凶手这是在拿自己耍大猴!自负之极,可恶至极!登时怒不可遏。他飞身而起,折下树枝,以树枝为剑,和他周旋起来。 苏衍终于看准时机,举起短剑对准他的后背偷袭,影子回身抵挡,西楼趁机将树枝朝他掷去,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右肩,顿时红了整个肩头。 西楼这一刺,刺中的是他的穴道,他一时间难以动弹。正当两人都松了口气,准备拿下他时,没想到他突然用内力震出树枝,反击苏衍。趁着西楼慌乱搭救之际,又顺走了他身上的汗巾,从屋顶后边仓皇逃窜。 西楼哪管得着什么证物,急忙去检查苏衍的伤势,幸好,只是伤了筋骨。 苏衍捂住伤口,一脸沮丧:“还是让他跑了!” “别急,我自有他法。”有个人,或许是时候用了,西楼暗暗想着。 “他抢走了证物,肯定不会再来断云轩,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引他出面了?”苏衍又气又悔,“早知此人是个高手的话,就不该将证物放在身上,真是大意!难不成,这事真和长孙熹无关?” 西楼捏了捏她的脸,安慰:“别灰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苏衍吸了吸鼻子,突然灵光乍现,“对了!方才交手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很是奇特,应该不是容国的香料,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只是现在想不起来!” “回去睡一觉再说,别多想了。” 一整宿,苏衍脑子里全都是在凶手身上闻到的香味,越来越浓,挥之不去。她总觉得在哪儿闻过,可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第七十五章 追凶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左卿听闻苏衍和西楼连夜抓凶手的事,不仅没有担心,反而抱起他那个精致的小暖炉,倚着门,满脸嘲讽道:“西楼可是出了名的淡然处事,没想到跟苏衍混久了,竟也受到了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真是千古不变啊!若水城现在应该热闹疯了,不知大家对此作何感想。” 砚生停下了手中研磨的活,偷偷看了看门口的大人,心里嘀咕起来:大人平日里正正经经的,怎么这会不嫌事大看起了热闹?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一变化正好被左卿瞧见,“怎的,你还有意见?” “哪敢啊!”砚生连忙奉承,“大人您计谋高深,我一个没正经读过书的,哪有资格质疑您!” 左卿转身坐到了书案前,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一脸的戏谑,“把事情闹大吧,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凶手出现在书院,抢走了证物。” 砚生实在不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案不破,玄庭的人日日来骚扰,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左卿见他眉头都快皱出苦水了,忍俊不禁道:“傻子,还没想明白?凶手另有其人,苒婴便多了一份生机。” 砚生这才恍然大悟,转而又担心起苏衍:“玄庭对此案十分恼火,如今苏衍丢了证物,若传到他们耳朵里,玄庭并不知道苏衍与我们的关系,她怕是…大人,苒婴倒是多了份生机,苏衍可就多了份危机啊!” 左卿的手指猛的顿住,缓缓起身,走到窗台下:“最多一天,玄庭必然知晓,你马上去趟王府。” “哪个王府?” “尧王。” 如左卿所料,严翎第一个知道了证物丢失的事,当即带着廷卫迅速包围了束幽堂,里三层外三层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学生们大气不敢出,犹如吓傻了的兔子。苏衍自知事情败露,定得不到好果子吃,眼下唯一保命的办法,只有拖延时间,再另做打算了。 言翎几步走到苏衍身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就是苏衍?” 苏衍不慌不忙行礼:“见过掌司。” “你可有受陛下之命?” “未曾。” “可有受大理寺或刑部之命?” 苏衍不敢抬头,怯怯地说:“未曾。” “既然两处都未向你下达命令,你又为何私自闯入断云轩,调查案情,盗走证物?!”严翎步步紧逼,同笑里藏刀的墨大人相比,他的气势犹如汹涌而来的刀光剑影,让人喘不过气。 “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担忧学生们一直被处于危险境地,不敢独善其身,便斗胆前往断云轩出一份力,没想到凶手武功超群…我实在不敌。” “不敢独善其身?”严翎大笑,“你倒是个大公无私之人。可是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你未经允许调查,坏了大事,这是是死罪!来人,带走!” “大人且慢!”苏衍闪退一大步,将一行正要捉她的人吓得一愣。 “怎么,你又有辩词?” “我身为一堂先生,理应为学生设身处地,苒婴是束幽堂的学生,若她有罪,我有责任尽我所能协助破案,还书院一个安生。若她无罪,更有责任帮她离开大理寺,还束幽堂一个名声!但是我私自参与破案及丢失证物不假,改日定会受罚,只望掌司大人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你是想抓住凶手?” “正是。” “若抓住了,最多功过相抵,若抓不住,你可知下场?” “顶多一死罢了!我的命不值钱,但我若是活着,或许能帮到您,若让大人失望,再杀不迟,大人也好交差。” 言翎心中震撼。面前这女子身材弱小,却有如此坚韧的意志。但佩服归佩服,眼下事关重要,若真让她抓到凶手,玄庭的名声不就废了?若没抓到…传出去让朝廷那帮家伙知道自己轻易相信了个臭丫头,岂不贻笑大方? 想到这些,严翎即使再有不忍,也不敢大意,对她说:“破案本就是刑部及大理寺的责任,与你无关,你若真有心助力,就去大理寺把你所见所闻如实供述。”言罢,示意廷卫将她带走,但出于对她的尊敬,并没有上枷锁。 学生们顿时慌了。大理寺向来只关押朝廷重犯,饶是上回涉及南宫家的命案,束幽堂一众学生们也只是在刑部吃了一天牢饭,可这次…… 先是苒婴被转移至大理寺天牢,又是苏先生……难道,这其中牵扯了什么天大的阴谋? 却不敢跟玄庭掌司质疑,一个个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正在这时,外头的廷卫突然拜倒一片,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虽然稚嫩,底气却是十足。严翎顿觉不妙,连忙转身单膝跪下。 众人期盼中,只见卫尧出现在月门下,从两列红翎玄盔的廷卫中穿行而来,挤过言翎,一把拽开那两名要绑走苏衍的人,转头直勾勾的盯着言翎:“言大人,许久未见,”他歪头想了一会儿,才蹦出一句,“你又瘦了!” 言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将头往膝盖以下压。 苏衍见到卫尧,心里有了底,暗中招呼长孙越过来替她松绑。 卫尧一肚子火气,本是要发泄出来的,但是此事苏衍吃了亏,自己可不能再偏袒。便忍住怒火道:“苏先生的确有过,是该惩罚,但却并非要立刻执行。既然你们玄庭、大理寺一并刑部对此案毫无办法,你说,要拖到何时?人心惶惶,人言可畏啊!书院处于是非流言之中绝非良策,既然苏先生愿意将功补过,且让她一试,成与败,三日见分晓。” “可是王爷,事关书院,陛下的意思…” “父皇的意思是早日抓到凶手,给书院一个安稳,而不是拖延时间!”卫尧一改往日嬉皮笑脸严肃地说,“言大人,父皇下达指令至今也有好些日子了,你们抓了疑犯却无法定罪,好不容易苏衍帮你们找到了证物,并利用证物证实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倒好,兴师问罪来了?” 言翎慌忙拜倒在地请罪:“卑职失职,请王爷惩治!” 卫尧将他扶起,又好言道:“言大人莫要自责,本王也是心急。既然玄庭无计可施,不如就给她三日期限查案,若她有难处,你们必须随叫随到,还有,三日后关于如何惩治她必须经过本王。” “是。”言翎好似被抓住了脖子,半点还手余地都没有。 散退了玄庭的人,尧王立即跑去苏衍那儿,嬉皮笑脸的问:“苏姐姐,我可来的及时?” 一声苏姐姐,叫得整个学堂炸了锅。锦倌跳了起来:“王爷什么时候认了个姐姐?” 苏衍一巴掌将她拍远,又装模作样地对卫尧行礼:“谢过王爷搭救。” 卫尧见她有意在人前伪装,便勉强受了。等遣散众人,才对她道出实情。原来是左卿预料玄庭早晚知道,这才提前通知了卫尧,以防不测。 临走前卫尧问她,左卿对她为何如此上心,可是却鲜有往来。 苏衍只是苦笑。 束幽堂内侧的房间,苏衍靠在躺椅上,手中的茶不知添了几回。卫尧的话仍在他心中徘徊,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 云来阁的环形回廊层层叠加而上,如佛塔般一直插入穹顶那黛蓝的星空图中,星空图下数不尽的烛台高悬,将它照得五彩斑斓,星星点点的光芒撒落在那一张张笑容满面的男客脸上,他们一掷千金,只为得姑娘们的一夜春宵。 苏衍靠着二楼回廊廊柱往下俯瞰,这里的每一间房,每一处角落,无不充斥着糜烂之味。 徐娘摇曳过来,停在她身边,也看着底楼:“你这么看能看出什么?是能看到姑娘的胸还是哪位公子的钱袋?” 苏衍趴着栏杆,歪头看她:“你这么闲,还来跟我说话?” 徐娘白眼满天飞:“好歹你付了钱,姑娘们都有了客,也只能我这半老徐娘来作陪了。怎么,你还嫌弃?”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随口一问么…对了,你这儿的头牌怎么不见?”苏衍随口问道。 徐娘下意识看了眼底楼角落:“喏,不就在那儿,怎么,你要她陪?也是可以的,十倍价钱,或许人家范老板愿意割爱!”说着一脸贱笑起来。 苏衍给她看了看钱袋:“唉,吸血蝙蝠啊,我这钱囊空空你还要来压榨,亏得我给你带了那么多客人过来,心寒啊!” “心寒什么,就你那些学生?切!搞得我姑娘们男客接不到,还浪费时间在你那一群苞都还未开的小丫头片子上,浪费光阴,浪费精力!” 徐娘还在责骂,手里的绣帕挥来挥去,一阵阵香味扑面而来。 香味奇怪,似乎是檀香和茶香混合,好像还参杂着隐隐芍药味,仔细闻还是能闻出来。苏衍回了回神,这才惊觉这味道和那晚影子身上的是一模一样! “徐娘,你身上好香。” 徐娘停下了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嘴,看着她愣了半晌:“你也闻出来了?” 苏衍心中震惊,感觉大事不妙。 徐娘继续说:“这香料可不简单,它原来的配方就已经很厉害了,我也是偶然间得到,然后改良了成分,特地加了芍药,加的不多,得仔细闻。有清热解毒功效,安神助眠之功效!话说,我这香囊里还剩一点,要不卖与你得了?”说完,又添一句:“便宜点卖给你。” 苏衍后退一步,谨慎地看着她:“你,一直用这种香?” “可不是,好闻谁不用,何况还能吸引客人呢!不过这香料做起来麻烦,一共才没几份…” “别人还有?!” “别想了,早卖给末轩了!” 苏衍沉思良久,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末轩这几日一直用这种香?” 徐娘疑惑地点头,紧接着补充:“十日前才开始用,我看她身上从不佩戴香囊,一股子刚从澡堂出来的味道,便逼着她佩戴此物……怎么了?” 苏衍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忧心忡忡地说:“徐娘,你可知断云轩死了人?” “那我怎会不知,大街小巷都成了下酒菜了!你这是小看我的能力了?告诉你,当初整个楚国都城,就属我徐娘的消息最灵通,今次到了若水,一样!” “那你可知,现在被关大理寺的苒婴是我的学生?” 徐娘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回复。只剩苏衍一个人自言自语,“苒婴是无辜的,她看见了真正的凶手,可是最后却被凶手抓来做了鬼,因为凶手手里握着她们家族生死大权,或许案发时,赵王妃被打入冷宫就是一个警告。如今替罪羊入狱,断云轩却出现了证物,真正的凶手慌了,她冒死再次进入断云轩,从我手里抢走了证物!” 徐娘有些被绕晕了,急忙打断她问:“你是说那个学生是无辜的,不是赵国的细作?那按照你说的,凶手是个顶厉害的人,他招惹个丫鬟图什么?!” “会去招惹一个丫鬟,担心事迹败露便将她掐死,慌乱之中又遗留线索,从后门仓皇逃离,看来此人不仅龌龊之极,还没有武功;然而那晚抢走证据的却是个武功极好的人,而且…他又能控制苒家生死…完全合不到一起!可能,杀人和抢证据的非同一人,他们背后控制着苒家的,又是另一股势力!” 徐娘没得到结果,心里十分难受,又想到苏衍方才问到香囊,更加难受,急忙问她:“你问香囊做什么,和案件有关?” 苏衍道:“那晚抢走证物的人,身上也是这种味道。” 徐娘顿时惊傻了眼,话都不会说了。 苏衍仍沉浸于抽丝剥茧:“本来我以为只有一个凶手,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案子不简单!照我看,本来是单纯杀人的,后来这凶手找了帮手,帮手给他找替死鬼,后来又找来江湖人士抢走证物…呀,这凶手背景很厉害啊!尤其是这个末轩,看不出,还会功夫。” 听到末轩被怀疑,徐娘终于回了神,急忙辩解:“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那晚,末轩一直都在吴员外家弹琴!”案件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徐娘却一下子将它打回现实,苏衍不禁蹙眉瞪她。而徐娘一着急,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那晚吴员外喜得千金,大摆宴席,特地花重金请末轩去弹琴助兴,她后半夜才回来,也是随从护送,我还给开的门。” “你能保证你不在的时间里,她没有离开过吴员外家?” 徐娘斩钉截铁:“没有!末轩是最听我话的,她怎么会在宴席上离开半步!” “鬼知道你那个好末轩会不会听你的话,未亲眼所见,都不可信!” 徐娘气得两眼发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最了解末轩了,她怎么可能做那些事,她连武功都不会!或许,是末轩把香囊送给了客人,或者是客人从她那里拿走了香囊呢?反正不可能是末轩!” 苏衍有些拿捏不准。徐娘说的也没错,和末轩接触的男客太多,光凭一件香囊确实不能下定论。 而这时,一个人的出现,让整个案件又多了一个嫌疑人,准确的说,可能是真正的凶手! “我有要事离开,钱下次付了!” 徐娘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衍飞下二楼,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吩咐手下暗中保护苏衍,自己从暗道离开,放出信鸽,飞向书院。 那个男人似乎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跑进云来阁,和末轩纠缠了起来。末轩没有反抗,但是那张脸却越来越冰冷,死死盯着他,冷漠的,嗜血的。 男人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嘴角勾着抹猥琐。就是这个锦囊,让苏衍发现了端倪。 “走水啦走水啦!快逃命啊!”苏衍扯起了嗓子大喊大叫,悄无声息的扔出去了一支蜡烛,同时抖了抖被点着的纱帘,火势瞬间通了天。 众人见状,纷纷扔了手里的酒盏,弃了怀里的美人,疯狂逃窜。 云来阁顿时乱成了一团糟,所到之处犹如强盗掠夺过一般,徐娘心疼的直跺脚,扯着嗓子喊下人灭火要紧。 男人也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推开刚才还一口一个美人的末轩,逃命去了。 苏衍看准时机,迅速跟上男人,一路离开了云来阁。 可怜徐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骂了苏衍大半个时辰。 一个接一个烟花在夜空绽放,末轩站在混乱中抬头看了眼徐娘后悄然离开。云来阁的邻街地势复杂,宽窄巷子纵横交错,稍有不慎便会迷失,而末轩却对此十分熟悉。她循着石壁上的记号极速穿行,迅速侧身闪进其中一条巷子。此时,她却突然放缓了脚步,盯着漆黑一片的深处,唤了一声:“姐姐。” “你为何不杀他?”雪白的身影走出黑暗,迎着巷外铺天盖地的烟花缓缓走近她,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姐姐,是她发誓要永世相随的瑾云城! “你向来厌恶男人碰你,这个姬昱狗胆包天,才脱离了危机,转头便来打你的主意,若放在从前,恐怕你早就砍了他的头颅吧?!” 末轩心里当然这么想,可姬昱是墨斐的心腹,姐姐都要看他脸色…… “姐姐与他都是墨斐的心腹,杀他,会惹怒墨斐,引来祸端。” “你还知道顾忌?”瑾云城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你佩戴香囊去夺取证物,留下了踪迹,现在苏衍已经查到了云来阁,下一步可能就会查到你!你是不是太久没杀人,都忘了死士大忌?!” “什么?!”末轩惊恐不安,这才回想起刚才大火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苏衍的脸,原来那不是错觉。 瑾云城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姬昱以为证物拿到手就万事大吉了,在酒坊喝得酩酊大醉后竟胡言乱语,墨大人心灰意冷,决定弃之。汗巾和香囊我已经放在了他的身上,剩下的事便与你彻底无关。” “若真被发现,大不了离开云来阁回临国去,继续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末轩执拗地抬着下巴,眼里却有眼泪打转,“可是,姐姐却不能摆脱墨斐,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瑾云城环抱住她,温柔的拍了拍:“傻丫头,我又不是任由他人摆弄的。” “那为何要替墨斐效命?姐姐,墨斐只是帮过我们一回,你已经回报了,为何还要留下来?”末轩想不明白,她们都是死士,只要跟着主人,便没有过去和未来,可是主人都被她杀了,姐姐为何还要另寻主人,自己往火坑里跳! 瑾云城抱着末轩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却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第七十六章 水落石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翌日,星汉阁。左卿面目柔和地看着砚生沏茶、剥橘皮,放于碟中,全程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既然来了,吃果子。”他盯着门口忽明忽暗的光影,温柔的说,“砚生知道你要来,特地剥的。” “大人,”徐子涯的声音响起,他开门走了进来,朝他行了礼:“我已经收敛了气息,没想到您还是听出来了,您耳朵可越发好了!” 左卿不禁微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会长进,没想到这嘴皮子功夫却挺厉害。” “那还是因为苏先生的耳濡目染,苏先生幽默风趣,能带动学堂的气氛。” 左卿的笑意更深:“阿衍确实很好,她…”之后的话,却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衍的归宿终究不是他,他身负仇恨,而她天真无邪,不是同路人。 恍惚间,徐子涯呈上了一物件,“苏先生一路尾随姬昱,从他身上找到了汗巾和香囊,说能证明他是凶手的证物!” 左卿被一语惊醒,接过证物,将它对着烛光仔细辨认。烛光微弱,却将他嘴角的一抹笑意衬得极为夺目。他向徐子涯吩咐:“我去趟云来阁,你回去好生休息。”话未说完,徐子涯闪身拦去他的路,眼中充满了期待。 “我也去!” 左卿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 云来阁。 徐子涯随左卿穿行在男客之中,两人都带了西楼特制的面具,并无人认出。 转上二楼,由小厮引路,径直走进角落一间普通房间。刚进门,徐娘洪亮的声音就传过来:“过来,陪我喝一杯!” 左卿和徐子涯互相看了看,便往里走。宽大的屏风后果然是一桌好酒好菜。徐娘已经半醉,此时正倚着小方桌,苍青色的锦绣裙摆铺在软塌上。转头看他们时,步摇晃了起来,将姣好的面容衬得极为惊艳。左卿不禁赞美:“若当年西施没死,见了徐娘也该自叹三分。” “呦,这小嘴越来越甜了。”徐娘笑呵呵道。 “徐娘可不像是暮春之年,你面色这么好,和书院的学生都差不多!”徐子涯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难掩激动之情。 “呀,这个嘴更甜!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大半夜不睡觉,过来就为了往死里夸我一顿?这我可承受不起,这觉我都不敢睡了!” 左卿敛笑,拿出汗巾:“您过目。” 徐娘凑过去闻了闻,慌忙捏住鼻子说:“你若想让我醒醒神,拿坛酒来便行,何必忍痛割爱你的臭汗巾!” “这便是昨晚苏衍尾随那人拿到的东西,还有一件香囊,香囊就不给你了,汗巾便能指证。” 徐娘恍然大悟,酒也醒了不。“原来昨日苏衍闹了这么一出,是在捉凶手,吓得我以为真着火了呢!”转念一想自己怎么着都吃了亏,愤愤道,“她害得我损失惨重,可别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留下来给我回本!” 左卿含笑道:“几个银钱罢了,何必跟一个丫头计较,改日我奉上一百金,就当赔罪。” “一百金?”震惊之余,她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问他:“你何来如此之多的金子,涨俸禄了还是贪污了?” 左卿夹了块豆腐吃,又倒了杯酒,才满意道:“俸禄没涨,有点存粮罢了。麻烦徐娘去刑部一趟。” 徐娘十分疑惑,但又立即明白,“也是,此案极有可能关系到长孙家,你不好直接接触。得,我找个生面孔去,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凶手我是吃定了。” 左卿见徐子涯一直在傻乎乎地看着他俩,便拿了酒杯递给徐子涯:“你不是一直想来喝花酒,怎么发起愣来了?” 徐娘这才注意这位紧挨着左卿的少年,笑着问他:“你可还记得我?” 徐子涯点头如捣蒜:“自然记得,您曾经亲自教过我识字!”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徐娘叹了叹气,“记得收养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你走的时候都十五岁了,真快,我都老了。”说着悲从中来,在桌上倒了些酒,手掌推开水渍。她盯着水镜里的自己伤感着,忍不住落起了眼泪。 这里头的本该是一张淡雅素净的脸,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浓妆艳抹来掩去本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将苦涩和辛酸都藏在面具后,展现给人的永远是一副美艳绝伦,天衣无缝的皮囊。而皮囊之下,那个灵魂早就腐臭难闻。 徐子涯看她越发难过,急得心慌。左卿也发觉她因酒动了悲,连忙唤来阁里的丫头,将她扶回去歇息,并再三嘱咐务必照看好,夜里别受凉,明早醒来备好清淡的蔬菜粥,整日都别再碰酒和肉。阁里的几个贴身丫头都认识左卿,却不知他与徐娘的真实身份,只知这位少年与她家老板很是要好,他的话,便就是老板的话。 徐子涯突然伤感:“不知以后能见到徐娘的机会还有多少。” “不是多少机会,而是什么时候。” 徐子涯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左卿无奈的摇摇头,道:“等事情都成了,我带你离开若水,到时候你和徐娘不是天天见?” 徐子涯豁然开朗,咧开嘴高兴的笑起来。 又过了一日,苒婴被抓一事经过不断发酵,风头已经盖过了断云轩藏尸案,毕竟前者牵扯到了国家大事,百姓更在意这点。现如今街上到处议论纷纷,猜测赵国是不是真的派了细作,容帝又会如何应对。你猜来我猜去,甚至专门有人为此开了个讲堂,针对细作如何窃取国家机密一事做深度探讨。 苒婴可谓是人在牢中坐,谣言四处起啊! 且不论这个,就说苒婴那姑姑,赵国的王妃。原本得赵王盛宠,几年来给苒家稳固政权,苒婴之事爆发前突然被关了冷宫,至今还未重见天日。苒父也受其牵连丢了帅位,苒母心疾发作,苒婴的兄长更是因为她失去了大好前程,本可以子凭父贵,却因此停滞不前…… 案子还未明朗,苒家就已经承受这样的委屈,颇为凄凉。 不过这两件事到了当日下午,发生了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转变。 刑部突然出动大批官兵包围姬府,百姓纷纷弃下手头的工作跑去围观看热闹,这才得知堂堂门下省左侍郎大人姬昱竟然断云轩藏尸案的元凶! 这下可闹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经由刑部连夜审问,姬昱本是咬死不承认,但在看到长孙越的证词以及那条汗巾之时,不得不招供。 原来这禾霜是他偶然间经过断云轩时发现,从此便心心念念的想去瞅瞅,这一瞅瞅出了事儿。禾霜被迫从之,一而再再而三,她想过将此事告发,但是这姬昱心肠狠毒,竟然用她家人性命作要挟。 禾霜心如死灰,终于下定决心杀了姬昱。 她发现长孙越每晚都会拣院子外的捷径走回夜芜园,便写信给姬昱,诱其过来。 案发那晚,同样的捷径,同样的时间,长孙越果然出现了。禾霜故意将他暴露,引起长孙越注意,可惜她虽然好奇,却不愿惹事,所以逗留没多久便离开了,并未看到姬昱杀人,更没看到那条汗巾被扔进池塘。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长孙越将此事告知了苏衍,苏衍从细枝末节推测出了证物的下落。 或许是出于报复,也或许是想活命,他竟然又将与肖妃私通的惊天秘闻给交代了出来。 贪污受贿,杀人灭口,与妃子有染,这三条罪状,条条要命!任凭姬昱如何警告长孙无争自己与宠妃的关系,这位长孙大人是一点都不动摇。 此案后,若水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岁,对这位年过不惑的长孙大人纷纷列入了春心荡漾的行列之中。 姬昱一案就此终结,肖妃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向来小心翼翼的她,只和姬昱红杏出墙了一回,却栽在了这唯一一件错事上。 苏衍对此总结了一下:一个萝卜一个坑,妄想去另一个坑的萝卜都没好下场! 案子破了,苒婴自然是要放回家的,苏衍起了个大早去接苒婴,却在刑部外碰见一个形色匆匆的人,样貌穿着都不像是容国人。她觉得可疑,便紧随其后跟了一段路,发现此人手臂上挎着的篮子有家族的图纹,墨色海浪形状。她看不出来源,便作罢了。直到在看到苒婴那张神色复杂的脸时才想明白,那应该就是苒家派来的家丁。 女儿受冤入狱,家族却只派来了一个家丁,不免让人心凉。 苏衍让狱差开锁放了人,苒婴却仍旧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狱差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她仍旧无动于衷。 苏衍耐心的等着她,没有催过一句,更不打算离开。终于,她抬起了脸,面黄肌瘦的模样让苏衍心中一震。 苒婴苦笑道:“没想到最终来领我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是你。” “你家人来过了,那个家丁……” “他是我父亲派来的,扔了一些补品便走了,临走前还转告了父亲的话,他说……姑姑病逝,哥哥贬职,他这个父亲也撑不了多久,让我在容国找一个好人家,别回去了。长孙熹以姑姑威胁,我不得不给姬昱顶罪,可为什么,”苒婴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查案?你害了我全家,那是我唯一的姑姑!” 果然,长孙熹仍然逃不脱干系,只是可惜,凶手已经被抓,她这个在案件中并不起眼小喽啰根本没人会在意。 苏衍长叹一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的利害关系,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学生,你被冤枉了,我得救你!你若想报仇,我等着。”说着扔了个包裹进去,“外头冷,穿上衣裳跟我回吧。” 她刚要离开,却听到苒婴带着哭腔对她说:“先生,你帮帮我,我要替姑姑报仇!” “你姑姑对你你那么好吗?宁可不要性命也要替她复仇。” “姑姑是除了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至亲!” 苏衍有些怅然若失。她曾经也有姑姑,那是世上最疼自己的人,血脉相连的至亲!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替她报仇,甚至不知道那个害了她的人究竟是谁! 苏衍摇了摇头,惋惜道:“可那是长孙熹,背后是长孙家族,你如何复仇?” “我去告发她,我有证据,”她想了想,又补充,“我就是人证!” “你?”苏衍觉得可笑,苒父都已经说了那样没底气的话,她又有什么资本去对抗长孙家?不由得发笑道:“以卵击石,你不会没听过吧?苒家已经不如从前,你拿什么去告发?” “我不相信世上没有正义,总有人会替我主持公道!” 苏衍听到‘公道’二字,更觉得好笑,“若你刚来书院的时候不趋炎附势,就不会被长孙熹拿捏,今日更不会让苒家落到这种地步,你现在想要公道了,当初却为何背弃它?” 听到此话,苒婴大彻大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是啊,我才是凶手,是我杀了姑姑,害了哥哥!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我没有替他们偿命!” 苏衍对苒婴的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讨厌,起初不过是为了心里那点坚持才会出手查案,哪怕是现在,也不过是可怜罢了。但是在看到苒婴为了死去的姑姑这般痛心时,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苏衍轻柔的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说,“知错便好,但是这并不全是你的错,是长孙熹,是墨斐!” 在她怀里哭成了泪人的苒婴强忍住眼泪,问她:“先生,我该怎么办?” “记着仇人,总比不知道仇人是谁好,总有一日,你会得尝所愿的。” 长孙家家大业大,更有墨斐撑腰,她说着复仇,心里却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她绝望的闭上眼,哭得更凶。 第七十七章 突破口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苒婴,回到书院在岔路口上又碰上了几个乐升堂的学生,为首的瞧见她俩,惊喜道:“苒婴,好久不见啊!” 她身旁的少女瞪大了眼睛,连忙拉着她后退几步,小声对她警告:“虽然案子断了,但是苒婴是否是细作这个问题还未明朗,咱们还是别和她走的太近。” 为首的学生道:“人都放出来了,自然不是!” “凶手落网,刑部不能不放她,但是…但是……”她想了许久想不出原因,最后放弃了,找了个借口说,“空穴不来风!她很可疑!” 苒婴怒不可遏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于我!” “是谁?”她们好奇地追问。 “是……”苒婴正想说,苏衍慌忙捂住她的嘴,对月升堂的几个学生解释,“世上哪有那么多细作啊,你们谁见过一个不会武功,随随便便就能被诬陷进牢狱的细作?而且刑部都放人了,那肯定是确定了苒婴是清清白白的,这‘清清白白’当然包括了她的身份!” “可是……” “可是什么?”锦倌闻讯赶来,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们的胡乱猜测,“你们这几个长舌妇,管这些闲事做什么?管好你们自己吧!” “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叫嚣的是锁清秋,拨开人群,与她对峙,“她也是为书院考虑,你趾高气昂做什么!” 苏衍发现乐升堂的学生正在围过来,便立即将苒婴护在身后,对锁清秋警告:“刑部断案不容置疑,你的同窗是为了书院好,但是这些猜测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处乱说,刑部的人听去,又是一场麻烦!”见众人有面露恐惧,苏衍心中得逞,立即换了副慈祥面孔,继续对锁清秋说,“其实苒婴得救还多亏了你先生的提点,若非她的帮助,我恐怕到现在都想不到证物会藏在池塘。” “什么?”锁清秋震惊不已。瑾先生怎么会插手那样的麻烦,她是向来都不爱管闲事的,怎么会……锁清秋想不明白,便又追问她,“瑾先生为何要帮助苒婴,他们并无交情。” “是啊,他们并无交情,只是学生和先生的关系罢了,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是要互帮互助,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而非落井下石看热闹,其实到头来,多多少少会受到牵连,谁又能得逞呢?” 锁清秋的眉眼之间闪过一道寒意,她往后退一步,朝她冷冷的说道:“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我只问一句,你却能长篇大论一番,想来,瑾先生应该就是这样被你蒙骗的!苏先生,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拽过月升堂的学生的手,往来处返回。 苏衍得意地挑起了眉,遥对着远去的几人抱拳:“多谢夸赞!” 锦倌凑过来一张疑惑的脸,问道:“苏先生,你去了趟刑部碰见什么妖魔鬼怪了,她骂你呢!” 苏衍笑呵呵道:“知道啊!” 锦倌更是奇怪:“那为何还感谢她?!” “因为我高兴啊!” “果然疯了!”锦倌绝望的摇摇头,拖着苒婴赶紧逃命。 夜幕笼罩,阑珊院沉浸在一片幽蓝之色,南宫锦倌拉着长孙越趁夜溜进,一路小跑,钻进了孤鸾阁。苏衍伸出个头看了眼对面朝云阁后,迅速将门关上,燃起火炉,点上旃檀,只开了一半南窗换气。 夜至三更,孤鸾阁内仍是灯火通明。锦倌和长孙越一起裹着棉被,只露出一对尖尖脑袋,听完苏衍对断云轩藏尸案的讲述,两人依旧一副疑惑的样子。长孙越首先发问:“肖妃为何要送汗巾给姬昱,即使妃子送礼于下臣,也必须经过陛下,难道……难道他们之间是亲戚?” 抱着枕头坐在角落的苏衍忍不住感叹:“真是入世未深的纯真孩子,为师就好好教教你,男欢女爱懂不?” 长孙越点点头。 “那男女之间送定情信物听过没?” “嗯…哦!先生是说肖妃与姬昱有染?!” 苏衍松了口气,这孩子可总算弄明白了。 锦倌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妃子居然与臣子有染,不过这姬昱也真是小家子气,竟将妃子赠物转送给禾霜。” “是太小气了,堂堂左侍郎,竟然连一件拿得出手的宝贝都没有,他又凭什么去勾引女色!”长孙越将脑袋又露出一点,对苏衍说,“先生可千万别学禾霜,太不值了!长孙家有好多宝贝,改日我请父亲说句话,给你带几样来开开眼,省的夜长梦多!” 苏衍有些不解,凑近了问:“何为夜长梦多?” “禾霜没见识才会被诱骗,若我让您开了眼见识过了,您便不会被骗去,搞不好会丢了小命!”说着,自己都觉得后怕,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苏衍对她的想法既好笑又感动,忍不住伸手抓了把她的脸蛋,“你先生我见过不少好东西,当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骗走的傻女人!不过禾霜也绝不是因为姬昱送了礼才走上不归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你们要是有宝贝,我终身不嫁也是可以的,哈哈!” 长孙越和锦倌失望的收回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锦倌首先开口试探:“先生,听闻苒婴是被长孙熹要挟的,你与她最是接近,此事是真是假?” 苏衍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震惊地看着她俩,怒问:“谁说的?” 锦倌被她的气势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人在传,具体是谁也……也追究不了了。” 长孙越点头附和:“苒婴受了委屈却不能申诉,我们是她的同窗理应为她站出来!” “你是想借此良机打击长孙熹吧?”苏衍的眼睛死死盯着长孙越,犹如一双手,无形中将她的虚伪扒得一干二净。她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锦倌对她的懦弱感到厌烦,挺起胸膛说道:“就算如此,长孙越有理有据!她长孙熹哪有一丝半毫做继承人的样子,虚伪,冷血,没教养,她简直就是长孙家的奇耻大辱!”长孙越暗中扯了扯她的手,让她别再说了,可是锦倌刚说得起劲,哪能罢休,继续说,“长孙越虽然傻了些,胆子小了些,起码行得正坐的直,她才是最有资格继承之人!而且,长孙家除了她也无人可以继承了。” 苏衍暗自发笑:“你们说要来听苒婴的案子,现在看来听案是假,借机打听长孙熹把柄,助长孙越代替之,才是真吧?” 棉被里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苏衍,最后在她的威严下,不得不点头默认。 锦倌小心翼翼的说:“长孙越常年在她堂姐的威势下抬不起头,虽然都是长孙家的孙女,待遇却天差地别,您也看到过长孙熹那张嘴脸了,若再不为所动,将来的形势恐怕对她大不利。” 锦倌的话当然正确,但是那奸诈女孩可从未落下过把柄,这可从何下手? 苏衍陷入了苦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容国又落起了雪,书院已是寒霜裹叶,湖水结冰,院中那些曾经盛开的花树如今也是一派萧条之色。 左卿将自己关在屋内已有多日,期间不是品茶,便是从书架上寻来一卷书,盘腿坐于窗前,有时阅书,有时也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 砚生捧着暖炉哀叹一声,转身开了门出去,门再开时,却是西楼的声音,怀里还抱了个木头锦盒。随着他进门的动作,冷冽寒风灌入,将食案上的书籍吹得啪啪作响。左卿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瞟了眼门口,漫不经心道:“雪越下越大了,你还跑来跑去受罪,这是嫌命长还是我这儿的茶好喝,你要来蹭几杯?” 西楼无奈的笑了笑,说:“你真是一日不损人心里就不舒服。既如此,徐娘做的点心就只能原封不动送回去了!”说着要离开。 “慢!”左卿这才放下书,注意到那锦盒,再次确认,“真是徐娘送的?” 西楼忙不迭跑回来把锦盒打开,又倒了两杯热茶,一边喝茶一边对他说:“徐娘来若水也有些日子了,学做了些糕,特地让我送来了。” 左卿端详着手心那块茶绿色方形糕点半晌,突然问:“你偷了几块。” 西楼不悦:“我连布裹都未拆,你怎断定我偷了?” “徐娘何时这么小气,送吃的只送这三块?” 西楼一屁股坐在他身侧,抱怨道:“路途遥远,天寒地冻的,你还不允许我吃两块垫垫肚子?” 左卿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两块糕点,自己怎么还追究起来,立即将暖炉递给他,以表歉意。 “既然来了,暖暖身子再回去吧。” 西楼没有去接暖炉,突然严肃地对他道:“砚生说你这几日情绪不振,原因为何?” 左卿这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风风火火的过来,原来是砚生误会了,便对他解释:“我不过是在想事情罢了,砚生太紧张了。” “是墨斐?” “是啊,当今六部之首,朝廷栋梁!接二连三失去左膀右臂,接下去我必须小心谨慎,万不能操之过急。” “姬煜倒台,连带着那些小喽啰都安分了,门下省总算是肃清一片。下一步,你作何计划?” “快年关了,鸣金收兵。” “你要按兵不动?”西楼有些焦虑,“可是三省六部尚有多人还未剔除,日子一长,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那个中书令梁鸾,还有谈岑,此二人最为棘手,还有长孙无争,你千方百计找来兵器谱不就是为了拉拢他?这么些事儿摆在那,你还能坐得住?若墨斐真的产生了警惕,我们更应该赶在他有动作之前尽快将之党羽铲除!” “非也。”左卿否决他的想法,“墨斐现在一定在观望,若真的动手,不就中了他的圈套?兵器谱上下卷都已找到,但去见长孙无争的时机还未到。至于梁鸾,他位高权重,极为谨慎,一时无从下手。我已托徐娘动用云来阁的关系去搜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梁鸾也得先放一放。” “所以可以先铲除长孙勋,正好从他那里查一查墨斐的矿产,必有玄机!” “长孙勋无儿无女,只不过是长孙家的养子,至于把柄……”左卿失望的叹了叹气,“十年如一日的清廉,从不贪污受贿的长孙大人,我对他竟无从下手。” 西楼抓住机会,对他说:“早知道你会没头绪,我过来就是提醒你,若要找突破口,长孙熹是关键!” 左卿神色一亮,随之心中已有了计划。 第七十八章 背后的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断云轩杀人案过去不久便已沉寂,只不过有一人还一直耿耿于怀,此人便是墨斐,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一切不是巧合。尹卓是被儿子连累的,姬昱是失手杀人,那剡儿呢?一次又一次在狩猎场动手,这不像是他的性子,倒像是有人设了圈套,要等他往里跳进去! 难道真如剡儿所言,左卿并非忠于自己? 墨斐疲惫地捏揉眉心,因一宿未眠,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他扶着书案挪动僵冷的双腿坐到了椅子上。案上茶早凉透,火炉也已熄灭,整个书房阴冷难熬,却无时无刻不让他清醒,清醒地去回想每一个关于左卿的细节,清醒地去思考他那些所谓的讨好是不是欺骗。 可是他始终无法相信,他倾尽所有感情的孩子有朝一日会用最冷血的手段,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给了他无上权利,让他结识了各层权贵,他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可为何…… 次日,燕国二公子与歌家长女联姻的消息传遍容国,果不其然,容帝将西楼与佛柃的婚事推到了明年冬天,不过这对西楼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婚约在身,燕国那些参与选世子的朝廷老臣便会重新衡量。 可惜的是,佛柃却成了这盘棋的牺牲者。 阑珊院走廊上静谧地如同无人居住,只剩寒风吹过,树叶沙沙声。苏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着,脑子里全是佛柃的婚。她不知道这门早晚会黄的婚事对佛柃来说是好是坏,对歌家又会有何影响。 她无力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回廊中那一湖碧水,怔怔出神。 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打破宁静,远处有人提着灯笼缓缓而来,苍青色的襦裙在摇晃的灯光下时隐时现,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后愣了一下,轻轻地道了声:“佛柃?你怎的还未睡?” “见你在此出神,便睡不着。”佛柃挨着她坐了下来,将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侧目凝视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衍不忍与她提起联姻之事,便随口胡诌:“无外乎学堂的事罢了。” “我看,是在想左卿吧。”佛柃的话让她着实吓了一跳,急忙辩解:“寒冬腊月的,我莫不是疯了才有这闲情逸致去想一个冰块,还嫌不够冷?” “那你在想什么?” “学堂啊!”苏衍点了下她的脑门,笑话她,“你这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得空可得好好带你去看医!” 佛经对此一笑置之,又道:“是因为左卿利用我,所以你生气了。” “左卿利用你?”苏衍对她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若不是西楼赢了比武,我也不会怀疑。” “你看你又多想了,西楼本就答应了帮你,自然是要竭尽全力,”说着揽过她的肩膀,在肩头轻轻拍打,“要是输了,我还不打死他!” “若是从前我信,可现在……”她苦笑着对她说,“西楼根本不是想帮我,因为一开始是袭欢择婿,并非我。帮我?借口罢了。”她静静的望向湖水,“苏姐姐,有时候旁观者也会糊涂的,但我一直看得明白,不管是西楼还是左卿,亦或是你我,都不过是这座城的傀儡,早就身不由己了!就像我与西楼的婚约,迟早是要被陛下废除的,我不过是个棋子罢了,用之可用,不用可弃。” 苏衍陷入为难,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佛柃,对于她心里的痛苦,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就像佛柃说的,他们都是这座城的傀儡,左卿之于墨斐,西楼之于燕国,佛柃之于歌家,自己…… 呵,自从一脚踏进城门,她早就回不去了。 但是她不允许有人利用佛柃,哪怕动她一根汗毛,现在,将来,永远都不行! 苏衍‘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对她郑重宣布:“既然你叫我一声苏姐姐,我便拿你当妹妹了,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难过,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怠慢你,只要有,不管他是谁,我苏衍定要他百倍千倍偿还!” 佛柃望着她呆了许久,直到苏衍轻轻推了她一把,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苏衍将她一把揽入怀,手掌抚过她单薄的背,心中不由的心疼,“有任何心事定要与我讲,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若是左卿欺负我呢,你会如何?杀了他,还是……” “左……左卿?”苏衍不敢置信地看她。佛柃微笑着回视,清冷地说,“你爱谁,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苏衍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左卿……有什么暧昧?”说完便后悔了,只见佛柃歪着头,少有的俏皮。她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肯定的点了下头说,“你还是中意左卿的,我看得出来。” 苏衍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个透,连忙解释:“可能……可能我与他早早的便认识了,所以让别人就误会了吧。你这话与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可别让西楼听见,不然该醋了。” 佛柃的脸色微不可见的闪过一抹黯淡,转而微笑道:“可是迟早有一日,你得面对。” 苏衍被纠缠地一个头变两个大,她真不想把‘死缠烂打'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干脆一鼓作气将她推了出去,关了门,求个耳根子清净。 可是佛柃一走,寂静的闺房里头,她却迟迟无法入睡。回想起过去发生的种种,后山杀人案,狩猎行刺案,断云轩藏尸案,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又过了段时日,书院都在说礼部尚书穆顺被免职一事,说是说错了话,惹恼了陛下,没过几天就被革职,年纪轻轻地就回家养老去了,右侍郎方朝省接替了他的职位,这几日正在家中摆席宴请宾客庆祝呢,书院好些沾亲带故的人都去了。苏衍想起来,当时提议封佛柃为郡主的人就是穆顺,想来,它是因为这才被革职。 一切再次回归到平静,这日大好风光,左卿不知道哪里搞来了只信鸽,捎了封只有西楼才看得懂的信到万朝房,正巧苏衍也在,得知了信上内容后,二话不说,宰了鸽子打了个牙祭。西楼本意只身前往,苏衍却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着,愣是贴到了星汉阁。 只见左卿立于银杏树下,满院金黄,独他一抹白色,衬着远处山峰上的积雪,煞是好看。 见到苏衍与西楼同行而来,左卿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转身便往里走,待他二人追上来时,他已换上一副笑脸,吩咐着砚生沏茶添碳,俨然一个温柔体贴的东道主。 西楼一回生二回熟,自己找位子落座,端起茶正要饮用,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左卿道:“那日发现的宝贝,还得麻烦你一次。” “你怀疑什么?” “不清楚,总是感觉奇怪。” “无妨,只是走一趟的事,不过这事棘手,你得多等几日。” 苏衍看看西楼又看看左卿,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便自顾自吃起点心来。而当西楼起身打算离开时,她干脆黏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西楼看看她,又看看左卿,心里了然。 苏衍将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一遍,却不立刻说,只是自顾自垂目盯着茶叶来回浮游。 左卿心中也已经明白,请西楼重新坐下,三人相对,各怀心事。 “你想问,便问吧。” “小公主的病,是你做的手脚。”她并非发问,语气肯定。苏衍从烛光浮影中端详着那张凹陷的双颊,看这模样应该是病了许久。若非为了佛柃,她实在不忍心去当面质问他的为人。 左卿与西楼互看了眼,算是交替了想法。 “是。” “佛柃之所以顶替,也是你做的手脚。” “左卿不作思虑地回答:“是。” “想必,穆顺会不知死活地向陛下提议由佛柃代替,也是你在暗中撺掇,让他当了你的替死鬼。” 左卿沉吟一会儿,对她的话纠正:“这事可就错怪我了,的的确确,我是在这件事中得了想要的效果,但是穆顺可并未当了我的替死鬼。” 苏衍不悦地皱眉,对他的垂死挣扎极度不满,“我说话,你别反驳。”左卿无奈的只点点头,放弃抵抗。她继续说,“那个京禹飞,甚至是眉眼刀都是你的人吧,你还有多少人安插在若水?” 左卿冷静的注视他她:“重要吗?” “倒是不重要,好奇罢了。” “即只是好奇,何必多问,对你没好处。” 西楼打开折扇,朝自己猛扇,两眼望向窗外,埋怨道:“大冷天的怎么越来越热,左卿,你赶紧让砚生减些碳,太热啦!” 苏衍懒得理他,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气,我死皮赖脸求你帮佛柃,我以为你真心的,原来还不是你的棋子。” 左卿面色有些尴尬,毕竟这样被点破,还是有些挂不住。努力整理了下失态的表情,解释道:“我做的正是在帮她!” 苏衍愤怒地驳斥:“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帮西楼稳固权位罢了!” “佛柃受封郡主,享等同公主待遇,这也算是长了歌家的颜面。” 苏衍听到这样的解释,气不打一出来:“说得好听,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鬼知道你们还在密谋着什么!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朋友,伤了别人的心!” 左卿面色凝重地盯着她说:“在这个修罗场,命运的棋盘从不偏向谁,要赢,就得成为执棋手,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一味愚善只会让你身处困境,寸步难行。” “荒谬!” “你且放心,我就算再罪恶滔天也不会伤害佛柃,我只想得到我想得到的。” “那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左卿突然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面向门外,又长长叹了口气。 此后,左卿再也不愿提及此事,就连西楼也是能躲则躲。求问无果的苏衍终于放弃了,就像西楼告诫的,有些事,不知道为好。 第七十九章 王妃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长孙家派往楚国收租的长工这几日刚回来,大大小小拉了三辆马车,除了租金账本,沿路还顺带购买了无数奇珍异宝。想来再过几日,这些东西进入若水各家铺子,身价一番,又该赚一大笔钱了。 长孙越特地挑了两壶酒送到阑珊院,并附赠一副字画。苏衍瞅了半日光景,愣是没瞧出价值,便转手给了佛柃做人情。此间听闻乐生堂休课三日,瑾云城正兴致盎然地在自家院子里捣鼓那些快被冻死的花花草草,料想应该正需要几杯酒来暖暖身子。便拎了酒,往篱倌奔去。 一路无人,安静地像身处世外仙境,只有苏衍脚踩落叶之声。 篱倌越来越近,她却放慢了脚步,望着灰色院墙里只露出半个屋檐的地方,她心里突然想起了左卿和西楼的告诫。 他们说……瑾云城不简单! 究竟哪里不简单? 苏衍拍了拍冻得冰凉的脸,不再迟疑,立即穿过月门进去。 刚进门便见到屋檐下的瑾云城,裹着厚重的毛氅躺在摇椅上,手里捧着一个模样古怪的暖炉,冷风吹过,粉末状的碳灰从盖子缝隙中钻出,在她周身旋转,然后随着风飞上屋檐,消失无踪。见苏衍到访,瑾云城并未有多惊喜,却在看到酒壶上的花纹后高兴的站了起来说道:“若没看走眼,这应该是江南独有的荔枝酒,就是放眼整个容国怕是都寻不到!” 苏衍大步过去,顺势躺在了她的摇椅上,打开瓶塞子,闻着酒香不禁眯起了眼:“能让你如此喜欢我也算没白忙活一场,可惜这酒只余两壶,如今喝一口便少一口,你赶紧去找对酒盏来,咱们今日痛饮!” 二人坐于院中,推杯换盏,转眼便空了一壶。许是酒意上头,瑾云城有些感慨:“遥记得三年前,我在楚城停留了半年,饮的一直是荔枝酒。后来返回容国,便再寻不到了。”她的视线落在眼前一字排开的青白色纱窗上,嘴里呢喃着什么,苏衍竖起耳朵都没听清,无奈放下酒盏,问她:“你怎么了?” 瑾云城回了神,浅浅的对她抿了抿笑,“只是偶然想起位故人,有些心神疲惫。” “故人?楚国的故人?” “不过是曾经的姐妹罢了,如今早已疏离。阿衍,你可有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姐妹?” “姐妹?”苏衍想得入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妹嘛,我在蒯烽镇的时候倒是有一位,虽是男儿身,却也是胜似女子,此人唯唯诺诺,不堪一击,大家都叫他跟屁虫!” 瑾云城见过不少男人,却从未见过苏衍形容的人,自然是持疑。苏衍解释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等哪日咱们都得空了,我带你见见他,啧,可是世间罕见啊!”正说着,突然发现身旁的花架上有一截紫色花藤冒出来,好巧不巧的挂在她的衣角上。苏衍瞅着这花眼熟,折了一段细细瞧来,近看才认出这是蒯烽镇上的一种花,名为‘姜寒客’。她记得这种花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一般只长于湿润肥沃的南方土地,没想到在容国也能存活!苏衍将花放在眼前,冷太阳的光透过花瓣,花蕊中还留着露水,像极了美人落泪。她看着花,回忆了起来:“跟屁虫家院子里也种满了这种花藤,它有个好听的雅称,叫做‘姜寒客’。想当年他老爹为了讨好小娘子,将院子里都种满了姜寒客,可还没等到那位小娘子来欣赏,却被他那跟屁虫儿子祸害了,他老爹至今不知,他儿子摘了所有姜寒客其实是为讨好我!没几日,那小娘子嫁作他人,老爹大哭一场,如今想来……” 瑾云城宽慰:“你也无需自责,叹只叹缘分未到。” 苏衍耸耸肩,倒是云淡风轻:“如今想来,都是他爹自作孽,谁让他处处与我家作对,这等恶人自有天收!”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瑾云城措手不及,她看着苏衍,想笑,又怕不厚道。忍来忍去,终于在苏衍做了个鬼脸后功亏一篑。 二人说笑间,手中的酒壶再次见了底。瑾云城遗憾地摇了摇酒壶,随手扔进花丛。 “你可知姜寒客在容国还有别称,它叫作‘春末’,是梁鸾大人下江南时带回的,起初种在皇宫,后来不知怎的整个若水遍地都是,也不稀奇了。”瑾云城那张娇艳欲滴的唇微微张开,突然叹起了气来,“春末,曾经它是她最中意的花…” 苏衍抱着暖炉,情绪也跟着难过起来,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难过的究竟是瑾云城还是自己。 篱倌这一趟着实伤神,苏衍重新抖擞精神,准备去束幽堂走一遭。行至梅林,却见远处有一人立在门外,身后众学子朝这边看戏似的看。长孙越和锦倌一脸焦急,见到苏先生回来,拔腿狂奔而来。 “苏先生您赶紧回吧,长孙熹在呢!”锦倌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苏衍离开。 长孙越一张小脸吓得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她转去乐升堂后就一直不安分,平日里全靠瑾先生压制着,今日学堂休课,她便有了机会过来刁难!” “刁难?”苏衍冷冷一笑,“凭她?你们也忒小看我,区区长孙熹,这儿可是京都书院,天子脚下,看你们都吓成什么样了!” 几人说着话,长孙熹已经朝这边过来。其余学生们都不敢凑热闹,堆在门内,伸出头观望。 “苏先生这是打哪儿来?”长孙熹一脸阴险,似乎是在套话,又似乎是在铺垫她接下去的阴谋。 苏衍此时想起断云轩的案子,自己是此案参与人,长孙熹心里必然是对她恨之入骨的。 苏衍萌生了退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她说:“篱倌,送了两壶酒。” “瑾先生?”长孙熹冰冷冷地说,“先是掌事大人和掌司大人,后又是瑾先生,表哥,你可真会讨好人啊!你若要巴结瑾先生就罢了,却不该脚踏两船,还想着再去勾引表哥!” “我看你年幼,又看在你我曾经师生的份儿上不好直言,可是今日你这般紧逼,我也不必再留着情分!”苏衍见她撕了脸皮,也不愿再退让,“言大将军是歌家嫡长子,虽说自请辞了官,但京都中人以及那庙堂之上还愿意尊称他一声大将军,可见大将军之声望,之分量!如今大将军尚未婚配,各世家望族都对他有意,听闻已有几家京都望族前去提过亲。而你从小便与墨家有了婚约,你一女孩子家理应处处避嫌,不仅要为了你表哥的前程,更要为了自己的名声,可是你却时刻关注,甚至不容任何人接近他,是否太逾越了?” 长孙熹听了,顿时羞怒了脸,强忍着慌乱辩解:“表哥是我手足至亲,我当然要维护他,可不能让一些下贱人毁了歌家和长孙家的门楣!苏先生,你说是不是?” 苏衍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一寸一寸地燃烧出了火星子,“这就是长孙家教育出来的嫡长孙,看来,长孙家家风有待查证!” “满口喷粪!你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下等人!有何资格评价我长孙家!” “野丫头,下等人?”苏衍寒光一瞥,“我请问长孙大小姐,何为下等人,何为上等人?” “自然是你这等乡野村妇,无能无为,却恬不知耻地诓骗了掌事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几斤几两。只有若水各大世家、皇亲贵戚,方能称得上‘上等人’,你属于哪一列,不用我强调吧?”说罢,长孙熹环顾四周,发现那些躲在暗处围观学子们的好奇目光,不由得得意。 苏衍突然发起笑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天下芸芸众生,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何来高低贵贱之说?陛下一直视百姓商农为一家,而你却想背道而驰,置容国和陛下这几十年来所坚守的理念于不顾!” 这一张巧嘴愣是将长孙熹骂得脸色铁青,她却还是死不悔改,垂死挣扎:“陛下说的是,说的是有教养之人,而非你这等粗蛮女子!” 苏衍懒得再与她纠缠,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这人说不通理,我何必再与你说个不清。说吧,你此行而来所为何事?” 长孙熹心中暗笑: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想罢,收拾慌容,扫了眼周围的学子们,目光最终回到苏衍身上,“最近我那儿太平过了头,正觉得无趣呢,突然发现了件天大的趣事!” 苏衍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说,与我有干系吧?” 长孙熹挑着嘴角冷艳的笑着说:“其实此事我懒得去管,但书院有规定,行窃之罪,是要驱逐的!” “照你的意思,是我偷东西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所有人都是倒吸口凉气,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开始交头接耳,说的当然不是好话。 “你,你这是诬蔑,先生何等人,岂会偷窃!”长孙越心存良善,却也是极度怕这个长孙家的宠儿,以至于训斥声都在颤抖。 “诬蔑?”长孙熹得意的笑了声,“我可是有证据的。” “那你倒是把证据拿出来,我看你有证据也是伪证!” 长孙熹傲睨了她一眼,还真的往袖子里去拿东西。长孙越顿时没了主意,后悔起来。 “这是长孙家的炎玉戒,乃先帝钦赐之稀世珍物,多年前失踪,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苏先生的身上?”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长孙熹看向苏衍,将手心的戒指抬了抬,示意她解释。 长孙越担忧地望了眼苏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 苏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想起许久前被她抢走炎玉戒后,似乎一直没有动静,当时还以为她向言真确认过前因后果后罢休了,如今看来,这是等待时机,等着言真不在若水时好来发难! 苏衍淡然问道:“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这炎玉戒是言真所赠,你是未曾去查过,还是根本不相信?既如此你不如报官去,该请的人证请来,咱们再对证。” “一件丑闻何必到处宣扬,可是要丢了书院的脸面的!我已经上报了丞相,丞相大人本意让将军出面,可惜他这几日不在京都。”可惜?我看是好不容易吧!苏衍心中鄙夷,继续听她编下去,“思来想去,这等丑事,应该由我长孙家来处理。若苏先生问心无愧,可有胆量随我前往长孙祠堂对质?” 长孙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花一样的脸顿时枯萎。偷偷拽住苏衍的袖子小声说:“先生,那是龙潭虎穴,去了的话,任凭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的!” 苏衍不屑地冷笑一下,“天下不是他长孙的天下,任凭它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还不信通了天了!” 长孙熹的马车赶在前头,后头还有一列精装的家丁紧随,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行至一处古朴的院墙外,看着年久失修的木门,苏衍心中不由得升起疑惑,“这不是长孙家祠堂,”她转头看着满脸阴鸷的长孙熹一瞬,顿时明明白白,“你想做什么,报仇,还是借刀杀人?” 长孙熹露出一丝狡诈,低声笑了两笑,“请苏先生见一个人,不必惊慌。” “什么人?” “苏先生。”一个中年女仆突然出现在门内,笑脸相迎,“茶已备上,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长孙熹能请动哪位王妃?难道是…长孙平乐! 苏衍的脑子瞬间传来一阵嗡鸣声。寒风瑟瑟,天际苍白。苏衍抬起脸望着天,绝望的哀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都来了! 那人比十年前苍老了些,臃肿了些,可是却从骨子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质。这是世家大族才会有的东西,像苏衍这种生长在市井的小人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培养的。 而高高在上的王妃,仅仅只需要这种气场便已足够了。 王妃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温柔近人,慈悲心肠,说起话来都是慢悠悠的,仿佛在诵经。 长孙平乐见苏衍到来,不紧不慢地喝了盏茶,才起身朝她走去,手中捏着佛珠,和这一身青色交领罗裙十分匹配。 “苏先生的闺名是叫苏衍?” 苏衍极不情愿的跪下去行礼,尊称一声王妃。 长孙平乐并未让她起身,继续满脸慈祥地说:“我终日理佛,从来不管王府以外的事,何况书院与我无关也不该我管,可是关系到我儿,便不得不管。苏先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脱罪将言真拉下水!” “子虚乌有!王妃明鉴,这东西据说失踪多年,我可是楚国人,才来的容国,如何去偷窃?” 长孙熹站在王妃身侧,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行窃还义正严辞,苏先生可真是学生之好表率啊!”她立即转身对王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王妃定要好好惩治苏衍,以儆效尤!” 若自己真的十恶不赦,这样掷地有声的痛斥该会让人多么的痛快,可是长孙熹明摆着是公报私仇,长孙平乐不会瞎眼到如此境界,唯一的可能,逃不过替儿子扫清她自以为是障碍的人罢了,这个障碍目前来说,也就自己独个儿了。怪只怪自己与言真走动过多,又举止过密,才会让王妃误会,让长孙熹有机可趁。 苏衍抬头看到中堂北面的整面墙上挂满了佛经,供桌上摆放着旃檀贡供品,烟雾弥漫着,三人被环绕其中。此时看来,真是讽刺。 长孙平乐笑容温和依旧:“暂且不提盗窃一事,就说说苏先生平日里的行为吧。你初到若水便在那青楼流连,这也就罢了,起初你与左卿一道而来,学生们都言:苏先生是左卿的良人,可是转眼你又同西楼暧昧。情爱中分分合合是常事,但是我儿又是怎么回事?苏先生,别告诉我这是因为熹儿与你有过节才诬陷的你。无风不起浪,这风浪,都刮到王府去了!” 苏衍苦笑起来,这档子事还用自己解释?无非是有心人设计陷害罢了,这有心人是谁,显而易见!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还是得持着恭敬,道:“夙闻王妃深居简出,没想到也对这些故事感兴趣,不过……既是故事,自然不能当真。我这儿其实有更多有趣的奇闻逸事,王妃可有兴趣听?” “故事?你认为那些都是诽谤?” “诽谤谈不上,但总归是掺了假。”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敬仰左卿是真,但止于敬仰,与言大将军志趣相投也是真,但止于肺腑之交!” 长孙平乐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狡辩,难不成还得给她立个贞洁碑不成!苏衍捕捉到她的轻蔑之色,急忙补充:“若王妃是要质问炎玉戒一事,不如请来言大将军,一切迎刃而解。若是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劳烦您亲自来一趟实在不值当。” 长孙熹听到这番话,又怕又气:“姑姑别听她瞎说,明明是她心虚,这会儿竟然还想着骗人,简直不能容忍!” 王妃自知长孙熹素日里行事作风太过自我,若真的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污蔑先生也未可知。但是敌我当前,哪有护别人的道理,何况,言真是真的喜欢这个苏衍,若再不加以扼杀,不管苏衍对言真持何种态度,后果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长孙平乐调整了神情,故作惋惜道:“当年偷走炎玉戒的盗贼与你外形不同,应该不是你本人,但是此物却是真真切切的从你身上搜得,你若是交代其中缘由,我或许能网开一面。” “王妃还是请言大将军前来,听听他的解释。”苏衍仍是不让步。 “炎玉戒乃是长孙祠堂供奉之物,有专人看守,被窃当日,我儿远在军中,只能是那江湖盗贼所为,至于你与那盗贼有何关联,我还得好好查一查。我儿年少无知,与你关系甚好,为你开脱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该是非不分,这可不是为人师该做的事。”王妃言语紧逼,也是毫不退让。 苏衍不慌不忙地说:“王妃明鉴,此事太过蹊跷,又牵扯到长孙家和书院,若要公平明白,不如去刑部。” 长孙熹一听要去刑部,急忙对她施压:“你有什么可辩解的?东西就是从你身上搜来的,你若认罪,我可以大发善心求求王妃,你也就是离开书院罢了。” “不必长孙姑娘劳心了,我愿去刑部与你对质,是非曲直,自有决断!” 长孙熹见他这般立场坚定,不知该如何应对,急忙请示姑姑。长孙平乐微笑着收起手中道佛珠,将苏衍扶了起来,慈眉善目地说:“其实,先帝御赐之物失而复得本就是件喜事,没必要刨根问底,想来,那窃贼转手炎玉戒后被我儿机缘巧合之下所得,再赠于苏先生也未可知。我儿从小长在歌家,对炎玉戒的事知之甚少,更未有机会一见真容,当作好玩物件儿罢了。若真去了刑部,我儿尚能说清,只是苏先生…你之前因破案名声大噪,连带着与西楼的一桩美谈被人所知,若去了公堂,将炎玉戒的前因后果挑明了,你与我儿之间又如何说得清?苏先生聪慧过人,应该知道其中利弊,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 “表哥身份尊贵,怎能与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牵扯不清,若你有自知之明,应该知难而退!”长孙熹的话一针见血,长孙平乐废话一大堆,还不如她这简单粗暴的几句话来得痛快。苏衍心中惆怅,这两人一唱一和,就差摆上戏台子了,自己被双面夹击,简直要了命! “王妃的言外之意我听明白了,您放心,我对大将军可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说着,朝王妃作了作揖,“也怪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不知京都繁琐的规矩,只知道遇上了志趣相投之人,便要多多交谈,才不会让这份友情淡了。多亏王妃及时点醒,不至于我日后犯了错,还不知错在哪儿。” 长孙平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言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长孙熹咒骂了句巧舌如簧才慢悠悠地说:“好孩子,你是个聪明人。既如此,我便不再多言。” 说罢,叫来了奴仆,请苏衍离去。 苏衍一走,长孙熹立即发作:“姑姑,苏衍偷了供奉在祠堂的先帝御赐,这是大不敬,您为何放了她?若她出去乱说,岂不是要害了长孙家!” 长孙平乐怒不可遏地扔了佛珠,怒斥:“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苏衍有没有盗窃你还不清楚?为一己私利诓骗我,你可知后果?你真是猪油焖了心,差点犯下滔天大错!” “何错之有,我这也是为了表哥好,就算不是她偷的,那也是诱骗表哥,她想抓住炎玉戒这一把柄,好粘着表哥。”长孙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咬着牙强说理。 “若她执意要去刑部讨个说法,你该如何,我又该如何自处?你这是目光短浅,愚钝至极!”长孙平乐恨得直摇头,“她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你,明明有婚约在身,还屡屡坏规矩。你早晚是要嫁去墨家的,应该收收心了。” 长孙熹一听到墨家,愈发气愤,正要诉苦,长孙平乐已经唤来贴身丫鬟,走前对她劝道:“那女子配不上言真,你若真对你表哥用心,就替姑姑好好盯着她,切不可让她越规矩。自然,墨家婚约虽不能毁,我却也能想办法替你在你爷爷那儿说几句,毕竟墨家本是在遇难之时与长孙家联姻,如今权位稳固,哪能看得上商贾。” 长孙熹转怒为笑,立即行大礼:“多谢姑姑成全!” 第八十章 风雨欲来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山风吹拂,青灯古刹,钟山寺。 长孙熹一路走进空荡的后院,进了那间西厢房。迎面扶上来一个人,斗篷迎风落下,露出阴沉的脸庞——歌弈剡。 长孙熹胡乱抓了壶水,仰头就喝了几大口,喘匀了气说:“该死的苏衍,又被她逃过一劫!以后若还想铲除她,可就难了。” 歌弈剡冷笑道:“区区一个束幽堂教书先生,能碍着你什么,至于你这么疯了一样去杀她?” “哼!苏衍…苏衍!”她面露狠厉,“若不是她,我怎么会被调去乐升堂,表哥又怎么会被她迷惑了心,长孙越那死丫头更不可能跟我顶嘴!都是她的错,她的出现,坏了我的一切!” 歌弈剡露出不屑的表情:“容帝狩猎的事还没跟你算账,那日差点被你害死!” “明明是你自己没用,莽撞行事还来怪我?我可是为你献了不少计策,你没把握好罢了。” 歌弈剡一步步逼近她,一掌砸过去,长孙熹躲闪不及,摔在门上。掌风擦过脸颊,将门砸出了个窟窿。 “你何必迁怒于我,咱们合作不是第一次了,急什么!”长孙熹迅速调息,故作镇定。 “那样好的机会,可惜又要等几年!你倒是说说,我还能如何出手?难道在书院杀了左卿?还是你想说,利用那个苏衍,牵制他,让他为我鱼肉?” 长孙熹那张脸渐渐扭曲:“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王府。 “王爷,为何不出面阻止王妃?”苏溟替榻上的老者捏着膝盖,政亲王常年征战,落下了腿疾,总时不时犯病,这让他疼痛难忍,却也无药可医。 夜色沉沉,王府沉浸在一片宁静中,但是歌政的眸子却如江海翻涌,久久难以平息。 “苏溟,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王妃与我结发夫妻,更是两家交好的重要因素,苏衍虽是我的女儿,但在外人眼里,她不过就是个出身不好的人,我若出面,不仅伤了王妃的心,更是寒了长孙家的心,我即使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去保护她。” 苏溟仍旧想不通:“可她…” “阿衍与你有十年交情,情同父女,你应该了解她,她很聪明。” 可即使再聪明,若碰上精心策划的布局,她也难以脱身,若非这次王妃只是想警告,恐怕就…… 政亲王看透了他的所想,慈祥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缓缓起身,“放心,王妃虽然跋扈,但却不会惹出是非。” 苏溟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是满面愁容:“我们王妃误会阿衍和言真,只怕日后还会刁难。” 政亲王的笑容顿时暗沉下去,和女儿分别九载,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了,他却不能保护她,归根结底,是自己无能。 苏溟不忍心看王爷自责,急切地说:“王爷,您做的够多了,日后阿衍知道,定是懂你的。” 夜寒风骤,灯笼在屋檐下荡来荡去,微光闪烁,几近熄灭。 苏溟望着屋檐,脑海里顿现毓后立在高高的扶桑长阶上,素净面庞,一身华服,睥睨天下,可是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却渐渐流出血泪来,天空暴雨,血水淹没扶桑殿…… 转日仍有细雪飘扬,书院银装素裹,下人们忙着扫雪,学生们忙着打雪仗。西楼收到砚生的信条,立即起身拜访了禅静院,才进门就见左卿低头看着书案。他好奇地问道:“大清早的叫我来,难不成是来看你发呆的?” 左卿将一张纸拿了起来给他看,“你觉得是什么?” 西楼凑近端详了一番,摸了摸下巴,回答:“京都舆图?” 左卿指着画中央的一个黑点,“这是京都中最繁荣的街,尽头就是云来阁,另一边是闹市,穷人、无户籍外来之人,以及那些犯了事,被驱赶的家仆都挤在这处。” 西楼的食指点住左上角一个奇怪的图案,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左卿没有回答,而是古里古怪的说:“你不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西楼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暗市!你是有办法对付谈岑了?” 左卿收起了舆图,“要对付他,首先需要查一个人。” 西楼急忙问:“谁?” “就是你之前提醒我的,长孙熹。”左卿缓缓道来,“我派人跟踪过她,发现她去过暗市卖丫鬟,我查了一下那个丫鬟,又发现长孙熹每月都会乔装打扮,同几名男子一齐去京都各大烟花之地饮酒,每次都是那个丫鬟跟着,长孙熹将她卖了,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西楼对那丫鬟的事并不好奇,好奇的是长孙熹和男子一起去逛青楼的事,觉得实在蹊跷,便将自己的猜测告之:“阿衍也常去云来阁,但只是去散心喝酒的,并未有男子人作陪,我看,这长孙熹去青楼喝酒是假,同那几个男子厮混是真!” 左卿点头道:“自然是了。” 西楼心中不安:“你是想要....” 左卿淡薄的嘴唇一扬,“最近若水太安静了,街头巷尾的人连喝酒都没了下酒菜。”说着转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进,他反射性的屏住呼吸,很久,才适应窗口的冷空气。 西楼一走,左卿撩开桌面上的舆图,下面压着一张画像,画中的女子手握一柄短剑,脸上扬着灿烂轻松的笑容,像株向日葵一般在画里熠熠生辉。左卿呆呆的看着,心里不知是欢喜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 风拂绿屏,旃檀袅袅。左卿立于寒风中,微微笑着,许久,只剩下冰冷面目。 砚生开门进入,瞥了眼案上的画像,眼神又落到门口那些水渍,心中隐隐作痛。 “大人,是要动手吗?” 左卿问他:“之前让你查长孙熹动向,查的如何?” “最近是去的云来阁,不过快近年关了,想必她应该不会再去了。” 左卿厌恶地皱了皱眉,“未必,你先去通知徐娘,一旦两人私下见面,立即报官。” 砚生有些惊讶,“那个....不太好吧。” “他们不做坏事,我也抓不住把柄,你说是吧?” 砚生领命退下。 第八十一章 年关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元正前夜,守岁,京都大雪。 华灯初上的冗长街,沉寂在一片鞭炮烟花之中,三两成群的孩童在自家门前堆着雪人,不时便已堆得老高。路上行人稀少,偶尔经过几名衣着光鲜的妇人,好奇的研究起雪人,临走时还解下狐毛围脖替它戴上。 言真去军营叙旧已回,归家前特地赶了趟书院,还带了些军中小玩意儿送给苏衍,然后才折道回王府同家人守岁。苏衍瞧着模样精细的小小桃木剑越发喜欢,挂在了房门上,还有辟邪之效。 各堂学子皆在前几日便已回了家,左卿和西楼早早的进宫去朝拜,佛柃也是破天荒地随言真回了府,偌大的书院顿时少了大半的人。下人们却依旧很忙活,跑里跑外的点蜡烛,贴门神,将所有院门、房门外都挂上绕满了铜币的竹竿,忙得是不可开交。就连避暑山庄那几位长老也现了身,布置完了书院后,同大家一起守岁。 虽说这年过的不热闹,但也不至于冷清。 阿臾抱起小暖炉,趴在窗台上瞧着被灯笼照得通亮的院子,时不时打个哈欠。苏衍一把将她揪了回来,塞给她一团衣服说:“没几个时辰就是新的一日了,院里的丫鬟都穿了新衣,你倒好,替我省起钱来!” 阿臾扒拉下粉嫩的衣服,不情愿地说:“先生,这裙子太艳了,我一个丫鬟可不能如此招摇。” “大过年的就该穿的喜庆些,再者说,你比我小了好几岁,正是要穿鲜艳的年纪。你看断云轩那些丫鬟穿得多喜庆,像花儿似的!” “可拉倒吧!”阿臾一脸惊恐的说,“禾霜姐姐就是太招摇了才惹来杀身之祸,阿臾还想多活几年呢。” 苏衍可不管那些,愣是逼迫她穿了新衣,然后满意的看了一圈,握住她的腰轻轻捏了一把,“果然没看走眼,这裙子还是我家阿臾穿最好看,这腰身线条,我家阿臾天底下最好看了!” 阿臾害羞地低下头,嘟囔:“哪有这么好看,先生你折煞奴婢了。” “就是好看,比锁清秋好看,比长孙熹好看,比那宫里的公主妃子都好看。” 阿臾吓得花容失色,慌忙堵住苏衍的嘴,“先生你可不能乱说,虽说年关之时书院没什么人,但下人们都在,恐隔墙有耳,若让人往外说了去,那是大不敬!” “得得得!”苏衍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她按在榻上,问她,“你在书院任职许多年,可知历来往宫里去朝拜的人何时能归?” “约莫子时吧。陛下会先同臣子们,还有书院的掌事们一齐祭拜天地,然后赐晚宴,近子时方能散去。”阿臾突然明白了苏衍的意思,忍不住偷笑,“先生是想问掌司大人何时能归吧?” “我…是好奇罢了。”苏衍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撇开她独去门口站着。阿臾不以为然,继续调侃,“掌司大人对先生掏心掏肺,也是良人,若先生中意,不如让阿臾去同他讲,让他三媒六聘。” “说什么胡话,八字还没一撇呢。”苏衍嗔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再乱说我先把你嫁出去!欸,左卿身边的砚生不错,相貌堂堂,脾性又好,住的也近,日后咱们往来也方便。” 阿臾顿时急了,涨红了脸道:“我同他话都没讲过几句,如何能嫁?先生你尽拿我开涮!” 苏衍摊开手,故作为难状,“嫁不嫁的都是父母之命,你父母没了,我自然是你的依靠,为你谋一门姻缘也是分内之事。砚生很好,你嫁就是了,管他说过话还是没说过话呢。”狂轰乱炸之下,阿臾快要气炸了。小脸通红地跳了起来,抱着暖炉赌气出走,临走前还不忘咬咬牙说:“我才不要嫁给他,油嘴滑舌的家伙最可恨!先生你再编排我的话,我就告诉掌司大人去,让他好好来管管你。”丢下狠话,扭头就走。苏衍不嫌事大,扬声问:“你去哪儿啊,等下他们回来,可找不着你啦!” “小厨房看鸡熟了没,”停顿了一会儿,提高了声音又往这头喊道:“就不给你吃!” 苏衍又气又笑,这丫头越发有脾气了,这是好事,日后嫁作他人妇,不至于受闷气。 夜渐浓,眼看快近子时。鸡已吃了一半,阿臾在软榻上熟睡去。苏衍将火炉挪近了些,又替她盖严实被子,才算放心。自己披上斗篷,蹑手蹑脚地去南湖水桥上透气。吹了会儿风后,实在受不住冷,将要回去,却远远的瞧见一个火影渐渐过来,走进了才发现,正是西楼。 只见他一件白袍加身,脖子上围着一圈棕色的狐狸毛,手里提灯笼,另一边拎着食盒。他抬高手臂,笑呵呵的说:“宫里分了晚宴的糕点,特地给你留了,想必饿了吧,赶紧吃。” 苏衍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笑呵呵地说:“刚和阿臾吃了鸡,眼下饱得紧,这不是来这儿散散步,透透气嘛。” 西楼尴尬地放下手臂,转念一想又道:“不如我再陪你喝两杯,陪你守岁!” 苏衍实在不愿他相陪,但见他这般热情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拒绝,只能干笑两声,说:“好是好,但是阿臾睡着了……” “那便去我万朝房喝酒!”说罢,握起她的手,轻轻拉入怀中,替她遮住风雪,快步离开阑珊院。 宫里倒是慷慨,又是糕点又是鸭肉,还赐了一壶酒。苏衍凑上去闻,不禁眯起眼,感叹了句:“果然是御赐,就是比咱们的东西好!” 西楼替她倒酒、分食,然后安静地瞧着她。苏衍见他这样古怪,刚夹起的肉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吃了,只能放下筷子,问道:“你干看着我做甚,想必你在宫里是吃不好喝不尽兴的,虽说有烟花舞乐,却太拘束,既如此,何不趁此良机好好喝个痛快!咱们啊,就以雪下酒,以风作乐,岂不快哉?” “你倒是雅兴,可怜我一路颠簸,你都不关心我一下。”西楼故作委屈状,势要对面的人给些安慰。没想到苏衍不仅没安慰,反而埋怨起来,“你不是有香软马车,专人护送嘛,又怎会颠簸?就算车内没有软垫,那为何不同左卿一起,砚生肯定会替他主子安排稳当的。” 西楼一听到左卿,心里有些不愉快,却不想被她察觉而难堪,便借着伸懒腰,顺势靠在凭几上,期间已将自己的情绪控制住,笑眯眯的问她:“明日元正,可有想好去哪儿玩?” 苏衍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睡到晌午,用过饭后和阿臾洒扫下院子,那时候天也该黑了,再用晚饭,看看星星…没星星就看看雪,困了便睡。” “就这些?” “得空的话去云城那儿拜个年,不过她应该会先来我这儿,我还是别去浪费那力气,倒不如备上果肉候着吧。”苏衍突然想到了个重要的事,又补充,“锦倌和长孙越定会来看我,我得多备些吃的。” 西楼突然茅塞顿开,“每逢新年,书院都很冷清,实在无趣。干脆今年就把大家都召集过来,办个雅集,热闹热闹!” “雅集?” 西楼喝了杯酒,暖意上头,高兴的打开扇子扇了扇红扑扑的脸,说道:“以诗会友,再备上火炉烤肉,岂不快哉!” 苏衍从未见过雅集,更不懂里头的玩法,听他这番讲解,虽然期待却有难处:“大家可都在自家待着呢,好吃好喝伺候着,暖炉都不知道有几个,谁会愿意大冷天的出门,就为了来这儿吃个烤肉吟个诗?若没有新鲜玩意儿招待,你的计划可就落空了。” 西楼被泼了盆冷水,倒也不气馁,反而认真琢磨起来:“这几日大雪纷飞,南湖冰冻三尺,放眼望去一片好景,这可是他们官宦人家没有的景致!我托人去请几个有名的乐师,就在那片冰湖上演奏,再以烟花助兴,我们呢,就在岸边围炉烤肉,期间行酒令,玩投壶,最重要的是得做个筹码,如何?” “投壶?”苏衍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登时明亮起来,“从前听我师父说起过,却从未玩过!” 西楼立即去找来一把铜壶递给她,“这是我从燕国带来的宝贝,若遇到碰撞会发出清脆又好听的声音,仿佛琴声一般,久久不会散去,明日拿来投壶,最适合不过。” 苏衍本不期待在若水过什么年,但西楼的计划让她开始期待起明日的元正。 不过几个时辰,天已转亮,西楼写好了帖子派人各家送去,请还在京中的学子们都回来参加雅集,并特地以雪景和火炉起了个雅俗共赏的名儿,曰:雪炉。 第八十二章 雪炉•击鼓传花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雪慢慢停了,冰封的南湖上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学生三两成群,踏雪而来,先去自家先生那儿拜了年,然后一齐往阑珊院去。左卿也接了帖子,特地让人猎了两头野鹿,亲自送来。瑾云城得知左卿带了礼,不愿被比下去,便翻出了一直藏在地窖里舍不得喝的存酿,拿了几壶来。只有佛柃和言真空手而来,看着院门下琳琅满目的礼品,佛柃后悔莫及道,“我说得备些礼你非不听,这下可好,该被人笑话了。” 言真瘪瘪嘴,不以为然道:“他们是外人,自然要客气些,咱们是苏姐姐的心肝宝贝,当然不必客气,带张嘴来吃便是!” 佛柃摇摇头,悻悻然地进了院子。言真走了几步却看见西楼也在,急忙追上佛柃说:“冤家路窄,西楼也来了,你们三人出现在一起,难免会惹来诸多非议,我去把他赶走!” “不必,他们要非议便让他们非议去,本来我与他的婚事也是做假,撑不到今年春天。” 言真听闻,觉得奇怪,“陛下赐婚,怎会作废?” 佛柃叹了叹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知道什么,陛下的心思向来难测,你看着便是了。” 南湖边已搭建起临时的棚子,三面围住,棚内食案凭几四套,酒肉糕点具备。苏衍正双手叉腰,站在棚内指挥着下人们摆放刚燃起的火炉,不时又有万朝房的人送来铜壶,乐鼓等。佛柃见状,立即撸起袖子去帮忙,想着不出钱总得出些力,心里才过得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今日雅集所需已准备妥当。云城姗姗而来,拉着苏衍便嘘寒问暖,紧接着,长孙越和锦倌跑了进来,特地送上自家准备的拜年礼。苏衍瞧着这些吃的正好用上,便让阿臾都拆了。 左卿和西楼单独坐在暖棚一角,其余人排列而坐,随着头顶的烟花绽放,南湖上传来轻快的曲子。众人纷纷望去,只见冰湖之上也搭了个暖棚,曲子便是从那里头传来。曲子本不稀奇,但是演奏的乐器却很是独特,不像出自民间,立即有人询问来历。乐升堂的学生见多识广,只听了个开头,便听出了那是东宫一月天的乐师,用的琴也是宫里珍藏百年的前朝古琴,平常是断不可能离开皇宫的,但不知是谁有那么大的脸面,竟然请到了雅集上! 瑾云城笑着说道:“想来,除了掌事大人,再没有人能有如此大的面子了。” 学生们一听到东宫,都很是惊讶,下意识往左卿那儿看去。左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众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沉浸在曲中。学生们心里都觉得奇怪,他们从未听说太子与掌事有来往,而且掌事大人是墨大人义子,太子又与墨大人不和。这就奇怪了,他俩怎么搭上了? 此刻佛柃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开腔:“瑾先生慎言,明明是太子殿下的恩典,怎么到了你这儿却像是在巴结。” 佛柃向来不主动与人交谈,更别说争论了,此时破天荒地反驳了两句,让瑾云城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干巴巴地笑了笑,向众人解释:“太子殿下本意是要来的,后来不知怎的又作罢了,这几位乐师便是殿下原本的安排。我当时听到这消息,还以为殿下同京都那些世家贵族一样,是对掌事大人欣赏已久……”瑾云城缓缓起身,向着对桌的左卿致歉行礼,“掌事大人勿怪,我也是听多了大家对您的赞美,才会误会。” 左卿回应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笑容,这不怎么愉快的开场也算结束了。 苏衍见缝插针说:“今日是新年伊始,大家难得聚在此地,我作为东道主,特地做此雅集,备上酒食,顺便沾一沾太子殿下的光。光喝酒没劲,咱们就玩个击鼓传花令,我来击鼓,输者罚酒一杯!” “苏先生,击鼓传花咱们这些学生幼时就玩腻了,我看还是按照以前的玩法,行诗词令才是。”锁清秋微微扬起的下巴被风雪刮擦而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她明明很好看,衬着雪色更加动人,与一旁的瑾云城坐在一起也不会逊色多少,可惜她的刁钻刻薄让人望而却步。 “可是,我已经备好了彩球,难得……”苏衍心里牵挂着击鼓传花,实在不甘心放弃。 “苏先生怎么还露怯了?那不如让学生们和几位先生先玩几局给您瞧瞧,兴许就学会了。”锁清秋高傲的说。 苏衍好似吃了个苍蝇,胃里一阵不适,却还是勉强保持微笑地对她说:“若大家都想用诗词令,我…自然乐意奉陪。” 锁清秋不由得挑起笑,心里开始盘算起待会儿如何让她出丑。可是这歪心思还没落地生根,就被左卿掐断,只听他言:“早有耳闻,西楼最近接待了几位从楚国远道而来的宫人,上贡了一批有趣的物件,其中一件好像就在席上吧?”说罢,转头看着西楼,示意他接话,西楼自然也不给锁清秋任何插嘴反驳的机会,急忙接茬道,“是啊!是有两件,五彩云锦球和鎏金双耳长壶,上贡之后,陛下赐给了书院。” “燕国的能工巧匠不管在人数上还是手艺上一直都是六国之首,所制之物皆是不凡,而且屡屡让人惊喜。记得有一年曾上贡了一件轻如蝉翼的黄衫,陛下对此赞不绝口,说是酷暑当头却能抵挡炎热,仿佛置身清凉之地,那件黄衫还散发着一股清香,不仅能防蚊虫,还能提神,可真神奇。现在我已经很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两件东西是不是也有令人惊喜的地方。” 苏衍心中对他们感激涕零,可不敢让他们失望,接过话茬继续说:“既然掌事大人都说了,那我也不敢怠慢。上彩球!” 阿臾听命,立刻奉上五彩云锦球,交给坐在首座的锦倌。彩球出现,大家的目光瞬间从锁清秋身上转移,统统都落在了锦倌身上,又被准备击鼓的苏先生吸引过去,在场之人无不绷紧了神经,长孙越更是连吃的都暂时放下了。只见锦倌拿起食案上的五色彩球,兴奋地摇了摇,说:“准备好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鼓声响起。 锦倌捧着彩球左看右看,不急着传递,反倒自言自语起来,一会儿问西楼这锦缎的出处,一会儿又问坐在身边的长孙越家是否也做锦缎生意。急得长孙越是手舞足蹈,就差骂人。锦倌就爱看她这副着急模样,得了逞后,才将彩球给她。长孙越拿着彩球跟烫手山芋似的,赶紧丢给了徐子涯。徐子涯偏头看了眼邻座的钟灼,以及跟自己隔了七八个人的梁绮罗,脑子里早已预算好苏先生停鼓的时间,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将球递出去。随着鼓声阵阵加急,传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席间紧张刺激的气氛充斥到了极点。 苏衍收了鼓槌,鼓声戛然而止。只见孙子良刚从梁绮罗手里接过彩球,正要递给醉云堂的由暨,两人都是脸色涨红,紧张的直咽口水。大家都松了口气,转眼又看起了笑话,催着罚酒。 孙子良二话不说,拿起酒杯便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小意思!再来十圈,不在话下!” 锦倌脑筋一转,立即说:“是啊,大家都会饮酒,算作惩罚的话实在太简单,不如另罚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长孙越好奇的问。 “若彩球停在谁的手中,谁就得讲个笑话,哪怕是照搬书中的也行,让大家都笑了才算通过,若不成就罚他三杯酒,再跟大家行礼,说一句:在下才疏学浅,愚钝无知,家门不幸啊!” 众人皆捧腹狂笑,孙子良慌忙说:“这次不算,重新开局!” 第八十三章 雪炉•诗词令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担心学生们说自己不公平,便蒙上黑布,继续击鼓。随着鼓声渐急,传递也越来越快,瑾云城早早的准备好伸出手,就怕出手慢了罚说笑话。没想到这球不早不晚,偏偏就砸在了手里,她为难的看着五彩云锦做的球,席间陷入了一片沉默。 锁清秋看了看她,急忙向周围的同窗收集笑话典故,却听得身旁一阵窸窸窣窣,转头看去,只见瑾云城缓缓起身,望向远处青山隐隐,白雪皑皑,缓缓道:“有人常食蔬茹,一日忽食了羊肉,入夜后做梦,梦见五脏神惨叫:羊踏破菜园啦!”说着,还展开手模仿五脏神痛苦的模样。话音刚落,席间顿时炸开了锅,锁清秋愣在那儿,她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瑾先生。 苏衍扯下黑布,看着云城出神了片刻,心中惊起不少涟漪。认识云城到现在,可从未见过她有什么大的动作,更别说讲笑话了! 孙子良忽然道:“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一件事,咱们束幽堂有一位傻子,说腰身胖了,愣是吃了两个月的素食,后来饿得在学堂上睡死过去,淌了一地的涎水!” 长孙越急忙补充:“梦里还在嘀咕,草都长三尺高了,怎么没有猪啊,羊啊,牛啊,来除除草呢?” 话音刚落,宾客们纷纷嘲笑。锦倌也奇怪,当初怎么会觉得自己胖呢,饿得两眼发昏不说还被人当做笑柄,此时重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衍心满意足地重新蒙上布,继续击鼓。 瑾云城恢复优雅的姿态,重新入座,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长长舒了口气。 彩球又传了一轮,这次苏衍故意将鼓声控制得一波三折,传递者好几次都以为鼓声停了,心里刚萌生绝望时又听得鼓声复起,瞬间重燃斗志,将球扔了出去。一来二去,在这大冬天的都出了一身汗。终于在第二轮停了鼓声,好巧不巧停在锦倌手中,吓得她如青蛙似的跳了起来,尖叫着把球丢了出去,稳稳当当地落进了言真怀中。一时间,都不知道这球算谁了。 苏衍看着这一幕,也不知该如何判断。言真倒是潇洒,广袖挥了挥,起身道:“这球落得好啊!我在军营时听得最多的就是笑话,那时打仗辛苦,实在无趣,便听了很多民间典故。有一个说的是在吴国一个镇上,一位公子已到了婚配年纪,媒婆将他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镇上的姑娘已经瞧得七七八八,实在无人可选。这日,媒婆拿来一幅画像,说定能让公子满意,公子展开画像,却惊恐的扔了出去,质问媒婆:‘你为何拿自己的画像戏弄我?’你们猜媒婆如何作答?” 长孙越举手道:“定是羞愧难当,捂脸跑了!” “非也非也。媒婆说,公子看不上镇上的姑娘,眼下也只有我这寡妇还未改嫁,公子定是倾心于我,故意让我多来几趟,好培养情感!公子大怒,喝道:‘你这媒婆如此不要脸,我就算与镇上的姑娘都无缘,大可以去城中选亲,何苦要吃你这老牛!’媒婆还是不相信,便问:公子既没相中我,为何日日注意我,公子可别戏弄我才是!你们猜,公子又是如何回答?” 锦倌正要举手,被长孙越抢先一步:“公子定是说:谁看你了,自作多情!” “非也非也。公子摊开手,苦笑道:寡妇说亲,天下第一呀!” 众人先是一愣,却也只是一愣,只有长孙越很是给面子,鼓掌说好。锦倌疑惑的看着她,觉得她今天吃错了药,竟然这么积极。 击鼓传花令又继续了几次,笑话也渐入佳境。苏衍看了尽兴,玩了尽兴,这才作罢,让人搬走乐鼓,入座到锦倌身旁,又对大家说道:“不如咱们再另玩个行酒令,就用清秋的点子,行诗词令如何?” 锁清秋本以为提出诗词令会让苏衍出丑,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看来自己低估了她。 左卿和西楼打了个照面,西楼立马对众人说:“那便由我出一字,诸位依次说一句诗词,只需诗中携带此字便可,输者罚酒一杯,当然,还是要遵循锦倌提的要求。” 说罢,在纸上写了个‘月’字,给众人观看。苏衍立即在脑子里搜索以前师父教给她的诗词歌赋,好不容易才想起一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西楼蹭的一下站起,高兴的拍手叫好。 这时隐约可见席间有人在议论,苏衍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但是人人都往她这儿窥视,目光也有落在西楼和佛柃身上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在议论比武招亲的事了。佛柃和西楼青梅竹马,人人都觉得他们再合适不过,自己的出现就是横插一杠,夺人所爱!但是西楼一直将佛柃视作手足兄妹,他们之间确实没有缘分,自然她便不是夺人所爱的小人,只不过,佛柃在这件纠葛中确实很委屈。 心里一来二去,顿时有些后悔卷入情情爱爱之中。此时兴趣全无,暗暗苦笑。西楼无意间发现她情绪低落,看了眼那些仓促转移目光的学生,心里有了答案,立即走到她身侧,轻轻的捏了下她的肩膀,告诉她自己的决心,顺便告诉所有围观的学生。 苏衍的心情稍稍好转,将心思摆正,暂时不去想糟心事。 此时锦倌已经作答,念的是魏公的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长孙越不示弱,也念了句:“皑如山上雪,佼若云间月。” 徐子涯紧接着说:“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轮到了同窗的钟灼,只见他捏着袖子起身,摇头晃脑的背诵:“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殒兮日月颓。” 醉云堂的封笺接着起身,遥对锦倌拱手道:“在下不才,醉云堂封笺是也。听闻南宫姑娘念了首魏公所作的诗,不知南宫姑娘对魏公如何评价?” 锦倌一听有人提到魏公,便恭恭敬敬地回道:“魏公之才学举世无双,知人善任,礼贤下士,是我等晚辈敬仰的大人物。” 封笺两眼一亮,激动的又朝她拱了拱手:“南宫姑娘虽是女流之辈,却有广阔之胸怀,封笺佩服佩服!那我便再奉上一首魏公所作,请南宫姑娘恭听。”说着走到席中央,清了清嗓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河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盛。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学生们早已习惯封笺的做派,都不敢说话,就怕一说些什么刺激到他的话,又该作诗一首了。孙子良嗤道:“有什么,不就背几句诗嘛,至于装模作样的,还……”他突然发现锦倌正沉迷在封笺的气势当中无法自拔,瞬间暴跳如雷,对身侧的梁绮罗抱怨,“你看你看,可不得了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调戏女子,太嚣张了,我得好好管管这个……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梁绮罗冷笑道:“男未婚女未嫁,你至于这般紧张么,与你有甚干系?” “你就是嫉妒锦倌招人喜爱,你一边儿去!” 梁绮罗惊讶的看了看他,此人可真是蛮不讲理! 徐子涯越想越气,只觉眼前发黑,双耳像塞了棉花一样,直到梁绮罗推了他一把,才堪堪回神。怀着一肚子气,随便想了句诗:“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却听封笺激动地又站了起来激昂地说:“好诗,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孙子良才反应过来自己念的是曹丕的诗,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一局作罢,西楼在纸上又写上两个字,锦倌凑过去看,不禁叫苦:“”既要有雪,又得有梅,我这脑袋可困难了!”说着怎么都不愿意从她这边开头,而对面清平堂的人也不乐意,一时间陷入万难之中。只听得清冷的声音从人群中飘来,佛柃拢了拢袖子,说道: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 佛柃的位置在清平堂最右端,按照合理的顺序,应该从她开始,往右继续接力。清平堂逃过一劫,有了时间好好回忆过往所学,不由得松了口气。 苏衍感慨道:“雪有了,梅也有了,她是如何做到张口就来?”长孙越隔着锦倌对她宽慰:“先生,若您也像歌先生那样整日里抱着书,也能腹有诗书气自华!” 苏衍颓道:“说得容易,为师我打小就掌勺,也不见得我会烧菜,想来那只是聪明人的特权罢了。” “非也!自打我记事起,家父没事儿便在看书,他对古今书籍那可是了如指掌,诗词也是信手拈来。先生莫要气馁,以后机会有的是!” 苏衍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个点子,正要问她,却嫌锦倌挡着碍眼,顺手就将她按在案上,“长孙大人博览群书,那你多少也继承了些,你赶紧透露给我几句,为师我才学浅薄,可得靠你喽!” 长孙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也就记得一首…还想着自救呢……” 苏衍欲哭无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声音很轻,苏衍和锦倌却都听到了。锦倌循声看去,正是西楼。他虽然佯装和掌事大人埋头谈事,但明明就是在向苏先生传递悄悄话,正要听个仔细,此时却没了声音。锦倌一头雾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衍突然开心的抖了抖脑袋,手指在食案上不停的敲击。 说话间,已经轮到苏衍。众人的目光迅速集中到她身上,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位苏衍出身不好,哪可能读过书,所以关注她无非就是看个热闹罢了。没想到苏衍煞有其事地站了起来,更是做出一副背诗的架势:“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 话音一落,西楼又起身鼓掌:“好诗!” 正在大家恍惚之际,锦倌赶紧向西楼求救,西楼的笑容逐渐僵硬,在锦倌殷切的目光下越来越无奈。现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边,自己再护短太明显,只能假装没看见。 锦倌心中郁闷,她可想不出什么雪什么梅的诗来,只能认栽,夺过了长孙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孙越却提醒她:“你忘了,还有规矩没做呢。” “什么规矩?”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是你自己提的要求啊,你自己说的怎么还忘了?!” 锦倌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大家都记得,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扭扭捏捏地说:“在,在下才疏学浅,愚钝无知,实乃家门不幸!”看着大家都在笑,虽说都没有恶意,但心里实在难受。在一片笑声中,只有封笺解围:“南宫姑娘自谦了,你能喜欢魏公的诗,胸怀见识都是顶好的,改日我定要与南宫姑娘再以诗会友!” 锦倌输得惨烈,遇到有人相助,心里万分欣慰,连忙拱手感激:“公子过誉了,既然公子与我志同道合,那改日我定会备上酒水,恭候大驾!” 孙子良听到她这番恳切之词,十分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不想再看他们那副假惺惺的做派。 第八十四章 雪炉·投壶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诗词令到这儿也就结束了,左卿遣人搬来烤肉架子,又让阿臾端上鹿肉切片放盘。西楼舒展筋骨后,起身道:“是时候由我出场展示才艺了!” 苏衍没见过烤肉,便自请做个助手,学着西楼的手法帮忙烤肉。不时,肉香四溢,就连冰湖上的乐师都暂时停下抚琴,往这边眺望。 酒过三巡,风雪渐缓,西楼烤肉正欢,炉中散发的热气将棚内暖如春日。 苏衍搬来鎏金长壶,对众人道:“掌事大人豪爽,自掏腰包买了一把乾坤锁,一颗玉葫芦作为筹码。四堂须各派一人依次投壶,分四局,胜出者便可以拿走这两件好玩意儿了。”说着将目光转移到左卿那儿,左卿嘴角噙着笑,挥了一挥手,砚生立即端上木盘。众人翘首仔细看,有人惊讶:“这两物莫非出自玉石坊?” 左卿点头道:“这玉葫芦是老坊主多年前亲手雕琢,如今他老人家已经很少经手玉器,是以此物算得上是珍宝了。” 束幽堂的梁绮罗一听是玉石坊所出,忍不住站了起来,瞧见那两件稀世珍宝后,却疑惑不解:“放眼天下,老坊主的手艺算得上首位,他制作的玉器千金难求,如今这玉葫芦又成了绝版,掌事大人竟用做筹码,这是为何?” “想必掌事大人买来之时并未出大价钱,说不定他眼光好,早就买了好几样,少一件半件也不心疼。”徐子涯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学生们拥挤在宝贝周围,摇了摇头,不屑地说,“一群庸俗之人!” 梁绮罗看了看他,哼笑道:“喜欢个物件罢了,至于给他们贴上庸俗之名么?要我说,你就是自命清高!” “看样子你是喜欢那件玉葫芦了?投壶甚是简单,你若叫我一声好听的,我替你去!”徐子涯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盈盈的对她说。 梁绮罗确实很中意那件玉葫芦,只是不会投壶。她皱起了眉盯着他许久,心有不甘地问:“叫你什么?” “好听的自然是‘哥哥’、‘公子’之类了。” “呸!你非出身京都官宦世家,又非名门望族,怎算得上公子,顶多就是小哥罢了。” 徐子涯脸上都乐开了花,道:“好,小哥就小哥,我就当你叫我哥哥了!”不等梁绮罗解释,他迅速站了起来,朝人群挤过去。 徐子涯无父无母,他的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当年由左卿推荐而来,从小住在书院,一直至今。他为人孤僻,鲜与人往来,今次竟然卯足了劲争做束幽堂的代表,不免有人疑惑:“徐老怪,你打小在书院长大,别说投壶了,就是富裕人家平常的玩意儿都未曾见过,可别出了丑,丢了束幽堂的面子!” “是啊,虽然是小游戏,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比试,你玩都未曾玩过,哪儿来的底气要代表束幽堂?还是请苏先生换一个人吧。” 徐子涯并未反驳,而是从箭筒中抽了一支箭矢,站在离鎏金双耳长壶足有半丈远的地方,很随意的就投掷了出去,正中壶口。离最近的清平堂学生看得清清楚楚,震惊之余,心中满是郁闷:“他跟丢垃圾似的,也太随意了吧!” 苏衍将箭矢捡了回来,高兴的对众人说:“束幽堂就派徐子涯出赛,剩余几位先生也赶紧委派一名选手。” “那我便做这司射,最是公平公正了。”左卿说道。 最后,醉云堂排出由暨,乐升堂是锁清秋,清平堂是成玉。这位成玉来头挺大,是新任刑部侍郎的女儿,祖上的爷爷曾是太子老师,是以小时候有幸入宫同小公主一起读过书,后来入书院读书,据说家里人点了名要去佛柃所在的清平堂。看来,这位刑部侍郎和歌家也是比较友好的关系。 锦倌一看锁清秋也在,立马给徐子涯助威:“徐老怪你一定要拔得头筹,打败锁清秋!” 锁清秋正在掰手腕松筋骨,听到这般挑衅,不由得郁结:“南宫锦倌你有病吧,一个游戏而已!” 锦倌朝天翻了个白眼,“那也要打败你,我心里才舒坦!” “我可是从小就和高手比试过的,次次胜出,今日也不例外,你们学堂的徐老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论真功夫,可远不及我!” 话音刚落,乐升堂那头便起了哄,这下锁清秋愈发得意,双手插在腰间高傲地抬着下巴。苏衍眼见这气势要被压过去了,迫不及待地拉动束幽堂的学生为徐子涯鼓舞士气。锦倌用力拍了拍徐子涯的肩膀,说:“你一定要大杀四方,让她哭都哭不出来,以后你便是我锦倌的朋友,朋友若有难,我锦倌定能为你两肋插刀,现在你就帮我插她的刀!” 徐子涯疑惑的问她:“你们有仇?” “那倒不至于,就是见不得这种人对我家先生不敬,我就气呀!”说着握紧了粉拳。 徐子涯还从不知道这个锁清秋竟如此不尊师重道,他用力点点头,这种人确实得好好惩治。 左卿将规则叙述了一遍后,醉云堂的由暨首当其冲,第一次便进了壶,得了两筹,得意之色尽在脸上。正欢天喜的想去看同窗们对他是如何仰慕,没曾想都在讨论这长壶发出的声音,这才注意到,自己投箭之后,长壶内确实有悦耳的声音出来,像极了拨动琴弦之声。紧接着,清平堂出列,成玉或许有些紧张,这第一次尝试,箭矢与壶擦过,并未投入。然后是乐升堂和束幽堂,皆中,各得两筹。 又一轮,仍旧是由暨开始,不过这第二次投壶却未中,锁清秋连中,又得两筹。这次成玉定下心来,终于将箭矢投进壶中。徐子涯不出所料,也是连中。两局下来,锁清秋与徐子涯打成了平手后又连续赢了两局,两次贯耳,最终得了十六筹。由暨止步于四筹,成玉在最后一局以贯耳扳回一局,得了八筹,眼下只剩徐子涯未投最后一箭。 锦倌小声询问苏衍:“先生,锁清秋两次贯耳已是厉害,徐老怪三次才得了六筹,最后一局起码投个连中贯耳方能赢了比赛,你说他能赢吗?” 苏衍好像不在乎徐子涯能不能赢,反而问起投壶的规则,锦倌忍不住翻白眼说:“感情您到现在还未弄清规则啊!”虽如是埋怨,但还是同她解释起来,“其实投壶规则很简单,只要入壶便得两筹,若将箭矢投入长壶双耳其中之一,便得四筹,这叫贯耳,若能连中贯耳,也就是投双耳,那就是八筹,若最后每一箭都入壶,额外再加四筹!现在只有锁清秋次次入壶,其中两次是贯耳,所以在基础的十二筹上额外再加四筹,一共是十六筹。眼下徐老怪三局才得六筹,若想胜出,最后一局必须得中,且还得是连中贯耳,那才能得十八筹,赢了锁清秋!” 苏衍点头如捣蒜,连连鼓掌:“想不到锦倌你平时在学业上不精,在游戏上有如此好算法啊,为师对你可是刮目相看!” 锦倌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不敢再搭腔。 徐子涯抽了两支箭矢,气势未起便引来一阵欢呼。锁清秋顿时慌了神,紧张地看向徐子涯。只见徐子涯双手捏箭,箭头微微上扬,瞄准了长壶双耳,迎风而投,随即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壶腹发出,左卿立即拍手称赞:“连中贯耳,八筹!” 徐子涯不以为然,扭头就去砚生那儿拿走了玉葫芦。这一切被锁清秋看到,不甘心的咬住嘴唇,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玉葫芦转手赠给梁绮罗。 投壶的小游戏又继续了一局,剩下的乾坤锁仍旧是徐子涯拿走。锦倌以为,徐子涯将玉葫芦送给梁绮罗是对同窗的慷慨之情,便厚着脸皮去讨要,徐子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然后将乾坤锁扔给了绮罗。 苏衍凑过去,对她说:“人家是双煞,自然互帮互助,等你哪日与他们一样了,自然也可以得到徐子涯的慷慨相赠。” 锦倌疑惑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如此要好了?我怎么没发现?” 苏衍拍了拍她的小脸蛋,“你整日玩乐,能记得回家的路便是阿弥陀佛了!” 元正已过,转眼二月二十,书院恢复授课。 锦倌和长孙越今日都是一身新衣裳,一套红的,一套绿的,在苏衍面前晃来晃去。阿臾从外头送了早饭来,瞧见两位姑娘,惊喜地叫道:“先生不是说让各位小姐公子先看看书,等过半个时辰再去授课,怎么到这儿来了?既然来了,阿臾给你们沏茶去!” “不必了!”锦倌拉住了她,转头对苏衍说,“上课有什么意思,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街上玩儿去,我做个东道请你们吃饭!” 长孙越吃惊:“这是要逃课?你不怕父母怪罪?” “他们本就不期望我学有所成,别惹祸就成了!而且,苏先生对我家有恩,早该做个东道了,要去就去若水最有名的酒馆吃饭!” 苏衍惆怅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怎能安于享乐,不理学业呢?” 锦倌不以为然:“我和长孙越聪慧过人,少学一天不会变笨,”她想到了个馊主意,告诉苏衍,“先生就让阿臾去学堂,美其名曰监督读书,反正今日首课,学堂都没几个人来,没人会在意,咱们就可以出去啦!” 被她拎住脖子的阿臾听闻,连忙大叫:“不行不行,阿臾不会撒谎!” 长孙越一听要骗人溜出去,吓得两眼发昏。苏衍的眼珠子迅速地转了转,心中越想越觉得美,立即点头答应:“好久没出去了,就依你!” “不过京中酒楼我都吃腻了,不如去云来阁吧……” “不如改日再去吧……”长孙越毫无底气地说了句。 锦倌气不打一处来:“胆小鬼,你是怕你父亲再来问罪?上次要不是长孙熹告状,我们怎么可能被发现!你就放一百个心,今次她也没来书院,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呢!” 苏衍一听长孙熹,便想起上回仅仅是因为和锦倌他们同时出现在云来阁,就差点被人安了罪名。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萌生了退意。怎奈何锦倌跟吃错了药似的,实在拗不过,只好勉为其难。为保长孙家和南宫家不来找她麻烦,灵机一动换了男装,直奔那云来阁去了。 苏衍换上墨绿锦袍,束发戴冠,身边随了两名随从,停在云来阁外。这黄衫少年是锦倌,这蓝袍少年则是长孙越。 长孙越轻轻扇着折扇,颇有江南好儿郎的气质,笑吟吟道:“到底是云来阁最为气派,担得起这条街的门面!” 锦倌看了看她,连连摇头道:“在书院的时候还畏畏缩缩,换了衣服站到这儿,竟然活了!长孙越你不会是装矜持吧?” 长孙越嘻嘻地笑了笑说:“我这不是既来之则安之。听说云来阁的末轩姑娘不比瑾先生差,第一次来的时候仓皇跑了,没机会听一听她的曲子,咱们今晚要不就点她了?” 锦倌嘲笑道:“长孙…”名字还没叫全,已被苏衍捂上了嘴,“小心被人听见,咱们就互相称兄道弟,不要直呼其名。” 交代完,三人并行而入,立即迎上来几位资质不错的女子,拉扯着想争生意。徐娘远远的就瞧见苏衍,立即迎上来,“哟!苏公子!几日不来,终于想到我们啦!” 苏衍连忙拿扇子顶开她,“睁眼说瞎话嘛这不是,我才来几回你就说几日不来,别让我的朋友笑话我!”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那苏公子这次需要什么样的姑娘?”说着又招来几位女子。 身后的两位少年见状,纷纷后退避开,苏衍忙道:“我这两位朋友就是想独点末轩姑娘一人,她应该还没点出去吧?” 徐娘哧地一笑,摇着羽扇,“你们还真当我看不出来?你们点末轩做什么?享乐还是陪酒?我看什么都做不了吧?” “你…你什么意思啊?!”锦倌紧张道。 徐娘笑道:“没什么意思,既然这样,那就让末轩伺候伺候各位公子,可别受不住啊!”说罢,便领了她们上楼,二楼转角处便碰见了末轩,一身青灰色落地裙,杏红色的唇将皮肤衬的愈发透亮,甚是好看。 苏衍愣了神,却被长孙越的一声惊呼扯了回来。苏衍只听得长孙熹三字,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几人都吃了一惊,好大一惊! 苏衍扒开她俩,仔细又辨认,果真是个女扮男装的长孙熹,身边的那几个男人又是谁? “那人啊,常来,跟你一样是位女子,麻烦的紧!”徐娘愁眉紧锁道。 苏衍惊呼:“她都有婚约在身了,若水民风竟如此狂野!” 徐娘翻了个白眼:“若水的民风可是很好的,是她自己浪荡罢了。” 苏衍不纠结浪荡不浪荡的,盯着那几个面容阴柔的男子啧啧称奇。徐娘、长孙越等人都猝不及防,感情苏衍并不惊讶长孙熹的出现,反而对云来阁做些什么生意很是好奇啊! “嗨!他们呀是金主,在这里买下一间雅间,夜夜笙歌,隔老远就能听见!”她偷偷看了看苏衍身边的俩人,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旁说,“那几个男子并非我的人,是长孙姑娘从外头带进来的,借着我的地儿罢了。” 正说着,长孙熹发现了他们,脸上闪过一抹惊慌,立即将身旁的男人推送进房间,转头朝苏衍走来时,脸上已经毫无波澜。 “这不是苏先生么,怎么也来这里喝花酒?”长孙熹首先开腔,她以为自己这样做能达到将她一军的效果,没成效苏衍不吃这一套,反问,“刚进去这两位美男子身材挺阔,与你这小身板怎么看都不搭配,难道是…” “苏衍!”长孙熹厉声喝道,“有你什么事?我是来办事情的,还得向你报备?倒是你,这是青楼,你身为先生出现在这里是否违背院规?哟!这还有俩你的得意门生呢,怎么,长孙越南宫锦倌,你们俩见着我都不打招呼,心虚了?” 苏衍觉得好笑,明明是她被自己抓住把柄,怎么反倒底气十足?不愧是厚脸皮,实在难以企及。 “对不住了,我们是来喝酒的,单纯喝酒!倒是你,刚进去这两位男妓…”锦倌的话还没说完,长孙熹上前便是一巴掌,锦倌气呼呼的瞪着她,要不是苏衍拦着怕是要冲上去一决高低! “长孙熹!”苏衍警告:“我也曾是你的先生,便好意再劝你几句。今日之事我们三人都见着了,若是你胆敢再行恶端,别怪我们无情,好自为之!”言罢,拉着锦倌便往回走。长孙越吓得心惊胆战,拽着苏衍几乎要哭,“她不会还有什么招等着我们吧?要不我们去赔个礼道个歉,这种事还是息事宁人较好,我们千万别惹了她,没好下场的!” 苏衍拖着两个油瓶,一边走着一边对她们说:“笑话,我苏衍好歹是一堂之主,岂能怕她?你别自己吓自己,她要真敢对付你,我还得对她另眼相待呢!” 锦倌嫌弃的瞥了长孙越一眼,附和道:“就是,长孙熹都被言大将军教训过了,要是还敢对付你和先生,简直不要小命!我看她不像是不要小命的人,多半是唬你。” 长孙越仍旧担心,哀叹一声,只能随她们离开。 长孙熹望着他们狠狠地跺了跺脚,咬着唇,眼里尽是狠毒。徐娘忙上前安慰,“长孙大小姐,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您高抬贵手千万别见怪!” “我堂堂长孙家嫡长孙,何须跟她们这些贱人计较,你给我上最好的酒,耽误了我饶不了你!” “是是是!”说着,徐娘立即转下楼,吩咐厨房备酒菜。转身又离开云来阁,叫来几名生面孔,低头吩咐几句,那些人便离开此处。 第八十五章 世家丑闻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当夜,末轩给苏衍跳了一支兰花醉,昏沉沉的烛光下,飘动的帷幔后,青白色的舞裙仿佛窗外被风吹起的树叶,轻盈飘逸的美中,却有一丝丝孤独。 一晃已入后夜,舞已尽,三人都已微醺。期间行酒令,猜拳调笑,最后干脆拉着末轩一起痛饮,将她灌得一塌糊涂。 徐娘闻声而来,这屋里头除了苏衍,其余人统统醉倒在地,赶紧叫来几个贴身丫头将她们抬去厢房安置。 