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坐在客厅里,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挪动脚步的声音,有如蜥蜴在干枯的树叶上轻轻爬动,接下来,是几声嘶哑的咳嗽,声音苍老而深沉。然后,卧室的门开了。梅姨从里面走出来,她一手扶着半开的房门,一手捋着飘到额头上的一丝白发。 我浑身猛然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我爱梅姨,更确切地说,我几乎是崇拜梅姨,梅姨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痴迷,梅姨就像是一个美丽、神秘、梦幻的女神,让我心颤,如醉如痴。 我面前站着梅姨,她满头银白色光亮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额头上和眼角密布着岁月沧桑的皱纹,使人忍不住想起风暴扫荡后的荒原和雨点洒落的沙滩。梅姨确确实实很老了,她老得背也驼了,身体萎缩,她抿着干瘪发涩的嘴唇,嗓子里吱吱地喘着气,她努力地睁大变得细小的一双眼睛,浑浊的眼睛里弥漫着雾一样的落寞和孤寂。 我的心在颤抖,每次当我看到梅姨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颤抖,仿佛在哭泣。我看得出梅姨的眼睛里布满伤感和伤疼,仿佛有一条血色的疤痕爬在她的眼角边,融化在她的血液里。但是,从梅姨很老很老的脸庞上仍然依稀能够感受到她那残留的美丽,还有她那与生俱来的从骨头里浸透出来的贵族风韵,可以使人判定她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女人。她是一个浑身充满神秘、梦幻的女人,在她生命流淌的岁月里蕴藏着扑朔迷离的故事,梅姨就如同一卷老旧的胶片一样,记载着岁月的沧桑和那一切令人震撼、令人悸动以及凄美的往事。 梅姨家的客厅很宽敞,采光很好,一股淡淡的花香从阳台上种植的鲜花中散发出来,靠墙的一个大鱼缸里有十几条色彩斑斓的金鱼在自由自在地遨游。 梅姨的书房很大,西北两面墙壁都是高高的书柜。书柜里塞满各种中外著名作品,而梅姨觉得最为珍贵的是那些纸张已经发黄的线装古书,还有一些民国时期印刷的书籍,其中包括抗战时期的抗日宣传品、传单、小册子,还有一些当时印刷得非常简陋的共产党的红色书籍。梅姨非常珍惜它们,像古董一样极其认真地将它们保存着。 在靠墙的五斗橱上摆放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上面镶嵌着翡翠,式样精美,做工考究,一把金制的小锁头,无情地把梅姨一生的所有神秘的故事通通地锁在里面。家里人都知道,任何人不得去碰梅姨的这个小匣子,更没有人敢去询问梅姨里面保存着什么东西,梅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悄悄打开小木匣子,去回忆那里面沾满血色沧桑的往事。 书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三幅相框,一幅是梅姨和全家人的合影,照片中间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后面站着我的母亲、梅姨和我的小舅舅。 另一幅相框里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男人英武而潇洒,一双深邃而具有洞察力的眼睛炯炯有神,刀削般挺直的鼻梁英气逼人,从照片上就可以判断那是一个极其不同凡响的人,三幅相框中只有男人的相框的下面扎结着粉红色的梅花。 第三幅相框里面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婀娜多姿,亭亭玉立,柔和而娇美的脸上有两只浅浅的酒窝,一双眼睛恬静、幽深,如同荡漾的两泓神秘的湖水,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垂在脑后,姑娘身着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全身上下显露出高傲的贵族气派,那姑娘静静地站着,有如一枝静静绽放的丁香,幽雅中带着暗香。 这些就是梅姨一生的寄托和一生的回忆,梅姨的后半生,几乎就是依靠这些回忆在现实中生存,而在这些发黄的胶片里面隐藏着一段几乎被岁月淹没的陈年往事,还有梅姨那一种芳心未泯的怀旧情结。 我和梅姨面对面坐着,面前的蓝山咖啡飘出一股特有的浓郁的香气,一直沁入人的内心里。我知道梅姨离不开咖啡,而且最喜欢的是蓝山咖啡,因此,我每次到国外去出差都不会忘记给梅姨带回正宗的蓝山咖啡。而每当梅姨嗅到蓝山咖啡浓郁的味道,就会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仿佛沉醉在一种神圣的意境里。 梅姨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上面摆放的一个镜框。镜框里的照片和墙壁上悬挂的年轻姑娘的照片一样,是梅姨学生时代的照片。我很喜欢梅姨的这张照片,几乎被她的清纯和美丽所陶醉。梅姨年轻的时候美丽得像仙女,高贵得像公主,而从她那眼睛里透露出来的那一种与众不同的清亮和聪慧,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梅姨宝贝似的将自己的照片捧起来,用手绢擦拭着镜框的玻璃,她捧着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嘴乐呵呵、颤巍巍地说:“她是谁呀?她是谁呀?这么漂亮呀,好漂亮的姑娘。”梅姨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问自己。 “梅姨,您还记得当年的她吗?您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吗?”我大着胆子问。 我太想知道梅姨年轻时候的事情了,我知道梅姨有着一段永世难忘、永无割舍,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梅姨身上有着一段令人震撼、令人哀伤、催人泪下的凄美故事。 但是,梅姨一生都拒绝同任何人谈起自己这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爱情往事,拒绝打开记忆的闸门。梅姨将自己的往事死死地封存在记忆的最底层,仿佛决心要将那一切都彻底遗失掉。现在,梅姨已经很老很老了,已经不是照片中的一十九岁,而是把这个数字颠倒过来的九十一岁,我真担心如此高龄的梅姨真的在某一天的早晨会把那所有的记忆全部遗失掉。 梅姨坐回到沙发里,怀里抱着照片:“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不对,不对……”梅姨使劲地摇起头来。 “不对!十九岁的时候。啊!不对,不对……”梅姨又摇起头来,“我十九岁的女儿,女儿十九岁,我的女儿。”梅姨张开嘴,开始发出一种仿佛大哭的声音。 梅姨的女儿?! 我们全家人都知道梅姨一生没有结婚,更不会有女儿,虽然梅姨相貌美丽,冰清玉洁,一生都有男人对她的爱慕和追求,可是梅姨一生都没有结婚。 但是,梅姨进入年迈之后,突然说起她的女儿,哭喊着她的女儿,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会颤抖,仿佛被电击了一样,不寒而栗。 梅姨呼喊起来:“我的女儿,我在苏州的女儿!……我要去找我的女儿,我要去找女儿。” 梅姨喊着,伸出双臂,仿佛要去拥抱自己的女儿。突然,梅姨昂头大笑起来,她边喘着气,边笑着,身体在笑声中前后摇摆,声音凄凉而悲惨,是那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笑里面夹杂着哭,是那种干涸的绝望的一种号叫,一种哀伤的号叫,一种悔恨、苦难、绝望、痛心疾首、死去活来的号叫。 梅姨哭笑的号叫声,使我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让我感到触目惊心,不寒而栗,我感觉仿佛整个房间,乃至整个世界都在颤抖,而梅姨的整个人生也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寂静下来,只有钟表滴滴答答摇摆的声音。 梅姨不再哭,也不再笑,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张她十九岁的照片,饱经风霜、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是一种复杂得难以表述的表情。在梅姨两只干涸的眼睛里渐渐地放射出一种温柔的光彩,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眼角边镶嵌着一颗如同宝石般晶莹的泪珠。 我看见一条充溢着血色的往事从梅姨的心底、从梅姨的记忆中远远地流淌出来,空寂无声,神秘、凄美、壮观,在阳光和月光的交替中缓缓地流淌,一路泛出绚丽的光彩。 一 当十九岁的梅姨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头冠,身着白色婚纱,站立在教堂结婚典礼上的时候,梅姨就如同闪烁着鳞光的美人鱼,连同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泡沫,被卷进了苍茫大海。 当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全国的形势都非常紧张,日本人猖狂之至,“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侵占平津以后,开始对上海发动大规模进攻。日本人以虹桥事件为借口,大批日军在上海陆续登陆,至此,最终爆发了八一三事件,到了九月份上海淞沪会战全面展开,如火如荼,十分惨烈,中国军队顽强抗敌,用血肉之躯筑起铜墙铁壁,誓死保卫上海。 当时的南京,形势也非常危机,战局紧张,很显然,如果上海不保,南京也危在旦夕,梅姨的这场婚礼就是在这种硝烟弥漫的形势下举办的。 梅姨的婚礼在当时的南京可以说是灿烂辉煌,教堂典礼的结婚会场花团锦簇,豪华气派,参加婚礼的来宾都是各界知名人士,驻华使节,还有政府的要人,一身新娘装束的梅姨更是光彩夺目,美丽动人。 婚礼的吉时已到,教堂主持婚礼的神父、主婚人、证婚人、伴郎、伴娘、手里提着花篮的金童玉女,一应到齐,所有被邀请的佳宾也都按时前来参加婚礼,各界知名人士,外交使馆的外交官,甚至还有闻讯赶来的报社记者,结婚会场十分活跃,婚礼的规格之高,场面之气派,可谓是轰动一时。 然而,典礼时间已到,新郎却没有到达,不见踪影。过了三十分钟,典礼吉时已过,新郎依然没有音信,来宾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引起一阵骚乱。大家都在翘首等待新郎这个婚礼的灵魂人物,梅姨更是望眼欲穿,而更多的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在梅姨的身上。 典礼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新郎依然不见踪影,杳无音信,也没有人送来任何信息,很显然新郎是不会再出席婚礼了,新郎不辞而别,突然失踪了。 来宾们开始默默地离开教堂,大家只好摇摇头,叹口气。美国人和英国人无奈地向外祖父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遗憾。打算抢拍到第一条新闻照片的记者们更是无奈地收拾起照相机,遗憾地离开了会场。没有人知道新郎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不见踪影。一场热闹豪华的婚礼,就这样在纷乱中夭折了,成为滑铁卢事件。 梅姨穿着白色的婚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化妆间里,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孤立无援、欲哭无泪。她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欺骗,什么是背叛,她第一次感觉到绝望和痛不欲生。梅姨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陪伴她的只有蜡烛台上静静燃烧的两根红色的蜡烛,红蜡烛慢慢地融化,红色的蜡珠滴落下来,像红色的泪,更像红色的血。 那天的夜晚,梅姨经历了她人生中最为漫长的寂静,最为深沉的忧伤,最为残酷的痛苦,以及最为刺疼的爱情的折磨和恐惧。 梅姨婚礼的夭折导致了梅姨命运的彻底转变,颠覆了梅姨的整个人生,梅姨的命运在一次次发生着骤变,她和她的未婚夫楚秋凡之间的私人恩怨在急剧地升级,他们的恩怨从对婚姻的背叛、爱情的背叛升至为国恨家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梅姨从一个单纯、活泼的贵族小姐,演变成一个在血雨腥风中战斗的战士,从一个傲慢、任性的公主,演变成一个追踪仇敌的杀手,刺杀楚秋凡成为梅姨一生坚持不懈的战斗。 从此,梅姨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危险重重、艰难、险恶的道路,然而,再一次令梅姨震惊的是,她的刺杀行动整整延续了十五年,在这备受煎熬的十五年里,梅姨每时每刻都没有放弃对楚秋凡的追踪和刺杀,然而,十五年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命运又一次给了她什么样的结局呢?!等待梅姨的是什么呢?! 令梅姨痛不欲生的又是什么?! 二 下雪了。 头场的雪花,点点滴滴,像不经意中飘浮起的粉末,如扬花时节飘浮起的柳絮,又如野蜂在飞舞。雪花寂静无声,悠然飘来,轻轻落下,温柔无比。 一座江南风格的庭院,一栋两层的欧式小楼,别致典雅,院子里有丁香树、梅树,还有迎春花、茉莉花,把整个庭院点缀得清静而雅致。 这是外祖父的家,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外祖父有两个女儿,梅姨是外祖父的小女儿,长女是我的母亲肖倩,母亲和梅姨的性格截然不同,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端庄、贤淑,而梅姨是一个热情、奔放、浪漫的女人。还有我的小舅舅肖风,小舅舅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像风一样地直爽而热烈,像风一样地刮来刮去。 外祖母更加看中的是肖家的长女,外祖母非常赞赏我母亲的大家风范,外祖父却格外疼爱富有个性的梅姨,视梅姨为掌上明珠。而肖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孩小舅舅肖风,却经常受到外祖父的教训和训斥,小舅舅向来予以反抗,愤愤不平。 母亲和梅姨都是非常聪明的女人,且又多才多艺,两个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因此,外祖父视两个女儿为骄傲。母亲在大学里攻读化学,似乎这种枯燥的科学,只有母亲的这种性格才可能读得下去。而梅姨的理想是当演员、做明星,梅姨非常想去演戏,但在外祖母的强烈反对下,梅姨还是放弃了做演员的梦想。 我的母亲是典型的淑女,母亲对外祖父、外祖母的话是言听计从。而梅姨就不然了,梅姨敢说、敢做,极富幻想的脑子,转一圈就是一个主意;梅姨还特别能惹祸,她往往会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虽然,梅姨比我的母亲还小两岁,但是,梅姨却是母亲的小头目,梅姨经常会带着母亲溜出门去,到夫子庙去玩,然后吃得肚子像小猪一样鼓鼓地跑回家里,母亲只是跟在梅姨的后面,嘴里喊着:“梅梅,不要呀,这样不行的,妈妈会骂的。” 梅姨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别怕,姐姐,有我呢。” 在梅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俨然成为我母亲的保镖。母亲在下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受到一些富家子弟的拦截,这个时候,比母亲小两岁的梅姨就会挺身而出,挡在母亲前面,一个人将几个富家少爷打得落花流水。 梅姨指着几个富家少爷,大声喊着说:“告诉你们,你们谁要是再敢来欺负我姐姐,我让你们断胳膊、断腿、断脖子、断脚。”那样子有点像梁山好汉。 梅姨的胆子大,鬼点子也多,梅姨会经常拉着我母亲做出一些恶作剧来。她会带着母亲从家里客厅的壁炉钻进去,然后再从房顶的烟筒里钻出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黑煤灰,让外祖母好一顿唠叨,母亲吓得躲在梅姨的身后,不敢出声,梅姨则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手舞足蹈。 梅姨十五岁的时候,她就敢跑到大街上抓过学生们手里的标语,和大学生们一起喊着抗议日本侵略东北三省的口号上街游行。梅姨还时常会直接称呼外祖父为肖先生,或者是肖老,这有点像美国人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外祖母就会摇着脑袋,皱起眉头,外祖母说梅姨是家里的混世魔王,而外祖父则是乐得哈哈大笑,高兴得很,满嘴像吃了蜜一样。 梅姨还能做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梅姨十七岁那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成立了伪满洲国,内地的老百姓都在强烈抗议日本人占领我国东三省的侵略罪行。 有一天,梅姨不知道突然触动了哪一根神经,她想要到东北去一趟,她想要亲眼看看日本人统治的伪满洲国是个什么样子。她甚至梦想着如果她把一张抗议日本人侵占东北的传单贴在伪满洲国的大街上,或者贴在日本人的脑门上,那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非常刺激。 梅姨决定要一个人只身前往伪满洲国,她知道如果带上我的母亲,母亲只会拖她的后腿,梅姨没有向外祖父和外祖母禀报,她只留下一张便条,便偷偷坐上开往东北的火车,这就是梅姨的一贯做法,先斩后奏。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了我国整个东北地区,长春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1932年长春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国都,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东北的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中心。 可以说,梅姨真是胆大包天,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竟然敢一个人孤身跑到“新京”,也可能是梅姨曾经和外祖父在美国生活了几年,锻炼了她的独立性和奔放的性格,但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讲,依然是非常危险的。 梅姨一个人一路奔波几千里路程来到伪满洲国“新京”,当梅姨到了“新京”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新京”的天气很冷,漫天飞舞着雪花,铺天盖地,长期居住在南京的梅姨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鹅毛大雪,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梅姨感觉寒风刺骨,鼻子都快冻掉了。 梅姨跑到一家皮货商店,她买了一件裘皮大衣、一顶裘皮帽子,又用厚厚的围巾包裹住鼻子和嘴巴,只剩下两只眼睛,梅姨穿得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皮毛球一样在大街上滚动。 “新京”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也很热闹、繁华。但是“新京”的店铺、餐厅、旅馆、酒吧几乎都是日本人开的,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队队地走过去,耀武扬威。梅姨发现在“新京”的街道上中国人都是低着头走路,沉默不语,而日本人则是抬头挺胸,耀武扬威,很显然,日本人已经把长春当成他们的领土,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梅姨心里很气愤,她真想大声喊叫,告诉日本人这是中国的领土,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冲动,只要她一喊叫,立刻就会有日本人将她抓起来,也可能一颗子弹她的脑袋就开花了。 梅姨感觉心里很冷,像“新京”的天气一样寒冷,一直冷到心底。这个时候,她突然非常思念父母,思念温暖如春的南京,更加思念每天同她形影不离的姐姐,梅姨一天也不想在日本人统治的“新京”待下去了,她打算马上离开“新京”回南京。 梅姨坐上一辆人力车回旅馆,人力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街道上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只见一些大学生正在散发传单,他们将传单抛上天空,有的人把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电线杆子上。梅姨一阵狂喜,她梦想的事情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梅姨跳下人力车,她跑到学生中间,她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一把传单散发起来。她一边散发传单,一边高声喊着:“打倒日本侵略者,日本人从东北滚出去。”梅姨兴奋至极,她将一张张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 突然,一阵警笛声,紧接着,一队日本宪兵和警察向学生们冲过来,显然学生们已有准备,立刻四下里散开。梅姨正在高兴地散发着传单,当她猛然发现一队日本兵朝着自己冲过来时,梅姨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把手里的传单一下子全都扔到天空中,然后,转头撒开腿就跑。 梅姨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东南西北,她又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像皮球一样在滚动,她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梅姨越跑越慢,眼看着日本兵大喊着追赶上来,情形非常危机。 突然,一辆豪华马车风驰电掣地从马路对面冲出来,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像撒了欢一样喷着鼻气朝着梅姨直冲过来。马车眼看就要撞到梅姨身上,梅姨惊呆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马车跑到梅姨跟前,突然减慢了速度,同时,从马车上伸出一只男人强有力的大手,那只大手一把抓住梅姨的胳膊,像提小鸡一样,将梅姨拉上马车,拽进车篷里面。 梅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年轻人拽进马车里,梅姨使劲地喊起来:“放开我,为什么抓我?放开我!”梅姨心里说,这下坏了,今天八成是落在土匪手里了,没被日本人抓去,反倒让土匪给抓住了,要是把我弄去做压寨夫人那可就惨了。 马车篷里,漆黑一团,梅姨拼命地挣扎,她憋足了力气大声喊叫:“土匪、流氓,放开我,臭土匪,放开我!”梅姨喊叫着,使劲挣脱出一只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回手打了男人一个大嘴巴,只听“啪”的一声,巴掌重重地落在男人的脸颊上。 这时,马车外边一阵乱七八糟大皮靴的声音,一个日本兵朝天开了一枪,命令马车停下来。一队日本兵包围了马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一把掀开马车篷的帘子。日本兵们看见一个男人正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子,日本兵大声喊叫着说:“你们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看见日本兵,松开搂着梅姨的手,他跳下马车,随手放下车篷的帘子,他对日本兵说:“要检查吗?” “你们是什么人?”日本兵又问道。 “当然是恋人了。”男人很自然地说道。 梅姨趴到马车门上,透过缝隙,她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的背影,梅姨只听见日本兵问:“看见一个女学生跑过来吗?” 年轻人摇摇头:“女学生,没有,我们一直在车篷里,没注意外边。” “我们明明看见撒传单的共党分子跑到这边来了,你还敢说没看见,告诉你,窝藏共党是要掉脑袋的。” 几个日本兵扑上前,要把梅姨拽下车来,年轻人用身体挡在日本兵面前,阻拦地说:“太君,我没有窝藏共党分子,马车里的是我的朋友。” “哎!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朝着年轻人喊着说,“哎!楚君,是你呀。” 年轻人用日语打着招呼,说:“噢!宫本君。” “楚君,你在这里干什么?” “噢!遇到你们宪兵队的人在搜查。”年轻人指了指日本兵。 “噢!他们在例行公事,刚才有共产党分子在撒传单。喂!你们到其他地方去搜查吧。”日本军官挥了挥手,日本兵都走了。 梅姨缩在车篷里,她想趁着男人不在马车上赶紧逃跑,可她看见四周都是日本人,又不敢贸然行动,她琢磨着如果被日本兵抓了去,也不是闹着玩的,比做压寨夫人更惨,说不定脑袋就真的搬家了。 这时,梅姨听见日本军官在说:“楚君,马车里是你的情人吧。” 梅姨心说,呸!你想的倒美,一个土匪还要什么情人。可是梅姨又转念一想,一个土匪怎么和日本军官这么熟悉,她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听着外边的对话。 “宫本君,别开玩笑,我哪里有什么情人,是我表妹,到‘新京’来玩几天。”年轻人说。 “噢!是嘛,你的表妹一定很可爱。” “是呀,还很顽皮呢!刚才在马路上乱跑,碰到你们的人在搜查,差点惹出事来,吓了我一大跳。”年轻人说。 梅姨又把眼睛趴在车门缝上,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土匪走到日本军官面前,低声说:“喂!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有事,走不开。”日本军官低声说。 土匪轻声说:“今天晚上老地方。” 日本军官说:“我争取。”说完,日本军官转身走了。 梅姨觉得挺新鲜,一个土匪还会说日本话,看样子是个有文化的土匪,梅姨听说这里的土匪可厉害了,不但打劫有钱人,还杀日本人。 日本人走了,年轻的土匪没有再坐进车篷里,而是和车夫一起赶着马车。梅姨又大喊起来,“哎!你们放我下去,你们这些土匪,为什么要强抢良家妇女?告诉你们,我可是良家妇女,我是不会给你们做压寨夫人的,你们就别做梦了。你们放我下去,土匪!坏蛋!强盗!狐狸!鳄鱼!狼……”梅姨使劲地大喊。 年轻人一声不吭,马车夫在前面说:“哎!我说这位小姐,我们不是土匪,更不是狐狸和狼,刚才是我家少爷把你给救了,你没看见日本人在抓人嘛。” “你家少爷,哼,骗人的鬼话,你们就是土匪、强盗。” “这位小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车夫生气地说。 “难道你们是吕洞宾?算了吧,土匪就是土匪,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梅姨在车里喊着说。 马车一直把梅姨送到一家饭店门口,年轻人隔着车篷对梅姨说:“小姐,这里是饭店,请自便吧。” “哎!土……”梅姨刚喊了一句。 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小姐,最好从哪儿来,赶快回哪儿去。”年轻人说完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梅姨跳下马车,指着年轻人的背影,跺着脚喊着说:“哎!你就这么走了,你无缘无故地抓了我,占了我的便宜,你也不向我赔礼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土匪!你就是土匪,日本土匪!”梅姨不依不饶地喊着。 梅姨突然想起刚才这个人和日本军官认识,还偷偷说了一些日本话,梅姨想这个人就是从日本来的日本土匪。 