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沧海之东,有陆称‘琼土’。在这片广袤且富饶的大地上,共存着四个强盛的国家,其一为位处东南、土地肥沃的雾烈国;其二为位处西南、民勤地丰的苍隐国;其三为东北部的褚旭国、其四为西北部之墨绚国。 四国的前身为盛极一时的明珠王朝之诸候国,由于国君失政,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的内部混战后分裂自治,以苍隐最南端的边境之城——漕州为接壤之地,已然和平共存150年之久。四国相互交住密切,又频繁通商,虽各具独特的文化传统,却语言共通,部族之间相互通婚,天下呈一派祥和之势。 自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四国155年秋,雾烈国玉霞边关驻军将领木建因捉拿逃犯,未经漕州通判许可,擅自带百余士兵撞入漕州境内市集,虽捉得逃犯,却惊动漕州参军统领相宁,双方产生纠纷,兵刃相见。木建所带百余士兵势单力薄,哪里是相宁之军的对手?冲突之中死伤数十人,不得已退回营地,却怀恨在心。 是夜,趁月黑风高,雾烈国驻边之军倾巢而出,由骁卫将军姚志亲自指挥,三万铁骑一举渡过漕江,挺进漕州城。相宁率万余军士殊死抵抗,无奈双方实力悬殊,恶战三日,不敌落败。雾烈军占领漕州,摧城毁楼,抢掠一气。一时间,原本平和的四国通商之都烽火四起,漫天血色。突如其来的战争使漕州百姓死伤无数、惶恐不安,纷纷逃散。 领土被占,人神共愤。苍隐国少年太子奚桓挥师五万前来救援。双方大战数日,姚志败北,令军撤退。奚桓因战受伤,退回漕州郊营。由战历颇丰的中路将军蒙姜带强兵追击,斩获姚志首级,攻破玉霞关,呈挺进之姿。 被重兵威胁,雾烈国亦不甘示弱。正在边关巡游的皇七子燕陌为夺回玉霞关,调得离玉霞关两日路程的平城驻军四万,带兵急驰,前往援抗,誓夺回玉霞关。于是,双方冲突又起。燕陌骁勇善战,谋略过人一筹,又及军民同心,占尽上风,蒙姜只得撤出玉霞关,退守漕州。 此战,双方经过十日交战始,各死伤兵、将万余人,可谓胜负未分。两国之兵分驻漕江两岸,虎视眈眈,陷入僵局。 由于漕州为四国接壤之地,今苍隐、雾烈两国交战,局势骤然紧张。顾及四国历代和平,褚旭、墨绚两国纷纷遣使左右规劝,历时两月,苍隐、雾烈两国僵势方解,暂平战火,化干戈为玉帛,各自安抚百姓重建家园。 据《四国志》记载,‘漕州之战,乃四国战乱之源。’ 四年后,苍隐国文帝甍逝,太子奚桓即位,年仅二十一岁,史称‘桓帝’。而后三年,其勤政爱民,内修富国之论,外坚强兵之策,民丰物阜,国力强盛,渐超雾烈、墨绚、褚旭三国。 四国162年九月初,实力强悍的苍隐国在历经景、文两朝明君治理后,由登位三年的新皇恒帝亲自披挂上阵,以七年前漕州被侵为号,集结十万精兵强将,举国入侵雾烈国,攻城掠池,迅疾如电。至此,四国战乱拉开帷幕。 雾烈国王燕寒年界五旬,却于近年来沉迷女色,向来失政。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昔日强将早已腐败不堪,国情早就外表风光,内里乱作一团。面对苍隐国军声势浩大的突然袭击,雾烈国各城池守军不堪一击,节节退败,月余时间便连失城池十二座。 赤奴城为雾烈国西部战略要地,一旦城破,与其距离仅五日路程的雾都便暴露无遗。眼见苍隐大军势如破竹,直逼赤奴城。燕寒这才慌了神,连下三道圣旨,命赤奴城军拼命守住阵地,又召群臣共议,左将军席舒与丞相郑硕领头上书死谏,认为只有燕寒御驾亲征,方能振奋军心,稳住情势。拗不过群臣之谏,燕寒率五万兵众,由席舒开路,奔赴赤奴城。 战事绵延,两国帝王于赤奴城激烈交锋,苦战两月方分出胜负。由于丢失民心,平日素少练兵,燕寒虽亲征得以激励将士士气,却刚愎自用,拒不听信左将军席舒计谋,不敌苍隐钢铁之军,兵败惨死,其躯被悬于赤奴城门示众数日。丞相郑硕自杀殉国,席舒带残部退至雾都。 燕寒死后,其十二位皇子中,长子燕棣继位,得左右二将辅助,集合兵力抵御来犯之军,于雾都死守,初取成效,暂遏苍隐大军攻势。谁料四国163年春,燕棣离奇遇刺身亡,雾都落入野心勃勃的苍隐国之手,右将军战死。其后两年内,除离都出走的皇七子燕陌外,九位皇子陆续继位,像受到了诅咒一般,均遭受神秘刺杀而亡,一国上下被笼罩于哀肃之中,士气低靡,各地驻兵一听苍隐之军已至,便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四国165年冬,皇十二子燕康继位,雾烈国只余下寒山以东、宁襄关外临海的廊、沧两座城池,由左将军席舒与侍卫长乐延共同率余部两万余人固守不出,继续抵抗苍隐国来袭。 雾烈国沧城 季冬之夜,最是寒冷刺骨。天低低的,墨似地云层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沧城颤栗在黑暗的怀抱里。夹着冰冷水气的海风刮袭而至,呜呜之声不绝于耳,像谁在哭嚎的声音,摧凌着高壮的城墙与鼓楼,搅得守城的军士不得安宁,搅得城里的每一个人心绪凋零。 与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不同的是今晚的沧城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在暗夜里显得那么醉人,又那么伤感,那么落寞。那灯光的最亮处,正是月前被改作皇帝行宫的沧城太守府,此时此刻,行宫内气氛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人影不停涌动,皆因今晚是刚登基一月的新帝燕康的大婚之时。 战乱两年有余,雾烈国惨遭丧国之痛,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如今仅存廊、沧两座城池,由左将军席舒与侍卫长乐延带领着两万余部拼死固守。自国君战败后,接连登位的十位少年帝王连遭刺杀而亡,诡异离奇,又查不得因,城中军民上上下下无不陷于恐惧。这片仅存的土地被一片惨淡哀肃所笼罩。蠢蠢欲动的苍隐国军团就驻扎在离廊城仅五日行程的宁襄关,而廊城与沧城相隔极近,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 但是今晚,人们心目中伟大的新皇就将在这座还保存着完整的赤子之心的城池里迎娶将在他们心目中同样伟大的皇后。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婚礼对于整个雾烈皇族乃至整个雾烈国有多重要。它是延续雾烈皇族血脉的希望,也是延续雾烈国一百六十多年来统冶的希望。不管明天将会如何,今晚仍是值得庆贺的一晚。于是,行宫里外,除了把守严密的侍卫们,臣工、城民载歌载舞,尽情欢愉,庆祝这场非同寻常的婚礼。 布置一新的新房,红锦红纱红鸳鸯,喜气祥和。高烛悠悠,光影幻化,飞龙走凤的绣帐静静垂列在宽大的雕床两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雕床中央,微低着头,冷静地交叠着双手,红纱掩盖着她的脸面与眼眸,只露出些许姣好的唇影,正弯着紧致的弧度。听着行宫内外一浪又一浪欢快的人声,她感觉到所有人舒畅的心情,仿佛因为这些,冷冽的空气也暖和了许多。 随身伺候的婢女正往新房中央的暖炉里加炭火,稍稍挑亮了房内暗淡的烛光。 光线突然亮了些,引得床上人儿的思绪轻轻一颤,停在了某处。她想起了白日里侍卫长乐延面容无比肃穆地对她所说的一番话:“胭脂,今天过后,你就是我雾烈国伟大的皇后,你身上担负着保护皇上的责任,也担负着为我雾烈国传延后嗣的责任。” 侍卫长交付与她的是一个艰巨而沉重的任务,绝不是儿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头同意,一点也不介意如此简单甚至可说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她是他捡回来的孩子,近十年的养育之恩是她此生无法报答的,所以从她跟着他回雾都的那天开始,她就从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这一次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夫君——这个仅存两座城池的国家的新一代帝王——长得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燕康,唇角不知不觉地沾染了一丝笑意。原本,她不该是他的皇后,亦不该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因为她只是侍卫长从战乱中偶然带回的孤儿,如何配得起雾烈国身份尊贵的十二皇子?况且,她跟着乐延进出侍卫队十年,骑马射箭、舞枪弄棒,早已将自己视作侍卫队一员,而侍卫队历来的责任是保护雾烈国皇族,怎么能逾越身份,一跃成为皇家妃嫔?何况还是皇后。 第2章 夜魅迷城(1) 三日前,当她偶然听到他与席将军、侍卫长三人的对话,说要选自己为后之事,吃了一大惊,结果这事一致通过了众位官员的决议。于是,侍卫长亲自将这件事告诉她。她知道,众臣不反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认为武艺精湛的她身为皇后的同时,亦为贴身保护新皇的最佳人选,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皇族惨案再发生。 摊开自己的手,她感到有些荒唐,这双手哪里是闺中女子穿针引线的手?分明是一双执剑的有着不同程度硬茧的手。皇后之位竟是靠它们得来!不知应该赞它们,还是应该贬它们。 她与他初见之时,是在侍卫长第一次带她进雾都皇宫的时候。那时,与她同岁的燕康整整高出她一个头,灿烂的笑容有若阳光,主动与她说话:“胭脂,我是燕康,将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从这之后,他就常常往侍卫营跑,静静地看她练剑习武,为的就是晨昏日暮地陪伴于她。他把瘦小的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冷漠之后的她看得很柔弱,很是怜爱,虽然她总认为自己很坚强,从不认为自己弱小。于是,她这十年的成长里,满是他不可磨灭的影子,虽然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爱。难以想象的,他把那时的儿戏之言,变成了真实。而这个真实恰恰在所有人的眼里被掉转了过来,她是为保护他而存在的。 “皇后娘娘,您需要进膳吗?皇上还在议事厅,半个时辰后才能过来。”婢女看着直挺着身躯的胭脂半天都没挪过一分,又表情冷峻地未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道。 “不。”她回答婢女的是简短的一个字,惜言如金是她的本色,所以大多时间她是属于被动地听、被动地做的一方,虽然这多少让人认为她性格冷淡、难以亲近。 果然,婢女当下便手足无措地站到了一边,暗自揣摩着面前这位新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容易相处。 穿惯简衣便裳,乍然换上隆重的女儿妆,摇身成为窈窕美嫁娘,胭脂感到自己一身上下别扭无比,偏偏这又是皇家婚礼,虽因现实状况已简办了不少,也还得摆出点端庄的姿态来,好不烦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忍耐不住,从床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摆满喜饼与酒食佳肴的圆桌,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狂躁不安。 廊檐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晃荡着,光线一漾一漾,在廊道里折射出斑驳的暗影。体魄强健的侍卫们,容姿飒飒,有列有序地挺立在行宫要道各处,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行官、走卒、城民在行宫外围处来往交缠,热烈而兴奋,浅声低语,举杯同饮,共庆帝婚。燕康平静地走出议事苑大门,隔着一重侍卫组成的墙,看到的就是这些许久不曾出现的喜气景象。 “皇上。”跟在他身后的中年英挺男子温软地叫道。 伫立了片刻的俊逸身影倏地转过头,望着身边忠心耿耿的宽厚男子道:“侍卫长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喜庆的时刻了吧?”半玩笑似的话里饱含无奈与和他年纪全然不相称的沧桑之感。 “皇上,今天是您大婚的日子。”乐延睁着眼,小心地提醒着面前有感而发的新帝。如果不是国遭巨变,还不到双十年纪的新帝还该只是无忧无虑的皇子,还该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不该负担这份家国天下的沉重。他站在侧面,看着新帝挺得笔直的孱弱肩膀,心轻轻地痛起来。 是呀,今天是他迎娶胭脂为后的日子!浅浅笑意盈然,燕康轻飘飘地移动脚步,微微转向新房的位置,想着新房中正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怅惘化为一缕柔意悄然退去,胸中似升腾起一股凌云壮志。如此匆忙筹备的婚礼,简陋不堪,终是委屈了她。如果不是情势逼人,他本不想这样仓促地举行婚礼,待日后收复河山,必定依足皇家礼仪重置一番,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与自己,让她以一向冷凝而高贵的姿态俯视天下。 打定主意,他用修长的手敛了敛喜气外露的红色绣袍,秀逸的脸庞瞬间变得光彩焕发,沉重的步履霎时变得轻快许多,因为他所娶的是他这一生最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女子,他想早一刻看到胭脂算不上美丽却自有一股英气的容颜。她将是他的妻啊! 可是,没走多远,他又开始犹豫起来。他想起了众位兄长,他想起他们被刺杀的情景,先是大皇兄,接着是二皇兄,然后是三皇兄……胸口一阵抽搐,仿佛被撕裂一般痛楚。手足十二人,如今只剩下不知身在何处的七皇兄与自己,其他十位皇兄都……都已经……数位哥哥们都在坐上皇位后匆匆地离开了他,甚至无法葬进皇陵里,因为雾都早已沦陷,落入狼子野心的苍隐国之手。 他悲恸、怆然,却不能哭,就是有了眼泪也只能硬生生地忍耐下去,因为他已身为帝王,因为他肩上扛着收复雾烈国的希望,因为他继承着父皇、母后以及众位哥哥们在天之灵的殷切希望,因为他还要让他的子民安定无忧,因为他还要让他的胭脂以及将来的他们共同的孩子幸福,所以他必需抛弃所有软弱的念想。 “皇上。”亦步亦趋的乐延明显感受到燕康的异样,忧虑更浓,低低地叫道。身为侍卫长,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帝王,可是之前的十次他都失败了,他曾经深深地自责、懊恼,认为自己是雾烈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侍卫长,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若不是胭脂及时劝阻,他早就自杀谢罪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寸步不离地守护新皇。 “侍卫长,我这样做对吗?”燕康停住了脚步,有些惶恐地道,他在怕自己也会步上兄长们的后尘,丢下胭脂孤独在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晚特别地害怕,却又说不上来这种隐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不等乐延回话,他似叹似问地道:“我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 听到这一句,乐延竟有些感叹。近十年的时光,只弹指一挥便消逝无踪,胭脂这孩子……当年漕州战乱,他将瘦弱而懵懂的她匆忙带回雾都,本想找个好人家将她收养了去,偏偏她特别喜好跟在他身边,整日整日地泡在侍卫营里舞枪弄棒。日子一长,他习惯了她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活像个小跟班。渐渐地,他发现她聪颖无比,对习武有过人的慧根,便有意无意地教习于她,几近严苛;还请了西席教她修习文理,督促她一刻也不得松懈。他与她之间,亲如父女,又似师徒,还像忘年之交,每每看到她进步,他就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带她回雾都,还关怀倍至地做下如此种种。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无果而终。 他早就看出,胭脂的成熟与冷静,严肃得远远超出她的实际年龄。每一次他要求她做的事情,她从不说半个不字,总是极力做到尽善尽美,不留一点瑕疵,借此回报于他。这些,他都知道。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否对她要求得过分了,她会不会怨恨自己?就像这一次……当他对开口说要她做皇后,保护皇上时,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便轻轻松松地答应下来,仿佛所说的是别人的终身大事一般……岌岌而危的江山,仅剩下两座城池的国土,可能身为雾烈国最后一个帝王的燕康……他将她推到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的巅峰,她会不会恨自己? 这一刻,他与面前犹豫不决的帝王想到了同样一个人,用的还是同样一种心情。所以当燕康自言自语问‘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时,正好问到了他的心上。为此,乐延沉默了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中游思,快刀斩乱麻地道:“皇上,皇后还在等您!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还请皇上安定心神,与皇后共度美满良宵。” 燕康的神色阴郁了些,停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张着瞳眸从身处的廊道一直望向廊道的另一头,一只又一只的大红灯笼晃动而来,脚下离新房的百尺之距似乎骤然增加了数倍,在迷蒙的光亮下显得好长好长,总也走不完般绵延着。 终于,他走到了新房窗前。被烛光映成柔黄的窗纸隐隐透着一股柔暖气息。檐口晃动的灯笼所透出的光在他脸上折射出丝丝变幻莫测的光影。 第3章 夜魅迷城(2) 分列在门口的婢女连忙叩跪行礼,低着头不敢正视面前俊美得恍如神砥般的新皇。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等您许久了,吉时已到,您快请进吧!”一个年纪稍长有些经验婢女定了定神道,嘴上虽这么说,实际上吉时早已过了一刻。 经这么一提醒,燕康微微走神的思绪飞了回来,盯着窗扉的漆黑双眼移至房门,理袖正冠一遍,直到对自己的妆容确定满意后,才正身面朝房门而去。 跪地的婢女们自觉地退让至一旁。 新房内,正坐在桌边无奈地等待着的胭脂听到一前一后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前面的那种似乎怀着重重心事般有些迟重,后面的那种则沉着稳健。等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到数个婢女的问安声,确信是燕康已经到来,慌忙地坐回雕床正中。尽职尽责的贴身婢女突见一直无语亦镇静非常的她此刻的动作,又见她头上的红盖头歪在了一边,赶忙为她理正,极为小声地道:“娘娘不必慌乱,一切都妥当极了。” 此时此刻,怎么能不慌乱呢?胭脂如是想着,不安的情绪渐浓。站在门外的那个美极的优雅男子将是她一身的伴侣,她将成为一国之后……在过去十九年的生命里,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有如此重大的改变,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复到平日里平和淡定甚至近乎冷漠的心态。原本平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密密匝匝,快得像闪电一样,端放在膝上的双手绞在了一起,女儿家的情态第一次在她身上找到了平衡。 他快要推门进来了吧?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袍?他脸上是不是带着一贯的融融微笑?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紧张?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好吗?他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胭脂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从脑袋里蹦出来的问题前所未有般地多,密集如夏天的绿叶,又如江河中的水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现在的她不像从前的那个她了。 可是,她错了。她所有的紧张都在门外响起的一种异样的破风声中结束。那不是普通的声音,它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是箭,而且还是被改良过的箭。不会的,不该是这个时候……反应敏捷如她,足尖一点,纤身骤然如矢般射向房门,双掌一翻,破门而出。 与房门破碎的轰动声同时响起的是燕康暗哑而痛苦的呻吟声“噢——”,是婢女们乱作一团的尖叫声“啊——”,是乐延惊狂的吼叫声:“护驾——御医——”,然后是刀与金属划在一起的惊鸣之声。 行宫四处的侍卫刹那间全部出动,持剑与盾围聚过来。一部分四处搜索着那暗藏在黑夜里来袭的绝顶刺客,一部分围拢在新房门口,以防再生枝节。不约而同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脸面上都露出了哀凄之色。新皇是雾烈国最后的希望,他们曾那么强烈地希望在新皇的带领下重振河山,可是那可怕的诅咒,竟又一次降临在了他们的身边,于是他们的身心都颤栗了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占满了他们的思想,那叫做‘惊与怕’。 但,一切都迟了。 胭脂冲出房门的身影正好迎面接住燕康覆倒而来的身体“胭……脂……”,火热的血喷湿了她艳丽的红装。她的双眼看到了他背部的银色箭羽,“皇上,皇上……”他中箭了! 听见破门之声,箭已然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身体,燕康见到了夺门而出的胭脂,看见他亲手为她挑选的纱制盖头因为冷冽的夜风以及她飞一样的动作冉冉飘落,她身着美丽的大红喜服,戴着新制紫金后冠,脸颊泛着淡淡的嫣红,眼睛灼灼光华……他的胭脂呵……身体里急速迸发的彻骨疼痛将他折磨得连脸部都扭曲起来,扑倒在她的身躯之上,依附着她身上的温暖……太快了,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来得及牵她的手,死亡却已经在向他招手,与兄长们相同的命运就此降落…… “胭……脂……”他重复着这个他曾在心里念过千次万次的、一世也念不烦的名字。他听不到喧闹的声音都是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到痛,只紧紧地锁住眼前心爱的女子。他要与她一生一世的呀,他要她陪着自己共走未来之路的呀,可是……可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胭脂呵……他怨,他不甘心,他恨苍天如此无情,让他失去国家,失去臣民,失去心爱的女子…… 大吼出口的乐延眼见银羽箭正中新皇的左背——那是心脏的位置,不断涌出的殷红血液正抽剥着新皇的生命。刹时,他无法思考,健硕的身体站立不稳地退后数步,手中的刀已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明明听得飞箭破风的声音,他明明已做出了火速的保驾反应,他的刀明明已经与箭接触,可是眼前的一切……天哪,他的天哪……他引以为傲的一身功夫如此不济,他算什么侍卫长?双眼呆滞地盯在倒下的新皇与胭脂身上,他感到自己离崩溃之境近极了。 “快传御医——”被压倒的胭脂咆哮着紧紧搂住燕康颀长的身体,止不住他背部的强涌如潮的血,双手一张,满是刺眼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惨烈的腥味儿。“燕康,你等一等,御医就来。你支持住,燕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胭脂,我是胭脂呀,我是你的皇后呀……”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紧张得已经顾不上许多,脱口即出。她不想让这个爱她至深的男子死去,她不想。 “来……来不……及……了……”听着她紧张万分的颤抖声音,燕康强忍着闭上眼睛的本能冲动,断断续续地道,每停顿一次,嘴里就多涌出一些血。他知道的,他逃不过这一劫,他只是遗憾无法实现对胭脂的承诺。从身为帝王的那天开始,他就能感到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它来得太快了。 “不,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你支持住,燕康,你想想我,想想我们将来要一起面对的生活,我会为你生下好多可爱的孩子……”她哽咽了,悲伤真实而痛苦,因为看见他严重的伤势,那是无力回天的伤势。 “胭脂——”燕康轻轻地唤着,尽管知道多唤一声,身体里的力量就多流失一分,可他怕再不唤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能挺住的,一定能的……”她试图给予他信心,咸湿的泪却夺眶而出,顺脸而下,落在他雪白的脸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康正一点点消失,一点点衰弱,她的心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缺了口,痛得无法形容。 “胭脂……我……唯一遗……遗憾的……是……我无法……无法牵……牵……牵”无法止住的血从他口中溢出,他张着如纸的唇,睁大着眼凝望着面前似带雨梨花的心爱人儿,用尽力气想吐清每一个字,偏偏所说的话结结巴巴,一口气喘不上来便僵顿在原处,化作无声的唇语。 “燕康,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她腾空出一只手,紧紧地捉住他渐凉的指节,感受着从他颤栗的手心上传来的深情厚意,泣不成声地道:“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御医马上就到,你要挺住……” “没……没用……了……传……传……传……”他笑着,尝试着照她的话做,可箭头已深入心脏,血已呛入胸腔,痛楚难当,即使所说的是简单的几个字也显得艰难万端,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你说什么?”泪眼朦胧的胭脂俯下头部,尽可能地贴近他唇边。 “传我命令,寻回七皇兄,由他称帝必能匡扶雾烈。”这一次,他一字不顿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声清清楚,明明白白。 胭脂浑身一震,就要哭出的声音豁然停止,只余清泪两行在脸上静静地流淌。他那是回光返照。 “胭脂,我爱你!”他呢喃细语,脸色在瞬间好转了许多,轻灵微笑有如春风,奋尽余力地举起手,想要拭去她晶莹的泪水,让她重归笑脸。他爱看她笑,虽然这十年来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眼见距离一点点缩短,指尖就快要触摸到她柔润光滑的脸,生命之章却不允许;于是,伸直的手黯然垂落,落在了她的手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像花凋零,像雪融化。 她听到了他的誓言,看到了他的微笑以及他不愿意闭上的双眼,眼见他高举的手落下去,摊在了自己手中,然后停止了呼吸…… 第4章 夜魅迷城(3) “闪开,快闪开,御医到了!”以沧城太守范阳为首的众官与御医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皇上——”婢女们五体投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浩瀚。 “皇上——”悲沧的侍卫们解冠而下,叩膝至地,无不捶胸顿足。 行宫里呼声四起,混乱一片。 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声音像一曲凄楚的哀歌,乐延从呆滞中猛然清醒,沮丧颓废,双腿一屈,重重地落在地上,竟将地面铺石震出明显的裂口,精神抖擞的面容突然苍老,像经风霜侵蚀过的岩石一般,有了道道极深极深的刻痕,浊泪迸发,沉沉一肃:“皇上,臣无能啊!” 雾烈国的希望没有了,所有人的心都被揉碎了,他们所祈祷并期待的雾烈盛世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死去的亲人们的灵魂更加不得安息了。 唯有胭脂,不言不语,面色幽幽,轻轻地执起他落在她掌中的已然如这冬天的雪一样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久久不愿放下。她知道自己是他这短短的一生中最珍爱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他,这样他就不用遗憾地睁着眼离开了。 素手拂上他不肯闭上的眼,她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上一吻,双唇上传来冷冻如冰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激灵,勉强正直身姿,强迫自己收住泪势,重回冷静睿智,抬眼朝正以袖抹泪痛哭的所有人道:“传皇上遗命,寻七皇子燕陌归国继位。” 嗡嗡哭声急停,每一个人都忍住了剧烈的悲痛,聆听于她。 “请侍卫长与范太守立即将群臣召至议事厅,安排皇上的后事、商讨如何寻回七皇子燕陌以及尽力安抚城中百姓等一切事宜。”胭脂黛眉一张,眼神略朝众人一扫,异常镇静地道。 老泪纵横的范太守乍听自己被点名,颤巍巍地出列,礼仪有加地领命:“臣遵旨。” 悲恸万分的乐延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自责中,恍若未闻。 胭脂心下一软,她如何不知乐延所想?如果不是她曾经拼了命阻止,乐延早就在之前九位皇帝遇害中的其中一次自杀谢罪了。可这不怪他,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她清楚地看到银箭箭身之上还有他的刀痕。可恨的是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武功卓绝已至化境,就连她也未必是其对手。每一次行刺后所留下的都是转瞬而逝的风影,令她捕捉不及。 意料之中的,四处搜索刺客的侍卫匆匆来报,又是一无所获。当他们看到阖然离世的新皇时,当即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后不觉嗷嗷大哭。 “侍卫长!”她再次叫了一声愧疚不已的乐延,道:“非常之时,请侍卫长莫要责怪自己,当务之急是安排皇上的葬礼。” “臣——”乐延抬头,答了一声,却说不下去,直到看清胭脂许以鼓励的宽厚眼神,这才强镇住悲痛将话说了个完整:“臣遵照娘娘旨意。” “那好,先安排侍卫将云涛苑设为灵殿,将皇上的遗体设停其内,以备吊唁;将此事召告全城,好生安抚百姓;快马送信至廊城,让席将军多加提防。”正是江山飘摇之际,如今他不在,群臣及城民缺了主心骨,若不妥善处理,必酿成大祸,唯今之计,她只好暂时挑起重担,待今晚与众人商议出处理结果后再做定论。 燕康,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回七皇兄,一定重振雾烈国。她紧紧地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身体,已经被风干的脸再次湿润,心里想着那几近固执的信念,敏锐的目光落定在那银羽箭上,伸手握住它,喃喃地道:“燕康,我要拔箭了,你别怕痛……” 围在她四周的婢女因为她这话,哗啦啦地又是猛地一阵掉泪。她们心中的皇后,连洞房花烛夜都没过,就已身居孀寡。苍天啊,你为何如此薄情,如此不见怜雾烈? “我一定为你报仇!”话语淡淡,恨意浓浓。‘仇’字一出口,胭脂咬牙将深入燕康身体里的箭拔了出来,尖利的箭钩上还带着他的血肉,好不骇人。 所有人再次哀鸣一片。 她深恨着眯起眼,‘嘶’地一声从自己的新嫁衣上撕下一大块绫绸,将整只箭包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尚伏在她身上的他。 “你们几个,快快恭请皇上至云涛苑。”眼见胭脂冷峻的表情,乐延从地上一跃而已,指挥着侍卫上前协助,然后熟练地分派着其他人应该做的事务。 另一边,由太守范阳带头的众官相互搀扶着急急忙忙地去了议事厅。 见两位官员都已按职行令,胭脂稍感宽慰,当下取了头冠,去了金、银、玉饰,从婢女手上接过素袍,手一扬便披在了身上,着了一身白,又以白绫在散下的发上扎了结花,随着侍卫一起送燕康至云涛苑。一路上,她一只手攥着那只罪该万死的银羽箭,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燕康冰凉的手。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帘,任泪珠儿从眼角处滑落,悄悄地滴在洁白的丧服上,然后化在内里鲜红的喜服上,像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般诡异万分。 她每走一步,都在沉重中坚定着为他复仇的意念,每走一步,心疼就更多一分,身体就由里及外地更冷一分。这个国家少了他,不知道将会变作什么样子? 燕康,下一世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你的手,不让你离开。 忙着分配事务的乐延,蓦然回首,望见胭脂单薄而寂寥的背影伴着新皇一路而去,不觉痛上加痛,暗自反问自己:莫非他错了吗?江山风雨多变,人有生死离别。从此之后,本就不爱笑的胭脂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天夜里,天下了大雪,四处白茫茫一被暂改作灵殿的云涛苑内,胭脂坐在灵堂正前方,面向着金丝楠木制的棺柩,睁着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侍女一点一点地将香车宝马、纸币冥钱放进火盆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它们被明亮的火光包围,然后一点点被烧毁成灰。 “娘娘,这里有奴婢与众位大人守着,您一夜未眠,还请稍适歇息。”年纪稍长的婢女谨慎至极地劝慰着。 “不,我要守足他三日。”从两人初识起,他便静静守候在她身边。如今换她守着他,亦是应该的。胭脂漠然抬眼,看着灵堂里高高挂起的巨大白幡以及正中刺眼无比的‘奠’字,兀自难过神伤。 婢女默默叹息一声,回头无可奈何地望着跪地的乐延、范阳以及一干要臣。 “娘娘,您……”乐延与范阳对望一阵,开口道。 冷然地打断侍卫长的话,她言简意赅地道:“什么都别说,三日后我自当踏出灵殿。各位大臣不用再守在这里,我相信皇上更愿意看到你们各司其职,处理好该处理的一切。” 众臣听她如此言语,默了一阵,见她再不说话后,只得各自起身,按职行责去了。 接下来,在侍卫们控制下,一批又一批的民众前来吊唁。来者无不哀声哭泣,悲痛万分。不多时,他们的鞋便踩湿了灵殿前的地面,泛着新雪的味道。每一批进殿之人脸上都没有任何退缩与畏惧,他们祭奠完新皇,均朝身着白裳的的胭脂致跪礼,恭敬有加。 胭脂只是静默地坐在原地,她的眼里只有躺在棺柩里的那个人。 一连三天,整个沧城的百姓都到行宫灵殿前致意示忠,他们心中伟大的帝王并没有因为他过早地离开而消失。相反的,他们更加增恨入侵自己国土的强权者,他们由心地仇视苍隐军团。因为战乱才是导致他们国不成国的最终原因。 闭着眼,听着最后一拨前来祭拜的城民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胭脂感到黑夜的来临,悠然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是三天以来,胭脂第一次开口说话,大多时间她都闭着眼静得像一尊石刻的像一般。 空寂无声的殿堂内,胭脂突然的问话让跪在一边儿侍候的婢女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呆楞了一会儿后,才回话:“娘娘,现在是已时三刻。” “三天已至。”胭脂张开眼,目光精厉如电,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由于三日滴水不进,体力丧失,胭脂站起的身体晃了两晃。 “娘娘……”婢女反应敏捷地要去扶她。“您的身子……” 第5章 落雪无声(1) 胭脂伸出右手,傲然地制止道:“不用扶,我能站起来。” 婢女只好一脸担忧地站在了一旁,保持在随时可以上前搀扶她的位置上。 站定在灵殿前,胭脂的双眼闪过丝丝别样的温柔,“燕康,我一定为你报仇。”言毕,她毅然转身朝殿外走去,步履从容。 她走之后,清清冷冷的灵殿里突然吹来一阵烈烈冬风,像谁在悄悄地落泪,无声地摇头。那风吹过之后,棺柩之上,轻飘飘地升聚起漫漫烟雾。 黑夜,所有曾经挂着红灯笼的地方,都换上了代表挽思的白灯笼,光雾惨惨。经过灵殿外正咿咿呜呜做着法事的道场,胭脂举步走向灯光明亮的议事厅。 把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皇后亲临,立即开道引她入内。 正商讨事宜的众位官员慌忙向她行礼,“皇后娘娘。” “现在起,我不再是皇后。请各位大人称我‘胭脂’。”胭脂眼色疾扫,站在厅中,淡淡然道。 “这……”众官面面相觑,有意见却不敢多言。只有乐延将她的冷烈看在眼里,揪心地道:“胭脂……” “侍卫长与各位大人辛苦了。”三天以来,城中百姓并无出现严重的骚乱,反而较之从前更为团结,更为坚强。这是胭脂意料之外的,足以见众官员尽职尽责,未有怠慢。“各位大人还需齐心将皇上的葬礼办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遗命寻回七皇子殿下回城即位,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若是寻回七皇子殿下,我雾烈就有大大的希望了。想当年,七皇子殿下一马当先,从苍隐军团手里一举夺回玉霞关,是何等威风。”范太守将胡子一捋,感慨地道。 “是呀,民众都传至今还传颂七皇子殿下的战绩呢!” “如果当初先皇待金嫔娘娘好一些,或许七皇子殿下就不会出走。” 其他几位官员提起陈年旧事,欷歔不已,诸多感触。 “已经派了二十名忠心耿耿的武士前往寻找,只是天下之大,国情又如此复杂,不知何时才能寻回七皇子殿下。”乐延面色堪忧地道。 “城中常出远门的商队里曾有人听说七皇子殿下在墨绚国边境水金城一带出现过。眼下苍隐军团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宁襄关,我们派出去的武士必须过得了这一关,然后一路向西行进。可是,寒山往西的国土现在全操纵在狼子野心的苍隐国手中,苍隐国最为凶狠的刺杀团也正四处搜查七皇子殿下的下落,我们的武士未必能敌过庞大的刺杀团。”一位武官捏紧双拳,严谨地分析着现状。 “我们能不能再多加派一些人去?”范太守凝声问,半转向胭脂。 乐延一语回绝:“不行,人一多更容易暴露目标。” “可万一找到七皇子殿下,没有人护送他回廊城,岂不非常危险?”范太守又道,花白的眉头皱得极紧。 一时间,众人僵持不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一直冥思苦想的胭脂见状,启唇道:“由我去。” 她这话一出口,仿佛一石击起千层浪。 “娘娘,这怎么行?”范太守第一个出声阻止。 乐延紧随其后:“不行,这绝对不行。” “是呀,娘娘。皇上刚刚过世,尚未抓住真凶,怎么能让您亲自去?”其他从惊愕中醒过来的官员齐声阻止。 “我再说一遍,请各位大人叫我‘胭脂’。”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但这是她花了三天时间想得再清楚不过的事情。现在所有急待解决的事情中,寻找七皇子是最为要紧的,即使为燕康复仇,也得要排在此事之后。放眼两座城池,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去寻找新的烈皇。 “您不能去。依我看,还是我去比较合适。”乐延坚决不同意她的提议,毛遂自荐地道。 还没等众官表达意见,胭脂便据实反驳,且句句在理:“侍卫长曾与苍隐军团多次接触,相互极为熟悉,你一去,敌人马上就能发现你,还如何寻找七皇子殿下?再者,席将军带着驻军苦守廊城,沧城并无军士,加之范太守身为文官,侍卫长一走,何人保卫沧城?其三,放眼廊、沧二城,我的剑术造诣恐怕已无人能敌,况且我为女儿身,又是苍隐军团及刺杀团都不熟悉之人,行走隐蔽更能避人耳目。试问还有什么人比我更为适合前往水金城?” 这下子,乐延几乎无话可说。其他官员则忧心忡忡,赞同不是,不赞同也不是,左右为难。还是先前那名武官持了不同意的意见:“娘娘身为一国之后,怎么能以身犯险?” “雾烈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管我是何种身份,都应该以国事为先。况且,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道。胭脂既然能去,就一定可以平安地将七皇子殿下带回来。众位大人不必再议。”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对,生生地将一干官员都震住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乐延深锁的愁眉稍稍展开,向她投去无比信任的目光。他一直认为,如果胭脂不是女儿身,将可能是整个雾烈国最优秀的武士。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找不出什么人能比过她的聪慧以及武略。 “我明晨起程。两个月为限。”胭脂的话简明扼要。 “那好,我会通知席将军两月后派人至宁襄关附近接应你。”乐延应约道。 她正要移动脚步,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严肃地道:“如果两月后我未将七皇子殿下如期带回,请各位大人让惠宁公主登位,主持大局。” “惠宁公主?”范太守重复着她的话。 “如果我未将七皇子殿下如期带回,那就意味着我们已遭毒手。惠宁公主身为皇族唯一的公主,届时将是皇族最后的血脉,由她主持大局也算是名正言顺,没有办法的办法。”胭脂耐心地解释着,而后嘱咐道:“皇上的葬礼就交给你们了。” 乐延与范阳相互对望,与其他官员达成一致默契,面色沉重地默许了她的话。 说服了众人,胭脂略松一口气,努力控制住已有些虚弱乏力的身体,面无表情地走出议事厅。众官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英气勃勃的身姿远离视线。 走在行宫空荡荡的廊道里,她深深呼吸了一口雪夜的空气,一伸手便接住了几片飘落的雪花。它们在灯光之下显得惨白惨白的,却绽着梅花的香味,不一会儿便融化在她手心里。 院落里寒梅怒放,虬劲的老梅树下,皑皑白雪一小堆一小堆地扎在一起,就是在夜幕里也显得很灼眼。她站在廊檐处,一动不动,盯着满院的雪与梅不语。雪虽下得很急,却悄然无声,仿佛无人察觉一般。 “谁?”毕竟精于武道,胭脂的听觉较之常人灵敏许多,即使出神的时候,也对身边细微的声音很敏感。 “是我。”梅枝一阵摇晃,枝上的雪簌簌而下,沙沙声响不绝。一抹暗褐色身影从梅树后走了出来,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雾烈国驸马——惠宁公主的夫君修越。 “驸马,你怎么在这儿?”胭脂颇感意外地望着面前高出自己不少的文雅之士。这个时候,他怎么不在公主府?看他双肩之上尽是雪迹,像是知道她会走过这里,专程在此等候。 “修越是专程来为胭脂送行。”柔和的眉峰轻轻飞起,修越本就绝世的脸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煞是喜人。 她才刚出议事厅,怎么他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还是他早就看穿了自己?胭脂心念一动,微低眼帘,道:“请附马保护好惠宁公主。” “胭脂,你……”见她要走,修越急急地道,继而欲言又止。自从在灵殿祭祀皇上后,他就一直暗暗地观察着她。不,应该说自打他从禇旭国来到雾烈国起,整整五年里,他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直不曾这么近距离与她接触。但今晚,他很想让她知道一些他的感受,偏偏又面薄,无法将心中微妙至极的感受说出口。 “驸马想说什么?”胭脂抬眼,不经意间与他深邃的目光相接,募地一呆。他怎么能以如此爱慕的眼光看她?他是驸马呀,是惠宁公主的夫君呀?这怎么可能?不由得后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五年前,身为禇旭国玉伯侯世子的修越初次来到雾烈国,便在两国之主的撮合下,与当时年仅十五的皇十三公主惠宁结为连理。由于先皇爱女心切,便将他留在了雾烈国。因此,两国朝野民间都将他与惠宁公主的婚姻传为佳话,称其为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难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吗? 第6章 落雪无声(2) 显然他的行为吓到她了,可他不想放弃,因为她这一走,或许他连远远望着她的机会也没有了,当下鼓足勇气道:“胭脂,你能……叫我一声修越吗?” 闻声,胭脂身形一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修越,怎么可能?短短十来日,她的生活全乱了套,好好的一场婚礼,人鬼阴阳两隔;刚下定决心寻找烈皇,半路又杀出个深情款款的驸马来。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一定不得安宁。 “胭脂?”修越细语轻言,急切的脸得见惯于冷静的她难得一见的惊状,慢慢缓和了下来。 “驸马今天的话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请你保护好公主。”稍稍理了理乱腾腾的心绪,胭脂正色道,朝着自己闺房的方向甩头而去,仿佛想甩掉一身的烦恼。 修越身形稍稍一闪,拦住她的去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小包裹朝她递过去,认真的脸色不容忽视:“你三天滴水未进,这样下去不行。给!” 他竟然细心到连自己未进食也知道?如果不是出自真心,怎么能如此细致周到?顿时,胭脂心里暖融融的,进退两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他身为驸马呀!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她迷惑起来。 她迟疑的表情落入修越眼里,修越不觉心口一紧,和颜悦色地道:“胭脂,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站在你背后。就算你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有我。” 听到他简单而煽情的话,胭脂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容,整个肢体动作立时僵化。 “我不想成为你的困扰,只想等你平安归来。记住,你还有我。”修越凝神一笑,拖过她的左手,将热腾腾的食物强行放进她手里,分明瞧见露在她右臂长袖外的裹着红绫的半截银羽,不由得内心大震,握着胭脂的手不自知地加了几分绵柔的力量,紧紧地不放开。 见他不放手,胭脂全然当作是他一时情急才做出了如此不适宜双方身份的动作,不自然地抽回手,道:“你……” 修越慌忙将手背负在身后,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一脸歉然,暗自琢磨着那银羽箭……怎么会…… “驸马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听了她明确划定界限的话,他闷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公主,我知道她身为雾烈国皇族的重要性。” 她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手里握着温热的食物,知是他以体温暖着它,感动油然而升,表情略略一软,一丝笑意不经意地从唇角处扬起:“那就好。” 见得她难得的一笑,修越豁然开朗,澄澈的双眼向她投去无限关怀,蹙着眉道了一声,“胭脂,小心!”然后阔步而去,身上的暗褐衣衫舞在飘扬的雪花里,不沾一分世间尘埃。可一背转身,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度苍白,内心担忧又升数倍。 胭脂杵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隐入雪与梅交织的夜色之中,开始庆幸四周没有什么侍卫,要知道两人适才的相处极易引发不必要的风波,尤其要是传到惠宁公主耳朵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雾烈国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与挫折,廊城还能守住两个月吗?她的脸泛起淡薄的忧愁,独自沉缓地走在不时飘进雪花的廊道里。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她觉得冷极了,紧紧扣住喜服之上的丧服,抵御着从领口、袖口处不断入侵的寒意。 待走回闺房,关了门窗,点上桐油灯,她觉得一身上下暖和了一点儿,将手中裹着红绫的银羽箭往木桌上一放,就着修越送来的食物,随便吃下一些,脱下丧装喜服,迅速换了身利落的简装,睁着眼倚靠在床头。明天一早,她就要踏上寻找烈皇之路。 她的房间实在算不得闺房,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尤以一把三尺长剑最为醒目。眼光触及古色古香的剑鞘,胭脂的心又痛起来,这剑是燕康命人为她特意铸造,用了许多年,如今他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这把剑。 ‘叩叩……’有人在敲门。 “是侍卫长吗?”翻身而起,她整了整仪容,想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胭脂,是我。” 急步掠至房门,胭脂开门,见乐延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双手捧着食篮。 “听婢女说你三天未进食,我让人给你熬了参汤,趁热喝了吧,大冬天的,暖暖身子。”先前在议事厅,乐延瞧着她消瘦不少的脸庞时,心疼极了,想到她明早就启程,忍不住还是想来看看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好呀! “谢谢侍卫长。”胭脂侧身让他进屋,礼节俱佳地道。 搁食篮的时候,乐延看见桌上的银羽箭,愧疚之情浮于面上,好半晌才对她道:“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 时值战乱,变故连连,就连侍卫长也不若从前那般有信心。印象中侍卫长很少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胭脂心头一暖,道:“两个月后我就回来。” “其实我来,是有一件东西交给你。”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胭脂已经长大成熟,乐延感到颇为骄傲,心想是时候把该属于她的东西交还给她。 单独前来看她已不是侍卫长的风格,何况他表情如此严肃?她想了想,还是问了话:“什么东西?” 乐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通透的宝玉朝她递过去。 “侍卫长,你这是……”胭脂皱着眉头,弄不明白侍卫长究竟是何意,遂未伸手去接由金丝绳所系住的宝玉。 “胭脂,这玉坠原本就属于你,拿去吧!”乐延努努嘴,极为慈爱地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是我的?”胭脂盯着玉,迷惑地道。那玉坠光泽盈润,散发着高贵雅致的气息,一看就知其价值不菲。 “这是你娘亲的遗物,我带你回朝后就一直替你保管着,现在完璧归赵。”乐延解释着,挑着玉的手,朝她伸近了些。 “娘亲的遗物?”她伸手过去接玉,手却有些颤抖。十年了,她几乎快将爹爹和娘亲的面容遗忘了,她几乎已把自己当做了地道的雾烈国人,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次,她梦见了长得极美极美的娘亲,还有温和的爹爹。可是,战争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即使她想念他们,他们也不会再回来。所以,她宁愿选择遗忘,这样她就可以更加坚强。 “是的。你不记得了吗?是我亲手葬了他们。你还在他们坟前叩了三个响头。”房内灯光很微弱,乐延神情一恍,仿佛又看了到十年前,他初见胭脂的时候。 那时他还只是个年轻而普通的雾烈士兵,漕州战乱刚刚结束,兵荒马乱,断壁残垣,烟雾四起,血流成河,整个战场布满了尸体,有士兵的,也有平民的。她那时还小,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花花的,坐在一堵被火烧得黑糊糊的院墙边,目光冷冷,既不哭也不笑,柔弱的身体边躺着两具笔挺的骇人尸体,一男一女,长相极为出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胭脂就感到很怜爱,便毫不犹豫地上前安慰她,亲自用木板车将她的父母运至郊外的小树林,正式地埋葬,还用树干立了个简单的墓碑。他将胭脂的娘亲搬放到墓坑里时,发现了这块极珍贵的月光石,就取了下来,原本是想给她的,又怕她太过想念父母,见了会伤心,就一直替她保管着。现在,她已经长大,肩上担着寻找烈皇的重担,能否顺利归来还是未知数,物归原主多少能让她有个念想。 “它是宝玉的一种,叫月光石,不同方向的光照,会有不同颜色的光芒。好好收着吧!”提着丝绳将月光石放在她手心里,乐延眉目舒展,呼了一口气。 胭脂箍紧它,小心地抚摸着,感受着它上乘的质地,某种藏在心灵深处的情绪被无声唤醒。她想起了美丽大方的娘亲,想起了常抱着她转圈圈的爹爹,些微酸涩浮上来,不觉有些难过。 “路途凶险,要注意安全,好好保全你自己,平安地将七皇子殿下带回来。我在沧城等着你凯旋而归。”见她脸色沉郁,乐延关切地嘱咐道。毕竟照顾她这么些年,感情极深,乍一想到她要远行,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尤其新皇刚刚过世,她连一天皇后也没做成便成孀妇,如果她此次不能平安归来,他如何安得了心? 第7章 水金城(1) 这么多年,侍卫长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她知晓得极清楚,如今要走,难舍之情自是不比一般,当下动容地道:“放心吧,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平安归来。” “那好,我先回去,明早再来为你送行!”说完这话,乐延迅速背转身,走出房门后,整个身体竟有点恐惧似地抖动着,眼角处有些湿润,但愿他一手教养的胭脂不会辜负他的希望,但愿她能极早完成这个牵着所有人梦想的任务,毫发无伤地回来。 看着侍卫长的背影,胭脂再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如果她找不到七皇子殿下,如果她无法将七皇子殿下安全地带回,四国的历史将可能被改写,雾烈国将可能在整个琼土上消失。这样严重的后果,她不敢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石,看着它变幻莫测的光芒,浅淡如寒月,她将它紧紧地贴在心脏处,祈祷着:娘亲,请你保佑我,请你赐予我勇敢的力量,让我带回雾烈国的希望。 次日,晨光初现,飞雪已停,淡金色的阳光柔暖地照耀着整座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沧城。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已在城楼上巡视一圈后的乐延这么想着,加快了脚步,穿过梅林小径,朝胭脂房间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胭脂一定已经梳洗妥当。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在过去的三千多个日子里,他总是习惯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侍卫营,习惯了她用淡定的眼神朝他看看,习惯了她用干脆的口气叫他‘侍卫长’,然后才去做别的事。 今天,他的步子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好像非常急迫地想要看看她。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情。 “见过侍卫长。”两个婢女迎面而来,依礼行事。 “胭……胭脂她……”他有些情急,说话时舌头像打了结。 “侍卫长,皇后娘娘已经起程离开了。”婢女望着而立之年的乐延,有些迷惑,因为她们从没有看过侍卫长如此焦虑和心疼的表情。 “什么,她已经离开了?”乐延惊声道,双目一黯,有些失落。隔了好一会儿后,他发现面前两个婢女还站在原地看他,朝她们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婢女走后,他在梅林里站了许久。她是不想让他担心吧,所以提前起程,不让他送她出城。伸手攀住梅枝,枝上积雪在暖暖的阳光里融化,湿了他的手,乐延轻轻地笑了笑,有些忧愁。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要等到快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墨绚国水金城 孟春已至,旧岁刚除。鞭炮声还在整座小城的上空回荡,喧闹非凡。城内城外,家家户户张红挂绿,喜气洋洋。穿着厚实棉衣的黄口小儿在街头巷尾穿行嘻戏,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宁静祥和是胭脂走进这座小城的第一眼感受。如此安逸的氛围,对她而言,已经阔别了三年之久。在雾烈国还没有被侵略的时候,雾都也是这般美好的。 从沧城一路西行,她不分昼夜地赶路,想尽一切办法打探七皇子殿下的消息,还要躲避苍隐国的层层封锁。足足二十七天下来,她总算从多个商团处获得消息,确定七皇子殿下就在水金城,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难得清闲一刻,胭脂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晃荡着,任骏马自由自在地徜徉在热闹的街道上,看着笑脸迎人的城民在四周来来往往,听着街边摊档上小贩们不住的吆喝声,惬意之至。 她刚一恍神,马却停止了前行,定睛一看,原是个小伙计牵住了马的缰绳,正冲着她亲切地笑。“小姐,您是远道而来吧?需要住店吗?小店有上好的房间,干净舒适,最适合旅途休憩。” 真会做生意!胭脂暗想,抬头一看,‘悦来客栈’四个字龙飞凤舞地嵌在牌匾上,朝里一望,客栈里内桌椅摆放有序,整洁宜人,想是正值除旧迎新的光景,生意很淡,只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人。 见她没有什么表情,亦没有什么动作,小伙计有点纳闷儿,依他数年招呼客人的经验,面前这位小姐十有八九是从外地来,肯定需要住店。以往的客人,只要他一开口,一定马到功成,她似乎和一般客人不一样。新春之际,店内生意太少,想到这里,他脸上笑容更盛,展开三寸不烂之舌,道:“小姐旅途劳累,不妨先进店歇个脚,饮些茶水,再决定是否住店……” 不等小伙计说完,胭脂腾身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从腰间取出十两银锭,随手朝他扔了过去,说:“住店。”然后径直朝客栈里走了进去。 小伙计攥着银两楞了一瞬,看着她果断的身影渐远,这才咧着嘴乐呵呵地笑,大声道:“小姐,我这就把您的马匹牵到后堂马厩里去,保证喂养得又肥又壮。” 客栈里新来了客人,还预付了银钱,老板与小伙计都很是高兴,服侍得极为周到。还没等她开口,小伙计已经为她准备了满满一大木桶的热水,用于梳洗。年轻的老板娘更是热心,看她只随身带着个小包袱,还特地为她送来了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衫。 也是,连日风餐露宿,一身上下脏得紧,这不,连头发都打结了。见了满满一桶热腾腾的水,胭脂很是向往,有些感动,墨绚国的国民真的很亲切,待人像待自家的亲人一般。 “小姐,这是我新制的衣衫,未有穿过,请您将就着换洗。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小庄就在楼头候着。我先下楼让厨房为您准备膳食。”老板娘放下衣衫,眉似弯月般笑起来,脸上立时多了一对梨窝。 小庄应该就是那个小伙计吧!胭脂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感触,朝热情的老板娘道了一声好,并送她出屋,拴门开始梳洗。 去了衣衫,解散了发丝泡在热水里,寒气顿消,一身上下舒畅不少,胭脂靠在木桶边缘,琢磨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他。水金城是墨绚国与苍隐国接瓤的边境小城,虽然不大,却也较为繁华,想要找个人并不一定容易,尤其自己初来乍到,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看那老板娘挺热心的,这客栈位于小城中央,极为显眼,想来平素里来人不少,或者可以拿着画像问问她是否曾见过他。 因为心里装着任务,辗转地想来想去,不知不觉水已凉透,胭脂踏出浴桶,先前倦容一扫而光,换上干净衣衫,套上外裳,穿上厚靴,闭门而出,蹬蹬蹬地下了楼。 下楼时,小伙计笑眯眯地向她打了招呼。找了靠窗的桌位,刚一落座,老板娘便端来了菜饭。“小姐,请慢用。我这就带人为你收拾房间。” 胭脂点头默许老板娘的话,望着桌上的三盘搭配适宜的小菜、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一壶冒着白烟的上好茶水,心想什么叫宾至如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二十几天赶路,日夜不分,哪里有时间让她停下好好享用一顿像样的饭菜?如此精致的饭食摆在眼前,着实让她动心。 饭菜生香,举箸挑食入口,细细咀嚼,清甜回甘,果真好厨艺!她记得小时候娘亲所炒的小菜也是这样美味的,清嫩中带着让人回味的甜味儿。 “小姐,还合您口味儿吗?这可是我们墨绚国的特产——甜包菜,别处可是没有的。”小伙计一边收拾着邻桌客人走后留下的残局,凑过来道。 “甜包菜……”她下意识地念道,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幕清晰的画面。 “娘亲,这是什么菜?真好吃。”饭桌上,小小的她扭动着身子,扒了一大口白米饭,仰着头问娘亲。 “胭脂,这是娘亲家乡的甜包菜,可是你爹爹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哦!”娘亲温柔地回答。 “爹爹,娘亲说这是甜包菜,对吗?”她再仰头问坐在娘亲对面的爹爹。 “嗯,是甜包菜,是小胭脂最喜欢吃的甜包菜。”爹爹摸摸她的脑袋,肯定地道。 “爹爹,那你明天还买甜包菜给我吃吗?”她又问。 “只要你喜欢吃,爹爹明儿个再买便是。”爹爹为她夹了几片到碗里,宠爱地道。 一家子围桌而坐,笑得很开心。 她记得甜包菜,记得那些想要忘记却不经意间就能被唤醒的味道,这是一种久违的幸福。她默默地品味,默默地回忆,默默地遐想,没有一点声响。这教一边擦拭木桌的小庄看得不知所以,认为她是个难以捉摸的怪人。 第8章 水金城(2) 就在她想着心事的同时,门口冲进三个粗壮的汉子,一进门儿就大声嚷嚷:“老板娘——” 小庄赶紧上前迎人,笑脸依旧:“呀,是陆堂主,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板娘正在楼上呢,一会儿就下来。” “去去去,你是个什么东西?老板娘呢?快叫她出来。咱们陆堂主对她有话说。”站在中间、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没吱声。他身边的两个汉子粗暴地推攘着小庄,极为不屑地道,眼睛睁得老大,好像眼珠子随时会蹦出眼眶一般。 店里本就不多的客人乍一见这阵势,纷纷放了银钱在桌上,赶紧走人。 胭脂皱了皱眉,朝三人瞟了一眼,知道他们不是善类。可巧带头的陆堂主也将目光扫向了胭脂,一眼就察觉出她身上那股不凡之气。 “来啦来啦!”在楼上听到响动的老板娘匆匆跑到了楼梯处,见了这三人,面色一白,硬着头皮走下楼,隔着远远的距离站定身形,很畏惧地道:“陆堂主,您这是……” “老板娘,我们刘帮主说你上次送的女儿红确实极品。所以,这次兄弟们就又来了。” “陆堂主,您这不能啊!半个月前,您就搬走了小店二十坛上好的女儿红,这才多长光景,您就又……” “嗯?”先前推人的两个汉子双手叉腰地朝她面前一站,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被推倒的小庄爬起身来,赶紧挡在老板娘面前,“你们干……干什么?” “干什么?大过年的,咱们蛟龙帮赶巧收拾了一个臭小子,刘帮主一时高兴,发了话,说你这悦来客栈的酒好喝,叫兄弟们拉着车来取几坛回去助助兴。怎么?老板娘舍不得?”那姓陆的堂主伸手摸摸鼻子,极为轻狂地道,窜到走了食客的木桌前,一一将客人们留下的银钱收了去,占为己有。 “你……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老板娘气得俏脸通红,却碍于壮汉在前,不得动弹。小庄小心地护着她,一脸酱色。 “王五,给我好好看着这小娘们儿和这臭小子,他们谁要是敢动半分,就给老子要了他们的命。李三,你和我一块儿到酒窖里去取酒,动作快点儿,帮主都快等不及了。等会儿帮主一边喝酒,一边儿看我的凌迟表演,那才叫带劲。没准儿帮主高兴了,以后就把帮主的位置传给我。”姓陆的家伙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朝后堂走去。 叫李三的家伙也跟在屁股后面,得意洋洋。 胭脂原本以为只有战乱会让百姓过得不好,却没想到小小一座水金城,因为眼前这些地痞流氓的存在,百姓也过不上舒心日子,不觉怒意渐起,手腕一抖,一双筷子带着几分劲气长了眼睛似地朝两人飞了过去,正中要害。 冷不丁地被筷子一扎,姓陆的家伙与李三身体一麻,山似的身体晃了几晃才站稳,心下大骇,不约而同地朝胭脂的方向看了过来。 “滚!” 看守着小庄与老板娘两人的王五见此情景,使出一身蛮力,抡起一条长凳就朝胭脂砸了过来,吼声如雷:“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胭脂立身朝他扑去,荡开的劲气拂得壮汉、老板娘、小庄三人的衣衫一飘,一个漂亮的回旋踢,长凳上多了一个秀雅的脚印,‘喀嚓’一声拦腰断成了两截,而胭脂劈直的长腿竟走势未停,就着原本的套路直直地踢向那壮汉的面门,吓得王五‘哎哟’一声叫唤,竟当场尿湿了裤子。 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瞪目结舌的老板娘与小庄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你是什么人?”那姓陆的见到真正的高手,自知不敌,口吃地道。 “放下银钱!再敢闹事,格杀勿论。”胭脂收回出招,面无表情地道。 那姓陆的只好将先前从木桌上取走的银钱都取了出来,放回就近的桌台上,拖着李三讪讪地往门口转移。 危机已除,尿湿裤子的王五松了口气,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又怕胭脂再出招收拾他,连滚带爬地起身,见了瘟神似地朝门口方向飞跑,那样子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小姐,您的功夫真好。这帮恶煞早就应该被好好收拾收拾了,今天真是大快人心。”小庄拍手叫好,神情崇拜。 “感谢小姐出手相助。”老板娘诚挚地道,却只叹着气朝摆有银钱的桌台走去,神色更加不安。 胭脂有些奇怪,按理说她出手赶走了三个无赖,身为老板娘的她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哀声叹气呢?“老板娘叹气,所为何事?” “小姐,您有所不知。刚才这三个人是蛟龙帮的人,蛟龙帮是我们水金城的一霸,人多势众,专干强取豪夺、鸡鸣狗盗之事。虽然您今天赶走了他们,可改天您一走,他们再找上门来,到时候变本加厉……唉,我看到时候只能让客栈关门大吉才能逃过他们的欺压。” 怪不得那家伙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胭脂思付一阵,又问:“官府不管吗?” “咱们水金城是边境小城,山高皇帝远,衙门人少力单,不是他们对手。朝廷是派兵前来剿了几次匪,可他们一来,蛟龙帮帮众就都躲到山里去,压根儿不露面儿,等朝廷派兵一走,他们又开始作威作福。百姓怨声载道,十户人家有八户都受过他们的欺压,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唉!能有什么办法!”老板娘郁闷不已地道。小庄再次开始收拾厅堂。 既然蛟龙帮人多势众,利用他们的眼线为她找人,岂不是事半功倍?胭脂想起老板娘刚才说半月前蛟龙帮曾强抢走二十坛酒,心生一计,道:“我亲自去为你取酒钱。” “取酒钱?”老板娘不明其意。 “独闯蛟龙帮。”胭脂又道,准备回房取剑,暗自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赞了一下。 “独闯……啊?小姐,小姐,您这使不得,他们人多势众,为了我那几个酒钱不值得,再说你初来乍道,又是一个人,要是因为小店的琐碎小事与他们结下了梁子,将来……”老板娘又急又怕,扶着扶手,紧跟在胭脂身后,劝个不停,生怕她一去会白白丢了小命。 推门进房,先前换下的脏衣、洗浴用过的水都不见了踪影,必定是老板娘已让人收走。“蛟龙帮的地址在哪里?”胭脂以木梳将湿发梳理整齐,任其自由散落,抽出几根发带将宽宽的袖口系紧,然后取过佩剑,转身问话。 “小姐,这太危险了,您不能去。”老板娘蹙着眉,拦阻于她。 “他们的巢穴在哪里?”胭脂再问。 经不住问,她只好据实以答。“城外十里的逍遥台。可这太危险了,小姐。” “除了为你取酒钱,我还得找人。”将老板娘的善意看在眼里,胭脂只好解释道。 “找人?”老板娘疑惑地重复着胭脂的话,仍然挡在门口,不让她出门:“小姐,您找什么人?” “找一位故人!” “可你找人,去蛟龙帮做什么?难道你找的人是蛟龙帮的人?”想到这种可能性,老板娘挡在门口的身体后退了一步。 “画上的人,老板娘可曾见过?”胭脂从包袱里取出一幅画卷,抖开在她面前。 仔仔细细看了画半天,老板娘摇了摇头。 “这张画是十年前的画。他姓燕,现在应该整整二十八岁。你再仔细看看,是否见过?” “悦来客栈开张至今三年有余,我从未见过长得如此俊俏的男子。小姐,他该不会是您的心上人吧?”老板娘见她如此认真,再三辨认后作答,末了还问了句毫无来由的话。 “不是。你等着拿酒钱吧!”胭脂答得干脆,将画卷收妥,放入一只长锦袋,将锦袋斜系在腰身上,执剑,像风一样踏出房门。 老板娘只觉眼前一花,便再也看不到胭脂的身影,大吃一惊。 水金城郊逍遥台 日暖生烟,雪色醉眼,松柏挺立的小树林前,一个身着华丽白狐裘大衣的伟健身影正将手遮挡在眼前,朝对面小山上一块雪色平地望去。他的身边站着个黑脸男子,身着将服,似从军人物。 “没想到逍遥台是这么一块灵气四溢的宝地,一点也不像匪帮的驻扎地。玄素,你瞧瞧,上边儿的雪景多漂亮,再过一个时辰,夕阳光照,一定五彩斑斓。”白裘男子愉悦地道,兴致盎然,仿佛别无他事,只是单纯来赏景。 第9章 水金城(3) “依我看,一会儿那上边不会五彩斑斓,只有血色烂漫。”叫玄素的黑脸男子耸耸肩,掏出一方绢巾反复擦试着手中的长刀。 “玄素,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懂得情趣!”白裘男子轻然一笑,朝身后密林里百来名整装待发的精兵看了看。 “瀚殿下如果要欣赏雪景,好生呆在都城就好。何必跑到这里凑热闹?”玄素连眼也没抬一下,拿话损人。在墨都,谁人不晓二皇子瀚淳生性最喜欢热闹?朝野上下,不论哪里发生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他都会插上一脚。通常被他横插一杠子的事,就会由小变大,直到捅破天才能收尾! “玄素,你就别笑话我了行不行?我跟你到这儿来也就图个耳根清静。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母妃总在我耳边唠叨来唠叨去,听得我的耳朵都快起茧了。”瀚淳英眉一挑,说话声很是雍雅。唉,谁让父皇母妃太多事呢?他已经再三言明不会娶不喜欢的女子为妃,父皇母妃还是热情不减地试图将那些柔弱至极的名媛佳丽硬塞给他,吓得他只好外出躲避。这不,一时兴起,他就跟着玄素来水金城剿杀匪帮了。 “一会儿瀚殿下可要小心观战,别让血污了你高贵的白裘!”玄素将绢巾收妥,朝锋利的刀刃吹了口气,大功告成。 “玄素,你当我是纸糊的么?”瀚淳斜睨他两眼,不满地道。 “报瀚殿下、玄素将军,对面山脚出现可疑人物,身形极快,像闪电一样!”前往逍遥台近处打探的尖兵就地一伏,禀告道。 难道蛟龙帮得到消息,请了什么绝顶高手来助阵?还是他们又打算和从前一样狡猾地躲起来,等朝廷前来剿杀他们的精兵一走,再次逍遥法外?听得消息,两人对望一眼,达成某种默契。瀚淳道:“你带兵在后,我先行上山看个明白。” 玄素未加阻止,只是笑:“既然瀚殿下手痒,那就先上去会一会高手。我随后就到,随时准备救援。” “知我者玄素也!不过,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济。”瀚淳嘿嘿笑起来,忙不停迭地朝对面的逍遥台掠身而去。 将马匹放养在山下,胭脂轻装上山,或纵或跃地奔向山腰。 所谓逍遥台其实只是位于这座小山半腰的一片空地,眼下正积着厚厚一层雪,很平整。空地一侧,往上山位置建有一个由原木构筑的大寨,设有专人放哨把守。 雪地上面有六个脚印儿一路延长至寨子里面。想必是被她吓跑的那三个败类回寨搬救兵所留下。脚印很新,只有去,没有回,看样子应该刚进寨不久。为了省事,胭脂踩在他们的脚印上,正大光明地走向寨子。 隔着老远,由尖木桩和藤条编成的寨门前闪出几个面目可憎、手提大刀的汉子,高声大气地朝她喊话:“站住,你什么人?” 胭脂不予理会,只加快身形,拂雪而过,直至他们面前,也未答一个字,使上巧劲,轻灵的剑鞘已然出手,立时点倒了两个。另两个见她出手奇快,正待叫嚷,偏又被她奇诡的招式击晕了过去,倒在雪地里。如此,胭脂轻松入寨。 这一幕刚好落入随后出现在空地上的瀚淳眼里,大加赞叹:好个武艺超群的女子!看她出手速度,绝不是一般人,当下大感兴趣,灵魅无声地跟了进去。 寨子里四处积雪,主要建筑极为粗陋,没有什么人把守,很是松散。胭脂从门房,一直沿路走向厅堂,居然没有碰到半个人,直到快走向后堂,才听见了粗里粗气的说话声,人数似乎不少。 “笨蛋,叫你去取的酒呢?”有人怒气冲冲地呵斥着。 “帮主,小的带着李三和王五去悦来客栈取酒,撞上一个武功神秘莫测的娘们儿,所以……所以……”是被她吓破胆的陆堂主在说话,状似委屈。 “陆堂主,你居然怕一个娘儿们,还配当咱们蛟龙帮的堂主吗?”有人尖声嘲讽。 “悦来客栈的阮娘暖暖床还可以,你五大三粗的,竟然怕她?该不会是你被她灌了迷魂汤,然后回来敷衍帮主吧?”另一人挖苦道。 “陆堂主真是艳福不浅呀!” 后堂里聚集的人你一言他一语地一阵奚落。 “帮主,我……” “够了!连取酒这么小的事情你都办不好,还找借口?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寨门儿去。张大,大风堂就交给你了。” “帮主……”陆堂主可怜兮兮地叫。 “还不滚出去?”一声暴怒的吼叫。 后堂门开了,陆堂主战战兢兢地跪爬出来,刚一起身,见静立在面前的胭脂,鬼叫着跌回地面:“啊!是你……” “没错,我上门来讨酒钱!”胭脂无所谓地道。她陌生的声音将后堂内数十个袍带各异的帮众引了出来。 “帮……帮主,就……就是她……”陆堂主一见她,连话也说不连贯,忙站起来往身着兽皮外衣的阴脸中年男子后面躲藏。 “你是何人?竟敢闯到我蛟龙帮来!”阴脸男子问。 胭脂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锁在阴脸男子身上,确定了他的帮主身份,紧接着提剑,直指他面门,道:“你就是蛟龙帮帮主?” 她这举动,立马引得数人上前,紧紧围困她。阴脸帮主心头暗自一惊,面前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口气倒不小,气势的确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不错,我就是阴常。” “阁下欠下悦来客栈二十坛酒钱,打算什么时间付?” “还付酒钱?我们帮主能看得起她的酒是她的福气。”群人中有几个轻浪地道,意思是酒是有去无回了,钱肯定也没有。 “既然不付钱,那就得付出点代价!”胭脂抽剑,寒光绽现,已然左右生花般朝阴常袭了过去。 众人见她所使的剑招又快又狠,个个争先恐后地上前护主。‘蹭蹭蹭’,刀、剑、鞭、钩等形状各异的兵器将胭脂团团围住。 阴常亦是不弱,先是躲过一剑,然后鹰爪似的铁掌朝胭脂的喉颈攻来,掌化作了锁魂爪,变势飞快。不过,胭脂看得真切,长剑微摆,避开其掌,削向阴常肘部关节,迫使其收回已出一半的招势,与此同时,长腿已趁攻守之机踢倒两个膘肥体壮的家伙。 后堂虽大,数十人挤在一起,只有离胭脂最近的一圈人才有位置变换的可能。因此,窝在一间屋子里的蛟龙帮众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胭脂看得出,阴常练得一身硬功,拳掌变幻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谁要是让他劈中,要么重伤,要么一命呜呼。与他的饭桶手下相比,他确实厉害不少。通常练硬功的人,拳、掌、腿、脚的出击力量都不可小觑,所以胭脂多以轻灵奇巧的招式应之,剑锋直指他一身上下最弱处——关节。 是以,阴常出招往往只到一半便不得不被迫收回,如若不收,只能落个断手断脚的下场,不出十招,便越来越心惊,虚汗直冒,眼前女子可不是光来收酒钱那么简单。 阴常招式被封的同时,胭脂已然撂倒五六个帮众。 众人惊骇。 就在此时,几个帮众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衣裳破烂且喋喋不休叫骂着的男子来到了门口,见堂内打斗,“帮——”字还没出口,就连同被绑男子一起傻呆呆地站在了原处,动也不动。瀚淳以手抱胸,好整以睱地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制造堂内纷乱的胭脂。 须臾,堂内打斗亦进入尾声,被胭脂放倒在地的五六个鼠辈的叫唤声戛然而止,因为她手中长剑已然架在了阴常脖子上。场面安静无声,除了突然到场的瀚淳外,所有人都等着她发话。 “姑娘,你收酒钱是假,闯我蛟龙帮是真,我阴常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只是不知你究竟是何用意?”碍于脖子上的薄刃,阴常说话客气不少。 “很简单,帮我找一个人!”胭脂细腕一转,收剑入鞘,动作优美娴熟。 见她爽快地收了剑,阴常以手指向门口的瀚淳,阴阴沉沉地道:“哼,姑娘似乎并不只是一人前来呀!” 胭脂顺着方向看向门口,见得一动不动的几人,多看了被绑男子一眼,然后看向高冠白裘的瀚淳,心想大雪的天,难不成这长相丰神冶丽的男子也是像她这样的有心人?还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是哪国人?与她一同到此有什么目的?心绪颇多,她脸色一紧,抿嘴道:“他是他,我是我。只要你答应为我找人,我就此作罢。倘若有半个不字,我今天便教你这蛟龙帮变成蛇鼠帮!” 第10章 水金城(4) 听她如此口气,帮众怯怯地往后齐齐退了一步,阴常脸色更加不大好。 胭脂跨至门口,使力以剑柄分别击向门口一动不动的三个人身上被封的穴道。穴道被解,三个小啰喽吓得赶紧朝自己的帮主身边靠,完全不管那全身被缚的男子。“帮,帮主,他……太……” “阴常,肯不肯帮我找人?”胭脂冷漠的声音让一直未开口说过话的瀚淳皱了皱眉。可接下来,她的话让瀚淳更加好奇。“我不管阁下究竟是谁,究竟是想干什么,但你最好不要插手我的事,否则……” “敢问姑娘要找什么人?”阴常衡量再三,开口道。 浅浅的笑在她心底泛开,表面却不作半分显露,胭脂取下身上锦袋,朝阴常反手一抛,然后以右手拔剑,以锋利的剑刃割断乱发掩脸、手脚被缚的男子身上的绳索:“你叫什么名字?” 穴道已解,绳索已断,突然被松开,男子一直低着的头在听到了她的话后猛地一下抬了起来,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长满胡渣的脸,露出一双沉寂、无甚波澜的眼睛。其实他在被押到门口时,就一直在注意她,正在想她是什么人?此番听了问话,他在心底自嘲,自己曾经有名字吗?倏地放浪地笑着撇唇道:“笑话,我凭什么告诉你我的名字?”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站了好半天的瀚淳终于忍不住开口,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如此优秀出众的自己竟然被她忽略。她竟然注意一个浑身上下脏乱无比的家伙多过注意自己,简直太没有天理了!堂堂墨绚国二皇子竟比不过一个横看竖看都不正经的无赖。 胭脂依旧不理会瀚淳,因为在她的思想里,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招惹不相干的人物,而是为了找回七皇子殿下。乱发下的一双眼睛,根本不像是小混混的眼睛,相反,它们让她感觉到另一种极度的深沉与不屑。她在他身上看到一股别人没有的坚韧性格,偏偏这样的性格里揉合了三分颓废与放逐。“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么名字?” 突然被一个如此卓著不凡的女子追问,他前所未有地不习惯。他有名字,不过那是许久没有用过的名字,那个名字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他讨厌他的名字,遂以一贯吊儿郞当的口吻反问:“有必要吗?”然后也不道谢,转身即走,招摇极了。残破的衣袖仅有寸余宽还连接在他身上,在风里翻来翻去,露出结实的手臂,微黑的皮肤上豁然是一道扭曲的疤痕。 “抓住他!”几个手下作势冲过去再次抓人,被阴常阴厉的眼光制止。胭脂的到来已为他造成很大困扰,何况门前还站着个来路不明、高冠束发的翩翩公子?没摸清情况前,他不敢轻易造次,好不容易建立起蛟龙帮,他可不想在阴沟里翻船,唯今之际只有静观其变。 “你站住!”倒是胭脂微喝一声,娇影闪过瀚淳,直取破衣男子。因为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面前,那道疤痕标志着他的过去。他就是七皇子殿下——燕陌,一个被传颂为雾烈国希望的男人。 瀚淳一脸莫名,实在是摸不透她究竟想干嘛?居然在警告他后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怎么说他也是个貌美如花的美男子,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衣衫褴褛、发如杂草且臭哄哄的家伙?此时此刻,从前被人捧得老高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严重打击,他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探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没看堂内的乌合之众一眼。 燕陌走得潇洒,一步三晃,嘴里还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十足像是个混混。听到她的喝声后,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一群精兵。为首的是个黑衣将领,拖着长刀径直朝他而来。 “玄素,你怎么来了?”一直将目光停在胭脂身上,心有不甘的瀚淳嘟哝着道。 “前来助你一臂之力呀!”玄素手中的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发出‘哧哧’之声,精明的目光紧紧盯在胭脂身上,心想尖兵所说的绝快身影指的就是她了吧! 胭脂反应灵敏,一个箭步挡在了燕陌面前,以体护之,小声道:“殿下快走!”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不能让任何人伤到他,这是她的责任。看样子,白裘男子的确来路不小。 “我的大小姐,你挡着我的路干嘛?我只是个混混。混混,你懂不懂?”被掩在胭脂身后的燕陌并不领情,做着鬼脸从她身侧踏出,也不走廊道,直接赤脚踩进白晃晃的积雪里,将面前众多手持利器的精兵视如无物,撒手而去。 “你必须跟我走!”胭脂有了些许怒意,又不得在此时言明自己的身份,面对如此精良的兵阵以及不知是何来路有否敌意的白裘公子,她只得用强,秀足一蹬,在白雪上划出一道清晰的雪线,银色剑锋已然直达燕脖颈之处,沉声再次道:“你必须跟我走!” 如此,燕陌的步子立即停了下来,僵在原处,露出胆怯害怕的表情,开口闭口便是不着边际的废话:“我的姑奶奶,我听你的。你把剑移开,移开……”说着,他伸出两指头夹着剑尖将剑刃移开脖子。 不觉为他的浪子气皱了皱眉头,胭脂厉声道:“走!”手中剑依然贴着他的头发,死死架在他脖子上。 见她不吃自己那一套,燕陌嘴里唧唧歪歪,被迫前行。 瀚淳不明所以,心想先前她还以剑解了那家伙身上缚绳,怎么只一眨眼功夫,就因他不回话剑刃相向。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呀,何况还是武功如此厉害、喜怒不苟言表的女子?不禁摸摸鼻子,有些同情地道:“姑娘,他与你有仇吗?” “与你无关。”胭脂声音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将故意磨蹭的燕陌朝前推了推,又道:“走!” 拖着长刀的玄素也闹不明白,这女子也太诡异了点,居然不将瀚殿下放在眼里,反与个衣着破烂的家伙过不去,当即朝瀚淳看去。 “让她去!”瀚淳抿嘴道,使了个眼色,百余精兵就地让出一条道,任胭脂架着燕陌离去。 “就这样让她走吗?” “如果你今天想损兵折将,大可以将她请回来。”瀚淳望着胭脂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道。言下之意,玄素的兵根本不会是她的对手,即使能将她留下,也只不过是两败俱伤。 “殿下就这么轻易让她走?”玄素看向炫金的阳光下,白雪之中的两个铿锵的身影,取笑着道:“殿下似乎对她很有兴趣。” “你说呢?”瀚淳突然笑得很开心,转身朝后堂内一望,阴常以及一帮不知所措却又功夫不济的蛟龙帮帮众正惊怕地望着他以及百余精卫。“玄素,既然你来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一边凉快去!”说完,人已朝外暴闪数丈。 然后,山寨里响起了刀剑之声,精兵与匪帮之众嘶杀成一团,玄素的长刀有了用武之地。 若非得以,她本不想以剑押着燕陌。侍卫营的责任是保护帝王,保护皇族,而不是以剑威胁于他。下了逍遥台,胭脂收剑回鞘,歉意颇浓地道:“情非得已,请殿下谅解。请殿下随我回廊沧二城继位。” “我说你这个老姑娘,谁是你家捞什子的殿什么下了?啊?”见她收了剑,燕陌转身怪笑着绕她走了半圈,口出不逊。“莫名其妙!” “请殿下随我回廊、沧二城。”胭脂并不气馁地道。 “本少爷叫浪子阿七,父母双亡,我可没你这样凶巴巴的亲戚!”燕陌边说边猛地退后几步,以手制止胭脂道。 “殿下难道把从前的一切都忘记了吗?”胭脂楔而不舍地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相信从前英明神勇的少年将军会变成如今这副德性,要站相没站相,要礼仪没礼仪,一举手一抬足根本就像个顽固得不能再顽固的阿斗。 提到从前,燕陌的脸闪过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装作毫不在乎地道:“什么从前不从前的?我没有从前!” “我千里迢迢赶来,为的就是请殿下回城。如果殿下一意孤行不肯回城,那胭脂只好得罪了!”胭脂提着剑,冷漠地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无论如何,她得将他带回去。 “别,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总行了吧!”看来暂时无法摆脱,燕陌心里暗自盘算着,举着双手转身,快走几步,直到渐远,等胭脂一个不注意时拔腿就跑。 第11章 水金城(5) “你以为你跑得了吗?”胭脂以剑划过雪地,凌空一翻,稳稳地落在燕陌面前,剑再次搭在了他肩上,话音森冷:“既然我已识得殿下,殿下就最好别再装蒜,亦不要妄想耍花样。” “雾烈国的皇族都死光了吗?”心中计谋无法瞒过精明的胭脂,燕陌当下收起了浪子样儿,挖苦地笑起来,无所谓地踩在落雪之中,走向山下。从七年前他出走起,他就没有想过再姓燕,没有想过再回雾都。 胭脂默默,心中微恸,想起燕康纯净的脸,那么无辜,那么明亮,眼中隐隐湿润,只得仰头望向繁枝掩映的湛蓝天空,只有如此,泪才不会落下,她才不会软弱,轻声道:“你是雾烈国的希望。” “雾烈国的男人都死光了吗?”明显感觉到她停步,燕陌不回头,尖刻地讽刺道,等说完话又开始一路朝前。 即使心痛,胭脂仍强有力地控制着自己收拾起荡漾的心情,阔步追赶,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们都在等你。请殿下随我回城。” “不可能!”他突然回答的生硬话语穿刺着胭脂的胸口。 倏地站在前面,挡住他的方向,胭脂一脸坚定地重复着:“请殿下随我回城。” “办不到。”燕陌回答的仍是硬梆梆的话。 “我再说一遍,请殿下随我回城。”她已经很有耐心了。原本以为曾被民众喻为‘御风将军’的燕陌有着超乎一般的正义感,会通晓民族大义,看来廊沧二城的百姓与那些苦苦守候在城楼之上、小心谨慎地守护着最后国士的将士的一腔希冀都白白浪费了。 “如果你真的想打,我可以告诉你,你不是我对手!”乱发下的一双眼睛玩味十足,却是彻彻底底的痞子样,未有半分认真的神色。他已经漂泊了七年,记忆中的那些峥嵘岁月早已经模糊一片,他不再是燕陌,不再是皇子,只是浪子阿七。 “我很想,但是我的剑不会用来指向自己人。请御风将军随我回廊、沧二城。雾烈最后的城池与子民需要你。”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上前扇他两掌。只可惜身份的差别,不允许她这样。 “你走吧,我不是你们的皇子殿下,也不是你们的御风将军,只是浪子阿七。浪子阿七的家在水金城,不会随你回雾烈。”他说得没有任何转寰余地,眼神悠远空洞地落在胭脂身上。什么样的女子能如此英姿飒爽地站在他的面前,即不卑微,也不高傲,只是冷——淡然的冷,捉摸不定的冷,飘漂浮浮的冷。是同他一样有故事的人吗? “你可以记恨先皇,但请你不要记恨你的子民。他们一直追忆着你的雄风,在他们的心目中,你才是救世主。”她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说服于他,只不过她没有把握。面前这个仪态尽失的男人曾经那么风姿绰约,那么令人不敢仰望,如今是真的颓废了吗?她不能放弃,如果她不能带他回去,雾烈国将不复存在。 “浪子阿七不会恨任何人。你走吧!”灰蒙蒙的眼睛,随意放纵的情态,燕陌给她的是百分百的拒绝。 “殿下,我以一个雾烈国武士的身份请您回城。”胭脂单膝挺跪于他面前,其中诚意可想而知。在雾烈国,以武士身份所发的誓言通常被视为最诚挚的誓言。 “不可能。”燕陌绕过她,话中寒意有若冰雪。 “殿下——”既无法与他动手,又无法勉强要挟,胭脂最是无奈,看着他越走越远,内心的焦急可想而知,只得起身,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不能冒犯,也不能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雪地里,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一个想劝却劝不动,一个想走又甩不掉。 夕阳的光柔和地照在雪地之上,反射出一地妖艳的色彩。傍山而建的山寨正陷落在一片绚烂的火海之中。从此以后,水金城再不会受蛟龙帮的欺霸,因为他们已经被墨绚国最强悍的精卫团所消灭。 逍遥台上,雪光之中,瀚淳抽出锦袋之中的画卷,摊开察看,脸色异样,徐徐望着天际的霞光,悠然地道:“玄素,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正认真擦拭着长刀的玄素一下子停住手中动作,盯着他的背影,道:“殿下以为呢?” “我吃不准。”他的目光再次凝聚在画卷上,画中人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看样子应该属雾烈人。她看起来也不似墨绚国人。 “先回城吧,太阳快下山了。”玄素瞥见瀚淳复杂的神色,有些不适应。 收起画,将锦袋斜挂在肩上,瀚淳不语,率先行走在前。 最后一缕阳光悄悄撤离了天际,暮色渐渐降临。安静的水金城被笼罩在天地半黑的混沌中,如此和美。城门上,灯火次第点燃,勾引人们加快回城的脚步。 胭脂牵着马匹,快步走近背对自己的燕陌,有些焦虑地道:“我恳求你随我回城!” 走在前面的燕陌未曾答话,亦未曾停步,只匆匆朝前。他发过誓不会再回去,绝不。那座都城、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从来没有把母亲放在眼里!他紧咬着牙关,唇部线条越来越僵硬,那么深切地表达着内心的怨恨。 胭脂确信他听到了她的话,只是不回答,突然觉得难以揣摩他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对于多年前他的出走,她还小,所以印象并不深刻,只是出城时才听各位大臣简单提及是因为他的母亲金嫔娘娘之故。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曾热爱着自己国土臣民的燕陌难道还没有放下那些早就过去的东西吗?他不回答,她只好继续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知道,顽劣不堪不过是他的表象,他的武功不会在她之下,唯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才能以防他离开她的视线。 入城,走过老长老长的街巷,故意一会左转一会右弯的燕陌终于忍受不了她的跟随,转过身不耐烦地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跟着我?” 冷冷的风吹过清清凄凄的街道,三两行人捉紧衣襟匆匆行走。胭脂目光坚定地直面燕陌的脸,一板一眼地道:“请你随我回城。”那是她的使命,她必须做到。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燕陌嗤笑地扬起嘴角。她以为她是谁?就凭她就想让他回廊、沧之城?妄想。 “如果需要动手才能让你回城,请赐教。”她能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思,如果胜过他一招半式就可以让他改变初衷,她责无旁贷,松开手中缰绳,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做好随时接招的准备。 倒是没想到胭脂会如此直截了当地亮出话来,燕陌略有诧异,拳掌作势,就地腾步,已然出招快如闪电。 没想到他出掌如此迅速,胭脂暗自一惊,喜忧参半,喜的是燕陌的功夫似乎并没有荒废,忧的是一旦自己无法胜他,要他回城便难上加难。虽说如此,她仍未有迟疑,全力迎向他的奇招,仅以带鞘之剑对准他身上的穴道,点拨而至。 见她出招,燕陌心下倒是佩服了不少,只不过他压根儿没有打算与她斗在一起之意,翻身半空,避过她虚意以迎的剑鞘,化掌为指,身形突然半遏,由她身侧速滑至背后,用上三分力道点住了她肩背之上的两处穴位,然后身形一飘,道:“我发过誓再不会回雾烈。”然后头也不回,消失在数重阁楼之后。 “我一定还会再找到你的,绝不放弃。”一不留心便被他点中穴道,又听了他绝决的话,定身在原处的胭脂不禁恼恨,看来燕陌已经不是从前的将军了,是真的沾染了市井流氓之气,居然使用如此滑头的招数。接下来,恐怕真要费些神再找他了。 年关刚过,街上的人少之又少。透着寒意的风吹得胭脂一身上下直打哆嗦,打心里感到孤独又苍凉。听话的马匹在她身边低声吠着,像知道她冷似地,轻轻地在她身边磨蹭,为她挡去些许冷风。胭脂叹息一声,“马儿,只有你最懂我。” “我也懂你!” 话声一落,胭脂身上穴道已被人解去,感到惊奇,会有谁这么好心?转过身体,眸色一变,站在面前的居然是出现在逍遥台上的奇美男子。 “怎么,我帮了你的忙,连一声谢也得不到?”瀚淳见她恍神,快人快语地道。 第12章 初次劫杀(1) “谢谢。”胭脂看不出他的意图,较为生疏地道,心思谨慎,揣摸着他是何方人物。水金城是墨绚国领地,看他白日里带着众多精卫的样子,想必地位非凡。 见她只顾着盯着自己,瀚淳面色带笑,用自以为最温和可亲的声音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着我就是想问我的名字?”胭脂扬眉,看他只独自一人,心中警戒放松了些,并未多带感情地反问,随手捞起马的缰绳,拍拍马头,作势就走。 被拆穿自己一路跟随她的事实,瀚淳有点尴尬,同时又感到好生奇怪,照理说他为她解了围,她也没必要这么冷漠吧!好歹他也长得玉树临风、丰标不凡呀!唔,真是太伤他心了。沉默了一瞬,瀚淳试探性地问:“刚才那个小混混是你什么人?” 胭脂停下脚步,精明的目光立即射向瀚淳,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警惕地道:“你是什么人?” 她反应也太过敏了吧?不过是随便问问,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凶,好似要杀人灭口似的,瀚淳被胭脂盯得发毛,咽了咽口水。他从小生长在美人堆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冷烈自持的女子,也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威逼的口气问话。该不该告诉她他的身份呢,瀚淳有点犹豫地道:“我……” 眼下哪有功夫理这无聊至斯的家伙,尤其这家伙从她与七皇子殿下进城起就像块粘皮膏似地一路跟在后面,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但总是讨厌,胭脂不客气地道:“你最好不要再跟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恩人说话?”瀚淳气得说话大声起来,真没见过这样无礼的女子,帮了她的忙,还反要被她像赶蟑螂一样赶走,实在太没有天理了。 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一点也不像个大男人!胭脂整理着马背上的靠垫,朝他扔下话来:“没空和你瞎扯,该谢我也谢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是呀,抛下玄素,尾随于她,他到底想干什么?瀚淳被她这么一问,琢磨着自己的举动,反倒找不出说辞。等他再回神,胭脂已骑在马背之上,早已离他百十步远,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得朝她喊话:“喂,我就是想问问你的名字!” 远去的人并未作答,瀚淳有点郁闷地一脚踹向地面,埋怨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长得又不美,有时凶巴巴,有时像块冰,连话也不愿意多说。最要命的是,他连她名字都不知道,还无聊到跟了她足足二个多时辰,看来他真是无聊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甩掉那个婆婆妈妈的怪人,胭脂一脚踏进客栈,见小庄正坐在客栈门口,双手紧抱着胸口打盹儿,厅里点着一盏油灯,便准备自己牵了马拴到后堂去,不想还是惊动了小庄。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板娘和我担心了一整天。你还没用晚膳吧?厨房里有专为你准备的小菜,我这就去给你热热。来,我为你牵马。” “小庄,我有件事想问问你。”胭脂记起燕陌说自己叫浪子阿七,不知道小庄和老板娘会不会知道他的住处,正好问问。 接过缰绳,小庄很乐意地道:“啊,你问吧,小姐。” “浪子阿七你认不认识?他住在哪里?” “浪子阿七?小姐找他做什么?他可是我们这儿方圆百里有名儿的混混,一般人惹不起。小姐,你该不会是想……”想起胭脂的身手以及她出门去逍遥台一事,小庄答完话,又惊了一跳。她该不会想去找这小混混生事吧? 听他这么一说,胭脂内心有了希望,急切地道:“小庄,快告诉我他住哪里?” “小姐,你找他做什么?”小庄纳闷儿地看着她,若不是白天和老板娘一起受了她的恩惠,他还真有点儿怕看到她那双凌厉眼睛。 “人命关天。” 听了‘人命关天’四字,小庄一时语塞:“这个……” “你倒是说呀!”胭脂跺着脚,真是急死人了! “大伙儿都说他住在城南的土地庙里。”小庄见她神色,怯意直冒。 “小庄,谢谢你!”胭脂心头微喜,将已交到小庄手里的缰绳一把夺过,夺门而出的同时,身形一纵,轻灵地骑在了马背之上。“驾——”随着她宏亮的声音腾起,跨下的马长嘶以应,似离弦之箭般飞奔在前往城南的街道上。 小庄整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傻傻地依在门边,双手还保持着牵缰绳的动作,直到再也看不见胭脂的身影后才缓过神来。她究竟是什么人?要办什么事?就是再着急,总得享用过晚膳再出门呀! 城南土地庙 难得晴朗的天,夜里竟没有下雪。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雪融化的味道。月光如银,流泻了一地,被白雪折射,显露出寒夜里最直白的一抹动人温柔。 在逍遥台上被关了好几天的燕陌此刻正大摇大摆地坐在庙门口,伸长了一双手在面前明晃晃的一堆篝火前取暖。火堆上方,架着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正吊着一口黑铁锅,不时有浓郁的香气由从锅内喷溢而出。 