徐娘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高声咒骂:“我这儿好歹是烟花楼,你一个大姑娘家有事儿没事儿来光顾算个啥?还,还把我的镇店之宝都灌醉了,你求啥呀!” 苏衍努力扒开一只眼说:“上回碰到个女阎王,还有上上回那当官的,都拿我来这儿说事,你说他们是不是和我有仇?我不过就是来这儿开心开心,一没犯法二没碍着他俩,何苦如此针对!越不让我来,我偏要来!”她闭上眼准备休息,又跳起来:“哦对了,他们还是一家人!” 徐娘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在床沿:“长孙家?” 苏衍坐起身,咦了一声:“你这都能算到!” “你每次来这儿都会抱怨长孙熹,我脑子一激灵,就猜到了是她在挑唆。” 苏衍哀叹:“可不是。长孙熹定是同我有仇,才让她如此针对。她也是奇怪,整天担心我勾引他表哥,她明明是有婚约的,怎的还一股心思的放在言真身上!” 徐娘听她如此抱怨,便说:“长孙熹这人,或许她身边的人不知道,但我却清楚,风流成性,挥金如土,简直是男版的娇如玉!” “娇如玉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若水的名人儿!当今门下省尚书,梁鸾!” 苏衍歪了歪嘴:“谁呀?” 徐娘郁闷的拍了拍她的大腿:“这号人物你都不知?懒得和你说,浪费我今早喝的燕窝!”说罢便要出去,却被苏衍一把拽住裙角,笑嘻嘻地求:“好姐姐,透露透露呗。” 徐娘扭动着身板,嘿嘿笑着又坐了回去,“我跟你说呀,我这虽是小道消息,但其实烟花巷的人都略知一二,只不过这种事情没人敢传出去罢了,是以,你就当个下酒菜听听,酒醒后便不要当回事了。” 苏衍了解徐娘,那是藏不住事的人,但又是个胆小怕惹事的,她一边忍不住同自己透露秘密,一边又怕自己说出去,如此矛盾,让人实在是忍俊不禁。 心里虽如此嘲笑,为了保全她的颜面,还是乖乖的同意了。 徐娘这才安心跟她说:“梁鸾也是云来阁常客,虽说容国向来不管制官员嫖娼,但对于太逾越的也会加以惩治,譬如前户部尚书,就是因为日夜住在青楼,搁置了尚书台下达的文书,被革职查办了。还有前大理寺尹卓,曾经也是流连青楼和赌坊,虽说没被革职,却被罚了三年俸禄。” 苏衍不禁疑惑:“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惊天新闻,没劲。” “嚯!你可真是胃口大,这都觉得没什么?不过我刚才说的都是铺垫,我要透露的是,这个梁鸾和长孙熹一样,在外头养着人,长孙熹养男宠,梁鸾却是更胜一筹,偏爱那些年纪尚小的女子,啧啧,简直禽兽不如!” 苏衍整个人猛地一颤:“禽兽!” “可不是么,害得我这儿刚到的丫头,还没养成人呢,就被他糟蹋了!我不过一个下九流民妇,哪敢去拒绝,只能是不再收小丫头了,靠着目前的人数过日子呗。” 苏衍不禁对这个老鸨产生了敬佩:“我苏衍果然没看错人,你徐娘是个好人!” “你觉得我是好人?”徐娘突然沉默,一张方才还嫉恶如仇的脸,顿时沮丧下来。 “难不成你也是禽兽?”苏衍嘿嘿笑着,摸摸她的脸蛋说,“但也是个好禽兽!” 徐娘似乎没被逗笑,面色严肃地说:“长孙熹如此无德,实在难当大任,长孙越倒是个好孩子,若是……” “没有若是,”苏衍似乎是看穿了徐娘的心思,无奈道:“长孙熹是长孙家的宝,谁都无法撼动,长孙越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入她爷爷的法眼,我们这些不相干之人只能尽可能地保护她不受欺负罢了。” “你说的也有理,”徐娘笑了笑说,“今晚就别回去了,那两位千金醉的不省人事,你不好交代,待会儿我派个人去两家报个平安就成,问起来就说在你书院睡了。” 苏衍忙不迭贴住徐娘的手作讨好状:“徐娘最好了,明日我定会帮你打扫屋子,让你开心!” 徐娘轻轻拍打她的脑袋:“睡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苏衍感觉她今晚有些怪异,似乎有什么隐瞒,可是,却不知如何问她。闷了被子,倒头就睡。 后来恍恍惚惚的听到一些嘈杂声,似乎是有许多人冲上楼,踢开了门,却不是他们的雅间,倒像是对门。还听得有人呼救,有人叫骂,听着声音挺熟悉,可是脑子浑浑噩噩的,实在想不起是谁。 翌日醒来,苏衍已经忘了昨晚朦朦胧胧时听到的声音,正打算去找锦倌,却见徐娘匆匆而来,拉住她就说:“大事不好,昨晚墨公子带了人气势汹汹地杀进来,抓了长孙熹那几个白面生,这事儿可闹大了,你不宜久留,赶紧回去吧!” 苏衍刚要打的哈欠瞬间憋了回去,“墨公子亲自来抓人?听你的意思……他是有备而来?!” “是啊,来了好几个壮汉,没一会儿就抓住了人,昨晚闹得可凶了。” 苏衍觉得奇怪,昨晚徐娘才说了那些话,怎么这么巧,墨公子就来抓人了?她疑惑地审视着徐娘好一会儿:“昨晚你是想让我做出头鸟吧,你看我不愿插手她们家的事,便自己去通风报信了?” “我哪有那个胆子!”徐娘激动的说,“我确实看不惯长孙熹的行径,但我就是青楼一老鸨,开门做生意的还想砸自己招牌不成?我莫不是疯了才去报信,被长孙家那当家的知道,还不来杀了我!” “也是,你不敢这么冒险。”苏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她拱手致歉。 徐娘道:“道歉就不必了,你赶紧回去吧,你那俩学生一听到长孙熹出事,高兴得跟个小兔子似的,屁颠儿屁颠儿地就跑回家去打探消息了。” 苏衍不再停留,立即离开。前脚刚踏出酒巷街,便听得粥摊上有人在聊昨晚的事,内容却是大相径庭。正觉得奇怪,锦倌突然出现,将她拽出酒巷街,直奔南宫家。 锦倌紧闭闺门,才说:“先生你可知,长孙熹被墨家公子抓了奸!” 苏衍不以为然道:“早知道了,就为这事?” “可是奇怪的是,昨晚明明是墨公子抓奸,可早上却变了味,大家都在说是墨公子逛青楼,被长孙熹抓了个正着!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家都是瞎了么,长孙熹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二人未成亲,她脑子进了水才会去青楼抓人。”此时有人敲门,说话的正是锦倌的娘亲,锦倌急忙出去,说了会儿话,南宫夫人便离开了。锦倌端着粥回来,“我娘感激你救了我哥哥,一听说你来了,说什么也要留你晚饭,还说苏先生离家千里,在此地无亲无故,过个年都是孤零零的,让你以后你常来,她亲自下厨。” 苏衍心中暖意融融,正好饿了,便一边用早饭一边说:“发生了今日的转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消息传来传去,传岔了,要么就是有人故意传播假消息,想保护长孙熹。” “长孙家?” 苏衍摇头道:“长孙长夫再宠溺孙女,也不敢往墨大人头上泼脏水,应该是墨大人散播的消息,毕竟两家有联姻嘛。自己的儿子逛青楼总比未来儿媳逛青楼养白面生来的好听多了。” 锦倌恍然大悟:“这么一来倒也说得通了。” 但是这事儿,到了第二日又发生了变化。锦倌一大清早冲进孤鸾阁,对着苏衍的耳朵大喊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又出大事儿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你家着火了?长孙越成亲了,还是孙子良被打了?”苏衍不耐烦的转过身,蒙上了被子。锦倌用力掀了被子,将她从床上拖了起来,一脸紧张的说:“是长孙家出大事儿了!” 苏衍睁开了眼,紧张的看着她。锦倌见她清醒了,这才解释:“我父亲从前是刑部左侍郎,与长孙大人关系极为要好,便知道一些,然后我又从长孙越那儿打听了一些,大概能知道来龙去脉。本来墨大人是想息事宁人,可有人散播真消息,把长孙熹逛青楼的丑事揭了出去!市井中两种消息乱作一团,一时间难分真假。这时候,长孙熹那几个白面生突然跑去长孙家哭诉闹事,说他们对长孙熹死心塌地,要长孙家收留。”锦倌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地,“这下可热闹了!全若水都来围观了,长孙越的爷爷不敢公然抓人,只能驱赶。再后来,墨大人单方面解除了婚约。今日,长孙家已经派人来书院,匆忙退了学,连东西都不要了!” 苏衍惊坐起:“你确定是墨家解除了婚约?” “闹到这地步,自然是要及时撇清干系的。这件丑闻可是满城风雨,都传到朝堂去了,我父亲说,长孙大人受到排挤,眼下可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长孙大人?关他何事,他不是早就分了家,就算他是长孙熹的亲叔叔,可是同长孙无名向来不和,这都是知道的。长孙家的破事儿,长孙大人管不着,也同他没关系,那些做官的没必要排挤他呀,应该恭喜长孙大人的亲闺女终于出人头地才是。” 锦倌恨铁不成钢,只恨苏先生双耳不闻窗外事,竟然对京都各大氏族毫不了解,只能解释:“不是长孙无争大人,是长孙勋大人,长孙家的养子,兵部尚书!他一直无后,便将长孙熹视如己出,当亲女儿看待。长孙熹的生父身体不好,又没了夫人,便由这个叔叔照顾,长孙熹能有今日的地步也有他的一份,养不教父之过,自然是要被众人戳脊梁骨的。如今在朝堂坏了名声,日后怕是要夹起尾巴做人了。” 苏衍这才明白其中关系,又急忙问:“那长孙家现在怎么样,长孙越呢?” “据说是正在安排长孙熹回楚国祖宅去,那里是长孙家起步的地方,至于长孙越,”锦倌满意的笑了起来,“自然是要继承家族的,这下可是飞上枝头啦!” “如此看来,长孙熹是被变相软禁了。” 锦倌愣住,“软禁?不至于吧,长孙爷爷向来宠溺这个嫡长孙,他怎么会忍心软禁她,肯定会接回来的。” 苏衍捡回被子裹住自己,靠着枕头,舒舒服服的说:“小屁孩懂什么,女子最要紧的就是名声,长孙熹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软禁已经是在保全她了,要是留在京中就会一直被指指点点,这件丑事也不可能过去,你说墨斐能放过长孙家?自然是要尽快送走。” “太可怜了吧,长孙熹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是蛮横了些,被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如今被送去楚国祖宅软禁,那可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连下人都没几个,更别提好吃好喝了,怕是再没有翻身机会了。” “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苏衍连连摇头叹息,“她那些贴身丫鬟可惨了,动不动就被卖去暗市……” 暗市…… 苏衍突然将前前后后的事情想了明白,立即起身穿衣,冲了出去。 第八十六章 叔侄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禅静院。 砚生撞见苏衍气冲冲而来,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也不拦着,退出院外守着。 左卿捧着小暖炉立在窗下,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只是凝视着苏衍,直到苏衍问他长孙熹之事,才勾起嘴角,笑中带着嘲讽:“你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何时也学那些儒家,以德报怨起来了?” 苏衍此时满腔怒火,只想问个明白:“长孙熹养白面生,逛青楼的事是不是你散播出去的?她那几个白面生去长孙家哭闹,也是被你收买了吧?你的目的就是想要长孙熹手里的摊牌,你想调查暗市!” “何以见得?” “你去过暗市,我看见了!你应该不是去找什么人,更不是做买卖去的,而是在秘密调查,但是过去这么久了你却迟迟没有动作,看来你顶着墨斐义子的名头,在暗市是不可能拿到证据的。但是你发现了长孙熹在暗市卖过丫鬟,所以你就盯着她,直到被你抓住把柄。你之所以散播消息闹得人尽皆知,一来是让墨斐和长孙家反目,二来,借此机会逼迫长孙熹交出摊牌,你便可以找人顶替她混进暗市,深入调查!” 左卿失笑道:“我不过是经过罢了,你就能联想出如此复杂的事。” “若我不知道你和西楼正在做的事,自然不会联想出这么多,但我知道,自然首先想到是你。可是为了调查而葬送一个女子的名声,是否太狠毒了?” “狠毒?”左卿吃惊的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强忍住胸口的愤怒说,“若不行此法,要想纠察贪官污吏难比登天,你可知那些人有多谨慎,你以为个个都像尹卓、姬昱那样愚蠢?” “你这是强词夺理!长孙熹固然可恨,但你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对付她,你这样做不就成了和她是一样的人!” 左卿缓缓走近她,或许是因为强压怒气,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一张脸面无血色。他将她推开,与她擦肩而过,“明日一早你再过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衍失望的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在蒯烽镇的客栈里,他们曾像挚友一般,而现在,每一步都在算计。 砚生从禅静院外疾步进来禀报:“他们出发了,如大人所料,长孙勋亲自护送。” “可有护卫保护?” “有四个,都是长孙勋的贴身护卫,长孙家未派人。” 左卿起身走到门外,望着渐渐暗沉的天,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年过得一点都不好,连日大雪,江南应该会很冷吧。” 砚生问他:“是立刻启程还是......” “多带些人暗中跟着,再去备些银两,不要被人发现。” “是。” 若水的寒夜仍旧繁华,街景热闹,人头攒动,酒楼茶肆门庭若市,更别提那勾栏瓦舍,莺莺燕燕的。 高耸的城楼上,守卫兵居高临下,能将整个京都尽收眼中,可是这一切却与他们毫不相干,那些繁华奢靡只属于权贵,与他们唯一相干的,恐怕也只有这漫天飞雪。 夜渐深,白茫茫一片中,左卿裹着斗篷,只露出一双缎面靴子,立在城门外不远处的石碑旁,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这条路的尽头。砚生时不时瞅瞅他,心道:掌事大人看这条路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无聊,便问他:“苏先生应该很生气,您想好怎么哄了吗?” 左卿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积极,要不你买些好吃的去哄她。” 砚生像是吃了个烫山芋,跳起脚来:“我哪有钱啊!我的工钱还不够她吃一顿的,您请才是。” 左卿促狭的笑了笑:“我看你平时总是坑她,现在反而还不舍得?” 砚生鼓起腮帮子,一脸被欺负的小媳妇样。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城门内驶来,砚生站在前头,先左卿瞧见,立即收了嬉笑说:“大人,他们来了。” 左卿没有反应,只静静地等着。 马车缓缓停在石碑前,长孙勋探出头,见是左卿,立即下车,未到人前,已先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左掌事,久仰久仰。” 左卿上前一步,也拱了拱手:“长孙大人客气了,下官不过书院的管事,虽有官职,却进不了庙堂,无法同诸位大臣共商国事,能做的也就是管理书院罢了。” “左掌事太谦虚,书院掌事一职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位置,你能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多少人羡慕呢!” “下官不过是运气好,大人可别取笑了。言归正传,下官此次而来时有一件要紧事。” “何事?” “长孙姑娘。” “左掌事的话,本官怎么听不明白。” 长孙勋瞬间警惕起来,一只手扒着马车,随时都要跳上去逃离此地。左卿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便急忙安抚道:“长孙大人不必惊慌,下官是真心想帮忙,您想,我何时害过人?在书院这么些年,大家对我的风评可是一直不错。” 不错?长孙勋心里冷冷一笑,你可是墨斐培养的人,千挑万选出来的谋士!你的城府就像那深不可测的山峰下的深潭,鬼知道你暗地里替墨斐害过多少人! 长孙勋压制住恐惧,对他说:“墨大人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大人误会了,今次前来,纯粹出于个人,与义父无关。我只是想帮帮你们,仅此而已。” “可是事已至此,还怎么帮?如今也只能去楚国暂避风头,将来……将来也只能留在那儿寻一门亲事罢了。”长孙勋心中既惆怅又愤懑,自己落个什么下场都无所谓,只是可怜了自己这个侄女儿,年纪轻轻就断送了前程! 马车里头的长孙熹突然低声啜泣了起来,长孙勋顿时乱了方寸,左卿安慰道:“若水风云变幻,处处危险,倒不如楚国安逸,也未必不是个好归宿。只是,为何不多派些人护送?” 长孙勋叹息道:“说出来也不怕让你笑话,她爷爷本是最疼她的,现在因为这事对她恨极了,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我便只能派几个兵部的亲信护送。” “若大人不嫌弃,下官这儿有几个得力人,武功不错,也是个嘴严的,不如送与长孙姑娘,在楚国也算是有个保障。” 左卿对他们的遭遇并不怜悯,只不过装模作样关心一下罢了。但是长孙勋却听得感激涕零,连忙拱手感谢。 左卿话锋一转,对他说:“大人没有子女,将长孙姑娘视如己出,可是却因为墨家公子,害得她在若水名誉尽毁,你不想为她出口气吗?” 长孙勋震惊的看着左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左掌事这是…”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恐惧的直摇头,“墨大人对你有恩,你……” “下官的事,不必大人操心。大人操心的应该是长孙姑娘的将来。” 长孙勋追问:“你的意思……” “当初两家联姻,关系和睦,你又替墨大人办事,你和长孙姑娘想必是知道些墨大人的秘密的,可是现在两家关系彻底破裂,此时你却与长孙姑娘一同前往楚国,难道墨大人会放心你吗?难道他不会认为你是潜逃吗?按照他的手段,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能陷他于危险境地的人。” 长孙勋握紧了双拳,却一直在犹豫,长孙熹钻出马车,紧紧抓住长孙勋的手,对他摇了摇头。长孙勋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问左卿:“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只想要我的东西,事成后会留下所有死士保护长孙姑娘和你一路南去,并留在楚国,直到若水太平。” 长孙勋看了看身边的外甥女,终于松了口:“你想要什么?” 夜色下,只有马车上的灯笼照亮周围,摇晃的光闪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下,显得有些可怖。长孙勋被光晃的眼睛疼,耳边除了风声只听得左卿近乎没有情绪的声音钻进。 告诉我关于金矿所有事情…… 金矿?! 长孙勋没想到左卿竟然会问他金矿的事,他一直以为左卿是知道的……看来,墨斐奸诈狡猾,并未将左卿视作亲儿子! 但是,他想不通左卿为何要背叛,墨斐对他的好都城人皆知,就算有所隐瞒,也已经比那歌弈剡幸福不知多少倍。让他更想不通的是,既然墨斐从未告知其关于金矿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长孙勋心里恐惧万分,不敢如实说,只是试探地问他:“什么金矿?” 左卿倒是耐心十足:“想必大人是认得吴商的,他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在凉山开采金矿,不过他只经手兵器交易,对于金矿也是一知半解,但是,你应该清楚。” “这……” “到了这地步,还抱有幻想?”左卿冷漠的勾起唇线,“你不说,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长孙勋双腿瘫软,惊恐的看着那站在忽明忽暗中的人,心中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他颓废地说道:“墨斐是在凉山发现了金矿,那还是七年前的事,起初我是帮他处理过金矿,主要是押送出境的事宜,但是他不让我见到具体位置,只让我准备好车队,在凉山等候罢了。凉山那么大,我也不知道它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知道的并不比吴商多,墨斐疑心太重,连你都不能接近他的秘密,何况我?凉山周围大大小小和迷宫一样的山没个尽头,你没有明确方向便如同大海捞针。” “可有指示?” 长孙勋苦笑:“能有什么指示,墨斐藏得太深,即使有人知道,那也是跟随他多年,把命都卖给他的死士,你觉得他们能告诉你?等你真的接近了金矿,想必也离地狱不远了。” 左卿道:“凉山虽大,却也有尽头,若真的没有确切地点,我有足够的时间把它挖出来。” 长孙勋嗤笑道:“你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墨斐的眼睛,你如何动身?就算你派人前往,那人只要进了凉山,便进了他的势力范围,别说找金矿,拔剑都困难!” 左卿突然想起那日他刚到凉山和西楼碰面的时候,客栈外头总有那么几个神色异常的行人,那些应该都是墨斐安插在那儿的死士,那时他原以为不过是墨斐为了抓捕卫臻而派去的人,如今看来,是为了守住金矿! “不必为我担忧,我自有办法。”左卿转过身,走进光源,对长孙熹说,“还请长孙姑娘帮我一个小忙。” 长孙熹警惕地后退一步,藏在叔叔身后,小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暗市的摊牌,想必姑娘随身带着吧,对你也没用了,不如送与我,还能起些作用。” “摊牌?你,你如何得知?!”长孙熹慌张地看了眼左卿后,立即躲了回去。 “长孙姑娘去了楚国,带着摊牌只会惹祸上身,我帮你处理了,对你,对长孙家都好。” 长孙勋似乎并不知道外甥女还有这东西,吓得脸色惨白,对她呵斥:“身为女子不守本分,还不赶紧交出来!” 长孙熹此时再没有当初的锋芒,叔叔下了命令,便只能双手奉上。长孙勋立即变了脸,笑着请左卿定要好好处理掉这东西。 走之前,左卿又对长孙勋说:“长孙大人的好友俞乘风将军在边城任职,你们许久未见,想必甚是想念。这次难得离开若水,不如折道去一趟边城,请俞将军随你们一同前往楚国游玩一段时间。” 长孙勋立即懂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你放心,乘风与我自小相识,最是听我的话,我一定支开他,但是……若他的部下问起,该怎么应付?” “就说,有事离开一阵,不必多解释。” “好。” 夜色渐沉,两辆马车背道而驰,一辆驶向南方,一辆回了京都。 左卿掀开窗帘一角探出头,安静的望着京外飞逝而过的雪景。 寒冷终将过去,一切都要明朗了。 转日,雪停,苏衍如约而至,裹着狐狸毛的斗篷,身后的阿臾还在打哈欠。 她停在了院门外,并未进入。 砚生从里头出来,不时回头看一下里头的人影。阿臾踮起脚尖往他身后查看,忍不住问:“你家大人不见我们进去,还真不出来啦?” 砚生似乎有气,说话也不给面子,“你家先生好大的脾气,不问缘由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我家大人疯了吗,还想再被骂一顿?” 阿臾自然是维护自家主子,当然要和他争个是非对错,当即扯着嗓子撸起袖子。砚生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只能求饶,这才有机会对苏衍禀报:“我家大人已经派人护送长孙姑娘回老家,关于长孙姑娘的事也会尽力平息。以后长孙姑娘会在老家平安生活,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危险。其实苏先生也知道,长孙姑娘在京都树敌太多,能去楚国也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我家大人是为了摊牌才揭发的长孙熹,但是当时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暗市调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以下手,有了摊牌,大人才有机会深入接触里头的秘密!” 苏衍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她气的不过是左卿的手段罢了。那个曾在蒯烽镇的救下她的左卿,曾替她想办法在青楼卖草药的少年郎,那样善良平和,可是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让人完全不认识了! 又或者,他不过是藏起了阴鸷的一面,不过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伪装罢了。 可是,只有这样的他,才能在这修罗般的京都生存下去,归根结底是自己活的太顺风顺水,不懂人心险恶。 “告诉你家大人,我改日再来。”苏衍没心情再去见左卿,转身就要离开,砚生却拦住去路,一脸严肃,与方才判若两人。 “苏先生,我跟你说句实话,大人其实…其实并非故意疏远你的……他是有苦衷的。”砚生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生分了。 苏衍觉得好笑,不是故意,难道还是情非得已? 本不想与之废话,但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什么苦衷?” “苏先生可还记得在楚国的时候,我家大人对你如何?” 苏衍想起在蒯烽镇的日子,如今却觉得讽刺。 “大人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只是身在漩涡,无法随心所欲罢了。”砚生极力解释。 “什么意思?” “我只能说,大人在做的事,千难万险,并非真心要将你推给西楼,只是儿女情长,他没机会了。” “没机会了?左卿说的?” 苏衍以为左卿真的情非得已,她以为他对自己是有情意的,可是砚生回避的眼神让她明白,这些话,不过是砚生自以为是罢了。左卿终究是那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抛弃一切的凉薄之人! 阿臾听了他这样的诡辩,又是气又是恨,呛声:“你说这些有何用,我家先生已经与掌司大人定了终身,你家大人这时候冒出来算什么意思,是想横插一脚,生点是非来吗?!” “阿臾!”苏衍厉声喝住了她,看着阿臾为她出头,心里终于有些安慰,但是想到左卿还不如阿臾,又觉得凄凉,情绪无处发泄,干脆全撒在了砚生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顾虑么,我给过机会了,是他自己不要罢了,既然他不在乎,我又何苦吊死在这儿!” 砚生一直以为苏衍是不知道这些的,所以才会对大人有怨恨,可是……她全知道! 原来,大人所认为的为她好,在她看来是懦弱,和不珍惜。他甚至有些自责,若一开始自己能多劝劝大人,或许现在就不会给西楼可趁之机。他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成为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 苏衍方才说的话多少有些怨气,此时气消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砚生,今日你跟我说的话我很感激,你是一个忠心的人,但很多时候,你无法改变你家大人的想法。事已至此,不可能重新来过,我也没有那个心力去做,”苏衍无力地叹了口气,“身在这若水城中,并非只有他有难言之隐,只是他太懦弱罢了!” 说罢,拉着阿臾转身离开了禅静院。 望着苏衍离去,砚生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砚生返回向左卿禀报,面前的人本微微挑着寡淡的嘴角,而后瞬间垂了下来。砚生心有不忍,却还是小心提醒:“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大人还是保重自己才是。” 左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了句:也好。 砚生心里不知已经叹了多少回气,突然发现自己最近可真是多愁善感啊!回禀完后,正欲离开,左卿突然叫住他,“凉山那边,可有信得过的人?” 砚生想了想,对他说:“倒是有一个,已成家,一直是掌司大人在接触,但此人并无实力,恐怕……” “西楼认可的人自然有他的用处,你派人去告诉他一声,想办法混进凉山府衙,之后的事,等我吩咐。” 砚生没多问,只道了声:是。 第八十七章 若水风云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长孙家的变故是一档接着一档,算是给足了市井百姓下酒的菜。这第一档,还是长孙熹被遣送老家后,这长孙家的继承人又落了空。私下,长孙家族各长老前辈开了个会,商酌起了继承人的人选,商酌过后,理所当然,不出乎意料的由长孙越顶替了。不过这其中还闹了个小插曲,也是诸位长老前辈最终决定由长孙越担任继承人的重要原因。 长孙家的规矩比较传统,历来都是由长子或长孙继承,也就是说,长孙越是庶出,在家排行最小,她前面还有个长孙无名挡着,也就是长孙熹的生父,怎么着都是轮不到她的。却偏偏长孙无名为了她女儿的事,在祠堂大闹了一场,愤愤然的要替女儿讨公道,气急了又说是长孙无争的阴谋,一时间风起云涌,闹得人尽皆知。也正因为此事,长孙长夫撤去了他的一切职务,将他关在家中思过,此事后,长孙无名算是和他哥哥一家成了仇人。长子被关禁闭,长孙回了老家,幼子无心家业,那么,这继承人的位子除了长孙越,也无人可胜任了。而这个噩耗传到长孙无名的耳中,无疑是在伤口处狠狠撒了把盐,还是一把掺了辣椒的盐,从此一病不起,瘦成了一把骨头。 自此后,长孙越成为了长孙家唯一的继承人,她从以前的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受宠的长孙长女,但她依旧是平易近人的大姐姐,哪里有事哪里出现,乐于助人可亲可敬的形象在书院发扬光大!这让不少男子对她产生了倾慕,同时也改善了长孙家在外的名声,这倒是让长孙长夫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和以前比起来,可谓是天上地下。苏衍老是嘲笑她,野鸡变凤凰! 也是从那以后,她便有了个绰号——凤凰 每每遇到长孙越,都会有人殷勤地打招呼:“凤凰你好!” “凤凰你觅食了吗?” “凤凰你什么时候找只公凤凰?” 长孙和墨家的破事总算过去了,转眼已是三月十五。 如砚生所言,左卿极力地在抹平关于长孙家的丑闻,虽然堵悠悠众口难比登天,但随着时间推移,想来这件事早晚都会过去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边桃花盛开,延伸到尽头的茶楼酒肆仍和晚上一样热闹。云来阁二楼厢房,苏衍坐在窗边,咬着筷子,双手脱着下巴,俯视楼下的人群,一边听着言真从宫里得到的大要闻做开胃菜,却是一盘重口味的开胃菜。 当年墨家长孙家联姻,是陛下赐的婚,若换做其他平常女子玷污了这道婚令,早就被赐死了,如今能留一条小命也算是烧了高香。但言真说的却不是这件早已人尽皆知的事,而是陛下在此事过后,明里暗里的对长孙家打压,生意难做,已经关了好几家商铺。 怎么说长孙家也曾为容国能在六国站稳脚跟差点倾覆了家财,如今因为孙女儿沦落至此,实在是可悲! 言真小声对她说:“墨斐在此事中丢了颜面,那些与之对立的官员都暗中叫好,还有,坊间都在私下讨论,说着说着还把墨斐以前的旧事翻了出来,”见苏衍瞪大了眼睛,一副期待的神情,心里顿时很有成就感,继续说:“想当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墨斐就已经为其谋划,短短几年后先帝突然暴毙,当年便有传言,说是墨斐,”他把声音压到最低,“拭君夺位!” 苏衍赶紧捂住他的嘴:“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虽是呵斥,但声音压到了最低。 言真轻松掰开她的手,根本不屑于被人听见:“这儿又不是外头,安全得很!” 安全?青楼能有多安全?苏衍慌忙关上窗户,又查看了门外,看着没有动静才算放心,回去又教训了几句。 言真继续与她讲:“经此事后,或许是他有心无力了吧,现已将书院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左卿,也就是说,以后左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掌事了。” “什么有心无力,我看是被人戳脊梁骨戳得心烦意乱,没能力再管理书院,”苏衍说着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是书院的主掌事,一直以来还不是左卿在操持,他只需坐收盈利,现在让出主掌事之位,不过是让左卿名正言顺罢了,他的好处还是不变。” “还说我,我看你也是个嘴巴不把门的,你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保你日子不好过!” 正说着,小厮端着菜进门,苏衍使了个眼色,言真立即闭上嘴巴。 看着满满一桌的菜,苏衍打心里恨,忍不住咒骂:“太不要脸了!我说请客你就点了这么一大桌,都是最贵的!” 言真得逞的笑道:“有求于人自然要破费,你以为天下还有免费的消息?” “枉我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你还是人么!”说罢,抄起碗筷,一副干架的姿势,“我还就不信了,武功比不过你,吃我还会输!” 话音刚落,二人立即跳上长凳,你来我往间,苏衍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了穴。言真拎着大鸡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忍不住嘲笑她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苏衍气得大骂:“做人还是得光明磊落,像你这般小人行径怎么让人服众!赶紧给我解开,否则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言真翘着二郎腿嬉笑着看着她,一口咬住鸡腿,正沉浸在其中,却听得有个声音从门外进来,“得饶人处且饶人,言大将军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呢?”只见西楼款款而来,手摇折扇,面若温玉。 言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饭也没心情吃了,干脆抱住胳膊,就这么冷眼相看。 “你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些我可就撑不住了!”苏衍见西楼来了,叫得极其凄惨。 西楼行云流水地收起折扇往她背上轻轻一敲,顺势在她身边坐下。苏衍因为试图破除穴道双手是卯足了劲的,此刻穴道松解,双手不受控制的砸了出去,刚巧砸在对面的人嘴上。言真不敢相信的捂着脸,然后急忙掏出精致的小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相。 苏衍解了气,这才满意的喝了口茶,间隙,忽发现西楼身后还跟着个少年郎,肩上挎着篮子。 “他是谁?”苏衍看那少年郎,面容清秀,倒有几分西楼的美貌。 少年郎站了出来,对她深深作揖道:“小的刚入万朝房当差,姓丘,先生叫我长至吧。”说罢,眼睛笑成一弯明月,连带着附近平平无奇的景致都十分明朗。 西楼转头对长至说了些话,长至立即点头应下,然后又对言真微微弯腰,客客气气地说:“久仰言大将军威名,今日有幸得见,不如由小弟做东,另摆宴席,痛饮一番。” 言真好奇的打量这位少年,自己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遇见敢请自己喝酒的人,不由得感叹活久见!可是,他却不放心留苏衍和西楼独处,便果断拒绝了他,没想到长至又深深地做礼,恭恭敬敬地说:“小的一直向往做一个为国效力的将军,可惜身无长处,若能得大将军教导,或许能希望,还请大将军不吝赐教!” 言真红了脸,十分受用的说:“说起来,我确实有这资格赐教,你若真想学,我可要收费!” 长至连忙上前一步,又行了礼,就差没跪下去匍匐在地:“小的以后就拜您为师父了!”说罢,迎上前了一步,言真立即抱住他的肩膀一齐退出了门外。 苏衍的注意力从长至身上抽回,继续大快朵颐,期间不忘询问西楼:“你故意支开言真,是想对我说什么话吧?” 西楼嘴角含笑:“确实有件事有求于你。后山发生了杀人事件后,你曾与徐子涯去过暗市,想来,应该对暗市是有所了解的,却不知,你对那里的不同寻常有何想法?” 经他一提,苏衍的记忆全部涌现回来,后来又旁听了很多关于那里的事情,有正儿八经见过的,也有坊间流传的。本来是打算好好查一查,可惜她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罢了,有什么本事? 遂放下了筷子说:“众所周知,暗市的买卖大多上不了台面,但是百姓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尤其不知略卖人这件事,更别说牵扯其中的权贵官员了,可见里头的保密性做得有多厉害。就算刑部调查,那些权贵们塞点银两,互相通个气,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这些密事别说外头的人了,就连附近的百姓都不清楚,”西楼对苏衍了解的内容震惊不已,“你深居书院,鲜有外出,你如何知道的?!” “徐子涯呀,他……” 对啊,他怎么知道的?一个学生,怎会知道暗市的秘密?苏衍越想越觉得好生奇怪,那时追查后山杀人案,就是徐子涯提出去的云来阁,后来又陪她去了玉石坊。一路查案,他全程都有参与,似乎太积极了,可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如今想想,倒像是他故意抛出线索,引自己追查下去……他什么企图? 苏衍忽然觉得无比惊恐,仿佛置身无底深渊,周围一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而西楼奇怪的是,徐子涯只是左卿用来提点苏衍的工具,为何要与她说暗市的秘密?此时无暇顾及,打断了她的思绪说:“不瞒你说,在我们刚抵达若水时便已开始着手调查暗市,发现了其中牵扯了一些京都贵胄官员,甚至诸多世家子弟牵扯在内,而最让我们在意的,是吏部尚书,谈岑。” “谈岑?”苏衍十分卖力的在脑海中搜寻这个人,却一无所获。只能听西楼解释:“谈岑拜于墨斐门下,平常却极少有往来,我们安插在吏部的人搜集了一些信息,发现他从未收过任何官员的贿赂,就连他所经手的事务,其中明明有很多可供他贪污的地方,他却将每一件事做的井井有条,外人看他就是一个清官。但是有一次,我们的人跟踪他,发现他与暗市的掌柜有过几次见面,若真的清廉,又为何与那种人联系?之后又盯了他很久,才确定谈岑确实与暗市有诸多牵扯!” “到什么程度?” “表面越是做的干净,其内部越是肮脏,谈岑小心翼翼做人,和暗市掌柜见面极为谨慎,选的地方十分隐蔽,我们的人探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但是几次下来,还是能大致猜出,谈岑应该是掌柜的主子。后来曾派过几个信得过的人前去暗市探听,发现没有摊牌根本无法行动,而且里头的守卫全暗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稍有差池,便落得个有去无回。” “可是,我和徐子涯去过一次,没你说的这么困难啊。”苏衍觉得他夸大其词,不然自己又是如何进去的。 西楼解释:“进暗市自然容易,但你若想进那一间间的摊子,想都别想!我也曾乔装打扮去过一次,想花重金购买摊牌,没曾想那里头的人刨根问底,恨不得把我祖宗十八代全打听清楚,一听说我不是容国人,更是警惕,最后我只能落荒而逃。” “所以,左卿才会千方百计要得到长孙熹手中的摊牌?” 西楼眼神坚定:“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必须抓住!” 苏衍皱着眉头听完他的话,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们对我一直都是遮遮掩掩,怎的突然说开了?”她立即警惕起来,“你究竟有何歹意?!” “怎会对你有歹意呢,我护你周全还来不及!”西楼的眉眼之间具是温柔,说话的声音也让人沉醉,他握着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打着,一副公子哥的闲散姿态,“反正你对我们做的事已有察觉,再掩盖下去累得慌,倒不如说开了,咱们还能商量商量。”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逼着我帮你?” “这话说的,我怎么还成了个没人情味儿的恶人了!” 没人情味儿这词倒是适合左卿,一想到那冰一样的人,苏衍的心绪瞬间乱了,立即将话题扯回暗市上,“既然你们想调查谈岑,那可有计划了?光凭一块木牌可不够,若是想让我假装被卖女子混进去也行不通,你觉得凭我的姿色谁会要?” “放心,”西楼语气轻柔,“我们已全部谋划好了,到时你只需服下守颜珠,随我大摇大摆去暗市。” 苏衍突然想起西楼曾赠送过一颗,正保存在存放铃铛的木匣子里,还从未用过,此时西楼又说:“我会易容成一位将军的模样,此人是长孙勋的好友俞乘风,一直在边城军中任职,虽然身居要职,却鲜有来过京都,这儿的人大多不熟悉。” “拿着长孙熹的摊牌,确实得找一个合理的身份,长孙勋大家都太熟悉了,一个未曾见过几面的边城将军,既有了可以震慑敌人的头衔,还不容易露馅,好办法!”苏衍点头赞许他的计划。 西楼却突然锁紧了眉头,有些担忧,“准备虽已充足,但暗市水太深,还是有诸多危险,必须时刻警惕。” 酒过三巡,计划也说明白了。是夜,二人趁着夜色,裹了斗篷返回书院。 第八十八章 再赴暗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暗市涉及的生意有很多,倒卖宫中宝物,买卖孩子妇人,甚至从战场得来的战利品,除了上缴国库外,也有一部分流入暗市,再散卖出去,卖家、暗市都能收获一笔可观的收益。至于买家,基本都是一些若水或周边城县的权贵,这些人在暗市买下摊牌后便成了这里的贵客,光是每年所缴纳的摊牌费用就足以养活这里的一群人。其实对于买家来说也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手握刻有署名的摊牌,在暗市相当于有了一个身份,更重要的是,除了在暗市能交易,在京都或是其他地方,这枚摊牌便成了护身符,所到之处,墨党一派都会敬畏,即使江湖上也是识得此物的。 而左卿盯了许久的谈岑,便是这暗市最核心的人物。 几日后,暗市。 有了西楼的守颜珠,还有长孙熹的摊牌,二人成功进入了暗市内部,开了间‘摊子’。 苏衍透过门缝朝外头盯了许久,确认全无异常后才重新关上了门。西楼环顾了一圈屋内的摆设,最后停留在西面那一堵墙上。手掌缓缓摸过墙体,在一副高山流水的挂画上戛然停住。 “怎么了?”苏衍紧张的问。 西楼掀开画,墙上赫然出现个拇指大小的洞,通西边的房间。 苏衍大惊失色:“这…这是要黑吃黑?!” “摊子是供卖家与买家交易所用,屋内摆设一应俱全,而那间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连盏油灯都没有。” “你是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西楼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她说:“应该不是,我们的容貌已改,手上还有摊牌,不会被人怀疑,或许那间屋子只是暗市历来小心谨慎的手段罢了。” 苏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转念一想又说:“掌柜的听过我的声音,我尽量不说话,你来与他周旋。” 西楼点了点头,便坐在靠墙的长桌边上静心等候。不时,有人敲门进来,掌柜殷切地迎上来,停在离西楼一臂远的位置,深深的弯下腰拱手行礼:“小的罗海瑞,见过这位大人。” 西楼现在顶着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动作自然也得老气横秋,他抬了抬手,语气深沉:“罗掌柜可让我好等。” 罗掌柜赔笑道:“大人赎罪,市里头生意忙活,实在抽不开身啊!只是……”他的眉头微微攒起,盯着西楼一会儿,小心询问,“这位大人看着面生,不知在哪处任职?” 苏衍想着,这时候总不能让西楼自己回答,左右也得是自己这个手下来交涉,便沉着嗓子,学着砚生的语气道:“边城,俞乘风将军。” 罗掌柜一时间没想起来此人名号,好一会儿才想起,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跪了下去:“原来是俞大人大驾光临,小的有眼无珠,还请降罪!”他没见过俞乘风,但听过此人在边城的功绩,那可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多年前得长孙勋提拔,一路高升,如今已是边城的大将军了! 苏衍又说:“我家大人这次来京一是拜访长孙大人,以谢提拔,二是想与你做个生意,却被告知需要摊牌,长孙大人有,我们便顺了个东风。” 长孙大人?罗掌柜愣了一愣,在他的印象中,长孙家那两位大人可从未光顾过他家的生意。 苏衍不慌不忙地解释:“长孙勋大人的侄女,长孙熹,如今她已经用不上了。” 罗掌柜听到长孙熹的名字,这才明白,点头哈腰道:“原来是长孙姑娘啊,小的最近实在太忙,竟忘了,两位大人勿怪,勿怪!” 苏衍担心说的多容易露馅,急忙给西楼使眼色。西楼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才对罗掌柜说:“此次前来,是想通过掌柜买一名女子,本是可以从明面上买的,可惜我的要求太高,京都烟花柳巷也好,边城也罢,都无一符合。” “看来,大人的要求,也只有我这儿能达到了。”罗掌柜的得意之色尽在脸上。 西楼挑了挑眉,“此女子必须是八字纯阴,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你这儿可有?” “我这儿或许没有,但只要大人给我时间,一定会有的!” “哦?多久?” 罗掌柜张开一只手掌,西楼正欲开口讨价还价,没想到掌柜却说:“五个时辰,眼下天色已晚,大人明日一早过来,小的定已备好奉上。” 苏衍忍不住问:“五个时辰,你莫不是诓我家大人?” “这位姑娘好大的火气,小的虽然只是个掌柜,但你去打听打听我罗掌柜的名声,说好的五个时辰,便不会多一刻!” 西楼起身鼓了鼓掌,笑道:“罗掌柜的名气我自然知道,长孙大人提起过你,说你最是神通广大,来你这儿做生意我定放心。若这次成了,我定要买个摊牌,做你这儿的上宾!” 罗掌柜连忙迎上笑容,“大人抬举了,若大人觉得好,日后再来照顾生意,小的感激涕零啊!” 几番交谈,转眼夜深。二人回到书院,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翌日再赴暗市,果然见到摊子内有一女子乖乖的坐着,身上绑了麻绳,挂着根极细的木条,写有女子生辰八字,还有她的出身和姓氏。 罗掌柜等候许久,见西楼如约而来,立即迎了上去,又是伺候茶水,又是介绍女子。 “你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她的?”西楼忍不住问。 罗掌柜倒没有因此谨慎起来,似乎早已习惯别人这么问了,“自然是从卖家那儿买来的,至于出处,呵,暗市交易,一层一层,如蛛网一般复杂,小的也不清楚从何处买来,只知道做得干净利落,没有后患。” 他说的毫无破绽,根本无从下手。西楼只能暂时放弃,转而研究起女子,这一研究却发现,女子脖子上全是勒痕,手腕也有伤,有些伤及筋肉,已经乌青发肿。苏衍也看到了伤口,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些伤……”西楼的声音分辨不出喜怒哀乐,装的倒和左卿的谈吐极为相似。 “不过是皮外伤,修养几日便好,无甚关系,大人放心。” 苏衍对掌柜这副态度十分窝火,却只能强忍,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些伤,女子咬紧了牙关,斗大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额头。从头到尾她都未发出过一次呻吟,只是垂着头,眸子里一片灰暗。 西楼捏起她的下巴问道:“你可知,我买你的用处?” 女子并未回应,不知是疼的麻木了,还是绝望。 西楼又问:“可有父母家人?” 似乎是说到了痛处,女子的脸色发生了变化,微微抬了抬头,盯着西楼,突然冷笑起来,西楼倒没什么,苏衍害怕的退开,心有余悸。 罗掌柜担心黄了生意,急忙呵斥女子:“给了你一条生路,就该安分守己,若还敢造次,小心你无路可走!” 苏衍震惊的看向罗掌柜,心道:难道不是买来的,是抢来的?这女子的父母不会是被威胁了吧?想到这些,心里头一股火就窜了上来,若非西楼发现异常,及时开口拦截,后果不堪设想。只见西楼嫌弃地将手在女子干净的衣服上蹭了蹭血渍,满脸不悦道:“这女子性格过于刚烈,浑身又都是伤。罗掌柜,你应该知道,我们来买东西的都希望买到的物件完好无损,这钱花的也舒坦,未曾想你动用武力,将她打成这般模样,这价钱……”说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罗掌柜。 掌柜面露难色:“大人您也没说要怎样的女子,”想了想,对方也不是好惹的主,只能改口认栽,“您说个价,小的若能吃下,人您便带走!” 西楼绕着女子走了一圈,思忖了片刻,才说:“分文不出。” 这下震惊的不单单是掌柜了,连苏衍都觉得不可思议。西楼解释说:“咱们既然做生意,那便要将眼光放长远些,譬如这女子,今日你送与我,我便买下摊牌,做你暗市的长久生意,你可知我在边城任职期间结交了多少豪门富贵?他们一年需要多少丫鬟?又会纳多少的侍妾?且不说这个,就说军营,边关也好,驻军也罢,军营中最缺的不单单是火药,还有女人。我身在兵部,与许多军中将领交情深厚,我给你做介绍,你赚钱,咱们共赢。” 罗掌柜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客气地说:“上家卖货,暗市转货,下家收货,小的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大人您的生意恐怕我做不了。” 苏衍觉得奇怪,之前不是说好了买下女子,再支开掌柜,他们就能在暗市里四处转转搜集证据,怎么突然就不按计划行事了! 西楼仍是不慌不忙:“若没有足够的人力,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在这若水城中找人?除了刑部办案,恐怕也只有暗市能做到吧?掌柜的,恐怕你不仅仅是转货的,上家也是你吧?” 罗掌柜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很看重你这这里的生意,咱们若能合作,岂不双赢?”西楼看他还不松口,语气立即强势起来,“难道你是不信我?” 罗掌柜慌忙跪了下去,“大人误会了,小的只是……只是不敢做主啊!” 如西楼所料,罗掌柜确实不是这里的主子。 “怎么,你不能做主,谁能做主,”西楼步步紧逼,“让他出来,我就不信了,还有人不想赚钱的!” 罗掌柜又开始躲躲闪闪,说话也有些磕巴,“这……小的…小的不过是个掌柜,也没见过主子,不如,您二位耐心在此等上几个时辰,小的去通报一声,若主子有兴趣,自会请您二位前去商谈。” 西楼阴沉的神色稍缓,点头道:“既如此,你可得好好将我的心意转达,否则生意做不成,我得去长孙大人那儿好好说说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 罗掌柜一边应承一边退下,慌手慌脚地关上门,紧接着传来急促下楼的脚步声。 西楼长长舒了口气,连忙大口喝茶。 苏衍将门开了条缝,四周观察。眼下清晨,并无其他客人,守卫也不多。重新掩上门,立即给女子松了绑。女子有些惊诧,却不敢多嘴。苏衍安慰她说:“姑娘放心,我们不是买你的坏人,你千万记着,在这间屋子里,我与这位公子所说的话你不可泄漏出去,这关乎到你的身家性命。” 女子似懂非懂,但还是激动的点了点头。 待安抚了女子,苏衍才向西楼质问:“出发前咱们说好的,你怎么出尔反尔,若出了破绽,我都不知道如何解围!” 西楼淡定自若道:“来得急了些,忘了与你解释了,稍安!”见她怒气稍去,才与她细细解释,“昨晚想了一夜,总觉得谈岑这么一个谨慎的人,不可能会来暗市招摇,这绝非是他的作风,若按原计划下去应该查不到证据,所以临时改了。你看不是很成功,只要罗掌柜能将我们引荐给谈岑,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 “你就算装的再像,那也只是外貌,若谈岑认识俞乘风呢?就算不认识,以他谨慎的作风,突然遇到个主动上门的,还是个边城将军,他定会多加防范,你不怕露出破绽?”苏衍拂袖叹气,“算了,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做?” 西楼对此事胸有成竹,并未觉得不可行,仍是理直气壮,“既然是合作,便会签下契约,有了他的签字画押,还怕没证据?” “若不见我们呢?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西楼按了按脖子筋骨,舒服的说:“他一定会见的。” 日暮时分,罗掌柜才回来,却说那位主子有些旁事缠身,让他们等上三日,届时请移步去一个地方,自会相见,说着呈给西楼一张信纸。 信上写道:三日后亥时西山小院 安置了女子后,天色已经尽黑,苏衍坐在南湖边的亭子里,拿着那封信左看右看,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仍没发现异常。西楼走了过来,看她还在研究信纸,伸手将它抢了去,“一封信罢了,还能瞧出什么线索?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陪我喝一杯。”说着递给她一壶酒。 苏衍觉得这件事太容易,却又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思来想去,满脸愁闷。 “俞乘风是长孙勋的友人,有长孙勋做担保,他不会怀疑,但是他行事谨慎,自然不会轻易见我们。罗掌柜说谈岑被旁事缠身,我看他不过是要去边城求证罢了,三天时间,快马加鞭的话不正好一个来回吗?” 苏衍‘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这么说我们真的露馅了?!” “俞乘风很少进京,来了也只是去兵部,谈岑是吏部的尚书,平时便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不会有那闲工夫去见一个边城的小将军。他去求证,无非是因为长孙勋不在京都,他不放心罢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他什么都查不到。”西楼将她按在石凳上,继续说,“不过他这一去,应该会从军营中知道些关于俞乘风的事,我们也趁这几日有时间,赶紧去查一下此人,到时谈岑若试探,我们不至于手忙脚乱。” 要想了解一个人,首先要拿到他的案牍,但是……本该存放京都案牍的户部库房上月走水,至今未能修缮全,那些案牍仍暂存在吏部中,根本不可能看到,若要另辟蹊径……苏衍突然想到一个人——长孙越。 眼下长孙勋叔侄远去楚国,长孙家没了阻碍,长孙越去她叔叔房内找点东西还是轻而易举的。 当晚,长孙越就抱着一个匣子赶来了阑珊院。匣子里全是一些信件和一枚玉坠。 苏衍边翻看信件边询问长孙越:“你可曾听你叔叔说起过一个叫俞乘风的人?” 长孙越疑惑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一直不受待见,叔叔们的事自己怎么可能知道。 苏衍拆第三封信件时终于找到了线索,这是一封从边城送来的信,正是俞乘风所写,剩下那几封中,也有许多是他送来的,信中还提到一枚玉坠,想来就是匣子中这枚了。 长孙越替她找东西本就一肚子好奇,此时看苏先生盯着叔叔的信十分入迷,更觉得奇怪,忍不住问:“苏先生,您是要找什么东西吗?若需要人手,我愿效劳。” 苏衍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待在这儿,对她微微笑道:“你已经帮了大忙,若没有这些信函,恐怕三日后就麻烦了。” “三日后?!”长孙越更听不懂了,“三日后您要去哪儿,不授课了吗?今日您就不在,学生们都有怨言了。” 苏衍收了信,起身对她说:“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你帮我看好束幽堂,等事成后我请你去云来阁吃酒!”说着将她推出门,临别前,又提醒了句,“今日之事不可与任何人提起,切记!” 长孙越点了点头,心里却总觉得不安,但是苏先生吩咐了,她只能应下。 第八十九章 生意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特地拿着一堆信件要去找西楼商谈,进了万朝房却发现竟空无一人,此时那长至从里屋出来,朝苏衍行长揖,然后交给她一封信。 “大人连夜去了燕国,要好久才能回来,说剩下的事只能拜托您了。” 苏衍拆了信看后,心里彻底凉了半截。若没有西楼冲锋打头阵,这个计划怎么可能成,别说成不成了,到时候该如何应对谈岑那个阴险多疑的狐狸? 想到这,慌忙扔了信去找左卿救命。 禅静院仍是那副世外桃林之景,三月桃花盛开,院子里落英缤纷。左卿似乎早料到了苏衍会来,此时已在星汉阁外等候。待苏衍喘够了气,才徐徐道:“燕国大公子杀了个人,东窗事发后,将罪名推卸给旁人,燕王震怒,将他打入了狱中。可惜啊,本来是要封为世子的,现在只有西楼能担此大任了。” 苏衍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冷静的看着左卿,从他的眼中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心虚,好像这些事情真的与他无关。从前,他对付墨斐还能有个为民除害的由头,可如今他连燕国的事都插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左卿问她。 “我一直不问,不代表不知道,只因你和西楼谋划的是大事,是为了百姓,我担心自己帮倒忙。但是比武招亲的时候我隐隐发觉,你们的目的不止于此,可我依旧没来问你。现在我想问清楚,西楼若成为世子,你想利用他做什么?!” “做什么?”左卿看到苏衍眼中的厌恶,袖中的手渐渐握紧。良久,他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成家立业自古有之,成为世子是西楼一直的念想,我不过是与他合作,互相帮助罢了,如今他得偿所愿,自然是要用他的力量再来帮我,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便功成身退。” 苏衍微微皱眉:“我却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所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然你觉得,我还能翻出什么惊天巨浪?” 苏衍又退了一步,审视着他,凉凉的说了句:“不是谋位吗?” 左卿惊骇不已,下意识想去抓她的肩膀,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张的朝边上走了两步,与她避开视线:“说得轻巧,对付墨斐我还能用点手段,可是堂堂天子,禁军几十万,哪是说谋位便能谋的!” “是么?” 左卿回首,镇定如常,“我没理由谋位,又能为谁谋位,尧王吗?”他不屑的笑了一笑,“尧王无心朝政,我即使想为其谋划,他也不会答应。” 尧王确实是这样的人,让他做太子简直跟囚禁毫无分别,若说是太子,那更是无稽之谈,好像确实不可能去谋位。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苏衍却仍旧不信。他俩做这么些手段,大费周章的,怎么可能止步于尚书令! 可是左卿不承认,她又能奈他如何呢。 “既然来了,用过早饭再回去吧。”左卿道。 “早饭?你不说还没觉得,你一说吧,还确实饿了。”苏衍摸着肚子说,“来若水好些时候了,还是第一次在禅静院用早饭,你可得好好给我准备,这几日恐怕有的忙活了!” 说着笑眯眯的往屋里头瞧。 苏衍翻天覆地的转变让左卿有些难以消化,正巧砚生回来,便命他去厨房准备。苏衍瞧着砚生那副嘴脸,不禁产生警惕,砚生满脸笑容地说:“苏先生好久没来了,既然来了,晚饭也在这儿用了吧!” 苏衍哪能听不出他的心声,只是浅淡地回了个笑,左卿会意,让他去外头晒书。 星汉阁的门窗半掩着,暖风钻进,落在苏衍脸颊上,发被吹起,只觉脸痒难忍,正欲伸手,却已有手指将发丝挑开,轻柔的别在耳后,她心中微微一震,却说不出话。 屋内出奇的安静,只有轻柔风声,以及吞咽的沉闷声。 左卿回过神,慌忙收回手,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可是苏衍却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明互相喜欢,他却为何总是躲闪,既然推开了自己,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是放不下?还是不甘心? 她用力放下碗,愤怒的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胆怯的男人,她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暖春阳光灿烂,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如同左卿的心,照不进一丝光芒。 三日后,离亥时还有不到两刻,冗长街上十里红灯高挂,路两边的酒楼茶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群涌动,酒香从街头飘到了结尾。 一辆马车缓缓穿过人群,朝城外那座西山小院驶去。苏衍掀开帘子看着城外的风光,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伤神,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放下帘子。 “我看若水里没一个好男人,”言真脸色铁青,“姐姐还是趁早踢开西楼,将来我定为你相一位如意郎君!” 三日前苏衍离开禅静院后,左卿便将计划告知与他,言真愤怒之余,甚是担心苏衍安危,当即扔了课业,直奔阑珊院。 “西楼很好,起码眼里只有我。”苏衍淡淡地说。 “如果好,就不会在比武招亲上赢,如果好,也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跑了,我看在他的心里,姐姐还不如他的世子位!”言真紧紧握住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苏衍无奈地想着:或许,没有哪个男人会真的能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吧,自己不过是千万倒霉女子中的一员罢了。 言真忽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刃,藏进苏衍的袖中,仍是不放心,又解下了银针包替她别在腰上,最后干脆拆了发簪,插进苏衍的发髻。 苏衍心里一暖,握住他的手说:“你放心,我这么机灵不会有事,何况还有你在暗中保护,此行定能拿到谈岑把柄!” 言真却更担忧了:“我还是易容成俞乘风的模样,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 “罗掌柜见过西楼两次,西楼的语气形态已经在他眼里留了痕迹,你若去了,还不漏了破绽?还是我一人去吧。” 言真拗不过她,便只能暗中保护。马车行至离小院一里处,言真便跳下了马车,隐藏在路边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小院。 不多时,马车停了,苏衍刚下车,院门‘咿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奴仆,行了长揖后,便引苏衍入内。 一路曲折弯道,穿过两道月门,才到了终点。奴仆上前敲了门,里头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应了一声,奴仆替她开了门后便立即退下。 屋内未掌灯,借着走廊的光,依稀能见到屋内陈设十分简朴,中央有一张矮桌,仅有两张凭几,桌上摆有几碟不知是干果还是肉脯,以及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男人坐于其中一张凭几上,脸看不清真切,只听得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姑娘怎么独自前来赴约,俞将军何在?” 苏衍不敢笃定他是不是谈岑,只能先行了礼,并表达歉意:“将军本是可以赴约,然而昨日突然收到边城消息,只能回去处理。奴婢是将军身边最信得过的,由奴婢代替,也是一样。” 礼仪周到,谈吐得体,不失气势。 听到男人嗯了一声,苏衍心中才松了口气,进门入座:“将军交代了,务必要奴婢将生意谈成,之后的细节再由二位细细商谈。” 男人未应,拎了茶壶给她沏满。苏衍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在试探自己。 稳住心态,接过这杯茶,慢慢饮尽。 越是这种时候越得镇定,一定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起码对方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 “姑娘在将军身边多久了?”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三年。”苏衍放下杯子,嘴角噙笑,因易了容,不能做太大的表情。 “三年?就能成为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不瞒大人,奴婢曾在战场救过将军一命,生死之交,不过如此。”苏衍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男人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共鸣,果然,他叹着气,说道:“我在若水经营暗市,接触过太多人,其中也有想分一杯羹的,那些都是京都的世家,或是商贾,还从未遇到过像将军一样的武人,”他轻声笑了一下,挪动身体,朝苏衍靠近,一些,却仍旧看不清脸,“将军在战场建功立业,怎么突然对生意起了兴趣?” 苏衍伸出手,捏住茶杯,漫不经心地在手心慢慢打转:“打仗太过凶险,将军差点死过一次,不愿将来马革裹尸,享不成富贵不说,世人也不会记得我家将军这么一号人物,世人只会记得歌家的赫赫战功,还有那位俊美无双的少年战神言大将军!”她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透着不满。 男人冷冷的笑了下,“言真确实厉害,若非他的话,如今的容国可不能这么太平,可惜壮年早退,竟傻傻的去了书院,实在是愚蠢。”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风,门窗震动,但片刻即逝。借着这股邪风,苏衍直截了当地问:“大人为何不掌灯,是怕奴婢记住您的容貌吗?”对面陷入沉默,苏衍又说:“既然谈生意,自然是要以诚相待,大人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也该点到为止了。” 男人没想到区区一个奴婢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正要发作,似乎有什么顾忌,硬是憋了回去,但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极为沉重,急促。 “大人不必动怒,奴婢曾是流民,不会说话,礼数还是将军教的,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只是,既然大人能邀我前来,想必是有兴趣的,我家将军更是有十足的诚意,若能合作,将军不会让您失望。” 男人起身点亮了蜡烛,屋内逐渐亮了起来,苏衍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西楼曾给她看过谈岑的画像,虽是中年,却仍旧俊雅,浓眉高鼻,眸子格外深邃,而眼前这人却与画中之人大相径庭,额上还有道细长的伤疤。苏衍不敢过久的注意他的脸,但心里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男人将蜡烛推送到二人中间,如此一来,互相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方才未掌灯,看不清真切,此时烛光之下,才发现姑娘竟如此俊秀,可不像流民。”男人说着,语气当中带着戏谑。 苏衍故作害羞状,轻声回应:“将军也曾说,奴婢容貌可人,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不然可就白瞎了。” 男人微微蹙眉,这粗鄙之言还真像一介武夫说的,此时已经放松了几分警戒,又对她说:“合作可以,只是不知,将军在边城认识哪些同僚,可认识徐大人?” 徐大人?从长孙勋房内拿来的信函中倒是有个徐霁的名字,着墨不多,只知道此人是俞乘风在军中的下属,帮他许多,极为信任。其中有一封信,是俞乘风婉拒长孙勋的邀约的内容,信中提到他在一次敌人放烟突袭中,迷失了方向,被敌军砍伤了腿,幸亏身边有他,才能化险为夷。因伤了腿上的筋脉,不能来京赴约。 苏衍抬手轻柔的按了按发簪,说:“将军同僚众多,奴婢也见过一些,您说的这位徐大人应是徐霁先锋吧,我家将军甚是信任他,战场上冲锋陷阵少不了他的协助,但是奴婢平常都是伺侯将军起居的,对他不甚了解,”苏衍脑子里的信封飞快翻过,又捕捉到了一个叫杨宝郎的人,决定先发制人,“倒是认识一位杨副将,此人与我家将军可真是八字不合,我家将军每次去拜访红楼,他都要去揭发,乐此不疲甚至讨厌…… 说到这儿基本差不多了,这些只有俞乘风身边人才知道的事,足以能让他相信。不禁要感激这位话痨俞将军,奉献自己的私生活,成全了别人! 男人的脸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见他缓缓站起,转身走了出去。苏衍未及发问,就见里屋走出来一个人,身材挺括,眉目如画,这才是谈岑本人! 苏衍急忙起身作揖:“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谈岑先是审视了她一番,然后坐到男人的位置,“谈某任职于吏部,姑娘请坐。” 苏衍冷静地坐了回去,打量着他。他的举止很有礼数,喝茶也是慢条斯理,俨然是书香门第出身。 “我让守平试探姑娘,不过是暗市历来的规矩,姑娘别介意。”他说话也是极为儒雅,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苏衍殷勤地替他沏茶,恭敬的说:“大人身份尊贵,小心行事也是应该,奴婢怎会介意。” 谈岑抬起眸子看了看她,会心一笑,“姑娘谈吐大方得体,难怪俞将军如此看重,”说着将茶饮尽,“将军既委托你与我商谈,想必有所交代。” 苏衍这才切入主题:“边城一带虽然不比京都,却因依靠楚国,贸易也比京都便捷,这些年来商贾云集,增加了不少商铺茶楼,酒肆勾栏,可谓一派繁荣。目前暗市困在这若水城中,生意虽好,却有尽头,若能延伸到边城一带,不可限量!” “那你说说,如何延伸?”他的眉眼处浮起一抹笑意。 “边城一带驻军甚多,对于女子的需求自然也多。您只要能找到,有多少算多少,将军一律收下,当然,押送的人由我们安排,只是需要大人在原来的价钱上,再减去一些。” 若放在从前,暗市的买卖极为好做,可最近朝京中接连变故,官员接二连三被查办。眼下自己只能得小心翼翼,买卖也得收敛,照此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得关了张,俞乘风倒是可以帮他,若能合作,让他尝到甜头后,自己再将暗市搬去边城,在那边有了俞乘风的庇护,很多事迎刃而解。即使有朝一日墨大人真的下了台,也不会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想到这,那抹笑意愈发浓烈:“价钱自然好商量,只是,我若是与将军合作,都城的生意定是会受到影响,且给我两日时间,我会派人通知姑娘你。” “大人不敢?” 谈岑笑容顿住,但转瞬又恢复如常:“姑娘能在将军身侧伺候,自然是有过人胆识,但我身为朝廷命官,不可不小心谨慎。” 苏衍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大人思虑周全,是奴婢唐突了。既如此,大人再考虑两日,若您诚心合作,就派个人去闹市南街尽头那家驿站知会奴婢一声。我家将军说了,若能成,这第一单便要二十名未出阁的女子,没什么要求,背景干净便可。” “姑娘放心,闹市南街尽头的驿站,成或不成,我都会通知你。” 离开院子,苏衍才松了口气,她不确定方才的对话是否天衣无缝,谈岑是否起疑,但他既然说了两日后给答复,应该是信了。只是,这二十位女子的钱……想到这儿,急忙爬上马车,去向左卿讨钱去。 一路颠簸,言真坐在一角,那张脸又冷又臭。 “冷着张脸做甚?”苏衍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不是没事么,别担心。” 言真的嘴巴明显抽搐了下:“你可别自恋,我是气呀,那个臭男人竟敢说我傻,要不是我趴在屋顶下不来,我非得把他大卸八块,曝晒城头不可!” 苏衍失笑道:“你别动不动就要将人曝晒城楼,”她安慰的拍拍他的脸蛋,“不过是个粗鄙之人,何苦与他置气!好了好了,咱们别说气话,当下关头,我们该好好商量如何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言真疑惑,“你进去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拿到证据?!” 苏衍本就忐忑不安,此时他再提及,更加郁闷,“对方谨慎,我刚进去就已经陷入了他的圈套,若非我机敏聪慧,恐怕就露了破绽,还谈什么证据。眼下我已取得他的信任,再等两日,两日后见分晓!” 言真噗嗤笑了出来,轻轻推了她一把,“你机敏聪慧?可真没脸没皮!” 苏衍怒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五十步笑百步,承让承让!” 第九十章 识破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购置这二十名女子的钱左卿拿得很爽快,但却有一个担忧……谈岑好歹也是一品官员,游走在官场多年,看遍了尔虞我诈,阴险诡计,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苏衍的三言两语说服了? 是他太蠢,还是…… “另有陷阱?”苏衍不敢相信的跳了起来,把正在沉思的左卿吓得够呛,“不可能,他不认识我,而且俞乘风确实不在边城,他如何发现破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苏衍不愿相信自己和西楼的精心策划被人轻而易举的识破。 左卿擦干茶案上的水渍,对她说:“我不过是猜测,你何必这般大的反应,谈岑凭什么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要和他做生意的边城人?他没见过俞乘风,更没做过边城的生意,对你怀疑是必然,但是……” “但是什么?”苏衍急切地问。 “首先,易容之术天衣无缝,他不可能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其次,边城安排妥当,他查不到任何线索;最后,谈岑贪得无厌,区区暗市他不会满足,边城才是更大的肥肉,更重要的是,墨党树大招风,终有一日会出事,他懂这个道理,自然想给自己另寻出路。” “所以?” “所以,就算他怀疑你,只要没发现你的身份,他便仍旧会与你继续交易,只是会对你处处留心,你必须时刻警惕。” 苏衍松了口气:“只要他能与我继续交易便成,还怕抓不到他的马脚!” 左卿静静地坐在茶案前,微笑着注视她,缓缓问道:“你不怕吗?” “怕?你认识我这么久了,何曾见我怕过?除了师父,我可谁都不怕!”苏衍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 “苏溟……”左卿的神色突然沉重起来,“离开蒯烽镇这么久了,你提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看来,你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 苏衍心中疑惑,从离开蒯烽镇至今,除了起初提及师父两次,好像从未提起过,他又何来这一说? “世上谁离开谁都能活,何况是我?师父与我本就是江湖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必担忧,早晚会见面的!”苏衍浑不在意,笑着说。 左卿欣慰的点点头,将这件事连通谈岑一起翻了篇。 两日后,书院外并未发生任何异样,苏衍不放心,还特地去谈府外走了一圈,结果告诉她:一切如常! 此刻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天色渐晚,星罗密布下,西山小院一派静怡,只有门前两只灯笼随风摇曳,微黄的烛光在地上映出两个不规则的光影。门外早已候着两个奴仆,站在光影之间,衬得小脸蛋分外红润有光泽,可是虽然红润,却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 此情此景,只教苏衍在心中咒骂一句:鬼地方! 奴仆见到苏衍,立即笑脸迎上,两人一前一后,将她引入院中。路还是一样的路,人也都是同样的人,可苏衍心里怎么都觉得浑身不舒服,那两个奴仆,还有门外红得诡异的灯笼,让她打心里发毛。 这样的想法一旦萌生,便再也挥之不去。视线落在长廊尽头的屋子,只觉危机重重。 “姑娘,今夜星月高悬,微风适宜,奴才们已在庭院中备好酒菜,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前首的奴仆笑脸盈盈地,可苏衍怎么都觉得甚是阴森。 苏衍心里郁闷,这谈岑不赶紧办正事,竟然要对月饮酒,真是闲的!她强忍住烦躁,对奴仆咧开嘴角,干干的笑着赞美了句:“谈大人好雅兴!” 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树丛都围上了彩灯,中央摆了离地木台,铺上了地毯。酒果肉脯一应俱全,边上的火炉上还燃着火星子,上次那个刀疤男居然在烤肉!苏衍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那刀疤男外衣上系了襻膊,露出一双布满了疤痕的粗手,极其不灵活的翻着肉串。见到苏衍来访,只是对她客气地微笑示意,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活计中。 “姑娘来得巧,”在蒲团上盘腿而坐的大人端着酒杯注视着她,眯着眼,似笑非笑。他举了举杯,对她道,“自家酿的酒,甚是爽口,今晚我与姑娘一边饮酒,一边谈生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苏衍应邀入座。本想立刻切入正题,突然想起左卿对自己的提醒,面前此人,狡猾多疑,需得处处提防,小心翼翼!苏衍迎上笑颜,对面前的酒一顿夸赞:“奴婢听将军说起过,京都人人都会饮酒,但是会酿酒的可没几位,大人有如此好手艺,实在令人惊叹。” “容国人豪饮,却不大会酿酒,反倒是楚国多有酿造师。犹记得三年前我途径楚国的一个边镇,那儿有家酒馆,里头的伙计酿的酒甚是醇香,可惜,今年我派人再去回访,却发现人去楼空了!”他摇摇头,有些遗憾。 苏衍隐隐觉得奇怪,却说不上哪里奇怪,只能应承着他的话:“大人不必遗憾,日后您将暗市扩展去边城,那儿的美酒足以让您忘却烦恼,何必留恋区区楚国的酒呢。” “姑娘说的是,”谈岑瞧着她的眼神微微一动,问道,“姑娘可曾饮过楚国的酒?” “奴婢虽然长居边城,却也随将军四处征战,可惜未曾到过楚国,不能一品佳酿。” “可我看姑娘你的谈吐,却像极了楚国女子。” 苏衍心中疑惑,今次谈岑处处跟自己提起楚国,到底意欲何为?她偷偷瞄了眼对面的人,对方正含着笑,冷静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让她恐惧的东西。苏衍急忙收回视线,落在手中的茶杯上:“大人谬赞,奴婢粗鲁惯了,连将军都时常嫌弃奴婢不够温柔,谈吐不够儒雅,奴婢也暗暗学习,却仍学不到大家闺秀的三分!” “哦?” 苏衍听着这个‘哦’字,心里仿佛有几万只蚂蚁在爬。她思前想后,总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让他怀疑了,是这张易容后的脸恰好和他哪位旧人相似,还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苏衍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随机应变是当下唯一的办法,或许就像左卿说的,谈岑不过是过于谨慎罢了。 她二话不说,将酒一饮而尽:“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话,让大人您反感了?若真如此,那可真是奴婢的罪过,但奴婢粗鄙不堪是奴婢的错,万不可误了大人和将军的长远生意呀!” “饭得慢慢吃,生意,得慢慢谈,姑娘何必着急。”他拍了拍手掌,树丛后立即钻出来两个奴仆,手里攥着手腕大小的麻绳,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不断钻出来有十几个女子,也就二八年纪。“货已经备好,姑娘放心。” 苏衍终于松了口气,立即从随身的锦盒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文递给谈岑,“这是那二十名女子的买卖契文,奴婢已代将军签上署名,大人过目,”在谈岑检查这份契文时,又拿了另一份递过去,“这是将军早已备好的契约,关于交易形式,押送费用都写的明明白白。” 契约是长孙越特地去长孙家的当铺那儿抄来的,另外附加了很多足以吸引谈岑的条款,料想他是躲不过了。 “你签的字,能代表你家将军?”谈岑狐疑的盯着她。 “我随将军出生入死,虽是奴仆,却有过命的情义,边城没甚规矩,我与将军向来如此。” 谈岑眉头一动,神色中有些惊讶。他缓缓收回了目光,“看得出你家将军是诚心与我做生意的,给了我很多好处啊!”谈岑满意的连连点头,又痛饮了三杯,却迟迟不肯签字。 苏衍心急如焚,却还是压着性子说:“既然大人也觉得合理,还请大人拾笔,咱们再慢慢饮酒赏月。” “不急不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姑娘。” “大人请问。” 谈岑缓缓起身,走到台下,挑起其中一女子的下巴,幽幽地说:“我为官八载,进京前,我还只是楚国雍城的一个书生,就爱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那时候我就深谙发财之道,女人、孩子是这个世上最容易生钱的东西。后来进京入了尚书台,在京中开了暗市,但我仍旧喜欢回楚国寻找少女,因为那儿的少女是最娇嫩的,像花儿一样!”他回过头,脸上铺满了与他的气质截然相反的笑容,阴森、诡异,苏衍看到,立即起了一身冷汗。 “这些女子都是来自楚国?”苏衍佯装镇定。 “是啊,无一例外全是楚国人,可惜,还是比不上那位酒馆少女,至今我仍记得那位少女的模样,她站在门外,烈阳包裹着她,汗液从她的额头一直流淌到颈肩,浑身散发着光!” 苏衍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后退数步,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 诡异的气氛中,那些女子一直垂着头颅,苏衍此时才赫然发现,她们的手臂上,都烙印着正四方的印,好像是…… 墨!那是墨斐的死士! 慌乱之中,苏衍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柄切肉的短刀,迅速藏于袖中。她观察四周环境,却发现除了来时的路,并无其他出路,那个方才还在烤肉的刀疤男,此时已放下肉串,正缓缓逼近。 谈岑一边解开她们绳索,一边说:“那年我去的是蒯烽镇,去的酒馆叫‘鸿举’,里头的伙计是个女人,不!那时候她不过豆蔻之年,算不上女人,现在,应该也不过碧玉之年。记得她说,她酿的酒是全城最好的酒,论谁都比不上,我不信,便问她:小姑娘,你喝过若水的酒吗?那里的酒才是世上最醇香的。她好像对此很不屑,对我说:不管是哪里的酒都比不上她的酒。我又对她说:你不信我,我却也不信你,正巧我带了若水的酒,你一饮便知高低。”他停了下来,叹了叹气,“可惜,她并不买我的帐。” 苏衍心里万分后怕,如果当时的她真的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女,也从未喝过若水的酒,恐怕真的就中了他的圈套,一旦喝下他带来的东西,再睁开眼,怕已是暗市里被明码标价的货物了。 谈岑已经解开了所有人的绳索,他将粗重的绳子丢弃在树丛中,掸去锦袍上的灰尘,冷冷道:“苏姑娘应该想起来了吧,我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却让我记忆犹新呐!既重逢了,那么你必须得回答我一个困扰了我许多年的疑问。记得当时你说:若水的酒算什么,你父亲珍藏的葡萄美酒才是酒中之王。可是据我所知,葡萄酒并非楚国所产,而是当年政亲王讨伐琉璃国时带回来的,除了分赐给后宫嫔妃,京都只有几位亲王享有。我一直想问你,你的父亲是谁?你又是谁?!” 苏衍被吓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直直盯着他:“大人认错人了,奴婢没去过楚国,又怎会是您口中的人呢!” 谈岑不屑地说:“你的易容术确实天衣无缝,可惜你没注意,边城的女子历来开放,可不像你这样小心翼翼的,更不会去讨好男人。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让我怀疑,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那辆马车,既不是俞乘风的座驾,也不是兵部所属,而且出自城外‘马寺坊’,我随便一调查就查出了你的身份。苏姑娘若真想效仿刑部查案,怎么也得找一家陌生的马坊,然后认真的去学一学边城女子的形态,你这样很容易让敌人顺藤摸瓜,底细都被翻个干净!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你,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的能力可真是厉害,我府上的人可远不及你呀!” 她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却唯独没想到谈岑会从一辆马车上发现端倪,更没想到,多年前的一句话,竟让他耿耿于怀至今!苏衍懊恼地闭上眼:真是阴沟里翻船! “苏姑娘的疑惑已经解开了,那么我的疑惑呢?” 苏衍长长谈了口气,苦笑一声:“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你竟然记到了今日,可真难为你!也罢,竹篮打水一场空,后会无期!”说罢,亮出短刀朝他扑去,在即将刺中他心口的时候又瞬间改变方向,围杀而来的死士们和刀疤男扑了空。苏衍找准一个缺口就地一滚滚出很远,又连滚带爬的逃离了庭院。身后那人几乎是撕扯着嗓子怒吼,苏衍也不是吃素的,连翻了几道院墙,甩开了追杀,然后最后一道院墙却超出了她的轻功范畴,那片红漆大门也从外头锁上了…… 她满头大汗地望着出口,正要寻找一个突破口时,身后突然被什么拽住,瞬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了回去,眼前快如闪电般的棍子飞下来,不偏不倚插在她的腋下、脖子、双腿中间,动弹不得。 一袭灰白的袍子挡住月亮,然后是张狰狞的脸,几乎要贴在她脸上。 “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你不能走。”他说话的姿态又回到初见面时的儒雅,好像刚才乱喊乱叫的另有其人。 苏衍咬牙切齿道:“大人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就凭几句胡言乱语就质疑我与京中的权贵有关联,是否太荒唐了?” “是啊,我也觉得荒唐,可是所有的线索就摆在眼前,荒唐也像真的了。”谈岑拎起她的衣襟,一字一句的说,“我想了两天,把京中所有权贵查了个遍,没一个有亲戚流落在外的,除了……” 苏衍屏住呼吸,竟可能让自己的肌肉绷住,仿佛这样就能应对一切危机,就能面不改色。可是当他说出‘政亲王’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坚持住,身体仿佛坠入了深渊,到处都是寒冰刺骨的风,将她团团包围,几乎快要窒息。 谈岑没有等她的回复,因为从她眼中已经看到了答案。困绕了多年的疑惑终于尘埃落定,此时的他仿佛置身云端,无比的畅快。 “束幽堂的先生,左卿带回来的女人,竟然就是十年前失踪的政亲王长女!歌弈剡说的是真的,左卿真的有异心!” 听到谈岑突然又对左卿产生怀疑,苏衍急忙说:“我是我,政亲王是政亲王,我们毫不相干,左卿跟政亲王更没关系?!” “傻子,你是政亲王的女儿,左卿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怎么可能没发现你的身份,他接近你的目的还不明显么?他这是在给主子谋事,接近你无非就是为了政亲王的巡防军!” “荒谬!”苏衍使出了浑身力气想挣脱,却在一众死士压制下毫无反抗余地。谈岑更不给他任何机会,命令死士将她架起,准备送给墨斐,一想到左卿要面临生死危机,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愣是从密密麻麻的棍子中间伸出了只脚,使尽全力踹晕了一个。趁着混乱,她在缝隙中像鱼一样翻了个身,本还固若金汤的枷锁瞬间溃散。 可是就算挣脱了又如何,死士反应迅速,苏衍还没转身爬墙,已经被按在地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横在脖子上,只听身后的人恶狠狠地警告:“先剁你一只耳朵,看你还老不老实!” 苏衍扭着头想避开,但那人力气贼大,自己就像待宰的羊任人宰割,她终于撑不住,扯着嗓子惨叫:“言真!你死哪儿去了,还不救我!” 第九十一章 失败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慢!”谈岑拨开人群冲上来,苏衍看着他惊慌的眼神,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谈岑疯了一样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跟随死士立即往安全地带退,所有人全部屏着呼吸,紧张的盯着门口。 等了半盏茶功夫,四周仍是死寂一片。谈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怒不可遏地要打她,手刚触及她的额发,不知从哪儿出现一道疾风将他掸开,谈岑吃痛,捂着伤躲进死士的包围圈内。 言真从天而降,护着苏衍闪退到红漆大门处,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保证了苏衍的安全后才缓缓说道:“谈大人好大的胃口,身边竟然有这么多美貌女子,”说着煞有其事地端详那些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是身怀绝技的死士,嘿嘿笑了笑,“苏先生长得太过普通,可是一个都比不过啊,您看上她?实在没眼光!” 苏衍挑起眉,余光撇到他,狠狠的在他腰间最脆弱的地方掐了一把,他倒是忍得住,只是抽了抽嘴角。 言真怎么说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不管是气势还是战绩,知道他的人无不心怀敬畏。然而谈岑作为朝廷尚书令,一品官员,见过的狠角色也是不在少数,此时面对言真,也不过是收敛了一些嚣张气焰罢了。恭敬之余,还是藏着几分挑衅:“言大将军大驾光临,可为何要躲在暗处,是在保护苏姑娘吗?” “与你何干!” “言将军如此护她,真让人感动,二位郎才女貌,好比牛郎织女。”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牛郎织女,一派胡言!”言真怒红了脸痛骂。苏衍见状不对,谈岑明摆着是激将法,这不懂人心险恶的家伙正在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奈何谈岑杀红了眼,根本不给苏衍插嘴的机会,句句紧逼:“既不是男女之情,那为何要护她?” “自然是……” “是什么?!” 言真那一张本来通红的脸陡然间阴沉了下去,冷森森地对他道:“谈岑,你堂堂吏部尚书,养了一院子的女人还不够,竟想诱骗束幽堂的女先生!我容国什么时候出现过对先生不敬之事,你倒是开了先河!眼下你只有两条路,要么给我闭上嘴,要么……” “将军是想动手吗?”谈岑对他的警告丝毫没有惧怕,“虽然你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但我这些精心培养的死士也不是吃素的。”说罢,他转身躲开,让死士们应战。 言真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对付这些虾兵蟹将,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 “你不应战?”苏衍躲在他身后,见他丝毫没有准备的意思,担忧地问他。 “一群小喽啰,不值得准备那么充分,不过你若想看我耍刀,我倒是愿意费点力气给你助兴。” 苏衍摇摇头,大半夜的还是速战速决,回去睡觉要紧。 千钧一发的当下,两方干架的重要时刻,这厢却在聊天,为首的刀疤男气得瞪圆了眼,边骂着‘臭娘们儿’边抽出佩刀,推开两边的死士,誓要一雪耻辱。那刀确实是一把好刀,锋芒刺眼,一看就是上等兵器,可是在言真的轻鸿刀下,也不过废铁一般。 看着手里的残刀,刀疤男不敢相信地流下了滴泪。抬头,寒光闪过,一缕碎发从眼前飘落,正盖在地上的残刀上。 “你……”刀疤男惊恐的看着对面的少年,他掌中的刀,甚至都还没完全出鞘。 接踵而至的死士将神色木讷的他撞开,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已经寻不见他的身影。 死士都是女子,女人的身份是最容易混迹在各大场合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甚至都不需要亮兵器。正因如此,即使杀伤力不如男性死士,也仍然深受各大权贵的青睐。谈岑也是因为这才购买了这批女性死士,有些放在暗市,有些留在身侧,有些安插在京都诸位大人府上。 可是对付言真,他失策了。 一个回合,仅仅一个,全倒在了轻鸿刀下,那把刀,仍旧没有出鞘。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可更让他感到愤怒的是,言真从头到尾刀不见血,只是废了死士的功夫,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侮辱。可是侮辱也得忍,他的身旁只剩下了刀疤男,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盾牌了。 “杀了我,你也走不出去了。”谈岑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什么意思?” “你忘了这是哪儿了吗?” 言真看了看身后的大门,门上方挂着‘西山别院’的牌匾,他不耐烦道:“不就是西山别院,有什么问题!” “西山别院没问题,但是,这里和城外的军营只有五里,方才我放了吏部黑哨,不出多时大批的兵就会赶来,你们私闯民宅,打杀家仆,伤及官员,看你们如何解释!” 话音刚落,一道红光飞扑而来,巨大的内力将刀疤男震开,撞晕在树上。谈岑来不及闪避,已被言真掐住喉咙,巨大的力量几乎让他晕厥。 “契约我没签,暗市那个……那个女人我杀了,所有证据已被销毁,死……死无对证!”他咬着牙说完这句话,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 “管你有没有证据,先杀了你再说!” “你……可以试试!” 一个不要命,一个更不要命,若再不阻止,恐怕真的要难以收场。苏衍慌忙掰开言真的手,奈何言真杀红了眼,根本撬不动,只好苦心劝导:“他发的黑哨所属吏部,军营看见定会立刻赶过来,你杀了他又怎样,院内有很多奴仆看见了,你杀得过来么?放了他,我们谈条件!” 言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得松手。几乎同时,院外不远处传来马蹄声,火光冲天,很快就要破门了。 苏衍一把按住正要逃命的谈岑,警告他:“想活就闭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烂在肚子里,否则,言真的手段,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谈岑的眼眶泛红,极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门被破开,瞬时涌进来一批足有二三十人的队伍,统统甲胄加身,腰佩军刀,在不大的院子中排开两列。门外进来一名头戴红盔的将军,腰间只佩了把长剑,双目炯炯,气势逼人。但是转眼间突然神色巨变,扑通一声跪在言真面前。 “大将军!”他奋力抱住言真的大腿,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您,当初您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辞官了呢,我们兄弟没您不行啊!打仗不得劲啊!” 诉完苦后又是一阵嚎,嚎得苏衍头疼欲裂。言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故人,急忙将他扶起,“不辞而别是我的错,但我若是向你们告别,怕是不忍离开了。梁兄,此事容我在日后慢慢向你们赔罪,眼下,你得帮我个忙。” 梁将军立刻重视起来:“大将军哪里话,您一句话,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梁将军,你……你们认识?!”谈岑吃惊的脸上,汗水一颗接着一颗滚下,好不容易重拾的底气,此时已摇摇欲坠,只需要轻轻触碰,即可崩塌。 梁将军这才想起来正事,急忙整理仪态,提了提腰带,一本正经道:“谈大人怎么灰头土脸的,您身旁这些女子……” 谈岑千算万算,没算到梁世庆竟然是言真的部下,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本想好的一套说辞也用不成了,幸亏他脑子转得也快,连忙赔上笑脸道:“误会,都是误会!言大将军和这位苏……”他下意识就要说出苏衍的身份,但转念一想,觉得今晚的事还是别让旁人知道的太多,便连忙改口:“和这位小先生路过小院,正巧我这儿闹了飞贼,大将军便出手相助,闹了些动静,本是小事儿,自己解决便行了,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放了黑哨,惊扰了梁将军,实在过意不去啊!” “那贼人可有抓到?” 谈岑故作惋惜状:“若能抓住,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你们看看,我这儿的丫鬟们都被打成这般伤势,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真是作孽啊!” 是啊,碰上你真是作孽!苏衍想着,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梁将军盯着他们一群人陷入沉思:黑哨乃六部独有,只有碰到危及性命或会对部门造成严重损失的情况下才能吹响,而这个权利只能由尚书执行,或授权于旁人,怎会有人私自吹响?再者说,言真可不是那种会行侠仗义之人,出手相助?哈,怎么可能,除非狗会说话,人在地上爬! 这里头的前因后果,怕是谈岑惹恼了言真,言真要杀他,这才吹了黑哨,至于为何会惹恼……梁将军瞥了眼横七竖八一地的丫鬟,忽然茅塞顿开。挪到言真身旁,小声询问:“将军想让我帮的忙,是不是谈大人身边这些丫鬟?” 言真本想跟他说的是谈岑略卖人口的事,但此时猛然间想起,姐姐此行失败,他们手里并没有谈岑签字的契约证物,就连先前姐姐在暗市救下的女人都被灭口,人证物证全都没有,说了又怎样,谁会信谈岑这样一个清廉正直的官,会是暗市的头目?! 但出师总得有名,自己出现在西山小院,吏部尚书的地盘,总不可能真的是出手相助,帮忙抓贼?那些小兵信,梁世庆可不信。这刨根问底的莽撞汉子,如果不给他满意的答复,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事情。只好顺着梁世庆的猜测继续圆下去:“可不是,这些丫鬟一看就来历不明,若不是被我撞见,恐怕就麻烦了,我言真向来怜惜女子,不忍看到他们受迫害,你可别被谈岑伪君子的模样骗了,这些女人一定就是他抢来的,不信你叫醒一个问问!” 梁世庆询问时可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谈岑听见,言真却一丁点儿都不忌讳,大嗓门喊叫,就怕谈岑听不见。谈岑闻言,忙不迭脱下外袍,去水池里舀了水,三月的晚上冷得紧,水冰冷彻骨,他将水一股脑儿泼在那丫鬟身上,惊的她跟诈尸一样坐了起来,谈岑急忙让她跟梁世庆自证清白,结果可想而知,她一个死士,自然是衷心护主。 梁世庆不纠结于‘丫鬟’的证词,他反而奇怪,和言真做同僚这么些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生过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除了佛柃,他的亲妹妹,这世上所有的女人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深更半夜来这里拯救疑似被拐少女?怎么想都不合理。这个疑问并未在他心里盘绕多久,言真随即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只听他叫嚣道:“谈老头儿,一定是你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不然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忠心,连命都不要了?你可真是阴险狡诈!果然是墨斐的‘好大儿’,你们沆瀣一气,针对我歌家,巴不得我们歌家家道中落,你们好一家独大是不是?别得意,只要我言真还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得逞!” 梁世庆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冤家呀! 西山小院的事儿终于告一段落,两方都没捞着好处,悻悻而归。 回去途中,苏衍将谈岑发现自己身份的事同言真说起,吓得他差点没跳起来。言真想不明白姐姐为何不让自己灭口,留着谈岑狗命,日后怕是个隐患,恐怕不用日后,天一亮他就去向墨斐告密,一旦墨斐知道,定会闹得沸沸扬扬,让歌家那些人来找姐姐的麻烦。苏衍哪能不清楚,但是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容他杀,西山小院本就是谈岑的地盘,眼睛自然不止那二十双,一旦杀人,纸是包不住火的! 反正已经警告过谈岑,想必他不会拿命开玩笑,但是这件事,这个努力藏了十年的秘密,必须要想办法尽早解决!而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让他离开吏部。 是以,暗市,谈岑,那些被拐卖的女人孩子,必须要继续查下去! 可是计划失败,又该如何进行? “暗市货物的来源无非三种:流民、穷民、无民。”星汉阁内,西窗敞开着,左卿坐在窗侧,几片桃花随风飘进,落在书案上。他看了眼花瓣,随手用手中的书卷拂去。 “何谓‘无民’?”苏衍踱步在书房中,听到‘无民’一词,觉得奇怪,停下脚步问他。 “在案牍上没有记录,是个黑户,这类人往往死了都没人关注,最容易被拐卖。” “说说容易,天下之大,你让我上哪儿去找?!”苏衍好不容易产生的希望瞬间被浇灭,颓废的靠着门框,看向窗外春色满园,却从心底升起一抹哀伤。这样美的景致,怕是看不上几回了,等歌家收到消息之时,便是自己离开之日…… 她突然想起谈岑说的话,虽然有刺激她的嫌疑,但是细想之下,左卿的出现确实太诡异,师父失踪,酒馆被占,自己也回到了若水,本该此生不见的歌家人也逐一重逢……这些变故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发生,都是在左卿出现后! 难道,他真的有备而来,利用自己接近歌政,再谋取巡防军指挥权? 如此大费周章,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对付墨斐吗? 左卿和西楼,究竟在密谋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 左卿的声音让她猛然间清醒,她支支吾吾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才算蒙混过关。 “方才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啊?什么话?” “闹市,我说你可以去闹市查,那个地方很混乱,官兵、商贾、流民、无民,什么人都有,而穷民则占了七成。” “你是说,谈岑拐卖的女人,从那里来的?” 左卿也不确定,这些不过是自己的猜测,但是有猜测也是好的,总比成了无头苍蝇好。 “昨晚出师不利,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苏衍握紧拳头,咬紧牙关。 “你已经暴露了,再有行动,怕是会被监视,”左卿放下书卷,起身走向她,一边说道:“我去见一个人,你在书院等我消息。” “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能让你在闹市畅通无阻,不被监视的人。” 第九十二章 联盟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在夜色包裹下极为静逸,偶尔路过几个醉酒汉,摇摇晃晃的往巷子深处走去。冗长街道南北贯通,北边的石牌坊下,沿着石板路再往西去是一片官邸,青砖绿瓦,高墙大院,那一层层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在成片的巨大树冠下,给人一种古朴而冷肃的压迫感。 一辆马车停靠在朱漆大门外,那门内的仆人见着却没动静,仍旧待在原地,只是和一旁的胖仆人抱怨着又有不知深浅的人拜访了。马车走下来一位身披斗篷,看不清脸的男人,男人刚落地,马夫就立即驱车离开。 仆人仔细观察着男人,突然惊讶的张了张嘴,胖仆人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只是吩咐胖仆人看好门,自己进去通报。 男人没有上台阶,只是待在台阶下,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仆人出来,几步跳下台阶,朝男人拱手。 “我家大人有请。” “多谢。” 仆人将他引入前院后便撤下,随即迎上来一位中年男人,继续引领他往后院走。 “先生一路过来,可有人发现?” “未有。” “那来时可有发现异常之处?” “管家放心,我既然决定前来,便不会留下后顾之忧。” 管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睛里透着一股敏锐,却没说什么,只是欣慰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由管家领至一处别院,再进两门,便是长孙无争的书房,管家通报后便退去。 双眼所及,灯笼悬挂的并不多,四处比较暗,但能看清楚这里的布置有些简陋。可是再往里走,却是别有洞天,不管是曲廊的朱漆柱,还是院中层叠石山,或是石山上绵延向西,如仙境般的云雾水帘,无不透露着这儿的主人对待生活的细致。而细致之外,红漆柱所用的木材为上等柏木,虽是本土所出,价值并不高,但是柱子千雕万琢,浑然天成,可不像出自民间之手。从影壁到院中共计三十六朱漆柱,每一柱所雕刻皆大不相同,有跳跃在山间的猿猴,有御剑飞行的仙人,亦有凡间烟火人家,这一幕幕倒和石山之上的云雾水帘相辅相成。男人置身其中,仿若能看到云雾之中,雕梁画栋,那仙境般的存在。 这,可不仅仅只是‘细致’了。 从仙境中抽身,他敲响了书房门,门只是轻合着,稍微用力便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屋子,有里外屋两间,以屏风分隔,只内屋掌了灯,倒还亮堂。一排窗开着,窗外的竹叶携带着月光,低低地挨着长孙无争面前的书案。 男人缓缓而入,对着屏风后的人形行礼:“下官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拜见长孙大人。” 左卿原以为长孙无争会因为自己是墨斐义子而拒之门外,没想到竟如此顺利踏进了长孙府宅。不禁对这个在官场一直是持中立态度的长孙无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与掌事你素无往来,不知连夜来访,有何贵干?” “大人言重了,下官此次前来,是准备送礼。” “送礼?”长孙无争忍不住发笑:“送礼的我见得多了,却没见过半夜来送礼的,你要是再来晚点,我可就要准备赴早朝了!” 长孙无争略有玩味地看着屏风后的少年,这个墨斐最得意的门生,比亲儿子还亲的义子,此时看来,却另有目的。 “只因长孙大人的府邸外太多人来人往,若白日前来,怕是会引起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无奈深夜来访,还请见谅。” 长孙无争拉开屏风,示意他入内。进了内屋,左卿才发现书案旁还有一张矮桌,一壶水热在炉上。长孙无争有条不紊的泡了茶,才与左卿一起坐到矮桌前。 左卿端起茶杯,一抹欣赏之意在唇边浮现,“大人不仅对政事一丝不苟,对茶也是十分讲究。” “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不值一提。”他似乎想到什么,眼角的笑意更浓,“那位苏先生对茶道也是颇有造诣,你与苏先生交好,想必对茶也是有所了解。” 左卿谦笑道:“谬赞了,下官怎及苏先生的精通…不过,下官对江湖上中那些销声匿迹多年的兵器倒是略有研究。” 长孙无争面露惊讶:“兵器?” 左卿将茶杯搁回案上,“听闻大人一直搜集兵器方面的古籍,不巧下官这里有一孤本,不知大人是否见过。”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地将竹简上的绸带解开,平铺在案上,竹片已经暗黄,边缘也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长孙无争却眼前一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兵器谱三个字烙在卷首,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左卿将竹简推至他面前,淡淡的说:“卑职送的礼不可在阳光下露面,否则,引起江湖纷乱,诸国震荡,那就是卑职的罪过了。” “我听闻兵器谱早已被毁,即使能找到,这…应该不是全本吧?”他半信半疑。 “大人的眼睛果然凌厉,不瞒大人,兵器谱本身是只有一卷,当年流落江湖时,一分为二,各自残破不堪,有高手复原了其中一半,后来落入我手,一直珍藏着。剩下一半最近刚得,卷本残破,虽修复的差不多了,也需些时日,大人放心,剩下的,改日必会亲自奉上。” 长孙无争忍着狂喜重新坐下去,小心翼翼地去抚摸竹片上的字迹,他不禁感慨起来:“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我千方百计搜寻兵器谱,几次三番与它错过,去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它,还是晚了一步,没想到居然在你这儿!” “这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最终还是大人的囊中物。” 长孙无争哈哈大笑,与方才相比,两人又近了很多:“也不绕圈子了,你说,交换什么?我这寒院虽清贫,但也是有些好东西的。” “此物不过是下官拜访应该送的礼,大人喜欢便好。”左卿深褐色的瞳孔犹如墨色的夜幕,飘浮着不定的云雾,他轻微的声音又响起:“虽然下官只是个掌事,并没有机会进宫,但也听说大人在朝中一直自处中立,而朝中官员却分为两派,一派是政亲王,另一派是墨丞相,大人身处在两派夹击之中,处境并不怎么乐观,以前尚有丞相与长孙族联姻的关系,多少受人礼让几分,而如今局势已变,加之政亲王本就无心参与斗争,若不是手下官员不肯放弃,恐怕早已闲云野鹤去了。想必大人也是忧心焚焚,却只叹无法改善局面。” 长孙无争眉梢一跳,心中几乎明朗,“你的意思是...” “官途遥遥,险象环生,下官有意与大人联盟,共谋未来。” “你是墨斐的义子。” “义子?歌弈剡尚且谋私,何况我这个半路捡来的人,相较于未来,孰轻孰重,下官心中有把称。” “你好好的墨斐义子不做,非要胳膊肘往外拐,我长孙无争虽是刑部尚书,可是一不争权位,二不附主,你与我联盟能有什么好处?” 左卿拱了拱手,道:“恕卑职冒犯,近十年来朝中形势甚是复杂,一旦行差踏错,便有身陷囹圄之灾。但这不过算是个人安危之祸,往大了说,就是朝堂混乱,权臣当道,国之政危矣!造成此等劣势又是何人所致,大人心中明白。如今天象异变,六国皆有大动之迹象,此时若不顺应天意,拨乱反正,更待何时?” “果然!”长孙无争终于明白他的真正意图,脸上难掩兴奋,“你究竟是在为谁谋权,太子,还是其他人?!” 左卿凝视着长孙无争的脸,一字一句道:“大人,难道不想匡扶正道?” “正义?”长孙无争觉得他的话极为好笑,“临帝多年经营,兵力雄厚,他对中原早已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起兵之险。而不久前才继位的赵王年轻气盛,他和老赵王可不一样,他不会甘心一直俯首为臣,很有可能趁机联盟,群起而攻。若在此时清墨党,牵一发而动全身,恐会动摇国之根本,给敌人可乘之机!在国家和几个奸臣之间,你觉得陛下会如何选择?你说正义?哪有那么容易!” “大人多虑。本固枝荣,方能强大国力,进而对抗外敌。一味守国,而疏于治内,这巍巍大国不过是空有躯壳罢了,一旦六国战起,容国内忧外患,怕是无法保全。” “我自是知道的,只不过如此一来,极有可能引起政乱…”他忧心忡忡的望着左卿,“你应是知道墨党势力,一旦对其下手,牵扯而出的人数,所涉及范围,造成的后果,你难道不忧虑?” 左卿不屑一笑。 长孙无争愣住,但转瞬明白,他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很多:“过去这段时间,频频有官员落马…”他试探性地问他,见他没有否认,激动地站了起来,“原来真的是你!若非方才你的一番言论,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墨斐的义子会是卧薪尝胆的忠义之士!” 左卿缓缓站起身,弯身行大礼:“大人,多难兴邦,这正是容国改变的时机,更是大人彪炳千古的机会!” 长孙无争又疑惑起来:“正如我刚才所言,我并无兴趣争权夺位,难有翻身机会,你…为何找我?” “需要您的不是卑职,而是另一个人。” 长孙无争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他感觉那个答案就在眼前了。 “谁?!” “一个能彻底改变容国的人,”左卿的眼睛犹如一道灼热的刀光,坚定地定格在长孙无争的瞳孔中,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那两只字。 “卫臻!” 长孙无争肩膀猛地一震,踉跄几步,慌乱之中扶住茶案才稳住。 所有人都认为,前太子已经彻底死在前些月的关外,彻底消失在六国。长孙无争根本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更没想到左卿在为他谋位!接踵而至的却是无限担忧。 “我想过,太子或许没死,也想过,十年前的大火并不简单,但无人敢去深究,害怕一旦深究,会遭灭顶之灾…但是我总是隐隐觉得,总有一日,会有人站出来,为那件事平反!” “卑职没看错,这么多官员中,只有大人会关心十年前的旧事,会替毓后不平!那么,大人可愿为太子所用,推翻权臣,扶持太子重回扶桑殿?” “需要我做什么?!” “待时机一到,我会帮助大人坐上丞相之位,届时携百官共赴长乐殿,请命重查扶桑殿大火原因,迎太子,祭毓后!” “何为时机?” 左卿的视线慢慢移向窗外,不由得挑起一抹希冀:“墨斐再无翻身之日。” “那…当今太子呢?” “既然无法胜任,何须留之。” 长孙无争心里却迟疑了,他不是不相信左卿的能力,而是担忧若是自己参与,必会将家族和谋权夺位扯上关系,将来卫臻成为容帝,长孙家族再想从容退出容国,几乎不可能了。 左卿看出了他的担忧,立即道:“卑职知大人乃正义之臣,为国为民从无私心。大人且放心,卑职绝非助纣为虐之辈,更非得鱼忘筌之徒,大人今日若能舍弃生的机会与卑职同盟,卑职定会让大人见到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恃强凌弱的国家,卑职也定会拼尽全力,保全长孙家族。” 长孙无争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有不安,也有无奈,只是,毓后… 他的神思不由得回到那十多年前,槐花树下,那个眼神中只有燕王杉的王后,一支舞,他记了半辈子。 世人都为她倾倒,道是燕王妃舞技惊艳,容貌倾城,就连容帝也为她倾尽军力,打下三座城池,作为从燕王那里名正言顺夺妻的筹码。 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却死的凄惨。 左卿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复,并不着急催他。他心里明白,长孙无争是一定会答应的,就算不为了兵器谱,为了毓后,他也一定会的。 长孙无争渐渐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我会拼尽全力,助你铲除墨斐!” 左卿垂眸看着茶杯中旋绕的茶汤,隐约能瞧见窗户上的点点光斑,就好像这捉摸不透,风云万变的若水。 离开长孙府时,左卿告知了目前的计划进程,非常顺利得到了长孙无争大力支持,承诺从刑部中挑选几名面生的人,给苏衍做保障。 第九十三章 闹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若水'闹市',地处最偏僻的城东北一片,共有十八坊,坊与坊之间以坊墙为隔,主街破败不堪,甚是泥泞,但因四通八达,其中更有甚者能直通冗长街附近的几处坊,倒成了刑部办案最捷径之道。 此处生存的百姓大多数没有正经活计,唯一的来钱手段只有小买卖,买入闹市外低价售出的物件,再转手卖给外商,抑或是在闹市中等价交换。还有一种买卖,用赌坊和酒馆作掩饰,暗地里买卖幼童妇人,或是兜售宫中消息,后者最是赚钱。 而经营这最赚钱的行当的人,最后成了闹市的富商,这富商又做起了正经买卖,其手下的掌柜遍布闹市,实则,不过是为了掩盖真面目。 闹市入口,矗立着一座破败的牌坊,以牌坊为界,外头是分布有序的民宅商铺,再往西或者往南,更是繁华地带。可是牌坊之内,却是一派混乱肮脏,不堪入目。 通过牌坊,再走百来步,就是闹市主街了。 苏衍叼着狗尾巴草走在前头,大步流星,一股子江湖气,和这身鲜艳的衣裙极为冲突。跟在她屁股后头尾巴似的两名精练装扮的少年郎满脸抱怨,原以为刚入职刑部便受到重用,结果却是陪一个女人来这穷地方,简直欺负新人! 这二位是亲兄弟,只差了两岁,模样却像差了七八岁,成熟的那个老气横秋,年轻的则一脸稚气未脱,一口一个哥哥的叫,而哥哥呢,对弟弟横眉竖眼,极为不满。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可怎么看这哥哥对弟弟不是那么亲近。 闲聊中,苏衍得知哥哥名叫‘王炎’,弟弟却叫‘杨琏’,追问下,王炎才不得已吐露,他生下来就随了母姓,杨琏紧接着说,哥哥虽然与自己不同姓,但一直是家里的老大。苏衍却隐隐觉得,哥哥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说,她想细问,但是最终没问出口。 主街虽混乱肮脏,人却不比冗长街少,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摊贩做的生意也是五花八门,最主要是价钱也是很亲民!苏衍感叹:若水真他娘的人性化! “先生,你到底要去哪儿?”王炎憋了一路,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句话。 “查案呀,你们大人没交代?” “查案?你带着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此地乱转,你究竟要怎么查?!” 苏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杨琏感觉事态严重,连忙上前道歉:“我哥他性子急,先生不要怪罪。” 