马车夫生气地摇着脑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年轻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背影,梅姨不知道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她只看见年轻人一个高大的背影,还记得他那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 梅姨回到南京,外祖父大发雷霆,把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梅姨一点也没生气,她把自己在“新京”如何散发传单,如何把传单贴在大街的电线杆子上,她又如何遭到日本兵追赶,被一个年轻的土匪给抓住,差点被抓去做了压寨夫人的那段惊险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家里人听,外祖父和外祖母听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梅姨每天都对家里人讲一遍“新京”的那段惊险的经历,她一会儿骂年轻人是土匪,一会儿又说他是侠客,是土匪王子,梅姨甚至想再去一次“新京”,去寻找那个她心目中的土匪王子。外祖父得知梅姨又想去“新京”,又是生气,又是担心,外祖父把梅姨整整关了三天三夜,不许她出房门,也不许她上学,外祖父的强制行动,这才打消了梅姨去“新京”寻找土匪王子的念头。 这就是我的梅姨,一个可以搞出无数花样、无数花招的人。跟梅姨在一起,你肯定不会寂寞,梅姨每时每刻都会制造出令人惊叹、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梅姨的一生才可能充满惊险、悬疑和令人震撼的故事。 肖家在江苏一带是一个大户人家,历代书香门第,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也算是一个显赫人物,高官厚禄。外祖父曾经留学美国,学识渊博,因此,外祖父一直在外交机构供职,成为一名外交官,在外交界颇有影响。 外祖父曾经带着梅姨在美国居住过几年,因此,梅姨就像外祖父一样,具有独特的语言天赋,梅姨不但精通英语和日语,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梅姨的聪明睿智绝非一般女子所能比,出类拔萃,称得上是一位绝代佳人。 也可能是上帝赋予了梅姨太多的偏爱和眷顾,梅姨不但拥有一个温暖、和睦、富有的家庭,梅姨还拥有美丽的外貌、灵巧的双手和心灵的聪慧,梅姨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一个骄傲的公主。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注定了梅姨一生要经历坎坷和惊险,要遭受到更多的痛苦和不幸,上帝把人类委婉、凄美、荡气回肠的故事赋予梅姨,使梅姨成为一个神秘而又充满梦幻的女人。 那一年,是梅姨一生中最为快乐、最为甜美、最为幸福的一年。当人们经历了幸福的时刻,也可能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这就是人一生中最为甜蜜、最为幸福的时候,这种幸福永远都不会再来,永远都不可能再重复,也永远都不会再拥有。 日本人攻占上海的前一年,民国二十五年,梅姨认识了楚秋凡,梅姨只是在看见楚秋凡的刹那间,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被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从此,永远都不可能忘却,永远都不可能磨灭。 当梅姨第一天迈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她第一天碰到的人就是楚秋凡。那天早晨,梅姨身穿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帽子,使得她越发显得清秀而飘逸。 大学校园里的一切都吸引着她,使她振奋,梅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欣喜,看什么都好玩。梅姨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鹿,在校园里奔跑。梅姨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嘴里哼唱着歌曲,校园中间有一个湖泊,湖泊四周的斜坡上长满绿草和青苔,一些学生喜欢坐在湖旁的树荫下看书。 梅姨一边跑,一边跳,她跑到湖边,清澈的湖水荡漾着微波,梅姨一路跑下斜坡,嘴里喊着:“啊!我来了,美丽的校园我来了,欢迎我吧!” 梅姨只顾着一边跑,一边喊,忽然,脚底下的青苔一滑,她一下子摔了出去,脑袋“砰”的一声跌在地面上,紧跟着,梅姨顺着斜坡向湖里滚下去。 梅姨惊慌失措,她心里想道,坏了,我又不会游泳,肯定掉到水里喂王八了。梅姨心里一急,双手抱住脑袋,嘴里大声喊起来:“哎呀!妈妈,我的脑袋!……” 随着她的喊声,梅姨像一个大皮球一样快速地滚到湖边,梅姨的两只脚已经掉到水里,整个人向湖里扑下去。刹那间,一只大手一把将梅姨抱住,梅姨被一个年轻人紧紧抱住,从湖水里拉上来。 梅姨双手抱住脑袋,她闭着眼睛,感觉自己没掉到水里,胆子壮了起来,她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抱着自己。梅姨挣扎着一把将年轻人推出老远,大声喊着说:“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非礼我。” “我……”年轻人一愣,摊开双手,一时语塞。 梅姨抢白地说:“你说!你为什么要抱我?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非礼民女,告诉你,这里可是大学校园,是文明世界,不是你们土匪的山寨。土匪!狐狸!鳄鱼!狼!” 很显然,年轻人被梅姨的一顿抢白弄蒙了,他有些吃惊,刚要张嘴说话。梅姨又抱着脑袋,皱着眉头,哼哼起来:“哎呀!我的脑袋,你撞坏了我的脑袋,你赔我的脑袋。”梅姨丝毫不提自己差点掉到湖里,要不是年轻人一把将她抱住,她就掉到水里喂王八了。 年轻人看着梅姨的样子很是好笑,这简直就是碰上一个混世魔王,自己帮了她,反而被她倒打一耙。年轻人很想笑,他又忍住了,他知道梅姨是自己摔倒将脑袋磕到地上,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梅姨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梅姨看见年轻人一直都没说话,她觉得只是自己在说话,一点都不好玩。梅姨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两眼,只见面前的年轻人身材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笔直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着英气,梅姨心里说,虽然是土匪,倒是一表人才。 梅姨又大声地说:“哎!你怎么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你把话都抢着说了,没有我插话的机会。”年轻人终于说话了。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向我道歉吧。”梅姨傲慢地昂着脑袋,等着年轻人给自己赔礼道歉。 年轻人可是没想到碰到嘴巴这么厉害的一个小丫头,毫无道理可讲,自己帮了她,反而被她骂做是土匪和狐狸。忽然,年轻人心里一动,几年前他也帮过一个女孩子,当时那个女孩子也是这样骂过他,骂别人是强盗、土匪倒是屡见不鲜,可是骂人是狐狸、鳄鱼和狼,实属很新鲜,眼前这个女孩和那个女孩子简直就是同出一辙。 年轻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他和气地说:“哎!小姐,好像是你要掉到湖里,是我一把抱住你,把你从湖水里拖出来的。” “是这样吗?”梅姨挠挠头发,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鞋和两条裤腿全是湿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就算是你把我拉上岸来吧,那你为什么要抱我呢?拉就拉呗,干什么抱我呀?很明显,你居心叵测,居心不良,土匪作风,狐狸的狡猾,狼子野心。”梅姨的声音又大起来。 “好,好,我不和你说了,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嘛。”年轻人觉得真的是说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他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嘛,你还撞到我的脑袋呢!我这颗脑袋可是超天才的呀,是本世纪最聪明最聪明的一颗脑袋,如果被你撞坏了,你赔都赔不起的呀。”梅姨硬说是年轻人撞到她的脑袋,真是大白天说瞎话。 年轻人知道自己倒霉遇到了不讲道理的大小姐,年轻人似乎不想再和梅姨无意义地纠缠下去,他转身要走。 梅姨拉住他说:“你这个同学,撞坏了我的脑袋,向我道歉呀。” 年轻人看看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直好向梅姨弯弯身子,说了一声:“小姐,对不起了。” 梅姨笑了,很得意,她也知道自己很没道理,就是在胡搅蛮缠,她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说:“好了,既然你知道错了,我就不追究了,原谅你了。” 梅姨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梅姨心里一动,她一步追赶上去,她喊道:“哎!你站住,哎。” 年轻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也可能是年轻人唯恐梅姨再来纠缠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个背影、这个身姿,甚至这种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步伐,梅姨感觉是那样地熟悉,她曾经凝视过一个这样的背影,这分明就是她梦中的那个背影,她心目中的土匪王子。 梅姨入学第一天的小插曲,颇有意思,她觉得既好玩,又刺激,她以为那个被她捉弄的年轻人一定是高年级的男同学。其实,梅姨对那个男同学印象很不错,她觉得那个男同学很有修养,也很有礼貌,自己那么过分,那么不讲道理,而那个男同学居然没有对她发火,一直彬彬有礼,极有风度。梅姨心里想,如果再碰到那个男同学一定再和他开个玩笑。 梅姨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克星,或者就是属相不和,星座犯冲,只要那个年轻人碰到梅姨就会倒大霉。第二天,梅姨在图书馆又引出一个麻烦。 第二天,梅姨自己跑到图书馆里去参观,她在图书馆里悠闲地逛来逛去,梅姨看见在一排书架前面放着一把人字梯,而梅姨却没有看见在人字梯的顶端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书架的最上层聚精会神地翻找书籍。梅姨觉得人字梯很好玩,她丝毫没有犹豫,抬脚爬上人字梯。当梅姨爬到人字梯顶端的时候,忽然,她发现自己的脑袋上面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昨天在湖边遇到的男同学。梅姨大吃一惊,一时惊慌失措,她“啊”地大叫了一声,忘记了自己是在人字梯上,她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她一下子把人字梯拽倒了,只听得“咚”的一声,人字梯倒了下来,两个人一起摔了出去。 梅姨惊慌失措,她顾不得浑身摔得生疼,她扭头看去,只见那个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个人皱着眉头,用左手扶着右手腕。梅姨这一吓非同小可,她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大门外跑去。梅姨一口气跑出图书馆,一直跑回宿舍,仿佛后面有狼追着似的,回到宿舍,梅姨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梅姨觉得自己真是倒大霉了,刚刚进入学校就发生了两件意外事故,而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件事故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梅姨发誓赌咒,以后一定要躲着那个男同学,退避三舍。梅姨怀疑自己和那个男同学一定是前世有仇,今世无缘。 然而,令梅姨更加震惊、魂飞魄散的是,梅姨上的第一堂课,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居然就是那个和她前世有仇,今世无缘,发生两次事故的男同学,只不过,他不是男同学,而是男老师。 梅姨分明看见男老师的右手腕上绑着绷带,这无疑是头一天梅姨在图书馆拽倒人字梯所造成的后果。当时梅姨羞愧尴尬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当那个所谓的男同学站在讲台上点名的时候,梅姨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当所谓的男同学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如临大敌,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肖梅同学。”男人浑厚而富有弹性的声音。 梅姨的心脏剧烈地怦怦直跳,她低着头,迟疑地站起身:“哎……是!到……”她眼睛望着脚底下,不敢抬头。 “肖梅同学,你的脑袋没有什么异常吧?”男老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这……没……没有。”梅姨抬起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瞟了男老师一眼,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 “噢!那就好。请坐。”男老师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其他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都伸长脖子看看梅姨,又看看站在讲台上的年轻教授,他们觉察出教授和梅姨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典故,存在着某种秘密。 梅姨用眼角瞟着站在讲台上这个第一天被自己无理取闹,第二天被自己撞翻在地的人,她哪里想得到这个人居然不是学生,而是教授。梅姨心里虽然后悔不迭,悔不该当初对他太过分、太任性、太霸道,但她嘴里还是不认输,她低声嘀咕道:“哼!神气什么,不就是个老师嘛,我可不怕老师,我见的大教授多了。” 梅姨嘴里说着不怕,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梅姨真懊悔自己那天干什么跑到湖边,还差点滚进湖里,而第二天又干什么爬上人字梯,这次自己可是撞到枪口上了。 这个时候,梅姨已经探听出来,这个年轻的老师是一位教授,并且还是管理他们班级的教授。她还知道了他叫楚秋凡,曾经留学日本,也曾留学美国,是学校出高薪聘请到的教授,是学校里最年轻、最有才华的教授。可想而知,梅姨当时的尴尬和窘态。 楚秋凡性格爽直开朗,谈吐幽默,气度潇洒,有着北方男人特有的豪爽豁达,楚秋凡又多年在国外留学,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是学校里最年轻,也是最潇洒的青年教授,因此,成为学校里所有女同学、女教师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对象。 梅姨和楚秋凡就这样戏剧性地认识了,从此,楚秋凡的课程便成为梅姨的刑场。梅姨坐在课堂里就如同面前摆放着三十六套刑法,如坐针毡,浑身战栗,一贯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的梅姨在楚秋凡的面前也变得语无伦次,张口结舌;而楚秋凡好像是看透了梅姨的弱点,又好像是有意在和她开玩笑,每当楚秋凡授课的时候,他便会将梅姨叫起来回答问题,而每当这个时候,梅姨就会满脸涨得通红,大脑里变成一片空白,极具有语言天赋的她,就会把问题回答得结结巴巴,乱七八糟,好像她真的被楚秋凡把脑袋给撞坏了。 每当这个时候,楚秋凡就会皱起眉头,两只明亮的眼睛盯着她,说:“哎呀呀!肖梅同学,你的脑袋不会是真的给撞坏了吧?” 梅姨听到楚秋凡带着讽刺的话,她真想回敬他一句,但是,她知道这是课堂,楚秋凡是教授,她只能忍耐,她恨得直咬牙,但又不敢表露出来,这个时候,梅姨就感觉到她成了楚秋凡手下的败将。梅姨心里很不服气,她什么时候输给别人过,她上四年级的时候,就是姐姐的保镖,她一个人能打败几个男生,而面前的楚秋凡搞得她有些乱了阵脚。 梅姨开始逃楚秋凡的课程,开了小差,每当楚秋凡的课程,她不是说头疼,就是肚子疼,或者是发烧、胃疼,反正她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听楚秋凡的课,几次之后,梅姨被其他女同学告了状,楚秋凡得知梅姨是在装病逃课。于是,楚秋凡亲自来到女生宿舍将正在自由自在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听着收音机的梅姨抓到课堂里,刚开始梅姨还在抵赖,但后来被楚秋凡当场戳穿,她只好承认自己是有意旷课,楚秋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严厉地批评了她无故旷课的错误。 梅姨又一次在楚秋凡的面前丢了面子,梅姨气得两眼直喘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也算是聪明绝顶,且又颇见过一些世面,怎么就一下子败给了楚秋凡,被楚秋凡一把抓到了把柄。梅姨是又气自己,又气楚秋凡,刚刚进入大学的那股兴奋和激动劲全没影了,成了撒气的皮球。 楚秋凡很受同学们的喜欢,尤其是女同学更对楚秋凡充满了爱慕,有的女同学为了能够接近楚秋凡,能够和他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唯独梅姨躲得远远的,好像楚秋凡是个传染病患者。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楚秋凡都会带领同学在校园里劳动,栽花、种树、维护草坪,或者到图书馆去帮助整理书籍。每到这个时候,梅姨就会制造出一些意外,梅姨不是突然扭到了脚脖子,就是不慎划破了手指,或者就是中午吃坏了肚子,跑到医务室躺在那里不起来。其实,梅姨不是不愿意劳动,她是不想和楚秋凡一起劳动。虽然,梅姨不愿意让楚秋凡抓到她的把柄,可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给楚秋凡制造麻烦。有一次,她挖出两条蚯蚓,偷偷放进楚秋凡的水杯里,然后盖好水杯的盖子,梅姨想象着当楚秋凡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蚯蚓就会伸出脑袋,爬到他的嘴唇上,想到这些,梅姨高兴得笑弯了腰。 可是,梅姨的好梦破灭了。楚秋凡好像有未卜先知的功能,劳动休息时,楚秋凡端起水杯在其他女同学嫉妒的目光下,走到梅姨面前,他把水杯递到梅姨手里,说:“肖梅同学,辛苦了,喝点水吧。” 梅姨愣住了,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斧子砍了自己的脚,自家挖的陷阱自己掉进去,梅姨端着水杯,满脸通红,半天没有动弹。 楚秋凡低声笑着说:“喝吧,是西湖龙井。” 梅姨硬着头皮,打开杯子,她皱紧眉头,闭上眼睛,她仿佛感觉到有一条蚯蚓已经爬上她的嘴唇。倏地,她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她刷地睁大眼睛,仿佛变戏法一样,水杯里的蚯蚓变成了一杯淡绿色飘着清香的龙井茶。梅姨抬头看着楚秋凡,楚秋凡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冲着她笑,梅姨的脸红了,她又一次被楚秋凡抓了一个正着,这等于是不打自招,这个回合的较量她又输了。 三 这一年的秋天,天空和大地红成一条五彩的纽带,灿若燃烧的霞光,秋日的阳光下,累累的果实饱满、灿烂,金黄一片。 梅姨真的旷课了,梅姨这一次是名副其实的旷课,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既没有和老师请假,也没有向父母亲禀报,只是在姐姐肖倩的首饰盒里留下一张字条,便逃离南京一个人去了上海。 当楚秋凡发现梅姨已经几天没来上课,他找遍了整个学校也不见梅姨的影子。楚秋凡又听其她女同学说梅姨也不在家里,学校和家里都没有梅姨的影子。楚秋凡觉得事情严重了,梅姨逃跑了。 这个时候,肖倩急急忙忙地拿着梅姨留下的字条跑到学校来,楚秋凡这才知道梅姨为了逃课一个人去了上海。楚秋凡和肖倩商量这件事暂且不告诉两位老人,以免他们担惊受怕。楚秋凡决定,他亲自到上海把梅姨找回来。 梅姨这次是真的因为楚秋凡逃离了学校,梅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被楚秋凡抓到把柄。当楚秋凡从宿舍里将她抓回教室,当楚秋凡把她放入水杯里的蚯蚓变成西湖龙井的时候,当她站在课堂上张口结舌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恨死了楚秋凡,恨不得立刻让楚秋凡在自己面前消失,或者自己在楚秋凡的面前消失,梅姨第一次承认自己不是楚秋凡的对手,几个回合她都败下阵来。 梅姨不想再继续做楚秋凡的学生,她决定离开学校。梅姨不敢回家,她知道回家肯定会受到父亲的训斥,把她赶回学校里。于是,她给姐姐留下一张字条,一个人去了上海。 梅姨很得意,感觉自己的主意不错,她向来对自己的脑子很自负,灵活机动。梅姨到了上海之后,才发现口袋里没有几张钞票,因为走时匆忙,身上只有平时的一点零用钱,买了车票之后,口袋中已是空空如也,梅姨真后悔当时没有多做些准备,陷入窘境。 外祖父在上海法租界有一套洋房,长期由张师傅看着房子。梅姨本来想住在法租界的家里,但她又唯恐被张师傅知道自己是偷着跑出来的告诉父亲,父亲定会大发雷霆。为了瞒住父亲,她只好放弃住在那里的想法,梅姨没有办法,只好先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勉强度过第一天。 此时的上海,形势已经非常紧张,虽然日本兵还没有登陆上海,但是在上海的日本浪人、日本商社,还有一些伪装成生意人的日本间谍,肆无忌惮,非常猖獗。梅姨到达上海的第一天就遭到几个日本浪人的骚扰,日本浪人看见梅姨年轻漂亮,纠缠着梅姨不放,让梅姨陪他们去喝酒跳舞,梅姨竭力反抗,日本浪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梅姨的半边脸颊立刻红了,所幸的是有一个老板出面给梅姨解了围,梅姨才算躲过一劫。 一贯傲慢、任性的梅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远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美好。日本人的侵略扩张,中国人饱受日本人的欺负、侮辱,她目前又生活拮据,本来她想借此机会在上海游玩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梅姨当务之急是要赚到钞票,即便她打算回南京,也要有车票钱。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商店打工,赚钱回家。梅姨在英租界找到一家酒馆,由于她年轻漂亮,又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立刻就被老板雇用了。梅姨算计着有了做工的薪水,她就可以回家了。 梅姨在酒馆里上夜班,每天晚上要十二点以后才可能下班。每天夜间,梅姨都是一个人惊恐地穿过漆黑一团的街道,摸索着回到小旅馆。这个时候,梅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脆弱、孤立无援,梅姨心里很是委屈,自己本来是个骄傲的公主,为什么突然沦落成酒馆的服务生了。梅姨把这一腔的委屈和抱怨全都归咎于楚秋凡的身上,如果不是楚秋凡,她就不会旷课,跑到上海来,她也不会受这般罪过。 梅姨在心里大声喊道:“讨厌!讨厌傲慢的家伙,讨厌的楚秋凡,大坏蛋楚秋凡,我就是不要上你的课,我就是不要输给你,哼!” 梅姨心里怨恨着楚秋凡,但她也很后悔,她此刻知道是自己的任性和傲慢导致了今天的后果,梅姨觉得漆黑的夜晚要比楚秋凡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可怕,也更恐惧。 由于酒馆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酒馆的生意突然火暴起来,客人剧增,还有一些租界里的外国人,英国巡捕,当然这其中也有日本人,纷纷来到酒馆,有的人就是专程看梅姨来的。梅姨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客人喝了酒,就对梅姨出言不逊、开口挑逗,还有的人甚至动手动脚,梅姨真想揍那些人一顿,但是,为了回家的车票,她还是忍耐下来。 夜晚,梅姨一个人走回小旅馆,街道上漆黑一团,没有路灯,没有行人,梅姨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四下里查看,梅姨发现有几个人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拐过一条弄堂,几个人影也拐过来,她索性跑了起来。突然,一个人挡住她的去路,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走出来,像一堵墙一样截断了她的去路,拦截她的几个人都剃着光头,一个个瞪着眼睛,凶神恶煞。梅姨吓坏了,即便她自认为自己的胆子很大,但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痞流氓,她甚至怀疑他们不是人,是深夜冒出来闲逛的鬼。 几个流氓向梅姨步步逼近,梅姨一直退到墙角,已经无路可退,梅姨只感觉她的末日到了,她憋足了力气喊道:“你们别过来,我有枪。” “你有枪,你把枪拿出来呀。哈,哈……”几个流氓大笑起来。 “滚开!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梅姨壮着胆子喊道。其实,梅姨害怕极了,危机时刻,梅姨倏然想起了父母亲,想起了温暖的家,她的眼泪涌出来,喃喃地喊着爸爸、妈妈。 几个流氓笑起来,他们把梅姨团团围住,一个个眼睛里冒出邪光,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一个流氓狂笑着扑上去,一把抓住梅姨的胳膊。 梅姨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停止了跳动。突然,梅姨迸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随后,她全身瘫软,跌倒在地上。 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来人如闪电霹雳,几个流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来人打翻在地。只一分钟的时间,几个流氓已经是满脸开花,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滚!赶快给我滚!”来人大喊一声。 几个流氓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被打疼的脑袋撒腿跑了。 “肖梅,肖梅。”来人把被吓昏的梅姨从地上扶起来,“肖梅,你没事吧。” 梅姨清醒过来,在黑暗中她看见一张英俊而熟悉的面孔,而她就是为了这张英俊的脸才旷课跑到上海来。然而,正是这个人在危机时刻搭救了她,否则,也可能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祭日。 梅姨惊魂未定,她又害怕,又委屈,又难过,她顾不得来人是谁,这个时候,哪怕是一捆稻草她也会死命地抓住不放。梅姨一把抱住楚秋凡,“哇,哇”地大哭起来。 楚秋凡把梅姨从地上扶起来,他没有去安慰她,而是严厉地大声斥责说:“你真的把脑袋给撞傻了,啊!是不是真的撞傻了!” 梅姨正在委屈地大哭,听到楚秋凡说的话,她本能地一愣,紧接着,她扑哧一声咧开嘴笑了。她脸上淌着汗水和眼泪,一缕缕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她一边抽泣,一边笑起来。 “还笑,还笑,你还有心思笑。”楚秋凡生气地说。 “我的脑袋就是被你给撞坏了嘛!”梅姨边哭边笑地说。 “对!是我撞坏了你的脑袋,所以,你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楚教授,您怎么来了?” “找你来了呗。”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不知道。”楚秋凡愤怒地大声说。 “什么不知道呀?你不是找到我了嘛。”梅姨追问道。 “哼!”楚秋凡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楚秋凡来到上海寻找梅姨,如果是一般人在偌大的上海找一个人,那就如同大海捞针。可是楚秋凡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请了什么高人,他到上海一天就在偌大的上海滩找到梅姨的踪迹。楚秋凡来到酒馆,当时,梅姨已经下了夜班,楚秋凡便一路寻找过来,正巧碰到梅姨被几个流氓围截。于是乎,就上演了刚才那一幕英雄救美的画面。