燕陌肚子里正打着鼓,美滋滋地望着铁锅内的正沸腾得热烈的粥,满足感十足,时不时用树枝挑一挑火堆,除了锅里熬着的粥,火堆里还烤着一只叫化鸡,还是自己的窝舒服哇!一回到自己的地盘,别提多亲切,总算轮到他美美地享受一餐了。那杀千刀的阴常打不过他就玩阴的,被抓到逍遥台遭了好几天罪,饿得晕头转向,还差点被人家千刀万剐了,咽不下这口气。等明天天一亮,他棵杀他个回马枪不可,收拾这帮乌龟王八蛋。敢在他头上动土,浪子阿七的名字可不是一天两天叫出来的,非让这群龟孙子哭爹叫娘跪地求饶叫他爷爷才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高兴地哼唱起小曲儿来。 不一会儿,粥已浓香熟透。燕陌用木勺舀起一小勺,吹着气喝了一口,“真香!”然后习惯性地朝小小的庙堂里几尊残了的泥像回望一眼,饶有兴致地道:“土地公?你也饿了吧?要不要也来一碗?”这年头,就是泥像也比人来得更有情,起码泥像能陪着他风风雨雨好几年,不像记忆中的有些人,对亲人不仅无动于衷,还挥戈相向,让他寒透了心。 ‘嗖嗖嗖’一阵衣袂翻飞之声,月影下,十名着清一色夜行衣的冷面人负剑立在他面前,站直成一排,像一堵严实的墙,巍然不动。“御风将军真是好兴致!”领头的一个轻讽出口,一双眼直冒寒气,一看即知并非善类。 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不管他躲在哪里,过去的身份总会为他带来麻烦,先是白天里那个千里迢迢寻他的严肃女子,再是面前这群冷面杀手。“大冷天的,长途跋涉最为辛苦。”燕陌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墙,调笑地道,“来者是客。我这锅里正熬着粥,阁下不妨同在下一起品尝品尝。” “想不到御风将军处事不惊的风尚一点儿也没有变。”领头人桀桀怪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整个脸乐得变了形,如果拿下燕陌,团主不仅会奖励他,还会升他的职。只见他,右手示意性地一扬,其身侧的一个杀手当下会意,从袖口取出一只响箭,拔了筒盖,火线一燃,响箭带着清亮的声音以及璀灿的光芒腾空而起。 既然来者不善,他也没必要假装仁慈,呵呵笑着用脚从地上钩起一只粗树枝握在手里,轻视地道:“我很荣幸地告诉你,我杀人的功夫也没有变!”然后缓缓起身,从容不迫地绕过香气四溢的粥。他可不想毁了自己这顿丰盛无比的晚餐。 “在下拭目以待。”领头杀手歪了歪嘴,除他外的九名杀手已然会意,呈扇形对燕陌形成半包围之势。 须臾,双方便打了起来,燕陌以一敌九,以树枝迎向九名杀手手中亮光光的双手带刀。燕陌武艺精湛,出手迅疾,手中树枝且柔且刚,虚实相套。九名杀手亦不是吃素的主,仗着人多势众,刹那之间便漫天刀影朝着燕陌周身要害奇袭而至。那情形,真是酣烈之至,地上的雪、杂草被双方悉数卷起,人影乍分乍合,鬼魅难辩。 唯独领头杀手只以手抱胸地静立一旁观战,心想着燕陌这回是跑不掉了。 且说正赶往土地庙的胭脂忽然听得一声脆响,惊见正南方向的天空划开了一道绚丽的火花,看样子是什么人正发讯号召集人手,暗道不好。莫不是七皇子殿下有危险?心中着急,当下给了跨下马匹响亮结实的一鞭子。极具灵性的马儿立时像飞起来一般,在林间小道上拼了命狂奔。 第13章 初次劫杀(2) 当胭脂赶到之时,正见九名黑衣杀手与燕陌纠缠在一起,斗得难分难舍。只一眼,她便将情形分了个清楚,九名杀手以多欺少,燕陌虽暂时不败,不过时间若一长,情形就未必乐观了;又见一人负手观战,响箭已升空,看来他们还有人在附近,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马蹄声近,领头杀手双手扣刀,横阻在胭脂面前。“看来,御风将军在水金城过的日子并不无聊嘛,连红颜知己都急着敢来救援了!” “你等鼠辈竟敢对七皇子殿下无礼,纳命来!”胭脂自马背跃起,腾身半空,三尺青虹化为寒光一线,直取领头杀手喉部要害。 “有意思!”燕陌听得胭脂声音,嘴角隐隐有了丝笑意,自言自语地道,手中招势亦半分不漏地封住九名杀手的杀招。 于是,场面一片混乱。月光下,胭脂剑花朵朵,走势如风,招招致命,环环相扣,倒教那领头杀手心头吃了一惊。原本以为送上门来的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似的女子,不会有太多斤两,想不到她出招居然如此狠烈,自己不仅占不到一点儿上风,还被她咄咄逼人的剑锋刺得手慌脚乱,好在刚才已经发出讯号通知团主前来。否则,单靠他与九名属下,怕是难以摛住这对亡命鸳鸯。如此思想,领头杀手的刀路也换了方式,招招拖住胭脂。 “找死!”胭脂看穿对手想法,寒剑光芒骤增,剑气破空而出,直袭对手面门。 领头杀手赶紧提刀挡剑,哪知胭脂手中利剑卷出烈烈之气‘噌’地一声击断他手中白刃,又见她飞旋半空的身体若燕子般轻盈翻落,长腿踢高至头顶,斜斜一扫。只听得‘喀嚓’一声,领头杀手暴睁双眼吐血歪躺了下去。想对七皇子殿下不利,门儿都没有!唇角一勾,胭脂眉峰淡扫,未曾多看地上正不住涌着血并抽搐着的领头杀手,声若千尺寒冰没有一丝温度地道:“你们的头领已经魂归西天了,识相的赶紧滚得远远的,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九人中好几人回头一看,脸面之上未有惊疑之色,相反地反而沾染了些许喜气,将手中银刀舞得更加卖力,出招也更加果断和辛辣,因为领头杀手死了,就代表着他们中间有人能升任领头杀手。也就是说只要能擒住或杀死燕陌,不论是谁都能得到团主的垂青,平步青云。 “死不悔改!”胭脂见状,亦不多言,几步踏空,借踩了一名杀手的肩膀,跃至包围内圈,打算与燕陌同仇敌忾,共同退敌。“殿下小心……” 谁料她话还没说完,燕陌就嘻皮笑脸且毫无罪恶感地道:“哎呀!我熬的粥快糊了,我得先祭祭五脏庙,这里就交给你了!”飞出包围圈前,他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胭脂的肩膀,如释重负。 “是,殿下!”胭脂并未推搪,大大方方接了这差事。 虎视眈眈的九名杀手见领头杀手已栽在她手里,不敢大意,绕着她围走数步,九柄闪着雪样寒光的刀猝不及防地同时攻向她的上身、中路及下盘,无一不是杀招。 胭脂只见眼中光芒一片,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只得提足一口真气旱地拔葱般旋身冉冉而起。九把刀在她飞起的瞬间迅速交拼,火花四射,闪出一阵刺耳之声。只是那么一刹那,她足底一沉,点在相接的刀身上,压得九人单臂一矮,借力又是腾空,只是这一次,身形整个翻转,已然呈脚朝上头朝下的曼妙姿势,手腕巧妙一转,三尺长剑已然化为抹刀之式,以一种快得让人窒息的速度迅速朝杀手的脖子圈了过去。不用说,剑已舔血,四名杀手惨遭割喉,‘呯呯呯呯’连续倒地,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 其余五人乍见她如此奇异而没有套数的招数,立时呆滞,手中刀势转慢。素闻燕陌为极致高手,想不到这女子出手如此冷酷与邪恶,一招就要了四个同僚的命,即使团主在场也会为此感到不可思议的,由此可见他们心中的震惊有多么强烈。 就在五人分神之际,胭脂长剑利落一挑,五人中便有三人落刀,另外两人手中的刀刚递到一半,双手已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胭脂抛话的同时,剑走偏锋,已然分别点住了五人的气海穴,散尽了他们体内真气。五人当下像棉花包似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不住呻吟,睁大的眼睛不甘心又不得不服气地落在胭脂身上,不明她的身份。 眼下虽解决了这十个,可他们的同党还在附近,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走为上策比较好!胭脂谋划着,转身一看,顿时为眼前景象感到张口结舌,实在无话可说。 燕陌正惬意地捧着一只大陶碗,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地喝粥,时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动作哪还有当初身为雾烈七皇子的皇家风范?简直就像讨饭的叫花子一样,又活像刚放出来的牢犯,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殿下。”胭脂扯动僵化的嘴角,试探性地叫。哪知燕陌沉浸在痛吃痛喝中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只好将声音提高了些,又叫了一遍:“殿下。” 燕陌满足地舔着陶碗里剩下的汁,听她叫唤,遂抬起半掩在碗里的脸,看着面前的胭脂,心想他才喝完一碗粥,本来还打算再喝两碗,结果一看她已经把九个人都收拾了,这也太快了点儿。于是他挠挠脖子根儿,为难地道:“你太快了,总该预留一点喝粥的时间给我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喝粥,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第二人了!胭脂小声嘀咕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殿下,请马上离开。他们的同党就快到了。” “好,就来!”燕陌眼珠一转,眼下土地庙是肯定不能呆了,一会黑衣杀手的同党一齐杀来,这里肯定变作一片废墟。虽是如此,他仍恋恋不舍地从锅里又舀了半碗粥,边喝边叹:“人间美味呀!可惜没有时间喝……”在逍遥台上饿了好几天,这会子粥一下肚,整个人就踏实了,心情别提多舒畅。 胭脂见他也算配合,心想这一回他应该不会再拒绝跟她回城之事了,放心地走在了前面,经过被废了武功的五名杀手时,以剑划开了他们的衣袖,只见其臂膀之上都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鹰形刺青,脸色一变,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马匹。 “等一下。”走在她身后的燕陌像想起了什么,又跑回了庙门,用力掏开了火堆,取出一只椭圆泥包来,小心地用衣衫前襟兜了起来,然后才跑向胭脂。“走吧!”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后,胭脂沉默着牵起了马的缰绳。“请殿下上马吧!” “那你呢?”燕陌努努嘴,端着粥的手朝她晃了一晃。 “请殿下上马吧!我不会落下的。”胭脂拍拍马背,请他上马。老实说,他一手端着粥碗,一手牵着衣襟的样子挺搞笑的。“你能不能不要再拿着你的粥碗?” “哦,那你等我喝完这半碗。在逍遥台上饿了好几天,一身力气都没有了,刚熬好粥,杀手就来了。”燕陌会意地说完,也不怕烫就稀哩哗啦地将粥喝进肚去,一甩手便扔了陶碗,得意地抱着衣襟里的热乎乎的叫化鸡,跨上马蹬,坐在骑具上。 胭脂牵着马走上回城方向的小路,一声不吭,偶尔四处张望一下,查看是否安全。其实他一提到饿,胭脂也感到饿了,从去逍遥台回到客栈,她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急急地赶来土地庙,所幸来得及时,否则她就该引疚自罪了。 走了好久,一直在马背上得意地晃荡来晃荡去的燕陌开始注意起胭脂来。老实说,他对她有些好奇,好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沉默,说话几乎从不多说一句。比如现在,她让他一个大男人骑马,自己却甘当走卒,连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换了一般女子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看她长发在夜风里轻轻扬起,燕陌竟觉得有些妩媚动人,不觉有些动容地道:“走了这么久,他们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你也累了,前面是落霞坡,停下休息一下吧!” “是。”简短的一字出口,胭脂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热汗,放慢脚步。 “来,这个给你!”燕陌下马,将衣兜里的叫化鸡掏出来,拍散表面的泥层,撕成两半,朝她递过去一半。 第14章 初次劫杀(3) “我不饿,殿下留着自己用吧!”胭脂没有去接。 “拿着吧!别逞强了,我在马背上都能听见你肚子里的怪叫声,还说不饿。虽然我已经不是当年的七皇子,但总算也是雾烈国人,同乡之谊还是有的。”燕陌看着她汗湿的发鬓,和颜悦色地道。 直勾勾地望进他眼眸深处,她不确定他是否会随自己回去,伸手去接烤得鲜嫩多汁的鸡肉,问道:“殿下愿意随我回去了吗?” “我不会随你回去。” 正咬着鸡肉的胭脂听了这话,顿时有如嚼蜡,原本可口的鸡肉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食不下咽,微变的脸色被夜色轻轻掩盖,看不真切。良久,她望着他粗犷的长满胡子的脸,问:“是因为金嫔娘娘吗?” “不全是。”他说了句真心话。 “那还有什么?”胭脂不明白地继续问下去。 “雾烈国已经没有希望了!”一句透着哀凉的话从他嘴里滑出,他的脸上溢着嘲笑和讽刺。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年开始,他就知道雾烈国会有今天的结局。 手中的鸡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胭脂仰起脸,眯眼看着面前高壮的男子,这就是人们口所盛传的‘御风将军’吗?这就是那个被群臣骄傲地挂在嘴上的‘七皇子殿下’吗?她不信。“你就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一直这样认为,所以……你走吧,不要再找我了。”燕陌坦诚地接了话,大步流星,准备离开。 此情此景,胭脂气极,两步追上去,怒吼道:“你给我站住。” 燕陌身形一定,犹豫着回转身,认真地道:“还有什么事吗?” ‘啪!’的一声!一个结实的耳光扇在了他脸上,火辣辣的。“我不相信百姓口中传颂的燕陌就是你现在这副德性!”她目不转睛地道,“是该有人让你好好清醒清醒,否则你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 “我早就忘记我是谁了!”他夜一样深沉幽暗的双眼从胭脂身上移开,大声地回话。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是雾烈国最后的皇子,你是燕陌,撑起雾烈国的天是你的责任,你逃脱不了的责任。你明不明白?”胭脂有些冲动,伸直双手拦在他面前。她一定要将他带回去,一定要! “随你怎么想,我不会跟你回去!”他用劲拂开她的手,朝着他的方向离开。 “是因为怕死吗?”胭脂站在原地,徒然地垂下双手,脑子里想起接二连三出事的年轻帝王们,想起他们被草草下葬的情形,想起他们被葬在一路退后的雾烈国土之上,想起燕康死在自己的怀抱里,想起许多许多…… “是,我就是怕死。”他抛下寥廖几字,有些失落。 被他的话刺痛,她淡定地道:“燕陌,你知道我是谁吗?” 燕陌感到她话里的落寞与悲恸,停住渐移的脚步,问:“你是谁?” “我本该是燕康的皇后。他在我们新婚之夜时死在我的怀抱里。”她朝正低头舔雪的马匹走过去,抚摸着马鬃,不堪回首地道:“是他留下遗命,让我寻你回国继位。你说得对,雾烈国的皇族是快要死光了,他们死在银羽箭下,死在不停后退却不甘被践踏尊严的一路之上……如今只剩下你和惠宁公主而已。雾烈国的男人也快要死光了,除了席将军所带领的两万残部,只剩下老弱病残。雾烈国甚至没有合适的人选前来寻找你,寻你的武士都死在了刺杀团的追杀中。” 燕康,十二皇弟……雾烈留给他的除了母亲的爱,就只剩下十二皇弟对他的手足之情。七年了,那个文弱的、矮他一大截的、老说要跟他一起习武的皇弟今年应该十九岁,应该长得高大威风了……他走的时候,只有十二皇弟知道,只有十二皇弟送他,可是她说他死了……连十二皇弟也死了……她是十二皇弟的皇后……心情灰蒙蒙地,凉了半截,燕陌承受不住,身体晃了两晃。 “相信我,雾烈国的每一个子民都在盼望你归国。如果你怕死,我以身为武士的信念起誓,保护你一路平安。我在,你在。”虽然她没有保护好燕康,但她有把握保护好他,让他顺利回廊、沧二城。那是她对廊、沧二城所有人的交待,也是她对燕康的交待。“刺杀团已经盯上了你,你已经没有退路,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明早辰时到悦来客栈找我,过时不候。” 胭脂空着肚子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背对自己、立定不语的燕陌,只抱着三分自信地摇了摇头。唉,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不想强求,因为她很清楚如果他真不愿回去,就是将他绑了回去也不过只是个摆设,不会对雾烈国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她要的,是他自愿回国,信心十足地回国。不再多言,胭脂双腿一夹,“驾——”马儿从他身边跑过,荡起一阵泛潮的风。 他久久地站在夜间小路上,凝思不语,脑子里都是她所说的话。雾烈——是他的故土。遥望着当空弯月,丝许依恋化作一腔愁绪,他浅叹着,因为听闻十二皇弟的死讯郁闷不已,心中信念踌躇不定。是该回去了吗?回去他的雾烈?回去带领他的子民重建家国? 子时已过,胭脂风尘仆仆地回到客栈,发现厅堂里还亮着灯,小庄披了厚棉袄趴在桌上睡熟了。摆在桌边的小炭炉上正煨着浓汤,丝丝缕缕的香味儿一下子就勾引了她肚子里的馋虫。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这里有人们很亲切,很可爱。天这么冷,小庄还坚持等她。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悄无声息地将马牵进后堂马厩,关上客栈大门后,胭脂推着正熟睡的小庄:“小庄,小庄,快醒醒,回屋去睡吧!” 被摇醒的小伙计睁开眼睡意朦胧地朝她道:“噢,小姐,你回来啦?这是为你煨的汤,你填填肚子吧!” “谢谢!你快回房休息吧!”胭脂轻柔地笑着,看小伙计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摇晃着身体朝一楼他的房间走去。 总算能坐下来,好好吃些食儿了!一天之中,难得闲下来一小会儿,待她落座,早已满脸倦容,悠长的眉让人心疼地纠结在一起,脑子里猜测着燕陌明天辰时会不会来客栈,他会不会回心转意,随她回雾烈? 一个人在客栈偌大的厅堂里思索徘徊,冷冷清清,竟有些孤独,熄灯回房的时候,她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就像她将面临的归途铁定会遭受到刺杀团的阻拦一样,会很可怖。于是,这一夜,她仍然像过去一月的夜晚一样,睡得极不安稳。 天初亮,一向从不误时误事的她好不容易睡过去,却被客栈里不知谁的大噪门儿惊醒,掀开棉被,她一个鲤鱼打挺,当即从床上坐起,匆匆套上外衣,简略地将头发扎好,她推开了门,正听见楼梯上传来急不可耐的沉重脚步,人数至少有六个,而且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 “哎呀,这天才开鱼肚白,各位大爷,客人都还在睡觉呢!你们怎么能……”是老板娘焦急的说话声! “去你的,爷儿几个找人,又不是找你……”先前的大噪门儿嚷嚷道,紧接着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你们……你们这是欺负人,也不怕咱们去官府告你们这些蛮横无礼的家伙!”小庄又哭又闹。 反应敏捷地拴上两扇门,胭脂取了随身的小包袱往肩上一挂,提剑向窗户靠拢,推开欲往下跳。正待要跳,她又想起一事。不行,眼看辰时就快到了,万一燕陌前来寻她落入这帮杀手的拳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一旦抓到他,他肯定没有活路,他是雾烈国的希望!不行,她不能走,她得在客栈等燕陌,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呯呯呯’的砸门声从楼道里传了过来,然后是野蛮的踢门声!胭脂打定主意,一手扣着小包袱,一手放下帘帐,假装盖着被子浓睡,右手紧紧攥着剑柄,做出随时攻击的准备,一旦他们发难,她出手决不留情。以一敌六,她必须剑剑见血。 意料之中的,房间门被人踢了个七零八落。胭脂透过帘帐看得真切,有三个精壮汉子进门,虽然穿的是普通墨绚国服饰,走路的神态气质却非刺杀团成员莫属。再次握紧剑柄,她的每个指关节都在棉被下面咯咯作响,只要他们一靠近,死就离他们不远了。 第15章 客栈风波(1) “哟,这房间住的敢情还是个妞儿!不知道长得漂不漂亮……”走在中间的那个摩拳擦掌,一看就知道是个下流胚子! 胭脂心里一阵痛恨与厌恶,却见右面那个速度最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谨慎地伸手来撩床帐。“大家小心!” “哼!”她轻哼一声,身形跃起,飞手就是一剑,快如闪电,床帐被割成两截,撩床帐的那人脖子上立时出现一道深可见喉的血痕。 中间那个刚将手刀抽出一半,胭脂一脚便将他手里的刀踢回刀鞘,身体晃过左面杀手袭来的一掌,剑已在抽刀未成的杀手胸口凿开深深的口子,拔剑,血涌如注,此人缓缓倒地。 左面杀手见此情景大惊,叫声还没出口,胭脂已一剑封喉。瞬息之间,三人便倒在她剑下。廊道里的其他三名杀手听闻打斗之声,夺门而入,三人并列挡在她面前。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滚远一点!”将包袱系紧在身上,胭脂侧身摆出八字步,右手扬剑在后,神采不露而威。 “杀——”三人并不退后,一齐向前,三刀化作一片刀影,逼人之至。 “既然不怕死,我今天就成全了你们!”她扬起血色沾染的剑,将刀法融灌于剑道之中,出其不意地化剑为刀,削、切、挑、砍,剑剑左右逢源,看得三人大奇,几招下来便露出破绽。 ‘噗噗噗’数声,胭脂折在手腕处的剑已将三人身上割得遍体皆伤,衣衫破破烂烂。 三人赅然大惊,转身就跑。 还想搬救兵?他们也太天真了!胭脂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想跑?”身形一晃,人已抢先一步堵在门口,拦住三名杀手去路。 见跑不掉,三人也不多话,凌厉的刀锋一齐劈来,暗带风雷之势。 她不杀人,人就杀她!所以,先下手为强通常是上上之策。胭脂快剑闪亮,让三人眼睛一花,接下来,三人通通倒地,一命呜呼。“哼,这一招就叫‘一命呜呼’!” 房间里血污满地,呆多一刻都嫌碍眼,她收剑回鞘,昂然阔步穿过楼道,转过楼角,站在楼梯口,俯视一楼厅堂。果不其然,厅堂里站着戾气横生的杀手,人数不下十五人。为首的一个坐在厅堂正中的木桌上,气定神闲地吹着面前冒着白烟的茶水,啜饮着,不发一言。 小庄扶着老板娘,与几个伙夫一起颤颤兢兢地站在柜台边上,而老板娘一脸青紫,嘴角破裂,发散衣乱,想必因为摔下楼梯受了伤,不停哀声叹气,恨恨地瞪着堂内一帮恶煞。 胭脂一现身,众人神情齐齐一凛。 “副团主,就是她。昨个夜里就是她杀死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还废了我们的武功,带走了……”边上一个被架着身体的人谦恭地面向着饮茶之人,恶毒地嚷道。 “你确定真是她?”说这话的同时,被称为副团主的首领将原本就细长无比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朝胭脂扫视过去。 “副团主,她就是化成灰属下也能认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昨晚被她废去武功的其中一个。 “无耻之徒!”胭脂哼了一声,淡淡然望向老板娘与小庄,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是她,好好的悦来客栈不会迎来这场声势浩大的风波。她必须等燕陌,看来眼下这场硬仗是无论如何也避及不了,明媚的双瞳绽放出摄人的光彩,不着痕迹地将厅堂里的杀手过滤了一遍,启唇轻言:“各位要抓我,请随我来!”言毕,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纤指轻送,准确无误地扔在了老板娘软弱无力的足边,投去一瞥,示意银子是作为她对客栈的赔偿;然后双足一顿,点在楼梯扶手之上,整个身体飘如芦絮般掠向厅堂大门,身姿有如蝴蝶,翩跹之至,落于大门之后再次迅速向外弹去,抵达人影绰绰的街心。 堂中杀手以为胭脂逃窜,身形竟也不慢,紧紧尾随其后,只在胭脂落于街心的后一刻,便已在她四面围成圆圈,按刀以待,杀气腾腾。 本是清晨,来往于集会街道的人们乍一见这阵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早早就沿街摆置妥当蔬果杂货等摊档的小贩们一看情形不对,吆喝声戛然而止,赶紧收拾了银钱,推车逃散。眨眼之间,原本开始热闹的街市空无一人,只剩下对峙着胭脂与众杀手。 拔剑,剑身上还带着朵朵血花!胭脂临危不惧,释然以对。 抽刀,刀身闪烁,一片银光!杀手们跃跃欲试,残酷之色溢于言表。 “燕陌在哪里?”揉搓着双手最后出场的副团主依然眯着眼,威胁性十足地问。 “笑话。他的腿又不长在我身上!”胭脂面色一沉,走着环步时刻警惕四周的刀,以防他们突然袭击。 “嘴很硬。念在你是女流之辈,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他在哪儿?本团主便不为难于你。”副团主在杀手圈外绕着圈,始终注意着她的神色。 胭脂不言,心想:且不说她不知道燕陌现在哪里,就是知道了也绝不可能告诉面前这帮杀人如麻的匪徒。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告诉他们燕陌在哪里,他们也不可能放了自己。这种低级的把戏,骗三岁孩童还行,想骗她?做梦去吧!当下极为干脆地道:“多说无益,看招!” 眯眯眼副团主脸形微变,暗自咬牙,残暴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本团主捉住她。” 以众敌寡,杀手脸有得意之色,刀网密织,招招致命而来,争相恐后,立功心切。 以寡敌众,胭脂舞剑有如流水行云,身姿轻灵,银剑穿梭,巧张巧缩,密不透风。 大清早,瀚淳带着玄素及一票立了功的精卫,悠哉悠哉地从水金城衙门里晃出来。 才辰时一刻,殿下就把他们一个个从睡梦里轰醒,也不知道究竟要干嘛?一个走在瀚淳后面的精卫琢磨来琢磨去,纳闷地问道:“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水金城有两样东西最出名。第一是匪帮横行,第二是悦来客栈的豆腐花。几年前,父皇有幸在水金城吃过一次,说是回味无穷。昨个儿你们已经把匪帮给扫平了;所以本殿下今天大发慈悲,赏你们每人一碗豆腐花吃!”被众人拥住的瀚淳嘻嘻哈哈地道。 “呀,是皇上吃过的呢!” “那我们得多谢殿下的心意了!” “殿下就是好心肠!” “殿下真大方!” 精卫们你一言他一语,故意谄媚地拉扯着。 一大早的,就听人赞美讴歌一番,瀚淳心情无比雀跃,喜不自禁。 只有玄素心里最清楚,瀚殿下是没事找事,想趁这几天还呆在水金城,到处找那个在逍遥台上见到的冷面劲装的姑娘,是以出言挖苦道:“是呀,殿下真是体恤属下们哪!” 瀚淳不以为意,侧面朝身后有说有笑的精卫们招手,脚步一转,从县衙大街转到集街。结果被一个推着满车蔬菜的老汉迎面撞到。刹那间,车上的大白菜滚得一地都是。原本就慌乱的老汉见撞到了人,又见瀚淳一身贵公子打扮,身后还跟着不少威风凛凛的军将,登时吓得两腿发软,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冒犯了。”然后爬在地上捡白菜。 瀚淳不以为意,弯腰拾起脚边的一颗白菜,又道:“快帮老汉捡白菜!” 众精卫赶紧忙着四处捡白菜,再将其码在老汉的木推车上。 玄素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又见一些人慌慌张张从集街跑向县衙大街。“老汉,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被吓倒在地的老汉见面前的白裘公子不光不恼怒,还很和善地吩咐属下为自己捡白菜,胆子大了些,朝玄素道:“公子,悦来客栈门口打起来了!” “都是些什么人?”瀚淳问。 “是一个姑娘和一群大汉。”老汉收拾着木车,回话道。 脑子里闪过一张傲然不屑的脸,莫非是她?神思一转,瀚淳已弹身至三丈开外,先前嘻笑的神情被严肃给代替:“走,快去看看!”玄素带着一群精卫跟在他身后,全速前进。 集街正中,胭脂与杀手们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轰烈之至,端的是难分难解。地上躺着两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她微喝的声音、杀手们的喊杀声、刀剑铮鸣之声搅和在一起。 第16章 客栈风波(2) 果然是她!隔着老远,瀚淳一眼就认出胭脂,妄想围困她的杀手个个都是好手,旁边还站着一个精明外露的细眼中年男子,心里犯了嘀咕,她究竟是什么人?一人独闯蛟龙帮不说,又惹来一大堆杀手。 “殿下,你帮不帮?这帮人可不像蛟龙帮的乌合之众!”身为武将的玄素屏息静气,由于惯性使然,右手已握住了挂在腰上的长刀,注视着斗得狠烈的群人。以他对瀚殿下的了解,这忙是肯定要帮的。要是不帮,那才叫怪事。 瀚淳未言,只是一心向前,步如凌波,跳进了包围圈里,朝胭脂道:“我来帮你!” 不知到为什么,他对胭脂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种感觉由心而发,亲切得像是与生俱来,一点也不像彼此仅见过浅浅几面的人之间该有的。从昨天逍遥台起,他就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她。这个时候,见她身陷危险,他居然反常得什么也没想就冲了进去,将玄素与一干精卫看得张口结舌。该不会是二皇子殿下看上这个冷颜冷面的姑娘了吧? 面对如此强敌,心绪微乱的胭脂见招拆招,却知道自己是撑不了多久的,这群杀手可比昨夜的人马强悍多了。辰时已到,燕陌迟迟不来,多少让她有些郁闷,心想再等一刻自己怕就招架不住了,优势全无。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我来帮你!’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瀚淳,又见站在外围处的玄素与其身后的一票精卫,顿感诧异。谁料这一分神,杀手的刀欺了上来,扫过她的肩膀,削断一缕细柔的发丝,惊险至极。 瀚淳眼尖手快,将她拦腰往后一拖,伸长手臂护住她,长腿横扫,踢中杀手的腰腹,修长的手指轻柔一抓,飘在空中的一缕发丝落在他掌中,堂而皇之地将其别进腰侧。 “你……”胭脂纤腰被扣,定定地望着他优雅的侧脸,张口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他的手势打断。 副团主与众杀手眼见胭脂的剑招略有轻浮,不时便可抓获,不料突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斯文公子,还带了一群精卫,看其衣着气度极像在墨绚国地位尊崇的人,面色均有犹豫,遂出招渐停。 瀚淳朝玄素使个眼色,精卫们齐刷刷地围了过来,将胭脂护住。他精湛的目光射向细眼副团主,责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我墨绚国的地界上公然欺负一弱女子。”据他所知,墨绚国没有这样组织严密的杀手集团,可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究竟想干什么?来墨绚国有何目的?他们与她是有仇怨?还是…… 他说她是弱女子。胭脂的眸光幽幽地落在瀚淳完美的侧面,有种化不开的情绪像网一样包覆她周身。“他们是冲我而来的,你还是别搅进来的好!” “不行!我今天还非管不可了。我倒想看看谁敢在本……”在‘殿下’二字出口前,他适时地改了口,道:“在本少爷面前耍威风,胆子还不小!” 唉!玄素凝神静气,一点儿也不紧张局势,只在心里偷笑,瀚殿下明明是想英雄救美,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不过,他的眼光倒是不赖,青衣女子的确不是普通人,虽说不上绝色,却独有芳韶气质,尤其她出剑的那种自信,就是男儿也未必比得上分毫。如此有胆有识的女子恐怕是万中挑一也难寻的吧!敢情瀚殿下寻了这么多年,就是要寻如斯女子么?或者他真是动了心? “走!”细眼的副团主看出瀚淳身手不凡,加上边上黑面武将以及人数比自己还多的精卫,心中没底,只得下令撤退,等与团主会合,再寻机抓她与燕陌。他就不信,小小一座水金城,还能将她跟丢了。 杀手缩聚一团,听令行事。却不想瀚淳面色一寒,拉长了脸:“站住!本……本少爷有说过让你们离开吗?嚣张完了就想走人?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吗?一群不知好歹的家伙,打扰本少爷吃豆腐花儿的雅兴,简直罪该万死!众精卫听令,给我抓活的。” 这下子,情况来了个绝对反转,精卫们将杀手们围得水泄不通。 训练有素的杀手们虽临强敌,却相互依靠,交替掩护着副团主,未有惧色。 双方各自将眼神暗合,短兵相接,场面再次混乱一片。不过,显然的,精卫们占了优势。 胭脂在心里猜测着瀚淳身份,面色感激,正待说话,却被瀚淳搂着腰飞出了包围圈:“没事了,我的属下会将他们都抓住的。我们只要呆在一边儿看戏就成了!” “他们是死士,不会被你的人抓住的。要看戏你自己看好了,我得走了!”胭脂陈述着事实,拍开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将沾血之剑拭净,插回剑鞘。 “他们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瀚淳不解地问。 她装作没听见,站离他远一点儿,像想起什么似地朝客栈厅堂里跑去。 小庄和伙夫们拥着老板娘躲在楼梯下,看样子都被刚才的打斗吓得说不出话了。 “对不起,我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刚才我给你的银两就当是我对客栈的赔偿吧!我走了,你们别担心,以后不会有人来骚扰你们。”胭脂满怀歉意地道,她是真喜欢这家客栈,简单又温馨,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能吃到娘亲曾为她做的那种甜包菜。 几人惊恐的神色因为她的话终于松动了一些,肢体动作也不那么僵硬,只朝她点头。 胭脂见状,自己去后堂牵出马匹,准备扬长而去。 又被冷落的瀚淳一脸苦色,好像全世界最委屈的就是他一样,道:“你该不会就这么走了吧?我的属下还在为你劳心劳力,阻截杀手;你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连名字也不告诉我!” “我要寻人,时间无多,你还是别问的好。”胭脂抬眼,一笑带过,素手抚着马背,从容而镇定地牵走马匹。走到门口,阳光已经静静地投落在了客栈门口,街心打斗还在酣畅地上演。 她四处张望一阵,仍未见燕陌影子。莫非燕陌也出事了吗? “你是要找他吗?”瀚淳见她顾盼交加,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变戏法儿似地多出一张画卷,其实那画正是她在逍遥台上留下的,只不过被他保存了下来。“他是你的什么人?未婚夫?还是恩人?还是……” “他是……”胭脂停住话锋。虽然他救了她,她还是不敢贸然相告。尤其非常之时,怎么能随便将此行的目的告知他人? 她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瀚淳转念一想,不再多问,善解人意地道:“我帮你找!” “你得把画儿还给我。”她不作他想地伸手要画儿,清楚面前之人一定在墨绚国有着非凡的地位,否则不会一呼百应,走到哪儿都能看他带着如此精良的卫队。不过,她不想再惹事生端,眼下找殿下要紧,她必须在刺杀团找到他之前将他找到。如果燕陌也能像面前之人一样善解人意就好了!心中畅叹,胭脂郁闷地道。 “他是雾烈国人?”瀚淳将画儿卷妥成轴,交到她手上,明亮的眼睛闪着跳跃的光芒。 伸手接画,胭脂骤然抬头,眼神里多了几分防备之色。果真不是一般人,一张画便能让他猜透几分实情。 为她突然变了脸色一楞,瀚淳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又问:“你也是雾烈国人?” “无可奉告。就此作别!”胭脂翻身上马,坐直了身躯,多看了他一眼。春日晨光照耀下的他有一张年轻好看的脸,像玉似地温润极了,带着些许顽皮的纯净气息。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不许你走!”瀚淳有些恼,只稍稍一纵也跃上了马背,双手将她拦腰一抱,“要走,咱们一块儿走。” 腰上多了一双柔软的手,胭脂不觉一颤,他怎么可以这样动手动脚?于是,她双手将缰绳一勒,马匹腾跃起前腿,连带跳了两次,出奇不意地将毫无防备的瀚淳从马背上抖了下去,摔在了地上,呲牙咧嘴地连声叫痛。 “啾!”胭脂歉意地扫了一脸痛色的瀚淳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精卫们与杀手们的拼杀,驾马扬长而去。 “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瀚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拍着被摔痛的屁股,一手高高扬起,朝她喊话道。 第17章 水中柔吻(1) 就在他失望之极时,从她离去的方向传来了细细绵绵的声音:“胭脂!” “她叫胭脂!胭脂,胭脂……”自言自语地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瀚淳光彩焕发,摔跤的痛一扫而空。 不久,精卫们彻底收拾了杀手,正确地说应该是拼到最后未死的杀手被捉后全数服毒而亡,狰狞之至。 玄素爱惜地拭净长刀,走到依然在傻笑的瀚淳面前,看了他半天就是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殿下,你……” 瀚淳回神,看了满地的尸体,不以为意在别开眼睛,“果然如她所说,都是死士。差人去县衙叫人来清理残局,查查看这些都是什么人?” 玄素未有多话,命人照做,有些不安。那女子绝非凡人,瀚殿下对她如此感兴趣,看来水金城剿匪一行不会像预期那么简单,说不准这次又得搅出一件天大的事端来。 一地血色,瀚淳微闭起明亮的眼睛,斜望于天。天空中飘着清朗的云幕,一只飞鸟振翅飞过,须臾之间便无影无踪,全无痕迹。会像她一样吗?他想。 御风而行,孟春之意悠悠淡淡。 出了南城门,胭脂找了处静僻之地,勒马急停,想起白裘公子看画就能猜出燕陌是雾烈国人,略略担心。这画儿不能再留下了!当即从身上取出来,点燃火折子,将画连同锦袋一起烧毁。 辰时,燕陌未到客栈,会不会也像她一样遭到了杀手的阻截?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一点,可眼下自己去哪里找他呢?以他这些年流浪的生活习性,昨晚他应该不会到城内。会不会他还在郊外?或者他不愿意跟她回国,如果这样她就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沉思阵阵,胭脂突然感到腹中空空,有些饿了。起身到现在,未进膳食,如何不饿?先前近一月时间风餐露宿,也都是艰辛地熬过来。那个时候,杀手团还没有盯上她,情况尚好,现在却越来越糟,回程之途将更加凶险。 胭脂静心屏息,除了松柏摇曳的声音,好像还有水声传来!胭脂驱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行,马蹄踩在铺满白雪与落叶的地面上,传出特有的自然声响。穿过松柏交相掩映的屏障,耳边传来的水流声音更加明显,眼前豁然开阔,一大片干枯的芦苇绵延无尽,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妖艳的金黄。马蹄声惊醒了栖息在芦苇间的小鸟。小家伙们全飞了起来,密密麻麻一片。 在芦苇的后面,河水由北向南流得很急,清碧一片,看不见底。几只野免从不远处的林间蹿出,向芦苇丛跑去。她心念一动,折枝疾射,其中一只肥美的野兔倒在了芦苇从边;然后下马,将被射中的野兔拎了起来,拨开芦苇丛走到河沿,准备剖了它,好好洗洗,然后烤了便有食下肚。 正当她走到河边,抽剑之时,突然感觉不对,用力嗅嗅,河水里有明显的血腥气,是从上游传来。没过一会儿,河中央飘来一片破烂衣巾。胭脂折了一根长芦苇条,将其挑了过来,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跳。破布与燕陌身上所穿一模一样。难道他已经…… 胭脂不敢多想,顾不得饥饿,扔了野兔和破布,提着剑飞跑,然后跳上马背,沿河而上,一边察看水中有无异物,一边火速前行。他一定是被杀手阻截,才没有到客栈来,一定是这样! 行进一炷香时间,她听到了打斗声,好像有很多人!果然如她所料,河滩之上,不下二十条人影正纠缠在一起,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了十来个,有一个刚好在她到来时‘扑通’一声被踢进了水里。胭脂心中的剧烈担忧在看到被围困其中、穿着破烂衣衫的人影后一下子变得踏实起来!谢天谢地,殿下还好好地活着,刚才她看到那片破衣巾时还以为他已经…… “驾——”胭脂狠狠地甩了一马鞭,一人一马朝斗在一起的所有人横冲过去。直到近了之后,胭脂朝疲于应敌的燕陌大吼一声:“殿下,上马!” 仅以拳掌对敌的燕陌突然听得她清透的声音,内心的躁动莫名平息了下去,扭头一看,胭脂一身秀逸之装,长发飘飘,右手的长剑已为他荡开了杀手的刀锋,当下会意,牵住马尾,跃上马背,稳稳地坐在她身后。 杀手们密集的刀招被胭脂突然打乱,又被胭脂凌厉的剑气扫得略微一退,再次不甘示弱地向马背之上的两人攻来。 “殿下,坐稳了!”居高临下,毕竟占了优势,胭脂大声向身后的燕陌说话的同时,狂卷起一片剑花以抵挡扑上来的刀影,紧接着调转马匹,左手一扬,一排细密的柳叶薄刃闪现着迷魅的光芒如离弦之箭般朝众杀手飞掠过去。 两个反应不及的杀手当场被击中,倒地不起。其余杀手们挥刀护体,只听见‘铛铛铛’连续数声金鸣,薄刃落地,却不想,胭脂、燕陌共骑一马,已然十丈开外! “没用的东西!快上马,给本座追!”杀手群中一黑发摭面的伟岸男子一马当先,怒吼着道。 所剩杀手听令,策马急驰,黑压压的一群,沿着河岸紧紧尾追在胭脂与燕陌之后。 马若流星飞闪,速度奇快。胭脂回望,乍见距离自己极近的杀手们已然挽弓搭箭,瞄准了自己与燕陌,百感交集,迎风又给马儿一鞭,朝身后的燕陌大叫:“殿下小心!” 燕陌闻声回头,数枝羽箭带着劲气穿空而来,放大在他眼眸之中,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缩在了一起,来不及躲避,猛地将胭脂一齐压倒在马背上。耳边‘嗖嗖’几声,羽箭飞驰,惊险无比地划过他们身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马儿像受了刺激似地腾空长嘶,前蹄扬得老高。胭脂与燕陌双双仰身,好在死死拉住缰绳才未有落下马背。 虽是如此,两人的心脏仍是咚咚跳个不停。颇熟悉马儿脾性的胭脂当下大叫:“糟糕,马中箭了!” 正是时间紧迫之时,偏偏马匹中箭,如何是好?胭脂不得多想。燕陌也是急了起来,这帮杀手应该是他们之中最顶尖的一批。没了马,合他与胭脂二人之力,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殿下没事吧?”听身后人没有声音,胭脂再次问话,生怕他也中了箭,那可就难办了。 “我没事!”就在燕陌沉声回她之时,下一排利箭又至,胭脂头上的骨钗被射落,发丝散在了风中,亦轻亦柔地抚摸着燕陌的面颊。马因为中箭吃痛,狂吠着不肯向前。眼见杀手们越来越靠近,即将围堵上来,到了那时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儿。胭脂灵机一动,心想现在顾不了太多,能逃即逃,来不及问他有否受伤、会不会水性,以手反握住他的手腕,腾身弃马,双双跳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水浪。 风吹起了黑发男子的青丝黛发,那是一双仇恨的眼睛,黑暗无边无尽。背对着湍急的河水,他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仰天长吼:“放箭,放菱镖——” “是!”杀手们拈弓齐发,数十只羽箭像一条条致命的毒蛇钻进了水里,数不清的菱形飞镖从不同方位夹带着凶猛的气势覆盖了整个河面,最终没水而去。 冰冷的水下,阳光透过芦苇照映下去,形成一束束梦幻般的光柱。胭脂屏住呼吸,紧紧地捉住燕陌的手,带着他尽可能地朝水深处游去。在他们的身后,密织的箭与飞镖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穷追不舍。 孟春之初,水寒彻骨,胭脂又累又饿,何况还拖着高健的燕陌,游得极慢极为吃力;转头看看,发现原来燕陌根本就不懂水性,因为憋着一口气,整张脸变得通红,再加上他只穿着一层破烂得简直不能叫衣服的外衣,又冷又不能呼吸换气,情形非常不妙。 此时上岸无异于送命,胭脂抖着他的手,将他摇醒,张大眼鼓励他一定要坚持,然后摆着双腿,将他送至自己前面,以自己的身躯掩护他,直到将他送入水深处,才转头面向身后无数由于入水而减慢了速度的箭与菱镖,巧手疾张,灌以真气,只那么一瞬间,左手便都是箭,右手则抓满了菱镖。她回眸望了沉水的燕陌一眼,憋足了劲儿,默默为他祈祷,然后脱水而出,冲天而起,带着一身水气旋转数圈,手中羽箭与菱镖直奔岸沿的杀手。 她身上的河水在她旋转之时,化作珠露,射向四面八方,晶莹剔透,轻盈又美妙,宛如绝世。淡金色的阳光将它们映成迷眼至极的幻芒。猝不及防的杀手们在幻芒之后收到了胭脂对他们的馈赠——夺命的箭与锋利的菱镖。 第18章 水中柔吻(2) 数名杀手当场而亡。黑发男子听见他们倒地的声响,眼色暴张,转身夺过一把弓,搭箭瞄准。 胭脂看到他的双眼,猛吸一口空气,像鱼儿似地迅速入水。黑发男子手中射出的箭带着他整个身体的力量跟随她的身影。只不过,水下半透明的世界里,胭脂感到了身后羽箭异乎寻常的破水声,拼了命游得更远。由于河流水力,加上箭入水后略有减速,她最终避开了那一箭。正当她庆幸之余,豁然发现原先呆在水底的燕陌不见了踪影,急得在水底深处不断找寻。 不懂水性的燕陌在水底呆得太久,呼吸不上来,本能地张口却被灌入了大量的水。他知道自己是雾烈国的希望,记得她游离她时的眼神,这个时候他不可以浮出水面。于是,渐渐沉入深黑的水底。他努力着,坚持着,心中充满了对她的陌生的信任。 胭脂找到他时,他脸色泛白,双唇没了色彩,整个人已经憋得没有了力气。岸上杀手密布,身后箭网罗织,胭脂眼见他陷入昏迷,除了用力摇晃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必须呼吸!他必须呼吸!脑子里想也没有想,胭脂张着秀丽的眸,凑近他,轻轻地落吻在他如河水一样冰冷的双唇上,以此渡气,希望将他救醒过来。女子本不应该轻易地将吻交付于男子,一旦如此,便等于托付终生,可眼下情形,她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救他。 所幸的是,他感受到了她蜜唇之上的温暖,闭在一起的眼睛渐渐张开,与她四目相对,望着面前这张算不上绝美却足够清秀的脸近在咫尺,感动弥留心间。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就剩下她一个,他好像又活了一次,生命美好又动人。这样的感观在他过去二十八个春秋冬夏里从未发生过,她是如此不一样的女子!许多从前的想法在她吻他的瞬间奇迹般地改变了。 看他脸色回复正常,胭脂提到嗓门儿口的一颗心悠然落下,脸不好意思地潮红起来,想起岸上的杀手,迅速地收敛起心情,以手指着水流的方向,示意他们必须顺水而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暂时摆脱苍隐国刺杀团的追击。 点头会心一笑,燕陌赞同。胭脂以手扣住他的大手,借水流之力,拉着他向河水的下游潜去。不多时,他们便游离了危险的境地,感到箭阵渐远、再没有什么危险以后,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殿下……殿下没事吧?刚才……把我吓坏了!”胭脂喘着粗气,满脸是水。 “没事。”燕陌报以一笑,感激之色甚浓。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已完全摆脱了刺杀团之后,情况骤然起了变化。河水的速度比先前流得快了许多,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两人已经从河水断流之处以奇快的速度坠了下去,刺骨的冰水奔腾不息,带着强大的力量冲淋在他们身上,很痛,很冷。 两人相牵的手被飞流而下的河水冲断。胭脂感觉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尝试着张开眼睛想看看燕陌在哪里,却被垂直的水流冲得睁不开,张开嘴想要叫喊,却被连续灌入不少河水,伸手想抓住点儿可以依靠的物体,手所触及的除了冰水还是冰水,端的是晕头转向,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一直不停地急速下坠,脑子里一片茫然,早已超过了惊与怕的境界。 另一方面,由于燕陌身材高大,体重超过胭脂,他与胭脂扣在一起的手被水流冲断之后,下落的速度比胭脂快一些。不过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不到,叫不出,摸不着,整个坠落的过程中,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根本不知道胭脂的方位,一身上下所余下的全是寒冷麻木,被水流冲刷得没有感知能力,只一味地担心着胭脂怎么样了。 二人顺着数十丈高的瀑布激流,飞速降落,先后落于瀑布下的寒潭之中,沉入潭水深处。 听到前后两次落水之声,胭脂的第一反应便是睁开眼睛四处查看燕陌的去处,他不谙水性,万一有什么差池,这月余的功夫都白费了。她赌不起,因为赌注是雾烈国能否复兴。 反观燕陌,在听到了两次落水声后,他看到了自己上方的青色衣衫,是胭脂!胡乱在水里扑腾着,想要靠近她,结果反倒沉得更深了。他非常害怕,害怕葬身潭底,害怕无法与她一同踏上回国归途。当胭脂的脸转向他的时候,他很开心地笑了。 鼓足一口气将深入水下几丈余的燕陌拖出水面,胭脂满面水花,望着同样湿漉漉的他,目光坚定不移,像很满意自己已将他救出水的重围,然后才转头观察四周、寻找水岸,奋尽全力地向岸边游过去。 等到了浅水,双脚触地,她气喘吁吁地呼吸着空气,疲惫、饥饿一股脑儿袭上她的身体,双腿不仅发软还打着寒战,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殿……殿下……会随我回廊、沧之城……吗?”说完话,还没听到他回答,她就心力憔悴地倒在了浅滩上,晕了过去。 “胭脂,你醒醒!别吓我!我答应你回城,我答应你。”这下子,被水流冲得七荤八素的燕陌慌了神,顾不得被水泡得发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将倒在浅水里、脸色苍白的胭脂连人带包袱地横抱起来。他捞起她绵软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岸边,感慨万端。她的身子很轻,轻得就像羽毛一般,一定是在寻他的途中吃了不少苦,劳累不堪。从廊、沧之城一路西行,穿过沦陷的雾烈国土,辗转至水金城,还要沿途躲避刺杀团的追击,就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快马加鞭也得一月半时间才能到达,她是怎样不眠不休地在赶路,才能在一月之内到达?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她超凡的剑术,如果没有看见她拼命保护自己的情景,他无法想象自己怀里这副柔弱的身躯可以绽放出那么惊人的力量和意志。比起她,他感到极度惭愧。 潭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泛着腐烂气息的落叶上东一堆西一堆地积着雪,看样子没有什么人的足迹。 上岸后,他将她轻轻放在一颗老松树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是因为身体虚弱,加上在冰水里折腾了这么久,又急又累又饿,所以晕了过去。放下心后,他在树子里拾了干枝树叶,以卵石相击打了火,燃起一堆篝火,然后用胭脂的剑在浅水处刺杀了几条肥美的鲶鱼,简单斩杀之后,以树枝叉了起来,横架在火堆两旁的简易木架上,任其慢慢烘烤。做妥这些之后,他抱过胭脂的身体,将她的头枕在自己双腿上,保持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靠近火堆,既方便取暖,也方便烘干她身上湿得能拧出水的衣裳。 一切静下来,他亦疲惫得再也无法动弹,低头凝视着她清纯的脸,弯弯的眉毛,忍不住用手从她的额头一直划到她的高高挺起的、像永远不服输的鼻子,最后抚过她姣好的唇线,停在了她削尖的下颌处。她在水里吻了他!想起这个,他突然开怀地笑,紧接着又无法抑制地狠狠心痛起来。她是十二皇弟的皇后!十二皇弟……她说十二皇弟已经去了。就像七年前他出走时所预想的一样,雾烈国果真到了国中无人的地步,竟然需要一国之后亲自前来寻他。 “胭脂,醒来!”他喃喃地唤着她,清澈若面前这潭碧水一般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的容颜,心疼得厉害。在这个世上,她是继母亲、十二皇弟之后第三个真心实意关心他的人。母亲去了,十二皇弟也去了,他只拥有她的关心而已。伸手拨弄着她又长又黑的发丝,反复地仔细梳理,有一种浅淡的情愫像她的发丝绕结在他指尖一样盘旋于他这么多年孤独又寂寞的心房。 “鱼烤得很香了,醒来吧,胭脂!我知道你饿了!”看着她渐渐有了血色的脸,他再次唤她,话声不知不觉地充满了幸福与温柔。 她这是怎么了?胭脂晕晕沉沉地张开眼,发现燕陌正低头看她,扭动自己尚很无力的身体,感觉到火堆的暖意,鼻子嗅到了丝丝缕缕的香气,饿的感觉前所未有地明显,肚子甚至发出了丢人的‘咕噜’声。也是呀,从一大早到现在——看样子已经过了午时,腹中空空如也,能不饿吗?乍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儿,可说兴奋到了极点,就差没有手舞足蹈了。 第19章 水中柔吻(3) “你晕倒了!饿了吧?山间野林的,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烤了几条鱼,将就将就吧!”燕陌取过一根叉着一条烤鱼的树枝,朝她递过去。 她是真的真的非常饿了,从清晨一睁眼起,一直只顾着拼杀、带着他逃命,早就饿前胸贴后背,接过他手里的树枝,挣扎着坐起身,开始毫不客气地大块朵颐。 燕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吃鱼的样子,猜想着她应该很少将这样自然适意的女儿家的娇态显露人前,前两次见她时,总感觉她冷静睿智、大气自持,就算男子也未必能匹及。偏偏她有一个如此娴雅的名字——胭脂——那是一种任何人见了都会喜欢的柔美色彩。想到这些,他的脸染上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笑意。 很快地,大半条被烤得满面金黄的鱼进了胭脂的肚子,她感觉一身上下暖了许多,舒畅极了,抬头一看,燕陌正微笑着一眨不眨地看她,有些不自在地道:“殿下,你也吃些鱼吧!” “哦,好!”只顾着看她狼吞虎咽的娇态,自己倒忘记吃食,经她一提醒,他颇不好意思地移开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伸手取了一根叉着鱼的树枝,缓缓撕食。 “殿下现在能随我归国了吗?”扔了手中树枝,胭脂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神态,谨慎地看着燕陌道。 “我答应你,跟你回国。”燕陌很爽快地答了话,但当看她转瞬即变的神情时,心里不由得一沉。他很想知道什么样的成长环境可以使她如此异于一般女子? “太好了,雾烈国有希望了。”得到他的回答,胭脂很兴奋,当看到他停止吃鱼并以探究的眼神望着自己时,兴奋立即停止,换了副很严肃的表情,道:“殿下快吃鱼吧!吃完后,我们得马上赶路。刺杀团没有看到我们的身影,肯定会沿着水路继续追查。这里不安全。”即使在强烈的兴奋状态下,她仍心细如发,仍记得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因为她是在对一个国家负责。 “好!”燕陌颌首,边吃鱼的同时,边看她坐在火堆前烘烤衣服。如果不是遭受追杀,他真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多看到她真实自然的另一面。 时光静好,碧黝黝的春潭边,积雪成堆,卵石一小片一小片的,光洁异常。 胭脂凝眉思索了一阵,不顾身上的衣衫尚未干透,起身折了一根树枝插在沙土里,枝影微斜,暗道还好,未时刚过,于是转头询问燕陌:“殿下,可以起程了吗?” “你的衣服还没有干,这样穿着不冷吗?”刚吃完鱼的燕陌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不能再呆了。没有马,我们的行走速度经受不住刺杀团快马加鞭的追赶。万一被追上,可就不一定有这一次的好运气了。”胭脂解释着,看了看燕陌几乎衣不蔽体的样子,歉意地道:“殿下穿得这么少也不觉得冷,我怎么还能叫冷呢?请殿下委屈委屈,等到了集镇,再买像样的衣服换上。” “嗯。”燕陌没有多说,将剩下未食的一条烤鱼挑了起来,然后细心地灭了火,再用树叶积雪以及卵石将燃烧过的痕迹掩盖起来,恢复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见他如此,胭脂很是安慰。他还是曾经的那个燕陌,威严与尊贵在他骨血里深深扎着根,虽然有时他看起来的确和一般的市井混混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些细微之处,比如昨晚他分鸡肉与她时,比如适才他为她烤鱼时,又比如他掩盖火堆时。 “走吧!”燕陌挑着最后一条烤鱼,从地上拣了两块小卵石放进衣袋,招呼着她。 “你这是……”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 “落了水,身上的火折子肯定用不了,卵石可以打火。若是没有那么快找到村庄,还能用这条剩下的烤鱼果腹。咱们沿着水路走吧!”想是鞋子掉进了河水里,燕陌打着一双冻得通红的赤脚,边说边走在了前面。 “你的脚……不要紧吧?”大冷的天,一路荆棘,还不知得走多远才能到有人家的地方,他光着脚能行吗? “没关系,不碍事的,走吧!”知道她关心自己,燕陌心里热乎乎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忍受着从脚底传来的寒冷,嘴里说着打消她顾虑的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若能做到这一点,重振雾烈国指日可待。胭脂不语,打着轻颤,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就这样,两人沿着水路,劈荆斩棘,相互扶持着顺流而下。 夕阳满天,雪堆冰棱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光芒。在胭脂与燕陌坠落的瀑布高处的林子里,鸟儿被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扑簌簌飞起。 一群立身于马的劲装杀手拥簇着一个身形高瘦的黑发男子出现在阳光、河水与天际的交界处。他的眼睛装满了仇恨,目光频频流连于瀑布之下的深潭与密林。 “团主,瀑布这么高,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查看地形后道。 “这条河叫玉清河,通向漕江,为了以防万一,绕道去瀑布下面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扯起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容。那女子武艺出众,杀了他座下那么多人,又深谙水性,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掉?再说燕陌,三十几人围杀他,反倒被他杀死了十数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能让这二人踏上雾烈国的土地。这是桓帝给他的命令,他必须办到,完美无瑕地办到。 “是!”众人领命道。 “走!”杀手们走后不久,瀑布高处又出现了一拨人马,为首之人身着银白狐裘大衣,高冠玉面,在微沉的暮色里显得耀眼夺目。 “殿下,依我看咱们不必再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劳心费神了……”腰跨长刀的玄素话还没说完,就被瀚淳眼中厉芒瞪得不敢言语。好一阵后,见瀚淳脸上神色有了些好转,他才又说:“算我没说。” “追她的杀手们是不会放弃的。她有危险!”瀚淳望着数十丈高的瀑布,思量着道,心中十分焦急。清晨刚收拾好悦来客栈的残局,还没来得及回县衙,就有人来报告说城南郊外玉清河岸边有人打了起来,想起她去的方向正是往南,他便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前往事发地点,结果发现了十来具与悦来客栈前如出一辙的杀手尸体;接着顺着马蹄印儿一路追到芦苇滩,又发现了她中箭而亡的座骑以及数具杀手尸体,岸边满是暗器,派人下水去找,水深难测,无法查看;只好一路尾随着沿途的马蹄印儿追到了瀑布。 她以寡敌众,是为了那名画上的男子么?画上的男子究竟是她什么人?这么高的瀑布跌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吗?一路寻迹而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担心她,担心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以至于控制不住情绪,对多年的好友玄素也动了火气。 “回去吧,殿下!天快黑了,就是要找,也得明早天亮后再寻路下去找呀!”玄素劝说道。看来瀚殿下这回是真的看上那姑娘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看瀚殿下如此失魂落魄过。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瀚淳最后一次望向瀑布的下方,心里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不得不掉转马头,准备回城。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朝众人方向飞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个军将般的人物,急急地朝瀚淳高声大气地喊叫:“殿下,殿下——” “来者何事?如此慌张?”瀚淳双手用力地捏在一起,心里一紧,涌里一腔热情,又突然地惶恐起来。莫非找到她了?是生还是死? “殿下,墨都急报,贵妃娘娘重病危在旦夕,请你即刻回都!”来者落马即跪,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话。 瀚淳难以置信地道:“什么?你再说一遍!”不可能,他离都时,母妃明明还好好的。 “殿下,墨都急报,贵妃娘娘重病危在旦夕,请你即刻回都!”来者重复了一遍。 “母妃病危?”瀚淳登时感到脑袋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不禁泪眼迷蒙:“连夜回都!”胭脂,但愿你还活着!他咬紧了唇舌,心中默念,反手就给了马儿结实的一鞭,再无法顾及任何事情,火速驰骋在回城的路上。 一群人最终飞快地消失在了初春时节的苍茫夜色之中。 第20章 他的本色(1) 顺着玉清河,燕陌与胭脂一直走到天黑,才找到了一个仅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二人站在村口,看着村子里若隐若现的灯光,彼此都有些激动。 “进村吧!”燕陌看着疲惫不堪的胭脂道。 “等等,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进村比较好,说不准刺杀团的人马正在村庄里恭候我们的到来,还是小心为上。”胭脂思虑再三,反驳了他的话。 “既然如此,找处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燕陌提议道。他实在无法再看着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前行。 “我看还是应该连夜赶路才行。殿下,意下如何?”胭脂呼着气,感觉身体在夜风里抖得厉害,回过眼看见强忍住寒风吹袭的燕陌,当下又改变了主意。“殿下,你且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一起去。”不明她的去意,燕陌不放心地道。 “不行,你在原地等我。”胭脂坚决否定了他的话,举步朝着最近的农家小院走去。她得为他找几件避寒的衣物才行,否则还没走到雾烈国边界,他就被冻死了。 默默无语,燕陌只好站在原地等待,因为他知道她说一不二,她是不想让他犯险,所以才先行一人去查看情况。 好在,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时间。回来的时候,胭脂手上多了一件像样的棉袄、一条厚实的下装以及一双起来起很温暖的棉鞋。她将东西都递给他,说:“天气太冷!怕你挺不住,这是我在村民家里悄悄拿的,殿下快穿上吧,也好抓紧时间赶路。” “悄悄拿的?”燕陌一怔。 “眼下我们绝不能暴露行踪,万一被刺杀团发现可就麻烦大了。放心吧,我放了一块碎银作为交换,不算白拿。”胭脂打消他的疑虑,背转身走远几步,等他换装。 换完装,燕陌感觉身上暖和多了,与胭脂分食了中午剩下的烤鱼,便急匆匆地开始摸黑赶路。 天亮之时,二人到达了墨绚国最南端的小镇——银雪镇,找了家僻静的客栈,订了一间套房暂时歇脚。 刚进房门,胭脂放下包袱与长剑,朝一脸倦怠的燕陌道:“殿下先在房里歇着,一会儿小二会送热粥热膳上来,我先出去一趟。” 她昨天坠水晕倒,又坚持连续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明明满面风霜,却连坐也不坐一刻便又要出去。想到这些,燕陌内心的担忧极为浓重,急急地问:“你去哪里?” “我得去买两匹马,还得买些衣衫。咱们的装束得好好换一换,否则目标太过明显。银雪镇毗邻褚旭国的丹城,只两天路程。咱们先到丹城,再由丹城边沿的栖凤山直插玉霞关。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经过把守严密的漕江。殿下以为如何?” “这条路似乎并不好走,需要越过墨绚国与禇旭国两道关卡。”燕陌若有所思地道。这条路是比直接从墨绚国出关,通过漕江,再经苍隐国漕州边境转入雾烈国要来得近,只是路况不太好,加上要通过两国边关,怕不是易事。 “殿下放心,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次。来的时候,我已经都打探好了。自从玉霞关与平城失守后,墨绚国的商队为了赚到更为丰富的银钱物资,便联合褚旭国商队开辟了这条商路,直通雾烈。如今这条路商货繁忙,最适合我们掩藏身份,借以归国。” “好吧!”想不到,她早就已经未雨酬缪,安排稳妥。燕陌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心中对她的信赖一点点垒加起来。 “殿下好生歇息,我去了。”强打起精神,抖了抖身上皱起的衣衫,胭脂掩门而去。 如此乱世,雾烈国若得此女子为后,将是史上少见的幸事,十二皇弟去得太早了……看着她削瘦的背影被渐渐关闭的门隔开,燕陌如是想着,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银雪镇为墨绚国边关城镇,四海客商齐聚于此,来往穿梭,可谓热闹非凡。在这块商货交易频繁的风水宝地上,吃喝玩乐应有就有,可说没有买不到的商品。 因为来时经过这里,胭脂对这里的环境相对熟悉了些。很快,她就买到了现成的服装衣饰,既有给燕陌的,也有给自己的。 正当她抱着装服装的小包袱从店家走出,准备前往隔街的马市时,街道的一头出现了四五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物,身着清一色灰色长袍,腰上均系有一方白玉,显得颇为儒雅。她心里一惊,赶忙混在了人群堆里避其眼目。数日前她经过丹城时就曾见过这几人,那时他们并非如此商户打扮,而是武将模样,随侍在一顶空前豪华的大轿边,好像属于禇旭国某个位高权重的名门望族。 等几人骑马远离了闹市,胭脂从人群堆里走出,朝隔街的马市走去,边走边犯嘀咕。四国通商由来已久,即使眼下两国战乱,四国之间的商队仍相互来住密切,可是刚才这几人为什么要刻意装扮成商人的模样来邻国?他们来做什么?他们明明是禇旭国武将,可不是文人或商人。 自从苍隐与雾烈开战后,向来爱好和平的墨绚国仍像十年前漕州战乱一样全心致力于规劝两国,而褚旭国则不闻不问,大有点儿‘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就是偶有书信于苍隐、雾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有几分诚意。那时雾都失陷,驸马修越曾回禇旭国求兵援助,结果吃了个闭门羹,空手而回。眼下,四国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这些人如此动作究竟有何目的? 胭脂思来想去,不觉马市已到,飞快地挑买了两匹好马以及合适的马具,付了银钱,左右手各牵一匹往客栈方向走,谁料回到客栈,竟见几名灰袍男子正坐在客栈厅堂里有说有笑,自己反倒楞了一回,还是店家伙计主动上前为她牵马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装作一边呵气一边揉搓着双手,自然地穿过厅堂。好在几人一直在饮酒作乐,没有发现她的注视,胭脂也就放心地上了二楼。 急匆匆推门进房,却不见燕陌的影子,她的心凉了半截,该不会他又出什么事了吧!不是让他在房里好好休息一阵子的么?怎么她出去一趟后就不见了人?里外两个房间所有物品未有零乱的迹象,她随身的小包袱像被人动过,打开看看,却未少一物。就在她莫名焦虑,过滤着各种可能性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你回来了?”是燕陌的声音。 饱受惊吓的心脏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的心跳,胭脂放下装衣物的包袱,用有些责怪的语气道:“我不是说过请殿下在房内好好休息一下吗?您怎么随随便便就出去乱走?万一被刺杀团的人发现怎么办?你知道不知道你对雾烈国有多重要,你……”在回转身的一刹那,胭脂停止了说话,双眼望着面前整洁宜人的燕陌,一直呆在原地。 燕陌乍见她极度惊愕的样子,一时失笑:“怎么?我的样子很怪吗?”过去七年,他打定主意隐姓埋名,一直浪荡过活,不修边幅,外表形象要多糟糕就多糟糕,如今里外沐浴一番,洗净梳直满头蓬乱的头发,刮了胡渣,用盐清洁了口腔,一下子就变得神采奕奕。 老实说,她真的非常不适应他一下子从邋遢无章变得清新怡人的样子,尤其眼前的燕陌和逍遥台上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看来你得好好习惯我现在的样子!”燕陌眨了眨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些调皮地扬起浓浓的眉,表情有些促狭地看着还没有反应的胭脂,然后指着她手上的男装:“你手上的衣衫是给我的吗?” “呃,是……是给殿下准备的。”胭脂动作有些僵硬地将手上的禇色衣衫朝他递去。 接过衣衫,他自然而然的神色里多了份得意之色,没想到稍稍打理一番居然把向来遇事从容不迫的她都惊住了。“不要一直叫我殿下,叫我燕陌就好。” “殿下快换上衣服鞋袜吧!”胭脂没有改口,径直走向外屋,以便让燕陌在里屋换装。她记得侍卫长带她回雾都前,在玉霞关的军营里,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穿着赤袍金甲,头戴缨羽,威风八面,一挥手,便有数万大军为之齐声高呼,何等荣耀!这么多年后,他变了许多,变得稳重了,变得谨慎了,变得内敛了。雾烈国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懂得韬光养晦的帝王。 第21章 他的本色(2) 就在她思绪翻滚之时,内屋的门轻轻地开了,燕陌站到了她面前,夺走了她的目光。平心而论,他长得很是出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成熟的脸棱角分明,唇部上方与下颌处还有着刮去胡桩的青印儿……放眼看去,他的身上总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沧桑感,这大概是离国出走的这些年磨练而成。 见她只是欣慰地看着自己,燕陌感觉一身上下有些不自在,自顾着左右查看自己穿得还有什么不妥:“为什么不说话?我这样穿着……不好吗?” 褚色的长衫,斜绣着云边的领口,柔缎制的暗褐色腰带,再配上青靴一双,整个人较之前增了数分雅致,再不是坐在土地庙门口的流浪混混。胭脂菱唇微启,忍不住赞了一声:“很好!” “那就好。好些年没有这么穿了,连我自己都有些不习惯!”燕陌用手撩了撩额际垂下的长发,试着在胭脂面前走了几步,似乎想找回一点儿从前的感觉。 “晚些时候,殿下将发绾起吧,现在这样看起来很怪。”看他长发披肩,胭脂提醒着说,开始想接下来赶路的事。 “对了,你吃过了吗?我为你留了些点心,用棉被焐着呢!”突然想起她还未用早膳,燕陌走回里屋,掀起棉被,将一个还热乎乎的小布包取了出来递给她。 “刚才出门在街市上吃过了,先收起来吧!马匹以及赶路用的干粮我都准备好了,午时一过我们便赶路。我向侍卫长许诺两月便回,眼下仅剩一月时间,时间很紧,能给殿下的休息时间不多。趁现在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请殿下好生休息。”胭脂没有接他手上的食物,中规中举地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趁着刺杀团尚未追上来,借此良机走得越远越好。 也就是他梳洗一阵的光景,她就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可谓神速。不过,听着她一口一个殿下地叫,燕陌隐隐有些不快。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与自己有距离,他希望她叫自己的名字,只有如此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才是平等的,才有可能靠得更近。“不要叫我殿下,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心如玲珑的胭脂听闻他强调的话语,内心一震,莫非昨日水下为救他的那一吻让他误会了吗?燕康尸骨未寒,大仇尚未得报,雾烈危在旦夕,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即便儿女情长,对象怎么能是自己?即使她不认为自己是雾烈的皇后,可廊、沧二城的百姓并不这么认为。抬眼望他,正见他睁着坦诚的眼睛注视自己,胭脂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紊乱,开口轻言细语地提醒:“我想殿下是误会了某些事情,保证殿下的安全是我的责任。殿下须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切勿忘记雾烈国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只不过他一句话,她便凝重如此,恍似如临重担似地。燕陌看着她,话语一转:“如果我命令你不许叫我殿下呢?” 看来他是铁了心如此,胭脂微叹着,不发一言,走向房门。 “如果你不叫我燕陌,是否意味着我得叫你一声皇后?”燕陌在她身后补了一句,或许她不愿意那么叫他是因为十二皇弟的关系吧!她与十二皇弟之间,是否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这样,她就不应该亲自前来寻他才是。 燕康,那个爱她至深的男子,虽然她不曾爱过他,心却为他的死染上了疼痛。胭脂欲出门而去的身影有些晃动,强忍住这些幽微的心情,沉着地道:“大婚时,他就站在新房门口,还未进门就中了箭,所以我不是他的皇后,不过我会为他复仇。” 这么说她并不爱十二皇弟,只不过是因为责任?燕陌突感快慰,某些决定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不再勉强于她。 身后人不再说话,胭脂松了口气,偏在跨出房门之前又想起了楼下大堂中不明身份的四五个灰衣人,转头面向燕陌,却与他澄澈的目光撞在一起,慌忙别开道:“我上楼时,大堂里正坐着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咱们还是别生事端的好。殿下且在房中休息,尽量别下楼,我会让小二将午膳送进房间。” “你还要去哪里?”燕陌问。 “我去梳洗梳洗。”胭脂答道,心想又是落水,又是赶路,一身上下脏得发臭,要是再不梳洗一下,恐怕头发都得长虱子了。 “嗯,是该去洗洗了,要不然你就快变成女混混了!”看她两手空空就准备去梳洗,燕陌哑然失笑,转身在里屋取过装衣物的包裹,朝她扔了过去:“你该不会打算这么空着手去梳洗吧?” “呃,谢谢!”胭脂窘着脸接过包裹,赶紧冲出门去。 房内的燕陌见状,笑得更加灿烂,哪里像一夜赶路未眠的人? 事实上,当燕陌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户口退出了房间,时辰已近黄昏。不是要赶路的吗?胭脂呢?从床上猛然坐起,他起身推开了门,发现胭脂身着枣红色的小袄,黑亮的发丝披了一肩,趴在外屋的木桌上睡得正浓,右手紧紧地抓着剑,保持着随时都能出招的架势。 她实在是太紧张了,就连熟睡时也不忘记要保护他。燕陌脸色一柔,撩开她散在肩上的乌黑发丝,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又极其小心地取走她手里的长剑,将她轻盈的身体抱了起来。想是她睡得太沉,竟未被他的动作吵醒。 燕陌笑了笑,将她安放在了床上,为她脱去靴子,拉过还暖着的棉被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地道:“安心地睡吧,就是赶路也不急着这一刻。我一定会将你带回雾烈。” 他就这样安静地守着她,不觉得累,亦不觉得饿,看着她憔悴削瘦的脸在睡梦中显得如此安祥,听着她平静的呼吸声,感到极为惬意。哪怕是她的眉轻轻皱了一下,他也觉得那是美妙。她算不上美,却自有她动人的地方,比如危险来临时,她能勇敢地站在他的前面,那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能做得到的。十二皇弟好眼光,现在的雾烈国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位坚强勇敢的皇后。 她睡得并不安稳,做了梦,梦见了那场惨烈的战争。她看见娘亲与爹爹拼了命要救自己,却被凶狠的士兵砍倒在地,鲜血直流。她看见明晃晃的刀朝自己砍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却看到一把闪着绚丽光芒的长剑隔开了当头而下的刀锋,割断了那个士兵的喉咙。她吓得退后了一大步。长剑的主人有着一张白晳的面孔,目光精锐,冲她笑了起来,很温暖。 “你……你的剑……很漂亮!”她用稚嫩的小手指着他手中的闪亮长剑,结结巴巴地说。虽然他的剑也溅着血花,却并不让她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很奇异。 “小丫头,剑是用来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惊恐地看见从他身后砍下来的刀,来不及叫喊,来不及哭泣。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已然倒在她面前,吐了好多血,整张脸痛苦极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士兵正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军刀正嘀嘀嗒嗒地滴着血,那是他的血;紧接着这个士兵又被赶来救援的几个士兵一阵乱刀砍倒。 她睁大着了满是恐惧的双眼,伸着颤抖的小手,抓住他大她许多的手,多么希望他重新站起来…… 慌乱中,来了好多花脸的还带着伤的士兵,惊叫着将他从地上抬了起来,一边抵抗追兵,一边后退。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被抬走。他的剑和他的人躺在一起…… 她的耳朵里全是兵器交鸣的声音,然后一切静了下来,剩下的是断壁残垣,冒着灰烟。同她一样失去亲人的人们哀嚎着,痛哭着,声嘶力竭。她坐在已经断了气的娘亲与爹爹旁边,哭不出来,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以血泪和生命作为代价的战争有多么残酷。 “剑是用来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人!剑是用来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人!”她陷入梦境,嘴里呢喃着同样一句话,反反复复。 她是做什么奇怪的梦了吧?靠着床柱休息的燕陌被她的梦话扰醒,看着她不断嚅动的双唇,摇晃得厉害的头部,还有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的双手,赶忙左右拍拍她的脸,道:“胭脂,胭脂,你醒醒……” 被拍了数次,胭脂感到脸颊上传来的温度,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睁开双眼,只见燕陌坐在自己面前,再一看自己躺在床上,一骨碌便坐了起来。她怎么睡在床上了?糟糕,不是午时后就得赶路么?环眼一看,房间内正燃着灯烛,昏黄昏黄的,看样子天已经黑了。一把掀开棉被,赶紧下床,忙着将靴子套在自己脚上。“我睡了多久?” 第22章 他的本色(3) “我醒来,看见你趴在外屋的木桌上睡得正香,所以将你抱到床上好好歇息。”他尽可能温和地笑笑,看她刚醒来就着急成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现在什么时辰?”穿好靴子,她利落地站起身,整了整一身衣衫,飞快地将长发挽成简单的飞髻,以新买的竹钗固定好。 “已经快子时了。” 她一听,乍然惊心,自己竟耽误了这么久,“什么?子时?不行,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说完,她一个箭步将装着寥廖几件物品的小包袱挂在肩上。 见她雷厉风行,说走就要走,燕陌一时情急,赶紧抓住她的肩膀,道:“胭脂,听我说,赶路也不急在这一时。以你的疲备之躯,就算连夜赶路能赶多远呢?” “能赶多远就赶多远,请殿下不要怕辛苦。”她斩钉截铁地道,扭身脱离他的钳制。 “好。就算你能赶得远一点儿,可是你顾着赶路,身体熬坏了,到时刺杀团追来,我们如何抵抗?总得要考虑这一方面吧?”她的身体已经够疲惫了,如果再这样马不停蹄地熬下去,肯定经受不住。他得让她休息,至少从现在起休息到天明。 他说得亦无不对。若是体力尽失,刺杀团一来,岂不束手就擒?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胭脂细细思量着他的话,伸向桌案取剑的手缩了回来。 见她有所动摇,燕陌稍稍有了喜色,又道:“好好休息,等天一亮,我们就赶路。骑马可比走路快多了,耽误不了多少!” “也好,就依殿下的吧。”重新将小包袱放回去,胭脂欣然道,走到炭炉前轻轻坐在炉边椅子上,伸手烤火。“殿下快睡吧!” “还是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我睡不着,而且肚子也饿了。”她找了借口道。路途遥远,她得小心应对,以防意外,得为他守夜才行。 “是因为刚才你做的梦吗?你一直在说梦话。”燕陌猜测地道,取过他先前向客栈订的瓦煲饭菜,放在炭炉上加热。 “只是个梦而已。”她装作不以为意地道。 “真的……只是梦?”燕陌认真地看着她,再次确认。 “只是梦。”胭脂加强了肯定的语气道:“殿下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既然她坚持,燕陌她就不再多说什么,去了外衫,倒床呼呼睡去。 见他睡去,胭脂放下心,一手托腮,一手挑拨着瓦煲里的饭食,闻着饭香,思索着梦境。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突然梦见,连她自己都感觉久违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还活着吗?或许她将这份担心藏得太深,深到自己也未曾察觉。 辰时一刻,天色依旧朦胧,胭脂从伙房端来一盆热水,推门走进里屋,见燕陌已穿着妥当,只余长发未束,遂将热水放在搁架上,颇安心地道:“殿下先洗面,一会儿收拾好,用完早膳就赶路。” “好。不过得麻烦你为我束发!”燕陌不好意思地道。未出走前多是宫女为他束发,辗转流落的这些年,他懒得打理,日日蓬头蔽面,这会儿猛地要他自己束发,难免手生,足足忙了一刻也未见梳理好,见了胭脂就像见了救星般。 “好。”虽然为男子束发多少有些暧昧,胭脂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以免他难为情。 这下子燕陌放下心,很规矩地坐在木凳上,让胭脂用木梳仔细地为他梳理,然后挽高作髻,以簪固定。 见她动作迅速,将发挽得齐整舒适,燕陌理了理鬓边短发,赞道:“胭脂巧手!” 这原本应该是她为燕康所做的事,想不到却为燕陌做了。胭脂沉眸不语,好一阵才放下木梳,瞟了一眼自己这双并不像闺阁女子那般细腻酥滑的手,有些抑郁地走出里屋:“热粥、小菜都放在外边的桌上。我先下楼结账备马,殿下用完膳直接到客栈门口吧。” 是自己说错话了吧!燕陌明显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无从安慰,只得按她所说梳洗用膳。 一炷香后,燕陌下楼,与柜台还打着呵欠的小二打过招呼,径直走向客栈大门。 天色尚早,只依稀见得人影,门口几盏灯笼摇来晃去,寒风呼呼吹袭而来。胭脂牵着两匹高壮的马,挺身站在灯笼下。灯笼的柔光将她的身形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看在燕陌的眼里尽是寂寥。“走吧!” “好!”胭脂见他已到,利落地踩蹬上马,驾乘而去。 燕陌追随其后。清亮的马蹄声在冬日的黎明中回旋荡漾,那么和谐。 二人刚去不久,四五个灰衣商人从客栈里跨出,相视一笑,然后上马朝着他们的方向尾随而去。 离开银雪镇后,燕陌与胭脂除中途用餐时间外,不眠不休地一路狂赶,不仅顺利地通过了墨绚国与褚旭国的边境,而且未有发现刺杀团的跟踪。原本两天才能到达的丹城,只花了不到一天半时间就到了。 远远望着丹城城门上高耸的鼓楼,还有那迎风招展的旗幡,胭脂抹了抹额边流下的汗水,很是愉悦。 “要进城吗?”看着她因为呼吸急促而显得红扑扑的脸蛋,燕陌也被她身上的高兴劲儿感染了,轻轻勒住缰绳,控制好马匹的速度。 “不用进城,先找家店歇脚,用完午膳再上路。顺利的话,天黑前我们就能抵达栖凤山。从栖凤山到玉霞关,走小道只需要三个时辰。”胭脂胸有成竹地道。 “就照你说的办。”燕陌附和着,跳下马,走向道旁不远处一家酒肆。 就在这时,四五个灰衣人骑着马,以奇快的速度从胭脂身边掠过,朝着城门飞奔而去。 胭脂一眼就认出他们,心底纳闷儿。这些人昨日与她住在同一间客栈,虽说相安无事,却总让她感觉怪异。这不,她与燕陌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下马,他们也到了,明显是一直跟在后头。不知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胭脂,快下马呀!”听得叫喊,她回首,见燕陌已经坐在酒肆里悠然品茶,赶紧下马走了过去。 “你在看刚才过去的几个人吧?”等她落座,燕陌便笑了起来。 “嗯。”点头同意,胭脂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口,似乎连马也没下就进了城。 “他们一路上跟着我们呢,好像并没有恶意。”燕陌又笑,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我见过他们,不过是武将模样,跟在一辆豪华的车轿边。”胭脂饮了一口茶,招手叫来伙计,点了几碟小菜,要了白米饭。 “你认为他们是何方神圣?” “说不准,但他们确实是故意跟在我们后面。” “别多想了,想也没有用。他们想跟就跟呗,反正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也没有规定只有我们走得,他们走不得。”燕陌不以为意地道。 被他毫不在乎的话折服,胭脂轻啐道,“你倒是看得开,万一又冒出匪帮、恶霸,看你到时怎么办!” “到时我三下两下就打跑他们,怎么样?”燕陌夸张地比划道。 瞧见他逗笑的轻松模样,胭脂弯起嘴角,微微一笑,道:“贫嘴。” 从逍遥台上相见起,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胭脂笑,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无邪,仿佛所有压在她肩上的沉重负担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觉凝视着她,心想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吧! “怎么了?”见他傻兮兮地看着自己,胭脂疑惑道。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燕陌如实回答。 胭脂脸上笑意突然因为他这话僵在原处,恰好酒肆伙计端来了饭菜,“吃饭吧!”勉强吐出几个字,她借埋头进食的动作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她是不爱笑,因为她的生命里鲜少发生可以让她笑的事情。娘亲和爹爹死时,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更别说笑;那个救他的英武少年,偏偏就倒在她面前;被侍卫长带回雾都后,一直住在侍卫营她专属的小屋里,整日整日地面对着人高马大且武功高强的侍卫们,舞刀弄枪,如何去笑?后来侍卫长为她请的西席待她极为严厉,每当她不能完成功课,便以戒尺打她手心,以示惩罚,督促她好学上进。近十年的时光里,待她极好的燕康偏偏贵为雾烈国最小的皇子殿下,怎是她可以高攀的?江山飘摇之际的大婚,老天却夺走了生命中待她最好的人,昏惨如梦。 第23章 红妆赠剑(1) 并非她不想笑,而是她笑不出来。自十年前那场战争起,她眼看着待她好的人一一离去,却无力阻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不知道自己为谁活着,更惶论以笑面示人?久而久之,严谨得近乎于冷漠的表情成了她惯有的表情。为了寻他,她已经尝试着用最柔和的方式待人,只是并不成功。她还是那个好强得不输于人、凡事认真到底的她。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看她又回到了清冷的壳子里去,燕陌猛然心痛起来。 她扒饭的动作停了一下,紧接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不曾将头抬起,因为她不想也不愿意让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只得生硬地提醒他:“时间紧迫,快些用膳吧。” 胭脂,我如何才能让你尽情展现你真实的自我呢?燕陌心中重重叹道,依言默默夹菜入口。 同桌而坐,同盘而餐,两人偏未有多言。 膳毕,稍适歇息,两人沿着护城河绕城而过,朝着东南方向的栖凤山行进。一路上,燕陌想尽方法,试图让她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些,结果适得其反,惹得她寒冰满面。 虽说年关刚过,交前往栖凤山关口的道路上却影影绰绰,穿着各异的人吆喝着驾着载满货物的马车,满脸笑容地奔赴目的地,都想赶在新年伊始赚得一份吉祥如意的回报。 官道两旁飞速倒退的雾松夹杂着雪色构成一副连绵不断的图画。胭脂迎着冷冽的风,耳听四面,放马奔驰,领路在前,丝毫不在乎风吹在脸上那种刀割般生疼的感受。 眼看原本就阴沉的天色,愈加灰霾,像是要下雪的征兆,燕陌朝胭脂的背影喊道:“胭脂,还有多远?” “前面转个弯就能看到山脚。快下雪了,你最好快一点。”胭脂回头答话,谁知转回头去,一枝伸出路面老长的树枝挡在了她面前,眼看就要朝脸面划过来。一颗小石头准确无误地击断了松枝,距离她极近地擦着马匹的鬃毛落向地面,由于树枝断裂,枝叶上的积雪哗啦啦地往下掉,淋了她一身。 燕陌上前,轻轻地拍落她发髻上的雪,声柔如春:“下次回头的时候小心一点。” “嗯。”胭脂低声道,整理好衣衫,轻夹马腹,徐徐前行。 女儿家哪有不爱美的呢?看她有些许泛白的脸色就知道。若他出手再慢些,细密的松针就该划破她的脸了。与她比肩前行,燕陌较之先前畅快不少,笑了笑道:“原先打算将先前拾的小卵石都扔了,后来想想还是留了下来,这会儿还派上了用场。” 胭脂脸色微红,柔暖许多。 前路如她所言,转了个弯便看到了栖凤山山脚。山脚下有一排供人歇脚的茶楼饭馆,官道于此一分为二,一条往正东方向,一条往正南方向,均极为热闹。行车走卒络绎不绝,趁着天色未黑,雪天尚未来临赶得飞快。 “往东的一条通向玉霞关侧面的关口隘道,往南的一条通向漕州。”胭脂一脸忧色,在银雪镇耽误了一天,只怕现在两条路上都有重兵把守,要想过关难上加难。 “两条路都走不得。”燕陌平静地道。 “当然。”胭脂一声沉吟。 “胭脂,上山看看雪景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你说呢?”燕陌盯住她的侧脸悠然一笑。 “栖凤山原名梧桐山,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是传说中的凤凰栖息地。四国75年,禇旭国君主下令兴建栖凤寺,奉为皇家福地,香火鼎盛,此后逐渐成为闻名四国的庙宇。殿下可是有福了,能一睹盛景。”胭脂望着高耸入雾的栖凤山,道。 “是吗?”他淡然地道。小时候他就听说过这座庙宇,能亲眼见见当然是件大好事。只不过,再好的庙宇都不如自己的国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觉已驱马至山脚下,左右四顾后,确定没有可疑人物后,方才下马落脚。二人刚一落座,冉冉白雪便漫天而下,飘飘洒洒,好不美妙。 只不过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美景并没有让胭脂感到轻松,而是面色更加沉重。 就当饭馆的伙计端来饭菜之时,不远处一辆急驰而来的豪华车轿吸引了他俩的注意力。车轿两旁跟随着十数名骑着高大马匹的武士,个个精神抖擞,穿着打扮极似富贵人家。只须臾时光,车轿已至面前,随着车夫一声清亮的吆喝,武士们整齐一划地下马,毕恭毕敬地立在了车轿两旁。缀着大红丝穗的厚重轿帘被撩了起来,先是走出个小丫鬟,动作灵敏地跳下车来,然后接住从轿帘后伸出的一双白玉般柔润的手,一半搀扶一半恭请地将一个身着血红装束且挽着高髻的女子由车上接下来,最后径直走向饭馆大门。 因为相隔极近,两人将红装女子的面容看了个真真切切,均不由得倒呼一口气。此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只在高耸入云的发髻上别了三支银白羽毛,一身名贵服装,却不见半点修饰之物,走起路来轻盈之至,浑身上下所透出的竟是种罕见的英野之气。再看她的面容,虽未着脂粉,却生得烟波明眸、丹唇皓齿,标致极了,古今国色也不过如此而已。即使定力非凡的燕陌看了,也明显地呆了一小会儿。 倒是胭脂,乍一见到此女模样时虽有心惊,却生了更多疑问,因为这辆豪华的车轿与她数日前初到丹城时所见的那辆并无二致。她身边的十数名武士中的四五人正是从银雪镇一直尾随着燕陌与她入了丹城的那几个。此番又见,胭脂怎能不心生疑窦?丹城地处褚旭国边境,算不得繁华之城,时下正值年关,出现如此非同寻常的女子绝非偶然。莫非又有什么事会发生么?想到这里,胭脂心头一紧,正见绝色女子进店,店家嘘寒问暖招待极为热情,将其迎向正好位处胭脂隔壁的雅座。 那女子莲步款款,身形婀娜多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入座之前冲胭脂与燕陌的方向亮出了一个浅淡的三分笑容,坐时方向与燕陌正对面,目光也似有似无地朝胭脂与燕陌扫了一眼。 女子入座后,十数名背负各式兵器的武士分两组,一组环立其后,一组在邻桌入座,由那小丫鬟统一递了银钱,要了酒食饭菜。 “快些用膳,我去准备干粮,咱们得冒雪上山。”胭脂运作迅速地食毕,啜饮一口茶水,小声地道,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柜台去了。 “胭脂,你才吃这么一丁点儿……”燕陌抬眸,胭脂已走到店家柜台,知晓她一向言不虚发,只得摇摇头,继续横扫桌上的三盘菜肴,却分明感觉到从正对面传来的打量目光。 邻桌,小丫鬟附在绝色女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主子,是他。错不了。” 绝色女子当即会意,颇为满意地笑了,将目光调开看向别处,心里已经有数。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一月前,她接到飞鸽传书,便火速赶来丹城,确信见到书信中所诉的名为胭脂的女子后,当下便派了人一直跟随注意,沿途暗中加以护送,直到她找到了燕陌,辗转至丹城,这才在两人前露了面。看样子,他们的确需要她的帮助。如果胭脂与燕陌不能顺利回国,四国的棋局恐怕得偏离预期的想象,翻天覆地。他们需要她的帮助,而她理所当然的也需要他们的帮助。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 因为上山的路极为湿滑,天又下着雪,不但用不上马匹,反而会因为牵着两匹马影响正常的行进速度,所以胭脂将两匹马抵给了店家,不仅免了饭钱,还换得好大一包干粮以及一些生活所需品。 等她回桌,发现燕陌早就离开了座位,正自觉地在大门口踱着步子等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胭脂为保送他一路平安已费尽心思,哪还有多余的心情去关注对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绝色女子?于是三两步便跨向燕陌,递给他一只竹编斗笠,携着他绕过酒肆饭馆,避开直通至栖凤寺的开阔气派的石阶大路,从梧桐林间的山间小路往上攀爬。 走了一阵,天色便暗了下来,白的雪、黑绿的树对比分明。燕陌一身上下冒着热气,头顶的斗笠上满是白雪,披风已有些湿润,稍稍停步喘了几口气。 “还得有一小会儿便到栖凤寺,再坚持坚持。”胭脂边说边走,快步若风。 第24章 红妆赠剑(2) 天色暗淡,加上他们所走的又是静僻的山路,胭脂的轻言细语到了这境地里也变得大声起来。燕陌听得真切,几大步便走到了她前面,问道:“不是要连夜赶路吗?” “是要连夜赶路,只不过上山的路都要经过栖凤寺,我们可以在那里准备好火把再翻山。”胭脂解释着,将肩上有些沉的包袱向上又推了推。 燕陌大手一捞,不由分说地取过包袱往自己肩上一挂,道:“我来背。”她把护送他回国当作重大责任,将粗活、累活一力承担下来,从不表现出半点倦怠与抱怨,这是他于心不忍的。 为他说不上温柔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胭脂脚步一顿,谁知路滑,脚下竟没踩稳,身体一下朝路边倾斜,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呀——” 眼看她头上沾满雪花的斗笠翻在了地上,整个人就要摔倒,燕陌眼疾手快,长臂一勾,揽她入怀,下颌正好碰触到她光洁的额头,丝丝秀发传来浅淡的皂角味,丝许隽永的感受从内心升腾起来。他竟有种不想放手的冲动,想要尽可能地延长这片刻的时光。 “谢……谢谢殿下!”胭脂有些慌乱,心突突地跳起来,面色微红,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子拥抱。 其实慌乱的并不只是胭脂,燕陌亦是一样。少时,他和众位兄弟们不同,未有过早地娶妃,将大半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研文习武之上,虽然总有美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从未对任何女子有过深层次的接触。是以,胭脂在水里吻他的时候,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一直缠绕着他至今。 两个慌乱的人对于这样一个不经意间的拥抱,都有点陌生,又都有点不自然,只得迅速弹开。好在暮色正浓,将彼此之间的尴尬化于无形。 胭脂弯身拾起斗笠,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安,道:“快走吧,再不走天就全黑了。” “嗯。”低哼了一声,燕陌勾起了嘴角,看她背影渐远,才非常高兴地跟上去。其实,坚强如她也有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例如刚才。 栖凤寺 天幕全黑,大雪飘飘,寒风烈烈。 寺庙雄伟的开殿山门前,两列立姿入定的僧人高举着火把严阵以待。山门正中站着一个红装高髻的奇美女子,双手捧着一把造型特别的古剑。在她的身后,数名武士围作半环形,俨然一堵挡风的墙。长相俏丽的小丫鬟高高举起一把大伞,为主子遮挡雪花。 “主子,您说他们会来吗?我们都等了好一会了。” “会的。只要是上山的路都得经过栖凤寺。他们还没到是因为他们选择走了比较安全的山路,比石阶大道要绕得远。”她耐心地回答了丫鬟的话,清爽地笑起来,丽质天成的脸在火把光芒的映衬下显得嫣丽无比,仿佛一切事物都在她掌握之中一般。 小丫鬟安静下来,因为她知道主子的话向来有的放矢,绝不会出现差错。 果然,没过多久,胭脂与燕陌双双出现在了山门前。众人眼神明显一亮。红装女子脸上的笑意又增几分,浓重之至。 倒是胭脂与燕陌见得眼前阵仗,楞了好一会后,还完全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阿弥陀佛。”一声响号的佛号后,人群里走出个身披红袈裟的老禅师,站在台阶上极为礼遇地道:“恭迎七殿下大驾栖凤寺。” 胭脂与燕陌又是一惊,这老禅师怎么知道他们要来?两人谨慎地互望一眼,交换眼神后,不约而同看向了红装女子。 见两人未有动身,红装女子知其心思,莺声道:“七殿下人中龙凤,地位尊贵。小女子向来敬佩,派人暗中一路保护,今日得以相见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今七殿下欲归国而去,小女子有一物相赠,耽误二位片刻。”说完,她走下台阶,手托长剑朝他交付过去。 燕陌未有伸手去接剑,看了看身边的胭脂,向她征求意见。 胭脂未有只言片语,因为她也不知道此女是何许人也,竟神通广大到知道晓他的真实身份,还派人暗中加以护送。虽然面前女子看起来并无恶意,像是真的纯粹赠剑,可在这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的年头,冷不丁钻出这么一号让人摸不清虚实的人物对两人如此盛情,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见两人均有迟疑,红装女子大方地笑起来,道:“七殿下一路回国,想必会惊险至极,手中若无称手的兵器,何以却敌?