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 【一】 鸟钻石镇的集市虽小,却是个被海盗们钟爱的,能够销赃的好地方。它地处大陆东南的东南,离那些被镶在法律条框上一般、井井有序的城市要多远有多远,公国的执政官们即便伸断了手,也一点儿干涉不了这儿的繁华。 海盗们用他们结实的、古铜色的手臂和一把把沾着鲜血的金币撑起了鸟钻石镇的天空。酒女爱死了他们,因为他们对酒精和美人儿毫不吝啬,然而在酒馆以外的地方,他们可就不那么招人疼了—— “帽子不错嘛。老头儿,这是你的两个银币。”粗野的海盗嘎嘎笑着,一手拎起一只做工相当棒的鹿皮帽子,一手将两个油腻腻的银币丁零当啷撇在了一个干瘪老头儿的摊位前。 “可可可它值至少五,五个银——” “嗯?”海盗掏了掏耳朵,缺了一个小指的右手把玩起了腰间的匕首。 那只有海盗一半身高的老头儿吞了吞口水,露出了个似哭似笑的谄媚表情,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那两枚银币——再磨叽一会儿,他很可能一个银币都得不到。 正当他送走了那海盗,长嘘一口气准备坐下时,他的脖颈间赫然架上了一柄寒气森森的、沉甸甸的大刀……不不或许应该是一柄大剑……噢管它是什么呢他现在只想诅咒这该死的运气,天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豁着老脸来摆摊…… “帽子不错嘛。老头儿,八个银币一口价,卖么?” 老头儿睁大了眼。 是个女孩儿……女海盗。她很年轻,却发育得好极了。她穿着海盗惯用的亚麻蝠袖上衣,前额的发囫囵梳上去了,长长的深褐色大波浪儿一直蜿蜒到她□□的、颜色漂亮的结实大腿上。 ……啊哈,还斜斜戴着一顶带有绿鹦鹉雕塑的奇怪帽子。 老头儿楞得久了,忽然惊觉脖子上的剑锋又挨近了一点儿。 “卖不卖,利索点儿?”那姑娘催促着。 老头儿这才看向她手上拎着的物品——鹿皮帽子,卷边儿,带三股皮绳儿,同方才那海盗强硬买走的是同一款。 定价五个银币的上好鹿皮帽子。 老头儿愣愣地点了头。 那姑娘满意地咧嘴一笑,将八个崭新崭新的银币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老头儿的摊位上,兀自扛着那比例不太正常的巨剑,哼着歌儿轻快地走了。 旁边摊位的小贩有些眼红地瞧着那一摞银币:“新来的,你是交大运了。那是瑟罗非,身材和性子都顶好的一姑娘,只要出海有赚,就常过来帮着被欺负了的老人补差价。” 小贩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色:“顶好的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她挥起巨剑的样子辣极了……可惜她总也考不到执照,没法儿当个正经佣兵,只能跟着些不入流的船出海去捞血票子给她那病痨母亲养病……真见鬼了。” “瑟罗非,瑟罗……非?”老人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干枯的右手下意识地比划了一番,突然双眼一瞪:“啊哈!瑟!罗!非!” 老人突然哐当一声双拳砸向自家的摊子,那佝偻的身子奇迹地如炮弹一般借力跃起,看姿势是冲着已经走向拐角的,那名叫瑟罗非的好心姑娘去的—— “碰!” 一阵疾风掠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啪,啪——当啷。” 老头儿摊子上,一顶镶嵌了粗糙柳钉的帽子翻滚几下,掉在了青石砖上。 瞬息之间,摊子后面原本站着那干瘪老头儿的地方,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一阵寂静过后,周围的人们尖叫起来,远处挂着圆盾拿着长矛的卫兵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犹疑着朝这儿聚拢。 “不,不见了!” “我我我倒是看看,看到了一个黑黑黑影。” “哦玩儿蛋的怂结巴儿你闭嘴吧,你一天能看见成百个黑影呢。” “黑影……海妖抓人咯……” “哪儿出来的海妖?放着老子我不要去抓那个皱皮老头儿?眼睛被海盐糊住了吧!” “你也没啥特别的抓头——” “好了好了渣滓们闹哄哄的做什么!想吃鱼叉子么!都回去自己摊子上!”卫兵终于赶到,十分暴躁地挥舞着长矛作势往小贩们的屁股上戳,“这里是鸟钻石镇,什么稀奇事儿都有可能发生!管好你们的眼睛嘴巴要么就收拾包袱滚!” “知道,知道,”刚才与老头儿搭话的小贩一看就是个老油头,他对着卫兵陪着笑脸,小眼睛却粘着老头儿摊上的银币不肯放,“那老头儿的东西——” “老规矩,冈塔,管好你的手直到太阳落山。” “诶,遵命,我的长官!”冈塔笑眯了眼。 ———————————————————— 两个街区之外的一条阴森小巷中。 鳞皮靴子,厚麻布裤,不规则垂下的漆黑披风角间能隐约看见那被层层腰带勾勒得精壮结实的线条。这个一看就是饱经海风洗礼的年轻男人只露出上半截脸,沉黑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木然抬起古铜色的手臂,将迷迷糊糊、费力把自己的脸从墙砖里□□的老人又再次——啪叽——按了回去。 老人大声咒骂了一句,再次从脆裂的墙砖里挣扎出来——他那张褶皱的脸竟然没有一丝损伤:“哪个混——” 老人:“混呃……” 老人:“呃啊哈哈哈哈哈浑身充满王霸之气的壮士你好呀来顶帽子么。” 浑身王霸之气的壮士:“……别闹,跟我回去。” 老人眼神儿盯地亮了,他冲着那黑漆漆的高大男人挤眉弄眼,皱巴巴的手还特别不安分地扯着那男人的大披风,脸上哪里还有前会儿被敲诈时那副卑微小心的模样:“瑟罗非诶,那可是,瑟!罗!非!” 男人微微皱了下眉,眉梢眼角顿时透出一股淡淡的讥诮来:“?” 老人寒毛一竖,却还是吞了吞口水,继续说:“嘿,我说,那姑娘是那个瑟罗非,你听清了吗,你——” 男人手腕一翻,啪叽。 艾玛这日子不能过了!老人嘤嘤嘤地将自个儿的脸第三次从墙砖里拔了出来。 男人拉了拉披风,将他漂亮的眉骨都遮了一半,彻底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在老人呸呸呸吐着沾满墙灰的口水时,他不动声色地往街道那头瞥了一眼——仿佛他真能透过一茬茬砖墙和行人瞧见那个棕发姑娘似的——接着,鳞皮鞋跟清清冷冷往石砖地面上一磕:“我说,走了。” 似有若无的威压让老人眼神一凛。没有任何犹豫,他瞬间收了所有的表情,低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恭谨地站到男人身侧。 带着海味儿的热风呼啦卷过,半截翠绿的锯齿藓飘飘摇摇地卷落在地上。 静谧狭窄的暗巷里,空无一人。 这里是鸟钻石镇,什么稀奇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 此时,被人广为称颂(?)的老年之友瑟罗非小天使却相当消沉地走在一条略显肮脏杂乱的窄小街道上。 好不容易,她才从那个抠门的独眼船长手中软硬兼施地要到了两轮满月的假期,回到陆地,就为了赶上一年一度的剑士执照考核。结果……当然是喜闻乐见。 这是第四次了。她一直在考证的大道上如脱肛野马一般地奔跑,一直走错路,从未见终点。她那些各种光陆怪异却殊途同归的失败考证经历简直让人不能更暴躁。 诸神□□之后,各个种族已经在这块富饶的、幅员辽阔的大陆上生活了足够的漫长的年头,早早形成了一套严谨、完善的能力评估体系。稍微繁荣一点儿的城邦都有公会塔进驻:剑士、盗贼、拳师、乐师公会分列一至四层,冶金、陶艺、裁缝、建筑等技艺类公会共享第五层,魔法公会则位于公会塔的顶层——公会塔皆是围绕着一根能源柱建成的,能源柱尖端的元素力最为密集,大大提高了制作附魔物品的成功率,也适宜驻扎公会的法师们潜心修炼。 瑟罗非从小拥有一身伪娘泣血壮汉垂泪的蛮力,两岁出头就能把一整实木餐桌当萝卜挥。在她笑嘻嘻地把家中最后一只银叉子扭成银团子之后,母亲玛格丽塔无奈地花了一笔大钱,从隔壁玛蒙城请来了最有名望的治疗师为自家的宝贝女儿看诊——经过一番精细的全身检查之后,治疗师愉快地给瑟罗非开出了健康证明,并略带羡慕地提醒玛格丽塔,她的女儿显然很有天赋成为一名出色的巨剑士,虽然她的性别着实有些抢眼。 瑟罗非自此走上了剑士的道路。 玛格丽塔是个温柔俏皮的女士。她可爱的性格,单亲妈妈的身份和中级裁缝师的徽章(事实上,瑟罗非认为自家妈妈的一手好绣活儿至少值一枚高级裁缝师徽章)得以让她们母女在鸟钻石镇租一个不漏雨、有些家具、甚至还铺着地毯的小屋子,让她们体面地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也不必挨饿,但要说让瑟罗非像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一般拥有一个剑术老师,还是太过勉强了些。 你说学院?哦,海盗老爷们不流行玩儿这个。 这样说来,瑟罗非确实在剑术上有那么点儿天分。她扛着廉价的、比她身量长得多的黑铁巨剑在鸟钻石镇上东打西闹,赫然混成了熊孩子中的霸王。来往的佣兵和海盗瞧她有趣儿,不时也玩儿似的指点她几句。就这么吃着百家杂粮,她倒也顺顺当当学会了全部的基础剑式。九岁那年,熊孩子王瑟罗非抱着“成为史上最年轻可爱的巨剑士”的梦想,给玛格丽塔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告别信,三更半夜偷偷搭上了驿站的车,前往邻近的玛蒙城。 她并没能如愿成为史上最年轻可爱的巨剑士。俗话说,神明关了你的门就会给你开扇窗,于是,她成为了史上最年轻可爱的通缉犯。 剑士算得上门槛最低的职业,每年都有无数男女老少涌向各个公会参与考核。当时,几百号人扛着各种各样的剑排排站在公会大厅里,每人身前摆着一根脑袋粗的木桩子。考生在考官吃完一叠玫瑰饼喝完一壶茶的时间内独立把柱子砍成两半,就能通过初选,进入下一关考核。 这对瑟罗非来说简单得不行。她一个漂亮的斜挑,不仅削了木桩子,也买一赠一地削了玛蒙城公会塔的能源柱子。 这等事儿,在帝国史上闻所未闻。一片慌乱中,明白自己闯下大祸的瑟罗非哆哆嗦嗦着顺着人群逃走了。 ——噢自然,拜她所赐,这种连名字都不用登记的,平易近人的初选考核方式,也自此成为了历史。 接着,是长老院语焉不详的通缉,围城的军队,满大街行色匆匆的魔法师。 瑟罗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逃出主城区的——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她只记得自己福至心灵一般,在事发当晚、逃亡躲藏的路上,毫不犹豫地将巨剑扔进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内河。然后,她走进了玛蒙城郊的贫民区,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蜷缩在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儿的楼梯间里。 她一动不动地发了三天的呆。 第四天,她抖着起了皮、裂了血口的嘴唇,麻木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硬得硌手的面包——她仅剩的干粮——就着湿润的泥巴,吃掉了三分之一。 第六天,当她准备吃掉最后三分之一面包干的时候,四五只红着眼睛、个个有她脑袋大的针毛鼠,贫民区的常客,贪婪地包围了她。 第十天,她将最后一根针毛鼠腿骨扔下,抹了抹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脸,摇摇晃晃走出了楼梯间。身后,是一小堆白生生的骨头,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肉渣都找不出。 没过多久,她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漂亮的哑巴男孩儿。接着,又遇上了一个包着脸的怪老头儿。他们三人算是相依为命地过了五年。 然后,在某个暖洋洋的清晨,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是孑然一身。 又过了一阵子,突然有一天,玛蒙城的驻军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各方开放自由通行。 瑟罗非静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长老院的确是不再关注玛蒙城,也无所谓她那份通缉令了,这才收拾了包袱,低调地出了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鸟钻石镇。 迎接她的,是发病了一段时日,躺在破草席上跟死尸一般、已然双目失明的母亲。 唯一的亲人命悬一线,需要大量金钱救治。瑟罗非不曾了解任何一门手工技艺,她只会玩剑。偏偏她没有工会派发的徽章,不能注册为佣兵,也无法通过任何正规路子接受正规委托。她空有一身力气,却发现卖力气的活计充其量不过使她们母女吃个饱饭罢了,要进一步治病,做梦呢。 在码头搬了四天货物之后,她毅然回到家里,将所有能变卖的家具大包装箱拖到码头,以事先说好的价格囫囵卖给了她的前雇主,矮人红胡子大叔,换回了足够支撑一个满月的药剂和一把巨剑。 不满十五岁的瑟罗非背着巨剑,蹭蹭鼻头,在矮人大叔叹息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爬上了一艘绑着骷髅黑旗的大船,那小脊背挺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 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明媚而忧伤的青春啊么哩个么么哒。 瑟罗非呵呵自己一脸——这一次,她又阴差阳错地没能拿到剑士从业徽章,想来之后在独眼船长手下的日子会更艰难些。 啧不管了——天气这么好,回家在妈妈怀里滚一滚撒个娇才是正经事儿。 第02章 . 【二】 拨开东歪西倒的、用各种字体写着“免费舞会!两扎啤酒即可入场”“一枚金币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狂欢夜”和“预告!来自中土的金发火辣舞姬”的硬纸广告牌,瑟罗非脱帽别在腰间,微微躬身走上那逼仄狭小的楼梯。陈年的木板在她脚下抗议地□□着,她必须很小心才能在背负巨剑的状况下准确踩中每一层木板最稳固的地方,既保护了古旧得堪称文物的楼梯,又避免了引出某个可怕的太太—— “什么人!?……瑟罗非?” 瑟罗非腰板儿一直,心中哀叫连连,脸上却堆出一派奔放的笑意:“希金斯太太!哦见到你真是太棒了,您的美貌让今儿的太阳黯然失色!” 说罢,她微微张开双臂,就要急行几步上前拥抱那个阴森森站在楼梯拐角、脸上抹着劣质粉底、五官姣好却明显疲惫苍老的金发女人。 “咔。” 瑟罗非木然转头,只见自己正弯成一个热情弧度的手肘恰好戳在了木板墙里。她动动胳膊,木灰就梭梭落下。 再仰头看,希金斯太太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阴沉。她微微缩着脖子,绷紧了肩膀,配上那条暗橘色黑格纹的大流苏披肩,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粗暴吵醒的坏脾气老蝙蝠。 老蝙蝠尖叫一声,随手操起一只扫把没头没脸地朝瑟罗非脸上打去:“你这粗鲁的,野狗一般的,你这,你这——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就好像瑟罗非刚刚戳破的不是一块发出虫臭味儿的烂木板,而是她家男人的蛋蛋儿似的。 瑟罗非撇撇嘴,倒是打不还手,嘴上认错的态度还挺好:“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错,您别气别气哎。” 希金斯太太:“……”,深吸一口气,抡起扫帚还要再揍。 “妈妈这是怎么啦——罗尔姐姐!” 瑟罗非听到这声音也是眼睛一亮:“安娜宝贝儿!” 一瞬间,她一晃一扭便到了希金斯太太的身后,仿佛她正身处一个巨大宽敞的广场、背上的巨剑和眼前挥舞扫帚的希金斯太太都不存在似的。 “安娜!”她一把抱起身高到她胸口、已经张开双臂的小姑娘转了个圈儿,蹲下|身迅速从后腰的鲨皮包袱里头翻出了一个水粉色的扁长礼盒,显然是精心准备过了,“试试看合适嘛。” 安娜先是甜甜地在瑟罗非脸上啵了一口,这才高高兴兴去拆缎带。 是一顶白金小冠。它算不上华丽,只镶着零星几颗墨绿的晶石,整体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安娜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将头冠戴上——不松不紧,恰恰贴合着她饱满的小额头,衬得她的金发更柔软漂亮了。 笑着推开小姑娘甜甜蜜蜜往她脸上蹭的毛绒脑袋,她又掏出一个小点儿的礼盒:“希金斯太太,希望您喜欢。” 希金斯太太接过,打开,十二分挑剔地扫了眼里头的黑珍珠项链和耳钉,一脸勉强地收下了。 瑟罗非见状,也只是不在意地笑笑。 五年前,她走投无路航向那个充满未知的大海。当她再度踏上岸时,命是险险地保住了,带回的财物经过层层克扣,却堪堪只够药剂供应和房租,再多的一个黑面包都买不起。那时候,眼前这个鸟钻石镇上小有名气的吝啬鬼,“湿水母”酒吧的老板娘希金斯太太,总是恰巧在收她们家租的那几天彻夜酗酒直到不省人事,好些天都打不着照面。 从此,瑟罗非对希金斯太太可谓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对可爱的小安娜也是照顾有加。 有些事情没必要说破,恩情,却是要还的。 —————————————————— 绕过堆满廉价舞女裙的拐角,二楼尽头的那间红木铜柄的小门后面就是她的家。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砰地一下推开门。 玛格丽塔坐在靠垫上,碎花棕红底的厚实头巾将她浅金色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耳后。她循着声响侧过头来,微微圆润的和善脸庞准确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罗尔?” 玛格丽塔嘴上问着,却十分笃定地放下手中钩了一半的蕾丝边儿,提起裙摆快乐地朝门口小跑过来,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就好像她当真还能看得见似的。 瑟罗非心里一揪。 玛格丽塔抬手,瑟罗非也默契地低下头,让母亲能够顺利吻上比她高上半个头的女儿的额心。 “闻起来像咸鲑鱼。”玛格丽塔笑着捏捏女儿的鼻尖,把她轰去了浴室。 玛格丽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瑟罗非胆战心惊。 要知道,海盗这一行因公殉职的概率妥妥儿排在各大正规非正规职业之首,妥妥儿是个玩儿命的勾当。命这种东西不是你想玩它就和你愉快地玩,许多海盗哥们儿一不小心就玩儿脱在了星辰大海里,留下一堆家眷嗷嗷待哺无依无靠。 鸟钻石镇上最不缺的,就是没爹的熊孩子。 这些熊孩子的母亲通常有一个共性——无论她们原本性格是硬是软,一提到海盗的事儿,就变得敏感、沉默、甚至易怒,比如希金斯太太,比如她的母亲玛格丽塔。 问问玛格丽塔乐不乐意让她唯一的女儿登上海盗船?哦不不,温柔开朗的玛格丽塔会拿她最粗的钩针捅你的眼珠子的。 况且,瑟罗非琢磨着,玛格丽塔甚至不像希金斯太太那样冠着丈夫家族的姓氏——事实上,就连瑟罗非也不知道玛格丽塔姓啥——这意味着,自己的诞生很有可能和情投意合这几个字没啥关系,说不定是哪个海盗造的孽。 玛格丽塔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对海盗深切的厌恶似乎也证明了她的猜测。而瑟罗非自己,从小在玛格丽塔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海盗也实在是恶感大于好感。 所以说,干上海盗这一行,全然是瑟罗非感受到了世界恶意、走投无路之下的作死选择。所幸,母亲自从瞎了之后就基本不再出门了,了解内情的左邻右舍们还挺好心地替她掩护一二,使母亲产生了“自家姑娘真是打鱼捞虾摸海胆一把抓的渔业小能手”这样的美妙错觉。 瑟罗非窝在有些狭小的浴缸里呆了一会儿,深深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将*的头发尽数甩到赤|裸的脊背上。 她拿过靠在盥洗池上的巨剑,手脚麻利地折腾了一番,瞬时便拆出两把臂长的棱形手刀,三条锯齿,一把掌心刺,和一只又长又薄的匕首。她逐一拿起她的兵器们,打上香皂吭哧吭哧地洗刷起来。 当了五年海盗,她的手上怎么没沾过人血。 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没有几分狠,又怎么能在海盗船上全须全尾地混下去。久而久之,瑟罗非身上除了海水特有的味道,也难免染上几分杀伐的血气。 以往,每一次回家之前,她都要特地跑去个什么地方将自己搓下三层皮来。这次考证未遂的失落感和提前走船的讯息让她只顾急匆匆地赶回家,忘了处理身上的味儿,玛格丽塔刚才那一句笑骂简直让她心惊胆战。 诶。 只是母亲那奇怪的病非得用昂贵的药剂吊着。不做海盗,难道金币还会从天上凭空掉下来么。 她倒是挺想转个行什么。比如上次小安娜说了,小酒吧的舞女通常不讲究什么徽章执照,来钱也挺快。可惜比起围着钢管跳舞,她更擅长将钢管整个扯出来,吧唧吧唧卷成姜饼人啊小兔子啊之类的形状……大概没什么人喜欢看这个……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玩儿剑去吧。 明年一定要拿到剑士徽章! 瑟罗非握紧拳头立下宏愿,转身摇着尾巴找妈妈撒欢儿去了。 —————————————— 美好的相聚总是短暂得可以。当天晚上,瑟罗非就得出发了。 几年下来,母女俩也早早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瑟罗非亲昵地与母亲贴了贴面,在玛格丽塔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与她告别。 临行前的最后一件事儿,是替行动不便的母亲跟周遭邻居打个招呼,送点儿小礼。 小洋楼有三层,一共住了四家人。一楼是湿水母酒吧和房东希金斯太太的仓库(事实上整栋楼的任何部分都有可能随时变成希金斯太太的仓库),二楼有三个小套间,分别住着瑟罗非和玛格丽塔、安娜和希金斯太太两对母女,和一个三口之家。 三口之家的家长是个落魄的中年法师。他有一个长得谁也记不住的名字和姓氏——据说是因为他有八分之一还是十六分之一的精灵血统。但他看起来对于别人记不住他名字这件事儿还挺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口要求别人喊他“法师先生”了。 法师先生是一个死要面子,性格温和,甚至有点儿怯懦的男人,与他沉默寡言、一年露不了几个脸的太太倒是挺相配。总的来说瑟罗非觉得夫妻俩还挺好相处。 麻烦的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的儿子不负众望地也拥有一个长得没朋友的名字。但人们在耐着性子接受了“法师先生”和“法师先生的太太”之后,实在没有心力再笑纳一个没有半点儿魔力的“法师先生的儿子”,于是,也不知道从谁开始,随便凭着头几个发音给他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杰克。 杰克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令人遗憾的是,他偏偏什么都不会。 但显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瑟罗非你来得正好。我听说最近不少,呃,那样的船队,高价聘请军师。我觉得我完全能够胜任。” 瑟罗非:“诶?听希金斯太太说,你不是正准备着去竞选玛蒙城的执事官么?” 杰克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是,是啊,几乎十拿九稳了。可我突然觉得那活计没什么意思,临,临时说不干了。他们还挽留我呢。” 瑟罗非:“哦。” 杰克见瑟罗非只是站着并不接话,只好再自己把话题拾起来:“瑟罗非你可一定要替我搭个线,只有强大的船队才够格使用我的知识和智慧,比如南十字号,公爵号什么的,虽然总归是那种行当吧,呃,我并不想冒犯你……我是说,趁着年轻体验一下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 瑟罗非不生气。她简直要笑出来。 公爵号的名字是她从小听到大的——据说也是她妈妈玛格丽塔从小听到大的,这是一支屹立数百年的、具备斩杀深海巨兽实力的强大船队,在海洋上就是个神话一般的存在。南十字号则是最近几年才打出名声的,然而,它可怕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儿——这个新兴的船队只用了短短几年,便得到了与公爵号并肩的位子,甚至让一贯的海洋霸主公爵号忍气吞声地默认了这样齐头并进的现状。去年这时候,南十字号短暂停埠,公开招募“清洁能力特别突出的甲板工”,那场面妥妥儿万人空巷,几乎所有能拿得起抹布的镇民都乐颠颠地跑去应聘了。 杰克想要在公爵号和南十字号这样的船队里……发扬他的知识和智慧? 呵呵。 强大的船队通常都有自己一套精明而严苛的行事准则,比如拒绝聘用逗逼什么的。 瑟罗非试图解释:“杰克你瞧,我跟着的那条船还没人家一艘逃生艇大,这个线我实在搭不上。” 杰克沉下脸:“让你带个话而已,这点儿小事你还要收我好处么?” 瑟罗非因从事特殊行业,之前从没被自诩正经体面的杰克这么胡搅蛮缠过,对敌经验严重缺乏,已经开始感到隐隐烦躁:“这和好处不好处的没关系——我实话实说罢了,你另请高明。” “你怎么这样?”杰克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你这势利而粗鲁的姑娘——” 杰克没能痛快地吐露心中委屈,他被他的父亲拉走了。 法师先生把自家儿子强硬地锁去了房间里,回头涨红着脸对瑟罗非道歉:“……他最近心情不好……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瑟罗非大度地摆了摆手——她的工作环境里充斥着夹带各种神奇脏字儿的人身攻击,随便抓一个在甲板上跑的两岁熊孩子都能说哭十个杰克。 法师先生收下了玛格丽塔烤制的椰香小饼,欲言又止了一番,还是开口问道:“瑟罗非小姐,您,呃,您方才说的,与那两支舰队没有交情的事儿是真的?” “……”瑟罗非诚恳道:“比真金还真。” 法师先生叹了口气,显然有点儿失望:“那……那还请您就此事保密,无论是对哪儿……别的那些船我们孩子是不去的。” 瑟罗非挑高了眉。 法师先生的脸又涨红一层,急急忙忙补充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懂的,您不一样……您是被逼无奈的好孩子,我是说——” 瑟罗非觉得腻味儿,打断了法师先生的吞吞吐吐表示自己要走了。 法师先生瞧她脚步往楼梯拐去,连忙提醒道:“三楼那一家搬走了。” “诶?”瑟罗非有些吃惊,“阿伦夫妇搬走了?什么时候搬的?” 阿伦夫妇是鸟钻石镇有名的慈善家。夫妻俩都长着一张和气的脸,膝下只有一个老来子,比她大了几岁,从小脑子就转得跟最精密的钟表似的,谁都夸聪明。阿伦家的孩子对她也是相当照顾的,小时候她能在熊孩子圈这么称王称霸着,和这位邻家的军师脱不了干系。在她东躲西藏的那几年,军师出去做生意去了,鲜少再回家,据说在外头赚了大钱。 阿伦太太与玛格丽塔关系很好。这个可爱的老太太时常借着蹭点心的名义下楼照顾玛格丽塔,陪她说说话。可刚才听母亲的口气,对于阿伦夫妇的突然搬离也是不知情的。 “有一阵子了。上回你出海不久,他们就搬了,来了好些人,呼啦一下就收拾走了……也没说搬去哪儿,倒是照付这边的房租。”法师先生说着,脸上明显有羡慕的神色,“他们家是彻底富起来了。” 瑟罗非听着却皱起了眉——一声不吭就突然搬走,这完全不是阿伦夫妇做事的风格。 瑟罗非告别法师先生,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返回又再三让母亲和希金斯太太注意安全,这才满腹疑虑地走了。 ———————————————————— 蛋黄似的太阳彻底沉没在海平线上的那一刻,湛蓝的海面被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黑。 凉风四起。 夜色里兀然飘来了重重尖利的桅杆,它们在不平静的海面上幽灵似的起伏。 黄昏时暂时沉睡的码头随着一声沙哑的号角骤然苏醒,却是完全换了一副面貌。一种混合着劣质啤酒和血腥味儿的燥气开始蔓延。 穿着朴素亚麻布、戴着夸张鹦鹉帽子的少女背着巨大的剑,脚下是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锚索的碇石。她回头望了一眼鸟钻石镇宁静的灯火,一提身形便踩着足有她小腿粗的锚索几步踏上了甲板。 百无聊赖守在甲板上的是一个精瘦的海盗。他的头发染成了奇怪的蔫绿色,肌肉分明的手臂上满是刺青。他见着有人突然跳上来,下意识拿起武器防备着,待到看清是瑟罗非后,他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把刀随手扔在一边,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迎上来,眼神儿不住往她的胸前扫。 “了不起的女剑士回来啦?” 瑟罗非谨慎地停住脚步。 绿毛眼睛一转,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底的试探立马换成了挡不住的幸灾乐祸:“怎么?闪亮亮的、可爱的剑士徽章呢?那帮剑士公会的软蛋儿瞧不上咱们的妞?别伤心啊,来让哥哥疼——” “……啊啊啊啊啊!” 剑光和惨叫突兀地撕破了夜空,叫舱房里摔牌和调笑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 年轻的女剑士手持巨剑,稳稳地、惬意地用宽大的剑身拍了拍绿毛的下巴,顺带蹭掉了自绿毛鼻头上淌下的血。 一块油皮和一大戳油腻的、蔫绿色的毛发惨淡地掉在脏兮兮的甲板上。 “哥哥。”瑟罗非咂了咂嘴,“疼不疼?” 船舱里正寻欢作乐的海盗们明显被惊动了。一大群莽汉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带着一只骷髅眼罩的男人。 “死娘们儿——” “瑟罗非。” 两声叫唤同时响起。瑟罗非微微松下了紧绷的脊背,转头看向舱门阴影处:“哟,乔。” 靠在舱门上的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似乎是很不乐意地站直了修长的双腿,往前走了两步。 在这两步之内,独眼船长显然很棒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船长晚上好呀。”乔不怎么有诚心地问候了一句,长臂一拉将瑟罗非往回扯:“你小样儿还知道要回来?梅丽又不知道哪儿抽到了,已经蹲墙角那儿哼哼唧唧哭了一整天了,你快去把她拖走,多看她一眼我都暴躁。” 第03章 . 【三】 瑟罗非和乔在破旧的下行木梯里左转右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属于他们的,黑黝黝的舱房。 四周无光,那本应该安安静静的舱房里却断断续续地传来女人的抽泣声。 瑟罗非觉得穷尽她一生也不可能遇到比梅丽更能哭的活物了。 她推开门,摸着黑准确并用力地把自己摔到混合着海腥味儿和霉味儿的床上:“梅丽好姑娘,我这好歹是活蹦乱跳着回来了,劳驾稍微高兴点儿呗。” 乔跟着走了进来,一边点亮油灯,一边响亮地“嗤”了一声。 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明显地缩了缩。好半晌,梅丽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露出她新熟苹果一般的、我见犹怜的脸蛋儿:“罗,罗尔……哦……你终于回来了,我,我真开心。” 瑟罗非哼唧着在床上翻了一面:“唔。乔说你哭了一天?谁又欺负你啦?” “是,是船长他……他,他……” 梅丽一句话没说完,就又小声抽泣了起来。 瑟罗非也没有接着问的意思——反正就是调|戏揩油那茬子的事儿。这帮海盗这辈子近距离接触过的女性除了自个儿母亲就只有妓|女了,一个个浑身散发着由内至外的饥渴。梅丽这样白生生的小羔羊对他们来说就是挺着肚皮躺在碗里的肉,哪怕是瑟罗非这样的女恶棍也偶尔逃不了被揩油的份儿——比如刚才被她削了鼻尖的绿毛儿——当然揩不揩得成就得另说。 若不是她和乔强硬地护着梅丽,梅丽早就该接二连三地给独眼船长他们生孩子了。 瑟罗非上前拍了拍梅丽的肩膀,也没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种破事儿在海盗船上根本就是老生常谈,何况按梅丽这种性格,每多保持一天的清白都算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梅丽在瑟罗非怀里渐渐止住了抽泣。她抬起脸,泪蒙蒙的天蓝色的眼睛可叫人心疼了:“罗尔,你,你的剑士徽章呢?我还没见过剑士徽章呢,它长得好,好看吗?” 其实梅丽的脸蛋儿不算特别精致漂亮,就是特别楚楚可怜,像是刚成熟的、任谁都想咬一口的红苹果。瑟罗非朝人脸上捏了一把,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呃……抱歉,我没考上。” 梅丽愣住了。半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接着呜咽了起来。 没有徽章,意味着女剑士依旧接不到正式的活儿,进不了高大上的团队,还得在独眼船长的小破船上呆着。她梅丽也就只能跟着,继续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呃,别别别哭呀,”瑟罗非又尴尬又愧疚,“今年这真是意外……诶那啥我保证明年,明年一定考上——” 乔屈着腿靠坐在床头柜上,懒洋洋地啧了一声:“闭嘴,梅丽。” 梅丽直接被吓得打了个嗝,眼泪流得更急了,却相当听话地再也不敢哭出声儿来。 “好了,你别凶她。”瑟罗非无奈道。 “不凶她,凶你。”乔眯着眼,右手一翻抛出一把黑亮的弯匕首,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瑟罗非狠狠呲了呲牙:“说吧,这次又遇见什么激动人心的小意外了?” 瑟罗非很尴尬。 即便抛开她一身怪力来说,她在剑术上也是真的有点儿天赋的——好歹她现在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撮海泥什么的。自从她年少不羁把公会塔里的能源柱子劈了又逃之夭夭后,剑士公会痛定思痛,严打了报名环节,即便是最低级的考核也非得请来长老院的高手坐镇不可。 瑟罗非仗着这一带民风彪悍治安混乱,才敢捏着胆子报名参考,至于更进一步的、让她在长老院面前呼呼挥动巨剑什么的,就还是算了。母亲玛格丽塔还指望着她挣钱养家喝药活命呢,这风险她赌不起。 所幸,各个公会为了照顾土豪和他们那些娇弱而又上进的后辈们,都另外设有一种特殊的考核方式——每年考核期间,各个公会都会额外发布一些挺有难度的材料收集任务。报名的考生在正规考核结束之前上交制定材料,就能获得相应等级的徽章。 公会征集的材料年年不同,相互之间也没什么关联,完全不存在提前准备的可能。瑟罗非潜心观察研究了数年,殚精竭虑总算找出了材料们的唯一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挺贵。 四年来,瑟罗非走的一直是土豪通道。奈何她不是土豪,她穷,土豪们省几次宴会就能从拍卖行买来材料,她得自己吭哧吭哧去野外找。 第一年,剑士公会要银铃草。这玩意儿喜欢和毒蛇一起长在潮湿的森林深处,好在产量挺多,只是路途遥远麻烦了些,并不算非常难得的材料。偏偏那一年报名的土豪扎了堆,等到瑟罗非千辛万苦抵达银铃草的生长地时,见到的就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黑土地,拍卖行那些嗅觉灵敏、见钱眼开的佣兵们连颗草籽都没给她留下。 第二年指定的材料是黄晶,一种能促进魔兽生长异化的晶石。她顺利找到了黄晶,却在回程路上撞见了佣兵屠杀角海豹的场面。佣兵们满脸意气风发,勾肩搭背拎着沉重的战利品离开了,留下一海滩子被剥了皮、剖了腹、脑门上开了个大洞的角海豹想死死不掉地苟延残喘着。她看着那一团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心塞得要命,想要上前好歹给它们一个痛快。哪料得到有一只濒死的雌海豹翻开腹部,用露着骨头的鳍从浸透了血的沙堆里刨出了一只刚睁眼的幼兽推给她。看着雌海豹嵌在一张血脸上、有些可怖的黑黝黝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跟那雌海豹解释了一通她如何穷,如何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卖血养母,实在无力再投喂一只角海豹,但她有一枚黄晶,她很乐意把黄晶献出来让海豹宝宝赢在起跑线上,成为一只没有亲妈也能好好活着的豹坚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三年,瑟罗非倒是顺利拿到了能换取初级剑士徽章的材料。好巧不巧,公会里负责考核事宜的执事被人告了一状,罪名是提前泄露指定材料,勾结佣兵谋取私利。罪名成立,执事被当众抽了三十鞭子赶了出去,指定材料也从头到尾换了一批——那时候,距离正规考核结束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 在刚刚过去的考核中,剑士公会指定的材料是…… “巨蜥的精|液?”乔做了个恶心的表情,“见鬼。” 神明很吝啬地往巨蜥马车般的身躯里安了个胡桃大小的脑袋,使得巨蜥的生命被食欲塞得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第二种东西。每一年发|情期时,不知道有多少被情|欲短暂支配的雄|性巨蜥突然“清醒”过来,随后欢快地嚼起了伴侣的脊椎骨。所幸这个种族十分能生,一窝至少五六十个往上,才得以繁衍至今。 “……况且现在又不是巨蜥的发情期!” 为了剑士徽章,瑟罗非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花了足足一枚金币向一位博学的地精酒保探听到了巨蜥一组的审美,又花了一枚金币买到了最烈性的春|药。待她成功捉来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母巨蜥,并将一只公巨蜥千辛万苦引来了她为它们精心布置的、充满诚意的“婚房”后—— “‘咔’。”瑟罗非做了个握爪的姿势,“新郎先生一下子就把新娘的脑袋咬了下来。” 乔:“……” “人生……路漫漫,呃……吟游诗人总说什么神明总会给你先关门后开窗什么的——”乔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不不,管我的那个神一定是在关门之后就跑去睡觉了。”瑟罗非倒是坦然地接受了现实,“不过没关系,祂睡着了,我就能心无旁骛地砸墙洞了。” 她最后给还在抽泣不停的梅丽抹了把脸,翻出一顶被压得皱巴巴的鹿皮帽子丢给乔:“喏,给你的。下回想要什么自己上岸买去,都多少年了,你总缩在船上也不算个事儿。” 不等乔反驳一些“多管闲事”、“小屁孩子乖乖喝奶去”之类的话,她扑哧一下吹熄了油灯,滚上|床睡了。 —————————————————— 天还没亮,瑟罗非就被哐当哐当的砸门声和梅丽的尖叫声给吵起来了。 看着一边睡得像一坨烤肉的乔,瑟罗非心头火起,一把撩起手边的巨剑往门那儿抡过去。 惨叫声回荡在清晨的海面上,翻滚的白色细浪看起来更加动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瑟罗非你这是要造反!”听到动静的独眼船长匆匆前来,指挥着手下将被压在巨剑和门板下的可怜家伙拉起来。 “哟,船长大人早啊。”看着被凶神恶煞的同僚们挤满的破旧船廊,瑟罗非暗道不好,连忙换上一张集无辜惶恐抱歉恭敬于一身的脸,赔笑道:“昨儿我用剑压被子来着,啊,竖着压,您能想象——刚刚听到敲门声我心里急,没怎么注意起床姿势——” 一边说着,她一边跳下床,落地瞬间狠狠又踢翻了一个铁盆子砸去乔的床上。 ——快起来救队友呀乔大大! 她小跑几步,特别麻利地左右拎剑右手拎门:“这位哥们儿?” 哥们儿一抬头,露出一个血糊糊的鼻子。 这个鼻子长得很眼熟。看着像她昨天刚削过的那一个。它辛辛苦苦花了一晚上结了个疤,转眼又被砸破了。 “……”瑟罗非:“……啊哈哈哈哈这不是绿毛儿吗。今天你的发色特别漂亮哈哈哈简直像刚出土的黄瓜——” 绿毛:“……” “哎我的错,怎么好用黄瓜这种大路货来打比方,格调太低。”瑟罗非诚心道歉,“黄瓜之王合适点儿。我是说,那颜色能够媲美刚出土的黄瓜之——” “闭嘴。”刚刚起床,正扒拉着一头乱毛的乔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去她的头上,“黄瓜不长在土里啊蠢货。” “咦咦咦?黄瓜居然不长在土里吗?那黄瓜之王呢?” 独眼船长:“……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这是要造反!” 海盗们:“……” 绿毛:“放肆!你们这是不把头儿放在眼里!你们这是要造反!” 独眼船长:“你闭嘴!唧唧歪歪的还要不要说正事儿了!” 绿毛:“……” 刷够了威望点,独眼船长心满意足地开始说起了正事儿。 其实除了招惹梅丽和怂恿手下招惹梅丽,独眼船长本身是很不爱和瑟罗非这一群打交道的。原因很简单,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瑟罗非或者乔,他一个都打不过。当初独眼决定收他们上船,不过是贪图他们胃口小工钱低,更琢磨着瑟罗非是个姑娘,弄不好可以欺负欺负。 然而,没多久,瑟罗非和乔表现出来的的武力值就让独眼船长失眠了好几晚。他一边安排亲信去舱底彻夜监视那两人,甚至想要立即下令把那两人捆了扔下去喂鱼,一边又为自个儿花了这么小的代价聘来两个好打手而窃喜。在权利的威胁和财富的诱惑中摇摆了一阵,独眼船长倒是看清了这两人对他屁股下的船长椅子一点儿兴趣没有,于是又心宽地把手下扯回去了,与瑟罗非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也多了些克制与忌惮——即便还是叫他们住最底下的船舱。 由此可见,独眼是一个头脑挺简单,嗜财如命,还赌性坚强的人。 瑟罗非和乔都挺欣赏船长这个性的——在大多数时候。 “……珊瑚髓?”瑟罗非皱眉,“这票单子可不好做,头儿。” 珊瑚髓是每逢满月才会从珊瑚礁中孕育的东西,是不错的附魔材料。 附魔,魔法。魔法,贵族。 在这个“魔法”完全与“贵族”等同的年代,任何与魔法沾边的东西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珊瑚髓算是其中的低端货。它产量不大,但产期太频繁,本身魔导能力也一般,仅仅能被用于制作各种首饰、摆件,和初学者专用的魔法道具。真正厉害的角色看不上它,真正有钱的老爷也早早圈了海上牧场自个儿养着玩儿,剩下的这些野生珊瑚髓的竞争,也就不算太激烈了。 若是平常,独眼突然想要捞些珊瑚髓赚一把贵族钱,瑟罗非也没什么好反对。但这个月不行。 她试图劝阻:“我不知道头儿你为什么突然对珊瑚髓起了兴趣,但咱们说不定可以先按捺按捺……你或许没听说,这个月,穆西埃大监察官家的独子可是要过来‘试炼’的。” 权贵们很喜欢把自家孩子赶去试炼。当公子哥儿大小姐们骄傲地将试炼目标物成功带回来时,他们的父母便可以洋洋自得地在晚宴上吹嘘自己家族的血统是多么优秀,同时为后代的事业和联姻增添一份有力的筹码——就好像随行的几十精英卫队全都不存在似的。 独眼船长嘿嘿笑着:“抢的就是他们。” 瑟罗非:“船长你醒醒。” 独眼不屑地哼笑:“你懂什么。我有消息,那个穆西埃大监察官的独子真的是单枪匹马来的,只带了两个随身侍从——他那娇滴滴的脑袋一定是被鱼叉叉过了哈哈哈哈。” 海盗们:“哈哈哈哈头儿说得对!” 当真有只带了两个侍从就单枪匹马闯来鸟钻石镇的少爷?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肥羊,瑟罗非皱眉,可也许是因为一旦牵扯上了权贵的事儿她总会特别谨慎——或者干脆说是胆小——她依旧不怎么乐意对这个计划表示赞同。 她转头看向乔,想从这个老伙计脸上得到些支持。 乔张了张嘴,正待说话,却听独眼粗哑的嗓子不耐烦地响起:“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是命令!你们怎么着!想造反么!” 乔无奈一摊手。 瑟罗非叹气:“是,是,都听你的,头儿。” —————————————— 事实证明,瑟罗非是对的。 穆西埃大监察官家的独子根本不可能只身带着两个护卫进行试炼。 第04章 . 【四】 穆西埃大监察官的独子果然不是只身前来的——他还带了他的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和他一样,是个细皮嫩肉金发碧眼的贵族少爷,另外一个则是长发及腰的美人儿——她甚至还是个法师。 “喔天哪小子们,猜猜我看到了什么!”独眼船长拿着他最值钱的个人财产,一架机械黄铜望远镜,满面红光地嚷嚷:“我看见那妞儿的耳朵了!尖的!那是个半精灵!” 被要求“肃静”的海盗们更加兴奋起来。他们低声怪叫着,用手中的兵器闷声砸着甲板。 就像一只只贪婪的、伺机而动的鬣狗。 瑟罗非抱着巨剑靠着桅杆,叹了口气。 她依旧不看好这次行动。 她已经想好了起码五种逃生的方法。那些狡诈的贵族们会放任他们的宝贝后代只身来到这片海盗云集的海域?做梦呢。除非他们的脑子当真被鱼叉叉过了。 —————————————— 今晚的风不小。 独眼号像一个满怀恶意的幽灵,藏在波涛的阴影中,慢慢靠近那艘虽然不大、却做工精良的双桅船。 近了。更近了。 双桅船上的舵手原本在无聊地把玩着一块怀表。一个无意间的抬头让他骤然警觉起来,一边大声呼喊在另一侧打捞珊瑚髓的同伴们,一边喝令独眼号停止靠近。 ……但一切都太迟了。 风势骤起!独眼号那满是锈味儿的厚布黑帆被南风鼓得高高的,瞬息之间,独眼号船首的撞角已经牢牢地钉入了双桅船的船舷! 高举弯刀的海盗犹如深渊里爬出的恶魔,他们打着尖利的呼哨,用武器争先恐后地洞穿了舵手的胸膛。 搭板已经架了上去。那艘结实的漂亮双桅船就像一只被束缚住的白羊。 瑟罗非和乔蹲在主帆的桅杆架上瞧了一会儿。 瑟罗非不可置信道:“十六,十七,总共十八个人!两个少爷!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总共只有六个穿着铠甲的侍卫!剩下全是普通船工!” “我的天哪。”她咬了咬拇指,“他们的脑子哪儿是被鱼叉叉过了,是被桅杆捅过了才对。” 乔耸耸肩:“无论是什么玩意儿曾经有幸搅拌过那些高贵的脑浆——总之眼见着是不会有说好的救兵了,而且我们的独眼头儿已经往这里瞪了起码五回——咱们也该去表个忠心了,亲爱的提心吊胆小姐。” 瑟罗非抡起巨剑把乔吧唧一下拍了下去,自己也跟着往下一跳,加入了战场。 趁乱摸鱼几个来回,她倒是有些惊讶:那几个少爷小姐们是真有点儿料的。 当她跳上已经被劈了个豁口的船楼时,下面正有个褐色头发的青年以一敌四,手中的长剑还挥得挺有样子——如果忽略掉那个镶满了各种宝石的剑柄的话。 瑟罗非看见那个剑柄眼睛就绿了。她小腿绷紧,整个人微微前倾,脑袋里已经闪过好几个拍卖行的名字。 许久没清理过锈斑的大弯刀狠狠锉过上好精钢制成的长剑,声音刺耳得要命。长剑剑士下意识地向后偏了偏头。 破绽! 瑟罗非骤然窜出!下一秒,长剑和巨剑在半空中狠狠交锋! 没断,没弯。瑟罗非望向眼前这柄剑的眼神更加火热了。 “这位……女士?” 她抬头,饶有兴致地望进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女士?新鲜的称呼。” “那你们称呼那些男海盗们为‘先生’吗?” 棕发的高大剑士被这个明显不带善意的问题弄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惊怒。 瑟罗非觉得有趣儿,正准备再调侃调侃这位大少爷,却突然瞳孔一缩,转身的同时右手一抛一接瞬时换了个手位,将巨剑划过一个扁形的圆弧狠狠钉进甲板层中!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流星火雨!” 她单膝抵在巨剑后面,勉强刹住了身形,警惕地瞧着跟前那一排干掉半层甲板的焦黑大洞。 方才围住长剑剑士的四个海盗正横竖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地呻|吟着——不对,能愉快呻|吟的只有三个,有个倒霉家伙直接被烧掉了半个脑袋,已经走在觐见神祗的路上了。 一个魔法……一个法师。 瑟罗非转头,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浅金色头发、耳廓圆润耳尖外翘的美人儿。她在大口喘气,脸色和刚刚爬出墓地的鬼魂一样苍白。 哦哦——半精灵法师的手里也拿着一个镶满了宝石的法杖!瑟罗非眯起眼,禁不住舔了舔下唇。 “伊莉莎!这里不需要你……快走!”瑟罗非对面的长剑剑士调整了下步伐,充满敌意地盯着瑟罗非和附近蠢蠢欲动的海盗。 “不,不行,卡尔,我答应过穆西埃叔叔——”半精灵少女极力镇定,却被自己的眼神出卖了。 显然,周围原本就为数不多、还在迅速阵亡的友军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和恐慌。 伊莉莎嘴唇微颤。海盗们都觉得这个娇滴滴的半精灵一定是被吓着了,纷纷发出挑逗的怪叫,大步向这里围拢。 瑟罗非却看见了半精灵手上的储物戒指——谢天谢地那戒面上镶嵌了一颗足足有核桃那么大的红宝石——正在发着不详的微光。 “退后都退后你们这些脑子里灌满了精|液的混球!” 瑟罗非抡起巨剑,将所有她能够得着的海盗们用力拍了出去(当然,情急之下距离她最近的卡尔少爷也没能“幸免”),自己则顺着巨剑上挑的惯性撒手,一个又高又远的后翻,然后稳稳地落在先她一步钉住甲板的巨剑之后。 “流星火雨!” 浓烟很快被海风吹散。 半精灵伊莉莎的脸色已经泛着一股青色了——事实上,她绷直的脖颈和正大滴大滴渗出汗液的鬓角都在慢慢浮现类似树枝的纹路。 半精灵正在木质化。刚刚连着引爆两个高级卷轴,让半精灵的魔力狠狠透支了一把。 说实在的,如果半精灵的实际年龄和她的脸呈现出来的是一回事儿,瑟罗非简直想给对手的天资喝彩了。 伊莉莎依旧不肯放弃:“流星火——唔唔唔!” 乔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手腕一抖将一团不知道从哪儿拎过来的海带糊了半精灵一嘴。 ……噢她现在显得更绿了。瑟罗非在心里默默给乔点了个赞。 这场掠夺基本接近尾声。孤军奋战的剑士卡尔托瑟罗非的福,刚刚被她一剑拍到了海盗堆里,现在也已经被几个海盗合伙踩在了地上,额头上鼓起好大的包,眼眶也是肿的。 瑟罗非踢踢踏踏走过去:“护送人质这种精细活儿交给我和乔就对了。少爷小姐们来头大着呢,你们要当真情不自禁把他们弄坏了,头儿不一定会高兴。” 海盗们巍然不动。 “好吧……哥们儿,让我一次怎么样?看在我刚才好歹救了你们的份儿上?” 海盗们巍然不动。 瑟罗非把巨剑一插,横眉竖目:“蠢得跟翻车鱼一样!甲板上有宝箱和黄金不成!再不抓紧时间多捞点儿,一会儿头儿来了保管你们连剩汤都喝不到!” 海盗们一听,瞬间作鸟兽散往船楼去了。 瑟罗非松一口气,先是手脚麻利地把那柄镶满宝石的长剑小心挂在腰间,然后脚尖一磕,把剑士少爷从甲板上弄了起来。她左手横抱着大汉,右手横抱着大剑,稳稳当当地准备回撤。 “好了穆西埃少爷。”她对左臂弯里勉力挣扎的剑士说道,“垂死挣扎的俘虏一向是最不受欢迎的。来,咱们打个商量么,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头儿我拿了你的剑,我就说服头儿把你们安置到条件最棒的那个牢房。” 卡尔垂死挣扎的俘虏穆西埃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她是一头会喷火的奶牛似的。 乔那边的半精灵也在一个劲儿地挣扎。 “放开,放开我你们这些肮脏的海盗!放开卡尔!你们怎么敢!穆西埃叔叔不会放过你们的!魔法公会不会放过你们的!” “安静点儿,姑娘。”乔眉头一皱,把那团海带又塞人嘴里去了,“长在甲板正中间还会尖叫的树也不很受欢迎。” 瑟罗非劝道:“乔,让她说说话没什么。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要把勒索信寄去哪些地方了——话说,之前头儿不是看见了三个少爷小姐么?还有一个哪儿去了?” ———————————————————————— “头儿,我们在救生船闸口发现了这个。” 半小时后,独眼号的甲板上,最后一只出逃的羔羊被迫归队。 “贾斯汀你还好吗?” “你没事吧?” 卡尔和伊莉莎看到同样被捆成毛毛虫状的同伴,叠声问道。 “他差一步就能逃出生天了,投降得也爽快,能有什么事儿。”抓着贾斯汀过来的海盗讥笑着。 “你们这些恶棍!”贾斯汀瞪着海盗们,质问道,“我们的侍卫呢?” “侍卫?你是指那种一个子儿的赎金都换不来的东西么?”海盗们哈哈大笑着,“血太多,留在甲板上嫌脏,都扔去喂鱼了。” 那三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贾斯汀愤怒地吼着:“你说谎!查理呢?把查理那个贱|人叫出来!他是你们的奸|细!刚刚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引到闸口的,卡尔,伊莉莎,那个该死的小人告诉我你们都在闸口等我!” 海盗们面面相觑。 “查理?我们这儿有叫做查理的?” “奸细什么的好复杂的样子。” 独眼船长也不高兴地说:“我独眼要抢东西从来直接用拳头和刀子抢,谁稀罕奸|细那么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贾斯汀还在大声喊叫着,让海盗们把那个叫做查理的,可能是奸细的侍卫叫出来。 瑟罗非简直看不下去地冷笑了一声。 独眼要是能想得出什么深入敌后的招数,海龟都能挥剑了。 乔直接开口嘲讽道:“罗尔你知道吗,我刚刚一直在想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丢下同伴逃跑更无耻的事儿——现在我知道了:丢下同伴逃跑,然后否认它,然后把脏水泼给一个刚刚为你丧命的侍卫。” “不要白费心思了,这么粗劣的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们会轻易上当吗?”出乎意料哦,第一个开口反驳的竟然是半精灵伊莉莎。这个姑娘脸上的木质化消退了一些,但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使她看上去有些鬼气森森的,叫海盗们对她的兴致骤减——当然,这是好事儿。 此时,她正狠狠地盯着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你们这些下三滥的恶棍,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抢夺不义之财,简直比阴沟里的老鼠还叫人厌恶!你们尽管颠倒黑白好了,我们一个字都不会信——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没有海盗愿意忍受谩骂,即便对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也不行。 刚刚见了血、正处在一种莫名兴奋状态的海盗们差点儿直接在甲板上把半精灵撕成了碎片。瑟罗非又跳又拦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舌头都嚼烂了,好不容易才把三个娇贵的少爷小姐们完好无损地丢进了独眼号上条件最好的牢房——是的她承诺过的。 经过这么一出,她也累得要命,丢下人质就撒手要走。 “别叫,别闹,别和看守的哥们儿搭讪。”临走之前,她提醒道,“一日三餐什么的由我和乔送来——对就是那个往你嘴巴里塞海带的该死的红毛——其他人给的东西一口都别碰。” 她的话似乎起到了奇怪的效果。 穆西埃家的独子,剑士卡尔,和半精灵法师伊莉莎对视了一眼。卡尔就像下定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幅度微小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瑟罗非被他们充满爱意(?)的对视搞得毛骨悚然。她正要逃,却听后头的卡尔叫住了她。 用的称呼还是那个见鬼的该死的“女士”。 “不不我没有,呃,冒犯的意思。”见瑟罗非挑高了眉望过来,英俊却狼狈的剑士显然有些不自在,“我是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偏要——” 瑟罗非快飞到发际线的眉毛让年轻剑士的语言变得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努力说完了:“……呃……和这群危险的人在一块儿?我们十分感谢你在甲板上帮我们解围,还有刚刚的提醒,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都很高兴能给你一份更安定的工作什么的……监察院,魔法公会都——” “好啦小穆西埃先生。请千万停下吧,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不保证我能好好憋着不大笑出来了。”瑟罗非抬起一只手掐了卡尔的话头,径自走到门边,“睡个好觉。” “请等一等!”伊莉莎提高了声音,“你一定是有什么顾虑对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们!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会帮助我们,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瑟罗非这会儿真的笑出来了。 只是一下,她的嘴角又平了回去。 “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比他们更惧怕你们这些贵族而已。” 第05章 . 【五】 饲养贵族的生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被无限拉长了。 独眼船长一直是个赌性坚强的糙汉子。另一边,瑟罗非担心少爷小姐们的人身安全,旁敲侧击见缝插针地跟独眼吹了一阵(完整无缺的)贵族子女的价值,独眼一听,好呀,大掌一挥将勒索信寄了出去,每个人质要价整整一百万金币。 瑟罗非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百万金币?人要是有一百万金币什么孩子生不出来!一百万!一百万统统运去龙岛好吗!龙岛上的母龙会抢着给你生孩子!一生一个准! ……虚假宣传害人害己。 “穆西埃大监察官……副监察官……魔法公会长老……”瑟罗非抱头,“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乔安慰她:“这就吓破胆儿了?贵族在你看来就跟深渊恶魔似的。” “乔,我得承认,大部分时候你都是对的……但这不一样。这不一样,乔,你对贵族总是有些小说话本上看来的美好认知。你不知道当他们决心要绞死某个人的时候,他们就真的像深渊恶魔那样无所不能。” 贵族们的回信来得很快。如瑟罗非所料,穆西埃大监察官表示绝对不会将一百万金币白白送给他们这些无恶不作的海盗,即便他们握着他独子的生命也不行——财富属于勤劳善良的帝国公民。 最后一句的真实性先不予评论,至少大监察官那种“打死我也不给钱”的意志鲜明得几乎穿透纸面。 独眼船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贵族们只是在讨价还价,这是贵族的情|趣。 于是,他不顾瑟罗非劝阻,又去了一封信,大意是就要三百万,一个金币都不能少,给你十五天筹款运到xx海域来,到时候你们要是不给我看三百万金子,我就给你们看少爷的肠子。 瑟罗非目瞪口呆。 在她的预想中,独眼要钱,大监察官给钱,她负责把少爷小姐们看好,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就可以愉快地散伙了。一方面,少爷小姐们毫发无损,让权贵们没有光明正大发难的理由;另一方面,孩子历练不成反被绑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为了压下事态,权贵们绝不会第一时间大张旗鼓地动用正规军。到时候,他们顺风一溜,去远海飘上几个月避避风头再改头换面的回来,这件事应该就算过去了。 偏偏,我们的独眼船长是一个不甘于平凡的汉子。 三百万啊!三百万! 这倒也不怪独眼。南边的海域和西边的黑土丘陵一直就游离在帝国的管控边缘,久而久之,“权贵”这个词在大多数海盗们的脑子里,就变了味儿。 在独眼看来,权贵是好看的,权贵是好骗的,权贵是胆小的,每个权贵诞生的时候都伴随着从天而降的三五座金山。 小贵族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甜。可大监察官?魔法公会长老?哦别闹了。 独眼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手就碰到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独眼号又迎来了一封印着华丽暗纹,滴着名贵蜡油的香喷喷的信。 这封信来自魔法公会。魔法公会的白胡长老表示,伊莉莎是他那已经亡故的爱妻给他留下的唯一血脉。虽然他一向支持穆西埃大监察官大公无私的做法,但这一次,他思前想后了半天,实在不忍心看着女儿去死,他同意独眼开出的条件。 白胡长老说,他穷困半生,到手的金子全都一个不漏地扔去做魔法实验了,十五天内绝对凑不出一百万金币来。他没钱,可魔法公会有钱啊,还希望海盗们能多等几天,千万别伤害他女儿,他这就以权谋私凑赎金去。 “这家伙恳求我们二十天后再交货。”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的独眼船长这下彻底踏实了。他高兴得多喝了整整一桶酒,让一个海盗连夜乘坐小船靠岸,带着三张满是酒气的泛黄信纸,表示同意了白胡长老的请求,还顺带嘲讽了一下穆西埃大监察官。 海盗们都高兴得不行。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着烤鱼,一边攀比着拿到赎金后的生活。 ——除了瑟罗非三人。 舱底的房间里,瑟罗非皱眉在一张破旧的羊皮纸上擦擦画画。对面,梅丽正在战战兢兢地给乔包扎手臂上的刀伤。 乔说:“单眼瞎这次玩儿得确实有些大。” 瑟罗非:“对。” 乔:“我觉得那三家凑不出三百万金币来。” 瑟罗非:“对。” 乔:“可是罗尔亲爱的,情况或许并没有糟糕到让我们必须逃离独眼号的程度。” 瑟罗非:“对……不对。” 瑟罗非将羊皮纸上“逃船大全之五十八:在酒水中下药”的字样重重划掉,叹了口气,抬手止住乔的劝说。 “这已经是第八天了。昨儿傍晚,那个孬|种的父亲,什么副监察官,又来了一封信——你也知道的——表达的意思和那个白胡长老差不多,说自己实在心疼宝贝孩子,决定违背穆西埃大监察官的意思,自个儿凑钱去了,还要求再宽限个五天。” “这不对。从白胡长老的来信开始,这就不对了。”瑟罗非皱眉道,“那三家本来就联系紧密,现在又同为受害者,他们应该亲亲密密地关上门,同仇敌忾地商量着怎么把我们轰成肉饼才对,怎么会这么,呃,‘急切’的,把他们不和的小心思展现给我们看?” “他们都不是刚刚当爸爸的毛头小子了,乔。白胡长老据说已经将近两百岁了,穆西埃大监察官也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即便他们真的在这事儿上分歧大得能塞一条船,穆西埃大监察官也会将那些明晃晃写着‘内讧’的信件先截了,再好好请另外两人喝喝茶,谈谈心什么的。” “你瞧,现在独眼他们都有两个可怕的认知:第一,咱们能拿到至少两百万金币;第二,三家联手对付咱们的事儿根本就是做梦,没看他们仨自己正吵得不可开交么!” “我总觉得他们……被套牢了。” 乔明显有些愣住了。半晌,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天啊,我从没想过,罗尔,天啊。” 不管是天啊地啊,总之,乔算是暂时认同了瑟罗非的出逃计划。 “咱们可得小心点儿。”乔龇牙咧嘴的,“逃船是重罪,万一被独眼他们发现了,嘿,在被贵族老爷轰成肉饼之前,我们就得走上船尾那个臭烘烘的绞刑架啦。” “嗯。”瑟罗非低头,将“逃船大全之六十三:劫持船长”也划掉,“好了梅丽,连着哭了半天渴吗?别哭了,来吃些海带吧。” —————————————————————— 被反复延长的交货期足足有二十五天。然而,瑟罗非总觉得贵族们不会乖乖等到那时候再发难,所以,她尽可能做足了准备,打算在原本的交货期,第十五天那会儿,伺机和乔和梅丽逃走。 现在是第十一天。瑟罗非和往常一样给少爷小姐们送饭去。 她已经备齐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也把独眼安排的换班时间摸了个透。距离十五天还有些时候,接下来,就是谨慎观察,伺机而动了…… “瑟罗非?罗尔?” 瑟罗非回过神来,发现卡尔和那个叫贾斯汀的剑士都直勾勾地望着她——手里装满食物的托盘。 “抱歉,不过……”她放下托盘,挑高眉毛:“罗尔?” “呃,”卡尔的耳朵微微红起来,“是伊莉莎说的……她说这是个昵称,你或许更喜欢被这么叫。” 伊莉莎?这可够让人吃惊的。要知道,自从她残酷无情无理取闹地拒绝了两人的招揽之后,伊莉莎就再也不主动跟她讲话了。不仅如此,每次她来送饭的时候,伊莉莎一定只肯用她线条完美的侧脸对着她——就像现在一样。 卡尔显然在试图使气氛友好起来:“我想你或许知道,你有个来自精灵族的漂亮名字。伊莉莎有一个还未从精灵树上成熟的妹妹,她也叫做瑟罗非。” 瑟罗非扯了扯嘴角,不甚在意道:“嗯,或许吧,我母亲有说过她是在精灵诗人的歌声中合着节奏惨叫着分娩的。” 卡尔:“……” 瑟罗非明显没什么交谈的兴致:“今天没有新消息。你们慢慢吃,一小时后我来拿盘子。” 她说完就要起身走人。 就在这瞬间,一阵巨大的沉闷轰鸣声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船体先是往上猛地跳了跳,接着深深一沉,然后就开始剧烈地摇晃! 瑟罗非的反应快不过这突来的骤变。她牙帮子咬得紧紧的,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卡尔身上爬起来——这个时候她才没有见鬼的心思去理会年轻剑士的手忙脚乱——丢下一句“老实呆着”,便急匆匆反锁了囚室的门,要往甲板上冲去。 跑了两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随手拖了个浮力箱和一长串浮力球返回囚室:“说不定是你们的家人来救人了——万一不是,一会儿船沉了,你们就躲箱子里去,赌赌看能不能活吧。祝你们好运。” 这回,她没锁囚室,只是将通往甲板的楼梯间锁住了。这样,那三人没法儿到甲板上来捣乱,却也不至于在沉船的时候被困死在舱底。 她快速攀上了甲板。短短的几步路间,她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脚底下。 左舱底进水,船头严重破损。海盗们显然没来得及撤帆,现在,整个独眼号飘飘摇摇的,重心早就歪了,一个浪头就足够把它翻得底朝天。 甲板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独眼正亲自站在主舵后方咬牙把控着方向,两只手臂上青筋分明得很。 “敌袭!敌袭!” “那是南十字号……我看见了南十字号的大副!” “哦天呐,是谁见鬼的招惹了那群人!” 她往海面上张望。近处,有六七艘小船将独眼号团团围了起来。其中稍大一些的船上,有一个绑着长马尾的、浅棕色头发的高大男人正背对着他们,明显在指挥着什么。 这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南十字号的大副了。不过,不是传说南十字号去远海寻宝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突然攻击他们? 现在没空钻研这些深奥的问题。她飞快跑过半个甲板,在通往底舱的楼梯上撞见了正拖着梅丽往上走的乔。 乔朝她晃了晃手臂上的包袱:“放心,值钱的玩意儿都收拾好了。” 瑟罗非点头:“走。” 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闸口。闸口已经变成了一个床板大小的窟窿,救生小船也不见踪影。海水正随着船体的晃动一波一波地涌进来。 瑟罗非和乔立马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梅丽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一边抽噎着一边照做。 瑟罗非从包裹中掏出三团灰绿色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像是被车轮碾过的菜干。 她放到鼻尖闻了闻,有些嫌弃地把脸皱成一团:“……有些变味儿。但这几团鱼菜是我半年前才买的……应该还能用?嗯?” 梅丽一脸被吓到了的样子,被乔狠狠瞪了好几眼才抖着手接过那蔫搭搭的一团。 “梅丽可能没用过这个。把它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咬着,它能让你在水下多呼吸一会儿。运气好的话,足够我们游出这块战场了。”瑟罗非解释道。 得知这东西是用在嘴里的,梅丽整张脸都青了。 乔的眼睛格外好用。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南十字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便一挥手:“出发咯。” 瑟罗非将那团散发着怪味儿的鱼菜往嘴里一塞,扎紧包裹和剑就跳了下去。 只是,刚刚游出一小段,她便后悔了。 后悔得全身发凉。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甚至差点儿呛进一口水来。 此时正是大中午。明晃晃的太阳将干净的海面穿透,把海洋那平时不为人知的一面稍微显露出来。 瑟罗非僵直着。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剑有这么重。 重到,随时会将她压进身下那只看不清面目的庞大的海洋巨兽口中。 第06章 . 【六】 瑟罗非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由威风凛凛却温暖贴心(?)的牢头变成了囚犯小可怜儿。 她醒来的时候是深夜。房间里并不是全然的黑暗——铁门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口,走廊上昏黄摇摆的灯光得以从那儿钻进来。 她的后脑勺一阵一阵地发疼。她猛地坐起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警惕,然后在看到旁边四仰八叉、发出轻微鼾声的一坨红毛后稍微放松了点儿。 “你醒啦。”她身后,有个愉快的声音小声说道。 电光火石间,瑟罗非随手抄起手边的一个什么东西,无比警觉地冲发声处扫腿,顺势转身,防卫式地压低自己的身形。 她抬头,撞进一对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它们正有些惊恐地睁大着,甚至开始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我,我没有恶意……”另一张床上,一只短卷发的妖精鼓着腮帮子,收着尖尖的下巴,委委屈屈地看着她,“请,请放下橘子好吗,我是说我的猫——” “……” 瑟罗非转头,她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倒提着一只相当肥硕的家伙。 圆头圆脑、大额头上有着漂亮斑纹的大家伙正蜷着爪子,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喵。” —————————————————— “……这是南十字号?牢房?”瑟罗非眯眼将不大的房间扫视了一遍,“唔,我真不想承认它比我之前的卧室还要好上一些。” “噢,这不要紧。乔已经这么承认过了,他说你们之前住同一间屋子来着。”自称托托的妖精显然已经从负面情绪中完美地恢复过来了,现在他的声音又变得轻盈而欢乐了。 托托和大部分的少年妖精一样,长得跟个小天使似的。此时,他抱着腿坐在床沿,尖尖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大大的红色眼睛温和而友善地瞧着瑟罗非,叫她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我比你们来得早几天。”托托说,“我……出来旅行,想要出海看看,就跟了一艘商船。结果商船被一群海盗劫持了,那群海盗又被另一群更厉害的海盗劫持了,于是我就在这儿啦。听说南十字号算是最厉害的,我应该不会再被劫持第三次了,这挺好的。” 瑟罗非挑眉:“早几天?南十字号……最近挺活跃的?” 托托摇头:“不知道哎,但我每天都会看见有新的人被带进来。这一层全是牢房,听说可以住下上百人呢。” 瑟罗非问:“你不害怕么?” 托托笑着摇头:“我不到十岁就开始独自旅行拉啦,胆子都练出来了。而且这里有吃有喝,没人打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别怕。” 瑟罗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乔还在呼呼大睡,这家伙的睡眠质量一向好得人嫌狗厌。沉船,鲜血,蛰伏的深海巨兽,莫名的昏厥,莫名的囚禁,后脑明显由重击遗留的抽痛……她现在有太多的疑问,而乔可能是解惑者。 托托善解人意地提醒:“乔一整个下午都在睡觉。” 瑟罗非向他比了个大拇指,嘿,她喜欢这个妖精。 然后,她直接骑上乔的胸口,掰过那隐隐有点儿冒出胡渣的下巴,啪啪啪打了他好几个耳光。 橘子喵地一声跳上床板,相当兴奋地瞧着他们。 乔被弄醒了。他第一个反应是要弹起上身、抽出枕头下的小刀—— “聪明人就不会跟我比力气,神射手。”瑟罗非稳稳坐着,啪叽一下把乔的两只手分别摁在他的脑袋两侧。 “哦……哦。”乔眨眨眼睛,绷紧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他放任自己倒在还算松软的枕头里,毫不设防地露出漂亮的脖子,整个眼睛都快乐地弯了起来,“这真是一个棒透了的起床方式——虽然时间不太对。” “好久不见呀。很遗憾,很快你的腮帮子就会肿得说不出话来,”瑟罗非笑着吓他,“所以我得快些开始拷问你。” “请。” “很好。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独眼他们输了?——噢这是个蠢问题,我的意思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船沉了?独眼他们都被抓了?南十字为什么突然盯上了我们这些小虾米?” “不不不别当真变成个好奇宝宝。”乔苦着脸,“说实话……挺多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也被突然掀起来的巨浪拍昏过去了。独眼他们是在这儿没错,我这几天没少听见他们的叫骂声呢,你明儿也能听见。” “南十字锁了不少人进来,统统往这儿一扔就没有后续动静了,应该……不是针对独眼,我们只是恰好撞上而已。我倒是没看见那三个少爷小姐……”乔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醒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分房,我眼疾手快就拉上你了。” 瑟罗非点点头:“梅丽呢?梅丽还好么?她被分到哪间了?离我们远不远?” 乔一向不太喜欢梅丽,发自内心的,他大概觉得梅丽就是个没用的哭包。所以对于乔将梅丽抛下的事儿,瑟罗非倒也没太惊讶。 红发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罗尔,你后脖子上的肿块可不是什么小东西。”乔抬起头,瑟罗非发现好友居然皱起了眉头,让那张总是死不正经的脸带上了一丝不祥的锋利。 “当时,我被巨浪整个儿掀到了半空,一回头就看见了你们。” “你的大概已经晕过去了,四肢都软绵绵地耷拉着,特别滑稽。” “梅丽就在你身后,很近,她还醒着,她在尖叫。” “和你们在一块儿的还有一个已经展开了的卷轴。”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乔在说些什么。 这……这不可能。 不不她当然不是在怀疑乔的话。她和这个玩儿飞刀的家伙早就是换命的交情了。她也知道,梅丽会一些小小的魔法把戏,比如稍微帮人加速一下伤口的恢复什么的——这也是她除了眉毛之外在独眼号上的唯一卖点了——但梅丽害她?那个抽抽搭搭的爱哭姑娘?梅丽为什么要害她? “我只是随口说说我看到的,很快我也晕过去了。”乔说,“好啦我的好姑娘你在纠结个什么劲儿,我真没刻意丢下她,我醒来的时候、分房的时候,就已经没见到她人了,鬼知道她又抱着哪个大腿哭去了。” “我就这么一说吧。你以后对她留个心眼儿。” 托托:“是啊是啊,快留个心眼儿。” “……”瑟罗非:“我还以为你睡了。” 橘子:“喵咦。” ———————————————————————— 他们的囚牢生活出乎意料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的过了好些天。除了按时送来食物和水,南十字号上的人几乎不怎么露面,没有刑讯,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样未知的生活反而叫人不安。然而,即便俘虏们施展了全身解数去打听消息,得来的总共只有一句话:“我们有要紧的事儿要忙,很忙,暂时没空理你。” 瑟罗非的精神状况显而易见地差了下去。 托托忧虑得不行。乔在忍了几天之后也来找瑟罗非谈了次心。他的表情甚至算得上严肃了,他对她的现状表示了正经的担忧。 “不,不,你们误会了……”瑟罗非有些无奈地撑着头,“这算什么呀,乔,好歹想想那些我跟你吹嘘过的流浪经历呗。” 比起玛蒙城和刚下海那段时间的生活,这几天的牢饭简直可以算得上无比舒适了。 “我就是……总在做梦。”她皱眉思索着,有些不自在地挺了挺脊背,“每天都做一样的梦。那梦境挺阴森的,鬼气兮兮……我,我说不清楚,反正叫人特别不舒服。” 见瑟罗非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乔放下了一半的心,却又把另一半提得更高了些:“总做一样的梦?和男人有关么?” 瑟罗非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有个鱼鳔的关系。” “那事情不简单。”乔下定论,“你这年纪的姑娘老做同一个梦,还不是思|春,这里问题大了。” 瑟罗非:“……” 为了阻止乔更加不靠谱的猜想,瑟罗非豁出去了:“唔,其实,那什么,要说和男人有关……也对。” “嗯?”乔看起来一下子就放心了——并且变得饶有兴致。 从登上南十字号的第一天开始,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就缠上她了。每次入睡,她都觉得自己是直接从硬邦邦的船板上直接飘去了软绵绵的云里。周围云雾缭绕得厉害,她完全不能自控地向前飘着,直到月光微微透出来,她看到一艘巨大的船只。 她不记得那艘船长什么样儿了,事实上,在梦里的时候她的眼前也总是堵着一团雾来着。但她能赌咒发誓,那绝对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棒最结实的船。 接着就是重头戏。 乔的表情有点儿奇怪:“……你是说,你见到一个男人背对着你,天天坐在船头哭?哦亲爱的姑娘,要我说,能做出这种事儿的人我们一般不称之为‘男人’——” “你是对的。”瑟罗非苦着脸,“……可那真的是个男人,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 又过了几天,就在瑟罗非忍无可忍,即将要开口向送饭的水手索要安眠药的时候,囚室区哗啦啦涌进来了一堆人。 囚犯们都拿着大脸挤着那个巴掌大的小窗,忐忑而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下落。 领头的居然是个女海盗。 只听一个沙哑而性|感的女声懒洋洋地在走道上响起:“开门,搜身,绑紧,带去甲板上。能走的直接交给三刀,有问题的和想留下的先放着,一会儿大副可能会过来。” “是,大姐大!” 第07章 . 【七】 瑟罗非,乔,和托托还来不及商量些什么深刻的东西,就被囫囵料理了一遍,用手腕粗的铁链和其他俘虏们编成一串儿,挨个儿带去了甲板上。 南十字号这次抓来的人还真不少。 瑟罗非一路不着声色地观察着,果然发现了独眼他们——独眼看起来还胖了一圈儿。 俘虏群中,没有梅丽。 谢天谢地,瑟罗非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在甲板上看到了那个金发姑娘。 今天是个好天气,海面风平浪静的,大大的太阳将甲板烤得暖烘烘的。 梅丽穿着一身一字肩的黄白裙子,蓬松的下摆和繁复的皱褶衬得她比以前漂亮了好几倍。 一开始她朝这里张望着,和瑟罗非猝不及防地对了个眼。 梅丽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自自然然地把眼神转开了。然后,她突然就对自己袖口的花纹起了莫大的兴趣。 乔在后面轻轻踹了瑟罗非一脚。她回头,乔丢给她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哂然。 梅丽旁边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的光头男人。他□□着上身,胸前有三道撕裂状的疤痕。 押送他们的一个海盗小跑上去,喊那光头“三刀”。 三刀点燃雪茄抽了一大口,看向俘虏们,语气倒是挺温和:“各位抱歉,南十字最近有些急活儿,动作难免大了些。请大家做客这么多天也没好好招待,还希望伙计们别上气儿。” 话说得漂亮,却也没改了业界老大“我爱玩球就玩球”的酷帅狂霸拽。 “我带的小子们每天都跑来跟我说有些厉害的伙计想要加入南十字。正巧,南十字需要换一些新血,那么,”三刀将雪茄一弹,“有意跟着南十字的站左边,想要离开的站右边,一会儿有船送你们回鸟钻石镇去。” 俘虏们一下子就被点燃了。瑟罗非前方的几个哥们儿脸上的兴奋简直满的快溢出来,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便率先往左边跨了一步。 再前一点儿,有一个疑似是他们前船长的山羊胡,正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叛徒。 不出瑟罗非意料,独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右边跨了一步。说来他这次也算是倒了大霉,自个儿的船没了,手下死了不少,得罪了权贵,最后却一点儿好处都没捞到。他得面对今后好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可是,即便如此,这个当惯了头儿的海盗也并不愿意降一降自己的身份——这是海盗惯有的脾气和固执。 因为各种显而易见的原因,瑟罗非一点儿都没有想要留在这个处处透着未知的大船上。但她稳稳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独眼做出了选择,她才像是跟随一样也往右跨了一步,并且特地用锁链弄出了不小的声音。 乔也是这么做的。 果然,独眼立即就用“我很欣慰”的眼神嘉奖了他们,同时,他低下头朝梅丽的方向小小地啐了一口。 ——暂时,瑟罗非还不想从这么一个好哄的老板手下跳槽。 “罗尔,乔,我——”妖精托托将怀里的橘子抱紧了一些,带着明显的向往瞧了一眼左边的队伍。 瑟罗非笑了,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儿。 托托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和他们相反的选择。 很快,俘虏们都陆续做好了自己的选择。接着,三刀状似不经意地走过靠右的队伍,挑出了几个要么外表特别凶煞,要么神情特别猥琐的,勒令他们在中间自成一队。期间发生了几次小摩擦,都被南十字的海盗们及时压制了下去。 将靠右的队伍又扫了一遍,三刀挥手:“这就派船给伙计们送行。这些小链子还得麻烦大家多戴一小会儿,上岸了再给大家赔罪。这就后会有期吧。” 瑟罗非腿才抬到了一半,就见船楼上有一个海盗蹬蹬蹬跑下来,有些气喘地对三刀说:“大,大姐大刚刚说,说大副他们这就已经在路上了,说是留着人先,大副要看。” 三刀听着这话,脸色来回变了一圈儿。 “嗯,那就先留着。”三刀说完,深深抽了口雪茄。 —————————————————— 瑟罗非现在才知道,她脚下站着的这艘大型三桅船,居然还不是南十字号,只是南十字舰队里的一艘护航舰。 很快,她就见到了真正的,传说中的南十字号。 四桅,至少三层甲板。它就像一只深亚麻色的巨兽,从海平线上飞快而无声无息地向他们逼来。高耸的船楼随着急速缩短的距离愈发的清晰,不知是谁在船楼的顶端刷上了极度鲜艳的红黄蓝白四色油彩,甚至在楼船之间高高低低、看似杂乱无章地挂上了四色彩旗。船头张扬的、白森森的撞角直直对着他们,看起来像是用什么大型兽的整条脊椎骨铸成。在最大的那面正帆上,青蓝色的涂料绘制了一个巨大的、繁复化的南十字星的图案。 她轻轻抽了一口气。 这是一艘……漂亮得过头,也威风得厉害的船。不用转头看她也能感受到,左边队伍里的气氛已经狂热得可以烤鱼了。 乔在后面又轻轻踢了她一下:“这艘船不对劲儿。” 瑟罗非:“?” “这速度快得不正常。而且你瞧,它正逆着风呢。” 瑟罗非:“!!!”她仔细瞧了瞧那些全数扯起来的、鼓鼓囊囊的巨帆,只觉得细思恐极。 “谁知道呢。”乔耸耸肩,“说不定人家财大气粗,在船上装了个能源柱也说不定。” 南十字号的速度确实快得不可思议——即便不考虑那诡异的逆风环境。而且,它似乎也并不受海浪颠簸的困扰。就在瑟罗非走神的一小会儿,它已经无声无息却又压迫感十足地驶到了护航舰的面前。 南十字号上的海盗们训练有素,几个来回就把横板搭好。一行人鱼贯从南十字号走出,里面赫然就有那天参与围攻独眼号的,浅棕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南十字的大副。 大副他们直接走去上层甲板,站在舷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俘虏们。 “辛苦了,三刀。”大副朝三刀点了点头,说:“哪些是独眼号上的?全部留下,两天后穆西埃的人在鸟钻石镇等着验货。其他人好好送走吧。” 穆西埃! 瑟罗非手心一紧。 啧……果然还是要栽在这件事儿上!她要是能从这茬里活下来,今后她对贵族一定有多远躲多远! 她有些无措地看了乔一眼。他们身上除了一套衣服,其他东西要么丢在了海里,要么被南十字的海盗收走了。现在他们就像是被掀了肚子摁在砧板上的鱼。 另一边,三刀正揽着梅丽的小肩膀,轻声哄着她,让她指认她的老伙计们。 梅丽一脸惊慌和不忍,却又快又好地将所有独眼号的成员全指了出来——显然,必须包括了瑟罗非和乔。 在梅丽转身、如一只吓坏了的小鸟一般投入三刀的怀抱时,瑟罗非以狗急跳墙的冲劲儿,飞快地扭了一小节锁链下来,随意揉吧了几下,手腕一翻塞进乔的手里! 一切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乔先生凭借着多年的默契,几乎是心有灵犀地领会了同伴的意思。他面不改色地将手腕轻轻一震—— “呀!” 众目睽睽之下,梅丽美人儿一个踉跄飞快地摔在了地上。她捂着鼻子,脸上鼻涕眼泪和血乱糟糟地混成了一团。 三刀将梅丽扶起来,脸色难看得不行。他眯眼,细细地将靠前的几个俘虏扫视过去,突然将腰间的弯刀拔起,重重地插掷在甲板上! “谁?!” 瑟罗非眼角扫到那团铁疙瘩顺势滚出了甲板,手里麻利地将捆着自己的锁链重新接上摁好。她抬着脖子,和左右海盗做出一模一样的惊疑表情。 瑟罗非和乔的表演简直无懈可击。三刀瞪人瞪得眼睛都累了,也没能看出哪个人特别有嫌疑。最后,他也只能恨恨地啐了一口,扬着下巴说一句“穆西埃的绞刑架等着你们”之类的话,示意手下赶快把这群家伙带走。 “等——” “等等。” 二层甲板上有两个人同时开口。 瑟罗非跟着众人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刚刚从南十字号下来的那群人正靠着木栏战成一排,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 从这个角度看,那个大副倒是挺面善的。她想。 大副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看向身边人:“头儿?你先说。” 瑟罗非眼神儿一滑,蓦然撞进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比夜空更静。 …… ………… 瑟罗非期待地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只听那个裹在粗麻披风里的黑眼睛男人缓缓开口道:“不,你先说。” …… 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这是甲板上所有海盗的心声。 大副表情都没变一下,特别顺畅地就把话题转回来了:“哦,那我说了。原来独眼号上的,所有姑娘,和——” 大副认真地把站出来的独眼号海盗又看了一遍,接着说,“和所有红毛儿,跟我来。” 独眼号上唯一的姑娘和独眼号上唯一的红毛:“……” 这是……刚才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瑟罗非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见梅丽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挥开了三刀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还回头凄楚地对三刀道:“虽然不是出于自愿,但,但我的确曾经是他们的一员……我,我不能给你添麻烦,让你为了我违背大副的意志……” 听起来倒是挺感人的,瑟罗非想,如果她脸上没挂着鼻涕和血就更棒了。 大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似乎很不情愿地把眼皮往梅丽的方向掀了掀,问:“三刀,这是什么?” 三刀有些震惊地看着梅丽,谨慎地解释道:“她其实……是一个故友,不知道怎么沦落到独眼号上了。她在独眼号上总是被虐待,她一定不知道关于穆西埃——” 大副却没打算继续听下去。 “哦,那个脏兮兮的不要。这两个带上来。我们走吧,头儿?蝎子等我们半天了。” 粗麻披风里的船长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就真的转身走了。 瑟罗非:“……”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梅丽的表情,觉得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今天少吃两碗饭也饱饱哒! 高冷的大副万岁!高冷的船长万岁! 她忘了,紧接着,就轮到她直面高冷*的攻击了。 第08章 . 【八】 瑟罗非和乔被从原来的锁链上卸了下来,重新困在一串新的、粗了两倍的锁链上,叮叮当当地带去了上层甲板。 他们被带到一间空无一物,甚至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里。 没等他们商量好什么对策,南十字的船长和大副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南十字的海盗们跟在他们的头儿身后,训练有素地摆好两把一看就十分舒适的高脚靠背椅,和一张摆满了水果和茶的小圆桌。 两个俘虏觉得身心都受到了虐待。 大副很有兴致地吃了半串葡萄,喝了一杯茶。期间,他也试图和船长分享食物,被船长拒绝。 大副吃饱喝足,上上下下把两个俘虏打量了一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瑟罗非也感觉自己的喉管越来越紧。 大副的表情越来越不友善。终于,他开口了:“你们两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种时候必须要抵死不从。瑟罗非和乔都是老油子了,一听这话就把脑袋左右摇得啪啪响。 大副的忍耐到了尽头。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茶色的发尾令人心惊胆战地跳了跳。他黑着脸,指着瑟罗非道:“你,为什么一边衣摆塞进腰带,另一边没有?头发怎么不都拢到后面去!一前一后像什么样儿!” 瑟罗非:“……=口=?” 大副的指尖刷地一转,气势汹汹地指着乔:“你!扣子扣错了自己不知道吗!袖子一边长一边短!右腿膝盖处的裤管被划了个扣子,左腿居然没有?你简直不可理喻!” 乔:“……”你才不可理喻! 大副:“还不快点收拾清楚!”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瑟罗非和乔对视了一眼,乖乖地按照大副的指示,在铁链的撞击声中把衣角全部别进了腰带、把头发全部拢到背后、把扣子重新扣了一遍、把袖子撕成一样的长度、把左腿膝盖处的裤管也扯了个口子。每一个动作都十分沉重。 大副着重盯着乔的左腿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两条裂口的长度、形状是否相同……总之,谢天谢地,他看起来大概是满意了。 “下面来谈正事儿吧。” 他看着瑟罗非,一脸平静问:“你后腰和脚心上是不是分别有块淡红色的斑?” 瑟罗非:“?”什么鬼?这是正事儿?我怎么知道?谁要没事掰着自个儿后腰和左脚脚心看有没有斑啊?! 乔:“=口=?”卧槽你没告诉我你跟南十字的大副有一腿? 船长:“==?”你们有一腿? 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大副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个葡萄。 大副瞥了坐在身边的海盗头子一眼,将葡萄皮施施然吐了,开口催促:“回答问题。有还是没有?” 瑟罗非老实回答:“不知道有没有。” 没准备接受“有”和“没有”以外的答案的大副先生显然有些惊讶。很快,他收起了惊讶的表情,皱着眉看了女剑士一眼,用五官完美地发出了“你怎么会如此蠢”的质问。 大副作势要起身,却临时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船长,再看了一眼乔,又坐了回去。 乔:“?” 大副扬声让守在外面的海盗将一个叫蝎子的家伙带过来。 人很快就来了。 微微沙哑的磁性女声在门外响起:“我以为你们至少得花一个半天来跟新鲜的小俘虏呆在一块儿,然后才有精气神来管正事……我猜错了?” ……是那个“大姐大”。 蝎子走进来。瑟罗非听见乔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蝎子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海妖,最辣的那种。黑色的长卷发,精致的眼线和翡翠一样的眼睛,每一个表情都带着侵略性十足的诱惑。瑟罗非觉得,要是这个女人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低胸高叉的黑色紧身裙,过膝的高跟牛皮靴子——踏踏踏去独眼号的甲板上晃一圈儿,独眼搞不好会又哭又笑、心甘情愿地把船长之位让出去。 大副不理会蝎子的嘲讽,直截了当道:“一会儿我们出去,你来看看她后腰和左脚脚心是不是分别有块斑,淡红色的。记住是左脚,右脚没有。”说着,他皱了皱鼻子,对瑟罗非没能天赋异禀长一对对称的胎记显得很有意见。 蝎子挑高了眉毛,神色莫名地将原本在房间里的四人挨个儿打量过去,接着突然对瑟罗非绽出一个极其灿烂、饱含深意的笑。 艾玛你不要乱想好吗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啊你们南十字的人都好可怕啊你不要笑成这个样子朝我走过来你走开啊!qaq——瑟罗非。 “她力气大得很,蝎子你留心。”说完这话,大副就牵着乔,跟在船长后面走出去了。 瑟罗非表示这种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她正处在人生最无力的时刻……之一。 因为瑟罗非的配合,蝎子的检查完成得十分顺利。没两下,她就直起身来,暧昧地冲瑟罗非眨眨眼,并高声示意外头的人可以进来了。 “如你所料。”蝎子说。 乔闻言,把大副先生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对瑟罗非比了个拇指。 这就拧断它怎么样——瑟罗非盯着那只拇指想。 大副拯救了乔的拇指。他走上前来,将一个橙子塞到瑟罗非手里:“给自己松绑吧,罗尔。好久不见,我是希欧,玛格丽塔阿姨还好吗。” 瑟罗非张大嘴,手里下意识用力一攒。 啪叽。 橙汁愉快地爆裂,洒了希欧大副一脸。 ———————— 希欧多尔阿伦,楼上阿伦夫妇家的独子,那个传说中“在外头做生意赚大钱”的别人家孩子。 作为一个出生在单亲家庭的女孩子,瑟罗非小时候经常被街边的小流氓欺负,直到她认识了希欧。 在她的印象中,希欧从来就长着一副聪明样儿。他们相识的时候,她还是个短腿豆丁,希欧也还没开始抽条儿,但后者那时候已经酝酿好了一肚子坏水了。 在希欧的指导下,瑟罗非飞快地学会了【技巧:断子绝孙】【技巧:挑拨你妈打死你】【技巧:离间】【技巧:栽赃】【技巧:五十种常用哭法】等实用生活技能,熟练之,从而渐渐达到“打得过她的人驴不过她,驴得过她的人打不过她”的出色境界。除此之外,希欧还总是能获取一些海盗们的消息——在哪个长得像垃圾堆的酒馆后巷又有火拼了,这次打起来的是哪两帮人,实力怎么样,其中哪些人惯用的招式挺适合小罗尔学一学。然后,他就会拉着她爬上跳下,最后趴在一个位置又好又安全的屋顶,开始希欧老师的日常教学。 这些都是她九岁之前的事儿。在发生了接连的大变故之后,九岁之前的记忆对她而言显得又平淡又模糊。然而,希欧把她当自家儿子养(……)的奇妙经历和阿伦夫妇从始至终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然而,这还不是她现在心花怒放的主要原因。 “……所以,在我‘失踪’后不久,你就开始做水活儿了,是不是?” 希欧用鼻子说了个“嗯”字。 瑟罗非简直绷不住嘴角的弧度。她的上下嘴唇和牙齿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疯狂叫嚣着想要远远地分开,在喉咙好好发出几声大笑之后才肯合上—— 希欧!那个邻居家的好孩子希欧! 总体来说,玛格丽塔和瑟罗非互为模范母女,除了在玛格丽塔提到希欧的时候。 一段不和谐的交谈通常是从这里开始:“罗尔,亲爱的,你瞧阿伦家的希欧……” 希欧能干,稳重,有一份稳定且没什么危险的工作(“哦这一点是最重要的,”玛格丽塔妈妈说)。他每个星期都会给家里来信。他每半年至少回家两次。他从不背着一把大剑轰轰烈烈地走来走去。 “不说镇上的淑女们,你哪怕和隔壁家的希欧学一学呢?你瞧瞧你,罗尔,哪儿有一点点好女孩儿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次一回去她就要跟玛格丽塔说!那个邻居家的“特别有好女孩儿样”的希欧,和她瑟罗非一样,也是个……!呃……嗯……捞海胆摸小鱼儿的! 他乡遇故知有什么好激动的。故知和我一样没饭吃才是真正令人愉悦的事儿。 ……不过,她记得从前的希欧没这么……执着于对称的美学。 情绪一放松,她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她指了指外头,问:“所以……你们和穆西埃大监察官做了一笔好生意?是他让你们来击沉独眼号的?那天我还看到你了呢……可你们另外抓了不少俘虏,其他船上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 “和穆西埃合作?不,不算是……起码一开始不是。”希欧揉了揉额头,看了旁边的船长一眼,“这事儿挺复杂。总之那天我可不是去砸你们船的,没那么闲。” 也是哦,和南十字号比起来,单枪匹马的独眼号就是一只小虾米。 瑟罗非想想,还是问了一句:“……那几个少爷小姐有被你们捞着么?” “捞着了。活的,手脚都在。” 瑟罗非松了口气。 “不过,除了你……俩。”希欧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对方让一颗葡萄从食指漂亮地转到了小指,还给希欧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希欧抽了抽嘴角,继续说,“独眼号上的其他人,我得交给穆西埃——这是谈好了的生意。” 瑟罗非乖觉地点头。有些话她打算等到一个更好的时机再说。 “那么,敬我们的重逢。”希欧拿起茶杯,像模像样地朝瑟罗非举了举,“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还打算继续干这行么?” “……是。我没证,接不了正经活儿,这行起码,呃,门槛低,来钱快。” “哦,”希欧说,“那就留在南十字号上吧。” “诶?!如果可以的话——” “不行。” 全屋人转头看向希欧的左侧。 南十字号各种意义上真正的主人,黑眸的船长纹丝不动地坐着,他结实的、古铜色的手臂随意地交叉搭在胸前。 “……头儿?” 希欧显然很惊讶地挑高眉毛。就连蝎子也不自觉收敛了懒洋洋的表情,探究的眼光在船长、希欧和瑟罗非之间扫来扫去。 “不行。”海盗船长偏头看着空无一物的窗台,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好吧,好吧。”大副面对船长毫无转圜之地的否决,也只好耸耸肩:“既然不上我们的船,又和穆西埃的事儿有牵扯,你近期别在海上晃悠。” 瑟罗非点点头。 “这样,你先休息一晚,明天我送你回鸟钻石镇。刚好有个我熟悉的佣兵团在镇上休整,那团长是个可靠的家伙,你先跟着他。剑士执照有没有无所谓,他最近接了个奇怪的活儿,正好需要力气大的,报酬开得还挺高。” 瑟罗非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她被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懵了。 她……能进佣兵团? ……终于可以摆脱海盗这个身份了! 不用一刻不敢放松地虚张声势,不用每天抱着大剑战战兢兢地入睡,不用三两天写一封遗书!还能养得起妈妈! 她再也不是这群烧杀抢掠、臭名昭著的恶棍中的一员!教会里那些好事的婆娘再也不能指着她大声议论,说看呀,那个瞎女人和海盗生下来的小杂种,老鼠的崽子天生会打洞! 她要离开这片充满血腥与她那不为人知的罪恶感的海水了!彻底离开!哦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海盗! 另一边,黑眸的海盗船长静静地抬眼,与红发男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四道目光在短暂的交汇之后纷纷不以为意地转开,却同时聚焦在女剑士紧紧攅着衣角的、指节泛白的手上。 第09章 . 【九】 送走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的高冷船长,希欧多尔.模范大副.阿伦先是好心地给瑟罗非和乔各自发了一套衣服靴子——当然瑟罗非的那一套看起来就比乔的结实漂亮许多——接着,带着两人走过两艘船之间用重重锁链加固过的横板,来到真正的南十字号上。 “船头左侧有一间房,我守夜的时候常用,应该挺干净的。今晚你先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回鸟钻石镇一趟……得仔细商量商量你未来的职业规划,是不是?”希欧说。 瑟罗非朝他龇了龇牙,愉快的光芒在她湖绿色的眼睛里明晃晃地跳动。 乔:“我注意到当你提起住房的时候,用的是单数人称。” “一点儿没错,机敏的朋友。”希欧完全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说来我一直挺纳闷的,到底是怎样的家教和素养才会让一个成年男人认为长期和一个发育得挺好的姑娘同处一室是一个恰当的、完全不冒犯的行为。” 瑟罗非:“……谢谢。” “别把我形容得跟秃顶怪癖的老恶棍似的,大副先生。”乔懒洋洋地回送了一个假笑,“希望当你终于发现是这些‘共处一室’保证了小罗尔的各种意义上的安全后,能对我表达一下基本的感谢和敬意什么的。” 瑟罗非:“……不要吵架。” 希欧似乎也觉得和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刺头”的混账吵架有些丢脸,他主动结束了争执:“……总之,今晚你去睡底舱——等等,为什么你的领子一边往外翻,一边往里翻?” 乔正要反唇相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来呀小哥,姐姐带你去挑一张你喜欢的床。”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蝎子轻轻笑着,上扬的眼角风情万种,手中的鞭把咄咄逼人地戳着乔的腰眼。 乔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一脸挣扎地被戳走了。 “呃——”瑟罗非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整个南十字号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周遭平静的海水一瞬之间如沸腾一般翻涌,莫名掀起的海浪重重击打在船身上,发出沉闷的噪音。 她还隐约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兽吼。 “怎么回事?海兽?这里怎么会有海兽?” 希欧却没有多紧张的样子。他捏了捏眉心,抛给瑟罗非一把长长的黄铜钥匙:“不,没事儿,那是我们自己养的……你先去休息一会儿,我去瞧瞧那家伙——大概是发情期要到了,它这几天有些兴奋,平时它还是挺乖的。” 一头雾水的瑟罗非拿着钥匙,站在甲板上呆了一会儿。南十字号上的海盗们似乎总是忙碌的。他们搬运着各种器材在甲板上来回奔走,三五成群聚在一团搓着缆绳或是折叠海帆;他们高声交谈着,时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带着海盗们特有的、粗莽的热情。 海风带着她的发梢打起一个卷儿,调皮地拂过鼻尖让她打了一个喷嚏。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这块声名赫赫的甲板上发了好一阵子呆。 不远处又有断断续续的兽吼声传来。她踌躇了不到一秒,就坚定地把自个儿脚尖掰往船头的方向。 折腾了这么几天,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把黄铜钥匙□□锁眼。 关于南十字,她没什么好好奇的。反正从明天开始,她就要回到陆地,和海上的一切都不会有更多交集啦。 ———————— 瑟罗非又开始做梦。 她身处云中,以既定的速度缓缓向那艘笼罩在夜色中的巨大船只飘去。接着,一个男人的背影渐渐显现出来。 那一定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他的肩膀很宽,结实的手臂能引来所有舞女的尖叫。可此时,他充满着张力的漂亮脊背却微微佝偻着,两只手臂颓然撑着船舷,每一寸皮肤都带着明显的颓丧。 一般来说,她会这么一直飘在半空,看着下面那个男人跟雕像似的坐在那儿。然后梦境结束。 但今天,似乎有些什么不同。 她的背上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柔却坚定地将她缓缓下压。 她屏住了呼吸。 周遭的雾气一瞬之间浓郁了起来。 那股力量将她微微带偏了一个角度。她看到了一只剑柄。 样式简洁,双手大剑的剑柄。 那个男人的怀里,原来一直放着一把大剑。 雾气蓦然浓郁起来。她挣扎着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 当瑟罗非被希欧叫醒的时候,天边还是一片暗青色。 “我们该出发了么?”她问 “我们已经出发了。”希欧说,他看起来还挺高兴的,“全速,往外海方向。” 瑟罗非:“?” “几条长老院圈养的狗,我是说,军队,正紧紧咬在我们屁股后面呢。很长一段时间内你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船上了,头儿再怎么反对也没用。这巧合简直感动得我要开始相信天意了。” 瑟罗非一下子从被窝里跳起来,光脚两三步蹿到希欧面前:“……什么?” …… …… 所以,她还是没能和久别重逢的希欧一块儿回到鸟钻石镇开始她梦寐以求的新生活,因为长老院的船队正倾巢而出,气势汹汹地尾随在南十字后面,打定了主意不让他们靠岸。 一切都起源于不久前,发生在南十字上的一场叛乱。 南十字船队自组建起,一直是一名船长,两名大副,和两名二副的结构。船长是那个沉默的高大男人,希欧说他叫尼古拉斯;两名大副分别是希欧和一个叫佐拉的男人;三刀,那个和梅丽不清不楚的魁梧男人,和另一名她没见过的海盗担任二副,两艘护卫舰全权交给二副们管理。 “另一名二副……你大概永远见不到他了。那是个不错的家伙,就是运气不好。佐拉选择从那个倒霉蛋的护卫舰上发起叛乱,听说他的脑袋第一时间就被佐拉割了下来,在桅杆顶上挂了好一会儿。”希欧说到这儿的时候,瑟罗非看见他手背上的筋络明显地绷紧了。 和希欧同样身为大副的佐拉其实来自长老院——换句话说,他是卧底。 理所当然的,卧底造夭了。 佐拉通知了军队,还联合了几支海盗船队,想要一举□□。似乎因为南十字船长战力逆天的缘故,长老院和佐拉的阴谋最后并没有得逞。但算上被佐拉煽动、跟着他一起策反的海盗,和在对抗中战死的海盗,南十字号经此一役减员过半,还损失了一艘护卫舰。 佐拉造反不成功,自然只能带着那些愿意跟随他的海盗们灰溜溜地跑了。他要跑,南十字自然要追。佐拉不仅拉来他的老本家,还顺手联合了几支海盗船队的举动让南十字更加谨慎,几乎是无差别地清扫过周遭海域——诸如独眼号、妖精托托搭乘的船只,都是在这番你追我逃的折腾当中被牵连的。 ——还真没穆西埃大监察官他们什么事儿。 军队一方的举动却显得很不寻常。 军队一向和海盗们各管一边,只要海盗们不跑去陆地上作奸犯科,军队也不会贸贸然把脸伸去变幻莫测的海洋上,两方默契地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也不知道长老院这趟是发的什么疯,安插眼线不说,在□□失败、眼线暴露之后,居然一副不管不顾非要撕破脸的架势,趁着南十字大伤元气的档口又逼了上来。 “穆西埃感谢我们把他家的独苗送了回去,尽力帮我们拖了几天。眼看着拖不住了,还提前给我们送了消息,若不是他,我们这回真得栽。长老院的吃相难看得令人不敢置信——就差一纸通缉令了。”希欧嘲道。 要是通缉令真的下来了,她就能成为近百年来第一个被双重通缉的人了,瑟罗非想。她莫名有种蛋蛋的自豪感——前一个被双重通缉的是个据说窃取了国宝级咒文孤本的大魔导师呢。 最后,希欧让她不用担心:“他们追不上我们的,那些从来没有真正踏进过外海的胆小鬼们。在外海,我们的速度绝对是超一流的——我们有秘密武器,改天让你见见。” 指的大概是传说中土豪的象征,能源柱吧。 瑟罗非有些意兴阑珊地想,她叹了口气,顺手扯来一个枕头盖在自己脸上。 ——遮住自希欧离开之后,怎么都掩饰不掉的失落的表情。 这几天的数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喜让她放任自己有了一个可怕的错觉。她还以为,她的人生终于要开始和“平静”,“安定”之类的可爱词汇扯上关系了。 瑟罗非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职业偏好、人生追求,她就指望自己能赚到足够多的钱,好兑换那些昂贵的激发生机的药剂,让玛格丽塔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因为受到玛格丽塔的影响,也因为对于自己身世的臆测,她对海盗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和偏见——但那又怎样?她没有别的选择,而做海盗确实挺能来钱。在她的世界观里,没有什么能和可爱的金币过不去。 ……没有什么能和可爱的玛格丽塔过不去。 况且她自觉已经足够幸运了,至少她还活着。 …… 老子的! 人生! 就是! 这样的! 波澜壮阔! 瑟罗非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调整了一下情绪,噌地从床上跳起来,精神满满地出门找她的红毛朋友去了。 第10章 . 【十】 乔一直就特别擅长讨人喜欢,性别年龄都无法成为他的阻碍。当瑟罗非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几个膀大腰圆的修理工围成一圈玩黑杰克。 “嘿,罗尔。” 乔放下脏兮兮的纸牌,在新朋友不怀好意的哄笑声中把瑟罗非拽到一个角落:“什么时候了?你要走了?” “天刚亮——”瑟罗非皱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好友字面下的深意:“‘我’要走了?后面的那个‘们’字被你混在赌金里输给别人了?” “别这样罗尔,”高挑的红发海盗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我这辈子只会呆在甲板上——要不然就是哪条大鱼的肚子里。” “都这种时候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死活不肯踏上陆地,就好像码头里藏着什么怪物会咬掉你的脚趾似的——”瑟罗非及时闭嘴,显然注意到了现在不是什么争论的好时机好场合。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好吧,最新消息,我们都走不了了。南十字正在往外海行驶,后面吊着一大群长老院的军队。” 乔震惊:“来追你的?哦罗尔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朋友居然这么酷!” “……醒醒。”瑟罗非说,“总之,我们现在只能跟着这个船队,直到它再次靠岸。我们得设法拿回自己的武器——希欧说可以。” “那是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你变成他的小跟班。”乔翻了个白眼,拉着瑟罗非加入他的新朋友圈,在给彼此做完简单的介绍后,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们的武器掉海里了,你们知道这船上什么地方能弄到新武器么?” 一个正在洗牌的修理工叼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这儿就行。修理工的工具箱里什么都有。你们都用什么武器?” “飞刀?无所谓,轻薄的小刀片儿小锥子什么的。” 众修理工开始翻找口袋。不一会儿,牌堆上就叮叮当当地堆满了各种手掌大小的刀片和尖锥。 “哇哦——”乔直接用食指挑起其中一把亮白色的小刀,“独角鲸的尾骨!真有你的,哥们儿!——十字螺丝刀就不用了,谢谢。” 乔毫不客气地挑挑拣拣,很快选中了约莫二十把他需要的武器。修理工们又把剩下的刀片儿各自收好。 “你的小姑娘用什么?我这儿有一把不错的鞭子,我还可以弄到一架海葵脊做的竖琴。”洗牌的修理工挤眉弄眼地说。 “别闹了大锤,这么斯文的东西她不行。”乔笑着看了瑟罗非一眼,“来吧我的小姑娘,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 “双手大剑。最好,呃,重一点儿。” 瑟罗非原本的大剑是找黑市商人定做的,用的什么材料她不知道,反正是她能付得起的范畴内最沉、最结实的。那把大剑的剑身和剑柄是一体的,除此之外,上面还跟拼图似的拼上了两把棱形手刀,三条锯齿,一把掌心刺和一把匕首,好让她一只手挥剑的时候,另一只手也有什么活儿干。 每一个部件的大小、重量和位置都是在经过漫长的实战之后一点一点定型的。那把剑是她睡觉也不肯稍微离身的东西,可惜,现在不知道已经沉在哪块长满寄居蟹的海底了。 当然,特殊时期,她不能要求这么多。有一把临时顶用的大剑就够了。 叫做大锤的修理工打量了一下瑟罗非的小身板儿,明显有些犹疑,却还是挥手让一个修理工去把“上个月拿到的那把镶嵌珍珠的大剑”拿来。 在听到“镶嵌珍珠”这几个字的时候,瑟罗非就知道事情不会好了。 “……”她左手举着珍珠剑,举过头顶,只用腕力前后左右转了个不可思议的大圈儿:“有更重一些的么?重的,结实的。” 修理工们一个个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惊讶之后,这些肌肉虬结的汉子们倒是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各自散开给瑟罗非找剑。 “一会儿,一会儿来跟我掰个手腕。”大锤兴致满满地邀约。 忙活了好一阵后,瑟罗非拿起第十一把剑——这回她终于换了右手。 “……呃,还有更……” 瑟罗非看着修理工们的表情,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艰难地换了另一句上来:“其实,那什么,我是说这一把挺好用的——” “别说这些假惺惺的。”大锤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我不跟你比掰手腕了。” “……” “你们可以去锅炉房碰碰运气。听说那个烧火的妖精曾经是个挺有名气的武器匠,但他脾气不太好,闹起来连船长大副都不给好脸。”大锤建议道。 “我们现在就去。”乔拍拍屁股站起来,按着瑟罗非毛茸茸的脑袋往门边走,“辛苦了兄弟们,回头再找你们喝酒。” “诶诶,好。” “……” “还以为这红毛小子运气好,不知道从哪儿拐来这么一个软软的小姑娘……” “……见鬼了。” “那简直是个披着人皮的小怪物。” “不符合常理,不符合常理。你们瞧她那细胳膊。” “……小怪物。” “真的有气场这种东西吧。怪物头儿接二连三地吸引来新的小怪物——” “啪!” “多嘴个球!”大锤骂骂咧咧地收回了他厚厚的手掌,“干活去干活去。” ———————— 南十字主舰实在是大得惊人。瑟罗非和乔两人兜兜转转,向超过十个海盗问了路,才头晕脑胀、一前一后地爬上一架据说通往锅炉房的螺旋木梯。 “一艘棒极了的船,是不是?”瑟罗非艰难地侧着身子,沿着近乎垂直于地面、两层台阶间间隔大得能塞下她整个人的木梯吭哧吭哧往上爬,“能到处插点儿指路牌就更好了。” “然后让你的敌人在登舰的第一时间摸到你的金库。”乔一如既往地抬着杠,“‘指路牌’这个词大概能排到‘最不可能出现在海盗字典上’第十名,我猜,在它之前的大概有‘绅士杖’,或者‘餐巾’什么的……抬抬你的屁股,姑娘,它快要撞上我可怜的鼻子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滑稽的排行,排在第一的词说不定是‘字典’——或者‘廉耻’之类的——我的屁股和你的鼻子之前正好端端地隔着我的整整一条腿。”瑟罗非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踩着友人的肩膀爬往上一层。 鉴于整个攀爬过程都处于十分紧张激烈的斗争气氛中,当他们终于到达传说中的锅炉房时,两人的仪表都很糟糕。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因为他们刚一把掀开那又粗又厚,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革制成的门帘,就被一筐从天而降的煤球砸了个正着。 两个可怜的家伙实在不想重新爬一次那见鬼的木梯,只好木然蹲在原地被煤球糊了一脸。 “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摔倒了——” 瑟罗非艰难抬头,看向上方一个一人粗的、崩了几个铆钉的暗红色管道。 尖尖的耳朵,尖尖的下巴,圆溜溜的眼睛。 瘦小的妖精颤颤巍巍的,双手双脚紧紧抱着管道,从铁皮后面露出脸来。银灰色斑纹的大猫炸了尾巴,难过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毛发,喵嗷一声踩着主人的头跳到一边儿去了。 “……托托?”瑟罗非拍掉头顶的煤球:“你怎么在这儿?” “瑟罗非!乔!”妖精看到熟人很高兴,“我遇上了族里的赤铜前辈——” “个见鬼的前辈!我族从来没出过不会喷火的火妖精!” 一声咆哮如炸雷一般响起。瑟罗非循声望去,只见整个锅炉房都被或粗或细、或圆或方的铆钉管道占得满满的,管道没什么规律地横行交叉,她找了好半天才见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妖精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一个小风箱上头。 那个叫赤铜的妖精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没打理过头发和胡子。它们乱糟糟地纠结在一块儿,不仅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还一路长到了脚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滑稽的斗篷。 托托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踩着交错的管道爬了下来,伸出黑兮兮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煤渣的手尽可能地收拢煤球。 瑟罗非看着皱了皱眉,出声道:“赤铜前辈——” “个见鬼的前辈!我族从来没出过奸诈狡猾的人类!还不滚出去!” 瑟罗非:“……”这没法儿好好沟通。 乔连忙说清来意:“赤铜大师,我们是新来的,希欧大副让我们过来向您求一把武器——” “个见鬼的武器!没有武器!没有武器!滚出去!” 赤铜显然非常愤怒。瑟罗非清晰地看到他从鼻腔里喷出了几个劈啪作响的火星,将好几根胡子烧得卷曲了起来。 托托麻利地将散落的煤球重新装回一个足足有他肩膀高的大铁框里,颤颤巍巍地背起来,冲瑟罗非二人轻轻摇了摇头。 瑟罗非与乔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还是给那位“前辈”做足了面子,与他行礼道别后才在“滚滚滚”的背景音乐中逃离了闷烘烘的锅炉房。 ———————— 这么一折腾,太阳已经过了正中。南十字号依旧在看不到边的海洋上飞速行进着,瑟罗非站在甲板上张望了一会儿,总觉得速度比清晨时快了一些。 船队前阵子刚刚遭逢巨变,现在又被军队气势汹汹地咬着屁股,希欧大副忙得不见影儿。南十字的海盗们训练有素,虽然对瑟罗非他们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却也没有亲近友好的意思,在甲板上见了只当没见,一个个目不斜视地绕了过去。 没有武器,没有消息,就没有主动权。 瑟罗非倒是心宽,她九岁就被长老院张榜通缉,那样实力悬殊的压力她都撑过来了,现在你追我逃的小游戏简直不能更怡情。她拉着乔在甲板上晃晃,又一块儿去找修理工们玩了会儿牌,就悠悠然回到休息室去补了个好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她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吃掉了希欧留给她的晚饭——两只烤鱼,倒是彻底清醒了。 她决定去甲板上透透风。 才拉开门,就见一个高大的背影随性地倚在船头。海风将那人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瑟罗非眼睛一花,几乎以为那是一对黑色的蝠翼。 那人听到木门开合的声响,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便整个转过身来。 过长的披风随着他的转身和风向的变幻被猛然撩起,弯月破云而出,晃过那人漂漂亮亮的八块腹肌,结实有力的腰线,和别在大腿外侧的、带着繁复花纹的银黑色火枪。 瑟罗非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把眼神儿从枪柄上移开——她觉得那花纹有些眼熟。 “呃,船长大人,您……好呀。” “夜安。”黑发的船长微微笑着,后背抵靠船舷,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叉,将瑟罗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欢迎来到南十字,美丽的女剑士……我是这里的船长,尼古拉斯。” 瑟罗非膛目结舌。对于船长大人向她展示的,同之前截然不同的友善,她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被吓着了。 希欧!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家船长是个精分! 第11章 . 【十一】 潜在领导脑子有病,瑟罗非下船的心情更迫切了。 “那船长您忙,我先回去休息了。”瑟罗非左脚后撤脚踝绷紧,就等着对方嗯一声好开溜。 尼古拉斯挑眉看她:“你怎么这么能睡?都已经睡了一个白天了。” 瑟罗非:“……” 半个。瑟罗非干巴巴地在心里给自己分辨。白天,通常由“上午”和“下午”组成,她确确实实是在太阳转过正中后才躺下的,怎么算她也只睡了半个白天。 “……好吧,半个白天。”船长说。 ……希欧!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家船长是个会读心术的精分! 瑟罗非嘴巴开合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比较懒。” 船长低低笑起来,黑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就这么看着她。 瑟罗非被他看得毛孔都立了起来,匆匆行了个礼,二话不说打算要走。她的手刚扶上门,就听到背后那人说:“你见过赤铜了?找他要武器?被他拒绝了?” 拒绝这个词真是太温和友善了。他们是被赤铜暴跳如雷地赶出来了。 “我有一把大剑。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夜间的海风捎带起和夜空一个颜色的海水,一波一波轻轻拍打在船身上。 瑟罗非跟在黑发男人的身后,靴底在甲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在男人说出“我有一把大剑”的瞬间,瑟罗非脑子里闪过无数类似的句型,比如“我有一根大棒”,“我有一架大炮”,和“我有一只大鸟”。 句式千千万,其中深刻的不健康的内涵都是一样的。 瑟罗非为自己的脑补呵呵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跟了上去。 她看得清楚,尼古拉斯在南十字上有绝对的话语权。船队中各项日常的管理似乎都捏在各位大副二副的手上,可在海盗们的甲板上,事情做得多和说话声音响从来就没有必然的联系。没看到么,在她是去是留的问题上,尼古拉斯一锤定音,希欧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说明这个男人的拳头一定很硬。 碰上这种人,就一定不能和他比拳头的硬度,要比肚子里坏水的浓度。 瑟罗非这边乱七八糟地想着,前方的黑发男人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站在一幢船楼之前。红黄蓝白的小三角旗连成一串,在船楼之间高高低低地悬挂着,被海风扯得笔直。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瑟罗非点点头。 她想,这发展不太对。接在“我有一把大剑”之后的正确对话节奏应该是“我的卧房就在上面,一起来喝杯茶”,和“没有茶了,来陪我喝点儿酒吧”,以及“我的床垫是新铺的,特别软,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的思绪正如脱缰的跳跳鱼一般又蹦又扭的,可毕竟这几年都是在刀子上滚过来的,她多少有点儿危机意识—— 噌。 瑟罗非急退一大步,就见一把黑色的大剑正正插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剑尖没入甲板起码一个手掌长。 ……船长你这样肆意破坏公共设施你船员知道吗。 “在想什么?” 瑟罗非抬头,只见船楼最高的窗户被打开了,黑发的船长正靠在窗檐向下看。 显然这时候不太合适说真话。她摆出一副新人常有的尴尬脸,伸手拔剑:“船长大人出手就是不一样,这一看就是把好——” 瑟罗非愣住了。她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大剑,有些迷惑地把右手腕凑到眼前看了看,又左右活动了一番,深深吸气,再拔—— …… “扑哧。” 她这下是真尴尬了。她用了右手全部的力道,才拖拖拉拉把那大剑从甲板中扯出来一半。后继无力,她一松手那剑就又往下沉了沉。 她耳朵烫得厉害,而且一点儿都不想往上瞧。幸好,在她认认真真上了双手之后,那把沉黑色的大剑倒是顺顺利利地被□□了。她凭空做了几个劈斩、横撩,发现这剑的长款大小和她丢了的那把差不太多。然而毕竟重量增加了不少,现在只能当做双手大剑用。单手挥砍也是挥得起来,但比较勉强,稍微大一些的角度就得借助体重惯性,想以前那样一只胳膊抡个圆更是别想。 “……咦?” 这把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竟然一点都没有金属的光亮,倒是很适合夜袭。刚才,她也是一个反手,脸和剑面挨得很近了,才隐隐约约看到上面有几道整整齐齐的合缝。 一时间她心里简直惊涛骇浪,眼看着一大块黑黝黝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往脸上拍来,她手忙脚乱挡了一下,随即熟练地一推一提,盘腿坐下的同时让大剑的剑柄舒服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窗边的黑发男人撑着下巴,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很快,坐在甲板上的女剑士就叮叮当当地拆下一堆或长或短,样式各异的兵器。 剑是最普及的兵器,用双手大剑的人也不少,可用双手大剑的姑娘就挺稀罕了,而会在大剑上杂七杂八埋了一堆兵器的,就只有瑟罗非一个——她之前是这样以为的。 就算再怎么腆着脸装谦虚,她也知道自己的力气实在愧对“普通”这样的形容词。她觉得自己小时候的力气其实不怎么出奇,听玛格丽塔说,最多就是徒手揉个勺子,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一年一年过去,她人在长大,力气也在长,面对自己上能折桅杆下能卸甲板的双手,她也没什么开脱的话好说。往大剑上拼装别的兵器,也全然是因为她能把双手剑当做单手剑用,还确实用得出大剑的气势。既然时不时能空出一只手来,她就花时间将常见的近身兵器都练了一遍,挑出一些最顺手的嵌在大剑上,只当做奇招,有备无患。 她一直以为那把被她自个儿组装得乱七八糟的大剑是独一无二的。显然她错了。眼前这堆从大剑上拆下来的短兵器,甚至连种类、大小都与她自个儿拼装的那一把大同小异。 有一个可怕的猜想撞进她的脑子里。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堆兵器,开口问道:“船长大人从哪儿弄来的剑?” 船长好笑地换了一只手撑住下巴:“海盗船上无主的兵器,不是宝藏就是战利品。这是前些天从那些反骨手里缴来的。” “……船长还记得是什么人么?” “怎么可能。” “……那人呢?” “既然是反骨,当然是喂鱼去了。” 瑟罗非愣了一下,追问道:“他曾经是南十字的一员吗?您还记得他什么时候上的船,长什么样子?” 黑发的船长显然很不乐意讨论这个话题。他的表情瞬时冷了下来,伸手作势要关窗:“不记得。这把剑你拿着吧。夜安。” 窗子碰地一下关上了。 瑟罗非嘴巴张了又闭,最终还是默默将一众兵器全部拼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拖着重剑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幽黑的大剑静静立在床头,它身上每一处合缝,每一个打磨都得意洋洋地透着几个大字——我是好货。 天生怪力……特殊的兵器……娇弱的只拿得起针线筐的玛格丽塔……未知的海盗父亲…… 眼前这把大剑,搞不好还真是她那已经喂了鱼的父亲的遗物。 她皱眉看了许久,突然一拍床板,喜滋滋地将大剑一把拢在怀里。 英雄行事不问出身!海盗扫货不管来历! 这剑,是她的了! ———————— 虽然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但瑟罗非还是天刚亮就醒了——毕竟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一群不知根不知底的海盗一块儿逃亡。 她不是起得最早的。训练有素的海盗们早就出现在了甲板上,正三五成群地干着自己的活儿。船尾半开的隔板之后,几个肌肉虬结的海盗赤|裸着上身,大声喊着口号收起今天的第一网鱼。 乔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双手插着口袋,邋里邋遢地吊着眼角,跟瑟罗非打过招呼后伸长了脖子往船尾看。 今天海面上没起什么雾。站在甲板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远方海面上一堆棕红色的制式战船。 “咦。那些软蛋兵的胆子长大了嘛。”乔摸摸新长出来的胡渣,“超过一天一夜了啊,离海岸线有一段距离了,他们居然还敢追?” “也有钱了。”瑟罗非补充,“南十字这速度,不开能源柱是咬不住的。” “发横财的不止他们啊,你也不差。说吧,哪儿来的?”乔贼兮兮地凑近,手指叮叮叮地弹着黑色大剑。 瑟罗非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乔眯着眼打量她:“看你这表情,莫非是……出卖色相?!” 她直接一个巴掌把他扇走,正要再接再厉打得人生活不能自理,就听见前面整理帆布的海盗们齐声大喊:“头儿早上好!” 黑发的船长身高腿长,走在被晨曦笼罩的甲板上醒目得要命。清晨海风大,厚重的亚麻披风被高高掀到身后,深色的、结实的腰腹肌肉随着他的步伐有张有弛,特别吸引眼球。 瑟罗非咬了咬牙,硬生生把视线从那微微鼓起的肌肉上撕下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一身壮士断腕般的气势上前喊了一声:“船长大人?” 对方应声看了过来。面无表情,眼神冷淡,披风的每一个皱褶都在千变万化地排列着两个大字,“你谁”。 瑟罗非:“……早安。”。 她转身,在乔一脸惊吓的表情和周遭海盗们各式各样的诡异眼神儿中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这把剑大概算是,嗯,家族财产的传承什么的。”她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特别自然地把之前的话题接了下去。 “现在没人关心这把剑了。”乔把瑟罗非拉到船舷边上,神秘兮兮地朝尼古拉斯走进的船楼飞了个媚眼,“他,嗯?你和他,嗯,嗯嗯?” 瑟罗非落落大方:“我发现了南十字船长的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刚刚就验证了一下。” 乔一愣:“什么秘密?” 瑟罗非压低声音,认认真真地告诉友人:“他,脑子有病。” 乔张大嘴,看向她的目光中几乎有了点儿敬畏的意思。 第12章 . 【十二】 军队赶不上南十字,南十字也甩不开对方。这一追一逃的,一转眼就过了四天。 眼看着离陆地越来越远,瑟罗非原本有些浮躁的情绪倒是一点一点沉淀下来了。她开始主动和南十字的海盗们交流,恰到好处地参与到一些日常的活计中去,力求在最短时间内争取到从游客到见习船员的身份转变。 乔总爱嘲笑瑟罗非像黑环鳗鱼,滑不溜手,这话一点儿也没错。从小到大求而不得的事情多了——完整的家庭,平静平凡的童年,健康的母亲,剑士执照,还有不靠杀戮换来的活命钱。海盗的人生轨迹走的都是上蹿下跳的抽象风格,瑟罗非偶尔展望一下自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未来,也觉得愁得很。但她通常愁不了多久,就又开始忙碌各种大的小的事儿——甲板上的世界最变幻莫测了,搞不好人第二天就死了,哪儿来那么宽的心去强求什么以前以后。 ……啊剑士执照还是强求一下吧。 这次被莫名卷入南十字和长老院的交锋中,瑟罗非也没什么想抱怨的。希欧把她和乔从穆西埃大监察官的报复名单上摘了出来,即便现在真的有置身事外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最终也会心甘情愿被绑上贼船跟着走一趟。 况且,这贼船不是一般的贼船,是南十字号。 在护航舰上她一直被关在底舱的牢房里,就在最后关头被拉到甲板上溜了一圈儿,她对三刀管辖的那艘护航舰没什么印象。但主舰,这艘被冠以“南十字”之名的大船,实实在在是一艘好船。瑟罗非对海船的结构、材料什么的没有研究,但这不妨碍她感受这艘船在变幻的天气与洋流之间如何平稳且轻巧地航行。船舱中丝毫没有霉味儿,淋过雨的甲板很快就重新干燥起来,身为一艘海盗船,南十字号的舒适度实在高得不太符合标准。 瑟罗非觉得单从海盗这条职业线来说,她绝对是一步一个台阶,稳当走向职场顶端走向人生巅峰的励志典范。 要在南十字号上常驻,瑟罗非首先就需要考虑住宿问题。船头左侧那间单人舱房是给轮值的守夜人用的。这几天恰好是希欧轮值,才能借给瑟罗非暂住。而众所周知,性别比例失调是海盗界最有代表性的几个特征之一,即便是南十字这样牛逼哄哄的船,也完全没有什么男女住宿区的划分:南十字上的女人大多是厨佣,实在放不下在南十字上干活儿的丈夫,这才自愿跟船的,平常起居自然也是和丈夫一起。 希欧坚决不肯把瑟罗非丢到“前后左右住满了禽兽”的船员舱,但高调地分给瑟罗非一幢船楼又实在不合适。正纠结着,蝎子大美人儿踩着高跟过膝靴踏踏踏地来了。 听完希欧的抱怨后,她表示:“来呀甜心,跟姐姐住。” 于是甜心瑟阴差阳错成了南十字上与大姐大同居的第一人。以此开盘的地下赌局有了结果,赌徒们跳脚骂娘,神秘的庄家通吃了积攒了好些年的全部赌金,成了最大的赢家。 希欧:“呵呵呵呵嘿嘿嘿。” 瑟罗非除了新得的一把大剑,根本没有别的行李,当下就跟着蝎子去参观新居。 蝎子在南十字号上很说得上话,很有名望,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当蝎子把瑟罗非带到一幢船楼下方,表示这整个船楼都归她所有时,瑟罗非还是被吓了一跳。 “但是只有第六层能住人。”蝎子一边带着瑟罗非沿着窄窄的、有着一人高华丽扶手的旋转木梯往上,一边介绍说,“第一层是仓库,第二层也是仓库,还是仓库,仓库,仓库……好了,这就是我平常住的地方。” 蝎子走得很快,瑟罗非紧紧跟着,视线被一根根木雕柱子隔得支离破碎,压根没能好好看清楚前面几层到底放了些什么。到了顶层,蝎子一让开,眼前的景象让瑟罗非目瞪口呆。 米色的地毯看上去十分舒适,从桌角下陷的程度来看,起码铺了三层;墙壁上挂着一只巨大的蝎子雕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看着是木头的纹理,却隐隐有金属的光泽,蝎子双钳朝下,尾刺凌厉地反翘着,十分有气势。雕塑下头是一个正在燃烧着的壁炉,里头被切成规整的半圆形的木料正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在海盗船上烧壁炉这事儿罕见了一些,但也绝对在瑟罗非的承受范围之内。 她站在楼梯口,愣愣地看着房间内数十口大小不一、正咕嘟冒着颜色诡异的气泡的锅。 锅要沸腾,要冒泡,自然得有个什么东西在下面烧。 ……头颅。 被砍下来的头颅三个一组,牢牢地支撑着一口口大锅。每个头颅的上半截颅骨都被削平了,红紫色的火舌在断面或长或短地伸缩着。那些头颅显然没有受到什么好待遇:脖颈处被砍得支离破碎就算了,许多头颅的面部都还留着斑斑血迹。这些头颅有兽的……也有人的。 ……不对。瑟罗非搓了搓起鸡皮的手背,指着不远处一个人面牛角的头颅狐疑地问:“这是什么种族?” 大陆上生活着人类和精灵,妖精定居在西北的黑土丘陵,平常不怎么与外界来往。南边海域曾经住着海民,但这个神秘的种族几百年前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龙岛漂浮在东边的海域,龙族被规则禁锢,不能轻易离开。 ……不管哪个种族都没有这种人面牛角的奇葩长相。 蝎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瑟罗非一眼:“这是来自‘那一边’——混乱之界的混乱之民呀。” 瑟罗非:“……哦。”信你我是鱼鳔。 混乱之界,一个和主世界相交却无法自由通行的神秘世界,几百年来一直作为歌谣话本中的大热题材,被吟游诗人们编出了无数种花样。瑟罗非小时候也被各种发生在混乱之界的故事迷得不要不要的,虽然后来她翻脸无情喜新厌旧了,一见混乱之界相关设定就想弃文,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围绕着混乱之界臆想出来的小故事鞭策着她远离了文盲的道路。 创作界的风向显然不以女剑士的意志为转移。直到现在,混乱之界依旧在话本歌谣中大红大紫——因为它是真的存在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个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在瑟罗非心里,法师完全等同于贵族,是“凭着有一帮子好祖宗站在食物链顶端作威作福作死以玩弄权利阴谋为乐的讨厌鬼”,单体战斗值非常不能看。瑟罗非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法师也不少。他们大多是没落贵族,主要生存技能为丢小火球和丢小水球。她见过最厉害的,被一个海盗头子高价请来的“法师大人”,也不过是能同时发出数道风刃把人切成块块儿——那又怎么样,法师大人最后还不是被她和乔联手揍了一顿丢下海喂鱼。 之前他们绑来的土豪三人组中的半精灵伊莉莎,能稳稳占据瑟罗非心中法师排行榜的前三位。 现在,没落的贵族法师们想要讨一口饭吃,更多倚靠的是他们广博的知识。然而这种东西在只靠拳头说话的海盗船上连个螃蟹壳都不算,所以海盗们都不爱带法师玩儿。 可谁都知道,魔法,曾经无比的强大。“法师”这个职业被人笑称为“神的亲儿子”,路边追打流浪狗的小孩儿都能把火球砸得嗖嗖响,隔壁大婶儿阳台上随便一个灰扑扑的花盆都是魔法道具。 一切,都终止于三百多年前那一场元素洪流。 没人知道元素洪流是怎么发生的,是在哪里发生的,因为所有智慧种族都毫无反抗地失去了意识——法师们是扑得最早,醒得最晚的那一批。 从那天之后,游离在天地之间的元素日渐稀薄。拥有魔法天赋的人并没有减少,研习魔法、维持魔法道具运转的代价却越来越高昂。记载着法术传承的卷轴要么被平民为了维持生计卖给贵族,要么干脆不知所踪。不再有法术相助的人们为了使生活继续,有的开始研究机械,有的试图驯化兽类……短短十几年间,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变样儿了。 这可不是贵族老爷们想要看到的。贵族们是魔法体系的忠实拥护者,他们数次尝试对那些齿轮铆钉的玩意儿进行封锁——显然,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一次都没成功。 空气中的元素还在不断流失,机械和炼金却渐渐普及。按理说,几百年过去了,在这样此消彼长的状况下,魔法的痕迹应该差不多在人类社会中消失了。可它没有。 因为混乱之界出现了,在元素洪流爆发后的第八年。 瑟罗非第一次听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也发出过“法师果然是亲儿子”这样的感叹。 某一天,北方海域林立的冰山之间突然漫起大雾。当年那位魔法公会会长流传下来的手札上写着:“……明显感觉到空间被割断,接着又有未知的壁障在断口处升起。” 壁障的另一头就是混乱之界。 瑟罗非经常在小酒馆里听到诸如“对面掉落了一块草皮,上面的神草富含元素精华,xx长老只吃了一根,当夜雄风大振”,“对面飘过来一块巴掌大的皮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被xx团长拿去给情|妇生的第十八个儿子做了一条尿布”这样的小道消息。 总之,混乱之界就像一个没有扎紧口子的百宝囊,动不动就漏一些宝贝出来,走的还都是魔法路线。众所皆知,现在魔法公会那几个最有名望的长老,拿的都是用异界材料制成的魔杖。 贵族们对混乱之界的渴望简直突破天际。可是那道壁障始终站在那里,不离不弃,坚定地守护着混乱之界的贞洁。 贵族们的热情并没有被这几百年的毫无进展所磨灭。几百年下来,混乱之界的样子在吟游诗人的风琴里变了无数个样子,甚至还产生了几个主要流派,相互之间掐得不死不休,但从混乱之界掉落过来的物品中,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智慧生命的痕迹。 几乎可以肯定了,那是一个充满着元素,充满着资源的,无主的世界。 “混乱之民”什么的,和“会帮你做饭洗衣服的磨人的小妖精”一样,都是只存活在吟游诗人的琴弦上的东西。 “是真的。”蝎子的表情非常正经,“这个人面牛角的,那个四只眼睛的,还有那个蛇信獠牙的,都是混乱之民。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场恶战——” 瑟罗非心里呵呵哒,脸上五官先是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深信不疑,接着又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不明觉厉。 这么想——万一蝎子说的是真的,会用把人脑袋挖空当炉子的家伙一定是神经病,神经病是不可沟通、不可战胜的。反过来,即便蝎子说的是假的,会特地把炉子弄成血淋淋的脑袋形状的家伙也一定是神经病,神经病是不可沟通、不可战胜的。 女剑士这一副你说啥就是啥的样子显然有些出乎蝎子的意料。海妖似的女人明显愣了愣,多看了女剑士一眼,倒是把话题略过去了:“咳,我不喜欢床,平常就睡在这儿。” 顺着均匀涂着亮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望过去,瑟罗非看到了由十几个大小靠垫和各式毛毯组成的“床”。各种风格各异的垫子毯子层层叠叠地摆在一块儿,居然不显得杂乱,反而别有一番风情。 白皙的手指一转,指着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你就睡这儿吧。” 角落里,有一个硕大的,被牢牢固定在半人高的墙上的……窝? “我以前养过一只豹子,站起来比你高两个头。”蝎子说,“大小应该够你睡。放心,都洗过了,很干净的。” “我去给你拿一些生活用品。”蝎子转身准备下楼,“再上一层是天台,你可以上去转转,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的。” 瑟罗非道了声谢。等蝎子走了以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猫窝跟前,小心翼翼地撑上那用不知名的干燥藤蔓编织的外檐,再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往里挪—— 她噗的一下整个人陷了进去。 瑟罗非:“〇△〇……〇▽〇……//▽\” 哪块垫子的流苏扫到了她的鼻子,让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确实洗得很干净,不仅没有异味,还有一股让人十分舒适的淡淡熏香。 瑟罗非没忍住冲动在猫窝里滚滚蹭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要紧事儿,嗖地一下挺起身来几步跳到一口大锅前。 她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张狰狞的人脸……唔,金属质感。 女剑士心满意足地跳回猫窝里。 第13章 . 【十三】 蝎子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小木桶。瑟罗非往里瞧,看见了几条布巾,扎成一捆一捆的药剂瓶子,和一些日常杂用品。 “这些可不是白给你的。”蝎子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南十字的规矩,布巾什么的就算了,药剂是要靠劳动和战功换的。” 瑟罗非没有异议,药剂向来是海盗船上最宝贵的资源,传闻中福利最好的公爵号也都限定了药剂的派发。 “我是治疗师。”蝎子长臂一挥,头发一撩,特别风情万种,“锅里都是熬制中的药剂,你别的不用,偶尔帮我把这几口锅搬去天台上晒晒太阳月亮就好,从此你的药剂份额我这儿包了。” 瑟罗非大惊。 那些正在锅里熬煮的玩意儿颜色真的特别反人类,她一直以为那是用来给兵器淬毒的,刚才她就很有把巨剑泡进去的冲动。 不过,她倒是终于知道了蝎子在南十字上一呼百应的原因。 一个愿意常驻在海上、确实有点儿料的治疗师,很受海盗们的尊敬。船长对于他们而言,更多的代表着“威慑”,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海盗们会更愿意先找治疗师商量沟通,再由治疗师带着“多数人的意见”去与船长协商。 看那些塞满好几层楼的稀奇古怪的原料,和眼前这十几口大锅,蝎子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治疗师不是那么好当的,原料的识别、采集、炮制,不同药剂在不同温度、湿度之下的配比和熬煮方式,每一个环节对最终成药都息息相关。不少常用原料的储藏和炮制还需要法术的辅助。蝎子看起来最多比她大个六七岁,以这样的年龄成为能让南十字一船人服气的治疗师,她不仅要天赋卓越,自己付出的努力肯定也不少。 瑟罗非对女强人一直都是很服气的。她干脆地答应了下来,拿着蝎子给她的一卷羊皮纸开始搬锅。 ……然后她就连着搬了三天的锅,源源不断,无休无止,根本停不下来。 瑟罗非第一次接触到治疗师广袤的世界,就被吓了个半死。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玩贵族少女养成,每一锅药剂都比她听说的最娇嫩的大小姐还要娇嫩,要轻拿轻放,甚至不能对着它们大力呼气;一会儿要晒太阳,一会儿不要晒,一会儿要晒月亮,一会儿不要晒。 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的,湿水母酒馆里身价最高的姑娘也没它矫情。 又因为每个锅都没有盖,于是瑟罗非只好老老实实贡献出自己结实的臂膀,将一个个锅少女抱来抱去。 短短三天,瑟罗非的大名传遍了南十字的每一个角落。 嘿伙计你听说了吗?大姐大那儿的锅被人承包啦!对对就是那个新来的,大副带来的,不不不是那个红毛,是另一个,女的,她一个能干完之前六人份儿的活……我没见过,听说比头儿还高,手臂有你我大腿粗!听上去就是好样儿的!人人都敬她是条汉子! 南十字最新小红人瑟罗非对此毫无所觉。这三天来她的生命完全被锅少女所占据,根本看不到船楼外缤纷的世界——常常连自个儿的脚尖也看不到。 这天,她刚一手一个托起大锅,就听见木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扎着蓝色头巾的海盗一步四个台阶的冲上来,抬头一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又把自己摔了回去。 他拽着扶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却看着托锅的女剑士半天说不出话来。 说好的高大过人呢!说好的比大腿粗的手臂呢! 托锅的女剑士:“呃,你好?” “你,你也好!”蓝头巾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尴尬,“那什么,瑟罗非是吧?大副和大姐大让我来喊你出去,大姐大说先把所有的火都熄了,其他不用管。” “诶好?”瑟罗非相当熟练地把两只锅平稳地放回了地上,问:“他们有说是什么事儿么?” “现在外面挺乱的,有海兽,有不少别家的船,那些咬屁股的倒是从昨天开始就不跟了……总之一会儿可能要打架。”蓝头巾说,“大副让你也来打。” —————————— 瑟罗非跟着蓝头巾在甲板上一路穿行,最后爬上了靠近船首的瞭望台。 瞭望台上只有希欧和蝎子两人。一张破破烂烂的海图占据了瞭望台一半的面积,几只大小不一的罗盘、一本泛黄的厚书、一串木制记事板呈规矩的对称状压着海图的边角。希欧正半跪在海图前,皱眉拿着一本笔记快速翻阅着。蝎子则举着一只看着很精巧的黄铜望远镜四处张望。 蓝头巾把人带到后就下去了。希欧跟瑟罗非打了个招呼,简单几句说明了现状:“军队的船终于没咬在后面了,但左右都发现了别的船,似乎还不止一艘。突然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扎堆肯定不怀好意,他们很可能已经和长老院勾结。你就在这儿待着,一会儿十有八|九要打起来。” 蝎子咔哒咔哒地调动着望远镜上的齿轮,说:“四点钟方向有两艘,十点钟方向起码四艘。两点钟、三点钟方向也隐约看得到帆尖。海面上有些雾,看不到更多了。” 希欧嘲讽一笑:“没关系。按这个速度,最多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能撞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喝起下午茶了。” 蝎子看起来有些焦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长老院把那些船队买通了?把那么多船队都买通了?这些贪婪的败类,不知道好好自个儿积累,整天就想着怎么踩上我们一举成名……反骨长得这么硬他们倒是去对公爵号亮刀子!” “谁都知道柿子应该捡软的捏。” “软?你指的是你自己么,大副先生,头儿全身可都是硬邦邦的。” “你倒是挺确定你了解他的‘全身’了?”希欧嘴上一点儿没忘了还击,但他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手指也一直在海图上比量着——“我总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这片海域……我一定有听过什么关于这片海域的消息……管家呢?他说不定知道什么。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快一个月了吧?他真的没死在里面吗?” “这么热的天气,他要是死了,我们会知道的。” 希欧和蝎子一来一回地交谈着,女剑士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她并没有插话的意思,却在仔细地捕捉着他们交谈中的每一丝信息,试图尽可能地增多一些自己对这个近年来名声大噪的新兴船队的了解。 第一,南十字并不像它的名气那样风光,它显然还没有像公爵号一样在海洋上真正经营起它的威望,不少船队对它虎视眈眈;第二,船上还有一个没露过面的硬腕子叫做管家,知识渊博,性格孤僻,喜欢把自己关起来;第三,船长全身都很硬……不最后这个不重要。 很快,又有人爬上了瞭望台。 “哟大家好呀。”乔晃着一头乱糟糟的红毛,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然后在希欧十分不友好的、近乎质问的逼视下,很自觉地把左右两边的袖口卷到了一样的高度。 希欧很满意,作为奖赏,他亲自跟红毛简单描述了现状。 乔看看瑟罗非,特别大方地保证:“不就是想考验我们么,我知道,你们放心,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一定卖力打——是不是呀罗尔亲爱的。” 希欧:“再让我听到这种冒犯的叫法,我让你现在就打起来。” 乔做出了被惊吓到的表情,并且很有诚意地躲到了瑟罗非身后:“哦罗尔你的希欧妈妈真可怕。”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欧依旧没有从那张破旧的海图上找到什么新发现。南十字明显进入了备战的气氛,它仅剩的一支护卫舰牢牢地贴在主舰的右后侧,海盗们吆喝着收起了渔网和布帆,开始打磨自己的兵器,不时有人上来瞭望台和希欧或是蝎子汇报些什么。 “……来了。” 左右两艘大船徐徐逼近,不一会儿,两艘船上的旗帜渐渐清晰起来——左边那艘船的旗面上赫然画着一个凶恶的野猪的侧脸,嘴里咬着一只骷髅头;右边旗上的图案比较费解一些,像是……一张饼,饼中央包着一只骷髅头。 这两种图案瑟罗非都没有见过。以独眼号的吨位,根本没资格成为这些船队的对手。 “是黑狼号和龙卷风号。”希欧低声给她解释,“两边的船长是兄弟,平常感情没多亲密,要抢大票的时候倒是经常一起行动,一左一右夹击对手。他们这么干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换一换套数。” “……”套数要不要换她不知道,但定制旗面的店铺还是换一家吧。 很快,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喊话了。 左侧船只的瞭望台上站着一个非常高壮的男人。他的皮肤被晒得极黑,头发半长,编成了一缕缕小辫子——看上去至少半年没洗了。 辫子男率先喊话,大声跟希欧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南十字的大副,你越来越英俊了。” 黑狼号和龙卷风号上立刻就传来一阵哄笑。 瑟罗非很为希欧感到心疼。这年头长得好还不让人当大副了。这看脸的世界。 希欧显然觉得大声喊话并不符合他的气质。他不知道从哪儿抓来一个铜制喇叭,说:“嗯,你倒是没怎么变,这么久过去了头发还是没有洗,味儿大得海腥都盖不住。” ……她就知道希欧会这么说。 辫子男的脸色好像黑了一点,又好像没有,因为他本身实在够黑,黑来黑去的就不大分辨得出来。 这时,右边也有人说话了:“希欧大副还是这么讲究,哈哈,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这些海盗。” 因为隔着一艘护卫舰,右边船只的距离稍微远了点儿。瑟罗非稍微费了一些力才在大饼号,不是龙卷风号的一幢船楼盯上找到了一个被许多光头团团簇拥着的光头。 和他兄弟那一身石头刻的腱子肉相比,他微微有些发福,脸上一直挂着油腻腻的假笑——兄弟俩五官倒是长得挺像。 希欧顺手把被海风吹开的头发别回耳后,目光有如实质地在右边一整船光头扫了一圈儿,点头道:“嗯。呵呵。这还真挺让人遗憾的。” “龙卷风号的船长壮年秃瓢,所以要求自己的船员也都不能有头发。”乔适时解释道。他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个二角帽扣在头上,特地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居高临下自觉特别带范儿地冲瑟罗非抛了个媚眼。 “废话少说。”蝎子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你们和军队怎么回事儿?——别告诉我你们没看见后头那些鬼祟的船只,你们和长老院那些老不死是不是早就黏黏糊糊抱成一团了?” 第14章 . 【十四】 说话间,远方又有船影缓缓靠近。 海盗们说话从来不讲究客气委婉,这却并不意味着海盗们都有一颗忍受嘴炮的金刚心。海盗和长老院的关系从来就没融洽过,公然被指控和长老院勾结,两兄弟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黑狼号和龙卷风号上的海盗们更是已经挥起了拳头。 “话可不能乱说,小女孩儿。”光头依旧挂着假笑,眼色却阴沉下来,“我们是被军队那群疯狗一路追过来的,直到昨天才勉强甩开他们。” 瑟罗非猛地抬头,看见希欧眼里有着同样的惊讶。 军队的船只这次一改从前绝不踏足外海的风格,用绝对的人数优势死死咬着南十字追出这么远,已经让海盗们足够吃惊了。可如果要同时追赶黑狼号,龙卷风号,还有更外围那些渐渐靠近的船只…… 长老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这么多制作精良的海船!? 辫子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他大声咒骂了一句,自个儿从瞭望台上跳下来,在甲板上大声吆喝着,命令海盗们和后来的船只沟通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光头对着南十字哼笑了两声后,也放下几艘小船,让海盗们去和后来者交流。 被黑狼号和龙卷风号这么左右一夹击,南十字倒是不好有什么动作了。 “他们应该没说谎。”蝎子低声说。 希欧点头:“不会打起来了。军队的船在后面盯着,这些家伙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 很快,划小船去打探消息的海盗们回来了,表示外头的船只众口一词,都表示自己是被军船一路追赶到这片海域的。军船一路咬得很紧,不知道为什么在昨天入夜以后才纷纷放慢了速度,被海盗船们甩开了一段距离。 海盗们面面相觑。各船的头儿心里一阵嘀咕,不约而同地命令海盗们起锚升帆。 不管长老院有什么坏心思,都最好快点儿离开这里。 瑟罗非和乔都被希欧赶下了瞭望台,在甲板上尽力搭把手。希欧和蝎子更是忙得团团转,一下子就钻得找不到人了。 右边的龙卷风号已经升满了帆。光头靠在船舷上自以为潇洒地向南十字这边挥了挥手:“我们先走一步,后会有——” “咚!!!” 一声沉闷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后,龙卷风号的船尾以一种非常可怕的姿态猛的翘起,几乎整个儿离开了海面!!! 巨大的水浪随着龙卷风号的轰然落下朝南十字的方向拍击而来,甲板上的瑟罗非不可避免地被淋了一脸。这种时候可没人在乎自己衣服的舒适度——船只开始剧烈的颠簸,所有人都紧紧地抓着手边的桅杆,船舷,或者别的什么,好让自己不要成为那个滑进海里的倒霉蛋。 瑟罗非拨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它现在就像蝎子那些沸腾的药锅。 龙卷风号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些海盗在那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撞击中掉到了海里。还待在船上的幸运的海盗们有些拿了长长的绳索,试图营救他们的兄弟。 “咚!” “咚!!” 不详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传来。混乱与恐慌渐渐扩散到每一块甲板。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伴随着一声嘶哑的惨叫,瑟罗非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南十字号与龙卷风号之间的海面先是漂起了一丝刺眼的红色,随即,粘着头皮的碎发和一些零散的、黄腻腻的脂肪块儿也被海水翻卷了上来。 不由自主地,瑟罗非抓紧了身后大剑的剑柄。 一个海盗浮出水面,手臂惊恐地挥舞着:“救命!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是矛齿鱼!!!是矛齿鱼那些见鬼的东西!!!” “是矛齿鱼!”几乎同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希欧低声惊呼,脸色非常难看。他转头跟旁边的一个交代:“把阿尤拴回来,叫赤铜开能源炉,除了尖牙小队,其他所有手头有空闲的全给我去烧火!立刻!马上!” 瑟罗非听说过矛齿鱼,却从来没见过。这是一直挺有名的深海怪兽,海盗们在酒馆搭讪姑娘的时候很喜欢拿矛齿鱼做文章,凭空吹嘘出一个又一个自己和矛齿鱼搏斗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事实上,真正见过矛齿鱼的人估计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因为这种鱼很懒。 身为海洋食物链顶端的一员,矛齿鱼的数量本来就不太多。加之它们虽然生性凶残,但实在是懒得要命,平常总是把自己巨大的身躯沉在哪个海沟里一睡十几年,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会苏醒,等待有角海豹群迁徙的时候浮上海面饱餐一顿,吃饱了就回去接着睡。 “这片海域……这片海域下方有非常复杂的海沟,还是角海豹迁徙的必经之地。半数以上关于矛齿鱼的传言都是来自于这片海域……” 瑟罗非在心里简单算了一下,发现现在正好是角海豹迁徙的时候。但是—— “但是现在这里不可能有角海豹。”希欧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近十年来,追逐利益的佣兵与海盗们对角海豹的捕杀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瑟罗非就曾经撞上过屠杀现场,为此她还放弃了一次获得剑士执照的机会,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黄晶喂给了那个种群唯一的一只幸存者。 角海豹为了挣扎繁衍下去,虽然没能激发出什么提升战斗力的潜能,却进化出了极其敏锐的嗅觉,使它们可以大老远地发现并且避开那些贪婪的人类。 这块海域现在聚集了如此多的人类,角海豹群一定早早避开了。 ……可矛齿鱼们哪里知道这个!它们只是被饿醒了,然后又感觉到了温暖的海面上有什么东西聚在了一起,闹哄哄的——就像是开饭的铃音! 一片滑腻的、像是被泡坏了的猪肉的脊背阴森森地划开海面,将刚才发出尖叫声的海盗坚决地压了下去。瑟罗非看得很清楚,那个倒霉家伙的指尖距离救命的绳索只有短短半个手臂的距离。 迷迷糊糊的呛水声和哀嚎让人脊背发凉。很快,海面上的红色又晕开了一些,两只连着好大一块皮的手指被掠食者丢弃,在泛着恶心泡沫的海面上起起伏伏。 瑟罗非只觉得自个儿后脖子上一点点沁出冷汗……却并不是因为海面上血腥的场景。 通常,被冠上“海怪”称号的,都是在武力值上碾压愚蠢的陆地生物的存在。很遗憾,矛齿鱼并不在例外的范围。 现在这片海域上大概有十艘左右的船。这样的人数和战力大概可以在一只矛齿鱼面前耀武扬威一下,可他们遇到的是一群矛齿鱼,一群饥饿的矛齿鱼,所以还是被碾压。 这些恐怖的凶残的家伙们无法战胜,但只要喂饱了它们,它们就会自个儿离开,沉入海沟里再开始新一轮的沉睡。 ……必须要找点儿东西喂饱它们。比如一船海盗什么的。 看到黑狼号和龙卷风号船头黑洞洞的炮口徐徐转来,瑟罗非一点儿惊讶都没有。光头又爬上了瞭望台,正激动地挥起双臂向着外围几艘船大声吆喝,说着“他们人多!只要击沉了他们一艘船,我们一定能够安全离开!”之类的话。 有外围船只慢慢驶来,堵住了南十字号前方的通路。 转眼之间,被团团围在中间的南十字号赫然成了献给矛齿鱼的祭品。 海盗们不需要什么大义凛然的借口和假惺惺、黏糊糊的安慰,大家都心照不宣。南十字的海盗们沉默地拿起武器,将铮亮的刀尖对准了敌人。 “最终还是要打一场,挺好。”乔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没白费我丢下牌局跑一趟——说来我刚刚差一点儿就能翻盘了,那可是整整三十个银币!” 希欧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瑟罗非一个突兀的发问打断:“一般船只都在船首安置了坐地弩或者加农炮,为什么南十字的船头什么都没有?” “因为南十字有尼古拉斯。”希欧顺着瑟罗非的目光看过去,话意里是最诚恳的骄傲和信赖:“不止是重型器械,我们连船首像都用不着。头儿就是南十字的守护神。” 厚重的亚麻布在满是腥气的海风里微微晃动着。那个黑发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南十字号高高翘起的船头,他在无序的颠簸中牢牢地站着,双手紧握着两支一模一样的火枪。 战争一触即发! 作为大副,希欧自然不可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躲在桅杆后面和发小叙旧。他急急留下一句“这样的战场不适合你,快到底舱去”,就转身冲了出去,特别利索地拉弓放弦,将一只短箭送入一个入侵者的眼窝。 ——看那家伙立刻变成焦黑色的半边脸,这箭头显然是淬过毒的。所以那几口大锅的真实用途到底是什么真是特别让人忧虑!她就说药剂不会长得那么不善良!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像个乖宝宝一样去底舱?还是留在这儿试试看能不能当英雄?”乔歪着头看向女剑士,一枚十字形的飞镖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欢快地跳动。 不远处的炮膛发出低沉的咆哮。一枚脑袋大的铁球猛然砸在前方五步远的甲板上,飞溅的木屑和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引得不少人哀嚎起来。 她也被呛了一口,转头却看见黑发的船长一边敏捷地绕过周围张牙舞爪的刀锋,一边朝着龙卷风号的吃水线接连扣下扳机。 “轰!轰!轰!轰!轰!轰!” 瑟罗非看着龙卷风号破破烂烂的侧壁,下巴差一点儿砸在自个儿脚上。 卧槽这种堪比加农炮的力量是从那根只比拇指粗一点儿的枪管里射|出来的?!而且那男人刚才只动了右手枪!火枪又什么时候可以六连发了!不炸膛吗!船长大人你的手骨不断一断吗! 眨眼间,尼古拉斯左手一挥用枪托把一个偷袭的海盗直接砸在了地上……看那绷紧的肌肉块儿就知道那一下子究竟有多疼……之后他稳稳地抬起右手,对着龙卷风号的瞭望台又是砰砰两枪!不对,是轰轰两枪! 瞭望台轰然倒塌,光头狼狈地从一堆木头屑子里爬起来,大声咒骂着。 瑟罗非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深黑色的大剑拔了出来。 ……希欧妈妈对她这么好,她要保护他。 ……大剑,拿人手短。 ……战斗力彪悍成这样的头儿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粗壮成这样的大腿必须抱上! 第15章 . 【十五】 很快,瑟罗非就发现自己又想当然了。 希欧说的那句“这样的战场不适合你”,里头包含着的除了“希欧妈妈的小担忧”之外,更多的是“无情的事实”。 这是最混乱、最血腥的甲板战。敌我双方完全搅在一块儿,乱哄哄地肉搏,完全没有任何明确的阵营划分。 乔那边的情况还好。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在海盗里一直很吃得开,这些天下来脸熟他的和被他脸熟的人实在不少,就算是完全不认识的,也多少知道南十字上新来了一个亮闪闪的红毛。况且他擅长的是猫在一边扔小飞刀,观察敌我身份的时间非常充裕。 瑟罗非快给折腾得跪下了。这些天她眼熟的人脸只有那些被垫在锅下头的、血糊糊的脑袋。 她分不清别人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别人认不出她。 有一个高举长刀的海盗嗷嗷扑来。 瑟罗非立定大喊:“我是南十字的!我是那个搬锅的!自己人!” 那海盗全身杀气猛地一滞,犹疑地扫了她两眼,在看见那把显然和其主人身材非常不相称的巨剑之后,眼里就带了点儿莫名的敬畏。 他冲瑟罗非比了个大拇指,赞道:“喔搬锅的!好汉子!”转身再一次高举长刀,嗷嗷叫着冲进另一堆小战场。 ……这他妈的不是个办法。 瑟罗非暂且避到了一处死角,争分夺秒观察起现在的战况。 尼古拉斯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个聚光体。他被不下十个海盗团团围着,其中就包括了黑狼号的船长辫子男和龙卷风号的船长光头。他看起来还算游刃有余,手中弹药也还充足,但发射出来的子弹并没有刚才那火炮一样的效果……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的弹匣。 瑟罗非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围着尼古拉斯的海盗们显然别有算计。他进攻他们就后退,他转向他们就逼近,他们并不真正对他发起进攻,只是利用所有一切能利用的去干扰他,困住他,就像一张弹性上佳的鱼丝网。 ……希欧那边也是这种状况。护卫舰上,三刀也被烦得束手束脚,正发出愤怒的咆哮。 对手们的目标很明确。他们并不需要征服南十字,不需要打败像尼古拉斯这样的硬茬,他们只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南十字上战力普通的海盗们扔到海里去,或者干脆击沉船体,让矛齿鱼饱餐一顿。 总要有人去填饱矛齿鱼胃袋和杀意,其他人才能存活下来。 机括声在龙卷风号上叠叠响起。一只又一只重弩发出低沉的呼啸,狠狠钉在了南十字号的甲板上。弩箭的尖端大概包裹着什么腐蚀性的液体,被撞击的甲板很快发出滋滋的呻|吟,慢慢扩开一个紫黑边缘的大洞。其他船只上的船员也在用最快速度填装、冷却着加农炮,争分夺秒地打击着南十字号的船体。 瑟罗非看了看千疮百孔的甲板,又看了看龙卷风号船头那个明显经过了改装、外形更轻巧杀伤力更大的坐地弩,眼神儿一亮。 重弩操作起来比加农炮简单。这会儿,龙卷风号船头只围了三个海盗。 她重新把大剑背回背上,深吸一口气,挑着空隙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这时她特别感谢那一段窝在玛蒙城,为了半块硬面包拉着个小男孩儿怒跑八十条街的经历。那些文化人说的没错儿,挫折就是人生的财富啊。 南十字号船身比龙卷风号高出不少,两艘船又隔得极近。她飞快地穿过甲板,争分夺秒在龙卷风号上找了个满意的落脚点,双手一撑就利索地翻了过去! 龙卷风号上,刚刚收起最后一波搭板的海盗们在楼梯间探了个头。他们似乎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会有南十字的人来访,还是个姑娘,一时间竟然全都愣在原地。 女剑士才不管他们要愣不愣。 她急速奔跑着,就像一只矫健的羚羊。背后深黑色的巨剑被她唰地抽出虚握在左手,剑尖斜斜向下指着地面。她直接绕去了驽台侧面,在靠近的刹那翻腕将重剑往前猛地一刺,借着这股力气几下蹬上驽台! 负责操作弩机的海盗们刚才一直在继续装填和拔出武器之间犹豫——女孩儿的外表在海盗船上相当有欺骗性。 现在他们知道不能犹豫了,但是晚了些。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那个倒霉蛋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腰刀完全□□——瑟罗非空出的右手一把扯过那人的胳膊,看都不看直接抡起往海里一丢,左手提起大剑朝着弩弦就是一个劈斩! 得来于船长的馈赠的大剑比她原先那把要重不少,她还没能完全适应新武器的重量,劈斩的角度和方向其实并不准确。 但耐不住剑好。 弩弦应声而断,斜擦到的绞车也被一分为二! 瑟罗非下意识吹了个口哨,也不恋战,双手抬剑格挡了几下,转身就跑! 她心里清楚得很,南十字号比龙卷风号高,她跳下来简单,回去是暂时别想了。搭板早早被收了起来,她是可以把巨剑钉进船身做个支点,可她相信追在后头的海盗们会更迅速地将她砍成块块儿。 她原本只打算砍个弩,然后在龙卷风号上跑圈玩儿——光头被矛齿鱼吓得有些慌,他几乎带了龙卷风号上所有的打手,想要速战速决,尽可能快地把南十字的人丢去喂鱼。现在龙卷风号上的人并不多,她打不过,跑一跑躲一躲还是可以的。 可刚才自己的剑一下就把那手掌厚的金属壳子劈碎了…… 她舔了舔唇,拔腿往外围跑去! —————————— 幸运女神一定正坐在我的肩膀上——瑟罗非这样想。 与龙卷风号相接的恰好是一艘更为低矮的船只;那艘船只的实力恰好连独眼号都比不上;矛齿鱼恰好正在撞击那艘船,瑟罗非站住了,其他海盗没有,于是她的对手又少了一小半儿。 甚至,这艘船的甲板恰好使用了廉价的、老旧的、可以被重剑轻易砸穿的木料子。 瑟罗非奇迹一般地抵达了安放侧身弩和侧身炮的船廊,趁着那些普通船工怔愣的空隙,三下两下把一架加农炮和三副重弩砍得支离破碎,保证没有妖精一定修不好。 追击的海盗大声咒骂着从木梯上跑了下来。瑟罗非见好就收,她抡着剑劈碎了那架加农炮周围的窗格,一个跨步踩在窗框上,就要把自己钉在龙卷风号的船侧—— “咚!!!” 身体一瞬间腾空,阴湿的海水骤然卷过她的脚踝! 情急之下她猛地伸手死死抓住尖锐的窗框,拼命压下那阵天旋地转的摇晃带给她的呕吐感,手里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压根儿不管那些锋利的木刺已经捅穿了她半个手心! 她听到了幸运女神从她肩膀上跳下来的声音。 这艘船的稳定性非常差。之前矛齿鱼那一撞,撞掉了十来个猝不及防的可怜家伙,这样高的投入产出比似乎极大地提升了某只矛齿鱼对这艘船的兴趣,它赫然离开了徘徊在南十字号周围的大部队,一心一意地撞击起这艘船来。 头晕脑胀的瑟罗非恍惚间朝海里一瞥,正正对上了一只巨大的、浑浊的灰白色眼球。 “见鬼!” 她下意识弓腰抬手,在感到小腿上一凉的同时狠狠将手中大剑刺了下去! ……粘唧唧的,还带着点儿弹力。锋利的剑尖令人绝望地从矛齿鱼的表皮上滑过,完全收不住力的女剑士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地听到了自个儿手骨的呻|吟。 她忍着火烧一样的疼痛抓牢了剑柄,同时绝望地感觉到自个儿的血液正争先恐后地从腿上逃逸而出。 ……大难临头各自飞。幸运女神我看错你了。 在矛齿鱼的撞击下,瑟罗非距离龙卷风号越来越远。 只能先争取回到船舱里去! 然而船舱不是你想回,想回就能回。 这些年在刀尖下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直觉在她的背上激出了一层冷汗。她清楚的知道,水里那个怪物盯上她了,它巨大而怪异的身躯已经破开了水面,腥臭的涎水一点儿不客气地滴在了她的后脖子上—— “吼!!!” 瞬息之间,巨浪高卷,瑟罗非被浑浊的海水当头盖过!!! 第16章 . 【十六】 瑟罗非先是被挂在船体外头要死要活地晃了一阵,接着又接连失血,这会儿再被海水没头没脑地一泡,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海水中的盐分渗入她掌心的创口,引发一阵难忍的痒痛,倒是帮助她清醒了下头脑。 混沌的海水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和矛齿鱼打成一团,它们掀起的水波传递着不容小觑的力道一波一波地打在她身上,简直难受得不行。 她借着海水的浮力,努力伸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左手一点一点往上扑腾。 突然,她的左手被猛地抓住—— “嗷——!咕嘟咕咕咕……咳!咳咳!” *的瑟罗非被整个儿提出了海面。 黑发的船长稳稳当当地站在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女剑士。 ……单单是看着也就算了,他还……捏了捏她的手。 还没咳出个所以然来的女剑士直接被捏得跪下了。整张脸痛成了一团。 尼古拉斯后知后觉地看清楚了自己捏着的是怎样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脸色一肃猛地甩了下手! 瑟罗非又嗷了一声,简直要一口血喷他脸上。这么凶残一定是矛齿鱼派来的卧底! 尼古拉斯扯了扯斗篷,脸上看不出喜怒,线条漂亮的下巴却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在周围游离了一圈儿才又飘回瑟罗非身上,恰好撞上她暗含冤带恨瞟来的一眼。 尼古拉斯:“……” 瑟罗非:“……”船长看起来非常凶! 尼古拉斯:“看什么?……蠢死了!” 瑟罗非:“……”船长非常凶! 那只和矛齿鱼打起来的未知海怪似乎有意识地把战场引到了远处。瑟罗非手脚都在不自觉地痉挛着,却咬着牙,趁着晃动稍微平息,努力站了起来。她一边戒备着周遭的幸存者们——除了她和尼古拉斯,还有三个海盗也站在这艘半沉没的船壳上。他们看着也都非常狼狈,并没有什么攻击意识,大概是因为认出了尼古拉斯的缘故。 女剑士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谨慎而坚持地活动着右手腕。她嗓子里埋了一堆问题:南十字号那边战况怎么样了?乔和希欧还好么?有几条矛齿鱼吃饱了?尼古拉斯为什么会过来?他是怎么过来的?那边是什么东西在和矛齿鱼战斗?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眼前这家伙……恐怕也不是什么合适的答疑人。 谢天谢地,神祗垂怜了她的好奇心——不远处,一头红毛的青年正划着小船飞快朝这里而来。 手脚都在,肚子也还好好地合着,划桨的姿势显得十分敏捷有力。 瑟罗非微微放下心。 “瞧瞧你自己,罗尔宝贝儿,你可真狼狈。”乔站在小船上,显然不想再给这艘沉没了一半的可怜船只再添上什么压力,“快歌颂我们伟大的友谊吧?天知道我究竟说了多少好话才拿到这艘动力最好、刻满魔纹的船。” 说着,他炫耀地拍了拍安置在船尾的一只长型锅炉。 ……既然这船自个儿会动,你刚才划船划到飞起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乔一点儿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对,他用船桨拍了拍水面,催促道:“快上来。呃,头儿你……要不骑着什么来还骑着什么回去?”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海面突然爆发出两声愤怒的兽吼。其中一个听上去像是大型鲸类的气音,嘹亮悠长,另一声就难听得多了。瑟罗非猝不及防,只觉得耳膜被重重撞了一下,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感又翻了上来。 外围船只上的海盗骚乱起来。 “公爵号!是公爵号!” “那是公爵号!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又是长老院的阴谋吗!” “快,快都别打了,公爵号来了,他们肯定有办法!” 女剑士站在距离海面一人高的地方,非常艰难地透过起码两层船只的空隙张望着,果然看到了一艘通体白色的巨大船只正在飞速接近。 ……这玩意儿洗起来得要命吧? 沉默的黑发男人突然伸手过来,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双手叉起她的腰一拔,再往小船上一放——就跟收割萝卜似的。 他自己也随即跳到了船上,指挥道:“去公爵号那儿。” 乔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他试图说服尼古拉斯:“要我说,头儿,那里危险,谁知道公爵号是不是来搅局的——” 尼古拉斯抬起长腿,一脚踹在锅炉的手柄上。小船飞快地冲了出去。 乔:“……哎呦。” 瑟罗非:“……” 瑟罗非:“你们谁懂转向啊啊啊快转转转要撞上别人了了了了了!” 然而,三人还没出发多久,公爵号那边就传来被放大了好多倍的声音:“尼古拉斯你在吗?我假设你还没有变成鱼食……我网住了你的小宠物,它好像吃撑了,你快过来把它领回去。” 听起来语调有些刻板,但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敌意。瑟罗非安慰地拍了拍红毛友人的肩膀——他从刚才开始就显得有点儿焦躁,他一直扒拉着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在额头上糊得一团糟。 小船绕过大船,在雪白色的公爵号前方停了下来。 海面上有一坨被渔网网住的东西。它时不时扑腾转动一下,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一会儿是天灰色,一会儿是矛齿鱼的皮肤那种不新鲜的猪肉色。 一个穿着黑底金丝燕尾服的小男孩儿坐在船首炮的炮筒上,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晃着两只被高筒白袜包裹的小细腿儿,尖头小皮靴上的金属搭扣啪嗒啪嗒响。 他低下头刷刷写了些什么,然后把木板翻起来给他身后的海盗看。 那海盗看着木板,一板一眼地对尼古拉斯说:“怎么回事?你的南十字号就只剩这么一条小木板了?” 瑟罗非要很用力地咬牙才能不把下巴掉下去。这小男孩儿?!是公爵号的船长?! 小男孩儿似乎不太在意尼古拉斯是否回答,等那海盗念完了,他就收回木板,又刷刷刷开始写:“老远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动静大得连海水都搅混了。我让人丢了一张网下去,才看清楚是你家的小可爱在吃矛齿鱼,它的食谱倒是进化得挺出人意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临近的一艘船只上有个心急的海盗大声回道:“珀努斯船长!我们被长老院算计了!军队的船只把我们赶来这片海域,撞上矛齿鱼群的觅食期,吓走了角海豹,要拿我们喂鱼!” 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但公爵号的船长显然听懂了。 他飞快地写着:“哦,你们别紧张,公爵号和长老院没有一个鱼鳔的关系。我们刚结束一场迷人的冒险,只是恰好经由这里回程。” 他又问:“那现在打完了没有?扔下去的人够不够多?” “打,打完了。”之前接话的海盗显然有些紧张,他指了指那一团渔网:“最后一只应该,应该在那儿。” “很好,那就快散了吧。”珀努斯船长打了个哈欠,“你们这样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我看着很不舒服。我有密集恐惧症。” 众海盗:“……” 珀努斯船长显然没有长时间叙旧的打算。他吩咐公爵号的海盗们将那张神奇的、可以同时困住两只海兽的黑色渔网收了回来,开启能源柱准备走人。临走之前,他的眼神儿在瑟罗非和乔身上转了几转,接着对尼古拉斯别有深意地一笑:“今天遇上了不少熟人,我很高兴。期待下次会面。” 那些或完好,或残破的船只陆陆续续离开了。有些外围的小船根本没抵过矛齿鱼的冲撞,早就变成了一堆破破烂烂的木板。落了水却有幸逃过矛齿鱼牙缝的海盗们漂浮在海面上大声向其他船队表着忠心,他们当中有些被新船队接纳了,更多的则无人理会,很快被闻腥而来的其他食肉鱼类拖入深海。 尼古拉斯开着小船,精准地避开了各大船只起航时激起的水纹,慢慢朝南十字号靠近。 瑟罗非不时往回看。她感觉得到后头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海面下默默跟随,这让她有些不安,虽然她知道那玩意儿十有八|九是船长养的“小宠物”。 船长沉默地盯着女剑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拿起船桨——是的就是红毛用来装模作样的那支——直接往海里一丢。 “出来,阿尤。” 哗啦啦的破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女剑士回头才回到一半,就感觉自个儿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湿漉漉的。 她踉跄了一步稳住身形,终于把扭了一半的头扭完—— 一只圆乎乎的、天灰色的、硕大的……海豹的脑袋。 好吧,是角海豹的脑袋。她看向那只齿状螺纹,长度接近她身高的漂亮独角。 角海豹对她眨了眨眼睛。 瑟罗非下意识地回了两个眨眼。 角海豹大力嗅了嗅,随即发出清亮的唷唷叫声,一下一下地把脑袋往瑟罗非这里凑。 “它刚刚吃掉了一只幼年矛齿鱼。这对它来说恐怕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它想要你夸它。”刚才反常地沉默了一路的乔重新焕发生机,他自发地解说起来。 女剑士恍然点头,特别真诚地在那尖锐的、还沾着斑斑血迹的独角上摸了一把:“你真可爱。” 乔:“不我觉得你夸奖的方向不太对……” 可是角海豹高兴极了!它眉开眼笑,使自己和小船保持一样的速度,始终正对着女剑士,不断发出唷唷的叫声。 ……然后它就哐的一下撞上了南十字号。 瑟罗非愧疚地看着委屈得不得了的大家伙:“真的很抱歉,我,我没来得及说……” 黑发的船长率先攀上软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角海豹:“我注意到你把船桨弄丢了。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弄丢了它,就要负责把它找回来。在那之前不准上船。” 瑟罗非:他乱说!那艘船是自动的!船桨根本没用! 角海豹:他乱说!船桨是他自己丢下去的!为了砸我! 船桨:……怪我咯? —————————— 直到再一次踩上南十字厚实的甲板,瑟罗非才彻底松一口气。这是一场匪夷所思又极度凶险的战役,而她,好运的又一次活了下来。 大人物们还有的忙,他们要确认战况,清点死亡名单,安排伤员,修复损坏的船体。而瑟罗非只是一个还在观察期的小人物——虽然她觉得周围的海盗看她的眼神儿有些异样——在被希欧压着去蝎子那儿处理了伤口后,她就被赶去休息了。 “……之后有的是你期待的审问流程,拆加农炮的女孩儿。”蝎子完全拿出了治疗师的派头,“现在你需要的只有一场睡眠,明白了吗,伤员?” 于是瑟罗非带着两手的绷带回去洗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听到窗口有隐约的声响,她在软塌塌的枕头里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把自个儿从被窝里撕了下来。 她以为是蝎子回来了。可她赤着脚傻站了一会儿,屋子里却不见第二个人影。 她一脸狐疑地朝窗口走去。 样式简单的木窗闭合得好好的,看着和之前没有两样儿。 她伸出被绷带缠得结结实实的手,相当笨拙地把栓扣拨开。 “……” 一只狭长的子弹被活生生地……摁进了木质的窗框里。 一个轻飘飘的小袋子系在子弹上。 她把小袋子勾了起来,拆开系带—— 里头有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纸包上头还有一行字:“对不起。药粉。比蝎子给的好。” 字体狭长,完全没有时下流行的花体字的勾勾圈圈,每一笔的尽头都尖锐得不行。 …… 船长大人你这样拆员工的台真的好吗。 ……还私藏小金库! 瑟罗非挑眉。她心情很好地关了窗,捏着小纸包往自个儿的窝里走去,准备接着睡那没完的一觉。 没走两步,窗边又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一个箭步回到窗边,直接用手肘把虚掩的窗户捅开——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但窗框上又多了一颗翘着屁股的子弹。 瑟罗非勾回第二只袋子,里头躺着一个纸卷儿。 纸卷儿上写了一句话:“外用。不能吃。” 第17章 . 【十七】 一觉睡到天亮,瑟罗非一睁开眼就看见蝎子盘腿坐在地上,她面前摆放了十来张张开的空白羊皮纸,每一份羊皮纸上都堆着稀奇古怪的药材。 不愧是大姐大,盘腿也能盘出女王的气场! “早安。”瑟罗非主动开口说。 “醒了?”蝎子把一只看着像是风干的蜥蜴腿之类的东西放到一张羊皮纸上,跟瑟罗非抱怨起来:“见鬼的长老院,见鬼的矛齿鱼,之前熬制的药剂熄火时间太长,基本全都不能用了,之前几天我们都白忙活。” 瑟罗非正准备安慰两句,就听蝎子接着说:“你手上有伤,之前那批药剂就不用你处理了。你去甲板上随便抓几个家伙上来让他们把锅搬走,还是老规矩,由他们自个儿分配拿去给兵器淬毒吧。” 瑟罗非:“……=口=”不等等你熬制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果然是有毒的吗! 她潦草地洗漱了一下,一脸恍惚地下去了。等到她把壮丁们带来,蝎子利索地分派了任务,在壮丁们崇拜的目光中又犀利又妖娆地踩着高跟靴子走了。女剑士顶着睡岔的一头乱毛,跟在旁边就像一只灰扑扑的鹧鸪。 女王大人溜着鹧鸪一路左转右转,最后打开了一扇刻着南十字的双开木门。 正对门口的墙上并排挂着几张巨大的海图,看起来都有一些年份了。海图下方的长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琉璃果盘,乔双手并用吃得有滋有味,希欧坐在乔的对面,脸色随着越来越不对称的果盘一点点黑下去。 黑发的船长沉默地坐在主位,自顾自地把玩着他那把相当漂亮的银黑色火枪,对两个姑娘的加入似乎一无所觉—— 他垂着眼皮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某两只裹满绷带的手,嘴角轻微一个下沉,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就重了两分。 “刺啦。” 枪托在桌面上划擦,硬生生憋住了希欧即将出口的关于对称美的捍卫之言。一时间,四双眼睛齐刷刷朝主位看去。 “……”黑发男人沉默地与众人对视一圈儿,咔哒一下扯开了保险栓。 “……”众人不约而同、非常敏捷地转开了视线。 又有六七个海盗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其中就有梅丽的老相识、统领护卫舰的三刀,以及修理工的头儿,大锤。期间,希欧只开口给瑟罗非介绍了一个人:“这是尖牙小队的队长,汉克斯。” 被指明的卷毛大汉朝瑟罗非开朗一笑。他就穿了一件背心,黑色的布料在他结实的胸肌上绷得紧紧的, “这是瑟罗非——” “我知道,嘿,”汉克斯笑得露出白生生的两排牙,“搬锅的,砍弩的,拆炮的。我喜欢你!” 其他海盗听到这出对话,也开始打量瑟罗非。有的和汉克斯一样对瑟罗非咧嘴一笑,比了个拇指,有的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 没人不希望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家伙,尤其是瑟罗非这样,靠着希欧妈妈的裙带走上南十字的,更需要在短时间内获得“原住民”们的肯定。在大海里翻滚了五年多的女剑士带着身为女性特有敏锐心思,可以说把海盗之间相处的学问摸了个七七八八。之前的一场恶战里她会愿意冒险跳去敌人的甲板,也有一部分出于表忠心、博好感的考虑——如果只是因为和南十字号生死捆绑,她大可以选择其他更低调的方式奋勇杀敌。 她又一次赌到了个不错的结局:她活了下来,并且获得了部分原住民的认同。 她回了汉克斯一个露牙笑,正要趁热打铁说些什么刷刷好感,裹在披风里的男人又说话了。 “汉克斯,你去把赤铜带过来。” “诶诶诶?!”提到暴躁的妖精,这个浑身堆满了块状肌的汉子直接急红了脸,他飞快地摇着头:“不不不头儿,别这么对我,你知道我不适合这个活儿……希欧大副跟赤铜的关系要好得多,还有卢克,鲨头,文森特——” “你,去把赤铜带过来。” 汉克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帝企鹅,愣了好一会儿,才垂着肩膀,非常沮丧地走出门去。 他出门的时候又有两个海盗走了进来。尼古拉斯啪地一下把火枪放在桌上,说:“开始清点战况。” 瑟罗非默默观察着,心里大惊。 目前为止,她对南十字号的了解显然远远不够,但她明白“尖牙小队”是南十字本舰上由战力最强的海盗们编成的战队,他们在每一场攻防上承担着最重的责任(如果不算尼古拉斯的话),同时他们也享有最好的资源。 还有一点——尖牙小队和希欧关系密切。 现在尖牙小队的队长被支出去了!看上去像是船长大人的徇私报复!虽然不明白是徇的什么私! 而船长立即下令开会…… 尼古拉斯在针对汉克斯?他们有积怨?可汉克斯刚才的表情还挺坦然的。或者事实没那么简单,尼古拉斯针对的是站在汉克斯背后的希欧?可这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希欧对船长完全表现了该有的尊敬,而希欧手上的权力似乎也能够证明尼古拉斯的信赖…… 瑟罗非的脑子飞快转动着,要知道,身为一个没有执照的姑娘,弄清楚船上几大巨头的关系是必要的,这很可能在将来救她一命。 她一边仔细观察着海盗们的神态举止,一边听着他们的汇报。 长老院这一场算计把南十字号害得不轻。当然,比起那些直接被矛齿鱼撞沉的小船,南十字号挺过了围攻、也让那几个以多欺少的船队减员不少;但这一次的损失对于刚刚经历了内乱、战力已经萎缩三分之一的南十字号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沉重了。 从进门开始,三刀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看。 “那群婊|子养的。”三刀狠狠锤了一下桌面,他脸上的疤狰狞地扭曲了一下:“我那儿的能扛刀的只剩下三十来个,其中还有八个断了手脚,鬼知道还能不能治。” “三刀,我记得你船上还有不少说要加入南十字的新人。”希欧刷刷记录的笔尖停了停,他眯眼看向三刀,身上莫名有股精英商人的气势:“是时候把他们放出来了,我们需要这些家伙来应对突发状况。” 三刀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但很快,他又毫不退让地对上了希欧审视的目光:“他们都喂鱼去了。” 瑟罗非手心一紧。她看到蝎子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在说出了结果之后,三刀反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知道,拜托,我知道,这事儿不怎么……呃,‘善良’?”他甚至露出了嘲讽的口气,“但希欧,你要知道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来历也不十分可靠,他们待在船上除了浪费粮食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而我们,我们正面临着随时手拉手去见鬼的危机!如果他们不去填矛齿鱼的胃袋,我们就得去!” “别说的好像你非得做个二挑一的选择似的!”蝎子尖锐地反驳,“不是他们,不是我们,还可以是外面那些家伙!” “那种状况下,好心的治疗师小姐,不要告诉我你当真认为把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放在甲板上、给他们武器会是个好主意!”三刀寸步不让,“之前的事儿你忘了吗,差一点击沉南十字的正是那些鬼祟的奸|细!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蝎子急促地呼吸着,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行,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瑟罗非也找不出。她攒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垂下眼,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座的其他海盗显然是站在三刀那一边的——他们中的几个在一开始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甚至有那么两个皱了眉头,但在三刀说出这么一番话之后,他们却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 这就是海盗。世界被他们手中的长刀血淋淋地分成两块,有利的,和无利的,其他诸如道义、情感、品德等都没法儿左右他们的判断。 希欧倒是从头到尾没变过脸,他点点头,一把拉住蝎子的胳膊:“坐。” 三刀也要顺势坐下。 希欧笔头不停,就跟脑门儿上长了眼睛似的:“没让你坐。你去墙角那儿站一会儿。” ……这种惩罚小孩儿的方式对海盗们来说简直是赤|裸|裸的侮辱!尤其对掌控一艘护卫舰的二副来说! 三刀脸色铁青。其他海盗开始尝试给三刀开脱:“大副,其实三刀他——” “他做的没错儿,挺漂亮。甚至……让我猜猜,三刀行事一贯缜密,他绝不会蠢得把人直接从甲板上推下去,他大概是喊了几个心腹,把那些倒霉的家伙用铁链串了一串儿,带去船底……又隐秘又贴心,是不是?”希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脸色突然一放:“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倒霉蛋死了,你的心腹死了吗?心腹的家人朋友都死了吗?将来每一个劝心腹喝酒的人死了吗?” “这一桩事儿即便放在甲板上,也真是足够卑劣了,伙计们。今天我们把话都锁死在这扇门里……只希望你们别忘了选择南十字的初衷。” 其余海盗都面露尴尬,不再开口。三刀转身朝墙角走去——这回他倒是显得甘愿多了。 海盗们接着讨论了一会儿。南十字号被这么接连一折腾,实在伤得有些狠。