虽然,这样的场面老套了一点,但一点也不影响博得一个女子的感动,自然也可以使梅姨感动得芳心绽放。 楚秋凡把梅姨带回到小旅馆,一路上梅姨又高兴起来,连蹦带跳,她缠着楚秋凡问:“楚教授,两年前你去过‘新京’吧?” “没有!”楚秋凡冷冰冰地说。 “不对,你去过‘新京’,我在那里见到过你。”梅姨说。 “没有,我没有去过‘新京’。”楚秋凡断然否认说。 “不对!楚教授,你忘记了,在‘新京’你还救过我呢!你想想,一天下午,大学生们在大街上撒传单,我也和他们一起散发传单,日本兵使劲追我,你把我拉进你的马车里,后来日本兵要搜查马车,来了一个日本军官,你们还认识,日本兵就走了,你还把我送到饭店……” 楚秋凡回过头,仔细地看了梅姨两眼。 “怎么样?楚教授,想起来了吧,那个女孩就是我……”梅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还骂你是土匪、狐狸、鳄鱼和狼呢。” “对!我从校园的湖里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就骂我是土匪、狐狸、鳄鱼和狼。”楚秋凡说。 “不是。其实,我也很感谢你,我是和你开个玩笑。”梅姨追着楚秋凡说,“楚教授,你想起来了吧?我们在‘新京’见过面,对不对,楚教授?” “你的脑袋没撞坏的时候就这么傻吗?”楚秋凡说。 “啊!我傻吗?”梅姨有些糊涂。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新京’。”楚秋凡再一次否认。 “去过就去过呗,有什么呀,为什么不承认?”梅姨不满意地撅起嘴巴。 梅姨不明白楚秋凡为什么要矢口否认在“新京”搭救过自己的事,梅姨凭着她绝顶的记忆力,她认定那个她心目中的土匪王子就是楚秋凡。 楚秋凡把梅姨送到小旅馆。楚秋凡唯恐再出现状况,他这个老师无法向梅姨的父母亲交代,所以,他在梅姨的房间外边整整守护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押着梅姨回了南京。至此,一场惊心动魄的旷课插曲暂时告一段落。 从上海回来之后,楚秋凡对其他人只字未提梅姨在上海的事情,更没有提起他挺身而出、出手相救的事。梅姨在心里面十分感激楚秋凡,她觉得楚秋凡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心胸开阔、富有爱心的男人,是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梅姨开始认真上课,再不缺席。周末劳动,无论是种树、浇水,还是在图书馆里收拾书籍,她都很努力,她还会在劳动休息时给楚秋凡送上一杯清香的茶水。她对楚秋凡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针锋相对转变成爱慕,甚至是崇拜。其实,梅姨本来对楚秋凡就不反感,还有着那么一点吸引,只是一向娇惯的梅姨,太过任性、太过霸道而已。 梅姨开始关心楚秋凡的动向,有事没事都会找一些借口去找楚秋凡。当然,最多的借口是去请教功课,讨论时势,她和楚秋凡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上海“一·二八”战役五年纪念日,梅姨和同学们商量在街头搞一场纪念演出,宣传抗日救国,动员人们起来抗日。楚秋凡非常赞同梅姨的主张,他带领同学们排练节目,还和同学们一起走上街头去演出,去宣传抗日,动员人们团结起来,保卫家园。梅姨看到楚秋凡对抗日的热忱和决心,心里感到特别地安慰和激动不已,她能够和楚秋凡一起搞抗日活动,梅姨感觉特别有意义,由此,她对楚秋凡也更加爱慕。 梅姨也和其他女同学一样,对楚秋凡绽放了芳心。她对楚秋凡是情有独钟、崇拜有加,再加之她和楚秋凡之间有着那么一段又一段有趣的故事,可想而知,她对楚秋凡的感情是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浪漫,越来越浓厚。 梅姨期盼已久的浪漫爱情真的来了,梅姨开始陶醉在爱情里,如沐春风。 梅姨真的被楚秋凡撞坏了脑袋。 梅姨对楚秋凡的感情日益增加,楚秋凡的豪爽和热情时常感染着她,使她激动,使她颤抖,使她感动不已。她和楚秋凡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感受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她身体里奔腾,她觉得自己的眼界开阔了,自己的心飞扬起来,楚秋凡所有的一切都使她欣喜,兴奋不已。她全身心地去爱这个男人,倾其所有地去爱这个男人。这是梅姨的初恋,也是她一生的不可磨灭、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爱情。 楚秋凡曾经留学美国,这似乎使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使他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有的时候,梅姨就邀请楚秋凡和自己一起去参加美国大使馆举行的各种招待会和舞会。楚秋凡大学教师的身份和留学的经历似乎奠定了他的活动能力和社交水平,他学者的风度和幽默的谈吐博得人们的好感,因此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关注,赢得大家的欢迎。梅姨把这一切都看在心里,她对楚秋凡充满了爱慕和敬佩,梅姨痴迷、狂热地爱上了这个青年才俊,可以说是爱得如醉如痴,天翻地覆。 楚秋凡也很喜欢梅姨。虽然梅姨有些傲慢、任性,还有些霸道,但是楚秋凡也知道梅姨很真挚,很正直,而且还很善良,正是梅姨那种不讲理的任性强烈地吸引了他。尤其是梅姨的美丽,更是让楚秋凡一见倾心。楚秋凡对梅姨也是一往情深,如此一来,两个人产生了火热的爱情,双双坠入爱河,爱情的火热如日中天,如火如荼。 外祖父对梅姨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却持怀疑的态度,虽然外祖父也承认楚秋凡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在大学里是最年轻、最有才华的教授,应该是大有作为,前途无量。但是,外祖父对楚秋凡留学日本有着一种本能的不愉快。 外祖父说:“现在日本人虎视眈眈地侵略我国,占领我国土,杀害我同胞,我不想和有日本关系的人扯上关系。” 梅姨说:“楚教授又不是日本人。” “他是留学日本的嘛。”外祖父说。 “真是好笑呀,爸爸。”梅姨大声说,“留学日本就是日本人吗?完全没有道理呀。” “对呀!留学日本又不是日本人。我看楚教授还是很不错的。”外祖母慢悠悠地说。 “反正我不喜欢。”外祖父固执地说。 “孙中山先生还东渡日本呢,那又怎么样?”梅姨理直气壮地反驳说。 “这个嘛……孙先生是伟大的人,不能相提并论。”外祖父没话说了。 “真是好笑呀。”梅姨说。 “不过,爸爸,留学日本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肖倩也在旁边帮助梅姨说话。 “爸爸,楚秋凡他不但留学日本,他还留学过美国,您怎么说呀。”梅姨把“美国”两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是嘛,他还留学过美国,你怎么没说?”外祖父有些意外。 “这很重要吗?” “当然。”外祖父固执地说。 梅姨撅起嘴巴说:“他还和我们一起搞抗日宣传活动呢,他也痛恨日本人侵略中国。”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还要观察观察,以后再作决定吧。”外祖父毫不退让地说。 似乎大家对楚秋凡的印象都不错,只有外祖父因为战局的原因,对楚秋凡曾经留学日本不很满意,有些耿耿于怀。外祖父认为楚秋凡曾经在日本居住多年,必然会有一些日本朋友,自然对日本也抱有好感。如今中日战争局势紧张,他唯恐楚秋凡会有亲日思想,会和日本人站在一边,应该说,外祖父的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 战争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北平爆发“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侵占平津以后,又准备对上海发动大规模进攻。8月9日,日军蓄意制造事端,派遣驻上海陆战队一名中队长和一名水兵乘军用轿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遭到机场守卫士兵的阻拦,而日本人竟开枪打死一名机场卫兵。守护机场的军队进行自卫反击,当场将二名日本军人击毙。日本人以虹桥事件为借口,命令大批日军在上海陆续登陆,派飞机在淞沪杭上空侦察,至此,北平的卢沟桥事变又在上海再一次地上演。 很显然,日本人占领了北平,日本下一个侵占的目标就是上海和南京,日本人狂妄地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局势非常危机。国人将目光全都聚集在上海,上海是否可以坚守得住,直接关系到南京的安危,大批中国军队开往上海,要在上海与日军决一死战,上海战役即将打响。 中国军队不怕牺牲,高呼着保卫上海的口号,广大前线将士同仇敌忾,拼死护国,这无疑激励了全国的老百姓,全国的青年学生更是受到激励和鼓舞,群情振奋,许多同学纷纷投笔从戎,为国杀敌。 梅姨和她的同学们都是热血青年,对自己的国家遭受到日本人的强暴侵略,心里十分愤怒,他们从心里面敬佩那些在上海抵抗日军的前线将士们。梅姨他们得知前线的将士们都非常艰苦,他们为了保卫上海、保卫南京,每天都坚守在阵地上,风餐露宿,于是,梅姨提议搞一次募捐活动,为前线的将士们募集食品和衣物。 梅姨和同学们发起募捐活动,他们在校园里和社会上宣传抗日,宣传前线将士的战斗精神,动员人们为抗战捐款、捐物。广大群众的抗日热情十分高涨,积极响应募捐活动,没有几天,梅姨他们就募集到一些款项和食品、棉被、衣物等物品。于是,梅姨和同学们商量,他们要去慰问守卫在上海前线的将士们,他们要亲手将这些募集的物品送到战斗在前线的将士们手中。 梅姨和六个同学决定,他们要立刻带着募集来的物品起程去上海。虽然同学们也知道上海已经是硝烟弥漫,战火纷飞,但是梅姨和同学们希望自己能将募集的物品亲自送到抗日将士们的手里,以表示他们对抗日将士们的敬佩,以此鼓励将士们的士气,以梅姨为首的六名同学决定起程,整装待发。 清晨,梅姨和同学们带着募集来的物品,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火车拉起了汽笛,冒起白烟,缓缓而行。正在这时,一个男同学指着站台上惊喜地喊起来:“看,楚教授,楚教授来了。” “楚教授是来送我们的吧。”同学们很惊奇。 梅姨把头伸出车窗,她看见楚秋凡正气喘吁吁地急奔过来,她向楚秋凡挥着手,使劲喊着:“楚教授,快!快跑呀。” 火车加快了速度,楚秋凡急速地追赶火车,只见他纵身一跃,双手扒住火车车门,双脚腾空,飞身跳上已经启动的火车。同学们全都急忙围拢过来:“楚教授,楚教授。” “楚教授,好悬呀,太惊险了。” “楚教授,您怎么来了?您是来送我们的吗?” “楚教授,是和我们一起去上海的吧。” 同学们围着楚秋凡,你一言我一语的。梅姨突然看见楚秋凡出现在眼前特别高兴,她站在楚秋凡的身边激动得脸都红了,然而,此时,单纯、浪漫的梅姨依然不能认识到战争的残酷性和血腥性。 楚秋凡头上流着汗水,他喘着气,板着面孔,他指着几个同学,训斥地说:“你们六个同学就这样带着物品跑到上海去吗?” “是呀。”一个同学简单地回答说。 “哼!回答得倒是痛快。”楚秋凡哼了一声,生气地瞪了梅姨一眼,他知道这个主意一定是梅姨倡议和决定的,梅姨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想做什么,就一定去做。 楚教授环视了同学们一眼,教训地说:“我并没有同意你们去上海,你们就私自去上海,还带着这么多东西,现在上海是什么局势,难道你们不清楚吗?”楚秋凡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我们知道现在上海局势紧张,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想快一点将这些募集的物品送到抗战将士们的手里,鼓舞士气。”一个男同学说。 “对呀!正是因为上海在打仗,前线战士一定非常急需这些物品,所以我们要及时地将这些物品送到他们手里。”梅姨说。 “我知道你们都很热情,但是,你们这样去,太危险了。”楚秋凡说。 “上海还没有正式开战呢。”梅姨说。 “上海是还没有正式开战,但是,8月9日虹桥机场的事件你们也都听说了吧。” “是,我们都知道。” “这就预示着上海每一天都有爆发大规模战役的可能。这个时候,你们几个同学跑到前线去,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楚秋凡大声地批评说。 “楚教授,您担心我们了吧。”梅姨嘻笑着说。 楚秋凡板着面孔:“你们如果发生意外,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亲交代!” 同学们看见楚秋凡真的生气了,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全都低下脑袋:“教授,我们错了,我们没有组织纪律性。” “教授,我们没有得到您的同意私自去上海,我们错了。” “好吧,我随你们去上海,你们要听从我的一切指挥。” “可以,我愿意。”梅姨笑着蹦起来,说,只要楚秋凡和她一起去上海,让她干什么她都乐意。 楚秋凡率领六名同学来到上海。这时的上海,已经到处显现出战争的硝烟,街道上人烟稀少,店铺早已上了门板,有的街道中间被修建成阵地,便道上也堆着战略物资,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急匆匆地走过。 虽然,形势很严峻,但是,梅姨仍然感觉无比兴奋和特别地浪漫,浓烈的火药味和浓郁的爱情夹杂在一起,有着另一般的滋味。梅姨觉得有楚秋凡在她身边,那就如同有了千军万马,有了坚强的后盾,她的心里特别踏实,即使在这个时候,炮弹在她身边爆炸,她也不怕,只要有楚秋凡在她身边,她就什么也不怕。 楚秋凡似乎对上海很熟悉,他带领同学们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然后,他又带领同学们来到虹桥机场,把募集来的一部分物品交给驻守在那里的将士们。将士们看到同学们带着慰问品特意从南京赶过来看望他们,受到极大的鼓舞,将士们表示一定要坚守住上海的每一寸土地,誓与日寇决战到底。 8月13日,这个炎热的夏日,远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枪声,紧接着,是猛烈的轰炸声,震人心肺,枪声和爆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此起彼伏。 梅姨他们被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所震惊,梅姨不顾楚秋凡在后面的追赶,一口气跑上街道。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战斗的枪炮声。这个时候,梅姨才不得不相信,楚秋凡所提及的上海的大规模的战役真的打响了,日本军队真的踏上了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上海。 在人们的惊愕中,震惊中外的“八一三”淞沪战役拉开了序幕。蓄谋已久的日本军,在“七七”卢沟桥事变侵占平津之后,又在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点燃了战火。 8月13日上午9时15分,日军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炮击闸北一带,日海军陆战队在铁甲车的掩护下,于横浜桥过淞沪铁路,向宝山路我军阵地进发,并向我军阵地开枪猛烈射击。我方军队以自卫起见,用机枪扫射,打退了日军,日方士兵死5人,伤10余人。 战斗并没有结束,下午3时50分,日军开始发起大规模进攻,并以大炮轰击,驻守上海的中国军队第九集团军,在张治中将军的率领下奋起抵抗。 这一天的中午,在日军发起大规模进攻之前,梅姨和楚秋凡他们带着募集的物品走了两个阵地,他们每到一处,都受到战士们的热烈欢迎。梅姨把募集的食品和物品分发给战士们时,坚守阵地的战士们看到学生们冒着危险前来阵地都很感动。梅姨和同学们还为战士们演唱了抗日歌曲,鼓舞战士们的士气。 然而,此时的战况形势已经非常紧张,阵地上十分危险,一个年轻的营长握着楚秋凡的手,激动地说:“教授,你们冒着战火特地从南京来慰问我们,我们非常感激,你们更坚定了我们抗敌的决心。” 楚秋凡说:“国难当头,全民皆起来抗日。” 梅姨抢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战士们举枪高呼起来:“誓与上海共存亡。” “日本鬼子想要进入上海,那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楚秋凡握着战士们的手,激动地说:“战士们,你们不是和上海一起死亡,而是和上海一起战斗。” “对!和上海一起战斗。” 梅姨和同学们高喊起来,梅姨觉得楚秋凡说的话特别好,令人激动。 年轻营长说:“不过,同学们,现在阵地上很危险,上午,日军刚刚轰炸了闸北一带,所以,日军随时会发起大规模进攻,你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还是赶紧撤下去吧。” 梅姨说:“你们不怕,我们也不怕。” 营长笑了:“同学们,你们都很勇敢,但是打仗是我们的事。” 梅姨反驳说:“不对,我们也要保卫上海。” “对!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我们也要保卫大上海。”同学们一起喊着说。 楚秋凡说:“营长,你们是中国百姓的战士,我们永远和你们站在一起,中国的所有老百姓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梅姨和同学们的话音还没落,日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密集的炮弹向阵地上猛烈轰炸,阵地上立刻硝烟弥漫,火光四射,当时就有几个年轻的战士牺牲了。 梅姨被眼前的轰炸震蒙了,虽然,她刚刚还高呼着战斗的口号,但是,这种枪林弹雨的真正战斗,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营长和楚秋凡赶紧将同学们安置到阵地的掩体里,梅姨双手捂住耳朵,趴在掩体里不敢动弹。 又是一阵猛烈的轰炸,一颗颗炸弹在阵地上爆炸,使得梅姨他们趴在掩体里无法抬头,梅姨紧紧地靠在楚秋凡的身边,她抬起惊骇和感动的眼睛望着楚秋凡,颤抖地说:“楚教授,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不!我们不会死。”楚秋凡说。 “楚教授,我愿意和你死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死也不怕。”梅姨紧紧地抓住楚秋凡的手,眼睛里喷射着火热的爱情。 楚秋凡紧紧搂住梅姨的肩膀,这个时候,他感觉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可爱、很勇敢,在战火的生死面前,他感受到梅姨对他一腔的爱。他爱这个女孩子,爱她的热情和真挚,爱她的善良和正直。 “啊!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保护你,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楚秋凡说。 “好!我们一起活着。”梅姨笑了。 这时,一个年龄比梅姨还小的小战士爬过来,他将自己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戴在梅姨的头上,他说:“姐姐,你趴在这里别动,一会儿,我送你们出去。” “这时出去会很危险。”楚秋凡说。 梅姨说:“我们还能出去吗?” “我们送你们出去,没关系,有我们呢。”小战士自信地笑了。 轰炸过去了,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这时,梅姨看见楚秋凡和营长正在前面说话,她弯着腰向楚秋凡跑过去。就在这时,一颗炮弹朝着梅姨飞过来,楚秋凡和营长两个人同时大喊一声:“快趴下!” 楚秋凡动作敏捷地飞奔过来,他一把将梅姨推倒在地,用自己宽阔的身体保护在梅姨的身上。营长也扑过去,按倒另一名男同学,将男同学保护在自己的身体下。炮弹爆炸了,散落的泥土把梅姨和楚秋凡掩埋起来。 爆炸之后,楚秋凡将梅姨从泥土里拉起来,两个人都成了土人,楚秋凡一把拽住梅姨,从头到脚查看着:“怎么样?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没有。” “还笑!”楚秋凡生气地大声吼起来,“哎!你干什么呀!不要命了吗?你不知道炸弹能炸死人吗,你以为这里是儿童乐园呀。” “不!不是……我……”梅姨被楚秋凡的突然爆发吓了一大跳。 “哼!你说说,如果你出了意外,我怎么办。”楚秋凡真的非常生气。 “不是嘛,我是想过去找你。”梅姨低着头狡辩说。 “好了,真是的,看来你脑袋真的是被撞坏了。” 梅姨还是第一次看见楚秋凡发这么大的火,但她心里偷偷地高兴。她看得出来楚秋凡非常关心她、在乎她,这就证明了楚秋凡对她的感情。 这时,梅姨发现在楚秋凡的额头上有一道一寸多长的血口子,鲜血正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 “啊!楚教授,你的额头受伤了。”梅姨惊呼起来。 “不要紧,只是被炮弹皮划破了。”楚秋凡冷冰冰地说。 “还不要紧呢,流了这么多的血。”梅姨惊慌地说。 很显然,楚秋凡是为了掩护梅姨额头才受了伤。如果不是楚秋凡保护住了梅姨,受伤的就是梅姨的脑袋了,那她的脑袋就真的要被炮弹撞傻了。 梅姨急急忙忙掏出手绢,为楚秋凡包扎:“楚教授,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楚秋凡生硬地推开梅姨:“不用,没事。” “不行!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我给你包扎一下。”梅姨抓住楚秋凡的胳膊,用手绢替楚秋凡包扎好伤口。 楚秋凡看着梅姨,缓和了语气,眼睛里带着怜爱说:“小姐,你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我好怕你呀。” 梅姨笑着说:“好!我不给你找麻烦。” 突然,梅姨感觉脚边有一个软乎乎红彤彤的东西。她挪了一下身子,转过头定睛看去,立刻,她大叫起来,一头扑到楚秋凡的怀里。只见刚才给她送钢盔的小战士满脸是血,整个下半身都被炸飞了,身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梅姨大叫着双手捂住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全身哆嗦,脸色煞白。 梅姨几乎无法相信,在三分钟前,还冲着她微笑,将钢盔戴在她的头上的小战士,却在瞬间死去了,而且死得如此惨壮。梅姨这时候好像才认识到战争是这样地残酷和血腥,没有丝毫的浪漫,即便有楚秋凡在身边,战争一样残酷。 日军在炮火轰炸的掩护下开始向我军阵地猛烈冲击,战斗打得十分激烈,梅姨他们留在阵地上显然是十分危险,而且也不利于部队的战斗。 营长请示了他的上级长官,上级长官命令一定要安全地将梅姨他们几个学生送出上海,送到安全地区。于是,营长派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用一辆军用吉普车将梅姨他们几个人一直送出上海,送到苏州一带。 梅姨和楚秋凡一行几人,经过几天辗转的颠簸,终于返回南京。这个时候,梅姨还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八一三”淞沪会战。“八一三”事变那一天,她就在上海前线的阵地上,她亲身经历了那震撼人心的时刻。 梅姨回到南京,她生平第一次经受了血与火的历练,炸弹在她身边爆炸,生命在她身边死亡,多少年轻的战士牺牲了,小战士就死在她的眼前,她亲身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一种血肉模糊的拼搏,那情景和她在南京街头宣传抗日、动员募捐完全不一样。前线的将士们是在用血肉之躯顽强地与日军战斗,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铜墙铁壁,阻挡日军的侵入,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惨烈和壮观。 经过上海的战火,梅姨和楚秋凡的感情似乎在战火中凝聚在一起,梅姨对楚秋凡的感情从爱情的浪漫转化为生死相依,血泪相融。在战火的生死瞬间中,楚秋凡舍弃自己,将生命留给了她,没有比这样的爱更令人震撼和感动,也没有比这样的爱能够让人刻骨铭心。 梅姨和楚秋凡在一起经历了生死,经历了战火的考验,他们的血流在了一起,命运联系在一起,梅姨愿意跟随楚秋凡一辈子,为他倾其所有。 即便是在苦难的时候,爱情依然会萌发,无论是灾难,还是战争,爱情永远同在,仿佛在灾难中爆发出来的爱情更令人感动和终生难忘,尤为显得珍贵、迫切,乃至镂骨铭心。 五 “肖先生,肖老,我要结婚,马上结婚。” 梅姨一阵风似的大喊着跑进客厅。 外祖父和外祖母坐在沙发上,梅姨站在他们跟前,眼睛里放着亮光,满脸洋溢着欣喜,她大声地宣告说:“爸爸,妈妈,我要结婚,现在就结婚,你们为我举办婚礼吧。”那样子她不是在请求父母亲准许她结婚,而是在通知父母亲她要结婚。 外祖母轻皱起眉头,含笑地说:“一个大姑娘家的,大喊着要结婚,成何体统,真是不知道羞呀。” “结婚为什么要害羞,伟大的爱情是最神圣的。”梅姨骄傲地说。 外祖父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要结婚呀。” “对呀,肖老先生,我要结婚,我要和您不喜欢的那个楚秋凡结婚。”梅姨像是在示威一样,强调性地对外祖父说。 外祖父慢慢地说:“爸爸可没有说不喜欢他,爸爸只是说,有待考察。” “爸爸,我不管您是不是还要考察,反正我要和他结婚,你们就给我举办婚礼吧。” 外祖母指着大女儿说:“你的姐姐还没有婆家呢,你这个当妹妹的就先喊着要嫁人呀,姐妹次序颠倒了,成何体统。” 姐姐肖倩笑着对外祖母说:“妈,我还要念书,我不想结婚呢,您就让妹妹先结婚吧。” 梅姨说:“就是呀,大姐喜欢念书,她不想结婚嘛。” “对,我喜欢念书,你喜欢的可是楚秋凡呢。”姐姐开玩笑地说。 外祖母并不很想让自己的小女儿这么早就嫁人,她说:“我的小女儿,你就那么想嫁给他呀?” “是,我想嫁给他。”梅姨满脸荡漾着幸福说。 “他有那么好吗?”外祖母说。 “当然,他很好,非常好,特别好,好得很。”梅姨笑得两个浅浅的酒窝像装满甘甜的美酒。 “比你的妈妈还好呀。”外祖母不情愿地说。 “哎呀!妈妈,没有这样比较的,完全没有可比性。”梅姨撒娇地喊着说。 姐姐肖倩说:“小妹,妈妈是舍不得你离开家。” “哎呀!真是的,女儿养大了就是这样的结果。”外祖母失落地说,外祖母似乎不那么高兴只有十九岁的小女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出嫁。 梅姨喊着要结婚,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伟大的爱情里。梅姨认为,自古所谓,事不过三。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是事不过三。楚秋凡在她危机的时刻一共搭救过她三次,第一次在伪满洲国的“新京”,日本人追捕她,楚秋凡把她藏在马车里,虽然这件事楚秋凡一直矢口否认,但是,梅姨认定那就是楚秋凡。第二次在上海,深夜梅姨遇到流氓,楚秋凡救了她。第三次,那就是在淞沪会战爆发的那一天,楚秋凡在阵地的炮弹下搭救了她,否则她的脸一定会被炮弹炸伤,毁坏了面容,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可是致命的,是天大的事情。这事不过三的抢救,是命运的安排,是命中注定,梅姨注定要嫁给他。 外祖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外祖父似乎对小女儿大喊着要结婚的事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他已经猜测到小女儿有一天一定会这样大喊着要结婚,而且是和楚秋凡结婚。 事实上,梅姨从上海回来之后,在第一时间,她就把自己在上海前线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家人听了。当然,她特别讲述了楚秋凡是如何在敌人炮弹的爆炸声中,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舍命保护她的安全。梅姨每天都在讲,讲了好几遍,全家人都倒背如流了。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梅姨对楚秋凡的爱情如火如荼,梅姨对楚秋凡的爱几乎达到如醉如痴的地步。从那个时候起,外祖父就知道梅姨要和楚秋凡结婚了。 其实,外祖父一直在关注楚秋凡这个人,他也托人从侧面调查了楚秋凡的家庭和他的个人经历,甚至外祖父对楚秋凡的了解要比梅姨还详细。外祖父知道楚秋凡是东北哈尔滨人,他的父亲在哈尔滨开一家医院。楚秋凡曾经在日本东京留学,获得博士学位。日本侵占东三省后,楚秋凡离开日本回国。不久,他又起程去了美国。外祖父甚至还知道,日本侵占东三省后,楚秋凡的一家人离开哈尔滨,去了云南,现在他的家人都居住在昆明,有一个叔叔在杭州做丝绸生意,经常来往于杭州、上海之间。 外祖父在调查中发现,凡是和楚秋凡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他有着不错的印象,无论是他曾经一起留学的同学,还是大学里的教授同仁,对楚秋凡都有着极高的评价,口碑极佳。外祖父知道能够做到这一点很是不易,外祖父还有意和楚秋凡进行过一次接触,在楚秋凡不知道外祖父身份的前提下,他和楚秋凡有过一次涉及教育、社会,还有当前中日战争的谈话,谈话的结果使外祖父很满意,如此一来,外祖父对楚秋凡的印象有了根本的改变,颇有好感。