二位切勿多虑,小女子只是想助你们回国,聊表心意,还请收下。此剑名曰疾电,取其剑光如电,切金如泥之性。经朽磨之,则生烟焰;金石击之,则火光流飞。今赠予七殿下不过是名剑配英雄,相得宜彰。这位姑娘以为呢?”红装女子何等聪明之人,岂有看不出燕陌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胭脂未有点头之故?所以最后一句竟是对着胭脂说来。 “既然这位小姐慷慨相赠,殿下不如收下,他日战后再谢不迟。”胭脂脑中思索飞快,看清此女的确未有恶意,况且燕陌的确是需要兵器防身。 听一向处事慎之又慎的胭脂一口应下,燕陌多少有些意外,当下掩去怀疑的神色,接了剑,细细端详了片刻:金丝缠制的吊穗,鱼皮制的剑鞘,精铁所铸的剑身,当真光如疾电,锋利无比。当他的目光移至靠近剑柄的剑身时,发现两个阴阳相套的小篆——疾电,竟浑身震动。如果他记得没错,名剑疾电出自两百多年前明珠王朝最负盛名的铸剑师鹿昆之手。当时,明珠王朝尚值盛景,无论皇室还是平民都崇尚佩剑,因为剑既代表君子风范,也代表受人尊敬的地位。鹿昆身为皇家钦点的铸剑师,一生铸剑无数,名满天下,却仅有二剑得他自身推崇。此二剑同日同时同炉而出,均供为明珠王朝皇室专用,其中一柄正是疾电,而另一柄名为幻光。相传四国伊始,二剑便下落无终,再也没有人见过。何以现在竟出现在现前女子手中,转眼之间便成为了自己的物品。这中间究竟有何用意?直接问肯定问不出结果,燕陌压下心头疑问,只得言谢:“小姐的馈赠,来日再谢。” “七殿下不必客气。家国事大,馈赠事小,况且再见之日亦不久远。”红装女子眉峰高扬,英气逼人,一双明眸虽正色望着玉树临风的燕陌,实则时刻注意着胭脂神色,暗叹胭脂卓然不群的英挺之气,就算自己与之相比也未必占得上风。世间怕是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这样坦然从容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吧?相惜之情渐渐溢于言表。“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胭脂也没有少打量红装女子,听了话,故意反问道:“小姐又该如何称呼呢?今日殿下与我受小姐馈赠,还请小姐赐下芳名,今后定当涌泉相报。” 知晓她是想问自己的底细,红装女子莞尔笑道,“既是赠,就不图回报。茫茫人海,我本漂萍,聚散都是缘,何必拘于俗礼呢?” 分明是有蹊跷,才不敢以名示人吧!胭脂暗忖,不再计较,转向一旁赏剑的燕陌道:“殿下,该起程了。” “东与南两个方向关口被封,查得甚严,追截你们的人未必就比你们笨。你们能想到的,他们未必就想不到。天黑如漆,栖凤山地势险要,还是让我送你们一程,权当护送,有个照应。” “小姐慷慨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就请小姐代作安排。”燕陌沉稳地道。她若想抓他与胭脂,早就可以下手,不用等到这个时候,倒是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反正现成的资源不利用白不利用,万一真在从林撞上刺杀团,也还不至于势单力薄。 胭脂未作二话,默默站在燕陌旁边。 见二人都表示赞同,红装女子面色欣然,朝身后数名僧人、武士摆手道,“开道往后山。” 老禅师面容慈祥,亮了声佛号后带领众僧人引路在前,燕陌与胭脂受邀走在其后,红装女子次之,而后是她的丫鬟和武士,前后约有近三十人之众。 众人先入栖凤寺前的塔林,而后途经大雄宝殿,再经文殊院,至栖凤楼,绕过亭台僧舍,转入后殿,最后穿过寺庙后山门,看到了黑山白雪及浓密的梧桐林。 在后山门前,又是一番作别,老禅师带着僧人回寺。由红装女子携其武士护送胭脂与燕陌继续沿着后山石板小道向上攀越。 第25章 红妆赠剑(3) 武士们举着火把,将山间小路照得极为清楚,健步如飞,仿似爬惯山路般,个个像没事儿人似的。好在燕陌与胭脂均身负武艺,速度也跟得上。随后的红装女子及她的丫鬟虽看起来身子骨单薄,却面不红气不喘,让胭脂与燕陌不由得暗中称奇。 所幸一路无阻,众人都是练武出身,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便顺利地越过了栖凤山绵长的山脊,到达邻近玉霞关的侧峰,准备下山。 红装女子站定身姿,拂开削肩上的雪迹,玫瑰色的脸美丽不方物,敛了敛神色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处下山不远即是玉霞关,这一带应该没有危险,七殿下一路走好。” “多谢小姐赠剑护送之情,还愿小姐赐名,他日作报。”燕陌理顺被树枝刮散的发丝,抱拳以礼。 “自古英豪皆拥两件事物,一是名剑,二是美人。七殿下如今二者兼得,可谓福如双至。小女子不过是为疾电找到了合适的归宿,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红装女子仍是婉言相拒,说话之时,眼睛的余光总观察着胭脂。 先前燕陌接剑,她未以为意,如今听得剑为‘疾电’——全天下武士都向往的名剑,胭脂也不免暗中吃了一惊。不过这样的惊愕仅仅维持了一刹那,她就发了话:“既是小姐不图报,不肯透露姓名,殿下又何苦强求呢?”然后朝红装女子点头致礼:“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小丫鬟将两只火把分别递给胭脂与燕陌,然后与十数名武士一起靠在红装女子周围。 “后会有期。”燕陌朝面前被火光照得极具魅惑的面孔看了最后一眼,眼光扫过朝她身边的所有人,举着火把转身走向山下。胭脂举步随后。 待两人行远,再不见火光与身影。红装女子原本沉静的脸突然显现出一股肃杀之气,较之先前判若两人。 丫鬟沉不住气,疑惑地问:“主子,您为什么要把疾电赠给他?那可是闻名天下的名剑。” “很简单,因为只有疾电才是幻光的对手。”她媚色十足的双唇倏地张开,呼出好大一口气,好像突然放下了心事般,轻蔑得有些毒恶地笑起来。 “幻光?”丫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数名武士禁不住都为这两字震惊起来,脸上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既敬畏,又有点儿害怕。 然而她却毫不在乎,用同样的声调,平平淡淡地答:“是的,幻光。” 幻光,一直在那个人手里!那个人有一双阴邪的眼睛。那双眼睛犀利无比,能洞悉一切藏在暗处的东西。那双眼睛曾在她少女时光的梦境里晃荡,并且一直持续至今。只不过在那个属于她的豆蔻年华里,他的目光就像幻光所发出的剑芒,看似温柔如幻,实则致命而来。事隔多年后,她终于要与他作对了,终于。对于这一刻的来临,她曾翻来覆去想象过无数次,想不到做足了充分准备,心情仍然极端复杂。 黑夜之中,魅影重重。凛冽的山风呼啸着穿过层层梧桐树网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雪仍在肆虐地飘荡,像谁被撕碎的春梦般零零落落地消失于暗夜的幕布里。她站在山峰顶处,红装袭人,双眼十分敏锐,一会儿望着东面的雾烈,一会儿望着西面的苍隐,默念道:战争才刚刚开始,她要那个人的臣服。 下山的路其实比上山的路还要难走。路很滑,加上白雪掩盖,更加分辨不清路径。偶尔一脚踩空,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燕陌背着包袱与疾电,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棵棵叶子老早掉光的梧桐树粗糙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沙沙的响声。胭脂的情况稍好些,一是没有什么负重,二是踩着燕陌的脚印往前走,很安全。 突然,燕陌的身体晃了一下,一不小心,火把撞在一颗树上,火星四处迸发。胭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儿口,担心地道:“殿下,还是我走前面吧!” 之所以坚持走在前面,就是想让她安全一点,怎能交换?燕陌靠着树干,站稳了道:“不要紧,我走前面。” 大雪的天,他的话带给她无穷温暖。聪慧如她,怎能不知晓他的心意?遂不置言语,默许了他的执念。 不喜欢她无言的沉默,燕陌打开话匣子,唤了她一声:“胭脂?” “嗯?”她轻声地回应。 “你觉得她是什么人?”燕陌满脑子都是对红装女子的疑问。 “从衣着服饰到言语态度都看不出她的身份,只不过地位显赫是肯定的。否则疾电怎么可能在她手里?不过,她倒是大手笔,才一见面就将如此充满传奇性的名剑送给你。”胭脂据实道。 “的确不是一般人,搜索情报的功夫并不亚于苍隐国的刺杀团。”那女子一直掌握着他们的行踪,对他的身份知之甚详,又生得冠绝天下,气质不让须眉,想不教人起疑都难! “但我想,她是谁目前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疾电到了你手上,她对我们没有刀兵相向,我们正走在回国的路上,没有遇到刺杀团的追截。”虽然连续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胭脂多少感到疲倦,但一想到能这么顺利地翻越栖凤山以及天亮就可以看到玉霞关,很是庆幸。 “累了吗?”隐约听到她的呼吸声,燕陌停下来,扭头温情脉脉地道。 被他突然掉回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她以手暖了暖被风刮得通红的脸,吐着白气道:“还好。”事实上,她必须承认,女子的体力到底是不及男子的,瞧他自若的脸色就知道了。 “如果累,就找处地方先歇一歇。”看她强忍疲惫,燕陌很过意不去。她就是这么一个凡事都不肯松懈与示弱的女子。 “不,还是走吧!”人最累时最忌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要想再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相反一旦坚持下来,挺过疲惫的极点后,整个人就会轻松许多。这个简单的道理,她岂会不懂? “那我唱歌给你听。你听了就不觉得累了。”燕陌继续沿着极陡的山坡往下走,也不管她是否喜欢听就低低地哼唱了起来:“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他还会唱歌,而且唱得这么动听。胭脂极为意外,依旧踩着他大而长的脚印,一步一步跟在他后边,耳边飘荡着他深沉的歌声。她知道他在为自己加油鼓劲,知道雾烈国是彩云之南的国度,知道寒山是他的向往,因为那是家的方向。 至于燕陌,他不过是想在她不反对的情况下,为她做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因为他希望看到她快乐。这支歌谣是母亲儿时唱给他听的,他很喜欢就学了下来,想不到许多年没唱,自己还能将歌词记得这么清楚。 陡峭的山林、飞舞的白雪、晕黄的火光组合成一副意境悠远的图画。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人影在这幅图画里穿行。他们都不知道,这些默默的跟随与相伴将来会是多么美好而决绝的回忆。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晨光穿透松林,在雪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像为积雪镀上了一层金铂,晶亮晶亮的。 弥漫着山野味道的清新气息包围了极度疲倦的胭脂与燕陌。不过,他们的脸上所呈现的还有另一种表情——喜悦,因为他们终于从山底密林跨过了两国的国界。 “前面走过一个山坳口,就能看见玉霞关。”燕陌气喘吁吁,摘下斗笠,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对于玉霞关的地貌,他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漕州战乱,他指挥果断,匆忙从平城调兵四万,与苍隐国名将蒙姜大战于玉霞关,且大获全胜,成功地将当时苍隐国太子奚桓的精兵逼退至漕江西岸。由此,他一战成名,成为了雾烈国家喻户晓的御风将军,亦成为了雾烈皇室的骄傲。 胭脂再也走不动,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歇气,脸有些泛白,眼睛四周黑了一圈,眼神有些涣散,原先绾得极好的发髻被树枝钩散,显得有些乱,额角被树枝划出了血,头上的斗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注意到她额上的伤口,燕陌小声地问:“痛吗?” 第26章 追风逐月(1) 她摇头不语,实际上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瘫软在幽凉的石头上。 “来,我为你擦擦。”燕陌掏出随身绢巾,沾了些雪,然后用手将雪焐化,伸手为她擦洗额角上的伤口。“夜里赶路,真苦了你。” 许是累了,胭脂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接受他的细心呵护,倦极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心底起了些细微变化。短短几天功夫居然就能让他由顽劣固执变得如此温厚体贴,太不可思议。或许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吧。 “饿了吧?”燕陌收起绢巾,问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思索着什么。 打开装干粮的包裹,取出两张又大又圆的烙饼,燕陌扭头,正见胭脂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发呆,立即腾出左手摸了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胭脂还是保持着原动作未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燕陌只得伸手在走神的她面前晃了晃,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没什么!”胭脂清醒过来,急忙否认道。 “我们终于回到了雾烈的土地上,真是值得庆贺。”燕陌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来,将烙饼递给她:“饿了吧!拿着,我现在就升火,烤烙饼吃。” 双手托着烙饼,胭脂眯起眼眸,看着他迅速地收集干柴,以卵石相击点火,燃起一堆火来,然后直接抽出疾电,在白雪里接连擦了几次,再将胭脂手里的烙饼取过,穿在剑身上,放在火上来回翻面地烘烤。渐渐地,烙饼被烤得“咝咝”地冒着热气,香味儿飘散开来。 他用手碰了碰饼,感觉不烫不凉刚刚好,赶紧撕下一大块,朝胭脂递来,“吃吧,不烫了。我去为你取水。” “不,不用了。你也吃一点吧!”接过饼,她赶忙否定地说话。从什么时候起她与他的角色被渐渐调换了过来?原本该是她服侍着他的,现在反倒颠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香喷喷的烙饼,胭脂脸上浮现出几许满足。 十年了,玉霞关的一切已经离他那么遥远,那个曾经纵马驰骋的英武少年儿郞已然变成如今模样。燕陌想着这些,双眼悄悄看向安静的胭脂,看着她有些满足又有些恍惚,然后从剑上取下另一块烙饼,以询问的口气问:“胭脂,咱们直接走玉霞关,可以吗?” “太危险。请殿下随我直走平城吧!”虽然一夜路途辛苦,她的思维却仍然敏锐。昨夜的顺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玉霞关曾经是雾烈与隐国之间的第一道屏障,属兵家必争之地,现在驻扎了重兵。此去若经玉霞关,险阻重重,她不可以让他冒这个危险,虽然她能够理解他想这么做的原因。 “也罢。其实只要我们翻过山坳,就能远远看到玉霞关。”他咬下了一块饼,狠狠地咀嚼着,有种叫仇恨的情绪慢慢地朝他的思想袭去,尤其是在他已经踩在了自己国土上的这一刻,那感觉来得猛烈又悲壮。雾烈是他的国家,雾烈子民是他的子民。 彼此沉默着以烙饼充饥,以雪为水止渴,胭脂飞快地填饱了肚子,重绾了发髻,整理好情绪,想象着如果眼前男子真回到廊、沧之城,侍卫长以及百官们该是何等反应?他会带给整个雾烈人民怎样的冲击?他是否可以重新开创雾烈的繁华盛景?终于踏上了雾烈的土地,这一刻晨光里,她感觉真踏实,隔着衣衫抚着胸口的月光石,感谢与祷告:娘亲,谢谢你!我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色彩斑斓的朝霞映满天际,红日跃然而出,光芒万丈,两者交相辉映,耀眼夺目,仿佛寒气已经走得老远,而春天正不慌不忙地爬上时光的窗帘。 玉霞关关口侧面的山坳口上,云松挺拔,一个灰色的身影与一个枣红色的身影正驻足不前,久久地凝望着关口的方向。 玉霞关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那片平原的西面,是奔流不息的漕江。在漕江的彼岸,是她的故乡。十年了,她从未如此靠近故乡,心潮异常澎湃。她本是苍隐国的子民,本该与苍隐同心。只是,那个国家的强权与铁血在过去三年的时光里让她胆战心惊。她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到战争的根源里。 脚像生了根似地不想走动,燕陌注视着覆盖白雪的平原,渐渐移目至关口上飘扬的标志着苍隐国的玄青色旗帜,感觉身体里的血在激荡与冲溢,愤然不平;从头到脚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曾经,这是属于他的战场,这个战场成就了他的荣誉。只是一切都远去了,这里已经成为了雾烈的耻辱之地……霞光灼目,昨日的自己再现眼前……那个不知畏惧的少年身着锦袍绣甲,挥举着宝剑,带领着勇猛之军,冲锋陷阵,所向披麾……杀声震天,战争的残像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手已然不知不觉握住了疾电,杀气缓缓地凝集在他迷蒙的双眼里…… 风微微吹动心思各异的两人的发,空气似寒似暖,丝丝缕缕地亲吻着两人的脸面。 “殿下,你在想什么?”胭脂醉在朝霞的荣光里,目光不惊不艳,幽雅至极。 “这里曾经是属于我的荣誉之地。”在阔别七年之久后,眼见他国战旗插在自己得胜的军事筑台上,他不能自已,百感交集,好不容易才按纳下心中愤慨,道:“你在想什么,胭脂?” “漕江的彼岸是我的家乡。”唇角微弯,一抹痛色从胭脂脸面上闪过,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轻轻的一句听在燕陌耳里,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他侧过身体,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的侧脸,想问点儿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又迅速地转了回去,直面苍凉的画面,却听见她又轻轻地说起话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去了。” 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矛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她身为苍隐的子民,却甘心留在雾烈?甚至帮助自己回国,待他至诚? “我不喜欢战争。”她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走吧,殿下!去平城。” 一致转身向前,各自揣着心事。燕陌步履沉重,先祖苦心经营的强大国家只在短短的两三年便被苍隐吞没大半,如何才能从野心勃勃的苍隐手里夺取胜利是一个极端棘手的问题。他可以做到吗?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无法解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对他的那股信任。 两个时辰后,在燕陌与胭脂驻足的山坳口上,一个披着云雾般墨色长发的男子扯开嘴角笑了,那笑淡淡的,却并不温暖,而是残酷到了极点。在他四周站着数十个面无表情的杀手,正冷然看着他的脸色。 一个褐衣男子正半跪在他足前,整个身体秋风里的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一脸哀求地道:“团主,请饶过属下这一回。属下一定将功补过。” 站立不动的男子的发丝飞舞了起来,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秀雅极了,笑意则更加浓厚,“本座奉命回漕州前千叮万嘱让你派人守住栖凤山,可你呢?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要让我亲自动手,否则你会更难受。”双手负在身后,他将玉一般透明的脸别开,缓缓踱着步子,将目光投向关口筑台之上的玄青色旗帜,神情有些落寞,脑中思绪飘得很远,面前的雪景突然都化作了桓帝的影子。他记得桓帝最爱穿玄青色的袍子,很妖冶,很美。他记得桓帝唤他名字时晨风般的声音,很轻,很柔。 听了他的话,褐衣男子咬紧了牙根,清楚自己逃不了这一劫。只是团主,他实在太无情了,无情到让人害怕。跟随他出生入死整整五年,如今所得仍是悲惨的命运,他不甘心,怨恨顿生,手中铁链突然向正踱着步子的人儿奇袭而至。 长发未动,他只是很凄绝地笑着,不经意地扬了扬手,四周的杀手甚至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褐色男子便已倒地,面色扭曲,四肢抽搐而亡。 “我说过,不要让我动手。”他依旧笑着,负手离去,飘飘如仙。成为杀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除了桓帝。他知道,整个天下都会是桓帝的,而桓帝将是他的整个天下,所以他堕入黑暗,成为杀手中的杀手。 第27章 追风逐月(2) 只见倒地的身躯逐渐萎缩,渐渐地化作一摊血水,浸湿了地面的白雪,然后再也找不到一丝污浊。想到团主的功夫已深不可测,众杀手无不骇然,赶紧追随他的脚步,一路奔向平城。 平城距离玉霞关仅两日路程,是座人口不多的小城池,却是对玉霞关至关重要的物资聚集地,向来是屯兵集粮之地。 一步步靠进并不高壮的城门,满眼都是苍隐国的旗幡、驻军和建筑工事。进城的百姓不多,少有几个挑着货担的,走路走得很急,看样子像是平城本地百姓,神色暗淡,穿着也很老旧。 燕陌的神色更加沉郁,血液在身体里止不住地沸腾。 胭脂蹙着两弯眉,看向他道:“殿下,小心行事。” 就在他俩快到城门时,城门处涌出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个个长枪在手。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两幅不知书有什么内容的纸正往城门上贴。紧接着,城门处马上就聚集了不少民众,冲着城墙上的通告指指点点。不知为何,看了通告的民众个个脸色紧绷,好似敢怒而不敢言,然后默默走开。 “殿下,我们不能进城。快走,离开这里。”胭脂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通告肯定来得不一般,拉着燕陌就往路旁闪。 “这样吧,我们往回走。刚才咱们不是经过一处客栈吗?今晚就在哪里下榻如何?原本两天的路程,我们一天半就赶到。胭脂,你不能再连续赶路,否则一定会熬不住的。”看着她两眼黑了一大圈,燕陌很难受。 见他打定主意,胭脂答了一句:“好。”心里盘算着还是得找地方买马,赶路才够快。否则太容易被刺杀团追到,况且他们现在已深入被苍隐入侵的雾烈之地。虽说她与燕陌功夫都不错,但万一打起来,怎能以少敌多? 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投住了先前经过的来福客栈,只说是夫妻,要了一间房。客栈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男子,说不上老实也说不上油滑。因为战乱的关系,店里住客不多,很萧条。 趁着店家小二送热水进房,胭脂多问了两句。原来城门之上所贴的是一男一女的通缉令。不用想,她也知道,被通缉的人就是自己与燕陌。吩咐小二将饭菜送入房间,待关上门窗后,她才认真地道:“殿下,我们被通缉了。” “毋需担心。依我看刺杀团还没有到平城,所以平城驻军才发通缉令。其实他们这么做,对我们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你想想,如果席将军在廊城得知通缉令一事,肯定能猜到我们已经进入雾烈,这该是多振奋人心的消息。”燕陌安慰她道。 “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她忧虑极深。关健时刻,她不能允许半点差池。 “别担心,刚才咱们进客栈时,店家不是没有认出来么?再者天就快黑了,只半个时辰而已,我们尽量减少露面就行了。你先梳洗一下,赶紧休息休息。看你,都瘦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怜惜之意尽在其中。 她像被电到一样赶紧后退一步,脸色未变,心却呯呯地跳了起来,低着眉眼,道:“还……还是殿下先梳洗吧!” 早猜到她一定会谦让,并且一定会回避,燕陌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想着十二皇弟的死吧,这事若是摊在任何女子身上,想必都难以接受吧!偌大个天下,像她这般善良的女子少之又少。和她相处时间越长,他就越想呵护她,如此而已。 他洗好面,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铜镜前,让胭脂为他束发。从铜镜里看着她肃静的容颜,看着她细致地用木梳反复地为他梳理发丝,然后将发辫结起来……她的双手握惯了剑,算不上细嫩,更不若削葱,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双手依然动人。想起刚进客栈时,她对客栈老板说他与她是夫妻,燕陌心里特别舒服,脸上慢慢地张满笑。 “殿下,好了。”她看到他在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他有方方的鬓角,高高的鼻子,还有一双黝黑的眼睛,正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与一般年轻男子大不相同,大概是七年的流浪赋予了他与众不同的沧桑。 燕陌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正巧小二在外扣门,送来了饭菜,遂接了饭食摆放在桌上,重新关上房门,坐在桌边,任由胭脂简单收拾一身上下。 二人一身素净,对坐灯前,已是天黑。几样小菜虽简单,倒也极为可口。燕陌忍不住挑了菜里的肉丝放进胭脂的小碗里,顺口道:“多吃些,连日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实在难为你了。” 他把她当成弱女子!胭脂注视着碗里的肉丝,拨饭的动作当即停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不久前,在水金城遇见的白裘公子也是当她为弱女子。她真的看起来像弱女子吗?向来自视为武士的她不禁讪然,脸微微有些红了。 “怎么了?”见她停箸,燕陌关心地道。他当然知道她是不习惯自己说的话。不过,他真的希望她可以将她自己当作一个十足的女子,而非一个强悍的武者。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房外突然闪过一抹诡异的黑影。正在用膳的两人同时感觉到了门外异常的声响,赶紧闪离桌面,抵靠在离桌几尺距离的墙体上。忙乱中,胭脂一抬手,扫灭了房中油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与此同时,一个不明物体闪着一丝亮光以奇快的速度透过房门上的镂空部分径直飞进了房间,直插进饭桌桌面,晃了几晃,震出一阵细微的空响。 燕陌与胭脂大惊,却各自屏息静气,不敢做出任何移动。练武之人都知道,高手过招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办法,如若此时动作,很可能成为他人暗器攻击的目标。 偏偏两人在房间等了好一阵,房间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燕陌估摸着胭脂的方位,掠了过去,右手顺带取下了插进饭桌的物体,原来那是一把柳叶飞刀,上面还缠着一缕布条。紧紧地扣住胭脂的手,他才感觉踏实了些。看样子,刚才出现的不速之客并无恶意,反倒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们。 右手被他左手握住,胭脂小声问:“殿下没事吧!” “是把柳叶飞刀,缠着布条。好像还有人一路跟踪我们。”除了不明身份的红衣女子,难道还有什么人跟踪他俩吗?想到这里,燕陌心里抽起丝丝凉意。一路以来,他与胭脂的行走路线已经慎之又慎,能避就避,能绕就绕,不惜彻夜赶路。想不到还有人对他们的行踪如此清楚,且能让他与胭脂不发觉,这人一定是旷世难寻的高手。 “柳叶飞刀?”胭脂重复了一下,想到自己除了用剑,再就是惯用柳叶飞刀,会不会是他……那个玩世不恭的白裘公子?看他武功修为绝非泛泛之辈,况且那日她带着燕陌离开逍遥台还被他一路追踪,不知他有否看到燕陌?悦来客栈时,他还帮她解围,会不会是他想告诉她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吗?”燕陌听出她话意中的不确定成份。 “点灯!”胭脂二话不说,便朝木桌摸了过去,吹燃火折子,点亮油灯。房间内一下子光亮起来,只见木桌边缘上多了一个很深的刀印。 燕陌看了看,手上的飞刀并无特别之处,扯下缠绕其上的破布条,展开了靠近油灯看了看,面色大变。 “怎么了,我看看!”胭脂赶紧从他手里取过飞刀与布条,还没等看布条里书写的内容,就已惊呆了:“这……这是我的飞刀。殿下还记得吗?在玉清河时,我将十把飞刀都用光了。” 听她这么一说,燕陌感到脊背上凉嗖嗖的,“你确定是你的飞刀没错?” “看来除了红衣女子,的确还有人跟着我们。”她沉吟着,将飞刀别入腰侧,摊开布条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刺杀团即刻就到,速速离开客栈往东北走,鄙人已在东北面的小山坡树林里为二位备有良驹。’ 将布条焚毁,扔进茶杯里闷熄,胭脂三两步冲向妆案,心急如焚地取了包袱与两把剑,“殿下,快走。”她吹熄油灯,推开房间后窗,透过其他房间里射出的微弱光线,往下看了看,下面是炊房,旁边码着几垛高高的干草,与燕陌对视一下后,极有默契地同时纵身跳了下去,身形轻灵得就像比翼的飞燕。 第28章 追风逐月(3) 两人绕过干草堆,悄无声息地从饮房窗户下弓身潜入后堂,再从后堂侧门处出了客栈,沿着郊区田园小道,踩着湿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大片平坦的田园,奔向一片地势略高的山坡。直到认为跑得足够远了,他们才停下来,远远望向客栈方向,却见客栈陷入一片火海。 “好险。”燕陌深呼吸几口空气。 “不知道送信人究竟是谁!”胭脂莫名感激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送信人是谁,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此人真是料事如神。” “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刺杀团太可怕,能这么快就追上我们,匪夷所思。殿下认为呢?”胭脂望着火光冲天的客栈影子出神。 “苍隐刺杀团由来已久,是专属皇室差遣的严密杀手组织。”燕陌解释着。数年前漕州之战时,他就见识过刺杀团的威力。“我的众位皇兄与皇弟极可能就是死在刺杀团手上。” “我也这么想过,可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她记得先皇们过世时,都有仔细调查过死因。除了燕康死于银羽箭外,其它帝王好像都不是死于非命,反而更像正常的自然死亡。由于查无所因,许多人认为那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传得人心惶惶。自从两国交战始近三年,整个雾烈皇室突发事件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真希望这一切都过去了……” 燕陌侧耳倾听,好像有马匹的轻吠声传来,便打断胭脂的话,道:“胭脂,你听,好像有马吠声!” “嗯,是真的。就在前面,过去看看。”胭脂也听到了马吠声,原来那个送信人真为他们准备了马匹。 两人点燃火折子,拨开茂密的树枝,朝声音的来源走去。果然,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在入夜的冷风里摇着尾巴围着一棵高大的桉树转悠来转悠去。 “殿下,这马不是普通马。”只略略过目,胭脂便看出几分蹊跷来。 这蹄口,这毛色,这体魄……燕陌忽然激动得不能自已,“胭脂,它们……它们是追风和逐月的后代。”眼里充满了惊喜,燕陌喃喃念道,双手反复抚摸着黑马的背部。十年前,他的坐骑名为追风,是一匹通身黑透油亮的名驹。每每杀敌于战场,他总能靠它冲在战场的最前线,身先士卒。想不到,他还能见到它的后代,而且离自己这么近,仿佛那些峥嵘岁月突然之间就张开了无形的网,将他吸纳了进去。至于逐月,是他当时在漕州之战中意外缴获的一匹纯白色的名马,只不过后来因为马性太烈,逃跑了。 关于追风与逐月来历,胭脂曾听侍卫长说过无数回,是以知之极详,见到燕陌脸上这种久违了的欣喜表情也就不感到奇怪了。可是,客栈里那个幽灵似的人物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为何如此倾囊相赠?要知道追风逐月乃世人推崇的无价宝马,其后代——新一代的追风逐月身价如何可想而知。 无功受禄,燕陌心情也有些忐忑,久久地摩挲着马儿头部。那马像认识他似的,将头垂得低低的,任由他抓挠。“追风,是你吗?”人与马恍似多年未见的老友般亲近自然。 自古,没有帝王、将帅不爱良驹。这一刻,看他与马如此亲近,胭脂竟有些感动,伸手拍拍白马的背部,吟声道:“既然它是追风,那你就是逐月。”谁知白马像回应她似的,踢了踢地面。胭脂大异,又道:“殿下,你不觉得事情来得太怪了吗?先是红装女子赠你疾电,现在又是个幽灵似的人物赠我们追风与逐月。”虽然得名剑与良驹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可说是人生快事,她总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玄虚,很不安心。 “是呀!太怪异。可眼下,我们得逃避追杀。先别计较这么多了,等回了廊城再好生查查这事。走吧!”从桉树上解开缰绳,燕陌心满意足地牵马走出从林,还不时提醒身后的胭脂要小心。追风逐月,世间人称羡的一对良驹。他与胭脂…… “殿下,直走赤奴城吗?”胭脂低低地问。平城至赤奴城可不是一小段距离,她来的时候,整整用了七天时间。 “胭脂,离刺杀团太近了,现在不安全,我们又只能连夜起程了。”燕陌回头,很抱歉地看着胭脂脸上的疲惫之色,负疚起来。胭脂,我怎能不当你是弱女子呢?你也需要呵护与宠爱,只是我这一份心情你何时才能明白。 黑夜,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怜爱,却没有言语。 二人得马,出了小树林,披星戴月地驰骋在回家的路途上。乌云后的月儿悄悄地探出头来,挥落着浅浅光华,照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 在他们走离开后,小树林里走出一个面容朗朗的异美男子。他一身银白装束,就连发丝也是银色的,在夜风里飘飘拂拂,随意的妖美之态足以颠倒众生。他有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即使在黑夜里也显得那么明亮。除了这等天人之姿,负在他宽肩之上的那张明显异于平常的长弓最为醒目,弓身镂云裁月、雕龙刻凤,弓弦闪耀着淡淡金光,斜挂在他腰上的矩纹箭筒里装满了镶着长长银羽的箭矢。 他再一次完成了她的嘱咐,笑望两匹骏马消失的方向,再掉头望向客栈的方向,轻蔑地道:“临昭,你的刺杀团也不过尔尔,总有一日我们会兵戎相见。”言毕,他纵入山林,踏上属于他的路途。 黑发披肩的男子绷紧着脸,血色的眸子里尽是疑色。他的属下回报说房中餐盘俱齐,残羹尚温。明明可以捉住他们的,何已又失算?他深深地皱起眉头,思索着原因。 他默许了属下们的放肆行为,眼见属下们怒极地朝客栈放了火。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双目。听着传来店中所有人的惨叫声,他眸子里的色彩未有半分变动,直到面前的一切都在大火里化为乌有,直到属下们恭敬地立在面前等待他的指示。 他想起了离开苍都的那一天。宽大明亮的大殿内,只有自己与桓帝两人。桓帝神态慵懒地坐在沉香木制的大殿殿阶之上,离自己仅一步之遥。 他席地跪坐在桓帝面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暗眉眼,鼻间传来馥郁的龙涎芳香,耳边飘荡着桓帝沉沉的声音:“临昭,朕一统四国的梦想都押在这一步棋上了。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你都要像从前一样完成使命,要让燕陌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落去,桓帝伸手无比信任地拍在他肩上,将目光投注在他脸上。他感到荣幸极了,双眼甚至不敢直望桓帝那夜一样漆黑的眼睛,只说:“愿不负使命。” 而后,桓帝起身,扶正衣冠步向偏殿。眼见繁复高贵的锦服一点点消失,临昭一阵失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半晌,脚步声远去了,空气里又飘来一句亲切的话语:“临昭,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他抬头,大殿内已只剩下他一个人,唯有桓帝的话声余音袅袅。 “团主。”一个属下见他呆住的神情,小声叫道。 他没有回应,依旧陷于思潮之中。临昭呀临昭,多少次你都能顺利完成桓帝的期望,这一次到底怎么了?竟然如此不顺利。到时桓帝问起,你将如何回禀呢? “团主。”先前叫他的属下又叫了一次。 他猛然回神,面对客栈烧剩下还冒着呛鼻青烟的残局,转向属下,发现他们正疑惑地看着自己,道:“什么事?” “团主,咱们是不是应该四处搜寻一下?他们没有马,跑不了多远。”那个属下建议道。 “上马,前往赤奴城。飞鸽传书至赤奴城守将,让他务必派人秘密留意他们的行踪。”临昭将挡住眼眸的发丝撩到肩背后,飞上马背,先人一步驾马消失在平坦的官道上。 浓烟依旧从废墟上腾聚着,劲装杀手们纷纷上马,隐入夜色的幕布中。 有了追风逐月,从客栈侥幸逃脱的胭脂与燕陌再不敢大意,沿途再不敢住客栈,而是花些银钱在当地农家借宿,一连五天下来,倒还没出什么岔子。 不过,因为借宿农家的关系,或多或少听人说起这几年雾烈的惨况,两人的心情更加郁郁难欢。 原先,因为帝王失政,地方上贪官横行,民众被压榨得卖儿卖女,生活早已不比从前富庶,总徘徊在温饱线上。自四国162年秋,战乱伊始,国君为救国,提前强行征收赋税、粮食。百姓将这看作是国难当头,忍气吞声,权当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谁知,赋税才刚收上去才一月时间,苍隐军团势如破竹,越过玉霞关,连夺包括平城在内的西南十二城。 第29章 赤奴惊魂(1) 赤奴城原有驻军四万,由太守高吉统领。这高吉也不是什么清官,平日里只知道拍朝廷钦差大人的马屁,欺压民众,贪污受贿,对调兵打仗是一窍不通。听说大军已至,便丢下城池不管,带了家眷望风而逃。太守一走,城中官员吓得手足无措,逃的逃,散的散。好在,高吉手下有一个名叫连亦的师爷,向来读圣贤书,为人颇为正直,其临危不惧,一方面飞鸽传书至雾都、派兵八百里加急赶往雾都求助;另一方面,为稳住军心,他先斩后奏,派人关闭城门,斩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官员,起到了一定威慑作用。 然后,就在赤奴城,在连亦的带领下,四万雾烈之军与苍隐国十万大军大战了整整八天,死伤无数,却为赤奴城迎来朝廷的七万援军赢得了时间。 谁知朝廷派来的将领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仅仅两天就损失了一万人。连亦只好再次向朝廷上报。经过紧急商议,燕寒带着丞相郑硕,率兵五万亲征至赤奴城。 皇帝与丞相同时亲征,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民众们看到了反败为胜的希望,极为支持。 这时,遭遇久攻不下境况的苍隐军团,迎来了他们年轻而英明的桓帝。 两王相对,于赤奴城激烈交锋。由于宠信佞臣、丢失民心,加上燕寒平日里留恋女色,未有多提点地方军队勤于操练,又及自恃‘天子乃天神之子——无人能够动摇’的神鬼之论,拒不听信左将军席舒的用兵之策,致使战争绵延竟两月之久,苦战过后,兵败被俘,且被杀悬尸于城门之上数日之久,成为雾烈立国以来的奇耻大辱。丞相郑硕自杀殉国,席舒带残部退至雾都。从此,雾烈失去了战争得胜的先机。 恰好苦战的这两月正是秋收之季,原本丰收的粮食全都烂在了土里,引发了灾荒。 百姓因为战乱无辜死伤,四处躲灾避难,又经粮荒,整个流离失所。大片肥沃的土地,却无人安心种植。两三年下来,秋收大幅度减少。苍隐大军征服了这片土地后,又一直征收重赋借以养兵,如此无异于雪上加霜。这还不算,每村每镇每年还要向苍隐缴纳壮丁充兵,百姓民生疾苦,惨淡至极。 又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春寒沁骨而入,燕陌站在一座又破又烂的农家小院的院墙处,望着就快要被云朵淹没的金黄太阳,一连三叹。借住的农家一共五口人,家中男主人去年被抓了充军,女主人抚养着才三岁的儿子,上面还供奉着业已六旬的公公婆婆。所种薄田产出还不够交赋征粮,一家收入全靠女主人抛头露面地贩卖绣品得来,全家一日三餐仅靠野菜糊糊度日,可说穷困潦倒。眼见如此惨状,燕陌心中愤郁难平。自古明君耀国,昏君误国。如若那个人当年不宠信奸臣,不过分喜好女色,雾烈国何至如此?他再次叹了口气,“唉——” “不必叹息。只要往后你执掌雾烈,带领百姓重拾河山,做一个有操守的明君即可。”胭脂走到他身边,安慰地道。她了解他内心的阴郁,眼见自己的国土被强权蹂躏,眼见自己的子民被奴役,当然无法开心起来。 “胭脂,如若当年他能爱惜雾烈,天下百姓怎么会落入水深火热的旋涡?”他望着西沉的太阳,感觉春寒越来越烈了。四周阴风阵阵,吹得他脊骨都在泛凉。 “旧事何必重提。”她知道他不能释怀,因为是他的父皇让雾烈陷入战争的梦魇。 他沉默了。如何才能让他不去想这些旧事?关于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关于母亲,关于雾烈,关于战争……一切的一切,如何才能不重提?越深入故土,这些感情越来得浓烈,那些过往就越是不由自主地钻入他的脑海,反反复复地上演……一幕幕缺失亲情的画面,一幅幅搁浅的战败残景……如何不让他忧伤?如何不让他愤慨?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不将他与母亲看在眼里的父皇。 “明晚我们就能到赤奴城,要去看看先皇的墓吗?”想了许久,胭脂还是决定问问他。毕竟他与先皇血浓于水,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是雾烈的耻辱,还有人为他造墓吗?”他笑了起来,既痛苦又悲凄还带着三分怨恨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恨父皇那么无情地对待自己与母亲;他恨父皇政令不分、荒淫无道,令先祖创下的百年雾烈崩如散沙,令百姓生活颠沛流离。想当初,他在水金城得知父皇的惨死,内心首先想到的并非哀痛,而是说不出的快感。 “他毕竟是你的父皇,人死为大,你这又是何苦呢?”她看着他变幻的神色,暗叹了一声。斯人已逝,何苦还要放在心上,且如此在乎?难道他不觉得累么? “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子,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如何荒芜朝政、喜好女色……” 见他不能自已,话语激动,胭脂清澈的目光直直地望进燕陌写满在乎的内心,轻言细语地安抚道:“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你不觉得累吗?”她知道他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有不为人知的痛。对于先皇的无道,她多少有所耳闻;对于金嫔娘娘和他,她了解极少。因为先皇的后宫妃嫔太多了,将之称为后宫三千绝不为过。只不过这些既然都过去了,那就应该让它过去,他不应该死抱着过去不放。 她这算是关心他吗?以炽热的目光悄悄地朝她笼罩过去,他望着眼前红颜,认真地道,“社稷虽重,有你相伴,也就不觉得重了。”七年的流浪,他所期待的不过是她的到来,不过是等她来唤醒他潜藏在心底的凌云壮志。这是他数日来悟出的第一真理,就算前途艰险,有此善解人意又勇敢自持的女子相伴,此生当属无憾。 “你——”无言以对,胭脂赶紧别开目光。虽然,她知道他都在想什么,可燕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一份新的情感? “胭脂,十二皇弟已经不在了,我愿意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待你,从此同心,收复河山,共享天下。”不给她犹豫的时间,他迅速地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里,在初春夕阳最后一丝光亮里向她倾情表白。 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胭脂有些无助,只得低下头,脸渐渐变作绯红,心里像装着一头小鹿,慌乱极了。平心而论,他与燕康相较,更具成熟男子的气慨,文韬武略均是人中龙凤,在先皇的十二位皇子里,最为优秀。她自认为是前来保护他平安的武士,事情的发展和变化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对自己……回想她初出廊、沧之城时,是何等自若,现在的心境早已起了变化,是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是那个冷颜的女子?是自己变了吧。 “胭脂,你不必难为情。虽说你是十二皇弟的皇后,但情之一物,只求两情相悦,两心相依,没有身份、地位之分。”他放开她的手,改用双臂圈绕着她绵柔如柳的腰身,下颌恰好触及她光洁的额头,鼻子里满是她发上的皂角味道,耐闻极了。终于将她拥在怀里了,真希望他可以成为她的支撑,真希望他能让她的生命充满阳光,远离寒冷。 “殿下,您不能这样。”被男子拥在怀抱里,胭脂很不适应,偏偏这样的暧昧如此暖心,难以拒绝。 “胭脂,叫我燕陌,或者叫我陌。”他紧了紧双臂,将她想要脱逃的身躯固住,绝不松手。 “殿下……我……”向来不善言辞,尤其这会儿正面对他真挚的表白,胭脂紧张极了,思维像打了结,更加不能言语,支吾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个具体内容来。 “不要拒绝。胭脂,相信我,你会习惯于我的存在。相信我,我可以给你幸福。”他的声音如酒般甘醇,是对她的极度魅惑。 并不出众的自己,何以再次触动了雾烈皇族男子的心?她想起了燕康,想起远去的十年,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十几天,时光虽短犹长,僵硬着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停止了反抗的动作。“殿下,一切都等回到廊、沧之城再作考虑好吗?我们面临的还有许多艰险,生死尚不可知。” 她担忧得太多了,她想得太远了。他好想告诉她静静享受这个难得的拥抱,什么也不想。可是,他开不了口,因为彼此所面临的境况的确太过艰难。 第30章 赤奴惊魂(2) “宝宝也要抱抱……”三岁的宝宝从屋子里跑出来,径直扑到燕陌修长的腿边,抱着他一只腿,奶声奶气地道,不时用瘦小的身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听小男孩这么一喊,胭脂原本就有些红的脸几乎羞成了西红柿,赶紧挣开燕陌的双臂,弯下腰身抱起小男孩,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出声哄道:“宝宝乖,宝宝乖……” 燕陌看着她哄着宝宝,勾起了一抹平和的笑。如果将来他娶她为后,她也为他生下这么一个孩子……那画面该多美好! 但好景不长,他的想象被穷困却十分善良的女主人的话声打断,“两位贵客,晚膳准备好了,快请入内堂用膳。” 这夜,六个人围成一桌的饭桌上所出现的饭食是女主人一家难得见到的美食——用野菜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的面团子——而这还是沾了胭脂与燕陌的光。女主人与两位年迈的老人笑呵呵地向胭脂与燕陌谦让了一番,而不经人事的宝宝则一个劲地往桌上的陶盘扑腾,争着吵着伸手要去抓。 “宝宝乖,让客人先拿……宝宝乖……”女主人竭尽全力按捺住宝宝的对美食的向往,将他伸长的手抓了回来。三岁的宝宝偏偏不依,高声大气地哭闹起来。 面对因为长期缺乏营养长得面黄肌瘦的宝宝,面对如此老实本份的一家子,胭脂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同情与不忍,赶紧别过脸去,悄悄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见得胭脂举动的燕陌心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善良的子民像眼前的一家子一样,苦苦挣扎在食不果腹的饥饿线上,品尝着家国沦陷的不幸与苦难,受尽折磨。突然之间,他觉得七年前自己抛却家国的出走是那般幼稚,那般不负责任。 除了宝宝的哭闹声,五个大人全都陷于沉默。还是胭脂反应最快,用竹筷挑了面团,分别放入两位老人的碗里:“好了,来……大家都吃,都吃……这只面团留给宝宝。”最后,她挑了一只最大的送到宝宝的手里。 一桌人瞪着碗里的面团子,泪花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却又不约而同地溢出了笑容。 嚼着粗硬的面团,胭脂再次坚定了自己要将燕陌送回廊、沧的信念。只有他可以让雾列的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坐在她身边的燕陌暗自发誓,一定要倾尽心力,夺回雾烈失去的领土,让百姓重建家园。 女主人和两位老人则悄悄猜测着两位威而不露的客人的真实身份。他们哪里知晓面前这两人中,一个是世人所传的御风将军,且将贵为天子;另一个是他们高贵勇敢的皇后? 次日,天还没亮,胭脂与燕陌就早早起身,在没有惊动女主人一家子的情况下踏着霜露上了路。走之前,胭脂只留了少许银两在身上,其它银子都留给了这善良的一家。 “殿下,咱们这次必须进赤奴城,我在城内的一个钱庄存了银钱作为归途所用。”即使向来冷静的胭脂,其实也有疏漏的时候,将银子留给了一家老小,自己却不得不去取来时路上预存的银钱。眼下,刺杀团追得极紧,加上脚下这片土地都苍隐的控制中,只要稍稍大意一丁点就能暴露行踪,影响到燕陌的安全。虽然觉得自己留下银钱这一举动不够理智,胭脂还是没有感到后悔。 “好,到时我陪你去。”骑在马上的燕陌并不以为意地道。与她并肩而行、共同进退,他甘之如饴。她为寻他回国,刀里来箭里去,身先士卒,赴汤蹈火,他当然不能因为危险就抛下她不管。相反的地,他愿意保护在她左右,他要向她证明自己可以给她幸福,会比十二皇弟待她更好。 胭脂听了话,未作表情,只夹住马腹,轻快地甩了一鞭在马儿身上。一人一马飞驰在朦胧的晨色之间。燕陌在后,拼命追逐着她的身影。 孟春之季,一白一黑两匹马风驰电掣,马上一双人影交相辉映。寒风飒飒,却使终无法吹入他们暖融融的心。 赤奴城,太守府 自从赤奴城被纳下伟大的苍隐国后,原来的太守府就被改作了驻军指挥所。全权负责赤奴城军事要务的是苍隐国赫赫有名的老将——蒙姜,此时他正背负着双手,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大桌上那张标记着四国山川河流、关塞城池的地图,猜想着桓帝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原本,他力奏桓帝,欲亲至宁襄关参加战斗,怎奈桓帝念他年界五旬,不允他意愿,只说参战周车劳顿,让他固守赤奴城,为前线大军作后盾保障。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软甲的士兵捧着一只洁白的信鸽匆匆忙忙地由走廊处转过弯,直奔大堂,边走边大声叫道:“报——” 蒙姜头也没抬,只朝门口的士兵招手道:“是圣上有新的命令吗?”为将者,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一生宏愿便是以有生之年,为了桓帝能一统天下而马革裹尸,纵横沙场,就连做梦也梦见桓帝终于下了让他披挂上阵的圣旨。 “禀将军,是临团主的飞鸽传书。”士兵回了话。 临昭?他能有什么事?蒙姜打直腰身,猜测着道:“噢,快呈上来。”是他又接了桓帝的新任务吗?在蒙姜的印象里,临昭向来四处走动,带着一票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大军之所以能这么快拿下雾烈大部分江山,首要原因除了雾烈国君失政、桓帝英明外,还有一条是拜临昭与其所带领的刺杀团的刺杀行动所赐。只要是攻不下的城池,通常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临昭的刺杀团出动,将对方主将刺杀掉,乱其军心,然后大军再进行猛烈的袭击,迅速结束战斗。 士兵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小竹筒,双手递给蒙姜。 蒙姜接过手,抽出竹筒里的纸卷,展开览阅后,脸上出现了一种极怪异的神色。十年前,漕州一战的最后一役,桓帝因战受伤不能上阵,他带领军团与燕陌交手,孰料不敌,败下阵来。当时英武的少年燕陌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不是国家对立,他倒是十分欣赏他的。三年前,他率先攻入雾烈,本以为还会在战场上看见燕陌,后来才听说燕陌出走之事。万万想不到,燕陌会在出走七年后,再次归国。他心里明白,燕陌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物,这个人绝对会是桓帝一统天下的阻碍,所以临昭才飞鸽传书给他,要他务必拦截住燕陌以及他的女侍。 “将军!”士兵看他沉思不语,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过来!”蒙姜想了想,朝面前的士兵招了招手,待士兵走到他面前,又才耳语了几句,最后挥挥手道:“去吧!” 士兵听了他的话,小跑着出去了。 蒙姜则敛了神色,抓了件披风披在身上,几步出了大堂,朝军营里去了。 阳光带走了温暖,暮色沉沉,沉暗的云层铺天盖地地压抑着初春的复苏。 越接近赤奴城,燕陌的心就翻滚得越厉害。并肩而行的胭脂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色彩,这使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殿下,这里已经离赤奴城很近了,再赶一炷香时间就能看到城廓。”胭脂放缓了速度,侧过头道。 她好像话里有话。燕陌亦减慢速度,嘟哝了一声:“嗯?” 由于他们所走的不是官道,四周满是乔松秀柏,环境幽静安全,胭脂观察了全面情况,觉得现在立身之处是绝佳的隐藏地点,表明立场地道:“城内肯定已经设下了埋伏,殿下不能进城,在这附近等我就好。我速去速回。” “胭脂,你这是想独自进城取存银?”燕陌明白她的意思后,脸顿时黑了下来,很不赞同地道。明知有危险,还偏偏不让他同行,独自去承担,她当他是什么人?他不要再做七年前那个不负责任的自己,他要她幸福地、安安全全地与他一齐回到廊、沧之城。 就知道他会生气,胭脂叹息了一声,解释道:“殿下,你身上担着的是江山社稷。你应该知道这副担子有多重。一路上,百姓疾苦,你已看在眼里,孰重孰轻你心里要有杆称。” “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我,我知道自己的安全对雾烈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更清楚地知道你的安全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自信武艺不输于你,自信可以与你共同进退。”他不想让自己喜欢上的女子独自面临危险,他害怕她像母亲和十二皇弟一样离开自己。 第31章 赤奴惊魂(3) 见他不允,胭脂有些恼,大声呵斥道:“我说不能去你就不能去。” 如此严厉的话一出口,燕陌立即陷入沉默。他早就知道她是性格果敢的女子,向来不允许别人反驳她认为正确的事情。 “我在燕康的棺椁前发过誓,一定要将你安全地带回雾烈。”留下这一句,胭脂纵马朝前,头也不回。 留在原地的燕陌仰头望望暗黑的天空,再望望胭脂去的方向,内心复杂。十二皇弟,你在吗?你的胭脂是多么令人心疼的女子哟! 跨过护城河,临进城门时,胭脂戴上了黑纱制的摭帽。由于天黑,加上天气又煞是寒冷,偌大的赤奴城城门,虽灯影晃动,却仍显得幽暗,守城的士兵却三五成群地聚在火堆前闲聊、饮酒、吃食。 胭脂来时经过赤奴,已打听好了,这里的驻军只有两万,由苍隐名将蒙姜管辖。刺杀团一路追击,这个时候的赤奴城门处城虽大刺刺地贴着通缉令,守备检查居然如此松散,不用动脑筋都想得道,肯定有鬼。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故意为如此,想要瓮中捉鳖。想到这里,胭脂驾马直奔城门,一点也不惧怕。 清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三个值夜士兵懒洋洋地站了起来,立在围栅处,以带鞘的大刀朝马上的胭脂一指,“什么人?进城意欲何为?把帽子摘下来。” 胭脂银铃般地笑了起来,摘下摭帽,取了头上竹钗,长发顺溜溜地滑了下来,挡去了大半颜面,道:“官爷,天色太晚,进城住店。怎么,官爷把我当作通缉犯了?” “姑娘还是习武之人哪?”一个值夜的士兵指着她的剑道。 “年年战乱,习武防身。”胭脂对答如流,心里清楚面前的士兵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就是认出她也不会抓她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燕陌,只要没见到燕陌,他们便不会轻易动手。 果不其然,另一个士兵用肘部撞了一下问话的士兵,“李三,她一个姑娘家,进城就进城呗!赶紧的,让她进去得了,这边儿还等着你喝酒呢!别磨蹭了。” 那个士兵听了,觉得有道理,推开半人高的围栅,放胭脂进城。 顺利进城的胭脂一刻也不得耽搁,从西大街直走过了两个路口,往右一转,穿过两个酒肆以及一家灯红影绿的青楼,进入一条狭长的街道,再往左转,发现身后没有追兵后,才又直走了一阵,沿着光雾弥漫的街道,直奔‘西城钱庄’。 因为天已全黑,满城尽是萧条之色。时下正值钱庄关门之际,一个小伙计正将高厚的木板卡进门槽里,准备打烊。 “小伙计,掌柜的在吗?”将马拴在打马桩上,胭脂背剑走向小伙计。 那小伙计见了她,楞了楞,“掌柜的……在,在!姑娘这是要……” 在就好,不等他说完,胭脂已经旋风般地闪进门,见大半月前所见的掌柜正埋头理账薄,道:“掌柜的,我来取我存的银两。” “姑……姑娘!”那掌柜见了她,显得很惊讶,然后赶忙从柜台里取出一大包银子,双手递给她:“银子已经准备好了。” 他怎么知道她会来?胭脂一脸疑问,知这其中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接了银两揣在腰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那掌柜甚为惊异地道:“有一位贵公子先你一步赶到这里,让我准备好银两……” 什么人会这么做?除了赤奴之军,一定还有人盯上她。胭脂暗自想象着。偏就在这时,耳朵里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糟!”来不及向掌柜的问缘由,她赶紧冲出门,快如闪电地飞上了逐月之背,解下缰绳。 马蹄声渐近,街道的两头各涌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个个身着军甲,手执长枪,少部分人举着明亮的火把。领头人物正是蒙姜。他先是见得胭脂坐骑——逐月,感到颇为眼熟凑近了又是一阵细看,不由惊呼,“逐月!”他记得,桓帝少时也曾拥有一匹,极为爱惜,每次出行所骑之马必定是它。漕州战后几年,逐月老死在了苍都。如今又见,不由心中激荡,若得此宝马,献给桓帝,定是快事一件。 眼前将领五十上下,红脸长髯,容光湛湛,一身戎装之下显得极为威武,胭脂当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暗笑苍隐还真是看重自己,竟然派这么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带着如此众多的兵将对自己实行围追堵截,实在是荣幸之至。苍隐国的情报功夫果然做得细致,连她几时到这里都算得精准无比。看来这将是一场硬仗,不打肯定不行,胭脂二话不说,反手从右肩抽出长剑,直指蒙姜面门,点名道姓地说:“能与蒙将军对阵,深感荣幸。” 身临强敌,未有半点惊惧之色,此女果真如临昭信中所说,绝非等闲之辈。蒙姜也不废话,笑曰:“识实务者为俊杰,姑娘若眼交出燕陌,此番就不必动刀动枪了。” “休想,看剑!”胭脂以一敌众,不占优势,打定主意看准机会就走,所以根本不与蒙姜多说,振动手腕,划出一片剑花,夹带风雷之势,策马朝蒙姜罩了过去。 “将军小心!”两头众多的兵将见她朝大将军冲了过去,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蒙姜见状,并不拔剑,直向后退,大声命令道:“留活口,勿伤宝马逐月。” 还是个识得货的将领!胭脂听了,冷笑三分,剑气已然凌空割断了蒙姜一缕胡须,眼见四周涌来一片长枪,不得不撤招抵挡,再次卷出一片光华。 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剑术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怪不得连临昭都对她另眼相看。被割断一缕胡须蒙姜被吓出了一背冷汗,如是晚退一步,恐怕已经命丧当场。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被惊吓成这样,或许桓帝说得对,自己是真的老了。 胭脂被众多兵将团团围住,扫剑若风,仿佛带着千钧般力量,见人就劈,招招诡异万分。兵将们虽手持长枪,每每稍接近胭脂一些,就被她的剑气荡开老远,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不时有长枪被胭脂砍断,枪头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蒙姜称要捉她活口是因为燕陌没有随她进城,令人不得伤了逐月是因为看上了这匹宝马,这两点对她都比较有利。想想,白马逐月是何等神马,主子遇险,它的配合不在话下,不论站位或走动,都与胭脂心神合一,以至于胭脂的剑招发挥出了极致的威力。兵将虽多,一时半会儿也拿她没有办法。 少顷,近身的长枪被胭脂砍断了不少。一些没了长枪的兵士还没有来得及抽出腰刀就被胭脂手中剑气凌空割断了喉咙,血花遍洒,为夜色增了几分神秘。她出剑向来果断,一招毙命;倘若一招无法将对方刺倒,自己便有危险了。 虽然胭脂只花了少许时间便杀死了不少苍隐士兵,但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蒙姜不过是要拖延时间,等待刺杀团的到来。 一旁观斗的蒙姜,眼见她剑狂气厉,锐不可挡,自己一方又损了不少士兵,不禁也有些着急。按理说临昭这会儿也应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他人影? 街道被堵得极端严实。胭脂与众兵酣斗在一起,不时从马背上飞起身来,作凌空倒扑之势,像只飘然轻舞的蝴蝶,虽不得脱身,却也游刃有余。然而,整个热闹的画面都落入了高高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的白发男子眼里。他身负长弓,面带浅笑,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男儿群中的一抹红妆,眼里有几许意外的惊讶之色。这等剑术超群的女子,普天之下也数不出几个来。反正临昭还没有到,眼下有的是时间,他就权当看她表演助兴好了。 打斗一阵,胭脂脸上沾了些殷红的血,平添了几分野艳之气,手中长剑走势依然奇快,未有减弱半分。倒是苍隐的士兵被她越战越勇的气势给压倒了,围攻的气焰松动了些,只聪明地拖着她不得脱身。 “蒙将军——”街道的一头传来了冷冷的声音,临昭与一班黑衣属下骑着马朝蒙姜飞奔过来。 “你可算来了!”蒙姜见了刺杀团,立即来了精神。虽然临昭生就一副飘逸的面容,却是黑暗与邪恶的代名词,是整个苍隐国杀手中的杀手,他所掌控的刺杀团仅听令于雾烈皇室。只要他出马,没有人可以逃得了被斩杀的命运。 第32章 赤奴惊魂(4) 当临昭瞟见蒙姜向来引以为傲的长髯变得参差不齐后,便知这位大将军又遇到了麻烦。不过,他并不感到失望,蒙姜虽老,好歹也没有让胭脂脱离他的包围。 刺杀团一到,原先围住胭脂的兵将们赶紧退至一边,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信心忽然高涨了不少。所有苍隐国士兵都知道,刺杀团中任何一个成员都有以一敌百之勇,他们没有必要再白白牺牲性命,只消隔山观虎斗就行了。 “燕陌呢?”临昭简短的三个字,杀气腾腾。 胭脂只见过临昭一面,知其身负绝世之功。上一次,她不过是侥幸逃脱,若与此人单打独斗,胜算其实并不大。眼下距离不过十步,临昭给她的感觉沉寂得像无边的黑夜——他高瘦的身躯被裹在黑色锦缎长服里,黑色的眼睛镶嵌在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如不是双方曾有过交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象到这样斯文的气质背后藏着何等残忍与冷酷的本性。“你以为我会让你轻易地找到七殿下吗?”言下之意,临昭是在做白日梦。 “上一次不过是你运气好。这一次,你不会有那么幸运。燕陌注定死在我手上。”临昭弯唇笑了笑,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么好的对手。他虽然是杀手,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者。作为一个武者,最开心的莫过于找到一个可以称得上对手的对象陪自己练手。胭脂已经够格了。 “领教阁下高招。”胭脂横眉竖眼,凝吸一口气,举剑如刀,朝临昭削去。倘若她今夜逃不了,也绝不让这些强权者好过。 两人身影很快交缠在了一起,两匹马在他们身下转来转去,变换着不同方位。胭脂舞剑如虹,以轻灵见长,而临昭则掌快、眼快。两人交锋的招式你来我往,令人眼花缭乱,迸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劲气,将周围靠得较近的士兵震得不住后退。只有观战的杀手们情况稍稍好些,无一例外地瞪大眼想要仔细地看清两人瞬息万变的出招。 先前被胭脂出色的武功震骇的蒙姜见临昭亲自动手,安下一颗心来。不过,据他所知,临昭亲自动手的次数少之又少。原本以为雾烈所剩的两座城池里除了席舒外,已无人可以阻挡苍隐一统雾烈之势,想不到区区弹丸之地竟然还卧虎藏龙,居然还有像眼前女子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让他不得不以新的目光来审视眼下局势,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桓帝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要临昭阻止燕陌回国。 与胭脂交手,临昭豁然发现自己竟是真的低估了她,因为她的剑招走势古怪,时不时地带着新奇的刀势,那是从前他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的一种全新用法,比如剑不会走属于刀的拖式、抹式、贴式……这些都是天下有名的剑法宗源里没有记载的。因为摸不着胭脂的剑式,临昭一头雾水,有那么一两招差点被她割破衣衫,当然那也只是差点而已。“拿剑来!”他要与她斗剑。 看得痴了的杀手听乍一听见团主要剑,齐齐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只见过团主与圣上拆过剑招,够资格让团主用剑的目前为止只有圣上一个人。团主的剑是圣上亲赐的,虽然时刻由下属带在身边,却只当作一种荣誉,从没有真正沾过血色。听见团主破天荒地要剑,所有人立即呆若木鸡。 “还不快取剑给你们团主?”蒙姜光看见两人的身影飘来飘去,压根儿没看清两人出的招,这会听临昭要剑,而临昭的下属半点反应都没有,当下大声提醒。 背剑的杀手这才拔剑抛给临昭,“团主,接剑。” 再说胭脂,也是遭遇了生平第一劲敌,早在廊、沧她就听侍卫长说起过临昭是个极其鬼魅的杀手。他带领的刺杀团三年以来一直是造成雾烈迅速兵败的直接原因之一。那时,她对自己的剑术极其自负的,因为那是她用十年的时光在侍卫营里与一班比她强悍许多的武士拼斗摸索出来,既实用又灵便。她敢说,就是侍卫长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如今与临昭亲自交手,还逼得他也用剑,在整个天下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这是武士与杀手之间的真正较量,也是女子与男子之间的真正较量。这是坐在房顶处的白发美男子对这场旷世之争的真实看法。 手中多了剑,临昭的招式陡然变得张狂无比,仿佛电闪雷鸣,力压群山,白晃晃的剑光迷花了所有人的双眼。那哪里是剑?分明是光与电的交融,正绕着胭脂一身上下翻飞滚腾。 为了抵御,胭脂索性化剑为刀,一是迷惑临昭,让他摸不着头脑;二是翻腕折剑,阻挡临昭来势汹汹的剑气,护住周身。众人熟知,刀只有一面刃,而剑有两面,也就是说一把剑若以刀招为势,注以柔绵之劲,运用得好可以等同于两把刀。胭脂参悟了这么多年,正是将这精髓之处完全领略后,才有了今日独树一帜的剑术——一种所有人陌生的剑术。 两把刀与一把剑对阵,即使用刀之人力量稍弱一些,也绝不至于短时间输给用剑之人。因此,胭脂剑中有刀、刀中有剑的全新运用让包括白发男子在内的所有人感到好奇的同时,还让她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如若临照昭剑刚如铁,那么胭脂用剑却是柔如水,因为以柔克刚是恒定不变的道理。不过,眼下情势对胭脂是极为不利的,因为即使她打败临昭,接下来再对付众多杀手与士兵,只有被擒的份儿;何况就算好运气都站在她这边,她也顶多仗着新剑法与临昭拼个平手。武士的思想自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倘若逃脱不了,那就杀身成仁,鱼死网破。 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惊心动魂,不知不觉已有大半个时辰。这对临昭来说,简直像一种耻辱,莫说他亲自动手的次数少之又少,对方还是一个女流之辈,还能与自己缠斗这么久,就是燕陌在他面前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而一直坐在房顶光明正大地观看着这出戏剧性的高手间的巅峰对决的白发男子看得都快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原本,他是受托保证两人安全的,先是让钱庄老板提前准备好银钱等胭脂一到就能取走,结果蒙姜反应太快,偏将胭脂围了起来。临昭一来,竟然让他看到一场终生难忘的决斗,大开眼界。恐怕这将是一路之行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 对于旁人的观察,胭脂哪还有心思去想?面前这个杀手之王的确让她越打越惊心,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她应对得较为吃力。 不可避免的,这场二人之争随着时间的推移,结果逐渐显山露水。胭脂因为以疲惫之躯应战,体力上无法与临昭匹敌,败势一旦呈现,就没有半点可以挽回的余地。好几次,临昭的剑都差一点儿刺到她的身体。 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渐占上风的临昭好不容易才找回优势,脸上不仅笑不出来,还更加苍白了,因为就算他将胭脂杀了,传出去时,他脸上亦不会有光彩,只有被描黑的份。当然,为了桓帝,脸面对他来讲并不重要。能抓住她,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因为只要有她在手,燕陌就不会不就范。 抖臂、刺出、转向,临昭手中长剑长了眼睛一样朝胭脂手臂刺到,又准又狠。胭脂收剑补救,又见临昭长剑方位下偏,直刺往自己腰腹,眼见剑锋已至,她的剑招已老,就是此时再收回阻挡也是无力回天,索性化成厉芒,夺向临昭喉颈血管。只要临昭的的剑刺入她的身体,她的剑同样能对临昭起到一剑封喉的效果。如果,她能将这个杀戮无数的家伙刺死,也算报答了自己的第二故土。再者,临昭一死,便没有人可以阻挡燕陌回国之途,除非桓帝亲临。至关重要的生死一刻,她心中千头万绪,只在这么一瞬间便做了取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门儿口,就是临昭自己也未想到她会做如此同归于尽的决断。对他来讲,倘若不能杀了燕陌,他的生命将留下遗憾,是对桓帝的遗憾,也是对自己的遗憾。因为,他对雾烈皇族的恨超乎生命的深,犹记得堕入尘劫之日时自己所发下的两个誓,其一是誓死追随桓帝,其二是不遗余力地斩杀雾烈皇族,不杀光雾烈皇族誓不罢休。 当然,双方争斗所产生的这种变化同样也将白发男子惊住了,原本观战的心态一下子烟消云散,早就搭在弦上的黑羽短箭带着无与伦比的罡气地朝两人交叠的剑飞了过去! 第33章 赤奴惊魂(5) 与之同时,打斗的外围,一人一马飞驰而来。来人心神俱裂地大叫着冲进将胭脂围得水泄不通的人流:“胭脂——”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利剑化为旋转的流光,朝两人的方向飞了过去。这圈流光在割断了两个士兵和一个杀手的头颅后,直击两人火花直冒的长剑。那是疾电! 电光火闪,石破天惊!不论明招还是暗招,二人之战只在刹那间就变作了四个人的对决。以一敌三,临昭惊心之时,已经失去了伤胭脂的机会。 同样的,胭脂亦伤不了临昭,纵马退守之时,方反应过来那团已经消隐的光芒是疾电发出。她千叮万嘱燕陌不得进城,想不到他还是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然而最令她困惑的,是地上凭空多出来的那支小巧精致的黑羽箭——是谁要救她?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 见胭脂与临昭身形乍分,蒙姜还没有闹清状况,只感觉眼前一花,让他熟悉的身影占满了他的眼眶——燕陌——让他败北的人出现了,不由提惊呼出声:“天啊,名剑疾电、宝马追风!” 临昭收招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大吼着下令:“快围住燕陌,取其首级者即刻谪升为副团主。”第二反应是朝四周的房顶上扫了一圈。黑羽箭是从房顶上射来,这人身手决不亚于自己!想他自负之至,一晚之内连连遭遇绝顶高手,先是胭脂,后是羽箭的主人——这人一早就伏在四周,自己竟大意得没有察觉,这对一个敏锐的杀手而言是一个极可能致命的错误。倘若此人早早地瞄准自己,他焉有命在?可是,他看来看去,青黑的房顶与天幕连成一体,别说人影儿,就连鬼影儿都没有一个。 四个绝顶的高手,同时出现在赤奴之城,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燕陌一脸冷汗地收回疾电,策马至胭脂身边,脉脉情深地看着她。好在来得及时!刚才,他耳听两剑交鸣之声,心都跳了出来,生怕她有一丁点儿闪失。 “殿下来做什么?”胭脂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感到高兴,反而责怪他不以大局为重、以身犯险的荒唐行为。 这样的话,听在燕陌耳朵里,全数变成了关心,回她的话柔如春风,又像在寒夜里绽放的动人花朵:“我来,是因为你在这里。忘记了吗,我说过要与你共同进退。我不想做七年前的那个我。”在她走后不久,燕陌思来想去,终是不放心她一人进城,便不顾她的警告,自告奋勇追进了城,然后到处找钱庄,终于在几番周折后找到了这里,正巧撞见这一幕。 罢了,他不来也来了,现在得全力突围才行。胭脂衡量着杀手及士兵的数量,与燕陌形成背对之势,以传音之术告诉他:“速战脱身。四周房顶上有人,这人刚才也发箭救我。” 听了她的话,燕陌也是大惊,澄明的目光在正前方及侧面的房顶上也搜索了一回,并无结果,当下以传音之术回了她的话:“依计行事,走正南方向。南城门有桥,方便渡过护城河。” 两人会意后,双双出剑,点燃风火之势,招招拼尽全力,朝杀手们及士兵们致命而去。胭脂向南前进,燕陌垫后,相互搭配,可说天衣无缝。两人都是非同寻常的高手,只一个就够众人烦恼的了,何况他们现在强强联手,加上这时的燕陌得了称手的兵器,与玉清河畔时的他早就不能同日而语。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有十来个杀手倒地。 这种情势,临昭也惊心起来。且不说,他现在得以一敌二,还得分心注意房顶之上那个没有露面却同样深藏不露的人物,本来占尽先机的局势,突然之间便彻底改变。蒙姜的士兵毕竟只能进行常规作战,碰到燕陌与胭脂,就是全都扑上去也无济于事,然而单靠他与所剩的三十来个下属,也并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他清楚,燕陌不再是玉清河边那个手无寸铁的浪子,他所持的是与桓帝佩剑——幻光同炉而出的传奇性名剑,有切金断玉之能;再说两人所御之马,又都是罕世的千里良驹,怪不得他率众拼了命追这两人还是比他们后进城……拿什么来阻止他们? 看着燕陌与胭脂突围的猛烈之气,临昭多年来练就的沉稳有了动摇的迹象,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咻’的一声响,老将蒙姜在受惊后恢复常态,放了调兵响箭。绚烂的焰火在夜空里开出数朵红花!他虽不具超群的武艺,却能用兵如神,运筹帷握不在话下,更加深谙一夫之勇莫敌万夫之众的道理。接到临昭飞鸽传书后,他就在各城门布下重兵,一旦情况不妙,就是耗尽赤奴城所有兵力,也要留下燕陌性命,彻底清除挡在桓帝一统四国路上的绊脚石。 房顶上的白发男子突见响箭,身形纵横于青黑屋顶之上,几起几落,恍似幽魂一样直直地插向南城门。 也是听到响箭之后,燕陌这才注意到人群之中的蒙姜,只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手下败将,想不到此人还是如愿地踩在了雾烈的国土上,真是可恨之极! 在苍隐国,身为刺杀团成员其实是件极其荣誉的事情。仗着人多,加上又有升迁的机会,杀手们明知燕陌与胭脂身负绝世之功,依然踊跃地扑上去。 刀剑相交的金鸣之声不绝于耳。兵器相撞火花四射,血色飞舞弥漫,空气里浮游着极为浓郁的血腥味儿。很奇异的是,不论是倒下的,还是依然站立的,没有一个人惨叫出声。 两人很快将人群撕扯出一道极长的口子,朝南行进。 黑夜一样的临昭攥着剑,纵马飞掠到胭脂前面,凶狠地挡在她面前。他知道,一旦蒙姜的大军一到,燕陌与胭脂就插翅难飞。 虽然受阻,燕陌与胭脂仍是且战且走,已冲至边缘,只要不被临昭拖住,当可解围。马上的二人相互会神,双剑直指临昭,一剑攻其上盘,一剑攻其下盘,配合得天衣无缝,逼得临昭连连后退。 见了这境况,原先观战的蒙姜不禁着急万分,夺下一个士兵的长枪,追在胭脂与燕陌马后,恶狠狠地刺了过去,大吼一声:“休想要逃!” 燕陌回头,看得真切,只轻轻用剑一挑,便将蒙姜手上长枪震脱出手。十年前他没有杀蒙姜,并不代表十年后他同样不会杀他。想到这里,燕陌灵光一闪,既然蒙姜有本事招来援军,何不将他捉了用以要挟他招来的援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心念一动,他传音给胭脂道:“你先与临昭交手,待我捉了这老匹夫,我们便出城有望了。” 胭脂闻声,只管与临昭斗在一起,耳边除了风声与剑气之声外,听到了燕陌满是恨意的话:“恶贼,你奴役我的子民,践踏我的国土,今晚不将你擒下,我就不姓燕。” 虽说蒙姜精于带兵打仗,武艺也是不差,可多少上了年纪,哪里会是正当年华的燕陌的对手?只见眼前寒光几许,自己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凉森森的剑。四周想救他的士兵与杀手见状,立即变得停滞不前。 “你们的大将军在我手上,再敢上前半步,本殿下就叫他血溅当场。”燕陌轻哼着道,很满意地看着所有人不敢上前的举动。 听了这话,知燕陌已经得手的胭脂出招变得从容多了。 临昭楞了楞,心中啘叹不已,却并未同他的下属一样停手,依然剑走偏锋,缠住胭脂不放。 这时的蒙姜反而心清如镜,誓死不归地朝所有人叫嚷:“你们站着干什么?为了圣上的宏图霸业,我蒙姜死不足惜,快给本将拖住他们,援军一到,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快动手呀!” 真是不怕死!燕陌甩甩头,见所有人因为蒙姜的鼓动蠢蠢欲动,持剑的右手加了三分力道,割破了蒙姜的露在外边的颈部,流下些殷红的血来,“再敢上前一步,你们的将军就得见阎王。今晚就是你们不让我们走,我们也照样能走。” “放了将军!”两个个士兵红着眼朝燕陌冲了上来。 还没等他们进得燕陌周围三步距离,人就被燕陌一掌扫倒在地。这下子,所有人不敢再有过激的动作,各自举着兵器随着燕陌后退的速度缓慢靠进。双方僵持了许久,空气里只剩下胭脂与临昭的打斗声。 “不要妄想以你一人之力将我们留下。”胭脂朝还在倒退着的临昭呵斥一声,信心培增。 第34章 赤奴惊魂(6) “不要妄想以蒙将军来要挟本座。”从来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临昭戾色渐起,泛白的脸反因怒气变得正常了不少。他只听命于桓帝,其他事宜他概不理会。 “临昭,执行圣上的命令更重要。蒙姜已老,迟早会有一死,倒不如提早去陪伴先皇。”蒙姜面无惧色,仰天大笑着道,接着伸长脖子主动朝燕陌手中长剑抹去,只求速死。 “够胆奴我子民、占我国土,你以为我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嗯?”燕陌两根手指往蒙姜身上点了两点,蒙姜马上哑然无语,身体也僵直着一动不能动。 临昭见状,脸有愤色,碍于胭脂手中的剑,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招式也变得有一点急躁,明显存在破绽。 “哒哒哒”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燕陌与胭脂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果不其然,四面八方人影如潮,密密麻麻的全是清一色的精骑! “蒙姜在此,何人敢动分毫?”燕陌大吼一声,神色傲气不凡。 所有精骑军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定在燕陌身上,在看清落入燕陌控制的蒙姜之后,愤恨异常,原先响作一片的马蹄声渐渐沉淀下来。夜寒料峭,明明人数众多的援军,立时僵在原地,鸦雀无声,整个画面说不出的怪。 “圣上有令,凡见燕陌,杀无赦。你们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拦截他们?”临昭急切地暴吼,全然将精骑军当作了他所训练的冷血杀手。可精骑军是蒙姜嫡系之兵,终究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对蒙姜有极为深厚的崇拜之情,眼见他的命被掌控在别人手里,随时可能丧生,自然下不了手,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迅速行动。 不能说话与动作的蒙姜见所有人不敢上前,偏偏一身上下又动弹不得,气得干瞪眼。 “看来蒙将军平日练兵有方,威服众军呀!”燕陌笑了起来,左手捞起了蒙姜座骑的缰绳,牵其前行,又朝身后的胭脂道:“胭脂,你说咱们是不是请大名鼎鼎的蒙将军多少送我们一程呀?” “那是当然!”胭脂回了话,趁临昭心神不定之际,哗啦啦连刺数剑。 本就因为精骑兵不肯合作气得脸都变形了的临昭一阵手忙脚乱,差一点被刺中要害。偏生胭脂冰雪聪明,接下来的三剑转移了目标,看似刺向临昭,实则直直地刺向他跨下的马匹。结果当然是马被刺个正着,腾起前蹄、蹬着后腿狂躁地跳跃起来,嘶吠不停,几乎将临昭当下抖落地去。 看着临昭被马匹折腾得够呛,燕陌心里真叫解气,赞赏地道:“胭脂聪明。走!”于是,两人挟着蒙姜,朝南冲向精骑兵。 因为将军受制于人,精骑兵犹豫许久,终是让开一条窄道,眼见二人驾奴着追风逐月奔向南城门。被点了穴的蒙姜满脸羞愤之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训练的精骑军一点点远离视线。 见众人让路,临昭气不打一处来,跃下发狂的坐骑,不死心地从呆楞的属下手里一把拽过他专用的弓与箭,踏地而起,御风而飞,连连点过数名精骑兵的肩膀,震臂挽弓,搭上两支长箭,冲向南方,瞄准燕陌与胭脂离去的背影,松开指节。两只羽箭带着凌厉劲气朝前飞去。 “小心,背后有箭。”燕陌提醒着胭脂闪身避让。谁知紧随在他们身后的长箭忽然改变了角度,朝他们要闪躲的方位改道而驰。 就在箭改道的同时,临昭踢下一个精骑兵,夺马追赶,朝所剩的属下吼道:“给本座追上前去。” 众杀手被怒气冲冲的临昭呵醒,赶紧策马追在他后面。 眼见双箭就要刺中闪身的两人。胭脂什么也没有想,心知怕是来不及了,玉掌一翻,尽力将燕陌的身体再往侧边一送,自己则朝燕陌原本的方向倒去,欲替他将箭一并挡去。 被胭脂突然而至的掌风击偏身体,燕陌惊骇万分,泪湿了双眼,心中怆然:胭脂,你何苦总想着我? 千钧一发之际,两只黑色小箭如期而至,准确无误地射折了长箭,解了两人的危机。不远处的房顶之上,白发男子满意地收起织金弯弓,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暗道:还好他跑得快——准确地说是‘飞’得快。临昭果真名不虚然,堪称杀手中的杀手!抬眼瞥向追逐着燕陌与胭脂的黑夜一样的男子,他心中多了些欣赏,并庆幸自己的箭术独步天下,否则就该误人所托了。 逃得一劫的燕陌与胭脂额上均冒出了虚汗,心知有人暗中相助,没有时间细想对方身份,接连提快前行速度,只求速速逃出追踪。 原本以为自己的箭将终结两人性命的临昭见得两只黑羽小箭,暗自又吃了一惊,暗藏之人果然厉害,居然有本事拦截住他的变线弧箭。不过,他向来不是轻言放弃之人,眼见目标渐远,再也不管自己是否身在危险射程之中,拉弓满弦,四箭齐发,两前两后,径直飞向燕脂与燕陌身形。 胭脂与燕陌凭借宝马,速度奇快,却受累于蒙姜之马,是以身处位置还在临昭射程之中。只不过这一次,胭脂反应很快,飞身倒坐在逐月背上,面向四箭,判断着它们即将变线的位置,舞动长剑,欲截下四箭,以保燕陌平安。 谁料这一次,四箭未有变线之势,胭脂一招只截落两箭,正想再补一剑以扫落剩下的两箭,忽见四只黑色小箭飞来,其中两只射折了未被她截落的两只长箭,另两只则是准确地射在了她的剑身上,‘叮叮’两声落在地上。抬头朝黑箭飞来的方向望去,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见。 反观临昭这一次是真的被惊吓住了,暗藏之人的箭术如此卓著,莫非是传说中的那个人?看来今晚,他的确无法取燕陌性命。不过有一点,他能确认,那就是暗藏之人虽然出手助两人逃匿,却没有对自己起杀念。否则,以这等神出鬼没的绝世箭术,要取他性命并非难事。只是伟大的苍隐,怕是要失去一名功勋卓越的战将了。 就这样,临昭与他的杀手们以及数百精骑兵眼睁睁看着燕陌与胭脂掳走蒙姜,叹息不已。 能一睹三个高手的交拼,今晚他没有白来。房顶上的白影见临昭终于暂时放弃了追击,欷歔不已地闪离远去。 “报——”临昭刚吩咐完精骑兵打扫整顿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的街道,一个满面是血的士兵骑着马迎而来,飞快地半跪到了他面前,慌慌张张地道:“报,有……有人血……血洗了南……南城门……”然后呈上一只黑色小箭。 临昭顿时五官扭曲,双掌扫出排山倒海之气,在青砖铺就的街道上击出一个大坑来。想是暗藏之人趁燕陌到来、局势稳定之时,中途赶去南城门将蒙姜布下的守城之兵尽数杀死,然后再折回来连阻他两次。除了箭术,此人轻功亦是了得。 众人见他怒极,都不敢上前触犯他,生怕被他生吞活剥了一般。过了好一阵,一个手臂受伤的下属大着胆子问:“团主……” “来人,飞鸽传书至雾都凌峰处,让其着即实行预期的计划。”恢复脸色的临昭冷漠地道。 “是——”负责通信的杀手道。 “蒙将军怕是凶多吉少,赤奴城掌兵之权暂由童副将军指挥吧!”有道是法不责众,他原本就不该像要求杀手那样要求这些被蒙姜一手栽培出来的精兵。“记得派人找蒙将军。” “是,临团主。”精骑们应了他的话,舒了口气。 “没有受伤的跟我走,受了伤的……就在赤奴养伤吧!”末了,临昭破天荒地对自己的下属宽容了一回。 人群一分为二,精骑士兵们整理着现场,二十来名杀手跟随临昭的脚步消隐于浓浓夜色之中。 夜冰凉之极,原先人影频繁晃动的大街渐渐地安静下来,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仿佛适才的喧嚣从未发生过一样。 被惊心动魄的打斗吓得两腿发软、惊魂不定的钱庄老板,在所有人都走光光后,用手推了推还在惊吓中没有恢复过来的小伙计,疑惑地问道:“你刚才有听见他们叫那个长得面色如铜的男子什么名字吗?” 被摇醒的小伙计傻傻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叫‘燕陌’。”钱庄老板努力地回忆着,等他意识到‘燕陌’代表着什么以后,抱着小伙计狂喜地道:“是‘燕陌’,是咱们雾烈的希望回来了!我们有希望了,我们有希望了!” 第35章 丞相墓前(1) 被吓得晕晕乎乎的小伙计经他这么一摇,差点连劫后所剩的半个魂儿都被他摇没了。 “燕陌,御风将军,雾烈的希望……”钱庄老板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喜悦之中,激动得热泪盈眶。 小伙计呆呆地望着老板,也跟着念叨了几下:“燕陌,御风将军,雾烈的希望……” 且说,胭脂与燕陌胁迫着蒙姜惊险万分地摆脱了刺杀团以及精骑兵的围截之后,一路朝南狂飙,直取南城门。 胭脂一直举剑在手,保持着最佳攻击状态,不时注意着沿途情况,很是担忧地道:“殿下,南城门恐有埋伏,我先去探路,你且随在后头。” “不行,你不能再丢下我单独行动。刚才若不是我及时赶来,又遇贵人相助,你我二人早就中了临昭与蒙姜的奸计,脑袋搬家了。这次,说什么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再说咱们手上还有挡箭牌,谅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燕陌自信满满地说道。蒙姜治军严谨,适才他以焰火信号调来的精骑军都不忍见主将一死,甘心放行,南城门的兵想来也不会动手的。 听见燕陌那句‘说什么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胭脂颇有些感触,也就没有多说什么,默许了他的话。 一盏茶后,两人已带着蒙姜出现在南城门之前。然而,眼前景象真是令人惊讶万分。夜风吹动高悬空中的旗幡,发出‘呼呼’的声响。城楼上几盏灯笼飘来飘去,照得四处幽幽暗暗。城门大开,却空无一人,夜风不停地从城门处涌进来,直吹进燕陌与胭脂的脖子里,生冷生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胭脂与燕陌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大概猜到了几分,相互道了一声,“小心!”然后减慢马速,凑近城门。 当两人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数丈之长的城门甬道时,骇然大惊。整个甬道里秘密麻麻地趟满了尸体,血溢得到处都是。好一部分人身上都插着一只黑羽小箭。 原本还对拦下燕陌与胭脂抱有一丝希望的蒙姜此时见到眼前惨景,不禁双眼愤色难当,肝胆俱裂,在心里不停地责怪着自己老得这么快,不仅拿燕陌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头来反倒因自己陷入敌手累及这么多士兵无辜丧命。倘若他日燕陌真回到了廊、沧之城,误了圣上一统四国的宏大志愿——这等罪过,他就是死上百次也担当不起呀! 那个人又救了他俩一次!二人心里有数,当下拖着蒙姜的马,你追我赶地出了南城门,跨上护城河桥。当马蹄跨过护城河桥时,胭脂制停马步,回身朝着桥身与地面连接之处的锁链,狠狠地劈了数剑,然后收剑回鞘,以清亮的噪音道:“走!” 三人三马远离桥头三步之后,数十丈长的桥身突然‘轰隆隆’地断裂了,猛然跌入护城河中,击起铺天盖地的水浪。 害怕再次被追袭,二人控制着蒙姜足足摸黑朝东南方向跑了三四十里路才算停下。算算时间,这晚是新年之后第一个月圆之夜,但云层掩盖,满月之光根本无法穿透下来。黑暗里的一路狂奔,不时误入树林,三人都被树枝刮得东倒西歪,又冷得够呛。 几人停下的地方是片小树林边沿,燕陌先跳下马,迫不急待地点燃了火折子。 “殿下打算一直这样带着他吗?”胭脂纵身下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以手指着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此刻正怒得快发疯的蒙姜,对燕陌说。 “他的马已经不行了,就是想带也带不了。”燕陌亦是喘着气道,看胭脂满面通红,体贴地解下身上水袋递给她:“渴了吧,先喝点儿水!”然后清理了地上的雪迹,将埋在深处的尚算干爽的落叶收集成一堆,点燃一堆篝火。 接过水袋喝了两口水,胭脂缓了缓神,又帮着他拾了些干柴,才道:“殿下,先替他解开穴道吧,好歹他也是一代名将。就算现在要杀了他,也起码听听他最后想说点什么。” “也罢,这荒山野地的,谅他也跑不到哪里去。”燕陌抬手,隔空解穴。 “我杀了你——”马上被憋了半天的蒙姜得了自在,大叫着迅速地跃下马,朝着燕陌的方向挥了一拳过来,姿势像模像样儿的。只不过因为被点穴太久,一路上摸黑赶路,道路又崎岖不平,在马上被晃得晕沉沉的,加上他上了岁数,步形便有些踉跄。 燕陌见他还有些气力劲儿,轻笑着一手架住他看似来势凶猛的巨大拳头,一手飞快地点了他身上的麻穴。“手下败将!” 蒙姜当即软倒在地,愤怒异常,张口呵斥道:“燕陌,有种你就杀了我。我蒙姜一生征战无数,有生之年又得以踏破你雾烈河山,死而无憾。就算你回到廊、沧,也改变不了伟大的苍隐国雄霸天下的事实。” “你的确该死!”胭脂冷冷地插了一句道。她痛恨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因为天下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人,才有了战争。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就没有战争,百姓就不会有死难苦楚。她忘不了十年前那场突然而至的战争,因为那场战争,她成为了没爹爱没娘疼的孤儿。而两国交战三年以来,像她这样的孤儿不计其数,但他们不会像她那样幸运地被收养,而是浪荡着等待死亡。 燕陌为她的话怔了怔,看着她突然转变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你的确是位出色的将领,威风八面,功勋显赫,位极人臣。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的战功不过是建立在鲜血淋漓的杀戮之上。你有没有数过有多少妻儿老小因为你失去了家人?有多少年轻无辜的生命因为你断送前程?所以你是真的该死,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够偿还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善良百姓。”胭脂寒着脸,指着蒙姜鼻子泄愤地骂道。 “我苍隐之帝原本就是明珠皇朝真龙后裔,琼土之皇。100多年前,尔等三国谋反分割自治,占我领土,夺我百姓,封疆为王,难道就不是通过杀戮得来吗?燕寒宠信奸臣,错杀忠良,还荒淫无道,整个雾烈朝野上行下效,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改朝换代不过是水道渠成的事,就是我苍隐不动手,也会有其它国家动手。待他日雾烈整个归入我苍隐麾下,必将在我朝明君的统治下再现繁华。你等无知小儿又何以认定这是杀戮?”蒙姜不怒反笑,将胭脂的话一一驳回。 “简直一派胡言!我雾烈江山几时轮到你苍隐来指指点点?”见他将雾烈说得一无是处,燕陌气急败坏地道:“十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想不到你现在还是我的手下败将。不要以为你有点儿战功就沾沾自喜,有朝一日,我定将数倍奉还,铁蹄入主苍都。” 因为气得过分,燕陌额上青筯突起,抿唇如刀,眼里呈现出对苍隐的深刻痛恨,恨不得马上就将这些入侵者赶回老家。 “殿下,不必为他生气,这不值得。你的心装着雾烈,应该满怀仁爱,不应该与这位自以为情操高尚却双手鲜血殷殷的将军为伍。”胭脂略略劝慰着,将水袋重新交还燕陌手上,蹲在火堆边烤火,偶尔看看蒙姜。 “你说得是。”燕陌朝火堆上扔了几根柴,将水袋别在了腰上,想了想后,拔出疾电,用破布条仔细地来回擦拭着剑身,再问道:“胭脂,你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处置他?” 火光明媚,驱走了寒气,带来暖意融融。疾电剑身光亮如镜,在火光下泛出奇特夺人的光晕。蒙姜一时被晃得睁不开眼,等燕陌将疾电收入鞘中后,又变得直楞楞地,内心里先是疑惑他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然后又叹道,难道这真是天意么?记得三年前,桓帝初攻雾烈之前,曾让负责占卜的巫师卜了一卦,卦相显示二剑归一当得天下。如今明珠皇朝最负盛名的两把剑各事其主,桓帝独步天下的梦想还能实现吗?还有追风逐月……望着名剑,望着宝马,望着眼前明明恨他入骨的两个人,蒙姜平静接了燕陌的话:“杀了我吧!”其实他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去,既然再不能为桓帝效力、纵横沙场,那就有尊严地死去好了。这天下,应该是属于年轻的将领,他们会比自己要优秀百倍,会为桓帝夺取最后的胜利。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燕陌阴着脸,话声有些残酷的意味。 第36章 丞相墓前(2) “这里是什么地方?”胭脂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没来由地打了个颤,将目光投去蒙姜身上,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虽然得以逃脱,那个狠劲儿十足的临昭是绝对不会放弃追踪他们的。此地还是不宜久留,得尽快弄清楚方位,也好赶路躲避。 被燕陌再次点穴后,蒙姜就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胭脂,猜测着她的身份,这会儿听她问话,不由得轻嗤了一声:“乱坟岗。” “既然是乱坟岗,那正好,你这老匹夫有伴儿了。”燕陌毫不引以为意地道,心想将他大卸八块丢在乱坟岗里与一堆冤怨灵作伴儿倒是不错的主意。 “殿下是想将他杀了丢进乱坟岗?”胭脂明白燕陌的意图,朝他确认着。 “正求之不得。何况能与风节高节的郑相为伴,是蒙姜的福气。”蒙姜一点儿也不惧怕,反倒磊落得很。他治军近三十年,心里清楚战中被俘者即使归还原营,也仍然是个死字。如今,他不正是那个被俘虏的人么?何况活了这么些年,他早够本儿了,何来惧怕? “郑相?”胭脂反应敏捷地捕捉到了蒙姜话里的重要信息,一个箭步跨到半躺在地上的蒙姜面前,严肃地问:“快说,你所说的可是丞相大人郑硕?” “不是他还有谁?”蒙姜爽快地答了话。 乍一听蒙姜说郑相在乱坟岗,爱憎分明的燕陌不禁火起,揪起蒙姜的衣领气急地咆哮道:“什么?你们把丞相大人的遗体扔在乱坟岗?”对他而言,父皇因失政兵败被俘,死得凄惨,一点儿也不值得同情;但是郑相则不同。燕陌从小就对他印象深刻,此人是才高八斗的治国之材,向来洁身自好,为官清廉,一直是雾烈百官的楷模。那时候,母亲总是让他以郑相为榜样立身立形,严于律己。赤奴沦陷后,一国之帝被人悬尸数日,郑相引疚,不惜自杀殉国,以谢天下,至今仍被人民传颂。 胭脂这下也闹不明白了。早些时候曾听说丞相大人死后,就连苍隐军团都对其忠烈之性所感动,特意为其造了一座正式的墓,让其入土为安。这蒙姜却说郑相在乱坟岗里,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对呢!难道是他们为了收买人心才透出风声假传为郑相立了墓? “是又怎样?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就当为郑相报仇好了。”蒙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意有挑衅地道。 “你们这些浑蛋!”燕陌情绪很激动,左手扯着蒙姜衣领,右手用力地朝蒙姜的身体揍了好几拳,“王八蛋,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殿下!”胭脂伸手欲制止燕陌,反被燕陌一手挥开,“胭脂,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替丞相大人报仇雪恨不可。”接着,他再次给了蒙姜一阵猛烈的拳头,将蒙姜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蒙姜本就一心求死,一点也不叫喊,好像巴不得燕陌将他往死里打,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不再被燕陌胁迫而受辱了。 见他手起拳落,将蒙姜打得半死不活,胭脂奋力拦住他,却怎么也拦不住,大喝一声:“殿下——” 知她怒了,燕陌这才停手,尤不解气地问道:“怎么了?难道这种人不应该死么?” “殿下,你就是打死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呀?何况你打死他,与曾经杀我无数兵将的他有何区别?”胭脂看了几眼蒙姜,又怨又恨地道。 “郑相大人一身高风亮节,死后还被他们弃尸荒野……胭脂,我心难平呀!”燕陌感叹,作势就要用脚朝蒙姜踢过去。“不杀他怎么对得起郑相大人?怎么对得起牺牲了的兵将?” “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胭脂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什么办法?”燕陌追问着。