好在他们只是减员减得厉害,并不缺乏物资(此消彼长之下反而在物资分配上还宽裕了不少),加上长老院的动向实在让人不得不警惕,大多数人都认为现在还不是靠岸的好时机,他们可以一路往西北方向航行,那里有一大片散落的群岛。若说鸟钻石镇是海盗们的大本营,那些群岛就是海盗们的中转站,许多搭载着船工、妓|女、和情报贩子的船只在那里游荡,向海盗们兜售着各种服务以换取宝藏。 在确定了一系列船体维修、伤员安置的计划后,希欧在宣布散会之前把瑟罗非往前一推:“他们以后编入尖牙小队。” 众海盗明显愣了一下,顺着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找到了那个多出来的“们”。 尖牙小队不归他们管,能管的那个正在锅炉房里大战老妖精,所以大家都没什么异议。 “都散了吧。三刀你也别站墙角了。” “慢着。” “……头儿?” 尼古拉斯说:“他们两个不能编入尖牙。” “?”希欧对船长的反应显然有些惊讶,“我知道他们现在的实力恐怕还不够——” “这不是问题。”尼古拉斯垂下眼,让精致的火枪在他手里一圈一圈地转着,枪身反射的光线让人愈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信任他们,而我不。” 三刀闻言忍不住露出喜色——在他看来,头儿这是在表态站在了自己这边! 希欧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表现,他稍微愣了一下,回头古怪地看了瑟罗非一眼。 船长接着说:“他们是你的旧识(希欧:“不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邋里邋遢的红毛——”),但他们出现的时间实在有些巧合。既然你看好他们,那我亲自带过他们的观察期。” “哦,好,没问题。”希欧又看了瑟罗非一眼,指关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板,“当然没问题。头儿你要是忙不过来,可以让汉克斯或者三刀带着乔——” 希欧说到一半,自个儿停了下来,又扫了几个当事人一眼,语速缓慢地改变了主意:“不,我想,你肯定腾得出时间,是不是?现在战力的缺口可是大得不行,那就拜托你了,头儿?” “……”船长捏紧了枪托又松开,“嗯。” 从头到尾除了吃吃吃没有任何建树的红毛哟呵一声,硬是拉过女剑士的手跟她击了下掌。 “……”船长大人调整了一下状态,接着说:“三刀去放一天的风筝吧。” 放风筝是海盗间相当传统的一种刑罚。犯了错的海盗被最粗糙的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的,先被扔到海里让船拖一阵子,接着让他全身裹上刺木屑,把他悬挂在主桅杆下。 在经过盐分的浸泡之后,刺木屑能够很轻易地刺穿人的皮肤,用它粗糙的表皮牢牢地勾住皮肉,自带的微量毒素让人浑身痒痛难忍。 瑟罗非尝过这一招。那时候她实际上只被吊了一会儿就让乔给救下来了,但那种滋味……啧。 又折腾又丢人。 三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右拳紧握在心脏处击打两下给尼古拉斯行了个礼,就转身出去领罚了。 众海盗:头儿的心思果然很难猜/头儿果然深不可测深谙制衡之道。 第18章 . 【十八】 海盗们的会议没有事后项目,一散伙就是各找各妈。瑟罗非惦记了一下被派去锅炉房后就再也没回来的汉克斯,但最终顾忌着“去锅炉房说不定只是个暗号,暗号下埋藏着南十字最机密的机密”,没有出口询问。 希欧带着瑟罗非和乔回到甲板上,一路指出两人身上的不对称总计二十二处。 当他终于换了一个话题的时候,瑟罗非和乔都在心里诚恳地赞美了他们认识的所有神。 “你们有谁对角海豹的习性比较熟悉么,阿尤最近一直表现得挺奇怪。”希欧揉了揉眉心,“这个时候往西北走水流风向都不太顺,要是阿尤撂挑子不干了,我们的航程起码得拉长一倍。” 乔睁大眼,反应很快地问:“嘿伙计,你是说那个大块头,那只胖乎乎的海豹,是你们养来拉船的?” “你上次提到南十字跑得快的秘密武器,指的是阿尤?”瑟罗非张大嘴,“哇哦,这可真……酷。我们一直以为是能源柱什么的。” “其实我也觉得能源柱更稳定,我们的财力也完全支撑得起一个柱核,但头儿似乎不喜欢这玩意儿。”希欧说:“阿尤是管家带回来的……你们还没见过管家吧?他是南十字上的领航员,年纪挺大了,脾气就有些古怪,动不动把自个儿关在船楼里无声无息好几个星期——不管怎样,老人家确实懂得多。” “管家驯化了阿尤?” “应该就是他没错了。”希欧点头,“老头儿不怎么谈论这事儿,大概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虽然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个奇迹:瞧瞧,一只巨大化的、彻底变异的幼年角海豹,身上还有明显的黄晶反应——” 瑟罗非脚下一顿:“什么?” “黄晶,”希欧面对女剑士的时候总是相当有耐心,“一种可能激发兽类变异的晶体,我记得哪一年剑士公会的指定材料就是这个。” 角海豹,黄晶,幼年…… 不不不那也太过巧合了些。 即便一直给自己泼冷水,瑟罗非还是听到自个儿非常急切的声音:“海豹在哪儿?阿尤在哪儿?” 希欧探究地挑了挑眉:“当然在最下头,你——” “我去看看它!”瑟罗非哒哒哒跑走了,挥手都挥得特别敷衍! 希欧:“……” 乔:“……咦我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希欧:“什么?” 尼古拉斯:“什么?” 乔:“=口=?艾玛我的鱼鳔?!” 希欧:“头儿,我不知道你一直跟在后面……” ……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尼古拉斯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大腿外侧的枪套上放下,特别高冷地瞥了红毛一眼,走了。 乔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在口袋里的手也微微松开,两枚十字镖轻轻滑了回去。 他用力翻了个白眼。当他的眼珠子再次归位时,恰好对上了希欧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别这样看着我,大副先生,”乔懒洋洋地眨了眨眼,“我不会考虑和任何男人交往,以结婚为前提也不行,我只喜欢女孩子。” 希欧看起来一点儿都没生气。他平平拉起嘴角,略薄的嘴唇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尖刻:“我其实自我否定了挺久。你的左手镖使得很不错,以你的年龄来看,就算是从小开始练的,你现在的水平也足够被勉强划入‘有天分’的范畴。甚至你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左撇子,完全依赖你的左手生活……” 乔一直塌着的肩膀一点点直了起来,他脸上还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儿却利得有些吓人了。 “据我所知,小丑从来没有守诺的名声。我对当年那事儿的细节没有兴趣,我甚至不想知道你选择留在海上的目的。”希欧平静地与他对视,“小丑,你只要一直套在‘乔’的壳子里,南十字就只当你是罗尔的同伴。” ————————————— 海船的结构相差不大。瑟罗非简单地问了问路,就顺利地抵达了“头儿的宠物房”。 严格来说,角海豹阿尤的居住地是整个大海。但阿尤身为一只爱干净的角海豹,压根不能忍受海葵这样的小家伙定居在它水亮的皮毛和美丽的长角上。所以,南十字在它又高又尖的船头下方开了个窗,专门聘请了一个从小在角斗场的兽栏里长大、在清理兽类皮毛上有丰富经验的青年来照顾阿尤。 南十字号的船头实在是翘得太高了。那样的倾斜角度压根不适合人站立,于是海盗们钉上了相当厚实、宽敞的一阶阶木板,以供宠物美容师安全地攀爬。 现在,南十字号正在舒服地顺风而行。这是个洗刷角海豹的好时机。 阿尤的私人搓澡工是个很温和的青年。他鼻梁有些宽,脸上长着可爱的雀斑,又宽又大、穿着显然码数不太对的高筒防水靴子。他见到不期而至的女剑士,只是温和又腼腆地一笑,提了提手上装满了刺皮虾的水桶:“今天捞到了阿尤最喜欢的零食,要一起来喂么?” 瑟罗非点点头。 “我叫扎克。”青年从舱壁的铁钩上卸下一柄巨大的毛刷,还有一些瑟罗非看不太懂的工具。他转身将瑟罗非打量了一番,有些苦恼地皱起鼻子:“一会儿你的靴子该进水啦。今天海水挺稳,但阿尤总能让你被淋个半透。” “我叫瑟罗非。”瑟罗非看了看那些已经被磨得非常光滑的木板,很干脆地脱下靴子,又把原本长到小腿肚的窄口亚麻裤往上扎了两圈,“这样行吗?” 扎克咧嘴一笑:“小心木刺。” 女剑士顺手也把大剑卸了下来放到一边,她赤着脚,特别轻盈地攀上了现在还很干燥的木板。一手拎着桶一手扛着各种工具的扎克有些吃力,瑟罗非看到了,就主动帮他分担了……手上的全部东西。 扎克:“……” 两人开始爬板子。 扎克不想在一个细胳膊细腿(还承担了所有负重)的姑娘面前示弱,他赶了几步,沮丧地发现这种力量上的绝对差距是根本没有办法用毅力来弥补的,于是放弃。 他当时能得到南十字号上的工作,主要是因为他的动物亲和力极其出色,早早就考到了高级驯兽师执照。他在力量上显然没有什么天分,给一只庞然大物搓澡的辛苦活儿也没能让他多出几块硬邦邦的肌肉来。 瑟罗非轻松地抵达了最上方的木板,好奇地敲了敲紧邻木板的一扇金属大窗。 扎克教她使用那些工具:“不用拉船的时候,阿尤都在附近海域自个儿玩。你推开窗,拿起那个小锤子在窗户上敲一会儿。角海豹的听觉非常灵敏,它听到了就会自己游回来。” “好的。”瑟罗非一手拿起小锤子,一手推开窗,“咦啊啊啊啊!” 传说中在附近海域自个儿玩的家伙把它圆乎乎的大脑袋伸了进来,还得寸进尺地伸进了一只前肢,对着女剑士扑啦扑啦。 瑟罗非简直能听到船体被硬生生往下拽时发出的呻|吟。 “嗯?它今天倒是兴致挺高?”扎克终于爬了上来,“前几天我用它最喜欢的柠檬味儿香皂糊满了窗框,它偏偏只在船体周围来回游,就是不肯乖乖过来,好几次我都看见它甩尾巴呢。” 角海豹眨了眨眼,目标明确地看向女剑士,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 “噜,噜噜……咯咯,咯,咯咯!” 瑟罗非愣了一下。 角海豹执着地看着女剑士:“咯咯!咯咯!” 扎克掏出个小本子,非常认真严谨地记录着:“叫声发生了明显改变……黄晶对兽类的变异促进……” 他一边飞快地写着,一边很热心地对瑟罗非介绍道:“阿尤是一只很幸运的角海豹。它大概是两年前吞食的黄晶,而它如今恰好是两岁左右!你能相信吗,一个刚出生的、恐怕连爬行都还没有学会的小家伙,竟然有幸吞食了高纯度黄晶,还经受住变异过程活了下来!阿尤真是个幸运儿!” 不,它不是。它的整个族群都被杀死在了那个血淋淋的沙滩上,它的母亲刚刚分娩,就被活生生剥下了皮,折断了角,血糊糊的直接贴在粗粝的沙滩上,用看得见白骨的前肢刨出它气息微弱的孩子。 “才两年它就长得这么大了!它的生长远远没有停止!它的咬合力非常惊人,独角的硬度也比寻常角海豹高出太多。它甚至能够把天敌矛齿鱼放上它的餐桌!”扎克是真心为阿尤感到骄傲,“虽然那只矛齿鱼才刚出生不久……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扎克合上笔记本,突然有点儿感慨:“但它也付出了代价吧?我从没发现它与它的同族接触过。这么奇怪的变化,肯定是不能被族群容忍的吧,说不定这个可怜的大家伙就是被族群无情地驱逐了,才被管家捡到的。” 角海豹一直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生物。变异的阿尤显然已经有了跟人类进行初步沟通的智慧。它听到扎克这么说,也不再对着女剑士咯咯了,它有些委屈的吭哧了一下,硕大的脑袋耷拉在了窗框上。 “……不是这样的。”瑟罗非突然出声,她看着阿尤的大眼睛,非常坚定地说:“扎克说得不对。你没有见过你的族群,但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尤其是你的母亲,她……很爱你,非常爱你,她一直期盼着你的出生——” 想到那片炼狱一样的海滩,瑟罗非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她努力把话头接了下去:“你的母亲和你的族人,唔,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迫不得已,没法儿陪着你长大……所以我来了呀。” 角海豹抬起头,软软地唷了一声。 “你真是她的骄傲。”她的声音变轻了,却越来越坚定,“你比她想象中最好的样子还要好。你所有的族人都以你为傲,真的。” 角海豹定定地看了瑟罗非一会儿,愉快地发出一声长鸣,接着又急促地咯咯叫了起来,它显然在欢快地甩动它的尾巴——细小的海水被不断地拍打在瑟罗非和扎克的身上。 瑟罗非对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慢慢抬手,给了角海豹一个姿势有些牵强的拥抱。 …… 事后,扎克对瑟罗非赞叹不已:“天啊,请一定要考虑一下驯兽师的工作,好吗?瞎子都能看出来,阿尤简直对你依赖得不行!” 瑟罗非笑着背上巨剑:“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它玩儿么?” “当然!哦我一会儿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尤,它会开心得睡不着觉的!”扎克笑弯了眼,随即好奇地问道:“说实话,刚才你抱住它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当时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有些想哭。” “呃。”女剑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尖,“确实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天的海水看起来特别漂亮。” 两年以来,她偶尔也会为那块鬼使神差给出的黄晶感到懊恼、遗憾。她甚至会因为那块黄晶对玛格丽塔感到愧疚——如果当时她带回了那块黄晶,拿到了剑士执照……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儿,那时候她一念之差,没法儿拒绝一个将死的母亲最后的请求,却也同时背弃了自己的母亲玛格丽塔,荒诞地选择了一只皱巴巴的角海豹。 或许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对错。 两年前,她指尖的味道成了那个幸运的小家伙生命中的第一道曙光。 两年后,强壮的角海豹把她从矛齿鱼的胃袋里捞了出来。 ……真好。 每一次伸手,这世界上都真的有某一个部分在变得比之前更棒。 真好。 第19章 . 【十九】 湿哒哒的女剑士认完她的海豹亲戚,心情非常好地回到了蝎子的船楼。 船楼大门紧闭。瑟罗非掏出细长的双齿黄铜钥匙,稍微有些挂心她的房东。和她很有侵略性的美貌相反,蝎子的性格竟然出乎意料的……方正。 浸透了海水和虾味儿的衣服显然不是很舒适。她走上顶楼,放下了大剑就开始脱衣服—— 一阵大力撞在她肩膀上,毫无防备的女剑士差点儿被直接砸得趴下。 她愤怒抬头,愕然看见组成天花板的木条被硬生生抽起了一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扣在豁口的边缘。 看不到脸。但她看到了披风边角,和紧紧绑缚在结实大腿外侧的银黑□□。 那个光天化日掀人屋顶、扰人沐浴、还偷窃抱枕轰砸住户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南十字号船长,尼古拉斯.有病。 瑟罗非感到了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疲软:这是个海盗,不能用道义劝服;这也是她的船长,不能用武力压制——有这心也没这力。 于是领口散乱的女剑士呆站在原地,与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对峙了起来。 ……救命这样超尴尬的!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赞了对方一声“好定力”,决定至少做些什么改变现状:“头儿你等一会儿,我我我这就上天台和你说。” 她整理好衣服,有些忐忑地推开了楼梯尽头的木门。 尼古拉斯随意坐着,因为诶脊背自然往前微弓的缘故,常常被扯高的披风领口有些垮了下来,难得露出了整张脸。 瑟罗非愈发替希欧感到心酸。别船的海盗们都因为希欧长得好看就质疑他当大副的能力,眼前明明有个长得更好的当了船长,倒是没人敢拿这个梗嘲笑他。 不过话说回来,尼古拉斯和希欧的确是两种风格的。或许尼古拉斯这种浓眉深目、轮廓分明、一身被肌肉绷得紧紧的古铜色皮的款更容易博得海盗们的认同感。 她打量人的时间或许有些过长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有些许不自在……哦哦哦他动了!他飞快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飞快地瞟了眼她的胸口,然后傲然扭过头去! 女剑士觉得自个儿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自从窗台上出现两个弹孔之后,她对顶头上司的敬畏之心就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在无处不在的日光下飞快地消失了。 尼古拉斯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嗯,不太符合船长的气质。他很快转过头来,眉头一皱,气势汹汹地质问:“我给你药你为什么不用?” “诶?”他怎么知道她没用?瑟罗非真没想到船长大人特地过来拆个天台就是为了这个,她有些无奈地举起两只绷带手挥了挥:“我不会包扎。昨天睡着的时候蝎子也还在忙着处理伤员,所以——但是我有好好放起来的!谢谢!” 尼古拉斯抿了抿唇:“哦,那找给我看。” “……”瑟罗非哭笑不得,“是是是。” 她转身下楼,他还真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她跳上猫窝跪立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双膝保持着平衡,从一个竖立的抱枕上解下了两只小袋子。 白生生的。特别可爱,特别完好。 瑟罗非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拿着袋子们去交差。 心思莫测的船长大人却突然对袋子们不感兴趣了。他直直地看着猫窝,问:“这是……你的床?” “是啊。”所以下次请别劫走我赖以生存的靠垫。 尼古拉斯看看还躺在地上的无辜靠垫,看看猫窝,再看看女剑士手心里的两只小袋子。 他扯了扯领口:“我,我有事先走。” 瑟罗非:“??” 船长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楼梯口。很快,她就听到了楼下大门被种种甩上的声音。 瑟罗非:“……” 不要啊船长大人你还记得从前你年少轻狂拆下的天花板吗! ———————— 甲板上,一个海盗扛着鱼匆匆走过。 扛鱼的海盗:“头儿?头儿你怎么捂着脸?头儿你怎么了?” 尼古拉斯:“闭嘴。” ———————— 护卫舰上最宽敞、最舒适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 梅丽蓦地站起来,脸色惨白:“你,你说的是真的?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三刀正背对着她,将身上的药瓶、暗器等零散玩意儿一一卸下来,为之后的刑罚做准备。闻言,他回头奇怪地看了梅丽一眼:“怎么?” “这么可怕的、邪恶的刑罚,天哪,我光是听一听就快要晕过去了,我根本不能想象你要去经受这个……”梅丽摇着头抽泣起来,“船长是不是故意针对你?” 三刀有些头疼,他脾气本来就不是很好,刚想要发货,可下一秒他就对上了那双和那人极其相似的眼睛。他叹了口气,按捺住心里的不耐烦,拍着梅丽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哭哭啼啼。这真不是什么大事儿,船长这回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只是去做个姿态。”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得意起来。 梅丽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羞愧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我又不懂这些……可是说到底你又没做错什么?” 三刀看着梅丽为他打抱不平,心里也挺高兴的,于是他多解释了两句:“你不懂,事情没那么简单。南十字挂的毕竟不是血色旗,一直也是以优厚的待遇吸引新血的,我那样做虽然没错,但确实不太好拿去甲板上说。我既然没有第一时间把知情人全杀了,那消息就迟早会透出来,还不知道会扯成多大的麻烦。我现在受点儿惩罚,这件事儿就算彻底结了,以后他们也没什么旧账好翻。” “哦”,梅丽拉着他坐下,亲手给他倒满了一杯酒:“你真是个勇敢、热心、聪明的人。” 三刀笑着接过酒喝了。 “可是……你为南十字号付出了这么多,别人怎么就看不到呢。”梅丽轻声叹气,“你加入船队这么久了,护卫舰上的人都说你比希欧大副更强。他凭什么拥有比你更高的地位,比你更多的战利品呢?况且,现在明明有一个大副的位子空出来了,他们为什么还是把你放在护卫舰上?” 他和希欧到底谁更能打,这真的不好说。但梅丽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戳中了他隐藏在心底的抱怨。 “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吗?……呀!”梅丽掩口轻呼,“你刚才说希欧特别看重那个乔……你说,他们是不是想要让他做大副?” 三刀虽然不认为希欧真的要让一个上船没几天、还只能扔扔小刀的家伙做大副,但也被梅丽说得十分烦躁。他重重搁下杯子,直接往门外走去:“你好好休息,闷了就去甲板上吹吹风,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这种话也不要出去说——如果你不想给我惹麻烦的话。” 梅丽僵坐在屋内,脸上表情几度变化。突然,她猛地站起来,冲着三刀离开的方向用最难听的字眼儿狠狠地咒骂了几句,然后一把将三刀用过的酒杯砸在了地上。 她急促地喘着气,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随即她像是突然从什么噩梦中惊醒一样,一个箭步扑到地上将杯子捡起来,紧张而心虚地查看着——托厚重地毯的福,杯子完好无损。 跪坐在地上的梅丽又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自己实在是命苦的不行,又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 海船上的生活是很枯燥的。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水看多了也让人厌烦,因为经受不住航行时仿佛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恐慌,疯了傻了甚至自个儿跑去跳海的海盗从来就不少。 能够一直保持健康的精神状况的人,通常都有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 乔喜欢玩牌,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下绞尽脑汁地出老千。而瑟罗非喜欢……训练。 得知瑟罗非的爱好之后,希欧是第一个没有露出异样神情的人。相反,他非常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这个习惯能让你总是你成为那个活到最后的幸运儿——如果你能稍微注意一下你的领子,让它们翻得对称一点,那就更好了。” 南十字号上有一套规律的训练安排,每个海盗都必须遵守这份安排努力提高自己的实力。在船务和硬性规定的训练时间之外,也有不少人经常自觉出现在训练场上。 希欧决定把瑟罗非加入这张安排表里。 鉴于之前开会的时候明确说了,瑟罗非和乔的“考察期”由船长亲自负责,于是希欧拿着安排表敲响了尼古拉斯的门。 门开了。 黑发的船长沉默地看了自家大副一会儿,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很忙,没空。” 希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的嘴角一直弧度诡异地上翘着。他轻咳了一声,赶在对方把门摔回他脸上之前迅速开口:“我想说的是关于瑟罗非的训练安排既然你没空那我就换——” 门重新打开。 尼古拉斯直接拿过希欧手中的羊皮纸和羽毛笔,简单扫了几眼之后刷刷刷划了起来。 希欧接回来一看——上午分为四个时间段,船长大人一下就划满了三个,只空出了最早的那一个。 还没多看几眼呢,羊皮纸又被抽走了。再还回来的时候,整个下午也划满了。 希欧:“……” “好吧,好吧,”希欧掏出另一张羊皮纸,“这一张是乔的。” 尼古拉斯开始关门:“不看,没空。” 希欧这回没来得及拦——他压根没想到他的船长私下里能这样肆(不)无(要)忌(脸)惮(面)地把“歧视”这个词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再三敲门无果之后,怀着一股奇怪的憋屈感的大副拿起了乔的安排表,冷笑着按照瑟罗非的时间一模一样地填了一份。 第20章 . 【二十】 对于几乎要奉献出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进行训练这件事儿,瑟罗非倒是没什么意见——之前五年她就是这么过的。乔的反应大得多,他看见安排表的时候就做出了一个非常有贵妇气质的、捧心晕厥的表情,还趴在女剑士的肩膀上嘤嘤假哭了好一阵。 不管怎样,海盗船上船长老大规矩老二,乔还是哈欠连天地出现在了训练场入口,等待瑟罗非来同他汇合。 南十字号的训练场在甲板下方。两人把各自的训练表交给门口一个睡眼惺忪的海盗,那海盗手执提灯,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摸索着打开吱呀作响的抽屉,递出两个木鱼骨雕刻的牌子。 “上面写着房号。”那海盗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哽咽着说,“墙上有路标,顺着路标走。” 训练场面积可观。众多大小、形状都不太一样的单间被狭窄而昏暗的走廊歪歪扭扭地连在一块儿,门与门之间的廊壁上钉着从深海鱼身上取下的荧光囊,闪烁的微弱光源非常能够催动睡意。 在乔打了第十个哈欠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213号房间。 房间门没有上锁。在他们推开门的瞬间,齿轮的咔哒转动声同时响起,随即是一阵蒸汽穿过管道的轰鸣——大约十来盏壁灯同时窜起橙红色的火苗,将空无一人的训练房彻底照亮! 乔吹了声口哨,饶有兴致地上前敲了敲紧邻壁灯的墙壁:“哈,后面肯定连接着钢管。我现在稍微有些尊敬锅炉房里那个成天气呼呼的老妖精了,想想,他一个人看顾着整艘船的锅炉,他是怎么做到的?” 瑟罗非也发出赞叹声:“这艘船真迷人,是不是?” 目前看来,213号训练房就是个空荡荡的、宽敞的房间,没有任何其他器械。脚下的木板明显经过加厚,房间虽然不可避免地泛着一股海水味儿,却出乎意料的干燥——这估计也是锅炉房的功劳。 “不知道谁是我们的‘老鱼’?”乔说,“我不希望是昨天刚从我手里输了钱的那个。” 海盗们大多是青壮年,至少看起来得像个青壮年。出现在海盗船上的褶子脸一般只有三种身份,领航员,厨子,和‘老鱼’。 比较成规模的海盗船一般都有几条老鱼,也就是训练新人的教官。老鱼们不老的时候也是海盗,还通常是相当厉害的海盗,经历无数凶残的战役,与无数离奇的海怪搏斗过。大多数海盗在年纪大了之后都会选择返回陆地,靠着之前的积蓄和家人一起过回安稳的日子,但也有极少数人对这片碧蓝色的海洋真的有了感情,家中也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亲友,他们就自愿留在了甲板上,指点指点懵懂急躁的新人们。 老鱼在船上是很受尊敬的。船队只要有足够的财力,也都很乐意供养老鱼。 瑟罗非就从没有见过老鱼。她以前待着的船队都远远没到能供养老鱼的水准。所以她也十分好奇。 正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 两人齐刷刷地把脑袋扭向门口。 脚步声渐渐近了。 来了,来了!来——呃? ……长靴,长腿,别在大腿外侧的□□套。 “哟。”乔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摆出了个大大的笑脸:“日安呀头儿!” 尼古拉斯的脸色十分黑,他瞧着像是什么部位疼得厉害,看着红毛的眼神儿就像看到了一只黏唧唧的海怪。 瑟罗非也想跟着问个好。可没等她抬起手来,船长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瑟罗非:“……” 乔:“咦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便秘了?一大早的便秘确实挺难受,我也有一阵子被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折磨得不轻。也不知道头儿的便秘严不严重,听说极致的便秘会让人一直放——” “砰!” 乔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僵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低头去看那个紧挨着他的靴边的弹孔:“没人告诉我这房间居然有两个门。这不公平。” 是的,尼古拉斯迅速地去而复返。他吹了吹□□口,从门上直起身——一道瑟罗非和乔都没发现的、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 他还带回了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很老了,头发虽然还挺茂盛,却都已经褪成了暗淡的银白色。他的脊背有些佝偻,但还看得出年轻时高大的骨架,无袖马甲松松地吊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上臂完全垮塌成一团、压根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刺青。他的胡子也是白色的,整整齐齐地编成了一个长过腰的辫子,显然被主人悉心照料过了。 尼古拉斯介绍说:“这是黑胡子。” 瑟罗非&乔:“……” 黑胡子捋了捋他的白胡子,笑得很和气:“很有活力的年轻人,很好很好。” 尼古拉斯接着说:“他是——” “我是你们的老鱼。”黑胡子笑眯眯地接过话头,他显然是个行动派,这就要准备进入正题了:“我对你们都有挺有印象,红毛是扔小飞刀的,小姑娘是用大剑的。这样,你们退后,再退,退……好了,就站这儿。你们先打一场。” 尼古拉斯似乎是想说点儿什么,但他看着已经开始试探着进攻的两人,还是扯了扯披风,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黑胡子的后面沉默地观察着。 黑胡子是南十字号上最资深的老鱼,希欧当初把他请来可是费了好多口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当得起那些加在他身上的名头。 其实在这种没有任何障碍物的房间里战斗,对乔是很不利的。他无法躲藏,或者利用障碍物与瑟罗非保持距离;甚至因为没办法就地取材,他的武器也有限得可怜,总共二三十个小东西扔完了就没了,他只能考虑见缝插针地从地上回收武器接着扔。 在海上一路打打打杀杀杀过来的人临场反应都不会差,瑟罗非很快开始有意识地砍碎那些小飞刀,甚至借由地上散落的武器来揣测乔的行动路线。 两人的距离在飞快地拉近。一旦被瑟罗非近身,乔必败无疑。 乔已经被逼得没有余地了,他必须拾回距离他三步远的那枚飞镖,尽最后努力对瑟罗非造成干扰,以求拉远距离再做打算。 瑟罗非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右手瞬间加力,重剑强势的带起气流呼啸砸下,生生将乔伸向飞镖的手截在了半路!同时,她紧握剑柄的手指微动接着一个轻拍,细小的机关声中一只短匕被稳稳震出,她左手一个笃定的抓握就要将匕首横上乔的脖子! 结束了! “!!!” 瑟罗非的瞳孔蓦然紧缩,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后撤,在咬牙忍受着腰腿部肌肉扭转的剧痛时,无限后怕地看着一枚尖锐的石子儿几乎是贴着她的鼻梁狠戾地扫过! 就这么一去一回,乔又机敏地将距离拉开了。 瑟罗非拔起嵌入木板的大剑,有些惊魂不定地望向场边。 黑胡子依旧笑眯眯的。他一手拎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破布口袋,另一只手上下抛着一枚尖锐的石子儿:“干得不错孩子们,继续,继续。” 瑟罗非有些明白了。她调整了下呼吸,微微活动下刚才牵扯到的腿部肌肉,再度向好友发起进攻。 接下来,因为有黑胡子的场外支援,瑟罗非几次与胜利失之交臂。另一方面,散落在地上的尖锐石子儿越来越多,而且那石子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看着灰扑扑的没什么特别,却坚硬得不行,即便是大剑也很难一下斩碎,倒是让乔无形中多了不少武器,慢慢占了上风。 但同样的,在乔即将取胜的关头,黑胡子也会毫不客气地对乔出手。他是真的一点儿情面都没留,面对黑胡子凌厉的攻势,瑟罗非和乔必须选择回防,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胜利的果实从自个儿指尖划过——除非他们打算为了这场胜利拼掉一颗眼珠子或者一只脚趾什么的。 终于,在两人都有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黑胡子喊了停。 乔直接啪叽一下躺在了地上。下一秒,他因为硌到了一枚石子儿嗷的一下跳了起来。他精神百倍地清空了周围的石子儿,长叹一声,又软塌塌地躺了下去。 瑟罗非好歹要点儿面子。她不着痕迹地把重量全都压在了大剑上,看着倒是站得挺胸收腹稳稳当当的。 黑胡子给他们鼓起了掌:“很好很好。年轻人,你们照着这个劲儿努力下去,虽然不一定能活到我这个岁数,活过三刀那个岁数还是没问题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怪,可瑟罗非和乔都觉得很感动,很受到鼓舞。 ……海盗这一行说起来都是泪。 发完了糖,黑胡子笑眯眯地挥起了鞭子。 他先指着乔说:“你是个左撇子吧?你们这些左撇子总是特别聪明,你在投掷上非常有天赋,准头没得说,最主要的是你能在各种状况下,甚至在身体失去重心的时候做出精准的投掷,这很难得。” “但你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似乎不太对。”黑胡子严肃了起来,藏在松垮皮肤之下的眼神儿相当凌厉,“你的左手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有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产生了这么个愚蠢的错觉——说实在的,就连一个菜鸟佣兵都不会有这么荒诞的认知偏差。我注意到,你所有的偏差和落空都和你对自己左手力量的误判有关,而你在犯了这么多错误之后竟然没有一点儿改进的意思,这简直有些可笑了。” “我相信你的近战能力并没有你今天表现出来的那么糟。你很敏捷,只要给你一些随便什么的遮蔽物,你绝对有打迂回的实力。但还是远远不够。毕竟在海上,甲板战还是主流。你不能总是缩在瞭望台上扔东西,是不是?” “左手力量和近战基础,暂时你先往这两个方向练。我觉得你可以去弄两把匕首试试。” 乔的脸上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在听完黑胡子对他的安排后,他没什么异议,干脆地点了点头。 “至于你,小姑娘,”黑胡子转向瑟罗非,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你最近在南十字上挺出名。说实话,你比我想象的还更厉害点儿……你光光凭借你的力气就足够被称一声奇迹了。” “但这个奇迹有什么用呢?”黑胡子轻声说,“粉红色的珠贝也被称为大海的奇迹,但它依旧是个只有名头的废物而已。” 第21章 . 【二一】 瑟罗非闻言心里难免咯噔一下。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听得更认真了:“您请说。” 黑胡子脸上又带了笑意:“所以我说还是女娃娃好。看看看多有礼貌多贴心。” 黑胡子让瑟罗非把大剑拔|出来,他要亲自看看这把武器的重量。 瑟罗非照做了。黑胡子憋红了脸,很勉强才能将大剑整个儿提起离开地面,自由挥动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屈起手指在大剑上敲敲弹弹,重点研究了那几把被严密镶嵌在大剑上的武器。 “奇思妙想……很聪明的改造,惊人的材料,一流的工艺,小姑娘,家底可观啊。”黑胡子意味深长地说。 想了想觉得死鬼老爹的遗产应该能够算在“家底”的范畴之内,瑟罗非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不知道你这神奇力量的极限在哪里,但只从这把剑的重量来说……在一对一肉搏战,没有干扰的状况下,你很难碰到什么对手。对方要么一击废掉你的双手,要么就等着被你整个儿拎起来——啪——丢海里去。要面对面的打败你,对于一般海盗来说无解。” “可是,要从多对一的包围圈中脱身,对你来说同样无解。”黑胡子摇了摇头,“我们假设五个人拿着弯刀同时对你劈砍,你可以用大剑击飞几个?三个,最多四个,然后第五个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砍断你可爱的脖子。如果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像乔一样的飞镖手盯着你呢?” 黑胡子说的没错。可瑟罗非想了一下,说:“我几乎不怎么遭到围攻。”在过去五年的经历中,她的确极少同时与两个以上的敌人战斗。 “那是以前。”黑胡子说,“这并不奇怪,听说你是从小船上来的,我没有看低小船队的意思,但你知道,你们整艘船的人也不一定有南十字号的修理工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甲板战。你应该也看到了,在矛齿鱼那场战斗中,头儿,大副,二副,汉克斯小队长都遭到了围攻,甚至连急救伤员的蝎子也不能避免。而你——怪力,女孩儿,近战手,南十字。相信我,你只要别死得太早,这个组合会让你在海上名声大噪的。” “重剑是很适合你的武器。它拉长了你的手臂,防守进攻都能行,敌人还轻易拿不动夺不走。但要说到灵活性,它就真的差得太多了……而且它很显眼,这会让你成为许多人的目标。而且我总感觉这把剑对你来说似乎过分沉重了点儿?刚才好几个小角度的动作被你做得走形了,我希望这只是你的伤势带来的暂时性问题。” “唔,”瑟罗非低头看看自己依旧缠着绷带的双手,现在才感觉到左手手心隐隐发疼,“我会说这的确是一小部分原因,但您说的对,我的确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把剑的重量。” “您有什么建议给我么?”瑟罗非问。 黑胡子为难地皱起眉:“如果这是在元素洪流之前,想要解决你的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我会建议你去找个魔法师,直接把剑丢给他让他附魔。那样一来,你说不定有机会和希欧争一争南十字第二战力的名头。” “现在为什么不行?”乔突然插话道,“头儿的□□,子弹,希欧大副的箭头,不都是有魔纹加持的么?寻常子弹可打不出加农炮的效果。” “那不一样。”尼古拉斯靠在墙上,精壮的手臂抱在胸前,“刻在子弹、箭头上的魔纹激发的是材料本身的力量,让负载物以最大冲力爆开。” “而你当然不会希望你的剑在你手中爆炸,是不是?”黑胡子熟练地接下了话头,“魔纹图案多得让人眼花,但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只有两种。一是爆裂型魔纹,也就是头儿刚刚提到的;二是引导型魔纹,能够引导游离元素的聚集,让你一剑砍出风刃的效果什么……在元素洪流之前这一类的魔纹被广泛使用在手持兵器上。” 瑟罗非恍然点了点头。难怪,武器附魔是元素洪流之后最早消失的一门手艺。并不是没有专精符文的法师,而是空气中可引导的游离元素变得十分稀少,魔纹很快变得和寻常花纹没什么区别。 “据我所知,头儿的火|枪上唯一的引导型符文在枪管内,是不是?” 尼古拉斯点了点头。 “起着加固和冷却的作用。”黑胡子遗憾地咂舌,“可惜效果并不理想。火|枪最高连发数始终越不过十二,这还是因为头儿有一副像钻石一样坚硬的手骨。小姑娘,你看,人们最终能够依靠的也还是只有自个儿的实力。你的战斗方式很简单,没有像红毛那样有明显的缺陷,所以也就没有在短期之内快速提升的可能。我只能说,你从灵敏度开始练起肯定不会有坏处,不知道你耐不耐得下性子?” 瑟罗非笑弯了眼:“没问题。” 黑胡子说:“不过,你们两个的训练方向实在差得有些多,我毕竟年纪大了了,可没法儿同时配合你们两个,头儿你看——”要不要再领一只老鱼过来? “嗯。下不为例,我很忙的。”尼古拉斯示意瑟罗非跟着他到训练房的一边,高冷的表情中带着一点儿不耐烦,特别逼真! “诶?”瑟罗非下意识跟了过来,回头看到房间另一边乔和黑胡子向这里眨巴眨巴的四只眼睛才觉得这气氛略微诡异:“我……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船长大人抽出火|枪,有些随意地圈着扳机让枪身在手心转了一圈儿,然后咔的一下扯开保险栓。 “我射你,你躲。” 瑟罗非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想着炸裂在龙卷风号船壁上的轰轰轰轰,顿时觉得腿软。 “不不不我觉得我还……”她默默往乔的方向挪了一步,只希望好友能接收她的求救信号,“底舱的完整性也很重要,还有船工大叔这几天都很忙——” 尼古拉斯抿了抿唇:“你在想什么?我没用刻了魔纹的子弹。” 普通的子弹也要命啊船长大人! 尼古拉斯干脆把弹匣卸了下来,摊放在手心上给瑟罗非看:“是颜料弹。” 瑟罗非真的上前仔细地确认了一下,一抬头撞进那双沉黑色的眼睛里才觉得有些讪讪。 艾玛她都做了什么蠢事!这种时候就应该不分青红皂白扑通跪下抱着船长大人的大腿表信赖表忠心才对! ……就怪船长大人在甲板上大杀特杀的形象过分深入人心。 为时已晚。她飞快地转开眼神儿,又非常心虚地瞟回去,总觉得对方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子委屈。 尼古拉斯突然后退一步,迅速地装回了弹匣,冲着女剑士的脚边就是一枪。 “不要浪费时间。还不开始?” 瑟罗非低头看着飞溅到靴子上的鲜红颜料,脊背一阵发凉。 “是是是!开开开!” ———————— 女剑士被|操练了一天,身心俱疲,肩膀、大腿、腰背上都是淤青,闭上眼就能看到两只黑洞洞的枪口。 这时候,和治疗师同居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蝎子啧啧啧地给她上完药,还体贴地附送了简单的按摩敲打服务,然后把女剑士赶去了甲板上溜达:“我知道你现在累得要命。我给你用了一种新药剂,能迅速将你的肌肉调节到最好状态——如果你能让血液的流速一直保持在一个高度。相反,你要是现在就躺下去,血液流速放缓,这药剂就会让你全身硬得像一块岩石。为了你那张史上第一拥挤的训练表,随便去哪儿转几个小时吧。” 现在正是黄昏。落日已经有大半沉入了海的尽头,饱含水汽的云朵聚集了起来,整个天空被金红和暗紫一层层渲染着,非常漂亮。 斑点鸥群在桅杆周围张大翅膀盘旋,发出短促而高亢的叫声。远处有大鱼的脊背划开水面。 瑟罗非享受了一会儿傍晚温和的海风,打算去找阿尤摸摸爪子。 她走在回廊上的时候就听到了敲打木板的梆梆响声。饲养员扎克上回和她说过,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是阿尤的觅食时间,他也通常会挑在这会儿给阿尤刷个澡。 “嘿,扎克,我又来——” 最高的横板上,揍了她一天的男人正靠在窗户边。听到她的声音,他侧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瑟罗非觉得全身的淤青在这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痛了起来! 几乎是在尼古拉斯回头的同时,熟悉的拉拽感出现,两只湿漉漉的鳍脚啪叽一下扒在了窗框上,挤挤挨挨地相互妥协了一番。接着,就是一只圆咕隆咚的大脑袋。 “啊唷——噗咯!咯咯!咯咯!” 尼古拉斯往海豹脑门儿上拍了一记,嘴角微微弯着打趣女剑士:“罗尔好姑娘快上来吧,你不会真的想看到它破窗而入的。” 瑟罗非抬头盯着尼古拉斯每一个表情变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灵光一闪,试探地问:“船长,呃,那把大剑挺好用的,我是说,谢谢?” 尼古拉斯:“你喜欢就好,不必客气。” ……果然,这是另一个人格! 瑟罗非脱了靴子,光脚踩在横板上向上攀爬。透过大开的窗户(和一个真的很能遮挡视野的胖海豹),她看着几乎完全淹没在海天线下的夕阳,脑中冒出无数猜测。 在阿尤拍打窗框的背景声中,黑发的船长蹲下|身,非常自然地截住了女剑士的手,轻轻松松将她一把拉了上来, 这是她第二次遇到尼古拉斯的另一个人格。瑟罗非在踏上南十字号这条贼船之前,从来没和脑子有病的人相处过,有点儿小心翼翼,不知道说什么好。 尼古拉斯不知为何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被忽略的角海豹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甘心地咕哝了一声,偷偷潜回了海中大大吸了一口水,再偷偷爬回来—— “阿尤!”瑟罗非被铺天盖地的水花当头浇下,冰得一缩脖子,又不小心扯到了几处淤伤,气得她跳起来去拔角海豹的胡子。 阿尤把场地优势占得足足的,脑袋在窗口滚过来又缩回去,还故意对瑟罗非发出唷唷唷咯咯咯的挑衅声儿。 旁边同样被淋了个半透、一身海腥味儿的船长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拨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低声笑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打闹起来的女剑士和角海豹,眼神儿温柔得像是清晨海面上的头一道风。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尼古拉斯主动提议给角海豹刷个澡,角海豹兴奋地大力点头,成功把窗框上方的木板戳了个洞。 瑟罗非在心里给南十字号的船工点了根蜡,用了好些力气才把卡住的角海豹推回了海里。好在南十字号的海盗们对于傍晚时分船体重心突然跑偏已经相当习惯了,才没引起什么大规模的骚乱和恐慌。 另一边,尼古拉斯已经将海豹的刷澡工具全部提了过来。他抛给瑟罗非一只香皂,说:“你给它打点儿泡沫就行。今天你别再费力了,黑胡子说得对,你现在还不太适应那把剑的重量。” 瑟罗非点头点到一半,吓得手一滑把香皂扔了出去。 他说什么?他说黑胡子说了什么?他记得黑胡子说了什么?! 第22章 . 【二二】 选项一,船长没有精分,之前的演戏误导只是为了逗她玩儿。 选项二,船长真的精分,他还是个不一般的精分,两个(或者更多个)人格之间的关系恍恍惚惚纠纠缠缠。 瑟罗非弯腰捡香皂,故意让香皂在手里滑了几下,好拖延时间。 她的心里简直有一万只阿尤在咆哮。 所以说和精神病人相处起来真的非常困难!如履薄冰!眼前这家伙他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好难猜! 她个人比较倾向选项二。两种人格的尼古拉斯给人的感觉真的相当不一样。 不难看出,在南十字号上,船长尼古拉斯基本是不管事儿的,他把各种大小事务的权柄一股脑都扔到了希欧的手上。对于南十字号来说,尼古拉斯大约就是个船首像加船首炮的作用,打打打杀杀杀,用怪物一样的武力值征服敌人的身体和自家人的心。然而,他的话语权却依旧高高凌驾于希欧之上——看看那天会议上三刀的态度。 这一点和海盗船上根深蒂固的“用拳头说话”的认识有关,和希欧从不掩饰的对尼古拉斯的忠诚有关,但瑟罗非以为,奠定尼古拉斯说一不二地位的还是他给人的感觉。 那是一种范儿。 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的那种。 她见过一次很有趣的候鸟迁徙。一大群灰毛雁正在穿越海域,它们一路嘎嘎叫着,用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呼朋唤友,聒噪得让人恼火又让人羡慕。古怪的是,这群大雁里竟然混着一只黑乎乎的隼。 那只隼明显还在幼年,体型庞大的灰毛雁们对它并不惧怕,却也不亲近它。隼也不去挨靠哪只大雁,只是沉默地、孤零零地跟着雁群在飞,显得特别扎眼。 那时瑟罗非觉得这场景古怪极了,特地拿去和乔描述了一番:“……不知道那小家伙跟着灰毛雁要干什么去。我从没听说海边的隼是需要迁徙的。” 乔见过的古怪事儿太多了,闻言只是随意耸了耸肩:“它一定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吧,只是顺路搭个车,你管那么多呢,还不如来关心关心我。我跟你说啊,昨儿跟我打牌的那瘸腿真不是个东西,输了还赖账……” 看到尼古拉斯,瑟罗非总会想到那只隼。他对周围的“大雁”们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他压根儿就不关心——因为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是恰好“顺路”,待在一条船上而已。 ……和她曾经捡到的那小孩儿也挺像的。真是的现在这些硬邦邦没什么活人样儿的家伙怎么越来越多了,都是世界的错! 所以今天下午在训练房里,她捕风捉影——说不定是无端揣测——到了尼古拉斯的一点点委屈的情绪,她都惶恐得不行。收到那两个小袋子的时候她完全是受宠若惊,要不是后来他特意找她“兴师问罪”,她甚至一度揣测给她送药的是另一个人格,那个在夜晚出现的,送她大剑的人格。 是的,另外那个人格完全不一样。 具体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在两次短暂的接触中,另一个人格举手投足都明显……流畅许多?他根本不用去特地表现什么,基本只要一个照面,就能让人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可靠、说一不二的……长辈? 一个对她有明确善意,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相处的长辈。头一回见面的那天晚上,那句热情得有些刻意的“美丽的女剑士”把她震得不轻,然后慷慨赠剑,后面突然又不高兴了,变脸变得比阿尤吃虾还快。 今天他的态度倒是正常了许多。 ……这样想来,另一个人格不高兴时候的表现倒是和主人格一模一样。都是大别扭。 她越想脑子越乱,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她只是个考不到证的可怜剑士!又不是治疗师!根本不擅长琢磨精神病人的奇妙内心世界! 她努力把狂奔的思维收拢回来,开始集中注意力琢磨那两个选项。 如果船长的精分是装的,刚刚那句就是露馅了,恼羞成怒的船长可能会迁怒她、揍她、杀她灭口。 如果船长的精分是真的,从目前状况看来,另一个人格有全部的记忆,主人格却对另一个人格一无所知。她或许无意中窥破了另一人格的反|动大业(?),恼羞成怒的船长可能会迁怒她、揍她、杀她灭口。 qaq所以真相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 瑟罗非弯腰捏着香皂,心中热泪三千行,突然感觉后腰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 这触感,是火|枪没跑了。 她寒毛一竖,手里的香皂又吧唧一下滑了出去。 枪管又在她腰上捅了捅,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再把屁股撅那么高,我就真帮不了你了——阿尤看起来特别想给你来一巴掌,我都挡了它两回了。” —————————— 一手柠檬味儿的女剑士靠坐在窗户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海豹的爪子。黑发的船长半倚在窗框的另一边。 气氛出乎意料的平和。 ……如果身上能干爽点儿就更好了。粗亚麻布沾了海水之后贴着皮肤相当不舒服,尼古拉斯就已经干脆地把披风脱掉了,正赤|裸着上身。瑟罗非非常羡慕却无法照做,只能靠“他有能耐脱上面,他没能耐脱下面,听说男人那活儿敏感得要命,被湿哒哒的布料裹着肯定难受死了哈哈哈哈”这样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观点来说服自己。 “……以后想问什么都可以问。”尼古拉斯率先开口,语气很平静,“是的,我有他的记忆——如果你就想知道这个的话。” 瑟罗非没想到他真的会把这事儿挑明了说。她也确实挺好奇的:“你是说,当船长——呃我是说另一个你——主导的时候,你也是有意识的?你能‘看’到他主导时发生的事儿?” “叫我尼克。”他换了个姿势,将重心全数挪到左腿上,微微屈起右腿,偏着头看着她,“我没有意识,我只有记忆。” 哦,大概就是醒来后看了个话本的感觉。瑟罗非点点头,眼神儿不太受控制地往对方的腰部瞟去——因为微微弓起的姿势,那里的肌肉线条显得特别的漂亮。未干的海水要滑不滑地粘附在被晒成古铜色的紧致皮肤上,叫人……胃口大开。 瑟罗非觉得今晚她能多吃一整条长面包。 一只海绵球被不轻不重地砸在她脸上,立刻被阿尤捞去顶在头上玩儿了。 尼克的耳根带了层不易察觉的红:“……再看收钱。” 瑟罗非:“……” 海盗们通常对自己强壮漂亮的肌肉很有展示欲。平时他死活都用一件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就挺不大方的了,现在居然变本加厉要收钱?!第一次碰见画风这么检|点的,女剑士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 她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举起双手示意退让。 “好吧,尼克,那船长呢?他好像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知道。” 今天瑟罗非受惊的次数已经太多了,她脸上那几团用来表达惊讶情绪的肌肉已经非常疲惫,所以她非常自然地摆出了一个淡定的麻木脸:“哦?这真让人意外,看起来你们相处得挺和谐的?” 尼克好笑地看了女剑士一眼:“我们的相处模式大概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出现的那时候,他……特别没有安全感,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还觉得全世界都讨厌他。” 尼克脸上的情绪十分复杂。他看起来像是在怀念什么,但又不容错辨地带了点儿嘲讽的神色:“然后我就出现了。他并不认为我是另一个他,他完全把我看做另一个个体,一个居住在他的身体里的引导者什么的……因为我出现的时间不多,但总是争分夺秒做好事。” 瑟罗非笑了,她看向靠在墙角的黝黑色大剑:“谢谢馈赠!” 她回头去琢磨尼克的话——特别没有安全感,傻乎乎,觉得全世界都讨厌他。这是副人格给主人格的形容词?她怎么也没法儿想象这样的尼古拉斯:“这样说来,你出现的时候船长年纪还很小吧?听起来就像一个刚被妈妈丢下的小孩子。” 尼克的眸色有些暗沉:“年纪不小了,不过……算是吧。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十年前?真巧,十年前我也遇到了个不得了的转折。”瑟罗非漫不经心地给角海豹挠着脖子,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诶,你说船长把你看做一个外来的个体,那你呢?你会觉得你们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么?” “……是。”尼克迈开长腿走到窗前,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把正拿鼻子拱着女剑士手心的角海豹拍回了海里,回头对女剑士下了遣返令:“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噗噜,唷!”说好的刷澡呢! “哎呀。”女剑士心疼地把头探出窗外,对着海里扬着一张哀怨脸的角海豹抛了个安慰的飞吻。她前倾的动作让领口稍微滑偏了点儿,露出被药膏滋润得亮晶晶的、愈发显得扎眼的一块瘀伤。 尼克下意识往前跨出一步,右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往她肩上靠去。 “那我回去了。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我会保守秘——咦你还好么?尼克?” 瑟罗非回头,看着不知何时突然靠近,还一脸严肃、咬着右手拇指第二关节的黑发男人,对方身上那种自责的强烈情绪浓烈得随时可以具现化。 “……没什么你怎么还不走?” 啊这种熟悉的别扭感…… 已经积攒了相当应对经验的女剑士从善如流地跳下横板:“走走走这就走回头见!” ……我们的船长略可爱。 第23章 . 【二三】 南十字号平静地向西北岛屿驶去,女剑士渐渐融入了这个一流船队,她的生活也在重复的训(挨)练(揍)搬锅刷海豹当中充实地度过。 只有一点不太寻常——船长大人一直担任着她的教官。 负责训练乔的黑胡子曾经对此提出疑问:“头儿,其他那些老家伙呢?你毕竟还有大事儿要忙——” “他们暂时腾不出手来。” “是吗?可是昨天我还和艾里喝了酒,他最近好像没什么——” “他病了。” “?!”黑胡子惊讶之余有些戚戚然,“哎,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看来我今天得抽空去瞧瞧他。那么老鲨头呢?我这些天也时不时看见他在甲板上闲逛。” “他也病了。”船长面无表情地盯着黑胡子,咔哒一下拉开了保险栓。 “……”能活到这个岁数的海盗都是人精。黑胡子很快领会了老大的深意,嘿嘿讪笑了几声,再也不提这茬事儿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好了!求个爱都这么弯弯绕绕磨磨唧唧!像船长这样万里挑一的优秀苗子也不能免俗!世风日下! 又是一天的训练结束了。随着汽笛声响起,瑟罗非和乔双双躺到在213号训练房的地板上,像两只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 “罗尔?乔?”训练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卷毛妖精睁着大大的红色眼睛朝房里看来。见到尼古拉斯和黑胡子,他有些拘谨地朝两人鞠了个躬。 他肩膀上的虎斑猫可没这么懂礼貌。它轻盈地从妖精肩膀上跳下来,一溜烟就蹭到了瑟罗非手边,昂起脖子,中气十足地冲女剑士喵了一声。 快摸我! 女剑士顺从地伸出手:“傍晚好呀,橘子。” 乔累得连翻个身都不乐意,他懒洋洋地转头抬手,用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冲门口打了声招呼:“哟,托托。今天也辛苦你啦。” “不辛苦。”托托背着一只相对他的身形来说有些过大的藤筐,快步走到了墙角——那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五六个相似的大筐,仔细看去,筐里还堆放着一些形状各异的小飞镖。 213号训练房已经被大幅度改造,立起了不少或高或低,或宽或窄的木桩.在尼古拉斯和黑胡子的一致要求下,瑟罗非和乔每天都要进行多场切磋,来检验、巩固自己的训练成果。 没切磋两天,乔的武器供应就出现了大问题。 某次训练结束,红毛把散落在地上的飞镖们聚集成一堆,仔细翻拣,居然没能从当中找到一个完整的,顿时怨气冲天。 “罗尔宝贝儿你越长越暴躁,跟我都来真格的,再这样下去我对你的爱就要消磨殆尽啦!” 船长的闻言,右手食指无声地扣上了扳机。 然而不等船长暴起,黑胡子已经一脚踹到了乔的屁股上:“什么态度!就是该把每一场训练当成真正的战场!罗尔做得好!你这个懒鬼怎么不自己跳海喂鱼!” 黑胡子嘴上不留情,心里还是挺看重红毛的。他转头就亲自去锅炉房走了一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那个脾气糟糕的老妖精给乔锻造飞镖。从那天起,乔每天都会得到至少一筐的飞镖补给——当然,飞镖的大小、重量、样式就完全不是他说了算了。 “这也是一种历练啊。”黑胡子摸着他的白胡子说。 每天来送货的就是托托。托托自从来到南十字号就被赤铜关在锅炉房里搬煤,好不容易能重见天日,还能见到熟人,他也非常开心。他通常在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来送武器,然后他会留下来,抱着那只叫橘子的虎斑猫安安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再自行离去。 今天托托来得晚了些,213号房的训练都已经结束了。他一边道歉,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空筐子和废弃的飞镖碎片整理起来。 “没事儿,断货一两天也没问题。”瑟罗非安慰她的妖精朋友,“你们都高估我了,我一天真劈不了那么多。” “你总有一天可以的!”托托睁着大大的红色眼睛,非常认真地鼓励着女剑士。 “那一天就是我们友谊的尽头。”乔像一只吃撑的毛虫,一拱一拱地靠近瑟罗非:“我说,今天你必须把你那份的菠萝让给我——托托一起来么?” 托托看起来很想去。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费了好大力气把橘子从女剑士身上撕下来:“我……我得早点儿回去。我还是喷不出火来,又惹赤铜前辈生气啦,他朝我咆哮的时候实在是气极了,鼻子里喷出了好多火星,炸飞了一条管子——所以今天才来晚了。” “……” 暴躁工头丧尽天良压榨童工,动辄喷火炸管。 瑟罗非扶额,“托托,要不然咱们别在锅炉房干了——” “为什么?”托托脸上先是浮现不解的神色,接着又转成恍然:“你别担心,妖精激动起来从鼻子里喷出点儿火星炸飞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托托说得十分诚恳,甚至还带了点儿淡淡的羡慕。 瑟罗非回忆了一下之前她见过的妖精,发现这确实是个出场自带火星儿的神奇种族。 元素洪流过后,也就只有在妖精和精灵身上才能频繁地看到一些魔法时代的痕迹了,但这些痕迹也在渐渐消弭。瑟罗非曾经和一个活了三百多岁还长着一张嫩脸的精灵闲聊过,对方跟她抱怨自己的魔法越来越不好使了,只剩植物催生这一个还勉强玩儿得转。于是他决定放下屠刀回去种花。 精灵的生长魔法和妖精的火球术是神祗刻印在他们血脉里的馈赠,不会轻易因为外界元素的日渐稀薄而受到影响。 可托托偏偏是个不会喷火的火妖精。这和一只不会游泳的鱼一样奇怪。 那位赤铜前辈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托托得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深深有辱火妖精这个种族的传承,他要把托托关在一个热烘烘的、充满了蒸汽和火星的地方,让他多接触接触可爱的煤砟子,说不定就能治好。 瑟罗非本质上一点儿也不相信一个烧锅炉抡锤子的会在医学上有什么正确的见解。但妖精对于年长的前辈似乎都有一种天性的尊崇,托托虽然也觉得蒸汽管和煤砟子并不能让他学会喷火,却对在锅炉房工作没什么意见。按托托自己的话说,能留在南十字号上就已经很走运了,能和同族的前辈一起工作,他感到万分荣幸! 于是女剑士也不好说什么。 乔和黑胡子更是不会去插手这些事儿。他们表示了遗憾之后,纷纷挥手和托托告别。 船长从头到尾就高冷地点了两下头。他的目光一直在不着痕迹地丈量着毛虫乔和瑟罗非之间渐渐缩短的距离。 就在这时,船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外头隐约传来沉闷的嘎吱响声。 这时……落锚了? 果然,托托的卷毛还没从门框边上彻底消失呢,就有个精壮的海盗赤|裸着上身跑了进来:“老大你果然在这儿?大副让我给你说一声,前方有个长形小岛冒着烟,像是有人点了篝火,大副说落锚去看看。” 尼古拉斯点头点头。 倒是旁边的黑胡子想了一下,有些犹疑地问:“已经到了西北群岛了?” “没有,”那海盗回答,“还有两天左右的航程。这片岛礁从来没发现过人迹,又挺靠近原先海民的大陆……” 这里是曾经海民居住地方?瑟罗非被吊起了兴致。 发生在数百年前的元素洪流在吟游诗人的竖琴里通常带了些恐怖的味道,这绝大部分要归功于海民的消失。海民和精灵、妖精两族不太一样,原本就相当封闭,所以海民十几万族人一夜之间蒸发得干干净净这种大事儿,居然也没有什么可靠的目击者。 各种话本众说纷纭,有形容得风云色变天翻地覆的,也有说无声无息诡谲骇人的。魔法公会一度认为海民居住的大陆遭到了什么变故而整个沉入了海底,派出了不少人下潜探查。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因公殉职了,一个都没回来。 那段时间,海民的诅咒成为了笼罩在这片海域上的阴影。最无法无天的血旗海盗船都要绕着这片海域走。过了好久,胆大的海盗们才渐渐踩着前辈们的血肉总结出了海民施放诅咒的规律——安静地从海面上划过没事儿,往下跳那就是作死。 瑟罗非的前任老板,独眼船长,就非常有一份无休无止的作死情怀。无奈独眼号的配置太不够看,才勉强阻拦住了他探索的步伐。 黑胡子恍然地捋着他的白胡子:“海民啊……对,对,没错儿,是这里。他们消失得太久了,我都差点儿忘了。” 这时,外面的走廊上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又一个海盗小跑了进来。新来的海盗朝尼古拉斯和黑胡子行了个礼,眼神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精准地定在了唯一一个姑娘身上。 “是瑟罗非吧?希欧大副喊你过去,他说有熟人要见你。”海盗说,“大副他们已经上岸了,锚也定好了,头儿你要一块儿去么?” 第24章 . 【二四】 泊船的地方距离可以供人站立、跳跃的礁石区还有上百米的距离。南十字号财大气粗,带着气垫的浮板被一路铺了过去,浮板上甚至还绞着一层粗铁网防滑。 黑胡子说自个儿年纪大了,挨不住饿要去吃饭所以没有一块儿下船。乔原先跟着黑胡子走了,却在瑟罗非刚爬下软梯的时候赶了上来。 红毛的身手非常敏捷。他一只手抱着个大大的纸袋子,另一只手在软梯上牢牢地抓握了几把,总共借用了三个落点就迅速而轻快地跳到了浮板上。 纸袋子里赫然是五个长面包。长面包中间被剖开了,加了足量的、微微溢出来的芝士和一大片边缘烤得微卷的火腿。粘稠的酱汁里隐约还能看见干薄荷叶的碎片儿。 乔自己一个,瑟罗非一个,船长大人一个,甚至连传话的海盗都各自有份。 两个海盗不断道谢,口气又真诚又热情。 瑟罗非伸出拳头:“乔贤惠。” 乔贤惠咧着嘴跟她轻轻击拳:“义气,周全,识大体。你会不会说话。” 尼古拉斯微微皱眉看着手上的长面包,到底没开口把红毛打发回去。 于是一行五个人向小岛赶去。 远远的,瑟罗非就看见希欧带着十来个南十字号的海盗站在林立的礁石上和人说话。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显然又是按照对称美的标准一丝不苟地打理过了,又顺滑又整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因为多少被礁石挡住了视线的缘故,她看不太清希欧对面那群人的样子,只觉得有些眼熟。 等到走近了,眼神儿比较好的红毛率先哟了一声:“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那个什么穆西埃大监察官家的?哦哦卡特大少爷?卡特.穆西埃?” “……是卡尔。”瑟罗非纠正。 “还有那个半精灵妞儿!叫海带的!” “……”感受到原本目光平和的半精灵姑娘突然放出了凛冽的杀气,瑟罗非简直想把乔一把塞到浮板下的气垫里,“叫伊莉莎。” 红毛对半精灵少女冒出的嗖嗖冷风彻底免疫,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口齿不清地冲巧遇的贵族们打了个招呼。 只是他的招呼才打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阿伦大副,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站在卡尔身边的青年瞟过乔手里滴着酱汁的面包,厌恶地皱起鼻子,看向他们的眼神儿就像在看几条臭鱼。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拿腔作势。 瑟罗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伦大副”喊的是希欧。 “等等,贾斯汀……抱歉希欧——”卡尔明显被友人的发言吓了一跳,马上试图阻止。 “卡尔你总是这么宽容。”那青年对卡尔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这表情在瑟罗非看来实在有些恶心),“滥杀,劫掠财物,挟持、囚禁、虐待贵族,他们犯下的罪行足够上十次绞刑架!阿伦大副,我真不敢置信你居然包庇了他们!” 青年说起话来中气非常足,抑扬顿挫的一浪高过一浪,让人听着就喘不过气来。显然,被这种症状困扰的不只是女剑士,卡尔和半精灵伊莉莎在旁边有些急切地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正经说出一句好使的话来打断青年的演讲。 文明惯了的贵族真可怜,瑟罗非想,连吵架这种基本的、赖以生存的技能都没机会掌握。 她和乔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瑟罗非:“哟这不是那个谁嘛。” 乔:“瞧这熟悉的大眼袋。” 瑟罗非:“胆小鬼。” 乔:“撒谎精。” 瑟罗非:“他丢下浴血奋战的好友偷偷摸摸解开了唯一的救生筏~” 乔:“他犯蠢被抓却还推卸责任说谎话~” 瑟罗非:“可怜的侍卫战死还要被他栽赃~” 乔:“接着又恬不知耻地回到被他抛弃的友人身旁~” 瑟罗非:“许久不见他的叫声还和从前一样!” 乔:“汪~” 瑟罗非:“汪~” 传话的海盗:“汪汪!汪!” 年轻的贵族们第一次见到这样唱作俱佳的……骂仗,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海盗们则恰恰相反,在乔说出“推卸责任说谎话”那句的时候,就打着响指节奏准确地合了进来。 每一个海盗都是失|足的吟游诗人! 被一群无赖大肆嘲讽了一通的贾斯汀气极了。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愤怒的火焰熊熊燃起。他中途指着瑟罗非和乔你你你了好几回,无奈那两人一门心思沉浸在自个儿的艺术创作之中,一点儿没有被打断。 在汪汪汪结束了以后,贾斯汀觉得这辈子他不可能再受到比今天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侮辱了。不顾卡尔和伊莉莎的阻拦,他刷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你们,你们这是在诽谤、侮辱、挑衅一个贵族!你们这些下三滥的海盗、渣滓、杀人犯!我要你们为今天的粗鲁和愚蠢付出代价!” 跟在后头的侍卫们看着一直在试图调解的卡尔,又看了看明显不肯善罢甘休的贾斯汀,面面相觑,还是纷纷拔出了各自的武器,面向海盗们一脸戒备。 剑拔弩张的时候,希欧轻咳了一声,用眼白特别酷帅狂霸拽地扫了两个小贱|人一眼。 小贱|人们非常有自知之明,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希欧转向卡尔:“你之前说你们缺什么来着?面粉?土豆块儿?” 卡尔一愣,下意识回答:“是的,我们没有远航的经验,没考虑到路上可能会耽搁不少天,现在看来返航的主食或许不太够……我们也没带足水果。” 贾斯汀:“你们这些狡猾的恶棍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希欧点点头:“面粉和土豆没问题,就按鸟钻石镇上的市场价卖给你们。水果不行,我们之前准备靠岸的时候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了,没有及时补给,我们的水果储量也不太够。不过我知道西北群岛附近有长着蓝水瓜的海床,一会儿我给你画一张图。” 卡尔:“还有船钉,骨板,粗麻绳——” 贾斯汀:“卡尔!他们是敌人!是无恶不作的海盗!” “……”希欧鼻子一翘露出一个杀伤力相当大的鄙视的表情,“我说卡尔大少爷,你对海洋的热情和你无知无畏的勇气真让我感动……还是说穆西埃家要破产了?魔法公会要解散了?你们不是去郊个游都要带上二十辆马车么?他们怎么就敢放任自己的宝贝心肝儿们光着身子上船?” 卡尔看起来很惭愧:“不不是他们的错,我是说,他们以为我们在云读森林挖草药——” 两人这么一问一答的,除了贾斯汀还在不依不挠地叫嚣,其他侍卫们都讪讪然地放下了武器。 瑟罗非一边吃面包一边围观两人的对话。她先是为希欧和卡尔之间明显的熟稔惊讶了一下,接着为希欧转移话题的卓绝能力点了个赞,最后给贵族三人组锲而不舍的找死精神点了个赞。 她从来不知道贵族家的孩子也可以这样熊。上一次被海盗绑了勒索居然还没长够记性,按时间算算,他们刚回家没几天就又整装待发地出来作死了,简直给他们的爹妈鞠一把心酸泪。 ……虽然这成就还是超过她当年以九岁幼龄登上长老院通缉榜!女剑士是最棒哒! “船钉和麻绳有,一会儿我叫人拿过来。”希欧说,“骨板和其他木料我们也匀不出来,你们可以去西北群岛换。” 顿了一下,希欧问:“这岛上的篝火是你们升起来的?” “什么?”卡尔有些吃惊,“我以为是你们?我们也是看到了烟气才过来的。” 希欧眯起眼睛:“今天这里挺热闹么。卡尔,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卡尔倒是没有隐瞒:“佣兵工会有人匿名发布了一个寻找海民线索的任务,给的积分和奖励非常高,没有时限,任务失败也不用上缴罚金,我们距离金章佣兵团还有些距离,所以就想来碰碰运气。” “怎么突然急着升金章了?”希欧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你们有段时间没靠岸了,可能没来得及听说。”卡尔回答,“陆地上都传遍了,长老院公开表示他们已经找到了开启混乱之界的办法,那里确实是神祗给我们留下的乐园。过一阵子他们会公布他们称之为‘钥匙计划’的细节,届时,只有金章佣兵团可以参与。” 第25章 . 【二五】 南十字号原本准备扯帆走了——既然佣兵工会有人发布了个那样的任务,那么在岛上升起篝火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前来寻找海民线索的。海民这茬事儿每隔十几年就有人翻出来闹腾一下,没什么稀奇。相比之下,长老院的新动态更值得琢磨琢磨。 结果,南十字号上又跑下一个海盗,说大姐大在船上用望远镜扫了扫岛上的小山包,看见长着针型叶子、火红果实的植物。长成这样的果实就两种,一种能做药,一种很好吃,大姐大发话要搜罗一些回去。 治疗师开口要素材(食物),前方又没什么着急的行程,希欧很爽快地同意了。 听说岛上或许就有他们急需补充的水果,卡尔一行人想了想,也留了下来。由商人转职海盗的希欧大副非常没有分享精神,他听闻卡尔的决定后,拿好纸笔造访了卡尔他们搭建的帐篷,彬彬有礼地讹走了许多宝石和金币。 两方队伍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结伴往岛屿深处走去。 凡是叫做岛的玩意儿都有一个通病,坐船上远观都觉得不大,真上去亵|玩就让你断腿。 不算头一天,这已经是瑟罗非在小岛上露营的第二个晚上了。这小岛也确实有让人流连的本钱,一行人在岛上陆续发现了两种野果,四五种野菜,还都挺成规模的——对于海船来说,水果和蔬菜从来都是重要的补给,怎么也不嫌多。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落日穿过稀薄的云气,把整个世界都镀了一层暖金。瑟罗非盘腿坐在地上,前方是劈啪作响的一堆篝火,上头架了一只坑坑洼洼的黑铁锅,形状花纹各异的贝类在锅里咕嘟翻腾,渐渐全都半开了口子,把汤底染成厚实的奶白色。 女剑士拿着长柄汤勺搅拌了几下,顺手撒进去一把海苔。 临时驻地里的人不多。大部分人抓紧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点儿时间采集蔬果,也有小部分不务正业的活泼海盗(比如她的红毛友人)嚷嚷着嘴馋想吃四脚兽的肉,偷着最后一点儿光亮捕猎去了。 贵族那边,半精灵伊莉莎自然被留了下来。她是个很典型的法师,体力虽然比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们好了不少,但和海盗、侍卫们比起来实在不够看。她自己也很识趣,每次扎营她都主动搬运睡袋,升起篝火,准备大家的饭食,动作竟然相当熟练,让瑟罗非对这些少爷小姐们改观不少。 ——在陆地上,他们说不定真的是个挺成熟的冒险小队。只是陆地上的世界真的比海洋要有序太多,他们还没真正领会,才会在海上栽跟头、犯一些在海盗们看来十分低级的错误。 希欧也要求瑟罗非留下来,并且滔滔不绝地交代了一大堆生火做饭的注意事项,叮嘱她“多向伊莉莎学习”总共十五次,满满的担忧随时可能穿破脸皮朝瑟罗非喷涌而出。他这幅样子惹得不明真相的侍卫纷纷遐想了起来:一个长腿大胸的年轻姑娘,混迹在一群以烧杀抢掠为生的海盗中,成天背着一把大剑唬人却啥都不会,还能明显得到了特殊照顾,这其中的恩恩怨怨纠缠瓜葛肯定非常生动,非常令人神往。 女剑士略委屈。时光飞逝,人心易变,她已经不是五六岁那会儿煎鱼排时会慷慨地顺带煎了自个儿右手的她了。但希欧特地把她这个最强劳动力留在营地,肯定有他的目的,她想不通,照做就好。 说来,希欧没有和贵族们介绍尼古拉斯的身份,其他海盗也默契地一句不提。伟大的船长大人就这么一语不发地跟在队伍里,专心扮演着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普通海盗。 不远处另一口大锅中飘起诱人之极的香味。瑟罗非用力吸了吸鼻子,敬畏地看了一眼被整齐放在地面上的二十多个调料瓶,不得不承认精灵在植物学(以及全部相关学科)上的天分。 这边,伊莉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又是仇人又是恩人的海盗姑娘,这几天她快要尴尬出病来。这下被对方用如此热切的、充满暗示意味的眼神盯着,伊莉莎坚持了没几秒,就和昨天一样溃不成兵,灰溜溜地板着脸去给女剑士找碗拿勺盛汤。 没想到她刚转身,就听见女剑士在后头叫:“诶诶诶你有什么不开心冲着我来呀,你这一脚真踢下去的话大家晚饭就没得吃啦。“ 半精灵转过头,刚好看见她的同伴贾斯汀正皮笑肉不笑地收回腿。 “我只是没留心绊到了而已。我像是会做出那种事儿的人吗?你对我的偏见还挺深的。” 瑟罗非:“哦,是吧,撒谎精。” 伊莉莎心里一跳,放下勺子和碗就要上前调解。 贾斯汀抬手制止了她,转头对瑟罗非露出一个相当勉强而难看的笑:“看来我们之间真的有些误会。我看你这里也差不多忙完了,不如我们去旁边走走?” 瑟罗非眨眨眼:“好啊。” 伊莉莎直觉这不会是什么好事儿:“等等——” “没事儿,真有误会了说开也好。”瑟罗非把柴火抽了大半出来,非常放松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挥手让伊莉莎回去:“……我这锅汤也拜托你看一会儿啦。” 伊莉莎欲言又止,她仔细看了看瑟罗非的神情,确认女剑士没有勉强,而此时贾斯汀的脸色也正常了许多…… 她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咬起了指甲。 天色开始暗了……希望卡尔和希欧他们快些回来。 —————————— 岛上的植被很茂盛,很快两人就走到了营地看不见的地方。 瑟罗非还在兴致盎然地看着风景,贾斯汀的脸色已经丝毫不掩饰地沉了下来。 贾斯汀终于忍不住开口:“够了,你真当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挑拨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是稍微有点儿脑子,就别再提那……那件事儿,你不会想知道真正惹怒我的后果的。” 他什么意思?他在用武力威胁她?他想跟她打架?在这种没人看见的鬼地方? 瑟罗非先是被对方的自信惊了一下——她虽然没看过这家伙挥剑,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把少得可怜的天赋全用在逃跑上的胆小鬼不会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力值。接着她又释然了:贾斯汀的确没见过他出手。他大概也和那些侍卫一样,把她当成了刷脸上船、出卖美色的姑娘。 一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还是有美色可以出卖,女剑士就有些小激动。 面对威胁,正义的女剑士坚强不屈! “又要做又不想被人说,湿水母酒馆里最没人气的舞女都比你讨人喜欢。”瑟罗非撇撇嘴,“你希望我别说,威胁我有什么用?你倒是给我钱啊。” ……所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贾斯汀脸色数变,最后竟然答应了下来:“贪婪的海盗……你要多少?” 瑟罗非这下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答应了?等等,你要真在乎你们之间的关系,那时候你怎么就孬了呢?让我猜猜,嘿,听说你父亲在穆西埃手下干活儿?你是家族至上,交好卡尔来保住你父亲的位子?还是……你对半精灵有意思,你想泡她?” 她说到一半,瞥见贾斯汀又惊又怒,猛地将手放在剑柄上的样子,她自己也愣了:“……见鬼的鱼鳔,难道两种都是?!” 贾斯汀大口喘着气,眼睛阴郁地盯着瑟罗非,眼角危险地抽搐着。他的情绪显然已经被逼到了爆发的边缘。 瑟罗非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手下,手下?蠢货,你懂什么,风向这种东西,一直就是说变就变的……”贾斯汀压低声音呢喃着,眼神渐渐透出一股狂热,好像他已经看见了光明的未来,“不,不要紧,我不和你生气。你这样的挑衅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可怜的鸣虫在乞求更多的注意爬了……你这样低贱的,没有受过教化的平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家族是多么的荣耀,我的父亲又是多么睿智!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么?你那无知的耳朵甚至没有听过我父亲的名字吧!” ……所以这家伙自己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她周围脑子有病的人怎么这么多,看来是时候抽空反省一下自己的为人处世了。女剑士心情沉重地想。 心情沉重归沉重,对待狂躁的病人还是要有耐心,毕竟她也没真想和人在这儿打起来——眼看着饭店就要到了,她要晚回去一步,好吃的都被死红毛抢光啦。 于是女剑士自动忽略了那些不好听的词汇,诚恳道:“确实没听过。不过你别急,这并不证明你父亲不够优秀,事实上呢海盗们不太流行父亲这种东西,别说你父亲了,我父亲的名字我都没听过。” 贾斯汀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肮脏的海盗都是婊|子养的——” 瑟罗非听到这话,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断掉了。 “别胡说,我可不是你养大的。”瑟罗非笑出了一口森森白牙,唰地反手抽出了背着的大剑:“再说了,要比手脏,海盗也比不过你们这些贵族老爷呀。” 女剑士手腕微动,沉重的巨剑在她手中灵巧地转了个面,沉黑色的、压迫感十足的锐利剑锋直直对着对面那神色惶恐的贵族青年的头颅。 “你过来,”她说,“我保证不打死你。” 只要不打死,打成什么样儿就无所谓了吧。 密林中,从头到脚都和一个真真正正的海盗没两样的女剑士一点儿不听对方支支吾吾的威逼利诱,纤细却有力的手臂高高挥起巨剑;在她的对面,贵族青年被迎面而来的杀意吓得腿脚一软,眼看就要为他的傲慢和对女性的惯性轻视付出惨重的代价—— “嗖——嘭!” 重剑在半空中硬生生别了个角度,唰地一下贴着贵族的腿肚儿凶狠地插|进地里。 瑟罗非皱眉望向空中——暗蓝色的夜空中诡异地漂浮着醒目的亮红色火花,那里是……营地的方向! “那是什么?” 贵族青年刚才在慌乱间跌坐在了地上。听到女剑士的发问,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抬头:“那,那是!是伊莉莎的求援信号!” 瑟罗非闻言,利落地拔起重剑,一点儿没耽搁地转身往营地方向跑去。 失魂落魄的贵族瘫坐在脏兮兮的林地中,他昂贵的衣服和精心保养的脸蛋上全是被巨剑带起来的泥点。 第26章 . 【二六】 瑟罗非赶回营地的时候,伊莉莎正被一个彪形大汉掐着脖子。 女剑士扛着大剑从树林中轰轰轰跑过来的声响实在太大,根本隐藏不能,对方立刻就发现了她,一点儿不怜惜地扯着半精灵的脖子将她挡在身前。 瑟罗非只能停下脚步。她仔细观察着营地中突然冒出来的十来个陌生人——都是高大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头发和脸也脏兮兮的,明显在野外生活了一段时间。 抓住伊莉莎的男人比伊莉莎整整高了一个头。他已经把伊莉莎的肩膀卸掉了,此时,他粗壮的、布满青筋和烧伤痕迹的手正紧紧扣着伊莉莎的咽喉。 伊莉莎之前估计又透支了魔力,她的下颌已经开始木质化了。她见到瑟罗非只身前来,脸色一下子焦急起来,相当艰难却急促地赶她:“走……快走……去找——” 大汉哼了一声,手心一个用力,伊莉莎的喉咙发出危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劫持者看到瑟罗非一个姑娘倒是明显放松不少。他犹疑地扫了眼那把大剑和握住大剑的细长胳膊,明显和那些侍卫一样把这当成了特制的,给小女孩儿卖弄虚荣的大玩具:“站着别动,小妞儿,想想你朋友的细脖子——戈林,你去把这妞儿的肩膀也卸了。” 叫戈林的大汉应了一声,将血淋淋的刀从一个倒地不起的侍卫肚子里拔出,怪笑着朝瑟罗非走来。 瑟罗非脑子飞快地转着。她当然不想被卸掉胳膊,但她也不能看着伊莉莎被扭断脖子啊……要不让伊莉莎再透支点儿魔力把自己的脖子整个木质化了?能徒手捏碎脖子粗的木头的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第二个……就是不知道半精灵这么化来化去的折腾会不会死…… 当戈林距离女剑士只有两步之遥的时候,急促的破空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那大汉下意识的闷哼! ……红毛搭档好样儿的! 一场场血肉较量下培养出的默契在这时候发挥了关键作用。瑟罗非半点儿耽搁都没有,迈步,弯腰,挥剑,前冲!戈林被猛然拍飞的哀嚎声还没落地呢,女剑士左手精准地抓住大汉的胳膊全力一扯,右手的大剑及时卡上将大汉和伊莉莎隔开;她顺着大剑的冲力团起肩膀朝那人狠狠一撞,一个旋身将伊莉莎护在身后,右手腕翻转之间巨剑轰然砸下! “站着别动,糙汉子,想想你自个儿的粗脖子——”女剑士一脚踩上失败者的胸膛,特别有格调地将原话奉还:“乔,你来把这伙计的肩膀卸了——” “卸你个胖鱼头你没看我见鬼的在忙吗……嗷!” ……好吧。回来的只有乔和另外三个一块儿去捕猎的海盗。其他来袭者们虽然头领被瑟罗非抓住,反而在争分夺秒地对乔他们展开攻势,显然是打着尽快俘虏对方、相互制衡的主意。 瑟罗非耸耸肩,深吸一口气喊道:“都放下武器!不然我——”, “轰!” “嘎嘎嘎——” “唧啊!” “啾啾叽叽叽!” …… 巨大的爆破声骤然响起,树林中忙碌了一天、刚找了个舒服姿势围着自家蛋蛋趴下准备酝酿睡意的水鸟们被吓得全都飞了起来,一时间惊慌的鸟叫声,凌乱的翅膀扑啦声响彻夜空! 与之相反,营地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一半的人盯着突然转变画风,从“大副的禁|脔”变成“誓让大副做禁|脔”的女剑士;另一半人盯着地面上凭空出现的巨大凹坑。 直到希欧大副排开众人,将踩男人的女剑士、双手无力耷拉的半精灵、坚定用屁股贴着树干来掩饰破裤裆的红毛、还有那些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家伙们一一扫过—— “发生了什么?” 瑟罗非木然看着前方足足有两个水缸大的凹坑,再看看平静地站在一边仰望天空的黑发男人……和他手里还在冒烟的枪。 炮都打了——不对枪都打了还来装无辜有意思吗!船长大人你的担当呢!看你这样你也肯定不乐意赔乔的裤子了对吧! —————————— 因为大部队的回归,入侵者很快被全数绑了起来。南十字号这边留下来看守营地的一个海盗只是被敲晕了,受了点儿轻伤;卡尔那边稍微惨烈一些,他留下了两个侍卫和伊莉莎一块儿看守营地,两个都伤势严重昏迷不醒。但希欧看了看,也给了肯定的“能活”的答复。 这一看就不是海盗的行事作风。 之前瑟罗非和伊莉莎煮的两锅汤早就被踢翻了,所幸乔他们抓了不少肥壮的海鸟和圆耳兔。这会儿,瑟罗非就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穿了一只海鸟的树枝,一边瞧着滴落的油脂流口水,一边分神听着希欧和那群俘虏之间的对答。 那个头领说:“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佣兵团,接了个任务来海上捕猎球球鱼,没想到先是被海盗打劫,在逃跑的路上又碰上风暴,我们没什么航海的经验直接翻了船,好多兄弟都死在海里了,我们死死抓了一块船板,漂了好多天才被海浪带到这个孤岛上……什么财物都没了。” “你看我们这样子。”头领显得垂头丧气的,“之前远远看到你们的船只,我还以为是那帮人追杀过来了,才想着先发制人……这事儿是我鲁莽了,真对不起那个精灵姑娘和那边的兄弟。” 接着,他请求希欧把他和他的团员们带回大陆,许诺重金酬谢,还说会给伊莉莎他们一大笔赔款。 他的话说得挺圆的,直到看望伤员的卡尔从帐篷里出来。 卡尔顿住脚步,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那张正在和希欧发誓会用余下一年佣兵报酬给伊莉莎赔罪的家伙—— “你是……凯文千夫长的姻亲?约书亚团长?你不是领了长老院的特派令出去做任务了么?” 哎呦!一直在默默旁听的瑟罗非哑然——这反转来得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啊。 希欧挑眉:“长老院?特派?这位……约书亚团长,长老院特派你们来捞球球鱼?” 被重重打脸的约书亚看到卡尔也吃惊得要命:“你是……穆西埃家的大少爷?!” “被你差点儿掐死的那位还是魔法公会白胡长老的女儿。”希欧嘲讽道,“比起观看泪流满面的、黏糊糊的认亲,我更想听听真话。” 约书亚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但他依旧没有放下对希欧的警惕,他看向卡尔,露出了“我很为难我要保密你懂的”的表情:“穆西埃少爷,你看——” 卡尔一点儿都没有接到约书亚传来的同盟暗示,他微微皱着眉,说:“约书亚,你有什么话尽管说。这位是希欧多尔.阿伦,他是南十字号的大副,和一般的海盗不一样。况且,你偷袭营地,挟持伊莉莎,重伤侍卫们,这本来就是不对的。我也想听听事情的缘由……我会把一切都如实转告给父亲。” 卡尔搬出了他牛逼哄哄的监察官老爹后,约书亚脸上明显有着忌惮。 “好,好吧,”约书亚妥协了,“我们其实是奉命来追捕两个妖精。他们穷凶极恶,不仅偷盗了长老的宝物,还滥杀无辜,非常危险。穆西埃少爷,你也知道,最近西北那一块儿的气氛一直很紧张,长老院的大人们也是担心消息泄露,又引来一些不安分的家伙拿这两个逃犯做文章,才叮嘱我们不要说出去的……我也只是听令行事而已。” 旁听的瑟罗非和乔面面相觑。 穷凶极恶,偷盗宝物,滥杀无辜?这是拿来形容妖精? 骗鱼呢! 谁不知道妖精一族虽然大多脾气暴躁,出场自带火星,但也是出了名的软心肠!妖精在力量上有着非常出色的天赋,但这个种族几乎从没出现过什么有名的佣兵或者海盗……感情丰沛的幼年妖精踩死一只昆虫都要哭个半天的!比起杀生,他们宁愿把自己的一身力气关在闷热的锻造房里,埋头敲打各种能提升生活质量的工具。 约书亚还是没有说实话! “哦?”希欧不置可否,“那你们完成任务了么?” 约书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完成了。” “所以什么海盗追杀,风暴翻船全是你编造的。你们的船只停在哪里?” “这……我也只是听从命令。”约书亚苦笑,“岛的另一侧有个临海的峭壁,峭壁下方有一个岩洞,恰好能停下我们的船。” 希欧点点头:“你能挑在傍晚时候来找事儿,显然从我们一上岛就开始观察我们了;以你们这水平——抱歉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只是实事求是——能不被我们察觉,你一定占据了地理优势,比如西边那条山坡。你的佣兵团有二十个人,或者更多,而我们却并没有发现你们在岛上生活的痕迹,你们一定有一个挺成熟的据点……我猜,就在那边的山上吧?而且距离这儿并不远。” 约书亚被希欧一连串推理砸得懵了,他脸色又开始不好起来:“呃,这——” “你带人毁了我们的营地,伤了我们的人。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一定会给我们补偿么?我看就把你们的据点分一半给我们吧,那两个重伤员也好有个安稳点儿的环境。”希欧盯着约书亚的眼睛,微微笑着说。 约书亚听了这话,眼睛一直往卡尔那边瞟。他支支吾吾好半天,见卡尔一点儿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同意了下来。 于是,吃完了烤肉大餐的采集小分队跟着十来个鼻青脸肿的佣兵,一路往山上走去。 第27章 . 【二七】 行走间,希欧慢慢落到了队伍后面,轻松地挤开了一直捂着屁股的乔,和瑟罗非并肩走着。 约书亚刚开始还不时回头关注希欧的动向,但见到希欧只是和瑟罗非聊天,询问一下傍晚的情况后,他就专心巴结起卡尔来。 希欧的脚步越来越慢,瑟罗非也会心配合着,很快他们就和大部队拉开了十来步的距离,只除了—— “好吧,头儿,”希欧无奈地低声说,“我真的只是想讨论讨论公事……当然很欢迎你也一块儿参与进来。” 瑟罗非闻言连忙帮希欧刷好感度:“是的头儿,希欧不会背叛南十字号背叛你哒。” 尼古拉斯:“……” “……”希欧朝瑟罗非翻了个非常对称的白眼,压低声音问:“那个贾斯汀是不是找你麻烦了?我刚刚看到他混进队伍,头发衣服上全是草叶和泥点。” 瑟罗非点点头:“嗯,他之前找我出去,想让我和乔别再嘀咕他临场溜号还栽赃别人的事儿。还想用金子贿赂我呢。” 希欧丝毫不意外:“他都是怎么说的?你回忆一下,他有没有透露出,唔,对穆西埃家的态度?” “对穆西埃?有是有,他说风向要变什么的……我说他父亲是穆西埃的手下,他好像特别不服气?”瑟罗非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把我留在营地!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找我说事儿?” “猜的。”希欧轻描淡写道,“比起红毛,他对你更没什么提防。风向要变吗……呵,长老院最近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瑟罗非脑筋转得飞快:“你是说长老院要针对穆西埃家?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么?诶,说来你和卡尔又是怎么认识的?” “原来跑商队的时候帮过他们一个小忙。”希欧说,“卡尔是个挺正派的家伙,你可以和他多相处——” 说完这话,大副先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脖颈上冷冰冰的视线,于是他心里嘀咕一声,非常迅速地转移了话题:“那个贾斯汀的家族有些意思。他们家向来和长老院走得近,却只在监察官手下干活。据我所知,他的父亲也确实有点儿本事——至少比儿子强。” 瑟罗非不懂那些权贵的牵牵扯扯,反正她对和长老院沾边的玩意儿没什么好感:“所以你觉得贾斯汀他们家可能会联合长老院坑卡尔一把?你要提醒卡尔么?这个约书亚又是怎么回事?你也预料到了他会带人来袭击营地?” “……你当我是创世神么。”希欧失笑,“我原先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既然佣兵工会有人翻海民的旧账,来附近投机的佣兵自然会多起来,偶尔撞见一波有什么奇怪的?要不是蝎子对那果实起了兴趣,当天我们就走了……这事情也是古怪得不行。” “贾斯汀的事儿先按着,你和红毛也别挑拨了,我看看情况再说。”希欧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今儿表现不错,不过以后碰到这种事儿别傻傻的冲在前面,好歹看见头儿上了你再上。” 尼古拉斯:“……” 瑟罗非:“……我是剑士。头儿是用火|枪的。” “不要试图用庸俗的常理来诠释南十字号的老大。对了,那个约书亚还是没说实话,你别放松警惕。”希欧说完,拍了下瑟罗非的脑袋,就加快脚步往大部队去了。 “诶……诶哟。” 刚刚被希欧拍过的后脑勺又被相当用力地揉了好几把! ……头发都乱了! 瑟罗非愤怒回头,正正对上船长一张无懈可击的面瘫脸。 “……”船长沉默地与女剑士对视了一会儿,抬起手,飞快地在那乱糟糟的脑瓜子上又揉了一把。 然后,他不等女剑士反应,就迈开长腿将她无情地甩在了后面! —————————— 和希欧估计的一样,约书亚的地方距离海盗们的营地并不远,只是占据了地理优势,又有茂盛的植被作为遮掩,才一直没有被海盗们察觉。 这个无名岛内部的地形显然相当复杂,山体的背后竟然有一个溶洞。溶洞中地势微微向下倾斜,里头空间倒是不小,有六栋尖顶小屋子。 瑟罗非皱眉——这不可能是佣兵们临时建造的。这溶洞里生活气息非常浓厚,那些尖顶小房子虽然样式简单,但房屋的檐角都悬挂着如风铃、编织花篮之类的装饰品,窗户上的布艺也十分精致。 甚至,瑟罗非注意到了石缝间的血迹。那颜色还很新鲜。 按着约书亚之前的话推测,这应该是那两个被通缉的妖精的居所。 “穆西埃少爷,希欧大副,这里就是我们的暂住地。”他提高声音呼喊留守驻地的佣兵:“金刀子?迪克?你们两个懒鬼哪儿去了!” 瑟罗非跟着希欧往溶洞里走,在经过一间小屋子时,她手心一紧,反应非常迅速地将大剑抽了出来! 几乎在同时,那间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铁链撞击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屋墙,嘈杂的金属刮擦声中有个嘶哑而粗粝的声音大喊:“希欧大副!南十字的希欧大副!长老院养的疯狗杀了卢本夫妇!活生生的挖出了心!卢本夫妇没有偷盗过长老院的宝物!你不要信他!你不要信他!!!” 这时,另一个小房子里才有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儿弥漫在整个溶洞中,惹得好几个海盗咽了咽口水。 慌张跑出来的两人明显醉得不轻。他们很努力地站直了,却嬉皮笑脸,大着舌头对约书亚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团,团长,嘿嘿,有……什么,嗝,吩咐?” 约书亚额头上青筋跳动,他直接上前将两人狠狠踹到地上:“没用的脓包!废物!” 他转回头,带着讨好的笑容有些急切地解释:“那两个恶徒在逃亡途中竟然网罗到了一群海盗——当然,南十字号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人如麻,奸|淫妇女,都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家伙。” 他使了个眼色,立即就有两个佣兵向小屋走去。 ……这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瑟罗非和乔对视一眼,将剑尖虚靠在地上,全身肌肉微微绷起,随时等着希欧的命令。 屋子里的人不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出来历练的普通妖精,在这个岛上居住了两年,根本不可能去偷什么见鬼的宝物!大副!南十字号的兄弟!那些该死的佣兵不能信!长老院今天挖了卢本夫妇的心,明天就会来挖你们的!!!” 希欧轻笑一声:“……有点儿意思。” 南十字的海盗们默契而迅速地站成一排,结结实实地堵在屋门口。瑟罗非恰好就拦在其中一个佣兵的正前方,那佣兵显然对这个能一脚踩住他们老大的女海盗忌惮得不行,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犹豫地望向约书亚。 约书亚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一边和希欧说“那些人非常狡诈,大副别听他挑拨”,一边又狠狠踹了地上那两个醉鬼:“早让你们把那个家伙早点儿杀了,他怎么还活着?” 叫做金刀子和迪克的两个佣兵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被这么踹着就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嘿嘿笑着。其中一人哆嗦着手捅另外一人,笑嘻嘻道:“嘿……嘿嘿,老伙计,我说什么来着,嗝?团长老是,嗝,说话不算话,他明明要我们留着——” “还他|妈胡说!”约书亚表情扭曲,丝毫不留情地直接踹上了说话那人的脑袋! 只听咔的一声,那人就软软地歪在了一边,再也没有动静了。 然而,幸运女神在今天偏偏要和约书亚作对—— “说要,要留着拷问妖精心脏的奥秘!”另一个酒鬼迷蒙着眼,冲着友人的尸体嘿嘿笑,“金刀子,你,你的脖子长成直角了,哈哈。” 一时间,溶洞内只剩下那屋子里的俘虏在凄厉地叫喊。他一遍遍重复着“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好人”,含着浓烈仇恨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哽咽。 沉默了一会儿,希欧指着关押着俘虏的那间房说:“我看这房子长得最对称,今晚我们就住这儿。” “你们几个把帐篷拿出来,房子住不下所有人,你们就在这房子四面把帐篷搭起来。一边一个,注意别歪了。红毛……我说,乔,”希欧井井有条地下着命令,“你现在回去,去船上,把赤铜带过来。” 在这群海盗里,乔的速度确实是最快的。红毛虽然对瑟罗非做了一个苦兮兮的鬼脸,但难得没有耍嘴皮子,很给希欧面子的一点头就往溶洞外走去。 “哦,别忘了换一条裤子。”希欧提醒道。 红毛一个踉跄,回头对希欧比了个粗鲁的手势,消失在了密林中。 看到希欧还要再叫人来,知道事情已经闹大的约书亚直起脊背,脸上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反而是带上了一丝狠戾:“希欧大副,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在执行长老院的任务罢了。这次的任务长老院非常重视,任务内容是被要求绝对保密的,希望大副能理解我的隐瞒……这件事儿和海盗们没有关系,大副还是不要干涉太多的好,否则大家都不好做。” 希欧笑道:“别紧张,南十字号可不敢干涉长老院的事儿。只是我和我们船上的一个老头儿约定过,和西北妖精一族有关的事儿都得让他来看一眼。那只是个负责烧火的老人家,你别怕。” 约书亚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他试图寻求贵族的支持:“穆西埃少爷,您看?” 棕发的贵族剑士刚才一直皱眉沉默着。这下听到了约书亚的叫唤,他抬起头直直看向对方,并没有发表什么立场,而是很不客气地质问道:“约书亚团长,你的团员酗酒、擅离职守、在背后非议长官,他们的确犯了错,但绝对不至于就地处死!请你告诉我,这也是长老院对你的授意吗?或者说这就是你一贯的处事作风?” 约书亚脸色青白。而在场的海盗们则是整齐地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这贵族少爷到底是从哪个鱼肚子里钻出来的!他见鬼的是正义女神的化身吗! 得不到穆西埃的支持,约书亚又并不想现在就和海盗们彻底撕破脸,所以他只能妥协。 海盗们在溶洞里住了下来,将关押着俘虏的小屋团团围住,又密实又对称! 屋内,希欧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站在那个蓬头垢面、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的可怜的俘虏身前。 瑟罗非被希欧带着“长长见识”,尼古拉斯正站在她的旁边。 那俘虏的右腿空空荡荡的,但从暴露出的创面来看,这应该是个旧伤。他的双手被向后翻折,粗鲁地用锁链吊在房梁上。他艰难地抬头,蠕动着皲裂起皮的嘴唇,嘶哑道:“大副……大副,你信我,你要信我!” 希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声说:“我信。但你想要的不只是我的信任吧?你想要南十字号的助力,你想要借着南十字杀光那个佣兵团,你想要给那对妖精夫妇报仇,是不是?” “想……我想……” “说说你的故事吧。把你知道的,关于长老院,关于那对夫妇,关于妖精的心脏……全部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你快死了,你的时间并不太多。” 第28章 . 【二八】 雷切是个普普通通的海盗:出身鸟钻石镇,爹妈都死得早,在一个二十多人的船队里干活儿,砍过人,也被人砍。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他的运气特别糟。 船队好不容易抢了一票大的,却在返航路上碰到了罕见的龙卷风。自然的力量直接把船只拆了个粉碎,他记得自己被恐怖的力量高高抛起,在那几乎要把人绞碎的漩涡中和尖锐的木料、铁器一块儿刮擦,最后又被狠狠砸回水面。 倒霉的事儿还没完。 他抱着一块浮板,绝望又不甘地在茫茫大海里漂浮着。然后他遇上了觅食的锤头鲨。 那个长着尖牙的大怪物一下子就咬掉了他的一只腿。支离破碎的创口直接浸泡在盐水中,他痛得连嚎都嚎不出来就昏死过去。 那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自己会丧命在鱼腹里。 ……但他居然活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一张略有些狭小、却又软又干净的木板床上醒来,周围都是被阳光眷顾的草叶发出的淡淡芳香。 他不知道那只明显十分饥饿的锤头鲨为什么放过了他,总之,他顺着洋流飘到了这个无名岛上,被碰巧出来散步消食的妖精夫妇捡了回来。 “他们……特别好,特别好……”雷切哑着嗓子,说到这里他明显有些急切,“我,我不懂怎么说,我没有上过学校……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的父母是他们就好了……就太好了。” 卢本夫妇帮他治好了伤,照顾他,计划着要怎样把他安全地送回大陆,并且开始翻箱倒柜试图赠给他一笔钱,让这个“可怜的小瘸子”去买一块地几个奴隶,能够“安安稳稳的开始新生活”。 然而雷切却不乐意走了。他贪婪着卢本夫妇的善意,他说自己在大陆上无亲无故,恳求卢本夫妇把他留下。 “他们是,出来游历的妖精,游历期快满,他们不打算再去别的地方,就,就一直住在岛上。” “前后……有一年半了。” 而近一个月来,卢本夫妇开始忙碌地收拾东西、清洁停靠在山洞里的小船。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欢快的情绪——他们的游历要结束了,这些年的经历让他们在锻造和手工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们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可以看看那个才出生就被他们无奈丢下的孩子。 瑟罗非听到这儿,就觉得胸口有些闷。 除开那个谁都没见过的龙族,妖精一族一直是几大智慧种族中规模最小的——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一般来说,大家都觉得像精灵啊海民啊这样个子高脸冷的种族才比较不爱生孩子。 事实上,妖精们很喜欢幼崽。但他们更喜欢自己的事业。 妖精一族有着非常顽固的、严苛的、从上古一直流传下来的历练规矩。 妖精的祖先们认为,一味把自己关在锻造房里吐火是永远成不了好工匠的。不同的种族因为外形、饮食习惯、居住地环境的不同,对工具的需求也是千变万化,越是优秀的、有天分的妖精,就越是应该在外头长长久久的历练,才能够不愧对神祗赋予这个种族的才华。 历练可不是度假,天知道会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显然不适合带孩子。因此,有天分的青年往往会选择在生下一个孩子后再外出历练——他们万一回不来了,也好歹留了一个孩子可以传承血脉。 而相对罕见一些的,就是像卢本夫妇这样夫妻俩都很有天赋,都必须外出历练的家庭。为了在不浪费天赋的同时保证血脉延续,族里的老人甚至会强制要求他们在婚后尽快生下孩子,然后麻溜滚出去历练——什么你说孩子?放心吧,幼崽在族内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大家都抢着养,绝对饿不着也冻不着。 ……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没有爹妈的小可怜。 卢本夫妇接下来的遭遇瑟罗非多多少少猜到了:眼看着历练就要结束,可以回家抱抱那个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来、但肯定抱不动的娃了,约书亚他们的佣兵团就莫名其妙杀了出来。 一个佣兵团对付两个妖精加一个瘸腿海盗,结局是什么连水母都知道。 然后,佣兵团活剖了妖精夫妇的心脏,却没发现他们要找的劳什子东西,于是又来拷问和卢本夫妇一块儿居住了一年的雷切。 希欧狭长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们要在妖精的心脏里找什么?” “不死鸟的魂灵……呵,哈哈哈,那句话怎么说的……天赋卓绝的妖精的心脏里住着不死鸟的魂灵……” 瑟罗非看了希欧一眼,在他眼中找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情绪——你他|妈在逗我? 每个种族,甚至每个组织都流传着这么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来标榜自己!比如精灵们夸耀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优雅!长老院还总说骑士团的脊骨上刻着正义!女剑士就觉得自己非常缺乏那种虚无缥缈的优雅气质,看来是时候抓一个精灵来放放血了?! 雷切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之前那番嘶吼和挣扎耗去了那具残破躯体里的最后一丝生机,他断断续续地跟海盗们描述了佣兵们对卢本夫妇施加的酷刑——长老院坚信要*剖心,才能保证寄居在妖精心脏上的不死鸟魂灵不散,所以他们带来了秘制的药剂,让卢本夫妇清醒着忍受了剜心之痛,在心脏被切成了片片儿、里里外外翻找过一遍之后才含恨死去。 “血……血……他们在喊叫……一定,特别,疼。”雷切的喉咙发出了嗬嗬声,空洞而不详的气音让他的话已经很难听清了。瑟罗非又靠近了一些,听到他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约书亚的佣兵团和他们背后的长老院。 突然,雷切已经发茫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他显得比刚才好多了,可女剑士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时刻。 “你们知道吗?他们答应带我回去啦,还说我小一些,要让我喊他们的孩子叫哥哥……嘿,小爷才不干呢,到时候拳头说话……”雷切微微抽搐着,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却突然冲出他深陷的眼眶,在他眼睛周围洗出了几道又滑稽又狼狈的痕迹。“这一年……多好的日子啊。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雷切死了。 瑟罗非深吸一口气,这才注意到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破了皮儿。她有些欲盖弥彰地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却一时重心不稳,微微踉跄着退了一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的肩膀上。 她转头和黑发的船长道谢。 然后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南十字号的海盗们团团站在了屋内,他们有力的臂膀微微紧绷着,脸上见惯了的狰狞,猥|琐,和各种夸张又古怪的表情都不见了。 一个海盗忽然极大声地擤了下鼻子。 他比希欧还要高上一点儿,整个人是瑟罗非的三倍宽。他非常用力地搓了搓鼻头,瓮瓮地开口:“头儿,大副,这事儿完了我,我想回鸟钻石镇一趟。” “我想我妈……她是个妓|女来着,为了养活我,她什么客都接,我那会儿熊得很蠢得要命,心里总有些看不起她,还自以为挺能的去闹了好几次场,害得她低三下四的给人道歉……头儿,你说她怎么就没活到我带着财宝回去呢,我想她……” “我也想回去看看我家那个死老头儿,他年轻那会儿被人打过脑袋,现在老是包着个破布偶喊儿子,还爱偷偷往床底藏面包,半夜了起来硬要塞给布偶吃。” “我家的老太婆也……” 希欧挑了挑眉,示意尼古拉斯说了算。 于是一堆五大三粗的汉子目光盈盈地看着黑发的船长。 尼古拉斯从刚才扶了女剑士一把之后就一直低着头。屋内唯一的光源就是希欧手上的小油灯,船长轮廓分明的脸大半陷在恍惚的阴影里,连表情都看不真切。 “头儿?” 瑟罗非也犹疑地看向船长。她站得近,她看见黑发的男人一直微微合着眼。 ……睫毛真长。 “头儿?你还好么?”那海盗又叫了一声。 尼古拉斯终于抬起头,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甚至他的嘴角还难得地带了点儿弧度:“好。” 海盗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那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嘿嘿,我们出去盯着那帮孙子,看他们再闹腾。” 海盗们推推搡搡地从屋子里出去了。 “……如果回得去的话。”黑发的船长看着重新合上的木门,低声补了一句,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尼古拉斯本来就是个性古怪的典范,希欧也没太关注他刚才的一样。他将小油灯挂在了一边,开始收拾雷切的尸|体。 瑟罗非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她急急上前一步,小声喊:“尼克?”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背对着他的船长再次缓缓睁开双眼。 他脸色微变,眼神儿先是变得有些警惕——还没等他变完,那一句“尼克”就和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似的撞进他的耳膜。 “……”尼古拉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脸。 瑟罗非第一次试探不成,再接再厉:“呃,我说,尼克?” 对方重新将双手抱回胸前,只是那平常显得又强势又淡定的动作莫名带了点儿慌乱。 黑发的男人转过头,眼神凶猛:“没,没规矩,叫我船长大人。” 第29章 . 【二九】 女剑士恍恍惚惚。 她可以肯定,刚才那家伙绝对切了一次人格!她敢用乔的节操保证! 可这切过去切回来的频率突然高到飞起是怎么回事!这种莫测的精分节奏根本抓不住!害得她差一点儿穿帮! 瑟罗非一边沉浸在雷切和卢本夫妇的遭遇中,一边对于船长的突然变脸心有余悸,昏昏沉沉地按照希欧的指示简单清理了下房间。 这间房恐怕原本就是雷切的住所。钝角的家具,随处可见的扶手,还有一些对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明显有些累赘和莫名的结构,无不彰显了妖精夫妇的细心。 期间,卡尔来了一次,他带来了伊莉莎已经可以发声的好消息。希欧点点头,也把雷切临终前讲的那个故事原原本本的和卡尔转述了一遍。 卡尔看着雷切的尸体,满眼都是震惊。 “这……这太荒谬了!”卡尔有些犹豫地看向希欧的脸色,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话:“希欧,我不是说这个雷切撒了谎,这个故事真让人难过……但活生生地追着两个历练的妖精剖开心脏、寻找不死鸟的魂灵?这听起来真——希欧,你知道的,我父亲和长老院这些年一直有些大大小小的分歧,我没有偏帮长老院的立场。” 希欧说:“这件事情确实太过古怪。我相信他——不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争论……现在着急的可不是我们。有你这个穆西埃家的继承人在,那位佣兵团长的压力可不小,看看他明天的表现,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卡尔沉默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对了,罗尔。” 英俊的褐发青年走到女剑士身前,他努力挺直腰背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但耳朵上那层盖不住的红还是出卖了他:“罗尔,我,我就是想和你说声谢谢。” “没事儿,”女剑士特别豪爽,“让伊莉莎好好养脖子,养粗一点儿……真有心的话改天往鸟钻石镇湿水母酒吧寄几块宝石呗,记得写清楚瑟罗非收啊,我们酒吧的老板娘特别斤斤计较。” “不不不——”卡尔被逗笑了,好歹放松了一些,“我是说,谢谢你在独眼号上给我们开了门,否则我们就只能和那艘船一块儿沉下去了……伊莉莎之前也总说要和你道谢来着,见了面她又觉得尴尬。算上今天,她可欠了你两次啦。” 瑟罗非瞪大眼睛:“嘿,大少爷你别忘了,我可是绑匪——如果最开始我没绑了你们,你们早就开开心心拿着珊瑚髓回去撒娇了,自然也不需要‘被救’。这一绑一放的,就当扯平了吧,你们没记恨我我就挺开心。” 卡尔很认真地摇摇头:“这不一样,罗尔——” “砰!” 瑟罗非没太在意的瞥了眼被不小心碰在地上的木盆,接着和卡尔交谈:“哪儿不一样?不过,你们非要让我白赚——” “哐啷啷啷!” 墙角的一摞大小木盆在地板上滴溜溜地转着。 瑟罗非:“……” 卡尔:“……?” “……”希欧:“咳,卡尔,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南十字号之前的遭遇我也跟你说过了,接连和长老院扯上关系让我们有些担忧……我想我们还要商量一下,比如开个小会什么的。” “哦好的。”卡尔望向沉默地坐在一边的尼古拉斯,好奇地问:“希欧,这是你们的新二副么?还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尖牙小队的队长?叫汉克斯,是吧?” “……不,”希欧回答,“这是我们的船长,尼古拉斯。” “诶?久闻大名!……呃,那你们忙。”卡尔有些尴尬。南十字号连船长都跟过来了,肯定不只是为了什么蔬菜果子,他们说不定本来就在这座无名岛上另有安排。现在又冒出一对被离奇杀害的妖精夫妇和身负长老院机密委托的佣兵团,南十字号肯定更加谨慎,自己实在是太不识趣儿了。 “希欧,明天见。罗尔,改日再聊,我觉得伊莉莎不会拒绝你那个关于宝石的提议的。” 瑟罗非眼睛一亮:“真的吗?对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你那把佩剑一看就特别值钱,我特别喜欢,之前一直带在身上来着,结果在独眼号沉船那天不小心给丢海里了……真是抱歉。” 卡尔爽朗一笑:“你喜欢那样的剑?我看你用的大剑一直没什么装饰,还以为你偏好这种利落的风格呢……我父亲才请到了一位很有才华的,专门为武器镶嵌宝石的工匠,改天我给你看看他的新作品。” “那就太谢谢啦!”瑟罗非欢快道。 希欧不顾海盗船上严苛的等级划分,不着痕迹地死死按住船长伸向木质大书柜的手:“听起来不错卡尔,晚安卡尔!” 英俊的剑士对海盗姑娘一笑,终于带上了屋门。 劳心又劳力的大副先生舒了一口气,看看双手抱胸、非常投入地思考人生的船长,再看看什么都不知道、明显还在肖想宝剑宝石的发小,感受到了心灵上的疲惫。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示意女剑士坐下:“罗尔过来,对于现在的情况,你怎么看?” 瑟罗非当然看得出希欧一直在带着她。她的神色也认真起来,仔细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说:“我看不懂。而且我对长老院有偏见,恐怕也没法儿发表什么公允的看法。” 希欧:“你先说来听听。” “嗯……现在我们听了两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是约书亚说的,他们奉长老院之命来追杀穷凶极恶的逃犯,找回长老院丢失的宝物;另一个就是雷切的版本,长老院抱有不知名的目的,手段残忍地杀害了出来游历的妖精。我也觉得剖心找不死鸟什么的太离奇,但如果这事儿跟长老院扯上了关系……我选择相信雷切的故事。” 为了一根能源柱将一个小孩儿列上最高级别的通缉令,派遣大批人马把一整座城池戒严整整五年,这事儿单就离奇程度来说和剖心找鸟也差不了太多。 “那我们就假设雷切的故事是真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瑟罗非想了想,说:“大概两个多月前我回了一趟鸟钻石镇,那时候就我听街边的小贩在叨叨说长老院最近和西北那群妖精的关系不太好。如果雷切的话是真的,卢本夫妇的事儿……就算在海盗看来也太恶劣了些,脾气暴躁的妖精肯定会有激烈的反应,精灵应该也不会视若无睹……甚至在人类社会的内部,长老院都很可能讨不到好。我想这大概也是长老院勒令佣兵团保密,而约书亚绞尽脑汁瞒着我们的原因之一。” 其实约书亚这个团长从头到尾并没有露出过什么太大的破绽。他带队袭击南十字的营地是有些冲动,但也可以理解为是约书亚担心妖精夫妇还有后手,想着先发制人。约书亚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低估了她的战斗力……以及使用了那两个酗酒的家伙看守溶洞。 瑟罗非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点点推理下去:“原本卡尔他们的存在是约书亚的保命符——长老院和贵族从来是一伙儿的,海盗们当着贵族的面杀光了长老院的派遣团,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可现在……穆西埃反而成了约书亚最需要忌惮的对象了吧。” “对于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任务来说,绝对的保密是必须的,这很可能也是约书亚被选中的原因。瞧,他和他团单单就实力来说比起长老院圈养的那群骑士、法师而言根本不够看,可他是‘亲信’。” “长老院并不是一群疯子——”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希欧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于是她撇了撇嘴接着道:“好吧,即便我觉得他们是——无论怎么说,长老院冒着挑起种族战争的风险做下这种事儿,他们所图肯定不小,受害的也肯定不止卢本夫妇。约书亚不会乐意做暴露秘密的第一人的……一旦事情公开,长老院再想挖心可就困难重重了,约书亚担不起这个罪。”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暴露了。” 这是瑟罗非第一次认真分析这么一件在她看来算是“复杂的破事儿”的东西,她不自觉皱着眉,用力把自己代入约书亚的位置:“如果我是那个团长,我会因为卡尔刚才表现出的正义感心惊肉跳……卡尔看起来也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贿赂的家伙,所以,我会放弃拉拢他,直接把他划为敌对阵营。” “站在约书亚的位子上,我想不到比‘连夜潜逃’更好的办法了。所以,在我看来,如果约书亚今晚真逃了,我们不如放了他,反正他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十有八|九也回不去长老院那边。如果他没逃……” “又怎么样?”希欧鼓励她。 “那我们就不妙了。”瑟罗非说,“等赤铜来了,这事儿只会越闹越大,不管他圆谎、要灭口、要澄清,都会越来越困难。他如果不逃,就说明他有后手,很厉害、说不定能一口气把我们全都杀了的那种。” “听起来很有道理,”希欧点头,“如果真是这样,你准备怎么应对?” 瑟罗非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指望自己能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个看起来聪明点儿的办法,可最终她放弃了:“……要我说的话,他不逃,我们逃吧?” 希欧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站起身,拍了拍瑟罗非的脑门儿,做出总结性评价:“眼光不错,脑子也有些狡猾。但眼界和气魄还差了点儿,还得练。” 女剑士虚心受教。她看希欧拍完她的脑门儿就转头去和尼古拉斯讲一些什么“大局”啊,“神祗遗留的宝物”啊这些高深的话题了,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问道:“诶,那我们……到底逃不逃啊?” 希欧翻了个非常对称的白眼,从兜里掏出两颗一模一样的糖丢给她:“有船长在逃什么逃,不逃。快吃了糖去睡。” 瑟罗非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希欧十年如一日的哄孩子方法,兴致勃勃地剥开糖纸把糖果丢进嘴里。 橙子味儿!甜! 第30章 . 【三十】 虽然有希欧的保证,但瑟罗非几乎就是在逃亡和躲藏中长大的,她对未知的危险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惧怕,一晚上她都没睡安稳。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推她。 “什么?什么?要逃了吗?”她嗖的一下坐起来—— “砰!” “嗷!”女剑士的起床大业受到了巨大的阻碍,她直接又被反弹回了被窝里。 什么睡意都被撞醒了!女剑士非常紧张地在额头上摸来摸去,确定上面并没有多出一个坑来之后,她才把脸扭过一边去看那个罪魁祸首。 …… 黑发的船长木着脸坐在她的睡袋边上,下巴上有一块隐隐的红印。 仰视的角度也好看……睫毛又长又密跟个刷子似的。女剑士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神的同时额头上的闷痛也回来了,她呻|吟了一声,在起床气的作用下掀起睡袋盖住脑门儿。 睡袋才刚盖上,就被一股大力不容分说地掀开了。 船长上半身前倾,双手保持着掀开睡袋的姿势不动摇,非常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女剑士:“快起床。” 突然凑近的大脸非常有压迫感!女剑士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有些慌乱地解开睡袋:“好,好啦!我我我这就起。” 她从小就特别贪睡,轻易叫不醒,叫醒了还揍人,连她那个行事疯疯癫癫的便宜老师都不乐意揽过这个艰巨的任务,只有那家伙…… 那小破孩子不会说话,他总是残忍而决绝地直接对被子下手。玛蒙城的冬天还是挺冷的,那家伙全无关爱亲长的美德,总是一把抽了她的被子,卷巴卷巴抱在怀里转头就跑。后来她长记性了,睡前总是紧紧攒着被角,可那小混蛋总是能找准角度把被子大大的掀出一个口子,两只细胳膊直愣愣的撑着,保证不出一分钟就能让她的被窝和心灵冻成一块儿。 她那时候不懂事,特熊,一张长老院的通缉令几乎压得她天天都在恐惧和狂躁中摇摆。她也想揍他,可一看到小破孩子那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和一脸倔强,她就总是下不了手。 ……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她还以为他们能算是家人了。那小混蛋太渣啦。 女剑士一骨碌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都是船长大人的错! —————————— 瑟罗非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刚走出房门就看见一个海盗从外头跑进来,说是看到了赤铜前辈正骑着一朵红毛在树林里狂奔。 希欧满意地点点头:“大家都把各自的武器抓好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打架啊。” 瑟罗非:“那个佣兵团长没逃?” 希欧:“没逃。” 瑟罗非露出失望的神色。 希欧好笑地看着她:“快开动你的小脑瓜好好想一想。这个岛屿内部全是交错的溶洞,而他们的船只就停泊在最下方的溶洞里——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动用那种声势浩大的范围型魔法卷轴,除非他们自个儿也不想活了。更不要说南十字号和卡尔的船只还牢牢守在岛屿外面呢?他只能不动声色地使一些小计俩。我已经给伙计们分配好一对一的盯人任务了,约书亚有头儿亲自看着……你还担心什么?快去整理下你的头发,一边高一边低的看着真要命。” 瑟罗非:“……好的。” 溶洞里,海盗、侍卫和佣兵各自聚成一团准备着早餐,相互之间界线分明。雷切的尸体已经被稍微打理了一番,裹在几层麻布和藤席里头,就放在屋子门边儿。瑟罗非多看了他几眼,发现那张脸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年轻。 感觉也就和她差不多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应着一个海盗的招呼,走到炭火前盘腿坐下,拿了一只面包慢慢吃着。 三方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上午。期间,约书亚倒是试图再找卡尔“澄清”真相,可惜他没能多说几句,卡尔就以照顾伊莉莎的借口躲回屋子里了。约书亚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阴郁地在雷切的尸体上打了个转儿,终究没说什么,也自顾自地回到了屋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瑟罗非准备擦第三遍剑时,溶洞口出现了一个异常高大的、须发虬结的妖精……和被他骑着肩膀的红毛。 赤铜自己从乔的肩膀上跳下来,发出沉闷的落地声。他脸色沉郁,他右手拿了一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长柄锤,气势汹汹地朝海盗们走去。 “我听说我的族人被杀了?怎么回事?”赤铜眼神凌厉地在围坐的海盗中转了一圈儿,只勉强找到瑟罗非一张熟脸,于是他一挥锤子,直接朝女剑士发问:“你来说,怎么回事?” 在赤铜挥动锤子的一瞬间,女剑士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力和压迫。她第一次直面这种镌刻在血液里的天赋魔法,下意识就飞快地将雷切的故事概括了一遍:“那边的佣兵团领了长老院的机密任务,把外出游历的一对妖精夫妇活着剖心切片儿说是要找不死鸟的魂灵。他们没找到,就把地上这家伙——卢本夫妇一年前救下的海盗——给拷问致死了。” 女剑士噼里啪啦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带了些主观色彩,实在不够公允:“那什么,这只是雷切的一面之词,佣兵团还有另一个版——”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赤铜,不自觉就住了口。 这个暴躁的、让南十字号上所有人都心生敬畏的老前辈正在发抖。 他抖得太厉害了,瑟罗非甚至开始担忧他的身体状况:“……赤铜前辈?你还好吗?” 赤铜被瑟罗非这一句叫回了魂,他僵硬地转动着眼珠子,没人能忽略他眼中突然蔓上的血丝。 “又是,又是剖心……又是不死鸟……长老院?!”赤铜怒吼一声,将手中的锤子重重砸在了地上,半空中有脑袋大的火球轰然炸裂! “长老院!!!原来是你们!!!”赤铜的眼白已经彻底变成了猩红色!他急促地呼吸着,每一口气带出的火星将他的胡子烤得微微翻卷,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狂怒的野兽。 “终于让我找到了……一而再,再而三!!!妖精一族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践踏!!!” 卡尔和约书亚都早在赤铜到来的时候就走出了屋子。此时,卡尔震惊地看着约书亚,而那个口口声声称自己无辜、坚持他们只是在追杀逃犯的佣兵团长,却冷冷地哼了一声:“和长老院叫板?就凭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小矮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分量!” 瑟罗非心里一沉。 雷切说的是真的。长老院真的在秘密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任务……听赤铜的说法,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无辜被活着剖开心脏的妖精有多少……他们的父母,伴侣,孩子是不是还在西北的山林中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的归来? 瑟罗非和海盗们一同站起,沉默地举起了自己的武器。 卡尔和他的侍卫们还在犹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直到—— 一声惨叫在卡尔的队列中响起!众人慌忙回头,就见到一个佣兵从侍卫的胸前拔出一柄血淋淋的匕首!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佣兵们纷纷跳起,拿着武器朝侍卫和海盗们砍杀过来。 “约书亚!你疯了吗!”卡尔帮一名侍卫解了围,抽空朝约书亚吼道。 约书亚冷笑一声,眼见佣兵们都已经和对手战在了一起,他也不再耽误时间,他手指微动—— “轰!” 爆炸声在半封闭的溶洞里被放大了好几倍。瑟罗非被突如其来的轰鸣吓了一跳,耳朵嗡嗡的,手里力气有些收不住,直接把一个佣兵抡了出去。 受到惊吓的显然不只是她一个。大家的动作都多多少少滞了一下,瑟罗非得以透过愕然的人群瞄见爆炸声响起的地方。 约书亚一动不动地趴着,生死不知。他整个手臂都被炸没了,同侧的大腿也露出了森森白骨,腰侧有花花绿绿的肠子漏了出来。 在他的不远处,一枚卷轴静静地躺在地上。卷轴显然被施加了厉害的防护魔法,它的周遭正微微发着白光。卷轴上的封带被扯开了一小半,那白光闪烁了一阵,见不再有持续的魔力注入,它便自己将封带卷起,整个儿暗淡了下来。 瑟罗非见状微微安心,专注应对起明显乱了阵脚的佣兵们。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海盗们这回都没有手下留情,败在他们手下的佣兵基本都变成了尸体;和侍卫们对上的佣兵幸运一些,侍卫们虽然恼恨佣兵们的偷袭,却依旧忌惮着约书亚和长老院的关系,只是把佣兵们捆起来了事。 妖精确实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赤铜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并没能在战斗中取得太多优势,反而还需要海盗们时刻帮衬一把。这场战斗对于瑟罗非来说消耗并不大,可那个平日里又高傲又暴躁的老家伙却明显有些脱力。他死死抓着他的锤子,倚靠在屋墙上大口喘着气,眼神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空茫,看着十分可怜。 希欧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卷轴,转手交给被卡尔搀扶出来的伊莉莎。 “弱化结界。”伊莉莎几乎在接过卷轴的同时惊呼出声。因为喉咙受伤的关系,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这,这不可能……卡尔,我要回去,现在就走,父亲和魔法公会必须知道这件事儿。” 伊莉莎稳定了一下情绪,看着周围人茫然的脸色,粗略解释道:“在弱化结界里,除了结界的发动人,其他所有人都会变得十分虚弱。结界的范围可以以人为媒介,通过特殊的方法扩大……刻画了弱化结界的卷轴在魔法时代很流行,是佣兵团围剿魔兽的必备物,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元素这么稀薄,发动这个结界需要付出巨大的、邪恶的代价……魔法公会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将所有的弱化结界回收,这不是应该出现在长老院手中的东西!” 希欧挑了挑眉,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屋子里跑出的海盗打断了:“大副,我们好像发现了那两个妖精的心脏。” 周遭的空气又骤然热了一分。赤铜直起身来,脚步仓促地排开众人朝屋里走去,希欧无奈地跟上。 瑟罗非想了一下,对卡尔简单点点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在她一只脚踏进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乔的声音:“哟,托托,你跑得还挺快?都说了不急,你别总把那老妖精的话当神谕似的——我们这儿也才刚打完。” 托托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猫叫紧随而至:“是汉克斯送了我一程,真是太谢谢他啦……赤铜前辈呢?” 瑟罗非连忙探出半个身子,冲友人挥手:“托托,这里,赤铜前辈也在这儿。” “诶。”托托抱着探头探脑的橘子一路小跑过来,表情忧虑:“这是怎么了?我听说有两个妖精被杀了?” 瑟罗非把托托带进门,给他解释:“嗯,整件事儿特别离奇,长老院说要剖心——哎橘子别乱跳——” 橘子对于新环境总是充满了好奇心。这会儿它趁托托不注意,喵的一声就从他手上蹦了出来,三下两下跳上一边的柜子,伸出爪子去够上头摆放的装饰品。 瑟罗非阻止不及,两三个摆件丁零当啷地被橘子蹭了下来。其中一个闹钟样子的小玩意儿不知道被撞到了哪儿,突然一震响铃大作。 “橘子你又不听话!”托托着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是该先捉橘子,还是该先收拾地上的狼藉。 就在这时,那小巧的、点缀了几只风车的闹钟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有个温柔的女声从闹钟里传出:“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瑟罗非猛地睁大眼睛。 一室沉寂。 那闹钟里的声音停了半晌,复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女声,不过这次她的声音里带了点儿懊恼:“不不不这样说太没有气势啦,那个小贪睡鬼一定不会听……嘿,我说,你倒是来帮我出个主意啊?” 有一个低沉的男声随即响起:“都过了十几年了,托托早就长大了,哪儿还需要你来喊他起床。” 女声低低唔了一声,说:“是啦,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又成熟又有出息,说不定已经能独立炼制出了不起的作品了呢。但我总想做点儿什么给他……哎呀!” 一阵翻箱倒柜的杂音,那女声嘟囔了一句“忘记还在录音了”,接着是咔哒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托托僵在原地,一张脸惨白得像个尸体。他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问:“我,我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叮铃铃铃铃铃——”闹钟再次发出了响亮的铃声。 瑟罗非吞了吞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托托,你……姓什么?” “……卢本?”托托看起来茫然又无助。 “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闹钟锲而不舍地聒噪着。 第31章 . 【三一】 卢本夫妇的尸体很快被海盗们发现了。那些佣兵在活剖了他们之后,连潦草掩埋他们的力气都不乐意出,卢本夫妇的尸体就被随意的丢弃在了不远处的树林子里。 幸好岛上没有什么食腐动物,夫妇俩的尸体保存得还算完整——忽略那开膛破肚的惨象的话。 雷切临死前那番话让海盗们多少都被勾起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加上海盗们从来跟长老院不对付,这会儿他们对托托简直同情得不行。 五大三粗、只懂得砍砍砍和杀杀杀的海盗们难得细腻了一把。他们自发地把卢本夫妇的尸体收拢了埋到一个风景很好的小悬崖,立了个碑,还摘了好几束鲜花把墓地弄得漂漂亮亮了,才喊了托托过来。 这个小悬崖直接临着海,正下方就是干净整齐的礁石滩。悬崖距离地面大概有四人多高,就算起了大风,也不会轻易被海浪拍到。 因为之前那场战斗,溶洞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卢本夫妇精心搭建的几座小屋也被佣兵们糟蹋得差不多了。海盗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扯睡袋去埋着卢本夫妇的悬崖上睡一晚,也好让托托跟父母多少相处一会儿。 尼古拉斯、希欧和卡尔几个大人物坐在一块儿低声商量着什么。瑟罗非陪着托托在那两个矮矮的坟包旁边坐着。不一会儿,乔和另一个负责善后的海盗抱着两个分量不轻的箱子来了。 “我们简单整理了下屋子,”乔把箱子往托托面前一推,“小件的工艺品基本都是特地给你做的。我看着都有些嫉妒呢。” 托托的脸色依旧有些白,但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对乔微笑了:“谢谢你。” 乔挤了挤眼睛,对瑟罗非露出一个“交给你了”的神色,和另外那海盗勾肩搭背地走了。 瑟罗非也没急着揽过神父的帽子。她简单征求了下托托对晚餐的偏好,就自顾自跑去其他海盗那儿要了几根木料,几下生起一个小火堆,把各种贝类架在铁丝网上滋溜溜地烤起来。 食物的香气总是能让人放松。 “他们……死了啊。我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难过。”托托轻轻抚着橘子的脖子,低声缓缓说道:“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族里的长辈们告诉我,我的父母都是特别优秀,特别有天赋的妖精,所以他们才会在我还没睁开眼的时候就出去历练了——他们承担着妖精一族的未来,他们必须抓紧一分一秒,不能浪费自己的天赋。” “我……在族里过得很好。妖精们对幼崽总是特别疼爱,比亲生的也不差。况且,像我这样从没见过父母的小孩儿并不特别稀罕……哪怕是在知道了我是个不能喷火的怪胎后,大家也并没有排斥、奚落我,反而把我当成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似的,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我。” “可我偶尔也会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哪怕他们只有一个母亲,或者只有一个父亲呢?” “不会喷火的火妖精……大概从没有出现过吧?我在族里,就像是一只家鸡站在一群大雁里似的。我也……挺苦恼的,但这些抱怨的话怎么好跟族人说呢,他们已经待我够好啦,我得每天表现得开开心心的,不好再给他们添麻烦。” 托托手上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我每天盼着他们回来,却也害怕他们回来。罗尔你不知道,他们在族内可有名了,他们游历之前做出的几个作品至今都是新手学习锻造和手工的范例呢。这么优秀的父母,却生出来一个不会喷火的怪胎幼崽,他们……会很失望的吧?” “所以我离开了西北,到世界各地去晃荡。”托托垂下眼,“我也说不清我是想出去寻找他们,还是因为知道他们的归期近了,想要躲开他们。” “这样因为自己不争气,就要逃开至亲的想法果然是很糟糕吧……所以神祗惩罚了我,我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他们了。” 瑟罗非将烤好的几个大海蛎用树叶包住递了过去:“嘿,这话可说得不对。” 托托:“……谢谢?” 女剑士掰着手指跟他讲道理:“你也听了雷切的故事吧?你看啊,雷切是什么人?他是个海盗,什么坏事儿没干过,后来还缺了一条腿,估计连坏事儿也没法干了……就这样的,卢本夫妇都开开心心想着把他带回去,还想哄他喊你哥哥呢?” 她心里默默对雷切说了声抱歉,继续安慰自己的友人:“你呢?你做过什么坏事儿了?你杀过人么?抢过钱?偷过面包?嫖|娼不给渡夜资?” 托托被说得耳朵都红了:“不,不,我,可是——” “那就成了呀。”瑟罗非絮絮叨叨地说着,手里半点儿没耽搁地又支起一个小锅,开始煮汤,“父母对孩子没那么多有的没的期望。你瞧我啊,嘿嘿,你知道吧,我总是考不到证什么的……我妈妈看不见啦,好糊弄,她以为我就是个码头上给人潜水摸海胆的。可她还是乐意给我烤好吃的小饼干呀。看看这两大箱子,托托,你要是在你父母身边长大,你一定会长成一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 托托看着装得满满当当的两个大箱子,怔愣着不说话。 “况且,不会喷火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没谁规定妖精就非得长在锻造房里呀。听说你们妖精的力气都特别大?你要是愿意,每天来213和我们一块儿练剑呗,我……去请希欧跟赤铜前辈说说。” 瑟罗非细细地搅拌着浮沉在汤里的蘑菇:“听着,你平平安安的长大了,性格这么讨人喜欢,还敢独自出门游历!对啦,你还能在赤铜前辈的锅炉房里一呆半个月!你棒透了你知道吗!” 托托被瑟罗非关于赤铜前辈的吐槽给逗笑了。笑着笑着,一直表现得还算镇定的他突然就哭了起来。 年轻的妖精坐在墓碑旁边,肩膀微微佝偻着,双手在身侧攒紧成拳,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从他眼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总说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与卢本夫妇相处的记忆,他的悲伤就像漫无目的水母,最微小的浪花都能叫它漂浮不定。 那他现在是为什么哭呢。 ……是思念吧。 从未见过,也终其一生无法相见的思念。 托托哭够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抬起一双兔子眼。 女剑士,红毛,和他的猫都站在距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托托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挺久没哭了,一时间有点儿收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 女剑士木然问:“很久是多久?” 托托认真想了想:“大概……十五六年?” 乔受不了了:“拜托你行行好低个头!” 托托顺从低头,然后被吓得跳了起来! 除了他刚刚屁股下的那块地,他周身的土壤明显呈现出被大火燎过的痕迹,寸草没有,还泛着蔫蔫的焦黑色。 女剑士看他的眼神儿就像是在看一只大海怪:“你,你从来都不知道么?刚才你一哭起来,周围就噌的一下窜起一圈儿火墙……我只来得及把汤锅抢救出来,面包什么的都被烧死了。” 橘子:“喵嗷!”尾巴焦了! 托托不可置信地、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看了看。 一种强烈的情绪撞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的眼眶不自觉又有些微湿。 这回……他感觉到了。那种蓬勃的、仿佛永生的热力。 他感觉到了。 托托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介于哭和笑之间的难看表情。 他重新坐了下来,轻轻地靠在那两个大箱子上。 “……我更想要它们……我更想要他们啊。” —————————— 接连发生的事儿太具有冲击力,简直比吟游诗人自个儿评出的年度巨作还更传奇。瑟罗非和乔对视了一眼,都自觉地给托托留出了个人空间。 海盗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酒。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淡淡的海味儿伴随着醇厚的酒香在小悬崖上漫开,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了些酒意。 一个海盗抱着一个佣兵的大腿,唠唠叨叨地嘟囔着妈妈我想你;旁边的赤铜像是一座小土包似的倒在地上,不时发出不知道是清嗓子还是抽噎的古怪声音。 渐渐的,有海盗唱起了歌。 【……长刀不喜欢墓地……】 【战旗!战旗!一旦升起就不会倒下的战旗!】 乔不着痕迹地躲开一个醉醺醺的,想要拉他去划拳的海盗,将女剑士也顺带扯到了一处灌木底下。灌木的叶缘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晃着,叫他眼睛眉毛的轮廓凌厉了不少,好像一下子就大了好几岁似的。 乔似乎也确实有什么严肃的事儿要将。他捅了瑟罗非一下,往右前方努努嘴:“你看。” 瑟罗非顺势望去,看到一只独自坐在火堆旁的船长。刚才和他坐在一块儿的希欧和卡尔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 “?”瑟罗非不明所以。 乔说:“托托的事儿后来我听他们说了……你难过吗?” 瑟罗非点点头:“这件事儿确实挺让人不开心的,一想起来就觉得胸闷。” “显然,除了你这样感情本来就特别丰沛的小姑娘(瑟罗非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那帮家伙们也都挺难过的,是不是?” 在不远处篝火的暖光里,越来越多的人轻轻唱了起来。那断断续续的歌声渐渐变得清晰了。 【你的英勇和秘密要被泡沫封缄,直到我也变成一具尸体。但我的旅程暂且还要继续,还要继续。】 瑟罗非眯起眼睛:“你想说什么,乔?” 乔也不再掩饰了,他指了指那个明显冷清不少的火堆:“我其实前段时间就想说了,我们的新头儿身上的情绪也太少了……好吧我承认他在某些时候对你显示出的兴趣明显得就跟刚建好的灯塔似的,但大部分时候他也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游离?是不是?” 瑟罗非刚想反驳什么,就被乔糊了一脸树叶:“不管你想反驳我上述的哪一句,我都要固执己见、拒绝倾听——好了听我说。” 乔认真地看着女剑士:“对于这样的一件事,人们多多少少都该有些反应。比如那些家伙们对长老院的愤怒,对托托的怜悯,还有自个儿被勾起来的想家的情绪。比如希欧,他虽然也同情托托,却更多的是在兴奋和警惕,他那不能更对称的脑瓜子肯定又想到了些什么弯弯绕绕的玩意儿。比如我们,我们和托托的关系更好一些,也就更加遗憾、对长老院更加愤怒。” “可那家伙……什么都没有。” “想想他都做了什么?他一直就那么冷冰冰硬邦邦的站在那儿,什么时候需要他了,他就——”乔做出了一个举枪的姿势,“砰——来一炮。接着继续冷冰冰、硬邦邦的站在那儿。” “和人形兵器似的。希欧说他是南十字号的船首炮,说得挺好。” “希欧有野心,所以他喜欢辅佐这种实力强大却又不怎么管事儿,甚至没什么情绪的家伙,而你,罗尔,你最好离这种古怪的家伙远一点儿。” 乔说完这句话,没来得及等到瑟罗非的回复就被一个突然跳过来的海盗硬是扯去拼酒了。 “……”瑟罗非知道她的红毛朋友一直在察言观色上有特别的天赋,事实上,乔对于尼古拉斯的评价,她是大部分赞同的。 尼克还挺好的,尼古拉斯就—— 她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想到那个雁群,那只隼。 女剑士犹豫了一下,把一直糊在她嘴边的树叶呸呸吐了,抬脚朝尼古拉斯走去。 第32章 . 【三二】 瑟罗非直到在火堆前站定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尴尬情绪都在这会儿用完了。 ……红毛救命!大副救命! 木柴在摇晃的火焰中发出轻响。女剑士彻底怂了,她打算英俊地跟船长道一声你好,再道一声再见,就拔腿狂奔。 然而现实和打算从来就是两回事儿。 “哗啦!” 瑟罗非惊魂未定地刹住往旁边疾疾侧滑的势头,压根没心思理会自己肩膀上的凉意,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边的湿漉漉的船长身上。 “……” 她这魂一时半会儿是定不下来了。 树丛里,两个五大三粗的海盗拎着个破桶,一边叽叽咕咕地笑着一边冲女剑士抛了个媚眼,踏着醉醺醺的步子溜了。 “……”说什么来着?海盗都是拔x无情的恶棍! 女剑士战战兢兢地看着船长。船长冷酷地回望着他,眼神如冰,眼神如刀……然后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噗嗤。”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正好对上对方愤慨的质问的眼神儿。她滞了一下,死命把嘴角往平了拉,转开眼神儿,忍不住再弯上去。 ……啊。他们的船长现在看起来几乎是有些委屈了。 然而这情绪也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尼古拉斯又板起了脸,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那样正经地坐着。 被这么一打岔,瑟罗非倒是不尴尬了。她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在火堆旁边坐下。 不远处的海盗们渐渐不再怪叫着闹腾了,他们的歌声反而更加清晰了起来。 【长刀不喜欢墓地,钩子也不会轻易被埋在土里。】 【被鲜血洗濯过的脸庞不应该屈就于地底的安息。】 【你为什么不再站起来呢?我的兄弟!】 【我宁愿你偷走我们共同寻到的宝藏钥匙!我宁愿你把我们的友谊背弃!】 【你为什么不再站起来呢?我的兄弟!!!】 这是海盗之间流传的最郑重的悼亡歌。 “你当是战旗!战旗!一旦升起就不会倒下的战旗!”瑟罗非跟着哼了一段,拿起一只贝壳在手里抛着玩儿,一边偏过头问尼古拉斯:“吃么?” 尼古拉斯:“……” “不——”在她殷切的小眼神儿下,已经溜到嘴边的话被他硬生生扭了个圈儿:“不在意来一些。” “那我也陪你吃一点儿好了。”女剑士如愿以偿地抓了一大把贝壳,娴熟地将它们简单处理了,一个个并列着摆到了铁丝网上,“你别看我煮汤调料什么的比不上伊莉莎,我烧烤的工艺可棒了,烤出来的东西火候刚好,又嫩又不伤胃,上到八十老人下到八岁小孩儿都能养——这是有实践作为依据的。” 瑟罗非以为会再一次冷场,正准备强行和船长讨论一下旁边灌木的长势,却冷不防听见船长说:“你养家?” 居然还是个问句!哦哦不用讨论灌木了! 女剑士赶紧愉悦地把话题接了下去:“养家。所以来当海盗嘛。” 她说完这话,觉得应该添加一些更加细致的解释,以免船长事后听说了什么别的,认为她是个为了标榜自己的厨艺而说大话的浮夸的人:“那什么,在家里我就负责掏钱,其实是不怎么做饭的。我妈妈的手艺好得不行,我轻易不踏进厨房羞辱自己。刚刚说的八十老人八岁小孩儿……不是家人。好吧,虽然我……总之不是家人,是曾经一起流浪乞讨的同伴。那时候小团体里的伙食都归我管,弄了四五年他们都还活蹦乱跳的,我的手艺有保障!” 船长那边不说话了。而且脸色看上去还黑了点儿。 瑟罗非:“?” 气氛又有些凝滞。 瑟罗非心里泪流满面,只觉得和船长说话比扯渔网还累。 眼见着一只贝壳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她连忙用树叶将它扫下来,讨好地给尼古拉斯递过去。 尼古拉斯看她一眼,伸手接了。 两人各自吃着烤海鲜,听着海盗们一遍一遍重复的歌声,氛围倒还挺和谐。 过了一会儿,尼古拉斯竟然主动挑起话题:“你……既然有母亲,为什么还要去流浪乞讨?” 瑟罗非眨眨眼,她一开始有些犹豫是否要实话实说,毕竟这事儿她没跟乔以外的人说过,连希欧都没有——希欧压根就没问过她。 转而她又释然了。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个海盗头子,还是希欧信赖的海盗头子,全世界最讨厌长老院的人十个中有八个是她的同伴,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那时候……犯了事儿。我去考证,结果把玛蒙城公会塔的能源柱给劈了。”瑟罗非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说他们那能源柱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怎么被剑风一扫就碎了?!那段时间玛蒙城全程戒严,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吧?剑士公会那会儿没有登记每个报名者的详细信息,通缉令语焉不详,我能躲过;可几个城门口总有一大堆精锐的骑士、法师守着……我不了解魔法,我怕他们有什么古怪的手段能测出我就是罪魁祸首,始终不敢出城。” 她唠唠叨叨讲完这么一大堆,不经意抬头,却发现尼古拉斯正牢牢盯着她,那双沉黑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有些诡异。 瑟罗非:“怎,怎么了?” “你弄碎了玛蒙城的能源柱?” 瑟罗非点点头:“是……应该是我。挥剑那一下,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特别有力……说来这事儿也挺古怪的……” 尼古拉斯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剑士,看得她彻底说不下去话了。 半晌,他抬起手,刚抬到她脖子的高度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最后,他只是轻轻勾住她的一束发尾扯了扯。 “……谢谢。” “啊,诶?不,不用谢?烤贝壳还挺简单的你要想吃我再给你烤一盘?”女剑士愣了一下,急忙低头在贝壳堆里挑挑拣拣,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脸红真是十分让人唾弃,一点儿显不出海盗本色! “……嗯。”尼古拉斯也转开脸看着另一边,修长的手指却固执地勾着对方微微卷曲的长发。 墓碑旁的托托靠着那两个大箱子歪歪扭扭地睡着了。橘子忠诚的蜷缩在他的脚边,他肩上还披着不知是谁脱下的外套。 红毛被那群胡搅蛮缠的海盗灌得七荤八素的,他的脸快要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了。 海浪规律地拍击在岸上。水珠和砂砾碰撞,发出让人安心的细密声响。 【你大概是无法再站起来了,我的兄弟。】 【我会把你的墓碑埋得深一些,即使你的心脏已经覆上了臭烘烘的鱼鳞。】 【然后我要去小酒馆点一杯莫吉托,或是大吉利。】 【我们曾一起无数次地诅咒着这个世间,羞于承认我们对它仍有爱意。】 【现在,你的爱,英勇和秘密要被泡沫封缄,直到我也变成一具尸体。但我的旅程暂且还要继续,还要继续。】 【纵然海鸥要叼去你的头骨,桅杆顶端始终有你的魂灵。】 ————————————— 众人拎着沉甸甸的果实和蔬菜回到了南十字号。这次无名岛之旅虽然很堵心,但收获确实不错。 托托拉着箱子回到锅炉房的小阁楼,竟然有种远行之后回到家中的陌生感。 赤铜打量了他几眼,粗声粗气地说了声“没事早点儿睡”,就转身去了隔壁。 托托将箱子整整齐齐地靠去了床头,按照往常的习惯洗漱了一番,老实地把自己放进了被子里。 …… 半小时后,隔壁赤铜的鼾声规律地响了起来。 托托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他对上那双同样精神的猫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目标明确地打开箱子,又是迫不及待,又是小心翼翼地拿出里头的东西翻看着。 “橘子,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唔……我猜这是一双小袜子?这形状真可爱。不过为什么要在袜子的侧边缝上两只口袋呢?” 橘子细细地喵了一声,一爪子拍上旁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牙刷,橘子,要伸到嘴里的,不好用手去拍啦——” “喵咦。” “橘子来看这个!我觉得这个脖圈儿挺适合你的?哇哦,看,背面刻了我的名字。”托托将脖圈儿拿来,放在橘子身上比了比,“配你的毛色很漂亮啊。你喜不——诶?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的鼾声突然不见了? 赤铜的威严在托托心里根深蒂固。托托脸上明显有紧张的神色,他原本想把那些小玩意儿们直接扫去床下,又无论如何舍不得,一时间竟然这么傻傻地僵在了原地。 橘子怒其不争,正烦躁地那爪子勾他的裤腿。 所幸,赤铜的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托托松一口气,在橘子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继续翻看起父母的作品。 …… 隔壁的赤铜翻了个身,一边怒气冲冲地盯着天花板,一边规律地发出鼾声。 现在的小崽子一个两个都特别不省心! ———————— 晨光熹微,阁楼里的卷毛妖精揉揉眼睛,将把玩了一晚上的小东西们珍而重之地放回箱子里。最后,他讲那个闹钟单独挑了出来,摆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这就看完啦……怎么只有这么一点儿呢。” 橘子定定地看了它的主人一会儿,伸出爪子摁了摁对方有些圆润的脸颊。 托托轻轻抚着虎斑猫的后颈:“橘子也觉得太少了,对不对?这样有趣的小东西,起码再来个十箱八箱的,才勉强算够吧……” 阁楼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托托抱着他的猫发了一会儿呆。突然,他耳朵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外头传来悉索声响。 他狐疑地推开窗—— “罗尔!乔!” “嘘嘘嘘——”以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挂在旋转木梯上的女剑士脸色一紧,如临大敌一样看了眼锅炉房门口的帘子:“小——声——些——” 托托噗嗤一笑:“你们别怕,赤铜前辈还在睡,他的呼噜声在我这儿听起来特别清晰。” 瑟罗非明显松了一口气。乔看起来也轻松许多,他又往上攀了一阶,举起手里的东西炫耀道:“快看这是什么?嘿,活生生的小斑点蓝蟹!轮早班的那些家伙走大运了,第一网下去就捞了整整八只——” “我们毫不客气地抢了仨。”女剑士接口。 被强行五花大绑、翻出了肚皮的螃蟹们绝望地晃着眼睛,咕吱咕吱地口吐白沫。 托托看着红毛手上被串成一串儿的,肥嘟嘟的大螃蟹,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乔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你你你要喷火吗你不喜欢小斑点蓝蟹吗它们可好吃了我不骗你有话好好说!” 虎斑猫轻盈地跳上了窗台,望着三只大螃蟹舔了舔唇,接着回头对自家主人责备地喵了一声。 托托破涕为笑。 “……我这就下去找你们。” 托托缩回脖子,飞快地穿好鞋。橘子非常敏捷地自动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卷毛的,终于学会了喷火的火妖精步履轻盈地跳下一层层旋转的阶梯。 阳光越来越暖,越来越亮。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也都会是更好的一天。 第33章 . 【三三】 南十字号平稳地朝西北群岛驶去。尼古拉斯和希欧答应了海盗们,只要西北群岛没放出什么需要他们立即端起刀和长老院干一架的负面消息,他们就一路疾行返回鸟钻石镇,让海盗们好好抱着自家爹娘的大腿撒撒娇。 旅途十分顺利。南十字号似乎在西北群岛有着不错的名声,码头边的船工们都抢着给南十字号定锚下板子。希欧很快就找到了两个一看就十分干练的工头给南十字号整修。 希欧贴出一张大大的轮班表,简单说明了赏罚规则,就挥手让没事儿的海盗们自个儿玩去了。他自己则与尼古拉斯,三刀,汉克斯四人一起,沿着船工们殷勤铺就的浮板,踏上了一艘升着湛蓝纯色旗帜的船只。 那艘船只也十分庞大。它似乎常年定靠在峭壁下的海面——它的船楼建得又密又高,并不适合在高风大浪的海面远航;不少原本是窗户的地方被拓宽成了拱门,有一条条软木栈道将船楼和峭壁上的城堡建筑连在了一块儿。 那应该就是西北群岛的象征之一,专门贩卖消息的船只吹笛手号了。瑟罗非之前只听过它的大名,亲眼见着这还是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又圆满了一点儿。 “我们也出发吧?看看还有没有漏掉什么工具?”瑟罗非左右手各托起一只盛满药剂的大锅,非常轻松稳当地踮起脚,探出上身往沙滩上望了望,“我看见阿尤游过来了……蝎子都已经在沙滩上等着了。” 瑟罗非托着锅在最前面走着,乔和托托一人拎着一堆工具跟在后面。蝎子见他们来了,眼神锐利地在三人手上转了一圈儿,偏头嘲讽道:“红毛,你看起来就像个地道的无赖。压榨女人和孩子给你搬运重物,自己却两手空空。” 红毛深感冤枉地提起手中的两袋子海绵麻布:“两手空空?!看来我们的船医女士眼睛有些坏了,这个消息可不得了——而且女人什么的就算了,你叫托托孩子托托同意了吗?他比罗尔还大好几岁呢!” 蝎子:“我说的女人和孩子指的都是罗尔。” “……”因为没有希欧在场,乔放肆地翻了个不怎么对称的白眼,“你倒是挺有立场的?她还曾被你囚禁在那阴森森的船楼里,卖身好几天什么报酬都没得到呢?” 瑟罗非:“……”这个说法不太对。 蝎子冷笑一声,风情万种地吹了吹指甲:“那是女人间充满了张力、悬念、和斗智斗勇的倾轧。而你,你要是压迫她,你就是肮脏、卑鄙、没出息的无赖。” 这样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话居然能被蝎子说的像人要吃饭鸟要下蛋这么天经地义,瑟罗非被这种浑然天成的女王气场所震慑,心中翻涌着给蝎子扑通一声跪下的冲动。 乔将手中的包裹放下,眯着眼睛发出“哈”的一声,正要积蓄火力大力反击,却没注意到胖乎乎的角海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爬上岸来了,它狡黠而亲密地对女剑士呼噜了一声,以和它那庞大身躯绝不相符的敏捷姿势一巴掌拍上了红毛的屁股—— “呸,管好你家的男孩,罗尔!”乔挣扎着把自己从软绵绵的沙滩里拔出来,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阿尤:“等着哪天我烤了你的肥尾巴,是的,那天总会到的!” “这可说不定。”蝎子尖锐地指出,“我倒要看看——” 爱好和平的火妖精显然并不具备像女剑士那样稳健的心态。眼看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他连忙上前异常诚恳地两边道歉。在那异常透彻的小眼神儿的映照下,乔和蝎子总算能稍微反思一下自己世俗、好斗、急躁的不堪灵魂。 “……这事儿完全不能怪乔。变成群体中最虚弱的男人也不是他希望的,”托托诚恳地总结道,“照顾弱者、帮助弱者生活对于妖精来说是基本的品德,我相信罗尔也认同这一点。” 乔:“……” 瑟罗非:“……噗。” 蝎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尤:“唷唷唷唷唷唷唷!” 橘子:“喵咦?” 在相互进行了一番友好而亲切的交谈后,众人终于开始了今天的正事儿,照料角海豹。 阿尤非常喜欢干净。它对自己的皮毛可宝贝了,压根不欢迎任何寄居者。南十字号虽然特意为它聘请了经验丰富、热爱动物的扎克专门给它搓澡,但一个船里一个船外的毕竟不方便,难免有些照顾不到的死角让海葵和寄居蟹钻了空子。 “……它依旧在生长,身躯越来越庞大,如果它的前肢和尾鳍没有变得更强壮些,总有一天它会变得蓝鲸一样笨拙。”蝎子熟练地指挥角海豹仰天躺下来,拿充分浸润了药水的布料一层层将它的尾巴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它应该自己能长得挺好的,但……有备无患么。” 阿尤上下拍打着前肢,发出赞同的呼噜声。 瑟罗非拿着工具,严格按照蝎子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海豹尾鳍和身体交界处的皮毛。阿尤虽然能感觉到女剑士的劳动,但不能亲眼看到对方总是让它有些不满。每隔一阵子,它总要在蝎子的呵斥下不管不顾地使劲儿弯起脖子(假设它真的有),直到顺利把女剑士纳入视野了,才满足地眯着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咕嘟一下再躺回去。 橘子对这个大家伙非常好奇。它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耸着肩膀、踏着猫步走到了角海豹的脑袋旁边。 阿尤安静而友善地看着它。 虎斑猫微微放下戒心,靠的更近了点儿。 突然,角海豹肚子一鼓,冲着那张猫脸吹了好大一口气! “喵喵喵喵喵嗷!!!”橘子惊恐地伸出爪子抠住沙地,才险险没被直接吹一个跟斗!它好半天才睁开眼睛,额头上的毛被吹得七歪八倒的,特别狼狈! “喵嗷!”橘子气得不行,直接就是一爪子挠上阿尤的脸,托托根本阻止不及。 恶作剧成功了的阿尤又是笑呵呵的了。虎斑猫小小的爪子对它的厚皮毛来说根本没有威胁,它只在对方快要挠到它的眼睛鼻子时微微偏一下头,十分好脾气地承受着橘子的报复。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越来越多南十字号的海盗经过沙滩,回到了船上——这只是暂时的,他们只是将白天采购的货物搬运回去,再多取一些金币而已,真正的寻欢作乐才刚开始呢。 人潮来来往往,消息也就飞快地散播开来。 “……都是好消息。”瑟罗非狠心没理胖海豹第一百二十一次挠肚皮的要求,给托托转述她刚刚从路过的汉克斯那儿听来的话,“长老院对海盗的态度似乎突然温和了下来,听说他们给了龙卷风号、黑狼号那几个船队好大一笔补偿。因为南十字一直没靠岸,他们特意派人在玛蒙城等着,说要给我们澄清误会,还主动把之前那个叫佐拉还是佐罗的可怜卧底挂上了绞刑架……天知道那群家伙又在想些什么?无论如何,我们的下一站就是鸟钻石镇啦,到时候我请你吃我妈妈烤的椰子塔和蜂蜜小饼干!” 角海豹听到了,很感兴趣地将脑袋凑过来,左眼写着“我想”,右眼写着“吃”。 瑟罗非有些犹豫:“我觉得甜食不会很合你的口味……好吧,我妈妈做的熏鱼三明治也一样好吃,你或许可以试试那个。” 蝎子女王大人也出人意料的对此表示了兴趣。女剑士受宠若惊地答应了蝎子的拜访。 瑟罗非很开心。除开红毛,这是她从业五年以来头一回在甲板上的同僚中发展出类似于友谊的关系。玛格丽塔见到她能带回这么多朋友,应该也会放心许多吧……回头她把这事儿跟黑胡子,还有赤铜前辈都说说看?汉克斯他们倒是有些麻烦,他们身上的海盗味儿太浓了…… 不过,说到这事儿—— “乔,你怎么说?还觉得码头的石缝里藏着会咬掉你脚趾的小怪物么?” 乔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宝贝儿你不能理解我一诺千金的,深刻、感人、又悲壮的男人情怀。你们吃好喝好啊,记得逛街,给我带些有意思的小东西回来。” “怎么了?这家伙像那些话本里的海盗一样,发过誓不上岸?”蝎子挑眉,“我倒是才知道今天一天我都泡在咸乎乎的水里呢。” “只是大陆,”瑟罗非解释,“各种小岛他都踩得稳稳的。” “哦——”蝎子正要开始新一轮的嘲讽,却见到汉克斯双腿抡得飞快,就跟背后有个海怪在追他似的一路冲刺过来。 “诶这是怎么了?” 看到蝎子,汉克斯一个急刹车停下脚步,重心差点儿没摆稳,还是阿尤好心给他扶了一下。 “谢,谢谢!”汉克斯受宠若惊地看了看阿尤,对蝎子道:“大姐大,那啥,管,管家出来了!” 蝎子神情一肃:“真是大事儿。快去告诉船长大副他们。” 汉克斯应了一声,对女剑士他们友好地笑笑,又拔腿飞奔而去。 瑟罗非上船以来一直在各种地方听到管家的大名,却始终没见过他。她对这个据说学识渊博,无所不知,能把自己关在船楼里不吃不喝(?)也能活下来的领航员非常好奇。 蝎子看出来了,她先是很谨慎地扫视周围,确认没有什么人在偷听之后,才压低声音警告三个新员:“轻易不要去招惹管家。他懂得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头儿子弹上的魔纹大部分是他画的,还有南十字船体上——总之,那些魔纹十有八|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传承的是哪一个派系。他古怪不要紧,要紧的是头儿听他的话,明白?头儿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你们在他面前都收敛点儿。” —————————— 瑟罗非把蝎子的话很认真的听进去了。然而某些事情的发生并不取决于你有没有听进别人的忠告。 第二天中午,南十字号的海盗们整装待发准备归航。 瑟罗非刚刚打发走还想跟她再黏糊一下的角海豹,草草去临海的小集市上买了点儿自己喜欢的水果,却在临近上船时被希欧的话砸懵了。 “……你说什么?这玩笑不好笑……要把我留在这里?” 希欧眉头紧皱,连女剑士只用一只手提水果的事儿都不管了:“这事儿我大概会比你更惊讶,罗尔,我现在毫无头绪……但这话确实是头儿说的,他看上去很清醒,并不像是被什么魔法或者药剂弄坏了脑子。” 女剑士简直惊呆了:“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我觉得可能和管家的苏醒有关?但这些猜测都是毫无根据的。”希欧焦躁地咬了咬指关节,“他只简单下令不让你跟船,当着所有小头目的面……听着,罗尔,尼古拉斯是船长。他不让你上船,这事儿就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你别担心,我已经联系了吹笛手号上的熟人,他一会儿就来找你……他叫史密斯,人很可靠,两天之后他名下就有一艘商船从这儿出发往鸟钻石镇驶去,你先跟着他们回来,我们鸟钻石镇上见。” “我会代你和你那红毛朋友说一声的。”希欧最后道。 南十字号很快扬帆起航,在她的视线里渐渐变小了。 被丢下的女剑士提着水果,背着大剑,孤零零的站在沙滩上发了好一会儿愣。 “……这都什么鸟事儿啊。” 第34章 . 【三四】 希欧的朋友,吹笛手号上的史密斯很快就找了过来。他看起来比希欧大上几岁,长得就像一个斯文而体面的商人。 他温和地对瑟罗非笑道:“你先到吹笛手号上休息两天,然后跟着我的商船回鸟钻石镇。别担心,吹笛手的人都很守规矩。我是希欧经商时认识的好朋友,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不麻烦的。” ……所以你们当年经的到底是什么商,后来一个变成了情报贩子,一个变成了海盗头子,简直细思恐极。 瑟罗非跟着史密斯,沿着海滩往吹笛手号走去。史密斯十分健谈,他亲切而自然地跟瑟罗非谈论着他和希欧经商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顾客,不着痕迹地将女剑士有些焦躁的心情安抚了下来。 吹笛手号越来越近。史密斯止住了对于某个异样肥胖却娶了八个妻子的子爵的讨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光临吹笛手号。我知道南十字号的待遇在海上广为流传,但我对吹笛手号也挺有信心的,希望你会喜欢。” 瑟罗非连忙道:“你太客气啦,我也早就听说吹笛手号的大名,这次能有幸亲自登——” “这次可不行,史密斯,下一回吧,下一回我让瑟罗非带了上好的红酒来拜访。” 瑟罗非和史密斯一同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背着手,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带微笑地站在几步外的沙滩上。令人惊讶的是,瑟罗非和史密斯压根就没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史密斯:“是你啊。” 瑟罗非:“你哪位?” “……”女剑士摸了摸鼻子,再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给了史密斯一个你先说的眼神儿。 史密斯兴味的眼神儿在瑟罗非和老人之间转了一圈,开口就给瑟罗非炸了个雷:“我该庆幸我的记忆力确实不错。好久不见,南十字号的领航员‘管家’先生……我以为你此时该在舒适的船楼里享用你的午餐呢。” 管家咳嗽了一声,说:“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这不就没赶上船么。” 瑟罗非:“……”南十字号不等领航员上船就粗心起锚了?你还能找个更假的借口么。 管家看着两人的眼神儿,又咳嗽了一声,正经道:“其实,是这小姑娘没赶上船,我们船长指派我下来找她的。现在的年轻人啊腿脚还比不上我这个老人家,哈哈。” 瑟罗非:“……”更假的借口真的来了。 史密斯显然对管家的话一个字都没信,他犹豫道:“管家先生,吹笛手与南十字一贯合作愉快,我十分钦佩尼古拉斯船长的能力,也绝对尊重他在南十字号上的话语权……但希欧多尔大副是我的朋友,他将瑟罗非托付到我这里,我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地——” 管家上前几步,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整整齐齐的、烫着蔷薇金边的小卡片,以一种一看就特别讲究、特别贵族的姿势递给史密斯:“这是我的抵押条。” 瑟罗非凑过去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于中午x点x分在吹笛手号登船阶前带走南十字号船员瑟罗非一名,管家”。 这什么鬼。瑟罗非腹诽道,跟小孩儿玩洋娃娃结婚似的,有用才怪了。 “既然管家都拿出了抵押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史密斯点头,“请将这位姑娘带走吧。” 瑟罗非:“……”救命还真的有用?! 史密斯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我会尽快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知希欧。” 管家笑眯眯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一会儿南十字号就该返回来了,你别浪费那些昂贵的魔法物品了,当着他的面亲自跟他说就好。” 史密斯试图为友谊作出最后的努力:“如果是这样,两位可以在吹笛手号消磨等待时间——” “不用了不用了,”管家挥手,“年纪大了,就喜欢在沙滩上看星星,我们不打扰了。” “……”史密斯后退一步,“祝你观星愉快。” 瑟罗非:“……”现在还是中午!说谎也好歹上点儿心啊大爷?!还是史密斯?面对这样的谎话居然不去拆穿你的性格是有多坚忍啊?! —————————— 虽然对于管家在编造谎话上的敷衍态度非常愤慨,女剑士还是顺从地跟他去沙滩上看星星了。她很清楚,无论是之前尼古拉斯突然变脸不让她上船,还是后面史密斯与管家的博弈,这一连串的事儿都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好歹她通过史密斯那个情报贩子确定了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头儿真的是南十字号上的管家,而不是又一个什么长老院的卧底。 瑟罗非跟着前面那个腰板挺得跟木板一样直的老头儿在沙滩上晃晃悠悠的走。管家也没卖太久的关子,很快就主动开了口:“累死我老人家了。当我发现你没在船上的时候我吓得把半个土豆直接吞了进去,现在嗓子眼儿还疼……接着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一把年纪了还得跑断腿,我真是不容易啊。” 说得倒挺感人,可一点儿没有深究的价值。南十字号早就连桅杆都看不见了,大爷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轻盈地横跨海面跑来的呀——对于管家的胡话连篇,女剑士表示一个字都不信。 管家没听到后头有什么反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也别怪少爷,他只是在绞尽脑汁阻止我们见面罢了。一把年纪了还得为青春期的小孩儿操心,我真是不容易啊。” 瑟罗非的脑子转了好久,才意识过来管家口中的“少爷”恐怕指的就是那个心思成谜、变脸成性、你不要猜不要猜不要猜猜猜的尼古拉斯先生。在海盗船上玩少爷管家的游戏真的好吗,她第一次对南十字号的前途产生了质疑,并且很为兢兢业业的希欧妈妈感到心酸。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他为什么要阻止我们见面?等等,难道说我刚上船时也——”瑟罗非敏锐地将她刚上船时尼古拉斯先是强硬拒绝她留船,接着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还频频释出善意的奇怪态度,和目前的情况联系到了一块儿。 管家很快肯定了她的猜测:“是的,机敏的小姑娘。你刚上船时,我还有意识……我还没有彻底陷入‘沉睡’,少爷急着把你推离,嗯,我的魔爪。” 讲到这里,管家自己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又接着说,“接着南十字号遭遇了点儿小麻烦,不能靠岸,我又彻底睡着了,少爷就能用各种借口说服自己,安安心心的和你相处一段。” 在这老头儿嘴里,一枪轰出一个天坑的尼古拉斯船长赫然变成了话本里的主角小可怜儿。 瑟罗非自动把那些完全不必当真的废话给过滤了,重新抓了抓重点:“所以说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不认为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们觊觎的东西。瞧,我只是个力气大点儿的剑士——好吧,考不着证的我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剑士——家里只有一个眼盲重病的母亲,我也很确信我身上没有任何一块皮肤刻着藏宝图什么的。” 管家神秘地笑了。他放慢脚步和瑟罗非并肩,压低声音道:“还是个豆芽菜的你就能一剑劈碎玛蒙城的能源柱……你当真以为魔法公会那些家伙穷得只能用藤板来搭柱子了么?” 女剑士的瞳孔微微抽紧,面上一片淡然,脑子里却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压下自己拔剑的欲|望,声音却不自觉变得有些尖锐了:“……这是尼古拉斯告诉你的?他看起来挺沉默的,我还真没想到他在你面前如此健谈。” “你可不能这样冤枉我们可怜的少爷。”管家做了个伤心的表情,“放松,放松,我看见你往剑柄上靠的手了……好吧,既然我们已经说到了这里,瑟罗非,罗尔,你真的没觉得我看起来还挺眼熟的么?” 瑟罗非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才定下心狐疑地打量着对面那张褶子脸。半晌,她完全不确定地开口:“你是……鸟钻石镇那个卖帽子的?这样看着是有点儿像,你的驼背治好了?恭喜你啊。” 管家挑眉:“好吧,好吧,你是对的,我的确使用过这个身份,谢谢你的银币……可我以为我能听到另外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答案。” 瑟罗非十分震惊,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平静(?)的生活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些海洋上的大佬渗透了。她接着猜测了裁缝店门口的乞丐,后巷的老疯子,和卖海带的大爷,不料全都被管家否定了。 管家显得很失望。他摇头晃脑地感叹着:“现在的年轻姑娘啊……严格说来你的剑术还是我教的呢?一块儿生活了五年说忘就忘,一把年纪了也没能稍微刷出点儿存在感,我真是不容易啊。” 第35章 . 【三五】 瑟罗非木着脸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那些……总之,我非常确定,那老头儿的脸长得和你不一样。” 管家:“脸这种东西是可以随时变的嘛。” 瑟罗非:“我想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可能不太一样。” 管家又哀叹了一把他的年龄,开始残忍地抖落瑟罗非年幼时干出的一百件糗事,从她边换牙边打架几乎把一口乳牙全都吞到了肚子里,讲到她黑面包黑石头傻傻分不清楚,期间无视女剑士“好了我认出你了”、“不要说了拜托啦”、“老师我错了”之类各种求饶,最后幽幽叹了口气:“你服不服?” “服!特别服!”被迫重温了一次那些年卖过的蠢,女剑士简直要羞耻的跪下。 瑟罗非虽然还是对管家的变脸术有所疑虑,但也不再怀疑管家的身份了。 当年,她先捡回小哑巴,接着又捡回这老头,把他们从奄奄一息的状态辛苦养活了,彼此相依为命五年多,却在某一天被他们俩无声无息地丢下。她认为自己胸部发育得挺好,所以压迫了她本来就不那么宽广的心胸。在发现自己被丢下后,她愤怒过,沮丧过,还咬牙切齿地列了一张“再次见面我要用这些姿势坑死你”的表格。 可事到临头,等她真的和她那便宜老师再见了,她的心情却更多是……怀念。 小时候她为此耿耿于怀,认为当年若是没有她,管家和小哑巴不可能活得下来,他们俩居然背着自己相互勾搭,密谋私奔(?),实在是卑鄙、无耻、不可原谅的。 可仔细算来,如果没有老头儿和小哑巴,她也活不过那五年。不说小哑巴多少次牢牢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下了多少毒打,又多少次拼着脊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用那小身板儿死活把她拖出了械斗区,单单是那老头儿教给她的剑术,就是她这么些年在海上的立足之本。 那张写着“再次见面我要用这些姿势坑死你”的羊皮卷早就被她扔到角落去了。她甚至并不急于知道他们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现在她更关心另一件事儿。 “小哑巴呢?你在南十字号上,他会不会也——”说到这里,女剑士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灵光,“哦天呐……天呐……哑巴,哑巴,他成了公爵号的船长?!所以,所以南十字号和公爵号其实是一伙儿的?难怪上次在矛齿鱼那儿——哎呦!” 管家收回手,悲悯地看着正捂着脑门儿嗷嗷叫的女剑士:“好久不见,你居然蠢了这么多。果然小孩儿不能放养。” 接着,管家严肃道:“以后不要叫小哑巴了,影响不好,要叫尼古拉斯船长大人。” 瑟罗非:“……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人生虽然还在起步阶段,却已经十分波澜壮阔,很值得出话本来写一写。一本还不太够,最好出个连载的。 她不太愿意接受现实:“他那时候看起来明明只有六、七岁……最多八岁……总之比我还瘦吧一圈呢,可你看他现在……” 大眼萌哒哒的软正太突然变成了古铜色、肌肉硬邦邦的青年,还显老(?),女剑士深深体会到了货不对板的愤怒,她表示完全接受不来。 “呵呵,”管家意味深长地笑,“被现象迷惑而看不到本质,这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少爷身上岁月的积淀可是很深厚的,呵呵。” 没读过多少书的女剑士根本没听懂。她回想了一下这个便宜老师一贯严厉的教学风格,很心虚地放弃了深究的打算,装模作样地回了个“哦”。 所幸管家也没有探讨尼古拉斯年龄的打算。他很快开启了下一个话题:“你在南十字号上也待了一段时间了,怎么样,是不是对于南十字号的组成有些疑惑?希欧多尔是个天生的冒险家,野心家,他会组建一个船队,踏上海盗的路子完全在情理之中。可你有没有想过,像少爷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海盗?” 瑟罗非将心比心:“因为他缺钱?” 于是女剑士又被揍了一顿。 管家优雅地收回手,似乎对这个在该长脑子的地方长了巨剑的蠢学生失望了,直接抛出了答案:“因为他想回家。” 瑟罗非:“?” “你一定听过关于阿梵特伦大陆的传说……你们称呼它为‘混乱之界’。” 瑟罗非放缓了呼吸。 梵特伦?混乱之界?……“你们”? “我看过不少描写混乱之界、混乱之民的话本,挺有趣儿的,你们这儿的吟游诗人很有想象力……但阿梵特伦真不是一个遍地恶龙或者遍地漂亮姑娘的世界,准确说来,阿梵特伦和这个世界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都有几个活跃的人形智慧种族,有各自的文明,有魔法,有怪兽,有陆地、海洋,和天空。” “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管家。”管家欠了欠身,“两个世界相撞、壁障形成对我的生活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至高议会在进行了短暂的研究后,迅速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将阿梵特伦与你们世界相交的森林彻底封禁。是的,我们并不期待与你们的任何交流。” “……为什么?”瑟罗非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虽说两个世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差异还是非常巨大的。在阿梵特伦——混乱之界,婴儿的血脉里天生流淌着浓郁的元素,没有魔法的加持你甚至无法扭断路边的杂草。你们的书籍里记载的禁咒级魔法,有些天赋的混乱之民在十岁出头就能掌握。” “阿梵特伦的历史比这个世界要长出许多。那是一个以元素魔法为基础的,高度发达、完善的世界。在这样悬殊的实力背景下,冒失的交流和接触会导致不可预计的后果……阿梵特伦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所以,对于又一次的次元碰撞,大家都表现得十分谨慎。” 一个世界的庞大的历史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的,管家简单提了一句,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之前说了,我在混乱之界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管家而已。直到某一天,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女主人失踪了。” “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天晚上她还在和我讨论第二天的早餐,让我提醒她午后要和隔壁领地的女伯爵一块儿去骑穹雀。我尝试了各种办法,甚至通过种种关系请求至高议会那些精通魔法的前辈施以援手,都没能再找回我的女主人。我很悲伤,却也只好放弃。”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在二十来年之后,我的怀表突然发起热来!”管家从平平整整的口袋里顺着金色的链子抽出一只怀表,脸上明显有怀念的神色:“瞧,就是这个。这其实是一个联络工具,若是有人联络你,淡灰色的表面就会出现那人的影像。” 瑟罗非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已经很陈旧了的怀表。表盘上被划分成二十来个不同区域,微弱的光斑在表盘内缓慢地游走。八个形状长短不一的指针被分开维系在两个圆心,它们有的在转,有的安安静静地停着,确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格。 “有意思吧?那时,时隔二十来年,我又一次在表面上看见了我的女主人。她说她在把玩家中的魔法藏品时不小心激发了什么,醒来时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阿梵特伦的力量在你们的世界明显受到了规则的压制,我们的联系时断时续。”管家无意识地开合着手中的怀表,低声说:“一开始,她四处游历,去各种各样传出奇怪传闻的地方冒险,竭力寻找着回家的办法。渐渐的,她在这个新世界交到了新朋友,过了一段温馨热闹的群居生活,最后却总是因为不老的相貌而不得不离开。” “她完全被这个世界迷住了。一个飘渺的、压根看不到头的回家的可能,比不过路边小贩一杯善意的朗姆酒。我的规劝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所以,当我得知她在这个世界爱上了一个男人,成立了家庭,甚至已经开始孕育后代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种‘这一天终于到了啊’的悲伤。”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初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存自己的实力,但渐渐的,随着元素流失加剧,她在大部分时候并不比一个普通的贵族姑娘强上多少——我想这就是她放弃冒险,逐渐习惯在城镇中定居的缘故。况且,不止这样,她的身体其实一直很虚弱。”管家虚虚的张握了一下他骨瘦如柴的手,苦笑道:“是的,我现在也感觉到了。这种来自每一滴水珠、每一团空气的排斥感……我们毕竟不属于这里啊。” 瑟罗非若有所思:“所以那时候在玛蒙城——” “你才会捡到虚弱得快要死掉的我。那时候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若不是你,我现在早就死成一团灰了吧?”管家看向女剑士的目光柔和了一些,“我们来继续我那个可怜的女主人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她坚持生下了孩子,不出意外的因为身体过分虚弱死掉了,接着,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她很爱她的丈夫。临死前,她将她的来历和另一块怀表托付给了她的丈夫,我们还在她的引导下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会面和交谈……印象中是个温和朴实的青年呢。”管家的声音渐渐阴沉起来:“可怀表的表盘再也没有亮起过。” “我尽量把情况往好的方面想,同时我也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着穿越壁障的方法。直到有一天,我感应到另一只怀表碎了。我知道,我必须要采取一些……不那么合理的手段了。” 瑟罗非屏住呼吸仔细听。 “……然后我就来了。一把年纪了,我真是不容易啊。”管家微笑着看向瑟罗非,一脸“我说完了”的安详感。 瑟罗非:“……”会不会讲故事啊?!这不是正要进入高|潮部分吗?你倒是讲讲你用的那些又残酷、又新颖、又猎奇的手段啊?你倒是分析一下你奋斗的心路啊?! 不管怎样,整件事情的脉络瑟罗非是理清了。她这便宜老师曾经是混乱之界某个家族的管家,他服侍的女主人不知为啥闯入了这个世界,和一个男人结了婚,生下孩子后死掉了。接着,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排除万难找了过来。 而这个孩子是谁……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瑟罗非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尼古拉斯……他这混血混得可够惊天动地的,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真能生出孩子来?” 管家严肃道:“少爷长得十分健康。” 身板儿是长得不错,肩宽腿长要啥有啥,可惜脑子……女剑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真相告诉眼前这个可怜的老人家。 “说完了少爷的身世,我们也来谈谈你。”管家转过头,苍老却一点儿不浑浊的眼睛直直看向瑟罗非的,“罗尔,你是我们回到壁障另一边的希望……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第36章 . 【三六】 “还记得你当年在玛蒙城干了什么好事儿么?”管家问完这句,看着瑟罗非的脸色,欢快地把脸笑成了一堆褶子:“不不,别这样,起码从我的立场,你真真切切的干了一件好事儿——简直是再好没有了——你打破了能源柱,是吗?能源柱里关着尼古拉斯少爷,你把他放出来了。” “你说……什么?能源柱?”瑟罗非彻底震惊了,“关着什么?” 管家冷笑一声:“你以为在元素洪流之后,那些能源柱里的柱核都是些什么?能够提供能量的稀有宝石,金属只会越来越少,那些家伙早就把手伸向含有庞大能量的变异生物了……你应该已经见过南十字号的小宠物了吧?那只胖乎乎的变异角海豹?当年我要是晚到一步,它现在也该被泡到哪个柱子里了。据我所知,长老院称呼少爷为‘鬼婴’,想必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特殊之处。他们在少爷身上进行了第一例以人形生物作柱核的实验。” 女剑士哑然。所,所以,这才是她被通缉的真相吗?头榜通缉,全城封禁,高阶魔法师与阴沉的骑士完全无间断地把守着城门……果然,这些待遇只放在“破坏昂贵公共财产”的罪名上,怎么看都太超过了些! 原来,她当年竟然在无意间撞破了什么见鬼的人形实验? 瑟罗非感到一阵后怕。