苏衍对王炎说:“你就是太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知道吗?” “知道!”他板着脸,气鼓鼓地说,“可是查案也得有个头绪,您带着我们乱转能查到线索?可别说笑了!术业有专攻,您……”最后的几个字他没能说出口,弟弟抢先一步道:“我们刚入刑部,没经验,还得先生您多教教我们,您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专业?恐怕你哥哥心里可不这么想,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入刑部,却得给一个教书先生做手下,怎会心甘情愿?可是自己这个教书先生的确是经验丰富啊! 苏衍欣然收下他的赞美,乐呵呵道:“既然想学,那就多看多听!” 王炎鄙夷地轻声说了句:哪儿来的自信!苏衍听到了,也懒得反驳,王炎性情冷淡,拒人千里,对自己既已有了成见,那便只能用实际行动让他心服口服。 三人不再多言,踏进了闹市那最热闹的中心——八角楼。 八角楼,却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条从主街延伸出去的巷子,弯弯绕绕,分支极多,就像那千年老树,上头挂了许多凌乱的陈年树藤,有些盘在树干上,有些扎进土壤,延伸到很远。 这些树藤就是那分支,那些百姓和杂乱的棚屋,就是树藤上的寄生虫。 “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王炎抬头望着挂在三层酒馆最上方的牌匾。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奇怪,就连这牌匾也和冗长街那儿的不一样,漆黑色不规则木头,血红的颜料涂了三个大字‘天上水’,高高悬挂,三个红字对着地面,仿佛三只血红色的眼珠子随时要掉落下来。 他吓得一个踉跄,心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弟弟也是满脸惊恐,回头看了看四周嘈杂混乱的景象,急忙贴近苏衍,扯着她的衣袖问:“先生,这儿怎么如此怪异?你看那些百姓,衣衫破旧,还有那些商铺,怎么看都不像正经生意,还有还有,你看这条巷子,又脏又臭,他们是如何住在这儿的?!” 苏衍也觉得奇怪,闹市深处,竟然有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诡异地像地狱一样。 未免引起围观,三人不敢多逗留,收拾了惊容后立即钻进酒楼。 一进门,苏衍却感觉有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但是当她去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并未发现异常,稀稀拉拉的酒客全都埋头喝酒吃肉,并不关心突然多出三个装扮光鲜的少年郎。 三人头也不敢抬,立即往二楼上去,刚上转角,不知从哪儿突然跳出来一个伙计挡住去路,一脸笑容地招呼:“三位客官是喝酒还是喝茶?” “喝……喝酒!”杨琏磕磕巴巴地说。 伙计不经意地看了看苏衍,又笑着对他说:“喝酒在一楼,客官要喝什么,跟小的讲。” “可,可……” “可什么可!”苏衍推开杨琏,对伙计吩咐:“二楼厢房,备上最好的酒肉,没有吩咐不得打扰。”说罢,不给他拒绝的余地,首当其冲地就往里走。 伙计愣了一愣,急忙跟了上去,将他们引到最里面的厢房,然后关门退出。 苏衍小心翼翼的推开窗,才发现这个位置正好在那牌匾下方,能一览八角楼的景致。 “那个伙计有问题。”王炎说。 “何止有问题,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古古怪怪的。”弟弟一边说着,一边鼓捣桌上的瓶瓶罐罐。 苏衍看着他俩,挑了挑眉道:“你们还算有点眼力,这下相信我了吧,我带着你们可不是乱转。”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问题?”王炎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问:“你在这里有暗桩?” “我一个教书先生哪来的钱去布置暗桩,我呀,就是凭借着几次破案经验,总结出的破案方法罢了,”苏衍见他们挺有兴趣的,便同他们讲解,“查案呐,有三个步骤,一看二摸三深入。” 那两人都是一头雾水,苏衍继续给他们耐心解释:“一看,是寻找可疑之处,看情况,二摸,是从这些情况里面摸细节,找到细节才能有突破,三深入,当然是通过这些突破口,去揪出幕后的敌人,以及所牵扯到的所有人员,都要一一彻查。方才我一路转悠,正是这第一步:看!现在是第二步:摸!” 二人恍然大悟,点头如捣蒜。 “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苏衍嗔了他二人一眼,“思想纯洁一些,办案就快一些,想不想创功绩?” “想!” “那就努努力,加把劲,那个伙计,兴许能套出点情况!” “如何套?” “你们且看!” 伙计上菜速度飞一般的快,三人刚说完话,门便开了,吓得三人立即噤声。 “三位客官都是富贵人家,怎的到这穷地方来喝酒?”伙计恭敬地问他们。 “喝酒还挑地方?”苏衍此时是男儿装扮,说话也压着声音,然后学着那些游手好闲的官家公子哥儿的语气对伙计说,“你一个小伙计,兢兢业业地倒你的茶,上你的菜,谁借你的胆子跟小爷我这么说话!”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小的是说,穷地方的酒再好也不比那云来阁、蘅香院,您三位到时候可别怪我们酒楼没好好招待呀!” “莫不是家人管得紧,那几个酒馆都派了人盯着,我们仨才不会来这破地方!你尽管拿出最好的东西,可不能拿给那些穷人的酒,不然我可不付钱!”王炎抱臂,靠着椅背,似乎一点都不想触碰这里的一切。 伙计点头哈腰,连说不会。 苏衍看准时机,插嘴一句:“闹市环境虽然不好,东西却便宜,你们二位爷可别嫌弃,等会儿吃完酒咱们去逛一逛,兴许能捞到不少好东西。就说那采香斋的香料,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市面上都没有,唯独这儿还在售卖!” “香料确实好,价格也公道,但是这宫里流出来的传言,其实是假,”伙计发现这三位爷虽然态度不好,但貌似是一个比一个爱玩,想着自己多与他们套套近乎也是好的,便将上菜用的盘子夹在腋下,继续说,“三位爷出身富贵,没来过此地,容小的同你们介绍。这闹市呀,卖的都是官宦人家不要的东西,便宜购进,再高价卖给外来商人,卖不出去也没关系,闹市那么多人,也能自己消化掉。不过您方才说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小的在此地住了多年,多少知道点,确实是有从宫内流出过一些上好的物件,不过却不是从咱们容国宫中流出,而是他国,您说的那香料就是来自临国,异域之香,十分珍贵,就连宫里都是极少的,所以市面上的人就以为这香出自容宫。” “哦?竟是这样的来历,看来咱们是误打误撞,来对了地方了?!”苏衍挥了挥手,吩咐他下去。 伙计一走,杨琏就急了,“你干嘛让他走,我们都还没有问重要问题呢!” 王炎突然短促的笑了一声,杨琏不悦地盯看向他,总觉得这两人在嘲笑自己。苏衍向他解释:“我们在这儿也算了混了个脸熟,有了熟人了,你还怕以后问不出线索?” “什么意思?”杨琏还是不明白。 “放长线钓大鱼,不可操之过急!”王炎说话,脸上挂着一抹无奈的笑。 杨琏似乎明白了,捧着脑袋使劲挠头发。王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小弟,以后要学着多动脑子,才能在刑部混出个地位,否则你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做苦力!” 杨琏掸开他的手,气鼓了脸,“就哥你聪明,就我笨,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在苏先生屁股后面!” “别贫嘴了,”苏衍起身,将门开了一条缝,“这里怕是查不到什么,你们赶紧把菜吃完,再让伙计上菜,顺势问问附近哪儿有青楼。” “青楼?”这下王炎也听不明白了。 “你们傻呀,既然要查略卖人口案,就得查那些妇人的来源,左卿给我指了闹市这条可疑线,那就得从女人聚集地查,兴许有线索。” 王炎半信半疑,却还是认真往嘴里塞菜,见杨琏犹豫,抓了把青菜就往他嘴里塞。 第九十四章 闹市青楼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从伙计那儿倒是打听到了一家青楼,说是青楼,却是几间民房,通了隔墙,里头做了许多隔间,只有一条狭长的过道串通这些隔间。‘青楼’里头灯火昏暗,只能依稀看到堂屋的一些陈列,还有过道上挂满的红绿相间的丝绸带,从房梁上垂下,正好触碰在他们头顶。 杨琏随手扯下了块绸带,凑在鼻尖闻了一闻,竟露出了享受的表情。王炎反感地踹了他一脚咒骂:“你脑子有病吧?赶紧扔了!” 杨琏扭扭捏捏地丢在地上,说:“好不容易出来玩会儿,哥你还是放轻松点!” “我们是来办案,不是逛青楼,你把脑子拎清楚点,别误了苏先生的要事!” “小声些,”苏衍提醒他们,“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不像是容国的青楼,倒像是……” “临国?” 苏衍有些意外地看向王炎。看来这个少年虽然态度差,脑子却是灵活,比他弟弟强了不知多少倍。 说话间,有个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三人抬头,都吃了一惊。 在外头看,这青楼不过是低矮的民房组成,可是过了堂屋,由过道往上,竟然是一座两层错落、悬空设计的建筑,也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简直是巧夺天工! 只是用在此处,未免…… 真是浪费了这样厉害的手笔!王炎扼腕长叹说了句。 那声音再次传来,几人仔细观察,才发现有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头有双白色的眼珠子正瞧着他们,渐渐的,那双眼珠子周围越来越明亮,苏衍三人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周围的环境。 原来,悬空不过是错觉,两层之间以木道连接,蜘蛛网一般的木道延伸到很多出口,每一个出口都是一间房子,有些叠加在一起,有些并排,看起来,那些延伸出去的房间,应该就是隔壁的民房了。因是白日,没有生意,是以并未掌灯,才有了悬空错觉。 上头的男人在眼周涂了白色染料,一张布满沟壑的脸诡异的抽动着。他裹着毛毡,看上去很怕冷的样子,瞧着他们半晌,才幽幽说道:“诸位从何处来?” “路过,进来看一看,”王炎观察着男人的身后,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身影动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下木道,“遥想当年,我也曾辉煌过,扛赤牙刀,骑汗血宝马,在那边疆驰骋,厮杀敌人,多风光啊!” “可惜,你老了。” 杨琏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男人没在意,只是伸手推开他兄弟二人,努力抬起皱巴巴的脸,端详着苏衍。此时三人才看清楚,这男人说是老头也不为过。 他突然伸手按在苏衍肩上,王炎兄弟立马警觉,作势欲上前拦开。苏衍却觉得,这老头似乎有话要对她讲,兴许对她有用,便暗示王炎冷静。 老头凑近身,嗅了两嗅,才缓缓退开,对她说道:“我是老了,你却还年轻,小丫头,快回家去,深陷在这泥潭中,迟早会丢了性命!” 这下苏衍也不镇定了,慌忙退开。 老头拉紧了些毛毡继续说:“若水不是好地方,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你承受不住的,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次次化险为夷,你那些贵人不牢靠。” 苏衍听到‘贵人’二字瞬间暴跳,一把将他扯了过来:“你知道什么?!” 老头难受的扭动着脖子,抬着脸,脸上的青筋凸起,显得更为可怖。 “小丫头,现在离开若水为时不晚,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想再抽身,就迟了!” “先生别听这个妖言惑众的老妖怪,干脆将他扭送去官府,看他还敢不敢乱说话!”杨琏撸起袖子就要去找绳子绑人,却被王炎阻止,小声警告他别冲动。 苏衍突然松开手,极其冷静地问他:“看来老先生是熟人了,却不知我与老先生在哪处见过,还请明示。” “小丫头,别打听这么多,对你没好处,你呀,就乖乖的回家去,平庸的过完这一生,才是圆满。”他说着,又慢慢悠悠地走上木道。 杨琏实在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指着木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大骂了一顿。王炎上前一步,朝上头拱手道:“老先生,今日我们三人前来是有正事。听您方才所言,想必您也是位正义善良之人,我也不绕圈子直言了。家姐失踪数月,我们几人在若水搜寻无果,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在闹市,不知你可有见过。”说罢,用力踢了一脚杨琏,两人兄弟连心,互相都能感受到心中所想,他立即附和:“是啊,家姐失踪的这些日子我们急得半死,父母头发都白了,去报官也无用,我们姐弟三人只能自己来找,哦,家姐姓王,单一个婵字,柳叶长眉桃花眼,一双樱桃小唇,说起话来就像喜鹊唱歌一样……” 杨琏的话还没讲完,就感觉屁股上有被谁踢了一脚,只见王炎的脸色铁青,瞪着他,几乎要吃人。杨琏心道:让我说的是你,不让我说的又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少年,你说的这位女子我没听过,你找错地方了。” “那老先生可有听闻附近可有女子失踪,或许我姐姐也在其中,若能告知,晚辈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 老头儿佝偻着背,回过头盯着他们:“我最后说一遍,这闹市不是你等逗留之地,若想活得长久些,赶紧滚!” 话音落,周遭陷入了黑暗,突然有很多双手推来,将他们赶出了青楼。 “什么怪老头,这青楼也怪,乌漆麻黑的,跟阴曹地府似的,”杨琏奋力扯下缠在身上的丝带,啐了一声,“我们赶紧回吧,这地儿,古怪!” “确实,”苏衍站在青楼门外,环顾着四周的建筑,不由得心生恐惧,她赶紧拉起他兄弟二人往外头走,杨琏说此处古怪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苏先生竟然当了真,连忙拽着她说:“苏先生,青楼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那老头肯定是知道实情的,他越是那样古怪,就越是可疑,我们不该现在放弃呀!”苏衍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奔走,直到离开了闹市,才放心地松开了他们的手,扶着冗长街入口的牌坊柱子,大口喘着气。杨琏一脸不悦的瞧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没想到首先开口的是王炎:“苏先生是发现了什么吧,如此慌张,定是要人命的发现。” “方才,我看见有几个男子,一共有五个,在我们刚进青楼时便已出现,我们离开时他们又出现在不同的位置,不管是着装还是那一脸的杀气,绝对不是普通百姓,那就一定是谈岑的人了!” “苏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被谈岑盯上了?” “在我们穿成这样走进闹市的时候,应该就暴露了。” 杨琏惊得跳脚:“这下惨了,前无出路,后有追兵,我们是不是要被灭口?我才刚去刑部报道,我还没立功绩呢!” “行了!”王炎喝止,“不过是被发现罢了,他们又不认识我们,你忘了,苏先生易了容,我们俩乔装打扮,又是生面孔,谁认识!” “你可真自信,你想想,他们既已怀疑了我们,便会加倍警惕,我们如何再回去查案?!” “我虽然有守颜珠,但只能易容一张脸,且每次都是同一张,无法更改其他样貌,所以,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苏衍气馁地说。 “苏先生怕是不知世上还有一种只需以笔就能改头换面的奇门之术吧?” “何为奇门之术?”王炎的话让苏衍脑中浮现一抹亮色,顿时重燃了希望。 “苏先生再等上几日,一来,是等敌人放松警惕,二来,我得去拜访一位友人,她精通此术,就是脾气古怪,我需要几日时间。” “好好好,”苏衍喜出望外,“能不能二进闹市,且看你的了!” 青楼,火烛重新点燃,两层的空间顿时亮如白昼,过道上的老头儿还在那儿站着。过了许久,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那仆人跪伏在地,禀报说:“苏衍三人已经安全离开,主人放心。” 老头儿缓缓转过身,两个肩膀突然耸动起来,身上的毛毡剧烈起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紧接着,那张皱巴巴的脸也开始扭曲变形,从下巴开始往外翘起,然后是嘴唇、鼻子,最后连同一头的银发一齐剥落。 老头儿撑开毛毡,露出一件蓝灰相间的袍子,他缓慢直起身板,用手搓动着脸,有一层金色粉末从指缝流出。 仆人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吓的瑟瑟发抖,在看到主人放下手掌,那双眼睛正要露出时,慌忙又伏下了头。仆人总觉得奇怪,青楼开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里的主子,怎么今日突然出现,却是以易容视人,奇怪,太奇怪了! 他抬起一点点头,从纵横交错的木道之间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十分俊朗的脸,毫无沟壑,英气勃发,那些金色粉末还残留在发间,想来,应该是粘合人皮面具的东西。 上头的人似乎并未在意仆人异样的眼神,他只是静静地瞧着仆人,瞧着这个为青楼尽心尽力十多年的忠仆,好像,自己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易容术,也从未让他见过真容。自己可真是对他不起。 他蹬地而起,在木道之间跳跃,稳稳落在仆人面前。仆人吓得往后摔倒,慌忙蹬腿倒退,一双眼却好似着了魔一样,自从看清主人真容,便再也移不开一寸,那双眼中有惊讶,有欣喜,最后的最后,全归为坚定。 “十年了吧,快十一年了,当初我走的时候不告而别,只留了封信,吩咐你经营好青楼,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试一试,没想到你竟真的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主人使命,小人必达!” “你在这儿待的太久了,该换个地方生活了,”他温柔地扬起嘴角,像个兄长一样凝视着他,“等风波平息,把这里卖了,拿着钱离开容国,去楚国也好赵国也罢,总之离开是非之地,也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仆人骤然紧张起来,急忙询问:“主人不要我了?!” “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不过救了你一次,你却用十一年报答,我承受不起,唯有将青楼赠送,才能心安。” “小人心甘情愿!” “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活一场。” 仆人跪爬过去,一头磕在他的面前,“主人去哪儿小人就去哪儿!” 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轻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得想开些。最后再交代你一件事,办完后,我们主仆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主人是想……” “派些人去各坊暗查,尽快搜集失踪妇女的名单,找个时机,交给苏衍。” “失踪妇女?”仆人心中疑惑,闹市这个乱哄哄的地带,十多年前开始就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主人那时候都不感兴趣,现在问起……他联想到主人急着要卖青楼,遣散众人,他忽然又明白了。 看来,京都是要生出大事了! 仆人没敢细问,反正主人说让他做什么,就必须要去完成! 天渐渐暗去,仆人早已离去。他捡起人脸面具,悲叹一声:“才几个月啊,你就把我抛在脑后,为了个左卿,真不值得!” 京都进入了暖春四月,西楼仍未归来,对于他的消息,除了书院接收的几封信函,再无其它。而信上所言,无非交代下属打理好万朝房云云,对于苏衍,哪怕是他在燕国的经历,皆毫无着墨。 苏衍沉浸在查案中,对于此倒没有太在意,西楼不提自己,自己也没工夫去想他。 转眼四月将要结束,对于谈岑的调查却进入了瓶颈,且不说谈岑做事滴水不漏,就连他那些下属、暗市的生意,在西山别院之后,突然安分了起来,现在就如铜墙铁壁,再也近不了一寸,虽然去了趟闹市,却一无所获,还暴露了行踪。 阳光下,树叶婆娑,苏衍瘫在躺椅上,望着摇晃的树枝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凉了透。 长孙越提了串大蒜,兴冲冲的来找苏衍,刚进院子就听下人说苏先生这几日很是伤神,至于伤什么神,他们却不知。 “先生在想什么?”长孙越蹲在苏衍身边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苏衍只是瞥了她一眼。 “说来听听,我兴许能懂呢。” “算了吧,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长孙越见她毫无分享的欲望,只能作罢,交给她一个包裹,说道:“方才我进来时,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拦住我的去路,硬塞给我了一件羊皮包裹。” 羊皮包裹里,是一卷绢布,本以为是什么女孩儿家家的帕子,可绢布内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名字苏衍都没听过,但是左下方有个地名却让她瞬间精神起来。 闹市失踪人口名单 “嚯!送上门的证物!”苏衍‘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收起绢布就往外跑,留下不知情况的长孙越,嘟囔着苏先生疯了。 这份名单苏衍给左卿看了,左卿决定交给长孙无争,但眼下二人不宜明目张胆见面,权衡之后, 还是交还给了长孙越,代为传达。 长孙越一脸得逞地看着苏衍,嬉皮笑脸地说:“还不是得回来找我,先生你又何必走那一趟!” “废话连篇,交代你的事别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路上别和任何人攀谈,别透露任何关于这份名单的内容,一定要亲手交给我父亲!”长孙越哀叹一声,苏先生越来越像她娘了。 第九十五章 二进闹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刑部针对这份名单进行了连夜的调查,但是在没有案牍的情况下进展极其地慢,最后还是政亲王出手,暗中提醒户部尚书蔡鹤宗提早收回案牍,这才查清了名单上的所有失踪者出处。 名单上共计十九名,皆为女子,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年长也不过二十出头,而这些人,都是在三年间失踪的。最奇怪的是刑部从未收到过有谁来报官,是以,对于略卖人口,对于暗市,甚至对于谈岑,长孙无争是一无所知。 “三年已有十九名女子失踪,这名单只是冰山一角,闹市外、若水之外呢,又有多少人失踪?”苏衍推开挡在前路的竹竿,本来对案件的调查充满了兴致,可是越往深处却越是愤怒,那种愤怒让她总是绷紧了神经,却没有发泄口。 苏衍及王炎兄弟都带着斗笠,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腰上缠着粗陋的绑绳,蹬草鞋,步履沉重地往闹市一处巷子里有走。 三人都贴了人皮面具,因涂了特质药水,经阳光照射和皮肤摩擦后,现在已经开始有些痒了。苏衍忍不住挠了挠下巴,轻声咒骂了句‘江湖骗子’。 闹市边角,一个叫‘黑鱼坊’的地方,面积是闹市所有坊中最小、最破,也是人口最少的坊。早年间还有商铺茶楼,各种小买卖,后来不知何原因,此处只剩老弱病残留守,成了个荒凉之地。 苏衍发现,这些失踪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出自黑鱼坊,看来造成黑鱼坊破财的原因,就是人员不断失踪导致的,这正是苏衍来此地的原因。 王炎谨慎小心地跟着苏衍,一路无话,倒是杨琏跟苏衍聊得起劲,此时聊的正兴起,却突然有个声音从破败的坊墙另一侧传来。 ‘嘤嘤-嘤嘤——’ 三人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以相同的姿势站成一排,转头盯着左侧的坊墙,屏住了呼吸。 ‘嘤嘤-嘤嘤——’ 苏衍反应最是敏捷,当即翻进坊墙,王炎兄弟紧随其后。 双眼所及,却是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依偎坐在一堆朽木和发黄带着腥臭的锅碗瓢盆之间,那些碗怎么看都不能用了。他们身后是一间感觉风一吹就要倒的木屋,门板歪斜,锁早已不知去向。苏衍的目光瞥过,只见屋内除了一对矮凳和一方桌子再无其他陈设,到处透着死气沉沉,就和这对夫妻一样。 三人翻墙的动静使得老夫妇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们抹泪看向苏衍,突然恐惧的抱得更紧了。 “老人家别误会,我们兄弟三人路过此地,听到哭声,以为你们受了欺负才会贸然翻墙,还请见谅!”苏衍及忙解释,同时后退到墙角,不敢再惊扰他们。 老人家半信半疑,只说:“我们没事,只是想到伤心事罢了,对不住三位小兄弟了。” “无妨无妨,没事便好。”苏衍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意外发现木屋里的墙角落处挂着一副女子画像,蜡烛似乎是刚点上,还摆上了祭品,牌位上写着‘陈阿娇’的名字。而在不起眼的院墙脚下有一个小土丘,立了块石碑,上头依然刻着陈阿娇的名字,因小土丘周围种满了竹子,是以一开始三人进来时并未发觉。苏衍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总觉得熟悉,还是王炎提醒,陈阿娇,正是失踪人员之一! 苏衍莫名的惊起一身冷汗,再看那幅画像,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本已褪了色的红衣裳鲜红的像染了血,画像上的人突然闭上眼睛,一行血泪顺着衣裳淌下,满满一地的血水…… 苏衍慌忙避开视线,调整心情后才对老人家说:“不知您正在祭奠故人,是在下唐突,”说着从王炎身上搜罗出仅有的一枚银子,小心翼翼的过去,放在老人家面前的小方桌上,对他们说,“游走江湖没什么好东西,这些银子是替人跑腿赚的,就当赔罪了。” 老人家扫了眼银子,抬起灰蒙蒙的眼睛,瞧了苏衍半晌,期期艾艾道:“小女失踪两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多半是死在外头了,我们夫妻二人年老体弱,活不了多久,小兄弟快将银子收回去吧,我们用不上的!” 看来那处坟是个衣冠冢。 “失踪?你们没有报官吗?”王炎忍不住问他们。 老人家似乎被说到了痛处,再次落了泪,缓了一阵才说:“报过,无用!” 可是长孙无争明确表示,从来没有人为失踪去报过官,所以才让暗市越来越猖獗,到了今日不可收拾的地步。苏衍觉得其中必有猫腻,随即追问:“您是自己去报官的?报官的时候,是哪位大人审案?是如今的长孙大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老朽不知什么长孙大人,老朽不识字,不懂报官,是托一位书信先生去的,那段时间,老朽都是托他帮忙。那位先生也是个好人呐,不求财,一心一意帮我们穷苦百姓,我看啊,他比那些官老爷还要好!” “帮你们?”苏衍嗅到了线索的味道,“您的意思是,那位书信先生还帮过其他人,也是报官吗?” “是啊,”老人家抹去泪,方才的痛苦略略平缓了一些,“除了小女,附近几处坊有好些人家的女儿也失踪了,都是那位先生帮的忙,那段时间他在官府和各家各户之间来回忙活,他可是位大好人啊!除了这,平常也帮我们写信,年关的对联也是他代笔的。” “确实是位大好人。老人家,我们兄弟三人出不识字,也想给远方的父母亲人写封信报平安,不知那位先生住在何处?”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东方说:“你们离开此地,往东穿过两片坊,就是他住的‘清河坊’,那里,是闹市最好的去处。” 确实,清河坊可以说是闹市之中最干净的地方,临近山峰,依河而建,相比其它坊,此处布局更为工整。穿过挂满铜铃的清河坊牌坊,一眼就能将主街望到头。 因清河坊面积小,加上房屋排列整齐,三人不多时便已找到了书信先生,住在一间拐角的瓦房内,门庭破烂,围墙也已经年久失修,甚至长出了许多杂草。此人姓王单一个涼字,七尺身材,面容清秀,浑身散发着书生气质。 苏衍以求信为由,见到了王涼,只是简单交谈了几句,买了信,便离开了此地。 杨琏想起在‘天上水’时,苏先生也像这次一样,东拉西扯,并没有挑重点,那时的解释是‘放长线钓大鱼’,可是后来也没见着那个伙计起了什么作用。此时此刻,难不成又是钓鱼? 苏衍同他们解释道:“线放出去了,今日不收明日也会收,明日不收,总有一日会收,就算不收,我只要得到了当时我想要的,别暴露身份就行了,别的不求太多。” “那这次,苏先生在那个人身上得到了什么?” “我有三个疑问,一:他是不是谈岑身边的人,我是不是见过;二:除了书信他还做些什么行当;三:他的行踪和来历。第一个疑问我已经确认了,没见过。至于后两个疑问,我从他的话中已经能猜到一二。” “猜到什么?”兄弟二人同时问道。 “他应该参加过科举,但是名落孙山,除了给人写写信,也没什么长处。至于行踪……他应该会每月离开几日。” 杨琏不禁疑惑,方才谈话的整个过程他都在,苏先生除了说些毫不相干的话题,可是什么都没问啊!他挠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苏衍无奈解释:“住在闹市的都是勉强活着的人,能有几个出人头地的?而他明明有学问却沦落至此,你想想其中曲折,多半是名落孙山,或许不止一次,不然为何戾气那么重?” “厉害厉害!”杨琏拍手叫绝:“那,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每个月都会离开几日?” “你没有发现吗,在他的屋内有一尊观音像,虽不是玉,却也是好东西,平常人怎么可能买得起?所以我故意提起玉石坊,他果然有兴趣,然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提起云来阁,他的眼睛都是放光的!一个人只要去过一次云来阁,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他应该每个月都会离开去那花红柳绿之所。” 王炎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立即说道:“玉石坊每月月中放货,一放十来件,都是价值不菲的,平常人能拿到一两件就已是难得。王涼屋中那座观音应该就是出自玉石坊,一个写信的读书人,哪儿来的钱?我猜,他可能并非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或许是哪个官员的门客,也或许是墨斐布在闹市的暗桩!” “这个问题就交给你们俩兄弟了,择日不如撞日,你二人立即去趟玉石坊和云来阁查证。” 杨琏问道:“就算问出来了,与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或许没什么关系,但是只要查清楚了,就能确定他的身份,兴许还能查出除了云来阁和玉石坊他还去过的其它地方。闹市有我继续家家户户地查,和你们同步进行,不会耽搁。” 杨琏勉强答应了,王炎突然又想到什么,说:“以防万一,我还是禀报长孙大人,请他派些人过来盯着王涼。” 王炎担心他们三人的出现会引起王涼警惕,派些人乔装打扮潜伏在清河坊,总归心安。 苏衍不禁心生赞许,这孩子果然心细。 清河坊以南,相隔两坊,是为墨石,此坊位于闹市东南角,最偏僻处,相较于黑鱼坊,此处稍稍繁闹些。 苏衍一路而来,不敢逗留,却也能瞧见许多奇怪之处。像那些街边巷口摆放的摊位,多是蔬菜野味的买卖,本没什么大不了,但摊位后头的黑巷子里,却能隐隐约约瞧见几个神色慌张的人进出,背着麻袋,那里头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多半就是拐卖来的人吧。 墨石坊没有牌坊,只有入口处两座东倒西歪的石狮子。沿着残破不堪的石板路走进主街,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转进了一道小路,路两旁门市紧闭,人都没一个,却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小鬼跟了她一路。苏衍从刚踏进墨石坊就感觉到了有人跟踪,特意将他引入僻静处,此路弯弯绕绕,最适合设埋伏。 苏衍转过一个弯道便迅速躲避在暗处,从身旁的柴堆里抽了根还算粗的木棍,在那小鬼正要转过弯道时,抡圆了胳膊就劈了过去。只听得一声哀嚎,那小鬼已经倒地。 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枯槁的头发披散着,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只有这张脸蛋还有小姑娘的样子。 苏衍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挪上前几步,用木棍戳了戳女孩的脸蛋,幸好,还有口气。 正要扶起她,腰上突然吃痛,苏衍慌忙将她推开:“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做起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家大人怎么不管管你!”嘴里咒骂着,夺过女孩手里的匕首,趁她摔在地上动弹不得,不顾伤口将他控制在墙角,“你一路跟踪究竟有什么目的?谁派你来的?!” “你不是闹市的人,你是谁?!” 小女孩的反问,让她措手不及,听这话的意思,又不像谈岑那伙人。苏衍将她从墙角提溜起来,拎去巷子更深处,此处伸手不见五指,最适合吓人。 “我看你行为可疑,心里不知在打什么算盘,赶紧如实交代,我饶你一次!” 小女孩不再说一个字,一双在黑暗中透着刺眼光芒的眼睛愤怒地瞪着她。苏衍拿她没办法,只好松开了手,嘴里嘀咕着:奇奇怪怪,不是敌人,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丫头! 苏衍不愿多逗留,只想尽快离开此地,却听得身后的人喊住她,“你不是恶人。” 苏衍回头看着她,看着对面的女孩那一双明月般美好的双眼泛着泪光,在昏暗潮湿的小路中,如此的格格不入,她倒像是生长在冗长街那儿的官家小姐,穿着锦衣,享受荣华,可现实告诉她,眼前这个女孩子,深陷泥潭,食不果腹。 “那你呢?你是不是恶人?”苏衍饶有兴致地问她。 “我也不是,但他们是!” “他们?他们是谁?!” “有权有势的!” 苏衍怔了怔,继续问:“哪个有权有势的?!” “有两个,一个身材魁梧,腰上佩弯刀,一个额上有一道疤,他们化成灰我都认识!” 额上的疤? 苏衍意识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小女孩过去扯住苏衍的衣袖,小声询问:“你来这里,是不是因为弄丢了家人?” “听你这意思,你家人失踪了?” 小女孩警惕地退开两步:“我才没有,只是我看见你去了青楼,还去过黑鱼坊和清河坊,所以,你是皇城里头派来的人吗,你是在调查闹市吗?” 苏衍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小丫头还有这等本事,竟已经跟了自己两次,最让她感到汗毛倒立的是,自己却毫无察觉!此人不去刑部训练,实在浪费人才呀! 苏衍对她解释:“我不是官,但我的确是来查案的,小妹妹,你家人是怎样失踪的?那两个人跟你家人失踪有何关联,你一五一十全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找回家人!” 小女孩盯着苏衍,又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真的是来查案的?” “你这小丫头真是有趣,一会儿怀疑我是来查案的,一会儿又怀疑我不是来查案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呀!”苏衍有些无奈,“既然你已经跟踪了我这么久,想必对我也了解一二了,你觉得一个坏人会像我这般态度诚恳?若我不是来查案的,何必乔装打扮去各个角落走访调查?” 小女孩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一言不发,只是拉起苏衍的手,往小路外头回去。 天色渐沉,闹市已经陷入黑暗,小女孩的家只有一盏快燃尽的蜡烛勉强照亮大堂、一间没有窗户和门的破瓦房。 院子已经荒废了,杂草丛生,月光洒下,毫无美感,只有一种令人颤栗的恐惧。 苏衍将女孩拉进怀里,她只及到苏衍腰上,小小的,说话声音也是轻微的。 “你……一个人住?”苏衍虽然这样问,但心里也清楚了女孩的处境。 小女孩瑟缩在她怀中,说:“我与姐姐相依为命,一年前姐姐在家中被掳走,若不是我躲在床底下,恐怕也被抓了。” 大堂毫无人气,不仅是此处,双目所及的任何地方,都不像是有人住过的。 “这一年,你躲在何处?” “青楼,那儿的掌柜收留了我,让我住着,供我一日两顿饭,我才能活到今日。” 苏衍明白了,女孩起初并未跟踪,应该是在青楼碰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会一直跟着。 “你说的那两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抓走你姐姐的坏人?” 小女孩满眼通红的点点头。 苏衍急忙从院子里寻来一根柴火,往自己额头上画了一道,“是不是这样的疤?!” 女孩端来蜡烛,凑近查看,只看了一眼,就十分笃定地点头:“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是这道疤!” 看来真的是他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苏衍立即回书院请佛柃描绘了一张刀疤男的画像,打算次日送去青楼给女孩指认。 第九十六章 王涼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青楼院内树影摇晃,衬着楼阁上那户窗内的中年男人身形有些单薄。 仆人禀报后退去,他仍站在窗前,望着一院子空荡荡,愣了很久。自从苏衍离开后,他就命令手下开始遣散众人,变卖家当。短短一日一夜,已经快搬空了。 “查完后山查断云轩,查完断云轩又查暗市,她这是在引火自焚,她不知道那些人都是非富即贵么?墨斐恐怕早就发现了,对付她是迟早的事!”他一拳砸在窗上,他不理解苏衍为何还是改不了性子,这里不是蒯烽镇,他们更不是李鬼,在蒯烽镇可以为了正义出头,但是在若水,出头必死。 他看向书窗下案边坐着的老者,眼中泛起了泛泪光,他重重叹了口气:“王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或许,这就是她坚持到今日的原因吧。”歌政嘴边挂着闲淡的笑,对他道:“其实你们都一样,为了心中那个执念可以坚持几年,甚至一辈子,你何尝不是为了我的一句话,守护了阿衍近十年?” “是啊,已经十年了…”苏溟自嘲的摇了摇头笑:“王爷,你何时告诉她真相,我和她隐姓埋名这么些年,再如此下去,就真的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身份?或许永远以苏衍的身份活下去,还能无忧无虑些,若水这座修罗场,他不想自己的女儿进来。 十年前,扶桑殿失火,若不是他,世上恐怕再无歌毓和卫臻。可是就算他想尽办法提前布局,还是没能完全救下他们母子,最后一个疯,一个失踪,至今没能团聚。 当初妹妹若不是为了歌家答应陛下,她就不会是毓后,更不会落到今日下场。结果,其实早就明朗了。 他缓缓垂下头,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他终于没忍住,落下了泪。 “玄家灭门,只有左卿活了下来,可是他一直没有放弃复仇,哪怕只剩下他了!可是歌家呢,那些人好像已经忘了毓后和太子,没人提过他们,也没人怀疑过他们的死因,只有我,也只有我了……” “王爷,左卿做的那件事,最终的结果同我们的是一样的,我们只要拼尽全力帮他,一定能替毓后报仇!”苏溟一洗方才的颓废,眼神坚定道:“我相信左卿,更相信王爷,终有一日,我们都能重见阳光!”苏溟看向院子里那个身形单薄,靠着亭柱发呆的女孩,怅然起来:“这女孩也是可怜,亲眼看着姐姐被掳走却无能为力,若非阿衍出手,怕是这辈子都没希望再与她姐姐重逢。” 夜深沉,四周寂静,唯独闹市青楼内传出一阵阵竹笛声,仿佛黑夜一束光,海上孤舟。 王炎兄弟做梦都想在刑部闯出点名堂,让乡里邻居对他们刮目相看,是以对这次苏先生分配的任务万分上心,马不停蹄地就去刑部禀报,然后转头就去了那南街柳巷之地。 青楼夜间开放,迎接众宾,花钱潇洒,一夜春宵。王炎兄弟一表人材,穿着却仍是去闹市的那一套,不出意外的被守卫拦在了门外。 杨琏懊恼:“来得急,忘换衣服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要不亮出身份?” “万不得已不可惊动百姓,随机应变吧,”说着,王炎摆上笑颜,对守卫行礼道:“两位大哥,今次来得及,先许我进去,我让我这位兄弟回趟家,立即送银子来。” 守卫满脸不耐烦:“有钱进,没钱滚,云来阁从不赊账!” 王炎好言道:“大哥可能误会了,我并非要赊账,只是……” “云来阁是何等地方,你们两个乞丐也想进去?痴人说梦,赶紧滚,别脏了这块宝地!” “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乞丐?”杨琏撸起袖子,上前理论,“一个破青楼,全天下最脏的地方,也好意思嫌弃乞丐?你们不配!” 那守卫面色铁青:“你再说一遍。” 杨琏抬起下巴,嘴角上扬,满脸得意:“破青楼,脏!” 当杨琏被打飞出去,并同时高喊快进去的时候,王炎瞅准时机从守卫侧面钻进青楼,如游龙之形,旁人见状,不禁感叹一句:好身姿! 杨琏一屁股坐在地上,刚爬起,又见守卫扑身而来,慌忙躲开,然后反身压上,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王炎听闻门外打斗声,咬了咬牙,转身又冲了回去。 门外已经一片狼藉,守卫掐着杨琏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打横抱着,眼看就要扔向路边那臭水沟里,千钧一发之际,王炎飞身过去一把接住,二人就地一滚,稳稳停在一边。 杨琏起身拍了拍屁股,笑的张扬活泼:“哥,你看,他被我打成了个猪头!”说着指着守卫的脸,笑得捧腹。 王炎一把拍在弟弟脑袋上,忍不住骂道:“你傻不傻,不怕被打死啊?” 杨琏丝毫不在意自己满脸伤痕,咧开嘴角呵呵笑道:“他可不敢打死我,打死人是要背人命的,背了人命是要进大狱的!” “你忘了我俩现在衣着破烂,形如乞丐?” “哟,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还打起来了,可别吓坏我的客人!” 守卫一听这声音,急忙转身跪下:“徐娘,此二人闹事,是否报官?” “不必了,退下吧。” 众人散去,青楼门前迅速恢复如常。徐娘盯着两个衣衫褴褛,样貌却是俊朗清秀的少年,忍不住发笑:“这年头,小伙子不干正经伙计,怎么还要起饭来了?” 杨琏急忙解释:“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来查案的!”说着要亮令牌,王炎却按住了他的手。 “人多眼杂,不可乱说!”王炎骂了一句,转头对徐娘说:“有些事情我兄弟二人想冒昧请教徐娘,不知徐娘可否给予解惑?” “解惑?我看是闹事吧?” “都是误会,我这位弟弟性子急,才让守卫大哥以为是来闹事的,其实…其实我们是来找一个人。” “找人?”徐娘大为光火,“找人找到青楼?还打伤了我的守卫,你们不是闹事的是什么?我刚才是看在你们年纪小不想坏了你们的脸面,这才让大家散去,没想到啊,小小年纪,说谎话脸都不红,看来我还是得报官,让你们好好反省!” “徐娘您误会了!”王炎急的满头大汗,“实话说吧,我二人乃刑部所派,暗中调查一件案子,其中涉及到一个可疑之人,此人或许进出过云来阁,是以,我二人深夜暗访,没想到闹了误会。”说着,还是亮出了令牌。 “哟,还真是刑部的令牌!可万万不能让人看见,否则又要生出事端来了!”徐娘慌忙替他收好东西,重新放回他的袖子里。 “这下信了吧?”杨琏高高抬着下巴,得意地说。 徐娘连连点头:“二位深藏不露,那话咋说来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她突然好奇起来,过去将他二人引入巷子暗处,问道:“是何案件,竟要你们暗访?” “案子不便相告,但请徐娘回忆回忆,可否听过或者见过一个叫‘王涼’的男子,像个书生,年龄应该已经过了而立,小小的眼睛,嘴唇很薄。” 徐娘却觉得奇怪:“何谓‘像个书生’?” “此人住在闹市清河坊,以书信谋生,应该参加过科举。” “王涼?此名未曾听闻,你说的模样,我也未曾见过。云来阁一天接待上百上千人,我可记不住一张普普通通的脸。” 倒也是,云来阁进进出出无数人,她怎么可能去记得住一个每月仅来几次的人。王炎顿时泄了气,正要告别,徐娘却说道:“何不去大京赌坊问问,那可是全京都最热闹的赌坊。” 王炎顿时茅塞顿开,连忙向徐娘拱手作揖。 大京赌坊就在离云来阁不远处的转角,面向三岔口,位置倒是挺好。屋檐下两个贴着赌字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门前两头石狮子已经被人摸的增光瓦亮。杨琏正好奇着,路过的男人瞧见,便停下脚步说:“进去赌钱的人都会摸摸它,说不定就能有好运,能赢钱!你们两要不也摸摸?” 杨琏嗤之以鼻:“封建迷信要不得,鬼才信!” 那男人笑了笑,转身离去。 “哥,你信吗?” 王炎斜嘴一笑:“有时候吧,你还真得信一信,你看我们刚到刑部报道,正愁着如何立功,就出现了苏先生,这不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哦!对,这点还真对!” 王炎看了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的弟弟,宠溺的按了按他的头发。 刚进赌坊,迎面而来就是一片灰蒙蒙,带着呛鼻的味道。等适应了环境,才发现乌泱泱的全是人头。好不容易找到了个管事的,刚要问话,突然身后被人推了一把,杨琏一个没站稳,扑在了赌桌上。几十双眼睛瞪着他,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王炎急忙将弟弟拉了起来,满口道歉。赌客们却不买账,有人骂道:“好好的一副牌,还没看清点数,哪儿掉下来的杂种,坏了爷的好事!” 王炎急忙道歉:“是在下冒犯了,诸位海涵!” “海涵个屁,这副牌我可是能赢的,这小鬼坏了我的牌,你说怎么赔?” 杨琏实在忍不下去,一拍桌子,怒道:“不就一副牌,重新来过不就好了,吼什么!” 那人怒气冲天,爬上赌桌,抓起骨牌就要揍他。杨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一白,幸好掌柜及时出面圆场,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那掌柜端详着杨琏,讥讽道:“小伙子火气蛮大,可惜也只剩火气大了。”说罢叫来手下,打算将他二人轰出去。王炎先一步将他拦住,偷偷给他看刑部令牌,并说:“我二人不是来闹事的,是想打听一个人。” 掌柜一看是刑部,战战兢兢地问道:“谁?” “王涼。” 掌柜眸子一震,急忙将他拉到无人处,才道: “二位大人,此人犯了何事?” 王炎只是说:“刑部所查之人,必有原因,只是不便告知,还请见谅。” “哦,不便相告啊……那也成,只是我说了有什么好处?此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我说了什么给赌坊引来祸端,可就得不偿失了!” “掌柜,你应该知道,刑部办案,所有人必须配合,若知情不告,可是会落下一个欺瞒包庇的罪名的!” 掌柜眼神一震,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屁孩竟然这般强硬。无奈的笑了笑,才说:“此人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只是并非天天来,他有规律,每月月底来,每次都带了很多银两,可是我却知道,此人住在闹市,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个有钱人。我怕此人背了命债,到时候再牵累我这赌坊可不划算,便派人暗中跟踪,这不跟不知道,一跟吓一跳,你猜派去的那人看见了什么?” “什么?” “他去了官宅,谈府!” 杨琏高兴的拍了拍王炎的大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苏先生!” 王炎却说:“这有何用,不过是知道了王涼去过谈府罢了,得有证据!” 掌柜急忙说道:“证据还不容易,王涼每月月底来,这不快到月底了,二位再等五日,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王炎看了看掌柜,不禁腹诽:若水开了不下十家赌坊,一直都是合法经营,未曾听过官府对他们有任何打压,可是此人如此慌张,看来这赌坊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王炎冷冷一笑道:“既然掌柜愿意配合,在下一定会在长孙大人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以后赌坊周围,一定太平。” 在掌柜满口感恩声中,王炎兄弟二人离开了此地。杨琏忍不住问哥哥:“你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你我不过是刑部新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去跟长孙大人说话!” 王炎微笑道:“你我初来乍到,能有幸参与此案,也不知走了多大的运气,所以小心谨慎的同时,更要胆大心细,说不定还真的能和长孙大人说上话呢。” 杨琏听得一头雾水:“那你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王炎停下脚步,将弟弟揽在怀里说:“暗市是刑部派给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是分内之事,可是如果我们再多办一件案子,是不是就能获得刑部认可,名声不久打响了!” “对啊!”杨琏拍手称赞,“哥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赌坊……” “总归有猫腻,且盯着他,早晚会让他露出马脚!” 第九十七章 王涼二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王炎将此消息立即通知了苏衍,同时也向刑部禀报,刑部当即派出人手暗中安插在赌坊和谈府外,只等五日后守株待兔。 苏衍也没闲着,悄悄去了户部找王涼的案牍。 五日后…… 灯火阑珊的官宅处,王涼离开谈府,钻进了一辆双辕马车。几双在夜色下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去向,像极了狼。只听得树丛中有个极低的声音响起:“吴承带着你的人继续留下监视,剩下的人跟我追上去!” 本来寂静的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批人,人不多,约莫七八个,脚步飞快的朝王涼离开的方向追去。 王涼没去别的地方,去的正是赌坊,前脚刚踏进,就突然觉得身后扑来一阵寒风,正要回头查看,身上突然一阵沉重,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摔在地上,一个精壮男人压在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他的手反绑。王涼的脸一瞬间煞白,拼力挣扎,却只换来一顿拳脚相加。 今日的赌坊很是奇怪,一个客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大堂里头,只有掌柜瑟缩在角落,这时身后的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一角裙子出现在他面前,王涼心里已经知道了事态严重,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去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来找他写信的人。 苏衍命人将他扶起后,拖来凳子坐好,才慢悠悠道:“王涼,原名陈钟,宿州人氏,十年前开始参加科举,第一次落榜,第二次科举考试前夕,也就是三年前,因失手杀人被关押了半个月,可是很奇怪,这件案子最后不了了之,而你也改了姓名,隐居在清河坊,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我听不明白。”王涼警惕地看着她说。 苏衍仍旧不紧不慢道:“不明白?那你总该知道户部案牍吧?不管是流落至此的乞丐还是高高在上的官员,无一不详细记录!可是你的案牍却和旁人不同,没有父母,没有出身,潦潦草草几句话带过,可真干净,干净的让人不得不怀疑,王涼这个身份,或许并非属于你。我查了查你登记当年的大小事件,那年风平浪静,刑部很是清闲,处理的案件极少,唯独一件案子让我发现了端倪,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件。因此,我将那件案子的陈钟和你联系在了一起,我拿着你的画像找到了死者的妻子,你猜,那人怎么说的?” 王涼慌了神,紧张的看着苏衍,苏衍对他说:“那人一眼就认出了凶手,就是你,你就是陈钟!” “荒谬!我三年前刚来的若水,案牍上都有记录,不过是两个样貌相像之人,你竟然妄下结论!你是谁,你有凭证吗?你有刑部手令吗,竟敢私自抓人,我要去告你!” 没想到方才还冷静的人,突然之间暴躁起来,苏衍暗骂了句:死猪不怕开水烫! “证据自然有,你将袖子卷起,想必那道抓痕留下的疤还在吧?” 王涼顿时愣住,只感觉湿冷的汗珠从发间渗了出来,忍不住发抖。 苏衍又说:“调查一个人最快最准确的方法,是刑部和户部的案牍,户部记录你的生平,刑部记录你的罪行,你做过什么都会有记载,哪怕你换了姓名,我们也能追根溯源,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觉得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没有刑部命令,我敢深夜抓人?” 听到刑部二字,王涼心里的防线终于溃堤,颤声道:“你们查这些过去,到底想做什么?” “你的过去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去揭发你,毕竟当时有人替你赔了补偿,那户人家这辈子也能不愁吃穿了。但是…你得将你所有知道的事如实相告,否则,我很是愿意旧案重提,你在那闹市建立起来的威望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苏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强烈的压迫感让王涼忍不住心颤,终于交代:“是谈大人!三年前,我因为压力太大,就去了赌坊,没想到失手杀了人,我当时很怕,我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牢里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来见我,说只要我替他们做事,就能救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谈大人的手下,余之孝!” “余之孝?此人长什么模样?”苏衍问他。 “满脸络腮胡子,体格精壮,对谈大人很衷心。” 没想到,谈岑每件勾当,都是这个人出面。苏衍突然察觉的一丝异样,难道谈岑这么做,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东窗事发,可以让他顶罪? 王涼继续坦白:“他替我赔了一大笔钱才让那妇人撤了状子,后来,他们就帮我在户部做了假的身份,让我去清河坊,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把闹市所有住户的情况都摸清楚,就是……就是……” “住在闹市的人大部分都是外乡人,来此地谋生,大部分人不识字,你就替他们写信同家人往来,久而久之你就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同时你也借着书信,将他们的家庭摸得一清二楚,之后的略买人口,也是你在牵线打掩护吧?” 王涼点点头,看不出他有没有惭愧,但肯定的是,他已经尿了裤子。 “余之孝说,那些买卖见不得光,不能让他们去刑部告状,让我替那些人去和刑部交涉。我每次都是先假装积极,然后骗他们说刑部也找不到失踪人的下落,时间久了,他们也就放弃了。” 他说的这些,苏衍之前已经猜到了一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不免愤怒。那些老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却因为他们家破人亡! 苏衍怒然起身:“真是一个好计策啊,你身为读书人,却不知礼义廉耻,助纣为虐三年,你害了多少家庭!” 此时王炎姗姗来迟,瞧见王涼膝下的一摊液体,再看苏先生暴怒的样子,不明觉厉。 “苏先生,盯着谈府的人回报说,谈府里头没有任何动静,王涼离开后,也没有任何人出入。” 王涼急忙解释道:“我不过是去拿酬劳,每月月底我都会去一趟,将这个月闹市的情况告知,然后余之孝就会给我一笔钱。” “每次都是余之孝与你碰面?谈岑呢?” “他从不出面,而且我们每次见面地点都不同,有时是在城外,有时是在青楼,很少会在谈府,只是这次赶巧,被你们撞见。” 苏衍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王炎道破:“谈岑既然从不露面,为何又要在谈府与你碰面?” “这得从我首次科举说起……”说到这,王涼一肚子的怨愤,“第一次科举考试就是谈岑做主考官,那次我的文章明明写的很好,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会落榜。后来我去看了榜单,那个状元我认识,考试前我们还一起听过若水著名文坛的课,那时候我就发现此人虽有文采,所认知却太过浅显,不可能赢我!本不觉得什么,直到我看见了状元的卷子,才知道他用了我的名字,偷了我的文章!” 苏衍恍然大悟:“看来,谈岑蓄谋已久啊!” “这倒不是,只是那状元家有钱有权,早就盯上了我家境贫寒,早年丧父,只有一个年迈体弱的母亲,料定了我翻不起风浪,所以串通了谈岑。” “这跟你在谈府出现有何关联?” “本来,一直是余之孝与我对接,他也是乔装打扮才敢见我,直到有一次,余之孝要求我登记闹市名单,说上头的主子需要一一筛选哪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人。后来余之孝交还给我名单时,我突然觉得名单上用朱砂打勾的方式让我很熟悉,回到家我才想起来,当年我被偷的那篇文章上,也有相同的标记!我才断定,那个主子就是谈岑!” “所以你就跟他们摊牌了?看不出你还有这胆量!”苏衍忍不住嘲讽他两句。 “狗急了还跳墙呢!他害得我名落孙山,又逼我做了这么多勾当,当时我是真的要和他拼了!” “那为何,你又继续替他做事?” 他顿时红了脸:“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倒不如拿钱办事,好过被人灭口!我死不足惜,我那年迈的母亲总得有人送终吧!” “可笑!你的母亲是条命,那些被你们拐卖的妇女就不是命了?人在做天在看,终有一日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涼蜷缩着,绝望道:“反正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可怜了我那母亲,儿子不孝啊!” “现在悔过还来得及,你告诉我被拐卖出去的女人下落,然后做证人,指证谈岑。” 王涼惊坐起:“我可不知道那些人的下落,我的作用就是安抚他们的家人,盯着闹市而已!那些事都是余之孝在干,而且你让我做证人,岂不是送我去死!” “现在害怕了,当初干什么去了?你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刑部坐牢,杀人的罪过足以让你牢底座穿;要么是做证人,你放心,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让你出面。” “你有把握?” 苏衍勾起一抹笑容:“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王涼从地上爬了起来,激动地对苏衍说:“那你去抓余之孝,那些勾当,谈岑都交给他去做的,你们把他抓了,他一定知道所有事情!” 王炎提议道:“何不以王涼为诱饵,我们暗中埋伏,定能抓了余之孝,这案子也就迎刃而解了。” “倒不失为好方法!”苏衍由衷感叹:“看来这案子,快要结束啦!” 以王涼为诱饵这个想法虽然可行,但实施起来却有些困难,首先,王涼这月已经拿过酬劳,用酬劳这个由头引他出来定是行不通了,其次,余之孝那人看着就谨慎,定是不好惹的人,这件事看似有了希望,实则毫无希望。 苏衍瘫软在椅子上,窗外从沉沉黑夜到凉凉凌晨,转眼,已经次日正午了。阿臾端着一盘饭菜进来,忧心忡忡道:“先生坐了一晚了,还没想到办法吗?要不还是吃了饭先去睡一觉,说不定脑子清楚了,就能想到法子了!” 苏衍扭动着肩膀,一动不动坐了一晚上,全身酸痛不说,脑子确实越来越糊涂,站起来的时候,甚至眼前一片黑,要不是阿臾扶着,怕是要跌倒。 阿臾看着心疼,又对她劝说:“破案本就是刑部的事儿,先生凑什么热闹,就算是受托与人,那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最后又能捞到什么好?”她看着苏先生憔悴的脸蛋,期期艾艾地总结了句:“女人呐,都是一根筋!” 女人? 好似有一道光突然乍现在苏衍的脑海中,眼前霎时间一片清明,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苏衍高兴地捏了把阿臾的小脸蛋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提了裙子就跑出去,瞬间没了人影。阿臾楞楞地待着,挠了挠脑袋嘟囔着:“没睡好,魔症了?” 嗯,看来光吃饭还不够,得加些补品! 第九十八章 于之孝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西山小院外,槐树整齐排列,几颗脑袋隐蔽在树冠中,其中之一便有苏衍。其右侧树冠是王炎,左侧挨着的是言真。虽然苏衍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但就怕百密一疏,言真在,起码能控制那余之孝,万不得已时总能用上。 此时已是夜幕,西山小院一片漆黑,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只听得树下池塘里蛙叫虫鸣,还有阵阵春风袭过,可惜了西楼没有看到,不然他也能吟诗一首。 “来了!”言真的声音打破了苏衍的美好想象。她调整姿态,尽量让自己隐藏在树冠中,同时也能看清小院里头的动静。 果然是那个络腮胡,今次再仔细瞧着,竟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只见余之孝驱马而来,还未到院门处便跳下了马,谨慎的环顾四周后,才上前与王涼碰面。 “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要我亲自来一趟?” 王涼煞有其事地凑过去说:“流落在外的楚国公主,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意外得知,便马上通知你。” “楚国公主?”余之孝震惊之余,却有些不相信:“可有证明?” “自然是有,”说着给他看一块令牌,那令牌还是苏衍临时请暗市那位李工匠做的,按照幼时曾在父亲那里见过的楚国王宫战利品来仿制,虽然年代久远,苏衍早就记不清那块令牌的模样,但大致还是能仿他个四五分,而且要的就是这仅仅四五分像,余之孝才会半信半疑,只要他怀疑了,就会仔细检查令牌,她在令牌上撒了迷魂散,人若是看的久了,必会视线模糊,四肢疲软。 王涼对余之孝说:“楚国曾经的宫牌算得是上古物了,从她身上发现的,我确认过,她就是流落在外的楚国公主。” “人呢?” “人多眼杂不敢带来,只要你想,随时可去查验。” 余之孝点点头,似乎没有过多怀疑,看来真应了那句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余之孝接过宫牌,反复看了许久,突然被反面的一处痕迹吸引住,他凑近宫牌仔细检查,突然眉头一皱。 “这是仿制品!” “怎会是假的?”王涼讶异地指着宫牌道:“楚国宫牌材质特殊,有股清雅的香气儿,凑近闻一闻,可提神醒脑,我都闻过了,可醒脑了呢!” 苏衍不由得佩服,王涼虽然胆小自私,这张嘴倒是伶俐。 余之孝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东西,便凑近闻了半天,清雅之味没闻到,反而全身酥软,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这东西……是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感激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余之孝感觉突如而来的疲惫感蔓延了全身,他用最后一丝气力抬头,在王涼得逞的笑容下,慢慢睡了过去。 言真首先飞身下去,拍了拍袍子上勾住的树叶说道:“当初就应该让我杀了谈岑狗贼,哪有今日这样的破事!”说着朝余之孝踢了脚,看他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放心。王炎跟着苏衍一起跳了下来,二话不说就拉来了藏在暗处的马车,招呼王涼将人抬了上去。 苏衍拍了拍言真的肩膀说:“谈岑小心翼翼活到今日,还不至于想不通到去跟墨斐提我,他的头上,可是悬着你这把剑呢。” 言真嘚瑟地抖抖肩膀说:“倒也是,算他还有些自知之明!” 夕阳余晖下,河道边的垂柳摇曳着,暖风吹过,一片好春光。 当众人合力将人拉到清河坊,已是次日末。 言真给他五花大绑,又强行喂了他一剂足以全身无力个三四天的‘好药’,同时意识清晰,清晰到能想起几天前吃过什么,又对谁做过什么。向来这种药是用在刑部审问犯人上,也不知言真从哪儿弄来的,总之,派上用场就好。做完这些后他便匆匆离开,说是学堂有课,不得不回去。苏衍哪能不知道,他回去不过是为了去跟学生们炫耀战场厮杀,讲故事罢了,聪明的或许能从那些厮杀中学到一些战术兵法,不聪明的,也只能当个故事听了。 处理完了事,王涼殷勤道:“我这地方谈府的人不知道,就连余之孝也没来过,二位且放心,不会走漏风声。” “看来,你也学会了狡兔三窟啊!” “不敢不敢,我只是给自己留条退路罢了。” 王炎摸了把门框上的陈年老灰,眉头一皱:“你很久没来了吧?” “我一直住在老屋,此地是我用来躲避之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所以脏了些,二位可别嫌弃。” 说着话,余之孝彻底醒了,瞪着双乌溜圆的眼睛,看到苏衍后顿时怒了:“又是你,你想干什么?” 王涼给王炎使了个眼色后便悄无声息地躲到了门后,王炎也懒得理他,怯懦之辈,他从来不屑与之多言。 苏衍废话不多说,直接给他看刑部令牌:“认得吗?” 余之孝瞳孔颤栗了下,急忙点点头。 “既然认得,那你也应该知道,接下去我所问的每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余之孝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点头。 “这些年你替谈岑到底做了多少事,包括哪些,牵扯什么人,你一一说来。” 余之孝却突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用力挣扎着。他很壮,若非言真的药,绑着他的绳子恐怕就断了。 他挣扎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对苏衍说:“苏姑娘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不过是谈府的护卫,替谈大人做事天经地义,不过那些事都是合法之事,怎么苏姑娘说的,倒像是什么勾当似的。” “何必装模作样,上次咱们在西山小院不是已经撕破了脸皮,你是被言大将军打傻了吧?” “苏姑娘,我家大人忧国忧民,不敢放过一个罪犯,您当时易容成边城女子来做什么拐卖生意,我家大人自然是要设下圈套抓你,难道官兵抓罪犯还错了不成?不过这是场误会,后来我们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 苏衍没想到此人反应敏捷,竟被他圆了回来,但是终归是心虚作假,坚持不了多久。 “你说都是误会,那好,我让你见个人,看看还是不是误会!”说罢,示意王炎带人进来。 比起上回相见,此时的小女孩换了身衣裳,梳着干净利落的发髻,亭亭玉立的,十分好看。余之孝自然是不认得她,但小女孩认得,化成灰都认得! 苏衍将她拉到身边,对她柔声道:“你仔细辨认,是否是当年抓走你姐姐的恶人?” 小女孩伸出手,指在余之孝的额头上,“这道疤,我认得,就是她掳走了我姐姐!” “你确定就是这道疤?不会看走眼?” “定不会的!”小女孩语气很急,说到这,已经眼眶泛红,“姐姐就是他掳走的,我藏在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每晚我都回想一遍他的模样,我怕忘了,就再也找不回姐姐了!” “小娃娃,不是所有脑门上有疤的男人都是抓你姐的坏人,你仅凭一道疤就要指鹿为马,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苏衍愤然道:“余之孝,你嘴巴还挺硬,你以为我就这一个证人?” “你是说王涼吧?”余之孝发笑道:“此人好赌成性,烂人一个,你也相信他?他不过就是我从赌桌上养的一条狗,我好心好意每月给他点生活费,没成想他竟然反咬一口,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一直躲在门后的王涼恨得咬牙切齿,一头冲了出来:“余之孝!亏我对你点头哈腰,你竟然骂我是狗!” “难道不是么?” “我帮你们做了那么多坏事,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垫背!” 余之孝不以为然,虽然被绑着,却丝毫不影响他在那儿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对苏衍挑衅:“苏姑娘,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你就拿着两人来糊弄我?实在想不通先前的两起案件你是如何破的?” “笑完了吗?”苏衍朝他的腿踹了一脚,“你以为我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就能抓你?刑部办案,从来只讲证据,没有,我是不会贸然出手。” “你什么意思?” “王炎,人到了吗?” 王炎立即跑到门外查看,不多时,便传来消息:“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杨琏就急匆匆赶来,呈上一本册子,串了口气才说:“我随刑部的几位大哥连夜搜查了余之孝的住处,发现了一个暗室,里面虽然没什么东西,但从一处木架上发现了一些还未毁灭的账本,虽然很多残缺不堪,但我归拢了下信息,都写在这本册子上了!” 苏衍谢过杨琏后,便打开了册子,上头都是些名字和无头无续的价码,翻了几页也都是如此,苏衍看得眼睛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余之孝发现,便说:“苏姑娘没有搜查之令私闯民宅,这可不合乎容国律法,你要是查不出什么,我出去了了得去告你!” “你且不要得意,账本虽然损毁严重,但里头的名字应该都能和暗市对应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余之孝怒道。 苏衍放下册子,笑嘻嘻道:“咱们再等一个人,等他来了,一切就都清楚了。” 余之孝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你给我等着,我家大人定会找你算账!” “拭目以待!” 这个人并没有让苏衍等太久,半柱香的功夫,外头便有了响动,刑部几位乔装打扮的官兵领着一个人进来,余之孝眯眼看了一眼,便吓得脸色煞白。 “苏姑娘,老罗来迟,还望能戴罪立功!” 苏衍回头端详这罗掌柜,今日的他,脸上竟有种慈眉善目的感觉。 “弃暗投明是正确的选择,我会替你向长孙大人求情,争取宽大处理。” 罗掌柜连忙跪下磕头:“苏姑娘,我也是被逼无奈,我本是凉山的小掌柜,余之孝找到我,他威胁我,说我若是不去京都做暗市的掌柜,他就会杀了我妻儿!这几年来他派人一直监视我们,我实在没办法!苏姑娘放心,既然你找到了我,我一定把我所有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也只有以此报答了!” “若非那日你拼死保护李工匠,让我发现你身上还有一丝正义,我也不会找到你,帮你救下妻儿,今日你帮我,我便帮你全身而退。” 罗掌柜又磕了几个响头,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了一卷厚厚的本子,起身说:“苏姑娘,这是几年来暗市的账本,余之孝不放心我们,每过几个月都会派人来拿走,上面有他标记过的痕迹。” 苏衍接过,翻阅了几页,将其中一面展示给余之孝看:“这是你的字迹吧?” “区区几个字,几笔划线,你就确定是我,你这是屈打成招!” “死鸭子嘴硬!”苏衍咒骂了句,将杨琏归拢的账本也给他看,“你住处搜出来的账本,和暗市罗掌柜的账本许多地方都能对应起来,不管是人名还是资金,都是相同的。你们倒是很警惕,担心罗掌柜不忠心,便将账本抄录一遍,以防日后罗掌柜动手脚,你们无从查证。可惜呀,偏偏你的这一留手,将你自己暴露无遗!” “你可以继续与我僵持,但我没这耐性,我会将这两本账本都交给刑部,他们出手,可没有这么客气,到时候直接派兵去你老家,想必哪里还有很多信息吧?” “苏衍!算你厉害,但这些都是我自己干的,与谈大人无关,是我从谈府盗取钱财开了暗市,也是我命令罗掌柜倒卖宫中宝物,略买人口、杀人放火,都是我干的,你将我抓去刑部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与谈岑无关?仅凭你一人之力,你是如何躲过官府搜查,你又是如何略卖人口?你哪儿来的途径,你有地方藏人吗?做了那么多肮脏事,你又是如何一一毁灭证据,让闹市这么多失去妻儿姐妹的家庭无从寻找。我想不仅仅是闹市吧,京都外呢?一个王涼只能控制闹市,你还有多少人在盯着?”苏衍将账本狠狠摔在他脸上,“你只是一个护卫,就算你从谈府盗取钱财,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生意,没有谈岑,你什么都干不成!” 余之孝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绝望了,长长叹了口气:“苏衍,你查不到的,所有事只有我的痕迹,你不必徒劳,杀了我吧,结束这一切。” “那你先告诉我那些人都被你们卖去了哪里?还没有转手的人,又藏在何处!” 余之孝两眼一闭,嘴巴死死合上,任凭苏衍如何威逼利诱,他再也没有开过口。 “买家大多不是若水人,有些住在很远的城镇。”罗掌柜说道。 “听你的意思,还有一部分人就被卖在若水?” “具体我不清楚,买家都是隐藏姓名的,要么就是派个陌生面孔来,所以很难确定是谁。” “那些还没有卖出去的人呢,总有个地方藏匿吧?” 罗掌柜摇了摇头,无奈道:“那些将要被卖出的女子一般都是余之孝准备好,有人出价买的时候,他才会派人送来,所以我也不知道藏在何处,也不敢问。” 王炎上前对苏衍说:“他很忠心,不会说的,要不先送回去,我知道他在京都有个喜欢的人,就在青楼,我抓了他,以此为筹码,他应该不会讲我们暴露。” “不可。余之孝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加上曾经在西山小院交过手,谈岑可能会起疑心。” “那该如何是好?” “暂时先不管已经被卖了的女子,我们把还没有转手的人找出来!你立即去告知刑部,多派些人手,由余之孝住所为中心展开搜查,只要是没人住的,可疑的都一一仔细检查。略买人口一直是他自己在经手,京都人多眼杂,他若是将人藏到远的地方,一来二去怕是会引起注意,所以,他可能会将人藏在住所附近,不管是监视还是运送都方便。” “明白!” 第九十九章 永和坊的秘密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余之孝住在城西,那里一共三个坊,他的住所和后山杀人案中的药铺在同一坊,名为永和坊,只是相隔一条街。其住所前后都是人家,以弄堂为隔,每家每户都有围墙,整一片比较规整。但只这一片,便有数百户,更别说其余两坊总计。 王炎将苏衍的计划告知长孙无争后,长孙无争立即派出三十余人,乔装打扮,隐藏兵器后由王炎兄弟调遣。夜幕来临,王炎兄弟立即领兵去往城西。 杨琏稚气未脱,更有些吊儿郎当,但此时关键时刻,也收敛起了性子,领着一队十余人,分散开往余之孝住所街对面的人家去搜查,而王炎则搜查周边所有住户。 夜渐渐入深,每家每户也陆续熄了火烛,进入了梦乡。只有那些跳跃在围墙、屋顶上的黑衣人,仍旧毫无疲劳。 鸡鸣过后,天际泛出浅浅的红白光,一点一点将每户人家照亮。 城西药铺的掌柜大清早就起了床,拎着夜壶,哼着小曲儿便出来了,悠哉悠哉地去隔壁巷子里倒夜壶。刚走没几步,突然惊叫起来。只见眼前横七竖八躺了一群人,都被抹了脖子,吓得他一个手软,夜壶翻倒在地。 那些死人都横在巷子深处,瞪着大眼睛,身上还有许多血窟窿。 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少年,手里的刀刚刚擦干净,却还是有一些血渍未能抹去。那少年撞见掌柜,吓了一大跳,掌柜更是吓得路都不会走,支支吾吾地说:“老朽路过,老朽啥都没看见……” 少年看了一眼脚边的死人,懊恼的骂了句:“忘记这里有个老头了!” 一听这话,掌柜当场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家床上。他拉着儿子的手就说杀人了。可是去巷子里查看,却并无死人,就连那些血渍也消失不见了。掌柜仍旧坚持说是去倒夜壶看见的,明明有个少年郎拿着刀,脚边全是被他杀死的人,那些人他还见过,一直住在这片坊内,相隔只有一条弄堂!儿子不信,对他说一定是做噩梦了,你看你的夜壶不还在床边吗,里头还有你的夜尿呢! 掌柜揉了揉眼睛。哟,还真是,黄色的,一看就是前几日吃多了补品上火了,还真是自己的! 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一个劲的说:幸好是个梦。 不远处的院子里头,王炎瞧着弟弟许久,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杨琏红着脸嘟囔:“有什么好笑的,你都笑了半个时辰了!” 王炎很是自责,自己不该笑话亲弟弟,随即深吸口气,故作镇定:“亏你憋了一晚上的尿,不然,那老头可就要去官府报案了!就是这尿啊,确实够骚,你吃了些什么?” “不就是最近太累了,想着给自己补一补,”杨琏看了眼哥哥那副嘲笑自己的样子,脸更红了,“别笑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我把他的夜壶恢复原状,眼下我们可得去刑部好好解释了!” “行了行了,不和你闹了。走吧,人都差不多转移了,咱们去跟苏先生和长孙大人汇报。”王炎将弟弟一把拽过去,揽住肩膀,钻进了一辆马车。 长孙无争一一安顿好了这十六名被拐女子后,便将苏衍请到了书房。推开门,正撞见左卿,扶着一碗茶,抬起清冷的眼,与他们对视良久。 末了,只是淡淡的回应了笑。 苏衍没顾得上他,追着长孙无争就说:“大人,那一十六名女子都见过余之孝,目前余之孝是肯定逃脱不掉干系的,但是我们的目标是谈岑,您给我三日时间,我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出谈岑的破绽!” 长孙无争慢条斯理的推开窗户,然后坐在书桌前,喝了口热茶,才道:“左卿,你看准的人,确实很有才能,只是可惜他是个女儿身,否则我刑部定要向你讨了她去,我刑部可就出名了!” 左卿作了作揖,微笑道:“大人说笑了,苏衍只是教书先生,插手案件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书院的学生,她才不得已如此。” “可是这次呢?这次可是你推荐的,你还不是看好了她的破案能力?此等人才不能浪费在书院。” 左卿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万年不变的假笑。 苏衍惊讶的看向左卿,原来,不是西楼偶然提起,而是左卿有意为之,他为何推荐自己? “冒昧问一句,为何是我?”苏衍忍不住发问。 “因为你身份单纯,背景单一,而且你不是容国人,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女人,女人,最容易掩人耳目。墨斐监视着书院乃至整个若水,我无人可用,你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无人可用?”苏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长孙无争,再看向左卿,“西楼,砚生,还有那些曾经在比武招亲上露面的参赛者,不都是你的人?” “都是熟面孔,不可用。” “你既然出现在这,想必长孙大人也与你同一阵线了吧?其实我早应该发现了,一直持中立的刑部怎么突然派了两个刚上任的少年来帮我,原来,是你。” “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计较。”长孙无争打破僵局:“苏姑娘,左卿用心良苦,同时,也实在没办法。墨斐势力如日中天,眼线遍布全国,我们必须格外谨慎,选中你自然是有左卿的用途,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那刑部呢?刑部每年收入那么多生面孔,为何你们不去查,偏偏让我去?我的命就不值钱了?” 长孙无争有些尴尬,捏着手指在桌上不断敲击,却不知如何解释。左卿缓缓解释:“我没来之前,若水一片乌烟瘴气,官官相护,奸逆当道,底层百姓痛苦不堪。长孙大人虽是刑部尚书,但他孤立无援,能维持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可是刑部中也有墨斐眼线,长孙大人知道是谁,可是没有办法斩草除根。所以,刑部并不安全,只有那两个还没进刑部报道的少年,尚能可用。” “这么危险?”苏衍下意识看四周的阴暗处,突然有种处处是眼睛的错觉。 长孙无争微微叹息:“十多年了,从前尚有毓后压制陛下,有歌家稳固朝堂,墨斐就算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惜毓后一死,容国就成了墨斐的天下!” 苏衍从未想到会从长孙无争口中听到姑姑,看他的眼神,似乎是对姑姑有种不一样的情愫。十年了,还能保持这样的情感,想必是深入了骨髓…… 苏衍心里有一个猜想,让她都觉得震惊。 “那批女子就由你去收集信息,但凡有用,均要记录。我还是派给你王炎兄弟,你别看他们初出茅庐,但凡是能被我刑部收录之人,不管新兵老人都是有他所长的。兄长王炎,谨慎细心,能查案情中常人所不能查之处,他的能力很强,将来也不会仅限于刑部!” “那杨琏呢?”苏衍问他。 长孙无争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有一位挚友,曾经与我并肩作战,后来战死了,死前将幼子托付于我,我必须要照顾好他。” “所以说,杨琏不是王炎的亲兄弟?” “都不是同一姓氏,自然不是同父同母。” “可是……” “杨琏是不是说,他随他母姓?” 长孙无争看向窗外,苏衍却发现,他的眼角噙着泪。 “杨琏是我挚友所生,家中独子。他父亲战死后,唯一的母亲也随他去了,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我给他找了户人家,当家的是江南的商贾,有一个儿子刚满三岁,就是王炎。这户人家家庭和睦,最适合不过。可是不知怎的,王炎知道了杨琏的身份,所以从小就冷淡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但是当刑部开放考核招收时,他还是带上了杨琏。” “原来,其中有这样的故事……”苏衍感叹着,不由得想到自己。王炎哪怕这般讨厌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关键时刻还是放不下他,而自己呢,却在佛柃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放开了手。 苏衍急忙告退,管家侯在门外,听到动静,便立即随去,将她引至安顿受害女子们的住所。 长孙无争待苏衍离开后,终于问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这位苏先生,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聪慧过人不说,胆识也非一般人所能比,但我却觉得,她对你的用处不仅仅于此吧?她的身份,应该也就不简单了。” “大人想说什么?” “左掌事,事已至此,还要瞒我?” 左卿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的说:“大人猜到的,不要与她说便好。” “你们的计划我不过问,你们想说我便听,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乐意,”长孙无争盯着他,突然又问:“但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十年前的事,你就真的确定是墨斐做的?” 左卿蹙起眉头,转头看向他:“大人这是何意?” “十年前,玄家的案子和宫殿的大火可是同一个月发生的,既然那场大火是墨斐蓄谋已久,他又是如何分身,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国玄家?” “墨斐手下众多,派几个人去轻而易举,他为了得到兵器谱全本,大费周章制造一场屠杀,是他的性格。” “或许吧,一本兵器谱,整个天下为之癫狂,呵!” 长孙无争心里仍旧怀疑,墨斐当时只看中权位,兵器谱对他来说无非就是讨好陛下的工具,可相比区区兵器谱,铲除皇后太子才是他通往权力巅峰的捷径。何况,玄家远在千里,对他毫无威胁,唯一的和京都的联系也就是和歌家罢了。 可是左卿不信,他的眼里,只剩下仇恨了。 温暖明亮的房间内,那少女站在屏风后,姣好的身影在屏风上显露无疑。苏衍都愣住了,她的回忆里,只见过师父的。那时候自己还小,师父也不避讳,总在她面前脱去上衣,大热天的摇蒲扇,一边叫骂着鬼天气一边领着她去街上领冰块。蒯烽镇不大,却有个楚城来的富商,也不知他如何带来冰块。总之,那时候炎炎夏日,富商总是免费赠送冰块供镇上的人消暑。 回忆虽美好,却也短暂,苏衍回到现实,嘴角还噙着笑,她觉得那时候的时光才是最好的。 “姑娘。”苏衍在门口敲了敲门,“门未关,打扰了。” 那女子手忙脚乱收拾好自己,才姗姗出来。她生的好看,一双狐狸眼,略施粉黛,衬得愈发妩媚。 她怯怯的说:“民女罪过,不该敞开门换衣裳,请大人责罚!”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苏衍急忙阻止:“我不是官,你见过哪个女人做官的?” 那女子抬头看了看,意识到自己认错人,才愿意起身,却还是怯懦懦地:“那也是这里的贵人,民女……” “不都是人?” 女子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苏衍将她扶到贵妃塌上,问她:“你是闹市之人?” 女子摇摇头:“黄牙子镇的。” 黄牙子镇? “就在若水附近,说是镇,却没多少人住,更没有衙门,就只有若水城派去的几个官差。” 苏衍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继续问她:“那你叫什么名字?你又是怎么被绑来的若水城的?” 苏衍的话说到了她的伤心处,女子擦着眼泪说:“民女方茴,家里贫寒,只有一位患有腿疾的父亲相依为命。民女没有傍身的技艺,便想着找份洒扫的活计,正巧镇外贴了告示,说召一批女子,伺候官老爷的,每月工钱足有十枚铜钱!” “民女问过贴告示的,他说他妹子也在官老爷府上干活,每月有二十枚铜钱,我便心动了。可没想到,那就是个陷阱!” 方茴讲到激动处,眼泪簌簌而下,话也说不成一句。苏衍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展开手臂,在她肩后轻轻拍着。方茴心情平稳了一些,继续说:“我们都被关在一处,每天暗无天日,被禁足在一处房屋内,看守的人很多,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只要有人试图逃跑都会被抓回去,然后就是一顿毒打。有人受不了上吊了,还有人活活被打残废,他们就把她扔去了外头,被野狗啃!” “有人死了?” 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去回忆,可是回忆,总在折磨着她。 “民女是唯一一个逃出去过的人,跑了很久,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民女就能逃出城门了!” “等等,城门?你第一次被关押之地,也是在城内?” 她点了点头:“那个地方很偏僻,只记得周遭很黑,没有人家,我跑了很久才见到一些光,那些光很奇怪,扭曲的,还有……还有鬼叫!”她发觉苏衍投来异样的目光,连忙解释:“可能当时太害怕了,只顾着往城门跑,听错了,看错了吧。” 苏衍却不泄气,又问:“与你在一起的人当中,有没有人也去过那儿?” “听小莹说她去过,到永和坊前,她就在那儿住了两天,但是我们所有人在路上都是被蒙着黑布的,根本不会知道路线。” 百密总有一疏,每个人回忆点线索,拼凑起来,或许就能找位置。 那里,一定还有被抓的人! 第一百章 荒地宅院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挨个问了一遍,倒是有五个人在那处神秘地点被关押过,可惜被关押久了,早就没了方向感和时间感,都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却有一个女孩回忆道:“那里的味道很潮湿,有泥土味,还有发霉的味道,我家住在楚国乡下,那里总是下雨,味道是一样的!”说话的正是小莹。 这点倒是和方茴说的差不多。苏衍又问她:“除了这个,你还能想起什么?” 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没了。” 苏衍苦恼的扶住额头,一天没进食,此时头昏眼花,实在难以抵挡。王炎很会察言观色,立即吩咐人送吃的来,顺便给众人填补下肚子。 苏衍托着馒头却不吃,盯着它许久,突然问那些女子:“你们在关押的地方,都吃些什么?” 有人说:“喝野菜粥。” “不是野菜,是驴蹄菜,你不记得了,当时你吃了一次,差点中毒死了?” “可是在我家乡,这就是野菜,没人会吃的,也只有在这儿当宝贝!” 苏衍问她们:“驴蹄菜是什么,怎会有毒?” “因妆如驴蹄,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很多地方都不会吃它,因为有毒,但是在附近的几个镇子上,百姓会将它焯几次水,泡一晚上便可以吃了,总比饿肚子强。”王炎解释。他小时候曾在城外见到过有人拣这东西,当时还奇怪怎么会有人吃草,还是父亲跟他解释,穷苦人家没东西吃的时候,驴蹄菜也成了美味。 “它一般长在何处?”苏衍又问。 王炎却愣在那儿,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囔着什么话。 方茴说那里都是树…… 小莹说房子有股霉味…… “我知道了!” 苏衍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你知道什么了?” “驴蹄菜一般长在溪河边,但是若水城的主河道从城西的宗庙开始,经过官宅流向宫中,最后汇入书院的南湖。这一路上有各部专人清理,常年难以生长这类有毒的野菜,就算有遗漏,也不应该会让它疯长到可以供应十余人几天甚至几月的量,除非是在分支上!”王炎从小生在若水,父亲又是在工部任职,所以对若水城的布局很是了解。那些河道曾有一次大规模改善,跟随工部大人做工程的正是父亲,自己还经常跟在屁股后头玩。但是……王炎却想到了一个致命问题:“主河道分支众多,遍布半个若水,又该如何下手?” “那就选最偏僻的最不引人注意的,像闹市、书院以东的树林都是偏僻之处,还有云来阁一带也得去查查,虽然人多,但都不是正经人,官兵去的少,说不定正是他们作案的最佳之所!” 王炎想到一个地方:“官宅那片有个冗余坊,就建在大理寺旧址后面,建成已有十余年,朝廷一直没打算整改。我在幼时听父亲说起过,那里环境甚是萧索,不如我也去查查。” “恐怕你父亲只在年轻时去过一次吧?而据我所知,冗余坊的女子个个能歌善舞,美的不可方物,因为这个还吸引了不少官宦‘明察暗访’。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官楼’。官楼可曾听过?就是官员专用的嫖娼之所。” “嫖娼?”王炎猜到父亲身为官员,或许也曾去过。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有个习惯,就是在回家后都要同他说上许久关于工部的事务,譬如工部最近又整改了哪片坊,那坊改了什么,有多少人,谁闹了事,有什么后果,无一不详细,这也是他为何对若水城这般了解的原因。 可是,父亲从未说起过官楼! 苏衍瞧着他满脸通红,以为他没见过世面,便忍不住调侃:“冗余坊没几个做正经行当的,经营的都是什么青楼赌坊,说起来那赌坊可能比你家还大!得空你可得去好好参观,放眼望去连成片的茶楼酒肆,五彩灯笼挂满了街道,可好看了,简直是人间仙境!” “可是,先生你不是说云来阁也可疑,为何官楼就不可疑了?” “傻呀,云来阁能和官楼比?那可是达官贵人常踏及之地,你觉得那些人敢去官楼藏人?” 王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 “我看闹市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人都是那里头掳来的,不会傻到再藏在那儿。思来想去,也只有云来阁和书院以东的树林了。” “不管是云来阁还是书院,我带些人都去摸一摸,有驴蹄菜的地方,应该就不远了。”说罢立刻要出发。 苏衍担忧他:“方茴说那里有大量的看守,你跟长孙大人多要些人,乔装打扮了再去,最好等天黑,悄悄过去。” “苏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王炎得意的扬起嘴角:“我来刑部考核的时候就有追踪这项考试,我是满分!” 苏衍微微挑眉:这小子的自信,简直可以和言真相媲美了。 冗长街自南向北贯穿到底,主河道则从宗庙为首,自西向东分布,经过官宅、皇宫、书院,然后汇集于南湖,再由南湖引向山峰外。纵横之间,将若水城分割成四大块:西北区的勾栏瓦舍,东北区的闹市,西南区的官宅,以及东南区的皇宫书院。而百姓居所、商铺等,则穿插分布在各处,以冗长街主街两侧居多。 云来阁依河而建,河道对面就是百姓人家,以一道桥相连。但是那边的人反感烟花之地,所以那道桥鲜有人经过,长年累月的,已经布满了杂草。 刑部抽调了八名‘走吏’,跟随王炎装扮成百姓模样,隐藏在云来阁斜对面酒肆二楼,视线刚好能看到大半条河。 河的的那头,人烟肉眼所见的稀少,想来在往西走,应该就是荒地了。他将头伸出窗外,因视线好,能看到那片房屋再过去点的地方有一片树林。他总觉得可疑,想着等天黑了去看看。 “你是在看河那边的人家吗?” 王炎被一个声音打破思绪,他转头看着那个坐在身边叫作‘曹德’的走吏,木木的点了点头。 “那里呀,早年间还可以,但是在大片的青楼酒肆起来后,很多人就搬离了,都嫌弃这个破地方一天到晚莺歌燕舞,都嫌它坏了风气。” “都搬去哪儿了?” “其实就是往冗长街集中了下。空了也好,省的一天到晚去刑部吵吵!” “他们还去过刑部?” “可不嘛!一到了晚上青楼就热闹起来,这热闹里头啊还有很多奇怪的声音。” 王炎猛的看向他:“什么声音?” 曹德煞有其事的说:“是哭声,吓坏了很多小孩儿!我们那片地儿有人猜测,应该是青楼里的女鬼在喊冤,怨气冲了天!” “放屁!”那坐在对面叫‘薛皮’的走吏纠正道:“其实就是青楼里的女子在哭叫罢了,声音传到河那头,被风一吹,就意外成了鬼叫。” 原来真的有‘鬼叫’,方茴说的是真的! 王炎再次看向那条路,心里慢慢的明朗起来。 “去把派去书院的人都叫回来吧,应该就是这儿了。” “怎么,鬼叫你也信?”薛皮觉得此人太急功近利了些,刚来刑部就想立功,却不懂脚踏实地,看来以后不能长久。 王炎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喝茶,气氛瞬间变得很奇怪。 “刑部侍郎一直空悬着,我看,长孙大人这是在培养你。”曹德为了缓解气氛,又跟王炎说起了另件事。 薛皮一听是关于侍郎人选的事,立即来了兴趣,凑过去说:“听闻朝廷其实早有人选,但是长孙大人迟迟不录用,原来真的是有内定!”说着,好奇的看向王炎,拿手肘碰了碰他:“小兄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的,竟然有这等本事,以后你别见外,我们几个随叫随到。” 话音刚落,分散在别处的几个走吏都纷纷投来友好的笑容。王炎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挪了挪屁股,干脆整个人靠住窗户,兀自欣赏水上风光。 曹德年近四十,满脸胡茬,一股子市井气,但一双眼睛很是明亮,或许是爱打听事儿的原因,总时刻保持着活力。此时他又另起一话道:“这次略买人口案沉埋多年终见曙光,刑部算是立了大功,还得感谢那位苏先生,若不是她,多少被掳女子无家可归,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呀。这位苏先生算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书院那位苏先生真的有这么神?仅凭那些女子的只言片语就找到了关押点?”薛皮凑得更近了,就差没和曹德坐一块儿。 “人家也是替刑部破获两宗悬案的人,自然聪慧非常,你一个小人物只能望其项背呀!”曹德似乎很膜拜苏衍,说到她的时候,两只眼都是格外精神的。 薛皮倒是听过这件事,但是坊间流传总归带着神奇色彩,不可全信。加上在他的认知当中,女子能力远不如男人,放眼全若水,女子不都是深藏于闺中,出人头地的只有男人! 他心里暗暗看不起曹德,一天到晚就知道以讹传讹,在刑部几十年了还是个走吏,自己可不能同他一起堕落。但只有一件事他是说对了,刑部侍郎这个职位,长孙大人看好的就是面前这位小少年。自己不过三十出头,大好前程在眼前,可不能让它溜走。薛皮往窗户边挪了挪,给王炎倒上茶水,客气的笑着道:“区区书院女先生,哪儿来的能力去破案。要我说,还是王炎兄弟你的能力好,才能将这桩棘手案件做到今日!” 王炎皱眉道:“苏先生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破了刑部不能破的案,你们就算不能接受,也该尊敬她!” 薛皮撞了一鼻子灰,急忙埋头喝茶,不敢再言语一句。 曹德自然是得意的,不忘火上浇油一句:“说到底我在刑部干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谁是谁非,谁有能力我一眼就清楚!” 王炎看着他们窝里斗,觉得烦,便起身出去散了散心。 茶过三巡,天色尽暗,华灯初上的花街柳巷摇身一变,仿佛过了节般热闹。 “走!” 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即跑下酒肆,在迷宫一样的巷子中穿梭,过了桥后,转眼便消失在那片房屋。 这里的房屋和房屋之间参差不齐,路也狭窄。几人七拐八拐,才进了树林。王炎站在树林中被人踩踏出来的路上,回头看向白日坐过的酒肆,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那晚方茴仓促下逃离,经过这条路时看到酒肆那边的灯火,但因为树木和房屋的关系,将那些灯火遮挡了一些,又因为河面的原因,所以阴差阳错下让他看到了扭曲的光。而那鬼叫,自然就是青楼里传出来的声音了。 王炎转身看向西面,伸出手指向那处黑暗:“就在那儿!” 一行人一路疾跑,不多时便已投身入一片黑暗,身后的青楼酒肆早已消失。曹德点亮了火折子,小跑到王炎身侧,小声说:“此处荒僻无人,地形复杂,如果要找马蹄菜恐怕很难,不如沿着此路一直走,咱们一边走一边小心观察,如果那些人确实在此,周围应该会有痕迹。” 王炎点点头:“曹大哥你经验多,麻烦前面引路。” 曹德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般恭敬,心花怒放的就应下了。 今晚天气不错,起码还有星星,加上火折子的光,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处有一些房屋连成一片,但是没有火光,不确定有没有人住。曹德吩咐一手下人先过去打探,剩下的都和他一起在附近寻找马蹄菜的踪迹。 王炎蹲在一处土坡后稍作休息,突然问正在杂草堆里翻找着什么的曹德:“你在刑部多年,能力也很好,为何只是走吏?” 火折子的光照下,能看到曹德的脸上沟壑展开,似乎是笑了笑:“走吏怎么了,都是在为长孙大人做事。” “我的意思是说,所有人都想着往上爬,既然有能力,为何不试着去争取。” 曹德放弃翻找,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在走吏堆里我是最有经验的,不管是老人还是新来的,都愿意听我。刑部每年招收走吏不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我在,我冲在前头,就没人会出岔子,大家都好好的!所以几年下来,来来去去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干。从一开始的五个人,到今日的十八人,除去回家抱孩子的,基本都在。但如果我贪图荣华富贵不做走吏了,谁来引导他们,谁来保护他们?” 此时的曹德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倒让人十分信任。 不远处的树林传来一阵沙沙声,一个走吏猫身跑了回来,激动的指着后方:“那边是一处老房子,有两个人守着,院子里有烛光!” 几乎同时,剩余的人也回来了,手里拎着许多野菜,王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驴蹄菜。所有人顿时来了精神,将目光纷纷投向王炎。 “咱们分头行动,曹德挑选三人绕到后方,探清地形后,留两人守住他们的退路,然后你翻进去控制一路守卫,找到被困人所在。不过切不可强攻,若发现不敌,宁可暗中等待时机。薛皮你带领三人从院墙两侧进去,控制前门一带守卫。我就从大门进。” 王炎吩咐完,所有人却没有打算行动。曹德不敢相信的问他:“你要自己进去?” “大门只有两个守卫,我单枪匹马反而不被怀疑。我去闹点动静,吸引一些守卫过来,给你们创造机会。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有打算。” 曹德半信半疑,但看到他如此冷静,便也妥协了。从队伍里挑了三个机灵的,便跳进了黑暗的树林。 薛皮拍了拍王炎的肩膀,由衷地说:“刑部有你,确是幸事!” 穿过树林,尽头矗立着一座宅子,青瓦白墙早已破旧不堪,墙皮剥落严重,大门也是锈迹斑斑。门前还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停着一辆马车,边上是一间马厩。 看这宅子的外观,却和官宅那边的样式不同,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老宅子。 王炎没有过多思索,熄灭了火折子,走了近去。 那两名守卫见到有人过来,其中一人迅速拔刀跳下台阶。 “何人?” 王炎连忙拱手作揖:“小生迷了路,也不知怎的,刚刚还在云来阁附近溜达,走着走着就进了树林,现在可好,出不去了!还请大爷帮忙指路。” 那年轻守卫一听是走错路的,便放下了刀,给他指了条后方的小路。王炎回头看了眼他所指的地方,才发现确实有一条路,只是天色黑没看见,加上树林遮盖,很是隐蔽。王炎感激涕零的又拱了拱手:“天黑了,实在看不见路,烦请二位能否借一借火折子,改日小生一定还上!” “怎么回事?”守在原处的守卫发现异样,便跑了过来,怒气冲冲的就要赶人。王炎也不是好惹的,当即跌坐在地,带着哭腔说:“二位大爷怎么如此无礼,小生我不过是借一借火折子,何必对小生拳脚相加!” “别嚎了!” 王炎仍不做罢,扯着嗓子哭闹,嘴里还叫嚷着要让刑部大人做主。那俩守卫吓得不清,捂着他的嘴巴就拖到了宅门口。 “想活命就闭嘴,我借你火折子,出去要是敢乱说,小心你的皮!” 王炎立即点头答应,便不敢再哭喊。 那年长些的守卫急忙制止说:“你觉得他出去后能安分?” “怎么?你怕他说出去?” “这地方离云来阁这么远,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进来的路,怎么这么巧他进来了?还借火折子?我看,你是想方设法套我们的话,你究竟是谁?”年长的守卫立即发现了王炎的破绽,面露凶光,当即拔了刀,架在王炎脖子上。 王炎吓得浑身一颤,急忙辩解:“大爷别误会,小生真的是走错了路,不信给你看小生在云来阁喝花酒的凭证!”说着给他看姑娘的巾帕。年轻守卫疯狂点头,对同伴说:“就是云来阁的味道,说起来,好久没去了,浑身都痒了!”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开。 “我看你是皮痒了!”年长守卫夺过巾帕,问王炎,“你真的从云来阁过来?” “比真金还真!” 他谨慎地打量着王炎。看他小白脸的模样,确实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这巾帕也确实是云来阁姑娘的随身之物,但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就能杜绝后患! 正要动手,却惊闻门内有动静传来。二人皆怵然而起,丢下王炎就跑了回去。 王炎立即爬起来,跟着进去。 刚绕过影壁,就见庭院内东西两角的水缸倒插着两个守卫,皆已毙命。水漫了出来,同地上的血一起流成了河,顺着地板缝将东西两处厢房前的草坪都浸透了。 两守卫正要去救人,去被一声爆炸声吓得呆在了原地,只见西北角已经窜出了火,转眼间就冲上了天,将周围的树都殃及了。熊熊火光下,薛皮领着几个兄弟跑了出来,迎面撞见守大门的两个守卫,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揍了上去,嘴里还不断咒骂:狗娘养的! 解决了守卫,薛皮扭动着手腕,笑嘻嘻的对王炎说:“火是我放的,那两人是我倒栽的葱,没见过吧?” 王炎只是客气的对他浅浅一笑,伸出手指了指大门紧闭的正堂:“人应该在那儿,还是救人要紧。” 话音未落,那门突然从里头被踹开,一群女人蜂拥逃窜出,个个头发凌乱,神情恍惚的,看着应该已经被关了很久了。 曹德一脚踹碎大门,从里头出来,啐了口,骂道:“谈岑这个伪君子,看他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然干着这样损阴德的事儿!我看就应该株他九族!” “诛几族的事就交给朝廷了,咱们赶紧把人安顿好,然后将这所宅子搜一遍,有用的证据集中起来,我再去禀报长孙大人。”王炎道。 “自然是。”曹德跳下台阶,“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兄弟们正在后院搜呢!” 薛皮当即反应过来,连忙吩咐兄弟去搜查东西两处厢房。 第一百零一章略卖人口·结案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城西一片青楼酒肆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可闻,一派糜烂之象,至后半夜才稍稍散去。刑部内,烛火亮了一夜,走吏、官兵进进出出,大大小小的证物不断被送来,在大堂上堆积成山。 长孙无争神色凝重地徘徊在那堆小山周围,其女候在身侧,不敢打扰。 这些证物有些是从荒地那处宅子里搜来的,有些是刑部连夜从被撸女子那儿记录的证词,有些是从余之孝和王涼的住所翻出,大多都是些往来的记录、账目,记录甚是详细。却唯独没有对谈岑有只言片语的着墨。 长孙无争忧心忡忡地对一旁的女儿说:“连续两次大动静,谈岑必然警觉,如果天亮后还找不到,恐怕就麻烦了!” 长孙越握住父亲的手臂,也是满脸担忧:“父亲,一定能找到的,您别担心了。” 王炎此时回来禀报:“大人,有个重要发现。城西北荒地的宅院,经查实所属谈岑祖宅,荒废多年,一直无人问津。” 长孙无争的眼前豁然开朗,原来,突破口在这儿! “大人,是否可以向圣上请示?”王炎问道。 “现在去宫里怕是来不及了……王炎,本官授权与你,即刻带领所有人包围谈府,务必要在天亮前控制谈岑,不能让他离开谈府半步。本官立刻去宫里向陛下请示!”长孙无争捏住王炎的肩膀,郑重道:“本官定会向陛下举荐你替任刑部左侍郎!” 王炎刚到刑部考试那会儿,就有人说左侍郎一职在南宫大人离开后便一直无人接替,当时众说纷纭,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王炎立即磕头,心里已经立下生死状,此行就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大人失望。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百姓才刚从梦中苏醒,耳边就划过一道刺耳的声音。有人蹬着鞋子冲出了门去一探究竟,迎面就碰上了大批官兵整齐有序的从门前跑过,顿时尘埃四起,脚步声震耳欲聋。 有人小声猜测:刑部大清早出动官兵,京都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谨慎的人家随即关上了门,吩咐家人今儿就别出去干活了,保命要紧! 谈府。 小妾服侍谈岑穿戴好,还想说两句亲热话,就被谈岑推开,小妾看他一脸严肃,不敢造次,随即退出了门外。 谈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官帽官服,革带黑靴,朝廷正二品官员!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一直以来平平顺顺,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时至今日,却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他抖擞精神,推门出去。 管家从外头飞奔而来,大叫着不好。谈岑的脚步僵住,慌张地问他:“怎么了?” “刑部来人了,大人您赶快从后门逃吧!” 听到刑部二字,谈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长孙无争他怎么突然来了?是……是余之孝?”谈岑猜测是余之孝出卖了自己,不然他们怎么有胆子带着兵过来? “大人别想了,赶紧逃命去吧!” “逃什么!”谈岑挣脱开管家,转身去屋内抱出一方皮箱子,“我看他敢不敢进来!你先出去拦住他们,我随后就到!” 谈府外已是重重包围,微凉的空气中,充斥着沙尘和冷兵器的味道。 王炎见到大门开了条缝,出来个老者,便立即跳下马背,几步过去说:“刑部办案,烦请老先生将门打开!” 管家慌忙拱手道:“这位大人看着面生,老朽虽然只是个管家,却也知道刑部尚书大人姓长孙,却不知您是……” 眼前的老者虽然满头银发,双眼却是炯炯有神,有神里头还透着狡猾。王炎懒得同他纠缠,直接亮出令牌:“长孙大人亲自任命,还不开门!” 管家拱手向前一步:“就算是刑部办案,抓人也得有证据,就算是怀疑朝廷官员,你也得有圣上指令,若没有,你便无权踏进半步。” 语气平静,却字字紧逼! 王炎没有理会他,退后一步,缓缓举起右手。所有人立即抬起兵器,准备攻入。就在此时,谈岑捧着皮箱子出来,满头大汗的,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气都还没喘匀。 谈岑质问门外的少年:“长孙无争呢?” “大人随后便到,卑职王炎,替长孙大人办案。” 谈岑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才几岁?胆敢带兵冲撞我府院!是长孙无争授意的?你们刑部是何居心!” 王炎忍不住端详着这个面色慌张的中年男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吏部尚书,这个男人生的确实好看,可惜蛇蝎心肠,不是善类。 “谈大人,贸然来访,还请见谅。只是卑职在城西北荒地,也就是您的祖宅内发现了一批半月前失踪的女子,这些女子都是被一个叫余之孝的人掳走的,余之孝是您的护卫吧?还有暗市,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证据确凿,卑职奉命而来,谈大人还是配合为好。” “什么暗市?”谈岑怒目而视,“长孙无争是不是听了哪个小人的挑唆?你告诉我那人的名字,我给你个交代。” “谈大人勿要拖延,还是配合刑部办案。” 谈岑怒道:“长孙无争身为刑部尚书,掌管容国律法刑案,应该知道,我是朝廷正二品官员,若要带兵搜查官邸,必须持有陛下旨令!你可有旨令?” 王炎临危不惧:“朝廷是有这么个规矩,但事出紧急,卑职事后自会去陛下面前领罪。” “黄口小儿!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说去陛下圣前?你有资格吗?我还真是佩服长孙无争,他可是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罔顾国法,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长孙大人只对事,不对人。”王炎不疾不徐道:“谈大人,请让一让,配合刑部办案。” 谈岑发觉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他方才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无动于衷。谈岑无路可走,急忙打开皮箱,取出一卷锦布包裹的长形物件,高高举过头顶。 王炎乍一看以为是什么暗器,直到谈岑褪去锦布,赫然发现,竟是一道圣旨。 “家父救过先帝一命,先帝赐了这道圣旨。所有人胆敢私闯宅院,一律视作冲撞先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王炎没见过圣旨长什么样,担心谈岑作假伪造的圣旨诓骗他,可是若是真的,贸然进入怕是要出大事。 事发突然,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正当王炎踌躇不定之时,突闻身后传来一阵铁骑踏来之声,随之而来是一声洪亮的嗓音:“京都巡防军协助刑部办案,尔等不可阻拦!” 刑部所有官员立即跪在地上,齐声恭恭敬敬高呼。:“王爷!” 歌政跳下马,冲着谈岑踏步而来,他身后的府兵也随机散开,和刑部官兵一起,将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过半百的人,气势却仍旧雄伟。王炎一度以为看错了,可是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男人,的的确确是当今政亲王,曾经为容国打下江山的英雄! 歌政看了眼那道圣旨,不以为然道:“你这道圣旨确实是先帝留给谈府的护身符,却不是你用来阻碍刑部办案的工具,而本王身后这些巡防军,却可以命令你立刻敞开大门!” “巡防军罢了,还能比得上这道先帝圣旨?” “巡防军乃先帝亲自设立,授予本王调度指挥之权,谈大人觉得,本王有没有资格进你谈府?” “王爷可别拿我当傻子!若水谁不知道,您这巡防军不过是先帝送给你的府兵,平常也就是护卫之责,巡防军空有美名罢了!这么多年,何曾见过您的府兵出动过一次?” 歌政冷笑道:“谈大人上任不过十余载,恐怕不知道先帝的圣旨,就连巡防军的作用也是一无所知,那就让本王告诉你。”歌政挺拔的身姿犹如一尊佛像,矗立着,傲视着眼前这个蝼蚁。 “巡防军设立于大成十年,军中共计一千零五十人,皆为战场兵将!可守国门,杀逆贼,护百姓平安,也能协助刑部办案。巡防军除本王之外只听命于陛下,同今时的玄廷无二。虽然已经过了三十一年,但巡防军一直都在,且人数与日俱增,如今已有三千人!” “三千人……”谈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 “如今这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巡防军自然无需出现在京都任何地方。但这不代表它就消失了,只要刑部有棘手的事,只要这京都哪里有黑暗,需要本王出手,巡防军就在那儿,三千的兵,随时出动!这,也是先帝特许,当今陛下承认的!谈大人,听明白了吗?” “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本官也不允许你私闯!”谈岑仍是拼死挣扎:“政亲王,你拥兵自重!陛下早已另设玄廷,你却执迷不悟,守着巡防军不肯放手!你违背朝廷,违背陛下!我要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对,我要告诉墨大人,他一定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歌政看着他这副语无伦次,狗急跳墙的模样,有些反感。 “谈大人,你大可以去参本王,看看陛下信不信你所谓的‘拥兵自重’!但现在本王得提醒你,刑部是在办案,巡防军都来协助了,你觉得你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本王劝你一句,别再跟个疯子一样乱喊乱叫了,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谈岑还想争论,却被管家拦了下来,在耳旁说着一些他根本听不进去的话。绝望瞬间包围了自己,疼得他瘫软在地。 歌政一声令下,官兵和巡防军迅速冲进了谈府。 清晨的阳光铺设在院墙上,唯独谈岑所在,仍是阴暗一片。 当谈府被翻的底朝天的时候,长孙无争也带着圣旨而来,这下官兵们再无任何忌惮,撸起袖子就开始拆墙砸缸。 整整搜了三日,从谈府内搜出了大量金银珠宝、账目明细,拉了五车去刑部。 卫盛二十六年三月十五,刑部以贪污谋私、略买人口、杀人等罪将吏部尚书缉拿。几乎同时,刑部收到了大量状纸,矛头统统指向谈岑。其中有不少证据还指向了另一个人——贾雨绅。 多年来谈岑和贾雨绅互相包庇,放任手下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数不胜数。其中,贾雨绅那早已被害的侄子贾楔曾重伤过一个人,不仅没有赔钱,贾雨绅还将受害人赶出了若水,致使受害人落下终身残疾。若非今日贾雨绅被揭发,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回到若水。 贾雨绅对此供认不讳。 一月后,判谈岑斩首示众,贾雨绅丈责五十,撤其官衔,充军边关。容帝还命令所有官员前去观看,以示惩戒。 其中还有一件意外收获,王炎向长孙无争请示调查‘大京赌坊’,怀疑这间赌坊与谈岑有牵扯。长孙无争虽然不大信,却还是派了人去搜查,意外的发现了其藏有暗室,暗室内竟有大量信息卷纸,上到皇室子弟、世家大族,下到平头百姓,境外人员,皆有记录!其中,针对政亲王的信息最多。长孙无争封了赌坊,将除了政亲王的信息外一律带去刑部。 经彻查,大京赌坊乃暗市左膀右臂,暗中替谈岑收集有用信息,以便于买卖交易。 王炎因此记了大功,长孙无争特地向陛下请旨,任王炎为刑部左侍郎。 长乐殿内,容帝盯着案上刑部上呈的结案奏章,面色严肃。 尚书大人墨斐刚进殿门,瞧见这一幕,便知大概,上前开解:“陛下,刑部已彻查清楚,虽然失去一位官员,但这种贪官,不要也罢。” 容帝扶着额头说:“工部贾雨绅,吏部谈岑,还有门下侍郎姬昱,大理寺卿尹卓,歌政的儿子歌弈剡,贪污,包庇、杀人,私通,这些简直就是容国的蛀虫,败类!” “为官之道,在清,在正。这些人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治,陛下不必忧虑过度。” “墨卿,”容帝抬起头,满眼疲惫的看着他:“你为官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陛下。” “三十一年了,除了政亲王,也只有你还在朕的身边。