再者,楚秋凡有着体面的家庭背景,又身为教授,前途无量,并且他学识渊博,聪明睿智,眼光锐利,具有敏锐的洞察力,颇受外祖父的赏识,还有一层关系,外祖父和楚秋凡在对待美国问题上的看法也有着颇多一致之处,话有投机。因此,外祖父对楚秋凡有着极高的评价,外祖父断言楚秋凡日后定成大器,不同凡响,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其实,外祖父心里已经认可了楚秋凡,只是他没表现出来。他甚至很赞赏小女儿的眼力,找到一个难得的人才,一个如意郎君,因此,外祖父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他甚至知道过不了几天小女儿就会跑来,大喊着要结婚。 果然,梅姨跑来了,她向全家人宣布她要结婚。 “好啊!女儿,你真的要结婚吗,你想好了?”外祖父问。 “我要结婚,我想好了,爸爸。”梅姨说。 “那好,爸爸就同意你结婚。”外祖父爽快地说。 “真的,爸爸,您同意我和楚秋凡结婚了!”梅姨似乎不太相信,父亲这么痛快就同意她结婚了。 “对!爸爸同意,同意你们结婚。” “哎呀!我的好爸爸,谢谢您,爸爸。”梅姨兴奋地一把搂住外祖父的脖子,高兴得乐不拢嘴。 外祖母似乎并不像外祖父那么乐观,外祖母还是很担心,她说:“他爸呀,你看,现在上海正在打仗,而且这仗是越打越激烈,人心惶惶,这个时候举办婚礼是不是不太合适呀?” 外祖父说:“你说的没错,上海这场保卫战,是越打越艰苦,很不乐观。” “就是嘛,这个时候结婚,不合时宜呀。”外祖母说。 “正是这个时候,我才要让他们结婚。”外祖父面色严肃地说。 “啊!这是为什么?”外祖母很纳闷,不甚理解。 “我自有我的道理。”外祖父神情郑重地说。 上海淞沪会战爆发之后,已经打了一个多月,战火越来越激烈,双方在战场上都投入大量兵力。日本人叫嚣要三个月灭亡中国,但是,淞沪会战给了日本人一次沉重的打击,使日本人妄想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梦想彻底破灭,大批的前线将士坚守在上海,他们顽强地抵抗日军,固守着上海的每一寸土地,大大减轻了华北地区的压力,为中国民族工业内迁争取了时间,上海的一些重要工业、工厂企业纷纷地撤离了上海。 但是,上海的局势依然险恶,眼看着上海危在旦夕,南京的形势也越发紧张,而梅姨却要在这个时候结婚。外祖父是一个极其理智而冷静的人,外祖父心里很清楚,如果上海失守,南京也会不保,一旦日本人占领南京,就会有千百万老百姓人头落地,会有无数中国人死去,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在这场劫难中丧生。外祖父知道小女是那么地深爱着楚秋凡,这是小女儿第一次去爱一个男人,也是她终生难忘的爱情。因此,外祖父很想为十九岁的小女儿完婚,他想让女儿得到爱情的幸福,哪怕是一个月,或者是一天,他也要让小女儿品尝到爱情的幸福,哪怕第二天死去,终生也不会遗憾。外祖父觉得,他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小女儿,于是,外祖父决定在这个非常时期,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为小女儿举办婚礼。 外祖父郑重其事地以准女婿的规格宴请了楚秋凡。那一天,肖家的全家人都非常重视,楚秋凡气质潇洒,礼貌大方,待人温文尔雅,实在是无可挑剔,外祖母也不得不承认楚秋凡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一个很不错的女婿,就连只有十一岁的小舅舅肖风都好像很喜欢楚秋凡,他跑前跑后地对楚秋凡喊着大哥,外祖父更是高兴,他觉得小女儿有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很好的归宿。 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即将举行。 外祖父抓紧一切时间,为小女儿和楚秋凡筹备婚事,外祖父考虑由于时局紧张,免去一切繁文缛节,包括订婚仪式,只是在报纸上刊登出小女儿和楚秋凡的结婚启示,权当是订婚仪式。 梅姨和楚秋凡都欣然接受外祖父的安排。梅姨和楚秋凡都很高兴,也很感激,在这个时局动荡的时候,外祖父能够为他们举办婚礼,楚秋凡对外祖父是心存感激,他很感谢外祖父的这番心意。 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按照西方人的规矩,定在教堂举行。外祖父邀请了众多的亲朋好友,南京市各界的知名人士,甚至还邀请了美国大使馆和一些西方其他使馆的外交官员,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梅姨学校里的教授和同学都知道梅姨要和青年教授楚秋凡结婚,所有的女同学都羡慕得不得了,当然更不会错过这个盛况。 楚秋凡的家人远在昆明,路途遥远,且又是战争时期,前来南京参加儿子的婚礼不太现实,因此,楚秋凡的父母亲便通知正在杭州做生意的叔叔,恳请楚家叔叔代表他们二人前来南京参加儿子的婚礼。 事实上,梅姨和楚秋凡在教堂举行婚礼的前三天,举办了一场小型的中国式婚礼。因为,楚家叔叔代表楚秋凡的父母亲来到南京,楚家叔叔提出,肖家在教堂举办的西方式婚礼可以如期举行。但是,他受楚秋凡父母亲的嘱托,他要求梅姨和楚秋凡两个人要按照中国的结婚方式,并依照楚家的规矩举行一次只有双方长辈参加的小型的中国式婚礼,这样楚家才可能承认梅姨这个媳妇,梅姨才算是认了楚家的祖宗,名正言顺地成为楚家人。 外祖父当然没有理由反对楚家叔叔提出的这个要求,楚家娶媳妇,按照楚家的规矩举行婚礼天经地义,于是,外祖父一口答应了楚家叔叔的请求。 所以,在梅姨和楚秋凡在教堂举行婚礼的前三天,在楚秋凡的新婚寓所里,梅姨和楚秋凡、楚家叔叔、外祖父和外祖母几个人举行了一个按照楚家规矩的中国式婚礼。梅姨穿上大红色旗袍,戴上楚家叔叔为她准备的结婚戒指,他们向楚家叔叔鞠了躬,算是拜见了楚家二老。他们又拜了天地,算是楚家叔叔见证了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这也就是说,梅姨和楚秋凡的婚姻得到了楚家长辈的认可,认了楚家祖宗,梅姨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楚家的媳妇、楚秋凡的妻子。 楚家叔叔见证了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之后,第二天便离开南京去了武汉。因为梅姨和楚秋凡已经在楚家长辈面前举行了婚礼,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梅姨已是楚家的媳妇,因此,当天晚上,梅姨便留宿在新婚的寓所里,而外祖父也没有特别地阻止。反正三天之后,两个人就要公开举行结婚典礼了,似乎这个时候进入洞房,也没有什么不妥。 这三天是梅姨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深爱着一个男人。楚秋凡是她的初恋,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这是梅姨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整整一个晚上她都依偎在楚秋凡的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而且她所经历的,要比她那些梦幻和想象还要幸福得多。她看着他,看着他躺在自己身边,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那男人强健的体魄,嗅着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男人气味,使她感觉幸福、旋晕、陶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里变得渺小了,此时此刻,在她的生命里只有爱情。 “幸福吗?”楚秋凡紧紧拥抱着梅姨说。 “是的,非常幸福。”梅姨满脸泛着幸福的红晕。 “和我在一起快乐吗?”楚秋凡问。 “是的,非常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再别无所求。”梅姨笑着。 “我会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个人。”楚秋凡深情地说。 梅姨深受感动,她觉得楚秋凡的这句话胜过世界上任何语言。他们相依在一起,梅姨觉得只要有楚秋凡在,那间小屋会变得无比温馨、舒适、明亮。梅姨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像楚秋凡这样的男人,而这个人便是她的丈夫,她意识到在她的生命里除了楚秋凡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三天里,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卿卿我我,如胶似漆,梅姨凝视着楚秋凡,眼睛里充满了温情,在这个世界上她拥有了楚秋凡的爱情,拥有了楚秋凡这个人,她再别无所求。 但是,任何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三天的幸福,注定了梅姨一生的不幸、一生的痛苦,成为她一生中不堪回首的惨痛;就是这三天,改写了梅姨的整个命运,改变了梅姨的整个人生和信念,也改写了梅姨的人生道路。 三天之后,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隆重举行。教堂的结婚会场花团锦簇,豪华气派,参加婚礼的来宾都是各界知名人士,驻华使节,还有政府的要人,一身新娘装束的梅姨更是光彩夺目,美丽动人。 婚礼的吉时已到,所有被邀请的宾客也一应到齐,各界知名人士,外交使馆的外交官,甚至还有闻讯赶来的一些报社记者,结婚会场十分活跃,婚礼的规格之高,场面之气派,在当时的南京可谓是轰动一时。 然而,典礼时间已到,新郎却没有按时到达,不见踪影。过了三十分钟,典礼吉时已过,楚秋凡依然没有音信。来宾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引起一阵骚乱。大家都在翘首等待新郎这个婚礼的灵魂人物,梅姨更是望眼欲穿,而更多的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在梅姨的身上。 典礼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楚秋凡依然不见踪影,杳无音信,也没有任何人送来任何信息,很显然楚秋凡是不会出席婚礼了。楚秋凡不辞而别,突然失踪了,这无疑使这场婚礼蒙上不祥的征兆。 来宾们开始默默地离开教堂,大家只好摇摇头,叹着气。美国人和英国人很无奈地向外祖父耸耸肩膀,非常西方化地摊开双手,表示遗憾。本来打算抢拍到第一条新闻的记者们更是无奈地收拾起照相机,遗憾地离开会场。外祖父像迎头挨了一闷棍一样,完全乱了方寸。一场热闹非常、豪华气派的婚礼,就这样在纷乱中夭折了,成为滑铁卢事件。 肖家没有一个人知道楚秋凡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不见踪影,梅姨更是如坠云雾。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结婚典礼的头一天下午,她还和楚秋凡试穿了结婚礼服,楚秋凡还把结婚戒指拿出来,让梅姨戴在手上,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一切都很正常。当天晚上,按照结婚典礼的规矩,梅姨回到娘家居住,第二天早晨,迎亲的花车将新娘直接从家里接到教堂,而就在梅姨离开楚秋凡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里,楚秋凡却突然不见了,失踪了,消失了。 楚秋凡不辞而别,突然消失,并且从此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信息,楚秋凡就这样残酷地将梅姨一个人抛弃在隆重的结婚典礼上。 事过之后,外祖父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甚至还有警察局的朋友在南京、上海、苏州、杭州等地寻找楚秋凡,但是楚秋凡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毫无痕迹,音信全无,甚至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梅姨在痛苦的死亡线上挣扎。她四处打听楚秋凡的下落,大学里的教授、学生,平日的朋友,寓所的邻居,平时楚秋凡喜欢去的地方,她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都问了,然而,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一个人见过楚秋凡。当梅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长途电话局,拨通了杭州楚家叔叔公司的电话时,然而,对方却告诉梅姨楚老板已经将这家公司卖掉了,不知道楚老板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楚家叔叔在南京主持了梅姨和楚秋凡的婚礼之后,也不知去向。 这个时候,梅姨才清醒地意识到楚秋凡真的失踪了,而她自己实际上对楚秋凡的了解是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楚秋凡的父母亲在昆明的具体地址和电话,梅姨突然怀疑楚秋凡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外边下着大雨。倾盆大雨从天上倒下来,梅姨跌撞在大雨里,梅姨是如何在大雨里奔跑的,她全然不知。天已很黑,夜幕降临,她痴呆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在雨地里。大雨从她头顶上浇下来,砸得她东倒西歪,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去。她脸色蜡黄,嘴唇黑紫,披头散发,如同一个幽魂在黑夜里飘忽,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碰到她,一定以为撞到了冤死的鬼魂。 梅姨行走得毫无目的,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楚秋凡抛弃了她,欺骗了她!他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要欺骗她?她曾经和楚秋凡一起经历过淞沪战役的炮火,楚秋凡曾三次拯救她于危难之中,楚秋凡为了她而流过血,这样凝聚着战火和鲜血的爱情,难道是虚假的吗?楚秋凡为什么要背叛她?又为什么这样残忍地伤害她。 梅姨残酷地意识到没有希望了,楚秋凡再也不会出现,这个人从此消失了。梅姨在大雨中疯狂地大笑起来,她一边踉跄地奔跑,一边疯狂地大笑,她已经大难临头!她的一生毁灭了! 梅姨在雨地里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最终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全家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梅姨冲进客厅,身上淌着雨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全家人都惊骇地呆住了,以为她疯了。 一天了,梅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外边如何叫门、如何央求,梅姨都不声不响,不理不睬。梅姨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她发高烧,浑身抽搐,人事不知,偶尔会在昏迷中大声喊叫着楚秋凡的名字。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块碎片,漂浮在一片起伏不定的海洋里,她被海水冲击着,卷入海底的旋涡中,浑浑噩噩。 梅姨躺在床上如同死人,最后,外祖父叫来帮佣,用斧头将梅姨的房门劈开。外祖父发现梅姨已经不省人事,生命垂危。 梅姨很快被送到医院,经诊断梅姨为严重肺炎,生命垂危,命悬一线。外祖父请了最好的医生,吩咐医生用最好的药物,外祖父还请了特别看护,二十四小时看护梅姨。 几天里,梅姨始终昏迷不醒,嘴里说着胡话,她一直喊着楚秋凡的名字。医院为她提供了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药品,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梅姨仍然不见好转。眼看着梅姨一天天地昏沉下去,病情越来越严重,整个人如同被剥了一层皮,仿佛身体里所有的精髓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医生们都绝望了,爱莫能助地摇着头,仿佛给她判了死刑。 外祖母和外祖父一直守候在梅姨的病床前,外祖母只是不停地抽泣,外祖父是心力交瘁,他想不明白,楚秋凡为什么会在婚礼上突然失踪,依照楚秋凡的为人,他似乎不应该这么做。外祖父是悔青了肠子,他后悔不应该答应小女儿结婚的请求,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梅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浑浑噩噩,神智不清,苍白的脸庞如同大理石一样冷白,犹如一尊汉白玉雕塑。 梅姨感觉自己穿着婚纱奔跑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耳边是风的呼啸声,雨水宛如柔软的天鹅绒倾泻在她的身上,她在心里祈祷着:“祈求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安在……如果我在睡梦中死去,愿上帝把我的灵魂收留。” 于是,她的心头荡漾起美妙的音乐,腾升起一种温暖、一种幸福,她终于看见楚秋凡了,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她飞一样向楚秋凡奔跑过去,她扑向他的怀抱。 六 1937年11月,国民政府决定迁至重庆,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政府机关、政府直属部门、行政院、外交机构、大专院校,所有这些人员都要迁到重庆,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迁徙工作。 外祖父所任职的外交机构自然要随着国民政府迁至重庆,而外祖父一家人也必定要随着外交机构迁到重庆,而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最担心的就是梅姨。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梅姨终于醒了。当她张开眼睛的瞬间,她看见外祖母、外祖父守候在她的病床前,外祖母正在一小勺一小勺地将牛奶喂到她的嘴里。刹时,梅姨鼻子一酸,嘴唇一阵颤抖,一行泪水滚落下来。 “女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我的女儿,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外祖母流着眼泪,激动地拥抱住梅姨。 “妈妈,爸爸……你们都在。”梅姨虚弱地说。 “孩子,爸爸看见你醒过来了,爸爸高兴呀,梅儿,你快点好起来吧。”从来不流泪的外祖父也是老泪纵横。 梅姨出院了,但是,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形容憔悴,形销骨立,不说话,也不笑,每天坐在窗户前面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和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爱搞恶作剧的梅姨完全判若两人。梅姨仿佛换了一个人,外祖父和外祖母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心里如同针扎般疼痛。 梅姨依旧是不声不吭,对往事闭口不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梅姨越是这样,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心里越是难过,他们倒是很希望女儿能大哭一场,让泪水洗刷掉那一切的痛苦,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外祖父已经准备带着全家迁至重庆,肖家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打点行装,整理行李,外祖母更是将贵重物品仔细地装箱、封存。家里的老佣人周妈不想去重庆,外祖父便让她回苏州郊区老家,厨师李师傅也回了扬州老家。于是,外祖父预定了全家人的船票,即日准备起程。 梅姨不打算和父母亲一起去重庆,她要留在南京,外祖父当然知道梅姨留下来的用意,她是要等待楚秋凡回来。外祖父心里很清楚,梅姨还没有对楚秋凡彻底死心,她对他还抱有一丝希望,梅姨还在祈求奇迹的出现。 外祖父当然不会答应梅姨一个人留下来,梅姨所在的大学已经迁至重庆,梅姨要想继续完成学业就必须去重庆。况且全家人都去重庆,外祖父怎么可能将梅姨一个人留在即将被日本人占领的南京呢? 这一次,外祖父的态度非常强硬,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他命令梅姨必须和全家人一起前往重庆,外祖母也绝对不同意梅姨一个人留下。从那天开始,外祖父唯恐再发生意外,节外生枝,便命令我的母亲和十一岁的小舅舅每天看管着梅姨,无论梅姨走到哪里,我母亲和小舅舅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终于到了起程的日子,外祖父一家人随同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员一起离开南京乘船去重庆,外祖父带着一家人来到码头,登上轮船,梅姨也在其中,这个时候外祖父总算松了一口气,梅姨终于要和他们一起走了。 轮船拉响了汽笛,轮船马上就要起航了,外祖父突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梅姨不见了。外祖父立刻四处去找,仍然没有梅姨的影子。外祖父焦急万分,我的母亲和小舅舅找遍了船舱、甲板,小舅舅甚至跑到驾驶室和底舱去找,但是,哪里都不见梅姨的影子,外祖父意识到事情不好。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突然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便条。很显然,这是梅姨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便条塞进我母亲的口袋里。梅姨在字条上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她要留在南京,她让家人不必为她担心,大可放心。 轮船再次拉起汽笛,轮船起锚,驶出了码头。外祖父和外祖母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眺望,突然,小舅舅发现了梅姨。梅姨站在岸上,朝着轮船使劲地挥舞着一条红色围巾,外祖父、外祖母哭了,我的母亲和小舅舅也哭了。外祖父心里很清楚,南京将要遭受到日本人残酷的屠杀,小女儿留在南京是凶多吉少,谁也不能保证不在这场血腥的战争中丧命,外祖父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与女儿再度相见,这一次的分别也可能就是他们的诀别。 梅姨站在岸边,她追赶着轮船奔跑着,她使劲挥舞着手里的红色围巾,她抽泣着,拼命地向外祖父和外祖母挥舞着双手,泪水洒在她的衣服上,江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涕泗交流,有着一种生离死别的心痛。 载着外祖父一家人的轮船走了,刹那间,梅姨仿佛觉得轮船把她的生命也随之带走了一半,她沿到岸边凝望着驶走的轮船,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等着你们回家来!我等着你们!” 涛声把她的呼喊声卷走了,飞溅的江水和她的泪水揉合在一起,轮船淹没在雾气之中,她孤零零地伫立在长江之畔。 梅姨留在了南京。 正像外祖父所推测的,梅姨留在南京是要等待楚秋凡。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楚秋凡没有抛弃她,楚秋凡没有欺骗她,楚秋凡没有背叛她,他是遇到特别的、意外的、不可抗拒的事情,所以没能出席婚礼。他一定还会回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即便梅姨也怀疑自己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她宁愿这样去相信,宁愿这样去等待。 梅姨留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梅姨惊骇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刚刚从痛苦中挣扎过来的梅姨,又一次跌落到冰窟里,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一颗濒临死亡的心,在一滴一滴地浸出血来。 梅姨没有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父母亲,她不忍心让父母亲再次承受残酷的打击,她只能自己默默地去承受着痛苦和煎熬。因此,梅姨决定留下来,她要在南京等待楚秋凡,等待她孩子的父亲。 南京城的局势已经极度恶化,街道上萧条、惨淡,梅姨回到家里,周妈大吃一惊,周妈和外祖父的态度一样坚决,不让梅姨一个人留在南京,最后,梅姨答应和周妈一同回周妈的苏州老家,暂避一时。 已经是深秋,暮色苍茫,天空飘着梧桐树干枯的叶子。 梅姨和周妈一路回到苏州,在去苏州的路上梅姨见到了从上海淞沪会战中撤退下来的大批部队,一部分部队立即集结休整,准备前往南京,参加南京保卫战。梅姨看到很多年轻的战士带着伤疼从战场上撤退下来奔赴南京,所有的战士都是怀着视死如归、战死沙场的决心,梅姨心里特别地感动和难过,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国家危难和民族的精神。 猛然间,梅姨回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和楚秋凡在上海经历的枪林弹雨,还有敌人的炮火,楚秋凡不顾个人安危,奋不顾身地保护她的生命,梅姨想到这些两只眼睛又是饱含热泪。 梅姨决定不和周妈回老家了,她要留在苏州参加救治伤员的战地医疗队。梅姨还是第一次看见浑身沾满血迹的活人,虽然,她从小就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还喜欢恶作剧。有一次,她把姐姐假扮成伤员,她用白色纱布把姐姐从脑袋一直缠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一个石膏人,她让姐姐直挺挺地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外祖母从外边回来,吓得大叫起来,惊恐万状。梅姨却笑得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但是,当梅姨第一次看见肚子被打破,炸没了胳膊,炸没了腿,浑身上下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员,梅姨只觉得脑袋发晕,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争的血腥,什么是战争的残酷。 然而,梅姨就是梅姨,在梅姨的身上蕴藏着与众不同的勇气和魅力。虽然,在她的身上也有富家小姐的傲慢和娇惯,但是,她不仅仅只有傲慢,而且还有着傲骨。虽然她也任性,但她还具有强劲的韧性。 梅姨的身上就是有着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她越是害怕看见鲜血,她越是强迫自己去看。梅姨恶心得吃不下饭,她依然咬紧牙关,一边呕吐,一边为伤员清理伤口。她的双手上全是血迹,她仍然坚持工作。几天下来,梅姨已经不再呕吐,她闯过了第一关。 医疗队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郑大姐,郑大姐是苏州人,家就住在苏州。她的丈夫在“七七”事变的战斗中牺牲了,她和丈夫没有孩子,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郑大姐对梅姨很好,她看见梅姨身体单薄,且又虚弱,郑大姐就处处照顾她,有的时候节省下自己的口粮让梅姨多吃一些。平时梅姨就住在郑大姐家里,梅姨每天忙碌在医疗队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怀孕的人,可是,郑大姐却全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梅姨怀孕了。 