能够磕磕碰碰活到现在,还真是……神祗的护佑吧?! “可,可我为什么能打破能源柱?”她也开始觉得蹊跷了。 “因为你融合了壁障碎片。” “融合了……什么?” “壁障碎片。”管家耐心地解释道,“两个世界相撞,又被壁障隔开。我们想要返回混乱之界,就一定要穿过壁障。然而数千年来,壁障的构成一直是至高议会的五星课题,研究进展极度缓慢,多少惊才绝艳的学者前赴后继,也并没有获得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成果——它不是气体,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它不含有任何一种已知的成分,它坚不可摧,却会自行‘流动’,产生完全不可预估的缝隙。” 没文化的女剑士表示云里雾里。 “总之,你可以把壁障看成是世界上最坚硬、最难以破坏的东西。所以,想要切割壁障,打开两个世界的通道,所用的工具也就只有——” “壁障本身?” “是的。可壁障碎片的产生和掉落完全是不可预计的,这些年来我尽可能的搜罗消息,却一无所获;我唯一能够确定下落的壁障碎片——”管家指了指瑟罗非的肚子,“在你这里。” “……”胃部隐隐作痛的瑟罗非木然道:“我没有吃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哦可爱的小姑娘,我指的当然不是你的胃袋。”管家露出了一种“你真蠢”的慈祥笑容,“事实上,真要挑选出一个碎片栖息的器官,我认为会是心脏。至高议会的学者们曾经提出过假设,他们认为只有从胚胎状态起,以血液生发之地和碎片紧密接触,才能完美融合碎片而不造成*崩毁。所以我想,或许是你的母亲在怀着你的时候有过什么奇遇,你那非凡的力气……还有一剑斩断能源柱的力量,也正是来源于这里。” 好了,现在她的心脏也开始痛了。 “好吧,好吧,我会抽个空和我妈妈好好聊一聊,现在暂且就当事情是这样。”瑟罗非说,“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成为载体。”管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甚至显得有些犹豫,有些不安,“单单一片碎片当然不足以打开壁障,我们还需要往上附着力量。现在,你和你体内的碎片相处得很不错,但新的力量的到来一定会打破这种平衡,到时候,没有人知道身为载体的你会遭遇什么……罗尔,你永远是我的最后一个选择,你明白吗?” 瑟罗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是尼古拉斯几次态度剧变,死活不让我们接触的原因。” “是的,”管家平静地道,“我之前试着和少爷商量过,被他坚定地否决了。我去鸟钻石镇卖帽子也是为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你,结果正在关键时候他追了过来……”把我的脸反复往墙里塞。管家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一阵心酸。 一瞬间,在瑟罗非的脑子里,那个每次都板着臭脸、用细胳膊细腿死死扒在她身上替她挨打的小哑巴和南十字号上高大的黑发男人连了起来,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 “我很希望你能答应,但我不会强迫你。”管家循循善诱,“罗尔,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理想?” 瑟罗非:“有。赚钱养妈。” 管家梗了一下,依旧不肯放弃:“真正的理想不是物质的,它体现了你精神上的自我追求……你好好想想?你或许想要做一件大事——” 瑟罗非很快得出答案:“自我追求?有!我想通过剑士公会的考试!那个考试特别要命!我考了好多年都过不了!” “……”管家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来,吃颗糖,吃完了再好好想想。” “……”瑟罗非斜眼着看着管家手上那颗绿兮兮、脉络纵横的,明显是个种子的玩意儿,“老师,我没上过学可我好歹长了脑子。” 管家遗憾地把那个种子收回了口袋里:“好吧,我总有一天会说服你的。” 瑟罗非耸了耸肩,她不觉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对送死这件事萌发狂热的兴趣……况且她还有玛格丽塔要养呢。不过,她现在对那个种子倒是挺好奇的:“你刚刚拿给我的是什么?是你说的可以增加力量的东西么?” “是。事实上,在玛蒙城我们不告而别也正是为了去抢夺这个……”管家向女剑士眨了眨眼,眼神儿里带了些小小的得意:“这东西可值钱了,这会儿长老院正找它找得发疯——这是精灵族的圣物,起源之种。” 是了,瑟罗非突然想起来,长老院一直对混乱之界虎视眈眈,最近更是动作不小,还放出了什么只有金章佣兵团才能参与的,探索异界的计划。 “精灵族的圣物?精灵族只有这一个圣物么?那人族的圣物是什么?妖精的呢?” “创世神在安置下每个种族时,分别赐予了他们一件带有神力的圣物,让他们在危难之时有所依凭。”管家摇头叹气,“竟然要我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异界老头子给你普及你们自家创世神的故事……” 瑟罗非尴尬又无赖地咧了咧嘴。 “既然壁障是神祗布下的‘规则’,那一定也只有神力能够与之抗衡——这也是我们那儿的学者反复推演下的结果。我们在寻找壁障碎片,也在寻找各族的圣物,希望能收集其中神祗留下的力量,灌注到壁障碎片之中。这就是我们建造南十字号的原因——大部分关于圣物下落的传言都来自这片莫测的海洋。可惜,现在好像出现了个了不得的竞争者。”管家越过瑟罗非的头顶往海面的方向一望,微微笑道:“我们的交谈恐怕不得不来个暂停,南十字号回来了。” 瑟罗非回头一看,果然清晰地在海平线上见到了南十字号的桅杆。 她又转头去看身边那个腰板笔直的老头儿。 今天她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了不得的信息,整个脑子就是一团糊。 她完全能够理解管家对于回去混乱之界的迫切,但她自认又胆小又自私,要她去承担作为载体的风险,不可能。甚至,她以后说不定还会死命怂恿小哑——船长大人,让他打消回去混乱之界的念头,反正他有一半的本地血统不是么。 管家不可能猜不到她这些小心思。这是一个精明厉害的老头儿。 其实,在瑟罗非看来,尼古拉斯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她推离南十字号,期望以此达到保护她、隔绝她和管家的目的,是十分不现实的。管家应该有无数种手段绕开尼古拉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吞下那个什么……起源之种,一步步把她培养成他想要的载体。 可管家没有。他也急忙忙地跳下船来了,特地过来跟她这么开诚布公一次,把主动权一点儿不剩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看着看着,嘴角就不经意勾了起来。 她想起在玛蒙城里,这老头儿去隔壁特别凶悍的大婶儿家里偷窃洗衣板,以板当剑,蹩手蹩脚地教她学剑法的事儿了。 管家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女剑士答,“能再见到你真的挺好的,老师。” —————————— 海滩上的师徒两人最先迎来的不是南十字号,而是一只气势汹汹的胖海豹……和骑着海豹的船长大人。 愤怒的阿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沙滩上爬行着,就像是一枚,呃,特别圆的炮弹,直接冲着管家撞了过去。女剑士甚至没来得及稍微推他一把,就见一只巨大的海豹和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猛地腾空,再重重砸回沙地—— 女剑士吓得脸都白了:“阿尤快起来会出人命的!” 她拔腿就要往事故现场跑,谁知还没迈出一步呢,她的胳膊就被重重扯了一下。 那力气简直大得惊人。女剑士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对方相当结实的肩膀,七荤八素地被船长大人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在尼古拉斯第十一次抓着她的肩膀打算把她翻一个个儿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停!停!我没事儿,没受伤,也没有乱吃东西,我们只是聊了一会儿天……聊得还挺尽兴的?” “……”黑发的男人应声停下了动作,一声不吭地用他那双特别漂亮的黑色眼睛严肃地盯着她。 嘿,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死倔死倔的表情……多像啊。 瑟罗非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确定了阿尤宝贝儿还在用它硕大的前肢一点儿不客气地拍打着管家的屁股,她才小声对尼克说:“老师都告诉我了……好久不见,小哑巴。听说你现在会说话了?嗯……” 叫声姐姐来听? 女剑士打量着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个字,鼓鼓的上臂,和绑在腿上的火|枪……算了,她怂。 船长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不要听他的。你回鸟钻石镇去。” “船长大人这是要摔我饭碗么。”瑟罗非做出了个惆怅的表情,“哦别这样,小的家里还有个重病母亲要养——” “我养。”船长说,“你回家去,我养。” 看着尼古拉斯认真的神情,瑟罗非真的被感动了。她正要说点儿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叫:“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儿啊?少爷——少爷——我一把年纪了啊少爷——” 瑟罗非默默捂住脸。救命噜,海盗之间这种少爷管家的游戏……就算有了合理的解释也还是超羞耻啊。 尼古拉斯脸都黑了,他冷冷唤道:“阿尤。” 角海豹一个激灵,立马伸展开它庞大的身躯轰然而下,一点儿没落地把可怜的老人压了个严严实实。 ……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第37章 . 【三七】 瑟罗非最后还是回到了南十字号上。 在严谨地跟管家交代“记得还我三个银币”、和一脸莫测的希欧报过平安、把她的红毛朋友哄回去继续赌牌之后,她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回到了蝎子的船楼。 蝎子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给人灌药水了。瑟罗非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就把买来的水果放在了显眼的地方,给蝎子留了一张“随便吃,长出毛刺的比较甜”的字条,然后直溜溜地下到底舱,往船头走去。 底舱总是昏暗的。阳光被木头的缝隙过滤一遍,似乎也带上了暖暖的木香,让整个环境都温和了下来。 瑟罗非推开拱门,一眼就看见倚坐在窗边的黑发男人。 她一点儿也不惊讶。 她知道他会来这里。事实上,她也正是过来找他的。这可是多少年在街头巷尾你偷面包我打掩护练出来的绝对默契! 瑟罗非朝上方一笑,脱了鞋子,挽起裤管露出修长漂亮的脚踝和小腿,几下攀上了最高的木板。 她这才见到尼古拉斯居然还带了不少食物来。 “……你没吃午饭。”尼古拉斯看着窗外道。 “唷!”我吃啦!一只海豹头突然从窗檐上冒了出来! “……”尼古拉斯伸手一巴掌把阿尤拍回海里:“拉你的船!” 瑟罗非:“……” 甲板上有急促的奔跑声响起。瑟罗非在这儿能够挺清晰地听到有当值的海盗在大喊“船速为什么突然慢下来了谁去看看阿尤”之类的话。 好在阿尤也明白现在是严肃的上班时间,不好撒娇。它只是委屈的在海里咕噜几声,拍了一捧水花上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就乖乖潜下去接着拉船了。 女剑士心疼地摇摇头,决定下次多抓一桶刺皮虾来补偿它。 在得知了船长大人就是自家小哑巴之后,瑟罗非对于对方的要求已经从“你不能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好好讲话吗”骤降成了“不是真哑就很棒哟么么哒”,于是,她很自然地率先挑起了话题。 “你这些年都在海上么?建立一个这样的船队很不容易吧?” “……不会。”因为闹心的杂事都让希欧和管家做完了,他只要负责打架就好。 瑟罗非想:报喜不报忧!他肯定吃了很多苦!不愧是我家坚忍能干的小哑巴! 她感叹道:“真没想到我当初随手一捡就捡了个船长回来。还不是什么一般的船长,是南十字号的船长……要是知道你们都在,我早就收拾包袱投奔你们来了。” 尼古拉斯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好啦,我觉得老师没有使阴招坑我的意思,否则他也不用多此一举,彻底跟我把这事儿挑明了。”瑟罗非挑了一只金枪鱼三明治吃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你别防他跟防贼似的——我还以为你挺听他的话的?” 尼古拉斯微微抿着唇角:“听。但你的事儿不行。” 瑟罗非感动坏了。她试图安抚船长:“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接受它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呢,更不会仓促地做出什么决定。再说了,老师挖坑,我又不一定跳。你觉得我像是喜欢找死的人吗?” “像。” “……”啪叽一声,充满了瑟罗非视线的一大团感动烟消云散,她恍惚间看到了他们友谊的尽头。她忍住挥剑的冲动,换了一个角度问:“你觉得我像是那种无私奉献的人吗?” “……不像。” “这就对啦,所以你别担心。”过程有点儿小崎岖,但女剑士总算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接着她又好奇地问道:“这些年你们一定走过不少地方。我隔三差五就能在小酒馆里听到‘南十字号又发现了啥啥宝藏’的传闻……你们就一点儿没有找到其他壁障碎片的线索?”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没有。壁障碎片和各族圣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传说中的东西,有幸得到它们的人通常选择保持绝对的缄默,以防惹来他人的抢夺。目前,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起源之种,那也是靠运——” 说到这里,黑发的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突兀地中断了这个话题,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被称为“羞愧”了。他垂下眼,接着又干脆把脸整个儿转向了窗外:“……对不起。” 女剑士呆呆地看着那人的侧脸,觉得心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撞了一下——就像看见阿尤眯着眼睛挠肚子的时候一样! 在她的脑子里,那张写着“再次见面我要用这些姿势坑死你”的羊皮卷突然噌的一下冒出了又高又旺的火苗,一下子就把羊皮卷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好啦,快看我,我已经没怪你们那时候不告而别了。管家都和我解释过啦。”女剑士哈哈大笑着前倾身子,一点儿不见外地把手指沾到的一点儿色拉酱抹在了船长大人的披风上,然后双手一夹把对方的脸掰了过来,“那时候你们就算带上我我也只是个扯后腿的,说不准还要……咦?” 女剑士膝行了两步拉近距离,有些心惊地顺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往人额头上摸了一把:“怎,怎么会这么烫?” 情急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有些过近了。她只是一个晃神,他根根分明、又长又密的睫毛就一下子占据了她的视线。她心里才有些不自在的苗头叫嚣着要冒出来,就感到手心里一阵决绝的摩擦—— “……” 伟大的人形炮台,一枪轰出一个天坑的船长大人正以一个十分、非常、不能更僵硬的姿势梗着脖子,脸色淡然眼神儿慌张,一点一点后仰,试图将自己的脸从对方的手心里拯救出来。 这是……害羞了?女剑士迟钝地反应过来,却还是有点儿担忧那个完全不正常的热度。这么一担心,她手里动作就慢了,没来得及自觉从船长尊贵的脸上撤离。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一只大手匆匆一抓,跟丢球似的丢回她胸口。 “没,没规矩!”船长大人严肃地训斥! 瑟罗非现在有种全身血液都微微沸起来的感觉。她突然很想去甲板上跑个圈什么的……为了缓解这种莫名的冲动,她下意识地鼓了鼓腮帮子。 船长一愣,急急忙忙地再一次把头扭开,急急忙忙地用手捂脸,又急急忙忙地放下,不着痕迹地把手压在了大腿下面。 这片昏暗的空间里再一次被静谧笼罩。然而这一次,瑟罗非从沉默中感受到的却不再是之前他们相处时那种鲜明的尴尬——她现在正开开心心地、甚至可以说是兴味盎然地观察着尼古拉斯的每一个小动作—— 大开的窗户边水花哗啦一阵,再次冒起一只胖胖圆圆的海豹头:“唷唷唷唷——咕唷?” 我的工作做完了哟——你们在做啥? —————————— 角海豹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在完工之后浮上来闲聊也还是要被揍。它顽强地再一次浮了上来,把圆滚滚的脑袋支在窗户边,抽抽搭搭地用鼻子拱着女剑士求安慰。 瑟罗非一边轻轻抓着阿尤的脑门儿,一边试图缓和海豹和船长的关系:“咳,尼古拉斯,阿尤的脑袋手感可棒了,你也来摸摸看?” 阿尤:“唷!”摸摸我就原谅你! 尼古拉斯沉默地看了眼气氛温馨的女剑士与海豹组,低头从午餐篮里精准地挑选出夹了厚厚的刺皮虾仁馅儿的三明治,在阿尤期待的目光中—— 他掀开顶端的面包,慢条斯理地把阿尤最喜欢的馅给吃掉了。 阿尤:“嘤?!” 角海豹要被欺负哭了!瑟罗非心疼得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跟船长说:“虽,虽然你是船长吧,但我,呃,怎么说在年纪上比你大一点儿,你要不要听听我的,那什么,建议?” 伟大的船长在欺负完角海豹后依旧没能心平气顺,他高冷地扫了瑟罗非一眼:“你不比我大,不听。” 瑟罗非:“我怎么不比你大了?想当初你比我矮了一个头不止,我扛着你跑了五个街区,轻松得不得了,连换一只手都不用!” 阿尤:“唷……”真的又瘦又小哟。 尼古拉斯脸都黑了。他站了起来,嘴角微微下沉,满身杀气地朝窗户这儿走来。 瑟罗非被唬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本来被她半掩在身后的角海豹这下完完全全露了出来,正面迎接着船长大人的怒火。 尼古拉斯板着脸,又干脆又利落地把角海豹趴在窗框上的前肢一掀,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压到海豹的脑袋上。 “扑通!” 阿尤毫无反抗之力,它那硕大的身躯被抛了一个小小的弧线,叭唧一下又砸回了海里,溅起一大捧水花。 瑟罗非额头一跳,连忙挤开船长往海面上张望。还好,阿尤没有被砸伤砸痛的迹象,它很快就浮了上来,却不乐意再靠近窗户了,只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翻着肚皮、含着自己的前肢,可怜兮兮地瞧着女剑士。 瑟罗非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像教会里专门看管小孩儿的修女,心都要操碎了:“尼古拉斯,不是我说——” “罗尔?罗尔是你在里面吗?” 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扎克顶着可爱的雀斑伸进一个脑袋。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靠在门边的那把标志性的大剑:“嘿,我就猜到是你,今——啊啊啊啊啊!” 望着窗户边上一前一后叠在一块儿的船长和女剑士,扎克一张脸涨得比番茄还红,他迅速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却在手指间留下了比眼睛宽上两倍的缝:“你,你们继续,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罗尔你一会儿要是还有力气帮我给阿尤揉一揉肚子吧我走啦!” 拱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 “……” 瑟罗非让自己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用力滚动了一番,用手肘捅捅身后那人硬邦邦的肚子:“得,我马上就要成为南十字号上最闪耀的一条裙带了。” 尼古拉斯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扭头捂脸。 “……”瑟罗非狐疑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刚刚捅的是你的腰吧?你捂脸干什么?你是不是有蛀牙?还是你又害羞啦?” “……”船长深深吸了口气,十分粗暴地把女剑士整个儿拎起来丢到了下一层木板上:“不是要刷海豹吗?去拿工具!” —————————— 两人还算和谐地刷了一会儿海豹,尼古拉斯就被一个飞奔进来传话的海盗叫走了,说是大副正召集大家准备开一个小会,要商量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船长出席,拍板。 瑟罗非不怎么费力地一个人完成了剩下的刷澡任务。她念着阿尤之前被自家小哑巴欺负得挺惨,在刷完澡后她就顺着它的撒娇陪它玩儿了好一阵子。等她走出拱门的时候,月亮都已经挂得很高了。 扎克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驯养人。他显然一直在关注着拱门的动静,这边拱门一响,他就提了一只小油灯从楼梯间里探出身子:“罗尔你终于出来啦。哈哈哈阿尤很难缠吧?” “没什么,”瑟罗非笑,“陪它玩儿我也挺开心的。辛苦你啦,锁上门后你也早点儿去休息。” “不辛苦,我就住在这儿,进进出出都挺方便的。”扎克按照规矩,将海豹的饲育屋在入夜之后锁了起来。他细心地扯了扯黄铜大锁,确认锁扣是真的搭上了,才提着灯示意瑟罗非和他一块儿往外走:“你也早些休息,明天见?” “诶,明天见。” “……罗尔!”没走几步,扎克的声音又在后方响起。瑟罗非回头,看见提着油灯的雀斑青年眼睛亮亮的,语气里有按捺不住的小激动:“你,你要加油!虽然船长他有点儿……但你要相信自己!你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你可以的罗尔!” “……”我不可以啊?!我可以什么啊?!而且船长虽然有些什么啊?你倒是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好让他去改啊!被强行裙带了的女剑士试图解释:“不不,其实你进来的时机不太凑巧,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懂,我都懂的。“扎克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别睁眼说瞎话了”,“虽然我看穿了一切,但我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和“我支持你哟”。 雀斑青年脸上洋溢着积极的笑容,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女剑士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治疗。 告别扎克,女剑士顺着有些逼仄的楼梯间一路回到了南十字号最上层的甲板。 被轻缓的夜风一吹,瑟罗非也有了点儿睡意。 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了,她想。她需要一场睡眠来缓和一下她脆弱的神经。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加快了脚步往蝎子的船楼走去。 然而,神祗在每一个海盗通往规律作息的路途上都放置了重重障碍! “罗尔。” 此时瑟罗非正经过一栋船楼。她抬头一看,只见一扇窗户大大的开着,黑发的随意地倚靠在窗边,嘴角微微勾着,漂亮的黑色眼睛正温和地看着他。 “晚上好。你们的会议结束啦?你——”瑟罗非突然止住话头,微微眯着眼打量着对方,“……尼克?” “啊。”尼克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一些,瑟罗非再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笑起来真的非常英俊。他偏偏头,说:“我从厨房偷了覆盆子蛋糕,你要尝一点儿么?” 第38章 . 【三八】 覆盆子蛋糕对瑟罗非的吸引力其实并没有很大,她刚刚和阿尤分食掉了尼古拉斯带去的,足够四五个壮汉吃上两天的食物,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她现在更需要一张舒适的床。 然而,看着尼克的眼神儿,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刚好想吃覆盆子蛋糕了。” 进门的时候,她抬起右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胃。 哥们儿挺住啊。 女剑士第一次造访了船长大人的船楼。 因为并不需要和一大堆药材同居,南十字号上属于船长的船楼只有三层,足足比蝎子的船楼矮了一半。 但人总是要和什么东西共同居一居,不是稀奇古怪的药材,就是……杀气凛然的子弹。 成千上万个子弹连成沉甸甸的串儿,挤挤挨挨的,跟瀑布似的挂满了一整面墙!瑟罗非目测,这块别出心裁的“墙画”至少堆叠了三到四层。 ……这些可都是实心的啊。 重的要命。心疼阿尤。 南十字号的设计师一定很喜欢旋转木梯,每一个船楼里都安放了一个。尼古拉斯的木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比蝎子房间里的那个更加宽大一些,也结实一些,踩上去的时候不会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吱嘎声。 旋转梯上铺有一张长长的地毯。地毯是米白色的,和黝黑的旋转梯搭配起来显得十分显眼和干练;地摊上有着以石英蓝为主色调的花纹,纹路十分简洁,却带着浓浓的异邦风情,瑟罗非猜测这可能是混乱之界的风格。 最引人注目的是地毯的尾端。旋转木梯在最底部扭了一个小弯儿,地毯也就顺势蜿蜒下来,米白色掺着石英蓝的毛料被编织成又方正又紧实、足足有一个手臂粗的辫子,像是张开的鱼尾一样,平平地铺在地板上。 好,好漂亮! 这时候,尼克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见瑟罗非一直在打量那截毯子尾巴,他笑着介绍:“这地毯是管家找人订做的,他很会画这些奇奇怪怪的图案。不过这些东西清洗起来可不太方便……你小心别被绊到。” “放心啦,怎么会那么轻易——哎呦?” 不听人劝的女剑士遭受到了神祗的惩罚。 尼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要扶她,却见女剑士凭着这段时间尼古拉斯给她做的灵敏度特训,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左脚绊右脚的奇诡姿势安稳地扑到了楼梯扶手上。期间,她看似胡乱挥动、却巧妙地保持了身体平衡的手将将贴着他手心上方一掠而过,然后梆的一下又重又稳地抓住了扶栏! 尼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 一切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女剑士扒着扶手站起来了,她拍拍胸口:“哎呀还真的挺容易绊到的……咦尼克你下来啦?腿长就是跑得快!” 黑发的船长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女剑士的手腕:“跟我来。” 女剑士被牵到了二楼。 整个楼层空空荡荡的,除了铺满房间的地毯,就是—— “哇哦。”瑟罗非指着放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巨大的猫窝,满眼惊奇:“原来你也养过豹子?是不是和蝎子那只同一批养起来的?” 船长饲养的豹子肯定比蝎子的那只大一圈。这个猫窝更大,更圆,里头铺垫的毯子和靠垫看起来更软更舒适!而且她还看到了毛乎乎的海豹玩偶!哦哦哦有角的!长得好像阿尤! 只是,二楼一看就不是船长平时居住的地方。整个猫窝都非常新,甚至有好几个大靠垫还被轻薄的亚麻纱从头到尾扎了起来,地毯上也几乎看不到使用的痕迹。 “嗯……还在准备。”尼克偏头看她,眼睛微微弯着,“这种生物有些骄傲,也不太好讨好。我想要尽量养得长久一些……准备期还长着呢。” 瑟罗非点点头,觉得小哑巴真是一个非常严谨认真的好孩子,哪个人格都没差。 接着,女剑士被牵到了三楼。 还站在旋转木梯上呢,她就忍不住张大了嘴。 南十字号船长居住的船楼,居然是没有房顶的!船长的生活太艰辛了!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艾玛仔细一看其实有房顶!透明的!……几乎看不出!这材料透光度也太棒了肯定价值不菲!船长的福利真好!这是她的第二个想法。 “有屋顶,不过是拿一整块高纯度海晶切割的。”尼克适时解释道。 哦是海晶啊……是海晶啊?!!!这么一大块海晶吗!!!有这么一大块海晶的人为什么还要去做海盗跟她抢饭碗!随便一卖就能买回五座城!不对!六座!还附带好多肥沃的耕地! 就算瑟罗非一直是个小穷鬼,海晶的名字对她而言也是如雷贯耳! 海晶可以算是在大陆上流行时间最长的晶石,它质地坚硬而有韧性,能够很轻易的被加工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更神奇的是,无论如何切割,海晶总是一端透光一端反光,反光那面能折射出的颜色有好几种,但都非常漂亮。贵族们要是能在传家宝的名单上列上一副由海晶制成的小眼镜,那真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儿。 鸟钻石镇的小酒馆里传唱着各种各样的小调,其中,类似“等我砍满了一千颗头颅,我就买一座由海晶做墙的房子回家结婚”这样的句式十分常见,其出现频率仅次于“我爱上了一个姑娘但她傻乎乎的被另一个小白脸迷住了”。 爱财如瑟罗非都开始觉得不安了。她很别扭地在他的掌心里翻过手腕,努力伸出食指往他的手臂上戳了戳(“……真硬啊。”):“嘿,我说,虽然甲板上船长拿大头是规矩……但……呃……适当的安抚其他船员也很必要。我是说——” 尼克松了她的手腕反手抓住她戳来戳去没个够的手指:“这是范围内的船长福利,大家都知道的。” “真的?”瑟罗非越来越扼腕!她当初就该厚着脸皮来南十字号应聘的!没证怕什么?她有裙带呀!她开始对自己的海盗事业有点儿信心了:“南十字号上有没有规定要几年资历,或者多少战功能提升福利等级?” “你想按着规则提升,不说我了,就提升到汉克斯那个等级吧,至少要十年。不过……”尼克看她一眼,把桌子上一直散发着浓浓果香的蛋糕推了过去,“吃蛋糕么?” “吃。”女剑士愉快地把福利问题放在了一边,开始继续折磨自己的胃袋。 尼克也拉过一把线条简洁凌厉、却突兀地在椅背最高处焊了一只角海豹塑像的椅子,坐到了女剑士的旁边。 瑟罗非一边吃着,一边透过那面不能更奢华的天花板望向星空。 “我要是住在这样一个屋子里,我一定舍不得睡。”女剑士感叹道,“你是怎么想出来这样一个创意的?” 尼克长臂一伸,一只手精准地从摆在桌子另一边的几十个酒瓶中抽出了三只,动作熟稔地调起了酒:“这可不是什么创意——我只是,嗯,这事儿承认起来真让人有些挫败,但是的,我只是害怕而已。我被关在能源柱里关了二十多年,不够通透的空间总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瑟罗非闻言先是心疼了一瞬,接着她的心情很快变成了惊恐。 她捕捉到了一个邪恶的词,那会让她伟大的姐姐地位荡然无存! 尼克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已经调好了一杯以夜空蓝为底,越往上颜色越浅,最后甚至有一层澄亮的明红漂浮在液体表面的酒。他左手咔哒打开不知从哪儿来的老式火机,用跳动的火苗在杯缘转了一圈儿。 “我知道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是的,是二十多年,二,十。”他被瑟罗非脸上的表情逗笑了,把酒杯推了过去:“来,喝点儿什么冷静一下。” 女剑士虽然满怀悲怆,但眼前堪称是神奇的酒杯还是牢牢抓住了她的注意力。也不知道尼克在酒液里加了什么,刚才被火苗灼了一圈儿后,暗蓝转淡的液体里竟然浮现了星星点点的、只有芝麻那么大的几簇火苗,高低错落地在酒杯里幽幽漂浮着,漂亮得不得了! ……但是它真的能喝吗。女剑士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条被烤穿了好多个洞的肠子。 她再三权衡,决定肠子牺牲地位,于是她把话题扯了回来。 “你在能源柱里待了二十多年?怎么会?!我捡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那么小!你……在那见鬼的二十多里都是有意识的么?” “嗯,让我想想,这实在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儿了。”尼克修长的手指又在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拣着,开始调另一杯酒,“我的确是在差不多八岁,或者九岁?的时候被他们关进去的。我父亲在我更小的时候把我卖给了那群研究疯子,那时候长老院关于*柱核的研究已经挺有成果的了,所以他们只在我身上简单验证了几个猜想,就把我丢到那堆黏糊糊的液体中,迫不及待地开始汲取我身上的能量了。” “要使用*柱核,当然首先要保证柱核还是活着的。”谈到这个话题,尼克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冷硬,“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了意识。我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耳朵里也塞满了那些恶心的粉色的粘液,但我好像能够‘看’到公会塔中每一层大厅的情况,虽然我的‘视野’非常模糊……那是一种挺奇妙的感觉。” “我知道剑士公会是门槛最低、举办考核最频繁的公会。每当一群穿得乱七八糟的家伙蜂拥而来,在大厅里歪歪扭扭地挥剑时,我就知道又一年过去了。” 身为“穿得乱七八糟并歪歪扭扭挥剑”组的一员,瑟罗非认真计划着要往船长的枕头下塞一颗海胆! 在把这个很有意思的小计划提上日程后,女剑士就开始一心一意地心疼她家的小哑巴了——好吧或许是大只一些的,无论怎样。 “你当时怎么就不和我说呢?我一开始就和你绑在一条绳子上啦,你瞧,能源柱是我打破的——好吧这事儿你才知道。总之,当时我要是知道这些,我肯定不会让你陪我吃老鼠腿儿呀,没有对街的蜂蜜蛋糕,隔壁巷子口的圆面包我总能想方设法给你弄来。”时隔五年多,女剑士再一次找回了当家长的感觉,“我上船的时候你就认出我了吧?你防这防那的,怎么不干脆直接和我说?” 黑发的男人正细致地摇晃着一只高脚杯。他的手十分有力平稳,在他隐隐有着韵律的晃动下,杯子里原本透明的酒液渐渐变成了刺目的猩红。 屋内只点亮了一盏灯,那灯光偏偏就落进了他的眼里。 他手上动作不停,偏过头来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让你留在船上——啊抱歉,这里的‘我’指的是另外那个家伙——他只是存了些侥幸心理,想多过几天能在甲板上看到你的日子。要知道,管家以前一睡都是三个月……还是幼稚得可笑。” “而我……我远比他更了解管家,所以我还想等等,再等等,看看事情会不会有不一——乐观的发展。”尼克收回视线,从一个水晶罐头里舀出一勺大概有指甲盖大的、半透明的、瑟罗非从没见过的果子,倒进高脚杯中。只听细细的滋啦一声,掉落在猩红酒液中的果实们迅速在外头结成了一层微微发着荧光的薄膜,一个个轻盈地沉到了杯底。 尼克也把这杯酒推到了瑟罗非面前:“管家会这么迅速,这么直接地跟你挑明了一切,还是远远出乎我的预料。管家也有这么直率的一天啊……果然人和人之间有了感情,一切就不一样了。” 瑟罗非对这句话很赞同。管家显然是个有些极端的实用主义家。他憎恶这个世界施与女主人和小少爷的痛苦,于是他不计一切地过来了,也打算不计一切地把他家小少爷带回去,哪怕代价是她这个“救命恩人”兼职学生的性命。管家心中的回家大业,不会因为她瑟罗非的存在受到任何一点动摇。 但令人稍微欣慰的是,管家选择开诚布公地跟她摊牌,并把决定权抛回了她的手上。这就是那几年朝夕相处攒下的人情在起作用了。瑟罗非毫不怀疑,如果身怀壁障碎片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管家素不相识的姑娘,无论她多么善良、多么可爱,那枚起源之种早就亲亲密密地和壁障碎片贴在一块儿了。 不过,比起管家,瑟罗非比较在意的是—— “尼克,你……你们,你们想回去么?回到你母亲的故乡?” “我想,‘他’恐怕比我更想,但我们并不像管家那样无视一切代价。比如说……我认为你该当那块壁障碎片从来没有存在过,从前,现在,未来,永远。” 尼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十分复杂。但很快,他就扯起了一个笑,不再看瑟罗非,转身拿起了第三个杯子。 瑟罗非以为对方又要展现他神奇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学来的调酒技法了。但这一回,尼克只是简单地抽出了一瓶灰扑扑的朗姆酒倒满杯底,又从一个海星式样的制冰机里舀出六七个冰块填满了杯子。 尼克微微前倾,自顾自地拿他手上的杯子往瑟罗非面前的两只杯子上各自碰了一下。 在水晶清脆的碰撞声中,尼克低声说:“第一杯,许久未见却终究重逢的旭日。” “第二杯,默读的泄密者。” “最后一杯是给我自己的,名字就不告诉你了。总之……” “期待未来。” 女剑士完全被这些漂亮的液体和稀奇古怪的名字给迷住了。虽然她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得,但在对面那黑发男人期待的目光下,她还是一口一杯,很给面子地将尼克的作品和光了。 第一杯酒就给她不小的刺激。她原以为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和果汁没什么差,但一杯入喉,那激烈的酒香就差一点儿将她的眼泪都逼出来。她没忍住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整个食管都被细腻的火焰灼了一遍。 第二杯酒有些微酸。淡淡的果香很好地缓解了她的味蕾,那些奇妙的果子入口微苦,但很快就无声地、温柔地裂开,释放出甜中微涩的汁液,却又迅速地和微酸的酒香纠缠到了一块儿。 —————————— 蛋糕也吃了,酒也喝了,他们又东扯西扯地聊了几句,尼克就送瑟罗非下楼。 “明天你的训练又要开始了,早些休息。”尼克走到船楼门口,恰好见到前方扛着渔网经过的汉克斯。这一网的收获相当喜人,里面有不少强壮的、肥硕的大鱼十分有劲儿地摇头摆尾,这声音在安静的甲板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嘈杂了。 “……差点儿忘了正事。”尼克说完,掏出枪冲着汉克斯的方向就是砰砰两声! 瑟罗非:“!!” 尖牙小队的队长见到火星儿在自己的脚趾头前炸开,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而是非常自然、又非常熟练地回头:“啊,头儿!果然是你!” 汉克斯扛着一大袋鱼,自带啪叽啪叽啪叽的音效跑过来了。见到瑟罗非,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爽朗地笑出了一口白牙。 尼克若有若无地前进一小步,恰好把瑟罗非挡住了。只能看见一块结实肩膀的女剑士听到船长说:“你带几个人去护卫舰。三刀的船楼里应该住了一个叫梅丽的女人,你把她绑了带去底舱牢房。她的房间里有一本日记本……”尼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明显在思考,“上面挂了一个小锁,颜色是……算了,你把她屋子里看起来像本子的东西都带来。” ……什么?梅丽?日记本? 第39章 . 【三八】 玛格丽塔性格软绵绵的,眼睛还瞎,只掌握了与锅相关、与毛衣针相关的技能。幸好鸟钻石镇的肉菜贩子都还挺同情她们这对孤女寡母,也多多少少受过瑟罗非的小恩惠,否则玛格丽塔独自上街买个菜都要被人骗。 瑟罗非一直不太敢想象自己万一死在海上了,玛格丽塔要怎么办。五年之前她从玛蒙城逃回来时,破草席上那个跟尸体没什么两样的玛格丽塔至今是她心中的梦魇。 所以她特别惜命,也特别记挂那些惦记着她性命的家伙,一有机会就抢先下手弄死他们。 所谓先来先得嘛。 这个词应该是用对了的。 海盗船上的友谊大多情况下就是个笑话,比不得一个蔬菜罐头值钱。但对于梅丽,瑟罗非的感觉始终有些复杂。 一个姑娘在海盗船上走的每一步是多么战战兢兢,周围有多少隐藏的或是压根不屑隐藏的恶意,瑟罗非自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是一个幸运儿,在最艰难的时候遇上了红毛,所以她想着要把这份幸运传递下去——结果梅丽姑娘不接不说,还啪叽一下砸在了地上。 梅丽最开始在逃离独眼号时对她出手,应该是因为当时有一只巨大的、陌生的海兽在他们身|下。梅丽想把她弄晕了去填海兽的肚子,好让自己安稳逃离。后来梅丽迅速抱上了三刀的大腿,那时她对独眼号的海盗们积怨已深,做出落井下石、主动指认他们把他们送上绞刑架的事儿也并不奇怪。 可现在呢?听尼克的安排,梅丽是又在计划什么对南十字号不利的事情了?瑟罗非有些不理解——南十字号这边对护卫舰的约束其实很少,尼古拉斯和希欧都是一副任其发展的样子。在护卫舰上,三刀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相应的梅丽的生活应该也过得相当滋润——她又为什么要打破现状,暗中对南十字号动心思? ……尼克又是怎么知道的? 瑟罗非的脑子呼啦啦转着,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灵光—— 艾玛那只海兽! 虽然很粗很远但依旧算是长条状的身躯……头上长长的、尖锐的独角…… “天啊那是阿尤!”瑟罗非猛地坐起来,一只圆乎乎的垫子被她的肩膀大力撞出去,砸上了猫窝旁边的一只用椰子壳雕成的猫头鹰风铃。 被毛绒毯子整个儿裹住的蝎子卷儿动了动,一个形状狰狞的东西猛地朝瑟罗非这儿飞来:“再吵吵就抽死你!睡觉!” 女剑士抬手接住。是个菠萝。 她吐吐舌头,拿着大剑安静而迅速地给菠萝削了皮,把它吃掉了。 —————————— 护卫舰上,三刀怔怔地坐在桌前,眉头紧皱,目光却有些涣散。 这是梅丽的小屋子。这段时间以来,这间屋子里已经留下了很多属于那个姑娘的印记。汉克斯那家伙已经尽力约束手下了,但屋子里的摆设还是被翻得有些凌乱……啧,海盗。 海盗永远不知轻重。他们的手太过习惯于拿起长刀、砍下头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精细的、易碎的小摆件。 他自己也是这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身板都没张开的小毛头。在鸟钻石镇上一间散发着浓浓醋汁味儿的小酒馆里,他醉醺醺地给前台那吝啬的老女人交完渡夜资,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那个幽暗阁楼,然后他看见了莉莲。 淡金色的长发,苹果一样的脸庞,湛蓝的眼睛直直看过来,带着些疲惫和惊慌。 第一次被其他海盗带来“大人的世界”的他更慌。他不想在一个妓|女面前露怯,就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跟着莉莲进了屋——哐当一下把门口的大肚子花瓶,那间简陋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品打得粉碎。 他觉得自己糟透了,沮丧得都想哭。他垂头丧气、结结巴巴地给她道歉,看都不敢看她一下,一边埋头清理碎片,一边急切地许诺着各种赔偿。 一只瘦弱的、有些苍白的手抓住了他。那只手上涂着劣质的红色甲油,明明白白透出一股廉价的风尘感,手心却是温暖而干燥的。 莉莲对他温和而包容地笑着,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警惕,那片蓝色温柔而平和,就像是清晨的天空。 ——那时候,梅丽应该至少有两岁了。 三刀有些烦躁地打开一瓶朗姆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后来,他渐渐听说了莉莲的遭遇——这女人年纪不算小了;她有一个女儿;哦对了她甚至还曾经有一个丈夫——就是这个丈夫染上了毒瘾,在败光所有家产之后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卖了来偿还赌债。 在这之后,三刀就不怎么去找莉莲了。他一边在心里爆发了诡异的、大概姑且能被称之为“正义感”的东西,觉得自己花钱睡莉莲的事儿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一边又确实在心里暗暗在意她曾经彻头彻尾属于另一个男人——还是个人渣——这回事。 他渐渐长大,彻底强壮起来,手上的财富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年轻漂亮,身材火辣的小姑娘主动坐到他的大腿上。他女票过全镇最好的妓女,和身价最高的舞娘一度春|宵,他渐渐把莉莲抛在了脑后。 只是每一次回到鸟钻石镇,他都会打包一大堆吃的用的,带着自己也揣摩不透的心理,默默的跟做贼似的放去莉莲的阁楼门口。 直到某一天,他又拖了一个大包裹放在阁楼门口时,前台收钱那个鹰钩鼻老女人从隔壁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嘲讽的神情告诉他:莉莲得病死了,这里已经没有住人了。 梅丽长得和她妈妈很像。阳光一样的头发,苹果一样的脸蛋,但她的眼睛却远远没有她妈妈的漂亮。 三刀不是看不出来梅丽的那些小心思、小计俩,但他愿意忍着,把梅丽当成妹妹或者是女儿养着。三刀在无数个甲板上辗转过,他比很多海盗都更明白南十字号究竟是一条多么与众不同的船。梅丽有他护佑着,呆在这儿绝对比呆在陆地上安全。等再过几年,他就让哪个看起来靠谱一点儿的小伙子娶了梅丽……比如汉克斯其实挺不错。 但一切都不可能了。 三刀猛地将手中杯子摔在地上! 那个愚蠢的、自作聪明的姑娘!那本见鬼的该死的日记本! 在他怒气冲冲地赶来,质问汉克斯和他的尖牙小队时,对方配合地让他翻阅了梅丽的日记本。 本子里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护卫舰上的人员组成,每个人的名字、身形特点、惯用武器、甚至曾经受的重伤都被一一记载了下来;护卫舰的隐藏结构,每一处的换班时间和人员也被她探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其中部分记载并不十分准确,而且透着一股外行人无知的蠢气儿,但毫无疑问,这一本日记牵扯到了太多南十字号的隐秘,足够给梅丽扣上一个反叛的帽子,把她拖出去绞死好几遍了。 最讽刺的是,因为梅丽并没有踏足过南十字号主舰,她收集的关于主舰的情报基本都是胡乱听来的,超过半数都错得离谱。而最准确的记载?哈,是的,是关于他三刀的。 日记本中还有一些絮絮叨叨的抱怨。她几乎将她认识的所有人、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抱怨了一遍,还有几段逼真的场景描写附带哭诉——那些“梅丽被大家欺负”的场景绝对没有发生过,三刀敢用自己的性命赌誓。 梅丽和她那可怜母亲,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 三刀是一个老辣的海盗。既然彻底认清了这一点,他对梅丽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怜悯。那个自作聪明的烦人精早就被他丢在了一边。 然而,他的脸色却在一室沉默中变得越来越阴沉。 主舰那边为什么知道梅丽有一本日记本?他们为什么知道日记本的内容? ……知道了多久? 三刀烦躁的在屋内来回踱步。他觉得有无数刺探的视线正徘徊在屋外,等待着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媚笑着拿给主舰那边过目。 他脸上的疤痕显得愈发狰狞起来。 “尼古拉斯……或者是希欧?你们监视我?!” —————————— 南十字号上,瑟罗非走出船楼,在温暖的阳光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醒着的时候想了什么,睡着了就会梦见什么。昨天晚上,女剑士在梦中见到了梅丽做的一百个坏事以及做坏事的一百个理由,有煽情版,伦理版,惊天阴谋版等等,个个论点扎实,逻辑通顺,让梦里的她十分信服。 ……可惜她一个都没记住。 她满心遗憾地转去厨房,在胖大婶慈祥的目光中领走了最大的一个圆面包,跑去船尾巴帮人收网,为之后的训练热热身。 现在,她和南十字号上的海盗们已经很熟悉了。这一班负责捞鱼的海盗们看见瑟罗非这个最强劳力都开心得不得了,纷纷大笑着和她相互轻碰拳头。 “这一网里的刺皮虾都归你。”领头的海盗许诺道。 知道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有怪力是一回事儿,真正论起来,海盗们也不乐意就这样被一个女孩子比下去。大家一起憋足了劲儿,巨大的渔网很快被一节一节收了上来,鲜活的鱼虾在甲板上堆成了小山高,还有机灵的螃蟹从网眼钻了出来,慌不择路地在甲板上滴溜溜跑。 瑟罗非单手拎了一只快到她肩膀高的厚木桶,正准备在鱼山里收割自己的战利品,就听见上方有人喊她。 汉克斯在上方甲板探出半个身子:“嘿,姑娘,这里!” 旁边有海盗起哄:“哟汉克斯!你喊人家姑娘做什么呢?是要敲一段手鼓,还是唱个小调啊?” 高大的青年朝那人龇了龇牙:“骨头痒了?” 他不再理会那帮海盗们,转头对瑟罗非挥了挥手:“罗尔,你上来。那个写日记的女人说一定要见你。” 第40章 . 【四十】 汉克斯带着瑟罗非在南十字号上穿行。这艘船巨大的体积和复杂的构造再一次给女剑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汉克斯一边带路,一边跟瑟罗非简单分享了一下情报:“……我那时也一头雾水,谁知道那本丑兮兮的本子里居然记了那么多了不得的东西。你该看看当时的三刀,整张脸都绿了……” 瑟罗非跟着汉克斯七绕八绕,走过整整四道上了锁的门,最后走到一个走廊尽头的房间。 两个海盗正大咧咧地坐在房间里头。他们看似在漫不经心地擦着武器,瑟罗非却注意到他们的肩膀始终微微绷着,腿部也处于一个可以随时发力站起的角度。 这两个海盗瑟罗非都认得,他们都是尖牙小队的队员。 见到汉克斯和瑟罗非走进来,两人急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个海盗和女剑士打了个招呼,另一个海盗对汉克斯说:“队长。刚才没人来过这里,大副也一直在下面没上来。” 顺着那人的示意,瑟罗非这才注意到房间靠里的角落有一个像是天井一样的东西。 汉克斯点点头往角落走去,并示意她跟上。 ……那确实是一个直上直下的通道。这个通道十分宽敞,即便是像尼古拉斯,像乔那样长手长脚的家伙也没办法同时够到通道的两侧。通道内壁上看不到任何着力点,光滑得不得了。瑟罗非伸手叩了叩那入口,金属的,还是实心的。 “这是连接监牢的唯一通道。”汉克斯解释道,“绝对保险,绝对安全。犯人们想要逃出来,得先憋足劲儿去长一对翅膀。” 与此同时,旁边那两个海盗正手脚麻利地将各种大小的皮绳儿和齿轮迅速组装到一起。没一会儿,他们就完成了组装,将一个由不知名的藤条编成的、非常结实的大筐用金属搭扣紧紧拴在了皮绳儿的尾端。 其中一个海盗摇动着他们刚刚组装好的手柄,另一个海盗抓着藤筐虚放在天井的上方。齿轮咔哒咔哒地转动着,抓藤筐的海盗轻轻松手,藤筐就稳稳当当地在天井中下沉了半个人身的距离。 “罗尔,来。”汉克斯率先跳进藤筐里,冲瑟罗非招手。 她动作轻盈地跟上。 这个藤筐比她想象的还要稳当。她、汉克斯——还有巨剑——的重量一块儿压上,也只是让藤筐的底部微微下沉,这幅度微小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天井上方的海盗稳稳地摇动着手柄。藤筐在天井中不疾不徐地下沉,瑟罗非只觉得周围的光线渐渐暗去,又骤然一亮—— “到了。”汉克斯率先跳出藤筐,熟练地从左手墙边那一排火把中取下一只。等到瑟罗非也从筐里出来了,他摇了摇悬挂在火把上的一只铃铛。 藤筐迅速地上升。 汉克斯看着女剑士明显依依不舍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许诺道:“一会儿完事了,我们先送大副走,然后再偷偷折回来,让你多玩几次。” 瑟罗非有些不好意思。南十字号的氛围实在是跟她之前呆过的海盗船太不一样、太让人放松了,这些小心思、小表情以前都被她藏得好好的,现在却有些藏不住的趋势。 ……当然,送上门的藤筐她还是要玩的! 她正准备点头,就见一道被拉扯得极长的阴影从前方拐角伸了出来。希欧略带嘲讽的声音随之响起:“汉克斯,我懒得跟你再描述一遍在封闭的舱底你那嗓门儿到底能够传得多远……你,罗尔,玩那个上上下下的藤筐?从什么时候开始奶猫也能挥剑了?啧,出息。” 女剑士和小队长被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副指责成了两只鹧鸪,只敢点头不敢出声。 鹧鸪们乖乖跟着大副往前走。 赤铜前辈的那些神奇的管道显然没有眷顾这块区域,地牢越是往里,越是阴暗而潮湿,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霉味儿。 希欧狭长的眼睛瞎有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昨晚没能好好休息。 三人一路沉默地拐过几个弯,很快就抵达了南十字号真正的地牢。 也不知道这地牢的墙壁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真的会把声音放大好几倍!梅丽发出的、叫瑟罗非无比熟悉的抽泣声几乎伴随了他们一路。只是这一回,女剑士扪心自问真是怎么也无法感到任何一丝怜惜或者同情了——她们之间的旧账先撇在一边不谈,那鼻水儿在鼻腔里稀溜溜打转的声音被放大之后再也不能扯动人心,只能扯动人的肠胃。 鹧鸪剑士和鹧鸪队长在大副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找到了“早饭吃多了”的感慨,顿时惺惺相惜起来。 他们来到了梅丽的牢房前。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地牢,和她之前呆过的,南十字号用来安置俘虏的小单间自然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床、桌子、椅子这些家具在这里都是见不到的,空荡荡的牢房里除了一条脏兮兮、皱巴巴的被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梅丽那抱着膝盖哭泣的身影就显得更瘦小、更落魄了。 她仿佛不知道有人来了,一直小声抽泣着。她的衣服领子被撕了一个口,露出一小片轻轻耸动的肩背,衬着她苍白修长的脖颈,特别能激发人的保护欲。 ……可是姑娘你的鼻水儿声真的很吵你知道吗!很吵!很恶心!你就不能好好做一个安静哭泣的美姑娘吗!瑟罗非有一种整个牢房都被黏糊糊的鼻水儿淹没的错觉,她痛苦地感受着胃部的翻腾,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希欧耐着性子看梅丽抽了几声,随即不耐烦地冲瑟罗非挥挥手:“估计是我听错了,她没想见你,你这就回去吧。” 听到这句话,梅丽突然猛地抬起头来,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意外和惊吓,就好像她真的才意识到眼前来人了似的:“你,你们来了?不不,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逼的……” 瑟罗非隔着有她小臂粗的栏杆,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金发姑娘。 她自认一向擅长察言观色。从前在独眼号上,她乖乖吃下梅丽这一套,不顾乔明显表现出来的排斥执意给梅丽提供庇佑,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大意了。可即便是现在,在那么多破事儿发生之后,她看着这个金发姑娘表现出来的情绪,也还是找不到一点儿虚假。 梅丽的悲伤、脆弱、无辜、委屈,全部都是真的。 瑟罗非听着梅丽哭哭啼啼的叙述,竟然觉得手心有些发凉。对方先是十分煽情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惊慌的情绪,配合以恰到好处的哽咽叙述了被冤枉的无奈,然后话锋一转。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都是三刀要我做的!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什么都听他的,只想让他高兴,可他却利用我、逼迫我……瑟罗非,瑟罗非,你总是劝我不要太过依赖男人,可我怎么能和你一样呢?你这么坚强,独立,而我……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可怜姑娘!”梅丽说到这里,哭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她几乎泣不成声,“哦我要是听你的该有多好……可我总是管,管不住自己的心。瑟罗非,我再也不犯傻了,你救救我,救救你最好的、可怜的朋友!你那么善良,那么热心,你会救我,是不是?” 梅丽是认真的。梅丽真的“说服”了自己,日记本上的内容都是三刀强迫她记下的。瑟罗非看着眼前这个声情并茂喊出“救救你最好的朋友”的金发姑娘,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再追问对方为什么砸晕她的事儿了。 梅丽有一点说得没错儿,她确实是个可怜的姑娘。叫人反胃的那种。 瑟罗非忽略掉汉克斯震惊的“见鬼的最好的朋友”的眼神儿,直截了当地跟希欧说:“我们走吧,从她嘴里根本套不出什么来,我对她还算有些了解。你要是不介意,不妨把那本日记本给我看看,她是不是往上写了一些天花乱坠的小故事?我说不定能从那里发现一些线索。” 希欧点点头,更加直截了当地迈开长腿往外走:“正好,我也有些别的事儿要问你。”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问:“我听红毛说你差点儿被这个女人砸死在大海里?机不可失,你要不要现在揍她一顿?” 瑟罗非一边惊讶于她的红毛朋友和希欧妈妈之间出人意料的频繁沟通,一边失笑道:“饶了我吧,谁想去碰一个黏糊糊的鼻涕精?” 说完,她一点儿也没管梅丽脸上那仿佛被木板狠狠砸过的表情,率先转身走出了地牢。 第41章 . 【四一】 藤筐就算一次载着三个人一把剑也稳稳当当。在藤筐被提到天井口的时候,希欧率先走了出来,指着还留在筐子里瑟罗非道:“你是不是要玩这个?现在玩,快点儿,让你上下玩三趟,然后过来干活儿。” 再一次因为纯真的爱好(?)而被无情羞辱了一遍的女剑士很想奋起反抗,但对方是站在食物链顶端、可以随意克扣她的甜食的可怕男人。于是她只能怀着满心悲愤,在其余三个海盗善意的哄笑声中装鹧鸪。 好在希欧妈妈也玩够了,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勉励了一番那两个守井的海盗,几句话把人说得热泪盈眶誓死效忠,就满意地带着瑟罗非和汉克斯走了。 三人来到了长桌会议室。希欧示意他们坐下。 “昨天晚上,头儿下令抓捕梅丽的时候你们都在。现在我要你们那个过程仔仔细细、一点儿不漏地复述一遍。”希欧掏出一把两侧都有牙齿的钥匙打开立在一旁的雕花柜门,抽出那本日记扔给瑟罗非,“你先看着,汉克斯先讲。” 瑟罗非原本想抗议希欧给的时间太短,昨晚那场景三五句话就讲完了,哪儿来的时间给她看日记。结果汉克斯一开口,她就淡定了。 汉克斯是一个糟糕的叙述家。他平常挺爽朗的,没想到讲起故事来啰嗦得让人崩溃。他能把那个场景中所有重要的、不重要的事物全都描述一遍,比较有价值的比如尼克当晚喊他名字的语气(“不急不缓,特别流畅有气势,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船长!语气笃定,非常有把握的样子,这绝对不是刚刚想到的计划。”),完全没有价值的比如某个硌到他后背的海胆(“我急着跑过来,一跑角度就不对了,那海胆不知怎么的就压在我背上……说实在还挺疼的,当着船长的面我不敢说,但我回头一定要把那晚捞鱼的小子抓住来揍一顿。”)。 瑟罗非听了几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瞬间化身老妈子的队长,感觉自己和南十字号海盗们的内心世界又接近了一分,便心满意足地低头看日记了。 她不得不承认梅丽姑娘千不好万不好,可到底比她有文化。梅丽写在日记上的字有好一些她不认得,幸好这些偶尔的生字除了碍眼之外不太影响她加紧速度把小半本日记翻完了,抬头正好听见汉克斯给自己的故事做了个结尾:“……然后我就领命走了。罗尔看上去很好奇,我也很想带着她一块儿去,但船长凶巴巴地盯着我,我就不敢了。那时的风是西南向的,我转身走的那会儿正好有风透过一袋子鱼吹到我背上,正好对着我那块被海胆扎过的皮,特别难受。我扭了下腰,没留神就被甲板上一个凸起来的钉子绊了一下,我回头一定要把那负责那一块甲板的船工抓住来揍一顿。” “……”女剑士有些木然地听着汉克斯无比自然、无比认真地表示要把好多人抓住来揍一顿,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个铁匠家的普通男孩儿的家伙能当上尖牙小队的队长了。 都是揍出来的。 一直给人以简洁干练印象的希欧居然一点儿没有不耐烦,非常认真地听完了全程,还拿出羽毛笔记下了点儿东西。见汉克斯说完了,他用下巴点了点瑟罗非的方向:“你怎么样?看完了吗?” “看完了,”瑟罗非回答,“大概算是有些发现。” “很好。”希欧递给汉克斯一大杯水,“来,先讲讲昨晚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本日记。我知道你讲故事的风格大概不能像汉克斯这样细致,这样好了,我来问,你来答。” 正在绞尽脑汁模仿汉克斯风格的女剑士松了口气。 “昨晚你和头儿都谈了些什么?” “我们一块儿回顾了下过去的生活,都是关于,呃……”瑟罗非直觉认为尼古拉斯和管家并没有把自己异界人的身份透露给希欧知道,而现在也并不是摊开一切的好时机。她反应很快地跳过了能源柱,壁障,尼古拉斯的真实年龄等相关内容。但一时间她也拿不准希欧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三个在玛蒙城的经历。 希欧倒是只以为她是没组织好语言,主动帮她接了下去:“关于你在玛蒙城随手捡了一个船长的神奇经历?” “诶,是的。”瑟罗非笑了,很上道地补充了一句:“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梅丽、关于护卫舰或者三刀的话题。” 希欧点头:“接着,时间不早了,你们就各自散伙。” “尼——船长送我到楼下,情绪……嗯……还挺好的。在船楼门口他看见了汉克斯,突然表示自己还有正事儿忘了做,于是就把汉克斯叫了过来,下令让他去护卫舰绑了梅丽,并且带上日记本。”瑟罗非顺着希欧的思路回忆着。 希欧很快接着问:“他直接提到了日记本。他当时的语气是怎么样的?” “很笃定,”汉克斯将空杯子放回桌上,大大咧咧地抹着嘴道:“他还试图跟我描述那日记本的样子来着……我觉得头儿肯定知道这本日记本里头有什么鬼东西。头儿不愧是头儿。” 汉克斯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瑟罗非只好跟着点头。 希欧微微敛目,像是在认真思考。 “我没有让人监视过三刀……”过了挺久,希欧缓缓说道,“头儿应该也没有。况且当时梅丽上船,三刀有和主舰这边特地报备过……头儿在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异议。” 希欧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他的言下之意在场两人都明白——所以他们的船长到底是怎么知道三刀养在房间里的女人写了一本了不起的日记?难道说尼古拉斯在某个瞬间突然和梅丽成了心灵之友?那也太扯了。如果说尼古拉斯对梅丽早有怀疑,所以在希欧不知情的状况下另外派了人去监视对方……一个哭哭啼啼的鼻涕精而已,主舰这边如果硬是要驱逐她,或者退一步把她困在房间里养着,三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先放在一边,我会找个时间亲自和头儿谈谈。”希欧朝瑟罗非勾勾手:“现在我们来说说这本日记。罗尔,你有什么看法?” 瑟罗非自个儿清理了一下思路,开口道:“我们可以简单把这本日记分为三块——南十字号的情报,她臆想出的被欺负的场景,和她幻想的美好生活。” “梅丽很喜欢写一些小东西,过去她也经常把她写的小片段拿来给我看——哦,当然,只有最后一类,‘幻想中的美好生活’。和她臆想出的、完全没头没尾的被欺负的故事不同,美好生活的小故事通常还是有点儿依据的,基本算是……反映了她在那段时间的愿望。” “比如一开始,她拿给我看的总是例如她被贵族认领回去啊,她突然拥有了强大的魔法然后变成人人追捧的女公爵啊,之类的,经常在话本里看到的戏码。”瑟罗非回忆着,“后来她就常常写一些‘瑟罗非和乔找到了宝藏,带着梅丽逃离了万恶的海盗船,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并且把梅丽嫁给了公爵’这样的故事。我姑且认为,在那个时候,比起幻想天降大运到自己头上,她变得更实际了一些——她开始依赖我们了。” “后来,在我最近一次出发考证之前,她的故事又变了样儿。她幻想我在剑士公会一举成名,被厉害的长老看重,于是我带着长老回来扫平独眼号也救了她什么的。”瑟罗非讲到这些都觉得好笑,“要我说,她真不该试图到海盗船上来混饭吃,她其实是个挺好的吟游诗人的材料——总之,你们看这里。” 她将日记本翻到特定的一页,推向希欧那边:“你看看这个故事。三刀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有好几个海盗对她展开了猛烈追求,争相把宝物献给她。” “这一个。咳……是你和尼古拉斯两男争一女的故事。” “其实后面几个故事才是重点,我来把它们糅合起来,大致总结一下——”瑟罗非语速放慢了下来,“看,她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制止了“可能的危机”,得到了‘评议团’的一致赞誉,她被封赏了‘大片土地’和‘终身爵位’……接着又是一大群男人向她献殷勤,不用关注了。” 希欧的眼睛眯了起来,汉克斯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瑟罗非知道,他们得出了和她相同的猜测。 “你们想到了什么?在大陆上能够大片封赏土地、授予爵位的权利中心‘评议团’……她在隐喻什么?” “长老院!”汉克斯惊呼! —————————— 瑟罗非光着脚坐在高高的隔板上,手臂搭在窗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海豹脑袋。 梅丽被抓的事儿已经过了好几天,南十字号上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大部分海盗甚至都不知道有事发生,依旧过着每天捞鱼、打牌、相互揍来揍去的美好生活。 三刀倒是来了主舰好几趟。有一次瑟罗非喂完海豹,恰好见到希欧和三刀从会议室里出来。三刀看起来有些憔悴,比以前更阴沉了些,乱糟糟的胡子长了半张脸,但他们俩相互间交谈的语气倒是还挺平和的。 希欧也被梅丽的日记本折腾得够呛。其实在那天的讨论中,瑟罗非,希欧,和汉克斯都认为梅丽不太可能真的是长老院刻意安插进来的探子。第一,她的小故事是在最近才变了风格,而最近她并没有任何与长老院接触的渠道;第二,嗯,她太蠢了。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一名管天管地管所有的大副,希欧必须把所有一切可能发生的危机都重视起来。况且,不久之后,经历了长老院策反、军队追击、矛齿鱼大战和卢本夫妇事件的南十字号就要在鸟钻石镇靠岸了。事实已经证明长老院的海上力量有了个飞跃式的进展,在这样的情况下,希欧怎么谨慎小心都是应该的。 瑟罗非非常心疼希欧妈妈,好几次她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实在没忍心告诉他他的黑眼圈左大右小,而且越来越明显了。 然而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儿。真正让女剑士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晚做的一个梦。 不不不这回不再是那个关于男人坐船头的梦了。事实上,比起那个诡异的、连贯的、在醒来之后还能记得无比清晰的东西,昨晚的才更有资格被称为“梦境”。 她先是看到梅丽仔细给自己包好头巾、把自个儿的脸掩盖得严严实实,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跑下楼,在昏暗的巷子中穿梭。场景突然一变,梅丽已经站在了一栋漂亮城堡的后门口,她带着讨好的笑容,眼里满是极致的兴奋,向门里那人递出了……那本日记本! 做着梦的瑟罗非当下就是一惊,正要看得更清楚点儿,场景再一次变化了。 三刀从一个破破烂烂的马房角落扯出昏倒的梅丽,一点儿没怜惜地扇上两个巴掌!梅丽很快被扇醒了,于是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瑟罗非的梦是没声音的,但她读懂了三刀的一些口型,类似“愚蠢”,“痛恨背叛者”,还有一个似乎是叫做“莉莲”的人名出现频率很高。 暴怒的三刀最终也还是没有杀了梅丽。他把她丢下了,然后匆匆往码头跑去。瑟罗非的视线是跟着三刀动的,三刀这么一掉头,她就看见了熊熊大火,那些狰狞的火焰燎亮了半片黑蓝色的天空。 后面……她就忘了。 是的,她确信自己的梦还有后续,但她已经不太记得了。甚至很诡异的,她能感觉到自己关于梦境中一些细节的记忆还在逐渐流失——比如在上午刷牙那会儿,她起码能记住十几二十个三刀和梅丽争吵时蹦出的词汇。 理智告诉她,这个梦境只是她逻辑的延伸。因为梅丽的那本日记本,她对梅丽有了“背叛者”、“高密者”的印象,又因为两人间的宿怨,她渴望看到梅丽被揍,所以她就做了这么一个梦。 但她始终还是有些不安。 她甚至会想,尼克那晚毫无预兆地要抓捕梅丽、没收日记本,是不是因为……他也做了个类似的梦? 不不不,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说来,希欧就这个问题也找尼古拉斯谈过了。也不知道尼古拉斯是怎么回答的…… “哎呦!” 瑟罗非伸手捂脑门儿,结果抓下来一只胖头鱼。她怒视角海豹:“随地扔鱼!坏习惯!说好要做一只人见人爱的温婉海豹呢!说,这个习惯又是从哪只野海豹那儿学来的?” 阿尤委屈得胡须都塌下来了:“咕唷。” 女剑士顺着角海豹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船长一脸冷酷淡定地眺望窗外,动作非常自然地把手收到了背后——如果手腕上没有粘着一片大鱼鳞就真的可以给满分! “……”瑟罗非把鱼塞到了阿尤的嘴里,顺便在它光洁的脑门儿上蹭了蹭手,然后拿起一只干净的毛刷在尼古拉斯脸前晃悠,“嘿,你怎么啦?” 第42章 . 【四二】 自从知道了眼前这家伙就是自己捡回来的小哑巴,瑟罗非不但不再觉得对方疏离、古怪、不好接近,反而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透过那张木然脸勘测船长心情的技能。 尼古拉斯这几天明显也有些心神不宁。瑟罗非认为这肯定和梅丽的日记本,和他与希欧的谈话有关系,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尼克说过,主人格尼古拉斯并没有把“尼克”当做自己分裂出来的个体,因为“尼克”恰好出现在他逃出能源柱之后、被瑟罗非捡到之前,尼古拉斯一直认为尼克是从混乱之界来的,寄居在他身上的指引者什么的。 而且,他没有尼克的记忆。 抓捕梅丽、收缴日记本的命令是尼克下的,那时她正好在场——相信希欧早就把这事儿完完整整的告诉尼古拉斯了。 另一个人格突然在他沉睡的时候使用了船长的话语权,甚至还真的一击即中,找到了情报量不小的日记本。作为主人格的尼古拉斯,现在心情一定是迷茫又复杂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尼古拉斯到底知不知道她知道他有两个人格的事儿呢? 救命。光是把上面那行句子理顺就耗掉她整个大脑了。 她很想安慰他。但她总不能就这么上去拍他的肩膀说,嘿哥们儿你别急,那命令是你的另一个人格下的,这事儿虽然神秘了一些,但他是个好人,哦是的我们认识——他和你其实挺像的,神态,小动作什么的,你们好好相处啊,等他再出现了我帮你把这件事儿问仔细。 女剑士纠结得不行,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的黑发男人也绷着一张帅脸欲言又止,连毛刷要戳到他额头了都没发现。 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放过!于是瑟罗非就贱兮兮地将毛刷往前一送—— “哎哎哎我错了——别把刷子扔海里啊好好的刷子——别挠了哎呦我真的错了哈哈哈哈哈别挠了哈哈哈哈哈哈——” 阿尤两只前肢着急地拍打着窗框:“唷唷唷唷唷唷咯咯!唷!” 走开啦压着罗罗的坏蛋!走开! —————————— 护卫舰上。 帕特里克坐在瞭望台上,一口咬下大半块三明治,举着油乎乎的手朝下头比了个侮辱的手势:“杰夫,瞧,瞧那个得意的马屁精……唔,今天的鱼肉烤焦了,呸。” 和他一同值班的杰夫往下瞟了一眼,了然道:“海蛇又被二副叫过去了啊。算了算了,我们和他从来就不是一路的……成天缅怀他那充满奶腥味儿的校园生活,要我们多看看什么修身养性的书……卢克斯都后悔死了,说当初要不是看他搞清洁实在有一手,才不会一时大意聘了这么一个怪胎上来。” “哦,放尊重点儿,小心海蛇大人让二副把你吊在桅杆上。”帕特里克凉凉地说,“他现在是真的受宠了,见鬼,蒙内告诉我现在护卫舰上药品的分派权已经不在他手上了,二副让海蛇来接管这个。” “这都不算什么,海蛇不会明摆着克扣我们的药品,毕竟所有药品的产出还在主舰的大姐大手上。她眼里最容不了沙子了,谁要是往她那儿告一状,海蛇绝对得栽,十个二副都保不了他。”杰夫显然对蝎子的为人很有信心,但紧接着他又露出了忧虑的表情,“我倒是挺在意二副……” 帕特里克看起来糙,心思还是挺细腻的。他反应很快地跟着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说……前天晚上我们听到……” “嘘。”杰夫谨慎地趴在瞭望台的木杆上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什么人了,才低声道:“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二副在房里发火,说‘信任就这么廉价’、‘我问心无愧地卖命多少年’、还有‘当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什么的。” 帕特里克叹了口气:“就是因为那女人闹的……那小婊|子看着就事儿多。你说同样是女人,主舰上的怎么就和我们这儿的那么不一样?大姐大就不说了,新来的那个女剑士能徒手拆炮,长得还可爱……梅丽就只能坑着二副,让他和主舰那边闹矛盾。你也跟了二副十多年了,杰夫,你知道的,二副一直就有些多疑。” “这绝对也少不了海蛇的挑拨。”杰夫将包裹三明治的锡纸揉成一团,“我真不希望二副因为这事儿和主舰闹掰。我喜欢这里。” “……”帕特里克咬着一根劣质烟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要是真掰了,你怎么选?” 杰夫脸上明显有挣扎,他最终一咬牙:“跟着二副。十多年的交情了。” “嗯,我也是。”帕特里克握了握拳,“可惜我们一直就不聪明,做不来出谋划策的角色,在二副面前也没什么说话的分量……我明天再去找蒙内他们谈谈。” —————————— 不管每个人在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在阿尤卖力工作下,南十字号还是以飞快的速度接近鸟钻石镇。 作为一个普通海盗,瑟罗非的返程之旅十分规律而平静。早上随着朝阳起床,帮女王大人搬几趟锅,吃了早饭后就和红毛一起前往213号训练房接受黑胡子和船长大人严苛的训练。托托时常也会来凑一脚,黑胡子还挺喜欢这个卷毛妖精的,说他在拳法上特别有天分,可以继承他的家传拳技。托托在赤铜前辈给他量身定制的训练中,无比艰辛地学会了将眼泪收放自如的技能。现在他用新学的拳术配合着能够稍微调整范围的火墙,能够在瑟罗非的大剑下撑过好几十招。 “我讨厌天赋魔法。”瑟罗非说。 一天训练结束后,瑟罗非就会提着晚饭跑去船头,给同样辛劳了一天的角海豹摸摸脑袋,刷刷肚皮。尼古拉斯如果没被操碎了心的大副拉去开会,他也会过来欺负海豹。 扎克有一天挑着尼古拉斯没来的时候泪眼汪汪地问瑟罗非:“我是不是要失业了?” 总之,生活很美好。踏上陆地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海盗们也十分兴奋,经常自发地在甲板上围成一圈儿唱着歌,抓着朗姆酒瓶子跳起海盗特有的粗犷的舞蹈。 瑟罗非已经拟定好了要带回家品尝妈妈手艺的名单,甚至已经和每个人商量好了他们应该有的“身份”——希欧还是邻家经商的出息儿子,蝎子是码头边上皮革店的老板娘,托托和赤铜前辈是在玛蒙城定居的铁匠祖孙,汉克斯是喜欢吃鱼(身上海腥味儿实在太重)的普通佣兵。 至于最关键的船长大人……瑟罗非绕着他转了几圈儿,实在没法儿昧着良心给他高贵冷艳的面瘫脸安上“卖鱼的”,“钉鞋的”这样的身份,只好尽量贴近生活实际,给他安上了一个“在外流浪时遇到的同伴”的名头。 ——是的,玛格丽塔至今还以为她当年只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后来她机智地逃离了人贩子的魔爪,一路磕磕碰碰地又自个儿找了回来。 ——以及,是的,她依旧没能劝动她那个在某些方面固执得惊天动地的红毛朋友。 瑟罗非心里很看重这次或许根本不算是聚会的聚会。 从小,她就喜欢看那种一个小团队热热闹闹去冒险旅行的故事。 在这样讲述冒险故事的话本中,有些团队从头到尾其乐融融,充满朝气,让人看着总是免不了会心一笑;有些团队最开始问题频发,谁也看不惯谁,但他们对彼此的理解与信赖在一次次生死交锋中逐渐累积,最后彼此结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也有一些吟游诗人给在自己笔下的团队设置了复杂的背景,团队里的角色通常来自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种族,对事情经常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爆发严重的矛盾和冲突。但每到大敌当前的时候,他们却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彼此,协力走过一个又一个困境。 这些话本中描写的场景对瑟罗非的影响是巨大的。刨除掉工作稳定、风险小、薪水高这些因素,话本中这些经过了美化的团队生活,才是瑟罗非心心念念想要考到证、成为佣兵的初心。 当然,现在已经长大了的瑟罗非清清楚楚,现实和话本是两回事儿。佣兵团里是不是真的有这样毫无保留的信赖和默契还难说,更何况她入了海盗这一行! 就没听过谁在甲板上讲团队配合、讲兄弟情义的。海盗们都是利己主义者,他们会选择成为海盗——无论是什么原因——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们追求的只有金钱,更多的金钱,和获取巨额财富的刺激。 所以,才好长一段时间里,瑟罗非真心觉得乔是神祗派来的、专门满足她那点顽固的、对“友情”的幻想的天使,虽然这个天使不是金毛,还嘴贱。 可在南十字号上短短几个月,她竟然遇到了这么多……棒极了的家伙! 他们好到……她想要把他们都介绍给玛格丽塔认识! 谁都不会知道她在递出邀请的时候心里有多忐忑,在收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又有多开心。她把这些情绪藏得很深,但那张反复修改了十几遍的食材单还是暴露了她小小的雀跃。 ……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她真的非常希望乔能够在场。 然而红毛百劝不动。他总是一脸神圣地端出“男人的誓言和约定”这一套,在瑟罗非细问的时候只会贱兮兮地给她做鬼脸,死活不肯说明白。 瑟罗非被折腾得杀意横生,已经决定要把这家伙打晕带走了,结果还是黑胡子制止了她。 “看他的样子像是真的发过什么奇奇怪怪的誓言,虽然很有可能是醉醺醺的、在哪个女人的肚皮上被哄着说的……”黑胡子抖了抖自己的白胡子,对乔哇啦哇啦的抗议声报以冷笑,“但在海洋上嘛,你知道的,违背誓言的人的下场通常不会太好……你忍心么?” 她不忍心。所以她一听这话就萎了。 黑胡子接着劝道:“也不急着这一次,只要南十字号在,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在这个甲板上相聚的。这次我就待在甲板上看住他,你放心去玩。” 瑟罗非只好同意了。 同样拒绝邀请的还有管家。 “这回大部分的小崽子都回家找妈妈了,船上得有我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守着。”管家挺了挺他瘦巴巴的胸膛,“一把年纪了还得为后辈们操心,我真是不容易啊。” “你可以不操的,”瑟罗非说,“希欧住一晚就回,尖牙小队已经被分配了无间断的值班任务,老鱼们也都没有下船的打算。” 管家:“……其实吧,我的腿昨天断了。” “……”瑟罗非控诉地看着他正笔直站在地上的双腿。 管家:“你不要不信啊。我的左腿它看起来是好的,可里面已经断得不能再断了,我一直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强颜欢笑着跟你说话。” 瑟罗非简直想真的把她便宜老师的腿踢断。 不感兴趣就直说啊!干嘛用这种谎话来侮辱人的智商!真的以为她会信吗! ———————— 总之,在瑟罗非第十九遍修改采购清单的时候,南十字号的海盗们大声喊着口号收起了大帆,将船只泊在了鸟钻石镇的码头。 第43章 . 【四三】 清晨,鸟钻石镇在海鸥的翅膀拍击声中渐渐苏醒。 寻常居民有的正在往面包上涂抹厚厚的过奖,有的才刚刚从被窝中爬起来。而此时,几块小贩们惯常聚集的早市已经足够热闹了。 瑟罗非带着一群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的家伙走在鸟钻石镇最繁华的临海集市上。她手里拿着一张因为涂改过多、已经被羽毛笔尖戳得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嗯,下一个要买的是大鳃鱼,数量是……不对,我把它划掉了,不不不也不对,我记得我一定又在哪儿把它添上了,因为它是做蘑菇鱼块汤的好材料……你们谁来帮我找找?” 托托反应很快地指着一个角落问:“好像在这里。” 瑟罗非定睛一看:“不不,这是‘犬鱼’,不是‘大鳃鱼’。” 蝎子皱着眉贴近了看,瑟罗非这才发现女王大人其实有些近视:“大鳃鱼……大鳃鱼……罗尔,说实话,大鳃鱼写的字比你好看多了。” 汉克斯公正地指出:“大鳃鱼不会拿笔,也不会写字。而且我觉得罗尔的字写得还挺不错的。” 瑟罗非很感动,认为这样善良、温柔的人才是自己要找的合作伙伴:“汉克斯,你也来帮我找找。” 汉克斯羞涩地挠挠头:“其,其实我不认字呀。” 瑟罗非:“……” 托托踮着脚尖找了一圈无果。他有些忧虑地望了望海堤上蹲着的一个胡子团儿:“我们或许要加快速度了,罗尔,我看赤铜前辈已经抽了三十八根烟了。” 希欧全程一直表现得有些烦躁——因为这个乱糟糟、闹哄哄的集市上实在有太多不对称的东西了。关于大鳃鱼的讨论顺利地将他的情绪逼到了临界点,大副先生以弓箭手特有的敏捷一把将那卷该死的羊皮纸抢了过来,揉吧揉吧丢进了……路过的一只黄毛狗的嘴里。 狗:“……” 大副的眼神儿太过可怕,无辜的黄毛狗汪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就灰溜溜地叼着羊皮卷走了。 瑟罗非:“……” 大副顽强地无视了女剑士谴责的目光——哦还附带了船长的,这两个人从认亲之后就彻底一个鼻孔出气儿了——非常霸气地一挥手:“跟我来。” 希欧熟门熟路地拐了几个弯,把众人带到了码头边最大的一个圆顶房子前。 这房子是用最好的石料砌成的,屋檐上面用很细致的手法凿出了一排猛兽的雕像,猛兽的利爪、牙齿、眼睛等地方都是金灿灿的。 瑟罗非认得这里。这里是鸟钻石镇最大的打手市场。 是的,打手。顾客出钱,他们出人。在鸟钻石镇的范围内指谁打谁,不打残不收钱。 因为鸟钻石镇民风实在彪悍,和海盗的牵扯实在太深,总会有那么些人仗着自己拳头大就连最后一点儿人性都不要了。碰上这种人,难道就要任命挨打吗?不,你还可以去打手市场,出一桶啤酒、几磅烤肉的价格,让别人来帮你报仇。 打手市场自个儿圈养了一批壮汉,宣称与任何势力都没有瓜葛,绝对中立,没有不敢打的。 打手的薪水福利都很高。瑟罗非曾经来过这儿应聘,结果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表示只收有证的,初级证不行,得有高级证。 她心里顿觉不妙,连忙一把拉住希欧,好声好气地劝他:“我们要买什么东西给钱就是了,那些小贩也不容易,你不要找人打他们。” 希欧居高临下地、用怜悯的眼神儿盯了盯她的脑门儿,用另外那只没被绑架的手指了指汉克斯:“你,去踢门。” 忠诚的汉克斯二话没说就上前对那雪白的大门踹了一脚。 里头安静了一下,很快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一个剃了光头、身形瘦长、耳朵上叮叮当当穿了一大堆东西的少年出来开了门:“哪个吃鱼眼长大的敢——” “希欧!”光头少年把眼睛瞪成了耳环的样子,“哎呦我的灵感女神啊我看见了希欧!” “什么什么什么?”房子里很快又传出一个人的惊呼。随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很快有一个……大只一点的光头跑了出来,这个光头的耳朵是完整的,他的金环银环都穿在鼻子和嘴唇上。他一见希欧,特别娇羞地用双手捧了捧脸:“哦我的灵感女神啊我看见了希欧!” “值得庆幸,至少你们还没瞎。”希欧凉凉地道,一点儿都没有什么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今天有大事儿?你们两个居然都在。废话不多说,你给我弄些食材,分成两份……要分得对称一些。一份直接送来,一份做成大概够十人吃的餐点,前菜餐酒甜点什么的都别忘了,送到湿水母酒吧。哦,怎么贵怎么来。” 阶级敌人。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穷困潦倒的女剑士在内心燃起了熊熊火焰。 面对希欧毫不客气的要求,光头竟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他挥挥手让后头凑上来看热闹的打手们回去各干各的,跟希欧确认了一下地点,就打发他弟弟,那个穿耳环的小光头去弄食材了。 于是希欧开始和南十字号的众人介绍光头:“这是裘可菲兹拉尔夫——” 汉克斯:糟糕了名字太有文化根本记不住。 “你们可以叫他裘可。” 汉克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我以前的商业伙伴。” 瑟罗非:……越来越在意你以前到底是从的什么商了! “刚才那个是他弟弟,诺诺,他正和他弟弟一起经营家业,就是这里最大的打手团。” 蝎子:弟弟的名字倒是短。 “他们兄弟的梦想是成为吟游诗人,目前正在为了实现梦想而储存积蓄。” 瑟罗非:画风根本不对啊我觉得你的职业道路必将充满坎坷。 “他们是精灵,有关于精灵族特产的需求以后都可以来找他们。” “……”瑟罗非敏锐地指出:“他们的耳朵都是圆的。” “我认识一个神奇的船医。”裘可对瑟罗非眨眨眼,“无痛,迅速,无疤,第二天就可以照常上班。需要介绍么?” “……谢谢但是不用了。”瑟罗非干巴巴地说。 赤铜:我错了,我不该嫌弃之前不会喷火的托托。 尼古拉斯:这个人为什么一直对着罗尔眨眼?找个希欧不在的时候和他打一架吧。 —————————— 希欧和裘可在轻松的气氛中叙着旧。 “……最近鸟钻石镇的佣兵突然多了不少。我还看见了几个百人团的小头头。”裘可说,“长老院用那见鬼的混乱之界做钩,提了个什么‘只有金章佣兵团才能参加探索计划’的套件,那些佣兵就一个个急吼吼的咬上了。我听一个佣兵说,现在内陆那些高分任务全被接了个干净,他们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来海边碰碰运气。” “他们现在还睡着,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嘿嘿,”裘可笑着指了指汉克斯头上的两脚帽,“像你们这样的,最近比带着丰厚家产准备结婚的大姑娘还受欢迎。” 裘可的话很快就被应验了。一行人告别了光头兄弟俩往镇中走去,才拐了个弯呢,就见一个明显是佣兵打扮的家伙亮眼放光地冲上来,一把抱住汉克斯半个身子:“这位兄弟,你是海盗吧?你看起来勇猛极了你要不要做我的人?” 淳朴的高个儿青年涨红了脸,嘟哝了一句“没胸没屁股不要”就要把人往地上摔了开揍,结果那人以一个异常熟练的姿势死死抱住汉克斯的腰:“你误会了,壮士你误会了,我是说要不要加入我的佣兵团!我给你最高分配权!” “不加。” 那人明显有些失望,但依旧不肯放弃:“那你有没有准备出售你的船?我高价买!你可以和你们船长提一提,我的价钱他绝对会心动——” 汉克斯瞟了一眼尼古拉斯的黑脸:“不会的。” 那人这么一纠缠,路上不少招募海盗、想要购买海船的佣兵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吹嘘着自己的佣兵团多么多么好,提供的待遇多么多么高,最后竟然还莫名其妙地就一艘根本不存在的船相互抬起价来。 其中有几个家伙的态度还特别嚣张,嘴里承诺着各种好处,可语气、神态上明明白白就写着被我看上是你们这些粗鄙海盗的荣幸还不快点儿哭着跪下说好! 最后还是身经百战的鸟钻石镇卫兵们在尼古拉斯拔枪的同时赶了过来。瑟罗非见到卫兵来了,不想把事儿闹大,就赶忙一转手腕把尼古拉斯的枪推了回去。 她的手挨着他的手,隔着一层亚麻布料贴着他修长结实的大腿,所以能特别分明地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尼古拉斯手臂、腿部的肌肉明显绷了一下,瑟罗非以为他还要拔枪,迅速在人大腿上捏了一把,低声道:“别动。” 尼古拉斯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偏过头不看她。 好歹是没再动了。 瑟罗非松了口气,迎上她看着眼熟的几个卫兵,和希欧一起客气地将事情解释了一通,才总算从这场闹剧中脱身。 经过这件事儿,海盗们都明白了现在不是什么逛街的好时机。在大家惨无人道的逼迫下,汉克斯沮丧地扔掉了他最爱的那顶两角帽,众人各自检查了下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穿着后,就一伙儿浩浩荡荡地提前往瑟罗非家走去。 白天的湿水母酒吧总是显得杂乱而萧条。瑟罗非想到把这里的一阶一墙都当做丈夫的蛋蛋来看待的希金斯太太,一路上和众海盗反复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恳求他们务必将公共场合的每一只木屑都保存完好,再三恳求托托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别哭。 汉克斯被瑟罗非闹得十分紧张,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三遍后悔自己没有跟一个老魔术师学习漂浮术的事儿,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完了那几乎要把他卡住的窄小楼道。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楼梯正对着的那扇贴着小安娜涂鸦的木门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 没有起毛的大流苏披肩,希金斯太太枯槁的金发,没有小安娜清亮的笑声。 瑟罗非将众人赶到二楼的走廊上去,自己去敲了敲希金斯太太的房门。 没有动静。 她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还是没能如愿看见那个穿着蓬蓬裙,总是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天使。 看来是真的不在家了。希金斯太太带着小安娜出门倒是挺罕见的,她们会去哪里呢? 瑟罗非不由自主皱了眉,有些担忧地问希欧:“阿伦伯伯、阿伦阿姨什么时候到?” 希欧掏出怀表看了看,很肯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两小时后。恰好能赶上午餐。” 希欧胸有成竹的样子将瑟罗非心中莫名的不安驱散了些。她点点头,从众人身边穿过来到那一扇红木铜柄的小门前。 这次出海,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家门。 “叩,叩,叩。” 正在低声聊着什么的希欧和蝎子也停下了交谈,走廊上一时间竟然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悸。 瑟罗非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从没觉得哪一刻的等待这么漫长过。 突然,在木门的另一侧,传出了一声微弱的、锁扣被打开的轻响。 下一瞬,棕红色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今天,玛格丽塔戴着青蓝底色衬着小雏菊的头巾,有一卷淡金色的头发软软地卷在她的脸侧。她睁着她毫无焦距的、灰蓝色的眼睛四处张望,脸上明显带了些茫然:“是谁呀?” 瑟罗非现在觉得自己全身都暖融融的。她很自然地抬手给玛格丽塔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掉的小头巾:“妈,我回来啦。” 玛格丽塔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回来就回来,你敲什么门呢?以前不都是直接掰了锁冲进来的么……老实和妈妈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儿啦?” 瑟罗非瞠目结舌。 玛格丽塔突然一滞,口气难得严肃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男人回来?” 玛格丽塔看不见,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很习惯在和女儿说话的时候握着她的手或是靠着她的肩膀,以此来接收对方传递的情绪。这次也一样,她说着就抬起手来想要够着瑟罗非,结果动作大了些,直接够到了站在一边的船长的胸前。 “……果然带了男人回来!”玛格丽塔惊呼! 瑟罗非:“……” 包着小雏菊头巾的妈妈欢快而欣慰地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哦罗尔,你终于长大了……妈妈可以稍微放心些了呢。那个,罗尔的小男朋友?别紧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斯。”黑发的船长硬邦邦地回答。 “哎呀真是个好名字呢。来,快进来,尝尝罗尔最爱吃的椰子小饼干?”玛格丽塔笑得开心极了,一把拉过快要僵成鱼干的船长走了进去。 在“小男朋友长得真高呢”,“平常罗尔有没有欺负你呀”,和“你们有没有准备多要几个孩子”这样越来越不对的背景声中,在海盗们内涵丰富的各色目光中,女剑士张了几次嘴,又都一个字儿没说的闭上了。 谁来告诉她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第44章 . 【四四】 人生时常艰难,我们要积极地向前看。 女剑士这样安慰着自己,决定暂时揭过这一茬,开始努力回忆起话本中一位“合格的女主人”是怎样招待客人的。 首先……要把客人迎进来,给不认识的人相互做个介绍。 这里的海盗们本来就是一窝的,只有玛格丽塔不认识他们,需要介绍。可是玛格丽塔已经带着她脑子里唯一的客人,尼古拉斯.小男朋友,进屋烤小椰子饼干去了。 瑟罗非自暴自弃地抹了一把脸:“看在这是我家的份儿上,别用这样的眼神儿盯着我——让我们当做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愉快地脱了鞋子进屋怎么样?” 大家不置可否地开始脱鞋子,一边继续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是的,“大家”这个词中,毫无疑问地包含了被称为“南十字号的良心”的托托,和他的同族长辈赤铜。 能把自己对于强烈渴求八卦的情绪穿透至少有两层甲板厚的胡子,清晰地呈现在别人面前,也真是功力不浅。瑟罗非木然地想。 嘱咐众人一会儿记得带上房门,她先一步小跑进了屋,决定和玛格丽塔澄清这个误会。 当她来到那个逼仄的小厨房时,玛格丽塔已经给小男朋友系上了一条极其粉嫩、有三层勾丝花边、画着小兔子吃饼干的围裙,并正在试图教会他如何又好又快地使用那台快要散架的手摇式搅拌机。 “……对,就是这样,要始终往一个方向搅拌……好孩子,我听着声音就知道你一定做得棒极了!”玛格丽塔慈爱地道,“你一定很健康,很有力气,是不是?我从前就总和罗尔说,年轻姑娘喜欢瘦条条、漂漂亮亮的吟游诗人很正常,但真正要过日子呢,还是得选精壮一些的。我真高兴她听进去了。” 瑟罗非看都不敢看她家船长的表情,飞一般地冲上来将玛格丽塔手中的厨具和食材又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抢下,接着一把把她抱出了厨房。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又迅速又流畅,完美地用上了许多她在训练中学会的战斗技巧。 “罗尔你怎么了?这样是不是有些失礼——” “不不不,妈妈,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总之,我带来的客人可不止一个,他们——” “什么?!”玛格丽塔睁着没有焦距的灰蓝色眼睛,微微拔高了声音,脸上表情几乎是有些惊慌了,“你,你一下子带了好多男人回来?!哦天呐,虽说我之前也私下里不安过,为什么我家姑娘老大不小了,却跟没开窍似的从来不把男人往家中带,可,可这一下子带回了积累了五、六年的份儿,我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好……” 瑟罗非手一软,只觉得说着这样可怕的句子的玛格丽塔比南十字号的桅杆还重。 她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蝎子——客人中唯一的女性,请求对方赶快开口说说话。 女王大人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蝎子很快走过来,面对着娇小的玛格丽塔微微弯腰:“您好,玛格丽塔女士?方才在门口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真是太失礼了。” 说着,蝎子变魔术似的从后面拿出一束火红的、含苞待放的、花瓣上甚至还沾着露水的玫瑰,以一种优雅而亲近的姿势递到玛格丽塔面前:“我是,呃,码头旁边那个开皮革店的,我们都是罗尔的朋友。平常我们总是听罗尔夸耀您的厨艺,把我们惹得馋得不行,今天就一块儿闹着她带我们来蹭一顿饭了。” 瑟罗非被蝎子这幅地地道道的优雅做派震了一下,等蝎子给她使眼色了,才磕磕碰碰地接话:“是,是啊就是这样,妈你别总是乱想……对了,对了,今天希欧也来了,一会儿阿伦伯伯他们也会过来!我们在外头买了食材,今天的午饭晚饭都拜托妈妈了!” 顺着她的话,希欧,汉克斯,托托和赤铜前辈也分别上来跟玛格丽塔打过招呼,作了自我介绍。 玛格丽塔明显有些怔愣地接过玫瑰,一只手缓慢地、有些迟疑地触碰着沾了露水的花瓣。突然,她匆匆忙忙地抹了一下眼角,猛地从自家姑娘怀里跳开,一时间局促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你们别,别站着,随便坐,沙发、软垫、小椅子我都有洗得很干净的!你们,我……我去给你们拿点心吃!” 说着,她先是转身将蝎子给她的花束珍而重之地插在了矮柜上别致的纯白花瓶里(刚开始因为太激动完全走错了方向,在瑟罗非的提示下才绕了回来)——这是瑟罗非某次出海带回来的战利品,玛格丽塔非常喜欢它温润的手感和精巧的形状,她曾经扬言这只花瓶就是最棒的艺术品,她不会往这样的杰作里放上任何花花草草,徒增累赘。 她简直像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真挚的笑容让她的脸庞变得更美了,她准确地来到了蝎子身边,毫不吝啬地拥抱了这个比她高上太多的海盗姑娘,慈爱而亲昵地捏了捏对方的手,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一次次往返于厨房和小厅之间,端来了自制的蜜桔干,压得细细脆脆的起士海苔片儿,还有圆乎乎的酥皮百合饼。 在玛格丽塔努力将厨房和储物柜全部搬空的时候,瑟罗非将家里所有能坐人的小软垫,小凳子全部找了出来,并招呼大家各自坐下。 一抬眼,她看见蝎子正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自己的……手上? “蝎子?”瑟罗非跳到她面前挥了挥手,“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不,没什么。”蝎子仿佛突然被惊醒的梦游者,有些仓皇地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她迅速将两只手绞在了一块儿,脸上还有些可疑的红晕:“我,我去那边坐下了!” 最后,她从厨房把黑发的船长给端出来了。 谢天谢地,尼古拉斯已经没再穿着那条小兔子围裙了。 玛格丽塔精准地将尼古拉斯摁在了瑟罗非身边,笑眯眯地一拍手:“好多个朋友,一个男朋友!真是美好的一天!” 瑟罗非按了按额头,正要开口把这糟心事儿解释清楚,却听玛格丽塔抢先一步问起了阿伦夫妇的近况。 “……感觉距离上一次和阿伦太太交谈,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啦。都怪我平常不怎么出门,还是上一会罗尔回家,我才得知你父母已经搬走了,听说来了不少人,匆匆忙忙的……没什么大事儿吧?他们现在都还好吧?” 瑟罗非有些小紧张。 从法师一家口中得知的,“来了一堆人把阿伦夫妇呼啦一下搬走了”的事儿,她在刚到南十字号的那几天就问过了希欧。希欧也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当时那个叫做佐拉的长老院卧底彻底撕破了面具开始挑事儿,希欧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父母的安危。他虽然自个儿不能靠岸,但依旧是通过一些渠道将消息传了出去,请人连夜将阿伦夫妇带去了玛蒙城一个隐秘的居所。 如今面对玛格丽塔的询问,希欧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只见大副先生面不改色,无比自然地将玛格丽塔的话头接了下去:“多谢您的问候。之前是父亲的一位幼年好友辗转定居到了玛蒙城,不知为何就打听到了父亲的下落。多年没见,那位伯伯就急着把父亲母亲接过去叙旧,动作仓促了些,劳烦您挂心了。” 玛格丽塔舒了口气,眼睛又快乐地眯了起来:“没事儿就好。” 瑟罗非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妈,你今天有和希金斯太太、和小安娜说过话么?刚才我去敲了她们家门,没人应,怎么她们今天不在家?” 玛格丽塔显然也是有些吃惊:“她们都不在家吗?这可不太寻常!小安娜昨晚还来给我送了点儿树莓蛋糕,今天倒是没有见过。” 瑟罗非皱了皱眉:“我去法师先生那儿问问,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顺带也邀请他们来我们家吃饭。” —————————— 瑟罗非敲了挺久的门,法师一家在里头也没什么动静。就在瑟罗非奇怪嘀咕着怎么今天所有人都出门去了、准备掉头回家的时候,那扇门才被犹犹豫豫地打开了。 法师先生带着尴尬的笑容站在门口:“你,你好啊,瑟罗非。” 法师先生和瑟罗非差不多高。透过他的肩膀,她很轻松地看见了正匆匆收拾桌面的法师太太,和拿着一大堆卷轴跑进自己房间的杰克。 ……这不是都在么,这是怎么啦。 瑟罗非心中疑虑,脸上却扯出了个大大咧咧的笑:“法师先生早啊。是这样的,我和妈妈要在家里办一个小派对,请大家吃吃东西、聊聊天。您来么?” 法师先生的五官好像不能做出除了尴尬之外的表情了。他讪讪地摆了摆手:“不,不去了,谢谢你。我们……和重要的大人物有约了,是我儿子的脸面,那几个大人物都很欣赏他——哦,虽然,要我说,这点儿成就对于杰克的天分来说,可不值得骄傲。” 说到最后,他一边想要极力谦虚,一边又实在没忍住得意洋洋的调调。瑟罗非光看着他都觉得辛苦,赶快顺着奉承了两句,问起了正事儿:“法师先生,你今天有见过希金斯太太和小安娜么?” 法师先生的表情骤然变得古怪起来。 那是一种混杂了轻蔑、嫉妒、和一点儿虚伪的怜悯的表情。 瑟罗非微微皱起了眉。 “她们啊——”法师先生拖长了声音,有些刻意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总说,人心不能太大,要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能力,才能不做出惹人笑话的事儿。这一点杰克就学得不错,可惜我没什么机会多教教安娜——”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瑟罗非急着打听希金斯太太她们的下落。 法师先生明显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他瞟了一眼瑟罗非背后的大剑,最终还是老实道:“安娜也不小了,到了该学点儿什么的时候了。结果,你猜这么着?我们的房东太太想让把安娜送进玛蒙城的星辉女校!” “哦,然后呢?” “‘然后’?小姑娘,这个不是什么会有然后的事情!”法师先生的脸涨得通红,就像是在捍卫他神圣的魔法一般捍卫着这所瑟罗非从没听过名字的什么星星学校,“你不知道,哦,当然,你不知道这所学校……可是听我的,瑟罗非,你应该对它保有基本的尊敬!那是一所地地道道的贵族学校!那里有尊贵的教师、尊贵的学员,像房东太太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有入学的资格!” 瑟罗非熟练地忽略掉法师先生的全部废话,直击重点:“所以希金斯太是在为了小安娜上学的事儿奔波?” “是的。要我说,这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其实我觉得安娜就很适合去编织铺子做一个学徒。” 既然知道了希金斯太太和安娜没出什么大事儿,瑟罗非也就不想和这位一直不怎么投脾气的法师先生多说了。她照例递上了玛格丽塔烤制的小点心,就表示家里还有客人,她要先回去了。 法师先生之前犹犹豫豫着不肯开门,现在又犹犹豫豫着不肯关门了。 “哎,哎,瑟罗非,”法师先生吞吞吐吐地说,“刚才,那什么,我是不是看见了希欧多尔?阿伦夫妇家的那个孩子?” “嗯,希欧来了,一会儿阿伦夫妇也会来。” “哎,其实,我们最近需要点儿周转资金——当然我们家的生活还是十分富足的,只是周转,周转——” 这是想和人家借钱啊。瑟罗非了然:“你放心,我会如实转告给阿伦夫妇的。” “谢谢……不,不,瑟罗非,我这儿有个更好的方案,我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法师先生见瑟罗非答应得干脆,说话也放开了些,“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说服希欧多尔先生他们一块儿来的。你一定没和他们说实话吧?关于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当然,我知道你只是迫不得已,你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但我想阿伦夫妇恐怕不会乐意自家的孩子和女海盗在一起。” 瑟罗非:“啊?” “听我一句劝,瑟罗非,你和希欧是不会有结果的。”法师先生怜悯地看着她,“你不如将他们一家带到我这儿来,以杰克的博学和风趣,他们很快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我将欣然与他们分享觐见那位大人物的机会……我相信阿伦一家也将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并感到无上荣耀。” 瑟罗非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把阿伦夫妇一家,带到你们这儿来?让他们和你们一块儿去见什么大人物?”瑟罗非将法师先生的建议重复了一遍,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十分遗憾地摊摊手:“没用的,法师先生,希欧不喜欢男人。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娶杰克呀,性向这种东西,大人物来了也是劝不动的,你死心吧。” 第45章 . 【四五】 在使用曲解人意的低劣手段,一点儿都不礼貌地嘲讽了法师先生后,女剑士欢快地回到了令她真正感到舒适自在的人群和氛围中。 众人先是愉快地聊了一会儿天,接着就在玛格丽塔的号召下将整个客厅变成了厨房,开始分头处理他们亲手带回来的食材。 不一会儿,从光头兄弟那儿订购的食材也陆续送到了。送食材的伙计非常细心,反复和他们确认了最终人数、开饭时间、已经决定自己动手制作的菜式和各自偏好口味等等,最后表示会合理安排午餐、晚餐的菜式,并准时送达。 害得玛格丽塔连连埋怨希欧“太客气了”。 当柠檬醋沙司、浓浓的黄油和新鲜的大颗胡椒在雪白的鱼肉上缓缓融为一体,并发出诱人至极的香味儿时,瑟罗非家中的木门再一次被敲响。 阿伦先生将精致的棕色坎肩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笑眯眯地牵着阿伦太太的手站在走廊上。淡茶色中夹着一半花白的头发被他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光从这点来说就没人怀疑他和希欧是父子——可他偏偏又歪歪扭扭地戴了一只缀着巨大纽扣的、很有设计感的圆帽子。 见到瑟罗非,他在自家妻子把人抓住又是亲又是摸的空隙里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伸手抬了抬帽子对瑟罗非行了个老派的见面礼:“再次见到你真高兴,我可爱的、有力气的姑娘,希望你能再一次从我妻子脸上的香粉中幸存。” “哦。”刚刚和阿伦太太亲昵地行完贴面礼的女剑士笑了,“您还是那么风趣。不过我恐怕依旧要让您失望了——我确实欣赏阿姨的所有品味,从衣服、首饰、到香粉。这味道很好,即便再扑上两层也不会显得刺鼻。” 阿伦太太感动地叫了瑟罗非一声,同时用她那又尖又细的鞋跟狠狠地跺在了阿伦先生锃亮的鞋面上。 所幸,善良的玛格丽塔很快就出来解救阿伦先生了。 “艾米!艾米是你吗我闻到了你惯用的苜宿草混孤挺花的香水味儿!” “哦我的玛丽我真想你!瞧瞧,瞧瞧,你还是那么可爱!当然还有你的头巾!这是你的新作品吗?” “看来我得救了。”阿伦先生做出了个劫后余生的表情,接着马上又显得洋洋得意起来。他挺起他微微发福的肚子,十分豪气地向后一挥手:“小罗尔,你瞧这是什么?” 瑟罗非看向阿伦先生身后一排整整齐齐垒起来的,比阿伦先生还要高出半个头的木箱子:“……是木箱子。”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被表面所迷惑。”阿伦先生摇头叹气,凑近了低声道:“我听希欧说这一回和你们同行的有不少年轻的朋友,还有妖精一族的友人。所以,我就准备了一点儿小礼物给你们这些可爱的、总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他转身唰地拉开中间的一只木箱,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的、层层叠叠的酒瓶。 ———————— 派对举行得十分顺利,远远超过了瑟罗非的预期。玛格丽塔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开明的母亲。 她乐观而包容,对所有的新鲜事儿都充满了好奇,乐意聆听任何话题并愉快地加入讨论;她并不想阻止年轻人们对酒精的热爱,甚至自己也会参与进来喝两杯,她只是抓紧熬制了一大锅散发着花草清香的自制醒酒汤,时不时催促着瑟罗非给大家盛几杯过去。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一位女士呢?蝎子对玛格丽塔的依恋明显得快要飞出房顶,就连尼古拉斯在玛格丽塔面前也显得不那么寡言了。 丰盛的午餐过后,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开始玩起了各式各样的小游戏。时间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嗖嗖飞过,光头兄弟派来的伙计准时送来了同样丰盛、却相对来说清淡一点儿的晚餐。大家的胃袋虽然还被零食和啤酒泡泡塞得满满的,但也都没忍住精致食物的诱惑,还是多少吃了点儿 就在他们快要结束晚餐的时候,瑟罗非又迎来了一个惊喜。 “希金斯太太!哦哦安娜小天使!” 她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安娜整个儿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儿。 她敏锐地察觉了安娜还有些红肿的眼眶,和希金斯太太怎么也掩不住的疲惫神情。然而她并没有马上发问。 “老远就听到你这儿吵闹声,把我酒吧的客人都吓走了。”希金斯太太梗着脖子皱着眉,就好像谁在她鼻子下放了一堆坏掉的海带似的,“今晚酒吧开不成,便宜你们了,都下去玩儿吧,入场费算你们半价。” 瑟罗非配合地给希金斯太太行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然后抱着小安娜冲进人群,将这个好消息大声地宣布了出来,得到一阵欢呼! 大家开始打包自己爱吃的水果、甜点,鱼贯往楼下移动。已经有些微醺的汉克斯跳着奇怪的舞步经过希金斯太太身边时,毫不吝啬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吓得她把发髻都弄歪了。 瑟罗非抱着安娜故意落到了最后。黑发的船长原本倚在门框边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在收到她一个带着疑问的眼神儿后,他似乎幅度极其微小地撇了撇嘴,转身离开了。 原本人声鼎沸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虽说大家都已经尽力克制了,但派对过后的现场总是免不了有些萧瑟的凌乱。 瑟罗非将安娜放下来,弯腰收拾着空荡荡的零食袋子:“希金斯太太,我听说你正在为安娜上学的事儿奔波?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哪怕是希金斯太太这样老练、世故的人,在瑟罗非这样直截了当、毫无保留的态度下也难免有些动容。她紧紧抿着的唇角有些细微的抽动,过了许久,瑟罗非都把一地的空袋子收拾好了,她才硬着嗓子开口:“不,你没什么好帮的……你也别自作聪明地去找阿伦家的孩子,这不是几个金币能解决的问题。你有闲工夫多看看玛格丽塔的身体,别到处多管闲事儿。” 瑟罗非对希金斯太太讨人嫌的口气一点儿都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这老蝙蝠嘴硬心软的调调。她干脆洗个了手,随手抓了一块玛格丽塔新织的,有水红色桑果花样儿的小丝巾沾了些温水,给小安娜擦脸:“来,安娜,跟你罗尔姐姐说,哪个坏蛋欺负你们啦?你知道姐姐力气可大了,姐姐去帮你揍他们。” 安娜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这么好声好气的一安抚,什么委屈都冒出来了。她刚开始还强忍着,有些滑稽地扁嘴瞪眼不让眼泪滑出来,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就往瑟罗非身上扑。 小姑娘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哭,一边还不忘劝说她罗尔姐姐别去打架:“姐……姐姐,嗝,不要去!都都是些大坏蛋!有权利的大坏蛋!他们会,会叫好多好多人一起来打你!就像看不起我们……呜呜还骂我妈妈……拿了我们那么多钱……翻脸不认人……坏蛋!我不要做药剂师了!不做了!永远都不做了!” 把小安娜的话和之前法师先生的叙述联系起来,瑟罗非已经把事情拼出了一个大概。 小安娜到了上学的年纪,希金斯太太希望她接受好点儿的教育,就打算把她送去那个什么星星还是狒狒的学校。那个学校贵族多,门槛高,小安娜轻易进不去,于是希金斯太太就带着小安娜四处说关系,恐怕还砸了好大一笔钱进去。可对于这对母女来说,没有贵族身份才是入学的最大障碍。之前拿了她们钱的家伙突然翻脸表示不给办事儿了,这母女俩也只好认栽,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 瑟罗非挑眉:“安娜宝贝儿,你想做药剂师?” 安娜靠在瑟罗非的肩膀上,眼神有些茫然,她先是点点头,又狠狠摇了摇头。 希金斯太太紧了紧那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宽大的披肩,低声道:“她一直喜欢捣鼓那些古古怪怪的草药……虽然在我看来,她一点儿成为药剂师的天赋都没有。偏偏星辉学院是这附近唯一有开设药剂师课程的,啧。” 她看向安娜,声音突然转厉:“安娜,站起来!瞧瞧你现在难看的样子!你真的尝试过所有办法了吗?你真的尽到全部努力了吗?遇到一点儿困难就放弃,你怎么对得起你自己说出口的喜欢!” 安娜响亮地哽咽了一声,慌乱地从瑟罗非的怀里挣脱出来,抬起小小的手把脸擦干净。 “哦安娜,”瑟罗非连忙将安娜的两只手腕一块抓住,担心她抓伤自己的小脸蛋儿,“这一回,我可得站在你妈妈那边。她说得再对不过啦。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多不容易呀,怎么能轻易碰了个壁就放弃呢?你看我啊,我喜欢……钱。虽然奋斗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很穷,但一直没有放弃,每个月也有按时给你妈妈交房租呀。” 安娜被逗笑了,希金斯太太没什么气势地瞪了她一眼。 瑟罗非举完那个别扭的例子,语气也正经起来:“所以我们现在的主要目的是让安娜找个地方学习药剂学。除了让安娜去那唯一开设课程的贵族学院就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比如找一个药剂师——” “现在哪个正经的药剂师不是贵族?找一个贵族来做安娜的家教,别做梦了。”希金斯太太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地抱怨:“……这种从魔法分支的职业。” 瑟罗非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蝎子,还有管家。 她自己字都认不全,对药剂这样高深的学问当然一无所知。但药剂的效果好不好,她是能体会的。蝎子制作出来的药剂在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缓解疲劳等方面都有非常好的表现,比店铺里售卖的,两个金币一支的顶级药剂也不差。更别说那些药剂制成了能喝,制不成还能擦武器上淬毒的诡异特性……能够凭借一手制药的本事让南十字号上下对她敬重有加,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而管家在她眼里就是个类似于大字典一样的存在,虽然里头很多词条来自混乱之界,似乎看起来没什么作用的样子。蝎子对管家其实是有些提防,忌惮的,这点谁看得出来。但她也时不时会硬着头皮主动去找管家讨论某一种材料的炮制方法。 瑟罗非觉得,这两个人可比那些什么狗屁贵族学校里鼻孔朝天的高贵教师靠谱多了。 但蝎子和管家,都是要跟着南十字号走的。而希金斯太太的态度,显然是不想让安娜跑得太远;让瑟罗非自己来说,让小安娜在这个年纪登上海盗船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况且,她听说药剂师的传承也有好多花里胡哨的规矩和限制…… 回头找个时间和蝎子商量一下吧。 第46章 . 【四六】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女剑士就带着希金斯太太和安娜一块儿下楼,去湿水母酒吧和众人汇合了。 地地道道的酒吧场地显然让海盗们更有发挥情绪的空间。瑟罗非进门的时候,汉克斯正在和赤铜前辈面对面跳着甩肩舞,因为频频踩到对方的胡子而时不时遭到大声的喝骂;蝎子坐在高高的吧台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手腕上下翻飞抛着一只镶嵌着劣质宝石的骰盅,一脸挑衅地看着淡然押注的希欧;玛格丽塔端庄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蹬上,细心地听托托讲述着各种酒液的故事,时不时品尝一下托托的作品,并毫不吝啬地给出大大的夸奖。 托托在酒精和不要钱的赞扬话下,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螃蟹似的。他磕磕巴巴地努力解释:“这,这都只是一些最基本,最最基本的调酒手法啦……看过两眼都能学会,实在没有你夸的这么好!” 托托这么说倒不是过谦。瑟罗非单手一撑跳到吧台上,抱着膝盖托着腮,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天晚上尼克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和最后在酒杯中绽开的,夺人心魄的颜色。 嗯……所以他们的船长现在在哪儿呢。 她在灯色变幻的吧厅里看了一圈儿,最后才在一处隐秘的的、昏暗的角落直直撞上了那一对漂亮的黑色眼睛。 又来了。这个融不进气氛的家伙。 似乎读懂了女剑士眼中明晃晃的谴责,尼古拉斯的目光游离了两下,最后在瑟罗非即将要跳下吧台把人拽过来的前一刻,自个儿从角落走了出来,加入了希欧和蝎子赌骰子的行列。 把自己摆在好姐姐位置的女剑士在心中松了口气,专心和妈妈一块儿,听托托讲起有关各种酒的小趣闻。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儿。 “托托,”汉克斯,赤铜前辈,和小安娜一起大声唱起了一首根本听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的歌,瑟罗非不得不提高声音问,“有一种酒,只简单地倒入了最基本的朗姆酒和一大堆冰块!你知道!那叫什么名字吗!” 听到这话,玛格丽塔和托托竟然一块儿吃吃笑了起来。 “罗尔,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没听过这个小故事!”玛格丽塔亲自给女儿解释了起来,“从前有个酗酒成性的家伙,每天都要买上好几桶的朗姆酒。他起初答应了好好悔改,每天只喝一杯酒,但他忍不住酒瘾,总要偷偷犯规。” “酒馆里有人看见了,就跑去和他妻子告密。妻子被气跑了。”托托补充。 “他很快就后悔啦。他想念妻子,真心觉得妻子比所有的一切,比朗姆酒还要重要。可他把整个小镇都找遍了,却找不出他妻子究竟藏在了哪里。”玛格丽塔接着说,“于是他重新回到了酒馆,只要了一点点、可以没过杯底的朗姆酒,用冰块填满剩下的杯子。” “他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忏悔了,他宁可每天只喝这一点儿、比妻子规定的份额要少得多的酒,也希望他妻子能够回来。” “他这么坚持着,过了整整三年。他自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严苛得多的戒律,再也没犯过规。”玛格丽塔笑着说,“后来,他的妻子被他的诚心打动,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托托接口道:“于是他这杯酒也彻底出名了,叫做‘忏悔的自律者’。” —————————— 阿伦先生带来的酒已经□□掉了大半,希金斯太太在众人的起哄下不情不愿地从酒窖中推出了两大桶特奎拉,转身在海盗们的账下多记了三个金币。 湿水母酒吧里弥漫着一股酒精、橡木、和燃烧的蜡烛混合的味道。大家都喝得有些多了,蝎子向来冷艳高贵的脸上泛起了傻乎乎的笑容,她正缠着玛格丽塔在舞池里跳着狐步;另外一边,阿伦夫妇正因为又输给了托托四个银币而抱在一块儿大声笑着。 瑟罗非自己也有些酒精上脑。她难得地彻底放松了下来,懒懒地靠在一只椅子腿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兑了酸梅汁儿的潘趣酒。 昏暗的灯光里,她看见赤铜前辈正抓着一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向这儿走来。她正准备抬手和他打个招呼,就见对方一脚踩到了自己的头发或是眉毛或是胡子,啪叽一下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瑟罗非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你还好吗?” 赤铜在这么一摔之后倒是显得清醒些了。他抹了一把额头,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好,还好……谢谢你。” 赤铜今天晚上玩儿得很开心,也喝到了很多品质不错的酒。他也想赞美一下瑟罗非家中的摆设,玛格丽塔的手艺,或是别的什么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之情,无奈他实在不擅长这个,最终也只是在一阵尴尬的支支吾吾后,粗声粗气地把话题转到了瑟罗非的大剑上:“你怎么现在还背着它?” “啊。”瑟罗非反手将大剑抽了出来,平平地放在自己盘坐的腿上,“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把剑的重量。船长和黑胡子都让我尽可能长时间地背着它,好加快适应速度。” “这是对的,兵器就是要时常放在身边,才会越来越顺手。”一讲到兵器,赤铜立马变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起来,“好好珍惜这把剑,小姑娘。这材料可真不简单,它绝对致密,非常坚韧,有极好的硬度——” “以后我给你打一把更好的。” 瑟罗非有些费力地向后扭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黑发的船长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赤铜摇着头道:“嗝,船长,不是我打击你,对于这小姑娘的特性来说,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材料了。说实话,当初你拿着这些材料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被吓得不轻——晶化的龙骨啊,这是得要多大的龙,经过多少年的沉淀!你了不起,了不起!你对大剑这种武器的见解也让我很吃惊……哎?说来那时候小姑娘还没上我们的贼船吧?你怎么就……嗝……” 瑟罗非猛地站起身来! 她已经没空分神去管那个一头栽在地上、响亮地打起了呼噜的赤铜了。 看着尼古拉斯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搞砸了。 这把大剑是尼克送给她的,也是尼克去找赤铜炼制的。这些,尼古拉斯都不知情。 这都没关系。只要在刚才尼古拉斯提出“以后送她一把更好的剑”的时候,她能适时回一句“这把不也是你送的吗?它已经够好了我很喜欢”之类的话,这事儿就能揭过去。 可万恶的酒精将她的脑壳整个儿塞住了。 她无力去回想刚才她是露出了什么表情——总之,完了,尼古拉斯他猜到了,他知道了。 黑发的男人定定地站在那里。他的眼里闪过无数种情绪,最后又飞快地沉寂下来。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闷,还有些沙哑:“你认识他,是不是?那个……寄居在我身体里的‘引导者’?” “我,我很抱歉把这事儿瞒着你,”瑟罗非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她急切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实在理不出完整的思路来:“听着,尼古拉斯,尼克他不是——” “你喊他尼克?”尼古拉斯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尼克’是我母亲取的小名,她把它缝在了襁褓里……他让你喊他尼克,那我是什么?” “我——” “是,我早该想到,从一开始你找到的就是他。”尼古拉斯前进一步,眼中的戾气搅成了一团似乎再也化不开的深黑。他小声而飞快地说道:“我从能源柱中跑出来,很快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你的楼梯间里了——你在驯鹿角巷里遇到的是他,和你分享面包的是他,有那双漂亮眼睛、打动你让你愿意捡回去的也是他。” 他一边说一边向她逼近。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两人间体格上的差距,她却始终顾忌着玛格丽塔还在场,也担忧尼古拉斯的小秘密就此曝光,只能一直小幅度地退让:“尼古拉斯,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他把她逼到了吧台的角落。他一只手牢牢锢着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头直视他。 他们靠得非常近,尼古拉斯硬邦邦的手臂肌肉正紧紧贴着她的前胸。瑟罗非在姑娘中算是高挑的了,但他们的身高差得确实有些大,在这样的距离下被强迫着抬头看人,她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而且尼古拉斯从没在她面前显现过的、如此直白的敌意也让她感到不安。 下意识地,她使出了全力来挣扎——可对方的手竟然纹丝不动! 矛盾,一步步激化。 瑟罗非暂时没有深究尼古拉斯的怪力的心情,她现在也有些恼火了:“我不喜欢这样!你就不能就好好说话吗?” 不知道是不是背着光的缘故,尼古拉斯的眸色在这句话后似乎又暗了一层。 “你不喜欢这样。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我都知道。”他手中力气逐渐加大,眼眶甚至有些泛红,“你喜欢他……但他休想。” “你是我的。他休想。” 瑟罗非的脖子被迫高高后仰着,她已经觉得有些窒息了。下巴和手腕上强烈的疼痛、酒精的作用和纷杂的情绪混在一块儿,尼古拉斯的声音在她耳边时远时近的,有些听不真切。 突然,她下巴和手腕上的钳制被猛地松开了。 尼古拉斯站在两步之外,表情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 他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整个人死气沉沉地站着,就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眶红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47章 . 【四七】 瑟罗非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扶着一把高脚椅的椅背,有些无力地轻轻咧着嘴小声吸气。她抬手一抹下巴——哈,果然破皮了。 她缓缓坐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把沉黑色的,静静躺在地上的大剑。 她没想到,对于尼克的事儿,尼古拉斯会有这么大、这么激进的反应。 若是完全按着尼古拉斯的思路,将尼克看做一个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外来的灵魂,他这样激烈的敌意倒是也可以理解。 可……尼克不是。 见过尼克的人其实并不少。至少她知道的,就有她自己,管家,希欧,汉克斯,和赤铜。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笨蛋,可在尼克的有意隐瞒下,甚至精明如希欧都没有发现船长的体内存在着两个人格!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太像! 尼克在她面前从未隐藏,所以她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来。尼克更加成熟,更有所谓“上位者”的气场,没有了尼古拉斯在人际交流上的艰涩。但其他部分——像是一些惯用的小动作,说话的神态,还有例如吃三明治喜欢把夹心先挑出来、帮阿尤剥刺皮虾总是从虾尾巴开始等不经意的习惯,他们俩的表现是完全一致的! 瑟罗非能同时非常鲜明地感受到尼古拉斯和尼克的相同与不同,这种感觉其实是有些矛盾的,当时她还确实有过“精神病人真奇妙”的感叹。他们之间的共性绝对不能单纯用血缘或是长时间一块儿生活这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也是瑟罗非从未怀疑过尼克“我们是一体,尼古拉斯误会了”的说法的缘故。 可如果站在尼古拉斯的角度来想——他完全没有“尼克”这个人格接管身体时的记忆,他只能通过身边人的后续反应来猜测“那个寄居者”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他对对方一无所知,自然看不出什么相似不相似的地方,他会有这样的猜测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瑟罗非抓着头发呻|吟一声,实在想不出什么和平解决的头绪来,只好继续看着大剑发呆。 也不知道她呆了多久,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酒吧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瑟罗非几乎在同一瞬间抓起大剑,警惕地看向门口,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尖牙小队的一个核心成员。 “鹰爪?你怎么在这儿?” 鹰爪看见瑟罗非也明显松了口气。他急匆匆走进来,瞥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赤铜和另一边意识模糊的汉克斯,他的脸色又苦了下来。他的眼神儿微微警惕地在几张陌生的脸孔上扫过,压低声音有些焦急地对瑟罗非道:“出事儿了。鸟钻石镇最近不是来了许多想要购买海船、招揽海盗的佣兵团么?长老院也来了。三刀那个该被鱼刺穿喉咙的混账竟然私自把护卫舰高价卖给了长老院,自己赚了个官职,现在他摇着尾巴带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军队啊佣兵的,想要撬我们主舰的墙角!” “什么?”瑟罗非惊得跳了起来,“这上岸才一天的功夫,他就转手把整个护卫舰给卖了?!护卫舰上的海盗们呢?也心甘情愿跟着他冲长老院摇尾巴么!” 说着,她下意识地在酒吧里寻找希欧的身影,却没见到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头儿和大副正在码头上和他们对峙。”鹰爪看出了瑟罗非的疑问,主动解释道:“你知道三刀原本也是个船长,后来才被大副招揽,带着他整只船队合并过来的吧?护卫舰上大部分都是他的老班底,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当然三刀说什么就听什么。” 鹰爪继续道:“大副让我来找你们,说若是汉克斯队长和赤铜前辈意识还清醒,就带他们过去,可现在这样……” 瑟罗非问:“那我呢?希欧对我有什么安排么?” 鹰爪点点头:“大副说了,让你和大姐大,还有……托托是吧?让你们随意。大副说了,今天会有一场硬仗,关系到南十字号是存是亡的硬仗。既然三刀把长老院,把那么多佣兵团都牵扯进来了,这事儿轻易小不了,你们能避就避吧。” 瑟罗非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转过头,在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的蝎子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鹰爪反倒开始劝说两个姑娘:“我觉得大副说得挺对。他这么做绝对没有看不上你们的意思,你们别误会。他之所以只喊了赤铜前辈和队长,是因为三刀那婊|子养的正在满口胡言试图撬我们墙角呢,赤铜前辈在船上威望挺高,喊他过去能震住一些傻蛋儿;队长也是,他不仅能唬人,还能打,一会儿要是真的干起来了,有他在我们也轻松点儿。” “你们可不一样。大姐大你要是被那帮孙子抓了,咱们可是连武器都不舍得拿起来了。”鹰爪开了个玩笑,“罗尔,你才上船多久?这破事儿没必要连累到你身上。这几天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去买几条新裙子,吃吃好吃的,等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再找你回来。” 瑟罗非看着鹰爪那张并不好看、胡子拉碴,却十分真诚的脸,她沉默了。 她非常想一走了之。 这次的事态听上去就很严峻。三刀倒戈,带着一大批人过来挖角,还牵扯了她最不乐意面对的长老院。连希欧都说出“关系到南十字号是存是亡的硬仗”这种话了,这趟浑水她还真不想趟。 按着她一贯的做法,她这时候就该避得远远的,最好带着玛格丽塔暂时避出鸟钻石镇,等那船海盗和各方势力打出个高低胜负了再回来。 可“那船海盗”里,有乔,有管家,有黑胡子,有许许多多像鹰爪这样,平常虽然不算十分熟悉,却会在关键时刻将她推开、想要让她远离危险的家伙们。 ……船下有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被她随手摸两下脑袋就会开心得把眼睛眯成缝的角海豹。 她的邻居,那么好的阿伦夫妇的儿子,正站在矛盾爆发的最前端。他惯用的手下喝醉了,一时没法儿赶过去帮他,他或许会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还有那个刚刚和她大吵了一架的家伙…… 那么偏执的个性,要是她真的跑了,他肯定会闹脾气,恨恨地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理她了吧。 她只是个连执照都没考到的女剑士啊。怎么就有这么多事儿要操心呢。 “我跟你去。” “我跟你去。” “哟,挺默契的嘛大姐大?”女剑士冲船医挑了挑眉,“不过这差事你可没法儿跟我抢——别,别急着反驳先听我说——你瞧这一屋子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你放心把他们全丢在这儿不管?不放心是吧,那我们之间必须得留下一个。我过去至少还能挥剑砍一砍,你过去要做什么?烧一只锅开始熬药么?” 她冲着蝎子半张的嘴做了一个捏紧的手势:“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可是把我最心爱的玛格丽塔都交给你了……” 瑟罗非轻轻地走到正靠在沙发上熟睡的玛格丽塔身边。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妈妈的睡颜,弯下腰在对方脸上亲了亲。 “……打完怪兽就回家。”她低声嘟囔了一句,直起身来朝鹰爪干净利落地一挥手:“我们走。” 就像之前无数次离开这幢破旧却温暖的小楼时一样,这一次,她也没有回头。 第48章 . 【四八】 当瑟罗非跟着鹰爪赶到码头的时候,她正好听到三刀在说:“……最初因为理念相同,我带着兄弟们并入南十字号;现在因为理念不同分开,也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我现在站在这儿,只是念着旧情,想要帮大家一把,给大家提供一条更好的路子而已。” “放他|妈的屁。”鹰爪和瑟罗非一块儿猫在码头边上一堆高高的木箱子后面,咬牙切齿,“自己乐意当狗,还非得拖更多人下去和他一块儿摇尾巴。” 今晚的月光亮得有些妖异。瑟罗非这儿占了些地理优势,能挺清晰地看见双方对峙的场面。 这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不妙一些啊。 南十字号巨大的身躯被几根明显是后来才加上的,有她大腿粗的铁链牢牢地绑缚在了岸边,原先由三刀统领的护卫舰正牢牢贴着它的外侧——这一次,护卫舰行使的显然不再是“护卫”的职责了。 船上,船下,都有两帮人马在僵持着。 瑟罗非眯起眼睛,双手扒在巨大的木箱子上,透过箱子之间的缝隙打量着甲板上的人。 她很快在左边那一拨人中看见了黑胡子那一把编成小辫儿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白胡子,紧接着,她毫不费力地发现了站在黑胡子身边的红毛。 站在他们对面的,似乎是顺着搭板从护卫舰上跳过来的海盗们。在一天之前,他们还是一伙的,还是“同伴”。 有一个领头的家伙大声冲着黑胡子他们喊:“……每月什么事儿不干也有固定的金币拿,面包、牛奶按家里人头数每天供应!有了战功就给你分土地,下一回出个海回来你就是男爵大人了!大块的烤肉都送到你们嘴边了,你们死活犟着不肯吃是怎么回事?真玩起骑士效忠那一套了?” “那也要看烤肉是谁递过来的,”瑟罗非小声道,“要是长老院给的,吃了第二天就能稳妥嗝屁。” 码头上,三刀朝希欧逼近了一步,同样大声道:“海蛇说得没错儿!希欧你问我有什么心思——我能有什么心思?我运气好,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想和人分享,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而已。倒是你呢?希欧大副,你有野心,喜欢对着一群人发号施令……这都没错。可你不能这么自私,逼着其他兄弟一块儿和金子过不去啊。” 南十字号的甲板上,从护卫舰过来的海盗们也在孜孜不倦地游说着。各种丰厚的赏金、肥沃的土地、恢弘的城堡和纯洁美丽的贵族少女从他们口中天花乱坠地许诺出去,海盗们连在梦里都不敢过的优渥的、富裕的生活突然变得触手可得。 “况且,大家应该也多多少少听说了,这次大规模的选招是为了开辟混乱之界做的准备。”三刀接着说,“拿着大把大把的金币,光明正大地干着这样刺激的大事儿——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适合海盗呢!” 瑟罗非心里一沉。 三刀本身是个老练的海盗,他对海盗的心态把握得不能更准确了。 会来当海盗的人,要么对金钱有强烈的需求,要么渴望着冒险和刺激,再不然,就是之前犯过事儿,考不了证,想走佣兵、护卫的正路却走不了——比如她瑟罗非。 三刀这么一番话,是真的挠到了海盗们的痒处。 平心而论,瑟罗非自己若是刨除掉对长老院根深蒂固的仇恨和恐惧,再去掉由梅丽而起的、对三刀的不信任,她听了这些条件也要动心。 即便谁都不知道长老院及其下属的佣兵团们最后到底会不会兑现这些承诺,但他们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条件摆出来了,这场交锋,希欧就赢不了。 再有钱,再有人脉,希欧也只是一支船队的大副罢了。长老院可是掌握着全大陆的资源呢。 果然,希欧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平静地开口道:“非常诱人的价码。动心的人都站到对面去吧,我不留你们,也不怪你们——但不管怎么说,开出这些价码的是长老院。这张凭空画出来的大饼能不能兑现,能兑现多少……你们自个儿掂量。” 瑟罗非无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不一会儿,船上,船下,都有两三个海盗低着头站到了对面的阵营。 鹰爪狠狠地朝他们吐了口口水。 “祝你们前程似锦。”希欧懒洋洋地抬手挥了挥,“三刀,你也看到了,这回我可是让他们自个儿做出了选择……你若是满意了,大家就这么先散了吧,大晚上的一排排人戳在码头边可真是蠢透了,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回酒吧里好好找个姑娘呢。” “你们不能走。我们要这艘船。”站在三刀身边的一个法师打扮的家伙突然开口。 三刀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呃,是的。南十字号确实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船……希欧你开个价吧,我们绝不会亏——” “三百万金币,不砍价。”希欧看了看对方的表情,语气里明显带了嘲讽,“三刀,若是把南十字号的材料一个钉子一块板的拆开来算,价钱还不止这个,这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们不如说说看你们认为‘合适’的价格?” “五十万。”那个法师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可以给你封男爵。” 希欧笑了:“行行好,两百五十万的差价至少够买一个子爵。” 围在后头的佣兵们有些躁动起来。隔了这么远,瑟罗非都能清晰地闻到他们身上的贪婪味儿。 法师挥手让三刀靠过去,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三刀抬头,叹了口气:“希欧,你真的决定要一意孤行了?” 随着三刀话音落地,硕大的码头一片寂静无声。 原本还只是有些紧张的气氛骤然降温。原先笼罩在月亮周围的薄云缓缓散去,就像是……揭开了最后一层,掩饰欲|望的薄纱。 瑟罗非将身子蜷成了弓型,一点点将小腿绷紧。 “抢掠之前这么多废话……”希欧讽刺地勾起嘴角,接过旁边一个海盗递给他的长弓抛了抛,“三刀,走狗的身份果然比海盗更适合你。” 三刀恼羞成怒地嘶吼了一声,举着弯刀向希欧扑来! 一瞬间,刀锋与剑刃,铁器与血肉的碰撞声彻底割碎了平静的夜空! 瑟罗非回头看了一眼湿水母酒馆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战圈。 —————————— 从木箱背后跳出来的女剑士和鹰爪在一开始确实给敌人造成了出其不意的打击。今天晚上三刀和长老院拉了不少人来,有一小支军队,有好几个野心勃勃的佣兵团。人多势众好打架是没错儿,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们认不出谁是自己人。 瑟罗非看到好几对明显双方都不是南十字号船员的家伙面红耳赤地打成一团。 这样混乱的战局给了她不少浑水摸鱼的机会。她谨慎而大胆地使用着在尼古拉斯枪林弹雨调|教下的闪避技巧,嘴里还假模假样地嚷嚷着“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打海盗不要打自己人啊”,一边毫不犹豫地砍下对方的胳膊腿或者是脑袋。 她甚至在最开始、也是最混乱的时候,手疾眼快地用匕首在三刀的后腰处狠狠地刮了一下。 但随着战局的白热化,这些小伎俩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好用了。 佣兵们的人数优势是毋庸置疑的。长老院带来的法师藏在人群中念念有词,那些突然软塌下去的地面、凭空出现的火球也给海盗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瑟罗非迅速地用手背擦掉从额角上流下的、模糊视线的血,右手大剑不停,用腰力带着扫了小半个圆,并趁着这一丝空隙往海面的方向的后退。 所有南十字号的海盗都在默契地往船边靠拢。 她原本以为这些来势汹汹的军队和佣兵们会想方设法阻断他们的退路,可对方只是面带得色,兴奋地嘶叫着,进一步围了上来。 这些陆地上的佣兵毕竟不了解海盗,瑟罗非想,他们不知道海盗船从来就不只是便于这些野心家们在海上行走的工具,它是防御力惊人的堡垒,也是强大的武器。海盗和甲板加在一块儿,能够增加的战力远远不止一加一这么简单。 在一步步接近南十字号的过程中,她当然注意到了那些丑陋的、紧紧将南十字号和码头捆绑在一块儿的绳索。她试图稍微往边侧溜一溜,砍断这些讨厌的东西,却在刚刚迈出几步后被潮水似的佣兵们逼退了回来。 啧。还是等回到船上后再说吧。 鹰爪和希欧他们已经顺利回到了甲板上。南十字号上虽然也有战斗,但情况对他们要有利得多。从护卫舰上跳过来劝降的人总共只有十几个,正被乔和黑胡子他们追得满甲板乱窜呢。 “罗尔,这边!”鹰爪向她伸手。 她头也不回,右手反手一个利索的劈斩将一个佣兵的长剑砍成两段,同时踩着一个正好摔在她面前的倒霉家伙的背,轻盈而有力地朝上一跃,够到了鹰爪伸下来的手。 鹰爪显然对瑟罗非那把大剑的重量并没有足够清晰的认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然被瑟罗非拽得往外一坠,大半个身子都出了南十字号的围栏,连带着瑟罗非也往下掉了半个身长,差点儿没直接撞上横扫过来的刀锋! 女剑士被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右手的大剑往船壁上钉,可不等她真的完成这个动作,她的手腕上就传来一股大力—— 黑发的船长把女剑士连带她的剑并不温柔地整个儿拽了上来,随便往甲板上一丢,连一个视线都懒得给她,回手直接砰砰两枪将离他最近的、围了好几个佣兵的登船梯轰了个粉碎。 “……” 好吧。私人恩怨先放着不谈。 瑟罗非飞快地扫了一眼甲板上的战况——看起来很不错,自己这边完全占着上风。 于是她也跑到几个登船梯前,尽力接应着那些在混战中幸存下来的同伴。 ……好的,又拉上来一个。 她和那个被她及时救了上来的哥们儿轻轻一碰拳,无意间一抬眼,远远的看见那些带着兜帽、拿着大棍子的法师们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到了后面,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是那些口型都还挺一致的—— “罗尔!!!” 听到希欧几乎破了音的喊叫,瑟罗非心里一沉,飞快地找寻着声音来处—— 希欧在距离桅杆不远的地方和两个叛离的海盗打斗着。 这个始终向人们展示着远超其年龄的睿智和沉着的男人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可以被称为“惊恐”的神色。他硬生生地调转了箭头的方向,一瞬间全无设防的他很快被人重重砍伤后背! 然而希欧却只是脸色煞白地闷哼了一声,手中动作不停,几乎是奢侈地将一支支刻有爆裂符文的箭头射向那几条最为结实的、连接着船体与码头的绳索,同时声嘶力竭地喊道:“罗尔!去船头砍断那些链子!!谁快去打起锅炉的开关!!!” 闻言,瑟罗非根本来不及思考。一种不祥的预感催促着她以最快速度跑到左侧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壁,冲着那一团铁链狠狠挥——剑—— 那一瞬间,几乎被无限地拉长了。 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在她眼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散开。 ……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 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她的剑尖所向,从船体的外侧气势汹汹地压来! 她的眼睛缓缓,睁大。 伴随着似乎全身血液在瞬间被抽离干净的无力感,女剑士轻飘飘地向后方空中弹起,然后重重地砸在甲板上。 她身上那些在之前战斗中落下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和甲板剧烈地摩擦,拖出一道长长的,长长的血迹。 与此同时,南十字号的锅炉房发出一声刺耳的,愤怒的呼啸!!! 一大团蒸汽满载着不甘冲腾到了半空,南十字号硕大的船体猛地往前一冲—— 铁链瞬间绷紧,却又很快松懈了下来。 在法师们喃喃不绝的咒语声中,蒸汽散开了,南十字号一动不动地被绑缚在了原地。 第49章 . 【四九】 她姿势狼狈地摔在地上,半边脸贴着粗糙的甲板。 她整个脑子都是茫的。 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无力的时候,各种意义上的。她现在全身软绵绵的,连转转脖子都要费好大的力。 弱化结界……一定是这个见鬼的东西。 果然,该见识的迟早都得见识一回。上次在无名岛上这玩意儿被尼古拉斯和希欧联手拦下了,这次大家还得一块儿中招。 “呼,呼,魔法这玩意儿真吓人,跑得老子腿都断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壮汉刚好在瑟罗非的视野里大声骂了句脏话,顺带踢了踢脚边的一具躯体。 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孔,她十分确定这人既不属于主舰,也不属于护卫舰。他的动作也软绵绵的,但和她这样像是血液被掏空的乏力感显然没得比。 而他脚下,那个不省人事的家伙……是希欧。 瑟罗非用力地咬着下唇,满嘴都是血腥味儿。 怪不得那些军队和佣兵并不阻拦他们退回南十字号。怪不得从护卫舰那边跳来劝降的家伙们不战不逃,只会绕着甲板跑圈儿。后招等在这里呢。 如果,如果刚才能再快一点儿…… 其他人怎么样了呢……乔,黑胡子,管家,尼古拉斯…… 她正费力地试图唤醒肩膀周围的肌肉,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调笑:“哟,你们快来看,这里还有一对儿小情人呢?那边那个长头发的是个女人吧?这儿有个哥们儿死活要凑过去呢!” 瑟罗非几乎是毛骨悚然地听着那人把什么东西小幅度地拎起又砸下,嘴里骂骂咧咧着:“火|枪啊,这家伙是你们船长吧?我刚才看着他也挺能的——可惜脸长得像卖屁股的,啧啧,啧啧,让我看看他女人长什——嘶你个婊|子养的!!!” 咚的一声,尼古拉斯的脑袋出现在了她视线的边缘。她心里急得要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间竟然真的让她顺利地扭过了半个肩膀。 现在她能完完整整地看见她的船长了。 尼古拉斯的状况比她要糟糕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来自混乱之界的血液,他看上去不像受了太大的伤,但他整个人都在微微的痉挛着,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鼻尖不断渗出,很快就把他的发梢浸得湿漉漉的。 此时,他嘴里咬着大约手指长的一块血肉。估计是从刚才出言不逊的那家伙身上撕下来的。 “怎么了怎么了。”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脚步轻浮,说话也有气无力,却依旧能够正常行走。瑟罗非看见足足四个人气喘吁吁地拖着一具身体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那衣服……是厨房里煎鱼排煎得特别棒的大婶儿。 刚才那人骂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脏话,嘭嘭又往尼古拉斯身上踢了两脚:“真是见鬼的,还他妈以为自己是船长呢。” 破旧翻皮的靴子毫不客气地踩上了尼古拉斯的颧骨,嘎吱嘎吱地碾了几下。 除去混上护卫舰的佣兵们,此时以胜利者姿态站在南十字号甲板上的也有原先护卫舰上的海盗。在南十字号的船队里,他们同样享受了南十字号的一切福利。然而在这时,他们看着他们曾经的船长、曾经的庇荫被人以这样一种耻辱的方式踩在脚下,却一声没吭。 说心里真的没有触动倒也未必。但谁都知道,之前那一刀子捅出去了,从此南十字号和他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坚守在尼古拉斯和希欧身边的海盗们未必会一个个把下面那群佣兵抓出来寻仇,但他们这些原先的同伴,一定会遭到惨烈的报复。 那人见尼古拉斯没有反应,就像彻底死过去了一样,也觉得没趣儿。于是他抬起脚朝瑟罗非这儿走来:“来,船长大人,好好看看你的女人是怎么被我——” “哎呦我说你们听见狗吠了吗?吠得还挺有节奏!” 这是鹰爪的声音。 鹰爪接着以一种极其粗鲁、特别能激怒人的调调大声说着:“我挺好奇,你妈陪着那群全身皱巴巴的老头子睡了多少次,才给你换来这么个摇尾巴的机会啊?瞧你珍惜卖力的……不过都说儿子像妈,瞧你这丑逼脸,我觉得那群干瘪货还看不上你妈的姿色……她大概是和你姐姐一块儿去牛棚里脱裤子张腿了吧?” 从来就没哪个群体在说下流话这个领域里做得比海盗更出色。 “你找死!”那人气得声音都抖了,抬手就甩出一把匕首。然而,虽然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维持了基本的行动力,弱化结界还是给他们的力气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把匕首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鹰爪的脑袋旁边。 鹰爪又是一阵大笑,并逐一奉上“你妈和你姐还不够,你也去卖屁股啦?”,“你更喜欢马的那活儿还是牛的那活儿啊”之类的嘲讽。 那人发出极其愤怒的吼叫,快步走了过去,这一次他牢牢握着匕首,亲自将它钉进了鹰爪的喉咙。 鹰爪到死都还在咯咯笑着,空气和血液在他破碎的喉管里相互挤压,那声音听得瑟罗非青筋直跳,就好像也有人往她两个眼窝子里扎了两刀似的,又咸又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眶中掉了出来。 “好了,好了达卡……库珀里长老还在下面忙着正事儿,等他上来看见你又折腾……看他下一回有机会还带不带你来吧。”有人开口劝道。 达卡愤愤地朝鹰爪的尸体上吐了口唾沫,又咒骂了几句。 劝说的那人似乎是个小头目,他见达卡的情绪暂时被稳定下来了,就接着指挥道:“把他们就近弄到一块儿去吧,省得东一个西一个的摆着。” 瑟罗非被踢到了鹰爪的尸体旁边,她半只胳膊浸润在有些粘稠的、温热的液体中……那是鹰爪的血。 和她在一块儿的有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尼古拉斯,完全没有动静、也看不到正脸的管家,还有一堆她熟悉的、亲近的、在一天前还一块儿谈笑风生的人。 她努力扭转着脑袋——现在她脖子周围的肌肉似乎比刚才要听话点儿了——却还是没见着乔、黑胡子等人。 ……但她看见了扎克。 这个长着可爱雀斑、对自己的职业有着讨人喜欢的狂热的青年,正一心一意地伸长了脖子,试图用他不知磕碰到了哪儿、正流着血的嘴唇去够一只哨子。 “不……不……”瑟罗非发出沙哑的、微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和力气被抽干了,却换了一蓬烈火回来,这由悲哀、恐惧、恨意、绝望组成的烈火正在她体内熊熊燃着。 那只哨子是扎克平时用来召唤阿尤的。 扎克的嘴唇够到了哨子。他在努力地咬住它。 “求……不要……” 不要,不要!吹响哨子的那一刻你会没命的! 不要,不要!别让阿尤回来! 瑟罗非发出的声音实在不比气音大声多少,但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扎克抬眼看到了她,也看懂了她哆哆嗦嗦的口型! 扎克弯了弯嘴角。 他咬住了哨子。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吹响了它。 “滴——滴——” 他的气息太微弱了。哨子发出的声音还比不过一只小耗子的叫唤。阿尤是肯定听不到的。 ……可这声音在甲板上却足够惹人注意了。 “什么?什么见鬼的声音?”那些人很快听到了,并大步朝这儿走过来。 扎克眼中有着浓浓的恐惧,他有些厉害地发着抖,差点儿都咬不住哨子。 但他一声一声,一声一声地吹着。 “哦见鬼,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细弱的哨音断了。一只手粗鲁地伸过来,把那只扎克好不容易才够着的哨子一把扯出扔远了,反手直接在扎克脸上扇了两巴掌,嘟嘟囔囔地随手捡起落在甲板上的一只鱼叉,潦草地叉进扎克的胸口。 不……不……不!!! 瑟罗非只觉得眼眶火辣辣的痛,却已经什么都流不出来了。 她紧紧攒着拳头,根本感觉不到指尖的湿意。 她从没这么恨过长老院。从没。 九岁的时候也没有。 ……她的拳头……手?手?!她的手有力气了?! 不等她仔细感觉,就有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在南十字号上方响起:“埃德尔,达卡,不是说了让你们不要弄脏甲板的么?被这些恶心家伙的血液污染了,这艘船以后还怎么用?” 瑟罗非借着管家肩膀的掩护轻轻地转动脑袋,看到有个带兜帽的身影正诡异地漂浮在半空中。 这是……那会儿站在三刀旁边的那个人。 “库珀里长老!”被点名的那两人慌忙道着歉,态度十分谦卑。 “……算了。南十字号的人在上面了?好好检查,看看是不是齐全了……”库珀里拖长着声调道,“今天跟你们撕破脸的可是,呵,最强的海盗船队……你们一点儿不想承受他们的复仇,是吧。” 埃德尔和达卡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齐全了,那就开始吧。”库珀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啪地一下捏碎了—— “啊啊啊!!!” “眼睛,我的眼睛!!!” 瑟罗非震惊地看着距离她十几步远的一个海盗的胸口突然爆出一团烟雾,那烟雾很快笼罩了海盗的脸。 那烟雾似乎很刺激。海盗大声哀叫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喘息,却无形中吸进了大量的烟。 烟雾在渐渐变淡,飘飘扬扬地扩散在了空气中。海盗脸上的灰气却越来越浓。 很快,那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海盗掐着自己的喉咙,脸色狰狞地倒在地上不动了。他全身的关节显得十分僵硬,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第50章 . 【五十】 不知何时,原本清朗的夜空被一朵朵浓云笼罩。风声渐渐大了起来,躁动的海水将南十字号推得轻微晃动。 稍微在海上呆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围在码头边的佣兵和军队早已散去。他们或许留了几个人看守,或许没有——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码头上一片寂静。 南十字号的甲板上,前一刻的帮凶成了最早的牺牲品。 ……这倒确实是长老院的作风。 而坚定地守卫着这艘船只的人们,却也在发出濒死的、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儿。 此时,褐发的女剑士却睁着亮得妖异的眼睛,在重重躯体的掩护下,谨慎的,毫无滞碍地活动着四肢。 是的,奇迹一般的,毒气对她的影响极小,而最重要的是,她的力气正在逐渐恢复。 ……这一定又是那片壁障碎片给她带来的力量。 但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拿不准此时是不是有什么见鬼的魔法在半空中监视着南十字号。 所以她现在要怎么做……拜托了求求什么都好,来个人告诉她…… 这一次,神祗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身边的管家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呜咽。 她瞬间也不顾什么监视不监视了,急急忙忙把管家翻过来:“老师?老师你还好吗?” 这话压根就是白问。管家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好,他的脸因为缺氧而异样地泛红,同时又笼罩了一层吸进毒物后的灰气。他的眼神儿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此刻看上去更容易让人想到“回光返照”这个不详的词。 “……弱化结界啊。”又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咳嗽后,管家沙哑着嗓子一下子说出了重点。接着,他往天空瞟了一眼:“……呵,小海啸……还真是凑巧。” 瑟罗非听到自己平静得诡异的声音:“嗯,现在世界上的一切听起来都不太妙。所以我能做什么?” 管家却没有直接回答。 “你没有受到毒气的影响。你的力气也在慢慢恢复。”管家的声音非常微弱,而且断断续续很难听清。瑟罗非又凑近了一点,听到他说,“等到夜晚过去,海啸来临,你有足够多的时间恢复,然后打破这个弱化结界——你做得到,就像你那时候打破关着少爷的能源柱一样。” “要等到……夜晚过去?”瑟罗非问,“夜晚过去之后,你呢?尼古拉斯,希欧,乔呢?大家呢?” “会死吧。”管家看起来非常平静,“没有壁障碎片那神奇的力量,我们的身体很快就无法负荷那些毒素啦。” “但是你有办法,对不对?你有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办法!”她猛地提高声音,几乎是在发出质问! “哦我可没有,小姑娘,”管家发出几声刺耳的喉音,老迈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明白,弱化结界的崩毁往往会伴随着微量的空间坍塌和强烈的乱气流,南十字号的外壁很可能破碎,而堪比飓风的乱流会毫不客气地把我们全都卷入海里……即便你把大家救出去了,能在这样动荡的海水里活下来,也是很不——” “那我就先把大家救出去!” “……” 瑟罗非此时半边身子都被半干不干的血液浸透了。暗红色的、充满腥味儿的血块在她脏兮兮的下巴上、衣服上凝结,让她显得又肮脏又狼狈。 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像是刚刚打磨过的剑锋。 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管家率先妥协了。 “你猜得到,聪明的姑娘,你一定猜到了。”管家盯着她的眼睛,“服下起源之种,彻底破坏你体内的平衡,引出壁障碎片的力量——” “那就把那可爱的种子给我。” “你要考虑清楚,罗尔。你曾经那么坚定地拒绝过它。”管家说,“你是个利己主义、最擅长明哲保身。只要再等上几个小时,你就可以好好的从这儿逃出去,我相信一个恢复了大半力量的你也并不需要什么人来教导如何在近海生存——” “给我。”瑟罗非顿了一下,直接把管家从人堆里拔出来一些,“你不给我自己搜。” 女剑士从来就不是磨蹭的人,何况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摆在那儿。这些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就像一个个聒噪的发条钟,滴答滴答地催着她快点儿做些什么,快点儿,再快点儿。 很快,那一枚来源很大的种子躺在了瑟罗非的手心里。 “我真的只要把它吃下去就好了?”传说壁障碎片是呆在心脏里的,可胃袋和心脏似乎隔了很远的样子? “这只是神之力的载体,”管家无奈地解释,“你若是想要割开皮肤把它塞进去也没问题——只要你的血液还在流动,神祗留下的力量就会被传递到你的心脏里。” “好的。”瑟罗非眯眼看着天上云朵的移速,“海啸要提前啊……这结界罩子倒是挺密实的,在里头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 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她现在也还是觉得有些手脚发软,不知道在吃下种子后会不会有所改善。 她猫着腰前行了几步,将自己的大剑捞在了手里,又猫着腰回来。她半跪在甲板上,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熟悉的,一动不动的身躯。 他们中的许多人,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死了。 而剩下那些虚弱的、奄奄一息的、手脚无力还中了毒的家伙,能在飓风和海啸中存活的概率也十分不乐观。 管家还警告她,她的身体很可能承受不了力量的加持,一下子虚弱得根本没法儿拿起剑,最终就是连她一起的所有人都被牢牢困死在这里。 ……这样想来,这真是一笔太不划算的买卖。 怎么看也不是精明的女剑士会做下的事儿。 …… 但她乐意啊。 鹰爪的血,扎克的血…… 她闭了闭眼,仰头就要把种子往嘴里丢—— “……尼古拉斯?” 一只几乎毫无温度的,和尸体也没什么两样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气小的很,她只要轻轻一抖就能挣脱—— 但看着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她却连这么一抖都于心不忍。 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时不时的有些涣散,透露出他已经濒临极限的身体状况。但他一直固执地看着她。 他在乞求,她看懂了,他在乞求她不要这么做。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同时狡猾地把种子弹到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尼古拉斯……尼克……好吧现在我有些分不清你们两个。”她微微弯下身,拿着他的手往那张即便被人踩了、满是刮痕也依旧很有船长样儿的脸上擦了擦,说:“你等一会儿啊。我现在要去干一件大事儿,等我忙完了,我们再来商量商量要不要和好。” 她对黑发男人做了一个带点儿挑衅意味的鬼脸,然后利利索索地把种子吞了下去。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吞下了一千个爆裂弹头。 一族圣物这种高规格的东西,还真是……疗效快啊。 痛,痛,见鬼的痛死了。 她痛得牙齿都在打哆嗦,觉得自己大概抖得像跳舞。 她在疼痛袭来的第一时间就急急忙忙地把尼古拉斯的手甩开了,她怕自己一时不查给人卡嘣脆——事实证明,她的顾虑有理有据。 真的……就像是全身每一条血管,每一块肌肉都炸开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哭了,可这种生理性的眼泪根本忍不住! 她疼得受不了啦。她想休息一会儿。 可她似乎听到了码头上有人在大声喊叫着什么的。 ……被发现了吗? 那就……没办法了。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失手把大剑掉落两次,摔到四次。 后来她压根懒得再爬起来了。她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把自己拖到了船舷边。 ……最后还是不站不行。不过前面偷了那么久的懒,她觉得自己还是挺机智的。 视线都模糊了啊。幸好这罩子够大,她怎么也不至于劈错地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活下去啊!!!你们!!! 请一定活下去啊!!!!!! —————————— 瑟罗非被海浪的轰鸣声拉回了一些意识。 嗯…… 她左边是礁石,前方……有橙黄色的、隐隐绰绰的光……那玩意儿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儿像南十字号。 而紧紧贴着她身后、用力地环抱住她的……是个人。 “尼古拉斯……” 她浑身依旧抽动得厉害,而且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乏力感。他们现在正半漂浮半倚靠在一个凹形礁石上,它恰好背着风,但也逃不过一轮高过一轮的海浪的击打。 海啸……结界……不远处那个诡异的发着光的家伙的确是南十字号。其实他们现在距离码头应该有一段距离了,只是南十字号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又这么诡异地亮了起来,在夜幕中才特别有辨识度。 看来她没失去意识太久。 从意识回笼起,她的心跳没慢下来过。 那时的愤怒,绝望,不断满溢出来的悲哀和仇恨……还有最后刻骨铭心的剧痛,和强烈的祈愿。 这些剧烈的、纷乱的情绪甚至让她微微颤抖起来。 她觉得她很能够理解后头那家伙现在把她抱得死紧死紧,甚至把一张脸都埋到了她脖子里、往她颈窝里一下下吐气的行为。 她现在也迫切需要这样有力的肌肤的接触……这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己不是唯一活下来的。 瑟罗非有些吃力地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拢着身后那人的头发。 尼古拉斯在她的颈间发出了一声像是兽类被刺到的呜咽。 “……”多奇妙呀,只通过一声哼哼,她就知道他在表达什么。她咧开嘴角:“这不是挺好的么,我们都活着……红毛和希欧、管家他们肯定也好好的。蝎子他们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小酒馆里。你回家也有了指望。” 这话一出口,后面那家伙竟然真的哭了。他甚至要通过轻轻咬着她肩膀的皮肤来止住哽咽。 滚烫的泪水一点点洒在她的皮肤上。他结实的手臂渐渐收紧,甚至将她勒得有些疼了。 他甚至还……硬了。是的,她感觉得到,那玩意儿正硬邦邦的硌着她的后腰呢——但她明白这和什么美好的下|流的性|欲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尼古拉斯的情绪崩溃到了一种境界的生理反应。 她也慌了起来:“诶你,你你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事儿好好讲啊,你可是,可是船长大人诶——” “……对不起。”黑发的船长近乎虔诚地、一下下地亲吻着她的后颈,“对不起,对不起。” 瑟罗非明白自己这次又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好吧,就当做是你和好的表示。我真的越来越分不清你们两个了……你是尼克?还是尼古拉斯?”瑟罗非疑惑地问。 然而,不等对方作出回答,女剑士就被远方的一幕彻底抓走了全部注意力。 在朦胧的雨幕中,远方组成南十字号形状的光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在它们亮到极致的时候,它们骤然飞起,四散到了空中。 接着,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女剑士感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茫然,“这是……怎么了?南十字号呢?我们的船呢?” “……这是管家在建造船只的时候镶刻在龙骨和船壁上的魔纹,自毁的魔纹。”尼古拉斯哑着声音解释道,“激发魔纹的引子在管家的手上。” 那就是说管家现在很有可能还活着,甚至还有清醒的意识。瑟罗非微微舒了一口气,却依旧直愣愣地盯着已经彻底被雨幕所覆盖的远方:“所以那艘船已经不在了?南十字号……不在了?” “……不。它在。” “只要你愿意……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们也都能再去描出新的南十字、建造新的船。” ——就像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也终究会爱上你一样。 第3章 .18| 【番外ry】 “你可总算来啦。”她说。 她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又有些空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诡异的回声。 她只剩下半张脸了。她的耳朵已经完全和壁障融为了一体,只有眼睛、鼻子、嘴唇、和一半的脸颊微微凸出于壁障。事实上,她的脸颊也已经开始泛起冰冷的蓝色,只有鼻尖和瞳孔还显得有些……活气儿。 “你在另一边吗,罗尔。”尼古拉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声带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断了似的,“你在混乱之界,透过壁障看着我,是不是?” “尼克,你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别自欺欺人了。”她笑了,弯弯的眼睛里带了些微的恶意,“这幅样子挺浅显易懂的吧?我快要被壁障吃掉啦。”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钉在他灵魂上的钉子。 大概是他的表情实在太过于难看,对面那个被壁障吃得只剩下半张脸的,深爱他的姑娘又不忍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表情恢复了平静。 “好了,好了,别这样瞧着我……回想起来,你们真正坑了我的也就只有最开始,管家用迷药刻意引得我体内壁障力量暴动这件事儿了。即便没有这一茬,后来梅丽出卖南十字号,我们一伙儿在鸟钻石镇被长老院那恶心的弱化结界困住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吞下起源之种……总之都得走上这条路,迟早而已。” “我那会儿真的以为管家要对希欧、对我下死手啊,看他那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样子。你瞧,可不只是我误会了,乔和蝎子也这么想,这才急冲冲的要我逃走——算了,误会解开就好,回头你让他们都好好养伤,谢谢他们……愿意帮我出头什么的。”她说,“我可不是故意不回你讯息的。我刚逃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群裂口鲨围上了,好几百只诶,我能逃出来都是神祗有心了,哪儿还有空看什么怀表呢。” “你来了,管家应该也不远了。一会儿我消失后,通道大概能维持一天半左右。你还能有时间和南十字号的大家叙叙旧什么的。记得帮我带句话给希欧,玛格丽塔就拜托他啦。” “我被粘在壁障上等你来的时候,想了好多个不同版本的遗言。有些词句的排列我觉得还挺风趣的……可我现在竟然都忘了。脑子没了就是记不住事儿。” 说完这句,她停了一会儿,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哭了呢,尼克?不要哭啊。我的身体原本就快要崩坏了,那种剧烈的,像是每一寸骨头都爆开的疼痛……我终于解脱了。”她平静地劝着,声音里有种无机质的冰冷,“能遇见你挺好的,我说真的,挺好的。” “直到现在我也喜欢你呀。” “祝你……开心吧。永远不见了,尼克。” …… 壁障重新恢复了光滑平整。它就像一面被高高悬挂起的绒布,在时空之风的鼓动下晃出莫测的纹路。 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终于摆脱一切困境,攻克所有阻难,穿越壁障回到了他母亲的家乡。现在他真的站在了壁障前,面对着距离他一步之遥的通道,他恍惚觉得自己确实是在做梦——一个凝炼了他所有恐惧的噩梦。 她就这样……消失了吗? 是啊,就在刚才,就在你面前啊。 假的吧?这一定是假的……吧? 尼克,你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别自欺欺人了。 她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飘飘摇摇,然后冷不防在他的心里撕开一条条又深又长的口子。 她不见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就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做工粗劣的人偶,僵硬地抬起脚,朝一边竖立在冰面上的大剑走去。 看啊,她把那把大剑丢下了。她把他送给她的武器丢下了。她把所有和“尼古拉斯”有关的东西都毫不留恋地丢下了。 可她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呢? 他欺骗她喝下引起力量暴动的秘药,让一个健康的、得到了神之馈赠的好女孩儿不时忍受着钻心的痛。接着,他一步步将她变成最完美的载体,连累她的至交好友们与家族决裂,还在和管家的争执中误伤了他们。 两个世界加在一块儿,都不能找出比他更恶心的混账了。 ……他怎么还有脸说喜欢。 那些悸动,藏不住的目光和无法控制的占有欲。 这一切的,不期而至的心情,就像是神祗最深沉的恶意,和最委婉的怜悯。 他佝偻着强壮的肩背,大口大口的,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喘气,仓促地哽咽。他收紧手臂将大剑抱紧,甚至跪着、弯下腰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多的接触这把冰冷的武器——好像他还能从上面感受到她的温度似的。 尖锐的剑锋已经不深不浅地割开了他的皮肉。他却把手臂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他恍惚听到了管家喊他的声音。 他的眼睛却依旧定定地望着那片横亘在天地之间壁障。 渐渐的,他黑色的眼被那片冷冰冰的蓝色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疯狂。 她融进了壁障里啊…… 那我也…… 融进去吧…… 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多好啊。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 尼古拉斯猛地坐了起来,脑子里嗡嗡直响,眼里还是满满的、不容错辨的偏执和茫然。 “……唷?” 尼古拉斯猛地转头,几乎是凶狠地看向几步开外,趴在椰子树下的角海豹。 渐渐的,他的目光缓和下来。紧绷到极致的肌肉也渐渐放松——带着一点儿克制不了的痉挛。 对了,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已经……重头来过了。 现在,事情还远远没有到最糟的那一步,他们才经历了鸟钻石镇码头的第一仗,他还有机会—— 他真的,还有机会吗。 瑟罗非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满身伤口,满身疲惫。 ……就在不久前,她还是服下了起源之种。 可怕的绝望和愤怒——他对自己的愤怒——正死死地攒着他的心脏。 改变?不,不,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3章 .26| 【一】 瑟罗非觉得自己睡了一个漫长的觉,太漫长了,以至于她的意识已经苏醒好一会儿了,她的身体却像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磨磨蹭蹭着不愿意醒来。 这是一种挺神奇的经历。 最先恢复的是她的触觉。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快速地前进着——疾风正在见缝插针地向后拉扯她的头发;她大概正被什么人抱在怀里,用抱婴儿的姿势,她的脚毫不客气地踩在那人的肚皮或是大腿上。 接着,她闻到了熟悉的海腥味儿。 哦,在海上。 然后,是阿尤长长短短的咕咕唷唷。相当有节奏。 阿尤啊…… 那个被绝望胀满的夜晚,同伴温暖的鲜血,一点点微弱下去的呼吸……发生在鸟钻石镇码头上的一切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 最后,她被尼古拉斯带到了不远处的礁石洞里躲避海啸和长老院的追查。她亲眼看到了南十字号的覆灭,那场景就像小孩儿最爱玩的那种一个银币一大捆的烟火棒。 他们在齐肩深的、暴怒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在这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眼角闪过的一道微弱银光。 ……扎克的哨子。 …… 瑟罗非记得那时候自己哭了,一下子跟彻底崩溃了似的,哭得又抽又喘,哆嗦着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要吧这哨子往脖子上挂。 后来还是尼古拉斯帮她挂上了。 等到海面稍微平静了点儿,尼古拉斯带着她往更深处游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吹响了这只哨子。 阿尤很快出现了。它见到瑟罗非软趴趴的样子担忧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小幅度拍打着海面,又疑惑地瞧瞧那只哨子,圆圆的脑袋左右摆了好几回。 她知道,它是在找扎克,那个一直以来用哨子召唤它的,脸上长着可爱雀斑的好脾气青年。 它再也找不到了。 强烈的几乎疯狂的情绪再一次包裹了她。紧接着,她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现在,那枚哨子正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带着金属特有的微凉。 瑟罗非紧了紧拳头,缓缓睁开眼。 ……她的视线被自己的膝盖堵得满满的。 她猜的没错儿,自己现在正被尼古拉斯整个儿抱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脚丫踩着他的肚子,像是婴儿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 能把一个发育得差不多了的姑娘团吧团吧塞在怀里,还塞得安稳塞得舒适……小哑巴真的长得好大只。 瑟罗非刚一动弹,尼古拉斯也跟着有了反应。他先是稍微僵了僵,随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变本加厉地把女剑士往怀里一勒—— “闷闷闷闷——不能呼吸喂喂喂。” 尼古拉斯吓了一跳,赶快伸手去摸她的鼻息(……),接着又拿手背去贴她的额头,似乎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 “我们现在在哪儿?去哪儿?”她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把自己从这家伙身上撕开——现在她的脑瓜里已经没有那么多似魔似幻的情绪了,这样大面积的、毫无距离的贴合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在对方上半身什么都没穿的情况下。 黑发的男人一边牢牢地把蠢动的女剑士用自己的手臂绑住,一边回答:“去外海,去橘滋里。你需要治疗师。” “其实除了有些脱力,我现在感觉还挺好的……不过橘滋里!”瑟罗非吓了一大跳,“教会的发源地?” 传说诸神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祂们最喜欢的信徒带到了大洋之上,用神力构筑了一片净土,赋予它最富饶的土地,最温和的动物,和最美味的果树。诸神希望他们各自的信徒能够相互友爱,不起纷争,并许诺他们“这片永不动摇的土地将是你们的乐园”。 橘滋里这个发音据传就是神语中的“乐园”的意思。 这些人是最后的神眷者,他们如同他们崇敬的神所希望的那样,互相扶持、友爱,并成立了最初的教会。 ……可惜现在一切都变样儿了。 瑟罗非在读到这段野史的时候,不时感慨神祗就是神祗,挑选代言人的眼光棒棒哒。这些神眷者无一不是正直、善良、可亲的人,他们兢兢业业地一边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一边将教会发扬光大,吸纳了不少很有潜力的教众进来。 然后他们就被教众们反水夺权了。 这样没有野心没有阴谋的教会根本不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需求嘛。 善良的神眷者被欺负得不要不要的,然而这时神祗们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几十年了,再也没法儿为他们伸张正义。所幸,神祗们给他们青睐的信徒留下了最后一份馈赠:这些神眷者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瞬间来往于大陆和橘滋里。 神眷者们不擅长谋权,但还是挺聪明的。不少神眷者在伤心、失落、愤怒等等负面情绪下依旧保持着理智,抢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陆陆续续回到了他们的乐园。 漫长的时光过去,这些神眷者的后代们依旧频繁行走在大陆上——比如瑟罗非出生前二十来年有个名动大陆的魔术师,最擅长一瞬间把自己凭空变没再变回来,技巧娴熟随时随地能够开演并且毫无破绽,吸引粉丝无数。后来被他亲爹找上门来,一路追着揍了十五条街,他是橘滋里人的秘密才被曝光,当然他的演艺生涯也从此结束在了他父亲的洗衣棒里。 然而对于瑟罗非这样的小平民来说,橘滋里的难以企及的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龙岛,都是传说级别的。 “天啊我要去橘滋里了。”女剑士有些小激动,但她更挂念她的家人和同伴:“其实我真的觉得我没什么大问题,你知道的,管家他就是喜欢一些夸张的修饰。而且我记得玛蒙城就有一个不错的治疗师,我们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乔和希欧他们——” “等等。难道说……”她很快自个儿想到了症结所在,“长老院将海岸全线封锁了?” 尼古拉斯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瑟罗非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开始注意到周遭的情况。 她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正和船长大人搂搂抱抱地蹲在一个……鸟巢里。 一定是她见识少了。 于是她不耻下问:“尼古拉斯,这个载着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尼古拉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鸟巢。” “……哦。”瑟罗非萧瑟地抹了把脸,“你筑的?筑得不错。” “……”尼古拉斯明显担忧了起来,他的手又碰上了她的额头,很仔细地贴了贴,“鸟筑的,我抢的。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 瑟罗非环视了一圈儿,发现这个鸟巢不仅十分庞大,足够他们两人四仰八叉并排躺着,还一点儿不漏水。它的弧度刚好,又能挡去大部分的海风,又能坐在里面的人拥有足够的视野;其用料考究,结构严谨,不但没有鸟屎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木香。 尼古拉斯不愧是海盗头子,在如此危急的逃亡路上还能抢鸟巢,真是……为那只鸟感到心累。 它今年是注定找不了老婆生不了蛋了。 瑟罗非胡天胡地一通乱想,突然发现自己漏了什么:“我的剑是不是已经大步迈在成为寄居蟹乐园的路上了?这条路没有什么前途的,我希望我还能有机会感化一下它。” 尼古拉斯微微抬起手臂,示意瑟罗非看他的臂环:“在这里。现在还不能把它给你,鸟巢再往下沉一点儿就要进水了。” ……又是个有魔法道具的土豪。瑟罗非很羡慕地打量着这个臂环——镂空的荆棘纹路,古朴的金色,两段荆棘缠绕着咬住一只狭长的单眼。那只眼睛下方的……睫毛?被夸张化了,扭曲成五根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指针。 ……倒是和管家那个可以通信的怀表有些类似? 这图案不好说究竟该被归于精致或是粗犷,但确实相当的好看。 ——尤其在搭配上古铜色的、结实紧致的上臂肌肉时。 “管家做的。”尼古拉斯低声解释,“说是……我的家徽。” “哇哦这可真酷。”瑟罗非一点儿也没意外,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只眼睛,随口道:“对了,你的耳朵快要炸了你知道吗?忍不住害羞就放我下来嘛,我又不会咣当一下随风而去什么的。你黑成这样我都能从你耳朵上看出红来,这状况相当严重了啊。” “咕唷咕。”阿尤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鸟巢边上,现在正一左一右地快速踩着水,好让自己浮出足够的高度,能从上往下地看着鸟巢中发生的一切。 女剑士如愿以偿地从僵硬的船长身上爬下来,给阿尤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肚子的地方来了个亲亲。 “唷——”阿尤娇羞地用前肢夹住了脸,咕嘟咕嘟地沉下去了。 ———————————— 角海豹牵引着一只古怪的鸟巢,在碧蓝的海面上穿行着。风平浪静的时候,女剑士就招呼阿尤一块儿过来发翻肚皮。两人一海豹就这样静静的在海面上飘飘浮浮,看着深深浅浅、却都蓝得能渗透灵魂的天幕,还有白天的云,晚上的星星。 遇上坏天气的话,两个没长出蹼和鳃的人类就得受点儿罪了。尼古拉斯会把鸟巢收起来,再用最结实的绳子把他和瑟罗非绑在一块儿,把绳子端交给阿尤咬住。 尼古拉斯的臂环里有足量的淡水和简单的洗漱用具,所以他们两人的仪表还不算太糟。但毕竟环境简陋,总会有不太方便的事儿发生—— “好了尼古拉斯,你不用试探我,好好洗你的澡去,我这回真没准备偷看。”女剑士老老实实地把自个儿的脸镶在枝桠子中间,闷笑着说,“其实我总共也就看到了一次,还只看到了屁股,实在不值得你计较那么久。你这态度让人误会你屁股上长了牡蛎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明明又紧又翘形状好,为什么不——哎呦!” 女剑士接住了从后脑勺上一路滚下来的蓝水瓜,翻了个白眼,十分用力地啃了起来。 外头传来角海豹吱吱咕咕的笑声。 两人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因为那把大剑引起的争吵。在瑟罗非看来,后面发生的哪件事儿都比这把剑引发的争端重要一百倍,现在他们要操心的事儿实在太多了——不知去向的同伴们,留在湿水母酒吧里的亲人朋友,似乎重新引起了长老院兴趣的鸟钻石镇,还有自己的身体状况。 况且,在她看来,尼古拉斯会在一片混乱之间特意帮她收起大剑,这已经是和解的态度了。 而另一个当事人尼古拉斯是为什么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谁知道呢。 在激烈的、充满张力的偷看与反偷看的拉锯斗争中,他们抵达了橘滋里,神祗留给神眷者最后的乐园。 第3章 .26|家 【三】 看似漫长的山路不一会儿就走完了。拐过一个角度极小的弯后,整个橘滋里的面貌一下子显现出来。 “哇哦。” “咕唷!” 白天的橘滋里或许没什么稀奇,就是个平静的、寻常的小镇子。有错落的尖顶小房子,巍峨的教堂,低矮的集市,弯弯绕绕的小路,和大片的草地。然而,现在是晚上。 橘滋里的每一个房顶都在荧荧地发着光。光色十分柔和,一点儿也不晃眼,明明暗暗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间界。 这就是……神祗给祂们喜爱的造物留下的乐园啊。 两人一海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橘滋里居民的警惕。现在大概是晚饭刚刚结束的时间,不少人和家人朋友一块儿在集市里闲逛散心。见到了女剑士一行这样明显的生面孔,大部分人也只是好奇而和善地看上两眼就不再关注了,有些热情的小贩则会冲他们大声打起招呼,推销起自家贩售的小吃和装饰品。 尼古拉斯目标明确地将她带到了橘滋里最高大、最漂亮的建筑——教堂之前。 和陆地上的教堂不同,瑟罗非并没有在这里看见全身铠甲、神情严肃的骑士们。用整块上好的白色石料搭成的、布满了华丽纹样的台阶上,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青年人正围在一块儿,用各种各样的小鱼干逗着一只满脸困倦的花猫。 尼古拉斯脚步不停,直接朝那群人走了过去。 “巴尔维斯骑士长,我们前来拜访大贤者。” “哎,哎哎你好啊。”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家伙连忙站了起来。他动作有些大了,不小心直接将手中的鱼干戳到了花猫的鼻子上,换来了毫不客气的一挠。 相对于“骑士长”这个身份来说显得实在过于年轻的巴尔维斯咧了咧嘴,对花猫投去包含着爱意与哀怨的一瞥——那眼神儿酥得能让瑟罗非抖掉一年份的鸡皮疙瘩。 他上下打量了尼古拉斯两眼:“嘿,我见过你,你是那个船长!伙计最近还好么?” “嗯,多谢问候。”尼古拉斯还是一贯的寡言,他再次直击目的:“我们来拜访大贤者。” 对方不与自己寒暄,年轻的骑士长也没什么不高兴。他向其中一个青年招了招手:“把大贤者最新的作息表拿过来。我没记错的话,它垫在‘炖烧马哈鱼’口味的猫粮下面。” 瑟罗非:“……” 那人很快把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拿来了。羊皮纸的表面确实有一个圆圆的罐头印子。 巴尔维斯把它展开,举在半空,眯起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瑟罗非也凑上去瞧。 只见羊皮纸上打了几十个樱桃大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顺延标上日期,下面还写着类似备注的小字—— “懒”,“需要独处”,“困倦”,“睡不醒”,“感悟人生”。 瑟罗非一眼扫下来全是这些词。她觉得她这辈子是见不到大贤者了。 “哦哦,你们运气很好!大贤者今天见客!” 顺着巴尔维斯的手指,女剑士艰难地在一堆“困”和“懒”中寻找到了一行特别亲切的小字:或许接客。 