放眼整个朝堂,朕不知道哪些官员是清廉的,朕不知道该信谁!” 墨斐缓缓跪下,郑重发誓:“臣誓死效忠陛下!” 容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墨斐,微微动容。此人为官三十一载,自己在位二十六载,比自己看这个朝廷都要久。 他,又能不能信? 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随之是从容的笑颜。 容帝一改方才的窘态,微笑着说:“墨卿与朕相识这么多年,朕自然信你会为了容国出生入死!但是你年纪也大了,该享享清福了。既然书院已经交给了左卿,你就该放手让他去做,你就一心一意替朕守好三省六部,切不可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 墨斐惶恐不安的抬头看了眼,急忙伏下头:“臣一定纠正三省六部风气,臣,一定不会再三省六部出事!” “对了,左卿正式任职书院掌事,你是不是该给你这个义子好好举办一场升迁宴?” 墨斐连忙道是。 “就办在书院吧,你去挑个好日子,此事就交给你去主办。” “是。” 退出殿外,墨斐缓步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拦住去路。墨斐抬头看,见是中书省梁鸾,才松了口气。 梁鸾打量着魂不守舍的挚友,问道:“怎么从长乐殿出来是这副模样?陛下责罚了?” 墨斐苦笑道:“倒是没责罚,但陛下命我主办升迁宴。” “升迁宴?谁的升迁宴?” “还能有谁,我的好儿子,左卿!” 梁鸾似乎嗅到了什么,急忙问:“你怀疑谈岑的事,是左卿从中作梗?” 墨斐眯起眼,深邃的眼睛透着疲惫:“恐怕不仅仅是谈岑,所有事,应该都是他!” 梁鸾愕然:“都是他?” 墨斐沉默了片刻,沉重道:“早该听剡儿的话,现在只恨后悔太晚。” 梁鸾脑子里迅速浮现三省六部如今的局面,礼部、吏部、工部、还有门下省侍郎,都已经没了,墨大人身边得力之人所剩不多! “左卿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他害你能得到什么?”梁鸾不理解左卿这么做的原因,要说是为了辅佐哪位皇子,但是放眼整个皇宫,也不见哪位皇子有动静。 “一个苏衍,自楚国不知名的小镇而来,不过懂些旁门左道的药理,就能让左卿破例收为书院先生。最近诸多事情都与她有关,我不相信区区女子,还能凭一己之力屡次破案!我在一个月前已经派了人去楚国秘密调查,再过段时日应该快回来了,到时候你一起去听听吧。” 梁鸾不忍看着挚友这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他胸前拍了拍,安抚了几句,便匆匆进殿面见容帝。 夜深,长孙无争迟迟未眠,窗外细雨朦胧,雨落无声。 炉子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憔悴。他最后看了眼木箱中泛黄的成堆卷纸,将其全部倾倒入火炉中。 火势猛然间窜起,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 长孙无争私自留下了大京赌坊关于歌政的调查记录,从卫盛初年便已开始,其中大多数是关于他的生活日常,和往来人情,并无特殊。但是在这些记录中,长孙无争发现了其中夹着三份记录,上面的名字却让他心中犯疑。 第一份:卫盛元年二月初三,查玄清于宫外东市住所,并无异样,仅留一封家书,书中所言亦无可疑之处。 第二份:卫盛十四年,四月二十,玄清返回赵国,失踪于街市口。 第三份:卫盛十五年,正月十四,派遣十余人赴赵国搜寻,玄清失踪,生死不明。 长孙无争盯着这个名字,还有这三段寥寥几笔的记录,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卫盛元年二月初三,是当今陛下登基后的一个月,那个月,好像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不过就是陛下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但是宫里并未举办庆典,那个孩子,叫卫俘。 卫盛十四年四月二十,是皇宫内爆发瘟疫的那个月,卫臻染疾,陛下下令封锁了皇宫,卫俘不幸死在了瘟疫中。 卫盛十五年,是毓后和太子丧命的那一年,同年赵国边境处发生战乱,容帝派兵增援,驱赶临军,后来……后来赵国险胜,却失去了数以千计的将士,容国增援之军也被连累死伤无数。那次战争,只有玄族将领得以生还。容帝下令彻查,派墨斐监督此案。 最后,玄族满门抄斩,一人不剩! 长孙无争突然想起,大成十一年,曾在政亲王宴席上,还是太子的陛下身后一直跟着一名女子,陛下唤她‘清姑娘’!而姗姗来迟的墨斐,则对这位清姑娘很在意。那时候,墨斐应该已经在为陛下筹谋了。 至此,再结合那三份记录,长孙无争总觉得那个清姑娘就是玄清,玄清,自然就是玄族中人! 卫盛元年,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应该就是她所出。十四年的瘟疫,玄清应该已经离开了皇宫,十五年的玄族灭门,她也应该死在了其中。 可是,陛下为何从不对人提起玄清这个人,即使生下了皇长子,也依旧不给其名份?卫俘,真的是死于瘟疫?玄清又是如何离开的皇宫?墨斐在玄族灭门后为何还要寻找她,是因为她还没死吗?为何关于玄清的记录会在歌政的记录中,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联?和毓后之死会不会也有关系? 玄清,在当初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长孙无争头疼欲裂,无奈放弃。 (长孙无争猜测八九不离十,但是他没猜到,玄清和墨斐联手害死了玄族和毓后) 第一百零二章 升迁宴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四月初八,七善书院。 夜晚仍是清凉,正午的阳光却很毒辣。学生们没心思上课,吃过午饭便都回家歇息去了。苏衍挑了南湖上的一处石亭,便开始昏昏欲睡。 岸上绿荫环绕,春风吹得湖水泛起波澜,水花拍打在石亭上,一阵阵凉爽冲击着苏衍的腿。她扒着美人靠的扶手,转了个身,将腿伸出外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身上沉了一下,她正睡得舒服,不愿起来,便随手掸开。可那东西又回到了身上,而且更重了些。苏衍皱着眉头嘟囔了句,实在没力气再去管,便又沉沉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苏衍才缓缓醒来。阳光已经照进了石亭,将她半个身体包裹,若非那披风盖着,恐怕自己早就热醒了。 苏衍这才意识到石亭里还有个人,正坐在石桌前,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左卿。 左卿见她醒来,便倒了杯茶放在对面,又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示意她可以吃。 苏衍自然不客气,喝了口茶,将点心扫了个空。 左卿拎着仅剩的茶壶,替她又倒了一杯茶:“这种天确实容易犯困,你可有梦到什么?” 苏衍蹙眉,却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做梦。左卿又说:“西楼走了一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 苏衍眼睛一亮:“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世子?” “自然非他莫属。” 苏衍沉思片刻,又问:“他成为世子后,对你们的计划有什么帮助?”话刚问出口,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堂堂燕国世子,未来的燕王,自然是一个强有力的后台!随即改口又问:“燕国虽然羸弱,却也是抵御临国的一道防线,西楼被封为世子,回到容国后自然就成了贵宾,比起以前的书院掌司一职,不知利害上多少倍!有这样一个帮手,你们定能达成所愿!” 左卿无奈的摇头笑道:“这我可没算在内,燕国太远,于我无利可图。不过西楼能成为世子,反正没有坏处。” 苏衍瘪瘪嘴,心想:你还能做无利可图之事?太阳不得打西边升起! 左卿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道:“他会在我升迁之宴当日赶回,届时你们可以好好叙旧。” 苏衍顿时沉默。看着他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断云轩内,丝竹悠扬,宾客众多。升迁宴虽是书院自己的家宴,却并未马虎,墨斐大手一挥,请了宫里的厨子,一应菜系皆为顶奢。到场的除了书院师生,还有各部官员。乌泱泱的坐满了断云轩。 苏衍佛柃坐一列,左手是瑾云城,其身后是乐升堂学生。右手是醉云堂师生。对面则是还未到场的西楼以及左卿席位。上座留给了尚书令墨斐,剩余宾客皆并排于下首。 宴席还未开始,席间隐隐有交谈之声,谈的自然是那两个空位的主人。苏衍听了一耳朵,讲的大约是西楼被封为世子的事。 苏衍没兴趣再听一遍,靠着凭几准备打个瞌睡。突然听到有人说:“西楼掌司封为世子,这次回来,怕是不会放弃与歌先生的姻缘。”声音虽然很轻,但耳朵灵敏的苏衍却听得一清二楚。 苏衍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看向佛柃,以为她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佛柃压根没听见,还很高兴的给她尝自己调制的酒水。 看着佛柃这副模样,苏衍心里却很别扭。她总是琢磨自己和西楼这样的行为是对还是错,自己对西楼,又是不是真情实意。 或许,等西楼回来后就能清楚了。 正胡思乱想着,断云轩外突然暗了下去,众人齐刷刷看过去。 左卿缓缓从门外走进,一身玄色鱼鳞点珠锦袍,锦袍外又是一件银灰色罩衫,衫上一只展翅圣鸟翱翔在万里祥云中。振翅间,银色粉末洒在祥云上,染一片光泽,甚是尊贵孤冷。 他神色宁静,薄唇轻抿,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犹如世外仙人一般,仙袂飘飘,气质优雅。 在苏衍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不会如此盛装,原来,他这样好看! 左卿缓缓入座,视线扫了一遍断云轩内的宾客,在墨斐身上停留一会儿,礼貌的点头示意。 紧接着,西楼也姗姗而来,一边走一边对众宾客握拳致意。学生们都纷纷站起身,朝这位新世子行礼,苏衍也随之起身作揖。 宾客到齐,墨斐便吩咐上菜。席间,左卿首先向墨斐斟酒拜谢,作为义子,谢他的知遇之恩,作为下属,谢他的提携之恩。墨斐虽然心里不愉快,却还是端着一副慈悲模样,与他推杯换盏,一副父慈子孝。 此时有人说了句:“左卿你可真吃亏。” 说话那人一身青色长袍,腰束革带,肤白貌美,此人便是中书省尚书梁鸾。年纪才至不惑,便和墨斐坐齐,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梁鸾虽长相是沾花惹草型,但坊间却从未流传过关于他的花花事迹,倒是墨斐传出过几回,令人贻笑大方。 苏衍瞧着他的模样,不禁感叹一句:保养的真好! 只听那边继续说:“你姓左,以前是左掌事,也就无所谓了,可今日你已是总掌事,还是叫你左掌事的话,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官员内便传来几声笑声。 左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谢过梁大人提醒,不过卑职不在意这个,今日卑职能做这个总掌事,也是义父的恩典。” “哦,是吗?那你是不是该向墨大人敬一杯?”梁鸾起哄道。 “自然是要敬酒。”说着给自己满上酒,跪在墨斐案前,“义父大恩,孩儿没齿难忘!” 墨斐笑着饮了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大人醉了,他的话你别理就是。”说着将他扶起,又对众人说:“今日,我儿正式接任总掌事一职,诸位见证!” 宾客都端起酒杯,朝左卿敬酒祝贺。 酒过三巡,天色已黑。 西楼起身走向左卿,边走边说道:“掌事大人大喜,作为同僚又怎能不送礼?两年前我去了趟西北,得一美玉,据当地师傅说,此玉非凡,乃玉中之王。我想此时送与大人实乃最佳时机,还请笑纳。” 左卿将月牙状的玉捏在指尖细细端详,烛光直接穿透玉体,将质地展现无疑。 墨斐见此玉,不禁由衷称赞了句。言真却愤愤道,“这玉我见过,可是块好玉,千年都没这一块,想当年我还命人五湖四海去找了一番,没想到竟在世子手中!” 西楼谦虚道:“巧合,实属巧合。这次我回了趟燕国,意外得到。若大将军喜欢,下次我回燕国时再帮你留意。” 言真呸了一声:“我才不稀罕!” 言真退场,紧接着大批大大小小的官员涌上,争先恐后向墨斐和左卿敬酒,就连南宫阙也在其中。好好的酒宴成了官员之间讨好的利益场。苏衍顿觉无趣,哀叹一声,无精打采的趴在了案上。 西楼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禁笑了笑,对下人吩咐:“可以让她们上来了。” 热闹的断云轩中,忽响起了乐声,不时竟下起了花雨。落英缤纷,犹如仙境。 苏衍立即活了过来,拉着佛柃激动得说:“你看,下花瓣了!” 佛柃挑起柳眉,心里一句话飘过:这是妓院么? 苏衍望着漫天飞洒的花瓣出了神,洋洋洒洒间,他看到了左卿,是不容她忽视的人,那样美好,好的让她望而却步。 她端起酒杯,以酒消愁。 佛柃斟了杯酒,对身旁的人说:“你后悔了吗?” 苏衍回过神:“什么后悔?” 佛柃脸上浮现一抹惊诧,问她:“那你在想什么?” 苏衍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你……到底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 苏衍松了口气。 “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佛柃近乎没有感情的一句话,却让苏衍惊恐了很久。 她这话什么意思?她没忘记?想起来了?还是,她故意假装忘记,好让自己和西楼可以安心? 花瓣落尽,乐曲骤停,紧接着烟雾缓缓升起,席间随之升起舞台,六名舞姬以婀娜姿态出场。断云轩用途广泛,自然在设计建造之初已经准备了齐全的设施,对于凭空升起的莲花形状舞台,众人并不意外,只是赞叹舞姬的美貌和身姿,实在难得一见。隔着虚无缥缈的烟雾,人与人之间仿佛产生了一层屏障,说话也像是隔了很远。 而西楼自庆幸有这层天然屏障,有些不该让人听见的话现在说也无妨。 “此去燕国,有个重大发现。”西楼在他身边轻声道。 他的眉头一动:“凉山?” “还记得吴商吗?最近他出现在燕国,被我的人撞见了。” “在燕国?他去做什么?” “和一个人碰头,我查过了,碰头的人是临国的,交易的东西是金矿!” “金矿?”左卿感到意外:“吴商不是接触不到这个东西吗?”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看来还得把他抓来问问。” 左卿哂笑道:“看来你让他逃走了。” “此人狡猾多端,根本抓不住!”西楼无奈道。 酒宴散尽,夜入三更。 墨府。 梁鸾醉醺醺的躺在贵妃塌,下人送来的醒酒汤喝了两大碗,才稍有缓解。 墨斐站在窗前,望着屋檐外的一弯明月出神。不多时,有人飞奔而来,跪在门口。 “大人,消息来了。” 梁鸾蹭的一下坐了起来,盯着那人手里的竹筒。 “念出来!”墨斐冷冷地说道。 那人瞳孔震动。这可是密信,大人要他读出来,会不会…… 他咽了咽口水,还是展开了密信,战战兢兢地念:“苏衍,楚国蒯烽镇人氏,经营鸿举酒馆,师父苏溟。其师徒来历不详,于七年前到镇,镇上人皆与之相识。”念完,展开另一封,继续念,“左卿,容国人氏,曾用名元秦到访赵国,行踪不得确定。赵国案牍中找到三户人家姓元。其中一户于二十年前搬离境内,一户是世代铁匠营生,家中确有一长子失踪,年龄相仿。另一户是兵器山庄,庄主元素素,是……是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玄元盛之妻,长子玄锊,次子玄城,幼女玄英。” 梁鸾问他:“交给你信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没了。”他汗如雨下,不敢多说一个字。 梁鸾缓缓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突然就从墙上拔了剑,按住他的头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染红了梁鸾和墨斐的衣袍。 墨斐转身关上门,对梁鸾道:“你觉得,他是玄元盛的儿子?” “不可不信!” 墨斐盯着散落一地沾了血的密信,心里乱成了一团。 “他来报仇,一切就说得通了!”梁鸾激动的说。 墨斐摆了摆手,道:“找个人来,把他埋了吧,太血腥了。” “大人,你还在犹豫?” “我是在想,该怎么设局,让他进来。”墨斐冷血的勾起唇角,回头看着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是时候让他回报我了。” 第一百零三章 玲珑塔一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宣茶坊,若水最雅致的品茶之处,官员聚集之地,其根本原因,莫过于此宣茶坊另一用途——天下最隐秘最密不透风的地方。 当年卫子胥成为太子之前漫长的谋划,也是在宣茶坊进行。而如今在墨斐精心预谋下,太子党的元老早已死的七七八八,太子之位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已如腐朽,外表光鲜罢了。 一辆墨蓝色马车停在宣茶坊门外,茶坊小厮立即跑过去迎候,歌弈剡首先探出头,往两边警惕地看了看,掀起门帘一角,披着玄色暗纹薄披风的墨斐走下车。 茶坊坊主启门而进,弯腰行礼,笑呵呵道,“墨大人多日不来,这次到访真是让宣茶坊蓬荜生辉!这间香阁小的一直差人打理,大人最喜爱的紫罗杏怡熏香每三日一点,江南青雨也是随时备好,保证让这间香阁每时每刻都能迎接大人驾临,小的不敢懈怠。” 歌弈剡冷哼一声,嘟囔了句,“拍马屁!” 墨斐不禁抽动下鼻子,双眼立即被茶案上摆设整齐的茶具吸引去,只见微微倾斜的茶盖下,一缕虚无缥缈的蒸汽缓缓而出,伴随着清雅的香气直扑人鼻。墨斐脸上的笑意逐渐深刻,“确实是江南青雨,坊主倒是上心,不知这江南青雨可是前些日子采摘制成?” 坊主点头哈腰道,“大人真是高见,这茶就是得清明前采下,只需一芽一叶,差手艺最高者,挑时机最佳时,方能制作,大人这儿的是上等品。” 墨斐满意道:“不用尝便能闻到独特的香气,果然非一般茶品。可是不知这茶可有多备?” 坊主愣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问:“大人的意思是……今儿有客?” 墨斐笑而不语,歌弈剡命令道:“让你多备就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坊主连声道是,说着立即退下,不时便有人送来江南青雨。墨斐瞅了瞅门缝,自顾自饮了杯茶,闭目养神。 茶过三盏,歌弈剡已经坐不住了,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开门去看。正想抱怨时,却听得一阵轻慢脚步,正接近此处。歌弈剡忙让出一道,乖乖的立在一旁迎候。 梁鸾无视门旁的人,径直走向墨斐,不请自坐。大袍一挥,风流倜傥,连一直冷着脸的歌弈剡都有些心神移动。 “大人约我在这儿,还有闲情逸致喝茶吗?” 墨斐微笑道:“不然呢?难不成杀了他?” “杀个左卿还不简单!”歌弈剡激动地说:“我早就说过左卿不可信,您却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我就想不通了,您看上他什么了!” “左卿比你和珂儿都聪明,都有手段,这还不够?”墨斐越说越想笑,自己竭心尽力培养的一个义子,竟然是来报复自己的,真可笑啊! 歌弈剡仍是不服气:“那又怎样,背叛就是背叛!” 梁鸾急忙打圆场:“歌家小公子还是聪明的,你这舅舅该多多鼓励。” “先不说这个,你说探听到了一件事,此处隐蔽,断不会有人窃听,你且说来。” 梁鸾靠近他一些,才说:“那晚那探子信上说苏衍和她那师父来历不详,我就派人去问了几个江湖的朋友。一般这种背景模糊的人,多半和江湖挂钩,果然,我查到了苏溟!此人武学奇才,在江湖一直是独孤求败的境界。可是有一年他消失了,同年,京都王府,歌政门下,多了个也叫苏溟的护卫。” “谁?”歌弈剡问。 “苏溟,你们家的护卫,难道你不知道?”梁鸾转头对他说。 “苏溟?”歌弈剡绞尽脑汁,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在巡防军任过统领之职!可是后来他突然消失了,至今没有踪迹。” 梁鸾说:“你还有个姐姐,叫歌沐嫣,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苏溟也不见了,你说,这难道是巧合吗?现如今七善书院里那位苏先生也姓苏。” 歌弈剡恍然大悟:“苏衍……歌沐嫣……”他猛然冲到梁鸾面前,“你说的都是真的?” “何必作假?” “苏衍?苏衍!原来是她!”歌弈剡反复念着她的名字,那个陌生的人,离开了十年的同父姐姐,竟然就在眼前! 他想起幼时父亲对那个人的偏爱,对自己的无视,一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墨斐怕他出去撒野,按照他那性子,必是要坏了自己的大事,便伸手将他拽到地上警告:“你最好给我安生些,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被革职的?若是出去乱说乱做,仔细你的皮!” 歌弈剡回过神,慌忙点头答应。 墨斐问梁鸾:“可有查到她突然回来做什么?” 梁鸾摇了摇头:“但肯定的是,他把苏衍带回来绝非偶然。王爷之女,玄家遗孤,可不是什么善类!难道,歌政退隐,是装的?” 墨斐陷入沉思。他已经快很多年没有想起那场大火,毓后的模样他也快忘记了。他一直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歌政的女儿和左卿联手报复,难道十年前的事,还有第二个人知道? 玄清?歌政? 墨斐痛苦的闭上眼,沉吟片刻,对梁鸾说:“我要你先帮我摆平一个人。” “何人?” “长孙无争!” 梁鸾一时有些为难:“他?他不是才抓了我们的人,你要拉拢他做什么?” “谈岑斩首后,陛下任命了太子推荐人选,如今三省六部所能用之人已经很少了,这个长孙无争自诩清高,实则现实得很,但是能力不错。若能找到突破口,为己所用,不失为一个好的棋子。” 梁鸾心生一计:“长孙无争怕是难搞,咱们还是得从长孙越着手,不过不是亲自动手,而是借刀杀人。” “看来你已有一计。”墨斐终于有了些安慰,不禁嘴角微扬。 “长孙越向来与人为善,不过…”梁鸾看了看墨斐,“此事就交给我,一定给你最满意的结果。” 墨斐平时就对这个梁鸾信任有加,这次他积极出谋划策,加之不成器的歌弈剡在一边作反面教材,心中万分感概。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墨斐又想到什么,对歌弈剡吩咐:“你去盯着书院,尤其是苏衍,看看她平日里都和什么人往来,每日禀报。切不可暴露。” 歌弈剡心花怒放,连忙应下。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在所有人沉浸在这个阴谋里的时候,这个人影跳上屋顶,翻过后巷,消失在云来阁二楼。 风雨飘摇,世事无常;人影伶仃,夏夜苦短。 七善书院一直提倡优待学生苦待先生,此积极正面风气历史悠久,一直到如今都未曾废弃。是以,每逢过年过节总会兴师动众一番,彻彻底底红红火火的犒劳犒劳学子们,顺带搭篷施粥,广布善缘,一是鼓励,二是规矩,三是门面。谁让容帝这么好面子,想方设法的告诉邻国人自家产业是多么兴旺,自己是多么疼爱百姓。 是以,时近端午,书院又发起了做善事的风,四堂纷纷停课,各自带着自家学生奔走若水各处,施粥、走医、重建,好不热闹。偏偏这时候,离若水城最近的鸿寄镇上突然集中爆发了一次饥荒,区区书院自然应付不过来,只好救助当地府衙,县令大人开仓救济,暂时维持。但县府那点存粮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时间一久,粮仓就见了底,朝廷就成唯一的稻草。只是朝廷也不好过,边境敌军觊觎,近些时日更是战事频发,朝廷倾空了大半国库以填充军饷,对于这次凭空而出的饥荒,一时间真是束手无策。中书省尚书梁鸾身在要职,自然逃不过出谋划策的麻烦事,奔走四处,募集捐款,甚至游说百官开自家钱库。几日下来,愣是将平时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们逼出了万贯家财。为示公平,自己也拿出了些家底。如此下来,饥荒暂时得以缓解,只是苦了一众官员,空了钱袋不说,最后容帝奖下来,却是梁鸾得了最大便宜。 晃眼一个多月过去,梁鸾在救灾一事上出了大力,解了百姓的苦,更解了君王的燃眉之急。容帝虽没有对他加官晋爵,却特意赠了燕国进贡的七层琉璃玲珑舍利塔,以示君对臣的重视,更是让百官看看对朝廷出力的好处。 玲珑塔乃工匠花费近半年才打造出,舍利子更是在燕国佛寺中供奉了一百余年,其珍贵可见一斑。 可是最后梁鸾并没有接受此等大赏,反而请求容帝赏赐与束幽堂苏衍,说是其在赈灾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得到了百姓的喜爱,乃书院之表率,天下女子之典范,若再能得到陛下嘉奖,则是顺应了民心…… 不过一个时辰,一件赏赐便由梁鸾亲自护送去七善书院。 穿过长廊,远远的就瞧见苏衍和佛柃正盘坐在树下博弈,随从正打算亮嗓子,却被身旁的大人按住。三人便静候在远处,等待那树下分出胜负。 只听得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阿臾神色紧张地朝梁鸾一行人行礼。 苏衍闻声,急忙扔了云子迎接过来,“不知梁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说着朝他拱了拱手。 梁鸾将手一挥,随从便将手中的托盘微微抬高,托盘上的东西被红绸布盖着,“陛下有赏,苏先生救灾有功,乃书院表率,特赐燕国进贡之七层琉璃玲珑舍利塔。”梁鸾掀开布,宝物露出真容,塔身极其剔透,色泽柔和。 苏衍急忙跪下,臂上却被一双手托住,梁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陛下说了,苏先生乃容国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不管是胸襟还是气魄,亦或是能力,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是以免去跪拜,站着受领吧。” “陛下过誉了,都是分内之事。只是,救灾并非我一人功劳,乃书院、三省六部所有人付出,为何陛下却只赏我一人?” “陛下自然赏了全部,只是苏先生这儿得赏一件独有的。” “那左…西楼他们呢?”苏衍掩去慌张,故作镇定问。 “陛下自然有决定,苏姐姐何必再执着。”佛柃远远的对她说,声音清澈,宛如冰泉。梁鸾猛地一震,下意识朝她看去,竟乱了心神。 苏衍不经意间看到梁鸾奇怪的神色,陡然间发现了什么,却并未提及,只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传旨,这不是折煞我嘛!” 梁鸾慌忙收回神思:“承恩公公去了别处宣旨,本官左右也是闲着,加上我也是借着宝物,特地来看看传闻中的苏先生,是何等人也!” 苏衍笑吟吟道:“梁大人过誉了,能得陛下及大人赞赏真是三生有幸…不过这样贵重的赏赐放我房内实在是委屈了它,倒不如放在断云轩或者…” “苏先生不必推辞,你就安心收着,放在学堂上,有凝神静气,驱邪纳福之奇效。”梁鸾笑意盈盈,十分平易近人,“这也是陛下的期望,希望书院能为朝廷提供源源不绝的可造之材,为容国之将来创造最大的希望!” “陛下厚望,我定当鞠躬尽瘁!”苏衍如是说着,打量着玲珑塔,心想着明日将它放在学堂中心,让所有学生都好好观赏。正心神向往着,余光突然瞥见梁鸾那奇奇怪怪的眼神,有慌忙,有掩饰。是以多看了他两眼,果然,梁鸾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转而依旧随和的微笑道:“苏先生,本官的爱女在束幽堂也有些时日了,有劳苏先生多加照顾,她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托人告知一声,本官必将严惩。”他示意随从呈上东西,“本官也有件东西,不成敬意,劳烦苏先生了。” 另一边,又有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上前呈物,是一件漆木方匣子,装的是一对玛瑙手镯,质地算得上乘,只是,穷得叮当响的先生手上莫名多出来一对手镯,岂不是送上门给别人揣测? 苏衍机警地看了看他,又假意憨笑,可是心里却在飞快的整理,那些细碎到不可见的线索。表面上十分淡定的收了礼,欠身道:“多谢大人,我一定会好生收藏,不辜负大人一番美意。” “那爱女就劳烦苏先生了,本官还有要紧事,就先不相陪了。” “大人慢走。” 苏衍目送着他离开,彻底消失在院子,才踱步回棋盘旁。 “你心事重重,在想什么?”佛柃问她。苏衍盘腿入座,才发现才一会儿的功夫,佛柃就自己和自己下了一盘棋,没有输赢,却是越来越难解的局势。 苏衍看着这盘棋皱起了眉,又转头看着梁鸾送来的匣子,突然猛地站起来,慌张的交代阿臾:“把这件东西送去言真那儿。” “啊?!”阿臾以为听错了,“先生,您干嘛要送给大将军?这么好的玛瑙镯子,阿臾都没见过呢!” 佛柃却领会了其意,笑而不语。 苏衍又踱了两步,转头对她道:“不行,干脆在入夜后,你把它扔进你房屋后的水沟里,越深越好!” “啊?!”阿臾的声音又高了一层,连忙抢走匣子,拳头一握,眉头一紧,坚定道,“先生不可,这可是梁大人送的,要是让他知道您丢了镯子,还不得…” “你照着办就是了,你家先生自有打算。”佛柃对阿臾说。 阿臾哦了声,不情不愿离开。 “那这尊玲珑塔你打算如何处置?”佛柃的语气好似在问一件非常寻常的事。 苏衍却一脸忧虑:“你也发现了?刚才陛下旨意并没有说明如何处置玲珑塔,可是他却特地嘱咐我放在学堂上,若不是后来的神情举止出卖了他,因着那一套一套的说辞,我恐怕就上了当!” “你还观察的如此仔细?” “他说特地来看我,可是当你一说话,他的眼睛可就转不开了!像这样一个见色眼开的小人,怎会因为一个教书先生出了点名气就自降身份来拜访,还特地代替传旨太监前来,不是说不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你专程过来,就是另有目的,反正不是因为我。” 佛柃捏着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哦?那你说,他有何目的?” 苏衍抓了枚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他先是代传旨太监送来赏赐,又特意套近乎,在我发现他的异样后连忙送镯子转移我的注意力…这镯子怕是专门用来迷惑我的,还有梁绮罗也是,都是他的工具,好让我认为他不过是为了女儿在打好关系。如此一来,就能漏掉最重要的—是玲珑塔!不过他失算了,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欺骗收买的人!” 佛柃冷笑一声:“一个万无一失的局,容不得半点差错,可是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将计用错了人,呵,这是要栽赃嫁祸,在书院搅动风云呢。” “我们都想到一处去了!他想诓我把玲珑塔放在学堂,学堂人多,难免有打闹冲撞,玲珑塔一旦损毁,我便遭了殃!”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通情理,“可是,我一个小人物何须他们上心?梁鸾与我也没有私仇,他又何必害我…” 佛柃手里的云子落在棋盘,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他不过是出谋划策的谋士,杀的,也未必是你。” “你是说,背后的人是…是墨斐?”苏衍冷静思考良久,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偌大的书院,除了西楼和左卿,不过都是些羽翼未丰的孩子,四堂先生也都与他无直接利害关系,言真的话,墨斐还不至于招惹这么一块硬石头,西楼一直低调…左卿!” 佛柃意味深长地说道:“世上没有绝对的仇人,更没有绝对的亲人。” 苏衍越想越害怕,墨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竟会如此多疑,而多疑之人,向来残忍冷酷! “或许,他早就开始怀疑了,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所以,他要来试探,借我的手试探他。” “用玲珑塔怎么试探?”佛柃觉得还是说不通。 “天知道!”苏衍心里越来越恐惧,却莫名的期待。 ‘哒’的一声,佛柃手中的白子落下,嘴角露出胜利的笑意,“你不与我博弈,我只能左手替你,现在右手赢了,你看怎么个给钱法?” 苏衍哪还有心思玩这个,心不在焉的:“他的计划里,我应该明日就会将玲珑塔供起来,那么,明日就会出事,我倒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如何陷害我,又要如何借我的手达成他们龌龊的目的!” 佛柃抬头看着她,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的心思:“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陛下赏赐之物你必会万分上心,怎会让学生冲撞了,梁鸾为了成功栽赃,怎会不派个人来,推波助澜。” 苏衍恍然大悟:“你是说…梁绮罗?” 佛柃言尽于此,转而问道:“若有一日,左卿成了墨斐那样的人,你会如何?” 苏衍一听到她又问左卿,急忙起身要离开:“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对了,今早刚到了羊乳,西楼之前说过想吃羊乳糕来着,嗯…现在去做,晚上就能吃上,先走啦!” 佛柃垂着脸,盯着一盘棋,自言自语:“他不爱吃羊乳糕的,是你不了解他,还是他忘了?” 几滴眼泪落在云子上,滑落下,木棋盘深了一片。 第一百零四章 玲珑塔二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担忧地看着玲珑塔,授课的时辰快到了,阿臾紧张的朝窗外望,催促道:“先生,时辰不早了,要不阿臾给你先拿过去?” “你说,明知山有虎,还要不要去?” “当然不去了!去送死么?”阿臾握着粉拳,义愤填膺道。 苏衍轻声笑了笑,“走吧。” 时值端午,若水那些大家族都在迎接节日,挂菖蒲、熏艾草、祭祀。长孙家的人于寅时便去了山上祖坟祭拜,返程已近晌午。长孙越脱离大部队便往束幽堂来,一路过来面色红润有光泽,春风得意,羡煞旁人。 孙子良趴在课桌上,一脸膜拜的将她瞧着,落入锦倌的眼中,却成了别有用意,不禁数落他:“到底是凤凰,一出现就成了中心,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果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你孙子良这么殷勤做甚,人家高高在上,早晚会是要飞上九天的人,你可别白浪费力气!” 这话硬生生让孙子良憋出了一股怒气:“可别像那些不怕死的人一样胡说,‘凤凰’哪能是我们平头老百姓能随便玩笑的?那可是象征着尊贵的皇室!再者说,长孙越可不是像你这样嫌贫爱富的小女人,她对我们可好着呢!” “小白脸!”锦倌忍不住咒骂,“你除了看禁书,也就攀附权贵最为得心应手。”又一把将长孙越拉到自己身后,苦口婆心的规劝,“你可别被他带歪了,他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拿好处,关键时刻溜的比兔子还快!” 长孙越爆笑:“你们可真够好玩儿的,我不过来送个粽子,你们倒快打起来了!” 锦倌急道:“我说认真的!孙子良没个正经,歪心思最多!” “我歪心思多,那也是用在正途,可不像你,整日想着怎么取悦言大将军。” “你说谁取悦?”锦倌瞪大了两只眼睛,怒不可遏。 孙子良抱了抱拳,嘿嘿贱笑:“说的就是您,南宫小姐啊!” 锦倌拔了鞋子便扔了过去,孙子良貌似早就看穿了招数,当即躲过一劫。锦倌哪能罢手,立马脱了另一只又狠狠扔过去,一场大战即将开启。 可是这场战役却被扼杀在襁褓之中,只见歌弈剡潇洒而来,所有人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这位歌二公子自从被罢职,鲜有露面机会,这次突然出现在此,一时间学堂如腊月寒风吹过,冷得打颤。恐惧之中,苏衍捧着玲珑塔堪堪到场,惊讶的看了看不怀好意的歌弈剡,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果然,端午节屈原跳江,他老人家想在这日子里搞点纪念事情,只要是能让人记住着一天,不管什么好事坏事都算有纪念意义的,譬如歌弈剡! 苏衍对他规规矩矩的作揖,然后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而过,将玲珑塔选了个坐北朝南的位置安放妥当,便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正好瞧见了长孙越也在。想到她已经离院,开始接手家里生意,怎么还有心思来这儿溜达,不禁询问:“听说你去山上祭拜了,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长孙越回道:“这不是刚祭拜完,来看看大家。没想到……歌二公子也来了。” 苏衍依旧没去理会门口的人,只是对众人道:“看见这座玲珑塔了吗?这可是陛下赐予束幽堂的镇堂之宝,有辟邪驱鬼之功效,想来能派上用场了。” 长孙越和锦倌面面相觑,苏先生这话里有话啊!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苏衍又道:“陛下赐宝物,自然不会无功赏赐,全因上月民间爆发饥荒,束幽堂出了不少力,于是赐了这座七层玲珑宝塔,想必大家对那次经历颇为深刻,对生老病死也多有感慨,应该能体会到什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茶艺只能陶冶情操,医术却能悬壶济世、造福世人,是以,咱们暂将茶艺放置一边,就先来敬仰下神农炎帝的毕生所学。” 苏先生说得澎湃激昂,丝毫无视在一旁冷脸旁观的那个人,大家却心神大乱,哪有心思学什么神农百草。 锦倌小声对身旁的长孙越道:“先生胆子够大,人家都找上门了,一定是因为狩猎的事,迁怒于先生了。” 长孙越偷偷看了眼歌弈剡,战战兢兢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仇?何况关我们先生什么事?要找找掌事大人去啊,他俩才有恩怨,这若水谁不知道!” “天知道他抽了什么疯,可能…”锦倌转念想到,“因为掌事大人之前和咱们苏先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他才误会。” 长孙越不敢确定,只是提醒他随时注意歌弈剡的举动,一旦做出伤害先生的举动立马百米冲刺出去向隔壁学堂求救。 苏衍依旧冷静泰然,甚至同学生们玩笑起来,仿佛根本没瞧见那个歌家二公子。但没人知道,早在踏进学堂那一刻,苏衍的心里就无法安稳,时刻准备与他刀锋相见。 歌弈剡一直冷眼看着,终于开口:“苏先生,在下久仰大名,虽有过几面之缘,却不能好好的说上一番话,今日特来此,献上薄礼的同时,顺便旁听一堂课,看看传闻中的苏先生,是何等人才。” 苏衍心中预想过很多他开场的话,譬如挑明自己曾和左卿纠缠不清,又转头向西楼投怀送抱的旧事,虽然其中太多旁人不知的隐情,但是大多数旁人只听个有趣,管它真假谣言。是以,若是此事公然提起,必然会引起骚动,堂堂先生,成了众人话柄,岂不丢人?歌弈剡向来热衷于同左卿争宠,明着暗着说不定干了不少迫害之事,如今丢了官职,心中必然怀恨,若能刺一刺他曾经心尖上的人,也算是解恨。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不按常理出牌,生生放过了这等大好机会!苏衍反而警惕起来:“能得二公子赏识,实乃三生有幸,只是学堂有学堂的规矩,这会儿也不好相迎,莫见怪。” 众人再次倒吸了口凉气,然后屏息,犹如被施了定身咒。 歌弈剡皮笑肉不笑:“苏先生客气,在下如今无官一身轻,四处闲逛也是闲逛,倒不如趁着得空,来此陶冶陶冶情操。”说罢,命随从将礼呈到她面前,同时往门上一靠,双手环抱,“您请吧。” 看这驾驶,他还真是不罢休了! 歌弈剡扬了扬嘴角,那股凌厉自眉尖到下巴,犹如一把毒剑,直看的人心惶惶:“苏先生怎么了,是担心自己讲课不好,怕我笑话?苏先生不必担忧,我对茶道一无所知,听的,也就是一个乐趣。”他突然‘咝’的一声,“不过,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来,不管是这聪敏伶俐的性子,还是略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你和她可真是太像了。还有佛柃,你们简直像一家人。” 苏衍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双眼双耳所捕捉到的只有学生们奇异的目光以及歌弈剡得意的嘴脸。 他那句话在她脑中像针一样来回扎着,疼得她的双手忍不住微颤,立即将手掩在衣袖里,极力装出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我能与佛柃朝夕相处,性格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相似之人不少,能连秉性都类似的,实在是缘分,不知您说的那个人是谁,我能否拜见?” “她?早死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碰到过和我相似之人…” 歌弈剡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突然冷笑,“看破不说破,你若是想知道些什么,随时欢迎来找我,亲王府不远,想必你也认识。” 苏衍冷冷的盯着他,忽的绽出一个笑:“是吗?不过最近忙得不亦乐乎,哪日要是得空,兴许会去拜访。” 歌弈剡远远盯着苏衍,眼神里的感情极为复杂,看得众学子满腹疑云,都恨不得一问究竟,但无奈这气氛实在诡异。 “苏先生,云城冒昧拜访!”一声温柔的声音夹带着笑声传进学堂,只见瑾云城笑颜迷人的进来,但脸上的笑容随即垮了下去。半天吐出一句话:“是不是不巧啊?” “巧,太巧了!”苏衍急忙相迎,一把将她挽住,“上回你让我做的药囊,昨晚熬夜给你准备好了,你这几日睡眠不好,我得赶紧给你去取来用上。瞧瞧瞧瞧,眼窝都深陷了,真是罪过呀!走走走,赶紧随我去取!”说着拽着一脸茫然的美人儿,瞬间消失在学堂。歌弈剡没有继续为难,而是望着学生们,眼神落在梁绮罗身上一瞬,便立即移开。 苏衍拉着云城直奔出束幽堂才停下,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望,确定歌弈剡没跟上来,这才松了口气。 瑾云城被她的举动吓的不轻:“歌弈剡怎么在束幽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刁难你了?” 苏衍一边喘气一边解释:“说来话长,还不是狩猎那日左卿得罪了他,他就将罪名全转到我头上!真是奇了怪了,我又没惹他,至于他这么死咬不放!” 瑾云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可是歌弈剡已经是无职之身,你又何必怕他?你好歹也是束幽堂先生,怎么说也是高人一等,他尊敬你才是。” “此人仗着自己是皇亲贵族就有恃无恐,反正没了官职也有机会继承爵位,杀我也不过是碾死了一只蝼蚁,随便找点关系把这事掩盖过去,神不知鬼不觉!”说完,愈发怀恨。 “他再嚣张,也得看在左卿和西楼的面子上对你忍让三分。何况…继承爵位可不是这般容易,言真身为嫡子,虽说和他父亲关系闹僵,但怎么说也比歌弈剡占了先机。” 苏衍觉得此话有理,可转念一想,心中甚至愤愤不平:“在书院树了这么一个天敌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说我兢兢业业,挖个坑过自己的日子,他老是针对我做什么?”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即然你在这世上求存,便不可能独求一片净土,只需问心无愧,不必介怀这些身外之物。” 苏衍对他这番话十分感慨,不禁怀念起在蒯烽镇的日子来,那时候天高地阔,爬最高的山峰,淌最急的溪流,看尽风光迤逦,吵遍镇上无敌,日子好不逍遥!可是今日这光景,却是受困成囚,望景兴叹! “对了。”苏衍的回忆被她的声音生生打断,“此次是为了告知你一件好事,我在篱馆办了场不大不小的酒宴,酒都是封存了五年以上的好酒,你可不能错过!” “好酒?” 瑾云城噙笑:“正是。等大家都空闲了,我会召集其余三堂先生一起,商量商量具体事宜。欸?长孙越最近可有对你说起过长孙熹的现况?” “长孙熹?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怎么说也曾是我的学生,虽说去了楚国避祸,恐怕这辈子与京都无缘了,但总归师生情还在,我想知道些她的近况,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苏衍恍然:“原来如此,你还真是个善心人,放心吧,我会去问…”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是锦倌。 苏衍‘诶呀’一声,心道不妙。锦倌跑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长孙越打碎了陛下赏赐的玲珑塔,现在梁绮罗硬拽着她去掌事大人那儿投案去。 苏衍没等她说完,提起裙子便跑了起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奶奶的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瑾云城神色微变,桃唇微微颤着,似乎经受了极大的伤痛。 “这次计划天衣无缝,咱们配合的不错。”歌弈剡从小路出来,站在她身侧。 “区区一个玲珑塔就能牵制住长孙无争?说笑呢!” “你知道什么,玲珑塔虽然只是燕国进贡的东西,但既然是陛下亲口赐给苏衍,就代表了陛下的面子,现在面子被一个学生蓄意打碎了,难道还不是大不敬?长孙越受了牢狱之灾,长孙无争自然会出面搭救,那时候舅舅再出面言和,长孙无争怎会拒绝?那么长孙无争便永远逃不出舅舅的手掌!” “那为什么要利用苏衍?她与此事无关,若陛下怪罪,岂能逃过?” 歌弈剡愤怒地瞪着她,“你最好搞清楚立场,别因为苏衍跟你说了几句好听的就忘了身份!”他看着她忍不住叹息,“一旦踏上了这船,换不换主子又有什么区别,你永远都洗不干净了。我知道你为何甘愿冒着风险留在舅舅身边,也知道你曾经为谁谋事,但是既然你选择了继续杀人,就别妄想救人,就好像一个恶魔,怎么可能成为慈悲为怀的佛呢?” 瑾云城紧紧咬着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苏衍赶到束幽堂时,只见宝塔已碎,长孙越正和绮罗纠缠着,众人不敢插手,都躲在一旁远远观望。 “住手!”苏衍厉声喝止,长孙越见到主心骨回来,立马放声惨哭起来,“没王法了,我只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玲珑塔,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先生你快来救救我,绮罗要我去认罪!” 苏衍上前一手一个拽开:“这里是束幽堂,就是天塌了谁死了都得经过我的同意,你这算什么?就因为玲珑塔是你父亲提议送给学堂的,还是你觉得这东西比长孙越的命还金贵?” 绮罗冷冷的对长孙越道:“明明是你想抢走玲珑塔,怎么说是无意打碎?方才是谁说'陛下赐的宝贝有什么,我长孙家多的是,随便一件都富可敌国',你心中轻蔑它,便故意打碎,难道不是吗?” 长孙越气得跳脚,“你污蔑,我是说了这些话,但我哪有故意打碎它?!” 苏衍以为长孙越不可能说这些话,更不可能平白无故打碎玲珑塔,但此时长孙越亲口承认是说了这些话的,那么打碎玲珑塔又是不是真的呢?心里顿时没了底。 “是真是假,问问钟灼便是。方才学堂混乱,除了我只有钟灼看见。”绮罗言之凿凿。钟灼点了点头,低声说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在,就差疑犯认罪了。 长孙越还在解释,众人有相信她的,也有不相信她的。苏衍迟疑,迟疑的不是该如何解决,而是长孙越…… 这时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孙子良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扯着嗓子就骂回去:“长孙越向来老实巴交,就算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打碎玲珑塔!你们一个个的都被猪油蒙了心吧?她可是我们学堂的同窗,出了事就立马撇清干系,还有没有人性!” “就是!长孙越哪会看得上什么燕国的宝贝,要说是嫉妒,也太没道理!”锦倌为之不平。 “呵,原来,你们都是些只看表面的傻子。”梁绮罗冷眼扫过,将众人各相尽收眼底,诡异地挑起一抹笑容,“这是陛下赏赐,长孙越肆意毁坏,这是大不敬!”说完,那抹笑容愈发得意,犹如风中摇曳的光芒,让人无法睁眼……苏衍从未见过她有这般面孔,这般心计! 苏衍没有拦下要去告状的梁绮罗,也没去理会锦倌和钟灼疯了一样的吵骂,人群中,只有苒婴冷静的注视着苏衍,一步一步,若有所思地离开学堂。 第一百零五章 玲珑塔三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玲珑塔一事,最终还是闹到了容帝那里。 恢弘磅礴的大殿,六根红漆蟠龙柱支撑起繁复华丽的穹顶,穹顶下方设宝座,两侧置兽身青铜鼎,一条雕刻皇家射猎图的玉阶顺着红漆栏步步而下,骤然停在梁鸾额头前方不远处,生生隔绝了君臣。 梁鸾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斗大的汗珠滚落在地,倒映出这至高无上却又无情之极的长乐殿模糊的轮廓。 “臣…臣罪该万死!请陛下宽容三日,臣定能纠察其中作梗之人!” “三日?”容帝目光冷厉,视线落在地上的人,绷成一条直线的双眉盛满了天子的复杂心情。他缓缓吐丝,不过一眨眼,竟已换了一副面容,“梁卿不必着急,一件死物罢了,只是为堵悠悠众口,这从中作梗之人还得查出来严惩。” “是。” “一切,全权交由你去办。” “臣,必不负陛下信任,严惩此人!” 梁鸾坐上马车,刚驶出最后一道宫门,就有人拦住去路,此人身披黑色斗篷,一张脸隐匿在帽中。他也没有惊讶,反而让出了位子。 “大人,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声音从斗篷里传出来,是个女子。 梁鸾不屑一顾。 黑袍人摘去帽,一张脸气质娴雅,可这浑身的压迫感,似乎能杀人。她笑吟吟地将他望着:“听闻,您向墨大人举荐了末轩?” 梁鸾瞥了眼她,对她这副永远笑不到眼睛去的样子打心里觉得诡异:“她?我何时举荐过她?又因何举荐?” “大人不必装模作样,什么事还能逃过我云城的眼睛。” “此事除了我无人得知,看来墨大人是太宠着你,竟毫无防备让你随意出入!”他看了眼飘动的窗帘外渐渐远去的皇城,“此处是皇宫,你冒然出现,又上了我的马车,你这是要引人猜忌?你究竟想做什么?!” “皇城外三道宫门,不都是你们的兵卒。”白皙无暇的手按了按发鬓,“你们的计划我虽然不清楚,却也能猜出一二。几位皇子中,除了太子,也只有二皇子、三皇子,还有最年幼的尧王得陛下喜爱。然而二皇子,三皇子无心争斗,尧王又早早的封了爵位,做起了闲散王爷,太子之位,无人可撼动一分!墨大人想控制未来的容国,必须得控制太子,所以他想到了末轩。末轩有姿色,会武功,还有软肋在墨大人手上,不听话也不行。是吗,梁大人。” 梁鸾掀起窗帘,马车已经驶出了皇道,正向主街驶去,他扔下帘子,恶狠狠的骂了句:“你这不知死活的贱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瑾云城挑了挑嘴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 梁鸾睥睨着她:“你记着,你与末轩都是墨大人招收的死士,自你们的名字刻上牌子时,便注定了此生为之效命,不可有异议,不可有二心!瑾云城,你主子对你可是非同一般,你该知足。” “大人明鉴,云城为报知遇之恩,必当肝脑涂地!若换做其他吩咐,云城和末轩自然会遵命行事,只是末轩经验尚浅,又出自云来阁,朝堂多数人都识得她,若贸然进宫必会坏了大计,不如由我代之,一则,我出自书院,名正言顺,二则…我与末轩相比,自然是我更能蛊惑太子,岂不稳妥?” 梁鸾心想:若真的将一个艺伎送入宫,太子倒是很受用,只恐怕那些三代忠臣和皇子们不答应,一旦两方对峙,岂不是对墨大人不利?! 他摇头苦笑:“瑾云城,你想的确实周到,只是如此美人送去太子那儿,啧啧,我可真是心疼。”说话间,梁鸾的手悄然碰上她的肩膀,下一刻,将要滑倒胸前。 瑾云城歪了歪身子,正好躲过:“死士各有各的使命,云城的使命就是入宫为墨大人效命,若云城非完壁,怕是要坏了墨大人的计划。” 梁鸾的手指头僵在她的锁骨处,蜻蜓点水般地触碰更让他心里犯痒。但是为顾全大局,再难受也得忍回去。如此想来,心中愈发不甘。 “瑾先生,刚得到的消息,梁鸾去了云来阁,重金买下了末轩姑娘初夜……” 梁鸾买下了末轩姑娘的初夜…… 瑾云城从床上惊醒,潮汗湿透了贴身衣服,脸色煞白,犹如鬼门关刚走过一遭。 那日锁清秋的话仍旧在耳旁来回,甚至侵入梦中折磨,字字扎心,句句要她性命。 她不能再听天由命,不能再等! 锁清秋推门而进,瞧见她满脸大汗:“先生你做噩梦了?” “没事,”她掀开被,走下床,“已经没事了。” “末轩又送信来了,这次是她亲自送信,瞧见她脸色极差,怕是那日的事,她仍旧难以放怀。” 她看了眼信,随手烧了:“告诉她,从今以后,让她别来找我,别妨碍我往高处走。” 锁清秋一脸茫然:“先生你……” “出去吧。”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可是云城却是一夜难熬。 如果她不选择来容国,是不是一切就能越来越好?末轩是不是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嫁作人妇,生个孩子,开开心心的过下去…… “徐娘,末轩呢?” 徐娘抬眼看了看苏衍,不满的情绪全暴露在脸上,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对她道:“你多日不来,我这儿早就天翻地覆了!末轩最近被梁大人看上,三天两头点她,我大生意做不成,却被他给绊了脚!” 苏衍手中的杯盏一顿,震惊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徐娘一连三叹:“本来我是打算只让她卖艺不卖身,她也是这么想的,怎奈何我们人微,命贱,当官的就是大王!谁敢反抗啊!” “梁大人?” 徐娘瘫靠着凭几,一双哀愁的眼将她望着:“就是上次我和你提起过的梁鸾呗!” 苏衍觉得古怪,怎么最近老和他扯上关系? “你说,末轩的琴艺远近闻名,一首曲子能卖出高价!更别说陪侍了,可是他梁鸾却以其他青楼的价格买了她好几夜,凭什么?我这儿的姑娘可都是精挑细选,哪能让他糟蹋了!”徐娘缓了缓气息,又说,“再者说,我的末轩可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姑娘,跟寻常人不一样,他就是高价我也不能随便卖啊!气死老娘了!” 苏衍此时又想起了玲珑塔的烦心事,根本没把徐娘的话听进去,只搭腔道:“那你以后想个办法,能躲则躲吧。” 徐娘见她神思游离,忍不住问:“你那里是不是出事了?” 苏衍微微一怔,一双眼睛竟立即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龙蛇混杂,消息不用我去问,自己送上门,不想听都难!” 苏衍这才稍稍放松,尴尬的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派人去监视你?可省点心吧我的小苏衍,徐娘我忙得要死,还有空去管你?真是毫无道理!” 苏衍一抹疑色在脸上浮现又消失,微笑道:“我哪会这么想,不过是随口玩笑罢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徐娘急忙调整过来,“玲珑塔的事,你有没有找过你们掌事?” “本以为,敌人是想借我的手试探左卿,如今看来,他是想借我的手,陷害长孙越!” “你查到是谁了?” “现在长孙家最大的敌人,除了那个吃不到肥肉的墨斐,还能有谁。” 徐娘蹙眉:“所以搞了一出栽赃嫁祸,连长孙越这样一个孩子都不放过……可恶!” 苏衍起身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真假难辨。徐娘,我知道你信息灵通,帮我一个忙。” 阑珊院,南湖。 凉亭四面都垂下了竹帘,昼夜交替,微风阵阵,丝毫没有燥热感。阿臾盘腿坐在凉席上,从果盘里拣葡萄吃,一口葡萄一口茶,全没有被书院紧张的气氛打扰。 “阿臾,你可是好享受啊!” 阿臾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刷的一下便跳了起来,嘿嘿傻笑:“世子您怎么来了,我家先生今日不见客。” 西楼合上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微笑道:“那是对别人,我不同。” 正要进院子,阿臾急忙爬起来去拦他:“容阿臾去通报一声,世子且在这儿坐一坐。” “不必了,等你一来一去,我怕是要在这儿憋屈死。” “这儿这么凉快怎会憋屈?我家先生这会儿还在洗漱,你一个大男人进入岂不冒犯,阿臾也是为您着想啊!” 西楼无奈:“罢罢罢,你去通报吧。” 阿臾一双脏兮兮的手在腰上蹭了蹭,便转身去通报,还没走两步,周遭一阵风卷起,回头时,早不见了西楼人影。阿臾呆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怒叫着去追那阵风。 苏衍已经摆上了三碟果肉,倒满两杯清酒,笑吟吟道:“听阿臾一脸嫌弃的在我面前骂你,我便忍不住想,你一个王室贵族,又担任要职,多少女子心中的归属,怎么就偏偏成了阿臾的讨厌对象。” “一言难尽啊!”西楼无奈笑道。 今日的孤鸾阁与往常分外不同,待客的茶桌换到了正门内侧,能欣赏到夕阳西下,还能看到回廊摇晃的烛光、池塘里的荷叶。西楼倚着凭几,正在欣赏,却突然听到一声置瓷器的声音,堪堪回神,见是阿臾,连忙献殷勤地说:“我此时来造访,实在是叨扰了,不仅叨扰了阿衍,还麻烦了阿臾。下月首,万朝房将会盘底,一些超过五年没有用到的存物会送与五品以上官员,虽说是遗弃之物,但能进万朝房的物件,可都是市面罕有的,我给你留意哈!” 阿臾眼睛一亮:“宝贝?” 西楼郑重点头。 阿臾欢悦:“那我要亲自挑!” “都随你。” 一通讨好,阿臾算是成功被收买。西楼收起殷勤的嘴脸,扭了扭嘴巴道:“奇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她怎么突然对我一脸不待见的。” 苏衍抿了口酒道:“谁让你闯进来,我以前跟她说过,凡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来找我的人,一律回绝,若硬闯,那便是坏人……哦,这事儿我提醒过你,忘了?” “你有说过?” “你老了,回去补补脑吧!我这儿存了些药丸,要不你先拿去吃上半年?”苏衍挑了一些蜜饯递给他,“说吧,什么事能让你冒着被阿臾赶出去的风险来找我?” 西楼没有去接蜜饯,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道:“陛下下旨,命梁鸾三日内破案,查出幕后之人。束幽堂已经被封,刑部的人日夜看守盘问,或许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来盘查你。” 苏衍的手缓缓缩回,瞬间整个人颓废下来:“果然是一个陷阱,从一开始梁鸾就设计好了,等着猎物往里跳。我就不应该明知有陷阱还去试探,结果……这下好了,全搭进去了!” “未可知。”他似乎有办法,神色十分淡然,“梁鸾给束幽堂下了圈套,但是不见得你的学生们就会屈打成招,莫须有的罪名,这一个个官家子弟,谁会承认。” 苏衍顿时有了信心:“只要他们拒不认罪,便能拖延时间,我已经托人去调查梁府,他既然要陷害,必然会留下证据。” “可是你快要和你的学生共患难去了。”西楼吃着果肉,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苏衍瞧着他,心里登时明了,起身作揖:“一切,就劳烦世子您了。” 星汉阁外,左卿踱步树林子里,最终停在一株树下,望着树枝沉思良久。 砚生来通报,说是帐房的管事发现上月账目有问题,特来请示。左卿转目看向院外的人影,迟疑了一会儿,才让人进来。 帐房管事抱着账本却没有呈上的意思,而是焦急的看着左卿,迟迟不说话。左卿挥挥手,示意砚生下去,将人带进了星汉阁后才问:“林管事,可是替人带了话来?” 林管事惊傻了眼,半天才磕磕绊绊的说:“掌事大人…您是……” “坐吧,喝杯茶再说。”左卿笑容亲和地说,“如果猜的没错,长孙大人是你的主子,你今日前来是帮他求救,救的自然是长孙越了。” “不敢欺瞒大人,卑职确实是长孙大人派来,只是大人如何识破?”林管事抹了把冷汗,看都不敢去看他,总觉得眼前坐着的少年,他的双眼能识穿人心。 左卿从茶案上拿了小茶壶捧在手里,对他说:“长孙家换过三个账房总管,一个是寿终,一个是犯了事被送去刑部,如今那个,是长孙无名的心腹,而你,就是那个犯了事的。长孙无争看重你,便找了替死鬼替你去死,然后帮你更名改姓,安排进了书院。本来我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只是你的案犊很奇怪,像是动过手脚,我便好奇的查了一查。” 林管事心中惊骇。长孙大人伪造案牍时,以为记录的越少越安全,没曾想反而引起了左卿的怀疑,可是……左卿为何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没功夫细琢磨,跪倒在地,如实交代:“当年长孙无名陷害,亏得长孙大人那时候已经成为刑部尚书,我才能逃过一劫。如今,长孙小姐有难,我定当效犬马之劳!”林管事越说越激动,挺身一跪,含泪道:“掌事大人,长孙大人知道您为难,但是事关人命,求您帮一帮!” 左卿将他扶起,“我与长孙大人联盟,便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此事涉及甚广,不得不重新考量,从头商计。” “大人的意思是,愿意帮忙?”他一双眼睛极为明亮。 左卿点头:“只是,我还需要等一个消息,等到了,或许就出现了转机。” “若没等到…” “那便真的无路可走了。” 林管事瘫在地上,悲从中来,但下一刻,又迅速爬起来,深深躬下背,推手做礼,“卑职相信掌事大人可以力挽狂澜,一定会的。” 左卿看着他衷心的模样,不禁生出一丝敬佩。 第一百零六章 玲珑塔四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从醉云堂顺流而下的泉水,经过清平堂的竹林后,化作数条支流,沿着渠道深入了禅静院,最后到达后院,缓缓向南湖汇聚。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曾有莽撞人贪凉潜水,未曾想这一跳便再也寻不见踪迹。后来过了数月,才在避暑山庄那两座山峰之间的缓流处寻见了尸骸。 因溪流处于避暑山庄内,书院内未敢有人去踏及,加之有尸骸出现,便更是无人敢接近。那儿,成了最隐蔽之处。 后院那座桥下,砚生扒拉着桥梁往河里去探物,突然触及一只布满鱼鳞的人手,他慌忙寻找,最后捞上来一包油布,甩去水渍,塞入衣袖。 临走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脚将桥上的新鲜鱼肉踢进河里。河面顿时水花乱溅,好似千万条鱼争抢鱼食。砚生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会儿,便不敢逗留。 左卿将信烧毁,吹净余灰,方道:“苏衍托徐娘去调查了梁府,她早就怀疑梁鸾了,一直按兵不动,她这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立在门口的少年回过头,温润清秀的脸庞却充满了警惕,他问道:“书院已经闭门,你如何收到信?” 左卿淡淡笑着,起身走至他身旁,对他说:“书院与世隔绝,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一旦关闭便出入无门。但避暑山庄山峰脚下有一道天然形成的山门,被瀑布和灌木遮挡,是以一般人并不会发现此地,更不会去注意有一条溪流穿过山门。而云来阁就建在河畔,徐娘养了一个奴隶,天生长满鱼鳞,能在水中自由来去,他便是我们之间的桥。” “溪流?我怎不知?” “你当然不会知道,就连我也是因为想起了六十余年前的若水一役,才注意到那个地方。” “若水一役?”西楼似乎嗅到了天大的秘密,急忙追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当年先帝之所以能攻破若水,根本不是强攻所致,也绝非天时之机,而是政亲王发现了山门,是他领着一支死士夜袭都城,打开了城门!”左卿伸手指着山门的方向,说:“当年,我父亲与政亲王同行,是他们一起发现的,可是先帝却让所有人保守了秘密,如今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竟有这样一段秘闻!西楼回忆起幼年在容帝膝下听过的关于先帝攻楚都的故事,所描绘的皆是先帝英勇善战之形象,在他的想象中,先帝应该是会与敌人正面迎战之英雄,而绝非左卿口中这样一个,需要靠手下人投机取巧才能战胜之人。 可是,这又怎样,世人不会知道这些过往,百年后,千年后,世人只会赞美容帝。 “你们还有多少瞒着我?” “这还真不是瞒你,徐娘也是近些日子才收了那个奴隶,这还是我们首次由他传信。” 西楼若有所思:“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奇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话说回来,徐娘听了苏衍的话去调查,还真有了结果。”左卿展开另一封信,是一封无字书,他娴熟的放在烛火上,缓缓移动,绢布上显现出了字迹,“梁府祖坟,有梁鸾对梁绮罗做过丑事的证据。” 两人抬头注视对方,都隐隐发觉了一丝诡异。 大理寺,老地方,长孙越蹲在角落瑟瑟发抖,不安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竟没流一滴泪。 ‘哒—哒—’ 长孙越更加抱紧了膝盖,瞪大了眼睛盯着牢房门口,一双官靴映入眼帘。梁鸾命人打开牢门,狱吏搬进来一张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纸笔和食物。 梁鸾坐在书案一角,声音柔和的问:“你饿了吗?” 没有回应。 梁鸾非常耐心,端起满满的饭碗,递过去:“吃吧。” 长孙越往后退:“学生不敢。” “不过是一碗饭,有何不敢,吃完它,在这儿画个押,这案子就算结束了,你便能回去。” 长孙越不敢接碗,仍是惊弓之鸟般缩在角落。梁鸾将碗置在案上,从那一沓纸中抽出一张:“玲珑塔案,亵渎了天家威严,陛下命本官彻查,限三日内破案,如今案件已经明朗,可是,本官却不忍杀你。” “学生虽然未曾见过大理寺如何审问犯人,但也略知一二,您手里的是让我认罪的证词,一旦学生画了押,不就成了替死鬼?” “这是救你的东西,上面也不是什么证词,而是你的诉状。”长孙越愣住,不敢相信。梁鸾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给她看诉状:“你仔细看清楚,可是要害你?” 长孙越接过纸,将每一个字都看清,确实是一纸诉状,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日的经过,并请求陛下重审。 梁鸾慈祥地说:“孩子,你父亲与本官为同僚,怎会害你?你只要画了押,这诉状便生效了,本官立刻上呈陛下案前,请求陛下再宽限几日,为你脱罪。” 长孙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梁鸾的小腿就开始哭诉,声声世伯,句句喊冤。梁鸾疼爱的拍拍她的脑袋,弯下腰对她道:“好孩子,你放心,世伯一定救你出去。” 离开大理寺牢房,梁鸾将方才的诉状轻轻撕开成了两份,薄如蝉翼的纸张在阳光下泛着光泽,那鲜红的手印歪歪扭扭的印在那证词上,犹如一滴鲜血。 墨斐欣赏着案上两张轻薄的纸,一份是长孙越所见的的诉状,一份则是紧贴着诉状下面的供词,一份救人,一份,杀人! 墨斐大笑:“妙,妙!放眼整个容国,恐怕都找不出能将纸造得如此轻薄的工匠,实在厉害!” 梁鸾得意道:“不过雕虫小技,大人谬赞。” “将这罪状送去长孙无争府上,让他好好看清楚,究竟是还有转机,还是无路可退。” “那…该如何留话?” 墨斐眯起狐狸一般的双眼:“客套话不必多言,给他两条路,第一:任其自生自灭;第二:看清形势,勿要再居中立。” “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呢?” “不会的,长孙越是他和那个女人唯一所出,是将来长孙家的继承之人,就算他为了清高下得了狠心,长孙家也不同意。反正,长孙长夫也不介意重新与我墨家联手!” 梁鸾恍然大悟,俯身拱手道:“大人英明。” “舅舅为何非要拉拢长孙无争?他不过是个迂腐之人,中立习惯了,怎么可能愿意冒风险。”歌弈剡走进书房,不满道,“倒不如培养几个心腹之人,何必寄望于他。” 墨斐靠在凭几上,粗糙的手捋过膝盖上的墨绿锦袍,光线打在锦袍上,耀眼的光芒闪烁,同矮脚书案上那翡翠灯罩相互辉映。他道:“礼部、吏部、兵部、大理寺还有你,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我若再不为所动,恐怕这六部就成了敌人的天下。”他嘶的一声,“此人竟有如此计谋,能接二连三折了我的人,而那些新任的尚书,这一个个的毫无破绽。” “左卿!”歌弈剡睁大了眼睛,激动道:“除了他还能有谁,自从他从赵国回来,短短几个月,三省六部还有大理寺连续倒下四个,就连我也…还有,断云轩的事害得舅舅您失了书院,左卿虽则顺理成章接管,但他借着长老名义大肆举办继任大典,不就是要借机告诉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让他们择良木而栖,让他们知道您在陛下那儿失宠了!还有比武大会,一桩桩事,都证实他早有异心!舅舅,别再盲目信任了。” 墨斐沉默良久,转头望向窗外风景,只看见院子里一株柳树,不知不觉已经茂盛,在春风中微微摆动柳条,而它周围,竟寸草不生。 他从城门那儿发现他,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能同谋士一较高下,丝毫没有慌乱,思维既清晰又奇诡,墨斐即使站得那么远,心里却仍旧生起一丝丝凉意。 那时候,他毅然决定将他收养,将他视作亲生子。 墨斐收回目光,那株柳树在他心里却再也无法消失。 “左卿,他是我发现的明珠,我倾尽全力培养他,给了他荣耀、权利…”墨斐的眼睛陡然间寒意沉沉:“他不该背叛我。” 歌弈剡发现墨斐终于有点相信自己的话,终于松了口气,道:“舅舅,那我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暂且按兵不动,先对付长孙无争。” “左卿应尽早除之,之后一切迎刃而解!为何舅舅非要绕远路,难道您还不信我?!” 墨斐不屑地一笑:“真或假,我会去调查,如今不动他,不是我信他,在没证据之前,我何苦去撕破脸皮,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剡儿,凡事要冷静,不能操之过急。” “是是,舅舅教训的是,只是…长孙无争他可不一定能归顺您。” “长孙无争清高自傲,不屑与我等为伍,可这人却也是个小人,与我等有何不同?如今他不归顺,那可不是他正直,不过是恶人也分种类,我与他,啧啧啧,不是同一种恶人。” 歌弈剡不解:“这还分类?” 墨斐笑道:“自以为正直的人并非真的正直,说不定暗地里做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长孙无争?呵!伪君子罢了!” “舅舅是说,他一直在伪装?”歌弈剡道:“既然骨子里为恶,又何必装模作样,舅舅又非第一次向他示好。他这不是…婊子立牌坊!” 墨斐长舒口气:“他这牌坊立得够久了,是时候拆了。” 云来阁,厢房。 徐娘打开包袱,露出白森森的人骨,摊在桌上,吓得砚生一蹦三尺高。左卿盖上茶盖,道:“这就是梁家祖坟里刨出来的重要证据,一具白骨?” 徐娘掸去手上的泥,艳丽的脸上铺满了漠然:“我派人去查了查,查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你可要听?” “听。” 她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便说:“派去的人打听到梁府有一件怪事儿,就是梁鸾从不去祖坟祭拜,并且不允许府中任何人提及,似乎对那里很恐惧。” 左卿的食指个中指在瓷杯上轻轻划着,薄唇微抿。 “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便让那人去梁家祖坟看看。那时正值连日大雨,雨水冲刷后,山坡被冲走了一层泥,便露出了西南一角这具白骨。如今活着,也该同阿衍一般的年纪了。”她正伤感,突然想到什么,急忙补充,“哦,是个女孩。” 指头戛然停住,手掌贴住瓷杯,缓缓端起。 热气弥漫,两人都是沉默,厢房内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直到砚生出声:“大人,您说这具白骨…会是谁的?跟梁大人又有何渊源?”砚生一问起来便没完没了,“在梁家祖坟发现,那定是梁家的人,但是为何会在西南角,这不是糟蹋嘛!哦对了,梁家这十几年除了梁绮罗何时有过子嗣,难不成不是梁家人?” 徐娘定睛细看白骨,沉思片刻,道:“若说是下人的,也不会葬在梁家的地啊…嘶,该不会是梁鸾杀了人,故意掩藏在自己坟地,瞒天过海?” 坐在她另一侧的男子扬起嘴角:“猜中了。” 啊? 徐娘复去看白骨,此时愈发觉得这具白骨有太多的过往等待他们去挖掘。 左卿拨开覆盖在白骨上的泥土,挑出一根肋骨,在手心摩挲,闭上眼那一刹那,似乎看到了小女孩临死前那一幕:昏暗的天际,寂静的山坡,还燃着蜡烛的祖坟…她被他近乎恶魔般的虐打,她嘶喊着、求饶着,而眼前的人,却更加兴奋,更加疯狂……直到,将她虐死。 左卿睁开眼,痛苦地看着肋骨另一面让人毛骨悚然的伤口,“这根肋骨有锐器划过的痕迹,从右至左,由深至浅,锐器应该是砍刀之类。”左卿开始研究起骨头来,“不止肋骨,其他骨头也有,同一种兵器,同样的伤口,只是手法比较乱,伤口纵横交错。” 徐娘一听有发现,急忙探头去看,叹息道:“可怜的小姑娘,竟是这般死法,这可恶的行凶之人,应该让他千刀万剐!”她突然灵光一闪,“好家伙,不会真的是千刀万剐吧?!” 左卿将骨头放回去,然后在砚生衣角上来回蹭了蹭,道:“应该是吧,否则,骨头不会伤成这样。” “这得划拉几刀啊?”砚生忍着恶心问。 左卿去翻白骨,没一会儿,回复他:“目测五六十刀吧…若凶器是匕首,伤痕不该如此之深,但确实是匕首,如此看来,凶手杀人是分两个步骤,先剔肉,再刮骨…对。” 砚生打了个恶心,再也忍不住,冲出厢房去吐了。 徐娘急忙将包袱重新包好,一张脸却是波澜不惊,只是心疼的说:“可怜的孩子,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到剐刑!你说,会不会是梁鸾?” “除了他,还能有谁。”他略略思忖,复道:“再帮我去查一件事,确定了的话,那么这件事也该结束了。” 第一百零七章 玲珑塔五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日渐炎热,街上鲜有人出没。西巷里头,头戴斗笠的男人沿着墙壁飞速穿过,立定在一户院落外,蹬着矮墙便跳了进去。 不时,院子里便传来沙哑的声音,继而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此。 男人抬了抬帽檐,露出干净的下巴,仍挂着汗滴。 他转身一越,悄然消失。 管家脚不沾地地捧着一封信信飞奔进后院书屋,门都不敲直接冲了进去,一张脸已经吓得惨白:“大,大人,不好了!” 面前那个身形如二八少年的男人,微微转过秀气的脸庞,眼角却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放眼若水城,我梁鸾位高权重,谁会给我送一封带箭的信?读!” 管家刚拆了信封,突然一只手近来,信已经到了梁鸾手中。管家头也不抬,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顺带掩上门。 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连日大雨,重见光明。 梁鸾却如临大敌,立即毁了信,骑马飞奔至城外。 梁家祖坟,建在城外十里,一片翠山的山坡上,杂草丛生,十分荒凉。零星几座孤坟歪斜,墓碑上的刻字都已经模糊。梁鸾翻下马背,穿行在一座座坟墓之间,斗大的汗珠滚落,一张书生的脸布满了恐惧。 “你有多久没来祭拜祖先了?” 微风习习,在这寂静的可怕的坟地却犹如鬼哭,而突如其来的一声,更像是诈了尸。梁鸾惊叫起来,跑向外头,却撞上一个人。 “何必急着走?” 梁鸾看都不敢看,抱头鼠窜:“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杀我!” 一条铁鞭甩出,将他生生绑住。 那两人朝他走近,停在两步开外。黑袍人首先道:“那一晚我有幸见到全程,至今未能忘却,大人的手法可是真厉害,竟能让人一直痛苦,直至死去。” 梁鸾犹如木头,愣在那儿半天都没反应,那一双眼睛吓得快要掉出眼眶似的。 黑袍人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可惜了小小年纪的孩子,还未体会什么是人情冷暖,世间美妙,就惨死在你手。啧啧啧,梁大人,您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不敢抬头,蹲在那儿,瑟瑟发抖。 “不是故意的?呵,千刀万剐,竟然没有一刀是故意的。” “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你应该问,我要什么。”黑袍人弯下身,黑色面具抵在他的额头,压迫的气息愈发严重,“告诉我,接下去你想做什么。” “你是谁?!”他嘶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黑袍人发出咯咯笑声:“你可知人死于什么?死于话多!”言毕,他亮出匕首,毫不犹豫刺在他肩头,立即传来惨叫,“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说!求你别杀我!”梁鸾哭喊着说,“是墨斐,他让我想办法拉拢长孙无争,我便出主意借束幽堂先生的手,将玲珑塔放进学堂,然后指使小女去制造混乱,造成长孙越打碎玲珑塔的假象,接着…接着我设计让她画押认罪,本来今日打算拿着这份罪状去威逼长孙无争,没想到……” “给你一条生路,听好了,明日一早,我必须听到长孙家的人无罪释放的消息,否则,这把匕首明日会落在你胸口。” “是是是,大侠放心,我一定办到!” 黑袍人后退几步,扔给他一个东西:“怕你忘了,先给你一个提醒。” 梁鸾惊悚地盯着脚边的森森白骨,再抬头看时,黑袍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长乐殿,侧殿。 容帝不满的看了伏在地上的人一眼,起身走到门外,回头警告:“本无关紧要之事,大可以让书院自行解决,你却贸然上报,竟还听信谣言,将此事闹大!如今可好,牵扯进了长孙家,闹得满城风雨!梁鸾,你记着,今日朕暂且治你失职之罪,若再有下回,朕一视同仁!” “罪臣失察,本该万死,陛下隆恩,罪臣感激涕零!” 梁鸾稍稍抬起头,殿门处只剩下太监站着,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正要离开,承恩公公突然转回,严肃的对他道:“陛下还说,大人您动用私刑,屈打成招,是大忌!陛下赏你八十板子,您自个儿去玄廷领罚吧。” 梁鸾一听,摊在了地上,心中绝望。 回去后,梁鸾闭门谢客整整三日。 这三日,墨斐气得不轻,一封封信函送去梁府,皆是质问之言。梁鸾不敢说真话,同时打听到长孙家没有喊冤去,陛下也有心将此事压下去,便放心大胆的回信说是罪状被盗,长孙越发现了端倪,因此拒不认罪。而陛下限期已到,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自己不得不放人云云。墨斐并没有怀疑,他对这个贤弟还是非常信任。 “大人,您还在看这根骨头,有什么好看的,阴森森的!”砚生抱怨道。 左卿没有回应,一直盯着骨头若有所思。 “查到了,为何还不出手?”西楼摇着折扇走进来,“左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左卿放下骨头,请他入座。西楼看了眼骨头,又往房间内看了一圈,问:“你就这样把骸骨放在这儿?” “若我物归原主,我是达成了目的,可是她,却从此不得安宁。” “你有大局,不应该禁锢于个人。” “牵扯的人太多了…” 西楼放下扇子,定睛看他:“左卿,优柔寡断不是你的个性,我们不能停在梁鸾这件事上,必须继续往下走,这是一个好时机!” 左卿低垂的眉似乎被压迫着,早已心神疲惫。 束幽堂,梁绮罗已经很久没来上课,大家都想忘记那件事,但每当瞧见那空着的位子,便又忍不住回忆起来。 梁绮罗向来孤僻,同徐子涯一样,是学堂里的双煞,可是她向来安分守己,怎么就突然跳起来,学生们都想不明白。 徐子涯靠着书案,眼睛盯着那张空位,一连几天都没心思。 梁府,绿树丛荫下的瓦片屋顶闪着青色光芒,虫子聒噪不停,显得有些昏昏欲睡。院子里的下人全都趴在南面的房门外偷听。 突然一声脆响的巴掌声传出来,下人们立即闪开,佯装干活。 ”绮罗啊,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就给办砸了?” 梁绮罗的下巴被梁鸾捏在手里,她盯着他,却丝毫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梁鸾见她这幅不为所动的表情顿时来了火,仿佛要捏碎手里的木偶。 “我费尽心思,真的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不,我不该怨你,左右都是要失败的,你去长孙家通风报信也没什么影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梁绮罗皱起眉,仍是一声不吭。 梁鸾突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犹如恶狼:“十年前,我应该连你一块儿杀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白养你了十年!” 他将她拎起,扔在食案上,乒乒乓乓的碗碎声在房间里不断,外头的下人再次聚拢,好奇地的偷听里头的响动。 管家冲过去,小声呵斥他们离开,离开时却下意识去看了眼门缝中的画面,连忙避开目光。 晌午后,梁府的下人们还在偷偷拿着上午发生的事做谈资,正说到激情处,红漆大门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声盖过一声,急促猛烈,下人们急的又去通报又去张望。半天,梁鸾才姗姗而来,命人开门,笑吟吟的候在门口,不等苏衍发问,便问:“苏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苏衍不悦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咒骂:你个阴险小人,拿我做刀!不过只是一想罢了,立马换了脸,对他恭敬的行礼:“几日不见绮罗来束幽堂,我心里担心,特来询问,不知大人可否方便?” “小女抱病,正在闺房静养,那日她确实不该撒谎,害得长孙越入狱,本官也因此误判,真是惭愧。也不知她与长孙越是否有恩怨,才会如此反常,本官已经对她严加管教。” “大人不必自责,一切都是误会。不知绮罗病的严不严重,何时能回去上课?” “这个…”梁鸾眼色一变,不过转瞬,微笑道,“小女自知犯了大错,几夜难以入眠,期间又染了风寒,是以短时间内无法回书院,需好生调养,让苏先生担忧了。” 苏衍道:“还真是十分担忧!是以这次过来特地带了些吃的,想亲自给她送去。”言毕,期待的看着他,等待他迎宾入府。 梁鸾看都没看苏衍手中的厚礼,吩咐管家过来将礼收下,又对她十分客气道:“苏先生关切小女是小女的福分,能得苏先生这般照顾,本官真是感激涕零!本官就替她先谢过了。”转头对管家吩咐,“给苏先生准备上本官的马车,再派几个家丁,一路护送苏先生回书院,这年头不安生,可不能出岔子!” 管家殷切的点头,转身就去准备了,半点不容得苏衍回绝。 马车内,苏衍透过被风卷起的窗帘缝隙中,看到梁府管家有意无意的往车内窥看,几次撞上苏衍的视线都是慌张避开。这一路,颠簸不说,心里也不好受,梁鸾假意护送,实为监视! 返回阑珊院途中,苏衍一直在回想这一整件事的经过:梁鸾的目的在于长孙无争,为何要利用女儿去做局? 墨斐将女儿过继给梁府,是看中两家情义,梁鸾也对墨斐极为忠诚,既如此,他为何会利用梁绮罗? 苏衍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怎么都说不通! “苏先生好。”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苏衍回了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夜芜园,撞上了徐子涯。 眼前的少年一身桃红色缎面学服,竹冠挑起一层薄发束在头顶,其余披散背后。细雨霏霏中,一头发愈发乌亮,连衬得那双眼睛都十分灵动。 可明明是一个孩子,却带着一丝江湖匪气。 苏衍本满腹疑云,却无从说起,更无法与他诉说,随便胡诌了个理由,便要折返。 “苏先生且慢。” 苏衍回头:“还有何事?” “难道苏先生不是在担忧梁绮罗么,绮罗虽鲜与人打交道,又诬陷过长孙越,但是我与她同用一张书案这么久,比谁都了解她!”雨水湿透了他的脸庞,顺着发际流下,睁不开眼。 “绮罗身陷泥淖,求苏先生拉她一把!” 穿过层层细雨,朦胧的湖面上,风景早已看不清真切,唯独他那尚还稚嫩却又坚毅的脸庞,十分清晰。 十六年前,墨斐与梁鸾因政治站队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那一年,墨斐的幺女出生,同年,梁鸾夫人带着独女前往寺庙拜佛,回途不慎坠崖,母女齐齐丧命,尸骨难寻。梁鸾日夜拭泪,无法上朝,几近奔溃。为助其重新振奋,墨斐将自己的幺女过继给他,取名为梁绮罗。 梁绮罗成了梁鸾的掌上明珠,倍加宠爱,可惜好景不长。 十年前,梁绮罗六岁,与她有一个同岁的女孩,是梁府奶娘的女儿,叫红申,她们情同姐妹,一起长大。那一晚是守岁,梁绮罗按照习俗要在午夜前去衣沐浴,红申同奶娘一起服侍。后来,奶娘离开去打水,只是这么一小会儿,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看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女孩,他就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史上最美妙的身体。梁鸾竟然对她们犯下了天底下最龌龊、最该死的事!奶娘看见了,但她不敢声张,只能任由梁鸾将两个孩子带到城外。 她们被绑在梁家祖坟的树上,那儿荒无人烟,最适合杀人,但对梁鸾来说,更适合干一些事。他对梁绮罗再次侵犯,他发泄了这几年来所有的恨。他恨墨斐,恨他掌控自己,恨自己永远是他的走狗!梁鸾最终用匕首,一刀一刀,将她千刀万剐,只剩下一具白骨,弃在坟地。从坟墓上醒转的女孩,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忘了求救,而她,从此代替梁绮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替代她,成了已经扭曲的梁鸾的发泄工具。 从那以后,‘梁绮罗’一病不起,性情大变,整整三年,一直在庙中静养,谁都不见。 时至今日,都没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衍一路狂奔,眼前还残留着徐子涯立在长廊中,悲怆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的景象,她从未见过徐子涯那样痛苦。 梁绮罗就是红申,红申,是他妹妹! 原来十年前那晚,梁绮罗就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八章 玲珑塔六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梁府红漆大门,如同一张刚剥下的人皮,鲜血淋漓的,每时每刻都在嘶喊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去,而里头的正主,躲在阴暗处,咧着嘴,得意的笑着。 这十年间,这座府宅,早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地狱! ‘砰砰砰——’ 苏衍疯狂捶打大门,朝里头扯起嗓子喊:“七善书院束幽堂苏衍,求见梁大人!”里头没有动静,她将声音又拔高了一层,“绮罗多日未去听课,苏衍担心影响绮罗学业,还请梁……” 门终于打开,管家探出头,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你不是才来过,怎么又来了?!我家小姐生着病,不宜上课,还请苏先生回吧!”正要关门,苏衍一脚卡在门缝,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走。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管家咬牙切齿:“我家大人都说得很明白了,你若再胡搅蛮缠,别怪我报官!” 苏衍慌忙道:“管家您别冲动!我就是放心不下绮罗,一日为师终身有责任去照拂她,年底便要考试,这关系到她将来能不能被选入宫中茶坊,一旦入了茶坊,便有机会到御前伺候,那可是最好的差事!绮罗卧床不起也无妨,我每日下课后专程来一趟,单独给她讲课,如何?” “你怎么还上纲上线了!这么跟你说吧,我家大人不屑什么平步青云,只要小姐平平安安就成了,苏先生还是回吧,别白费心思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绮罗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做一只金丝雀。” “你什么意思?”管家突然变了脸,阴森森的盯着她,“你是说我家大人还逼她不成?” 苏衍笑呵呵道:“你误会了,我怎敢怀疑梁大人的品行,我这不是忧虑嘛!” “忧虑忧虑,轮得到你么!” 一声震响,红漆大门重新关上,苏衍吃了一鼻子灰不说,那管家欺人太甚,这不是狗仗人势么!想到这,顿时来了气,朝着里头又开始扯起嗓子:“绮罗,束幽堂的学生都很担忧你,你要不回去看看,也好让他们放心!你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还得出来走动走动,有益身心健康!” ‘咿呀’一声,门再次打开。梁鸾跨出门槛,将苏衍生生逼退三步,他面露愠怒,冷冷道:“苏先生,做事还是聪明些好,不必太较真,谁都不好看。” 苏衍咧开嘴微笑道:“梁大人哪里话,我是出于关心,这也是我的职责。” “但也是本官的家事不是么?苏先生您在这儿叫嚣实在有失你的身份。” “可是…” “可是什么?”梁鸾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苏衍,本官是看在左卿的面子上给你留点余地,你却不识好歹。若再来纠缠,本官可不管他左卿是不是墨大人的义子,照拿你不误!” 苏衍也不示弱:“我是绮罗的先生,关心她的学业乃是职责所在,梁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拒我于门外,是否另有隐情?” “荒谬!” 苏衍看着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得想笑,“我一直觉得奇怪,梁大人为了绮罗送礼给我,为何一开始不送,偏偏和玲珑塔一起送来,岂不是有意而为之?” 梁鸾咬牙切齿道:“当初本官不过是凑巧想起,借着陛下的赏赐一道罢了,你如此胡搅蛮缠,你究竟想做什么?” “过往之事我不再追究,当你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一句话,今日,我定要见到绮罗。” “若不见呢?” “那便没完没了!”苏衍极其坚定。 梁鸾冷哼一声扔下一句“冥顽不灵!”扭头就回了府。 “是不是我太放纵你了?阿衍,能否不要冲动行事?” 苏衍抬头,视线落在西楼柔美的脸上,后退一步,挨着廊柱,望着一湖碧水,冷冷道:“你觉得我莽撞了,还是觉得我没必要如此?” 西楼走近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然呢,还能有什么意思?”苏衍苦笑,“或许你和左卿都觉得我不该去招惹梁鸾,但是我不觉得,我是她的先生,不能见死不救!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如果他梁鸾来找我算账我照单全收,绝不殃及无辜!不过…他也没那个胆子,若他真找了我的茬,不正是应了坊间的传言,落人口实了?” 西楼无奈:“总之,以后凡事先与我商量再说,若水危机重重,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苏衍有些不耐烦,想回房内,却被身后的人一把环抱住。燥热的气质在脖子根迂回,刺激着每一寸肌肤。 “好好好,我不说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责问你,我应该关心你才是!好阿衍消消气,要不你骂回来?”说罢,要打自己的脸,苏衍转怒为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阿谀奉承了?学的是左卿在官员之间那一套吧?” 话音刚落,两人都沉默了。 苏衍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突然一股热气冲上颈项,迅速游走到下巴,紧紧贴住嘴唇。 她犹如木桩,比起方才的手足无措,此时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阿衍你记住,我永远不会把他那一套用在你身上,我与左卿不同,我不会牵绊在那些过往上面。” 苏衍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西楼,想着他那些口口声声的誓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明明他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明明,他们一起谋划,一起奔着那个目的前行,如今他却说,他和他不一样…… 苏衍心中冰凉,自己最熟悉的两个人,一个忽冷忽热,让她倾覆了念想,可最终也是这份念想,伤透了心。一个温情婉转,对她势在必得,却是这样一个完美的男子,却从头到尾充满了谎言,就连他的身份,都迷雾重重。 墨府。 黑沉沉的府邸沉浸在黑夜中,两只红色大灯笼挂在院子里迎风飘摇,烛火摇曳,甚是阴冷。 可是如今,却是清明刚过的日子。 左卿踱步在房檐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月亮,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那样走着,甚至有些鬼魂的气息。 “哒-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身后不远处。 “你很少来看我,怎么今晚突然来了?”那个魁梧的人影摆动了一下,似乎是坐了下去。 左卿转身过去,不请自坐。几个下人过来掌灯沏茶,顿时间,大堂明亮起来,而下人们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墨斐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左卿行了礼,道:“我听闻一件事,是关于梁大人的…” 墨斐微微抬头,视线穿过烛光,却只看他一眼:“大抵是挑拨离间,这种小人行径你还看不穿?” “可是义父,这事关绮罗…” 墨斐眉头紧绷起来:“何事?” 果然,墨斐心肠狠毒,杀人不眨眼,倒是对这个女儿却狠不起来。 “进来。”随着左卿的命令,大堂外进来几个壮汉,抬来一副黑漆漆的棺椁。 墨斐倏地起身,“谁让你抬棺材上来的?!” “义父少安毋躁,我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想让您看清真相!” “什么真相?”墨斐惊愕地看着如死尸般躺在大堂上的棺椁,心中莫名忐忑。 壮汉推开棺盖,一包灰冲上来,在月光和烛光下缓缓散开。左卿立在昏黄色的浮尘中,犹如鬼魅一般:“事关绮罗,这具尸体就是证据!” 墨斐冷笑道:“绮罗这丫头从小冲,脾气差,失手杀了人也在意料之中。若对方家中仍有老小,赔些银两即可,若她家人执意上告,呵!”墨斐的手掌拍在棺椁上,眼中尽是狠辣,“这京都可不是谁都可以搅乱的。” 左卿面容哀恸,十指缓缓抚摸过棺沿:“十年前,您将唯一的女儿过继给挚友,以为他会念着你的好,待她如己出,可是这十年间,他却圈养了绮罗,当作了一个奴隶,一个发泄的工具!” “你这是何意,绮罗…” 左卿哽咽地说:“绮罗早就死了,十年前便死了。” “那…梁府的是……” “是绮罗奶娘的女儿红申,绮罗被梁鸾杀害那日,红申也在场。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没有杀了红申,而且将她和绮罗一样关在深闺。从此后,红申代替绮罗成了他的女儿,而棺材里的,才是真正的梁绮罗!” 墨斐脸色惨白,踉跄倒地,一只手颤抖着,奋力抓向棺椁,再次勉强站起。就在刚刚,他还是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尚书,是玩弄权利的宠臣墨斐,可只是瞬息,他仿佛失去了一切…… 左卿继续说:“梁鸾从来没有忠心过,那不过是形势之故,他放了长孙越也是因为被人捉住了这个秘密,才不得已放人。义父,此人居心叵测,十分危险!” 墨斐的心中充满了悲愤,最后在看到那副布满刀伤的骸骨后,全化为绝望。 “绮罗之死…可有确凿证据?” 左卿听着他发抖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有因为墨斐失去至亲的快感,亦有对死在花季的少女的怜悯。 他将白布掀去,透过飞扬的浮尘,那些深浅不一,犹如凿刻在骨头上的伤口暴露在他面前,他似乎还能瞧见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来,能听见绮罗撕心裂肺的哭声…,可是那时候,作为父亲的他居然不在他身边,即使临死,也没有等到,她该多么绝望! 是他亲手将女儿推向了深渊,竟然是他自己! 墨斐不敢相信,惊恐地张大了嘴,他想怒吼,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扶着棺椁,眼泪一颗一颗落在骸骨上,“我要杀了他!千刀万剐,一一奉还!”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能为女儿做的了。 左卿得逞,满足退去。 墨斐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左卿离开的方向。终有一日,我要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包括你左卿! 烈阳被乌云笼罩,瞬间乌云密布,风急雨碎,砚生护在左卿身后替他撑伞挡风,左卿一直沉默不语,步子很乱,他在身后跟得有些吃力。 回到书院,左卿突然停在门口,问身后的砚生,“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砚生没听明白,却知道掌事大人心情不好,不敢开他玩笑,“大人怎么会冷血,大人把我捡回来养了我,您好着呢!” 左卿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我告诉墨斐了,我告诉他真正的梁绮罗早就死了,如今的绮罗是红申,一个背负着两家秘密的下人之女,墨斐会怎样?” “这……” “只有两种结果,一,秘密杀了梁鸾之后,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二,继续将梁绮罗视作女儿。还有一种可能,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吃亏的人,他可能会最后利用一次梁鸾甚至梁绮罗,得到他想得到的回报。” “大人,您……”砚生急忙说,“舟车劳顿,我去给您沏壶茶,你歇一歇!” 左卿看着他,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走吧。” 夜过三更,星汉阁大门突然被敲响,砚生一边去开门,一边抱怨:“大晚上的,哪个不长眼的!” 却见西楼神色慌张的冲进来就叫左卿:“不好了,不知是哪个没人性的把梁鸾的秘密传播了出去,虽然没提及梁绮罗,但若是传到墨斐那儿,恐怕他会改变主意!” “那可如何是好?墨斐会不会狗急跳墙,会认为是我家大人说出去的?” 西楼道:“那不至于,传播的人一查便能查出,只是梁绮罗可能就…” “看来,要印证第三个猜测了…”左卿从内屋出来,神色凝重的看着西楼。 朦胧细雨连落了两天,两天后的早晨,太阳普照,气温骤升,转眼却又下起瓢泼大雨,冲刷过地面,低矮处成了一片汪洋! 七善书院有一部分地势较低,在这大雨中不幸成了汪洋之一。苏衍带领众学子拿起木桶,扛起水瓢拯救学堂,言真也领着自家学生前来救水灾,所谓众志成城,不出半日,束幽堂外的小路就见了真面目,晌午的饭一吃,力气加倍,干起更有劲,晚饭前便将束幽堂从海里救了回来。 苏衍感动的拉着佛柃的手,“患难见真情,以后你学堂淹了我也出动我的学生来救灾。” 佛柃扯了下嘴角。言真笑盈盈道:“清平堂地势高,全书院就你这儿容易闹水灾,前年那回,听说淹没了一半,差点把前任先生淹死喽,所以说,苏姐姐你还是挺有运气的,起码没被淹死。” 苏衍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铁定是和锦倌走得近了,才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日紧张的救灾过去,日渐西沉,地面铺上了一层金光灿灿的地毯,蔓延至尽头都未曾消失。头顶蓝天,万里无云,杜鹃啼鸣……苏衍不禁蹙眉,从竹榻上坐起环顾四周,却并未得见杜鹃鸟的影子。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这份不安也只是一闪而过,尤其是在佛柃搬了张竹榻同她一起躺在院子里赏景后,这份不安便越来越细微,不再放在心上了。 苏衍递给她一碟花生,佛柃还她一碗桃花羹。半晌无话,各自望着天际,各自想着心事。 一连串脚步声打破了清净,苏衍正烦谁这么没道德扰她清净,抬头一看,原来是西楼。 “你怎么来了?”苏衍换了个姿势,余光瞥到佛柃,她并未在意西楼的出现。 西楼将她拉到一边,打开折扇,摇了一阵,凝重道:“最近你不要离开阑珊院,更别去束幽堂。” 苏衍听得一头雾水,西楼紧接着说,“今日早朝,墨斐呈了诉状,告梁鸾违背常德,泯灭人性,残害若水女童的罪行,还揭发了他奸污梁绮罗的丑闻。陛下气急,当众打了梁鸾一百大板,革去他尚书的官职,流放边关。今日一早,墨斐已经将梁绮罗接出梁府,在墨府静养。” 苏衍大惊失色,一想到绮罗名声尽毁,又极其愤怒:“墨斐为何要害绮罗,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那可多了,替女儿报了仇,又得到陛下的同情,趁此良机,他还将培养了多年的门生推荐去了梁鸾的位置,这不正是好处!” “可…可是绮罗她……” 西楼凉凉的说道:“不过是一个被玷污过的下人之女,并非他墨斐亲生女儿,何足挂齿?” 苏衍哑然。 西楼发出沉重的叹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该想想自己。” “我?关我什么事?!”苏衍本就气愤,现在又来这么一说,更是暴躁。 “你去梁府闹了一场,梁府所有人都看见了,虽然你没有提及往事,但是墨斐向陛下递上的告状里却清清楚楚的揭开了梁绮罗的遭遇,他们都以为与你有关!” “你是说,书院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的原因?” 西楼叹道:“世人都是如此,弱者只会让人怜惜,像你这样强出头的……” 苏衍一拳砸在树干上,咬牙切齿的:“可笑!” 佛柃看了看他们,悄然离开。 西楼不忍再继续说,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给她安慰。 第一百零九章 玲珑塔七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梁绮罗搬入墨府已有半月,那件骇人的旧闻在墨斐的压制下已无人再提起,若水一派风平浪静,静到让人无聊,以至于梁绮罗的事情不知何时,又悄然在坊间燃起星星之火… 而苏衍是从头到尾都不好过,正如西楼预言,她成了泄露绮罗秘密的始作俑者,束幽堂的学生信了谣言,一个个的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就连平日里咋咋唬唬的锦倌也不再说话,气氛诡异到极点。 路过的乐升堂学生看此情景感慨万千:“只道是忘恩负义,不懂师生恩情。” 说话的是沈陶,门下省尚书大人沈武敏的大公子。 又有人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苏先生,一心一意为了学生们,到头来换来的却是误解。” 说这话的是蔡雀南,户部尚书蔡鹤宗的三公子,如今在醉云堂上课。 最后有人总结,“得罪谁都不要得罪束幽堂这一窝婆娘,眼瞎不说,还心瞎。” 三人感叹完,散去。 瑾云城立在树下,听完这番言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都说旁观者清,这些往日受苏衍多番照拂的学生,随便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就立马翻了脸,连解释的余地都不给。 五月二十五,月底考试将近。 可这些学生们愣是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以为如此才是最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苏衍终于按耐不住,在学堂动了怒, 一众学子只是抬头扫了眼,继续低头阅书,似乎眼前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以劳心搭理。 苏衍心中绝望,同时生了一计。 后半夜的若水街依旧热闹,茶楼酒肆,勾栏瓦舍,皆挂起了彩灯,映照着往来顾客,仿佛画中景致。苏衍夹在人群中,一点点挪向墨府后门。一招侧身翻,顺利翻进了后院的狗窝里。 苏衍拍拍屁股,猫腰挪进不远处的院落,只见那里头矗立着一座显眼的三层多面雕饰楼阁,烛光正亮,而附近一片黑暗,立刻加快脚步,朝那处光亮前进。 偌大的府宅,只有这处还亮着烛火。 一步做三步,转眼就登上了楼阁,昏沉沉的房间里,梁绮罗倚在窗柩上,手里握着书,双眼却空落在窗外,嘴里呢喃着什么。 苏衍悄悄凑到窗外,半天墙角下来,压根没听出在说什么。突然想到,张嘴不说话,眼神呆愣,彻夜不眠,这不就是失了魂的典型症状?这可是很容易走上极端的!不容多想,立马翻窗进去。 里头的人回了神,视线触及到苏衍的时候,眼神中有复杂的情绪。 苏衍干笑了下,“大晚上的,怎么就翻到你家来了?” 绮罗充满敌意,“你来做什么?” “这不都说了么,翻墙翻错了,不过既然来了,难道就不请我坐一会儿?” 绮罗冷笑一声,自顾自走进内室。苏衍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大半夜的外头多冷,我再出去不得伤风,你这儿挺暖和,介不介意我借宿一晚?” 绮罗猛地回头:“介意!赶紧离开。” “别介啊,我可是有话要说的,不然谁没事儿深更半夜翻人家墙玩,要不是你家戒备森严,我肯定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进来……” 绮罗不耐烦的捂上耳朵嘶叫,“你赶紧滚!别逼我动手!” 苏衍心疼的看着她,“绮罗,你你还有大好年华,我能帮你。” “滚!” 愤怒的声音在苏衍耳边冲击,心里彻凉。 好久没有这种绝望了,苏衍苦笑,离开了绮罗的视线。 黑暗突然来袭,梁绮罗惊恐地睁大眼睛去搜寻蜡烛,仓皇之下撞上了不知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眼泪直流。 苏衍闻声折返,帮她点亮蜡烛,将她扶起,绮罗却一把将她推开,咬牙切齿的骂她假惺惺,苏衍全都充耳不闻。 “既然怕黑,多点些蜡烛。黑暗已经过去了,但这里绝非适合你的栖身之地,书院也不是。” 她塞给她火折子,便要离开,一双手将她抓住,烛光摇曳中,她的声音犹如惊弓之鸟:“何处才是我栖身之所?” “容国之外,天高地阔,皆是你容身之地。” “我名声败尽,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你忘了,你在这世上还有至亲,你唯一的哥哥。” 哥哥…… 红色的身影跳跃在若水街一侧的房屋上,最后停在了云来阁最高的房顶,摇摇欲坠的身型晃了晃,缩成一点。 明月中天,孤楼无魂;百花各欢,岂顾后生。 “要是有一壶酒该多好啊!”凄凉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被夜风撕扯、消失。苏衍摇了摇头,只叹世事无常,忒无常。 “酒有,那酒友要不要?” 轻柔的声音从脚下传来,苏衍吃惊的往脚底看下去,打开一块瓦片,一束明黄色的光柱中,西楼正仰望着她,温柔笑着,静谧如斯。 苏衍至今都不知道那回彻夜谈欢,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若是刻意,西楼的心意她能否承受,左卿之于她,又是怎样? 只是不管如何,那夜,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醉酒,骂街,歌舞。但…这么明月般清澈温柔的男子,自己居然不犯罪,太不可思议!这一度让她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是否有问题。 入后半夜,两人把酒言欢,不知说了多少知心话喝了多少酒。苏衍摇摇晃晃的回到书院,眼前皆是重影,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进了高墙,只是这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只得扔树叉来决定方向,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等抱住一块冰凉透骨的石头牌坊时才想起自己住哪儿。苏衍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风在耳畔吹过,隐隐闻得阵阵药香,那香气越来越浓,夹带些许旃檀,她仿佛置身于佛堂,木鱼声声入耳,佛音清远…她鬼使神差的朝这股香气搜寻,突然撞到一个人,那人踉跄下,但还是稳稳抱住了她。 “你饮酒了?” 苏衍无力的趴在他身上,抓着那人的衣襟,抬起醉醺醺的脸傻笑,“三坛!但是酒量还是比不过西楼,他的酒量简直就是酒仙!” “我派人来扶你回去休息。” 苏衍却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左卿,我有话问他!” 他抬起她的脸,正对自己,“你不是要问我话?现在问吧,我洗耳恭听。” 苏衍叹了叹气,挨过去稳稳抱住他的大腿,笑着笑着啜泣起来,“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 “楚国的时候明明你对我有意,怎么一到若水就翻脸无情,我又不是肉,你忍心涮我吗?” …… 夜色朦胧,像是一场梦,梦醒,好似不曾发生过。 翌日醒来,头重脚轻,四肢发麻无力,眼前昏天黑地,才发现自己喝多了,脑中立即有一道闪电劈过!昨夜,是西楼和她在一起,那有没有做什么?有没有说了不该说的?苏衍绞尽脑汁去回想,竟然想不起一星半点。 酒的作用下,她已经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只知道从墨府出来后就去了云来阁,和西楼喝了半宿,至于怎么回来,西楼又是怎么回去的,一概不知。 因此影响,苏衍下定决心,死死的决心,从此滴酒不沾! 嘎吱一声巨响,门被推开,只见佛柃捧着食盒进来,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苏衍心里暗骂,这破门真得修了! “没有大碍。昨晚是你送我进来的?” 佛柃点头。苏衍心里松了松,“昨晚还有谁和我一起回来?” “就你一人啊,昨夜你回来时已经酩酊大醉,要不是巡夜的发现你,多半你就得在禅静院的牌坊下躺到天明了。” “牌坊?禅静院!我怎么会在那儿?” “听巡夜的说昨晚你拎着酒坛子直奔禅静院,抱着牌坊死死不放手,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以为你轻生,便过去劝说,未曾想你醉的不省人事还能和人打架,将他打得都告了假!” 苏衍一下子清清醒醒,终于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一张脸一下子就红了,“那…有人知道吗?” “除了巡夜的外…你去禅静院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都喝醉了!” “昨夜你那副模样,巡夜的不敢叫人,更不敢惊动左卿,就来叫了我去接你。”佛柃替她吹凉醒酒汤,递给她,又说,“你以后可别再豪饮,让人看去不雅,还有,你在楚国饮酒都是小酌,这边的人饮酒跟上战场似的,你定是不能适应,若把身子喝垮了,我…就没人给我做点心了。” 苏衍紧紧抿着嘴,心里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断点,嘴角慢慢展开。 醒酒醒了大半天,等两眼轻松浑身回力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但腹中难受,只能喝几口清粥。长孙越抱着一盒燕窝来探望,不禁啧啧称奇,“还从未见过先生你喝粥呢,好像以前都是大鱼大肉,先生是哪根筋开窍啦?”说着笑嘻嘻的凑过去挨着坐下。 苏衍哀叹一声,“为师元气大伤,只靠一口粥吊着半口气,你可别刺激我,兴许一激动就升了天,你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为师了。” 长孙越竟然信以为真,连忙闭上嘴,直勾勾的看着她,苏衍皱了皱眉,“你这眼神什么意思?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长孙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生你大白天的说梦话呢!对了,我早上去了趟束幽堂,怎么回事,我才半个月没去,学堂里怪怪的,我提起你都没人搭话,就只有锦倌拉着我提醒我以后少与你走动,我问他为什么,她只说先生你不是以前的先生了,什么意思?” 苏衍又是一声哀叹,“天理难容,我啥也没做就落下臭名…”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锦倌还说什么了吗?” 长孙越摇头。苏衍心里阵阵凄凉,“连锦倌都这样了,得,我这先生也算到头了,明天还是打包回乡下看店去吧。” 长孙越当即哭求:“别啊!他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来我家好了,我家生意那么多,随便拣一个商铺给你看着,工钱还比别家多几倍!” “你当我要饭的?” “不,不是,我是说,那个…” 苏衍挡开她的脸,有气无力道,“过几天就要考试了,我这可怜人还得应付去,不留你大小姐了。”说着抬碗走开。 长孙越十分气馁,原以为自己来开解或许有用,没想到自己的话根本不管用,反而激怒了她,真是白长了一张好看的嘴! 月底,依例考试,学生们各自一案,参考古籍,以茶艺为主药理次之,两份文章,一炷香时间做完。 只是今日学生们有点奇怪,一落座,干脆利落挥起豪笔,不曾停留。苏衍没当回事儿,喝了口花茶,无精打采的坐到书案前。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学生们依旧板着身子,不作丝毫挪动,苏衍看的昏昏欲睡,加上学堂外的草地里,知了叫个没完,不一会儿,她的脸已经快贴在书案上,哈喇子直流三千尺。 直到锦倌交上了每人的文章,众人都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时,才惊坐起,急忙去检查他们的文章,原以为能写出什么经典来,没曾想这一个个的越写越离谱,怒不可遏地将他们叫住:“回来!你们可真不愧是束幽堂的学生,文章写得真他娘的好,像孙子良的,虽然整篇文章下来除了茶叶二字与题目有关,剩下的内容简直可以去另出一本书了!拿到市集上去应该有你一席之地。还有这份,这份就有点刁钻呀,一看就是徐子涯写的,实在是入木三分刁钻之极,你怎么不去写朝廷后宫的事,以后定能名垂千古,劝你还是改行入股孙子良的生意,合作发财去!” 噼里啪啦一顿说完,心里这才舒服点。忍不住又翻了几张,抽出锦倌的文章,才满意的说:“你们当中也就锦倌还能入眼,起码全文没离开。” 锦倌畏畏缩缩地问:“我疏远你,你你为何还要夸我?” 苏衍抹了把哈喇子,顺手擦在文章上,“我早在接手学堂的时候就说过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岂有不管之理?” “那长孙越怎么说你要离开了?” “赌气说说的你也信?由此可见长孙越嘴巴不牢靠。” 孙子良插嘴道:“要不是长孙越极力解释,又拿来绮罗的信,我们还在误会先生。” “绮罗?她写了什么信?” 孙子良道:“就昨天,信上解释得清清楚楚,她还说不会回来了,她认为自己愧对先生和同窗,没脸回来。”说罢,垂下头,眼中隐有晶莹闪动。 苏衍看着眼前这些稚嫩却赤诚的学子,心中一热:“解释清楚便好!” “那,绮罗呢?”孙子良期待的看着她,似乎认为只有苏衍才有办法将她劝回。 “或许离开,才是对她好。” 晌午的阳光照射在学堂上,每个人脸上都熠熠生辉,一切的阴霾彻底散去。 “先生,你说我真的有摆摊写书的潜质?” “嗯,有!” “那先生入股吗?徐子涯没钱的!” “…我也没钱。” “骗人,你老是去万朝房,掌司大人肯定偷偷给过你好处!” …… “对,他那里无数珍宝,少一两件没人会发现,肯定给过你好处。” 第一百一十章 玲珑塔八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最后一道光亮消隐在西边,沉入黑暗。若水茶楼厢房中亮起烛火,梁绮罗倚着窗台,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那人的出现,她的脸上才有了光泽。 “既然决定离开,为何又留下来?”他抬头凝视她。 “只是白白活了十几年,突然想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何事?” “既然来了,何不上来喝一杯。” 他只是淡然笑了笑,仿佛只是赴一位友人的邀约,形色闲淡,言语从容,可是当他一脚踏进楼梯的黑暗中,便再也藏不住心中早已混乱的情绪,捏着袍角的手甚至在颤抖。 梁绮罗递给他茶杯,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若说我们有什么是相似的,恐怕只有性格了,哥。” 他手中的茶汤猛的一震,霍然抬头:“你叫我什么?” 梁绮罗仍旧含着笑:“好奇怪,我们居然是亲兄妹,有时候老天爷还真是捉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迟迟不得相认。” 徐子涯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强装镇定:“现在不是认了么。” “你是从何时知道我是你妹妹的?” “一年前,”徐子迫不及待的说,“我无意间发现了你颈后的伤疤,那是我幼时不小心烫伤你的,那时你还小,你可能不记得,但我记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哥,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展露的每一个笑容,我都牢牢记得! 梁绮罗叹着气,好像,近来她老是叹气。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说的一句话么?” 徐子涯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你说长大后给娘亲和我买一座宅子,但是…” “娘死了也好,我的承诺怕是永远实现不了了。” “胡说什么!不是还有我么,等我们离开京都这个鬼地方,我就给你置办一座宅子,听闻苏先生就是楚人,她以后铁定是要回去的,我们就和她做邻居,然后种一亩田,我还会武功,每天就去街口卖艺,一定能养活你!”