他想不出除了杀了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 “既然他说郑相大人就在前面,咱们不如去祭奠一番,也算是我们对郑相大人的一番心意。再一个,蒙将军意欲求死,咱们杀了他不正中他下怀么?依我之见,咱们现在也不方便带他上路,既然他想与郑相大人为伴,咱们就点了他穴道,让他跪在郑相大人的魂位前认真忏悔自己的罪。如此,既不犯杀孽,又能安抚郑相大人在天之灵。穴道解去后,蒙姜还可回赤奴。将来殿下与他战场上见再博生死,殿下以为如何?”胭脂提议道。 “这主意倒是不错。够绝!”燕陌二话不说,便同意了胭脂的话,因为他知道,对于蒙姜而言,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才算得上折磨。 “那就走吧,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胭脂走到追风逐月边上,牵起二马缰绳,作势就走。 燕陌简单地绑了几根粗树枝,制成一个火把,然后一手解开蒙姜穴道,半拖半拽着他朝前走。被狠揍了一顿的蒙姜嘴角溢着血,奋力聚积力量,却意外地没有反抗。 事实上,没走多远,三人的确来到了一个满是坟包的地方。空间里阴森森的,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远处传来的几声狼嚎掺和着低低的风声,令向来胆大的胭脂也不禁有点胆怯,好在追风逐月就在边上,轻轻的马吠声倒是为眼前添了几丝生气。 燕陌放开蒙姜,将火把插在地上,回头来看胭脂,担心这种地方会把她吓到。 就在这时,蒙姜从地上冲了起来,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面前的燕陌刺了过来。 “殿下,小心!”胭脂被吓得脸色雪白,尖叫起来。 亏得燕陌反应及时,一脚踹翻了也算得上高大的蒙姜,然后将他摁在地上,拍掌将他手上的匕首抖落。“我说将军刚才为什么没反应呢?原来是想给我致命的一击。你也不想想,就是你们的刺杀团团主,也未必能将我如何!就凭你就想将我杀了?真是可笑。” “不能为圣上杀了你,我蒙姜死不瞑目。”蒙姜目露凶光地道。 燕陌拾起地上的匕首,然后松开蒙姜,道:“不错,将军用的匕首都是好货色。咦,我可没说要杀你哦,只不过留你在儿享受享受夜景,祭奠一下丞相大人而已,不会死人的……” 自知再无机会杀伤燕陌,蒙姜奋身朝前,朝近处一个小坟丘上的一块残了的碑撞了过去。“想死?”燕陌再将蒙姜捉了回来,让其跪在地上,再点了他的穴道,定在原处。 一代名将被人像捉猫一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自己又还打不过人家,想死又还死不成,此时的蒙姜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个小坟丘面前。 倒是胭脂,在蒙姜的身体被燕陌压下去了后,将那残碑上的字看得清楚‘……相郑硕大人之墓’,惊异地叫起来:“呀,殿下,真是丞相大人的墓。你快看前面的墓碑,真是丞相大人的。” 燕陌定睛一看,确定是丞相大人之墓无疑。“果真是丞相大人之墓。胭脂,快过来见过丞相大人。” 披头散发的蒙姜一抬头,见真是郑硕之墓,哑然无语。三年前,郑硕在悬着国君尸体的城门下大义凛然地疯狂吼叫,然后跪落在他所效忠的帝王前,引剑自杀,既谢君王又谢百姓。此后三日,赤奴城百姓痛哭不止,尤胜国君死时的悲哀。那次战后,所有的尸体都被抛在了乱坟岗,包括雾烈一代名相郑硕在内。听说,有几个苍隐士兵为他立了墓。身为战胜的将领,蒙姜亦佩服郑硕殉国的勇气,所以也就没有过分过问此事,想不到这竟然是真的。大概是天意吧!想要寻死,却撞在了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爱戴的名相墓碑上。 胭脂几步上前,站在燕陌身后。“想不到就连苍隐国人也被丞相大人一身正气所震撼。” “若不是父皇,丞相大人何以至此?燕陌代父皇向您致歉,代百姓向您致意。”记忆中斯文得体、指点天下的一朝文相就躺在面前这堆黄土里,寒凉微薄。燕陌感动之余,满眶热泪都随着鞠躬的动作落入泥土里。 胭脂也随着他的动作深深地鞠躬作礼。过去三年里,雾烈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做卑躬屈膝的亡国奴,死伤何止千万?她不掉泪,因为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就连软弱的眼泪都已经化作了力量,因为有一天,她也可能会走上战场,用这些积蓄已久的力量驰骋疆场。 第37章 丞相墓前(3) 行完礼,燕陌站在原处,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最后说了一句:“他日我收复赤奴之时,即是为丞相大人重新立墓之时。” 胭脂侧过身体,看他紧紧咬着牙关,神色刚毅不屈。他的发丝在冷风里飘荡着,占据了她了眼睛。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成为以江山为重的烈皇,他的眼里已经有了纵横天下的梦想…… 燕陌回头,与胭脂幽幽的目光撞在一起,伸过手牵起她小他许多的手,尽可能柔和地道:“胭脂,我们该走了。再不走,刺杀团又该追来了。别忘了你的两月之约。” 她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恐惧,一种患得患失的恐惧。为什么她怀着恐惧?为什么从这一刻开始,她怀着恐惧?她怔忡着,没有反抗,任他将自己拉到一身雪白的逐月前。 “胭脂,该上路了。”觉察出她并不外露的反常,燕陌以指腹抚过她凉凉的脸,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绢巾,对叠过后系在她脸面之上,只留出她明亮的双眼,道:“夜里风寒,以绢巾蒙面,可减冷风袭面之感。” 面色微微一酡,她转过脸,离开他的手,一下子跃至逐月背上,扯起了缰绳。 “蒙姜,你好自为之。今日我且不杀你,日后战场上见。”燕陌斜睨被迫跪在地上的蒙姜两眼,翻身上马,大掌拍在追风身上:“啾——” 两人渐行渐远,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火把,越来越弱。寒风吹得越来越疾。若远若近的狼嚎声起起伏伏。蒙姜跪对着残碑,长叹一声,“想不到我蒙姜一生戎马,叱咤疆场,竟也要受如此奇耻大辱。郑相呀郑相,你一生抱负,也未料到自己会以殉国收场吧?” 一抹白色的身影幽灵似地飘在蒙姜身后,衣袖下的手掌微微一翻,一股强劲的气流直逼蒙姜后脑。连一声惨叫也没有,蒙姜就朝着残碑载倒,那情状就像跪叩在墓前一样。 “你也算是四国中有名的战将,就给你一个痛快的了断吧。”他低叹着,心知生命是那么脆弱,尤其在他手下想要活命的机率几乎等同于零。 嫣儿,你可知我不想杀这么多人?为了你,我手上又多了一份杀孽。埋葬自己一世的逍遥换得佳人一笑,值得吗?他有些矛盾地想着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答案。一头飘逸的白发甩过,空气里只余下衣袂翻飞的淡淡清音,哪里还见得到他以及他身后那张耀眼的织金弯弓? 一个时辰后,因为南城门桥梁断裂绕了不少弯路的临昭带着一票杀手,终于跟着马蹄印追到了乱坟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坟前,数只晶亮的眼睛正瞅着他与杀手们,是狼! 有血的味道!临昭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指挥属下们举着火把提刀上前看个究竟。 几匹毛发灰黑的狼见了明晃晃的火光以及闪亮的长刀,一溜烟儿跑远了。 当几名杀手看见地上已被狼咬得惨不忍睹的蒙姜尸体时,齐齐大叫了起来:“团主,是蒙将军……他……已经……” 证实了心中所想,临昭并未下马,只仰首望天,心情很是郁闷。苍隐国从此少了一名能征善战的名将。圣上若是知道此事,必定也会难过的。 “团主,现在怎么办?一定是他们杀死了蒙将军,弃尸荒野。”几个杀手愤恨地道。 “咦,大家快看……那是什么?”一个举着火把四下张望的杀手指着懊娴牟斜缶」值厝氯缕鹄础?“上面写着什么相郑硕大人之墓。” “什么?”这下子临昭跳下马背,快步走到墓碑前,一看也是吃了一惊,“真的是他……的墓。” “团主,他们杀了蒙将军,肯定就是为了墓中人。依属下之见,我们就铲平了这座墓,将墓中之人挫骨扬灰,以血蒙将军惨死之仇。”一个离临昭最近的杀手提议道。 “对,铲平它!铲平它!为蒙将军报仇。”其余的杀手附和着叫了起来。 “你们两个,过来将蒙将军的遗体裹起来,快马送回赤奴城。”临昭别过脸,不忍看地上血迹斑斑的遗体,解开身上宽大的披风扔向近处的两个属下,黯然走开:“记住回城时,只知会童副将军是在郊区发现蒙将军遗体,其余的不要细说。” “团主……”领命的杀手手里捧着披风甚感奇怪地望着他。团主向来冷酷,从不带个人感情,今天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不要毁郑相之墓。他是极有气节的一代名相,如果毁了他的墓,雾烈百姓会更加躁动。”临昭浅声说来,一抬眼竟见所有属下都呆呆地望着自己,撇了撇嘴角,冷冷地道:“赶快收拾好。不要忘了圣上的命令!” 这下子,被指定的杀手们开始运作麻利地收拾起来。 等一切准备妥当,两名杀手带着蒙姜尸体返城。临昭带着其他杀手继续追赶。但是,他的心情很不平静,因为他看到了郑相的墓。 小时候,郑相还牵过他的手。那年他十四岁,亲眼见证了一场倾朝的诬蔑之灾,官拜兵部侍郎的父亲大人被昏庸的皇帝一纸诏书打入死牢,母亲与妹妹被充作了官奴,又被无良官家卖至青楼,饱受摧残至死。满朝上下,只有郑相为他一家求情。后来,皇帝下命将父亲大人斩首示众,行刑前一晚,郑相将即将被发配玉霞关充军的他悄悄带到天牢与父亲大人匆匆地见了一面。第二天,父亲大人被斩,亦是郑相雇了人替他葬父。 后来,他被差送去了玉霞关。痛恨帝王的他一心想着为家人报仇,满脑子的逃跑念头。终于,在到达玉霞关一月后,他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偏偏监管逃犯的驻军将领木建发现他逃跑,便带百余士兵一直追赶他至漕州境内市集,并将他当场捉住;没想到惊动了苍隐国方面漕州参军统领相宁,双方产生纠纷,兵刃相见。木建所带百余士兵势单力薄,哪里是相宁之军的对手?冲突之中死伤数十人,木建不得已带着他退回营地,将他狠狠鞭打了一顿,并囚禁起来。当晚,在怀恨在心的木建的花言巧语蒙骗下,趁月黑风高,雾烈国驻边之军倾巢而出,由骁卫将军姚志亲自指挥,三万铁骑一举渡过漕江,挺进漕州城。由此,漕州之战爆发了。 后来,他趁苍隐军团攻入玉霞关时逃跑进了鱼龙混杂的漕州。漕州之战平息后,他被当时还是太子的桓帝带回了苍都,凭着自己坚韧不拔的性格以及飞速进步的武功进入了刺杀团。从此,他堕入了黑暗,将生命交给了冷酷与绝情,并最终成为了杀手之王。在成为杀手之王的路上,他满手鲜血,可以说他的绝顶武功就是通过杀人练就的。 他整个人生的价值只剩下两件事情,一是誓死追随桓帝,二是不遗余力地斩杀雾烈皇族,不杀光雾烈皇族誓不罢休。这三年,他踏遍大半个雾烈国土,带领着杀手不停地刺杀雾烈高官、皇族。然而,他所失去的亲人终究是无法再回来了。 这些年,他一直将郑相所施之恩铭记于心,因此他当然不能容忍有人毁了郑相的墓。 就做一天自己吧,过了今天,他还是冷情的临昭,将不遗余力地去完成桓帝的命令。只要苍隐军团攻克了整个雾烈,雾烈百姓就会像苍隐百姓一样拥有一个盛世明君,就会像苍隐百姓那样拥有一份安逸舒适的生活。这是桓帝所期待的,也是他所期待的。 没想到春夜之冷,竟比飞雪飘飘的冬天还要来得猛烈。寒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般刮过来,虽然蒙着大半张脸,胭脂还是感觉生疼生疼的,尤其是暴露在空气里的额头,冰得像块石头。殿下……燕陌其实真的很心细。她如是想着,身子伏低在逐月身上,以减低高速前进的阻力,紧紧依附在燕陌身后。如果顺利,再有半个月多一点儿,他们就能回到廊、沧。虽然很疲惫,可她还是感觉到了由心的幸福感。娘亲,谢谢你赐给我力量。 夜色沉郁,奔跑在前的那个伟岸身影显得那么稳健,他有一双厚实的肩膀,足够挑起雾烈的江山;可是这双肩膀真的足够给她温暖吗?她不知道,所以犹豫,害怕他像燕康一样,只要她一靠近,就会遭遇危险。 两人摸黑朝着东南方向狂奔,穿过树林,涉过溪流,爬过小山,风一更露一更地朝着家的方向驰骋。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和多远,天渐渐亮了,大片大片的春雪从头顶厚厚的云层里飘了下来,落在他们的头顶上、肩上、衣服上、马背上,为大地重新织了一件银白的衣裳。 第38章 柔肠百转(1) “胭脂,胭脂……”燕陌兴奋地大叫着她的名字。有了这场雪,他们就能躲过刺杀团的追踪。 “嗯?”整整一天一夜赶路、嘶杀拼命,胭脂早累得趴在了马背上,听到他大声的喊叫,从马脖子上仰起半个头,堆积在她头上的雪迅速跌了下去。“殿下——” “天助我也,这场大雪来得正及时,将追风和逐月留下的痕迹都掩盖了,就是刺杀团想追我们也已不太可能。”燕陌乐呵呵地笑起来,一身飞雪全数化作粉末飘落在了地上。 “追不上就好。”腹中空空,又饥又渴,胭脂说话明显中气不足,过于虚弱。 听到她应他的声音,燕陌察觉到她不对劲,掉过马头看她,发现她精神状态很糟糕,一下子就急了:“胭脂,你没事吧?”他就知道,她再怎么能忍耐,也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弱女子,怎么也敌不过一月多时间连续赶路的强度。 身为女子,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最弱的时候。从沧城出发开始,她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接连一天一夜赶路,这会儿她的确有些晕眩了,紧蹙着弯眉,强装作没事,道:“殿下,我没事……”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从马背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沾了满身白雪。 “胭脂——”眼见她摔了下去,燕陌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地勒停追风,跃下马背,并将已经不醒人事的胭脂横抱起来,轻柔地摇晃和呼唤:“胭脂,你醒醒,不要吓我……” 怀里的人儿没有回应,双眸无神地紧闭着,燕陌心里一阵疼痛,取下昨夜为她系上的绢巾,见她脸色煞白如纸,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很弱,必是疲劳所致,遂解下她身上的剑背在自己身上,拍落她身上的雪。望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原野,没有任何人家,他只得再次上马,将胭脂圈在怀抱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前,一边控制着追风,一边牵着逐月,减慢速度朝着东南方向前进。他得找地方落脚,得找郞中为她把脉。 胭脂,你要坚持住,你不能有事,我们要一起回到廊、沧,谁也不能丢下谁! 就这样,他带着胭脂在雪地里又赶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叩开了一户农家的门。 户主是一个猎户,四十岁模样儿,妻子很贤惠,有个十二、三年纪的女儿,叫二丫。 一家三口见燕陌气质不凡,还带着一个昏迷着的病女子,二话没说就让他进屋,还特意腾出了一个空屋子安顿他俩,又差女儿去请郎中。 女主人烧了热水,端进屋内。燕陌亲自为胭脂擦脸,洗面,满脸焦急,连自己还饿着肚子都忘记了。等女主人做好了粥饭,二丫已经风风火火地请来了村子里的唯一一个郎中。 将老郞中引进内堂把脉后,燕陌急得一直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的男主人险些被燕陌来来回回的身影给晃晕了,安慰地道:“公子,你还是先用饭吧,这位姑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呀,大哥哥,大姐姐不会有事的!”乖巧懂事的二丫扯着燕陌的衣角道。 说归说,可燕陌怎么不急?他是知道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连遭追杀,就是个大男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胭脂? 好不容易,郎中把完脉,他第一个冲上去,一把抓住郎中颤巍巍的手,急切地一连问了好多个问题:“怎么样?她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有没有危险?” “公子,这位姑娘的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至,气血严重不足,必是精神过度紧张,加之过度劳累所致。”郎中脸色严峻,慢吞吞地道。 “老先生说得都对,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公子莫急,老夫现在就为你开一副药方。你按这药方去抓药,每日煎熬分三次按时给她服下即可。不过,她这病得修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舒缓过来。”郞中边说边走到桌案边,用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写了一副方子,交到他手中。 他过了目,药方由‘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地黄、当归、白芍、川芎’组成,都是具有气血双补的药品,稍稍放下心,从身上取了银子递给老郎中,再三作谢。 原本燕陌要亲自去抓药,男主人好说歹说偏让二丫去,说是二丫更熟悉去药铺的路。燕陌只好作罢,掏了银两交给二丫,又在女主人的说和下,匆匆填了肚子,才守在床畔,抓住佳人粗糙的手,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她醒来,心中早已呼喊了千万遍。 等二丫回来,收拾好药材,燕陌亲自掌火炖药,坐在檐前扎出的偏间里,两只眼睛直瞪着火炉上的砂罐,一手握着吹火筒,一手时不时地往火炉里拨放柴块儿,那认真劲儿简直别提了。 小二丫见他这么认真,在一旁陪着他,问道:“大哥哥,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非常担心大姐姐?” “二丫说得对,是担心她。”燕陌笑笑道。 “你喜欢她,对吗?大哥哥?”二丫又问。 “……”燕陌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火光照映,还是心下承认,脸面不觉泛着红光。 “你不说,就是默认。”二丫看他不回话,认定他是不好意思,问得起了劲儿:“那你将来会娶大姐姐吗?” 冷不丁儿被这一问,燕陌还有点儿缓不过神儿来。等回到了廊、沧,如果胭脂不嫌弃他这个亡国之君的话,他当然会娶她为后。 “哎呀,你说呀,你会不会娶她?”二丫不依地问,楞是把燕陌问了个满面通红。 虽说他是堂堂皇子,但儿女之情的确也未曾多想过,整整二十八岁的人反倒像个楞头少年般,竟是很难为情,最后缠不过二丫,只得老实地招了:“她病得这么重,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然不能不顾着她的。” “那就是会娶她了?”小丫头得了话,兴高采烈地道。 “那是自然。”燕陌朝火筒吹了几口气,道。 听了这话,小丫头跑跳着去了内堂。 从马背上摔下后一直不醒人事的胭脂感觉自己飘游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乏得不行,两只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很难受,却怎么也睁不开,耳朵一会儿一会儿地响起嗡嗡的声音,浑浑噩噩地僵躺着,总感觉有人握着她的手,好像还念着她的名字。过了很久,昏乎不定的她才感觉有了一丁点儿力气,竭尽全力地睁开眼。当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屋子里没有半个人时,当下彻底清醒了。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躺在床上?这里究竟是哪里?燕陌人呢?现在是什么时辰?糟了,刺杀团就在他们身后…… 掀开暖和的被子,她双手撑在床沿,挣扎着硬是要下床。不过,她的身体本就虚弱,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却连三步都还没有走到,就险些倒下,还好抓住了床边的木桌桌腿,才没有扑倒在地。只不过,木桌上的烛台和水壶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乒乒乓乓’地滚落下来,瓷片碎了一地,声音刺耳极了。 恰好二丫进门,见状立即冲了上去,扶住胭脂,“大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病得可不轻,得好好养病,可不能这么下了床。”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胭脂被扶回床边,望着眼前精灵古怪的丫头,小声问。 “我叫二丫,这是我家。大姐姐,你病了,先躺下。”懂事的二丫将胭脂强行按回了床上。 这一回胭脂可是病得不轻,就连眼前的小丫头力气都比她大。不行,得先问问燕陌在哪里?“殿……他人呢?”想着不能暴露身份,她还是改了口。 再说外边儿偏间的燕陌一听内堂响声,十万火急地跑了进来,正听见胭脂问他在哪里,什么也不顾地冲到了床边,对二丫视若无睹,抓起胭脂的手搁在脸上来回摩挲着,喜不自禁地道:“胭脂,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当我看见你摔下马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 “大哥哥,我去帮你熬药!”二丫识趣地找了借口出门,到了偏间才忍不住捂着嘴狂笑。 “我……”昨晚,她的确是在硬撑着赶路。但是,就算她不撑着也没有办法,因为一旦停下,他们就会有危险。 第39章 柔肠百转(2) “不要忘记你是女儿身,凡事不能硬撑。瞧你这模样儿,真教我心疼。”燕陌真情流露地道,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着了地。 “公子,我特意为姑娘准备了小磨玉米粥。”女主人敲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见两人神情,赶紧放在桌面上,自顾着出去了。 “谢谢你!”他谢过女主人,将胭脂绵软无力的身体扶起靠在床头上,又将棉被拉上一点,将她露在外边儿的肩膀捂住,道:“饿了吧,要不我先喂你吃点儿小磨玉米粥?一会汤药好了,还得喝药。” “殿……”习惯性地一开口,胭脂意识到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当即改叫了他的名字:“燕陌,我们现在是在哪儿?离雾都还有多远?” 天哪,她破天荒地叫他名字了!燕陌兴奋极了,道:“在一个小村子上,离雾都还远着呢。胭脂,你听我说,你的身子骨太差,必须休息一段时间再上路。” “不行,他们离我们太近。一旦我们暴露,我们就会陷入新的危险。我们必须赶路——”胭脂坚持着,不肯让步,明显气虚的话语透着一股子倔强。 “胭脂,你必须休息。你这个样子,就算是赶路,也赶不了多远。”燕陌眸子里承载着浓浓的情感,从桌上端起粥碗,用细勺子舀了一勺粥,吹过几口气,确定不烫后才送到她毫无血色的双唇边,极尽呵护地道:“从昨夜到现在你滴水未进,来,喝一口玉米粥。” 真的饿了!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顺从地张开口,配合着他喂粥的动作,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没有言语,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剑簇一般的浓眉、流转着智慧光芒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削瘦的脸……时光静好,她离他好近好近,只消一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有一些幽微暧昧的情愫从她的心底开始慢慢滋长起来,很甜蜜。 喂她吃下一整碗粥,燕陌这才发现胭脂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瞧,“怎么了?” “燕陌,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带着伤感的字眼滑出她的喉咙。恍惚之间,她看到了燕康一直微笑着的脸,这张脸渐渐地与燕陌的脸重合了起来,又渐渐地消失,最后只剩下真实的燕陌。 “我当然要对你好,因为你是胭脂。”燕陌放下碗勺,默默想着:胭脂,我会代替十二皇弟宠爱你。我要让整个雾烈国的百姓都称颂你。我相信我会做得和十二皇弟一样好。 “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汤药熬好了没!”扶她重新躺回床上,掖好被角,看她乖乖地闭上眼,他才笑着出去。 等他一走,胭脂就睁开眼,继续劳心费神地琢磨赶路的事。燕陌说得对,如果她这样病恹恹地强行赶路,的确也赶不快,但她与百官所约的两月之期,所剩下的时间仅有十九天。如果她没有病,要在十九天内赶回去,尚可做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她非常清楚,看来只有一条路可选——让燕陌独自先行,一旦自己体力恢复后,再尽力追上他。如若不然,侍卫长及众官一定会以为她和燕陌已经死去,将江山交至惠宁公主手里,灭亡却是早晚的事。 没过多久,燕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屋,见胭脂睁着眼作思索状,有些责备地道:“看你,才刚醒一会儿,就又开始劳神了!” “我……”知道他不忍她劳累,她开了口,又停止了反驳。 “汤药还烫着,要不我先陪你说说话?”将过烫的药碗放到桌案上,燕陌坐在床沿,将胭脂露在外边的手又塞进了被子里。 胭脂看着他好看的脸,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怎么开口才可以说服他独自先行。 看她欲言又止,燕陌放柔表情,小声问:“有话就说吧,我听着。” “燕陌,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胭脂委婉地道。 “说说看是什么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得先答应我,我才说。”她相信他是重承诺的人,所以只好逼他就范,否则他断然不会先行离开。 燕陌猜不中她的心思,又不想违逆于她,想了想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我答应你。” 胭脂弯起了唇角,适才担心他不同意的心情悠然平静,“你答应了我,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 “两月之期只余下十九天,我怕是无法再陪着你赶路,请你独自先行回城。”胭脂声音很柔,像水一般,但她注视着燕陌的目光却韧性十足。 在她的思想里,自己永远是第一位。她要自己抛下她一个人先走,她怕她拖累自己。燕陌直楞楞地望着无比憔悴的人儿,呆了好久好久,等他反应过过来,不禁一把搂住胭脂瘦弱的身体,将头埋在她肩颈边,很抑郁地道:“不,胭脂。你说过你会一直保护我回雾烈,现在怎么都不算数了?不,胭脂,我不能丢下你,绝对不可以。” “燕陌,你听我说。即使不需要我保护,你也能回到廊、沧,因为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你无需惧怕任何人。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做得到。”感受着他吹在颈边的温热气息,胭脂卖力地劝说着,她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她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必须说服他。 “我当然不害怕任何事任何人,但我更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生当同寝,死当同穴。”他抬起头,捉住她孱弱的双肩,纯净的目光直直地望进她暗淡的双眸。 “你必须先走。”她闭上眼帘,避开他热烈的目光。 “你看着我的眼睛,胭脂!”他改用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呵护着,抚摸着,强迫她张开眼望向自己,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要我们在一起。” 意识到他异常认真的态度,她说一不二地道:“燕陌,你也看着我。我在燕康棺前发过誓一定会让你平安回城。现在我无法完成这个誓言,请你替我完成。如果你想雾烈亡国,如果你想做亡国奴,那就尽管留下来好了。”这十年,她早已养成了事事以大局为重的性格,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要用十二皇弟来搪塞我。我不要丢下你,我只要我们在一起,你明不明白?”他气极地道,难道从来没有人改变过她的想法吗?她为什么这么固执? “你应该清楚地知道雾烈江山与儿女情长哪个更重要!况且你刚才已经答应过我这件事,男子汉大丈夫,要对诺言负责,不要让我看轻你。”因为接连说了好多话,胭脂的呼吸变得很不顺畅,脸色惨白。 他赶忙为她拍拍背调整呼吸,话却说得极不甘心:“可我要的不是这样。” “等身体一好转,我就前去追你。”胭脂折衷地道,“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我也不想这样折腾。相信我,我说到做到,嗯?” “你容我考虑考虑。先喝药吧!我喂你。”他端过已经变温的汤药,纠结着双眉,细心地一勺一勺喂她。江山与佳人,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何以现实如此残酷,硬是要逼着他二选一? 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汤药,胭脂决定不再逼他,只以眼眸的余光悄悄斜扫他饱满的前额,然后是飞起的绝不屈服的眉梢,柔情四溢的眼角……燕陌,我是为了你好。将来你就会知道,作为一个国家的君主,你的一生将会面临太多抉择,在你得到许多的同时,你也会失去许多,这是人生的定律与准则,它不会以你的意志而改变。 喂她喝完汤药,他坚持伺候她梳洗,笨手笨脚地为她梳理长发,然后看着她入睡,在油灯下守候着她,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慢慢等待时光的流转。他知道,这短短的十数日,她已经在他心灵深处生了根。胭脂,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要我们在一起,你一定要记得。 夜很长,时光走得很慢,天气很冷。燕陌不知疲惫地守护着心目中的佳人,画面十分温馨。 天亮的时候,屋内情形完全改变。胭脂醒了,倚靠在床头,精神好了许多。昨夜她睡得很香,很踏实,她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守护,这种被呵护的感觉与燕康对她的好全然不同。不可否认,她有一点点喜欢这样的眷恋之情。只不过,燕陌终归属于整个雾烈人民,所以她不可以只顾自己的感受。她的任务是找到他,并将他安全地送回去,她需要对太多人负责。 第40章 苍隐桓帝(1) 下半夜醒来后,她将他移到了床上,为他盖上被子。她忍不住趁他睡去的时候用手碰了碰他的脸,那是一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与她的手一样,并不光滑,并不细腻,但却很独特。 “我知道的,你会是雾烈的骄傲。”凝视着他俊逸的睡颜,胭脂意识到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多,就越发感觉到他的好。 燕陌睁眼,发现她正看着自己出神,自己与她共享着一张棉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我去烧水为你洗脸。” “听着,你答应过我先走,要说话算话。”她言归正传。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要尽快追上我。”他太了解她的脾性,即使他不同意她的提议,她依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先走。他更愿意相信,她会很快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闻声,她淡淡地笑着道:“时间紧迫,你即刻动身。” 有那么一刹那,他为她的笑出神,因为这种笑可以将世上最冷的冰融化。再者,她对他笑,那就表示他离她的心又近了一步。这是绝美的开始。 这天,大雪纷纷扬扬,北风肆虐横行,胭脂在女主人与二丫的搀扶下,眼见燕陌和追风消失在风雪里。 女主人问她:“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胭脂张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呢喃着答了话:“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他是雾烈的未来之皇。” 或许是因为她还病着,话声很小,加上风声很大,女主人没听得太清楚,只当她是心有不舍。倒是二丫适时补了一句:“大姐姐,大哥哥昨天对我说他要娶你!” 这句话让胭脂呈病态的脸多了一丝异样的潮红。 这是一座雄伟而又柔美的都城。它分内城与外廓城,内城为皇宫,外廓城有十二座城门。迤逦绵延的城墙将所有城门一起连接起来,东西贯穿,南北通透。绵长无尽且极度齐整的石砖城墙上,筑有七十二座用于瞭望和防守的敌楼。城墙之下,水道纵横交错,仿佛龟背上的纹路一般,又密又多。水道两旁遍植杨柳,婉约柔美,为这座方正严谨的城池添上江南特有的明媚。 初春,柳树尚在萌芽之际,天空雾霭沉沉,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一切都显得安静美好,丝毫没有战后血腥之气。此时此刻,全雾都最高的楼台——凤舞楼上,一个以玉簪锁发、身穿玄青色飘逸长袍的俊美男子正用双手撑在被飘雪浸湿的栏杆之上,眺望着面前极端宏大的城池。他的眼神很专注,仿佛在他面前的并非一座城池,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神清骨秀的绝代佳人。 在他身后,除四个带剑侍卫外,还站着一位很有些儒家风范的中年文士。那是他的军师——禹浩。 “军师知道朕现在心情如何吗?”玄青色身影回过头,对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极具阴柔之气,让人想象不出他就是那个被四国人们传颂着的野心勃勃的苍隐之帝——奚桓。他长得极高,有一双夜般漆黑的眼睛,延颈秀项,身姿挺拔有如松柏,乍一看文秀之至,细看又觉妖野并具,杀气十足。 禹浩未言,只淡然地笑,顺着奚桓目光,留连于雪空下银装素裹的层层建筑。 “这是先皇们一百多年来的梦想。”奚桓弹了弹手背上未化的雪花,轻快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心潮无比澎湃。身为明珠王朝真龙后裔,他很高兴自己能站在这片土地之上,虽然这座古老的城池在历经一百多年沧桑后早就面目全非,甚至连名字都有所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统四国的进程。 “自古以来,战争总是给人们带来无比巨大的创伤。得民心者得天下。圣上应该像对待苍隐百姓一样,平等对待雾烈百姓。”禹浩徐徐开口,忧国忧民之心可见一斑。 “战争尚未结束,以战养战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奚桓是何等聪明之人,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将禹浩暗含警戒的话理解得万分透彻。“昔日燕寒因失政而一败涂地,朕自会引以为戒。不久的将来,朕会还这片土地一片灿烂的晴空。” 禹浩很是赞赏地望着年轻而高贵的君王,不知第多少次庆幸着自己跟对明君。 就在君臣心神交换之时,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脸带稚气的少年走了上来。可别小看这个有些稚气的少年,他可是刺杀团中仅次于临昭的第二杀手,虽然暂时未在刺杀团任职,却极可能成为新一代的杀手之王。只见他沉着脸,就地朝奚桓一跪:“圣上万安。” 奚桓和颜悦色,抬手招起少年:“起来吧,凌峰。什么事这么急?” 凌峰起身,一板一眼地禀报道:“是赤奴城传来消息,蒙将军不在了。” “蒙姜……不在了?”奚桓睁大了眼睛,有点儿难以置信地道。从他还是太子起,蒙姜已是苍隐国有名的将领,与雾烈大战的第一年,正是他率军冲锋在前,撕破赤奴城严密的防守阵线。 禹浩闻话,也是一惊,代奚桓追问道:“蒙将军是怎么死的?何人所杀?” “回禀军师,文书上说蒙将军在追捕燕陌的过程中被燕陌与一女子抓走借以要挟临团主,是被人从背后一掌击毙,躯体还被狼群咬损,惨不堪言。” 奚桓的身形微晃,痛心疾首,藏在宽大袍袖里的双手握紧成拳,转身不让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道:“传旨,追封蒙姜为大将军,将其遗体送回苍都,厚葬。” 一名侍卫当即领旨下楼。 “圣上!”明显感到奚桓身上传出沉郁之气,禹浩有些担心。 “以临昭之武学造诣,当不至于输给燕陌。那名女子是谁?”奚桓定了定神,找出症结所在。 “团主提过这名女子,说是名叫‘胭脂’,剑术十分了得,一路上曾多次与我们的人交手,杀了我们不少人。”凌峰言语中透着兴奋,那是一种绝顶高手有了对手才会有的感觉。 “禹浩,你对雾烈了如指掌,可曾听闻过这名女子?”奚桓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很柔和,却蕴藏着致命杀机。 “她是燕康的皇后。”禹浩沉吟着道。 “燕康的皇后?雾烈后宫女主不是向来都挑选文弱女子的么?”奚桓耸起双眉,颇有些兴致地反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那个新婚之夜失去帝君的皇后!有意思。 “据说,她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女子。”禹浩再次确定。 “是吗?那看来雾烈并不像有些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国中无人,至少他们有席舒这样的将军,还有一位武艺高超的皇后,再加上一个燕陌……”奚桓放肆地笑道,身上的长袍因这笑而剧烈抖动,化成一种强劲的斗势,阴邪森冷。 凌峰与禹浩盯着君王的背影,看不透他心思,不约而同地开口:“圣上……” “禹浩,你对廊、沧二城的攻城计划得改一改,不能再‘仁’。”奚桓双手紧负于背后,步履铿锵地走过禹浩身侧,下楼去也。 “是。”禹浩应了一声。过去的三个多月,考虑到雾烈仅剩两座城池,他主张施行仁政,团团围困,而后招降二城将士,一来减低伤亡、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为苍隐攻打雾烈三年来的残酷战争画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句号,借以舒缓军队与当地民众之间的战争矛盾,以利战后重建民生。在定下这个战略前,他与奚桓曾产生过争执,现在看来或许君王是对的,早该速战速决。 一旁的凌峰见奚桓下楼,赶紧追上去,道:“圣上,团主还不知道您已经到了雾都,需要通知他吗?” “不必。他碰到难题,不要再给他增加压力。燕陌要回廊城,必经雾都,朕打算亲自去会一会。”他温和地道。与燕陌之间的决战本该发生在十年前的漕州战场上,当然,现在也并不算晚。 “圣上要亲自与燕陌一战?”凌峰咕哝着道。 “全雾烈皇族之中,只有燕陌配作对手,他与朕之间的战争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拉开序幕,何况朕还打算会一会这个剑术超群的皇后,看看她究竟厉害到何种程度。”奚桓脸上漾开邪恶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用剑,是时候让幻光展露锋芒。 “从赤奴城到雾都一路大雪,看样子团主还需要两天才能到。既然燕陌要经过这儿,必然会去皇陵祭拜,臣等干脆派人将皇陵守起来,来个守株待兔。”凌峰很雀跃地道。 第41章 苍隐桓帝(2) “依朕看,你不用忙乎这个,还是上楼同军师一起,好好欣赏欣赏雾都的风景。”奚桓打了个手势止住凌峰跟随,声线渐沉。据他了解,燕陌不会去皇陵,而会去另一个地方。 由此,凌峰只好调转脚步,有些纳闷儿地去找军师。 奚桓才走下旋梯,一名瑶簪宝珥、锦绣花裙的凤眼美人迎上来,娇声道:“圣上,您这么久才下楼,臣妾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是吗?”奚桓不以为意,径直走向楼阁中临时增设的椅子,悠然坐下,品了口热茶,最后才看向面前美艳绝伦的妃子。 “圣上,您的剑很漂亮。”凤眼美人以纤纤玉手指着桌面上的长剑,央求道。“能不能借臣妾一用?” 在他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小女孩也用‘漂亮’二字形容过幻光。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奚桓追问原由:“景妃用剑作什么?” “臣妾就是想为圣上跳一支舞。”景妃软言献媚。 “不必了。剑非用于杀人,亦非用于跳舞,而是用于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东西。”有些烦躁地打断她的话,他不悦地起身,右手五指一张,以绵柔之劲吸起幻光,别于腰间,‘蹬蹬蹬’地下了楼,连正眼也没有给景妃一个。 在他所有妃嫔之中,景妃是唯一被他带着出远门的妃子,也是他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子,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个看似一团和气、实则邪魅无常的男人眼里是最特别的一个,会在他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今看来,未必如此。见他如此反应,景妃心知不妙,举步要追,却得了奚桓一句冷冰冰的话:“回去!朕今天没有兴致,景妃最好不要跟来。” 在这个世界上,桓帝就是她的天下。望着他倨傲的背影,景妃除了无奈地跺跺脚,再无办法。 阔步而去的奚桓摇摇头,内心叹道:原来景妃也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俗女子!父皇曾说,男人的眼里应该要有天下,也应该要有真挚的爱。这天下间,难道就没有他心目中想要的女子么?将来,他统一四国的时候,还要孤独地俯瞰这片富源辽阔的琼土吗? 在前往雾都的路途上,天地色变,风雪交加,云层遮挡了太阳的万丈光芒,世界总是被笼罩在灰蒙蒙的幕布里,寒冷之极。 大地白茫茫一片,阡陌路径早被厚雪掩盖,难以分辨。别过胭脂,燕陌驾奴追风在雪原上尽可能狂赶,他的方向是东南,目标是雾都。一人一马夜以继日地奔波,不知停歇,不知饥饿。少了胭脂作陪,他有些孤单,每前进一步,都忍不住想回头望望身后。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胭脂难得的笑容,想起胭脂严厉的话语,想起胭脂的承诺。她会追上来的,一定会的。 于是,他就这样自己我安慰着,憧憬着雾烈的未来,穿越城镇村落,渐渐靠近从小生活的国都。所幸由于大雪的关系,刺杀团连个影儿也没有,一路上都很安全。不过,他也知道,在雾都一定早有杀手在等待他。他不怕,就像胭脂也不怕一样,他心里装着她给他的勇气,无所畏惧。 因为把黑夜当作了白天,七天的路程在他与宝马追风的共同努力下一共只花了四天时间。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个黄昏,暮色染天,他牵着马,背着剑,头戴斗笠,站在山雾都以西的山梁上,遥望阔别已久的都城,看着它那与他一样沧桑的淡淡轮廓,滚滚热泪夺眶而出。这是母亲所在的城池,这是他的国都。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四周的每一弯山峦,渐渐地在他脑海里鲜活起来,像是一种永世的召唤。 七年了,他终于回来了。这七年里,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看见这座他无比热爱的都城,无数次想起母亲慈爱的容颜。多年的流浪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他久久伫立在风雪里,任雪花飘转在身上,无法抑制澎湃激昂的心情。 风呼呼地刮着,雪大片大片地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尽是温暖。缓缓回首向西,这是四天来他第一次望向她所在的方向。胭脂,谢谢你,让我重拾昨日的美好,请你一定要追上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在这回望的一瞬间,他决定要在雾都等她一天,顺便还要做一件他早就应该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擦干眼泪,迈向雾都,他脚下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自信,一步比一步沉稳。 当晚,雾都内城,雍德宫瑰云殿,百灯齐展,光如明昼。 奚桓举步跨过两排单膝跪地的侍卫,手持小巧的铜暖壶,放眼打量着眼前巨大又浮华的雾烈宫殿。来之前,他已经听禹浩说过,这个大殿是用于雾烈皇帝汇宴妃嫔或群臣的处所。如今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全殿采用木结构、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每一道梁,每一支柱上都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瑰丽无比。这还不算,大殿两侧的至今还照原先布局摆有百种礼乐之器,箫、筝、鼓、编钟等应有尽有。即使现在殿内冷清,奚桓也不难想象燕寒从前过的是何等奢糜的生活。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伸出手指在大大小小排成一溜儿的编钟上缓缓滑过,细碎的钟声在有些寒冽的空气里荡漾开去,余韵袅袅。 “圣上,临团主到了。”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口传来凌峰喜气洋洋的通报声。 编钟的声音还在持续,奚桓身形一侧,狂肆的目光扫向殿门,正见风尘仆仆的临昭脱下积着厚雪的斗笠,退了被雪沾湿的斗蓬,露出一身飘逸的黑衣。 “临昭不知圣上已到雾都,有负使命,罪无可恕。”临昭一脸敬意,低身便跪,双膝接地,身上的锻袍扫在地板之上,铿锵有力的声音透过空旷的大殿空间传向奚桓的耳朵,包裹着刻意隐藏的疲惫。 奚桓没有出声,悠淡地看着这个跪得远远的、有一头比女子还好看的漆黑长发的年轻男子,感慨颇多。眨眼一晃,已是十载,临昭早已出落得一表人才,再不是当年那个他无意间从漕州带回的落魄少年。其实,当时身为太子的他一点也不希望临昭成为杀手。没想到结果却恰恰相反,临昭不仅成为一流杀手,还成为杀手之王,整个苍隐国中,能与之匹敌的屈指可数。这么多年来,临昭指挥刺杀团为他犯下不少杀孽。有时候,他很想去探究一下,临昭除执行他的命令外还会想些什么。 低着脸的临昭等待许久也不见奚桓有任何动静,只好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临昭不知圣上已到雾都,有负使命,罪无可恕。”未完成使命,他甘愿受罚。 “一路风餐露宿,甚为辛苦,就陪朕一起用晚膳吧!”奚桓面色一柔,踱着步子到大殿正中矮桌边,坐在预先铺好的地毯上。 乍听这话,临昭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好半天都不敢起身走上前去。 “怎么?朕的刺杀团团主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不敢陪朕一起享用晚膳?”奚桓当然知道他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自责,当下打趣地道。 “臣遵旨。”临昭慌忙起身,跪坐在君王侧面的食桌旁,一言不发,偶尔仰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奚桓。 等丫鬟们上齐酒食,奚桓心平气和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单说千里追踪、不分昼夜赶路,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何况还要对付拥有神马与名兵的两大高手,以及一个神秘的暗人。所以,你无需自责。” “可是,臣还将人跟丢了。”话一出口,临昭羞愧难当。这几日,燕陌与胭脂像是凭空消失一样,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未留下。 “大雪漫漫,就是朕亲自去,也非跟丢了不可。朕相信以你的速度,就是落下一点儿也距离不远,何况雾都还有他们肯定会去的地方,你急什么?”奚桓口气笃定地道。 临昭点了点头,品着美味佳肴,苍白的脸渐渐被笑容占据。他愿意这么近距离地仰视英气勃勃的桓帝,愿意听到他沉沉的声线。 “临昭,你今年二十四了罢?”奚桓深沉地注视面前这张总呈现病态的白晳脸庞。如果换一身装束,临昭就会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多谢圣上记得。”听到这话,临昭受宠若惊。 “其实朕当初并不希望你成为杀手。如果有一天你厌烦这样的生活,随时告诉朕。或者,等这场战争一结束,朕在你的故土给你一块封地。”奚桓实话实说。一直以来,他都很欣赏临昭,觉得临昭比自己的亲皇弟们更像他的兄弟,更能与他同心。 第42章 苍隐桓帝(3) “不,臣很乐意追随您。”临昭能感觉出桓帝今天和往常不一样。“您今天有心事。” 临昭说得没有错,他的确有心事。奚桓饮下一杯薄酒,寂寥地道:“一会儿陪朕练练剑,朕很久未使剑,怕是已生疏不少。” 据他观察,桓帝极少用剑,就连练剑的次数也少得屈指可数,现在想用剑,一定是动了杀机。不过,陪桓帝练剑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欣然答话:“是。” 膳后,奚醒命人将瑰云殿内所有宫灯一齐吹灭,在黑暗中与临昭拆招。 凌峰与站在殿外的众侍卫只听见剑招发出的‘嘶嘶’风声,只看见不同的光影在大殿窗纸上四处晃动。打斗足足持续一炷香那么久,而后逐渐宁静,所有的灯又都亮起来。 桓帝腰悬宝剑,站在大殿正中,目光幽淡,拍拍临昭的肩膀道:“你又进步不少。明早卯时正点,带上你的部下,跟朕到一个地方。” “是。”临昭收剑回鞘,低头应道,猜不透奚桓在想什么。 “朕不会饶恕杀害我苍隐大将的人。”奚桓勾了勾嘴角,轻飘飘地步出大殿。宽大的衣袖与衣襟的系带随着他颀长身影的远离而摇曳生姿。 满殿灯火,临昭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朝殿门处的凌峰发问道:“凌峰,今天圣上怎么了?” “属下也不知道。” “圣上是何时到雾都?” “两天前。圣上还和军师一起登上舞凤楼,俯瞰全城呢!怎么了?团主?”满脸孩子气的凌峰崇拜地看着临昭。 “没怎么,好好保护圣上。”临昭语重心长地道。 “团主,明早你会带我一起去吗?”凌峰很认真地问。 “当然。”临昭看了面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天才杀手片刻功夫,交握着双手出殿往左去了,一头飞舞的黑发别提多妖娆。 临昭的身影消失后,凌峰耸了耸肩,有些兴奋。 次日晨,春雪未停,整个雾烈都城尚停留在雾蒙蒙的天地怀抱里。天尚未大亮,外城东郊的雪原上出现一个慢慢移动的枣红色身影。她以白绢巾蒙面,背着小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匹纯白色的神驹,缓缓地朝小山岗上走。 没错,她就是胭脂。事实上,燕陌走后,她左思右想,一直感觉不踏实,眼皮儿老跳,总觉着会出点什么事。在燕陌走后的第二天中午,精神才恢复六七成的她顾不得猎户一家三口的劝解,强拖着身体匆匆忙忙上路。 果不其然,她一路上发现不少刺杀团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刺杀团之所以没有追上燕陌,一是因为大雪掩盖了追风留下的印迹,二是因为追风的速度优于他们的马匹,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刺杀团与燕陌前行的时间差至多两个时辰。一旦燕陌在哪个地方耽误一点点,就很可能陷入危险。而她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因为雾都是一个燕陌不得不停留的城池。 燕陌曾经告诉过她,雾都有他不得不停留的理由,因为他的母亲金嫔长眠在雾都东郊的黑树林,而今天正好是她的祭日。 七年前,燕陌出走的诱因正是金嫔的死。金嫔原本是一名宫女,一次偶然中被酒醉的先皇临幸并生下燕陌,后来晋为嫔。由于先皇妃嫔众多,只可用后宫三千来形容,地位较低的金嫔很快被先皇忘却,受到百般冷落,还经常遭受各宫妃妾的欺辱。尽管如此,她还是将燕陌教育得非常出色。 漕州之战后,燕陌成为整个雾烈皇室的骄傲。先皇感到很高兴,对燕陌大加赞赏,同时对金嫔另眼相看。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一度的选美过后,先皇被新选进宫的美人迷得晕头转向,又听信其他妃嫔谗言,认为燕陌有夺位之嫌,未经查实就收回燕陌封地,还将金嫔打入冷宫。没过多久,金嫔在冷宫郁郁而终。按制,凡是为皇家诞下皇子的后宫妃嫔在死后都会按生前品性得封谥号,入葬皇陵。先皇冷情,不仅没有追封金嫔谥号,还禁止将金嫔葬入皇陵,只派人将其草草葬于雾都东郊黑树林。血气方刚的燕陌见母亲遭受如此大辱,憋不住心中怒火,冲进先皇寝宫,质问高高在上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做,没想到正好撞见先皇与众美人寻欢作乐的场面。父子二人当场翻脸,先皇一怒之下,拔剑伤了燕陌手臂。燕陌万般寒心,带着伤痛黯然离开皇宫,从此离都出走,再也没有在雾烈出现过。 因为身体虚弱、实在无法赶路的胭脂在燕陌走后,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万分害怕他会因为祭祀金嫔在雾都停留。这样一来,刺杀团势必会追上他,与他大打出手。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拖着病体就出发了。 为不惊动雾都城内的苍隐军团,胭脂摸黑从雾都西面绕了很远路才绕到东郊,几乎是围着雾都整整走了半圈。这三年来,原本热闹的雾都因为战争萧条不少。换了从前,雾都万家灯火,美不胜收,可昨夜胭脂所见的不过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城池,虽然大,却没有生气。 不眠不休地连续四天四夜赶路,不论胭脂还是神马逐月都显得极度疲惫。透过绢巾,胭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逐月当伙伴儿似地说着话:“逐月,我们得快一点儿。翻过这个小山岗,就会看到黑树林,殿下和追风可能就在那儿!” 风雪中的一人一马最终在天亮之际爬上山岗。胭脂摘下头上沉甸甸的斗笠,抖净积雪,抚去逐月身上的雪,踏蹬而起,稳稳地坐在骑具上,伸手拨了拨逐月头顶长毛,道:“逐月,你看,前面就是黑树林。咱们走吧!” 感应于她的命令,逐月引颈长啸惊天,前腿腾跨,飞一样地朝不远的黑树林冲过去。 黑树林中,四十名杀手悄然无声地分散在一座杂草从生的坟墓四周,以巨大的雾松树干作为掩护,静静等候前来祭拜的人上钩。事实上,天还没有亮,他们就已经到达这里,到现在已经整整站立近一个时辰。雪花将他们的头发衣服都染白。 年轻气盛的凌峰目光如电,四处搜索着可疑目标,可看来看去,连只小鸟儿也没有,原本想问问身边的临昭,碍于奚桓在场,只得打消念头。 “圣上,你听,有马啸声!”包裹在一袭黑色长衫里的临昭轻声朝从出发到现在一直寒着脸的桓帝道。 奚桓当然也听到了马啸声,却什么也没有说,依然低垂浓密的睫毛,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感受雪花在手心融化的沁凉,平静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仿佛在隆重地期待着什么。来人会是谁? 眨眼功夫,一人一马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坟墓之前的雪地上。林中杀手们不禁凝神静气,不约而同地将手放在随身武器上,随时准备进入战斗。 奚桓悠悠然睁开眼睛,鹰隼一样的目光由近及远扫出去。茫茫白雪中,一个枣红衣装的人物驾御着一匹身姿矫健的高大白马霎时撞入他的视线,拨动他宁静的心弦。 “逐月!”他惊叹了一声。只消看一眼,他就能确认白马的身份,因为他曾经拥有过一匹一模一样的战马,想不到如今竟然还能再次见到如此神驹,真是不虚此行。 将奚桓感慨而又赞叹不已的神色看在眼里,临昭决心夺马,悄悄挽弓搭箭,对准胭脂。 “圣上,团主,来的是个女子!”密切注视来人动向的凌峰道。 “她就是胭脂。”临昭扣弦的手一松,长箭脱弦,朝胭脂心脏处飞驰而去。与此同时,数十名杀手同时跃出黑树林。 “你出手太快了。”奚桓抖了抖斗篷上的雪,青靴点地,御风而行,朝胭脂的方向飘去,并不是要杀她,而是去抓那支箭。 跨坐在马背上急速前进的胭脂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因为看到雪地上一片光洁,根本没有任何人或是马踩过的痕迹,空气里更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因而依然照行不误。她万万没有想到林子里早就有一帮杀手在等待她,更没有想到他们已在林子里呆了许久。 风疾雪大,她听见声音的时候,箭已经离她很近,又见一个玄青身影追着箭朝自己扑来,来不及思考,左手条件反射般往腰侧一探,抽出唯一一把柳叶飞刀,侧耳辩音,扬手一抛,薄刃迎箭而去。接着,她双腿一夹止住马步,拔剑并伏身于停步的逐月背上,以防飞刀未拦截下长箭导致自己被射中。 第43章 苍隐桓帝(4) 原本追着箭飞出去的奚桓见她出手奇快且毫不犹豫,又见刀锋直直瞄准自己的要害,立时侧身,向右飘出一丈,以避刀锋。 “叮”的一声,长箭与柳叶飞刀相撞后,同时落地。 在这眨眼的瞬间,杀手们都围上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胭脂圈在其中。临昭与凌峰双双落足于奚桓左右,扮演护卫的角色。 会不会燕陌已经被他们捉去了?胭脂暗道不好,猜测着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凝眸环扫四周的人影,最后将目光定在被斗篷摭盖住大半个脸面的奚桓身上,细密地思考着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如果燕陌真的被抓,她要怎样做才可以救出他? 与胭脂有过几次交手,临昭对她有不少认识,见她单独行动,自然知道她与燕陌分开,不禁计由心生,大声喊话道:“燕陌在我手上,快快下马束手就擒。” 胭脂无法辨其真假,只装作一点也不慌乱,一面拖延时间想对策,一面冷笑着回话:“兵不厌诈。临团主果然高招。”眼下跑是跑不了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就是拼死一博。众杀手中,最厉害的不过是临昭、那名少年以及中间以斗篷掩面的男子。三人之中,斗篷男子才是主角,胭脂只看见他整张脸鼻子以下的部分,却完全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狂霸气焰。 逐月喷着鼻息,亢奋地摇摆尾巴,原地踏步,仿佛知道它的主人即将进行一场恶战。胭脂坐直身躯,右手持剑指天,在纷飞的春雪里显得傲气不凡,与天、地、飞雪一起构成一幅很美的图画。 一直将目光停留在逐月身上的奚桓渐渐地将注意力转移到胭脂身上。因为斗笠与白绢巾的关系,他看不清胭脂脸面,只听见她清脆的说话声。他知道面前女子的确不凡,起码足够睿智。照她一人前来的情况看,要么如临昭所想一样,她与燕陌走散,要么是她打前锋,先行前来查看是否危险。不过,从她话里推断,应该是走散的可能性大一些。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燕陌已经在我手上,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临昭将长弓与箭筒扔向一个下属,故意笑眯眯地道。 “哈哈哈,莫说七殿下不在你手上,就是在你手上,我也不可能束手就擒。”胭脂爽朗大笑道,心想就算燕陌落在他们手上,自己也是救不了,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话又说回来,临团主身为天下闻名的杀手之王,仗着人多势众与我两度交手都未曾捉住我,若是一对一,怕是更加不容乐观吧?哈哈哈……” 奚桓听了话,以眼角余光瞟向临苍。当他看见临昭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时,居然有种想笑的冲动。这女子果然不简单,被重重围困之下,居然还能冷静如初,且言辞犀利得胜过刀劈剑刺! “接连两次走运,并不代表你会永远走运。”临昭压下怒意,伸手意欲抽剑,却被眼疾手快的奚桓一把按住。“你退后!” “可是……”临昭眼色犹疑地看着玉貌丹唇的奚桓,怔忡着道。事实上,临昭已经很不理解桓帝先前追箭的行为,现在又不让他拔剑……到底用意何在? “命令所有人不要泄露朕的身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动手。朕要亲自与她比剑!”奚桓一脸兴致,小声地道。 虽然不太赞同,临昭还是听令向所有杀手打了退后以及不加入打斗的手势。 隔着十丈距离,胭脂听不见奚桓都说了些什么内容,只见杀手们迅速退后二十步,以为他们是想用箭阵对付自己,便双手握剑全力戒备,高声道:“怎么?都吓怕了?” “既然胭脂剑法独树一帜,在下倒是想见识见识,讨教几招!”奚桓上前数步,站在离胭脂五丈处,笑面迎人地道。 果然,这人才是主角!胭脂心念一转,道:“倘若我胜了,该当如何?” 谈条件?奚桓笑允:“倘若你胜了,这儿所有人都不拦你。” “倘若我杀了你呢?”胭脂的话声诡异,有种显而易见的轻狂。 真是个又烈又狂的女子!天底下,怕是没有几个女人敢这样与自己说话的吧?褪下斗篷,单手轻轻一扬,宽大的斗篷便飞至凌峰手上,奚桓不以为意地道:“如果你自信杀得了我的话。” 这下子,奚桓离尘绝俗的长相暴露无疑。胭脂看得极清楚,不可避免地呆了呆,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细看两眼后又觉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在下让你三招。”奚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脸肃杀。 让她三招,那敢情好!她可以抓住这三招的机会挫伤他。“却之不恭!”话声一落,胭脂已落在雪地上。既然是单打独斗,素以武士自居的她也不愿借逐月为盾。 雪还在飘洒,将两人之间的空间装点得柔美极了。胭脂左手捏起剑诀,右掌一翻,长剑立即打了几个旋,折握住与手肘保持平行。反观奚桓,未有半分拔剑的动作,只是全神贯注地打量胭脂握剑之姿,甚感诧异。从小到大,他也没见过如此握剑的,想必临昭初见时也是吃了一惊的吧!的确有趣! “看剑!”胭脂不与他废话,脚下踏雪一滑,人已到奚桓面前,执剑之手往奚桓腰身上绕过去,却不是以剑尖相刺,而是以极长的剑刃向他直接抹过去。 她的速度果真快得出乎意料,奚桓又是一惊,见剑刃已经快沾到自己的衣衫,赶紧闪让,刚得以喘息之机,却又见剑光再闪,逼向自己的脖子,而胭脂已经人在半空,与飞雪舞在了一起,好似仙子下凡,姿势优美得无与伦比。 此人能令临昭臣服,想必地位极高,武功也绝不会在临昭之下。因体力有限,胭脂打算在他不熟悉自己剑招的情况下以快制快,如果能侥幸抓了他,燕陌还有救;就算抓不了他,也要先伤了他再说,眼见第一招未得逞,便接连出了第二招,用剑抹向奚桓脖颈是虚,左手化掌为拳击向他胸部是实,只等他大意上当。 贵为一国之帝,一手训练出刺杀团的奚桓当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上身向后一仰,同时以右手取下带鞘长剑,往雪地上一插作为支撑,整个身体横倒下去,离雪地之距不过一尺,将胭脂虚实相接的第二招化解于无形,笑意袭人地道:“这是第二招。” 话说他这一仰,正好自下往上望见胭脂鼻子以上的半个脸面,只觉得面前这双眼睛清澈有如春溪,充满自信与勇气,心中浮起更多想法。不知面巾之下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两招落空,胭脂化剑为刀,凌空朝正楞着眼看自己的奚桓劈下去,又简单又直接,还快如闪电。有时候,复杂剑招的实用性并不一定及得上这样看似没有套路的招数。 仰面向上的奚桓,感觉雪落在自己脸上,冰凉冰凉的,又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道银光当头罩下。这还得了?一剑下去,自己还不脑袋开花?连忙拔起带鞘之剑,一个侧翻便站起,飘向白马方向,从容淡定,不带半点风声,让胭脂扑了个空。 他最终停在逐月身边,以手摸摸它头顶上长长的毛发,“逐月!”没想到逐月竟低吠一声,好像回应他似的。 见他飘向逐月,还当着她的面抚摸逐月,胭脂先是为逐月对他的回应感到吃惊,后是担心他夺马。没了马,她就算胜了,又能如何?“三招已过,拔剑吧!”喝声一止,她已经人剑合一,连连刺向奚桓周身要害。 之所以出手与她单斗,除了想看看她的剑法是怎么个了得法外,还想夺了她的马!三招已过,奚桓也不相让,先前脸上的温和全然化为乌有,邪气十足地道:“你以为你可以胜得了我吗?”只三招,他就已看出她气息不稳,显然是体力不支所致,这等情形之下,就算她的剑法再奇特再轻灵,速度再快,也是无济于事的。 的确,她与他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倘若她精力充沛,尚有三分胜算,如今只是靠灵巧的招式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在她的信念里,就算是败,也不能后退一步。“胜不胜得了,过完招才知道!”话一出口,她长剑在雪地上一勾,扬起一片积雪,剑招在又急又密的雪阵中穿插而过,有如银蛇般直取奚桓腹部。 第44章 苍隐桓帝(5) 好招!奚桓面色一冷,以带鞘之剑翻转于手,振起团团剑气,形成一股无形的墙,推向迎面而来的积雪。天空中飘的雪与胭脂使剑扬起的雪顿时融化成水,组成一片透明的光影飞向胭脂。 胭脂手中的剑被这强劲的波光阻挡,剑尖所触犹如坚硬的石头般,无法穿透。此人内功果然非同小可!胭脂全力以击,抽剑返身,打了个圈翻,避过凝结成冰的波墙,欲再次出招攻其侧面。突然,‘噌’的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她秀雅的双眼,如影似幻,如幕如烟。天,他的剑,那是……那是…… 她突然感觉极度晕弦,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团光朝自己胸口刺过来,忘记要回避,忘记要说话……只想起十年前战乱之中那幅被时间定格的画面。在那场残酷的战争里,一个阳光般的少年用一把带着血却并不可怕的剑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记得那把救过她命的剑,记得他漂亮的眉眼,更加记得他所说的话——小丫头,剑是用来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人! 记得刚到雾都时,侍卫长让她在各种各样的兵器里挑选一样作为自己的武器,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剑。侍卫长问她为什么选剑,她只是笑。因为在她的心灵里,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剑客,像他一样用剑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那个用生命救下她的少年是真的还活着吧!眼前的男子就是他吧!十年之后,她再一次见到他。也许曾经,她小小的心灵对他充满无限期待。可,他到底是什么人? 脑袋里被一齐涌来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塞得满满的,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想自己应该如何躲闪,握着剑的手慢慢地垂下去,她张大乌黑的眸子,就这么安静地、没有丝毫抵抗地站在落雪的中央,好像化石一般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灼目的幻剑光芒一点点近了,近了…… 冰天雪地,万树沉枯,空气里飘着极致的寒冷。剑气如风,卷着飘雪一齐朝她袭去,顷刻之间便刺透他以内力凝制而出的薄冰波墙,发出‘啵’的一声响。这声音混合着大雪飘落的‘簌簌’声,宛如天籁,玄妙极了。碎冰片纷纷坠落,埋进白雪。 奚桓自信地眯起双眼,姿如蛟龙,在雪里显得优雅迷人。他相信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幻光,因为他已经将全身之劲都灌注在它锋利的尖刃上,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可是,就在他确信自己会刺中她时,他看见她放弃抵抗、呆呆地注视着幻光一动不动,有种恬淡的忧伤情绪火速地改变了他的想法,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反复重复着“不要杀她……不要杀她……”,紧接着手中的剑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位,挑向她宽大的斗笠。 带着白雪的斗笠在空中翻了几圈后落在地上。毫无防备的胭脂被迎面而来的强劲剑气推得倒退两小步,体内气血翻滚,却仍睁着眼仔细地望着离自己一剑之隔的美男子。她必须看清楚,面前的男子是那个入梦而来的人吗? 距离突然缩短,面对面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楞了一瞬。 这是一双纯净如夏日晴空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他可以看见自己一直渴望的那种超脱俗世的宁静。他知道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极度坚强的女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有些疼痛,感觉她好像曾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 是的,她看得非常清楚,他就是当年救下她的英武少年。他长得比她想象中更加漂亮,白净的脸,斜飞的深眉,高高的鼻梁,雕塑般的轮廓……只是,这张高贵又温和的脸比起当年多了一种淡漠与疏狂,而这淡漠与疏狂背后又隐藏着一种教人不可攀越的骄傲与野心,大概他正是凭借着这样的野心一手制造了两国的杀戮。 他忍不住伸手揭下她脸上的绢巾,原本被斗笠勾松的竹钗由于绢巾的拖动,轻轻跌在地面,瀑布般的长发顺理成章,飘落肩背,随风乱舞,有一些甚至缠绕住他的手指,滑如丝缎。与他想象中一样,这不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而是一张充满英烈之气的脸,虽然平淡,却拥有出众的气质。雾烈的帝王果真有眼光!“你是燕康的皇后?” 不,我是你曾经搭救过的那个小女孩!她没有反抗,在内心否认着回答,却不敢在嘴上承认。看样子,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其实这样也好。这十年,她变得太多,能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虽然她很想告诉他真相,很想对他说声真心的感谢,可是告诉他真相又能怎么样呢?两国依然战火绵延,百姓的日子依然水深火热,她依然还得尽自己最大能力保护燕陌回城。于是,她口是心非:“是,我是他的皇后!” “他真有眼光!”奚桓由衷赞叹道。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有点失落,好像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 “我想,我更有眼光!”趁他不注意,她将冰冷的剑架在他脖子上,心底却反复地强调: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至少我现在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必须保证燕陌的安全。欠你的,我将来再还。 她眼睛里有一种他看不明白的深意。她不反抗是为了迷惑自己?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确聪慧得让人感到可怕。可为什么他所感觉到的并不是这样? 一直围在远处的临昭与凌峰先是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站在一起,等他们看见胭脂的剑架在奚桓脖子上时,大惊失色之下,当即靠拢。众杀手们乍见变故,密集地围上前。 绝不是桓帝打不过,一定是另有原因。临昭如是想,以剑指向胭脂面门,威胁道:“你最好放过他。否则本座对你不客气!”绝对不能让她猜到她剑下的就是桓帝,否则情势难以控制。 “临团主好大口气!既然如此,我长话短说,将七殿下交出来吧!”胭脂见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威胁地道。 临昭气得将手握成拳,咯咯作响,脸上青筋突起,却也无可奈何。“你最好拿开你的剑,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凌峰站在一旁,对这戏剧性的一幕手足无措。看来圣上说得没有错,自己的确还需要磨练。 “燕陌不在我手上。”奚桓想了想,说出实情。虽然被剑架住脖子,他却连一丁点儿惧怕也没有,反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么说来,燕陌没有来拜祭金嫔,那么照他的速度,应该在前往寒山的路上。如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胭脂心中忧虑一下子得到释放,面色轻松不少,手中长剑一直没有离开奚桓脖子的意思,逼着他缓缓走向逐月,“如此,还劳烦你送我一程。走!” 临昭非常小心地注意胭脂动作变化,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扑上去。只要能救下桓帝,就是让他死,他也愿意。凌峰与众杀手也是一样,无一不是对胭脂虎视眈眈,磨刀霍霍。 事实上,精明的胭脂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待走到逐月边,她朝奚醒努努嘴,冷声道:“上马!” 奚桓目光深邃,呵呵笑道:“能骑骑神驹逐月,此生无憾。” 胭脂未曾反驳,紧了紧手中长剑,道:“快一点!”之所以让奚桓上马,是顾忌临昭用箭。只要有他在手里,临昭就会有所忌惮而不敢用箭,等到安全区域,她方可还他自由。 奚桓收剑回鞘,一个纵身跳上马背,胭脂亦是同样动作,二人同时坐在马背。即便如此,胭脂手里的剑仍然稳稳当当地贴在奚桓脖子上。她瞟了一眼临昭黑成一片的脸,好不快意,故作挑衅地道:“托临团主吉言,小女子的确运气不错。这就告辞了。” 眼见她要走,杀手们个个气愤交加,纷纷望向临昭,等候命令。临昭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不要伤害他,否则你迟早会死在我手上。” “应该是我对你说,你最好不要妄想跟上来,否则他迟早会死在我手上。”胭脂皮笑肉不笑地恐吓,然后左手指向东南方,朝坐在前面的奚桓道:“驾马。朝那边儿走。” 奚桓未言,侧脸看了看气急的临昭,嘴角轻轻扬起来,然后捞了缰绳,爱怜地拍拍马脖子。马儿听话地在风雪里放足驰骋,跑得越来越远,鸣声越来越小,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眼睁睁让胭脂胁迫桓帝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所有人都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 第45章 苍隐桓帝(6) “这下可怎么办啊?” “团主,属下们应该怎么办?” “圣上……” “若是她对圣上不利,那可就难办了。” “咱们的马也跑不过逐月,这下可麻烦了。” 杀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眼巴巴地看着临昭,等他拿主意。 那一剑明明可以轻易地打败并杀了她,桓帝偏偏没有下手。临昭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原因。这还不算,桓帝还伸手取了她脸上的白绢巾,这又是为何?据他了解,桓帝虽然言谈温和,作风却极端凌厉果断,尤其是对待这种足以阻碍他一统四国的人来说,更加不会心慈手软。 再说胭脂,前三招是那般狠厉,当桓帝亮出幻光时,她怎么连招都不出?难道她那么有把握,桓帝不会杀她?这不可能呀。桓帝与她未曾谋面,更不会与她有任何瓜葛与渊源。怎么会这样?实在太费解。难道是因为逐月的原因?可是,就算桓帝爱马,也不至于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反要落个被人拿剑抵着脖子的下场。 桓帝为什么主动告诉她燕陌不在自己手上?还有,他上马后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沉思半天,临昭还是不得其解。 “团主,你拿个主意,咱们追是不追?”凌峰担心得不得了,看临昭如此认真地思索着什么,问道。 “追。一炷香后起程。”临昭收起手中的剑,心情郁闷地道。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能跟得太紧,否则桓帝会有危险。“凌峰,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团主,依属下看,圣上不会有危险。他大概是想将计就计,跟着胭脂,去找燕陌。”凌峰道。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圣上陷入危险。万一圣上被劫的消息一传出去,实在是可怕得难以想象。”临昭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拂开身上的雪,忧心忡忡地朝属下们道:“快去准备马匹。” “是!”所有人纷纷收了武器,走向树林深处,牵出马匹,准备追迹而去。 一干杀手的影子消失无踪。雪花铺天盖地,摇曳而来。在马背上不停摇晃的胭脂盯着奚桓完美的脸部轮廓出神,心情极端复杂,却一点也没有松脱手中的剑。受了那么重的伤,活命的机会渺小得可怜,所以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更没有想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都说世间造化弄人,想不到这是真的。久违的相见,她与他成了敌人。不知道他有否想过,有一天他能再见到他舍身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苍隐军团里,年轻将领不少,能号令刺杀团的人却不多,所以他一定身份尊贵,甚至极可能是苍隐国皇室成员。如果她将他绑回廊、沧,一定能对战争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就像她绝不允许他阻止燕陌回国一样。 事实上,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的临昭及一干杀手不同,和胭脂共骑一马离开的奚桓并不感到心情很坏,反而意气风发。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身后这个女子不会杀他。 实在是太安静了!奚桓动作熟练地操纵逐月,开口打破僵持的沉默:“你的剑术是怎么练出来的?竟然掺入了刀法。” 胭脂对他所问的问题感到有点意外,却没有回话。 她的武功不弱,是罕有的高手。通常情况下,武功高绝的人身上会有很浓重的杀气,但她身上没有。对于这一点,他很乐意探究:“已经看不到临昭,怎么不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胭脂肯定地道。 听见这样的话,奚桓一点也不觉得出乎意料,又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如果杀了我,苍隐就会大乱,雾烈就会得益。”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可能杀你。”胭脂平静地回答。 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可能杀他?这未免也太有意思。难不成要将他押回廊、沧去做人质?可是他真的怀疑,以她现在这样病恹恹的样子,能斗得过自己?奚桓勒停逐月,偏过头,以眼角余光扫向胭脂,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算你是苍隐的帝王,我也不能杀了你,起码现在不能。胭脂想着这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奚桓已经勒停了马,清明的目光撞上奚桓善变的目光。既然临昭没有追上来,自己也已经脱离危险,就在这里分开吧!遂将长剑一抖,脸色严肃地道:“下马!” “下马?难道你不打算将我押回去做人质?或者你觉得身为皇后,与我这个苍隐国人共乘一骑不雅,赶我下马走路?”奚桓根本没有要下马的意思,故作提醒地道,还真有点闹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按理说,她身为雾烈的皇后,应该对苍隐恨之入骨才是,怎么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呢?越来越觉得她特别。 见他没有下马的意思,胭脂言辞俱厉地道:“下马!” 意思是打算放了他?奚桓看怪物似地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僵在马上。 “怎么?没听明白?”胭脂挑眉道,也看不透他的想法。 “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谁?”奚桓还是没有动,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还得去追燕陌,哪能陪他浪费时间?随手点了他两处穴道,她强行将他推下去。“我现在不杀你,将来战场相见,那便未必。” 跌落雪地,满身是雪的奚桓一脸难堪,见她纤指微转即将银剑收归鞘内,暗自鼓劲冲击被点的穴道。 “临昭很快就会到。”胭脂从身上抽出一根丝带,将头发束了个马尾,又多看一眼地上的奚桓,再次感叹他令人惊艳的容颜,轻念道:不管你是谁,感谢你曾救了我。欠你的,我以后再还。再见了! 为什么他会有心疼的感受?奚桓仰视马上英姿飒飒的胭脂,将她脸上的复杂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桓帝,还会不会杀他?“如果世人知道雾烈皇后居然不杀苍隐之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他说他是桓帝——战争的罪魁祸首,也极可能是下令杀害燕康的凶手!胭脂扬起马鞭的手僵在半空,原本平静的目光霎时带着狂烧的火焰朝他射过去,脸色越来越凝重。没错,他说得对,如果杀了他,苍隐就会大乱,雾烈也会得益。可是,她真的下不去手。她不问他身份,就是害怕自己会因为恨而杀了他,为什么他还要多事地告诉自己真实身份?难道真的笃定她不会杀他吗? 看着她变化无常的脸色,奚桓更加疑惑,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一处。“为什么不杀我?” “就这么希望我杀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绝世的脸,胭脂极力压制住内心矛盾,强迫自己别过脸,将马鞭甩在马身上,驱动逐月:“啾!” 逐月迈用前腿,奔了起来。就在这时,地上的奚桓冲开另一处穴道,飞身追上去,正好坐在胭脂身后,双手环抱她细细的腰身。“你杀不了我。倒是我,极可能杀了你!” 胭脂心灵一颤。“你……” 由于突然增加负重,马儿跳了起来,颠得两人同时跌下去。 怎么可能?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开穴道。胭脂吓了一大跳,本就难看的脸色突然煞白如雪,在落马的瞬间,右手伸向剑柄的同时,左手一翻,出了一掌击向奚桓。他真是一个奇怪又可怕的人,武功修为深不可测。 他可不预备被她再次捉住。扯开嘴边的得意笑容,奚桓右手一张便将胭脂的掌封住,反制住她的手腕,左手亦抓往了她意欲抽剑的右手。 ‘咚’的一声,两人同时躺在雪地上。 不能被他抓住!她还得去追燕陌。灵机一动,出脚踢向他,奈何连日赶路,体力耗尽,病中的胭脂动作再快也及不上武功卓绝的奚桓,脚踝被奚桓一只腿压得死死的,一动不能动。 两人四目相对,鼻尖贴着鼻尖,彼此的脸近得连对方的毛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不杀我?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得到,只要我一有机会就会杀了你。”他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不杀自己,便刨根问底地问。 “既然这样,那就杀了我吧!”疲倦的胭脂索性闭上眼,不去看他妖精一样的脸。只要燕陌没有遇险,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你和燕陌杀了我的大将蒙姜,所以我不会放过你。”奚桓邪恶地朝她脸上吹了两口气道。 第46章 苍隐桓帝(7) “蒙姜死了?哼,他早该死了。且别说我们没有杀他,即便是杀了他,那也是他自找的。”胭脂一阵颤栗,却故作镇静地张开眼,冷笑着道。 “很好,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如此评价我的大将。”奚桓一脸阴鸷。这女子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想听听我怎么评价你吗?尊贵的桓帝——战争的发起者。”反正横竖是个死,倒不如一吐为快! 果然胆大包天!奚桓的脸黑得像炭,从紧抿成线的双唇里蹦出几个字来:“你在逼我杀你!” “杀死我对野心勃勃的你而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更容易。”胭脂凝视于他,目光比刀还利,寸步不让。 “知道就好。”奚桓得意地抿起双唇。 “踩着千万百姓的鲜血之路得来的权力只会像沙子筑成的城堡一样,很快就坍塌,灰飞烟灭。所以,不要以为你踏破雾烈就能一统四国,因为你今天对他人的残忍将只会得到他人明天对你的残忍。”胭脂望着他,回想着多年前所见的他,感觉很难受,心底在悄悄地对他说着不同的话:你曾经那么善良,现在却这么陌生。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你知道吗?我是苍隐国人,是你的臣民,但我不要你这样铁血的君王,不要这样残酷的战争。 他必须承认,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令人震撼的话,就是丞相姬修也没有说过,没想到这个阻碍他统治四国的女子却很诚挚地吐露真言。 一片白雪飘落,覆盖在她脸帘上,很快化成了水,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就像泪水一般。 渐渐地,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阳光一样的笑一点点爬上他的脸颊。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她身上看到他一直守望的宁静。他不想杀她,一点也不想。“我不会杀你。” 她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只无力地将头靠在雪地上,道:“那就拿我当人质,要挟雾烈好了。” 够聪明!居然拿他说过的话堵他。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奚桓满面笑容。到目前为止,他的后宫妃嫔中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没有一个不是倾国倾城,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贞静沉稳、大胆自持。“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很迷人的眼睛。”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胭脂有些迷惑,不知不沉地坠入他漆黑的双瞳。 “你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狂妄地笑起来。“所以,我以为还有比杀了你更合适的解决方式。” 这种极度温和下的狂肆才是他的本性吧!胭脂很恼怒,挣扎着想逃脱他的束缚。 “胭脂,你听清楚了。我要马,也要人!”奚桓满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是个绝佳的主意。如果雾烈百姓知道他们的皇后被苍隐之帝征服,一定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你错了,我现在只是一名武士。”她克服慌乱,不屑地道。事实上,那场婚礼因为燕康的死已经结束了。她不会给他任何侮辱雾烈的机会与理由。 “那更好。”他笑得邪魅无常,从地上弹起身,亦将她的身体拖带起来,然后将嘴凑近她耳畔,不容反驳地道:“如果你不是雾烈的皇后,那么你将成为我的女人!” 胭脂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绝对不可以!他是战争的根源。 “想知道为什么吗?”他看着自己为她制造的恐慌在她眼里渐渐加深放大,成就感油然而升。“因为只有像你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与我共享天下。” “你在做梦!”她极力克制住情绪,愤怒地朝他泼冷水,盘算着究竟怎么做才可以重新制住他。 “我说到做到。”他故意俯下脸面,薄薄的双唇对准她的唇压下去,逼迫她朝后仰头,直到只差一支手指的距离时才停下来,又道:“真想尝尝你双唇的味道。” 感受着他吹来的热气,双手被钳制的她一阵颤栗,脸色一连三变,心中对策悄然成型。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制止他疯狂的念想。 “怎么?怕了?”奚桓朝她眨眨眼,脸上闪过一丝顽皮。 怕?这个字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打定主意,她稍稍抬起头,闭上眼,主动将美好的唇朝他的唇贴上去,将他吻了个正着。 突然而至的吻倒将奚桓吓了一跳,他可以肯定她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但却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她主动送上门来的蜜唇。她的吻太过生涩!他又笑了,化被动为主动,巧舌如簧,纠缠于她,引领她进入全新境界。让她成为他的女人,这将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他忘情缠绵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悄悄放开制住她双腕的手,改而搂住她细细的腰肢,脑子里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应该没有接受过其他男子的吻吧?怎样才可以将她据为已有?她穿上轻衫罗裙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该让她为自己生个孩子…… 沉醉!他沉醉于无限憧憬。 她有预谋的吻换来的是他小心翼翼的温柔对待。随着呼吸被慢慢夺走,她脸红似朝霞,有些透不过气,落入他无比温暖的怀抱,心神荡漾,不能自已。不该是这样的!他与她没有可能。双手终于又得到自由,这就代表她又有了制住他的机会,但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偏偏又不能不这样做。 再不走,临昭就该追上来;再不走,她就会像雪融化成水那样融化在他的热情里;再不走,她就无法追上燕陌。 他上当了,但她却不想动手!她很讶异,自己在陷于柔吻中的同时还能够如此清晰地思考问题。倏地张开双眼,看他一脸的陶醉,轻轻颤动的浓密睫毛,心灵的某一处柔软被狠狠刺痛。为什么,你偏偏是苍隐至高无上的帝王? 因为知道她张着眼睛看自己,他也张开了眼睛。就在这一刹那,胭脂伸手迅雷不及掩耳般地用了七分劲点住他两处穴道。 奚桓立时僵真于原处,一动不动,转着眼珠看她,像在质问她为什么。 “我不会让你阻止燕陌回国。”她挣脱他的双手,将他给的那份柔暖推得远远的,斩钉截铁地说着话,然后退后几步。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杀我?”他知道她早有预谋,却还是想吻她,他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杀他。 胭脂笑了,笑得很真诚,自言自语地道:“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奚桓。谢谢你曾经改变了我的人生,谢谢你教会我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需要我守护的人。再见了,奚桓。以后,我们就做敌人罢!” 他看见她一直在笑,看见她蠕动着唇角,却没有听清她讲了些什么,心里着急,身体却不能动。这一次,她出手比较重,他再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开穴道,只能傻站在风雪里,眼睁睁看她一直退到逐月身边,看她翻身上马。他不甘心地朝他的背影喊到:“胭脂,你跑不掉的,我一定会找到你。” 胭脂没有犹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你跑不掉的,我一定会找到你。”他大声地咆哮,相信她能听得到。 然而,密集的落雪遮挡了他的视线。远去的红妆使终没有回头。寒风呼呼吹刮在他身上,他站在雪原中央,双手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唇上还留有她芬芳的味道,深深嗅一嗅,仿佛还能闻到她发上的皂角味。 这一趟雾都之行,他没有白来。他要马,更要人! 没过多久,所有刺杀团成员都焦急地追来。当他们看到风雪中的奚桓时,不禁大喜过望。临昭率先下马,为奚桓解了穴,确定他安然无恙后,七上八下的心才算着地。 奚桓得了解脱,活动手脚,拍去身上的雪,再披上凌峰送上来的斗篷,一身上下立即暖和不少。 “属下护卫不周,请圣上降旨。”在临昭带领下,所有人都跪在奚桓面前,自请降罪。 “不关你们的事。都起来吧!”奚桓赦免所有人,眼睛还一直望向她远去的方向。胭脂,我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唇上已经烙下我专属的印迹,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女人,一定! 临昭起身,注意着奚桓一举一动,陷入思索。他原以为胭脂一定能猜到桓帝身份,并会将桓帝绑走以要挟苍隐军团,事实却恰恰相反,除了穴道被封外,桓帝毫发无损。他们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桓帝刚才站立的那个姿势,好像在拥抱着什么…… 第47章 寒夜之暖(1) “敢问圣上,是否需要属下们先送您回雾都?”凌峰凑到奚桓面前问道。 原本他打算趁金嫔的祭日,在黑树林成功拦截燕陌,现在看来燕陌根本没有在雾都停留。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去绿玉湖。想到这里,奚桓改变主意道:“不必。直接去绿玉湖。”他一早就了解得很清楚。绿玉湖位于雾都以东,是四国中最大的湖泊,传言其美不胜收。此去寒山,不论走哪个路线,都要经过绿玉湖,燕陌与胭脂也不会例外。 倒是临昭听了有些不赞同,追击之途舟车劳顿,桓帝亲自去,恐不安全。万一再遇到绝顶高手暗中使诈怎么办?“圣上,追击路途辛苦,您的安全要紧,还是回雾都比较妥当。” “朕心意已决。上路吧!”奚桓二话不说,将斗篷盖在头上,上马便行。 临昭站在他身后,极为担心地道:“可是,军师大人和景妃娘娘那边儿……” 景妃?不错,他的确是没有少宠她,但那也不过就是一个懂得讨巧的妃子罢了,就算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也难以与宛然大气的胭脂相提并论。再美的容颜都会老,而智慧不会。这一世,能配得上他的只能是胸有大智、谋略过人的女子,胭脂就是这样的女子。马上的奚桓笑得颇为张扬,“派人回去送个信儿。快上马赶路。” 凌峰与临昭对望一下,都闹不清奚桓的心情怎会如此雀跃,只得领旨照办,遣了一个属下回雾都报信,然后上马紧紧追随在后。 肆虐的春雪终于停住。天空湛蓝如洗。丝丝缕缕的流云在风儿推送下,四处游移,让人见了好不惬意。 燕陌从一个暗黑的山洞钻出来,站在空旷的坡地上,东张西望地打量远处山脉,舒展了胳膊与腿脚,然后从暖融融的山洞里将追风牵出来。不知道胭脂怎么样了?昨夜梦里,他梦到胭脂追上他,高兴得不得了,结果早上一醒,不由得惨笑收场。 原本到了雾都,他准备去祭拜母亲,顺便停留一天等待胭脂。没想到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书信警告,说是黑树林一定会有埋伏。从书信上的字迹看,警告他的人正是当日在来福客栈出现并赠马之人。上次在来福客栈,若非此人提醒,他与胭脂很可能会与刺杀团恶斗一场,因此他反复考虑并取消祭拜,接连朝寒山赶了四天。 这两日路过的地方较之雾都以西更加萧条,经常能看见荒废的村落、破败的房屋,民生更加艰辛。这还不止,苍隐军队守卫也明显加强,每个村寨都有小队士兵四处巡视。光这几日,他就碰到四次,有一次还撞见苍隐士兵目无王法地殴打无辜村民。他气得火冒三丈,要不是顾全大局,差一点就冲上去和他们大打出手。 因为怕被认出,他连农家也不敢住,只好栖身山林。一路上形单影只,只要一停下,就会不断想念她,真感谢上天赐给他一个如此奇特的女子!将头靠在追风脖子上,他抓了抓它的背,把它当作倾诉对象:“追风,要是胭脂能追上来就好了。我们走慢一点,等等她好吗?” 通身漆黑的追风转悠着身体,吠了起来。 “今晚我们就能赶到绿玉湖。等我们到了那里,再等胭脂一晚好吗?”信赖地拍着它的头部,他牵着它缓缓走下山坡。要去寒山,必经绿玉湖,胭脂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相信她的承诺,因为他还等着她为自己梳发挽髻,他还等着唱歌给她听,还等着一生一世牵她手共同指点江山。想起这些,他再次轻轻地哼唱: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阳光竭力透过树叶间隙,亲吻着他的脸庞,送给他春寒后的微暖,抚慰他独自前行的心灵。其实,他一直都不孤单。 别过奚桓,胭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风雪里不分昼夜地连赶好几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招架不住寒冷的侵袭,突然之间轻盈不少,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似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改变自己要追上燕陌的信念。她对他许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到。她也相信他一定在前路的某一处等她。那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信任。 好在雪终于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整个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丝绸一样,光滑无比。或许因为天气的原因,胭脂的心情有些许好转,除对燕陌以及整个雾烈国的担忧外,还总想着一张骄傲与阴厉并存的绝世容颜。 为什么他是苍隐国的帝王?为什么?不可否认,她的思维在认出奚桓的那一刻起变得有些紊乱。她有预感,这个看起来温柔实际上狂暴无比的男子将再次出现在她与燕陌的归途上。她无比确定,他与燕陌之间的争斗将再次拉开帷幕,而苍隐与雾烈的交战才刚刚开始。 她以为他挨了那么重的一刀,早就不在人世。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她将与他成为敌人,并且将用他曾经教给他的信念作为反抗他的理由。这真是一场戏剧化的相遇。 她还主动吻他了,虽然那是为了脱逃,可是她的确感觉到他真挚的情感。那是一份与燕陌给的情感完全不同的情感,如果燕陌能给她的是一场有如涓涓溪水般细水流长的缱绻眷恋;那么奚桓能给她的则是一场浩瀚大海般波涛汹涌的倾世绝恋。 她只是一个武士,不是绝世的美人,这一生她所期望的并不多。不过,上天总在捉弄她,她越是将一切看得平淡,她越是对人冷漠,她得到的就越多:奚桓的救赎,侍卫长的关爱,燕康的情,修越的暗恋……已经足够多了,老天却还要给她燕陌的相伴、奚桓的霸道…… 十年前,战争让你成为了孤儿,十年后,战争却带给你这么多的爱。胭脂,你是怎样的女子呢?你不是一直平淡的吗?你不是一向镇静睿智的吗?你不是一贯冷漠的吗? 她翻来覆去地想,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直昏昏乎乎地坐在马背上颠簸着摇晃前行,看着风景四下倒退,感觉离廊、沧越来越近。两月之期,还有十天。这十天,谁知道还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抬眼四顾,断壁残垣、破败的村庄、凄惨营生的雾烈百姓形成一幅多么多怕的战后印象。