这其实是一位艺名叫做大贤者的舞女。瑟罗非想。 “你们可以直接进去。”巴尔维斯说,“大贤者还是住在最靠里的房间,门板上画满了甜甜圈的那个。祝谈话愉快哟。” 骑士团的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送出祝福。 尼古拉斯朝他们点点头,率先朝踏上纯白的石阶。瑟罗非也急忙拖着粘在花猫身边挨挨蹭蹭的阿尤一路跟上。 纯白石阶的顶端,绘满星辰的,足足有四五人高的大门消无声息地打开。 —————————— “让我进城!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干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我还很年轻,我不想被怪物吃掉!” “我知道哪里藏着宝物!只要让我进城我就告诉你们!” “我家姑娘还没到一岁,卫兵老爷发发慈悲!” “不!!!他说谎!他说谎!茉莉是我家的孩子啊……他抢了我的孩子!” 瑟罗非冷眼看着一窝蜂拥挤在城门口的流民。他们咒骂,求饶,痛哭流涕,已经开始有人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拳头,肩膀甚至是头颅撞击城门。 城门一动不动。高耸整齐的城墙上,一排排身穿精良铠甲,手持弯刀和盾牌的卫兵冷冰冰地站着。他们像杂货店里最廉价的蜡像,又像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神祗。 瑟罗非也是流民的一员。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强大的吃人怪兽袭击了她曾经居住的村庄,她一路奔逃,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幸存者汇聚成了这样一股浩浩荡荡的难民潮。 一路上,她目睹了无数个鲜活的躯体被那些淌着涎水的尖牙硬生生地撕裂。人们不仅要在怪物们的捕食下狼狈逃窜,还要时刻警惕着自己的同类——到了后期,因为一块黑面包被杀掉,被分食的人恐怕比丧生在兽口下的人更多。 这场流亡,把所有的幸存者训练成了杰出的小偷、强盗、杀人犯。 她也不例外。 现在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没有食物,没有水,地里别说草了,连草根都刨不到一个。你想要活着,别人就得死。 这条逃亡之路,是用人的骨骸堆起来的。瑟罗非早早用尖锐的石头把自己的头发割得不足手掌长,脸上脏得根本看不出五官。她靠着一点小聪明和不可思议的运气撑到了现在。 五天前,流民们千辛万苦抵达了这座城池。当他们看见高耸的结实城墙时,他们欣喜若狂、哭着亲吻地面,大声赞美神祗护佑他们结束了地狱般的逃亡日子。 然而很快,赞美变成了最恶毒的咒骂。紧闭的城门让流民们意识到,地狱已经被牢牢地绑缚在了自己的背上。 这座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城门是不会对这些流民敞开的,巡逻的卫兵们看见流民们闹得厉害了,还会冲他们投掷长矛。瑟罗非明白,他们这些大量聚集的新鲜血肉迟早会吸引来那些嗅觉该死的灵敏的怪兽,既然城门不开,那么尽快动身前往下一个城池碰碰运气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可是她已经到了极限了。绝大部分流民也一样。严重的食物匮乏,时刻紧绷的神经,在争夺食物中难以避免的肢体冲突极大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他们不可能再坚持到下一个城池了。 每一天,流民们眼中的绝望和疯狂都要浓重一分。 瑟罗非低头看了看自己骨节过分突出、显得有些畸形的手,不着痕迹地往远离城门的方向退了几步。 很快,城门上的士兵在发现恐吓已经不能让流民们安静下来后,他们搬来了巨大的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人群。 流民们惶恐地惊叫,大股大股暗红色的鲜血从城门下涌出。 而早早避开的瑟罗非看准时机,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向别人兜售他的妻子(“只要一块面包和几口水,她就完全归你了!”)的时候,抢走了他的食物。 又是好几天过去了。已经有食人兽发现了这个新鲜的猎场,断断续续来袭击了几次。那些怪兽们挺有长远发展的意识,吃饱了就不会再继续捕杀,瑟罗非又侥幸逃了过去。 这种侥幸不会持续太久了。 隐隐震动的地面和此起彼伏的怪叫声都在告诉她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兽潮来了。 怪兽们没有让这些忐忑的人们等待太久。第二天傍晚,灰蒙蒙的天边出现了它们长着骨刺的狰狞脊背。 围在城门下的流民们已然不顾一切了。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要是还没发疯的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永远不可能叩开这扇城门。这种眼睁睁看着死亡迫近的恐慌和被逼到极致的绝望让幸存者们彻底丧失了理智。斗殴和杀戮再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而是纯粹成了和安稳的内城只有一门之隔、却注定沦为怪兽食粮的可怜虫们的发泄渠道。更多人则是麻木地坐着,躺着——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怪兽们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一千米的时候,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老头儿。 他脸上带着虚假的悲悯,说:“现在开始,率先爬上城墙的十个人将会获救。” 流民们如死一般安静了一阵,接着,纷纷拼着最后一股气跳了起来,拉拽、踩踏、撕咬着自己的同伴们,向高耸的城墙攀去!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足的扭曲。城墙之下很快搭起了蠕动的人梯,一个青年男子毫不在意地踩着一位年轻母亲的脸,从她的怀中扯出她的幼儿,掰过幼儿的脑袋当做武器冲另一个人狠狠地砸去。不一会儿,幼儿和被攻击者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肉块儿,得胜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吓人的狂热,继续踩着别人往上爬。 瑟罗非慢吞吞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噩梦一样的人梯,将藏在衣服里的匕首捏得紧紧的。 后方,那些巨大的狰狞的怪兽正咆哮着向他们扑来。她已经闻到了它们身上的腥味儿。 她又盯着城墙看了一会儿,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渴望。 然而很快,她的眼神儿带上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傲气。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然后,她发出响亮的、无意义的嘶吼,捏起匕首踉踉跄跄地转身朝巨兽们冲去! ———————— 瑟罗非猛地坐了起来,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一杯散发着蜂蜜味儿的温水递到了她的鼻子下面。 一身书卷气,长相和身份非常符合的大贤者笑眯眯地望着她:“胆小、利己主义,飞快地掌握了偷窃和抢劫的技巧;欺软怕硬,规避一切可能的危机。这样的你居然在最后选择拿起匕首冲向兽群?神爱世人!人心果然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 瑟罗非一口气把蜂蜜水喝干了,摁着自己的脑袋让记忆一点点回笼。 他们走进了教堂,穿过那些拼成神祗像的彩色玻璃……对,然后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布满各种盆景花卉的走廊,来到了这扇画着甜甜圈的门前。 那时,大贤者就像现在这样笑眯眯的,很爽利地给他们开了门。不过紧接着他就要求他们配合他玩一个游戏,否则,他就不和他们说扯淡之外的话。 尼古拉斯答应了。于是他们各自接过一个装满了亮黄色液体的烧杯并且喝光了它——是的阿尤也没有幸免,大贤者坚持认为角海豹也是他游戏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喝下那些薄荷味儿的液体后,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境。 “刚刚那是什么?是你编织的梦境吗?神眷者可以替别人编织梦境?”喝下蜂蜜水后瑟罗非感觉好多了,她迅速扫视房间,不意外见到了依旧在沉睡的船长和海豹:“他们怎么还没醒?他们还好么?” 第3章 .26发|表 【五】 橘滋里的生活步调极其缓慢。这里的人们每天早上伴随着海鸥的鸣叫起床,烤上几根热乎乎、十足田园风味儿的香肠,就着新鲜的牛奶和嫩滑的鸡蛋完成一顿丰盛的早餐,就和朋友邻居一块儿出门照看牛羊,收拾渔场。妇女们要么三五成群坐在洒满阳光的、干净的石阶上做着自己喜欢的小手艺活儿,要么拎着一只大木桶,装满了被自家淘气的幼儿或是宠物弄脏的衣服,到河边清洗。 当然,这一切琐碎的事物都可以用神力来完成。但橘滋里的神眷者们似乎更加乐意用朴实一点儿的方式来过完他们的人生。 “这才是生活呀,我可爱的海盗小姑娘。”常请瑟罗非去帮忙照看家中几只倔脾气老牛的大婶笑眯眯地说。 这里的神眷者们都拥有在橘滋里和位面中任一角落来回穿梭的力量。橘滋里的人们并不排斥与外界的交流,他们很乐意带一些大陆上流行的布料和饰品回来,丰富一下自个儿的穿衣风格。 这些交流通常是由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来进行。瑟罗非很快和他们混熟了,便拜托他们帮忙打听一下南部鸟钻石镇的消息。 这种事儿对于能够自由穿梭的橘滋里居民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几个年轻人很快陆陆续续带来了消息:长老院向鸟钻石镇派遣了大量的军队,似乎有强势接管这片原本完全属于海盗们的区域的意思;传闻几个船队和军队起了冲突,长老院对流言的管控十分严格,结果未知;南十字号那出人意料的自毁在大陆上传得沸沸扬扬,另一海上巨头公爵号不知道又去哪片外海冒险了,或是干脆已经被军队收缴了,至今毫无音信;湿水母酒吧还在照常营业,但客人们大多是驻扎在鸟钻石镇的军队和佣兵,本地居民去得少了,听说换了老板。 那些年轻人没能打听到更多关于玛格丽塔、乔、希欧、蝎子他们的消息。瑟罗非急得不行,恨不得长了双翅膀连夜飞回去。 理智告诉她不能。 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在坐着鸟巢飘向橘滋里的途中,瑟罗非一直告诉尼古拉斯自己感觉挺好,一点儿大事没有,那绝对是逞强的客气话。要说病痛,她的确没有,可当她想要做出一些寻常的、幅度较大的动作——比如伸懒腰,划桨什么的——就时不时能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和断了蒸汽的管道似的,空空荡荡,使不上一点儿力。有时候是小指的末梢,有时候是整个腰背。 这种无力感比她在鸟钻石镇的码头,刚刚被弱化结界笼罩住的时候还要严重。就像是整个部位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瑟罗非早就习惯去适应用一切姿势诠释“操蛋”这个词的世界了。要她说,这种感觉其实还挺有趣儿的——你能感受到你的手指,却感受不到你的胳膊,像是通过许多面反光镜操纵着一支细火柴棒去点油灯,看得一清二楚,却实在难以控制方向。 然而现在可不是找乐子的时候。 她可不希望在她抱着玛格丽塔逃跑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腿不听使唤! 长老院让她知道,就算是南十字号这样强大的船队,在那个小破结界面前也一样脆弱得和海上的泡沫似的。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祈祷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尽快让自己恢复过来,免得带着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回去,送菜不说还连累家人。 ——若是当初在鸟钻石镇的甲板上,在弱化结界里,她就是现在这么个身体状况,她绝对没有办法承受住力量的暴动,也绝对没法儿在剧痛中死撑着打碎结界。 神祗的意志也好,老人家喜欢念叨的命运也好,既然她确实拥有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力量,她就要保证这力量能为她所用! 尤其……当她想要保护什么的时候。 瑟罗非一边打听着鸟钻石镇和整个大陆上长老院的动向,一边积极配合着喝下那些味道古里古怪,还会带来眩晕、恶心、全身刺痛之类副作用的药水儿。 在用劳动换来足够的日常必需品后,瑟罗非经常在闲暇时候跑去找大贤者聊天,管他那张被骑士们用来垫猫粮的作息表上写的是“接客”还是“感悟人生”。 有些问题大贤者可以不问,她却必须要问。比如她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以后还能引动这些力量破坏结界吗?下一次她融合某族圣物的力量,会不会又导致身体崩坏? 还有尼古拉斯……大贤者已经向她解释过,尼古拉斯之所以会出现严重的(似乎比管家更为严重的)器官衰竭,就是因为他是个跨越了两个世界的混血儿。 “大贤者是个古怪却无所不知的家伙”——瑟罗非一直是这么想的。但当大贤者就这么直接把这真话捅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被吓到了。 “你这是在惊讶什么?”大贤者很奇怪地问,“混血出奇迹,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我以为他的脸和身材就挺能说明问题了。” ……完全不能说明问题啊,瑟罗非想。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于是她捏着鼻子认了,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听着。 “每一个世界都本能地排斥外来者,”大贤者说,“关于信仰的争夺、相悖的构成世界的规则之类的东西我也不跟你说,说了你也听不懂。就简单解释一下好了——假设弱化结界对他体内来自此界的血会产生十倍的压制,那么它对于来自混乱之界的血就会产生一百倍的压制。我来用一个粗暴的比方:当你的心脏还在正常跳动时,你却只能一小时呼吸一次——你是不是难受得要死了?” “当然,这其中的机制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它很复杂,相当复杂……你只要懂一个大概的结果就好了。在弱化结界的作用下,他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以相差巨大的、完全不和谐的速度运转。要我说,他能撑过一个眨眼都挺奇迹的,真不愧是最强混血嘛。” 全身器官都在以——啧,瑟罗非只是设想了一下,就觉得全身不舒服了。 “至于你的力量……你带来了一个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好问题。” “‘神力是什么’。” “神力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它可以造物,可以形成阻隔两个世界的壁障;它让橘滋里的人们能够跳远空间,它凌驾于一切定理之上,没有规则,或者说,它就是规则,是神的意志的延伸。”大贤者显出怀念的神情,让那张没有一丝皱纹的脸显得有些莫名的沧桑,“看你们的年纪,估计是没听过我的名字了。我年轻的时候就靠这手空间跳跃成为了非常有名气的魔术师,漂亮的小姑娘都爱我……可惜我父亲不太理解艺术,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洗衣棒攻击我英俊的脸!小姑娘们都被吓跑了,我的演艺生涯只好终止。” “……”原来是你啊。 “而你并不是神眷者,漂亮的海盗姑娘。我以我的所有甜甜圈保证。”大贤者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我的答案是——你不能使用神力。” “硬要说的话,因为你神奇地融合了壁障碎片——我得说这真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这是最坚不可摧的东西,也是最无坚不摧的东西。在有了神力的加持之后,对于寻常的、基于魔法体系的结界来说,你大概拥有了被称之为‘破’的力量。” “壁障碎片和你的融合度实在是太棒了。它像是原本就该属于你一样,长年累月地、忠实地改造着你的身体。所以你小小年纪就有不可思议的怪力,所以你能在下山路上看见灌木们的小秘密。” “这也是我现在还救得了你的原因。”大贤者微微眯起眼,他湛蓝的,智慧的双眼静静看着女剑士脸上变幻的表情,“相对于你的年纪来说,有了这份力量的你在这个元素凋亡的世界已经足够强大了,从此远离那些灌注了神力的东西吧女孩儿,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如果你还想要自己的小命。” 以上是发生在女剑士和大贤者之间最严肃的一次对话。之后他们又断断续续聊了很多,这个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的老人家年轻时是大陆上有名的流行偶像,年长了还能被神选为大贤者,阅历极其丰富。他向瑟罗非讲述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事儿,比如西北的妖精上厕所不喜欢用纸,大小城镇里的漆黑兽形石雕都是神祗的遗迹,尼古拉斯经常偷偷瞄她(?!)之类的。 女剑士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们待在橘滋里的第二十八天,到大路上换取货物的一个年轻人带来了两个不得了的消息。 首先,西北的妖精们宣布将长老院钉上了鬼钢柱——大概类似于海盗们的仇杀名单。几乎是同时,长老院以“企图破坏智慧生命的一次伟大的跃进”为由,号召所有智慧生命向西北妖精一族开战。他们在佣兵工会直接发布了“攻打黑土岭”的任务,参与任务的佣兵团能够获得丰富的积分和物质报酬。已经有不少急着升到金章好参与探索异界活动的佣兵团在西北集结。 然后—— “尼古拉斯你听说了吗?所有职业公会加开一次执照测试!”瑟罗非兴奋极了,她拉着直立起来的阿尤的前肢转了两圈儿,“大贤者告诉我橘滋里也有一个公会塔!我可以在这儿放心地接收考核!我终于要成为真正的、有徽章的剑士啦!” 第4章 .06| 【七】 人鱼和乌鸦婆婆、食梦兽、拇指大小的花精灵一样,都是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琴弦下的生物。人鱼在海盗的世界尤其受欢迎,一网捞起一只颜好胸大腰细声音惑人的人鱼大概是每一个年轻海盗的梦想——他们才不会去考虑怎么和一条鱼尾巴滚床单的深刻问题呢。 瑟罗非对人鱼没有幻想。她的白日梦里通常有装满金币的箱子,装满金币的盒子,和装满金币的袋子。她得承认,这是她第一次为一条人鱼的画像激动成这样。 这一枚铜币确实已经很破旧了。它的边缘坑坑洼洼,差一点儿就看不出是个圆形,币面也被侵蚀了大约四分之一。压制这枚硬币的手艺人一定有惊人的预判天赋,他把这只人鱼刻画得十分妖娆,几近扭曲,巧妙地避开了被侵蚀的部分。 “我简直觉得我已经握住了剑士徽章。”瑟罗非着迷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枚铜币,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扎实的小袋子里,无比虔诚地挂在了脖子上。她看了一眼缓缓爬高的白月,拍了拍阿尤:“今晚看着是个好天气,我们连夜赶回去吧?要辛苦你了。” 阿尤用前肢抱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脑门儿牵去。 要蹭蹭!蹭蹭就不累啦! 尼古拉斯抱着双臂站在一边。这场景让他觉得又温馨又碍眼,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圆满地取得了“刻有人鱼像的古币”,两人一海豹决定抓紧时间返回橘滋里。 临走之前,瑟罗非看了看满溶洞大大小小的金币银币,难得慷慨一次:“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最想要的,就把这些留给后来的幸运儿吧。” 今晚的天气确实不错。月光明亮,天空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就像是最好的绒布一样。 “今天的月亮显得比平时大上一圈儿,难怪这么亮。”女剑士抱膝坐在鸟巢里,懒懒地看着月亮打了个哈欠。这两天她先是精神高度集中地辨认硬币,在筋疲力尽、快要放弃的时候又来一个大逆转,这下强烈的兴奋感过去了,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她似乎靠在了一个枕头上。然而这个枕头的质量并不怎么令人称道,它不够软,形状也很奇怪,但温度和味道还不错—— 女剑士忽然感觉脸下一空! 枕头跑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就抓。 “……”被勾住后脖子的尼古拉斯红着耳朵(虽然在夜色和肤色的遮掩下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面对只隔了一只手指宽的睡颜艰难地捡回了一船之长在遇到大事儿时的果断:“……醒醒。外面不对劲儿。” 近期以来,南十字号和橘滋里上的安逸生活好险没把女剑士的警觉消磨干净。她很快清醒过来,并非常迅速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外面”和“不对劲儿”两个关键点上,完全没有关注几乎和她脸贴脸的船长大人。 “怎么了?”她谨慎地握住从大剑上拆下的匕首,并没有急着探出头朝外看,“阿尤呢?” “是阿尤最先发现的不对,现在它已经停下了。”尼古拉斯直起身子,声音里有一股别扭的遗憾。在收到瑟罗非疑惑的眼神后,他轻咳一声,很快恢复了认真严肃的样子:“刚才你睡着了,外面突然起了几秒的雾。浓雾很快聚起又很快散开,接着阿尤就向我们示警了——” 他示意她站起来:“你来看。前后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外面就变成了这样。” “……我大概在做梦……”瑟罗非目瞪口呆地瞧着鸟巢外的景象,细密的冷汗从她后脖子上一点点渗出,在海风下似乎能一直凉到心底,“你说,浓雾突然聚起又迅速散开,然后好端端的海面就变成了这样?!” 左边,右边,赫然立着两堵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尽头的苍白高墙!它们实在是太高了,让人无力去考虑翻越它们的可能性。而除了这两扇凭空出现的高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鸟巢之下依然是海水,阿尤正绕着他们来回游动,它看起来有些焦躁却并没有什么不适的表现;那比平时大了一倍的月亮依旧悬挂在高空,暗色的天幕中一朵云都没有。 他们像是行驶在巨人修建的沟槽里。 阿尤在徘徊了几圈之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瑟罗非根本来不及阻止。幸好,她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阿尤很快就再次浮了上来,摇头摆尾咕咕唷唷地冲她叫着。 瑟罗非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你说水面下也有这两堵墙?” 阿尤点头。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 “靠近一些,阿尤宝贝儿。”她向角海豹招手,在对方顺从地朝她挨近时解下了一直绑缚在手臂上的,柔软而十分坚韧的特质绳索,细心地缠绕在了阿尤身上。 在这样诡谲的、未知的状况下,他们得尽可能地凑在一块儿。 这种大雾过后瞬间出现两排高墙的场景实在是太过离奇,他们选择停留在原地,调动所有感知谨慎地观察着空气、水纹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并没能如愿地“留在原地”。 “我们在前进……或者是除了我们之外的整个世界在以不慢的速度后退?!”瑟罗非眯起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远方越来越接近的大块阴影。 ……大概是后者。 前方的阴影越来越清晰。突然,也就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两人都感觉到眼前似乎有一层蒙蒙的帘子被掀开似的,前方巨大的、繁华的港口一下子呈现在两人眼前! 大小船只繁杂而有序地停靠在岸边,又长又尖的各色旗帜猎猎地飘着。岸边除了延伸出来的木头栈道,还建造了齐刷刷的一排宽顶建筑,每个建筑的上方都有一颗人头大小的晶体悬在花瓣状的墙体中,每亮起一次,就有一箱货物从中掉落。漂浮在空中、呈阶梯状排列的碗状器械自动将货物们接住,依次传递,最后送达已经满满当当的货仓。 由长木板拼接的拱形通道在空中横七竖八地架着。木板之间竟然并不相连,都留有手腕宽的缝隙,然而它们就这么凭空飘着,稳稳当当,有许多提着货物的码头工人在上头来回行走。 前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瑟罗非下意识朝那里看去,只见一艘巨大的船只上空突然爆起一面圆形魔纹。那块魔纹呈半透明的样子在空中闪了好一阵,就有大块大块的污渍和各种各样的寄生物从船只的缝隙里掉出来。它们来不及落入海面,就在半空中散得没影儿了。 ……魔法。 这是魔法。 这和她认知中的那些火球水球可完全不一样……这是书里记载的,在元素洪流之前才会出现的全盛魔法时代。 他们是不小心误入了什么时间漩涡吗? 瑟罗非扯了扯尼古拉斯的衣角:“你说……他们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他们的鸟巢已经距离岸边很近了。在码头、在那些魔法器械和船只上忙忙碌碌的人们互相之间不断地吆喝、挑衅、问好,可当那些人的眼神儿扫向他们这边时,焦距却压根没有在他们两个大活人身上。 “难道这都只是幻象?”瑟罗非尝试着大力挥了挥手,确定这儿的居民真的对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也不再捏着嗓子了,“就像……海市蜃楼什么的?” 尼古拉斯的手指始终扣在扳机上。他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码头,沉声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两人一海豹的注视之下,鸟巢顺着方向完全不对的水波,轻轻地靠在了靠近角落,不那么繁华的岸边。 ……鲜明的撞击感。 “不是幻象!” 瑟罗非生性谨慎,或者说胆小怕死,按着她的逻辑,现在他们最好就这么乖乖地蹲在鸟巢里,谁都不要动,看看到底是哪个躲在暗中的家伙折腾出这些怪像。等到他们肚子饿得不行了,再考虑上岸的事儿。 可尼古拉斯是海盗船长。 黑发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他抬起手勾住女剑士的发尾,轻轻扯了扯:“跟着我。” 说完,他就迈开长腿一脚踏上了花青石砌成的台阶! “诶诶诶你——”瑟罗非没办法,也只好跟着踩上去。她鼓了鼓腮帮子,没好气地冲船长摊手:“大剑给我。” 他们上岸的地方相对偏僻,周围都是十几人高的、垒起来的大木箱子。等女剑士把自己从身到心都装备好了,又回头把阿尤拽上了岸,周围也没出现这些奇怪的本地人。 尼古拉斯虚虚圈着女剑士的手腕儿:“走吧。总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两人一海豹开始谨慎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们刚绕出那堆箱子,迎面就走来一群抬着大包小包,高声说笑的工人。瑟罗非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迅速侧身拔剑;尼古拉斯也举起了枪,甚至是阿尤都龇起了牙,冲那些工人发出低低的咆哮。 那五六个工人对这三个突然出现的、充满敌意的陌生家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哪个酒吧新来的金发舞女,说她不仅跳舞跳得特别勾人,还懂一些刺激的小魔法。 瑟罗非眼看着其中一个工人马上就要自个儿把脖子往她的剑刃上送了,才不得不赶紧将大剑收回来。因为动作有些仓促,大剑轻轻擦过了堆放在路边的木箱,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带下了一块木头。 瑟罗非盯着那块木头看。没等她盯出一朵花来,尼古拉斯就上前将那块木头捡了起来,手腕一翻朝那群工人丢去! “哎呦!” 被丢到脑袋的工人叫了一声,他看了一点滴溜溜滚到脚边的木头块,一脚把它踹开,愤愤地扭头冲上方吼道:“别躲啦!我知道又是你们这些见鬼的熊孩子!再这么胡闹我真的揍你们哦!” 瑟罗非见状,大着胆子绕道那群人前面,往其中一个人的脚面上踩了一下。 “好了伽罗,别跳了——你踩到我了。”另一个工人不满地开口。 “好吧好吧,要我说,那群孩子就该被关在家里好好饿个几顿——” 码头工人们走远了。 “他们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瑟罗非迅速地总结,“但触感是相通的。” 尼古拉斯点点头。他环顾四周,对瑟罗非说:“这里应该是个城市……我们去街道上看看。” 一般来说,这种有着繁华码头的地方都有一条靠近海边的热闹集市。他们很快找到了一条充满了叫卖声的街道。 这个街道被建造得相当宽敞了,但相对于它的受欢迎程度来说还远远不够。瑟罗非跟着尼古拉斯小心翼翼地在稍微有些拥挤的人流中穿行,特别注意看着阿尤,好让它别用肚子或者尾巴拍到什么人的小腿。 她这才发现,生活在这个奇妙的地方的人们在外型上和人类是有一些不同的。他们的手指和整个脚板明显偏长,大多数成年人的嘴唇微微泛着淡蓝色。这里的人们五官都十分立体精致,这些稍微别致的外形特点并不让他们显得难看,反而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这是一个充满了魔法的城市。瑟罗非现在也放松下来了,她背着大剑,双手放在脑后,用小靴子的鞋跟踢踢踏踏地走在这个陌生而新奇的街道上,觉得自己的眼睛简直不够用。 能带着你低低飞一段的、长着翅膀的腰带,让人随意改变发色的帽子,会自己将线团挑开的粗针…… 会自己将线团挑开的粗针? 瑟罗非很感兴趣地往那个小摊前凑了一步:“尼古拉斯,你瞧这只针是不是挺有趣儿的?如果有可能我还真想给玛格丽塔买——” 话没说完,她只感到自己的肩膀被大力一扯! 黑发的船长面对街道将她侧身护在后头,右手的银黑色火|枪毫不客气地抵在一脸震惊的小贩头上! 原本热闹的街道一下子静谧得吓人。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他们脸上闪过不同程度的惊诧,相互拉扯着扭过头,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怎么回事?她刚才做了什么?这些居民为什么突然又能看到他们了? 看着表情渐渐扭曲,渐渐朝自己逼近的人群,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后背相抵,缓缓将剑尖点向包围圈! 60|4.06| 【八】 一条繁华的集市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异样地扭曲,他们看向瑟罗非一行的目光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还有得到了消息的本地居民像是春天的蝗虫似的,不断从码头、从隔壁的街道涌过来。这个区域很快被密密麻麻的人墙围得水泄不通。 ……这体验真的有些糟糕。 被几百上千人这么带着极端情绪死死盯着,瑟罗非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抢先出手打破着让人不舒服的诡谲氛围时,她身侧突然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 她眼角的余光清楚地看见,那个小贩,那个被尼古拉斯用枪口指着的家伙,完全不顾顶在他额头,随时能往他脑子上开一个洞的枪口,反而微微抖着手,十分麻利地将手中的货物几下堆在一块儿,往瑟罗非这里推了推。 瑟罗非不由分神去多看了一眼——镶了巨大红宝石的狭长贵妇镜,金光闪闪的挂坠盒,模样别致的小首饰,都是小贩摊子上最好的货物。那对最先被她看上的粗针赫然摆放在了最上方。 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们又不是来抢劫货物的—— 但这个魔法城镇的居民可不这么想。 在那小贩开了这么一个头之后,周围的人们也开始悉悉索索地掏出自己身上的值钱家伙。年迈的老人褪下了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戒指,年轻的姑娘解开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还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也掏出了口袋里全部的糖果。 正好被瑟罗非用剑尖指着的高大汉子看了看阿尤,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憨头憨脑的海豹雕塑。瑟罗非自己穷,但她好歹是个海盗。但海盗眼光都挺毒,她一眼就看出那个海豹雕塑是用上好的,一种被人称为“满天星”的灰蓝色海钻制成,这么一小块在外头能卖上一栋大房子的价钱。 那男人指着手上的海豹工艺品,眼里闪动着令人费解的祈求和狂热,开口说:“……” 啊?什么? 瑟罗非有些茫然。 她什么都没听到。 可看那男人的样子,真的不像是在故意摆弄嘴型骗她。同时,她也看到有其他居民张开了嘴,然而她没有听到任何人声! 不,她肯定没有聋。 她听得到不远处的海浪声,后头小贩堆砌货物的磕碰声,阿尤疑惑的咕咕叫,还有尼古拉斯浅浅的呼吸。 她就是听不见这些本地居民的声音。 明明,明明刚才在码头时还好好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几个码头工人在讨论酒吧里新来的美貌舞女! 她紧紧盯着那个执着地想要用海豹雕像引起她注意,又怕吓到她的男人,开口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男人明显一愣,接着很快地点点头。周围的本地人也跟有不少附和着点头。那男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瑟罗非依旧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就像空气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那些人的话音悉数收了起来。 事情进展到了这种离奇的地步,她觉得是时候把大剑放下了。她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转头去问那个小贩:“你也听得到我说话?” 那小贩对于瑟罗非的问题明显觉得有些惊奇,但他显然非常、非常开心自己能被主动攀谈,他露出几乎是讨好的笑容,一边点头一边说着什么,又往那堆货物上添加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苹果。 这座城池真是太诡异了。魔法,长相陌生又表现古怪的智慧种族,这一会儿我不听不到你,一会儿你听不到我的…… 她决定实话实说:“抱歉,我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 小贩先是浮现了震惊的表情,然后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立刻黯淡了下来,带着一种了然的绝望。他自个儿咧嘴苦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接着又打起精神,表情动作夸张地向瑟罗非比划着。 她抬头扫了一圈儿,周围人的反应和小贩居然惊人的相似。 旁边店铺的商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什么,吸引得周围好多居民朝他看了过去,露出点儿希冀的神情。那商人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的店里,连跑掉了一只鞋都顾不上管。很快他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和一看就是魔法物品的羽毛笔。 哦……他打算用书写来交流。 商人急切地挥动羽毛笔,跑到瑟罗非面前,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瑟罗非也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笔尖。然而几乎是在下一秒,她下意识猛然捏紧了尼古拉斯的手腕,她的手心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她的注视下,从羽管里流出的墨水硬生生地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最后呈现在羊皮纸上的,全是些狰狞又毫无意义的符号! 那商人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纸笔扔在地上,颓丧地捂住了脸。 周围的居民们也是一样。没有人哭泣,就连最小的孩子也没有,但他们脸上都带着比哭泣更加哀戚的表情,许多人都眼神木然地盯着那卷被涂满骇人图案的羊皮纸,。 现在,瑟罗非几乎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了。 她试图让事情变得好一些:“那什么,你们似乎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你们不需要告诉我什么复杂的前因后果,只要比划着告诉我需要怎么做就好。既然我们还能相互看到对方,你们还能听到我说的话,事情就还没那么糟,对吗?” 听到这话,那个小贩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对他的摊子比了一个大大的圆,半强迫地引导旁边那个商人完成了一组“付钱给货”的交易动作。 周围居民不断地点头。 “是要我买下这些东西啊。”瑟罗非恍然,可她紧接着就有些为难了,“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好吧,我可没有这么多钱。” 所有人都急切地冲瑟罗非摇头,那小贩更是拿出了一枚银币,手忙脚乱地比划着。 瑟罗非迟疑地问:“你是说,这么多东西,只卖我一个银币?” 小贩拼命点头。 旁边的商贩开始把自家最拿得出手的商品加放在小贩的摊子上。有不少居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小贩的摊子叠得越来越高,各种金银宝石几乎要晃瞎瑟罗非的眼睛。 女剑士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然而,她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之前遭遇了一场不小的意外……我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啦。尼古拉斯?你呢?” 尼古拉斯摇摇头,简单解释:“……希欧管这个。” ……这船长当得和船首炮并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也是。要不然,他们在橘滋里就不必总是用劳动来交换生活必需品了。 瑟罗非又询问小贩可不可以以物换物。 小贩绝望地摇头。 听到他们的对话,已经有不少居民哭丧着脸瘫坐了下来。也有好多人冲着天空大声呼喊着什么,神情激动,脸上没有怨愤却带着满满的忏悔……像是在赎罪。 还有不少人们双手手指交叠紧贴额头,朝他们行礼后就和他们挥手道别。根据他们的行为,她猜测自己这些“外来人”大概很快就要离开这座神奇的城市了。 眼前的场景让瑟罗非胸口堵得慌。之前她刚刚和几千枚钱币一块儿待了两三天!一个溶洞的金币啊,她就算只抓了一把走也是好的—— 等等。 钱币……钱币……如果他们只想从她这儿得到任何一个可以被叫做钱币的东西…… 瑟罗非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用手指挑着挂在她脖子上的细绳。 一只手按住了她。 是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没有说话,他就这样沉默地瞧着她,她却看得懂他眼里的意思。 ……是啊。她努力了那么久。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这回,她已经无限接近那枚小小的剑士徽章了。 相应的,她也无限接近曾经梦想的生活。正经的工作,稳定的报酬,能好好地照料玛格丽塔…… 她对尼古拉斯咧了咧嘴,低头拍了拍阿尤的脑门儿。 几年前,她就能把同样是任务物品的黄晶毫不犹豫地给出去。 更何况——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完全对称果盘,有那些沉重的药锅,有热烘烘的锅炉房、满是飞镖碎片的213号训练室,有海豹常常光顾的那扇窗。 有鹰爪不带重样儿的脏话,有扎克最终没有吹响的哨子。 有那面巨大的,被风鼓得高高的南十字旗。 小贩一脸麻木地跪坐在地上。 失败了……又一次啊。 这样让人疯狂的可怕日子还要过上多久呢?又一个几百年?几千年?这样永远凝固的时间…… 这就是对于他们的罪孽的惩罚,这种生不如死的、漫长的折磨——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小贩茫然抬头,见那个年轻的女剑士正蹲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对他炸了眨眼。 她从挂在胸前的小袋子里倒出了一枚破破烂烂的金属片儿。 女剑士从那堆让人眼花缭乱的、沉重的金银珠宝中有些艰难挑出她最开始看上的那对粗针,把手里的金属片儿递给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铜币买一个魔法道具……这次我就占你们便宜啦。” 小贩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当中的东西。 它真的太破烂了,它被海水腐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若是平常开店做生意,每一个商人都会拒绝它的。 而小贩却觉得那块被铜币贴着的皮肤热得发烫。 一枚轻飘飘的铜币,小贩却大声哽咽着,用左手死死掐住抖得厉害的右手,觉得自己几乎拿不住它。 他们……期盼了它数百年啊! 数百年前,神祗愤怒低沉的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耳边。 “……你们将不老不死,保持清醒的意识,在无数个相同的‘一天’中反复循环……以惩戒你们的守旧,渎神,和傲慢。” 然而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已经能感受到这枚铜币带来的力量了。 他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颤着。它正在缓缓升起。 被神罚禁锢在海底,禁锢在停滞的时间中度过了数百年的海民,终于获得了救赎! 61|4.06|家 【九】 说到擅长魔法的种族,大多数人会下意识想到被赋予了血脉天赋的精灵和妖精。而事实上,海民才是真正钻到元素力去的、玩魔法的高手。 没办法,精灵每天都在唱歌种花,妖精每天都在烧锅炉,只有海民一心一意地鼓捣魔法。 什么你说还有人类呢? 愚蠢的人类一看就是命里缺魔法啊!(其实并不是) ……哦,龙族一如既往地并不被划分在寻常的讨论范围内。 几大种族中,海民是最注重个人意识,相互之间交往最淡薄的种族。他们天然地被那些光怪陆离的元素世界吸引着,绝大部分海民认为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把魔法发扬光大,抢在别人之前把魔法发扬光大,督促自己的子孙接着把魔法发扬光大。 ——哪怕只是个普通的码头工人,都喜欢耗尽积蓄在家里偷偷弄一个小小的研究室,时不时进去打发一下时间。 由此,海民的数量一直在缓慢下降不说,因为整个塞拜城长期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哪天它突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其他种族也没法儿给出一个及时的反应。 “是我们错了。”塞拜城的城主叹息一声,“太久的时间,我们只迷失在元素的世界中,一味追求、探索那些其实并不必要知道的答案,甚至连至亲的人都不耐烦交流问候……最终导致了那件惨剧的发生。” 现在,大英雄瑟罗非坐在塞拜城最高档的宴会厅,对面是塞拜城的城主,海民的头儿;右手边是塞拜城魔法公会的会长——以海民的世界观,这位清瘦的中年人大概相当于海民的精神领袖,他的威望比城主还要高。 然而此时,他和城主,和其他在座的大人物一样,脸上满是懊悔的表情。 塞拜城城主给瑟罗非说起了这场神罚的起因。 海民对魔法的狂热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极端。亲人,爱人,好友,统统都得往魔法后头靠。在那样的背景下,突如其来的元素洪流对海民而言和世界末日没什么两样。 空气中的元素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流失,没有原因,没有解决办法。魔法道具很快就要变成一堆废物,他们崇拜、依赖、为之奉献一生的魔法就要永久地离开他们了。 人心惶惶。那段时间,情绪低落、崩溃甚至自杀的海民不在少数。一些不知道是自己首先走了极端还是别有用心的海民趁机鼓动大家以邪恶的方式重新唤回元素的青睐。 “……活祭已经出现了。”城主语气沉重地说,“我对事态的发展略微感到恐慌,第一时间联系了蓝麟会长,强行以军队镇压了两场规模不小的活祭。然而在暗地里,一定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活祭已经发生。那时大家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甚至在执政官中,在军队中也——我们,无能为力。” 降下神罚的是哪一个神祗,祂在什么时候将目光投向了萨拜城,这个谁都不知道。但真正引燃了祂的怒气的,却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 有一艘商船停泊在了塞拜城外。 那是一艘规模不小的商船,人员组成也很丰富,人类、精灵、妖精三族齐全。 他们来塞拜城贩卖由齿轮、发条、锅炉和蒸汽组成的“魔法道具的替代品”。 认真说来,元素洪流对于海民的冲击确实是所有种族当中最大的——精灵和妖精最常用的还是天赋魔法,而且他们的生命追求本来就普遍有点儿歪;人类始终是适应力最强的种族,那些对魔法的消亡反应最激烈的人们基本也只是贪恋由魔法带来的权势和金钱,并不是魔法本身。 而对于海民来说,他们被颠覆的是信仰。 元素洪流之后,海民陷入了怎样一种混乱和绝望,瑟罗非完全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形下,商船的到来在海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小部分海民像是在绝境中找到了救命的绳索,争相购买这些新颖的货物。也有一些海民选择了谨慎的观望。 而大多数的海民,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被彻底激怒了。 在他们看来,这些商人向他们兜售机械制品的行为显然没安好心。这些狡诈的外来人用这种可以被称为“落井下石”的举动丰满了自己的腰包,将海民的社会引导去了一个没有魔法的,可怕而堕落的未来。 人心蠢动之下,冲突的产生、加剧就完全不让人意外了。 最终,那船上的商人们全数被失去理智的海民以残忍的方式杀死了。自我标榜为胜利者、道德家的几个领头的海民还将这些可怜商人的残骸高高挂在旗帜上游了街。甚至一些特别极端的带头人还计划着要在那些购买了机械制品的海民中也发动一次“清洗”。 神祗的怒火,在这时降临了。 “祂说得对。那时候,陷入偏激的怪圈,彻底失去理智的我们,已经不配和其他种族一起分享这个世界了。祂愤怒地斥责我们,将整个塞拜城沉入海底。” “祂说,‘既然你们如此贪恋曾经的生活,我就让你们始终停留在曾经。你们将会回到元素洪流发生之前的某一天,被那一天禁锢,无尽地重复着你们渴求、热爱、并不惜为此犯下可耻罪行的生活。’”城主回忆着神祗的话,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敬畏的表情,“神说,因为城内还有无辜的孩童,祂在降下罪罚的同时也会给我们留下救赎的路。” 海民残忍地杀死了前来贩卖货物的商人们,神祗就表示塞拜城必须由商人来拯救。什么时候塞拜城的商人向外卖出了一件货物,所有的海民就能摆脱这个噩梦的循环。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功。刻意前来寻找海民的冒险者一律被神的怒火牵连,和我们一块儿被禁锢在了永不结束的一天;而能够将无意的外来者引入塞拜城的通道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片海域出现。” 海民们想要成功卖出一件东西,面临的困难还远远不止这些。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并不是第一批被引进塞拜城的人,在他们之前,也曾有在海上漂流的人们被引渡进来。然而,在外来人被某件商品吸引、萌生“我要买下它”的念头之前,海民们压根不能从视觉和听觉上发现外来人的存在;同时,他们也无法自主行动,只能清醒着重复他们做过几千万次的动作、重复进行他们说过几千万次的对话。塞拜城开放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在这些几乎算得上苛刻的限制之下,往往是外来人懵懵懂懂地进来,又懵懵懂懂地离开,最后只当做自己是做了个大梦。 “瑟罗非小姐。”城主,魔法公会会长,那几个被派遣来寻找消失的海民却倒霉被一块儿困住的人类,还有在场的所有海民都一块儿站了起来。 瑟罗非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回和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层亲亲密密地坐在一块儿,气氛和谐地谈话聊天,而不是你通缉我逃跑,你举刀我挥剑,你开结界我炸海船的惯性日常。 正在这时,有一个侍者小步跑进来,恭敬地给塞拜城城主递上一个十分精美的、像是由什么贝类雕刻而成的小盒子,然后在城主耳边说了什么。 城主点头,对瑟罗非说:“这位侍者告诉我,阿尤先生被照顾得很好,请你不必担心。” 现在场合、时机都不对。否则,女剑士一定会为了“阿尤先生”这个神奇的词组好好笑一阵。 “你拯救了整个塞拜城。”城主带头向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声音几乎有些哽咽,“我们已经听说了那枚铜币对你的重要性。哪怕是几分钟的迟疑,塞拜城就会重新关上,我们将会重返那个永无尽头的炼狱——” “神赐予你仁慈,而你用它点亮了海民的新生!” 海民们跟随着他们的城主低声地、哽咽地念完了这句话。他们的手腕都在不自觉地颤抖。他们仰头,用最虔诚的心情喝空了手中的酒杯。 “我在此承诺,海民的港口永远对海盗们敞开大门。”城主一边说,一边亲自走过来,双手将那个精致的盒子递到瑟罗非面前:“海民们还有很多的罪要赎。我们一致认为,如今只有你才有资格持有这个神祗的馈赠——” 城主打开了那个盒子。在一看就十分昂贵的暗蓝色绒布上,一枚戟状的挂坠静静地躺着。 站在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尼古拉斯随意往盒子那儿瞟了一眼。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紧缩! 瑟罗非沉浸在“天啦我居然给海盗这个职业刷满了海民的好感度”的感慨中,有些愣愣的,她口中道着谢,下意识朝挂坠伸出手去—— “罗尔别碰它!!!!!!” 尼古拉斯惊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 瑟罗非眼前是满满的白光。 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嘴里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儿。 这熟悉的力量……这熟悉的见鬼的剧痛…… 啧,这是海民的圣物! 幸运女神啊,你我的仇恨高得像精灵的鼻梁! 62|4.16 【十】 海浪,泡沫,鱼背。 在北向的海风中,有一艘大型海船正疾速航行。 这艘船看起来和其他的船只不太一样。三排高高的桅杆柱子上一张帆都没有挂,倒是有几个大大小小、像是指环的杏白色金属牢牢地卡压在桅杆上,像是别有风味的指环。这些白色金属环们按着各自的节奏、方向无声地旋转,虚虚实实地映射出一圈有大有小,图案各异的魔纹星盘。 鲜红的硕大晶体在最高的船楼上微微浮沉。晶体并不剔透,相反,它的中间有一包看起来很松软的云团。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团云仿佛有生命一样,发出柔和的点点微光。 “……像是星河的一角。”女剑士把所有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手掌在光洁的额头上搭了个棚。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周围高高低低悬浮着的各式魔纹、星盘和不知名的晶体,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倒是挺理解你们了……魔法时代啊,这样一个漂亮神秘的时代,谁都不会情愿让它消逝的。” 海民魔法公会的总会长努斑一边死死按着随时想要在海风的怂恿下离他而去的假发,一边很豁然地说:“每一个时代都是迷人的,旧事物的逝去总是让人惋惜。但追根究底,这些事物都是有了生命为依凭,才能被一一创造……神赐予我们生的权利,这才是最值得我们尊重、感激的。” 瑟罗非咧嘴一笑。 几百年的神罚让海民们多少都有点儿神棍倾向。但在她看来,能从那种有些极端的魔法狂热中走出来,神棍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问努斑会长:“我听说这艘晨雾少女号在跑完这趟之后也该耗尽能量了,是不是?” “是啊,我们不必替它觉得可惜。”努斑会长脸上显然还有怅然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等到回程的时候,我会把晨雾少女的船徽带回去,剩下的就留给我联系上的那位魔法公会的后辈了,希望能给他一些启发——” 说到这里,努斑会长眼睛一转,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当年我就很看好那位后辈,现在他果然在魔法公会干出了一番名堂。只是,嘿嘿,上次我们通信的时候,他看起来足足比我老了二十岁!哈哈哈哈哈!” “……”是啊,这几百年的神罚期间,海民们的时间都是静止的。现在,不知道有多少顶着一张嫩脸的家伙要跑出去占人家一声“前辈”的口头便宜。不过…… “会长,您的假发刚刚被您扯裂了,刚好就挂到了桅杆上,我帮您拿下来?” 努斑会长抓着剩下一半破破烂烂的假发恼羞成怒:“走走走!准备你的派对裙子去!一会儿尼古拉斯那小子看不到你又要拔枪了!” 瑟罗非吹了一声口哨,双手背在脑袋后面蹦蹦跳跳着走了。 —————————— “呀!我都没听说过这个!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好,之前一直在养病,原来是瘫得一动都不能动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海民少女瞪圆了眼睛,用手指掩着嘴,“我白天在甲板上见过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周围好几个一看就有着良好家世的姑娘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卷发棒、玫瑰粉,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询问。 讲故事的黑发少女见有人捧场,有些得意地提高了声音:“这事儿我和我父亲撒了好久的娇,他才跟我简单说了几句。你们听了就听了,不要再告诉别人了——瑟罗非小姐不是拯救了整个塞拜城么,我们当然应该送上什么宝物来象征海民的友谊。” 少女们纷纷点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件原本只是个象征、没有一点儿魔力的东西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你们知道吗,努斑长老亲口说的,那力量相当于好几个禁咒级魔法呢!” “禁咒级!好几个!”一个姑娘惊叫了一声,“我的神呐,那位小姐怎么可能还活着?!” “瑟罗非小姐可是能被神祗挑选来拯救塞拜城的人!她当然和别人不一样!神祗注视着她呢!”讲故事的少女认真道,“她不仅活了下来,在昏迷一个月后也醒来了。当时,努斑长老大叫奇迹的声音两个街区外都听得见。” “这真的是奇迹!” “神祗眷顾的人啊……” “只是,她虽然醒来了,却也只能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大概是神祗给她的考验吧?我听父亲说,不少人认为她恐怕是永远就只能这么瘫着了,结果她硬是用了短短半年就又站了起来。”黑发少女眼里有着明显的崇拜,“大概四个月前,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走路的姿势还非常僵硬。现在她正常人已经没什么不一样了,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对了,你们注意到她背后的那把大剑了吗?我父亲说那是龙脊做的。别看她背得轻松,我打赌,我们一块儿上也没法儿把那把大剑抬起来!” 少女们发出惊叹的声音,各自交换着自己听来的小情报:“我姐姐是见习医官,我听她何人讨论过‘痛觉疗法’……” “听上去就很可怕的样子……” “你们知道和那位小姐一块儿出现的船长吧?听说他当时坚决反对,他们为此吵了好几次。” “他们一看起来感情就很好,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啊。” “不过是一个粗俗野蛮的海盗女人,也值得你们把她捧成这样。” 不和谐的声音一出现,并不算大的茶厅骤然安静下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之前讲故事的黑发姑娘撇撇嘴:“又是她。” 这半年来,塞拜城经历了两个时代的飞速交替。来自西北群岛的一艘艘商船带来了各种以齿轮、发条和蒸汽组成的精巧的机械制品,海民们也在那些魔法制具逐渐失去它们迷人的光泽,最后变成一团灰扑扑的、笨重的石料,甚至整个儿碎裂开来的时候,平静地将它们从原本的位置撤换下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海民都真心为他们之前的傲慢和偏激感到忏悔、准备认认真真开始新生活的。 比如这位说风凉话的小姐,贝拉。 无论何时,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是被幸运女神所眷顾的。这位贝拉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并不是单纯说她家世好,有个在魔法研究上声望很高的父亲。最重要的是,在大多数海民几乎被逼疯的那个静止的一天中,这位贝拉小姐因为发了一场高烧,在前一晚服下了安定的助眠药剂,一整天只顾着躺在床上睡了。 也就是说,神祗的怒火完全没有波及到她。她一点儿也不能理解大多数海民对于神罚的恐惧,自然也不会在神罚之下有什么反省、忏悔的心思。她依旧怀恋着美丽的魔法时代,完全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世界的改变。所以这半年多来,她的脾气一直不太好。 相应的,她对瑟罗非这个拯救了整个塞拜城的“英雄”,也相当看不上眼。 什么带着神祗意志的女孩儿?不就是个碰巧了的穷酸鬼么?从头到尾她除了付出一个破烂铜币,还做了什么?就一片破烂也犹犹豫豫的,其他人还真的就跟被洗脑似的赞美她…… “讲点儿道理,贝拉。”对面一个姑娘皱着眉说,“她将整个塞拜城带出了神祗的怒火,我们想要表达谢意,却又差点儿害死她,让她白白受了半年的折磨,她也没什么责怪我们的意思。这样的一个姑娘,不管她出身如何,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已经便宜到心甘情愿被一个铜币的‘恩典’哄着了。这半年来她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衣服?一个铜币的价钱早就被她千百倍的赚回来了!况且,谁知道她的病是不是装的,专门来哄骗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姐。”贝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和身边与她持同一立场的几个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要说被神祗钟爱的人,我也算一个啊。要不然怎么单单只有我在睡梦中逃过了神罚?你们也夸我两句?” 姑娘们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你来我往地争吵了一番之后,不欢而散。 贝拉的嘴巴很厉害,在刚才的争吵中她隐约占了上风。她非常得意,被几个一向喜欢讨好她的姑娘簇拥着,脚步妖娆地走在二层甲板的回廊上,听着她们恭维着她为了今晚的舞会特意订制的长裙。 “……也就是几百颗粉水晶,没什么大不了的——咦。”拐过一个弯,她看清对面匆匆走过来的人,兴味地勾起了嘴角,“你们看看,这是谁呢——我们的大英雄!” 正抱着一大团布料复杂的裙子,手忙脚乱的瑟罗非茫然抬头:“嗯?不不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事儿你们不用这么客气你好啊今天天气不错我赶时间我们下回再聊再见了!” 晨雾少女号的女管事刚才非常耐心、非常详尽地跟她解说了一遍她怀里这堆布料该如何被穿到身上。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点儿都没听懂没学会,眼看着派对马上要开始了,她急着回去寻找正确的穿衣服的姿势。 没想到眼前的几只高跟鞋就这么直直地堵在回廊里了,半点儿没有让开的意思。 瑟罗非这才认真抬头,看了看拦路的几个年轻姑娘。 得。都不用进一步沟通了,光看她们把眉毛挤成竖型的诚意,就知道她们是真心来找茬的。 在塞拜城待了半年多,瑟罗非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海民都能坦然接受没有魔法的日常生活,也并不是所有海民都对她抱有善意。 女剑士表示毫不在意。海民想怎么过他们的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她忙着在一次次的痛觉刺激下抓回感官,吭哧吭哧地重新学习坐起、站立、走动等基本动作;海民的好感值对她来说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她是谁?她是有记载以来史上最年轻的通缉犯! 这边她还没来得及放出点儿狠话吓唬吓唬这些一看就出身不错的贵族小姐们,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见到你真是荣幸,瑟罗非小姐,用一个烂了半边的铜币交换到半年贵族生活的成功商人!”贝拉发出虚伪的惊叹声,“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这奇迹一样的交易是怎么达成的?需要怎样的好运气、诡辩手段、和厚脸皮呢?” 贝拉身边的女孩儿们捧场地发出叽叽咯咯的笑声。 其中一个女孩儿说:“只可惜,穷酸的渔女终究养不出贵族的样子。粗糙的皮肤,短短的毫无美感的指甲,暗淡的头发……天啊,这样一个人真的要和我们一块儿出现在舞池里吗?我光想想就要晕过去了!” “看看她手上的裙子!”一只涂着精致的鸢尾花指甲的手突兀地伸了过来,又长又尖利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拽住瑟罗非纱裙的裙摆狠狠一扯:“缀满了环皓石!” “真的吗?我也要看看!”又是一扯。 “这些丝带是用缎丝编的呢!”狠狠地划下! “我喜欢这个蕾丝的式样!”毫不留情地撕开! 贝拉矜持地拿着小扇子,掩着嘴角的笑站在一边,也掩去了她望向裙子时眼中的嫉妒。等到女伴们终于消停了,对方明显是用来参加舞会的裙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了,她才不咸不淡地说:“她们手上没轻没重的,你不会介意吧?” 瑟罗非看了看手上明显没法儿再穿的裙子,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们的战斗力,干脆把怀里一大堆布料直接往外一抛。 太好了,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丢掉这个她一点儿也看不懂构造的、叮叮当当的可怕东西了。 不过她被欺负了是事实。不管这是不是她自个儿顺水推舟得来的结果,她都要报复回去——女剑士的心眼就是这么小。 她看着面前还在话里话外各种贬低、嘲讽她的姑娘们,咧嘴一笑。 拔剑,挥剑。 回廊上华丽的壁灯被大剑轰然拍碎!锋锐的碎片飞溅开来,女孩儿们吓得放声尖叫,纷纷挡着头脸蹲坐在地上。瑟罗非这一下可是一点儿都没留情,女孩儿们裸露出来的小臂、肩膀、甚至是脸颊,都多少被割出了细细的血口子。 什么体面,什么优雅,什么气度? 瑟罗非好笑地看着眼前被吓得脸色青白的贵族姑娘们。 和她们斗嘴?没问题,她有一肚子能把她们说哭出来的脏话儿。 可她懒,旁边也没有一只红毛,这让她的灵感大打折扣。 能挥剑解决的事儿,为什么要动嘴皮子? 贝拉缩在一个圆脸女孩儿后面,憋着眼泪,怨毒地等着瑟罗非:“你,你不过就是一个粗鄙的海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粗鄙的海盗一翻手腕,大剑以万钧之势坠下,在一片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哭叫声中,又堪堪悬在贝拉的肩头。 “嗅到剑上的血腥味儿了吗?”瑟罗非舔舔嘴唇,“学乖点儿,姑娘,为你纤细的脖子着着想,别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一个海盗说话。” 见贝拉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瑟罗非也没太为难人家。她很快就把大剑抬起来了,顺手一摁插在了甲板上。狰狞的剑锋刚好对着那群贵族女孩儿们。 “我的裙子被你们撕坏了,你们谁把自己的裙子拿出来赔给我吧?” 她打量着贝拉,摇摇头:“你的肯定不行。你太胖,腰身那儿得宽上两圈。” “你的也不好。胸平得跟没有似的,我得被你的裙子憋死。” “你这土黄配亮绿是什么见鬼的品味啊,你给自己准备的裙子肯定丑得不行,我不穿。” “……那么就你吧?劳烦站起来?还是要我帮帮你——哦,能自个儿站起来啊,挺好,带路吧,我跟你去拿裙子。快点儿,我赶时间呢。” 刚才还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们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扛着大剑的身影跟着她们的同 伴消失在前方拐角。 有一个姑娘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声中是满满的后怕。 63| 4.16 【十一】 女剑士在一个充满了海盗的镇子里,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她从来就搞不懂体面人家坚持的那套——什么领结每天不重样啊,精致的下午茶啊,起航首夜的派对啊——她根本就不懂穿上一条能把自己捆死的裙子慢悠悠地跳舞转圈儿有什么好玩的。 现在,她正在和一条裙子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她明明从对方花里胡哨的衣柜里挑出了看起来最简单的一条裙子!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裙不可貌相! 她好不容易找准脑袋和双手的出口,将裙子囫囵套到了自己身上。后背上一团七七八八的丝线又让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艰难地走到硕大的落地镜跟前,背对镜子扭着头,反手回去试图将那些带子理顺—— “哎呦!嘶——” 心急之下,业务不熟练的女剑士果断地扭了自己的手腕。一阵酸痛之下她没找准重心,踉跄了几步还把一边小圆桌上的梳妆盒给带到了地上。 哐哐啷啷。 “罗尔?” 房门被猛地推开,高大的黑发男人几步冲了进来。他已经穿上了一身雪白色的礼服,宽肩细腰翘臀长腿,及膝的后摆随着他的走动,有节奏地向后扬起。 他的黑发被梳了上去,露出线条利索的额头。领口的扣子好好地扣着,还别上了一只带着细链子的金色领结。尼古拉斯身上永远带着一种不管天不管地的野性,被这样一套庄重的衣服牢牢束缚着,反而更引人想要去探究一下他布料下的,充满张力的身体。 “哇哦。”瑟罗非吹了声口哨,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船长大人,你可以改行去做王子殿下了,嗯,看风格像是准备篡位的那种。” 转眼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难得有点儿不太自在的感觉。 尼古拉斯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闯进来会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他嘴巴张合两次,喉结明显动了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穿衣服——当然是穿,不是脱。”瑟罗非压下那一丝不自在,飞快地找回了自己的状态,似笑非笑地盯着尼古拉斯,“所以我如此有底气地站在这里,坦然面对一个骤然闯入我房间里的高大男人,而不是捂着胸口企图用嗓子把他的耳朵弄聋。” 这些日子下来,尼古拉斯早就能做到在女剑士的调笑下(看起来)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了。他硬着脸打量对面那个一脸痞子相、神奇地扬着小下巴的棕发姑娘,大致明白了她现在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转过去。”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憋着一口气儿,板着脸上前一步,直接将女剑士提起来,转了一面,又放下来。 “喂喂你做什么——”瑟罗非哇啦大叫,急着把自个儿转回来。 转到一半,她不经意瞄到那面落地镜里的景象,整个人就怔住了。 穿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屈下一边膝盖跪在她身后,动作有些笨拙地将那些丝丝带带从各处布料的褶皱中整理出来。他半低着头,微微皱着眉毛,有一丝头发轻轻地掠在他好看的额头上。 他的神情认真极了,好像他能通过这么一个整理带子的动作得到全世界似的。 瑟罗非盯着他微红的耳朵发了一会儿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蠢事儿,连忙和见了鬼似的用力回头。 ——她的颈骨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她下意识绷直了脊背,紧紧地拽住身前的裙摆。 瑟罗非抢来的这条裙子没有时下流行的那种重重叠叠、没完没了的蝙蝠袖,也没有繁杂的领子和扎在胸前的巨大蝴蝶结缎带。当然,布满高档皮料搭扣和编织系带的束腰,和蓬松华丽、缀着蕾丝边儿和宝石的下摆她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总之,这是那位小姐的财产中最简洁的,“一眼能看出裙子样儿”的一条裙子。 没什么经验的女剑士只求快不求稳,开开心心把它抢回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她被缠成了个人形线团的惨剧。 她给自己挑了一件开背裙。 这条裙子的背面一直开到了腰线的最凹进处,而那些精致的皮绳和丝带,则应该按照一定的叠放顺序,沿着一定的走向,将她的后背网罗起来。 她之前把它们弄得一团糟。 现在,他严肃地跪在她身后,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那些线团扯出、理顺,耐心地将它们一一贴上她的脊背。 她觉得自个儿后背、后腰的皮肤大概被什么讨人厌的海妖附身了。它们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用触感叽叽喳喳地向她诉说着她背后发生的一切。 指尖。 指腹。 凸起的掌指关节。 他刻意放轻的呼吸。 滑腻的丝带被小心翼翼地绷紧在她光裸的后背。那一刹那的力道也能让她有种提心吊胆的刺激感。 不不不这样不对。她必须得,必须得开口说点儿什么—— “你吃了吗?” 话一出口,瑟罗非就萌生了想要从尼古拉斯手中抢过那团绳子带子把自己就地勒死的冲动。 黑发的船长先是一愣,然后挑眉,偏头透过镜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我是说,阿尤,阿尤吃了吗?”女剑士梗着脖子一定要让这个关于食物的话题继续下去。 “……”尼古拉斯再次把注意力转回裙子上,随口问:“你刚才没感觉到船身猛然下沉么?” “没有。”她刚刚砸壁灯,抢裙子,吓唬小姑娘,忙得要命。 “阿尤刚刚自个儿爬上来了。会自己回来,大概是吃饱了的……努斑会长他们几个坚持要给它穿上他们提前两个月就订做好的礼服,说这样容易招来幸运。我看阿尤挺有兴致的,就随便它了。” “提前两个月就订做好的?”瑟罗非很忧虑,“那糟了,现在肯定小了一号,也不知道穿不穿得上。” 穿还是穿得上的。 只是下摆的扣子一个个都崩出了扣眼儿,摇摇欲坠。偏偏海豹先生还一点儿都不怜惜它们,它侧卧在地上,打了个嗝,满足地用前肢刮了刮肚皮—— 用了整颗硕大珍珠打磨而成,镶嵌了常青藤状金环的扣子滴溜滴溜地滚到地上。幸好它们真的足够大,才没有从木板的夹缝中直接滑进海里。 瑟罗非在女管事的要求下披了一件能把她从头顶罩到脚面的防水大斗篷,才被允许走进专门给阿尤留出的底舱。 她上下打量着打了领结,穿了一件小圆领子衬衫和无袖黑马甲的阿尤,开心地说:“瞧瞧我看到了什么?阿尤你有脖子啦!” 阿尤并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暗藏的,能让所有年轻姑娘嚎啕大哭的恶意。在它简单的思维中,大的比小的好,有比没有好,所以它听到瑟罗非夸赞它又“有”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它高兴得唷唷直叫,还一扭一扭地将肚子挺了起来,特别神气! ……也成功地将领结下方的最后一颗幸存的扣子崩掉了。 探望过阿尤,确认它吃饱了,瑟罗非这儿也要准备赴宴了。 女管事将最后一条坠满细碎蓝宝石的发链仔细地编进瑟罗非的辫子里,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妆容,确定没有什么别的疏漏了,才告诉她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 ——恭敬刻板的声音里怎么听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瑟罗非大松一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子,就要往外走。 “瑟罗非小姐,还请等等。”女管事推了推眼镜,“您决定好您入场时的男伴了吗?” “什么?入场还要男伴?” 在女管事皱眉解释了一通男伴通常会在舞会开始前邀请他们中意的姑娘之类好多好多规则后,瑟罗非用“你们这些贵族就爱无理取闹”的眼神儿看了女管事一眼,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尼古拉斯行不行?我和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肯定不会有人来邀请我的啦……我这就去找他,万一他先请了别人,我就去找阿尤。” “……”女管事忍了又忍,终于没把“那个黑皮小子就在门外拐角,凶巴巴地赶走了起码两个想要邀请你的年轻人”的事儿说出来。 她麻利且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梳妆柜,果然听到门外传来瑟罗非的声音:“尼古拉斯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女管事摇了摇头。 青春啊。 64| 4.16 【十二】 瑟罗非挽着尼古拉斯从回廊一路走到宴会厅,吸引了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对年轻人非常漂亮。是的,即便把他们丢到普遍五官精致、气质出众的海民中,他们也是相当吸引眼球的一对儿。 然而,光凭他们的脸(或者身材)是不能达到这样万众瞩目的效果的,毕竟他们并没有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头发或者瞳孔。 在众人眼中,编着优雅而精致的发辫的海盗少女穿着前短后长的、带着繁复蕾丝的蓬蓬裙,踩着光洁的细高跟长靴快步走来,裙摆纷飞间露出小半截漂亮的蜜色大腿。 这一切都很恰当,很美好。 ……除了她手里那柄足足有一人高的大剑。 身着昂贵礼服,将仪表修饰得毫无瑕疵的海民们带着惊讶、兴味、崇拜、鄙夷等等各不相同的神情,动作一致地给这位气势惊人的姑娘让开了一条路。 瑟罗非客气地对让路的海民们笑笑,拉着尼古拉斯直直向站在宴会厅门口的侍者走去。 侍者极力镇定,但还是没忍住露出一点儿惊恐的表情。 瑟罗非问:“嘿你好?听说这里可以寄存一些不太方便带进会场的贴身物品?” 侍者:“是是是,对对对。”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手指修长,指甲上没什么鲜艳的颜色花纹,干干净净的,被修剪得很整齐。黑色的柔软皮质、边缘锋利的硬质蕾丝、还有造型简单别致的金属搭扣组成了一副漂亮的手袖,虚虚地从小臂中段一直盖到手指骨。 侍者觉得自己应该挺能欣赏这么一只漂亮的手——如果它没有拎着一把寒光闪闪,一看就非常锋利的大剑,并且把它横在他眼睛前方的话。 侍者:“您,您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瑟罗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大剑往前递了递:“我要存——” 侍者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双手抱头大叫了一声。 瑟罗非:“……” “你冷静一点。”瑟罗非说,“我只是来存放贴身物品的,我指的是这把剑。” “啊?”侍者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为了尽快揭过自己丢人的一幕,他赶紧去接瑟罗非手中的剑柄,“好的好的,真是十分抱歉我这就给您放——” 即便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手上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预想的沉重感还是把他狠狠往下一带! 侍者腿一软,被大剑带着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大概算是罪魁祸首的海盗姑娘一点儿没有要去扶一把的意思。她的表情十分亲切自然,好像侍者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巨剑,而不是乱七八糟地摔在了地上。她平和地瞧着坐在地上的狼狈家伙,咧嘴一笑:“那就拜托了。回头见。” 说完,她转头正正好对上那群以贝拉为首的贵族小姐的目光。她愉快地冲一群惊恐万分的小姐们挥了挥手,还贱兮兮地抛了个媚眼,挽着尼古拉斯大步走进了宴会厅。 —————————— 这是塞拜城重见天日,经过了半年的休整后,第一次朝陆地派出正式的外使。晨雾少女号上的阵容十分豪华,威望最高的魔法公会会长亲自带队,随行的也都是一些相当有身份,有威望,有潜力,或者曾经和陆地联系比较频繁的人。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各种攀谈寒暄。 瑟罗非耐着性子被努斑会长领着,在一堆关键人物之间转了一圈儿,就不肯再在宴会厅呆着了。她找了个机会,拉着船长从一扇盖着厚厚红绒布帘子的窗户翻了出去,又就近跳到了隔壁船楼的巨大露台上。 晨雾少女号本来就是为了这些大人物出访而专门建造的,又气派又舒适的使节船。载客量可观不说,各种玩乐设施,观景平台应有尽有。 比如说他们现在待着的露台,就被建造成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后花园。柔软的草皮,雅致的、被各种雕像围拱的大理石喷泉,高低错落的灌木和开满大朵鲜花的藤蔓缠绕在一块儿,顺着海风给两位不速之客送来了一份幽幽的清香。 魔法总是能做到许多不合常理的事儿。比如让露台上这些喜好不一的名贵植物们都长得郁郁葱葱,并且永远正处花期。 瑟罗非在喷泉旁绕了一圈查看地形,最后她踩着一个虔诚弹着竖琴的精灵脑袋,双手一撑跳上了喷泉的台子。 她刷刷扯开靴子后方的系带,利索地将靴子蹬在地上,晃着外侧被磨得有点儿发红的光脚丫。 “……都被我吓哭两次了,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应该没心思再来找我玩儿了。” 尼古拉斯跟着走过来,随意地靠在一只巨鹰的翅膀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结实的,被礼服紧紧包裹的上臂和她的光洁的小腿就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 瑟罗非摇头晃脑:“我现在好奇极了,在若干年后的塞拜城编年史中,我会以一个什么形象出现?传奇英雄?一个交了好运却嚣张、粗鲁到人神共愤的女海盗?你说以后会不会有慈和的老祖母指着我的故事勉力自家孩子——” 她拿腔作调地说:“我最漂亮的小苹果,不要哭,考不上剑士执照没什么,你还可以去拯救塞拜城啊!” 尼古拉斯被她逗笑了。他抬头看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眼神温柔得像块融化的奶油。 瑟罗非突然叹了口气:“你说,怎么突然之间,大事儿就和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来?” “先是鸟钻石镇被长老院的势力占据,然后西北黑土岭就打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在这半年里,吹笛手号连着西北群岛的情报贩子们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橘滋里也突然蒸发。”她有些茫然地踢着精灵雕塑的耳朵,“总感觉不久前我还过着抢抢珊瑚髓、和独眼船长吵吵架的日子,怎么一下子整个世界就乱起来了呢。说到这点,我确实挺佩服海民们的。我只不过远远地听了几个消息,就忍不住焦躁。他们呢?他们每天醒来,就会发现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某一部分彻底坏了,暗了,永远不能在用了,得马上用一个完全陌生崭新的东西来替代。” 在这样激烈的,可以被成为“冲突”的交替下,绝大部分的海民们依旧积极地面对着生活,虔诚地忏悔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对于每一个突兀的改变都欣然接受,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谦逊。 “这确实了不起。”女剑士总结,“希望我回到陆地上的时候也能有这种劲头来接受一切改变。” 尼古拉斯突然有些烦躁起来:“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比如今天,你完全不必特地带着大剑来参加派对——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先是听到了有人怂恿那个叫贝拉的女人挑拨你和年轻海民们的关系,又见到那几个女人在和门口的侍者商量要给你难堪。你早就开始在意塞拜城内对于你的各种态度,也时刻提防来自长老院的接触,千方百计探听长老院来使和塞拜城主的交谈内容。” “所以你借用一切机会向他们展示,你是一个纯粹的海盗。你无法无天,有一定的实力,一言不合就直接挥剑……这样一来,亲长老院的大人物们不会贸然亲自来挑拨你,甚至不敢派亲信的手下来,怕你说打就打,冲动之下造成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如果来的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你当然可以依照‘海盗’的个性直接杀了他们。你毕竟刚刚拯救了塞拜城,又有城主一方的支持,现在人心、威望都还在你这边。这些小人物挑衅在先,他们的人命动摇不了你的根本。” “对于塞拜城城主为首的保守一派而言,他们一方面高兴你能够时不时干扰到对手,吸引对手的注意;另一方面,他们也乐得看到拯救塞拜城的英雄是个有点儿实力却没心机,甚至有些冲动粗鲁的海盗——” “可是这一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尼古拉斯转头,眼神凌厉地看着明显有些怔住的瑟罗非,“你已经死了三——两次了,你就那么兴致勃勃地想要试试看你下一次还能再活过来吗?” 露台上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紧紧盯着对面姑娘的眼睛,他变得和战场上一样咄咄逼人:“我们走吧,远远离开那片大陆。没有长老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什么见鬼的圣物和壁障碎片。阿尤可以带着我们去到任何地方。” “唔,尼古拉斯……”瑟罗非再也忍不住了,她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你居然一次性可以说这么多话!哇哦!” 随着那一声“哇哦”,船长感觉自己累积、营造了半天的气势和氛围全都化成了一条条健硕的旗鱼,跐溜一下蹿得没影儿。 ……他怎么就忘了,这姑娘在装傻上的造诣一点儿不比她的剑术差。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低下头捏捏自己的额角。 正捏到一半,一只微温的、柔软的手轻轻地贴上他的侧脸。 盛装的海盗姑娘俯下|身,一缕头发从她的辫子里调皮地滑落下来,弯弯曲曲地垂在两人之间一晃一晃。 “尼古拉斯。”她眼睛里有戏谑的笑意,“刚才我吓了一跳,我差点儿以为是好久不见的尼克又跑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船长身子微微一僵。 “结果还是你。”瑟罗非胸有成竹地下定这个判断,“这让我小小松了口气——相比较之下,我可没什么把握能说服他。” 船长的脸黑了一半,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剩下的一半还该不该继续黑下去。 “我知道你对我整个复健期间的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有非常大的意见。”贴在船长脸上的手动了动,食指和中指俏皮地弹着他的颧骨,“你的表情总是保持在被什么人捅了两刀的状态……看着可真不够喜气。” “尼古拉斯,我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我急着回去的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瑟罗非轻声说,“瞧,这一晃又半年过去了。世界已经被长老院搅成了这样,我都不敢去揣测他们的现状……湿水母酒吧换人了,玛格丽塔、希金斯太太、蝎子他们去了哪里?西北正在打仗,赤铜前辈那么有种族使命感的人,会不会扯着托托跑去前线?在南十字号上最后一夜,从我们这个角度始终没见到乔和希欧。乔立誓永不踏上陆地,希欧太有名气,长老院肯定要千方百计盯着他。还有管家,他都老成那样了——” “你真的要丢下他们不管吗?” 不等尼古拉斯回答,瑟罗非自个儿摇了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管家从来没有非要你在南十字号上掌控什么话语权的意思,希欧不傻,他明明自己可以掌控这样的一个船队,又为什么非要把你推上船长的位置?让你做一只安静的船首炮不好么?” 尼古拉斯没忍住,抬手在她脑门儿上响亮地弹了一记。 “诶。”女剑士认命地皱皱鼻子,转回正题:“大家喊你船长,并不是因为你救过他们命,或者给了他们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是因为你确实作为一名‘船长’被大家所信赖着呀。” “你和南十字号的关系,并没有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单薄,我的船长大人。” 尼古拉斯起码是一个很有个人魅力的领袖,大家乐意聚集到他的身边。这一点在橘滋里,大贤者编织的那个梦境中也有体现——在梦境里,他同样看似巧合地招揽到了一个可靠聪明的副手,有一帮子实力强大、性格有趣儿的簇拥。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小哑巴,我很开心。如果我真的答应了你那个远走高飞的小计划,我觉得率先忍不住跑回陆地的会是你——好吧,好吧,这只是我的假设,你当然可以质疑——请质疑!” 尼古拉斯原来有一肚子的话能掏出来反驳。可看到瑟罗非一脸无辜高举双手的样儿,他又摇摇头,心想随她去吧。 女剑士占这种口头便宜占习惯了。她得意洋洋地呲牙,然后伸手在船长结实的肩膀拍了拍:“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塞拜城城主告诉我,他很在意长老院的动向,也认为一个充满元素的、无主的世界对于海民来说依旧充满了吸引力……但他单独对我发过神誓,说无论海民们最终的选择如何,我拯救了塞拜城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对海神之戟的事情严守秘密,他们说不后悔将神祗的赠物交给我。” “我不信他们。但我信神誓。” “骑着海豹着陆太显眼了些,我们谁也不知道长老院已经搜集了多少海船,在哪个海域拉开了监视网。我们暂且跟着晨雾少女号,借着它的掩护靠岸,然后就没海民什么事儿了。你说是不是?” 尼古拉斯看着瑟罗非的笑脸,看着她极力轻松、拐弯抹角安慰他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又咸又暖的海水注满了。 不远处的宴会厅在结束了一个热闹的尾音后,安静了一瞬,然后接着奏起了一支舒缓中带着轻快的小夜曲。 黑发的船长轻轻扯一扯女剑士的裙摆:“跳舞么?” “……”女剑士先是一愣,接着又想笑又想翻白眼:“邀请一个人跳舞的时候好歹也看着她呀……诚意差评。而且我也不会跳这种粘糊糊、飘来飘去的舞,我倒是会跳这两年海盗之间最流行的‘你又砍掉了一个敌人的脑袋’。” “……”船长捏着裙角的手微微用力,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一把将喷泉台上的姑娘整个儿抱了下来! “诶诶诶——”瑟罗非下意识用掌心撑着他的肩膀,“干什么干什么!” “……放松。我又没拔枪。”难得开了句玩笑,他将她缓缓放下来。 “踩着我的脚。”他说。 瑟罗非瞪大眼睛:“你会跳舞!你竟然会跳舞!” “我觉得……我应该是会的。”尼古拉斯扯了扯嘴角,他深黑的瞳孔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看不透彻的感觉,“那就开始了。” “……” “……” “不要说谎。你的节拍完全踩错了,我都听出来了!” “……闭嘴。” “你的左脚绊到右脚了!” “……闭嘴。” “跟上了跟上了……你这人不能夸啊,又错了!这下对了……又错了!” “……能不能安静点儿?矛齿鱼都要被你吵醒了!” “……”鼓腮帮子。 …… …… “你居然真的会跳舞。” “……嗯。好玩儿么?” “不好玩儿。就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没有‘你又砍掉了一个敌人的脑袋’的舞步好看。” “那不跳了?” “……再跳一会儿。” 65| 4.16 【十三】 他们俩没有在露台上呆太久。有些场合,瑟罗非这个大英雄不得不过去露脸,与其等人大张旗鼓地来找,还不如自觉点儿找回去。 派对后半段的气氛倒是真的挺不错。大部分的海民,至少在表面上对瑟罗非他们是非常友善的,年轻人大多带了些感激崇拜。那群别有心思的贵族姑娘被瑟罗非吓坏了,后面果然就没再惹事,大家一块儿开开心心地玩到了大半夜才散场。 气氛上来了,大家难免就都多喝了点儿酒。海民似乎都有天生的好酒量,完全没料到这点的瑟罗非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灌得头晕,走路时要很努力才能走成直线—— 这对一个有点儿资历的海盗来说,简直有些丢脸。 于是女剑士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甲板上,想要对着月夜星辰大海来抒发一下自己惆怅的情怀。 甲板上零零落落地站着不少出来吹风的海民们。但海民一直就是相当注重自我空间的性格,所以相互之间都心照不宣地隔了老长一段距离,在夜幕的遮掩下谁也打搅不到谁。 深思熟虑的船长在确认了这一点后,才勉勉强强走上去,靠在了女剑士旁边的位置,沉默地陪她吹风。 ——而不是一把把她拉回只属于他们俩的舒适套间。 女剑士今晚确实喝得有点儿超过。她眼神儿都有些恍惚了,还是飘到鼻尖的一丝雪茄味儿让她抬了抬眼。 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女剑士迷迷糊糊地抬手在他胸前又拍又摸,最后用两指从他礼服胸口的口袋里夹出一支雪茄。 尼古拉斯:“……”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猫腰躲到那间见不得人的小屋子里,就是为了……唔,这东西?” “……”尼古拉斯今晚也喝了不少,但酒精似乎在他身上开了个别出心裁的小玩笑,把他往正经、古板的那条路上推。他一板一眼地跟女剑士解释着:“我们没有鬼鬼祟祟,更没有猫着腰。我们都是和平常一样走进去的。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屋子,实际上它也不小——” 女剑士扑哧一笑,反手把雪茄塞进他的嘴里:“抽你的小烟卷儿去。” 尼古拉斯认真纠正她:“这是雪茄,并不是小烟卷儿。” “好好好。”女剑士在酒精的作用下笑得直不起腰,“我都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爱好——” 说到这儿,她也突然对雪茄起了兴趣。她用胳膊肘捅捅对方:“这个怎么玩?我想抽两口试试。” 面对女剑士的时候船长一直毫无底线。她提出使用痛觉疗法加速复健的时候他都妥协答应了,现在当然没有什么二话,直接掏出一把匕首在那支名贵的、努斑会长含泪让出去的雪茄上划了一道口子。 隐隐的烟草味儿飘了出来。 “原来是要,要切开的。”瑟罗非嘟嘟囔囔,往左一步挨上尼古拉斯的手臂,就像正在做什么坏事似的,伸长脖子压低声音:“现在要……做什么?叼着它点火,对不对?” “那样你会呛着的。”尼古拉斯被瑟罗非突然这么一凑,嗓子莫名有些沙哑起来。他看着瑟罗非小刷子一样调皮翘着的睫毛,也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们得先让它完全烧起来……海风大,再靠过来些。” 瑟罗非听话地又把脑袋凑过去了点儿。 两个人背靠栏杆,紧紧地挨在一块儿,微微缩着肩膀形成了一个挺私密的小空间。这个姿势挡住了海风,尼古拉斯很快就把雪茄点燃。 有一点儿呛鼻的、奇异的烟草味儿很快蔓延开来。 被烟丝的味道这么一熏,瑟罗非倒是稍微清醒了一点儿。她眼睛亮亮的看他:“现在可以抽了吧?来来来给我——” 尼古拉斯低头看她兴致盎然的样子,不自觉就勾起了嘴角,将雪茄递过去。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雪茄,舔了舔唇,就要低头去够—— 她手上的雪茄突然被抽走了,化成一条猩红的抛物线向后飞去。她的手腕被牢牢握住按到一边。 柔软的,温热的,带着雪茄和银朗姆的味道。 瑟罗非茫然地站着。刚刚回来一点儿的神智又嗖地飞远了,现在,她的脑子里被灌满了烈酒。 “……放轻松。” 他贴着她的唇这样说,用指腹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然后把舌头伸了进来。 她还是以那个姿势,不软不硬地站着。 她感觉到他试探地勾起她的舌尖,又退回去轻轻含着她的下唇。 自己正身处一个用雪茄味儿和朗姆酒编织的幻境,她想。 他的手一直在她的后颈摩挲,安抚,又带着不言而喻的挑逗和暗示。 她慢慢地,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 王城,魔法公会总部。 “他们这是疯了!”白胡长老猛地站起身,他大口喘着气,脸上是满满的震惊和愤怒,“这是反人类的、渎神的、违背了一切规则的滥用!他们不能这么做!” 他的对面,一个同样身穿宽*袍的人捏了捏眉心,显得十分疲惫:“能对这些大道理有所忌惮,也就不是长老院了……白胡,你冷静点儿听我说。这一次,他们恐怕是来真的,你看西北那边,种族战争说打就打。” “而且他们一向擅长笼络人心。这个世界安逸了太久,他们明晃晃地抛出混乱之界这个饵,凡是有点儿雄心壮志的人都乐意上钩。你看看那些发了疯似的佣兵……西北战争已经打了半年多了,反战势力依旧不成气候。”另一个身穿骑士服,五官刚正的中年人说。 白胡长老摇摇头:“我不管什么人心、佣兵。我绝对不会允许弱化结界被这样毫无原则地滥用!那是一个个城镇——城镇!他们以为这还是元素洪流爆发之前的世界吗!在现今世界要使用弱化结界,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都知道的……它比起最邪恶的黑魔法也不差了!” “白胡你这脾气——你先坐下,喝点儿茶。”中年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完这句,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白胡,我们认识了大几十年,我看着你凭借卓越的魔法天赋,多少年如一日的潜心研究,正正当当的坐上长老的位子。你几乎就没接触过那些惹人厌烦的勾心斗角。” “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们的劝,白胡。千万,千万不要贸然以一己之力站在长老院的对立面。” 另外那个穿着法袍的人也附和说:“班德里克说得没错儿。长老院的人可从来没学会怎么讲情面。” 白胡还要张嘴反驳,中年人却直接抬手掐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在乎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长老位子,也不太关心魔法公会的下场,这都没问题。可你还有家人呢?伊莉莎怎么办?还有你那个挂在精灵树上的孩子,叫什么来着……瑟罗非?瑟罗芬妮?西北的妖精他们说打就打了,难道他们会对精灵有什么特别的忌惮?” 白胡长老脸色微变。 穿着法袍的人压低声音说:“你只是个魔法公会的长老而已。瞧瞧穆西埃大监察官……他统共在表决会上对长老院委婉地提出了两次异议,长老院就敢到处给他不好看了。” 白胡叹了口气。 伊莉莎和穆西埃家的卡尔玩得好,穆西埃家最近的遭遇他当然多少有听说一点。 “况且,按照现在的提议,长老院也只是先把界点埋下去而已。构造那么大范围的结界可不是个简单的工程,长老院目前的重心都放在西北……结界最后会不会被启用,还说不准呢。你没有必要为一件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儿,把自己连带家人都摆上长老院的审判桌。” 在友人的再三劝说之下,白胡最终点点头,表示妥协。 —————————— 最靠近王城的海港位于碧金城,这是一个气候温和,四季如春的地方。 今天,碧金城的码头尤其热闹。天还没亮就有工人在来来回回地忙碌,将惯常堆积在码头上的木箱吭哧吭哧地搬去了别的地方,腾出一大块平坦的空地。 很快,一些贵族侍卫打扮的人一拥而上,用崭新的木料将码头修整、铺平,盖上了厚厚的红色地毯,还细心喷洒上了香水儿。 接着,大大小小的车辆跟了过来。造访码头的人们渐渐多了,他们的衣服一个比一个华贵,佩剑上镶嵌的宝石也一个比一个大颗。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码头迅速变得挤挤挨挨起来。 在晨雾还来不及散去的时候,远方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这片广袤的大陆终于再一次迎来了那个世代居于蔚蓝的海洋之中,失落了数百年的民族。 与此同时,碧金城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内,一只结实的平底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早早醒来,在沙滩上淘小海的村民们早就习惯了陌生旅人的来访。他们匆匆抬头,又匆匆低头,不再对来客展现出任何的好奇心。 瑟罗非背着大剑,腰带上绑着她的小靴子,轻盈地跳过高高低低的礁石,赤脚踩到了浅浅的海水中。 尼古拉斯又穿上了披风,只露出一点点发梢和一双安静的深黑色眼睛。他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背着大剑的姑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陆地!我们回来了!” 在放下手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擦过他裸露的、结实的手臂。 “……” “……” 两人匆匆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迅速地、敏捷地、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远离对方的那一侧挪了一小步。 顿时,他们之间空出了一个可观的距离,足以塞下一只阿尤。 瑟罗非更尴尬了。她磨磨蹭蹭地又往尼古拉斯那里挪了一点,好让两人之间的空隙不再大得那么突兀。她清清嗓子:“呃,走,走吧?” “……嗯。” 清晨的阳光下,女剑士蜜色的皮肤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船长…… 好吧,他怎么都是黑的。 66| 4.16 【十四】 玛蒙城,南城区。 太阳快要下山了,街边的店铺陆陆续续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各家歪歪扭扭、形态各异的烟囱开始咕嘟咕嘟地工作。主妇们一边在绞尽脑汁用简单的食材烹饪出能够让丈夫和孩子感到满意的晚餐,一边谨慎地往窗外张望——毕竟一条街之外就是真正的贫民区了,她们要时刻提防那些饿疯了的小偷、强盗。 一个穿着斗篷的高挑身影踩着夕阳的阴影匆匆走过。那人的斗篷包得十分严实,除了一个尖尖的下巴什么也没露出来。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自然引起了妇人们的警惕。 好在,对方没让这些一惊一乍的女人们忧虑太久。斗篷很快停在了一家叫做“一团霉草,一团废料”的店铺面前。 斗篷才刚刚抬起手,那扇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女店主露丝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朝外招手:“我从窗口看见你了,蝎子亲爱的。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快,快进来。” 蝎子点点头,熟门熟路地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放到柜台后面的一张矮桌上,这才摘下帽子:“家里的病人状况不太好……这是这一次药剂,另外我想多买一些奈勒斯浆果。” 女店主露丝认认真真地落好门扣,麻利地洗了个手,凑过来帮着蝎子一起整理她带过来售卖的药剂:“奈勒斯浆果?没问题,我这里还有将近二十磅的货,都是昨天到的,绝对新鲜。” 她打量着蝎子明显有些疲惫的神色,心下了然:“你哥哥又发烧了,是不是?” 蝎子点点头,捏了捏眉心:“伤口一直反反复复,他持续低烧一个多星期了。昨天晚上又开始说胡话。” 露丝安慰地拍了拍蝎子的肩膀,转过身拿了她的单片镜,开始仔细清点需要付给蝎子的报酬:“你那哥哥到底受的是什么伤?你制作药剂的技巧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好的,他的伤严重到你都没办法治吗?” 蝎子有些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没吭声。 有的。有办法。那把快要把汉克斯的腿砍断的刀没什么厉害的,只是抹了一些防止伤口愈合的毒剂。这份毒剂早就有了解药,还是那个人亲手研制的—— 她以为那个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她一定能调配出相应的解药,可是一年快要过去了,汉克斯的身体…… 露丝看蝎子脸色不好,也体贴的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最后核对了一遍双方需要交付的药剂、原料和报酬,有些心疼地又加了一个银币给蝎子。 “露丝,你不用——” “闭嘴。”露丝恶狠狠地瞟了蝎子一眼,嘟嘟囔囔道:“我露丝可不像隔壁街那个吝啬的女人!你的这些药剂在公会塔能卖上多少钱,我心里清楚得很。便宜占多了,好歹让我用一个银币来买个心安……好了好了别说了,再说我真的要改变主意了。” 蝎子笑了。她上前和露丝贴了贴脸当做告别。 出门之前,她对露丝说:“谢谢你。我和我的同伴们会记得这一切的。” 露丝嘲笑她:“好好好。等你们发达了记得给我买一条海船啊,我好选个好天气出海祭奠我那早死的海盗丈夫。” 蝎子认真地嗯了一声。 —————————— 等蝎子回到那栋建在角落里的、怎么看都有些歪歪扭扭的小破房子时,她正好看到安娜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正被人拦在门口说着什么。 她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 “……签下让渡书,拿到十个金币,我自认出价已经足够慷慨,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到时候,酒吧会有一个体面的、上档次的新名字,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你们想要回来消费,我当然也会看在过去的情面上给你们一个不错的折扣——当然,在我看来,真正有教养的淑女是不应该流连在酒吧这种地方的,她们更适合放着音乐的花园和别致的咖啡馆,然而你的出身显然够不上那个标准,所以我可以适当放宽——” 蝎子几步上前,揽过气得微微发抖的安娜,二话不说就要回房锁门。 眼看着今天又要空手而归,曾经湿水母酒吧的房客之一,隔壁法师家的儿子杰克急了。他大声嚷嚷着:“这位小姐,你也太无礼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安娜谈论,这份权利是受到公民法保护的!一张勉强上得了台面的脸蛋儿不是你行为粗鄙的借口!” 话这么说,杰克的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往那张“勉强上得了台面的脸蛋儿”上瞄,根本停不下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蝎子毫不客气地教训安娜,“不要浪费时间和臭烘烘的苍蝇说话。走,回家了。” 安娜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儿,她用力点点头。 杰克见两位姑娘是真的不打算理会他了,他心里一横,强行上前一步,牢牢地拦在两个姑娘和木门之间,有意无意地向他们展示着胸前的金色表链、崭新的排扣马甲和腰间浮夸的佩剑:“你可千万不要变成你母亲那样不识好歹的女人,安娜!我是来帮助你的,谁不知道你们曾经把房子租给了那个无恶不作的通缉犯?只要我在那些十分器重我的大人面前说一句话——” “你去说一百句话也没人拦着你。”蝎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杰克的话,“有兴趣就来搜,把每根木头都翻一遍也没问题,搜到只管带走。没有哪里的法律规定房客犯事儿要牵连到房东的。” 杰克涨红了脸,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你你你了半天,颠来倒去地表示他一定会把蝎子的无礼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些“器重他的大人物”。 “想来现在的大人物都挺清闲,还有给人当教母的高雅爱好。”蝎子冷笑,“安娜,走了。” 这一回,房门毫不客气地摔上杰克的鼻子。他气极了,想要再捶开门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好好理论一番,可周围人们一点儿没掩饰的指指点点让他浑身不舒服。最终,他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硬邦邦的衣领,嘟哝着“肮脏的街道,肮脏的居民、寄生虫”,“是时候把这糟糕的现状告诉库珀里大人了”之类的话,脚步匆匆地走了。 蝎子在小窗里看到杰克离开,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她摆出一副严师的样子,仔细询问小安娜今天背了多少种草药,读懂几个配方,有没有学会分辨陆行兽在各种年龄段的兽角……安娜一一认真回答,居然一个都没答错。 “……还算不错。”蝎子板着脸淡淡地鼓励了一句,看着安娜整个亮起来的小脸,心里有些酸酸的。 就在一年之前,这个小女孩儿还是个从没吃过什么苦的乖宝宝,天天穿着漂亮裙子换着漂亮头饰。她厉害的妈妈将她保护得一丝不漏,比起小贵族家的姑娘也没有差到哪儿去。 现在,安娜剪了齐肩的短发,只用一根玛格丽塔自己织的深蓝色头巾;她只穿什么颜色也没有的粗亚麻衣服,外面永远套着一件灰扑扑的大围裙。 蝎子白天都在赶制药剂,安娜则需要照顾艾伦夫妇,希金斯太太,汉克斯四个病人。到了晚上,蝎子、安娜和玛格丽塔三人还要一块儿清洗衣物和绷带,准备第二天的吃食。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不仅迅速地学会了一切家务,竟然还能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掌握着药剂基础。 ……自己当初的天分也就这样了吧。 作为引燃老师嫉妒之心的惩罚,蝎子剥夺了小安娜今晚洗衣服的权利,把她赶到自个儿的房间里要她背诵“珊瑚髓遇酸的八种反应”。 她自己则拎着两大筐需要清洗的衣物,来到了闷热的公用洗衣房。 蝎子才把衣服都浸湿,打上一层薄薄的洁净剂,就听到洗衣房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蝎子翻了个白眼,连头都懒得回——洗衣房的门无论何时都是开着的。 然而那敲门声一直不断。 蝎子啧了一声,将衣服团起来走到门边,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哪儿来的淘气鬼。 她唰地拉开颤颤巍巍的门—— “哟。” 不知哪儿来的淘气鬼站没站相地倚靠在门边,他晃了晃脑袋,冲蝎子露出了一个懒懒的笑,那红色在夜幕中莫名耀眼。 67| 4.16 【十五】 蝎子板着脸,定定地盯了打扮得像一个落魄佣兵的红毛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乔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久别重逢的同伴会给他这么一个反应。他赶忙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说话:“这是怎么啦?哟?你不喜欢这个打招呼的方式?那换成喂?嘿?呀呼?这些会好一点儿吗?” 蝎子低着头走到水池边,沉默地开始搓衣服。她非常用力,手背皱起了一条青筋,指关节青白青白的。 洗衣房里就只有一盏装满了各种昆虫尸体的破油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反常的、沉默的同伴让乔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在又一次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揽住蝎子的肩膀一转—— “你——” 乔几乎是震惊地看着这位南十字号上神气的、高傲的、无论什么时候都特别有主意的船医,在这间狭小闷热的洗衣房里哭得满脸是泪。 她倔强地、甚至是带点儿抗拒地瞪着他。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还在不停地从她漂亮的眼眶里涌出来。 这场景真是…… 让人心动得不行。 乔闭了闭眼睛,将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用力地抱住。 他感受着她明显瘦了一圈儿的身体,和她抑制不住的抽噎。 良久,他轻轻在她的脑袋上安抚地亲了亲,低声道:“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 在一路返回南部的路上,乔也听到了不少关于鸟钻石镇的消息。这个位于最南部的小镇早就用上千年的时间在每一个散发着鱼腥味儿的石板缝中刻满了“自由”这个词,哪怕长老院布局数年,有佣兵助力,又花费不菲的代价用高薪收买海盗,一时半会儿他们依旧没办法完全掌控这个小镇的话语权。 有那么一批海盗,对长老院有着天然的敌意。 碰到这种硬茬子,长老院当然会选择直接用武力镇压。 鸟钻石镇的海盗运气不错,长老院现在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西北妖精的战场上。再加上半年前,消失已久的海民凭空出世,又把长老院的注意力分去了一半——双重减压之下,海盗们居然和长老院的势力拼成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乔原本还挺高兴的,这样混乱不明的形势意味着他的同伴们能够趁机逃离。然而,他顺着各种各样的线索一路往南边找来,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即便是脑子里塞满鱼鳞的傻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离开南部,离开鸟钻石镇越远越好——毕竟那天晚上,南十字号用自毁彻底地摆了长老院一道,双方的脸已经相互撕得不能更破了。 然而他们却还留在这个危险的、混乱的区域。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儿。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根本走不了,将近一年了也没好转。 但往好的方面想——至少那个伤患还活着。 在恢复了行动力之后,乔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南方赶。他大概猜得到这些因为伤势而被迫在鸟钻石镇附近躲躲藏藏的同伴们大概过得不太好,但他真没料到他们的现状居然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在玛蒙城定居后不久,西北就开战了。赤铜前辈带着托托去了西北。” “现在这里有四个病人。”蝎子眼眶仍然红着,情绪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希欧的父母,安娜的妈妈——也就是罗尔、希欧他们的房东太太,还有重伤的汉克斯。” “阿伦夫妇的房子、财产全部被人看管着,或者压根就被人占了,谁知道呢。希欧的名字一直高高挂在通缉名单上,我们虽然需要钱,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铤而走险。那几天,整个鸟钻石镇乱成了一团,想要趁乱发财的海盗和佣兵不少,长老院的军队又不分青红皂白一通镇压,估计把对南十字号的火气都泄在这儿了。那时不管势力阵营,大家见面就打,汉克斯就是在那时候受的伤。” 乔跟着蝎子来到了汉克斯专用的病房——一间歪歪斜斜的破旧小阁楼。一进门,他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熏得皱了皱鼻子。 这位尖牙小队的年轻队长一动不动地躺在简陋却十分整洁的床板上,呼吸非常微弱。他看起来几乎瘦了一半,嘴唇透出不健康的青白色。 乔简单将汉克斯打量了一遍,很快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腿上依旧在缓慢渗血的狰狞伤口上:“一直没愈合?” “是的。那个见鬼的阴险的佣兵,他在刀刃上涂了一种特殊的毒剂。”蝎子闭了闭眼,“流血不停,低烧不停。我想要配出解剂,可是——” 乔捏了捏蝎子的肩膀:“不,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够棒了,相信我,汉克斯醒来肯定感动得恨不得以身相许。” 他们接着去探望其他病人。 “……阿伦夫妇只是普通商人,年龄又确实不小了。他们一路奔波,担惊受怕;接着财产被看管,唯一的儿子又上了通缉名单。刚到玛蒙城,他们就先后病倒了,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你知道,老人如果伤了根基,就……”蝎子摇头,苦中作乐地扯扯嘴角说:“不过这场病对他们来说还不一定全是坏事儿。这么一折腾,阿伦夫妇迅速瘦了下来,而且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们现在扮成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姐妹什么的,顺利逃过了几次巡查——啊,他们已经睡下了。明天再来和他们打招呼吧。” 蝎子带着乔往走廊尽头走去。 “罗尔他们的房东,希金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安娜现在也和我们一块儿住。希金斯太太为了保护女儿受了点儿伤,她的腿被刀柄砸断了,又没能及时处理,这一年也一直在养着。”她走到一扇门前,轻轻磕了磕斑驳的铜环:“安娜?” “老师?”小安娜很快跑出来开了门。在看到乔的时候,她原本天真不谙世事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警惕。 “这是乔,你罗尔姐姐最好的朋友。”蝎子直截了当地介绍,“自己人。” 小安娜炸了眨眼,提防的神色很快转成期待:“罗尔姐姐?她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一定没事儿!她在哪儿?” 乔:“呃我想她还在赶来的路上——” 蝎子:“乔也不知道。他们在那场混乱中走散了,乔是一个人找回来的。” 乔把满肚子胡编乱造哄孩子高兴的话给吞了回去。他又责备又无奈地瞟了蝎子一眼。 安娜的手在围裙上紧了紧,脸色白白的,却很乖巧地对乔露出一个笑来:“她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乔跟着蝎子和安娜走进里间,和希金斯太太打了个招呼,就接着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最里面住的是罗尔的妈妈?玛格丽塔女士?” “是的。”蝎子解释道,“玛格丽塔是盲人,行动毕竟不方便……不过说实话,这一年来,甚至包括我们逃出鸟钻石镇的那一路,玛格丽塔都是最省心的,她的身体素质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她养得出瑟罗非这样的姑娘。” 她压低声音和乔说:“……我们的事儿都瞒着她。我们统一告诉她,希金斯太太为了给安娜筹款上学,卖掉了湿水母酒吧,大家一起跟着阿伦夫妇来玛蒙城暂居。因为鸟钻石镇上的住民突然多了起来,食物的需求大增,罗尔的老板急匆匆地抓她壮丁,出海捕鱼去了。” “噗。”乔轻轻咳了一声,“能对这样乱七八糟的谎话深信不疑,再结合之前罗尔的描述……嗯我大概知道这是怎样一位可爱的女士了。” 果然,乔和玛格丽塔的相见非常愉快。玛格丽塔的存在仿佛把这栋随时都能倒塌、还多少散发着怪味儿的房子变成了一个带着草坪,阳光充沛,被人用鲜花和风铃精心装饰起来的小屋。乔的性格似乎非常对玛格丽塔的胃口,到分别时,玛格丽塔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她把自己最近织好的、最满意的一只毛线球送给了乔。 一口气见完了这栋小破楼中所有的住户,蝎子也开始像乔打听那一场战斗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下落。 那时候,乔全程待在船上,倒是有个挺不错的视角来观察全局。他和蝎子详细讲了三刀的背叛,希欧与长老院的对峙,还有趁火打劫的佣兵。 “长老院要夺船,我们就打起来了。他们人数太多,头儿和希欧也迫不得已退回到船上。我就是在那时候瞥见瑟罗非的,她和鹰爪在一块儿,看起来没受什么大伤。”乔努力回忆着,“之后,弱化结界被展开,我也就基本没什么意识了。啧……那次被揍得真惨。” 蝎子一边听,一边把好久没再拿出来的鞭子捏得咔咔作响:“三刀。长老院的库珀里。护卫舰那群肮脏的败类。我记住了。” “弱化结界加上大量失血的感觉真*。”乔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哆嗦,“后来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怎么样了,我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南十字号最终覆灭,我也是从传闻里听到的……但我记得希欧那时候看起来不太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半晌,蝎子低声说:“他们还在通缉希欧,通缉船长,至少说明他们还没找到他们的尸体。一切都……还有希望。” “就是这样。”乔一拍脑袋, —————————— 乔的到来让蝎子的压力骤然减轻不少。有这么一个新劳力在,许多在本城采购不到的原料和反应剂都得到了解决。蝎子还算成功地调配出了一份以王后蜂尾针为主料的解剂,汉克斯的伤口终于不再出血了,虽然还看不到明显的愈合,但他的状态明显好转,这几天都能清醒着进食了。 乔非常高兴,连夜就抓了一把小刀又出发了,说这一回要把那个镇子上产出的王后蜂尾针全部买下来。 蝎子一把揪住他有些长了的红毛,气势汹汹地塞给他一袋子银币:“拜托长点儿脑子。你准备用什么去买?你那些小破刀子么?” 乔:“对啊。” 蝎子把递给他的一袋子银币又抢回来,啪啪往人脑袋上甩了两把:“滚滚滚。”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在乔离开的第二天,深夜,这栋紧邻贫民区的小破楼被一支十几个人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他们个个穿着锃亮的盔甲,锋利的刀尖在夜色中闪着寒冷的光。 法师先生的儿子杰克站在最前面。 他无奈地看着蝎子和安娜,耸耸肩膀:“你们和那位通缉犯关系密切,本来就有重大嫌疑。前阵子是我们军团长大人忙,没空理会你们,不然早就该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详细审问了。” “不过,安娜,你如果肯把让渡书签了,我还可以帮你们再求求情——你们这儿可有不少脆弱的病人,是不是?”杰克装模作样地整了整他笔挺的袖子,“要知道,我在军团长大人那里,还是挺说得上话的。” 68| 4.16 【十六】 “我不明白,”蝎子冷冷地看着杰克,“传闻在半年之前,鸟钻石镇的湿水母酒吧就已经有了新主人,装潢全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小樱桃和纳姬这两个招牌舞娘也因为‘新东家不给足工钱还想揩油’而离开,当初这花边小料在玛蒙城也流行了好几个星期呢。” 那些护卫们下意识对这样的“新主人”发出嘲讽的嘘声。杰克的脸色又红又白,偏偏他一直以文明人、体面人自居,白在鸟钻石镇长了这么些年却一点儿没学会海盗们的花式骂人*,只能颠来倒去地重复“这是污蔑”,“对我人格的侮辱”,“我要去告发这些卑鄙的人”之类的话。 “那么,‘新主人’,事情都过了半年,你却突然跑过来不依不挠地索要授权书。离家半年的脑子终于滋溜一下蹦了回去,你开心吗?” “还不是因为负责财产登记的都是监察院那些不懂的变通的家伙,连长老的面子都——” “这是在磨叽什么?”那个小队长警告地看了杰克一眼,不耐烦地用刀尖敲了敲地面,“要干什么都快点儿,直接抓人走了,上头要是发现我们——你来担责任?” 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往蝎子的脸上、胸前看。 蝎子垂下眼睛。 这位小队长比杰克机灵一些,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短短两句对话中,蝎子机敏地摄取到了几个宝贵的信息——第一,有监察院的把关,湿水母酒吧的处置权还牢牢掌控在安娜母女的手中;第二,监察院和长老院好像有点儿针锋相对的意思;第三,这支护卫队手上并没有缉捕令,他们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是收了杰克什么好处,打着护卫队的名义接私活儿赚外快。 加上这么几条信息,现在的情形其实对他们很有利。 ……如果乔在这里的话。 如果增加一个战力,蝎子有把握把眼前这些家伙统统揍趴下,然后带上安娜一块儿去监察院哭哭啼啼地告状。实在不行,她还能…… 可惜了。 杰克带了一整支护卫队来。十二个武装到了牙齿的高大男人将这个偏僻的角落牢牢围了起来,那个队长模样的家伙虽然一脸不耐烦,但他一直定定地站在距离小安娜两步远的地方——他只要一个跨步,就能弄断安娜的脖子。 这里只有蝎子一个人能打。她护得住安娜,就顾不了后面的小楼。哪怕杰克突然大发善心,纯粹只是把那几个伤病患拎去审讯厅,再原封不动拎回来,阿伦夫妇和汉克斯都得去掉半条命。 蝎子默默地叹了口气。 杰克这是用生命在撕破脸。 在安娜和瑟罗非的描述中,法师这一家有些刻板,有些不太近人情,但怎么也算是一个安安静静、可以愉快相处的好住客。杰克喜欢吹牛皮和攀关系,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年轻人浮躁一点儿算什么大事儿? 但人心是会变的。这个原本只是有些小浮夸、小贪婪的青年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幅让人厌恶的怪样子。 杰克看蝎子和安娜两人久久不说话,以为她们害怕了,脸上就带了点儿得意的神色。他催促道:“我可是大度地把选择权交给你们了,签字,或者跟我们走一趟?” “安娜不怕,我们签。”蝎子揽过安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另一只手在安娜手心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回头成倍给你要回来。” 安娜趴在蝎子的肩头,发出闷闷的抽泣声。 让渡书很快签好了。杰克收起让渡书,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冲蝎子和安娜行了一个复杂的晚安礼——他的动作实在不太像样,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凭空逮了只不存在的鸡——然后他带了点儿讨好地询问那个队长:“我们去蓝月之角喝一杯?今晚兄弟们都别客气,酒水都记我的帐!” 那队长却一步都没动:“等等。” 他指着蝎子说:“这个人很可疑,还是带回去问一问。” 他的部下们立刻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声,像一群看到腐肉的鬣狗。 杰克看起来有些为难。他这些年来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抱大腿事业中,虽然一直碰壁,但他怎么着也练出了几分看人的眼光。蝎子自从来到玛蒙城之后就极尽收敛,但她明显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干脆利落的作风和时不时透出的气势,让杰克下意识将她划入了“不好惹”的行列。 否则,杰克也不会磨磨蹭蹭,直到今天才壮着胆子胁迫安娜给让渡书签字了。 队长却没有什么顾忌。他有些鄙夷地看了眼杰克,说:“别扭扭捏捏的,作为检举人,‘审问’的过程你当然有份儿。怎么样,你还要‘包庇’她?” 这“审问”指的是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杰克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后还是那一丝被队长激起来的欲|念占了上风。他期期艾艾地在蝎子的腰身上扫了两眼,谄媚地冲队长笑了笑,不说话了。 队长一挥手,就有三四个护卫一起走上前,嘻嘻哈哈地去抓蝎子的肩膀。 从刚才队长开始说话起,蝎子就一直垂着眼。现在有人要抓她走,她看似瑟缩了一下,却巧妙地避过了一个护卫丝毫不收敛、直直往她胸口去的手。 同时,她暗暗用力想要把安娜推开。 谁知道安娜竟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就是牢牢地抱住她的腰,怎么都不肯下来。 护卫们根本没把两个姑娘放在眼里,看见她们死活要粘在一块儿,还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姐姐带妹妹见世面”之类的,意味不明的话。 蝎子看安娜坚决得很,也就不再使力了——动作再大下去就要露出破绽了。 把安娜带在身边也好,蝎子想。总之,先离开这栋楼再说。 一行人很快转出了这条阴暗狭窄的小巷。 就在这时,走在安娜右边的护卫突然痛叫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弯腰捂住腰间盔甲的缝隙。鲜红的血液正在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安娜!”蝎子大惊! 安娜此刻就像一只还没长成,却已经伸出利爪的山猫。她有些笨拙又有些矫健地弯腰躲开一个扑上来的护卫,伸手毫不犹豫地抓上摆在石墙边上的一只又臭又高的垃圾桶,踉踉跄跄地往前方一砸! 那个向安娜扑来的护卫脚下一空,整个人突然消失在了地面上。 ……是了。这条巷子口的排水管铺得不好,连带整个路面破了个大洞。护卫队不管,这附近的住户们也没有自己动手修一修的意思,随便找了一块纸皮板子盖上了事。 不要说杰克和护卫们,蝎子都被安娜这一手惊呆了。她愣了一下,只来得及挣脱抓住她的护卫,就看见安娜被一个下意识进入战斗的护卫抓住了,抬手就是狠狠一个巴掌! 安娜被打得偏过头去。那脖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折断了。 这么一闹,那些护卫也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来把两人围住。 蝎子被三个护卫死死按着。安娜被反剪着双手,一个护卫踩着她的小腿强迫她跪在地上。 安娜明显被那一巴掌打得有些晕乎了。然而,她却还是晃晃脑袋,努力看清杰克的方向,然后朝他那儿呸了一口血水:“没用的孬种,败类!” 那个护卫队长正一边骂骂咧咧地站在破损的路面边缘朝下看,指挥着手下怎么把那个掉下去的倒霉蛋救上来,一边附在另一个护卫耳边说些什么。他听到安娜的骂声,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吵什么吵,让那小婊|子闭嘴。” 于是按住安娜的护卫又高高抬起了手。 下一秒,他眼前一花,一股完全不能抵抗的大力就这样轰然把他掀了出去! “安娜!我刚刚就觉得这声音有点儿耳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一阵夜风将云团吹散,久违的月光从遥远的天空径直坠下,轻飘飘地落在那些被高高扬起的棕色发丝上。 年轻的姑娘背着足足有一人高的巨剑,歪着脑袋,明显有些惊异地看着安娜高高肿起的半边脸。一抬头,她的目光和蝎子对上,这接二连三的重逢显然让她又更加吃惊了些。 “我好想撞到不得了的事情了?这是……在做什么?”瑟罗非轻轻松松地抱着安娜,无辜地高举另一只手向蝎子走去。 “站住!不要再靠近了!我们是玛蒙城护卫队的人,我警告你不要多——” “罗尔!他们是来干私活儿的!”蝎子丝毫不顾近在咫尺的刀尖,飞快地说道:“杀了他们!” 站在蝎子左侧的一名护卫反应极快,他囫囵把刀横在蝎子的脖子上,厉声冲瑟罗非喊:“你再走近一步,她就没命了!” 瑟罗非:“好好好,你别紧张,我不走了,不走了。” 说完,她以极快的速度抽出背后的大剑,让它顺畅而漂亮地往身前划了个弧线。 旁边的护卫刚想再次警告瑟罗非,让她老实把剑放下。可他眼角一抽,整个人像是被扔到岸上的鱼似的,要喘不喘,只能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恐惧的气音。 在场护卫们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只见那个刚刚拿刀夹在那女人脖子上的家伙,瞬息之间就变成了两截。他的躯体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从左腰到右肩被利索地斩开,内脏花花绿绿地流了一地。 可是,他和那个古怪的女剑士之间,明明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浓烈的血腥味儿一下子充满了这个偏僻的小巷。一种诡异的恐慌像是深海阴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护卫们的后背。 瑟罗非用夹着安娜的那只手歪歪扭扭地向蝎子比了个手势:“遵命,大姐大。” 69|5.1.1 【十七】 那护卫队队长虽然贪钱好色,但在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挺清醒的。看到眼前的形势急转直下,他虽然在心里把杰克全家都诅咒了一遍,但表面上却一句话都没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交谈、要挟、讨价还价的东西了。 他飞快地拔刀朝瑟罗非冲了过去,每一次攻击都死死咬着她抱着安娜的那只手。 其他护卫队队员见状,也纷纷大吼一声朝瑟罗非冲了过去。 蝎子当然不可能看着这位好不容易出现的同伴被围攻。那条委屈当了半年腰带的软鞭毫不客气地朝一名护卫的眼睛袭去,幽暗的、被编织成鳞片状的鞭身反射着不详的蓝光,就像是毒蝎的尾刺。 然而,就在鞭子即将撕裂那名护卫大半张脸的时候,对方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那人身下漫开的血很快流到了蝎子脚下。 不,这不是瑟罗非干的。 蝎子看得很清楚——女剑士正被四五个家伙围得严严实实呢。 隐约的猜测在她心里愉快地、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冒起小泡泡。当然,现在肯定不是什么验证直觉、重逢寒暄的好时机。她极力按下越来越轻快的心情,将鞭子又准确又有力地甩向下一个倒霉的护卫! 战斗结束得比她想象的更快。瑟罗非不知道在外面有什么奇遇,她的剑仿佛多了一段看不见的、极其锋利的剑身,隔着好几步也能伤人。瑟罗非现在的战斗方式让蝎子想到在记载中,在元素洪流爆发之前挺流行的一个职业——魔法剑士。 再加上时不时从背后打进对方心脏,直接将对方胸腔弄塌一大块的子弹…… 护卫队长试图逃跑。他没跑出几步,就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玛蒙城是距离鸟钻石镇最近的大城市。可就是这么一线之隔,造就了两支完全不同的护卫队。 鸟钻石镇的“乱”是有深刻的历史积淀的。在过去的几千年里,长老院也屡次试图派遣精锐的护卫过来维护治安,管一管这些无法无天的海盗。这些被派遣过来的倒霉蛋要么被欺负得连骨头都不剩,要么被拉拢,被同化。到后来,这帮护卫们每年总要申请一段长长的年休,换上亚麻衫,拿上一张破破烂烂的藏宝图出海“度假”。 长老院实在没有办法。而且这小破地方穷得要命,不产珍稀作物,不产矿,也没有昂贵的绸缎——随它去吧。 久而久之,鸟钻石镇的护卫和海盗,就只有一身衣服的区别了。 像玛蒙城这样的大城市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地方的护卫队都是由长老院亲派,护卫长一定是在贵族当中很出风头,并且被长老院信赖的人。而小队长这样的职位,通常是留给那些低阶贵族家里天分不错的年轻人的——这是一个不错的跳板,能给他们的履历增添不少光彩。 同样的绝境,如果让鸟钻石镇的那群家伙来面对,他们或许会拼个鱼死网破,或许会巧言狡辩,趁机逃脱,也或许会当即表忠心……然而如今,面对着一地同伴尸体,面对着尼古拉斯森冷枪口的,只是这么个年纪不大的贵族后代。 他以为这次出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装模作样地吓唬人,吓不到就用武力、用声势强行制伏。然后各自分赃,喝酒,和哪个身材丰满的小舞娘度过愉快的一夜。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当然没有错过那些护卫们诡异的,凹陷下去的胸腔。所以在看到枪口的一刹那,他的腿就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接着,他顺理成章地被哪个家伙流出来的肠子绊倒了。 小队长跌坐在地上,下巴抖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全。他看着这个肮脏的巷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酸臭、*、和几乎要盖过一切的血腥味儿,最终说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你们这些,这些,胆大包天的恶棍!长老院会,会让你们,全部,付出代价的!赶紧放了我,不然——” “啪。” 在极其细微的出膛声后,尼古拉斯无所谓地甩了甩枪口,将银黑色的火|枪放在手里转着玩儿。 “啊哈。”瑟罗非走上前来,不怎么有同情心地踢了踢那个小队长的腿,“贵族果然是不能够轻易理解的物种啊。” 她把正努力睁着肿眼泡,一脸感动崇拜看着她的安娜放下,比着安娜的脑袋嘟囔了一句“长得挺快”,就径直往巷子口的一个废弃木箱走去。 她一把揪出瑟瑟发抖的杰克,将他甩在一堆断肢内脏上。 杰克吓得发出凄厉的叫声。 “好了好了。”瑟罗非抬手一划,剑锋凭空在杰克脸侧的地面留下一道相当狰狞的划痕,“是时候闭嘴了,要不然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杰克响亮地哽咽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 瑟罗非看向正在和尼古拉斯行礼的蝎子,问道:“你们和护卫队打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家伙?” 蝎子扫了杰克一眼,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她简单地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啊哦。”瑟罗非垂着眼睛,嘴角不咸不淡地扯着:“这可有点儿不太厚道,是不是,老邻居?” 杰克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我只是一时贪婪……你们现在不是都没事儿吗,安娜不是我打的,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他们都死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放我走,我把那些房子都还给你们!” “什么都没干?那是碰巧。我估计哪个神祗被你恶心得不行,才那么凑巧让我们刚进玛蒙城就撞上这一出……”瑟罗非冷笑一声,“如果这会儿被你欺负的只是个普通家庭,那他们肯定什么财产都保不住了,家里生病的长辈只能活活饿死,唯二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年轻姑娘还要被你们这些一点儿魅力没有的家伙轮|暴。杰克,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你的胆子居然变得这么大了。” 杰克实在找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能颠三倒四地求饶:“可我们毕竟是邻居,瑟罗非,安娜,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拜托看在我父母的脸面上——” “你父母的脸?他们的脸早就被你丢光了,我想看也没地方找——假设他们和你不是一伙的。” “海盗从不给自己留下祸患。” “再也不见了,杰克。我从你去创世神面前,能不能抱上祂的大腿就得靠你自己努力了。我看好你哟。” 瑟罗非甩干净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看着蝎子和安娜。 她快乐地裂开嘴,眼睛弯弯的:“你们的腿受伤了?我记得没有?怎么还不来给我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安娜呜咽了一声,压根不管地上的狼藉,重重地朝瑟罗非扑了过去。 蝎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但她还是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走了过去,她环住瑟罗非的力道一点儿不比安娜的小。 船长闷声站在一边,一会儿看看勒在女剑士腰上的手,一会儿看看捧着女剑士脸的手,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 他们一边交换着这一年来各自的经历,一边处理着现场。 虽说玛蒙城的贫民区一向混乱,大家也都挺识趣儿的,默认不管别人家的事。但他们总不可能留着这么一地残肢内脏到天亮——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好在这两个在塞拜城居住了半年的家伙带回了不少好东西。 瑟罗非弯腰将最后一点儿隔离粉仔细撒下,确认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才盯着巷子口的木箱,下巴微不可查地往尼古拉斯的方向抬了抬:“嗯,那什么,可以放火了。” “……”蝎子有些诧异地挑眉,和安娜一起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什么”。 “那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老老实实换上新的弹匣,朝那堆尸体扣下了扳机。 淡灰色的火焰骤然窜起,瞬间将整个圈子填满了! 安娜小小抽了口冷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她站定,那些颜色诡异的火焰又突然消失。火焰散去后,地上只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很快被夜风吹散了。 “海民的东西就是这么神奇。”瑟罗非拍拍手,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往巷子深处的小破楼走去,“我们悄悄地进去,随便找个地方藏好,聊聊天。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去集市上买一~大堆好吃的,再来一张大桌子和一块漂漂亮亮的桌布,让他们好好吃上一惊……我知道有家不起眼的小店,他们那儿的蜂蜜蛋糕使用纯正的艾斯兰桂树蜂蜜做的,简直没有比那更香的东西了……对啦,乔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可以一块儿吓——” 瑟罗非的话音夏然而止。 他们已经走到了蝎子和安娜居住的楼房前。 然而此刻,那扇门是开着的。门栓和锁链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明显是被锋利的刀具砍断的。 “糟了。”蝎子一闪身冲了上去,“还有一个护卫!他最初掉进了污水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瑟罗非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她也顾不上安娜了,只能脑子一片空表地跟着蝎子往前冲。 尼古拉斯不愧是南十字号的船首炮。他直接一个纵跃,抓紧二楼走廊的底部,毫不费力地翻了上去。 接着,他停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蝎子就落后了一点点儿。她急着想要拨开拦在前面的高大身躯:“现在是什么状——” 她也停住了。 这栋楼房的每一个空间都非常狭小逼仄。这条走廊即便是尼古拉斯一个人走,都得收敛着别大幅度甩肩甩手,不然肯定撞墙。现在,尼古拉斯一个,蝎子一个,两个身高腿长的家伙往前面一挡,瑟罗非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了?前面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停在这里?”安娜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安娜?安娜!”希金斯太太嘶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妈妈!妈妈你没事吗!” 尼古拉斯和蝎子默默地给这个腿脚不便的女人让了一条路。希金斯太太一瘸一拐地穿过那堵人墙,在看到瑟罗非的当下,她脸上就下意识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下一刻,她见到了半边脸肿得看不出人样的小安娜。 希金斯太太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喉音,扔下手中一直紧紧攒着的匕首,和冲上来的安娜抱在了一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经历了今晚发生的事儿,安娜又变得更加稳重了点儿。她眼眶也有些湿润,但没有哭,反而低声安慰着自己饱受惊吓的母亲。 瑟罗非也稍微放了点儿心。希金斯太太这样,不像是有哪个同伴被挟持了的表现。她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那个护卫是不是没有过来?你们刚才怎么站着一动不——” 瑟罗非和之前的尼古拉斯、蝎子一样,全身僵硬地站在这个昏暗、破旧的走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创世神啊。 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受到了颠覆。 前方,两步开外,明显有一个人形趴卧在地上。 根据瑟罗非当了那么多年海盗练出来的眼力,这个人是死透了。 不不,重点不是这一具穿着盔甲的尸体。 重点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玛格丽塔。 玛格丽塔是个从不深究的、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小妇人,蝎子的谎话将她骗得牢牢的。所以比起希金斯太太明显消瘦的身形和泛黄的脸色,玛格丽塔和从前比起来几乎没有变化。 她今天用的是绣有大丽花和蜂鸟的,玫红色的头巾。非常亮眼。 她抬起头,清蓝色的瞳孔里还是一样带着些微的茫然和涣散。 她依旧看不见。 “是……罗尔回来了吗?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啦。” 玛格丽塔一手提着裙子,小步跑了过来。她脚步轻快地跳过了地上那一具在心脏处留下了致命伤的尸体。 “啊……妈妈。”瑟罗非讷讷开口。 “罗尔!真的是你!太不孝了!一走就走了一年,你这个心里只有雇主和海胆儿,没有妈妈的坏姑娘!”玛格丽塔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是快乐而宠溺的。她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自家好不容易回来了的姑娘,却觉得手里有些沉—— “哎呀。”玛格丽塔将一只明显十分精巧,并且一直被细致保养着的金色细管手枪随手放在了走廊的扶手上。 她心满意足地将自家姑娘抱了个满怀,说:“又瘦了!再瘦就没有屁股了,当心你那小男朋友嫌弃你!” 70| 5.1.2 【十八】 在玛格丽塔的房间里,几个海盗排排坐着,手脚都放得规规矩矩的,乖巧得像只鹧鸪。 瑟罗非觉得自己还需要点儿时间接受自家母亲在风格上的巨变。蝎子也默不作声,然而她的安静八成是因为她已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盲目崇拜中——在鸟钻石镇第一次见面时,蝎子表现出了对玛格丽塔莫名的孺慕和亲近感。 现在,瑟罗非有些担心蝎子身上几乎可以具象化的狂热会把老旧的木头地板烤焦。她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此刻玛格丽塔发话说“来做我的跟班吧”,蝎子一定表示好好好我期待这个很久了。南十字号提供再好的福利也没用。 尼古拉斯也沉默着……好吧他一直就是这样。 “怎么都不说话?”玛格丽塔纳闷地偏偏头,摸索到饼干盒子后把它往前推了推,“那就……吃点儿饼干?” 靠在一边给安娜上药的希金斯太太特别神气地哼了一声:“他们这是被你吓着了,玛格丽塔。现在的年轻人,早就忘了稳重才是最好的品质。” 瑟罗非惊讶道:“希金斯太太!这么说,你……你知道?” 希金斯太太更加神气了。她斜斜地瞥了瑟罗非一眼:“知道什么?玛格丽塔曾经在甲板上名声大噪的事儿?你倒是去问问,鸟钻石镇上了年纪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她?当然,她成名太早,等你们这辈长起来,‘破晓玫瑰’的颜色早就被海水冲刷干净了。” “……”瑟罗非震惊得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胡乱恭维了一句:“呃,你虽然上了年纪,还大龄产女,但保养得实在不错,看起来最多四十岁。” 希金斯太太怒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只有三十!” “所以像希金斯太太你这样吝啬的人,才会在那时候主动资助我们家!”瑟罗非恍然大悟。 获得了一个“吝啬”的评价,希金斯太太反而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她下巴一台,趾高气昂地说:“那当然!你以为我们家是开善堂的吗!” 玛格丽塔一如既往,在旁边快乐地笑了起来。 是的,玛格丽塔一直很爱笑。她金发蓝眼,面庞红润,就像盛开的柑橘花,在她身边连空气都变得蓬松起来。玛格丽塔有无数种小心思小手艺让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使人开心。 在瑟罗非的眼里,她的母亲一直是天真、柔弱、不谙世事,需要她来保护的。她到了现在也无法想象,她那个烹饪和手工特别出众的母亲,曾经是个……在甲板上名声大噪的女海盗?破晓玫瑰?!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念头在瑟罗非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就在这时,蝎子突然吸了口气,惊呼道:“破晓玫瑰!天啊,我听过您的名字!在南十字号刚刚组建的时候,我听到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在议论,说什么海盗还是该用刀剑,远攻手出名得快,却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比如‘破晓玫瑰’,‘小丑班德里克’什么的。我当时觉得他们在隐射船长和大副,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丢下去喂鱼了……这真是我干过的最棒的事儿!” “谢谢你,你真贴心。”玛格丽塔笑眯眯地夸了蝎子一句,然后问道:“这么说来,蝎子是个海盗?在一艘叫做‘南十字’的船队里吗?这名字挺好听的。” 蝎子:“……呃,呵呵。是啊” 瑟罗非:“……”大姐大!亏我喊你一声大姐大!你的脑子被螃蟹钳子撬掉了吗!我从没见过这么豪放的不打自招的姿势! “罗尔这孩子就喜欢瞒着我。”玛格丽塔忧伤地叹了口气,“还说你是什么在码头开店的老板娘……也怪我,我在她面前就没对海盗说过一句好话,她大概怕我不喜欢你吧。其实像你这样甜甜蜜蜜的小姑娘,我怎么都不会不喜欢呀。” 甜甜蜜蜜的蝎子红着脸,激动地绞着手指,一点儿看不出在甲板上雷厉风行熬毒药,甩起鞭子抽人专抽脸的熊样儿。 瑟罗非正暗地里吐着槽,就听到玛格丽塔继续说:“我猜蝎子在船队里担当船医的角色?这是一个新船队吧?我确定在我隐退之前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能招揽到蝎子的船队一定是个不错的船队,船长叫什么?” 瑟罗非:“……” 蝎子收到左右汇聚的,近乎是谴责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叫尼古拉斯。” 玛格丽塔:“哦哦,大概也是新崛起的后辈吧……这个名字还挺流行的?罗尔,你的小男朋友也叫这个,对不对?” 瑟罗非:“……” 尼古拉斯:“……就是我。” 玛格丽塔看起来倒是还挺高兴的,她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小男朋友!哦哦你也来了!刚才怎么都不说话?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已经是船长了!” 说到这里,玛格丽塔突然顿住。 瑟罗非觉得她全身的血液也跟着顿住了。 玛格丽塔缓缓眯起眼,嘴角也不再快乐地勾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得知了玛格丽塔似乎非常辉煌的履历之后,这样的玛格丽塔真实的让瑟罗非感到了压迫。 玛格丽塔准确地朝向瑟罗非这边,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好朋友是船医,你的男人是船长。你是什么?” 瑟罗非感到自己的喉咙干得冒烟。她几乎从没见过玛格丽塔不笑的样子,这回体验了一把,她才发现在这样的妈妈面前,她连保持缄默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是个普通的船员。”她说。 “……”玛格丽塔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所以你真的去当了海盗。” “……是。” 希金斯太太啧了一声,开口道:“玛格丽塔你别怪她,她也是为——” “嗯,为了偿付那些昂贵的药剂,是不是?”玛格丽塔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挑了挑嘴角,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击着。 这下,连安娜都摈住了呼吸。玛格丽塔的手指就像是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脏上。 尼古拉斯看了瑟罗非一眼,缓缓吸了口气说:“妈……前辈,其实她……” 尼古拉斯原本就不是那种言谈风趣的家伙。现在他就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他顿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罗尔是个不错的海盗。” 众人:“……”自古船长猪队友。 可没想到,这话反而把玛格丽塔逗笑了。 玛格丽塔笑完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那种力气真的去摸小鱼儿也挺浪费……” “再说你去当海盗也勉强算是继承家业吧?”玛格丽塔有些自嘲地笑笑,向瑟罗非招了招手:“是不是越来越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讨厌海盗?别在哪儿傻乎乎、硬邦邦地坐着了,过来,选几块你喜欢的饼干。我这就告诉你。” 其他人相互看看,都知道是时候留点儿空间给这对母女了。尼古拉斯也站起来,有些用力地揉了揉女剑士的一头棕毛,也跟在众人后面走了出去。 “你父亲是个佣兵,他被我的同伴,被海盗杀死了。”拆开这些已经封存许久的记忆对于玛格丽塔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她皱眉停顿了一下,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又摇摇头说:“不,严谨说来不是这样。你大概没有父亲……我其实至今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来的。” 瑟罗非瞪大了眼睛。她曾经为自己的身世设想了无数个狗血的故事,但她不知道玛格丽塔只用短短三句话,就把她之前想象过最离奇、最戏剧的故事比成了渣渣。 71| 5.1.3 【十九】 “凯恩是个很出色的佣兵——这是自然的,我可不会随便被哪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迷倒,是不是?这么说来,他倒是和你的船长挺相似,他们都不多话,但是强大,但是可靠。” “我不——”瑟罗非想要反驳,又觉得经过那恍恍惚惚、乱七八糟的一晚上之后,她的反驳没什么立场可言,于是又闭上了嘴:“没什么,妈妈你继续。”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鸟钻石镇的某个小酒馆。他好像输了个赌,被那些初来乍到、不知死活的佣兵怂恿着来请我一杯酒。我当时想要给他一枪——哦你知道,鸟钻石镇一直就不怎么欢迎这些傻乎乎、来和我们抢宝藏的佣兵——可最后,不管怎样,我让他请了那一杯。然后我们就迅速地勾搭到一块儿了——这个过程不重要。” 瑟罗非:“可我觉得非常重要。” “我说,不重要。你明白吗亲爱的,妈妈喜欢的好女孩儿是安静闭嘴听故事的那种。”玛格丽塔笑眯眯的说。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我离开了海盗船,他也丢下了那一大团佣兵。我们两个人带着各自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去买了一艘很小、但稳定性非常棒的海船,专门找那些风景好,又有点儿有意思的传说的海岛,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时光。” “……其实,他算是我害死的。”玛格丽塔垂下眼,“有些人认为他别有用心,想要对海盗们不利;也有些人纯粹反感我们的结合,认为他勾走了破晓玫瑰,简直就是在所有海盗的脸上扇了一巴掌;甚至有些人认为他一定是通过什么卑劣的手段才绑架了这个名声响亮的女海盗,呼朋唤友打算把我‘救’出来。” “于是我们遭到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围攻。真的,完全出人意料的行动,完全出人意料的规模。凯恩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不管是出于什么让人厌恶的理由,那些海盗们在对上我的时候,确实是特地留了情。” “这并不能让我对他们的憎恶减少半分。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男人,我男人的兄弟都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八岁的时候就登上甲板了,我熟知并接受属于海洋的一切残忍和血腥的法则。但他们对我们出手,不是因为我们抢夺了他们的宝藏,掠走了他们的资源。他们只有‘佣兵们滚出大海’,‘海盗和佣兵注定势不两立’这样可笑的理由——这并不能说服我。” “当然,这只是部分极端的家伙,他们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海盗。公爵号在得知消息后试图过来帮我们解围,他们虽然来晚了一步,但我最后能够成功逃脱还多亏他们的援手。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压抑我心中的仇恨,继续在这个养育了我的小镇和海洋上待下去。”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内陆走。” “旅行啊……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呢。” “我走过了所有他和我描述过、说以后要一块儿去的地方,就像……真的一起走过一遍似的。” “那些美妙的景色确实帮上了大忙。我说不太好,但渐渐的,那些盘旋在我脑壳里的糟糕的、阴暗的想法一点一点消失了;往常那些对金钱的渴望,对刺激冒险的渴求也不见了。他曾经在我耳边对我描述的,关于这些景致的遣词和我真实看到的画面漂亮地结合到了一块儿,让我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你相信吗?我在精灵的聚居区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些尖耳朵的家伙其实不怎么欢迎外来者——你知道的,留守在聚居区的都是一些自闭的家伙。”玛格丽塔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耸耸肩道,“不过凯恩和他们的关系不错,因为他曾经帮过精灵族一个大忙。我拿着凯恩给我的信物顺利成为了精灵们的长期租客……那种缓慢的、保守的生活格调非常有益于调节我那时的心情。” “这差不多算是我旅行的终点。在放下一切杂七杂八的念头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混杂着咸味儿的空气,喜欢鸟钻石镇歪歪扭扭的街道。而且我依旧有着想要手刃仇人的野心。” “于是我回来了。我低调地租了个偏僻的屋子,开始谋划一切。” “没有人来找你麻烦吗?”瑟罗非问。 “海盗和佣兵两边相互叫骂,开一些过头的玩笑都是正常事儿,然而,并没有头脑清醒的人真的想要和对方掐得你死我活。”玛格丽塔摇摇头,“一个在陆地上用刀子干活,一个在海上用刀子干活,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针对凯恩的那场可笑的围堵要是被公爵号和那些有声望的老鱼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宰了那些脑子里装满苔藓的家伙。” “所以没有人来找我麻烦。相反,我还算是……被隐隐地保护起来了?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好吧,最初其实是看起来很像骗子的治疗师告诉我的,他说我已经有了四个多月身孕,建议我买下她的音乐盒,早点儿开始进行胎儿教育。” “我当然很震惊。我的第一反应是现在社会风气太不好了,为了推销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我还想给他两颗子弹……无论如何,最后我买下了他的音乐盒,咳咳,因为我发现比起发胖,怀上宝宝的解释更让我愉快一些。” 瑟罗非:“……” “但这件事儿不对劲。凯恩已经死了,我在旅途中一直企划着毁灭世界之类的糟糕事儿,当然没心情勾搭男人。我是梦见过凯恩好几次,可他在梦里也只肯让我看个脸摸个手,特别矜持,从没和我一块儿滚上|床去,所以这些梦对于怀孩子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瑟罗非:“……” “我怎么都想不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个瘤。” 瑟罗非:“妈,我想离家出走了。” 玛格丽塔根本没把女儿的牢骚放在心上,她一脸忧虑地说:“结果生下来一看,哟,还真的是个大活人!” “按照你的出生时间推断回去,我假设你和正常的人类孩子一样都是怀胎十月出生,那么,你应该是在精灵聚居区跳进我的肚子的。你或许和精灵关系不浅,谁知道呢?反正我就琢磨着给你取一个精灵的名字。” “我有幸去参观过他们的一族的生命巨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灵树了。当时那大树上就孤零零的挂着一个果子。精灵族的长老和我说那个果子叫瑟罗非。” “于是我的名字就是从一颗胖果子那儿得来的,草率得丧尽天良。”瑟罗非觉得这个描述有点儿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她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比起这个,我还更喜欢你从前胡诌的那个‘分娩时用惨叫伴随着精灵族吟游诗人的琴音’的版本。” “哦傻孩子,那个果子并不胖。”玛格丽塔和颜悦色地安抚道,“实在是因为精灵们的名字都太长了,我能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瑟罗非,另一个……寓意倒是挺好的,在精灵语里是‘匿名绽放的黑百合’,可它发出来是‘萨吉芭’这个音。你要改成这个吗?” 瑟罗非:“……谢谢不用了。” 在讲完玛格丽塔的故事,讨论完瑟罗非名字的来历后,这对母女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瑟罗非想,一旦冷场就憋得慌。 她绞尽脑汁用一种不那么伤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问:“呃,所以,事实上,我是说单纯从血缘的角度来讲……我和凯恩并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不定和你也……?” “说什么胡话。”玛格丽塔笑着骂她,“你出生的时候不知道带走我多少血!整个床单都湿哒哒的,根本没有抢救的可能,后来我直接扔了它——你敢说你和我的血没关系?” 瑟罗非有些尴尬。她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儿茫,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会颠三倒四地组织不好语言:“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爱你,这点谁都不许质疑,但我不知道——” 瑟罗非张着嘴酝酿了半天,最终还是沉默了。 自己是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她一边有些庆幸,至少她不是哪个恶心的海盗强|暴玛格丽塔的产物;另一边她又有些难过——从没听过哪个种族有旅行生子的传统,她这一下子就和这个界面的所有生物划清了界限,就连和玛格丽塔之间的联系,似乎也被这么一下子斩断了。 小时候,她发现自己一身怪力的时候,她是洋洋得意的,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和愚蠢的凡人不一样;前阵子,她得知自己体内有个壁障碎片的时候,她有些惶恐却也有隐秘的兴奋,觉得危机不小,但她说不定能借着这个做成一些大事儿…… 她从未向现在这样,感觉到这种连自己的思绪都抓不住的茫然。 她自己这边还没整理出个名堂来,就听玛格丽塔自顾自地说:“刚刚说到我莫名其妙怀上了你,把你生了下来。后来,我发现你的力气不同寻常,哪个种族的血脉都没法儿解释这个……” 玛格丽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铁锚那么重,一下下的把瑟罗非的往下砸。 玛格丽塔突然笑出声来,说:“但是,渐渐的我竟然发现,你长得和凯恩越来越像。” 瑟罗非猛地抬起头! “真的,一点儿没骗你。唔,让我想想……”玛格丽塔敲了敲桌子,指使瑟罗非在她的床头翻翻找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被她翻出一个老旧的、边角都被磨秃了的皮盒子。 “里面有几张画像。你看看呗。” 瑟罗非的手抖得厉害,她哆哆嗦嗦地把那五张画像一块儿摊在床上。 那就是普通的,从街边画摊儿上弄来的彩色速写。通常一册五份,一个银币。 这位画师的画工不错,估计要价得再贵一些。 画里的姑娘要么大笑,要么古灵精怪的挤眉弄眼。五张画五个表情,最厚的云层也能被她金色的头发照亮。 她的合照人可没那么活泼。他长着微微卷曲的棕发,没有笑,嘴角一直矜持地平着,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要漫出来的快乐。 那位画师甚至很逼真地还原了棕发男人红通通的耳朵。 瑟罗非伸出手指,下意识想要触碰画中人的笑脸却又小心翼翼地停住,只隔了一丝空气在那几张相片上方来来回回地磨蹭。 每蹭一下,她的心跳就更加大声一点。 噗通。噗通。噗通。 “看见了吗,罗尔亲爱的。”玛格丽塔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笑盈盈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拿你们发色,瞳色,还有五官出去比一比?说不是父女的一定是瞎子。” 瑟罗非用力眨眨眼,咕咕浓浓地嗯了一声。 “我只是想说……毫无疑问,你是我与凯恩的生命的延续。这可比单薄的血缘关系要重要得多。精灵族一向被认为是最受创世神宠爱的种族。凯恩对精灵族有大恩,你又很可能是从那片浓绿之地钻进我肚子的,对我来说,你就是神赐给我的,最值得被称为奇迹的瑰宝。” “而且,老实说,你还真的长成了我无数次期待中的,我和凯恩将来会有的女孩儿的模样。” “我当然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姑娘。”玛格丽塔说。此刻,出现在她脸上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母亲看着她挚爱的孩子的表情。 —————————————————— 母女俩好好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直到天边蒙蒙亮了,玛格丽塔才心满意足地睡下,并且表示作为隐瞒她这么多年的惩罚,她拒绝久别重逢的女儿和她一块儿睡,把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女剑士坚定地赶出了房门。 “带着你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去找你的小男朋友去。”玛格丽塔咯咯笑着把木门拍在了女剑士的鼻子上。 瑟罗非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呢,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蝎子的声音也很快从楼下传来:“这就来,请稍等!” 瑟罗非下意识靠在立柱的阴影里,有些好奇地向下张望。 是一个微微发福的老人。 他连问好都不耐烦说,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小姑娘,快带着你家那几个病人走吧!我刚刚在外头碰到了‘铁锚库恩’,他说要去护卫队告发你们谋杀,等着拿一大笔赏金呢!” 72| 5.1.4 【二十】 来不及了。 重甲的碰撞声和马蹄声在清晨显得特别嘈杂。蝎子和瑟罗非下意识皱眉竖起耳朵,都听到了护卫们大声吆喝着驱散民众的声音。 这位好心的老人家显然是一遇到那什么库恩就急着跑回来通知蝎子。他现在还有些喘。可老人家毕竟走得慢,在同样的时间里,库恩已经迅速抵达了巡岗处,带着护卫们朝这里来了。 蝎子连忙将脸色惊恐的老人送走,承诺改天亲自去道谢。她轻轻关上门,转身对扛着巨剑走下楼的瑟罗非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尼古拉斯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瑟罗非偷偷瞄他,见他气色正常,表情镇定,脸皮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根本看不出来昨晚到底睡没睡,不由得萌生出一股无名的嫉妒之火。她刚下意识地磨了两下牙,就见对方的眼神儿轻飘飘扫了过来—— 她赶忙咳了一声,飞速转移视线,摆出一副正直诚恳的表情地对一脸“你们够了我都瞎了”的蝎子说:“有人告密?现在怎么打算,骗?打?还是跑?” 蝎子摇摇头:“现在不是晚上,肯定不少人探头探脑,护卫队那些家伙不敢乱来,多少得顾及……何况有你们在,也有人看着伤员们。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蝎子把玩着胸前的挂坠,表情有些微妙。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笃定地对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说:“老大,罗尔,你们放心。今天这出就交给我。我们不和他们打,我们哪儿也不去。” 瑟罗非眨眨眼。她不是不信任蝎子,但蝎子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她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全盘接受对方的安排:“你要一个人对付他们全部?不不不这听起来就不太可行。听我说蝎子,我们都回来了,打架不用怂;实在不行的话我想到这么一套说辞,我这就上去和小安娜学一遍,让她哭一哭骗一骗,把这事情反栽到那个告密者身上。” 外面的急促的马蹄和脚步身越来越近。蝎子眉头一拧,飞快扫视着屋内,一手就扯着瑟罗非往墙角的柜子走:“来不及了你们先——” 女剑士巍然不动。 女王大人抬起下巴,手中的鞭子一松一紧发出啪的声响:“你,去不去?” 等瑟罗非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自个儿在柜子里蹲好了。尼古拉斯高大的身躯正沉默地欺了进来,她还特别体贴地往角落用力靠了靠,给船长大人让了个位子。 瑟罗非:“……” 瑟罗非:“不,等等,我说——” 蝎子冲尼古拉斯点头:“头儿,委屈你了。”说完砰的一下把柜子门关了上去。 瑟罗非如果是什么长毛动物的话,她现在一定炸成了一个刺球儿:“喂,你,你怎么也——这太荒谬了根本没有道理,我知道我们现在身份敏感不好出现,可我们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站到二楼柱子后面呢?” 说着她就要去推柜子门。 ……她受不了。 就这么短短几秒时间,她的心脏就开始不停地鼓噪,像是随时要爆开一样。 他的气息太有侵略性。即便是这见鬼的柜子里陈年的霉味儿,也没能稍微把他身上传来的,隐隐带着雪茄味儿的热气压下去一分。那天晚上那些混乱的、迷乱的、被酒精烘烤得过热的记忆仿佛一只食人的兽,它安静地坐在这个昏暗空间的某个角落,一旦她停止咋咋呼呼的说话,它就会迅速地扑过来将她吞噬。 她的指尖刚碰上柜子门,就被微微拍到一边。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绷紧的手指拢成一团,牢牢地固在手心。 另一只手准确地压上她的嘴唇,把她脱口而出的话挡了回去:“嘘……他们来了。” 经过这么一闹,她的后背靠着他的前胸,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块儿。 ……这么一来倒是显得宽敞了一点。 ……呸! 瑟罗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哪个蠢乎乎的幼年海龟附身了,她下意识张开嘴,带着点儿泄愤的意味,对着尼古拉斯的指尖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黑发的船长整个人都僵硬了。始作俑者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梗着肩膀,脑子一片空白地感受着他蓦然绷紧的肌肉和抵在她后腰—— 在这个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他尽力往后靠了一点。 他有些迟疑地抬手,顿住,最终有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灼热、带着强势的侵略感的气息打在她的后颈,他的声音里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抱歉。” 瑟罗非闷闷地用气音道:“放开我。”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点儿都没动:“这里视野好。” 瑟罗非闭了闭眼,努力把脑子里各种颜色奇怪的想法全部赶了出去,专心留意起外头的状况。 —————————— 两个人在柜子里乱七八糟地闹了一会儿,蝎子早就和铁锚库恩和他带来的护卫队对上了。尼古拉斯至少有一点说的没错儿,这个角度视野确实好。透过那个因为年代久远、木板扭曲变形而出现的裂缝,瑟罗非在柜子里能挺清晰地看到外面的状况。 那个叫铁锚库恩的告密者显然曾经是个海盗,但估计是不太入流的那种。他看起来正值壮年,但撇开那一脸脏兮兮、不知道夹藏了多少不明物的络腮胡子不说,他肌肉松弛,肚子高挺,松弛的眼皮、肿胀无神的眼睛和时不时用力哆嗦的嘴唇都显示着这是一个狂热的酗酒者,说不定还带些药瘾。 护卫们并不喜欢这个邋遢的、就差没把“败类”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家伙。但他们显然非常重视这个消息。瑟罗非粗粗扫了一遍,发现包围他们这栋楼的护卫远远不止一队十二人,更别说其中还有五六个骑着高大马屁的枪兵,和一个带着兜帽的法师。 蝎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屋里与他们对峙着。瑟罗非看不到蝎子的表情,却能从她紧紧抱着的肩膀和颤抖的声音猜出一点儿。 所以说了,每个海盗都有吟游诗人的情怀嘛。 蝎子说:“……大人,我必须说这是我见过最可笑的污蔑!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附近邻居们哪个不知道,我这一大家子,能站起来走路的就只有我和我十三岁的妹妹!一家子都病倒了,我和妹妹什么都不会,只能多少炮制一些药材,勉强维持生活——如今我们竟然被安上了谋杀的罪名?告发者竟然是这样一个,一个……” 蝎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显得非常激动:“您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怎么了怎么了?这里发生什么事儿啦?”外面有爱凑热闹的家伙大声嚷嚷。 立刻有人解释道:“库恩指控安娜一家谋杀呢!” “安娜!那个瘦瘦小小的金发小姑娘和她那个特别漂亮的姐姐?杀了谁?” “据说是……一整支十二人的护卫队!还用可怕的手法毁尸灭迹了,一点儿痕迹都没留……哈哈哈!”解释的人自己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显然,就像蝎子说的,这个指控实在是太荒谬了。 “库恩这是喝劣质酒喝傻了。” “没准是看上姐姐妹妹中的一个。” “没准是两个。” 库恩急了,他有猛地哆嗦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大声说:“大人!长官!您可不要被这个娘们儿骗了!我亲眼看到的!这女人有同伙,她自己也会用鞭子,用得可好了!我可以发誓!发毒誓!”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大声说了一句:“长官!上一回他恳求药贩子给他留点儿货的时候也发了毒誓说自己是个变性的妓|女!我们好多人都亲耳听到的,是不是?” 瑟罗非看到,闯进屋子里的护卫们有好几个没忍住,嘲讽地勾起嘴角轻蔑地看了库恩一眼。 那个带队的长官摘下头盔,一双凌厉的眼将库恩、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下楼来的安娜,和一楼的摆设全数扫了一遍。 这人是个真正的军人。他可比昨天那个带队的蠢货要靠谱多了。瑟罗非迅速给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而,也比昨天那个蠢货难对付得多。 哪怕面前的情形看起来“一目了然”,蝎子想用几句话把事情平息,恐怕…… 果然,那位带头的长官沉声说:“很抱歉,女士。艾奇男爵所负责的小队已被确认失踪,而这位,”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库恩先生自称是唯一的目击者,他指认了你们的嫌疑,并描述了不少确实符合艾奇男爵及其小队成员的特征。无论如何,我们需要进屋搜查,并至少需要请你们二人去审讯厅走一趟——如果你们的其他家人确实如你们所说,有难以克服的行动困难的话。” 蝎子当然不会同意。先不说躲在柜子里的两个人,单论玛格丽塔的枪,蝎子自己的药方,一些规格外的草药,还有阿伦夫妇的生活用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都是会讲故事的,要真的让人进来这么一搜,他们的身份十有八|九会曝光。 蝎子叹了口气。 来人都以为这个姑娘打算妥协了。库恩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那位长官的脸色也微微好转了一点儿。 可蝎子不仅没往后退,还昂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手指一动,将胸前的挂坠取下,咔哒一声摁开。 “想要搜查一位贵族的住所,请带着您的红章搜查令再来吧。” 瑟罗非躲在柜子里,眼睛和嘴巴一块儿变成了〇型。 —————————— 现在想来,蝎子的身份倒不是特别的无迹可寻。 蝎子自然而优雅的举止,她在药剂学上完全与年龄不符的知识量与熟练度。她那放在海盗堆里几乎有些天真的直脾气和赤子之心,还有,蝎子从来不和他们一块儿时不时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脏话。 瑟罗非感叹了一番后,默默往脑子里“贵族少女”的立柱上增加了一千点好感度。 场面还在胶着着,但那位气质凛然的长官已经有了妥协的迹象。 蝎子拿出了她家族的家徽,只有正式登上家族树成员名单的直系后代才会拿到的凭证,以及她与家人合照的照片。 瑟罗非这个角度看不到蝎子展示的那些证物,但从那位长官的表情看来,这些东西显然如假包换。 那位告密者则是吓得脸都白了。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那位长官也不再理会这一场“滑稽的指控”,只是深沉地看着蝎子:“你是曼德拉院长的女儿……对……我在你很小的时候还见过你。我不知道你在数年前突然出走的原因,但我回到城政厅后会将这些事情如实上报——对城主,也对王都。” 蝎子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曼德拉院长他——”长官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大家撤退。 这时候,外面又重新嘈杂了起来。 越围越多的人群闹哄哄的,间或有抱怨的嘟囔声传来,似乎有哪一家的侍从在驱赶他们。 “这里在做什么?啊……恐德列叔叔。” 这是典型的又慢又长、尾音轻飘飘的“贵族腔”。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在看到蝎子的时候眼神儿明显亮了亮,然后才冲那位长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看到这边一团乱……您这是在?” “一点儿误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萨伊。”叫做恐德列的长官明显不想多谈,他挥手示意自己的副官跟上。 就在这会儿,告密人库恩突然和濒死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扑在了萨伊面前不断求饶:“贵族老爷!贵族老爷救我!!!这个女人杀了人!杀了一整支护卫队!!!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萨伊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靴跟定定地停住了,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说:“艾奇那个脓包和他的小队啊,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艾奇好歹也是个贵族,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情,很值得好好查一查……恐德列叔叔怎么就要走了呢?” 恐德列皱眉:“这人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满嘴胡话!阿方,把这个家伙捆起来带回去。” 萨伊轻笑一声,懒懒地一抬手,他身边就有侍从敏捷地上前一步,正正好拦在了那叫做阿方的护卫面前。 恐德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声道:“萨伊,不要任性,这位是曼德拉院长的独女!” 萨伊很快明白过来,他挑眉扫了一眼这屋子的摆设,不无嘲讽地说:“这还真没看出来,恐德列叔叔,你为人正直,最容易受骗——” “萨伊!” 萨伊面色一肃,他双手抱胸,看着恐德列的时候也没了刚才那层假装的尊敬,反而是毫不遮掩地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命令的口气:“我知道恐德列叔叔在顾忌什么,贵族,呵呵,红章搜查令。不过艾奇这件事儿确实是最近的大案,前两天我的爷爷,库珀里长老还特地叮嘱我,让我‘协助’您一定维持南边的稳定——” “曼德拉院长承伯爵,我的爷爷库珀里长老承公爵。按照宪令,爵位高者起诉爵位比其低过两级的贵族,可当即逮捕并暂管其家产。” “为了玛蒙城的安定,我以库珀里的名义,行使此项特权。”萨伊冲恐德列笑了笑,然后冲蝎子一仰头:“需要我上去请你吗,这位……曼德拉小姐?” 瑟罗非捏紧了背后的剑柄。同时,她也察觉到尼古拉斯已经无声地换好了弹匣。 蝎子沉默了一会儿,冲柜子方向隐秘地做了个“别动”的手势,说:“我跟你走。不过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我要求城主在——” “让一让啊这位漂亮的姑娘……让一让这是我家……对,我家……哎呦这真的挤死老子了!” 已经看花了眼的现场群众又是一愣。 什么?又有人来?这出戏还真是一波五六七八折! 一撮耀眼的红毛颤颤巍巍、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他半真半假地护着怀里的包裹,嘴里不停抱怨着:“别碰啊,大家看着点儿手!我这可都是为你们着想,这些花花草草真是贵出血来,挤坏一朵花赔一年生活费啊!” 人群很快让出一条路来。 他很快走到了房门前。他冲蝎子冷笑一声,显得特别不高兴:“你挺好的,我在外头辛辛苦苦给你摘花摘草,你却偷偷开了个百人大派对也不带我玩儿!” 萨伊根本没把乔放在心上,他嫌弃地看了眼乔沾满泥土的靴子,不耐烦地冲旁边的侍从道:“这种一看就非常可疑的人为什么还不绑起来?” 几个侍从赶快一拥而上,却见这只红毛虽然嘴里嗷嗷嗷叫得挺慌,他的身形却特别灵活,左蹿一下右跳一步,一阵闹闹腾腾之后,反而让他们自个儿相互绊在了一起。 不等萨伊发怒,蝎子不得不出声提醒:“乔!这是萨伊库珀里,长老院库珀里长老的后辈!” 听到库珀里这个名字,乔的眼神儿明显一闪。 萨伊哼笑一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求饶和奉承。 蝎子急着把乔扯到身边,拧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老实点儿,然后低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现在我和他们走,你留下,一会儿城主那边如果有人找来,你就说——” 乔却不耐烦听蝎子说话了,他兴致勃勃地在恐德列、萨伊、和蝎子三个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是在玩比爹的游戏啊。看上去不错。” 乔把怀中散发着一阵土腥味儿的大包裹放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大堆东西,有贝壳,有带着牙印的银币,有化了一半的糖,有……一枚一看就非常古老的徽章。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地将徽章随手抛给恐德列:“赌注是什么?愿赌服输拿来拿来啊。” 恐德列的眼神儿在乔刚刚拿出那徽章的时候就有些凝滞。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结果了那枚可能价值千金、让许多旁系你死我活地争斗了一辈子也摸不着一下的家徽。 几乎是在家徽入手的那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班德里克!” “啊。看你的样子,我家那老头儿还没死啊。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乔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正瞪大眼睛的萨伊:“还有,你弄错了,曼德拉穷得连海怪都知道了,这样的家里怎么可能会有钱置办房产。这套房子,没错儿,是我的。私闯王室宅邸,意欲强行搜查……长老院这是要反?” 73| 5.1.5 【二一】 躲在柜子里的瑟罗非惊呆了。 一,是为乔红毛的背景。 二,是为乔红毛面不改色指着这摇摇欲坠的(属于蝎子的)小破楼,堂而皇之将其归类为“王室宅邸”,并奇怪地让人萌生“就是这么回事儿”的胡扯技能。 瑟罗非甚至怀疑他的王室身份也是扯出来的。 那可是……王室啊。 自有记载以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家族的人带领着人类在这片广袤却危机四伏的大地上摸索求生。从抵御极端的天气和凶恶的野兽、解决与异族的争端,到编写法律、研究元素与图形的莫测力量,在每一个有意义的、可以被称为“里程碑”的跃进中,班德里克这个姓氏始终站在最前端。 班德里克。 这是一个无论放在草原,森林,高山,还是大海上,都空前响亮的姓氏。 班德里克是有记载以来人类第一位国王,也是最后一位国王。事实上,这个家族对于全人类的统治并不是完全延续的。其中,他们经历了背叛,兵乱,变法等等所有统治者可能经历的磨难,也数度失去手中的权杖,被其他强盛一时的家族取代。然而,这个神奇的家族似乎总有神祗的眷顾,无论如何,他们总能牢牢立足在权利核心的那个小集团里。一旦至高处发生动荡,这个姓氏之下总会有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家伙,抓住最恰当的时机再一次堂堂正正地翻身上位。 大约一千六百年前,罗纳德.班德里克带头倡议组建长老院。在初代长老院顺利建成之后,他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交出荣耀之仗,卸下所有职务。这一举动将班德里克家族的声望推上了巅峰。 现在的王室早就没有什么说一不二的话语权,随着长老院制度的逐渐成熟,班德里克家族在核心贵族圈子里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弱。加上人们日益增强的娱乐精神和日益加重的口味,在瑟罗非出生的这个时代,街上四处可见名为“班德里克的小胡子”的啤酒店,或是直接被取名“班德里克”的秃毛狗。 海盗,佣兵,地下角斗士们也挺喜欢给自己去一个和班德里克有关的绰号,以此来满足自个儿奇怪的笑点。 然而,至今也没有哪个贵族敢和班德里克比脸。 萨伊.库珀里还惊疑不定地站着,他身边的恐德列却已然冲乔行了个端正的执剑礼,然后干干脆脆地单膝跪了下去。 护卫们也还算训练有素。不管他们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总之,长官都跪了,他们也没什么继续站着的理由,很快就齐刷刷跪成了一片。 萨伊的拳头紧了又放。他脑子里全是那双沾满了枯萎草茎和泥巴的靴子。要他跪在这样的一双靴子面前,这对他,对库珀里长老,对他们整个家族,真是……莫大的侮辱! 萨伊还在不甘地挣扎着,眼神一飘,不经意就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特别吊儿郎当的眼睛。 ……还有微微擦过眉骨的红色头发。 这一瞬间,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是个地道的海盗、佣兵、或者赏金猎人——总之不是什么上台面的职业——全身灰扑扑的瘦高家伙,诡异地同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被恭恭敬敬挂在最高处的钻框画像重叠在了一块儿。 不不不,这只是个碰巧长了一张好脸,以此招摇撞骗的家伙罢了…… 想是这么想,萨伊的护膝却终究与地面磕出了声响。 他跪下了,他周围的侍从的自然也得跪。新一轮的磕碰声不断炙烤着萨伊的神经,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传说中来着深渊的黑火填满了!他隐忍地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么一句话:“见到王室却不行礼,曼德拉院长竟然将自己的后人教导得如此粗鲁狂妄吗?” 这显然是在说蝎子。 蝎子翻了个白眼,正要有所动作,旁边却横来一只手臂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这个是王妃。”红毛大言不惭,还扭着手腕冲安娜指了指:“王妃的妹妹。” 蝎子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用鞋跟碾上了红毛的脚背。 红毛委屈地瞧了蝎子一眼,见对方只顾杀气腾腾地冷笑,只好转身把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 他悠悠然走到萨伊面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踢上对方崭新的护膝,还相当缠绵地蹭了蹭:“客气,客气,快起来吧,前两天我半夜尿急,实在憋不住就偷偷在屋子里解决了,没记错的话恰好就尿在这一块。” 萨伊额头上跳起明显的青筋。他看着膝盖上黑乎乎的一团泥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从盔甲的缝隙中悉悉索索掉到他的裤子里,破碎的泥块中露出了几瓣蛋壳,一团草根,和半截屎壳郎的肚子—— 萨伊的脸顿时变得又青又白,就像初生的小肥膏蟹一样。 恐德列没再逗留,说了句之后城主会盛情邀请他们过去做客,就干脆利落地走了。当然也带走了被五花大绑的“诬告者”库恩。 萨伊更是恨不得再也不要踏进这间可怕的屋子。 有了护卫队的协助,这栋位于偏僻角落的小破楼很快又回复了宁静。乔胡乱捏了捏自己的脸,松一口气道:“终于走了,看他们那一张张恨不得刻成盾牌样儿的脸我就——” “呀啊啊!” 小安娜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乔眼神一厉,非常机敏地将蝎子和安娜往身后一拉,谨慎地瞧着大门。 “嗦啦。” 乔只觉得大腿上一紧,他疑惑地低头,却看见自己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成了好几截,断口平整,要掉不掉地拖在那儿。没有了腰带的舒服,他放纵不羁的裤子一路朝着地面滑去,现在正好随着他的动作,松松垮垮地卡在他的膝盖上方。 乔半张着嘴,回头,果然看到蝎子捂着安娜的眼睛,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乔:“……” 乔:“不你们听我解释,今天这个香蕉花纹的内裤真的是意外,随手拿的,我一般会选择黑色或者深蓝色,裤腰带着骷髅的那种成熟而酷炫的风格——” “扯淡。你最喜欢的明明是蓝底画着大菠萝的,每次都要向那个半妖精混血买上二十条,没货还要跟他急。” 乔提裤子提到一半,就这么直统统地僵在那儿。他有些艰难地回头,赫然看见从衣柜里跳出来,正歪着头不怀好意斜眼瞧他的女剑士。 “天啊……感谢至高神,赞美祂。”乔呆呆地看着久违的同伴,连裤子都不记得提了,就这么一手胡乱抓着,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张开一只手臂要给她一个热情的,深刻的拥抱。 …… 他抱了个空。 黑发的男人一手抓住女剑士的领子,轻轻松松把她往后一扯:“你知道的挺多的?是不是?” —————————— 一小时后,瑟罗非,尼古拉斯,换了一条挂着两只木雕鹦鹉的腰带的乔,以及恢复了海盗装扮的蝎子,四人一块儿坐在了玛蒙城的城主府中。 因为有曼德拉家的后人和班德里克的大王子在,玛蒙城城主毫不犹豫地开启了规格最高的那间接待厅。 玛蒙城的城主叫做布芳,是个从外表到内在都滑溜溜的精明家伙。他没什么野心,他当初放弃了资源更加丰富的内陆城池,选择了玛蒙城作为自己的封地,就是为了省事儿。平常对于城内事物他不怎么插手,全都交给几个用惯了的老手下,只在大问题上稍微把把关。他将赋税定得相当合理,也给了商人很大的便利,其他方面就基本奉行着不做不错的原则,任由人们自个儿协商折腾去——这样管理了十来年,倒是让他在南边有了不小的人气。 这就很好,他想,就这么好好的过完这辈子吧。 然而,骤变突起。 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关于混乱之界的消息,紧接着,长老院高调拟定了探索混乱之界的章程,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一路推进。 长老院似乎在一夜之间强盛起来的海上力量,蠢动的佣兵,相邻之地鸟钻石镇的势力洗牌,南十字号的自毁—— 这些事情一个个地发生,他的头发一根根地往下掉。 如今,可怜的布芳只剩下四十八根头发了。看着眼前的客人,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头皮上令人怅惘、哀叹的一次无法挽回的失去。 贵族圈子里每一代都要出产那么几个画风不对的家伙。布芳的家族也是个根基庞大的老牌贵族,这些事情他从小就当床前故事听了不少,但即便是这样,在他看来,这一代的两个最出名的反骨,也实实在在是反出了新高度新境界。 一个是曼德拉家的独女。曼德拉家族其实在贵族圈子里没有太多的根系。从文献资料追溯上去,这个姓氏大多出现在某个很有名望的大魔法师的学徒名单上。 曼德拉家不怎么出很能钻营的贵族。但他们家出学霸。不是惊才绝艳的那种,是脚踏实地,能把整本编年史给你背下来的那种。 所以,在元素洪流之后,这样一个脚踏实地的家族,成为了少数还能够继续在魔法体系中幸存的家族。 现在曼德拉家族的族长,是王都药剂师学院的院长。他对学生要求严厉却真心疼爱,再加上他无可置疑的知识储量和在药剂学上的天赋,他在王都的声望非常高。 然而让布芳记住这个家伙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 这位曼德拉院长是个研究狂人。那时,他的某个课题正好进行到了关键的地方。他亲口下令把研究塔彻底封闭,不出结果不出塔。 就是这么碰巧的,他的妻子早产了。那是这对夫妻的第二个孩子,按理说生产过程应该很顺利才是,可他妻子偏偏没熬过来,死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 传闻,可怜的曼德拉夫人当时明显出现了中毒症状。她坚强地与之奋斗了好几天,最后还指望再拼一拼,好歹把孩子生下来。 可她没拼过。 曼德拉院长一直带着家族里最有才华的几个人在研究塔里奋战。他的大女儿从急着派人通知,到亲自前去哀求,到跪在塔前,再到破口大骂哭着离开,都只得到了两个字。 “不见。” 数日之后,这位曼德拉家的小姐一把火烧掉了家中价值不可估量的花房和药房,弄坏了画像、首饰、织物等一切象征了她父母关系的东西,最后又一把火,烧了她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的尸体,带着他们的骨灰身无分文地走了。 真是……什么都没给院长留下。 这事儿当时在王都轰动得不得了。各个势力也相应派出了许多人马,翻天覆地地到处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最后,大家只好放弃,认为这么长时间都没消息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十有八|九活不成。 现在她却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身材高挑,脸色健康,眼睛下方虽说有些劳累的痕迹,但看起来却挺有活力的。 布芳根本不用看那枚曼德拉家族的家徽,就能够肯定这位小姐的身份。 布芳的妻子和那位短命的曼德拉夫人是关系很好的玩伴儿。由此,他有幸和那位夫人一块儿喝过下午茶。 她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另外一位…… 那抹红色简直刺得人眼膜疼。 是的,这是这一代班德里克嫡系唯一的后人。 事关这个了不起的姓氏,布芳对于其中的□□就知道得不太多了。他只大概听说,现在的国王是个正直的倒霉蛋,他的王妃丢下他跑了,他的儿子也丢下他跑了,这还没完,几年后他的儿子又跑了回来,在宅邸里一阵乱砸,最后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血泼在那面金光闪闪的家族树上,宣布与他彻底断绝关系。 据说那场面,真的和几辈子的仇人一样。 贵族圈子里所谓的反骨,大部分都是和小情人一块儿私奔、游手好闲拒不继承家业、或者“我看上了我的亲哥哥虽然我们都是男的可我们是真的相爱”这些款式。曼德拉家的和班德里克家的这两个,确实是反得惊天动地,不同寻常。 ……也难怪他们会凑到一块儿去。 布芳捏了捏眉心,觉得头疼得要命。这两个被大多数人以为“不知道死在哪儿了”的小家伙突然一块儿出现,还是在他的地盘上,还是跟一群一看就身份可疑的家伙—— 他迅速而谨慎地打量了一下那个用斗篷遮住了半张脸的黑发男人,还有旁边那个姑娘。 那位棕发姑娘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咧开嘴,对布芳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这张脸…… 布芳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得越来越厉害了。 74| 5.1.6 【二一】 双方进行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布芳硬着头皮表示由于职责所在,他必须第一时间将两人的消息最快地传向王都。乔和蝎子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念头。 “你尽管报吧。”乔耸了耸肩,“那什么,既然亮身份了,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回去王都一趟。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布芳听到这句话简直是喜出望外,他连连点头:“没有,没有,非常方便!大王子殿下太客气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你或许还没听说,城主府这儿刚刚修复了传送阵,我们有通往王都的阵图,一次可以传送十五个人!” “那就太好了,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恰好有十——” “十三个。” 尼古拉斯面对着乔高高挑起的眉毛,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只有十三个人要去王都。” 布芳是个精明出了油的家伙,他见这个怎么看怎么不好招惹的小团体里有了不同意见,立马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往外走:“我们这儿的蟒皮果成熟了,上午刚有人送来了一筐,特别新鲜。我去给你们拿点儿。” 沉重的红木雕花门被重新关上。 “咳咳。”乔清了清嗓子,“头儿,我假设你抽离掉的两个名额分别属于你和罗尔?” 尼古拉斯一点儿没犹豫:“是。” “哦——”乔拉长了音调,看向女剑士:“你怎么说?” “我同意。” “……但其中的缘由和你飞来飞去的眼神儿和贼兮兮的怪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瑟罗非很快补充。 在刚刚尼古拉斯出声拒绝王都之行时,瑟罗非就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乔和蝎子还不知道尼古拉斯的混血身份,也不知道她身上壁障碎片和各族圣物的事儿。她不仅要顾及她打碎能源柱、放出尼古拉斯这个“实验体”的事情被重新翻出来,也要提防王都那些搞研究的,神神秘秘的疯子们惦记上她的一身怪力。 这些隐秘的缘由多多少少都和尼古拉斯有牵扯。既然他没有选择现在将这些秘密公开,她当然要尊重他的决定。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乔知道的,我也是长老院通缉大军中的一员。虽说没有明确的名字什么的,但谁知道那些古古怪怪的老家伙会不会再把这事儿翻出来玩阴谋……更别说这位被指名道姓的船长大人了。” “你们这次回去肯定轰动王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各自,呃,和你们的家族,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 但肯定不会是小事儿。乔和蝎子都不是容易冲动、不计后果的人,他们一跑跑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是当的海盗,这期间不知道遇见过多少事关性命的危机,他们却从没向家里求助过。 瑟罗非认真地问:“你们这样前往王都,真的没问题吗?” “贵族的秉性,说来和水沟里的老鼠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种风口浪尖让我们出问题?不不,他们不敢。不过,我之前确实是下定决心要死在甲板上了,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环环相扣巧得不行。”乔苦笑,指了指桌子上班德里克家族古朴而大气的家徽,“只说今天吧,那个库珀里死活不肯退让,我再不把这个石头疙瘩拿出来,我们一屋子的伤病患就完蛋了。” 蝎子也叹了口气,显然,有着“死在甲板上”的人生大志的不止是乔一个。 紧接着,蝎子用探究的眼神儿上上下下打量起一边的红毛:“不过我是真的挺惊讶的,班德里克?班德里克!这个乱七八糟的家伙居然是班德里克家的后人!你要是随口编撰的,现在还是个招供的好时机……否则,不怪这些年长老院越来越嚣张——谁让班德里克的后人是一个喜欢香蕉内裤的家伙!” “是菠萝内裤。”瑟罗非提醒道。 “得了吧,曼德拉的先辈们要是知道自家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成天甩鞭子还用高跟鞋踩人脚背的女海盗,他们才会愤怒地哭喊着从画像中跳出来——” “说正事儿。”船长大人咔地一声把手中的枪放在了桌面上,枪口有意无意正对着乔的方向。 乔咂了咂舌,不作声了。 蝎子说:“家里那边……我还没想好。我只是觉得反正家徽都拎出来了,与其等他们大张旗鼓地把我们抓回去,我们还不如自觉一些。刚好也给几个伤病患好好治一治,他们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就是这样。”乔说。 瑟罗非也点点头。既然乔和蝎子的身份亮出来了,那么有些资源不用白不用。 蝎子接着说:“另外,我想去打听打听消息。你们还记得卡尔.穆西埃吗?我在王都的时候没见过他……后来打了几次交道,倒是觉得他挺不错,还有那个叫伊莉莎的半精灵姑娘。那天晚上,杰克带着护卫队来索要让渡书的时候,提到了他虽然有长老院的关系,但监察院死咬着必须出示让渡书才能重新划拨财产……我觉得,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信号。” 瑟罗非反应很快地说:“你是指,长老院和监察院不和?这两边肯定不是铁板一块儿,之前在无名岛上,那个叫贾斯汀的小白脸也对我叫嚣了一阵子,他们家和长老院的联系好像听紧密的,话里话外都是对穆西埃的不满。” 蝎子眼睛一亮:“还有这种事?那就更有必要去一趟王都了……罗尔,说到这个,你介意再回想一遍,呃,南十字号自毁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吗?” 瑟罗非表示不介意,很快整理了一下关键,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蝎子讲了一遍。她看了一眼尼古拉斯,将与起源之种有关的部分用“管家秘制的刺激力量增强的药剂”代替了过去。 南十字号自毁那晚,蝎子一直待在湿水母酒吧里,乔则早早昏迷了过去。其中很多细节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随着瑟罗非的讲述,两个人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那些跟着三刀叛向长老院的海盗们,他们也一个不放过?”乔冷笑一声,“虽然单纯就这件事儿来说我得欢呼一声‘干得漂亮’,但——” “很明显,是的,我在玛蒙城躲藏的这一年也感受得到——长老院根本没有和我们分享海洋的意思。之前佣兵团和军队们以诱人的报酬招募了不少海盗,但最近越来越多报酬没有兑现,海盗甩手不干又被镇压回去的小道消息。”蝎子说。 乔缓缓点了点头:“比起佣兵,海盗的势力太渺小了。人类是最庞大的种族,长老院可以归拢的势力不要太多……换我来说,我也不会贸然相信海盗,这些从来就游离在管辖之外的家伙。” 蝎子:“他们只想要远洋的能力,去推进他们那个探索混乱之界的计划。用金钱,职位,刀锋,什么都好,只要慢慢让军队和佣兵接管原本属于海盗们的势力就够了。” “而且,我得说,我打破结界,南十字号自毁的举动十有八|九彻底惹怒了长老院。”瑟罗非撅了撅嘴,“我们彻底给海盗这个群体打上了‘叛逆’和‘不可笼络’的印章,长老院最不可能妥协、合作、放过的对象就是南十字号。” “他们现在把精力全放在西北,没空来管我们罢了。一旦西北打出了什么结果——”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乔大大呼出一口气:“不管怎样,这里有一位在脑门儿上刻着班德里克的海盗呢。没了海盗旗的海洋会寂寞得哭出来吧,我不会让这么残忍的事儿发生的。” 蝎子转向瑟罗非:“你们不和我们去王都,难道要待在玛蒙城吗?” “诶……”瑟罗非稍微一愣,很快就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不不,当然不。你们去王都照顾伤员,打听消息。我去西北走一趟,也不知道赤铜前辈和托托他们怎么样了。” “你?一个人?那头儿——” “还有我。”尼古拉斯突然开口说。 瑟罗非微微鼓了鼓腮帮子,偏开头躲着尼古拉斯沉静的视线。 乔和蝎子高度同步地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乔吊着眼睛来回在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之间扫:“嗯……嗯。这听上去倒是个好主意。” 瑟罗非尴尬得不行,不得不搬出转移话题的至高手段——戳人痛处来引导对话的走向:“乔乔乔,你不是发过神誓说再也不上岸吗,快把靴子脱了给我们看看,脚趾头被小妖怪咬秃了没有?” 乔耸耸肩:“是啊,我发过,当时我说了‘绝不主动踏上陆地’……和一团死肉似的被海浪拍上来的状况估计不在‘主动’的范围。我很好,我的脚趾也很好,谢谢关心,我猜那些小妖怪最近换了口味,开始爱吃女剑士的眼珠子了,并且它们还搬了次家,住到了黑头发船长的肩膀上。” —————————— 他们四个简单拟定了一下计划。乔和蝎子去王都打听消息,治疗伤病患,也顺便利用各自的资源寻找南十字号原本的船员们。瑟罗非则和尼古拉斯一块儿启程去西北,看看那边到底打成什么样儿了,由此估算一下鸟钻石镇未来可能的动向,再召唤托托和赤铜前辈归队。 然而,现实和计划就像一对儿你秃顶我发胖的中年夫妻,时不时就要闹个矛盾。 “我们没有通往西北的阵图。”布芳城主苦着脸说,“你们知道的,这个传送阵在元素洪流之后就一直因为能量原因废弃着,前一阵子才刚刚被修复。目前能够使用的只有通往王都和通往树核,也就是精灵族聚居区的阵图。” 蝎子皱眉:“罗尔,你们还是和我们一起往王都走一趟吧。没有传送阵的话,前往西北保守也要好几个月,说不定等你们过去那边都打完了。” 瑟罗非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 ……精灵聚居区。 它位于鸟钻石镇的左上方,王都的左下方。 若是将鸟钻石镇和西北黑土丘陵练成一条线的话,树核恰好在这条线中段偏北的地方。 “我们可以先传送到树核,然后再想想用什么方式前往西北。”瑟罗非说,“我看从树核到西北丘陵没有什么难以跨越的山脉,大河,或是魔法时代留下的禁区……这样至少节省一半的路程,耗时也就不是很长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听了玛格丽塔的故事之后,精灵聚居区,树核,这个遥远而响亮的名字,在她的心里悄然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地位。 海盗们的字典里没有拖泥带水这个词。一旦做了决定,两天之后,他们就背着各自的行李站在了传送阵前。 好不容易重逢的同伴们为了彼此交织在一块儿的未来,不得不再次匆匆告别。 然而,这一次没有突如其来的背叛,没有战乱,没有流血和牺牲。每个人看起来都有着不错的精神状态,甚至汉克斯都短暂地清醒了一下(醒来之后口齿清晰地指责了红毛抬担架的漫不经心和糟糕的稳定度),虚弱却开心地同瑟罗非和尼古拉斯招了招手。 最后,瑟罗非和玛格丽塔拥抱了一下,亲吻了她的面颊:“这一回很快就会再见的,我保证。” 布芳城主几乎是带了点儿感激地欢送他们离开的。他看着传送阵的光芒骤然亮起又渐渐黯淡下去,打心眼儿里祝福这些浑身载满了麻烦因子的家伙们能在遥远的王都或者树核找到心灵的归宿,从此再也不要踏进他安静平和的玛蒙城。 他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儿,愉悦地摸着自己的鬓角——就在今天早晨,他的右鬓角冒出了一根新的头发。 布芳城主一边琢磨着今儿的下午茶要吃玫瑰饼还是雏菊蜜挞,一边拉开金色手柄的大门—— “哐当!” 布芳猛地后退了两步,不怎么高兴地训斥着眼前的护卫:“嘉里!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冒失的人!” 名叫嘉里的侍从顾不上道歉,只匆匆行了个礼,慌慌张张地对布芳说:“不,不好了,城主大人,长老院在外海突袭了公爵号,抢走了船只,公爵号船长现在下落不明!” 布芳的脸色立马就白了。 “……公爵号?你说……公爵号?他他他们,怎么,怎么敢——” 布芳将手中昂贵的、镶嵌了各色闪亮宝石的手杖狠狠砸到了地上,他的胸膛像是老旧的风箱一样急促而剧烈地欺负着:“公爵号!哦那些该死的,老成了一坨海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们会引来神怒的!!!”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被精灵们称为树核的精灵聚居区……外围的南端,两个人从半空中哗啦一下掉了下来。 即便有下头有人垫着,这样的高度结合船长先生一点儿都不软绵的胸肌,还是让瑟罗非有了自己的脑壳里正在进行一场海啸的错觉。 “怎,怎么回事。”就算是第一次使用传送阵,瑟罗非也明显地感觉到这过程不太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尼古拉斯身上爬起来,一边眯着眼张望四周,“这里是哪里?”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那热度烫得她有些不自在。她一边梗着脖子四处看风景,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打算拨开手腕上的钳制:“诶我说——” “罗尔。” 敏锐地听出了语调中的异样,她微微一愣,有些犹疑地回头。 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又把她拉近了些。 黑发的男人半躺着,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戏谑,有期待,有恐慌,有很多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有整个天际的月光,和整个森林的微风。 “……尼克?” “啊。好久……不见。” 75|5.1.7 【二二】 “真是服了我——你们。”尼克偏着头,好笑地用手指勾了勾瑟罗非的头发丝儿,“亲个嘴儿也能尴尬一个月。这么,嗯,了不起的事迹足够让你们在海盗群中声名远扬一百次。” 瑟罗非看着尼克微微弯起的,明显有着戏谑的眼睛,下意识气哼哼地反驳:“话可不能乱说,这哪里只是亲个嘴儿而已——” 那天晚上,星空,大海,魔法石头明灭的微光。 秘藏在层层叠叠的烟叶中的火星将浸透了朗姆酒味儿的空气彻底引燃。 她记得他压着她,他们的舌头一直黏在一块儿;他的手指和她后背上的丝带彻底缠为一体,他指腹间渐渐上升的温度和时不时传来的紧缚感简直就是最露骨的暗示。 然后,他抓起她的手,摁向了他的—— “去开个房间,年轻人!这儿到船舱的距离不会让你软掉的,拜托别让你们那些黏糊糊的躁动的液体弄脏这个属于单身者的神圣的甲板!” 伴随这声怒吼的有两个砸到他们脚边的瓶子,还有在黑夜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瑟罗非差点儿没下意识抡起尼古拉斯往海里砸。 哦他们当然没去开个房间。他们本来就有个房间。 瑟罗非一个人占据了大床,翻翻滚滚到天亮。尼古拉斯很自觉地在厕所里缩了一晚上——第二天,瑟罗非携带着一个沉甸甸的、无声咆哮着的膀胱把船长先生轰了出来。 “……脸红了。看来那还挺值得回味的?” 女剑士像是被戳到屁股的山猫似的,嗷地一声跳起来:“完全,一点儿,彻底,不!” 黑发的船长噗嗤一声笑了出声,又急忙将手虚虚拢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盘旋在瑟罗非脑子里长达一个月之久,名为尴尬的小妖精,也跟着噗嗤一声消失了。 但她还是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推卸责任:“我我我其实根本没尴尬……不,不就是酒精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就是怕吓着尼古拉斯……你看,这不就没事儿了么。” 尼克挑了挑眉:“嗯,看到我就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真不知道该伤心的是我还是他。” “哎,我不——” “不管怎么说,对你硬起来的身体……是同一个呢。” 瑟罗非被这么一声发问打得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那时是‘尼古拉斯’和‘酒精’,现在是你。” “哦。我。”尼克低笑了一声,说:“我当然能随时对着你硬起来。随时。要试试吗?” …… 什,什么? 瑟罗非绞尽脑汁试图挤出妥当风趣的回应词儿。就在这时,坐在她对面的黑发男人轻轻阖了下眼,再睁开时,深黑的瞳孔先是有一瞬的茫然,随即便溢满了……愤怒。 这一边,毫无察觉的女剑士还在组织字句:“我说,尼克,男人硬不硬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是说,你年轻,强壮,说不定哪只皮毛柔顺的绵羊都能撩拨到你,试图用这种程度的笑话戏弄我你可就太低估——呃?!” 天旋地转。后背传来的钝痛让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她有些茫然地睁眼,对焦,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正浑身散发着可怕气压的男人。 “尼克?硬?戏弄你?”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说了什么?” …… 卧槽! 这人格转换还能更迅速一点儿吗!萨伊.库珀里那个看起来特别娘娘腔的小角色都出来巴拉巴拉讲了好大一堆话才退场呢?! 瑟罗非在心里骂了一声,看着尼古拉斯平静的表情,脑中闪过他在湿水母酒吧微红的眼角,在塞拜城沉默却坚定的陪伴,以及那一晚,在甲板上,他灼热的手心,有些躲闪的视线,和似乎有那么点儿弧度的唇线。 她……有些心疼。 她以为对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和自我定位的争端,尼古拉斯都已经放下了。 显然,没有。 起码,在对于她的……所有权上,还没有。 就是现在吧。她决定好好和尼古拉斯谈谈这个话题。 “尼古拉斯,我——” “我想起来了。”黑发的船长沉沉地看着她,“我想起来了,你刚才和他说,‘那天晚上只是尼古拉斯和酒精,现在是你’。” “那时是‘尼古拉斯’和‘酒精’,所以不行。换成他……你就愿意了,是么。” “你喜欢他,是么。” “比起我,你还是……更喜欢他。”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种意思你这断章取义的姿势也是非常清奇你听我说——”瑟罗非简直要崩溃了,她宁可这家伙想起来的是她推卸责任造谣他脸皮嫩的那段儿! 尼古拉斯不听。 瑟罗非的后背已经紧紧贴着树干,一点儿空隙都没有了。然而,他又重重推了她一把。 那一推的力道里是委屈,不甘,和近乎执念的占有欲。 他们再一次紧紧贴在了一块儿。从大腿,腰腹,胸,肩,到嘴唇。 唇上的力道没有她想象的暴戾……他甚至连舌头都没有伸进来!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在盼望他把舌头伸进来—— 女剑士踢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有些诧异,有些释然,又有些好奇地睁眼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黑发的船长低垂着眼,却并没有看着他正吻着的那个姑娘。 他攅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与之相对的,却是他一动不动贴着她的唇——克制得近乎保守。 她讨厌吗。她会讨厌他吗。 这样亲密的触碰,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大概是……会的吧。 他没有送过她花,没有送过她剑。不会讨她的欢心。 他沉默寡言,一点儿都不风趣。 连跳个舞都磕磕绊绊的。 他隐约有种感觉,另一个他,那个“尼克”,大概是一个懂得说恰当话,懂得*,懂得跳舞,懂得调酒,也懂得铸剑的人。 别问他怎么知道。他就是知道。 女孩子会看上另一个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别这样。 罗尔,别这样。 打个商量,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他乐意去学,去学说俏皮话,学调酒,当然更要好好学学怎么打造大剑……他会学得又快又好的,就像跳舞一样,他会的。 别,别那么快就做出选择,拜托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他也能变成她喜欢的那个样子—— 这些话像是暴风之夜的海浪,在他的脑子里咆哮着,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几乎就要冲出他的喉咙。 但是不行。 他说不出口。 那样就显得……太卑微无用了。她怎么可能喜欢那样的男人? 所以,他只能安静地,如临死一般,沉默地贴着她的唇。 一秒,两秒,三秒。 他不敢看她,却在心心念念地数着。 以一种献祭的姿态,等着她将他推开。 突然,他感到自己唇上微微一痛。紧接着,又有什么柔软的、湿润的东西轻轻在他唇上顶了顶。 “你抓痛我了。”女剑士贴着他的唇说,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又活泼又滑稽,“再不放手,我就真的用力咬你了喂。” “你们再不分开,我就要冲你们扔魔法球了。” 瑟罗非被这突然出现的苍老声音吓得岔了气,弯着腰扶着尼古拉斯的肩膀一阵猛咳。 等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管家提着一盏绕满了三枝藤的灯,歪着嘴竖着眉毛,似乎看到了世间最惨不忍睹的场景:“光天化日,谈什么恋爱!现在的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检点这个词要怎么写!” 女剑士抬头望了望深蓝色、布满星星的天空,撇了撇嘴。 老师最大。你开心就好。 76|5.16.1 【二三】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瑟罗非毕竟是自诩脸皮有着甲板质量的男人(?!),她很快定了定神,开始进行符合“久别重逢”这个主题正常问候。 可惜有人明显不乐意配合。 “反正不是特地来看你们从头到脚粘在一块儿的。”管家干巴巴地道。 “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瑟罗非小声问。 “……”尼古拉斯竟然认真想了一下,正色回答:“因为他已经快要五百岁了,却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槽点太多,瑟罗非需要起码一只红毛过来和她分工来吐。 “好了,我现在更不高兴了。”管家冷笑一声,“我决定把你们扔在这里,你们自个儿跋涉半个月,绕过森林巨兽的庞然大口,躲过暗藏在石缝里的剧毒植物,再冲破避世精灵们的箭头——” “老师能带我们去树核!”瑟罗非眼睛一亮,啪地一下干脆利落地推开尼古拉斯,脸上带着老年人最喜欢在少年人脸上看到的恭敬、崇拜,和充满朝气的笑容。 “我们还等什么?快出发吧?”瑟罗非率先往前蹦跶了几步。 ……居然连眼神都变得清澈起来了! 管家瞥了一眼尼古拉斯,认命地叹了口气:“走走走。” 过了一会儿,这棵见证了一个不怎么激烈的亲吻的老树再一次迎回了三个人的身影。 管家甩着那盏精致漂亮的三枝藤灯,一下一下地敲着瑟罗非的脑袋:“不认得路就不要乱蹦!不要乱蹦!你看看你!把我的方向都带错了!” ———————————————— 对于一个快五百岁没有女朋友的老爷爷的心情,瑟罗非不太能感同身受,但她发现了管家确实很不开心。 她问管家你之前一直待在精灵聚居区吗,管家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怎么到聚居区的,管家就回以一声高深莫测的呵呵。 她问管家你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吗,管家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啊,管家依旧回以一声高深莫测的呵呵。 ……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聊天。 见瑟罗非不说话了,管家满意地点头,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话题的引导权。 于是,女剑士和船长听了一耳朵“有效研究证明在森林里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会促进植物的魔化”之类没有任何一个字靠谱的歪理。就在她忍不住要跳起来用大剑捍卫人们在森林中亲热的权利时,管家停止了说(洗)教(脑),立定在一颗毫不起眼的歪脖子树前面。 “这是树衣森林外围,已经算是精灵们的领地了。我猜你们是从哪儿传送过来的?” 瑟罗非点头:“从玛蒙城。本来是打算直通精灵聚居区的,不知为啥掉在了这个地方……是不是精灵们新构筑了什么禁止传送的结界?还是那传送阵刚修复不久,可能还不太稳定?” 管家瞥了瑟罗非一眼:“自己体质差不要怪社会。你忘了你身体里都有些什么?壁障碎片,起源之种,还有……海神之戟?是不是?这些带着神力的东西对于传送阵来说都是强干扰物。你除非换一个壳子,要不你永远别想愉快地使用传送阵了。” “哦……”瑟罗非倒是没觉得多么可惜,“那我们要怎么去树核?” “传送阵啊。”管家一脸“你真蠢”的表情,指了指前方的歪脖子树,“这儿就有一个。要不然我为什么带你们停在这里?这棵树根本毫无观赏价值。” 瑟罗非:“……” “这是一个短距离传送阵,给巡林的精灵守卫们用的,直通树核外坪。但你们的落脚点肯定还会有所偏差,一定记得待在原地别动,我会尽快来找你们……这些避世的精灵们可不会对从天而降的陌生人表现出什么友好和热情。” 说着,管家蹲下|身,缓缓旋开了三枝藤灯那个有三朵白瓣黄蕾花儿扭缠在一块儿的灯顶。瑟罗非这才发现,所谓的“灯芯”并不是蜡烛或者火油,而是一段像辫子一样编织而下、上粗下细的三枝藤。不知道这其中使用了什么精灵族的秘法,整段藤蔓正稳定地发出橘红色的暖光。 管家左手微微使力攅紧灯顶,很快就有琥珀色的、透亮的树脂从发光的藤蔓低端渗透出来。他将右手手背伸到了藤蔓下方。 啪嗒。 半透明的树脂以一种神奇的速度在他苍老的手背上蔓延开来。树脂流过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了一片叶子的图案。锯齿状的叶缘和繁复的叶脉全都刻画得一清二楚。 瑟罗非眉头一皱——管家的手臂怎么看起来有些……透明?! 然而,不等她仔细再看,管家已经站了起来,将右手手背贴到那颗歪脖子树正中的一颗疖上。 一时间,静谧的森林中狂风呼啸! 待所有的草叶再一次微颤着平静下来时,歪脖子树前已经没有半个人影。 —————————————— “老师让我们‘一定待在原地不要动’……”瑟罗非趴在一段比她在独眼号上的床板还要宽大的树枝上,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几片伸到她面前的、微微发着荧光的叶片,“我们真的要严格执行这句话吗?他会找不到我们的。这棵树真是茂盛得不可思议,我觉得它能藏下起码五十只阿尤。” 黑发的船长屈起一只腿,坐在紧紧相邻的另一条粗壮树枝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勾住了女剑士披散在背上的头发。 “……”这是几个意思。到底要动不要动噜我完全无法从这个勾头发的动作中得到任何暗喻! 她有些气恼地回头,却刚好看见他咬着嘴唇、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儿骤然一对上,这个高大而沉默的男人明显绷紧了脖子,然后唰地一下把脑袋转开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 “……” 女剑士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对方泛红的耳廓,不自觉也有些脸热。 >///< 救,救命,好可爱! 在这个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由层层叠叠的树叶和交错的枝干构建出的世界里,气温正一点儿,一点儿的攀升。 “尼古拉斯,我——” “入侵者!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挑战精灵族的尊严!” “你们是什么人!出来!!” “……”瑟罗非拍了拍脸,站起来沿着枝干往外走,“来了来了啊。我们不是坏人你们不要怕!” 尼古拉斯无声地站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面。 瑟罗非小跑了一会儿,直到树干只剩下一人宽了,才终于见到一些缝隙。她单膝跪在树干上,弹出上半身拨开一大丛树叶,探头往下看—— 空无一人的草坪,空无一人的石阶。 “……”瑟罗非只好提高声音喊道:“你们别——急——!这树太大!我们好像走——错——方向啦!你们出——个——声儿!让我看看你们在——哪——儿——” 精灵们:“……” 所幸,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管家明显被放大了的声音:“得,你们别动了。给我描述一下周围有什么特征?” “下头是草坪,一段青白色的石阶。”瑟罗非张望着,“叶子,树枝,叶子,树枝……啊!我看到了一只果子!哇哦这居然是一棵果树!这里有一只发光的果子!” 在大树另一头的精灵们似乎因为她的话爆发了一阵争执。她听不清楚,但能隐隐捕捉到“大祭司”,“驱逐”,“伤害”几个词。 她皱了皱眉,对尼古拉斯使了个眼色。接着,他们俩以最快的速度接近着那只发光的,直径有一只手臂那么长的圆溜溜的果子。 她不知道管家停留在精灵族的始末,也不知道管家在精灵族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地位。万一,精灵对他们表现出了强烈的不友善的态度,她还可以用这颗似乎很被他们看中的果子作为要挟。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大树上唯一的果子,瑟罗非很快就看见三五个精灵全副武装,脸上明显带着戒备和焦急,一路跑着过来了。 “外来者!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要是伤害了瑟罗非,你就是整个精灵族的敌人!” 瑟罗非:“啊?” 管家老胳膊老腿的,慢了好几步才出现。他抬头一看,说:“居然把你们直接送到精灵树上来了,也算是碰巧。瑟罗非,你借点儿力量给你旁边那孩子,她在精灵树上挂了十几二十年了都没成功孵化。” 精灵们:“?!” 这时,又有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管家,这位就是你所说的,被神祗宠爱的孩子吗。” “玛柯兰纳来了!” “玛柯兰纳!” “玛柯兰纳,这里有两个陌生人类,他们突然出现在母树上——” 被称为玛柯兰纳的高挑精灵抬起一只手,那些嘈杂的精灵们统一而迅速地闭上了嘴,将双手置于腹部,恭敬地低下了头。 玛柯兰纳有一头冰蓝色的柔顺长发。他的眉毛、瞳孔、皮肤的颜色都十分浅淡,再加上他那一身以象牙白为底色的雍容长袍,让他显得特别的……有仙气儿。 他侧坐在一只高大而温顺的,瑟罗非之前完全没有见过的巨兽上。 他抬头,温和地对瑟罗非笑了笑:“外族的客人,欢迎来到树核。正如管家所说,你手边的这位名为瑟罗非的孩子已经在母树上滞留了许多年,她需要你的帮助。” 女剑士有些惊讶地看向手边那只正在发光的圆形果子。 这个果子叫做瑟罗非,和她有着一样的名字。 …… 一些碎片一般的记忆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独眼号上—— “我想你或许知道,你有个来自精灵族的漂亮名字。伊莉莎有一个还未从精灵树上成熟的妹妹,她也叫做瑟罗非。” 玛蒙城,玛格丽塔的房间里—— “我有幸去参观过他们的一族的生命巨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灵树了。当时那大树上就孤零零的挂着一个果子。精灵族的长老和我说那个果子叫瑟罗非。” 她惊奇地挑了挑眉,再看向那枚圆溜溜的果子时,竟然感到了一阵亲切。 “是你啊……终于见面了。” 77| 5.16.2 【二四】 经过管家简单的解释,瑟罗非终于确定,这棵不幸成为了他们俩传送落脚点的大树正是精灵族的母树。也就是说,在精灵们看来,这两个从天而降,一看就不是好家伙的陌生人类直接一屁股墩子骑在了他们共同的母亲的脖子上,还无礼至极地在母亲的肩膀上爬来爬去——难怪一个个都恨不得拿小箭头戳死他们。 从管家之前的寥寥几句话中,瑟罗非还不太明白他们究竟希望她对这个果子做什么。但显然,这个圆溜溜的,和她有着一样名字的果子在精灵族中地位非凡,在玛柯兰纳的示意之下,那些精灵守卫们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而几乎在精灵守卫们脚后跟离开瑟罗非视线的一刹那,一堆三五个拿着高大权杖,衣着华丽,身份明显不一般的精灵骑着相貌各不相同却同样身躯庞大的兽类,从另一个方向快速赶了过来。 精灵族摆出这样的场面,管家也不啰嗦,隔空和那几位新来的精灵抬手示意之后,他抬头对瑟罗非说:“你多少也有听说过吧?所有拥有一半以上精灵血脉的生命体,都将在精灵树上孕育魂灵。精灵树会结出果实先将魂灵孕育成熟,接着,果肉会逐渐化为新生儿的*。这个孕育时间通常在两年左右,一旦新生儿孕育完全,果实便会自动开裂,新的精灵也就此诞生。” 精灵们作为出产吟游诗人最好最多的种族,天生就比较感性。听到管家这么一番介绍,居然有个骑着一只酷似青蛙的巨兽的精灵抹了下眼角,长长抖抖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在我族最繁盛的时期,母树上同时结有大几十个健康而饱满的果子,夏夜的晚风总能带来孩童无忧的笑声……如今,唉,万能的至高神啊,我族已经奉上了全部的虔诚,还要怎样做才能换回您的怜悯呢。” 酷似青蛙的巨兽也十分配合地抖了抖,发出一声哀婉的“呱”。 而瑟罗非脑中却是果子一裂,大几十个健康而脆弱的新生儿啪叽啪叽从这参天巨树上掉下来的可怖场景。 她只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 ……根本接不住啊。 精灵族果然是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种族。 这边,管家仍旧在进行着他的解说。 在元素洪流爆发之后,那段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精灵一族的圣物,起源之种,被窃走了。 精灵们感情丰沛,对信仰也就特别热忱。漫长的岁月过去,各族圣物都经过好几次兜兜转转,比如妖精和人族的圣物至今依旧下落不明。只有精灵一族例外,他们的圣物一直被保存得好好的,从未离开过森林深处的树核。 可是,这样一个完美的记录还是在元素洪流发生不久之后被打破了。这其中过程当然又是一个缠缠绵绵你砍脑袋我捅肾的凄美故事,管家略过没提。 总之,起源之种丢了。 精灵们最开始也只是震怒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在时间的长河中,除了他们精灵,其他几帮家伙的圣物都不知道丢过多少次了,大家都以为圣物这玩意儿就是个象征,没什么别的作用。 谁知道这事儿摊到精灵们头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很快,就有精灵学者发现,母树不再结果子了。 一开始,学者们只是以为现在的小年轻更自我更独立了,天天忙着征服星辰大海,没时间在床上翻翻滚滚。 然而整整十年过去,母树才慢慢悠悠地结出了两枚新生果子,连原本挂在树上的果子们的孵化期也逐渐变得漫长起来。 精灵们这才发现不对。圣物中其实蕴藏着他们所不了解的力量?还是创世神特别不满于祂曾经最为宠爱的种族这样潦草地丢失了祂的馈赠而特地降下怒火?总之,祭司们开始号召全族的力量,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流落在外的起源之种找回来。 无奈精灵是一个明媚而忧伤的种族。不少族人认为这场浩劫是神祗赐予他们的命运/惩罚/召唤,我们就应该唱着歌儿弹着琴慢慢死掉才是对神祗的尊重。任凭祭司们跳断了脚、喊破了嗓子,大半精灵的积极性还是上不去,这事儿就这么拖拖拉拉了几百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精灵们虽然有超乎其他种族的漫长的寿命,但这几百年下来,这个种群的数量只减不增,整体效果还是非常可怕的。 转机总是在绝境出现。大约三十年前,有个人类佣兵主动将起源之种送了回来。精灵全族上下一片欢腾,那些文艺小青年/中年/老年也不再整天唱着忧伤的小调等死了,他们纷纷谱写了节奏欢快的新歌。 这段时期,精灵们有事没事就回房生娃,在族群中找不到对眼的就外出旅行找人生娃。一时间母树上挂满了果子,婴幼儿用品在树核能卖出十倍以上的价钱。 ……也多亏了这么一段时间的新生儿大补仓运动。 因为在不久之后,这起源之种又见鬼的丢了。至今不知下落。 瑟罗非看着管家带着同情、惋惜的表情和对窃贼的不耻与愤怒侃侃而谈,心里的崇拜就像暴风天的海,一浪又一浪。 经过管家的科普,瑟罗非明白了,自己当下的任务就是向那个果子输送体内从圣物中得到的力量,帮助它成熟,好让里头那个在树上挂了二十年的另一个瑟罗非愉快地出生。 “她带领海民们走出神祗的怒火,使得沉没的塞拜城重见天日,海民们将海神之戟赠与她以示感激。或许这女孩儿确实始终被神祗注视着,她刚拿过海神之戟,就获得了未知的力量。”管家是这样对精灵们解释的,“就像你们猜测的那样,神赐下的圣物无论本身就蕴含着什么,还是仅仅作为一种引继的媒介,关键都在神祗的力量上。我认为,瑟罗非既然是被神祗注视着的幸运儿,她的力量说不定能帮上点儿忙。” 事实上,瑟罗非根本还没来得及和管家交代她在塞拜城发生的一切。但她对管家的全知全能早就习惯了,加上在玛蒙城那几年里练出来的默契,她十分自然地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管家显然不是第一次对精灵们阐述这个理论,现在再说一遍,只不过是讲给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听。果然,那位叫做玛柯兰纳,看起来地位最高的精灵只是稍微一犹豫,很快就点了点头:“之前我还有些疑虑,现在看来,他们如此碰巧地出现在母树上,这个女孩儿又和新生儿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说不定这就是神的旨意。” “那么就拜托了,这位瑟罗非小姐。若是需要任何协助,请尽管开口。” 管家不卑不亢地感谢了一句,示意瑟罗非开始行动。 “你已经明白怎么使用‘那力量’了吧?”管家眯眼,笑得像只老狐狸。 “明白了。”瑟罗非点点头,“靠抡剑,一抡就出来。” “……”老狐狸有点儿笑不下去了,“还有别的吗?” “没有。”瑟罗非老老实实交代,“只能用它,换个长相类似的武器都使不出来。” 管家没办法,只好和瑟罗非一起,将目光转向玛柯兰纳和那一干精灵祭司,看他们怎么说。 出乎二人的预料,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即将要剑劈精灵族唯一新生儿的事儿,精灵们表现出了无比宽容的态度。玛柯兰纳笑道:“母树给予了新生精灵最强大的保护。果实成熟的时候果壳才会开裂,反之,连禁咒魔法都无法破坏果壳。” 精灵们这么说,瑟罗非也就放心了。 再一次确认了精灵们的意思后,她扛着大剑跳到和果实平行的树枝上,望着那越看越亲切的圆溜溜的家伙,深深吸了口气。 这果子长的就是一副皮薄汁多的样子。瑟罗非怎么都不敢完全放心,所以她先是单手托剑,朝果实的方向轻轻挑了一下。 面对这足够把人肩膀削下来的力量,果实只是轻轻晃了晃,光滑的表皮上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瑟罗非放心了。 这一回,她双腿分立,就像是多年之前面对着玛蒙城公会塔那个能源柱一样,全力一斩! “看!橘色的光!”有一名精灵控制不住地惊呼了起来,“真的,真的要孵化了!” 就在瞬息之间,原本只是浮在果壳之上薄薄一层的橘色光芒突然剧烈膨胀,并一下子爆发出了刺眼的亮度—— 瑟罗非下意识眯眼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到树干上的哪个凸起,脚步稍微有些不稳。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的腰上就横过了一只有力的手臂。 尼古拉斯…… 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一声清脆的开裂声就从前方传来。 橘黄色的光团慢慢回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手腕粗的裂缝迅速爬满了那颗在树上挂了二十年的果子。 精灵们已经十足激动兴奋地围在了果子下方。 咔嚓。咔嚓。 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果壳从下到上,沿着裂纹大力掰开—— 瑟罗非的脸一点一点白了。 精灵们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枚果子。 大张的果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的。 尼古拉斯一言不发,微微挪动脚步将瑟罗非半个身子挡在了后面。披风之下,他的右手已经握上了银黑色的火|枪。 瑟罗非也很快调整心态,屏住呼吸握紧了剑柄。 完了完了。这哪儿是传导了什么神祗留下的力量,这压根儿就是直接把人果子给劈裂了。 她这是拉妥了整个精灵族的仇恨啊。 78| 5.16.3 【二五】 明显的,管家也被这个完全在预料之外的结果震得不轻。在他的设想中,无非就是“瑟罗非的力量有用”和“瑟罗非的力量没用”两种大情况。前者出现,自然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各取所需;就算瑟罗非的力量对新生精灵的孵化毫无帮助,甚至有反效果,他在一边守着,及时叫停也就完事儿。 可现在这是什么状况!以精灵们刚才的反应看来,瑟罗非的力量无疑是起了作用的,但—— 管家在飞速想着对策,精灵们却不会给他们时间。 原先那个看起来特别多愁善感的精灵已经拔出了细长的银剑,一向以沉静、温和面貌出现的木系元素狂躁地涌动着。他身下的那只看起来蠢蠢的雨蛙也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周身的气势竟然还相当吓人。 精灵冷冷地看着瑟罗非,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杀意:“卑鄙而奸诈的外来者,无论你们怀有什么令人不齿的目的,你们会知道杀死精灵的代价的。” “等等。” 出声的竟然是玛柯兰纳。 刚才,骑着雨蛙的精灵表现出来的敌意实在太明显,无论是瑟罗非还是尼古拉斯,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谨慎地防备着。 现在玛柯兰纳一出声,精灵树周围的气氛有所缓和。瑟罗非这才注意到,在场起码有一半的精灵脸上虽然也带着防备、警惕的神色,但他们并没有拿出武器,姿态比较放松。 “放下武器。”玛柯兰纳对那个精灵说。玛柯兰纳显然是树核的主事者,那个精灵明显有些不解,但还是缓缓把银剑放下来,等着玛柯兰纳的解释。 冰蓝色头发的精灵另一边几个正皱着眉头,一脸深思的精灵道:“你们也感觉到了,是吗?我们的新生儿还活着,那生命的脉动依旧强健而有力。” “是,是的,我也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魂灵回归母树的波动。”一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两个清晰的黑眼圈儿的精灵说。 “确实,我也能听到那名新生儿的脉动,她一定还活着!” “可是果实里是空的啊……它怎么会是空的呢?” 精灵作为最接近神的种族,奇奇怪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事情太多了。如今出现这个意外情况,精灵们自己都拎不清楚,瑟罗非就更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和精灵们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玛柯兰纳做了决定:“额纹。我们去晨曦之井。” 精灵们脸上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个骑雨蛙的性子比较急,竟然转头就抢先蹦了出去。 玛柯兰纳摇了摇头,对三位人族(?)来客说:“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要请几位客人和我们一起走一趟。” 管家很配合:“这是应该的。” ———————————— 玛柯兰纳带着的那只巨兽长长的呼啸了一声。很快,就有一只通体银白,足足有一栋小屋子那么大的家伙从远方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它长得类似高原牛,宽阔的脊背上背负着一个看起来十分舒适,足够坐下十个人的圆形藤垫。它很快停在玛柯兰纳身边,微微低下脖子,湿润的大眼显得十分温顺。 瑟罗非,尼古拉斯和管家陆续爬上了藤垫。精灵们驱使着各自的巨兽把瑟罗非三人围在了中间,明显有监视的意思。 精灵们虽然对他们严加提防,但表面上态度还算温和。管家也从从容容地和他们交谈着,三言两句就打听到了所谓“晨曦之井”与“额纹”的详细。 原来,额纹才是精灵们天赋魔法的源头。 创|世神认为每一个精灵都是一种植物的化身。植物沟通自然,于是祂赐予精灵们非同寻常的元素亲和力,同时,祂赋予了每一个新生精灵操纵“与之相匹配”的植物的能力。 至于要怎么才算相匹配呢。 看脸。 是的,最初,每一个新生的精灵都有面见创|世神的殊荣。精灵一族从生命树的果实中诞生,并没有其他种族新生儿必须经历的红通通、皱巴巴的黑历史。创|世神看到新生的精灵总是十分开心,一挥手就将他们与各种强大而美丽的植物联系在了一块儿。 这联系的媒介,就是额纹。 后来,精灵族渐渐壮大,半血精灵也陆续诞生。创|世神审美疲劳忙不过来了,就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其他辅神。辅神有各自的脾气,也不是全都对精灵族有好感,于是,精灵们的伴生植物就增添了只能看不能用,不能看只能用,和不能看也不能用的品种。 再后来,神祗们甩甩袖子走了。临走前,创世神给精灵们建造了晨曦之井,让它继续给精灵们分配伴生植物的事业。 晨曦之井其实就算是个特别厉害的魔法道具,它并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它的分配是完全随机的,于是,精灵们的好日子基本算是到头了。 “……毕竟,我们的世界上种类最多的,是苔藓类植物啊。”玛柯兰纳有些无奈地说。 苔藓啊。 各种苔藓在战斗中能发挥什么功用呢?大概……可以让敌人噗叽!滑一跤。 生活中呢?可以在房子外墙上种满它,让一屋子的家具以最快的速度发霉。 …… 真是很让人难过的伴生植物啊。 “晨曦之井能感应到精灵的诞生,从而制作出相应的额纹。一般来说,新生的精灵会首先被我们带去晨曦之井,我们认为在接受了额纹之后拥有天赋魔法的精灵,才能算是完整的精灵。” 先有精灵,再有额纹,完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那个果子里的瑟罗非到底是顺利出生,还是依旧处于待孵化状态,去晨曦之井一看就明白了。 或许,并不需要到达晨曦之井—— 那个骑着雨蛙的精灵折返回来,恨恨地盯着瑟罗非:“没有。晨曦之井里,没有出现无主的额纹。” 玛柯兰纳作为一族之长(瑟罗非刚刚才知道,“玛柯兰纳”是精灵语中族长的意思,这位蓝头发的精灵本身有一个起码十五音节的长名字),显然是个做事儿尽量妥当的家伙。他皱了皱眉,还是指了指前方说:“快到了。我们还是一块儿去晨曦之井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晨曦之井并不是一口井。事实上,它是一个藏在硕大树洞中的……水潭。 先不说这个比湿水母酒吧还要大的树洞,和其中怒放的妖艳鲜花,单单是这个潭水,就给人一种“一看就不一般”的感觉。 潭水是水,当然。但是它却透着晶石的光泽,远远看去,极其像是一块淡蓝色的宝石——还是质地最好,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那种。 沿着树洞内壁攀爬而上的不知名藤蔓开出了小笼子一样的花。它们高高低低地垂悬在空中,发出暖色的橘光,充当了照明的作用。 这些光线把那一滩清水映衬得更加漂亮了。树洞里没有风,潭水却在悠闲地波动,水面上明明灭灭,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深意在其中…… 瑟罗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被这潭水牢牢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一门心思盯着它每一道起伏的水纹,周围的精灵们在旁边叽叽喳喳讨论了什么她一概不知道。 直到她的肩膀被撞了一下,有个精灵大步冲到潭水边上,大声喊着:“额纹!晨曦之井开始勾勒新的额纹了!” 瑟罗非有些迷惑地眨眨眼,刚刚对上尼古拉斯明显带着担忧的眼睛,又不由自主追着一道几乎亮瞎人眼的金光看了过去—— 晨曦之井是个效率很高的家伙,额纹什么的说勾就勾,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瑟罗非下意识眯起眼睛,好奇地想要知道那个传说中可以和某种植物建立联系的精灵额纹长什么样儿。 ……还蛮漂亮的,像一条金线缝制的丝带,正中间的一块纹路粗看有些像小半块舵盘,又像一只似睁似闭的眼睛…… 不,不对,这额纹顶多只有半截手掌长,其中线条纹理又新奇又复杂,她怎么一下子看得那么清楚! 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条额纹飞速朝瑟罗非冲来,在她眼前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接着,骤然钻进她光洁饱满的前额! ———————————— 树核,琉拉克瑞斯苍翠之盖。 ……在吟游诗人的大本营中什么玩意儿都能充满诗意。事实上,这就是个会议厅。 管家带着顶着额纹的瑟罗非,一言不发却明显在全神戒备的尼古拉斯,和一众精灵坐在一种叫做“倒横木”的,长得就像是个方型桌子的植物旁边。 周围的鸟语花香和微风蝉鸣丝毫憾动不了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 管家显得老神在在。坐在他们对面的精灵们要么不住打量瑟罗非,要么拿出羊皮纸写写算算,要么明显一副正在冥想感应的样子。 连玛柯兰纳也沉默不言。 瑟罗非知道,这些精灵们脑中正盘旋着无数猜疑。 瑟罗非对此却没有什么气愤的情绪。如果双方位置对调,她肯定会比他们更加提防、谨慎,什么事儿都喜欢考虑最坏结果的她,说不定还会率先提议以“使用未知力量吞噬族人灵魂、抢夺族人身份”的罪名把对方关起来审问。 然而,创|世神在上,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一连串的事情把她的脑子搅合得一团乱。是的,她有些兴致勃勃地来到树核,的确抱有探究自己身世的目的。她也事先预想了好几种好的、不好的结局……但没有哪一个结局能和现在的状况搭上关系! 率先开口的,还是那个骑着雨蛙、感情特别外放的精灵。 “你杀死过精灵。”他仔细审视着瑟罗非的表情,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指责,“不要试图狡辩,你的额纹中环是红色的。” 瑟罗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纹出人意料地与她合为一体,之后她就直接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期间根本没空找个什么东西照一照脸。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奇怪的东西毁了容。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她一点儿都没摆到脸上。面对这个话题,她可是一点儿都不虚,明明白白地说:“我是个海盗,我只杀过海盗,侍卫,和佣兵。” 对面的精灵们听完这话,倒是都不吭声了。 既然选择了战斗职业,是生是死就各凭本事了。除非至亲关系或是什么特殊的缘由,其他人是没有以此为借口指责、报复的道理的,要不然世界早就乱套了。 “雷。”玛柯兰纳带着些警告的意味瞄了一眼那个精灵,“神教我们切勿以偏概全……还是你突然忘了金棕色是什么样子的?” 名为雷的精灵怔了一下,咬咬唇不再说话了。 大家又相互打量着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又有一个精灵打破了沉默。 瑟罗非记得他。他脸上有两个过目难忘的黑眼圈儿,脸色比其他精灵更加苍白。 经过这乱七八糟的一个晚上,他的黑眼圈儿显得更重了。他盯着瑟罗非的脸,那双瞳孔极淡的眸子让被盯住的女剑士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其实我刚才在母树之下就想说了……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凯恩?”黑眼圈轻声说,“我不太确定……毕竟人类太多了,两个长相相似、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而且她不太笑,嘴唇也比凯恩厚一些。” ……真是抱歉,实在是因为到访贵族聚居区以来就并没有遇上过什么好笑的事情。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嫌弃了一句,但瑟罗非还是被黑眼圈的这句话惊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一直在明里暗里观察着她的精灵们这下全都毫不掩饰地看了过来。 “凯恩。”瑟罗非舔了舔唇,“你们认识凯恩?一个佣兵?” 是了,精灵们有着远超其他种族的寿命。玛格丽塔提过,凯恩与精灵族很有渊源,当时与凯恩结实的精灵说不定就是眼前的这些家伙…… “那,玛格丽塔呢?”瑟罗非紧紧盯着玛柯兰纳,“她是凯恩的妻子,大约在……二十年前,曾经带着你们赠送给凯恩的信物在树核居住——” 随着自己的话,瑟罗非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二十年前挂上树的果子。 玛格丽塔的旅行。 玛格丽塔看似匪夷所思的身孕。 空空如也的果实,晨曦之井的反应,认主的额纹…… “你和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雷见瑟罗非莫名停顿了下来,急切地拍桌追问! 瑟罗非脸上神色变幻,有些恍惚又有些恍然地勾起挂在脖子上的银链。 除了扎克留下的,用来召唤阿尤的哨子,银链的坠子又增添了一个。 那是个没什么出彩地方的挂坠盒。薄薄的,没什么花纹,侧边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钮。 瑟罗非将圆钮摁下,挂坠盒啪嗒一声打开。里面是一副画。 那是她在离开玛蒙城之前,特地拜托布芳城主的专用画师赶制出来的一副画像。 玛格丽塔和凯恩的笑容是从二十多年前的画像上临摹下来的。除此之外,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和凯恩像极了的棕发姑娘。她一手环着一个,笑得眼睛弯弯。 “我是他们的孩子……不。”瑟罗非想了想,说,“我是玛格丽塔的孩子。” 79| 5.16.4 【二六】 瑟罗非简单粗暴地复述了一遍玛格丽塔不久之前和她说过的那个故事。 她最开始还有些担心,因为在今晚这一系列破事儿之后,她与玛格丽塔的关系显得太过巧合,并且有明显的为自己开脱的嫌疑。 谁知道精灵们的接受度还挺高的。她才讲到一半,那个之前对他们敌意最深的,被称为雷的精灵已经彻底缓和了脸色,还会主动附和她的故事,提供一些当时发生的有趣儿的小细节。 看起来,玛格丽塔停留在精灵聚居区的那段时间里,和雷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瑟罗非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静待精灵们的反应。 关于自己很可能就是那只果子的推测,瑟罗非并没有说出来。毕竟,对于精灵的孕育,瑟罗非今天才算是粗略地见识了一小部分。她只是诚恳地把这些事实一个个摆出来,要把它们拼成线索、得出和瑟罗非一样的推论,对于眼前这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们来说并没有多么困难。 就看精灵们怎么想了。 雷还真的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家伙。之前就属他对瑟罗非和尼古拉斯的敌意最深,一副恨不得把他们叉出精灵族一百遍的样子。现在他接受了瑟罗非的说法,倒是也干干脆脆把敌意放下,并不再怀疑什么,反而很感兴趣地问起玛格丽塔最近的情况来。 瑟罗非刚要回答,坐在雷旁边的一位特别有学者气质的精灵若有所思地开口了:“玛柯兰纳,你对母树的感应最为细致。你还记不记得……那颗果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生长的?” 雷微微一顿,接着睁大眼睛惊呼:“我记得!差不多……就是在玛格丽塔来到树核后不久!还是我带着她去母树下转了一圈儿!” 玛柯兰纳点头:“不错。果子确实是在玛格丽塔居住在树核的期间停止生长的。” 这颗果子来头不小,也是那阵子挂在母树上的唯一一颗果子,在场几个精灵对它的关注度都不小。他们仔细回忆着,也纷纷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的,就在那会儿,之前果子的成长一直还算正常。” “突然有一天,它的生长就彻底停止了。我当时吓了一跳,还特地去找玛柯兰纳问了问!” “当时以为是起源之种又一次丢失,母树能量不足的缘故。原来,竟然是——” “果子在那时候就已经空了,是吗?”玛柯兰纳眯起眼,他头一次在瑟罗非面前彻底放下了温和的伪装,上位者的气势再无遮挡。 他紧紧盯着瑟罗非,缓缓道:“我确实十分好奇。玛格丽塔,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是如何将孕育在果实中的魂魄收纳到自己的肚子里的?” 作为一个九岁被通缉,战过矛齿鱼,揍过长老院,杀过护卫队,破过大结界,救过塞拜城,年仅二十就有足足六年工龄的海盗,这点儿威势完全吓不着她。瑟罗非在心里不太满意地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个儿在树上挂得不舒服了,想找个安稳的地方窝一窝?那么高,日晒雨淋的,大风吹来还晃得不行,你族这都什么育儿条件啊。 这个问题,却是坐在一边沉默了挺久,几乎要让人忘了他的存在的管家替她回答的。 “因为壁障碎片。” “老师!?” 管家抬手让瑟罗非稍安勿躁,脸上又是那一副道貌岸然、把什么都算计到了的模样。他别有深意地一一看过对面一排精灵,最后直直对上玛柯兰纳的眼睛:“精灵对魔法的狂热和执着似乎比不上海民,但谁也无法否认贵族在魔法上卓越的天分。元素洪流之后,精灵们并没有过多恐慌,依旧过着你们热爱的悠闲生活;但在起源之种第一次失窃、新生儿不断减少后……诸位恐怕很难再无动于衷吧?我猜,诸位一定做过不少……” “从神祗处引继力量的实验。” 这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潭水中投进了一个……阿尤那么大的石头。 玛柯兰纳瞳孔微缩,在他旁边,已经有沉不住气的精灵厉声质问:“说话是要有依据的,人类!我们……不曾渎神!” “只是个猜测而已,”管家摆摆手,一点儿不把再次紧张起来的气氛当回事儿,“我还猜,你们恐怕从未成功过?那些自告奋勇成为载体的贵族精英,恐怕都没什么好下场?” 何止是没什么好下场。他们一个个被炸得粉碎,最显眼的尸块也就是拇指大小。这种惨烈的情况逼得精灵们不得不终止实验,开始将全副力气投注到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上。 玛柯兰纳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壁障是什么,他当然知道。壁障会产生碎片,他虽然不曾见过或者听说过,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刚刚这个名叫瑟罗非的,看上去完全是个人类模样的姑娘的确使用了“那种力量”。果实的确成熟了,它闪耀起橘光,并且自动开裂,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显然还是好好的、有鼻子有眼的一个姑娘,并没有被炸成碎块儿。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一直在盘算着,要怎么从这三个人类口中挖出这份秘密。 起源之种再一次失踪。没有新生儿,精灵一族的未来摇摇欲坠。这份秘密对于他,对于所有的精灵来说都太重要了! 如果是壁障碎片的话……一切或许就说得通了。 壁障当然是神的造物,这一点无可置疑。玛格丽塔在无意间得到了一块宝贵的碎片,这块碎片很可能直接融进了她的身体——回想起当初那个金发姑娘的一举一动,他几乎肯定当事者对此并没有察觉——接着,她来到了精灵树下。 因为“那种力量”的枯竭,母树已经无法孕育新的魂灵了。还挂在树上的那颗果子,说不定也只能勉强汲取到维持生长的能量。这时候,一块直接处于神祗之手的碎片来到了附近,这个新生的、只萌发出模糊意识的魂灵很可能凭着本能选择了一块更有营养的温床…… 这一边,因为果实中已经没有了魂灵,母树判断已经没什么需要培育的了,自然停止了能量供应。 所以,玛格丽塔无端有孕。甚至连这孩子长得完全是一副人类相貌,还酷似凯恩,也能够一块儿解释了——神祗创造的东西,当然都是带着愿力的。玛格丽塔对凯恩的感情有目共睹,在她的强烈的意识引导下,这个孩子以壁障碎片为凭怀上的孩子长得要是和凯恩南辕北辙,反而值得怀疑了。 难怪他们一直能够感觉到这位新生族人健康的脉动。他以为小家伙还在树上好好挂着,只是苦于没有能量无法孵化而已,谁知道人家早就被生出来了,在外头活蹦乱跳好多年,还跑去当了海盗—— 玛柯兰纳想到这里,眉头一皱看向瑟罗非:“大约半年前,以及大约一年之前,你受过很重的伤?” 瑟罗非惊讶地睁大眼。 他怎么知道!没听说精灵们擅长占卜啊! 看见瑟罗非的反应,玛柯兰纳和其他做出了差不多推测的精灵们心里更确定了。 他们接纳了浑身疑点重重的管家,和这个奸诈的家伙绕弯子扯皮谈条件,甚至很有些急切地答应让从天而降的两个人类在他们宝贵的果子上试试身手……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年以来,这个灵魂接连陷入极度微弱的状态。在树上一挂二十年对小孩儿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精灵们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着他们如果不尽快做点儿什么,这个灵魂恐怕要就此消散了。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吗。 “能和我们说说看,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么?”一个精灵开口询问,语调已经非常温和了,完全就是对着一个同族后辈的态度。 他们不信任管家,一点儿也不。这个神秘的人类只是相较于长老院来说,稍微好一些的合作对象——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回头就算真的翻了脸,他也比长老院那一大团看起来好对付。 然而,瑟罗非是他们的族人。 虽然她有着一双圆耳朵,可她的灵魂是货真价实的半精灵呢,精灵们对她的态度自然不一样——况且这还是个好孩子,想当年,玛格丽塔的性格就挺讨人喜欢的,她教出来的孩子大概不会错…… 额纹的颜色也是对这个姑娘的心性的有力证明。 管家观察着精灵们的反应,嘴角满意地勾了勾。听到那位精灵的发问,他飞快地对瑟罗非点了个头。 瑟罗非会意。这就是要摊开了说的意思。她回头看看尼古拉斯,见对方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实话和精灵们说了。 并不需要什么冗长的故事。她总共就只讲了一句话:“我是南十字号的。” 精灵们一愣,很快纷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作为这几年在声势上隐隐和公爵号并肩的一流船队,南十字号的名声早就传开了。在鸟钻石镇与长老院对战时那毫不犹豫的一场自毁,彻底让南十字号这个名字随着那冲天火光在陆地上炸响! 跑去当海盗的精灵一点儿也不少。自从长老院开始向鸟钻石镇伸手,开始掠夺海盗们的资源和地盘后,不少精灵嫌事态太乱,就趁机跑回家歇业去了。他们提到长老院和那些佣兵们,不是摇头就是叹气,一个个说辞都差不多:“……连南十字号都被逼得一把火烧干净了,他们还会真心给我们什么好报酬不成。” 精灵族其实是相当开放的,自愿定居在树核、看护母树的这部分精灵算是少数的避世派。但就算是其中最避世、消息最不灵通的精灵,也在脑中狠狠打下了“南十字号与长老院是对立的”这个印象。 更别说像玛柯兰纳这样,身为一族之长,再怎么避世也都是装装样子,外头陆地上、海洋上的大消息他全都心里有数。南十字号与长老院的矛盾,可不是简单的官兵与海盗的矛盾,还有矛齿鱼,还有那个邪恶的弱化结界…… 有了这些先决印象,南十字号自毁的时间和他们头一回感到新生魂灵开始虚弱的时间又完全能够对上,精灵们纷纷在脑中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把两次账都记在了长老院身上。 ……天知道瑟罗第二次更加惊心动魄的危机,纯属海民们激动之下表错情。 长老院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又背了一口锅。黑漆漆的那种。 精灵们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儿,心照不宣地扯开话题,开始打听瑟罗非这些年的情况。 ——世界上不是只有长老院里才住着聪明人。这些年来,那些又老又丑的家伙们干下的破事儿他们多少都有些底,什么*柱核,妖精们的心脏,现在又有了那个恶心的结界……只是长老院毕竟代表了人类一族,他们与佣兵,与魔法公会,与几大学院的势力纠缠实在是太过复杂,精灵们不愿轻易试探;另一方面,精灵们对于那个传说中充满元素的无主乐园也不是没有兴趣……总之,精灵族现在还没有表态站队的打算。 雷率先嚷嚷了起来:“你刚才还没说完,玛格丽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算不错,反正她看起来挺开心的。”瑟罗非咧嘴一笑,“之前妈妈生了一场大病,没能及时治疗,眼睛从此看不见啦。前几年她身体有些虚,但自从我,那什么,当上了海盗,我们就能按时买来特效净化水儿给她稳定病情。这些年她起色好多了,一直按时服药也没有犯过病,平常没事儿就烤个小饼干,钩钩花什么的。” 出乎她的意料,精灵们面面相觑,雷看着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又说错了什么你们倒是给个准信儿。 这气氛一阵一阵,又紧又松的,瑟罗非自觉脸皮弹性有些跟不上。 玛柯兰纳低低叹了口气,看向瑟罗非的目光带了些许怜悯:“玛格丽塔靠着特效净化水压制‘病情’?” 瑟罗非点点头,求助地看向管家,对上管家同样不解的目光。 在混乱之界,管家自己就是个药剂方面的行家。换了个空间,面对一系列或有些相似或完全不同的药材,管家也能够迅速抓准其中的药性,简简单单就能配制出日常所需的药剂。更别说,南十字号很快就迎来了蝎子这么个土生土长的药剂师——总之,管家爷爷表示自己从没逛过药店,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成品药剂。 “特效净化水可不是什么治病的东西。它是用来压制难以拔除的慢性剧毒的,通常能够把毒素压制在眼部。这是一种很稳定的魔药药剂,持续使用特效净化水的中毒者一般来说只要付出失明的代价,就能健康活下去。”玛柯兰纳说,“你妈妈怎么会中毒?是谁告诉你要服用特效净化水的?” 中毒? 慢性剧毒? 瑟罗非懵了:“不,不知道……我之前……被迫在外面流浪了几年,花了点儿时间才重新找回家里。我回家的时候,妈妈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我急匆匆抱着她去找治疗师,一个两个都说没救了……最后有个穿大袍子、看起来很厉害的法师看我可怜,才给了我一瓶特效净化水儿,并且让我以一月一瓶的剂量买来给妈妈服用。” 她看向玛柯兰纳,深深吸一口气,语速很快地说:“能冒昧借用一下树核的传送阵吗?我,我会付钱的,我想去王都,我妈妈在那里,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居然中毒了——” “你给她准备药剂的了吗?” “有是有,我每次出海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几乎所有大头的积蓄就全用来买了这个,可是——” 玛柯兰纳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有些慌乱的年轻姑娘,心里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她原本应该生长在安宁而美丽的树核,被芬芳的鲜花、清澈的山泉环绕,什么都不缺。她还有厉害的父亲,优渥的家世,可以随心所欲地唱唱歌,买点儿漂亮衣服,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一桌精致的下午茶。 可是,嘿,瞧瞧她。 皮肤是蜜色的,比起在布娃娃和舞鞋堆中养大的姑娘,她的皮肤显然有些粗糙。殷红色的、代表着血腥的额纹中环,比她整个人还要宽的冰冷大剑,幼年流浪,供养身中剧毒的母亲……天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在甲板上站稳脚跟,还能保证每月一瓶特效净化水的供应的!那吓人的价格! 更不用说她随着南十字号经历千惊万险…… 可是,她居然,她居然还长得挺好的。 玛柯兰纳示意瑟罗非坐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别急。我之前说了,这是一副非常稳定的药剂。” “可是——” “相信我。”玛柯兰纳温和地道,“只要准备了足够多的药剂,玛格丽塔和正常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你瞧,之前你不也说,这几年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吗?” 瑟罗非冷静下来,也意识到玛柯兰纳说得对。她将急促的心跳压了压,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 倒是管家冲她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玛格丽塔的事情,他会尝试帮帮忙。 尼古拉斯也在桌下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 瑟罗非刚要开口谢过玛柯兰纳,就听雷在对面猛地一拍桌子:“你们说到魔法我才想起来!瑟罗非从灵魂角度来说是白胡那家伙和爱丽克桑德拉的孩子,可她又是玛格丽塔生下的,长着一张凯恩的脸……不行不行,创|世神在上,我一想到玛格丽塔小可爱和白胡有些什么,我就浑身不对劲儿。” 瑟罗非不太乐意去想什么亲生父母的事儿。虽然人家两口子也不是故意的,这一切都是巧合的错,但她心里只认玛格丽塔一个妈妈。 不过,白胡这名字是不是有些耳熟…… 旁边有个精灵对瑟罗非眨了眨眼睛,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给瑟罗非爆料:“雷追求过玛格丽塔。” 瑟罗非张大了嘴。 是,她知道眼前这一排精灵都是能做她祖宗的老怪物,但雷顶着这么一张不超过14岁的少年脸也实在是…… “怎么啦,玛格丽塔是很可爱啊。”雷不服气地说,他下意识撅了撅嘴,看起来更像小孩子了,“我这种历经沧桑的成熟男性,当然容易被玛格丽塔那样有故事却依旧纯洁美好的女孩儿吸引到。” 有精灵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嘲讽的笑声。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瑟罗非也有心思让自己的八卦神经伸出一丝触角:“这么说,我妈妈拒绝你了?” “是啊,毫不留情,一句话说到死,一点儿希望都没给他留。”接话的居然是玛柯兰纳,只见他悠闲地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瞟了雷一眼,“雷当时可沮丧了,躲在母树上哭了半天的鼻子。你猜,玛格丽塔用了什么理由?” “什么?” “玛格丽塔嫌弃他年纪太大。” 瑟罗非看着雷的少年脸,没忍住笑出声来。 雷蔫蔫地嘟哝:“玛格丽塔说了,她不能接受比她大十岁以上的丈夫,唉。” 瑟罗非急忙点头:“是啊是啊,妈妈从小也是这么叮嘱我的,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时不时就要反复说上好几遍。” 尼古拉斯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 瑟罗非和精灵们扯了一堆闲话,雷突然表示磨蹭了这么久,还没看看瑟罗非的伴生植物是什么呢。 女剑士觉得有些为难:“呃,你们也看到了,我力气还不错,但有关什么魔法啊药剂啊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我就完全不行了。” “魔法和药剂可不是一类东西。”一名精灵严谨地指出,很快他又缓和了声音指点瑟罗非:“召唤伴生植物可不需要额外的学习,这是每一个精灵的本能。” “你将注意力集中到额纹上试试。” 瑟罗非听话照做。原本她还觉得这种事情特别飘,她少说也要尝试个几十上百次才能期待一下成功,但没想到,几乎是立刻,她就感到了额头微微发热。 “哦哦出来了出——呃。” “……” “……” 一片寂静中,瑟罗非顺着众人的视线有些忐忑地低头一看。 一团绿油油,软趴趴,相互纠缠在一块儿的小草团从她手上冒了出来。 细细分开来看,植物只比皮绳粗一点儿,看起来并不十分柔韧;它一动不动,没有锯齿、突刺或者捕食囊,明显不具备攻击性;一看就是无毒的,防御能力也…… ……它还泛着一股鱼味儿。 “哦,这是鱼菜。”瑟罗非还挺高兴的,“你们大概不太熟悉,把它用药剂泡过再晒干咬在嘴里,虽然味道冲了点儿,但能让人在水下多呼吸好久呢!新鲜的鱼菜还是刺皮虾最喜欢的食物,以后不愁阿尤的伙食了——啊对了阿尤是我养的角海豹——” 伴生植物是白冠绞杀榕的玛柯兰纳,在面对这个装在人类壳子里的半精灵时,第一次萌生出了“这个后代这么弱小感觉根本活不下去要不要把她圈在母树下好好养一养”的念头。 80| 5.16.5 【二七】 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女剑士终于能够在一个非常舒适的小树屋上安顿下来。 她也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额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没法儿违心表示这个额纹不漂亮。整个额纹泛着饱满的金棕色,意料之外的特别衬她的皮肤;额纹两端对称,勾缠的卷叶纹一直延伸到她的发鬓中。正中间的线条明显粗一些,正是她之前看到的,又像半块舵又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的图案。舵环,或者说眼瞳的部分,泛着鲜艳的殷红色。 “这颜色就意味着我杀过精灵了,是吗?”瑟罗非戳了戳自己的额心,苦着脸说,“看来以后我得经常绑个头带什么的?把罪证顶在大脑门儿上并不酷,真的,而且先不论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吧,我好歹装在一个圆耳朵的人类壳子里呢。” 引她去树屋的雷噗嗤一声,摆摆手说:“你放心好了,一觉醒来你就能明显看到额纹的淡化,过个两三天它就会自己消失。你在我们当中哪一个的脑门儿看到额纹了?只有在特定节日或者仪式的时候我们才会抹上特殊的药剂,主动让它显现出来。” 瑟罗非大松一口气。 雷站在雨蛙脑袋上,抱着双臂斜眼看她:“鉴于你这个古古怪怪的,被壁障碎片和愿力催生出来的人类壳子,我也不知道那种药剂在你身上起不起作用——珍惜点儿吧,抓紧这两天好好和那些可爱的线条相处,说不定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雨蛙:“呱哦。” 瑟罗非无所谓地耸耸肩,虽然这条额纹出乎意料与她凑一块儿没什么违和感,但她还是觉得比起精灵族勾勾缠缠的额纹,一面横穿肩背胸腹的巨龙咆哮图更适合自己。 她朝着树下的雷和雨蛙挥挥手,示意自己准备进屋休息了。 雷却并没有走。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个小黑皮一直跟着你,你知道吗。” 瑟罗非:“啊?诶?!” 留居在树核的,大多都是有避世倾向的精灵,这使得树核有着非常严谨的区域划分。贵宾的住宿区,普通客人的住宿区和族人的住宿区之间并不能互通,而是被只有在精灵引导下才能通过的屏障相互隔开了。 像管家这样,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忽悠了精灵们、得到了树核自由出入权的贵客,也只能住在树核外围。琉拉克瑞斯苍翠之盖距离贵宾住宿区比较近,大家就顺道一块儿走了一趟,把尼古拉斯的住处安排在了管家的旁边。 雷负责把瑟罗非引来处于树核内环的族人聚居区。这一路上足足经过了五道屏障,瑟罗非都已经顺利地学会了打开屏障的方法。 没想到尼古拉斯竟然一路跟了过来?! 小黑皮。嘿。哈哈哈哈。 瑟罗非把视线放远扫了一圈儿,并没有看到尼古拉斯的身影——她重点关注了那几丛深灰色灌木。 还挺会藏的。 “罗尔,你确定要和他一块儿住?” “啊,这个……”瑟罗非下意识想说“不我当然不确定”,可想想船长大人闷不吭声地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还别别扭扭,不知道躲在那片树叶子后面不肯出来,她又多少有点儿心软。 这么一犹豫,雷那边已经挥挥手准备走了:“好吧好吧,世界上总是不缺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住一起可以,这屋子很大,也有好几间卧室,你们老老实实分开睡,不然我就和玛格丽塔告状——” 说着,他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过两天我好好给你普及一下什么是精灵的正确审美。你这都找的什么男朋友,脸和身材是不错,可皮肤颜色也太黑了,跟花鼻山猪似的……以后你会懂的,莹白色才是最经典、最漂亮哒。” “呱哒!” 雷踩着雨蛙的脑袋一蹦一蹦地走了。 尼古拉斯沉着脸,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跳了下来。 瑟罗非:“……不不不要因为在肤色上有不同的喜好而拔枪啊?!” 尼古拉斯沉默地顺着藤梯爬了上来。瑟罗非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发现,船长大人的眼神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来回转了几圈,明显是在对比着什么。 然后,他居然率先把手放开了。脸没红,耳朵也没红,显得有些失落。 瑟罗非有点儿好笑地推推他,自己错一步上前推开树屋的门:“我说,其实——” “嘭!嘭嘭嘭!”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让瑟罗非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刚刚抬起来试图抓住剑柄,就被干脆利落地握住,顺势一拉。 尼古拉斯在第一时间挡在了她的前面。 有些发闷的爆破声还在继续。只见宽敞的、带着明显属于精灵的浪漫和精致的房间里……悬挂着一排摇摇晃晃的花朵。 每个花朵都有人脑袋那么大。它们颜色不同,正接连从屋顶上牵着弯弯绕绕的藤蔓掉落下来,嘭的一声开放,露出其中歪歪扭扭的字板。 这些莫名其妙的花很快开完了。 从门口看去,字板排成前后高低两排,用特别华丽的字体写着“欢迎初生的精灵瑟罗非!” 最后还有个挂条儿,写着“雷和他的雨蛙”,后面跟了一个脏兮兮的蛙蹼印子。 瑟罗非:“……” 她决定了,她不要和雷学审美。 其实尼古拉斯在海盗群里并不算黑,尖牙小队里起码有一半的家伙晒得比他更厉害。况且,古铜色的皮肤也没什么不好,这颜色会使人骨骼、肌肉的线条显得特别性感,比如眼前这半张侧脸,微微绷紧的脖子,被流畅肌肉覆盖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 瑟罗非垫脚,手心在前方肩膀上微微使力,探出头去在那实在漂亮的下颌骨上啾了一下。 尼古拉斯一下子变得硬邦邦的了。 肌肤的触感让瑟罗非从那种莫名的……饥饿感中惊醒过来。她一下子从他身上跳开,我我我了半天,又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稳妥行事,先跑再说。 她跑了,然而没跑掉。 尼古拉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没办法,只好回头看他,凶巴巴地问:“你干什么?” 尼古拉斯的耳廓红得跟烧起来一样,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了一会儿。 瑟罗非猛地回过神来,甩手又要跑。 尼古拉斯再拉住,总算憋出一句话:“你啾我。” “我我我没有!” “你啾了。” “没有!” 尼古拉斯固执地盯着她:“啾了。” 瑟罗非脑子一团乱,情急之下居然一指尼古拉斯身后:“你看!管家在天上飞!” “……” 尼古拉斯一贯扯得平直的唇线清晰地往上勾了勾。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剑士,没有再提那个啾了还是没啾的话题,只是松开了她的手臂——顺带勾了勾她长长卷卷的发尾——低声说:“早些休息。” 女剑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嗷了一声开始啪啦啪啦拍打自己的脸。 ……真是被鱼菜糊了脑子了! —————————— 在精灵族找到管家算是意外收获。南十字号明面上的主人和实际上的主人时隔一年,在距离鸟钻石镇相当遥远的树核重聚,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儿。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就算了。 精灵们很友善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倚靠着矮树的圆桌小厅。那棵矮树也是神奇的品种,瑟罗非在上面辨认出了起码六种品种完全不同、生长季节也大相径庭的果实。带路的精灵个性相当活泼,他示意三人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尽情享用树上的果子,还亲自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精灵温柔地抚摸着那颗树,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或者孩子,同时低声唱了几段像是摇篮曲的调子。矮树十分显眼的一个哆嗦,将垂挂了成熟果实的枝条主动压低,上头的果实稀里哗啦一阵掉落,很快就把摆在小圆桌上的果篮装满了。 “瞧,你们摸摸它,再给它唱些调子轻缓的歌,它开心了就会把果实送给你们。”精灵这样解释。 瑟罗非脸色诡异地看着那颗树,只觉得那些交错的枝条和叶片间充满了“救命快停别摸了不要唱了我把果子给你还不行吗”的负面情绪。 相比这课或许心情不怎么好的树,她倒是更留意树下那个活灵活现的幼鹿石雕。 “树核也有这些小雕塑呀。”瑟罗非戳了戳精致得不行的鹿耳朵,“鸟钻石镇也有,塞拜城也有,东面沿海那几个稍微大一些城市都有这些动物雕塑。橘滋里的大贤者说这都是神迹呢。” “你去过橘滋里?真棒,那一定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精灵笑着说,“这个肯定不是神迹,哈哈,这是我爸爸亲手刻下的——他是个厉害的雕刻师。你在树核看到的绝大部分石雕都能找到作者,但确实也有不少完全不可考的雕塑……那些或许真的是神祗给我们留下的礼物吧?” 精灵挥挥手走了。 于是谈话开始。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第一个发问:“老师你怎么知道塞拜城的事儿?你有西北前线的消息吗?我在玛蒙城听蝎子他们说,托托和赤铜前辈一块儿去了西北。” “我当然有我的消息渠道。”管家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他根本没有胡子的下巴,“但塞拜城?塞拜城的事儿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呢?‘一个名为瑟罗非的海盗姑娘披戴着神之怜悯让塞拜城重回蓝天之下’——这可是塞拜城自己传出来的正经说辞。” 瑟罗非一惊,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塞拜城城主和努斑会长的确数次表达了会庇护她的意思,在她看来也挺有诚意的,但他们首先当然要为海民考虑。塞拜城陷入神罚数百年,错过了最关键的转型时期。现在,在种群数量上最为弱势的海民想要尽快跟上步伐,当然会首先试图争取到综合来说势力最大的人类的支持。 当年海民固守魔法,偏执地拒绝接受一切新事物与改变,甚至开始残杀外来的商人和使用机械制品的族人——这些伤痕随着时间在陆地上渐渐淡化了,但记得的人也不是没有,毕竟那整整一船的商人都没有回来呢。 海民们现在如履薄冰,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儿意外了。这时候,推出她这个人类身份的“救世主”,就相当有必要。 塞拜城主和努斑会长说不定还觉得这么把她推到前台也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瑟罗非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那关于海神之戟……” 管家深深看了眼女剑士,说:“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塞拜城把海神之戟作为谢礼送给你只是个私下流传的花边消息,甚至塞拜城方面还暗示过这个消息并不属实。” “那——” “我是做过功课的。”管家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壁障的承载之力,圣物中的力量,以及你的身体状况,我都非常了解……瞧,你在吸收了起源之种的力量后,没有当场炸开,还能够意识清醒地使用这份力量打碎结界,这说明壁障碎片已经将你的身体改造得很好了。只要你没被哪只大鱼吞到肚子里,最多半年你就会恢复行动能力。” “然而我在精灵族待了整整一年,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要么,你死了。要么,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按照海民们乘坐着晨曦少女号抵达陆地的时间稍微推一推,再结合他们放出来的消息,我就几乎能够肯定,你一定在各种巧合之下吸收了海神之戟的力量。” 并没有什么巧合。他们把盒子递过来,她把手伸上去,然后悲剧的事儿就发生了。 “塞拜城把海民一族的圣物赠予你的消息也就是随便传传,一般人听了就忘,不用在意。”管家说,“只有那些人会像闻到了蛋味儿的苍蝇似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开始牢牢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长老院。”瑟罗非木然接口。 “一点儿不错。”管家微微眯起眼,“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在所有有关圣物的消息面前,长老院就是一群红着眼睛、乱抓乱咬的鬣狗。” 81|5.16.6 【二八】 瑟罗非将心比心想了想,觉得还挺能体谅的。她要是长老院,这时候她也急得不行。 经过管家的解释,瑟罗非这才知道,之前她在橘滋里参加的执照考核——阴差阳错将她引去塞拜城的那次,纯粹就是长老院为了收集更多关于各族圣物的线索而加开的。她说呢,怎么公会们收集材料的口味突然就变了,原来那份名单上古古怪怪的待收集品,都带着长老院推断出的,“或许是圣物”的特征。 “什么?长老院那帮家伙不是很厉害么,他们居然不知道各族圣物长什么样儿?”瑟罗非不可置信地问。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除了精灵族的起源之种,其余各族的圣物从来没有展现过什么力量,就像真的只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管家说,“最开始,各族还会因为对神祗的仰慕和崇拜好好保管这些所谓的‘圣物’。然而,神祗们离开得太久,你们的信仰日益微弱。不要说什么圣物了,再过个几千年,你们的后代说不定就要开始质疑神祗的存在了。” 长老院或许不知道各族圣物具体长成什么样儿,被谁藏在了哪里,但它作为一个掌控了陆地上至高权利的机构,当然能够搜集到不少相关线索。于是,他们就拿执照测试做了个幌子,利用各个公会的影响力与号召力发动所有人给他们打了次免费工。 ……也不知道长老院这次收获如何?现在,她已经吸收了起源之种和海神之戟的力量,让她吐也吐不出来;管家要倚靠这份力量撕开壁障,回去混乱之界,他对其余三族的圣物也是势在必得。 这样一来,他们与长老院的正面冲突已经不远了。 瑟罗非皱眉,很快又松开了。 债多不压身。从她九岁懵懵懂懂打碎能源柱,放出尼古拉斯开始,她和长老院之间的隔阂就像是阿尤的胃,在有生之年是填不满的。 何况于情,于理,她都被牢牢绑在南十字号这艘贼船上,轻易下不来啦。 “所以你们这次前往西北,一定要谨慎。”管家叮嘱道,“那两个妖精找不回来就算了,重点是看好自己。你们不用急着找回南十字号的班底——长老院和海盗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越来越厉害,真正乱起来的时候,找不到船队的好手非常多。” 瑟罗非一点儿也不赞成管家这副冷淡凉薄的态度,但她和管家相处这么多年,早就看明白这老头儿就是这种性格,没得改,她当然也不会白花力气去和他争辩。 她的关注点在另一边。 “‘你们’?老师你不和我们一块儿去西北?” “嗯,我留在这里——你这什么眼神儿?!我可不是留在这里度假的,我有又重要又正经的事儿要做。”管家白了瑟罗非一眼,“尊老,尊老……争取不下精灵族的立场,你们就等着被长老院轻而易举地吸干血、嚼完骨头吧!对了,海民那里我也得找个机会去联络联络。”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语调有些讪讪:“这听起来棒极了,可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合适?毕竟精灵们一直在寻找的起源之种……” 被我吃了啊。 在知道精灵族圣物关系着整个种族的兴亡之后,她心里一直有些惴惴。 “出息!”管家教训她,“你如果真的觉得心里过不去,就赶快变强,后面总有补救的办法。况且,你还不知道吧?数十年前,还回起源之种的就是那名叫做凯恩的佣兵,他还什么报酬都没要——起源之种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你手上,本来就是应该的,这说不定还真是你们神祗的旨意。” 统统都是歪理。然而现在起源之种的力量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暂时也没有什么取出来的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管家摆摆手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有这时间,你们不如琢磨一下什么是低调而优雅、成熟而理智的恋爱方式。” 瑟罗非:“……” 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好几百岁的老处男。 “这次我同意你们去西北,是有事儿要交给你们做。”管家掏出两只挂着长长金链子的怀表,将其中一只推给尼古拉斯:“用它和我联系,使用方法你知道的……我需要你们帮我打听一下,妖精们现在的指挥官的身份。” “妖精的指挥官当然是妖精,还能有什么身份?”瑟罗非不解。 管家摇摇头:“你的消息太不灵通。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类站在妖精的立场上,与长老院召集的大军战斗。这个比例随着战事推延还在不断增高。” “我一直在紧密关注着西北的事态。最开始,妖精们应对得非常糟糕,几乎场场大败,数量锐减不说,短短一个月就被迫放弃大块聚居地,向后回撤了好几层山脉的距离。大约半年多前,妖精们的应对风格突然出了极大的变化——” 说到这里,管家皱了皱眉,缓缓道:“佯攻,诱敌,游击,陷阱战。突然之间,妖精在战场上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很快就打了几次漂亮的反攻。然而,根据我对妖精们的了解,那些整天闷在房子里敲敲打打的家伙们没有这种心计。” 瑟罗非很快反应过来:“老师在怀疑妖精现在的指挥官是个人类?” “没错。我原本以为对方和长老院有着不小的过节,这才会不遗余力地帮着妖精们,并且轻易得到了妖精们的信任。” “原本以为?” “那个指挥官是个战术天才。不仅如此,我仔细琢磨了几场他排兵的路数,他狡诈,理性,行事狠辣,仿佛永远站在绝对客观的立场上,指挥着妖精一场场反攻。”管家垂下眼,若有所思地开合着怀表,“可是他不退。” 妖精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他们的规模不大——事实上和人类比起来,哪个种族的规模都不大——还在战事刚刚开始的时候被联合的军队和佣兵们砍瓜切菜一样消耗了不少。 在敌我双方实力、数量都如此悬殊的状况下,连瑟罗非都知道,应该果断把妖精们化整为零,利用西北林立的山脉和丘陵捅一刀退三步,在保全种族传承的前提下消耗联军的力量,尽量避免与联军正面冲突。 然而,那位指挥官在收缩了两次防线之后,就不肯再退。 管家活了这么久,能被他称赞一句“战术天才”,那位指挥官一定相当出色。是什么让他宁可绞尽脑汁、在一切的不利因素下守着这条防线,拖延这场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战事?要知道,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虽然现在联军看似陷入了疲软期,但毕竟大实力摆着,再怎么硬撑下去,等妖精们的数量当真被消耗到一个极限,他们想逃都逃不了了。到时候,妖精们除了灭族,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我实在想不通。”管家低声说,“最离奇的是,妖精们还真的服从了这个荒唐的决定。” “所以,我需要你们过去看一看。对方是什么身份,站什么立场,有什么目的。妖精一族现在又是怎么打算的。” “注意安全,谨慎行事。随时用怀表联系。” ———————————— 瑟罗非的额纹果然在第三天傍晚彻底淡去,一点儿都找不到痕迹了。她和尼古拉斯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后在树核休息一晚上,天亮了就启程前往西北。 玛柯兰纳与精灵的祭司们对这个新生儿的决定显然不太赞同。在他们看来,新生儿至少要在族内待上三十年,他们才能放心。 然而精灵族对于族人的管制一向十分宽松。瑟罗非坚决要走,精灵们也就不再阻拦。 在出发之前,玛柯兰纳亲自来了一趟。 “你的生父——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你的生父,魔法公会的白胡长老,已经得知了你的消息,并拜托我们向你传达一句口信。” 瑟罗非瞪大眼。 她一直认为,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她只有和玛格丽塔一起成长的经历,所以,她从里到外都认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母亲。如果凯恩能哐当一下活过来,她再琢磨一下要不要看在玛格丽塔的面子上接受这个爸爸。可白胡长老?那是什么鬼? 她之前完全没有把这当回事儿。现在被玛柯兰纳一提醒,才觉得整个脑袋都大了。 白胡长老,那个天才魔法师,被誉为元素洪流之后第一人。 哦,当然,是个贵族。 他有一个女儿,叫做伊莉莎。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那是瑟罗非的亲生姐姐。 瑟罗非绑架过她,乔塞了她一嘴巴海带,独眼号以此为要挟,向白胡勒索一百万金币。 瑟罗非还揍过伊莉莎的朋友贾斯汀。 …… 折腾成这样一副局面,瑟罗非当然不认为是自己错。 可是……公平来说,那对玩儿魔法球的父女也挺无辜。 “什么口信,你说吧。” “白胡说帝都局势混乱,让你暂时千万不要靠近帝都。在事态稍微缓和之后,他会尽快与你联系,并真诚请求你在危急的时候收留伊莉莎。” 瑟罗非愣了一下。 在她看来,这份口信的内容很有可能走长篇大论煽情路线,一本正经说教路线,或者阴阳怪气质疑路线。她真的没想到,自己“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的生父”发来的第一份口信,居然这么短,而且言之有物,不过分关心惹人厌烦。 ……能玩儿魔法的家伙,果然都长了一颗好用的脑子。 “……我知道了。”瑟罗非心平气和地说,“也代我问他们好。” 玛柯兰纳微微一笑。 精灵们给他们即将远行的新成员准备了非常壮观的行李,大部分都是各种各样的水果。盛情难却,瑟罗非把尼古拉斯抓了过来,再一次借用了他臂环中的储物空间。 “这次要收费。”尼古拉斯说。 “好好好,回头从我工资里扣。”瑟罗非转头问管家,“老师,你说会重组南十字号,是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都已经在找合适的龙骨了。鸟钻石镇的那笔帐我也记得呢……再说,要集齐各族圣物,最后、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在龙岛上。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海船。”管家拍拍她的脑袋,“快了,南十字号的旗帜很快就要回到大海上了。” “……嗯!” 82| 5.16.7 【二九】 望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密林之间,管家转过身,优雅地对玛柯兰纳抬了抬帽檐,说:“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无数的巧合,不是吗?事态如此发展,竟然完全偏离了我们约定的任何一个结果……” 管家慢条斯理地说:“即便如此,今天我还是想问一问贵方的态度。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直截了当,又总是心急,还请谅解。” 玛柯兰纳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直个苔藓”,也彬彬有礼,微笑着说:“不要着急。这件事儿实在牵扯不小,我想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好好观望。” 这一回,管家没有顺势让步,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您说得对,我们并不着急。罗尔他们还年轻着呢,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我只是有些忧虑贵方的传承,毕竟这是关系着一族兴亡的大事儿,又已经拖延了二十多年……原来是我想错了。” 玛柯兰纳眼神微厉。 管家叹了口气:“哎,要知道,起源之种在二次失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有没有可能它已经被长老院——您说,到时候,掌握了能够撕开两界壁障力量的长老院,当真会同意供养精灵树吗?他们又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冰蓝色长发的精灵嘲讽地扯起嘴角:“人类,你的野心与长老院并无不同。” “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管家坦然说,“然而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盗船队,不是什么掌控着千万军队、佣兵,又和各大公会有着交错利益的权利团体。我十分有自信,我们会是更加配合、更加讨人喜欢的合作伙伴——况且,如今身负神之力量的人,正是你们的族人。精灵不是一向最敬畏,也最信任种族羁绊的吗?” 玛柯兰纳冷冷道:“精灵接纳半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完全忽略掉她身上另一半来自人类的传承。” “哦可怜的小罗尔,”管家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好吧,好吧,即便你们怀疑她的人类血脉使她染上了奸诈、背信、贪婪等‘人类的美德’,你总要相信晨曦之井对她的裁决。她可是被赐予了金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摇头:“管家先生,你对精灵一族显然还不够了解……金色的额纹,说实话,并不算十分少见。” “您是对的,当然,我就认识好几个有着漂亮金色额纹的精灵神官。”管家直直望着玛柯兰纳,一字一句道,“可您知道,瑟罗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呀。” 精灵族长垂下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摹画着戒指上的刻纹。 是啊,那个孩子是一个海盗。 在精灵一族的历史上,额纹的颜色长久占据着“最受热议话题”的宝座。从浓烈的金色到死气沉沉、暗淡的灰白色,精灵的额纹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因为自己的行为甚至心境发生着变化。 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很可能使得额纹的颜色变灰;杀死同族,额纹在整体颜色泛灰的同时,会在中环亮起一抹刺眼的殷红色。 曾经有个精灵为了使额纹保持鲜亮的金色,发誓一辈子只靠吸食花露过活。他做到了,然而,因为他总是忤逆父母,嫉妒兄弟,他的额纹始终是一片难看的灰颜色。 也曾有个佣兵职业的精灵——干这行的手上多少都有好几条人命——保持了淡金色的额纹。其他精灵又惊讶又好奇,各种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原来是个爱心爆棚的好家伙,把得来的报酬几乎全部用在收留弃婴上了。他以一己之力在大陆开了二十来个流浪儿收留所,和他整天甩着斧子砍砍杀杀的形象一点儿都不吻合。 总之,这额纹要金要灰没个定数,评判标准千奇百怪。精灵们研究了半天没找出什么靠谱的规律,倒是发现一个了不起的共性——专心供奉神祗的精灵神官、祭司们,大多有着漂亮的金色额纹。 精灵们终于能够得出一个结论:金色的额纹代表了神祗的嘉赏与宠爱。一名精灵顺从神之意愿越多,其额纹的金色就越浓郁;相反,哪个精灵若是一直在做着违背神之意愿的事儿,额纹就会变灰,变暗淡,与伴生植物的联系也会随之消弭。 玛柯兰纳对那个女孩儿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精灵五感敏锐,他身为族长,更是有着一份超然的感知能力——那女孩儿剑上的血腥味儿简直浓得不像话。 所以,在听说她是个海盗时,他一点儿没惊讶。只是因为她的离奇的身世和同族的血缘,对她多了一些怜悯而已。 但是,金棕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也有着卓越的记性。然而,他实在不记得,他见过哪个精灵的额纹有这样浓郁的金色。 她做了什么?让神祗赞许至此? 是……拯救了塞拜城吗? 不不,塞拜城为何会被沉入海底,那些人类不懂,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如此看来,这个因果说不定可以来一个小小的调换—— 因为这个女孩儿实在拥有太多神眷,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背负着某种既定使命而出生,所以她有这个机缘和力量把塞拜城从神祗的怒火中拯救出来! 瑟罗非能够推断出的未来,玛柯兰纳当然也能看清楚——既然南十字号和长老院目标相同,这两方迟早有一天会正面对上,会有大冲突。 雷曾经这样说过:“长老院?那帮在诸神行走时期头一轮被劈死的家伙?” 尤其是这几十年吧,长老院的某些行径也真是……呵。 精灵族丢失了起源之种,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本在这一场争夺战中稳稳旁观。而一向隐隐以“神之代言者”自居的精灵一族,真的要背弃那个备受神祗宠爱的半精灵姑娘,站在长老院一边吗? 但不管怎么说,与长老院相比,一个海盗船队还是……太过弱小了啊。 …… “我们……来打个赌吧。”玛柯兰纳缓缓说,“半年为期。如果那时……” 管家仔细听了玛柯兰纳的赌约,细细思索之后,十足自信地微微一笑:“如您所愿。” —————————— 西北丘陵边界,人类联军基地。 “小圆锤?小圆锤到哪儿去了?”老西蒙滥用着他天赋卓绝的大嗓门儿,大步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来回走着,重重的脚步扬起一层薄薄的黑土,引起零散坐在帐篷周围的士兵们的怒视。 老西蒙显然在这个营地相当有人气——又或者是地位——大多数人也只是瞪上一两眼,接着低头做自个儿的活计,并没有出声抱怨的。 所幸,老西蒙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 “小圆锤!”老西蒙加快脚步,上去几乎是硬把一个刚把脑袋探出帐篷、一脸茫然的中年男人拽了出来,“我记得你一个人用着帐篷吧?来来来,这两个年轻人就暂时住在你这儿了。要我说,年轻人就是毛躁,头一回跑这么远激动了吧?兴奋了吧?和大部队走散了吧?真是的,你们知道战场有多危险么,幸好你们找到了我们的基地,我敢打赌,再晚半天你们就要变成妖精们的人形碳——”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中年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动作灵活地往帐篷里缩。 老西蒙直接用刀柄把他捅了出来:“再缩下次捅你的蛋。” 中年男人没办法,只能塌着肩膀,沉默地站在一边。 老西蒙教训完年轻人终于心满意足,开始宣布正事儿:“……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营地里帐篷也挺紧缺,恰好你这儿还有几个独间空着,是不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和你一块儿住——是的,是的,完全没得商量。多和这些把热血当成脑浆的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对你也有好处,别成天闷声闷气的——” 中年男人抽了抽嘴角,赶快和站在老西蒙身后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以此逃避对方根本停不下来的说教。 “你们好,我是小圆锤。” 瑟罗非认真看了看这个身高肩宽的汉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缠绕在整条右臂上的铁链。 铁链看上去很结实,上面悬挂着好几个……带着尖刺儿的圆型锤头。 瑟罗非了然,握拳和对方碰了一碰,爽朗道:“你好啊小圆锤,我是大长剑。” 小圆锤:“……” 尼古拉斯:“……” 老西蒙:“哈哈哈哈哈。” …… “这只是个外号,懂吗,外号。”小圆锤扒了扒头发,在自己乱糟糟的帐篷一角翻出来两卷草垫子丢给尼古拉斯:“我的真名当然不叫……算了,你们先去旁边那间整理整理,我没记错的话,有一窝豚鼠在那里做了个挺结实的窝……我去给你们弄些干净的水来。” 瑟罗非诚心道了谢,推开一层薄薄的折叠板门,抱着草垫子整理屋子去了。 尼古拉斯的臂环里正塞满了产自精灵族的各种精致的奢侈品,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把这角帐篷布置得不输小贵族的卧室。 身为“在恶劣天气中遭到妖精袭击,和队友失散”的佣兵小可怜儿,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当然不会把那些好东西拿出来。 他们两个什么日子没过过。这里能遮风能挡雨,还有草席、桌板、几个铁盘子以及热水,比起在玛蒙城流浪那会儿,这条件简直好得飞起。 两人简单整理了行李(小圆锤大概记错了,这里并没有住着豚鼠一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并肩坐在嘎吱作响、掉了一圈儿木屑的桌板上。 他们原本并不乐意“混进”联军的基地。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找到托托和赤铜,说服他们(或者打晕他们),带走他们。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身份在这场战斗中有些尴尬。 按照种族来划分阵营,她应该站在联军这边——哦别闹了,联军的背后可是长老院! 按照道义来划分阵营,她又似乎应该帮妖精们打打架——长老院先搞出挖心这遭破事儿,还暗戳戳地挖了几十年,一朝败露才引发了妖精的怒火。更别说托托和赤铜和她的关系。 麻烦得要命。 瑟罗非原本设想得很好,他们只要偷偷溜进妖精的地盘,再怎么酱酱酿酿一下,给管家打听几句消息,把两个妖精带走了事。 可他们直接卡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妖精的地盘根本溜不进去,除非他们能双双变身成豚鼠、蚯蚓、或者别的什么会打洞的东西。 黑土丘陵的西面和北面横着一段又宽又长又高的山脉,即便是在魔法全盛的时代,也没几个人能平安翻越它。近千年来,妖精们与山脉对面的人类比邻而居,却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交流。 而其他所有能够勉强通行的地方……如今都被人类大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瑟罗非只能感叹长老院,或者说是佣兵公会的号召力。长老院在前线放下了大笔的积分,又有混乱之界这么个“只有金章佣兵团能够参与行动”的鱼饵掉在前面,凡是有点儿实力的大团都会派人过来刷功勋。 妖精们至今没有灭族,真的要感谢西北糟糕的地貌。 要抵达妖精们的地盘,必须首先穿过联军的包围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一商量,干脆编出这么个走失佣兵的身份,打算先混进一个联军营地,到了战场上再见机行事。 如果能借此多了解一些前线的战况,对后续的行动也是很有帮助的。 女剑士一本正经地琢磨着她的大计划,冷不防却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扯。 回头一看,那个黑发男人正伸出修长的手指,卷着她的发尾勾来勾去,蹭了又蹭,渐渐靠近她垂下的手臂,最后勾起了她的小指—— 在她凶狠的注视之下也一点儿没有减缓速度。 “……听,听着,在这种通透的地方不要乱来。”女剑士实在忍不住,憋着口气凶巴巴地说,“这可是战场,这扇不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板之后就是个隶属于联军的陌生男人。你要是敢做,做,那什么,坏事儿!早晚要被他们发现。”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说:“那就中午做。” “……”瑟罗非抓起手边随便一个什么东西往尼古拉斯头上抡去:“做你个鱼鳔,我想揍你。” 被迫糊了船长大人一脸的惊恐的豚鼠:“吱吱喳?!” 瑟罗非:“……” 正和那只肥胖程度一点儿不亚于阿尤的豚鼠(以及十分想要加入这个游戏的尼古拉斯)相互瞪着,恰好外头传来了小圆锤喊他们出去喝水的声音。 她手上一松,豚鼠叽叽喳喳地跑掉了。 女剑士丢给船长一个有力的白眼,自己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率先走了出去。 83| 5.16.8 【三十】 “锤叔。麻烦你啦。”瑟罗非开开心心接过根本看不出形状的杯子,将有些烫嘴的水小口小口喝掉了。 瑟罗非的内在相当糟糕,但表面看起来好歹是个漂亮、有活力的小姑娘。她这副一点儿不娇气的样子让小圆锤舒了口气,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看瑟罗非又去倒了一杯水,才低声说:“过两天会有一支运输队从更前线过来,是往王都方向的。我和其中一个领队有些交情,你们到时候就跟着他回去吧。” 瑟罗非抬头惊讶地看向这个总显得没什么精神的中年男人。 阵前劝退,放在哪儿都是非常敏感的事。瑟罗非还跟着独眼号混的时候,有一次独眼喊他们全体准备,要出发抢宝箱了。那天,恰好有个刚刚赌输了钱、又喝了点儿酒的家伙嘟嘟囔囔,表达了几句没意思、不太想去的小心情——然后他就被独眼拿刀子捅了个对穿。 小圆锤在说完这句话后,脸上也多少有些懊恼的情绪。不过话都已经出口了,他收也收不回来,只好聊胜于无地扫了一眼周围。 幸好,没有人注意他。 瑟罗非对尼古拉斯使了个眼色,两人很“懂事”地纷纷把自个儿的屁股往小圆锤的方向挪了挪。瑟罗非也压低声音,倒是挺真心地先谢了一句:“锤叔照顾我们,我们当然明白。你瞧我们两个这样子,和同伴走散的这几天我们过得提心吊胆,简直糟透了——说实话,要让我真心去选,我才不乐意来呢。可是前线这儿奖励的积分又太诱人……” 小圆锤紧绷的下巴放松了一些。他从随身行囊里掏出块黑面包,一边就着热水掰碎了慢慢吃着,一边含糊说:“命没了,还拿个蛋的积分。” 瑟罗非笑道:“锤叔别吓唬我们。谁不知道现在西北形势一片大好,那些妖精们被打得一点儿脾气没有?我们一定听从指挥,老老实实跟着大家进退,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轻信而且冲动。形势一片大好?呵。”小圆锤冷笑一声,转头问起了一个看似不太相关的问题:“你们的佣兵团不太大吧?” “不大,好多积分高的任务都做不成,这才想到来前线抢积分的。”瑟罗非回答,“总共二十多人,这次全都过来了。” “这就对了。告诉你吧,最近几个月,前线已经见不到几个大团的人了。也就只有你们这些消息不灵通,又急着想要积分的小佣兵团才懵懵懂懂地撞进来。” “诶……这是为什么?” 小圆锤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她身后的大剑说:“我很少看见女孩子用这个,有这种独特的天赋就该好好珍惜。年纪轻轻的,不应该把性命交代在这个见鬼的黑土地上。” 小圆锤这副笃定了他们会爽快死在战场上的态度多少有些出乎瑟罗非的意料,她还想再追问,小圆锤却懒洋洋地摆摆手,不再说话了。 小圆锤不说,他们可以去问别人。 稍晚一些的时候,瑟罗非拖着尼古拉斯找上了老西蒙——这似乎是个嘴巴一张就轻易不会停下的话唠。 “……锤叔就是这样说的,我们想要再问原因,他又不肯讲了,现在我忐忑得不行。”瑟罗非苦着脸,说完这话又赶紧接了一句:“诶,西蒙大叔,我是看着你和锤叔关系特别好,又实在有些拿不准这战况,才贸然跑来问问你,你可不准把锤叔劝我们的话卖出去。” 说完,还示威地掂了掂手中的大剑。 老西蒙骂了一句:“那家伙拆了骨头卖也值不了半个银币。” 说是这么说,在瑟罗非紧张兮兮、要求他再三保证之后,他倒是彻底收回了眼底的犹疑和打量。 “来来,女孩儿,坐下说。少年也坐。”老西蒙指了指自己帐篷里的两把破椅子,伸头往右边隔间张望了一下,“住在另一边的家伙快回来了,时间不多,我简单和你们交代几句——他就跟被长老院洗了脑似的,这些话可千万不能被他听到。” “其实没什么秘密,我现在不讲,过两天上战场之前也总得和你们交代交代。现在情况是这样,妖精的数量已经不足开战前的五分之一,听起来胜利在望了,是不是?”老西蒙摇摇头,“可是妖精们也变得越来越强了。战场和平时去森林里冒险、去峡谷里搜集材料遇到的战斗可不太一样,像你们这种新兵蛋子,每个基地都会要求你们以至少六人一组为单位围攻一个妖精。” 老西蒙说到这里停了,想了想后又不太确定地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今天上午我听前线有消息传来,似乎现在是七人一组的最低要求了。否则你们必死无疑,也不会有人来救。” “这……怎么会?”瑟罗非这次的惊讶表情可是一点儿都没伪装,她想起赤铜那与霸气外表一点儿不相衬的可怜实力,还有软绵的托托,“都说妖精是几大种族中战斗力最弱的呀?” “只能说曾经是吧?据说,一开始的时候妖精们的确非常弱小,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兵可以轻易一对二十,甚至三十,只要小心妖精们喷火就好。而我来的时候,只有军队中真正的强者才敢和妖精一对一地打,现在……恐怕已经没人能做到了。” “谁也不知道妖精们是如何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如此夸张地提升力量,这肯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剂,他们身上一点儿找不到魔药的后遗症。”老西蒙耸耸肩,又把声音压低了一分,“所以,有这么个小道消息就传开来了——创|世神站在妖精那一边呢。” 瑟罗非皱了皱眉。她倒是没这么想,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位被管家重点关注的、据说狡诈奸猾又立场暧昧的新任指挥官,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这情况……确实诡异了些。 老西蒙长长叹了口气,说:“那个闷罐头说得没错儿,你们还有大把好日子要过,没必要为了点儿积分耗死在这个几大团都不乐意走的泥坑里。军队也是收不住手没办法,要不然他们也……哎,实话跟你们说,过两天运输队来了,我也要跟着走。” “西蒙叔也要走!” “这形势我看不懂,积分虽然还差不少,我也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了。”老西蒙挥了挥他厚实的手掌,有些发愁地说:“这小半年我头发白了,皱纹多了,再这么待下去我真的骗不到女人来给我做老婆啦……听我说一句,小孩儿们,积分没有命重要。那什么混乱之界晚点儿去也成,不去也成,像我这样的粗俗家伙倒是真没觉得魔法好在哪里,我还挺喜欢蒸汽那股味儿的哈哈哈。” 瑟罗非想了一会儿,问:“那锤叔呢?锤叔似乎还没想要离开?” “他啊,”老西蒙咧咧嘴,“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诶,你们知道有不少人类,甚至还有精灵在帮妖精们打仗吧?” “知道是知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我这也是随便说说,你们听完就算。”老西蒙又探了一次头,确定与他同住一个帐篷的人还没有回来,帐篷外也没什么人在逗留,他才返回来谨慎地说道:“在最开始,妖精们还没那么厉害的时候,联军总是能轻易控制战场。那时候,军队要求所有人尽力带回妖精的尸体,交给他们能获得额外的积分;相反,若是哪个佣兵团负责的战区上缴的尸体少了,或是被发现有谁私藏,积分什么的不用说了,马上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小队把人带走。” “妖精的……尸体?!”瑟罗非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更恶心的还在后面呢,”老西蒙呵呵笑着,“那些上缴的尸体每隔两三天,就会被军队一批一批地扔出来,然后放火烧了。有人偷偷去看,发现那些尸体胸口都开了个大洞,胸腔完全是空的;脑壳儿也被掀起来了,脑子什么的都不在了。” “有人留意了,最开始被俘虏的那些妖精们最后也都是这个下场,他们死的时候表情都特别狰狞……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瑟罗非手心一紧。 她想起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上,马上要结束历练、带着一屋子礼物回家看孩子,却终究带着极致痛苦死去的托托的父母。 这次不仅仅是挖心,还挖脑吗…… “那些大人物爱怎么玩怎么玩,我是陪不动了,我走。可小圆锤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他的妻儿是被妖精们杀掉的,他居住的村庄也被妖精们放火烧了。” 瑟罗非皱眉,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儿:“我确实有听说,是妖精们率先宣战……” 她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长老院又一出颠倒黑白的好戏,难道—— “是,这是真的。你们没见过,战场上那些妖精看我们的眼神儿,啧啧,恨都快从眼珠子里漫出来了,特别吓人。”老西蒙又叹了口气,“我猜啊,照着军队那爽利的拆心挖脑的姿势,指不定他们老早就开始干这活儿了,妖精们也是因此才……唉都是什么破事儿呀。” ……您这猜的倒是挺准。 不过,看看军队这些渗人的动作,再结合妖精们的态度,和越来越多站在妖精立场的人类和精灵,这个结果倒是不难推断。 长老院这么不遮不拦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啊。 老西蒙喝了口水,接着沉声道:“我说吧,妖精们哪儿生气了,可以去找军队、找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晦气,为什么要对普普通通的村民下手呢?这可不对。小圆锤是最早加入联合军的一批,说实话,他的身手其实不怎么样。能活到现在,主要还是靠着那一股报仇的劲儿撑着……他也真不容易。” “战争啊,就是这么个糟心事儿。一个个结胡乱缠在一起,到最后谁都解不开。年轻人听我一句话,有多远躲多远吧,要不然指不定那一天,就有个结吊在你脖子上了。” ———————————— 从老西蒙那儿回去后,瑟罗非很快想好了一整套能够不伤人心又委婉拒绝两位战场前辈劝退的说辞——对于小圆锤和老西蒙的善意,她还是挺感动的。 转念她又想到托托和赤铜。 他们都是好人。可他们却要在这片充满着腐腥味儿的黑土上杀来杀去,就像老西蒙说的,把那个仇恨的结编织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巨大。 ……都是那见鬼的长老院。 然而,没等她用上这套说辞,当天晚上,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呢,就有传讯官到基地来了。 老西蒙拿着火把来通知他们:“说是这两天要集中力量攻下北部的鳄鱼脊高地,让我们这些外围营地都往北边挪一挪,随时准备支援……折腾,军队那边在几天前刚换了一个总指挥官,劲头正足着呢。” “妖精们很喜欢三五成群袭击移动的营地,毕竟这里的地貌他们熟。”小圆锤叮嘱瑟罗非与尼古拉斯,“我几乎能肯定我们路上一定会遇袭,你们一定要跟紧了,随时保持警惕。”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 机会来了。 两天后,趁着夜色,趁着战乱,女剑士与船长顺利脱离人类联军,争分夺秒地往妖精们的地界赶去。 或许是他们真的足够谨慎,又或许是幸运女神在天上给他们抛了个热情洋溢的飞吻,总之,现在他们趴在一堆长了硬刺儿的灌木里,仔细地打量着前方不远处、正闪着橘色灯光的哨塔。 “是妖精。”尼古拉斯的异界血统给了他强大的夜视能力,他低声说,“我看见他们的巡逻兵了。” 84| 5.16.9 【三一】 “现在怎么办?”瑟罗非悄声说,“就这么走过去?武器收起来?要不要再顶个白布条儿什么的?虽说有不少人类加入了妖精的阵营吧,但那天妖精们的眼神儿你也看到了,就跟淬了毒的匕首似的,吓人。” “你说我们长得像不像好人?哨塔上光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有足足三个炮口,万一妖精们觉得我们眼睛还是鼻子长得特别不顺眼……轰!”她有些懊恼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顺利加入妖精阵营的……我现在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副半精灵的壳子。” 尼古拉斯想了想,拔|出枪来喀哒一下上了弹匣:“先毁了哨所,你再慢慢和他们谈。” “那就真的没法儿谈了!”瑟罗非吓得赶快扑上去,一把按住尼古拉斯蠢蠢欲动的手臂,“我知道要求一个海盗头子讲道理是有些蠢……但拜托讲点儿道理!” 尼古拉斯偏头看了看大半个身子挂在他肩膀上的女剑士,红了红耳朵,挨过去用侧脸蹭了蹭对方的小臂:“嗯,讲。” 瑟罗非:“……” 被人这么一蹭,女剑士再也没有了深谋远虑的心情。她把大剑交给尼古拉斯,让他收到臂环里,再盯着对方换上了加长披风好遮住大腿——这家伙死活不乐意把火|枪也放起来,瑟罗非也觉得留个后手安心一点儿。 在把披风套过肩膀的时候,黑发的船长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你……真心想摸也是可以的。” 瑟罗非:“啊?” 对方眼睛盯着一截枯树枝:“腹肌。” 瑟罗非:“……” 连前线这样严肃的地方都无法压抑她揍人的欲|望了。 女剑士实在没法儿平息心中的怒火,在走向妖精哨塔的时候难免带了点儿杀气。 站在哨塔上守望的妖精远远看到这虎虎生风的脚步,当即心里就是一震。但他好歹还有些理智,在确认茫茫夜色中确实只有这两个家伙不遮不拦地直走过来、并没有其他埋伏的人类军队后,选择了隔空喊话,而不是直接拉下开炮的线绳儿。 “人类!停住脚步!你们靠近哨塔有什么企图!” 瑟罗非连忙举起两只手,示意对方自己手上并没有武器:“这位妖精朋友晚上好啊!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来找失散多年——呸——失散数月的同伴的!” “……”值岗的妖精愣了。开战以来,他一直在这个哨所守着。期间他见过来杀他的,也见过来帮他杀别人的,就是没见过这样半夜三更冲过来要寻访旧友的。 瑟罗非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大声补充了几句:“两个同伴!都是妖精!一位年纪大了些,脾气不好,头发胡子乱成一团基本看不到脸!叫做赤铜!另一位可爱极了!名叫托托!他离开西北的时候还不会喷火呢!” 瑟罗非没想到他们能够这么顺利地进入妖精的哨塔——当然,两人还是被简单搜了个身,尼古拉斯留在外头的一把火|枪和她故意别在腰间的一把匕首都被暂时收缴。 领路的妖精看向他们的眼神儿里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猜疑,但终究还算平静地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 “你们暂时待在这儿。明天会有人过来给你们画个画像,稍后我会将你们信息和画像递交上去,等他们联系到托托,得到了肯定的回音之后,我们将武器全数归还给你们。”妖精拉着脸解释道,“妖精一族十分感谢前来支援、尚存良知的朋友们,但人类奸诈狡猾,我们实在无法信任你们。在确认的消息到达之前,这扇门都会被锁上——想破坏它的话,尽管尝试。” 瑟罗非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只有托托有办法确认我们的身份?赤铜前辈呢?他现在不在西北吗?” 妖精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赤铜前辈……战死了。” 瑟罗非猛地站起来:“什么?!” 妖精防备地后退了一大步,确认瑟罗非眼里只有震惊,和渐渐漫上的茫然之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往前又挪了两步:“是,就是这样,赤铜前辈战死了,大概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 那时候,她还在遥远的塞拜城吃力地练习着原本烂熟于心的剑技。 复健的时候,她也会偶尔唉声叹气,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挺不好的。剑士执照考了那么多回也没考上,玛格丽塔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她各种出生入死也总是缺钱花。和长老院扯上的几件事儿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多灾多难”这个词的具象化。 她还有命抱怨。 那时候,赤铜,这个似乎总是有着用不完的劲儿,嗓门和脾气一样大的老人家,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战场上死去了啊。 瑟罗非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却还是克制不住的抖。 用各种滑稽的借口和手段把托托从锅炉房,从赤铜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儿。 赤铜前辈虽然凶,他们却从不怕他——他也就是跳跳脚,脸红脖子粗地冲他们吼几句,哪一次又真的惩罚他们了?哪怕是乔偷偷割了他好大一把胡子,他也只是扣了红毛一脑袋的煤球,隔日照样准时准点送上用金属小料精心打造的,各式各样的飞镖,生怕耽误他们训练。 这就……死了? 乔和蝎子还在王都等着他们的消息呢。 ……是啊,她又哪里来的信心,认为在那场巨变之后,这些昔日的同伴都能够好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被她一个一个再找回来呢? 尼古拉斯沉默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位领路的妖精脸色数变,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嗯啊了好几下,才硬邦邦地安慰:“我,我们都知道赤铜前辈和长老院仇怨太深。他,他走之前起码有两三百个人头的战功,能带着这样的战果去见他的妻子,他大概,呃,也是没有太多遗憾的。” “没有遗憾个鱼鳔!”瑟罗非一脚踹上床脚,“他就是,他就是没把南十字号当回事儿!那么宝贝的锅炉房都不要了,一转身就丢下我们去死,他简直是,是——” 她眼睛通红地剧烈喘了几下,心里突然漫上一层恐惧。她几步走到房间门口,一点儿没顾上那位妖精又紧绷起来的神情:“那托托呢?托托在哪里?你们妖精要都是这种转身不认人的德行怎么办,我们不能等了,我们要去找托托。” “哎你不能这样托托离这里远着呢……我说我真的要动手了……哎呀!” 妖精被瑟罗非大力推到墙边,他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伤心着急,倒是想要再好好劝一劝——可一抬头,他就见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和枪口后方一双冷飕飕的黑色眼睛。 被战争绷到了极限的神经啪地一断,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摁下了一直握在手心的警报器。 一时间,尖锐的笛声骤然响起! —————————— 事情发展到最后,还是瑟罗非率先镇定下来,拉着尼古拉斯乖乖地接受了一副足足有手臂粗细、看上去遍布机关的手脚镣。 她也不是第一次直面同伴的死亡了。只能说,之前希望越大,现在受到的打击也就越大。这些那股气消了下去,就只剩下空茫茫的无力与无措感,她低声对被惊动的、高度警戒将他们围了一圈儿的妖精们道了个歉,就垂着脑袋不想说话了。 幸好,还有之前那个领路的妖精帮他们解释一二。 一名看上去是这个哨塔的领头的妖精听完之后狐疑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说:“无论怎样这两个人具有攻击性,还有那把不知去向的火枪……先就这么绑着,明天也别让画师来了,最近对面动静不小,谨慎点儿总是没错。” 瑟罗非心里一急,瞬间脑子里已经闪过几套从这里脱身的办法——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在各自的岗位上?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那位领头的妖精面露尴尬,几步快跑出去没了身影,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黄铜大师!您怎么来了……啊还有指挥官大人!” “我怎么来了?”那位黄铜大师愤怒地拍了拍什么东西,“不是我,你还希望是联军吗!我原本以为你在年轻人中还算可靠,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现在这是个什么状况?原本应该值岗的家伙们呢?我们一路靠近,都闯进来吼了两句了你才舍得给个反应,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打仗了是吧?想要直接给联军投降,双手把自己的脑子和心脏奉上了?!” 最后几句话说得实在是太重,被训斥的领头人不断又是道歉又是赌咒发誓的,声音都颤了。 很快,瑟罗非就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壮实妖精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妖精。 这就是黄铜了。 黄铜眼神锐利地打量过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讽笑说:“两个人类?两个人类就够你们乱成这样?是一辈子没见过人类还是怎么的!哈,还弄出了钮晶锁给绑成这样?你们也是挺有功夫!作乱的直接一刀子砍了不懂吗!他们在砍咱们父母兄弟的时候可没像你们似的这么有怜悯心!” “不,不是这样的,黄铜前辈您听我解释,他们其实是来找人的——”给瑟罗非领路的妖精急忙站出来。 “找个屁蛋!人类的心眼儿比你们的脑子都大!被骗了几次了还不长记性!” 黄铜说话的时候,又有几个同行者从门口陆续走进来。 瑟罗非随意一个抬眼,就将注意力放在黄—— 等等! 瑟罗非睁大眼,猛地转头盯住那个在一众妖精里显得特别突出的瘦高家伙。 “希欧?!!” “嗯?”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循声看来,微微眯起细长的眼。 他比以前瘦多了,却显得结实了一些。原本松松扎在肩后的浅茶色头发只剩下了一指长,倒是秉承了他一贯的讲究,被打理得相当不错。 他动了动亮银色的,完全金属化的右臂,它在他胸前与覆盖着正常皮肤的左臂叠在了一起,那对比分明得让人心惊。 曾经南十字号的大副靠着妖精哨塔的门框,打量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脑子里全是估量和算计:“你们……认识我?” 85|6.1.1 【三二】 “你……”瑟罗非震惊地盯着他那看起来行动自如、没有任何滞涩感的金属手臂,艰难地结合起他刚才的那句问话,还有其他妖精们整齐的一声“指挥官”。 瑟罗非舔了舔唇,干巴巴地问:“希欧……希欧多尔?你不记得我们了?” 希欧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说:“你倒是说说看,我应该记得什么?” “……”瑟罗非张了张嘴,合上,再张,再合上。 想要说的太多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周围这些妖精…… 瑟罗非看过长老院针对南十字号发起的一波通缉令。那份名单上有尼古拉斯,希欧,管家,汉克斯,另外两三个尖牙小队的骨干,以及黑胡子那几条名声在外的老鱼。蝎子只被潦草做了个描述,归为“南十字号的黑发女船医”。 在这张明确的名单上,希欧是信息最准确、画像最还原的那个。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希欧原本就是个高调的、年轻有为的商人,后来南十字号的一应事务也大多由希欧出面处理。 长老院对南十字号一干人等的通缉令发得满天飞,妖精一族不可能对此全不知情。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救治希欧,一个陌生的人类,还给他装上这么一条一看就不简单的金属手臂? 还把他推上了指挥官的位子…… 要说妖精们没在希欧身上谋划什么,她才不信! 而现在,这么一群别有用心的妖精们团团围着,她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想着,她霍然撞上希欧了然的眼神儿,和微微勾起的嘲讽的嘴角。 瑟罗非心里一沉。 她喊管家一句老师,但真正说来,希欧教给她的东西其实并不比管家少。而且,从鸟钻石镇开始,希欧就一直在致力于影响,甚至说同化瑟罗非的行事方式。 她足够了解他。 他会露出这么个表情,当然是因为他捕捉到了她刚才扫过那一圈儿妖精时,明显犹疑不信任的表情。 殊不知,他已经完全忘了之前的事儿。对于这个男人来说,现在他是妖精的指挥官,周围这些妖精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信赖的部下,并肩的伙伴。 而她瑟罗非,只是一个莫名出现,浑身疑点重重的人类。 亲疏远近……她的防备在这种情况下显得特别可笑。 瑟罗非闭了闭眼,胸中突然漫上来一股说不清楚的怒气。 应该记得什么?你说你应该记得什么? 你应该记得你是希欧多尔.阿伦,记得我,记得尼古拉斯,记得你曾经为之拼命战斗的伙伴和船。你应该记得你有一对老来得子、从小宠你上天的父母,他们足足过了一年担惊受怕、吃不好穿不暖的日子,现在瘦成了两条人干儿! 就在这时,那个最开始给他们领路的妖精突然一拍手,脸上有恍然大悟的表情:“指挥官!你的名字不正好是托托告诉你的么?这两个人类就是来找托托的……这么就对上了!他们真的是你失忆前的同伴!” 黄铜瞪了那个妖精一眼,抬起骨节粗大的手恶狠狠地传达出“再多嘴就揍死你”的信息。 这位似乎对人类特别没有好感的妖精粗声粗气地对希欧说:“指挥官,你不要听那个傻小子的话。人类说谎和吃面包一样简单,说不定他们从哪儿打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就想着利用这条线索浑水摸鱼……最近局势又特别紧张,还是按着原先的规定把他们关几天,等我们防住了联军这一波,再来琢磨这两个人类的意图。” 希欧无意识地捏着自己金属手臂的关节,垂下眼想了一会儿。 “就这么绑着,一起带回去。” “指挥官!不能轻信这些身份不明的人类!他们一定是又在策划什么从内部分裂我们的——” “我说,绑了,带回去。” —————————— 管家曾经说过,希欧有出色的“决策者”的气场,他思维缜密,行事果断,眼光精准,重点是还有能够让其他人——不管是不是别有用心——听从他的决断。 看来,这个特点在他失去记忆、改换阵营之后也并没有改变。 即便黄铜和其他几个妖精极力反对,他们还是成功随着希欧一行前往妖精地界的中心地带。 出了哨塔之后,他们被严严实实地蒙上眼睛,先是拖着沉重的锁链左左右右地走了好长一段,然后才被推上了一个大概是马车之类的代步工具。 尼古拉斯显得有些烦躁。他不着痕迹地示意瑟罗非“现在有个好机会,有很大把握可以突出重围”,然而都被瑟罗非同样不动声色地压下了。 她……没有放弃同伴的习惯。 而且,希欧如果还保有他的智慧,他的脾气,那么……瑟罗非觉得他的记忆也很有机会能够回来。 尼古拉斯折腾了两次之后也不再吭声了。 就像是在晨曦少女号那个靠着舞会大厅的小花园中,她对尼古拉斯所说的那样。 这个遭受了如此多不公待遇、看起来尤为冷漠疏离的混血儿,也终究是明白“同伴”这个词的意思的。 瑟罗非一直紧绷着神经,所以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车身猛地一顿,彻底停了下来。 她听到希欧说:“带到我那儿去。” 于是,两人依旧被蒙着眼,跟着镣铐的拉力磕磕碰碰地走了一段。 即便是眼前蒙着布条儿,瑟罗非也能隐约感觉到眼前一亮,耳边渐渐安静下来。 估计是到了室内了。 果然,接着就听到希欧的声音:“行了,自个儿抬手把眼睛上那团东西解下来吧。” 瑟罗非也没跟他客气,抬手就把布条扯了团成一团。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正准备试探着问问希欧成为妖精指挥官的前因后果,可还没等她把单词从喉咙里拽出来,她身后的门就被砰的一下撞开了。 希欧也皱着眉看过来。 闯进来的是四个妖精。其中有三位看上去上了年纪——不知道这是不是种族特色,稍微年长一些的妖精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头发胡子弄得一团糟,一张脸就只能看清一个大鼻子,认人都得靠胡子的颜色和形状。 还有一个妖精倒是能看到脸。他长得眉清目秀的,虽然瘦,但眼神儿很亮,一看就是和希欧一类的……特别让人讨厌的聪明人。 “指挥官!我庞塔敬重你的智慧,也感谢你数月以来为妖精所做的一切!但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硬抗下去了!黄铜那几个老糊涂被热血冲昏了脑子,你别听他们的!土地,房屋,哪怕是先辈留下的宝藏和知识,又哪里有命重要呢?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了,指挥官,拜托你,下达后撤的指令吧!” 那位自称庞塔的妖精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一开口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连房间里站着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陌生面孔都没有在意。 倒是那个年轻的妖精打量了他们几眼,在衡量了下希欧的态度后,也识相的并没有出声询问瑟罗非二人的身份。 另一位妖精也附和说:“是啊指挥官!我们是,是在变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要这份力量!这都是从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我们不要!我们宁可要他们活回来!” 最后那位年老妖精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说:“黄铜那帮家伙绝对是疯魔了!抱着一些死物不放不说,最近还开始鼓吹什么战争是进化的契机……你千万别信他们啊指挥官!” 瑟罗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这就是……妖精们死守防线的原因吗?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土地,哪怕拼上全族的性命?还有……进化的契机? 希欧抬手,示意妖精们不要激动,然后对带头的庞塔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庞塔大师太看得起我了。是退还是战,这样重大的决策不该由我一个外族人来决定。” 庞塔听到这话急着想要反驳,却又被希欧一个眼神儿拦了下来:“我始终在重申,我希欧多尔就只是妖精们的脑子——” 他抬起金属手臂比了比:“贵族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醒来当天我就提过,作为报恩,我将始终恪守回避贵族一切大决策权的誓言……如今我的想法也并没有改变。” “其实我私心是站在您这一边的,庞塔大师。然而妖精族中幸存的七位金须大师中,支持死守的占了多数,对此我也是无能为力。”希欧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我还是一样的话——这样的大事儿,您几位更应该去与黄铜大师他们商量商量。” 瑟罗非在脑中飞快地组织着信息。 妖精群落中具有决策权的也是一个团体,由“金须大师”们组成——她瞄了一眼那三个妖精,果然在他们一团乱的胡子中隐约发现了几条混编上去的金丝。 想来,那位名叫黄铜的妖精也有这么个东西。 这些带了金色胡子的家伙决定着妖精一族的大方向。 他们产生了矛盾。一部分要求留守,一部分要求撤退,想留守的比想撤退的多。 希欧恐怕在妖精族内也掌握了不小的话语权。所以,相对弱势的撤退方就集中过来,想要寻求希欧的支持。并且看这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哎呀你不懂,”一个金须妖精懊恼地扯了两把胡子,“那几个老家伙要是能被说通,我们还来找你做什么?” 希欧对此只是无奈一笑。 庞塔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跺跺脚探口气:“唉,你也是为难……说来,你真的不必这样——诶,我是说,当时我们给你接上这条手臂,也是私心,还害得你——算了,算了,我就不信黄铜这么个聪明家伙上了年纪还就真的被几分力量糊了眼睛,蠢笨成这样了!我再去找他说!” 妖精们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通常脾气直,不耐烦来些什么慰问寒暄,事情说完了就该告别了。 倒是那个年轻妖精搀扶着几位金须大师,在走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但愿指挥官始终坚守誓言。”他说。 希欧笑了一声:“自然。” 大门被重新关上。 希欧拉开一把椅子,悠悠然坐下:“……都听见了吗?” 瑟罗非以为这是在问自己,刚要开口,就见靠里的走廊上赫然走出来一个身影。 是,是黄铜! 黄铜阴沉着脸,哼笑一声点点头:“听见了。这些永远只会一味退缩,不懂得抓住机遇的蠢货!我族任人欺凌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说没有那些胆小的家伙的责任呢?!等到我们唤醒了不死鸟——” 说到这里,黄铜猛地一顿,凌厉的眼神儿扫向瑟罗非二人。 希欧耸耸肩,自顾自地用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能倒出滚滚热水的金属长颈壶泡着芳香的红茶,连眼睛都懒得抬一抬——哪里看得出刚才在庞塔几人面前,提到“黄铜大师”时的恭敬样儿? 黄铜对希欧这副态度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看希欧对这两个人类似乎是真的“新人”,也就只是愤愤来回走了几步,口中嘟囔着“机遇”,“神赐”,“新生”之类的词儿,最后提醒希欧注意那两个“奸诈狡猾、一定别有用心的人类”,也迅速离开了。 这下,房子里是真的只剩下了瑟罗非,尼古拉斯,和希欧三个人。 希欧泡完茶又去拿了黄油和刚被烤得微焦的吐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单看这个场面,谁也想不到外面正在进行着惨烈的战争,这场战争甚至关系到自神明创世以来存续至今的一个种族的存亡。 瑟罗非走上前,拉开正对希欧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开口:“让妖精们死守这条战线是你的意思,对吗?” “别说傻话。”希欧讽笑了一声,“你刚刚是聋了吗?我可是发过誓的,我一定会回避各种关联到妖精全族的大决策。” 瑟罗非并不再追问,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染上了些微的失望与不解。 希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这个姑娘的时候他就特别有解释的*,似乎耐心也要比平时更好一些——他啧了一声,补充说:“我充其量就是把死守的好处——以及可能的好处——原原本本地摊给他们看而已。你大概也猜到了吧?妖精战死之后,其力量会转嫁到生还的族人身上。神奇的规则,不是吗?战死的妖精越来越多,活下来的妖精就越来越强。现在,哪怕是才到我们膝盖高的妖精也有和一名老练军人对战的实力,原本就强大的妖精甚至能够将本源的火系魔法发挥出元素洪流之前的力量,这不好吗?” “可就像那位庞塔大师说的,妖精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种族的延续难道不重要吗?” 希欧抿了一口茶,笑道:“这就是妖精自己的事儿了。他们自己对力量起了贪欲,我一个失忆,断臂的人类又有什么办法呢?” 瑟罗非深吸一口气,说:“对力量起了贪欲的,不只是他们吧?” 希欧失笑:“你在想什么呢,战死妖精的力量当然只惠及妖精一族,我可是一点儿好处都——” “不死鸟。” 希欧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你在等着不死鸟。”瑟罗非轻声说,“你以为,在妖精们大量战死,在他们的力量极致集中之后,不死鸟就会出现,对吗?” 希欧眯着眼看了对面的女剑士一会儿,表情一送,甚至带了点儿赞许的意味:“你很不错,还算是个聪明人。我们曾经是同伴的事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一块儿干?长老院搞出那么大动静想要弄到手的力量,你难道不好奇吗?说实话,对于不死鸟是否会在妖精一族灭亡的边缘出现,具体要在多危急的‘边缘’才会出现,我并没有什么把握,但他们既然这么配合,坚信这是一钞火与血的试炼’,是神祗赐下的进化契机,我也——” “哐!!!” 一时间,杯盘破裂、刀叉与椅子、重物与地毯狠狠相撞的刺耳声音猛地充斥了这个并不算太小的空间! 瑟罗非红着眼眶,大步跨国被她整个儿掀翻到一边的实木长桌,毫不客气地抡起以不知名的整块矿石雕刻而成的高背椅,狠狠砸向一脸惊诧的希欧! 希欧闷哼一声摔在地上。他的反应也不慢,他那只诡异的金属右臂传来几声急促的机械摩擦声,整只手掌飞快地缩了回去,一只黝黑的炮口就要冷森森地伸出来—— 瑟罗非一脚把那只手臂踩回了地上。看起来非常结实的金属面毫无反抗地凹下了一块儿。 几乎是同时,尼古拉斯的火|枪已经抵在了希欧的脑袋上。 尼古拉斯从臂环中取出大剑,反手抛给瑟罗非。 瑟罗非接过自己的武器,却把它简单插在了一边。她揪起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因为动作大了点儿,倒是直接把希欧的领口撕得差不多了,露出他疤痕狰狞、被几块金属牢牢咬着的右肩。 “你,你……你怎么……”她急促地呼吸着,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掼,握手成拳狠狠地揍了下去! 她当然没用全力。不然希欧的脖子该直接断了。 即便是这样,希欧的脸上也立刻出现了一块青紫的瘀痕。因为瑟罗非用力太大,表面上还被擦破了点儿皮,隐隐有血丝溢了出来,看起来可怜极了。 瑟罗非咬了咬牙,又揍了一拳。 希欧被瑟罗非拽着领子,硬生生受了这么两拳。他没有再试图反抗,也没有高声喊人、或是拉响什么警报。他对尼古拉斯的枪口,甚至是瑟罗非的拳头视而不见,只是平静地待在那里,视线绕过瑟罗非的肩头望着天花板,显得有些……茫然。 瑟罗非的第三拳,再也揍不下去了。 她撒手把希欧摔在地上,靠着自己的大剑,用力搓了搓脸。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希欧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希欧多尔是个野心家,谁都看得出来——希欧自己也从未想要掩饰这一点。他的野心,他对冒险的向往,也是他毅然登上南十字号的原因。 希欧对混乱之界有着浓厚的兴趣,他隐隐知道南十字号是为了什么而建成的——这些事情,管家也早早和她说过。 所以,她现在在气愤什么呢?在恼怒什么呢? 瑟罗非自己就一贯坚信,感情什么的都是相处出来的。希欧失去了记忆,并不记得自己和托托、赤铜并肩战斗的过往,当然对妖精一族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而且,从刚才庞塔大师的话里,她也隐约得知妖精们在救助希欧的时候似乎做了什么不太厚道的事情…… 这样想来,以希欧一贯的为人,他只是推波助澜算计了一下不死鸟的力量,而不是在一开始就和长老院里应外合,让妖精一族从此消失,恐怕在他自己看来已经是足够仁慈了。 都他妈是那个该死的长老院。 瑟罗非闷闷地站起身,不经意瞥到希欧那块伤痕累累的肩膀,那块粗糙不平、和冰冷金属紧紧粘连在一块儿的皮肤。 她飞快地别开了眼。 “希欧。”她拔起剑,低声问道,“托托在哪里?” 既然理不出头绪,那就先去找托托吧,也顺带问一问希欧来到妖精一族的始末。希欧身为妖精的指挥官,总不会比成天在战场上冲杀的托托更危险。 她原以为被她掀了桌子,又挨了她两拳的希欧什么也不会说,可希欧竟然回答得挺爽快,声音也是相当平静:“他在北边鳄鱼脊。那会儿他一有空就来找我,叽叽喳喳的讲故事,我嫌他烦得不行,就把他丢去最北边的一块儿战区了。” 也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一块战区。这话他当然不会说。 瑟罗非点头:“好我知道了——不,等等!等等!你说哪个战区?北边?鳄鱼脊?!!” 希欧有些莫名地点了点头,下一瞬,他就被瑟罗非揪着脖子抓了起来。 “现在启程,现在,马上,赶快!联军那边新来了一个指挥官,要集中联军全力攻打鳄鱼脊!几个基地都已经陆续北上了!我们就是跟着他们的队伍来的!!!” 希欧脸色一变。 从行进的联军队伍到哨塔,再从哨塔到妖精地界的中心。这期间的路程,时间,反推回去,希欧只在脑子里稍微过了过就能算出现在大致的形势。 他不顾自己精彩纷呈的脸,和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右臂,大步往门外走去。 连头都来不及回,他边走边交代:“在这里等着,东西不用收拾了,我们一会儿就启程。” 86| 6.1.1 【三三】 希欧多尔.阿伦的号召力与行动力都是一流的。 瑟罗非盯着希欧屋子里一片狼藉,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顺手帮忙收拾——好歹把那张桌子翻过来之类的——一转眼,她就已经坐在了车厢里。 妖精们在创造力上从来就不会输给精灵。只是当精灵们弹琴唱歌写话本儿,把自己的名字传到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时,妖精们正在锅炉房中灰头土脸、乒乒乓乓地敲打着一块红通通的金属。 妖精们将全副心神放在了工具的制造上。从武器,到农具,到一切可能在生活中出现的物品,妖精们大包大揽一个都不放过。 比如现在这个神奇的车厢。 西北不仅山脉众多,气候和地面状况也糟得不行。沙、土、石高密度的混杂在一块儿,一阵狂风吹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往人脸上糊。各种天然形成的土丘和沟壑一个接一个,还有密密麻麻埋在一层薄黑土之下的,巴掌大的尖锐小石头块儿……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从联军营地赶来的路上,每个人都穿废了一双鞋。 这个车厢的进行速度非常快。理论上说,在这样的速度下,他们早就该被颠得满天飞,然而瑟罗非坐在里头只感觉到了轻微的震颤,并不需要任何的绑带辅助,她的屁股也不会被轻易甩离下面那张舒适的坐垫。 不仅如此,希欧正坐在他们对面闭目养神,旁边有个戴着单片镜的妖精正有条有理地为他修着手臂。 掀开外层的铁皮,下面细密咬合的齿轮,牵引线,和金属轴构成了一幅相当有机械美感的画面。 瑟罗非身为一名连字都认不太全的蠢剑士,只瞟了一眼就觉得要瞎,赶快转开了目光。 这一转,就和黄铜虎视眈眈、瞪得比阿尤脑袋还圆的眼睛对上了。 黄铜一脸凶相:“看什么看!别耍什么心眼儿,卑鄙的人类!” 也不知道是接连的刺激让瑟罗非一直处于精神亢奋的状态,还是希欧的反应让她直觉上接收到了“安稳”的信号,总之,一向谨慎小心的女剑士少见地展现出了她又暴躁又嚣张一面——特别“海盗”的一面—— “嚷什么嚷?如果你的脑子有你鼻子的一半大,就该明白别惹着我,”女剑士指了指希欧,扬着下巴讽笑道,“我急起来连他都揍。” 希欧:“……” 黄铜:“你你你你!”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然后赞许地拍了拍女剑士的脑袋。 给希欧修理手臂的妖精恐惧地看了一眼瑟罗非,不动声色地把屁股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 他们就这样一路奔向鳄鱼脊。同行的还有包括黄铜在内的,数十位妖精一族的强者。 期间,瑟罗非靠着尼古拉斯休息了一会儿。她的神经早在几年的海盗生涯中被锤炼得十分坚韧,她能够迅速清空脑袋,暂时扔掉一切有必要没必要的念头,抓住每一个喘息的机会争分夺秒地回复精力。 唤醒她的是空气中渐渐浓郁的血腥味儿。 对面车厢,黄铜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有希欧一个坐在那里。他的手臂已经修好了。有一块长柄桌板从他椅背上伸了出来,在半空中横横竖竖地摊成好几块,每一块上面都夹着一卷或几卷羊皮纸。 瑟罗非歪着脖子看了一眼。都是地图。 尼古拉斯见她醒了,抬手勾了勾她的头发,然后将圈着她的手臂放了下来,自己继续闭目养神。 这份诡异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一会儿,车厢门被大力推开,黄铜脸色不太好地走进来说:“还是晚了。先遣队说他们抵达的时候联军已经准备退了,他们只帮着收了个尾。我们这边牺牲不小,对面突袭队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个采集团在峡谷中作业。但峡谷口好歹守住了——毕竟是第一战,对面没有贸然追上来。” 瑟罗非的心又提了起来。 很多时候,时间差真的是很难跨越的,即便是能够做出最出色的代步工具的妖精们也…… 很快他们抵达了鳄鱼脊营地。车厢还没停稳,瑟罗非就背着大剑跳了下来,将等候在外面的妖精们吓了一大跳。 其中有个年纪特别小的妖精又怒又怕,控制不住想要把手里抖得快散了的小弯刀往瑟罗非身上戳。好在希欧很快跟着下来了,并大方地给瑟罗非、尼古拉斯二人安排了一个“援军”的身份。 数月以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和精灵加入到了妖精的阵营中。妖精们对于这些外族援军早已习惯,听希欧这么一说,他们也就不再警惕地盯着瑟罗非两人,在点头微笑打个招呼之后,就纷纷找希欧几人汇报战况去了。 希欧自从交代了一句他们的身份之后就没再这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分析指挥当中。 这是允许他们在营地内自由活动的意思。 瑟罗非也不跟他客气,拉着尼古拉斯到处打听托托的消息。 托托在鳄鱼脊营地的知名度有些出乎瑟罗非的意料。她拦了好几个妖精询问,大家都知道托托这个名字,还有个板着脸的中年妖精喊托托“团长”。只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不知道托托去了哪儿。 瑟罗非的脚步越来越快,心脏却在一声声“没看见”,“不知道”,“之前我见着他被十来个联军围着呢”的回答中不断往下坠。 妖精一族本来就没多大规模。一年战乱之后这个种族更是没剩下多少,不然之前那三个金须大师也不会这么火烧眉毛地恳求希欧为妖精的传承考虑考虑。 北方的鳄鱼脊营地之前并不是联军进攻的重点,占地不大,也根本没配备太多战力。 瑟罗非在这个营地里滴溜溜的转,跟好些妖精都碰得脸熟了,却依旧没有见着托托的身影。 她最后去停放伤员的大帐篷里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儿。 没有。 她和那位热心引导她的精灵族药剂师道了个谢,长长吐了口气,掀开沉重的帐篷帘子。 就在那一瞬间,恰好一朵浓云飘开,血红的夕阳直直照进了她的眼睛,带着一股暮气沉沉的锐利。 前方是无数脚步匆匆的妖精们。他们大多都带着伤,或是满脸疲色;他们手上拿着滴着鲜血粘了碎肉的武器,或者大箱大箱的绷带药剂,或者……同伴的尸体。 后方是微弱的呻|吟,和起先微弱,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带着一半怨恨一半哀痛的哭声。 管家说得对。 战争,和海盗们为了抢夺宝藏、同样刀刀见血的火拼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这些死去的,幸存的,绝望的麻木的仇恨的灵魂,原本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他们有些是威严的父亲,有些是能做一手好料理的母亲,有些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 而现在,他们全都成了“士兵”。 瑟罗非低着头站在不断抬出尸体的帐篷门口,一站就站了挺久。直到—— “哎呦我看你半天了,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嘛?”一名个子只到她手臂的妖精用手中的木棍子十分有节奏地戳着她,“手脚不是都好好的吗?有时间在这儿叹气还不如跟我去干活儿来来来来。” 尼古拉斯一直戒备着在营地中拿着锋利武器、横冲直撞的妖精们,哪里会想到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和他齐腰高的家伙一个劲儿往瑟罗非身边凑!他脸色一沉,反应飞快地拔出了枪。 瑟罗非按住了他。 “我们能帮上什么?” —————————— 十分钟后,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一人推了一辆造型奇特的小车,往战场方向走去。 “这是妖精一族百年以来最聪明的发明家古尔塔塔设计出的作品!收尸车!专门用来收集战场上同胞们的尸体!”那位个子特别妖精的妖精说,“它能迅速简单识别投放进来的尸体结构,并依此将它们妥善折叠摆放,争取在不进一步损坏尸体的前提下达到最高空间利用率!这么一个小推车,最多可以装下十八具尸体!” “可我们的地面环境实在太糟糕了,尤其在经过一场大战之后……所以通常来说,一辆车的承载量是五到七具尸体。毕竟车子的设计是以合理收容为主要目的,重心往往有些不太好,车身结构在重量达到一定基数、颠簸严重的时候容易解体。所以千万不要贪多!遇到联军来抢尸也一定尽力而为,该跑就跑,烧了同胞尸体再跑就更棒了——噢,呃,好吧,你们这些人类并不会吐火。不过没有关系,今天对面似乎没有和我们抢尸体的意思。” 矮个子妖精拉拉杂杂地叮嘱了一大堆,最后说:“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古尔塔塔,妖精一族百年以来最聪明的发明家!” 瑟罗非与尼古拉斯推着妖精一族百年以来最聪明的发明家的作品,远远的在战场边缘观望了一会儿,大致清楚了妖精们回收尸体的模式——还真的就是直接往车子里一丢——也确定战场上确实没有联军的身影,他们就分头开始干活儿了。 事实证明,瑟罗非确实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穷海盗。对她而言,战场只在一方甲板上,再大的她就一点儿概念没有了。 她只顾着一边搜寻、收纳妖精战士们的尸体,一边记挂着托托的去向,却在不经意间越走越远。同时,她对这里复杂的地形完全没有整体概念,只知道规避突兀立在前方的巨大石块和默不作声凹陷下去的深坑,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好走进了一处可以完全隔断妖精一方视线的死角。 幸好,她一直以来的谨慎和对危机的直觉帮她成功躲掉了气势汹汹向她腰间扫来的链锤。 “死吧人类的叛徒!” 瑟罗非一个惊险的转身,一脚将收尸车踢向后侧的石壁,然后迅速抽出大剑格挡住敌人的第二波攻击! 真正照面的时候,双方都沉默了一瞬。 瑟罗非其实在看到链锤的时候就有些预感,但真正看清了脸,她还是多少有些尴尬—— “真的是你啊,锤叔。” 87| 6.1.2 【三四】 “……叛徒!”小圆锤脸色苍白,看样子虽然没受重伤,但是累得不轻。这会儿他凶狠地盯着瑟罗非,拿着武器的手一直在抖,显然是气极了。 瑟罗非并不生气,也没有想要和他争论的意思。她一边毫不放松地随时留意着那条链锤的动向,一边活动脖子:“别这么说,锤叔,立场不同而已。” 小圆锤瞪着女剑士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吼一声,挥起寒光凛凛的、布满尖刺的链锤就朝她攻来! 他完全没有留情。每一招都直接对准要害。 瑟罗非当然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她在独眼号上的时候,上一秒还跟人愉快干了个杯,下一秒把拔剑把人家捅个对穿的事情也没少干。 小圆锤或许靠着战场的磨练变成了老练的士兵,但从老西蒙透露的,关于小圆锤的故事来看,他在战争爆发之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在西北某个小村庄的男人。他可能力气不坏,甚至有可能是个猎户,有着不错的身手,但他的对手是一个在甲板上活过了五年的海盗。 这个海盗还曾经是个街霸,是个惯偷,是无法无天的鸟钻石镇的孩子王。 瑟罗非三下两下,轻松地把链锤砍成几段,挑飞,一脚踹上小圆锤正拔出匕首的右手腕。 小圆锤闷哼一声,斜向后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摔在一个凸起的石墩上。足足有瑟罗非膝盖粗的手腕骨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反向扭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 瑟罗非谨慎地确认了一下四周确实只有小圆锤一个联军——这个倒霉的男人大概是没赶上大部队撤退——她上前去找了个着力点,一把把那块狠狠磕了小圆锤一下的石墩连泥带土地拔了出来。 她举着比她大上两倍的石墩,伸脚把小圆锤弓着的身子踹平了,然后把石墩正正好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小圆锤:“……” 瑟罗非摆摆手:“你别担心啊,这石头密度不对,以你的力气,拼一拼还是能挣脱出来的。我这人胆子小,就怕你又掏出什么匕首小刀的……这么压着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完她就回头拉了小推车准备往回走。小圆锤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走得太远了,刚好她也收集了足够多的尸体,是时候返回了。 “……我不明白。”瑟罗非刚迈两步,就听到身后小圆锤哑着声音问,“你难道不是人类吗?这些妖精破坏我们的家园,杀死我们的亲人!当我们在战场上献出自己的血肉,试图保全我们的同胞的时候,你,你们,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吗,我的妻子还有我的两个孩子都——”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瑟罗非停下脚步,平静地说:“妖精们并没有杀死过我的什么亲朋好友。相反,我这次过来黑土丘陵,就是为了我的两个妖精朋友。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你以为我推着这小破车来做什么?我就是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战场上找到他的一只手臂,或是两条腿。” 小圆锤嘶声道:“两个!两个!你也不看看妖精们杀死了多少人类?即便他们都与你素不相识,但他们怎么说也你的同族!” 瑟罗非叹了口气,说:“别钻牛角尖,锤叔。如果我哪天被个精灵杀死了,你要为了我和整个精灵族开战么?” 小圆锤一愣。 “看吧。我们的关系可比素不相识高档多了,好歹我还蹭过你的帐篷。”瑟罗非说,“再说了,妖精是向整个人族开战,还是向某一些家伙开战,这可不好说……你在战场上待得久,应该没少见到军队那边对妖精尸体的热衷吧?那些被卷进来的佣兵们也不无辜啊,他们自愿拿着人头拼一拼积分,本来就是愿打愿挨。” “为亲人复仇,为了军衔,为了积分,或者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需要靠折腾尸体来达到的目的——全是私利,并没有什么人在为了种族的存亡和世界的正义对妖精开战。”瑟罗非指了指自己,“大家都一样,这也是我之所以站在妖精这边的原因。” “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我也佩服你一直以来的勇气和毅力。我想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你的家人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们没有必要互相指摘,说白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这一次我不杀你,祝你好运。”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祝福灵验极了。她搞不好是幸运女神的私生女。 刚说完那句话,不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在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收尸新手出发之前,发明家古尔塔塔特地跟他们简单普及了下交战双方惯用的信号。 这种带着红光和尖啸声的信号是属于联军一方的。当士兵在战场上发现重要敌方人物的时候就会放出这么个信号,然后,很快会有由长老院精锐组成的小队迅速赶来,争取将目标人物击毙或是抓获。 ……暂时作为妖精一方,女剑士看到这个信号当然就应该跑。 绕出这个视觉死角,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靠近联军营地的战场。随着这冲天而起的信号,她站在这儿能够明显看见联军那边迅速组织起了好几支队伍,正飞快朝这个方向来。 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苦脸,连忙转身逃跑。然而,她只推着小车快跑了几步,整辆车就开始发出黯哑的金属碰撞声,两颗齿轮直接从下方蹦了出来,看起来摇摇欲坠。 瑟罗非:“……” 古尔塔塔在介绍自己的发明物的时候还真是实事求是,一点儿没谦虚。 瑟罗非隐隐听到后方传来的魔法爆破声。她一咬牙,将整辆车扛了起来迅速往鳄鱼脊营地跑去! ……其实不太重嘛。 ……#我长,臂力也长# 一路上,她瞥见不少小心翼翼掌控着小车,尽快往回跑的妖精们。又跑了几步,前方土坡下面恰好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妖精蹒跚走着,他似乎是受伤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他手中的车身已经裂了条缝。 瑟罗非绕了个小弯儿跑过去。时间紧凑,她边跑边喊:“前面的妖精朋友我看你的车子快不行了你需要帮忙吗要不然你快跳到车子里去吧吧吧我扛你回家呀呀呀呀!” 前方那个灰头土脸的妖精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似乎被瑟罗非这造型惊了惊,之后他倒是反应很快地一团身钻进了车子里,一句废话没有。 瑟罗非为这只妖精的干脆利落点了个赞,一边把自己的小车换到了右边肩膀,左手一拽一托,稳稳地将另一辆小车也抱了起来! 女剑士背着一人高的大剑,左右肩膀分别扛着两辆金属小车,一路健步如飞地奔向妖精们的峡谷。 “……”联军这边,一个带着队长袖标的魔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这是什么?怪物?” 被顺手营救出来的小圆锤低下头,掩住了他复杂的脸色:“……不知道。” “这只是个感叹,我并没有真的在询问你。”法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妖精那边又有强援了,该死,我得赶快告诉长官。” —————————— 妖精们的营地建造在被称为鳄鱼脊的小高地上,这块高地与一条狭长的峡谷相连,所以妖精们的防御工事大多部署在峡谷口。 瑟罗非在万众瞩目之下小跑进了峡谷,将小车们轰轰两声放到地上。 “哎呦你可回来了!感谢不死鸟的恩泽!这个黑脸男人刚刚闹着要出去,我们怎么劝都不听,他还把希欧指挥官的右手臂给轰掉了一块儿。”古尔塔塔好从一片肃穆的妖精群中挤出来,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尼古拉斯抱怨了几句。 哦可怜的希欧。 重逢以来,希欧指挥官的手臂修缮费用一直在突破新高。 瑟罗非看到尼古拉斯也是松了一口气,她安抚地捏捏他的手臂,说:“这两辆车还不轻,我扛着它们一路跑过来当然得稍微慢一些。” 古尔塔塔插话道:“车是让你推的,不是让你举的,这要怪谁。” “一辆推着会散的车居然被发明了出来,这要怪谁。”瑟罗非回了一嘴,顺手接过旁边递来的水瓶子,直接一仰头喝空了:“谢谢尼古拉斯——诶?!” “不是尼古拉斯,是托托哟。”一头卷毛被烧得七零八碎、四处乱翘的妖精靠在脏兮兮的小推车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被罗尔救了一次,真好。” 88| 6.1.3 【三五】 “是的,老师……对,没有错……我发誓我看清楚了,是的,她背着一把大剑。”魔法师恭恭敬敬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畏惧,“不确定当时车里装了几具尸体,但那辆车我们也是拦截过的,它本身的重量就相当可观。” 魔法师的面前漂浮着一面薄薄的、不断涌动的水幕。水幕之上,有一张苍白瘦长、带着兜帽的脸。 “呵……好,很好。”水幕那边的人卷起嘴唇,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 “把她抓来。”那人命令道,“我们都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个……拯救塞拜城的少女了。” 水幕那边传来稀稀落落的低笑声。魔法师的腰弯得更低了,他回答了一声是,有些犹豫地问道:“老师,剑士太多,用大剑的女人也并不算稀有……如,如果那位……” “那就杀了,再去找。” “……是。” ———————————— 相较而言,鳄鱼脊这边的谈话气氛就让人舒心得多,虽然有些不太和平—— 瑟罗非一个巴掌糊到托托头上:“你好歹有点儿责任心?敢情这条腿不是长在你身上的,瘸成这样你都不当回事儿,还蹦跶着去给人家收尸?你这是摩拳擦掌要跟被装在小推车里的兄弟们抢位子是吧?不准辩解!不服憋着!”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橘子猫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学着瑟罗非大喵一声,挥起肉垫往自家主人脸上也来了一拳。 托托连忙摆手:“没有不服没有不服。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一路穿过联军的封锁线不容易吧?累了没有?我和管厨房的阿姨还算熟,我让她给你们做拿手的蜜汁烤肉?” 瑟罗非满肚子气被这几句话一戳,全都轻飘飘地泄了出来。 托托腿上的伤口很快被包扎好了。上了年纪的军医推着挂满了工具和药品的特制推车笑眯眯地退了出去,南十字号众坐下来开始交换情报。 船长大人照例坐在一边,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闭嘴擦枪,十分有“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然轰穿你”的神韵。瑟罗非只好自己扛过担子,和托托从鸟钻石镇码头上发生的一切,说到橘滋里,说到塞拜城,说到乔和蝎子让人目瞪口呆的身份,倒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半精灵的离奇血统给略了过去,只说在路过树核的时候碰巧遇上了管家——毕竟这又牵扯到壁障、圣物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能不能讲,能讲多少,得由尼古拉斯和管家来决定。 托托听得眼睛都不知道要眨,除了“哇哦……”,“哇哦!”和“哇……哦。”之外压根说不出别的话。 瑟罗非自己也顺带回味了一下,她发现这一系列的事儿串在一起还真的挺有冲击力的。 瑟罗非这边交货完毕,托托也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起他与赤铜前辈一路赶到西北后发生的事情。 “赤铜前辈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战死的。没有阴谋,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小故事,他就是简简单单地死在战场上了。”托托语气平静地说,“你们一定也听说了,我们一族死去的族人身上的力量会加持在幸存者身上的事儿吧?赤铜前辈在那时已经很厉害了,他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扯了多少联军去陪他……他不亏。” 瑟罗非认真地看着托托。 这个卷毛家伙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变得更厉害了,更强大了,更叫人放心了。 可这其中的代价,她都不敢细想。 “我倒是想和你们说说大副的事儿。”托托指了指坐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盆栽的希欧。 盆栽闻言抬了抬脸,露出颧骨上一大块淤青。 托托断定道:“是瑟罗非揍的。” 希欧:“……” 瑟罗非:“……” 脸不是金属,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按着瑟罗非下手的力度,大副至少还得把这光荣的印记带上一星期。 托托一边捏着橘子的脖子,把人家捏得呼噜呼噜的,一边缓缓说:“当时,我和赤铜前辈一块儿赶到西北的时候,大副就已经在这儿了,只是还昏着,没有意识。黑土丘陵距离海洋都不知道有多远,再怎么大的浪也不能直接把大副拍到这儿来……我不知道大副是怎么被救的,是被谁救的,赤铜前辈问了好几次,也没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很明显,他们……是在知道大副身份的情况下,有目的地把他带来西北,并一直收留在族里的。” “我们也是碰巧,才见到了在医疗室中躺着的大副。那时候……”托托看了一眼希欧,声音有点儿发紧,“他的手臂,大半只手臂,从肩膀到半截小臂……还是存在的,看起来也没有即将坏死的迹象。” 瑟罗非皱眉:“什么?” 托托低下头:“后来,又过了大概半个月,大副就醒了。那时候他已经装上了金属手臂,一点儿都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儿,连名字也是我告诉他的……激进派的几位大师很快借着几次机会把他推上了指挥官的位子,并且一直挺警惕我们与他的接触,他们还单独找我谈过话,叮嘱我多考虑考虑种族的利益……” “这些事情,我……之前并没有同大副说过。”托托压根不敢再看希欧,一个劲儿埋着脑袋,脸上全是惭愧的神色,“……对不起。我拿不准大副的态度,我也……确实担心大副在知道真相后对妖精一族做出报复……对不起。” 瑟罗非愣了愣,她虽然有些惊愕,但很快她将心比心想了想,也觉得合情合理。况且…… “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么,托托儿,你还是太甜。”她伸手戳了戳橘子的脑袋,换来一生撒娇的喵,“你家大副的怨气早就洒满整个西北了。” 希欧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却也没否认。 所以这桩事情上,先是妖精一族对希欧起了利用的心思,还自顾自把人家手臂给锯了。希欧只是失忆了,又没把脑浆摔出去,以他的心眼儿和智商,估计很快从与托托、赤铜的接触和其他细节里发现了不对劲儿,一怒之下开始变着花样怂恿妖精们相信了那什么见鬼的进化论,愉快地看着他们变相自相残杀。 啧。希欧这家伙也是挺有能耐,藏着这么大一出事儿,被她掀了桌子还狠揍了两拳,居然一声不吭。 ……也没喊妖精把她拖出去砍了。 ……她决定以后对希欧妈妈再好一点儿。 瑟罗非对妖精们的行事感到愤怒,却也觉得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妖精挺可怜的,托托更是夹在两边,怎么都不讨好。她也不知道这一出烂戏该怎么圆回来。 女剑士抓准时机发挥了她干脆利落的作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管了。你们两个都跟我们走,就这样,管家说南十字号准备开始重建了,正好缺劳力呢。” “走什么走!不许走!” 帐篷里的三个人一只妖精还有一只猫齐齐转向,看着黄铜风尘仆仆、一脸怒色地走了进来。 “黄,黄铜前辈您怎么——您一直在外头?您都听到了?”托托有些紧张。 “平静,镇定。”瑟罗非凉凉地说,“托托你不知道,这位前辈在听壁脚这一行上是专业的,比你们船长干海盗还专。” 黄铜虎着脸,倒是一点儿没有尴尬的表情,对自己白白锯了人一只手臂又被揭穿的事儿也没什么反应。他把手上的重枪往地上一砸,大声说道:“希欧!你最好老实说清楚!你对我们妖精一族做了什么?你今天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代——” “笑死我了。”瑟罗非啪地站起来,将泛着寒光的剑锋朝向黄铜,“谁要给谁一个交代,我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尼古拉斯的弹匣也早已就位。 托托急得团团转:“哎,你们,我说,你们别……” 黄铜面对希欧的打量,瑟罗非的剑锋,和尼古拉斯的枪口,并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冷笑着摊开手:“看见了吗,这是个引爆装置。” “我只要按下它,你们的大副马上就会变成肉块儿——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那种。” 89| 6.1.4 【三六】 “黄铜前辈!请不要这样!”托托急得不得了,“哪怕是看在赤铜前辈的面子上!船长,大副,罗尔,这是赤铜前辈的亲生弟弟!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放下武器,好好谈谈好吗?” “哦,摊上这么个弟弟。赤铜前辈是得罪创|世神了吧。”瑟罗非毫不客气地嘲讽,却顾忌着对方手中的引爆装置,不敢轻举妄动。 黄铜也冷笑一声,说:“赤铜一向糊里糊涂,最容易感情用事,每天被你们这些心思诡诈的人类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也不知道。” “没错儿,他这个被人类骗一脸的蠢货已经为了妖精们战死了,你倒是挺机灵的,知道壁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黄铜涨红了脸:“如果不是你们人类侵犯我们的领土,滥杀我们的同胞,赤铜又怎么会死?!” “他会死是因为他玩儿命,你就不必担这个心了,反正你只玩儿壁脚。” 瑟罗非深谙抓住人痛脚死活不放的吵架技巧,黄铜被她气得开始往鼻子外头冒火星,差点儿忍不住挥起长枪戳过去。 希欧看够了,慢吞吞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好了,别吵了。” “希欧!”黄铜很快把矛头指向当事人,“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解释清楚!”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希欧勾勾嘴角,“战争是一场试炼,族人的死亡是进化的契机……这种说法的忠实拥护者,不正是黄铜大师你么。” 再一次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也是现在妖精族内部最大的矛盾,黄铜反复吸气又吐气,呼哧呼哧的,竟然没法儿像之前那样,笃定地说出“这是神祗赐下的试炼,是妖精一族难得的契机,我们注定要在战争与血中唤醒不死鸟的魂灵,在酣畅淋漓的复仇之后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心境与思想,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在听完这出壁脚——呸——在监视这些鬼鬼祟祟的人类之前,黄铜自己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感觉现在这日子虽然糟心但是充满了干劲,无论是面对黑压压、似乎怎么也打不完的联军,还是面对庞塔那几个成天只知道退退退的老家伙,黄铜毫无畏惧,浑身上下裹满了一副“蠢货来战”的斗志。 然而,刚才在帐篷外,他硬是让冷汗湿透了衣服。 希欧知道。希欧都知道! 他知道他们别有目的地把他从一个小渔村里弄来,他知道他们擅自截掉了他的手臂,给他安上了这么个铁东西…… 他是不是还知道……是他们故意洗掉了他的记忆,好让他老老实实接下妖精一族的“恩情”,留在西北为他们拖延卖命?! 不不不,不会的,这件事情被严加保密,连他那个短命的兄弟和托托也—— 可是,这个人类是那么的聪明…… 黄铜回想起之前每一次希欧对他恰到好处的附和,那些被希欧搜集来的、导向性十分明显的“上古资料”,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甚至于,他已经完全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怎么萌生这种想法的? 黄铜性格使然,生来比一般的妖精机灵些。他在锻造、工艺上的天分其实不太好——远远比不过他那个傻愣傻愣的兄长——但他硬是凭着在人情世故、谋算分析上的智慧,爬到了金须大师的位子。 另外几位同他一样被归为“激进派”的大师走的也是这种路线。相反,另一边,以庞塔为首的保守派的大师们,就是纯粹靠着知识与手艺,以及凭借着知识与手艺在妖精群落中获得的威望而上位的。 两派的想法时常有冲突。妖精们大多性情平和,对权势金钱地位的兴趣还不比对一只新式茶壶的兴趣高,激进派的主张始终得不到太多妖精的支持。 这一回,借着战乱、鲜血、无数消陨在战刀之下的同伴的生命,激进派头一回收获了大批的支持者,将保守派牢牢压了下去。 几位激进派的大师扬眉吐气,由此愈发坚定自己的立场,退到现在这道还算是易守难攻的防线之后就不肯再退,硬是要顶着无数伤亡等待着“进化”,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苏醒、甚至是不是真的存在的不死鸟。 黄铜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完全不能抑止地抖了起来。 他看着希欧冷冷的、带着鲜明的恶意的眼神,那在滔天战火,在家园被侵蚀、同胞被残杀的仇恨中被烘烤得越来越炽热的理念似乎遭到了当头一泼冰水。 曾经笃定的逻辑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推翻,但怀疑的杂草已经疯长。 黄铜大喝一声为自己壮势,猛地把枪尖扫向希欧:“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希欧镇定地抱着双臂道:“我不明白,你说的‘其中’——” “不要狡辩!”黄铜厉声逼问,“你一直就在处心积虑报复我们,是不是?你一定用了什么卑鄙肮脏的计谋,试图阻碍我们的进化之路……你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启动这个引爆装置!” 瑟罗非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你要么是蠢,要么是疯。说白了你们不就是跟吸血蛭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从同族早点儿被联军砍死,好从他们的尸体上吸走力量么?非得给这种恶心的方式冠上一个进化之路的名字,还扯下创世神背锅,你的脸有对面山脉那么大。” 黄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被人对着脸砸了一锤子似的,表情都有些愣,眼底涌动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 瑟罗非不依不饶:“我简直怀疑你是长老院的奸细。对待你的同族,你可一点儿也没比长老院仁慈。” “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看看长老院对我们做了什么!”黄铜红着眼,嘶哑地吼着,他的声音像是被烈火灼烤的锈铁,“残忍的虐杀,毫无道理的侵略,亵渎尸体,公然将我们的头颅挂上佣兵工会的积分牌——神明创|世数千年来,哪个种族遭受过如此恶劣的对待!?长老院不就是想要各族圣物吗,我知道!那帮欺软怕硬的孬种,他们敢像对待我们妖精一样,将战火烧到树核,烧到塞拜城,烧到龙岛吗!” 瑟罗非虽然无缘那些高大上的学院,但历史她还是稍微知道一些的。其实追溯回去论种族之间的矛盾,反而是人类和精灵的摩擦最多——这两个种群最大,又常常混在一块儿,俗话说远的香近的臭,距离近了,彼此之间相处起来总有那么些眼睛不对眉毛的事儿。 不过,从未有哪个种族,像今天的妖精一样,被欺凌到了濒临灭亡的边缘。 也从未有哪个种族,在面对一个濒临灭亡的邻居时,还依旧不依不饶地坚持着这一点儿看不到正义的战争。 咆哮出那些被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不甘和怨恨时,黄铜再一次找回了他的气势。然而,很快,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迟疑了起来,“我们在变强……是的,我们在变强!瞧,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抵御联军的攻击了!我们族人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让那些自大狂妄的家伙们瞧瞧,欺辱妖精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样的论调黄铜在过去的一年中没少重复。只不过之前他都是在捍卫自己,说服别人,现在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服自己,捍卫着……这个种族挣扎的自尊。 瑟罗非不由自主地把她那嘲讽的调调收了起来:“可如果你们及时后退,你们的亲人好友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黄铜狠狠喘了口气,说:“那又怎么样?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不把他们狠狠打回去,不让他们畏惧于我们的力量……即便我们躲起来、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也迟早有一天会被再次找上门开颅挖心!” 瑟罗非仔细地看着黄铜的表情。 这个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会纠集党羽做出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理喻的,死守不退的决定,除了希欧的刻意引导、挑拨,和战场上浮躁气氛的影响外,他也是真的……被逼得无路可退了。 