徐子涯一扫方才的紧张,开始遐想将来的生活,“你就待在家中,若愿意可以做些女红,到了年纪,哥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梁绮罗慢悠悠地饮了口茶,微微叹息说:“如今我已经有了全若水最大的府宅,怎会再羡慕其它的?哥你活得明白些吧,这世道,并非那么容易。” “绮罗?” “我既然选择留下来,便是义父的女儿,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今日叫你前来便是为了这。”她从袖中拿出绢袋塞进他手中,“你已经习惯了没有我这个妹妹的日子,何必再多个拖累。拿上这些钱一个人去楚国吧,找个人照顾你,以后就忘了我这个薄情寡义的妹妹。” 徐子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她很久,不敢相信地问:“你是…想认贼作父?!” 她不以为然:“人往高处走…” “可是他是大奸逆,容国的蛀虫!”徐子涯暴跳起,“你竟然要做他的女儿,你不怕娘亲在地下死不瞑目?!” 窗边的少女勾起唇边一抹嗤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想做正人君子,那我们连一日兄妹都不必做了。” 徐子涯顿时慌了,急忙对她低声下气起来:“绮罗,你听哥的别回去了,墨斐他不是你的父亲,他或许只是将你当作一个替代物,何必去做别人的影子!” “你或许忘了,我一直在做别人的影子。” 徐子涯愣了一阵,懊恼自己的失言,卑微的央求她:“别离开哥好不好,绮罗…” 没有人回应他,梁绮罗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茶楼。 他望着桌上的绢袋,一直坐到了天亮。 往后无数个时辰,不断转换的日夜,徐子涯总是呆呆的看着天,脑子里只有那晚的画面,只有两句话:我一直都在做别人的影子,我害怕失去一切,重新沦为下等人!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血浓于水的妹妹会认贼作父,会不要自己? 左卿路过夜芜园,碰见他已经不知第几次望着天出神,书院的人撞见,只当个稀奇事做谈资,但他却明白。 其实书院发生的大多数事情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尽在掌控,这一切不过一场好戏连台,他坐在暗处,静静观察着,不允许任何偏离。就好像当下,徐子涯就是这场好戏中的一个意外,他不允许,哪怕这个意外带来的后果小之甚小。 左卿缓步过去,立定在他身旁,视线落定在他的眼中,心头突然被狠狠一刺。那些早已腐朽的痛苦,一瞬间,清清楚楚的全部回忆了起来。 他急忙稳定心魔,恢复至灵台清明,“从前好,还是现在好?” 身旁的少年身型消瘦,一张脸,惨白惨白,他有气无力的说:“都不好。” “以前太孤独,现在更孤独?” 徐子涯苦笑:“大人你总是能一眼看穿。” “然而你却看不穿别人。” “我太傻罢了。” “不,是你陷得太深,所以容易被欺骗,但是我们旁观者却一清二楚。就比如,别人明明是在保护你,却还要做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最后你成功被她伤透了心,浑身扎满了利剑,刀枪不入。可是她呢,为了你浑身是伤,甚至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 左卿朝着湖边伸出一只脚,“有人想替你走完剩下的路,可是这一脚下去,便是回头无岸。” 徐子涯皱起眉头,盯着深不见底的湖面,再次回忆起那日情景,如今想来,竟有太多漏洞! “人呐,有时候就是太傻,傻到可以不计代价去付出,不计代价?呵,也只能是血浓于水的关系了。” 徐子涯恍然大悟,撑着单薄的身体转向他:“大人,你是说绮罗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她之所以留在墨斐身边,是为了帮我们搜集罪证?” 左卿未回答,望着黑压压的湖面,微微一笑。 他踉跄后退,摔在地上,衣袖落进水中,沾了水。他忽然觉得身上仿佛重如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十多年我从来没照顾过她,她为什么这么傻?!” “他不傻,只是太在乎你,对于她来说你就是一切,所以子涯,你不能乱,你要比以前更镇定,才能保护好你妹妹!” “可是绮罗身陷险境,她随时都有危险……不行,我不能让她去犯傻!” 左卿抓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你若莽撞前去,不仅暴露她的身份,还会暴露你自己!子涯,千万别浪费了绮罗的一片苦心!” 徐子涯苦笑:“苦心?苦心就是要拿她的命去换,大人,为什么不拿我的?” 左卿愣住,徐子涯近乎崩溃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他心里万分自责,好好一个人,在这若水地狱里,快被逼疯了。 “你父亲临终之际,交代你用一生为我玄家效命,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形同手足,不仅仅是我亏欠了你父亲,更是因为你是我唯一一个从那里带出来的人,你知道我的过去,我也清楚你的身世,我们就像一个人。如今…如今你若决定离开,我拼了命也得帮你。”左卿目光温暖,如同一个兄长关怀弟弟,“我长你六岁,你却从未唤过我哥哥。你记着,从此后天涯海角,记得我便好。” 徐子涯呆了一瞬,突然抱住他哭了出来,“大人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忘记使命,我不该只为自己想!”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他背上,“这世上,为别人想才傻,走吧,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不!这么多年是大人亲手教导我,是您给了我一切,求您不要赶我走!我会控制自己,我只暗中保护绮罗就够了,等墨斐死了,我再送她回家。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都是您的人!” “家?楚国?” “我答应了她,给她买一座宅子,待大人大仇得报,那时我若还有命在,必要回去履行诺言!” “诺言…你第一次这么说。”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几日前还是神采奕奕,丰神俊朗,竟然在短短几日间,便神采尽失,仿佛一具空壳。 “子涯,楚国很好。” 他宠溺的抚摸他的头发,安慰哭的像个小孩一样的徐子涯。 原来,有了牵挂,再冷漠的人都会脆弱。可是自己,却还是在利用他。 楼台烟雨夜,左卿立在屋檐下很久,很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每张脸,每张脸的绝望,似乎就在眼前!哭喊声、求救声、痛骂声…回荡着,如同一个魔咒,将他撕扯地体无完肤! 他无力的闭上眼,既然挥不去,那就好好记住每个人,带着他们,重见光明!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凉山一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拎着鸡腿一路小跑至南湖凉亭,只见食案上备着时令水果,阿臾正一门心思逗鸟。不由得感慨:在这书院里,还是阿臾待我最实在! 午后万籁俱寂,只有雨落在屋檐的细声。 苏衍挨着阿臾,渐渐有了困意。 “大人,要不要叫醒他们去?”水雾迷漫的水廊上,砚生撑伞于左卿身侧,小声询问。 “雨不大,不碍事的。” 砚生以为他这就要离开,怎料他转个身就向凉亭过去。 左卿解开披风替她们盖上,瞧见苏衍手里紧握的鸡骨头,不禁微笑起来。 砚生心道:“真是一对有缘无份的人,一个闭口不提,当姻缘儿戏,一个想提不敢提,唉…真是苦闷!”正替他俩惋惜,突然感觉肩上一沉,下意识撑起伞追上。 二人皆是神色凝重的回到阑珊院,跨进院门,碰见那两个便衣侍卫,砚生连忙迎上去,转脸谄笑:两位大人辛苦,我家大人已备上一桌酒席,请两位移驾。” 那俩侍卫互相看了看,又同时回头看门内的人,只听得里头传来声音:“别吃多了误事。” 侍卫朝门内拱了拱手,便随砚生离开。 左卿整理衣着后开门进去,正遇上太子站在书案首,笑吟吟地看着他:“先生让本宫好等。” 左卿恭敬地回了个礼:“殿下虽然久等,却也喝了我不少好茶,就算扯平了吧。” “从本宫记事起至今,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殿下听多了那些顺耳的话,偶尔听听不顺耳的,岂不刺激?” 卫子胥苦笑:“深宫之中,谄媚奉承随处可见,可是一旦你跌下高位,那些人都将是首先落井下石的人!先生,你能体会本宫的恐惧吗?” 左卿岂会不知,可是这位太子的恐惧却非他所要担忧的,时至今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用罢了。 “当年东宫之位悬空数月,父皇心里的人选本是三皇兄,可墨斐三言两语竟然改变了父皇的主意!当初三皇兄的资质在众皇子中遥遥领先,可见墨斐的手段是有多可怕!若非本宫费尽心思讨好,今日入主东宫的便是他培养的傀儡皇子,将来的容国,便是他的容国!”卫子胥一拳砸在书案,怒目圆睁,“本宫向他低头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摆脱他,如今背水一战,定要铲除墨贼,清理京都!” “殿下有勇有谋,是容国之幸。”左卿例行夸赞,并奉上茶水。 卫子胥眉头一紧,“先生,本宫过来不是听你说好听的话,好听的话本宫在皇宫里听了十几年,本宫要听的,是有用的,关键的!” 左卿将茶杯放在书案上,从书架上选了本古籍,随手翻着,闲步至正中央的茶案前,抬头注视他,了然的问:“殿下此行,是为了梁鸾的事?” 卫子胥急忙走上前:“梁鸾倒台,如今这三省六部可几乎都在先生手里,先生究竟要何时动手?” “还不到时机。” 卫子胥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想了应付的话:“先生是个稳重的人,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必不会出手,可本宫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前有墨斐耳目,后有各皇子虎视眈眈,实在是苦不堪言…不如先生给本宫一个明确的计划,本宫好提前做足准备。” 左卿怎会不知他的心思,看着眼前这个在朝中举步维艰的太子,心中忽然想起卫臻,他们也曾一起玩耍,也曾是兄弟,可是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正面交锋,二者必有一死! 皇家,便是如此。 他目光冷淡:“殿下不必着急,现在只差几步就能成功。” “哪几步?” 对面的人挑起嘴角,缓缓落座,转身从屏风后拎来烧开的茶壶,给卫子胥沏上,“殿下勿急,先品尝刚到的茶叶。” 卫子胥见他如此淡定,也不好操之过急,便给了个面子小饮一口,唇齿间竟无一丝苦味,滑入肠胃,还有丝丝清凉,可是如今心急如焚,哪儿有什么闲情逸致品茶,便随口敷衍:“先生这儿果然非同寻常,就连这茶叶也甚是特别,不知是何处寻得?本宫且让人去多寻些来,送于先生!” 虽是敷衍,但对人说假话说多了,敷衍的话也很是精致。 “不过是赵国特产忍冬罢了,其味甘,性寒,炎炎夏日饮之最为合适,我还在里头添了荷叶及蒲公英两味药,加强清热解毒的功效,殿下若喜欢,我让人备好送去东宫。” 卫子胥摆手道:“不必不必,这些还不如一壶冰镇梅子酒来得尽兴!也只有像先生这般世外之人才能静下心来品尝,我这个俗人也就图个新鲜罢了。”如此谦虚说着,他抬了抬眉毛,仍旧说回老话题:“不知先生说的那几步,究竟是什么?” 左卿松松垮垮的靠着凭几,一张脸毫无波澜:“第一步,按兵不动。” 卫子胥听得糊里糊涂,“请先生明示。” 左卿道:“官员不断落马,墨斐应该已经起疑,殿下几次进出书院,虽是以监督尧王或拜访苏衍的名头而来,但也是极引人注意的,墨斐怎会不多虑?” “可是,本宫才来了不超过五次,每每而来都是避开眼线,挑最偏僻的路来拜访先生…” “您身份特殊,即使再小心也难逃闲杂人等的眼睛,何况殿下当初背叛墨斐的苦心栽培,暗中笼络人心培养死士,卯足了劲地要与之对抗,早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必然首要盯着殿下您,一旦掌握你我二人密谋的证据,墨斐定会向陛下参您一本!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还请殿下守着自己的地方,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那…我们都按兵不动,又如何对付他?!”他不明白左卿的意图,觉得他总是藏着更深的计划。 左卿道:“明着不动,不代表暗中不动,所以这第二步,我会派人前往凉山搜集他通敌谋逆的罪证,同时我会将这些年搜集的罪证交给六部各位大人,等所有罪证集中的时候,再由殿下为首,带领文武百官一起去永乐殿揭发墨斐恶行。但是在这之前的十日,你我二人得骗过墨斐,不要有任何动作,十日一到,殿下立即向陛下推荐墨斐前往赵国。” “为何要十日?” “我的人日夜兼程,到达凉山只需三日,但是兵器谱送去赵国,却要十日。” “兵器谱?先生竟然有此物!”太子震惊。 左卿道:“自然是假的,但是不管真假,传到容国后便是真的…兵器谱重现赵国,陛下定要占为己有,我要您向陛下推荐他去,如此一来,我的人与六部才有机会分头行事。” 卫子胥恍然大悟:“兵器谱重现,父皇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先生是想调虎离山!”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只是,本宫得换一个人去出这个头。” 左卿的眼睛微微抬了抬:“您想让谁去?” “尧王向来与世无争,哪边都不沾的人,才最不让人起疑。” “嗯…他去提议的确不会让人起疑。既如此,还请殿下回东宫等我消息,赵国那边一旦到位,我会立即送信入宫,您再行动。等墨斐离开容国,我这边便派人前往凉山,争取在他回来前取到证物!” “先生如何入宫?” “自有办法。” 太子瞧他胸有成竹,不好再细问,便恭敬的颔了颔首,准备起身,突然身子一顿,抬头最后问他:“先生真的没有兵器谱?” 左卿神色平静道:“兵器谱本是赵国玄家宝物,满门抄斩那日便下落不明,至今未有人见得原本,何况我?” 卫子胥毫不怀疑,告辞离去。 砚生跪送太子离开后,立即进来,小声道:“吴商出现了!” 左卿面色一改,急忙问:“在何处?” “云来阁。” “所为何事?” 砚生盘腿坐下,大口饮了茶水,“咦,挺好喝,这次您又加了什么佐料?” 左卿哭笑不得,“说正事!” “他呀,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带来好大一个箱子,现在正坐在上等厢房,抱着美娇娘,喝着酒呢!” 左卿面色凝重的将茶一饮而尽,缓缓起身,一边走一边吩咐:“通知西楼,召集所有大人,今晚密室碰头。” “是!” 莺歌燕舞的云来阁此时十分冷清,徐娘独自一人倚着二楼栏杆,瞧见他来了,便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门,左卿立即跟上。 一开门,就见两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搂着床上的男子,嬉笑打闹着要进入下一步,徐娘咳了响亮的一声,那两女子触电般坐了起来,慌张地卷起衣裳溜走。 床上的男人极度不悦,却是敢怒不敢言,干脆捂了床被子,谁也不搭理了。 左卿微微咳嗽,移步到食案前,背对着他坐下。 “哟,我刚走开一会儿,就叫上我这儿的姑娘了,这位公子也忒会享受!”徐娘如是说着,也坐到了左卿身旁,给他沏了杯茶,左卿却始终没碰过。 “你今日过来,可带来什么消息?”左卿捏着茶杯,冷淡的声音落在房间内,如冬日冰泉,冷彻心骨。 吴商一听这声音不对,想是对自己放荡的作为介怀了,但自己风餐露宿几个月,好不容易抱得美娇娘舒服舒服,却硬生生被打断,多难受!思来想去,左右也是被打断了,还不如给个面子,懒洋洋的坐起来,痛苦的长叹一声道:“掌事大人可真是不解风情,应该知道在青楼,若是关起了门那必然是在做好事,何苦这时候来打搅我!难不成您还未逛过青楼,未尝过男女之事?”见左卿回头,面色沉沉,他立马赔笑:“您瞧我这张破嘴,竟说瞎话!您公务繁忙,哪能和我们这些闲人相提并论…您可不知道,这儿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啧!不叫两个陪欢,实在对不起我这几个月的苦日子!” “你如何认为到云来阁便能找到我?” 吴商狡猾的笑了笑,道:“能查墨斐,自然能查你,掌事大人那日演的不错,其余二位也配合的不错!” “既如此,何必再来找我合作,不如向墨斐一五一十全告了密,你还能拿到天大的好处。” “我吴商贪,却不做没把握的事,墨斐什么人?他可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我要是真去告密了,咱俩都没命!” 左卿扬起嘴角:“你还不傻。上次我说过,你告诉我所有关于墨斐的一切,我对你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看来,我得给你个大好处,才不妄费你带来的消息。” “看来大人是猜中了我的心思。” “不然你为何费尽心思让人通知我,看来…是关于金矿?” 吴商摇头苦笑道:“左卿不愧是左卿,料事如神!”他从内床拉出箱子,打开给他看,“当年墨斐为了掩盖金矿位置,伪造了凉山地形图,所以就连陛下那儿的都是假的!这个,可是我拼了命临摹来的,保真!还有地方官吏的所有信息,我都给你搜集到了。” 左卿和徐娘一齐凑过去仔细察看,同时发现还有一个小方盒子,左卿问:“这是何物?” “凉山县令的首级。” “呀!你这杂碎,竟然杀人啦!”徐娘尖叫着,吓退几步。 吴商斜了斜嘴角,“你可别装了,刀口上舔血的事你做的不比我少。”他全不顾徐娘尴尬的表情,继续对左卿道,“虽然有这个地形图,但是凉山那儿复杂,山脉众多,这金矿的最终位置,还得你们自己去找。县令我已经杀了,相信以你左卿的能力,足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自己人替补上去,届时里应外合,还怕找不到金矿位置?”他抱着胳膊思忖片刻,又补充:“还有,凉山想必你也熟悉,地处边境,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若去了,可得小心。” 左卿的手轻轻拍打着地形图,微微眯着眼,“没有什么能比若水更危险的了…” 卫子胥路过南湖,却瞧见尧王正同人说话,不由分说,也凑了过去,因为他识出那与他搭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苏衍。 “你这三天两头的往书院跑,功课可都做了?”卫子胥摆出一副兄长的模样,询问卫尧。 卫尧见是太子,触电般跳了起来,嘿嘿笑道:“皇兄,我这一把年纪的,功课年前便停了。” “那也不能疏于学习,你得学学苏先生,你看人家多努力,闲暇时间都不忘备课!” 苏衍瞥了眼食案上卫尧带来的江湖志异,急忙暗暗摆手,让阿臾挡起来,然后朝太子极其端庄地微微一笑:“殿下谬赞,我不过是随便看看,哪儿能和王爷相提并论,王爷天资聪颖,自然不用和我一般后天努力,不过…偶尔努力一下也不错。”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卫尧。 太子十分认可的点头,对卫尧又是一通督促:“你向来闲惯了,却也不能如此散漫,落入别人眼中,又该扣上皇族败家子的帽子,到时候看父皇如何惩治你!” 卫尧缩了缩脖子,躲到一边不敢吱声。 苏衍惊讶地问:“殿下的意思是,王爷不止一次被扣过帽子?” 太子突然来了兴致:“这要追溯到五年前,卫尧第一次闯祸的时候,把中书令的裤子扒了,被太傅追了半个皇宫,最后父皇关了他三日紧闭。第二次闯祸,是四年前上元节的时候,他一把火烧了南门,被关了十日禁闭,抄了一百次金刚经;三年前守岁那晚,他不好好守岁,却跑去兵部尚书府中,被抓到时手里还紧紧抱着把破兵器,被父皇亲自提了回去,又关了十日禁闭……” “那不是破兵器,是父皇应允送我的青冥剑…”卫尧弱弱的顶了一句。 太子一脸的无奈:“青冥剑早就在战场上断了,父皇应允你的是仿制品,人家兵库里的是准备修复的真品,你也敢去偷?父皇可真是把你惯坏了!还有今年这次,你公然侮辱前侍中大人,侮辱就算了,你竟然在永乐殿外侮辱,当时那么多官员在场,你可真是丢尽了皇族颜面!” 卫尧还想辩驳,太子瞪了一眼,他当即没了声。太子叹道:“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祸,尽干些不正经的事,你可不就是皇族败家子么!要不是父皇宠你,本宫护你,你今日哪能这般轻松!你赶紧回去好好反思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臣子,别再给父皇丢面子。” 苏衍强忍着笑:“也不能全怪王爷,他毕竟尚年幼…” “对对对!”卫尧嬉皮笑脸应和。 “对什么对!今次要不是本宫去你那儿走了一趟,还不知道你来这儿了,看我回去不好好治一治你!走,跟本宫回去!” 卫尧一张脸蹭的一下刷白,战战兢兢问:“罚抄还是扎马步?” 太子冷笑:“看心情。”说罢,广袖一甩,扬长而去。 卫尧为难的看了看苏衍,只能乖乖的跟上去。 苏衍长叹一声:“可怜啊可怜,卫尧也有今天!” 阿臾也替之叫屈:“王爷不过是来看望先生的,太子殿下何苦这样严厉。” “可不是,啧啧,这本江湖志异可害苦了他,不知回去后他要受什么惩罚,你说,下次他再过来,我要不要好好补偿一下?” “又不是先生故意的,王爷自己带来的本子,怪不着您!” “也是哈!”苏衍掂了掂手里折好的披风,突然陷入沉思:明明他是在意自己的,为何还要推开?既然推开了,何苦再来招惹? “想什么着这么出神?小心一头栽进湖里。”循声而去,西楼款款而来,携清风细雨,公子如玉。 苏衍堪堪回神,将披风悄悄递给阿臾,“刚睡了会儿,才醒,自然是睡眼惺忪,眼神迷离了。” “有床不睡睡凉亭,你魔怔了?”说着,他凑近了打量苏衍,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病症似的。 “发什么疯,我不就是小憩了一会,至于这么刁钻刻薄么!” 西楼盯着阿臾藏在背后的披风,神色立刻急转而下。苏衍见事态严重,急忙暗示阿臾离开,然后笑嘻嘻地说:“你也被我传染啦?” 西楼没有拦住去阿臾确认那件披风的主人,在擦肩而过时,他瞥见露出一段的布料,是京都上等织锦,是墨斐才有的东西……他咧开嘴笑道:“可能是,你这么有吸引力,自然无法抗拒。” 苏衍小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小声嘟囔着:“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他再一次凑近,细语缠绵,“你是还没见过什么叫做不要脸呢!” 说话间,他的手搂在她腰间,苏衍打了个颤,唇齿相依,她充满了不安和焦虑,呆站着,任由摆布。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异样,稍稍停住,在她鼻尖游离着:“你别怕,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只想娶你。” 他将她的脸庞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吻住,苏衍脸上感觉到一丝冰凉,待伸手去触,西楼突然松开,转身离去。 那是眼泪,他…怎流泪了?是因为发现了左卿来过吗?他说的从前,又是什么意思? 苏衍感觉头痛欲裂,伸手扶住石柱,脑中天旋地转,左卿的脸、西楼的脸交叉在一起冲击着她,要将她四分五裂。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凉山二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兵器谱在赵国重现,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江湖各路英雄也好,诸国权贵也罢,纷纷涌向赵国都城,一时间热闹非凡。 容帝连夜召集文武百官商讨如何取得兵器谱。太子早早‘收买’尧王,并在关键时刻提出兵器谱乃神兵,若不出现,六国太平,一旦重现,六国将重新打乱,这是容国的危机! 容帝听了甚是担忧,从个人私欲立即上升到了国家利益,急忙问众卿可有破解之法。墨斐对兵器谱也甚是感兴趣,却并不吃尧王这一套,只是淡淡然的说:“兵器谱失而复得,赵王定不会松手,但若是容国派出使臣前往,再允以珍贵之物交换,想必赵王也会思量。” 尧王正想趁机推荐墨斐去,没想到墨斐首先开口:“臣斗胆,臣掌管三省六部,身在要职,替陛下处理国之机要多年,今次,臣愿意替陛下去会一会那赵王!” 容帝龙颜大悦:“爱卿忠心,朕甚慰。” 尧王呆了半晌。觉得这任务也太好办了吧,三言两语,墨斐自己跳进坑里,这兵器谱究竟有什么妖术,竟然让一位权臣,一位天子为之疯狂? 长孙府,后花园内,长孙无争盘坐在树荫下,抚琴浅唱,歌声低沉,唱的是自编的曲子,词中透露的竟是世事沧桑。 “既然来了,何必躲在门后?”长孙无争停下抚琴,抬头朝月门那看去。 左卿抬步出来,思绪仍旧深陷在这支悲凉的曲子中:“臾已将暮,到悲处,向谁诉…月朗风清,尘归尘,土归土。” 长孙无争听闻此句,忍不住面露悲痛,沉声道:“京都风云诡谲,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你我身在地狱却不得不与初心背道而驰,左卿,你又是什么时候违背了初心的?” “初心?”左卿有些不知所云,“我的初心,就是杀了墨斐,仅此而已。” “呵!那只是你的命,心,不该任由命运左右。” 左卿疑惑地看着他:“大人想说什么?”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不要再任由事态朝无法控制的方向走,你会后悔的。” “大人…” 长孙无争捏住袖子轻轻擦拭琴弦,脸上竟然浮现出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温柔。左卿看着他的异样,不禁猜想这把琴的过去。 “你知道毓后吗?”他希冀地看着左卿。 毓后?听到这个称呼,左卿忽然感觉身体被击中一般,思绪突然被拉回多年前,那个刚认识西楼的一天…… “好多年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提起她了,都快忘了,她曾是容国的一国之母,自毓后薨逝,陛下至今都未曾新立皇后。”左卿神色哀恸,难以自拔。 “世人都说毓后是幸运的,她得到了两位君王的宠爱,又是无情的,因为她为了六国之主的宠爱不惜抛夫弃子…” 左卿慢慢忆起多年前的那件事,那时候,中原都在谈论容帝迎娶燕王后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个人站在毓后的角度去看待过整件事情,都说燕王后无情、燕王懦弱。 可惜,没人知道隐情! “皇族大婚我去看了,可谓是空前盛世!那时候,你应该不过总角之年吧,可惜了,你没能去看看,或许以后,皇家不会再举办这么隆重的盛宴了。烟花绽放了一夜,陛下牵着皇后的手站在朱雀楼上,诸国来朝,众臣和子民们高呼着陛下万岁、皇后千岁!那欢呼声响彻了天际,脚下的京都都在颤动着。可是我却从毓后的眼中看到了绝望,她由始至终都未看过陛下一眼,或许那时候她心中所想的,是怎么在这深宫中活着,仅仅是活下去。” 左卿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位铁面尚书,他对毓后的感情,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在长孙大人心中,毓后的分量非同一般。” 他眸色沉沉,有泪光闪烁:“我一直在调查那件案子,毓后的死没人去深究,容帝更是只字不提,背后必然是有阴谋的。” “所以,大人与我联手的绝大部分原因是毓后吧?” 长孙无争苦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我不能再坐视不管,所有的真相我必须要让他重见光明!” 在长孙无争身上,左卿似乎看到了自己,为了真相而不遗余力,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长孙无争将琴装进锦袋中,再用沉香木箱子小心保存,让下人送去房内,才对左卿道:“今日邀你过来,除了叙旧,还为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吴商突然找到你,你不奇怪吗?” 左卿稍稍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长孙无争的眼线看到了他与吴商秘密见面…这个长孙无争不简单,竟然连云来阁都插手了! 左卿不露声色:“请大人明示。” “我对吴商略有调查,此人奸诈狡猾,虽然贪利却也怕死,你与他不过交易一次,难道他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再次涉险与你交易?” 看来长孙无争不仅在云来阁安插眼线,这些眼线无处不在,都围绕着自己。 “这点我已经想过,吴商的确贪生怕死,但是却也不傻,他知道我铲除墨斐势在必得,自然是要另谋他路,我给他的便是最值得选择的一条路。” 长孙无争微微眯起眼,从眼缝中能看到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眸子此时充满了不安和焦虑,“你如此自信却也不好,如今紧要关头,你还是做好万全之策。” “大人放心,我已计划周全,不出一个月,京都将会翻天覆地。” “你还是太过自信…”长孙无争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刻要留有警惕。” 左卿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他今日受邀而来,本以为是商议对策,可从头到尾,长孙无争一直都在提醒自己小心谨慎,这不像他的做事风格…左卿心情沉重的坐上马车,刚行了一段路,突然想起方才长孙无争说的‘叙旧’,似乎另有深意,再结合后来他不断提醒自己小心时的面部神情…他顿时毛骨悚然。 自己更名改姓,深入京都,原以为瞒天过海,一切尽在掌控,可如今看来长孙无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墨斐呢,他会知道吗?眼看大计将成,若出了差池… 左卿急忙掀起门帘,吩咐砚生:“去墨府。” 三省六部当中,大多数墨党被左卿替换,剩下的也不足为惧。墨斐遭此打击后意志消沉,上朝也是心事重重,此处远赴赵国的任务,在旁人眼里也成了陛下打击。本来门槛都要踏破的墨府,近来愈发冷清。 大臣之间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在背后对付当今六部尚书大人,手段如此高明,实在痛快!但也有人对此忧虑,墨斐曾经可是凭借一己之力将陛下扶上皇位,更是将叱咤沙场的大元帅歌政都逼得只能闲云野鹤去的人,这样的狠角色怎么会轻而易举的就被推翻了?就怕这又是墨斐的诡计! 猜来猜去,谁都无法断言,只是一齐期盼此事可千万别伤及他们这些无辜的旁观者。 左卿跟着管家一路来到后院,三绕八绕,再经过一长段假山丛间的路。这条路是墨斐亲自设计,路又细又长,分支较多,生人来此必会迷路,而且两边的假山壁长满青苔,若有刺客,是根本不可能在上头落脚。 院子正中央,一座插在高耸围墙内的不透风楼阁,上面一层就是墨斐住处。周围空旷,亦是为了让刺客无法隐藏。 转上二楼,管家便独自退下。 “掩门。”里头传来声音。 左卿掩上门,环顾四周,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墨斐最私密的地方,这里竟空无一物! “好奇吗?这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案,别无其它。”墨斐走出内室,盯着他道。 左卿伸手拂去落在案上的香灰,凑在鼻尖闻了闻,这是荼芜香,墨斐防贼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可怜。 墨斐挑起一抹笑意:“此香传来已久,若沾染上很难祛除,谁若潜入,牵来猎犬闻上一闻,只要他还在京都,半日就能找到。”说着又递给他一枚短剑,“此剑可长可短,藏在袖内无人发现,若遇到危急情况可防身用。” 左卿翻看了遍,剑身正面雕琢墨斐二字,另一面是他的名字。左卿心中震惊,自己在他心中,已经这般重要吗? “这些日子我寝食难安,有人暗中捣鬼,意图与我作对。”墨斐盯着他,声音阴森森的,“你可知是谁?” 左卿手上一软,差点没拿住短剑,稳定情绪后,方缓缓道:“三省六部接连出事,我也奇怪究竟是谁,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搅动风云,可是此人在暗,实在难以对付。义父放心,我一定会查出真相,提到义父面前…” “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墨斐憎恨的说。 左卿本来有些慌乱,此时反而冷静了几分,“义父,听闻陛下派您前往赵国,难道,兵器谱真的重现了?” 墨斐冷笑道:“兵器谱可是很多人垂涎的宝贝,据说拥有它就能拥有全天下的兵法武器,哼,颇为可笑!” “是那本…赵国玄家遗失了十年的兵器谱?”左卿故作惊讶。 “可惜,即使找到了也是本无用的东西,即使有些用处,也是本残卷罢了!” 左卿心中愤怒,隐忍着不发,问道:“兵器谱可是江湖人争相抢夺的宝物,怎是无用之物?” 墨斐缓缓坐到书案前,靠着凭几,扬起的嘴角挂着一抹讽意:“那都是玄家故弄玄虚罢了,难道还有比孙子兵法更厉害的兵书?兵器谱不过是一本记载了兵器和浅见战术的小儿之书,别说孙子兵法,就是随便一个学生便能比下去!” 左卿扯了个笑容说:“或许正如义父所言,都是故弄玄虚罢了。既然是无用之书,义父为何不向陛下挑明,哪怕换个人去也好,这明显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墨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我请命前往。你可不知,虽然这兵器谱不能作为兵书,但迷惑那些江湖人为我所用却是利器!” 左卿躬身道:“还是义父有远见…这兵器谱,貌似义父见过?” 那股讽意更深:“就差一点点,我是真的要见着了,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墨斐遥想起十年前在玄家废墟中搜寻了几夜,别说兵器谱了,就是一两卷家谱都没找到,就连那女人也消失无踪…他从记忆中回过神,叹了叹气:“再过些日子,我便能一睹真容,我倒想看看这本厉害的兵器谱究竟是什么样子,竟然能让江湖和朝廷惦记了这么些年!” “不如,由我陪义父同往?”左卿试探。 墨斐摆了摆手:“我身边有死士保护不成问题,你替我看守京都,若有异动随时禀报。” 左卿应下,又东挑西拣聊了会儿,便告辞了。 接近书院,砚生终于按耐不住心中忧虑,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左卿似乎没听见,仍旧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砚生提高了些声音,他这才回过神,却是随口打发了。 可是砚生心中知道,掌事大人一定因为墨斐才这样,只是碍于机密无法明说。 南湖水桥上,夜风拉扯着烛光,在漆黑天幕下,扭曲成一道道残影。 左卿笔直地立在湖边,盯着湖面上那几片树叶随波逐流,直到眼睛生疼,才闭上眼休息。 一阵沙沙声从远处而来,左卿没有回头,只是淡然的说:“此次是要去墨斐的老巢,必是凶多吉少,你为何坚持要前往?” “正因为是墨斐的老巢,我才要去,别人我不放心。”西楼走出黑暗,立在他身旁,侧目看了看他,噙着笑,“怎么,你不会是担心我?” “当然。”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西楼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脑海中突然闪现他们初见的时候,因为同一个目标歃血起誓,那时候的他们都奔着一个方向前行,可是苏衍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左卿不再是那个左卿。 那自己呢?西楼突然想到这个,他不清楚自己还是不是还是那个一心要为母亲报仇的卫臻?还是,想要那个皇位更多于报仇? 西楼不敢再细想,他害怕结果让自己失望,跳开话题道:“凉山回来后,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瓮中捉鳖,不费吹灰。”谈到权谋手段,左卿的神色才有了活力。 “可有后路?”西楼担忧的问。 “没有。”他很笃定。 “真没有?” 左卿转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慌,连忙退开一步,“若是有退路,好歹告知我一声,不然你跑了我还困着实在对不起当初的情义,是吧。” 左卿失笑:“此去凉山搜集墨斐通敌卖国的证据,成功的几率极大,若能拿到,便可以将之前已经拿到的所有证据全部呈给陛下,即使陛下再软弱无能,面对劣迹斑斑的权臣,他总该有点做皇帝的样子吧?实在不行,三省六部各位尚书齐名联奏,他能息事宁人?墨斐这次插翅难逃。” “就怕狗急跳墙…” “你是说他谋反?他远去赵国,即使消息再灵通,一来一回的时间我也把事情都做完了,等他重回新踏进京都,便是俎上鱼肉!” 西楼自嘲道:“你左卿料事如神,哪次失策过,是我多虑了。” “还有一物,”左卿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交给西楼,“太子交给我的,担心我们去凉山会有危险,此物或许能解救你于危难。” 西楼掂量了下锦盒的重量,心里大致猜到了里头的东西,“太子倒是惜才,不过他是怕我们死了,他坐不上皇位,呵!” “他也坐不了几天太子了,等墨斐倒台,下一个就是他。” 一想到曾经日夜都盼着的日子终于快要来了,西楼就觉得畅快。拍了拍左卿的肩膀说:“你我同盟,生死之交,将来有福同享!” 西楼一去,左卿的表情瞬间垮掉,他很害怕,这种感觉和十年前预感家人被害时一样。墨斐似乎已经怀疑自己,但应该是歌弈剡在搞鬼,方才自己那般殷勤,应该是打消了他的想法。 只是,为什么还是心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凉山三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砚生送来一封密信放星汉阁沉香案上,本好奇信中内容,可又害怕大人责怪,便只瞥了一眼,自顾自研墨去了。 左卿仍在整理书籍,满目古籍新书排列有序的排在书架上。 砚生心里嘟囔:也不知掌事大人还在理什么,这些书大人早已阅览,却一直舍不得弃在箱中。 “大人,不看信吗?”砚生实在忍不住提醒他。 左卿的动作戛然而止,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将书放回去,拿起信,迟疑片刻才拆开,转手又将它焚毁。 “信上写什么?”砚生问他。 “之前安插在凉山的暗桩已经将圣旨伪造好,已经伪装成京都调任过去的新任县令,成功进入凉山县衙,目前在查近年来在凉山发生的特殊案件,希望从中能捕捉到关于金矿的消息。” “那不就好,”砚生总觉得他有心事,“那大人为何不高兴?” “他说,凉山的县尉和主簿甚是谨慎狡猾,似乎一直在试探他。” “那可如何是好?若被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此人伪造的圣旨以假乱真,他们应该难以分辨真假,或许是前任县令的死让他们紧张而已。但不管怎么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左卿走出了房,立在院中,那些树长得很好,却和自己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他从凉山回来,一切就快结束了。” 砚生注意到那一片茂盛的树丛,心中了然,不再打扰,回到房中继续自己的工作。 南湖,西楼垂钓了半日光景,竹篓中已经大有收获。苏衍蹲在一旁看得入神,湖面突然传来响动,随着鱼线周围湖水翻涌,一条大鲤鱼被拽出湖面。 “哇!这条比刚才的还大,晚上鲤鱼宴有着落了!” 西楼得意的将鱼放进竹篓,对她道:“年前的时候南湖还是死寂一片,我路过瞧见,觉得实在没活气儿,便让人来养些鱼。也不知怎的,当时心里就想着以后可能会有人喜欢鲤鱼,便都养了鲤鱼吧。” “嗯,很有缘分。” 西楼温柔的看着她,“是啊,缘分。” 苏衍一心在数鱼,没注意听他的话。 一条,两条…六条…十条! “够了够了,清蒸、爆炒、再来个火烤,撒点盐巴上去,啧啧啧,能馋死隔壁学堂的人!”苏衍美滋滋的盖上竹篓,拍了拍他的头道:“今天辛苦你,别忘了今晚过来赴宴。” 西楼狂点头,一脸向往:“那我带上酒!” “可别了,上回喝得不省人事,差点成了书院的笑话!人要脸树要皮,我还是喝茶吧!”言罢,灰溜溜的便跑了。 入夜,阑珊院水亭里。 言真尴尬的坐在西楼和苏衍当中,面对一桌酒菜却毫无半点兴趣,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了然:果然姐姐是不喜欢西楼这个伪君子的,不然为什么非要拉上自己和佛柃来作陪。可是…尧王又是来凑什么热闹?他继续观察,却瞧见尧王一脸痴迷的看着苏衍,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都没发现。 言真懊恼,当时就不该告诉这个呆子! 苏衍热情的给每个人夹菜,看到西楼本来清秀的脸庞此时却是布满了阴云,不禁暗暗偷笑。 “不是说不饮酒吗?” 突然有人说话,言真猛地回过神,尧王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酒可珍贵了,我不饮,你们可以啊!”说着,苏衍将酒坛子拎过来给他们满上,“后院藏的,上等的梅花酿!这坛喝完就没了,大家畅饮啊!” 西楼长长叹了口气,将酒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都有些微醺。尧王抱着苏衍的胳膊一直嘟囔个没停,言真凑过去偷听,原来说的是关于他父皇的。看来这个家伙在宫里受欢迎只是表面,父子之间、兄弟之间的隔阂却是真的。 西楼滴酒未沾,孤零零的喝茶,时不时瞥眼苏衍。 倒是佛柃一杯接着一杯,这是要不灌醉自己誓不罢休。苏衍抢过杯子,隐忍着怒意,“你怎么这么饮酒?是谁前几天还说要小酌,怎么这会儿自己却豪饮起来!” 佛柃只是看了看她,捧起酒坛继续。 尧王看傻了眼,小声地问苏衍:“受刺激了?” 苏衍没空搭理他,伸手又抢了她的酒坛,随手扔进湖里,“得,都别喝了,吃菜吧。” 佛柃冷言冷语:“此时非彼时,”她起身,看着西楼又说,“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此时你们突然欢聚一起,我有些不适应,先回去了。” 言真一边担心佛柃,一边又放心不下苏衍,权衡之下,还是跟了上去,临走前用眼神示意尧王,好好待着千万别走! 尧王接收到讯息,坚定的点头,然后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本王也该回宫了。” 在西楼的目送中,尧王也走了,只剩下苏衍和他二人… …… “什么情况?” 西楼将茶递给她,微笑道:“都是明白人。” “嗯?什么意思?” 西楼忍着笑,不愿明说。苏衍本不明白,可是西楼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她似乎明白了一半,红着脸就要走,却被西楼喊住,“有事要说,先等等。” “佛柃醉了,我去看看…” “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去楚国,你家在那儿,想回去看看吗?” 苏衍听到楚国,心中一紧。自己从那儿出来,本是为了寻找师父,如今时光飞逝,却将这件顶重要的事抛到了脑后…师父去抢亲过去这么久了,会不会已经回去了,如果知道李鬼抢占了酒馆一定会闹事,一闹事就会伤及无辜,师父习武多年,闯荡江湖杀人不杀人的不知道,但一定伤过人,如果他下手重了伤了李鬼,以那奸商的性格是定要师父赔个天价的…自己哪儿来那么多钱赔?师父会不会把自己卖了抵债? 苏衍忍不住多虑,可是这些也有可能发生。 “什么时候出发?”苏衍紧张的问。 西楼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一时间做不出反应,“你…说什么?” 苏衍按住他的胳膊,意已决:“学堂考试已经过了,接下去并没有重要的课,我明日就去告假,咱们随时出发!” …… “你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我又不是卖在书院的,长工还有休息的时候呢,别磨磨唧唧,明日一早启程!” 苏衍回乡心切,却不由得她做主,启程日期还得看太子那边的进程。 西楼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左卿,左卿并无反应,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多带点吃的。 朝廷那边并无波澜,墨斐接了陛下旨意,随时启程前往赵国争取兵器谱。 左卿想了一夜,越来越觉得此事诡异,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 按照以往墨斐的性格,他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京都,失去了对三省六部的控制,他难道会放心离开?实在费解! 第二日,墨斐离开的时间,亦是西楼和苏衍动身的时刻。 按照左卿的叮嘱,二人在墨斐离开京都后再启程,名头是苏衍回乡探亲,西楼作为苏衍认定的未来夫婿,自然是要同往。书院学子们瞧着一对佳偶,私下都在讨论:苏先生这一去,怕是要生米煮成熟饭!那房掌司应该也是默认的…那可怜的佛柃怎么办?好歹人家也是一颗真心暗恋多年,还没开始便以惊人的速度结束……可惜可惜! 一角白衣消失在院角的月门,清风拂过,一地落叶。 “他们此去楚国前可与左卿见过面?”瑾云城的声音在避暑山庄内的险峰下的凉亭响起。曳地烟笼白裙被山风吹扬着,从山峰夹缝中扑面而来的寒意在她每一寸脸颊肌肤上划过,时刻提醒着她,这偌大书院的危险不亚于皇宫。 蒙面的死士微微弓着背,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回禀:“见过几次。自赵国出现兵器谱以来,左卿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本以为是对此毫无兴趣,但墨大人前脚刚走西楼和苏衍便一起离京,想来和左卿脱不了干系。” “三省六部接连出事,此时又出现兵器谱,你说,奇不奇怪?” “您是说…此消息有问题?” “有人想支开墨斐,应该是要做什么事。墨斐离京前交代我盯着左卿,如今看来,墨斐还是低估了他这个养子。你暗中盯紧他们,时刻与我汇报他们的行踪。” “是!”死士匍匐在地,恭敬地行了礼,便消失在树冠之间。 瑾云城望着头顶百米处的松柏,光线被它打散,石壁上斑驳的树影间闪烁着不明的东西,就像这京都,一张随时移动的无形密网笼罩着它,密网上到处都悬挂着锋利的刀子,还有未知的陷阱,一步走错,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她,不过是这密网之中的一员,和左卿、苏衍一样的被困者。 瑾云城展开手掌,一方帕子干净如新,如果没有那几处血渍,应该也是可以见光的东西……那如果没有那些肮脏的过去,她和末轩应该也能做个普通女子吧?瑾云城想着‘如果’,想着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将来,嘴角慢慢浮现哀伤。 末轩…末轩,若没有我,你该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可惜,你认识了我,随我踏上杀人路,手上的命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可我终将为你而死,所有的杀人行当都让我来做,你的债都让我来还!你会长命百岁,寿终正寝!(根据这处,修改瑾云城留在墨斐身边的原因:他们曾是墨斐收编的死士,送给临国将军,被末轩杀死后逃亡,将军死前透露瑾云城的身世与墨斐有关,瑾云城为了揭秘身世,也为了填饱肚子,便投入墨斐门下,末轩为了姐姐也一直跟随。瑾云城做了死士头领,代替墨斐掌管几百号死士。墨斐知道她的目的,却还是接受了她,因为当初的事情除了死去的将军和楚国那几个皇室无人知晓。瑾云城也一直找寻无果。听命墨斐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一入此门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 苏衍打了包裹扔上马车,却一头撞见里头端坐着的言真,着实吓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啊!”言真托着下巴,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苏衍心中犯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跳上马车,西楼见言真也在便退了出去,重新让人牵来新的马车。 “说吧,什么事?” 言真眼睛一亮,连忙坐过去些:“听说你要去楚国?” “昂。” “都城还是哪儿?” “乡下。” “可有好看的女子?” 苏衍皱着眉看他:“我以为你喜欢男人呢!”言真脸色红润,此时看着的确过分阴柔,“就算你喜欢女人,若水多的是貌美的女子,干嘛跑远路去楚国找?” “听闻楚国江南多美女,就像姐姐你,只是在那江南住了些年就生得如此标致,所以传言不假,我定得去楚国寻觅佳人!” 看着言真热忱的态度,不由得感慨万千:要是当年师父这么会说话,也就不会失去他的佳人。 苏衍懒得理他,打算经过云来阁的时候再将他丢下。 马车摇摇晃晃拐进了一条巷子,最终停在一棵榕树下,青色牌匾上写着‘云来阁’。 苏衍还未下车,就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以打雷的形式砸下来一声“哟~”然后就看见徐娘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脸几乎要贴上来,苏衍吓得连忙缩起脖子从她已经张开的双臂下钻过去,拒绝了这热烈的欢迎。徐娘一头栽在言真怀里,扶了扶笨重的头饰,抬起头盯住言真,半天才看清楚眼前这人的面容,却是吓一大跳。 “老娘呀!”许是惊吓过度,她肚子里猛然翻搅起来,打了个饱嗝,酒菜差点吐在言真怀中。 苏衍的眉毛都快挤到一块儿,赶紧唤来几个丫鬟将她扶回去。 西楼刚刚下车,见此一幕,不禁奇怪。徐娘虽然也饮酒,却从不醉酒,这是发生了什么? 徐娘的闺房很是独特,不,应该用诡异来形容,满目缟色,一应陈列皆是单调,到处的帷幔无风摆动,一踏进此处,竟有种…来吊唁的错觉。 苏衍打了个冷颤,赶紧和西楼走的近些。言真也发现了这里的诡异,但他却不像苏衍这般低调,一脸嫌弃的大声嚷嚷:“什么鬼地方,跟死人躺尸一样,睡在这里还不得给自己吓死?” 声音招来了门外经过的姑娘们,都往这儿探头探脑。 徐娘突然撒开搀扶她的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把抓住言真,喊叫:“你才死人躺尸,你知道什么,这是京都最有名的师傅给设计的,一次…”她艰难伸出巴掌,比划了下,“五十两!”这人虽然醉的不省人事,但一有人说他坏话,却是耳根子灵得不能再灵。 言真拎开她的手,对她道:“瞧你这屋里头,阴森森的,那人跟你有仇吧,巴不得你赶紧…”最后一个字被苏衍塞了回去。 “你要是累了,就去躺会儿。”苏衍扶住她,将她扶回床榻。 “那人还说,我这儿风水好,一定能招财纳福,这里可是京都龙脉边上的地段,千金不换呐!”徐娘一屁股坐在床上,突然用力推开苏衍,从她手里抢来枕头,一脸愤怒的盯着她,几乎都要渗出血来,看得苏衍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问:“徐娘,你,你怎么了?” 她似乎没听见,轻轻抚摸拍打枕头,手势极其温柔,也不知她在呓语什么。言真笑道:“你看她醉得都要疯了,竟然把枕头当做孩子哄!” 再去看徐娘的动作,竟真的是在哄孩子,可是…徐娘从未说起过她有过孩子。 苏衍替她掩好被子,吩咐下人去熬一锅醒酒汤,再端一盆烫水来。 言真本是要来喝花酒玩乐的,没想到被徐娘给搅和了,此刻正坐在窗户上气呼呼的盯着她俩,时不时咒骂:“半老徐娘,可真是会坏人好事,早不醉晚不醉,偏偏这时候醉,怎么不见的你以前那么容易醉呢!” “大少爷,您酒量好,还不容得别人差吗?” “你可不知道,徐娘向来酒量好,千杯不醉呢!你说这次她是不是喝了假酒,竟然醉了!”言真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翻下窗户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衍扶额叹息,他定是想趁徐娘醉得不省人事去酒窖偷酒去! 此时周遭一片安静,徐娘仍旧紧紧抱着枕头,如同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我还从未问起你的过去,你究竟瞒着什么?” 一直站在门口观察的西楼一直盯着徐娘怀里的枕头,徐娘的动作完全就是一位母亲护着孩子的下意识反应,这是学不来的…可是徐娘从未说过她有过孩子,她的过去似乎也只停留在左卿的回忆,她是如何在满门抄斩的危机中救出左卿,又是如何避开军队守卫…区区官家小姐,又是如何在家破人亡后瞬间拥有如此强大的江湖背景?如今想来,竟都是疑点。 这些,难道左卿从未想过? 西楼心中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蔓延开来,那种感觉摸不到,却又近在咫尺。 守了一夜,翌日清晨时分,徐娘终于睁开了眼,望着床榻边对着她一脸贼笑的苏衍吓得老命差点撅过去。 “呀!你这丫头坐在这儿干什么?你要吓死老娘了!”徐娘拍着胸脯喘气。 苏衍凑过去,闻了闻,“你有事儿。” “你又揣着什么坏心眼儿?”徐娘往后躲,“我只是喝点酒罢了,在青楼里头谁还不喝酒的,你也管得太宽了吧!” 苏衍指了指她怀中的枕头,“你抱着枕头干什么?” 徐娘不动声色的松开手,然后拍了拍,尴尬的笑道:“味道有些重,别介意啊…” 苏衍挑了挑眉。徐娘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说了,自己再追问下去也没意义,容易伤面子。思来想去,便顺着她的谎言,佯装捏着鼻子嫌弃:“你昨夜还吃了什么,味道这么冲,不凑近还好,凑近了差点给我送走!” 徐娘松了口气,“不就吃了几口酸豆腐,哪儿那么大味!” “咦,那玩意儿能入口?” “后厨还有几罐,可要带些走?” 苏衍躲开,急忙摆手:“不必不必,你留着自己享用吧。”她想到云来阁应该有些好东西,又问,“酸豆腐就不必了,可有其他好物?” 徐娘精光一瞥,阴冷笑着:“服侍我一夜,果然另有所图。说吧,要什么?” “不多,只要酒!”苏衍眨巴着明动的双眼,徐娘的心脏却猛地抽动了几下。 年纪大了,是该好好补补了。 临行前,苏衍又见到了那位头牌—末轩,礼貌地向她问安,末轩却只从楼梯上冷冷的俯视她,一声不吭。苏衍觉得浑身难受,连忙转头离开。 徐娘回望末轩,转头一刹,末轩的冷脸已经收起,笑着对徐娘道:“这位莫不是苏先生?样貌好生俊秀,别有一番男子气概。” 徐娘迎笑上去:“自然是,这位苏先生非同凡响,不仅长得不错,还特别有勇有谋。” “她这是要远行?” 徐娘疑惑:“远行?她没说啊,她能去哪儿,回楚国去?” 说罢,已经站在末轩面前,末轩却陷入沉思。昨夜与言真撞见,似乎,是准备去哪儿…“鸿寄镇是前往楚国的必经之路,附近就是凉山…” 徐娘的酒还没醒透,此时耳朵不灵光,只听到鸿寄镇,笑呵呵的说可不是嘛,听说鸿寄镇的姑娘特别精致,改天我也得去拉一两个回来。末轩冷漠地回了个眼神,转身回了房。 徐娘吃了个闭门羹,怏怏不乐地揪着手帕:“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可别听进去哈!” 言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窖,怀里还抱着正要搬走的酒坛,脚边的麻沸散剩的不多了… 奶奶的,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龟孙子迷晕老子?言真暴跳如雷,正要拉门出去寻事,却发现手腕上绑了封信,信里滑出几两银子,信中交代言真照顾好佛柃,等她回来云云。 “奶奶的!”言真咒骂一句,捡起银子又嘟囔起来:“说好的带我一起去,结果却见色忘弟,我就值这几两破银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凉山四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城门外,一辆马车渐渐离开京都,朝边境驶去。 苏衍扯下窗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嘴,对西楼提醒:“这一去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不知这干粮盘缠可带足了?我吃得可不少。” 西楼背靠着角落,将她望着:“你那么爱吃,自然是带足了。” 苏衍又补充:“楚国美食虽算不上天下之首,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那儿咱们先去仙鹤楼,把他家的招牌菜点一遍,晚上再去万花酒坊饮酒,眼下正值百花齐放,各色酒酿定是美味!”说着向往起来,美滋滋的吧唧了下嘴,仿佛真的喝到了一样。 西楼无奈的摇了摇头:“还以为你是来了京都后被锦倌他们带坏的,原来…本性如此啊!” 苏衍不悦:“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好像我带坏了学生似的!” 西楼噗嗤一笑:“有自知之明便好,便好!” “瞧你那得意劲儿,到了楚国我自己玩去,你人生地不熟的没我引路,后悔去吧!” 苏衍气呼呼的别过头去,西楼见她赌气,试探性地推了推她:“随口一说,还真生气了?” “呸!” 西楼赔笑:“好阿衍,别与我置气,伤身!” “……” “到了楚国,我给你买好吃的,桂花糕,奶糕,鸡腿还有羊腿…” “你狗腿的吧?” 西楼不知哪儿摸出来的鸡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狗腿没有鸡腿倒是有,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谁稀罕!” “真不稀罕?”西楼狐疑地看着她,“那我可自己吃了,就这一只…你别后悔!” 苏衍趁他犹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来,得意的朝他微笑,便吃干抹净。 西楼在绣了腊梅的袍子上来回抹了两把,然后环抱着胳膊凝视着她。 阳光穿过摆动的窗帘,铺设在他的脸上,将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赵国边境驿站。 一行黑衣人迅疾而入,转眼涌上二楼走廊,‘咚’地一声,全单膝跪在地。 周遭安静得可怖,只有门外呼呼的风声。 一连串闷响从走廊那头缓缓靠近。黑衣人不敢去看,只是低着头颅,屏息等待。 着黛青色官袍,腰缚革带,脚踩云履的墨斐缓缓而来。明明已近花甲,那张面容却丝毫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若非黑衣人们与之旧识,知其狡诈狠辣为人,恐怕定是要将他错认成哪家玉面郎君! 墨斐停住脚步,手中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西楼与苏衍离开容国朝楚国的方向而去,你们说,他们去做什么?”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 “自然是转道去凉山了,你们说,他们去凉山是不是针对我的?”他的话没有得到回应,自顾自继续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次对弈,他与我,总有一个要死的。” 三省六部接连出事,墨斐不是没有怀疑,这几日按兵不动,无非是想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如今看来,他们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心中赞许之余又是满心憎恨。 这几年倾力栽培,墨斐已将他当作儿子对待,未曾想此人心机深诡,竟藏了这么多年!可惜左卿却还是年轻,他这一步走错,终是暴露了身份。 “这些年将你们安插于此,今日,终于有机会启用!你们家中的妻儿,我定会妥善安置,另赏金银衣帛,余生,不会受苦。”说罢,他将信纸撕碎,丢弃在空中。 黑衣人们匍匐在地,如朝拜一般,而墨斐便是他们的信仰。 夜深,月光撒落在溪流中,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一高一矮的两人,西楼轻抚着苏衍的发,而她早已在草垛上睡去。 行车多日,眼看着离楚国越来越近,西楼心中却愈发不安生。 不出意外的话,墨斐会在这几日抵达赵国,赵王难缠,应该能拖延几日,只是…凉山查证必艰难曲折,若走错一步必引起墨斐注意,接下去则愈发步履维艰,甚至前功尽弃…… 西楼的眉心不由得拧紧,深深吸了口气,才稍有缓解。见天色渐亮,不好再逗留,小心翼翼地替苏衍盖好毯子,将一些银两交给一直守候在旁的亲信,自己驾马离去。 快马加鞭返回凉山,可当他一脚踏进客栈的时候,却听见从身后很远处传来排山倒海似的声音,细细辨认,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带着熊熊怒火,时不时夹带几个脏字…… 西楼浑身一抖,回头时正撞上苏衍那张几乎要吃人的脸,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 苏衍喘了几口大气,扯着嗓子喊:“你知不知道把我一个人落在那儿多危险?要是碰上歹徒我可怎么办?我哪儿招惹你了你要丢下我?!”说到最后,眼中已经包了一包泪,模样甚是惹人怜。 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客栈客人的围观,众人不知其中缘由,只以眼前所见定论,最终都将门口那可怜兮兮的女子定义为被负心汉抛弃的良家妇女,诚然苏衍也算得上良家,只是众人眼中这位负心汉却实在不敢担这个名声。 西楼急忙将她推出客栈,躲在门侧,因为苏衍的突然出现,惊讶、慌张、恐惧此时全堆在胸口,一时间难以消化,末了,只问出一句:“你怎么来的?!” 苏衍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好你个西楼,说好一起去楚国,你却半道把我丢下,你可真讲意气啊!” “得了!”西楼自然看得出苏衍是在伪装,要是歹人真的盯上了她,那歹人才是命中一劫!西楼无奈地看着她,“方才那么多人面前你已经惩罚了我,还不解气?说吧,老乔呢?” 苏衍得意地笑着:“那个老头啊,我偷马车的时候他好像追过来了,不过…”她假装回头去找,遗憾的说,“可能来的路上掉进什么陷阱啊,泥潭啊,或者哪个看不见的枯井了吧!” 西楼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就这么放着不管了?” “那我呢?”苏衍愠怒,“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你不见了,我还以为那个老乔杀了你呢!要不是他武功高强,指不定就得被我揍成猪头。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如果你是觉得我跟着你麻烦,你大可不必如此,说一声,我自己去!” 西楼将她揽在怀中,心中满是自责:“我怎会嫌你烦!我是因为临时有要紧事,没办法叫醒你与你告别,老乔武功高强,又是我的亲信,守着你我也放心,等你醒来再与你解释。却没想到你会担心我…对不起,是我鲁莽了。” 西楼的怀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很矛盾,明明是这样一位温柔少年,有时候却又处处透着寒意,就像一块上好的玉佩,看似温润细腻,实则冰寒入骨。苏衍转念间又牵扯出自己一直埋在深处的担忧,那便是他的身份。曾怀疑西楼的出现太过巧合,正是前太子被发现又再次被暗杀的时候,而佛柃也提过此刻的西楼与以往的西楼大有不同,虽然一直无法证实也不便证实,但是……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 这样一个身上笼罩着迷雾的人,苏衍不禁心生忐忑。 “既然说清楚了,那…我就暂且原谅你。” 西楼如释重负,将她抱得更紧。可是怀中的人脸色渐渐黯淡,眼中的光也消失不在。 入夜,苏衍坐在窗前,俯视着空荡的街景。凉山因处在国之交界处,此处鱼龙混杂,势力交错,无数看不见的人潜伏于此,依赖凉山的特殊性在此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小到货物往来,大到贩卖国家机密,当地府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去打压。而倒退回十年前,凉山本是淳朴的边镇,依靠着各国往来贸易而繁衍生息,也曾出过几位名将,驻守边疆,保容国安稳。可是墨斐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府衙受贿、驻军被换,不过短短半载,整个凉山的秩序彻底瘫痪,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黑暗的交易和只手遮天的权利。 苏衍对这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跟随左卿路过时。鸿寄镇与凉山相邻,当时便能看到许多除了容国百姓之外的人,如今细想,那些人当中应该还有伪装成普通人的细作、江湖死士。想必因着这个原因,此处在入夜后便家家闭户,隔绝危险。 只是……西楼来此作甚? 隔壁厢房内,昏黄的烛光照着西楼的脸,如雕如琢般的轮廓倒映在墙壁上,被烛光拉扯,有些扭曲。窗外明月高悬,青瓦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幽光泽,他远远望去,一只苍蝇大小的东西在屋顶跳跃,越来越近,转眼到了窗外。那人背着月光,坐在窗台上,双腿悬挂着,慢悠悠地荡着。 “多年不见,可终于想起我来了,你可不知,我在这破地方都快长草了!”那人蒙着面巾,像一个高手,却非正经的高手。 因为长时间一个姿势坐着,西楼发觉腰部有些麻木,他小幅度的扭了扭腰背,才舒舒服服地说:“你师父盛如玉不仅是一位武艺超群者,且英俊潇洒,有多少官家小姐都拜倒在了他的袍下,你跟了他这么些年,倒是随了几分姿色啊!” 那人嘿嘿一笑:“你记得可真清楚。” “何止记得这些,我还记得盛前辈最喜欢和人打赌,输了就赔一柄剑,亲自打造…” 那人笑了笑,笑当年师父仗着家中钱多,挥霍无度。 西楼又说:“在下不才,当年和盛前辈赌过一次,险胜,说到做到,一月后赠予我一柄扇子,”他打开随身折扇,扇面在不同光源下显现的是不同的质地色泽,“这把扇子内藏玄机,杀人无形,我与盛前辈不过几面之缘,他竟然对我了如指掌,还慷慨赠送,实在令人敬仰,可惜…” “可惜什么?”那人听得入神,可是西楼的回忆突然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悦。 “可惜,你却未能继承他一星半点的品德。”西楼淡然地将他望着,手上得空还悠哉地扇扇风。 那人怒气冲冲的跳下窗户:“你倒是说说我哪儿没品德了?” 西楼咧开一个笑容,笑得极为表面:“迟到!你师父可是最忌讳这两个字,你说算不算没品德?” 那人被西楼的话噎住,顿时没了气势:“我这不是…翻墙的时候被发现了,就晚了一些嘛!” “晚了一些?”西楼吃惊地瞪他,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实属罕见!“约好亥初见面,你倒好,足足晚了一个时辰,你这是一些?你是翻墙翻进哪户寡妇家了吧?!” 那被面罩蒙住的脸朝一边扭开,似乎也产生了一点羞愧:“得了得了,难得见面可别挖苦了,你这嘴比左卿都贱!” “那还不摘下面罩?” “这不是以防万一嘛,要是隔墙有眼,也少一个人搭进去不是?” “盛如玉总共几个徒弟?” “一个啊!” “我刚刚说过什么?” “……” 那人仰天长叹,你爷爷的,奸贼果然是奸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摘下面罩,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他在脸上摸索了一阵,又继续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随手扔在桌上,烛火摇曳一瞬,恢复光亮。 烛光下,一张年轻的脸,生的平凡,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眸。他坐到西楼对面,挠了挠发痒的下巴:“我一直住在凉山,这小日子过得正惬意,你们突然传信让我去做县令,这不是闹嘛!我一张熟脸定会被人记住,若你们失败,我连个后路都没有!幸好你留给我几张人皮面具,我才能混过去。不过呀…这质量不行,你看我的脸全是疹子,得加钱。” 西楼震惊:“你跟我提钱?” “不然……不然提感情?” 西楼气得扶额。这几年不见,活得越发现实了。“谁给你取的老婆?谁给你儿子请的先生,又是谁给你寻的清闲差事?有没有良心啊盛南平,关键时刻竟坐地起价,瞎了眼啊瞎了眼!” 盛南平急忙安抚:“大人勿怪,内人严厉,我那些俸禄都给她保管了,实在太久没见着钱,茶不思饭不想的,实在是委屈。” 西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看到他委屈巴巴的脸后,只能是无奈的笑了一声。 “大人,咱不说这些伤心事,大人若是怜惜我,等事儿成了再另给些补偿也成…”他全然不顾西楼抛来惊叹的目光,继续说:“县令之前被那个吴商杀了,我伪造了圣旨暂时接替,但瞒不了多久,虽说凉山封闭,那群人也想不到我会假冒圣旨,但是我对政务不懂,瞒一时还可以,时间一久,他们肯定会发现的!所以你得速度快,我可不想死在这儿,我还有妻儿老小呢!” 西楼挑眉道:“你要相信你自己!”不等他抛来惊讶的目光,他切入正题,“明日子时,我会从后院翻入,你帮我清理阻碍。” “你想干什么?不是说我去做县令,你去找证据,挖矿那得去后山啊,后山没有,附近那么多山随你找,怎么,怎么要夜入县衙去?”盛南平吓得站起来。 “几年安生日子把你的脑子也安生傻了吧?山那么多,我如何一一搜查?即使此行有效,等我查到墨斐都回京了!自然是要从案牍着手。” “案牍?那…你是想让我去给你找?别别别,我大字不识几个,你可别找我!” “放心!”西楼无奈,“本就没指望着你,何况这里墨斐的眼线太多,稍有风吹草动,怕是会被发现,所以不宜明查,得暗查!” 盛南平凑过去,“我见过那些案牍,整整塞满了两间房子呐!你怎么查,从何处查?” 西楼的嘴边淡然:“自然是查可疑之处。” 盛南平翻了个白眼,这不是白说! 夕阳西下,美好的第二日又结束了。苏衍打了个哈欠,提灯望远。这座县衙甚是破旧,比起京都的恢弘大气,这儿简直成了茅房一般的存在!一旁的西楼替她扶正摇晃的身躯,担心地问:“都让你别跟来,你偏要来,现在好了,困了吧?赶紧回去,吃碗面,然后睡觉。” 苏衍顿时精神抖擞,“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困?我只是被这幅残破的景象惊吓住罢了,”说着上前几步,遥指院子东面的大堂,“瞅瞅,正大光明几个字都烂了,这是得多穷啊!照理说朝廷应该知道呀,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瞧她这东拉西扯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跟踪自己到底了。西楼无奈,转头看向破败的大堂,不以为然道:“容帝昏庸,轻信奸臣,永远看不见民间疾苦,这儿穷乡僻壤,自然是被放弃的,即使墨斐在这儿…”西楼猛地停住,下意识看了看身边正兴致勃勃的苏衍,“在这儿有生意,那也是被他剥削的份儿,又怎会帮助凉山,你说是不是?” 苏衍眯起凤眼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慌。西楼这是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真当她头发长见识短,看不透么! 她走近他两步,几乎要贴在他身上,微微抬着头,从密长的睫毛下投射出压迫的目光,“当陛下派墨斐前去赵国争取兵器谱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时候,你突然跟我说你要去楚国,并让我与你同往,当时并未觉得这两件事有何关联,还傻乎乎的以为你是体谅我久未回家。直到墨斐前脚刚走你立刻离京,我才隐隐觉得你此行意图并不单纯,但当时因为你是要与我一同去楚国,是以并未再多想。可是当你深夜离开并出现在凉山时我才突然想明白,从头到尾这一切其实是早有预谋!兵器谱真假难辨,但一定是你们调虎离山之计,你也并非要去楚国,而是凉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应该是担心墨斐提前回容国影响到你们的计划,所以你一刻都不想等,这么看来,那件兵器谱十有八九是假的了。至于我…不过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对吗?” 西楼舔了舔嘴唇,“你怎么就确定墨斐去赵国是调虎离山,而非巧合?” “哪有这么巧的事,早不出城早不出城,偏偏墨斐走后。你到凉山到底是为的什么?” “我说过,临时到凉山是有要事,一旦办完便会去楚国,我去楚国也是有要事。” “别骗我了,你身为万朝房掌司,大事管不着,小事也不必你出马,若是真有要事,你说去燕国争王位我还信,来凉山?看山还是看哪位故友?若真的有要事,何必深夜离开!” “自然是左卿交代的事,不便与你明说!” “还不松口,你们对付墨斐的事我本就知晓,如今又何必再遮遮掩掩?”苏衍气到黑脸,“线索都很明显,今日我能猜出来,他人也能猜出来,墨斐更容易猜到,你们太冲动了,好歹等墨斐离开边关,才不容易被发现你也离京了。” 西楼神色凝重,他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了,“墨斐耳目众多,你以为早走几日跟晚走几日有区别吗?现在要做的只有快,赶在他前面找到我要的东西,才能先发制人。” “什么东西?”苏衍紧张的问。 “证据,足以扳倒墨斐的证据。”西楼突然想到什么:“我一直很好奇,既然你知道我们的事,为何从来不追问,也从不插手?” “你们决定的事我又干嘛多问,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何况你们都希望我置身事外不是么?” 西楼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这些事情,而且因为她对于这些事的镇定,世上真的少有! 西楼稳定情绪,对她说:“先不说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我们得进去。” “怎么进去?” 西楼拨开围墙下的灌木丛,然后匍匐进去,苏衍没有迟疑,也随之而入。 两人猫着腰,趁着天黑穿过中堂。县衙巡逻极少,大概是偏远小镇的缘故,所以护卫也不多,这倒是帮了大忙。 沿着盛南平留下的标记,长廊一路向北,穿过后院,那院子里头西角的一座矮房便是存案牍的库房。 一路过来虽没有阻碍,却时不时有巡逻经过。 盛南平给了库房的钥匙,顺利潜入,可是火烛下那满屋子排列整齐的木架,和塞得满满当当的案牍,顿时让他俩不知所措。西楼摩挲着架子隔板,缓缓移动,停在一处凸起的铜牌处,压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句,转身又去到下一个架子,仍旧是同样的方法。苏衍看得一头雾水,却知道他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便没有打扰。终于,西楼停在了第五个架子前,让苏衍过去。 他指着铜牌上的字说:“这是近一年的案牍,你我二人从两端各自抽查,找贩卖人口的案子,尤其是人数多的。” “你是如何确定这里就有你想要的?” “库房的案牍太多,共两处案牍房,此处是五年之内的,后面的库房是十年,这里每个架子都有年份标记,这一列就是最近的时间。” 苏衍从高处抽了一卷,上面打了封条,写着个人名:沈氏三娘。下面红字标注:灭门案。 苏衍忍不住惊叹:“凉山民风果然彪悍,女子杀人且还是灭门,太残暴!” 西楼道:“这种打了封条的就不必看了,都是惨案。” “那也该查,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呢?” “这类惨案往往都是无一生还,你往哪儿查?” 苏衍追问:“那你倒是给我详细说说,究竟哪些算可疑的?要不你跟我说你到你要找什么,我也好下手啊!” 西楼无奈的放下案牍,“失踪、贩卖,还有临国人参与的案子,或者关于兵器倒卖这类。” 苏衍耸耸肩,专心去找案牍。 “人口失踪,人口失踪,兵器,兵器,临国…临国?”苏衍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找案牍,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问西楼:“容国出大事了吗?” “何以见得?” “牵扯到人口失踪,还有兵器,隐隐觉得这是秘密练兵啊!” 西楼的嘴脸不由得扬起来:“你猜对了也好,猜错也罢,现在紧要关头是查案,我们时间不多,别耽搁了。” “你这里有人?” “明知故问。” “你们走到哪一步了?会杀人吗?” “少说话,多做事!”西楼抱怨。 “谁说我偷懒!”苏衍耀武扬威地展示手里的案卷,见他着急,便扔给了他,“南街村人口失踪案,至今未解,要不查查?” 西楼收起案卷,一把将她拽住,直奔县衙外。 “不必这般着急,墨斐远在赵国,我们有的是时间查。”苏衍跟着他一路逃离,站在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西楼寒气逼人的脸,冷不丁地打了个颤,“看着我干嘛?” “阿衍,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一切。” “啊?” 西楼抱住她的肩膀,严肃地说:“我和左卿都背负着仇恨,多年来小心翼翼活着,只是为了今朝!如今三省六部皆为我所用,墨斐离京是唯一的机会!一旦失败将成万骨枯!但是你得好好活着,不能再被我们拖下水了。” 苏衍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我们要做什么,你最好置身事外。” “是要杀了墨斐吗,你们有几成胜算?接下去打算怎么做?我能帮上忙的!” 西楼退开几步,看着眼前这个只为别人考虑的傻女人,想到之前种种,心头猛烈绞痛。 “你怎么这么傻?” 苏衍说:“我知道,成败就在这几日,若你们赢了,我也算是有一份功劳,为民除害的功绩上我也留了名,若输了…”她扬起嘴角,不以为然,“若输了,容国定会成为墨斐的傀儡,天下也成了墨斐的天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即使活着也生不如死。” 可是我利用过你,我明知你喜欢的是左卿,可我还是将你抢了过来,你明明知道的,为何还是愿意接受? 西楼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阿衍,危险的事,还是让我们来做。” 苏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说:“我下定决心过来找你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置身事外了。西楼,不管我们终究是何种下场,我都不后悔。”她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何况铲除奸贼,匡扶正义乃女侠所为,这正是师父的至理名言!” 西楼吃痛,连忙松开她,“既如此,那就不要多言,明日一早咱们动身,查案!” “怎么查?”苏衍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问。 “案牍上写了,南街村,自然是去那里查。”西楼在前头说。 “上面记录失踪人数二十三人,发生在不同时间段,分别是卫盛十九年十二月的十人和卫盛二十二年的三月,这些人至今下落不明。经手案件的府衙叫何章,奇怪的是,失踪了这么多人,他却并没有呈报上级,而是不了了之了,其中必有猫腻!” “卫盛十九年十二月那一次,是一个名为‘染香’的女子报的案,失踪的是她的父亲。对了,那次案件的处理结果很奇怪,说她父亲李文冀并没有凉山户籍,视为流民,县令便将染香的诉求驳回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苏衍洋洋得意地说:“一目十行的本领,传女不传男!” 回到客栈,天色已黑。为了更加稳妥,西楼从自己的行囊中挑了一套衣服让苏衍明早换上,不管行走江湖也好,明察暗访也罢,女扮男装总归是省了很多麻烦。随后又写了密信,绑在盛南平留下的鸽子的腿上,信鸽扑腾了几下翅膀,消失在天际。 苏衍好奇他写了什么,西楼从行囊中摸出两块令牌,丢给她一块,说:“明天一早醒来,你我就是刑部长孙大人派来调查凉山失踪案的刑部郎中陈用和其下属吴宣,届时我会易容,以免被人记下模样。” 苏衍掂量着令牌,不由得惊讶:“这份量看着不像作假,难不成真是长孙大人给的?” “自然是真,不过还是收敛一些,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先藏好。” 苏衍第一次见到刑部的令牌,珍宝似的藏进怀中,点头道:“这样的护身符我依然是要藏好,你放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染香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南街村,村首。 夕阳余晖下,笼罩着不算荒凉的街道,行人稀少,三两孩童在街头嬉闹,随着夕阳西垂,余晖逐渐殆尽。村里的一户人家开了窗,将自家孩子喊了回去吃晚饭。 突然窜出只大黄狗,仰着脖子朝着苏衍二人狂吠,口水四溅,模样极其凶狠。随即有人破口大骂道:“蠢狗,一天到晚蠢叫,这破地方能有什么为非作歹之人,再叫宰了你!” 话音刚落,大黄狗闭上了嘴,委屈的回头呜咽一声,便蜷缩在一旁屋檐下,抬眼看着苏衍二人,一副忠厚老实相。 苏衍觉得好笑,这狗还有两幅面孔呢! 寻了一户人家,正是方才那玩耍的孩童家。苏衍先拜过了家中老者,才询问当家的男人:“阁下可认识一名叫染香的女子,在下是她家的亲戚,此次来访,却不知她家在何处,还望告知。” 那男人放下筷子,警惕地盯着苏衍:“公子相貌堂堂,衣着光鲜,倒像是京都中人。可我记得染香家是流落至此,这么多年了没听说有京里的亲戚,你是她什么亲戚?” 苏衍不慌不忙道:“在下也是今年到的京都,以往都是在楚国几个镇上做小生意,实不相瞒,染香她爷爷与在下奶奶是兄妹,年轻时遇上战乱不得不分开,辗转在各处成家,但一直有书信往来,奈何家中穷困,后又因奶奶丧子,一直没办法相认。如今在下小有所成,听闻染香姐姐仍在此处生活,便想来相认,以全奶奶遗愿。” 那男人一家听得甚是感动,男人立即起身拱手为礼:“没想到公子竟有如此情深,方才是我唐突了。不过染香早已嫁了人,离开了南街村,如今生活在隔壁村,他男人叫‘徐率’是收泔水的,别看他干的活又脏又臭,但收入不错,就连官府的泔水也是他在管,家里还养了两头猪,生活比以前好!你要是去相认了,可得好好说说话,染香命苦啊!” 父亲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要不是嫁了人,仅凭她一个女子,怕是难以为继,确实命苦。 苏衍谢过男人,便匆匆离开了此地。 西楼忽然想到了什么,说:“等见到了染香,我们不妨再问问这些村子里的人,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失踪之人,或许还能找到更多线索。” “失踪数人,官府不但不细查,反而将这些案子压了下去,想必失踪之多起案件和官府本身就有诸多牵扯,我看就是墨斐无疑了!” 西楼却有些头疼:“案件积压多年,就怕找不到这些失踪了的人了。” 苏衍又疑惑起另一件事来,便问他:“你还没说,为何突然来凉山查墨斐,我记得吴商的账本上时提到过凉山金矿,可是你们为何要等这么久才过来查?” 西楼知晓她定会刨根问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既然已经让她参与进来,再瞒着也无济于事。无奈全盘托出:“吴商所知不过皮毛,后来左卿去问了长孙勋,本想探点核心内容,没想到与吴商所言大同小异。而凉山之地,多有墨斐耳目眼线,若无把握贸然前往,只怕是坏了大事,因此只能作罢。直到前段时日,吴商突然出现在云来阁,带来了凉山县令的首级,一并带来了凉山地形图,我们才得以着手凉山金矿的事。” “吴商杀了官员?”苏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疯了么?为了钱竟敢杀朝廷官员!” “无奸不商,无商不冷血,说的就是他。多亏是他,我们才有机会安插自己人伪造圣旨顶替府衙。此地偏僻,朝廷不会过来,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这也给足了我们时间去调查金矿。而想要调查金矿,找到他的具体位置,目前我们的方向也只有从近年来人口失踪入口,应该能顺藤摸瓜继续追查下去。” “我以为你查人口失踪是怀疑墨斐秘密练兵,没想到是金矿!” “你猜的未尝不是正确的,鬼知道他会不会在此地练兵,反正两件事都是谋逆,够他死一百回的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用多时便到了染香所在的村子——长安村。 那个一身素衣,头绑蓝巾的妇人正在菜园地里喂着鸡,瞧见两个衣着打扮都很富贵的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丈夫得罪了什么人,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手里的碗也掉落在地。 苏衍赶忙安抚:“这位大嫂,我们没有恶意,途经此处,冒昧问一句,可认得一位叫做染香的女子的住处?” 妇人更是惊怕,磕磕巴巴地说:“是我丈夫出了什么事?” “你丈夫,可是叫徐率?”西楼问她。 “是……” “不必着急,你丈夫并未出事,我们是来找你的。” 染香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警惕起来,与方才那个只担忧丈夫的妻子截然相反。她迅速去门后抄起了门闩,对她他们怒道:“我已经说明了,我不会再查,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二人皆是一头雾水。苏衍问她:“谁不放过你?你又在查什么?” 染香握着门闩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何必试探,我说放弃了就是放弃了,你们还想怎样?我们就住在凉山,根本出不去,还不如当初杀了我干干净净!” “你说的,可是县衙?”苏衍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上前数步,停在她面前,“我二人来自京都,并非凉山县衙之人,来此目的,正是调查你父失踪案。” 卫盛十九年,李文冀失踪,其女寻找数月无果,报案被驳回,至今已过去七年。或许是许多年积累的怨恨和悲伤,抑或是官府不断的施压和阻拦,以至于让她浑身长满了刺的同时,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内心脆弱无比。时隔多年,父亲失踪的案子再次被关注,那份希望和悲痛突然一涌而出,一时失语。 苏衍安抚了许久,染香才慢慢恢复语言能力。 染香的家坐落在长安村村尾处,傍水而建,还有个延伸到水面上的凉亭,亭内竹帘环绕,一张石桌居于中央。水中的荷花长势很好,有些已经钻进栏杆,正挨着苏衍的脚面。 “这座凉亭倒是雅致,想必是你丈夫所建,真是羡慕。”苏衍笑脸盈盈地对端着茶前来的染香说。 染香将茶递给客人后,也坐在了石桌旁。谈及丈夫,她露出腼腆的笑容:“我怕热,夫君便给我造了这座凉亭,每当酷暑,我总会在这儿吹风解热,晚饭也会在这这儿吃。” 苏衍突然想到了父亲,曾经他也会像徐率那般对待母亲,那时候,她一直认为这样的日子会长久。 苏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幼年的痛苦经历而挣扎许久,只是苦涩的笑了一下,随即便抛诸脑后,对染香询问起了关于他父亲的遭遇。 回忆起七年前的事,染香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七年前,李文冀经营着一家香料铺,生意本不错,后因经营不善,欠了人一笔债。那时候,染香还没到及笄。有一日,李文冀出门,交代女儿关了铺子,防止债主上门闹事,自行去外头借钱。而这一去,再也无归。 后来染香四处寻找,甚至去报了官,县令非旦没有派人寻找,反而质问其父为何欠债不还,当初又是怎么来到凉山,居住凉山多年,又为何不登记户籍。染香年幼无知,哪见过那样的场面,吓得一言不发。最后案子被驳回,人也被赶了出去。 事后,染香并未放弃,继续在凉山各处寻找父亲踪迹。也是巧合,一个官兵模样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佩戴着自己亲手给父亲绣的钱袋,进了赌坊。多日跟踪,染香却暴露了自己,若非现在的丈夫搭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你们都见过那官兵的模样,可知道他姓甚名谁,后来可曾与他对峙?”苏衍问她。 染香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官兵来去都带着衣帽,看不清脸,我也是因为他腰间露出的佩刀才笃定他就是官兵。”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与夫君成了婚。”一晃两年后,徐率在县衙收泔水时,意外听到县尉正和手下交代事情。他听了一些,都是是围绕‘奇货’的,还说货不够,再去抓着来。当时并未在意,直到后来附近村子突然失踪了好些人,徐率才将此事告知了染香。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染香愈发笃定,父亲失踪与县衙脱不了干系! 她想到了去京都告御状,当即变卖了香铺。启程那日,家中突然出现了七八个壮汉,为首的正是那个官兵。 “官府的人一直盯着你们,为的就是防止你们去京都告御状?”苏衍问道。 染香点头道:“之后的几年,只要我一动离开凉山的心思,他们就会出现警告,一开始还好,客客气气的,后来干脆动了粗,打伤过几次夫君,之后,我们便不敢再离开凉山半步。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斗不过官府的,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忍气吞声!” 苏衍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腿上,“区区凉山县,竟然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发生,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做主!” 染香充满期待的看着她:“你们可是京都派来的官员?这次来是不是已经有县令的罪证了?” 西楼有些疑惑:“县令何章暴毙于府中,县衙如今已更换主事,你为何不去告状?” 染香有些绝望:“又不是只县令一人草菅人命,整个县衙上下一气,新任县令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我若再去告状,真的是嫌命长了!” 苏衍提议:“不如这样,你将那官兵的模样特征告诉我,我替你去查!” “你们真的是京都派来的官员?” 苏衍不知如何回答,若说是官,就得拿出刑部令牌,未免太显眼,若说不是,恐怕染香刚拾起的希望又该碎了。正苦于没有办法时,西楼出言解围道:“此次暗访,身份不便相告。你且放心,你父亲失踪,我们定会追查到底,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导致这案子进展极为缓慢,所以才会登门拜访,希望能收集一些有用的信息。” 染香虽只是小镇上的妇人,却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许多经商之道,多少比常人聪慧些。当即回了屋内,不时便拿出了一张早已泛黄的画像,激动地说:“我怕把这个人的模样忘了,便画了下来,时隔多年,不知他的变化大不大。” 西楼收起画像,又询问了些关于他父亲的特征后,二人便离开了此地。 凉山县衙,县令房内。 已经贴上人皮面具,穿官袍的盛南平拎着画像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此人:“这不就是阿久么!叶县尉的人,不过此人不住在县中,他住在郊外。” “你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西楼想到染香跟踪他许久,也只能绘下这幅只露出半张脸的画像,盛南平才看一眼,还是太草率了。 盛南平气不打一出来:“就是他!这个阿久很傻,不像叶忠远另一个手下那样会讨好人,经常被骂,所以我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 “何县令死的第二天他就不干了,你们找他的话,我可不保证他还在不在家。” 西楼和苏衍互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道:“马上带我们去!” 三人正欲出门,门却忽然开了,迎面而来的正是县尉叶忠远,以及主簿杨全。为首的叶忠远笑脸盈盈地向他三人行礼:“下官拜见陈大人和吴大人,有失远迎,请二位大人赎罪!” “这是叶县尉和杨主簿,”盛南平也是笑呵呵的说,“长孙大人也不来一封信,下官都没好好准备,仓促之下,连我这两位下属都忘记给大人引见!” 叶忠远又是深深拱了拱手:“是下官唐突了,不知三位大人要出去,还来叨扰,恕罪恕罪!”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西楼想笑,对他摆了摆手说:“叶县尉不必自责,本官来此,虽是长孙大人指派,但是调查的案子不过是些陈年旧案罢了,若不是刑部突然收到状子,我们也不会来此穷乡僻壤,何苦来哉!” 叶忠远侧目与杨全对视,脸上浮现一抹难堪。 “不过……我看你们这儿有趣的地方还是有的,这不正要去逛一逛,顺便探察一下民情,也好回去交差。”西楼回头对盛南平吩咐:“就请盛县令前头带路了。” “是是是!”盛南平殷勤地小跑到门外,伸开手臂,满脸红润有光泽。心想:这两个狗腿子还想来套话,这不,碰上硬茬了吧! 刚得意着,三人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得身后杨全的声音传来:“二位大人留步!”话音刚落,杨全已经拦住去路,一脸横肉笑起来,看着瘆人,“二位大人说的正是,凉山穷乡僻壤,奈何我等困在此地不得去那京都繁华看一看,却也曾听过前县令说的一些奇闻逸事。说有一位七善书院的女先生,叫什么……哦,苏衍,此女子的名声可大了!哪怕是在凉山,也有人说起这位女子的经历。二位大人任职于刑部,想必也有所了解,不知这位苏先生长相如何?家世又如何?下官以后若是有机会去京都,可得去好好拜访一下!” 苏衍一直保持沉默,为的就是少说话避免被发现破绽,此时有人突然对自己的形象感到好奇,当然不能再装聋作哑了,随即说道:“束幽堂的苏先生自然是女中豪杰,协助刑部屡破奇案,长孙大人对她的褒奖从不吝啬。至于外貌……与这位大人似乎没甚关系吧?” 杨全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人脾气挺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道歉:“是下官肤浅了。” “七善书院是何等地方,四堂先生又是何等身份,世家子弟一个个的都知道敬重,杨主簿好歹也是地方官员,说话还是得谨慎。就算不是京都书院的先生,哪怕是一名普通女子,你也不该对一位女子的相貌评头论足,咱们容国可是最崇尚礼仪的,还请杨主簿自重!” 杨全被斥责的面红耳赤,不敢再言。盛南平不忘提醒一句:“杨主簿到底是年轻气盛,还得多向叶县尉多学习学习。” 送别三人,杨全终于松了口气,抱怨说:“这看着也不像画上的人,你说,墨大人是不是搞错了,那西楼和苏衍并未来凉山?” “管他是不是,先盯着再说。”叶忠远用肩膀撞了下杨全,“他们说是来调查旧案,不会是……” 杨全突然满脸惊悚:“失踪?” 叶忠远琢磨了许久,总觉得这两个人在这节骨眼儿上来凉山,就算不是墨大人所说的那两个麻烦人物,也绝非善类。眼下,除了太子…… “不会是太子的人吧?”叶忠远自言自语着,一旁的杨全听见,突然就茅塞顿开,对他说,“一定是太子!你想啊,左卿为什么要背叛墨大人,无非就是站在了太子行列,为主谋事啊!” 叶忠远点头赞同。这件事,恐怕越来越麻烦了。 等苏衍等三人赶到时,阿久正焦急的踱步在堆成小山的行李旁,院子里老老少少有四人,一对老人拉着脸,妇人苦着脸,小的则一脸茫然。看这架势,他是想走却走不了,被这一大家子拖住了。 见到盛南平,阿久瞬间紧张起来,慌忙上前迎接,“小人见过县令大人!” 盛南平做了几天县令,县令的架势和威严也学了几分。他咳了两声,眯起眼睛看了一圈院子,才道:“不知你如此匆忙,是要去哪儿?” 阿久回道:“小人是要携一家老小去京都,听说那里好做生意,小人是想去发发财。” “做生意?”盛南平嗤笑一声,“我看你是要去投奔谁吧?” “不敢!” “你这一去,叶县尉可是失了一臂,临行前,你有没有去与他道别?” 阿久听到叶忠远的名字,不由得神色慌张。盛南平冷哼道:“还不老实交代,你在何县令暴毙第二日突然离职,究竟隐瞒了什么?” 阿久连连磕头解释:“小人真的只是去京都做生意,小的没有欺瞒!” “这二位是刑部派来的,来此地调查积压已久的案子。还没出发呢,何县令就死了,第二日你突然离职,是否太过巧合?你老实交代,何县令之死,与你可有关系!” “这……这……绝非小人所为!”阿久吓得语滞。 盛南平见他嘴硬,自己也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向身旁的人求救。西楼早就料到阿久会是这幅态度,根本没打算与他废话,直接将画像给他看:“你抬起头来,这画像上的人,是不是你?” 阿久看到画像后惊骇不已,磕磕巴巴地问画从哪儿来。 “七年前,香料铺老板李文冀失踪,其女儿染香曾去县衙报案,最后不了了之。这幅画像便是其女儿所绘,她亲眼看见你拿着她父亲的钱袋,你老实交代,李文冀失踪,是否是你所为?你背后,是何人指派!” “这画中人与我虽有几分相似,却绝非是小人,大人明察!” 就算西楼说到这份上,阿久仍是不肯交代。一阵安静过后,突然传来一声啼哭,正是阿久的女儿。苏衍急忙过去护住孩子,对西楼说:“父之过,不殃及父母妻儿,你总要回避些!”说罢,领着一家人就退到了屋内。 西楼顺势而为:“你是个孝顺儿子,为何不替家人想一想,就真的想做个替死鬼?何章之死你想必是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就算你逃到了天涯海角,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你吗?天网恢恢,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小人一家老小都是无辜的,大人请救他们一命!”阿久的防线终是溃了堤。 西楼欣慰地扬起嘴角:“孺子可教。” 阿久交代:“何县令任职的几十年间,一直在替上头做事,至于上头是谁,小人不得而知,也不敢去问,只知道县衙三位大人,主簿杨全,县尉叶忠远,以及县令,他们三人在做一件大事,就是挖山!那些失踪的人都是我们抓的,专抓去后山做苦力。除了我,还有容进,他和我都是叶县尉的手下,另一个是杨主簿的手下,叫余牧。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游走在凉山一带,专抓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或是附近的流民,这些人大多数没有家人,抓了也没人会在意。” “但是七年前,叶县尉突然深夜让我们去抓人,说人越多越好,只要落了单便抓。我不敢多问,只私下问过得容进,他说是挖山的时候坍塌了,死了好多人,所以才急着补上,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就盯上了李文冀,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将他打晕了,那个钱袋,也是我偷的。” “听你这意思,挖山的地方你没有亲眼见过过?”西楼追问。 阿久点头:“我不会说话,只知道做事,所以不得县尉重用,就是个干苦力的,后山那个地方,自然没机会接近。你们若想要知道更多的,就去问容进和余牧,他们才是知道最多的。” “他们住在何处?” “余牧居无定所,孤家寡人,小人也说不好他住哪儿,但是容进长住在春香院,他一定在那儿!” “春香院……”西楼皱紧了眉头,“妓院?” “正是,”阿久指着左前方,说:“他在那儿租下了一间屋子,当是住处了。” 待赶到春香院时,天色已黑,巷子黑漆漆的,只有院门上挂的两只灯笼亮着。嫖客很少,院子也冷冷清清的。苏衍忍不住将云来阁和它比较,简直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老鸨以为这苦日子终于盼来了希望,屁颠屁颠的就来迎接,没想到盛南平一来就亮了县令令牌,张口就要抓人。老鸨吓得是连连叫苦,就差把自己的心酸史搬出来。正被老鸨纠缠着,突然一个人影从大堂的西一侧闪过,西楼立即飞身扑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此时苏衍大叫:“他在厨房!”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西楼就近挑起一张长凳踢了过去,因是用了全力的,那长凳势如破竹般击破了厨房的门。只听得一声嚎叫,随即冲出来几个厨子,紧接着,容进满脸是血的踉踉跄跄出来,扑通一声瘫在地上,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哀嚎着。 西楼过去一把将他拎起:“你这武功倒是不错,方才我竟然扑了空,不知道你这筋骨是不是也不错。” 他突然嚎也不嚎了,震惊的看着西楼:“你想干什么?” 西楼诡异的笑了笑,将他按在墙上,上下打量起了他:“你这身子骨不错,若施以酷刑,我得好好想想用哪个……” 苏衍突然想起师父曾同他说过的大狱十大酷刑,提议道:“不如就用琵琶刑!用两根铁钩穿过琵琶骨,高高挂在木架上,再淋上铁水,待铁水冷透凝固,铁钩也就和铁水融在了一起,人死不透,却再也摘不下,如同一个铁罩,生不如死啊!” 一旁的老鸨听得脸都扭曲了,下意识与苏衍拉开距离。 西楼煞有其事地说:“这个办法好,那就听你的,我把他带回县衙,让盛县令准备刑具!” “刑具一应俱全,要啥有啥,卑职全听您吩咐!”盛南平看戏似的站在一旁,嬉皮笑脸的说。 “等等!”容进死死贴住墙壁,看了看西楼,发现此人的眼神透着杀气,便不敢与他谈判,便又对刍狗儿说:“县令大人明察,小人矜矜业业,为县衙鞍前马后,您这……这突然抓我,还要用刑,究竟是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盛南平道:“你逃的如此之快,还需要我告诉你理由?识相点,自己招了吧,你那个兄弟,可是都招了。” 容进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后,瞬间脸色一变,啐了一口痰,骂道:“个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就知道他会背叛我们!”骂完,又骂起了县令,“你才上任几天,竟敢不将叶县尉和杨主簿放在眼里,你不过是临时替补的,叶县尉早晚会写信给上头,将你撤了,再换一个听话的来!等着吧,你的好日子没几天啦!” 西楼懒得跟他废话,提起他的脖子,径直离开了春香院,任凭他如何叫骂威胁都无动于衷。 中途,三人分成两拨,西楼苏衍二人押容进去后山直捣巢穴;盛南平则回到县衙,一是防止叶忠远和杨全发现端倪,若有机会,再想办法将他二人拿下。二是安排人马,等候西楼二人传回来的消息,好随时准备接应。 第一百一十六章 破庙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凉山位于群山包围内,延绵数千里的山脉,更是容国的一道防线。往西北一路而去,土地开始愈发贫瘠,人烟逐渐稀少,有时候,走上三日也见不到一个人,只要再走上一月,便就能见到临国的边境。 对于临国,苏衍所知甚少,只从师傅那里听过一些,大多是在先帝建国那时候的旧事,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从凉山到后山破庙,一路脚不停歇,也走了半日。容进被反绑了手,走起来踉踉跄跄,十分吃力,便听着他们的对话转移注意力。当听到临国旧事时,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话:“二位查案,怎么对临国的事感兴趣?” “一路无趣,东拉西扯罢了。”西楼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烈日,不耐烦的问他:“到底还有多久到?” “前头转过那座小山便是了。” 容进所说的这座破庙,竟出奇的大,虽然破败不堪,规模却不亚于京都那些香火鼎盛的庙宇。它矗立在一座高山下,高一丈余的台基上,台基四周错砌了不同颜色的石砖,即使荒废多年,仍旧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彩。苏衍、西楼立于庙前,望着眼前数十层高阶,高阶上如泼墨般倾泻而下的爬山藤覆盖住的整个屋檐,以及屋檐下,斑驳的玄门。 ——‘青山古刹’ 苏衍忍不住感叹:“好一座历经岁月侵蚀,仍保留下威严的古刹,”她不满的看向容进,“你们却说他是破庙,也太没眼力见了!” “这座古刹建起没多久就荒废了,自然就是破庙了……” 打开玄门,里头神像林立,凶神恶煞,和一般的庙宇又有不同,此处更是诡异了些。西楼四下查看,却发现大殿两侧有一长廊,通向不知何处,遂问容进接下去的路线。到了这一步,容进也是回头无路,只好在前头老实带路。 长廊连接着另一处偏殿,此处空旷无一物,门窗紧闭。容进用下巴指了指西侧墙壁,示意那里有机关。没等他要求解开手绳,西楼已经踢起石子,正击中机关。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音,西侧墙壁开始震动,随着地缝白烟滚出,一道光亮穿墙而过,渐渐的在他们面前显露出一道暗门。 通过此门,又是一道可行三四人的甬道,笔直向前,估摸着是通往山腹中。苏衍打开火折子,在前面带路,西楼立即拉住她的手,将她保护在身后。 “此地危险,你小心些。” 苏衍耸耸肩膀,总觉得他小题大做。 越近山腹,光亮越足,不时,便已看清山腹中的景况,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没想到古刹只是幌子,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说是山洞,这里的建造却更像是洞中的一个村庄,有高低起伏的屋子,屋子之间还有石阶相连,甚至还有棚屋以供饮茶。若非从那些屋子里传来的击打铁器之声,还有从窗户内透出的火光,真的会以为走进了哪个村庄。 没有烟火气,只有那一间间屋子里,锻造兵器的行尸走肉…… “耗时一年,动用了上千人力,才挖出了这个宽二十丈,高四丈的山洞。这里,是凉山的财政来源!”容进骄傲的说着,似乎他也参与了这个工程。他抬起下巴指着上面说:“山洞上头还有几十个洞穴,每个洞穴之间都有木桥连接,你们想在这儿闹些动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洞穴里屯着死士,顷刻间就能下来将你们一刀抹了脖子!” 苏衍刚走进此处便觉得不对劲,环顾四周,竟没有发现一个守卫。倒是意外瞧见一处黑漆漆的地裂,隐藏的很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处溪流。 苏衍对西楼小声说:“看来金矿是假,私造兵器是真,这下墨斐可就是俎上鱼肉了!” “二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衍吓得一个激灵。只见一个身影立在木桥上,他震臂一挥,随即从各个山洞冲出大批死士飞下木桥,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身后的甬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石门。 “糟糕,中计了!”西楼懊恼地说了句。 那人飞身下来,稳稳落在他们面前。年纪不过四十,一身白袍,气质儒雅,与这里格格不入。 “在下余牧,恭候多时了。”余牧微微躬身,笑眯眯地说。 “你们是何时发现的?是阿久?”西楼也懒得再隐瞒,干脆问道。 “阿久懦弱,不堪大用,所以县尉大人从未让他接近此地,他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外头那间古刹罢了。”说起阿久,余牧满眼的嫌弃。 西楼看着被他反剪双手的容进,心里已经明了,“你又是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 容进不屑的笑道:“二位从县衙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太着急了!” “看来是叶忠远了!”西楼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谨慎至此,还是被发现了。 面对个个训练有素的死士,西楼毫无胜算,只能放开容进,与他们谈判:“想来你们迟迟不动手,是有所求吧?” 余牧见容进脱困,立即命令死士将西楼二人捆下,扔进了牢房。 “你们究竟想怎样,不如叫你们主子过来,咱们各取所需也未尝不可!” 任凭西楼如何叫喊,余牧就像聋了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衍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倒是西楼一直在争取,此时冷静下来,忍不住问她:“平时你一遇到生死大难都急得不行,怎么现下反而置身事外了?是看清生死了,还是在琢磨什么逃生大计?” 牢房位于山洞东边角落,透过铁门看出去,山洞的布局一览无余。苏衍指着其中一座房屋说:“刚才我就注意到了那间屋子,当我们被抓的时候,里头的人一直在观察我们。” “这里所有劳工应该就是被抓来的百姓,或许被打怕了,都不敢反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成了行尸走肉。” “得想办法,引他过来!” “什么办法?” 苏衍一只脚在铺满稻草的地上来回摩挲,踩到一个小石子,踢到了西楼脚边。西楼低头看了一眼,立即会意,当即捡了起来,对准了那间屋子,趁守卫视线转移之际,投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人受到了惊吓,慌张的就朝牢房看来,应是接收到了讯息,又害怕被发现,便急忙蹲了下去,离开了窗户。 苏衍失望的剁了跺脚,只能另想它法了。 山洞中没有白天黑夜,行尸走肉们无休止的熔炼,捶打,不断反复。期间火光通天,声音震耳欲聋,山洞中的温度也因此居高不下。苏衍又热又累,约莫过了许久,靠着西楼的肩膀有些昏昏欲睡。昏睡间,似乎听到耳旁有人在说话,睁眼一看,竟是那个被西楼丢石子的人。 “是你!”苏衍的睡意瞬间全无。 “我叫刍狗儿,”他不过二十的年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却没有因此阻挡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刍狗儿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我刚刚偷听到,他们去找县尉来了,你们可得小心,不过……小心也没用,因为……” “因为什么?”苏衍焦急地问他。 刍狗儿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一个将死之人,眼里充满了怜悯和无奈,“因为所有关进来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位救过我的恩人,他也死了,他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他的话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苏衍心头上,五脏六腑仿佛碎了,揉在一起,疼的她瘫坐在地。西楼却并不认为到了绝路,甚至在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希望,问他:“你说你的恩人本来可以逃出去,是什么意思?” 刍狗儿回头指着身后的地裂道:“那里,有一条很宽深渊,但深渊下面有暗河,恩人就从那里跳下去的,差点就能逃出去,却一头撞在了河里的石块上,等醒来后,已经被守卫救了上来。可是,他还是被杀了!” “也就是说,暗河或许能通往外界!”苏衍激动的站了起来,但随即又泄了气,因为自己不会凫水……而西楼却已经有了计划。 “什么计划?”苏衍问。 “叶忠远明明已经发现了我们,却并没有下杀手,反而将我们引至此处活捉,定是有目的的,那我们就听听他要什么。” “然后呢?他要我们的命,你也给?” 西楼说:“难得你还有心思挖苦我,命自然是不能给的,但是我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与他周旋,再趁机引起混乱,然后……”西楼示意牢房外的人贴近过来,对他说:“然后你去安排所有被抓来的人,能说服一个就说服一个,让他们配合我们,把这里搞得越乱越好,死士虽然多,却也经不住我们这么多人奋起反抗,到时候你们就趁机从深渊跳下去……” 西楼的话还没说完,刍狗儿就惊跳起来,连连摇头:“暗河下面都是石头,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撞死了!” “那也可以从甬道退出去,但是难保出口没有守卫,而且那条路很容易被追上,你自己掂量。”西楼分析的很全面,刍狗儿思忖了片刻,决定冒险一试。 甬道处的石门缓缓升起,刍狗儿急忙退回到自己的房屋。 叶忠远和杨全直奔牢房而来,看到苏衍和西楼一脸狼狈,不由得发笑:“二位大人好雅兴,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来此观赏,不知可看出了什么?” 苏衍见到他就来气,但人在劣势处,总得懂得能屈能伸这个道理。嘴上还是装的客客气气的,对他道:“叶县尉才是好雅兴,吃饱了没事干,在这里挖了这么大一个洞,就算是死了也不用浪费,可以用来做墓穴!” 她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 叶忠远不以为然,仍旧微笑着:“起初我以为是太子派来的,但跟了你们一路我越发奇怪,既然是太子指派,为何在抓阿久和容进时没有亮出令牌,有太子压阵,查案岂不是更加方便?我猜,你们就是墨大人所说的那两位吧,是吧,苏先生?”灼灼的目光转向西楼这边,笑容愈发强烈,“还有你,燕国世子。” 苏衍和西楼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变故。西楼处变不惊,冷冷地问:“你的意思,墨斐一开始便已知晓我们会来凉山?” “我本以为他会失策,没想到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墨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呐!”叶忠远满眼都是敬仰,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那是不是……左卿有麻烦了?”苏衍喃喃自语的说了句。 “左卿背叛,墨大人已经心如死灰,眼下他得付出一些,才能磨平墨大人心中的创伤,你们的命才能安然无恙。”说着,叶忠远命人打开牢门,按住了苏衍的脖子,剪下了一段头发。 “你想干什么!”苏衍大叫。 叶忠远洋洋得意的挥了挥手里的东西,对她说:“左卿那里有一样东西,想必他很愿意拿一件死物换你们两条命。” 西楼一听大为震惊,大声喝道:“墨斐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和左卿这么熟,不会不知他是玄族遗孤吧?” “玄……” 玄族遗孤这四个字,犹如惊雷一般击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忍不住颤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惧,那是他和左卿最不想面对的过去,一个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真相! “墨斐……墨斐怎会知道?”西楼冲上去想要抓住叶忠远,却被他侧身避开,顺势躲到了牢门外。 “你们接二连三对付三省六部,墨大人不是没有察觉,一味的相信左卿,也是出于几年的父子情义。可是人终究有底线的,世子,你们是自己害了自己!现在墨大人已在赵国,只等兵器谱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原来墨斐早就知道赵国没有兵器谱,他将计就计,骗他们来到凉山,他要绝地反击,兵器谱……赵国…… 他想要谋反! 苏衍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兵器谱?左卿怎么又成了玄族的遗孤?” “苏先生,枉你和西楼是一对,竟不知他们的秘密,真是可悲!” “滚!”西楼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喊出这个字。叶忠远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苏衍质问他:“你说清楚,左卿到底是谁?” 西楼从没有见过苏衍这副模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事到如今,何必再隐瞒我呢。”苏衍失望的说。 “左卿,是赵国玄族的遗孤,玄锊……当年左卿的父亲还是赵国元帅,应召出征,却被奸人陷害,致使全族蒙冤被斩!只有左卿被救了下来。”一股热泪夺眶而出,西楼回想起左卿的遭遇,还有自己的遭遇,恨不得咬碎了牙齿,“他背负着家族一百三十余冤魂整整十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墨斐,这笔血债,墨斐必须偿还!” “所以,他认墨斐做义父,去七善书院,都是为了报仇,你们针对三省六部,并非是为民除害,也是为了报仇,那……那左卿带我到若水,是不是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为什么找我?”苏衍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点,对啊,为什么找到她?是巧合吗?还是…… 苏衍一字一句问:“你们,知道什么?” 西楼没有解释,真相,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 此时再回想蒯烽镇的遭遇,她突然浑身冒起了冷汗。原来他们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连王府也算了进去! 短短不到一刻,苏衍的脸上从失望到恐惧,再到痛苦,让她浑身疲惫。她无力的说:“左卿是为了报仇才做的这一切计划,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你不会还想骗我说,你是在匡扶正义,为民除害吧?依我看,你不过就是想摆脱质子的身份,让左卿帮你坐上燕国世子的位子罢了!” “阿衍,我没有……” “那是为何?” 西楼无助的垂下头,他还是没勇气说出自己的身份,不到最后一刻,他没有底气,他害怕万劫不复! 苏衍笑了出来,心里却一阵阵刺痛,她明明想哭的,可为什么这一切让她又觉得可笑? “阿衍,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衍,我不会负你,我会给你我能给的一切!” …… 外头嘈杂的声音被她充耳不闻,她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无力过。 “我可以原谅左卿对我的隐瞒,也可以原谅你的私欲,但是,我绝不原谅你们把我当做棋子!这一年来,我就想个傻子一样任你们摆布,你们当我什么了?”苏衍自嘲的笑起来,她一直以为左卿起码真心过,原来都是假的! “西楼,不管以后怎样,今天我们先活下去,出去了,才能把所有事情捋清楚,说清楚,不是吗?” 西楼僵硬的点点头。但是他知道,他快要失去她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真相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三日前,容国京都,别宫。 一辆马车扎进树林,最终停在了别宫外。瑾云城飞出马车,从山脚下沿着残破的宫墙直上,最后勾住屋檐一跃而进。 宫道早被腐叶覆盖,污杂遍地,到处都充斥着荒凉和破败,只有后宫一处歪斜的珊瑚塔,还残留些许王族的旧日辉煌。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切不复存在。 瑾云城摘下斗笠,抬头望着珊瑚塔,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你可还记得脑海中最深的景象,是否和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处?”