苍隐士兵隔三差五地四处搜索、镇压、征粮缴税……去水金城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在她得再次面临这些残酷的现实,再次痛心疾首。 她小心地躲避苍隐军团的耳目,尽可能快地往前赶,按照目前的速度,今天入夜就可以到达绿玉湖。过了绿玉湖,就能到达寒山境内。 寒山是雾烈的一个郡,因其拥有全雾烈最高的山脉而闻名。整个山脉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又称寒山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雾烈国国土中部与东部的一个分水岭。山脉的东北部地势相对较低,较为平坦,原先密集地分布着一些村镇,后来因为军事需要,雾烈皇帝于四国132年在此设立了一座卫城,取名珠城,隶属于寒山郡,并依傍山脉修建了一座关口,取名宁襄关。 不论廊城还是沧城的百姓,只要是想到雾都的,都要经过宁襄关。换句话说,宁襄关就是通向廊、沧的必经之路。如果不走宁襄关,那就需要翻越寒山山脉,才能到达雾烈最后的两座临海城池。可是,胭脂听人说过,寒山又高又冷还积着常年不化的雪,就连鸟儿也飞不过,更别说人了。去水金城时,她是乔装为村妇才蒙混过关。回程路上,宁襄关会是个很大的麻烦,因为那里驻扎着苍隐国最精良的前锋兵团,再加上刺杀团已经非常熟悉她与燕陌,不论是硬闯还是乔装打扮,都不可能过得去。 燕陌根本不了解寒山的具体情形,所以她必须在他赶到寒山前找到他,告诉他真实的情况,再作图谋,否则一旦他贸然行动,极可能遭到苍隐军团围攻。到那时,前功尽弃不说,整个雾烈将无力回天。 即使是奚桓,也不能打倒她送燕陌回城的决心,所以她咬着牙死死地坚持着,前进,再前进……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从正前方一直爬上了她的头顶,再从头顶慢慢地退至她身后。这是雾烈的阳光,这是雾烈的蓝天与白云,这是雾烈的土地。她热爱雾烈,满腔热血都因为雾烈而沸腾着。 第48章 寒夜之暖(2) 翻过那片挡住绿玉湖的小小山峦,她与逐月都醉在斜阳的万丈光芒中。不远的前方,那一片巨大的美丽湖泊正静静等候她的到来。远远望去,它像一把巨大的银碧妆镜,带着光滑而透明的质感,在夕阳光照下显得极其妩媚。湖畔,星星点点的民居点缀在弯弯绕绕的树林里。她知道,那些树是柳树,现在应该还才刚抽芽。 旧年的秋天,败阵的雾烈大军曾辙驻这里。那时,燕康还没有登基为帝,那些柳树上还挂着刚刚发黄的叶子,湖水是清澈的绿色,像由无数滴眼泪聚集而成,轻轻投块石子下去,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时,燕康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大胆,常跑去侍卫营,将她叫出去,然后沿着湖边雾湿的小路一直走呀,走呀……有时,他高兴起来,会将跟在身后的侍卫视如无物,牵住她的手不放。每一次,执拗的她总是小心地抖开他的手,因为她是武士,而他是即将登位的皇子殿下。燕康从不生她气,给她的永远是温情脉脉的微笑。有时,他也望着湖面发呆,想一些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得的东西。 现在,她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绿玉湖,像一个旁观者般远远地望着从前的日子,终于明白那时的燕康都在想什么。他在想,他也许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娶她为后,她便可能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后,他无法像初见她时那样确信他可以给她幸福。然而,那时的她只懂得放开他的手,从未真正地握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燕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皇后,只差一点而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像从前那么固执,那么傻,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她眺望反射着夕阳金光的湖面,满是血丝的双眼渐渐模糊。那张她在过去十年中见过无数次却并不熟悉的脸突然之间极其清晰而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带着微笑,深情地凝视着她,还张口对她说着话:“胭脂,你很勇敢!不要流眼泪,不要停下来,快往前走,我没有离开你,一直没有……” “燕康,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她低低地回答,眼泪却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胭脂,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疲惫,可是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必须往前走,必须……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雾烈,皇兄需要你……”他满脸心疼地对她说着鼓励的话。 她纤瘦的身体伫立在强势的寒风中,像就快飘摇落下的树叶,仅凭着身体里越来越弱的力量顽强地支撑着。她盯着他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盯着他飞扬的眉毛,奋力举起颤巍巍的手,想要触摸他玉一样润泽的脸。可是,她触空了。他消失了。或者说她所见的只是幻觉。他没有来过,从来没有。四周只有冰冷的空气,如此而已。 她没有任何血色的手尚狰狞地停在半空,停留在可以触摸着他额角的位置……燕康,告诉我,你真的有来过了,对吗?眼泪哗啦啦地落在马背上,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一直往下,往下……原来,坚强到了极点就会变得脆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像现在这样哭得惊天动地。 阳光悄悄消隐在西面的地平线下。昏暗的暮色挡去了绿玉湖的晶莹。她浅浅地张望着前方迷途,低吟了一声:“走吧,逐月,追风还在等着你呢。” 下坡的路很陡,她死死地捉住缰绳,但她的身体却一直左右摇摆。天空开始歪斜,地面开始旋转……不,她不要倒在这里,她得前进,得前进……雾烈需要她,燕陌需要她……不可以倒下去,不可以…… 再坚强的意识都有崩溃的时候,况且她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她最终还是无法避免地倒在了马背上。 黑色的夜终于光临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风更大了。 “咻——”稀疏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马哨声。 驮着胭脂的神马逐月竖起尖尖的耳朵,向下俯冲的脚步当即停止。一抹纯白幽影从灌木从里飘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马前,赞许地拍拍逐月的头部,伸出修长的手试了试的胭脂鼻息,摇着头浓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从不曾见过像你这样顽强的女子。他说得对,你的确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也说得对,你是四国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她平分秋色的女子。也许正因这样,你注定会得到许多,也注定会失去许多。” 很可惜,胭脂完全听不到他所说的话。当然,他也不可能让她听到,因为如果她听到这番话,四国历史的进程将全部被颠覆。 一张织金的长弓,一袭耀眼的白衣,满头如霜的银发,一张妖娆的脸……他是如此神秘莫测,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身手。然而正是这么一个深沉的男子自愿牵起逐月的缰绳,甘愿充当她的马前卒,细语呢喃道:“走吧,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找你想找的人。不过这之后,我不可能再帮助你们。因为到了绿玉湖,我就完成了使命。剩下的,必须由你和燕陌自己去走。只要过得了宁襄关,迎接你们的就将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他带领着逐月和昏迷得没有知觉的胭脂走向绿玉湖畔,走向漆黑的村庄。 静夜凄迷,一幢一幢的屋子像一只只黑色的盒子,没有生命力地粘连在一起。冷清的村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偶尔传出的一声狗吠或是猫叫反将夜衬得更加静谧。 当逐月踩着轻而碎的步子缓踏在青石板路上,村庄原有的静谧改变不少,至少比较像个有人烟的地方。他牵着马,沿着湖边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一处重楼掩盖的小宅。松手放开缰绳,他转身搂着马脖子小小温存一下,淡淡地笑言:“逐月,带着你的主人去吧!” 白马以头蹭着他的手臂,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听话地朝小宅走去。白影一闪,远远地立在一座房屋的侧面——那是小宅正面看不到的角落。眼见白马渐渐靠近小宅,他暗自念道:放心吧,胭脂,我已经将这里的苍隐士兵都迷晕了,不到明日正午,他们决无可能醒来。 听见马蹄声,小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神形俱疲的燕陌。当他看到逐月,进而看到昏迷中的胭脂时,不禁喜出望外,又惊又急,还连带吓了好大一跳,举目四望,黑漆漆的四周空无一人,赶紧抱下马上的胭脂,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小宅,然后将马牵进去。 “我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件能为你们做的事情,两位好自为之吧!”背着织金长弓的身影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朝着小宅的方向道:“再见了。” 当下一阵风从湖面吹来的时候,黑色的夜里再无白色的身影,因为他必须去他该去的地方,必须去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人。其实,他与胭脂很像,只不过他并不知道。 燕陌到村子里时正值黄昏,村子里有被抢掠过的痕迹,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安静像半夜三更的坟场,显得很诡异。原本他是打算像前几晚一样,呆在山林里,为了等胭脂才临时决定到村庄里住,找了这座所有东西都齐全的空宅。 没想到,竟然让他真的等到胭脂。不过,她的情形实在太糟糕,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第三次抱她,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她又轻了许多。 就着黄豆般小得可怜的油灯将她平放在内屋床上,盖好被褥,倒了水,用筷子一点点沾了滴进她嘴里,燕陌心里难过得一塌糊涂。她是因为担心他才这样拼命,因为她承诺过要追上他。 喂完水后,他用半张干烙饼熬了一碗糊糊,放在床头,等她转醒后就可以喂她。做完这些,他将胭脂连人带被抱在怀里,看着她深陷的双眼,握住她枯瘦得吓人的手,整颗心都快要碎了。“胭脂,你一定要记得,我要我们在一起。等你醒来,我要给你一辈子的幸福。” 虽然彻底落入昏沉中的胭脂听不到他的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依然不断在她耳边细语轻言,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为止,再开始想是谁将她送到小宅门口,开始想她这一路的追赶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去寒山?宁襄关的情形究竟如何?刺杀团是不是还紧追在后面?天一亮,不管她有否醒来,他都必须带她走。若是停在这里,他与胭脂无异于等待死亡。 第49章 寒夜之暖(3) 昏暗的灯光下,他守着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这都是一幅温馨的图画。 而小宅以外的空间,万物沉寂,静得太过诡异。寂寞的下弦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惨白的光悄悄洒落在柳树梢头。村庄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同时出现了一串黑影。这些黑影缓缓地从四个方向小宅逼近,连半点儿声响也没有,偶有银色兵器在月光映衬下闪着寒冽之光。他们不是刺杀团的杀手,而是苍隐前锋兵团里的精兵,因为接到上锋指示,提前赶到这里,准备迎接桓帝大驾。很不巧的是,他们早到了一个多时辰,在东面村口的哨点发现被迷晕的驻村卫队士兵。因此,他们断定这里出了事,便下马改以步行,从四个方向由外及里地挨家挨户搜索。 村庄里的人们早就因为苍隐士兵的抢掠搜刮离家躲了起来,每一幢房子都是空的。他们哪还能搜出点什么来?不过,这些士兵可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都是前锋兵团里的精英,颇有些侦察能力。很快,西面的士兵们发现了逐月的蹄印,并一路追踪到小宅外。其他三面的士兵在毫无所获的情况下相继聚至一处。指挥官一挥手,几十只火把呼哧呼哧地照亮半边天。墨似的夜突然之间就变成白天。 一名士兵在指挥官的授意下,扯着嗓门儿朝小宅内喊话:“里面的人快出来,否则格杀勿论。” 屋内的燕陌当然也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透过窗缝朝外一看,只见满天火光,又听见士兵喊话,知道已被围住,扭头看看尚未苏醒的胭脂,火速扯下床单,兜住她瘦弱的身体;又将床单的四角紧紧系在自己腰上,以此将她背在背上;再把两只包袱系在一起,提着疾电与胭脂佩剑,开门冲入后院,二下五除二便解开追风逐月的缰绳。 小宅四面火光,不论走哪儿出去,都得与外面的人正面交锋。前门外路是大路,比后门狭窄的小道更便于马匹奔驰。燕陌来不及细想,将马赶到前门,飞起长腿喘开大门,宅子正门便呈大开之状。 数十道杀人般的目光一齐钉在他身上。燕陌感觉有些窒息,但当他以清湛的目光将全场人物扫视一番后,反倒开始庆幸起来:好在这些人不是刺杀团成员,否则凭他一己之力,万难逃脱。 “你是什么人?竟敢迷晕驻村卫队士兵?”一名士兵指着燕陌的鼻子,严加盘问。 “我是什么人?哼!”燕陌阴冷地笑开了:“你们这些狂妄之徒站在我的国土上,还敢问我是谁?连什么迷晕驻村卫队士兵这事也赖在我头上,简直岂有此理。” 见燕陌话语冰冷狂傲,数名士兵一齐拔了刀,跃跃欲试地指向他:“再不交代只有死路一条。” “是谁死,打了才知道!”燕陌牵出两匹马,一边将包袱与胭脂的佩脸挂在追风身上,一边估算着方位,计算着需要出几招才能冲破防线。如果他是单独一个人,他非但不会害怕眼前这些苍隐士兵,还会将他们斩尽杀绝。但眼下,他身上还背着完全没有知觉的胭脂,万万不能冒险,只能速拼突围。 那指挥官一见两匹马即知是神马,赶紧朝所有士兵大喊:“快围住他,别让他上马跑了。” 很聪明嘛!燕陌朝那指挥官打了个眼色,左手搂住背上的胭脂,右手沾剑,剑即脱鞘,化作飞虹朝那指挥官移了过去。虽然背着胭脂,让他前冲的速度有所减慢,但对付苍隐国精兵来说还算绰绰有余。 那指挥官双眼只见剑光一晃,剑尖已经到了喉咙前,吓得连脸色大变,持剑的手一松,眼睁睁见薄刃刺入自己喉内。血从他口中飙洒出来。 燕陌拔剑,右臂奋力向前面一排士兵一挥,剑尖上的热血立即洒了所有士兵一脸,而劈山裂石般的剑气在热血之后极其美妙地亲吻上所有被扫中的士兵的脖颈。数名士兵立时气绝倒地。原先的阵容缺了一个好大的口子,还没等这个口子被堵上,燕陌已经跃上追风的背,率先冲了出去。逐月前蹄腾空,后蹄一蹬,跳过几个士兵,追在追风之后。 因为胭脂还在他背上,随时可能受到威胁,燕陌不敢有丝毫大意,在冲出包围圈后,赶紧扭转身又挥了一剑。追逐而来的苍隐士兵被他浑厚的剑气震倒在地,火把落得满地都是,火星四溅。 “快抓住他,不能让他逃掉!”士兵中有人大声高呼。“快射箭,快上马!” 小宅四周的所有火光迅速地朝正门聚集过来。有的士兵跨上马背,扬鞭就追,而小队的弓箭手拉弓朝燕陌狂射一气。箭一批一批地朝燕陌飞过来,就像刚出巢的蜜蜂一样,密密麻麻。 “找死!”燕陌怒了,以内力贯于剑招之中,将所有飞来的箭都逼了回去。 数支火把落地,数名士兵中箭倒地,惨叫声四起。 燕陌跨坐在追风身上,借着微弱月光,领着逐月在胜利中沿着夜晚如墨的绿玉湖一路朝东北方向飞驰,将苍隐前锋兵团的士兵们远远抛在了后面。 春寒冻人,迎着夜风逐月而行,燕陌突然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胭脂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与她的心现在就只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真的很近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较弱的心跳。一手执辔,一手抚着背上的人儿,燕陌阴沉着脸轻叹了一声:“胭脂,我们安全了。” 她终究还是没有回应。燕陌心中涌起一片酸涩,却还得睁大双眼仔细地观察着前路,御马一路向东。 胭脂,你一定不会感到寒冷的,因为我会给你我全部的温暖。 一个时辰后,在刺杀团的簇拥之下,奚桓风风火火地赶到遍植榆柳的村庄。当他得知驻村的卫队士兵还在昏迷中,而提前赶来的前锋兵团精兵已经同燕陌交过手时,不禁有点恼恨。如果不是因为追风逐月,他早就能追上。不过,当他想到燕陌与胭脂已经会合时,随即显得很兴奋。 这样也好,他就来个一举三得:一是铲除燕陌,粉碎雾烈妄想以他收复河山的梦想;二是得回两匹宝马;三是征服冷烈得令他爱不释手的胭脂。当然,最后一点才是三点中最重要的。 “圣上——”临昭看着光彩焕发的奚桓,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怀。 “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临昭,传朕的命令,所有人今晚好生歇息,辰时再赶路。”奚桓神采奕奕,根本不像个连续四天四夜赶路的人。 眼看就要追上,还下令歇息?临昭搞不清梦奚桓葫芦里什么药,又问:“圣上,眼看就要追上了。若是现在停下来,岂不是又追不上了吗?” “放心吧,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奚桓笑得肆无忌惮。“燕陌从赤奴城开始就没日没夜地赶路,就是神马到了这会儿也累得和普通马差不多。咱们一路上连续多次换马,追到这儿只相隔一个时辰的路程,这就足以说明他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再者,绿玉湖形状狭长,南北贯通,马匹无法涉湖而过。此去寒山,必然得走绿玉湖东北面,那儿正好有一片不小的沼泽地,料他也不敢夜里赶路。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赶不了多远。” “属下领命。”临昭退下,朝一班杀手们下了令。 等所有人都驻地休息后,奚桓才走进落榻的房屋。其实他还有一点没有说,从刚才精兵所报的情况看,燕陌背负的人一定是胭脂。如果她受了伤,又或者是病重,必然会影响燕陌赶路的速度。然而,真正让他不悦的是被兵将所围的燕陌竟没有弃她而去,宁愿冒着风险也要带上她。从身为男人的角度而言,倘若他是燕陌,他一定会喜欢上胭脂这样一个可以冲破一切封锁、孤身一人前去迎他回朝的铁血女子。 明天,他与燕陌十年前的争斗会再次延续。这一次,他们所争夺的不单是国土尊严,还要加上彼此钟情的女子。 燕陌,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让你臣服我脚下,一定会让胭脂成为我的女人。一定! 子夜迷魅,奚桓鹰目湛湛,满脸疏狂。他相信这个天下迟早是他的,明珠王朝的辉煌将在他的手里重新上演,而他要与他认定的女子执手看天下。 天还没有亮,四周黑乎乎的。头脑昏沉的胭脂在一片混沌中醒来,即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扭动身体,她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温暖的肩膀上,身上除裹着一张被单外,还盖着一件厚外衣,双手被一双很大的手严密地包覆着,用力嗅嗅,空气里还有薪柴燃烧过的气味,显然火堆已经熄灭。 第50章 寒夜之暖(4)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晕了过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拥着自己的这个男子是谁?她扭动脑袋,不想动作过大,额头狠狠地撞在了一块扎人的硬物上,好痛!头顶上传来她熟悉的声音。 “胭脂,你醒了?”燕陌是被她撞醒的。 “燕陌?真的是你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了追上他,她几乎耗尽所有体力。 “是我。”她的声音就像神明赐予他的礼物。谢天谢地,她醒来了,他再也不用牵肠挂肚、夜不能寐。“胭脂,你知道吗?我吓坏了,好害怕你再也不醒来,所以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你,这样我会感觉踏实一点。” “不会的。我答应燕康要保护你回到雾都。我只是太累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听出他话语里强烈的担忧,胭脂一再强调没事。 清楚她身体状况的燕陌当然知道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么说,心疼得厉害,“胭脂,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都不要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想听到她的承诺。 以后都不离开他?怎么可能呢?回到廊、沧之前,她与奚桓铁定还会碰面,再加上一个刺杀团、宁襄关的前锋兵团……从她习武开始,她就很少有失去把握的时候,但现在,她的确无法干脆地回答他的话。她不害怕,但她无法确定自己还能活着送他回城。 觉察出她的迟疑,他再问了一次:“胭脂,你能答应我吗?” “好。我答应你。”她知道他很紧张,所以说了违心的话,不过是想安慰他。 “你饿了吗?我为你准备些吃的。”燕陌小心地将挪动她的身体,想起身为她准备食物。 “不,我不饿。天快亮了吧?我们这是在哪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其实,她想说的和想问的一样多,但她更想做的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春夜里汲取一点可以供她依靠的温暖。 “我没有在雾都停留,一直赶路,住在山间野林,所以比你早到绿玉湖。村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找了处宅子,准备住一晚等你。结果天黑没多久,我就听到宅子外有响动,开门一看,原来是逐月驮着你朝宅子走过来,好像是有什么人特意将你送到宅子前。大概是亥时三刻,来了一批苍隐精兵,将宅子围个水泄不通。仓皇之下,我只得领马,背上你强行冲出包围,一路朝东,跑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确定没有追兵后,才找了这处林子,就地歇息。”燕陌将过程叙述一遍。 精兵?据她所知,苍隐国兵团有严格的分级制度,所谓的精兵是指擅长攻城的兵团,与驻守之兵不太相同,一般的小城池及重要的村寨只是由普通的步兵控制。从地埋位置上看,他所说的精兵多半隶属于宁襄关的前锋兵团。如果是这样,那就代表着宁襄关的兵团已经基本知道她与燕陌的行踪,而刺杀团也肯定离这里极近。“这些精兵穿着如何?” “比一般士兵武艺高些,右手臂上系有玄青色的缎带。”燕陌回想了一下,道。 “那是苍隐国前锋兵团的标志,如果连他们都发现了我们,刺杀团肯定已经非常接近这里。燕陌,我们现在非常危险,应该马上赶路。”绝不能让奚桓追上来。否则,前面是虎,后面是狼,腹背受敌,根本不可能跑得掉。 “不行,现在我们位于绿玉湖的东北面,前面有一大片沼泽地,夜里赶路必死无疑。”燕陌紧紧圈住她的腰,用脸贴在她削尖的脸蛋上。“更重要的是,你身体情况太糟糕,我不能对你不管不顾。” 虽然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脸上传来的暖意以及他真挚的深情厚意,一时间竟感动得不知所以。可是,感动之余,她不能不面对现实。奚桓的武功有多可怕,她再清楚不过。以前,她和燕陌共同对付整整一个刺杀团,已经险得不能再险;现在再加上奚桓以及那个尚未出手的少年杀手,还有一串精兵,再就是现在的她体力不继,一旦双方碰到一起,就是插翅也难飞。“就是有沼泽地,也必须赶路,否则根本不可能跑得掉……”话没说完,她轻微地咳嗽起来。 “先别说话,喝点儿水。”他在身边摸索了一阵,将羊皮水囊取过,凑到她唇边,小心地喂她喝水。 喝完水,胭脂清清噪子。燕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好使她顺气儿。“胭脂,不管逃不逃得掉,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你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将所有的事都扛下来。我们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就算天一亮,我们就死在这里,我也不后悔,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他说‘和她在一起他很幸福’,甚至不怕死。胭脂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领略他的话意。其实,有一个人这样抱着自己真的很好,起码不孤独。对于他这份情感,她一直明白。所以刚才醒来的时候,她才没有推开他如此紧密的拥抱,没有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没有拒绝他紧贴过来的脸……她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甚至还有些贪恋于他的温暖。正如他所说,这是幸福。 “胭脂?”对于她忽然的安静,他不太适应。向来沉着的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挖空心思地想象怎么做才可以送他回城,少有这样默默不言的温顺。 脑袋里突然钻出一张神清骨秀的脸,是奚桓。她想对他说她见到了苍隐之帝——奚桓。这个男人绝不可能让她与燕陌安全地到达寒山,他一定会前来阻止。他手里的幻光是与疾电齐名天下的神兵。就算燕陌全力以赴也未必是他对手。这一次,绝不可能再存侥幸,她应该怎么做才可以阻止奚桓?想着想着,她便头痛欲裂。 “胭脂,刚才你还想说什么?”直觉告诉他,她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什么。既然前面是沼泽地,那就照你的意思等到天亮再走吧!”将头窝在他肩颈处,她呆呆地睁着双眼,看着漆黑的一切,喃喃地道:“天就快亮了吧?” “嗯,应该快亮了。”燕陌将被单往上拉了拉,掩住她的脖子。 天的确是快亮了,否则眼前不会如此黑暗。她无声地回答着他的话,心里想着其它的话:燕陌,我不会让他阻挡在你的归途上,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回城,因为你肩负着雾烈的期望。 “再睡一会儿吧,胭脂。”燕陌不顾露重伤身地揽紧她,想象着天亮以后的情形。刺杀团吗?来就来吧,他豁出去了,就是拼了命不要,也要确保她安全。 这个寒夜,他给了她一份暖心的爱意,然而她在接受这份情意时选择了她必须选择的路。他们知道天亮以后将会面对怎样残酷的局面,却不知道拥有一统四国的野心的苍隐之帝已经开始胜利地微笑。 天亮时,胭脂醒了,看见仅着单衣的燕陌在沁骨晨风中为自己准备水和食物,再看看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单以及他的外衣,心隐隐作痛,眼角渐渐湿润。昨夜,他就是这样忍受着寒冷将一切温暖全部给了她吧!她忧郁的目光变得温柔,悄悄地注意他。几缕雾湿的头发垂落,掩盖他宽敞的额头以及他专注的眉眼。 埋头整理食物的燕陌并未发现她在看他,井井有条地处理手头上的小事。其实,他不叫醒她,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燕陌……”她小声叫他。 “醒了?来,先喝口水,这儿还有烤饼。”他抬起双眼,笑着对柔弱的她说,赶紧将水囊以及热乎乎的烙饼递到她面前。 “我不渴,你先把衣服穿上,立即赶路。咱们不能在这里停下,太危险。”胭脂挣扎着费力地坐起来,雷厉风行地道。整整一夜的昏睡让她看起来好了很多。 “好,马上赶路,但你要答应与我共乘一马。”他真担心如果让她单独骑行,她随时会跌倒下去。 胭脂的脸立时呈现桃红色泽,却也答得爽快:“好。”如果她单独骑马,肯定会减慢赶路速度;但如果要让他抛下自己先走,他肯定不会同意。既然这样,抛却杂念齐心赶路才是最重要的。 见她不反对,燕陌心情大好,将热烙饼塞在胭脂手里,“多少吃一点,才有力气赶路。”然后飞快地穿上外衣,取下被单,将追风逐月牵到她面前。 第51章 举掌握剑(1) 烙饼已经放置一段时间,变得硬梆梆的,难以吞咽,胭脂强迫自己吃了个精光,因为她知道,如果不保持体力,奚桓追上来时,她一定会成为燕陌的累赘。 “上马吧!”她说。 “我抱你!”不由分说,燕陌将她整个抱起,飞跃在追风背上,一并揽起二马缰绳,出了这片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的榆树林。 碧波荡漾的绿玉湖美景迎面而来,沿岸赶路,恍如在画里飞速穿行,颇有诗意。 胭脂满面绯红,僵直的身躯渐渐倚靠在他安全感十足的怀抱里,头顶停在他下颌位置,耳鬓厮磨,暖意横生。等一个姿势累了,她再换一个姿势蜷在他臂弯中,连一丝寒风也感觉不到,安然舒适。 更开心的是燕陌,不管怎么样,胭脂已经开始接受他。他在她的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变化,不再只是她需要保护的雾烈皇位继承人。他也是可以保护她的。 然而,胭脂想的不是这个,而是身后的追兵离他们还有多远。 是的,她的担心非常正确。在她与燕陌前行一炷香后,奚桓带着刺杀团以及精卫兵一齐杀到榆树林。 当看到刚被雪浸熄尚留有余温的火堆时,奚桓信心百倍,笑逐颜开,战剑一挥,所有人沿着新鲜的蹄印儿并驾齐驱。充分作好战斗准备的临昭与凌峰则在内心更加钦佩桓帝。 果然,没过多久,众人就在绿玉湖的东北面湖湾处望见胭脂、燕陌以及两匹宝马。摩拳擦掌的杀手与精兵们兴奋得高声吆喝了起来,巨大的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传得极远。然而,引领在前的奚桓却并没有像所有人预期中那么快活,反而将整张脸绷得死死的。没错,他的确可以将燕陌斩尽杀绝,且将两匹宝马占为己有,可她与燕陌共乘一骑是为什么?难道她钟情于燕陌?这样的假设似乎合情合理,否则她堂堂一朝皇后怎么会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去迎他回国?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胭脂,他们追上来了。”不用回头,燕陌也知道身后是什么人。 倚在他怀里的胭脂陡然睁眼,道:“你知道那个领头的人是谁吗?” 听她问话,他知道来人不简单。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除了临昭,苍隐国还会派什么人来拦截他。“谁?” “奚桓——苍隐国帝王。”胭脂据实以告。其实她昨晚就想告诉他,只是她真的极不愿意破坏他的心情。为了雾烈,为了燕陌,她不仅一个字也没有说,还要挥剑对待那个曾经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男子,而且这个男子是她理当尊崇的君王。 奚桓?十年前那个在战场上与他错过的苍隐国少年皇太子!一幅清晰的画面猛然从燕陌脑子里窜出来。当时,他缴获过一匹纯白战马,听士兵说过,那是奚桓专用座骑,叫‘逐月’。由于性子太烈,又生性认主,雾烈军营里没有一个人能驯服逐月,最后还让它撞坏围栏逃走。 其实,漕州之战根本就该是他与奚桓两人的战场,只不过阴差阳错,两人并没有在战场上正式会面。如果当初二人有过正式交战,或者历史完全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既然奚桓亲自前来,那就代表十前年的战争终于在今天得到延续。他没有理由不迎战。 低头,吻落在胭脂细小的耳垂上,燕陌一边控制马速,一边低吟:“胭脂,我与他早在十年前就该交手。” 胭脂绵软的身体因为他缠绵的吻微微一颤,心跳立即加速,双颊飞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她意识到他的明确意图,身上两处穴道已经被他封住,紧接着她的身体被他用被单固定在马背上。 燕陌温情地将双唇附在她耳边,道:“胭脂,不要怪我,追风会带你安全离开前面不远的沼泽地。”他是不得已才这么做,他不愿意让她和自己一样冒险,尤其在她身体状态这么糟糕的情况下,简直就是白白送死。 “燕陌,你怎么能这么做?我们不是要同仇敌忾的吗?你以为我千辛万苦地追上你是为了成为你的负担吗?快放开我,燕陌……”她是真急了,因为没有料到他打算独自一个人去面对一切。昨晚,他还对她说让她不要一个人扛起所有的事情,这才两三个时辰,他自己反倒这么做了。如果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去挡住奚桓,这个人应该是她。她不能让他干这样的傻事。 “对不起,胭脂。我无法让你跟着我冒险。我要让你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如果我不在了,你回到廊、沧后就让惠宁登位;如果惠宁不在了,那就由你掌管雾烈,不要让雾烈断送在我们的手里。”他言简意赅地交待着需要交待的事情,然后决绝地吻上她柔嫩的唇瓣。吻她,是他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如果现在不吻,或许以后再不会有机会,所以他吻得很深情,吻得很专注。虽然她没有绝色之姿,也并不温柔可人,但他就是欣赏她,喜欢她,甚至爱上她。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被他吻住了双唇的胭脂显得极端羞涩,在几乎没有办法呼吸的情况下说不出半个字来。理智在不断地提醒着她‘要阻止他独自面对奚桓、刺杀团、精兵,要阻止他……’。是的,她不能让他这么做,雾烈不可以失去他,不能让他以卵击石……有如乱麻的思绪占满她的脑子,可她拿什么阻止他?慌乱的她甚至不能动……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趁着他还没有结束吻之前,她张口咬住他的唇,咬到充满血腥为止…… 痛迫使他终止了吻,嘴里血气四溢。面对胭脂怒气冲冲的双眼,他无动于衷地别过头,从马背上滑下去。 “燕陌,你不能去……你快放开我……你不能去……”胭脂尖声叫起来,再没有什么时刻比她现在更加难受和抑郁。她费了近两月的时间,将他送到了绿玉湖,只要再过三天,就能到达寒山……他这么做等于让她前功尽弃,等于甘心放下雾烈国…… 身后的吆喝声、呐喊声越来越近,近得让人血脉愤张。燕陌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万般不舍地凝视着她的脸、她的每一丝头发……直到将她的一切通通印在心灵深处,直到他自己也难过得无法言语,才用力地拍了拍追风的后臀,默念道:胭脂,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尽力追上你,一定会。 她无比愤怒,尽可能地大声咆哮:“燕陌,你这个浑蛋,你怎么可以抛弃你的国家和人民?你怎么可以抛弃一直等待你回城的兵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燕陌——你为什么要浪费我的苦心?你为什么?”可是追风越跑越远,她离燕陌也越来越远,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转身多看他一眼。除了开口吼叫,她什么也做不到。第一次,她对现实感到无力。 他听着到她悲愤的吼声,看着一人一马渐渐远去,内心反而踏实多了,从容地牵过逐月,抱紧疾电坐上去。身后一浪又一浪的杀声很快就要到来,一阵一阵的马蹄声震得他耳膜松动,有一股异常锐利的杀气跨过空气的障碍直达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 来吧,这一切早该来了!他掉转马头,昂首挺胸地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的黑点一点点放大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听着来势汹汹的人声马啸。 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投注在他身上,他五官肃然,没有皱眉,更没有退却,坚强而又勇敢地静立在春晨寒雾里,以一种凌驾万物的优雅气势等待敌人靠近。那是一种王者的风范。 奚桓快马加鞭,率着所有人一起赶到,单单见燕陌驾驭着羽如白练的逐月安静地横挡在宽阔的湖畔道路上,不见胭脂及追风的影子,双眸微转,已然猜中八九分,立时挥手示意所有人停止前行。 所有人原地待命,一个个睁大眼睛死死盯在燕陌身上,尤其是与雾烈国皇族不共戴天的临昭。 奚桓使终未言,摆出一副凌人之姿,以精厉的眼神直逼燕陌周身。十年前,他因受伤不能与之一决雌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曾听许多人传言,燕陌之勇无人可比,他未曾见过,所以不信,现在看来的确不假。数年的流浪并没有使面前这个男人变得颓废,反而使他变得更加坚韧不屈,单是其一夫当关的气势就足以震撼人心。 当奚桓将燕陌看瞧了个仔细的同时,燕陌亦将奚桓看了个清楚。漕州之战时,他就听说苍隐国太子是个美少年,生得天人之姿,还博通坟典、淹贯古今。如果不是雾烈危在旦夕,他不会相信面前这个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的美男子便是那个世人眼中阴厉独断的桓帝,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温和,温和得让人产生严重的错觉。 第52章 举掌握剑(2) 两人目光交错,未有一言。他们一个阴柔飘逸,一个稳重沉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又都是天生的王者;一个要想霸权天下,一个渴望收复河山,可一山终究不容二虎,一国终究不容二主,因此他们的对立是必然。 见燕陌,临昭暗中已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又见桓帝与燕陌互不为动,便自动请命道:“圣上,请让臣与他一决生死,为您赢得爱马逐月。” “朕自己动手。”奚桓轻言,落在燕陌脸上的目光未移分毫,右手缓缓抽剑。剑身在剑鞘里发出嗡嗡铮鸣,仿佛等待这一战已经等了许久,恨不得马上饮血一番。 身为臣子,理应亲自上前,不应让君王轻易冒险,再者他发过誓一定要杀死所有雾烈皇族,他一定要做到。见桓帝不允,临昭再次恳求出战:“圣上,臣……” “圣上,臣也愿意代您与他交手。”凌峰见临昭所为,也上前请命。 “你们都退下,朕与他这一战是早晚之事。”奚桓亮出幻光剑,光影灼灼,威风八面,又朝燕陌道:“今日之战,朕必杀你祭蒙姜。” “你辱我雾烈皇室,欺我雾烈国中无人而长驱直入,奴我百姓,掠我国土。国仇不报,我愤恨难消。”燕陌咬牙切齿,拔剑相向,疾电走势若风,化作数尺银光,直取奚桓。 “呀——”说时迟那时快,面红耳赤的两人狂野地嚎叫着,迅速地冲到了一起。‘叮叮叮’世间最珍贵的两把神剑撞击在了一起,响起无数声交剑的轰鸣,连绵不绝,耀眼的光圈一波又一波,晃得所有人赶紧掩住眼睛,以免被灼伤。而更令人叫怕的是,两人剑气相交所发出的反射之力,震得湖里的水都激起了丈余高的纯白水柱,震得所有人都赶紧往一边闪让。 二人交拼,两匹坐骑亦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奚桓神色高亢,姿如游龙,出剑狠毒、不留一丝余力。他一定要致燕陌于死地,一定要得到逐月,一定要抢到胭脂,一定要…… 燕陌面色皎然,身如飞凰,招招致命、不留半分余地。他一定要打垮奚桓的嚣张气焰,一定要活着去追胭脂,一定要活着撑起雾烈,一定要…… 这是一场关于两个身怀绝艺、手持神剑的天子的旷世之争。包括临昭、凌峰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众人只看见满眼的炫光,如虹如电,玄青色与褚色的两个身影不断地穿梭着、交换着位置,你来我往地誓死拼杀,谁也不让谁,狠绝异常。剑气狂飘,以至于数丈之内飞沙走石,树木尽毁,劲浪拂得人一漾一漾的。 临昭离缠斗在一起的两人最近,担心得心跳加快,恨不得立即上前援手,想了想赶紧扭头朝凌峰道:“凌峰,快带人往前追。她跑不了多远!我与精兵在此协助圣上便是。”只顾着担心桓帝与燕陌之间的交手,倒忘记了最重要的一层。若是能捉住胭脂,燕陌再怎么反抗也是多余。 “是,团主!”凌峰招招手,与十来名杀手汇合眼神,驾马作势朝前追去。 燕陌眼神一扫,便知他们要追胭脂,疯狂地朝奚桓扫出一掌后,飞身离马就朝凌峰扑了过去,大喝一声:“哪里走!”手中长剑利芒暴涨,径直刺向凌峰要害。 凌峰不甘示弱,奋力拔剑抵挡。‘哧哧’的一声,两柄剑呈十字形架在了一起。燕陌怒目相视,硬是奋力将凌峰连人带剑逼退了数步。这还不止,凌峰退后之时,双足在地上划出两道小沟,手中精刚剑已经被疾电割出了缺口,面色赅然。 奚桓被燕陌一掌击得退后,凌峰与燕陌对峙在一起,杀手们因燕陌强势的阻挡顾不得上前追逐胭脂。原本一对一的阵势立即演变成势力悬殊的状况。 反是临昭已经手持弓箭,稳稳地瞄准燕陌胸口,阴冷地笑道:“去死吧!”只见他的脸因激动而涌起一片潮红,把住弓弦的手指一松,闪着银光的箭以无法估计的速度朝燕陌飞射过去。 与此同时,凌峰的剑已经在燕陌手中疾电的压迫下深深陷入自己的右肩,鲜血浸透了他整个肩膀。距离燕陌一丈左右的奚桓将手中幻光一圈,划出耀眼的银弧线,直击燕陌侧腰。 感觉身边风向逆转,燕陌赶紧放开凌峰,连忙挥剑至左面,欲挡幻光来袭,偏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嘶’的一声,棉衣外套被挑了个大口子,燕陌顿觉腰侧一热,已然见血,慌忙抬腿朝奚桓右手臂踢去,正中奚桓手腕。 奚桓手腕一软,幻光剑差点脱手而飞。 腰侧疼痛的燕陌正想再补一剑刺向奚桓,却见一箭迎面而来,赶紧低身,谁知还是躲避不及。尖利的长箭狠狠射入他的右肩,剧烈的痛一下子夺去了他所有的感观。 “燕陌——”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疾呼吸引了燕陌的注意力。他一回头,见胭脂竭尽全力地驾着追风朝着自己的方向飞驰过来,英姿飒飒,心中一暖,一半兴奋一半责怪地想着:胭脂,你何以要去而复返?为什么不走? 原本胭脂因被迫在追风的驰载下离开而抑郁不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想到绕过湖湾一进沼泽地,一队不下二十人的苍隐精兵便朝她冲了过来。她一身上下连半个指头也动不了,心想这下子自己与燕陌是铁定完了,不禁暗自叫苦。谁知领头的人见得是她,欣喜若狂地大叫:“皇后娘娘!”倒叫胭脂吃了一惊。在她离开廊、沧之前,席将军的确有安排过一批侍卫过宁襄关以迎接燕陌归国。实际上,她过了宁襄关后才知道这批侍卫早被苍隐兵团一个不漏地杀害了,因此她从未敢奢望在回国途中还会有人前来接应。今番一见,她还以为这是苍隐的诈术。 那头领当即为她解了穴,并掏出令符示意身份,告诉胭脂身着苍隐兵服是为了方便行走。得了自由的胭脂见了令牌,立即明白原来他们是受驸马修越的指派前来接应,并非席将军或侍卫长所派。想着燕陌独自应敌,她来不及与一帮侍卫多说,带着所有人匆匆往回赶。哪知刚绕过湖湾,便见到燕陌被箭射中的一幕,整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噪门儿口,不禁大喊了一声。 因为这声呼喊,奚桓也朝胭脂望了过去,但紧接着他脸上的浅笑此僵住。因为胭脂身后还跟着一队身手敏捷的苍隐精兵。那些精兵看起来像是追随胭脂而来,十之八九是雾烈侍卫。 临昭见状也是一楞,二话不说就又射出一箭。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胭脂。箭一出弦,他赶忙对身后杀手及精兵们大叫:“保护圣上,杀了燕陌!” “杀了燕陌!”所有人都吼叫着一齐冲上前来。 先前被燕陌逼退的凌峰听令后脑子一震,顾不得身上的伤,一剑就朝燕陌刺去。燕陌反应及时,闪了过去,因为胭脂率部而来高兴得全然忘记身上所有痛楚,振腕抖开长剑,刺向错愕中的奚桓。 奚桓原是惊于胭脂领了援兵到来,接着听闻身畔风声骤变,只见临昭所射的箭朝胭脂喉颈处飞,又见她身体摇摇欲坠,不禁大惊,本能地朝她叫了一声:“有箭,小心!”他不想她死,因为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牵着她的手一起俯瞰整个天下。 听声见箭,胭脂鼓起一身力气抽剑劈箭。所幸,箭被劈中,断为两截落地而去。但提醒她避箭的奚桓就没有那么幸运,因为没有来得及出剑挡燕陌的剑招,当即被疾电刺中右手臂,脸色一痛,手中幻光往下一沉,衣衫已破了一处极长的口子,殷红的血霎时将玄青色衣衫染得斑斑驳驳。 本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燕陌一招得逞后,凭着一鼓作气的气势,旋即火速地出了第二招,凌空朝奚桓的胸口刺,并大叫一声,发泄着满腔怒火。他要奚桓以命和血来偿还所有死去的雾烈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消除心头之恨。 一旁的凌峰挥剑来救,被燕陌出奇不意地踢了一脚,半倒在地。位于奚桓身后的临昭慌忙之下将长弓掷向燕陌,以转移燕陌的注意力,却被燕陌一掌击飞,跌入湖水。 奚桓运气扬剑抵挡,怎奈手臂受伤力软,竟被燕陌逼得无法抵抗。眼见燕陌剑锋就要划破奚桓的玄青长袍、刺穿他的胸膛。 第53章 举掌握剑(3) 奚桓,救她一命的奚桓,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恍如神砥的阳光少年……已至燕陌背后的胭脂见势,心一软,来不及解释,就从马上冲到地面,站在了奚桓面前,以剑隔开燕陌的剑。 情势急变,原本杀得眼红的燕陌赶紧收回剑势,以免误伤胭脂,大惑不解地朝她叫嚷:“为什么不让我杀他?难道你忘记他杀了多少雾烈百姓?” “你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能!”她决绝地回答燕陌的话,只知道她不愿意看到奚桓死在自己面前。她需要还他救命之恩,所以她必须救他,虽然她曾说过要与他做敌人,可让她眼睁睁看他死去,她做不到。 暂时安全的奚桓陷于强烈的震撼中,看着近在咫尺的胭脂的侧脸,闻着她发上悠淡的皂角味,好半晌都没有半点反应。记得上一次她说,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可能杀他。他就已经很意外,没想到她会救自己。 不管临昭还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凌峰都楞了一下,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胭脂会救奚桓。 不过,这种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停滞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而已。刚到的雾烈侍卫与苍隐杀手们及精兵立即混战到一起,乱作一团,打杀声一浪盖过一浪。 然而,燕陌使终不明白为什么胭脂会有此举动。他想起胭脂曾说过漕江彼岸是她的家乡。难道是因为这个?因此他大声质问于她:“胭脂,你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因为你曾经是苍隐国人?告诉我为什么?”他一直想让她成为自己一生的伴侣,所以他必须知道原因,如果她不能与自己齐心,他所构想的一切憧憬还有什么意义? 有了修越派来的侍卫,双方力量悬殊减小不少,但从总体人数上看,两方人马还是不成正比,奚桓占有绝对优势。胭脂左右盘算,认为这是逃离的绝佳机会,心疼地看看燕陌肩上的伤,来不及细想,捉住燕陌的手便要拖走他,道:“快走!” 谁知听闻燕陌说话的奚桓一把从后边捞过胭脂的腰,只觉其盈盈不堪一握,道:“不,你不能走!他说你是苍隐国人?”如果她真是苍隐国人,何以却做了雾烈的皇后?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上一次她为什么不杀自己,这一次她又为什么救自己。 两方交战激烈,本就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胭脂冷不丁被奚桓这么一抱,抓住燕陌的手霎时松开,失声叫道:“你干什么?” “放开她!”燕陌以为奚桓是想以她要挟自己,举起剑,作好刺杀姿势,目不转睛地盯住奚桓,紧张得手心沁满汗水,密布额头的汗水亦接二连三地滚落。 总觉得她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系,奚桓实在是想不出她与自己究竟有过怎样的交集,竟然不顾燕陌近在眼前的威胁,将唇凑至胭脂耳垂处,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救我?” “不应该问的就不要问。”胭脂抬肘猛地向后击向奚桓的腹部,脱离他的拥抱。 这时,燕陌趁此空档,举剑从胭脂身体左侧朝奚桓狠狠刺去。而另一边,误把胭脂脱离奚桓的那一个力道颇轻的反肘攻当作是杀招的临昭胆战心惊,一手拉开奚桓,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剑刺向胭脂后背。 “不要杀他!”胭脂面无血色地尖叫。几乎是同时,奚桓也叫了起来:“不要杀她!” 两人惊人的默契将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下一刻,胭脂的左手死死地抓住了疾电,血从指缝里溢出来,一串一串地,好生吓人;而奚桓则以左手扣住了临昭的剑,亦握了一手鲜血。 看着她不停流血的手以及她苍白的脸,燕陌心痛地叫道,“胭脂——” 临昭有些惊恐地看着奚桓,“圣上——” 有那么一瞬间,燕陌与临昭都后悔自己刺出这一剑。同时,两人对奚桓、胭脂保护对方的行为感到极端不解。 缓缓放开疾电,胭脂半转过头,望向奚桓明逸的脸庞,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奚桓感应到她眼中深意,却并不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有一点儿心疼她的手,又有一点儿佩服她的勇气,还有一点儿想要霸占她的心思。 在两人对望的一刹那,凌峰挥着自己那把缺了口的剑向燕陌斜刺。只要能将燕陌杀死,就能助圣上完成一统四国的大业,即使无所不用其极也在所不惜。 燕陌只得往后一闪,避其锋芒,朝尚在怔忡间的胭脂叫道:“胭脂,快回来。” “再见了,奚桓,以后我们就做敌人罢!”胭脂呢喃着,转身奔向燕陌。 “不行,我绝不让你逃走。”奚桓强行拖住了胭脂的手,却不想只握住她鲜血淋漓的指尖,手一滑,她已脱手翩然而去。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的人,很可悲。 “胭脂,你还好吗?”燕陌见她脚步踉跄地奔向自己,赶紧拉了她就退。几个侍卫上前拥住他们,为他们抵挡杀手的攻击。 感觉头晕目眩的胭脂明显支持不住,又见燕陌腰上、肩上的伤,皱着眉慌乱地道:“快走,不要错失良机。” 燕陌憋足气,挥剑截断肩上的长箭。痛楚再次唤醒他的意识。他咬紧牙关没有吱声,拖着胭脂的手,腾身飞上追风,“我们一起走!” “你的伤势怎么样?”一上马,胭脂便问。 “一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为使她放心,燕陌轻描淡写地道。替她整理好坐姿,他才转头朝被围困在精兵中间的白马逐月多看了两眼:“我们怕是没有办法带逐月离开了。” 也许是知道不能同追风一起远走,逐月高昂着头,朝两人长长一啸。 胭脂往回扫了一眼逐月,连带着瞥了一眼使终望着她的奚桓,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谁让他挑起了两国的战争呢,谁让他是奚桓呢!但愿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否则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胭脂!”燕陌感觉出她矛盾的心情,叫了一声。 她回头,用手捂住燕陌腰上不停往外冒着血的伤口,叹息一声道:“快走吧!” “快截住他们!不要伤害胭脂!”眼见燕陌与胭脂跨上追风,奚桓忍着伤痛,一边奋力挥起幻光砍杀堵住他的雾烈侍卫,一边朝自己的属下们嘶吼。 杀急了眼的杀手与精兵一听号召,一波又一波地冲向雾烈侍卫,想要冲出拦截,一路追击。 雾烈侍卫则赶紧排作一字,拼命地阻挡不断向前涌的苍隐杀手,以赢得燕陌与胭脂逃离此处的时间。他们中间,有的人已经挂彩;有的人鲜血满面;还有的人高喊着:“保护七殿下与皇后娘娘,为雾烈报仇血恨。”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冲。 刹那间,刀光剑影漫天而来,双方的混战惨烈之极。 临昭挥舞着锋利的长剑,为奚桓挡去攻上来的所有剑招。“弓箭手,快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这一声过后,十来个苍隐精兵跑至高处,搭箭挽弓朝燕陌与胭脂一阵疾射。 “你们疯了,停止射箭,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奚桓见此,连忙喝止弓箭手。只是射出的箭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无法收回,通通朝燕陌与胭脂飞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追风腾跃起来,甩足狂奔。如雨的箭矢‘嗒嗒嗒’地在追风后面刺了一地。胭脂与燕陌避过这一劫,听着震天的嘶杀声渐行渐远。 紧张极了的奚桓见状,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转身正见狂躁不安的逐月在不断拼杀的人群里腾跳嘶吠,足尖在地上一点,施展轻功朝它飞掠而去。他刚触及马背,便有一柄血淋淋的剑朝他飞来。 “圣上小心!”临昭大声提醒的同时,闪身如梭,作势去挡剑。 奚桓听得真切,举剑一拨,却由于手臂有伤力道不够,飞剑只被震偏了方向,惊险万分地擦着他的肩膀朝后飞了过去,击中了一个精兵。 “临昭,这里就交给你了。”奚桓下了命令,抓住缰绳的手一震,逐月便从人群里飞跃出去,掠过死守顽抗的雾烈侍卫,径直向远处追迹而去。 “圣上,您的伤……”他单独往前追,临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朝没多边的凌峰打手势道:“凌峰,快上马保护圣上!”话声一落,他险些被人刺中。 第54章 两两相依(1) “是,团主!”凌峰听令赶紧回撤,准备上马,谁知竟被人缠住,根本脱不开身,眼睛都急红了。他与临昭都知道燕陌与胭脂的武功高绝,桓帝一人前行,恐有危险。 可这紧要关头,他们所遇见的都是打定主意以死相拼的雾烈侍卫,居然无法越过半步,只能眼巴巴看着奚桓的身影消失于湖湾拐角处。一个时辰以后,一切事物都沉静下来。湖岸边一片血红,四处都是沾血的兵器,所有雾烈侍卫都死了。苍隐精兵也死了不少,还有好一部分受了伤。临昭命人清扫着现场,准备将尸体直接扔进湖里了事,又命凌峰点了十数名杀手立即追往东北方向。可还没有等凌峰真正上马去追,奚桓便骑着逐月缓缓地从湖湾处折了回来。 见了奚桓,临昭这才算放心,赶紧请命问候:“圣上……” “前面是一片沼泽地。他们已经走远了。”奚桓很平静地望着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道:“让前锋兵团精兵清理这里,你带上所有刺杀团成员跟我前去寒山。” “圣上,还是让臣下先为您包扎伤口吧!”看着奚桓满是鲜血的手臂和手掌,临昭讫求着道。 痛得麻木的奚桓见他如此关切,有些感动地跳下马,把幻光交到凌峰手里,将左手和右臂一齐伸向临昭,道了一声:“好。” 临昭仔细地为他清理好伤口,抹上金创药,又用干净的衣衫布条将伤处包扎好。末了,他实在忍不住,便朝整个包扎过程中从头到尾连哼都没哼一声的奚桓问了一句:“圣上为什么要救她?” “你真想知道?”奚桓扬眉问道,玉质天成的脸浮上一抹难以让人察觉的笑容。 “臣下不敢。”临昭不敢正视奚桓,将头低了下去,心头的好奇却越来越浓。 “虽然朕拥有无数后宫佳丽,天下美人唾手可得,可朕依然感觉孤独。朕总在想,等到四国统一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与朕分享那一刻的成就与辉煌?当朕站在四国权利的巅峰,又有谁可以与朕白头到老?”奚桓有感而发,言语中透露出些许少见的伤感。“又或者,有一天朕兵败如山倒,生死关头,又有多少妃妾能真正与朕一心?景妃吗?她做不到的。” 临昭没有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一心念着:圣上,您并不孤独。臣下会一直守在您身边,不离不弃。 见临昭不语,奚桓拍拍他的肩,极亲切地道:“临昭,很多事你不明白。这世间,倾城易寻,胭脂难觅。她虽无花月之貌,却有胆有谋,又有与人生死共存的气节,是朕真正欣赏的女子。” “可是……”临昭还想说点什么,又觉言语唐突,顿了下来,后又改口:“臣下立即整编所有人,请圣上稍等。” 奚桓从凌峰手里接过已经拭净的幻光,别在腰上,以右手指梳理着逐月的毛发,幽幽然地望着寒春下的湖光,静静发呆。 胭脂,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你是苍隐国人,却做了雾烈国的皇后?如果有一天,雾烈已经不存在,你是否愿意与我相守一世?我想,你会愿意的,对吗? 风舞动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翻动他一身飘逸的衣袍,吹走他身上的血腥与杀气。陷入美好想象中的他笑了,笑得很甜美很纯粹,就像绿玉湖上清浅的波光一样,充满柔情。 侍卫们的牺牲换得胭脂与燕陌的安全。他们小心翼翼地越过大片的沼泽地,不敢有任何停歇,直到踏上一马平川的开阔平原,才松了口气,找了处阴蔽之地停下来好生整顿。 经过路途颠簸,胭脂全身上下的骨架都快被抖散了,恍似丢了大半条命似的,柔弱不堪。要不是下马时燕陌扶住了她,她差点儿从马上直接栽倒下来。 “先让我为你包扎手上的伤口吧!”燕陌扔下疾电,将身上所有负重都放在了地上,第一时间就抓过她的手,要为她清理伤口。 那时,总是她照顾着他,现在一切都整个调了过来。听到燕陌的话,她不感动那是假的。不过,她手上的伤比起燕陌肩膀上的伤,真是小巫见了大巫。一路上,他腰上的伤一直在流血,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奚桓带人追上来,她早让他停下来包扎一番了。 这一停下来,她赶紧打起精神,取下被单,并将其撕成长条,忧虑重重地道:“我不要紧,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还是让我先为你包手吧,我很好。”燕陌嘴硬地道,争着先要查她手上的伤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争先恐后?赶快把衣服脱下来,我得将你腰上的伤敷好,还得为你拔掉肩上的箭头。”胭脂有些恼,伸手上前就剥他的衣服,一点儿也不避忌。 倒是燕陌面浅,显得很不好意思。当胭脂掀开他的里衣时,他的脸登时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看得胭脂一阵发笑。 “非常时期,也就犯不着那么多忌讳。还好,伤口并不很深,只是骑马颠簸一直流血,看起来有点吓人。”看清伤势,胭脂松了口气,麻利地为他清洗了伤口,敷上随身备用的药粉,用长布条一圈一圈地为他绑了起来。 燕陌盯着她一脸的认真,感受从她指尖上传来的极轻极柔的碰触,深刻地心疼。从见她第一面起到现在,好好的一个她硬是被这一路的打杀与追赶折腾得没有人样儿,形销骨减,瘦得像个纸人儿似的。他生怕哪一天,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到那时,他要怎样才寻得着她? “怎么说不话?不冷吗?”胭脂为他收紧衣衫,抬头望向他,转而伸手轻轻地揭开他右肩上的衣衫。因为血迹沾连,胭脂揭开衣衫的动作连带拉扯着尚露出一小截的箭杆,燕陌英俊的脸因为痛而皱成了一团,额头上直冒虚汗。 箭头刺得非常深,已陷进他肩骨,周围的衣衫血迹斑斑,庆幸的是流出的血都是鲜红的,代表箭没有毒。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是怎样忍住的!胭脂捂着张大的嘴,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拔箭。若是拔箭,那种痛楚肯定又烈又猛,不知道他能否支撑得住。 知道她怕他受不了拔箭时的痛,燕陌暗暗咬紧牙关,英眉一挺,鼓励她道:“拔吧!” 她当然明白,若是不拔箭,万一奚桓追上来,他的伤再恶化,便大大不妙了。可是,万一拔了箭,再度失血,他的身体状况将很糟糕,而进入寒山后,苍隐驻兵又多,绝无办法再为他食补。一时间,她左右为难,在燕陌几次鼓励之下才试着用右手握箭,左手持着药瓶儿准备就绪:“忍着点儿,要是痛就叫出来。” “拔吧!”燕陌给她一个安慰的笑。 “我真的拔了!”话声一落,胭脂趁他不注意,猛然抽箭。 伤口登时血涌如注。燕陌闷哼一声,脸一下子变得雪白,唇色尽失。胭脂慌忙丢了血淋淋的箭头,赶紧用布团死死摁在伤口上。不一会儿,布团整个被浸红了,吓得她魂不附体。而燕陌因为身上受了两处伤,加上一路上都在失血,箭头一拔,便无可避免地晕厥,失去知觉。 “燕陌,燕陌……你醒醒……”胭脂换了一个布团摁住伤口,六神无主地叫着他的名字。待出血有了收势,她赶紧用湿布条将伤口周末擦拭干净,洒上药粉,用布条缠起来,然后为他扣好衣衫,两手狠狠地掐住他人中部位及手掌虎口。“燕陌,你醒醒……你不要吓我……” 为了照顾晕迷后的她,他彻夜穿着单衣挨冻也要抱着她给她温暖。为了换得她的安全,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抛却江山以血肉之躯为她垫后。为赶路,他忍受着伤口疼痛一声不吭。一停下来,他率先想到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她为武士,亦为女子,怎么可能不为这等至情至性的男儿所折服? 瞄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胭脂痛彻心扉,开始胡思乱想。她想起他说‘要娶她’;想起他说‘他要他们在一起’;想起他说‘爱不分身份高低,只求两情相悦’……她想起为燕康拔箭的情景,想起燕康倒在自己的怀里说‘我爱你’,想起她来不及给燕康同等的爱…… “燕陌,你快快好起来!我不允许你像燕康一样离开我,绝不允许……”指尖划过他高挺的鼻尖,如珠似玉的眼泪落了下来,湿了他的脸面。她不爱哭的,真的不爱,因为在她的生命里眼泪代表软弱。她只要坚强,不要软弱。可是,她无法眼看他变得如此虚弱,自己却束手无策。“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我相信你,只请求你快一点醒来!我已经没有了燕康,我不要再失去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你的雾烈!我们要一起回到廊、沧,我们要一起回去……” 第55章 两两相依(2) 尽管她心急如焚,燕陌依然像睡着了一般,没有动静。 怕他听不见,她附在他耳边细言:“燕陌,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真的什么都答应我?”燕陌睁开眼,笑得极端放肆,伸过双臂搂住她的腰。 突如其来的话声将胭脂吓坏了。楞了一下子后,她腼腆地笑起来,想挣扎着脱离他的圈抱,又怕扯动他肩上的伤,脸色酡红,诱人极了。 “其实我只是晕了片刻就醒了,只不过想逗逗你,没想到你这么伤心。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就算立刻死去也不觉得遗憾。”燕陌将手伸进她浓密的发丝,温柔地摩挲,眼神有如一潭清碧的春水,柔得能腻死人。 听他说‘死’字,胭脂面色骤变,严厉地道:“不许你说死。” “好,不说就不说。”他知道,十二皇弟的死是她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胭脂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不料,燕陌一翻身,便将她半压在身下。暧昧的姿势令胭脂的脸更加红润,恍似火烧一般。“你的伤……” “闭上眼睛,胭脂!”他略哑的声音是给她双耳的一道盛宴。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心却因为不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跳得极端厉害。 燕陌端详着她,慢慢低下头,一点一点接近她半开着露了两颗牙齿的双唇。终于,他倾情地吻了她,以牙齿细碎地咬扯着她的唇。 渐渐地,她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的吻里,绷紧的神经随着他绵密的吻彻底放松,开始懂得怎么去回应他,间或浅浅地吟着他的名字:“陌……” “嗯?胭脂,等一回到廊、沧,就嫁给我好吗?”好一阵激情的吻后,燕陌呼着气道。 胭脂红着脸,喘着气,眼神有些躲闪。 “嫁给我好吗?”燕陌又问了一遍。 她有些羞涩地将头埋在他胸前,没有回话。 “你不说,那我就当你默认。”燕陌坐起身,故意摆出有些使坏的表情,满面笑容地面向东方,暗自窃喜自己中了箭倒得了大便宜,能一举得到胭脂的心。 “不,我想这……太快了……”在所有人的心里,她是燕康的皇后。燕康百日之期未到,她就下嫁给他,于礼不合。何况,她欠燕康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想,十二皇弟希望看到你幸福,而不是眼见你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过活。”燕陌抬起手臂,抚摸着她尖尖的脸蛋,爱意溢于言表。 “回城以后再定好吗?”胭脂闭上脸帘,幽幽地道。 “好,我有信心等到你点头的一天。”他不敢逼她太紧,因为他太了解她的个性。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动吗?”胭脂吃力地站起来,忧心忡忡。如果再不走,奚桓就会追上来。况且现在已近午时,身上的干粮也都吃光,必须马上找食物补充体力,尤其燕陌现在伤成这样,万一出现敌兵,就什么都晚了。 “胭脂,你让我歇一会儿,再上马。”燕陌力不从心地道。他也知道,他与胭脂,一个伤,一个病,若是被追上,只有死路一条。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怕是连上马的力气也没有,之所以装作轻松不过是让她稍稍放心。 “好,就一小会儿。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一会儿我来驾马。”胭脂将包袱略作整理。 默默地看她整理物品,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受伤的左手上,突然想起她救奚桓的一幕,叫了一声:“胭脂?” “嗯?”胭脂将整理好包袱以及两把剑都放在马背上,应声道。 “你为什么救他?”如果不是她的阻止,苍隐之帝已经成为他剑下亡魂。 虽然知道他一定会问,胭脂还是楞了楞,忐忑不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却没有说话。她知道,她救了奚桓就等于让雾烈错失了挫杀苍隐军团士气的大好机会,以后想要再刺杀奚桓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是因为你是苍隐国人吗?”他试探性地问。虽然胭脂这么做,一定是有她的理由,但他很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意图,毕竟杀死奚桓将是一件对全雾烈意义深远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摇头否认了他的话:“不是。” “那……”燕陌继续问道。 “陌,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她抢过话头,一脸凝重。她不知道自己将真相说出来,燕陌是否还一如既往地信赖自己。 “相信。”她曾那么拼命地保护他,他怎么可能不信任她呢? 他毫不犹豫的话让胭脂感到安慰,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踏实极了。“还记得漕州之战吗?原本该与你交手的是他,而不是蒙姜。他之所以没有与你交战,是因为他舍命救我,受了重伤。” 他相信她所说的是真的。可如果是照她所说,她为什么还身在雾烈呢?他很有点儿纳闷儿:“可是……既然这样,你怎么来到了雾烈?” “因为他受重伤后,遇到雾烈士兵追袭,被苍隐士兵火速抬走。战后,侍卫长替我葬了双亲,并将我带回雾烈抚养。从此,一住便是十年,雾烈也就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 “那他又为什么救你?是因为他知道你是谁吗?”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当时阻止了临昭对胭脂的攻击,同样也是手受了伤。 “不,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她当然明白奚桓救她的原因,但细想一下,终究没有讲出真相,尤其是雾都东郊黑树林的那些片断。 听她一一作答,娓娓到来,他也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清楚地知道那个家伙为什么救她,因那个家伙同他一样对她有着浓厚兴趣。 “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我已经还了他的恩,以后再见便是敌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胭脂做了个保证。 “噢,对了,先前那些保护我们的侍卫是怎么回事?”一个谜题弄明白,燕陌又想起了又一个谜题。 “追风带着我奔入沼泽地时,他们正好迎面而来。当时我也以为是苍隐兵,心想这回是彻底完了。没想到他们见了我就称呼‘皇后娘娘’,又为我解穴。然后,领头的侍卫告诉我他们是受驸马修越指派,在雾都刚沦陷时就潜伏在苍隐军中,一直处于待命状态。大概是他们听闻我去寻你,一早做好了接应准备。其实我来寻你的一路上就发现原本受侍卫长及左将军所派的雾烈武士已经全部遇害,所以我也没有预料到还会有人接应我们。”胭脂嘘了好长一口气,道。 “原来是这样。”燕陌长臂一伸,取了疾电,并以其撑在地上,试着站起身。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也得他用尽一身力气才能做到。 “你站这儿别动!”胭脂看他动作极慢极艰难,赶紧制止他,将包袱放在马背上,又将追风牵到他面前,以手势令追风半跪在地,然后才抚着燕陌让他缓缓跨骑在马背上,自己坐在燕陌的前面,将缰绳一拉,极通人性的马儿便站起来,迈动双腿朝东面长驱而入。 头顶是碧蓝碧蓝的天空,足下是覆盖团团白雪的苍茫原野,耳边是已经带有一丝春天气息的清风,受了伤的燕陌并不感到烦闷,反而感到惬意极了。他用双手轻轻地搂着胭脂柔弱的腰部,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如此亲密,如此贴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胸口起伏的气息,甚至可以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胭脂,我真想一生一世这样抱着你不放开。”他眯起眼眸,斜斜地盯着她的眉眼,若有若无地说道。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拼杀,他就这样一生一世抱着她该多美好! 她听到他深情的诉说,未有言语,便又听到他继续道:“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虽然你长得并非绝色,可是当你在生死关头勇敢地站在我前面时,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波澜。当你在水下吻我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那么自然,感觉你与我生来就应该在一起。我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因为遇见你就遇见了幸福。” 胭脂打起精神,专注地控制追风,在心里回应着他的话:陌,我感谢你珍视我的存在。 他靠在她的背后,把她的沉默当成倾听,一字一句不停地说着关于他与她的情话,因为他想保持清醒的头脑,也想让她知道他这份情有多么深刻。 第56章 两两相依(3) 然而胭脂在听着他温缠绵的细语时,脑中所想的已经是如何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将他送回廊、沧之城。宁襄关是万万走不得了。可是,现在的她和燕陌一身伤病,如何翻越得了寒山? 马背上的两个人,神情无比憔悴。一个暂时放下所有的负担,用心分享着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快乐,而另一个则是刚从一波烦恼里爬出来,又掉进新一波的烦恼中。 他们晃荡着在平原上行进,不时涉过结着薄冰的浅溪,从白天一直捱到夜晚。虽然一路上村庄、城填十分荒凉,四处是被烧灼过的瓦砾,却没有碰见苍隐士兵。可是,由于早先备下的干粮已经吃光,途经之地位处战事边沿,是苍隐军团重点征收粮食赋税的地区,可谓荒芜之极,人烟稀少,根本无法买到食物,两人只好忍住饥饿前行。 到差不多天亮时,又累又饿的他们实在是坚持不住,才找了处残破得只剩下一半土坯墙的房屋作遮挡,暂作歇息。 “陌,你怎么样了?”胭脂四肢发软,半倚在墙角,用手推了推燕陌。 “我还好……”由于受伤失血,又一直没有进食,燕陌浑身发冷、面无血色,听见她的话,强迫自己努力地睁开眼睛,朝她微弱地笑了起来,“不要担心!” 奚桓与刺杀团很快就可能追上来,眼见他一点点虚弱下去,胭脂心都疼了,双眉纠结,说不出地犯愁。不行,她必须马上出去找食物回来为他补充体力,再忍两日就进入寒山境内,说什么也不能功亏一篑。思来想去,她将残破的被单整个盖在燕陌身上,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他一点力量,道:“陌,你好生呆在这里,我得出去找点食物回来。” “胭脂,你别去。”燕陌向她摇头。胭脂的身体弱不堪言,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万一她碰上苍隐士兵,那便是有去无回。他宁愿挨冻受饿,也不想让她单独出动。 “别说傻话,如果没有食物,我和你在还没有被刺杀团追上前,就该饿死了。”她极宠爱地拍拍他的手背,道:“让追风陪你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你必须答应我,一定回来。”他有些孩子气地向她要保证。 “一定。”她鼓起全身力量,以佩剑杵在地上,艰难地站起,身子接连晃了两三下才稳住,最后朝他证明似地报了一笑:“你等我。” 看着胭脂用剑撑在地上,一步三晃地走出破房子,燕陌一身上下的力气立即消失无踪,瘫软在地。神马追风摇着尾巴自动走过来,蹲伏在他身边,为他挡去冷冽的晨风。 渐渐地,倦意将他带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梦见他和胭脂一起回到沧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那一天,风和日丽,海天一色。城上城下满是喜气洋洋的雾烈子民。他掀掉她的红头纱,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她施了薄妆的脸刹时飞起两朵红云,娇羞异常。最后,他在所有臣民的欢腾鼓舞下将她拥入怀抱。从此,她便是他的了。 一个时辰后,胭脂提着一串鲫鱼走回来,正好看见他不住笑着的睡脸。这时,天已经大亮。她放下剑,找来一个破陶罐,装了些未化的春雪,然后动手用大的墙土砌了个三角灶,再点火煮起鱼来。 随着水气的沸腾,鱼香味儿慢慢地被熬了出来。这对于饥饿中的胭脂来说,别提多诱人。等煮熟鱼,她半转过头,伸手想去拍燕陌微笑着的脸,又不忍打扰他的美梦,只好缩回了手,望着他出神。不知道他都梦见了些什么?竟笑得这么清甜。 没过多久,燕陌自然醒转,准确地说是在鱼香味儿的勾引之下醒过来,注意到胭脂双眼周围黑了一整圈,满脸倦容,过意不去。 “醒了?看你睡得很香,真不忍心叫醒你。”胭脂笑着说。 “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一想到刚才做的梦,他就压制不住自己兴奋的情绪。 “梦见什么了?”看他兴高采烈,她还真想听听看他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我们回到沧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燕陌呵呵地笑。 胭脂的脸立时滚烫,赶紧用一个破了一小半的碗盛些鱼汤朝他递过去:“快喝点热鱼汤吧!吃完,我们还得赶路。” 燕陌看着她羞红着脸的样子,伸手接过去,满意地嗅了嗅:“真香呀!你怎么抓到这些鱼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快趁热喝吧!”她别过脸,故作轻松地说着,用一根树枝穿起一尾软烂的鱼,准备开吃。她当然不会告诉他,为了这些鱼,她差点因为体力不继在还结着一层冰的河水里一命呜呼。所幸现在她的衣裳也都快烤干了,看不出什么痕迹,否则他一定非常担心。 将胭脂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燕陌将目光定在她解散的长发上:“你下水了?” 还是瞒不过他,她只好点头承认:“嗯。” 燕陌鼻子一酸,捧着鱼汤的手不住颤抖。 “快趁热喝吧!”她将他深切的疼爱都看眼里。 听到她绵软的话,燕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张嘴大口大口地饮下热乎乎的鱼汤,心里暖极了。这种天气,河水有多冷他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胭脂才会对他这么好。如果今天她在河里再也爬不起来的话,他情何以堪? 飞快地喝完一整碗,他感慨地道:“真好喝!” “连盐都没有放的汤怎么会好喝呢?”胭脂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轻快地笑着说,伸手为他擦了擦残留在嘴角的汤汁。 他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它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因为是你亲手做的。” “那好,等回到沧城,我每天都为你做。”她又笑,依旧憔悴,却不失美好。 “我记下你的话了,说话要算话。” “我再为你盛一碗吧!”胭脂取过他手中的破碗,准备再为他盛些鱼汤。 就在这时,破房子外边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 “陌——”胭脂轻唤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队苍隐士兵就围了过来,个个手持长枪和盾牌,戎装赫赫,看样子不下二十人。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甲长,样子很神气。他记得因为大雪,珠城城墙坍塌,兵团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征去修城墙,这一带已经没有人。猛地见了胭脂和燕陌二人,他起先还有点犯怵,打量了几眼后,总觉得两人不似一般老百姓,冲他们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胭脂警戒地放下破碗,以眼角余光扫向燕陌,右手伸手便去抓剑。 燕陌赶紧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动作,保存实力。胭脂立即缩回抓剑的手,低声道:“回大人,奴婢与我家公子是从丹城经商至此,没想到半路遇上匪盗,被洗劫一空。家丁们都死了不说,我们也连带受了伤,好不容易逃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大胡子甲长看他们衣衫破烂,面色枯槁,这等沦落之姿也不像装出来的,便信了两分。可他身边的一个士兵眼神极为尖利,见胭脂及燕陌都有剑,又见神驹,对她的话有所怀疑,谨慎地建议道:“甲长,现在非常时期,依属下看还是将他们带回营里去,仔细审问为妥。万一他们要是奸细的话,咱们便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再说,这荒村古镇的,要是有商队被劫咱们早该有些消息才是……” “嗯,有道理。”大胡子甲长想了想,很赞同,用粗壮的手指指着胭脂、燕陌:“跟我们走一趟。” 胭脂衡量着形势,转头望向燕陌,像在问他怎么办?打是一定打不过了。以她与燕陌目前的情况,最多杀死五个,但另外的十几个却能致他们于死地。 燕陌不发一言,以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 难道真要跟他们走吗?胭脂望向异常平静的燕陌,在摇头的同时,两只手已经捏紧成拳。苍隐前锋兵团早就知道她与燕陌二人快到寒山。面前这队巡逻士兵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一旦将他们带回兵营后,真相大白,她与燕陌便再难脱逃。但若是不跟这些士兵走,她和燕陌同样难以脱逃。 “动作快点!”大胡子甲长不满地催促道。 “公子!”胭脂装作叫了一声,走过去扶燕陌,将神经绷得紧紧的。 第57章 两两相依(4) “既然大人这么说了,咱们就跟大人回去吧!”燕陌明确地回了胭脂的话,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握住胭脂的手,站稳身体。 半蜷在地的追风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抖了抖身子,脊上黑亮的毛发左右闪动。 所有苍隐士兵都惊呼了一声:“好马!” 这马绝不是一般人能拥有。大胡子甲长眼珠子转了转,吩咐几个士兵道:“去,把马牵走。另外,把他们给我绑起来,别出差池。” 五六个士兵一拥上前,将正煮着鱼的破罐子踢翻在地,拽马的拽马,绑人的准备绑人。 如果真被他们绑住,到时还怎么反抗?胭脂忍无可忍,足尖一勾,长剑当即入手,以此指着大胡子甲长道:“我家公子有伤,谁敢上前绑人我就对谁不客气?” 几个士兵见她出剑动作娴熟,将长枪一致对准她,准备随时出手。 先前出声建议的士兵见状,道:“甲长,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商人,倒像是武士。” 大胡子甲长朝两人分别一瞥,将目光定在燕陌身上,下令道:“既然胆敢反抗,就都给我抓起来。” 所有人立即围上,蠢蠢欲动。 胭脂持剑护住燕陌,小声道:“跟他们走也是死,不如拼了。” 燕陌之所以同意跟他们走,是因为知道形势不利,欲拖一拖时间,等稍后有了体力与胭脂一起再谋脱逃。既然这小股士兵声称要绑了他与胭脂,拖延之计也就用不得,只能与胭脂联手却敌。“好,你也小心。抓紧机会上马就走。”答了她的话,他忍住肩膀上的疼痛,手腕一振,疾电出鞘,寒光闪闪。 “还想顽抗到底?”大胡子甲长冷笑一声,握住长枪的双手打了个弧圈便朝胭脂飞刺。 胭脂将眉一皱,舞剑生花,用尽全力地朝刺向自己的枪撩开。追风因为不愿被陌生人碰触仰天嘶鸣,奋起前蹄就朝士兵们一阵猛踢。燕陌趁追风发狂之时,闪身至胭脂身边,与她两两相依。 胭脂手中剑与大胡子甲长的长枪刚碰到一起,破屋子外面响起几声惨叫,三个士兵横在地,一身鲜血。大胡子本能地扭头向屋外探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一个蓝衫男子领着两个面色异常严肃的灰衣人举剑冲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三个男子冲进破屋的同时,苍隐士兵又倒两人。大胡子大骇,手中长枪倏地调转,指向来人,嚷嚷道:“快,将这几人都给抓起来。他们一定是乱党奸细。” 士兵们赶紧分为两拨,一拨持枪对着燕陌与胭脂,另一拨持枪指向来人。 透过苍隐士兵组成的人墙,胭脂一下子就认出蓝衫男子,惊呼一声,“天!” 听见胭脂惊声,燕陌不明所以,朝来人望去,只见蓝衫男子长得俊俏无比,端庄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文秀气质,其举剑之姿帅气非凡,绝非普通草民,而另外两个灰衣男子明显是这美男子的下属。他们是什么人?是来接应他与胭脂的吗? 就在胭脂认出修越的同时,修越亦认出胭脂,不禁喜出望外:“胭脂,可算找到你了。”说完话,他看向站在胭脂一旁鹰目敏锐的燕陌,立即猜到燕陌的身份。他就知道胭脂是会成功的。 这等紧要时刻,修越居然赶来了!胭脂顿觉信心倍增,身体里一下子多出了几分力量,出剑迅如狂风,一边挥向苍隐士兵,一边信任的朝修越道:“修越,先解决他们再说!” “可多,可罗,动手!”修越出剑左右逢源,先是隔开大胡子的长枪,后是一脚将一个士兵踢飞出屋子,又以剑气击穿了一个士兵的盾牌。 两个近卫听得修越之令,卖力地与苍隐士兵混战到一起。连房顶都残缺不全的破屋子里,一下子打杀得十分热闹。 起先占有先机的苍隐兵本就只是负责巡逻的步兵,武艺并不出众,与几大高手对阵,很快就顶不住。个个相互招呼着准备撤退。 胭脂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猜测这些士兵一旦退走,便会有大批军队朝他们涌来,倒不如就地一个不漏地解决掉以绝后患。想到这里,她朝修越打了个眼色,冷语道:“一个不留。” 原先神气得不行的大胡子一听这话,吓得不行,与士兵们拥在一起,逃心更强。但他们越是害怕,就越是难逃被悉数铲除的命运。 燕陌与胭脂都没有怎么动手,修越与两个近卫很快就彻底解决掉这队苍隐巡逻兵。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鲜红的血液洒得四处都是。 还没等满脸感激的胭脂详细介绍,修越便收剑,朝燕陌抱拳以礼:“修越见过兄长,这是我的两个近卫——可多、可罗。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赶到安全之地再叙话比较妥当。” 为表敬意,两个虎背雄腰的近卫朝燕陌行了礼。 燕陌听修越叫自己兄长,隐约猜到几分,笑允:“好。” “兄长与胭脂好像都有伤病,怕是难以单独骑马行进。依我看,就由可多与可罗轮流带骑兄长,胭脂暂时与我共乘一骑。至于这匹神马,暂时让它跟着就可。这里离苍隐所设的巡防处极近,时间紧迫,希望兄长与胭脂不要介意我的安排。”修越目光坦荡。 燕陌向胭脂点头,道:“就照你的话办!” 可多、可罗拾起燕陌与胭脂的小包袱,扶着燕陌往外走。修越这才侧脸看胭脂,眼睛里流露出醉人情意,又在嘴角处勾出一弯笑,柔柔地道:“你辛苦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四个字,既表达他久违的问候,也牵扯出他多年来默默相望于她的感情。 胭脂抬眼,清明的眸子里全是无言的感激,心境万般复杂。修越,何以你也这么傻地赋予我这般深情?望着他秀雅迷人的面孔,胭脂突然感觉自己无处可藏,微微收拾起想得老远的心思,举步走在前边,叹了一声:“走吧!” 听见她悠长的叹息声,看着她比从前更瘦弱的身影,修越整颗心无比疼痛。胭脂,我知道我无法令你爱上我,我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无法逾越,但是我愿意默默地守着你、保护你,尤其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站在你的身后。 照修越的安排,可多与可罗轮流带骑着燕陌,他自己则与胭脂共乘一马。接下来的半日,坐在修越前边的胭脂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到底应该说点什么;而修越则是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却无从说起。这种磨人的沉默最终在他们赶到一处新的栖息地后才勉强结束。 他们所停留的地点,与其说是栖息地,还不如说是难民营。这是一处低洼之地,是在整个平原上生生凹进去的一大块。这块凹地里有许多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衣不蔽体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拥在一起,或坐或躺。不论男女老少,均个个面黄肌瘦,在寒冽的风里簌簌发抖。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来回走动取暖。 饱受摧残的人们乍一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几个人,显得异常兴奋,纷纷投目过来,不住地窃窃私语,却又不敢靠近。 修越找了处无人歇息破草棚,用干草略略地铺了一下。拴好马后,可多与可罗将燕陌扶下,让他躺在干草上,而后在棚中升了一小堆火,站在草棚边放哨。修越与胭脂围坐在火堆边,小声地交谈。 得了空,胭脂强打起精神,为燕陌介绍起修越来:“陌,这是惠宁公主的驸马——褚旭国玉伯候世子修越。你出走时他还未到雾都。” 听得胭脂以单字称呼燕陌,修越先是以目光扫视了两人一下,而后才专注地烤着手上的食物。之前杀苍隐兵时,他就看出,尽管胭脂自己都难以保全自己,却处处维护燕陌。他们回城这一路上一定发生了不少事,否则以胭脂冷凝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亲近地叫七殿下的本名。尤其,他记得清楚,在她临行的前一晚,她由始至终都不肯直呼他一声‘修越’。 “惠宁还好吗?”虽然母亲并未得到父皇的宠爱,燕陌与这位小自己整整九岁的皇妹还是极亲近的。小时候,她常跟在十二皇弟身后来见他。想不到七年未见,她已经嫁得一位玉树临风的如意郎君。 “她……还好!”修越闭下眼帘,回答得有点犹豫。记得他带着可多、可罗离开沧城时,惠宁抛却了一贯待他的温柔,大声地指责他为什么娶了她却不爱她,甚至不惜以匕首自残来要挟他,不许他前来迎接胭脂,不许他固执地涉入危险。但是,他还是走了,走得绝决无比,因为一生中真爱难觅,他无法在沧城坐立不安地等待胭脂的消息。直到现在,他耳边还萦绕着惠宁撕心裂肺的叫嚷与哭闹。其实,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当初他对这场政治婚姻的妥协,惠宁就不会被卷进来。所以,长久以来,他默默守望着胭脂的同时,心里满是对惠宁的歉疚。现在,燕陌问起,他自然无法准确地告诉燕陌惠宁好或是不好。 第58章 默默相守 “哦,那就好!”燕陌放下心,盯着被火苗映红了脸的胭脂,一直虚弱地笑着。 反是胭脂从修越的话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不安,偏偏这是修越与惠宁夫妻之间的事,她不便相问,就岔开话题道:“修越,我有一事不明。” “你问吧!”修越依旧低着头,将热过的面饼与一袋酒递给燕陌。“兄长有伤在身,喝点酒、吃块饼暖暖身子,一会儿再好好睡一觉。这地方比较安全,我们今晚就住在这儿,好好修整一下。” “我们在绿玉湖边撞上一队自称是你派遣的雾烈侍卫。”对于先前救援她与燕陌的侍卫,胭脂还是颇感奇怪的。因为据她所知,苍隐兵团训练有素,要想派人打进苍隐兵团并潜伏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猛然被问起这件事,修越心里浮过一丝不安,旋即和颜悦色地解释:“雾都刚沦陷时,我就让他们乔装混进了苍隐军队。当时只是想等两军开战时,可以利用他们作为内应,里应外合。我带着可多可罗到这里时,与他们计划分工寻找你们。” “原来是这样。”胭脂沉吟着,心中疑问释然。 “他们……是不是都牺牲了?”修越抬眸看向一脸黯然的胭脂,问道。 “……”燕陌与胭脂同时陷入深深的沉默。 反倒是修越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良久,他才将新烤好的饼及盛满水的皮囊递向胭脂,“来,吃些饼,喝点儿水!” “谢谢!”胭脂伸出削尖如柴的手接过食物。 见她双手瘦得皮包骨头,修越心中一片欷歔,疼惜之色流露而出。“一路上辛苦了,先填饱肚子休息一阵子,等有了体力再赶路。” “修越,你是怎么过宁襄关的?”胭脂一边饮水,一边问。宁襄关盘查之严,她是见识过的。何以修越同两个侍卫会这么顺利地通过宁襄关?倘若真有法子通过宁襄关,那便再好不过了。 猛然被问起这事,修越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见修越不说话,胭脂与燕陌对望一瞬,又才低声唤道:“修越……” 这一次,修越坐直身体,放下手中的简易烤叉,右手从衣衫内里掏出一件东西朝胭脂递来。 “这是什么东西?”胭脂满脸疑问,将修越手中之物接去。这是一张旧得发黑的羊皮卷,边沿已经开始腐烂。在羊皮卷中间,有用颜料画出来的圈圈点点,像是一张地图。 等胭脂仔细看清羊皮卷上的标识,不禁大吃一惊:“这是……这是……” “我看看!”燕陌从胭脂手上取过羊皮卷,等看清上面的标识后,也是惊呆了。“天!这是……” “是的,你们没有看错。这是一张寒山山脉地图,是我辗转从一位老猎人手里寻获,据说这张图是他家祖先所绘,世代流传下来。我和整个公主府近卫队就是通过这个路线花了整整四天才翻越过来。但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可多和可罗三个人。”修越极小声地道。想起那四天地狱一般的经历,眼看着近三十人的卫队成员一个一个牺牲,修越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痛楚。这些近卫跟随公主府已有好几年时光。他对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记忆犹新。可是,他们跟随他在漫漫冰雪的寒山上、在漆黑可怖的深沟险壑里失去了宝贵的性命,再也无法挽回。 寒山,是传说中无人可以翻越的雾烈之脊。可是,修越做到了,他做到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啊,修越……听他诉说,胭脂感觉自己的心泛起阵阵暖意。她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因为他说过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背后,即使她失去了整个世界,她还有他。 燕陌合拢羊皮卷,眼眶热热的,抑郁得猛地灌下一口酒。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他当年幼稚的出走所花费的昂贵代价。如果他当初不负气离国,也许胭脂、修越以及更多为他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人们都不会受到如此折磨。他是除狼子野心的桓帝外第二个伤害、践踏雾烈的人,罪大恶极。 草棚气氛沉闷,修越见燕陌沉默无语,只顾饮酒,摆了个笑脸劝慰道:“兄长,你应该少喝一点。喝太急,对你的伤不好。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都是自愿的,没有怨言。只希望你将来能挑起雾烈大梁,收复失土,为百姓造福。况且,要真说起来,我才是个无用之人,来到雾烈五年,一直都未能好好地为雾烈出力,就连半个救兵也搬不到,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别说了,修越!”凝望修越微微闭起、隐隐闪动泪花的双眼,胭脂感动得一塌糊涂,遂言语有些哽咽地打断他,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着他妄自菲薄的样子。修越,你可知,从这一刻起你在我心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稀疏漏风的草棚,一堆火,三个人,彼此静默无言,各有感慨。 良久,修越看着面色惨白的胭脂,发话道:“胭脂,你先和兄长就地休息一阵。我出去换可多、可罗的班,顺便准备一些必备物品。” “好。”望着他矫健的身形,胭脂柔思阵阵。 “胭脂!”瞟着胭脂望修越的眼神,燕陌叫了一声。凭男人的直觉,他知道修越待胭脂非同一般。 “陌,休息一会吧!”胭脂沉吟道,半躺在干草上,压下心里盘根错节的思绪,闭眸睡去。 然而,燕陌并没有像她一样立即闭眼入睡,而是睁着眼看了她好久好久才入睡。 棚外,蓝色的身影高大挺拔,简单梳挽的发髻完美地透露出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贵气。那双黑得像乌鸦羽毛的闪亮眸子,透过由稻草扎成的有着细小缝隙的棚门,以幽雅的目光徘徊于她安稳的睡颜。胭脂,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尽可能地不让你受到伤害,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恨我。 蓝色身影一直站在草棚外,站在萧瑟的冷风里,不近不远地守着她,直到浅淡的阳光退出整个洼地,暮烟沉沉。 当浅眠的胭脂醒来,起身推开门的时候,还看见僵站在原地的修越。“修越?” 距离如此之近,他有些不自在,慌忙道:“刚才让可多、可罗准备好起行的物品……” “修越,陪我走走吧!”胭脂宁和地端详着面前极具君子风度的他,淡淡地笑。那天夜里,他那一番不能称之为表白的真情流露让她讶异万分。她坚持着不肯叫他的名字。如今,她终于能理解他那时的心情。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他情倾于己,却知道他珍视她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珍视惠宁的程度。 “可是……”他不甚放心地看着还睡眠中的燕陌,迟疑着道:“好吧!”然后招手让正整理打包物品的可多、可罗提高警惕。 从一个草棚踱着步子迈向另一个草棚,修越与胭脂一前一后,难得悠闲地在大片洼地里步行相随,彼此的心情都很平静。 看着不时从身边晃过的面黄肌瘦的穷苦百姓,胭脂心有不忍,落在修越高大背影上的目光愈发沉寂。 发现她跟着他走了许久也没说一个字,修越转过头,道:“我们没有时间了。今晚必须赶路。” “一定要翻越寒山吗?”虽然早就知道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能躲过追击与阻拦,胭脂还是想问一问有没有其它办法。 “我知道你担心他的伤势。可是,宁襄关已完全封锁,除了翻越寒山,我们别无选择。成大事者,必然不畏艰险。我担心的反倒是你。”他果敢地道,心里想着与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的心思:胭脂,如果我可以保护你,我必然不惜一切代价。只是,我有资格保护你么? 看出他眼里又出现了沧城那晚的神情,胭脂别开眼眸,叹了口气,既是因为担忧,又是因为修越的情意,偏偏对他所说的话还不得不赞同,略显烦躁,舔了舔唇道:“修越,你应该珍惜公主。” “兄长是大志之人,你可安心托付终生。至于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不应该做什么……”苦笑着看向沉眸的胭脂,修越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若不是父亲大人带他来访雾烈,他便不会撞见独自在侍卫营练剑的胭脂。那时的她并非像今天这般成熟,却英势飒飒,将剑舞得有如匹练,一招一式有着让人万分着迷的美感,让他忍不住惊羡感叹:世间竟有此不输男儿的女子!若不是因为这匆匆一瞥却深刻至极的印象,他也许就不会来到雾烈。不会来到雾烈,就不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个是国家,一个是心爱的女子……他眼睁睁看着她失去新婚的夫君,心痛却不能为她避免灾难,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对待她。他是造成她困境的帮凶呀!所以,他对她的情意还包含着愧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她的身边,试图保护她。看到燕陌与她之间相互流转的温情,他既感到嫉妒又感到欣慰。 第59章 亡命追逐(1) “可是……” “爱,那就在一起吧!”修越的声音夹杂着酸涩,将后半句‘不要像我,爱你却不可以给你幸福,只给你灾难。’吞回肚子里。 她这么容易被看透吗?还是修越精明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胭脂琢磨着他的话意,打住脚步。 “回去吧,不要再走了!我们该到时间起程了。如果能极早到达寒山山脚,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翻山。要是再迟,苍隐兵追来,就不妙了!”修越调转脚步,依然走在胭脂前面。为了给胭脂与燕陌赢得宝贵的休息时间,有一批他所安排的武士正以血肉之躯挡住奚桓的步伐。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内心好过一点。将来她知道一切原委后,会原谅他吗?他不敢去想。 “好。”看着这翩然绝色的男子,看着他的发丝在暮风中飞舞,胭脂心中信任又增了几分。 然而当两人往回走时,窝在草棚子里的人们都面色慌张地纷纷往外逃散。哭喊声,叫嚷声四下响起,有人大声喊着:“快跑呀,苍隐兵来啦!” 这场景吓坏了胭脂与修越。