大部分在战火上煎熬着的妖精估计也是这么个心态。 她叹了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们现在的力量,是从死去的同胞身上获得的。按照这个规律推测下去,当你们击退联军,重新回到安稳的生活,开始维系家庭繁育后代的时候,随着新生儿增加,种群扩大,你们的力量又会逐渐流失……” 黄铜一怔,脸色唰地白了下来。 “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呢?要控制新生儿的出生?让年迈的妖精快点儿自我了结?还是……坐等联军的再一次反扑?”瑟罗非摇摇头,“我们都知道,长老院的目的是不死鸟。没有得到一个结果,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黄铜的嘴唇微微的哆嗦起来:“不,不,不会的,总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指挥官!指挥官——” 一位挥舞着令旗的妖精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帐篷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骤然警惕了几分,又在辨认出黄铜、瑟罗非与尼古拉斯的面孔后放松了下来。 他对几人点头示意,匆匆对希欧说道:“前方勘察小队报告!联军开始整理辎重,清点部队,很可能接着发动第二波攻势!” 黄铜的鼻孔里又爆出一连串儿火星,他死死盯着希欧,脸色阴晴不定。 希欧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发出部署相关的命令。他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没什么情绪地迎上黄铜的目光。 “黄,黄铜大师?指挥官?”传令的妖精疑惑地来回看看。 握着引爆装置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凶狠地抓起他的兵器,低声吼道:“你没听见吗指挥官!那帮狗娘养的东西又要咬过来了!还不下令!” 希欧微微勾起嘴角,也不矫情,对托托和转令小兵一挥手:“跟我来。” 他转身看着两位远道而来的,记忆之外的同伴:“你们——”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说:“去去去,一起去。” 陪他们打完这最后一仗,她就去和尼古拉斯商量把希欧托托打晕带走的计划。 90| 6.1.5 【三七】 最后一仗永远打不完。 瑟罗非已经在心里把联军那边新来的指挥官用大剑拍碎了上百次,她觉得她从没遇到过这么烦人的家伙。 北部鳄鱼脊高地在开战以来一直是比较平静的。妖精的防线在最初一段时间大规模收缩,在希欧掌握指挥大权后基本稳定下来,被防线串联的所有驻扎点基本都是易守难攻的好地形。北部这边就是个小高地,风又大又疾,太阳一下山就冷极了,联军之前都不怎么爱来。 新来的这个指挥官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脑子里蓄水养了鱼,偏偏不走寻常路,上任以来一个劲儿盯着北边打。 半个月来,联军真的跟疯狗似的,死死咬着这道细长的峡谷不放。瑟罗非往往一觉醒来,觉得今儿天气不错,是个拐带人口的好日子,可还没等她出门呢,哪个小妖精又挥着令旗哒哒哒跑过来喊着开战啦开战啦。 战场上,大家都把脑袋吊在腰带上,一不留神就晃没了。瑟罗非有一次差点儿被一道呼啸而来的风刃割断肩膀,回去之后,尼古拉斯周身的气压简直重得可以碎大石,说什么都不让她再上战场了。 瑟罗非这副被壁障碎片改造过——说不定就是以壁障碎片为凭造出来的壳子在吸收了两个圣物的力量之后恢复得奇快。她没几天就自己蹦跶下床了,笑嘻嘻地面对尼古拉斯的黑脸:“好啦这次我不跑远,有你亲自看着我的后背——这样可以么?” 尼古拉斯脸色绷了又缓,缓了又绷,最后女剑士伸出手指叩了叩他结实的手臂……他终究还是黑着脸红着耳朵妥协了。 “不许离开我的射程。”船长说。 瑟罗非大声保证着,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脸刷的一下熟成了个蛋。她哼哈了几句意味不明、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关于天气的笑话,故作潇洒地跑了。 有幸旁观了这一幕的希欧指挥官觉得牙疼。 他扪心自问了不下十次,自己确实对这个一头棕毛、成天挥着个大铁块(还掀他桌子,把他揍了一顿)的怪力家伙没有任何值得升华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但看到这一幕,他还是有种深刻的不愉悦。 ……差不多像是大老远跑商结果卖亏了的呕心感,非常叫人愤怒。指挥官这么琢磨着,虽然他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跑过商。 拉锯战打久了,鳄鱼脊这边的防御工事已经布置得非常完善,驻地峡谷的每一寸都被很好地武装了起来。妖精们在制造器械上有着让人望尘莫及的天分,加上现在幸存妖精们的实力确实个个强悍,这些天来,妖精这边的伤亡越来越少。 但总的来说,这个种族的数量依旧在缓慢的下降,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危险的边缘。 今天对面没有开打的意思。瑟罗非闲着无聊在营地里逛了逛,看见不少平常负责后勤的妖精们正在搬运同伴的尸体。他们鱼贯推着那些功能十足讽刺的小车,将战死的妖精们集中到了营地中央。 接着就是一把火,了无痕迹。 这样的活动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次。瑟罗非看着那些妖精们脸上越来越深刻的麻木,只觉得自己的胃剧烈的痉挛了一下。 她匆匆走回帐篷区,目标明确地掀开一道卷帘:“尼古拉斯,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我们需要和希欧、托托他们谈谈。” 黑发的男人屈一只着腿靠在角落,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少见地带上了点儿凝重。 “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个,罗尔。”他抬起手,手指间松松散散缠绕着怀表的金属链子,“管家刚刚发来消息,说王都情况不好……以及,长老院集结了两支精锐小队,经由王都大传送阵前往距离黑土丘陵最近的蒙卡努拉城。根据消息,这两支精锐小队,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 介于托托的种族身份,瑟罗非打算先找希欧谈。 她原本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说服希欧离开这个与他颇有些相爱相杀意味的妖精族,没想到希欧听完之后很爽快地点点头:“你去准备一下吧,我们这几天就出发。” 瑟罗非:“希欧你别这么快下结论,你听我说——啊?你刚刚说什么?” 希欧嘲讽地看着她。 “……”瑟罗非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为什么?我是说……这真的有些突然,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妖精们自己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给你解释的好。”希欧耸耸肩,冲着帐篷深处道:“黄铜大师你说对不对?” 瑟罗非:“?!” 黄铜顶着一张臭脸,从被衣柜遮挡住的壁脚处缓缓挪了出来。 瑟罗非:“……”这家伙真是专业的! “我们……决定往后方山脉撤退。”黄铜吭哧吭哧地说,“恰好趁着对面在等待军备补给,就这几天,我们会布下防御工事,分批后撤。第一批妇女和孩子已经动身了。” 瑟罗非反应很快地说:“我就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我要带托托走。哦——还有这个家伙。” 被手指戳着,感觉自己特别像是卖场上的小贴货的指挥官大人:“……” 黄铜哽了一下,憋屈地挥了挥拳头:“带走带走都带走!托托!出来!” “诶。” 瑟罗非循声望去,看见托托也猫着腰从黄铜刚才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没见你学别的学这么快。 黄铜虎着脸把托托揪过来:“这蠢孩子从小父亲母亲一个都没,因为喷不出火,早早的就跑出去闯荡了。我族从头到尾没能给他什么,他这回傻乎乎地跑回来,打了这么久的仗,也算是把我们养他长大的情分还了,我们没那么大脸把他拴在这里。你们带他走,别给长老院那帮疯子抓住就好。” “至于这个家伙——”黄铜看向希欧,表情多少有些复杂。最终,他哼了一声,说:“反正从来和我们妖精一族也没什么关系。” 托托显然放不下他的同胞。黄铜话音一落,他就急忙开口:“黄铜大师,我不——” “别给我磨磨唧唧的!”黄铜一脚踹上托托的屁股,“你当我是怕连累你?扔你出去过好日子的?做你的锤子梦去!” “我们就要避入葛泽尔山脉。群山是神祗的厚赐,这些连绵不断的起伏山脉才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和最坚实的防线……我们必定能找到隐蔽之所让族人得到休养生息,都不用你穷操心。”黄铜沉下脸,一字一句道,“但无论怎样,静谧不动的再如何锋利也只是防具,游走的才能被成为‘武器’……托托,要做什么,要争取什么,要保护什么,你明白了吗?” 瑟罗非微微睁大了眼。直到今天,她才在这个看似冲动暴躁、对力量有着堪称偏激的渴求的妖精身上找到了“长者”的感觉。 赤铜前辈,您的弟弟……还算不赖。 说完那番话,黄铜又气哼哼地踹了托托一脚:“哼,要不是我得看着那帮遇到一点儿破事就慌慌张张的小崽子……” ———————————— 女剑士从黑土丘陵拐带人口的计划一路磕磕碰碰,在转过某个节点之后突然出乎意料地顺利起来。 又过了两天,所有妇女,孩童,体弱的长辈都已经撤走,技术工、后勤工以及空有一身力量,战斗技巧却不太合格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分批往散在了重重山脉之间。 鳄鱼脊营地这里,只有六十来个妖精和像瑟罗非这样,其他种族的支援兵依旧留守。 瑟罗非有些担忧地问:“我们可以混进对面的佣兵营地,托托长的嫩,乔装一下说成是人类少年也没什么不对。可剩下的那些妖精怎么办?他们一直驻守在这儿?” 守军若是一下子全撤光,对面肯定会发现异样。但如果为了掩饰而迟迟不走,这是下定决心当炮灰断后了吗? 托托举起橘子摆了摆它的猫爪:“你别担心,从鳄鱼脊往西稍赶半天的路,就联通到妖精的地道网了。” “地道……什么网?!” “地道网。没有别的修饰词了。”托托笑眯眯地说,“这可是几千年来我族最大的工程,也是最大的秘密——瞧,我多够义气。” 托托根据自己所剩不多的,童年时被长辈抓着科普的印象,大致跟瑟罗非描述了一下地道之内复杂的地形,险恶的机关布置,以及根本没有哪个妖精能数的过来的,和天上星星一样多的出口。 “……据说最初是在神祗的亲自指引下,依据葛泽尔山脉的走势建造的。”托托说,“很了不起,对不对?然而这是妖精一族最后的底牌了……底牌亮过一次,下一次就未必管用。只希望再也不要有下次了吧。” 瑟罗非这才知道,“群山是神祗的厚赐”这一句不单纯是感慨,按照这架势,隔绝东西的葛泽尔山脉确实是神祗为妖精一族留下的后路。 “及时行乐,这次能挺过去就好。”女剑士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就走吧,回头我带你认识班德里克王子和曼德拉女爵。” 托托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瑟罗非说的是谁,很快叽叽咕咕和橘子笑成了一团。 —————————— 既然知道了妖精们还有这么一招后手,基本没有在撤退途中全灭的危险,南十字号的几个人相互商量了一下,都决定立刻动身。 瑟罗非,尼古拉斯和托托本身都没什么行李。希欧在妖精这儿当指挥官,倒是挣下了不少财产,然而即便是失忆大|法也不能泯灭希欧的翩翩土豪风度,面对无数稀有晶石,珍奇锻材和精巧的、能摆上王都拍卖行的各种妖精制物,指挥官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麻烦,不带。” 不带就不带吧。 当天晚上,一行人背着各自的小包裹,悄悄从营地南面,一条被各种巨石掩盖的隐秘岔道离开了鳄鱼脊。 刚从巨石道中穿出来没几步,尼古拉斯就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前面有人。”他压低声音说。 托托几下跳到一块有遮挡的岩壁上,从袖口扯出一只小巧的手持单片镜贴在眼前,快速地微调光线向前张望。 很快他又轻手轻脚地跳了下来。 “二十人左右,估计是哪个佣兵团的拦截队。” “拦截队?” “我们的单兵能力越来越强,脑袋越来越也值钱,一般的中型佣兵团很难在战场上抢到什么便宜。不少中型佣兵团就开始游走在营地边缘,试图袭击传讯,走失,或者以各种各样原因落单的妖精。”托托解释道,“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些乱石之下有一条小道直接通往鳄鱼脊营地……但这些家伙都是利益至上,我们这里毕竟只有四个人,他们说不定会起些不好的心思。” “不怕。”瑟罗非说,“我们这儿有三个群攻选手呢。你把橘子猫藏好了,我负责给你们解决些好命的小杂鱼儿,再来一倍的人数我们也能打。” 此时,对面的二十来位不速之客也在游移不定。 “前面有人……不,从身高来看应该不是妖精,”一位弓箭手模样的青年男子摘下远望镜,“现在是晚上,具体看不清楚,他们人数应该没有我们这边多……您看?”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带头人眯起眼睛,轻轻以指腹磨蹭着粗大的弯刀,“先挥黄旗,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黄旗是两个在野外相遇的团队之间最经常被用到的信号旗。挥动黄旗,即表示“前方的哥们儿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要路过这里,但如果你们企图抢劫我们的物资我们一定会尽力反抗”。 弓箭手拿出黄旗挥动了起来。全队在弯刀大汉的带领下缓慢而谨慎地朝前走去。 站在弯刀大汉旁边一个穿着法师袍的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团长,您是想……” “嗯。”拿着弯刀的团长咧嘴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忘了佣兵工会才更新的规则么?收割妖精阵营中其他种族参战者的人头同样有不错的积分奖励,如果其中有女人,我们能得到的积分甚至比一个妖精头颅还要可观……嘿,那些老家伙的癖好还是一如既往的——哈哈哈!” 法师犹豫道:“可是,团长,出现在这里的不一定是妖精阵营的人,也有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收割者’,或是不小心走散的——” 团长嘿嘿笑了两声:“他们究竟是不是……就让他们的人数来决定吧。” 双方很快接近到了一个能够相互看得清脸的距离。双方都谨慎地停了下来。 团长用眼神儿示意弓箭手上前交涉,自己则微微侧身一步,以普通团员的身份站在人群之中。 “区区四个人,还真的有个女人……今天我们是交好运了。”他压低声音对法师说:“这里路道狭窄,他们绕不开的,一会儿在交汇的时候就动手。” 法师点点头。 他们这边有二十一个人,个个都是经过无数任务,配合默契的精锐。对方只有四个人,两个男人五官长得特别好看,根据他的经验,这样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中看不中用、靠哄骗女孩子过活的废物;一个还没长成的少年,在战场上还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花里胡哨的帽子,实力也可想而知;还有一个背着大剑,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年轻姑娘。 是个黑吃黑的好对象。 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他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恰好半藏在一块侧向凸起的岩石之后。掩在长袍袖子里的手轻轻一拨,一个细长的圆筒落在了他的手心。 这是拜托了他那个在长老院当中阶魔法学者的叔叔拿到的,说是那边新研究出来的魔法道具,在耗费使用者大半魔力的前提下,能够瞬发出威力强大的单体魔法“火神之瞳”,速度奇快,只要施术者对准了目标,就落空的可能。 战场真是一个容易叫人心神不宁的地方。他有些无奈地想,握紧那圆筒的手却一点儿也没松。 那一边,弓箭手已经完成了寒暄的任务。他彬彬有礼地一摆手:“祝你们一路顺利,早些和团队恢复联络。” 希欧点头:“也祝你们满载而归。” 佣兵团的团员们都按照弓箭手的指示,贴到了山壁的一边,看起来十分友好地给那四个走散的可怜虫让了一条路出来。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锵!!!” 一位佣兵斜斜劈出的刀锋猛地撞上了一把深黑的重剑! 单手拔出重剑的女剑士脸上丝毫没有吃惊的表情。她挑了挑眉,手中一个加力—— 那个佣兵闷哼一声,他手中价格不菲的刀和他的半边肩膀就像是刚长成的菜梆子,唰的一下就被整个儿斩了下来! 鲜红的血液直接喷到了法师的身上。 他脑子一懵,直到耳边骤然响起团长的怒吼声,他才回过神来。 法师深吸一口气,开始咏唱火球术。 一边心怀恶意,另一边早有提防。这场对面仗顺顺利利地就打了起来。 只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法师拖着几乎被炸出了骨头的半边手臂,踉踉跄跄地转身逃跑。 恐惧之下,他的耳膜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撞破。 死了,死了,团员们都死了。 他们企图捏死那个看起来挺软的柿子,却没想到他们自己才是被扼住喉咙的那个。 长着金属手臂的男人,操控着火焰的强大妖精,可怕的枪手,还有和怪物似的女剑士…… 逃跑之前,他碰巧对上了那个枪手的眼神。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团队中的任何一个。 …… 瑟罗非一剑把那个团长拍到了山壁上,和尼古拉斯飞快地碰了下拳头,转身准备加入希欧和托托的战场——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人捏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瞳孔惊恐地收缩—— 时间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扯了一把,周围发生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慢动作。 既定的、不可破坏的、不可干涉的慢动作。 一个巴掌大的光球仿佛死神的宣召,从那个法师的袖口中狰狞地钻出,直径朝着希欧的后背飞去。 希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带了点儿警惕和茫然掺杂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回个头。 她的剑风,尼古拉斯的子弹都无力地与那团光球的尾巴擦……身……而……过…… “轰!!!” …… 温和的热浪与强光导致的短暂失明都在渐渐消退。 瑟罗非迟钝地炸了眨眼。 这个山谷很宁静。天边已经泛起晨曦的微光,沉默注视着大地的星星们正在淡去。 希欧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周围是敌人们的尸体。 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只除了,希欧身边,本应该属于他们某个同伴的位置…… 空空如也。 “……” 瑟罗非手中的重剑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 91| 6.1.6 【三八】 在鳄鱼脊营地的最高处,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前一天晚上,当他们拎着小包袱离开这个营地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返回这里。 那天,三个人都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然后希欧率先动了。他绷着脸直直朝前面那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法师走去,一路上被凸起的小石子儿莫名绊了好几个踉跄。 他先是扯掉了法师的两只手臂。然后他静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捏碎了那个倒霉蛋的头颅。 尼古拉斯紧了紧手心,转身去找被托托藏在一个小岩洞的橘子。 瑟罗非则恍惚地走到了原先托托站着的那块土地前。 她蹲了下来,轻轻用手指摩挲着那染了一层焦灰的泥土。 西北风大,天边隐约的晨光也没能让这些呼啸的劲风变得温柔一些。 被凶狠带起的焦灰和细碎的沙粒、泥土完全混在了一起,把她呛得泪流满面。 尼古拉斯没有找到橘子,那个藏匿着橘子的小岩洞里只有托托顺手放下的包裹。不知道那只圆头圆脑、总是非常神气的虎斑猫是不是被他们的战斗惊到了,自己跑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三人在原地搜索了一圈儿没有结果,最后一致决定返回鳄鱼脊营地一趟。 黄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沉默了一瞬。自从西北开战以来,他已经目睹了太多同族的死亡,相较于瑟罗非三人,他反而显得更加平静些。 “就这样……烧了啊。” 瑟罗非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当时那场景,就觉得胸口闷得要窒息。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我知道,妖精的火焰从不伤及自身。托托却在一阵强火之后不见了,这是不是有些像——” “像传说中的不死鸟?”黄铜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有些怜悯地看了看这几个脸色糟糕的人类,狠着心切断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不,不可能。” “在烈焰中诞生,在烈焰中生长。不死鸟一直以来就是我们妖精的信仰和图腾。”黄铜摇了摇头,“但也仅仅是信仰与图腾罢了。不死鸟是否真的是我们妖精一族的神赐之物,谁都不知道。你们相信吗?关于不死鸟,从来就没有过确切的记载——要么是在重重巧合之下,一字半句都没流传下来,要么,不死鸟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一个象征。” “我原本一直倾向于后一个的说法,要不是长老院那帮疯子和恶狗一样追着咬来,又有希欧在旁边不怀好意地诱导挑拨——”黄铜说到这里,狠狠地瞪了希欧一眼,“哼。” 瑟罗非有些木然地站着。 黄铜继续道:“我们再来说说托托的事儿。” “我对这个幼崽的印象特别深,因为他居然不会喷火。要知道,喷火是每一个妖精的本能,幼崽控制不好自己,在睁眼之前烧光了治疗师衣服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他出去游历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竟然还真的学会喷火了,大家都很惊讶。然而我们很快发现,他的火焰和其他妖精的不一样。”黄铜沉声说,“是的,你们都参与过尸体回收,也都知道妖精们的火焰通常不能伤害自身——否则,我们在阵亡的那一刹那一定会把自己都烧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给联军留下糟践尸体的机会!” “可托托不一样。他的火焰一开始就比别的妖精强大,这引起了庞塔那几个学究派老家伙的注意。在一阵子的观察分析后,他们发现,这孩子的火焰主要是由情绪引导的。你们知道么,他刚来前线的时候,每次喷火都要哭一哭鼻子,被其他妖精笑话了挺久。” “意志……情绪?”瑟罗非说,“我不明白。”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黄铜伸出他粗壮结实的手臂比划着,“现在我这只右手被高腐蚀的酸液泼了个透,还没医没药的在又热又湿的地方待了几天,早就烂出虫子来了。它又痒又疼,折磨得我觉都睡不着,眼看着快要废了。” “这时,我会反复诅咒它,恶狠狠地想这只手不如断了算了,然而事实上,我并不会真的举起左手,把我的右手砍下来。这是我们所说的意志主导。”黄铜解释,“这情况放在托托身上,就会变成——当他第一次抱怨‘不如断了’的时候,他的手就会真的断掉。” “明白了?这也是我爽快让他跟你们走的原因之一。这场仗打成这样,死了这么多同胞,世代居住的土地被一寸一寸吞噬……我们都在努力克制自己,时常将注意力转去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干脆空出半天来什么都不想,好克制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 “可托托不行,他要放出火来,他就得死命记着这些怨恨,悲伤,不甘,绝望……”黄铜说,“你们别看他的脸,像是一幅没事儿的样子。你们看他放出来的火焰,这事儿大了去了。” “可惜……唉,可惜。” 一阵难捱的沉默。 黄铜咳嗽两声,接着说:“你们描述那玩意儿我知道,我在战场上见过几回,叫什么‘火神之瞳’,是长老院那群魔法疯子弄出来的新式魔法道具。它会抽空施术者全身的魔力,甚至以耗损一部分施术者的生命力为代价释放出速度奇快、威力可怖的攻击……那个东西基本无解,我们的一个金须大师就是在八层流钢装甲之后被这东西洞穿了心脏的。” “以生命力为代价释放出的攻击,当然要用同样以生命力为凭的力量阻挡。他能一瞬间爆发出这样的火焰,最难得的是距离如此之近的你们居然毫发无伤,可见他当时‘想要保护同伴’的心情是多么强烈。他如愿救下了你们,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 —————————————— 妖精们马上就要退入后方山脉了,这里很快就会被联军占领。黄铜把三人带去了鳄鱼脊营地最高的地方,叹了口气,转身就接着为妖精一族的撤退事宜忙碌去了。 瑟罗非三人开始分头为同伴布置起墓地来。 墓碑是胡乱刻的,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夸的样式和讲究,石料也是顺手从路边劈下来的。 因为托托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了,瑟罗非只好在托托最后站立的那块土地上随便抓了点儿土,团成一团胡乱埋了下去。 在一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后,希欧率先上前,认认真真地将一小把鲜花放在了托托的墓碑前。 战场上的鲜花可难找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搜罗来寥寥二十来朵,都是茎秆只有头发细的小野花儿。 西北风大,这把野花很快被飞飞扬扬地吹开了,零碎地洒落半个山坡。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瑟罗非的脑子里一片空荡,平常伶俐的言辞好像也随着那一把冲天的火光,散得干干净净。 半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样式精美的闹钟,往前走了几步,正正摆在托托的墓碑前。 这个承载了父母对孩子的思念、慈爱、与愧疚的东西几经辗转,在无名岛险险地被保存了下来,又巧合地逃过了南十字号的覆灭,甚至在漫天战火之下被保存了下来。 足见主人对它的用心。 可现在,这个将它视作珍宝的主人却已经不见了。 瑟罗非捣鼓了半天,才找到了正确的按钮。 温柔的女声轻快地响了起来:“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女声停了一下,有些懊恼地嘟囔起来:“不不不这样说太没有气势啦,那个小贪睡鬼一定不会听……嘿,我说,你倒是来帮我出个主意啊?” 这次换了个低沉的男音:“都过了十几年了,托托早就长大了,哪儿还需要你来喊他起床。” 是啦,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又成熟又有出息,说不定已经能独立炼制出了不起的作品了呢。但我总想做点儿什么给他……哎呀!忘记还在录音了……” 咔哒。 齿轮细密地响了一阵,那女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闹钟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循环着。三个人听了很久,谁都没有出声打断。 最后,还是瑟罗非伸手将闹钟关了。 “亲妈都喊不醒你……看来你是真的困了。”瑟罗非仔细擦掉闹钟底端沾上的灰,再认认真真把它放回口袋里,“成,你睡吧,作为没有按时归队的惩罚,你这宝贝闹钟就归我了。生气或者着急的话,就自个儿来向我要吧。” 简陋的葬礼完成了之后,太阳才刚刚偏西。 三人还是决定等到晚上再走——对面的勘察手段他们不是很有底,他们又不能当真跟着妖精们往山脉深处走去,自然还是借着黑夜的掩护行动更加保险一些。 瑟罗非表示自己想一个人在鳄鱼脊营地里转一会儿。 妖精们通过后方地道,已经陆陆续续往山脉深处走了。还留在营地中的妖精越来越少。 路边杂乱地放着几辆小推车,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谁来推动它们了。 这些玩意儿是可怜的妖精们在这样一片疮痍的战场上,为了保护同伴们的尸体而发明出来的。对于妖精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使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然而瑟罗非之前还挺喜欢它的。 她曾经推着这辆小车,忐忑而急切地在硝烟方息的战场上疾走,希望在下一秒就能看见托托的身影,又害怕看见托托的身影。 后来她在巧合之下果真用这小推车把托托装了回来。活的。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脏兮兮的车柄。 就好像她这么拍一拍,就会有一只卷毛妖精从车里跳出来,对她笑出尖尖的虎牙:“是托托哟。” …… 她靠着车轮,一点一点蹲了下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口袋里的闹钟硌着她的腰,闷闷的痛。 这一回,她连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机会都没有。 那只妖精就那样轰的一下,从头到脚烧了个干净。 就和鸟钻石镇码头边的南十字号一样。 什么都没留下。 “罗尔?瑟罗非?” 女剑士抬起头应了一声,吸吸鼻子站了起来。 她看见尼古拉斯冲她大步走来。 “不能等到晚上了,我们现在就走。”尼古拉斯说,他的唇角绷得有些紧,“管家拦截到长老院那边的消息,内容是‘马上去查清楚火神之瞳没有见血的原因’。附近有一支精灵的队伍,管家已经联络上他们,我们现在往西南方向行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可以和他们汇合。我们都需要乔装一下,跟着精灵的队伍离开西北。” 瑟罗非伸了个懒腰,手脚利索地检查了身上的装备和行李:“那边奇奇怪怪的烦人手段还真多……我没问题,随时可以出发。” 尼古拉斯认真看了看她的表情,抿了抿唇,突然伸手笨拙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又很快放开。 “那就走吧。”他说。 “好嘞。”女剑士背着大剑紧紧跟在船长身后,脚步稳稳当当,腰杆比她的剑还要笔直。 另一边,高高的岩石台上,一块彻底沉寂下来的墓碑正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汹涌的风沙将它完全掩埋。 突然,旁边杂乱的针叶灌木丛中传来了悉索的响声。 一只狼狈的虎斑猫顶着一脑袋的枯枝烂叶钻了出来,它原本在战火中也依旧鲜亮的皮毛上沾满了泥土,后退似乎受了点儿伤,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它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一个人也没有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托托的墓碑之前。 它伸出爪子拍了拍墓碑。 墓碑静悄悄的。 它低低叫了一声,把自个儿团成一团,贴着墓碑卧了下来。 西北的风沙凶猛,不一会儿,它的毛皮上就裹了一层薄薄的沙尘。 它一点儿也没有将它们抖掉的意思,只是微弱地卷了卷尾巴尖儿,安静地卧着。 时间片刻不停地走过。 很快,从远一点儿的地方看去,这里就并没有什么猫,也没有什么墓碑了。 92| 6.1.7 【三九】 再一次辞行的时候,黄铜没有再提起希望他们将一个妖精带出去的事儿,他只承诺了会谨慎保管托托留下的物品,一块儿带回他们山脉深处的、未来的定居地郑重下葬。同时,他也保证也会尽力寻找橘子。 第二次告别,双方心里都多了一份沉重。瑟罗非紧了紧背上的大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矗立在半空的巨大岩石,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念了两句祈祷文,默然迈开了脚步。 有了管家在其中沟通,他们与精灵们在指定的时间地点顺利汇合。这个队伍有三十多个精灵,个个气质干练,行径低调,随便扯一个出来都能把人们眼中对于精灵一族“懒散,没追求,感(疯)情(疯)丰(癫)沛(癫)”的印象掀得一干二净。 按理说,这么一队精灵一定会在西北战场上名声大噪。可事实上,无论是一路细致打听消息的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还是在黑土丘陵掌权大半年的希欧,都没有听说过任何有关这队精灵的消息。 看似一盘散沙、零散分居在世界各地的精灵们,在这个逐渐倾于混乱的时代节点,渐渐露出了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 树核的祭司们似乎并没有向这些精灵们透露瑟罗非的身份——毕竟这牵扯了太多东西——精灵 们只把他们当做普通人类对待。他们对自己前来西北的目的只字不提,对瑟罗非几人态度并不算热络,相处下来却相当和谐。 在这样的一个规模不小的团体中乔装成精灵不被发现是一件挺简单的事儿。一路上他们碰上了不少联军的巡逻团,甚至几次遭遇把守关卡的直属军队,都无惊无险地过了。 这一天,他们一早在蒙卡努拉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要是能选,精灵们和人类们谁都不想经过这座被军队把持的城市,即便是三四倍的路程,他们也宁愿绕着走。然而精灵们的补给快要耗光了——魔法道具越来越稀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大有来头的精灵小队也只拥有一个储物项链;另外,蒙卡努拉这个坐落在黑土丘陵边界、一向不怎么有人气的城市能在开战以来迅速繁荣,绝对少不了长老院下放的这条规定—— “进出前线的团队必须在这里登记?不登记的话会发生什么?”瑟罗非问。 “不经蒙卡努拉城进入前线的话,战绩功勋全部不予统计。”带队的精灵耸耸肩,“绕开蒙卡努拉离开前线的代价就更大,如果团队从此不再在佣兵工会注册活动,半年之后当做阵亡,直接注销全部资料;如果团队从别的城市率先传来了团队的活动信息,则全部被判定为可疑对象,暂时冻结一切积分以及代管的团队物资,等待当地监察署调查之后处以一定惩罚。” “说白了就是想捞点儿好处,”旁边一个精灵接话道,“进出都要多少上交一点儿什么东西,包裹还都要给他们检查一遍。估计他们是真的穷。” 你太甜了,瑟罗非想,长老院死死卡住这道关,更多的还是为了不死鸟的线索吧。 “多了我们三个,人数就对不上了。”希欧问,“这会有什么麻烦么?” “不会,”带队的精灵笑说,“你们记得站在后面别出声就好,我们会找三个精灵上去,告诉他们这是在战场上偶遇,新招募的团员。我们之前在蒙卡努拉城登记的是矿物勘探队,和战场功勋没什么关系,他们一般不会查得太严。” 然而,长老院表示,他们生而高贵不凡,和“一般”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蠢味儿的词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当天晚上,瑟罗非三人与精灵团队中的大小领队严肃地围坐在酒馆的一角,商量长老院封城的对策。 对,封城。 整个蒙卡努拉城自两天前开始,只许进不许出。城门口的军队也算是训练有素了,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 于是,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从前线回来的团队,以及碰巧路过的旅人和商人,毫不知情地走进了这个巨大的牢笼。现在,这个规模不错的酒馆里到处都是一头雾水,忧心忡忡的客人,就连这家酒馆的活招牌——一名深蜜色肌肤、身材火辣的黑发女郎都没法儿将客人的注意力从“长老院”,“封城”,和“军队”这几个无聊的词儿上拉回来。 心怀鬼胎的瑟罗非三人和精灵们混迹在其中,一点儿不显得突兀。 瑟罗非皱眉思索着长老院这个看似突兀的举动。 她想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妖精们的大规模撤退被发现了。这是迟早的事儿,瑟罗非并不感到多么惊讶,长老院会下令封城,也可以解释为一种,嗯,管他有什么考虑的防范措施。 另一个理由,就是管家焦急通过怀表与尼古拉斯联系,甚至专程拉来了一个精灵团队与他们同行的起因。 长老院从那个见鬼的,非要见血不可的火神之瞳上发现了异样。 瑟罗非比较了一番,发现这两个理由哪个也不比哪个更好一点儿。 虽说他们都经过了乔装,还有精灵秘法帮忙掩饰,但希欧那条金属右臂上妖精工艺的特征实在是太过明显。平常老老实实用长袖手套遮着看不出什么来,但谁知道军队那边有什么特殊的勘察手段? 如果是因为火神之瞳封的城,那就更可怕了。隔了这么老远,长老院也能知道一个光球见没见血,这古古怪怪的能力让瑟罗非对那帮老疯子的忌惮又重了一分。另外,长老院肯闹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充分说明那天那个被希欧扯断手臂又捏碎颅骨的法师是个挺重要的人物,说不定是哪个大贵族的后裔。 贵族这种东西,经常就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挑战难度逐层增加,到最后整张族谱上的妖魔鬼怪都朝你扑过来。 精灵们这次前来西北的目的显然也并不单纯,否则,他们就该快快乐乐地去听那个黑发女郎扭着妖娆的腰身唱歌,安心休息几天,而不是愁眉苦脸地坐在这儿。 希欧心平气和地吃掉了他点的蜜酒小羊排,不慌不忙地擦干净嘴巴,拿起一瓶冰过的潘趣酒到处走着找人搭话去了。 希欧多尔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头脑清醒,行动力一流的家伙。很快,他带着一个空酒瓶子和一肚子的消息回来了。 “现在能打听到的,还算有根有据的消息有这么几个。” “第一,前线传来战报,有几个据点的妖精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第二,王都气氛紧张,长老院有人联名指控穆西埃大监察官收受巨量贿赂,要求其清查家产,并且暂时剥夺其第一监察权。所以现在各地护卫队、检查所和大小领主之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第三,南边的海盗们大规模闹事。具体原因不明。” 希欧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说:“……就这么些,其他都是些胡话,连求证的必要都没有。总而言之,长老院下令封城的原因要么是其中之一,要么就都有。通常在封城之后就是严密的排查——他们大概会查些什么?我们有什么是不能让他们查到的?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查不到?如果一定会露馅儿,我们要怎么脱身?” 希欧的问题个个直中红心,然而大家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拿出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们对长老院了解得太少了。长老院这些年不声不响地弄出了不少古怪的东西,一出接着一出,谁都不知道长老院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手段。 这边的情况已经早早通过尼古拉斯的怀表告知了身在树核的管家。看着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少,瑟罗非拍拍手提议道:“他们在城门入口一点儿消息都不漏,明显就是想着让这座城多装一点儿人。不管他们有什么计划,都不可能明天一早就排查——大家不如先去休息?这几天赶路都辛苦了,脑子转不开是正常的,说不定明天一醒来就想出应对的办法了呢?” 瑟罗非这说的纯粹是场面话,谁也没想到,一觉醒来她这句话就成真了。 尼古拉斯问:“这座城市的东面是不是有一个废弃的农场?” 一个精灵跑去和酒馆老板说了几句,带回来肯定的答案。 尼古拉斯:“那个农场里……应该有一个被草垛掩盖的,通往城外的密道。” —————————— 瑟罗非矮身从一个半人高的岩洞中钻了出来。她站在一块峭岩上,和率先走出来的精灵们相互击了个掌,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隐隐约约的,蒙卡努拉城的房顶:“这真是……太神奇了!” “多亏了你们!”共患难之后,精灵们显得热情多了,带头的精灵主动上来表示感谢,并随口闲聊道:“我听玛柯兰纳说你们是海盗?现在的海盗都这么厉害么?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总是觉得现在这个职业没什么前途,你说我要不要考虑转个业什么的……” 瑟罗非咧嘴一笑,刚要回答,就看见尼古拉斯从岩洞中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是长时间弯着腰给憋的还是什么原因,他的脸色显得特别不好看。 她赶快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尼古拉斯脸上出现一个明显的“回神”的表情,他飞快地看了瑟罗非一眼,说:“没什么。” 瑟罗非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确实没法儿在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什么不对的神色了,她也就暂时放下心来,打算岔开话题聊点儿别的。 “对了,之前忙着赶路,都没来得及问你。”她欢快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条密道的?管家和你联系上了?” 尼古拉斯的下巴一绷,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可猛然对上瑟罗非的眼睛,他又顿住了。 “……不是。” “诶?那——” “走吧。” …… 尼古拉斯的情绪不对劲。 不仅仅是她感觉到了,从密道中出来,到天黑扎营的一路上,希欧别有深意的眼神儿往这边扫了好几次。 瑟罗非试探地问了几次,都被尼古拉斯两三句岔开了话题。 瑟罗非没有办法,只好先把这个问题放下,和同伴们相互道了声晚安,就钻进自己的大叶帐篷里休息去了。 昏沉的睡意很快笼罩了她。她放松地将呼吸拉长,让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诡异地在她背心处重重一推,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罗尔你快走!” 什么?谁?谁在叫我?走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脚下的甲板和周围湛蓝的海水。 “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们在利用你,要命的那种利用!别再抱着什么幻想了我求求你,走啊!” 这是……乔的声音? 她有些茫然地把视线上移,却在移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猛地攅紧手心,一瞬间溢出的冷汗让她的指甲在手心的皮肤上狠狠地打了一个滑。 她看见了希欧。希欧正歪歪斜斜地半挂在上层甲板的楼梯上,无声无息,胸口、脸上全是鲜红的血。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 希欧倒在地上的样子仿佛一下子将她的思维激活了,她胡乱后撤两步躲开一名海盗向她斩来的弯刀,反手抽出大剑把对方用力拍了出去。 随着这个转身,她的眼角扫到一面绘着南十字星的深蓝色旗帜。它高高地悬挂在桅杆上,被微凉的海风吹得鼓鼓的。 这是南十字号。 可南十字号的海盗们正在攻击她。他们的大副生死不知地躺在一边,却没人过去照料。 一条鞭子卷着一个小包袱横空甩来,蝎子的声音在不远处急急响起:“罗尔,走!去底舱!这里交给我!” 瑟罗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脚步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飞快地往底舱跑去。 没跑几步,她敏锐地嗅到了极致危险的气息,几乎是用全身力气猛地止住向前的身形,并极力往左侧一偏—— 一排直接穿透甲板的弹孔黑黝黝地横在面前,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起来。 “走?” 瑟罗非猛地抬头。 这个干瘦的,被她称为“老师”的老头儿,正在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完全不带丝毫善意的目光看着她:“别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小姑娘。” 高大的黑发船长正站在管家的边上。他匆匆扫了她一眼,被披风遮住一半的脸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子弹如鬼魅一般精准地击落了乔瞄准管家的飞镖,同时在对方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弹痕。 93| 6.1.8 【四十】 瑟罗非一会儿觉得自己现在是清醒的,一会儿又觉得迷迷糊糊,哪儿都不对。 哪儿都不对。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对。 然而,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还没等她好好琢磨清楚,蝎子猛地撞开一个向她攻击的海盗,再次焦急地让瑟罗非快逃。 一股从心底透出来的疲惫、慌乱、和深深的失落感把她仅剩的思维迅速蚕食。 乔的喊声也从上方甲板传来:“瑟罗非!!!还傻站着做什么?你还对他们有什么指望不成?!” 对,对。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希欧被他们伤成了这样,管家彻底撕开了伪装的面具。 “你别忘了,我们花了多少代价才让她变成一把合格的钥匙?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从服下我的第一副药剂开始,她这副躯壳就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了。小少爷,你就是太容易心软,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呢?若是没有我们,她哪里能得到这样的力量?一个年轻女人,说不定早就死在哪块脏兮兮的甲板上了。”管家是这样说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无奈,“小少爷,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体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神祗之力的。你知道的,她迟早都会因为圣物的力量而死。与其这样,还不如为我们所用……好歹不算浪费。我们在穿越壁障之前,将这些年得到的金币和各种宝物都留给她母亲也就算还清了。” 是啊,管家和他都是混乱之界的住民。对他们而言,自己连同类都算不上,更别提什么同伴了。何况,尼古拉斯在这一界受到的待遇可当真算不上好。 道理她都懂。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要去做他们手中一把任劳任怨,用完就丢的钥匙? 凭什么她的朋友要因此受到伤害,生死不明全身是血地躺在甲板上? 凭什么她的母亲要因为这个听起来特别伟大,特别感人的归家计划失去她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而那个男人…… 从“船长大人”,到“头儿”,到“尼古拉斯”,再到“尼克”。 在调|情不打草稿的海盗堆里,他其实是个有些笨拙的情人。 他沉默,因为他确实不擅长说俏皮话。可他为了她去学调酒,去学雕金,还偷偷摸摸大半夜一个人在露台上练舞,在战场上让敌人忌惮万分的敏捷身手突然退化成了刚学步的小孩儿,两条大长腿左右互相绊来绊去,可笑极了。 …… 瑟罗非看得出来,他并不赞同管家的理念。否则,管家也没必要说出之前那段,明显带着劝服意味的话来。 但显然,在管家哄骗她喝下药剂,让她吞下第一个圣物起源之种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 ……他为什么要反对呢。 那时,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一点儿交情没有的“异界人”罢了。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解不开的结。 换位思考,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都有自己的理由。 瑟罗非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能凭借本能,飞快地冲到底舱,跳进了蝎子为她准备好的逃生艇,狠狠拧开沉重的蒸汽阀。 蒸汽喷涌而出的尖锐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靠—— “砰。” 瑟罗非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捡被她撞翻的水壶,一只手还要飞快地把被子拢起来,省得它被四溢的凉水沾湿。 ——诶? 水壶?被子! 女剑士维持了一个双手都伸在半空的姿势,迷茫地抬起头,看到清晨的阳光从组成帐篷的大叶片儿上缓缓透了进来,斑驳地映出纵横交错的叶脉。 这是……大叶帐篷。精灵族在野外露营时惯用的花样。 她的意识一点一点回笼。 她想起来了,他们前一天还被困在蒙卡努拉城中一筹莫展,幸好尼古拉斯提议说城市东面的废弃农场中有一个被草垛掩盖的密道,他们这才从封死的蒙卡努拉城中偷偷逃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天不停的奔波,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他们才在一条低矮的林间瀑布旁扎营休息。 然后,她就做了那么一个……还挺吓人的梦。 瑟罗非正在理顺思路,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大片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阻隔地洒满了半个帐篷。 只是一瞬,阳光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堵住了。 “……”尼古拉斯脸色真的有些糟糕。他似乎是急匆匆地赶过来的,一对上瑟罗非明显已经清醒的眼睛,他也稍微吃了一惊。 很快,他就调整好表情,低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醒了吗。 想确认你还在……还在我身边。 瑟罗非脑子还有些迷糊,她捕捉到尼古拉斯掀开门帘时那一瞬间的焦虑与恐惧,下意识地开了个玩笑:“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得了,你肯定不会睡得比我更糟。我可是做了一整个晚上关于你和管家联手骗我吸收圣物力量,又在事发当口把希欧打得满脸血、对乔和蝎子也一点儿不留情,最后逼得我钻上逃生艇的梦,怎么样——” 瑟罗非瞟了眼尼古拉斯,顿时心里一咯噔,把剩下的“有趣吧”三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尼古拉斯站在帐篷入口,整个肩背绷得紧紧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瑟罗非:“……” 瑟罗非小心翼翼道:“我,我就跟你随口说说……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总不会你也做了个一样的梦吧?哈哈。” 尼古拉斯的瞳孔猛地一缩,竟然踉跄地退了两步,转身匆匆消失在帐篷门口。 瑟罗非:“……” 鱼了个菜啊!真做了个一样的梦?!这是什么剧本,创|世神你今天被老婆打了吗?! ———————————— 船长大人逃了,女剑士却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跑掉。几乎就在同时,她嗖的一下猫腰钻了出去,完全依照本能的按住尼古拉斯的手臂,一扭一托一掀,哗啦一下把人摔进了帐篷里。 尼古拉斯这会儿估计脑子里混乱得不行,竟然毫无反抗地让她得逞了。被正正好摔在床板上的船长大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抬起一双茫然而又带了点儿不安的黑色眼睛。他的披风被弄乱了,露出一小节结实的、肌理分明的腰线。 哦哦哦真无辜! 真……真美味的感觉! 快站起来拿起船长威严的包袱!女剑士有些紧张地想,不然我要忍不住变身啦! 尼古拉斯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抿了抿唇,然后—— 一脸颓然地躺了下去。 瑟罗非:“……” “……对不起。” 瑟罗非刚刚凑过去,就听到尼古拉斯这样说。他修长有力的小臂和手掌把他的上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从她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对方形状无可挑剔的鼻尖,微微分开的嘴唇,和随着话音蠕动的喉结。 “什么对不起?”心猿意马的女剑士随口问道。 黑发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瑟罗非想要再追问(或者干脆直接摸一摸他的腹肌)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想过吗?为什么我们会做同样的梦?我明明从未来过蒙卡努拉城,却莫名知道这里有一个联军不曾发现的密道;我确认自己并没有学过跳舞,可我知道自己会;还有很多总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的细节……” 尼古拉斯顿了顿,低声说:“如果梦境中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呢?” 瑟罗非一愣。 尼古拉斯稍微偏开手臂,静静地看着有些震惊的女剑士。只是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并且用手肘撑着床板试图让自己坐起来:“不要再参与到南十字号、异界、圣物、和长老院的是非当中了,你带着你妈妈去树核住下。管家那边我会和他说……你和玛格丽塔与树核都有不小的渊源,精灵们不会——” “嘭!” 女剑士用大腿紧紧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动弹,一边按着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又把人推平在了床上,居高临下竖着眉毛瞧着他。 “两个人做了同一个梦是挺稀奇的,但在我看来,比起长老院搞出的新名堂——什么火神之瞳弱化结界的,这还真的差了点儿。” 事发突然,女剑士之前也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穿上野外行进时的硬布长裤,只有一条盖到大腿根的轻棉小短裤,一双光滑修长的腿直接和他腰胯的肌群贴上了,几个细微的、不轻不重的摩擦简直要把他擦出火来。 尼古拉斯刚才一脑袋的负面情绪还没下去,又被这么一撩,顿时又是恼火又是难堪,说话底气明显就没有刚才那么足:“你先下——” “闭嘴。”瑟罗非见尼古拉斯还要再挣扎,一瞬间恶从胆边生,直接一伸手把放在床边的大剑抓了过来,直直贴着他的脖子一插:“不许动,也不许说话,听我说完。” 船长大人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什么真的发生,假的发生?梦境,幻境,或者什么话本里流行的时间倒错,界面交汇……我没有真实经历过的事儿,在我瑟罗非的世界里,就是假的。”瑟罗非哼笑了一声,“想把我们大副打得满脸是血,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不做梦能有这么好的事儿?你倒是出去看看他那条自带加农炮的手臂啊!” “你是长老院派来的奸细吗?要我走,就这么停手不干了?哈,没那么容易。”女剑士伸手轻佻地拍了拍船长大人的脸,眼神儿里却带着认真,“从鹰爪,到扎克,到南十字号上那么多至今生死不明的伙计们,到汉克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的腿,再到赤铜前辈和托托……这笔账堆起来能顶到天花板,我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跟他们没完。” 瑟罗非缓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否也梦到过类似的事情,或许这只是巧合,或许这是什么人别有用心、故意针对我们弄下的幻境。没关系的,尼古拉斯,那些全都是假的。‘认知’和‘真实’是两码事儿,比如我看了不下五十个不同版本的、关于‘会在每天傍晚衔金子回家的乌鸦妈妈’的故事,我能闭着眼睛说出至少二十种乌鸦妈妈羽毛的色彩搭配……可我并不会认为乌鸦妈妈真的存在。” “经历过的才是真实。你的担忧我明白,谢谢你,尼古拉斯。但你真的不必顾虑太多,这个古怪的梦境也好……你的另一个人格尼克也好。” “我很清楚,现实中的老师从来没有那么凉薄的表情,现实中的你也从来没有对我,对希欧,乔,蝎子,或者任何一个同伴举起武器。”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双眼所见,双手所触碰的才是我认可的真实。” 黑发的船长仰躺着,因为肩膀和脖颈之间立着一把大剑的缘故,他不得不微微仰着头。 然而即便这样,他也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瞳孔里清晰的他的倒影。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脸颊上,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却变得更加鲜明。 “……你过来。”他哑声说。 “嗯?”女剑士不明所以地微微弯腰靠了过去。 他拉过她的脖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吻上了她的唇。 94|6.18.1 【四一】 明明好好地讲着道理,为什么突然亲起来了……不过亲得还挺舒服的,瑟罗非迷迷糊糊地想。 就是亲久了腰有点儿酸。瑟罗非又想。 她这念头刚冒出来,尼古拉斯就有如神助一样,摁着她的脖子一个使力,两人的位置就彻底调转。 两人不知道黏糊了多久,船长大人终于轻轻吮了下她的舌尖作为暂停的信号,相互分开了点儿距离。 男人微微喘着,高大结实的身躯整个儿盖在她的上方。他们现在并没有任何的接触,某人——或是两人不约而同——狡猾地维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状态。 他们周围的气息却牢牢缠在了一起。 她想到了他们在玛蒙城,逼仄昏暗的巷子里的第一次相遇,和在南十字号护卫舰上的第一次重逢。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好看。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牢牢抓住她的目光。 瑟罗非有些不好意思,她刚要随便扯些话题,就见尼古拉斯抬手,轻轻地笼住了她的眼睛。 手心的温度让她眼眶周围的肌肉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她感觉到他微微挪了挪,然后,他带着一点点烟草味儿的呼吸靠近了她的耳朵。 那份不言而喻的小心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手稍微加重了力气。它的主人似乎很紧张。 半晌,她听见他说:“我喜欢你。” 她条件反射似的,轻而短促地抽了口气。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他的手心有些湿,温温的,坚定执拗地阻隔着她的视线。 但她脑中的画面又完整又清晰。 这个男人强盗似的把她牢牢禁锢在身下,却又矜持地不肯触碰她。他弓着肩膀,低下头,用一只手欲盖弥彰地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喜欢她。 我喜欢你。 有些颤抖的气息和他低哑的声音一起,穿过她的耳朵直接命中了心脏。 太……太狡猾啦。 瑟罗非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准备想点儿对策扳回一局。 “……我喜欢你。” 这一次几乎都是气音了。似乎是她的一动不动给他造成了什么错误的暗示,那声音显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满满的失落和固执实在太过鲜明,她闭着眼睛都能清晰联想到这个男人的表情——一定特别像哪只刚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大毛狗。 “废话多。”她咕哝着,伸手把他的脑袋掰过来。 “亲不亲?不亲分手。”她恶狠狠地说,一边抬起光裸的小腿,颇有些威胁意味地踩上了某人的大腿根。 被踩到的家伙瞬间把自个儿的脸红出了新高度,连一向战无不胜的黑皮都无法阻拦。 ……哦,他们当然没有分手。 这两个家伙像上好的焦糖一样,又黏到了一块儿。 这一回,尼古拉斯明显不再刻意抑制着自己的侵占欲,他用力将瑟罗非按在并不算柔软的床板上,一只手用力地、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她耳后到下颌的轮廓,另一只手高高拉起她的一边手腕。 他们接着吻,迷迷糊糊地翻滚了好几圈儿、换了好多个角度,两个人的气息都渐渐粗重起来,他甚至开始充满暗示意味地用腰轻轻撞着—— “哐当!” “哗啦啦啦啦——轰!” ……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全副武装的女剑士气势汹汹地扛着大剑从倒塌的帐篷里钻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在溪边装水的希欧,并且认定这就是罪魁祸首。 ——对方也根本没有掩藏的意思,甚至还主动嘲讽道:“大白天的,你们把帐篷折腾得想个快要孵化的肥胖的蛹。廉耻心呢?” 瑟罗非恐吓意味浓厚地把大剑甩了个漂亮的花儿:“别表现得让我觉得你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处|男,希欧多尔。” 希欧皱眉——他的记忆区间实在很有限,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道:“别傻了,我当然不是。” “那也别表现得让我觉得你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处|女。”女剑士高高昂着下巴,挖苦人的时候一点儿没有心虚的自觉。 被呛了一回的希欧皱起眉头,凭借本能反唇相讥:“从前我没告诉过你么,好歹把两边袖子卷成一样的长度再来跟我说话。” “……”瑟罗非睁大眼,一下子跳到希欧跟前:“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回复记忆了?” 希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记忆?不,当然没有。但自从刚刚无意之间说出那句话后,他再看女剑士一边高一边低、领子还歪歪扭扭的穿着打扮,突然觉得不顺眼极了,特别让人烦躁,以至于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讨论别的话题。 女剑士还要追问,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将她拦腰往后抱了一步。 “你离她太近了。”船长大人眉间的沟壑一点儿不比大副的浅,他认真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以后不要这样。” 说完,他似乎觉得一大早这么和人说话有些伤感情,于是他补救似的地对希欧点了点头,四平八稳地说了声“早安”,就拖着一路哇哇哇哇的女剑士离开了。 希欧盯着他们的背影,脸色又沉了几个色号。他终于没能忍住,提高声音对那两个好像恨不得长到一块儿去的讨厌鬼说:“你!瑟罗非!把你的袖子要么都放下要么都卷上!听到了吗!喂!” 前面两个似乎立下志愿从今以后要努力长成一块儿的家伙显然是听到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转头理会的意思。周围几个早起的精灵纷纷投来祝福的目光。 真是相当漂亮的一对儿呀。 肩宽腿长的黑发男人看起来十分沉稳,他充满保护欲地揽着自己的小女朋友,微微低着头观察着伴侣的表情,时不时低声简短地说些什么。姑娘个子不算矮,但和对方站在一块儿还是得仰着头说话,她细微的表情总是透着一股俏皮和亲昵的不怀好意,这让她仰头说话的样子变得特别迷人。 然而,这些艳羡的精灵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十分沉稳的男士与他特别迷人的小女朋友正在说些什么。 瑟罗非:“……差不多可以了。” 尼古拉斯:“……” 瑟罗非:“真的,已经没人在看了,这角度也根本看不到你的裤裆……你把我放下。” 尼古拉斯:“……不。” 瑟罗非:“好吧,你真的不觉得这样紧紧贴着蹭下去会变得更糟吗?” 尼古拉斯:“不会。” 瑟罗非:“可你的皮肤热得不行,我真担心你会不会轰的一下烧起来。” 尼古拉斯:“……不会!闭嘴。” 瑟罗非:“你又容易害羞,又非要硬忍着,这样对身体不好啊。你这样天天憋着,说不定已经——唉,我总得为以后的日子打算打算,我知道几间相当有口碑的脱衣舞酒馆,里头的舞娘德艺双馨,脸好胸大屁股翘。下回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尼古拉斯红着脸咬牙切齿:“闭——嘴。” ———————————— 离开西北之后,他们的行程就变得相当顺利。精灵们没能从蒙卡努拉城出关,自然暂时失去了他们佣兵的身份,并不能到各大城镇的佣兵工会寻求补给。然而作为总量与个体财富均值在几千年来从未被超越的种族,精灵大爷们表示缺什么都不会缺钱。一路上好吃好喝好住哪个都没落下,瑟罗非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脸圆了一圈儿。 当女剑士深陷美食还是身材的两难境地中苦苦挣扎时,管家向她递来了救赎之手。 “这里有两个消息,第一个是给精灵们的,第二个是给你们的。”管家的声音从怀表中传来,“首先,告诉精灵们,立刻通过他们所知最近的叶脉传送点回到树核,王都情况有变。也就是说,你们恐怕从现在开始要拆队行动了,免费的饭票没有了哦罗尔。” 哪怕管家看不到,瑟罗非也敬业地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沮丧表情。 “然后是你们。”管家继续说,“马上返回你们刚刚路过的铁杉城,去城主府报上你们的名字等着。我与海民那边联系上了,他们的头儿看起来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就是自己手上有些烂摊子理不清楚……这些都先不提,他会通过铁杉城的传送阵直接与你们见面,详细情况由他来解释。” 怀表安静了下来。 瑟罗非抬头看了看希欧:“这信息量可不小。你在西北当了这么久的指挥官,知不知道王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希欧这次倒是没卖关子,很爽快地回答道:“长老院与监察署的理念始终不太一致,他们也一直扮演着制衡对方的角色。自从长老院发布消息,号召全民参与所谓的探索混乱之界的计划后,长老院和监察署的矛盾就逐渐激化。穆西埃的家风保守到了有些刻板的程度,并且这个家族从来就没有在魔法的领域有什么深刻的建树,对于这样大动干戈来复兴魔法、探索异界的计划,他们肯定是持负面态度的。” “可长老院这回确实宣传得不错,把大家的好奇心和野心都调动起来了。”瑟罗非说,“你瞧,现在所有人都坚信对面是一个充满了元素与稀有素材的无主之地,甚至不少人认为那是神祗为我们预留的‘乐园’。在这样的舆论下,不说那些整天想着用魔法巩固地位的贵族,在普通民众当中,穆西埃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吧?” “一点儿也没错。”希欧点点头,“你们抵达西北前不久,联军刚刚换了个指挥官,这事儿你们知道吧?被换掉的倒霉蛋还算是个中立党,新上任的那家伙可是个绝对的长老院派。这说明长老院在军队里的话语权已经相当稳固了。这次,妖精们统一后撤,一下子断了长老院搜寻妖精圣物的线索。按照他们一贯的风格,长老院肯定会急着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第一时间扩大权柄,以保证剩下的几个圣物不再落空。这样一来,穆西埃最近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瑟罗非看了希欧一眼:“你现在倒是分析得挺冷静客观的。你完全不记得了,穆西埃家的独子和你有点儿交情。” “是吗?”希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比起那个,我现在更想知道——在这一出一出的事情中,你,他,南十字号,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95|6.18.2 【四二】 希欧都这么开口问了,尼古拉斯当然很爽快地准备解答:“是这样的,我——” 瑟罗非抬起一只手,示意他缓一缓。 在管家、希欧和尼古拉斯的共同努力下,南十字号从组建到成型再到壮大的步伐快得吓人,很快就成为了海上无论从人数还是战力来说都算数一数二的大船队。人多了心就杂,管家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于船队真正的组建目的、关于圣物的话题他提都没提过,更别说他和尼古拉斯足够让吟游诗人们写出一套十几本话本的身份了。 瑟罗非得以知道这一切,首先是因为她算是破壁计划最关键的一环——依托壁障碎片而生的她是目前已知唯一的能量载体。在这个庞大的计划当中,她毫无疑问算是个核心当事人。 其次,也是因为管家对她好歹有些善意——至少不像那个古怪的梦境里一样冷漠狠辣,毕竟有玛蒙城五年的感情基础放着呢——现实中,这个老头儿特地只身跑来,在一开始就与她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关于南十字号暗中搜集圣物的事儿,除了这三个当事人,南十字号上下一概不知。 希欧是个例外。 管家很信任希欧,也很欣赏他,认为他是个“绝妙的合作对象”。他放心地把南十字号的大权一点儿不剩地交给希欧,也多多少少和希欧公开了“他应该知道的部分事实”。 瑟罗非当时就想,以这家伙的聪明劲儿,肯定能将剩下那半他不该知道的部分也猜得七七八八。 以前在南十字号上,希欧从不拿这个话题质问管家,管家也并不在意希欧又撞见了多少秘密。两个狡诈的家伙就这样心照不宣,十分礼貌地为对方划下了一道安全线。 他们都信任希欧。信任记忆、人格都健全的希欧。 并不是现在的这个。 瑟罗非在鸟钻石镇出生,那是个被海盗的长刀、金币的光芒和舞女的裙角架构起来的城市,这里的人们并没有除了力量与金币之外的信仰。瑟罗非也一样,所谓的“天性”与“人性”,在她看来并不比酒保为了讨小费说出的甜言蜜语可靠。 一个人会长成什么样子,讨人喜欢还是令人憎恶,伟大或是卑鄙,都是由他所经历的一切人、事、物一点一点堆积而决定的。 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希欧,严格来说,并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她也没有把握,在面对同样的议题时,这个失去了记忆的家伙会做出和从前一样的决定。 偏偏现在的局势又险恶得让人胆战心惊。 瑟罗非自己九岁就上了通缉榜,后来也一直没干过什么能被称为良民的职业,自诩很有跟长老院作对的经验。 然而,在真正见识过了战场之后,她才明白“跟长老院作对”是一个多么沉重而荒谬的话题。 这简直就是一条找死的路,一旦踏上了还没法儿回头。 赤铜前辈默默无闻着战死,托托就那样当着她的面一把火把自己烧没了,这两件事儿合成了一把沉甸甸阴森森的钩子,扯着她的内脏沉去深不见底的阴冷海沟。 妖精一族毫无预料的后撤,海盗们在重压之下蠢蠢欲动的大规模反叛,王都莫测的形势,海民与精灵摇摆暧昧的态度,都让现在的事态绷得越来越紧。 任何一个微妙的差错都可能导致他们彻底暴露在长老院的目光之下,将他们这伙人彻底抛向与长老院、军队、还有佣兵工会下数量庞大的狂热冒险者的对立面。 这情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现在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玛格丽塔对她一贯放任。回想起来,在鸟钻石镇上时,对瑟罗非的教导和启蒙大多是由希欧包办的。对于这样一个类似兄长的存在,瑟罗非当然希望他好——可以一点儿不心虚地说,如果她有牺牲自己救活希欧的机会与能力,她也会毫不犹豫——但这事儿不一样,现在,一根线上牵扯的是她所有同伴亲朋的性命,以她小心谨慎到有些过头的性格,她绝不会把这么重的砝码压在主观的感情票上。 多厚的感情票都不行。 于是,她拦住了尼古拉斯,并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自个儿回想起来才有意义。” 希欧定定地看了瑟罗非一会儿,瑟罗非也毫不退让地直视回去。 她多少有些紧张。她有几百万个正当理由和一整个海洋那么多的底气,她却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希欧可能做出的负面反应。 希欧却突然笑了。 “恰当的谨慎。”他这么评价,甚至还带了点儿赞许的意味,“你这反应倒是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儿。至少我不用担忧我们的大计划会因为盲从、轻信这些可笑的低级错误而死在半路上。” “给我最多一个月的时间。”希欧说,“和你们相处明显有助于我的记忆恢复,最近我时不时会有些模糊的感觉……说实话,我原先觉得你长得相当不错,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毕竟你的左眼比右眼稍微大了一些。我认为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瑟罗非憋着一口气没上来,正要怒开嘴炮,突然瞥见希欧那条突兀的金属手臂。 于是她一边高冷一边心酸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 他们与精灵分别之后,一刻不停地返回了他们才经过的铁杉城。按照管家的指示,瑟罗非将信将疑地顶着漫天星斗摸上了城主府的大门。 站在门口值夜的护卫兵在听到他们的名字之后,还真的二话没说将他们引了进去。 铁杉城的城主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大半夜的,他依旧严谨地穿着正式的礼服,两颊凹陷,顶着两个什么粉都遮盖不住的黑眼圈,仿佛下一刻就累死当场。 瑟罗非看得胆战心惊,跟城主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放轻了音量,难得展现出了女海盗温柔淑婉的一面,惹得尼古拉斯又费解又委屈又不满,冷冷瞪着对面的城主根本舍不得眨眼。 “我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塞拜城主会马上经由传送阵抵达这里,我安排了亲信的护卫在传送阵旁迎接。”铁杉城主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都带着浓浓的倦意,“听说你们是来这里寻求庇佑……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又来寻求什么庇佑,但说真的,我们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 希欧立刻接过了话头试探道:“穆西埃大监察官还好吗?” 也不知道管家做了什么手脚,这铁杉城主对他们倒是挺信任的:“不好,相当不好。几个大贵族不用说,几乎全都站在长老院那边;公会里除了魔法公会的白胡长老一系,其他都是跟着利益走的苍蝇,前两天听说壁障那儿又掉出来不少元素纯度惊人的绝世材料,那些家伙眼睛都红了……穆西埃大人已经被投票勒令停止待命了,监察院一系也……唉。” 瑟罗非有些吃惊。她只反复听说王都那边形势不好,长老院和监察署一系始终在相互博弈,并且长老院逐渐占领上风。可她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大监察官被停职的地步了?! “要我说,你们找上希特维尔戈——我是说海民的塞拜城城主牵线,恐怕不是什么太好的主意。他是个相当可靠的人,没错儿,但他手上也是一堆烂摊子。你们可别忘了,海民是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几百年的,那个种族里从来就不缺为了魔法什么都不要的疯子……唉,元素洪流都过去这么久了,普通百姓都能脚踏实地地把日子过下去,你们说这些大人物怎么就不懂呢?” 铁杉城主还要再说什么,一个护卫从侧门小跑进来,低声表示塞拜城城主已经到了。 “那你么你好好聊。”忧虑的铁杉城主对他们点了点头,硕大的黑眼圈一晃一晃的,脚步虚浮地走出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瑟罗非打了个哈哈:“惨成这样,不如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去投靠长老院去?” “可千万别这么说。”塞拜城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的脸上也带着一层疲惫,但还是以相当出色的仪表风度对几人行了个海民惯用的见面礼,“十分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们,瑟罗非小姐,尼古拉斯先生。这位是?” 希欧礼貌地点点头:“希欧多尔.阿伦。” “大副先生,同时也是妖精的指挥官。”塞拜城主了然,“管家同我提过你,他对你的智慧赞赏有加。” “多谢。” “我们直奔主题吧。”塞拜城主说,“王都情势不好,穆西埃大监察官已经被停职看守,监察署一系的人也被打压得很厉害。” 他看了看几人的表情,点头说:“看来你们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从明路上制止长老院搜集圣物、探索异界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希欧说。 “完全正确。所以你们瞧,我这是被长老院逼着站去他们的对立面的。原本长老院对妖精一族的圣物势在必得,谁知道妖精们突然消失,给了他们当头一泼冷水。精灵一族的圣物丢失是众所周知的事儿,龙岛太远,他们也暂时没单子冲巨龙们伸手,于是紧接着被架上台的就是我们海民了。” 塞拜城城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即便我们愿意,我们又从哪里拿得出圣物给他们呢?我们可是都发过神誓的。” 希欧若有所思地看了瑟罗非一眼。 “于是我们决定与监察署一派联合。”塞拜城主说,“原本我们打算直接讲你们接来王都,再一起筹划下一步的行动。可最终我们还是不放心。” “我们几个私下达成了一致——现在的世界没什么不好的,各个种族在失去了元素之后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实在没有必要去大动干戈打破壁障,寻求什么魔法的复兴。而且,管家给我们展示了不少他的研究成果,以我个人来说,我相信他关于混乱之界有强大的原住民的论断。” “然而每个种族总免不了有些思想极端的家伙。我们海民……”塞拜城主摊了摊手,“从来不缺乏魔法的狂热信徒,几百年的神罚也改变不了他们。” “现在,精灵的态度依旧暧昧。我们的势力实在是太渺小了,最近还在长老院的打压之下不断缩减,我们实在无法保证能够肃清内部,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大家商量出了这样一个提议。” 瑟罗非:“请说。” “一会儿你们通过这里的传送阵直达碧金城——是的,就是我们海民返回陆地的第一站。老实说,这算是海民在陆地上的一个隐秘的驻地,有不少和我们关系匪浅的人类和精灵在这座城市经营着,我们已经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接上了线。”塞拜城主亮起几张画像,一一展示给瑟罗非几人看,“这是碧金城现任佣兵工会的会长,这是公会的积分公证官。你们前往碧金城,找到他们,在佣兵工会以瑟罗非的名字注册一个小队。” “你们会直接获得升级金章团队所需的一切积分。” “然后我们就有资格参加长老院关于异界的一切行动,该使坏时就使坏,对吗?”瑟罗非的小眼神儿闪亮亮的。 塞拜城主对她比了个拇指。 96|6.18.3 【四三】 全世界的传送阵都讨厌女剑士。 有瑟罗非在,他们当然并没有能够顺利地、准确无误地抵达碧金城的传送点,而是又骨碌碌滚成一团摔在了某个不知名小山包上。 希欧率先落地,瑟罗非跟着砸了下来。尼古拉斯最后从偏倚的通道口摔出来,用他在无数战斗中磨练出来的瞬间反应力和可怕的肌肉爆发力,凭空揽住女剑士的腰,硬生生和她掉了个个儿。 可怜的大副毫无反抗之力地承受了由此产生的巨大冲撞,那一瞬间他差点儿把肾都吐出来。 他冷笑一声,在脑子里拿出小本子,恶狠狠地把女剑士和船长的名字写满了足足一页纸。 尼古拉斯第一时间打开怀表,告知管家这场不算意外的意外。管家很快回复,表示要他们别休息了,尽快赶往碧金城,穆西埃一派最近状况频出,各方势力牵扯,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成天穿梭在各个城市中抢救己方人员。晚上一步,他给他们安排的接应人很可能就忙别的去了。 三人很快确定了方位,一刻不停地往碧金城赶去。 第三天的中午,他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碧金城的公会塔中。 瑟罗非随意选择了一个空闲的窗口,对端坐在里头的接待员小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递上塞拜城城主交给她的一枚印戒作为凭证。 “哦,瑟罗非,我记得这个名字。”接待元小姐轻快地说,“让我瞧瞧,你大概在最近做了一个预约——啊,就是这个。” 对方很快在几本厚厚的登记本中找到了她的名字:“瑟罗非,大剑,三人组。凭证也完全对的上。欢迎来到碧金城,三位冒险者。我这就去通报奇特洛会长大人,请稍等片刻。” 奇特洛是碧金城佣兵工会的会长,也是计划内的接头人。塞拜城城主昨天给他们看过奇特洛的画像。 这位接待员小姐显然是个急性子。她说完这话,也不等瑟罗非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就抬手拽了一下一根缀满了廉价晶石的、手腕粗的亚麻拉绳。机械磨合的咔哒响声有序地响起,接待员小姐整个人连着她坐着的台子飞快地向上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瑟罗非一边在原地等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碧金城的公会塔。 元素洪流之后,适合成为能源柱柱核的高纯度晶体变得越来越稀有。很快,分头安家的各大公会们就被迫聚集在了一块儿,一座座公会塔就这么立了起来。 公会塔可以说是每个大城市当仁不让的标志性建筑。经过数千年的磨合与进步,各大公会都有一套相当完善的管理措施,佣兵、职人能从公会得到资源和庇护,公会也靠着这些佣兵职人的供养稳定地运转着。于是,公会们大多都能很轻松地拿出一点儿闲钱来,把公会塔建造得恢弘,大气,并富有当地特色的风貌。 碧金城与玛蒙城一样,是一个临海的城市。然而比起毗邻鸟钻石镇的玛蒙城,这个处于大陆中段的海滨城市显然要柔软许多。宽敞的一楼大厅用的是海沙压制成的大块石板,周围弧形的塔身上镶嵌着一扇扇高大的、拱门形状的彩绘玻璃,大多是人鱼的主题。各个不同的功能区也有契合主题的提示牌——比如裁衣公会的是一把鱼骨梭子,刺客公会是两只刀锋蟹钳……瑟罗非津津有味地辨认着,顺利猜出了大部分指示牌的意思,只是一直不太确定角落那个矗立着三支尖头海神柱的挂毯的含义。 旁边一个窗口德尔接待员小姐恰好空了下来。她见瑟罗非一直望着那块挂毯,便主动说:“那边是剑士公会的初等考核场。这标牌可不太好认,是不是?我瞧这位女剑士盯了它挺久,这也是一种宿命的直觉吧?你第一次拿到剑士执照是在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很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吧?” 至今没有执照的女剑士:“……不,不一定。” 那位接待员小姐显然有些惊讶,幸好,就在这时,他们正前方窗口的升降平台回落了下来,原先那位急性子的接待员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穿着黑色高领罩衫,头发却呈现着棉花糖般鲜亮粉红色的女人。 ……这么混搭还蛮带感的。 “玫尔玫拉秘书官!”旁边窗口的接待员率先站直欠身行了个礼。 粉色头发的女人直接打开了面对瑟罗非他们的隔离栏,对他们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我是奇特洛会长的秘书官玫尔玫拉,各位请跟我来。” 三人鱼贯跟了上去。 ———————————— 在不算十分宽敞的走廊上行走了一小段路,前方出现了简单的竖排轨道和一辆看起来十分舒适的独轮敞篷车。碧金城估计对人鱼有什么情节,就连这辆车的外壁上也画着人鱼高歌的图样。 玫尔玫拉引导着三人坐了上去,然后从手腕上解下一个镶嵌了宝蓝色晶石、像是挂坠盒的东西,往车厢内缘的什么地方摁了上去。 这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瑟罗非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但她听到了晶石与金属密合的响声。 玫尔玫拉将手中的宝石往右扭动了三下。只听噌地一声,一层浅白色的结界在他们头顶上撑开,同时,渡轮小车一边咔哒作响,一边缓慢地开始向前滑去。 下一秒,独轮车猛地一个加速,瑟罗非的后脑勺毫无疑问地磕在了后座上。 玫尔玫拉抱歉地啊了一声,解释道:“……原先有个减震装置的,可它实在太吃晶石,我怎么改进都没有什么显著效果,后来大家也就习惯了自己扛过这个不怎么舒服的启动。” 瑟罗非有些惊讶:“公会里的秘书官还要负责这种传输车的改装?” 玫尔玫拉哈哈一笑,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专业的。事实上,碧金城公会塔里的元素循环线路全部都是我们家的先人设计的。我第一次看到族谱的时候被吓得不轻,上头标注有‘大魔法师’头衔的名字一串又一串,我手指脚趾全用上了还数不过来。” 瑟罗非看着玫尔玫拉说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和她在头顶结界的映衬下愈发显眼的粉红色头发,不由咧嘴笑了笑。 希欧突然插话道:“以你这样的家族背景,对混乱之界应该很感兴趣吧?” “不,不应该。事实上我一直不太理解这种逻辑。”玫尔玫拉耸耸肩,“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昨天是你的生日派对,你过得十分开心,受到了许多赞美,吃了很多美味的食物……你当然会觉得这是一段美丽的时光,并时不时把它拿出来怀念一番。但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你除了怀念之外并不能做些其他什么……” 玫尔玫拉顿了一下,缓缓说:“好吧,或许可以。但如果你正常、理智、尚存人性,当然也不会有杀掉别人、妄图回到派对那天的荒唐念头。” 独轮车的速度非常快,轨道也有些崎岖。瑟罗非盯着外面掠过的岩壁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晕,如果没有头上的一层结界,他们毫无疑问会在某个转角被狠狠地甩出去。 随着一声长鸣,独轮车的刹车板开始频繁地撞击地面。众人在不断溅起的火星中缓缓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栋钟楼模样的尖顶建筑,各色浓稠成液态的元素从其中缓缓流出,顺着地面上蜿蜒的回路反复交汇、分离,不紧不慢地循环着。 圆形广场的半空被无数交错的轨道缠绕着,这并不显得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美感。不少秘术打扮的人类或精灵步履匆匆地在钟楼的外围回廊、小型搭乘坪与独轮车直接来回穿梭,瑟罗非甚至还看到了两个皮肤微蓝的海民。 玫尔玫拉示意他们跟上,并比划了一个“稍后再说”的姿势。 看来,海民与穆西埃一系并没有完全掌控碧金城的佣兵工会。 玫尔玫拉带着他们一路往上,直接抵达了时钟下方的长形阁楼。她谨慎地关上厚重的木门,手指飞快地跳动着将门框边长短不一的十来根发条按着特定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拉了一遍。 齿轮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一眨眼的时间,就有六块沉甸甸的、带着阴刻纹路的金属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被各种纽带、楔槽固定着,将木门从头到脚封了个严实。 每一个缝隙都完全密合的一刹那,又是一层浅色的结界以门板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扩散,很快就首尾相连覆盖住了整个阁楼。 “混搭得不错。”瑟罗非诚心赞赏道。 “这是我个人最得意的作品。”玫尔玫拉偏偏头,“碧金城的会长办公室罕见地建在地下,而且——你们也看见了——并不与能源柱联通,这里的运转完全依赖于外面那些盛满了元素的沟纹。元素流淌过的地方很容易被埋下一些别有用心却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魔法小伎俩,所以谨慎一些是必要的。” 玫尔玫拉将他们引到舒服的长脚蹬上坐下,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了点儿:“奇特洛会长与公证官现在并不在碧金城。他们听说你们的传送阵出了意外,本来想要在这儿等你们到来,但王都的事情实在有些棘手,他们必须尽快赶去接应,否则我们又要损失一大批人……然而公会规定,有很大一部分权限是无法交割或者暂代的,奇特洛会长临行前将所有能够下放的权限都给了我,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有什么是能从我这儿推进的。如果不行,你们只好等到一周之后,奇特洛会长返回了。”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瑟罗非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会长也是没办法。”玫尔玫拉扶了扶单片镜,修长的、戴着黑色蕾丝指套的手指准确地从一个结构复杂的收纳盒中翻出了一只苍白的骨制印章:“首先,将你们的佣兵腕带给我,我要先帮你们制作一份承接了特殊任务的证明。” 佣兵……什么? 玫尔玫拉猛地抬头:“没有腕带?你们没有佣兵身份?” 三人齐刷刷地摇头。 “哦神明在上,奇特洛会长可没有跟我说过这个!”玫尔玫拉呻|吟一声,“那就赶快办一个,回头我再给你们修改团队创建时间……你们谁拿一份任意职业的高级执照给我?” 一阵安静。 玫尔玫拉的脸简直苦得能挤出水来:“不是吧?你们别吓唬我?我看人挺准的,你们三个血腥味儿能冲破屋顶的家伙,居然一个高级职业徽章都拿不出来?” 在从业执照上挣扎了十年无果的女剑士:“……” 在烧杀抢掠中一条路走到黑的船长:“……” 失忆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副:“其实,我说不定——” “不,你没有。”尼古拉斯无情地打破了众人的期望,“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在机缘巧合之下一次性把弓箭行会的高层得罪了个遍,徽章早早就被收回了。” “……” 大副脑内的小本子上又多了几行字。 “这可真是难办。”玫尔玫拉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我们肯定会碰上点儿问题,但我没想到我们直接卡在了开头。除了随时可以申请的战兽等级评定,所有的评定考核窗口要到半年之后才会开放……公会对这一块的管理非常严格,你们没有个佣兵团,我这儿什么操作都做不了。” “只能等一周之后,奇特洛会长回来了。” ———————————— 一周的等待不是什么大事儿。在玫尔玫拉的关照下,三人住进了佣兵工会给高级内部员工提供的小房子,各种条件都非常舒适。 就在瑟罗非以为他们可以用一周时间好吃好喝休养生息时,管家又连夜发来一条消息:“办完事儿后马上向南赶到海雾村,一定要快。军队正在秘密运送一副炼制过的弓翼蓝龙骨,两三天后会经过海雾村。那是正值壮年的龙,用相当漂亮的手法炼制而成,应该是魔法时代的遗作,骨架的大小也非常合适……总之,那是我们新南十字号的骨架,你们一定要去抢过来。” “乔和蝎子会在海雾村与你们会合。蝎子对那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大致战略我和她说了一遍,到时候她会和你们解释。记得一定要带上你们刚刚获得的金章佣兵团的凭证。” 瑟罗非:“……” 没有金章,没有凭证,我们现在连一个佣兵团都组不起来。 “我们现在去找一个有高级徽章的老实家伙,哄他给我们建一个团,”希欧立刻提议,“如果实在不放心,转手把人杀了就好。” 尼古拉斯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高级徽章……关闭的考核窗口…… “诶等等,等等等等,”瑟罗非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跳起来拦住他,转头问希欧:“我看到你研究佣兵工会的章程了,你记不记得……高级徽章一定要由人、精灵、妖精、或者海民什么的持有,还是——” 希欧反应很快地问:“你驯养了高级兽类?你想通过那个始终开放的战兽评定窗口获得高级徽章?” 瑟罗非用力点点头:“是,一只异化的角海豹。你以前也认识的,相信我,它看起来就特别高级!评定什么的肯定能过的!” “我记得没有特殊规定。”希欧立马站起来,“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出发,去问问那个秘书官呢?” …… 一天之后,碧金城外偏僻的海岸。 吹哨子吹得腮帮子完全失去知觉的女剑士站在寒风凛凛的巨大海岩上,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了!” 她已经听到了阿尤的叫声! “之前我们交代了它,让它在南边的外海徘徊,”瑟罗非对好奇跟过来的玫尔玫拉解释道,“它速度快得惊人,但一天之内游这么远也是挺辛苦的。回头我要好好给它点儿好吃的作为补偿。” 然而,在看到角海豹的一瞬间,女剑士飞快地把这个承诺吞了下去。 玫尔玫拉呆呆地看着飞速由远而近的一大块脊背和一只穿破水面的独角,连自己的眼镜歪了都没发现:“会,会不会弄错了?这绝对不是角海豹的大小,我猜这是一只独角鲸……” 然而,片刻之后,长着尖锐长角的海豹脑袋猛地从水面钻了出来:“咯咯咯咯咯咯!” …… 油光水滑的角海豹侧过身,殷勤地用圆滚滚的肚皮朝女剑士拱来,巨大的前肢啪叽啪叽地拍着,一定要跟女剑士展示它肚皮上新长出来的一块星星形状的蓝灰色斑点。 它的身下是完全不堪重负、崩溃地碎成了一块一块的海岩。 瑟罗非站在阿尤的前肢上——是的她已经可以稳稳地完成这个动作了——伸手挠着那块让海豹十分得意的、比她手掌还大上一圈的星形斑点,酝酿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话来:“阿尤,你又胖了。” “唷唷唷唷——~(≧▽≦)/~” 角海豹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愉快地眯了起来,它把女剑士放在面前,开心又羞涩地卷起尾巴轻轻拍着她的小腿。 这阵子阿尤也有非常努力地在进食!一回来就被罗罗夸奖啦!幸福得不行咕唷! 97| 6.18.4 【四四】 阿尤的等级评定并没有花费什么时间。一位可靠的评定员被玫尔玫拉叫来,在接受了阿尤一个拥抱和一个湿乎乎的贴面吻后,干脆利落地在鉴定报告上标明了“特级,高等智慧”,还在旁边加了一颗小星星。 阿尤其实不太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但它知道自己的实力被肯定了。于是它快乐地唷了一声,扭着屁股以和身体大小完全不相符的灵敏度潜入海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叼了一大串黑黝黝的贝壳上来。 “这种尖头贝里通常有成色不错的珍珠,”瑟罗非解释道,“这是阿尤宝贝儿给你的谢礼。” 阿尤:“咕唷咕唷。” 评定员受宠若惊,赶快又在报告书上加了一颗星。 玫尔玫拉送走了一脸恍惚、嘴里不断嚷嚷着“奇迹”,“不可思议”,“神的恩泽”的评定员,回到被海豹压得四分五裂的岩石旁边,将一枚闪闪发亮的、印着一只咆哮的龙侧首的徽章交给瑟罗非。 “要知道,饲养战兽的人从来就不多。起码我没从有遇到、也没有在哪个记录卷里看见过用战兽等级申请佣兵团的……于是也没有针对这种行为的详细规定限制。我确定,你们可以使用阿尤的徽章创建佣兵团。但根据规定,徽章持有者将会自动成为佣兵团长……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海豹团长,你们没问题吗?”玫尔玫拉尝试着摸摸角海豹的后脖子(或者是后背,也或者是后脑勺,谁知道呢),角海豹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温顺地瞧了她一眼,发出友好的咕咕声。 “棒极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瑟罗非吧唧一口亲上阿尤的额头,“你立下大功啦!团长尤!” 阿尤一边羞哒哒地用前肢盖上半边脑袋,一边用下巴拱拱女剑士,示意这边也要亲。 尼古拉斯绷着脸,十分吃力地圈起撒娇的角海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阴沉的眼神儿赤|裸裸地传递出“差不多就够了现在开始离她远点儿”的信息。 阿尤也不介意,依旧咕咕地笑着,贴着尼古拉斯翻出肚皮让他摸。 船长反复咀嚼了一下自己的底线和立场,在女剑士鼓励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上手给海豹挠起了肚子。 玫尔玫拉赞叹地看着这一幕:“它真是十分聪明。你们想好要给自己的佣兵团取什么名字了么?你们可要做好准备,毕竟佣兵工会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要取到一个与别人不同又响亮的名字可能不太容易。我恰好随身带了个统计数据,你们可以参考一下这些年比较流行的取名风格。” 瑟罗非道了声谢,拿过玫尔玫拉递来的小本子,三人一海豹凑在一起翻阅起来。 “流光的圣焰烈龙团,华彩之鳞刃团,出现吧虚空团,璃莹殇.樱魅团……禁忌的至高裁决与邪王团。”瑟罗非抹了把脸,“这都什么鬼,只是念一念都觉得好羞耻。看来长老院也不是一味的干坏事儿,起码给吟游诗人的小话本做出购买年龄限制还是挺有道理的。” 希欧提议:“既然团长是阿尤,不如就叫做角海豹团好了。” 玫尔玫拉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晶石板划了几下,然后抱歉地摇摇头:“已经被注册。” “那……刺皮虾团?”瑟罗非建议。 “已经被注册。” “唷唷团?” “已经被注册。” “唷唷唷团?” “已经被注册。” “唷唷唷唷?唷唷唷唷唷?” “……都已经被注册。” “唷……”角海豹失落地蜷起了尾巴。 瑟罗非安抚地拍了拍手边的缩成一个球的角海豹,突然灵机一动:“好大一团?” 玫尔玫拉:“喔喔!这个可以用!” 希欧耸了耸肩,尼古拉斯表示女剑士说好就是好。 “那就是它了。” 于是,由一只巨型角海豹担任团长的好大一团正式成立。 交代阿尤谨慎游回外海之后,瑟罗非三人跟着玫尔玫拉返回公会塔,办理升级金章佣兵团的手续。 保险起见,玫尔玫拉还是将他们带来了地底钟楼。她抱出一叠羊皮纸让瑟罗非分别签过名字之后,熟练地用裁纸刀将文件分割,一份交给瑟罗非保管,一边在碧金城佣兵工会备案。 “之后我会给你们的创建日期做一点小小的改动,让你们看起来像是一个历史绵长而低调的团体。”玫尔玫拉轻快地说着,一边将用作备案的羊皮纸用纤细的鱼筋捆扎起来,系在窗户边垂下的一条棱纹麻绳上。她猛地拉下旁边的铜制手环,那捆文件就随着纵横交错的麻绳嗖的一下消失在了窗外。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晃晃悠悠的大包裹从远处滑来,嘭的一下砸在了窗框上。 “我至少上交过三份关于扩建窗口的议案了,奇特洛会长总是不给批,反而花了大量的办公经费购买棒槌先生家的典藏糖果。”玫尔玫拉费力地试图把那个过大的包裹从窗外扯进来。 瑟罗非赶快上前帮忙,并轻轻松松地……把包裹撕碎了。 “呃,抱歉。”她有些尴尬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皮质手环,并从自己的领子里掏出来一个,“没控制好力道。” “总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玫尔玫拉不怎么在意地耸耸肩,“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你们团的佣兵腕带,每一个腕带里都缝着碎晶,用来验证你们的身份。新注册的团队可以免费得到一百五十份腕带,之后还可以自费来公会这儿补充——我猜你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需要这种服务。” “有退回腕带抵换金币的服务吗?”瑟罗非期待地问。 “暂未开通。”玫尔玫拉扶了扶单片镜,“现在你们需要接取一个正当任务,并获取积分。奇特洛会长之前向塞拜城城主讨要了一个‘拯救塞拜城’的任务,顺理成章地给了史诗级五星的难度评定,并将任务扣了下来。现在你们可以接取这个任务,并直接上报完成,其对应的积分足够让你们一步升为金章团。” 即便是失忆了,也依旧是三人当中对佣兵体制最为了解的希欧迅速地在脑内过了一遍流程,点头道:“没有问题,很巧妙的安排。只是任务记录——” “在记录自动归档之后,我会负责记录的调整改动。你们将变成一个有近千年历史、主要通过高级任务累计积分的低调团队。” “那就麻烦你了。” “可别这么说,我向奇特洛会长申请了一笔相当丰厚的加工费呢。”玫尔玫拉轻快一笑。 ———————————— 王都,公正之间。 八个穿着兜帽的身影分坐在环形高台上。环形圈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晶簇,最高的那条晶臂处恰好与高台的底端齐平。它莹莹地发着光,这点光源却使得周围的阴影更深、更重了。 “我不确定我们做好了……审判穆西埃的准备。”一个声音说。 “附议。只是停职,就已经激起了不小的反弹,这确实令人不安……穆西埃太过狡猾,而且善于在愚蠢的平民中塑造自己的形象,我们始终没能掌控他的把柄。” 公正之间中一时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哼了一声。 “没有把柄?没有错处?他反对开垦混乱之界的伟大计划,这就是错!他阻碍世界的进步,他是全种族的罪人!” “我们都是神选之人,生而高贵。我们没有理由将自己置身于粗苯丑陋的金属块中,与那些浑身散发着机油臭味儿的平民们为伍。元素是联结天地万物的桥梁,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无数生灵,当然应该以对于元素的感知天赋来决定地位、分配资源……这才是神应允的公正。” 这种说法显然在长老院中很有市场。很快,就有人喃喃附和。 “对……说得没错。” “穆西埃是阻碍世界进步的罪人。” 要是瑟罗非在这里,一定会扯着大脸对这番言论冷嘲热讽个大半天——不过是想借着魔法保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罢了,这些享受过权利的美妙滋味的家伙们强烈地惧怕着任何可能造成社会阶层变动的因素。他们贪婪而胆小,却非要扯出这么一堆看似很有道理的屁话来妆点自己。 “提议,审判。”那特别苍老的声音道。 “附议。” “附议。” …… 七声附议陆陆续续响起, “早不如晚,尽快行动。别忘了那群卑鄙肮脏的妖精带给我们的教训。” “都约束好手下,清空穆西埃宅邸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们要亲自……毕竟‘那件东西’很有可能就在穆西埃家的仓库中。” “库珀里,海民那边是你在联络?” “是。关于那个能够承载神之力量的女孩的传闻,我个人不太相信。要知道,海民向来不怎么老实,塞拜城沉寂数百年后重现世间,正是争权夺利的好时候……可别以为随便放出点儿不着边际的消息就能借上我们的力。” “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保持关注没有坏处,如果必要,我们插一把手也是可以的。” “不错,现在那位海民的掌权者对我们可不算亲近。愚蠢而自大的家伙。” “南边的海盗也是不识抬举。第三十二攻袭团还是没有消息吗?我们把那块海域守得连一只大点儿的虾米都透不过去,公爵号那么大一艘船,总不可能凭空蒸发了吧?” “还有西北那边……” 公正之间的讨论声时高时低,最后渐渐趋于平静。 “为了被元素环绕的蓝天。”尤为苍老的声音这么说道。 “为了被元素环绕的蓝天。”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会开到这里差不多就要散了。可就在这时—— “哈。可笑。” “什么人!” 一瞬间,随着长老们惊怒的叱声,数个带着浓浓死亡气息的光团眨眼间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元素能量相互推挤爆炸,猛地迸发出巨大的气流和照亮整个公正之间的强光! 公正之间像是在经历一场恶劣的雷雨。 似有若无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轻笑声又响了几下,引得一位长老在震怒之下直接将威力强大的攻击魔法丢向了正中央的晶簇。 晶簇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它对猛然涌入的外来元素本能地产生了感应,它的光芒逐渐强盛起来,很快就足以照亮整个公正之间。 照亮八位长老惊疑不定的表情,佝偻的身躯,和脸上暮气沉沉的沟壑。 那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 98|6.18.5 【四五】 钻着规则漏洞,成功组建起一个金章佣兵团的三个海盗非常放肆地给他们的团长套上了光滑而结实的绳索,让海豹团长拉着他们疾驰在蔚蓝的海面上。 团长尤一点儿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遇上了顺路的洋流时它会灵巧地游回来,用它硕大的前肢轻轻拍打那个飘飘浮浮的鸟巢,直到女剑士注意到它给它抓抓脖子,或者在它的圆脑门儿上吧唧一口。 鸟巢被一面卡住两端的宽脚活动支架,和一条厚厚的、一点儿也不透光的双层亚麻布隔成了两个区域。平时这个支架是收起来的,瑟罗非需要换衣服的时候再把它展开。 当天晚上,趁着支架刚撑起来的当口,船长阴测测地对阿尤警告道:“适可而止。萌这种东西,卖多了会断货你知道吗。” “咕唷?”角海豹偏偏脑袋,然后自顾自地一边用前肢挠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维持着这个直立的姿势原地转了个优雅的圈儿。 你说什么阿尤一个字都听不懂唷。 希欧原本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戏,突然,他前倾身子毫不客气地往阿尤后脖子上来了一巴掌:“只往左边偏脑袋不往右边偏,什么时候学会的坏习惯!” 阿尤委屈极了,愤愤地往希欧和尼古拉斯的方向各吐了一只螃蟹腿儿,扭着尾巴绕到鸟巢的另一边去了:“咯咯咯咯!” “阿尤阿尤。”女剑士换好衣服,尽心尽力地回应着角海豹的叫唤,“怎么啦?” 她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伸出手在那只大脑袋上摸摸拍拍。 角海豹幸福地扬起下巴,在被夕阳映成一片深金色的海面上轻轻发出撒娇意味浓厚的哼唧声。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可鸟巢中的三人却不敢全然放松。他们稍微享受了一下难得的悠闲时光,又马上把神经绷紧起来,开始一丝不苟地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这回可是直接从军队,从长老院手里抢东西啊。 抢的还是一副龙骨。 瑟罗非觉得自从她踏上南十字号的甲板,她的人生就进入了波澜壮阔模式,主动作死和被动作死轮流切换,根本停不下来,日常任务也从“夺走这袋金币”、“拿下这些材料”变成了“矛齿鱼歼灭战”,“揍翻那个妖精指挥官”,以及“报告长老院我觉得你们千辛万苦弄来的那副龙骨和我有缘”。 ……不知道管家和蝎子根据海雾村的地形商量出了什么计划。希望那个神秘的计划能让他们稍微好过一些。 瑟罗非正在清理着大剑上兵器槽中的灰尘,希欧突然开口说:“这一次你在军队面前不要使用大剑。” “嗯?”瑟罗非讶异抬头,“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了?” “我们被困在西北蒙卡努拉城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圈儿消息——还记得么?” 瑟罗非点点头。 “当时还有精灵们在场,我就按下没有提。但我确实打听到了一个有点儿意思的、关于封锁蒙卡努拉城的原因。”希欧说,“传言说,蒙卡努拉城城主的儿子养了一个小情|妇,这个情|妇之前是佣兵出身,用剑的,脾气特别大。城主儿子养她也就是玩儿个新鲜,没多久就腻了,宝石金子也不再送了。那女人一气之下偷了很多珠宝,连带他们家族很重要的徽记,逃出去继续做佣兵。上面要求封城,就是为了抓捕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这一切也刚好能和长老院前阵子针对西北放出的新羊皮卷,‘击杀与妖精同一立场的人类佣兵团,若其中有女性剑士可获得额外积分及物资’的规定相吻合。” “什么?!”瑟罗非瞪大眼睛,“还有这个规定!” “这一次在碧金城,我特地找玫尔玫拉确认了一遍——是的。”希欧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暂时还没想起来你吸引长老院注意力的理由。但我建议你暂时换个武器,虽然剑士是最常见的职业,女性剑士也从来都不少,可谨慎一点并没有坏处。以长老院现在这些行动来看,显然他们只是从哪儿听了一些消息,顺手广泛撒网,并没有投注多少精力。可一旦他们认真起来……”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她利索地把大剑上的几把匕首卸下来,然后将大剑抛向对方。尼古拉斯默契地抬手接住,直接收进自己的臂环中。 啧。前途无亮啊。 不想这些烦人的事情了,抢劫要紧。 ———————————— 劳伦斯被重重踩在地上,他的颧骨磕向长了一层滑腻苔藓的石头。原本十分完美的苔衣被他撞得高高掀起来,苔腥和海腥混合着他血液的气味儿稍微唤回了他疼得失去反应的嗅觉。 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口血。混着两颗或是三颗牙齿。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所有事情都在完美无缺地进行着…… 他只是个驻守在一个临海小镇上的军卫队长。他运气不太好,这个小镇很穷,居民能好好穿上一身没破洞的衣服就算不容易了,他这个卫队长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镇上的居民懂得饲养一种廉价食用贝类的技术。这种贝类肉质太紧,腥味偏重,一大麻袋也卖不了一个银币。倒是这种贝类有极小的概率能产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淡黄色晶体,在当地被镇民们简单粗暴地称为“贝晶”。 贝晶恐怕是这个小镇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当然要牢牢攅在手里。 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他例行带着一队手下去镇民家里挨个儿搜刮,威逼利诱他们交出私藏的贝晶。谁也没想到,这些又穷又蠢的家伙们会那么好运,竟然在新开采的养贝场中挖到了一具明显是魔法时代造物的骨架! 劳伦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龙骨。 这可不是那些蠢家伙的运气,这是他的运气,劳伦斯这样想。 一定是创|世神看到了他这些年是多么的努力,多么的费心钻营,才给了他这份无上的嘉奖! 他知道,他的人生就要彻底改变了! 果然,发上去的消息不到半天就有了回音。上面的大人物表示,这趟运送任务全权由他这个发现人负责,并且明示暗示了不少谁都会心动的奖赏。 劳伦斯自然开开心心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能让他负责运送,也是他的运气。这样一来,这副龙骨能够带来的一切利益,大头都得落在他头上。为此他还又谨慎又惶恐地打量了半天,最后得知陆上的军队几乎全扎在西北,海船则留了一小部分压着越来越不安分的海盗们,剩下的都在封锁海域,寻找那个似乎凭空蒸发了的公爵号。 当然,发生的也不全是好事儿。这副明显经过精炼的龙骨不知道是什么问题,离开海水半天就开始明显发灰、暗淡,甚至还出现了细小的裂痕。这可把劳伦吓得不轻,他自己没有船只,也没有储存大量海水的器皿,又不乐意把这情况上报凸显自己的无能,于是他一咬牙,勒令全队就这么贴着海岸线走。 蜿蜒而冗长的海岸线当然不可能全有人住。才走了两天,就有几个软骨头的混蛋叫苦连天。没有柔软的床铺,也没有精心烹饪的热食,劳伦斯也不免有些烦躁。但他一想到将龙骨安全送达之后可能获得的,多到让人战栗的好处,他就觉得眼前这些糟心的条件都不算什么。 但部下的情绪还是要安抚的,他昨天就偶然听到,有个白眼狼正嘟嘟囔囔地跟人抱怨他劳伦斯独吞了大头的好处,只吝啬地留点儿碎碎给他们…… 等他成为了爵爷,他当然要让这些蠢蛋知道他的厉害!但现在,为了这一路上少出点儿岔子,他决定大度地安抚安抚他们。 所以,在今天早些时候,当他们路过一个偏僻小村庄,当他的大半部下对着一对儿渔民家的姐妹花流口水时,他慷慨地从自己的私产中拿出了整整五个银币,在一片欢呼声中示意部下们把那两个姑娘带走。 你说什么?你说两个姑娘的哭叫,渔民的求饶怒吼咒骂,和村民的抗议? 不不不,这些卑微的弱者是没有发声的权利的。 况且,他可没有行使什么强权,他不是留下了五个银币吗? 他享受着部下们的恭维——无论真心假意,他马上就要成为爵爷了,优秀的人总是被妒忌的——照例带着小队到海边扎营,将那副脾气挑剔的龙骨全部浸润在海水当中。 他在旁边细致地监督着,直到每一块银灰色的骨质都确确实实藏在了海水下面,每一条牵引着龙骨的绳索都被确认足够结实后,他才满意地返回,在部下们的起哄声中钻进一顶靠着岩石搭建的帐篷。 帐篷里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那对姐妹花。 无论这对惊惶而漂亮的战利品是谁先看上的,是谁出力得到手的,首先都必须让他来享用。瞧,这就是权势迷人的地方,而他很快就要品尝到更加—— “什么人!” “出来!我,我警告你们,我们是——呃!” “范森!” “拿武器,快拿武器!” “劳伦斯队长救命——” 劳伦斯动作一顿, 来袭的神秘人很沉默,劳伦斯一边小心地往帐篷另一侧挪去,一边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除了刀锋入肉的钝响,和部下们垂死的、惊恐的喉音,他什么都没听到。 终于…… “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龙骨在那里!没有陷阱!你们要是不信,我,我可以帮你们把龙骨取来!不要杀我!” 一阵听不清晰的低语声后,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那两个被你们劫来的姑娘在哪儿?” “在队长那里!最角落的那个帐篷!都,都是队长的主意,我们也不想……啊!” “闭嘴。”有人这么咕哝道。 劳伦斯的冷汗一点一点从额尖渗出。他急促而极力安静地呼吸着,脸色惨白,只是稍微一个停顿,就迅速反身,直接将其中个子相对高大的姐姐一刀捅死在地上,然后拖起身形瘦弱的妹妹,从靠着岩石的那一侧破开帐篷冲了出去! 昏暗的天色,复杂的乱石堆,帐篷中的尸体和人类不怎么完美的反射弧都帮了他大忙。他真的逃出去了一小段距离。 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在一处茂密的阔叶灌木边把手中的人质也割了喉咙,丢弃在混合着砂砾的泥土里。 他现在可以轻装上阵了。 等他躲过这一次,他一定要竭尽所能,让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暴民付出代价—— “哈,找到你了。” 下一秒钟,他被什么人抓住了手腕,然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掀到了半空! “轰!” 什么东西重重朝他胸口击来。劳伦斯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他的肋骨至少断了三根——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再一次醒来,他就已经被捆得密不透风,就像之前那两个被当做乐子的渔家姑娘似的。那俩姐妹的尸体正摆在他的不远处,死气沉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的方向。 然后,一道带了锋利倒钩的鞭子狠狠朝他抽来。他摔出去,被什么人踩在脸上,嘴里不由自主地吐出自己的牙齿。全身上下激烈的疼痛感在向他叫嚣着“这是现实!这是现实!” 不,不,这该死的不是。他近乎咒骂着反驳。 他的金钱,宝石,爵位,和优渥的生活呢? “好了蝎子,”他听到有个女声这么说,“希欧那边审出来了,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领着一个镇子的护卫队而已……长老院还真是托大。希欧手上的那个人愿意透底,这边这个就杀了吧,赶紧的,那两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正等在半路要他好看呢,你别让人家等急了。” “……啧。便宜他了,臭烘烘的渣滓。” 在感受到锋利的鞭身卷住脖子、将他气管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压出去时,真实的,死亡的恐惧终于包围了他。 “不不不,你们不能杀我,”劳伦斯艰难地说着,“我是马上要当……” “当,当……嘶……” “当爵爷的……” “……” 劳伦斯死了。 99|6.18.6 【四六】 审问的事情交给希欧,瑟罗非几人则迅速开始清理战场。蝎子给了他们一人几瓶巴掌大的小药剂和一副结结实实的手套,指挥他们将药剂往尸体身上倒去。 “千万不要手抖扔到你们自个儿的脸上。”蝎子再三重申。 瑟罗非将瓶子里吓人的液体缓缓倾倒在那个劳伦斯队长的头、肩、腹、腿处,又到旁边将那对可怜的姐妹花儿的眼睛合上,同样往她们身上倒了些蝎子出品的溶尸剂。 “诶你们说,这个领头会不会又是哪个公爵侯爵大长老的侄子?孙子?远房小亲戚?瞧他这一点后路都不留的拼命样儿……”瑟罗非咧了咧嘴,“我真是被他们幅员辽阔的族谱弄怕了,他身上不会又有什么远程操控传讯的东西吧?只要一顿饭的时间,就有一个大鼻子老秃头从天而降,抬手就是一个禁咒朝我们飞来,口中还怒吼道——” “贱民!你们居然胆敢谋害我的儿子!承受我们至高长老院的滔天怒火吧!” 女剑士斜了一蹦一跳靠过来的红毛一眼,评价道:“台词有些蠢。而且这位队长的年纪可当不上那群老疯子的儿子,除非不是亲生的。” 乔猥|琐一笑:“你别小看魔法的神奇。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天长日久服用一种由处|女的鲜血、小孩的脑子、以及成胎的心脏炼制的神秘药剂?什么老树开花,瞬间回到二十岁,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事儿。” “上回在鸟钻石镇你晕得太早,恐怕没看仔细。”瑟罗非说,“那个库珀里长老皱巴得不行,我差点儿以为那是谁家的秘制老鼠干飞天上了。怎么,你在王都也没见到那几个尊贵的长老?” “小孩子不懂,养颜美容和壮阳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术领域,都深奥着呢……没见到,一个都没有,我长这么好看,把那些老疯子都嫉妒得躲在被窝里哭呢。对了,我跟你说,安塔纳伯爵有个新宠的情|妇,长得还挺妖娆的,她每天都送我一束花——” “药剂差不多开始作用了,你们退开一些。”蝎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上前把话题引回正轨,“罗尔你放心,他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后裔。刚刚我去希欧那边转了一圈儿,刚好听到那个部下说劳伦斯队长其实实力还不错,很早就拿到了高级剑士徽章——” 瑟罗非捂着心口倒退两步,觉得自己受到了成吨伤害。 乔在一边配合地做出怜悯的表情。 蝎子嘴角飞快勾起,却又强迫着自己迅速压下:“就是因为出身不好,劳伦斯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小镇子驻守很多年了,一直急着攀关系、讨好上司,这回他夸大了自己队伍的战力,又谎称有什么可靠的佣兵帮忙,才以这不到四十人的弱鸡队伍揽到了这个差事。” 乔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开始哼哼自己刚刚即兴作出来的“弱鸡之歌”,其中提到了肥嫩的鸡屁股,惹人怜爱的小翅尖儿,以及好像完全不切题的一句“你就那样倒下,摔成了一朵特别黄的南瓜花”。 瑟罗非清晰地看到蝎子撸了撸手上的鞭子。 大姐大还是忍住了,板着脸继续道:“也不是什么隐瞒身份来历练的贵族后裔。大家族养出来的后代多少都有些,嗯,圈子里的特色,有好有坏……但总能多少认出来。他的行径虽然狠辣,但浑身上下一点儿看不出贵族的样子。” 瑟罗非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抬手指向仍旧摇头晃脑,唱着“弱鸡之歌”的红毛:“这一个也有……‘圈子里的特色’?” “不,”蝎子干巴巴地说,抬腿在对方的靴面上狠狠踩了一脚,“皇室嘛,那可是凌驾贵族圈的存在,那是不一样的。” 另外一边,靠谱的船长已经把龙骨从海水里一根不落地扯了上来。这副龙骨有已经被炼金术粘合在一起的关节,比如肋骨和一条完整的脊椎,也有散落的,瑟罗非根本看不出是哪个部位的骨片。尼古拉斯上半身啥都没穿,宽松的厚布裤子也被海水浸湿了,若即若离地黏着他张弛有力的肌群。他左手拎着一只装满了骨头的大布包,右手直接将龙骨的主体扛在肩膀上。 这条龙的体积不算很大,但怎么也是能够拿来做船的骨架,当它全都压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时,那画面十分具有张莉。龙骨的重量让尼古拉斯的脚印明显往下陷了一些,可他却依旧走得十分平稳。他线条分明、力量感十足的脚踝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一层细细的沙,它们凌乱地贴合在他古铜色的、紧绷的皮肤上。 ——性|感极了。 乔啧啧两声,瞟了一眼瑟罗非脸上的表情,开始哼起“鲑鱼啊你这雄壮而鲜美的鲑鱼,三片罗勒,半块洋葱,你们一块儿熬出来一锅奶白色的汤”。 瑟罗非冷笑一声,正要发起一场正义的肉搏,就见希欧从帐篷开口的正中间探出了脑袋。 “该审的差不多都审出来了,那家伙的骨头比烈日下的奶油还软。他们也真是一群无聊的渣滓,长老院这次栽大了……人我已经杀了,处理一下,我们边吃饭边说。” 尼古拉斯:“嗯。” 蝎子:“好的。” 乔:“哎呦这造型。” 瑟罗非:“可圈可点可纪念。” 乔:“结构,形状,完美搭配。” 瑟罗非:“就像那些年趴在坑里孵蛋的母海龟。” 希欧:“……” 他脑中的小本子正刷刷刷翻得飞快,一连好几页纸上面写的都是同样的名字。 ———————————— 他们迅速将这片海滩恢复原样,用乔从皇宫里摸来的储物道具将正副龙骨收了起来,然后瑟罗非唤回了阿尤,大家一块儿回到了他们蹲守运送队的溶洞里。 这里有非常完善的区域划分,四处也散落着不少陈旧的生活用品。 这里也是蝎子母亲的家乡,海雾村。 世人眼中的海雾村在数年之前遭受了一场可怕的火灾——天知道这个距离海水只有几百步的小村子为什么会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然而,这就是事实,这个本来就没什么名气的小渔村在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之后,彻底消失在了地图上。 “……那场大火是人为的,我猜和长老院或者那帮坚持血统纯正的贵族扯不开关系。母亲死了,我和父亲大闹一场从王都逃出,沿着海岸一路往下寻找外祖父——也就是海雾村的村长。我当时嫩得很,情绪激动之下根本没去注意有没有人跟在我后面,结果就在我入住海雾村的第二天晚上,那莫名其妙、怎么也扑不灭的大火就烧起来了。”蝎子第一次带他们来的时候,是这样介绍的,“外祖父在最后时刻带着村民们都躲到了溶洞里。海雾村曾经出过一名很有天赋的魔法学者,他发现这一代的海床结构非常复杂,溶洞四通八达,干脆就利用地形在溶洞外层刻满了法阵,算是给自己的亲人们提供一个应急的庇护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我也跟着村民们在溶洞里居住了一段时间。” “村民们后来搬走了吗?” “是的,”蝎子说起来,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因为法阵的缘故,这里空气并不浑浊,捕猎条件也很好。但这里毕竟见不到阳光,一时半会儿避难可以,长期生存就实在不合适了。等到风波平息之后,村民们也化整为零,陆陆续续在别的村庄住下。海雾村的村民都是些可爱的家伙,他们当时给了我不小的帮助,我时不时会去看看他们,他们相互之间也时常联系。” 只是,曾经世代居住的共同的家园,终究是被毁在一场大火中了。 如今,他们利用这些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的溶洞出其不意地展开偷袭,以四个人的战力做掉了对方接近四十人的队伍,狠狠坑了长老院一把,也算是稍微给海雾村的村民们出了口气。 几个人围坐在一块能散发热量的发光的晶石旁边,瑟罗非从阿尤的脖子上卸下一只网兜,从中掏出大大小小的鲜鱼和各种螃蟹贝类,将小汤锅架在晶石上方,开始准备他们今晚的食物。 这神奇的、明显充满了能量的晶石,不用说,也是皇室的藏品。 阿尤卧在女剑士的旁边,好奇地盯着那块荧荧的晶石。晶石上的光芒每剧烈闪烁一下,它就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惹得乔忍不住去吹它的眼睫毛。 大姐大一个巴掌盖过来,拯救了痒乎乎的角海豹。 希欧正和尼古拉斯一起,将审出的情报,管家那边陆陆续续递来的消息,以及乔和蝎子在王都的所见所闻串联起来,一点点理顺现在这盘乱棋之下各方的动向,确定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这一次乔和蝎子虽然去了王都,却都没有大范围公开身份。”希欧点点头,“很谨慎的作风。我听瑟罗非说过,当时一块儿去王都的有不少人?这唯二两个带着关系的家伙赶过来抢龙骨了,其他人呢?继续留在王都?” “其他人大部分没有战斗力——包括你的父母。他们正混在一个可靠的商队里,往南边赶来。南十字号战力最强的尖牙小队的队长汉克斯也在其中,他之前受了不轻的伤,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管家这次就没有叫他来,只是让他护卫那些家属。”尼古拉斯弹了弹手中的怀表,条理清晰地说:“所以我们在完成龙骨任务之后要继续往南。管家暗示我他正在游说玛蒙城城主,如果没有意外,所有人很有可能会在玛蒙城碰面,那里也有建造新船的条件。” 希欧飞快地将信息理了一遍,精准地抓住了其中的疑问:“可我以为现在南边海域并不太平?刚才那个家伙说,长老院会将运送龙骨的任务委派到他们手上,除了轻信劳伦斯对自己战力的夸张描述外,也是因为他们手中的力量一部分被撤退的妖精牵在西北,一部分被凭空消失的公爵号牢牢地钉在了海上。而因为公爵号的翻船,海盗们也不像以往那样好骗了,最近他们一门心思和军队闹腾,这也耗去了长老院不少兵力。我的意思是,现在南边可是重点被长老院关注的地方,我们真的要直接把自己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所以游说玛蒙城主就非常必要了。主要是这事儿不难。”瑟罗非插话道。比起失忆的希欧,瑟罗非显然更能理解管家的用意,“希欧你忘了不少事儿。玛蒙城的城主我见过,那是一个怕麻烦,没什么野心,甩得一手好锅的圆滑家伙。他不会轻易倒向哪一边,但他也绝对干不出相互挑拨、举报的事儿。当时乔和蝎子的身份暴露,就是他果断向王都递的消息。他们两个的身份能被死死压在自己人的小圈子里头,说明那个秃头城主传话传得挺有技巧。” “没错,玛蒙城城主很有自己的想法。”蝎子附和,同时对希欧解释道,“我们当时被迫亮出各自的族徽,是因为和库珀里一系的后代起了冲突。那次闹出来的动静绝对不小,还直接牵连到库珀里长老的人,这事儿都能被那位城主毫无痕迹地压下去,他治理玛蒙城的手段不简单。” “……有点儿意思。”希欧眯了眯眼,“那我们就安心等着管家那边的消息了。说来,既然你们俩全须全尾的从王都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好用的小玩意儿——” 希欧指了指被垫在汤锅下方的晶石,和挂在乔腰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能装下一整副龙骨的储物道具,说:“我可以假设班德里克王族和曼德拉一系,对长老院的所作所为不怎么满意?” 乔和蝎子对视了一眼,然后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蝎子先说。 “我这边,是的。”蝎子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事实上,学院派当中,除了那几个正统的魔法流派,其他包括药剂、史学、律法、财政等几个主要学派中比较有声望的大师对长老院都并不是十分赞同。一是他们清高,看不惯长老院那些手段,二是元素洪流已经过去很久了,几大学派的主要研究从来与时俱进的,没人专门去复古魔法时代的那套……总之,学院对混乱之界有好奇新,但他们对复兴魔法没什么热情。鼓吹上层社会魔法复兴的,都是一些定着学者行头混日子的贵族们。” 乔紧跟着摊摊手说:“班德里克的老头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他脑子不太好,从小就被魔法那套迷得不要不要的,否则也不会在找老婆的时候……咳,我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他可喜欢搓魔法球了,从混乱之界那边漏过来的破石头烂叶子他也宝贝得不行。壁障要是真的被打通了,他绝对高兴得发疯……但他好歹有一颗没黑透的心,还懂得抱怨长老院杀气太重。王族的话,勉强算是立场不明吧。” 瑟罗非突然想起来一个一直没来得及问的关键问题:“对了,你们和各自家里和好了吗?” 蝎子:“呵呵。” 乔:“哈哈哈。”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好吧,懒得管你们这些大贵族阶级的破事儿,希欧你继续。” “所以现在学院派在动摇,班德里克摇摆不定。妖精忙着保命,精灵显然还没准备站队,海民隐隐内斗,但主要势力倒向了穆西埃那边。”希欧总结。 “而管家在试图吞吃穆西埃的势力。”尼古拉斯补充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人。”希欧耸肩,两边肩膀的频率、高度完全一模一样,“佣兵们对西北的无限战场感到乏味,长老院能够完全支配的军队又分别被妖精和公爵号拖着,无暇分|身。很好,我差不多有点儿谱了……说吧蝎子,管家给你的‘无论有没有成功抢到龙骨都要实施’的,需要金章佣兵团凭证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是让我们贼喊捉贼,原地等待前来搜查龙骨的军队,然后以金章佣兵团的身份自荐协助调查吗?” “没,没错!”蝎子惊讶地看着希欧,“你果然还是那么聪明。他让我们在军队里光明正大地刷刷脸熟,可以帮他们做一些筹备任务。但如果遇见千夫长以上的军官,就见机撤退。” 100|6.18.7 【四七】 然而,他们的计划落空了。 管家这个聪明人指定的,希欧这个聪明人赞赏的计划。 他们在原地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并没有见到任何前来搜查龙骨的军队。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几个就有些按捺不住地分散到各个镇子上打听消息去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海盗捧着赃物满世界寻找苦主。这真是……职业道德的沦丧。 一周之后,几人愁眉苦脸地碰了头,大家得到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最近根本就没有大量的军队经过这个地方。反而本地的驻军还在不断减少,也不知道被调派去了哪里。 “联络老师吧。”瑟罗非提议。 尼古拉斯很快用怀表将消息发了出去。 乔没精打采地把那个非常贵重的大容量储物道具——虽然它看起来真的像是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翻来覆去,用手支棱着做出了个屁股的形状,还一扭一扭的:“要我说,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完美解释这个离奇的现状:龙骨是假的。” 瑟罗非和蝎子不约而同地抬了抬手,想揍他,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 ……好像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谁都不乐意见到自己辛辛苦苦,折腾了半天到手的东西是假的。于是蝎子急急问道:“怎么断定这副龙骨的是真是假?” “呃,”乔摇着手里的布包屁股,“叫他妈过来认一认?” 蝎子冷笑一声,反手就拿鞭把狠狠戳他腰眼。 突然,尼古拉斯放置在桌面上的怀表嗡地一震,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尼古拉斯拍开表盖,左左右右的鼓捣了两下,就听见管家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没有就算了,你们就先待在原地,低调点儿。” 管家这回不仅回信回得快,语速也比平常急促一些,他接着说:“我估计王都闹开了。现在王都全境的消息都被封锁,传送阵完全废止,城门关闭两三天了,不让进也不让出。你们随意选一个小镇待着,然后将坐标告诉我。汉克斯和家眷们跟随着的商队应该很快就会到了,我会及时联系商队里的精灵,让你们准确汇合,再一块儿朝玛蒙城行进。” 管家的声音停下了。几个海盗面面相觑。 在座的人都不傻。这是得发生多大的事情,才能让人下令把王都守成一个密封的盒子,什么消息都传不出? 有这能耐的,要么是长老院,要么是穆西埃大监察官。 众人的心脏都有些沉。 南十字号之前就与穆西埃有过合作,关系一直不坏。管家这几个月又一门心思往监察官一系的阵营里钻,看这一路上他们在碧金城受到的待遇,这老头儿显然钻得又好又深,相当有成果。 若是穆西埃这边觉得是时候了,咱们一块儿抡刀子砍他丫的长老院!管家不至于一点儿消息收不到。 更何况,管家正在树核待着,旁边正是一圈高深莫测的,似乎哪儿都能插一手的精灵。连他们都一块儿被蒙在鼓里的话…… “看来长老院发大招了啊。”乔低头,骨节分明而异常灵活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着一块十字形的小刀片儿,“王都要被搅成甜饼馅儿了。” 比起蝎子明显带了点儿焦虑和复杂的神情,乔在此时显得尤为冷漠。 —————————— 王都,原罪之狱。 “都把我关到这里来了,你说他们想要做什么?”穆西埃大监察官——好吧,他早就不是大监察官了,他穿着重罪犯专用的灰色短衫,原本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着,腮帮子上全是凌乱的胡茬。 然而他的脊背依旧笔挺,他的眼神也是平和的,甚至还显得十分轻松:“别这么看我,白胡,我可没受什么苦。”他卷起袖子,示意自己确实没被上刑,“哦,当然,我知道我明天就要死了,这倒是叫人有些遗憾。” “不,不不,”白胡摇着头,飞快地低声说,“不会的,他们编造出来的那些可笑的罪行不会有人相信的,投票也是由五十五人进行,长老院只有八人——” “好了白胡。”穆西埃抬手止住了友人的话头,坦然一笑:“我们心里都清楚,我明天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怎么操作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我们说点儿别的?没人喜欢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死亡。” 白胡沉默了一阵,抖着声音说:“那些,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和长老院起了争执的时候,哪次不是你带着监察院给他们摆平的?结果呢?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利益为大,我也能理解,可站队的时候不出声儿就算了,现在你都要,你都要被挂上绞刑架了,那些受过你恩惠的白眼狼们还是一声不吭!” “或许比起长老院,他们更喜欢我,可他们同样喜欢混乱之界。尤其是那些身手不错的冒险者,哪一个没有探索异界、占领无主之地的野心呢?我对今天的结果早有准备……我们在和所有人的欲|望开战,我们当然一点儿赢面都没有。”穆西埃心平气和地说,“人心变得最快,说不定在他们眼里,我早就变成一块拦在他们和大堆大堆金子之间的、不怀好意的大石板儿,早点儿碎了得了。” “可是混乱之界不能去!那个老人不是说了吗,对面并不是什么无主之地,混乱之民是真的存在的,他们还比我们强大得多!虽说对方的至高议会达成过不主动破界的协议,但若是我们自己将壁障大大敞开,对方又有什么理由不顺势过来做做客呢?” 是的,穆西埃长长叹一口气,这才是他担忧的。 一开始,他当然不赞成为了个不知道能不能管用的传言,这么大费周章地收集各族圣物,寻找能量载体。然而,这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分歧,简单一句“政见不同”就算过去了,长老院在后面偷偷摸摸造船,偷偷摸摸朝在外历练的妖精们下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长老院借机与妖精一族全面开展,并以一块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饼为诱饵,引得几乎所有的人类佣兵心甘情愿当了他们的手中的屠杀刀。他虽然感觉十分不舒服,却也没有怎么坚决制止。权利,地位,资源,政治上的博弈从来就无法用简单的黑白来判定,他自觉妖精一族的苦难还没有到需要他倾尽几代家族经营的地步,所以他不满了,抗议了,到头来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几乎不怎么插手西北的调度。 直到,那个自称来自混乱之界的老人找上他。 “白胡啊……你说,那个自称管家的家伙,说的是真话么?” “我认为是。”白胡很肯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你们都知道,我除了研究魔法,就没别的什么能做好的事儿了。管家向我们展示的那些技法,虽然大部分也是以元素为基础的应用,但那些理论、魔纹、大型法阵,确实是从未在此界的任何记载上出现过。” 穆西埃点点头,说:“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死之后,你们恰好由明转暗,立刻启动‘借刀计划’。” “会有转机的!”白胡始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样毫无道理地审判一个大监察官,这真的太荒谬了。长老院的人已经疯了,我早该知道……在他们首次提出那些见鬼的研究计划时,我就该大胆使用否决权!” “是个好主意,那样的话我或许会在昨天突发奇想去给你擦擦墓碑,借此躲过一劫。”穆西埃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好了,现实给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上了宝贵的一课,告诉我们有时候最荒唐、最不可思议的手段反而能取得不错的结果。我死了,对你们反而是一件好事儿。我这边真正信得过的那些家伙,要么早早被长老们折腾清算了一遍,要么已经被我藏起来了。没人在他们面前晃悠,又拿到了‘那东西’,长老们也该专专心心地去打破壁障了——你们之后要躲还是要战,都方便一些。” 说到这里,穆西埃苦笑了一声:“前一阵子长老们突然一刻不松懈地盯着我,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也始终想不明白。现在看来,竟然是因为‘那东西’……却还是晚了一步,唉。” 白胡突然眼睛一亮:“我们去联络管家!他有那么多来自异界的知识,他会有办法的,我们只需要拖延两天——” “别天真了。先不说消息穿不穿得出去吧,你和曼德拉那几个书呆子最近没少缠着他聊,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别说什么好感了,那个老人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成与他一样平等的种族看待。你们真的把脑浆糊羊皮卷上去了?”穆西埃顿了一下,客观地补了一句:“他对你那个新找回来的小女儿倒是有点儿感情,话里话外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 穆西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快,就有一名穿着法袍、佩戴着千夫长臂章的士兵探出头来,急急地说:“大监察官,老师,我们没有时间了。长老们十分谨慎,外面十五分钟就换一次班,你得快些走。” “……那就,永别了。”穆西埃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他神情坦然而庄严,仿佛他还穿得一丝不苟,坐在宽敞明亮的监察官府邸中,“可能的话顺手帮我照顾下莉莲,还有卡尔那个傻小子。白胡,你千万不能冲动……你们这些‘中立派’,可是我手中对抗长老院的最后一把砝码了。” 白胡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给穆西埃行了一个军礼。 这些沉稳、渊博的大人物也有三步摔一跤的小时候。小孩子总是喜欢模仿一些看起来很有名堂的动作,比如军礼,他们觉得酷极了,好像就那么一并腿一挥手,他们就能立刻变身成无所不能的战士,分分钟斩奸除恶,把这片陆地变成一块真正的乐土。 在每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圈儿圆滚滚的小孩子都要你追我赶地在王都宽敞干净的街道上跑着,这个叫着“胆小的士兵你给我站住”,那个喊着“睁开眼看清楚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千夫长大人”. 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这一群人都没有变成他们曾经憧憬的军人。 但这个没什么特别的姿势却成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旧时光上一道最坚固的防线,守着他们的初心。 穆西埃同样回了一个军礼,微笑目送着友人匆匆离去, 也目送着自己有些短暂的一生。 101|7.1.1 【四八】 王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变化,海盗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们从管家那里得知汉克斯他们所在的商队碰上了暴雨,没什么危险却不方便赶路。于是,他们估算了一下时间,反正没什么事儿干,干脆一起撒欢跑去海边,开始研究瑟罗非的伴生鱼菜对刺皮虾的吸引效果。 大副表示他是来勘察海雾村附近水下溶洞的地形的!他是来干正事儿的!而且他准备抓着船长一起!这么一群蠢货队友中只有这么一个勉强靠谱了。 于是两个人在岩石堆中又嘀咕又比划,乔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沙滩上,吹着海风睡得生死不知。瑟罗非则和蝎子划了一只平平的小船板,陪着阿尤玩儿狩猎游戏。 阿尤开心得不行,在水中用它庞大的身躯将瑟罗非整个儿圈了起来,一边游一边咯咯咯咯地叫着。 然而它实在是太大了,差点儿直接游出了个漩涡,幸亏女剑士身手敏捷一把勾住了海豹的脖子或者肚子,才总算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拿了一张大网专门负责收虾的蝎子反应迅速地划了两下,用自己挡住不远处尼古拉斯他们还没来得及投过来的视线。她伸手弹了一下海豹的独角,教训道:“收敛点儿,大个子。下次我可不会再被你那湿漉漉的小眼神儿打动了。” “唷?”角海豹不解地偏头看她,有意无意地抽了抽鼻子,两个几乎和圆脑门儿混在一块儿的小耳朵扑朔扑朔地抖着。 “……”蝎子挫败捂脸,匆匆忙忙地换了个话题,“罗尔,我,我看咱们团长的角光泽度有些不太够,回头记得提醒我去镇子上买一些药材。” “我怎么就忘了。”瑟罗非从水中冒出来抹了把脸,“之前你说过的,阿尤的尾巴啊,角啊,牙齿啊可能跟不上它的体型变化,需要定期检查强化来着。需要什么药材?有没有什么特别稀有的?一会儿我们就去镇子上买。” 阿尤倒是不讨厌喝药涂药,它听得懂她们是在讨论自己,高兴地翘起肥肥的尾巴拍她们手背。 瑟罗非在水里被一下拍出去好远,很快又被阿尤拱回来。她大笑着,收回之前被投放到海床上、里面装了一大团新鲜鱼菜的网兜,举起来看了看。 网兜沉甸甸的,里面装了四五个和她脑袋一样大的贝壳,一只奶白色的大海螺,还有叠在一块儿紧张吐着泡泡的八爪螃蟹。 收获很不错。鱼菜有种奇特的味道,他们这些用两只脚走路的吃不习惯,海里面多脚没脚的家伙们却很喜欢。 “第三网了,还是没有刺皮虾。那种东西估计不长在这个海域。”瑟罗非解开网兜,隔空把几个大圆贝抛了过去:“我记得你爱吃这个……阿尤接着!” 角海豹长吟一声,异常灵活地摆动着脑袋,甚至侧身从海面上高高跃起,无比精准地咬住了瑟罗非从各个方向扔过来的贝壳。 ……那腾空而起的圆润的身躯居然还有点儿优雅矫健的味道。也是辛苦海豹了。 等阿尤溅起的水雾全部落了下去,瑟罗非就看到一只用贝壳把自个儿腮帮填得鼓鼓的、死命摆着尾巴的角海豹。它正眯着黑眼睛瞧她,脑袋上的毛岔了一小撮。 这造型惹得瑟罗非和蝎子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角海豹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的脑袋上。于是它咕咕叫了两声,急急忙忙抬起两只宽大的前肢,缩起脖子上上下下搓着脸。 “……我要死了。”蝎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其实一般比较喜欢那种可以捧在手上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可是阿尤太犯规了!而且在它越变越大之后,这种莫名的杀伤力居然也越来越可怕了!” “不怕,你要是躺平了,它会立刻上来咕唷咕唷的轻轻推你,鼻子湿漉漉地蹭你的手臂,一张圆脸忧虑得能滴出水,保证你分分钟再被萌得跳起来。”瑟罗非一脸认命的表情,挠了挠洗脸尤的腮帮子,“汉克斯回来找不到活儿干了。以后每次和人起冲突的时候我就扔阿尤上去,看谁还忍心拔刀。” “但是说真的,它这体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黄晶真是神奇的东西,它在每一个不同的个体上发挥的效用都不一样,阿尤显然是我亲眼见过的最惊人的一例……你说它以后还会不会长?食量要怎么跟上去?”蝎子毕竟是药剂师,角海豹的体检也一直是由她负责,和瑟罗非这样只管儿子吃好吃饱的蠢家长可不一样,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你瞧它的角?角海豹之所以惨遭屠杀,就是因为它们的角和皮毛被贵妇们钟爱。通常成年角海豹的角只有一个巴掌长,足够精雕细琢做好几条项链了。现在你看看阿尤的角,是不是比托托还高一些?” 瑟罗非呼吸一滞。 蝎子随口这么一说,很快也反应过来,正在半空中比划的手臂一下子就僵了。 她还是个小少女的时候就能为了母亲怒烧整个曼德拉宅邸,眼睛眨都不眨,整个布置又冷静又高明,把那些价值无法估量的植物和材料毁得一干二净。后来她做了船医,爱憎分明的个性和强硬利索的作风不管在哪条船上都能把一干海盗驯得服服帖帖。 可现在,她脸上明显出现了畏缩和茫然的表情。 “我又忘了,托托和赤铜前辈已经死在西北战场上了。”蝎子用力扭着自己的指关节,低声说:“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那么熟悉的,前一阵子还在一起说笑聊天的同伴……” “抱歉,”蝎子抿了抿唇,“你说我一个跟着海盗船走了那么多年的船医,什么活的死的没看过,这样也太矫情了,我只是——” “不用解释。”瑟罗非趴在木板边上,轻轻捏了捏蝎子的手臂以示安慰,“这没什么矫情的,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也未必能坦然面对同伴亲人的死亡。” 阿尤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低落下来的气氛。它轻轻叫着,扭动它硕大的身躯紧紧地贴了过来,担忧的小眼神儿不断在两人之间来回扫着。 瑟罗非释然一笑,用力揉了揉角海豹的后颈:“好了,这附近看来是捉不到刺皮虾了,现在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儿做,我们去那些小镇子上转转,买点儿药材?” —————————— 海盗们趴在茂密的阔叶树上,远远看着在不远处踉踉跄跄跑过的两个身影,和吊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一支军队。 要不是他们试图采集一种对角质很有好处的、气味有些刺鼻还会对人皮肤致敏的寄生藤,他们就不会全副武装、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爬上这棵高大的乔木。 更不会看到这一场激动人心的追击战。 所以,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俗话说得不对,”瑟罗非小声咕哝,“机会总是留给关爱海豹的人。” 乔认真点点头:“好像很有道理。从明天开始,我要把每天祷告的时间用来亲吻我们的团长。” 蝎子冷冷道:“别犯傻,你根本不信教。” 希欧:“你们闭嘴,眼看着那边人都快死了,到底截不截,救不救?” 尼古拉斯:“我去把追兵引开一部分。希欧和乔带着卡尔,罗尔和蝎子带着伊莉莎,我们溶洞里见——就是刚才我们仔细研究过的那个入口。” “卡尔是男的那个,伊莉莎是女的那个。从名字上看得出来没错儿吧?”瑟罗非为了照顾脑子不好使的大副,贴心地提醒道。 大副给了她一对对称的白眼。 尼古拉斯似乎完全不受周围这些汹涌暗潮的影响,依旧镇定自若地下令:“行动。” 海盗们的身影一下子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宽大叶片中。 “这里,快!” 事出突然,卡尔和伊莉莎被海盗们撞见的时候身边一个亲卫都没有,远远看过去,他们逃跑的姿势也肯定是受了不小的伤。情况太过紧急,海盗们也没心思再像抢龙骨那回一样仔细研究什么战术,只能先下手,然后走着瞧。 尼古拉斯以火铳强大的爆发力帮他们负担了一大半的追兵。可这一批追兵显然不是这么一招就能骗过去的,只听他们的指挥隐隐约约吼了几句什么,绝大部分普通士兵打扮的人朝尼古拉斯去了,剩下二十来个雷打不动地冲海盗们追来。他们要么穿着法袍,要么一身盔甲特别瞎眼,总之都是一看就有特殊职业在身的家伙。 瑟罗非没有大剑,也就没有了远攻能力。他们四个人两两一组,分别驾着一个半死不活、喘气比风箱还响的伤患,一路跌跌撞撞的,只能靠地形来躲避身后接连不断的攻击,乔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往后丢个小飞镖,希欧右手中藏着的微型单弩也救了两次急。 总之这一路非常狼狈。 谁都没料到久等不来的军队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还追着两个熟人。海盗们当然没办法像抢龙骨一样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所幸,他们当中有蝎子这样海雾村的老住客,也有尼古拉斯、希欧这样,刚刚好把海雾村的地形吃透的神队友。他们一路逃上一个地势陡峭的悬崖,希欧大吼一声“跳”,紧接着急促而小声地补了一句“翻身扒住悬崖下缘”,下一刻,他就已经顺着好几个明显是人为凿出来的凹槽,敏捷地团身跳进一个斜斜的井洞里。 其他三人也几乎在同时跟了过来。瑟罗非一手扛着伊莉莎——蝎子绝对没法儿在负重的情况下完成这个动作,她这会儿没空理会伊莉莎的舒适体验了——另一只手不能更及时地一把抓住乔的领子,轻轻松松把驾着卡尔的红毛往斜井里一拨。 “好险,竟然刚好踩到一颗松落的石头。”乔喘了口气,在斜井里东张西望,“这结构,这隐蔽度,啧啧,什么时候闲下来了我一定要在这里住一阵。” “魔法时代持续了几千年,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蝎子一点儿都不动容,“别来祸害海雾村。” 希欧简直想要脱团单干:“快走快走不要说废话!这里还不算安全!” 外面果然已经传来了搜索的动静。 希欧带头走到斜井中那处最远离日光的、漆黑一团的角落,悉悉索索地拨开了一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的藤蔓。 “这边。”他示意其他几人先走。 等到留在最后的蝎子也弯腰迈进了这个入口,希欧将右边的袖子一点一点卷起,缓缓地伸张了一下泛着金属光芒的手掌。 高等金属之间或清脆、或平实的碰撞声接连想起,齿轮相互带动的呲呲声一点儿不让地穿插在其中。 也就花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希欧右手上的金属板件悉索翻起、滑开、重新组合,飞快地组装成了一门小型加农炮。 装填弹药的沉闷声响在狭小的洞壁里回荡了好几次。接着,炮口突然飞转,一枚带着火焰尾巴的炮弹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将斜井与其周围的海岩全数击碎! 海水猛地倒灌进来,又重重拍在外围堆堵的岩石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瑟罗非还没来得及转出“救命海水要灌进来了”的念头,就见希欧正前方两步左右的距离,交错在大块乱石堆之间的地方,有一层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结界。 希欧贴着结界听了一会儿。外面相当安静的,除了海水在石缝中出穿涌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也不知道那些追兵是逃掉了,还是静悄悄地被海水卷走了。 “走吧,”希欧说,“尼古拉斯与我们在前几天的驻点集合。” 大副这么说了,那就是确定已经安全了。几人鱼贯在变得越来越宽敞的溶洞中穿行,不约而同的都没出声。即便是因为失血过多、意识有些迷糊的卡尔脸上也出现了怔忪的神色。 走了好一段,乔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感叹道:“人活一辈子啊……” 瑟罗非也跟着长叹一声:“还是靠祖宗啊……” ———————————— 没有人去思考尼古拉斯甩不掉那群杂鱼兵的可能性。那太蠢了。 果然,海盗们刚七拐八弯地回到暂居地,晶石灯都还没完全搓亮呢,整个溶洞又发生了一次明显的震颤。很快,船长先生就迈着长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封了西南方向下数第六个出口。”尼古拉斯说。 希欧点点头,拿出他重新绘制的溶洞地形图,又翻出一只快秃了的羽毛笔在上面做标记。 瑟罗非和蝎子则在飞快地翻找着前几天陆续采买的药剂。乔从布包中掏出一块提供热源的晶石,想了想,再掏出一只又像盆子又像锅的东西。 “红毛别闹,”瑟罗非抽抽嘴角,“上回我看见你用这个盆子泡脚了。” “那又怎么样?其他锅碗都是拿来煮汤的,我才不要把这些蜥蜴腿儿蝙蝠耳朵丢进去。”红毛理直气壮,“反正又没叫你来喝药。” ……他说得好有道理。 在场唯一和卡尔他们称得上“有交情”的大副先生正在失忆中。谁都阻止不了红毛用脚盆给大监察官和大长老的孩子熬药喝。 几近昏迷的卡尔突然挣了挣,就在海盗们有些心虚地望过去,打算编点儿好话把脚盆的事圆回去时,他努力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执着地看向伊莉莎的方向:“救……她……救……会,会死……” 瑟罗非愣了一下,赶快过去查看伊莉莎的状况。 之前他们猫在树上,远远看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跑。抢了人回来以后,他们第一时间潦草地评估了一下这两人的受伤情况——卡尔全身大小伤口无数,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根,后脖子还有一块可怕的烧伤;伊莉莎看上去挺好,也就是模样狼狈了一些,左手腕似乎拉脱了,没什么别的情况。 所有人下意识认为刚才都是伊莉莎在拖着卡尔跑。 没怎么受伤的伊莉莎一路沉默,众人也只以为她情绪没缓过来,结果竟然—— “胸腹部全部木质化了。”蝎子这时候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了,一双手飞快地滑过伊莉莎全身,“脉搏速率不正常,简直快得能炸出来;瞳孔失焦,呼吸几乎停止,全身魔力枯竭,但有另外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嘶!” 蝎子猛地抽回平放在伊莉莎额心的手,愕然地盯着自己手心上一片明显被灼伤的皮肤。 瑟罗非皱眉:“非常……可怕的力量?” 102|7.1.2 【四九】 都说半精灵是神祗的宠儿,因为绝大部分的半精灵确实能够毫无障碍地继承来自双方种族的优势,无论是外貌、嗓音、魔法天分、力量天分,或是别的什么,半精灵们一开始就妥妥儿赢在起跑线上。 ……这大概也是各大种族中,人类与精灵的关系一向最为紧密的原因。 然而,半精灵们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或许不叫做弱点的弱点。 当他们力竭,耗空魔力,失血过多,总之是进入虚弱状态的时候,他们会木质化。轻微的木质化其实是好事儿,是一种自我防御的手段,比如能够砍进皮肉的刀剑不一定砍得穿木头。可一旦这种木质化达到了一种境界…… 没有什么智慧生物能以一截木头的形态活下来。与森林和自然最亲近的纯血精灵也不行。 而且眼前伊莉莎的木质化非常奇怪。按理来说,就像当时瑟罗非和乔作为独眼号的海盗,跟着他们胆大包天的船长去绑架卡尔伊莉莎的那一次,全身魔力透支的伊莉莎就是从脸颊到脖颈,从指尖到手臂开始泛起青色的。 可现在? “难怪刚才我们拖了她一路,却什么都没发现。”瑟罗非胆战心惊地摁了摁伊莉莎的腹部——刚按下去是软的,可是再用力一些,就能触到硬邦邦的内里,就像是包裹了一层泡棉的木头家具。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半精灵姑娘的内脏是不是都已经结成一团了。 还有刚才蝎子消耗自身魔力得出的诊断结果,和她被灼伤的手心…… 瑟罗非心底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心跳微微加速,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伊莉莎的额头伸出手去—— “啪。” 她的手被有些用力地拍了下去。 尼古拉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她旁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瑟罗非眯着眼睛看回去。 溶洞中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就连埋头在地图上写写画画的希欧都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观察着两人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瑟罗非突然笑了。 “都已经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么?”她敲了敲对方硬邦邦的肩膀,“不是我们,就是长老院。难不成你更乐意把东西放到那几个褶子怪物的口袋里?他们拿了东西,还不一定会不会用呢?不是我吹自己,长老院想要再挖出一个好载体,概率比海豹孵鸡蛋还要低——哦不不阿尤宝贝儿我不是在说你,你当然想孵什么就能孵出来什么。” 阿尤其实没怎么听懂,但女剑士毫无逻辑的偏袒让它开心极了,它灵活地在地上滚了个圈儿。 “我现在好好的,管家也好好的,这叫什么来着——双保险。你在担心什么?我,或者长老院,选一个快点儿?”瑟罗非放缓声音,故作俏皮地炸了眨眼,“船长大人,可别告诉我你真的要选长老院?” 尼古拉斯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像是装了一方正在经历暴风雨的夜空。 “那也不要是现在……等问过管家再说。” “好。”女剑士答应得很爽快,并且大方地侧身让出位子,示意看病这活儿还得蝎子这个专业的来。 尼古拉斯也松一口气。他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挪,接着却不再动了,显然打定主意要占领这个最接近女剑士的位子,以防万一。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太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希欧一脸思索的样子,蝎子看了看尼古拉斯,又看了看瑟罗非,低下头专心研磨药粉,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乔呻|吟了一声:“神明在上,我都快要瞎了,罗尔你自己反省一下,你对我们都什么态度啊啊?对他呢?对他呢?你也难以免俗地屈服在*和权势之下了吗?” 尼古拉斯的手臂微微动了动,看样子像是想拔枪。 瑟罗非没什么诚意地扯了扯嘴角:“啧谁让你没他可爱。” 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我不可爱?!我没他可爱?!” 瑟罗非:“不可爱。他可爱。” 船长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可爱之争弄得有些懵,他的耳朵遵循本能反应很快地红了起来。 就是现在! 瑟罗非敏锐地感觉到旁边那人一瞬间的情绪游移,毫不犹豫地反手将手掌拍到伊莉莎的额头上! “嘶——” 那一瞬间自掌心涌进来的狂暴力量让她又是疼痛又是得意地咧了咧嘴。 就是这个。没错儿。 她太熟悉了。 那些久远的,无所不能的神祗…… 掩藏在赠物中的力量! ———————————— 海盗信条之一——我们从不试图解决问题,我们直接砍掉问题的头颅,再剁碎它可恶的身躯。 伊莉莎之前一副分分钟变成烧火木头的惨样儿,在瑟罗非将她体内不断侵吞她自身魔力的神祗之力取走之后,她周身的木质化很快就退了回去,她甚至还醒来了一瞬,只是很快又脱力昏了过去。 “睡一觉就好了。”蝎子给伊莉莎来了一遍全身检查,“其他没大事儿。和那边那个穆西埃家的少爷比起来,这个半精灵简直健康得能直接上战场。” “那就好。”瑟罗非伸了个懒腰,“好歹没有辛辛苦苦救回来一截木头。” 蝎子瞟了眼瑟罗非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啧了一声开口道:“你们到底在鼓捣什么?” “没有,我都是被鼓捣的。”瑟罗非有些沮丧地耸耸肩:“之前有些事儿没说,主要还是不想把你们扯进来。鸟钻石镇那一场……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蝎子挑眉:“那现在?” “现在……”瑟罗非看了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伊莉莎,眼里有几分凝重:“王都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连管家也暂时伸不进手去。现在,卡尔和伊莉莎又出现在这里,身后还吊着一群气势汹汹的追兵……” “你,曼德拉院长的独女,”她伸手指了指蝎子,又指了指隔壁,“那边还有一个班德里克家的大王子。王都闹出这样的动静,你们没什么独善其身的可能了,不如跟我们一块儿来搅混水吧——说来,你父亲还在王都吧?要联系管家找准机会把他弄出来么?” “他?那混蛋安全得很,你留着点儿心料理自己的事情去吧。”蝎子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鬼话!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要论资历我比你深了几倍不止,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黏黏糊糊的想七想八?早就跟你说了少和希欧混,你看看你,现在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了。” 瑟罗非做了个鬼脸,一点儿不在意地拍了拍蝎子的肩膀:“等那个穆西埃醒了,我们多少能知道点儿王都的事情。晚些时候我们来谈一谈?现在我得先去——喏。” 她冲门外抬了抬下巴:“我们的头儿已经和我冷战一整天啦。” 黑发的船长正坐在属于他的溶洞盲端,身边放着一大堆各式弹药和不同规格的枪管。他低着头,双手和变魔术似的在火枪上飞快地跳动,将一个个精巧的零件组装或拆下,金属密合的哒哒声十分有节奏的在溶洞中接连响起。 他沉默的侧面好看得像一幅画。 瑟罗非突然觉得十分忧伤。在这个海盗团伙中,尼古拉斯精通枪械,蝎子精通药剂,希欧和管家……似乎什么都精通,乔红毛虽然看起来很蠢,但他身为皇室这一代的唯一直系继承人,肯定是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高深的哲学和艺术了。 ……就连阿尤也精通卖萌。 只有她,并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艺,执照都考不到,只能毫无美感地砍出一片天。 忧伤的女剑士走过去,一脚踢开看起来十分金贵的一排弹药匣,大大咧咧地在船长身边坐下了。 尼古拉斯手中的动作停了一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好像旁边只是多出来了一块石头,或是泥块,反正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瑟罗非看他这样心里一咯噔,不由开始回顾一百二十种团长尤惯用卖萌姿势,并思考逐一模仿的可能性。 她承认,这一次是她心急了。 在西北的战场,她看到了像锤叔的痛苦,看到了老西蒙的无奈,看到了佣兵们的厌倦,以及妖精,这个从神祗创世以来就与人类一起在这片陆地上共同生活的种族,被拉扯到灭绝边缘的愤怒与绝望。 ……也经历了同伴的死亡。 在这样一场畸形的战争之下,赤铜前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哪一块没什么特点、谁也辨认不出的碎石黑土上,托托则轰轰烈烈地就在他们眼前烧了个精光。希欧被一向朴实平和的妖精们别有用心地带走,安上了那么一条冷冰冰的手臂,还洗空了脑子。 瑟罗非是一个海盗,她当然不害怕鲜血和杀戮。海盗堆里除了一些天生特别富有冒险精神的,剩下的绝大多数是和瑟罗非一样,急需用钱(当然这用钱的理由就五花八门了)却没办法找到正经工作,没有别的选择了,才走上甲板,为了哪一张语焉不详的藏宝图或者什么珍稀材料打成一团。 可西北那场战争,对于卷入其中的绝大部分精灵和妖精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数的生命终结在那场对自身而言毫无意义的战争,而真正的得利者——长老院的老疯子们,始终远远地坐在一个安全又舒适的地方,穿着昂贵的衣服,喝着精致的下午茶,说不定关起门来还可以调戏一下年纪可以当他们曾孙女的小姑娘。 在西北走了一圈之后,瑟罗非就隐隐感觉到,身怀壁障碎片,并且已经吸收了两个圣物之力的自己,迟早是躲不过的。 接着,还没等她好好回味一下与乔和蝎子重逢、又成功抢到龙骨的喜悦,王都全面失联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从她九岁时,懵懵懂懂地打破了玛蒙城公会塔的能源柱开始至今,长老院一直尽心尽力地在她脑中营造着无所不能的形象。他们一挥手就能把妖精折腾得快要灭族,再一挥手,穆西埃这样一个经营多少代的庞大家族也轰然倒塌,魔法公会近年来最有天分的长老也丝毫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或许是平常小心惯了,一旦她被真正逼到绝境,她总会迸发出一种不管不顾的气势来。 长老院想要圣物的力量?那她就先一步抢过来! 当时,她也是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伸了手。现在她冷静下来,稍微换位思考了一下,整个人就怂了。 她不是不知道,起源之种,她吸收的第一个圣物,一直是尼古拉斯的心结。 不管她同意服下起源之种时情况是多么危急,目的又是为了应对什么,这一枚精灵族的圣物,最开始,的确是管家希望他家少爷能回到壁障对面那个真正的家,将她视为“载体”而准备的。 她和尼古拉斯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时候尼古拉斯是个小哑巴,并不说话,瑟罗非却认为自己还挺了解他的性格。 闷鱼罐头。死倔的闷鱼罐头。 他认定了她与圣物扯上关系就没好事儿(这似乎是对的),也认定了她是因为倒霉认识了他才被牵扯。由此,他极力反对他尊重的管家,极力将她与他的南十字号分割开来,甚至还曾经做出把她一人丢在岛上,自己开船跑了的杰作。 当着尼古拉斯的面,耍这点儿小伎俩去抢夺圣物之力——虽然伊莉莎体内的力量很少,甚至没到起源之种或是海神之戟的百分之一,她这次只疼了一阵就过去了,但这行为完全就是在他胸口插刀子。 她那会儿在急什么呢?也是间歇犯蠢,她怎么突然就有股“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这份力量的念头”,满脑子只想着伸手!明明尼古拉斯都答应了找管家商量,这其中可操作空间大着呢! 现在不是深究自己犯蠢是否有理有据的时候。现在要赶快道歉把人哄回来。 女剑士一向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掌握了让人感觉诚意满满的道歉姿势。然而,这一回,一向在女剑士面前很好说话的船长大人始终一声不吭,只顾着咔哒咔哒摆弄着手中的小零件。 女剑士喝干了水袋里最后一口水,有些沮丧地沉默下来,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真的要学习阿尤,把肚皮翻过来给对方摸一摸。然而据她观察,这家伙最近对阿尤的肚皮也越来越不感冒了…… 就在她打算真的翻个肚皮试试看的时候,尼古拉斯那边突然低声来了一句。 “梵特伦……混乱之界,我不去了。” 103| 7.1.3 【五十】 瑟罗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哦,那你准备做什么?” 尼古拉斯手上动作不停:“回家结婚。”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又平静又淡定:“回鸟钻石镇和你结婚。你想要几个孩子?玛格丽塔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瑟罗非:“……” 此时她的内心仿佛有一百只阿尤在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一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谈起生小孩的事儿了! 尼古拉斯当然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家伙。即便是最苛刻的人也很难真正挑剔他的脸和身材,被阳光和海风染成古铜色的皮肤让他显得性|感极了;他战力强悍,素来有“南十字号的船首炮”之称,他沉着拔枪瞄准然后一下轰掉两层甲板的样子能迷倒起码三间酒馆的舞女。 ……他恼羞成怒红着耳朵的样子也非常对瑟罗非的胃口。 但说真的,女剑士可从没想过诸如结婚,生孩子,以后一起生活之类的事儿。 之前管家的态度十分坚决,尼古拉斯虽然坚决反对拿她作为载体,但对于回去他母亲的故乡梵特伦,却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无论是他,还是那个似乎许久没出现了的人格“尼克”,都表示过“大概总是要回去的,但回去的方法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样的意思。 瑟罗非表示非常理解。 母亲体弱去世之后,被亲生父亲出卖给长老院辖下那些装满了疯子的研究所,被当成珍稀材料研究了数年,期间都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儿,最后干脆被泡在一滩粉红色黏糊糊的恶心液体中,封进能源柱要死不死了好多年。 被汲取生命能量的感觉她不懂,但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之后,她巧合地把他放了出来,又巧上加巧地捡到了他。可惜那会儿她自己也是东躲西藏、有一顿没一顿的,根本没办法让尼古拉斯享受什么人生的美好,最多只能让他体会一下揍与被揍的技巧。 这经历要换她身上,她妥妥儿扛起大剑报复社会去了。尼古拉斯只是想要离开,完全没什么不对。 况且,海盗的生活本来就是意外多多,谈未来根本就是个笑话。未来?半个月后你的骨头就分装在十几只大鱼的肚子里啦。 “你,你你你。”瑟罗非结结巴巴你了半天,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最后只能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自己目前最关心的话题:“你不,不生气了吧?” 尼古拉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儿带了些上位者特有的复杂与莫测,相当有船长的风范,如果耳朵没有那么红就更棒了。 “哦……”这大概就是不生气了的意思,瑟罗非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有些犯傻地说:“那亲一个?” 尼古拉斯手中动作又是一顿。 女剑士眼巴巴地瞧着他。 船长大人长长叹了口气,把手中七七八八的零件都放下了,抬头看着她。 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然后,他顶着两只快要烧透了的耳朵,一点儿没含糊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 “……唔,对了,刚才蝎子问我,我也觉得是时候和他们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嗯。” “……诶你等……我说认真的,现在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嗯……” “好。” “我在说正事儿,你能不能稍微停——唔唔——” “……” “……” “……” ———————————— 在将近傍晚的时候,阿尤叼着一只巨大的鱼网(当然比起它的体型还是显得小了点儿)回来了。渔网中装了各色鱼虾蟹,几团颜色鲜亮的海带海茄子,以及蝎子指定的,在高温烘烤之后能够吸收大量盐分、将海水转为淡水一种荚豆种子——虽然它会给清水带来一种苦味儿,但非常时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管家还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不敢贸然走出溶洞的范围,每天的新鲜食物只好拜托他们聪明而忠诚的大个子。阿尤显然也非常喜欢这个新工作,因为每次它打猎回来的时候,都能光明正大地蹭到罗罗身边,羞涩地撅起尾巴让她捻一捻,并不会有黑脸的船长前来干涉。 只是今天,角海豹愉快的玩耍时间注定要提前结束了。 蝎子从一个岔道深处匆匆走过来:“卡尔.穆西埃醒了。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我们谈。” 卡尔.穆西埃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只幽灵。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青黑色,目光一直有些涣散,显然身体虚弱得不行,完全是用毅力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据蝎子说,他起码有四天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失血也实在太多。在这样的情况下,卡尔居然能拖着一条人形木头一路把追兵们吊来这里,海盗们多少都对这个公子哥儿有些佩服。 卡尔见到瑟罗非他们走进来,扯出一个苦笑,哑着声音说:“又被你们救了一次……希欧,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抱怨的吗?没想到——” 希欧抬手截断了卡尔的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现在身体状况很糟,估计清醒不了多久,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我这儿出了点问题,之前的事情几乎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说我们曾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事实上,在见到你之后我确实开始隐约地回想起了什么,但那些片段太碎太杂,一时半会儿我理不清楚。你抓紧时间重新组织一下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专心养病,我们来想想对策。” “失忆?”卡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竟然比刚才更白了一些,他的表情带上了点儿愧疚,喃喃了一句“对不起”,很快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海盗们很配合地保持了安静。 过了一小会儿,卡尔开口了,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痛苦:“长老院审判了我的父亲,然后当着全王都人的面,把他绞死在了广场上。” 什么?! 蝎子猛地站了起来,乔也是满脸的惊骇。 瑟罗非的认识和背景不足以让她感受到“大监察官被审判然后被绞死了”这件事是多么的荒谬,但她依旧十分震惊——王都全面封锁果然是长老院干的好事儿!大监察官说绞死就绞死了?!这气势,长老院下一步是要渎神啊! “凭什么?!”蝎子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我是说,他们以什么罪名审判了你父亲?” “都是一些编造出来的可笑的理由,比如,和妖精们勾结,坑害军队,收受贿赂什么的……”卡尔嘲讽一笑,“长老院说是,谁又敢说不是呢?” “审判团又不只有长老院的人!”乔大声说,“民选官呢?公会和学院那边呢?王室也有一票呢!” 卡尔看了乔一眼,有些惊讶这个看起来邋邋遢遢的海盗对王都的了解,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只飞快解释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认为长老院这次势在必得,他们一定会在唱票阶段做手脚,杀了他之后再由此清算那些与他交好的审判团员。于是他主动要求大家投死他,尽可能多的保存那些与长老院持不同意见的势力。” ……值得敬佩的男人。 “父亲提前将我与母亲藏在了安全的地方,然后趁着城防疏漏,将我们分头送了出去。长老院在绞死了父亲之后,很快翻查了我们的房子,似乎从中得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由此坐实了父亲‘反叛人类,别有用心’的罪名。”卡尔皱眉思索,“我跟着父亲信赖的副官一路躲藏,逃出王都之后,在路上遇到了正在被追堵的伊莉莎。” “你们不是一起逃出来的?”希欧问。 “不是。”卡尔摇摇头,“白胡长老始终是中立派,长老院虽然头疼他的脾气,却也非常欣赏他在魔法上的才华,他们没什么理由对白胡长老下手。公会和学院中不少像白胡长老这样的学术派前辈,长老院一向有些忌惮他们的脾气,并不敢逼着他们站队。这次清算我们监察官一派,应当与伊莉莎他们没什么关系才对……我记得最近一段时间,伊莉莎总是和贾斯汀的小妹妹住在一块儿,是贾斯汀他母亲邀请伊莉莎去给他们家小女儿做魔法启蒙的,也不知道怎么会……” 贾斯汀?扯到那个贾斯汀的话,瑟罗非皱了皱眉,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那时候,她的状况就很不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卡尔回忆着,“那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位我们都熟悉的老侍卫,他中了很多箭,只来得及将伊莉莎拜托给我们就死去了。” “我们一路逃,追兵却始终杀不完也甩不掉。护送我的副官前辈与他的手下们都陆续被杀死了,我也就要坚持不住了……幸好遇见了你们。”卡尔吃力地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看向瑟罗非,努力扯出一个没什么人气的笑:“我相信神祗是在注视着这个世界的……伊莉莎之前都告诉我了,她高兴得要命,给你买了好多漂亮的晶石和缎带,经常一脸焦虑、神经兮兮地向我抱怨,说王都的手工艺人越来越不靠谱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瑟罗非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好卡尔也并没有要她搭话的意思,他接着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父亲总觉得我还需要历练,并没有让我接触多少这方面的事儿……说来,我受过南十字号不少恩惠,那些通缉令我却没能帮你们压下来,真的十分……” 卡尔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了,他的脖子无力地歪倒在床板上,气息微弱地说:“幸好,如今又看到你们聚在了一起。我为你们感到高兴,真心的。” “如果有我母亲的消息,还请……” 说完这句话,他又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海盗们相互看了看,都在其他人眼中找到了一分凝重。 尼古拉斯打开怀表,简要地将刚刚从卡尔那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接着,他抬头,坦然对上希欧若有所指的目光。 “蝎子去熬制药剂,我们来弄点儿食物。”他说,“然后我们谈一谈。” 谁都没想到,他们的晚饭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伊莉莎醒了。 她的状况比奄奄一息的卡尔好多了——她是自己扶着岩壁一路摸索过来的,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整体没什么大问题。 她警惕而茫然的目光在海盗们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定定地看着瑟罗非。 瑟罗非正举着一只拆到了一半的大龙虾。她被伊莉莎看得有些毛,不由开口:“呃,你醒啦,感觉还——” 下一刻,这个一向举动优雅,教养良好,就连在独眼号臭烘烘的牢房里也要讲究用餐姿势的半精灵披头散发地扑了过来,趴在女剑士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104| 7.1.4 【五一】 伊莉莎简直就是在嚎,那哭声凄厉得不行,和惹人怜惜的贵族淑女的嘤咛方式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但谁都能感觉到她哭声中浓浓的恐惧。 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瑟罗非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心疼,这姑娘显然是被吓坏了。 之前几次碰面,瑟罗非对伊莉莎感觉不坏,却也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在她看来,这姑娘可不怎么聪明,不会变通,基本的审时度势的技能一点儿也没涨过,还多少带着贵族小姐惯有的高傲和想当然。然而,无论怎么说,在关键时刻她能二话不说豁出性命拯救同伴,这点还是很让人欣赏的。 什么,你说她是姐姐?醒醒,这种弯弯绕绕的血缘关系是吟游诗人该关心的事儿,她只是个无辜的海盗啊。 看着对方在自己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瑟罗非刚才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肩膀渐渐松了下来。她有些为难地瞟了瞟自己油乎乎的双手,最后也只好拿那个没什么汁液的龙虾钳子戳了戳伊莉莎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你现在安全得很,没事儿了啊。” 伊莉莎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转成沉闷的哽咽。然而她紧紧锢着瑟罗非的双手却一点儿没放松。 瑟罗非感觉自己在和一只蓝足巨章搏斗。 伊莉莎这种状态,显然并不适合在一堆海盗当中讲故事。瑟罗非对尼古拉斯他们使了个眼色,就拖着蓝足巨章.姐姐.伊莉莎往之前安置她的溶洞里去了。 伊莉莎这一阵情绪过去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这么紧紧勒着人家不是个事儿,在瑟罗非把她扶到床边的时候,很自觉地松开了对方。然而她显然没能彻底平复下来,只能坐在床板上一边死死压抑着抽泣声,一边把自己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袍角扯得跟晒干的鱼菜一样。 瑟罗非实在看不下去了,劝说道:“你还不如干脆哭出来呢?这房间里又没有你的未婚夫——说不定你压根就没有未婚夫——无论怎样,这么憋着对你的仪态根本没有帮助,你还没发现吗,你都吃了好多鼻水儿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有行动力地从溶洞上抠了个人头那么大的石块下来递给伊莉莎:“来,别扯你那可怜的袍子了,扯这个。” 伊莉莎:“……” 可怜的半精灵在陷入生命最低谷的时候,清醒地认知到了自己的亲生姐妹是多么的靠不住。 ……偶尔还是有一点儿可靠的,比如一路背着她躲避军队追杀的时候。伊莉莎这样想着,顺从地接过了那块石头。 瑟罗非盘腿坐在伊莉莎的对面,先是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气色:“你还好吗?” 神祗之力是多么霸道,对他们这些造物的伤害又是多么可怕,瑟罗非自己已经体验够了。 一说到这个,伊莉莎就跟被烫到了似的从床板上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过来摸瑟罗非的脸:“你怎么样了?是你把那个力量取走了,是不是?你太鲁莽了!你或许有转移那力量的方法,但万一有个万一——” “拜托,拜托。你先坐好,对,坐着,抱着石头,不准动。”瑟罗非一个头两个大地把半精灵按回床板上,叹气道:“关心关心自己吧木头人小姐,我一顿能吃八只龙虾,好得不能再好了。” 伊莉莎一脸茫然地坐在床板上,愣愣地看着瑟罗非发了一会儿呆,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瑟罗非只好主动开口,尽量温和地发问:“你……之前多少是有意识的吧?你知道卡尔——” 伊莉莎又要跳起来:“对,卡尔,卡尔怎么样了——” “他的状况比你糟一些,不过有蝎子在呢,养几天就回来了,你别担心。”瑟罗非语速飞快地解释了一番,觉得有些心力憔悴。她估摸着自己实在不怎么适合玩循循善诱的温情路线,于是干脆直击重点:“卡尔之前醒过来一次,告诉我们穆西埃大监察官被审判绞死了,我们都很震惊。他说这事儿应该牵扯不到你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王都之外见到你们被军队追杀。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伊莉莎的脸色明显又白了一层,她的手指紧紧绷在瑟罗非塞给她的石头上,用力到微微痉挛。 瑟罗非此时却没有开口催促。她静静地等着。 半晌,伊莉莎开口了:“研究所……他们把我……带去了研究所。” 瑟罗非眉心一跳。 “最开始,贾斯汀表示他妹妹的身体快到了,这几天因为穆西埃叔叔的事儿,王都气氛非常紧张,他想要好好给妹妹过个生日,让我悄悄地陪他去选个好看的缎带……因为父亲反复嘱咐我,一定与平常一样生活起居,不要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我就答应了。”伊莉莎有些木然地回忆着。 “半路上,贾斯汀表示,有人托他给在研究所工作的朋友转交一个什么东西,于是我们一块儿顺道去了研究所。” “那个‘朋友’……对我的血统和我研习的魔法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很快表示,他们最近在研究一种在元素洪流后时代快速提升魔力的方法,并且已经小有成果,问我是否愿意尝试。我当然不可能答应——父亲他从小就反复教导说,魔法的修炼只能靠勤奋慢慢积累,所谓的捷径均是歧路。我很干脆地拒绝了。” “‘朋友’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热情邀请我去他的研究室看看。贾斯汀也在一边怂恿着,我不好拒绝,就跟着去了。” 说到这里,伊莉莎绷在石头上的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也开始有些抖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怎么把我晕迷过去的……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被放在一个像笼子一样的拘束器里,是,是被疼醒的,周围还有好多一样的,一样的……” “他们都在嚎叫,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声音……嚎叫,翻滚,用脑袋撞击拘束器,就,就跟疯了一样……我对面那个,把自己的舌头硬生生扯出来以后,突然就——” 伊莉莎闭了一下眼睛,道:“……炸成了一堆碎肉。” ……那是真的挺吓人的。瑟罗非咂舌。 “我实在疼得厉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你的骨头里流窜,想要从里到外把你整个拆碎一样……大概又昏过去了一阵。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我旁边讨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贾斯汀那个朋友的。他们在说‘昨天带来的那个半精灵居然这么快就进入了第二阶段’,‘混血优势不可小觑’等等。” 伊莉莎压抑着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惧,回忆起在研究所中听到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 那时,她被仰面放在一个平台上,有过分明亮的光从上方落下,不依不挠地刺激着她的眼球。然而,那时的伊莉莎实在是太虚弱了,她只能勉强维持着一点点意识,连稍微动个手指头都做不到。 有人沿着放置她的平台绕了一圈,说:“我并不太肯定混血体质在力量吸收当中是否真的有优势……贾斯汀带来的另外一个女人你见过吧?那可是个纯种的人类。比起这个半死不活的半精灵,那个人类的反应反而更加抢眼,她现在还能吃能跳呢。” 贾斯汀的朋友似乎有些不服气:“那女人……呵,别开玩笑了,要不是贾斯汀耳朵软,从我这儿偷拿了唯一一支缓解剂给她,她现在说不定早就炸成一堆碎肉了!这个半精灵可是什么都没用,仅仅花了半天时间就进入第二阶段了……这是魔法公会那个白胡长老的女儿,你知道吧?她从小开始练习魔法,又有精灵血统,说不定真的可以撑过第三阶段!” “说的也是……先看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落锁声,伊莉莎再度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被周围纷乱的交谈声和一声尖利的大笑惊醒。还是同上一次一样,全身痛得像是随时可能爆开,但却丝毫不能动弹——让她更加惊悚的是,这一回,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僵直感。 自己在木质化。 从周围那些步履急促的魔法师口中,她也证实了这一点。 “……别去管那个疯女人了……怎么就一个晚上,就木质化得这么严重?” “不行,能够抑制半精灵木质化的一种草药在元素洪流之后已经绝迹了!” “强行给她输送魔力!” “即便,即便是这样,她这状况也最多撑上一个月!没用的!” 要……死了吗? 伊莉莎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挺好的,变成一截木头,总比变成不知道什么怪物强。 “算了,我看别管这个半精灵了,她毕竟身份敏感,魔法公会那边瞒不了几天……贾斯汀带来的那个女人不也适应得挺好的?” 一个研究员哼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我还更愿意那力量能被这个半精灵吸收……身份什么的,从来就是上头操心的事情。可你看看那个女人,碰巧掌握了一点儿力量,还靠着我们保命呢,就嚣张跋扈成那样!上午把贾斯汀的脸都挠破了吧,贾斯汀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情人……” “好歹长得挺可爱的……”另一个研究院咕哝说,“现在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半精灵我们根本救不回来,啊,马克西姆长老!您来了——您看这——” 闹闹纷纷的研究所内突然一片寂静。