突如其来的声音,随着那个人转出珊瑚塔,愈发清晰明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瑾云城,你的过去呢?” 瑾云城目光凌厉,手中的剑随时准备出鞘,“我以为是谁,原来是绮罗!”她朝她走近两步,“你约我来此,想说什么?” “我在梁鸾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又去了墨府,这可是全若水秘密最多的地方…我知道你的过去……” 话音未落,那白影犹如一道闪电转眼就到了梁绮罗面前,卡住她的喉咙,“与你何干?” 梁绮罗不屑地看着她,嘴角斜着,笑得诡异:“瑾云城,临国人,是个死士!你还有一个妹妹,叫末轩,在云来阁做头牌……” “荒谬!”瑾云城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但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身份,并不只是个死士!”梁绮罗艰难地伸出手,一块一掌长的竹牌挂在她的食指上,上面朱红着色,有一行字。 楚,魏瑾。另一面,正是她的名字:云城。 她认得,这种样式的竹牌是墨斐收编的死士生死牌,而魏,是楚国王姓。 楚国? 瑾云城一时之间脑子混乱,梁绮罗乘机挣脱,连连后退,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你出生在楚国王宫,是楚王第一个女儿。隆冬腊月的某一天,下了场大雪,你被你的乳娘送出了宫,送到了临国。” “你从何得知这些?!” “我说了,我生活在两个拥有最多秘密的人身边,他们一个对我毫无防备,而另一个…呵,你以为墨斐收我为义女是为了良心?不过是我握着他太多秘密罢了!”她将竹牌扔在她脚边,“那个乳娘是墨斐的人,专门替他在各地收集女婴,而这些女婴,有些送到了容国,有些送去了临国。你,瑾云城,就是那批送去临国的女婴!你曾经的主子,其实和墨斐本就串通一气,末轩杀了将军以为就能脱离苦海,没想到到了容国,又踏进了地狱!” 瑾云城眼中风云变化,身子踉跄下,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脚边平躺的竹牌上,红色的名字仿佛像一根针在扎着她的心口。多年死士生涯,刀口上舔血,无数次死里逃生,她都忘了无忧无虑是什么滋味,此时却有人对她说,你是王室,你的仇人竟然是自己卖命多年的主子! 真是讽刺! “你说的,是真的?”瑾云城妄想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一点欺骗,可是看到的却是她笃定的目光,瑾云城瞬间像是被抛进冰潭中,全身被寒冷包裹,一寸一寸的肌肤上,皆是冰霜。 夕阳落山之际,旧宫仿佛传来糜糜之音,她循声望去,穿过余晖和尘埃,仿佛真的能看见那座宫殿里头,楚王和百官在饮酒作乐,笑谈浮生。 但是假象再真,终归是假象,瑾云城杀人无数,从敌人的陷阱里死里逃生更是无数,这点伎俩还是看得破。她冷笑着,“梁姑娘冒此风险泄露机密,好像是真的要帮我,但是我与你不曾有交集,怎么这会儿起了善心帮我?” 梁绮罗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善心帮你,但是苏先生需要你!” “苏衍?”瑾云城想起墨斐动身前往赵国前交代她等待凉山的消息,凉山是墨斐私铸兵器之地,而苏衍和西楼突然去楚国,正是要经过凉山县!莫非…… “苏衍同西楼不并非是去楚国,而且是去凉山了?”瑾云城恍然大悟:“他们去调查墨斐了?” “想必瑾先生对苏先生是有情义的,如今苏先生和掌司大人可能已经陷入了生死关头,还请您协助。” 瑾云城却陷入为难。苏衍遇险,必是墨斐的计划,自己又如何协助?她将剑出鞘,用力插在地上,“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死士,可我却杀不了墨斐,他身边藏在暗处的死士究竟有多少没人知道,何况他远在赵国,苏衍又陷在凉山,若墨斐真的抓了她,藏在何处无人知晓,如何救?” “我不需要你杀他,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瑾云城蹙眉:“何事?” “墨斐去赵国的目的不是找什么兵器谱,而是准备谋反,将你和歌弈剡留在京都无非是传递消息里应外合,现在我要你传假消息迷惑他,给我们创造时间!” 谋反? 瑾云城顿时警惕起来,梁绮罗所言看着不像作假,可是……墨斐从未提起过他要谋反!他们又是如何断定的? “你们如何知道他要谋反的?苏衍又为何突然去了凉山,你们……你们早有计划?” “总之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 看着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瑾云城觉得可笑,自己好歹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人无数,怎的现在却被她捏着鼻子走。一时有些不悦,对她说:“你说的是真是假都未可知,倒不如我自己去向左卿验证明白!” “不必劳烦云城姑娘走这一趟了,我已在此观望多时了。” 看着从长廊隐蔽处走出来的左卿,瑾云城有些意外,“掌事大人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 “关于你的事,是绮罗拼着性命从墨斐的暗室中寻来,既然是她的功劳,自然要她来与你联系。”左卿立在光束中,微微笑着,倒与平常的冷漠非常不一样。 “墨斐让我盯着你,看来我没猜错,你真的有异心,可是,你为何要背叛他?你能走到今日全靠墨斐的提携。”瑾云城超他慢慢走近,她一直很好奇左卿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在做的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不仅仅是关于墨斐,还有苏衍。 “难道,真的是在为太子谋事?”瑾云城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左卿的嘴角上扬,一抹不屑尽显于色。 “看来不是!” “云城姑娘无需猜测,总之今日找你前来,是真的需要你的协助。苏衍平日里对你十分亲近,想必你也是愿意救她一命的吧?” “我对苏衍自然是敬重,但是我又能做什么?” “帮我们传递假消息,拖住他,不管是救苏衍,还是他真的要谋反,定是要和你联系的,而你的假消息,定能帮我们挤出时间,只要有了时间,我才有机会扭转局势!” 瑾云城凝重地看着他:“墨斐,真的要谋反?” “是与不是,你且等待他的消息,到时候,一切真相大白。”左卿犹豫片刻,又言,“看来墨斐是从头至尾没向你透露过他的计划,你却如此为他卖命,实在不值得!” “你不也是么?”瑾云城一步不让,脸上微微有了怒意。 左卿自嘲的笑了笑:“看来,我们都被他耍了,不过我这许多年的欺瞒,就被他耍了一次,也值得!” 夕阳西下,王宫渐渐隐去了昏暗,那座珊瑚塔逐渐失去了它的光泽。瑾云城临走前,还是问出了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 “对于苏衍,你真的不后悔?” 左卿只是抬头看着暗红色的余辉,苦涩的笑了笑。 凉山。 在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苏衍已经快没了力气,坐在角落,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外头的动静。西楼递给她一块饼,却被她无视。 “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到时候是打是骂,悉听尊便。” “我是在担心,都这么久了,刍狗儿还没有动静,我怕他退缩,那到时候,我们真的就要命丧于此了!” 西楼看向牢房外,刍狗儿弯着腰,一锤一锤的砸着铁块,脸通红的,已经很久没有换姿势了。 忽然间,一声爆炸声从另一头响起,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顿时间飞石四溅,火光冲天。 “炉子炸啦,大家快逃命!” 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声,所有人立即夺门而出,四处逃窜。守卫一拥而上,死士也从木桥上跳下,可是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发了疯反抗的苦力们。 刍狗儿从人群中跑了过来,一斧头砍断了门锁,西楼也急忙扶起苏衍逃命去。 慌乱逃跑间,苏衍看到苦力们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却还是有更多的人冲上去,有些挥着锤子,有些挥着还没有炼成的铁,可是长期没有营养的苦力,又怎么能抵挡武功高强的死士! 苏衍撒开西楼的手,一步步后退,“说好的大家一起走,我们怎能独自逃命?”言罢,从地上捡起被打落的残兵器,转身加入了抵抗的队伍。 西楼本就没想去救这些人,在他眼里,苏衍才是最重要的。可是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离苏衍也是。 死士不过二十余人,守卫也不过十余人,在乱杀中已经死了近半。苏衍对付守卫自然是绰绰有余,可是对付训练了几十年的死士,她却越来越吃力。 一股寒风从头顶掠过,绘着水墨的折扇像道黑影般划过死士周身,顷刻间倒了一片。可是一波刚灭,从头顶的数十个洞口中又飞下了至少三五十个,如落雨般而下,戴着面具,两眼杀气腾腾,似乎比方才的那批更加难对付。苦力们吓得全聚在一堆,躲在了苏衍身后,正是那道深渊边上。 “快,大家跳下去!”刍狗儿在人群后挥着手大喊,示意大家跟着他跳下深渊。 已经到了这般绝境,即使大家从未见过深渊的真面目,不知道下面究竟是水潭还是乱石堆,此时也是穷途末路,不得不跳了。靠最近的几个苦力虽吓的瑟瑟发抖,却还是两眼一闭,直直地跳了下去。 好一会儿,才传来几声落水声,紧接着大批大批的苦力都争相跳了下去。 听这传回的声响,苏衍心里反而没了底,估摸下面的暗河离地面少说也得好几丈,若换作是蒯烽镇后头的山壁,她倒能爬上一爬,可这下头却是河……她却不会凫水。 死士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将他们包围。 西楼大致数了下人头,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将苏衍护在身后,便挥出折扇。扇风如剑风,飞旋而去,势如破竹,死士未及反应,便有几个直挺挺倒下。趁胜追击,又运力以脚尖踢出飞石,击中正要杀过来的几个死士。剩余几个躲开了飞石,已经举着刀杀将过来,西楼迅速将一边的火炉踢了过去砸死了几个。 一来二回,他每次都能借助顺势,化险为夷。 一波又一波围杀,西楼见招拆招,半柱香的时间后,山洞里只剩下了苏衍和西楼,已经横七竖八一地的死士。 甬道的门缓缓升起,随之而来一个声音:“掌司好武功,竟然把这些训练有素的死士杀了个片甲不留,厉害厉害!” 正是叶忠远和杨全。 他们身后,还跟着十余个精壮的黑衣蒙面,远远看了眼,西楼便知道他们和地上躺着的完全不同,起码,这才算得上真正的死士。 叶忠远举起手,用力挥下,黑衣蒙面突然离地而起,腾冲而来,不知何时手中已握双剑。速度之快,竟留下了残影。转眼之间,黑衣蒙面已举剑出现在面前,剑光掠过,白的刺眼,只觉颈项一凉,西楼伸手去摸,一手的粘稠。 “不好,来了个硬茬!”西楼说着,拉起苏衍的手连连后退。而黑衣蒙面也步步紧逼。 “掌司,这可是墨大人为你们留下的见面礼,好好享受吧!”叶忠远说着,哈哈大笑钻进了甬道。 这样的高手一个就已经受用不起,足足十来个,饶是西楼武功再强,却也抵挡不了如此众多,训练有素的人。他紧紧握住苏衍的手,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山洞被数十个火炉烤的像着了火一样红,热气熏人,到处都是热浪。苏衍的脸被烤得红彤彤的,豆大的汗湿透了脸,西楼紧紧握起她的手,贴在胸口。他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原来这般重要。 “阿衍别怕,憋气就行,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危险!” 西楼的声音仍旧回荡在耳边,苏衍已经被他护在怀中,被迫跟着他的步伐腾空一跃。深渊上的空气静止不过一瞬,随着他们头向下扎进深渊,身旁的风声转瞬猛烈起来,呼啸而过的除了令她头昏眼花的风,还有脑海中那一个个飞速闪过的画面。师父教她凫水的时候,还有卫臻和她戏水玩耍的时候,她想起来,自己本该会凫水的,因为卫臻故意吓她,所以至今都不敢下水…… 苏衍转头注视着西楼,看着他的轮廓,还有他的眸子,此时突然觉得好陌生,又很熟悉。 扎进水里的感觉挺不好,冰冷刺骨的水冲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刚憋足的气吐了大半。西楼紧紧抱着她,朝着那个光亮游去,而身后,也跟着跳下来无数个追兵。 水流很湍急,倒给他们省去了不少力气。可是苏衍却渐渐支撑不下去,喉咙像是被掐着,没有空气进入,心脏快要炸了!她下意识要挣扎,却被西楼紧紧束缚着,她只能拼了命的告诉自己再憋一会儿,快要出去了! 再憋一会儿! 随着眼前的光越来越充足,实现越来越广阔,苏衍的意识也终于慢慢消失,她只看到,水面上有好多人飘着,好多的血,有人拨开血水,让她看到了左卿…… 西楼刚离开水面,慌忙将苏衍推了上去,而身后的追兵也已经紧随而出,冲破水面朝他杀来。西楼抓起把泥土撒过去,暂时缓了一波,便立即拖着苏衍后退。 不断有死士破除水面,越来越多,手持长刀,朝他逼来。 形势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西楼无奈,折断树枝与他们对抗,可是,区区树枝,又怎能敌数以百计的刀枪,几个回合下来,西楼手中再无兵器,而身上的折扇,也在逃亡途中遗失了。 正当无计可施之时,只听得身后一阵齐刷刷的箭簇齐发,眼前已是乌黑一片,落在地上。箭雨落停,追兵也全都丧了命。 西楼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转念又提了起来,他急忙去看苏衍,可转身之后,却看到眼前排列有序的弓箭手后面,左卿冲了出来,先他一步抱起了苏衍,撬开了嘴渡气,一遍,两遍…… 西楼想去阻止,耳旁却有个极其熟悉的声音:“房掌司这次立了大功,回去后,本宫定会向父皇一一说明。” 西楼震惊的看去,竟是太子,便连忙跪下。 “都是臣分内之事!” 卫子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想好不容易让左卿赶上这一趟,你可不能横插一杠,再坏了他的计划! 苏衍一口水喷了出来,这才缓缓苏醒。看着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心里却一阵冰凉。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左卿呢,他明明远在若水的,怎么可能会来救她?可是这样也挺好,终于能这么近距离的好好端详他的脸了,再也没有生前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的顾虑,也不必背着西楼说的那些真相的负担,不用想左卿是不是喜欢过她,也不用想他们会不会有结果,一切身外之牵挂,此时此刻一概都不重要了。 苏衍轻轻捧住他的脸,就像在蒯烽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趁他睡着了,也是这样仔细的看他,看遍了他脸上的每一个轮廓,她至今仍旧记得左卿的额头上有一道很浅很浅的伤疤,她要永远记得! 哪怕轮回来世,她也要记得! 左卿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艰难的说出来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阿衍,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们离开吧。” 苏衍点点头,笑容迷人。 这句话,她等了很久,没想到是在死的时候听到的,想来,多少有些遗憾。 苏衍用力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她害怕这个美梦会飞走,她可再也抓不住了。左卿轻柔的拍打她的背,在她耳边小声说:“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我还在你身边。” 许是体力透支,又被水憋昏了脑子,苏衍慢慢闭上了眼,昏昏睡去。 这一切在苏衍眼中是梦,却在西楼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苏衍嘴唇上的笑容,眼中的情愫,都让他心里痛苦不堪!在过去数月的相处中,苏衍从未对他有这般感情,却对左卿毫无保留。 西楼绝望的闭上眼,他知道,最后还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甚至左卿抱着苏衍从他面前经过,他都没有勇气去看他们。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旧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因受了惊讶,加上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憋了太久的气,伤到了内里,而凉山却没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太子特地将自己的专车借给了左卿,让他立刻带苏衍回若水找太医医治。日夜兼程,回到若水已是两日后,而苏衍足足躺了两日,昏睡了两日,偶尔醒来,醒来只是凝视左卿良久,然后问他: 已经来世了吗? 左卿起初也是一愣,后来才明白,苏衍是以为她自己死了,那日救她,兴许也以为是做梦吧。 这两日,左卿全心照顾苏衍,将得功劳的差事都丢给了西楼去做,随太子搜查了一番县衙和后山,不仅搜出了历任县衙、县尉等官吏贪赃枉法种种罪证,还一并搜出了与墨斐信件往来之凭证,罗列于状,二人立即启程快马加鞭赶去了若水。 落日余晖洒在七善书院万朝房的屋檐下,将卫子胥半个身子包裹其中,显得熠熠生辉。西楼立在其身后静静端详着他,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第二任太子。 或许,幼时曾见过几面吧,那时候容帝心里眼里只有他这个长子,卫子胥出身不好,母亲没有能力,便一直不得宠。那时候,卫子胥应该很羡慕自己,也应该不会想到,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臻,也会落到今日地步吧。 一股悲意从心底深处涌出,冲击着双眼,顿时有些酸涩。 卫子胥微微转头,余光撇到他,说:“凉山一行收获颇丰,本宫已将凉山的证据,以及左卿这些年来收集的罪证一并交到父皇手中,父皇震怒,命玄廷立刻动身前往赵国生擒墨斐,只是……”卫子胥微微皱眉,透露出担忧,“墨斐远在赵国,只怕是发现了风吹草动,会有所防备。” “眼下杀不杀墨斐已毫无意义,兵器谱已在其手上,怕的,是他想谋反!” “谋反?”卫子胥惊愕地看着他:“不至于吧!墨斐要的无非就是权利,钱财,谋反可是大罪!” “暗市也好,私铸兵器也罢,墨斐一直与临国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已不单单是贪污了!如今他想方设法拿走了兵器谱,众所周知,赵王对兵器谱垂涎已久,墨斐的目的昭然若揭,他想利用赵王和临国,对容国出手!” 卫子胥转念一想,急忙问他:“就算你所猜测都正确,可是墨斐远在赵国,他在容国已经没有人可用,又如何里应外合?” 西楼看着落日一点点消失在屋檐上,天边的色彩也随之黯淡,黑夜,转眼便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就像墨斐给他们精心编织的网,没有出口,没有活路,一切都被他算无遗策,想来,这次他是胜券在握了……西楼如梦初醒般,惊恐的看向太子,太子被他的反应有些震到。 “墨斐在京都,还有人!” 卫子胥疑惑:“三省六部皆已清洗,难道还有遗漏?” 西楼摇头,他也不清楚还有谁,但总觉得他和左卿,漏了个人。 第三日,苏衍终于清醒。看着守在床榻边的人,她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瞧了他许久许久,才适应这是现实的世界。 “或许你应该向我解释这一切,”苏衍憋了好久的话,还是问出来了。她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玄族遗孤!” 左卿勾起一抹笑,却丝毫没有任何笑意,极苦涩的、悲怆的。 “我原以为有些旧事藏在心里便好,知道的人越少,与我而言越安全,可是,真的有事与愿违。” “十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那件事离我很遥远,可当西楼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十年前的案子还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存在着,还有人为之奔走,为之伸冤。可是……你的复仇不该将我算计进去,起初我那么相信你们,可是你们却利用我的信任,把我当作对付墨斐的棋子!”苏衍亲口说着自己的遭遇,怎么都觉得自己又好笑又可悲,末了也只能叹了叹气,“是,我曾多次要求帮你们,但那是基于一个朋友对你们的信任,是因为我认为你们在匡扶正义,是为了救我的学生们!可你们呢,站在高处,躲在暗处,却把我推到狂风暴雨中,而你们手执长竿,我不过是线上的饵,任你们摆布罢了!” 左卿急忙握住她因为愤怒而用力握成的拳头,低声细语:“阿衍,是我自私,不该欺骗你,但是我后悔了,我老早便后悔了,现在我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带你离开容国,我们回蒯烽镇好不好,像从前一样,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左卿,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吗?你不是还劝我,说西楼才是良人么,怎么现在又变了脸,想和我远走高飞了?”苏衍抽回手,塞进被下,“我是个人,有血有肉,我不是那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傻子,凭什么你后悔了我就得答应你?” 左卿眼中盈泪。他心里是真的后悔了,从一开始就后悔莫及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谁都不能重新来过一次。他微微下垂的睫毛有晶莹闪烁,许久,才艰难开口:“是啊,凭什么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一开始就利用了你,我的复仇计划中你不过就是一枚棋子,送给西楼也是……” 苏衍震惊的看向他。这点,她是真没想到,左卿将自己送给西楼,这又是什么意思? 左卿似乎没有看到她的震怒,继续自说自话:“我跟你讲讲我和西楼的故事吧。大概十三年前吧,我曾去过若水,那时候,父亲还在,我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父亲例行代赵王进贡,顺便去看望已入宫为妃的姑姑。在那里,我见到了西楼,他比我小一岁,比我瘦,但体格比我强,那时候,我们都是朝气蓬勃的孩子,我是元帅长子,他是容国太子,卫臻!” 苏衍如触电般坐起来,惊骇地瞪大了双眼:“卫臻?!你说,谁是卫臻?” 左卿抬起眼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着他和他的故事:“容国太子,多高贵的身份啊,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如屡薄冰,我总是问他,你都是太子了,为何怕这怕那。卫臻说,因为伴君如伴虎,父亲也不例外。后来我才彻底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姑姑为容帝生下了个儿子,却并没有受到待见,仅仅一年,卫盛十四年,宫中爆发瘟疫,姑姑和孩子还有卫臻同时染病,容帝却要借机除了姑姑!我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逃出皇宫的,但后来西楼提起过这件事,说容帝早就想杀了姑姑,因为容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就是姑姑一手造成,她知道他所有的不堪和阴谋!卫盛十五年年底,卫臻也迎来了他的宿命,容帝听信了墨斐的话,认为毓后和太子对他不忠,他竟然防火烧了扶桑宫,大火烧了三天才熄灭,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是姑姑救了奄奄一息的他,才有了我们的今日!” “那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左卿的思绪慢慢回到了当年的杀戮。秋风萧瑟,落叶堆满了院子每个角落,平常下人们早就开始清扫,可是那日,所有人包括下人,全被双手反绑,同玄家人一起,跪满了院子。还小的左卿依偎在母亲怀中吓的瑟瑟发抖,寒风一吹,落叶带着干涩的灰尘打在他的小脸上。他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的发抖,母亲的下巴磨蹭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对他说:“锊儿你记着,我们玄家从来不是叛国贼,是有人陷害我们,陷害你爹爹!你一定要记着,即便是死,也不能忘!” 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口,又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瞬间忘了恐惧和寒冷。他挺直胸膛,直面死亡。 监斩官不是别人,正是墨斐。他全权处理叛国案,自然也做了这监斩官。当数十个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准至亲们的脖子准备砍下的时候,明晃晃的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左卿一时间无法睁眼。没有惨叫声,安静的可怕,接踵而来的是刀砍过肌肉,砍断骨头的声音,仍是没有一声哀鸣。 一个,又一个至亲倒下,血流成河,淌到了他的膝下,湿漉漉的,粘稠的,他至今仍旧记得这种触感! 母亲似乎在他耳旁说些什么,他转过身想看,却被重重压在怀里,他想挣扎,想叫喊出来,但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喊大叫。紧接着又站起一批人,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挡住了他。前面还在砍人,但这边却极其安全,似乎,他们是故意为之。果然,母亲一把将他踢到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将他拖到黑暗中。 左卿眼中最后的画面,是母亲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希望,母亲身后的至亲族人脸上也是和她一样的希望,而那个希望,就是自己! 从回忆中抽身,似乎用尽了他的一半力量。左卿闭上了眼,此时此刻的他,仿佛老了很多,他伸出双手,摊开掌心:“是姑姑,是她救了我,还有我的至亲,是他们用鲜血替我劈开了活路。”手掌突然握成拳头,“所以我必须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我都要活着,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们每一个人!阿衍,我是利用了你,但那时候我们的计划里没有你,起初所谓‘你’的存在,只是一个棋子,谁都可以做这个棋子。而我必须万无一失,所以我才会物尽其用,不择手段!但我没想到我会喜欢你,更没想到,你同卫臻青梅竹马,而他对皇位势在必得,将来,你会做他的皇后,可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满身血债的人。” “所以,复仇的不只是你一个,他也是?”苏衍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左卿推开自己的无奈,也明白了他们不择手段背后的苦楚。可是,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难道真的是巧合吗?联想到自己的身份,苏衍越发觉得不简单,而此时,他也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卫臻想要复位,靠什么? 苏衍锐利的目光盯着左卿,问他:“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秘密,事到如今,你还不想和我交代彻底吗?” “你……” 左卿似乎也没想到苏衍思路清晰,竟还能察觉遗漏,此时再隐瞒也毫无道理,便要与她全盘托出。苏衍却抢先一步说:“你们之所以找到我,不是巧合,而是为我而来,因为你复仇需要西楼,而西楼复位则需要政亲王鼎力相助。一是他在朝中的威望,二是,他在军中的威望,包括他手中的巡防军,虽说不能抵抗千军万马,却也能以一敌百,震慑人心!卫臻想复位,则必须经过容帝这一关,可是十年前的火本就是他自己放的,容帝又怎么可能下罪己诏,主动接纳卫臻,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以政亲王的力量,带领百官向容帝死谏,逼迫容帝就范!” “而我,是说服政亲王出山的唯一办法,因为我是他女儿,你们早就知道了!” 当瞒了很久的秘密被揭开,那种滋味,应该不好受吧。左卿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但从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很痛苦。 苏衍说清楚了所有事情,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左卿,我不恨你们,我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我知道你们走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只是,我无法接受我被利用,哪怕这个理由拒绝不了,我也无法接受。” 他无力的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离开了这里。 茶几上的药汤早就凉透了,苏衍看了它一眼,终于没忍住,捂着被子痛哭起来。 次日,宫里来了道圣旨,一并过来的还有言翎,以及玄廷三十六人。 玄廷全员出动,史无前例,书院的学生没见过这场面,无不吓得躲了起来,不敢出一声,生怕惹祸上身,万劫不复。 左卿展开圣旨,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为国为民,这都是做臣子应该做的,陛下厚爱了。 言翎对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态度很是喜欢,心里不由得升起些许敬意。 “我已经将你所担忧都告之了陛下,陛下担心的是,一旦临国和赵国联盟起兵,以今日容国的实力,怕是难以应付。如今的法子也只能是先去赵国会一会墨斐和赵王,可我觉得墨斐不在赵国,你觉得呢?” 左卿笑不至眼的说:“言大人与我想到一起了。墨斐既然能在这里设下陷阱,自然是已有万全之策。只是我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计划。” 言翎满心担忧道:“墨斐刚到赵国,我便飞鸽传书通知安插在赵国的亲信,可是至今都也没有回音,现在墨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怕敌在暗,我在明,会很麻烦。” “穷途末路,墨斐自然是要投奔靠山的,这个靠山,自然是临国了。” “那我应该去临国才是!” “谋反之论不过是我的猜测,虽已有七成把握,但还是谨慎为上的好,言大人贸然去临国打草惊蛇,倒不如去赵国,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言翎恍然大悟。朝他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 临行前,言翎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又交代:“陛下向来不会任人唯亲,在他眼里,只要有用,皆可重用!但是……陛下好像从来不会长久信任一个人,包括我。左卿,你能得隆恩,却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左卿却不以为然,他可不想得到容帝的信任。 三更已过,月光稀疏。禅静院一片寂静无声,夜风吹过树叶,只留下沙沙声响。西北角的屋子还亮着光,蜡烛昏昏沉沉的,将那个身影照的十分孤单。 四更响,他仍旧枯坐着,手里的书卷拿起又放下,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砚生瞌睡醒了,看见大人还坐着,揉着惺忪的眼起身替他剪亮了蜡烛。 “大人,您有心事吗?”砚生问道。 “怎么了?”左卿疑惑地问。 “四更天了,您还不睡,不是有心事,还能是什么!” 左卿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立即合上了书,起身去院中清醒。脚未踏及门槛,便看到院门处的西楼,看着应该等了很久了。 “你都跟他说了?”西楼冷冷的问。 “是。” 西楼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如实回答,愣了半刻,才重新组织语言:“那我的身份,你也全说了?” 转身合上了门,才与他解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阿衍如此聪慧,本就猜到了一些,你又同她说了一些,剩下的,其实已经不是秘密了,倒不如全说开,免得她再受到伤害。” 西楼奇怪的看着他:“你不是左卿,我认识的左卿可以为了复仇不择手段,而如今的你,让我很陌生!” “你想说的应该是我不该对苏衍动心,即使动了心,也不该和你抢,是么?”左卿骤然变色的脸隐隐透着杀气,只是在昏暗的环境下,西楼没有意识到。 二人不远不近的站着,谁都没有跨出第一步。西楼转怒为笑,靠着月门又叹了口气:“我知道,阿衍不喜欢我,即使他知道了我是卫臻,他也不会再喜欢我了。左卿,你很幸运,起码有人惦记着,可是我不同,我注定要坐那张龙椅,既然如此,孤家寡人又何妨,这才是我的路!” 左卿还想说什么,西楼已经转身消失在月门,只剩一院子的竹影摇曳,一切又回到无声。左卿呆愣的看着那处空荡良久,嘴里喃喃自语:“你觉得我是幸运的,可是除了苏衍,我什么都没了。” 在回去的路上,西楼还是没忍住折道去南湖看了看苏衍,此处也是一夜无眠。他却只敢躲在窗外,靠着树枝遮挡,并没有被发现。他几次都想冲进去同她相认,告诉她自己就是卫臻,是那个幼年时同她一起玩耍,一起嬉笑的卫臻哥哥,可是……苏衍已经不需要了。 西楼心中苦闷,悻悻然的离开了。 若水街沉浸在夜幕的灯火辉煌中,云来阁直到半夜还有客进出,大红灯笼高挂,二楼栏杆上的五彩绸带在迷离的夜色中飞扬,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倚在门外摆弄风姿。 天字号雅间的窗户上,一个人影仰头喝了一杯一杯酒,喝完地上便是一声脆响,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徐娘拽着护卫去敲门,但里头的客人却死活不让人进去,这酒却喝了一瓶又一瓶,没有底的意思。徐娘守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把气全撒在护卫身上,“我说你是不是傻?你就说酒喝完了不就成了?他这样喝下去,我的好酒不得喝完!哎呦喂!我的酒瓶子,这可都是宝贝啊!都被他给摔了?这可都是钱你说他要是喝死怎么办?你赔还是我赔?我说你是不是傻!真不想骂你!我说你都被我骂过几回了这个月?他钱付了多少?” 身旁另一个老妇人连忙翻开账本,急忙回复:“也就一桌酒菜的钱。” 徐娘懊恼的连连跺脚,恨不得跺穿地板:“赔惨了赔惨了!不行我得让他付三倍价钱!” 护卫委屈的低下头,小声提议:“徐娘你别激动,这人来头不小,我们还是看形式决定吧。” “什么来头?你管他什么鬼来头,摔坏我的东西不赔怎么行!快!把门打开!” 护卫只好乖乖去开门,正要探头进去,一个酒瓶砸过来,吓得他赶紧缩回头,全身打着颤求饶:“我,我不敢,要不徐娘你进去吧!” “你这胆小如鼠没用的,起来!”撸起袖子正要进门,身后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话音才在耳旁落定,那人已经站在门前,“酒钱我已经双倍付清,至于打碎的酒瓶……这样吧,待日后我派人送来燕国进贡的羊脂玉酒壶补上,你看可好?” 徐娘见到是佛柃,当即安静了,笑着点头退下。 佛柃关上门,转身看向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他的西楼从不会喝酒,更不会为了别的女人喝酒。可是当她走进这间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管他是不是西楼,她已经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她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从他手里抢过酒杯,仰头饮尽。 “还我!”西楼支撑着身子,朝她狂噪吼道。 “喝够了吗?” “你都投奔他的怀抱了,还来管我干什么。” 佛柃倒满酒,又是一杯下肚,面不改色道:“你又何必抓着不可能的幻想,她不爱你,你连苏溟都比不了,苏溟起码还是她的师父。” “别说了!”西楼推翻桌上的酒菜碗碟,乒乓乓乓的全摔在了地上,“你凭什么管我们的事?我和你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你滚!” 佛柃没在意他暴烈张狂的模样,极其冷静的又倒了杯酒,看着杯中的酒水荡漾,心头如针扎一般:“西楼,我不管你是不是他,我只问你,你后悔吗?” 西楼着酒壶的手停滞半空,眯着滚烫的眼皮看向她,“你说什么?” “你后悔爱上苏衍吗?” “呵!后悔不后悔有什么用处,我再也不可能得到她了,再也不可能了。” “没想到你也会遭受如此重创,想当初你离开若水,我苦等半载,等回来的却只是一封绝情书,字数寥寥,却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剐着我的心。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你会突然选择与我了断情意。” 佛柃站起身,凑到他面前,对他说:“心痛吗?那就对了,曾经的我也像你这般痛苦,但又有谁来怜悯我?不过你是幸运的,起码还有我来陪你。” 西楼痛苦的低下了头,“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你想看我笑话便看吧。”言罢,仰头灌酒。 佛柃一把拍去酒壶,清冷的面容上顿显愤怒,“你还不明白吗?时至今日,站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西楼看了她一眼,哼笑:“不是来看我笑话,那你来干什么?” 佛柃也觉得好笑,自己凭什么?不是朋友,也早已情断义绝,她又以什么身份过来?情已绝,曾求两相忘,如今却纠缠不清,痛苦的一直只有自己。 佛柃不愿再多看他一眼,支撑着腿缓缓起身,转身欲走,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住,身子趔趄便往后倒去,广袖飞扬,惊容失色,凉薄的唇突然拥上来,吻得热烈、痛苦。 她睁着眼冷冷盯着他,眼泪瞬间决堤。 西楼,你的冷漠都没让我流泪,但偏偏是你的温柔,彻彻底底伤害了我。 那一夜发生的事,他或许忘了,但她永远记得,当作最美好的珍藏。 第一百一十九章 北境之乱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言翎离开容国已有半月,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一概没有传回,此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说言翎也被收买了,加入了谋反行列;也有的说言翎已被墨斐杀害,尸骨可能都被挫骨扬灰了!反正不管哪种猜测,传到容帝耳中都让他很是头疼,而更头疼的是,前方传来急报:赵王起兵叛变!当消息不胫而走时,又一急报传回,是边境几州的求援:赵王亲自领兵,已攻下边境城池三座,吞并了城中驻军,正在往北而来…… 庄严肃穆的长乐殿内,文武百官都垂着头,落针可闻,这样的僵局,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只有太子时不时看向长孙无争,想得到些什么信息,却在一声咳嗽中放弃了。 容帝动了动身子,僵硬的背此时发出咯咯的声音,心里哀道:堂堂容国,文武百官,竟无一人能替他分忧…… 此时太子出列,行完礼后道:“墨斐显然已经叛国,言翎也一去不返,怕是已遭不测,儿臣愿领兵出征,击退叛军!” “你?”容帝眯起眼睛,远远看着他,“你从未领过兵打过仗,你如何去?” 得到父亲的关注,太子瞬间精神抖擞:“儿臣虽然不曾习武,但儿臣是容国太子,理性争做表率,鼓舞士气,”朝堂上隐约生出几个质疑之声,卫子胥心中愤懑,对他们怒喝道:“天下六国,容国为尊,如今容国遭受奇耻大辱,尔等不出谋划策也就罢了,本宫欲亲征,尔等何来质疑!” “太子殿下不必动怒,微臣只是担心如今这局势,怕是不适合您御驾亲征。” 卫子胥回头看向那人,发现是歌政,连忙变了脸色,语气温和地对他说:“王爷不必担忧,赵王叛变又如何,区区赵国,我容国禁卫军四十万,还怕他不成!” 歌政似笑非笑道:“四十万大军……确实,容国军力充沛,别说赵国了,就算再加上临国,楚国倾巢而出,尚能周旋数月,但是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四十万大军中,有二十余万人分批驻扎在各地,包括各州县、边境、还有诸国。剩余二十余万人,则分别驻于祁山、四隅山、京外三处营地,这些驻军大部分难以悉数召回,仅有京外的五万大军可随时调拨,而一旦发生战事,仅仅这五万人马可远远不够!试问太子殿下,您如何领兵,何以领兵?” “怎么可能,”卫子胥惊悚的说,“各州县能调多少调多少,还有祁山,离京都并不远,只要父皇下令,想必不出半月就能赶回来!” 歌政连连摇头:“赵国军队已经攻下了北境三个州,祁山就在北境,难道赵王的军队会傻到绕开祁山驻军?想来,祁山已经沦陷,消息传回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卫子胥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胸口被巨石所压,一时间头昏脑胀,差点晕厥过去。 “难道,真的要坐以待毙吗?”卫子胥无助的看向容帝,此时的他羞愧难当,已经流了满头的大汗。 容帝由始至终对这个儿子都没有报以期待,自然也不会降罪于他,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听完歌政的言论,容帝隐约觉得他似乎是有对策了,便询问他的意见。 歌政鸿躬身行礼,道:“虽然一时难以调回各地驻军,但我们却不止只有京外的五万兵马可用。京中禁卫军在编五万余人,宫中禁卫军三万余人,他们虽然从未在战场厮杀过,却也曾和前线战士一样训练!将他们归拢一起,或许能与赵国抗衡!” “由谁领兵?” “臣推荐伏宴为帅,阑缪为副将,二人实力都不容小觑,定能击溃敌军!” 容帝点点头,终于欣慰的露出了笑容。 长孙无争却想到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遂提出了疑问:“虽然我国驻军皆在各地分散,但是京中仍有几万可调配的禁卫军,尚能一战。这我们能想到,墨斐和赵王难道就没有想到吗?所以,微臣认为,墨斐不仅仅与赵王联盟,与临国也已经有了联系。” “可是眼下半月过去,只有赵军一路向北,临国丝毫没有动静,怕是长孙大人多虑了吧。” 老臣的话音刚落,便随之出现了几声附和。 长孙无争解释道:“或许这就是墨斐和赵王的狡猾之处,将你们诸位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他们那儿去,然后临国再趁我们不备,从另一边奇袭,到时候措手不及,怕是后悔晚矣呀!” 歌政连连点头。方才只顾着出谋划策对付赵军,此时长孙大人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长孙大人提醒的及时。墨斐绝对不可能把希望全压在赵王身上,临帝才是那个最强悍的靠山!” 长孙无争说:“这半月来,刑部、大理寺联手整理了左卿所提交的证据,对暗市、凉山,以及以往的旧案彻查了一遍,发现墨斐历年来与临国军中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是私铸兵器一案,兵器流向的地方正是临国!由此看来,墨斐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临国。” 歌政急切地对容帝说:“如此看来,区区京中禁卫军是不够了,还请陛下尽快下旨,调回就近驻军,若时间充裕,或许还能扭转乾坤。” 容帝没有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区区一个墨斐竟然翻出了这般大的风浪,竟然在短短一个月间将容国置于了水深火热之中。那个曾经推自己走上皇位的人,如今摇身一变,要推翻这一切了……容帝倏然起身,近乎颤抖的声音下旨:“快,传朕口谕,召陈松蚺回京,让他把能调的兵全调回来,不得有误!” 传旨太监忙跪地接旨,然后立即起身奔出殿外。 容帝吩咐完,便摊在了龙椅上,脑海中全是墨斐的影子,像噩梦一样缠着他,怎么挥都挥不去。太子看到这一幕,料想是父皇受到了惊吓,便给容帝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会意,轻声询问皇帝后,便对众臣传皇帝旨意,退朝。 刚离开长乐殿,长孙无争便拦下了歌政,彬彬有礼地说:“王爷为何不请命领兵出战?您也曾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实力可不比伏宴他们差。” 歌政慈祥的笑了笑说:“老了,建功立业的事就交给年轻人算了。” “下官一直疑惑,您多年不曾上朝,怎么今日……”长孙无争还想说什么,歌政突然停在阶梯上,转头定定的看着他,看的长孙无争有些慌了神,急忙说:“下官唐突,唐突了!” 歌政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说:“内忧尚未解除,此时又遇外患,我自然是要为君分忧。” 长孙无争尴尬的笑了笑,歌政虽然嘴硬,但其中真相,他早就却了然于胸了。 长孙无争回头注视着巍巍长了殿,心中怅然:十年了,有些旧人终于要重现于天下了! 陈松蚺坐镇于四隅山操练兵马,待收到皇帝口谕,领兵赶回京都时,已是一月后了。如长孙无争所料,临军一直埋伏于西北境外,在陈松蚺刚启程那日,一支队伍突然乘夜杀进了边城,兵不血刃拿下了州府。临军却未想到,城中驻军和百姓奋力反抗,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仍旧以惨败结束,却也伤敌八百。消息传回京都,满朝文武皆为之涕泪。 临军一路杀来,几乎可用所向披靡形容其实力和士气,攻下京都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而另一边,伏宴挂帅出征,与赵军奋战了数日,虽挡住了赵军前进的步伐,却也没有尝到甜头。我军实战经验不足,以至于损伤惨重,每一个赵军人头,几乎都是用三个甚至更多的禁卫军换来。几日下来,士气越来越低迷,伏宴也在战事中受了重伤。 北境已经连下了三日大雨,大军退营三里,暂时休整。 灰蒙蒙的天空下,大雨冲刷着泥地上的血污,顺着沟壑流进了附近的草丛中。士兵们三两成群的围坐在棚内,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士气荡然无存。有人抱怨:“这鬼天气,下雨下不停的,怎么打仗?上头就知道让我们打仗,却不给添置鞋子衣服,等这仗打完,恐怕我这个人也该废了!” 另有人应和:“朝堂上那些人嘴巴动动就行了,打仗吃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啰,到时候不管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好处都给他们拿去了!我们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什么?”有人苦笑道:“他们会说,你们分内之事而已!” 话毕,几人都是连连摇头。 “此情此景,真叫人扼腕叹息呀!”突然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几人慌忙闭嘴,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言真!都吓得脸色惨白,以为就要人头落地了。 言真将缰绳扔给随从,对身后几个军装打扮的人摆了摆手,那几人立即领命退下。 有眼尖的认出了那些人的来历,惊呼:“巡防军的人……是政亲王部下,巡防军的领头们!”说着两眼放光,起身叫起来:“我们有救了,巡防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人不解:“巡防军又怎么了,能带你回家?!” “你个混不吝,巡防军都不知道,那可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将!是政亲王部下,来一个顶我们百个!” 那人吃了一惊,他打死都没想到那几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竟然有如此大的能力。 言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激动的心情安抚了一些,才说:“王爷也没想到赵军实力如此强悍,实在是大意了!不过没关系,我把巡防军带来了,这场仗不会输!” 得到前任大将军的肯定,所有人重新燃起了斗志,纷纷起身朝言真投来热烈的目光。 伏宴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即走出营帐,见到言真真身,激动的差点没跪下去,三步并作一步跑了过来,拉起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将军来的及时,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赵军连连进攻,势不可挡,我军实战经验不足,再如此硬扛下去,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言真实在不适应这位中年将军的热情,却也要顾及他压抑许久的心情,只好强忍着不一巴掌拍上去,且还得笑脸盈盈地对他说:“伏宴将军辛苦……” “……” 伏宴张着嘴等了半天下文,言真尴尬的抽出手,发现自己还真是不会嘘寒问暖这一套,只能作罢,重新请回巡防军的几位头领,同伏宴一起回营帐商议战事。 有了言真亲临,重新排兵布阵,军中士气顿时大涨。看到这一幕,伏宴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从小生在军营,年纪轻轻经验丰富,号召力也是如此强大,自己枉费多年心血,还不如人家少年郎! 虽说心中既惆怅又羡慕,但作为容国将士,自然不会因为这就消沉。抖擞了精神,加入了众将士的行列中。 赵军的步伐最终止于北境,言真以一人之力拿下了敌军首级,结束了这场战争。赵王自知命不久矣,为保全王族上下,最终自戕于战前,死前留下一封信,命人交给了言真。 满纸血字,一小半悔过,而一大半都是在痛骂墨斐,可见其对这个害惨了赵国的小人是有多痛恨。言真将血书收进囊中,想从赵军军营中找寻墨斐下落,却意外发现了玄廷的人,询问之下方得知,言翎还活着。这可算得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容帝来说,没有谁能比得上玄廷的能力,更没有谁能让容帝信任了。 只是,言翎的踪迹,却连他也不清楚,只说言翎跟踪墨斐离开了北境。伏宴猜测,墨斐应该是投奔临军去了,言翎一路跟踪,应该是想趁机生擒,完成陛下的任务。 言真觉得好笑,都这样了,还想着陛下的命令,可真是死脑筋。 容国,京都。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之际,北境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言真结束了与赵国的战事,拿下了赵王首级,北境终于归于平静。 禁卫军去时十三万,归还只余勉强十万人,那三万将士最终还是没有返回家乡,留在了北境。 容帝重新将大将军之衔赐给了言真,从十万禁卫军中调拨了五万人,以支援正在西北境处奋战的陈松蚺。 自诸国一战,临国退至西北荒漠,已经隐忍了四十一年,如今卷土重来,几乎是倾尽了所有兵力,如狂风怒卷般席卷了西北边境。 短短一月余,西北境内外皆已沦陷,百姓痛苦不堪,死伤无数。 急报传回容帝案前,看到墨斐两个字,容帝差点没晕厥过去。太监急忙扶住皇帝,正当安慰之际,无意看到龙案上的急报,也是吓了一大跳,急忙给一直候在殿中的歌政使了个眼色。歌政疾步过来接过急报,不由得惊骇:“墨斐竟然做了临军的军师!看来之前赵国进攻不过是个幌子,如长孙大人所料,他就是借赵国之手,分散我们的军力,好给临国创造时机,从西北境奇袭!” 容帝推开太监,厌恶的看了眼急报,愤怒的抢了过来将它撕得粉碎。 站在另一边的新任兵部尚书闻言,也忍不住说道:“临国盘踞一方四十余载,确实储备了强大的军力,但是我容国多处边境被险峰环绕,易守难攻,这也是临国一直不敢贸然进攻的原因。只是……如今墨斐坐镇,就是不知道这几年来他将我们的军事机密探知了多少。” “墨斐两朝元老,掌控尚书台二十余载,自然是知之甚多,不然临帝也不会封他个军师的名头!”歌政侧目看向殿内悬挂的军事地形图,“西北之境险峰环绕,其中却有两处平原缺口,当年先帝为了防止临国探子由此潜入,便在这两处设下十一座边城作为阻挡,常年以驻军守护着。在双重防护下,临国几十年无法进攻,没想到啊,墨斐这个叛国贼,竟然投奔了敌军,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临军轻而易举拿下了边城,原来,是这卖国贼在作梗!” “容国几十年太平,如今却被他一人搅乱,可恨!”兵部尚书说着咬紧了牙关,跪在容帝案前,“请陛下准微臣出战,微臣愿意做陈将军的先锋!” 容帝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请命,双眼无力的看着地形图,那个红色的记号是先帝亲手画上,那天记得是大成元年,容国初定,先帝决定在那个缺口建城设防,而这个决定,足足用了十年才完成!十一座城池,近十万驻军,从荒无人烟的西北边境,一点一点成为了现在的边城。坚硬无比的外壳,阻挡了一次又一次外敌入侵,换来几十年的太平盛世。先帝如此大手笔,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纵容,那个完美的红点,已经快消失了。 容帝痛苦的闭上眼,可是现实却没有办法因为逃避而改变。 又过去了半月,西北境处却再没有急报传来,不管是捷报还是其它,仿佛根本没发生过战争,京都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热闹。 转眼入了秋,期间苏衍仍是没有搭理西楼和左卿,自矜矜业业教授学识,和以前判若两人。束幽堂的学生大抵知道她的心事,也不敢去开解,只是变得比从前更加用功,这让苏衍欣慰许久。但是清平堂和乐升堂却炸开了锅,纷纷猜测着西楼和苏衍的感情是不是出了裂痕,一听裂痕,清平堂的几个人顿时两眼放光,心想自家先生总算苦尽甘来,终于能和掌司再续前缘了! 因为这,清平堂这几日的氛围格外的好,就像过了年似的。佛柃后知后觉,听闻此事却并无高兴,反而急匆匆地去找苏衍,询问她在凉山的遭遇。 时隔两月,再听到有人提及凉山,苏衍心里不免惆怅,她想对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不管是西楼,还是歌家,苏衍似乎从来没办法对佛柃提起这两件事,就像心里的一根刺,动一下就疼痛不已,可是不拔掉它,它就永远扎在那儿,每每想起,都是浑身难受。 对于西楼,她想他们之间应该已经结束了,那份本就不牢固的感情,在他们的隐瞒欺骗下骤然瓦解,而对于歌家,她却始终没有办法去面对…… “等西北战事结束,等言真归来,这里的一切应该也快结束了吧。到时候我、西楼、左卿、还有你,我们的结局应该也会明朗……”苏衍的话没头没脑,佛柃听得一头雾水,想细问,却被一人打断。 瑾云城款款而来,立定在他们身后,不合时宜的插嘴说道:“我早就猜到,西楼并非你的良人,左卿才是,可惜了你这丫头死脑筋,便要和自己的内心做对,如今可好,搞的自己一身的伤,可后悔?” 佛柃厌恶的看向她,正要驱赶,苏衍将她拉住,对瑾云城道:“情情爱爱这东西本就没有道理可言,错了对了也是经历,经历过了也就知道了。云城你立旁而观,自然比我们这些当事人看得清楚。” 听到这般自怨自哀的言论,瑾云城这才收起嘲笑的态度,安慰她说:“知道了就好,为时不晚!如今的左卿摇身一变,从墨斐义子变成了容国忠臣,正得陛下盛宠,将来官道平坦,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选择他,才是上策!” 苏衍不禁皱眉:“云城你什么时候和那些媒婆似的,说话一套一套的?” 瑾云城笑容满面道:“我不这么说,你能开怀吗?”云城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继续说:“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难事,但是不管是西楼也好,左卿也罢,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别管那些身外烦恼!人活在世,短短数十载,何必要庸人自寻烦恼呢?是吧,佛柃?” 突然被指名道姓,佛柃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反应过来,木讷的点了点头。 怎么想,就怎么去做? 苏衍嚼着这句话,辗转反侧了一晚上。 她真的可以无视左卿的欺骗和利用吗?可是,她明明最恨欺骗,当初父亲欺骗她娶了长孙平乐,她因此离家十载,怎么这时候,她却开始犹豫要不要原谅左卿! 站在左卿的立场,他肩负使命,肩上担的是全族的冤屈,是玄家几十年的荣辱,为此筹谋计划也在情理当中,可是,为什么偏偏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睡意全无,苏衍干脆掀了被子去南湖透口气,这一透却透来个西楼,正两眼焦虑的将她望着。苏衍转身想走,西楼急忙追上,将她拦下。 “你不必躲着我,我也不会再缠着你。” 他急切的声音在空旷的南湖上显得有些单薄。苏衍还是没能忍心记恨他,因为他是卫臻,是姑姑的唯一儿子! “阿衍,还记得小时候,你在扶桑宫外对我说的话吗?” 苏衍愣愣的摇了摇头,她只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去宫里,缠着卫臻带她去爬树,每每摔个狗啃屎,姑姑总会将他们指责一遍,然后递给她一块糖果,宠溺地将她抱在膝上。她不记得姑姑说过些什么,只记得那时候的姑姑很美,笑的很温柔…… 西楼不在意她完全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宠溺的捧住她的脸,对她说:“你说,长大后要嫁给我,做我的太子妃!” 苏衍急忙退开,而这一举动,让西楼本就满是伤痕的心脏,几近破碎。 他尴尬的放下手,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十分局促。 苏衍慌忙解释:“小时候的话怎能当真,童言无忌罢了!” “那现在呢?”西楼问她:“过去一年,你我算什么?是你用来躲避左卿的挡箭牌,还是一个玩笑?” “西楼……” “我是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完成小时候的承诺,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切,包括那个皇位!” “那姑姑呢?”提及毓后,苏衍忍不住落泪。 西楼没想到她会提到母亲,那个几乎快要被尘埃掩盖的过去。 苏衍重新走近他:“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姑姑?” 西楼沉默良久。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脑海里刻下了复仇的计划,他痛恨容帝,痛恨墨斐,是他们让自己失去了原本所拥有的东西,包括母亲、地位、荣华!这些在他心里好像一直分不清轻重,有时候觉得都很重要,可更多时候,他想的却只有那个皇位…… 苏衍从他的反应中已经有了答案,眼前的西楼,早就不是小时候的卫臻了! 这也正是他和左卿的不同之处。 “由始至终,你爱的只有左卿,不管我是不是西楼,你都不会爱我,不是么?” 夜风微凉,水桥上的两个人相对无言,明明只有一拳的距离,此时却仿佛远隔千山万水,生死两岸。就如同西楼所说,苏衍的心,一直不在这里,从前是,现在亦是。 西楼走后,苏衍又在水桥上出神了很久。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蒯烽镇到京都,从左卿到西楼,从倾尽一颗真心到失望,从失望到逃避,她没有对不起左卿,却深深伤害了西楼。如果在狩猎场她没有答应西楼,或许,便没有后面的纠葛了…… 归根结底,是自己做错了。 第一百二十章 谋反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西北之境终于传来了消息,当所有人以为是捷报的时候,容帝却满脸严肃的让太监宣读了这份战报。 临军攻下西北城池八座,杀百姓无数,坏良田百亩。陈松蚺带领的七万驻军,及言真带领的五万将士倾力应战,却被打的连连败退,如今躲在角城,我军死伤无数,恐撑不过十日。 满朝皆惊。 有人提出疑虑:“边城险关,驻军十二万,怎会没守住?陈将军和言将军那可是骁勇善战之人,不可能啊!” 兵部尚书道:“只怕是墨斐那奸贼摸透了边城地形,和我军的作战方法,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如何能赢?” 长孙无争也同意他的观点:“临军战斗实力与我军不相上下,恐怕在奇袭作战方面更胜一筹,如今又有墨斐相助,真正是如虎添翼啊!” “好了好了!”容帝怒拍案头,“都什么时候,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眼下众卿应该多多献计,该如何击退敌军才是!” 话音落定,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容帝看到这一幕,心里彻底凉了半截。 西北战况已经是到了最劣势的时候,然而在第十日又发生了惊悚的变化。凉山一带突然出现了许多临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短短几日竟然占领了凉山。几乎同时,一批黑衣蒙面潜入京都,杀了城门守卫,若非巡防军警惕发现了这些人,恐怕天亮时,黑衣蒙面已经杀遍了京都百姓! 一时间闹的人心惶惶,大街上商铺紧闭,空无一人。 对于这些黑衣蒙面,左卿一眼便认出了是墨斐的死士,心道:言真他们撑不了太久了。 西楼重新盖上白布,命人将这些黑衣蒙面抬了下去。 左卿负手立于屋檐下,看着被抬出去的担架,心里有说不出的忐忑不安。边城固若金汤尚且撑不过两月,京都只剩下不足五万禁卫军,怕是一日都撑不过。若各地驻军不能在临军杀到前赶来,恐怕容国的命运,就要改写了! “你说,言真和陈将军也算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了,难道他们没有办法改变局势吗?”西楼总觉得这场仗打的很憋屈,一直在被临国牵着鼻子走。 “墨斐虽是文官,却对军事深有研究,几年来他一直在做暗市的生意,对边城布防摸得一清二楚,他进边城就像进家门一样。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言真智取,而非硬战。” “如何智取?” “临帝想要的无非就是若水,墨斐也是,既如此,不如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到京都外,一来给了我军喘息的机会,二来,援军也到了。” “你是说,各地的驻军?” 左卿点头:“若水城外有护城河,能拖延一时,就算临军杀进,我们大可以顺势而为,以我方地形优势,埋伏在暗处,待临军杀进,我们可偷袭之,杀他个片甲不留!” “你这方法对付对付赵军或许可以,数以万计的临国军队,怕是杀不尽吧?待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把城墙都拆了!” “自然只是拖延之计,最重要的还是等援军, 临军一直占据上风,必然会自信过了头,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会大意轻敌,我们可趁机包围,反败为胜。” 西楼却觉得还是不靠谱,但是左卿这样胸有成竹,也只能暂且一试。二人在院子里又喝了壶茶后,便将这个计划转达给了太子,太子拿着这个计谋立即去向容帝邀功。这样的险招显然不是太子所能想出来的,在容帝一再逼问下,太子才松口告知是左卿的点子。容帝对这个左卿越发的喜欢,又询问了太子几句,便让他退下。 容帝将左卿的计划分享给了众官员,本想商讨下细节,没成想却引来满朝文武的反对,都担心将敌军引到城门外会对他们造成生命的威胁,当然,百官们嘴上自是说的好听,满嘴都是替陛下生命安全着想等等言论。容帝听得头痛,更是后悔询问他们的意见,此时歌政清了清嗓子道:“左卿的这步棋确实是一招险棋,但是言真和陈将军在战前已撑不了几日,若在座的诸位有办法改变战局,或者,你们谁能去支援,我倒是佩服你们了!”说着拔了佩剑指向诸臣,“容国建立四十余载,就从来没有退缩惧怕的时候,敌军杀到眼前有什么可怕的,拔了剑应对便是!我歌政虽然年迈昏聩,却也拿得起剑,杀得了敌,我部下三千余巡防军,也不是吃素的!” 有老臣反驳他:“王爷说的轻松,临军若真杀到城下,我们战死又有什么用,城该破还得破!老臣还是觉得不该冒风险,若水乃一国之都,城破则国亡,顷刻之间呐!” “那你说,该怎么应对才是?”容帝不耐烦的问他。 老臣急忙躬身行礼,道:“各地驻军既然已在赶来的路上,那就让他们去边城支援,相信以我军几十万的力量,足以击退敌军!” “那你可知,驻军支援需要多久?陈将军又能撑多久?” 老臣一时语滞,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只说出了句:“失去边城,总比都城城破好,到时候再另想办法……” “混帐东西!”容帝气的将案上的砚台丢了过去,老臣躲避不及,被砸中了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场面甚是血腥。容帝指着老臣的鼻子破口痛骂:“朕怎么养了你这样的混账老东西,国家生死攸关之际,你却只想着自保,那些在前线拼命的将士算什么?边城数以万计的百姓对你来说又算什么?你只想着保全京都,保全你自己!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什么为朕的安危考虑?放屁!朕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容国的蛀虫!” 一时间朝堂跪倒了一片,有几个甚至已经吓得冷汗直流。那个老臣不敢再说半个字,颤颤巍巍的也跪了下去,隐没在黑压压的大臣中。 最终,容帝还是决定启用左卿的计策,且战且退,将临军引到若水城外。而前提是,城中百姓必须在短时间内转移到安全地带,留一座空城,请君入瓮! 当言真带领仅剩的十万将士退回若水城内的时候,临军也已杀近。若水城外平原数百里,一览无余,临军不敢再接近,只是远远的停在城外一里地,开始搭建军营战壕。 歌政早早的迎接在城门口,数月不见儿子,此时相见,两人都哽咽落泪。一直以容貌著名的言真,此时下巴已经泛出青色,玄甲上也布满了刀痕,本该翩翩公子的他,如今沧桑的让这个父亲都难以认出。 言真扑通一声跪下,忍着眼泪,向父亲请罪:“儿子有负众望,不能保全边城,如今却还得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回京都,若百姓因我遭难,陛下因我而陷入危险,我万死难辞其咎!” 歌政将他扶起,“让你回来,不是让你逃命,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放心,城中百姓正在转移,只留下了文武百官和禁卫军,如今这座城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陛下是想演一出空城计?” “临帝卷土重来,要的不就是若水,你将他引到此处,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如何做到?” “利用若水城的优势。儿子,你从小跟着我熟读兵书,此时怎么糊涂了?” 言真迟钝的看着父亲,半天才明白过来:“若水城外有护城河,城内还有夹城,可将敌军引入其中,我们在四周设下埋伏,敌军便无法全身而退,而夹城封闭,我们可假意落败,将他们引入,如此反复,虽说不能悉数杀尽,却能以最少的伤亡削弱他们的人数!” 歌政满意的点头:“援军正在来的路上,只要我们成功拖延住临军的进攻,待援军抵达,已经奋战数月,精疲力竭的临军就如同一盘散沙,一击即破!” 言真仿佛看到了胜利在望,双眼重新燃起了斗志。 “父亲说的是,儿子一定拼尽全力,解救都城!” 歌政第一次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从他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意气风发,视死如归! 若水城上挂满了旌旗,玄色为底,缝了白色的容字,在烈风下猎猎作响。左卿登上了城楼,与临军营地遥遥相望,他第一次看到临国的军队,不管是将军还是兵卒,都配备了统一的灰色战甲,长矛盾牌,竟然比容国更加完善,难怪边城一战,容军会伤亡得如此惨烈。 言真也走上了城楼,与他并肩而立。左卿侧目看了眼言真,心头一震。在他的记忆里,言真总是注重自己的外貌,他其实打心里排斥他,可是今日再见,他竟然憔悴成这般模样。 “数月不见,你消瘦不少,可去见过苏衍了?如果他看到你这副模样,应该会难过的吧。” 言真扯了个笑:“只要能救下若水,什么时候见都来得及。” “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不能再多了。” 左卿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前的言真可不是这样没底气的。言真指着临军,对他说:“你看,他们连小兵小卒都穿了盔甲,配了盾!边城一战,我军死了近三万人,有一半原因就是因为没有盔甲,我们的士兵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抗!哪有那么多荣归故里,更多的是马革裹尸,魂断他乡。” “造成今日之局面,一切都归咎于我们的陛下,重文轻武几十年,逼得你父王隐退,巡防军沦落为护卫的府兵,那些老将个个都心寒,反倒是让墨斐这样的奸臣只手遮天!呵,我们的陛下可真是有一双慧眼啊!” 言真疑惑的看向左卿,忍不住发问:“你以前可是谨言慎行出了名的,怎么现在放飞自己我了?” 左卿的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在墨斐脚下憋了这么久,装的太累了。” “原来,你是这样的左卿。”言真半个身子趴在城堞上,问他:“你和苏姐姐,会不会在一起?” 左卿也靠着城堞,思忖了许久后,才对他道:“有些事我没办法改变,阿衍的心思我更不可能左右,只能任由它继续下去,不管它往何种结局发展,我都接受。” 言真皱起眉头,疑惑不解:“文邹邹的,我听不懂,你就说,你会不会和苏姐姐在一起,如果不能,还请你趁早放手,我好给她找下家!” “看来你虽然没去见她,对她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言真耸耸肩膀,理所当然:“她可是我姐,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得知道她的消息,所以你到底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或许……可以吧。”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什么叫或许?” 左卿沉默许久,慢慢地说:“我想和她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仅此而已。” 言真嘻嘻笑着揽住了他的肩膀:“这不就得了,我认你这个姐夫!” 可是,真的能走到最后吗?左卿没有把握,一丝一毫都没有。 临军营地,瞭望塔。 墨斐抓住栏杆的手指已经发白,看着远在一里之外,城墙上的左卿和言真,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恨,自己之所以会走到今日地步,全拜他所赐! 临帝路过瞭望塔,抬头看到墨斐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了塔。 “墨爱卿这位义子孤也听说过,可惜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临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替他打抱不平。 墨斐急忙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临帝托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等我军休整完毕,便要进攻若水,三日内,孤定要容帝退位!墨爱卿只需再等上三日,孤一定把左卿带到你面前,向你磕头认错!” “陛下恩典,臣感激涕零!” 临帝却从他的话中没听出高兴,便问道:“墨爱卿不会还不舍得吧?” 墨斐转头再次看向若水城楼,几年的相伴,他不是不记得,可是左卿设局断他左膀右臂,他也记忆犹新,他只是恨,恨自己看错了人! “父子情深皆作假,既如此,微臣又不忍心什么呢?臣不需要左卿向我赔罪,臣要的,是左卿的命!” 临帝满意的点头,这才是他欣赏的墨斐,才对临国有用。 临军休整了两日,却并非纹丝不动,临帝派遣了一支精兵,乘夜摸到了若水城下,找到了防守最薄弱的缺口,杀了城楼上的哨兵,伪装成容军后,堂而皇之的进了城。却发现城中商铺住宅全部没了人,街巷也是空空荡荡,一片狼藉,除了定时换班经过的禁卫军外,这座城仿佛一夜之间搬空了。临帝没有在百姓失踪的问题上纠结太久,又派出一支队伍,在伪装成容军的哨兵的掩护下,连夜填平了护城河。 天一亮,战鼓便响彻了整个天际。临军统帅跨上战马,首当其冲,高举起长枪,怒吼一声,身后万箭齐发,黑压压一片,如乌云一般淹没了对面城楼。不给容军喘息的机会,临军先锋四人一队,一字分开四队,扛着云梯首先一拥而上,紧随其后的士兵迅速踩着云梯飞窜而上,城上容军反应不及,被如雨点般的长矛刺中,摔下了高耸的城墙。一波又一波攻击,打得容军措手不及,直到第三波进攻的档口,才烫热了铁锅。一锅滚烫的汤水顺着城墙倾倒而下,却只是暂缓了进攻,转眼又有临军压上,不仅如此,城门处已经围堵了临军,正扛着包着铁的巨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 城内,言真持剑立在城门处,身后巡防军严阵以待,禁卫军也已经埋伏在各处。 如天雷一般响的撞击一次又一次传来,仿佛是撞在每一个士兵心口,整个人都随之震动,而城门在猛烈撞击下,明显有了松动的迹象。陈松蚺死死盯着城门,手心里都是汗,时不时看一眼言真,等他的发号施令。 终于,言真拔出了长剑,指向城门,嘶吼一声:“开城门,应战!” 城门打开,临军一拥而进,瞬间将城门处的守卫踩在脚下,如恶鬼一般杀将过来。言真张开手臂,将身后巡防军推后。 再多点,再多点!言真心里默念,他不断后退,让更多临军进城,待人数足够多,立即放出号令,关上城门。 城门一关,断去了敌军后援,隐藏在暗处的禁卫军瞬间现身,配合着巡防军,将敌军围堵在夹城。受困的临军才反应过来中了埋伏,眼下后退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打,然而双方数量形成悬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临军便尸横遍野。 言真再次如法炮制,开启城门,引入敌军围杀,但是如此方法事不过三,临帝反应过来上当,便撤了进攻,改变方法,全部换上火炮,对准了城墙就是猛烈攻击。 大战愈演愈烈,进入了胶着状态,临军不断变换进攻方式,而容军也随机应变,不断更改完善守城方法,已经被火炮打的千疮百孔的若水城,愣是没有破开半个口子。 在不断攻击失败下,临军士气受损,时近午夜,不得已鸣金收兵,从长计议。 自边城战败以来,容军首次取得阶段性胜利,军中一片兴奋。言真也是数月以来,第一次展颜。 陈松蚺坐在火堆边开怀大笑,拍着言真的肩膀说:“小伙子年纪轻轻,兵法倒是学的不错,后生可畏啊!” “过奖了,都是大家配合的好,但是,这样的战术只能用几次,临军已经不会再上当了,眼下就看派出去的先锋,能不能顺利断了临军的后援粮草,若能成功,不用等援军,我们照样可以击退他们!” 陈松蚺点头道:“临军追我们追的仓促,并未随军携带缁重车队,都随后援军在赶来的路上。现在他们的火药应该所剩无几,只能干等着,若能再断了他们的补给,别说攻城了,连十天都撑不过去,咱们就死守着城,看谁熬得过谁!” 说到这个,陈松蚺又是连声佩服:“原本陛下只是让我们拖延敌军进攻之势,等待援军助阵,没想到你小子想到了断粮草这个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 言真道:“不过是作战常用手段而已,陈将军统领十万大军,顾虑太多,便没想到这点,我不同,我不喜欢光明正大的打,我喜欢偷袭。” 陈松蚺又拍了拍他的胸脯道:“容国有你,真是大幸!” “彼此彼此!” 临军虽然进攻失败,却并没有因此损失太多,休整了一日后便准备再次进攻,可没想到待夜深露重之时,容军一支小队伍突然对营地偷袭, 又是放火,又是杀战马,所到之处无不乱成一团。因是深夜,临帝已经入睡,被惊醒后,拖着歪歪扭扭的步伐出帐查看情况,当场被吓得三魂七魄散了一地。只见不少容军出现在营地,大多数骑着战马,横冲直撞的,已经踏坏了不少营帐。而火光照得见的地方,都有容军的影子,一时间不知确切人数。临军竟忘了如何应对,只是一股脑儿的冲到临帝帐外围成几个包围圈保护,任凭容军在自家地盘撒野狂奔。容军尽兴后,才吹着口哨、挥着火把扬长而去。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可是临帝心里却无法平息,遭遇突袭后的营地损失惨重,而更让临帝如坠冰窟的事情,则是两日后,后方传来的急报,缁重车队也遭遇偷袭,粮草尽失,兵卒多数伤亡。没有后援,营地又遭遇偷袭,军营里一派消极,打仗自然也没了胜算。无奈之下,临帝下令撤军。短短几日,刚拔地而起的军营又被连夜拆了,当容国哨兵登上城楼换岗之时,正好瞧见临军大部队正有序撤离。 秋风瑟瑟,树叶凋零,若水城内一派萧索,但是城内的容国战士却喜极而泣,围着篝火彻夜狂欢,以庆祝这次大捷。 言真下令开城门,迎回百姓。 收到大捷的消息,左卿立即动身前往若水街上,当看到无数百姓从城外归来,若水城再次回归往日的欢声笑语,他终于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他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正是消失许久的言翎。随着他朝自己越来越近,左卿突然发现那个被言翎牵在手中,用绳子五花大绑的人竟然是墨斐!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到如今的落败者,从父子情深,到再无情分,墨斐看到左卿,心里升起一股复杂情绪,他恨他背叛,也爱他曾经做过自己的儿子,利用过,也信任过,而今时今日,左卿和他已经站在对立面,是生与死的对立。墨斐又油然而生出悲凉,终究,自己还是败得一塌涂地! “十年前,你害了玄家全族,今日,该你偿还了。”左卿冷冷的声音响起。 墨斐停下脚步,正好与他并肩,沧桑巨变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气势。他微微转头看着左卿,笑得凄凉:“你处心积虑做我的义子,替你族人复仇,如今你做到了,为父也为你高兴啊!” 左卿愤怒的看着他:“一百三十条性命,你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吗?这十年无数个日夜,你没有恐惧过吗?” “恐惧?”墨斐听到这两个字反而大笑:“想要稳固地位,想要往上爬,就得心狠手辣!不过你的族人确实硬气,临死都不愿意低头,我敬佩他们,尤其是你的父亲玄元盛!可惜啊,英年早逝,若还活着,我墨斐愿意和他做兄弟!” “你没资格!”左卿怒不可遏,额头上顿时爆起了青筋:“是你伪造证据诬陷我父亲谎报军情,害我全族人的性命,不就是为了兵器谱吗,如今这本兵器谱已经带走了赵王,你放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墨斐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对他说:“早在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你家的兵器谱已经离开了赵国,以后的几年一直在陛下手中,那我又为什么去陷害你家呢?左卿,十年了,你竟然被蒙在鼓里十年!” “你什么意思?” “这得你自己去查了,我言尽于此。” 左卿一把拽住他,狠狠地说:“死到临头你还嘴硬,我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有些人,自以为是的报仇,到头来啊,连仇人都寻错了,可怜啊可怜!” 听着墨斐得意的笑,左卿心里突然慌乱起来,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寻错仇? 左卿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几乎用尽了全力,“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有同伙,那人究竟是谁,你告诉我!” 墨斐被掐的喘不上气,两只眼珠子都快充了血。言翎及时将左卿拉开,对他警告:“此人通敌叛国,是国贼,我得交给陛下,你别给我惹出岔子!” 左卿怒火攻心,已经几近疯魔,朝言翎低吼:“你若敢挡我的路,我连你一块儿杀!” 言翎知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也不愿与他争论,将墨斐护再另一侧,疾步离开。 左卿想追上去问个明白,追了两步却发现双腿不听使唤,浑身僵硬,顿时胸闷气喘,眼前一片漆黑。 当他再次醒来,已是转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朝堂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临国兵败,本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可是冗长街却满目素缟,寂静无声。百姓立于街道两旁,同时望着城门方向,皆是哀色。 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在城中响起,只见城门处缓缓踏来一匹白马,银甲罩面,马脖子上套着一圈铜铃,身披白幡。此为引路马,铜铃之声可引游魂归乡。 战死在北境的将士尸身只收回了部分,太多身首异处、被野兽蚕食的将士无奈葬于异乡。归来者,皆以厚棺装殓,单独马匹运行,浩浩荡荡乌有千副棺椁!有百姓看到此震撼场景,忍不住哭出了声,道:“如此阵势,若他们还活着,该多好啊!” 哭声此起彼伏,渐渐蔓延到了街道对面,顿时间,整座城哭声一片。 风声呼啸下,长长的棺椁队伍从城外平原穿过城门到城内,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墨斐通敌叛国一案,容帝选择了由太子主持,大理寺刑部辅之。 左卿醒转已是两日后,第一眼见到苏衍时,他不由得心中欢喜,却仍旧是小心翼翼的与她说话,生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又让她对自己厌恶。 从苏衍口中得知太子审理墨斐一案,左卿有些意外。年前的后山杀人一案,容帝交由太子审理是为了借机探查太子能力,那时候案件只牵扯官员和世家,又有大理寺和刑部辅佐,容帝自然是放心的。但这次不同,事关权臣叛国,容帝竟然再次交给了太子! 看来,容帝经历此等大风大浪后,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培养出太子了。 一只手突然触碰,左卿猛的惊颤。苏衍的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心,抱怨道:“你总是这样,想事情想到出神,你昏睡了两日,应该好好调养,别再忧心忡忡的了。” 看着为自己担忧的她,左卿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急忙握住她的手,“阿衍,你原谅我了?” 苏衍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决定的,她只是太害怕左卿出事,所以当听到左卿昏厥的时候,她疯了一样跑来看他,衣不解带地守着他两天一夜,只想他好好的活着,其他一概不想。 但是,既然担心他,害怕失去他,那么从前的纠葛错事,或许也能烟消云散吧。 就像师父说的: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别憋屈,别固执,想做什么就去做,随心所欲,总是对的。 苏溟在她心中,总是能起到让她豁然开朗的作用,此时亦如是。 “从前我或许恼过你,恨过你,但那些都因为太在乎你,所以我恼你将我的一片真心视若无睹,恨你对我欺瞒利用,现在我仍旧恨!但是,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用剩下的生命对我坦诚相待,不再隐瞒,或许我可以陪你走下去。”说完心里的话,苏衍如释重负。 左卿的手握得更紧,“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今往后,我定会对你毫无隐瞒!阿衍,待我处理完剩余的事,我立刻带你离开容国,我们回蒯烽镇去,你说好不好?” “剩余的事?”苏衍不由得奇怪:“墨斐已经关押,大理寺必定会在半月内审出结果,他的下场无非就是斩首,你的大仇已报,还有何事?” “玄家灭族,定不是他一人所为,我总有预感,他在隐瞒着什么,我必须要去见他,在他死前知道真相!” “你是说,灭族之仇,另有其人?” 左卿摇头道:“应该是,不仅仅只是墨斐一人!” 大理寺囚牢 墨斐关押在最底层牢房中,此地看押极为严格,但是对于一个手无寸铁,已经穷途末路的老者来说,似乎有些过度看守了。 “陛下对你还是宽厚的,否则应该关押在水牢,让你在临死前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左卿出现在牢房外,极为平淡的道。 暗无天日的牢房只亮着一盏油灯,墨斐被关押了几日,就已经视线受损,看人模糊。他走近牢门,才看清左卿的容貌。 “你还是来了,左卿,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你果然还有话对我说。” 墨斐低声笑着,许久,才平复心情对他道:“不然你怎会来看我,我的好孩子!” 左卿下意识退开,“墨斐,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我认贼作父不过是为了让你得到今日的下场,事已如此,你倒不如将你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或许等你死之后,我会愿意给你装殓入棺,葬于某处!” 听闻此言,墨斐大笑不止。 “装殓入棺,葬于某处?左卿啊左卿,你往日的城府去哪儿了?既然想知道真相,更应该对我好言相对,怎么这会儿忍不住露出真面目了?” “何必呢?你注定要死,没人救的了你,除了我,也没人会为你收尸,你别无选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都死了,我还会在乎我的尸身么?”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没办法替你收尸,但一定不想看到你的尸首被丢弃在荒野,被野狗啃食,你想看到他们为你心痛?” 墨斐冷笑道:“我所犯的罪会被诛三族,父母妻儿都在列,无一幸免。” “你妹妹呢?他是政亲王的侧妃,他可以免于一死。可是一旦你死了,她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收你的尸,那么以后她在王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对了,还会牵累歌弈剡,他本就被陛下厌弃,你死后,他应该是最不好过的那个。” 昏暗的光线下,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瞪着左卿:“你想做什么?” 左卿的脸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告诉我真相,我便让你无后顾之忧,否则,你死后我第一个拿你妹妹和歌弈剡开刀。” “念在你我曾有父子之情的份儿上,你放过他们,”墨斐一改方才的态度,慌忙乞求,“墨莘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你的仇与她无关!” “玄家老小也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你又为何能下此毒手?” 墨斐愣了一愣,随后踉跄后退,一屁股摔在地上,绝望地说:“真相你不会想知道的,十年前的旧案确实有我的推波助澜,但是始作俑者,你绝对不会想知道……” “告诉我!” “你不会想知道的……” 无论左卿如何逼问,即使拿墨莘的性命威胁,墨斐仍旧重复这一句话,与疯魔无异。 左卿愤怒的一拳击在牢门上,看着牢门内又哭又笑的墨斐,他竟然毫无办法。 此后,左卿都是浑浑噩噩的,没离开过禅静院,也谢绝了一切探访,包括太子。苏衍没日没夜的陪伴在侧,心中虽然担忧,却也没有法子劝他,只能安静的陪伴,在他难过的时候轻轻拍抚他的肩膀。 十日后,墨斐叛国一案结束,容帝赐了毒酒,给全他最后的尊严。 左卿听闻此消息,却只是望着院中,失魂落魄地说:“再没有真相了。” 经过墨斐一案后,太子之势愈发不可收拾,不仅深得容帝重视,朝中大臣们对他也是十分拥戴,那些中立派好像是瞬间找到了组织,无一不争先恐后的投入到太子行列。而那些曾经追随墨斐的人,也都得到了惨痛的下场。 西楼担心照此下去,太子势不可挡,他们想进一步恐怕无法艰难了。但是左卿三魂七魄都不在身上,他也只能干着急。 风平浪静一段时间后,书院突然炸开了锅。这段时间太子几次拜访禅静院无果后,便去了篱馆,起初无人在意,以为太子不过是欣赏瑾先生的才华乐理罢了,毕竟整座书院的学生都是如此。但是在短短小半月后,瑾先生竟然入了东宫一线天,摇身一变,晋升为东宫乐师。 书院学生以及丫鬟下人们立即分成两派,一派说瑾先生天资聪慧,早该去高处,另一派却质疑,说瑾先生到底是俗人,也追名逐利,俗不可耐。 苏衍听闻,本想去求实,却发现自己连宫门都进不去,无奈放弃。 十月初,秋意渐浓,若水百姓对那场危机似乎已经开始遗忘,街头巷尾再也没有当时的恐慌。茶馆酒肆、勾栏瓦舍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对比从前,如今的生意更是红火,没有了墨斐这个毒虫存在,整个若水都变得欣欣向荣。 但是,一场隐藏在暗处的风波,正在蓄力。 在苏衍的陪伴开解下,左卿逐渐走出困境。西楼得到消息,立马飞奔过来,瞧着他躺在榻上,一身肉消了一半,瘦骨嶙峋的实在不忍看。西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左卿扯了个笑,对他道:“十年苦等,到头来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也罢,反正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西楼说。 “你来,是想问我下一步计划吧?” 西楼急忙否认:“不急,我只是来看望你。” “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左卿起身,艰难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展开在书案上:“当年墨斐扶持卫子胥时,几乎是倾力相助,这些名单上的官员曾都是墨党,在当年替卫子胥做了不少‘好事’。虽然过去了多年,这些人也已经被墨斐一案牵扯出,大部分均已处死,但是余下的几个老奸巨猾,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如今已是卫子胥的左膀右臂。没有了墨斐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卫子胥在朝堂上就没有了顾忌,没了顾忌,便没了防备,我会请长孙大人等几位,多多针对。” “说起这事,最近尧王也开始上朝了,但是太子在朝堂上风头正劲,根本没把尧王放在眼里。”西楼道。 “那不正好,借着尧王的机会,让其兄弟二人产生矛盾,时间一久,卫子胥必然暴躁,露出真面目,容帝还能喜欢这个太子么?” “再借力抛出那几个官员曾做过的事,卫子胥就彻底结束了他的太子之路!” 左卿合上名单交给他:“我身体还未恢复,你先去联络长孙大人他们,我得去做另一件事。” 西楼不假思索:“你想见尧王?” “是时候该安排你们该见一见,一是为了你日后入宫,二是为了扳倒太子万无一失。” 西楼握紧了名单,心中激动,却也忐忑。这一天,他等了十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尧王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京都郊外别宫 卫尧沿着古道上行,破旧的宫门出现在面前,两边杂草丛生,无数倒挂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已经快盖住了宫门的路。他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将门推开。 “西楼?”卫尧震惊的看着门内的人,“是你约本王来的?” 西楼躬身行礼道:“卑职带了酒肉,还请王爷赏脸。” 卫尧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了酒壶,不禁疑惑:“既要约酒,为何不去书院?” 西楼春风拂面地微笑道:“书院饮酒已无新意,此地乃楚国旧宫,平常也有许多文人雅士来此吟诗作赋,今日卑职斗胆请王爷小聚,不知可否?” 卫尧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别宫阴寒,四处荒草蔓生,几乎覆盖了整个所见之处。风声一阵阵肆虐过走廊,留下鬼哭狼嚎似的叫声。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觉得此地可完全不适合吟诗作赋,也不知那些文人雅士都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有这番癖好。正要掉头离开,却听里头传来琴音,便又起了猎奇之心。西楼看着饵上了勾,便趁热打铁道:“别宫里头可有好些新奇的东西,想必王爷是感兴趣的。” 如此一说,卫尧果然上了心。 二人将长廊走到了尽头,转了个弯,抬头便见远处一抹嫣红的彩霞连接着天地,飞花飘零之中,几间古朴典雅的房屋前后错落分布,青砖黛瓦,甚是仙气。 卫尧顿时看傻了:“竟不知若水还有这处好地方!” “王爷,我们到了。” 卫尧看向他所指的那处透着温暖光亮的暖阁,闪动光晕前似乎有个人影,顿时大惊失色,指着人影慌张道:“那里有个人!” 西楼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王爷莫怕,是左卿。” “他也来了?” 卫尧突然反应了过来。若是单西楼一人,或许还真的是把酒言欢,然而左卿也在,此事就不单纯了。 “你约我来此,恐怕不仅仅是喝酒吃肉,你们想做什么?” 西楼并没有立即答话,沉默的过去将门打开,才说:“王爷想知道吗?里面就有答案。” 尧王心中举棋不定,一边担心他们另有阴谋,一边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退缩,显得自己太胆小懦弱。 咬咬牙,便垮了进去。 左卿已经沏好了茶,一张矮桌,三张软垫,一个炭炉,精致小巧的香炉中一支通体黑色的细香正旋绕出紫色的烟雾,飘散出令人安神心定的香味。房中一应俱全,似乎一直有人住着。 卫尧年轻气盛,方才虽然心中有惧,一旦站在了弱势,反而强大起来。他挺起胸膛,底气十足道,“不是说好酒好肉么?怎么只有一壶茶?难不成是看本王年幼,觉得本王好欺骗,哼,要是本王发起火来,连自己都怕!” 左卿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微微一笑:“王爷何必着急,先请入座。” 卫尧哼了声,重重落座。 西楼拎上两壶酒和一盘肉,倒了一杯推送到他面前。 卫尧却毫无兴趣:“你们想说什么赶紧说,本王没兴趣同你们绕弯子!” “卑职知道王爷心急,可这件事得慢慢道来。” “是关于墨斐?”卫尧胡乱猜测,看到左卿无动于衷的表情后,又随便乱猜:“关于书院?” “既然王爷心急,那卑职便与你细说。”西楼挑眉,抽出扇子,在手心轻轻敲击,“王爷近来在朝中屡屡受挫,想必您也知道其中缘由,王爷难道不想让自己的路畅通无阻吗?” 卫尧疑惑看着他,又看向左卿,直到最后才理清楚,倏的地跳起来,“你们想害太子!”卫尧慌忙后退,差点没被桌子绊倒,指着他俩破口大骂:“我还以为你们是忠臣呢,原来你们的目的不在墨斐,而是在太子!胃口太大了,你们这群蝇营走狗,本王要杀了你们!” 左卿仰头看着他,不笑不怒:“骂够了吗?” 卫尧想去摸腰间的武器,手中却空空如也,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气势和怒火,一脚踢走软垫,拔出插在肉上的匕首,转眼已经刺到左卿的鼻尖,只差一指的距离,恰好被一把扇子架住。他怒视西楼,“滚开!等我杀了幕后主使,再来收拾你!” 西楼扬起嘴角,手尖只是轻轻一提,他的匕首便被掸了出去,“你清醒点!别被太子的伪装迷惑了,太子本性恶劣,又无能力,绝非帝王人选,若他坐上皇位,将来的容国会成什么样子?” 卫尧终于安静了下来,却仍然倔强的抬着下巴,“那又怎样?他是容国太子,你们胆敢伤害他,本王绝不善罢甘休!” “难不成你愿意看着容国变成下一个楚国?” 卫尧自然是知道太子为人,多年来为了巩固权位与墨斐明争暗斗,其中不知害过多少人,那些肮脏事虽然大家都不说,却也心知肚明。他顿时泄了气,眼中隐隐包了一包泪花。 “我知道,可是他是我哥哥,卫臻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亲人!” 西楼的心口撕裂般的疼,尘封十多年的过往,此时全部挣扎着钻出那个缝隙,一点一点,泉涌至心头!他低声沉吟着卫臻的名字,第一次觉得,这个尘封已久的身份,与自己如此的近。 卫尧不禁奇怪,自己只是在说别人,他激动什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左卿抬眼看了看卫尧,本想阻拦,但转念一想,又缩回手,冷静旁观。 这时,西楼突然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要凑过来的卫尧,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还记得卫臻?”西楼问他。 卫尧毫不迟疑:“自然记得!” “我以为你忘了,我以为除了我,没人会再记得了。” 尧王激动的爬了起来:“你,认识他?” 西楼苦笑,一手支撑起身子,晃了晃,拖着重步走近他,一手伸进广袖中,在手心摊开一枚断钗,他神色哀伤的看着断钗,眼泪瞬间从脸颊滑下。 “钗?这不是后宫的凤……凤钗!”卫尧大惊失色,更让他不解的是,为何西楼会有此物? 此时左卿道:“死了十年的卫臻,世人都以为他和他毓后是死于意外,可是世人却不知,这场火为何会无端发生。” “这话是何意思?” 左卿解释道:“当年毓后改嫁与陛下,却仍旧和燕世子往来书信,陛下得知消息后便明里暗里对燕国施压。毓后得知此事后,对陛下心灰意冷,便同政亲王一起扶持卫臻。那时陛下出征在外,朝中大小事宜均交由政亲王和墨斐处理,虽然墨斐暗中阻碍,但那时候的朝廷还算清明,大部分是认得清好坏,自然愿意站在卫臻这一边,所以不过半年,朝中势力已经几乎倾向卫臻。等陛下凯旋而归,不得不接纳众臣进谏,封年幼的卫臻为容国的太子。但是历来帝王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最痛恨被臣子和妃子掌控大权,自那以后,陛下就冷落政亲王和皇后,收回了他们的权利。毓后大势一去,陛下便想方设法折磨她,最终她不堪重压,决定带着卫臻逃出皇宫,但是没想到他冷血至此,对他们母子尽然赶尽杀绝,幸好政亲王早有提防。那夜皇后寝宫失火,是政亲王派去的亲信将他们救出火海,一路逃至若水城外,却还是没能逃过死士的围追,最终,皇后还是死在了乱箭之下。” 卫尧紧张地问:“那卫臻呢?” 西楼缓缓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一切,已经完全明朗。 卫尧连连后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可是左卿的暗示已经很明确了,由不得他再怀疑。 “你是卫臻……你不是西楼,你是……卫臻!” 卫尧一时难以接受死了十年的卫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像极了梦!直到卫臻捧住他的脸,像十年前那样,宠溺地唤他一声…… “尧!” 卫尧憋了很久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崩溃,一把抱住他,失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嚎:“你不是死了么,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何不来找我?卫臻哥哥,你为何不来与我相认!” “是死了,曾经的卫臻和他的母后一起被大火烧死了,而如今的我,带着兄长和母亲的魂魄,来复仇的。” “燕太子,真的死了?” 西楼仰起头,酸涩的脸颊隐隐抽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兄长死于墨斐追杀,我本就与他相似,稍加易容,便轻而易举的骗过所有人。卫尧,我的兄弟当中除了你没有可以信任的了,你可愿帮我报仇,帮你母后还有曾经被无辜杀害的人报仇?” “报……你想找父皇报仇!”卫尧惊恐的推开他,“可他是我们的父皇啊!” “他不是!”西楼怒道:“他是杀我至亲至爱的仇人,是害我流落江湖十年的伪君子!卫尧,你好好想清楚,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父皇了,墨斐害了多少忠臣,多少子民身处水深火热,还不都是他的原因!你还执迷不悟吗!” “可是……可是我,我不敢,也不能。” 西楼抓住他的胳膊对他说:“你以前那么勇敢,可是现在为何变成这样畏畏缩缩的?总有一天,你必须为了自己而战斗,今日我只希望你能为了我,还有所有无辜的人,站出来一次。” “如果我帮你,你又想怎么做,杀了父皇,还是太子?你可知如此一来,容国又将陷入危机!” “有左卿在,一切都可以兵不血刃。” 卫尧看向左卿,在看到他冷漠如常却十分有把握的眼神后,心里终于有些底,“我可以帮你,但有一条,不能动太子和父皇。” 西楼点头:“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在左卿指点下,以及长孙无争等大臣的暗中推波助澜,将太子和尧王的矛盾激发到了最大化,朝堂上的火药味几乎达到了巅峰。 而太子终于是对他的兄弟,起了很深的敌意。 然而即使如此,太子仍旧没有对尧王出手,只是在争辩上更加寸步不让,尽显一位东宫之主的权威。 对于兄弟二人的针锋相对,容帝却每每只是一笑而过,似乎兄弟不睦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这一点让西楼伤了很多天脑筋,左卿对此却猜到了大概。太子自从没有了墨斐的阻碍,在朝堂可谓是如鱼得水,其行为举止也愈发没有遮掩,尧王的出现,不正是打击他,让他平静下来的一个绝佳利器,容帝当然乐得合不拢嘴。而且两方权势互相拉扯,也是一种平衡,起码对容帝来说,至少自己这个皇位会越来越稳当。 当然,这样的结果并非左卿期望的,他想要的是容帝对太子的失望,越失望越好! 是以当日,左卿写了封信交给伏宴。 次日晚上,东宫巡逻替换后,便有禁卫军拦下正要回去休息的士兵,假冒太子口谕,命他们前往皇帝寝宫外继续巡逻。就这样,一支二十人队伍的带刀侍卫,浩浩荡荡的出现在皇帝寝宫外,与正在巡逻的玄庭撞了个正着,言翎当即拔刀将一众人等包围,还未等解释,便将为首的头领五花大绑拎进了寝宫。 容帝的寝宫有内外两间,穿过隔门,言翎便停下了脚步,朝里头报了身份,才有太监王忠来开门。言翎正要抬脚进去,却见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容帝的身侧,正在挑灯…… 瑾云城! 言翎这才想起,瑾云城是太子收进宫的,起初还真的以为是为了给一线天添砖加瓦,如今看来,这太子怕是另有图谋! 瑾云城注意到言翎,顿时满脸通红的放下手里的金剪,朝他施了礼后,便自觉的退了出去。 坐在床沿上闭目养神的容帝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却一眼认出了这个侍卫出自东宫,疑惑的问:“你们不在东宫守护,跑来朕的寝宫做甚?” 那人瑟瑟发抖地回道:“是……是太子殿下吩咐的,说让小人来此继续巡逻,保护陛下。” “荒唐!”容帝一脚踹翻了他,怒道:“朕有专人保护,何必太子派人?” 容帝似乎意识到什么,又问他:“你说是太子让你来此,那可有太子令牌?谁给你下的令,是太子,还是其他人?” “是……是禁卫军,那令牌确实是太子殿下之物,小人见过几次,不会认错!” 容帝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再次确认:“你确定是太子令牌,没有看错?” 侍卫用力点头,已经吓得不会言语。 言翎却觉得奇怪,东宫有自己的禁卫军,从来不与东宫之外的禁卫军混淆,更别说离开东宫跑到皇帝寝宫巡逻了,其中必是有猫腻的。但是这些猜测言翎不敢说。 容帝长长出了口气,摇头叹道:“太子终归年轻气盛,朕太放纵了!” 言翎更加坚信,这一出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鬼,那个人想要的无非就是太子的命,而眼下除了尧王,并没有可疑人物,但显然尧王是不会这么做的,那么做这一切的恐怕只有书院里头那位了。 对于这次突发事件,容帝最终选择压了下去,但是言翎从他的眼睛中却看到了失望,那是对太子彻底的失望。 次日,卫子胥急慌慌地找到了左卿,还未饮茶,便开始向他诉苦。听完他的一番言论,左卿寡淡的笑了一声:“朝中风云变幻,本就没有长久的立场,大臣们最是会察言观色,一切的原因还是在陛下身上。” 卫子胥神色凝重地问他:“先生可有对策?” “尧王羽翼日渐丰满,提出那些观点确实对容国又极大的益处,陛下对这个最年幼的儿子自然是刮目相看,如今陛下尚还康健,就怕时间一久,陛下生出什么其他想法。” 听左卿一言,卫子胥如临大敌,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颤抖。 “先生是觉得,父皇会另立太子?” 左卿微微一笑:“殿下严重了,我只是以当下形势做出个人的判断,并不代表陛下的想法,只是……有些事,不如扼杀在襁褓,来的更稳妥些罢了。” 卫子胥缓缓端起茶杯,近到唇边,神色突然一变,他重重放下茶杯,一双眼直直都盯着对面的人道:“先生出谋划策,本宫感激不尽,但卫尧是我的弟弟,先生不该说这些话!” 在左卿心中,卫子胥不过就是个为了权位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无情无义之人,没想到竟还有几分兄弟情在。可是这份情谊,左卿却必须要将他硬生生打碎,让他彻底变成仇恨! 左卿拱了拱手,道:“殿下重情重义,让人敬佩。既如此,我也不便多言了,日后还请殿下保重。” 卫子胥听出了言外之意,立即伸手按住他:“先生是觉得我太心软了?” “墨斐尚不能动摇您的位置,尧王自然也不能,但是他身后追随的大臣,却能!” “你是说方朝省他们?” “容国向来重视文臣意见,一旦尧王得了那些文臣的人心,以他们的嘴皮子功夫,恐怕真的能让陛下动摇,到时候殿下再想出手,怕是来不及了!” “本宫入主东宫数载,虽然一直替父皇分担政务,但是私下却鲜有关心,这些时日卫尧出尽了风头,父皇已经有很多次召他去用膳,本宫几年来何曾有这对待!” “尧王年纪最小,能力却不小,陛下和大臣们对他另眼相待也十分合理,正因如此,殿下就更改警惕!历来改朝换代,有几个是兵不血刃的?能顺顺利利登上皇位的,又有几个?” 人一旦落在劣势,就容易慌乱,一旦慌乱,就容易被外界声音影响。卫子胥此时已经完全忘了什么兄弟之情,他的脑子里全被危机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想法。 卫子胥激动的站了起来说:“先生提醒的是,本宫不该安于现状,那……那本宫该怎么做?请先生指教!” “尧王尚未娶妻,此时若传出其生活糜烂的风声,那些大臣怕是会避之不及了。” “你是要我往他府上塞些女子?” “如何做全凭殿下的想法,只要结果有用便好。” 卫子胥仿佛找到了彼岸一样高兴,连忙拱手感谢。 案上的茶凉了,左卿便重新烧了一壶,一并换上新的茶叶。 “听闻,殿下请了瑾云城入宫,为何我觉得殿下对瑾云城另有打算?”左卿一边沏茶,一边试探。 没想到左卿会提到瑾云城,卫子胥也不藏着掖着,便如实说:“瑾云城模样绝色,又有才艺,一开始本宫的确只是想招她入一线天任职,但后来父皇看中了她,本宫便顺水推舟,将她赠予了父皇。不过她是东宫的人,说到底,还得替原主办事,她如今在父皇那儿甚是受宠,听到的消息也不少,都得向东宫汇报。” “殿下物尽其用,实在佩服!”左卿应承了两句,又问道:“不过,瑾云城向来清高,竟然能被太子治得服服帖帖,甘愿去陛下身边做您的耳目,不会是……她有何把柄在您手中?” 卫子胥闻言,不禁大笑,道:“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不错,瑾云城有一个妹妹,就是云来阁的头牌末轩!有这个软肋,不怕她不听本宫的话!” 左卿心中了然,不禁对她产生了些许同情,好不容易摆脱了墨飞,如今又被太子掌控,真是命运坎坷。 送别了太子,左卿正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瑾云城聪明绝顶,明知太子为人不善,却答应了他的招揽,就算太子当时是真心实意的,但难保日后起了歹心,瑾云城不可能不知。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故意的!如此看来,并非容帝看上了她,应该是她主动迷惑了容帝,能想到的理由,怕就是替楚国那王位上的人,她唯一的弟弟,扰乱容国皇宫,要是杀了容帝就更好了,太子无能,将来继承皇位,定会将容国越拖越沉,到时候楚国便有机会一血前耻! 左卿无奈的笑了笑。瑾云城固然聪明,却不知将来继承皇位的却非卫子胥。 砚生进来,见到食案上纹丝不动的茶水,便问主人:“大人您又跟他说了什么,他连茶也不喝就走?” 左卿起身走到门口,伸了伸懒腰,说:“等着看吧,不出半月,太子定会狗急跳墙。” 砚生正在清理茶具,听闻此言后,只是摇了摇头。大人明明已经没有必要留下,还在为西楼的事奔波,不知道又会引来什么麻烦。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陷害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东宫,九曲水廊。卫子胥倚着石栏,朝水中撒鱼饵,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鲤鱼。 其近身侍卫疾步而来,停在卫子胥身后不远,禀报:“殿下,事已办妥。” “可有人瞧见?” “小人去时戴了斗笠,特地约在无人处,不曾有人瞧见。” 卫子胥将手中所有鱼饵全部抛洒,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洒出去这么香的鱼饵,那鱼也该上钩了。” 五日后,永乐殿。 近来为了若水西郊荒地分配一事,朝廷分成了两派,一派以长孙无争为首,认为将西郊荒地无偿分于百姓,只收取从前四成税,是一个能持续增益的事,还能提高百姓的积极性,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而另一派以老臣为首的则认为,朝廷征税十年如一年,贸然降低至四成太冒风险,一旦百姓习以为常,日后再更改回来,怕是要引起民愤。 对此,长孙无争予以反驳:“荒地是荒地,自然不能与肥沃土地争收相同税,不过等将来丰收之后,朝廷可以增加一成税,承诺往后不再增加,想必百姓也会接受。” 那老臣嗤笑一声:“长孙大人这算盘打错了吧,朝廷和百姓五五分成?古往今来怕是从未有过!” “古往没有,那就从今日开头一遭,正好让天下人看看,陛下之爱民如子,容国之仁义!” 老臣根本不接纳他的说法。一时间,新老思想碰撞在一起,几番激烈争论后,容帝也难以抉择,正要问尧王意见,抬头一看,满满当当的永乐殿上,却无卫尧的人影。 容帝这才想起,他已经两日未上朝了,便向卫子胥询问:“尧王几日未上朝,太子你作为兄长,可知道是何缘由?” 卫子胥的嘴角忍不住扬了扬,终于还是问到关键了。随即朝容帝拱了拱手,回道:“想必是病了,所以不能上朝吧。” 容帝显然不信。此时诸臣中隐隐有声音响起:“怕是被美娇娘困住了!” 顿时间,朝堂之上如水沸一般,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容帝没听清楚,却也知道其中隐秘,用力咳了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方才,是谁说话,说的,可是尧王?”此时容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冷肃地扫视着众人。 朝堂上鸦雀无声。卫子胥回头看了眼那人群中的某处,慢慢转过身,将这一切视若无睹。 “陛下,臣有奏!”刚入朝不久的工部侍郎跪出行列,将头磕在石板上:“几日来,臣亲眼看见有五名女子进入尧王府内,那些女子绝非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好不娇柔做作!后来臣又听闻,这些女子被收入王府后,尧王日夜欢乐,足不出户。尧王尚有一年才能及冠,次年才能立妃,如此一来,岂不是给皇家……丢了颜面?” 此言一出,诸臣顿时炸开了锅。那几个本想将自家女儿嫁给尧王的老臣也纷纷摇头,尧王初露锋芒,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却在女人身上失去了名声,真真是自毁前程。 容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卫子胥看在眼里,立即装模作样起来:“尧弟绝非沉迷美色之人,殷大人莫要乱加罪名,本宫对自己的弟弟还是了解的,他绝不可能收女子入府,想必你是看走了眼吧?” 工部侍郎急慌慌道:“殿下明察,臣亲眼所见,绝不会看错,那日还是王府的管家领进去的人,殿下可去查证!” “查什么查!几个女人罢了,又有什么重要!”卫子胥向容帝请旨,定要严惩工部侍郎。 容帝摆了摆手,道:“退朝吧,荒地一事,明日再议。” 望着满脸失望而疲惫的容帝离开,卫子胥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但随即换上一副担忧的姿态,小跑上去扶住了容帝,小心翼翼的将他扶上了龙撵。 回寝宫的路上,容帝唉声叹气地问随撵的卫子胥:“你对这个弟弟,有什么看法?” 卫子胥回道:“尧弟从小贪玩,常常溜出宫去,也是常事了,但本性不坏。那工部侍郎所谓的日夜欢乐之谈本就是他道听途说,并无证据,父皇别听他片面之词。” 容帝恍然大悟一般,立即喊停龙撵,吩咐贴身太监王忠去趟王府。 卫子胥仍在说:“尧弟是儿臣从小看到大的,他的性子儿臣最了解,儿臣看,他就是偷懒不想上朝而已,小孩子嘛,多多规劝就好。” “对,对…”容帝捏住扶手,心里无比担心王忠此去所看到的结果,若真如工部侍郎所言,卫尧沉迷美色,那…… 太监王忠回报已是一个时辰后,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容帝坐在幕帘后的龙榻上,形如木桩,听完王忠的消息后龙颜大怒,挥手就打碎了塌边摆放的瓷瓶。 “将那个逆子带来,朕要亲自审问!” 王忠得令,立即跪退下。 卫子胥见准时机,上前宽慰:“父皇不必动怒,尧弟年轻气盛,做出这般事来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什么!”容帝起身过来,宫女立即上前挽起幕帘,容帝冷冷道:“你作为兄长,竟不知弟弟所作所为,若你能及时加以劝导,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落得个臣子取笑,百姓唾弃!” 卫子胥慌忙跪下,满口自责。容帝见他这般委屈样,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本还有诸多责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当卫尧出现在皇帝寝宫时,容帝和卫子胥都是满脸诧异。眼前的这个人,消瘦无神,行步无力,甚至需要旁人扶他跪下,竟是卫尧!容帝走近几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是他儿子,可一想到他落到这般模样都是因为日夜放纵导致,心里又升起了一股怒火,一巴掌便甩了下去。 怒道:“逆子,你可知罪?” 卫尧疑惑的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的回道:“儿臣因病不能上朝,请父皇降罪!” “因病?”容帝气的发笑,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你房中那些女人缠着你得的病,还是她们给你灌了迷魂汤的病?朕知道你从小顽劣,不堪重用,才让太子多督促你,你也确实争气,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观点言论都让朕刮目相看,没想到啊,才过了多久你就原形毕露,你太让朕失望了!” “父皇要责怪就责怪儿臣吧,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管好弟弟,是儿臣……” “与你何干,他自己犯贱,谁都管不住,来人,将这个逆子仗责,朕亲自看着!”容帝一脚踹倒卫尧,歇斯底里的朝殿外大喊。守在殿外的禁卫军立即冲了进来,将还未回过神的卫尧按在地上,又有几个人冲进,挥起木棍就要打下去。卫子胥见状,急忙扑了上去,棍如雨下,有些打在卫尧屁股上,有些打在卫子胥背上。 卫尧以为容帝不过是吓唬吓唬,没想到来了真格,吓得哇哇大叫,嘴里不断解释着,但都被卫子胥求饶的声音盖了过去。 容帝消了一些气后,不忍儿子继续受罪,挥手让禁卫军退下。因卫子胥护着,卫尧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反而卫子胥扶着腰,几乎难以起身。 容帝问卫尧:“经此责罚,你该长长记性,那些女子赶紧打发了,日后你不要再上朝,省的脏了朕的双眼!”说着看向痛苦呻吟的太子,关心询问其身体。卫子胥闻言,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父皇不给儿臣解释的机会,儿臣冤枉。”卫尧有气无力说道。 “你说什么?”刚才消了气的容帝,顿时又竖起了眉毛。 “儿臣确实收了五名女子,但那些都是管家买的丫鬟,是用来洒扫院子的,儿臣只收了一人作贴身使唤,并没有沉迷美色,请父皇明鉴!” “你说没有,难道王忠去你府上看到的都是骗朕的?逆子,还敢狡辩!” “儿臣也不知王忠为何对您说那些话,父皇若不信,可以去查证,儿臣以性命担保,儿臣绝没有碰她们一下!” 王忠闻言,慌忙跪在地上:“奴婢所见所闻都是真的,不敢作假!” 王忠是容帝最信任的宫人,几十年来委任其大小事务,从未让他失望,但是……卫尧解释得极为诚恳,更不像作假,这让容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卫子胥发现情况不妙,立即上前说道:“父皇,尧弟无辜,请父皇允许让儿臣走一趟,一定还尧弟清白!” 