郑大姐还教授梅姨一些医疗知识,每次郑大姐做手术都让梅姨站在旁边帮忙。在郑大姐看来,梅姨有着过人的聪明和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只要郑大姐做过一次,她就会过目不忘。 有一天,从战场上撤退下来很多伤员,医疗队里的三个医生都上了手术台,梅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几个战士抬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年轻战士跑过来,年轻战士的肚子上被敌人打了一个大窟窿,肚子里的肠子都流了出来。梅姨听战士们讲,这个战士身负重伤,仍然坚守在阵地上,他把流出来的肠子又塞回到肚子里,从地上抓起一件衣服堵在肚子的窟窿上,继续坚持战斗,梅姨被深深地感动了。 年轻战士由于流血过多,必须马上做手术,耽搁一分钟就有生命危险,可是,郑大姐和三个医生都在手术台上,梅姨眼看着血从年轻战士的肚子里像水一样地流出来,战士的生命危在旦夕。梅姨没时间犹豫,她咬了咬牙,一把抓起手术刀,梅姨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了好玩,让姐姐当病人,自己当医生,自己一下子把针头扎在姐姐的屁股上,姐姐捂着屁股痛得大叫起来。梅姨想今天她就要做一次真正的医生,梅姨回忆着郑大姐做手术时给她讲解的手术要点,回忆着医学书上的医疗知识,回忆着郑大姐做手术时的过程,梅姨给年轻战士打了麻药,她硬着头皮拿起手术刀,梅姨在战士的肚子里取出子弹,她又把伤口清理干净,把流出来的肠子放回到肚子里,最后,梅姨把战士的伤口缝合。当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上。 年轻的战士得救了,梅姨成功了,梅姨做手术的事很快在医疗队里传开了,大家都非常震惊。虽然按照常规不具备医生资格的人不得擅自为他人做手术,但是在战争年代,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时梅姨面对着两种选择,要么眼看着年轻战士死去,要么拿起手术刀为抢救一个生命拼搏,梅姨选择了后者。 郑大姐很高兴看到梅姨的这股勇气,在一个人即将死去的时候,梅姨没有袖手旁观,而是采取了抢救措施,她成功了。郑大姐通过这件事,她认定梅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可以做出令人震惊的事情。 从上海撤下来的伤员中有一位姓洛的将军,他肩膀受了伤,但伤势不重。可他的副官沈副官却伤势严重,沈副官从胸部到腹部,一直延伸到左腿,全都被炸弹炸伤了。梅姨听郑大姐讲,沈副官是为了掩护洛将军才身负重伤。 医生给沈副官做了手术,但是因为沈副官流血过多,医疗队又没有足够的血浆,沈副官一直昏迷不醒,郑大姐便责成梅姨看护身负重伤的沈副官。 沈副官一直昏迷不醒,洛将军始终守护在他旁边。梅姨请洛将军回病房休息,洛将军执意不肯,梅姨听洛将军讲,沈副官叫沈少白,他们一起参加了淞沪会战。他们在上海淞沪会战中一直坚守在八字桥,他们同日军展开了争夺八字桥阵地的激烈战斗,他们浴血奋战打退日军六次进攻,在八字桥将日军的联队长击毙,后来,他们的战士几乎全部牺牲在八字桥,他们才撤退出来。他们在撤退中也时常遇到小股日军,还有日本飞机的轰炸。 梅姨听说他们参加过淞沪会战,立刻肃然起敬。梅姨端详着昏迷中沈少白的脸庞,她发现虽然他身负重伤,虽然在昏迷中,沈少白依然是一个英俊的人。 沈少白的身体素质很好,生命力极强,在昏迷四天四夜之后,他终于醒来了。当沈少白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面带微笑、娇媚美丽的梅姨,他当时就被梅姨的美丽所吸引,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的魂魄飘到天堂,遇到了百花仙子。 “我活着吗?”沈少白问。 梅姨微笑着说:“对,你活着。” “是吗,我还活着?”沈少白使劲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确定自己还活着,“我以为我死了,看见了百花仙女,护士小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 这就是沈少白苏醒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沈少白对梅姨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而这个时候梅姨还不知道沈少白是她生命中追求她、爱恋她的第二个男人,而且沈少白对她的爱情执著而坚定,追随了她一生,沈少白在她生命的历程中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 梅姨为沈少白盖好被子,说:“沈副官,你别动,你刚刚苏醒过来,还需要检查。” “我怎么这么难看呀,像个石膏像。”沈少白打量着自己一身的绷带,很不舒服。 “你受了重伤,这里是战地医院。” “哎!护士小姐,你们就不能把我包扎得好看一点,潇洒一点吗?把我弄得这么难看,有损于我的形象呀,真是的。”沈少白不高兴地说。 梅姨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伤员,没有在战场上死去,就是万幸了,还有心思埋怨护士给他包扎得不好看,还顾及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潇洒,梅姨真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 沈少白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他可以下床了,可以走路了。沈少白在医院里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追求梅姨,他每天脑袋上绑着绷带,拄着拐棍,瘸着一条腿,挎着半边的伤胳膊,像个跟屁虫一样追在梅姨身后,梅姨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话。 “哎!肖小姐,你太美了,你是战地医院里最美的公主,是白衣仙子。” “哎!肖小姐,我真庆幸自己受了伤,打断了胳膊,打断了腿,我要是没受伤,我就遇不到你了,我能受伤,真是太好了。” “肖小姐,你嫁给我吧,我们根本不需要恋爱,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老婆,你就是我老婆。” 梅姨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谁是你的老婆?我看是日本鬼子的炸弹把你的脑袋给炸坏了。” 沈少白一点也不在乎,他依然自己说着:“一个男人一生中要有两个女人的守护,我第一次生命开始的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妈妈。” “不是你妈,是医生。”梅姨打断他的话,讽刺地说。 “不是,是我妈,我是在家里出生的,我爸爸请来的是接生婆。”沈少白更正说,“当我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贤惠的女人,我就认定她做我妈妈了。” 梅姨想笑,但使劲忍着,她心里说道:“真是荒唐,哪里有这样的说法,生下来看见一个贤惠的女人,就认定她做妈妈了,真是荒谬。” 沈少白自己接着说:“我拥有第二次生命的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美丽动人的肖小姐,所以,我就认定你就是我老婆了,这样,我一生中的两个女人就全齐了。” “哼!真是好笑,你想得倒美,你做梦吧。”梅姨心里说。 “没关系,你别感到压力,做我沈少白的老婆是你的福气。”沈少白笑眯眯地说。 “真是大言不惭,我还要感谢他呀。”梅姨心里说。 沈少白每天都是如此,他跟在梅姨身后,有的时候也帮助梅姨照顾伤员,或者帮助梅姨洗纱布,洗医疗器械,梅姨真的不能相信沈少白就是在上海淞沪会战中八字桥上英勇杀敌的那个勇敢的战士,在梅姨看来他更像是上海滩上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和花花公子。 整个战地医院的人都知道沈少白在拼命地追求梅姨,梅姨觉得很丢脸,很不好意思。不过,医院里其他女护士似乎并不像梅姨那样反感沈少白,有的女护士还对沈少白很有些好感,很愿意和他在一起说话、聊天、开玩笑,她们觉得沈少白很帅气,很英俊,又是抗战的英雄,但沈少白好像是脑子一根筋,只是追在梅姨后面跑。 梅姨被沈少白追得心烦意乱,焦头烂额,梅姨真是既生气,又烦恼,还很好笑,她对郑大姐说:“郑大姐,沈少白真是太烦人了,整天缠着人,甩也甩不掉,像一块狗皮膏药。” 郑大姐笑着说:“因为你太漂亮了,让所有的男人动心。” 梅姨不好意思地说:“郑大姐,你也拿我开心。”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多可爱吗?”郑大姐说。 “可是,他太花心了。” “据我看,沈少白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说话随便一些,对你的追求也是毫不遮掩,毫无顾忌,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从他参加淞沪会战的战斗就能看出来。”郑大姐认真地说。 梅姨思索着说:“是吗?可能吧。”梅姨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她说:“不过,这不可能,我是不会接受他的。” 郑大姐点点头说:“我明白。” 郑大姐多少知道梅姨一些事情,她知道梅姨已经有了爱人,也有了孩子,而梅姨突然和丈夫失去了联系,丈夫没有了消息,但这也说明,梅姨不可能接受沈少白,除非她愿意忘掉那个没有了消息的丈夫。 11月底,南京的形势越发危急。战地医院开始疏散撤退,一些医生和护士跟随医院转移,大部分恢复的伤员也陆续归队,准备参加南京保卫战。梅姨为了等待楚秋凡没有跟随医院转移,她的心里还期盼着有一天楚秋凡会回来。 郑大姐也没有随着医院转移,梅姨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依然留住在郑大姐家里。沈少白要随着洛将军走了,临出发时,沈少白找到梅姨,他绷着面孔,神情少有的严肃,他说:“肖小姐,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梅姨问。 “不知道,可能要先跟着洛将军去重庆复命,然后,听从指挥。” “是这样呀。” “肖小姐,我们这一次分别,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战争会使我们很难相聚,也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沈少白伤感地说。 梅姨低下头,她感到一丝难过,即便平日里她不怎么喜欢沈少白,但在沈少白告别的这一刻,她仍然感到很难过。 “肖小姐,你要保重,战争会越来越残酷,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 “沈副官,你也要保重,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梅姨真诚地说,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刹那间湿润了。 “好!我会保重的,我还要娶你做媳妇呢。”沈少白又绽开了笑容。 沈少白走了,他向梅姨挥着手,高声喊着:“哎!肖小姐,别忘了,你是我老婆,不要嫁给别人呀,我会回来娶你的。” 12月13日,日本陆军与海军协同,攻陷首都南京,随即开始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 当南京城惨遭劫难的时候,梅姨正躲避在郑大姐的家里。如果梅姨不是躲避在外,仍然留在南京家中,恐怕是难逃魔爪,早就命丧黄泉,成了孤魂野鬼。 南京沦陷,梅姨心里非常沉痛。她知道远在重庆的父母亲一定非常担心她的安危,或者他们已经以为她死了。她很想告诉父母亲,她并没有住在南京,她平安无事。但是,南京的战事打得火热,长途电话和邮递信件都不畅通,梅姨无法通知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心里也很着急。 虽然郑大姐家生活艰苦,但总算还安全。梅姨在郑大姐家里遇到一个叫闫武的年轻人,闫武是郑大姐丈夫的表弟。闫武长得高大魁梧,下巴上是坚硬的黑黑的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闫武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他每次来时只是对梅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郑大姐和闫武好像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每次闫武来了,两个人就避开梅姨和郑大妈,躲在小屋子里偷偷地说话,还有的时候,闫武会拿来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郑大姐就会很紧张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闫武来去匆匆,神神秘秘。 梅姨感到很好奇,问过郑大姐两次,郑大姐都搪塞过去,梅姨还是感觉闫武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后来,郑大姐偷偷告诉梅姨,闫武是共产党,是抵抗日本鬼子的地下党员,郑大姐说:“肖梅,闫武的事,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不要说闫武没命了,我们都会没命。” 梅姨说:“郑大姐,你也是共产党吗?” 郑大姐摇摇头:“不,我不是。” “那,闫武真的是你的表弟?” “对,他是我丈夫的亲表弟,他和我丈夫两人的感情很好,所以,我才会帮他。” “噢!是这样。”梅姨说。 “只要是打鬼子,我们就要帮助他们。”郑大姐说。 然而,梅姨自己也想象不到,就是这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共产党闫武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选择。 几个月过去了,梅姨一直住在郑大姐家里。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由于缺少食物,郑大姐家三个人每天只能吃到有限的粮食,梅姨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由于梅姨在精神上遭受到严重的打击,又加上战乱,生活动荡劳累,缺乏营养,不久,梅姨生下一个只有五斤重的女孩。孩子很虚弱,只有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酷似梅姨,还有就是在孩子的左脚心的中间有一颗只有小米粒一样大小、鲜红鲜红的红痣,而楚秋凡的左脚心中间也有这么一颗红痣。梅姨看到小女儿这颗与父亲一模一样的红痣,不禁泪如雨下。 梅姨没有奶水,眼看着孩子活不成了。幸好郑大妈想出一个办法,郑大妈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大米熬成米汤,用米汤一点一点地喂养孩子,孩子才算活了下来。梅姨知道如果没有郑大妈,她的孩子早就死了。 梅姨看到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刹那间,她对楚秋凡又充满了爱恋和深深的思念,但是紧接着,这爱便演变成深刻的仇恨。从生下女儿的那一刻开始,梅姨对楚秋凡的怨恨便升至为仇恨,是爱恨交加。 梅姨知道依照自己目前的状况,她自己根本无法将孩子养大,而郑大妈又对孩子特别好,郑大姐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她特别喜欢孩子。梅姨就想将孩子暂时留在郑大姐家里,她要一个人回南京的家里看看,她还想象着楚秋凡会回到南京。 梅姨决定要回南京,无论南京目前有多么地危险,她都要回到南京。事实上,在梅姨的内心深处,她还在为楚秋凡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她设想着如果楚秋凡真的回来了,他真的请求她原谅,他真的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缺席了婚礼,她为了他们的小女儿,为了他们的爱,为了他们的生死誓言,她会原谅他。因此,梅姨决定回南京,去等待楚秋凡。 梅姨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可爱的脸庞,她流着眼泪告别了小女儿,当她离开小女儿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碎了,她有着一种和小女儿永别的心情。 七 南京。 梅姨茫然地肃立在一个十字路口,她看见街道上蜂拥着身穿黄色军服的日军,一些老百姓怀里抱着包裹,他们神色慌张,成群地向城外逃去,有如一片奔腾、失去流向的潮水。远处,古老的南京城里,飘浮着一缕缕浓烟,天空中不时地回响着枪声和巨大的爆炸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颤抖,在悲愤地呻吟。 当梅姨回到南京,她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得呆了。她亲眼目睹了南京城的惨烈。昔日美丽幽雅的南京古城,如今硝烟弥漫,尸骨遍地,南京城浸泡在一片血泊之中。庄严屹立的南京总统府成为侵华日军的总司令部,总统府上飘扬着日本国的国旗。梅姨完全被震惊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国耻,什么是国恨,什么是亡国奴,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深刻地认识到国恨远比她对楚秋凡的怨恨更痛心、更强烈,也更加令人激愤。 在南京几十万惨遭杀害的百姓尸体面前,她的身体里燃烧起一股力量,要把日本人打出中国去,要保卫自己的国家,要为无辜的中国百姓报仇雪恨。 梅姨回到位于西康路的家里,家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轰炸后的破砖烂瓦,二楼的一角被炸塌,楼房的玻璃也全部被炸碎,所幸的是整个楼房还没有倒塌。看房子的李师傅看见梅姨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南京城所有的老百姓都如同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幸存下来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血腥的日子和惨痛的一幕。梅姨没有在家里久留,南京带有血腥的空气迫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胸口在疼,心在流血,南京如同一个恐怖的兽笼,魔鬼随时会蹿出来吃人肉,喝人血。 依照南京的局势,梅姨分析楚秋凡可能不会回到南京,此时,任何人都不会来南京,钻进这个魔窟。于是,梅姨草草收拾了行装,告别了李师傅,她起程去了上海。虽然上海也被日军占领,但法租界是日本人唯一没有进入的地方,梅姨甚至有一种预感,她在上海会有所收获,她会得到楚秋凡的消息。 沦陷的上海,显现出空前的萧条。肮脏的街道,浑浊而混乱,遍地都是饥饿和无家可归的难民。街道上的日本兵和特务比比皆是,横行霸道。 忽然,街道上一阵骚动,行人们四处奔跑。梅姨还没有反应过来,人流便将她挤进一条小弄堂里。人们挤在一起,相互推搡着,梅姨蜷起身子,瑟缩在墙角里。 人们伸着头向大街上张望,一队日本兵押解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日本兵用刺刀抵着年轻人的后背,气势汹汹,那个年轻人昂着头,挺着胸膛,大义凛然,毫无惧色。 年轻人一边走,一边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日本从中国滚出去!”等口号。 有人小声说:“这小伙子真是不怕死。” “是个好样的。” “这几天日本人正在疯狂地抓人,搜捕共产党。” “我看咱们还是少说为佳,以免惹祸上身。” 梅姨侧耳听着人们的议论,她听到人们议论说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人在上海。她突然想起了闫武和沈少白,她知道他们都在抗日。 梅姨回到法租界的家里,那是一栋别致的西式洋房,是外祖父的私人住宅。因为外祖父一家人一直居住在南京,所以,外祖父的一个法国朋友一直住在这里。而外界的人都以为法国人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因此,巡捕房对这栋房子也很照顾,房子四周很安静。 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之后,外祖父做生意的法国朋友去了重庆,房子一直没人居住,到处布满灰尘。但法租界里毕竟比经过大屠杀的南京要平静很多,梅姨总算松下一口气来。 梅姨期盼着在上海能够得到楚秋凡的消息,虽然她也知道这种希望非常渺茫,但她并没有放弃希望。梅姨回忆着她和楚秋凡两次在上海的情景,她还来到她和楚秋凡曾经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的阵地,在那里楚秋凡为了保护她,自己的头部流血受伤。然而,昔日街道上的工事已经被日军撤除,如今日军占领了上海的所有街道。 虽然没有楚秋凡的消息,但是梅姨还是留在了上海。虽然日本人占领和控制了上海,但是上海的抗日斗争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反而是越燃越烈。总有秘密组织在上海同日本人作着顽强的斗争,每天都有抗日志士抵抗日本人的消息传出来,半夜里经常会听到突然响起的枪声,这些消息都激励着梅姨。 一天,梅姨到法租界一家医院去看胃病,她在医院里意外遇到了闫武。当时,闫武正扶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大腿受了伤,行走困难。而不巧的是,突然,一队日本宪兵前来医院搜查,抓捕共产党。情急之下,梅姨没来得及多想,她一把拉着闫武说:“走!快和我走!” 梅姨和闫武两个人架着受伤的中年男人从医院的小后门跑出来,绕过一条小弄堂,梅姨一直带着他们跑回到自己家里。 梅姨说:“你们先在我这里躲避一下吧。” 闫武说:“可以吗?肖小姐,我们会给你带来危险。” 闫武的话音刚落,搜查的日本人就到了。梅姨掀起窗帘向外看去,只见街道上开来两辆警车,从警车上跳下一些日本兵,挨门逐户地砸门搜查。 梅姨慌张地说:“怎么来了这么多的日本兵,平时法租界里很少有日本人搜查。” 闫武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说:“日本人把这一带都封锁了。” 梅姨说:“好像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他们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肖小姐,我们还是走吧。”闫武说。 受伤的中年男人艰难地站起来,说:“我们走,小姐,我们不能连累你。” 梅姨看见中年男人受伤的大腿还在流血,整个裤腿都被鲜血染红了。梅姨知道如果他们这个时候出去,肯定会被日本人抓到。梅姨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她必须帮助他们,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们推出大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日本人抓走,被日本人杀害。 紧急之中,梅姨想起以前自己和姐姐钻到客厅的壁炉里,害得全家人到处找不到她们。她灵机一动,一把拉起闫武说:“快!快随我来。” 梅姨将闫武和受伤的中年人带到客厅壁炉前,她掀开壁炉门,说:“闫先生,你们从这里钻进去,里面有空隙,我以前钻进去玩过。不过,你们身材高大,可能会挤一些。” 闫武看了看壁炉,说:“老区,我看行,我们钻进去吧。” 梅姨让闫武和受伤的老区钻进壁炉,然后,她快速将壁炉外边和地板上面的痕迹消除干净,恢复原样。梅姨刚刚干完这一切,就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呼啦啦闯进来几个日本兵。 几个日本鬼子端着刺刀枪站在梅姨面前,一道寒光从她的眼前掠过,梅姨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阵惊悚。 一个日本兵喊道:“我们要搜查!” 梅姨说:“你们想搜查就搜吧。” “窝藏共产党,统统枪毙。”日本人喊起来。 梅姨镇定了一下,说:“我没有窝藏共产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你敢窝藏共产党的要犯,就让你的脑袋搬家。”一个特务喊着说,“给我仔细搜查,不要漏掉一块砖、一片瓦。” 立刻,几个日本兵和特务在房间里翻腾起来。顷刻之间,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日本兵用一双狼的眼睛盯着梅姨。梅姨突然灵机一动,她走到一个日本军官面前,用日语说:“对不起,请问,我这里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日本军官本能地愣了一下,日本话让他感到一些亲切,他说:“小姐,这儿是你的家?” “当然。”梅姨说。 日本军官说:“小姐,你知道窝藏共产党的要犯,是要掉脑袋的吧?” “当然知道,您看我像共产党吗?”梅姨说。 “最好不是,我不希望小姐这么漂亮的脑袋掉下来。”日本军官说。 梅姨的日本话似乎在日本军官那里起了作用,日本军官下令撤走,日本兵一窝蜂地走了。 日本兵终于走了,梅姨喘出一口气:“天呀!天呀!吓死我了,好险呢。” 梅姨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吓掉了一个胆,惊魂未定。梅姨这时才觉得其实钻壁炉一点也不好玩,梅姨经过这件事体会到,原来人被逼急了,也能做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梅姨将受伤的老区安排在自己家里住下,她又请来一位法国医生,为老区做了手术。后来梅姨才知道老区是地下共产党组织的领导人,日本人就是要抓老区。 老区在梅姨家一直住了两个星期,每天梅姨都悉心地为老区的伤口换药,直到老区的伤势好转,可以下地走路了,老区才离开梅姨的家。 梅姨帮助闫武是纯属偶然,她当时没有更多的想法,情急之下,她只能那么做。她还知道她不能让郑大姐的表弟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作为中国人,她也不能让抗日的人死在日本人的手里。闫武是抗日志士,危难之刻,她都要帮助他们。 但是,事情往往会发生演变,梅姨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在法租界的家便成为闫武和他的同志们隐蔽的地方。有的时候,闫武会带着一些同志到梅姨那里躲避一时,而梅姨就会给他们煮上一大锅食物。梅姨看得出来闫武他们都是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顽强地与日本人战斗,闫武有的时候还会将一些秘密的东西藏匿在梅姨那里,梅姨知道其中就有一部日本人搜查的电台。 一次,闫武和他的同志们抓捕到一个日军司令部的参谋,因为闫武他们不懂日语,闫武便请梅姨来担任他们的审讯翻译。这个日本参谋很顽固,甚至以绝食和自杀予以反抗,有的同志主张枪毙他算了,但是,梅姨采取攻心战术,她从那个日本参谋的家乡和家里的亲人等方面作为突破口,对日本参谋加以说服,阐明日本侵略战争的罪恶,那个日本参谋终于开口说话了。闫武他们的地下共产党组织从中掌握了日本人非常重要的军事情报,为此,在这项策反的工作中梅姨也作出了很大贡献。 梅姨没有询问过闫武关于地下共产党的事情,他们心照不宣,不过,梅姨知道闫武是共产党,老区是闫武的领导,应该是共产党里面的重要人物,那天,日本兵大肆搜查,就是为了抓捕老区。闫武还和在郑大姐家里时一样,他话不多,也不爱笑,只是对梅姨点点头。但是,梅姨看得出来,他对梅姨很信任,已经把梅姨看做他们的同志。 有一天,梅姨家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油头粉面、戴着墨镜的潇洒公子。潇洒公子对梅姨张开双臂,做着拥抱的姿势:“哎!亲爱的小姐,见到你我是太高兴了,亲爱的,你好吗?” 梅姨先是一愣,待她仔细一看,不觉得大吃一惊,沈少白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 “肖小姐,啊!不!亲爱的,你好吗?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沈少白依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此时,他更像上海滩上阔绰的花花公子了。 “沈副官,你好,没想到会在上海遇到你。”梅姨说。 沈少白的出现,梅姨立刻想到沈少白肯定是国民党的特工,但是,沈少白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梅姨依然不喜欢。 “不要叫我沈副官,否则我会没命的。”沈少白煞有介事地说。 “噢!对,我明白。”梅姨说。 “以后称呼我宫先生,我现在是鸿泰贸易公司的董事长。” “好吧,宫先生。” “这很好。” “宫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梅姨疑惑地问。 