伊莉莎此时又一次到了意识崩溃的边缘,却始终竭力强撑着,想要听听这个长老有什么表示。 然后,她就听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对话—— “确定救不回来了?” “这……马克西姆大人,元素洪流之后许多药材都不再生长了……” “最多能拖多久?” “最多,最多一个月,大人。” “……够了。”那苍老的声音说,“我调送了一些能源液过来,最早下午就能领取。你们赶紧剖开她的子宫,尽早开始接种吧。” 研究所内一片哗然。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研究院小心翼翼地发声询问:“可,可是,大人,‘妊娠计划’进行了这么多年,能在一月之内培育完毕的,始终也只有大型虫类……” “适应力强,体表坚韧,服从指挥,虫子有什么不好?比你们这群光吃不干的蠢货有用多了!”马克西姆长老的声音中明显带了一分不耐烦,“你们手脚都利索点儿,趁着那力量被束缚在她体内的时候——要是浪费了这么一个素素材,哼!” 研究员们赶快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我很怕……我怕得要死……”伊莉莎用力地哽咽着,颤抖着,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脸上全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不要生下虫子,我不要变成虫子的母体,我……” 瑟罗非也是被她的描述狠狠震了一把,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赶快上去用力抱了抱这个抖得快散架的精灵姑娘:“诶诶……没事了,你没事了,蝎子给你完完整整检查了一遍,你现在好好的,除了缺点儿睡眠根本没什么不对,绝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虫子在你身体里啊别怕别怕。” 又安慰了伊莉莎一会儿,瑟罗非才接着开口问:“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白胡长老去救你了?那他现在在王都——” “是一直跟着我的一个老侍卫,他发现我不见了,才一路……”伊莉莎突然僵硬了一下,脸色惨白地用力摇起头来,“我不能说话,也就没有问,没有问卡特叔叔是否与父亲传讯……我只求他别知道……别知道!父亲他,他不行的,他除了埋头研究卷轴什么都不会,他不是长老院那帮疯子的对手!” —————————— 王都,公会塔最高层,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又甩上。 一向温和的白胡长老一身戾气地走了进来,他低吼一声,挥手将红木长桌上的所有东西哗地一下掀到了墙角。他的额头,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他的魔力正在极高极低地震荡着,显然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白胡!”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打开,一个矮小而苍老的、穿着星月法师袍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他看着一室狼藉,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造出一大团掺杂了冰粒的水当头朝白胡身上浇下! “冷静点!”他低声喝道,“你还真以为魔法公会里没有他们的眼睛吗!” 被冰冷刺骨的水浇了个透彻的白胡粗重地喘着气,靠着沉重的雕花高背椅,颓然坐下。 “……会长。” 这个被誉为在元素洪流之后最有天分的法师抽动着下颌,哽咽着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会长……你也听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啊……” 提到这事儿,王都魔法公会会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愤怒和不忍:“这确实……唉。” 会长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说来,现在长老院中还有几个是他亲自当年教导过的,他们怎么就……完全违背了魔法的初衷呢。 他看了看白胡,劝慰道:“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神祗还是眷顾世人的,你瞧,伊莉莎这不是没事儿么?她的亲生姊妹正照看着她呢。白胡,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一定要稳住。” “瑟罗非……瑟罗非也没少受苦……”白胡喃喃道,“会长,你也看过那些资料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想象那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从没给过她什么,从没有……她现在却又要照拂她的姐姐,又要被我们牵连……” 会长又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白胡重重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我明白……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们,朋友们做出的牺牲白费的。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会长见白胡总算冷静下来了,又劝了几句,也就放心离开了。 咏咒之间沉重的大门再度紧闭。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白胡快步走到墙角那个高高耸立的黑木柜子前,在它繁复华丽的缠花雕金手柄上一划一拨,动作娴熟地将自己指尖的血滴进不知怎么出现的一个圣杯状小凹槽中。 片刻之后,整块彩色玻璃的柜面如湖心涟漪般散开,两人的影像一左一右,同时出现在半空。 左边那人穿着一身高位骑士盔甲,右边赫然是塞白城城主。 三人熟稔地相互点头致意。 “借刀计划暂停。”白胡沉声说,“那‘刀’,已经有人在磨了。” 105|7.1.5 【五二】 伊莉莎的精神状况显然不太妙。连续的剧痛折磨和重重压力早已把她的体力耗到了极限,根据蝎子的经验,这个半精灵至少得好好睡个两三天才能勉强恢复过来,然而,她不仅晕了半天就自个儿跳了起来,接着居然怎么都睡不着了——除非紧紧抓着瑟罗非的手。 其实这也不能怪伊莉莎心理承受力低。伊莉莎忍着全身爆裂的疼痛,一动不能动地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一堆讨论要剖开她的子宫,把她姑娘敞着肚子泡进粘液里头,再让她生一窝虫子的家伙,不做几天噩梦绝对不是傻就是疯。 “必须让她休息。”蝎子说,“不然她真的会崩溃的。” 伊莉莎对瑟罗非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亲近让人十分好奇,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在场人都看得明白,如果南十字号注定只能站在长老院的对立面,眼前这两个伤患——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将会成为南十字众手中分量可观的一张牌。 于是,瑟罗非扛着大剑和被子搬到安置伊莉莎的溶洞里了。 ……哦,船长大人当然不方便跟过来。 ……相比之下,团长大人却很方便呢。 幸亏海雾村的前辈把这些盘根错节的溶洞改造得十分宽敞,以阿尤那么大的身躯,都能刚好团在安置伊莉莎的盲端。它体贴地对瑟罗非咕唷了两声,用力地把尾巴卷了卷,表示阿尤只要这么一点儿空间!剩下的都归你啦!可以滚得舒舒服服哒! 角海豹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被它湿漉漉的的黑眼睛看上一会儿,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察觉到伊莉莎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儿,瑟罗非就尝试着把她的注意力往阿尤那里引:“没见过这么大的角海豹吧?你大概不知道,之前南十字号一直是靠它拉着的,能源柱的钱都省了……来,摸摸它的脑袋?诶……对,你还可以揉揉它的脖子……反正就是嘴巴下面一点儿的地方,管他呢。” 阿尤委屈地唷了一声,尾巴都塌下去了。 “噗。”女剑士觉得自己的肝在融化,赶快上去给了角海豹一个大大的拥抱,回头跟伊莉莎介绍道:“阿尤非常聪明,它能很敏锐地感知到我们的情绪,甚至能听懂我们说的一部分话……我总觉得它越来越聪明了,喏,总算没浪费你长了个这么大这么圆的脑袋。” 容易满足的角海豹很快就被哄好了。它和女剑士亲亲密密地贴了贴脸,一双眼睛好奇而温和地瞧向伊莉莎。 伊莉莎和阿尤对视了一会儿,迟疑地朝这个庞大的海兽伸出了手。 阿尤没有贸然贴过去表示亲近。它安静地趴在原地,任由伊莉莎微微颤抖的指尖把它脑袋上的毛戳得一缕一缕的,始终友善地看着她。 瑟罗非看着阿尤的新造型偷笑。 伊莉莎真的渐渐放松下来了。 没一会儿,阿尤就与伊莉莎混熟了,开始兴致勃勃地翻出肚皮,引导她观看它引以为傲的、星星状的小斑点儿。 瑟罗非配合地在旁边唠唠叨叨,讲了许多阿尤和大家一起闹出的蠢事儿。 伊莉莎弯起手指,轻轻地刮着那块星星状的蓝灰色斑纹,露出一个苍白却真实的微笑。 ———————————— 在瑟罗非和阿尤的陪伴之下,伊莉莎很快恢复了过来。这一场莫名的灾祸让这个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中的半精灵姑娘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狠厉与坚韧。她出身魔法世家,虽然没有专研过药剂,但许多理论都是一点就通。她很快开始主动帮蝎子分担一些药材的炮制、切割等工作,见缝插针却极有分寸地学起一些她之前基本没有接触过的野外生存技能。 要说有什么不好的……那就是她恢复得略快了些,船长大人一转眼就把她久别重逢的妹妹给拖走了。 ——当然,拖走了他们也睡不到一起去,希欧大副挥着羊皮地图表示这溶洞宽敞着呢大家一定分开睡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卡尔终于醒了。这一次,他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不是那种讲两句话就要昏死过去的状态。于是,女剑士决定,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仔细算起来,他们之间相互没通过气儿的事情还真的不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离奇的身世与管家的来历一直被瞒得很好,卡尔,伊莉莎也并不知道乔与蝎子是他们的“同行”。另外,卡尔与伊莉莎极少接触他们父辈的权势纠葛完全可以理解,但要说他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谁相信呢? 为了照顾卡尔这个重伤患,海盗们很给面子地把谈话地点选在了安置卡尔的溶洞中。 伊莉莎与卡尔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这次又是遭逢巨变,劫后重生,他们一定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他们都知道现在并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 伊莉莎诚恳地向卡尔道了谢,就站到瑟罗非身边不再说话,将场面交回给了海盗们。 乔左右看了看,率先开口道:“小罗尔连我都瞒着的神神秘秘的事情一定挺有爆点,这样吧,为了几个伤患着想,我们循序渐进,由我来先暖个场。” 他吊儿郎当地胡乱吹着口哨,一只手伸进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里掏了半天,捏出一个沾着鸟毛的圆形金属片儿。 “家徽。”乔用力把上头的白色绒毛吹干净(蝎子嫌恶地往后避了避),把那沉甸甸的小圆片儿塞到卡尔鼻子底下:“我是乔.班德里克,来自那个近百年来被你们穆西埃家抢光了风头的可怜王室——对,就是那个有名的反骨仔,造就了近百年来离家出走的典型,场面之宏大故事之壮烈大概可以排在第二——第一是由那边那个脸色像是刚刚吃过屎的不高兴姐姐创造的,她就是那个把自家房子和药园烧得一干二净的曼德拉。” 卡尔一口气没喘好,脑袋哐当一下砸上了床柱子。 捂着腰发出惨叫声的却是红毛。 蝎子收回鞭子,带上贵族专有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对卡尔和伊莉莎分别行了个不能更标准的见面礼:“康斯坦斯.曼德拉——若是有机会,请一定替我代到对白胡前辈的谢意,感谢他允许我在幼年时自由进出他的藏书室的慷慨。” 伊莉莎也是惊骇得不行,但长年累月的习惯让她顶着一张恍惚的脸下意识回了个礼:“父亲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蝎子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一边抬起脚狠狠在乔的脚面上碾了碾。 班德里克大王子又发出一声夸张的嚎叫,然后还入戏地哽咽了一下。 瑟罗非简直不忍心再去看卡尔和伊莉莎脸上的表情了。 贵族后代们在那儿东扯西扯地客套一番,然后齐齐将目光对准了瑟罗非。 女剑士耸了耸肩,一点儿不拖拉地将自己从一颗果子变成一块碎片,又被玛格丽塔十月怀胎分娩下来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些事情伊莉莎和卡尔都是知道的,这几天,她催生鱼菜,让阿尤撒出去捕捉刺皮虾的时候从没瞒着红毛等人。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完了,一点儿负担都没有。 乔听得津津有味:“哇哦,所以从血缘关系来说,魔法公会那个大名鼎鼎的白胡长老是你的亲生父亲?伊莉莎是你的亲生姐姐!” 瑟罗非耸了耸肩:“精灵族的玛柯兰纳是这么推测的。” 伊莉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乔叹了口气:“那你倒是早说呀?看在你的份儿上,我怎么也不会拿泡脚的盆子给你姐姐熬药是不是?不过也还好,她就喝了一次,不像卡尔,每天照三餐灌。” 卡尔和伊莉莎的脸又绿又红又白,哗啦啦地变了好几种颜色。 瑟罗非和蝎子尴尬地朝那两人笑了笑,然后忍无可忍地把乔红毛拖去隔壁揍了一顿。 揍完红毛之后大家的内心都稍微平静了点儿,于是又回来继续谈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瑟罗非看向尼古拉斯,“喏,当事人,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的话——” 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已经决定了。”尼古拉斯点点头,“和你回鸟钻石镇结婚生孩子。” 瑟罗非:“……” 众人:“……” 伊莉莎动了动嘴唇,看样子像是想对这个身高腿长的海盗头子念一个恶咒。 瑟罗非:“不是让你说这个。” 尼古拉斯:“这是前提。” 乔:“我的眼睛要瞎了蝎子你会不会治?” 蝎子:“治不了,你脖子上那个圆球就没哪里是好的。” 卡尔:“呃,我……” 伊莉莎:“罗尔,我觉得这种事情要谨慎……” 希欧:“你们再说一句废话试试看?” …… 尼古拉斯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你也不能指望他能突然丢出一连串精彩的形容词,或是用巧妙的断句来制造悬念。但在听完尼古拉斯的整段干脆利落,毫无修饰的叙述之后,除了瑟罗非和希欧,其他几人都是微微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希欧则是皱着眉,时不时揉一揉自己的额角。瑟罗非看他脸色还好,也就没出声——显然,尼古拉斯的叙述激活了希欧的一部分记忆,大副先生现在正在努力回想着呢。 “和你商量个事儿,老大,”乔舔了舔嘴唇,“过一阵子事情平息下来了,我把你这故事卖给吟游诗人怎么样?我认识几个不错的伙计,他们买点子出手一向大方,编曲的能力也是顶尖的。当然,报酬你拿大的。” 尼古拉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居然同意了,还说:“报酬都归你。” 乔非常高兴:“哦这真是太感——” “班德里克家的私产分我一半就好。”尼古拉斯补充道,“罗尔家里没什么钱,你知道的,听说现在孩子的教育费用越来越昂贵了。” 乔:“……” 蝎子:“……啊哦。” 卡尔:“难道,难道你们——” 伊莉莎:“!!!” 瑟罗非:“我知道你们不会信但是我和他真的还没睡过你们不要盯着我的肚子看。” 希欧:“到底说不说正事了?!” 106|7.14.1 【五三】 大家虽然对尼古拉斯两界混血的身份感到震惊,卡尔和伊莉莎也被*柱核的事儿吓了一大跳,但总体来说,海盗们和贵族们对于这个精彩的故事都表现出了很高的接受度。 蝎子以她专业的眼光在尼古拉斯和瑟罗非身上各自扫了一圈,点头道:“所以头儿的骨骼有非同一般的承受力,罗尔的一身怪力也能够解释了。” 在听过尼古拉斯的叙述后,乔红毛对他一直以来若有若无的提防和敌意倒是消失了。他对着瑟罗非比了个拇指,然后做了一个“上他快点”的手势。 蝎子响亮地啧了一声,在乔的脚面上磨了磨鞋跟。 总之,在乔.祖先们都说没有这样的班德里克.班德里克的高亢的嚎叫声中,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卡尔和伊莉莎也努力回忆了不少之前与他们父亲来往紧密的名字,生性严谨的伊莉莎还特地拿了羊皮纸和羽毛笔来,细细地勾画了一张她所知的人物关系图出来,并且试图根据一些细节推断这些关键人物现在的去向。 乔和蝎子之前低调地去了一趟王都,除了治疗汉克斯等人的伤病之外,也没少在其他地方下功夫。他们很快开始交流起各自所知的情报,由伊莉莎认真记录下来,准备回头交给管家。 对这些弯弯绕绕一窍不通的女剑士捧着蝎子调制出来的药膏(当然并不是用泡脚盆子熬的),给阿尤糊药去了。 希欧看了看正热火朝天讨论着的贵族们,又看了看瑟罗非脚步轻快的背影,最后若有所思地把眼神转向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并不躲闪,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对方有话就说。 希欧也不拖沓,直接低声问道:“你说你不回去了,管家怎么说?” 尼古拉斯脸上并没有什么苦恼的神情。 “我会处理好。”他顿了顿,说,“谢谢。” 希欧了然点头,拍了拍尼古拉斯的肩膀,走到伊莉莎身后看她的羊皮卷去了。 —————————— 大家一致认为这样的穴居生活要持续很久,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周之后,管家就用过怀表传讯,让他们离开。 “……西北似乎又有新状况了。然而穆西埃倒台之后,前线上的权利已经彻底不在监察官一系的手里了……精灵们也不像以往那样可以轻易混进去了,长老院似乎对谁都不信任,所以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准确的情报。”管家说,“盯着你们的那伙人当中,有点儿本事的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看来公爵号的凭空消失确实给了长老院一个教训,让他们意识到围圈逮人是个蠢办法。” “之前我让汉克斯他们的商队以补充物资为由在南边一个小镇停留了几天,你们现在往南行进,正好可以与他们汇合。你们一定记得谨慎一些,让阿尤带着你们从海底绕一段路再上岸——长老院多少还会留下几个眼线。和商队汇合之后你们就可以放心了,那里有一个非常精通乔装的精灵……你们登陆之后给我报个大致方位,汉克斯会来接应你们。” 伊莉莎第一次见到这样完全不需要魔力激发、明显使用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魔纹体系的传声道具。在征得尼古拉斯的同意后,她非常感兴趣地拿起怀表仔细观察,却又突然一顿,皱眉问:“即便阿尤速度惊人,我们又怎么可能直接从海底避过长老院的探查范围?你们可不要低估了长老院的能力!” “哦,这个不怕。”瑟罗非说,“我们有用不完的鱼菜。” 晒干的鱼菜虽然能够给人提供氧气,让人在水下多待一会儿,但效用时间十分短——一大团鱼菜只能供氧十来分钟。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味道实在感人,没多少人能忍受长时间不断把这东西往嘴里塞,所以,一直以来,鱼菜在市场上的价格虽然不算昂贵,却也不经常有人贩售它,这完全就是一种边缘商品。 伊莉莎果然疑问地看向瑟罗非。 瑟罗非耸耸肩,一翻手心,就有一团软趴趴绿油油的鱼菜凭空出现在她的手心。 伊莉莎愣了一下,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好。 “这是我的伴生植物。”瑟罗非倒还挺高兴地把那团鱼菜分给伊莉莎看,自己又弄出一团来戳着玩,“倒是还挺实用的,是不是?你的伴生植物是什么?” “……高毒食人花。”伊莉莎怜惜地看向自家妹妹。 命运对瑟罗非太不公平了,伊莉莎想,一定要从亲情的角度多多弥补她。 “听起来很厉害。”瑟罗非一无所知地弄出一团又一团鱼菜,“这几天我会多催生一些鱼菜,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包没问题。这东西晒干之后味道比较冲,你们可以先适应适应。” 鱼菜很快催生好了,高毒食人花用来绑缚猎物的藤蔓非常坚韧,被当成了绳索,用结实的水手结紧紧地系在每个人的腰上。 卡尔还有些虚弱,身上的伤口也不宜长时间泡着海水。乔想了想,从布包里翻出了一套能够完全隔水的连体衣,再一次佐证了班德里克家族丰富的私藏。 “可是……”卡尔捧着一个硕大而逼真的棕色马头套,欲言又止。 “这个设计不错。”希欧对马头套表示了肯定,他拿起那个非常厚实的,从上到下透着一股蠢味儿的头套,简单粗暴地掀起了下颌,哐哐当当地改装起来。 显然,在任职妖精的指挥官时,聪明的大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独立维修自己的手臂下了不少功夫。 “我们把鱼菜都放在这个位置。”希欧修长的手指滑过那龇着牙马嘴,一直比到那对傻乎乎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尼古拉斯,你有拨扣吗?对,火枪用的,稍微小一些的……哦这个不错。” 他很快把零件全数组装上去,开始给卡尔做示范:“……到时候你只要拉一拉这个拨扣,张嘴,就会有新的鱼菜被轻轻地弹射到你的嘴里。这样一来,从头到尾你都不会有接触海水的机会……这个造型真是帮了大忙了。” 卡尔看着那咧嘴傻笑的马头,和一边软软的、棕背白肚皮的连体衣服,做出了一个痛苦而认命的表情。 在某个宁静的夜晚,一行人和一个看起来非常糟糕的直立行走的棕马被一只硕大的角海豹拖着,在幽暗的海水中飞速前行。 除了卡尔.穆西埃,其他所有人都因为憋不住笑而不小心呛了几口水。特别特别咸。 ———————————— 半个月后,一支商队低调地通过了玛蒙城的城门,在一个距离佣兵工会和执政厅都很近的好地段包下了半间小酒馆。 “现在人人自危,”那个乔装高手,也是这支商队的领队将瑟罗非几个集中到最角落的房间,很谨慎地释放了干扰结界之后,才说:“听说你们都和玛蒙城主打过交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就不再说了。我担心现在这种情势,他恐怕不会愿意我们在玛蒙城常驻,更别提做些什么了。” “将我们叫过来,你一定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希欧说。 “是,我有个主意。”那精灵也不推脱,直接开口道:“我听说你们有一个金章佣兵团?正好,我知道玛蒙城主的儿子在一个银章佣兵团里当个小管理。他们团因为各种意外没去成西北前线——说实话,我觉得其中有玛蒙城主的手笔,不想让儿子搅合进去什么的——最近接手的一些高积分任务又不怎么顺利。他们现在应该挺心急的。” 瑟罗非一直没考上正规执照,对佣兵的世界几乎全无了解。她还等着那精灵的下文呢,希欧就反应很快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他们面前显摆显摆,激得他们主动提出‘以大吃小’的挑战,然后——” “然后找个借口,把城主的儿子留下。” 希欧想了一下,点头道:“可行。” 那精灵也点点头,说:“两天之后,他们手上的一个材料收集任务到了期限了。他们需要收集的指定材料几次被人捷足先登,现在干脆就已经找不到货源了。不出意外,他们明天必然要去公会塔注销任务。” “不错的时机。我们一定会在公会塔与他们打个照面的。” “那就拜托诸位了。” “谈不上,各取所需而已。” 瑟罗非:“然而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乔:“我知道,你求我呀?” 蝎子:“我就说一句,船长他拔枪了。” 卡尔:“我也说……伊莉莎!不要真的掏卷轴啊!” 希欧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小步,似乎是希望自己和这群蠢货之间能够立马出现一条贯天穿地的海沟。 最终还是尼古拉斯主动给了解释:“佣兵工会成立的时间长了,渐渐就会出现不少曾经十分辉煌,却慢慢没落下去的团体。然而佣兵团不接取新的任务的话,积分是不会变动的,于是这些久远的金章团的所有权慢慢变成了类似家传纪念一样的东西……其实就是个空壳子。” “这些空壳子在长老院那一纸声明发出来之后,被富庶的商人们哄炒到了天价。”精灵补充道。 “除此之外,佣兵工会也放出了一个新规矩。”尼古拉斯继续说,“以大吃小。也就是说,在有公会公证人的情况下,佣兵团可以相互挑战。其中有不少详细的规则……倒是不用全都了解,总之,挑战者一方派出一名团员,若是能战胜多个对手,则能获得对方的部分积分。战胜人数越多,获得积分越多。” 瑟罗非恍然大悟:“所以急需积分的银章佣兵团一定巴不得每天都冒出几个空壳子金章来给他们挑战——” “况且我们的设定也确实与空壳子十分相似。”希欧说。 “然而我们并不是。”乔晃晃脑袋,红色的头发一翘一翘的。 “两天之后我,卡尔,和伊莉莎留守——毕竟我们的脸太多人认识了,再怎么乔装也难免露出破绽。”希欧安排道,“你们四个去。一对一车轮战的话我们优势很大,即便对方这么碰巧拉上了全法师的队伍,尼古拉斯应该也能应对。近战佣兵占多数的话,瑟罗非上,不过别用大剑。” “好的。”瑟罗非拍了拍腰间那把比手臂稍微短一些的普通铁剑,“放心吧,这些天我可没偷懒。” “诶诶诶,法师团归船长,近战团归罗尔,我去做什么?”乔问。 “去站在场边放嘴炮。”瑟罗非说。 “哦,”被分配到了关键(?)角色的红毛开心了起来,并且挑衅偏头看向身边的蝎子,“那这家伙去做什么?” “去看着某个蠢货。”蝎子冷笑一声,“毕竟这人只有嘴巴有攻击力。” “哦。”乔无所谓地耸耸肩,若有所思地在蝎子形状诱人的嘴唇上瞟了一眼。 107|7.14.2 【五四】 亚蒙德最近过得不太好。他所在的炎狱佣兵团是个声望不错的银章团体,虽然组建时间不算长,但最近几年发展势头十分可观,积分一直在稳步增长。然而,自从长老院公开了混乱之界开荒章程、指定只有金章佣兵团有资格参与首批开荒之后,他们团就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神祗似的,积分突然只减不增。 很多时候,你越是想要什么,就越是得不到什么。 亚蒙德的压力很大。他并不是那种骄傲自大的家伙,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实力和管理才干也就在同龄人当中显得出色一点儿,真正放到佣兵堆里横向比较,他什么都不算。他能够拿到现在的职位,十有八|九是沾了他城主父亲的光。 平时还感觉不出什么,可当佣兵团陷入困境的时候,他这样的关系户就特别容易成为众人发泄情绪的对象——哪怕他并没有比平时多做什么,或是少做什么。 今天,又一个任务到了期限,他不得不带着他管辖的小队队员到公会塔注销任务。这一下,哪怕雇主一点儿都不追究,他们也要至少损失上百积分。 大家情绪难免都有些低落与烦躁。 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运的神奇之处,就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们似乎迎来了有如神赐一般的转机! “队长。”一个佣兵小跑过来,脸上明显有激动的神情,“花了十个银币,这些家伙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好歹都已经查清楚了……确实是个只有六名注册团员的金章团,现在全团只有团长持有公会执照……明显是个壳子。” 亚蒙的眼睛眯了起来。 总共只有……六个人?也就是说,如果他能挑战并战胜那边的四个,他能一举夺得一个金章佣兵团的大部分积分…… 旁边的佣兵们眼睛都绿了,纷纷说道:“队长!好机会啊!” “是啊队长,你看他们在公会大厅东张西望的样子,明显只是些走了狗屎运的外行!” “你瞧他们的样子,哪里像个佣兵了……” “他们还在吵架呢!要不是他们吵得大声了,我们哪里知道他们居然有个壳子!这样的团队……队长!这是神祗的赏赐啊!” “……”亚蒙德转头瞪了手下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 事实上,他的内心可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样的平静。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胸腔似乎一直在泛着许多小泡泡,灼热的,滚烫的,随着他的心跳不住地躁动,让他感觉喉咙里含了一把烈火,恨不得立马将它凶猛地喷出去,烧干净他这些日子受到的白眼和不公! 亚蒙德还算谨慎,他又自己掏出一小袋金币扔给那个打听消息的佣兵,低声说:“不要吝啬,这是大事儿,你再去打听得细致一点儿,最好有他们每个人的大致资料……对,记得报上我的名字,就说是我要的。” 负责打听消息的佣兵非常利索地带回了消息:“没问题,队长!他们的团长不在其中。我再三确认了,没有哪个团员有战斗系执照——对,从业执照都没有!这个团队之前一百来年的任务记录都是空白,最近才又开始活跃起来,但接手的也只是短程商队护送任务,只是运气不错,几次都碰上了大方的老板……没有法师。” 亚蒙德深深吸了一口气。 “跟我来。” 那四个看起来和工会大厅有些格格不入的菜鸡新手年纪都不大,怎么看都绝对不超过三十岁,这使他们非常容易被挑拨。 ——尤其当他们原本就在吵着架的情况下。 亚蒙德很早就注意到,那几个人的经济条件应该不差。他们身上没什么贵族的气息,但穿的都是些华丽、繁复、不适合战斗的衣服,武器全是徒有其表的废物,其中那个看起来年纪小一点儿的女孩甚至在肩膀上绑了一只粉红色的兔子,还戴着海豹样式的宽檐帽。 所以,他努力找回当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城主儿子时的嘴脸,用几句话的功夫就挑起了对方的争胜心。没多久,亚蒙德就以“赢了就让对方交出全部金币,连镶了宝石的腰带都得解下来”为约,骗得他们在公会大厅接受了挑战。 至于积分,他只字没提——反正在之前那一小袋金币的作用下,后台的公证人会自动将积分记上的。 亚蒙德和他的小队成员都有些迫不及待。可就在这关头,对方竟然又相互吵了起来。 “平分?!凭什么!你瞧瞧她那样,你还指望她上场出力?”黑头发的美艳女人愤愤地指向那个肩膀上绑着兔子玩偶、带着海豹帽子的姑娘。 “是啊,为什么要平分?”红色头发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那边才十二个人,看着也没几个好手,我觉得我自己就能全部解决……两个女人就一边站着得了,会分你们几个金币买新裙子的。” “我,我能打的,”绑着兔子玩偶的棕发姑娘小声说,话音里明显有着不服气,“我只是没,没什么经验而已,剑术老师每次都夸我有天分来着,他可没夸过你们……” “嘿,得了,好像谁不知道是你们家出钱帮那老瘸子摆平了情|妇的事儿!” “你不要乱说——” “好了。”四人组中唯一看起来还有点儿威胁力的,用一身宽大的亚麻斗篷盖住下巴的男人发话了,“给钱的是别人,好歹也听听别人的意见。若是真的凭实力分金币,红毛,你也该乖乖闭嘴。” 那股子高傲味儿真是隔了一座城都能嗅得到。 在佣兵工会混久了的人都知道,低调才是真理。看着对方这样趾高气昂、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亚蒙德心里倒是更踏实了一些。 于是他也摆出一副略显夸张的嘲讽表情:“连分配规矩都要争执半天,你们难道是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吗?打败几个人就分得几份的报酬,这难道不是惯用的规矩?哦我们可不喜欢被冠上欺负新手的帽子,我看这个赌约还是——” “谁说我们不懂了?”那个看起来脾气很暴躁的红毛急急地说,“我刚才不就想这么提议么——如果没被他们打断的话!” 黑发女人也冷哼一声:“你们怕了就直说。” 于是,在这样并不十分友好的气氛中,亚蒙德“非常勉强”地答应将这个赌约继续下去。 一行人跟着玛蒙城公会塔的公证员,付了租金,来到了后方不算太宽敞的对战厅。 “两两对战,失败的一方派上新的战斗人员。站到最后的那方就是赢家。”亚蒙德重申了规则,双方都没有异议。 他们很快各自做好了骰子,在佣兵工会公证员的见证下抽选出己方第一个上场的选手。 这里是玛蒙城,是亚蒙德的地盘。炎狱这边“运气很好”地选到了比尔——一位经验丰富、在招架各种武器上都曾有出色表现的佣兵。比尔也明白自己身负重任,他在接受队友们的祝福后,沉着地拍了拍胸口,对亚蒙德行了个礼,示意同伴们放心。 另一边的气氛就没有这样和谐了。他们不知道怎么了,又爆发出了一阵争吵,最后还是公证员不太高兴了,主动上去喝止了他们,并将那个绑着兔子玩偶的姑娘推了出来:“公平为上,即便是最混乱的赌场也没有让你们扔骰子扔到满意结果的玩儿法。选到谁就是谁,不要啰嗦。” 亚蒙德心里一喜。 比尔是黑市拳手出身,对战经验十分丰富,并且非常擅长在这样的有限场地中进行的,类似于擂台赛的比斗方式。亚蒙德认为在这样有限、封闭的场地中,自己对上比尔也是毫无胜算。 可是,不知怎么的,亚蒙德对那个穿着斗篷的男人始终有一种下意识的忌惮,总之无法完全放下心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过保守了,可不管怎么说,柿子从软的开始捏总是没错的,这样一来,即便比尔真的意外败在了那个斗篷男人手下,他也还能凭借父亲的关系,操作出一些余地…… 总之,今天这个壳子的积分,他们是捞定了! 那个被公证员推出来的姑娘怯怯的,面对红发男人的白眼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在公证员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抖抖索索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铁剑,对比尔行了一个别扭的剑士礼。 亚蒙德看着她那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的持剑姿势,又把心放下了一点儿。 那姑娘动作还算利索地跟着比尔跳上了对战台,明显有些拘谨地站好了位子。 比尔沉着地站在另一侧,眼神儿却不由自主地往她全身丁零当啷的玩偶上溜。 事实上,走神的不只是比尔,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她后腰上绑着的两个菠萝简直黄得会发光,那顶海豹帽子上不知道挂了些什么,一直在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那姑娘原地跳了几下(帽子发出的噗叽声变得更大了),对比尔比划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剑招,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子,指着自己的肩膀说:“我能先把这个放下吗。” “……”亚蒙德有些木然地看着那两个闪闪发亮的兔子眼睛,说:“当然可以。” “哦,谢谢。”棕发姑娘挺开心地笑了笑,陆续卸下了她那身“装备”。 亚蒙德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他似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明显的,“松了口气”的情绪。 很快,只穿着简洁的亚麻短衫短裤,和蜥蜴皮长靴的棕发姑娘重新翻上了台子。 “开始吧。”她说。 比起在台下观战的亚蒙德,直接面对着对方的比尔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在卸下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她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人感觉不妙的变化。 这……绝对不是什么从未有过战斗经验的菜鸟的气质! 然而,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挥着惯用的长刀冲了过去,角度并不刁钻,没有使尽全身力气,毕竟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一个被哪个九流剑术师宠坏了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罢了—— “锵!!!” 女孩儿手中的铁剑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格挡,然后——她甚至还有空对他抱歉一笑——他被凭空揪了起来,然后高高地甩了出去!!! …… …… 公证员愣愣地看着分毫不差,刚好摔到自己脚前的强壮的佣兵,又傻乎乎地、跟老旧的机械似的操纵着自己的脖子往对战台上看。 他的表情和炎狱佣兵团众一模一样。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啧,哑了?哑了换人啊?”红毛不太客气地用一颗葡萄味儿的果糖丢中了公证员的脑门儿。 公证员哆哆嗦嗦地举起手:“被,被挑战方,一胜!” ——伴随着红毛惊觉自己把最后一颗葡萄味儿果糖丢了出去之后的沮丧的抱怨声。 108| 7.14.3 【五五】 亚蒙德当然发现自己被坑了,他脖子上长着的毕竟是脑袋,不是石头、茄子、或者兔子布偶什么的。 这种“以大吃小”的赌约开始了,就没有半途中断的道理。他们这些人要不然直接认输,乖乖把金钱和积分奉上,要不然就……轮个儿上台去让人扔一遍。 是的,台上那个怪物——亚蒙德简直怀疑这世界上就没什么是她不能扔的。 这是让亚蒙德感到无上羞耻的一天,也是炎狱佣兵团的灾难日。 一堆近战好手上了台子之后就玩儿命地顺着边沿绕圈圈,那画面简直美得不行,才学会火球术的魔法学徒都不能比他们更加畏惧对手的近身。 “队长,你看这……”比尔凑过来,脸色明显有些灰败,“要不要,要不要我这就去联系团长……” “联系什么?赌约是我们发起的,现在还想毁约不成?”亚蒙德阴沉地说,“我们的赌约一点儿都没有牵扯到积分,难道不是吗?只是输了几场对仗而已,你怂什么!” 不会有人比他更想叫停这场比试了。今天过后,他的炎狱佣兵团中的待遇一定会来一次感人的跳水,以后他在团内还能不能争夺话语权,更是个艰巨的问题。他当然可以用上一切的手段,甚至抬出他父亲的名声来强行终止这场可怕的比斗,然而,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炎狱的名声就全毁了! 用自己的失误毁掉了一整个佣兵团的名声?他亚蒙德可以洗洗干净手,从此退出佣兵的世界了。 亚蒙德就这样咬牙切齿、气得微微发抖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们被一个个丢出战台,就好像他们不是个个都比那姑娘高出一个头的壮汉,而是一篮子发育不良的鳄梨之类的……最后,他也有幸上去体验了一把鳄梨的滋味。 “被挑战方,十二胜!” 亚蒙德的侧脸重重擦在还算光滑的地板上,他却奇异的感受不到什么疼痛感。 归根究底,也是他先起了趁火打劫的心理,虽然这想法在佣兵这行算不上什么错…… 所以,这接踵而来的结果,也当然要由他出面去承担。 他闭了闭眼,强撑着自己站起来,看向台上那个女剑士。 对方依旧友好地冲他咧了咧嘴,只是之前那些怯懦、紧张和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已经从她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看来,她拿剑的姿势的确还是有些别扭,但这大概只是因为她有其他惯用的武器;那些古里古怪、甚至有些可笑的装饰物根本是个幌子,就是用来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瞧瞧这个怪物一样的姑娘吧,她身上那股锋锐的血味儿简直不能再清晰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向公证员道:“就按照赌约上的内容,将我们一年以来所有有记载的佣金报酬都——” “诶,等等等等。”站在旁边的红毛心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糖果袋子,指了指亚蒙德,说:“你是城主的儿子吧?你的个人财产不能只算你做佣兵的收入吧?做人要有良心啊朋友?” 亚蒙德一愣:“这——” …… 傍晚,得知消息的玛蒙城主苦笑着叹了口气,带上了自己的书记官以及侍卫长,一脸热情地造访了执政厅旁边的一家小酒馆,温和亲切地将那群海盗们(以及他那辈扣为人质的没用的儿子)迎进了执政厅。 ——就好像他当真有多么欢迎这些惹祸精似的。 瞧瞧,瞧瞧这阵容。莫名其妙去当了海盗的某王室独子,某学院长独女,以及莫名其妙和海盗们混在一块儿、似乎也要在这一行探探前景的某监察官独子,某魔法公会长老独女。 玛蒙城主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专研一下这些年王都的流行风尚。这些大贵族们喜欢玩的花样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玛蒙城主头痛欲裂,他觉得经此一事,自己可爱而所剩无几的头发们又要少掉几根,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比他更悲惨的城主了。 这么想着,他借着出来安排茶点的机会,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家孩子。 一点儿都不省心。 或许是回到了执政厅,回到了父亲身边,还算是年轻气盛的亚蒙德胸中那股憋屈劲儿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上冒。他远远往内厅看了一眼,有些不忿地说:“他们耍了这么一出,到头来还不是要请求父亲的庇佑!这种卑鄙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法,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父亲,我们为什么不先将他们稳住,与那几个长老——” 玛蒙城主严厉的瞪视让亚蒙德把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这话我不要再听你说第二遍。” 玛蒙城主看着垂下了头,脸上却依然有些憋屈愤怒的儿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叹气为两件事。第一,你对自家父亲的了解竟然比不上那几个海盗;第二,亚蒙德我的孩子,你要知道,人心中,总有那么几条一点儿也不能踩过的界限,而你竟然试图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触犯它们——” 玛蒙城主瞥了一眼儿子脸上恍然和羞愧的表情,又叹了口气:“亚蒙德,里面那个女孩儿……如果我猜的没错,今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岁。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在她手下输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你知道吗?你和她一样,修炼的都是剑术。” 亚蒙德很想回答是因为她那跟怪物一样、根本不能以常理解释的力气,这在单兵战中简直就是犯规,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正确答案。 “因为从小到大,你玩的是剑,她玩的是命。” “我有些后悔,给你太多干涉,太多安逸的环境了……自己多想想吧,你也是当了父亲的人了。” 说完这句,玛蒙城主就摸着他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头发走了。 ——————————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的顺利。按照瑟罗非的估计,玛蒙城主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说都要推三阻四一番,他们一定得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威逼利诱撒泼打滚,最终才能获得一个安稳的、在玛蒙城暂居的权利。然而—— “好啊。”玛蒙城主温柔地捻着自己最靠近眉毛的一根头发,干脆地说:“珈蓝斯河往后都是我的私宅,那边虽然偏僻了些,但非常安静,后方就是和海洋直通的河脉。你们准备好一个月十个金币……不,十五个金币的租金,那块地方就给你们了。” 租金什么的,当然是由富有的精灵们出掉了。 吃白食的海盗们开开心心地搬进了条件堪称豪华的领主私宅。管家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他对精灵一族的游说似乎有了不错的进展,有一批建造海船的必须材料正经由可靠的精灵商队,往玛蒙城运送。管家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将飞龙骨骼锻制成海船龙骨所需要的步骤和材料。 与前一阵子的东躲西藏比起来,生活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安静而美好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只要不出意外,南十字号的旗帜,很快就可以重新飘扬在蔚蓝的海面上了! ……哦,然而,在此之前,女剑士先要解决有生以来和母亲之间产生的最大的分歧。 “我从来就不多干涉你什么,罗尔,但这次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玛格丽塔死死地顶住门框,满脸都是谴责,“你交了个小男朋友,却要把他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让他一个人睡?哦,罗尔,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教育竟然出了这么可怕的疏漏!” “看在随便什么神的份儿上,妈妈,”瑟罗非当然可以一手掀翻十个玛格丽塔,但她不敢,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手上的力道卡住门框:“拜托,这里还住了不少人呢,让我进去我们关上门再好好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玛格丽塔说,“我这里没你的床。” “讲点儿道理,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怎么也睡不了一个小院——” “唰。” “睡得了,宝贝儿,”玛格丽塔温和地笑着,破晓玫瑰的枪管一点儿不差地顶在了女剑士的脑门儿上,“妈妈之前一直藏着个小秘密没和你说,其实我是巨龙呀。” “……”瑟罗非用力翻了个白眼,高抬双手,“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你说你是史前比蒙都行……那我走了。” “好好相处呀可爱的年轻人们!”玛格丽塔眨眼之间收起了火枪,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顶绣着蜂鸟和大丽花的帽子冲瑟罗非挥舞了两下,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瑟罗非无奈转身,却赫然发现伊莉莎穿着睡袍站在不远处的旋转梯上,给了她一个带着点失落又带着点不赞同的复杂眼神儿,幽幽地转身跟飘着似的消失在楼梯角的黑暗中。 “哦。”瑟罗非呻|吟一声,背着大剑灰溜溜地跑去找她的小男朋友了。 谁想到,尼古拉斯就正正坐在床沿上,结实的大腿将亚麻裤子绷得紧紧的,耳朵红得显眼,见她进来了就说:“你想好了。”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你喜欢什么姿势?” “……”瑟罗非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话:“让,让我在上面就好了。” 尼古拉斯的呼吸微不可查的急促了一下,还是瘫着一张脸:“好。” 瑟罗非:“哦。” 尼古拉斯:“嗯。” 瑟罗非看着对方紧绷的腰线和微微颤动的耳廓,忍了又忍,实在忍无可忍,快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下一秒,黑发的船长被重重推到了柔软而华丽的床头板上。 距离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伴随着自己像暴风天的惊雷一样的心跳,瑟罗非这才注意到尼古拉斯似乎刚刚冲完澡,他的发梢还在滴着水,那些水滴带着兰草的清香,在对方锁骨的迷人凹陷处徘徊了一会儿,又蜿蜿蜒蜒滑进他尚且被衣服盖着的紧实胸膛。 尼古拉斯毫无防备地看着她,眼睛黑得惊人。他的双手微微摊开搭在两侧,就像是投降一般。 那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抬起膝盖顶了顶他的小腹,换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他硬了。 瑟罗非下意识舔了舔唇,对对方露出一个明显带着挑衅的笑。 黑发船长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然后—— 一把把这个作威作福、一点儿不把海盗当中森严的阶级观念当回事儿的家伙掼在了床上,握住她的双腕并且牢牢地摁住。 他们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吻。 “……别用你那漂亮的大腿和膝盖顶人肚子。”尼古拉斯一边咬着她的下唇,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那太没有情调了,你要……往下一些……比如……” 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将她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强硬地将大腿介入她的双腿之间——几乎是把她摁在了自己硬邦邦的大腿上。 瑟罗非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试图挣扎,这动作却让她的后腰越来越没力气。 尼古拉斯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捏着她颈后的皮肤,微微仰着头看她。 “湿了。”他说。 瑟罗非喘了一声,觉得有些难堪,却又奇异地被激起了战意。她眯起眼,努力控制着软绵绵的手指将对方线条漂亮的下巴掐了起来:“你——” “叽叽叽叽叽叽!!!!!!” 床上的两人木然转头,看着那疯狂旋转、发出怪声、伴随着红光、就好像下一秒会引起大爆炸的怀表。 “哦。”瑟罗非抹了把脸,抖着还有些酸软的腿从尼古拉斯身上跨了下来,一把勾起那怀表扔向尼古拉斯:“来了,五百岁的老处|男的怨灵。” 尼古拉斯精准地抬手接住怀表,拿在手中默然看了一会儿。 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瑟罗非特别担心他会把这东西整个吞下去。 109|7.14.4 【五六】 南十字号的重建工程就这样,在隔壁鸟钻石镇长老院派出的重兵的眼皮子地下,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用的还是原本就在长老院嘴边的龙骨。 瑟罗非当了很多年海盗,却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建造一艘船。他们虽然已经有了最重要的龙骨,但炮制甲板用的木材,打磨船底,安排动力系统,炼制足够结实的板钉等等,都还要从头一步一步做起。 玛蒙城主没有坑他们,这片不大不小的庄园的确紧邻着一条贯通内陆和海洋的河流,这使得他们能够方便地获取一些无法在附近区域获取的材料。然而,即便这样,南十字的成员们也是每天早出晚归,淬炼材料的声音时常在大半夜也能听见。 所以女剑士和船长大人当然没有办法继续那天被尖叫的怀表打断的事儿啦。 管家对此表示十分欣慰。 为了让自己这股欣慰之情持续下去,他私下划掉了好长一段可以从树核直接通过河道运送到玛蒙城的货单,精心把它们分成了最小的单位(比如晒干的炼萤翅膀和磨成粉的炼萤翅膀就必须要分开),每隔一个小时就打开怀表吼一声。 今天,一切也没什么不懂—— “十磅白花栗鼠的脊椎骨,傍晚之前泡进强光剂里,切记一定要在傍晚之前,否则骨面的硬度不能达到标准。” “说得这么赶……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瑟罗非啪地一声把怀表扔回桌子上,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大家都有各自筹备材料的活儿,从这儿能隐约瞧见对面露台上蝎子忙碌地鼓捣药剂的身影——她昨晚赶了半个通宵,还以为今天能稍微休息一下呢。 她对着怀表恶狠狠地、似是而非地念了一句伊莉莎开玩笑教她的脱发咒,留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背起大剑出门去了。 白花栗鼠在临近海岸的山包上就有。前几天乔还去抓了一窝回来,大家一块儿烤了吃得可开心了——但愿他们吃掉的不是这周围的唯一一窝。 瑟罗非刚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滑过正中,她向玛蒙城主安置在庄园外面的私家护卫借了一辆马车,以最快速度往临近海岸的那一小排绵延的山脉赶去,在正午刚过的时候挖到了两窝一共十六只白花栗鼠。按着这个速度下去,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她完全能够凑齐十磅的白花栗鼠骨头。 她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掰开半节面包匆匆往嘴里一塞,又精神满满地出发了。 白花栗鼠喜欢*的苔藓和阴湿的环境。如果附近有雨季形成的细小山泉,跟着散落在地上的橡果壳子一路找,挖到正在沉睡的一个白花栗鼠家族并不算什么难事儿。 比如现在,瑟罗非就充满了信心,在这个充满了苔腥味儿的、有山泉贴着石壁蜿蜒流过的岩洞里,她一定能找到一窝—— “!!!” 多年以来练成的临战反应让她在第一时间将大剑横向前方,左腿后腿,脚跟发力,腰腹和上臂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防守,或者给大意的敌人致命一击! …… 一段时间过去了,面对着毫无动静的岩洞深处,瑟罗非慢慢松开呼吸,依旧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小步走了进去。 这个岩洞有些深,却并不蜿蜒。岩洞的尽头也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反而因为有一个窄小的、类似竖井的结构(虽然被层层灌木覆盖了七七八八),岩洞的最里端得以奢侈地拥抱一丝阳光,其可见度竟然比岩洞中段还要高上一些。 瑟罗非剑锋始终朝前,眯起眼睛,一点儿不放松地打量着眼前这具靠坐在岩壁上的,瘦小的,白生生的骷髅。 “嗒。” 一大滴飞溅的山泉从石壁上迸下,重重砸进对方空荡荡的眼窝,又穿过它的颧骨,从两排微微张开的颌骨之间漏了出来。 这具骷髅干净得过分,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那骨骼的光亮度也绝对不是一般的人骨能够有的,单从表面上看来,它们甚至不会输给角海豹的角。 这具骷髅是以一个端正的姿势靠坐在岩壁角落的。这显得十分奇怪,因为事实上,当你死了之后,你的颈骨是不会那么兢兢业业、几百年如一日地将你的颅骨顶球儿似的撑住不放的,你的肋骨也不可能总是那么老实地黏糊在脊椎上……当然,当然,这副骨架很可能是被精心炼制过的,或者干脆就是哪个喜好恶作剧的家伙用胶水将它们粗暴地粘合在了一起,然而—— “你是什么东西?”瑟罗非问,“我的眼睛不花,刚刚我看见你朝我招手了。” 那具骷髅一动不动,依旧保持着端坐,抬头,下颌微微分开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 瑟罗非心底突然萌生了一股放下武器的冲动。 她冷笑一声,手中大剑一挥,直接挨上那具骷髅细弱的颈骨。 “你不用再装样子,我不可能对你放下武器……我不知道你对我使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法,但诱骗我走进这个岩洞,已经是你的极限了的吧?”瑟罗非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额头,并不知道自己的额纹已然分明地显现了出来,“放老实点儿,你我都好,你说呢?” 那骷髅的眼窝空洞浅薄,却又复杂深邃。它们黑洞洞地直对着她,像是在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什么,又似乎那真的只是一具毫无意识的骨架,一切都只是女剑士在精神过度紧绷之下的幻想。 终于,瑟罗非的等待没有白费,那骷髅动了。 它偏了偏头,让自己的颈骨距离那把森冷的大剑稍微远了一点儿,然后,站起来对瑟罗非行了一个躬身礼。 ……看起来还莫名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接着,它有些不太灵敏地咔哒咔哒转身,从岩石后面哆哆嗦嗦摸出来一块石板,用自己尖尖的手指骨在上面飞快地写画着什么。 很快骷髅将那薄薄的石板举起来,给瑟罗非看。 “日安,手握大剑的年轻的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带我离开这里。” 瑟罗非皱眉看着那具瘦小的骷髅举着石板的模样,总觉得隐约有些眼熟。 —————————— 太阳落山之前,珈蓝斯河旁私人庄园的大门被猛地推了开来。 女剑士一手扛着大剑,一手扛着一只硕大的麻布口袋一路飞奔,十分熟练地冲进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带着阁楼的大房间,将麻布口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啦全都倒进了那个改装出来的巨大的、已经泡着一具龙骨和许多其他动物骨头的泡制池里。 “……噢,抱歉。” 她很快反应过来,抓住那只无奈地伸向半空、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感觉的细弱腕骨,将一整具人形骷髅从药水池子里提了起来:“你知道的,我有点儿赶时间,这些材料——” 骷髅咔吧了一下下颌,不是太舒服地摇了摇头,把鼻腔里的药水儿甩了出去。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个浴巾什么的,然后带你和大家见个面……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之前告诉过你了,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大贤者。众所周知,橘滋里在西北开战之后不久就彻底消失在海面上了,我们当初也找了半天——”瑟罗非一边说着一边要转身,却听到高高的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混乱的重物落地声。 她讶异地抬头,却见到在悬空梯上甩成一团的玛蒙城主。 玛蒙城主的身后,尼古拉斯,希欧,乔,蝎子等人也陆续走出来,大家脸上都多少带着点儿狐疑的表情。 “哟。”女剑士抬手打了个招呼,“你们这是在商量什么呢?话说,我带回来了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你们可不要被吓到,它——” “珀努斯大人!”瑟罗非未完的话被急急爬起来的玛蒙城主打断了,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的一缕宝贝头发被他那高领猎手服的金属扣子缠得死死的,踉踉跄跄地几步跳下来,“珀努斯大人,您,您——” 瑟罗非下意识皱眉,她觉得珀努斯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小骷髅对玛蒙城主咔哒咔哒地摆了摆手,用尖锐的指骨在池子边缘刷刷写着:“好久不见,不必客气。” 瑟罗非:“诶诶诶不要随便破坏公共设施啊。” 尼古拉斯:“珀努斯?你是珀努斯?” 蝎子:“红毛你退什么?踩到我了!” 大贤者:“哦,珀努斯我的老朋友,我始终预感这一趟会有大收获,果然……城主先生,如果这里能有蔓越莓口味的甜甜圈就更好了……” 瑟罗非震惊抬头:“大贤者?!您……您怎么在这儿!橘滋里还好吗?” “橘滋里很好,只是年轻人们不能随意到陆地上购买他们喜欢的新潮东西了,多少有些寂寞……”大贤者微笑着对瑟罗非点了点头,“感谢你,被神祗注视着的姑娘,你完成了长老院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绞尽脑汁都没有完成的事儿——把公爵号的船长带了回来。” 瑟罗非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那个已经自己披上了浴巾、显得更加瘦小了的骷髅架子。 骷髅架子对她咔哒两下下巴,在玛蒙城主恭敬递给他的木板上刷刷写了几行字,翻起来给她看:“你变漂亮了,小姑娘,希望你还没有被尼古拉斯或者班德里克那样的小混蛋骗了去。” 110|7.14.5 【五七】 瑟罗非坐在足足有她两倍宽的高背椅上,看看左前方像模像样、围着雏菊花色丝绒餐巾的骨架子,再看看右手边,往盘子里堆了一座高高的甜甜圈塔的大贤者。 一只苦橙焗虾被小骷髅挑了起来,十分优雅矜持地塞进嘴里,然后啪嗒一声从对方的下颌骨直接掉回了盘子里。大贤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瓣蔓越莓从他的鼻孔里被喷得远远的,轻快地飞起然后降落在精致的、似乎是掺杂了真金软丝的烛台垫布上。 乔做出了个明显的嫌弃表情,眼光不经意瞟到斜对面的骷髅架子,整个人又不自觉僵了僵,啪的一下打翻了布丁盒。 蝎子响亮地嘟哝一声,把碎了满桌子的布丁用方形餐巾一卷,坚定地放回了乔鼻子下面的空盘子里。 玛蒙城主神情恍惚地喝着汤,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头发,一会儿看看严肃端坐的、正努力假装自己确实在吃点儿什么的骷髅架子,一会儿抹把眼泪,然后晕晕乎乎地把沾满泪水的食指伸进眼前的大腕磷虾汤中搅拌两下。 ……虽然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总是让人觉得哪里不怎么靠谱呢。 瑟罗非木着脸开始切起一块枫木面包——那是目前桌面上唯一没怎么被荼毒过的食物,由尼古拉斯递过来的。 卡尔与伊莉莎并不在桌子上。他们的立场没什么可质疑的,但既然这次的主角是公爵号的船长,列席的还有南十字号的大半主要成员,这两个身上打着鲜明王都烙印的贵族后代就不怎么适宜出现了——海盗与贵族的界限还是一如既往的分明。 “……所以,珀努斯船长曾经救下过城主先生?”始终执着地扮演着团队中唯一一个正常人的希欧主动问道。 “是,是的,那真是一个可怕的、被暴风雨与海怪充斥的晚上,”玛蒙城主拭了拭泪,“若不是珀努斯船长,我与我的父母、两个姐姐都——哦。” 小骷髅咔吧两声,用手指在特地给它切割成适宜大小的木板上刷刷画着,很快把木板翻起来:“不必客气,只是顺手而已……你们一家在公爵号上经历了一轮月圆,却始终帮我们保守着这个大秘密,我必须为此代表公爵号全体船员表达衷心的感谢与敬意。” “不不不,这是应该的……”玛蒙城主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拿起叉子擦了擦嘴。 “敬诸位高尚的人格。”希欧有模有样地也举了一杯,转向珀努斯小骷髅说:“珀努斯船长大概也多少看出来了,我的记忆发生了点儿小问题。我现在能隐约抓到一些关于公爵号的记忆碎片,却一时半会儿拼凑不完全,我想这几个家伙也指望不上,不知道——” 小骷髅从希欧的话刚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在木板上写写画画,虽然动作还是十分僵硬,但速度倒是不慢:“希欧大副不用担心,公爵号与南十字号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像大副这样的聪明人,公爵号的情况当然能猜个七七八八。既然大副忘了,就干脆在这里一块儿说一遍——我倒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盖上绒布藏起来的秘密,只是,你们知道的,我现在不太方便交流,或许得麻烦大贤者和城主了。” “没问题!我一定尽力!”玛蒙城主说。 “哦,好,我马上把这个花生酱甜甜圈吃完——”大贤者说。 于是,不吃甜甜圈的玛蒙城主率先开启了话头。 “诸位都是正经的海盗,关于这片蓝色水域上的传闻,各位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比如,公爵号在海上的绝对统治地位。” 虽然不知道海盗有什么正经可言,但瑟罗非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没错,即便是这几年南十字号发展势头迅速,也没什么人真正觉得南十字与公爵号能够相提并论了。事实上,南十字号的地位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公爵号的默许。” “不不,这么说真是太谦虚了。”小骷髅敏捷地举起了木板,还在句子的末端画了一个笑脸。 “公爵号是海洋的守门人。”玛蒙城主深吸一口气,说,“这并不是什么吓唬人的传言,这是……神的意志。” “唔,不错,神的意志。珀努斯.班德里克将持有这艘被诅咒却又被祝福的海船,和需要赎罪的灵魂一起在海洋上永世飘荡。海洋上的公正都交予他来执行,海洋上的罪恶都交予他来制裁。月圆之夜即是审判之夜,褪去肉身的*的灵魂将在月圆之时审判自己,亦审判他人。”大贤者嚼着甜甜圈,含含糊糊地说。一段还挺有样子的话被他表述得不伦不类,瑟罗非隔了一张桌子都能清晰地闻到那股花生酱的味道。 她转眼看向坐在长桌另一端、似乎浑身不自在的红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一个班德里克。我开始有些相信血统论了。” 希欧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乔一眼,很快问:“也就是说,公爵号被神祗赋予了特殊的职能,而公爵号的船员……都是魂灵?” “对,所以他们是不死的。但是——” “在月圆之夜特别虚弱?”瑟罗非接话道。 小骷髅咔哒咔哒举起写着“一点儿没错”的木牌。 希欧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说:“所以,你们是故意以自己为饵,将长老院几乎全部海上兵力拖在那里?这也是……神的旨意?” “不,神已经不太管事儿了,否则我这回也没法儿从隐世的橘滋里跑出来……”大贤者咕哝说,“珀努斯这回估计是真的被设计了,不过,他有没有将计就计,我就不知道了。” 小骷髅:“啊,是的,我们这一回算是真的栽了。神祗对此界的关注一直在减弱,许多与神祗有关的传说都渐渐消失,我以为关于公爵号的秘密也已经被埋藏在时间的长河里了,谁知道……不过,长老院这次也不算讨到好处,我们不亏。” “等等,”瑟罗非不懂就问,“你们的意思是说,公爵号……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人类,精灵,妖精,或者别的什么,呃,活着的生物,组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公爵号,那么,没错。”大贤者温和地对瑟罗非点了点头,如果他能记得擦掉嘴角的碧根果碎就更棒了,“毕竟,海洋是最广博、最神奇、藏着最多秘密的地方,总得要有那么几个可靠的家伙来守一守。而这时候,刚好有个倒霉又幸运的灵魂撞了上来——”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赎罪者罢了,”小骷髅举牌,那挺有笑点的动作莫名带上了些沧桑的味道,“这其中的事儿就不必说了。” “公爵号由珀努斯船长看管,上面的船员不时轮换,但都是神祗派遣过来的魂灵。你们不死,强大,但每逢月圆就会……变得十分虚弱,然后被长老院趁火打劫?”瑟罗非以自己的理解将事情阐述了一遍。 “是的,”这回接话的是玛蒙城主,“每逢月圆,他们会褪去血与肉,失去神赋予他们的力量,接受公正之眼的审判。我就是在那时候冒冒失失地闯进去的……哦,对了,公正之眼是——” “类似树核的晨曦之井那样的,神祗遗留下来的魔法道具?”瑟罗非反应很快地问。 “是的,拥有半精灵血统的女剑士。”大贤者笑眯眯地对她举了举杯。 瑟罗非单手托着下巴,皱眉说:“那么,按理说,公爵号在海上应当是不败的——” “是的,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希欧十分默契地将话头接了下去,“既然公爵号的秘密已经淡化在时间里了,近来也并没有将公爵号与神祗扯上关系的传闻,长老院又是怎么打听到诸位在月圆之夜会失去全部力量的细节?噢,抱歉,我当然相信玛蒙城主的人格——” “你永远都不能奢望堵住人们的口。”大贤者慢悠悠地说,“长老院得知这个消息、谋划一切的2过程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看到结果了——珀努斯逃了出来,虽然我估计他这几个月过得不怎么好,每天都得操心要怎么把自己僵硬的骨架子好好藏起来,别被哪只调皮的獾叼走了……但长老院还真的算是被他们耍了一通。”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大贤者神秘兮兮地炸了眨眼,“珀努斯在哪儿,那艘威风凛凛的公爵号和上面神出鬼没的船员就在哪儿。这一局真的算起来,是珀努斯赢了,所以我们就别——” “啪。” 众人的视线带着或多或少的讶异,不约而同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乔.班德里克站了起来,直直盯向正抓着半只螃蟹的小骷髅。 瑟罗非从未见过好友的脸色像如今这样阴沉。 “你们不用再说了。”乔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联系那个死老头,今天我怎么都得让他表个态。这件事儿说到底还是出在我身上,一切源头在我,这口锅我背好了,你们随意。” 说完这话,他转身几步甩开门,匆匆的足音消失在走廊深处。 瑟罗非有些发愣地转头看了尼古拉斯一眼,又征询地望了望蝎子,然而她的同伴们的眼中有着一模一样的讶异情绪。 小骷髅默默将那半只螃蟹放下了,抓着叉子一动不动。 大贤者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开开心心地挑选着要首先吃掉的甜甜圈。 希欧垂下眼,用力捻了捻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道:“班德里克……小丑……?” 111| 7.14.6 【五八】 “哦你别躲了,拜托,聪明点儿,你手上还拿着一支闪闪发亮的雪茄呢。” 瑟罗非几步上前,一脚把试图将自己往柱子角落里缩的红毛踹了出来,阿尤咕唷咕唷跟在后面,非常敏捷地伸出前肢锁住了他的双腿。 乔:“啧,南十字这船有毒。” 话是这么说,他人倒是不再试图逃避或者挣扎了,反而相当贴心地将雪茄掐灭后远远扔了出去,以免伤害到角海豹敏锐的鼻子。 阿尤温顺地拱了拱红毛的脖子,呱唧一下翻到一边,安静卧着开始舔自己的肚皮。 瑟罗非顺势走过来,靠着阿尤坐下。 他们正处在庄园中一个偏僻却位置极好的半悬空回廊上。透过年代有些久远却依旧结实的木栅栏,他们顶着一头闪烁的星光,望着前方连绵的草地、低矮的山丘,和更远处沉静的大海。 “我父母的关系很糟。我那时候太小了,没记住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开始的争吵,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好像——”乔皱着眉,修长的、带着玩儿飞镖磨出来的薄茧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下,“觉得对方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没有哪个顺眼的地方。” “每次回到王宫,关上大门,他们就开始跟几百年的仇人似的相互指责,谩骂,没完没了地翻旧账,摔东西,最后总会拳脚相向。哦,说实话,我还从中学了不少有用的招式。”乔没什么诚意地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厌恶,“然而,一旦走到阳光下,他们又变成了甜蜜的一对儿,假惺惺地演着不知道谁喜欢看的恩爱戏码,” “他们两个都不怎么管我,从没亲手照料过我什么。但小屁孩子总有亲近母亲的天性吧,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站在了母亲那边。父亲面对我日益旺盛的敌对情绪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当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哪一天长大了、变得强壮,能狠狠地踹上那个戴着蠢兮兮大皇冠的老家伙的屁股时——” “母亲之前的婚约对象出现了。” 瑟罗非:“啊?” 乔:“其实我们家的状况和蝎子差不多,平民姑娘和贵族少爷的组合……但我母亲似乎来自于一个,呃,挺有荣誉感的部落?村庄?谁知道呢。总之,她跑去和她那傻乎乎的、正义感爆棚的前婚约者一番哭诉,那婚约者就气冲冲地抓着我母亲的手,一路冲进来找我父亲讨要说法了。” “……”瑟罗非抱着阿尤的一只前肢说,“我觉得他的下场不会太好。” “当然,当然。”乔耸耸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乡巴佬,公然挑衅王室尊严什么的,简直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全体贵族的脸上。那时,有个禁卫的枪法确实不错,所以——砰。” 乔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他根本什么都没拿着的右手食指。 “呃,所以……死了?” “死了。我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她直到那时候才说出实话,这所谓的婚约者,其实是她的同胞弟弟。我父亲并没有什么愧疚、后悔的,他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被强行安上了枪杀姻亲的帽子。他觉得我母亲让他这辈子不得安生,现在居然开始谋算他死后的魂灵,实在是太可恶了。” “哇哦。”瑟罗非目瞪口呆,“这还真是……真是……” “挺有趣儿的故事,是不是?”乔重重呼出一口还带着点儿雪茄味道的气儿,偏着头看瑟罗非,平常总显得不太正经的眼梢带上了点儿死灰似的平静,“这样的家庭能养出什么正常的小孩儿?所以,我卷了不少当时我认为值钱的玩意儿,留下一封气哼哼的书信,就这么跑出去了。” “离家出走的小王子。”瑟罗非啧啧两声,“我赌一个银币,你当时肯定过得挺惨。” “一个银币是你的了。没错——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遇上了不少糟心事儿,犯了不少蠢,却时不时觉得……那才是生活。”乔咧嘴笑了笑,“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跟过完全不成气候的赏金猎人队,和一群混混打劫富商,也混进过一支还算挺有名气的塔达里恩火把舞队……唔,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海边,和一只老鱼做一些生意,顺带跟他学了点儿,嗯哼,你懂的。” 瑟罗非注意到,说这话时,乔抬起来的、旋动腕子做出抛掷动作的,是他的右手。 她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我又聪明,底子又好,稍微来个看得过去的老师,我的风头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乔半真半假,得意洋洋地说,“又过了两年,陆续有不少船队的大小头目来问我是不是乐意和他们干上一发,我最后挑了一个风评和实力都还算不错的船队跟着走了。” 他瞥了瑟罗非一眼,说:“当时,大家都在说,在‘破晓玫瑰’之后,远程兵器再一次在甲板上大放异彩。这一次出名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子,大家都叫他——” 瑟罗非不自觉地瞪大了眼:“我,我觉得我似乎听过什么类似的传闻——” 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丑班德里克。” …… 无论是火枪,弓箭,还是重镖——这些常见的远程武器在刚起步时总是要投入得更多一些。而决定去做海盗的可怜虫们通常不能承受这些花销,于是,使用远程武器的海盗在甲板上一直是稀有物种,更别提能有什么卓越的战斗能力了。 近百年来,也只有两个家伙用自己的实力硬生生阻挡了一下稀有物种变成濒危物种的步法。 使用火枪、和某个佣兵头子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德尔破晓玫瑰玛格丽塔,以及使用重飞镖,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的小丑班德里克。 ——好吧,现在还有第三个,有“南十字号船首炮”之称的尼古拉斯.船长大人。 ——说不准很快就会有第四个了,她觉得他们家那个被装上了一条金属手臂的大副也很有潜力。 而她瑟罗非,身为破晓玫瑰的女儿,被小丑捡了护在羽翼之下这么些年,还交了个脸好腿长六块腹肌能打炮的男朋友,可她的名字在海盗圈儿里依旧不算个鱼卵。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么弱小的渣渣实在不配和这些家伙同台竞技。 不过…… 瑟罗非有些犹豫地看了明显在神游的红毛一眼,说:“我记得,在那些家伙们的口中,小丑和公爵号的关系可不简单?” 何止是不简单。 “班德里克”在佣兵和海盗的世界里都不算是个稀罕的外号,多得是的人喜欢把幽默感种植在对于王室的调侃上。所以,在瑟罗非听说的故事里,眼前这个红毛更多的被称为“公爵号的小丑”。 传闻中,小丑是在一场规模可观的械斗中被公爵号捞起来的。小丑在公爵号的甲板上成名,在他短暂却耀眼的几年履历中,一直是与那艘威武漂亮的大船绑定在一块儿的,甚至,关于小丑最后的下落,虽然各方猜测都没个准,但公爵号一定是主角——有说小丑和公爵号决裂,被这个庞然大物秘密处决的,也有说小丑功成身退,凭借他与公爵号船长的关系拿了一大把金币,买了个小爵位改名过好日子去了。 但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毕竟,当年可不少人看见公爵号差一点儿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不明船只一路追杀,差点儿搁浅在礁石摊上。 瑟罗非想着那些乱糟糟的传言,看着好友的侧脸和他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搭在脑后的右手,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胸口有些压抑。她抬手握拳,试探地捶了捶对方的肩膀。 乔回头,眼神很平静地揉了揉女剑士的头发。 “中间的事迹我就不吹嘘了,关于我的英姿你至少听过十个版本……毕竟我这么帅气。就跟你说说后来发生的事儿吧。” “我父母大概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就这么跑了出去,一跑不回来了,还去当了海盗。当他们终于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公爵号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我,倒是让我挺感动的,虽然现在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关系实在是糟透了,没那个心情再生一个而已。” “总之,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那种担忧和眼泪,实在很真实……”乔说到这儿,自己反而不确定地补了一句,“大概吧?” 阿尤唷了一声,卷起尾巴轻轻拍着他的小腿。 乔屈指弹了角海豹的尾巴一下:“反正我是信了。我和他们一番抱头痛哭,他们也终于给了我一种……我想象中父母对于孩子的宠溺。我恐怕是太渴望这种东西了,所以被他们轻易地用眼泪和鼻涕糊住了脑袋,相信了他们所说的‘那群海盗只是想要利用你而已’之类,神神叨叨的阴谋论,爽快地把公爵号的秘密卖给了他们。” “然后,就有了公爵号被不明船只围堵、险些搁浅暗礁里的事儿。对,那也是一次月圆。” “当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地从公爵号上折返,想从他们那儿索取一些充满爱意的夸奖时,他们正在为了公爵号的分赃相互叫骂,很快又扭打在了一块儿。” “那时我才知道,公爵号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心事儿,也并不是险恶的阴谋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全是他们编撰出来的。这样一来,我能彻底和海盗团体决裂,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王宫里去,他们也可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自己的口袋里捞上一笔……明智的交易,是不是?” 瑟罗非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你就立下了再也不主动踏上陆地的誓言惩罚自己?” “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乔夸张地抱了抱手臂,“我可没那么高尚,我只是,嘛,想要远离那个家庭而已。我在返回王都的半路上再一次逃了,还没等我返回海上呢,我就听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什么理由回去和那个死老头两看相厌了,还不如多在甲板上晃一晃,捡几只你这样的可爱小姑娘。” 瑟罗非一点儿不为他的调侃所动,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逼问道:“你怎么让国王放弃寻找的?” “我毕竟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虽然独了点儿,但还是有些人脉的。我造了一个局,让他们都以为我死透了,还搬了‘我的尸体’回去。” 瑟罗非点点头:“除此之外,你还故意把自己习惯的右手——” “哦,不,不不,这伤确实是在打斗中留下的,就是珀努斯那家伙给戳的。” 瑟罗非眯着眼睛,充满审视意味地瞧着他。 乔被看得没办法,只好咧嘴一笑:“唔,好吧,至于要不要治……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 “哐当!” 瑟罗非看了看被突然从一边飞出的、上面隐隐刻着“蛤蜊汤好喝”之类字样的木板整个儿砸在了地上的红毛,又看了看从阴影中窜出来的,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小骷髅和大贤者。 她不太明显地抿嘴笑了笑,给友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与那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拖着角海豹离开了。 小骷髅彬彬有礼地对女剑士行了个晚安礼,然后把他尖锐的脚骨毫不客气地摁在了红毛的肚皮上。 它指了指大贤者,在手中木板上刷刷划下几个字:“你来看看他的爪子还有没有救。” 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半梗着脖子说:“别啊小船长,刚刚那些话我都是随口说来哄小女孩玩儿的,你可别当真。我这手也不劳烦小船长你——哎呦!” “哦……哎呦……我看着都觉得鼻子疼。”大贤者呻|吟一声。 小骷髅把木板从红毛的脸上拿起来,又气势汹汹地写了一阵。 只见那木板上几道带着怒气的,深深的刻痕,相互连在一块儿组成了一行字—— “混蛋崽子,喊祖宗!” 112|8.23.1 【五九】 三月,本该是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然而,在某个早春之夜,所有的智慧生灵不约而同感到一阵不详的心悸,纷纷从宁静的安睡中惊醒! “不……不可能……” “你,你也感觉到了?不不不这太荒谬了——” “神啊,神啊!” 瑟罗非猛地从床上跳起,一把抓起尼古拉斯的手腕,打开房门,和同样聚集到走廊上的乔、蝎子、汉克斯等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儿。 彼此的眼中都盛满如出一辙的震惊与茫然。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大家开始鱼贯地朝城堡的最高处走去。 早春的星空很美,镶嵌在深蓝色夜幕中的星辰们看上去依旧神秘而安详。 瑟罗非和渐渐汇聚过来的同伴们一起,沉默地、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 他们看不见西北深黑之地燃起的漫天大火。他们听不到从妖精们的洞穴深处传来的,像是风啸的悲鸣。 但此时此刻,自亘古以来的神秘的羁绊,正在每一个智慧生灵的心底泣诉! ——此方世界中的最后一个纯血妖精啊,他带着足以焚尽天空的不甘与愤怒,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 “今天是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一天。恼人的妖精总算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沉默,而我们伟大的研究也终于有了进展。”全身被华丽的兜帽笼罩的、佝偻苍老的身影带着头,在狭长昏暗的走廊上缓缓走着。 数个同样穿着连身兜帽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偶尔靠近,低声进行一些隐秘的交谈,更多时候则是无声地走着,像是在噩梦深处徘徊的幽灵。 数十名穿着素白长袍的法师鱼贯走在最后。他们有着不同的相貌年龄,可他们脸上那种夹杂着惶恐的兴奋表情却是如出一辙。 “‘女皇’第一次和她的孩子们建立了联系,并顺利地掌控了它们。她已经开始试图控制其他母体诞下的新生种,现在已经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反馈……这将会,成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带头的长老这么说,一位急于表现的年轻研究员疾走两步,讨好道:“这样的力量只配由您诸位掌控!我的研究室在破坏人类大脑的研究上已经有了不错成果,只是还缺少一些资金和材——” “比起人类,我更愿意称呼她为‘杰作’……或是别的什么。”走在最前方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沙哑的的声音从兜帽下闷闷地传出,每一个话尾的发音都被拖得极长,“而你,显然是一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劣等品——” “轰!” 几个研究员不由自主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却都迅速地低下头做出恭敬的姿态。 长老们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有一个急性子的家伙发出了不耐的咂嘴声,对领头那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快走。 领头的人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向身后的人群。 “跨过这扇门后,别让我再从谁的嘴巴里听到这样愚蠢的句子。你们不会知道哪个烧瓶底下藏了一只长着甲壳的小家伙,它们都是机灵的眼睛和耳朵……”他偏偏头,露出嘴角冷冰冰的弧线,“贾斯汀那个年轻人可比你们顶用,也是时候给他和‘女皇’准备一场盛大的订婚仪式了。” 后方的研究员们纷纷将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一行人很快穿过一扇严实的金属大门,消失在了昏暗的长廊深处。 从头到尾,没人敢往地上那具干瘪的身体看上一眼。 只有距离它起码五步远的、原本属于它的头颅,始终瞪着空洞的眼睛,忠实地瞧着它。 —————————— 树核。证真与坦诚之境。 冰蓝色长发的精灵最高意志者肃穆地站在最高处,朝着母树的方向。 “左边是坚守以往的,右边是寄望新生的。”玛柯兰纳望向他尖耳朵的同族们,“无论如何,都请记得神教我们永远对生命保持敬意,以及遵循理智的指引……现在,表决。” 精灵们相互交换着只可意会的默契眼神,一时间,没有谁率先做出行动。 不知道这阵让人无端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多久,突然,只听一阵丝毫不优雅的碰撞声,雷一脚踹开还要挨挨蹭蹭往他腿上卷的木枝子,排开站在他前方的所有精灵,气势汹汹地站到了玛柯兰纳的右手边,抱着双臂瞪着他的同族们。 ——就好像谁欠了他一打孩子似的。 有雷带头,精灵们也陆续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两个,三个,四个。 很快,有资格进入证真与坦诚之境的所有精灵,全部站在了玛柯兰纳右手边的冠叶之上。 玛柯兰纳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自己也优雅地往右侧迈了一步。 “精灵一族再次在节点中选择了自己的方向……愿神庇护我们的道路。”玛柯兰纳轻轻抚摸着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巨大骑兽的角,“现在,我们可以请那位多智的异界客人进来了——哦,雷,收起你脸上那副不友善的表情。我知道你不太喜欢那位老人,可你别忘了,他身后站着那群海盗——” “而海盗们的手中,握着新生的种子啊。” —————————— 塞拜城,魔法公会。 “我们还在犹豫什么?黑土丘陵上的火焰烧了半个天空,你们没有看见吗?” “附议!再这么放任他们,海民就会成为下一个妖精!” “消失的橘滋里已经足够说明什么了……混乱之界不是我们能够染指的,那些狂妄的人类啊,他们才应该去经受百年神罚!” “可是精灵那边还一点儿消息没有,我们海民并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我们没必要率先出头。” “是的,况且城主正被长老院以各种借口软禁在王都——” “城主那边总会有解救的办法。我不信精灵和其他所有的人类都对妖精的灭绝无动于衷,……” 讨论正激烈,袍脚摆动的猎猎响声在回廊外由远至近。 “一定是会长!” “会长,会长回来了!” 如众海民所料,努斑会长很快出现在了议厅门口——他走得实在是太匆忙了,他甚至根本来不及推一推门,而是直接挥动手杖,用魔法撞开了它。 “城主安全了。”他说,“于是,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 议厅之内霎时一片静默。 “还,还等什么呢?”有个海民忍不住站了起来,“海民不擅长战斗,可海民也从不屈服于强权!你们总是瞧不起那几个向长老院谄媚的家伙,可你们这样畏畏缩缩的,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对,我们可以不用急着出头,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去联络一下精灵。他们不是总在吵闹着应该对生命敬畏,以此指责我们对知识的追求么?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们是不是还要在妖精们的尸骨前,维持这种狡猾而无动于衷的中立!” “那个女孩儿呢?努斑会长,你们还和那个女孩儿有联络吗?虽说有神誓保护着‘那件事’,但谁知道那些亲长老院的家伙们会不会想出什么诡计!” “大家稍安勿躁,”努斑会长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城主一直与穆西埃大监察官意志的继承者和那个女孩儿保持着联系。事实上,我们有一个计划——” —————————— “那个女孩儿”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物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计划。现在,她正仰着脖子,高高举着修长而结实的蜜色双臂,将长长的、微微弯曲的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都让开都让开——说你呢红毛儿,我想南十字的桅杆不需要王子殿下这么贵重的装饰物——诶嘿!” 在被烈日晒得暖烘烘的沙滩上,伴着角海豹唷唷的叫声,看起来与寻常姑娘没什么不同的女剑士一把将横躺在地上、已经挂好旗帜与风帆的桅杆一把扛了起来! 她光着脚,踩着海浪在沙地上搓起的细白泡沫,追着慌乱四散的、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螃蟹群,一步步往前方慢慢矫直的深黑色大船走去。 桅杆当然非常沉重,它上面繁复的刻纹、不知名的金属和晶石镶嵌物以及数卷厚重的风帆更是给它加了不轻的分量。但女剑士看起来还算轻松,她甚至还能抽空偏头,冲着身边一张担忧的海豹脸挤了挤眼睛。 玛蒙城近海的沙滩近处十分平缓,几乎看不出渐深的海滩往外延伸出好长一段。紧接着,则是一个突兀的断层,水深一下子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现在看来,这样离奇的地形,倒像是专门为了方便新南十字号起航似的—— “搭板!钩索!牵拉台都放下来!罗尔过来了!”长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海妖似的妖艳女人矫健地爬上了渐渐扶直的船帮,往岸边一张望就冲后面匆匆挥起手来,“还有喷风机和那该死的法阵也是时候打开了——哦汉克斯,拜托,那不是启动钮,你再掰它就要爆炸了。旁边那个长得像个瘤的玩意儿才是——摁下去!不是往外拔!” 汉克斯:“大姐大,你知道的,我的脑子要是稍微好用一点儿,当时我就该进弗帕斯顿公学读书,而不是被我的继母装在她不穿的棉裤里丢了出去——” 蝎子:“我们什么时候招点儿新血进来?看看,看看这新船,我们需要一打在机械上稍微有点儿天赋的伙计。” “然而船的核心还是魔法流获胜。”汉克斯说,“魔法啊……精贵的玩意儿,一点儿水都不能沾什么的。” “毕竟是龙的骨头。”蝎子耸耸肩,“管家能把龙的意志体引导出来,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动作。这个意志体能帮我们干掉很多维护与监管的活计。但龙的本性就是想飞——” “什么?明明是想交配——唔。” 汉克斯捂着脑袋上的鞭痕,乖乖蹲到一边去了。 “——本性就是,想飞。”蝎子板着脸,看着一边始终仰着脑袋,一副求知相的小安娜,“然而我们要的是艘船,不是什么奇怪的飞行器,所以,为了防止它平时动不动就飞起来,管家找精灵们一块儿制作了一个特殊的主桅。” “是的,老师?”安娜目不斜视。 “主桅内部被分为互相咬合的三层,印刻了许多高深的纹路——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复杂的魔法道具,改天我再和你详细说明。总之,这些法阵归总的力量,经由桅杆的底部的大阵与支撑底舱的龙骨对接,而这个法阵非常金贵,一点儿水都不能碰;同时,法阵与基座靠近时会产生强大的冲击力,这让我们没有调试角度的机会,角度的偏差又可能直接导致整个主桅损毁——” “所以我们需要罗尔姐姐,船长,和阿尤的力量。” “认知是创新的第一步。虽然你的魔法天赋并不算好,但对于药剂师而言已经足够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地吸收一切你能接触到的知识……这一课你已经上完了,现在,去看看我们的大副先生在做什么,”蝎子挥挥手,“二层板,助跳平台,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拉索、齿轮和手柄……啧。” 安娜清脆地应了一声,麻溜地迈着小细腿儿,顺着一边狭窄的木梯爬到上层甲板去了。 在经过汉克斯身边的时候,灿金色头发的乖巧姑娘对这位尖牙小队的队长做了一个奚落的鬼脸。 —————————— 身为唯一能完全弄懂新船构造的人,大副先生正在紧密地进行最后的调试,确保桅杆的对接能顺顺利利地完成。他的机械手臂同时伸出了螺刀,钢矬,改锥和平口起子,忙碌地检视着操控板上的零件。 “你们谁去给我拿个钵石线的纽带来,现在,马上,麻利点儿。”大副下达命令。 “……” 过了一会儿,没有拿到钵石线纽带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的大副狐疑地转头,和周围唯一的活物对了个眼。 抱着双臂斜斜倚靠在支舵上的船长:“_” 希欧:“……”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头儿,”希欧耸耸肩,将双手举起到一模一样的高度,“我的记忆在不断恢复,难免会有些混乱,总觉得这还是一支满载两百号人的大船队——” 尼古拉斯:“……我只是想问问你钵石线纽带长什么样儿。” 希欧:“……哦,深灰色,有着天然菱格纹的那种。劳驾。” 尼古拉斯:“不客气。” 这边,女剑士已经走到了缓坡的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深的海沟。 此时,海水刚刚没过她的膝盖。她颠了颠手上的巨大的桅杆,转头询问身边的搭档:“阿尤,准备好了么?” 又长大了一圈的、简直像个小浮岛的角海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扬起脑袋发出了清亮的叫声! 蝎子收到角海豹的声讯,用力拉下面前的手柄! 以木头搭建的、简易的阶梯状平台从南十字号的侧身缓缓升起。与此同时,阿尤庞大的身躯灵巧地钻入前方海沟,一个悄无声息的旋转之后,它温柔地用尾巴接住了抱着桅杆往前跳跃的女剑士。 “好伙计!”女剑士快乐地笑着,坐在角海豹有力的尾巴上朝着他们的新船快速前进。 “准备……就是现在!” 随着瑟罗非一声令下,阿尤反应极其迅速地将尾巴高高甩起! 她顺着这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抱着桅杆跳上了第一级木板,一点儿水都没让桅杆沾上。 “漂亮!”汉克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 然而—— “咔——咔嚓!” 在平静的海面上,木头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特别明显! “啊哦……” 女剑士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脚底的异样,她短暂地呆了一下,随即,立刻全力跃起,往更上一层的木板跳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之前被她踩在脚下的层板塌成了数段,哗啦一声落进了海水里浮浮沉沉。 角海豹机警地用尾巴将那些锋锐的碎片扫到了一边,以防万一刺伤掉落下来的女剑士。 瑟罗非一刻都不能停。他们还是太高估这些木板架子了,桅杆的重量加上着地时的力度根本就不是它们所能承受的。几乎每一次,在双脚接触到实物的一瞬间,她都能听到木板崩溃的呻吟。 ——这时候,她所做的,就是给予它们更致命的一击。 在逐渐加温的阳光下,举着桅杆的女剑士敏捷地在外展的层板上跳跃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接近上层甲板。在她身后,渐进的搭架和层板纷纷碎裂崩落。 衔接在船体侧身的主支架终于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这一次,她才刚触到木板,就感到脚下一空,她前方仅剩的三块木板突然在同一时间轰然崩塌! 瑟罗非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腾空起跳! “阿尤!” 随着女剑士的呼唤,硕大的、蓝灰色的独角海兽从镜子一般的海面腾空而起! 无数的水滴被它带向空中。它们在阳光下欢快地发着光,看起来就像是上好的碎晶。 角海豹优雅地弓起身子,用它宽厚有力的脊背准确地将女剑士托到了半空! 希欧眯着眼睛估算着瑟罗非的方位,头也不低,飞快地更换了几个齿轮和纽带,随即猛地拉下上方的操控杆! 悬吊在甲板上方的二级活动平台突然发出一声巨大而艰涩的嘎吱声,紧接着,猛然往偏左边挪了一大步! “靠谱。” 女剑士在心里给大副比了个拇指,手中将桅杆囫囵往上抛起,团身在平台上滚了一圈儿,卸了撞击的力度后,又正正好站起来接住了下落的桅杆! “呼……”看见桅杆底端,代表着法阵有效的莹蓝色微光时,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瑟罗非抱着巨大的桅杆柱子,晃着腿坐在缓缓移动的平台边缘,看着对面另一方相同高度的平台带着她黑发的船长一点点靠近。 “交给我吧。”他说。 她与他对视,然后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嘴角。 当他们的距离足够近时,瑟罗非稍微抬高手臂,将手中的桅杆平平地推了出去——然后,被对面的尼古拉斯稳稳接住。 他们已经移动到了对接的法阵上方。希欧和蝎子正在各种拉杆与旋柄中忙碌着,很快,他们上方出现了各种平移过来的抓手和绳索,最后,一个环形的固定器颤颤巍巍地将桅杆钳住,细致地往左转了小半圈儿调好角度,并稍微往上提了提。 “来吧,希欧,试试看……实在不行还有我们俩呢?”瑟罗非一手扶着桅杆跪坐在平台上,朝希欧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一向镇定的大副望着那几乎是承载了他们这数个月来全部努力和新血的主桅,也不免轻轻吐了口气。 很快,他点点头,与汉克斯一起,用力地扳下了最大的、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高的金属制扳手! 瑟罗非与尼古拉斯所在的两块活动平台开始嘎吱嘎吱地平移后退。 白色的、细腻的粉末被均匀地喷洒在桅杆底端的法阵上。反应开始得很快,随着几波空气被高速荡开产生的嗡鸣,法阵开始发出越来越刺眼的蓝光! “哇哦……”即便之前有心理准备,现场的声势还是让瑟罗非惊叹不已。 固定环和其他辅助的绳索一道,按着桅杆缓缓向下。 斥力渐渐增加。固定环要承载主桅的重量,又不能轻易转动、摇摆。桅杆刚下放一半,就有辅助绳被渐强的斥力崩断,那一瞬间,悬吊固定环的承力装置发出了惊险的呻|吟。 “这看起来不太妙……”瑟罗非很快发现那足足有她两倍厚的秘金重板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她当机立断地转动起平台上简易的自控手柄,让自己所在的平台重新往桅杆处移动,一边大声喊:“嘿——尼~古拉~斯!头~儿!我觉得吧关键时刻还是得主角出马——” “嗯。”尼古拉斯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近。显然,他比她更早地将平台挪了回来,“不着急,再等一会儿。” 桅杆下端与底舱的法阵越来越近,法阵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当底舱法阵的蓝光彻底烧过整条桅杆的瞬间,固定环在剧烈的震动之下发出了接连的爆裂声! 不需要任何的语言沟通,瑟罗非与尼古拉斯同时将双手攀上不断抖动的桅杆,一边确保它的角度没有挪移,一边用力向下按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 蓝色的强光已经将他们彻底吞噬!即便是站在外围的蝎子与希欧也被晃得睁不开眼! 桅杆已经沉入底舱,法阵对接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的斗篷和长发高高掀起! “啊啊啊啊啊——”瑟罗非紧紧闭着眼,用尽全力地往下一按—— “轰!!!” 在平台化为碎木的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住,扯进了桅杆上端像是篮子一样的眺 望台中! …… …… “成,成功了……”对接蒸起的水汽消散之后,小安娜揉揉眼睛,一下子蹦了起来,“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小女孩儿欢乐的笑声让瑟罗非回了点儿神。她一手撑在尼古拉斯的胸前坐了起来,晃了晃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呆愣愣地与那双深黑色的眼瞳对视了一会儿。 尼古拉斯眨了下眼,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嘴角。 然后,他伸出结实的、古铜色的手臂,拔枪,上膛,朝着天空摁下了扳机。 碗口粗的金属丝绳索应声而断。随后,哗啦一下,绘有南十字星的巨大旗帜翻卷下来! 极厚的、说不出究竟使用什么织成的布料极致地舒展开来,很快被海风鼓得满满的。 不远处,乔正带着玛格丽塔等人,划着小船快速朝这里前进。 瑟罗非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对尼古拉斯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儿傻气的笑容。 “南十字号——” “起航!” 113|8.23.2 【六十】 鸟钻石镇,水鬼复仇者酒吧。 “老子个蛋的!”独眼将手上的劣质酒杯狠狠一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爷爷我忍不下去了!这日子过得,哪儿像个海盗?简直就像个鱼鳔!” “是啊,是啊。” “出海要去申请那什么狗屁文书,随便捞到点儿什么都要被他们搜刮得只剩一层皮。” “得了,这都不算什么,要是没按时回来,全船都得被关起来,跟审重刑犯似的叨逼叨问个半天。”龙卷风号的船长摸了摸自己的秃瓢,往角落啐了一口,“我们是海盗!海盗!那些在肚皮和脑皮下装满了海泥的蠢货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海盗!” “这日子,哎,过得比我家养的鸥还憋屈。” “连公爵号都……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这样违逆海洋的规则……” “说这些都没用。”龙卷风号船长那位一身腱子肉、扎着满头小辫子的兄弟,黑狼号的船长用力吸了一口水烟,阴沉的眼神儿将小桌子旁的大小海盗们都扫了一圈儿。 他的右腿被一只锋锐而沉重的铁椎替代了,同时,有一条狰狞的、泛红翻卷的疤痕从他的眼角滑过脖子,一直蔓延到了胸前。 这是一条致死的疤,是他为了保护手下的海盗,和长老院下派的军队对抗时留下的。这让他在海盗当中变得很有威信。 黑狼号船长冷哼了一声:“海洋一直属于海盗们,没错儿,但那是因为贵族老爷们看不上这块地方。现在,他们突然看上了,来抢了,你们不高兴?你们凭什么不高兴?” 海盗们面面相觑,有人附和道:“是,是啊,他们有法师,有好船,有武器……南十字号和公爵号都赢不了,我们就更……” 但这些喝惯了海风的鲁莽家伙们又哪里会真正甘心?很快,独眼就提出:“不管怎么说,海洋都是我们的地盘,真要干起来也不一定没有机会。之前南十字号和公爵号输得那么惨,也是因为长老院那边人数比他们多得多。如果我们团结起来——” “得了,我可不知道我们海盗什么时候学会拼写团结这个词了,”黑狼号船长没什么诚意地咧开嘴,露出他尖尖的獠牙,“这么说吧,我现在让你所有事儿听我的,把你藏起来的船和手下都交给我,我带你干翻那群顶着假卷发的娘娘腔,你来吗?” 独眼:“哦,不,我觉得吧这事儿还能再商量——” 黑狼嘲讽地扯扯嘴角:“瞧,就是这样……更别说我们当中还有一群蠢到了极致、听着金币响儿就认不得自己亲妈的家伙!” “哐当!” 小酒馆老旧的木门突然被大力踢开,狂风和大雨的呼啸声强势地涌入,将酒馆中还算安逸、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在毫无规律、让人狂躁的风雨声中,还有谄媚声断断续续传来:“……就是这里……嘿嘿,子爵先生,当然,你是我们的老大……都仰仗你呢……对……一些不安分的家伙……聚会……别有用心……” 水鬼复仇者的老板轻声抽了口气,不太甘愿地扔掉他手中那块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黄油味儿的擦桌布,将两只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然后抱着自己明显有些过大的肚子,一颤一颤地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穿过挤挤挨挨的小厅朝门口走去。 他脸上熟练地挂起了有些惶恐、又十足讨好的笑容:“三刀子爵大人,今天来点儿什么?哎呦这见鬼的天气,快快快,快进来——” “啪。” 站在三刀旁边,同样一身海盗打扮的家伙一巴掌甩到酒馆老板的脸上,和抽陀螺似的将他甩去了一边。那海盗皱着鼻子响亮地啧了一声:“别拿你那些劣质的酒和烤鱼来恶心子爵先生,也别企图就这么蒙混过关——有人说你喜欢收容反骨仔,还不时怂恿他们在你的破酒馆里,哈,开个小会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酒馆老板咕噜一下又爬起来,不仅一声痛都没喊,连脸上的笑都没下去一分:“哪有,哪有,我这儿最近生意滑得厉害,才死皮赖脸求了几个朋友来捧捧场!” 那海盗又是一脚踢在酒馆老板的膝盖上:“老实些!你们有什么目的?在子爵先生面前都不说实话,你——哎呦!” 那海盗的眼睛被水鬼复仇者酒馆特制的三倍辣酱糊了个透,正捂着脸在地上打滚惨叫。后方,独眼赫然站了起来,手心红通通的,散发着刺激的辣味儿。 “母鸡个鱼鳔的!”他在瞄到三刀的时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往前挺了挺胸,指着那在地上不停翻滚的可怜家伙凶巴巴地说道:“收敛点儿,小子,这里可是鸟钻石镇!” 海盗们天生流着沸腾的血液。独眼这么一跳,很快也有几个海盗咬咬牙准备站起来,想着今天大不了就和这帮海洋的叛徒干一场! 黑狼一边给他的兄弟使了个眼色,一边将靠着他坐着的那个蠢蠢欲动的海盗按了回去。 他自个儿往前走了两步,顺手将独眼的后领子一揪,半扯半甩地把他丢进一把大概是给老太太坐的、花式特别陈旧、还散发着一股子头油味儿的粉紫色高垫椅子上。 独眼嗷了一声,没怎么敢反抗。 “三刀啊……哦,不,子爵大人。”黑狼懒洋洋地用他的圆锥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板,对三刀举了举杯,“我知道,我们之前的相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说实话,我也遗憾得很。但是啊子爵大人,可别因为这样,就连一杯酒也不让我喝了吧?我的人脉到底走到哪里,子爵大人恐怕比我更清楚……你倒是看看,在这小酒馆里的,除了我这个倒霉兄弟,还有哪个家伙是和我有关联的?” 三刀抿抿嘴。 两个有着显眼疤痕的,曾经在海盗群里地位不相上下的男人,就这么毫不相让地对视着。 黑狼突然咧嘴露出了一个有些揶揄,又有些狰狞的笑:“子爵大人,其实那边那个一只眼睛的蠢蛋说得还算没错……这里毕竟是鸟钻石镇啊。” 一瞬间,三刀的下巴明显绷紧了起来。但很快,他也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缓缓扫视了一圈儿,像是要把在场所有人的相貌都记住一样。 然后,他抽出一把锋锐的小刀,直接洞穿了那个不住哀嚎的喉咙。 “走。” 呼啦啦的一大群人又隐没在了屋外的狂风暴雨中。 水鬼复仇酒吧中的所有人都凝滞了一瞬,终于有个靠门的海盗率先反应过来,低声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那扇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的木门。 “这个怎么办?”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长宽高完美地达到了同一个数值的酒馆老板颠儿颠地小步跑来:“哦哦,你们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哦不,不不不,得了吧老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呢。反正我是不想吃酸味儿肉馅的三明治了。” “啧,老板,你还在干这行?说好的重新做人呢?” “哎呀哎呀,别这么说,我们老板毕竟有——几分之几来着——二百八十五分之七的龙族血统?” 海盗们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把气氛圆了回来,仿佛刚刚并没有他们十足厌恶的、被他们称为“蠢到了极致、听着金币响儿就认不得自己亲妈的家伙”经过一样。独眼原本有些发绿的脸色也很快被劣质酒精染红了,经过刚才那事儿,他对黑狼的惧怕倒是少了些,这下正趁着酒劲,拉着人家逼逼叨叨地吹嘘自己是多么有救世主的面向。 然而,今晚的水鬼复仇酒吧,注定得不到宁静。 “哪个神都不会选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来当救世主,独眼。” 水鬼复仇酒吧隐蔽的、藏在一只大型酒架后头的暗门被打开了,一群穿着兜帽的身影鱼贯走出。 “原谅我不能喊你头儿了,毕竟跳槽太久。”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女声。 她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长长的、沾了点儿朦胧水汽的棕色头发。 “你——”独眼瞪大了他仅有的一只眼睛,“瑟罗非!哦你个混账鱼鳔,我以为你——” 比起没什么自觉的独眼,一晚上第二次被打扰的其他海盗们显然更加警觉。包括黑狼号船长,龙卷风号船长,和酒馆老板在内的大半海盗都十分不友好地拔出了自己武器。 瑟罗非耸了耸肩,扭头看向身后。 “咣!” 一只相当大的盆直接扣在了酒馆老板的脸上,俩俩形状十分相配。 “从小到大只长肉不长脑,养你除了丢我的脸还有个龟壳用——跪下!” 这把声音又苍老又粗糙,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兜帽下传来的。 令人惊讶的是,刚才还滑溜得像叠滚刀肉的酒馆老板二话没说,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准确来说,他是瘫下去的,还一边抱着霉湿的桌角大声哽咽了起来。 海盗们面面相觑。 黑狼皱眉,眼中的敌意反而更重了。他呲了呲牙,冲身后的海盗们做了个攻击的手势:“老板,我尊敬你的资历也敬仰你的人格,希望你不——” “沃尔夫尔……噢,瞧瞧,瞧瞧你的腿,你混得还真不怎样呢。” 黑狼抓着钢枪的手一抖:“……玛格丽塔?你是玛格丽塔?” “玛格丽塔?”哪个酒意上头的海盗大声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嘟嘟囔囔说,“哦,那个,什么,叫做破晓玫瑰的玩儿枪的瞎子——” “砰。” 玛格丽塔摘下兜帽,一把浅金色的头发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出奇耀眼。她动作熟稔地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笑盈盈地对那刚被子弹从胯下穿过、吓得就要尿裤子的可怜家伙说:“嘿,年轻人,你妈妈没告诉你在牙齿里夹了菜叶的时候不要说话么?你这么丑还这么不体面,会单身一辈子的呀。” 独眼:“哦,你们瞧,她不瞎。” 黑狼的喉咙剧烈蠕动着。他看着玛格丽塔,数次欲言又止,眼神儿复杂得能拧出水来。 “罗尔,我看这儿还算宽敞,让他们不用收拾地道了,都过来吧。”玛格丽塔说。 黑狼看向瑟罗非:“这是——” “好的,妈妈。” 瑟罗非转身奔进地道里,没过多久,又领出一摞兜帽。 玛格丽塔指了指瑟罗非:“女儿。” 然后,又指了指正摘下兜帽、引起一片冷气的高大黑发男人:“女婿。” 114| 8.23.2 【六一】 黑狼沃尔沃夫因为和玛格丽塔有旧(?!)暂时安分了下来,他的兄弟,龙卷风号船长也有所收敛;独眼——那把脑子和眼球一块儿丢掉了的傻瓜至今还把瑟罗非和乔算在“自家不幸的、被强权凌|辱的船员”的范畴;甚至有些海盗对着尼古拉斯露出了至亲久别重逢的感人神情,但—— 海盗群中,最不缺的就是刺头。 瑟罗非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三字还没落地,就有两三个海盗拉拉扯扯地站了出来,横眉毛竖眼睛地说:“这种时候谁会想看你们玩儿什么旧情人相见的戏码?黑狼,我早就觉得你的胆子和你的腿一块儿丢了!” “今晚的一切都很反常,我们是该怀疑些什么了……” “这是南十字号的船长吧?我只远远的见过你……看起来是了,我见到希欧大副了,大副,好。”一个海盗没什么敬意地冲尼古拉斯和希欧分别咂咂嘴,“你们之前不是,那什么——” 他抬起粗壮的手臂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嘴里还很配合地加上了音效:“轰!我们都以为你们死光了,还为你们哭了好几场。结果哈哈哈你们这就回来了!” “中间隔了这么久时间不见人,谁知道去做什么了?那三刀以前也是南十字号的人……你们刚才遇见了吗?他有没有请你们坐下喝两杯?”旁边一个海盗一边说着,一边响亮地吐出一块瓜子皮儿。 “南十字号当年也没少抢我们资源。”又一个海盗嘟嘟哝哝地说。 “嘿,老板,你赖在地上做什么,生孩子呢?你今晚也够不对劲儿的,难道这堆帽子里也有你的老情人?哈哈哈——嗷!” 酒馆老板放下刚刚扔出一只坩埚、并成功砸塌人家半边鼻子的手,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带着哭音轰隆隆地说:“老实闭上你那长在脸上的屁眼儿,我,嗝,我警告你,不准这么说我爷爷!” “哪个倒霉货是你爷爷。”那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啧,瞧瞧你这熊样儿,养你不如弄一坨肥肉养蛆玩儿。” 被这语调中的嫌弃糊了一脸的胖老板又打了个嗝,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沃尔沃夫脖子上的狰狞伤疤抽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黑胡子?” 黑胡子摘下兜帽,露出一把简直会发亮的、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胡子:“是我。好久不见秃 毛狼崽子,我带来了我的一些老朋友——哦也有一些老仇人什么的——总之,几条半死不活的老鱼。” 黑胡子身后的人在他的示意下陆续摘下兜帽。他们苍老而锐利的眼光让之前叫嚣得最凶的几个海盗忍不住骂骂咧咧地低下了头。 玛格丽塔:“你们不要紧张。我们确实在谋划了不得的、干翻长老院的大事儿,而且我们也急需一些伙伴——强大的、聪明的,最好还能长得好看点儿——” 她用可惜的眼神扫了扫黑狼,然后朝那些海盗温柔一笑:“而不是你们——垃圾。” “发臭的水草也不好放出去污染水源。”黑胡子对酒馆老板招招手,“去,把‘虾肉笼子’立起来。” 胖老板又哭又笑,一刻没停地跑到看起来很沉重的吧台桌子后,不知道在哪儿一拍一按,整个人哧溜一下钻到吧台下面不见了。 从头到尾,他没再对那些他平时极力奉承迎合的“海盗老爷”们看上一眼。 “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那几个特别刺头的海盗们愣了一下,立刻拔出了武器,一边紧张地左顾右盼,一边大声叫嚣着:“别以为搬出几条老鱼就能吓住我们!你们一个个都是通缉榜上的名人,真的和我们闹起来,你们可讨不了好!” 龙卷风号船长紧了紧手臂,目光有些不安地朝吧台底下和门口瞟了几个来回,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兄弟。 此时,稍微聪明些的海盗已经在不着痕迹地往黑狼号船长沃尔沃夫身边靠拢了。而一点儿都不聪明,却似乎天生被神祗偏爱的家伙——比如独眼——正在激动地和瑟罗非攀谈:“……什么时候回来?说实话,我还是很看好你们的,你们要是还回来,我给你们涨工资,不骗人!” 这时候,也终于有海盗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儿:“怎么回事?!门被锁上了——窗户也是!全部被封起来了!” 一个海盗拔出匕首划了一下,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像是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出,出不去了!” “啊啊啊啊——”自知已经撕破脸皮的几个海盗纷纷拔出武器,一点儿没有保留地朝前挥砍! 玛格丽塔慈爱地看着自家女儿:“罗尔,倒垃圾了。” 瑟罗非:“诶好——独眼你让开点儿” 独眼:“什么?不你还没回答我,你期望的工资是——” “轰!” …… 玛格丽塔温婉地绕过一地残肢,内脏,和飞快涌动占领着每一条陈旧木缝的血液,走到吧台前挑选了一只自己喜欢的杯子。 她冲着刚过从吧台下不知道哪个密道里钻出来的胖老板举了举杯:“来一杯浴火重生。” 胖老板:“好的美丽的女士!” 瑟罗非:“也给我来一杯……唔,什么都好,最好加点儿橙子汁。” 尼古拉斯睨了他的棕发姑娘一眼,迈开长腿站到吧台之后,熟练地用小刀划开一瓶酒的封盖。酒馆老板乐呵呵地让到了一边,顺带把掉在吧台上的半只手臂飞快地捡起来,塞进下面的垃圾桶里。 独眼张大嘴,看着地面上那颗被血浸透了的眼球,再看看那边若无其事、一门心思想要甩干大剑上的血迹好安心喝酒的女剑士,脸上后知后觉地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声叫着,一脸惊魂未定地—— 躲去了女剑士的身后。 “……” 尼古拉斯砰地一声放下了厚重的积木酒瓶,一边拔枪一边大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115|9.4.1 【六二】 “……大致就是这样。几个大佣兵团也已经谈妥,等那几个能源柱装载完毕,我们就出发。” 从兜帽下传出的,男女莫辨的苍老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贾斯汀,好好照顾‘女皇’,女人肯对你耍小脾气那都是因为爱你,她为你牺牲了不少,你可不能亏待她——当然,你们完成任务之后,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我老了,就喜欢看看你们这样年轻的小情侣。” 贾斯汀点点头,温柔地搂过“女皇”的腰,冲她愧疚一笑:“抱歉,前几天是我脾气太急。” “女皇”抿唇一笑,低声说了句“你总会在我这儿受到原谅的”,就红着脸低下了头。 贾斯汀轻轻捏了捏“女皇”的手。女皇抬头,似喜似嗔地瞟了贾斯汀一眼,再低下头时,她那苹果似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那蓝色的瞳仁又清澈又漂亮,却在流转之间总让人觉得有些诡异的凉。 将相貌整个掩藏在兜帽里的长老就像什么也没察觉一样,只是对年轻人们表现出来的,无可置疑的亲密点了点头:“你们好好相处。你们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个年纪的爱情,才是你们这辈子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小情侣拉着彼此的手,望着彼此的眼睛,羞涩而快乐地笑了起来。 长老满意地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整整八道金属门栏鱼贯落下,墙上、地面上也有蔓延的荧亮魔纹仿若疯长的荆棘,组成一个个牢不可破的结界。 “长老,”一个穿着素白长袍的研究员有些焦虑地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见到那带着兜帽的佝偻身影走了出来,他飞快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礼后举起手上一直在翻腾、爆炸、然后湮灭的拟态图盘,神情里有明显的焦虑和忐忑:“长老,您看,我们手上只掌握了一个圣器,而且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即便配合那些能源柱的力量,想要撼动壁障的可能性也太——” “这不重要。”长老挥了挥他枯瘦、充满了褶皱和死气沉沉的斑点的手,“到时候,魔法公会,大佣兵团,精灵,海民,他们都会来,他们都会……感受到,‘女皇’的那些子民们是多么的机灵可爱、夺人心魄……” 研究员明显愣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被兜帽笼罩的一片阴影。 “恼人的妖精们已经消失了。到时候,我们人类不仅能够真正成为一块整体,我们还会有精灵、海民的全力相助。我相信,龙岛上的那些大个子们也很快会乐意为我们贡献力量,到时候,我们会拥有这方世界的一切,拥有那些奇妙的圣物!瞧瞧,瞧瞧我们从妖精的地洞里收获了多少美妙的资源……到时候,即便那面壁障仍然不可穿破,又怎么样呢?!” 研究员张大了嘴,冷不防,他对上一双极度衰老、浑浊、却如深窖中盘旋的毒蛇一般的眼睛。 “你最近的活计……都干得很漂亮。长老从不亏待聪明懂事的年轻人,是不是?你有兴趣拥有一个独立的研究塔么?”那双沉重的眼皮笨拙地抖了抖,似乎在尝试露出一个接近“笑”的表情,“然而,更多的知情权,往往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你……准备好了吗?” 那研究员恍惚了一阵才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抖得厉害,脸上带着一种似哭似笑、混杂着狂喜与惊恐的表情。他几乎是疯狂地点着头:“是,是!是,我一定,一定会——” “好好表现。” 在一个研究院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的晋升的同时,八扇金属重门之后,层层结界的掩盖之下,“女皇”望着自己的未婚夫甜蜜一笑,然后—— “呕……呕!呃啊……哈……” 贾斯汀的喉结异样地蠕动着,细小肢爪从他的皮肤下凶猛地凸起,扯得整个皮肤微微泛青。他极度用力地干呕着,很快,从他扭曲的、大张的嘴里爬出数只说不清是什么品种的,暗灰色的虫类。 “哦,好孩子……”她咯咯笑着,“来,来,到妈妈这里来。” 那几只形状各异的虫子摆动着节状的腹部,很快顺着“女皇”纤细的小腿,一路攀上了她的颈窝。 “你……嗬,嗬……”贾斯汀的眼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上翻着,他一边用力扼住自己的喉咙,一边费劲地把视线聚焦在他长相甜美的未婚妻身上,“你不能……” “我能,我当然能,亲爱的。”他的未婚妻一边亲吻着一只不知何时爬上她指尖的狰狞甲虫,一边翻出一面小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相貌,说话间有些漫不经心:“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谁让你这头答应了我,一转身又试图在长老们面前告我的状……” 她满意地发觉自己脸上的雀斑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但很快,她又皱起眉头——她突然觉得,她的额角似乎有些不够饱满。 不知何时,暖杏色的华贵的地毯从边缘开始,满满铺上了一层让人不适的惨灰。无数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虫类安静地、森冷地卧在柔软的丝绒之间,偶尔活动一下它们细小的肢节或轻轻弹动它们黏糊糊的口器。 聚集来的虫子越来越多。贾斯汀没忍住响亮地抽噎了一声,吃力地挪动着他还在痉挛的四肢,努力往还未被虫子们占据的房间中心靠去,一边求饶道:“我不敢了,真的,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梅丽——啊!” “不要喊那个恶心的名字。”坐在高脚椅子上的女人猛地站起,嫌恶且冰冷地看着那个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长着硕大的灰白色复眼和一副纺锤状口器的腹虫钳住脑袋的男人,“我是女皇!” 贾斯汀在大叫一声之后,已然双眼翻白晕了过去。房间里很快漫起一阵不怎么好闻的尿骚味儿,部分虫子开始蠢蠢欲动。 曾经被叫做“梅丽”的金发女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了椅子上,重新拿起那面小镜子,极近地端详起自己的脸。 “额角确实矮了一些……”她低声嘟囔着,“来,来帮帮我,我的孩子们……” 几只球状虫子很快迈动着它们纤细的肢爪爬上了她的脸。 “来,来……” 圆背的球型小虫们飞快挪动着,鱼贯爬过她洁白无瑕的脸,然后,钻入了她形状温婉的眼角。 她轻薄的皮肤很快有了一层不断蠕动的凸起。 “好……就是这样,哦我觉得还应该再偏右一点儿,宝贝儿们你们说呢?” 半晌,她对着镜子里那张无可挑剔、惹人怜爱的脸蛋儿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一层灰白色的瞬膜极快地覆过她的眼球,又极快地消失。 在那一刹那,镜面的反光不期然地直直射入她湛蓝的瞳孔—— 光线变幻间,那竟然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复眼在张缩鼓动! —————————— “长老院的告令已经发出来了,他们将在下一个满月的时候以他们,嗯,苦研数百年的方法尝试突破壁障,并如约邀请了所有金章佣兵团,来完成‘历史性的,伟大的冒险’。”希欧双手交叉,抵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既不偏左一分,也不偏右一分,“诸位有什么看法?” “他们没有可能突破壁障——我可以和你们赌上所有的万一,输了我就再也不碰世界上任何一只甜甜圈。”大贤者不以为然地咕哝道,“没有足够的圣物,没有载体,只是半吊子地引出一些源于圣物的微薄力量,他们妄想突破壁障?必须是小时候话本看多了,个个都当自己是创|世神转生。” 班德里克家的骷髅祖先不在场,红毛乔又恢复了他一口嘴炮能日天的风采:“对啊他们真是太天真了,至少得加上一袋子蔓越莓甜甜圈才算有些希望,是不是大贤者?” 蝎子:“闭嘴蠢货。” 瑟罗非:“所以现在我们是什么打算?我宁可相信这次长老院的行动是别有用心,我觉得他们还没有愚蠢——自大到认为他们当真能够攻破壁障。你们瞧,妖精一族不死鸟的魂灵至今没有下落,长老院手中只有人族的圣物……” “可如果他们说服了龙岛——” “——那也是二对二,扯平。”瑟罗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它在大声地冲我咆哮,说我现在太弱了,让我别犯傻去试图和壁障对抗。” “于是,这要么是异常奇迹,要么是一场烂戏。”乔耸耸肩,“我们要去么?” “去。辛辛苦苦弄了个金章团,怎么能不去?”瑟罗非咧了咧嘴,“团长尤会哭的。” “我也主张去。”希欧眯眼道,“长老院,精灵族的玛柯兰纳,海民的塞拜城主,魔法公会,各大佣兵团都会到场。我甚至可以肯定我们一定能在那儿见到乔装的公爵号的朋友们……这样的盛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黑胡子,沃尔沃夫他们最好留在鸟钻石镇。”尼古拉斯转了转手上的枪,沉声说,“这段时间,海盗们的动向一定会被长老院密切关注,我们想要成功脱出,他们就一定得表现得安安稳稳——” “没问题,这事儿我去和那帮子头脑简单的家伙说。”玛格丽塔围着一方绣满了火烈鸟和向日葵的围裙,从厨房里脚步轻盈地转了出来,“来,都吃点儿小饼干。” “哦妈妈。”瑟罗非伸长手臂给了玛格丽塔一个沾着饼干屑的,黏糊糊的拥抱。 “卡尔和伊莉莎也一起去吗?”希欧转向才被他想起来不久的贵族旧友。 “当然。”伊莉莎紧了紧自己的腕带。 这段时间,这两个不折不扣的年轻贵族参与了南十字号所有的重建工作。现在,他们的皮肤都泛着健康的蜜色,伊莉莎的脸上还有微微泛红的晒痕,卡尔原本总显得不那么结实的臂膀也骤然厚了一圈儿。 一股带着海腥味儿的野性已经悄悄爬上了他们的眉角。如今,只要他们不拿出各自那副依然镶嵌着名贵宝石、做工精细得过了头的武器,没人会质疑他们的海盗血统。 “虽然父亲传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在反复叮嘱我不能去,并且一定要拉住你。”伊莉莎歪了歪脑袋,“我只能告诉他,面对一个能用一只手掀翻一条桅杆的姑娘,我实在无能为力。” 卡尔说:“据我所知,父亲生前一直在组织着他的亲信运作一个计划,试图彻底颠覆长老院在陆地上根深蒂固的统领权。现在似乎是白胡叔叔他们接过了这个案子,可惜,他们并不希望我们参与进去,我们始终没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溺爱。溺爱。”大贤者大声地咂着嘴。 乔向大贤者举了举手中的花草茶:“只有我有一个正常的、精通教育的父亲,我真为此感到自豪。” “他显然还没怎么弄懂因材施教,”大贤者和蔼地说,“面对你这样的孩子,‘温柔地将他放在矛齿鱼的脊背上’才是最正确的教育方式。” “管家呢?”瑟罗非问。 “他明天就到,”尼古拉斯说,“毕竟我们的船楼刚刚建好,他又是一个对睡眠质量特别讲究的老人——大贤者,你曾提过今天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是的,是的,年轻人不要心急,在今晚,你们那艘可爱的新船的建成派对上,我会让你们知道的……”大贤者拿起盘子里最后一个甜甜圈,对众人眨了眨眼,“真正说起来,这可是橘滋里手中最强大的一张牌了。这一次,规则已经自发将橘滋里隐藏去了界中界,我们的神祗却一直没有发声……这对于我们这些神眷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情况,你们懂的,我们必须慎重,再慎重。” 众人早就学会了对大贤者那充满了甜甜圈味儿的、神神叨叨的胡话听一半漏一半。大家相互耸肩挑眉,讥讽挖苦了一阵,就纷纷起身为晚上的派对做准备去了。 116|9.4.2 【六三】 海盗们对于他们赖以生存的海洋总有一些带着传说色彩的信仰。在他们看来,在一艘新船正式下水远航之前,有一些仪式是必须的、不可回避的,若不这样做,这艘船就会一直被厄运缠身,最终带着一船的倒霉蛋葬身鱼腹。 一艘只搭好了龙骨甲板,立上一条古怪桅杆的玩意儿当然不能被称为船。海盗们认为以这样的半成品进行祭祀,祈求神祗的庇佑,是没有诚意的表现。面对如此急躁的家伙,神祗们不但不会给予福泽,还会降下可怕的诅咒。 南十字号的现役船员们能打磨、炮制龙骨,拼合甲板,组装威力惊人的侧身炮,甚至还能徒手完成了不得的法阵对接。可你要让他们弄几幢漂亮舒适的船楼出来,再怎么设计分割一些有意思的功能区,他们就都傻眼了。 ——这也是他们冒险离开玛蒙城主的庇护,偷偷摸摸把还是半成品的龙骨船开回鸟钻石镇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点上长老院倒是帮了我们大忙。”蝎子满意地打量着做工干净细致的拉槽,说:“要知道,原来真正顶尖的工匠都聚居在西北群岛。毕竟有吹笛手号守在那儿,他们的工钱多少有些保障……现在长老院这么一闹,吹笛手号下落不明,他们也只能回到鸟钻石镇上来……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雇佣到大把手艺出众的匠人。” 乔和卡尔,伊莉莎靠在介于两层甲板之间的侧望台上,冲着后头高高低低的尖顶船楼群指指点点,饶有兴致地猜测着自己即将被分配到的房间。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带着希金斯太太母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沿着堆满了货物的嘈杂码头一路走来。码头上散落着不少穿着制式盔甲的军人,以及佩戴着三把权杖徽章的佣兵——这块沉甸甸的、暗金色的徽章说明他们深受长老院的信赖,他们拥有和军人一样的,随时拦住路人的搜查权。 在被落日染红的码头上,瑟罗非一行还是有点儿显眼的。他们理所当然地被拦下了。 那带头的士兵盘问了几句,又命令他们打开手中的包裹(那里确实只装了一些普通的家具)。他回头看了看瑟罗非指着的船只——黑乎乎的,很小,凶猛一些的蓝章鱼都能把它整个儿扯进海里,船头空荡荡的,根本看不到什么重型炮架。 就是一艘普通的渔船。 士兵的脸上多少带了些不以为然。他的目光在瑟罗非和安娜的身上多转了一圈,可终究顾及着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尼古拉斯。懒得多惹事的士兵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亲爱的别担心,我们的新船个头实在不大,没人会相信这是一艘有远洋能力的船……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瑟罗非耸耸肩,低声宽慰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小安娜,“不过,等到这个装怂游戏玩完之后,你再碰上用这种眼神瞧着你、还没有漂亮脸蛋和肌肉的男人,你就踹他的蛋。” 小安娜:“好的,罗尔姐姐。” 希金斯太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瑟罗非,又看了一眼尼古拉斯,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话听起来很不体面,很不淑女,与她一贯对安娜的教育很不相符。不过道理大概是没错儿的,和这么一个优质女婿比起来,说话体不体面似乎不太重要。希金斯太太这样想。 其余人都在上层甲板的大厅里忙碌。瑟罗非引着安娜母女暂时将行李包裹放在升降梯旁的隔间,再次来到这个被命名为“阿恪拉克斯”的,南十字号上最高的平台时,玛格丽塔等人已经将这个大厅布置得差不多了。 成堆的、被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肉大刺刺地堆放在长桌上,酱料味儿和新鲜的肉香混合成了一种让人绝对没法儿拒绝的香气,让在场的每一只胃袋都忍不住呻吟了起来;松软的面包混着芝士和蜂蜜培根,袅袅的热气一路飘到了门口。阿尤刚刚捉上来的、足足有一方小长桌那么大的密苏拉刺鱼被平平放着,乔自觉地上前,拔出匕首片出半透明的鱼生—— “别盯着我瞧,女士们,这匕首洗过了,真的,我用班德里克家族的声誉保证。” 汉克斯带着三个重新被他找回来的尖牙小队的成员,戴着长长的手套,麻利地掏出一勺一勺小斑点蓝蟹的蟹膏。玛格丽塔从后面的厨房里不断端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点心。六七个半人高的坩埚排成一排,各种口味的浓汤在历经足够的酝酿之后纷纷愉快地冒起了泡泡。 希欧永远是掌控大局的那个人。他见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走到阿恪拉克斯之厅的一个角落,伸出他金属制的、威力强大的右手,将一个密合的闸口推了开来。 “嘎吱——” 阿恪拉克斯之厅乳白色的穹顶从中缓缓裂开了一条缝隙。由质感介于骨材和金属之间的未名材料制成的穹顶随着履带和齿轮咬合的声音,缓缓散开,又斜着降下。 现在,整个阿恪拉克斯之厅看起来就像一朵将开的花蕾。 派对正式开始! 天边还带着一抹火焰一般的赤色。已经彻底凉下来的海风毫不客气地吹进了大厅,却反而把这派对的气氛更吹热了一层。 常驻水鬼复仇酒吧的小乐团“大腿健壮”弹奏起了节奏明快的小曲儿。乔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配着那特别好听的鼓点,抓着一脸不情愿的蝎子跳起了舞。 瑟罗非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舞步,正准备回头找找她家巧克力色的船长先生,却率先瞥到了一个正在四周墙壁上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 由于希欧移动了阿恪拉克斯之厅的穹顶,而穹顶与墙壁其实是一体的,原本挂在墙上烘托气氛的小旗子和各色丝带难免有些凌乱。那人看着像是在发脾气,他将绕成一团的彩带绳子们大力扯了下来,拿在手里飞快地动作着。他头上那顶滑稽的小圆硬底帽有些歪了,露出下面一缕一缕、被扎得紧紧的小辫子。 瑟罗非还没来得及眨几次眼,就见一只彩带扎成的、正眯着眼高高跃起的角海豹被那个男人举了起来,重新挂回了墙上。他的身子稍微偏了一个角度,露出了那道几乎将他一劈为二的狰狞疤痕。 ——竟然是乔装后的黑狼号船长沃尔沃夫。 正巧,玛格丽塔又端着一只散发着浓郁椰香味的点心盘子走了出来。瑟罗非上前用手肘捅了捅她,别有深意地挤眉弄眼:“我从来不知道黑狼船长的编织手艺和他的一身腱子肉一样叫人印象深刻。” “哦,”玛格丽塔露出了回忆的神情,“小罗尔,你以为妈妈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就是在一个门槛挺高的女童手工班里——” 玛格丽塔瞟了正在墙角忙碌地编织出各种图形的沃尔沃夫一眼,眼神儿里有深刻的嫌弃和怜悯:“那时候,他还是个有着漂亮蜜色皮肤的、尖鼻子大眼睛的小姑娘,谁知道……唉。事到如今,他也只有那一头他自己编的小辫子能看了。时光啊……” 玛格丽塔叹着气,十分悲伤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女剑士一只。 无论女剑士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新南十字号的起航派对还是要继续的。 “香槟来了香槟来了——”汉克斯扛着一只有成年男子手臂长的香槟走了进来,向大家展示着瓶身上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来自我们的大个子团长的幸运之吻——由谁来摔碎它,大家都没有异议吧?” “当然是船长夫人!” “船长夫人!” “我们只有一个船长夫人!” “……床单都没有滚过的夫人。”瑟罗非咕哝着翻了个白眼,她下意识想要推拒,却一抬头看进那双沉黑色的眼睛里。 尼古拉斯无声的,执着的,带着点儿恳切地注视着她。那双瞳孔在阿恪拉克斯之厅的灯火下显得特别明亮,却又尤其的黑,像是最北端层层的白冰之下,从诞生起就不曾流动过的最纯净的海水。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心脏涨涨的,似乎是被这样的海水泡了个透。 她妥协了:“那……一起?” “哦,藏了这么久的雏鸟儿被人掏走了。”乔伏在蝎子肩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蝎子忍无可忍地摸向腰间的鞭子,“再不把你的手从我的屁股上放下的话——” 尼古拉斯的嘴角飞快地勾了一勾,随后,他一边示意汉克斯将香槟抛过来,一边像是表演一般,手指极速跳动着,给他银黑色的火|枪换上了一个有着环形搭扣的弹匣。 汉克斯面对头儿的指令,从来是没有半点犹豫的。 硕大的香槟瓶子在半空划了一个沉甸甸的弧线。尼古拉斯却反而后退了两步,一点儿没有要伸手接住的意思,倒是抬起了手中的火|枪—— “砰!砰!砰!砰!砰!” 清脆的子弹出匣声和弹壳擦过香槟瓶身的声音混成一片。众人根本来不及分辨尼古拉斯的动作,只见那只相当有分量的香槟瓶子似乎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快地抛举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啧,这枪法,后生可畏啊。”大贤者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 瑟罗非大笑一声,拢了一把头发,抽出大剑跳上桌子,用力的起跳之后再在旁边墙壁上一个借力(“噢该死那是我今晚最满意的作品‘人鱼女孩儿与蝴蝶!’”沃尔沃夫懊恼地呻吟),无比精准地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对那只香槟瓶子来了个全力一拍! “轰!” …… “噢……我很抱歉。”瑟罗非望着场中那个贯穿到底舱的空洞,“不没你的事阿尤宝贝儿,是的,我们并没有想要分享你的刺皮虾……是的,是的,安静地享用它们吧——噢那个碎玻璃渣不是吃的,拜托丢掉它们。” 尼古拉斯:“黑胡子,明天让那几个工匠再来一趟,工钱我来付。” 希欧:“希望这样粗犷的行事风格没有吓到你的朋友,大贤者阁下。” “不会的,当然不会,事实上,他们也——”大贤者耸耸肩,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决定要把悬念留到最后……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我见过摔得最碎的香槟。好兆头。” “香槟都砸完了,甜甜圈贤者。”乔拖长声调说,“再拖沓下去,你只能从罗尔的床上找到我们的船长了。”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大贤者沉思一番,在左手拇指的戒指上摩擦了几下,对众人说道:“好吧,我这就让他们过来。” 卡尔闻言立刻往外走:“我去把浮板放下去。” “不用不用,”大贤者很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他遗落在胸口的一块甜甜圈残渣),“我的朋友虽然比我差了一些,但他当然也可以去到他想去的——” 阿恪拉克斯之厅的门缓缓地滑动开来。 希欧瞳孔微微一缩,飞快地站了起来:“是你?” 117|9.4.3 【□□】 瑟罗非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史密斯?!你是那个吹笛手号的——” 她自个儿掐住了话头,有些恍然地看向大贤者:“难怪,难怪。你们都是神眷者……对于干情报收集的人们来说,没什么比神眷者的能力更有用的了!” “聪明的女孩儿。”大贤者眯眼笑了笑,“是的,史密斯一直隐瞒着他神眷者的身份,常年在橘滋里之外的世界行走……事实上,这样的神眷者还有不少,比如,吹笛手号上大部分核心员工。” 那边,史密斯已经和他的老朋友希欧交谈开了。 “对于之前的隐瞒我很抱歉。”史密斯对希欧欠了欠身,“你知道的,神眷者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而且从前人的经验教训来看,在陆地上暴露身份的神眷者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他隐晦地朝乔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希望你能谅解。” 希欧点点头:“完全理解。看到你平安出现在这里我很高兴,老伙计。” 于是,史密斯开始和希欧解释吹笛手号突然消失的细节。 “……不知道你这会儿想起来了多少,我们那艘依傍山崖建造的船,有很多可以活动的部位。事实上,吹笛手号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可以拆卸的,而且操作起来非常简单,那些灵活的结扣设计来源于一位极其优秀的妖精工匠,当年,橘滋里一位顽皮的年轻人用神祗赐予我们的能力很轻易地得到了那位工匠的手札。”史密斯说到这里,显然也是想起了妖精一族如今的遭遇,他深深叹了口气,眼神儿在希欧的右手上定格了一会儿,“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偷——获取了不少妖精们的书籍,如果你需要的话?” 希欧点点头:“非常感谢。但比起这种偏精细向的课题,我更想要一些关于船体建造方面的,比如如何改进结构,使船身能够抵御更猛烈的撞击。” “哦对了,我还有几本关于仿生外观的手札。你知道吗,妖精们的研究真是多种多样,他们在试图研发一种皮肤质感的涂料,说不定能很好地伪装你的新手臂,让它和你原本就有的这只一模一——” 希欧:“这些伟大的手札你现在带着吗?” 史密斯:“哦,不,它们很有些分量,而我今天只是来参加宴——” 希欧:“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不过我相信以你们神眷者的能力,最多明天我们就能见到那些关于神奇涂料的手札了,对吗?或者后天?” “……”史密斯在大副的灼灼目光下败退了:“好吧,后天之前?” 希欧:“友谊万岁。” 史密斯:“……对称美学万岁。” 瑟罗非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对了,”她转向正在消灭第二盘甜甜圈的大贤者,问道,“我记得您曾提过,规则已经将整个橘滋里放置到了一个夹缝的空间,除了您,其他橘滋里的居民已经没有能力跳跃到夹缝之外了么?” “是的,他们都闷坏了,尤其是那些指望着新帽子新丝带来打扮自己的姑娘们,”大贤者说,“史密斯他们足够幸运,当橘滋里岛被移往夹缝中时,他们刚好在西北群岛搬运最后几批物资。这样一来,橘滋里的保护壳对他们的约束能力就大大减弱了——以往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谁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钻神祗规则的空子。”瑟罗非总结。 “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所得必有所失。”大贤者高深莫测地说,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沾了半片焦糖碧根果,“你不会想知道史密斯他们背负了多少大姑娘小妇人的采购清单的。” 酒瓶也砸了,神秘嘉宾也出现了,派对剩下的流程也就只有吃吃喝喝跳跳舞了。 “大腿健壮”乐队的成员们惯常在水鬼复仇酒馆里演出,早就染了一身和海盗们一模一样的粗鲁味儿。他们根本没有“循序渐进”,“暖场”之类的概念,一上来就是奔放至极的快板舞曲。 汉克斯和尖牙小队的几名海盗不约而同将手中编到一半的彩带子一扔(沃尔沃夫:“噢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种的,不懂规矩的——”),高声欢呼着蹿到了场中。 这样的音乐,这样的舞蹈才是属于甲板的,属于风帆的,属于大海的! 女剑士再也不用依靠船长大人的脚背了!她将生长在海边的女孩儿惯常穿的蓬松亚麻裙子一掀,冲她身边高大沉默的男人眨了眨眼,故意用自己的发梢甩过他肌肉紧绷的手臂,再几个轻快的跳步混进了狂欢的人群里。 这是一个鲜明的邀请信号。 一向敏锐的船长当然不可能放过它。 另外一边,乔和蝎子组成的打圈几乎要横扫半个场地;卡尔和伊莉莎显然还不是很适应这种喧闹的舞场,但是没关系,这个过程会十分短暂——瞧,玛格丽塔已经笑嘻嘻地带起伊莉莎的腰,示意她该怎样尽可能舒展地摆动自己的肩膀。 …… 庆祝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大贤者率先表示老人家体力有限,闹不下去了,要先行去休息。 大家这几天一边忙着造船,一边还要笼络海盗们以及躲避长老院的监视,其实一个个也都累得不行。希欧拿出怀表,表示时间确实不太早了,于是众人很快决定见好就收,都分头洗洗睡去,好迎接不出意外一定会很忙碌的明天。 史密斯饶有兴致地看着希欧扳动闸口,看着花骨朵状的阿恪拉克斯之厅再一次变成一个密合的半球,说:“如果方便,可否带我简单参观一下新南十字号?它远不如你们之前的那艘船大,但结构似乎更为巧妙了。” 希欧冲尼古拉斯抬了抬下巴。 “……好。”尼古拉斯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瞥向史密斯的眼神儿里似乎有些莫名的不善,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请跟我来。” “对了,我们也都还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呢?不如头儿也顺道带我们去看一看?由头儿亲自分配房子什么的,啧,一想就很有归属感。”乔说。 尼古拉斯半回头瞥了一眼红毛,正好背光,倒是看不清什么表情。 “……也一起来吧。” 众人一起随着尼古拉斯走出了阿恪拉克斯之厅。 夜空很美。晚间微凉的海风将远处的鲸歌吹了过来。 “这是上层甲板。”尼古拉斯说完,指了指下面,“那是下层甲板。” 正当人们竖起耳朵听着理当会有的、更加详细的解说时,尼古拉斯竟然迈开腿走了。 众人也只好互相看看,不明所以地跟上。 “这是主桅。”尼古拉斯说了第二句话。 “哦真的!真神奇!我还以为这是一把叉子呢!”乔不无讽刺地说。 尼古拉斯面不改色接着走。在经过一个明显是立起的鱼篓子的时候,他冲着乔抬了抬下巴:“你住的地方。” 乔:“……” “……”瑟罗非试图缓和南十字号的内部矛盾,“我想尼古拉斯指的大概是后面那栋挺可爱的船楼。” 乔:“洗洗眼睛,亲爱的,后面那小房子说好了给你蓄养鱼菜用,湿漉漉的海泥都已经灌进去了!” 尼古拉斯并不理会船员泣血的抗议,自顾自地往前走,语调平静地对史密斯介绍道:“……基座最大的船楼是我住的地方。这是升降梯,那是主舵,下方两侧藏着不少侧身炮。还有瞭望台,牵引绳,舷窗,撞角……就是这样。” 史密斯:“……” 众人:“……” 希欧当机立断上前一步:“还没弄懂房间分配的都跟我来……史密斯老伙计,你也是,我这儿刚好有个拉力结构有些问题,你要是不急着休息,刚好过来帮我瞧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相互拉扯着散去了。瑟罗非原本将自己归到了“众人”的范畴,然而被玛格丽塔一巴掌扇回了尼古拉斯旁边。 上层甲板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呃……嗯?”觉得有些尴尬却没有真正弄明白尴尬在哪儿的女剑士示意她的船长说些什么。 尼古拉斯低头看她,半晌,说:“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哦好。” 尼古拉斯冲她笑了笑,笑得她糊里糊涂地跟他走了好一段路,才有些惊讶地望向面前这幢基座明显宽敞的船楼:“这不是——” “是你住的地方。”他轻轻一托她的腰将她推到门前,同时伸出手,从后方绕过她的脸侧替她打开了门,“也是船长住的地方。” 瑟罗非瞧着他。 “……”尼古拉斯抿了抿嘴,“挺巧的,是不是?” 瑟罗非:“哦。呵呵。” 尼古拉斯的耳朵明显有些泛红。 她很感兴趣地打量了一会儿,十分不逊地对她的船长露出了冷笑。 然后,她解下大剑啪地一下关上了房门,然后将那把沉重而锋利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横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美人儿,”她装模作样地舔舔嘴唇,“还不脱衣服在等什么呢?” 118|9.4.4 【接红烧肉】 按理说人在疲倦之后的睡眠都是又深又沉的,睡前越是疲倦,入睡之后就越不会有梦境打扰。 然而—— “好久不见,尼克。”瑟罗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有些怀念地看着周围,“这个地方也是好久不见……嗨,南十字号,老伙计,还有你们这几团小跟班似的浓雾。” “好久不见。”尼克坐在高高翘起的船首上,修长的双腿随意地屈起,他听了瑟罗非的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艘船就算了……不过,浓雾?” “是啊,”瑟罗非靠在船壁上,右手探出去挥了挥:“你不知道吧?我刚来南十字号,还是个小俘虏的时候,三天两头的做同样的一个梦。梦境就是这样,夜晚,平静的海面,被浓雾包裹的、往未知方向不停前行的南十字号,还有船上一个看起来很伤心的男人——” 说到这里,她猛然顿住,眯起眼看向上方那个穿着兜帽斗篷的身影:“哦我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领悟……” “你竟然梦见过……吗。”尼克转过头去看前方被雾气笼罩的,深蓝色的海洋,嘴角似乎淡淡的勾了勾:“这艘船,这片大海都很漂亮,是不是?” 瑟罗非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有深究:“是,很漂亮。要是雾气能小一点儿就更好了。” “毕竟都是被割断,被丢弃在旧时间里的东西啊。”尼克转回头,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黑色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温和的眷恋,“话说,这回你怎么能一下子认出我来?你确实越来越敏锐了。” “不,事实上,我觉得你们两个的差异越来越小了?”瑟罗非自己也有些疑惑,“刚刚随口一叫而已,凭借的完全是不知道哪儿来的直觉……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一个梦境吧?是你的,还是我的?” “无论是谁的,它到底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 瑟罗非开始皱眉头了:“尼克,我不明白,你今天有些奇怪,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尼克摇摇头。他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似乎很沉重的一个什么东西放了下来(似乎是金属制品,但瑟罗非碍于角度完全看不到什么),然后双手一撑,稳稳地落在了瑟罗非面前。 “能在玛蒙城那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再次——初次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罗尔。”他缓缓走过来,勾了勾瑟罗非卷曲的发尾——就像尼古拉斯经常做的那样。 他低下头,看着这个表情越来越迷惑的棕发姑娘,眼神多少有些无奈,却也有很多的释然。 瑟罗非有些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按住了。 周围的雾气突然浓郁了起来。 “我很高兴,”他重复道,“你还好好的。我们又有了虽然小一点儿,但是从各方面来说都更棒的船。这一回,你遇见的是一个更干净的‘尼古拉斯’……” “你说什么,尼克?尼克?这是怎么了?这见鬼的雾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完全看不见这近在咫尺的家伙的脸了。她只能听见一阵低沉的笑声,然后,那人说:“……晚安,罗尔。” 瑟罗非感到自己的额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扫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肩头传来一股大力,她竟然随着这股力气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然后,再然后……她就彻底地睡着了。 她将不会记得这个梦。 她将彻底遗忘之前每一个有着大船,夜色,海洋,和那个背影的梦。 ———————————— 尼古拉斯率先在海鸥的叫声中醒来。他醒来,看着那张睡在同一个枕头上的、正微微嘟着嘴睡得一脸红润的脸,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不可置信”这样一点儿也不符合黑发船长一贯形象的神色渐渐从他的眼中淡去。他轻手轻脚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将自己小心翼翼地挪去对面那姑娘铺散着的、松软的棕色长发里,弯着嘴角和眼睛叹了口气。 他结实的手臂环了过去,又在半路顿住,收回来一点儿,再前进。 想要和恋人尽可能地亲密的*和吵醒熟睡恋人的担忧激烈地交战。最终,船长大人那条能持枪轰掉整块甲板的手臂也只是半尴不尬地僵在了半空。 这样犹犹豫豫的动作多少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睡梦中的女剑士挪了挪脑袋,嘟囔了一声:“唔……尼克。” 黑发的船长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鼓动。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思索,却始终抓不住头绪——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失去或是遗忘了什么,却又有种终于将长久的缺漏填补起来的安逸感。 “尼克。”瑟罗非的呓语再次响起。这一回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 “嗯。我在。”尼古拉斯很快将那股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情绪抛在了脑后,他抓住了女剑士明显有些紧绷的手指,温和地将它们一个一个舒展开来。 这是他母亲缝在他衣角的,代表着亲昵与宠爱的昵称。在他被父亲亲手交给研究所后那段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恐怖时光中,这个名字寄托了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对于善意与爱的念想。 瑟罗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成功对焦到面前这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上:“尼克?唔……什么时间了?” “还早,”尼古拉斯吻了吻她的额头,“再睡一会儿。” “诶……好。” 确实被累坏了的女剑士再一次阖上了眼帘。 119| 9.4.5 【□□】 当尼古拉斯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瑟罗非还在呼呼大睡。 简直让人怀疑她有矛齿鱼的血统。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便她突然扑哧一声变成一只真正的矛齿鱼,他也照样能亲得下去——刚刚把自己嘴唇从女剑士鼻子上挪开的船长这样想着,眼里有着明显的宠溺和满足。 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惊世骇俗的船长先生满足地起床,洗漱,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拐下楼去,准备感受一下今天似乎特别美好的,已经将整个甲板烤得暖烘烘的阳光。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穿着燕尾礼服的老家伙一丝不苟地挺着脊背,端端正正地站在前方。 “少爷。” 这个当了一辈子管家的老人对他宠爱的少爷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微笑。他矜持却虔诚地弯下他瘦削的脊背,行了一个规整的管家礼,才重新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家少爷:“早安——虽然现在确实已经不早了,在这个点才惫懒地起床一点儿也不符合家规——” “但你看起来很快乐,少爷,”管家说,“这真是太好了。” “……嗯。”一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黑发船长在这个老人面前难得露出了一种,当后辈面对长辈时特有的忐忑(虽然他时常把长辈的脸摁进墙里)。他偏头看向瞭望台上崭新的,鲜艳的一串随风飘扬的小旗子,开口道:“管家……” 管家摆出一副倾听的姿势。 期待中的后续并没有马上到来,管家也并没有试图催促、或者萌生哪怕一点儿的不耐烦。他看着眼前这位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他不再是他们初见那会儿,瘦成一把骨头,苍白,全身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无力的死气;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很独立,很强,在人情世故上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 尼古拉斯此刻的停顿并不是因为心存犹疑。管家看得很清楚,这个男人对于他即将宣布的事情非常笃定。他家小少爷只是在思考,试图用一个最能让他接受的方式—— “管家,阿梵特伦……是什么样的?你和我说说,我母亲的围猎场里的景色吧。” 管家笑了笑,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真的开始详细描述起了壁障另一端令他印象深刻的美景。 尼古拉斯听得很专心,不时随着管家的描述发出一些询问。管家也十足耐心且兴致勃勃地为他解答。 这样的闲聊持续了挺久。两人从染红瀑布的落日说到路边不知名的白色四瓣小花儿,从吞吐高崖的潮汐说到穹雀的一个振翅。尼古拉斯的表情始终是认真而专注的,管家也相信,他从记忆中倒出来的这一幅幅来自阿梵特伦的画面,将牢牢印在这个年轻人的眼中。 “我曾无数次想象当我第一次回归阿梵特伦,看见的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尼古拉斯看着远方在浪尖翻卷又消失的雪白泡沫,低声说,“你说壁障的另一端连着一片森林,我就一直在想象虫鸣,花香,被树叶打碎的阳光和松软潮湿的土地。” 管家微微笑了笑。这一回,他知机地没有再接话。 “我曾经憎恶这个世界。在作为柱核存在的那几年里,我做过无数个关于毁灭、捣烂这个世界的梦。即便是出来了,我也并未——” 他脑中浮现那个脸蛋脏兮兮,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小女孩儿。她一把将徘徊在濒死边缘的他扛了起来,慷慨得近乎仁慈地邀请他分享她的食物,还美其名曰“你是我捡到的你归我了我说的话统统要听要照做首先就是在这个可怜的面包没彻底凉下来之前吃掉它”。 尼古拉斯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一转话题开始说起了他和瑟罗非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不能说话,手脚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刚开始眼睛还能看见东西,后来被她扛在肩膀上走了几步……啧,她走路还带着小跑的,我的胃袋差一点儿被她顶破,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死在能源柱里,却十有八|九要死在她肩上——” 黑发的船长一改往日的沉默,讲起了“尼古拉斯与瑟罗非”的故事。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这讲述也完全不是按着时间线走的,排序十分混乱,而且有的一笔带过,有的又要细致描述起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实在不是什么专业的演说家。 然而,管家一直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听懂了什么。 “我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情人,距离一个优秀的伴侣更是差了太远。但让更好的别人来拥有她?不,我不接受。”尼古拉斯半低着头,把玩着手中银黑色的火|枪,“我试想过,发现无论她是嫁给有钱的贵族,强大的佣兵,浪漫的诗人,踏实的匠人,还是海盗,我都不能接受。” “只是想象就让我觉得烦躁得想炸掉一艘船。”他啪地一下推入弹匣,在管家确实感到了那么一点儿胆战心惊的时候,又手指一动将它退了出来,“当然,她也不该属于壁障。” 管家:“壁障吞噬的理论还只是精灵们一个不成结构的猜测,我上次也只是随口和你提一句而已。” “我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直觉让我一定不要去试图探究这个猜测的真实性。所以,管家,我——” 他抬头,坦然直视管家苍老的双眼:“谢谢你,很抱歉,我不能如你所愿回家了。” 管家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讶异的表情。他显然早有所料。 他也并不愤怒、失望、或者哀伤,相反,他看着尼古拉斯坚定却又多少有些拘谨不安的眼神,长长呼出一口气,摇头微笑起来: “小少爷,你还是太年轻,不明白……存放躯壳的地方不叫做家,存放心的地方才是。” 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见过多少不凡平凡事的老头儿看着眼前这个微微怔愣的年轻人,用他老年人特有的悠长、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果你有认真研读家族的族谱,你应该知道,从我的上二十六代曾祖父开始,我的嫡系祖先就再也没弄丢过‘管家’的职位。而作为一个不算离经叛道的后代,我的骨血里显然也写满了对于这个姓氏的忠诚……” “只要你还快乐地活着,尼古拉斯少爷,你就永远不会不如我所愿。” 一阵南风吹过。尼古拉斯微眯着眼,看着不远处有只游隼在小范围地盘旋。它似乎并不饿——它对于那些在被阳光晒透的海水中摇曳出没的鱼群没有一点兴趣,但明显飞得有些焦躁,犀利的眼神不断四下张望着,并发出短促高亢的叫声。 突然,在南十字号的正前方,由远至近盘旋过来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那里传来相似的鸣叫。 盘旋的游隼几乎在第一时间响亮地做出了回应。 它不再固守着那块有丰富食物的海域,而是调转方向,大张着平直有力的翅膀滑翔到了前方。 另一只游隼迎了上来,围着它走失的同伴低声叫着,像是责怪又像是安抚。 更远的地方,又响起数声长短不一的隼啸。近处的两只隼很快报以回应,渐渐地飞远了。 “……谢谢。”尼古拉斯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管家挑挑眉:“自己教出来的,猴子似的姑娘变成了小夫人,我或许还要一点儿时间适应……但不得不冒犯地说一句,我确实有种奇怪的自豪感。” 尼古拉斯一点儿没打算掩饰地勾起了嘴角,但很快,这弧度又被管家的下一句话压了下去:“但你要明白,瑟罗非已经吸收了两个圣物的力量——她最近还有出现过溢反应么?” “……有。”尼古拉斯瞟了一眼船楼的最高层,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四肢短暂地失去知觉而已,但……” “所以你就一直把大贤者拘在这儿?” “这也是大贤者自己的意思。” “应该,应该的。”管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于这些神眷者来说,长老院近来办的几件大事儿已经彻彻底底踩到他们的禁区了吧……那些低级肮脏的实验,被灭绝的妖精,还有长老院对异界的野心,这些在神眷者们看来就是不可宽恕的渎神。要不是绝大部分神眷者无力从他们的‘庇护所’中走出来,我们能拥有一个了不起的帮手。” “有大贤者和吹笛手号的情报力量,已经很够了。”尼古拉斯并不贪心。 “唔,如果只是想要在这场动荡中保全自己的话,或许。”管家耸耸肩。 “罗尔的身体……真的能够在吸收完全部圣物之后重新达到平衡?” 管家很坦然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除了真正的神祗,恐怕谁也回答不上来。一切都只是我们根据神祗留下的只言片语,以及一些年代久远的几载所进行的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就这么下去,她的身体迟早会彻底崩坏。” “……”尼古拉斯的指节在火|枪上捏得发白。 管家见了,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是一贯的,一切都在掌握的神情:“办法总比问题多,少爷。至少,我听闻神眷者与龙族的关系是相对来说最亲密的,那个由神眷者组成的庞大的情报组织,很可能知道要怎样才能与那些巨龙打好交道。” 龙岛。龙族。那是一个连长老院都暂时不敢计划染指的地方。 “如果我们获得龙族的支持——” “那么,我们将获得又一个圣物,以及一个强大到可怕的帮手。到时候,从长老院的手中夺回那个人族圣物,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了,对不对?” 尼古拉斯被说服了。 然而,正当海盗们忙着训练,完善南十字号的设施,以及调侃新晋船长夫人,尼古拉斯忙着与史密斯沟通(诚恳地为那天自己的不善言辞道了个歉),试图与龙岛那边联络时,又一个大消息将海盗们的计划全盘打乱。 “什——么——!”乔做了个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被吓到猝死的动作,不可置信地大声说:“计划提前?明天就要求所有金章佣兵团集合出发了?!他们是在赶什么?回老家结婚吗?” 120| 9.4.6 【六五】 “他们是不是疯了?”蝎子也是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这……一天的时间,怎么够那些大佣兵团一个个集结?现在可不是能够无限开启传送阵的魔法时代!长老院想要做什么?他们已经这么有底气,想要甩开佣兵团自己单干了?”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唔,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无论长老院是为什么突然不需要佣兵的力量来帮助他们打破壁障,没了那些无论在人数还是实力上都相当可观的大佣兵团的包围,他们从长老院手中夺取人族圣物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很遗憾,长老院似乎并没有撤掉这一层保护壳的意思。”管家从门外走进来,脚步难得显露出了几分急促:“事实上,那几个有实力又有资格的大佣兵团已经集结完毕了。东部海岸线上各大城市的码头中都停靠着不少崭新的船只,那几个佣兵团的核心也在各个港口被目击到。很显然,长老院要么事先与这些他们信赖的佣兵团通过气,要么刻意下达了看似无关的命令,使那些佣兵团‘恰好‘停留在能够随时出发的港口。” “于是这么一来,真正被打乱节奏的是伺机破坏他们计划的人,以及那些虽然有金章资格,却不被长老院信任的佣兵团……毕竟这些人也算不安定因素,长老院这一步走得相当聪明。”希欧评价道。 “这其中肯定有防着穆西埃旧部的意思。我始终觉得逼死穆西埃对于长老院来说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至少之前长老院还知道是谁在反对他们,现在么,穆西埃旧部趁着那几天躲的躲藏的藏,又在暗中结成一张大网,从前被穆西埃羽翼庇护的人也迅速长出了獠牙——”管家若有所指地瞥了伊莉莎和瑟罗非一眼,总结道:“用错乱时间来打断对手的安排,这方法虽然老旧,可总是十分有效。” 伊莉莎的脸色顿时白了一分,卡尔也露出担忧的表情。 “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尼古拉斯让火|枪在他的食指间气势汹汹地转了一圈,一边低头调整准心一边说,“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这不太像长老院的风格。”瑟罗非有些犹疑地说,“我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了。” 希欧冲瑟罗非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倒是更加相信长老院有一个大计划——不同于他们公开叫嚣了这么久的,破坏壁障的大计划了。” “而这个计划让他们觉得没什么把握。”瑟罗非接话道。 “我不明白。”伊莉莎忧心忡忡地说,“长老院这种举动最多也就是拦住一些来不及集结的佣兵,和忠诚于穆西埃叔叔的普通军人而已。稍微有一点儿门路的人,都能凭借个人能力千方百计按时赶到现场!” “或许他们只是脸丑害羞,不好意思被那么多人同时看着。”乔说。 “这一点倒是很值得你去学学。”蝎子讥讽道。 “总之这事儿长老院说的算,他们想什么时候编队集结,我们什么时候跟上就是。”希欧转头问蝎子,“我知道鸟钻石镇距离壁障还有一段时间的航程,但那会儿我们周围都是佣兵和军队的船,药剂的炼制或许不太方便——” “不用担心,我今天就把那些必须的药品配置出来。”蝎子二话不说做出了保证,“就这么点儿人的分量,给我半天的时间就够了。我还从家里的金库中拿了不少厉害的剧□□,你们谁的武器需要加工,随时都可以拿过来。” “那就太好了。”希欧说,“蝎子最好不要再摆弄坩埚,你们也一样,都注意一下身份伪装的问题,火|枪、大剑、左手镖什么的都收敛一点儿。”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点头表示知道了,乔则露出一个大大的、龇牙咧嘴的笑:“左手镖永远不会再出现啦,乔.班德里克可从来不是什么左撇子——” 说话间,他原本垫在脑袋后面右手只是做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放下”的动作,却见一个有些分量的东西高速旋转着,一路擦灭长桌上四只提神用的熏香,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正正砸到了希欧的面前! 金属右臂中猛然弹出一个纤细而有力的捕获钳,将那玩意儿一分不差地抓住了。 “偏左了。”大副先生挑剔地皱皱眉,随意往那枚“飞镖”上扫了一眼:“嗯?‘送给我的玛尔西亚,她是夜空中最瑰丽的明星’,红毛猴子,你去拐骗别人家姑娘了?” “别瞎说,这只是我胡乱从腰包里摸出来的——不过玛尔西亚?那是我母亲的名字。”乔紧张兮兮地看了蝎子一眼,示意自己的同伴将那枚圆章传递回来。他仔细打量了两眼,又无所谓地把它扔到了一边:“果然,看,下面有我父亲的签名,这是他们结婚十周年发行的纪念币——这式样蠢极了。” —————————— 阿尤圆滚滚的巨大身躯实在是太过显眼,而南十字号众又都不太舍得让他们的团长缺席之前的启航派对。于是,他们在征得团长尤的意见后,让它在启航派对的前一天晚上趁着夜色偷偷潜入码头,委屈在南十字号底部待两天,等到派对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再同样游回深海去。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团长尤没法儿享受独自一坨畅游在深蓝海洋中的假日了。 虽然得知这个消息的角海豹看起来更加高兴了一点儿,但女剑士还是感到有些愧疚。她拿着一把由羔鱼颈刺扎成的刷子,用软硬适中的刷面轻轻扫着角海豹的下巴:“明天就要登记编制,出发往壁障那边去了。这块海域聚集了长老院控制的绝大部分海船,你被发现的几率太大……这样说来,前天你游回来的时候也是危险得要命,真是神祗在上!” “咕唷唷唷。”角海豹抿了一下它的三瓣嘴,轻轻用它庞大的前肢戳了戳女剑士的脑袋表示安慰。 “翻身,抬手——对就是这样。”瑟罗非站到一边,用刷子挠起角海豹的胳肢窝,听对方发出舒服的咕咕声,“所以,你或许得在这个对你来说实在太狭小的底舱待上一段时间。你要是腻了,可以自己滑下去泡泡水,不过也只能始终藏在船身下面……委屈你啦。等到我们远离海岸线,你就自由了。” 角海豹轻轻叫了一声,示意自己听懂了。 “聪明的团长大人。”瑟罗非在阿尤的脑袋上吧唧亲了一口,转身用毛刷重新沾了点儿药水,留下一只肚皮泛着淡淡粉红色,用前肢捂着脑袋的害羞的角海豹。 “它真的听得懂你的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底舱悬梯上的,神出鬼没的史密斯抱着双臂,看向阿尤的眼神有不加掩饰的惊叹和担忧,“要不是它出现在你们船上,我可真不敢认,它实在比原来大太多了!叫做阿尤是吧?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怀疑它总有一天会大过现在的南十字号……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藏好它。” 瑟罗非对史密斯突然的郑重其事有些在意:“请问……” 史密斯点点头:“精灵那边说,有几只他们驯养的变异兽离奇消失,他们怀疑是长老院动的手,那些可怜的巨兽很有可能被装进能源柱里去了。” “唷!”角海豹的脸上第一次如此鲜明地露出了反感的表情。 “哦不怕。”瑟罗非给了角海豹一个用力的拥抱,“我向你保证,谁都别想把你关到柱子里去,谁都别想。” 角海豹拿鼻子蹭了蹭她。 “不过你也听到啦,这几天要乖,我和尼古拉斯都会经常过来看看你。”女剑士收拾了一下周围散落的工具,和角海豹碰碰额头道了个别,转头招呼史密斯一块儿走:“午饭时间也差不多到——哎呀。” “哐当!” 瑟罗非看向自己突然毫无知觉的左手,倒是反应很快地维持了平衡,然后别扭地耸了耸右边肩膀:“真抱歉,我的四肢时不时会和我闹脾气不听使唤……” 史密斯很迅速地捡起了砸在地上的空桶,一边有些疑惑地打量瑟罗非:“这是什么病症?没让大贤者瞧瞧么?” “大概是……青年海盗麻痹症什么的,”瑟罗非笑了笑,“不太碍事,不要紧。” 121|9.4.7 【六六】 这片被寒冰笼罩的海域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不,应该说,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元素洪流过后,壁障刚刚出现的那会儿,这里也有不少学者和冒险家来来往往,但比起今天…… “好大……一团?”拿着纸板过来登记的军需官犹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这都什么古古怪怪的名字……” “这是我,嗯,曾曾祖父的曾祖父留下来的遗产,老一辈的审美嘛你懂的。”乔笑嘻嘻地拍了拍军需官的肩膀,一枚金币仿佛不经意滑进了对方胸前的口袋里。 军需官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点儿,他潦草地在纸板上划了个勾,嘟嘟囔囔道:“好了,好了,你们团的名字也不算最离奇的,那边还有一个金章团叫做‘子孙后代都混蛋’的呢……你们的船?就是后面这艘?停稳了?” “是的,已经下好锚了。” “……运气也是不差,有祖宗的馈赠不说,还能凭借这么小的船一路——唔。”军需官又匆匆写下几个数字,拿起挂在胸前的印章往上重重一敲,然后将纸张撕下来交给乔:“你们的凭证,拿好。那些大人们需要点儿时间绘制破除壁障的魔纹,这两天你们的船只就停在这里。入夜之后,所有人待在船上不要乱动,否则——总之你们不会想承受那个后果的。” 军需官语速飞快地说完了上面这段话,将所谓的凭证往乔的胸前一拍,就不耐烦地赶往下一艘船。 瑟罗非裹在克拉克羊皮裁成的长袍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面孔陌生的佣兵们,以及更前方几艘明显更加高大、结实的船只。 那些橘皮老头子都在上面。人族的圣物,十有八|九也在上面。 更前方是寒冷的,冰封了不知道几千万年的冻原。 再往前,就是一片左右看不到边际、向上直冲云霄的湛蓝色光幕了。 那就是……壁障啊。 这壁障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和畏惧感。她将这份感觉直接归类为话本看多的不良后果。 “刚才他们说长老院需要多久时间修整?一天?”她问。 “一整天。”尼古拉斯说,“他们暂定在后天黎明开始行动。具体计划会在明天太阳落山之前分发到各个佣兵团手上。” “这段时间不准移动船身,入夜之后不能四处走动……真感人,我妈妈都没给我下过这种命令……好的,好的,总共也就一天多的时间,我会努力做个乖宝宝的。”瑟罗非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玛格丽塔笑着往自家女儿的脑门上用力弹了一记。 即便极北的冻原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但时间的脚步并不会因此而停歇,一转眼,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 在长老院严厉的限令下,海面和前方的冻原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燃着各色灯火的船只静静地与空旷的莹白色冻原相互凝视,壁障幽蓝色的光辉时弱时强,就像是人长长短短的呼吸。 谁都能感到这越来越浓重的,压抑而紧张的气氛。 瑟罗非在设施还没完善的斗技场与突然多了一只手能用的红毛来回打了几场,觉得不够过瘾,就一个人扛着大剑满船转悠。 角海豹在前些天已经趁着夜色游回了海里。它这次表现得特别不舍,眼睛湿漉漉的,挨着女剑士的手蹭了很久。都说越是强大的兽类越有一种近乎精准的直觉,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先让阿尤离开是个正确的决定。长老院对他们这些“开拓者”的管理与限制比她想象的还要严格,每一步都有详细的报备记录不说,就是现在,她爬上瞭望台,还能见到有军队的船只在游巡。 他们像是三明治的馅,被长老院的爪牙前后紧紧地夹了起来。瑟罗非这样想着,不是很愉快地撇撇嘴,刺溜一下顺着桅杆滑了下来。 阿尤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瑟罗非接连到底舱,存放侧身炮的船舱,以及主桅与龙骨的对接处转悠了一圈——这些地方已经被精心伪装起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 当她攀着龙骨上天然的凸刺,灵巧地往上跳跃时,斜上方的天窗突然被人打开。 穿着宽大的亚麻短披肩的黑发男人顶着半身月光出现在了那里。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瑟罗非咧嘴一笑,用力抓上那只指节修长的大手,后腰一弓就跳了上去。尼古拉斯张开手臂要接住她,却被她巧妙地避了开来。 女剑士简直拿出了对战时的反应速度,每一个动作都是又精准又聪明,于是她成功地—— 抱住了船长大人的腰! “诶嘿。”得逞的女剑士笑得满眼贼光,一点儿没客气地在那几块结结实实的腹肌上摸了几把。 “……”尼古拉斯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喜欢?一会儿让你摸个够。” “哦这可不行!”瑟罗非的脸突然变得正气凛然了,她嗖地一下跳远了,一本正经地说:“头儿,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就算你是头儿也不能满脑子只想着……奢靡的玩乐!” 尼古拉斯:“……” 女剑士对似乎很想使用“船长驱逐权”的尼古拉斯露出了一个胜利的表情,扭头就往自己的船楼走。 是的,自从某个家伙把自家没彻底养熟的女朋友摁在床上翻来覆去干了一个晚上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就变成了这样。 翻来覆去。干了。一个晚上。 尼古拉斯很糟糕的红了红耳朵,然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 因为大家都清楚,新南十字号建成的第一战就是和长老院死磕,所以希欧和管家在设计船身结构的时候,放弃了一些应对暴风巨浪的稳定性结构,加强了隐蔽和防炮击的设定。 现在,女剑士和船长就一前一后地走在上层甲板的夹层,一条隐秘的,结实的,连接所有船楼的通道里。 它有很多优点,许多不起眼的细节都是希欧和管家精心计划的结果,都很值得拿出来夸赞两三页纸。然而,它并不十分隔音。 于是,在下头走着的两人就难免听到了甲板上的对话—— “妈妈!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纠结个什么呢?” 走在前面的瑟罗非顿住脚步,有些惊讶地转身看向尼古拉斯,做出了“安娜”的口型。 果然,很快,希金斯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是到现在纠结个什么,蠢姑娘,你知道的,对于你和这些海盗混在一起的事儿我从来就——” “不是‘这些海盗’!”安娜提高了点儿声音,“是罗尔姐姐,老师,乔,尼古拉斯船长,阿伦家的希欧,管家,还有汉克斯他们!” 安娜紧接着又放缓了声音,说:“妈妈,你,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我总不能在你的裙子下面待一辈子,是不是?” “看样子这个世界只剩下我的裙子和海盗船两个地方能让你待了。”希金斯太太讽刺道,“神啊,这实在是太狭小了,难怪长老院要觊觎混乱之界!” “别这么说!” 甲板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瑟罗非要忍不住装作刚好路过,好将安娜从她母亲的怒火中带离时,她听到安娜重重吸了口气,语调里颇有一种忐忑不安、又不管不顾的意味:“妈妈,讲点儿道理,你不能因为父亲,就对所有的海盗都带上偏见。” 瑟罗非对尼古拉斯做了个“哇哦这孩子完了”的口型。 常去湿水母酒吧的客人都知道,对待希金斯太太有两个不能。第一不能赖她的账,第二不能提她的男人,否则,这个又吝啬又神经质的女人会拿着锋利的鱼刀,追着你捅上至少三个街区。 关于希金斯太太的传言从来没少过,瑟罗非就听过数十个版本,故事架构、填充、起承转合都十分精彩,各有特色。 但总的来说,这些故事讲的都是一个意思——希金斯太太,这个玛蒙城郊小乡绅家的正经女孩儿,被一个海盗骗上了床,弄大了肚子,后来因为各种数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那海盗蹦擦一下消失了,留下希金斯太太一人,与家族断绝关系,苦兮兮地抚养体弱多病的小安娜。 以希金斯太太一贯的,对海盗深恶痛绝的表现看来,瑟罗非认为这种推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她觉得以希金斯太太的性格,肯让安娜认蝎子为师已经够可歌可泣了,更别说她还自个儿跟上了船,平时也不遗余力地帮忙做一些整理、打扫、烹饪的工作——虽然她的表情十分险恶狰狞。 如今,安娜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瑟罗非摈住呼吸,听甲板上的希金斯太太在一阵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默后,冷笑了一声,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蠢小孩儿,你又知道什么呢?” “我——” “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交际,我的父亲也支持我这么做。与我约过会的小伙子能塞满整个湿水母酒吧。最后我会载在他手里,说实话,我也挺不可置信的。”希金斯太太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尖锐,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刻薄,但仔细听着,就会发现她的每一个尾音都在微微发颤,“他和我说,我们都有不同的□□,但我们将是彼此的终点——最好笑的是,我竟然信了,被这句话打动了,和他一块儿私奔到了这个乱哄哄的、充满了鱼腥味儿和无理的海盗的小镇。” “可结局是什么呢?”希金斯太太大声说,“该死的我没有成为他的终点,没有,某只大鱼脏兮兮的肚子,或者哪块丑陋的海泥才是他的终点。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在了海里。” “这就是海盗,孩子。”希金斯太太尖锐地笑了两声,说,“哪怕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有了一栋舒适的房子,甚至还买下了一个酒馆,他也依旧停不下冒险——或者说找死的脚步。这就是海盗。” 甲板上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安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以我用尽全力说服你,将你一块儿带了上来。” 出乎意料的,安娜的声音非常平静,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样,无论是什么□□终点,妈妈,至少我们一直在一块儿。” “好的终点,不好的终点,我都拉着妈妈一起抵达。我最后说不定会成为知书达理的淑女,也说不定会变成像罗尔姐姐,像老师那样率性的海盗,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但是妈妈,我和你保证,你再也不会被一个人留在原地啦。” …… 瑟罗非躺在床上时,耳边还是希金斯太太最后压抑的哭声。 她叹了口气,左右翻了几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戳了戳挨着她的结实手臂:“喂,你说,我的形象与‘知书达理的淑女’就那么对立吗。” “……”尼古拉斯想了想,安抚地勾了勾她的发尾,说:“改天教你把字认全了吧。” 瑟罗非:“……” 122| 9.4.8 【六七】 在太阳又一次沉入海水中的时候,长老院将佣兵团重新整合拆分,按照个人能力排成了几个梯队:团长以及几个实力出众的副手与长老们站在硕大的法阵当中,以自己的力量推动法阵运转,同行的还有魔法公会的代表,以及“被邀请在王都做客”长达一年之久、期间从未现身发声的海民领袖塞拜城主。 个人能力稍微差一些的小头目则和中阶军官一块儿,分散到壁障脚下,在法阵启动的时候全力攻击壁障。 其余人…… 长老院遗憾地表示因能力所限,其余人无法给破除壁障带来太多帮助。但这些人之前的不懈努力足以让他们获得参加这次伟大的探索,作一名光荣的见证者。只是破除壁障需要巨量的能量,为了防止误伤,还请大家站远一点儿,最好就待在自个儿的船上理性围观。 ——瑟罗非一行所代表的金章角海豹保护协会——不对是金章佣兵团,当然属于只有资格旁观的第三类。 “真是又讲理,又宽容,”瑟罗非评价道,“根本挑不出刺来。但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第二梯队全力轰击壁障什么的……老师,你们不是说壁障就是高度凝视的能量体么?我总觉得——” 总觉得,当你全力轰击它的时候,它会以这点儿能量为桥梁,它会吃掉一些什么。 管家有些疑惑地看着突然停住话头的瑟罗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不,这只是我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无理无据的,想着好玩儿而已。”瑟罗非摇摇头,将目光转向已经开始集结的、需要站上法阵的核心人群,“所以,最终精灵不参加,海民也只是派遣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来,这样没关系么?” “精灵一向明哲保身的姿态太深入人心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个种族的脾气,倒是没什么人对此不满,长老院也不好太厉害地带节奏。”希欧架着黄铜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边正一点点相互串联起来的魔纹,“况且,之前长老院偷走精灵们辛苦培养的骑兽又没擦干净手,自己也正心虚着呢。” 希欧话音刚落,就见几条规格各异的能源柱被接二连三地推了出来。与以往一样,柱身内部都灌满了浑浊的粉色液体,阻隔了一切来自外部的视线,叫人拿不准里头是不是有一个濒死的绝望灵魂。 冻原之上,之前一语不发围观着的,以玛柯兰纳为首的精灵团明显爆发了一阵骚动。 玛柯兰纳骑在他那尤为高大漂亮的骑兽上,回头说了一些什么,精灵们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从这边能很清晰地看见有个始终站在高处的、戴着兜帽的佝偻身影。他刚才一直盯着精灵们的方向,好像随时想念出一段恶咒什么的……现在他倒是转了回去。 他冲身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侍从打扮的人就分散开来,将等待在一边的几个佣兵头子引到了一片明显被精心清理过的冻原旁边。 能源柱被运送过去。随着能源柱接连立起,冰面上缓缓出现了数个相互交错的圆环。 “倒是有点儿试图攻破壁障的意思。”管家戴上了单片镜,眯着眼睛说,“但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长老院折腾了这么久,就鼓捣出这么个东西来?” 瑟罗非看不懂,没法儿附和着一起开嘲讽。她只能用力盯着那群被引导到逐渐形成的法阵上的人们,从他们的衣着服饰来判断他们的身份。 “这样不行。”她和她的同伴们说,“那些审美残废的家伙个个都觉得长袍特别酷炫特别能衬托他们高贵的内在,去哪里都是一身袍子。我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们是人是鬼。” “哦,这里我可得说几句公道话。”