卫尧低着头,瞥了眼太子,无力地对容帝说:“太子哥哥一直护着儿臣,想必父皇也是不会相信太子哥哥的话了,倒不如派言翎去查,总该能让父皇相信了。” 容帝点了点头,同意他的意见,便让王忠去传话。 卫子胥知道言翎的能力,但是他却稳如泰山,甚至关心起了卫尧的身体,这让卫尧心里犯了嘀咕。左卿只交代自己对太子的招数照单全收,却并未明说下一步对策,此时自己处于劣势,又不知那言翎能不能替自己查明真相。 待言翎归来,已是入夜。 卫尧跪得浑身僵硬,双膝麻木,但看到言翎后立即有了精神,急忙问他:“言大人此去可查明真相,那些女子如何回答的?” 言翎朝他拱手一拜,又向容帝跪下,回禀:“臣盘问了尧王府上的管家及丫鬟,六人所言一致,承认迷惑尧王,致使他沉迷美色,无法上朝……” 卫尧瘫坐在地。本以为这是一场绝不会失败的计划,没想到太子算计至此,竟然买通了管家!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卫子胥松了口气,心想:那些女子的来历无人可查,当初交易的人贩子也已经被杀了,言翎本事再大,也查不到源头! 容帝痛苦的捏住人中,另只手抬起指着卫尧,想说什么,又无与伦次。 “但是……臣却意外发现了一个妇人,她在王府外鬼鬼祟祟,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人贩子。”言翎轻描淡写道。 卫子胥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哦,太子殿下有何指教?”言翎皮笑肉不笑地问。 卫子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解释:“本宫是觉得,光天化日下,怎会有人贩子横行,何况在王府外,定是你弄错了。” 容帝不耐烦的问他:“你说的这妇人,与尧王又有何干系?” “此妇人神色惊慌,却一直盯着臣的靴子看,后来才知道其中缘由。”言翎不紧不慢地说:“尧王府上那五名女子正是此妇人的丈夫所卖,而购买之人所穿的靴子,和臣的一样!也就是说,购买那些女子的并非尧王府的人,而是出自宫内,禁卫军!” “什么?”容帝觉得越来越离奇,赶紧让他将人带上来。 妇人见到龙颜,吓得六神无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说起了五日前的事:“那晚,民妇的丈夫刚收了五名流落至若水城的女子,本想过几日卖到青楼去,却有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找来,花了好大的价钱买下了她们。当时民妇的丈夫还觉得走了运,可没想到一日后,他便突然横尸街头!民妇觉得就是那个男人杀的,幸好那男人来买人的时候,民妇正在后院地窖,他没见过民妇,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容帝问她:“你为何不去报官?” 妇人回道:“那男人离开的时候,民妇正好出地窖,那男人穿着不像普通人,民妇虽然出身贫苦,却也是知道的,只有宫里当官的才会穿那么精贵的靴子,普通官员都不会穿!民妇害怕一旦报了官会惹来杀身之祸,便一直东躲西藏,直到今日,这位大人带着好多人去王府,民妇看他们的靴子也是宫里的,和那个男人穿的一样!民妇就跟了过去,想看看他们当中有没有那个男人。” 容帝又问:“那个宫里的男人,你可记得其模样?” 妇人摇了摇头:“天太黑,根本看不清,只看到他的靴底很亮,远远看着,像个虎头。” 一声咳嗽落在寝宫,容帝循声看去,卫子胥脸色苍白,神色慌张。他又是咳了几声,才说:“许是伤到了内里,有些胸闷。” 容帝正想让他回去养伤,言翎又说:“臣在赶来的路上顺便在宫里查了一圈,这才晚到。从宫门守卫到巡逻侍卫,再到东宫和各处宫殿,玄庭所有人出动,挨个盘查,已经找到了此人。” “是谁?” 言翎缓缓面向太子,一字一句道:“东宫侍卫,何充!” ‘咚’地一声,卫子胥跌坐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见此情景,容帝突然明白了一切,吩咐人将妇人压下去。他在寝宫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一声一声砸在卫子胥心里,此时的他,三魂七魄都差不多散了。 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容帝转头盯着王忠,质问:“你说你看到了,此时看来,是骗朕了?” 王忠跪爬到容帝脚下,连声求饶。容帝失望的闭上眼,然后一脚踹开了他,怒道:“好你个王忠,你是何时做了太子的眼线,竟敢背叛朕?满口谎言的贱骨头,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在王忠凄惨的呼喊声中,卫子胥吓的瑟瑟发抖,眼泪直流。卫尧见状,觉得是时候自己出手了,便说:“原来是太子哥哥的人,可是臣弟想不通,臣弟做错了什么,你要对臣弟下毒手,竟然让那女子在臣弟的饭菜中下毒!若非请医及时,怕是臣弟早已命丧黄泉,父皇,儿臣之所以没有上朝,就是因为中毒太深,怕父皇担心,才没说缘由。” “你还下毒?”容帝怒视太子,不敢相信他竟然伤害手足。 卫子胥一听下毒,突然就恢复了正常:“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想给尧弟送几个女人过去,怕他不收,这才偷偷的塞进去,儿臣不过是想……是想……” “想什么?那妇人的丈夫都横尸街头了,王忠那模样,你也该看出来了,你还在狡辩!”容帝怒不可遏,过去就是重重一脚,卫子胥连滚带爬又跪了回来,痛哭流涕道:“儿臣真没想杀了尧弟,儿臣不过是想塞几个女子,儿臣怎么可能手足相残,他是儿臣从小看到大的呀!定是那女人疯了,不是儿臣的意思!尧王府的管家可以作证,儿臣当时吩咐他的只是借美色阻拦尧弟上朝,从未让她们去杀人!” “连尧王府的管家都是你的人?”容帝失望的连连摇头,他第一次发现,太子心机已经如此的深,让他打心里厌恶。 卫子胥仍在辩解,甚至搬出了幼时同卫尧的点滴,试图唤起卫尧的怜悯,求他原谅。然而,卫尧却是无动于衷,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东宫太子的尊严。 容帝不想再同他废话,命言翎将太子软禁东宫,没他的命令,谁都不能探望,更不能让太子离开半步。 卫尧看着太子被拖走,心里却并没有一点点高兴。太子自然没有想杀他的意思,那女子下毒不过是他顺水推舟罢了,可是如今他的手段,与太子却无不同。 原来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真的要手足相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逼宫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太子被软禁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孙无争又上呈了太子的一些罪状,皆是结党营私、贪污的证据及名单,让那些还抱有幻想的太子党的官员彻底失去了蹦跶的机会。 看到名单的容帝,算是彻彻底底对卫子胥失去了好感,动了废太子的念头?这个纯容帝突然蹦出的想法,被瑾云城添油加醋,告诉了卫子胥。 夜风呼啸,吹得人心惶惶,巡逻的禁卫军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转眼消失在屋檐下。 十余名死士聚在东宫正殿,统一墨色夜行服,腰缚刀光凌厉的砍刀,手握双刃剑。烛火零星,却将他们的砍刀照的十分惨亮。 大殿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一炷香已经燃去了一半,右侧的漏壶发出滴答滴答的水声,受水壶中标满刻度的立箭越来越高。太子胥紧张的在大殿内不停的走,不时看向漏壶里的立箭。 整整一炷香已经燃去,宫殿里的气氛逐渐凝固,时间一点点流逝,太子胥终于忍无可忍,“瑾云城为何还不来?”他冲着门外大声喊:“来人!” 一个清瘦的太监慌忙飞驰进来,脚下一滑,直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禀:“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应该……应该是还没有得手……” “还未得手?莫非……莫非她暴露了?还是她背叛了本宫?迷魂散是她配的,下药的也是她,她逃不掉的,对,她不敢背叛,本宫再等等,再等等……”卫子胥只觉呼吸困难,两眼发黑。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边有消息了,瑾姑娘放出了信号!” 太子胥看了眼身后的漏壶,终于松了口气,时间还来得及,只要天不亮,一切都来得及! 当即下令:“所有死士听令!” “在!” “是成是败皆在此举,本宫登上皇位之时,必是你们享受荣华富贵之日!” “忠肝义胆,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太子胥冷酷的扬起嘴角,放声大笑。 漆黑的夜空下,皇帝寝宫处已经熄了烛,四周死寂无声。卫子胥轻轻扣响了门,却无人回应。 随行的太监小声说:“瑾姑娘明明放出了信号,为何不出来接应?” 卫子胥咬了咬牙,推开了大殿门,里头昏暗无光,却能闻见血腥味,越是靠近,味道越是浓烈,卫子胥心头一颤,心道:瑾云城不会下了毒手,害死了父皇吧?没有父皇亲手写的退位诏书,自己登基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有人点亮了烛火,寝宫内顿时亮了一片。卫子胥警惕的后退几步,躲在死士身后。 只见寝宫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太监宫女,却不见容帝和瑾云城,只有歌弈剡坐在龙床边,手里提着剑,抬起一张阴森可怖的脸。 “太子殿下,让臣好等。” 卫子胥吓得惊叫出声,慌忙举起长剑,却连敌人都对不准。 歌弈剡起身踹了一脚地上的太监,道:“陛下果然没猜错,您能买通王忠,就一定会再买通其他人,不过这些奴才都不经拷打,才砍了几剑就受不住了,啧啧啧,不过也算将功赎罪,临死前都招了。” “你无官无职,你是如何进宫的?你怎么会在此?” “那是臣的本事,殿下不必多问,眼下应该担心担心自己,该如何收场。”歌弈剡丝毫不将太子放在眼里,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眼前这个人的下场。 话音刚落,从寝宫外突然冲进黑压压的禁卫军,瞬间拿下了死士,卫子胥见状,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剑也掉落在地。他才意识到,瑾云城出卖了自己! 本该服下迷魂散,全身瘫软的容帝此时从侧殿过来,手里掐着瑾云城的脖子,突然用力一甩,将她丢在地上,正巧停在卫子胥脚边。浑身是伤的瑾云城已经奄奄一息,微张的双眼无力的看着他,也已经被血糊住。 “父皇!”卫子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都是她,是她用美色迷惑了儿臣,她自作主张给您下药,逼儿臣过来,是……是为了让您写下退位诏书,她想做皇后,她……她……” “够了!”容帝厉声喝止:“你几斤几两,朕清楚得很,让你做太子,无非是你够听话,却没想到墨斐一死,你便翅膀硬了!可惜你不够聪明,轻易相信了瑾云城,最后被她利用,你更不够有气魄,若方才你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被识破,拼死一博,死在禁卫军剑下,朕还瞧得起你,可是你贪生怕死,满口谎话,真是让朕看不起!” 卫子胥爬行过去抱住容帝的腿,声泪俱下:“父皇,是想杀了儿臣吗?” 容帝厌恶的将他踹开,立即有禁卫军上前将太子拉开。 “朕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屡教不改,不过朕不杀你,你终究是朕的儿子,但是你不配继续住在东宫,你去楚国旧宫了却余生吧!” “不,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一时糊涂,请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儿臣一定洗心革面,您就算要废了儿臣,也别让儿臣去那处鬼地方,儿臣不去!” 容帝无视卫子胥崩溃的模样,蹲了下去捏住瑾云城的脸,“太子不愿意去,瑾姑娘应该很愿意吧?毕竟你作为楚国公主,对那里有着极其浓烈的感情,既然回不去楚国了,不如就在旧宫感受下曾经的辉煌,也算安慰。” 卫子胥停止了哭泣,怔怔的看着他们,“你……你是楚国人?” 听到身份被戳穿,瑾云城的眼皮剧烈颤动,却无力出声,只能痛苦的喘着粗气。容帝放开她的脸,在龙袍上蹭了蹭血渍,对她说:“你想借太子的手搅乱皇宫又有什么用,不管是谁继位,楚国已经没有反击的能力,何况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从小就被拐卖的公主,他们早就把你忘干净了!你做这些毫无意义,愚蠢!” 瑾云城突然从心里涌起愤怒,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嘶哑的说出:“我做了我该做的,值了!”话一说完,便喷了口血,昏死过去。 卫子胥自知走到末路,心如死灰,瘫软如泥。他绝望的看向殿外的火光,曾经对自己毕恭毕敬的禁卫军,如今纷纷将剑指向自己,视自己如敌! 卫子胥慢慢垂下了头,不再辩解。 太子被废后,连夜被送往了旧宫,随行队伍只有两辆马车,以及三五个宫人,走了半日才到旧宫外的树林。看着荒凉的宫殿,卫子胥从心底升起凄凉,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殿下不必难过,往后的余生,起码不用再担惊受怕,不是吗?”歌弈剡从马车一侧探出头,卫子胥受到惊吓,眼睛更红了。 歌弈剡垫脚看了看马车里头的瑾云城,指了指她,对卫子胥说:“这女人利用了殿下,殿下还带着他做甚,不如交给臣,臣一定替你好好教训她。” 卫子胥冷笑:“你觉得本宫会交给你么?” “殿下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陛下对你更是恨之入骨,你觉得,往后的生活,会轻松吗?还会和以前那样好吃好喝吗?能有一两个宫女伺候你已经是陛下仁慈了。但若是殿下将她交给我,我一定每月给你送酒送肉,绝不亏待!” 卫子胥本不相信,可看到随行的宫人才这么几个,也不得不相信,只能答应了他的要求。 瑾云城被丢下了马车,队伍继续前行,渐渐消失在林子尽头。 歌弈剡弯下腰,伸出指头戳了戳瑾云城的脸,突然阴森的笑了笑,在她耳边说:“你背叛舅舅,别以为我不知道,接下去,我会百倍、千倍的让你偿还,以告慰舅舅在天之灵!” 瑾云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起来,却没有力气,只能任由歌弈剡将自己扛到肩上,丢进了另一辆马车。 太子谋反,并未传扬出去,对外只说太子得了不治之疾,自知无法继承皇位,主动降为皇子,隐居而去。 卫子胥一去,太子之位空悬,朝中大臣为此讨论了很久,人选无非是在最年长的卫垣,和四皇子卫垢之间挑选,这一讨论,便是大半月。容帝始终拿不定主意,他心里总觉得这两个儿子都无法肩负起东宫太子的责任,一个太仁慈,毫无主见、一个又功于算计,与卫子胥无异。反观卫尧虽然最年幼,却比他的几位哥哥都更适合太子之选,只消几年培养,应能担当大任。容帝虽这样想,心里却仍是不满意,只因这三子都不够像他,总差了一些。反倒是早早死了的卫臻与他最是相似…… 十年来,容帝不止一次梦到卫臻,梦里他总是看不清卫臻的脸,只有满目大火,还有皇后凄厉的哭声……梦醒来,他总是一身冷汗,梦里的人,仿佛就在眼前! 月末早朝,满朝文武仍旧为了太子之位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容帝已无心思再同他们周旋,正要罢朝,却被一人阻止。 “陛下!”歌政走出武官行列,向容帝行礼道,“太子之位空悬已久,国不可一日无太子,还请陛下尽快另择太子,以稳朝纲,以安民心。” 容帝心力交瘁,强忍着愤怒道:“亲王所言,朕能理解,不过重立太子一事,容后再议吧。” 政亲王见容帝准备要走,连忙又跪伏下去,急声道:“陛下!重立太子不可容后,还请陛下耐心听臣一言。” 容帝不予理睬,嗤笑一声,便要离开。歌政干脆提高了嗓门,道:“既然陛下无法选出太子人选,那臣斗胆给陛下引荐一人,相信陛下会有所收获。” “卫垣,还是卫垢啊?这两位皇子还需要你来引荐?”容帝觉得歌政今天极为反常,行为举止都很可笑。 “陛下请他上殿,便知结果。” 容帝终于忍受不了,对他咆哮着:“歌政,你还嫌朕不够心烦么,你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 “陛下!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容许臣将此人请上永乐殿!” 大臣里有些议论声,方朝省第一个出来,跪在阶下,“陛下,既然王爷有所求,不如宣此人上殿。” 袁钦也忙着出列,跪在一旁附和:“还请陛下准许。” 群臣中,追随政亲王的大臣都纷纷附议,容帝闭上厚重的眼皮,无奈的叹了叹气道:“罢罢罢,宣他上来吧。”言毕,整理衣襟,又坐了回去。 大殿外缓缓近来一个人影,背对着光,看不清脸。容帝扶着龙案抬起屁股辨认,却始终看不清,在群臣惊讶的反应刺激下,容帝心里越发着急,直到那人停在政亲王身旁,才看清了人脸。 “西楼?”容帝满是疑惑,问歌政:“你说的会让朕有所收获的人,就是他?” “陛下还记得十年前的旧事吗?”西楼立在那儿,玉树临风,气质卓然,比立在另一侧的卫尧都要胜上一筹。 容帝满脸错愕,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但此人能被政亲王如此重视,必有缘由。容帝绞尽脑汁想了许久都未能想明白,此时歌政道:“陛下日理万机,忘了毓后和卫臻也情有可原,毕竟已经十年了,但是毓后和卫臻的死,臣至今耿耿于怀!” 听到毓后、卫臻两个名字,容帝猛的站了起来,此时他才意识到西楼所说的旧事是指什么。十年了,他没想到事到如今还会有人记得,更没想到会在满朝文武面前提起!容帝的记忆顿时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扶桑殿中,是他打翻了烛台,将皇后和太子被火困在其中,十年了,今时今日,他终于想起了卫臻的脸! 容帝跌坐回龙椅上,惊恐、诧异地看着西楼和歌政,说不出一个字。 歌政激动的握紧了拳头,十年来他已经忘了有多少次在心里上演这样的场景,他想象中的结果是容帝在真相面前痛悔不已,一位天子该有的尊严和形象在此刻荡然无存!但随着容帝不断灭口当年有关人员,他才明白,他的陛下永远不可能会对当年的错事感到一丝丝的后悔。而如今终于说出了这个藏在心里十年的秘密,他心里居然还有一点可怜的期望,期望眼前这个人能够醒悟,可惜结果还是意料之中,这个皇帝的眼里除了恐惧,再无其他。 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么? 此时大殿之上有官员问歌政:“王爷是觉得皇后与太子之死,另有蹊跷?” “正是!” “看来王爷是知道些什么,”那大臣看向西楼,又问:“不知与这位燕国世子又有何关联?” “西楼也是毓后之子,虽然从小就没养在身边,却也有血缘,难道他知道……”方朝省幽幽道。 “方大人!当年皇后太子是死于意外,难道你还质疑朕的决定不成?”容帝的目光望方朝省这边微微移动,双目寒意凛凛。 “陛下,”方朝省干脆跪了下来,丝毫不惧天子威严,“王爷是毓后血亲,十年了,既然王爷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想必其中定有冤屈,还请陛下准许大理寺重查!” “说太子人选的事,怎的突然说起十年前?朕知道你们对皇后的尊敬,朕也知道政亲王与皇后手足情深,但也该顾及他王爷的身份,旧案重审历来不曾发生,一旦重查,百姓定会对朝廷心怀猜疑,我皇家威严何在!他政亲王又有何脸面站在此地!”容帝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和慌乱,但是嘴角轻微的抽搐还是将他出卖了。 “陛下难道不想查明真相吗?”歌政淡淡地问龙椅上的人。 容帝颤抖的张了张嘴,想发作,却不得不将怒火压下去。十年前的事本就是自己干的,又能查什么?歌政明显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此时西楼道:“皇后之死实在蹊跷,陛下应该重新查明!” “荒唐!”容帝的拳头砸在龙案上,怒道:“你身为燕国世子,目中无君,竟敢在此口出狂言,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西楼无奈的摇头笑了笑,道:“西楼或许没有资格,但是我有。” “什么?” “我并非西楼,真正的西楼早就死了,死于暗杀,尸骨无存!而我不过是易容成他的模样,做着他没做完的事。”说罢,他撕下人皮面具,那是一张所有人从未未见过的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可是左脸最下方,有一道极为明显的疤痕,是烧伤留下的疤。 众人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披着西楼的脸的人不是别人,是明明十年前就已经死在火海的卫臻,是太子! “你真是太子?”有臣子提出怀疑。 “是与不是,且看这枚玉佩!” 众人立即将目光聚集在他手中,是一枚形状如虎的玉佩,玉佩下端还悬挂紫色的穗子…… “不过一枚玉佩,就算它出自皇宫,又怎能证明你的身份?”那臣子还是不信。 长孙无争及时站出来证明说:“此穗子臣记得,当年还是陛下从关外带回的战利品,玉佩也是陛下随身之物,是陛下亲手替太子绑在了玉佩上,是太子没错了!” 说罢立即朝卫臻跪拜行礼,紧接着,方朝省、袁钦、南宫阙等人首先跪拜。歌政回头看了眼还在观望的大臣,对容帝道:“皇后不在了十年,真相就被掩埋了十年!陛下若能彻查,臣感激不尽,但若真的难以追溯,臣也不怪陛下,毕竟卫臻还活着,也算给臣留了个念想。陛下放心,卫臻的身份臣已验明,臣愿以全族性命担保,还请陛下恢复卫臻身份,给臣子们,给天下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其余还在观望的人只能跟随跪下。 容帝看了一圈大殿上的臣子,除了那几个新任的文官,在场无一不跪倒在地。容帝第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的绝望感,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歌政和突然冒出来的卫臻,他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而歌政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若自己不承认卫臻的身份,他必会在众人面前拿出自己纵火的证据,一旦证实了当年的真相,自己这个天子恐是难以收场。 容帝瘫坐在龙椅上,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将他压的喘不过气,缓了很久,才沉吟着坐直了身子。朝堂上一片安静,都在等着他回应。 卫臻冷静的盯着容帝,等了十年才等到今日,此时心里却无半点紧张,他甚至很享受现在,看着容帝慌张无措的样子,看着他被满朝文武逼迫到绝境,心里特别畅快! 容帝看着卫臻,缓缓开口:“你,真的是卫臻,是朕的太子?” 卫臻立即跪下,“儿臣侥幸活了下来,流落江湖数载,却不敢回容国,只因担心当年加害母后的人会对儿臣下手!若非遇上西楼被害,儿臣借用了他的身份,恐怕儿臣也不可能与舅舅相认,更不可能站在永乐殿,站在父皇面前!” “你还是觉得,皇后的死,是有隐情?”容帝试探地问。 卫臻迟疑了一瞬,立即回道:“全凭父皇处理!” 歌政缓缓抬起头,附和道:“陛下英明,定有决断!臣不敢妄言!” 容帝终于松了口气,才松了口:“卫臻从小住在王府,王爷自然是认得的,他说是那自然是!只怪朕当年时常领兵出征,无暇与卫臻多相处,久别重逢,竟然没认出,朕当真是惭愧!”他扶着龙椅缓缓站了起来,对众臣宣布:“卫臻回来,朕十分欣慰,这是容国的幸事!即日起容国免税一年,举国同庆!” 十年期盼,一朝实现,歌政激动的流下了眼泪,整个肩膀都在忍不住颤动。卫臻贴心的拍了拍舅舅的肩膀,心里也是十分感慨。 容帝说完一通违心的话后,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歌政和卫臻亲密无间,心里充满了憎恨,却也无奈。从今日起,卫臻便是太子,一个手握自己秘密的人,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太子,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这个皇位他还能坐多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期盼 一朝破灭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书院这些时日格外安静,尤其是在瑾云城和言真双双离开后,学生没了花痴的对象,丫鬟下人们更是没了可以在闲暇时光用来聊天的谈资,哪怕西楼变成了卫臻这样的惊天大事,也都是闭口不谈,总归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谁敢造次。 乐升堂和醉云堂新来了两位先生,都是城中有名的学者,管教学生自有一套,短短半个月,已将这些顽童治得服服帖帖。只是学堂上少了许多人气,与往日大有不同。 阑珊院内,阿臾整理着行囊,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嘟嘟囔囔,几件衣物磨蹭了半日,苏衍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出神了半日。从头到尾看着这俩人的长孙越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嗓子将她们吓了个激灵。 长孙越道:“先生,你能找到良人,能和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应该高兴才是,何苦愁眉苦脸的,还有你阿臾,唉声叹气做什么?这儿是有你的情郎,至于你这么舍不得么!” 阿臾臊得面红耳赤,急忙辩解:“哪有什么情郎!我这是替先生感到遗憾!” “遗憾什么?若水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看看这段时间出的事还不够多么,瑾先生都被拉下水了,这辈子能不能离开那个别宫都未知,还有西楼……不对,如今应该尊称一声太子殿下,以前还能说说笑笑,现在他与咱们是云泥之别,就算太子殿下愿意屈尊同我们说话,我们也不敢再和从前那样了,倒不如离开不见的好,尤其是先生……”长孙越说着说着没了声,也唉声叹气起来。 苏衍道:“都过去了,本身就是我对不起他,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也该去找我的位置了。” “真要去楚国吗?”阿臾心不甘情不愿。 “总要回去的,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或许等我回去后,师父已经在那儿了。”苏衍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阿臾微微叹气:“我从未离开过若水……” 苏衍拍了拍她的脸颊说:“难为你了,但是你放心,我可是满身绝技,饿不死你,何况还有左卿,他多聪明,能赚钱!” 长孙越突然‘咦’了一声:“我是真没想到掌事大人会答应陪先生你回楚国,先生你真是好福气!” 苏衍支起手臂托住下巴,傻乎乎的笑了笑,说:“左卿很好,可我也不差!” “是是是!”长孙越第一次看到苏衍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又不敢笑,憋着说:“只有先生这样的绝世好女人,才能找到掌事大人这样的绝世好男人,绝配呀!” 话音刚落,从苏衍那儿便飞过来一件衣服,长孙越吐了吐舌头。二人又说了些话,才散了场。 日渐西沉,书院亮起了灯笼。一个身影闪进禅静院,砚生阻挡不及,被那人推开很远,定睛一看,竟是歌弈剡! 砚生还想上去阻拦,被左卿叫住。砚生不安地回头看了看书案前的大人,片刻后,还是离开了房。 左卿定睛看着门口的人,等着他先开口说话。歌弈剡拍了拍胸前被砚生撞到的地方,一屁股坐到了左卿对面。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来找你么?” 左卿淡然道:“你要说自然会说,何必我先问。” 歌弈剡冷笑一声:“舅舅死了,你难道没有一丁点自责?他对你那么好,什么都给你了,你如今的一切不都是他给的,你可真是忘恩负义!” “自责?”左卿疑惑的问:“灭族之仇得报,我应该高兴才是。” “切!什么灭族之仇,你真觉得是舅舅一手造成的?左卿你可真是蠢,你不想想,你家不过就是有一本兵器谱,舅舅就算想要得到它,又何苦为了它冒险去陷害你家?何况当年你家还未被满门抄斩前,兵器谱就已经落入皇宫当中,舅舅真要兵器谱,应该去宫内,你没想过吗?” “你和你舅舅说的话相同,你知道什么?” 歌弈剡得意的扬起嘴角,对他缓缓说:“我知道舅舅没和你说的,剩下的话。” 左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歌弈剡从未看到过他这样手足无措,心里一阵狂喜。 “剩下的,是什么话?” 歌弈剡缓缓站起,与他平视,一字一句说:“玄清,才是始作俑者!” 左卿明显被震惊到,一阵无力感贯穿全身,他急忙撑住书案,想开口,却发现喉中生涩刺痛。 歌弈剡重复道:“玄清才是害你全族的始作俑者,是她陷害你父亲,是她害得你全族被斩,与舅舅无关,他不过是监斩罢了,顶多就是推波助澜了一下。左卿,你一直找错了人,报错了仇!” “或许你应该好好想一下,是谁让你来若水的,又是谁告诉你灭族仇人是舅舅的,你好好想一想!” 歌弈剡的话还在耳边响,左卿却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他想起全族被斩那一夜,是姑姑将她拖出了密道,是姑姑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是姑姑带着他一路狂奔在树林,没命地跑了一整夜,更是姑姑数年如一日地教他学识,并且告诉他有朝一日要替全族报仇! 数年相伴,情如母子,到头来,歌弈剡说……她才是仇人! 左卿瘫坐回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顿了许久,才组织起语言:“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 “凭证?你不如自己去问,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歌弈剡将话说完,便扬长而去。 胸口一阵钝痛袭来,一口鲜血喷在了书卷上。左卿捂住胸口,艰难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拼劲全力喊来了砚生。砚生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左卿终于无力地扑在了他肩上,晕厥了过去。 待次日醒来,一睁眼,眼里只剩下苏衍,脸上还挂着泪,正焦急的瞧着自己。 左卿微微一笑,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说:“你来啦,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苏衍握住他的手腕,眼泪再次垂下,“你说说你,动不动就晕,我怎么放心让你陪我去楚国!” “恐怕,去不了了……” “什么?” 左卿放下手,两只眼睛盯着上方,眼泪从眼角滑下,“这十年盘算,最后竟然是自欺欺人,更可笑的是,身边最亲之人,竟是骗我最深!” “你说的,是谁?” “阿衍,你先走吧,我还有件事,若不能解决,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安心了。” 苏衍顿时急了:“你到底怎么了?砚生说你见了歌弈剡后就昏了过去,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左卿只是摇头。他不想让苏衍参与进来,更不想让他体会自己的痛苦,这一切,只能自己去面对! 左卿缓缓闭上眼,对她说:“你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苏衍哪能答应,重新握起他的手道:“你不走我走什么?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说着起身就要去,手还未松开,就被左卿重新握紧。 “徐娘是我的姑姑,是我唯一存于世上的亲人,她将我从杀戮里救了出来,可是如今,歌弈剡告诉我,灭族仇人竟是她!”说到此处,左卿一阵咳嗽,嘴角也被咬破。 苏衍慌张的替他擦拭,轻轻拍他的胸口。 缓了一阵,左卿继续说:“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我为此盘算了十年,费尽心血,到头来,报错了仇,杀错了人!可是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害自己的亲哥哥,为何又要救我?” 苏衍想安慰,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随之流下。 左卿苦涩的笑出了声,握着苏衍的手颤抖不停,最后突然松开。 “我要去问个明白,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要一个真相!” 冷太阳的光线穿透皇帝寝宫的窗纱,落满了地面和那盘刚走了一半的棋盘上。 明明没有热度,却让人睁不开眼。 “朕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可你也必须答应朕,既然让太监顶罪,那么以后直到你死都不能揭开这个秘密!”容帝将圣旨丢在棋盘上,不忍再看。 卫臻捧起圣旨仔细看了一遍,满意道:“父皇安心退居太上皇便可,儿臣既然已经拿到想拿的,不会为难父皇的。”言毕得意的笑了笑,收起传位诏书。 太阳渐渐西沉,最后一抹光亮划过殿门,消失在西面,殿中的烛光占据了整个视线,而整个寝殿内仿佛蒙上了一层压抑的气息。 内殿烛光明亮,熏香缭绕在帷幔周围,仿佛置身秘境,与外界隔绝。角落的紫檀束腰弯腿小几上,一盏冒着低微火光的的油灯刚燃去一个头,烛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个人影走出帘后,用手指在灯芯上拨弄了两下,烛光顿时大亮。 “陛下快活了几十年,不知还记不记得我。” 容帝看着这个随卫臻进来,一直安静的待在帘后的女人,本以为是宫人,此时再看,却又觉得眼熟,不禁蹙起眉问她:“你又是何人?” 玄清冷漠的目光俯视烛火舞动,由眼角蔓延开的寒意,几乎能将炽热的火光冻结,她缓缓道:“因为你,我害死了玄家全族上下,血流了成河,尸骨堆成了山,陛下敢说,这些命债不是你造成的?若不是你当初负了我,我不可能会被家族驱赶,更不可能会失去我们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玄家?”容帝疑惑地问,“是赵国玄家?” 玄清倏地转头瞪着他:“你真不记得了?” 容帝不屑的看着她:“你干脆点说你是何人,朕要回去休息了!” 玄清慢慢走近,一边说:“大成十年,我与陛下相识,大成十六年,我和墨斐联手替你毒死了先帝,你才得以提前登基。卫盛初年,我替陛下你生下了咱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可是在十五年后,因为歌毓,因为我知道你太多秘密,你就想除了我!若非我拿歌毓的秘密交换,让墨斐救我母子离开若水,我们怕是早就死在宫里!可是没想到,回到赵国,族中长老骂我偷取兵器谱拱手与你,不允我和孩子进家门半步,我的孩子,他才十五岁,他还未娶妻,他都还未享受这个世界,就染疾死了!都是你,是你一手造成的!” 容帝顿时瘫坐在那儿,像见了鬼一样,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玄清缓缓坐在容帝身旁,继续说:“自古天家多无情,呵,哥哥提醒过我,我不相信,还是把整个心都托付给了你,替你杀人,替你善后,我可是赵国玄家独女,我哥哥可是赵国元帅!却因为你,低贱到了尘埃里!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却连一个太子都不愿赐给我儿子,临死,都不愿给他一个封号!” “朕……朕不知道他死了……”容帝低声说。 “他十五岁了!卫尧十一岁就封了王,为何我儿子不能!你根本没有爱过他,从头到尾你只是在利用我们!”玄清突然压了过去,歇斯底里地说:“卫戌,今日我来,就是找你偿命的,我儿子的命!” 容帝吓得仓惶爬走,棋盘被撞翻在地,棋子四溅。 玄清又哭又笑,盘腿坐在容帝的位置,指着容帝道:“看看你今日的模样,报应啊,报应啊!” 卫臻过去拽起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父亲,对玄清说:“到此为止吧,你不想杀了他的,如今他没了帝位,没了身边任何可信任的人,他什么都没了,你该满意了。” 玄清冷冷的哼了一声:“不满意,我要他这辈子都活在阴影里,让他生不如死,却又能长命百岁!” “你想怎样?” 玄清扔给他一把匕首:“你在他脸上刻一个字。” “何字?” “玄,”玄清歪着头,盯着容帝的脸,伸出食指:“就在他左脸颊,刻上玄字,我要让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摆脱不了玄家!” 卫臻捡起匕首,看着父亲的脸,有些犹豫。 “他不是你父亲,你的父亲是燕王,你母亲根本不爱他,燕王从未和你母亲断过联系,你忘了?你母亲被他烧死在扶桑宫就是因为这个,你流浪十年之久也是因为他,你忘了?” 卫臻听到她的话,咬牙切齿的丢了匕首:“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么,是你为了活命和墨斐交换了这个秘密,我母亲当你姐妹,你却害她!” 玄清不屑道:“卫臻,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我可以为了活命出卖姐妹,可以为了儿子陷害自家,更可以为了报仇利用左卿,你呢,你还不是为了皇位与我合作,你明明知道我做过的事的,你也明明知道墨斐并非左卿仇人的,可你还是骗了他,你不觉得自己同样可恨吗?” “你……” 卫臻无力反驳,愤怒的痛红了眼,抓着匕首的骨节已经全白。 殿门突然被推开,一道强光铺设进来,左卿站在殿门处,双眼悲痛地看着玄清。他仿佛感觉到心口正在一寸一寸地裂开,好疼,好疼…但是为什么却哭不出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玄清没有预料到左卿会出现,一时语滞,只是愣怔地回头看着他。 “那你呢,卫臻,我与你歃血为盟,生死之交,你明知道我一直在走错路,你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我错下去?”左卿带着哭腔问他。 站在窗下的卫臻,被阳光包裹的他,温润如玉,景逸美好,可是却透着让人寒颤的感觉。 卫臻松开容帝,将他扶到一旁的榻上,才对左卿说:“是,我是骗了你,从一开始的登澞结盟便是一个圈套。之后墨斐入狱,我在你之前去见过他,我警告他不要透露一个字给你,否则我会将他满门清除!左卿,你的仇人不是墨斐,是你亲姑姑!” “不可能,她没有这种能力,她没能力调换军报,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左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咬着牙说。 “因为她姓玄,当年你父亲出征边塞,带走了全部玄姓将领,你姑姑虽然被你父亲驱逐出家门,却仍旧是玄族人,他们不会对一个自家人有设防,所以她可以混入其中,调换军报,将求援换成了捷报,让你父亲所带领的军队孤立无援,最后仅带着不足一万人回城,却莫名其妙成了阶下囚。” 卫臻看向玄清,心里也是一阵发怵,十年来,他一直都觉得玄清冷血,如今更甚。 “姑姑?”左卿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左卿心中本坚信的一切,一切信仰,在那一刹那统统都灰飞烟灭了,一丝希望都不曾留下! 曾经他最信任她,最亲近她,最爱她,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亲手毁灭了这些美好,让他措手不及,痛彻心扉。 玄清平复了情绪,此时一切都已经摊开,她也毫无顾忌,甚至非常平静的对左卿说:“卫盛十五年,我差点没了命,我回家求你父亲收留,可是他却将我赶了出去,我至今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不要脸,下贱,狠毒,我拿家族荣誉去求一生荣华富贵,现在这副模样是报应,我应该死在外头,不要去污染了门楣!呵!这就是我的亲哥哥,一母同胞的手足啊!左卿,我的儿子,我仅有的亲人,是你父亲害死了他,如今若他还活着,比你还大了许多呢。” 左卿不停地摇头苦笑,眼泪终于倾泻下,再也忍不住。 “为什么?你是我姑姑啊!难道我就不是你的亲人么?”他不敢相信她口中的每一个字,但事实却如此残忍,残忍的像一把镰刀,一刀刀割在心口,痛得窒息。 “亲人?亲人害我,厌我,我为何要当他们是亲人!即然你父亲将兵器谱看得比一切重要,那我就毁了它,我要让他承受比我痛苦百倍千倍的代价,我还要让他的儿子继续承受这种痛苦,我要让你们尝到绝望的滋味!记得我儿子葬的地方吗?是在赵国最高的山上,正对玄家大门的地方。玄家灭门那一天,阿英一直看着,看着这些人如何痛苦死去,为他陪葬!” 左卿悲从心起,摇摇晃晃的后退,重重跌坐在地,撞翻了灯架,滚烫的蜡油瞬间倾下,鲜红的蜡油像血一样淌了下来,和他胸前的血渍融和在了一起。 原来这就是真相,原来那个执守十年的仇恨,竟然只是个骗局!为什么会这样,他宁可从一开始就死在了那场屠杀当中! 容帝紧张的看向那扇发着光的殿门,小心翼翼的问,“既然都真相大白了,朕可以离开了吧?” 卫臻横臂将要逃走的容帝挡回去,“她还没说完,父皇何必急着离开。” 玄清抹去了眼泪,昂起头继续说:“卫臻答应我,只要他坐稳皇位,卫戌的命便是我的!现在,我苦心经营的计划终于有了回报,卫戌在我手里,而你,也被我亲手毁了!”说着笑了起来,状若癫狂。 容帝吓得说不出话,本来事不关己不操心,皇位没了还可以做太上皇,但这次却走到了尽头。他缓缓闭上眼,绝望地心里发凉。 左卿激动后又是大悲,身体几乎支撑不住,他粗喘着气,无法开口说话。 卫臻心中不忍,但玄清正在劲头上,此时若是阻止她便是绝自己的路,便一旁不做声响,任凭她为所欲为。 玄清走到容帝面前,弯腰捏住他的脸:“陛下急什么,我接下来,还要同陛下算算旧账呢。”玄清脸阴森诡异,吓得他连连往后躲。 “当初,还未坐上皇位的卫戌,是怎么与我海誓山盟?同我生下英儿后,又是如何甜言蜜语的?当初你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去找你,那么现在,我想在你脸上刻字,是否,我可以?” 容帝拼尽全力地推开她,大喊:“不!朕,朕没和你生什么孩子!朕,朕是天子!朕…” “朕什么?你犯下得罪,必须还,这个字,必须刻!”说着夺过卫臻手里的匕首,就要往容帝脸上划去。 容帝连声大喊:“朕不要,朕不刻!来人!快来人,救驾——” 卫臻见势不妙,忙拦住玄清:“我还没登上皇位,他不能死更不能疯,不然皇位我坐不稳,你也达不到你的目的!” 玄清不甘的看了看容帝,“便宜他了!” “他已经快疯了,就让他在悔恨和恐惧当中度过余生,这比杀了他还管用。” “你不是心软?” “你为了儿子,我为了母亲,你说我会不会心软?” “好,我信你一回,但是。”她看向已经混沌不清的左卿,又道,“他必须交给我。” 卫臻看了眼左卿,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任凭你处置。” 任凭你处置…… 左卿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意识逐渐消失,最后,从狭窄的眼缝中看到,姑姑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张被岁月仁慈对待的面庞就在眼前。曾经慈祥柔善的她,今日却会变成如此冷酷无情的侩子手。仅仅一夜间,什么都变了,兄弟、亲人,都在骗他!原来自始至终,整整操控局面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棋子么? 都不重要了,就这样睡去,也是好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夜倾覆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左卿的病是心病,心病需心药医,可是,他的心药却不可能得到。 十月将近,书院一片萧索。苏衍这些日子在阑珊院和束幽堂以及禅静院之间来回奔波,一边授课,一边照顾左卿,后来索性在禅静院找了一处偏房住下,这一住,又是半月。 近来,左卿的病有些好转,许是苏衍的精心照顾,但是砚生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自从得知那晴天霹雳之后,他的心病愈发根深蒂固,每每后半夜,都难以入睡,出一身冷汗。而早起后,他又会偷偷换了衣衫,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和苏衍有说有笑。 云来阁关了门,遣散了所有人。听到这,左卿只是淡淡一笑。苏衍问他,恨不恨徐娘。左卿想了很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血浓于水,总归是割舍不断的。 云来阁关门,末轩也失踪了,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她的下落。长孙越倒是有些消息,说是回了楚国,她府上的下人曾见到过云来阁头牌出了城,她本就是楚国人,自然是要回楚国去的。 新帝登基那晚,从城门到皇城,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只为一睹那只有年关才能瞧见的烟花,绚烂夺目,煞是好看。 这一日,卫臻将年号改为'立德',既立德,便行仁治,下令免去了一年赋税。若水冗长街上,酒馆客栈统统对外免费,来往的人群几乎挤满了大街,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欢乐。 举国一片欢声笑语,到处莺歌燕舞,琴瑟舞乐,彻夜狂欢。 百姓无不赞叹陛下之英明,陛下之仁慈,陛下之等等…… 苏衍藏在人群中,抬头看着城楼上一个接一个炸开的烟花,那些烟花就像她和卫臻,遥远的触不可及。不知从何时开始,卫臻变得让她不认识,甚至从心里觉得陌生、疏远。 可能,这就是他的真实样子吧。 那个曾经拉着她的手带她爬树,带她看烟花的卫臻哥哥,再也不会有了。 京都西郊,寒风冽冽,一处暗巷中,瑾云城低着头,在夜色中缓缓走出,沉重的衣裙上满是血迹。讽刺的是,在她抬头就能看到的天空下,红光渲染,犹如白日,烟花一个紧接一个在夜空闪耀,红光照在她身上,不知是烟花的影子还是血液。 她深吸口气,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握紧了双拳,似乎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只是胸口猛烈的灼烧感迅速蔓延至身体每一个部位,像带倒刺的树藤,勒得越来越紧,让她呼吸困难。 她躬着背,一手扶着墙,一手支着膝盖,一步一步艰难的朝外头走去。 又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周围的环境映入眼帘,随之出现的还有歌弈剡! 只见他抱臂立于暗巷出口处,歪着头看着瑾云城。瑾云城胆怯的退了几步,扒着墙砖,恐惧侵袭而来。 “我好吃好喝待你,你却想走?你走不了的!” 瑾云城想逃跑,可看到进退无路,便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靠着城墙,绝望的笑起来。歌弈剡面目一寒,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拖出了巷子,塞进一辆马车。 歌弈剡坐在她对面,对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瑾云城阴森森道:“知道苗疆蛊虫吗?仅仅一条就足以让你痛不欲生,不过还有一种西域惑虫,研磨成粉服下,比青楼的飞仙散的功效还厉害,正巧,我得倒了一瓶,足够让你玩上半个月。” 瑾云城浑身是伤,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她靠着马车的窗户,风吹起窗帘,街上人影擦过,道路边的楼阁灯火通亮,耳边有各种混杂的欢声笑语,此时却和她无缘。 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这边驾马飞奔而来,瑾云城心里突然升起一抹希望,急忙将脸紧紧贴住窗口,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喊出‘苏衍’的名字,但这呼救声却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口腔喊出了鲜血,剧烈的疼痛刺激他的大脑,瞬间晕厥过去。 苏衍并未听见她的声音,迅速与马车擦肩而过,奔向街道另一头。 苏衍停在云来阁外,跳下马,拉紧被风吹起的披风,压低斗笠,推门而入。径直登上二楼,打开一间又一间房,最终停止一个角落处,面前的房门紧闭,里头的光线黯淡。苏衍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毅然推开,并闪身进去。 玄清盘腿坐在案前,熏香苒苒,茶水氤氲她披着薄披风,自己和自己下着棋。忽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一直等着你。” 苏衍看了看她对面的软席,默不作声的过去坐下,摘去斗笠,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并无客套话,直言,“左卿好些了。” 玄清手中的棋子落定,抬头微笑道:“不是很好。” 苏衍低头看了眼她所落定的棋子说:“心里却伤得很重。” 玄清冷言冷语:“时间一久自然能好。” 苏衍说:“因为你根本从未在意过他,所以不紧张。徐娘,我那么信任你,当你是长辈,可是为什么要利用他,他是你最后的亲人了,你未免太冷血无情了吧!” 玄清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悠哉的端起茶杯抿了口,对她说:“他父亲害死我的儿,我折磨他的儿,不是很公平?” “可笑!冤有头债有主,左卿那时候那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还算是人吗!” 玄清惨笑,眼泪从眼角断了线般落下,“我当然不是人!从他父亲伤害我那一刻起,我就是不是人了!他曾经让我承受的,我会让他的儿子承受等同的痛苦,我要让他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和挚爱!我会让他在天大的谎言里越陷越深,然后在最后一刻告诉他真相,让他生不如死!所以我救了他,养活他,然后毁了他!” 苏衍痛苦的闭上眼,心里如针扎一般。再睁开眼,厌恶消散,只剩下平静。她拣起一枚棋子,握在手心,“左卿的心已经碎了,我怎么补都补不上,你开心吗?我想,复仇带来的快乐并不是快乐吧,复仇只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痛苦,它会在前半生围绕你,又在后半生折磨你。但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左卿永远不会报复你,因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徐娘,自此后,我们三人再无瓜葛,我会带着左卿离开容国,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求你放过他吧。” 玄清咬着牙,握紧茶杯,眼神不甘却又痛苦。 苏衍凝视手心的棋子说:“左卿输了,但你却并未赢,到头来,你还是深陷其中,却不自知。”言毕,扔了棋,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苏衍离开云来阁,回头最后望了眼,心里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 徐娘为了仇恨,放弃了亲情,也放弃了快乐,到最后一刻仍然不甘。而左卿,他虽然非常恨徐娘,但至始至终,却从未想过报复至亲,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伤害?即使徐娘彻彻底底伤了他的心。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受了伤,无法痊愈。 苏衍仰望星空,眼泪最终从眼角滑下。 世上诸多人,他们活在仇恨当中,每一日都想着如何报复,有人成功,有人却因此坠入地狱,但终究是白活了一场,空负大好年华。 她释然的笑起来,转身离开,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渐渐走进了那一片最是热闹的人群中。 百姓还在争先恐后的往皇城挤,人群之中,她忽然见到一个人,一身黑袍,半披着发,粗糙的脸上挂着如烈阳般的笑容,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师父?” 苏衍迟疑了一瞬,立即拨开人群,朝他飞奔过去,可是在最后几步又不敢再往前,她打量着那个人,心里五味杂陈。 苏溟似乎并没有意外,只是咧开嘴,笑着过去刮了下她的鼻子:“等你好久了,好徒儿!” “师…父……”苏衍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抱着他的腰,越来越紧,她害怕师父会不要她! 苏溟宠溺的摸着她的发:“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喜欢抱我?”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一直在若水,一直在暗处守着你,你可是为师的心肝宝贝啊!” 苏衍突然松开手,疑惑的问他:“你一直在若水,那你为何不见我!” “因为我是王爷的近身侍卫,是你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保护你的人,这么多年了,我做到了,不负王爷,不负毓后!” 苏衍惊恐地退开:“父亲?你是他的人!” 苏溟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出人群,来到王府外。这是苏衍第二次来王府,两盏明黄的灯笼之间,歌王府三字仍旧鲜艳如新,同上次一样,和那日离家出走时也一样,时间好像从未流逝过。 苏溟推了她一把,急切地说:“进去吧,你的疑惑,还有过去发生的事,都能解开。” 苏衍回头看着他,犹豫不决:“我和他……终究隔着母亲的死,我不可能原谅,师父,别逼我!” “那就问个明白,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想搞清楚那些事情吗?” 苏衍的手紧紧拽住裙带,回头又看向红漆大门,咬了咬牙,走上了石阶。 歌政早已屏退左右,将院中所有人清干净。当房苏衍打开院门时,歌政就立在院中树下。 苏衍的脚步戛然停下。 父亲…… 她始终没有叫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遍。 “这棵树是你幼年时最喜欢爬的,还记得是陛下(卫臻)经常带着你爬,每次摔下来,先皇后就会打你们屁股,然后给你们糖吃。我总是怪她太宠你们,她总说,孩子嘛,总归是调皮的。”歌政叹了口气,眼角有眼泪翻动,“这么多年了,这棵树我一直精心照顾,睡不着的时候就过来看看它,就能想到你在楚国开开心心的,也挺好。” 苏衍听他自言自语说着,忽而难过,忽而笑,与记忆里的父亲相差万里。十多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如今的父亲已经鬓角花白,十分消瘦。她心里莫名难过起来,有些自责,亦有些后悔。 “你后悔过吗?”她终于问出来,她想听他亲口解释,而不是听别人的想法,所谓王爷的苦衷。 歌政苦涩的笑了笑:“后悔,当然后悔,可我后悔的是没有将你藏好,以至于让左卿他们找到了你,利用你!我还后悔的是,当初没有保护好你姑姑,但我绝不后悔我为家族做的一切!阿衍,当年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母亲尸骨未寒,佛柃那么小,你就急匆匆娶了墨斐的妹妹,这就是不得不为?” “当年你姑姑已经和太上皇产生了矛盾,墨斐的势力又日渐强悍,有压倒我歌家之势,一旦毓后失宠,我歌家势必会成为墨斐的眼中钉,肉中刺,下场必然惨烈!我娶了墨莘,墨斐自然就会对我歌家手下留情,我才得以喘口气。” “那佛柃呢?”苏衍虽然能体谅父亲为了家族,也能体谅他为了自己,但仍是想不明白,为何让自己去避难,却留下了佛柃和言真,他们就不是父亲的孩子吗,他们就能在朝廷争斗中好好生活吗? “你的性格太倔强,留在王府只会和墨莘做对,和剡儿作对,墨斐不会放过你,反而佛柃和言真沉得住气,你最像你娘了,一样的倔脾气。”歌政说着,似乎是想起了苏衍的娘亲,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 苏衍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说?” “你还小,这些不该让你承担。” “那后来为何不去找我?” 歌政伸手想拍拍女儿的头,却又担心地收回手,爱怜道:“既然你在那里生活的比这里畅快,又有苏溟这样好的师父,我又为什么把你硬拉回来,你不喜欢王妃,不喜欢剡儿和他母亲,不喜欢我,我想你不会愿意回来的。如果我强行这样,只会让你更痛恨我,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放手,起码我不是强人所难的父亲。” “那为什么又让苏溟留下消息,引我到若水?” “本就是左卿和卫臻的计划,我不过顺水推舟,毕竟我老了,想看看你。”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几分,像是想抒发心里的痛苦,但却又自责万分,不敢诉说。 苏衍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哭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恨了你这么些年,对不起,对不起!” 歌政也是老泪纵横,长长叹了叹气。他再次伸出手,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搭在她头上,一股久别的温暖突然袭击他的手心,蔓延至全身各处,忽然间,一切对他似乎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唯有眼前的亲人,才是他最挂念,最爱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离开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徐娘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哪怕是对左卿,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苏衍本觉得心里堵得慌,姑侄走到今日这地步,亲人反目,左卿该有多难过。但一想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放下了仇恨,又觉得庆幸。 左卿在前几日已经递交了辞呈,交代苏衍整理好行囊,好随时动身。在动身前,苏衍却有些犹豫不决,看着池塘对面紧闭的房门,最终还是踏了进去。 这些日子为了左卿的事,苏衍一直没有同佛柃好好说话,此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扭捏了半天,才问她:“你去过王府了吗?” 佛柃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苏衍还是没好意思说出那个称谓,最后懊恼的地下头。 “母亲在天之灵,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佛柃清冷平静的声音传来,苏衍惊讶的抬起头,“你不怪我吗?” 佛柃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我早就察觉你的身份了,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妹妹,血浓于水!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熟悉,后来,不过是不断验证我的猜测罢了。” 苏衍觉得意外,原来佛柃早就知道了,“那为何,你不与我相认?” “你不说,定是有你的原因,我不必问,等你想说了,我随时都是你的妹妹。” 苏衍心里百感交集。想当初来到若水,顾虑太多,总担心身份被戳穿,又期待与家人相聚,原来啊,他们早就知道了,默默的陪在自己身边,保护着她,守着她…… 苏衍急忙抹了把泪,不好意思的说:“最近眼泪不值钱,让你见笑了。” 佛柃起身,从床榻最里面抱出厚厚的衣裳,说:“我知道你和左卿要离开了,我替你准备了些衣裳,路上冷,用得着。” 苏衍更是意外:“你不怪我刚和你们相认就离开?” “这里不属于你,你就像天边的鹰,不该困在若水这个金丝笼。” 苏衍释然地笑了笑。正要过去,砚生却突然来传递消息,慌慌张张道,“苏先生不好了,我家大人的请辞书被陛下驳回了,并且将大人召进了宫,我想跟去但是侍卫不让,我该怎么办?” 苏衍的脑子嗡的一声,仓皇失措的伸手去抓佛柃,佛柃立即扶住她,也是担忧不已,“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父亲。” 苏衍反手拽住她的衣袖,“不行,如果父亲出面,就成了对抗皇权,卫臻定会恼羞成怒,还是我去。” “你进宫?” “你忘了?他不仅是卫臻,他还是西楼。行李别放回去,我一定说服卫臻放我们走。”言毕,立即夺门出去。 佛柃愣在原地,脑子里的片段犹如火苗迅速侵袭过来,那碎片上的人,交织、撕扯、呢喃,就如同梦一般,一点点拼凑起来。那日醉意沉沉的卫臻在她耳旁情话绵绵,温柔无比,但佛柃却觉得生疏,她不认识他,这不是他的西楼,可是那日,为什么会沉陷?而卫臻昏昏沉沉时将她当作苏陌的所言句句,似银针狠狠扎在心口,一寸一寸,往深处刺。 身体的力气突然消失,她跌坐在地上,眼泪断了线。 卫臻,你还是不放弃姐姐。 金碧辉煌的长乐殿内,盘龙柱气势壮阔,穹顶之下,并排六盏盘龙鎏金宫灯冒出黑色细如丝的烟。百官散去,独留承恩公公伺候一旁,空荡的大殿显得尤为安静。卫臻坐在龙椅上翻阅奏章,时不时冷眼看向左卿,一盏茶过去了,左卿跪得双腿发麻,膝盖传来剧烈酸疼感,忍不住挪了挪腿,却被承恩公公的一声咳嗽,吓得纹丝不动。 有人进殿传报,政亲王长女苏衍觐见,左卿的脸色一阵发白,暗暗咬了咬牙。 卫臻放下奏章,得意的笑了笑,“宣。” “是!” 卫臻走下玉阶,停在左卿面前:“她还是来了,既然有些话你不敢说,便由朕来说,决定权依然交给阿衍,就像那次,她选择了你一样。” 左卿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陛下!” 卫臻冷笑起来,转身回到龙椅。 苏衍踏进永乐殿,遥遥看着卫臻,才半月不见,如今的他已经是九五之尊,浑身都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并非西楼,也不是幼时的卫臻哥哥了,他只是容国的皇帝! 苏衍缓缓跪下,但还是能感觉到卫臻热烈的目光,而眼前这位神圣不可亵渎的王者,龙冠黄袍,玉带束腰,珠帘遮面,如今却连他的模样都无法看清了,更何况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苏衍行了拜礼,乘着时机偏头看向左卿,小声说:“我一定会说服他,你放心。” 左卿看了看她,低下眼眸,似有痛苦在眼中徘徊。 卫臻喜悦道:“时隔半月,你才想到来见朕,朕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国事,要不改日朕陪你去后宫逛逛?对了,锦涎宫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朕知道你喜欢梅花,已经命人将寒北之境的梅树移植过来,就种在锦涎宫后面,你进宫时会先看到绵延数丈的海棠,穿过宫殿进入后花园便能欣赏到粉红相间的梅花放纵自我地盛开,你一定会喜欢。” 苏衍看着左卿,看到他眼里的波动,却一直忍着,两人的广袖重叠在一起,她偷偷将手从摸索到他的广袖中,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压,似乎这样就能给他信心。 卫臻的兴致似乎非常好,继续说:“还有,朕知道你喜欢喝酒,已经命人将御膳房所有的佳酿搬到锦涎宫,等下朝后咱们痛饮如何?”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苏衍不耐烦的看向他,毫不留情,“寒北之境的梅花只能盛开在寒北,不可能在若水存活,即使能活几日,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就好比陛下,强留毫无疑义。” 承恩公公偷偷觑了眼苏衍,视线又瞄向新帝,暗暗咽了咽口水。 卫臻剑眉倒立,目光寒寒:“朕准备很久了,你就不打算给朕一个面子?” 苏衍镇定自若:“陛下是九五之尊,我岂敢冒犯,还请陛下批准左卿的请辞,许我们离开,必将感激不尽。”言毕,俯身拜倒。 卫臻忍着怒道:“你们这一去算什么?书院没了掌事,难道让它成为一盘散沙?” “若水人才辈出,大可以再进行一次招募选择文德皆备者,至于掌事一职也可以从礼部挑选,方大人身边不是有两位侍郎,这两位侍郎一直以来都与书院保持着来往,对于书院大小各事都非常了解,陛下可以先由他们一起代理掌事。左卿病弱之躯已难以再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朕既掌管了容国,还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陛下赎罪!但所请合情合理,还请陛下…” “苏衍!”卫臻一掌劈在案上,“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么?真是可笑,左卿满身秘密,骗你骗得还少吗?而你却还傻傻的拿真心去待他,可他何曾想过把所有的过去告诉你!” “是,左卿是骗过我,但你不也骗了我,不是吗?” 左卿的手突然用力,对她摇了摇头。苏衍固执的看着卫臻,等着他如何反驳。 卫臻大笑道:“对!那又如何?可左卿所做的一切难道就对吗?他欺骗你无数次,若不是你自己误打误撞发现他的秘密,他永远不会告诉你。或许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吧?”他指向殿上最心虚的人,对她说,“他在仇恨里隐忍了十年,连最亲近的人都可以欺骗,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牺牲!阿衍,你身边这个人就是个自私自利的骗子,不配得到你的真心付出。” 苏衍不禁觉得眼前的卫臻真是可怕,明明曾经欺骗自己的也包括了他,如今却站在了高处来批判左卿。 可是面对卫臻,终究是自己有错在先。 苏衍心中悲凉,对他恳求道:是我的错,我负了你,当初就不应该因为一时的气答应你,误了你!但是卫臻,感情本就很没道理,我喜欢左卿,从头到尾都是,没办法改变的。” 卫臻还想争取,可看到苏衍几乎要哭的脸,还是心软了:“你走吧,我留不住你,但你记住,我卫臻,从始至终只想保护你,从未利用过!” 苏衍松了口气,抓紧了左卿的手。这一次,她似乎真的看见了希望。 可是,后来苏衍与左卿离开若水的计划还是没能完成,并非因为父女相认,而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 当苏衍意识到不对劲,赶到王府后,才看到神色萎靡的父亲,颓坐在祠堂门槛上,呆望着屋檐。 苏衍心中忐忑地问了句:“父亲,圣旨上写了什么?” 歌政这才发现苏衍,急忙收起圣旨,藏进袖中,干涩的笑了笑对女儿说:“没什么,你……我听闻卫臻同意了左卿的辞呈,你们赶紧去整理行囊,快些离开若水!” 苏衍顿时明白了,快步过去抢夺圣旨,歌政慌张的爬开,苏衍急得想哭,几乎是吼出来:“父亲……卫臻到底说了什么?你还要瞒我吗!” 歌政沉重的叹了口气,只好如实说:“陛下封了言真为北境王,并且成立了宫中内廷,由我和言翎统管……阿衍,他这是想困住我们歌家,同时困住你,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北境王,多大的封号啊,可是一旦封王,没有皇帝命令,若言真私自离开,则视作谋反,而内廷,看似重用,实则监督…… 卫臻明着答应了放苏衍和左卿离开,暗地里却处处在拦她,逼她! 苏衍这才真正意识到卫臻的可怕,以及歌家的处境是有多难! “要走一起走!今晚就趁夜离开。”苏衍慌张地说。 歌政捏了下女儿的脸颊,慈祥的笑了笑,“傻孩子,歌家人口多,如何走?怎么走?” “不是有长孙大人么?大娘是她的姐姐,一定会帮忙的!” 歌政摇头,脸上丝毫看不出希望。 苏衍脑中迅速回想能帮到的人:“朝堂上,江湖中,都有左卿的人朋友,若联合起来一定可以帮歌家离开若水!父亲,你千万别泄气,还没到最后一刻,不试试怎么知道?” “朝中风头紧,都求自保,就算能帮忙,我也不会连累友人!”歌政的眼神坚定,不容置疑。他起身,走到院中,视线落在花架上,扶桑花枯萎了大半,仿佛是歌家走向绝望的前兆,不禁悲笑起来,“早预料到今日的下场,其实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一旦卫臻成功,他是不会放心我和左卿离开他的掌控的!” 苏衍怔怔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歌政回头面对女儿,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秘密:“我想左卿没有告诉你一件事,卫臻更不可能说出来,他不是太上皇的亲生儿子,而是你姑姑与燕帝的孩子,那年太上皇强行从燕王杉手里夺走她,你姑姑恨透了太上皇,表面上与他举案齐眉,暗中一直没有断了与燕王的书信往来。后来,燕王来过若水一次,才有了卫臻……” “他是燕王的孩子?”苏衍觉得这太疯狂了!卫臻怎么会是燕王的孩子?急忙又问,“那太上皇知道吗?” “那年扶桑殿大火,你以为太上皇真的这么残酷冷血连自己的孩子都杀?那是因为他知道了卫臻的身世,才下的毒手。先前文武百官进谏重立卫臻为太子,太上皇虽然十分抗拒,但又怕卫臻身世曝光会对皇室造成不可抹去的丑闻,更害怕当年他所犯下的罪行被世人所知,这才无奈的答应了。我和左卿都是知情者,也是参与者,我们都以为只要助他登上皇位,若水便能一片清明,我们也能够得到我们所要的,但没想到卫臻登上皇位后还一直对自己的身份恐惧着,对于我们这些知道他底细的人更是做梦都想铲除。所以阿衍,他不会放我们离开的,你得和左卿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苏衍彻底没了主意:“那该如何是好?他会不会害歌家?会不会杀了左卿!” “他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卫臻了,为父看不透他,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相信他会对歌家怎样!” 苏衍突然发现他的耳鬓多了很多白发,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蔓延入发际。曾经叱咤若水的歌家,能与墨斐抗衡的政亲王,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得不听命于自己的外甥。而卫臻,何时变得这么冷血,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察觉不出一丝一点。 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疯狂到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怎么办呢? “我留下,你们就可以全部离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什么?”歌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父亲,帝王之心,从来不会仁慈,你和左卿知道他的秘密,他不可能会放心你们活在这个世上!他不就是想我留下吗,既然这样,那我便如他所愿,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左卿也能活下去!” 歌政一口拒绝,“绝不可能!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留下来受苦!听为父的话,别害自己。” “父亲!我留下,保全歌家,保全左卿,我觉得值!”苏衍咧开一个笑容:“但是你女儿我才不会善罢甘休,我有我的办法!” 月色朦胧,树林簌簌,宫人的倒影从落地窗上缓缓滑过。寝宫中安静了很久,久到让承恩都昏昏欲睡。 “陛下,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明日还得早朝呢。” 卫臻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批奏章。 承恩不敢再劝,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 “左卿那里有何动静?” 承恩匆忙回禀:“眼线回报说是心病,想是不伤性命,但若不得到心药怕是…” “阿衍呢?” “只听王府的人说曾回去过,至于书院那边至今没消息。” 卫臻蹙眉,嗯了声,不再问话。 殿门外突然一声轻软的落地声,两人随即都警惕起来,承恩吓得扯起嗓子要叫侍卫,卫臻连忙阻止,“是阿衍!” 话音刚落,殿门开启,苏衍单薄的衣衫在风中飞舞,苍白无力的脸在万千青丝迷乱下尽显病态般的美。镇定得有些过分的卫臻终于再按耐不住,扔了朱砂笔就小跑过去,正要说些嘘寒问暖的话,没想到苏衍冷冷地开口:“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不好看,苏衍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厌恶,“我会留在若水,歌家的府兵我会做主交给兵部管制,父亲年迈,不适合再接受你的任何职务,而歌家产业众多,歌弈剡和言真都没资格继承家业,反正这些产业本就是依附于皇室,现在归还,理所当然,但请陛下答应,准父亲及其家眷离开若水。” “你去王府,是商量退路去了?”卫臻不禁皱起了眉头。 苏衍道:“不管怎样,我留下,不正是你想要的?” 他一张脸顷刻变得冷血:“舅舅现已身居内廷要职,若是现在走,这诸多事宜如何处理?朝中本就紧缺人手,朕不能答应你。” “那陛下究竟要什么条件才能放他走?” 卫臻苦笑起来,“苏衍,你为何要如此无情?你对我难道就不能放下偏见,用对左卿那样的语气对我说话?” 苏衍别开头,狠狠压住心里的厌恶,“请陛下自重。” 卫臻用力拽回她的脸,“朕已经答应你和左卿离开了,现在又来求我放歌家离开,你当我什么了!” 苏衍奋力想扯开他的手,却反被他扣住双手。她怒不可遏的盯住他,“卫臻,你装什么?你假意放我们离开,背地里却将言真困在北境,又将父亲困在宫中,你不就是想让我放弃离开的念头吗?好啊,我不走了,我可以留下,但是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卫臻将她拉到面前,几乎贴着脸,能清楚看到他那张狰狞的脸像极了魔鬼。 “那好啊,既然你要留下,那朕便答应你,不过政亲王必须在我们成婚后才能离开。” 苏衍早便料到,便趁胜追击又提出条件,“还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召回言真,收回兵权,永不任用。” “都答应你,不过也必须等到婚礼之后朕才会下旨。” 苏衍想了想便应了。卫臻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问:“那左卿…” “自然也要离开,我便一心一意留下,”苏衍盯着他的眼中的不信任,连忙补充,“我说到做到。” 卫臻松了口气,点点头,松开她。 苏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才发觉被他抓伤的肩膀有一丝丝猩红渗出,那里挫骨般的疼痛。 “卫臻,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但请你记住今日自己每一句话,若你反悔,我会恨你一辈子。” 宫门缓缓关上,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回归安静,方才她的话依旧在耳边回响。 你心里还是有他,连嫁给我你都要先替他想好退路,阿衍,你还是不能真心对我。 宫外的马车缓缓驶远,苏衍掀起窗帘外后看去,巍峨的城墙后,金碧辉煌的宫殿如同金丝笼一般在向她招手,她吓得立即躲回去,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 回到书院,苏衍提着明亮的瓦盖琉璃灯笼,急匆匆转进禅静院,又走了几步,砚生迎了上来,苏衍一把将他拽到隐蔽处,砚生正觉得疑惑,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后,顿时不敢说话。 苏衍抬头看了看左卿通亮的房屋,确认他没有出来,才放心说:“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和你主子连夜离开,切记,不要停留,如果城门守卫盘问,就说出城看病。” 被苏衍一通狂轰乱炸,砚生云里雾里地问她,“你不和我们走了?” “我暂时走不了了,你记住我的话,一定要保证你家主子的安全,剩下的,交给我!” 砚生这才感到事态严重,郑重地点点头,“大人早在城西安排好一对驼商,可以当夜离开。” “千万记住,别告诉他我今晚和你说过的话。” 砚生抹了把汗,立即跑去准备。 苏衍终于松了口气,看向那处光明静怡,迟疑而又无可奈何的走过去。 石子铺就的小路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而她的步子却越来越沉着,越来越慢。 他的身形倒映在窗上,正好触及她的鞋尖,她愣怔在原地,心里又恐惧起来,望着那触手可及的人,终究不能握在手里。 推门进去,他坐在书案前,抬头看到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苏衍不忍心,可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我想了很久,卫臻说,他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而你,什么都给不了我。” 左卿的笑容瞬间消失,“你说什么?” “是不是很后悔?”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你骗了我这么久,好不容易我原谅你了,临了临了,我却又反悔了。其实我应该早点想明白,卫臻与我青梅竹马,歌家又是皇亲国戚,荣华富贵我触手可及,我为何要与你离开,去过那清苦的日子?父亲说的更对,一个男人既然已经骗过你,那他永远不可信,即使身不由己,也不可信!” “可是,明明你已经原谅我了……” “是,我是原谅了你,可是现在想明白了,同你离开,我靠什么过日子?靠你吗?你手无缚鸡之力,身无长处,我如何靠你?但是我就在若水就完全不同了,我还是歌家的长女,我甚至可以入宫为妃为后,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换做你你会怎么选?” 左卿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扶住书案,颤抖的问她:“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骗我的?” “歌家在若水根深蒂固,将来只会往高处走,而你,什么都没有!” 左卿两眼酸痛,但还是费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只要你好,我都可以……” 苏衍心中一阵疼痛,还是忍着痛苦对他说出违心的话:“你走吧,离开容国,我和你,终究不可能。” 左卿心中犹如刀剐,却想不出任何理由留下她,在卫臻的面前,自己什么都没有! 砚生提着包裹,推开门那一刹那,他吓得捂住嘴,迟疑片刻,下定决心,一步步走近左卿,在明亮的房间里,他明明看清了他的脸,但他依旧不敢相信大人会一瞬间老了这么多,煞白的脸色上没有一丝血色,犹如一个临死的老人…… “大人!”砚生心疼的快出来,不知该如何劝安慰。 左卿回过神来,咧开嘴,痛苦的微笑着,“是时候离开了……”语气却极为绝望。 翌日,有人来找掌事大人欲商量离苑招贤一事,但安静得落针可闻的禅静院内,竟无一人走动,大敞的门,落地窗上飞扬的帘,似乎已无人存在,到处散发着死寂的味道。直到入夜后,左卿消失的消息才传遍书院,最后传到卫臻耳中。他手中的毛笔突然折断,眼中的奏章全是左卿的模样,耳旁的承恩公公还在汇报,“没人知道左卿是何时离开,他没和任何人告别,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离开,因为守卫根本就没看见他的离开过书院,甚至连城门守卫都不曾看到左卿离开过,奇怪,这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卫臻冷哼一声,“动作倒是挺快啊,左卿,我低估你了!” 这时门外跑进一个太监,跪倒在地,慌张回报:“陛下,您命奴才监视王府,本一直未有动静,但昨晚歌家二小姐和苏溟离开王府,本以为只是去街上逛逛,可是……可是他们迟迟未归,奴才这才发觉不对劲,立即来向陛下禀告。” 卫臻抬起一双几乎能吃人的眼睛,将手里的笔狠狠扔在他身上,“现在来禀告还有什么用?人早就离开若水了!”他重重跌坐回龙椅,苦笑着,“苏衍,你明着说一套,背地里却在做一套,朕可是被你耍的团团转啊!” 承恩觑了他一眼,默默低下头,心里却暗暗觉得替左卿他们感到庆幸。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宫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锦涎宫内菊花盛放,一团团,一簇簇,聚成花海,将前院点缀得生机勃勃。卫臻给锦涎宫配置了几十个宫女太监,一应用度都是皇后级别待遇,而这处宫殿便是未来皇后的寝宫,苏衍的寝宫。 锦涎宫分为两殿两阙和前后花园,阙楼是太上皇为毓后建造的书楼,东西两座,连接正殿,中有飞楼相连,可以直通来去。而这座锦涎宫便是毓后曾经的寝宫,卫臻重新整理后,赐给了苏衍。 是日秋高气爽,锦涎宫的宫女起早开始洒扫打杂。苏衍踏进宫殿,宫女们齐齐看向她,急忙行礼。 阿臾跟在其身后,小声嘟囔:“本来阿臾还不乐意离开若水,如今想想真是傻,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可能这辈子都要困在宫里,就和他们一样……” 苏衍回头看了看阿臾落寞的神情,不由得心疼:“怪我,把你连累了。” 阿臾急了,说:“先生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没有连累一说,能跟着您是我的福气!”阿臾还想继续说,耳边却听到似乎是宫里太监的声音,心里大概猜到是陛下的侍从,想也没想,转身就跪在地上,“陛下万岁!” 苏衍这才发现卫臻已经站在她面前,笑着对阿臾抬手:“起来吧。” 卫臻拉起苏衍的手,往锦涎宫内径直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同她说话:“你看,锦涎宫打理得如何?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布置,你喜欢梅花,我就在后院种满了,只不过冬季还未到,梅花还需再等上一段时间,不过没关系,前院的菊花开了,也是养眼的。”卫臻笑吟吟地,似乎是在同一位普通的未婚妻子畅想未来的计划,“寝殿还没看过吧,我领你进去。”温暖的手掌贴在她肩上,她下意识闪开。卫臻的脸上一阵变色,但随即就消失,依旧揽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穿过花海,走进宫殿。 正殿由六根鎏金飞凤玉柱支撑,正中央上方的御座后是百鸟朝凤刺绣布置的墙,沉香木作塌,羊脂玉作茶杯,青玉地上,铺着白净胜雪的方毯,两边各两座筵席,筵席后皆立着一张细纱素色屏风,分别绘有春竹、夏荷、秋菊、冬梅。 卫臻扶她又转到后殿,是苏衍未来的寝殿。此处一应摆设均已暖色为主,殿门一面的落地窗敞开着,鹅黄色纱帘随风飞扬。窗下的兰花恬静优雅,花盆边的茶案上,旃檀静静燃香。 苏衍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传旨让我来这儿?” 卫臻含笑道:“月底你我便要大婚,自然是先让你来熟悉一下未来的寝宫,你喜欢吗,哪里需要变动?” 苏衍根本没心思也没兴趣,勉强笑了笑,“不用,很好了。” 卫臻拉着她坐在茶案前,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又起来找了一张软垫给她垫上,“草席到底硬了些,以后你就在此处煮茶饮茶,景致幽美,且无人打扰,比起你的孤鸾阁差不到哪里去。” 苏衍盯着茶盘,脑子里忍不住去想左卿,一想到他,那些记忆突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思念越来越多,泛滥成灾。卫臻似乎是看出了她心里所想,醋意顿生,“月底大婚,想必左卿也已经离开容国了。” 苏衍蓦地抬头,紧张的不知道如何自处。卫臻苦涩的笑了笑,说:“你看,我若不提起左卿这两个字,你根本不会在意我的存在,你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他。” 苏衍没有回答,只是恢复到冷漠的神情。 卫臻的唇角勾起一抹狷狂,“也罢,你都留在我身边了,赢的终归是我。” “是啊,你赢了。”苏衍面无表情的说着,倒了杯茶,递给对面的人。 “够了!”卫臻挥手掸去茶杯,怒不可遏地说,“苏衍,你能不能分一点点纯粹的心给我?能不能真心实意待一次我?我要求很简单,你爱我,忘记左卿,我给你一切。” 苏衍看了眼地上的并未全碎的茶杯,弯身去捡,放回茶盘,“你何必骗自己呢?我留下本就是为了他们,不过我竟然答应你了,便不会有二心,只是我需要时间。” 卫臻的手在案下握成了拳,青筋凸起,他的愤怒和不甘却无处可泄。 “陛下。” 卫臻不耐烦的转身看向门口,承恩公公正捧着一叠奏章跪在那里。 “放下,出去。”他冷声冷气的吩咐。 承恩公公面色不动,放下奏折,不急不缓的起身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卫臻起身去拿来奏折,摊在茶案上,才翻阅了一本,便气得面色铁青,“本以为这些老臣会审时度势,没想到朕还是高估他们了,竟然上奏,让朕善待太上皇?可笑,当初他们为了我可是不要命的和太上皇做对,如今又为了他和朕作对,真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卫臻说到气愤处,手中的折子扔在地上。 苏衍瞥了眼摊开的折子。原来是方朝省所写,大意是请陛下将太上皇从西郊接回皇宫之类,又厉言指责卫臻不尽孝道,不纳明谏,不听民间疾苦等等。苏衍本波澜不惊的眼中顿时惊起一丝惊讶,她一直以为太上皇是留在宫内的,原来是被卫臻悄悄送去了西郊,和废太子一处!可方朝省又如何得知?他又为何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去对抗皇威?这完全不像他的风格。 “西郊别宫,太子也在那里,你是想让他们父子日日仇人相对,彼此折磨到死吗?”苏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这番大不敬的话,只是觉得心里难受,想到什么便说了,气毫不在乎对面的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你不是朕,你不会懂朕心里的痛苦!”话音刚落,卫臻愤然起身,离开了寝殿。 苏衍知道这样说的后果,但她心里就是忍不住,委屈,难过,不甘…撕扯着她,和理智做对。 离开锦涎宫时,阿臾已经在外头一直等候,见苏衍出来立即冲过去担心的将她看着,苏衍爱怜的拍拍她肉嘟嘟的小脸,心里的难过似乎好了很多。可是一想到佛柃离开了,左卿离开了,他们都不在,自己都来不及一一告别!未干的眼泪再次湿润。阿臾心疼地帮她擦干眼泪,“先生别哭,王爷不是还留在若水?还有阿臾啊!阿臾会陪在先生身边,死都不离开!” 苏衍破涕为笑,“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死,让我好好哭一场?” 阿臾嘿嘿地笑着,只要先生能开心,她装傻充愣也挺好。 离月底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宫已经全部布置起来,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王府更是被踏平了门槛,来道贺的人有连续到大婚当日的势头,而歌政却毫无心思去接什么贺礼,更没心情去应付贺喜的人,呆呆的望着一藤架佛柃花,一出神就是半日,然后剩下的半日就在唉声叹气中度过。 苏衍去过长孙家,长孙越却去了楚国巡视商铺,恐怕等她大婚后方能回来。之后又去了书院,站在束幽堂外的梅林里半晌,远远的望着新来的先生为学生们讲课,那个先生看着眼生,貌似比她有学识,学生们倒十分认真,没有闹课堂的。她转身,渐渐消失在梅林里。 苏衍终究不敢进去,她害怕看到学生们,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如何强颜欢笑面对这一切打击。 眼下留在若水的,除了父亲,还有谁能够倾诉苦衷,但她却不愿让父亲知道她心里的苦,她想让父亲安心的离开若水,就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吧。 左卿,怕是要和你永别了。以后天高地阔,各自一方,各自安好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成婚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从后半夜开始下起了细雨,至翌日熹微,整个若水都笼罩在了一片溟濛中。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层层的压下来,好像一伸手便能触及。 卫臻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长乐殿前,龙袍加身,黄靴玉带,天子风范尽显。身旁的宫人微微弓着背盯住脚尖,已经坚持了半个时辰。 身后的礼官轻声嘟囔着:“算出来会落雨,却不该是这幅景象,奇怪!” 卫臻听力极好,将他的话全听在耳中,犹如针扎在胸口。 风起,长乐殿前的白雾越发浓厚,触及到刺绣龙袍瞬间化为一层潮露,湿了一片。他冰冷的眸渐渐被雾霾掩上一层白色,身体像一根冰柱,在礼队来之前,一直未动。 苏衍端坐在镜前,看着镜中浓妆艳裹的自己,寒梅制成的胭脂将原本苍白的容颜粉黛地如同梅花烙血,红得娇艳欲滴。唇上一抹朱红,衬着一身金丝飞鸟大红袍,和头上金玉凤钗,显得那么绝配,又那么凄美。 “你来做什么?”苏衍看了眼镜中的歌弈剡,冷冷地问道。 歌弈剡转身坐到床边,用力拍了拍锦缎的被面,轻笑道:“姐姐出嫁,弟弟怎能不来祝贺?何况,你与我的恩怨,也该算算了!” 苏衍倏然间站起,声音瞬间阴冷几分:“如今我是皇后,你的心思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我会让你后悔!” 他往后倒在被子上:“苏衍啊苏衍,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后娘娘了,从前,你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野丫头,你母亲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鬟,你有什么资格当歌家的大小姐?如今更没资格做什么皇后!是你毁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你所在意的东西一点一点失去,我会让你在皇宫里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你如今官位不保,还敢威胁我?歌弈剡,你最好想清楚,从今日起,我才是主,我才是掌控你生死的人,你最好安分守己些!”苏衍对他微微一笑,“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歌弈剡厌憎的盯着她:“那你就享受今天难得的好日子,说不定这是你最后的享受了。” 苏衍不敢去看他的脸,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的泪水才统统涌出眼眶,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没有了左卿,没了他在身边保护自己,所以更要坚强!可是,越是这么想,却越是难过,心上的伤口越裂越开,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希望,迟早都会毁灭自己。 宫里派来的礼队已经接近王府,从皇宫东门开始到王府大门外的石阶,铺了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艳红地毯。两边的礼仪官吹响羚角,喜庆的音乐骤然响彻四天,围观而至的百姓将冗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互相讨论这次国婚的主角,都纷纷赞美皇后的美貌,陛下的才华,都道是天子娴后,天生绝配。沿街而立的禁军密密麻麻守了足有千人之数,个个身皮红色斗篷,羽翎也换成了红色孔雀羽,兵器上缚了红色绸缎子,在浓重的云雾中被风吹扬。 禁军高昂着头,面色肃宁,身如铁石。他们都是容国出生入死的铁兵,容国的存亡兴衰,他们都是参与者与守望者,他们由衷地希望容国能成为天下之首,因此也希望容国未来的帝王能得到幸福,更希望未来的皇后是个有慈悲心肠,亦能帮助陛下管理社稷,造福百姓的人。而苏衍,深深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与敬仰,苏衍能成为皇后,在他们心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她的身世和能力,远远超过了容国所有女子。他们因此自豪,也为未来充满了希望。 良辰已至,礼炮声在皇宫外一个接一个响起,天上凭空绽放出五色烟雾,将半空的雾霾染成了五色。苏衍在喜娘的搀扶下弯身走进十六人抬的凤辇。随行两排共三十六人少年男女分别捧着雕刻龙凤的沉香木盒,里面装的都是新娘随嫁的平常物件。一对人浩浩荡荡踏上了红毯,缓缓向皇宫行去。 一路上,繁花飞撒,一阵又一阵落下,落在众人头顶,飘进凤辇里落在苏衍周身。 她安静地坐在凤辇里面,一身红色凤凰刺绣喜服,在风中不停鼓动。她看着路边人潮翻涌的百姓,面对着喜笑颜开的众人,自己却根本无法笑出来,苍白的脸色此时更加重了些,她只是叹了叹气,收回了目光。 但在众人眼中,却是一个质若冰霜,犹如神女般神圣孤傲的皇后。她殷红的嘴唇紧紧合着,双眼低垂,两颊红润,隐隐透着苍白。颈项修长,细致的锁骨微微陷进,一条夸张的红玉串珠项链挂在锁骨上,让细长的颈项显得十分楚楚动人。 她一直低着头,这一切,根本不属于她,就像是场梦魇,时时刻刻让自己煎熬受罪。 禁军恭敬的低下头,百姓欢呼,气氛沸腾。 雾气未有褪去之色,聚在半空形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此时若水,一半喜悦一半压抑,一半美梦一半残酷。 不知道是怎么挺过那些繁重的婚礼礼节,整个过程好想失忆了一样,当白天的拜礼和祭祖典礼完成后,已是夜暮时分。 苏衍坐在寝宫那张铺上龙凤祥云的床榻上,她才恍然惊醒。 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噩梦。 她掀起凤冠上的珠帘,往外看去,整个房间被布置地清雅干净,四处摆设俱系上一截龙凤图绸缎带子。床头摆了一对比翼鸟,取比翼双飞之意。对面一张食案上,分放着六个兰花琉璃碟,层层叠叠放着喜糕喜果。 整间寝宫分一间正殿和两间侧殿,之间由一扇活动的檀香木镂空花雕门所隔开,门上雕饰大鹏展翅图,一双栩栩如生的锐眼直勾勾的盯着床塌处,看得她有些心惊。 这间寝殿里所有的门均是由檀香木所制,周围萦绕着一股佛香,不知不觉,从起初的忐忑渐渐安静下来,以至于能够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办的事! 如今已和卫臻结成名义上的夫妻,若是反悔早已太迟。而更让她恐慌的是接下去这么多个夜晚,又如何熬过去?卫臻是真心喜欢她,虽然自己一再强调不想被逼迫,但如果卫臻发起怒来,却是她无法抵抗的。就算卫臻愿意放过她,可堂堂一国皇后却和皇帝分居定会招人闲言碎语!可两人若是同床共枕必然扭捏。 苏衍越是琢磨,心里头越是忐忑不安。干脆放下珠帘,一切,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外星罗密布,四下安逸无声,大殿外的花园里渐渐有了虫鸣水孱声,强烈的节奏感使苏衍有了些困意。 恍惚间,却见一个人影进来,苏衍顿时清醒。 “你干什么?”苏衍慌忙避开越来越近的卫臻,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卫臻愣了一愣,才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轻薄你?阿衍,朕不是这样的人,但朕何曾不忘想着你能够接纳我!可是为何,朕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得不到你的心?为何左卿三番五次利用你伤害你却可以被你原谅?” 每次提到左卿,卫臻总是一肚子怨恨,而苏衍,这次却没办法对他动怒,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原因! 苏衍伸手扯住他宽大的衣袖。她只到他肩膀,娇小的脸庞抬着,心疼地看着他,“卫臻,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喜欢我,我也不该喜欢左卿,我们三个人,就不应该牵扯到一起。” 他痛苦地闭上眼,忍住了眼泪,他的脸色很不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朕是容国天子,更是未来的六国之主,朕可以拥有更多女人,根本不必为你伤心难过,你的心不属于朕,是左卿的。” 听到这样的话,苏衍心中一阵刺痛,她想安慰他,他却忽然凶狠地抓住她的肩膀,“朕对你这么好,却什么也得不到,凭什么?凭什么让左卿不劳而获?你是朕的,他不配得到!阿衍,他把你当做棋子,从来只是颗棋子!做朕的皇后,朕会给你天下最极致的爱,左卿他给不起!” 苏衍吓得赶紧挣脱开,她望了望门口,如果此时逃出去,被人看见绝对不是上策,但若与他僵持下去,貌似会有危险,也不是上策。 她警告卫臻:“你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你不会逼我!”见卫臻心情平复,能够安静的听她说话,苏衍才放下心,又对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感情这个东西需得放慢了来,强求没用。” “那你发誓,会忘记他。” …… 他绝望的笑了笑,心中的痛苦加剧,苦得好想连舌尖都是涩味。 “我不会逼你,但也绝不会放手!” 苏衍急忙拉住他,“我已经和你成婚了,你会答应让歌家全部离开容国的对吗?” 他的眼皮子猛的抖动,眼皮下的瞳孔急剧寒冷,“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履行,但是…这算什么?成婚不圆房,你当朕什么了?苏衍,等你真正把自己交给了朕,歌家所有人自然会安然离开,朕说到做到,但也请你恪守诺言。”他毫无表情的说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寝宫,宫灯被撞翻,蜡油滚了一地,残存的烛光终于在这一刻熄灭,寝殿暗沉了不少。 苏衍瘫倒在床上,重重的呼吸。 她以为只要进了宫给他希望,歌家就可以脱险,可是没想到卫臻会这么固执,不得到她誓不罢休。 难道,真的要和他圆房? 苏衍绝望地捂上眼睛,侧身转进床里面,被子也没盖,睁眼躺了一夜。 第一百三十章 刺客,师父?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这是苏衍第一次感受皇宫的清晨,朝阳普照,触及脸颊,却冷到了骨头里。原来师父以前说的不全是造谣,皇宫死了太多人,总有那么几分阴气挥之不散。 自那一次失态后,卫臻已经连续几日没有接近锦涎宫,却会在每日清晨命人送来一盆彼岸花,她便将它放在阙楼下。眨眼到今日,竟然已经摆满了过道。 阙楼后的梅林,她只踏及过一次,只因那儿和束幽堂的梅林太过相像,她不想看到,她害怕想起旧人,害怕一旦想起,便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可事实上,她却从未忘记过。 这次,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才发现这一颗颗移植的梅树竟然已经深深扎根在秋日的土壤,她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苦涩,卫臻那么痴情的为她从北方移植过来梅树,她却毫不留情的用这些树来讽刺他的爱是多么脆弱,蛮横,甚至那么可笑。而现在,梅树活了。 苏衍愣在那儿,她害怕这是真的,但是又有那么一点期望它是真的,复杂的情感在心里纠缠,迟迟不能有胜负。 秋风袭来,夹带着院外的微微菊花香,吹得遍地都是。她提起裙踞,走进那一片梅林。 阿臾领着一群宫女沿着石子路过来,命令宫女们外头等候,自己提起裙子飞奔进梅林,开心得直蹦,“娘娘,原来你在这儿……呀,它们都活了?” 苏衍轻声叹息:“是啊,都好好活着呢。”她却没再看一眼,转身要离开,突然发现阙楼上有个人影掠过,眨眼又消失。她定睛再看去,依旧什么都没有。可是明明有人闪过,只是这个速度着实惊人,不像是一般会武功的人的速度。正当她犹豫要不要上去一探究竟时,阿臾去了又反,惊慌的禀报,“娘娘,有,有个人飞了进来!” 苏衍立即想到阙楼上的人,提起裙角转身奔上阙楼,果然,在顶层的的书房内,有个人背对着盘腿坐在窗前,大半个人都被阳光罩住,似乎坐了很久,他的衣袍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她警惕的摸着书架挪过去,却隐隐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他打开手中的竹简,转过脸,笑着说,“好徒儿,几日不见,看着背影都认不出了?” 苏衍待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时,心里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思念一并涌上了心头。一头栽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什么也不说,埋在他的怀里里,大声痛哭。 苏溟腾出一只手拍拍她娇小单薄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有力却很温柔,苏陌哭得更凄惨,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的肩上,苏溟却只是嫌弃的说了句臭丫头,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一动不敢动。 他心里蓦地一阵心酸,几日不见瘦成这样,这是受了多大的苦?若非当初王爷命令他保护佛柃离开,他是万万不可能丢下苏衍一个人的! 苏溟柔声说,“好徒儿,跟师父走。”虽然平缓,在她心里,却非常掷地有声。 苏衍想说什么话,但话到嘴边,又被酸涩的眼泪压了回去。她又紧紧抱住他,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平复心情后,苏衍急忙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不是护送佛柃离开了吗?佛柃可知道她的计划?她又被安置在何处?是否安全?苏衍问了一大串,最后无奈的笑了出来。他们相识十年,比知己还知己,他做的一切她都能猜到原因,在她问出这些问题后,其实答案已经在心里有了,何必多问。 苏溟替她将散下的碎发拢到耳后:“放一百个心,师父出马,万事搞定!说说你吧,为什么这么傻?” 苏衍一只手掌贴在窗户上,窗纱传来一股暖意,她心里却很难再被温暖一寸。 “卫臻要杀了左卿,也一定不会放过歌家,我必须让他们离开,不给卫臻任何可以伤害他们的机会。” 苏衍的话似是石钟敲击,他惊诧不已,“为什么?陛下为什么会杀左卿?左卿不是帮他成就了大业?而…王爷更是他的舅舅,这不可能吧。” 苏衍冷笑道:“所谓帝王,无非是从未消失过疑心,而对付敌人更是手段狠辣,尤其是为了抹去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可以残杀手足,六亲不认。” 苏衍一番话,并无多大的情绪,好似在叙述别人的经历,苏溟却听得越来越毛骨悚然。 “卫臻……他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要对助他登上皇位的人下狠手?” “你不知道为好。”苏衍拉住他的广袖,恳切的看着他的眼睛,“师父我求你一定要救歌家,一个都不能死!” 苏溟郑重的点点头答应,“但你必须立即跟我走,不能再留在此地,我不想看着你一日日消沉!” 苏衍垂下眼帘,密长的睫毛挂着一点晶莹,重重落在他的手背上,苏溟浑身一寒,仿佛坠进了冰天雪地。 “我会有办法离开,卫臻不会拿我怎样,他也困不住我。” 苏溟还想劝,苏衍松开他的袖子,转头望向窗外,看着树木葱茏,痴痴的说:“我知道左卿会在漠北等我,那里是我们约定的地方,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意,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留在那里,我不去,他不走。你放心,我还等着和他重聚,然后去楚国,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经营酒馆,我酿酒,他煮茶,然后在那里成婚,在那里孕育我们的孩子,一起看着他们长大,慢慢变老,我们的事尸骨会埋葬在江南…师父,未来路漫漫,我自会珍重。” 苏溟听了她一番感慨反而忧心如焚,拽起她的袖子就要跳窗。苏衍奋力挣脱,“师父你别固执了!不要在我身上做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我一定救你出去,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就不信他卫臻真的能打得过我!” 正纠缠着,阙楼下的卫臻突然出现,仰头望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是刚刚定格住,僵硬的扯了一扯,瞬间沉下去。 苏衍连忙拉着他转身避开那道冷光,转念一想,拽起他就往对面落地窗户跑去,“后面是梅林,梅林后有一条小路,你径直走,穿过树林就会看见一扇朱漆大门,大门后是假山林,里面有一条被灌木丛掩盖的小路可以直通尤生门,你赶紧走!别停!” 苏溟却反手握住她,“一起走!” 苏衍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奋力将他推下窗户,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已经和师父一同坠了下去,随着他的希望,一起去找左卿。 可现实还得让她去挣扎…… 苏衍转身去翻找利器,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慌张之下突然冷静百倍,她掀起裙子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毫不犹豫的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口,佯装被袭击。她用了全力尖叫,“有刺客!快来人呐!” 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卫臻或许没看清师父的模样,或许会相信她的话,也只有赌一赌。 脚步声果然急促起来,转眼卫臻就跳上了楼,看见她脖子上赫然出现的伤口,吓得健步冲过来,用力按住伤口。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恐惧突然冲击了大脑让他一瞬间失语,在承恩公公跑上楼后,他终于嘶喊了出来,“来人!快召太医!” 苏衍心虚的将视线转到他身后,承恩公公刚站停,一听卫臻惊慌失措的呼喊,立即转身下楼,扬着手里的拂尘尖声叫,“来人呐!快来人!叫太医来!” 不时,阙楼下顿时乱了起来,有人冲向梅林追杀刺客,有人跑上阙楼护驾,嘈杂的声音中,一股清流落入耳中,阿臾扯着嗓子又哭又叫,“要出人命啦!快去找太医!娘娘!阿臾来救您!” 或许是刚才太紧张,又流血过多,苏衍渐渐昏沉,只最后看见卫臻紧张的看着自己,那一刻,他真的害怕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来信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当锦涎宫第一抹阳光射照进房间,已是转日清明。苏衍昏昏沉沉的醒来,看见脚边围了一群太医宫女。视线缓缓移向另一侧,卫臻已经熟睡,就枕在她的枕头上,可眼皮微微颤动着,告诉她卫臻并未睡的安慰。 承恩公公见着皇后娘娘醒了,不敢吵醒陛下,便给身旁的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立即捧着诊脉的玉枕过去,在苏衍手腕上盖上绢帕,搭在玉枕上,静心把脉。略过了一会儿,太医喜笑颜开,压低了些声音说:“脉相平稳,已无大碍。”承恩公公展颜笑着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太医收回玉枕,领着一众太医,退出寝殿。 苏衍突然想到师父,连忙做口型问承恩公公,却没想承恩公公没看明白,倒是把卫臻惊醒,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查看苏陌的手腕,急切问她,“还疼吗?”苏衍摇头,他又问,“刺客可曾胁迫你做什么?”苏衍又是摇摇头,卫臻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衍心虚地问:“刺客抓到了吗?” 卫臻经她一提,十分懊恼,“让他跑了。” 苏衍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脖子上的伤口传来的痛,皱了皱眉,“我的伤…很深吗?” “差点伤到经脉,若不是钟太医及时医救怕是会失血过多危及性命,幸好,你没事。” 苏衍干干的笑了笑,“阿臾呢?” 正说起阿臾,外头便扬声回应:“阿臾在这儿呢!陛下不让奴婢进去,说奴婢会吵醒娘娘,娘娘帮阿臾说句话!” 苏衍担心她这性子又该乱说话了,便没答应。卫臻笑着说:“这丫头没心眼,又衷心,舅舅当初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苏衍却因为他的话心中一刺,“父亲很担心我,但我不再能够再让他担心,能不能准许父亲离开?” 卫臻的笑容顿时垮了,但转念想到太医的嘱咐,又将胸口的怒意压了回去,轻柔的说:“舅舅不仅是太后的亲哥哥,更是朕现在的丈人,是国舅,朕不会亏待他,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自会容许他离开。” 苏衍的心里一阵怒一阵苦,布满血丝的眼睛泛起了泪光,压着怒意问:“你还是不愿意?我都已经入了皇宫,你还不放心?” 卫臻才张嘴想解释,苏衍却将头转向里边,固执地咬着唇,不让眼泪示人。 承恩公公满脸纠结的看着他俩,无奈的摇了摇头,“陛下,您守了一夜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苏衍吃惊地看向他,才发现他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之色,头发也没打理,衣袍还是昨日那一套,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歉意。卫臻却高兴的说:“朕没事,不就一夜未合眼,想当初从凉山回若水,骑了三天三夜的马都没觉着累,承恩你也太小看朕了!” “是是是,陛下龙体健壮,是奴才多虑了。”承恩公公谦和的笑着弯了弯腰。 苏衍想坐起来,卫臻体贴地扶她起来,又在背后塞上两个枕头,苏衍虽然心中仍有气,但卫臻却为她一夜未合眼,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你回去吧,这里有阿臾。” “朕不放心你,还是等你好些了再回去。”不等苏衍婉拒,他立即吩咐承恩公公:“以后奏折直接送到锦涎宫,若有通报,都在前殿等候,勿打扰皇后。” “遵命。” “皇后有伤在身,你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长点心眼。”他想了想连忙补充,“让阿臾单独服侍,其余人等不可靠近。” 承恩公公看了眼门外激动的又蹦又跳的阿臾,笑着欠了欠身,“遵命。” 卫臻温柔的握住苏陌的手,似乎是在询问她,“朕安排的是否合你的意?” 苏衍委实觉得他有些关心过度,过分得让她惶恐不安,隐隐觉得卫臻在压制着心里的情绪,他在用尽方法掩盖内心,而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为了她,他一步步退让,隐忍,得到的却是另有意图的接近和冷言冷语,苏衍真的很想和他平心静气的相处,但怎奈何心里的左卿总是浮现,让她丝毫没有防备的在他面前表现出带刺的一面,每次都狠狠伤害了他。 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卫臻那些阴暗的情绪总有一天会凝聚成一团熊熊烈火,毁灭身边的一切。 这些想法在脑中根深蒂固,越来越严重,他很害怕看到那个完全不同的阴暗的卫臻。此时她却惊恐的发觉,眼前的卫臻,对于他的记忆竟然已经慢慢模糊,她很难再无法将他和记忆里的卫臻哥哥重叠,更无法从他脸上回想起西楼,即使他们长了一张很相似的脸。那个飞扬的少年如今不过是个擅于玩弄权谋的帝王,冷酷无情,手段毒辣,让朝臣望而生畏,让百姓又敬又惧,让她充满陌生…… 苏衍抬眼望向门外,院子的菊花飘飘扬扬,朱红色的柱子下,已经累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花瓣。本并没什么,但此时她的心里难受,联想到卫臻的变化,左卿的离去,一时竟看出了伤感。 “菊花……在楚国,菊花是祭奠用的,每到清明,我都会采一束,隔着千山万水,祭拜早逝的母亲。” 卫臻有些意外,他并没有想到苏衍生长在江南,更没有想到在江南,菊花是这种用处。他急忙解释:“明日朕就换了它们,让人种些喜庆的来!” 苏衍摇了摇头:“何必换呢,菊花又没错。”风吹开了窗户,苏衍看到层层楼阁之外,那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水中央,似乎有一座不一样的院子,高耸在石滩上,模样有些奇怪。卫臻随着她的视线而去,才意识到苏衍在看什么,对她说:“那里头是琦妃,最近刚纳的妃子……” 苏衍略有些意外,却只是随口了句原来你纳妃子了,便引起卫臻激动的反应,他慌忙解释,“他父亲是震远候,一直守在东海,朕登基后,是他立刻赶回来帮朕扫除隐患,一并剔尽了墨斐余党。”卫臻紧张地盯着她的脸,“你别介意,震远侯无非就是想和皇家结亲,至于这个女儿进宫后会是怎样,他并不在意,朕也从未踏足过她的院子!” 苏衍压根没介意,甚至根本就不在意他纳了谁,何况皇帝纳妃那再正常不过,身为皇后理当包容,甚至应该多劝劝皇帝纳妃,多生皇嗣,为皇室开枝散叶,这才是一国之母的风范。但这所谓的皇后风范却是建立在苏衍压根不爱卫臻的条件上,所以不管卫臻纳多少妃,生多少孩子,她都平心气和的,不当回事。 苏衍敷衍的说:“原来是这样,你纳妃是好事,宫里应该发生一些喜事的。” 卫臻的脸色瞬间静得可怕,眼中几乎能结出冰霜。 “朕不会再纳妃,以后除了你和琦妃,朕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子踏进后宫半步。”言毕,转身离开。苏衍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波澜不惊。她想,若将卫臻换作是左卿,她绝不会这样说。 但是,若是她的卫臻哥哥,抑或是西楼,她也不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这段距离上的友情被淡化的几乎没有,剩下的疏远,厌恶,畏惧却犹如刻度一样,深深隔断了两人的牵挂。 苏衍坐的浑身不舒服,想躺下去,枕头却卡在后背动弹不得,刚想伸手去抽枕头,袖中突然滑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东西,乍一看十分熟悉,连忙捡了起来仔细辨认,这正是左卿专用的传信竹筒,她急忙打开盖子抽出信纸,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两遍,激动的大叫,“阿臾!” 阿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紧张的看着她,“娘娘有何吩咐?” 苏衍激动的指着桌子,“快,笔!” 阿臾以最快速度冲过去抓起笔又冲到苏衍床前。苏衍看着她手里的笔焦急万分,“没纸墨啊!”阿臾一拍大腿,又冲回去沾了墨,扯出一张纸又冲回来,放在茶几上。 信并非左卿亲笔所写,当初他是带着伤痛离开,又怎会对她心怀思念,即使有思念,也不会写信送来。这封信,是砚生所写所寄,信中一切,皆是左卿的现状。 苏衍趴在茶几上,提笔写下: 多日不见,在宫中十分挂念,得知你们已到达鸿寄镇,我终于安心。我一切都好,勿念。 苏衍写好信,仔细的检查一遍,待墨水干了,卷了起来塞进竹筒交给阿臾,郑重交代:“这是重要东西,除了你谁都不能看到,把它拿去长孙府,亲手交给长孙越。对了,为了掩人耳目,你去的时候拎个食盒去,把今日御膳房送来的糕点带去。切记,信要藏好,宫门口的护卫检查食盒,若他们非要问去意,就说是皇后娘娘许久未见长孙姑娘,甚是想念,因不便造访,送以宫中膳食,以表心意,望长孙姑娘吃了糕点后能入宫中探望,十分欣慰。知道了吗?” 阿臾好奇的端详这个好小好小的竹筒,乐滋滋道:“这可是阿臾跟了娘娘做的第一件大事,阿臾一定做好!” 苏衍欣慰的笑了笑,“去吧。” 阿臾将竹筒在阳光在把玩一会儿,满足的装进袖兜,这才离去。 苏衍低头看着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落到自己的袖子里,想来,应该就是和师父见面的时候。 苏衍看着信,不禁扬起一抹释然的笑容。 左卿正在慢慢接近他一直期望的平静生活,这场历经十多年的荆棘路途,腥风血雨只剩下最后一段,终于看到了彼岸。 她刚才本想在信上告诉左卿实情,她害怕左卿会因为连番刺激受不住,但转念想到左卿固执起来不要命的性子,担心他会返还送死,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离开还有希望,回来只有一条死路,当然选择前者。 花瓣还在飞来,越来越多,花香满园,沁人心脾。她想,对面这位邻居,应该去探访探访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末轩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皇城内宫殿数量众多,都是恢弘的气派,但湖中央那座院子,却意外的雅致。苏衍不禁对这位琦妃生出几分好奇。 经过湖面的水桥,远远地就能看到院中竹林,幽深静谧,似乎无人走动。 身后的阿臾探出个脑袋,往对面瞧去,不禁赞叹:“这位琦妃阿臾从未听人说起过,陛下什么时候纳的她都不知道……娘娘,你看她做什么?” 苏衍对她说:“好奇罢了。” 一路进去,阿臾说了一路,都是在给她讲解震远侯一家的历史。 听了一路的叽叽喳喳,苏衍实在忍不下去,反手捂住她的嘴,“鬼丫头,再说个不停我把你嘴巴封起来!” 阿臾惊恐的瞪大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点点头。苏衍这才放开手,环顾四周,深深吸了口气,不禁扬起嘴角,眉眼处松展开来,那一抹缠绕了她多日的愁苦瞬间消散,微微带着竹香。 “的确是处雅致的地方,阿臾,你说这种地方住的人,会是怎样的人?” 