沈少白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笑着说:“这并不难。” 自从沈少白出现之后,他就成了梅姨家里的常客。他依然对梅姨穷追不舍,依然是手捧鲜花,也依然对梅姨大献殷勤,好像他不是国民党的特工来上海执行任务,而是专门来追求梅姨的。 可是,沈少白的行踪还是很诡秘,他飘忽不定,来无踪,去无影。有的时候,每天早晨他都手里捧着鲜花准时到梅姨家里来报到,他满面春风地说:“亲爱的,早晨好呀。” 梅姨觉得真是好笑,他好像有着大把的时间闲逛,他还会陪着梅姨逛街、买菜、做饭。或者就在梅姨家里整整待上一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梅姨真是奇怪,他这个国军特工怎么这么悠闲。 梅姨说:“沈大先生,你们国军的特工就这么清闲吗?你这样游手好闲,你们的戴老板还会给你大把的活动经费呀。” “因为我很帅嘛,戴老板才会看重我。”沈少白油嘴滑舌地说。 梅姨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令人哭笑不得。 有的时候,沈少白又会是半个月不见人影,音信皆无,这时,梅姨也会替他担心,毕竟沈少白是国军的人,她唯恐沈少白被日本人给杀了。 还有一次,沈少白居然带着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来到梅姨家里,他挽着女人的手臂对梅姨说:“来,亲爱的肖小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情人珍妮姑娘。”那样子十足的花花公子。 梅姨心里真是好气,真想把他给轰出门去,但梅姨还是忍耐下来。梅姨拿沈少白一点办法也没有,即便梅姨对他大发脾气,他也从来都不生气,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一切照旧。 一天半夜,突然有人敲门。梅姨非常害怕,她壮着胆子,手里举着一根木棍,走到大门口,硬着头皮问:“谁呀?” “肖梅,快开门。”沈少白的声音。 梅姨打开房门,沈少白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只见他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工人装,浑身上下全是泥土,他疲惫不堪,满脸淌着汗水,他倒在沙发上,好像连喘气的劲都没有了。 梅姨吓了一大跳:“沈少白,你……你怎么了?” “有吃的吗?我……我快饿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梅姨从厨房里端来饭菜,沈少白想必是饿坏了,他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吃起来:“哇!真香呀!我早就饿死了。” 梅姨看着沈少白如此狼狈,她问:“你这是怎么了?弄得浑身上下这么脏。” 沈少白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哎!这个时候,你不要和我说话。” 沈少白一贯都是西装笔挺,潇洒、英俊,梅姨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狼狈,她不禁笑了起来。 沈少白抬起头说:“哎!你笑什么?” 梅姨笑着说:“你怎么饿成这个样子?” 沈少白咽下一口饭,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说:“不瞒你说,我都三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早就饿死了。” “你干什么去了?”梅姨问。 沈少白低头吃饭,没说话。 梅姨说:“噢!我知道了,我不问了。不过,沈少白,像你今天这样狼狈,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梅姨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看着梅姨甜美的笑容,沈少白也笑了:“我很帅吧,不过,今天是差一点。” 沈少白吃饱饭,恢复了精神,又在梅姨那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露出灿烂的笑容。 一天下午,沈少白来了,他一身笔挺的米色西装,戴着礼帽,他一进门就对梅姨说:“哎!亲爱的,快点打扮打扮,晚上和我出席一个日本人的招待会。” “什么!出席日本人的招待会。”梅姨惊呼。 “是呀,日本人的,很奇怪吗?”沈少白说得自然流畅。 “我不去!我不会去出席日本人的招待会。”梅姨坚决地说。 “日本人的招待会怎么了,这年头还会有其他什么人的招待会吗?”沈少白满不在乎地说。 梅姨白了他一眼:“日本人的招待会,我肯定不会去。” 沈少白拉住梅姨的胳膊,哄着她说:“不行,你一定得去。不但要去,你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比所有的女人都要光鲜、亮丽,美丽动人。” “干什么?”梅姨警惕地看着沈少白不怀好意的脸。 沈少白颇有些得意地说:“今天晚上,你要做我的情人。” “什么!情人!”梅姨更加生气了,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对!今天晚上你是我沈少白的情人。” “哼,沈少白,你不是有情人吗?那位珍妮姑娘呢?你带她去吧。”梅姨狠狠地瞪了沈少白一眼。 “噢!她呀,她死了。”沈少白点燃一支香烟,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死了!”梅姨震惊之极。 “是呀!死了,很惊讶吗?”沈少白耸了一下肩膀,“现在每天都在死人,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这些人还活着。”沈少白摊开双手。 “她死了。”梅姨默默地说着,她很震惊,虽然她只见过珍妮姑娘一面,并且因为沈少白的原因,她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当梅姨听说她死了,她依然很震惊。几天前,还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短短几天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她很震惊,也很难过。 “所以,今天晚上,你要代替珍妮姑娘做我的情人,有劳你了。”沈少白笑着向梅姨鞠了一躬。 沈少白把梅姨拉到衣柜前面:“来,亲爱的,你今天晚上要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你要成为今天晚会上最美丽的皇后,要让日本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让他们晕头转向,不知道东南西北。” 梅姨又狠狠地瞪了沈少白一眼,她想,这样的话,他也说得出来,真是坏蛋,心眼坏透了。 虽然,梅姨一百个不乐意,一百个反对,但她还是没能经受住沈少白的死缠烂打,她还是照着沈少白的话,梳妆打扮,换上一件漂亮的晚礼服。沈少白就是有这么一股难缠的韧劲,或者也可以说是魅力。 晚上,梅姨随着沈少白来到日本人举办的招待会。正像沈少白所推测的,当梅姨刚刚走进宴会大厅的时候,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梅姨身着一件鹅黄色晚礼服,披着一条白色披肩,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膀上,更使她显得典雅、飘逸,亭亭玉立。 梅姨雍容高贵,楚楚动人,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向她投射过来,几个日本人立刻将目光盯在梅姨的身上。沈少白挽着梅姨的手臂,向人们点头问好,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得意。 沈少白低声说:“看,效果很好,大家都被你吸引了。” “坏蛋,我会找你算账的。”梅姨低声说。 沈少白并没有生气,他说:“亲爱的,你看见站在前面的那个胖胖的日本将军了吗?” 梅姨向前面看去,一个矮胖的日本将军,他又矮又胖,没有脖子,脑袋好像直接放在肩膀上,脸色发黄,长得像是邮筒,梅姨看着就觉得恶心。 梅姨没好气地说:“看见了,一个邮筒。” “嗯!很形象的比喻。”沈少白笑着说。 “你要干什么?告诉你,不要打我的主意。”梅姨说。 沈少白说:“他是侵华日军司令部的总司令官。” “噢!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战争罪人。” “对!” “他是你的朋友?” “不!他是你肖小姐今晚的舞伴。”沈少白平静地说。 “什么!我的舞伴。”梅姨差点没晕过去。 “对!他是你今天晚上要重点陪伴的人。” “你让我去陪他?!”梅姨非常惊讶。 “对!没错!你要和他跳舞、喝酒、聊天,总之你要和他在一起,不能离开他半步,你要让他对你着迷,让他对你晕头转向。” “你混账!混蛋!”梅姨气愤地骂人了。 梅姨真的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少白会让她做这等事。她是因为听说珍妮姑娘死了,她为那位姑娘难过,才答应陪着沈少白来这里。现在沈少白让她充当交际花,而且是陪一个日本将军,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一个战争疯子,梅姨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少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会做这等事吗?你是个大坏蛋!”梅姨咬着牙说,怒不可遏。 “你必须做。”沈少白一点也没让步。 “你休想,我走了。”梅姨甩开手向大门口走去。 沈少白向前一步,一把搂住梅姨的腰,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梅姨在骂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的日本话说得很好,这对你更为有利。你会迷住他的,这一点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真是个十足的混账,无耻!流氓!”梅姨愤愤地骂道。 “十分钟之后,你去接近他。”沈少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说自己的话。 “我不会干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梅姨狠狠地说。 沈少白看了一眼手表:“注意,现在是九点四十八分。我需要你在九点五十八分至十点十四分之间,这十六分钟之内,一直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你一定要缠住他、绊住他,拿出你的所有魅力,把他抓在你的手里,这一点你一定要做到。”沈少白的脸上出现平日少有的严峻。 “你还让我干。”梅姨盯着沈少白问。 “没有时间了,你去吧。”沈少白轻轻推了梅姨一下。 梅姨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着愤怒的火光。梅姨很想打沈少白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一再地反抗和怒骂,沈少白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他继续他的命令。最后,沈少白根本不征求梅姨的意见,他挽着梅姨的胳膊走向胖胖的司令官的方向。 而正像沈少白所推测的一样,当日本司令官看到梅姨之后,眼睛立刻仿佛粘在梅姨的身上,始终跟着梅姨转动。梅姨有意走近他的身边,吸引着他的目光。在一曲圆舞曲的乐曲声中,日本司令官走过来请梅姨跳舞,这个时候,梅姨发现沈少白已经不见了。 梅姨接连陪着日本司令官跳了两首舞曲,日本司令官紧紧地搂着梅姨的腰肢,把脸贴在梅姨的肩膀上。梅姨几乎要呕吐出来,但她只能迫使自己忍耐,让自己镇定下来。梅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选择,她只能把这场戏演下去,否则,她和沈少白的脑袋都得搬家。 舞曲停止,日本司令官请梅姨喝酒。梅姨连喝了两杯白兰地,日本司令官满意地哈哈大笑,日本司令官非常欣赏梅姨流利的日语。梅姨突发奇想,她告诉日本司令官,她生长在日本,父亲是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母亲是日本人,她算是半个日本人。日本司令官得知梅姨的母亲是日本人非常高兴,当下就邀请梅姨到他的司令部去做客。 这个时候,梅姨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十二分,距离沈少白规定的时间还有最后两分钟。梅姨向舞厅里扫视了一眼,依然不见沈少白的影子。 舞曲再次响起,梅姨正在犹豫,沈少白突然站在她的面前,他毕恭毕敬地伸出一只手,说:“小姐,是否可以请小姐跳一支舞?” 梅姨和沈少白步入舞池,翩翩起舞,沈少白面带微笑,声音却是极为严肃,他说:“听好了,我们转到大门口的方向。” 梅姨犹豫了一下:“啊!” 沈少白严厉地说:“记住,立刻离开,出了大门向右二百米,拐弯之后,那里停着一辆蓝色的小货车,有一个年轻司机,你上车,有人带你走。” “我……” “你跟着他走,今晚不能回你家。” “那……你……” “快走!”沈少白异常地严厉,少有的严峻和果断,和平日里那个散漫、油腔滑调的沈少白判若两人。 沈少白和梅姨一直舞到靠近大门,沈少白推了她一把,梅姨快速走出大门。梅姨一直走出宴会厅大门,刚刚出了大门,她便快速地向右边跑去。梅姨拐了一个弯,路边果然停着一辆蓝色小货车,梅姨跑过去,一个年轻人迎上来说:“是肖小姐吗?” “我是。”梅姨点点头。 “赶快和我走。”年轻人拉着梅姨上了小货车,小货车一直朝着闸北急速驶去。 那一夜,梅姨没有回家,她蜷缩在一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夜沈少白都没有回来。半夜时分,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还有震耳的爆炸声。 梅姨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执行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当她拖住日本司令官的时候,沈少白和他的军统行动小组,潜伏进日本司令官的办公室,打开了日本司令官设有多道防御警报的保险箱,窃取到关于日本人在上海研制毒气武器的绝密文件,还有日本人在上海研制毒气武器基地的情报。日本司令官原定的计划是在宴会厅停留十分钟,但是由于梅姨的出现,他在宴会厅里停留了十九分钟。而这其中梅姨拖住了他十六分钟,为沈少白他们的行动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沈少白的行动才有可能取得成功,梅姨在这项极为艰巨的任务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事实上,梅姨已经亲身参加到抗日的斗争中来。虽然她不属于任何党派,但是,她是一个有正义感、热爱祖国的中国人,她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抗日志士,后来,她在上海和南京的家都成为抗日志士隐蔽的地方。 虽然日本人极为猖狂,杀人无数,一片白色恐怖,但是,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抗日活动,梅姨在血雨腥风的斗争中成长起来。 春寒料峭。 梅姨姗姗移动在小巷里,她蜷缩在裘皮大衣里,纤弱的身子在空空荡荡的大衣里像是一只躲避灾难的小鹿,又像是一棵风干的稻草,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在飘。 抗战已经进行了三个年头,自从上海、南京沦陷之后,日本侵略军的凶恶进攻,致使中国大多城市相继失陷。偌大的中国如同一块肥肉,被日本人一块块地切割,抗日志士在顽强地抗击日寇,战斗进行得十分艰苦。 梅姨在南京那套空旷的洋房里已经整整等待了三年,三年中多少个日日夜夜,岁月像落在地上的眼泪,再也捧不起来了。 三年里,梅姨始终没有得到楚秋凡的信息。然而,她并没有放弃寻找楚秋凡的念头,她仍然在持之以恒地等待。三年的时间,她去过武汉,去过北平,也去过重庆。她到了重庆并没有回家,她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敢回家。她无论多思念父母亲,多么思念姐姐和弟弟,可是她还是没有回家。她知道如果回到家里,她就再也不可能离开了,父亲就是用关、用捆、用绑的,也会把她锁在家里,不准许她离开家门半步。 在重庆,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谎称自己在南京,她告诉父母亲自己一切平安,让父母亲放心,梅姨听到电话里父母亲的声音,听到母亲伤心的抽泣,听到弟弟大声喊着:“二姐,我想你,你快回家来。”她的心在发抖,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但是,为了寻找楚秋凡,为寻找小女儿的父亲,她还是狠心离开重庆。 梅姨寻找楚秋凡很辛苦,但是毫无结果,好像楚秋凡真的消失了。梅姨甚至怀疑楚秋凡可能已经死于这场战争,在战争中死去一个人实在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但是,好像命运再一次向梅姨发起残酷的挑战,梅姨再一次遭受到命运的磨难。 正如梅姨所预料的,失踪的楚秋凡真的出现在南京和上海。不过,他不像闫武,也不像沈少白,他出现在南京汪精卫的伪政府,出现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这个人人皆知的汉奸魔窟,成为李士群、丁默村两大汉奸魔头手下的大汉奸。 在失踪几年之后,楚秋凡终于出现了,可是他却投靠了汪精卫,踏上了汪精卫南京伪政府的台阶。他从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博士学者,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汉奸走狗,一个卖国求荣的大汉奸,一个民族败类,中国人的仇敌。 梅姨得知楚秋凡投靠了汪伪政府,做了汉奸,她感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她对楚秋凡的卖国行径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对楚秋凡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她痛心疾首,痛恨自己没有看清楚秋凡的本来面目,居然爱上一个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卖国贼。梅姨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女儿,她心如刀割,自己的女儿居然有一个无耻的汉奸爸爸,这样的耻辱足以使她没有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 此刻,梅姨和楚秋凡两个人的恩怨,已经演变为两个阵营的仇恨,梅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爆裂开来,淌出一股股的鲜血。 八 天空还没有放晴,这座灰色城市的天空上飘浮着漫天的风沙,不时伴随着呼呼的鸣叫,这声音使人茫然、惊悚。 死亡的阴影飘然而至,梅姨在无比绝望、恐惧和痛苦的深渊中呻吟着。梅姨感觉她的心脏仿佛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血像大堤下出现的冒泉和雷雨过后爆发的山洪一样,从手腕的动脉里涌流出来。 血川流不息,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流出来的鲜血又在梅姨身边慢慢地凝成血块,在床单上汇成一片血滩,凝固的血渐渐地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不久,梅姨的上身已经浸泡在血液中。 梅姨感到自己浑身冰凉,仿佛坠落到冰窟里,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毁灭了,末日就要来临了,她要静静地看着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在梅姨得知自己苦苦等待、苦苦寻找、苦苦追踪的楚秋凡投靠了日本人,成为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汉奸,成为所有中国人的敌人。梅姨彻底绝望了,楚秋凡不但背叛了她的感情,还背叛了国家、背叛了民族。梅姨清楚地知道这种出卖灵魂、出卖祖宗的背叛只有上绞刑架、上断头台,恐怕没有中间道路可选。 楚秋凡做了汉奸是事实,梅姨亲眼看见他从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里走出来,她也亲眼看见他和76号最大的汉奸头子李士群坐上一辆汽车,她还看见他一直走进位于南京中山路、中山码头对面汪精卫那座紫色的色彩华丽典雅的小楼。 后来,梅姨又从一个军统特工的口中得知,楚秋凡在东北沦陷之后就在伪满洲国投靠了日本人。当年楚秋凡带领她和同学们宣传抗日,募集抗日物资,完全是为了伪装自己的身份。他主动带领梅姨和同学们到上海去慰问参加保卫上海的抗日将士,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进入我军阵地刺探军情,搜集我军的兵力部署、人员数量和作战方位,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充当了日本人的间谍。 突然间,梅姨回忆起她在“新京”的那一幕。梅姨清楚地记得楚秋凡和一个日本军官认识,他们还用日文低声交谈。楚秋凡以为她一个女孩子听不懂日语,其实,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当梅姨询问他时,他却一直矢口否认,否认他见过梅姨,否认他去过“新京”。梅姨现在分析起来,楚秋凡那个时候就和日本人有所勾结,为了不暴露身份,所以,楚秋凡才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去过“新京”。 这个打击对梅姨来讲是致命的、残酷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梅姨感觉自己已经踏上黄泉之路,她没有颜面去面对父母家人,没有颜面去面对同学老师,她甚至没有脸面去面对闫武和沈少白。当闫武和沈少白他们舍命和日本人战斗的时候,而她的丈夫却在残害中国人,这样的耻辱,似乎她只有一死才能够得以洗刷。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梅姨猛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女儿,那个弱小的生命。梅姨即便自己去死,她也要最后去看一眼女儿。三年过去了,女儿应该已有两岁,应该已经可以蹒跚走路,可以咿呀学语,即便自己去死,也要和小女儿在一起。虽然楚秋凡是个罪人,但女儿没有罪,女儿是无辜的,她要告诉女儿,她没有爸爸,她永远没有爸爸。 梅姨连夜从南京起程去了苏州郑大姐家,但是,当她找到郑大姐家的时候,梅姨对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郑大姐曾经居住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燃烧过的废墟,荒无人烟,附近没有一户人家,除了荒草,便是孤坟。 梅姨到处打听,后来才听人们讲,两年前日本人对那一带进行了一次疯狂的大扫荡,抓捕抗日游击队。那里的居民不是逃走了,就是被日本人杀死了,幸存者寥寥无几。 梅姨被震惊了,这也就是说,她的女儿失踪了,郑大姐一家很有可能已在那次大扫荡中丧生,她的小女儿也难逃一死;或者,郑大姐带着她的小女儿逃走了,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梅姨想哭,然而是欲哭无泪;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梅姨承受不住这样残酷的双重打击,她承受不住命运带给她的伤痛,她承受不住汉奸带给她的屈辱和悔恨,也承受不住失去小女儿的心痛。她终于倒下去了,她的意志被彻底摧毁了,于是,她选择了死,选择了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几个白衣幽灵翩然飘入,在梅姨身边游荡、飘忽,时隐时现,窃窃私语,梅姨感到一阵阵疼痛,幽灵围着她旋转,四周是一片白色。 梅姨已接连数日昏迷,人事不知,她高烧不退,危在旦夕,命悬一线,虽然医生采取了救治措施,但她依然没有苏醒过来。 一个星期了,梅姨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医生们也束手无策,这是梅姨第二次挣扎在生死的十字路口,在阴阳界上徘徊。 这一天的早晨,一缕阳光洒到透明的玻璃上,像一片片散碎的星星照耀到梅姨那苍白的脸上。梅姨在阳光的抚摸下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上下颤动了几下,随之慢慢睁开眼睛。 “梅儿,梅儿……” 梅姨听见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呼唤着她,仿佛要把她从那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呼唤回来。梅姨朝着这个亲切的声音走过来,她看见父亲站在她的床前。 “梅儿……听见爸爸在叫你吗?梅儿。” “爸爸……爸。”梅姨哽咽着,“爸爸,您怎么来了?” “梅儿,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睡了太长的时间了,你总算醒过来了。”外祖父激动地抱住女儿,眼睛湿润了。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梅姨微微地皱着眉头,疑惑地扫视了一眼病房,嘴唇颤抖着发出声音:“爸爸……” “梅儿,你可醒了,你吓死爸爸了,你把爸爸给吓死了。” “爸爸,我这是在医院吗?” “对,这里是医院。” “我以为我是在地狱呢。”梅姨微弱地说。 “孩子,你已经昏迷四天了,你把爸爸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现在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对不起!爸爸,我让你们担心了。” “是,你是让爸爸担心了,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外祖父轻声地责怪梅姨说。 郝婆端进来刚刚熬好的鸡肉粥,郝婆一勺一勺地喂给梅姨喝下去。梅姨吃了东西,脸色恢复起来,感觉有了精神。 事实上,当梅姨狠心割断手腕脉搏之后,她仰躺在床上,血渐渐地将她覆盖住了,她感到无比地冰冷,她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在这个时候,她腾升起生的欲望,她想活着,她想要报仇,她要亲手杀了楚秋凡,但是,如果要报仇雪恨,她就必须活着。 这时,梅姨在阴阳界碑的前面徘徊,她仿佛听见几声敲门声,她仿佛在迷雾中看见了沈少白的脸,再后来,她好像听见沈少白在大叫。于是,她飘在空中,飘进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外祖父从重庆返回南京时正巧碰到梅姨出事,这纯属巧合,或者说,是亲人之间的一种磁场感应。外祖父在重庆得知在婚礼上突然失踪的楚秋凡投靠了日本人,出现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外祖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他愤怒至极,痛恨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楚秋凡视为青年才俊,国家栋梁,自己还同意他和女儿的婚事。外祖父后悔得真想痛打自己一顿,他悔恨自己给小女儿定了这么一桩糊涂的婚事,使女儿蒙上羞辱,受到屈辱。此时,外祖父还不知道梅姨生下一个孩子,否则,他定会和楚秋凡同归于尽。 外祖父决定即使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回一趟南京,一则,他要看望女儿,他想这时女儿一定非常绝望,痛苦不堪。二则,他要和楚秋凡秋后算账。 外祖父唯恐女儿立场不够坚定,看到楚秋凡后又会一时心软被楚秋凡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再次投入到楚秋凡的怀抱,忘记了民族大义。为此,外祖父特地从重庆赶回南京,外祖父强硬地命令梅姨同楚秋凡要彻底决裂,不要对楚秋凡再抱有半点幻想。外祖父义正词严地说,肖家的祖宗绝对不接纳一个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败类,更不会原谅一个出卖祖宗、出卖灵魂的卑鄙之人,绝对不能让楚秋凡辱没了肖家的历代清白。而此时,外祖父还不知道小女儿已经投身到抗日斗争中来,对于一个抗日战士来讲,楚秋凡就是她的头号敌人。 梅姨出院了,外祖父把梅姨接回家里。外祖父每天陪着女儿,郝婆每天清晨便跑到菜市场去买鸡鸭,然后,煲成汤给梅姨增加营养。在外祖父和郝婆悉心的照顾着梅姨,梅姨的身体很快便恢复起来。 