见状,两个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拔腿就朝燕陌所在的草棚飞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再碰到大队兵马的话,他们可就危险了。 当胭脂与修越两人跑回草棚时,成片而来的马蹄声已隐隐可闻。燕陌正好从棚子里走出来,面色已经好了些。可多与可罗两人七手八脚地将事先准备好的出行物品绑在马背上,急得额上出了一头汗。 “怎么回事?”燕陌看着流窜的人们,朝双双归来的胭脂与修越问。 “你感觉好些了吗?”胭脂上前扶住燕陌,轻声问候。 修越答了燕陌的话:“兄长,快上马。怕是苍隐追兵到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鬼魂一样的苍隐兵!燕陌二话没说,在胭脂与修越的扶携下上了可多的马。可罗驾着驮货的马,牵着追风。修越指着自己的坐骑,对胭脂道:“快上马吧!你的身体还弱,还是与我共骑一匹。一会赶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胭脂大方地上马,修越坐在她身后,朝可多、可罗打了手势。五个人、四匹马朝着东面的寒山振鞭而发。 大队苍隐军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已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夜的幻芒里。 两日后的下午,修越带领胭脂、燕陌及可多、可罗到达寒山西面山脚。仰望着这座自琼土有史记载以来就存在的著名山脉,他们脸上出现的全是敬畏之情。 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冰雪山峦。它们高高耸立,直入云端,一座连着一座,紧密相连地形成一堵天然的屏障。尽管天气大好,有着暖融融的阳光,山脉顶端依然云雾缭绕。冰雪覆盖的山尖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时而闪耀着眩目光芒,高不可攀。顺着又急又陡的山坡向下,冰雪被黑压压的一片原始森林所覆盖,黑白映衬,对比强烈。从这片森林一直往下延伸的是大片大片的冰与石组成的坡度稍缓的斜切面。 乍一看,整个眼前景象美如诗画,实际上整座山脉人烟绝迹,光是要走过那大片大片的光滑冰石斜坡就难上加难。就算运气好走了过去,那黑漆漆冷冰冰、还暗藏着骇人猛兽的森林也足以成为葬人的坟墓,还有那满是冰雪、一不小心就可能坠落冰雪发生崩塌的山体顶端、以及山体另一面恐怖的悬崖…… 已走过一次的可多、可罗分别向山顶一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即使是定力过人一筹的修越,眼里也露出胆怯之意。胭脂与燕陌则望山而叹,心中惧怕可想而知。 “修越,什么时候出发?”胭脂扶住燕陌,转过半个身子问身侧一袭蓝衣的修越。 “这两天苍隐兵追得这么紧,我们连喘口气儿的时间也没有,先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吧!再说,翻山也得好几天,不急在这一刻。”修越以安慰的口气道。 “这边坐!”胭脂将燕陌扶到一块大石头边。 “你也坐!”燕陌轻轻拨开胭脂散乱的长发,亲昵地拉她坐在身旁,温情脉脉地道:“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就是寒山人。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她的故乡。” 胭脂怔了一怔,笑了:“怪不得你会唱那首歌谣。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吗?” “嗯!”燕陌应允了,启唇浅声吟唱:“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 站在不远处的修越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听着燕陌算不上动听的歌唱,突然之间也好像受到感染,先前凝重的的心情有些好转,却不能静闲下来,而是朝可多、可罗招手:“把食物都打包好,准备攀山。马不能带走,就地处理掉吧,顺便可以带点马肉一起上山,以免食物不够!另外,把火器都用羊皮包好,山上寒冷,不能弄湿。”他忘不了来的路上,负责带火器的侍卫不慎落入深涧,害得之后两天没办法生火,他与其他侍卫渴了就舔冰雪,饿了就吃干粮。最难挨的是下山时干粮吃完了,他与可多在森林里费尽心思打到一些猎物,却没有办法升火,最后不得不吃生肉以保持体力。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即使是雾烈落难这几年,也好歹没有挨过饿,为了翻越寒山,竟连生肉都吃……直到现在,他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恶心不已。 两人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去准备。 说完话,修越看了看一身黑亮毛皮的追风,惋惜不止。他倒是想放它一条生路,可这等宝马若落入苍隐之手,就等于助纣为虐。犹豫过后,他‘噌’地一声拔出长剑,走近追风,对准它的喉咙,准备给它利落的一剑。 一代神驹见剑尖寒光闪闪,不免悲怨地长嘶几声,惊动胭脂与燕陌。 “修越,你做什么?”燕陌飞快地冲过去护住追风。 “修越,你不能杀它!它是一代神驹。”胭脂亦出声阻止。 “就是因为它是一代神驹,我才不得不结束它的生命。你们想想,如果这等神驹落入苍隐之手,会是什么后果?”修越坚持己见。 “那你也不能杀它!毕竟我们是依靠他与逐月才一路逃至此处。”胭脂摸摸追风的背,眼时全是爱惜之意。这一路上,追风逐月伴随着她与燕陌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早已情深意厚,如何忍心让修越对它痛下杀手? 见两人立场坚定,修越收剑回鞘,默许两人的决定,缓缓走开。 燕陌与胭脂对视一笑,很默契。她伸手解开追风身上的束缚,拍拍它的臀部,轻声道:“走吧,追风!你自由了。” 一旁的燕陌看着胭脂举动,颇有些感慨地拍了拍马脖子:“若不是因为攀山,真不舍得让你离开。好朋友,走吧,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 追风原地踏着圈,仰天长啸,不舍离去,逗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放足投入广阔的天地。 此时此刻,胭脂所想的却远不止这些。她在想另一匹举世无双的骏马——逐月。它应该已经成为桓帝的座骑了吧!那个男子将以他卓尔不群的气势驾驭着它,驰骋于他所梦想的琼土上。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与站在她身边的燕陌,将真正地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 “你在想什么?胭脂?”燕陌侧身看着她一脸专注的样子,小声问。 “没什么!我去帮可多、可罗整理物品。”胭脂摒除心中杂念,朝他莞尔一笑,然后朝在忙乱中的两个侍卫走去。 “兄长,先喝些水,休息一下!”修越走过来,递给燕陌一只水袋,顺着燕陌的目光望向胭脂。 “她身体太弱,我担心翻山路上她支撑不下去。”燕陌仰头喝了口水道。 “兄长有信心么?”修越认真地看着这个饱含沧桑的男子,缓缓问道。 燕陌没有答话。如果不是情势逼迫,谁都不愿意翻越这座冰雪覆盖的寒山。说他有信心,那完全是在骗人。但他不想打击修越与侍卫们的积极性,更不想影响胭脂。 “如果,你有信心翻越寒山,她就一定可以坚持下去。”修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帮忙整理物品的胭脂,若有所思地道。“我们都不应该小看她。” 即使相处才两日,燕陌也能看出修越是冲着胭脂才冒死前来接应,“修越,我可以托付你一件事吗?” 第60章 亡命追逐(2) “兄长尽管开口。”修越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胭脂。 “如果我出现意外,你要答应我誓死将她送回廊、沧。除此之外,雾烈的复兴也就交给惠宁、你和胭脂三人。”燕陌平静地道出心中所想。这是两天以来,他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 听燕陌的口气好像交待后事一样,修越转过半边脸,显得有点惶恐。 “我是说如果。你可以答应我吗?”燕陌继续问道,眼里满是信任。 “我答应你。”修越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语气一转:“但我斗胆请求兄长尽力坚持,因为我不希望胭脂依然像从前一样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燕陌领会话意,为修越的坦诚感到愉悦。“我也答应你,不让她孤单一个人。” 两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约定就此达成。 这日夜暮时分,寒山西面出现大队人马,影影绰绰。 引领在最前的正是邪美得如梦似幻的奚桓。他高座于爱马逐月的脊背,仰望着巨人般的擎天山脉,神情恼怒地对身边的临昭、凌峰道:“想不到他们真打算翻越寒山,胆识不小。”接沿途兵报后,他得知胭脂与燕陌遇到救援,原本以为他们一行人宁愿走宁襄关,也不会冒险翻越寒山,所以他带着所有刺杀团成员一直朝珠城方向急速进发,谁知竟追过了头,反而失去他们的行踪。等他往回赶到这里才发现一行人已经攀山,而天色已暗,他与属下们必须等到天亮才可以爬山追截。这无疑浪费了许多时间。 “圣上,寒山是座连鸟儿都飞不过的冰雪之脊,更何况是人?依属下之见,他们这是自寻死路。我们只需在寒山西面布兵把守,以防他们只是徉装攀山,用计引我们上山后再伺机逃匿即可。”临昭朝奚桓建议道。 “圣上,燕陌身上有伤,料他也跑不了多远。守株待兔最适合不过。”很明显,凌峰也赞同临昭的话。 “你们错了。我们从绿玉湖追到这里,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次雾烈死士的截击。很明显,前来救援的人早就做好了部署。他们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既然他们宁愿翻山也不走宁襄关,那就表示他们一定有办法翻越过去。”奚桓闭上双眼,尝试在心底下着是否现在攀山追击的最后决断。 “可是……”临昭刚开口,就被奚桓打断:“传我命令,前锋营精卫就地驻扎,刺杀团所有成员立即下马,备上火把等物,立即攀山,务必追截住他们。” “圣上,天这么黑,现在翻山太危险,况且我们中间没有人了解路线。”一听完命令,临昭脸都变白了。 奚桓目光如电,嘴角泛起阵阵邪意,“还不听令去准备?” “圣上,团主说得对。现在攀山太危险,还是等天亮后再上山比较妥当。再者,燕陌身上有伤,谅他们也快不到哪里去。”凌峰上前恳求。 “还要让朕说第二遍吗?”奚桓用剑指着凌峰,先前还清透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阴邪无常,将凌峰吓得打了个哆嗦。 临昭见奚桓怒颜,赶紧以眼神示意凌峰快去下令准备。 正巧这时,一个精卫首领冲到临昭面前,并向临昭耳语了几句。临昭脸色一喜,赶紧下马跟着那精卫去了。没过多久,就见他折了回来,手里还牵着一匹神驹,喜不自禁地朝还在望山凝思的奚桓禀报:“圣上,您看这是什么?” 奚桓一看,先前愠怒的脸色大有好转,从逐月背上一跃而下,伸出修长的手拍在神驹背上:“没错,这是追风。” “恭喜圣上再得千里马。”几名精卫连连贺道。 奚桓脸上笑开了,“原本得了逐月,朕已经很欣慰,想不到又得追风……真是美事一桩!”转念想了想又道:“想是燕陌也不忍心杀死如此宝马吧!” “圣上,你还记得记得三年前,巫师所卜的卦吗?”临昭瞻望奚桓天颜,提起旧事。 “当然记得。二剑归一即得天下。”奚桓展开笑颜,脱口而出,顺手拔出幻光,漆黑的眼瞳久久定在光亮异常的剑身上。“所以,朕要率尔等亲自上山追截。” 虽觉桓帝此举太冒险,临昭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只静静立在一旁,看着欣赏神剑的一国之帝,无法解释自己对他的臣服与言听计从。 像想起什么,奚桓无头无尾地问了一句:“临昭,幻光是不是很漂亮的一把剑?” “啊?”听得问话,临昭都没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桓帝决无可能问如此好笑且毫无深度的问题。 “朕问你,幻光是不是很漂亮的一把剑?”奚桓的话明显带着玩味。 临昭张开口,却不知如何回答。他是杀手,使剑全是为了杀伐,从来只关心剑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足以刺死对方,压根就没有想过剑是否需要漂亮。 “朕想起一个人。”临攀山之前的这一刻,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突然清晰地从奚桓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漕州之战,朕未带走你之前,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她看着朕手中还滴着血的幻光,说很漂亮。后来朕受了重伤,醒来的时候已身在军营。” 临昭皱眉,不知道奚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只是顺着话问:“她还活着吗?” “战后,朕派人去找过……”奚桓抚着光亮的剑身,叹息道:“很可惜,没有任何音信。” 临昭再次无语。 ‘铮——’幻光入鞘。奚桓揉搓着双手,笑了:“说来也怪,这本来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最近总莫名其妙地想起。” 倒是临昭有点好奇:“圣上将来找到她会怎么样?属下是指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这个……朕没有想过!”奚桓听他这么一问,猛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下文。如果她还活着,他会怎么做?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如果我们追上燕陌,圣上会怎么对待雾烈之后?”见奚桓语气温和,临昭问起另一个问题。 “胭脂?胭脂……”奚桓反复地沉吟着这个名字,想起她生涩的吻,轻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暗暗思索。是的,关于这个问题,自己的确应该好好想想了。如果她拒不从他,以命相拼,他该怎么办?真杀了她吗?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她既然是苍隐国人,为什么成了雾烈之后? 原地走了几步,奚桓拍着额头道:“朕让你飞鸽传书查查她的背景,有信儿了么?” “正是因为还没有信儿,属下才想到这个问题。她似乎与圣上有着某些渊源。”他能看出,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与桓帝间似乎有什么牵扯,否则在渌玉湖时,她不可能为救桓帝,空手捉住燕陌手中的疾电。如果当时燕陌没有控制力道,她的手肯定废了。 “是啊!朕也想不明白。”奚桓百思不得其解。记得当日,他抓住临昭的剑,手掌痛得钻心。疾电之利,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却依然那么做。还有,她完全有机会在离开黑树林途中杀掉自己,但她却没有那么做,还说了那么奇怪的话……或许,只有她开口,这个谜题才有可能解开。可是…… “圣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为了防滑,请让属下为您的皮靴系上草绳。”凌峰手捧几条极粗的草绳走来。 奚桓点头,伸脚任凌峰半蹲着为自己系草绳,迟疑了一拍后,朝还等着他答复的临昭道:“命令所有人,万一追上他们,不得伤害胭脂。朕必需弄清楚藏在她身上的谜。” “属下明白!”对于这样的回答,临昭并不感到意外。其实他一直知道,世人眼中阴厉狠毒的苍隐之帝其实是个极其感性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与桓帝才能如此亲近。 夜色更浓,奚桓完美无瑕的脸上所出现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燕陌,你以为寒山就能挡得住我奚桓么?不论良驹、圣剑、抑或是璧人,终归都是属于我的! 寒山冰石坡上,四周一片漆黑,几只微弱的火把在严寒里极其缓慢地向上蠕动。由于常年积雪不化,一层层的雪早就在山体本身的岩石上结成了僵硬的冰,形成了新的表层。人踩上去,很难稳住身形,稍不留意就打滑,极易摔倒。这种情况,修越、可多及可罗知道的。他们来的时候,有两个侍卫就是因为滑倒结果从半山坡摔下去撞在突出的乱石上,脑浆迸裂而惨死。 第61章 亡命追逐(3) 有了这等经历,修越让每个人都在靴子上绑结草绳防滑,又让可多、可罗走在前边一路以剑击冰,凿出浅印行走,然后再让燕陌、胭脂随着可多、可罗的足迹走,自己走在最后。五人之中,可多、可罗以及修越三人均负重而行,只有受伤的燕陌以及体弱的胭脂是轻装上阵。而他们手中的剑此时此刻更是充当起了拐杖的角色,被借以用来支撑身体。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走得很艰难,加上又是夜行,速度更加缓慢。 “天快……快要亮了吧!”胭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撑着剑,一手扶住燕陌的腰,尽可能站稳地道。她实在是太累了,每走一步都感觉双足重如千钧。 “应该……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会亮吧!”在他前边的燕陌气喘吁吁地回答,正想转头来看胭脂,结果一不留神,脚便踏空,身体朝胭脂仰倒过来,而他手中的疾电则倒在冰面上,顺着冰面一直向下滑,发出‘哧哧’的声音。 “殿下小心——” “兄长小心——” “陌——”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声叫嚷。 本就扶住燕陌腰身的胭脂用尽全力,用肩膀死死顶住燕陌身体,以免他摔倒。但由于燕陌身材高大,又是突然朝她仰倒,疲倦的胭脂根本无法阻止燕陌向后倒的趋势,接连向后滑了好几步,歪歪斜斜,惊险万状。眼看两人都要滚倒在冰层上,慌了神的可罗转身就来拉燕陌,手上的火把‘砰’地落在了冰层上,冒了几点火星便宣告熄灭。不过,好在他出手够快,准确地捞住了燕陌衣袍。走在最后的修越则铁臂一环,紧紧地搂住胭脂细柳似的腰,扶住她整个身体,间接地支撑起燕陌的重量。饶是如此,修越还是晃了两晃才稳住脚步。 “吓死我了!”被修越抱住的胭脂大吐一口气,整张脸刷白无色。 这时,可罗用双手搀住燕陌,引导他重新站定,问长问短:“殿下,您没事吧?” “多亏有你们在!”燕陌感叹一声,整个心咚咚直跳。“胭脂,你呢?还好吧?”若不是刚才胭脂奋尽力气顶住他向后倒的身体,他肯定已经摔倒。他这一扭头,正好撞见修越还抱着胭脂的紧张情形,心里难免冒出怪怪的感觉。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修越赶紧缩回手,不着痕迹地放开胭脂。 “嗯……我还好!”胭脂拍拍跳得极快的胸口,反出言安慰燕陌:“你呢?” 明显捕捉到燕陌眼神中的那抹不快,修越赶紧借口道:“大家没事就好!我去为兄长拾剑。”说完,他将手里的剑深深地插在冰层,打着火把小心地后退几步,搜索疾电的影子。 “修越,小心点!”胭脂轻声嘱咐,然后弯腰拔出自己那把斜插在冰里的佩剑。 可罗跨了几步,拾起已灭的火把,重新在可多手里的火把上点燃,调过脸对燕陌道:“殿下,您身体刚见好转,千万要小心。山坡太滑,要是站不稳,就拉住属下的衣衫。” 燕陌报以一笑:“好。” 胭脂倦颜一展,朝燕陌温柔地提醒。“小心!” “我会的。”燕陌保证道。 “兄长,你的剑。”不一会,修越成功地将剑拾回来,递给燕陌。“请兄长务必坚持。天亮后,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进入半山的原始林区。有了树林掩盖,我们暴露的几率就会小很多,相对比较安全。到时我们可以歇一歇,补充体力后,再向上爬。” 燕陌接过剑,爽朗地道:“辛苦你了,修越。” 胭脂笑道:“快走吧!” 一行人又才转身向上,逐个向上攀爬。只有走在最后的修越,面色沉暗地朝身后泛着一片银白的冰坡以及黑暗的夜色多看了两眼,在心里叹息一声:但愿不要被苍隐杀手追到。 经过先前燕陌险些滑倒的小插曲,五人走得更加小心谨慎,但他们越爬越高,就越爬越累、越爬越慢。 黑雾弥漫的夜渐渐散去,晨光开始一点一点地占据世间万物。天空开始变得白亮,四周绕着一层淡薄的朦胧雾气。空气里绽放着料峭冰寒,而他们的脸都滴着汗,呼气的声音越来越浓重,清晰可闻。 可多与可罗早早地熄灭了火把,将剩下的半截抛得远远的,停下来舒了口气。 胭脂与燕陌抬头望山,发现墨色森林还有着很远一段距离,坡势却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整座山脉,仿佛一把直立的尖刀矗立在面前,仰得连脖子都酸了,也望不到山巅。 走了一整晚,就连修越都显得很疲惫。为了鼓励大家,他还是很愉快地招呼着:“再坚持坚持,别停下来。等走到前面的森林,我们就停下好生歇一会儿。”其实,就是大白天翻越寒山也极端危险,更别说夜晚。他之所以坚持要连夜攀爬,一是怕夜长梦多、耽误了时间,二是怕奚桓带着属下追上来。早早入了森林有了掩体,加上他比较熟悉方向路线,情形就会大不相同。眼看天就亮了,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森林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看样子,以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陌,你还好吧?”见燕陌以手按着伤口还未复原的肩膀,胭脂很担心地问。 燕陌摆了摆手,忍痛道:“没事。走吧!” 修越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燕陌,解下身上的水囊,朝他递过去,“兄长先喝口水吧!”等燕陌接过水囊,他转头朝身后的山坡望了又望,确定没有发现什么后,才又转头鼓励道:“大家加把油,争取早些到森林,好好享用一顿丰盛的早膳。” 一路上,修越经常回头望。离他最近的胭脂也禁不住向下望了望,而后将目光转至他脸上,盘旋片刻,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扶住燕陌,示意其快些向前走。 天终于亮了,阳光冲破云层的禁锢,无比柔软地铺在冰雪之上,闪闪发亮。原本黑成一片的森林开始在阳光的亲吻下显示其特有的生气,好不灼目。 随着一行深沉足迹不断向上延伸,一行五个人离森林越来越近。几人的心境突然被浅浅的喜悦充斥得满满的,像要溢出来。然而,这种喜悦在修越习惯性的回望过后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数十个正在竭尽全力地攀爬的身影在身后的冰坡上出现,虽然距离还远,速度却快得惊人。“他们追上来了!” 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胭脂。只见她双眼陡然一张,第一眼即见到那个在白色冰雪上显得独特无比的玄青色影子。那是奚桓!救她一命的奚桓!她与他的最终对决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临。她暗暗咬了咬牙,扫了一眼已经变了脸色的修越,正要开口说话,紧握着剑的手却落入一只沁着湿湿汗液的大手,耳畔传来燕陌袅袅清音:“让他来吧!不要怕。” 她的确感到有些怕,害怕面前这张她已慢慢开始在乎的脸庞会在突然一瞬间就消失,就像燕康,就像她的娘亲与爹爹…… 五个人中,燕陌是唯一一个在笑的人。在这种百般严峻的情况下,他的笑仿佛是对她的一种慰藉。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迷离的神情急剧变成精明干练的模样,沉着地朝尚处于怔忡之中的可多、可罗道:“快把你们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扔掉,带着殿下全速前进入林。入林后,折几根树枝绑在双腿上,以掩盖足迹。” “赶快照胭脂说的做!”修越亦急急地朝两个侍卫吩咐,双手并用地解下身上所有负累,提着剑冲到燕陌面前:“兄长,快。我背你入林。他们的速度太快了。” “没时间犹豫了。”胭脂催促着燕陌,等修越背起他后,才在可多的扶持下,急匆匆奔跑在通向森林的崎岖冰坡上。 在五人拼命逃亡的身后,率众而上的奚桓早已发现他们的终迹。他挥舞着光芒四射的幻光,指挥着整个强大的刺杀团向上,再向上,将双方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阳光下的雪光将他丰润的脸颊映得妖野狂放,那一丝隐在嘴角的冷酷终于在胜利在望的期待中爆发:“擒燕陌者,立即封侯。”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冷气中绵延晃荡,激励着每一个刺杀团成员的斗志。经过一晚急速攀山而慢下来的速度在这句话的刺激下,突然快了不少。所有杀手各出其招、争先恐后,一涌而上。 第62章 亡命追逐(4) 追与逃,情势万分紧张。 “修越,快!越来越近了!”眼见森林就在百丈之外,身后追兵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胭脂的声音显得无比急迫。 不用说,背着燕陌的修越也听到身后由小渐大的追击声,整颗心不由得突突地跳动,原本沁在额头上的汗这会儿结了珠地不停掉下来,整张脸因为憋足了劲儿变得红通通的,一双眼睛则死死地盯着足下的路,迈动双腿,一步步朝目标奋进。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黑绿的森林就在眼前,神秘莫测。 “驸马小心!”随着可罗一声惊异的呼喊,修越与燕陌双双滚倒在地。原来,修越足下是道较高的冰坎,下面是松软的雪,他一脚踩下去,停不稳步。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跌下去。这一跌不打紧,反倒是两人朝下滑了好几丈才停住。虽然修越拼命地以自己的身体护住燕陌,但陡坡凹凸不平,有伤在身的燕陌经过这么一番滚滑,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又经撕裂,痛不堪言,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陌,修越——”胭脂挣脱可多的扶助,调回头朝下跑,哪里还来得及记得用剑凿冰停住身体?结果她冲过了倒地的两人,才硬生生顿住身体,再往回走去扶燕陌与修越。“你们没事吧?快……” “抓住他们!” “杀死他们!” “活捉燕陌!” 坡下人声越来越大,鼓噪极了。胭脂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双方距离较之先前又近了不少,近到她能够看清所有杀手们的衣着与神色,心立时跳得快不言喻,就连伸出去扶燕陌的手都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快!” 这时,修越站了起来,可多、可罗也到了面前,三个人合力将一脸痛苦的燕陌架起 “不要紧。”燕陌忍住疼痛,好言以慰。 “你肩上的伤流血了!”胭脂眼尖,将燕陌肩上衣衫隐隐渗出并不断在扩大的血迹看在眼里,急得语无伦次:“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来不及了,驸马爷。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来!”可多惊慌失措地道。 “不用包扎了,赶紧走!”因为失血,燕陌脸似白雪。修越见状更加内疚。 “驸马爷,七殿下说得对,必须马上走,等到了林中再行包扎不迟。现在就由属下来背殿下吧!有可多扶着我,不会有问题的。你和皇后娘娘好生跟在后面。”可罗边说边蹲身,没等修越同意,背起燕陌就走。可多紧张兮兮地走在前面为其开道,不时伸手帮扶。 “陌,你忍一忍,等进了森林就好了。”胭脂深吸几口气,言语鼓励地道,坚持不懈地迈动早就重得像灌了铅的双腿。此时此刻,她的身影在修越的眼里简直就是柔弱的代名词。 “我牵着你!”一句清风般惹人心醉的话语后,修越箭步向前,左手一张,将胭脂右手连带长剑一同抓在手里。 冷不丁被修越这么一握,胭脂快得不可思议的心跳倒停顿了那么一瞬,仰脸一瞥,恰见他情根深种的双眼,像一汪透澈的泉,清冽得没有任何罪恶可言。 “我牵着你!”看出胭脂目光中的迟疑,修越温情地重复着话语,手握得更紧。他早已注定不能成为那个可以与她牵手的人,但至少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握紧她的手,与她一起面对困境,如此足矣。 这一刻,她的心突然软得好像有一匹丝绸细细柔柔地滑过似的,而她唇畔那抹不自在的情绪立即退隐得无影无踪,脸上闪现着安心的笑意,道了声:“好!” 阳光下,冰雪之光灼目至极,三人在前,两人断后。那个被世人认作孤傲无比的战争主宰——奚桓带着数十以计的杀手朝五人狂追狂赶。 每一个人的心都在不同程度地收缩、颤动,等待这场即将到来的、极有可能改写四国历史的争斗。 森林近了,双方的距离更近了,杀手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燕陌,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奚桓内力充沛的声音萦绕而来。 眼见还有十数步就到了森林,胭脂却已能明显听到身后传来的一片脚踩在冰雪上的声音,不禁失声大叫:“可多、可罗,再快一点!” “快呀!”修越拖着胭脂吃力地爬上一个雪坡,身形踉跄。 “修越,恐怕来不及了。你快放开我,我阻止他们,你带着他们先走。”力不从心的胭脂试图用力甩开修越的手。这是一场无可避及的杀戮,如果送燕陌回城的代价是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她愿意犯险,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因为她在乎他,也因为她对燕康有承诺。 意识到她的真实想法,修越用力拽紧她意欲滑开的手,吼了一声:“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做。” “修越,你快放手,来不及了。相信我,只有我可以阻止奚桓。”胭脂气急败坏地回答。 “不行,你这是去送死。我死也要带你走。”修越一口否定她的话:“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幸幸福福地活着。即使要有人去抵挡,那个人也该是我。” 森林近在眼前。杀手们虎视眈眈,呼声如潮。 剧烈的颠簸让燕陌血涌如注,浸过衣衫,将可罗身上的衣服都沾湿了。他听到胭脂与修越的话,亦听到杀手狂烈的呼喊,但他的意识已经显得模糊,无法出声阻止,只能向上天祈祷着他们能再次化险为夷。 “你听着,胭脂。即使让他们踩着我的尸体前进,我也不会让你去送死。”他欠她的宁愿用生命去还,也不要她离开他的世界。 “你疯了吗?我的体力已经耗到了极致,无论如何也翻越不了寒山。不仅如此,我还会成为你们的累赘。”胭脂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我不允许。”修越话声一落,一枚喂过毒的菱镖擦耳而过。这时,一声大叫插了进来:“我去!”只见可多提剑返身朝坡下冲过去,快得修越与胭脂来不及喊叫。 “驸马爷、皇后娘娘快走!”背着燕陌的可罗深弯着腰,使出吃奶的力气道。 与此同时,‘叮叮叮’无数声脆响炸开了,那是毒镖与剑接触所发出的声音。 可多!胭脂猛地一惊,回首望下,正见可罗舞着剑拼尽力气地挥落密集的毒镖,难以遏制内心的悲伤,尖叫起来:“可多——”她知道可多这一去,必死无疑。 “快走!”修越忍住落泪的冲动,狠狠地拽住她的手,逼着她前进。可多,你是好样儿的! 十步……五步……触手可及的原始森林……修越眼中生出绝望中的希望。 十步……五步……唾手可得的胜利征服……奚桓眼中泛出美妙而狂野的骄傲。 但,震天的呐喊,惊天的逃亡,只在可多一声惨烈的叫喊声中暂时落幕。血染红了雪,浸透了冰,无数毒镖洞穿了可多的身体,他倒在回家的路上,再也不能站起来。 万籁寂静,没有风,没有云,只有普照的阳光。修越拽着胭脂的身影终于没入森林。 全体杀手站在浑身是血、已然死去的可多面前,没有理由地怔了一阵。只见奚桓唇角一勾,淡淡地道:“他是真正的武士。” 临昭沉默了。凌峰望向奚桓,又望向临昭,无从言语。直到奚桓用剑指着黑夜般深沉的森林,喃喃地道:“给我追!”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般领人冲入森林。 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遮挡了阳光,空间显得极端阴暗,仿佛天快黑了似的。不知究竟有多厚的陈年落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看上去昏昏惨惨,很怕人。 四周很安静,没有一丝鸟兽虫鸣。四人在树木荆棘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疯狂奔逃,不时踩出哗啦啦的响声。这声响与四个人浓重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急促极了。虽然来的时候,修越已经在一路上做了路线标记,但追兵近在咫尺,哪里还来得及沿线查看?尤其在可罗还背着燕陌、胭脂的身体状况也非常糟糕的情况下,前行的速度本身就很缓慢,根本不可能再耽误片刻。 燕陌的伤还在继续涌血,浸透了可罗的衣衫,惹得可罗又惊又怕,连声呼唤:“殿下,殿下……” 燕陌初时还能清楚回答,但由于意识逐渐薄弱,答话声渐渐埋没在了匆忙的脚步声中。 “驸马爷,殿下的伤必须包扎。”满额的汗水顺着可罗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淌,脚下的步子却使终未停。 第63章 胭脂弥血(1) 胭脂一脸苍白地盯着修越,一个字也没有说。 修越紧绷着脸,皱着眉伸手探了探燕陌的脉象,斩钉截铁地道:“他一定会昏迷,但总比被追上丢命要好。我们不能让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修……越,我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突然,屏神静气的胭脂睁大眼道。 “可罗,我来背兄长,你牵着胭脂。”修越将剑往腰上一挂,伏身去接燕陌的身体,与可罗换了个角色。 “走!”胭脂奋尽余力,主动拉住喘气如牛的可罗朝前跨步。 现在,在他们的脑袋里,前进是唯一的目标。 追截未遂,奚桓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入林后便身先士卒地顺着足迹楔而不舍地赶路。他就不信已经受伤的燕陌还能飞上天去? 虽然所有人都满怀信心,清楚燕陌就在前面不远,但老天向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受春寒气流影响,一阵阴寒的山风突然而至,积累在树端的雪纷纷坠下去,掩盖原先的足迹。森林像一座巨大的谜宫,将奚桓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失去了目标的踪影。 而另一方面,宁愿让燕陌失血昏迷也要坚持前进的三个人因为得到自然力量的帮助,赢得少许时间,将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们最终找到了来时所做下的标记,沿着标记径直通往山巅。大概因为是白天,一路上几人除了被从树顶上落下的雪砸中之外,倒没有遇上什么攻击性的野兽,算是顺利。由于饱受饥饿与疲惫的双重折磨,又拖着伤员病号,前进速度慢得无法形容,直到太阳西下,才走到森林边缘,为已经昏迷得没有知觉的燕陌处理了伤口,然后原地稍作歇息,以抛弃后所剩无几的干粮就着冰雪糊了口。 食膳完毕,修越与可罗两人在胭脂略微休息的同时,分工合作,用树枝、藤萝现制了一副担架,半拖半抬地带着燕陌再次上路。 黄昏时分的景色美不胜收。所有挂在头顶的云彩都被阳光镀上了绚丽的金边,妖娆绝丽,有如美人新妆。冰雪的光芒亦是晃眼,像被撒了一层金粉似的,灿然之极。 形神俱疲的三个人小心谨慎地带着燕陌痛苦地行走在落日余辉中,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脚踏在冰雪坡崖上所发现的嚓嚓声。他们神色憔悴,头发早就蓬乱,衣衫也被荆棘划破,却还在极力地坚持。昏迷中的燕陌反倒最幸福,无需担心,更无需害怕。 “胭脂,你还走得动吗?”咬紧牙关的修越关切地问落后数步的胭脂。他知道她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突闻话声,胭脂真想老实地说出心中想法:她的确已经走不动,哪怕再多挪一步都有困难。可是,可多的牺牲、修越与可罗的坚持、正受伤痛折磨的燕陌都牵动着她的心,她无法说出半个打退堂鼓的字,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道了一声:“我行的。” 说完这话,她突然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便回头看了看,却一无所获。放眼之处,只有森林沐浴在醉人的夕光之中,有种说不出的苍凉美感。修越说寒山上气流不稳定,时常刮大风,还说敌兵一定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所以才迟迟未追上,可她总感觉这场追逃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结束,心里万分不安。秀美却无神的双眼在他们刚刚走过森林边沿反复搜索了好几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摇了摇头,眼见沉暗的气息将一切都笼罩了起来。 身后过于安静,修越一边顾着抬燕陌,一边再次唤道:“胭脂?” 她猛然回神,答了一个字:“嗯。”然后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到足下的冰雪上,认真地走好每一步。但才开始走两步,刚才那种感觉又强烈地出现了。她再次回头……这一次,她所看见的不止是森林与白雪黑白分明的情景,不再是美好的黄昏盛景,而是无数身影争先恐后在往上爬,走在最前面的依然是那抹刺痛人心的青影。 她张大了嘴,颤抖着声音道:“修越……修越……” 察觉出她的异样,修越警醒起来,回眸一望,大惊失色地叫道:“可罗,快停下背着王兄走!” 原本正专心至致赶路的可罗突闻变数,双手募然一松,担架重重地跌在雪坡上。顿时,燕陌头部磕在担架木沿上。尚抬住下半部分的修越见状,拼了命稳住担架,生怕燕陌因此滚下去,心急火燎地吼了起来:“可罗,别发呆了。快背着王兄走!” 可罗赶紧走下两步,伸手就去抓燕陌的身体,却发现燕陌睁开了眼睛,喏喏地道:“殿……殿下……” “我昏迷了多久?”一身上下像火烧般疼痛难忍的燕陌皱着眉问。原来这不轻不重的一撞,反让陷入晕眩的燕陌清醒过来。 “陌,你醒了?”百感交集的胭脂听见他的声音,欣喜万分。谢天谢地!他醒了。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可罗,快!”修越不由分说,扶起燕陌就朝可罗身上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深深凝望燕陌一眼,胭脂已高举长剑,半命令半协商的说道:“修越,你和可罗先走。”这里除了她,没有人可以阻止奚桓。 等可罗背起燕陌,修越单手提剑,单手拉扯住胭脂的衣衫,大声道:“胭脂,快走!” “胭脂,快走!”燕陌痛苦的声音亦插/进来。 她迎风而立,双目由始至终落在不停向上移动的无数人影上,盘算着自己应该怎么出招才可以尽可能地多解决一些,哪里还听得进修越的话。至于燕陌的话,她倒是听了进去,可惜保护他回国是她的使命。要让他活命,她就得牺牲。各种情绪在她内心深处盘桓着,徘徊着,但她并不妥协:“我不走!这是我的使命。” “胭脂!走!”修越怎可能看不出她一早就打定的主意?但,他真的不想看她白白送命。即使要送命,那也应该是他先上。 “修越,你快走!只有你熟悉寒山,你和可多合力,一定可以带他顺利回城。”她抖开修越拉她的手,狠狠地将他朝上推了推。 “胭脂,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被可罗强行背着走了两丈远的燕陌叫嚷起来。 被推开的修越见她执意不走,强行拽住胭脂的手,不理会她的反抗,拖着她一起往上攀爬,“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无法摆脱修越的胭脂犟着脾气,并不十分配合地开口大叫:“修越,你疯了吗?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爬多一步了。” “就是爬不动也要爬!”修越的话声比她更大。他绝不允许自己丢下她一个人!绝不! “胭脂,你答应过我,和我一起回去。你答应过我要嫁给我。你不能去送死!”燕陌猛然用力地滑离可罗的背部,跌坐在软雪之上,然后用幻光杵地,顽强地站了起来。“如果,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殿下——”可罗几乎跪下来乞求:“殿下,属下求求您了,快让属下背着您走!” “可罗,你放开我!我宁愿死,也不要她去送死。”燕陌极力挥开可罗的手。 眼见敌兵越来越近,修越和燕陌却不肯让她留在原地抵挡敌兵的追逐。胭脂怒不可遏,指名点姓地责骂:“燕陌,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性子?” “无论什么时候我也不能丢下你一个,独自逃命!”因为激动,燕陌满面通红。 “燕陌!你太让我失望了。身为雾烈国七皇子,雾烈国唯一的希望,你就是雾烈国的天。当初,我自告奋勇地前去迎你,是期望有一天你能活着回到廊、沧,带领你的子民重振河山,为你的亲人报仇雪恨,为百姓重建家园。可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德性?”胭脂话语铿锵,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我才不管我现在是什么德性,我就是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面对奚桓!”燕陌反吼道。 “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修越诚挚地道。 “修越,连你也疯了吗?难道真的要我们几个人前功尽弃,一同死在这里,你才甘心?还不快带着燕陌走?”因为燕陌不肯听劝,胭脂怒气冲冲,连带将修越也一起教训了。 是的,她说得很对!他的确不能允许前功尽弃,但他更不能允许她做牺牲,因为他希望看到她幸福——看到她与燕陌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到这里,他放开了胭脂的手,开口说了肺腑之言:“胭脂,我翻越寒山都是因为你!我在乎你,不允许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如果一定要人去阻他们,我代替你去。你带着王兄赶快离开!”说完,他一边往下走迎向已极近极近的刺杀团,一边朝可罗吩咐:“可罗,快带着王兄与胭脂离开!” 第64章 胭脂弥血(2) “驸马爷!”看着他从容的背影,可罗一派凄迷,不禁泪湿脸颊。 “我说叫你带他们走!没听见我的命令吗?”修越的声音夹带着怒气顺着风向飘了过来。 “修越——”燕陌万分动容地叫出声,却被修越急急地打断:“王兄,你答应过要让胭脂幸福!请你们马上走!这里有我来应付。” “可是惠宁她——”望着修越的身影,燕陌想起了惠宁。如果回到廊、沧,他怎么才能面对自己的皇妹? 惠宁?那个默默爱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女子!修越的思想麻木了一瞬,旋即回了一句:“请王兄替我转告她,今生是我对不住她。” 为什么世间事这么难以做抉择?燕陌难过极了,无可奈何地看向胭脂。 像感应到了什么,胭脂略略扫了燕陌一眼,眼中深情日月可鉴。惠宁?两个字像封印一样扣在了她的脑海里。不行,绝不能让修越去!“修越,你给我站住!”她快速地冲向修越,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因为双方的拉扯,修越站定身形,内心涌出几分感动。原来胭脂也并非不在乎自己的!不论这份在乎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身份与原因,他都知足了。他反身盯着她的脸,轻柔地拍开她的手:“你快走——” “你不能去!” “难道应该让你去?”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扇过来。修越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清晰之极的指印。胭脂气咻咻地叫道:“我说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修越楞了。很难想象,她这么虚弱的身体尚能爆发出如此举足轻重的霸道。 “修越,你太抬举我了。你真的相信以我的体力可以翻越寒山?既然你也知道你对不住惠宁公主,那你就应该好好珍惜生命,用更多的情感去回报他,而不是轻言送死!”胭脂紧紧地攫住他的目光,万般认真地道:“你快带着燕陌走,我自有办法阻止奚桓以及这一票杀手。我保证我会活着回去见你们。” 活着回去见他们?他可以相信她的话么?修越看出胭脂目光中的坚毅,却使终无法说服自己带着燕陌离开。“不行!让我去!” 看他还是不肯,而杀手们已经近在眼前,胭脂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修越,相信我!就算我求你,你带他走,将他安全地送回廊、沧。你该明白,我们四个人中,只有我最适合去承担这个责任。你也该明白让他活着比让我活着对雾烈更有意义。” “我可以相信你的话么?”修越犹豫了,心深深被刺痛。 她猛地上前握住修越的手,“我以一个武士的信念发誓我一定活着回去见你们。” 手上传来的冰凉的触感让修越内心一阵发酸,有种湿热的液体慢慢盈满他的眼眶。他当然明白,她所做的承诺是一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以她目前的状态,别说打败奚桓,就连打败刺杀团主要人物的机会都很小。可是,她在开口求他呢!她是从不轻易求人的女子……他怔怔地看着胭脂,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除了责任,还有更强大的理由促使她这么做:“修越,我爱他。所以我希望他活着。你能明白吗?我已经失去了燕康,不想再失去一个。我宁愿代替他去死,也不要看他倒在我的面前。你能明白吗?”她久久地握住他的手,那么用力,箍得他的手都痛了。 他早该明白的,她是胭脂——不允许他人替她做决定的胭脂。修越伸出手,好想碰碰她微微凹下去的瘦脸,终还是落了下去,搁在她手背上,无比艰难地道:“好。我带他走。” “胭脂——”燕陌虚弱的声音穿越尘世般飘了过来。 胭脂乍然回眸,朝燕陌抿唇一笑,浓浓爱意尽显其中。陌,亲爱的陌,记下我这一世的回眸吧!如果还有来生,你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的,对吗?她这么想着的同时,将肩上行囊递给修越,郑重其事地道:“我曾发誓一定要找到刺杀燕康的凶手,但我做不到了。包裹里有一只银羽箭。请你为我找到它的主人,替我杀了他。” 银羽箭!她一直把那只承载着雾烈痛苦的、盛装着她的遗憾的银羽箭带在身边!强烈的负疚袭击了修越。他想要伸手去接包裹,却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她要他杀死那个凶手…… 杀手们的呼叫声就在耳边,胭脂没有时间理会迟疑的修越,完全没有看出他脸上显示的异样,只将包裹往他手上一塞,轻轻推开他的身体,“来不及了,你快带上燕陌走!如果他不走,就点了他的穴道。”言罢,她再也没有转头看燕陌,运足真气,果断绝决地执剑,飘闪身形,朝有数长开外的冰崖边上移过去。 尚站在高处的燕陌见她倏地飘转,突然明白她拉住修越,不过是要代替修越,一阵激动,往下疾走,妄想将她捉回来,却遭到修越阻碍:“王兄,快走!” “修越,你放开我!我不能让她这么做,我不能!”他暴睁着双眼,恶狠狠地吼道。这个世界上,他什么都能舍下,唯独不能舍下胭脂。他不再是七年前年少的自己,他想做一个爱她的、能负得起责任的男人! “王兄,快走!”数只长剑的影子已经在不远处开始晃动,被黄昏的光线映衬得幻影四起。修越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抱住燕陌身躯,痛苦地重复:“王兄,快走!” “你让开!我不能让她去!”燕陌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嚎叫。 “王兄,你听我说!她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如果你现在不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一片深情!”如果说痛,他与燕陌一样痛,所以他理解燕陌此时此刻的心情。 “胭脂!你回来——”燕陌双手腾空挥舞,深情万般地呼唤着心爱的女子,期待她可以放弃她的打算,但由于伤重,他被修越架住,不受控制地朝山巅而去。 “走啊——”修越痛心疾首,用尽吃奶的力气拖架着燕陌高大的身躯朝上移动,目标是冰雪一片的、与天相接的寒山之巅。 惊悚中的可罗突见如此变化,内心亦是感动与焦急,冲上前去帮助修越,与修越一左一右挽住燕陌手臂,极力地大声劝阻着不停反抗的燕陌:“殿下!不要再任性。您若是不走,就浪费了皇后娘娘的苦心……” “你们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燕陌声嘶力竭,目光紧紧锁在那个翩跹如蝶的单薄身影上,心像被扯碎成了千片万片,远比身体上的痛苦来得深切得多。他看见越来越多的黑影朝她扑去,除了不由自主地被拖拽住倒退着往山上移步,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她的名字,那么凄绝,那么苍凉,那么疼痛:“胭脂——胭脂——” 听着燕陌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呼喊,修越不禁泪流满面,热泪一颗颗落入脚下的冰雪,化为无形。他背着胭脂的包裹,不敢回眸去看她的身影,只能化悲痛为力量,拼死往前,不停地朝燕陌怪叫着,“走啊——” 耳闻燕陌声声至诚的嘶哑叫喊、修越与可多的悲声,她确信他们已经按她所说,带着燕陌一步步远离自己,一步步缩短与家的距离。会心的笑从她嘴角泛肆开去,似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极美,也极脆弱。眼望着无数不断接近的身影,眼望着那个长相惊为天人的苍隐之帝,她倔强地站在冰雪陡坡上,举起剑,缓缓拔掉剑鞘,看长剑在暮光之下熠熠生辉,任凭嗜血的剑光在双眼中闪耀着,澎湃着。 这是一把无名的剑,是燕康下令为她铸造的剑,虽比不上名兵,却具有非凡的意义。如今,她要用它去完成她身为雾烈侍卫的使命,去实现她对燕康的承诺,去回报雾烈的养育之恩。她巍然不动,只凝神聚气地眯起双眼并看向下方,期待着这场在她生命里前所未有的挑战。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以一已之力阻止奚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她做到了,两国历史将就此发生改变。 身后的凄烈之声越来越远。声音里包含着爱的力量,一点一滴注入她心怀。她孤身一人站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却并不孤独,并不气馁。面前的敌人越来越近,叫嚣的声音越来越狂,挥舞的剑越来越灼目。她不害怕,不退缩,静静地等待着决斗的时刻。来吧,让一切就这么来吧! 第65章 胭脂弥血(3) 冰雪之上的女子威风凛凛,卓然不群,全然占据奚桓狂肆的目光。他穿行在最前方,将所有杀手抛在身后,掠向她的方位,衣袂飘飘,如御风狂龙,几个起落已立定在她近处,扬眉轻言:“在等朕?”他的右手握着剑,拇指上戴着一只华丽的玉扳指,殷红如血。 “桓帝以为呢?”胭脂轻快一笑,左手一撒,掌中剑鞘脱手而飞,直挺挺地插在冰雪中,没入整整一半。 他抬头,阴郁的双眼望向她哀伤的眼眸,一边继续把玩着幻光,一边慢条斯理地道:“你要杀我?” “是。”胭脂如实回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前几日,你不杀我反救我是因为你本该是我的子民?你杀我,是因为你身在雾烈?还是因为你爱上了燕陌?”幻光出鞘,光华灿烂。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弹了弹剑身,发出细微的铮鸣,然后转眸看向已远走的三个身影上。“他就这么值得你搏命?” “你不觉得你废话太多了吗?”胭脂振臂抖剑,化为青芒点点,又快又准地朝他招呼过来。 很显然,他很讨厌她似是而非的回答。“很抱歉,我一定不会让你如愿。”他微皱起双眉,手中幻光略展,挡去她刺来的剑花。‘叮’地一声长鸣,两剑发生碰撞。与此同时发出的是他幽暗的、带着不允许任何人抗拒的啸声,“临昭、凌峰,速追燕陌。” 身在近处的临昭得令,竟觉体内热血澎湃,遂大声领命,“是,圣上。”而后带着凌峰及数名杀手,奔燕陌方向急驰。父亲大人的血一定要用雾烈皇族的血来洗涤,他这么想着,脸上布满了残酷而肆意的笑。 与奚桓战成一团的胭脂乍然听此言语,斜视速度惊人的临昭,心中急迫可想而知,猛地朝面前圣颜虚晃一招,奋力暴退数尺,张开双臂,狂剑舞花,截住临昭,娇喝一声:“你休想得逞!” “他死定了!”临昭剑芒陡然扩张,罩向胭脂喉颈,一声暴吼将这些年埋藏于心的对于雾烈的深刻怨恨都吼了出来。 “你死定了!”胭脂低头仰头,避过剑锋,化剑为刀,朝临昭贴了过去,亦朝临昭手中剑撞了过去。 点冰掠至的奚桓见她此招,大愕之后,反出声朝临昭道:“快退后!”与临昭呈并列之势的凌峰慌忙补救,朝胭脂腰身刺去一剑。 嘶嘶——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胭脂的棉衣被挑破,露出了雪似的腰。临昭的身上的缎袍亦被刺穿,见了红。 她宁愿自己中剑,也不遗余力地要杀自己。久经大战的临昭惊出一头冷汗。如果不是因为桓帝突然出声指点,自己反应也快,加上凌峰半路杀出,这一剑怕是已经刺穿自己的胸膛。此女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他从前过于傲气,差点饮恨于此。 ‘当’一声,隔开凌峰长剑,胭脂被迫倒地,以一敌三,却并不视弱,纤腿就地一扫,朝刚落地在面前的奚桓点到,反应之快已属罕见。除此之外,她的剑峰直指临昭下盘,左手不经意间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来,捏成球状,当作暗器发向凌峰,可谓一举三得,妙到了极处。她深知,三人中,只有奚桓才是她的目标,只要她能威胁得奚桓,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奚桓凌空飞起,越过她扫来的腿,幻光回旋,绝决无比地朝她刺到。 胭脂望着这张气质绝美的脸,并无回话,只翻身而起,昂然迎向他的长剑,置临昭与凌峰的出招于不顾,视死如归,竭尽全力刺向他的心脏。 剑锋越来越近,清冷如月光,狂放如飓风……她看到了过去,看到了开始也看到了结束。过去,面前宛如天神的男子用此剑给了她新生,教会她活着的信念。可她知道,下一刻,她就会被他的剑刺穿身体,亦会被临昭的掌风击碎五脏六腑。她会鲜血淋漓地倒在冰雪之上,倒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脸会扬起灿烂的胜利笑容……但,这只是她的结束,而燕陌的新生才刚刚开始,因为她的剑足够杀死奚桓。 杀死他!杀死他这么一个曾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男子!这一瞬间,她的心开始绞痛。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平和的、热爱生命的人,想不到她也可以这么嗜血,这么拼命,因为爱上一个人,就要让另一个人去死……因为爱一个国家,就要让自己的国君去抵命…… 她又笑了,笑自己的命运有多荒唐……漫天的战火、烽烟四起的残破景象、死去的娘亲与爹爹、斯文秀雅的燕康……还有,一路相伴的沧桑面容……十年前手持幻光的少年——与自己敌对的桓帝——原本该是她真正的国君…… 砰—— 她的背部遭受了临昭剧烈的一掌!但是,她手中奔向奚桓剑却并未改变方向,反而在这一掌的推送下加快速度! “圣上!”误将胭脂抛出的雪球当作暗器的凌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大声叫喊。所有杀手都围上来,喊声四起。 剑招已老,飞势已无法回转,奚桓看着她的剑朝着自己的心脏刺来,看着她睁大的双眼有着刹那间的遗憾,看着火热的血从她弧度美好的双唇中喷洒出来,看着她的发丝舞成动人的姿态,看着她脸上诡异的笑,看着她并不美的面容在顷刻之间就生出绝丽的妖艳…… 是他看错了么?她举着剑,朝自己杀来,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 恍神之间,两把剑交在了一起。 哧哧—— 剑身相互摩擦,发出绚丽的火花,在落日光辉的映衬下灼目之致。突然的交汇,幻光坚挺如昔,而胭脂手中之剑锋刃已折,如同她的生命一般,残缺不全。 可,即使是残损的剑刃,也足够在幻光刺中自己身体之后刺进他的心房!她这么想着,眼中笑意渐浓,凤口微张,又是一啖浓稠的血喷舞出来,溅在两把光亮的剑上,污渍斑斑。 面前这张妖美的面孔,星目朗朗,琼鼻生姿……可是,下一刻,在她倒下的同时,他亦会倒下去,就像十年前那样倒在自己眼前。 如果不是战争,这个长发飘飘的奇美男子本该是她必须尊崇的君王啊!为了第二故乡——雾烈,她要用他的血换取燕陌的存活。值得吗?应该吗?这种矛盾随着她的剑离他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浓重。她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又觉得自己理所当然,持剑的手开始轻微地颤动。 刺?不刺?她难以决择。 既然要取自己性命,她又为何犹豫?奚桓感觉残剑微动,望尽她眼里犹疑的色彩,幻光朝她耳际直取而去。要杀她吗?或是不杀?此时他已无法考虑清楚这个问题。她这般虚弱的身体,也能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强悍,进而威胁到自己的性命。他无法想象面前的这个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意志力?是她利用了自己惜她、怜她的心态吧!是他自己出招下意识地减轻了力道吧! 双剑直指对方。两个人的心态瞬息万变。 他们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彼此的剑以及那各自藏在心中的秘密。 风声、叫喊声、剑啸声响作一片。 火花灭了,剑划破了他锦缎制的外衣。可,它静止了,停在原处,不再前进。紧接着,她满是血迹的手指悄然一松,长剑‘咣’一声落在了地上,溅起冰花无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罢了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喃喃自语地道:“你的剑很漂亮!”血再次从她嘴里涌了出来,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强撑着不倒下的躯体开始歪斜。 天好蓝好蓝,风儿好柔好柔。她倦了,就要去另一个世界寻娘亲和爹爹了吧?她张着纯净的眼睛,看着他,等待着幻光割断自己的脖子……那样,她就解脱了吧!只是,如果见到了燕康,她该怎么交待呢?因为不舍,所以自己不杀奚桓么?因为报恩,所以不杀他么?还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君王下杀手? 可是,燕陌呢?自己失败了,燕陌该怎么办?她的意识开始混乱起来。不行,要杀死奚桓,一定要杀死他…… 奚桓楞了,因为听到了她那句只说与他听的‘你的剑很漂亮’,他所有感观都停止了反应。是她吗?真的是她吗?那个眼神无辜到极点的、让人一见难忘的小女孩就是眼前的人儿么? 第66章 彩云之南 他早该知道的。如若她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就不会在绿玉湖打斗时冒着被名剑疾电削断手指的危险,甘愿自己中剑也要确保他性命无忧。他记得当时燕陌连脸都气绿了。如果不是如此,早在黑树林郊,她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 十年了,她已经变了模样、练就一身上乘功夫、养成一种坚毅不拔的性格,再不是弱小的、需要人保护的孩子。为何,上天要安排她挡在他面前?挡在他统一四国的进程之中?还是,她本就是苍隐国人,她本就该属于他?所以上天安排他们再次遇见?所以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被她所吸引? 他激动了,困惑了,不知所措了。杀她?不杀她?须臾之间,幻光已经挑破胭脂棉袄的竖领,就要吻在她细长的脖子上。 “杀死她!杀死她!”趾高气昂的喊杀声震天而起,鼓动着他的耳膜。 杀死她!抓住燕陌,迈出一统四国的第一步! 不!他不能杀她!杀了她,谁陪他笑看秀丽江山?谁陪他金戈铁马、纵横天下?宝马、名剑、璧人都该是他奚桓的!一定是老天这么安排的!一定是的! 他严肃的面容转而悠然一笑,风清云淡,用尽全力将已发出的劲气一股脑儿地收回,全然不顾反弹之力会伤及自身。只见幻光锋芒乍隐,眨眼之间已然归鞘。他被自己硬行收回的劲力推得倒退了一步,阴柔的双眼刹那间只余下阳光般的轻暖,两片性感的薄唇嫣然一张:“如果杀死你,这天下间还有谁能陪伴我指点江山?” 不!这不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她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她无法置信地望着他,软弱的躯体轰然倒下,嘴里喷出的血舞了一地。不对的,这不是世人眼中邪恶独断的奚桓,这不是的!杀死他!救燕陌!杀死他,救燕陌!她颤抖着双手,本能地在坚冰上摸索着自己的剑。 她要救燕陌!要救燕陌,必须杀死他!否则在如此众多的杀手追击之下,修越无法带着伤重的燕陌越过寒山。 临昭眼见帝王举动,无法理解地道:“圣上,为何不杀了她?”胭脂对圣上的影响力大得超过他想象。这不是一件好事! “杀了她!杀了她!”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在他们的眼里,雾烈之后岂能活着逃离他们的帝王之手?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住口!”奚桓邪目突张,一声喝令,镇住所有人,然后环视所有人一周,轻轻靠拢倒地的胭脂,向她伸出右手,极温柔地道:“胭脂……”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他的声音不该如此打动人心,他的表情不该如此温馨,他不该如此倾情邀约,不该……胭脂,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你是雾烈侍卫营的武士,你的职责是保护雾烈皇族……剑……你的剑呢?身为武士,剑在人在。你的心里还装着满满的燕陌,他还没有脱离危险,还没有…… 冷冷的冰面,冷冷的指尖……终于,她触到了剑柄……终于,她握住了剑……抽搐的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不起,奚桓……对不起,我尊贵的君王…… 她勉强从地上爬站起来,没有借助他的手,踉跄为步,摇摇晃晃地道:“原谅我……我必须让他活着……”嘴里流出来的血牵连成了线,早将衣衫染得鲜红。夕光照在她脸上,惨烈绝伦。 倏地,薄刃朝他飞了过去,直指他咽喉,快如闪电。剑一脱手,她的双眸泛滥成灾。她流泪了,为一个改变她一生的人流泪了,因为她必须杀死他。 沦陷于她双眸中的泪花,奚桓又惊又疑,“胭脂,你——”突袭的剑放大在他双瞳之中。他赶忙闪避,但他无法相信,她是真要杀他!难道,他教会她活着的信念,就是为了让她守护着另一个男子?这不是真的,不是! “圣上!”突然的转变促使所有杀手都冲过去,他们的剑直指胭脂! “尊贵的君王,请允许我陪你上路,就当我还你一命!”毫不顾及三面袭来的数只长剑,她妩媚一笑,旋身、翻掌,用尽一身真气朝着身后突出数丈的陡峭雪坡接连轰击。 ‘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冲霄而起。地动山摇。冰、雪当头而下,罩向所有人。 她的长剑终于没有刺到奚桓,但她以毕生劲气击掌所引发的雪崩却足以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一起吞噬。 冰与雪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她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仰望着自上而下跌落的冰雪,斜视着惊恐的杀手们,嘴角的笑那么灿烂……只有这里的地势才能允许她制造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这才是她选择站在这里迎战的真正原因。 陌,为你,我愿意付出一切。从今之后,你没有了我,会走得很艰辛,会走得很孤独,但你将拥有整个雾烈国的民众,将带着你的人民勇往直前,收复故土。一路走好,陌!她默想着,听着环伺耳畔的尖锐叫喊声,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圣洁的寒山冰雪掩盖自己的躯体、掩盖所有罪恶。 恍惚之间,她听到了燕陌的歌声,看到了燕康的笑容。 然而,闭合眼帘之前,近在咫尺的玄青色身影像一个旋涡般吸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心痛有如针刺……他才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对不住的人罢!她很想知道,以自己的生命为他陪葬,是否足以得到他的宽恕? 一声绝世叹息后,她的世界坠入冰冷的黑暗。 人影慌乱无常,冰雪摭天蔽日,有人重获新生,有人已被埋葬。一切的一切都于此被冻结,是结束,亦是开始。 寒山之巅,冰雪世界,人声寂灭。落日吝啬地收回它撒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亮。满天彩霞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她不在了吧?所以风儿不再歌唱,所以云儿不再跳舞。唯有天空独自仰望着它自身的蔚蓝,等待黑夜来掩藏自己的空洞。 他弯曲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山脊的顶端,望着她的方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在他眼见雪崩的那一刹那,他的心碎了,眼噙涩泪,张了口,却哑然无声,只余下呼喊她名字的口形,开开合合。 群山环立,他独立于最高处,孤独无依。 “王兄!” “殿下!” 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的修越、可罗不约而同地出声道。 燕陌像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固执地望着她所在的方位,久久地不眨眼,任眼泪顺着脸淌成两条细长的河流,湿了衣衫,滴入冰雪,化为乌有。 这世间,除了母亲外,只有胭脂才能让他如此悲伤,如此疼痛。这种痛锥心刺骨,将根植在他心里,永不解除。他知道,身体上的伤口迟早会愈合,但失去她的伤口永远不会恢复如初。 “王兄,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走了!”修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话语中夹杂的哽咽悲伤。 燕陌神情落寞,仿佛被无数绳索绑在了原地般,一动不动。如果可以,他宁愿像一块风化的石头般立在这里,发呆也好,犯傻也罢,也不愿意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愿意丢下她一个人躺在冰雪的怀抱。可是,不遗余力的爱,撕心裂肺的痛到最后只能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个他呼唤她回来的手势。 胭脂,你听到了吗?我在心里为你唱的歌: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记得那时那里的天多湛蓝;你的眼里闪着温柔的阳光。 这世界变幻无常,如今你又在何方? 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胭脂,你说过一定会追上我的,对吗? 胭脂,你答应过要做我的新娘,对吗? 胭脂,我要我们在一起! 胭脂,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胭脂,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给你听,你在听吗? 胭脂,你发过誓不离开我的,对吗? 为什么你做不到? 为什么你还不回到我身边? 为什么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第67章 有情两相知(1) 为什么你不让我陪着你去死? 为什么你要独自承担一切? 为什么? 我恨自己,无法保护你! 我恨自己,无法陪伴你! 我恨自己,无法多看你一眼! 我恨自己,无法再对你多说一声,我爱你! 我恨天,也恨地,更恨造化弄人,还恨让我失去你的一切人与事。 “王兄,我们该走了!”修越再次提醒道,声音透出深深的酸楚。燕陌痛,他何尝不痛?失去胭脂,是整个雾烈的痛。可就是再痛,也还得回城,也还得继续走脚下的路。 “皇后娘娘已经去了!请殿下移驾吧!”可罗无可奈何地点出事实。不用动脑想也知道,这么严重的雪崩,生还的希望太过渺茫。 “斯人已逝,王兄切莫忘记胭脂为什么这么做。走吧!”无奈之下,修越只得拿话激他。 燕陌侧脸,回味着修越的话,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一阵点头默许,就着两人的扶持,朝彩云之南从容进发。 胭脂,彩云之南是我们的家! 胭脂,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四国166年初夏,苍隐国皇都,昭月宫。 落日黄昏,暮霭生凉,东风静静吹送,夕阳朦胧如晕,丝丝缕缕的杨柳阴影从青花石阶上一路笔直地延伸到殿堂跟前。日渐稀少的杨花在空中打着漩儿、你追我赶地逐水而去。殿阶之前,满是盛开的姚黄魏紫,香艳灼灼,教人忽略不得。几只姿影翩翩的秀蝶凌蕊而飞,似美人正舞得兴起,乐而不疲。三五只黄莺儿落足在最高的柳枝上,唱出清嫩无比的歌声,撩拨着伊人的心。 “春华,现在什么时辰了?”一声清音妙语从高高的楼阁之上传出,划破宁静的氛围。紧接着,一只佩戴着墨玉指环的纤纤素手轻轻撩起了楼阁的纱帘,一张高贵雅洁的面孔从纱帘之后露了出来,半睁着双眸自上而下地瞅了瞅正从池边走过来的粉衣宫女。她妆容淡淡,额上点了时下正流行的梅花妆香粉,脸面白净似雪,唇边隐含着些微舒心的笑意,赏心悦目。 名叫——春华的粉衣宫女停下步子,望向高台之上的主子,正见黄昏时刻的脉脉斜晖返照在主子发髻边的帘拢银钩之上,熠熠辉耀,仿如点点碎金在她高高挽起的青丝云鬓上跳跃、闪烁,明艳绝伦,不禁怔住了。 “春华,你在想什么?我在问你话呢!”佳人脸上的微笑浓了三分,眼似弯月,再次发话询问呆立在庭园中的贴身宫女。 “回……回月妃娘娘,刚过酉时正点。”春华赶紧回话,不敢有半点怠慢。她是知道的,自己这位主子向来和善,打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她脸上的笑就从未间断过,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生气,尤其她可是圣上新近最宠爱的娘娘。要是惹了她不快,极可能掉脑袋。 听得宫女的回话,楼台上的笑颜立即撅了撅嘴,娇眉皱作一团,失落到极点,嚷嚷了一声:“不是说来陪我试酒的么?这等时刻还不见人影,分明是想气死我嘛!”掀住纱帘的白玉嫩手怱然一撤,半透明的柔纱悄然飞落,将她略带懊恼的容颜掩盖起来。 听得主子自个儿生闷气的细语,尚站在园中的春华唇角一抿,止不住笑,正要举步朝殿内走,又听楼阁上传来一声:“春华,快叫人将酒食都撤下去。” 春华心里‘咯噔’一跳,替还未出现的圣上捏了一把汗。完了!娘娘又在赌气,难保圣上一会儿又要被冷落。 “春华,听到我话了吗?快叫人上楼把酒食都撤下去。”楼上的人儿将话重复了一遍,语气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娘娘,奴婢刚才从昭阳宫誉德殿回来,圣上还在与各位大臣议事,您是否再稍稍等一等?圣上今早不是特意差人来说过吗?他一定会过来陪娘娘试酒。”春华大着胆子回话,极力安抚主子。老实说,她也不敢肯定月妃娘娘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试酒节,也是苍陷国由明珠王朝沿袭下来的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在民间,家家户户都会于此佳节开坛庆祝、品尝新酒,祈求平安。圣上一大早还未上朝就派人来传话,说是正午就会到宫中与娘娘共度佳节,结果娘娘将一切准备妥当,从巳时正点一直等到现在,还不见圣上到来。娘娘进宫时间才短短三个月,却是她入宫四年来所见最有耐心的主子,竟在楼阁上足足坐着等了四个多时辰。这一坐不打紧,光翻热酒食就忙坏了昭月宫一群宫女太监。她见主子实在是等不住,便自告奋勇到昭阳宫打听圣上去向,结果除了紧闭的宫门、严肃的侍卫外,什么也没见着,只听总管太监说圣上正忙着议事、不得空便只好折了回来。这会子,就算娘娘生气,也再正常不过。 “春华,你确定桓在昭阳宫?”纱帘半开,柔妆玉面再次闪现。斜插在她云鬓上的玉钗珠坠一阵晃动,闪亮夺目。 圣上的后宫虽无佳丽三千,也好歹是美女如云的,姿容在月妃娘娘之上的美人比比皆是,但圣上归国后独独眷爱月妃娘娘,从不曾踏入其他后宫娘娘的宫门,就连从前最得圣上欢心的景妃娘娘也失了宠。这不,单一个‘桓’字,就知道圣上有多宠爱娘娘!整个苍陷国,除了月妃娘娘,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敢直呼圣上的名讳。 “娘娘,圣上的确是在昭阳宫。”春华极认真地道,琢磨着娘娘话里的意思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生气,而是担心圣上去了别的后妃宫殿,指不定是在吃醋来着。 “我不信!”凭栏下望的人儿娇面一肃,嗔怒道:“准是他去了别的宫殿,全然忘记来我这里。” “娘娘,您想到哪里去了?圣上是在处理国事,并没有去别的宫殿。”春华口齿伶俐地替圣上辩解道,心想自己这还是头一回见娘娘这么明目张胆地狠吃飞醋。“您冤枉圣上了!” “冤枉?他的后宫美人这么多,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某个狐狸精勾了去?哼,今日他若是还敢来我这昭月宫,我非找他算账不可!竟教我等了他四个时辰,眼睛都快望瞎了,还不见他半个影子。气死我啦!”想是真气得快吐血了,她原本白里透红的肌肤霎时变得通红,像极了成熟的红苹果,说不出地动人。 “娘娘,您若不信,可随奴婢亲自到昭阳宫问一问太监总管,看看奴婢所说是否有假!”春华一边回话,一边为圣上叫屈。 “去就去!反正这儿离昭阳宫最近。要是被我知道你骗我,我一准儿给你十板子!”楼头的璧人骄傲地扬了扬头,用正冒着火光的明亮眼睛狠狠地瞪了春华两眼,然后抖下纱帘,急匆匆地转身小跑下楼,传来‘蹬蹬蹬’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她已经站在春华面前,怒意十足从身前身后的一群宫女太监中点了几个道:“你、你、你、还有你,马上跟我去昭阳宫!” “娘娘……”被第一个点名的春华吞了吞口水惊异地道:“您……您……” “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难不成你真在骗我?快快从实招来?桓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娘娘,奴婢只是觉得您穿着裙装,怎么还能跑得这么快?就……就像飞的一样。”对于主子的出身,春华一直都感到好奇。听说她是由圣上带回宫,好像是来自某国的贵族,入宫后圣上就将自己的姓赐给她,为她取名——奚月,封为月妃,赐住昭月宫。此后,圣上的后宫一夜之间形同虚设,除了处理政事的时间,圣上总是和月妃娘娘在一起,以致于朝臣之间流传出一句话:月妃娘娘在哪儿,圣上就在哪儿。 “快?我还嫌慢呢!”奚月不以为然地道,挥挥宽大的云纹薄袖,轻快地越过几株老柳,冲到最前面,径直前往宫门。要不是十天前,景华宫的主人景妃领头组织了一场后妃聚会,让她亲眼目睹后宫佳丽之众,她才不这么紧张呢!哼,桓是她一个人的,她们休想用计从她手上将他抢走。 她这一急,步履如风,快得令人咋舌。跟在后头的春华以及其他三名宫女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落下一大截,喘着气告饶地大叫:“娘娘,您慢点儿……奴婢……奴婢们追不上!” 停步,转身,回望,奚月春葱似的十指轻轻一拈便折断一枝长长的碧柳,挑眉不悦地道:“快一点儿啊!是不是真想挨板子?”虽然她老说要打这群小宫女的屁股,却从未真动过手,但不可否认的是:威胁人的感觉真好! 第68章 有情两相知(2) 小宫女们一听主子又提板子,纷纷双手提着长裙跑得更快。 奚月当即轻笑出声,转身欲走,却撞在一块硬物上,打了个大大的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不禁火冒三丈地鬼叫起来:“哪个家伙这么胆大,竟敢撞我?惹急了我,我一会儿让桓治你死罪。” “月儿——”故意拖延的声音宛若天籁,悠然绵长,余韵十足。 “奴婢叩见圣上!”小宫女们身形一矮,敢紧跪地请安。 正用手揉着额头的奚月一听,先睁开了左眼,透过指缝儿偷偷看了看距自己仅一步之遥的美男子,然后又换睁右眼看多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看来自己的魅力比那群空有其表的后妃们大多了! “我听说有人胆子大到让我自己治自己死罪……怎么?这会儿胆小了?还用手摭着脸?”奚桓摆手让宫女们站一边儿去,单单立定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俯视俏佳人。 “哼!才不理你!让人家坐阁楼上足足等了你四个多时辰,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脖子都酸了!”她放开手,撅起粉蜜的唇,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跑。 “生气了?”阔步追上前,他一把就将她的身体捞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满是歉意地道:“我——奚桓今天向月儿赔礼了,请月儿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赔礼?哼!我再也不原谅你了。”她拼命地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拥抱,气咻咻地道,将腮帮子鼓得老高。 “真的不原谅我了?”他制住她乱扭的身体,朝她耳畔呵着热气。 “哼,就不原谅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她偏开头,极力远离他的挑逗。“谁知道你刚从哪个美人儿处跑到我宫里来?” “是在处理国事,不是抱美人,就是要抱,那也只抱月儿。”他扳正她身子,有点儿赖皮地道。 “我不信。你发誓!”她将嘴一撇,严肃地道。 “满朝大臣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是被你冤枉的!”他歪着头看着渐渐安份下来的可人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不信。”她用双手朝他猛捶一气,还是严肃地道。 “还不信?要不你闻闻,看看我身上除了书卷笔墨的味道外,还有没有其它味道。”他平伸手臂,故意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好让她真的验证一番。 “有香味!”她眼珠一转,小巧的鼻子一皱一皱,泫然欲泣,样子委屈极了。 “啊?怎么可能?”这下子,奚桓彻底晕乎,低下头在自个儿身上煞有介事地用力嗅嗅。 眼见他被自己绕晕,奚月再也忍不住憋在肚子里的笑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地道:“怎么不可能?我送你的香包,你不是随身带着的么?” “啊?”奚桓大叫一声,顿觉上当,伸手狠狠地捏住她的又翘又挺的鼻子:“月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都快变成小坏蛋了。” “不,你才是坏蛋!”差点被捏歪鼻子的她连蹦带跳地逃离他的魔掌,不时哇哇大叫:“坏蛋!又捏我美丽无双的鼻子!” “哈!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捉弄我!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等我抓住你……嘿嘿……”他像老鹰捉小鸡那般状似凶恶地朝她扑去。 “小气鬼!你抓不住我!”她像泥鳅一样滑溜地躲闪。 “你逃不掉了!” “哼,抓不着!气死你!” “别跑!” 空阔的暮色中,柳丝依依恋恋,随风起舞;牡丹开得香艳淋漓,贵而不娇。所有人眼中傲气凌人、威摄天下的绝世帝王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在花间柳从中追逐着他想要倾尽所有去呵护一生的人儿。直到华灯初上,这种经常在昭月宫上演的戏码才在宫女、太监们愉快的笑容里宣告结束。宴饮散,歌舞歇。明灯渐暗,芳华淡远,夜深沉。轻罗低垂,帐中人影成对。 他抽掉她头上的玉钗,任她发丝散乱,形成一种别致的风情,久久凝望她算不得绝美的面容,不语不言。 “桓,你又看着我不说话了!”奚月嘟着嘴,小小的手在他眼前接连晃了好几次,发现他还是那样专注地望着自己,心事重重。 “月儿,你是我的。”他笑了,举世无双的俊脸写满宠爱,盛着甜蜜的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慢慢向下,滑向她暴露在衣衫外的一截香肩…… “你坏!”她没有急着拉上滑落的单衣,反而大方地承认了他的话:“我本来就是你的啊!”接着她一头扎进他臂弯,调皮捣蛋地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摩挲个不停。 在她的记忆里,他是她睁眼起看见的第一个人。他说她叫奚月——奚桓的月儿。她相信了他的话,并且深信不疑。从此,他成为她的中心,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此,她就生活在他巨大的羽翼下,胆大妄为。从此,这世上只有她想不到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于是,他的存在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月儿……”他张开五指,亲昵地揽住她细腻的背部,生生地将涌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桓,你想说什么?”她伸出修长如藕的手臂,死死圈住他的腰。直觉告诉她,他有话要说。 “我想说……我爱你!”盯着她精灵古怪的眼睛,他要说的话竟一下子跑了题。不过,这一句倒是他每天都要说上好几遍,却还是说不够的话。 臂弯里的小脑袋突然窜起来,星星般闪亮的眼睛转盼流光,锁住他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义正言辞地问道:“嗯,然后呢?” “然后?”他被她的话突然给问住。这丫头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啊?怎么每次她发问都能将自己问得接不上话! “我每天都听你说‘我爱你’,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俏丫头状似不满地埋怨着,春葱似的十指在他袒露的胸前不停画圈圈,搔得他有点痒又很舒服。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美男子的脸黑得像煤灰,听他气结地道:“你——” 一只小手爬上他线条迷人的下颌,准时地捂住他的嘴。 他瞪大眼眸朝她发出危险的讯号,意思好像是说:别人想听他说他还不愿意说呢!她倒好,还敢不要命地嫌弃他的真情告白。等他打算强制性拨开她的手时,偏又听她霸道地宣布:“唉,我话还没说完,你不要抢话!”可怜这叱咤风云、作风强硬的一国帝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剥夺了发言权。“虽然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可是我还是想听你说这句话。你能不能再多说几遍?”说完,她放开捂着他嘴的手,一脸崇拜地做出洗耳恭敬地样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真是前一刻地狱,后一刻天堂。原先被她半句话说得怒火横飞的奚桓立时哭笑不得,凑到她耳边,温情四溢地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临说完,还偷偷香了她一个。 “好,换我说!”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脸贴着他的脸,呵气如兰地以她连绵不绝的话声温柔地折磨他的耳朵:“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一口气,她说了无数个‘爱你’,美得他心里甜丝丝的。 看他笑了,她也咯咯地笑起来,趁他不注意,伸手就挠他痒痒,害得他笑倒在宽大的床榻上,也不遗余力地反击。 两人相互争斗着在床上翻来翻去。等闹得累了,才相拥着共眠于芳香温暖的鸳鸯被下,耳鬓厮磨,云情雨意,欢会缠绵。 满殿私语旖旎,情思切切。宫女们笑着关上殿门,只留那对赤诚相对的人儿以他们独有的方式互诉衷肠。 奚月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习惯性地摸摸身边的位置,发现锦被是凉的,整个人立即清醒了许多,一下子翻坐起来。奇怪,平日里桓可是没有这么早就上朝的,今天怎么动作这么快?想到这里,她‘呼啦’一声掀开轻暖的锦被,三下五除二扯开重重流苏沙帐,翻身下榻,冲着殿门大声叫唤:“来人啊!来人啊!” 霎时,四五个宫女进殿,慌慌张张地围过来,为首的宫女战战兢兢地问道:“娘娘,现在离天亮还早,您怎么起来了?” “桓呢?”她揉揉朦胧的双眼,接着又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有他抱着我,我睡不着!” 第69章 夜奏军情急(1) 一个年纪较小的宫女当即笑出声音。 奚月转了转眼珠,小脸往下一垮,很无辜地道:“他不在,我会做噩梦。” “娘娘若是睡不着,奴婢们陪您说会儿话,可好?”先前笑了的宫女提议道。其他两个宫女也附和着点头。 奚月挠挠蓬松的长发,叹了口气问:“桓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回娘娘,四更天时,丞相大人叩了宫门,说是有要紧事一定要面见圣上,所以圣上……”为首的宫女实话实说。 “你是说姬修大人?”思绪一转,奚月脱口而出。她对这位丞相大人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虽然他长得慈祥可亲,待人处事的作风却雷厉风行。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丞相大人断然不会半夜三更亲自前来求见。可是,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呢? “是的,就是姬修大人。”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这么紧急?”平日里,她是不太愿意搭理这些政事的。即使知道一些,也是听奚桓随口说说,大多是乐事,更没见过什么事还需要他半夜离榻的。所以,这会子,心性淡泊的她也被撩起了好奇心! “娘娘,既然是要紧的急事,奴婢们怎么会知道?”为首的宫女困惑地看着主子。 “你说的也对。”她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反正就是天塌下来,桓也会处理得妥妥当当,根本用不着她去操心。 “那……时辰还早,娘娘还睡一会儿吗?” “不了,我怕我一睡着就做噩梦。”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隔三差五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血流成河,有一个华服佳人抱着一具男尸痛哭不已,凄惨哀绝。说来也怪,她总是看不清梦里那女子的容貌。只觉得每次看到那情形,自己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更奇怪的是,每次她做这个梦的时候,桓总是不在她身边,百试不爽。只要桓在身边,她便落枕安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可是,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时辰……”宫女们为难地道。圣上临走时交代她们,一定要让娘娘安睡。若是主子因为没睡好,长出黑眼圈什么的,她们可就罪过了,到时圣上问起,不定落个死罪什么的。 “我还是不要睡的好,若不然我做噩梦把你们吓坏了怎么办?”奚月善解人意地道,因为她以前经常做噩梦把这里的宫女、太监们吓得半死。 宫女们面面相觑,因为她们知道主子说的是实情。 “这样吧,你们去把我的筝取来,顺便再为我准备香汤沐浴。”她想了想,拍着掌吩咐道,“然后嘛,再为我准备些可口的早膳,最好是粥!” “是,娘娘!奴婢们这就下去准备。”说话间,宫女们各自散去。 奚月站在宽大的殿堂中,脑袋里琢磨着自己应该在新的一天里都做些什么。结果还没等她想清楚,昭阳宫的太监副总管都钥就已经到门口。“咦,都钥?你怎么来了?” “奴才见过娘娘千岁!”那都钥见得奚月,赶紧行礼。 “起来吧!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事呢!”见了都钥,她适才心里的疑惑又冒了出来。 “恕奴才直言,娘娘不应该参预朝政。”都钥一板一眼地道。 这太监,三十出头,还挺讲原则的!她心里一笑,不再继续追问奚桓半夜离开一事,瞅见他手上捧的锦盒,顺口又问:“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这是南番进贡的安神香。圣上怕娘娘又做噩梦,特意差奴才给您送来,有助睡眠。”都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听说是他特意安排的,奚月心里美美的,沉吟着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放在妆台上,快回去复命吧!” 都钥听令,快步将锦盒摆放在妆台上,却并没有着急着要走,只毕恭毕敬地道:“娘娘,圣上还有话让奴才传给您。” “还有话?”原本转身的她有点诧异地调过头。 “圣上说,慕月台快建好了,等他今日忙完,便接您一起去慕月台。”这一回,都钥看奚月的眼光细密如针。他知道,面前这位娘娘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高,否则圣上不会待她如此细心周到。但他不明白,为何圣上心仪的偏偏是她这一类的女子! “什么?快建好了?”听完话,奚月很吃惊地道。关于慕月台,她是知道的,那根本就是为她专门建立的一座楼台,位处整座皇宫的西南角。待建成之后,它将是整个苍都最高的楼台,可上观星月,下瞰全城。她原是很不赞同建这楼台,因为苍隐皇族为节约财政开支以准备光复明珠王朝的大计,已经数十年没有大兴土木,桓却要建这么一座实际用途仅供她观星赏月的楼台,于理不合。不过,她的抗议和大多数他们之间的争吵的结果恰好相反,桓死也不同意她的意见。就这样,这座高台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搭建,如今也不过月余时间。 “娘娘,确实快建好了!”都钥重复了一遍。为建这座高台,圣上先是亲自为它起名,再安排最好的设计师进行规划,然后遍招能工巧匠日夜赶工,可谓费尽心思。他呆在圣上身边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圣上待哪个后宫妃嫔如此上心,即使出身王侯世家的景妃娘娘也未曾得他如此眷顾。 “那……他该不会又像昨天一样害我空等吧?”不理会都钥打量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道。 “圣上对娘娘的恩宠空前绝后,娘娘应该心里有数。若没事的话,奴才先行告退。” 她挥手允了他的话,看他退出大殿后,才独自在殿里来回穿梭,等着宫女送筝来,想着要和桓一起去慕月楼,心里不禁泛起丝丝甜蜜。 昭阳宫含元殿 宽敞典雅的大殿中,灯火通明,气氛异常沉闷。 年轻的帝王威武不凡地坐在金銮座上,神色严肃,目光阴邪无常,与在昭月宫时的他对比,简直判若两人。他高高在上,泛着湛湛光芒的鹰目不停扫视着九级通天台阶之下的各位内阁大臣,仿佛随时都可以用目光杀死他们。 官履整齐的各位大臣眼见君王不发话,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帝王而脑袋搬家。 “说话呀!谁可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奚桓黑着脸,话语声调柔和如昔,乍一听似乎并没有夹带什么怒意。 可是,就是一句这么看似温柔、毫无力度的话,却使得平日里精神百倍的数位要员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回。他们都知道,圣上越是温柔越是可怕。那种可怕不会造成身体上的痛苦,却能施加强大的精神压力,无形之中即让人不寒而栗。因此,所有人都不敢站出来回话。 奚桓看着自己这班低眉顺目的大臣,伸手从案台上拈起两本折子,随手朝堂下一抛。‘啪’的一声,两道标着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呈抛物线飞落在众臣面前的木地板上,惊得所有人的身体都震了一下。 “你们都给朕好好看一看,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众臣们被吓得通通不敢言语。大殿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唯有站在正中首位的姬修的脸色稍稍好看些,因为他是第一个拆阅这两道折子的人。只见他弯下腰,将折子都拾起来,拭了拭,才递到身边的同僚手上。 接下来,两道折子被各位大臣逐个传阅。无一例外地,大臣们的脸面在看到折子内容后都变得苍白无色,难看之极。 折子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姬修手上。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将折子捏在手里,双手竟有些颤抖。昨夜,信使十万火急地将两道急奏送报宫中,却不敢独自前往昭月宫打扰皇帝清梦,只好勿勿赶去丞相府,将急奏送到他手上。估量事情的严重性,他硬着头皮将折子送去昭月宫。虽然身为朝中老臣,亲眼看着奚桓由小到大,看着他从一个年轻太子慢慢蜕变成一个机敏理智的有为君王,却还是被眼下奚桓身上浓重的杀气所震慑。 “既然都看过了,就都说话呀!”奚桓英眉挺直,从紧抿成线的双唇中抛出几个字。 殿堂中每个一大臣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平日喧闹的朝殿此刻像死一般寂静。 “不说是吧?嗯?为了光复伟大的明珠王朝,从苍隐建国之初起,世世代代的先皇们呕心呖血积攒财富与力量,为的就是等待一个可以复国的机会。眼见着我们就要攻克雾烈国土、走出胜利的第一步,可你们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奚桓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大,在殿堂里四处荡漾。 第70章 夜奏军情急(2) 臣子们的头低得更深了。 “昨日才传来战报,燕陌率一干残党强攻宁襄关,前方将士在阵前奋勇杀敌,血流成河。高坐朝堂的你们呢?穿的是绫罗绸缎,品的是美酒佳肴……不体恤前方将士也就罢了,竟然还胆敢从中克扣军饷、军粮!是可忍孰不可忍!”奚桓黑着脸吼道,幽黑的双眸杀气腾腾。 一听这话,堂下几个大臣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上,不停叩头道:“臣有罪,请皇上息怒。” “有罪?你们还知道自己有罪?”奚桓讥讽地笑道,“我们的手足兄弟在前线为了家国荣誉、置个人生死于不顾,驰骋疆场,浴血奋战。你们倒好!一个个联合起来,欺上瞒下,蒙蔽朕的眼睛。若不是这两道奏折,朕到今天还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亏你们个个都自称清廉正直,亏你们个个都是先皇嘱咐朕好好善待的重臣!”这些年,他一直竭尽全力打理国家政务,恪守先祖遗训,勤政爱民,严格要求百官诸臣,没想到自己全然被各部臣子蒙在鼓里。若不是一线将士不堪苦难,联名上书请愿,他到现在为止也不会知道这样影响重大的事件居然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总以为在自己的治理下,苍隐国清明如洗,政清律明。 “臣等该死!请圣上饶命!”又有几个吓得双腿直打哆嗦的臣子跪地不起。 “除了你们,还有谁?”看着一个个往下跪叩的身影,奚桓内心痛如刀绞。这就是他所依赖的贤臣吗?如果满朝文武都是这等腐败的货色,他凭什么壮大苍隐,凭什么收复明珠王朝?要知道,除雾烈之外,墨绚、褚旭国的国君都算得上明君。 又有几个大臣跪下去,脸色发青,不停告饶。 眼见一殿大臣中下跪者竟有快三分之一,听着耳边群起的告饶声,奚桓感觉整个体内的血都在愤怒与憎恨,竟不忍心再张大眼睛看清他们的面目,身体微微往龙椅靠背上倾斜,闭上眼睛,半晌沉思不语。 “圣上饶命!” “圣上开恩啊!” “臣等自知死罪,请圣上网开一面!” 跪地的罪臣们心里明白,圣上向来清正严明,赏罚有序,绝不徇私,但害怕到了极点,也就顾不上那么多,明知没有机会也要试试。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炷香后,奚桓平静的脸上绽放出魔鬼般的笑容,“你们不觉得这个死字说出口也太容易了吗?” 听了这话,不论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臣子都心惊肉跳。在苍隐国,谁胆敢犯罪,就会遭到重惩。平日里,都是他们亲自在处理犯罪分子,什么极刑都见识过,这会儿吓得三魂七魄全飞了,身体直发软。有两个跪在第一排的一品大臣甚至两眼一翻直接昏死。 奚桓嫌恶地看了一眼,眼底除了强烈的阴笑,还有另一种焦急的等待。 满头银发的姬修惋惜地看着四周瑟瑟发抖的同僚,又看看奚桓,脸色更加凝重,不停紧搓着双手,等待帝王发话,想象着他会怎么处理。 奚桓用手指敲击着龙椅的扶手,铮铮作响,即使在为数不少的求饶声中,也显得那般清澈。突然,他向随在身侧的太监努了努嘴。那太监得了指示,飞也似地从侧面台阶跑下殿台,径直冲紧闭的檀木殿门跑了过去。 “嘎吱——”两扇厚实的殿门轰然大开。 殿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出去。那是一副怪异的画面。外面的天已经露出鱼肚白,两个小宫女从笔直的殿廊边走过,明亮无比的宫灯开始一盏盏熄灭,好像有一种希冀在这瞬间突然破灭。殿内的声音开始变小,直到安静。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殿外数十丈长的入朝通道上。可是,那里除了姿如松、面如铁的禁卫,再也没有其他特别的人或事。 该来了吧!奚桓泛着英野气息的浓眉深锁在一起,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他饱含力量地站起身,仿佛正战胜了什么一般,散开的十指紧紧握成了拳头。 “圣上,您在等什么?”先前跑去开门的太监忍不住悄声问。 “该来的总会来的!”奚桓盯着通道入口,一动不动。那话根本就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 殿下的姬修也紧张起来,因为他很清楚圣上在等什么。入主政事三十几年,他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沉不住气。 ‘嗒嗒嗒——’是信使特制的靴子踩在青花石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慌张、沉重、恐惧与失落都在这脚步声中一一体现。 所有人都看清这个跑得飞快的人影!是八百里加急!心儿瞬间悬在噪门儿口。 “报——”老远地,信使就声大无比地叫嚷,双手高举着以蜡封口的奏章。 奚桓再也站不住,闪身下殿,径直掠过无数或站或跪的臣子,越向殿外,直奔信使。 “圣上——”那信使迎面跪下时,泣不成声,只将奏折高举过头顶。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奚桓有些失控,伸手取奏折,就在指尖快碰触到奏折时,颤抖着又缩回去。好一会儿,他才定下心,一把将奏折抓过来,捏得紧紧的,恨不得将它揉碎一样,紧咬在一起的牙齿咯咯作响,额上青筋毕露,像要杀人似的。 在他身后,诸臣脸色猛然一沉,都意识到奏折里的内容是什么。尚跪在地上的罪臣们登时脸白似雪。 “你!给朕大声地告诉他们,这奏折里都写的是些什么?”奚桓指着信使,又转身指向全涌在殿门口的群臣,又怒又悲地吼道。 “由于粮草告急,后备不齐,宁襄关、珠城接连失守,前锋兵团死伤过半,数位将军英勇牺牲,主帅庄杰带着余部苦战两日突围,身负重伤,退守珠城以北的丽城,请求立即支援!”那信使领命后,沉痛地大声道,像在控诉着谁! 那是他一手建立的前锋兵团,整整三万余人,战斗力之强,放眼其他三国,无任何军队可与之匹敌。就是这支军队,一路凯歌地从雾烈边境打进了雾烈腹地,直到宁襄关,为苍隐挣得史无前例的荣耀。可是这样的军队竟死伤过半,数位能征善战的将领英勇殉职,客死他乡!他心痛得厉害,胜于滴血,转身以尖利如箭的目光直直插向早已面如死灰的罪臣们,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生吞活剥。“朕的前锋兵团毁在了你们的手上!你们……你们……干的好事!” 