乔扯了扯自己的领子——他那件防寒袍的领子似乎比别人多了一层毛,总是刺得他的脖子很不舒服,“在某些特殊的状况下,人们穿袍子和审美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因为他们冷。” 瑟罗非耸耸肩:“不管怎么说,这里太远了,做什么都不方便。一会儿我们得想方设法靠近一点儿。” 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其中伊莉莎的附和声响起得最快——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死死盯着在逐渐成型的魔纹上的人影,十指绞得青白青白的——大家都知道,她这是在担心她的父亲白胡。 乔瞥了伊莉莎一眼,说:“半精灵也不用担心。我和白胡虽然没什么接触,但我也能肯定他并不是个只会看卷轴的傻子……虽然印象中在人际交往方面确实不算很聪明。你安心,你父亲不行,还有王都魔法公会的头头儿呢,那个老家伙也是个人精。” 蝎子抬手就给红毛的后脖子来了一下,其实她想拍头,却够不太到:“你不知道当面这样评价别人家的长辈是非常不礼貌的吗!” 乔大惊:“礼貌?这个词我连拼都不会拼。神祗在上,美丽的女士,我只是个海盗而已。” 蝎子又冲着红毛的后脖子来了一下。瑟罗非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伊莉莎的面色也稍微缓和了些。 —————————— 在那由一个有一个复杂魔纹组成的法阵上,白胡敛着眼,静静地感受着地下那逐渐成型并相互串联的魔纹中传递上来的力量。 很强大。很稳定。似乎没什么不对。 可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能与元素沟通的人,从来不会轻看自己的直觉。 长老院在军队和佣兵之中,在整片陆地上的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人们听从长老院的指派,将这些理该“既宽容又智慧”的人视作真理与正义,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虽说在元素洪流之后,“魔法”和“平民”逐渐变成了相互对立的两个名词,而长老院又旗帜鲜明地拥立魔法,有意无意将渐渐普及开来的机械文明归为低等,但长久以来,那些声望出众的匠人们的矛盾直接指向的反而是魔法公会,而不是在背后推动一切的长老院——这就不得不说长老院手段高明了。 平民埋怨魔法师高高在上,学者指责贵族藏匿知识,佣兵工会和魔法公会的裂痕越来越大,年轻人之间常常爆发争斗……最可笑的是,他们总会邀请长老院及其下属进行仲裁。 先前,穆西埃大监察官一直在伺机而动,试图改变人们以长老院为尊的固有概念——或者说,这几代穆西埃家的掌权者,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推进这个计划。 纵向看来,这一任的穆西埃大监察官是做得最成功的。然而,他被长老院干脆利落地送上了绞刑架。 穆西埃的嫡系在此之前被长老院拔除了不少。阴差阳错之下,接过这个摊子的,竟然是他白胡。 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肯定做不好。 他只是个学者,或许他不算笨,在魔法钻研上甚至还有不错的天分,但他在运筹谋划的事情上,就实在是——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要如何颠覆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了上千年的观念? 要如何庇护穆西埃一系残存下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将? 要如何用起魔法公会的力量,却又尽量不牵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师,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 他也想过甩开这一切,带着他家曾经遭受过非人对待的大姑娘和经历过无数磨难的小姑娘去一个安安静静、干干净净的好地方…… 但他不能。这个计划上已经铺陈了太多好友同伴的鲜血,这个计划牵连着这个世界所有种族的命运。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对管家的话已经没有什么疑虑了。壁障的对面生活着数个强大得多得种族,他们经营了一个发达得多的文明——对方如果愿意扮演侵略者的角色,此界的种族将毫无还手之力。 长老院的破除壁障的计划必须终止。再怎么难,他也得做下去。 况且,他也不是全然孤立无援。那个曾经真正意义上统治过这片陆地的家族……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成功,或者不,很大程度上全看今天了。 白胡和他的老师,现任魔法公会总会长被引导到了一个被荆棘纹环绕的光点上。那侍从表示,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接到讯号后,往脚下的光点持续输送力量。 侍从匆匆离开了。白胡看了看老师苍老而镇定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老师,事到如今,您还是不同意我的做法吗?您难道没有发现,塞拜城主的神态不对,我怀疑他已经被……我们如果还不行动,说不准也是这个下场!” “白胡,我也与你说过很多次,很多次,”老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不仅是你的老师,不仅是一个魔法师,我也是魔法公会的会长。你说塞拜城主的神色不对,是,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但你能保证,你敢确定吗?即便塞拜城主真的有哪儿不对,你又知道是长老院下的手?” “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么?您不会不知道,自从我们拒绝派遣学徒去参加他们的研究,又拒绝提供我们精心培养的异兽给他们作柱核之后,长老院那边对我们的态度已经——” “这都是猜测……你的猜测,我的猜测,总归还是猜测……还不到时候啊。”这个德高望重、被无数魔法学徒当做神祗来敬仰的老人盯着自己猎猎作响的袍脚,脸上一片平静,“白胡,你要推倒长老院,面对的可不只是那八个老头儿,和他们喂起来的狗……公会现在立场尴尬,我们有地位,却没有人心……你懂吗?” 白胡懂的。 然而,很多事情,是明知不可能也值得去尝试的。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当壁障前方一片忙碌的时候,冻原的边缘也十分热闹。不少佣兵不顾长老院定下的规矩,纷纷跳下各自搭乘的船只,踩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冰面上好奇地向前张望。 大部军队都到前方各就各位去了,剩下几队维持秩序的可怜家伙,吼住了这边管不了那边,他们来回在人群中奔走着,语气越来越差,动作越来越大。 瑟罗非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眼,在同伴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怀好意。 是时候了。 拦截人群的军队终于和好奇的佣兵们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两个一看就是兄弟的佣兵被军队用刀柄拍到了地上,还被狠狠踹了两脚。一瞬间,那位年纪较轻的佣兵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暴怒情绪,却被他的哥哥拉了一把。 正在这时,喧嚷的人群中有谁大声喊了一句:“瞧瞧,瞧瞧!他们还打人!这不公平!” “对!不公平!辛辛苦苦凑到了金章的分数,结果就让我们在外围待着?” “这也太外围了!这能看个卵!” “你还能看个卵,伙计,我连他们的内裤都看不见!” 佣兵们哄然大笑,不少人高声喊着,附和着,要求长老院放他们到近一点儿的地方,观看壁障破除这个激动人心的瞬间。 这边的吵闹声很快引起了那些大人物的注意。 看着法阵周围一张张转过来的脸,那些军官的额头上冒出了硕大的汗珠,又很快结成半透明的霜。 精灵们也朝这里张望了一会儿。随着佣兵们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出人意料的,倒是玛柯兰纳率先发话了。 “他们说的有道理。”玛柯兰纳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回荡在整片冻原上,“不如让他们都站到我这一侧来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这边还可以帮忙照顾一下。” 佣兵们发出如山的欢呼! 玛柯兰纳把话说得又结实又漂亮,加上佣兵这边情绪高涨,长老院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很快,就有一小队带着高帽子的军人小跑过来,与原先维持秩序的军人一块儿,将他们分批引到了精灵所在的一个缓坡上。 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大剑,瑟罗非特地把自己包成了个球。然而这层层叠叠的厚袍子显然挡不住精灵的视线,雷在她经过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对她眨了眨眼。 然而,还没等她眨回去,她就听到伊莉莎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她反应迅速地将脑袋扭往巨*阵的方向。 这里虽然靠近了不少,但冻原上寒风肆虐,她还是听不太清那边人的话音。 视野倒是已经很清晰了—— 白胡只身一人站了出来,对着那几个穿着黑色兜帽的长老说着什么。 那表情,那姿势…… 反正不是在甜甜蜜蜜地约着下午茶。 123| 9.4.9 【六八】 “他在说什么?”瑟罗非一把将伊莉莎拉到了靠近精灵的这一边,几个站在边缘的精灵估计之前收到过来自玛柯兰纳的什么指令,反应非常迅速地靠外几步,将瑟罗非他们全数包圆了进来。 这样说话就方便多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半精灵姑娘脸色青白,“他似乎从穆西埃叔叔那边得到了什么计划,但他不肯——他从来不肯透露给我们哪怕一点儿!” 白胡究竟要做什么,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白胡学着玛柯兰纳,将自己的声音放大了。 “……作为学着,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 白胡的声音在整片冻原上回响,带着一股学究特有的较真的意味:“这是一个收容、强化、压缩能量的法阵,这没有问题。可我刚才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法阵最终产生的力量,远远不足以让我们突破壁障!” 玛柯兰纳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开始认真地演算起基本已经显像完毕的那些主要魔纹,不动声色地计算着。 有站在壁障下的佣兵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大声说道:“这人是魔法公会的吧?怎么这么啰啰嗦嗦的,要做研究自己躲到公会塔里头去,别在这里耽搁大家的时间!” 很快就有人出声附和:“是啊,各位大人,准备好了就快开始吧!” “我们等不及要看看壁障那边的世界啦!” “对啊,对啊,那个魔法公会的,你要是怕了就下来,换爷爷我上啊!” “哈哈!” “白胡,不要冲动。”魔法公会的会长也低声警告道。 白胡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仿佛大家现在不是站在寒冷的壁障前方,而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倚靠在长满鲜花的石柱上喝着下午茶似的—— “元素洪流之后不久,当时的各族领袖以及魔法公会的导师、佣兵工会的强者们也曾聚集在这面突然出现的壁障之前,试图借助魔纹与法阵凝聚力量,看看壁障的后面是什么,会不会有解决元素流失的关键……如果我没认错,如今这块法阵的阵基与百年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吧?你们只是借助能源柱将这个法阵的能力放大了一些,其他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变……” “元素洪流刚结束的那会儿,那些前辈们没能撼动壁障。那时候,空气中的游离元素比现在浓郁百倍,无论是法阵的效力,还是启动法阵的人的能力都远远超过今天……”白胡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各位长老又凭什么认为如今这个法阵能够有更加出色的表现?” 瑟罗非:“他在叫板长老院?他疯了?” 白胡的话直白易懂,佣兵们不需要对那些把眼睛都看花了的魔纹有任何了解,也能理清这个简单的类比。 然而,白胡的话还没有完:“容我再啰嗦一句——诸位长老又是以什么为凭据,要求大家竭尽全力攻击壁障呢?面对这么多外来能量,壁障会有什么反应?当军人和佣兵都力竭的时候,这片从来不为人熟知的冻原上是否会有什么威胁到他们的生命?” “哪儿来的那么多话!”其中一个穿着兜帽的身影不耐烦地上前一步,将手中镶嵌了巨大宝石的法杖用力往冻原上一拄:“猜七想八的,我们当然做好了准备!那边不是还有一批旁观的佣兵吗!” “那是库珀里。”瑟罗非耳朵尖,很快从那把出奇沙哑难听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那位长老的身份。 “哦……那个丑得连矛齿鱼都嫌弃的在天上飞的傻|逼,”乔挑挑眉,“那必须呛他一下。” “可我们都是被挑剩下的咸鱼啊。”乔提着嗓门儿喊过去。 “我们的金章团是买哒——救场什么的一点儿不会的啦——”汉克斯也跟着喊了一句。 “有前途,”希欧对汉克斯比了个肯定的手势,“不过,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口音?” 在壁障脚下集合的佣兵和军人们被这么一说,也多少有些犯嘀咕。 是啊,这里是极北冻原,原先就没什么探索的记录,闲得慌的海盗都不乐意来这里。后来壁障出现了,倒是吸引了一些学者过来研究,他们排场大,经常把这块区域整个封禁起来,让偶然有兴致来探险的佣兵海盗们扫兴而归。久而久之,这里就越来越冷清了。 谁知道这片远离陆地的海洋里会有什么古怪的东西?长老院要求他们全力像壁障输出能量直到力竭,那,力竭之后呢? 当然,也有不少军人和佣兵劝说,甚至大声呵斥着那些心生犹疑的同伴。他们有些是长老院的亲信,是部分计划的执行者;而有一些则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只是……遵循惯例,相信长老院的决断罢了。 “白胡!你不过是个公会长老罢了,我看你有些天分才容忍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思想到现在!”库珀里厉声说道,“你这是要和长老院作对?还有那边那些起哄的蝼蚁,长老院当然把一切情况都考虑进去了,不需要你们这些弱者来指摘!我警告你们——” “库珀里,闭嘴。” 出人意料的,在这一声之后,一向给人极端傲慢感觉的库珀里长老竟然真的闭嘴了。 另一个穿着黑色兜帽的身影走了出来。他走得极其缓慢,擦过冰面的袍脚几乎看不出摆动,简直就像是一顶连帽斗篷自个儿在冰面上滑行一样,看起来十分诡异。 “长老院内部也是分阶级的,”红毛作为班德里克家(或许抱错了)的后代,尽职尽责地解说道,“这家伙就是现在的头头,叫……布斯达布尔?或者什么类似的发音……他年纪很大了的样子,我家老头儿跟我暗示过他十分不好惹。” “长老院的每一个计划,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反复的推算考量的。”布斯达布尔老迈的、已经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响彻在整片冻原上,他说话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知道积淀了多少年的、来自上位者的说一不二的感觉,听起来倒是挺让人下意识地感到信服:“向壁障输送能量是不会对你们造成伤害的,如果有意外情况,我们当然也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但这是开荒,是一个史诗一样跨步……我们长老和诸位一样,只是个人类而不是神祗,我们无法预测那些可能发生的未知。虽说难免风险,但为了更强大的文明、更富足的生活,为了全种族的未来,我都乐意去尝试……这也是我会带着长老院全体,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这说辞非常动听。一些热血的军人和佣兵忍不住挥舞着拳头,喊出“长老院万岁”,“都听你们的,让那些唧唧歪歪的怂蛋□□去吧”,以及“老子是要干大事儿的,我们信长老院”之类的话。 “这些空话我也会说。”白胡坚持道,“你们若是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为什么不在这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一个神誓呢?就说你们保证对在场诸位没有任何恶意,并一定会尽力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好了?” 库珀里长老响亮地冷哼了一声。布斯达布尔虽然没有说话,但他阴冷的眼神已然死死锁定在了白胡身上。 随着白胡这个要求,场面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哦,还真是挺敢说的?”瑟罗非摇摇头,“这句话说得可不怎么聪明,虽然效果拔群,但长老院得恨死他了。” “瞧瞧,半精灵都快急哭出来了,我们来帮他一把吧——”乔拔高声音,喊道:“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长老们!按他说的做吧!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玛柯兰纳给雷使了个眼色,雷很快从最前方退了下去,到后面召集几个精灵低声说着什么。同时,在玛柯兰纳的示意下,也有几个精灵开口帮腔:“法阵启动还要大把的时间,这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魔法公会就是一群书呆子,他们要是跟你较劲儿,能啰嗦上一整天!快发誓打发这个家伙吧长老!” 其他军人和佣兵们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但这些声音不全是符合白胡一方的,也有不少人表示长老院别听他的,还是先把这个罗里吧嗦的家伙揍一顿吧,魔法公会那是小气傲慢出了名的,根本不是什么好鸟。 白胡不屈不挠地面对着整个长老院的敌意,心里却在叹息——老师说得没错,在如今,在“魔法”渐渐演变成一个与普通人完全对立的概念时,他的身份会给他的计划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阻碍。但他等不了了,他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操控节奏的按钮始终牢牢握在长老院的手上…… 布斯达布尔突然发出一阵喑哑的笑声。笑过一阵后,他开口道:“白胡,其实刚才那些关于魔纹、法阵、游离元素的分析都没有错。但我还是要说,现在这个法阵的力量,比之前那个强大得多,无关游离元素,无关能源柱,也无关于你们所有人——” “你在推算的时候不考虑我本人的力量吗,白胡。” 霎时间,布斯达布尔长老的周身掀起一股剧烈的风,那强风甚至带削刮着地上不知道凝冻了多少千年的冰飞上了半空,很快,冰面上就出现了足足有一个手臂深的坑缝。 然而,布斯达布尔长老本人的袍脚,却只被堪堪掀起一截手指的高度。 人们的议论声一瞬间小了下去,却又紧接着无法抑制地涨了起来。 面对着这明晃晃的示威与警告,白胡不退反进,手中枝节交错的藤杖一挥,也以自己丰沛的魔力在自己周身形成了一圈力场。 “那就让我看看您个人的力量,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吧。”白胡说,“请。” “爸爸不要!”伊莉莎忍不住惊叫着就要向前跑去,却被瑟罗非眼疾手快地摁住嘴巴拉了回来。 要论力气,除了尼古拉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和女剑士较量的资格。伊莉莎也只能徒劳地挣扎着,被瑟罗非跟抓虾似的提在手上。 “别慌,别慌,”瑟罗非低声安抚她,“肯定有后手、有安排的,不说别的,王都魔法公会的会长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去送死是不是,你再等等,肯定有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吃人……吃人了!什么东西吃人了啊啊啊啊!” “虫子?!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虫子!” “不不不不要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它们追上来了!快跑!” 海盗们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张望,然后,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不不不,”瑟罗非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喃喃说,“相信我,伊莉莎,这可不是我期待的什么后手——” 124|【终章 】-冻之战一 【六八】 这场突如其来的骚乱发生在靠近精灵这边的壁障脚下——虽说是靠近精灵这一端,但毕竟直接挨着壁障,距离精灵们的观景台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下,精灵们,以及和他们站在一块儿的瑟罗非一行,按理来说无法清楚地看到事情的经过—— 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不会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完全对“进食”这项行为丧失兴趣…… 然而,不知道是谁,大概是玛柯兰纳(事后红毛坚定指认了这位精灵领袖,说他看见他抬手了,而对方微笑着表示自己只是捏死了一只恼人的蚊子,大家纷纷表示并不接受这样毫无诚意的谎言)在第一时间,于众人前方、正对着骚乱发生地的方向放出了个带着叶脉纹路的悬浮光幕。 那光幕就像一个高精度黄铜望远镜。它将壁障之下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大了,大到足够看清每一个细节,然后就这么没遮没拦地展现在了大家面前。 在瑟罗非急匆匆向伊莉莎澄清这可不是她期待的后续的时候,周围已经陆陆续续传来了压抑的惊叫和压抑不住的干呕声。 只见那光幕上—— 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状的虫子就像传说中来自地底的、灰黑色的厄念之水,它们飞快地包卷住了一个试图逃跑的佣兵的脚踝——一瞬间,谁也没立时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佣兵开始发出让任何人听到都会心底发凉的惨叫——紧接着,那佣兵强壮的身躯重重地摔落在冰面上。 佣兵的脸恰好直直冲着光幕的方向。 他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看起来非常痛苦。他一边惨叫着一边挥动双手在自己身上用力拍打着什么,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楚,但谁都能从佣兵弯折幅度越来越大的手臂上看出,他那几乎是自虐的大力拍击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虫子大军已经在朝他的胸口、脖颈蔓延了…… 这会儿,那些已经吐了一轮的精灵和佣兵们直起身来,打算调整一下心情跟上大家的脚步一块儿研究光幕,却在瞄了一眼之后,纷纷又弯下身吐了起来。 ……就跟怀孕了似的。 瑟罗非苦中作乐地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光幕,紧紧篡着拳头的手心也忍不住一点一点冰凉下去。 其实也就是几个眨眼的时间,估计是那些虫子携带着什么奇怪的毒素,佣兵□□在外的躯体——脖子,脸,还有胡乱挥舞的双手飞快地肿胀了起来,很快就将皮肤上的皱褶撑得一点儿也看不见。 像是泡胀了的水萝卜。 他的眼球高高地鼓起,口腔也再也装不下他肿胀的舌头。他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能耷拉着肥厚的、颜色怪异的舌头,急促地抽喘着。 虫子们爬上了他的脖子。 虫子们爬上了他的脸颊。 灰黑色的大河分出几个支流,毫不客气地延伸进了佣兵肿胀的、大张的嘴。那佣兵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瑟罗非下意识发出咂舌声时,更多的虫子迈着他们细小的、叫人担心会不会把那面肿胀到极致的脸皮戳破的肢节,没有一点儿犹豫地钻进了佣兵的眼眶! 有一只长形的肉虫还在他鼓胀的眼皮下钻进钻出好些个来回,似乎是要给它的同伴拓宽道路什么的……佣兵的眼眶周围很快流下了淡黄色的、浑浊的液体,他也在几个剧烈的抽搐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很快,有一只血淋淋的、覆盖着薄薄灰黑色甲壳的长形肉虫从尸体完全凹陷下去的眼眶中挣扎着蠕动出来。它胖极了——甚至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胖——这使得它的动作越来越艰难。 也越来越恶心。 当它终于把自己硕大的,半透明的尾部□□时,它已经足足有人手臂那么粗了。 它摆动着似乎蓄满了液体的节状尾部,在那具尸体已然溃烂的脸皮上种下密密麻麻的、惨白色的尖细虫卵。 “哦,真恶心,再也不能愉快地吃藻红蠕虫了。”瑟罗非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带着胃袋在做腾空四周跳。 “这是什么?”尼古拉斯问。 “大概是长老院那些神秘的小实验。”管家说,“我住在树核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有从我的精灵朋友们那儿听说不少,唔,关于长老院在利用从穆西埃手里夺来的人族圣物,进行一些人体实验的情报——” 漂亮,瑟罗非在心里默默给管家比了个拇指,周围那些佣兵惊诧、恐惧、将信将疑的眼神让她一阵舒爽,把那一直挥之不去的呕吐感都冲淡了不少。 现在不拉精灵下水,还等什么时候! “人体实验?然而现在出现的是虫子。”乔眨了眨眼,“他们把人变成虫子了吗?你的情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玛柯兰纳阁下?” 周围的佣兵们完全搞不懂情况了。他们一边提心吊胆、又无比嫌恶地关注着光幕放大的场景,一边在长老院和精灵两边来回看着。 面对海盗们如此明显的拉站队,玛柯兰纳倒是不像周围的某些精灵那样,露出了明显反感的神情。相反,他甚至对乔红毛点了点头,然后冲精灵们挥了挥手—— 唰! 周围的精灵们在第一时间利落地拔出了武器,并简单地挪动步法,不动声色的在玛柯兰纳和海盗们外围围成了一个松而不懈的圈子,将他们与那些不知敌友的佣兵们阻隔了起来。 瑟罗非也不得不有些佩服精灵一族在关键时刻的凝聚力了。 虫子引起的灰黑色的恐慌正在急速蔓延。 从第一声惨叫传出,到光幕打起,到原本有序站在壁障脚下的人们彻底乱成一团,其实总共也才过了几分钟的时间。 有人试图组织部下和同僚全力抵抗,也有人撒腿就往长老们所在的大魔法阵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长老救我”。 长老们的反应也算十分迅速。库珀里的声音很快在冻原上响了起来:“不要乱跑!都不要乱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哦该死的!” 他的法杖发出一个耀眼的光球,将带着满身虫子冲着法阵跑过来的佣兵连人带虫烧了个精光。甚至距离那佣兵相对近一些的另外两个伙计也被狠狠炸了出去,其中一人的断肢高高飞起,然后啪叽一声在冰面上摔成了一堆红肉泥。 硕大的、正在被虫子侵蚀的冻原有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然后,有十几个佣兵和军人爆发出一阵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怒吼,撕裂着嗓子咒骂一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能再听清的内容,全力往长老们的方向冲去! “……你们什么时候买通了那个库珀里?”瑟罗非扭头问管家和玛柯兰纳,“这一手自黑很漂亮。” “我们可没有这么多钱。”管家笑着扶了扶单片眼镜,眼睛却一眨不眨、紧密地关注着场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毫无道理的傲慢是将我们变得孤独的元凶。”玛柯兰纳以他那精灵特有的,优雅的发音说。 “毫无道理的文学素养才是将你们变得孤独的元凶。”乔说。 ———————————— 法阵那边,其他长老们也在向那些被他们引到法阵当中的大人物们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用谁也不知道是什么鬼的理由。 这些长老大概有好几十年没干过“解释”这种活儿了。看法阵那边的反应,果然一日不练十日空,长老们的解释并没能够缓和下气氛,让大家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钻来钻去的虫子们,甚至还起到了一些反效果。 这时候,布斯达布尔长老也发话了。 “梅丽,你这是在做什么?”长老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严厉,带着浓浓的训斥的意味,“承载神之意志的圣物选定了你,给予你力量,是期望你带着大家新的乐土的!这段时间我们反复给你灌输责任感与大局观,你学到哪儿去了?即便是哪个佣兵不懂规矩,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你也不能这样任性的发脾气!还不把你的虫子们收起来!” “哦……都是神的选择,他们根本没做什么疯子实验,”瑟罗非扯着嘴角嘲讽道,“最后还不忘带一波‘佣兵先犯事儿’的节奏,这话说得漂亮我给十分。” “满分多少?一百?”希欧不知何时单膝跪了下来,面前摆了一排装满了各种小零件的收口小袋子(当然是完全呈对称状,俩俩颜色、大小都一模一样),他正在咔哒咔哒地拆卸组装着自己的右臂:“话说得挺圆,前提是对方肯配合……” 瑟罗非:“等等,我才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听到了一个挺熟悉的名字?梅丽?” “梅丽?这么愚蠢的名字是在叫谁?”这是一个同样被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声音和白胡、长老们以及玛柯兰纳使用的声音放大术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它听起来带着一些细小却又不可忽略的咔咔杂音,就像是由好多个发声器官同时发出来似的。 “我是……女皇啊!”那声音突然拔高,刺得人耳膜一疼,“你们称呼我为女皇的,你们一直以来称我为女皇的!” 在这有几分歇斯底里的,让人后脖子发凉的尖叫声中,灰黑色的虫潮停止了攻击。 暂时得到了喘息的佣兵和军人们大口抽着气,任由寒冷的空气胀满他们的肺部,似乎这样就能赶快醒来,然后发现如今在冻原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明显也意识到了对方现在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不是什么可以坐下来好好沟通的对象,布斯达布尔长老的口气也不耐烦了起来:“你这样表现,神祗一定对你无比失望……贾斯汀呢?贾斯汀,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伊莉莎的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是那个贾斯汀?”瑟罗非安抚她,“如果真的是他,一会儿我们找机会让他去死一死。” “你找贾斯汀?” 虫潮逐渐汇聚起来,正对着法阵聚成一团。在刚才的混乱中,不少毫无防备的佣兵和军人直接被吃了个干净,变成了虫子们繁衍变异的温床。这堆汇聚起来的虫子中有三只已经长成了人形大小,余下还有数百只像人脑袋那么大的变异体。 虫堆的最中央,一只硕大的复眼旁边的鞘刺上,坐着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女人。 瑟罗非拿过希欧的单筒望远镜看了又看,确认再确认,最后也不得不屈从于事实:“哦,这还真是见了个鱼鳔的鬼,竟然真的,真的是那个梅丽!” 在提到“贾斯汀”这个名字后,梅丽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柔软了下来,她甚至还甜蜜地咯咯笑了两声。 这时候,玛柯兰纳也将他的光幕对准了梅丽的方向。 于是,和精灵们站在一块儿的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梅丽是如何伸出她那看起来光洁、细腻、缠满了精致蕾丝也涂了亮粉色指甲油的手,一下子戳进旁边那只大虫子□□出来的腹甲中,将那一层似是厚膜的胶装物质整个儿扯开的。 瑟罗非:“噫,好恶心。” 乔:“噫,好恶心。” 蝎子:“噫,好恶心。” 伊莉莎:“噫,好恶心。” 卡尔:“……噫?好恶心。” 尼古拉斯:“一会儿要留意那些虫子,显然它们被扯开肚子之后并不会死。” 希欧:“从形状来看,我倒觉得那像是另一个头部……可以尝试焚烧法,但这里是冻原,一定要注意燃烧介质的余量。” 管家问瑟罗非:“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瑟罗非,乔,蝎子,伊莉莎,卡尔:“……” 就在海盗们努力活跃气氛(?)的时候,有一团东西从梅丽拉开的虫腹(也说不定是虫脑袋)里滚了出来。那团东西裹满了厚重的胶状粘液,一时半会儿没人看得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好在,那些粘液在寒冷的冻原上十分迅速地干瘪了下去,最后就变成一层又薄又脆的膜,很快被呼啸的风卷走了。 ……然而大家还是弄不懂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贾斯汀。”伊莉莎这段日子大概没少在脑子里模拟贾斯汀的一百种死法,她最早确认了那团东西的身份。 瑟罗非表示质疑:“上一回我踢他屁股的时候,他还没长出虫子腿呢?” 那是一个半人半虫的怪物。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半边脸被虫翅一样的薄膜覆盖着,很紧绷,而且里面影影绰绰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时准备钻出来。不仅如此,他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都变成了扭曲折叠的虫肢。 “你……!” 从声音中可以听得出来,布斯达布尔长老被激怒了。但不等他说些什么,一声同样苍老的笑声就传了出来。 “布斯达布尔长老,还记得您曾邀请魔法公会一起参与一个‘伟大的、有颠覆意义的’*实验,魔法公会拒绝了……从此,我们魔法公会上下就处处受到针对,此次破除壁障的大计划,我们也完全被排除在外,彻底成为一个提供能量的工具。敢情,这个吃人的虫子女皇就是你们那‘伟大的、有颠覆意义的’实验成果?” 开口的是王都魔法公会的会长。他不知何时与白胡并肩站在了一起,眼神犀利地看向对面披着黑色斗篷的长老们。 “别,别这样,我也知道我做错了……”梅丽的声音变得怯生生的,还带着一股隐隐的哭音。这也是梅丽惯用的手段,在独眼号上的时候,瑟罗非还挺吃这一套的。可如今,这娇娇软软的声音里掺杂着完全不可忽略的,无机质的沙沙声,就让人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了。 “可我,我只是饿了啊。”梅丽可怜兮兮地说,“你们饿着我,让我忍耐,说马上就有很多个强大的脑子给我吃……” “闭嘴!” “我又不喜欢吃脑子。我的孩子们也不喜欢。”梅丽做了个嫌弃的表情,脸色蓦然变得阴冷起来,“还要背一些唠唠叨叨的东西——魔法公会会长的脑子只能吃一小半,白胡和穆西埃的势力有牵连可以多吃一点儿,塞拜城主的脑子没剩多少了不能动,佣兵们的脑子没有什么用可以全部吃完——” “谁!谁教你在这里满口胡言!”布斯达布尔怒喝! “这都是你们教我的啊,”梅丽的语速越来越快,“每天教,每天教,还编了口令帮助我记忆。可我不爱吃脑子!我的孩子都不爱吃脑子!我们要血!肉!新鲜的肝脏!这些天的航行饿死了我多少孩子!!!” 话讲到最后,梅丽的嗓子又开始变得无限尖锐起来,那明显不是人类器官能发出的音波,让对各种声波抗受能力相对较好的海盗们都纷纷捂住了耳朵。 他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相互交流着眼神。 他们没有人开口,但从各自的眼神中,他们能够读出与自己一样的念头—— 是时候了。 精灵们手中的武器,魔法学徒周身的咒文,军人口中的质问和佣兵喉间的咆哮都在说着,是时候了。 自班德里克家族交出权杖以来,这个名为“长老院”的,统治了整块陆地的至高无上的集团,似乎就要在今天走到尽头。 125|【终章 】东之战二 【六九】 “这就是你们所做的?”白胡大声质问道,“在魔法公会拒绝了你们一同进行*实验的邀请,并劝阻你们在生命面前保有基本的尊重和谨慎后,你们不仅私下展开了——这邪恶至极的实验,造出了这样的怪物,甚至还谋算我们的大脑?” 白胡一挥藤杖,一道亮紫色的光芒将贾斯汀卷了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连布斯达布尔都反应不及。 能被誉为元素洪流之后最有天分的法师,并且一路爬到魔法公会的权力核心,除了他自身的努力、魔法公会尊重强者的传统使然、以及一个好老师的庇护之外,白胡也不可能是个傻子——所谓的不擅长心眼算计,也只是相对他卓绝的魔法研究天赋来说不太擅长罢了。 魔法公会不是什么圣人团,不可能完全站在道德的角度上拒绝长老院合作的邀约,更不可能义正言辞地逼逼些什么——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魔法公会与长老院的关系是十分和谐的,不少人都将他们看做一体。 他们即便真的有被妖精一族的覆灭震撼到,落实到这事儿上,十有八|九也是因为那个人精会长认为风险和回报不成比例,不乐意干罢了。 可现在这状况,加上之前白胡的刻意挑衅和会长的质问,他们只要这么一个喝问,就能够承上启下,完完全全的把自己洗干净摘出去。 ——也顺着在场大部分人们的情绪,将长老们脸上的黑色再描一笔。 “贾斯汀!”白胡看向那个长出了虫类节肢的年轻男人,脸上的愤怒是一分也没有作假,“我引你的父亲为世交,你也是我始终关心照顾的晚辈,我不敢说什么帮助,但我自认从来没有愧对过你们家什么……而你?你竟然伙同长老院做出这种令人作呕的实验,还成了这个怪物女皇的看管人?我的女儿呢?那所谓的受你母亲邀请去城堡度假的伊莉莎呢?!让你父亲出来和我说话!” 贾斯汀的精神明显已经濒临崩溃,他一边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试图隐藏起自己那双似乎不太听话的虫子腿,嘴里反复喃喃着“不是我的错”,“我是被逼的不要怪我”,以及“长老救我”之类的话。 反倒是梅丽主动接过了白胡的话头。 “贾斯汀的父亲啊……”她拿指头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哎呀,好像已经被我吃掉了呢?你们是朋友吗,真是太抱歉了。” 贾斯汀蓦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梅丽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仔细地回忆着:“……那时候,我和我的孩子实在是太饿啦……贾斯汀有些小脾气,你们知道的,我们争执了几句,我又饿又气,一个冲动就招呼孩子们分食掉了他的腿……差点儿没控制好,把亲爱的贾斯汀整个儿吃掉了呢。” “还好贾斯汀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并且很快承诺用他的父亲来暂时缓解我的食欲。”梅丽拍拍胸口,做了个大松一口气的表情,接着又用令人感到恶心的甜蜜眼神儿看着贾斯汀,娇声说,“这样就皆大欢喜啦。瞧,我就喜欢这么睿智的男人。” 贾斯汀曲着两条虫腿,抱着头蜷缩在冰面上。他现在倒也不叫了,如果不看他微微颤抖抽搐的关节,谁都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白胡清楚伊莉莎成功从王都逃了出来,这些日子一直和瑟罗非呆在一块儿,他刚才那么一说,也只是为了进一步揭开长老院那肮脏的计划、顺便宣泄一下他当时死死压抑的愤怒罢了。然而,在梅丽说出这么一段话后,他也震惊得不行。 这会儿,他倒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责怪贾斯汀了。毕竟是一个能主动把自家父亲送去喂虫子的能人……从前,贾斯汀父子的关系还相当不错来着。 场面一片哗然。长老院和他们的同伙正在花式震撼着人们的感官。 太多的人开始质疑,长老院到底在做什么?这还是从前那个秉承公平与正义的长老院吗?自己……还能信赖他们吗? 白胡费尽心思、浪费了无数口舌、甚至还决定献出生命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儿,被梅丽两三句话搞定了。 白胡微不可查地朝自家老师那儿偏了偏,低声道:“您是……早就预估到了现在的情况?” 会长用鼻子出了口气,也同样低声道:“知道个碎晶。” 海盗们也纷纷表示震惊。 “太恶心了。这真是一群疯子,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他们就该一块儿去吃点海泥冷静一下。”瑟罗非忍不住吐了口口水。 “海泥冷静不了他们了,矛齿鱼的屎倒是可以。”乔摸了摸喉咙。 愚蠢的海盗们只要关系海泥和屎,但大人物们需要考虑的显然更多。 玛柯兰纳微微抬了抬他手中的长杖,顿时,有一股区别于凛冽寒风的凉气以他为中心,飞快地扩散开来。人们混乱而躁动的心绪多少受到了点儿安抚,嘈杂的议论声也平息了下来。 “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个解释。”玛柯兰纳沉声说,“布斯达布尔长老?” “没错。”魔法公会的会长也同样放大了自己的声音,“你,你们长老院,到底在计划着什么?你们今天将我们这么多人聚集到这里,是真的想要破除壁障——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这也是现在盘旋在在场每一个人胸腔里,鼓噪的,不安的,几欲破喉而出的问题! “是啊,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法阵真的能破开壁障吗!拿出证据来!” “长老,我相信你们,但我想要个解释!” “你们养了那些恶心的虫子来吃掉我们的脑子?!见鬼的老不死们,吃脑子,脑子,你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我们吗!” “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想问的。” 原本一片平静的冻原左侧的海面突然腾起漫天雾气。 在一阵海水的沸腾声中,雾气很快凝聚又散开,一个以深蓝光纹绘成的巨*阵凭空出现在了刹那间又恢复得如同镜子一般的海平面上。 法阵徐徐旋转,其上深蓝色的光纹不断相互拆分组合,带着魔法特有的、神秘的美感。 数十个穿着法袍的身影出现在法阵之上。 他们手中不是拿着看起来威力巨大的长杖,就是捧着泛动着魔纹的精美书籍。 他们的轮廓相对较深,皮肤微蓝,手指出奇的修长。 ——来自于塞拜城的海民。 “从获得神恕以来,城主一直带领着我们竭力与各族联系,试图尽快适应几百年来世界的变化。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长老院将原本计划前往树核的城主强行留在王都‘做客’,在大约两个月前,我们城主更是怪异地拒绝了所有交谈请求,只间歇给我们传来一些简短的、没什么意义的口信。”努斑会长站在最前方,神情严肃,“这次破除壁障的行动,塞拜城并未收到任何消息。诺曼与加索林思家族的后人倒是相当灵通——” 在努斑长老的注视下,拱卫着塞拜城主、依旧站在法阵当中的那些海民脸上多少露出了慌张的表情。 “我可不知道城主与你们产生了什么矛盾,以至于连这么重大的消息都不透露给你们。此次我们两个家族随行,当然是城主的授意——” “诺曼、加索林思两个家族始终是彻底的魔法狂热派,塞拜城重见天日之后,他们与执政团在许多问题上都持有完全相左的政见……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微对塞拜城有点儿关注的人都清清楚楚。”努斑会长冷笑一声,“真有什么隐情,让城主来和我们解释。你们嘴里说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塞拜城主当然没有开口解释。任凭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诺曼、加索林思家族的海民吵翻了天,他也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神情呆滞,像是一具死板的木偶。 那两个家族的后辈沉不住气,时不时往几个长老的方向张望着,瑟罗非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心里求救场的呐喊。 海民的出现无疑将众人心里对长老院的质疑再推高了一层。 白胡想要借机查看一下塞拜城主的状况,却见那两个家族的家主站了出来,威胁意味十足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白胡看着被团团包围的、神色木然的塞拜城主,心里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问:“长老们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其中一个兜帽发出了明显愠怒的声音:“白胡,你不要以为我们不敢——” “好了。”布斯达布尔抬手制止了那位长老。 在全场的寂静中,这位长老院的核心人物,也是不少人心中当代最年长、最渊博的法师长长叹了口气,那一叹中充满了无奈,他看起来想要对大家推心置腹地说些什么—— “你们话真多,不过也能理解,弱者就是喜欢喋喋不休……”梅丽突然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了她身上。只见她不知何时让那只硕大的虫子带着她走到了壁障下方,这时候,她正在用指尖一点点触摸着那冰蓝色的光幕,脸上有着浓浓的渴望。 “真美啊,这力量……”她深深吸了口气,露出迷恋又害怕的表情,“但是太强了,太强了,我吃不下……我要先吃一点儿别的……” 她突然侧身咯咯笑了起来:“哦,宝贝儿们,你们也饿了?去吧,去吧,挑选你们喜欢的食物吧!” 冻原上赫然响起尖锐的,几乎要穿破人脑壳的虫鸣! 同一时间,聚集起来的虫潮猛地四散开来,像是一口永远不会断绝的恶泉,狰狞地扑向了周围的人们! 126|【终章 】冻之战三 在这一场从未有过的、发生在人形智慧生物与虫类之间的战斗中,一开始,虫子是明显处于下风的。 虫子依靠吞食血肉来获得能量,也依赖这些鲜活的血肉进行堪称飞速的进化和繁衍。这一点,在刚刚的惨剧之中,已经被人们记在了脑子里。 原本就擅长相互配合、训练有素的佣兵和军人们很快做出了反应。他们尽量使用远程攻击,随时注意和虫子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谢天谢地,在一片雪白的冻原上,密切跟踪灰黑色虫子的动向还是很容易的。如果哪个倒霉蛋被虫潮缠住,立刻会有无数个小火球往他身上招呼,以免曾经的同伴身上插满虫卵,成为新生虫子的温床。 被虫子缠住的人们有的主动招呼同伴的火球,接着毅然将刀子送进了自己的心脏;也有的大声求救,乞求曾经的同伴们救救他、不要放弃他。 然而后者往往还是在第一时间被无数火球吞没。 “战场啊……就长这样。”瑟罗非拍了拍有些呆愣的卡尔的肩膀,一个滑步到右前方去给红毛解围了。 只要远离成规模的虫潮,这点儿数量的虫子还算好对付。 一时间,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被消灭了一大半,梅丽连连发出尖利的咆哮。 然而,很快,就有眼尖的佣兵发现,那些长老们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他们释放的法术总是“碰巧”地往白胡或者几个佣兵头子的方向飞。 那边有个佣兵头子险险的偏头,避开一道直直冲着他的喉咙割来的风刃,但他精心保养的胡子免不了牺牲了一大块。他转头怒视,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兜帽的身影与几团虫子周旋着,一点儿没注意这边,仿佛刚刚那凌厉的风刃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魔能溢出。 与此同时,布斯达布尔正在战场中不动声色地穿梭着,慢慢向梅丽的方向靠近。 瑟罗非碰巧注意到了这一幕,她微微愣了一下,也当机立断撇下刚砍了两剑的虫团,左凸右闯的朝那边赶去。 尼古拉斯几乎在同一时间卸掉□□的托盖,换上了一种被称为“珍珠女士”的弹匣,高频率地连续打出一串杀伤力不大,但在爆开时会发出闪光的小型子弹。 原本追着瑟罗非的虫子们很快被吸引过来,与盘旋在尼古拉斯周围的虫子合成一股。尼古拉斯手腕变换角度,干脆利落地将这一大坨虫子引去了希欧和乔的方向。 希欧:“……” 乔:“……” 没几个人能想布斯达布尔长老那样,在把战场走出自家后院的感觉。至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还不能。 他们费了大劲儿刚缩短了一半不到的距离,就听见他们的目标处传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太大的军人。他不顾同伴的拉扯和劝阻,硬是往前跑了几步,一边不敢置信地看着布斯达布尔与梅丽交战的地方。 瑟罗非看见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发出了几乎变调的哽咽。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把他!推了!过去!!!”他嘶哑地咆哮着,一遍一遍甩掉试图把他拉回队伍的同伴们,整张脸被眼泪糊得一团糟,“那是我哥哥啊那是我唯一的兄弟唯一的亲人啊啊啊啊啊!” “得了吧,我看到了,他刚刚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掉那个怪物,”旁边的战圈里,不知道哪个佣兵高声喊了一句,“他只是一直和那怪物周旋着,消耗它的力量,明显是要活捉的。估计还想着让它吃脑子吧。” “啊啊啊啊啊混账!”那刚刚失去唯一亲人的军人红着眼,愤怒的力量让他以一己之力挣脱了五六个同伴的禁锢,举着武器凶猛地朝布斯达布尔冲过去:“你根本不是什么长老!你是疯子!是恶魔!” “你和那个操控虫子吃人的怪物,根本没什么不同!!!” 瑟罗非冲刺的脚步停了停,下意识地把眼睛挪开了一瞬。 果然,随着一声短促的、几乎完全淹没在战场各种杂音中的闷哼,瑟罗非看回去的时候,只有一具整个胸膛凹陷变了形的尸体了。 虫潮闻到了血腥味儿,很快从四周奔涌而来。 原先努力拉住他的其他军人反应迅速地往自己同伴的尸体上丢着火球,不会魔法的军人则大声警告别人不要靠近那个区域。一切简直称得上井然有序,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只有他们变得稍微频繁的眼神交流,不住吞咽的喉咙,和不自觉远离布斯达布尔长老的脚步能稍微泄露一些他们的心情。 梅丽不是布斯达布尔的对手。说白了,梅丽凭借的也就只是她操控虫子的力量罢了,她本身,依旧是那个没有任何斗技能力、魔法天赋平平、除了最基本的疾愈术什么都不会的女人。 “……母虫。”尼古拉斯执着地纠正道。 说来,似乎从一开始,尼古拉斯对梅丽的敌意就一直十分惊人? 瑟罗非表示妥协地抬了抬手——随便什么都好,现在让这些该死的虫子和闹哄哄的佣兵都离远点儿,她要靠近看看梅丽和那个布斯达布尔究竟在玩什么名堂,她能不能从中得到一些关于人族圣物的线索…… 就像那个佣兵说的,布斯达布尔根本没有将梅丽置于死地的意思。根据伊莉莎在王都研究院那段可怕的回忆,似乎长老院从人族圣物中提取力量的实验进行得不太顺利,绝大多数实验体都因为能量过溢而爆成了一团肉糊。如果梅丽是唯一成功的实验题,那么她对于长老院的价值就可想而知。 即便在如今这样不利的形势下,布斯达布尔依旧没有放弃回收梅丽的打算,甚至不惜顶着众怒这么做——除了长老院长期盘桓于大陆权力巅峰,多少习惯了这种说什么是什么的超然姿态之外,也证明了长老院对梅丽——或者说,对梅丽的能力——的渴求。 再联想到那些关于吞吃脑子的对话,以及那个明显不太对劲的塞拜城主……瑟罗非眼色一沉,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而就在瑟罗非刚刚靠近布斯达布尔与梅丽的战圈时,布斯达布尔竟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他同样放大了声音,将那点儿无奈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我一向明白神赐予我们智慧,也赐予了我们一颗复杂而容易动摇的心脏。但我真的没有料到你们竟然如此轻信,区区几句挑拨,就能分裂我们紧握的拳头,就能泯灭你们对神赐乐园的向往?破除壁障的计划不是我的计划,而是自元素洪流之后,无数前人共同构建、推进、为之奉献一生的计划!而这计划的关键,就在这个女——梅丽身上。” “通往未知的征途一定会出现牺牲。”布斯达布尔一边将梅丽逼到了壁障脚下,一边沉着地说,“我们不是万能的神祗,只是几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人类罢了……我们也会犯错,也会出现疏漏。在对于梅丽的管制上,我们一定会更加注意——” “哦拜托来说点儿有用的!” 这是乔的声音,不知道那红毛拜托了哪个帮忙,也把自己的声音放大了:“神誓!发个神誓来听听啊,神!誓!” 纷乱的战场上,瑟罗非隐约听到了一句气急败坏的咒骂,像是“见鬼的讨债精”,“家族的污点”之类的。 乔的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佣兵,以及一些军人的响应。那声势越来越大,甚至随着虫子被一*的清理掉,大家开始有闲心整齐划一地喊起了口号。 长老院自班德里克家族让权以来牢牢操控着整片陆地,近百年做事越来越霸道无理,地位却没有明显的动摇,这一切的依仗无非就是民心。 ——说白了,就是消耗着从前那些真正兢兢业业、无私无畏、为这片陆地奉献了一生的伟大长老们留下的福祉。 无论他们做什么,说什么,人们都下意识地信任、跟随。 如果长老院要通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那么小姑娘一定是当真做了什么值得被通缉的坏事儿;如果长老院要将一个懵懂的男孩儿封进能源柱里,那么也一定是有无比正当的理由的。 他们制裁海盗,肯定是因为海盗烧杀抢虐无恶不作;他们把妖精赶尽杀绝,也肯定是因为妖精凶残愚昧,试图以私心阻拦其余种族奔向神指引的、更光明的未来! 但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类、精灵、海民,不可能各个都是傻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 几阵季风吹过,它就会生根,发芽,使那块坚硬且腐朽的土地布满皲痕,然后分崩离析! 瑟罗非倒是想看看,当长老院失去民心这块最坚实的护盾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 瑟罗非能想到的关节,布斯达布尔不会想不到。 此刻,只听布斯达布尔叹息了一声,甩出卷轴将梅丽暂时困在一副光牢中不能动弹。他一边牢牢抓着那条由元素凝成的引线,一边沉声说:“大家都明白,元素洪流是神祗对我们的考验,壁障那端则是神赐予我们的最后乐园。经过无数前人以及我们自身的不懈努力,今天我们终于站在了这里,即将成为第一批踏入乐园的勇士,然而——”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精灵、魔法公会的法师、以及跳上冻原试图救出塞拜城主的努斑会长他们。 “你们都有各自的心思,时不时就要惦记一下口袋里的利益……这些放在平时,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事攸关全族福祉,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再私下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我原以为那些残暴狡猾的妖精们的覆灭会让你们稍微收敛一点儿,从此以大局为重,可是——” 布斯达布尔冷笑一声,道: “全体军人,听我号令。” “神所指引的未来就在前方,那块未被开垦的土地,那些宝贵的资源和数不尽的金钱都是属于你们的,我忠诚的勇士!杀死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 127|【终章 】冻之战四 【六九】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部分的军人们在短暂的犹疑过后,都选择再一次遵从布斯达布尔长老的命令,决然将手中的兵器对准了身边与他们着装相异的同伴。 这难免造成了一些混乱。与长老院特别亲厚、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那几个大佣兵团的头儿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要急着对长老们表忠心,一边要提醒气势汹汹的军人们分清敌我,底边还要安抚明显有些犹疑、有些火气的手下,稳定局面。 军队那边的状况也没能多么省心。急性子的军人冲着身边没穿着制式服装的佣兵挥刀就砍,砍完发现是自己人,想反悔已经晚了——即便是亲兄弟也没道理白受你一刀,何况是素不相识、脾气暴躁的佣兵?慢性子的军人则是犹犹豫豫,辨不出敌我,反而被那些对长老院不满的佣兵们趁机制服。 长老院的反应很快。见情势骤然混乱起来,“首先攻击精灵和海民”的指令就被迅速地、一层一层地传达了下去。 很快,两只高大的骑兽被杀死,努斑会长带来的海民也出现了减员。 因为长老院突然更改了集合时间,这次抵达壁障脚下的佣兵主要由长老院的亲信组成,其中更有不少与长老们有着不远的亲缘关系。虽然不少人被今天这一出出变故弄得心里打鼓,但人总是改不掉从众心理——头儿咆哮了,周围不少同伴都拿着武器上了,强大的长老还在后面虎视眈眈,自己当然不能不上。 精灵和海民们面临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瑟罗非没忍住往前了几步,却被尼古拉斯猛地往后一拽,同时,她前额一热,脑中赫然响起了玛柯兰纳的声音:“不要冲动。布斯达布尔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他要借着今天的机会,通过那些虫子将我们全数操控,从而夺得绝对的权利……如果你的力量再暴露在他的面前、被他抢夺,我们就彻底没有还手之力了。” 瑟罗非看着又一只硕大的骑兽哀鸣着倒下,驾驭它的精灵也被刺中胸口,摔在地上生死不知,心里急得要命。她想要和玛柯兰纳分辨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回话。 玛柯兰纳的声音在她脑中继续说着:“现在,布斯达布尔被他自己养的虫子反咬了一口,为了不使长老院的名声崩塌,他肯定要竭力将我们全部留在这里,甚至那些忠诚于他的佣兵、军人,他也大多不会放过。可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甘愿为一个皱巴巴的丑陋的老家伙奉献生命呢……我猜,我们只需要再撑一会儿,转机就会出现,你们再等等,再等等。” 瑟罗非转头,想要趁周围恰巧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时候将玛柯兰纳的话给尼古拉斯复述一遍,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转头,让她恰好目睹布斯达布尔手腕一抖,主动松开了束缚住梅丽的牢笼! 她清晰地听到了布斯达布尔对梅丽说“这些新鲜的血肉任你享用,女皇,你并不愚蠢,之后要怎么做……你心中有数。” 梅丽看了布斯达布尔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也不知道给她的虫子们下了什么指令—— 噩梦,就此开始。 —————————— 这片原本雪白宁静的冻原彻底变成了炼狱。 瑟罗非身上用来保暖的厚袍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过她现在也不需要那些累赘的衣服了——看不到头的高强度战斗带给她的热量先不说,她刚才为了躲避一只长得像蜘蛛、又奇异地长了一对短小鞘翅的大虫子,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圈,整块肩膀不知道沾上了什么奇怪的虫液,正在令人不安地发着热。 “我觉得——嘿,伙计,自己人!”她晃过一个穿着制式盔甲的军人,对方犹疑了一下,最终放下了准备砍向她脖颈的剑,转身骂骂咧咧地剖开一只肥硕蠕虫的肚子,又去攻击不远处的佣兵。 ……真是一团糟。 军人和佣兵,佣兵和佣兵,精灵和虫子,精灵和军人,海民和海民……这片冻原上,所有生物凶猛地战成了一团,断肢、内脏和黏滑的虫液泡在一块儿,随处可见。 “我说,我们不能——”她一个惊险的后跳,避开了不知那只虫子喷出的毒液,那姜黄色的液体落在冰面上,将原本还算光滑的冰面瞬间腐蚀成一个凹坑。 “再——”她不着痕迹地震了震剑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射而出,将正飞快扑向乔背后的一只圆形虫子切成两半。 “——这样迂回下去了!” 好不容易绞杀完包圆过来的一波虫子,瑟罗非气喘吁吁地和尼古拉斯背靠背,压低声音道:“虫子太多了,唔,只要有新鲜的尸体它们就玩儿命繁殖……这样下去,我觉得除了那几个老不死的,谁也别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瞥向那些长老扎堆的方向——从他们明显急躁的肢体动作来看,现在这个局面,恐怕多少也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布斯达布尔松开的光牢仿佛厄运之盒的盖子。梅丽有了布斯达布尔的许可,连掩饰都懒得,果断指使虫子们绕开了相对难啃的精灵和海民们,一窝蜂朝着佣兵们去了。 可怜的佣兵们只要一被虫子沾上,基本就逃脱不了成为一滩糊烂血肉的命运,最后也大多成为蓄满虫卵的培养基,密密麻麻的新生虫子从人们的尸体上苏醒,大快朵颐,飞快成长,然后去搜集更多的血肉。 在这样的此消彼长之下,虫潮的泛滥是飞速的,可怖的,完全不可阻挡的。 很快,冻原上就出现了十来只等身大小的虫子。新生的小虫多得数不清,肢节敲打在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凑。 梅丽在高声笑着——她已经开始攻击落单的军人了,有个长老试图阻止,却被其他长老拉住了。于是,梅丽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瑟罗非几乎能感知到笼罩在整个冻原上方的、来自虫子们的贪婪食欲。 “走,走,我们现在必须走了。”瑟罗非语速飞快地说,“再过一会儿,谁都走不掉,谁都!走不掉!我可不是刻意诅咒那些橘子皮但我觉得虫子们不太挑嘴!” “不止这样。”希欧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们身边,他一直没动用自己那只机械手臂,所以这会儿看上去有些疲惫,“这些虫子的进化能力相当可怕。我刚才看见几只大虫子往海里去了,你们想,如果让这些恶心的家伙一路吃到陆地——” 瑟罗非下意识地抽了口气。 “现在要怎么办?”她问。 乔拖着蝎子灵巧地靠了过来。在不远处抱团的汉克斯他们第一时间关注到了这边的动向,也带着伊莉莎和卡尔一点点往这里靠近。 瑟罗非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在乱哄哄的战场中找到管家的身影。她正要开口询问,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捏了捏,她抬头,尼古拉斯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大贤者应当在想方设法和龙族联络。现在我们唯一可以期待的外援只有公爵号了……被长老院这么一折腾,公爵号赶不赶得来先不说,能起多大作用……” “别指望他们了。”乔说,“我特地留心看着了,这些虫子真不挑嘴,它们吃骨头吃得可欢。” “而且我多少有些担心我妈妈和小安娜他们,”瑟罗非说,“虽然之前我们签过至少二十个协议,让他们无论发生什么都老实待在船上,但” “那我们不能再等了。”希欧眯起眼,大致估算了一下在场人形生物和虫类的数量,果断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现在先全力突围回到船上,不然就真的走不掉了!” 几乎就在希欧说出最后一个单词的同时,长老院布置法阵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瑟罗非只觉得胸口耳膜鼻腔大脑没有哪儿不疼,恨不得自己能一瞬间长出一打胳膊来上下都捂一捂,但她不能——整块冻原就和喝高了似的上下剧烈抖动起来,除了几个反应机敏、在第一时间使用了漂浮术的法师,其他所有人都被震得摔在了冰面上。 尼古拉斯在失去平衡的一刹那伸手,将女剑士整个儿拽了过来。下一秒,无数蛛网状的漆黑裂缝以那法阵为中心,飞快地向四周扩散着。裂缝周遭的冰面不断碎裂、掉落,一股一股的冰冷海水迅速灌了上来。 一片天旋地转中,海盗们下意识选择了各自躲避裂缝的方向。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一条不断扩大的裂缝横贯在他们中间—— 瑟罗非与尼古拉斯在一边,其他人在另一边。 “哦那帮老橘子在搞什么鬼吓死爸爸了,”乔一脸震惊,“等等,这就裂了?裂了?说好的冻原呢?” “喊两声冻原你还真以为这是块陆地了?”蝎子哼了一声,“小骷——珀努斯.班德里克前辈原谅你了,可你发下的‘绝不主动踏上陆地’的神誓还在呢?” “只是借着壁障的力量冻得结实了些,其实它还是一块冰。”瑟罗非说。 “怎么你也知道得那么清楚?说好的没文化呢?”乔有点儿不甘心。 瑟罗非正要嘲讽回去,法阵处又传来震耳欲聋的碎冰声。海盗们齐刷刷地往法阵方向看去,之间四五个带着兜帽的黑色身影团团漂浮在半空,一边抵挡着来自海民的零星攻击,一边商量着什么。然后,其中一个兜帽抬起手臂,握指成爪向下一按——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长老院……早有预谋!他们恐怕在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他们的计划不成功,就要让在场的绝大部分人永久地留在这块冰冷的水域中! 看着混合了海水、越来越不踏实的冰面和瞬间扩大到三人宽的裂缝,尼古拉斯当机立断道:“分头行动,尽力避免一切战斗,先回到南十字号上再说。” 除开逃生意识特别卓越的海盗们,其他的佣兵和军人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放弃了彼此之间的打斗,甚至短暂地联合起来一气消灭虫子,试图在冻原崩碎之前返回到自己的船只上去。 “……来不及的,”瑟罗非左跳右跳,尽力选择稍微厚实一点的冰面作为落脚点,在一阵一阵的剧烈晃动中极力保持平衡,“那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法阵?再来两个轰隆,这块冻原差不多就散了,根本不够我们跑到边缘,更别说还有虫子!” 尼古拉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反常地顿了顿脚步,刻意落后一步,然后抓起了女剑士的手。 十指交扣的那种。 这是一个娘们儿兮兮、很不被海盗们青睐的姿势。 现在,他们的手上有着伤口、血液、以及恶心吧唧的虫子的残骸。握起来手感一点儿都不好。 他们还在逃命中——虽然眼见着是逃不出去了——这种拖拖拉拉的行为只会同时减慢两人的速度和敏捷度,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然而瑟罗非偏头看了看正一本正经观望着前方战局和崩坏地形的船长大人,也反手握紧了他的。 此时,形势似乎又要发生变化—— “蝼蚁!!!现在停手,我不向你的妻儿追究你的罪责!” “这被雷劈过似的嗓子……库珀里?他听起来气得不轻啊,法阵那边发生了什么?”连续的,由能量爆裂导致的剧烈震颤停缓了下来,瑟罗非拉着尼古拉斯一块儿跳上了一片看起来十分厚实、且暂时没有虫子染指的碎冰上,向法阵那边张望。 尼古拉斯的身高优势在此时显露无疑:“有一群穿着军队制服的人在试图破坏法阵。” “军队制服?哇哦。”瑟罗非兴味地瞪大了眼睛,麻溜地将尼古拉斯的手一把甩开,加快速度往前方跃去。 尼古拉斯:“……” 由于整个冻原被破坏,短时间内各个大小不一的碎冰相互无序地推挤、碾压,每个人的方位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瑟罗非与尼古拉斯一刻不停地往南十字号前行,却反而被推离得更远了一点儿;而原本紧邻壁障的法阵区域却一路飘了过来,现在正好横亘在他们与南十字号之间。 “以往我就是这样屈服的。”一个被放大了数倍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谁都可以听出其中浓浓的疲惫,“我顾虑妻儿,顾虑财富,地位,和其他许许多多可以被你们左右的东西,做下了一件又一件完全违背我当初加入魔法公会、进而成为一名军人时发下的誓言……我愧对你们,会长,以及白胡老师……” “哦你知道吗,我对我那个便宜爸爸和伊莉莎的年龄越来越好奇了。”瑟罗非说。 “卢克罗斯,你一直是我们信赖的后辈……你要想明白。”布斯达布尔的声音也阴测测地响了起来。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抓紧这段相对平静的间隙,以最快速度避开虫子们往法阵——也是南十字号的方向赶去。 名为卢克罗斯的军人低低笑了一声,说:“我明白,我可是当年高级法师执照考核的第一名——断开这条元素线,瞬间溢出的能量说不定会直接把这片破破烂烂的冻原扯成碎片,除非这些暴躁的元素先扯碎一些其他的什么,比如我们的身体……小子们,你们都明白吗!” “明白!!!” 几乎能撼动壁障的怒吼。 瑟罗非不由自主顿下了脚步,有些怔愣地看着不远处那些穿着军队制服、带着头盔、面目不清的人们。 “害怕吗!!!” “不怕!!!” 其他的军人,佣兵,精灵,海民,甚至是梅丽所操纵的、除了食欲什么都不知道的虫子,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这活儿咱们还干吗!!!” “干!!!” 瑟罗非紧紧握住了拳头。 “小子们,你们放心。”卢克罗斯嘿嘿笑着,不知道手中做了什么动作,激得库珀里愤怒地诅咒了一声,直接向他丢出一个看似威力很大的卷轴——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相对于整个法阵来说十分渺小的光团从那群军人当中爆起,不安地嗡动着,将那卷轴远远弹开。 “小子们放心,我们的家人会没事的,其他兄弟们不会让这些丧心病狂的老家伙活着回到王都的,最后活着回去的一定都是我们的恩人,嘿嘿,嘿嘿……” 短促而尖锐的蜂鸣声闪过。那光团猛然暴涨将周遭的军人们全数吞没了进去——库珀里有些狼狈地向外急速逃去,却还是被扫到了脚后跟。 元素躁动的余力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开来,强风之下,瑟罗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法阵突兀地亮了一瞬,然后彻底黯淡了下来。 卢克罗斯和他手下的兵曾经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带着凹坑的冰面。 风向回转,似乎扬起了一层细砂。 瑟罗非闭了闭眼,正准备提起脚步,余光却扫到了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乔——!!!!!!!!!” 128|【终章 】冻之战五 【七十】 没人知道乔是什么时候来到库珀里长老的正下方的。 更是没人知道这家伙是从班德里克家族几千年的库藏中掏出了什么宝贝,让他可以诡异地跳出常人绝对没法儿企及的高度,一把抓住了库珀里的脚踝往下拽! 瑟罗非吓得连呼吸都不太会了,拔腿就往乔的方向冲。可没走两步,就听一个带着奇异的嘶哑、不像是人类嗓子能发出来的柔美女声在近后方犹疑地问:“嗯?你是……瑟罗非?” 细小肢节敲击地面的纷杂声音由远到近,渐渐大了起来。 瑟罗非在心里又响亮又清脆地啧了一声,转过头—— 梅丽正坐在一只足足有四人高、有着网状腹部的大虫子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 这边,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库珀里硬生生拽下了一个身位——大概也是因为库珀里刚刚没少出力,正处于魔力相对枯竭的状态,又不巧被法阵溢出的元素割伤了脚踝,那只脚踝还好死不死的正被乔抓在手里…… 总之,进入长老院多年、一贯气焰旺盛说一不二的强大的库珀里长老,会被一个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红毛小子往下急拽,实在是无数个巧合凑在一起的结果。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库珀里只愣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当机立断以自身为中心释放了反魔罩。 然而很多时候,生或者死,就取决于这一瞬之间—— “你,你……” 库珀里低头看着从胸口钻出的、明显是淬过毒的亮紫色匕首尖,一句话没有说完,嘴里已经是满口的腥。 这匕首上浸的毒非常厉害。他能够根据现在身体的反应判断出两种他们惯用的、从一类攻击性很强的食肉植物中提取的神经毒,但这种毒素的蔓延速度按理说没有这么快,不会让他这么快就开始眼前发黑,并且血流不止…… 库珀里擅长草药。不管这一剂毒配得多么精妙,只要给他几天的时间,他都能解个七七八八。 但他没有时间了。 库珀里的手臂狰狞地弹动了几下,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呵呵声,混合着血液不断涌出的声音,显得特别吓人。 他摔在了地上。 撞击让他发出了一声痛哼,也让他吐出一大口暗色的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零星的、不知为何已经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内脏碎片。 他又痛苦地弹动了几下四肢,死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试图扶他一把。 其他长老在干什么呢? “嘿,嘿,哥们儿,听我的快走,”乔被一群军人紧紧围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么拿起武器,怒吼着朝那几个长老砍去,要么死死挡在他的身前,不让长老们威力强大的攻击落在他的身上。 乔的声音都有点儿抖:“别犯傻,哥们儿?真的,不如让他们干脆把我弄死,反正我不算亏……你们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啊朋友?一个个包得严严实实,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你们是不是干过一些蠢事儿?” 一具又一具沉重的盔甲倒在地上,血肉飞溅。然而没有哪个军人接纳了乔的提议离开,反而,涌向这里的人越来越多。 乔紧紧握着手中的飞镖,任由那坚硬的黑铁在手心烙出一道深刻的痕。 乔的年纪放到哪儿都只能算是个后生,可他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拿一件出来都够别人过一辈子。他早就从这一桩桩破事儿中磨练得滑溜无比,特别擅长趋利避害,之前他也是自己琢磨着今天逃不出去了,才干脆趁机摸了过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可抓…… 没想到还真让他抓到了一个。 库珀里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已经看到有十来只小虫子鬼头鬼脑地爬行过来,从他大张的嘴里钻了进去。用自己的命换库珀里的,他觉得这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交易。 而现在这一幕,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就像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梦境里有群一直被他搭上“权贵的走狗”的军人们前赴后继地挡在他的面前,仿佛自个儿的性命是码头边上早市剩下的鱼,一个银币一箩筐。 这突如其来的众人齐心显然激怒了长老们。那几个穿着兜帽的身影相互短促地低语了几句,由其中一人接过了另外一人的法杖,开始吟唱冗长的咒语。 同时,两位长老站在他的身侧,明显带着点儿气急败坏,开始毫无保留地收割起那些军人的生命。其他长老各自离开了,估计是去震慑其他军人——无一例外,他们临行前都给了挡在乔身前的军人们冷冷一瞥,其中的蔑视和不耐几乎能化成实体。 长老们掌控着陆地至高的权利这么多年,难免有些自视甚高,才会给了乔可乘之机。但他们本身的实力确实是毋庸置疑的——一旦他们发怒起来,下决心要铲除掉一些什么人,那些人通常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比如现在如同断了水的海带似的,一茬一茬倒在乔面前的军人们。 其实前后也就是两三个眨眼的时间。乔看着扑面而来、带着狂躁能量的光团,反而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那元素团掀起的疾风将他的每一缕头发都大力地往后拉拽,然后—— 乔第一时间机敏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可怖的光团停下来,无声地在他的鼻尖挣扎着,很快……像滑入水中的棉花糖……渐渐消失了? 消失了?! 乔下意识倒抽了一小口气,马上开始观望四周的状况。 然后他用力抽了一大口气,差点儿把自己给呛着。 他看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完全不合时宜的樱桃绒布、以名贵毛皮和张扬纹路装饰的拖地袍子,站在一堆……大概是由拆下来的帐篷推起来的废物堆上。 他年轻的时候或许也是个高个儿帅小伙,但现在他看起来有些老迈了,气色也不是很好。即便是精心编制的、缀满红宝石的繁复领圈也不能将他衬托得稍微精神一些,反而凸显了他被糜烂生活养出来的松垮下巴和大眼袋。 “……父亲。”乔下意识地喃喃。 班德里克国王手中拿着一把非常耀眼的权杖。它威严,庄重,却也镶满了无数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名贵宝石,即便是由这么一个显得有些滑稽的中年男人举着它,它至尊至权的气息也没有被影响分毫。 乔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描述它,但他可以肯定,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儿拒绝这么一把杖子…… 那把杖子还在变得更大,更亮。而此时乔也发现,有无数金色的细线除他和国王之外的一切都牢牢束缚。那些线没有来处,也没有尾巴…… 却彻底束缚了这方冻原的时间!!! 班德里克国王松垮暗淡的嘴唇不住嗡动着,神情虔诚,似乎在咏咒又似乎在祈祷。 然后他将手中已经有他两倍高的权杖虚虚往空中一抛。 “至高法领!” 随着国王的话音落地,原本分部在冻原各处的游走元素团一瞬间消失殆尽。那金色的丝线突然凝实到了极致,甚至发出蒙蒙的光辉来,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滚吧。”国王瞥了乔一眼,哼着鼻子说。 乔绷了绷下巴。 他不瞎。他看到了国王正在缓缓消散的袍脚。 哦,这个没品位的死老头子,竟然还在里头穿了一件金色波斯菊纹的阔腿裤。 乔一边嘲讽着,一边觉得透不过气来,好像有什么人往他的胸腔里塞了一大把柠檬。 “别用这种恶心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国王嗤笑,“你的獠牙呢?你的骨气呢?” “不,父亲……” “得了,我还是那个可恶的死老头子,我没改过自新。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国王看了看自己消失的双腿,露出了肉疼的表情,可他瞥到了那堆挤挤挨挨的虫子,又把表情全都收了回去。 “可我觉得我还算是个人。”他说。 “父亲,我——” “滚滚滚。东西都被我败光了,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你也别想着做国王了。”国王说起这个,语调里竟然还有些小得意,简直可恶极了,“再不滚我就白死了?哦,对了——” 他掏了掏口袋——一开始用的是右手,后来他的右手开始散了,他恼火地咂了咂舌,又别扭地换了左手去掏,然后扯出一大堆娘们儿兮兮的项链、宝石戒指、还有水晶雕的玫瑰把玩件。 最后,他掏出了一个破烂的长链挂坠,向乔抛过去。 乔抹了把脸上混合在一起的血水,踉跄了几步将那挂坠捡了起来。 “我虽然最后恶心透了玛尔西亚……你母亲,她也恶心透了我,但在最开始,我们确实真心实意地好过一阵子。”国王耸耸肩,“拿着这张画像回去抱着被角哭去吧,幼稚的小男孩儿……好了,好了,快滚。” 乔大口喘了一下,也没打开那挂坠看,囫囵挂在自己脖子上大步往外跑。跑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往回看。 “走!!!”班德里克国王催促道! 说句“再见”? 亦或是“谢谢”? 然而他把这些词句在心里翻来覆去嚼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没有什么误会重重又和好的冤家父子戏码。他们合不来,从来就是,真正数起来也没在一块儿待上多久,根本不愉快,没培养出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就像父亲他自己说的,他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 乔用力地奔跑着,在泥泞的冰面上一刻不停地穿过那些明显松动的金线。 他的脸湿漉漉的。 就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过他父亲的一生。 129|【终章 】冻之战六 【七一】 除了乔,其他人对于刚刚发生的时间停止一无所知。 瑟罗非只能一边任由梅丽打量,一边心急如焚地瞟着法阵那边的动向。 她只看到一群穿着铠甲的家伙把乔团团围住,其余长老离开了,而留在原地的三个长老突然开始攻击那些军人们。 她下意识憋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她这口气露出去,法阵那边就无声无息地爆出一个金色的光团又瞬间泯灭。如果不是瑟罗非一直用眼角关注着那块,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瑟罗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眼尖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形顶着一头红毛迅速从法阵区域跑了出去。他看起来脚步有些狼狈,但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 这种时候,哪怕是错觉也只能先说服自己相信。 瑟罗非极快地调整了心态,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梅丽身上。 尼古拉斯结实的手臂就像最牢不可破的结界。明明比起瑟罗非来说,他才是个纯粹的远程型战士,但每一次遇到困境,他总是这样沉默的,坚定的挡在瑟罗非前面。 梅丽看到这一幕,瞳孔大幅度的、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缩了缩,又发出一阵造作的尖笑。 “要说心计,你才是最厉害的啊,瑟罗非。”她懒洋洋地说着,旁边却有一只手掌大小的毒蛛嘶叫着扑了过来,瞄准瑟罗非的咽喉吐出腥臭的毒液。 尼古拉斯让那只毒蛛和它的毒液炸成了一团。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从银黑色枪膛中飞出的子弹溅到了载着梅丽的那只虫子脚边。那虫子以和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往后挪了一点,竖起脑门儿上几只带着口器的、黏哒哒的触角对着尼古拉斯充满敌意地嘶叫起来。 梅丽神色变幻几次,竟然没有生气,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瑟罗非,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瑟罗非,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从没和虫子说过话,我慌。 瑟罗非当然不能这样说。她仔细而迅速地斟酌了一下,道:“朋友你认错人了。” 尼古拉斯:“……” “……”梅丽说,“不,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那个……” 她看着瑟罗非狼狈的、脏兮兮的衣服和大小伤痕遍布的皮肤,脸上露出不容错辩的幸灾乐祸;可是她很快又看到牢牢护在瑟罗非身前的尼古拉斯,以及被瑟罗非抓在手里的大剑,眼里又闪过浓浓的嫉妒。 于是她憋着嗓子笑了起来:“怎么会认错?瞧瞧,这不是我们了不起的,善良的,无所不能的小守护神吗!” 瑟罗非显得有点震惊又有点羞涩,她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哦我真没想到自己是个这么棒的人!” 尼古拉斯:“……” 女剑士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显然激怒了梅丽。她也没力气再和瑟罗非“叙旧”下去了,她张大嘴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虫子没有一刻迟疑,纷纷凶狠地朝瑟罗非两人扑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朵亮蓝色的火焰在梅丽的身侧轰然炸开! 虫子畏火。梅丽身下的大虫子嘶叫了一声,按照本能迅速地往远离火光的地方窜了相当一段距离。梅丽自己也被吓得不轻,当她抚着胸口,努力睁开被火烟熏得疼痛的眼睛时,那两个海盗已经跳出两片浮冰之外了,瑟罗非还一边疾奔着一边拍了拍尼古拉斯的肩膀,将一只火|枪塞回他的手里,说一些“这是我最喜欢的子弹,这回我保证至少一个月不变心”之类的话。 梅丽气得发抖,有稀薄的瞬膜从她瞳孔上滑过。 那就像是一层屏障,撤掉之后,梅丽密密麻麻的复眼显露无疑。这些复眼镶嵌在仍然是人类皮肉做的眼眶里,简直像是最大尺度的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她非常愤怒地发出一阵连续而急促的声音,她周围的虫子如潮水一般从这块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浮冰上退去,死死追在了瑟罗非和尼古拉斯的背后! “它们的脚,太,太多了。”瑟罗非气喘吁吁地说。高负荷的战斗,奔跑,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无一不在损耗她的体力,现在,她已经看到了极限。 她大口呼吸着刺骨的寒风,仍然试图找点儿乐子来说:“这不公平,我们只有两只腿,梅丽那个小婊|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嘛。” 除了腿量的差距(其实瑟罗非认为这是一个很正经的落败的理由),他们还得时刻注意着长老的动向,军队的动向,躲开因为绝望而疯狂的佣兵,还要小心判断浮冰的承重能力。 在这些无法避免的分心和停顿之下,他们和虫子们的距离在迅速缩短。 尼古拉斯更换弹药的手就没有停过。他不断地装卸,射击,再装卸,再射击,过热的枪管在他手中发出令人不安的温度,他却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即便皮肤已经被烫得通红溃烂,动作之间也没有一分犹豫。 活跃在这片冻原上的虫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在梅丽的指挥下,他们逃跑的线路很快被封死,终于,瑟罗非为了躲避一只飞虫的噬咬,有些匆忙地跳上了一块浅薄的浮冰。 冰裂声在她脚下毫不留情地响起。 壁障出现之后,这里的海水就变得尤其冰冷。最强壮的海盗浸泡在这样极低温的海水里,都很难坚持十个呼吸。 即便是进化能力如此诡异的虫子,也对这片海水非常忌惮。 然而,瑟罗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躲开虫子转身就往海里跳——甚至还对尼古拉斯做了一个“快来”的手势。 梅丽高亢地大笑着。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是准备跳海自尽了。 活到最后的还是她。 拥有力量的,拥有美貌的,被神祗所宠爱的还是她梅丽! 但马上,她的笑声就被硬生生掐在了脖子里。 “哗啦!!!” 蓝灰色的独角庞然大物蓦然破水而出! 在一个平稳的半鱼跃之后,那个大家伙恰到好处地浮潜着,将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好好地托在了悲伤。只是瞬息之间,他们就与梅丽彻底拉开了距离。 “见鬼的那是什——”梅丽气急败坏地说到一半,突然向左一侧,有些狼狈地挂在那只虫子的甲翅上。 魔法公会会长漂浮在半空,元素力与冻原上呼啸的风一块儿鼓满了他的袍子。 他不着痕迹地往瑟罗非他们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后就收回目光。他耷拉着眼皮,飞速地咏唱着与元素们沟通的契约,威力强大的攻击魔法狠辣巧妙地朝梅丽砸去。 布斯达布尔或许没空理会梅丽与几个海盗的恩怨,但他时刻关注着会长的动向。他眉头一皱,扔下手中那个已经被他彻底捏碎了颈骨的海民,直接朝这里赶来。 白胡带着魔法公会的其他学徒也陆续集中在了会长的身后。 战事犹如瞬间绷紧的琴弦。 而这时,又一次死里逃生瑟罗非却摸着阿尤的脑袋,在它光滑的后脑上亲了一口。 带着宠爱,感激,和一点儿虔诚。 角海豹咕唷了一声,透过一层海水,那声音闷得有些滑稽。 正在这时候,瑟罗非右手边的海面上传来一阵扑腾声。 她警惕地看过去,却见—— “诶?” 目瞪口呆。 一只通体雪白带浅灰斑纹的,明显超出正常体型的角海豹正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她。估计是她脸上的表情太惊愕了,白色角海豹短促地咕了一声,很快潜了回去。 被角海豹脑袋顶开的碎冰又飘飘摇摇地聚在了一块儿。 “这,这……”瑟罗非的嘴巴越张越大——这一看,她才发现,不远处船只停靠的地方已经彻底只剩一片海水,勉强算是成型的浮冰距离停靠区至少有一艘大船那么远。 而这片水域中,熙熙攘攘地扎了一堆角海豹。 “阿尤找到同伴了!”她震惊地说,“我的天,阿尤不仅有了个族群,还把族群忽悠过来救我们了?!” 尼古拉斯总是绷着的扑克脸也多少放缓了弧度,他轻轻拍了拍阿尤的脖子,正准备说话—— “轰隆!!!” 瑟罗非就跟被刺球鱼扎了似的,猛地扭头跳了起来! “回去,”瑟罗非的声音抖得厉害,“阿尤,亲爱的,我们回到刚刚那地方去……” 尼古拉斯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虾。 瑟罗非不等他开口问,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结实道:“尼克,圣物……圣物!” —————————— 伊莉莎原本跟着卡尔和汉克斯一块儿行动,不过他们很快就各自走散了。伊莉莎运气比较好,一没遇到虫潮的围堵,二没碰上什么长老院或者军队的大人物,她几乎算是顺利地一步一步靠近着南十字号。 希望瑟罗非,希望其他同伴都已经完好无缺的回到船上了…… 她一边迅速而低调地前行着,一边在心里不住祈祷。 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哦正在认真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海盗的伊莉莎当然不会轻易停下来,可问题是,这声音真是该死的熟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正在一块相当大的浮冰上。这浮冰在她跳上来之前就趴着十几个人,一动不动,应该都是已经死了一阵子的。 虫子们没及时爬到这块浮冰上,还真是损失了一顿大餐。 伊莉莎谨慎地走到一个微微蠕动的,穿着军官制服的“尸体”面前。 “伊莉莎……真的是你……太,太好了……” 伊莉莎皱眉。 这人算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之一。起先,他们两家都住在忍冬街,小时候经常由各自管家带着,相互串门玩儿。后来……这人倒是和同辈中几个出了名的草包关系越来越好,经常明里暗里嘲笑卡尔天真、不懂变通…… 后来他们就没什么联系。她倒是一直有听说眼前这家伙在研究所混得不错! 研究所。 呵。 “伊莉莎,救我,求求你,我的双腿不能走了!”见伊莉莎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并不说话,年轻的军官眼里露出哀戚之色。他乞求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求你,我只是想回去,回到我家人身边……我的妹妹从小就看不见,她需要我,你知道的,她从小就特别仰慕你伊莉莎……” 半精灵少女眼里闪过挣扎。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家伙的腿是彻底断了,伤口还很不好办。她要救他,就只能一路背着他回到船上,这—— “伊莉莎……”军官神色晦暗,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我知道,这实在有些为难你……” 伊莉莎一咬牙,说了声“我先扶你起来”,就上前几步朝那名军官伸出手。 军官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感动—— “砰!” 伊莉莎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一把明显淬过毒的匕首高高飞起,在冰面上滑了好远,看着那军官抱着自己的右手腕低声痛哼,五官被算计不成的挫败感捏造得十分狰狞。 “王都好人家长大的小姑娘啊。”玛格丽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跟我们当了一阵子海盗,看起来有模有样,到底还是没学会……战场上最多余的东西,就是自以为是的怜悯。” “……” “玛格丽塔!”伊莉莎讷讷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你,你怎么下来了?这边太危险,要是让罗尔看见——” “我就是突然兴起,觉得或许能捡到一个愚蠢的半精灵什么的,”玛格丽塔吹了吹枪口,非常轻松地挥挥手,“快来,前面有一段完全不能走了,我们要依靠那些头上长角的小家伙,没一个熟面孔带着我怕它们拒载。” 伊莉莎跟着走了几步,突然说了声“等等”,又急匆匆转身跑了回去 玛格丽塔有些猝不及防的转身:“诶你——” 几乎是同时,伊莉莎已经跳回了那个军官的身边,然后……将一把长匕首狠狠□□了对方的喉咙。 玛格丽塔挑了挑眉,听着伊莉莎一边小跑回来,一边解释:“……斩草除根。他们家在军部和研究所都有点儿势力,如果让他活着回到王都,麻烦就大了。” 玛格丽塔不由自主打量了伊莉莎一眼:“唔,这个才是抱错的吧?天生的海盗家的小崽子……” 伊莉莎:“……真是太感谢您——嗯?您刚才说了什么?” 玛格丽塔:“没什么,亲爱的。” 130| 【终章 】冻之战七 【七二】 阿尤的速度非常快,只是一两句话的时间,它已经带着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往前游了好长一段距离。然而,即便这样,当瑟罗非回头朝后方看去时,隔着这段距离,隔着元素凝集的各色光团,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某个从半空掉落的东西。 就是它了。神祗遗赠给人族的圣物。 她催促阿尤掉头赶回去。 尼古拉斯并不赞同女剑士的主意。他语速飞快地说:“罗尔,这不急于一时。布斯达布尔和梅丽都在那里,趁着魔法公会还能拦住他们,我们先回船上去。” 可是选择权在角海豹手上。角海豹对瑟罗非言听计从。 它灵活而平稳地掉了个头,一点儿没犹豫地以更快的速度游了回去。 尼古拉斯无奈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令人眼花缭乱地翻动着——过热的枪管被卸了下来直接抛入海中,一副有明显妖精手艺特色的、六弹道的重型管被迅速地安装了上去。 阿尤多少要考虑坐在它背上的两个人类的承受力来控制自己的速度。于是,当瑟罗非和站圈还有大约三只救生船的距离时,她清晰地看到,那长得像是个雕像的东西被众人争抢、一次又一次小小地抛起后,终于被一只突然长出细长的第四指节的手抓了过去。 ——梅丽! 她的手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儿人样了。大块死气沉沉的,像是痂皮一样的东西要掉不掉地一直延伸到她的小臂上,间隙里露出鲜红狰狞的肉。 谁也不知道梅丽与那雕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又或者她对雕像做了什么。人们只能看见那雕像在她怪异的手里剧烈地挣动,她的表情很狰狞,突出的虫牙将她的嘴唇都刺破了,但她依然死死抓着那雕像飞快地往嘴里塞。 “咔嚓。” 那雕像手臂被咬断的声音在战场上不值一提,但不知怎么回事,听在瑟罗非耳朵里就和暴风天的雷鸣一样。 梅丽也能吸收圣物的力量! 虽然梅丽看上去非常勉强,非常痛苦,但她咀嚼时那种油然的满足和狂喜几近实质!!!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瑟罗非心里一咯噔,没有丝毫犹豫地单手撑着角海豹的脊背,冲着前方的浮冰全力一跃! 她直接在半空将大剑拔了出来,以它作为立定的基点——然后手腕轻轻一带,大剑便轻巧地从冰层中分离,剑尖在冰面上低低地划了个小弧,剑柄仿佛有灵性一般直接送到了女剑士的手中。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在这么个你死我活的场合,她怎么都能赚来几个掌声。 梅丽表情扭曲地将嚼碎的木雕吞咽下去,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整块手臂长的木雕吞入口中,却被一道呼啸而至的白光重重撞在冰面上! 是白胡。 梅丽暴躁地尖叫着,一瞬间五六只硕大的虫子将白胡团团围了起来。 遍布冻原的虫子们突然在同一时间发出兴奋而高亢的嘶鸣,那声音的感人程度堪比集市里卖给小孩儿的怪叫鸡,震得所有人都一阵恍惚。 而从瑟罗非的角度能清晰看到,梅丽正极力伸长着上身,有一截如蝎尾一般的可怕厚刺从她的后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出来! 周围的虫子暂时倒是没什么形态上的变化,但它们明显变得特别狂暴,浑浊的消化液从口器中源源不断地分泌着。有几只始终被一个学徒追着逃窜的虫类突然凶狠地回头扑咬,完全不顾自己被凝集的元素削掉半截脑袋或者溶去几条腿。那名学徒一个慌乱,被一只将死的虫子咬住了小腿拖拽下来,没几下就被啃噬成了一滩人皮包裹的肉泥,有无数新生的、强大健壮的幼虫一边凶狠地撕咬着,一边从他体内徐徐爬出。 瑟罗非看得到的景象,那群漂浮在半空的魔法师当然也能看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雕像到底是什么,但他们很快明白了梅丽肯定是获取了什么不得了的力量,并正在利用这些力量让虫子们狂暴,十倍凶狠地击杀人类,并以此进化出更加强大的后代。 他们中的许多在魔法公会会长的示意下,放大了自己的声音简单两句将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并且告诫所有人停止战斗,抓紧一切机会离开!停泊在远处的船只也陆续开始有了动静,它们有些一溜烟往外海开走了,有些则急匆匆地往壁障的方向驶来,显然是打算来接应同伴。 梅丽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白胡身上——这个可恶的人类把本该属于她的雕像打落了,就这么一来一去,她又感觉不到雕像的存在了。 该死,该死,该死! 当她咬下那一小块雕像的时候,她有一种隐约却笃定的感觉——如果能够全部吞吃那个雕像中的力量,虽然会遭受一些皮肉之痛,但…… 她能成神! 她肯定能成神! 这个念头就像是带了毒的九足蔓,一边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脑子,一边释放出甜美的神经毒,让她 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曾经她多么可怜,多么命苦。原来这全是神祗给她的历练!这是神祗赐予人族的圣物,圣物只能被她一个吸收,当然,当然就该是属于她的,她是被神祗选中的接位者啊…… 这周围肯定还有哪个狡诈的家伙,把雕像藏了起来。不过,没有关系,迟早,迟早,这片冻原上的所有活物……甚至这片海洋,海洋彼端的陆地上的所有活物……总要成为她和她孩子们的口粮! 现在,她要先撕碎这个打断她成神之路的不知好歹的人类! 虫子的狂暴将原本就混乱的战场态势直接扯到了崩溃的边缘。加上浮冰的融化,同时面对冰冷海水和无边无际的虫潮的人们所做的一切挣扎,意义只在于选择哪种自己喜欢的死法。 很多来到浮冰边缘的佣兵和军人毅然跳入了极低温的海水之中。 他们大多已经极致疲累,都是闭着眼跳下去的,一边在心中为自己的家人进行最后的祷告。但他们往往只是刚刚浸入海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举了起来。 “这,这……你……” 看着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海民回头说了声“抓稳”,就一刻不停地背着这位幸运的佣兵往前游去。 “嘿哥们儿,我,我真……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不如你你你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一直是我们团里最重的几个,这太太太太——” 人们哆哆嗦嗦地感谢着,也有不少人要求海民把他们放下来——他们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在如此冰冷海水中托举着一个成年男人游泳,对海民来说也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 “抖成这样就别说话了,”不知道哪个海民笑着喊了一声,“我们相对人类来说耐冻很多,船只也在朝这边驶来,很快就到,你们把最后几口气憋住了,别让我们白忙一场。” 相比佣兵和军人们,精灵的撤退显得更加游刃有余。那只也异常硕大的白色角海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冰水交界的海域,一边在水上优雅轻快地跳跃着,一边发出咕唷的悠长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同伴。 因为这些年被大肆捕杀,角海豹们对人类显然没多少好感。这个生性平和慵懒的种族并不会主动使用额头上锋锐的尖角去攻击那些只剩半条命的人类,却也基本不会主动去搭载他们——精灵可就不一样了。 玛柯兰纳拍了拍雷的肩膀,并顺手将他推到了一只正冲着他们摇头晃脑的角海豹身上:“你带着他们先走,我过去看看。” 雷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掷地有声的抗议,玛柯兰纳就已经被他那只巨大的骑兽载远了——那只雪白的不知名巨兽即便在这样的战场也依旧显得从容优雅,它打开了一只收敛在身侧的巨大羽翼,冲着梅丽与布斯达布尔所在的站圈急速飞行。 在大家都各自忙着团团转的时候,女剑士在做什么呢? 她在努力缩减自己存在感的同时,死死地吊在布斯达布尔的身后。 布斯达布尔大概是在场最忙的一个。他要借着魔法师的手打压梅丽的力量,却一个不小心让虫子们又进了一阶。这下局势翻天覆地,他也不得不考虑起虫类是否会影响到大陆上所有生灵的存亡——说实在,他对统治一群灰黑色的爬虫飞虫可没有任何兴趣。 但魔法公会近一年以来愈发明显的不配合也让他积蓄了不少怒气,并且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组织是多么的强大。如果魔法公会真的要与长老院站在相悖的立场,长老院以后的行事会相当艰难……而冻原之战过后,除非神祗再临,否则即便他用再大的利益相诱,也别想魔法公会的学究们能乖乖站回自己这边…… 既然如此,不如都留在这里吧! “布斯达布尔!!!” 瑟罗非第一次听到玛柯兰纳以这样愤怒的声音说话! 精灵的领袖站在莹白色的骑兽上,声音里是快要满溢出来的怒火:“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也被虫子吃掉了脑袋——瞪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想要统治陆地,你难道也想要这样一群脑子里装满了胃袋的子民吗!?” “你如果还不动手,那一切都完了!宫殿,森林,权势,家庭,所有的一切!” 布斯达布尔被吼得微微一愣。 然而就在这一瞬,梅丽尖叫着左右躲避着魔法公会会长凌厉的攻击——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于是那咆哮着的元素团就正正好砸在了布斯达布尔的身上! “轰!” 布斯达布尔重重摔在一块浮冰上,冰层炸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身为长老院之首,这样的攻击显然不能直接把布斯达布尔砸回神祗身边。不仅如此,他看上去甚至没怎么受伤——他堪称敏捷地在将碎的冰层上滚了半圈,很快又操纵元素让自己漂浮起来。 几乎在布斯达布尔被砸到冰面上的同时,远远飘开的梅丽突然一个掉头直直冲了回来,甚至硬生生吃下了魔法师们的几次攻击……她兴奋地大笑着,脸上全是鼓动的青筋……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瑟罗非。 她一跳一回,双脚几乎与布斯达布尔同时离开那块颤颤巍巍的冰面。 她手中抓着那个被咬掉了一只手臂的木雕,心跳如雷。 这是人祖雕像。传闻中神祗创造的第一个人类。这是神祗赐予人族的圣物,它曾经被摆放在穆西埃大监察官的书桌上,或许做过镇纸,或许做过书签,也或许被幼年的卡尔.穆西埃拿起来砸了几个核桃。 哦她甚至还有时间打量一下那雕像的脸,发散一下思维。她觉得自己特别有成为吟游诗人的潜质! 这么想着,她在梅丽几乎疯狂的尖吼和布斯达布尔恍然的震怒当中,手中浮起一种未名的力量—— 人祖雕像在她手中骤然化成粉尘!!! 文明人不是看什么都用牙咬的啊。哎。 131| 【终章 】冻之战八 【七三】 熟悉的、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肌肉的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 这是第三次了,她想,心里竟然还有点儿重逢故友的愉悦。 也不知道是自己已经习惯了,还是人祖雕像先让长老院研究了半天、又被梅丽咬掉一只手臂,里头的能量已经被消耗掉一部分的缘故……瑟罗非感觉,这一次的痛感是最轻的。 虽然她的心脏依旧蹦跶得出奇欢快,让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少说也住了三五只讨食的阿尤,但这一回,她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能强行凭借意志支撑。 不仅如此,随着痛感蔓延,她觉得自个儿的脑子反而越来越清晰,甚至隐隐多出一种不知道该被称为直觉或者幻觉的东西——比如,她“察觉”到,虫子们在传继了梅丽自圣物中汲取的力量后,对冰冷的海水不再那么不适应了。它们已经对靠近岸边的角海豹发动了好几次骚扰式攻击,虽然它们都只是在角海豹光滑的毛皮上留下几个微不足道的咬痕就被愤怒的角海豹们甩了开来,但虫子们的食欲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它们非常有自信,只要再繁殖几波后代,它们一定能享用到新鲜的海豹肉! 一时间,瑟罗非觉得自己大概是疼懵逼了。 但很快,她就听到了魔法公会会长的声音:“……过去我虽然觉得你性格过于狠辣,但我确实承认你具备成为一名领袖的资质和才能。布斯达布尔啊……你是真的看不见你养出来的虫子们已经有本事下水攻击角海豹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是真的! 瑟罗非这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种共鸣。 人族雕像中的力量,正分散在她和梅丽的身体里。而梅丽,是所有虫子的母亲,也是所有虫子的大脑! 也就是说,瑟罗非现在能够分享——或者说窥探——到一部分梅丽在虫类当中所扮演的角色。 ……噫。仔细想来还真是有点儿小恶心。 瑟罗非也确实发现了,随着吸收的圣物力量的增加,她似乎越来越能够无师自通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之前,她突然能够感应到人族圣物的存在——她在才吞下起源之种的时候可没学会这个,要不然打死她也不会紧接着就误打误撞地吸收了海神之戟…… 现在,在吞吃了人祖雕像中残余的力量后,她模糊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大脑——也或者是灵魂——总之是一些海盗没法儿正确归纳总结的高深东西,正在接受一些新颖奇巧的东西…… 这种感觉很微妙,瑟罗非即便清楚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随时会丧命的战场,脚下踩着岌岌可危的薄冰,还正巧和一群破坏力最大的家伙们站在一起,她也忍不住飞快地将全幅思维沉浸在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感悟——关于壁障,关于能量的相互吸引与吞噬,关于元素们的小脾气…… 她一心一意地“看”着,思考着,完全进入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中。她那值得吹嘘的自制力仿佛突然就被阿尤一口吞了。 而此时的尼古拉斯正站在女剑士的前方,面无表情地与布斯达布尔,以及赶来助阵的三名长老对峙着,一步不退。 完全疯狂的梅丽在刚才露出了几个明显的破绽,被几个学徒找准机会击退到一边去了。在玛柯兰纳的帮助下,白胡也险险地从虫子们的包围圈中逃生,但他看起来只剩下模糊的意识,脸色也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状况似乎不太好。 “是你啊。”布斯达布尔沙哑的声音从兜帽下阴测测地传出,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是你,那个稀有的混血,你竟然真的活到了现在——” 布斯达布尔的话戛然而止。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女剑士手中的大剑,沉默了一瞬,接着毫无预兆地对两人撕开了一张威力强大的卷轴! 魔法公会会长时刻关注着布斯达布尔的动向。他也跟着注意到了女剑士手中的大剑,并且飞快地将这些线索串联到了一块儿——他暗自叹了口气,低声念叨着“学生是债,学生家的破孩子也是债”,也一点儿不肉疼地甩出一张刻着白鹰神盾纹样的卷轴,并迅速挪移到了女剑士身前。 元素洪流之后,魔法一系日渐衰亡,高阶卷轴是用一个少一个。今天在这个战场,被这些大人物们丢出来的卷轴随便分一个出去都能作为某个小城市公会塔的象征,而这些卷轴,恐怕也是法师们手中关于前人、关于那个鼎盛的魔法时代的最后记证…… 会长扔出的卷轴在瞬息之间打开了一个由无数金色坚盾组成的半球形光罩,将瑟罗非、尼古拉斯、以及他们脚下的浮冰牢牢地护在了里面—— 不,等等,尼古拉斯?! 淡金色的护盾中只有瑟罗非一人。她闭着眼,眉头微皱,身体却处于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而原本死死守在她面前的尼古拉斯赫然不见—— “他在那里!” 一个学徒忍不住叫了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尼古拉斯往右手火|枪上加装了看起来十分沉重的臂托,一直将他结实的小臂覆盖至手肘末端。他左手射出的爪型弹正紧紧锢着一个长老的脖子,将对方粗鲁地挟持在自己身前。 那长老的兜帽早在激烈的交手中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毛发稀疏、眼球凸起的苍老的脸。他恶狠狠地念着咒,并不断用挣出的右手抛出一个又一个明显是留作保命用的卷轴。但尼古拉斯不为所动,他深黑色的眼睛里一丝波澜也没有,只是死死地钳着对方,右手的火|枪抵着那长老的脖子,接连轰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轰!” “轰!” “轰!轰!轰!轰!” 原本厚实的冰块在这让人心惊胆战的轰击声中迅速地炸出碎屑、出现裂纹、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 那位长老从未感受到如今天这样的恐惧。 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战斗中应有的兴奋,他冷静得几乎不像真人,说他是被今天这炼狱一般的战场折腾得麻木似乎也不太对。这个叫做尼古拉斯的,南十字号的船长,仿佛对生命,战争,死亡,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儿的触动……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在一心一意地在杀死自己而已。 对于尼古拉斯来说,“对着人脖子轰出一发发能够轻松洞穿甲板的子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不捎带任何感情与思维的动作——和往早餐的碳烤鲑鱼里挤点儿柠檬没什么区别。 他在尼古拉斯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他逃离不了。接连扔出的、被他珍藏多年用来保命的元素罩至多只能抵挡三发这样的攻击。他所做的挣扎全是徒劳的,除了拉长自己死亡的过程、让自己更加煎熬之外,并没有别的用处。 不,不不不,他还有同伴,布斯达布尔他们不会放任这些猖狂的蝼蚁—— 这位倒霉的长老想得不错。在库珀里大意被杀、另外三名长老也莫名死在法阵的突然性元素膨胀后,布斯达布尔和其他长老确实会对“同伴”的性命稍微上点儿心了。 布斯达布尔果断暂时放弃了对瑟罗非的攻击,他嘴唇快速嗡动着念出了一个恶咒,深紫色的螺纹状光条直接袭向尼古拉斯毫无防备的后背—— “嗡——” 玛柯兰纳眼睛都没抬一下,自顾自的横过法杖往梅丽的方向接连弹出几个光球:“哦,抱歉,手滑。” 布斯达布尔气得胸口一阵闷痛,但他看着隐隐有彻底占领整个冻原趋势、并且迅速向海中进攻的虫子们,也知道现在不是和玛柯兰纳真正干一仗的好时机。 可不管怎么说,那个混血杂|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布斯达布尔松弛的嘴唇卷起一丝冷笑,他抚上胸前一块刻着神秘魔纹的辉石,迅速地刺破拇指并沿着那凹陷的魔纹由上至下划了一圈。 下一瞬,布斯达布尔黑色的佝偻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尼古拉斯的后方! 始终连续的、让人心惊肉条的轰击声也蓦然停止! 尼古拉斯没有回头,但他仿佛后脖子上也长了眼睛似的,以几个有力的交错跑跳躲开了布斯达布尔朝他砸来的元素团。 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被逼到了这块浮冰的边沿。他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将手中受了点儿伤的长老往海面上一抛,自己也跟着往那个方向全力一跃! “呵,愚蠢!”布斯达布尔讽笑——那里可没有能够立足的浮冰,他的同伴虽然受了伤,可基本的漂浮术还是使得出来的,到时候他们只要前后夹击…… “唰……唰啦……” “什,什么,这是——!” 即便是布斯达布尔,也忍不住恨恨地低呼出声! 足足有一艘中型船那么大的角海豹看似缓慢地腾空而起。它没有引动多大的水花,可这样的一个庞然活动时排开的水浪却在一瞬之间将周围的浮冰冲得一干二净!!! 它轻松地咬住了那个长老,轻松地把他咬成了两截,然后一边发出沉闷的喉音,一边将两块已经毫无生气的肉块儿远远地吐了出去。 尼古拉斯稳稳地立在角海豹的背上。他的亚麻斗篷多少被打湿了一些,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干脆地脱掉了它。 结实的,带着火|枪灼烧的灰痕的上身□□着,带着没有人会质疑的力量。 如同海中神祗一般的巨大角海豹偏过脖子,对着布斯达布尔发出阵阵低吼,一边露出了尖锐的、还带着血的獠牙。 132| 【终章 】冻之战九 【七四】 一部分人爬上了甲板,顶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以及眉毛上快要挂到嘴边的冰棱,与之前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死对头们抱在一块儿痛哭流涕。 一些船只已经马力全开,飞快地逃离了这个炼狱一般可怕的地方。 但更多的人,却是永远留在了这里。 此时,一艘坚持往壁障方向行驶的船只就显得尤为醒目了。 乔拿着黄铜望远镜站在床头的撞角上,咋咋呼呼地指着方向:“诶右边右边右边——” 蝎子和小安娜一人看顾着好几个临时支起来的药锅,玛格丽塔和希金斯太太也在旁边帮忙,给汉克斯以及尖牙小队的成员们清理着残余的虫毒。 希欧看起来十分疲累,右手上臂中端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露出里头还磕磕碰碰旋转着的齿轮。但他此刻似乎没有修理右臂的心思,他在一心一意地操控着南十字号上的一应设施——虽然这里还看不到具体情况,但从时不时爆发的光团,明显的元素涟漪,以及阿尤愤怒的叫声中可以看出,一会儿等待他们的绝对是一场恶战。 但除了盲目的备战之外,大家的心思似乎多少都有点儿跑偏—— “希欧,”乔忧心忡忡地说,“回头尼古拉斯如果问起来,你千万得说把船开回来全是你的主意。” “对,”蝎子难得附和乔红毛的观点,“管家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除开管家,头儿也就对你客气点儿。” “拜托了大副,你就强迫我们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不然我们全都得被头儿拖船尾。” “大副辛苦了,回头我们请大副去酒馆里挑最漂亮的妞儿。” “当然要是过一会儿我们都死了那就算了。” 玛格丽塔神色纠结地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万一我们没死,事情麻烦了,你们千万得说我一开始就被虫子吓晕了自始至终没缓过来哦对了你们一会儿谁先看到我家小姑娘一定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找个合适的地方晕一晕。” “好好好。” “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你也别太担心,事情说不定没有你想得那么糟,我们也有可能干干脆脆的就死了啊。” 海盗们纷纷答应并安慰她。 在南十字号众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忧虑的时候,一直紧闭双眼的瑟罗非在魔法公会会长的元素罩中缓缓地、悄无声息地飘了起来。 未知的力量在她的脚下逡巡。它们将女剑士的脚尖稍微托离地面,再缓慢地包裹上她的小腿,大腿,躯干,将之前凝结在她体表的冻霜飞快地分解。 一条极细的线从她的心脏直直连向湛蓝色的壁障。 这条线甚至没有一根头发粗。在这样一个已经彻底没有了秩序的战场中,完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事实上,虫子和非虫子正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最激烈——或者说最惨烈的,关于生存与未来的交战。 即便是布斯达布尔,其他的长老们,和长老们的亲信,也不得不开始将火力全部集中在虫子身上。 就在刚才,一只好奇地游回来的角海豹被虫子们啃了个干净。它在海面上来来去去地翻滚、发出尖锐的痛叫。但它很快变成了几团千疮百孔的肉块,更让人恐惧的是,有灰黄色的,像是霉变的小麦壳子的玩意儿,随着那些肉块大捧大捧地在海水里散开。 大意让梅丽咬掉人祖雕像的手臂,大概是布斯达布尔这辈子做过最让自己懊悔的事情。虫子们的二次进阶让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样,这场战争直接从为了权谋变成为了生存,可想而知,即便他们顺利地解决了这里的麻烦,回去之后,长老院的声望也…… 尼古拉斯的出现,更是让他们之前关于“无主之地”的谎言无所遁形。 布斯达布尔的眼睛肿闪过一丝冷意。 况且,“这里的麻烦”可一点儿不好解决…… 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对梅丽出过手。 形势越是对长老院不利,这个虫子们的“女皇”就越有可能成为长老院翻身的筹码! 尼古拉斯在这场战役中展现出来的实力简直是惊人的。就连玛柯兰纳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个海盗头子几眼——这个男人的身体素质强得不可思议,如果他没有猜错,尼古拉斯的力气应该不比瑟罗非逊色在哪里,他的脑子、应急反应、对枪械的娴熟和几近精妙的改装也基本无可挑剔。玛柯兰纳现在是完全理解南十字号的迅速崛起了…… 当敌人是这些源源不断的恶心爬虫时,火|枪这种远近皆可的武器真是比魔法好用——不,不,前提是你能像这海盗头子一样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中随时拆卸改装…… 如果还能回到树核,他一定把那些成天抱着竖琴的蠢家伙们叫来揍上一顿,让他们统统滚去研究枪械! 从精灵领袖手中获得了极高评价的海盗头子此刻却是趁着虫潮的间隙跳到了邻近阿尤的浮冰上。 阿尤光滑的皮肤上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于其他角海豹的物质,周围已经有不少零散的虫子顺着海水飘飘浮浮,蠢蠢欲动,却始终没有虫子赶真的挨上阿尤庞大的身躯。 “回去。”尼古拉斯在阿尤准备出生抗议时毫不留情地竖起了一根表示“闭嘴”的手指,“带着你新交到的女朋友和其他角海豹们走,这是命令,不听话的话以后再也没有刺皮虾,没有搓澡,没有女剑士。” 团长尤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委屈而惊吓的咕。 它绕着浮冰转了个半圆,最后看了尼古拉斯和瑟罗非两眼,最终顺从地往外围游去。 尼古拉斯微微松了口气,转头却一眼看见连接在女剑士胸口和壁障的那条蓝线!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慌将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恐慌,事实上,他对这块连接着母亲的家乡的壁障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他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冲到了瑟罗非的面前。 瑟罗非迷迷瞪瞪之间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摇晃,以及隐约的尼古拉斯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嗯?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依旧放任着自己的思维朝那片蓝色的壁障延伸。 她此刻身处一片摇曳的光带中。光带是深深浅浅的蓝,就像是夜晚宁静的山泉一样端庄地流动着,她跟着它们一起,这感觉实在是舒服极了,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一样。 她要向前……再向前……最好还能快一点儿…… “瑟罗非!!!” 她被这突然在耳边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 但说不定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这个蓝色的世界太美妙、太吸引人了—— 这个念头才刚出来,她就赫然感到一阵窒息! 她猛然呛咳出声!手指也本能地抓上了正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的手臂! “……尼古拉斯?” 她哪里知道,就在她恍惚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有一层淡蓝色的光膜从她瞳孔中一闪而过——那简直像是两面小小的壁障。 尼古拉斯的手掐得更紧了。他的眼睛越来越深,像是藏了死神的钩镰。 在死亡迫近的压抑感和剧烈疼痛中,瑟罗非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 接续在她胸口的蓝线蓦然碎开! 同时,不远处的壁障似乎泛出了一层细微的涟漪。 “尼克……咳,咳,哦……神啊……” 瑟罗非全然放松下来,甚至不再扒拉着尼古拉斯的手臂。当然,她也没有问“你为什么掐我”这样的愚蠢的问题。 她的背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她就要被那些影影绰绰的蓝光蛊惑,彻底成为壁障的一部分…… 尼古拉斯拽着她的脖颈将她拉近,两人额头相抵。 单看脸色,尼古拉斯反而更像差一点儿被壁障吞噬的人。他急促地微喘着,表情还带着一种极致恐惧之下毁天灭地的疯狂。他甚至没有放下掐住女剑士脖子的手,只是稍微放松了点儿力道,再放松,再放松…… 瑟罗非安抚地蹭了蹭他的鼻子:“谢谢。我很好。” 尼古拉斯逐渐平静下来。他定定地瞧着瑟罗非,眼睛一眨不眨,如果不是他的呼吸在极冷的环境中会氲成一团热气,瑟罗非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是一个逼真的蜡像。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重闭上眼睛,再睁开,低声问她:“疼吗。” 她吐了吐舌头:“一点儿也不。” “可是我疼。”他说。 瑟罗非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伸出手给了船长先生一个用力的拥抱。 “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不太好。虫子控制不住了……”尼古拉斯瞥了那边的战圈一眼,“长老院依旧不肯对梅丽出手,魔法公会和玛柯兰纳的压力很大。他们的损耗都不小,我觉得……” 瑟罗非挑眉等着下文。 “他们不行。” “哦,”瑟罗非往船长先生的胯间瞟了一眼,语重心长道:“虽然你条件很好,但也不好太过目中无人。” 见尼古拉斯的眉头皱起来了,她连忙举手做投降状,说:“咳咳其实我也觉得事态非常严峻——虫子进化之后适应水下生活只是时间问题,虫子们即便真的被我们压制,也只要往海里一逃,多吃多生,什么未来都有了——” 她眯起眼透过各种元素掀起的强光看去,长老们,会长,和玛柯兰纳倒是表情如常,但不少魔法公会的学徒脸上都有着陷入绝境的灰败。 “这么说来……”她轻声说,“这个世界要完?” 尼古拉斯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们还可以去橘——” “哦那得赶快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船长先生,你还想回家吗我试试看能不能送你一程?”瑟罗非语气轻快地说。 尼古拉斯脸色沉了下来,深黑色的眼睛里又开始酝酿风暴。 瑟罗非反手抽出大剑一划,将左边唧唧朝他们冲过来的一只大虫子劈成两半,然后凑到尼古拉斯的嘴角啾了一口。 “不想回去啊……那没办法了,陪我一块儿去死吧?”瑟罗非歪着脖子,抬着手,很快勾出一只长长的皮绳项链出来,项链下面悬挂着两只看起来没什么不对,但材料诡异做工也有些粗糙的戒指。 女剑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皮绳划断,捏着两个戒指说:“不如那什么我们赶快抓紧机会结个婚?”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船长先生的耳朵蓦然变得通红,一点儿不顾自然规律。 他支支吾吾地应着,几乎是用抢的从她手上抢过了那个看起来较小的戒指——戒指入手的一瞬间他就想起来了,这是在她刚来到南十字号、还需要借住在蝎子的船楼里时,在他还百般纠结不知道该把这个蠢姑娘赶得远远的、还是锁在眼皮子下面的时候,他别别扭扭地用子弹在她窗台上钉了个道歉的小条子,又钉了一包伤药…… 他的耳朵变得更红了。 当然,这没有阻碍他拔出枪,轰轰两声将试图靠近这块的虫子们再次清了个空。 谁都知道战场不是适合磨叽的地方。他们飞快地给对方套上了戒指。 尼古拉斯的戒指其实稍微有点儿小了,而且他的左手无名指腹刚好受了点儿伤。但他只是紧紧地把戒指握住,紧紧地,像是握着自己的生命,并说:“……很合适。” 瑟罗非眨眨眼睛,说:“那,我有一个让妈妈,让乔和希欧他们活下去的计划,你……干不干?” —————————— 当大人物们注意到瑟罗非这里的异样时,她已经和尼古拉斯牵手相对,双双闭着眼漂浮在了半空。 他们处在一个光团的中心,那光团和壁障一个颜色,正在仿佛有生命一般收缩鼓胀,并被一条足足有一人粗的光带直接连往壁障。 魔法公会会长等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响起了瑟罗非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时远时近,并且稍显模糊——这在研习魔法的人看来,是明显的对力量运用不到家的状况——但总的来说并不影响理解。 “……壁障有吞噬一切能量的本能,它不算是个生命体,但它会将一切与它不同质的能量共性化,然后吞吃——非常聪明,是不是?但对于它来说,我们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它压根‘看’不见。要不是我意外吸收了了人祖雕像中的能量,壁障也绝不会‘看’到我。” “壁障似乎会蛊惑我们的精神。刚才,我就差一点儿在一无所觉的状况下被壁障吞噬了。尼古拉斯及时唤醒了我,在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了壁障往外溢出了一点儿——也可以说壁障表层发生了一次规模极小的……能量爆破?” “这叫做能量过载。”魔法公会会长抖了抖胡子,并且狠狠瞪了已经不省人事的白胡一眼。 “我们发现虫子们不再挤挤挨挨地堆在壁障脚下了,尼古拉斯确认这是我与壁障断开连接之后发生的事儿,之前的虫子们可没有这么谦让有理……这还挺能说明问题的?这些恶心的小东西们正是因为没什么脑子,所以它们趋利避害的天性反而比我们强大。” “于是,我想着,如果壁障在同化一个更大的,大得多的能量团时被斩断连接,是不是会引起更大的‘能量爆破’,直接吞噬爆破范围内的一切生命体……我也想着,如果我主动放出能量与壁障同化,是否能够稍微留存自己的意识,以便多少掌握点儿主导权。” “至少后一个猜想已经成真了。我不仅记得自己是谁,还能抽空借用壁障的力量和你们这些大人物的脑子说说话。” “所以……这一票挺大的,你们要不要一块儿来干?” 布斯达布尔当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但他看着玛柯兰纳以及魔法公会的那些家伙,甚至明明已经离开了的努斑会长等海民,一个个接连将自己投进瑟罗非所在的光团时,他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猜测。 已经完全没有人形的梅丽疯狂地反扑,张开布满了虫液和利齿的嘴超朝光团咬去,却被远远弹开。布斯达布尔的脑子正飞快地转着,他眼里渐渐有喜色漫上,他招呼着几个幸存的、也有些精力不支的长老们,不动声色地飞离战场。 这些虫子就让这些伟大的蠢货来解决吧。这种明显两败俱伤的方式……很好,非常好。 接下来,他们只要追上那几艘刚刚逃离这里的船只,让那些人永远地闭嘴,长老院的声誉和地位就不可能被根本性地动摇—— “等等。” 布斯达布尔在其他长老不解的目光中返回,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下面一艘通体黑色的小船…… “南十字号?”一个长老看着那旗帜,不以为然地咂咂嘴,“不管是不是冒牌货,一会儿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壁障吞掉吧?这艘船还在往中心地带行驶……呵,不用管了。” 布斯达布尔却并不搭腔。 而此时,正跌跌撞撞站在撞角上,哀求着他们的佣兵团长稍微游慢一些的乔压根没注意来自上方的那道从震惊、挣扎、到饱含杀意的目光! 布斯达布尔拿出了一个龙皮卷轴。 旁边的长老张大嘴:“布斯达布尔?你疯了?这可是——” 在魔法鼎盛时代由几个大魔导师共同绘制的禁咒卷轴啊……! “住嘴!哈,哈哈,这个该死的崽子,总算让我逮到你了……”布斯达布尔那苍老得男女难辨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他咬牙切齿地小声咒骂了几句,一边拉开卷轴,一边几乎是狂热地对旁边的长老大笑道:“你们知道吗,我终于,终于能够完全掌控那半个灵魂了!有了半个神眷者的灵魂,我马上就能彻底逃脱神祗的掌控,我马上就可以——” 禁咒所引动的轰鸣将他后续的话音全数掩盖了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积云迅速地压低,海水被大块大块地卷席到半空,夹杂着稀疏虫卵、刚孵化出的半透明幼虫,甚至是被虫子们啃噬了一半的海兽尸体。 乔往半空中看,脸上是茫然和惊讶混杂的表情。 一道足足有南十字号四五倍粗的光柱就像神祗的裁决之剑,从布斯达布尔的手中轰!然!劈!下!!! “隆隆隆隆——!” 那是!灭绝一切的死亡的华章!!! 南十字号上的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乔第一个睁开眼,无比惊讶地看见一艘庞大的四桅船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南十字号的船侧。 这艘船看起来很眼熟。坐在瞭望台上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很眼熟。 ……掌舵的那个刀疤男看起来更是该死的眼熟! “公爵号?珀努斯船长!……三刀?!” 站在珀努斯.班德里克旁边的壮汉看了一眼珀努斯举起来的木牌,大声道:“我来晚了,你们好!” 那声音如同海象的鸣叫。 “等等,刚刚那阵仗……就为了把你们给劈过来?这出场倒是挺让人印象深刻的……”乔狐疑道,不过,他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三刀身上,“老伙计啊,你出现在幽灵号上,这意味着……你已经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刀脸上的疤痕扭曲了又扭曲,但珀努斯没有开口,他当然不敢说话。 珀努斯若有所思地往后方的天空瞟了一眼。 南十字号上的人都没有发现布斯达布尔他们刚刚出现,放了个禁咒,又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好,一刻不停地逃远了。不过,这不是珀努斯该管的事情,这次他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 他看向那个越来越大、依旧在微微收缩鼓胀的光团。 他笑眯眯地对南十字号众摆了摆手,然后,公爵号竟然真的像一个幽灵似的,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缓缓朝那个光团飘去。 “嘿——等等?”乔大声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喂——?有看见女剑士和我们头儿吗?” “别——过——来——”海象声音的大汉也大声喊。 希欧只犹豫了一瞬,就让阿尤继续往光团前进。 “……不走也好!但一定待在原地别再动了,如果你们不希望瑟罗非和尼古拉斯的努力白费的话!” 这话阿尤也听懂了。它破水而出,湿漉漉的眼睛充满忧虑地看看光团,又转回来充满求助意味地看向希欧。 希欧衡量片刻,对阿尤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这明明是一个单手手势,可他非要两只手抬起来一块儿做。”乔对汉克斯挤了挤眼睛。),并回头道:“南十字号全员戒备!” “是!大副!” —————————— 光团里的时间其实没有外人估计得那么痛苦又难熬。力量被源源不断抽离当然并不好受,但光团中的众人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也充分了解了这选择极可能带来的后果,所以大家的心态反而都相当不错。 他们聊起天来。 魔法公会会长建议瑟罗非下辈子去多少学一点儿魔法相关的知识,这得到了努斑会长的大力赞同;玛柯兰纳则提议包括尼古拉斯在内的年轻人赶快抓紧最后的时间信仰精灵树,这样很有可能下辈子变成精灵,享受所有种族当中最优越的成长条件和最开放的教育态度。 “最优越的成长条件?这样说的话,你们不如亲吻一下我班德里克家族的徽章……当然对于孩子的教育,我还是多少有点儿心虚的……” 一个小骷髅从外面一蹦一蹦地走了过来。它苍白的指骨抓着一只小而精致的四桅帆船。 玛柯兰纳等迅速地警戒了起来——这个来历不明、自称班德里克家族出身的骷髅身上所蕴含的能量竟然比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加起来还多(在一开始发现自个儿身上的能量竟然莫名输给了两个海盗崽子时,他们也是相当不服气的)——多上至少十倍! 瑟罗非却非常惊喜:“珀努斯船长!” 她在征得珀努斯的同意后,迅速简洁地将珀努斯和公爵号的来历介绍给了其他人。 “好了,这里交给我。”小骷髅对他们咔吧了一下下颌骨,“这事儿办好了,上面一高兴说不定能让我长大几岁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晃了一下手中的微型公爵号。一瞬间,有十来个船员从那小小的模型当中跳了出来,将魔法公会会长等人一个一个地踢了出去。 “他们会记你仇的,”瑟罗非大笑,“我注意了,你的船员们个个都踹的屁股!” 小骷髅从布满蓝色光线的能量场中晃晃悠悠地穿了过来,不客气地拿起小公爵号敲在了女剑士脑门儿上:“还笑得出来?我能把他们踢出去,你们这两个处于核心的,我可一点儿办法没有。” “没有就没有。”女海盗满不在乎地咧咧嘴,“珀努斯船长,你这是上头有关系的。我们一会儿炸了以后万一还有救,你记得帮我们说几句好话——我不太想再做精灵了,你知道的,对于我们海盗来说,‘挂树上了’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哦……”小骷髅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扭头对着瑟罗非身侧的虚空道:“惨,真惨,我早跟你说就按着你家少爷你家姑娘这德行,你危机关头英勇救场的情节是不会出现的。” 瑟罗非先是一脸茫然,很快她想到了什么,眉毛被她挑得要飞上发际线了。 尼古拉斯也是实打实惊讶的表情。 “老师?” “管家?” “珀努斯。”管家的声音从瑟罗非身侧传来,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你总是这么不讨人喜欢。这就是你至今还是个矮子骷髅的缘故吧?” 珀努斯冷笑了一声,手里的公爵号抬起又放下,看上去十分想给管家来一记狠的。 “老师你在哪儿?”瑟罗非环顾四周,最后在一片微白色的区域茫然地停住了目光:“老师?” “是的,我在这里。” “你……” “我已经没有实体了,或者说,我从来就不算有过?” 瑟罗非大惊:“什么?怎么,怎么会,是不是那些虫子还是壁障还是长老院那群该死的——” 尼古拉斯轻轻捏了捏瑟罗非的手:“管家穿越壁障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就是作为能量体存在的。你大概也听蝎子他们说过,管家每次只在关键时刻出来救场,其他时间就一个人锁在船楼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是……在积蓄能量?恢复身体?哦不老师没有身体,抱歉我有些混乱……” “这都不重要,以你们这些整天只知道打架摸鱼的脑袋也理解不了我梵特伦精妙的知识体系。”管家说着嘲讽的话,语气却是带着慈祥的笑意的,“废话不多说……你们出去之后会相当虚弱,尤其是罗尔,你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已经踩在临界,又是这么一阵乱折腾,你离开这个能量场后会极度虚弱。少爷会稍微好一些,但恐怕也……” “算了,管不着了,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没法儿赶来救场了……反正也不会再见了吧?” 瑟罗非眼睛蓦然睁大,但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感到了一阵无法抗拒的大力迎面袭来—— 眼前景色变化得飞快,极速掠过她身边的深浅光带明明灭灭。她被这晃动的视野弄得有些想吐,刚刚闭了一会儿眼,就感觉到后背还算温和地撞上了一块什么。 ……是甲板。 她听到了又一声撞击,然后自己的手被一只熟悉的手抓住,握紧,十指相扣。 她听到接连的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都是她熟悉的声音。 “罗尔亲爱的!天哪,天哪她怎么这样了?哦天小男朋友的情况看上去也不太妙……” “安娜!安娜快,帮我把岩蜥角粉拿过来——” “汉克斯你瞧是不是只有傻|逼才去拯救世界?一点儿好处都没把自己弄得惨兮兮,我以后不干海盗了,就勉为其难给他们写个传记故事好了——该死我编不下去了,那边那个魔法公会的老头儿,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倒是过来看看我同伴为什么跟死了似的瘫着?!” “啧,现在的年轻人……她现在只是虚弱了些,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倒是你们得想清楚之后怎么收场,刚才那个从混乱之界梵特伦过来的老人和我大致解释了一遍,三个圣物啊,整整三个圣物,普通人类的躯壳怎么可能不崩坏!” “咕唷唷唷唷唷?!” “呀阿尤你怎么跑甲板上来了哦乖不急啊也别哭啊你的罗尔不会有事的头儿也——好吧我觉得你不一定特别关心头儿——” “还在废话什么!都过来按管家说的一起把桅杆拔起来——力气大的两个都躺着呢你们多少自觉一点儿!” “噢噢噢噢好的大副!” “这就来!” …… 船体一阵不安分的晃动,接着,瑟罗非感觉整艘船似乎飞了起来…… “哦我的鱼菜虾壳子,南十字号真的飞起来了?!” “别看我,我也以为管家只是在说着玩儿……”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流走,胸口却在一点点的暖回来。 ……回家了。 她凭借着最后一点儿意识睁开眼—— 她看到了被猛然暴起的蓝光映得发亮的天空,越来越近的云,飘扬的南十字号的旗帜,以及—— “你们看,龙族!” 瑟罗非感受着身边那人手心微弱的温度,最后盯着南十字号的旗帜看了一会儿,安心地闭上眼,放任自己沉入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的黑暗之中。 ——【终】 133|【番外一】 【番外一】 “吱呀——” 沉重的、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宽的陨铁门缓缓打开,再如何精妙的齿轮和纽带都无法恰到好处地承载这份重量,从而在相互咬磨的过程中发出阵阵刺耳的噪音。 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其中蕴藏着的关于死亡的味道浓得不行,足够吓哭一整船的小孩子。 然而,红色头发的瘦高青年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双手依旧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就这么踢着鞋跟走了进去,他的嘴角甚至还笑出了一个挺俏皮的弧度—— “……班德里克家的小子。” 地牢深处,那团已经看不出什么人形的黑影发出了一声嘶哑怪异的讽笑。 “今天,终于决定杀死我了,是不是?你眼里的杀意,简直可以堆满这个牢房……” 乔停下脚步,他的靴底踩进腐臭的积水,发出噗嗤一声。 “不,不不。今天我穿的靴子有八成新,我很喜欢上面的弧形纽扣,我并没有用它去踩死一直臭烘烘的虫子的打算。”乔说,“我只是照例来问一问——你最好已经得出了一个让大家满意的答案,布斯达布尔。” 幽深的牢狱沉寂了一瞬,然后,带着痰音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怪笑声一阵一阵的响了起来。 “……” “……” 红发青年眼中的戾气在某一瞬间似乎浓重得要溢出来,但下一刻,他又很好地将情绪收了回去。 他耸耸肩,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去。 “乔!乔!” 布斯达布尔,昔日荣耀无限的长老院首席,竟然不顾自己被洞穿的锁骨,托着那沉重冰凉的铁链往前爬了几步,苦苦呼唤着那即将走到门口的红发青年。 他的声音中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执拗。 见乔停下了脚步,他那被眼皮笼罩了大半的瞳孔中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光彩:“乔,乔,我的……孩子……” 红发青年皱着眉,冷冷地回头盯着布斯达布尔。 这个反应却好像给了布斯达布尔什么错误的信息。 “你最爱吃棉花糖味儿的布丁,喜欢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花花绿绿的。”他——说不定是她——谁知道呢反正这家伙已经衰老得根本认不出性别了——嘶哑、急切地说,“你喜欢风车,我就让宫廷里的匠师做了一个又一个不重样儿的,全都摆在阁楼的小花园里面……” 这些年,布斯达布尔越来越能够感受到玛尔西亚——那个“来历神秘”的平民皇后,那个被他夺走半片灵魂的可怜女人对他的影响。他开始变得情绪化,开始有了一些奇怪的偏好,比如对海盗毫无道理的厌恶,比如对那个废柴国王连敷衍都不耐的态度,比如看到一对漂亮的、感情黏糊糊的青年伴侣时尤其宽容,宽容到几乎丧失他身为布斯达布尔的原则的态度。 ……就仿佛在寄托着什么。 一开始,他对这种若有若无的影响是无比厌恶的。 当时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那个陷入情伤,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用皇后骗得晕头转向,几乎把他奉为再造父母人生导师,最后稀里糊涂将自己的一半灵魂交给了他。 “……再也不要和那个满嘴谎话的自私男人有什么牵扯,我要回家,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回到橘滋里……” 这是玛尔西亚,一个被无数普通姑娘视为榜样楷模的“平民皇后”,也是一个神眷之力渐渐消失的橘滋里人,最后的愿望。 维兹.班德里克和玛尔西亚的感情悲剧特别老套,写成话本一准滞销。 一对年轻男女被各自亮眼的外貌,与自身迥异的经历,以及伪装出来的温柔好脾气所吸引,立刻如同融化的巧克力一样黏糊在了一起,并在本来就不太诚实的地基上又搭建了一栋一栋谎言的高楼。 “我的生命离开你就毫无意义,我当然会跟着你回到你的故乡一起生活。”班德里克说。 当你见到我的王冠时,你会惊喜得哭出来的,亲爱的。班德里克想。 “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女儿,嫁给你以后,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玛尔西亚说。 当你随我踏上橘滋里的土地时,你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亲爱的。玛尔西亚想。 而最终,这个最根本的矛盾引发了两人性格、习惯上大大小小的不和,使他们原本就虚浮的感情迅速破裂。 国王班德里克坚决拒绝了玛尔西亚“成为信徒,跟随她回到橘滋里”的要求。愤怒的玛尔西亚原本打算一走了之,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拖,再拖,对虚荣的贪慕渐渐使她越来越难以抛弃那顶冰冷沉重的后冠。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加注在自己灵魂中的、她与生俱来的神眷之力已经弱得让她无法返回橘滋里了。 这个从来就没什么脑筋的姑娘蓦然慌张起来,再又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她向布斯达布尔递去了求助的书信。 这是整片大陆最强大、最渊博的人,而且,他能制住那个可恶的戴着王冠的男人! 玛尔西亚的想法很简单。 于是,她也很简单地丢了性命。 布斯达布尔怎么可能忍受自己被来自于这么一个蠢得无药可救的女人的情绪所影响!自始至终,这个蠢货身上唯一值得他利用的,也就只有那一个被神眷顾的、来自橘滋里的灵魂了! ——感谢神明让你无用的生命多少有了点儿价值。布斯达布尔轻蔑地想着,开始寻找摆脱这种影响的办法。 但灵魂的力量是可怖的。 尤其,一个被神眷顾的灵魂的力量。 布斯达布尔很快把这件事情抛到一边去了:身为大路上最有权力,也是最有野心的人,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点儿小情绪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如,他现在也是真心诚意地翻阅着玛尔西亚断断续续的回忆片段,对红发的海盗表示着这份有点儿哀戚的善意——他已经分辨不出来这是自己高超的演技,还是别的什么—— 留在玛尔西亚灵魂中的最后一点神眷,又或者是她在生命终结前幡然醒悟的、对她的孩子的全部母爱,仿佛一丝最隐秘又最可怕的诅咒…… “呵。” 继承了班德里克姓氏的海盗摆了摆脑袋,终于转过身,不怎么像样地蹲了下来。 布斯达布尔的眼中猛然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他捂着凹陷的眼眶,黑红的血混合着眼球中粘稠的液体,悉悉索索从他老迈变形的指缝中流了下来。 乔.班德里克这几天显然没有空好好打理自己的形象。他微微缩着肩膀,就有一丝长势过旺的红发斜斜滑落下来,将他眯起的瞳孔间隔成了数个看不清晰的碎镜。 几乎要被这疼痛逼疯的布斯达布尔对上红发海盗的眼睛,竟然下意识地拖动自己佝偻发臭的躯体,往后避了一小步。 平时嬉皮笑脸的红发海盗,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从深渊最底处爬出来的怪物。 “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提起这个有趣儿的话题呢。”乔勾起嘴角笑了笑,显得凉薄极了,“是啊,你体内确实有我母亲的半片灵魂——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那愚蠢的母亲竟然将你当成一位可信的长者,试图在你这儿得到什么解决失败婚姻的秘籍……” 乔闭起一只眼,就像在进行和狐朋狗友喝完几桶淡啤酒之后惯常玩儿的飞镖游戏似的,带着一种叫人惊恐的平静将布斯达布尔的一只耳朵又削了下来。 正在他准备削下更多点儿什么的时候,一个带着浓浓担忧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乔!” 南十字号的女船医站在水牢门口。 她显然是匆匆忙忙、特地赶过来找他的。此时她高耸的胸脯正在急促地起伏。 乔猛地站起来:“是不是——” 蝎子脸上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摇了摇头。 乔狠狠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又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 “没有意识的半片灵魂,充其量也只是你这个恶心的老家伙窥探妈妈的记忆的工具而已……”乔翻了个白眼,说,“看来,对于罗尔他们为什么还没醒来的议题,你今天也没有什么新颖的见解。那么明天再见,长老大人——那片耳朵就是你今天的伙食,你自个儿费劲嚼嚼,我就不帮你切了。” 水牢的大门轰鸣着关上,将不似人声的痛嚎彻底隔绝在那个腐朽的空间里。 ———————————— 红发海盗迈着大长腿踢踢踏踏地走在前面。他脚步轻快,双手悠哉的插在裤兜里,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哼着和舞女*的小调儿。 紧紧跟在后面的蝎子却不敢掉以轻心。 “嘿,乔,你其实——” “嗯?”红发海盗挑着一边眉毛,转过头来瞧着她。 蝎子嗫嗫喏喏了半天,发现自己实在不擅长安慰人这种把戏,只好咬咬牙,横下心解开腰带——上面系着的钱袋子,叮铃哐啷地举到乔的面前:“弯曲港旁边新开了个酒馆,酒够味儿,最漂亮的几个舞女都肯脱衣服,去不去?” 乔:“……嗤。” 蝎子恼羞成怒收回钱袋:“嗤你个鳗鱼眼珠子,不去拉倒。” 这么一闹,蝎子倒是觉得自个儿的喉咙放松了一些。她深深吸了口气,说:“红毛,你真的不用勉强自己每天去见那个老臭虫。大贤者会把他的发现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提高警惕、别被布斯达布尔蒙骗,而不是让你自个儿巴巴跑上去当诱饵——” 一整个雨季都过去了,尼古拉斯和瑟罗非依旧昏迷不醒。他们是最后两个从光团中被抛出来的活人,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联系之后的大爆炸来看,怎么都不会是明目润喉、强身健体的好事儿。 更别说,紧跟在后的那一场犹如神罚的“净化”…… 蝎子现在看见蓝色的宝石还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虫子们被壁障的能量吞了个干净,长老和它的亲信们却逃出来了不少。 更别说,这个掌控着权利巅峰数百年的集团,在陆地上又留下了多么盘根错节的烂摊子。 靠岸之后,海盗们只是稍作休整,又接连投入到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好在鸟钻石镇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偏僻,长老院的死忠骑士们都不太愿意顶着一脸鱼腥味儿挥舞剑盾,这个大陆最南端的小岛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向内陆进发、清扫长老院余孽的事儿,就交给正义的佣兵,精灵,海民,神眷者,以及那些长着翅膀的巨龙了。 随着雨季过去,战事也接近尾声。前些天,玛柯兰纳,大贤者,还有白胡长老陆陆续续来到了鸟钻石镇。 然而,在一众海盗们期盼的目光下,这些学识渊博的大人物们在闭门讨论了整整两天之后,不得不宣布自己束手无策。 “今天那些巨龙们也会来。”蝎子无意识地绷着绕在手腕上的鞭子,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乔还是在说服自己,“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那些天生强大的家伙,他们肯定会有办法的。” ……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简直忧郁得能拧出酸梅汁儿。 乔突然停住脚步,双手仍旧插在口袋里,却是微微弯腰、猛地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蝎子正觉得自己刚才的语言太过苍白没有信服力,绞尽脑汁想着下一波开导的话,或者干脆换一个话题——噫?!!! 看着近在眼前的,细看还是带着班德里克特有的矜贵的那张脸,蝎子只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却硬是移不开视线。 脸皮的温度急剧上升。 然后,英俊的红发海盗勾唇一笑—— “!!!” 嘴里被塞了一只葡萄口味棒棒糖的蝎子一脸懵逼。 “以为我要亲你?嗯?” 红发海盗恶劣地眨了眨眼睛,笑得猖狂无比——脚底抹油飞快地逃了。 “乔.班德里克!!!” 134|【番外二】 【番外二】 秩序被彻底打破,龙的翅膀再一次划过陆地上方的天空。各方势力不断整合,重组,无数野心勃勃的家伙摩拳擦掌……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天性贪婪的海盗们。 在公爵号销声匿迹后,南十字号彻底占据海上第一把交椅。只比拳头不管其他的甲板生物们还是很把南十字号当回事儿的,几乎每天都要有一波海盗找上门来,表示兄弟啊咱们看上了一个郡/一块山堡/一个贵族家的大姑娘养的短毛猫,一起去抢一发好吗! 南十字号表示不好。 他们成天围在两张病床前忙忙碌碌,励志把自己的组织转型成南十字医疗康复研究院。 促成这一和平转变的两个家伙丝毫不能感觉到海盗们泣血的心声,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灵魂和身体,总要有一个在旅行……? 瑟罗非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结实,清晰,肤色健康,一点儿不像传说中忽悠忽悠、半透明的灵魂态。 一切似乎都很正确,只除了—— “原来我曾经这么瘦过么,”她嘟哝着,将手掌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握了握,“跟被踢出棚子的鸡崽似的。” 她回到了九岁的模样。穿着玛蒙城小流浪汉的衣服。 她处于一片广袤的水域之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源温和地照亮了整个水域,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气泡自下而上地漂浮。 就是没有第二个活物。 身处这样诡谲的环境中,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女剑士也不由有些烦躁。 战斗结束了吗?是不是所有的虫子都被杀死了?她的同伴们怎么样了?千疮百孔的鸟钻石镇呢?狡猾的长老们呢? 心怀天下的女剑士怎么能在这里安心泡澡! 然而大剑不在身边,莫名回到了九岁的女剑士又完全使不出任何力量。她只能憋下一口恶气,认准一个方向迈着小短腿狂奔。 好在,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不久前,她在一片空茫的水域中看见了一个小黑点。 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个黑点就是她摆脱这一片该死的水的关键。 于是她卯足了劲儿往那个黑点奔去。 距离越来越近。很快,瑟罗非能够很明确地辨认出,那是个人影。 会不会是尼古拉斯?或许是管家。说不准,公爵号的小骷髅船长、精灵族的玛柯兰纳、橘滋里的大贤者也都有可能。 然而,离得近了,她又把上述这些名字一个个划掉。 这背影看起来是个姑娘。 瑟罗非脚步不停,眉头却皱了起来。 如果那是蝎子,当然皆大欢喜;可如果是梅丽…… 不不不,梅丽也比这片看不到头的水来得可亲可爱。 自认为做好了最好准备的女剑士勇往直前,距离越来越近,前方的背影越来越清晰—— “嘶。” 瑟罗非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猛地顿住脚步。 在这个位置,她能够清晰地看到前方那人微微卷曲的长发。棕的。 她把亲朋好友们挨个儿数了一遍,确实没有哪个长着这么一头棕色的大卷毛,只除了…… 在瑟罗非惊愕的目光下,不远处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嗨。”那人抬手挥了挥,“初次见面……但似乎没有自我介绍的必要了?” 顶着九岁躯壳的女剑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那熟悉的蜜色皮肤,熟悉的眼睛,鼻子,甚至嘴角的弧度,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没谁拥有这么一头光泽度很不错的棕色长卷发。 只除了,她自己。 —————————— “所以,你是另一段时间线上的我。”瑟罗非抱着手臂,又是皱眉又是抿嘴。这类深沉严肃的表情出现在一个九岁小破孩儿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一大一小两个瑟罗非花了最短的时间,完美地完成了从剑拔弩张到心平气和的过度。 ——毕竟她们中间隔着一堵能够毫无障碍传递声音,却无法逾越的屏障。你过不来,我过不去,想打架都打不成。 与其隔着一层透明屏障,龇牙咧嘴地犯蠢,还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话。 “很有意思的故事。” “逻辑,性格设定,和细节还原都毫无破绽。”九岁的瑟罗非晃着她鸡仔一样的腿,若有所思地说,“一个阴沉、瘦弱的小哑巴独自上路,得碰上多少恶心事儿……我甚至都不能想象他是怎么活着走出玛蒙城的。” “费了半条命追过来的管家一开始肯定也被欺负了。等他紧赶慢赶,终于见到了受尽委屈的尼克小可怜儿——” 瑟罗非摇摇头:“他们当然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善意。”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丝毫不讲人情味儿的血腥的利用,也都是理所当然 ……原本也就不存在什么人情。 在对面那个瑟罗非描述的故事中,南十字号并不是什么让海盗们特别向往的地方。在管家指定的严苛的等级制度和残酷的刑罚下,南十字号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只崇尚力量与血腥的世界。它依旧被海盗们敬畏着,但仅仅是依凭它强大得近乎妖异的实力——其余的,它同别的海盗船没有什么不同。 尼古拉斯没可能叮的一下就和瑟罗非看对眼,但以管家的能力,完全可以叮的一下就让瑟罗非服下破坏力量平衡的药剂。 当尼古拉斯终于把这个没拿到执照的剑士看成一个心爱的姑娘,而不是什么力量的容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所以,你被尼古拉斯和管家联手设计得惨兮兮,最后和壁障化在了一起。”瑟罗非想象了一下那种感觉,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哦,真够吓人的。” 她抬起头,看向另一边,完全是成|人身高的“另一个自己”,问:“女主角暴毙,这个糟糕的故事就应该结束了。那么,我,又是为什么会存在呢?” 成年形态的瑟罗非摊摊手:“我怎么知道?不过这么稀奇的事情,十有八|九得和神力联系在一起……话说回来,既然知道了过去的真相,你打算怎么做?还要当那个老怪物的乖学生、还要做尼古拉斯那个混账的妻子吗?” 九岁的瑟罗非愣了一下。她抬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近在咫尺,却又压根触碰不到的“另一个自己”。 她对这具身体熟悉极了。笔直瘦长的脚踝,结实的带着零星泛白疤痕的手臂,指腹上被剑柄磨出的茧,还有左耳边上那一缕特别顽固的头发。 “呵。” 九岁小孩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讽笑,这让她的面孔显得有些诡异。 “你这个问题问得可有点儿蠢——如果我们真的源于一个灵魂,你当然就应该明白,对于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还复制了自己身体的家伙,瑟罗非可不会有太多的信任。”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老怪物的乖学生,混账的好妻子?你得先花大力气让我相信这确实是‘过去的真相’……” “况且,我和尼古拉斯还没结婚呢。” 在瑟罗非的设想中,眼前这个家伙费了大力气折腾出这么一个鬼地方,又处心积虑地编了这么一个挑不出刺儿的故事,背后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说不定一言不合还要打起来。面前这块看不见的隔板看起来很扎实,可是……谁知道呢。 果然,毫无预兆地,迎面就是一阵不合理的狂风,将她那身小流浪汉的空荡衣服和有些枯槁的头发狠狠地吹了起来! 在她震惊的注视下,对面那个“瑟罗非”对她咧嘴笑了笑,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她竟然能在其中清晰地看出“赞赏”的意味。 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面那个家伙的指尖,发梢和脸颊发出了莹莹的蓝光,然后哗的一下,散成了无数光点。 瑟罗非惊讶的长大了嘴。 下一刻,那些漂浮着的大小光点又在一个短暂的停滞之后猛地向某个中心聚集起来! 狂风骤起又骤停。 尼古拉斯在光团中似乎是很不适应地睁开眼,脸上是茫然而警惕的表情。 同时,那阵诡异的风像是裹满了什么高浓度的雾化的催生剂,当那些微微卷曲的棕色长发落回肩膀时,瑟罗非已经回到了成年时的体型。 瑟罗非内心的惊讶已经突破了极限。然而她的下颌骨突破不了极限。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对面的尼古拉斯,又老实把嘴巴闭上了。 —————————— 船长和他的女剑士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屏障,肩膀靠着肩膀分享着自己被扯到这个古怪空间的经历。 女剑士的故事跟简单:“……遇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我没信,然后她就消失了,然后你就来了。” 丝毫没有体会到自己的讲述多么缺乏诚意,女剑士很快把话题转移到了黑发船长的身上:“你呢?你有没有碰到‘另一个尼古拉斯’?” “没有。”他停顿了一下,不闪不避地看着瑟罗非的眼睛:“我……大概是去了梵特伦一趟。” “梵特伦……混乱之界?!” 瑟罗非不由得将眼神儿转开了一点,问:“你的家乡啊。那里,嗯,美吗?” “……很美。美极了。” 哪怕移开了视线,她也能轻易想象出说着这句话的尼古拉斯该是多么的温柔。 尼古拉斯像是丝毫没察觉到瑟罗非的异样,接着说道:“没有人能看见我。我一直飘在低空,去过梵特伦最繁华的城邦,最荒凉的海地……” “以及我母亲的庄园和猎场。” 管家没少和他讲述关于梵特伦的一切,而这讲述的重点,又往往落在他家族的属地上。 他真的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姜黄色小花,六瓣,矮矮的。在梵特伦,人们喜欢将它们扎成圆形的花束,送给远行归来的旅人,以表达自己的思念与欣喜。 管家说这些六瓣花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城堡后方,向阳坡上的大半领地。他也曾经想象过那样的画面,可真实远比想象更美。 当他随着山间的雨气,在起伏的花瓣上方缓缓飘过时,他觉得自己那一身在海风中被锤炼得坚硬的关节都渐渐软化了下来。 这真是一种惬意的体验。 更别说,当他见到那座被管家反复提起每一个细节的、属于他的母亲的城堡…… 而就在这种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说不好怎么形容的声音。 “‘如果愿意留下,你就可以留下。’” 瑟罗非猛地抬头! 可还没等她看清楚他深黑色的眼睛,就又听他说:“我说不,如果你真的是能够实现一些什么的存在,那就让我回去吧。” “为什么?”瑟罗非下意识地问。 为什么? 当时,那个声音也这么问了。 这里才是你认可的家乡啊——祂说。 海盗船长的额头抵着那层看不见的屏障,肩背的肌群舒张,深色皮肤下起伏的纹理让他显得比平时更有侵略性。 “我问祂,你认识一个棕色长卷发,蜜色皮肤,大剑用得特别漂亮的海盗姑娘吗?我喜欢她,她会一种神奇的魔法,能让我安心,平静,并且对未来有所期待。” 瑟罗非愣愣地看着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微微勾着嘴角,眼睛温柔得像是初春夜晚的溪流。 “她在哪里,家在哪里。” 噢。 我真想吻他,瑟罗非想,然后骑在他结实的腰上干点儿什么。 这该死的屏障。 135|【番外三】 【番外三】 女剑士没有遗憾很久。 这并不是因为阻隔他们的屏障破裂了,而是又出现了新的,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光线在逐渐消失。两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静静等待着。 当周围已经是一片夜空一样的深蓝色时,正调侃着“乖宝宝的睡前故事时间到”的瑟罗非突然惊呼一声,示意尼古拉斯转过头去看着后方。 水纹晃动。 从模糊,到清晰。 大贤者和玛柯兰纳在争论着什么,有两个腮帮子上长着鳞片、明显比周围人都高出一截的家伙皱着眉头站在旁边,时不时插一两句话。玛格丽塔只有一个背影,她正从蝎子手上拿过一叠明显是洗得干干净净,又晒了个彻底的细布,有些塞进棉袋子,有些直接叠成清爽漂亮的形状,很快就布置出了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床头。 挨着玛格丽塔和蝎子,汉克斯指挥着尖牙小队的海盗们粗手粗脚地架起另一张木头床。 瑟罗非这才看到,在更靠近窗户的地方,已经有两张床并排着放在一块儿了。它们明显是由玛格丽塔精心整理的,其中一张床床位的垂面厚毯子上的绣工特别漂亮,玛格丽塔的手艺又进步了——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两个人,那两个人看起来都很面熟。 尼古拉斯在左边,瑟罗非在右。 “……”瑟罗非摸了摸下巴,“‘遇见另一个自己’这种情节,来多了也很腻味啊。” —————————— “情况就是这样。”龙岛的来客摊了摊手,腮帮子上火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显得相当耀眼,“之前我们一致认为那个船长的问题比较严重——要知道,那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个空壳子,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灵魂的气息,我还真的怀疑过你们是不是在他身上进行了什么奇怪的研究……” 龙族说话的声音有些怪异,似乎总是带着说不明白的回音,但他们的性格却是出乎意料的直爽。巨龙从来不对同伴遮遮掩掩——善意的也不。 他的同伴,一个长着墨色刚性鳞片的龙族接过了话头:“你们的船长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你们也不必再担心他的血统问题,我的洞窟里恰好有一团能够促进代谢、维持肌体平衡的棉花,虽说放了好几百年,变得有些黄了,但没听说它会因此失去药效……过几天我就把它拿过来。” “但另一个,”火红色鳞片的巨龙指了指瑟罗非,“只有那唯一一种方法值得尝试了,朋友们。不要再犹豫了,你们的学识足够填满龙岛周围最深的一条海沟,多相信自己一点儿吧?” “已经过去好长一段时间了。冒险试一试,还是真的看她衰弱而死?” …… 在那个奇怪的空间里,让众人众龙众精灵都操碎了心的女剑士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掌:“是啊,这个办法好!” 那个龙族说的没错,精灵族的玛柯兰纳和橘滋里岛的大贤者都是学识极致渊博的存在。他们与魔法公会的学者们碰头研究了几天,就给瑟罗非下了一份相当笃定的诊断书。 瑟罗非是个原本应该从精灵母树上诞生的半精灵,但因为碰巧旅行到精灵聚居区的玛格丽塔——携带着壁障碎片并对此毫不知情的玛格丽塔,她的灵魂被吸引到了玛格丽塔的体内,以壁障碎片为基础构建出了*,并且以“人类的孩子”的形态被玛格丽塔分娩下来。 壁障应当是承载神力的最好容器。然而,当这块碎片被玛格丽塔强烈的愿望感染,以至于硬生生从精灵母树上“夺走”了瑟罗非的灵魂时,它就开始恪尽职守地让瑟罗非的体质像一般人类靠拢。 “好寂寞啊,如果能和凯恩有一个孩子就太好了”——这是濒临崩溃边缘、像个行尸走肉在陆地上游荡的玛格丽塔几乎绝望的愿望。 两个人类的孩子当然得是个人类。 所以,当这块壁障碎片上附着的愿力被激发的同时,它就走上了与自身性质斗争的艰苦道路。这斗争的过程显然非常艰辛,看看瑟罗非的怪力就明白了……但从她和人类没什么区别的椭圆耳朵上看,它还是多少取得了一些成就的。 ……噢,真替它心酸。 于是,随着圣物中蕴含的神力被瑟罗非吸收,原本就处境十分艰难的碎片先生彻底懵逼。 它一边遵从本性,好好地承载住了这些涌灌进来的力量,一边……也是遵从本性,坚决不允许这些力量改造瑟罗非这具不怎么典型的“人类的身体”。 纠结的碎片先生等于是和自己干上了。有时候实在纠结得很了,它干脆暂时停摆——这时候,女剑士的一条腿、半只胳膊或者几根手指就会突然失去知觉。 谁也不知道在壁障之前的那一场恶战中,瑟罗非到底感知到了什么,她体内的力量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几个见多识广的老怪物凑在一起推敲又推敲,认为这样的逻辑没错:在战斗中这姑娘折腾太狠,诱发壁障碎片来了一次全范围的停摆。 巨龙提出的“治疗方法”相当直白——帮助这块纠结的碎片做出选择,它自然会停止这种抑制性状态,让瑟罗非的意识回归,肌体代谢也会重新开始运转。 抽取已经被女剑士吸收的神之力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 往瑟罗非体内输入更多的神力。 “哪怕我们下决心去尝试,”大贤者叹了口气,“哪怕龙族的朋友也愿意慷慨让出自己的圣物,妖精的那一个也……” “而且据我估算,两个圣物的力量不一定足够。毕竟她所吸收的人族圣物已经被分离了一部分力量。”玛柯兰纳皱着眉说。 两个巨龙相互看了看。 “你们说的圣物,指的是……”火红鳞片的巨龙看着玛柯兰纳,抓耳挠腮想了好一会儿,“一个种子?绿得灰扑扑的,倒是被你们取了个很厉害的名字……起源之种!对!就是这个!” 玛柯兰纳很大度的没有和巨龙计较:“是的。” “哦,”墨色鳞片的龙把他同样长着细碎鳞片的爪子伸到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风向鸡:“那我有,还有不少类似的。你们要几个?” 火红鳞片的巨龙也跟着掏了掏口袋,嘟哝道:“我也有我也有——” 他掏出一副花紫色的长珠项链,那紫色特别漂亮,就像是一朵朵绽放在圆珠上的焰火。 巨龙明显露出了肉痛了表情,伸手递了几次,还是尴尬地把项链塞回了包里。 面对众人的眼神,他连连保证:“我洞窟里还有,真的,起码□□件,不那么闪亮的全都归你们!不要你们用金币换!” 说完这句,巨龙脸上又一次出现了肉痛的表情。 …… 大贤者吃了个甜甜圈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好吧,看起来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那么,在她的意识回归之后,还会有什么不好的可能性发生吗?” “噢,这不会的。”墨色鳞片的巨龙很肯定地摇摇头,“不出意外的话,她当然会炸掉。” “你说什么?!”反应最快的是玛格丽塔。原本即将绷好的被角被她扯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形状,她的呼吸骤然放轻,甚至下意识地抓上了自己的火|枪。 “我说炸掉,就是砰——”巨龙做了个炸开的手势,“就是这样。” 他的同伴接着解释:“虽然壁障碎片无意识的改造了她的身体,使她的骨血远比一般人类坚韧,但也只是和人类相比而已,怎么也强不过龙族吧——要知道,就在不久的曾经,有一只巨龙因为好奇吞吃了很多圣物,直到神力充满躯体,然后她就炸了,炸得一点儿没剩。那倒霉的家伙。” “她就是我的小姑妈。”墨色鳞片的巨龙露出忧伤的表情。 比起沉浸在缅怀情绪中的同伴,火红色鳞片的巨龙先一步察觉到了周围不善的目光。他连忙摆手,瓮声瓮气地解释道:“不不,冷静点儿,我们大老远的跑过来,不是为了白送出一堆负载了神祗力量东西、来炸掉一个小姑娘的……听着,我们还有一个同样好奇心过剩的同族,她也胡乱吞吃了许多圣物,但她活了现在,现在很健康,能吃能睡,我都打不赢她。” 墨色鳞片的巨龙很快收拾好了情绪,也不等海盗们再发问,自觉地接着解释:“因为她在意识回归的一瞬间,用‘许愿’来放空了体内的力量——神力的体现往往就是让愿望成真,这点你们都知道的。” “而这个幸运的家伙,是我的小姑妈。”火红鳞片的巨龙相当自豪的表示。 “?????????” 众人被各种款式的姑妈弄得晕头转向。 玛柯兰纳率先提出质疑:“在意识醒转的一瞬间用许愿来释放力量?这太……这没有可能做到,除非瑟罗非现在正听着我们讨论。” “可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耿直的龙族说,“灌注神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得慢慢来。再拖下去,我真的怀疑她能不能撑到神力灌满。” 讨论似乎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随着乔踢门进来,一脸阴郁地表示“今天那个老怪物还是什么都没说”,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了。 “……嘿伙计们抬抬头我确实在听啊!?就这么办我看挺好的?!”另一个空间,女剑士急得快要把大腿拍断。 她来回走了两步,猛地转头对尼古拉斯说:“我觉得一直以来我满注重身体锻炼的,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你赶快好起来,回去告诉他们我完全——” 尼古拉斯之前倒是挺认真在听,突然,他眼光一飘,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并且有些急切地示意瑟罗非回头看。 还是那间房,还是那些人。 一直低头把玩着火|枪的玛格丽塔突然左右张望了一下,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全是犹疑。 她静静待了一小会儿,突然,准确无误地转头看向了瑟罗非的方向! 显然,除了一团空气,玛格丽塔并没有真的看到什么。 但她显然“看”到了什么。 她愣了一个呼吸,疑虑在她湛蓝色的眼睛里一点点消去。 她对着瑟罗非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鼓励而包容的笑。 就像是在鸟钻石镇上的每一个日落黄昏,她站在门口,看见自家的淘气姑娘又带着一头乱糟糟、明显是和别家孩子打过架的毛头发回来时那样。 很快,玛格丽塔回过头,对低声问她是不是感觉不舒服的蝎子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曾经在甲板上名声大噪的女海盗抬了抬下巴,坚定地对巨龙们说:“就这么办。她能行。” 看着这一切的瑟罗非下意识捂住了嘴,觉得眼眶湿漉漉的。 谢谢你,妈妈。 我很快就回家。 136|【番外四】 【番外四】 瑟罗非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过了多久。 她靠着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望着空无一物的对面,有些烦躁地揪了揪头发。 尼古拉斯已经回去了。那会儿,他的“身体”突然飞速变淡,他只来得及隔着屏障轻轻吻了吻女剑士的额角,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空间。 而那扇能够看到鸟钻石镇的水幕也再没有出现过。 尼古拉斯在的时候,时间还不算难熬。可一旦这唯一的同伴走了…… “哎。” 女剑士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罗列自己大大小小的愿望。 她摸不清自己的躯体能够承载多少神力,对于什么量的神力能换什么样的愿望,也一无所知。 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多的做着准备。 …… 某一天,她从迷迷糊糊的浅眠中惊醒,并感觉到一阵不可抗的拉力。 时候到了! 瑟罗非站了起来,心跳如雷。 她被那股力量牵扯着一路往前,而她周围的世界就像滴进海中墨汁儿,迅速地化开。 前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她在刺目的强光中闭上了眼。 “谢谢。”她说。 没有回应。 但她知道祂一定听见了。 —————————— 在那个奇妙的空间里时,瑟罗非多多少少,一直有些忐忑不安。 巨龙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意识回归之后,她必须抓住那千钧一发的时间将愿力刚好耗空,否则就要炸成一朵不怎么好看的皮肉烟花。 先不说这时机是多么的转瞬即逝,假设她许的愿不太刚好,体内的神力剩下了一点,她就又会陷入力量博弈的死循环;假设她许的愿望太大了,体内的神力不够转换,那下场必然也是相当凄惨的。 心疼自己的小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清楚看到她的亲人同伴们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所以,哪怕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在做无用功,她也还是一刻不停,尽己所能地做着准备。 况且一路磕磕碰碰走到这一步了,女剑士可不会甘愿在没拿到剑士执照的状况下黯然离场! 然而,当她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她恍然发现—— 自己想多了。 这稍纵即逝的一瞬的确很短暂,短暂得让她甚至来不及睁开眼;可就在她的意识彻底回笼的一瞬间,她清晰、笃定地明白了自己能做到什么,以及自己要做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她没有睁开眼,却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她没有行动,却仿佛化身为风,游历了从古至今的时间。 她“看”向那片黑色的丘陵。 这片土地似乎总是这么黑漆漆的。这黑色起先歌颂着丰饶,后来又代表着战争和死亡。 所有生灵都忘了,这片土地的深处,始终沉睡着不熄的火焰—— 让它苏醒吧…… 让他们苏醒吧!!! —————————— 女剑士在有些炽热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手是好的。脚也是。 她就像是睡了个饱足的觉,除了还未退散的慵懒,并没有任何不适。 体内那股强势的力量不见了。 一点儿没剩。 她咧了咧嘴,开开心心伸手去掰床头凸起的鹰头雕饰—— “咔。” “……呃。” 好吧,看来壁障碎片对她身体的改造并没有跟着还原。她以后还得拿出对待老祖宗的态度,小心伺候着刀,叉,椅子腿儿,床板,小型船的桅杆……一切比她腰杆细的东西。 她一手将鹰头丢到了床底下,一手举起靠在床边的大剑掂了掂。 然后她摈住呼吸,抓着大剑猫到了窗口。 顺利死里逃生并完成一项(或许不止一项)壮举,并不能让贪生怕死的女剑士放松哪怕一丝警惕。 要知道,她醒来之后就没看到哪怕一个熟人,甚至没有听见任何对话声、脚步声。 周围安静得不行。除了夏日惯有的、聒噪的虫鸣和偶尔的鸟叫,连风声都消失了。 ……是个闷热的天气啊。 瑟罗非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距离她上次从另一个空间看到她的伙伴们,距离尼古拉斯康复回归,又过了多久。 她不知道外面的环境怎么样了,期间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发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虽然这个房间的布置和她看到的极其相似,但……万一呢? 所幸这间屋子的方位不错,它建立在一个平缓的小坡顶上,坡底往外百来步的距离有一道坚实的红砖围墙,和一扇看着很新的绞花生铁大门。 瑟罗非将自己藏在层层叠叠的窗帘中间(免不了闷声打了几个喷嚏),耐心等了一会儿。 没有多久,门口真的来了两个陌生家伙。 两个非常结实的中年男子。他们的身板儿哪怕丢到海盗堆里,也相当能看。 那两人发现了门上的大锁后,相互商量了几句,就一前一后、轻轻松松翻过了至少三人高的围墙。 “呵,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海盗姑娘愤愤地想着,盯着东张西望、直直向她窗台下边走来的两人,团身,小臂与腿后肌肉猛地绷紧,再松身—— 她猛地跳了下去,闪着寒光的黑色剑锋一点儿没有偏差地向对方的脑袋砍去! 137|【番外五】 【番外五】 西北黑土丘陵再一次成了全大陆的焦点。 精灵的吟游诗人们蜂拥而至,把这块死而复生的土地当成了他们无上的灵感来源;失去领袖、正在艰难适应没有魔法的生活的海民们也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向妖精们寻求炉火与机械的奥秘。 甚至每天都会有巨龙的翅膀滑过黑土丘陵的天空。 人类当然不会放过凑热闹的机会。 然而,当怀着各种心思的人来到西北时,却发现—— “唔,好重!” “穿着蜥皮靴根本抬不起腿……该死的!” “不,不能呼吸了……!!!” 岩丘的顶端,戴着鹿皮矿工帽的瑟罗非把佣兵们的状况观察了个够,比较满意地评论道:“瞧,呼吸困难,四肢沉重,这种症状大家都有。战力同等削弱,我们不吃亏。” “这里的‘大家’单指人类——我估计是半血以上的人类。”蝎子更正道,“我可没看到精灵、海民和巨龙受到什么限制。” “没关系,我们和他们打起来的机会不大。”瑟罗非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然后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自己的帽子,“走吧。” 乔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发出了一声充满嫌弃意味的呻|吟:“拜托了,我的剑士姑娘,全世界都知道你打败了剑士公会的会长,被破格授予了剑士徽章——所以你能不能别把那玩意儿别在帽子正中间了?这个组合看上去丑乎乎的。” 瑟罗非·有执照·女剑士不怎么在意地耸肩:“哦?等全世界都知道的那一天再说吧。” 戴着同款旷工帽(被瑟罗非别上了角海豹形状的木质徽章)的黑发船长任由他们叽叽呱呱的拌嘴,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骑士一样站在她的旁边。 ……一边偷偷伸出手勾起了女剑士的发尾。 —————————— 他们已经在黑土丘陵上行进了二十来天,期间,他们路过了几个小规模的妖精村落。 妖精们忙碌而快乐地生活着,在热烘烘的锅炉房里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又脏又乱。 ……并且一点儿也不记得曾经发生在这片黑土地上的战争。 外来者们感到无比震惊,然而,当他们出于各种目的想要开口试探的时候,却发现…… 他们根本无法开口。 好像自个儿的下嘴唇突然分泌出了大量胶水儿,把上嘴唇牢牢胶住了;又好像自己的舌头突然变成了路边的石块,一动也不能动。 当然用肢体比划、用文字书写之类的传达方式也同样行不通。 于是,这片黑色的土地上涌现了一波又一波表情纠结怪异、脸色涨得通红的客人。 妖精们见了,总会熟练地给他们指出最近的马桶所在,并回头与自己的族人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讨论这突如其来的、大批量的、严峻的外来者水土不服事件。 “在我的记忆力,黑土丘陵可从没这么受欢迎过。这是好事儿,说明我们妖精一族的手艺越来越被认可了……但客人们频繁出现肠胃问题,也让我们很忧虑很困扰啊。”一个翘胡子的妖精这样对瑟罗非说。 再往里走,人们开始不约而同的出现四肢沉重、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的状况。越靠近地宫的方向,不适感就越强,仿佛有几道看不见的枷锁将人们的手脚和喉管紧紧锁住。 妖精们一边担忧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可能给自己带来大订单的老板们的身体,一边感叹他们说话、行走都慢悠悠的仪态。 “比我家的姑娘还斯文!”瑟罗非亲眼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妖精砰砰拍打着某个佣兵团章的胸膛,由衷地赞叹。 那团长的脸色又红又绿又紫,非常好看。 瑟罗非憋着笑,压低帽檐,低调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黑土丘陵,除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借由瑟罗非之手引发的奇迹之外,还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 “啊……”乔眯着眼睛,往右前方抬了抬下巴,“他们在这儿。” 瑟罗非顺着乔的眼光看去,赫然看见一个三层高、被建造得歪歪扭扭的锅炉房。 房体四周足足围了几十个烟囱,它们张牙舞爪地支着,有些安静如鸡,有些正嗤嗤地冒出大股大股的蒸汽。三楼有一扇完全开歪了的窗户,一个全身被埋在胡子里的邋遢妖精正站在窗檐上,一边挥舞着锤子一边大声叫嚷着。 “……没有下一次了!没有!再控制不好你的火焰,我就把你的猫塞进烟囱里!” 锅炉房一楼的拱门大开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大眼睛妖精正缩着肩膀,手忙脚乱地捡着散落一地的煤球和奇形怪状的零件。他明显刚刚参与过一场不算小的爆炸,他的衣袖破破烂烂的,全身沾满了黑烟,看上去就像一只大一些的煤球。 一只虎斑猫不知道从哪儿跳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冲三楼窗户一阵乱叫。它有些瘦,肩骨高高耸着,但皮毛却相当光滑,显然在近期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嘘,嘘……橘子别叫。”托托赶忙两手一抄,把猫抱进自己怀里,“万一赤铜前辈真的生气了,又把你的鱼干统统藏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捡一只滚进矮草丛里的煤球。 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把煤球捡了起来。 “诶……谢谢你。”少年妖精看向将煤球递给他的高挑的棕发姑娘,有些腼腆地笑了,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你们也是来做生意的?我们妖精的手艺突然流行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感觉很不错……”托托是个很开朗的妖精,他感谢这四个帮他收拾的好心旅人,很自然的和他们互换姓名,然后攀谈了起来,“赤铜前辈对于金属的锻冶非常有一套,昨天还有塞拜城的海民特地来找赤铜前辈请教手艺呢,看上去像是海民中的贵族……但我瞧他们的皮肤状况不是很好,黑土丘陵的空气对他们而言还是太干燥了……” 瑟罗非扑哧一声笑了,问:“楼上那个就是你说的赤铜前辈吧?他看起来凶巴巴的、” “实际上也凶巴巴的。”托托做了一个鬼脸,又咧嘴笑了,“不过他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家伙。我是个孤儿,从小被他收养长大。我不太会控制自己的火焰,都不知道炸了他多少个锅炉了,他也——诶,橘子别闹!” 从刚刚瑟罗非一行出现开始,虎斑猫就显得有些焦躁。它瞪着和它主人如出一辙的圆眼睛,警惕地连背毛都炸起来了,突然从托托的怀里跳了出来,对瑟罗非他们压下前肢,满含威胁意味地低吼着。 托托又拦又哄,橘子却不依不挠地对瑟罗非他们发出驱赶意味分明的叫声。 “抱歉抱歉,”托托解释着,“橘子一个多月前才被我捡到,它那时候可瘦了,全身就只剩一把骨头,到处秃着毛,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它也就对我友善点儿,赤铜前辈喊它它也不理的,这——” “啊,没关系。”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一眼,利索地拍了拍手心的煤灰,后退了一步。 蝎子皱皱眉,说:“托托,其实——” “其实我们还在赶路,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走了。”瑟罗非飞快地打断了蝎子的话,并率先转身走了几步。 蝎子还想再说什么,但乔拉住了她,微不可查地对她摇了摇头。 托托愣愣地看着那一排四个说走就走的背影,下意识脱口喊道:“罗尔!” 背着大剑的姑娘顿住脚步,惊讶地回过头来。 “呃……”卷发的妖精抱着虎斑猫,有些懊恼自己的冒失,“这么喊你有些冒昧了,还请不要在意……呃,嗯,我只想说……一路平安?” 始终绷紧着身躯的虎斑猫在他的怀里渐渐软了下来,意味不明地喵了一声。 女剑士朝他挥了挥手。 “挑个赤铜前辈心情好的时候,劝他剃个胡子。”她大笑着说,然后转身,就再也没有回头。 …… …… 亲人,朋友,船长,一个不少。 终于获得的剑士徽章,死而复生的妖精们,还有新的、能飞的南十字号。 这就是最圆满的结局了。女剑士心想。 —————————— 又是一年开渔季,鸟钻石镇的码头人声鼎沸,吓得海鸥们都不敢停留。 这大概是鸟钻石镇一年当中最热闹也是最平和的时候了。 大海慷慨地张开平静的怀抱,让这些依靠它而生的人们尽情享受它给予的馈赠。海盗们也不介意暂时放下对大把金钱、神秘宝藏、和刺激冒险的渴望,纷纷收起弯刀,拿上渔网,打起一桶又一桶肥美的鲜鱼。 南十字号也挂上了深蓝的十字星旗帜,在角海豹悠扬的叫声中准备起航。 蝎子刚指挥尖牙小队搬运好了一屋子的药材,这会儿正亲自为这些奇形怪状的药材们做最后的归类。忽然,木门被敲了两下,然后乔.班德里克顶着一头红毛走了进来。 蝎子头也不回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丝毫没有招待这位曾经的王子殿下喝一杯茶、坐一坐的意思。 乔却没有被冷落的恼怒,反而自顾自地聊了一会儿天气,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黑发女船医的面前。 蝎子正眯着眼睛,仔细分辨混在一块儿的帕洛尔黑蕨与戈坏尔斯灰蕨。突然一大片阴影笼罩了下来,她不满地嘟了一声,挑着眉毛想要质问几句—— “这么闲不如回去继承王——你你你你你——” 英俊的红发海盗双手插在兜里,弯着腰瞧着她。他贴得很近,宽大的肩膀将阳光遮得透透的。蝎子甚至能数清楚他有多少根睫毛。 他他他他又来了! 明明知道这只是他的把戏,她却还是憋不住红了脸。 “以为我要亲你?” 噢噢噢看!看!果然!这个恶劣、卑鄙、趣味糟糕的家伙! 蝎子正准备抽出腰间的鞭子让他知道大姐大的厉害,却眼前一暗,同时感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唇上舔了舔,又飞快地轻轻咬了一下。 “猜对了,真聪明。” 英俊的红发海盗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 西北,黑土丘陵。 赤铜将两个巨大的包袱背在肩上,慎重地锁上了锅炉房的大门。 “你真的决定了?” “嗯。”赤铜扯了扯锁头,确定它足够结实后,转身对黄铜点点头,“托托对大海很有兴趣,我也觉得年轻人多走走没有坏处。但他那性格实在让人没法儿放心,趁着我还走得动,陪他去海边看看也好。这里就拜托你了。” 黄铜点点头:“放心吧。其实我早就跟你提过了,这崽子的火焰比起融化金属,更适合战斗。” 赤铜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虽然他全身都被胡子盖住了,根本就看不出哪儿是肩膀。 托托正背着一个小包袱,兴奋地从旁边的小道跑来。一只皮毛特别光亮的虎斑猫竖着尾巴,一步不差地跟在旁边。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就出发吧,去鸟钻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