郝婆是梅姨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一个孤苦无依的中年妇女。一天,梅姨在大街上看见路中间围着一堆人,梅姨上前去看。一个衣衫褴褛,还瘸着一条腿的要饭的老太太,一不小心撞到一个身穿狐皮大衣的阔女人身上。阔女人身边跟随着两个特务,南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是大汉奸特务队长的小老婆。特务队长的小老婆倚仗着日本人撑腰,横行霸道。女人一脚将瘸腿的老太太踹倒在地上,还用高跟鞋使劲踢了老太太几脚,老太太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哀求,女人还是不依不饶,嘴里骂着:“臭要饭的,瞎了你的狗眼,撞到老娘身上,老娘也是让你随便撞的,你想找死呀。” 两个特务冲上来抓住老太太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还一个劲地骂个不停,特务队长的小老婆叉腰站在一边得意地笑着。 几个人欺负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梅姨非常气愤,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梅姨走上前,说:“哎,你为什么打人?你没看见她是个老人吗?而且腿还有残疾。” 小老婆瞥了梅姨一眼,气冲冲地说:“哼!她是人吗?她只不过是一只狗,还是一只瘸了腿的狗。”小老婆大笑起来,气焰嚣张。 梅姨愤怒极了,梅姨气愤地提高了声音:“你骂中国人是狗,你混蛋!”梅姨气极了,她真想上去打小老婆一巴掌。 “你敢骂我,你找死呢。”小老婆也急了。 “我就骂你,你骂中国人是狗,我就骂你。”梅姨一点也不示弱。 这时,围观的群众也喊起来,指着特务队长的小老婆骂起来。人多势众,小老婆和两个小特务看着众多的老百姓围上来,嘴里骂着大街,转身走了。 梅姨恨透了这种狗仗人势欺负中国人的汉奸走狗,梅姨从地上搀扶起要饭的老太太。要饭的老太太用手擦拭着眼泪,对梅姨连连道谢。后来,梅姨看要饭的老太太无家可归,便把她带回家里。 梅姨把要饭的老太太带回家里,让她从里到外洗了一个澡,剪了头发,又换上干净的衣服,经过梳洗,要饭老太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实际上,郝婆根本不是老太太,只是一个中年妇女。 梅姨从郝婆口中得知,郝婆是湖南人,全家人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死了,自己的一条腿也被炸伤,成了残废。她无家可归,一路要饭到了南京。她已经二天没有吃东西,头昏眼花,所以,不小心一头撞到特务队长的小老婆的身上。郝婆流着眼泪对梅姨说,如果不是梅姨收留了她,她就会流落街头,不是饿死,就是被日本人打死,或者就是被饿狗给吃了,郝婆对于梅姨的收留,是千恩万谢。 梅姨告诉郝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家里人都在重庆,她有的时候会去上海,郝婆可以留下来帮助她看管房子。 梅姨在外祖父的教导和开导下,心里舒展一些,她认识到自己不应该去逃避,更不应该去死,她应该去向楚秋凡讨回公道,报仇雪恨。外祖父决定要将楚秋凡干掉,一则为国除害,二则为女儿报仇。 梅姨得知父亲的意图之后,坚决要和父亲一起行动。外祖父看到梅姨没有为了爱情而忘记了民族大义,心里颇感安慰,外祖父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两个人仔细计划如何干掉楚秋凡。 外祖父和梅姨来到上海,外祖父拜见了上海颇有势力的帮会总舵主。外祖父说明自己的来历,愿意出重金要拿楚秋凡的一条命。事实上,帮会一样痛恨日本人,更是痛恨出卖祖宗的汉奸,帮会总舵主一口答应了外祖父的请求。 帮会的总舵主派出人马跟踪楚秋凡的行踪,他们发现楚秋凡不同于其他76号的特务。其他特务每天蜂拥而出,不是去抓人,就是去烧杀,到了晚上,有的人就会泡在夜总会,或者花街柳巷。如果在这些地方下手会容易一些。但是,楚秋凡却不同,他很少抛头露面,更不会和一些小特务满大街地去抓人。见过他的人非常少,神龙见首不见尾,杀手也只是听到过这个名字,杀手为了见上楚秋凡一面,确定刺杀目标,就耗费了很大精力。 楚秋凡行动一向非常警觉,出入谨慎。如果他出去,从来都是坐轿车,有几个特务跟随,或者他就是和李士群一起出去,保卫措施更加严密。而且,楚秋凡根本就不到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去,更不会去酒馆、咖啡厅、夜总会等地方,他的身边也没有女人,他的行踪非常诡秘,很难掌握规律。有的时候他会去南京的汪精卫伪政府,但是,由于楚秋凡的行动非常隐蔽,几乎不在公共场所停留,这就大大减少了暗杀的机会,这样一来,暗杀楚秋凡就加大了难度,非常艰难。 帮会的杀手跟踪了楚秋凡的行踪,踩了点,在他的家蹲了窝,制定了暗杀计划。但是,即便如此,帮会的杀手两次暗杀都没能成功。一次暗杀是在楚秋凡的家里。深更半夜,两个杀手埋伏在楚秋凡家的外面,两个杀手潜进楚秋凡的家里。当楚秋凡在自家门口下了汽车,走进院子时,埋伏在外边的杀手突然冲出来连开数枪。楚秋凡反应迅速,他一边还击,一边奔进家门。这时候,埋伏在家里面的两个杀手也冲出来,连开数枪。然而,楚秋凡似乎时刻有所准备,他身手敏捷,还击迅速,当时的枪战激烈,情况危机,然而,帮会派出的四个杀手还是没能将楚秋凡杀掉,反而有两名杀手受伤,如果不是杀手反应迅速,可能已经死在楚秋凡的枪下。 第二次暗杀,杀手改变了策略,杀手选择在楚秋凡早晨上班的路上,伏击楚秋凡乘坐的轿车,杀手一连在楚秋凡上班的路上埋伏了几天。然而,楚秋凡好像未卜先知,那几天他恰恰都不在轿车里,轿车里的另一个汉奸做了替死鬼。 两次暗杀楚秋凡的行动都没能成功,反而惊动了楚秋凡,使他更加警觉,杀手无从下手。当时,军统的人也在不断地对76号的汉奸采取行动,军统的人在上海几次秘密组织行动人员暗杀李士群和丁默村。尤其是丁默村,军统花了很大的力量和精力,周密策划,但几次都没能得手,这就使得76号的汉奸戒备森严,76号成了铁桶一块。 外祖父眼看着暗杀楚秋凡的计划落空,连军统的特工都暗杀失败,帮会更是束手无策。外祖父知道自己也不能和梅姨在上海久留,否则楚秋凡反扑回来,他们凶多吉少,外祖父只能抱恨离开南京回到了重庆。 临走时,外祖父要梅姨和他一起回重庆,但梅姨执意不肯和外祖父回重庆。两个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外祖父做了让步,外祖父也看出来女儿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娇惯、任性的女儿,女儿似乎长大了,也坚强了。 外祖父走了,梅姨又是一个人留在了南京,而她并没有因为刺杀失败放弃刺杀楚秋凡的念头,只要她活着,她就不会放过楚秋凡。 梅姨再一次闯过了死亡的陷阱。 梅姨站起来了,她要坚强地去面对一切。梅姨觉得上海滩的帮会应该具有一定的势力,虽然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但日本人却不敢将帮会的势力完全剿杀掉。但是,即便如此,帮会的杀手都没能将楚秋凡杀掉,可想而知,楚秋凡绝对不是等闲之辈,要想暗杀他绝非易事。 因此,梅姨意识到如果单凭她自己的力量去刺杀楚秋凡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必须要依靠强大的抗日组织,依靠一支抗日队伍。 梅姨找到闫武,她第一句话就说:“我要杀掉楚秋凡。” 闫武说:“楚秋凡已经在我们除奸的名单上。” “你们也要杀掉楚秋凡吗?” “对!我们除奸队就是要铲除汉奸。” “那,我要加入你们的除奸队。”梅姨坚定地说。 “你现在还不能加入我们除奸队。”闫武说。 “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吗?”梅姨直截了当地说。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就加入你们共产党,只要能杀了楚秋凡,你们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梅姨咬着牙说。 当然,闫武很愿意将梅姨吸收到共产党的抗日队伍中来。事实上,梅姨已经参加了抗日斗争,为共产党做了不少工作。梅姨还精通英文和日语,抗日工作很需要这样的人才,并且闫武从心里面喜欢这个热情、勇敢、美丽而富有正义感的女人,只是闫武并不想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他只在心里默默地爱恋着她、关注着她。 当时,梅姨要加入共产党组织的目的很简单,她就是为了要刺杀汉奸楚秋凡,她知道如果凭着她一个人的力量要想杀掉楚秋凡完全不可能。在她同闫武三年多的接触中,她逐渐地了解了一些共产党人。她知道共产党抗日坚决,不怕牺牲,可以舍命帮助老百姓,舍命抗击日寇。并且,她也很敬重闫武和老区,敬重他们的同志们。而梅姨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始终沉默寡言的闫武在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闫武是她一生中爱恋她的第三个男人,更确切地说,闫武对她的爱是默默的、无声无息的,是隐藏在内心的一种爱。 其实,沈少白也曾动员过梅姨加入国民党军统,自从那一次梅姨和沈少白在日本人的招待会上分手之后,梅姨在闸北的一间小屋里蜷缩了一夜,第二天,她回到家里,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梅姨都没有再看见沈少白。她猜测着沈少白会不会是在那天晚上死了,或者被日本人给抓走了,然而,那一刻梅姨也在为沈少白担心。 1941年汪伪政府为了控制沦陷区的金融,发行了“中储券”作为流通货币,造成上海金融市场的混乱。重庆国民政府为了保持沦陷区法币的地位,打击中储券的发行,利用留在上海租界内的金融实力,予以抗衡,同时命令潜伏在上海的军统特工,袭击中储行上海分行,并暗杀中储行人员多人。 这个时候,沈少白又出现了。梅姨这才知道,日本人招待会的那天晚上,沈少白他们不但成功窃取到日军司令部保险柜里关于日本人在上海制造毒气弹的绝密文件,他们还去袭击了在上海制造毒气弹的试验基地。虽然他们只是捣毁了试验基地的一部分,但是这就足以使日本人无法顺利制造出大量的毒气弹来残害中国人。在那场战斗中,军统行动小组成员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沈少白只带领几个人从日本人的包围中血拼出来,沈少白也受了伤。为了保存实力,沈少白即刻撤出了上海。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沈少白没有进入上海。此次,沈少白又接受了新的任务重返上海。沈少白见到梅姨,心情非常高兴,他对梅姨说:“亲爱的,你真的很具有做特工的天赋,你遇事不乱,沉着冷静,表演得也天衣无缝。” “我那不是做特工的天赋,我那是做演员的天赋。”梅姨瞪了一眼沈少白说,“如果不是我的母亲强烈反对,我就是演员了。” “亲爱的,加入我们的组织吧,我们一起战斗,一起抗日。”沈少白很认真地说。 “我不加入你们的组织。”梅姨果断地说。 “你连一分钟都没考虑就拒绝我,为什么?” “因为有你呀。”梅姨笑了,“因为军统里有你呀,所以,我不会参加。” “肖小姐,难道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沈少白似乎很伤心的样子。 “不!沈先生,我不是讨厌你,我是对你们军统不放心。” “为什么对军统不放心?” “因为军统里有你呀。”梅姨咯咯地笑起来。 梅姨决定加入闫武所在的地下共产党组织。当时,梅姨选择加入共产党,而不加入国民党军统,其实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沈少白是军统的人,梅姨不想和沈少白在一起,她总是觉得沈少白缺乏让人信任的安全感。她认为如果让她在沈少白和闫武之间进行选择的话,她会选择不爱表露、沉默寡言的闫武,而不是夸夸其谈、锋芒毕露的沈少白,闫武更靠得住,更让人相信,也更值得让人信赖。 梅姨加入了抗日的地下共产党组织,不过,她不是共产党员,她要在与日本鬼子的残酷斗争中锻炼,在血雨腥风中接受考验,她才可能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梅姨向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老区汇报了自己和楚秋凡的关系和那一段惨痛而刻骨铭心的经历,但是,她单单没有说出小女儿的事,她不想把小女儿的事告诉任何人,也不想使自己幼小的女儿蒙上羞辱,况且,现在小女儿也找不到了,生死未卜。 梅姨向区书记提出要除掉楚秋凡的请求,经过党组织的研究决定,鉴于楚秋凡是李士群手下的得力干将,也是名列除奸队名单上的汉奸,因此决定,除奸队要继续刺杀楚秋凡。 地下共产党的除奸队,秘密实施着除奸计划。除奸队名单上汉奸的名字一个个被红笔勾掉,一个个的汉奸死在除奸队的手里。地下党的除奸队在上海和南京一带引起很大的震动,只要提到共产党的除奸队,老百姓就拍手称快,黄狗子和汉奸就吓得屁滚尿流。汉奸们都知道只要是上了除奸队的名单,脑袋必定搬家,但是,只有楚秋凡的名字依然还在除奸队的名单上。 除奸队制定了专门暗杀楚秋凡的行动计划,除奸队花了很大的力量,加派了人手,对楚秋凡秘密跟踪、蹲守、踩盘子、释放烟雾弹,甚至还与在上海的军统特工联手一同暗杀楚秋凡。但是,不知道是楚秋凡命不该绝,还是他能未卜先知,或者他就是有着第三只眼睛和第四只耳朵,在每次执行暗杀行动的时候,楚秋凡不是突然改变了行程,就是临时出现状态,或者就是突然消失,无影无踪,致使刺杀行动难以实施,楚秋凡躲过一劫又一劫,总能化险为夷。 因此,刺杀楚秋凡的行动成了一项持久的行动。 九 “咚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正在写字的梅姨闻声放下手里的笔,侧起耳朵。 “咚,咚咚,咚”,不轻不重,两长一短,两短一长,梅姨知道是闫武来了。梅姨让郝婆开了门,闫武急匆匆地走进来。 闫武见到梅姨的第一句话就说:“肖梅,你已经决定去重庆了吗?” “对,我要去一趟重庆,船票都买好了,明天中午的船,我和郝婆一起去。” “明天的船。”闫武若有所思地说。 “闫先生,你放心,我没事,会平安回来的。” “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阻拦你了。” 这时候,郝婆端着茶水一瘸一拐地走进来。郝婆把茶水放在闫武的面前,低着头,小声地说:“先生,我陪着小姐去,您就放心吧,我一路会照顾小姐的。” “那好,那就有劳郝婆了。”闫武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先生不要客气。”郝婆说完,瘸着腿走出去。 自丛梅姨带郝婆回到家里,郝婆就和梅姨住在一起。郝婆每天帮助梅姨料理家务、打扫卫生、做饭,梅姨感觉生活方便了许多。郝婆虽然走路一瘸一拐,但干活很麻利,干净利落。郝婆每天都穿着一条很肥大的裤子,以此来掩饰她腿的残疾。 有的时候,闫武和其他同志来了,郝婆就会做上一大锅饭,买来一大盆馒头,让同志们吃个饱。闫武和梅姨他们在一起秘密地商量事情,郝婆从来不进来打搅,很有眼色。郝婆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梅姨只告诉郝婆他们在偷偷地倒买倒卖一些货品,他们想利用战争的机会多赚点钱,这就要承担一些风险。这样的借口听起来好像很能让人相信,郝婆似乎也信以为真。 闫武听说梅姨要到重庆去搞电台,心里很是担心。虽然重庆是大后方,但日本人对重庆的轰炸非常疯狂,日本间谍的活动也很猖狂,他唯恐梅姨会暴露身份,发生意外。 闫武望着梅姨好像想说什么,不过,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简单地说:“肖梅,你一定要当心。”他放轻声音说,“即便办不成事情,也不要冒险。” 梅姨笑了:“我知道,我会当心的。”梅姨有意大声地说,“不冒点风险,怎么赚到大钱呀。” 梅姨加入共产党地下组织之后,区书记交给她的第一项艰巨任务就是要梅姨想办法搞一部电台。以前,闫武手里有一部电台,那部电台本来就很老旧,经常发生故障,后来在一次日本人的大搜捕中,由于紧急转移,电台丢失了。目前,南京地下党组织急需一部电台和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区书记就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了梅姨。区书记考虑梅姨是南京人,在南京有一些熟人,并且梅姨的父亲有着特殊的社会背景,和一些美国人关系很好,这些不但可以作为梅姨的掩护,也可以成为梅姨利用的条件。 区书记说:“肖梅,你的这项任务很艰巨,也有风险。不过,你比其他同志更有条件完成这项任务,你可以利用你的一些社会关系,甚至还有美国人,所以,这个任务由你来完成。” 梅姨说:“区书记,你放心,我一定会搞到电台。” 区书记说:“我考虑,你最大的问题不是搞到电台,而是如何将电台带进南京。” 梅姨思索着说:“对,我去上海想想办法。但是,如何将电台安全带进南京,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已经替你考虑好了。”区书记嘱咐梅姨,在搞到电台之后,要依靠当地的地下党组织才可能将电台带进南京。 梅姨接受了第一项艰巨任务,而且具有极高的风险。任何人都很清楚搞到一部电台,再把电台带进南京,谈何容易,成功率只在百分之三十,或者几率还要更小,弄不好就会被日本人抓捕、杀头。梅姨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 但是,梅姨暗下决心一定要完成此次任务。梅姨考虑了几套行动方案,首先,她很清楚日本人严密控制了所有的电讯器材,即便是有日本人做后台的贸易公司,电讯器材一样受到监控,所有的电讯器材必须经过日本人的批准,才有可能销售,所以,如果采取购买电讯器材自己组装电台的做法,显然行不通。 第二个办法,购买一台收音机,将收音机改装成电台。但是,梅姨经过对南京和上海销售收音机的商店做了调查之后,她得知,目前销售的收音机都被日本人做了手脚,其中缺少的零件,正好是改装电台最为关键的零件,并且这些电器零件在市面上一样采购不到,一样受到日本人的监控。如果想要购买这种电讯器材的零件,都需要一套严密的手续,所以,这个办法也被梅姨否决了。 最后,梅姨想到一个破釜沉舟的办法,她要去一趟重庆,她要到重庆去搞一部美国最先进的极抗干扰的电台,她要将电台直接带进南京,交给地下党组织。 梅姨和郝婆在江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终于到了重庆,梅姨把郝婆送到家里。外祖父和外祖母见到女儿是喜出望外,高兴得不得了,外祖母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见小女儿了,外祖母看见女儿高兴得眼泪直流,小舅舅更是围着梅姨跑前跑后。 外祖父和外祖母并不知道此次梅姨回来是肩负着地下党的重任,肩负着抗日的重任。梅姨心里惦记着电台的事,她顾不得旅途的劳累和与家人团聚,她急急忙忙地离开家,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梅姨首先找到一个叫詹姆斯的美国人。詹姆斯是梅姨的朋友,当梅姨还是小女孩子在美国上学时,她就与詹姆斯认识了。外祖父和詹姆斯也很熟悉。詹姆斯目前是美国记者,他在重庆有很多关系,跟美国大使馆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梅姨找到詹姆斯后就直截了当地说:“詹姆斯,我需要一部电台。” 詹姆斯三十岁,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长得瘦高挺拔,一双呈灰色的蓝眼睛,透露着真诚。詹姆斯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美国人,他非常支持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斗争。 詹姆斯当然明白,战争时期电台意味着什么,他说:“肖小姐,你急匆匆地从南京回到重庆就是为了电台的事情?” “对!我们急需一部电台。”梅姨非常认真地说。 “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詹姆斯问。 “当然是抗日的人,中国人。”梅姨说。 “好!我不问了。不过,你父亲知道吗?”詹姆斯问。 梅姨摇摇头:“不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我明白了。”詹姆斯说,“肖小姐,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把电台的事情给你搞定。” 梅姨高兴得一把拉住詹姆斯的手:“真的?詹姆斯,你真是太好了,詹姆斯,我谢谢你。” 詹姆斯说:“你就知道我会帮你,所以,你冒着战火不远千里从南京来到重庆,你是吃定我了。” 梅姨笑了起来:“不要这样说,詹姆斯。我是非常信任你的,只有你能办得到,也只有你能帮助我,詹姆斯。”梅姨真挚地说。 詹姆斯果然不负梅姨所望,他找到在国防部供职的朋友,特别批准了一部美国最先进的极抗干扰的电台。几天之后,詹姆斯便将一部崭新的电台交到梅姨手里。 梅姨看到电台惊喜万分,欣喜若狂:“啊!电台,真的是一部电台。” 詹姆斯看着梅姨兴奋的样子,极其冷静地说:“肖小姐,电台我给你搞到了……” “是呀!詹姆斯,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梅姨打断詹姆斯的话,激动地抢着说。 “哎!等一等,等一等,肖小姐。”詹姆斯阻拦住梅姨,极其冷静地说,“肖小姐,电台我给你搞到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把电台帮你弄到南京去。” “南京……”梅姨一时语塞。 “其实,搞一部电台并不很难,难的是你带着电台如何回到南京。” “是呀,如何把电台带进日本人封锁严密的南京呢?”刹那间,梅姨的兴奋劲全都消失了。她只高兴了三分钟,接下来是更艰巨、更困难的事情。 詹姆斯很是负责任,他是好事做到底,帮人帮到家。詹姆斯又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他找到一家熟悉的商行老板,他知道商行老板和沿途关卡都很熟悉,也有通行证,詹姆斯假称自己有一些货物要运送到杭州。商行老板自知詹姆斯要运送的一定是日本人限制的货物,比如药品、烟土,甚至军火,虽然倒卖这些货物风险很大,但利润非常可观。商行老板知道运送这样的货物有风险,但他要顾及詹姆斯的面子,詹姆斯又出了大价钱,商行老板答应把詹姆斯的货物夹带在自己的货物中间,可以把货物运送到杭州附近的江城,以后的事情他就爱莫能助了。 詹姆斯对梅姨说:“我能做的只能到这里,下面的事,你只能自己来做。” 梅姨得知电台能够运送到杭州附近的江城,她已经很高兴了。电台到了江城距离南京就近了许多,她一定会想办法把电台运送进南京。 梅姨急匆匆离开重庆,外祖父和外祖母是难舍难分,外祖母唠叨着说:“刚刚回来就又要回去,南京全都是日本人,你回去干什么呀?难道你不害怕吗。” 梅姨说:“害怕有什么用?把他们赶走才是真的。” 外祖父说:“这话说得对。” 梅姨要走了。因为她要到江城去执行任务,身边带着郝婆不方便,于是,她就把郝婆留在了重庆家里,让郝婆帮助母亲料理家务。郝婆很愿意,一口答应。 梅姨和商行老板一起将货物运送到了江城,闫武已经赶到江城等候梅姨。闫武看见梅姨平安回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闫武又看见梅姨带回来一部崭新的电台更是高兴。但是,如何将一部电台运进南京,闫武和江城地下党的同志是绞尽脑汁,有的同志说:“我们装扮成送葬的,把电台藏在尸体下面,进入南京的关卡。” 一个同志说:“这个办法太老套了,还有,送葬的队伍都是由城里往城外送葬,哪里有从城外往城里走的?” “对呀!这不行。” 闫武说:“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经过反复的研究,最后制定出了一个行动方案。闫武他们将电台拆卸成几部分,又将电台缝在一件棉衣里,然后,把隐藏了电台的棉衣绑在一个女同志的肚子上,女同志再穿上一件肥大的衣服,看上去就是一个孕妇。 女同志说:“如果把尸体从城外拉进城里很奇怪,那么,一个马上要生孩子的孕妇到南京城里去找医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梅姨说:“我看成,日本人总不会要查看孕妇的肚子是不是真的吧。” 梅姨还准备了一瓶鸡血,她让装扮成孕妇的女同志在城门检查的时候,把鸡血倒在下身的裤子上,然后,大喊大叫,好像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似的,趁乱进城。 梅姨他们让假孕妇躺在一辆马车上,从江城出发。经过一天多的路途,来到南京城外,他们没有马上进城,先在城外住了下来。 第二天的早晨,闫武他们就要进城了。闫武指示梅姨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分开进城,以免发生意外,两个人同时被抓捕。 南京城外的关卡增加了日本宪兵队的人,检查得非常严密,尤其是对年轻女人更是一个不漏,严格检查。梅姨看见日本宪兵队的人把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带到一边,从女人的行李到身上都仔细地搜查了一遍。这个情况很意外,平时都是对男人严加搜查,对穿着时髦的女人总是客气一些,今天恰恰相反,突然对年轻女人严密搜查,完全出乎梅姨他们的意料。 梅姨问旁边的一个人说:“奇怪呀,为什么对年轻女人搜查得这么严密,对男人却是一般检查?” 旁边的人说:“不知道,这几天都是如此,对年轻女人搜查得特别严,尤其是对有钱的年轻女人,日本人搜查得可严了。” 另一个人小声说:“可能有女共产党化装成有钱的太太要进城吧,所以日本人对年轻女人特别搜查。” 梅姨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皮箱的夹层里就藏着一把手枪,梅姨低声对闫武说:“实在是太反常了,如果知道这个情况,我们就不化装成孕妇了。” 闫武小声说:“别慌。既来之,则安之。” 闫武拉着马车走在前面,马车上躺着装扮成孕妇的女同志。她装着肚子疼得在马车上翻来滚去,嘴里一个劲地骂着装扮成丈夫的闫武。伪军挥手让闫武停下来检查,闫武停下车,说:“老总。我媳妇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我拉她进城去找接生婆。” 伪军看见是一个要生孩子的孕妇,挥了挥手让闫武过去。闫武拉着马车刚要过去,站在后面的日本宪兵一步跨上来,一把抓住闫武的肩膀,大声喊道:“站住!干什么的?” 闫武停下马车,说:“我媳妇要生孩子,进城找接生婆。” “年轻女人统统检查。”日本人喊道。 日本宪兵走到马车前,忽然,日本宪兵一把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被子。闫武上前阻拦,被日本宪兵一把推出老远。这时,孕妇大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疼死了,疼死了,我要死了。”只见孕妇下身的裤子被血染得红红的。 闫武大声喊起来:“不好了,我媳妇见红了,孩子要死了。” 闫武接连给日本宪兵和伪军鞠着躬说:“太君,老总们,行行好,我媳妇快不行了,再耽搁下去,我媳妇和孩子就都死了。” 车上的孕妇叫得越来越厉害,梅姨的那一瓶鸡血起了作用,一个伪军对日本宪兵说:“太君,让他们过去吧,看见孕妇见红可不吉利,咱们别沾上晦气。” 闫武拉上马车刚走了两步,日本宪兵大喊一声追上来。一个日本宪兵伸手将孕妇拽起来,一把扯开孕妇外边的衣服,日本宪兵嘴里喊着:“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要生孩子,孩子在哪儿?” 梅姨站在距离闫武二十米的地方,她一看大事不好,如果日本兵扯开孕妇里面的衣服,就会发现孕妇的肚子是假的,也就会暴露电台,闫武就会被捕。梅姨急得不行,临时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突然,梅姨灵机一动,日本人正在搜查一个年轻女人,我就是年轻女人呀。梅姨猛然回转身一把推开身边的两个人,大声喊着:“滚开!都给我滚开!” 梅姨喊着转头向关卡外边跑去。梅姨的反常举动惊动了日本宪兵,日本宪兵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突然从关卡逃走,立刻扔下闫武去追赶梅姨,闫武趁乱拉着马车过了关卡。 梅姨一直向关卡外边跑去,日本宪兵在后面大喊着追赶过来。近几日,日本人接到情报,有一女共党要携带重要物资进入南京,严格盘查进入南京的年轻女人,尤其是携带行李的年轻女人。 梅姨一直向关卡外边跑去,在关卡外边停靠着一辆黑色汽车,梅姨早就注意到这辆汽车一直停在那里,汽车周围站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很显然是特务。梅姨打算躲避开汽车向北跑,可是,几个特务看见梅姨跑过来,一拥而上将梅姨抓住,一个特务一把抢过梅姨手里面的皮箱,这时,后面的日本宪兵也赶到了。 汽车前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日本宪兵走到男人跟前。男人掏出证件递给日本宪兵,然后说:“太君,辛苦了,这个女人交给我们吧,由我们来处理。” 日本宪兵看了几眼被特务押着的梅姨,转身走了。 特务把梅姨推到男人面前,一个特务说:“长官,这个女人看见日本人在关卡上检查,她就跑了,她一定是个共党分子。” 一个特务喊道:“你为什么跑?” 梅姨瞪了特务一眼说:“我跑怎么了?跑步也犯法吗?” “看见日本人检查,你就想跑,你是共产党!”特务打开梅姨的皮箱乱翻起来。 “把皮箱给我。”站在汽车前的男人说了一句。 梅姨听到声音,不由得浑身一震。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她到死也忘不掉这个声音。