望着从未如此盛怒过的帝王,罪臣们无地自容,心知即使死上千次万次,也弥补不了国家的损失,浑身抖个不停,语不成句。 “你们……你们……将是我苍隐的千古罪人,是我明珠王朝的千古罪人!朕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们!”奚桓气急攻心,喉头一热,呕出一口血来,一手握着奏折指向罪臣,一手用力按住胸部。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迫使他的身体弯得像一张苍劲的弓。 “圣上——”大臣们、太监们、禁卫军们都尖叫出声。 含元殿门口立时乱套。两个太监赶紧扶住奚桓,惊慌失措地叫唤:“圣上——” “来人呀!快传御医!”姬修张口差人,“快将圣上送回寝宫。” 奚桓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不料喘得更加厉害,只感到满眼人影晃动,身体一点点地朝地上滑去,临昏迷前还挣扎着下令:“丞相……何在?将一干……罪臣即刻打入天牢……你亲自审问,属实者立即抄家没收其所有财产充军,另……赶紧派人前去雾都通知军师,令其立即主持前线战务……”话未收尾,他双眼一黑,陷于黑暗。 慌乱的太监内侍迅速安排华轿,抬着奚桓飞也似地赶向寝宫。 姬修接领圣谕,长叹一声,强抑住心中不安,匆匆主持大局,招来禁卫军将一干罪臣五花大绑押去天牢。余下的大臣们急得眼泪汪汪,又喊又叫地追着轿乘。再有一些宫女飞跑着向各宫报信。往日井然有序的皇宫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昭阳宫皇帝寝宫 紧闭的殿门前,人头涌动,水泄不通。 “快让开!快让开!”一个发丝乱舞的湖绿色娇俏身影将裙摆提得高高的,一边飞跑一边朝围在殿前的人们大叫大嚷,急得眼泪乱飞。原本她正舒服地享受香汤沐浴,忽听宫女来报,说是桓在含元殿吐血昏倒,火速跳出浴桶,三下五除二地将衣裙胡乱套上,顾不得还滴着水的长发,穿上鞋子一阵急惊风似地冲出昭月宫,将一群宫女撇得老远。 第71章 二妃暗相争(1) 桓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一路上,她不停安慰自己,脚程飞快。当她看见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一片人群时,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花。昨晚他还好好的,怎会吐血? 所有人一见她,赶紧致礼:“月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然后自觉地让出一条窄小的通道。 “谁可以告诉我桓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吐血?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掠过人群,嘴里连珠炮般问个不停。 所有人都沉浸在担心帝王的情绪中,对奚月的狼狈模样恍若未见,更不敢回答她的问题。 “你们倒是说话啊!”殿门未开,奚月不得不止步,又急又怒地向众人发问。 恰好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了另一波致礼声:“景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同样的,人群再次让开一条通道。只见一打扮得体的风雅美人率着一干后宫妃嫔仪态万千地朝奚月走了过来,还笑着打招呼:“妹妹跑得真快!” 奚月听出景妃话中讥诮之意,毫不客气地道:“姐姐也不慢嘛!”虽然景妃与她在品阶上平起平坐,出于礼节,她还是谦称比自己早进宫的景妃为姐姐。 接下来,后宫妃嫔们相互点头致意一番,看似平和,却暗潮汹涌。尤其是景妃与奚月两人间格格不入的气息,明显是将对方当作敌人。 臣工们将两位形象对比鲜明的娘娘都看在眼里,一个风情万种,一个自然闲适,各有各风格。 “妹妹连妆都没梳,头发还滴着水,是否需要姐姐安排宫女代劳为你擦擦干净呢?” “姐姐真客气。我现在连桓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哪还有心思梳妆打扮?”奚月耸肩一笑,意思是说景妃:连皇帝丈夫昏倒这等大事都不顾,还有心情梳妆。“再说了,我昭月宫的宫女就在后边。就算一定要梳,也得让她们动手才是,哪用得上姐姐的人费心?” 奚月几句抢白,气势十足。景妃气得不行,却碍于众臣在前,不得发作,心想好歹自己出身王侯世家,不能与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一般见识,拈了丝巾佯装着拭了拭额头的汗,陪笑道:“也罢,既然妹妹不领情,姐姐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争风吃醋也不分个时候!奚月嫌恶地瞟了一眼貌似高贵得体、实则一肚子小算盘的景妃以及她身后那一群俨然将景妃当作头领的后宫妃嫔们。就凭她?还想联合后宫众妃一起抢走桓?做梦去吧! “娘娘,娘娘……”春华带着几个宫女,捧着干净的丝巾奋力从人群里挤上前来。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宫女!景妃眉头一皱,暗想道。 “见过景妃娘娘及各位娘娘!”匆忙地向各位后宫主子行了礼,几个人赶紧冲到奚月面前,紧张地道:“娘娘,您怎么跑这么快?您看您,连头发都还滴着水,一会圣上见了,指不定一个不高兴,奴婢几个的命就玩完儿了!快,让奴婢给您好生擦干。” 接下来,奚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不依不饶的贴身宫女围着打理了好一阵。 原本紧张得搓手跺脚的众臣见识了这位特异独行的后宫娘娘,心情竟一下舒畅许多。 “好了,春华!我现在心情糟透了,你们还闹,乖乖站一边儿去!”奚月捉住春华的手,小脸挤成一团。宫女们只好按她的话站到她身侧,静静等候殿门开启。 这时,处理完一干要事的姬修走来,诸臣颔首以礼。奚月与景妃亦与姬修相互问礼。 对于奚月的身份来历,姬修多少知道一些。当初精兵团派兵护送受伤的桓帝及临昭等人回国时,一并将她带回苍都。桓帝将她安排在宫外的别苑,百般呵护,休养整整一个月后,才依足苍隐国嫁娶礼数迎她入宫,只对外声称她是邻国贵族,并下令所有知情人不得私下讨论传言,违者格杀勿论。姬修是明眼人,人老心不老,岂有不明白桓帝心思之理?对于桓帝独宠奚月一事,他见惯不怪。再者,帝王后宫之事,即使是近臣也不便过问。因此,他虽贵为内阁大臣之首,见奚月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一碰面,难免细细打量一番。 “敢问姬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桓为什么会吐血?情况严重吗?”奚月等了半天,也问了半天,心中疑惑依然没有解开,这会儿瞧见姬修,正好问个明白。 “唉……”姬修叹了口气。 “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见他只顾叹气,急得眼泪汪汪的奚月穷追不舍。 “娘娘,您最好少关心朝事。”姬修意有所指地道。虽然他对桓帝宠信奚月并无异议,但长此以往毕竟影响甚广。眼下战事吃紧,千万别再闹出什么后宫乱子才好。 “少关心朝事?难道姬相大人认为我这做妻子的关心自己的丈夫也有错吗?真是荒谬!”奚月义正言辞地反驳道,神情明显不悦。 没想到她这一问,倒是把姬修给问住了,怔在当场。 静立一旁的景妃一听这话,心中愤懑之情登时烧作一腔怒火。想她入宫多年,用尽心思也不过才得了个景妃头衔,这奚月,也不知道是圣上从哪捡回来的野丫头,竟然胆敢自称圣上的妻子!“妹妹不觉得你的话有语病吗?” “姐姐不觉得争风吃醋也更应该挑个合适的时间吗?”奚月斜眼瞄了景妃的脸色,咄咄逼人地道。景妃平日里常派些个宫女太监来她昭月宫打探这打探那,她睁只眼闭只眼不理会也就罢了。这会儿,她可没功夫与这全然将自己当作后宫主人的景妃瞎扯。 这下子,景妃的脸难看到极点,与奚月势同水火。 一群人见了这等架势,生怕两位娘娘较真在殿门前发生争吵。 “吱——”殿门开了一条缝儿。太监副总管都钥从门缝儿里走出来。 “圣上怎么样?”先前心思各异的群人紧张兮兮地问道。 “各位娘娘、各位大人,请少安勿躁。”都钥安抚着道,“御医已经替圣上诊过脉。圣上因急怒攻心,加之朝政忙碌,龙体欠佳方致吐血。御医已经开下药方,即刻煎了让圣上服下,休养几天便会好转。” 听闻如此消息,众人的心一下子都落了地。 却见都钥走到姬修面前,耳语一阵。之后,姬修连忙招呼着,让百官先行散去,只余下一干后宫妃嫔,遣散不是,不遣散也不是。 奚月何等聪明,一看都钥脸色就知道他刚才的话还有下文,不过当着众多妃嫔的面,她也不好立即问话,心想都钥不说的事,一定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不作声色地道:“既然桓并无大碍,我就不再逗留了。还请总管安排妥当,好好照顾圣上。”说完,她很干脆地带着几个宫女离开殿门,在众妃面前做了表率。 她这带头一走,正合都钥心意,也免了姬修难为。 倒是景妃踌躇着,较为亲切地问了话:“圣上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本宫可否进去略作探视?”自从回到苍都,圣上一门儿心思都在奚月身上,未曾踏进她宫门半步。入宫为妃这么多年,她几时受过这种冷落,心里的落差与嫉妒终是难免。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趁机探视一下,当然不能就此放过。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宫里最受宠的娘娘之一。 都钥面有难色:“娘娘,请恕奴才斗胆,圣上需要静养……” “就连本宫也不能进去?”景妃柳眉一蹙,刚才未发泄的气一股脑儿地涌上来。这些个奴才,当初她得势时,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巴结她?如今倒好,个个都骑到她头上,不将她放在眼里。 “娘娘心系圣上安危,奴才理解。但圣上现正昏睡着,您就是进去探视也无济于事。待稍后,圣上好转些,奴才立即派人通知您。”都钥委婉地道。 碍着姬相,景妃也就不再多言,带着一干妃嫔宫女款款而去。 待一行人走远,一直未作声的姬修才无比紧张地问:“都钥,圣上龙体究竟怎么样?” “大人,你应该明白,圣上出巡雾烈归来时,所受内伤非同寻常。虽说休养了几月,情况是好转不少,但平日里政事诸多,加上突如其来的战事失利,两相激发……”末了,都钥的脸明显黯淡。 关于圣上的雾烈之行,姬修从临昭处得知一些,却万万没想到圣上伤得这么重,听都钥这么一说,刚落下的心又提到嗓门口:“御医怎么说?” 第72章 二妃暗相争(2) “御医说,需得慢慢调养,可眼下国事繁乱,战事吃紧。圣上怎么可能静心休养?万一要是再吐血……”说到这儿,都钥脸变得像纸一样。 姬修还想说点什么,却听殿门再次响动起来。一个小太监从里面走出来,先是向两人致礼,后道:“丞相大人,都副总管,圣上刚才醒了。” “醒了?”都钥大喜过望。 “圣上可有说什么吗?”姬修一张老脸乐开了花。 “圣上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嘴里总念着两个名字,一会儿‘胭脂’,一会儿‘月儿’。奴才想,圣上一定是想见这两个人。”小太监一五一十地道。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姬修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快去将月妃娘娘请回来。” “可是大人,‘胭脂’是谁?”小太监不太明白地多问了一句。 “本相叫你去,你就去。不该问的最好不要问。”姬修楞了一下,小声斥道。 那小太监被这么一训斥,心里直犯嘀咕,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一溜烟儿地跑去办事。 不久,奚月喘着气又跑回来,双颊绯红,本就披散的发丝这会儿更乱了,样子有点滑稽。见了都钥与姬修,她立即笑了:“丞相大人,都副总管,是桓醒了么?” 大概这天下间再不会有任何人的微笑像她这般纯真无邪了吧!或许她就是圣上想要相携一生的女子。姬修如是想,脸色骤然慈祥,亲手推开殿门为奚月开路:“娘娘快请进殿,圣上醒来一直叫着您的名字,然后又昏睡过去。” “轻一点儿!”她跨入殿门,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几人动作尽可能放缓放轻。 几人不禁莞尔一笑。 她穿过空旷的殿堂,在宫女引导下直通内寝,就在快接近极为醒目的宽大龙榻时,不由得放缓脚步,最终停下来。 吸引她目光的是一方漆黑的木质剑架,约有大半人高。一把既古朴又尊贵的长剑正静静摆放在剑架之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剑鞘,感觉很新鲜。在她的昭月宫,各殿各阁只有琴棋书画,没有半点刀剑影子。桓有时也佩剑,却说刀剑是男儿家的东西,从不准她碰触。 “娘娘,那是圣上的佩剑——幻光。”都钥轻声解释。 她凝了凝眸,十指轻合,将剑从鱼皮鞘中缓缓拔出,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雍容清冽有如芙蓉初开。剑柄雕饰如星宿运行般闪出深邃的光芒,修长的剑身从容舒缓、滑如流水,锋利的剑刃则似壁立千丈的断崖般高耸巍峨。“幻光……幻光……像梦幻一样的光芒之剑吗?” 听她细语喃喃,看她眼神专注,站在一侧的姬修竟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严之气,未出言打搅。 只都钥极轻地唤了声:“娘娘!” 她运腕抖剑,在空中比划了两圈,动作熟练得无可挑剔,仿佛她生来就当握剑一般。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种陌生却又久违的感觉?脑袋里那片空白的记忆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禁锢浮现出来。 “娘娘!”常见宫中侍卫练剑比试的姬修看出异状,她握剑的姿势张驰有度,与平常女子太过不同。 奚月猛地从模糊的臆想中回神,意识到自己不该好奇地碰剑,慌忙将剑归鞘。谁知手略略一震,长剑‘咣——’地一声落地,余韵袅袅。 “谁在碰幻光?”数重褚红色流苏帐里传出虚弱的问话声! 姬修与都钥脸色突变,四道目光同时射向奚月的脸。幻光为天下最尊贵的两柄名剑之一,圣上爱其如命,从不允许他人碰触,就连擦拭剑身这样的事也是亲力亲为。 糟!桓不准她碰兵器的!她心一沉,感受到来自姬修与都钥两人目光中传来的压力,赶紧蹲下身子去拾剑,重新将剑插入剑鞘,有些颤抖地叫了声:“桓!” “月儿!” 闻声,呆立在剑架前不知所措的奚月转向龙床方向,只见奚桓在一个宫女的搀扶下直挺挺地站在纱帐前,脸色阴霾。“桓,我……”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低头道,平常无比灵动的双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姬修与都钥分别看向奚桓,担忧至极。 空气顿然僵结,诺大个寝殿只余下沙漏里传来的细沙跌落之声。 他久久地立在帐前,俊俏无比的脸在暗色系帘帐映衬下显得异常苍白,目光幽深暗淡,又有些忧伤。虽然,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可他还是不愿意让她碰触任何带有杀伤力的武器。他只想无怨无悔地宠着她,只想看着她纯真美好的样子,只想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一刻也不分离。可,为什么她还是不听话呢?好一阵子后,他才罢住沉思,佯怒道:“我说过,不许你碰任何兵器。” “桓,我只是好奇,而且……”瞥见他越发带怒的脸,她的声音霎时小了下去,头快低到胸前。 “而且什么?”他拧眉问话。 “而且它真的很漂亮,我握着它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是生来就该握剑的人!”她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因为她不能确定他是否会生气。 “幻光……漂亮……”他有些挫败地重复着这四个字。难道这是天意么?即使他迫使她抛弃了从前的记忆,她仍然可以说出同样的话,仍然可以感觉到过去的感觉。她说她生来就该握剑!可他知道这世上本无天生的王者,也并无天生的剑客或者杀手。他造就了她的从前,正造就着她的现在,可是他该怎么做才可以造就她的将来?一个幸福的、没有杀戮的将来?渐渐地,他黯然闭上双眼,心有些痛,又有些怜惜。 “桓,你生我气了?”她不甚确定地问。 站在近处的姬修与都钥赶忙言和:“圣上,龙体要紧。月妃娘娘她……” “都钥,唤人备御辇。” 姬修一震,猜测不到帝王之意,只顾着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圣上,您身体欠安,必须静养……” “圣上,您现在不宜外出。御医正准备着汤药,马上就到。”都钥也是急了。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快去备辇,朕要带月儿去慕月台。” “啊?”奚月失声叫起来,将头摆得像拨浪鼓般:“不不,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昭阳宫陪着你。咱们不去慕月台了,你好好养病,好吗?” “今早我才差都钥与你说这件事,怎能食言?”他话语之间,溢满柔情,只怕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对她的宠溺已经深入骨髓,高于生命。 “圣上,娘娘说得对,您养病要紧。”都钥附和道。 “病?朕没病,朕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们退下,朕不需要你们扶。”他坚持独自站立,挥开两旁的宫女,指着都钥动了火道:“还不去备辇?还要朕再说几遍?” 都钥这才唯唯诺诺地去了。 精明的姬修看他执意坚持,神情愕然,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过来,月儿!”他朝她招手。 奚月冲到他面前,赶紧扶住他的腰身,发现他的双臂一直在抖动,几近哀求地道:“桓,慕月台没长脚,不会跑。咱们还是好好呆在这儿,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身体微倾,将一些重量倚靠在矮自己大半个头的她身上,低头俯视着她仰起的粉脸,“我已经决定亲自到前线督战,必要时我会亲征上阵。如若今日不陪你去,便不知要等到何月何日了!” 亲征?她立时呆住了,樱桃小嘴张得老大,有一些血红的影像在脑袋里舞动起来。 一旁安静的姬修大惊失色:“什么?您要亲征?圣上万万不可。” “朕心意已决,姬相不必再言。昨日,朕已密旨刺杀团待命,明日即动身前往雾都。朕已拟好手谕,待朕离都后,朝政之事由你全权处理……” “圣上——”姬修顾不得君臣礼节,恳求着打断奚桓的话。 “关于克扣军饷军粮的官员,你立即调查,属实者即处斩立决,没收其所有家产充公,其家人有罪者诛连,无罪者一律贬为庶……庶民。”他一手捂住了胸口,说话有些断续。涌结在喉咙的火热液体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圣上,老臣恳求您取消督战一行。”姬修颤巍巍地跪伏在面前。 第73章 高台共婵娟 “朕死不了。你起来吧,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去!朕要陪月儿去慕月台。”他有些喘气地道,右手紧紧地捉住奚月扶在他腰身上的右手,步步惊心。 “圣上,您听老臣一言,留在都城。如若一定要人亲自督战,老臣愿意前往。”姬修跪叩的身影随着奚桓前行的步伐缓缓移动。 今晨这一折腾,朝中大臣已不能尽信,唯有姬修是他最放心也最倚重的臣子。思及此,奚桓面色柔暖,“爱卿请起。朕执政七年来,只有你最让朕放心,不要让朕失望。” “臣……领旨。”姬修领会到奚桓话里的份量,有些迟疑地站起。 “月儿!”奚桓报以姬修一笑,转头对奚月悠然一唤,左手轻轻穿过她散乱作一团的发丝,来回摩挲着,眷恋无比。 听到他声音,奚月脑袋里舞动的血红影像忽然消逝,不明所以地甩了甩头:“嗯?” “走吧!扶我出殿。”他浅浅地道,目光里只有她的存在。有她在,他很满足,很欣慰。 “好。”她撑住他高大的身体,比肩而行,心底莫名浮起许多难过的情绪。 宫女们快步将殿门提前推开。夹带一米阳光的光亮从殿外射进来,落照于他们相互扶携的身影,在身后的地板上拖出两道极长极长的影子。 姬修立在原处,望着一双俪影,骤然感伤。 慕月台 尚未完工的一小片建筑中,九层主楼才刚刚建完,楼体才刚刷了一遍朱红色底漆,弥漫着清新香味。放眼看上去,并无皇宫其他建筑那般金碧辉煌。 高耸入云的楼台之上,晨风早将缥缈的雾气吹散。米色的阳光轻轻拍打在由犀角钩挽起的雪白丝帘上,晕晕黄黄,与那新漆的朱栏高柱形成浓烈对比。楼台正中,摆放着一张附有软垫的矮榻。矮榻前方摆着一张稍高些的书案,笔墨纸砚均已齐备。书案之上,最为醒目的是那一垒近尺高的奏折。在书案的一边,尚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满是瓜果糕点。然而,两个身处楼台的人儿各怀心事,未曾动过美食。 奚月静静地磨着用于批阅奏折的朱墨,眼神有些不安,脑子好像想到了许多,又好像还是一片空白,昏沉沉的。自从在昭阳宫听说他要亲征,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而平素不可一世的帝王则半倚在矮榻一方,背靠扶手,眯着双眼,双手交叠,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奚月,心想她一定在责怪自己。 很显然,他不喜欢她如此沉静,率先开口道:“月儿!” 她叹息一声,皱起眉头,转过半张脸道:“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不能!”他答得很轻,却斩钉截铁。如果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巡游,他自然二话不说便会将她带在身边,但事实上这是长途跋涉,加上战场险恶,随时都会有危险……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再踏上雾烈半步。 “桓,我听宫女们说,你曾带景妃姐姐去雾都。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她依然专注地磨墨,语气淡淡然。 “不一样。”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去别处。 “她是你的妃嫔,我也是!”她有些生气地停下手中动作,盯着他好看得她永远也看不腻的脸,差点将砚台打翻。“有什么不一样?” 面对她柔和的质问,他张着嘴,欲说出心中所想,但话到嘴边,却突然面浅,怎么也开不了口。 “因为有危险就不带我一起去?是这样吗?” 她明亮的双眸刹那之间盈满了雾气,看得奚桓一阵心疼:“月儿……” 他刚开口要解释,下方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都钥率着两名御医及几名太监宫女走了上来,呈告道:“圣上,奴才为您送汤药来了。” 恐有人见着自己欲掉泪的模样儿,奚月赶紧背过身去,倚在一边柱子上,极目远眺。 奚桓勾了勾手,御医亲自送上药饮,服侍他饮下才退回原处。“都钥,你留下为朕念折子,其他人都下去罢!” 都钥诺了一声,其他人匆匆下楼。 “月儿,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她在生气,依然深情如故地唤她。 她故意不应他的话,亦没有转身,只望着楼台下方的亭台楼阁,由近及远,层层叠叠。 “月儿——”他拖长的声音透着无奈。 终于,她转而面对他,走近书案,拈起一支洁净的狼毫,轻轻搁置在盛着朱墨的砚台边,神情阴郁得令人无法琢磨。 “都钥,念奏折!念完后,朕下批注,由月儿代为执笔。”他望着楼台外浩瀚的都城,话语风清云淡。 “我?”奚月用手朝自己指了指,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钥更是吃了一惊。由明珠王朝延续下来的传统,后宫女子即使位及皇后乃至太后,仍不能干预朝政,更何况是代帝王批示奏折这样重大的事情,若被他人发现,必然遭受谴责而削籍。 “我的确是有些倦了,你代我批吧!这里没有外人!”经过一夜折腾,气愤交加的奚桓心情稍一放松,疲惫之色就爬上他白得不正常的脸。 听他说话不似开玩笑,她从容地走到榻前,坐在书案前,执笔候阅。 都钥赶紧取了最上边的折子,打开了细声念起来。 奚桓一边听,一边思索,坐起身体,取了只细密的木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有些蓬乱的万缕青丝。偶有梳落的掉发,他均一一拾起,放进随身携带的锦囊中珍藏起来。 都钥一字一句地念,奚桓就一下一下地梳,然后简明扼要地口述结语,奚月便一笔一划地写。 当尺高的奏折被一一处理完毕,太阳已经爬得老高,而她的发丝已然被打理得光洁顺滑,有如瀑布一般。 “累了吗?”他体贴地问,长臂一伸,从小桌上取来一杯极品贡茶,递给她。 她笑着摇头,接过茶杯,极斯文地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倒是你,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快看看我批得好不好?倘若批得不好,你可别怪罪我。” “为你梳发也是一件乐事。”他由心而发。“你的手笔,我再清楚不过了。实话说,整个后宫中只有你才情兼备,不让须眉。” 目睹二人鹣蝶情深,都钥头一回听帝王说这种话,抬眼朝桌案上最后那折墨迹尚未干透的奏章看,见得两行行云流水般的朱红色批注,不禁大异。 “都钥,派人把这些批示好的折子都送回去,吩咐御膳房从简烹饪膳食,送到这里来。另外,让其他人不要上楼,朕想休息一会儿,安静地和月儿呆在一起。” “是。”都钥领命,抱着所有已批注完的奏章,蹬蹬蹬地下楼。 四面迎风的慕月台,只剩下二人两两相对。他卸下帝王的伪装,深皱着双眉,有气无力地道:“月儿,我倦了。”说完,他的头轻轻地耷拉在她单薄的左肩上。 “睡吧,我守着你!”她侧身将他的头移到自己的双腿上,不时用手为他整理散落额边的发丝,心中波动越来越甚。 他轻合眼帘,依在她身边,身体的不适仿佛有所减轻,不久便安然入梦。 靠在矮榻的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部,奚月不由自主地哼唱着小曲,望着整座盛世皇都,脸沾愁容,心有离绪,俨然不知时光流逝。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黑缎长服、面容有些病态美的年轻男子迈上慕月台第九层。自从寒山回都,刺杀团受到重创,他因伤重闭关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出关就接到圣上密召——要亲自深入雾都前线,指挥作战。为此,他马不停蹄地重组刺杀团,以便随时贴身保护圣上。 在听说含元殿发生的一切后,他急匆匆地跑去昭阳宫,哪知到了昭阳宫又听说圣上到了慕月楼,便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处。当他眼见二人相互依偎的温馨画面,实在不忍心出言打扰,所有要说的、想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悄然退至楼台一角,耐心地等候。 谁知他一等,便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 当奚桓睁眼时,旷阔的天空如幕帐般向下垂落,如眉弯月斜斜地挂在楼头,整座都城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如虚如幻。 “圣上……” “嘘——”奚桓打了个手势制止临昭,不时看看紧紧依着自己且睡得酣甜的奚月,生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将她移至矮榻靠背上,方才起身走向临昭,身体倚靠着栏杆,声细如蚊:“准备好了吗?” 第74章 战前的宁静(1) “一切就绪。” “那好,明日秘密轻车上路。”奚桓说这话时,又转头看了看了榻上的人儿,确定她没有醒才背转头继续商讨细节。 她没有睁眼,却将两人细碎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想象着自己独自一人留在都城每日每夜思念他的情形,怅然若失。 不久,说话声停了,他重新回到她身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张开灿如星辰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漂亮的脸,好像他即将化为空气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在看什么?” “桓,你长得真好看,我就喜欢这么看着你直到永远。”她傻傻地道,伸手抚向他线条明朗的脸颊。 “月儿也长得好看。” “再好看也比不上你的江山。”她顺口接下去,道出心中所想。 他窘然,不知如何作答,一脸歉疚。 太爱他,所以变得贪心无比。感受着他的沉默,她幽幽一叹:“罢了,谁让你生在帝王家呢,谁让你身为明珠王朝之后呢?” 体味着她话里的落寞,他有些难过,依然无言。 起身,挑亮灯笼里的烛花,她沐在习习晚风中,执朱笔在手,以玉镇纸,转腕疾书,须臾之间已书成雅词一首,后转眼至灯火万家的城池,愁郁不快地说:“桓,我要的不多,只不过是与你在一起同对生死,不离不弃。” 他顷刻动容,依在她身后,逐字读出整阙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的千种情思柔爱都锁在这阕词里,可他无法告诉她,他不带她同行是为了不失去她。 “我没有过去,但我有将来,我的将来全是你。你不带我去,我都能明白的。”抱着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她哭花了妆容。 他很想告诉她,她也有过去,她的过去活得无畏而充实,活得比任何人都潇洒。但,话生生哽在喉咙,任凭他怎么挤也挤不出。一直以为,在她的生命中烙上他的印迹是他不遗余力去做的事情。这一刻,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向来能说会道的奚桓突然哑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只好深情地抱着她,或许这样就能到永远了。 良久,她止住低泣,吸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月儿,这座楼台是专为你建。你知道我为什么取名慕月楼吗?”他的声音清澈如流泉,张驰有度。 “不知。”她配合着他,假装不知。 “慕月,慕月,奚桓爱慕月儿。”他的言语情深似海,“我从来没有看轻你。在我心里,你和苍隐天下、明珠王朝的未来同样重要。世人眼中的我是苍隐的天、明珠王朝未来的皇,但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天,是我此生此世的挚爱,还将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像爱戴我一样,爱戴你。” 耳边低喃辗转,心中郁结难开,她空留三分痴怨。桓,我不要他们的爱戴,也不做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我只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到哪我就到哪,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 “月儿,我知道你怨我。但,只要我身为帝王一天,肩膀上的重担就一直存在,不得解脱。我一定很快回到你身边,陪你听尽晨钟暮鼓,笑看春花秋月。”他郑重其事地承诺。 她暗暗在内心作答:桓,我不怨你,我只怨战争。 感触到她的心跳,他吻了吻她细细的发丝,继而吻上她的光洁的额头、同样浓情的眼眸、水润嫣然的唇瓣…… 高高的楼台上,两个身影互相怜爱、痛惜。也许是因为情太深,就连风儿都停止了吹送,不忍打扰暗夜中成双的璧人;就连星星都羞怯地躲了起来,不忍用目光拆散两人的缱绻爱恋。 四国166年5月初,雾烈国沧城。 临时行宫的里里外外一片沸腾,官员们、侍卫们、宫女们喜笑颜开,因为刚刚前线传来捷报,说是左将军席舒领兵一路凯歌,继宁襄关大捷后,乘胜追击,再创战绩,成功夺回丽城。 自从七殿下燕陌归国即位为雾烈之皇,雾烈就有了全新的面貌。在烈皇的安排与部署下,军民一心,众志成城。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云开月明,从阴霾与黑暗中走出来。这不能不说是雾烈之福。 可是,就在这官民同欢的一刻,受人爱戴的烈皇却不见身影,让负责战后物资储备的沧城太守范阳一顿好找。 刚进门的侍卫长乐延见他急得团团转,不明就里地问:“太守大人,你这是……” “侍卫长来得正好,可有见着皇上?”范阳看见乐延,不由得脸色一喜,心想他一定知道皇帝的行踪。 “怎么,皇上不在议事厅么?”乐延诧异地道。 “哎呀,若是皇上在议事厅,我还用得着问你吗?”范阳老脸一拉,想是真急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若是顺利,席将军很快就能突破苍隐军向雾都挺/进。我琢磨着皇上可能会亲临阵前,提前集中了城中所有必要的物资,拟了清单想让皇上过过目。谁知在行宫转了几个来回,也没见到皇上的影子。” “我知道他在哪儿!”深沉的男声插了进来。 范阳与乐延同时看向声源——一个倚在门畔、身着淡蓝绸衫的美男子:“驸马?” “我知道皇兄在哪里,跟我来吧!”修越未多看两人一眼,垂下眼帘,将眼底的忧伤掩饰得很好,抬步朝北面走。 范阳与乐延面面相觑,狐疑不止地跟在后面。 几经转角,穿过宫廊,越过花径,前方一片枝叶青碧的梅树夺目而来!一切,都那么熟悉! 这是……这是胭脂的住处! 见得株株梅树,乐延心沉沉的,好像整个人都坠入海底般,说不出地压抑。胭脂,他一手教养成人的胭脂哟……是他一手将她从战乱之中救出;也是他一手将她推到争斗边缘。她出色地完成了一个皇家侍卫的使命,完成了对他的报答,更完成了雾烈人民的夙愿。可是,她没有回来。他记得,他与席舒在廊城出城迎接烈皇与驸马归来时那种满怀家国憧憬、希望与绝望共存的复杂情感。这么多年,她跟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徒弟,更像他的女儿,还像他的伙伴。他却待她除了严格还是严格,绝少表露出温和的关怀。如今,他想这么做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所以,自她走后,他怕伤人心怀,再不敢走到这里。 “皇上……怎么会在这里?”范阳看看呆滞中的乐延,又看看站定身躯的修越,有点反应过敏地道。当初,皇上与驸马同时归城,满身是伤,奄奄一息,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却没见皇后娘娘身影。所有官员、宫人都急着安排军医救治皇上与驸马,哪还有时间问及其它。等后来两人休养好,竟都对发生过的一切只字不提。所有人除知道皇后娘娘已遇不测外,其他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修越仰头,看向这里的一转一瓦,回想着胭脂踏上寻找烈皇之旅前一晚的情景。假如换了今日,他一定会抓住她的手,绝不松开。 被修越一反问,懵懵懂懂的范阳也隐约觉察到什么。“皇后娘娘是先皇的皇后,皇上他……” “那又如何?她与先皇并无夫妻之实。若没有她,皇兄能平安归来?这天下间,有几人能像她那般勇敢,能像她那样舍生取义?”修越神情有些激动地反驳。 “……”范阳无言以对,一阵沉默。 修越忧伤的眼眸越来越空洞,仿佛雪崩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无力地继续说下去:“奚桓亲自率刺杀团追着我们上了寒山。在又冷又险的雪山上,她一个人死死地拖住了他们……然后,雪崩了,随着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漫天的冰雪掩盖了一切……拼命逃离追杀的我们甚至无法回头多看她一眼……当我们站在山巅之上,我们知道我们得救了,雾烈有希望了……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双迷惑世人的澄澈眼眸一刹那便泪光楚楚。他哽咽着,泣不成声:“她说她爱皇兄,宁愿代他去死,也不要看着皇兄倒在她面前……她是为皇兄死的……” 第75章 战前的宁静(2) 范阳深受震动,扼腕叹息:“怪不得皇上只字不提!”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为保全自己不得不去送死……那种穿透生命的绝望与悲哀……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修越凄绝地呢喃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范阳哗然。乐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无比感伤地道:“她不是雾烈人,却胜似雾烈人。” “什么?”修越与范阳同时看向乐延。 “胭脂……”乐延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其实是苍隐国人。” “啊?”范阳吃惊地叫了起来。 “但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做雾烈国人。”凝重的声音后,茂盛的梅树枝条被荡开,露出一张刻意控制着情绪的忧郁面孔。 修越向男子略略致礼。“皇兄。” “皇上!这是物资储备的清单,请您过目。”范阳恭敬地递上文书。 燕陌垂着眼帘,并不去接文书,抬脸看向头顶这一小片天,抽/动嘴角,动情地说了一句:“朕真希望她还活着!”而后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上——”乐延也叫了一声。 “侍卫长真不应该教会她武功,真不应该教会她一切。”燕陌平静的面容下是一颗极不平静的心,在一低头的刹那,两颗透明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脸颊,慌忙将双手负于身后,阔步离去。 修越与乐延互望一眼。范阳则赶紧追着帝王身影去了,边追边叫:“皇上,储备清单……” “不用看了,即刻传令下去,五天后移师向西,直奔丽城,誓死夺回都城。”燕陌头也不回地丢下话,走得更急了。他不愿意让人见到他此时的样子,不愿意让人打扰他的思念。 四国166年6月,雾烈国都城,正西城门。 高壮的城墙上旌旗迎风飘扬,身着银甲的士兵脸上都刻写着无比庄严的肃穆,各施其责,戒备森严。在城墙的下边,由于早就实行戒严,闲杂人等被清撵一空。一名颇儒生气息的中年文士与数名全副戎装的将军站在大开的城门前翘首以盼,目光坚定。 不久,远处宽阔的大道上扬起一片尘烟。一辆看似平凡无奇的高大马车在几十名劲装男子的护送下,辗着如血的夕光匆匆驶来。 当马车驰近,原先站在城门处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车停了,有人由里向外将车帘掀了开来。一个长相奇美、长发飘逸的男子走了出来。不用说,他便是亲征而来的奚桓。只见他迅速地朝所有人扫了一眼,目光锁在中年文士身上,极轻极细地道:“军师与各位爱将快快请起,入城再议。”说完这话,他朝骑马护卫在旁的临昭摆了个手势,回到马车内,再不言语。 车帘恢复如初。跪地的臣子们纷纷爬起。 临昭看了军师禹浩几眼,然后高声道:“入城……” 紧接着,一行车骑由慢到快,哗啦啦地冲进城。再后来,厚重的城门在飞扬的尘土中重新关闭,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之后不久,天就彻底黑了。一匹恍如流星的快马冲到城门前。马背上坐着个纤弱的身影,她仰着头,望着数丈之高的城墙,心神微分,眸中闪过一抹少见的迷惑。这迷惑仅仅维持极短的时间,她就打马转向城池的另一个方向。 两日后,傍晚时分,雍德宫瑰云殿。 宽敞柔亮的大殿很静,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浅烟缭绕。椅榻之上,一身雪缎装束的奚桓正以手支在靠背上闭目养神,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腰间搭着半张薄薄的蚕丝被。他原本就有内伤,又强行赶路一个半月,加上这两日通宵达旦地与一干战将商讨战略部署,面容自是十分憔悴。 当临昭领着两个侍卫进殿,所见的正是这么一幅令人不忍打扰的情景,转头朝前来报信侍卫打了噤声的手势。 “临昭,是你吗?”奚桓闭着眼随口问道。 “圣上,您没睡?”临昭关切地道。 “朕若睡得着,就不必亲自到雾都。”奚桓眉稍紧蹙,睁开眼帘。 临昭无言地低下头,心中慨叹。也是呀!十天前,丽城失守。前锋兵团溃不成军,主帅庄杰浴血奋战,身受重伤,战况惨淡之至。当时,尚在路途中的桓帝闻此信息,痛心疾首,又吐了一次血,吓得他胆战心惊。昨日来报,燕陌帅军近四万已入驻丽城。丽城位于雾都东北面,离雾都仅四日路程。短期之内,雾都必然受到强烈攻击。这等情形下,每一个肩负着复朝之愿的苍隐士兵都寝食难安,更何况面前的一国之帝。 两个侍卫见临昭不语,低眉顺目地不敢说话。 “你们两个……看你们的装束,应该是皇宫内卫才对,怎么不忠于职守,反而跑到雾都来?”奚桓清眸一转,略展愁眉,对临昭身后站得像两根木桩似的侍卫感到奇怪。 两人赶紧半跪在地,朗声道:“圣上万安。臣等护送景妃娘娘来此,提前报信。” “景妃?”奚桓一怔,看向临昭。虽说他未曾下令禁止后妃跟随,但此次为战前亲征,多有危险,后宫女眷怎么能够如此不顾大局?“这是怎么回事?” “臣也是刚才知道,所以立即带他们前来拜见。”临昭道。老实说,当他听闻内卫报信时,也惊了好一阵子。 奚桓脸色一变,恼怒道:“她简直在胡闹!”声音虽不大,却把跪地的两个内卫吓得直打哆嗦,只得连声道:“圣上息怒,娘娘执意要来……” “混帐!眼下战事吃紧,她不过一介女流,赶来这里完全就是添乱!嫌朕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么?真是岂有此理!”奚桓单掌往榻上一拍,怒意又增:“朕从前总认为她比其他妃嫔更识大体,多少宠着她。这倒好,净给朕捣乱。” “圣上,景妃娘娘这会儿怕是已到宫中。既然已经到了,总不能不安置。”临昭缓缓地道。 “安置?”奚桓皮笑肉不笑地反问着,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火气又有不停向上冒的趋势。 “圣上可是忘了?驻军雾都的右平卫将军祝融可是景妃娘娘的亲兄长!”临昭善意提醒。 “祝融?”奚桓又是一怔,为临昭的心细颇感欣赏,怒火渐渐熄灭,表情迅速归于平常。临昭说得没错,自从攻下雾都后,祝融就一直率着三万大军坐镇雾都,从未离开半步。景妃的目的是想重新得宠,挑这个时候前来,想必也是笃定自己碍于其兄长的关系,不会拿她怎么样。“这两日怎不见他前来见朕?” “听说一直在亲自安排各城门的防守。”临昭回话道。 奚桓用指尖按了按绷紧的额头,下榻站了起来,招手让两个侍卫起身,道:“朕得亲自去迎爱妃才是!”语罢,人已阔步而去。 两个侍卫听出帝王说话时特意加重了‘爱妃’二字,小声问临昭:“大人,圣上不会怪罪于小的吧?” “还不快走?”临昭瞪了两人一眼,跟着出了殿门。谁知刚出殿门,他就听到了‘啪’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碗罐摔在了地上。接着,他听到有人不停告饶的声音:“奴才不是故意打翻药碗的……请……请圣上恕罪!” 临昭顺着声音的方向定睛一看,见两个太监五体投般跪在帝王面前,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奚桓身上白衣污渍斑斑。空气里满是汤药的气味。看样子是送汤药的太监与急速走出的桓帝撞在一起,打翻了药碗。 “是朕走得太急,不干你们的事。都下去吧!”奚桓丝毫不怒,甩甩衣袖,继续疾走,头也不回。 两太监捡回小命,转忧为喜,在帝王背后谢恩不止。 眼见这一幕的临昭不禁目瞪口呆。他不相信一个正值盛怒当中的九五之尊可以这么温和地对待冒犯自己的人。 “临昭……” “是,圣上!”听得帝王召唤,临昭飞也似地跑过去,“圣上,臣现在就去为您取衣衫。” “不必了!”奚桓冷声断话,脸上的笑残酷无比。换?他还得感谢这两小太监给他制造出的插曲呢! “那……臣再安排他们重新为您煎制汤药!” “一碗药不喝,朕还死不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极快,正转向宫殿的另一面,迎面走来一拨人,首当其冲的便是风尘仆仆的景妃,看样子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引领景妃前来的是军师禹浩,后面跟着几个宫女侍卫。 第76章 战前的宁静(3) 景妃一见奚桓,老远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圣上!”那架势还真有那么点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 只消片刻,她奔到奚桓面前,媚眼一扫便见着奚桓被污了的衣衫,却也不问便拜下去道:“臣妾擅自前来雾烈,还请圣上责罚。” 好一个责罚!奚桓仅在心里哼了一声,笑容满面地道:“爱妃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地来探朕,何罪之有?” “谢圣上不罪之恩。”见奚桓无半点责怪之意,景妃笑颜如花,一路上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了地,涌起一片得意。看来,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依然重要,后宫大权迟早会掌握在她手中。 为做样子,奚桓亲自将景妃扶了起来,以显恩爱之意。景妃自然也就半依半就起身。值此当口,一个一身凯甲、长得高大健硕的将军领着两个精兵冲来,见了奚桓就行跪礼,话声无比哄亮:“臣祝融叩见圣上。” 来得真是时候!奚桓心里又是一声冷笑,嘴里却说着无比和蔼的话:“原来是朕的爱将!快快请起。听说你这几日一直亲自布置城防事务,甚是辛苦。这不,正好爱妃也到了雾都,你们兄妹俩也有些时日未见,正好一起叙叙旧。” “谢圣上隆恩。”景妃一听这话,笑得乐开了花,妖嗔地谢恩。“兄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谢恩?” “谢圣上恩典。”相较乐不可支的景妃,祝融显得沉稳许多。 一番相见招呼过后,禹浩与临昭几乎没有说话,任由奚桓热情地表演。客套话说完,景妃指着奚桓的衣衫,疑问重重地道:“圣上,谁这么大胆子将您的衣衫……” “小事!”奚桓一句带过。 临昭机敏地接了话:“景妃娘娘有所不知,圣上急于去迎你,刚出殿门就和送汤药的宫人撞到一起。这不,衣衫也没来得及换……” “圣上如此厚爱臣妾,臣妾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今后臣妾一定一如既往地侍候圣上。”景妃一脸羞态,小儿女情状别提多妩媚诱人。 只是她的这些表现到了奚桓眼里,完全变了味儿。 “圣上,殿外风大,您身体要紧,还是进殿再叙为宜。臣已经差人备了晚宴,稍适片刻即可送到。”禹浩三言两语便为几人的相见一叙作了个小结。 “就依军师之言,设宴为爱妃洗尘,也顺便犒劳朕的爱将祝卿。”奚桓别有深意地看了禹浩一眼,亲昵地牵起景妃的手,走回大殿。 被点了名的祝融自然而然地跟在在帝王之后,心里有丝许担忧。他这次故意前来拜见可全是为了入宫为妃的妹子,虽说圣上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但伴君如伴虎,尤其以圣上的精明,要看出自己这点私心不过是小菜一碟,日后妹妹是福是祸还真的很难说。 然而此时此刻的景妃心里除却有望再次得宠的欣喜,还盘算着另外一回事。她入宫的光景也不短了,从前因为得宠,在后宫地位最高,加上父亲在朝的影响力不小,兄长在前线战功卓越,也就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地位会被动摇。如今,新人都骑到自己头上来了,她自然也要为将来想条后路,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快怀上龙脉,再母凭子贵,争取坐正后位。可自从那狐媚子进了宫,奚桓就再也没碰过她。所以,她不得不冒险前来雾都。只要她能有单独接近奚桓的机会,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不过,她这点心思,怎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奚桓? 当晚,宴席散后,奚桓以景妃周车劳顿为由,将其安置在雍德宫的一座偏殿里,吩咐人好生伺候着。景妃也算知趣,见太医频频送汤药至瑰云殿,又见奚桓的确身体不适,便没敢多作滞留,满心欢喜地接受安排。毕竟来日方长,只要他身边只她一人,机会多的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打发完一干人等,奚桓已精疲力尽,一番沐浴更衣之后,翻身落榻,头刚枕在松软的绣枕之上,殿外便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这脚步声渐渐消失。想是在屏风之外亲自值夜的临昭已经会过来人。紧接着,临昭闪了进来:“圣上,臣有急事奏报。” “又是什么事?”景妃闹了这么一出千里追随,他的心情很沉闷,现在没了外人,语气变得很不耐烦。 “都城信使来报,您启程后当天,月妃娘娘离都出走。” “什么?月儿离都出走了?”奚桓惊呼一声,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撩开帐帘,赤着脚下了榻,内心焦急可想而知。 “这是月妃娘娘出走前留下的墨宝。请圣上过目。”临昭将一方被叠得很整齐的素绢递给奚桓。 奚桓接了过来,抖开一看,洁白的绢巾上书着八个字……君生我生,君死我死。“月儿,唉……”重重叹息一声,他的心像被谁揪着似的,痛极了。早知她会离都,还不如当初将她带在身边。 “圣上,信使还说,月妃娘娘是单独出行,骑走了追风。” “连侍卫也没有带?”奚桓登时心惊!自从将她带入宫中,他从未教过她骑射之术,也从未教过她使用兵器。如今她竟然骑走追风……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忆起一切?想到这里,他十分后怕。 “是的。信使说娘娘夺了侍卫的剑,并威胁马监强行骑走追风。” “她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奚桓目光暗淡,一失神,手中绢巾悠悠飘落在地。 “圣上,您不是说消忆大法除了施行之人无人可解么?” “的确是这样。可是,朕从未让她骑过马,她怎么可能骑走追风?不过,朕走之前,她在昭阳宫里碰了幻光。不仅如此,她还对朕说幻光漂亮!朕当年曾因救过她受伤,当时她对朕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幻光漂亮。世人眼里,剑乃嗜血之物,而在她看来剑更像是一件用以欣赏的物品,与世间万物并无不同。”奚桓双手用力捉住垂顺的帷帘,指节泛白,松散的纤薄丝服衬得他身材无比修长。月光从殿顶的透明琉璃瓦折射下来,映在他脸上,朗朗生辉。 “依臣之见,这不过是娘娘本能使然。虽然她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但她所熟悉的事物依然在她潜意识中反应出来……” “临昭,速速派人沿途寻找她的下落。”奚桓眼神忽地一凛,打断临昭的话:“一定要注意,千万要在雾烈兵找到她之前将她带到朕面前。朕不能让她回到燕陌身边去,一定不能!” “万一娘娘是真的什么都记起来了,不肯合作怎么办?您知道,娘娘过去的功夫可并不比臣差!”提到功夫,临昭还真是对她刮目相看。 “什么怎么办?就是靠绑也要把她给朕带回来!”奚桓低吼起来,吓得临昭心猛地一跳:“臣这就去办!”说完,步履匆匆地朝外走。走不远,他又听到奚桓的另一句:“不要伤她!” 临昭走后,一阵幽风将殿内的风灯吹灭。 昏暗之中,奚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以手指轻轻地勾起地上的绢巾,将它紧紧按在胸前,自言自语地道:“胭脂,你是我的妻子。我宁愿委屈你囚禁你一辈子,也决不让你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决不……” 清晨,杨柳的阴影绵延笔直,烟雾里丝丝垂条拨弄着碧绿。半竿竹篙劈开温暖的水面,撩起一片波纹,扩散得极远极远。小舟之上,除了负责撑船的船夫,只站着两个布衣凡裳的男子。一个身着褐衫,气质尊贵、卓然不凡,腰边悬挂着一柄举世瞩目的名剑——疾电;另一个着褚色衣衫,相对内敛些,更似习武之人。 两人脸有微笑,听着足底传来的潺潺水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城廓。 小舟徐徐向前,又行了一段,船夫停了篙道:“皇上,侍卫长大人,不能再向前了。如果再向前,恐被敌兵发现。” “在这里停靠一会儿便是!”被称侍卫长的男子吩咐了一声,欣然面向褐衫男子,笑道:“皇上一走七年,梦里没少见雾都吧!” “你说得没错。七年光景,朕虽身处异国,却无时无刻不惦念故土。他乡之美怎能及得上雾都的钟灵毓秀?只怪朕未能及早回国,致使国土沦丧、百姓遭受奴役之苦。朕之过也。”燕陌有些自责地道。 第77章 战前的宁静(4) “皇上言重了。” “你看,雾都还是这么美,即使炎夏时节,依然清新怡人。”燕陌伸直手臂,遥遥指着绿意盎然的都城,自豪地道。 侍卫长乐延眯着眼望着都城,忆起许多往事来。“前锋部队已集结完毕,皇上打算几时攻城?” “不急。先派先谴部队,驻扎在离都三十里处,派探子先行打探城中情况,想办法动摇敌军人心,将朕带兵已至的消息广而告之,让百姓开始四下传送。朕就不信,敌兵离国已久,岂有不思念家儿老小、盼望早日回归故里的?”燕陌信心百倍地道。 “臣听说,奚桓已至雾都亲自主阵。”大战在即,乐延忐忑不安。 浅笑一声,燕陌难得轻狂地道:“那又如何?朕可从未怕过他。就算他不来,朕也要找他算账,家国之恨岂能就此作罢?” 恐怕不止是家国之恨吧!乐延以眼角余光扫过燕陌肃穆的脸,暗自揣测。 “朕有一个心愿,在收复国土之后,攻打苍隐,直抵苍都,让他也尝尝做亡国之君的滋味。”燕陌傲然地道,眼底闪过淡淡忧伤,忽而又话声阴厉专断:“纵然他逃过雪崩,也休想逃过朕对他永生永世的追杀。朕要让他为胭脂偿命。”他要那个人偿还的,不仅仅是失家亡国之恨,还有永失挚爱之痛。 许久不曾听帝王提起胭脂,乍一听到‘胭脂’二字,乐延依然无比难过,同时也为帝王的话而震动。胭脂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她成功地得到世人尊敬,更得到两位帝王的倾爱。然而,他宁愿自己从未教她深明大义、文韬武略。那样,她至少还活着,哪怕甘于平凡,哪怕从不曾绽放光彩。 “侍卫长?”得不到回应,燕陌叫了一声沉沉不语的乐延。 乐延歉意地道:“臣……失态了。” 对于彼此对胭脂的惦念,燕陌心中了然,长吐一口气,朝船夫招手道:“出营时间已长,速速归营!” 回程途中,乐延猛然想起范太守反复嘱咐的一件事,硬着头皮开了口:“皇上,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现在只你我君臣二人,什么话都说得。你说,朕听着便是!”燕陌负手于背,伫立船头,沐着阳光,好不舒爽。 “恕臣直谏。都城沦陷后,皇族后裔被刺杀一空,皇族一脉只有皇上与惠宁公主二人。如今大战在即,复国在望,为保宗室血脉,请皇上尽快立后纳妃。” “朕不是说过么?复国之前不谈此事。”皱眉,燕陌不满乐延的建议。虽然他知道,乐延所说并无不对,但他亲眼看着胭脂为自己赴死,怎能这么快就接受其他女子? “这……也是众臣们的意思。”乐延有些吞吐地道,感觉两道如电般的目光疾射过来。 燕陌瞪视着乐延,颇有些责备的意思。 乐延略略低头以避开他灼人的目光,用力咽了咽口水,苦口婆心地道:“胭脂是由臣一手带大,她的才情与胆识世间少有。皇上对她一往情深,臣自然万分理解。臣也知道,要皇上这么快就从失去她的痛苦走出来,的确很不容易,但延续皇族血脉是您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非常时期,众臣都希望您尽快立后纳妃。请皇上体谅臣等的一片苦心。”说到动情之处,乐延眼中隐有泪光,一屈膝,便跪在君王面前,使船板一阵晃动。 燕陌仰头看天,只见天空白云朵朵,阳光透过云层倾泻而下,无比清朗。可为什么,自己的心情却如此惆怅?悠然长叹一声,惊得岸边柳枝上莺雀振翅而飞,最后才缓缓地道:“你起来吧!朕其实早就看到各位臣工要求朕大婚的上疏。只是,朕真的做不到。朕曾许诺胭脂,只要回到沧城便娶她做朕的新娘,立她为后,让她被雾烈子民传颂千秋。可如今,她不在了,朕什么也给不了她。就因为她曾是十二皇弟立的皇后,朕甚至连一个仅属于她和朕的封号也无法赐予。” “皇上,您别说了,说得臣的心都疼了!”身为堂堂七尺男儿的乐延不曾因为上阵杀敌、遭遇强敌围攻而软弱过,可此时,他却无法控制流泪的冲动。 “不,你听朕说完。你是她最亲的人,你知道她从不爱笑。自从回到沧城,只要朕一闭眼,就会看见她笑的样子,那么甜美,那么纯洁。可是,只要朕一张开眼,她就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朕每每想到与她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总感觉温暖无比。当朕清醒地认识到她已经不会再回到朕身边,心就止不住翻江倒海似的痛。只要一想到她孤独地躺在冰雪的怀抱里,朕就无法原谅自己。朕亏欠她太多……” “皇上……” “朕本不愿归国,她骂醒了朕,还扇了朕一巴掌,然后拼命地帮助朕摆脱刺杀团的追截,舍身为朕挡箭,独自面对危险,还因为赶路赶得生了重病,却依然坚持护朕周全,九死一生。天寒地冻,干粮吃尽,为了给受伤的朕熬一碗鱼汤,她竟不顾危险,跳入结冰的河里抓鱼。最后,为了保证朕安全离开,她独自一人挡住奚桓,任凭朕怎么叫她都不回头……”浅忆过去,旧时情景仍历历在目,燕陌悲从中来:“她长得那么瘦弱,却那么坚强,那么倔强,那么不容忽视。这个世上,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像她那样打动朕。朕这一生的爱都已经用尽,不会再有更多的爱分给其他女子……” 听得君王深情诉说,乐延又一阵难过,呆呆地不知应作何举动。 “你起身吧!”见乐延还跪着,燕陌伸手去扶。“难得你忠心耿耿,直谏于朕。你与群臣所担忧的,朕其实非常明白,朕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么快就得另娶他人的事实。大概,这就是身为帝王的悲哀罢!” “这么说,皇上是同意立后纳妃了么?”起身的乐延紧追着问,虽然知道这么做无疑是逼君就范,却不得不这么做。 “朕不愿意,却不得不同意,否则怎么向先祖们交待,怎么向你们以及百姓交待?”燕陌接连苦笑,个中滋味纷纭繁杂。 一骨碌爬起来,乐延快言快语道:“既是如此,臣回营后立即将初选秀女名单呈上。” 连初选名单都已经准备好了,可见这帮臣子们是早就准备好只等他点头而已!并不感到意外的燕陌立即隐去笑颜,心想该来的就算刻意推脱也依旧会来,妥协地道:“一切从简吧!” 谏言成功,乐延并非如预期般高兴,心情反因见到君王闷闷不乐而更加压抑,低应一声:“是!” “派去寒山的人回来了么?”在这之前,燕陌已经将这问题问了无数遍,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答案。 “……”乐延不敢回答。 “尚未返回,是吧?”燕陌自问自答,继而又问:“派去苍都的探子呢?回来了吗?” “……”乐延再次沉默。 “也尚未返回?”燕陌提高音调道。那场雪崩,奚桓逃出了生天,也许会有奇迹……胭脂还活着……尽管这样的假设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却还是希望能有奇迹。隔了好一会,他又才对不敢言的乐延道:“朕只是太渴望奇迹了!” “臣理解。臣又何尝不希望有奇迹?假如她还活着……”一刹那,乐延激动得说不出话。 拍拍乐延的背,倨傲的燕陌将脸仰向天空。据说,这样做,眼泪就不会往下流!然而这行驰如飞的小舟,与流逝如梭的时光一样,载不动两人共同的哀愁。 雾都,苍隐军大营主帐。 与众臣刚议罢军政要事,奚桓刚起身,准备亲自前往各大城门仔细巡查一番,主帐外传来士兵无比急切的禀报声:“报……”只好又重新坐回了主位,斜睨右侧的禹浩几眼,猜想着又发生了什么事。 时值正午,帐外骄阳似火,帐内又闷又热,原就一头汗水的禹浩听得这声禀报,心头不由得一颤,朝身边小卒使了个眼色。 与此同时,分坐在帐中的几名全副武装的军将面色愕然。只右平卫将军祝融相对镇定些,端起茶杯用了口茶。 那小卒出了帐,很快领进一个脸面通红、衣衫汗湿得几乎快滴出水来的魁梧士兵。此人一进帐,径直走至帐中心,面向奚桓单腿半跪,喘气如牛地道:“禀圣上,敌营前锋部队近两万五千人今晨突然向前急行军,朝我方压近,目前意图不明。” 第78章 相见不相识(1) 禹浩登时心惊,却神色无变。 倒是奚桓从座椅上‘呼’地一声站起,阴郁的脸光彩焕发:“果然不出朕所料,燕陌要开始行动了!” “圣上,唯今之计当坚守各大城门,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以防敌军奸细混入我军。”祝融清醒地道。 “大热的天,探信不易。来人,赏他一坛好酒。”奚桓并不对祝融的话加以表态,反开口赏赐士兵。 那士兵赶紧谢恩,兴高采烈地领赏去了。 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禹浩摇着羽扇,声线平稳地道:“圣上,请听臣一言。雾都甚大,仅外城城门便有十二座之多,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水路关卡,守城压力巨大。我军共五万人驻城,兵力不得不因城门众多而分散。即使守军人数部置上已有主次轻重之分,但单座城门的守军依然算不强势。再者,这毕竟曾是敌军的都城,虽然我军攻入之后,已极力善待民众百姓,可只要敌军一旦散发攻城信息,民心一定会被动摇。” “军师所言甚是。祝卿所言也并无不对。朕担心的是,自从庄卿败归失去丽城之后,敌军气焰日渐嚣张,虽然朕亲至此处,加上祝卿平素治军严谨,对稳定军心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士气相对低靡却是不争的事实。另外,敌军经过丽城一战,通过收编,目前已增兵至四万人。假如平原开战,我方略占优势,只要战略战术采用得当,应能得胜。但,正如军师所说,因为雾都城池很大,我们不得不分散兵力。相对敌军而言,他们可以采取快、狠、准的战法,集中兵力攻打一点,进而在我军的防守线上撕出一个口子,以此作为基点,推进战争形势的变化。” “圣上英明。”几个军将听得极认真。 “你们都过来!”奚桓摊开桌上的地图画卷,招手让帐中人都聚拢过去,指出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城门。“你们看,这是整个城池的地图。北面是一片起伏的小山脉,虽然比较容易隐蔽,却会造成大批量的行军困难,加上北面乃雾烈皇室的陵墓所在,受到攻击的可能性相对较小。另外,西面为我军后方,我军驻在赤奴城的军团随时可以由此增援,也不可能是燕陌攻城的主方向。目前,正南向为雾都水路闸口最密集的地方,敌军又位处正东面,也就是说正东城门以及正南城门最易受到强烈攻击。” 军将连连点头。禹浩拨了拨下巴,也表示赞同却提出一些异议:“皇上,您说得极是,但臣突然又有了新想法,我军是否应该单独抽调一部分兵力做为灵活的应急所用?” 一听这话,奚桓黝黑的双眼突然一亮,“继续说下去!” “臣的想法是……” “……” 帐内君臣无隙,一番激烈讨论。忽又有军士在帐外大声传报:“景妃娘娘到。” 讨论戛然而止。奚桓的脸一下子臭得像粪坑里的石头,“军营要地,她来做什么?” 站在奚一边儿的祝融也被通传之声吓到,立即圆场道:“圣上,臣这就出帐让娘娘回宫。” “让她进来!”奚桓晶亮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雾,教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自从景妃到雾都后,他每每以军务缠身、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她。想不到她居然找他找到军营里来,若再不见,也显得他太过冷酷。 正走向帐门的祝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杵在原地,暗自为妹妹捏了把汗。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后,香风袭面而来,景妃亲自提着食篮站到了众人面前,身后跟着两个心腹侍女。见了奚桓,她身子一倾,优雅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圣上。”两侍女立即跪下行礼,头埋得极低。 “暑天酷热,爱妃不安静呆在宫中享受清凉,到军营里来做什么?”奚桓不怒亦不笑,很是平静地问。 “伏暑酷热,圣上整日操劳,也应注意休息。臣妾今日在宫中碰到御医,说是您的随侍忘了为您带汤药,这才特地将熬好的汤药给您送过来,还稍带了一些清凉羹汤……” “圣上,容臣告退。”禹浩与几个军将见势接连告退。祝融则是警醒地看了还未得赦起身的妹妹两眼,十分不安地请辞退出主帐。 没了外人,奚桓走下座台,踱着步子在景妃身畔绕了好几圈,一言不发。 “圣上,臣妾日夜担忧您龙体违和,寝室难安,所以才冒昧前来军营。请圣上念在臣妾服侍您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久跪不得起身,景妃如芒在背,冷汗直冒,却说得句句在理,冠冕堂皇。 “起来吧!”奚桓冰颜稍缓,扯动嘴角道。 景妃一喜,忙起身将食篮就近放在桌案上,将汤药羹饮一一取出,极殷勤地道:“圣上,良药苦口,臣妾得看着您饮下汤药再回宫。若不然,御医该说臣妾的不是了。” 奚桓歪着头,眼见她一举一动,心想她明明知道到军营是违制之举,却还要专程跑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圣上!”一声娇吟,一碗浓稠的药汁已递到面前。 奚桓完全失去拒绝的理由,只想着饮完汤药,极早将她打发走,二话不说,接过碗一仰头,整碗汤药便咕嘟咕嘟地下了喉,除比平日更涩一些外,倒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他如此爽快,景妃笑得像抹了蜜似的甜极了。 “朕还有事急待处理,你还是先行回宫比较好。”随手将药碗往侍女手上一递,奚桓对其它美味的羹汤视而不见,一边下逐客令,一边走回主座,继续认真细致地研究城池地图。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听到景妃离去的脚步声,遂抬头,结果两个侍女已不见踪影,而景妃已经走到了他现前,面色绯红诱人,身上的外衣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雪似的香肩完全裸露,饱满而结实的酥胸急促起伏着,仿佛随时会挣脱衣衫的束缚跳跃出来,说不出地勾人。 “你……”奚桓只觉得口感舌燥,心里像被猫抓似地难受,有种能量迫切地想从身体某处找到出口,以期解脱。 “圣上……”见时机成熟,景妃一把抱住他的腰,撩人心神地轻唤一声,呵气如兰地贴在他身上,主动投怀送抱,热情之极。 奚桓只觉得整个头脑晕晕乎乎,浑身是火,越烧越烈,难以忍耐,加上景妃刻意勾引,意志力越来越不受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朝她妖娆惹火的身躯上伸。 反观景妃,巧笑倩兮,极深沉又极妩媚,肢体动作极尽撩拨之能事,逗引得奚桓急不可待。她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到这里,可不是只是送汤药那么简单,事实上那汤药早就被她动了手脚,加了催情的药物在内。 很快地,奚桓连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也失去了,完全沉陷于她刻意安排的情欲内,几近疯狂地与她纠缠在一起,躺倒在座椅之上。 六月天,烈日当头,一个身材矮瘦的士兵兴冲冲地朝中军大帐跑过来,挥汗如雨。两个守帐的侍卫将配刀一架,挡住他去路,喝道:“站住,闲人免进。” “属下有要事要向军师大人报告。”小个子兵试图同他们讲道理。 “军师大人不在帐中,你找军师大人什么事?”守帐侍卫中的一个解释道。 “小的刚才问过别人,说军师大人就在帐中议事。你们两个要是挡住我,耽误了大事,一会儿军师大人要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你们!”小个子兵将嘴巴一撅,两只眼睛在黑得像煤灰样的脸上转来转去,机灵可爱。 “军师大人刚才离帐,你不信的话就去别处找找看。”守账侍卫不耐烦地道。 “军师大人明明就在帐中,分明是你俩故意为难我。”小个子兵执拗地道,不由分说就分别给了两人一记重拳。 被揍的两人立时吃痛,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小个子兵甩甩头,得意地朝帐内冲进去。 谁知迎面冒出两个侍女,凶得像母夜叉似地警告他:“擅撞禁地者死!” 小兵黑浓的眉一挑,心想真是奇了怪了,从入营起,营里的长官看他身材小,做不了粗重之事,就派他去协助军医照顾因重伤昏迷的前锋军团统帅庄杰,还吩咐他每天到中军大帐来向军师大人汇报情况。这不,庄元帅一醒,他就乐乎乎地跑来报告喜讯,谁知拦他的人竟一个接一个,真是恼人!一个不乐意,他就本能地撂倒两个侍卫,面前这两个一脸横肉的侍女……不对,好端端的军营,怎么会钻出两个侍女来?真奇怪!难道是军师大人有这方面的嗜好? 第79章 相见不相识(2) “哪儿来的小毛兵,还不快闪一边儿去?”两个平日就颇为专横跋扈的侍女见他两只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自己,恶狠狠地道。 “我是小毛兵没错!那你们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毛丫头?我今儿偏就不闪,偏就得进去看个究竟,看你们能耐我何?”小个子兵有些赌气地道。 两个侍女只觉得眼前一晃,小个子兵就不见了踪影,不禁面面相觑。 小兵一进帐,正好撞见帐中活色生香的一幕,立时惊呆了。当他看清两人的真实面目,羞耻与愤怒轮番涌进脑海,憋红了脸,大叫一声:“龌龊、下流!”然后捂着脸冲出去,将两个刚回神的侍女撞倒在地,一溜烟儿地跑远。 全情投入的景妃正陷于欲海狂波,与无意识状态的奚桓赤/裸相拥,互为己有,共为一体,偏生听得这么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叫,立时吓得松开奚桓,丢了三魂七魄般地从座榻上滚下地,狼狈不堪。 因药性催发而纵情过度的奚桓一下子瘫软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接连变故使两个侍女措手不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帐查看是否有事发生,恰巧见到景妃与奚桓都赤着身体的样子,羞得满面通红。 景妃情急之下,大声喝斥:“还不快滚出去!” 两侍女极委屈地听从于她,退到帐外! 景妃这才拾起散乱的衣衫,唏唏嗦嗦地穿戴整齐,不住咒骂:“没用的东西,看个门儿都看不好!”待整理完自身衣着与发饰后,她贪恋地凝视着奚桓完美的身躯,忍不住以指尖从他的额头一路往下滑到肩胛,再一顺溜儿地划过他结实的胸膛,留连往返。 好半天,她望着昏睡中的妖邪男子,自怨自艾地道:“臣妾自认容貌才情均在那狐狸精之上,您为什么要对臣妾那么吝啬?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爱都给她?倘若不是您有了新人就忘旧人,臣妾也不至于像个浪荡/女子般做下如此荒唐之举。” 只可惜,奚桓听不见她这番真情流露的话语。 “娘娘,您穿戴妥当了吗?”侍女的低声询问飘了进来。 听见催促,景妃七手八脚地为奚桓套上衣服,赶紧将桌案座椅整理一番,适才的大胆放旷旋即被极度恐慌的心理所替代。毕竟这是在军营,这事若被传了出去,她免不了被治重罪。趁奚桓还未醒转,她得立即回宫,遂匆匆忙忙钻出营帐。 出了帐,几丝难得的凉风一吹,景妃神志突然清醒,一下子想起刚才闯入打扰她好事的人,猛地抓住一个侍女,不停摇晃道:“刚才闯进来人呢?”虽然她有把握让奚桓在催情药失效后不会有所察觉,可这事万一让这闯入之人挑出去,不仅她后宫地位不保,还将可能牵连她的家族。 “跑……跑得不见人了!”侍女双手绞着衣角,生怕惹怒主子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不拦住他?”景妃的声音立时提高八度,气得顺手将侍女推倒在地。 两侍女胆怯地求饶:“娘娘开恩,他实在是跑得很快!” “尽是些窝囊废!”景妃俏脸扭曲,气质全无,双眼一瞥,瞧见两个被揍了的侍卫,意气指使地骂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兵也抓不住,亏本宫如此厚待你们。” 两个被景妃事先收买的侍卫自知理亏,只能点头称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刚才闯入之人隶属哪个兵营?”气归气,景妃的思维还是比较清醒。只要能找到那小兵,花些银钱堵住他的嘴,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如若再不行,索性直接灭口,以除后患。正好兄长统管全军,职位之便,当属小事一桩。 “看穿着应该是校卫营。”两个侍卫异口同声道。 景妃紧皱的眉这才松开了些,吃吃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放心吧,本宫不会亏待你们。” 两个侍卫登时只觉脊背上寒气直冒,唯唯喏喏不敢多言。 “你们两个过来,本宫有事吩咐。”景妃玉手一招,两侍女靠了过去。她对其中一个如是耳语一番,然后步态婀娜地领着另一个侍女朝停在军帐右边的软轿走去。“本宫也累了,这就回宫罢。” 景妃走后,受命的侍女飞快地跑向祝融所在军帐。两个惶惶不安的侍卫重新站直在中军大帐前,平静如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待景妃轿影出了军营,一个松垮垮地穿着锁甲的小黑影从另一座小帐后钻出来,恨恨地盯着景妃远去的方向,泄愤似地使劲跺着脚下的泥土,嘴里念念有词:“没良心的家伙!还说独宠我一个,这才两月光景就忘了我,亏我这么千辛万苦地赶到雾都。气死我了,再也不理你了!” “咦?小炭,你这是在干嘛?”来人狠狠地在小黑兵头上敲了一下。 因为长得黑,又身材娇小,刚进校卫营,他就多了个绰号——小炭。头上被敲了一记,他立时吃痛地尖叫起来:“哎哟喂!”抬头一看,营里的老兵赵光正好整以暇地端详自己。 “你不是向军师报告庄元帅醒来的喜讯去了么?一个人在这叽叽咕咕地磨蹭什么呢?”赵光说着说着,作势又要敲他。 好在小炭够聪明,晃动脑袋躲了过去,不满地道:“喂,你怎么老是敲我?把我敲笨了怎么办?” “就是因为你太笨,我才敲你,看看能不能把你的脑袋敲得更灵光一点!” “你才脑袋不灵光!”小炭气鼓鼓地抡起小小的拳头朝赵光揍了过去。 大概以为小炭个子小,手上不会有太大力气,赵光根本不避,结果给揍个正着,痛得呲牙咧嘴:“想不到你个子这么小,出手却这么重!倒是我小看了你,改日真要抽空和你比划比划才行。” “比就比,我才不怕你!哼!”小炭头一甩,大刺刺地走开。没走多远,就听见赵光在身后大叫:“喂,小炭,军师大人在那边,你走错方向了!” 小炭这才又赶紧调转方向,走向另一边。 傍晚,夏日炎火略有收敛,天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绚丽云彩。 风尘仆仆的临昭疾步穿过正在操练中的兵阵,走向中军大帐。他身后跟着已日渐成熟的少年杀手凌峰。 进帐前,临昭朝侍卫问了话:“圣上可还在帐中?” “回团主的话,圣上可能劳累过度,正在熟睡当中。”侍卫如实以答。 听了答话,临昭沉默了一会儿,掀开帐帘走了进去,正见尚斜倚在座椅上昏睡中的帝王。圣上极少在大白天睡成这样,以往只要自己走至离他十步范围,他必然会察觉……心中犯疑,临昭几个跨步到主座面前,可奚桓还是未醒。 凌峰也看出了一些异状,“团主,圣上他……” “别出声!”临昭仔细观察了奚桓的脸色与鼻息,然后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奚桓醒了,眼神有些涣散,有些诧异地看着临昭:“临昭?” “正是属下。” “凌峰也在?”奚桓感觉有些晕眩:“朕这是怎么了?昏沉沉的。” “恕臣直言,圣上昏睡前可有见过什么人?”身为顶尖杀手,临昭对事物的敏感度非常高。他一进帐就发现奚桓衣衫凌乱,帐内弥漫着一种很奇异的气味,好像是男女间欢愉过后的气息。可他毕竟身为臣子,自然不便明着去问。况且,他深信桓帝极有原则,又是在军营,他往那方面想似乎不太合乎逻辑。 “朕一直在帐中与军师、将领们议事,大概累了就睡着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奚桓使劲摇晃着头,试图变得更清醒一点,却感觉自己脑袋里被一团白雾塞满了,有些模模糊糊的情景一闪而逝。 “没……没什么!”临昭以为奚桓不愿意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心中疑惑却更深了。 “朕的身体不要紧。你们这个时候回来,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带给朕?”奚桓自己动手揉了揉额角,满怀期望地道。自从得悉她离都出走后,他就整日整日地郁郁不欢,派了一拨又一拨人沿路寻找,可找来找去,竟像石沉大海般,连个水泡都未冒一个。最后,他只好将整个刺杀团都派出去找她。 “圣上英明。臣等在离西城门往西四十里的小客栈里查到一些线索。客店里的人说,半月前,有一名女子牵着一匹很名贵的马在那打尖。听那店家描述,这女子应该是娘娘没错。”临昭脸带微笑地说。 第80章 相见不相识(3) “确定?”听了这信息,奚桓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么说来,她是来雾都。” “应是如此。” “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比如,她是否真的记起了从前的事情?”关于这一点,奚桓做梦都想弄清楚。 印象当中,帝王总是一派淡然,时常透露出阴邪气息,难得向眼下如此紧张。站得远些的凌峰不由得在心里一阵发笑,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极力憋在心里。 “依臣推断,娘娘只是本能所致,尚记不起以前发生的事。”经过慎密分析,临昭认定地道。 奚桓立时长呼一口气,焦愁的脸松动不少,慵懒地道:“那就好。” “圣上请宽心。按说,娘娘一定已经入城。臣已派人在雾都内所有大小客栈查探她的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临昭,你做得很好。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朕。只有她在朕身边,朕才觉得安心。”奚桓赞赏地道,以手支起晕眩的头,报给两人一个勉强的微笑。 “哦,对了,臣刚入营时经过校卫营,听人说庄元帅已经醒过来。” “噢,是吗?那赶紧带朕去看看他。”奚桓无甚精神的双眉突然飞扬起来,散发着动人光彩,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在一朝军政大臣中,庄杰算得上他的肱股之臣。虽说精兵团吃了败仗,被打得七零八落,可庄杰从未退缩,事事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战到最后,一身上下刀伤无数,直至昏迷,才被左右下侍强行掩护着撤出重围。据说军医当时为他治伤,均认定他已没有活命的可能。刚到雾都时,奚桓眼见被包扎得像粽子似的爱将,鼻子直发酸。若不是他治政不严,朝中出了克扣军队粮饷的败类,精兵团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庄杰不可能饱受伤痛折磨。 “圣上,您身体不要紧吧!”临昭伸手去扶,却被奚桓强行拨开:“朕还没有虚弱到需要扶的程度。” 临昭只好不自然地朝凌峰摊摊手,跟随奚桓出帐。出帐时,他让凌峰先行陪奚桓去校卫营,自己单独找侍卫问了话才前往,但由于侍卫刚换班,他什么也没问到。 校卫营。 庄杰养伤所在的大帐中人头攒动,先是军师与各位要将进了帐,嘘塞问暖一番;随后又是奚桓带着刺杀团团主亲自驾到,再加上军医、负责照顾的一些卫兵,帐中一时显得特别热闹。 由于人多,又都是重要人物,病床前后左右全围得密不透风,煞是隆重。奚桓亲切地握住庄杰缠着绷带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满是歉疚的话:“朕治政不严,愧对庄卿。” 刚醒来的庄杰本就虚弱,加上一身上下都是伤,密密麻麻地裹着绷带,连脸也被绷带挡住,除了呼吸的鼻孔外,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边,睁得大大地望着自己誓死效忠的帝王,感动得泪光点点。 “男儿有泪不轻掸,庄卿是我苍隐的骄傲。”奚桓动情地道。 四周一片唏嘘,隐有哽咽之声,想是众人触景生情。 透过绷带,庄杰强力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因伤重说不出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朕知道爱卿想说什么,你是好样儿的,虽败犹荣。” 庄杰依然不断发出‘呜呜’之声,自责之意十分明显,又似乎还有什么事想要提醒帝王。 “爱卿现在不能说话,不要着急动作。朕相信,有爱卿在,精兵团就永远不会倒,即使很多士兵已经战死沙场,将来我们还是能训练出同样具有战斗力的军团。”奚桓竭力安抚无比激动的庄杰。 “皇上所言极是,庄元帅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再战不迟。” “……” “……” 其他军将附和着,不停安慰。 帐外,因为群人造访,小炭忙碌得不亦乐乎。这不,在军医事先嘱咐之下,经过通传,端着一壶清凉茶饮进帐,当她看清坐在病床床畔、生得一副天姿玉颜的人儿时,竟一时楞住了。快两个月时间,她日思夜想的这张脸近在眼前,换作从前她一定弃械投降,可一想起几个时辰前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她就感觉恶心、嫉妒、还有愤怒,特想上前扇他几耳刮子,骂他是不守信用的负心郎。 记得他离都之时,天色朦胧,他吻过她的脸,悄悄离开雾都。她偷偷地站在宫门后,依依不舍地看他从容离开,泪在眼眶里一直打转……可是如今…… “小炭——”军医的叫唤岔断她的回想。 她回神应道:“军医大人!” 军医走到他身边,极轻声责备道:“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还不快把茶饮呈给圣上。” “是。”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近奚桓,心跳加快,双手不住颤抖,眼角余光使终定在他疲惫的脸上,刻意粗声粗气地道:“叩见皇上,这是军医大人特地为您准备的清凉茶饮。” 所有注意力都在爱将身上的奚桓此刻哪里知晓面前这个被军帽掩盖了大半张脸的黑瘦小兵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妃?头也不曾抬一下,甚至连半点儿看她的欲望也没有,只摆了摆手,给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放案几上,退下吧!” 她的心一下滑落到谷底,失望极了。她曾记得他说过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能认出她来。可是,她距离他这么近,他却如此无动于衷。在这之前,她听宫女说过,几月前,他就曾带景妃来过雾都。是否他不带自己随行,只是为了方便带上另一个宠妃?若非如此,怎能发生下午那一幕? 她猜忌着,木然地将汤饮放在案几上。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她动作过大,茶水从器皿里洒出来,溅了一地,有一些甚至溅到奚桓身上。 “小炭,你怎么回事?”军医大人立时色变,大声喝斥。 与此同时,所有在场人的目光都朝她狂射过来。 唯恐众人发现她是女子,加上冒犯帝王是死罪,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早就蓄满的泪水哗啦啦地滴落下来,然而她不是害怕,而是难过自己深爱的人竟然无法认出自己,这么快就将她忘记。 见她抖得厉害,军师禹浩开口求了情:“圣上,连日来都是这小兵里里外外照顾庄元帅,每日向臣报告庄元帅的伤情,想是第一次见到您,太过紧张。” “还不快向圣上求饶?”军医大人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眼色。 “……”此刻,她心里千头万绪,又难过到极点,哪里说得出话,只跪地一阵抽泣。 “罢了,庄卿刚醒。他照顾周到,也算有功,这点小事也就不必责罚了。起来吧,你年纪虽小,但好歹也算个兵,堂堂男子汉怎能动不动就像女子一样掉泪?”心情极好的奚桓笑言,伸手要去扶她。 大概介意他碰过别的女人,她很有些嫌恶,身子稍稍往后一挫,不着痕迹地避开奚桓的手,也不谢恩,自个儿爬了起来,头依然垂得很低,教奚桓看不清她的脸面。 于是,奚桓伸出的手倒显得尴尬了。不过,他倒并不发火,只觉得这小兵有趣得紧,收回手负在身后,顺便多看了他两眼。 “还不快退下?”见帝王并不怪罪,军医舒了一口气,生怕小炭又给惹出什么事,立即开口赶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些争吵声。 “尔等放肆!庄元帅刚醒来,不宜吵嚷,况且圣上正在帐中探视,岂容你等如此胡闹?”是凌峰的声音。 “请凌大人海涵,在下也是听令行事。”来人据理力争。 “那你们倒说说看,你们是听了谁的命令?”凌峰的声音明显夹着怒气。 帐内,奚桓示意临昭外出看个究竟。临昭点了点头,出了帐,见凌峰持剑拦着几个参军以及一个侍女,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团主,他们说奉命找人,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不惊扰圣上,属下便拦下了。”凌峰解释道。 “见过临团主,我等奉祝将军之令找人。”领头的参军也简单做了说明。 “找什么人?”临昭接着又问,寒冽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侍女身上。 那侍女感觉到临昭逼人的气势,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退向几个参军身后,不敢直视临昭。 第81章 相见不相识(4) “这……”那参军有些为难,没做具体回答。 “你,过来……”临昭叫住侍女,勾手让她走近一些。 被点了名,侍女只好靠近,怯生生地道:“见过临团主。” “本座记得你好像是景妃娘娘的贴身侍女,怎么跑到军营重地来了?”临昭话里透着一股敏锐之气。 找人之事自然说不得,否则娘娘的好事岂不要暴露?侍女脑子一转,便回了话:“奴婢是受娘娘之托给将军送些家乡小吃。” “既然如此,你送完小吃不乖乖回宫去复命,怎么和他们在一起?难道找人也需要你帮忙?”临昭话语犀利,问得那侍女哑口无言,以眼神向旁边的参军求助。 “还不老实回答!”临昭厉声道,吓得那侍女两腿发软。 那参军也有些怕起来,赶紧圆场:“临团主,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下午娘娘来探视圣上,临走前让她给将军送些小吃,又说想起一个远房外侄也在军营,就想见见。由于我们都不识得,所以将军才吩咐由她带着我们到军营里各处找找。” “既是如此,何不早说?”凌峰道。 “属下并不知晓圣上与众位大人在里边……再者,这是娘娘家事,也不便四处宣扬,所以……” “既然事情弄清楚,也就算了。圣上和军师大人以及各位将军可都在帐内,你若真想看看,这就进去罢!”对于几人的谎言,临昭心知肚明,却并没有拆穿。 “我等小吏,怎敢惊扰圣驾?还请临团主包涵,容我等先退下。”那参军说这话的同时,紧张得汗水直流。 “那就散去吧!”临昭也不为难他们,客气地允了话。 几人一离开,凌峰就问开了:“团主,属下看这中间一定有猫腻。” 临昭未曾说话,拍拍凌峰的肩,重新入帐。哪知一入帐就与一直透过帘幕缝隙密切注意帐外情况的小炭撞作一团。 被撞退好几步,小炭暗暗叫苦,赶紧道歉,“请大人原谅小的莽撞,小的不是故意的。”对于临昭的精明,她早有耳闻,万一被认出那就糟糕了,她可不想在这时候回到那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身边去。再者,她也没有那么大方,能眼看着他与别人妃子纠缠在一起而不生气,索性呆在军营里,眼不见为净。 这个小兵,怎么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看着她束手无措的样子,临昭竟有点想笑。 没听到责骂,她大着胆子道:“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得去为将军煎药,先行退下。”说完,她拔腿就跑。 她一跑,临昭就发现不对劲。就在他疑惑之时,奚桓爆发出一串爽朗笑声,“真是个冒失的小鬼!” 临昭被这么一打岔,脑中疑问没了踪影,挠挠鬓角,再不去想。 “爱卿好好养伤,朕择日再来探视。”奚桓最后一次握了握庄杰的手,然后才吩咐临昭:“天色已晚,回宫罢!” 庄杰感动得热泪盈眶。众臣纷纷道:“恭送圣上。” 稍适,奚桓携着临昭出帐阔步而去,身后跟着不少刺杀团成员。 躲在不远处的小黑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君王的背影,默默无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惊觉自己哭花了脸面。 “看什么呢?叫你几声都没听见!”赵光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将小炭吓得不轻。 “看你个头!”她一怒,把气全撒在赵光身上。 “呀,怎么还像个娘们儿似地哭了?” 被人看穿,她一抬脚,狠狠地踩在赵光脚上。 “啊——”赵光痛得抱住脚不住弹跳,哇哇大叫。 她理也不理,故意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很酷很拽的样子回营房去。但是,她开始担心,那几个参军以及景妃的侍女分明是冲她而来,难道景妃已经发现自己的行踪?倘若真是如此,日后得加倍小心,毕竟这是祝融统管的军营。 赵光跛着脚,跟在她身后不停叫嚷:“小炭,你这是对我发得哪门子的火?你要真想打,咱上校场去真刀真枪比试比试,怎么老是突然袭击?” “比就比,明日辰时,校场上见真章。”她毫不在乎地甩下话。既然他要比,她也趁机看看自己究竟都会些什么,因为一直以来,对于桓不准她碰兵器一事,她总感到不解。加上来时路上,她碰上劫匪,先是拼命地逃,但由于不清楚地形,依然被匪徒追上,无奈之下被迫反击,哪知她竟出乎意料地以一己之力将七、八个高壮的汉子全都打趴下。进军营快半个月,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充满斗志与力量,这种能力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只要她心念一至,就能随时喷薄而出。 “不见不散。”赵光嘿嘿笑起来,认为终于找到修理小炭的机会。 她也笑了,因为在她的逻辑中,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败。 天还未大亮,整座军营尚很安静,伙房的上空才刚腾起袅袅饮烟。 早早起床的小炭洗漱一番,伸了伸胳膊腿儿,优哉游哉地走向校场。其实,与赵光约的时辰还没有到,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要么睡迷糊了,老做从前做的噩梦,要么老想起昨日在中军大帐中看到的一切,烦躁不安。 “早啊,小炭!”隔着老远,赵光朝她晃过来,脸上笑容灿烂,十分自信。 “早!”她懒懒地咧咧嘴。 “怎么样?昨夜睡得可好?” “废话少说,不是要比试么?”她白眼一翻,不与他多罗嗦,指着场地边上的兵器架道:“喏,你选什么兵器?” “你是新兵,你先选!”赵光从容不迫,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看不出你还蛮讲义气!”她轻哼一声,心想憋了一晚上的气,这会儿可算是找到出气筒了,算你倒霉!利落地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剑,顺手舞了舞,还算称手。 赵光选了自己最拿手的长枪,熟练地在手里翻腾几下,颇有些威风。 “怎么着?咱们这就开始——”小炭拖长话音,没等赵光反应,手腕一翻,剑已朝他刺到,还不忘记提醒地大叫一声:“看剑!” 赵光愣了愣,赶紧后退好几步,舞着长枪挡住剑的来势,不住嚷嚷:“喂,你怎么说比说比?” “废话,若是上了战场,难不成敌兵杀你之前,还要提前知会你?”小炭一声尖笑,身子一侧,顿时前移,第二剑贴着赵光的长枪,一直滑向他握枪的手,快如疾风。 赵光为这奇异的招式暗吃一惊,再次暴退数步,避开小炭的剑刃,大掌一翻,长枪尖利的锋芒刺向小炭左腰。“看我的!” 见他出招总使蛮力,小炭只想笑,剑一折,与手肘并行,左手轻巧地一抓,便捉住了赵光的长枪,“你死定了!” “啊?”赵光这下急了,因为他使出一身解数却无法拖动被小炭握住的长枪。 “啊什么啊?我说你死定了!”她一顿抢白,左手一旋,长剑脱手,绕着长枪枪杆转了数圈。 为避免被剑削断双掌,赵光只得撒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长剑绕至赵光握手之处,转势一缓,‘哧’地一声,垂直插入泥土,晃了几晃才算停住。紧接着,枪杆立时断成数截跌落在地,只余下小炭捏在手中的枪头。 赵光看着长枪残骸,目瞪口呆。 像是玩得兴起,小炭挑衅地朝坐在地上的赵光招手:“怎么样?要不再比试一场?” “比就比,谁怕谁!”见小炭如此嚣张,赵光气不过,猛地从地上跳起来。 “那好,这次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射箭。”赵光转了转眼珠,狡黠地道。 “没问题!”随手把剑一扔,小炭从兵器架上取来一套弓箭,走向练射场。 赵光也取一套弓箭,边走边道:“离箭靶五十步,各射三箭,看谁射得更准。” “你先射!”小炭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光也不推辞,站正位置、拉弓瞄准,只听见‘嗖嗖嗖’连响三声,三支箭稳稳地刺进红心。 “还不赖嘛!”她客气地道。 赵光立时得意起来:“那是自然,在全校卫营,数我赵光射箭水平最高。” “是吗?”小炭话音一落,扣箭搭弦,再一松手,连发三箭,破空声极为响亮,次第而出。 第82章 不露也锋芒(1) 接下来,赵光两眼发直,整个看傻了。因为小炭射出的箭不仅正中红心,而且是在劈开他的箭之后正中红心。 不用看箭靶,光看赵光表情,她就知道结果,顺势用弓拍了拍赵光高出自己不少的肩膀,以极安慰的语气道:“唉,在没遇见我之前,你的确是最高!”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连着两次吃瘪,赵光不得不服气。 “怎么样?要不我再给你一次赢我的机会,咱们比比拳脚功夫?”连赢两次,小炭心中郁闷一扫而空,热情地发出邀请,实际上她只是想趁机出出气。 连输两次后,赵光的脑袋总算是灵光不少。“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和我比试,而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拿我寻开心!有这么好的身手,居然瞒着我,一点也不够兄弟义气。” “一句话,比还是不比?” “不比。” 哼,你越是不比,我还就非让你比不可!小炭一招不成,便出言讥笑:“难不成你长得这么高大,连我这么个小毛头都比不过?将来传出去,你的脸面往哪儿搁?” “不比就是不比,你怎么说我都不比。”赵光气性一来,将弓箭一扔,扭头就走。 “喂,你怎么这么胆小?” “什么?我胆小?”一听这话,赵光来气了,转头横眉竖眼地道。 “不就是怕被我揍嘛!哼!”小炭嘴巴一翘,下了贴猛药。 倒是这一次,赵光吸取教训,也没多说话,就朝小炭递来一记硬拳。 小炭见他动手,心里一喜,先是让了他几招,然后哗啦啦回敬数招,拳掌相交,加上扫腿攻其下盘,又辅以轻灵步伐,避重就轻,不多时就将赵光折腾得够呛,揍得他杀猪似地大叫。 等到最后,小炭打过了瘾,赵光已经头昏眼花,连连告饶。 “认输啦?”小炭拍拍手,双手叉腰,不住地笑。 “认输了!我算是服了你。个子长得这么小,跟个娘们儿似的,还动不动就掉眼泪,想不到揍起人来竟这么狠……”赵光半坐在地上,摸摸自己被揍肿的嘴角,不住地呻吟。 “其实,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招数,可真打起来,我的眼耳口鼻、手脚都似乎特别灵动,自然而然就使出化解招数,好像它们原本就贮存在我身体里似的……” “简直天方夜谭。哪有人连自己会功夫也不知道的?”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真的会武,刚才与你比兵器、射箭……这些,好像对于我来讲,根本是一种本能。”她老实地道。事实上因为一直身处皇宫,又因为桓的存在,她从未想过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现实也不需要她去想这些。但,自从出了皇宫,尤其是在经历打劫之后,她越来越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比如自己从前叫什么,哪里人,有没有亲人朋友……这也是她到了雾都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桓的主要原因,不过现在看来,的确不该去见他。 “小炭?小炭?” “嗯?”她回神,见赵光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 赵光收回手继续揉着被打肿的脸,关心地道:“你好像有心事啊?” “哪……哪有?”她口不对心。 “是不是想家了?” 家?对于这个字,她从没有花心思去想过,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概念。或者自己曾经是有家的吧?但出了皇宫,她的家在哪里?这么一想,心里不禁一阵泛凉。 见她不语,赵光作一副了然状,俨然以一个老兵的姿态安慰她道:“我还是新兵的时候,和你一样,刚入营时,想家想得不得了。等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了。” 她不反对也不否认,耸了耸肩,转身边走边道:“既然比完了,那就各自回营房吧。一会儿其他营的弟兄们要到校练场进行操练。” “那个小兵,你站住!本将有话要问你。”还没走到十步,一个洪亮的嗓音叫住她。 小炭与赵光同时望向声源。来人三十岁左右,脚踩青靴,穿得一身锁子甲,生得浓眉大眼,容光焕发,精神劲儿十足,一看即知地位极高。 “见过祝将军!”还没等来人走近,赵光反应极快地行礼。 原来他就是祝融——景妃的兄长,怪不得有几分相像!小炭眯起眼,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赵光见她直勾勾盯着将军,赶紧伸手擂了一下她的腰,小声责怪道:“还不向将军行礼?” 毕竟是女儿身,被这么一擂,她恶狠狠地剜了赵光一眼,才低头朝走近的祝融示礼:“见过将军。” “免礼。刚才你们比试的时候,本将一直在注意你。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哪个营的?”祝融把玩着从箭靶上拔下来的几支箭,笑着问。 奇怪,昨日下午,这姓祝的不是还专门派几个参军带着那侍女四处寻她么?照现在看来,他似乎并不知道看见景妃丑态的人就是自己,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思维一转,她略略抬起头,迎向祝融:“小的从苍都来,是校卫营新兵,大家都叫我小炭。” “你箭术了得,即使是本将亲自与你比试,也未必能胜得你半分。依本将看,怕是只有刺杀团的临团主才可与你平分秋色。”祝融将残箭翻来翻去,赞赏地道。 “是将军夸赞,小的不过是侥幸破箭而已。”她极谦恭地道。 “可本将看你对剑道也颇有心得,拳脚功夫也不弱。”祝融一边说话,一边注意着小炭的神情。 她不避不让,正视祝融道:“是赵光兄弟谦让,不想让小的献丑而已。” “是吗?” “小的岂敢欺瞒将军?”她极认真地道。“将军若是不信,可向赵兄弟求证。” “哈哈哈——”祝融剑眉一挑,为她的从容不迫感到欣赏,乐得一阵大笑。等笑一停,他将手中箭都抛了出去,双手相互搓揉着,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从明天起,你到本将身边做个贴身护卫如何?” “啊?”小炭双眼圆睁,张口一声惊呼。 一边的赵光见状,又擂了她一下,“还不快领命,谢将军提拔?” 这人可是景妃的亲兄长,如果做他的贴身护卫,岂不等于羊入虎口?一旦自己身为后宫妃嫔——而且还是景妃最大劲敌的身份被发现,恐怕还没等桓知道,自己就丢了小命!众念一瞬,她权衡利害关系,决定拒绝:“将军错爱,小炭只学得浅薄之武,不能胜任。” 出人意料地得到相反的答案,祝融颇感诧异,尽可能地说服道:“你本事如何,本将已亲眼所见。你这番推辞,就不怕本将折罪于你?” “小的入营前,听营里的长官说过,将军向来奖罚分明。”她所说话语简明扼要,并无半点让步。“小的既然无功,怎能随意升迁?” 赵光听了她的话,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朝祝融补充道:“将军,他是新兵,刚入营不久,说话做事不懂分寸,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祝融呵呵地笑,并不怪罪小炭,只道:“身为主将,当知人善用。” “可是……” “别可是了!能得将军赏识是你几世修来的福份。”赵光推了小炭一把,挤眉弄眼地催促她快些同意。 “本将看你箭术也不错,念你们兄弟情深,干脆两个一起到本将身边做护卫。”想是心情不错,祝融将赵光也收了。 赵光一听,心花怒放,心想自己平时勤练技艺,总算得到了回报,连着将小炭的衣袖扯了好几次:“谢将军提拔。小炭,还不快谢将军?” 老实说,她真的极不情愿接这苦差,万一给识破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情况又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无奈地点头道:“谢将军提拔!” 觅到良才,祝融自然十分高兴,双手一左一右拍向两人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明早到本将军帐来报道。”。 “是,请允许小的先行告退。”她不甘不愿地点头同意,瞟了瞟赵光,狠不得将他的皮剥下来。 祝融也不多说,允了两人的话,潇洒地走开。他一走,小炭就上火,十分凶恶地教训赵光:“我迟早给你害死!” “为将军做护卫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害死你?”赵光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第83章 不露也锋芒(2)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让她做护卫,等于让她把身家性命都交给景妃!