阿臾挠了挠头,盯着满院的竹子,突然灵光一闪,“竹子象征君子,想必这位琦妃定是位情趣和学识都十分高尚的女子!” 苏衍继续踩着石子路往里走,对她道,“我记得云城喜欢桃花,言真也是,但是我觉得那些太俗了,这位琦妃倒是很对我的胃口。” 木夕紧紧跟着留心她脚下的石子,生怕她摔跤,一边回答,“不管喜欢什么,只要娘娘喜欢的,阿臾都觉得好看!” …… 尽头传来脚步声,却有些慌乱,转眼消失不见。苏衍连忙追上去,却突然怔在原地。阿臾没刹住脚,一头栽了上去。见到面前的琦妃,吓得连忙跪下去,“琦妃娘娘金安!” 苏衍震惊的看着眼前的琦妃,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琦妃却友好的笑了笑,笑意怎么看都有些不怀好意。 “好久不见,苏衍。” 阿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却不敢抬头,只要忍着好奇心跪在原地,琦妃不让她起,一动不敢动。 好久不见?是啊,好久不见了,自从卫臻即位,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云来阁关闭后,她无故失踪,苏衍以为她早就离开了容国,可是为何会出现在此?那…琦妃又在哪里?她何故要顶替琦妃入宫? 一堆问题要问,话到嘴边,发现原来她们并不熟,所能回想起的回忆,除了云来阁,竟然想不起还有什么交集。 末轩如今掩去了杀手的血腥味,换上宫裙,略施粉黛,俨然一个大家闺秀,但方才那动如闪电的速度却着实出卖了她,只有杀手,才会在察觉到危险临近时做出这样的反应。 苏衍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对她方才的动作还是产生了怀疑,第一次觉得末轩或许并非简单的艺妓。 苏衍一边拽起阿臾,一边说:“你去外头守着,若有人来,就大声说话提醒我。” 阿臾离开后,苏衍才问她:“你怎么在这?” 末轩苦涩的笑了笑:“找你。” 苏衍突然联想到前日的事,问道:“看来阙楼上的人也是你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难道不是苏溟?” “我刚到这儿,就发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后来你出现了,我想那个人影便是你吧?你会武功,并且武功不低,所以我想到阙楼上那个人,应该也是你。可是,你去阙楼做什么?” 末轩的两眉之间,拧起一股忧虑,忽然跪了下去:“请你救救云城!” 苏衍急忙去扶她,奈何末轩铁了心跪着,苏衍只好任由她去,只问道:“你和云城……认识?” “我和她本都是临国的死士,一起到若水谋生存,她投奔了墨斐,而我进了云来阁。”事已至此,末轩也只能全盘托出,“云城为了我几次冒险,如今更是因为太子一事受尽凌辱!眼下又被歌弈剡抓去,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可是歌弈剡太狡猾了,我根本无法接近,自己也受了伤。现在除了你,我想不出谁能做到。” “她被歌弈剡抓了?你还受了伤?”苏衍大惊失色,忙追问,“陛下不是送云城去了别宫,怎会被歌弈剡抓去?” “歌弈剡本就恨透了云城能得到墨斐重用,如今有了机会,便将她百般凌辱……苏姑娘,你一定要救她,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苏衍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这个弟弟,可真是不省心!突然想到琦妃,急忙也问她琦妃的下落。 末轩安抚道:“安置在一处隐蔽处,不会有人发现。” 苏衍点头道:“云城待我很好,你放心,我自然要救她!” 末轩心中感激,连忙又嗑了几个响头才心安。 这日晌午,政亲王只身入宫,先去了东宫拜见。卫臻知道他的来意,只客套说了几句话,并未多留。待来到锦涎宫时,苏衍正躺在荷花塘边的美人榻上,一张檀木案,一壶新茶,一碟时令水果,边上并无宫人服侍。歌政疾步赶过去,微微欠了欠身,苏衍忙扶起他说:“这里没别人。”歌政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她,“该行的礼还是要做。”言毕将礼行完,这才入座。 苏衍扬声叫了声阿臾,阿臾眨眼间就窜了出来,“娘娘有何吩咐?” 歌政惊讶的望她身后看了看,不知道阿臾从哪儿跳出来的。 苏衍吩咐:“去外头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阿臾身子一直,十分看重这个任务,话音刚落,拔起腿就往外投奔去。 歌政慈祥的笑道:“这个阿臾神出鬼没的,她服侍你服侍的怎样?没给你惹麻烦吧?” “阿臾虽然咋咋唬唬的,但还算贴心。其实,这次请父亲过来,是想请您帮我查一下歌弈剡最近的动静,是否带来过什么女子。” 歌政眉头一紧,道:“女子?最近他很少回府,我也一直忙着离开若水的准备,无暇去管他,怎么了?” 苏衍微微叹息,“瑾云城在他手上,不知是生是死。” 太子被太上皇偷偷送去别宫的第二日,歌政就已经听说书院的瑾先生也受了牵连,一同被软禁去了,却没想到,是落到了歌弈剡手中。歌政心中一团怒火顿时窜了起来。 “这个逆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不罢休!”歌政的拳头砸在了石柱上,“私自带走瑾云城,他不想活了!” “歌弈剡虽然是我弟弟,却无手足之情,他屡屡坏事,将歌家置于何地?父亲,我不是您,我不会对他手软,若被我找到他的藏身之处,我定不会放过!” 歌政眉目深锁道:“剡儿他……终究是姓歌,你……”歌政看着女儿,终究还是没忍心求她放过儿子。 苏衍握住父亲的手,心疼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气您的,但是父亲,眼下歌家离开容国才是至关重要,不可出了岔子,您千万不要大意。” 歌政心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泛起泪花,“孩子啊,是爹无能,不能救你出去,可是歌家这么多人我却不能置之不顾,我…” “您不必自责,若换做我,也会舍小为大,在我们都背负着责任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能任性。您放心,卫臻对我很好,我留下,并不会吃亏啊!” 歌政不敢再看女儿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强装的笑容,更害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害了全家…… “剡儿最近一直住在墨府,或许,瑾云城也藏在那里……”歌政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对他失望透顶,不管结局怎样,只留一条命便行了。” 苏衍的目光望向南方那处湖上竹院。本想请父亲协助末轩前去搭救,但她伤势未愈,很难有胜算,更有可能因此丧命。心中衡量一遍,对歌政道:“请父亲准备两辆马车,以及武功强一些的人,瑾云城一定就在墨府!” 歌政深深吸了口气,有些为难:“眼下陛下对我非常警惕,王府周围甚至日夜有人监视,若我贸然派出王府的马车连夜离城定会引起怀疑,反而坏事,更别说出动部下了。这样吧,我引开剡儿,然后给你一支我的亲信,等入夜后你再行动,至于瑾云城离开……不如请长孙家协助。” “长孙越?对,长孙家夜里离开若水,可以有很多理由,我马上通知长孙越,请她帮忙。”苏衍兴奋道。 歌政离开后,苏衍立即写了信托阿臾送去末轩处。 安排好一切后,是成是败,皆在明晚了。 入夜,苏衍在房间里焦虑的走来走去,阿臾看着一阵阵头晕,忙求道:“娘娘您别转了,阿臾头都要晕了!您休息休息吧,王爷得晚上才能动手,等那里有消息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苏衍停下脚步,实在放不在心,对阿臾道:“你立刻马上,快去王府守着。” 阿臾担忧道:“瑾先生真的会被救出来吗?按照二公子的性格,只怕…” “别胡说!云城命不该绝,不会这么轻易死了,你快去!若有消息立即回报。” “是!”阿臾领命后,立即跑了出去。 苏衍重重叹了叹气,不知道明晚能不能顺利救出瑾云城,末轩去长孙府会不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长孙越会不会被他父亲阻拦…… 窗外几抹光辉润泽树叶,石子路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射在窗户上,点点光泽,十分好看。院落犹如沉浸在一汪湖水中,波光粼粼,与外界隔绝,看着如此舒适静怡,但苏陌心里,正有一丝丝寒意,缓缓涌上心头,包裹了全身每一寸肌肤。 长孙府,守门的护卫正打算关门,却撞进来一个人,直言要见长孙小姐,守卫看他一身宫里打扮,不敢拦着,更不敢迟疑,立即跑进去传话。 长孙越见到了乔装过的末轩,并未注意,打开信看到内容后,先是一阵震惊,然后立即屏退两侧,将信纸烧毁,纸灰落在手背上,疼得她呲牙裂嘴。 “你是苏先生身边的宫女?” “姑娘不认识我了?我们曾见过面。”末轩看着她道。 长孙越这才仔细端详她。因来人蒙着面,长孙越并不能识别,直到末轩摘了面纱… 末轩!长孙越大吃一惊,脑子半天才反应过来。 “云来阁都关门大吉了,你怎么还在若水,又……又来我家了!” “自然是为了信上所言而来。”她突然跪下去,冷若冰霜的脸此时竟然显露几分恳切,“请姑娘念在苏姑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我末轩定感恩戴德,日后长孙姑娘若有麻烦,我末轩即使搭上性命也愿意为姑娘肝脑涂地!” 长孙越连忙过去扶她起来,心疼的看着的脸,“苏先生所求我定当满足,我马上给你马车。” 末轩感动的向她抱了抱拳,“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长孙越走到门外,巡视四周后,立即带她前往马坊,挑了一批最快的马,安上车厢后交给她,“苏先生交代,说你身负重伤,就让你在城外等候,我会安排另一辆马车去墨府接应他们。”她又从袖中摸出一袋子钱给她,“路途遥遥,一定用得上。” 末轩激动的抱拳拜谢,“长孙姑娘今日相助,她日若用得上我末轩,便放出这烟花弹,我必立即赶来相助。”长孙越接过竹筒一样的烟花弹,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也罢,等以后若水安定了,我就用这个叫你来陪我喝酒!”说罢,挑了个还算老实的车夫给她,从后门离开,径直驶向西城门,离开若水。 长孙越将烟花弹放在阳光下端详,不禁好奇起来,“我能有什么麻烦?我长孙越这么善良,别人有事还差不多。”说着觉得可笑,顺势将它塞进袖子里。正要回去,转头却碰上了长孙无争那双透着寒气的眼睛。 长孙越吓得失语。心里害怕父亲有没有看到刚才的一切。 长孙无争瞥了眼后门,问她:“听说宫里来人了,送了什么信,谁送的?” 长孙越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是,是…楚国的商铺送来的信。” “哦?那刚刚离开的人又是谁?” 长孙越心里暗暗懊恼,继续圆谎:“当然是楚国那边的商铺的伙计啦!” “这不是云来阁的末轩么?她求你办事,救的,是瑾云城。” 长孙越惊讶的看着父亲,“父亲怎么看出来的?” 长孙无争得脸色瞬间寒得如一潭冷湖,“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我就贸然决定!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不会危及到长孙家!” 长孙越急忙解释,“我只是给她两辆马车而已,父亲,我平时得到苏先生恩待已无所报,如今能有我用武之地,我一定要帮先生!” “受恩,自然要报,但前提是应该先该保全自己!瑾云城是太上皇下旨同废太子一同软禁的,救不救,也该先禀报当今陛下,而不是私自行动,这将陛下置于何地?若被发现,你的小命恐怕就完了!” “不会的,苏先生已经是皇后了,她一定会保护长孙家的!”长孙越天真的说。 长孙无争看着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不禁暗自伤神:她这个善良的性子早晚会吃亏,现在苏衍为了不相干的人来求她,将来就会为了更亲近的人再来相求,一定不能再让她们有往来,否则,麻烦会持续不断。 长孙无争失望的看着她,对她说:“这件事接下去你就别管了,马车我会安排去墨府,你别出面了,先回去睡吧。” “父亲……您不会告诉陛下去吧?” 长孙无争笑着摇了摇头,长孙越这才放心回去。待长孙越离去,长孙无争的脸上突然浮现一团阴沉之气,他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心里已有了计谋。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生死离别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转日,歌政备了一桌酒席,将所有家眷聚到一起,歌弈剡也被请在列。 墨莘胆怯的看了眼歌政,借着夹肉给儿子的机会谨慎的将位子挪近他身旁,小声询问儿子:“你爹突然让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歌弈剡冷冷的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歌政,“谁知道,反正没好事。” “说话小心些,别让你爹又发火。” 歌弈剡偷偷看了看父亲,立即换上笑脸,咬了口肉,说道:“厨娘做的五花肉越来越入味了!爹,您多吃些。” 歌政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嗯,好!”歌政慈祥的笑着。 歌弈剡并未发觉这餐饭的真正意图,只是低头大快朵颐。 王府后门,苏溟领着一行十人往东巷子跑去,这批人都是家丁的打扮,而苏溟换上了歌弈剡的常穿衣服,带上斗笠,并无认识得。 一路飞奔至墨府,越过高墙,直捣私牢。脚还没踏进牢门,突然窜出数十个黑衣打扮的死士,手持砍刀,气势逼人。苏溟仔细一瞧,嘿!这不就是一年前企图暗杀左卿那伙人。抱拳道:“各位英雄好汉,真是三生有幸啊,咱们又见面了。” 死士头领对他警惕地打量了一番,吹了吹胡子,叫嚣:“你哪根葱?认识爷爷我?” “哟!怎么听着像是山匪大王啊!”说罢,贱笑起来,身后的府兵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死士头领瞪着两只灯笼眼,怒喝:“他娘的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嘴巴挺硬,但有我们的刀硬吗?兄弟们,杀!” 话音方落,刀光剑影瞬间混在一起,金属剧烈碰撞的声音几乎是擦着耳朵过去,那些个死士耍的是一套没门没派的功夫,变化多端,凌厉狠辣,并以暗器为主要攻击手段,次次都对着对手的软肋攻击。苏溟自小受到军营训练,学的是正统武术,对暗歪门邪道不是很通,是以刚开始还占上风,过了十来招后开始强撑,每一招接的都十分吃力。但那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位府兵因为在这十多年守护若水的经验当中碰到过各种刺客,刺客多以精通旁术为多,是以,苏溟败下了阵,连剑都给人夺了去,而这十名府兵却越战越勇。 死士招招诡异,进攻力量骇人,但府兵只是经过几招的适应后,立即开始见招拆招,仅仅一盏茶,死士已被逼至死角,十把寒光凛凛的剑围困住他们。 苏溟过去一把抢回佩剑,顺带讽刺几句,“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为什么你们这几个人却敌不过王爷训练的人,看来古人前辈说的不尽是对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说罢,大摇大摆跨进私牢牢门。私牢里只有微弱的光勉强让视线不受阻碍,但这一路的骨头碎渣还是看得他心里特别难受。以前只知道墨斐老奸巨猾,却还不了解他居然这么残忍变态,这么多骨头,都是碎的,可想而知死了多少人,这些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煎熬,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私牢尽头是一座单独的铁质方形牢笼,用大铁链子拴在半空,里头的人躺在铁牢里低声呻吟,血污了脸,身上全是血洞,远远看去却怎么都不像那位乐升堂的女先生。苏溟快步过去,挥剑对着锁一顿砍,剑刃锋利,就如剁豆腐似的,顺顺利利的就把锁砍成碎块,苏溟凑近了看瑾云城的伤,连连摇头,“他跟你是多大的仇,肉都烂了!”正唏嘘着,瑾云城的双眼突然打开,吓得他一个哆嗦。 “你是谁?”瑾云城的气息非常弱。 “苏衍的师父,踩着月光来拯救你呢!” 瑾云城显然没觉得好笑,声音飘飘忽忽,“苏衍?她还记得我啊?”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让人心疼。 “你就安心睡一觉,醒来我已经带你离开若水了。”说着替她把脉,却心头一沉,还没缓过来,瑾云城突然很大力的抓住他的衣襟,“带我去哪里?” “出城,末轩在城外接应。”他垂下眼帘,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苏溟的人将死士全部捆死在院子里,堵上嘴,点了穴。不敢停留,立即往墨府侧门出去。 瑾云城吃力的抱着他的脖子,嘴角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怆然。 “我瑾云城高傲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落到今日下场。” 苏溟脚下仍旧疾步而行,嘴上又忍不住调侃:“歌弈剡这个人阴险狡诈,又是个小心眼,你以前有多受墨斐重用,今日他就会有多恨你,不奇怪。” 瑾云城惨笑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大可不必救我。” “诶,这就是你的错了,可不是我想救你,是我的好徒弟要救你。瑾云城,这次你能活着离开若水,全靠了她的精心计划。” “我欠了她。” “同意!” 苏溟快步穿过院子,夜风徐徐,吹在脸上,夹带着几缕花草香…还有危险气味。 他骤然停下来,轻声叫止同伴:“有埋伏!” 所有人的脚瞬间扎了根,不敢再前。 苏溟神色凝重,“他娘的,都快出去了,又是谁来阻碍老子?” “苏将领,我们是不是分头行动,寻找其他路?”一个府兵问道,丝毫没有慌色,俨然是个受过长时间训练的精兵。 “既然这边有人,其他出口肯定也有埋伏,不管了,冲!”言毕,抱着瑾云城后退三步,其余府兵迅速挡在其前,踹开木门。眨眼功夫,门口瞬间聚拢过来一群赤衣蒙面人,约莫二十来人,倏然间拉开了长弓对准门内,顷刻的安静后,一阵箭雨飞驰而来。 月色朦胧的夜空下,无数羽箭划破寂静,风声忽然肆虐起来,在狭窄的门口呼呼作响。 苏溟一脚踢凹砖墙,脚在凹处用力一蹬,飞上廊顶。 瑾云城躲到他怀里,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抬眼再看,苏溟已经带着她钻出廊顶的破洞。苏溟站在廊顶,俯视而下,却并未找到长孙越接应的马车,不禁破口大骂,“什么情况?马车呢?!他娘的这丫头不会临阵退缩了吧!” 说话间,脚下一连串震动传上来,瑾云城失声惊呼,“有敌人!” 苏溟头都不回,将剑往下一刺,随着一声惨叫,脚下的瓦片呼呼地全陷了下去。苏溟轻身一跃,飞至对面房顶,刚要逃离,却又担心府兵寡不敌众,会遭遇覆灭。只好放下怀里的人,把剑扔给了她,对她说:“死士之所以为死士,就是能够在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只要手里有兵器,还是能杀人。”言毕,眼神只在她身上逗留一瞬,便跃身而下,直冲那乱箭之中。 瑾云城将剑握在手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紧紧握住了剑柄,正在这时,房檐下猛的窜上一个蒙面人,她条件反射的挥剑劈去,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那人头便离了身,滚出好远。 长孙府内,所有人几乎已经入睡,四下安静,长孙越飞奔进父亲的书房,刚落脚便一通质问,“父亲没有派马车去接应?你为什么骗我?父亲这是致女儿于不义境地!你让我如何面对苏先生?你又让我如何心安理得的接受长孙家?!” 长孙无争气定神闲的合上书籍,抬头与她对视:“长孙家族历经数十载方得今日之势,这是几代族长的心血,若你为了苏衍将长孙家陷于危险境地,我长孙无争就是死了,也没脸去面对祖宗!你任性妄为,不顾家族,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一个混帐东西!从现在开始你不准离开长孙家半步,我就不信治不好你的性子!” “父亲!做人不能这样,苏先生她是好人,对我更是关心倍加,现在女儿好不容易有机会帮到她,你却为了自己那点私心就逼迫我做和你一样的事!” “混账!什么叫和我一样的事?我做了什么事!”长孙无争气得两眼圆瞪。 长孙越眼睛里闪过一丝怯懦,但立即昂起胸膛,理直气壮道,“父亲曾经与左卿结盟,不就是为了兵器谱而已,哪儿有什么正义,后来扶持陛下登位也不过是为了跻身权贵之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您成功了,就得鱼忘筌,他们有难,您却只顾个人安危!” 长孙无争怒火攻心,举起手狠狠打了下去,长孙越惊恐的捂住脸,眼泪直下。 “混账东西!跟你爹就是这么无礼?你那个苏先生也不过如此,自己行为不正教出来的学生都不懂的敬重二字,看来我不救是正确的,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父亲不讲道理,我也没必要和您再争论,但总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是正确的!” 长孙无争气得脸皮直颤,怒甩锦袖,大步从她身侧离开。 长孙越怔忪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苏先生曾经那么关心她,当她是朋友,所有学生都看不起她,但苏先生却能一视同仁,帮她找回了信心,在她受到长孙熹屡屡刁难时,又毅然决然为她出头。若非苏先生,她长孙越今日还只是别人嘴里的丫鬟之女,还在苦受长孙熹的玩弄,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属于她!而如今她却只能眼看着苏先生要救的人死于非命,瑾先生若死,必是她的罪孽! 长孙越的眼神逐渐坚定、无畏,她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转头就跑出去,直奔马坊。 墨府侧门门框都扎满了箭,如酷刑中那铁钉板,密不透风,堵住了门口。赤衣蒙面人迅速涌上,苏溟赤手空拳,拳拳打得敌人肉颤骨裂。但几轮进攻之后,已有越打越弱的趋势,其余府兵虽无伤亡,但却逃不出围攻,只能在死胡同里挣扎,即使有再强的力量,也终会被磨灭。看这些拦杀之人一身高深的身手,手中的兵器更是上乘中的上乘,放眼容国又有谁会有这样的一批杀手?又有谁会阻止他救瑾云城?苏溟心里闪过这个疑惑,似乎已经抓到了重点,但下一刻便被袭击而来的蒙面人打散。 苏溟一角踩上横扎在墙上的箭,想借着上升的势从之前逃生的洞口穿出去,却没想到脚腕突然被一股强力往下拽,身子冷不丁一沉,手本已经掰住了洞边的瓦片,瞬间坠落下去。而那洞口明明是瑾云城的脸,鲜血从她脸上淌下,滴在他额头上。苏溟没来得及惊讶,脚上抓住的手似乎在准备下一个攻击动作,他一声咆哮闪电般转身飞去一脚,正踹在那人脸上,柳叶飞旋一般飞向了院内,撞在院中摆放着的瓦缸上,一声脆响,瓦缸碎了个大洞。 瑾云城跳下洞口,支撑着墙,把剑扔还给他,“死士还有一个本能,就是见血不收,有敌必战。” 苏溟对以抱拳,颇为敬佩,“看来以前看轻你了,以为你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没想到这么仗义,不去当侠客浪费呀!”又不禁看向她身上的重伤,眉头一紧。 “小心!”话音未落,她突然伸脚勾起廊顶坠落的断梁踢向门口,沉闷的一声撞击声传来,对面应声便倒下了个蒙面人。苏溟惊惶未定的看向被断梁砸晕的蒙面人,才发现是那杂碎趁着他转移了视线耍小手段偷袭!而瑾云城因为强行运力扯动了伤口,面色一瞬间惨白得跟死人一般,捂着胸口,软软的倒在了苏溟肩上,大口喘气。 “他娘的!下黑手啊!算什么英雄好汉!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言罢,啐了口唾沫,一拳击在又攻击上来的蒙面人,那人连面巾都被打飞,一颗门牙还连着血肉被砸了出来,直接昏倒在地。其余人想冲过来,但见着苏溟下手如此狠辣,都产生了些惧意,举着剑迟迟不敢进攻。十名府兵护在苏溟身前,展开队列,领头的横开手臂把苏溟往后推,“你们快走,我们断后!” 苏溟将瑾云城交给府兵,挤进队列中,誓要与他们共生死,“当初我们一起训练,一起上过战场,都是换命的交情,现在你又让我去苟且偷生?恕难从命!” 对方的领头人歪头看着苏溟,咝的一声,“不是歌弈剡,你是歌政的近身侍卫,苏溟?” 苏溟眉梢一跳,心里突然抓到了什么。 那领头人阴森森的笑了笑,举起剑,“留他活口…”又指向瑾云城,刚想说点狠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声音,那声音听着像风声,又像低声呓语,诡异十足。吓得猛的一愣怔,第一反应就是屏住呼吸,所有人都不禁朝门外看去。仅仅留出这一眼的空档,苏溟看准时机,运足全力朝门口大步腾去,临近时猛的往上跳跃,扬臂带剑砍了下去,正中领头人的颈项,一声闷哼,鲜血喷射,溅红了白墙。其余人回头发现,立即运剑要刺苏溟,府兵见形势不妙刚要冲过去相救,门外又是一声似风似语的诡异声,随之一道白光横切直来,最先攻上来的蒙面人握剑的手猛一颤,哐的一声,剑落地,从额头到腹部一道猩红裂开,一缕缕鲜血泊泊而出,呜呼。 门口忽然飘来一股麝香味,一名青衣女子赫然出现,手中握了把细如柳状的剑,寒光乍出,并未见她有动作,而玄衣蒙面人当中又有四个被击中,当场毙命。剩下的蒙面人吓得互相紧紧贴在一起,冷汗湿透了面巾。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往里退,但身后却是苏溟的府兵,一时前后无路,卡在中间,生死一瞬。 所有人都诧异此人来历,而蒙面人更是惊讶这个瑾云城到底有多少帮手? “末轩?”瑾云城的脸瞬间千变万化,“你疯了?谁让你来救我!” “姐姐,都是死士,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但我怎么能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他们不配。” 如淬火之剑,亦如闪雷劈出,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出去,蒙面人眼前都是道道剑光,形成了一张无形密网,铺面盖过来,竟然丝毫没有缝隙可以逃生,力量之大,亦根本无法抵挡,因为挡了这边那边有攻击,挡了那边又顾不上身后的瑾云城。 刀光血影之间,白光寒寒,如昼日光束竖直射下,却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刃。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蒙面人全部死在门口,堆积成一个小小的人丘。他们无路可退,拼死挣扎,最终死在一起,也算种归宿吧。 而剑身明亮锋芒,不曾染上一滴血渍。 巷子还回荡着惨叫声声,加上夜猫嘶叫,愈发诡异。苏溟留下两名府兵处理尸体,剩下的连同末轩随他护送瑾云城离城。 刚出数十米,迎面飞速冲过来一辆马车,苏溟将瑾云城护在身后,正要拦杀,却见长孙越挥着手臂扬声道:“快!上马车!” 苏溟脸上稍稍一松,将瑾云城抱上马车,其余人随着马车一同跑向城门口。 苏溟掀起窗帘往外看去,夜色阑珊,终是杀绝了敌人。他从怀里倒豆子似的倒出一堆瓶瓶罐罐,一边嘱咐着,“这是王府最好的伤药,还有些盘缠,你路上必不可少。” “末轩你有没有受伤?”瑾云城却急着查看末轩有没有受伤。 “不好意思,又是我的好徒儿救了她一命,你们这姐妹俩可真是惺惺相惜啊,恩人都碰一块儿去了!”苏溟嘴巴一咧,靠着窗吊儿郎当的笑。 末轩谢过苏溟,便将药收好。 瑾云城因为用了武,牵动内伤,说话都有气无力,“改日定要感谢她。她可有其它的话告诉我?” “……没有。”苏溟说的斩钉截铁。 瑾云城颔首,被污血染脏的睫毛下,憔悴的眼眸子隐有泪光闪烁。苏溟见她衣裳褴褛,到处都是结块的血,还残挂着模糊的腐肉,好心的脱下了外袍想替她披上却被一只手拦下,只见末轩霸道的挡开递来的外袍,自己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 瑾云城垂下脸,看不清脸上神情。 苏溟整个人一顿,感觉哪里不对,却又毫无头绪。 一路飞奔至城外,马车停在树林里。苏溟跳了下车,道:“她身负重伤,马车上的瓶瓶罐罐们你应该能知道如何使用。现在已是子时,路上不会有人注意你们,赶紧走吧,趁着天黑,走得越远越好!” 长孙越紧跟着跳下马车,不忍看云城身上的伤,侧过脸,对她们道别:“那就后会无期。” 末轩感激地双手作拳:“恩情我记下了,来日方长,必有再见之时…或许如长孙姑娘所言…后会无期。” 言毕,拽直缰绳,马儿仰天嘶鸣,转眼就深入了树林,消失不见。 苏溟拍了拍手上的尘,转头对长孙越大加抱怨,“长孙姑娘看错时间了还是睡过头了?” 长孙越尴尬地挠挠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苏溟道,“其实这次你不来也没事。” 长孙越以为他在生气,急着解释,他却惋叹道,“瑾云城身上的伤有一处是致命的,撑不了多久,不过我那些药也足够她回到故地了。” “您是说…” “我拼力救她出来,也就是想满足她死在家乡的愿望,她不说,我却知道。”苏溟潇洒的对她笑了笑,“走啦!”带上府兵,从城门回去。 长孙越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涩。 第一百三十四章 裂痕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天转亮,柔软的阳光拂过窗台的兰花,覆盖在苏衍脸上,带着微微兰花香。 卫臻的龙撵急急而来,一路经过,跪倒了一片,跟随的太监一路走一路提醒沿路的宫人闭嘴。所以浩大的队伍除了脚步声别无其它,安静的好似并无人经过。承恩公公低着头随龙撵行进,觑了眼面目冷肃的卫臻头,眼底似有隐忧。 龙撵落定在锦涎宫外,卫臻屏退左右,疾步而进。扎眼的龙袍在葱茏的树下时隐时现,而那张本该布满阳光温柔的脸,却越来越冰寒,生人勿近的感觉。 苏衍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往窗外看去。 想来此时,瑾云城已经离开了吧,天高地阔,终于有了她们的容身之所。可是自己呢? 苏衍忍不住难过起来,此时再看这座奢华至极的宫殿,就像一座牢笼,她不知道怎么离开,更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 那脚步声停了,停在殿外,紧接着有人开了门,是卫臻。他看着她,似乎是在端详,但眼神极为凌厉。 他跨步进来,身后立即有太监探出半个身子关上了大门。 “昨晚,你离宫了?”卫臻本是来质问瑾云城的事的,但是当见到苏衍,仍是做不到伤害她,哪怕是责问,是以,他只是温柔的询问她昨晚的行踪。 “昨晚?昨晚…我在睡觉啊。” “前些日,朕派人去了趟别宫探望太子,却发现瑾云城并不在,多方调查才发现是被歌弈剡劫走了。朕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是以,朕打算派玄庭亲自解救,没想到……”卫臻无奈的笑了笑,“没想到你先行动了。” 苏衍更没想到卫臻会在意瑾云城,那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 苏衍心虚的低下头:“我只是担心……” “担心我会阻止你?”卫臻失望的说:“我虽然不是西楼,但我还是以前的我,我不会不顾及你的感受!是你,阿衍,你从来就不相信我,宁可自己四处去找人帮忙,你也不愿意来找我,歌家也是,你总觉得我会害你们!” 卫臻朝她缓缓走近,苏衍吓得连连后退,他近一步,她让一步,最后脚跟一绊,直直撞在床架上。 “你…你怎么了?” 卫臻眼睫下的寒光犹如刀刃,突然一只手按在床架上,手关节和她的脸颊紧贴在一起,他几乎能赶到苏衍的脸在微微发抖。 “我等你很久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阿衍,左卿已经离开了,他早就离开了!”卫臻整张脸压在她的脖子上,低声呢喃。 是啊,他离开了,自己的心也跟着离开了! 苏衍闭上眼,待睁眼时,凄婉如斯。 “卫臻,事已至此,我们又何必自欺欺人,我不爱你,至少现在不爱,你何必强求呢?” 卫臻的手突然松开,他眉头深锁,双眼被痛苦笼罩。他当然知道她不爱自己,更加知道苏衍留下来不过是为了歌家,但是当苏衍亲口说出这个事实,他仍是难以接受。 苏衍说:“我答应了你,便不会走,但是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你若还对我有恻隐之心,就请不要逼我!” “逼你?”卫臻震惊的看着她,他不敢想象会从苏衍口中听到自己逼她,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已经肮脏到如此境地了! “我不会逼你,不会……”卫臻低声说着。 殿外的阳光穿过窗纸,洒在苏衍身上,卫臻伸手穿过光束,触碰到她的锁骨,却忍不住颤抖。 “阿衍,我做梦都想和你白头偕老,但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离开的长廊幽转寂静,揉碎的阳光打在卫臻脸上,脸上一道道深刻的记忆,那么憔悴不堪。 瑾云城被送去别宫的事本就隐藏的很好,也不知是如何传扬了出去,连同那晚长孙家的马车载着瑾云城和末轩离开若水也被发现。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了开,在若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但终究还是被政亲王突然请辞离开若水盖过了风头。 卫臻由始至终没想过加害歌家,他只是想留住世上仅剩的亲人,他想他们所有人都陪在自己身边,可是,没有人愿意。 歌政还是离开了,带着一家老小,什么都没有带。 若水城外的林子里,一行人马缓缓向西行驶,最前头的褐色马车的窗帘向外掀起,歌政探出头往后望去,轻声叹了叹,放下窗帘。 “谁?!”歌政突然发觉一身阴寒之气从门帘外擦进来,就贴着他的肩膀落定,方要转头查看,一把寒光刺眼的剑已架在颈项,一身寒气逼人,吓得他不敢动弹。 “父亲,这是要弃我而去吗?”歌弈剡歪了歪头,邪笑着注视他。 “逆子!” “逆子?父亲说的正是,我从来没有按照你的命令行事,反而屡次与您作对。但我并不是从小就这样的,您忘了,我曾经很乖的,是您把我逼成如今的模样!” 歌政的眉梢猛的一跳,“你想干什么?” “父亲,我一直想得到你的认可,哪怕一次,但是你看不起我,你总觉得我是墨斐的外甥,心术不正,没资格继承您的爵位。可是您忘了,您当初还不是为了得到舅舅的帮衬,才娶了娘,如今却又嫌弃他们,您太虚伪了!” “你…不要再沉迷不悟了!” 歌弈剡大声惨笑:“什么都没了,权利,名誉,家人,我都没了!娘疯了,你却丢下了她……”歌弈剡说到这,眼泪夺眶而出,“您根本不在乎我们,您只是把我们当作一个耻辱,恨不得我们立即去死是不是?父亲,就算死,一家人也要整整齐齐的……” 歌政惊恐的睁大双眼,机械地转过头盯着他,说不出半个字。 一声闷哼从马车里传出,惊动鸟群疯了一般飞窜出树冠。 树叶纷落,死寂无声。 歌弈剡爬下马车,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中的剑也随之滑落。他靠着车轱辘,癫狂的笑了很久,眼泪鼻涕齐流,像疯了一样,最后呆呆地仰头盯着天空,嘴里不断说着: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的走…… 一只信鸽飞停在他肩头,他将信纸插进信鸽脚上的竹筒中,摆了摆手,信鸽展开雪白的翅膀,直冲云霄。 佛柃,你是第一个。 薄云飞逝,已至夜幕。凉山客栈里,佛柃正要歇息,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鸟儿扑翅声,她过去查看,摘下信鸽脚上的信,扬了扬手,赶走了信鸽。 信纸是宫中的熏了香的纸,墨也是宫中才有的掺花粉香墨,不禁蹙眉阅信。 一勾润月下,湖光粼粼,将润黄映射在轻纱窗上,透过窗纱,她的脸上只浅拂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光泽,却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温暖,似乎变了一个人。 当夜,佛柃退了房,换了批最好的马,踏着月色立即赶回容国。 一场不可阻挡的悲风涩雨将要来临,猝不及防的,摧残谁最后的支撑。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危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政亲王离开后,苏衍和卫臻彻底无话可讲,相见除了沉默再无其它。 日复一日,一晃已五月初一。 苏衍颓在躺椅上,呆望着天,宫女在她身边打碎了茶盏也未引起她的注意。 园子里花飞花落,却依旧无法暖一丝她的心。 那簇繁花簌簌作响,继而走出一人,锦缎长袍,绸缎束发,横插了一支翠玉簪。他俯下身,腰间的玉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想唤她的名字,可是躺椅上的人紧闭着眼,似乎想以此拒绝与他 “阿衍,”他还是唤出了口,“是不是宫女对你说了什么?” 躺椅上的人眼皮微微张开,冷冷一笑,“你心知肚明。” 苏衍再次阖上眼,装作已睡。 这一装睡,便是整日。待暮色四合,宫灯高挂,夜风卷起落叶击打着寝宫,白日里还暖意浓浓寝宫,一转眼至夜幕,却似寒冬腊月。锦涎宫犹如浸在一潭死水中,荡漾开的,全是凄凉和苦涩。 宫女劝了无数次,在她身边急得要哭出来,苏衍担心自己要是再不回去,就会连累这无辜的人受难,想了想,也就妥协了。 寝宫的炷光有些不同寻常,宫女察觉到异常,紧张地说:“是不是谁换了灯盏。” 苏衍没有在意,反正不是那个宫女就是这个宫女,换个灯盏自己照样睡。但当她跨进门坎,看清那个坐在桌前正挑灯芯的鹅黄锦裙女子时,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长孙姑娘?”宫女惊讶的睁大眼仔细瞧去,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许久未见,长孙越似乎没有很激动,捧着一枚残剑,淡然的说:“苏先生你看,这是表哥临走前送给我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一直没舍得拿出来。” 此话未完,苏衍已经泪流不止。 长孙越叹了叹气,她不是不激动,只是这几个月内,局势迭变,人人心慌,早已物是人非。左卿走了,瑾云城末轩,表哥和佛柃全都离开了容国,就连束幽堂的同窗,也走的走,嫁的嫁,如今还能一想便能见着的,除了苏先生,还有谁呢? “本来我是不该来看先生的,可是您除了我,在这深宫中无一人抒怀,我真怕先生你会疯掉。” 苏衍刚止住的眼泪,此刻又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宫女抹了把眼泪,劝她二人,“皇后,长孙姑娘,天色不早了,早些歇着吧,奴婢去给姑娘打理间客房住。” “不必了,今晚我同娘娘一处睡。”长孙越柔声道。 宫女应下,退出门外。 苏衍等关上了门,拉着长孙越坐到床沿上,问她,“是卫臻叫你进宫来的?” 长孙越无奈的笑了笑,“本来他是让我隐瞒的,我当时就说聪明的苏先生怎么可能骗得了,你看,立马识破了。” 苏衍苦笑,“如今他是皇帝,掌控着一切,连你也是如此。” 长孙越耸耸肩:“我是不在意的,正好借这理由进宫来看看您。” 苏衍凝视着她褪去了稚嫩的脸,微微叹息,“那日我写信求你帮助,我没看错,你还是那个长孙越,那个傻丫头,只可惜,你长大了。” 长孙越打断他她的话,“长大好啊!我就可以保护长孙家,可以保护我娘亲,还可以保护先生,先生没了…”她刚想说出那两个字,幸好反应快咽了回去,“既然都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跟我说,如果您想离开,也同我说,就算我倾尽长孙家的一切也会帮您。” 苏衍摇了摇头:“何苦呢,为了我,负了你父亲对你的信任?我虽然恨卫臻,但恨归恨,我却不能轻易离开皇宫,这样的后果不仅是害了你,还害了歌家,还有其他人。” 长孙越哪能放心,“可是陛下总是来找您,您总不能装睡吧?” 苏衍吃惊,卫臻居然毫无保留地都告诉长孙越,看来是真的急切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好让长孙越心生担忧而来劝自己,不过他应该没想到长孙越不是来劝自己看开些,而是来劝她离开皇宫,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卫臻在感情上,和当初的西楼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西楼,一心保护,而如今的卫臻,只有占有。或许这个卫臻才是真正的他,西楼不过是他为了掩人耳目而的面具,是西楼的,不是他的。 “日后的事日后再想,你既然来了,陪我说说话,别提不开心的。”苏衍躺了下去,继续说,“卫臻已经答应我革去言真一切职务,任他离开,这样一来,你倒是可以和他…” 长孙越害臊起来,“先生还有心情来管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我反正没事,表哥高高在上,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怎们能妄想呢?我还是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敢多想。” “那你真的甘心放弃?你可是从未与他开始过,就这么放弃了?不争取争取?” “怎么争取?表哥一定会直接与政亲王会合,怎么可能来若水?我又不能离开长孙家,基本没戏。”说着叹了叹气。 苏衍心里突然就沉了沉,言真会与父亲会合吗?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会不会来若水?不禁慌张起来,“你有没有言真的消息?” “没有,我不敢主动联系。” “卫臻的旨意下达也有些时日了,西关离若水相差甚远,一来一回,怕是得一个月,照这么算,最多还有十天,他一定会赶到若水。” 长孙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表哥会来若水?不是说不来么?” 苏衍急忙跑去书案前翻出了信纸想写信,可执笔的手却在猛剧烈颤抖。长孙越被她的举动吓得三魂六魄少了一半,紧张地问她:“先生你怎么了?表哥出什么事了吗?” 苏衍一边写一边与她解释:“按照言真的性格,知道我还留在皇宫一定会来问个究竟,一旦他回来,定会惹出事端,我必须写信通知父亲让他想办法派人来阻拦…”她突然停下笔,“也不行,若水府兵已交给了兵部,父亲身边只剩下几个家丁。也不能叫师父来,好不容易离开了,现在不能因为言真重新踏入若水,我得再想想办法。” 长孙越听完她的话后基本已经了解大概,过去轻轻捏住她的肩膀,“先生你真是杞人忧天了,表哥武功高强,谁能伤害他呀!而且我想表哥肯定不会回若水,他肯定能知道你的苦心,你是为了歌家才留在皇宫,若他莽撞闯宫那就是杀头的大罪,陛下不会轻饶。而一旦表哥受到伤害你一定会出面解救,这不是间接致你于为难境地,表哥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点的,先生你放心吧。” “是吗?”苏衍眼光期盼的望着她。 长孙越坚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也只有如此了,我深居皇宫,根本没办法和外界联系,唯一的联系也只有你了。” 长孙越听到此,心中大为感动,一阵责任感油然而生。“先生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马上叫阿臾通知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苏衍握住她的手,在手心摩挲,“多谢。那现在就拜托你一件事,我写封信,你帮我送去凉山,想必父亲已经到达凉山,那里是边境,他们会停留整顿,起码停上两日,你帮我把信给他。” “好!” 苏衍嘱咐完,掀去原先的纸,将笔蘸墨,重新写一份。 几日后,长孙越拖人传话进宫,说信已经飞鸽传去,但时隔多日却无人回应,请她再等几日。 苏衍忧心忡忡的走在鹅软石的路上,任凭阿臾扶着她不知走去哪里,而阿臾却又跟着苏衍乱走,身后只带着两个宫女,不知不觉竟走进了御花园。 抬头一看,满园花开,却只零星几个太监在打理着,不免显得死气沉沉,毫无人气。苏衍不禁好奇起来,转头问阿臾,“皇宫里一直是这样安静吗?” 阿臾回道:“陛下自登基以来,除了娘娘您之外,只有琦妃一位娘娘,并且减少了很多宫女太监,说是怕打扰到您。” 苏衍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点点头,继续走。 “我进宫多久了?” 阿臾连忙腾出一只手,瞎子算命似的算,“好像一个多月吧,阿臾也不记得了,阿臾算术不好。” 苏衍抬眼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鸟儿飞来,停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 她蓦地一笑,如春风拂面,阿臾也不自觉跟着灿烂笑起来。 二人没目的的走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御花园,迎面的建筑就是扶桑殿。 苏衍的脚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阿臾却突然一把拉住她,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娘娘你看,是陛下!” 苏衍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台阶之上,东面的玉栏后,卫臻负手而立,对面是一位看不清面庞的少女,一身蓝裙,墨发及腰,身材纤纤…… 佛柃不是等候在凉山与父亲会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衍紧紧抓住阿臾的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忙退后几步,躲在台阶下的铜鼎后,阿臾连忙赶着其余宫女把自己掩藏好。 台阶之上的两个人对话声音不大,但依旧能听到几句,当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佛柃便伤心欲绝的样子飞奔下来,并未看见她们,径直奔出太子宫。苏衍心里全是疑问,想追上去,但佛柃脚速极快,根本无法追上。只好调转方向,跑上台阶。卫臻见到她,眼中闪过一抹慌张,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苏衍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卫臻笑道:“青天白日的,朕有什么话不能让人听见?” “佛柃突然回到若水,不找我却来找你,难道不是有隐情?” 卫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语气却仍旧坚定,“没事。” “没事?为何她满目悲伤?为何匆匆离开,难道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卫臻摆了摆手,让宫女下去,才对她解释:“她是来让我看一封信,但信并非朕所亲笔,她问朕是否真的愿意册封她为妃,呵!可笑,朕不是西楼,怎么可能对她有男女之爱,但是她非说这信是朕所写,朕看过信,除了字迹模仿得很像外,信上所言却根本是胡编乱造!什么朕希望挽回她,什么后悔莫及,这若不是佛柃故意编造,就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闹出什么事。” 苏衍不禁冷笑:“佛柃怎么可能说这些话?我看是你心虚。” 卫臻的眼睛倏然间圆瞪:“心虚?朕对她从来没做过什么,何来心虚!” “不然你为何对我的眼睛躲躲闪闪?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是不是给了她什么承诺?不然佛柃不可能突然从凉山回来!” 卫臻那脸皮下的慌张和心虚在苏衍的追问下终于暴露,“佛柃断言朕与她有过关系,但朕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话未说完,苏衍的巴掌已经落在他脸上。卫臻懊恼的闭上眼,心里追悔莫及。 “佛柃不会说谎,从来不会!”苏衍愤怒的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人,她现在恨不得将他杀了! 卫臻低声道:“那晚云来阁,我喝醉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阿衍你相信我,我不是存心的!” “就算如此,事实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对,可是那不也是你造成的?那晚若不是你投入了左卿的怀抱,我怎么可能去云来阁买醉?佛柃怎么会跟着我去,我们怎么会……”说罢,一拳砸在玉栏上,懊恼不已。 苏衍踉跄一步,靠在玉栏上。 “你听着,佛柃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她受一丝伤害,但我也不会让她进宫,我要去找她。” “朕也去。” “不用了,我不想再让她和你有任何关系!”言毕,拖着沉重的宫裙,踩着玉阶,艰难的跑下去。 苏衍心里很痛,那是种揪起来的痛,牵连到五脏六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脑子里飞速闪现曾经和她有过牵扯的人。左卿,言真,卫臻,师父,父亲,瑾云城……他们都因为自己落到今日下场,就连佛柃,她一直亏欠的妹妹,也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 苏衍,你是恶魔吗?为什么跟你有关系的人都落到这种地步?你就不该活着,你就应该在十年前,死在流浪的路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扶桑花落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苏衍狂奔起来,阿臾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不顾也冲去跟上。一路五道皇门,卫臻命令下去不得阻拦,并每过一道就派遣两名侍卫跟着皇后。 顿时间,皇宫四方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 苏衍捧着刺绣凤裙的裙裾,跑出最后一道宫门,阿臾突然大叫一声就跌坐在地。她激动的指向城楼上,苏衍仰头望去,只见东阳门城楼上,一个蓝色身影随风摇摆,似乎只要再来一阵风,便会一头扎下来。 苏衍只觉头顶一阵晕眩,脚下似乎被抽走了力气。 在这一瞬间,皇宫彻底乱了。 侍卫试图上去救人,却不敢近身,全止步在城楼下,等着谁来出头。 阿臾呆滞的看着娘娘疯了一样大叫着往城楼上跑,才没走几步,整个人突然跌在石阶上,将手磨得满是鲜血。苏衍慌乱撕去了裙裾,跌跌撞撞地又爬起。 她想要接近那一袭蓝裙,她害怕下一刻会失去。 城楼上风和日丽,薄云舒卷,但此时此刻,这一切美好却极度压抑,没有尽头的天空仿佛有千斤之重,一层一层压下,越来越窒息。 佛柃轻飘飘的立在城堞上,蓝色暗纹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牵扯起的万千发丝似那江南一抹水墨,黑与蓝之间,与天地之间,只剩下寂静,寂静之中,只有她们的呼吸,和耳边不绝的风声。 佛柃回头看她,扯了个笑容。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清冷的容颜上,还是那日临走时的模样,并无差异。但苏衍心里却几乎绝望,她踩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城砖,一点一点接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紧张。 “佛柃,先下来,我们慢慢说。” “姐姐,有风。” 苏衍的眉心一拧,抬头望向头顶这一片碧海青天,干净得似乎洗过。 “是马蹄声…是西楼哥哥的。”她的嘴角漾开喜悦,然而落在苏衍眼中却是世上最苦涩的。 她感到胸膛内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下,疼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先下来,我不会让你受伤害的,谁都不能伤害你,不管是西楼还是卫臻,谁都不能!” 佛柃晃着身子往外移了半步,右脚已经悬空,她无力地对苏衍说:“姐姐,我想回家了。” “不!佛柃,西楼还在,他就在皇宫里,你等等,我这就去叫他来。”苏衍冲到城堞,扒着堞砖对阿臾大喊,“快去叫卫臻!快!” 阿臾终于回了神,触电般大跳起来,立即往皇城内飞奔进去。 苏衍抓着堞砖勉强让自己支撑着不倒,可是身子却止不住颤栗。她从未觉得这这么恐惧过,四周充满了恶意,仿佛能看到地狱在天际出现,一点一点幻化全形,倾袭过来,要抓走她的佛柃! 她不允许,决不允许! “他不是,卫臻不是西楼,从来都不是。”佛柃低头凝视着手心的信物,那是真正的西楼送给她的,唯一的一件礼物。她痴痴一笑,将它贴在胸口,脚下又移了半步,整个身子摇摇欲坠。苏衍再也不管后果,直扑上去,佛柃却挥手从袖中射出短剑拦在她脚前,阻止她再近一步。 “父亲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姐姐,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只希望来生,我不做你妹妹,我做你姐姐,换我来保护你。” 风起,云翻。 那袭蓝裙迅速坠下城堞,就那么一瞬,眨眼之间,她就消失在苏衍的视线中,猝不及防的,永远。 立德元年,五月初一,桃花烂漫之际,回到十六年前,那正是佛柃来到这个混沌世界的五月初一。那时候,她抱着妹妹,摇啊摇,问母亲:“妹妹叫什么名字?”母亲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看向父亲,父亲捏捏妹妹的小手说:“你给妹妹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扶桑花,也叫佛柃花,娘亲最爱佛柃花了,就叫佛柃吧!” 本该,她是最应该得到万千宠爱的孩子,本该,她是容国最清澈超脱的女子,而这一刻,如同一支刚刚摘下的扶桑花,穿过呼啸的风,坠向深渊。 苏衍疯了一般冲过去,伸出手试图抓住她,风从指缝中穿过,却只有风。她将全身的力都放在了手上,此时落了空,整个人便往下坠去,腰间却突然被一股力定住,试图挽救。她疯了似的挣扎,手臂在城墙上磨出了血,手指头折断,然而到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远。 那个近在咫尺的希望,她还是没能抓住。 她重重栽回去,跌回现实。 目光中,翻涌而来的血海刹那间漫过胸口,灌入耳鼻,那种窒息的痛再次回到体内,瞬间占据了整个空壳。 她嘶声力竭,眼泪似乎在这一刻要哭尽。 “你可曾爱过一个人?不知何时起,不问前因后果,就这样爱了,爱得执迷不悟,自以为也是快活的。” 那日,她如是说。苏衍听着,不以为然。可是后来她爱上了左卿,才懂了她的等待为何,孤独为何。 其实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爱之深,不甘罢了。 最后见到的,依旧是这一片蓝天,有几只鸟飞出皇城,向西而去。 城楼下乱作一团,皇城还从未如此乱过。 佛柃安静的望着城楼上消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开一个微笑。她想,她要笑着离开,正如同那年站在若水城楼上,笑着送姐姐离开一样,即使知道姐姐不会看到她,即使自己心里很痛,那也要笑着。 昏暗的天空下,有一片孤零零的花枝,被狂风摧残得支离破碎,落在城楼下,血泊中。 锦涎宫三天三夜都没安稳,皇宫所有太医都被召到这边,一刻不得离开,除非皇后重醒。 阿臾一直握着苏衍的手,嘴里不停向老天爷祈祷一定要让娘娘醒过来,就是拿她的命去换也值得!而苏衍却没有苏醒的征兆,鼻尖下的气息微弱飘忽,似有似无,脸上丝毫没有血色。太医把她的脉,都说脉相虚弱,单靠药物没有希望,这是心结,只有心药医。 可哪有什么心药,妹妹和父亲都死了,对于苏衍来说,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这三日三夜,她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有爹娘,有佛柃和师父,一起策马离开容国,在无尽苍穹下驰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笑容。 可是找了很久,却没找到左卿。记得他曾说会在漠北等她,不管多久,沧海桑田就在那儿。可是没有路,任凭她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大漠方向。 原来左卿还是离开了,原来他真的信了,那些骗他的话,他竟全信了! 她哭喊着,恐惧着,眼前无路,转身不见亲人,熟悉的一幕幕化作白烟,希望成了绝望。 一个蓝影恍惚了下成型,远远的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那竟是佛柃! 仿佛是绝望中一片新叶,黑暗中一盏明灯。她急忙叫她,佛柃停住,却转过一张全是泪的脸说:“我要走了,姐姐勿要再固执,放下吧。” 第四日凌晨,苏衍转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床顶。阿臾瞬间喜极而泣,抱着娘娘又哭又笑,太医们争相把脉,有人立即去请陛下。 耳边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仍是失了神智一般,愣愣的看着床顶。 卫臻几日未曾换衣,听闻苏衍清醒,搁下手中的政务急步而来。 苏衍感觉被褥陷下去一块地儿,有人握住她的手,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但统统被她排拒在外。 容帝急忙问钟太医:“皇后的病是否全好?为什么神智不清?” 钟太医急忙跪下去,“皇后娘娘虽然醒了,但心病难除,若得不到心药医治…难以痊愈。” “什么心药?” 钟太医无奈的摇摇头,“郡主不幸去世,这…” 容帝摆了摆手,让太医们全部下去。 承恩公公也忍不住叹息,询问卫臻:“陛下,郡主的灵柩一直摆放在宫中,也不是办法,是否交给…” “封为公主,按国丧办。” 承恩公公颇为惊讶,默了一瞬,连忙道,“遵命。” 又过几日,苏衍渐渐有了意识,但只愿意和阿臾说话,一旦见到生人,便惊恐万状,发起疯来,嘴里一直喊着杀人凶手。阿臾干脆把殿门一关,拒绝见客,连卫臻也给拒之门外。他不迁怒于阿臾,只是吩咐太医每日来把一次脉,留下药,让阿臾亲自喂。 这几日,阿臾不厌其烦地同她反复讲卫臻追封佛柃为德昌公主的事,德昌公主的丧事会以国丧举办,五月后藏入西山,西楼就葬在西山,这还是她偷偷听卫臻自言自语时知道的。但苏衍始终没有反应。 这日午后,阿臾依旧将这件事反述一遍,又同她讲了另一件事:言真大将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大概只需要一日就能进入容国境内。 苏衍中跟终于清醒,用力拉住阿臾:“他什么时候会入城?” 阿臾没来得及惊喜,却又被问算日子的问题,痛苦得眉头都凑到了一起,“若日夜赶路,大概四日左右……吧。” 苏衍急忙掀开被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阿臾被吓得不轻,脸都惨白惨白,连忙去扶起来,“娘娘你脚上有伤,还不能下床,有什么事阿臾帮你去做!” 苏衍揉着脚,看见脚上缠着白布,一片殷红晕开,才想起那日不顾一切想去抓住佛柃,一脚踩在地上的短剑,两只脚应该都被扎穿了。 苏衍心里焦虑万分,她不知道言真这次回来会不会是抱着替佛柃报仇的心,会不会为了佛柃和她奋不顾身逼宫?言真虽然被誉为战场之神,但神再厉害,也难抵抗皇宫千万禁卫军! 她很想去阻止,他不能让唯一剩下的亲人再有危险,她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可是却被脚上这伤牵绊住,心里又急又怒,气急了狠狠捶打脚背。阿臾急忙跪在地上将她抱住大哭,“娘娘您别这样!阿臾会心疼的!” “心疼?如果心死了,还会疼吗?” “娘娘您别这样!二小姐死了阿臾也难过,但您还有大将军啊!您还有王爷啊!” 苏衍悲笑起来:“王爷?阿臾,他死了,是卫臻,一定是他!” 阿臾惊慌失措的样子让苏衍的心更加痛,可是眼泪却流不出来,干涩的眼眶除了痛,还是痛。 “娘娘您别怕,阿臾会保护娘娘的,阿臾不会再让娘娘失去任何人!” 阿臾心疼的捧住苏衍的脸,眼泪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她咬了咬唇,眼神非常坚定。 苏衍不忍去打破她的幻想,点了点头,“等言真回来,我们一起离开。” 翌日,国丧按期举行。 举国素缟,整条国道铺上了一层白底黑边的布毯,由扶桑殿始,至皇陵终。 苏衍服齐衰,括发为麻,由阿臾扶着来到扶桑殿。她看着玉阶两旁的扶桑花,明明是扶桑花盛开的时节,而这里的花却有枯萎的兆头,大片大片暗红干枯的花似雪一般落下。踩在被花铺满的石阶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轻轻捧起扶桑花,藏进袖中。 “此后世上再无佛柃,佛柃,我的佛柃。”苏衍悲痛的落下泪来,捂着胸口,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完了长长的阶梯。 扶桑殿灵堂内,除了守灵的宫女之外还有卫臻,他立在灵位前,垂首默然。苏衍心里一股凄凉绝望纷涌而至。 “佛柃,是我害了你。” 卫臻闻声回头看她,双眼全是血丝,神色憔悴。他想对苏衍说些心里话,可一直犹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苏衍已经到了只剩下愧疚的地步,自从登上皇位,他对她一直在伤害。 苏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他此时悲痛难受,或许还有后悔吧,反正她终于感到一丝快意,复仇的快感。 “这就是代价。”毫无波澜却让听者颤栗的声音敲击在大寝殿之上。 卫臻的眉心蹙起,不知他所指的代价是对佛柃,还是她,还是自己。 一抹嘲讽犹在苏衍的唇边:“你负了他,即使你不曾爱她,但负了就是负了,你怎么做都枉然。” “是…对她,朕感到后悔莫及。” “晚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卫臻的肩膀猛烈耸动,抬起的眼睛里都是痛苦。 苏衍撑起身子,掀开灰色帘幔,走向灵柩。指尖划过灵柩边缘,停在首端,猛然缩回。佛柃套着一身锦绣黛蓝裙,身上的血污没了,脸上的伤也被妆掩盖。她安静得像是沉睡,嘴角僵硬的微笑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她还活着?但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绝望。 “若水城外树林,是你派人杀了所有歌家的人,是不是?”苏衍虚弱的声音从里间飘出来,落在卫臻耳中,犹如尖刀刺耳。 容帝沉默了一瞬,无奈道:“是歌弈剡。” 苏衍的手紧紧抓住灵柩的边缘,手背因为愤怒暴起青筋,“你骗我!” “玄廷还在搜捕,但捉到了墨莘,她把一切都交代了。” “把她交给我。” 容帝一怔,转而点点头,“舅舅遇刺,朕已经派人前去处理,他会以亲王身份葬于皇陵。” 苏衍的气息急促,有些站不稳。卫臻想过去,像往常那样抱住她给她安慰,可看到苏衍厌恶他的眼神,僵在那里不敢近半步。 “阿衍,佛柃会以公主的身份殡五月,葬于皇陵,我会给她最有尊严的葬礼。” 我会给她最有尊严的葬礼! 苏衍痛苦的闭上眼,心里如刀绞。 “等言真回来后立即出殡。”她扶着灵柩,艰难地说。 “好。” “由我和言真执绋,两场丧事一起办,佛柃要和西楼合葬。” “……好。” 他一切都随她,什么条件都答应,或许这样他心里会觉得好过一些,对佛柃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但他很清楚,再大的补偿也无济于事了,就像苏陌说的,她们不会原谅自己,永远!永远两个字仿佛心魔一般,在这一刻,深种进卫臻心底,一日一日,折磨他,至死方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魔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锦涎宫沉浸在春色无边中,寝殿大门敞着,兰花摆满了落地窗边,旃檀燃烧。皇后斜倚着美人榻,一身锦绣山河服透着一股极致的美,裙尾拖曳在地,似万枝蔓延,落地开花。精致苍白的面庞,胭脂无色,眉眼冷酷,已经认不出她就是那个侠义热情,快乐纯粹的苏衍。那个即使身处困境仍然相信快乐的她,已经随同妹妹,坠下了那座城楼。 第二次见到墨莘,她瘦了很多,十分憔悴,但两只充满了憎恨的眼睛珠子瞪着她,让她丝毫感觉不到眼前这个妇人心里有多痛苦。 佛家常说,一劫一难,终究偿还。她也不记得佛家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总之,师父说过,基本有考证。 苏衍懒懒伸出手,阿臾过去扶住她,缓缓来到站的笔直的墨莘面前。 “你可知你儿子犯了什么罪?” 墨莘昂首道:“我怎么知道。” “那我就好好跟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滔天大罪。”苏衍勾起寡淡的唇角,却十足的肃杀,她一边绕着她身旁缓慢行走,一边道:“贪污受贿、狩猎行刺、劫走瑾云城、手刃亲生父亲!墨莘,你儿子所犯恶行,这一桩桩,一条条,列列在案,霍霍滔天,算不算滔天大罪?”她平心静气的说完,冷艳的面容丝毫没有波动,但目中的万状怒火却几乎要吞噬眼前的妇人。 墨莘脸皮一颤,慌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有些东西失去了,我没办法找回来,但总有些办法可以让我不那么难过。”她微微俯身,极瘦的手指划过她不停颤抖的脸颊,惨然一笑:“他从我身上夺走了什么,我便照样拿回来,拿不回来的,我得让他承受百倍痛苦。” 墨莘跌退几步,震惊的看着她,一边摇头一边哭着说,“你不能杀他,不能!” 苏衍摆了摆手,上来两名侍卫,将越哭越凶的墨莘拉了下去。 苏衍握着阿臾的手,“我这样做,佛柃会高兴吗。” “娘娘?” “走吧,先去睡个好觉。” 苏衍步履沉重地走向床榻,锦绣山河服拖曳而去。 手足之情贵在血脉相连,是以相互扶持,以心换心。然而世间有多少手足相爱便有多少相互残杀。 这是这个尘世的罪孽,亦是苏衍这一生都换不清的罪孽。 她想,她会下十八层地狱吧。 那又有何惧?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恐怖的地方或酷刑能够比没有左卿的日子还痛苦。 翌日,苏衍故意将擒住了墨莘的消息传扬开去,等感觉差不多传遍了整个若水后,苏衍坐上凤辇,几十位宫人随行,以回王府整理父亲和佛柃遗物为由,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行至王府,凤辇落地,阿臾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缩着身走到苏衍凤辇前:“娘娘?不会有危险吧?” 苏衍睁开一直阖着的眼,瞥了眼王府朱漆大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怕没危险。” 短短几日,府中花草失修,破烂不堪,梁柱朱漆褪色,房檐上的瓦当坠落,道路杂草丛生,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歌家已经破败,毁灭。 苏衍刚转进花园,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伴随着一道光亮,她的肩膀上已裂开一道血口。但随即冲出几名侍卫,将那人打出十步外。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苏衍势在必得的微笑着。 歌弈剡阴着脸,额上的青筋暴起,“苏衍,给你两条路,第一,放了我娘,我饶了你。第二,我杀了你,再杀了剩下的人,三天后我照样劫狱!” 苏衍冷冷道:“你娘的死活与我何干,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你的命!” 歌弈剡举剑又逼近几步:“原来你是拿我娘来引我出来,苏衍,没想到你越来越有心机了!” “我只是向你学习,怎么,不错吧!” 歌弈剡咬牙切齿:“去死吧!” 可是他的脚才迈出两步,便整个人往下坠,摔进了一个深洞,洞底埋着两把尖刀,不偏不倚的插进他的膝盖。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传到苏衍耳中,却并未触动她的一丝情绪。 苏衍走到洞边,俯视而下:“这是为你专门设计的,歌弈剡,你的腿算是废了。” 他的脸越来越惨白,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 苏衍看着他的惨样,无动于衷的转身离开。 回到寝殿已是夜幕,一脚踏进殿,漆黑瞬间侵袭而来。阿臾去点燃蜡烛,却被苏陌拦住,只好摸着黑扶她进去。 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忽然浮现眼前,好像时间未曾流去,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那个叛逆的小孩。她疯狂甩着头妄想甩去往事,可那刻骨铭心的事,像烙印一样深深烙在她的心上,根本忘不了。 夜已深,四处一片寂寥,寝殿里没有掌灯,她像个死人一样蜷缩在床脚。门被撞开,她吓得一声惊叫,连忙缩到角落,她全身都颤抖着。黑暗里一个人急步跑到她面前,将她拽到怀里,似乎要揉碎手臂。 “阿衍你别这样,我会难过的!” 苏衍耳旁这被温柔的呼吸声折磨,将他推开,辨认眼前拉着自己的男人,半天才认出来是卫臻。鬼魅般地一笑,“原来是陛下啊!你大半夜的来找锦涎宫,就为了说这个?” 卫臻震惊了一瞬,立即捧起她的脸,此时此刻,苏衍脸上扬着可怖的笑容,失了精神的眸子空洞无物,她对着自己笑,笑得令人打怵。 他用力抱住她,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阿衍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不会为了仇恨去杀人,我知道你一定很心痛,对不起,是我,都是我的错!” 苏衍几乎用尽全力推开,嘶声力竭地对他又哭又叫:“心痛?我为什么要心痛?他这是罪有因得,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永不超生!” 卫臻被她疯癫般的样子吓得愣在那里,苏衍伸出冰凉的食指戳在他胸口,“卫臻,我只是在做和你一样的事,如何?看到曾经的自己了吗?别急,这才刚开始,我会慢慢折磨他,用他的骨灰来祭奠佛柃。” 卫臻摔坐在地,拼命摇头:“我认识的阿衍不是这样的,她不会伤害亲人,即使所有人都伤害她,她也不会这样残忍。” “可笑!你也会说我残忍?那我们都一样,都是魔鬼,呵呵!全都是魔鬼!” 恐惧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心在一瞬间揪成一团乱麻。他手足并用地爬过去将她抱住,紧紧抱住,好像这样就能够给帮她驱赶走那些邪念,给她温暖,就不会迷失。 苏衍心里悲怒翻涌,却哭不出来,眼泪干了,只能死睁着眼,让血丝越来越多。她盯着门外的夜晚,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偌大的寝殿,没有声音,没有人气,黑漆漆地像地狱一样,只有他抱着她,妄想给她一点安慰。 他却不知,他画地为牢,将她囚禁,终究再无法奉献一丝安慰。是痛苦,和日夜折磨而已。 王府成了荒宅,破烂不堪得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只有后院那间废弃的厢房还亮着光。 不知明的野花盛开在路旁,一阵风吹过,落满了石子路。 门锁已经生锈,阿臾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往里头探了探,对身后的苏衍说:“娘娘您可得小心啊,二公子一心想让娘娘死,即使他都这样了,还是有可能会在这里埋下陷阱,就怕娘娘一时心软大意,中了圈套!” 苏衍不屑的说:“他不是二公子,你该改改称呼了。” 阿臾点点头,不敢再支声。 苏衍怔怔看着里头的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的一颤,那不是对姐弟情意的惋惜,而是在心里积累多年的厌恶,极度的厌恶!她甚至能看到歌弈剡身上那股令她作呕的味道化成一股浓稠的黑烟从门缝中飘出来,在她面前挥之不去。苏衍下意识后退一步,正被阿臾顶着后背,恍惚听到她轻声询问,这才缓过神来,眉目一狠,直接垮了进去。 墨莘正立在窗前,拿着剪刀剪伸进房间的花,每一刀都快准狠,似是在发泄怨愤。在歌弈剡被抓后,苏衍释放了墨莘,转而将他们软禁在王府,有专门侍卫在附近守着,每日一餐,饿不死,但这禁足之地,毫无乐趣,足以让他们疯了。 阿臾被她吓得一愣一愣,躲在苏衍身后,央求她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苏衍回头冷淡如冰的看了她一眼,阿臾不敢再求,帮合上门,便立即躲在她身后。 “怎么,你是来探望吗?还是来看笑话!”墨莘冷笑着说,手却在颤抖,藏不住她心里的恐惧。 苏衍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走向里屋,墨莘却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床前,朝苏衍举起剪刀,保护躺在床上的儿子。 苏衍并未对她的架势吓到,反而过去弯下身凑近了她的脸庞,满脸张扬挑衅。 “都这时候了,你还执迷不悟?墨斐早就死了,歌家也毁了,你还能依靠谁?你只能依靠本宫,苟且偷生!” 墨莘和阿臾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只觉房间的温度骤降了好多。墨莘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凄声诘问:“剡儿从小对你掏心掏肺,而你就这么对他?苏衍,你没良心!” “良心?你骂我没良心?”她似笑却哭,面部表情扭成极为诡异的位置。 墨莘摇头苦笑,眼泪顺着眼角落下,苦涩从舌根蔓延至全身每一寸,“他已经快死了,你就给他留些尊严,不要再……”没等她继续求饶,歌弈剡突然伸出只手,拽着她强支撑起身子,一张皮包骨的黑脸顿现眼前,苏衍愣了一下,阿臾更是吓得叫出声来。 布陷阱那日,她明明交代暗器不涂毒,为何现在他会有中毒的征兆?没等她想清楚这件事,歌弈剡用虚弱沙哑的声音说:“我…用死换…换我娘一命,你放过她。” 苏衍看着这张脸,有些不忍心,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张脸让她实在无法直面…可是,可是她明明是来看他生不如死的啊!他要让父亲和佛柃在天上看看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是如何自食恶果,她不能临阵退缩!想到这些被杀害的手足至亲,体内一团怒火窜脑,她用力捏住歌弈剡的下巴,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好好看看!看看本宫这张脸,到了阴间,再记恨着本宫!” 歌弈剡从喉咙里扯出几个虚无的声音,“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后悔的。” “哦?刚刚你还不是求着本宫放了你娘?怎么,又不打算救她了?” 歌弈剡急的浑身乱颤,歪头吐了口黑血。墨莘吓得失声惊叫,一边哭求一边试图掰开苏衍的手。苏衍厌恶地松开手,道:“也对,事已至此,本宫何必费力去救杀父仇人的娘?不过本宫可以答应你,可以让她在死牢里安度晚年,不至于死无全尸。不过你,本宫可就不保证了,按照陛下对你的憎恨程度,是恨不得将你五马分尸,才算解气。” “你究竟想怎样啊?”墨莘哭喊着。 “我之前就说过,别人敬我一分我敬他一丈,若犯我一寸,我必让他承受千万倍,我好歹也是皇后,母仪天下之尊,怎敢不以身作则?” “我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活不过几天的,他已经悔过了,你们毕竟是手足,难道你连最后的尊严都不愿给吗!” “尊严?今日本宫过来,就是来看看你的死相,回去我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看你也差不多了,本宫也就放心了。还有你墨莘,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本宫不会让你轻易就死,父亲,佛柃,大娘,歌家所有家眷,他们的魂魄会回来找你的,你应该想想如何面对他们。” 话音一落,她痛快地扬起嘴角,转身离开。 大门一敞,刺眼的阳光铺设进来,苏衍的眼睛被刺的睁不开,下意识用手挡住。而同时,身后一阵拼命的咳嗽声传来,他争着最后的力气对她说:“苏衍,这辈子我后悔过…我想过收手,但…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你抢走了我的东西,我恨你!”他的话犹如黑暗中逆行的疾风暴雨怒吼而来,乌云翻卷,星月沉落,一瞬间,又雨过天晴,脑海里那些已被黑暗包裹的记忆,一丝丝,一片片,露出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汹涌而来。 十一年前,歌家在若水的实力被先帝逐渐架空,沦落到看人眼色的地步,父亲在朝中更是屡屡受辱,直到娶了墨莘巴结了墨斐,家族势力才得以稳固并且重新壮大,却从此无法摆脱墨斐阴影。正因如此,他打心里不喜欢歌弈剡,甚至有些厌恶。 那时候,除了二娘,也只有苏衍愿意和他一处玩。 七岁那年,苏衍帮他摘果子爬树摔断了腿,父亲狠狠教训了下人,他也遭了殃,回院子后,母子俩只不过抱头哭了一场;一次,二娘给他买了个糖葫芦,苏衍见着喜欢,父亲便夺了过来,一句讨好儿子的话都没有,全然不顾小儿子在娘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苏衍心里愧疚,想还给弟弟,但是父亲却霸道的让她吃,二娘和他只能一旁看着难过;八岁那年冬天,他落水,高烧一整夜,父亲却在她房间里围着她扮猴子逗她笑,次日凌晨,他的高烧才退。父亲听说后,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苏衍便去瞧他,却被二娘赶了出来,风声传到父亲而中,当天晚上,他下令减去二娘院子里的配置丫鬟,改差了伙食和一切待遇,雪上加霜的是,他自此落下畏寒之疾,难以痊愈。也是那年,父亲封了政亲王,掌管了宫中禁卫,之后便与墨斐暗中较劲,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对苏衍的恨,也加倍增长。 之后种种,不过是种了恶因,深了怨恨,结了恶果。 那时候苏衍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父亲的宠溺,还包括不平等的待遇。直到母亲的去世,诅咒如同虞渊一般,将她的幸福和快乐吸食得一干二净。 她清楚记得,二娘可憎的嘴脸,指使丫环陷害她,散播谣言。她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歌弈剡尝过的痛,那种说不清,被诬陷的痛苦,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痛彻心扉。 现在想来,二娘当时对她有多少恨,便是曾经那附着在她儿子身上多少的不公。只是那时候,苏衍心里并不想到歌弈剡的委屈、二娘的委屈,只自私的想着自己的遭遇。 白驹过隙,竟已经十一年了,如今再回想那时的恩怨,不过都是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无奈而已,他们对她的恨,她对他们的恨,好似轮回因果,谁对谁错,已难追究。 …… 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又再次响起,“我不后悔,他们都不爱我…我恨…恨…” 墨莘惨叫一声,抱着儿子捶胸痛哭,哭了一阵,晕厥过去。 苏衍机械的回过身,愣愣地看着他们。 她想不通,为什么曾经那么单纯的感情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那些过往记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他们的脑海里一点点失去? 原来再亲近的手足,也会因为世俗的偏见渐行渐远。 万物逐渐苏醒,万物却又在溃烂,腐败。 苏衍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既然恨了,那就别回头,因为恨过的人,他身上的伤已经没必要愈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凤冠泣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卫臻将政亲王的灵柩放进了扶桑宫,和佛柃一起停放。 生前同僚听闻王爷死讯,都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其中长孙无争,袁钦,蔡鹤宗当日便来祭拜,苏衍一一回礼后,也不说话,看得众人甚是心疼。 翌日,方朝省服玄色常服,戴深色头冠,肃容哀色,沉默上香后,命随从和阿臾都去殿外看守,才对苏衍说:“左卿托人传话给臣,他已经到了漠北,暂时住在登虞内,娘娘若想离开,臣可效犬马之劳。” 苏衍眼中一瞬间充满了希望,“方大人所言句句是真?” “何须骗娘娘呢?” 苏衍想扶住灵柩起来,双腿晃了晃,又跪了回去。方朝省忙轻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叹气:“左卿一直在那里等你,他认定你终有一天会去见他,看来他猜对了。可是,你为何用自己的幸福做牺牲?” “看来方大人都知道了,那…你都告诉左卿了?” “没来得及,不过迟早会知道。你自己可有何打算,有想过用何方法离开?我先听你的想法,再做更改。” “我等言真回来,再趁夜跟他逃离若水。” 方朝省捋了捋胡须,目色沉重,“只怕大将军只身一人,没有帮手实在不行,我派遣几位身手不错的人给你们,就安排在宫外,大将军那边我会派人去守着城门,一旦他回来,立即与他会和。到时候你从尤生门离开,至于那里的守卫,我会想办法支走,一旦离开皇宫,你们就安全了。” 苏衍感激得对他拜了拜,“苏衍叩谢大人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方朝省忙扶她起身,“左卿对我有恩,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两日后,皇宫里什么事都没发生,风平浪静,却隐约感觉到,似乎又场暴风雨将要来临。 扶桑殿点满了蜡烛,灰沉沉的帷幔垂着,地上的香火炉里旋出无数火星,绕过帷幔,化为灰烬。 一天,只有一天,言真就要回来了,他会带着她们离开,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阿臾跪行到她身边,替她揉了揉膝盖,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娘,您跪了三天了,咱们先去睡会儿行吗?” 苏衍的背脊挺得笔直,双眼坚定的看着灵柩,“我要等言真回来。” “大将军明日就回来了,您先去睡会儿,到了我叫您行吗?” “我怕睡过去了。阿臾,谁来了?”苏衍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正在近来。 殿门没有正对灵堂,而是需要经过一间外间,那些脚步声走进殿门,转进灵堂。阿臾便激动的摇摇娘娘,“是书院的学生!” 苏衍抬眼看去,已经被这三天麻木了的心,此时又剧烈起伏起来。 长孙越拉着锦倌的手过去,身后是孙子良,苒樱,还有锦倌他们。在一排人头后,有一个人往边上挪了几步站出来,是梁绮罗。锦倌抱住长孙越一通哀哭,泣不成声,长孙越连忙将她捂住嘴,小声警告:“先生好不容易止住了泪,你又来引她!”锦倌自知太激动,慌忙转身抹去了泪。其余人也频频抹泪,垂下头,不忍正视灵柩。 苏衍张开干涩的嘴唇,对他们说:“先上香吧。” 逐一上香叩拜后,长孙越急忙安慰苏衍:“德昌公主薨逝,举国哀悼,书院也须服丧三月,能得到这种待遇,想必公主在天之灵也该有所安慰了。娘娘尽量放宽心,不要自己折磨自己,我们这些学生一直都在你背后支持你。” 众人连忙响应。锦倌抽泣道:“本来三日前我们就要来了,可是家中父母都阻拦,认为歌先生被追封为德昌公主了,我们是没有资格进宫拜祭的,全靠长孙越,是她帮我们想的办法。先生如果你愿意,剩下这一日我们一起陪你!” 苏衍心里十分欣慰,却摇头婉拒,“你们走吧,不要让你们的家人为难,这里有我就够了,我想佛柃也不喜欢人多,就让我最后送她一程,安安静静的。” “苏先生,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让阿臾来传一句,我现在就住在长孙府,虽然我没什么力量,但只要您有需要,我在所不辞!”梁绮罗有些激动地说。 苒婴也承诺:“我们都知道苏先生在宫里住的不好,您放心,我姑姑已经做主后宫,我父亲和哥哥们都手握大权,只要苏先生一句话,我们苒家就是为先生丢了这权位也在所不惜!” 苏衍对他们的好意一一点头感谢:“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各位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但真的不要为了我去冒险,你们都回吧,多谢。” 尽管还想劝解,长孙越扯了扯她的衣服,示意她不用再说。 阿臾对大家劝道:“各位小姐公子,娘娘心情不好,还请各位请回,你们的好意娘娘真的很感谢,但娘娘只想最后送公主一程,其它的,容后再说吧。” 长孙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领着众人退下。 苏衍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阿臾。” “在!” “帮我个忙。” 阿臾一脸忐忑,“娘娘又想干嘛?” “你跟上去,让长孙越去趟孤鸾阁,帮我拿一个手长大的漆木盒子。今晚带进来。” 阿臾一听只是跑腿,才松了口气。要是再让她跟着娘娘去杀什么人,她可受不了着血腥场面,连忙作揖退下。 苏衍弯身捧了一把麦草,扔进炉子,噼里啪啦一阵响声,火光在她面前肆虐,映得她的脸有些模糊。 转日,卫臻过来陪她,上了香后,想跪在她身边,苏衍冷厉的声音说:“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为佛柃守灵不合规矩,还请陛下上完香后早些离去。”说罢,对他还礼。 “佛柃的死归咎于朕,守灵应该的。” “不用。” 卫臻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僵在那里一会儿,只好起身,“阿衍,你怎样才能够原谅朕?” 苏衍一直没有看他的眼睛,自顾自捧麦扔进火炉,“永远不会。” “你是不是想等言真回来后,随他离开?” 苏衍的手停在半空,一瞬后,又恢复如初。 “陛下想多了,皇宫守卫森严,不是我想离开就能离开的。” 卫臻苦笑道:“守卫森严?呵!言真都带领叛军攻破了城门。禁卫军死伤众多,现在,他已经攻至第二重皇门,不用半柱香,他就会攻破五重皇门,杀到朕的面前。” 苏衍手中的麦草颤落,震惊的抬头看向卫臻。他又道:“最后一重皇门内,朕布下天罗地网,一旦他进来,便有去无回。” “你说什么?埋伏!”苏衍忘了膝盖的伤,迅速爬起来,“不可能!言真已经被免职,他哪儿来的叛军?你骗我,你想要挟我对不对?” 卫臻道:“他假传太上皇密旨,谎称朕当初是谋权篡位,如今太上皇受到朕的威迫已经危在旦夕,所以调遣所有禁卫军前来解救,并斩杀朕。阿衍,是你的意思?你想杀了朕?” “不可能,言真不会谋反,你…你会对他怎样?” “他要杀朕,朕如何容他?” “不行!你不能杀他!”苏衍凄厉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你已经害死了佛柃,若你还想伤害我仅剩的亲人,除非先杀了我!” 他冷笑,“阿衍你听,厮杀声已经突破进来了,他是真的要杀了我,为了歌家和你他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次机会的。” 果然有厮杀之声,几乎是毁天灭地的声响,已经逼向扶桑殿来。 “不,他不会的!言真不会的。”苏衍拽住他的衣袖央求他,“你想我做什么都行,但你不能伤害他!”而卫臻却无动于衷。 “阿衍,那晚你进宫,对朕说你自愿留下来,那一刻前,其实朕已经放弃了,想放你走…但是你给了朕希望,你可知道,就是那一点点希望,让朕再也不愿意放手。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我们都错了。” 苏衍跌坐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原以为卫臻才是所有苦难的源头,自始至终是他的私心害了父亲、佛柃,原来…原来罪魁祸首是自己,是她害了所有人! 苏衍闭上眼,她想着,若这须臾两年的痛与恨不过是个梦,梦醒后,佛柃仍旧坐在窗前,眉眼清冷,嘴角却有一抹温暖,师父进来,笑着抛给她梅花酿,他的身旁,还有父亲… 可是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阿衍,事到如今,我们都无法回头了,言真逼宫,就算我不杀他,那些老臣也不会轻易答应放他离开,弑君谋反,是死罪!” 卫臻强作镇定的凝视她,心中却如刀绞般。他真的很想任性一回,可是对于容国,对于朝廷,他不能如此。 他一点点扯出他手里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不可能像左卿一样为了阿衍什么都不要,皇位和阿衍之间,他谁都不能放弃!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切终成空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言真还是失败了,连同那存活的五百士兵,均被关押天牢。 扶桑殿外风云卷涌,电闪雷鸣咆哮,犹如魔鬼降临,顷刻间黑暗无边。 “叛逆言真,捏造圣旨,私自调动驻军,逼宫篡位,判与极刑。念在其过往战功,流放西北,终身不可离开!” 承恩公公不急不缓宣读了圣旨,递向跪在万花簇锦地毯上的言真,但他却无动于衷,高昂着头,傲慢的瞪着他身后的容帝。 狂风席卷大雨瓢泼而至,一抹白色身影从扶桑殿奔出,苏衍苍白的脸一闪而过,跳入晦暗压抑的天际下。 承恩公公无奈的摇了摇头,面不改色的收回圣旨夹在腋下。 身上的齐衰丧服被烈风吹走,锦绣山河裙在风中剧烈作响,墨色长发浸透了雨水,犹如千斤巨石压在身上,让她步履维艰。 脚下突然一滑,重重的砸在地上,木樨铃远远的滑了出去。她摔得全身火辣辣的疼,可是,现在已经完全不能顾及了。 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捡起铃铛,两手拽起裙摆,朝永乐殿狂奔。 “方朝省,包庇罪犯,藐视王法,同罪处理。”承恩公公念完后,抬头看跪在言真身旁的方朝省,懒得再递给他,顺势也夹在腋下。 风雨交加,天地变色,锦绣山河裙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碎裂。 迎面而来一列禁卫军,端着群臣奏书,遥见皇后,还未来得及避让和惊讶,便被她撞倒在地。几人忙爬起来跪退一旁,将额头抵在地上,任由大雨击打。 苏衍死死咬住嘴唇,急迫的望向越来越近的永乐殿,鲜血从唇角渗出,滴落在地上,被雨水化开成一滩血水。 卫臻愤然起身,抽出承恩腋下的圣旨,冷冷的盯向跪在阶下的两人,扬手一扔。当苏衍一脚踹开殿门时,他手中的圣旨正不偏不倚砸在言真脸上。 苏衍一怔,胸口似乎有什么一点点冰冷下去。 “姐姐?”言真情绪激动的跳起来。苏衍会来救他完全在意料之中,但却不是他所愿的。 “阿衍?” 扑通一声,苏衍的膝盖重重扣在地上,俯身大礼,“言真所犯下的罪皆由我所起,请陛下将臣妾一并处罚,随言真一起去!”她岿然不动地直视珠帘后的皇帝,披散的头发又湿又乱,却依旧遮挡不住她那张精致苍白的脸。 言真愤怒的握住拳头,作势要冲上去,方朝省一旁制止,对他要了摇头。 卫臻低下头,眼眶涨疼的想流泪,他拨开珠帘,走下台阶,“言真犯的是死罪,朕只是判他流放西北,你何必如此?” 苏衍昂首挺胸,去意已决。 卫臻大笑起来,“你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宁可去西北?” 苏衍看向卫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歌家,也是我害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卫臻突然感觉心里慌张无措,待发现异样时,苏衍突然从袖中拔出短剑,往胸口狠狠刺去。 “姐姐!” 卫臻疯了一般奔跑过去,温热的血液溅在他脸上。可是,苏衍即使倒下,也不愿倒在他怀……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都是人之必经,只有尝试拿起,懂得放下,方能超脱。苏陌以为自己可以通透,然而当她一脚跨进若水,所谓拿起,不过是入魔门,所谓放下,本就是执念。 在爱情里,或许本就充满着执念吧。 佛柃和政亲王的灵柩旁,又停放了一副棺椁,卫臻失魂落魄的跪在棺椁旁边,承恩公公来劝了无数遍,他依旧听不见,也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的手一寸一寸抚摸过棺椁,好像在她身上轻抚过,温度犹存,他似乎感受到了苏衍的心跳声,咚—咚—咚,依然那么强烈。 他想起彼岸花下第一次见到苏衍,那样好看的人,让他过目不忘,那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爱情是这么喜悦。又想起在凉山,苏衍和他并肩而坐,时光在那一刻停止了,或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闲暇时就坐在竹林里吹笛作歌,是最好的生活。可惜,这份本是一个人的爱,到最后,被他亲手毁灭了,连同苏衍,毁得一干二净! 如果就像苏衍说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擦肩而过,会不会永远不会在有所交错?如果他继续做西楼,佛柃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他放弃夺位,是不是一切的罪恶和杀戮就会在墨斐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阿衍,你说你错了,其实谁都没错,只是命运,我们都输给了命运。” 棺椁里的人没有回应他,安详的脸上,如同一潭静水,毫无反应。 他耳边却有苏衍的声音,很轻,但他能听到,好像在说:待我死后成骨,骨化成灰,且许我重归故土,方能安去。 卫臻的背深深弯了下去,嘶声痛哭起来。 那一晚,言真被囚车重重锁住,正要离开若水,头顶突然绽开一个烟花,转眼,一个女子拦在去路上,剑光亮出,尸横遍野。 那一晚,扶桑殿时隔多年又燃起了大火,火光蔓延至周旁的宫殿,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火龙飞腾。皇帝被救了出来,但却神智不清,当即晕厥过去。所有人都在救火,救人,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那三幅棺椁。后来有人说,是十年前烧死的鬼魂作祟,也有人说,是灵堂的蜡烛烧着了帷幔,陛下又赶走了所有侍候的宫人,以至于没能及时发现火源。而扶桑殿彻底烧毁,附近宫殿损坏严重,复修的话恐怕需要个一年半载。 新帝登基短短不到半年,政亲王及所有家眷死于非命,昔日辉煌的歌家如今一败涂地。而皇后突然暴毙,尸骨未寒又遇扶桑殿大火,皇宫建筑受到严重损坏……一系列的惨事彻底击溃了皇帝的心,整整一个月都在龙榻上浑浑噩噩,政事皆交由尧王处理。 一时间,流言四起,民间突然又起一论说法,说是皇后娘娘的鬼魂来了,因为陛下害了她的弟弟,又间接害死了德昌公主,以至于怨魂不散,赶回来施怒!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中原,传到言真耳中,只是嘲笑一声,将一个鸡腿递到身后。他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身后的马车,说:“正所谓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你说卫臻会不会就此一病不起,呜呼?” “不知道。” “哦,那应该会在看到他兄弟的棺材被我挖走了后呜呼吧。” “你没做掩饰?” 言真得意地笑了笑:“掩饰了,但我看过,那山头挡不了大雨水,以前发过一次大水坍塌过,我掐指一算,二十年内一定会再次爆发大洪水,到时候棺材冲出来,他派人去修善,一定会发现!姐姐,我们走哪条路啊?” 苏衍抓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往前方眺望,指向北方,“过关后,直奔登虞。” “好咧!”马车稍加快了些速度,但仍旧行驶得平稳。 他们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一辆马车,末轩驾马,阿臾靠着末轩流着哈喇子睡觉。 两辆马车各自载着两幅棺椁,朝漠北驶去。 苏衍靠着言真后背,神色凝重的望着越来越远的城墙。孤城无声,似一个劫,她走出来,留下身后欲望,以及所有过去…… 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已无需不计较什么,往后人生漫漫,或颠沛流离,或江湖畅快,都是后话。 脚边的空棺椁里还叠放着锦绣山河服,染血的刺绣图案上,还残留着那日卫臻为了阻止他手上的血,红得刺目。 卫臻,我欠你的,你欠我的,随着扶桑殿那场火,已经彻底化为灰烬。自此后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马车渐行渐远,深入大漠。 一行人紧接着驾马飞奔离开城,为首的戴着斗笠,身披褐色披风,但显然,是位妇人。 “徐娘,跟不跟上去?” “护送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走,我们去赵国!” 马蹄蹬出烟尘,转眼这行人又消失在玉门关口。 在天空海阔下,春风习习中,城墙脚下开出了团团花朵,高昂着头,望着天空。从城内引向远处的马蹄印和车轱辘印渐渐消失在山丘之间。 城门口又到了换岗的时间,士兵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看着一批又一批容国子民进出玉门关,耳旁风声温和,眼前孤城矗立巍然,这一切,又不知会重复多少个四季春秋。 第一百四十章 番外 卫臻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番外之卫臻 正月一晃,已是立夏。红梅谢,牡丹盛。 听尧说,扶桑殿的花开得甚好,一朵朵,一簇簇,落满了扶桑殿外的阶梯,但是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打扫。 这夜,我做了个梦,东阳门外,佛柃从城楼上坠下,绽开的血就像满墙的藤蔓,在冷太阳铺设的青石地上蜿蜒好远。 阿衍捧着佛柃的脸,充满血的眼质问我:为何我没死? 我也想问,为何那年火烧扶桑殿,父皇没有把火烧得再旺些,把我烧死了?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 沐儿从殿外跑进,拽着我的袖子央求我陪他去花园,承恩追进来,慌忙跪倒,满口恕罪。 我垂目看了他们一眼,摆了摆手,让他将孩子抱走。 对于这个孩子,我一直不想承认一个事实。那年阿衍走后,我去了趟西山祭拜西楼,回途遇见位妇人,抱着垂死的孩子。那妇人长得和阿衍有三分神似。 那日,西山飘起了细雨,打湿了妇人的发,我坐在轿内,掀帘看了她半晌。 后来我将她带回了宫。 那妇人后来还是死了,自刎。 她走了,我连最后的念想也没了,只留下了沐儿。我将他视作唯一,但他却并非我的骨肉。 第二年,我将襁褓中的孩子册立为太子,若将来朕不在,便由尧辅佐。 我看着承恩将沐儿带出殿外,心里一阵莫名心疼。我知道,我一直将他们当作是阿衍,不管是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妇人,还是妇人的孩子。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但是又怎样呢?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也挺好。 立德十年,寒冬来临。 太上皇薨了,我并未将母后与他合葬,而且将太上皇葬进皇陵,母后迁往了燕国。 西山塌陷,西楼的棺椁中却是空空荡荡,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扶桑殿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后的残骸中,却找不出一星半点那三副棺椁的痕迹。 我突然相信,她还没死!因为世上只有阿衍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佛柃的愿望,让他们团聚…我宁可这样想。 这一年最后一日,我精神大好,牵着沐儿去御花园赏雪。沐儿已经十岁,有三分阿衍的英气。她虽年幼,却知道从不在我面前提起‘皇后’二字,总是安静的陪在我身边,听我讲天下局势,跟我学政治,久而久之,他已渐渐学会批阅奏折。 天上飘飘洒洒落下了雪,霎时间,御花园一片素白,只一处怪石嶙峋之上,几株红梅树稍暖了寒冬。 尧为我抚琴,沐儿为我舞剑,衬着雪色,我渐渐有了睡意。 雪下得越来越大,我伸手接住,护在心口。这是阿衍最向往的雪,或许这十年的每年冬季,她就在远方陪我一起看雪…或许,她早已和左卿成婚,或许,他们已有了孩子。 那我这一世孤独,也了无牵挂了。 我死在了立德十一年寒冬,这一日大雪纷扬,干干净净。而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当面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我是卫臻,平生无愧天地,只愧对苏衍一人,一个,至死牵挂的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 左卿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我在母亲嫁到玄家第二年降世,姑姑为我取名玄锊,她一直带我到四岁。那些年我早已记不清,但听管家泽渊回忆,那大概就是玄家最安生的几年了。 六岁那年寒冬,消失了许久的姑姑和他的孩子出现在玄家祠堂,父亲却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将他们赶出家祠,连同姑姑的名字也从族谱中剔除。 泽渊抱着我站在祠堂门口,看着他们沿着墙根,头也不回的离开。 此后一年,谁都没有听过玄清这个名字,也再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听说是病死了,葬在赵国最高的山上,正对着玄家大门。 后来临军大举进攻赵国边境,父亲和大哥挂帅出征。那时,我正好十岁生辰,母亲为我浩浩荡荡举办了三日生日宴。她说等宴席结束,父亲便回来了。 却不想,这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玄家满门抄斩,一层一层的浓血覆盖街道,雨水冲刷了整整半月都未能清净。 自此,玄族几乎灭亡。 我被姑姑救出,养在山野,阅览古往权谋,结交江湖群英。 我潜入容国,费尽心思成为仇人义子。十年来,终做到不入朝局亦能牵扯朝政,不入后宫,亦能翻云覆雨,扰乱太平。 我涅槃重生,亦是回头无路。 只是万万没想到,我机关算尽,到头来所谓仇者,竟是我自以为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很想问问她,父亲害了你的孩子,难道你就要我全家性命偿还?那不也是你的家人么? 她至今都没回答我,而我也应该再没有机会去听了。 而阿衍,这个从一开始只是我手中棋子的女子,却在我生命里留下一记重击,似乎只要是与她有关,都难以冷静。 我不明白,我身负家仇,心机深诡,利用她至此,为何她还是不恨我?那日问起,她只笑笑,说:楚国那十八年,同师父那些时光极为浑噩,或因情窦未开,所以也难培养出什么男女之情,而在我情窦千呼万唤始出来时偏偏遇见了你,从那时才知道了何为执念,何为愉悦,何为纠结。自此后,你便是我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念想。 我仍旧记得那日,屋檐下的平安符被雨湿透,屋内的旃檀只燃了半截,她一身素裙,身上有淡淡的梅花香气。 她说那番话之前,我始终认为爱可以没有因由,却定要计较个后果,她同我好,却落了个手足生离,至亲死别的下场,心里总是有怨恨的,只是顾及那份未泯的情意才不舍弃我罢了。是以我总是觉得亏欠她,恨不得自己立刻病死了,好还了债。 那番话之后我才顿悟,我有多愚钝。 从前我只期盼着早些死,如今我时常会祈求诸佛,希望多换来些时日,那样我就可以保护她,直到这世道清明,直到她遇到可以护你周全的人。 我叫左卿,一生都在复仇中度过,都说复仇似海,难有彼岸,我终是逃不过。 只是我很悔恨,将她也扯入其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番外 卫尧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立德十年,腊月初三,容国沉浸在一团喜庆中,连续的烟花绽放在天空下,绚丽多彩如梦幻。 宫中气氛仍是死气沉沉,自皇后薨逝,陛下便再没踏进太子宫和锦涎宫,即使扶桑殿已修缮完毕,他都没去看过,更不让任何人提起关于歌家的事。 这十年来,歌家好像从未出现过,与它有关的人,都消失了。 太后在皇后薨逝的那一年也走了,那一年,陛下瘦得不成样,精神日渐恍惚,政务皆由我代理。而太上皇活到了十年后的今日,已是满头银发,步履蹒跚,每天就坐在御花园逗逗孙子,同孙子讲讲年轻时候的英勇事迹。 这位皇孙,自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却并非陛下亲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避之不谈,认定他就是陛下的孩子,将来的新帝。 这一年寒冬,太上皇没能熬过去。 按照太上皇生前的意思,丧事从简。是以十日后,陛下听闻太子宫的扶桑花开了,他便将他入了皇陵。 扶桑花十年未开,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却在这时候复苏,怎么想都不像是为了太上皇。扶桑花复苏这一日,有人说西山塌陷,埋葬西楼的坟墓损毁严重,陛下遣人去修复,回报却说墓中尸骨未见,甚是奇怪。他突然抓着那人的衣服让他反复说了三遍,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开心过,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很久,最后却突然哭了起来,到了夜里,陛下拽着我喝了许久的酒。 他说,这酒是阿衍酿的,只剩下这一坛了。我偷偷将酒坛藏在身后,换了茶喝。 一月初,燕国传来消息,燕帝驾崩,年过半百而死,也算是享尽人世繁华,看尽江山如画,既死无悔吧。 陛下下令将太后的棺椁重新挖了出来,送去了燕国。 次年一月初一,容帝驾崩。 我盘腿坐在他的墓前,将那坛藏起来的梅花酿重新拿了出来。 漫山翠竹中,风声吹过,我听到有人在喊我。转身刹那,竹叶纷扬,我似乎又回到了容帝驾崩前一日。那日大雪纷扬,城楼下的雪越积越厚,放眼望去满眼素色,纯净得就像洗过一样。其中却有一抹红色,似乎能融化这大地上的厚雪。 他就立在东阳门城楼上,出神了好一会儿。而我候在一旁,不敢打搅。 我知道他在念着谁,那个被他逼下城楼的女子,那样清冷好看的人。 可是,陛下等的人非她,而她一直等错了人。 曾几何时,这块土地承载了陛下多少宏图伟志,如今斯人已去,万事皆休。 他自嘲地笑了下,眼角如壑,眼眸如尘。 风声越来越大,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容国外广阔的平原,几处烽火台,蜿蜒至西的河流,而再过千万里,各处的支流汇聚在一起,汪洋入海。就像他和他们,即使各有各的人生,各走各的路,途中有过交集,有过分离,但最终还不是黄土同葬。生前再多爱恨情仇,在死的那一刻对这人世都没了意义。 耳边有低声喃喃,在风声中,细微的不能再细微,隐隐听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遮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遮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兮,求我遮士,迨其谓兮。 一曲罢,寒风越发急促,他拉紧裘衣,转身要离开,我伸手将扶,忽听闻有女子的声音,像是卷着寒风而来,飘渺不定,温柔悲戚。未触及的手颤得可怖,那双尘埃似的双眼却突然燃起了希冀,他急促的寻找声音的方向,疯了般的在城楼上翻寻,嘴里念念有词,我却并未听清。 风平缓了些,他停下所有动作,面向夕阳,将半边脸映衬得有些斑斓。 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此时的他在想什么,想找什么。但我知道,那个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权力无穷的容帝再也不存在,或许只要再卷起一阵风,这个一代帝王便会轰然倒下,他的事迹也会在时光的摧残下被世人遗忘,就像这冬季的寒风,呼啸而止时让人畏惧,惨卷而去时不复存在。 又是一声轻柔之声,此时更加明朗,似乎是从哪座宫殿中传来的欢语。他的神情似乎被拉进了年少时光,那一百零八级阶梯上,皇后婷婷立于永乐殿前,将双手拢在嘴边,对着他高喊:“卫臻!” 声音清冽,略带嗔意。 而我,却也听到了。 一阵疾风扑来,眼前只有裘衣飞远而去。 他将手伸向城楼外,却什么也没抓住。 眼泪在冰冷的寒风中凝固成冰尖,哒——从城楼上坠落下,就像那年佛柃坠落时一样,碎裂成花。 一切仿佛从未开始,而一切早已结束。 我不知道他在那时候心里想的是谁,觉得是佛柃,但又像是皇后,或许在他心里,一直亏欠着,一直记挂着,便想作了一人。 白驹过隙,一晃十余载。我辅佐那个小娃娃至今,如今天下太平,盛世繁华,我自然也得功成身退。 离开那日,我第一次去看了东直门那道城墙,城堞上的人早已魂不知何处,而我,也老了。 小娃娃总抱怨:‘皇叔你刚过而立,何苦整日老气横秋?’我也奇怪,或许,那颗心早就在那城堞上随着佛柃一起坠下碎了,也或许是随着先皇后一起烧毁在了大火中,反正,心死了,再也没有热情,一具躯壳罢了。 可当我卸下一身重担,突然觉得眼前开阔了起来,抬头是天,低头是地,宫墙外,是丢失了十年的过去,那些年,是真的好啊,先皇后还在,佛柃、言真、兄长都还在,如果没有仇恨,我们应该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吧。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只留下我,在黑暗里反复做着早已破碎的梦。 城头越来越暗,直到宫人亮起灯,才重新回到我的视野。月光和烛光交融,周遭一切,安静无声,可仔细去听,还是能听到远处有微微有欢声笑语,随着风而来,忽远忽近,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 我转身,离开了这座牵绊了我数载光阴的皇城。 身后的风声越来越响烈,像是在催促着我,告诉我,是时候了! 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去江南。 犹记得先皇后曾提及过,她在楚国的一个小镇生活许久,本来想着,等什么时候得空了,随她回一趟,喝上一杯她酿的酒,岂不快哉。虽然这个愿望再也实现不了,但如果能再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这些年忙于政务,未曾有空去怀念旧人,更是不敢去回忆,自然也未曾去研究过那个小镇的位置,仅凭着先皇后偶然提起的几句话,我总算找到了那家酒馆。 原来,它叫‘玄沐’ 店里没什么生意,三三两两的酒客,就着一碟腌菜,喝那一盅老酒,酒香味站在店外都能闻见。 味道……竟同先皇后所酿的梅花酿相似! 酒香浓郁地仿佛能从每一寸皮肤渗入,一时间,时光似乎倒流了,我好像看到了她肆意的笑着,看着我,久久不语。 那柜前的掌柜来迎,我回过神。眼前的少女歪头瞧着我,见我迟疑,便扭头回去了。 我迟疑的并非是喝酒还是不喝,而是她那张脸,竟让我想起了那个厮杀阵前,赢得赫赫战功,却突然卸下名誉,转头做起授课的桀骜少年。 疑惑犹未解,突然有个人轻轻拍了我的肩膀,随之而来一声轻唤: “尧?” 我顿时立住,呆呆地望着店门上洒落的阳光,看着它一点一点移动,心中尘封许久的地方突然炸开了一道口子…… 来楚国我走走停停,坐马车,蹭商队,历时三个月才到了此地,一路经历两季,时至今日,正是暖春,冬去春来,再听到有人唤我尧,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真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番外 爱别离为苦 - 浮生须臾 - 苏堂生 我以为左卿不会死,至少不会在我终于能和他回到蒯烽镇时,至少不会在我决定和他成婚时,至少至少,幸福却少得可怜。 我坐在他床头,细心的擦去他额上的冷汗,苏溟进来,帮着换了水后,便坐在一旁,耐心地看着我服侍他。我瞥见他空荡荡的左袖,心里仍旧隐隐作痛。 他似乎轻叹了一声,脸上却笑着说:“他的病已经控制住了,别都沉着脸啊,这不是有一半希望嘛!” “阿衍,我会好起来的。”左卿伸出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从他的声音里,却并未有痊愈的希望。 我却没心思应付他的好意,干涩的笑了笑对他说:“我去看看汤药。” 苏溟立即跟出门外,跟着我一路走到厨房,他突然按住我拿药碗的手,又是一声叹息。 近来,师父很是多愁善感。 “阿衍,很多事你无法挽回了,要离开的,终究会离开,但剩下的日子,千万不要留下遗憾!” 手中的药碗没拿稳,摔碎在地,我转身抱住师父,压制了一个月,在这一刻终于奔溃。 我恍惚回到屋内,装作若无其事地喂他喝下药,塞给他一粒糖。他突然发笑,我才回了些神。他说:“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强喂我药,那时候没有糖吃,甚是可怜。” 我握起他的手,他的手越来越冰凉,就像娘亲死的时候的触感,我忍住眼泪,强颜欢笑:“以后你每次吃药我都给你吃一粒糖,这样你就不苦了。” “好。” 我俯身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我要永远记住这种感觉,即使痛苦的活着,也不能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长孙越的信鸽传来消息,信上说他们成婚了,前些日刚诞下男孩,改日带着孩子来楚国探亲,孩子的名字就由我这个姑姑取。 长孙越是在我们离开容国后不久离家出走的,撇下了长孙家,狗皮膏药似的跟着言真,走哪跟哪儿,没想到一向孤高自傲的言真还真的喜欢上了她。信上还说,长孙长夫病逝,长孙家没了主心骨,家业便交给了她母亲。 长孙越的母亲也算是苦尽甘来,半辈子低人一等,进不了长孙家门,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成了当家主母。 一切,看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将信折好,小心翼翼放回木匣子,重新找了张上好的信纸,落笔的时候正好想到一句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给那孩子取名为,无忧。 一年后,左卿还是离开了,就在我的怀里。我一直抱着他,总觉得他只是睡着了,我给他哼曲子,还跟他说要回蒯烽镇夺回酒馆,等生意好了就拜堂成亲,再生个孩子。其实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小孩儿衣服,不管男孩女孩都做了很多,厚厚两叠小衣服装满了箱子,我将它存在箱中,等他醒来,让他亲自挑。 苏溟绕着我转了很多圈,以为我疯了,从我怀里抢左卿,我不给,他就掰开我的嘴我给我灌药。等我醒来时,左卿没了,怀里多了一个孩子,笑得很好看,我才想起来,这是无忧。 我哭了几天,哭得心肝痛,也不敢去左卿墓前,我根本见不得那个东西。期间言真送来一壶酒,那一夜我喝醉了,后来发现喝醉还挺不错,睡着了什么也不记得。我便开始变卖家产去街上买酒喝,醒了喝,喝了醉,醒了再喝,后来干脆睡在了酒馆。 每当我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江南的清明多雨,再没有人会为我撑伞,陪我走上青山,捧起麦草,祭奠那些旧人。而自此后,手中的麦草,也将为他焚烧。我从不忍去想这个事实,每一想到,便是痛不欲生。 终于,苏溟看不下去了,一把拽起我扔进了水缸,水不深,我却差点呛死。苏溟还是不忍心,将我拎了出来,苦口婆心对我劝说:“左卿走了你就不活了?他可不想在阴曹地府看见一个醉鬼!说不定他早投胎去了,你死了也见不着!” 也是,听老人说过:人死百日,投胎做人。我现在喝死了,想来也跟不上左卿的步伐。但我醒着却实在难受,我睁眼闭眼全是他,不靠酒,怎么可能忘记。 苏溟又说:“好歹你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别人又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这条命,还值你活个几十年。更何况你还有言真,你亲弟弟!你还有无忧,你亲外甥!阿衍,日日消沉什么都解决不了,只会让你身边的人担心受苦,振作起来吧,我们陪着你。” 我看着从外头跑进来的无忧,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学会走路了,和言真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美人胚子。 可是为什么,自己不能有孩子?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左卿死? 苏溟叫来无忧:“小忧,之前教过你,要跟姑姑怎么说?” 无忧歪头看了看我,笑得天真无邪,“姑姑,小忧疼你,爹爹疼你,娘亲疼你,嗯……还有伯伯疼你!” 无忧已经学会了说话,这点比言真聪明。可是我看着她,心里却难受,痛彻心扉的难受!我会想到言真,想到若水,想到辉煌不在的歌家,想到父亲、卫臻,还有…左卿。 “他死了,死了足足三个月!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清现实?他若还在,必不想你这样活着!阿衍,清醒吧,你骗自己太久了。” 我当然知道他死了,可是又怎样呢,我睡着的时候,他是活的,只要他能出现在我梦里,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没有理他,可他还是喋喋不休:“酒是会让你见到他,可是你会越来越不清醒,终有一日,他的模样、关于他的一切你会越来越模糊,直到忘得干干净净!其实记住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放进心底,心底,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阿衍,你还不知道,左卿就葬在后山上,若你想他了,师父带你去看他。” 我的脑海里似乎有条裂痕在逐渐蔓延开,里头的光乍出,一丝温暖触及到脸颊。 “好……” 过了几日,师父果然带我去最高的山上,夕烟笼罩的山顶,不知道是谁种的漫山桃树,桃花缤纷,微风拂面,原来,已经入春了。 师父在耳边说了很多话,我没听清,只听见其中一句说:种树的人死了,看花的人醒了。 光束穿过葱茏的树冠斑驳一地,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左卿,依旧一身玄袍,不着修饰,微微抿笑,远远的,静默的,向我颔首。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左卿离开至今,我才终于接受,就像师父说的:漫天星辰更替,总有星星在亮起,又总有星星在暗淡。 生生死死,我终究无法挽留。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