梅姨转过身,向站在汽车前的男人望去,戴着墨镜男人的面孔清晰地映入梅姨的眼睛里。顿时,梅姨的眼瞳放大了,她的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一个小特务拽住梅姨的胳膊,说:“哎!你害怕了,说你是共党分子,你就害怕了。”特务以为梅姨是被吓坏了。 梅姨清楚地看见楚秋凡站在汽车前,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是,楚秋凡的面孔依然清晰可辨。楚秋凡和几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应该说,几乎没变,只是头发梳得更加光亮。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他的声音依然浑厚,富有磁性。梅姨把楚秋凡看得是清清楚楚,她完全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楚秋凡。 梅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楚秋凡,梅姨寻找了楚秋凡那么多年,可是都没有踪迹,而今天自己却撞到他的手里,真是冤家路窄,孽缘不断。梅姨不知道是愤怒过度,还是痛苦过度,她只感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只感觉嗓子堵着一块东西,使她窒息。 梅姨艰难地站起身体,她的双眼死死地瞪视着楚秋凡,站在汽车前的男人也看着她,两个人四目相视,梅姨完全可以确定楚秋凡已经认出她来,他当然不会不认识她。 梅姨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挺身向楚秋凡冲过去。她一把揪住楚秋凡的衣领,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那样子是要把楚秋凡掐死,要与楚秋凡拼命。即便是特务开枪,她也要和楚秋凡同归于尽,只要她能除掉楚秋凡,她就是去死,也在所不惜。 梅姨的突然举动,把站在旁边的特务都吓了一大跳。一个特务朝着梅姨开了两枪,砰,砰,子弹打在车门上。 “不许开枪!不许开枪!”男人高声大喊起来。 特务们赶紧停止射击,梅姨和楚秋凡扭在一起,特务们害怕开枪误伤了楚秋凡,几个特务拥上来抓住梅姨,把梅姨按在地上。 一个特务喊着说:“长官,她要刺杀您,把她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 “放了她。”男人说。 “什么!放了她,长官,她可是共党分子,她还要刺杀您。”特务说。 “她就是个疯子。”男人说。 “疯子。”特务们一愣。 男人说:“你们见过这样的共产党吗?刚才她不是在日本人的面前也这样发疯的吗?有哪一个共产党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来送死的。” “这倒是。”特务们说。 梅姨被特务们抓着,她对着楚秋凡大声地吼叫。她叫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紧接着,她“啊”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特务们看见梅姨发疯地朝着楚秋凡大喊乱叫,真的以为她是个疯子,一个特务说:“长官,她吐血了,不会是痨病吧。” “她就是个有病的疯子,放了她,别给自己找麻烦。”站在汽车前的男人说着,把从梅姨皮箱里拿出的一大沓美元递给特务说,“这个疯子倒是很有钱,看,全是美金,兄弟几个去喝酒吧。” 特务们看见美钞笑了,这年头能拿到美金不容易,特务们顾不得纠缠梅姨了,把梅姨扔在一边,黑色汽车一阵轰鸣飞快地开走了。 梅姨从地上爬起来,她浑身无力,嘴角上还残留着血迹。她昏昏沉沉地走进南京城,一直到晚上,天都黑了,她才走到联络站,区书记和闫武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 梅姨刚一走进去,闫武就迎上来,着急地说:“肖梅,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们了。” 区书记说:“是呀,肖梅,你要是再不回来,闫武就找你去了。” 事实上,梅姨在关卡上的突然动作调开了日本人,闫武过了关卡。可是,闫武远远看见梅姨扑到站在汽车前的一个汉奸身上,掐住汉奸的脖子,特务们开了枪,闫武为梅姨捏着一把汗,他不明白梅姨为什么不想办法脱离危险,而是做出如此的过激行动。 “你没事吧?”闫武看见梅姨脸色很不好,担心地问。 梅姨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醒过来,她依然脸色苍白,浑身轻微地颤栗着,梅姨摇摇头,说:“我没事。” 闫武说:“今天,如果不是你把日本宪兵引开,电台真的就危险了。” 区书记关心地说:“肖梅,我们很担心你,你怎么才回来。” “我没事。”梅姨还是这三个字。 “肖梅,你今天冒着危险把日本人调开,保护了电台,你很勇敢。不过,肖梅同志,我还要批评你,你为什么突然扑上去,要杀死那个汉奸呢?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电台,不是刺杀汉奸。如果由于你的突然行动,你被捕了,或者被特务打死了,这个后果谁能负责?”闫武异常严肃地说。 “我自己来负责。”梅姨生硬地说。 “肖梅,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抗日组织,不是个人负责就能够擅自行动的,一切都要执行组织的决定。”闫武的语气非常严厉,但从闫武的严厉中能感受到他对梅姨深深的关切。 “他是汉奸,我就要杀死他。”梅姨坚定地说。 区书记看出来梅姨心里有事情,情绪反常,他制止住闫武的话。闫武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区书记给梅姨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地问:“肖梅,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梅姨一脸的泪水,泣不成声,梅姨感到非常耻辱,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虽然,今天在危急时刻,楚秋凡救了她,如果不是楚秋凡出面,无论是日本宪兵,还是日本人的特务都会把她抓起来,或者开枪打死她,从这点上说,今天是楚秋凡救了她。即便如此,梅姨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忘不掉楚秋凡的背叛,她忘不掉失去的小女儿,她宁愿被日本人抓起来,宁愿光明正大地去死,她也不愿意让一个大汉奸来救她。她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掐死楚秋凡,和楚秋凡拼个你死我活,或者,干脆就让楚秋凡亲手杀了她。 梅姨把在关卡上的事情向区书记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梅姨流着眼泪说:“区书记,你给我处分吧,是大汉奸放了我,我当时没能掐死他,或者让他一枪打死我。” “应该和他同归于尽,或者,让日本人打死你。”区书记接过话来说。 “对!我宁愿让日本人打死,也不能让汉奸给我解围。” 区书记笑着说:“肖梅,你错了。” “我没有错。”梅姨愤怒地说。 区书记知道梅姨对楚秋凡的恨是从内心里迸发出来的,梅姨和楚秋凡的事情只有许部长和区书记两个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闫武也不知道。区书记耐心地给梅姨做着思想工作,他告诉梅姨要想打败日本鬼子,要想铲除汉奸,就要保存自己的力量。 区书记说:“无论当时是什么情况,只要能够脱险就是好事。我们只有保存了自己的性命,才可能抗击日本侵略者,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区书记还说,“只有有效地保存了自己,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 梅姨听了区书记的话,心里平静了一些,她思索着区书记的话,只有有效地保存了自己,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她觉得区书记的这句话非常有哲理。 区书记说:“肖梅,你今天表现得勇敢机智,保护了电台,这要给你记上一功,但是,你今天对楚秋凡擅自采取行动,要给你记上一过。” 梅姨低下头,这时,她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她说:“区书记,我接受。” 区书记说:“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今天不是楚秋凡放了你一马,你就回不来了,你要接受这次的教训,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要冷静对待。” 区书记还对梅姨在重庆的表现予以高度的赞扬,上级领导也给梅姨记了一功,以此肯定她所做出的一切。 梅姨在这次去重庆执行任务得到了锻炼,变得勇敢了、坚强了。虽然,中间突发了楚秋凡出现的意外,但是,这更增强了梅姨抗日的决心和意志,她把自己的伤痛掩埋在心底,一心只想着杀鬼子、铲除汉奸这两件大事。 临近中秋节的前三天,梅姨在家里迎接到一位从香港远道而来的黄先生。黄先生到上海办事,特地绕道南京,黄先生受梅姨的外公庄老先生的委托,给梅姨带来了一封家书。 黄先生告诉梅姨庄老先生目前身体状况极为不好,恐怕会有不测,希望能见女儿和外孙女最后一面,另外还有关于遗产的事宜需要交代和处理。因此,庄老先生特别委托黄先生带来家书,希望家里人见信速来香港相见。 黄先生到了南京才知道,肖家一家人都去了重庆,只有梅姨一个人在南京。梅姨闻听外公病情严重很是焦急,梅姨打算去重庆接上母亲一起去香港,但她又考虑那会延误很长的时间。于是,梅姨决定自己一个人去香港,去看望外公。 梅姨急急忙忙地准备去香港,但是,去香港的船票特别紧张,一票难求。梅姨想起了沈少白,梅姨知道虽然沈少白是日本人追捕的军统人员,但他在上海很有办法。梅姨立刻给沈少白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马上要去香港。 果然,沈少白不但给梅姨弄到船票,而且还是头等舱。当梅姨提着皮箱走进头等舱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沈少白悠闲自得地坐在船舱里,梅姨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梅姨说:“沈少白,你这是干什么?” 沈少白耸了一下肩膀,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怎么了?” “你干什么和我一起去香港呀?” “我不过是顺路到香港去玩一趟,和你没关系。” 梅姨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说:“沈少白,你不在上海杀日本人,却和我去香港闲逛,你够悠闲的呀。” 沈少白说:“上海的日本人暂时是杀不完的,可你一个人到香港,弄不好就被日本人给杀了。” “你别忘了,香港没有日本人。”梅姨回敬了一句。 “香港没有穿军装的日本人,可不乏穿便装的日本人。”沈少白也回敬了一句。 1941年秋天的香港,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香港生意往来依然繁忙,维多利亚港的船只也照常起航、停泊。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街道两边的店铺生意也算繁荣,但是,很显然,世面上多了一些日本人开的公司,那些公司显然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还有一些穿着不伦不类的人,事实上,日本人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香港。 梅姨下了轮船,没有耽搁一分钟,直接去了医院。梅姨站在病床前,呼喊着:“外公,外公。” 庄老先生在弥留之际听到外孙女的呼唤,他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定在梅姨脸上,嘴唇启动,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梅……梅……” 梅姨抓住外公的手,流着泪水:“外公,我是梅儿。外公,我来看您来了。” 外公眨动着眼睛,眼光看向房门,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梅姨知道外公是在寻找母亲,外公很想看女儿最后一眼,梅姨说:“外公,妈妈还在重庆,我已经想办法通知妈妈了,我接到您的信就自己先赶过来了。您好好养病,妈妈肯定会过来看您的。”其实,梅姨只是在安慰外公。 外公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他马上又把眼光定在梅姨脸上:“梅儿,你……来了,好……好呀。”外公断断续续地说。 梅姨抓着外公的手,默默地抽泣。梅姨和外公的感情很深,在肖家三个孩子里,外公最喜欢的就是梅姨。如果梅姨做了恶作剧,第一个站出来庇护梅姨的就是外公。梅姨还会偷偷地把外公带到大街上,两个人连玩带吃,玩累了,吃饱了再偷偷地回家来。每到这个时候,外公就特别高兴,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现在,梅姨看到年迈的外公就要离开她了,梅姨心里十分难过。 医生看到一直处于昏迷的庄老先生看到亲人突然清醒过来,医生知道这种回光返照的现象,不会维持太久,医生立刻通知了庄老先生的律师前来医院办理遗产移交手续。 律师来了,在庄老先生面前,将庄老先生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房产、店铺、有价证券以及银行保险箱里面存放的黄金、珠宝等遗产做了交代。由于外祖母没能从重庆前来香港,又是在战争年代,于是,庄老先生决定将自己生前的所有财产全部由梅姨继承,立即生效。 庄老先生去世了,梅姨非常悲痛,她很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重庆的母亲。但是,香港和重庆很难接通长途电话,梅姨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处理外公的后事。 梅姨继承了外公的巨额遗产,外公在香港还有两处颇具规模的店铺。然而,梅姨不能在香港经营店铺,她还要回到南京和闫武他们一起抗日,杀鬼子。于是,梅姨委托律师做了一份委托书,她将两处店铺全权委托给总经理代为管理,一切事宜由总经理全权代办,梅姨还给总经理和店铺里面的所有员工提高了工资。而且,梅姨还变卖了一处房产。 梅姨的事情办理得很顺利,由于外公的洋房地处繁华地段,舒适宽敞,价格又便宜,很快就有了买主。梅姨卖掉的房产和其他的现金加在一起,总计二十万,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款项。 梅姨又和沈少白一起来到银行。梅姨打开外公留下的保险箱,梅姨惊讶得呆了。保险箱里有几十根金条,还有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梅姨决定将所有的金条捐献给地下党组织作为抗日经费,但是,她又考虑到身边带着太多的金条非常不安全,于是,梅姨决定先从保险箱里取出十五根金条带回南京。 其实,梅姨心里早有打算。梅姨知道地下党组织的经费非常困难,有的时候,同志们接连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饱饭,而且八路军更是缺少药品和武器,他们是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抗日杀敌。梅姨突然继承了如此一大笔遗产,她要将这些钱交给地下党,交给八路军,八路军就可以用这些钱买到更多的枪炮,就可以多杀鬼子。 听说梅姨要将变卖房产的款项和十五根金条交给八路军,沈少白非常震惊,他说:“肖小姐,这么多的黄金,你都要捐给共产党呀?” “对呀,八路军缺衣短粮,缺少武器药品,他们的抗战非常艰苦。”梅姨说。 沈少白说:“肖小姐,我看你现在都成八路军了。” “我可不是八路军。”梅姨说。 “你即便不是八路,也是七路半了,你这么多的黄金足够武装一个团的装备。”沈少白有些嫉妒地说。 梅姨起程回到南京,这个时候,梅姨还不知道,所有的香港人也不知道,再过不到一百天的时间,日本人就踏上了维多利亚港,占领了香港。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滥杀无辜,从此,香港人过上了暗无天日的日子。 梅姨带着那么多的金条和现金回南京,路途上非常不安全,除了有日本人,还有强盗、土匪、小偷,如果让日本人得知梅姨和沈少白的身上带着准备送给八路军的巨额黄金,他们的脑袋必定搬家。 沈少白想出一个办法,他特地让裁缝店给他做了一件肥大的棉衣,棉衣里面缝制了几个口袋。沈少白把金条和现金缝在棉衣的口袋里面,腰间还系上一根皮带。所幸的是正值冬季,沈少白的这身打扮正符合季节,如果是夏天就麻烦了。沈少白身上还带着一把手枪,这才使梅姨稍稍安下一些心来。 梅姨和沈少白一路上心惊肉跳、警惕百倍地坐船回到南京,这个时候,梅姨才体会到沈少白同她一起去香港是多么地英明。如果没有沈少白一路上护送,她可能没有这个能力将如此之大的一笔财产安全带回南京。 梅姨带着二十万元巨款和十五根金条回到南京,老区和闫武十分震惊,也分外激动。他们没有想到梅姨从香港带回来这么一大笔巨款,而且全部捐献给地下共产党和八路军。老区深知这笔款项可以买多少武器、买多少药品,有了武器和药品就会有多少战士免于牺牲。老区被梅姨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他从梅姨身上看到了一个中国人抗日的热诚和决心。 闫武的心里更是激动不已,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在郑大姐家里看见梅姨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梅姨还是一个娇柔、羞涩的女孩子。几年里,闫武眼看着梅姨从一个富家大小姐成长起来,她有了坚定的信念,有了崇高的信仰,她坚强了,勇敢了,她成长为一名坚定的抗日战士,闫武感到特别欣慰,而爱恋梅姨的那份感情也越发深厚。 十 天气很冷,地上铺着薄薄的第一场冬雪。南京的雪就是这样,默默地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走在街道上,雪花吹在身上,如同白絮。 梅姨感到一阵阵的轻松和兴奋,她看见太阳还是那么明亮,树上的鸟叫声还是那么动听,她久久凝望着被战火摧残但依然美丽的南京城。 1943年,抗日战争进入到第六个年头。 在六年艰苦的抗战中,梅姨已经成长为一个意志坚强的抗日战士。她在南京地下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与日本鬼子战斗。她冒死营救过同志,掩护过老百姓,她冒着风险将药品通过上海吴淞口码头运送到抗日前线,她领导着隐蔽在居隐山庄的情报小组,为党组织提供了日本人的重要情报,有效地消灭了敌人。 梅姨在战争中受到了战火的洗礼,她开始对共产党有了明确的认识,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参加共产党的队伍只是单单为了要刺杀楚秋凡。她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选择了共产党这支坚强的队伍。 然而,令梅姨吃惊的是,楚秋凡如同当年在他与梅姨的婚礼上一样再一次地失踪了。就在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楚秋凡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消失了,南京汪伪政府的大楼里也不见他的影子。梅姨通过地下党组织进行了核实,经证实楚秋凡的确已经不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楚秋凡再一次无影无踪,销声匿迹,从梅姨的生活里失踪了。 这个时候,梅姨倏地想起了小女儿。她特别想念她的小女儿,如果女儿还活着,应该是五岁了。五岁的年龄正是像花朵一样美丽,正是天真、活泼、可爱的时候,思念之情,尤为强烈。 梅姨又去了苏州寻找女儿,她怀着一丝希望,她想象着,也可能郑大姐她们又搬回来了,也可能会出现奇迹。 梅姨来到郑大姐原来居住的地方,那里依然是一片废墟,更加荒凉,没有人烟。梅姨失望了,她知道小女儿凶多吉少,也可能小女儿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梅姨找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寻找郑大姐和小女儿,几天下来,梅姨走遍了苏州城的每一个小巷、每一座小桥,可是依然没见到郑大姐的影子。梅姨心力交瘁,每当她看见大街上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她就失去理智地扑上去,脱去小女孩的鞋子,查看小女孩脚心中间是否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以此证明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梅姨寻找女儿的线索全都断了,她忽然想起了闫武。她觉得闫武应该知道郑大姐的一些情况,梅姨找到闫武说:“你知道郑大姐的情况吗?我去找过她们两次,可是,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闫武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说:“肖梅,其实,这个事我应该早一些告诉你,但是我怕你伤心,所以……” “什么?”梅姨预感到有不好的消息。 闫武说:“那一年,表嫂居住的那一带遭到日本人的大扫荡。扫荡之后,我就去找过她们。” “怎么样?她们怎么样?”梅姨紧张地问。 闫武低下头,难过地说:“表嫂她……她被日本人打死了。” “啊!郑……郑大姐,她……她死了。”虽然,梅姨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个结果,但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依然震惊。 “是,她已经去世了。” “那郑大妈和孩子呢?”梅姨焦急地问。 “孩子!什么孩子?”闫武有些吃惊。 “噢!不……不是。”梅姨意识到情急之中,自己说漏了嘴,她赶紧解释说,“我是说,那郑大妈呢,她怎么样了?” 闫武摇摇头:“不知道,没有听到关于郑伯母的消息,我也四处打听过,但没有消息。” 梅姨非常难过,她没有想到郑大姐死在日本人的扫荡中。虽然她无数次地猜想过这个结果,但当这个结果得到证实时,她依然不能相信。 那么,她的小女儿和郑大妈这一老一小呢?没有了郑大姐的保护,她们已经无家可归,只能四处流浪,她们能活下来吗?梅姨难过极了,她的小女儿真的离开了她,去了天堂,去了那个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没有杀戮的地方。 梅姨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似乎已经燃烧到尾声,日本军队在中国虽然还相当猖狂,但已屡屡受挫,元气大伤。在这个关键时刻,似乎每一个战局的环节都非常关键,中国、美国、英国都在加紧情报工作,给日军更大的打击。而英国自知在对日电讯侦译上的技术水平欠缺,对中国军方的译电能力印象深刻,因此英国军队非常希望有中国军方的侦译专家协同他们一起侦译日军的密码电文,国民党派出侦译小组前往缅甸,而共产党也有人员参加。由于梅姨精通英语和日语,且又精通收发报技术和破译密码,在党组织的安排下梅姨也奔赴缅甸协助中国军方的侦译工作。 梅姨出发时,闫武一直将梅姨送到码头。闫武的内心很矛盾,他既不能阻止梅姨去缅甸执行任务,又不愿意让梅姨离开南京,离开他的身边。自抗日战争爆发,闫武就和梅姨一起战斗,一起出生入死,他们的友谊和感情是在战火中建立起来的,他们的生命凝结在一起。几年来,闫武眼看着梅姨锻炼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闫武爱梅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去爱这样一个美丽而坚强的战士,但是,闫武不想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他只想这样永远地看着她,爱着她,关怀着她,守护着她。 闫武把梅姨一直送到码头,他说:“肖梅,日本人就要被打败了,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个时候,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 在抗日战争即将胜利的时候,闫武反而更加害怕,他深怕梅姨在这个时候会遭遇不测,在即将迎来曙光的时候,闫武绝对不愿让梅姨离开他。 梅姨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闫武又连忙加了一句说,“我和区书记,还有冷眉,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梅姨说:“闫武,我会平安回来,你们在南京坚持斗争,会更加残酷和危险,你们一定要保重。” 闫武说:“我们都要保重,胜利的时候再见。” 梅姨说:“好,胜利的时候,我们再相见。” 梅姨离开了南京,去了缅甸,等到她再次回到南京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日本投降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 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首先在电波中收到这个消息的是重庆、延安、上海、北平等地区搞侦译工作的同志。他们接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刹那间,几乎不敢相信,随即,所有人便疯狂地大喊起来,激动得无以形容。于是,在这些地区所有接收到这一电文的同志全都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通过电波传向各个城市,胜利的喜讯如闪电般传遍全中国,整个中国大地在震惊中发出衷心的欢呼,中国大地沸腾起来,各大城市一片欢腾。 南京的黄昏,夕阳西下,天边是一道绚丽的彩霞,把整个天边染得通红、明亮。当南京市民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的时候,人们立刻蜂拥到大街上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整个南京仿佛快要爆炸了。 中国人民经历了长达八年的艰苦战斗,浴血奋战,终于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了中国的领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梅姨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南京。 梅姨在沸腾的游行队伍之中,她的脸被阳光映得通红,眼睛亮得犹如两颗在阳光下闪动的钻石,耀人眼目。梅姨太激动了,从来没有的喜悦,八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地轻松过,这样地欣喜若狂,她甚至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小女儿该回来了。 梅姨平安地从缅甸返回南京,她见到了闫武、区书记和冷眉。他们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中,在南京再度相聚,再度携手。 抗日战争胜利了,但是,还有两块大石头压在梅姨心里,一个是小女儿在哪里?她如何可以找到小女儿。一个是楚秋凡在哪里?她如何可以刺杀掉楚秋凡。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楚秋凡作为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的大汉奸上了国民政府镇压汉奸的名单,但是楚秋凡早已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抗战结束了,他仍然没有踪迹,杳无音信。 梅姨依然搜寻不到楚秋凡的踪迹,她四处搜寻楚秋凡的信息,通过地下党组织寻找楚秋凡的下落,但是,各个渠道都没有楚秋凡的信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仿佛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有的时候,梅姨也分析楚秋凡很有可能是死了,有可能他死在共产党的手里,或者死在军统的枪下,再或者是被日本人杀了,也未可知,楚秋凡随着抗日战争的结束自我毁灭。 但是,即便如此,梅姨还是不甘心,也不死心,梅姨要亲手杀了楚秋凡。她不相信没有证据证实的猜测和推测,她需要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她才有可能释怀。 抗战胜利了,但是,梅姨和楚秋凡之间的战斗并没有结束,她依然在追寻楚秋凡的踪迹,这是她一生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