“我说会就是会!”小炭吼了一句,再不搭理他,小跑回营。留下赵光站在原地,将她的话琢磨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次日,天色尚早,雍德宫瑰云殿的宫灯次第亮起。 “临团主!”临昭一出殿,就被早早候在殿外的景妃叫个正着。 “见过娘娘!”临昭颔首道,目光直直地盯向她身后的侍女。那侍女见他盯得紧,慌忙将头低下去。 “圣上起身了吧?”打扮得颇明艳的景妃轻声问。 “刚起。”宫灯已亮,临昭不好说慌。 “本宫亲自动手为圣上熬了些粥,送来给圣上尝尝。”景妃笑如春风。 “娘娘辛苦了。”他顺口说。 “这点小事何来辛苦?倒是圣上日理万机更为辛苦,本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景妃说道,挥了挥云袖,带着侍女绕过临昭,“行了,本宫不和你多说了,要不粥该凉了。” 临昭忽然想起什么,故意朝景妃道:“娘娘,听说您昨日下午专程去军营探视圣上。” 这话让正准备跨殿门的景妃停住步伐,脸色骤然难看,不过只是那么一瞬间,她便恢复常态,偏过头道:“怎么?本宫不能去探视圣上?” “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本宫倒想听听临团主究竟是什么意思?”景妃转而严肃地道。 “臣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娘娘从苍都赶来雾都已是辛苦,以后像端汤送药这样的事,让奴才们去做就行了,娘娘没必要亲自送去。大热天的,若娘娘一不小心中了暑,圣上会不安心的。”临昭也不惧她,意有所指地道。 聪明的景妃自然知道他话里有话,心想他也没抓着真凭实据,也就装着唱了下去:“做臣妾的为君夫死都可以,怎么会惧怕这小小的六月炎火?” “爱妃,这一大清早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也不知道忌讳!”宫女挑开了水晶帘,奚桓衣冠楚楚,服剑而出,话声慵懒,略带宠幸。 “臣妾口无遮拦,请圣上责罚。”景妃乖巧地倾身致礼。 “免礼。”奚桓气定神闲地道,“临昭,还站着干嘛?不是吩咐你备车陪朕去东城门吗?” 虽然临昭不确定帝王是否将刚才自己与景妃的话都听了进去,还是顺从地道了声“是!”,多看了景妃背影两眼,匆忙听命行事去也。 景妃小声问道:“圣上,天色还早,臣妾亲自为您熬了粥,您多少用一点再去。” “爱妃有心了,可是军情紧急,昨夜来报,敌军前锋部队已停驻在东城门以东三十里处。朕得亲自去巡视城门,鼓舞军将士气。”奚桓一抿唇,婉转地拒绝景妃。 景妃见他并不记得昨日之事,便放下心,撒娇道:“圣上,今日臣妾可不依。为了给您熬粥,臣妾半夜就起身准备,掐好时辰,早早守在殿前,您可不能一口也不尝就走。若是如此,臣妾可真要伤心死了!” 见她佯装慎怒又带着几分娇俏的神情,奚桓也不得不在心底赞了一声美,只可惜眼下战势不明,加上还未寻到胭脂下落,他哪里还有心情怜惜于她!耐着性子道:“爱妃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你总不能让朕做个不分轻重的君王吧?” “圣上,臣妾不明白,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国事再忙,您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是?只有您龙体安康才是国家之幸。”能言会道的景妃煞费苦心地道。 “爱妃说得也不无道理,但……” “圣上,马车已准备好。”去而复返的临昭朗声道。 “爱妃,快快回宫吧!朕得出行了!” “圣上忧国忧民,臣妾自是不该阻拦,但圣上的身体,臣妾却不能不顾。既然巡城,就请圣上带上臣妾一同前往。这样一来,皇上饿了渴了,总还有臣妾在身边照顾着,也省得臣妾这些日子在宫里担心来担心去,没睡过一夜安稳觉。”哀兵之计不行,景妃赶紧换辙儿,总得想方设法跟在他身边才行,等日子一长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就会变高。 “城门重地,怎能如此?”奚桓强压着心中的厌烦道。 “圣上,臣妾只是想尽心尽力地照顾您,陪伴您左右,绝不多言、绝不影响您视听,倘若圣上嫌臣妾麻烦,臣妾这就回苍都……”说着说着,景妃就掉下泪来,惹人怜爱。 真是个会装算的女人!临昭一阵冷笑。昨夜回宫,他叫来御医一问,稍稍一推理,就将昨下午发生的事情猜了个八分准。原本他从不过问宫闱之事,但倘若有人敢危害圣上半根毫毛,不管这个人是谁,有多高的地位与后台,他一概不理,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自从有了胭脂,奚桓的心越来越软,换了从前,景妃若敢如此,他一个眼神就能将她吓得花容失色,哪还敢如此胡搅蛮缠?照这样下去,他若不带她去,恐怕整个瑰云殿都得被水淹了不可。“罢了,就带你一起去。不过爱妃可要说话算话,不能多言影响朕。” 成功了!景妃不敢置信,喜不自禁地连声称谢:“谢圣上恩宠。请您放心,不该说的话,臣妾绝不多说半个字。” “轻车上路,加上又是巡视城防,不便多人跟随,侍女不必前往。”奚桓又道。 “是。”兴头上的景妃哪敢说个不字?赶紧取过侍女手上的食篮,打发她们各自回宫。 见她还算识趣,奚桓再不多说,朝临昭走过去。景妃则一手拎着食篮,一手提着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对于奚桓的决定,临昭自是无话,也很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默契地冲奚桓笑了笑,一一将两人引上马车,然后与一干早已集聚的刺杀团成员跃上马背,寸步不移地护驾由宫殿内城前往外城东城门。 一大早,被祝融点名的小炭与赵光二人就去将军营帐报到,还没等他们搞清楚自己职责所在,就被祝融安排随行去东城门巡视。 这不,她与赵光两人随侍祝融左右,骑在马背上不停晃悠,时不时朝沿途的商铺行人看上几眼。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小队骑兵精英。一众约有三十来人,出了军营,一直沿着纵横交错的水道朝东城门急驰。 途中,祝融开口问她:“小炭,赵光说你是苍都人,那你说说看雾都与苍都哪个更美?” 听闻此问,小炭侧脸看向祝融,诧异之情十分明显,心想他身为雾都驻军最高长官,整日处理军政大事,怎会问起这等与军事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问题? “怎么?不敢说真话?”祝融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本将留守雾都这几年,一直未回都城,越看雾都越觉得它漂亮。” “将军为复国不辞辛劳,属下佩服。窃以为苍都苍凉雄伟,气势十足。雾都烟柳缠绵,水路交通便捷,一幅水乡图画。即便如此,属下还是认为他国之都不能与故都相提并论。”她笑了笑。 “小炭,我怎么听你说话文绉绉的?”赵光本粗人一个,听小炭这么一说,眉头揪结地问。 倒是她楞了楞,想得更加深入。在皇宫时,桓时常派人送些书籍到她宫中,说是给她解闷,诗词歌赋、民间笑话应有尽有。可她的确未曾想过,自己怎么会吟诗诵词,还书得一手好字?难道真如桓所说,她是贵族之后? 她在马上想得出神,浑然不觉城门已到,只听得祝融“唷——”一声勒停马匹,也赶紧勒停马匹。 城门守备处的官员,见将军亲临,飞奔而来,为祝融牵马坠蹬,好不恭敬。 小炭与赵光两人也跟着翻身下马,各自牵马走向城门边上的拴马桩。岂料赵光看到小炭的马一身泥色,便取笑一番:“你怎么回事?跟着将军出行,怎么连马都不刷干净?多丢人!” “丢人?”她吃惊地道,旋即一笑:“这马太皮,老爱在泥里打滚儿,我只要一刷干净,它总是又滚上一身……” “所以你就这样骑着它出来丢人现眼?”赵光责难道。 她未作答,只迅速地将缰绳套在打马桩上,爱护有加地拍了拍马背。桓离都时曾交待过侍卫护她周全,不准她擅自离宫。为了顺利出宫,她强行抢了侍卫的剑,逼着侍卫为她牵马,结果一入马棚,她一眼就相中它。听侍卫说,它叫追风,是匹旷世神驹,与桓的座骑——逐月齐名。一路上,她早已领略它的本事,想不爱都难。然而,为了不被人认出身份,她自然要将它乔装一番才是,就故意为它涂了一身泥,让它看起来与一般马匹没有什么不同。赵光会感到奇怪,也属正常。 第84章 不露也锋芒(3) “你们两个拴好马后随本将一同上城楼!”祝融大声地朝两人喊话后一边以手摭脸,仰头望向高壮的城墙工事,一边与身边的城门守将交谈。 “是!”两人听令立时靠向祝融。 谁知,一辆由不下二十人侍卫护卫着的马车飞驰过来,两人赶紧退回原地。城门前顿时扬起一阵呛鼻的烟尘。 她自然地举手以袖掩住口鼻,看向仅停在面前十步距离的马车,恰见临昭掀开车帘,一个玄青色的带剑身影走下马车。是桓!他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晨,一下子就夺走她全部注意力。不过,见得他的欣喜很快就淹没在疯狂的妒忌中,因为她看见桓牵着景妃下车,而景妃脸上正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说过此生只牵自己的手,为什么不算话? 两人出现的同时,所有在场的军将并未三呼万岁,却很一致地行跪礼。只有她忿忿不平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瞳眸烧起一场剧烈的大火。 “小炭,你还不快跪下?想找死吗?”赵光见她发呆,猛力地将她扯倒。 虽然被迫下跪,她依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低头,而是直视奚桓。但奚桓使终背对于她,不曾回头。景妃则倚在桓身边,不多话。 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临昭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扫视一阵,最后停在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奚桓处的小炭身上,多少看出异状。 还好,奚桓下了赦命。一干人都爬起来,祝融见临昭看向小炭,很是大方地走过去,寒喧几句,而后招手让小炭与赵光过去。 等她一走近,祝融单掌拍在她肩上,介绍一番:“小炭,这就是我说的临团主。快见过临团主。” “小的见过临团主。”她照章行礼,低头掩脸。 “将军客气,我前日已见过他。”临昭一边回祝融话,一边仔细观察她,不动声色,过一会儿又才道:“听将军说,你武功不弱,箭术超凡。” 一听这话,她暗自叫苦,万一被他当作奸细,可就小命玩完,却还得不慌不忙地应对:“是将军谬赞小的,小的不过习得皮毛之技,怎敢与团主相提并论。” “你不就是那个照顾庄卿的新兵么?”奚桓一转身,见得小炭,讶异地道。 “怎么?圣上也见过他?”这下子,轮到祝融惊奇。 “哈哈,前日他在庄卿帐中将汤水打翻,溅了朕一身,吓得哭鼻子呢!”想起前日帐中情景,奚桓邪美的双眼泛起丝丝笑意。 “竟有这等事?末将怎么不知道?”祝融一听,觉得帝王所说与昨日见小炭比武的样子全然不相衬,不禁犯了嘀咕。 几人的对话将原本观摩街景的景妃也吸引过来,打量小炭几眼,好奇地娇声道:“兄长,这就是你的贴身护卫呀?” 这下完了!低着头的小炭拉着一张苦瓜脸,忐忑不安,又不敢多言,生怕被一群人识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景妃未带侍女。她暂时还很安全。 “你可别小瞧他,他个子是小一点,长得是黑一点,武功可是一等一的好。”祝融忍不住在妹妹面前将她夸了一番。 “能让祝卿夸赞,那一定算得上优秀。看来朕改日真得好好见识一下他的本事。”奚桓脸上笑容更加灿烂。 “圣上,您不是说来巡城吗?太阳老高了呢!”景妃挽着奚桓,一只手举着丝帕去为他拭汗,十分亲昵,让此时正女扮男装的小炭一阵厌恶。 毕竟当着臣民之面,前来目的又是巡城,景妃如此动作,奚桓不甚习惯,不着痕迹地放开景妃的手,避开她递过来的丝帕,正色道:“天气炎热,爱妃还是呆在车上比较凉快些。朕与祝卿一起上城楼看看。” 虽不太愿意,景妃也不敢当众造次,听命走回马车。 奚桓在祝融引领下,率一干人众从城楼侧面的台阶拾级而上,所行之处,守城将士均行跪礼。 夏日炎热,即使在一日之晨,也能感受到热浪侵袭,随着时间推移,阳光越来越烈,这种侵袭就越来越浓重。等上了城门,一行人脸上都在冒汗。 祝融与守城将领指指点点地向奚桓介绍整座城门的兵防部署。奚桓一边听,一边察看,时而点头赞许,时而出声否认,时而给出具体建议。 小炭身在队尾,目光紧紧追随奚桓。赵光则不住打量着城下遍植榆柳的护城河。只有临昭,从见到小炭那刻起就未放松警惕。前日在帐中与小炭撞在一起,他觉察出小炭奔跑速度异于常人,若不是帝王之声阻断他思维,他当时就可发现她会武功。 “临昭!敌军已至三十里外扎营,你说城门是按祝卿所言及早关闭戒严好呢,还是照常通行比较好?”在做决定之前,奚桓向来愿意集思广益,又尤其看重临昭意见。 “关闭戒严。”临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奚桓皱下眉头,有点失望地道:“你也和庄卿意见一致!” “圣上认为不应该戒严?”祝融不解地问。 奚桓想了想,未作答,对一干刺杀团成员及在场随从问话道:“你们中间,有无持不同意见的?” 鸦雀无声! 奚桓笑笑,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滑过,直到与小炭的目光撞在一起,“你这小兵,来,说说看,是否有不同意见?” 她左右看看,确定桓是在叫自己,原本的失落感一下子减弱不少,大方说出心中所想:“自然是照常通行比较好。原因有三:其一,雾都人口密集,粮食蔬菜均来源于城郊,加上小麦刚收,佃农们也都趁这季节将粮食卖到城内,换取其它生活所需。如果闭城戒严就等于掐断城中食物来源。其二,这毕竟曾是雾烈国的都城,如今敌兵要夺城,老百姓做了一辈子雾烈子民,自然更为念旧,虽然我军入城后一直极力善待百姓,但军需中的很大一部分依然是从他们身上征收。战争时期征收重赋对老百姓的伤害非常大,只要敌军趁机散播舆论,老百姓必然不与我军同心。其三,雾都之大,仅城门就有十二座,单靠关城戒严,也是无法做到万全的,何不照常开启城门,严加盘查即可?” “昨夜来报,敌军先头部队已在离东城门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倘若不戒严,如何保证安全?万一敌军突然开战来犯,我军如何抵挡?”一个守城之将严肃地道。 “是呀!这也是一个难题。”奚桓双手撑在厚数尺的城墙上,注意着宽大的护城河对面的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若有所思。 “这好办,可安排小队兵力在城外十里处放哨,一旦敌军有所动向,立即回报或者以狼烟警示。守城将士可随机应变,立即截断入城闸门。”祝融思量一阵道。 “依我看,将军还应该多注意城中百姓的动向。毕竟将战,民心不稳,恐其突生变化……”临昭提醒地道,灼人的目光终于从小炭身上转开,俯视城下进出的平民百姓。 祝融心中一凛,也将目光投在城下频繁过往的人身上。 小炭借此机会赶紧退到最后,默默锁视着神情专注的奚桓,恨不能为他多分担一些忧虑,又怨他忘记了曾给她的承诺。 “就暂时按祝融所说执行。”奚桓双掌连击数次,认真地道。 “禀圣上,军师大人到了。”一个士兵急匆匆前来报信儿。 “快请!”奚桓话音一落,军师衙禹浩已经爬完最后一级阶梯,只不过他脸色极倦,表情凝重,好像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来不及一一致礼招呼,快步走到奚桓面前,附耳细语。 众人自然不知军师所言何事,只见他讲完之后,奚桓脸色大变,“巡城到此结束。临昭,派人送景妃回宫,朕要与军师同行。至于东城门防守,从今日起,祝卿须亲力亲为,妥善安排。” “圣上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得帝王托付,祝融表明心志。 “走!”奚桓急急忙忙飞身越下数级阶梯。 临昭与各杀手簇拥着也下了城楼。满城楼的士兵又是一次无声跪礼相送。 小炭眼看他迅速掠至城下、亲自骑马与军师一行人离开。之后不久,景妃被几个侍卫护送回宫。 城楼上绣锦的玄青旗帜依旧高高飘扬。士兵们顶着火日各就各位。祝融忙着嘱咐守将如何安排岗位。赵光与几个站岗放哨的守城士兵正聊得兴起。唯有她闷闷不乐,站在两个哨卡间,望向城中楼宇街道,一动不动,久久不语。 第85章 暴雨夜摧城(1) “小炭,你怎么又在发呆?”聊完的赵光往她旁边一靠。 她凝神静气,感觉眼前的城池很亲近,又很遥远,表情即淡漠又疏离。 “小炭!”赵光又叫了一次。 她回神道:“赵大哥!” “你在看什么,这么着迷?” “没……没什么!”她使劲摇摇头,然后转身挪了挪所站的位置。 “你这么迷糊,经常有事没事就发呆。要是到了战场上,那还得了?”赵光数落道。 她没吭声,脑中想象着赵光嘴里所说的战场,凝视眼前城池,有一种不忍的情绪遍布身心。许久,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将军呢?” “在城门下边向守城军士训话。”赵光看见一抹精光在她脸上浮现出来,惊了一会儿。 “我找将军有事,先下去了。”丢下一句话,她头也不回地飞下城墙,翩若惊鸿。 赵光呆了呆,感觉此时的小炭无比陌生,仿佛藏着许多秘密,并不真的那般平凡。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抛却诸多想法,默契地跟了下去。 两日后,夏炎丝毫未减,反而更加肆虐,好在雾都是座水道密布的城池,随处可见浓浓绿荫,否则如此天气谁熬得了?更别说守城的士兵。 由于雾烈前锋军队的驻地离此仅三十里,祝融大意不得,带着小炭和赵光再次光临东城门。 时值傍晚,士兵们尚未换班,伙夫们刚刚送来酒菜饭食,宽大的城门处显得比白日里更惬意些。城防处的栅门半开着,除站岗的士兵外,其他士兵都在进食,三五成群地靠着城门边的岗亭,时不时传出些苦中作乐的说话声。 “这天气真够热的!天都快黑了还这么热!” “是呀,是呀!闷死了!” “看样子,今晚肯定会下大雨。” “喂,你们知道吗?听说今天是敌军的大日子。” “什么大日子?” “听进城的老百姓说,今天烈皇大婚!” “敢情是他怕吃败仗,赶紧娶个女人进门延续香火?” “说得有道理!你们想啊,雾烈皇族就剩下这么个独苗,他要是再不娶个女人暖被窝,以后就没机会啦!” “可是,我听从前庄将军的侍卫说,这燕陌可是个厉害人物。十年前,他已经是民众传颂一时的御风将军。” “怕什么?圣上比他厉害多了!” “对,有圣上在,咱们只管听令行事,守好城就行。赶明儿个,狠狠将燕陌修理一顿,叫他滚回姥姥家去!” 小炭倾耳细听,将士兵们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再看向视察军备的祝融,心中肃然起敬。大战在即,军士们竟没有半点儿退缩之言,不能不归功于祝融管教有方。 “小炭!”一声冷不丁的叫喊让她收回落在祝融身上的目光,扭头,见赵光端着一个盛着饭菜的大木碗朝自己走来。 “饿了吧!给你盛的!”走近后,赵光将碗筷往她手里轻轻一塞。 接连两日巡城,每到一处均就近取食,每一次都是赵光细心地照顾自己,将饭菜递到自己手上,她内心触动不已。 “望着我干嘛?快吃吧!”赵光习惯地拍拍她的肩。 “谢谢赵大哥!” “自家兄弟,不必言谢!”赵光憨厚地笑,“快吃吧!看这天,一会就有大雨。今晚敌军大庆燕陌之婚,将军刚才下令,彻守城门,以防有变。” 她扒了两口饭,仰头望天,发现乌云渐渐齐聚,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绸压在天际,不断朝头顶扩散,黄昏的光亮越来越弱。她嘟哝了一声,继而又想到什么,停止了扒饭的动作,唤了声:“赵大哥!” “怎么了?”赵光自若地道。 “烈皇燕陌是什么样的人?”在到达雾都之前,她从不关心军政,桓也从不在她面前提及。因此,她对雾烈之军的了解少得可怜,适才听士兵们谈及燕陌这个人,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忍不住想去探究。 没料到她居然问这个问题,赵光神情一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是你刚才说他大婚么?而且我听士兵说他十年前就已经一战成名。” “你怕他?” “怕?怎么会?”她只是觉得好奇。至于怕,她倒并不觉得,因为即使是怕,生命中有的事也得挺起身子骨去面对。 “严格地说,燕陌的确算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因此,我们不能掉意轻心,应该更加小心谨慎。”祝融加入到两人对话中。 听到这番评论,她感到颇为意外,但惊愕稍纵即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军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想,即使是圣上,对他的评价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祝融一句坦诚的话语尽显名将风范。“除燕陌外,敌营里还真有几员猛将,否则庄元帅何至于此?” “将军放心,我等一定以庄帅为榜样,誓死效忠圣上,守护雾都。”赵光眉一挑,自信满满地道。 小炭舞动筷子,猛地往嘴里塞了数口饭菜,飞快地咽进肚去,一面琢磨着燕陌是个什么样的人,一面心想守护雾都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两日前桓亲自巡视这里,却急匆匆地与军师一道离开,不过是因为南城门发生一场声势颇大的民众暴动,虽然事后得到妥善解决,很快就平息下去,但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不用想也知道是雾烈奸细怂恿制造,接下来这类事件还可能发生。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雾烈究竟几时攻城?派了细作前去打探,却一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消息传回,就算传回消息也还得判断真假……头痛! 她正绞尽脑汁分析目前形势,听见军士们开始大喊:“下雨啦!下雨啦!”紧接着“啪啪啪……”一阵急促响声,巨大的雨点由远及近从城外蔓延到城内,辗起一阵细尘。为避雨,原本或坐或站于空处的士兵们都朝城门通道跑过去。 “这雨真大!”祝融右手举在额头,感叹一声,紧接着两个士兵撑着伞朝他冲来,为他挡住雨势,一齐冲向通道。 无数极大的雨滴拍在小炭脸上,生疼生疼的!她捧着饭碗,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像闪电般闪过去。还是赵光狠狠拉她一把,她才知道朝入城通道跑。 天一下子黑透了,没有风,雨垂直地从天下倾泻而下,有如瓢泼,哗哗之声震得每个人的耳膜都在发颤!只一眨眼功夫,地上就积满水流,由高至低从下水口涌向护城河。 她忘记吃饭,有些呆傻地保持着捧碗的姿势,瞪着漆黑如夜的天空,视线一片浑浊,左右晃晃头,竟看不清四周人的脸。 “赶快起吊索桥,关闭城门!”是祝融的命令声! 一接命令,两队士兵立即冲出城门,用力扳动起吊索桥的巨大轱辘。沉重的木制护城河索桥缓慢抬起来,一点一点脱离主体。 余下在通道中的士兵开始启动门闸,推动厚重的城门。两者同时进行,井然有序。 “嘶……”一声长而高亢的马啸声在雨声与城门关闭声中凸显出来! 是追风!刚才不是已经将它套在打马桩上了么?难道它挣脱了缰绳? 雨势之中,一匹纯黑色绝世神驹精神抖擞地朝通道飞奔过来。它高高腾起前腿,抖动着高壮的身躯,不住践踏地上的雨水,仿佛在提示着一些什么!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大婚……大雨……她的眼中立刻浮现出一幕血红的景象!有杀气! “啪……”手中的饭碗突然掉在地上!几乎是本能地,她的手立即抽出悬在腰上的长剑,高举过头,朝所有人大吼了一声,“警戒……”然后四处寻找祝融,“将军,将军……” 雨声太大,加上索桥起吊、城门关闭的声音,她的叫喊声实在是微不足道。通道内黑乎乎一团,说话声嘈杂四起,就连赵光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祝融! 心一横,她干脆什么也不顾,从城门侧面的阶梯直取城楼!这场声势浩大的雨……假如自己是敌将,一定也会充分利用!由于大雨,早先派在城外侦察传信用的小分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根本做不出有关敌军情况的提前预告。就算他们发现敌军攻击意图,也无法在如此大雨的情况下散发狼烟以做警示。一定是这样! 第86章 暴雨夜摧城(2) 心如明镜的她越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会存在,冲到城楼最高处,浑身湿透。这时,城门下已有士兵开始叫起来!“雾烈兵来啦,各就各位,坚决防守!” 瞬间,城楼上下,爆发出阵阵叫喊! 虽然倾盆大雨遮挡了她的视线,但由护城河索桥对岸传来的……阵阵逼人的马蹄踩踏雨水的响动声在雨声里显得那般清晰。她知道,雾都之战在这措手不及的时刻开始了! “先别关城门,所有人都快过来起吊索桥,决不能让敌军冲过来……”关键时刻,祝融在城楼下暴吼! 须臾之间,雾烈领队军将冲上索桥! 要阻他们,一定要阻止……眼看敌人逼近,她急得跳脚,朝城楼惊慌的弓箭手们狂吼了起来:“快射箭,朝索桥上射,千万不能让他们冲过来!”然后,她像蝴蝶一样从城楼上直接飘坠下去。 “小炭……”她听到身后赵光的声音。 “赵大哥,快朝敌军射箭,千万不要让他们过索桥!”憋足一口真气,她稳稳落在索桥不远处。 “嘿哟嘿哟……”军将们齐心协力扳动着拉动索桥的巨大轱辘。大雨铺天盖地倾注而来,所有人身上都在流淌雨水。祝融一身是水,奋力挥臂指挥军士们。索桥一点点脱离主体,呈上升趋势不断往城门方收高。争先恐后的雾烈骑兵显然意识到能否攻城全在此举,纷纷驾马全速冲来,跃腾而起,距离起高的桥架越来越近! “冲过去,誓死夺回雾都!” “加油!快呀……不能让雾烈兵冲过来!” 一时间,剧烈的咆哮声冲破雨声,此起彼伏! “嗖嗖嗖……”城楼上无数支利箭穿破雨阵,交织成网,朝索桥上的雾烈骑兵急驰。 “铮铮铮……”刀剑与利箭交拼的铮鸣声,无数马匹仰天长嘶的鸣叫声,人声、雨声混响一片。 护城河水因大量雨水涌入荡漾不息,索桥在马匹的踩踏下不住晃动。两军对阵,彼此都赶抢着宝贵的时间,整个情势迫在眉睫! 双足刚着地,她的心不由得因眼下境况提到嗓门儿口,握着剑飞快地冲到祝融身边,“将军,你快入城!” “小炭,你来得正好,赶紧回宫通知圣上!”也是急了,祝融将小炭往城门内猛推,让她去宫中报信。 “我已经派人前去通知。眼下他们立即就会冲过来,我亲自带一小队人马冲杀过去,将他们堵住。请将军快入城,上城楼主持战局,趁此时机收吊桥闸,关闭城门!”说罢,小炭将左手大拇指与食指往嘴里一放,冲城门内吹起一声绵长的口哨! “我是主将,在圣上面前立过誓一定要守住雾都……”祝融坚持不肯放松。他坚信一定能成功地在雾烈骑兵跃过来之前将桥闸吊起。 可敌军就在眼前,小炭已能清楚地看到雨中那一张张怀着家国仇恨的脸,万一桥闸不能在预期之内起吊,他们冲杀过来就会引起一片混乱。一旦城门失守,大量的雾烈军就会像开闸的洪水般涌进城门。到那时,雾都就将失守。“就因为你是守城主将,才不能莽撞行事,要以大局为重。副将何在,赶紧把将军送入城内。城卫营一队士兵听令,与我一同杀过去,誓死护卫城门。”她将祝融往里一推,高举起手中锃亮的长剑,号令起来。 两个副将冲过来使劲架住祝融,不由分说地往城门内疾走。 一道黑影闪晃,颇通灵性的追风已昂首立在小炭身边!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她想也没想,举剑一马当先冲上索桥,气势如虹。 见此,一向爱兵如子的祝融大叫一声:“放开我……”用劲挥开两边的副将,从身边士兵手里抢夺过马匹,晃动手中帅剑,紧随小炭身影追去。 “将军……将军……”两个副将在他身后哇哇大叫!将军的个性他们是清楚的,以身作则、事事争先,一向为众军表率,冲锋陷阵决不落于他人之后,是以极受全军爱戴。 “张李二副将听令,立即入城关闭城门!”抛声在后,祝融头也不回,头上银盔在雨中反射出些微光芒。 原本听令的城卫营第一队士兵也已悉数上马,挥舞刀剑紧随其后。 “他们冲过来啦!”起吊索桥的士兵中响起几声骇然惊呼! 冲在最前的小炭已驾马到了起高不少的桥板上,定睛一看,几个雾烈骑兵领将已腾空跃了过来,面目狰狞。接着,一声惨叫,其中一个中箭栽倒下去,跌入水潮泛滥的护城河! “不要乱,继续起吊!”她大叫着,低头避过从城楼上飞来的因雨势而失去准头的利箭,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儿郞们,冲呀,收复我们的都城!”雾领兵首领也大叫一声,身后涌动的骑兵咐和着也叫嚷,声音震天。 “堵住他们!决不能让他们再跨近半步!”祝融一声军令,城卫营士兵面无惧色地跟上前,恶狠狠冲向迎面而来刚踏上索桥起吊部分的雾烈兵。 听得这声吼,小炭回头一看,正见信心十足的祝融,心头怒火直往上窜!“将军,你不能以身犯险!来人,赶紧把将军送回城内,关闭城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道理小炭再清楚不过。无论什么时候,身为主将都不可以如此冒险才是。 正吼着话,一把长刀朝她劈了过来。晃身躲过,她愤怒地大叫一声“呀……”剑舞如花,溅得雨水圈圈点点,诡异得无与伦比,刺向那人脖颈之处。 只听得一声闷哼,那人已然中招,面色全变,原本虎虎生风的出招立时空出缺口。 她抓住机会再补一剑,彻底了结他性命。这人落马之后,追风一个漂亮的腾空,将那人的马踢入了护城河,之后直接冲过已起吊的桥闸,落在对面桥身上,直直插入敌军阵营。在而在整个马匹飞跃的过程当中,她长剑左攻右截,又取雾烈两将性命。这等速度让祝融大吃一惊。 连折三个先锋,雾烈骑兵依然未有退势,纷纷朝小炭围来,在截取自城楼上飞下的箭的同时,手中兵器接连不断地攻击她。 “快冲过去帮助他!”祝融叫叫喊着也要冲过去,身体却被追上来的两个士兵紧紧拽住:“将军,您应该回城!” 半截桥身高度已经翘起半人之高!在两士兵拖住祝融之时,数名士兵视死如归,驾马嗖嗖地跳到对面桥身。 “快扶将军入城,关城门!这里有我们堵截!”小炭一边拼命化解雾烈骑兵招式,一边下意识地大声叫嚷! 数名雾烈骑兵也穿插着跨到还在不停升高的桥板上。 两方军士白刃相见,混战在已脱离近三丈距离的桥身上。刀剑交拼,鸣金四起,呐喊扬威,雨水飞晃,不时有人倒下,迸出阵阵血花,落入护激荡之中的护城河。 “祝融,速速受死!”冲将过来的雾烈骑兵大叫着扑向祝融。数名城卫营士兵飞身挡在祝融之前,与之展开激烈刺杀,所幸由于桥板不停上升,刚跃过来的雾烈骑兵在斜面之上颇难立马,虽气势汹汹,仍被训练有素的城卫营士兵斩于马下。 然而,此番交拼却耽误了祝融冲到对面的时间,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匹已经很难站稳在不断加速上升的桥板,一身盔甲内外全是雨水,脸上还溅着敌军血水。“小炭,快撤回来!” 小炭带着十数名士兵与敌军短兵相接,竭力阻断任何一个雾烈兵的前进,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将面前潮水似涌来的敌军通通打回老家去!听见将军传唤,她振臂一剑,凌厉的剑气顿时将面前四五个恶脸雾烈骑兵扫得往后一荡,策马转向,声嘶力竭地朝同伴们叫道:“我垫后,你们快跳回去!” 就在这当口,她身边的两名战士不幸中箭,惨叫一声即倒下,他们的马惊啸着朝雾烈兵猛冲。 小炭一看箭翎即知一定是因为大雨遮挡了视线,城楼上的射手无法准确瞄准敌兵,误杀自己同胞,心胆俱裂,回头冲城楼上叫:“赵大哥,赶快停止射箭,停止射箭!” “快停止射箭!”祝融听得真切,被迫打转马匹,朝城楼上的射手下令。 “杀呀!不能让他们逃回去!”眼看攻城即将成功,却功亏一篑的雾烈骑兵首领红了眼,挥舞着手中陌刀,朝勇士们咆哮。 第87章 暴雨夜摧城(3) “杀!”虎狼之兵蜂涌而来,将小炭与十数名同伴渐渐逼向桥端,而早已脱离的桥身已经高扬到几乎无法跳跃的距离! 杀红眼的小炭浑身染满血污,又被雨水立即冲洗干净,又急又怒之下抱定与敌兵拼杀到底的决心,不惜直面敌人,运剑如风,催促同伴抓紧最后的机会:“赶紧往回跳!” “嗖嗖……”数名同伴纵马疾驰,朝已升得老高的桥板冲。但由于桥板太高,仅一名士兵张着双臂勉强攀住了桥身,他的马则坠入河流,其他人则是连人带马一起跌落,瞬间即被水潮淹没,必死无疑。 城楼上的赵光依稀见此情景,心急如焚,扯着噪门儿大喊大叫:“小炭,快!你快往回跳啊!小炭……” 被迫回到城门处的祝融焦急地注视这个不怕死的小小身影,夺过副将手里的弓箭,冲到桥端,挽弓搭箭,一一瞄准已呈半圆围住小炭及最后几名同胞的敌兵,松手放箭,箭无虚发。 知是将军发箭助己,小炭倍受鼓舞,剑如闪电,拼退左右两个敌兵,一转身,不由得大叫一声“糟糕!”适才让同伴们先跳,是因为追风作为一代神驹跨越能力强过普通战马,可眼下连半步冲退的距离也没有,即使是追风也跳不过去呀! 不成功便成仁!当这种意念滑过她脑海,她毅然回头,再不去看回跳的距离,长剑重重地往追风屁股上一拍,“追风,你行的!跳过去吧!”然后腾起身躯,翩如惊鸿,穿行在滂沱大雨中,直取雾烈骑兵首领。 就在她腾空的一刹那,数声凄惨的叫声穿透雨声、人声、刀剑声直达她耳际。她知道,跟随她的同伴们无一幸免! 其实在她跨上追风直面雾烈骑兵时,她就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在此刀剑对峙的时刻,亲眼目睹同伴逝去,亲耳听到同伴的惨叫声,亲身体会战争的无情,她顿时明白,原来死字还存在这样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意义。 瞪视敌军首领张狂的脸面,她的脑海闪过一张深情挚爱的阴柔俊脸……桓,她的桓!为了她的桓,为了桓的天下,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她旋身,以奇快的速度踏足点过一个雾烈骑兵的头,又跃数丈,大刺刺地冲到满脸戾气的骑兵首领前,御剑如风,一声娇喝:“受死吧!”剑便刺向那人喉颈之处。 那首领先是为这小小身影一惊,然后便见剑已抵达近身,身体顿时压倒在马背,一翻掌,手中陌刀便及时地挡住剑尖,侥幸躲过。 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小炭,见一剑落空,点站在马匹之上,足尖一蹬,踢落身侧夺命而来的刀,朝那首领腹部再刺出一剑。将领性命攸关,精良的雾烈骑兵也不是吃素的,数柄长刀分不同角度一齐朝小炭刺到。 眼见她独身前往刺杀敌军首领的苍隐一干军士立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除簌簌雨声外的所有声音都静下来。 她翻身如燕,勉强避过数把长刀,腰身上中了一刀,剧痛难忍,却咬着牙,视死如归地怒斥:“谁阻挡桓征战天下,我就让谁死无全尸。”许是紧张到了极点,她的声音恢复为女声,即使在盛怒中也显得如珠玉落盘般动听。 剑落,精准无比!那雾烈首领的圆睁着双眼,不敢置信地瞪视着什么,喷出一口血雨,仰身从马背上翻倒下地。 “啊……”整个东城门上上下下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但,就在那骑兵首领倒地的同时,他的马因受惊弹跳起来。小炭站立不稳,身子歪歪斜斜。四周编织如网的刀剑将她围困其中,险象环生。 “小心!”隔水而观的所有苍隐军齐声惊呼,一双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小炭……”城楼上,赵光的心猛地一收缩,慌忙将箭搭在弓弦之上,恨不能亲自过去替小炭挡刀!“快射箭帮他!” 无数支羽箭划空而过,疾射雾烈骑兵! “快挡箭!”数名雾烈骑兵慌忙叫道! “将他活捉回去见将军!”一个骑兵副将跳落在地,从首领身上取过军令,扬空下令。 他们要活捉她!早就已经被逼得落马的小炭退无可退,万念俱抛,一意赴死!“来吧!为了明珠王朝的复兴,我不怕你们!”双手将剑高举过头顶,明净的双眼留意着四周寒光闪闪的长刀,她的耳边全是雨水溅在刀上的声音,残酷、肃杀! 可是,她的身材比起高坐在马上的魁梧士兵实在是太娇小,娇小到让所有在场的雾烈骑兵都感到吃惊。 黑压压的天,隔着暴雨,所有苍隐军士只能看到她那高举的剑,根本就看不见她的人。 “活捉他回去见将军!”骑兵们大声叫嚣。 刀剑一阵交锋,光影在雨势中接连闪断……所有苍隐士兵的心都在剧烈跳动,默默祈祷,忍受着一声声铮鸣声所带来的折磨。 突然地,她奋力从不知多少束刀光下窜腾出来,正欲强行突破从四面八面席卷而来的死亡之网,一把陌刀呼啸而来,将她那明显不合戴的头盔射落在地! 顷刻,一头乌黑的长发带着雨珠飘舞在空中,在被彻底淋湿后极为凌乱地贴在她脸颊之上,黑白分明的双眸一下子便从整张平凡的脸上突显出来。 刹那间!所有雾烈骑兵的刀都停在了半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 “天哪!竟然是个女人!”有人率先从惊讶中清醒过来,震天似地大叫了一声! 这声叫喊后,所有伸长脖子、望穿秋水的苍隐士兵的表情无一例外地被定格。 “要活口!”显然,这位临时接替军权的雾烈骑兵副将心细如发,感观异常敏锐。 令声一落,所有长刀分上中下三路将小炭包裹得密不透风,尽管她剑如闪电,依然化解不开如此细密的刀网。 不远处,感觉到主人危险的追风又疯又癫地用马蹄跺着桥身,尖啸声连续不断,欲冲破人群包围奔向小炭。 毕竟击战已久、又是大雨之下,刀影晃得她两眼发昏,手上剑招略慢了一丁点,刀就立时架在她脖子上,动弹不得,一身上下的盔甲早已被戳破,除腰上正冒着汩汩鲜血的伤口外,其他伤口竟也不少。可她高扬着双眉,从未哼过半声,紧抿的双唇在雨水的洗礼下显得无比庄严与神圣,由始至终都没有半点乞怜的意思,紧攥着剑的手一刻也没放松过,怒道:“我苍隐儿女视死如归,要杀便杀,还磨磨蹭蹭做什么?”说话间,她偷偷运腕,剑芒一闪,刺向自身心腹! 说时迟那时快,精明的骑兵副扬手一抛,情急之下将铜制的军令抛了过来,击落她手中长剑,飞扬拔扈地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带走!”紧接着气急败坏地上马,冲着祝融的方向狂叫:“祝融匹夫,本将必再来攻城!”遂朝自己的士兵单手一扬,“撤!” “副将大人,快看这匹马!”骑兵中有人费尽周折抓住一直狂躁不安的追风的缰绳,献媚道。 那副将斜看两眼,猛地一惊,片刻之后,才沉声道:“一并带走!” 为谨慎起见,另有几个骑兵下马点住胭脂哑穴,并将她捆了个严实,打横扔在马背上,强行带走。 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心不甘情不愿地掉转方向,朝雾烈营呼啸而行。 另一边,隔着滔滔不绝的护城河,所有苍隐士兵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望着大队骑兵将小炭带走。高壮的城墙内外,除了急促的雨声,只有一片悲痛的沉默。 雾都雍德宫瑰云殿 “不……月儿……”粗重的叫唤声乍然响起! 几乎同时,大殿内外,数盏灯笼一齐亮了起来。身兼保卫职责的临昭鬼魅似地弹向内殿,只见身着单衣的奚桓双手撑着榻沿,面色惨白地坐立着,神情有些呆滞,慌忙问道:“圣上,您怎么了!” “月儿……”奚桓喘着气,反复念叨着:“朕梦见她有危险……” “圣上,您别担心,臣很快就能查到月妃娘娘的下落。”临昭忧心忡忡地道,心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圣上向来安寝,现在竟开始夜梦,说明他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听了这话,奚桓勉强定了定神,有些怀疑地道:“是吗?” “当然是真的。圣上,您还是早些睡下吧!天一亮,还得巡城不是?”临昭违心地道。 第88章 谁是谁的谁(1) 对于临昭的话,奚桓向来毫不怀疑,自己伸手揉了揉额头,重新躺回榻上:“临昭,东城门这一闹,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你也好好休养罢!” “是!”临昭赶紧低头退出内殿,心突突地猛跳,生怕帝王发现他未将东城门的实况说完整。祝融先是派人来报城门突然受到雾烈骑兵攻击,险些被攻入,后又派人前来报告说是城门已保住,说是那个叫小炭的贴身侍卫被掳走,并且还是女扮男装。他细想一阵,前两日见小炭的情形以及当时的奇怪感观立时冒了出来,顿时惊得思维全都打结! 来报士兵走后,他隐瞒了实情,只将前半段呈报帝王,没敢提及后半段,然后赶紧派凌峰带人火速前去军营核实她的真实身份。 圣上有多在乎月妃娘娘,他一清二楚!如果,这名被掳走的女子被证实正是月妃娘娘……他不敢想! “团主大人,凌大人在殿门外等您!”一个挑着灯笼的小宫女望着一直凝思不语的临昭,小声地道,生怕惊扰内殿休息的一国之尊。 莫不是……他心弦一震,摆手对宫女做了个‘嘘’的手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见了凌峰,赶紧将凌峰拉进外殿角落,轻言细语地问:“怎么样?” 凌峰一脸黑暗,未有只言片语,朝临昭递来个小包袱。 “这是……”临昭神色有些迟疑,多少年养成的沉着在这刻竟显得不堪一击。 “这是……她留在军营的所有物件,请团主佐证。”明显地,凌峰捧包袱的手在颤抖。 临昭脑袋一沉,大手一捞,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袱,就着朦胧的烛光检查,翻了一遍,只是些日常衣衫,除一套女裳外,其它都是男装。“呼……”重重地吐了口气,他感觉自己被压迫的神经一下子轻松不少:“就这些吗?” “回团主,就这个包袱,没有别的物品留下。” “确定?” “确定。您交待属下不得查阅,属下自然不敢擅自打开。”凌峰一五一十地道,神情疑惑。 “那就好!”临昭彻底放心,将散乱的衣物重新收叠。偏偏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从一件衣衫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一声脆响! 临昭与凌峰相视一愣,两人同时弯身去拾,当他们看清跌落地上的物体时,身体立时僵化! 那是一支看似朴实无华却名贵到极致的红玉钗,原主人系已故皇太后,即圣上生母。相传皇太后过世前,将这只钗转赠于当时的华妃……现苍隐皇太后,以表姐妹之情。之后,圣上便一直由华妃教养直至登基,这只钗便作为已故太后遗留之物传到圣上手中。一度得宠的景妃娘娘曾数次讨要,圣上均不诺许;而月妃娘娘入宫时,圣上竟以此作聘,亲手为她佩戴。宫女亦传月妃娘娘生性率直,不喜奢华之物,对这红玉钗极度眷顾,但凡大小宫宴,必戴此钗! 二人乍见此物,原本放松的心一下子跌进寒冰窟窿,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麻。 而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一双修长白晳的手如清风拂柳般抢先从二人手下取走红玉钗,双手的主人身影悠长,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光滑可鉴的地板上,随着火花的闪烁变幻跃动。 “圣上!”临昭与凌峰同时倒抽一口气,屈膝就跪,眼眸紧闭,一副听候发落、万死不辞的表情。立时,殿中气氛极度窒息,只能用万分恐怖来形容。 然而静候暴风雨来临的两人所等来的只是一阵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奚桓站姿如松,挺拔之极,偏偏纹丝不动,只紧紧攥着红玉钗,直到钗尾刺破掌心,一滴滴艳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来,落在地板上,“嘀嗒……嘀嗒……”地响,诡异极了。 殿外风雨大作,殿内却安静得只余下血滴在地板上的声音。临昭赅然,以他对圣上的了解,若圣上大发雷霆还好,若如眼下这般……大大不妙!可他与凌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率先说话。 先前挑灯值夜的宫女从殿外走了进来,见得如此情状,先是不知所措,等发现帝王之手在滴血,慌里慌张地冲过来,跪伏在地:“圣上,您的手……奴婢这就去叫御医!” “不许去!”奚桓紧咬的唇齿间迸出简短有力的三个字! 宫女觉察出不对劲,瞥见临昭脸色,立即意识到是有大事发生,怔忡着一动也不敢动。 “告诉朕,她在哪里?”红玉钗一向不离她那细滑的三千青丝,若她身处安全之境,这钗又怎会在此? 就这么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语,到了临昭、凌峰耳朵里与泰山压顶并无二致。 “……”临昭一时语塞,无从说起。因为他从未想过,月妃娘娘居然身在军营,与自己擦肩而过好几次,自己竟未辨认出来! “朕要听实话!”对临昭的忠诚,奚桓决无半点怀疑,可是他竟敢隐瞒实情……着实可恼! “被雾烈军掳去的侍卫小炭就是月妃娘娘!臣也是刚刚得知。” 小炭,那个黑漆漆的小兵……是……是月儿……怎么可能? 灯影下,奚桓苍白的脸泛起痛苦的笑容。若论责任,他才是最失职的那一个。身为她的夫君,夜夜与她缠绵相对,自认对她身体发肤、音容笑貌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她明明就在自己面前,近得只需要他张开眼仔细看一看……自己竟然认不出她……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日庄帅病床前,她并不是因为担心被降罪而哭,而是因为她与他仅咫尺之距,他却神思天涯。 奚桓,你怎么这么浑?连深爱的人儿也辨认不出,竟还口口声声妄言钟情于她! 钗尾又深几分!血滴落得更加急促! 宫女再也看不下去,从衣袖里掏出随身绢巾,大着胆子弓起身子,试着为他包扎伤口,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没有办法扳开他紧扣的手指! “不用包扎了,朕的心比手痛!”一句听似平静的话语,引得三人无言。 即使临昭,也从未见过帝王如此失常,不由得忧心忡忡,又自感难辞其疚:“臣失职,恳请圣上治罪!” “治罪?治罪就能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朕身边吗?”奚桓轻声诘问,只落得自身寂寞。 “追风也一并落入敌军之手!”凌峰补话道。 奚桓压根儿就没把这句话听进去,因为不论多名贵的事物都无法与他心爱的女子相提并论。此时,他脑中所想的是她落入敌营后的无数种可能!过了一阵,他无力地摆摆手,“临昭,你们……都下去吧,朕要静一静!” 这样就算结束了?凌峰不敢置信地望着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的临昭。 “圣上,让奴婢为您包扎一下手掌……” “不!”衣袖飘飘,舞动的风将时暗时明的烛火扇灭,颀长的身影迈着轻稳的步子隐于屏风之后,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难受。 尚跪于地面的三人互望一眼,各自起身。 “你候在外殿,谨听圣上吩咐。今晚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临昭下令给宫女,又对大殿侍卫交代一番,然后带着凌峰出殿。帝王宠妃被掳本就是件极度敏感的事,更何况月妃娘娘原是雾烈皇后之尊,又是烈皇情衷之人。这消息一旦散发出去,反响显而易见。 原本以为圣上知悉详情会暴怒,可谁想圣上的反应竟如此令人难以琢磨!唯今之计只能尽快打探娘娘下落,这事还不能是别人去办,必须他亲自去才行。 “团主,咱们是不是先去敌营摸清情况?”一出殿,凌峰就问。 “聪明!”临昭严峻的脸缓和不少,刺杀团团主之位后继有人,拍着凌峰的肩膀道:“但只是本座一人前去,你留下。圣上的安全不容闪失,一切等本座返回再议。”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如此,凌峰眼见临昭步履勿忙地消失在雨幕里。可,谁也不曾发现,这个倍受信赖的年轻杀手的脸上所浮现的是怎样一种怪异的表情! 雾烈前锋营刑房 天黑漆漆一片,雨势还很大,刑房内外,火把四举,十分亮堂。一个尖脸士兵半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根长长的皮鞭,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上级面前,“将军,这女子的嘴太紧!属下已经严刑逼问了一个时辰,她竟然半个字也不肯说!” 第89章 谁是谁的谁(2) “蠢货!连这都得本将亲自来!”骑兵副将横眉竖眼,大声咒骂着夺过下属手里那条血红的鞭子,急匆匆步入刑房。 尖脸士兵也赶紧跟着进了刑房,有些惶恐地道:“将军,她已经昏过去了!” “谁让你把她打昏过去?连逼供都不会!”骑兵副将双目暴睁,瞪得尖脸士兵一阵哆嗦。 “不……不是您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吗?”尖脸士兵唯唯喏喏地道。 一听这话,骑兵副将高高扬起手中长鞭作势就要抽在尖脸士兵身上。 尖脸士兵见状,赶紧补救性地道:“属下这就去打水泼醒她!” “还打什么打,直接拉出去绑在外边的十字桩上!本将就不信她真能熬得住,一个字也不说!” “对对对!” “还不快去!”骑兵副将脸一黑,悻悻地甩了一鞭在地上,‘啪’的一声响,然后看也没看僵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人儿,大摇大摆地出了刑房,心想只要能审出个结果,攻城未果这件事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很快,尖脸士兵叫人合力将已晕过去的奚月绑在露天的十字桩上。 雨水冲刷下,动弹不得的奚月很快被迫醒来,忍着一身上下钻心的剧痛,黯然地望着凶神恶煞的敌兵,抽/动嘴角,轻蔑地道:“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本将念你一介女流,劝你还是乖乖将苍隐兵力的分布情况交待清楚为妙!否则……”骑兵副将一脸傲慢地站在屋檐下,不时将手中长鞭舞来舞去。 “否则?笑话!你以为就你手下的几鞭子就能让我卖国求荣?”奚月头一昂,冷笑着道。要她透露城中兵力布署?休想! “好个伶牙利齿的丫头!你以为本将会几鞭子就放过你?如你继续顽抗,本将就命人扒光你衣服,丢给军营里的士兵们……”他阴厉地笑道! “无耻——”奚月脸色急变,却仍不示弱,张口吐了他一啖口水! ‘啪’!结实的一鞭子! 她惨白的颈项之上立时浮上一条血红印迹,身体一颤,咬着牙关挺过去,连哼也没哼一声。 “你说是不说!如若不说……下一鞭子可就不是打在你脖子上……而是你这精致的小脸蛋上!”浓眉一拧,骑兵副将面狰狞之色。他便不信,这世上还有不在乎容颜的女子! 她秀丽的双眸满是愤恨之色,并无一丝惧怕,勾动唇角,不屑地道:“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半个字!” “很好!有骨气!本将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骑兵副将一声冷笑,一松手,皮鞭落地,朝身边的尖脸士兵耳语一阵。 那尖脸士兵听毕,飞也似地跑走! 密集的雨水连绵不绝地淋在她身上。散乱的长发紧紧依附在脸上,磨合着鞭伤,那滋味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更糟糕的是,只要她一张口,雨水便不断往嘴里流。若不是因为绳索的束缚,她压根儿就站不起来。一向在皇宫中备受宠爱,如今却受此折磨,不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只要一想到自己深爱的桓、自己的国家,她就义无反顾! “趁士兵们还没到,本将劝你还是识相点儿,乖乖地将苍隐军的兵力部署一五一十交代出来!”骑兵副将摆出个和蔼的笑容,引诱道。 精疲力尽的奚月一声不吭,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讨了个没趣,副将厉颜又起!“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你自找的!可别怪本将不怜香惜玉。” “副将大人,兄弟们到了!”尖脸士兵带着一小队尚穿马靴的精壮士兵前来报道。 “喏,现在起,你们给本将好好招待招待她!”副将朝下属们使了个眼色:“记住,留着她小命,本将还指望从她嘴里得到更多情报!” “你这个王八蛋!”用不着多想,她也知道这群士兵是想干什么! “你现在交待还得及!”副将贼笑道。 “无耻之徒!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她奋力啐了一口,铁了心不妥协,即使所要付出的可能是她的全部! “很好——本将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嘴硬!”副将拍着掌,转身就走! 副将一走,所有士兵立即围上来,淫邪毕露。 饥饿与疼痛双重交迫的奚月狠狠瞪住四周数双狼欲尽显的眼睛,神经一下子绷紧。 “现在想交待?晚啦……”尖脸士兵一阵怪笑,望着浑身湿透、曲线毕露的奚月,心里直痒痒,接连搓着手掌,朝四周的士兵们道:“兄弟们,这妞儿武艺不错,想必够野够刺激……” 众士兵顿时一脸肉欲之色,说说笑笑地朝她走近数步。 “你们这群浑蛋!”她用尽力气咆哮咒骂。 “哟,果然够味儿!” “……” 无数双手争相恐后地朝她伸去! “你们若再靠近我一步,我便咬舌自尽!”刹那间,她绷紧的神经被逼到崩溃边缘。她宁愿死,也不要这些肮脏的手碰她的身子! 看她决绝的模样,所有人呆了一瞬。但紧接着,他们中的一个点住她的穴道,“咬舌自尽?爷们儿可真怕哟!” 七手八脚下,她身上的绳索很快被解脱。少了外力束缚,她疲乏的身躯就地软倒,即使用力挣扎着想要逃离,又怎能逃离得了这些罪恶淫邪的手?滂沱大雨中,眼泪喷薄而出,在满是雨水与泥浆的地上滚动身体,却依然改变不了即将被凌辱的命运。 喧哗的雨声、邪恶的笑声激荡在她四周。整个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抵抗,然而在被鞭刑折磨之下的她所能使出的力量有限极了,身上的衣甲越来越少,直到胳膊、背、双腿光祼于这些狼欲狂飙的士兵面前…… 常年呆在军营的士兵几时见过这等诱惑?个个眼红得急不可待,只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下肚去。 无数张令人憎恨厌恶的脸在四面八方晃来晃去,她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心底一声沉重地叹息:“完了……”整个世界再无灯火,全是黑暗。刹那间,很多幅不同的血红画面疯也似地在她脑海里旋转起来,拼凑出一卷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致……好像有什么曾经经历、将要想起的东西从潜意识里涌出来……但只是很短的瞬间,那画面清晰了,是一张完美无暇的脸——桓! 桓,你在哪儿?救救月儿,救救月儿…… 除了祈祷,她什么也做不了。委屈、愤恨的感情浸透身心! 雾烈前锋营主帐 刚才还一脸戾气的骑兵副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晃得帐中两名侍卫的眼都花了。 原想在皇上大婚之夜,趁苍隐戒备放松、天下大雨,军心坚定——这等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一举攻入城门,占据都城一角,再迎接后续兵力入城……好好的攻城计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毁了,攻不进城门不说,连长官都牺牲了!想着就窝囊! 好不容易掳回个苍隐兵,结果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个嘴硬到极点的女人!这下倒好,等天一亮,主帅怪罪下来,那就糟了! “报——” 正焦头烂额的副将听得这一声,立即神思振奋,未等前来报信的士兵跨进帐篷。一个三十几岁、神情内敛的男子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旋风般冲进来,尚未站定,身上的雨水就已将地面浸湿一大片。 “侍卫长大人?怎么是您?”副将见得来人,双眼张得溜圆。皇上大婚,侍卫长应该守在丽城保护皇上安全才是,怎么会…… “皇上大婚,为的就是这一战,本想一举破城,谁想竟如此?席将军带着两万大军尚在五十里外,得知攻城失败,已就地扎营。”乐延伸手抹抹脸上的雨水,喘着气道。 “未能破城,小将稍后必亲自在主帅面前请罪……”副将颜面黯然,略略低头。 “先别理论这个,你可知你差人送来的马是何人拥有?”乐延急急地打断道。 副将一听这话,感到惊讶:“侍卫长大人不是代主帅来责罚小将的么?” “是否责罚自当由席将军亲自处理,本侍卫长只问你,骏马的主人是谁?”一路上,这个问号一直缠绕乐延。当前锋营信使带着追风到达正在行进中的军队时,一直随军的公主府侍卫可罗一眼就认出它的身份。当可罗叫喊出它的名字,乐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十年前,他曾见年少年烈皇骑着老一代追风驰骋在玉霞关战场上,叱咤风云!而烈皇归国之后,他数次从驸马修越处听到‘追风’二字。可以想象,能拥有如此旷世神驹的人,身份该是何等尊贵? 第90章 谁是谁的谁(3) “是一名女子!”副将见乐延脸色一连几变,虽满头雾水却不敢怠慢。 “女子?”乐延不禁眉头一皱!怎么可能?苍隐军团怎么可能会有女子?巨大的疑团冒出来。 “的确是名女子,千真万确!”副将重复道,又反问了一句:“小将派去报信的士兵难道没有向侍卫长大人说清楚吗?” “她在哪,快带我去见见!”乐延解开身上的蓑衣,往地上一扔,快如闪电地朝帐门闪。 副将赶紧解释:“小将本欲逼问她苍隐军部署情况,可这女子口风甚紧,软硬不吃……” 真罗嗦!乐延不耐烦地白了骑兵副将一眼:“带本侍卫长去见她!没听明白?” “是!”副将快步窜到前面,领着一行人冲向刑房方向,心里一阵忐忑。若是给侍卫长大人见到…… 渐近刑房,夹杂雨声的笑声、说话声越发狂放! “臭丫头,还垂死挣扎!” “依本大爷看,你还是从了的好!” “就是,爷会记得待你温柔点!” “……” 乐延听进耳里,疑惑从生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副将惶惶不安,哪里敢答?只顾低头不语。 乐延起疑,遂加快脚步,一转弯,正见众军士于雨中百般调戏地上已衣衫凌乱、沾满泥水、几近全裸的女子,不由得怒从中来,一声大喝:“放肆!” 欲火高涨的众军士听得这声痛斥,头脑登时一片空白! 站在乐延身后的副将亦不敢说话,只得不断朝士兵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快退下。 乐延回头正见副将动作,怒火更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如此放纵下属,何以带军?军规里可有如此对待俘虏之说?岂有此理!如此行径与禽兽有何分别?” “侍卫长教训得是……你们……还不快退下?”副将哆哆嗦嗦地道,与先前威风八面的样子判若两人!“属下原本也不想如此对待她,可她死也不肯交待,况且她还杀害了前锋将军……” 乐延狠瞪副将两眼,未再加批评,随手解开身上的披风,阔步走入雨中。先前色狼般的一干士兵一股脑儿地弹开,神色惴惴不安,一会儿瞟瞟副将神情,一会瞄瞄乐延脸色。 雨还下得很大,须臾即将乐延身上未湿的衣甲淋了个透。他走近蜷缩在地、浑身泥水与伤痕的奚月,不假思索地将披风盖在她身上,然后蹲下身体,解除她被封的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子,奚月满腔怨恨都找到了出口,拼着一身最后的力气张口就骂:“禽……兽!用不着……用不着你假好心,我……我就是死也……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多么熟悉的声音!乐延所有的感观登时停止,仔细端详这具明显已失去抵御能力的身体……不可能!伸手,拨开遮盖着她脸庞的湿发…… 她摆头,想要甩开他的碰触,但并不成功,倦怠的双眼满是恨意地望着乐延。 当这张毫无血色的脸完全出现,乐延惊呆了,表情无比夸张,连说话声都在颤抖:“这……这是……这是真的么?”毫无预兆地,眼泪夺眶而出! 乐延这一流泪,倒让奚月看呆了,忘记咒骂。 “胭脂……我的胭脂,我可怜的胭脂……”乐延双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激动得泣不成声! 奚月感觉乐延似乎并无恶意,听清他说的话后,不禁纳闷,胭脂是谁?可是,几经折磨的她已经很虚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是对身体的极致负担,更别提说话,整个脑袋无力地摊在雨水中,眼帘也越来越沉重。现在就算这些人想把她怎么样,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反抗! “胭脂,我是侍卫长,你说句话……你对我说句话……”乐延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摇晃,百般疼惜。 刷——刷—— 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从奚月眼前闪烁而过! “胭脂!你说句话啊,我是侍卫长,我是乐延……养你十年的乐延……”看着这双半睁着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感受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陌生,乐延悲从中来,不停叫喊的同时,热泪就着雨水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她脸上。 他是谁?他在叫谁?奚月看着泪花涌动的乐延,还没琢磨出名堂来,就已被乐延搂在怀里,耳边传来温和的又哭又笑的声音:“胭脂,我是侍卫长,我来救你了!来救你了!胭脂……我来救你了……”话声到了最后,乐延哽咽之极,语不成调,激动得全成哭腔。 除了哗哗的雨声,现场再无任何别的声音,乐延的几位随从、骑兵副将以及先前丑态毕露的士兵们个个鸦鹊无声。 乐延双臂紧紧圈搂她,多年情感终于找到缺口,如洪水爆发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几乎就是他半个女儿呀!“你终于回来了,胭脂!我的乖孩子……再不让你离开,再不让你涉及危险,再不允许你勇敢地站出去为任何人抵挡任何事……” 浑身淋湿、痛得苦不堪言,奚月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晰,感觉这个怀抱很温暖、并无伤害,听到耳际的声音满是怜爱……这种怜爱似乎从未有人给予过她……从未……终于,她带着这丝没有来由的疑惑晕过去,不醒人事。 怀中人儿温度越来越低,渐渐没有了肢体反应,当乐延意味到这一点,又惊又惧,慌乱地朝一旁呆若木鸡的众人大喊:“来人,快传军医到主帐!快……” 被吼回神志的副将满脸不解,依他看对待一个俘虏,完全用不着这么紧张:“侍卫长大人,这……” 乐延用披风将奚月裹好,一手穿过她的背,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从泥水中将她的身体捞了起来,心急如焚,又吼又叫:“你个混帐东西,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胭脂,是康皇之后,正是她将烈皇从水金城一路护送回国!” “可是,侍卫长大人,皇后娘娘不是已经在寒山……”迫于乐延骇人的目光,骑兵副将那点儿难得的理智显得极其浅薄。 “放肆!”乐延厉喝一声,吓得与众人均脸色大变。 副将小声辩解道:“这世上人有相似,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乐延抱着昏厥的人儿几个跨步冲到回廊中。 胭脂是何许人?雾列国人人皆知,副将哪敢有半点亵渎?可这戏剧化的身份转变着实令他心存疑问,若不说出来,实在憋得慌:“寒山雪崩,能有几人逃脱?就算真是娘娘大难不死,可皇上派出如此众多人手找寻,竟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到。偏偏大战在即,这女子却出现了。侍卫长应谨防敌军的苦肉计!” 乐延一听这话,不禁火冒三丈,一脚就朝副将踹了过去,踢个正着:“大胆!我养她十年,音容笑貌无一不熟悉至极!还不去叫军医!” 原来传言侍卫长乐延待人亲和是假的!副将被吓得几近口吃:“大……大人,这是前锋精骑,为了快速行军,开拔时未有随带军医!” “什么?”乐延扯着噪门儿尖啸!低眼瞧着奚月腊白的脸,心抽痛不已。这该死的关键时候……“火速准备马车,本侍卫长要马上带她回中军大营!另外再派人八百里加急前去大营提前报知席将军,八百里加急前往丽城禀告皇上。”性命攸关,半刻也拖不得! “是!”所有士兵们机灵灵地反应过来,副将拔腿就朝主帐冲。 “你们赶紧将随身的金创药都集中起来,她伤得很重……”乐延急促迈步朝出军营的方向走,不停地呼唤她:“胭脂,乖……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面对呼吸微弱的人儿,乐延内心愧疚不已,从不知自己会痛心到如此地步,更从未像现在这样大哭不已。正如燕陌所言,他但愿自己从未教过她一切。 前锋营身为精锐之师,备办事情极有效率,眨眼之间已准备好夜行的马车以及全套随行物品。乐延二话不说,亲自将奚月抱上马车,安排妥当,除原本带来的几个侍卫,还另行安排一小队士兵随车护送。行程途中,冒着风雨,马不停蹄,乐延顾不得君臣之礼、男女有别,尽其所能为她处理伤口,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眨不眨地凝视她那苍白瘦弱的脸、熟悉的眉眼,百感焦急,而这焦急中,又掺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胭脂,你终于归来! 第91章 谁是谁的谁(4) 四个时辰后,中军大营 雨势已小,天色灰蒙蒙地像罩着一层雾。由于事先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席舒震惊之余,早早地让人将刚搭建好的主帐腾空出来,铺上干净柔软的被褥,与一干要将、营中最好的数名军医一齐望穿秋水般地候在大营门口。当乐延抱着深度昏迷的胭脂一下马车,所有人当即围上去,簇拥着进了主帐。 照例,军医对她望闻问切、诊脉一番。 不多时,待军医一离座,席舒与乐延便同时问话:“怎么样?”其他要员也是满脸关切之情,不时瞟向毫无生气的胭脂,疑惑与担忧并俱。 军医欲言又止,脸色异常沉重。 乐延一看这情形,显得特别激动,一把抓住军医的臂膀不住摇晃:“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样?” “倒底怎么样?”席舒沉声追问。 “依下官看,不容乐观,最重要的是……”说到这儿,军医面色一寒,顿住了。 一直竖着双耳的众人听到这儿不禁心里‘咯噔’一跳,似有种不详的预感。 “是什么?”乐延迫不急待地道。 “下官诊出了喜脉。”军医摇头道。 “喜……喜脉?你确定?”乐延呆滞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道,冲席舒望过去。 向来遇事沉稳的席舒听到这样的回答,也呆住。 “虽然脉象极弱,但下官可以肯定的确是喜脉,时间很短,尚不至两月……她体质本就弱,加上身上刀伤、鞭伤,又是怀孕初期,一路颠簸,现在还处于无意识的昏迷状态,肚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军医将详情做了简要阵述。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乐延双手抱头,急得来回踱步。 “侍卫长,你别难过!”席舒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乐延,“当务之急是尽力救醒她!”说完转向军医道:“速去开方煎药,尽最大努力保住孩子!” 军医垂首领命,带着其他医官匆匆离去。 紧接着,席舒遣散所有在场军将,与兀自难过到极点的乐延共处一帐,满脸愁思地望着床榻上面如死灰的胭脂,想了半会儿后,喃喃地道:“她真的是皇后娘娘吗?” 悲凄中的乐延一听这话,胸口立即窜出火气,极维护地道:“你什么意思?” 心思缜密的席舒未正面回答,望着距自己几步之遥的雪白脸庞,感叹:“不可思议!” “连你也不相信她就是胭脂?” “我只是……不敢相信。”对于胭脂,席舒并不陌生,但眼下境况,他作为军队统帅,自然不敢掉意轻心,倘若真是敌人使的计谋,后果不堪设想。 “我养她近十年,哪怕是她稍稍皱下眉头,我也一定不会认错。” “如果真是皇后娘娘,那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她怎么会出现在敌营里?”很显然,尽管乐延信誓旦旦,席舒依然不十分放心。 “不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身子骨这么弱……”乐延一边说一边朝床榻走,神情憔悴地坐在床沿,端详她面容,说不出地揪心。胭脂,你都经历了什么?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为什么会在敌营?为什么会被俘? “她一身都是泥水,又是大夏天,若不及时清洗伤口,容易发炎引起溃烂,营里上上下下全是男丁,要照顾她多有不便。我已经派兵去附近村子找几名女眷,很快就会回来。”席舒伫足榻前,睿智的双眸紧盯住胭脂。 “多谢!”乐延拾起胭脂的手,碰触着她沁凉的指尖,记起她小时,他牵着她在雾都大街小巷里乱逛的情景。现在,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面前,那么脆弱,引得他心里一阵酸楚。 “但愿她能平安醒来!”席舒若有所思地答。 “只要她醒来,一切疑问都将迎刃而解。” “攻城失败,尚有一堆事务急待部署,我去去就回。这里就先劳烦侍卫长。”席舒商量地问:“侍卫长已经派人赶去丽城了吧?” “是的,八百里加急。” “……”意料中事!席舒有些沉默。 “皇上昨夜大婚,若将这件事知会于他,他定然心急如焚,攻城计划势必拖延。可是,若三缄其口,对皇上,对胭脂,都不公平。再者胭脂的情况……”乐延挫败地垂头,“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又一是阵沉默…… 烈皇钟情康皇之后——胭脂,是众臣皆知的事实。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他接受众臣劝谏举行大婚,却坚持空置后位,仅立沧城太守之女范氏为贵妃。看样子,他做此决定并非只是儿戏,而是打算让中宫之位一直留在那里。 身为近臣,席舒自然明白烈皇心思。他是想以这样的形式永远惦念一个人。倘若现在躺在帐中的女子真是胭脂,也许这段情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偏偏……是喜脉……胭脂是苍隐国人,虽然从不曾有人敢以此冒犯于她,但她出现在敌营、杀死前锋精骑将军却是不争的事实。 思及此,席舒心神烦乱,良久才移动沉重的脚步,似叹似怜地道:“应该的!” 席舒走后不久,外出的士兵领来几名从附近村子里请来的年轻女子,充当侍女服侍胭脂。她们细心地为胭脂净身、清洗伤口,并涂上军医精心配制的创药,还换了干净衣衫。 待军医奉来汤药时,天已将黑。在乐延监督下,侍女亲自喂胭脂喝药,但令人心痛的是,喂她多少,她便吐出多少,折腾无数遍,喝下去的汤药还是有限得很。这等情形,不光让乐延一筹莫展,还让关注此事的席舒与其他军将也莫可奈何。 此后,军营主帐灯火通明。因为天气炎热,侍女们不得不时刻为胭脂擦拭身子降温,以减小伤口发炎的可能性。而帐外,军医随时待命,每过一个时辰,就煎一碗新的汤药进帐,让侍女们多少喂胭脂服下。 焦头烂额的乐延一边祈祷,一边踱步,战战兢兢地在帐外守了一夜。 天亮时,胭脂不但没有醒来,还开始呓语、说胡话,军医二次诊脉时发现她的脉象时断时续,情况比刚到大营时更糟糕。 为此,乐延一度陷于低落,眼巴巴地守在帐门处,像个木偶似的,不吃不喝亦不休息,任凭席舒怎么劝也不管用。在乐延心里,胭脂的今天都是他一手造就,若他没有顺应天意让她成为一名武士,也许她就不会遭受今天的折磨……老天太不公了,竟让她的命运如此坎坷。 然而,尽管所有人忙进忙出,用尽全力想稳住胭脂的生命迹象,但希望就像黑夜里水面上的泡影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于无形。 到胭脂被带到大营的第三天傍晚,压抑而悲观的气氛被一个侍女的高声大叫搅得支离破碎:“军医大人,不好啦,不好啦……” 紧接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侍女挥舞着血红的双手慌里慌张地跑出帐。 一直承受巨大精神压力的乐延原本麻木地坐在帐门处,听得叫唤,立时弹起身,恰巧和这名侍女撞作一团,胸前衣衫立即红了一大片,腥腻的味道扑鼻而来。“怎么回事?” “她……出血了……出血了……”显然,还是云英年华的侍女因为倍受惊吓,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儿地重复说:“出血了……出血了……” 出血?乐延瞪大满是血丝的双眼,浑身一个激灵,质问道:“你说什么?” “她出血了……胎儿怕是保不住……”侍女晃着血红的双手,急得眼泪直流。 一听‘胎儿’二字,乐延作势就要冲进去。就在这时,提着药箱的军医率着一干医官飞跑进帐,其他侍女也全部到齐,将乐延挤到一边,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帐立即乱得不成样子。 正处理军政事务的席舒闻风而至,看见被拦在帐口的乐延一身血污,亦大吃一惊:“情况怎么样?” 乐延一个劲儿地朝帐中张望的乐延看着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心疼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还没等他开口回答席舒,一个侍女端着一大盆血水冲出来,差点儿整盆泼在席舒身上,慌忙道歉:“将军,对不起……” 看见血水,席舒眸色惊惧,哪还有心思理侍女,直楞楞地将目光定在乐延脸上。 乐延负疚地别过脸,一掌击在固定帐篷的木桩上。刹那间,眼泪不听使唤地汹涌而出。 第92章 谁是谁的谁(5) “……”席舒试图开口安慰,可这个时候就连他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已到了极限,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只能保持缄默,目睹侍女进进出出,神色深沉。 凝滞的气氛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侍女不再频繁进出,满头大汗的军医走出来,不停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怎么样?”乐延与席舒服不约而同地问。 “她流产了,下官替她施了针……”军医惋惜地道:“但她……看样子……不一定能熬过今晚!侍卫长大人……做好准备吧!” 不,他不相信。胭脂的命不该是这样。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乐延冲过去,双手提着军医的衣领,勃然大怒。“什么?你再说一遍!” “侍卫长!你冷静一点!”席舒亦说不出地心痛,赶紧伸手制止乐延:“你冷静一点!” 乐延狠狠甩开席舒的手,吼叫:“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 “乐延,这是她的命!你要接受这个事实。”除了好言相慰,席舒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说服乐延。 “虽然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这才刚见面,连半句话也没说上……你叫我怎么冷静……”说着说着,乐延竟蹲在原地,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席舒心酸不已,别过脸,也忍不住落泪,轻轻摆手让军医先行退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军医沮丧地垂首:“小的这就去煎汤药。” 正在这时,从大营外围传来守备士兵的叫喊:“将军,将军——” “什……”席舒‘么’字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人一骑以惊人速度冲破重重哨卡径直朝自己奔来。马匹长嘶,腾空而跃,眨眼之间,已至面前。一道青灰声身影翻落下来,满面风尘,疲惫不堪。 “皇……皇上!”军医‘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乐延头一抬,见得风尘仆仆的帝王,扑跪在地:“皇上!” 席舒腿一软,单腿跪地致礼:“皇上!” “胭脂在哪?”燕陌眼神锐利,横扫三人。 “皇上……胭脂她……她不行了……”乐延捶胸顿足地道。 听得此言,燕陌肝胆俱裂:“究竟怎么回事?” 席舒顺手指向帐内:“皇上,她就在帐内……” 足尖轻点,高大的身躯已朝帐内掠去。已料理好一切的侍女迅速闪到一边儿,其他军医齐刷刷跪了一地。等他冲到榻前,看清床上人儿的眉眼,非常确定她正是自己思念过千遍万遍的胭脂,心情霎时激动得难以言喻,但很快又被悲伤淹没。因为她是如此安静,削瘦的脸庞像雪一般几近透明,紧紧锁起的双眸像永远也不可能再张开似的…… 半跪在榻前,紧紧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将其贴在自己脸上,燕陌几乎感受不到她脉搏的跳动,张口尚未出声已然泪如雨下。从前,她意气风发,事事当先,不让须眉,偶尔出现一闪而逝的娇俏,令他爱不释手,情根深种。而今,她无法回应他任何语言、动作,甚至一个心情相通的眼神。 面前这个生死未卜的人儿哪里还是曾经骄傲自信的胭脂?她太虚弱了,虚弱得让人感觉不到她还活着。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抚过她冰凉的脸,反复描绘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微凉的触感让燕陌深深恐惧起来,一声‘胭脂……’便哽咽得说不出话。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啼声不止。 “皇上——” “胭脂……胭脂……”寒山决别之后,他对她的思念日夜不息,总幻想着这个世界可以为她创造一个生的奇迹。只要一天没有她的消息,就代表着他还有希望。原以为今生再也无法相见,只待来世再续前缘,所以他将她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都用刀重新刻划了一遍,从此刻骨铭心、情深似海。可是,想起有她陪同走过的旅程,就爱她越深,爱她越深,心就挣扎得越疼!而现实这般残酷,让他必需再经历一次生与死的分离,如何不悲痛欲绝?于是,一个所有人心目中完美的帝王瞬间崩溃,伏于床前哭得哀天恸地。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况帝王乎?没有人见过一个具主宰天下魄力的帝王如此悲伤!可,无论他多悲伤,他多深情,她都听不到也看不见。 她正沉浸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那里四处残墙断壁、烽火蔓延,哭叫声嘈杂一片。许多凶神恶煞的士兵举着大刀利剑一路烧杀抢掠,杀人有如切瓜。她只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孔,只听见他们粗重的喊杀声。她轻轻地从酣烈的战场中穿过去,这些士兵似乎看不见她。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见一户规整的小院才停下来。 小院着了火,浓烟滚滚。‘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一个绝美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不足十岁的漂亮女娃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慌张的男子。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生得极斯文,一派儒生风范。当美妇看清院外一派厮杀的景象,立即吓得呆若木鸡,脚步不自主地朝院门里退。 男子顾不得许多,只不停催促:“曦儿,别怕!快带胭脂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哐——”燃烧着火焰的院门倒下来,砸在男子身上。 “侍明,侍明……”美妇放下小女娃,一边喊着丈夫的名字,一边冲过去试图从燃烧着的厚重门板下救出自己的丈夫,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试了几次均未成功。 而另一面,几个杀红眼的士兵手持尚滴血的陌刀,朝小院越来越近。 “娘亲,哇——”小女娃被吓得大哭大叫,双眼全是恐惧。 “胭脂,”美妇听见哭声,又见凶恶的士兵,顾不得被压下门板下的丈夫,凭着一股本能冲过去将小女娃紧紧楼在怀里,一步一步后退,冲着士兵们大叫:“你们……你们不要乱来……我们可是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一个士兵哼哼着走了过来,桀桀怪笑,手中陌刀冲着母女二人高高举起…… “不要碰她们!”男子见这情形,肝胆俱裂,奋力顶起压在身上的门板,一瘸一拐地冲过去,将母女二人拥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挡住自上而下的陌刀。 血,溅了母女二人一身。男子张大双眼,深情地望着妻女,手紧紧地捉住妻子,“曦……儿……快带……带胭脂……走……”血,从他嘴里一涌而出,身体渐然倒下…… “爹爹……”小女娃嘴一撇,小手不住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大哭不止。 “侍明——”美妇凄烈尖叫,泪水夺眶而出,却不忘将小女娃拖藏在自己身后,美目圆睁:“别伤害我女儿……” 那士兵从鼻子里‘哧’了一声,道:“小娘子模样儿生得真不错!”说完,带血的手朝美妇细滑若脂的脸上摸了一把。 “你……你走开……”美妇心中怕极了,嫌恶地打掉士兵欲轻薄自己的脏手,同时死死护住小女娃。 “二头,甲长叫你过去……”远处,其他士兵叫了起来。 “难得发现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娘的,打仗还不许老子开开荤?”士兵怪叫起来,脏手又朝美妇摸过去。 这一回,美妇没再打掉,而是直接拖过去,狠狠咬了一口。 那士兵被咬痛,一巴掌将美妇扇倒在地。“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胭脂,快跑……”美妇自知逃脱不了,顾不上那么多,抱住士兵双腿,冲啼哭不止的小女娃叫道。 士兵恼怒成羞,一脚踹开美妇,一刀就朝吓破了胆的小女娃砍了过去。这还了得?美妇看得真切,勇敢地扑上前……于是,刀落,血溅成绚烂的花朵…… 明晃晃的陌刀再次举了起来,越来越近!小女娃的哭声被吓得戛然而止,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双瞳之中尽是不可预期的死亡气息。 这个小女娃是谁?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跟着这一幕撕心裂肺地痛?胭脂……一个多美的名字,难道是……她站在小女娃旁边,试图阻挡,试图伸出手擦掉挂在小女娃脸上的那滴悬而未落的泪珠儿。可是,一切情景到此为止,就像水中波纹,转眼即消逝得无影无踪。 黑暗,笼罩一切。她站在黑暗的中央,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只是一瞬之间就被一片血红所代替,双眼所及之处尽是尸体,大地是红色的,就连空气也是血红的……诡异的红色……在血红世界的中央,有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蹲伏在那里,她披散着一头闪亮的青丝,怀抱着一具男尸,空气中隐隐传来阵阵悲泣…… 第93章 谁是谁的谁(6) 她试图走近那名女子,试图看清她的脸,可无论她怎么靠近,那名女子总是与她隔着距离,只有那悲泣的声音穿透血似的雾霭,直达心房。然后,她的心也跟着疼痛无比,仿佛有什么正撕咬着她一般。 那女子是谁?她抱着的是谁?自己是谁?又是谁的谁? 她混乱了,世事也颠倒了,就算在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依然如此。 毫无疑问地,雾烈营只能在悲伤沉默中迎来夏日晨光。一夜守候,燕陌像座雕塑般倚在床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胭脂,期盼她醒来,哪怕她只是看他一眼!在他的身边,席舒与乐延双双跪坐,医官紧随其后,侍女们则跪在最末端。 帐内没有声音,没有人发现已有人走了进来。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烈皇刚刚正式册封的贵妃范霜,也是截止目前燕陌唯一的妃子。老实说,大战在即的新婚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甜蜜可言,因为她是带着绵延皇家子嗣的责任才嫁入皇家,还因为她极清楚燕陌的心绝不可能转移到自己身上,虽然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对他就有着百般尊崇。可是,这个优秀的君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 她本该好好地呆在丽城,好好地做她的贵妃,可从军营里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口信,让向来稳若磐石的君王坐不住了,骑了刚缴获的战马就往大营跑,甚至来不及对任何人交待半个字。若非亲眼所见,她断然不敢相信那是她所见的那个遇事沉着冷静的帝王。所以,她也坐不住了,带了侍女,坐上马车也往大营赶。她知道她本不该跟来,可她真的很想看看这个对整个雾烈国而言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样?竟可让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女子。 贴身侍女试图通过自己的话声提醒帐内的所有人。范霜对侍女轻皱眉头,将右手食指放在双唇之上“嘘——”。可,尽管她的声音很小,还是惊动了燕陌。 一回头,见是她,燕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淡淡地问:“你来做什么?”简短的几个字,拒人于千里之外,蕴藏其中的冷漠足以让人心寒。言下之意,她是个多余的人,压根儿就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所有人回过头,凄然地望着她,礼貌性地问安:“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范霜没有答话,而是盯着燕陌,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哆嗦着道:“皇上……您……您……”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燕陌身上,当他们看清帝王的样子,全都惊呆了。 “你们……”燕陌看着他们的怪样子,指指点点道。 “皇上!”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燕陌默然。 范霜提着裙摆跑了过去,‘咚’一声跪在他面前,伸如纤长的十指捧住他的脸,指尖震动不已,晶眸雾气氤氲,“皇上,您的发!” 燕陌微微垂首,很是凄凉地笑了:“不必惊怕。朕只是……只是……”是的,一夜之间,他鬓染沧桑,斑白如华! 只那么一刹那,范霜深情的眸泪花滚滚,顺脸而下。“皇上!” 悬在燕陌睫毛上的那一滴泪轻轻地滑了下去,空气中一声长久的叹息:“朕为她老了!”他以手按下范霜停留在他脸颊边的双手,转头固执地凝视着徘徊在生死线上的胭脂。一夜守候,希望越来越渺茫,心越来越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被折磨多久,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支撑多久。“醒来吧!求你醒来!哪怕是再看我一眼……” 怕是没有人可以让他如此深情以对了吧!范霜抬眼,看向胭脂。身为沧城太守范阳之女,她对胭脂的传闻已听得极多,只因为国祈福久居庙宇,未曾谋面。论相貌,胭脂并非上上之姿,与自己比绝无可能占得上风。但她必须承认,胭脂身上那股自然流露的英烈之气是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具备的。原以为,见到胭脂,她会嫉妒、憎恨,可眼下情景竟让她生不出一丝埋怨。 “皇上,您一夜未合眼。臣命人备了早膳,您是否多少用一些,然后稍作歇息?”席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照这么下去,大战还没开打,烈皇便先倒下。 “朕一定要等她醒来。”燕陌纹丝不动。 “可是……”席舒顿了顿,转面看向面容憔悴无比的乐延。 “你们都陪着守了一夜,倦了吧?先去休息一阵。另外,给贵妃安排一处帐子,一路周车劳顿,她也应该累了。这儿,有朕守着……朕知道,她不舍得离开,她会醒的!”他自我安慰着,强调着,即使这话更像自欺欺人。 “可您的身体要紧啊!”席舒急切地道。 “朕说过一定要等胭脂醒来!你听不到吗?”燕陌吼叫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极为骇人,吓得离他最近的范霜打了个哆嗦。 席舒见劝不动,只得放弃,招来士兵扶起乐延,朝范霜欠身道:“请娘娘随臣去营帐!” “别添乱了,去罢!”瞥见范霜被吓坏的模样儿,燕陌有些歉疚,遂说了句软话。 一行人往外走,又有医官端着什么东西进来报:“皇上,参汤熬好了。” “朕亲自喂她!”他接过参汤,转身面对胭脂。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汤碗跌在了地上,参汤溅得到处都是。 准备出帐的所有人齐齐止步,看着惊讶之中的帝王。而燕陌,他所面对的是一双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着空白、痛苦以及无边的迷惘。 是的,她醒了,带着一身的疼痛以及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失落感醒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身陷敌营,所面临的将极可能是又一轮的严刑拷打,可能再也回不到奚桓身边,甚至将死在这里,死在敌国土地上。 面前这个男人是谁?明明年轻的脸,偏偏掺杂着那么多风霜;明明该乌黑的头发,偏偏两鬓斑白;明明该满是仇恨的眼睛,偏偏盛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情。他是谁?他为什么以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她说不了话,张大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窟窿。 “胭脂!你醒了!”燕陌被突如其来的兴奋冲昏了头,顾不得一身汤水,更忘记她全身上下的伤口,激动地将她紧紧揽入怀里。 她被动地接受拥抱,却因此扯动伤口,苍白的脸再增痛色!可,这个怀抱似乎特别温暖,似乎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曾发生过一样。他是谁?为什么叫自己胭脂?她不是胭脂,她叫奚月,是堂堂苍隐国第一皇妃。她很想说话,可是她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倒是流下不少,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你终于醒来,终于回到我身边。朕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他又哭又笑地拥住她,手舞足蹈,仿佛一下子从地狱走进天堂。 自称‘朕’?这么说他是烈皇燕陌?胭脂心若明镜,揣度他的话,张口尝试了很多次后,终于哑着声音说了句极简单的话:“燕陌?”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敌人啊!为什么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竟这般顺口?还似乎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具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 “胭脂,再也不离开我好吗?”燕陌布满血丝的双眼倾注着毕生情感。 多具诱惑的一句话呀!她想,但很快又打翻了这种念头。他是敌人,是阻止奚桓统一四国的敌国之皇,杀死他就等于帮奚桓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空洞的眸子深处渐渐升聚起丝丝杀气。 见她不语,燕陌有些急:“胭脂……” 她冰雪聪明,只消稍稍联想,便知他口中所说的女子具有何等地位,遂计上心来,抽/动唇角给他一个装出来的勉强笑容,“不……离开……你!”假如忍辱负重,说不定她真可以为了桓,一举杀死他!到那时,雾烈失去主心骨,战争形势必将整个扭转。 胭脂这一笑,对在场的人各具意义。军医与侍女们纷纷喜极而泣。乐延久悬不落的心终于一下子舒展开,席舒则有所保留。再观范霜,心中既酸楚又喜悦,矛盾之极,酸楚的是帝王之心尽在胭脂身上从不曾正眼看自己一分,喜悦的是帝王从此便可不再愁苦烦闷。 “皇上,臣重新盛了一碗参汤过来!”军医去而复返,侍女早将先前打翻参汤的残局收拾妥当。 第94章 谁是谁的谁(7) 依然是燕陌亲自接过参汤,在侍女帮助下,一小勺一小勺喂她饮下。期间,她没有少观察燕陌,而燕陌完全陷于重见她的欢喜中,丝毫未看出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赋闲的一干人等竟然就这样在时光流逝中,怔怔地盯住燕陌与胭脂二人。直到后来,燕陌将碗递给侍女,才发现四周鸦雀无声。“怎么都不说话?胭脂醒了,众卿应该高兴才是!” 明显的,所有人心中都有疑问与不安。良久,所有人才齐声道:“恭贺皇上!” 众人瞬间的迟疑落入胭脂眼底,别有一番意味。独陷敌营,她该怎么做才可以不露出破绽,该怎么做才可以杀死燕陌全身而退? “你们也累了,全都下去歇息一阵罢!这儿有朕在。”燕陌吩咐着,伸手去握胭脂的手。胭脂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终于还是放弃本能的排斥。 “皇上,您的衣衫……臣妾来时已为您预备衣衫,这就叫人给您取来。您看可好?”范霜低身福了福,颇有礼仪地道。 燕陌瞄了瞄自己溅着参汤的衣摆,咧嘴笑开了:“还是贵妃想得周到!”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一笑淡化了脸上的风霜,满是阳光的味道,竟教胭脂有些着迷。 “臣妾先行退下了。” “臣等告退。” 众人纷纷退避,最后离开的是军医,说是先去熬汤药。偌大的帐篷只剩下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胭脂——”燕陌动情地唤她的名,摊开她的左手,分明看到几条细长粉红的伤痕。是的,她就是他的胭脂。绿玉湖畔遭遇追截之时,她的左手因为握住疾电而受了伤。 面前的这个男人毫无防备,假如现在还有力气,要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她打着如意算盘,想象着与眼下境况全然相反的情形。尽管周身痛得有如火烧,她还是小小得意地笑了笑,而这笑看在燕陌眼里灿若春花。 他轻轻抚过她深深皱起的眉头,“疼吗?” “痛!”她没有反抗他的动作,情不禁地表达着自己遭受的折磨。 燕陌当然知道她有多痛,光看她身上隐隐透过薄纱衣露出的那些长长的褐色痕迹就知道她伤得有多重,又加上流产……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为什么出现在雾烈营?寒山一别后,她都经历了什么?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在重逢的喜悦中浮现出来。漆黑如夜的双眸悄悄聚集起些许疑问。 看他不说话,胭脂有些紧张,以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装作颇有些幽怨地瞧着他。 沉静了一会,燕陌还是犹豫着开口问:“胭脂,告诉我。寒山一别后,你都经历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他一个人想弄清楚,更是雾烈上下都想弄清楚的问题。他心里一直有她,一直希望她回到他身边,陪伴他一身一世,做他的妻子,做雾烈之后。现在,他完全可以抹掉她康皇之后的地位,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与她的人生旅程有一个完美的开始,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解开笼罩在她身上的这些疑问,否则就算他贵为帝王,也无法向群臣做交代。 闻声,胭脂有些犯晕。寒山?寒山是哪里?她从他话语里捕捉到这个信息,思索着该怎么应付他的追问,心里明白,就算他不问,适才离去的那一群人也会问。只是现在,她该怎么回答呢?他们口中的那名女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背景?就算要装,也得装得下去才行;一旦被揭穿就只能死路一条,那样她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桓。不知道桓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是否知道自己落于敌手?假如他知道,会来救她吗?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说不定正和景妃逍遥快活呢!思念成灾,不禁黯然。 她才刚醒,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自己便迫不急待问东问西……燕陌心一疼,自己圆了话:“我太高兴,太心急了,差点忘记你伤重昏迷刚醒,不应该问你这问你那!”不管事情有多糟糕,他都坚信自己一定能接受,哪怕他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因为她曾那么舍生忘死地为他和雾烈国付出,也因为她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听到这话,她暗暗松了口气。虽说伤重说不了话这个理由能顶一阵子,但拖延终归不是办法,她不可能总是回避,以后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打消他及众人的疑虑才是。不过眼下首要的是养伤、恢复体力,弄清自己身处何地,怎样才能全身而退如此等等。 “皇上,奴婢按娘娘吩咐为您送衣物过来。”帐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进来!”燕陌拍拍胭脂的手,准了话。 娘娘?这么说先前那名美若天仙的女子是他的后宫妃嫔?从睁眼醒来的那刻起,她就必须认真留意这里每一个人的话语。要想活着走出雾烈大营,必须审慎以待。 一名侍女捧着衣物走近,燕陌放下胭脂的手,站起身,丝毫不忌讳地随手解下腰带,脱下身上已沾了汤水的外衣,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啊——”胭脂哑哑地叫了一声,满脸通红,赶紧别过眼看向其它地方。除了桓,她从未见过其他男人光袒身体的样子。 燕陌回头见她模样,爽朗地笑起来,自个儿朝腰上、右肩上比划着道:“胭脂莫羞。看,我身上,这儿……这儿的伤可都是你为我包扎的!你那会儿为我拔箭的时候,可是勇敢得很。” 听他说得跟真的一样!胭脂转回目光,瞧见他身上的伤痕,心儿一阵收紧。那伤……尤其是他右肩上的伤,必定是深入肩骨的!若真是拔箭……那种痛楚未必会亚于她现在的亲身感受。看来他的确如祝融所说,绝非等闲之辈。假如照他所说,即是他口中称作‘胭脂’的女子救得他一命?看样子,似乎他极度钟情于这名女子,并且两人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在想什么?”一恍神,燕陌已穿戴整齐站在她面前,同样羞得满面通红的侍女早已退走。 微微摆动头部,她收回心神,暗自嘲笑自己竟然在想这个与自己有家国仇恨的男人怎么会与桓如此不同。是的,从醒来看到这个男人起,她就一直在打量他,一直在拿他与桓做比较。桓的尊贵气质与生俱来,是教人只看一眼就沦陷下去的那种美,而燕陌则有一种仿若被风霜侵蚀过的气质,越看就越想看下去。但他们又有共同的地方,都是身为一国之主,都拥有超强的号召力,都拥有无与伦比的霸气。 未等她做反应,有人冲进帐:“皇上,臣有紧急军情上奏!”是席舒! 这时,军医带着侍女也掀帘进帐,侍女手里还端着托盘,药味登时四散开来。这药味儿……似乎全是用于养血益气的补药!她一闻就猜了个七八分准。记得刚进宫为妃时,她整个人几乎等于药罐子,每天就见御医一拔儿一拔儿地端着汤药往她宫里送,时间长了也通些药理,再加上没事就翻阅典籍,知道的也就更多。可是,眼下这药味儿…… “胭脂,你先喝药,我去去就回!”燕陌满是歉意地道,招手让军医、侍女近榻,自己则依依不舍地跟席舒一道离开。 “小姐,您该用药了!”侍女端着汤药凑过来。军医陪笑着立在一边儿,目光殷切无比。 那药的确不是一般的汤药……胭脂只配合喝了一小勺子,便不肯再喝下去。她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们送来的药这么名贵、特别?似乎是……她不敢住下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想在醒来之前失去了什么,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 “小姐,您的身子弱,不喝汤药怎么成?” “是呀,小姐!您看皇上都急成什么样了?疯了似地从丽城赶来见您……” “你……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汤药?”面前这些人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必须弄清楚真相。为什么自己喝的汤药这么像孕妇产后喝的汤药? “小姐,”侍女说话间不自觉地看了看身旁军医,然后一鼓作气说下去:“这只是调理内虚的普通汤药!您还是都喝了吧,若不然一会皇上回帐,奴婢一定会受罚。” “撒谎!”胭脂话音尖锐,双眼盯向军医,发现军医竟不敢正视自己。 第95章 谁是谁的谁(8) “小姐……”侍女乞求地道。 胭脂别过头,恍若未闻,理也不理,急得一干人大眼瞪小眼,一点辄儿也没有。 “我来吧!”柔声之后,一双粉嫩的手接过侍女捧住的药碗,来人轻坐于床沿:“军医所开均是对症良方,您若不珍惜自己即是不珍惜皇上对您的一片深情,何苦呢?” 燕陌的天仙妃嫔?胭脂的好奇心被高高撩起,举目斜视。只见范霜一手端汤药,一手用勺子轻轻搅动,温婉地瞧她。“其实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一个‘您’字登时勾起胭脂想要收集更多讯息的兴致,斜视顿时变成正视。 见胭脂换了种眼神,范霜粉脸一舒,示意侍女取了靠垫帮助胭脂换了个姿势,然后才语气幽幽地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很羡慕您!” 羡慕?受到如此折磨的人还有什么可供人羡慕的?胭脂为范霜的话感到有些好笑,打量着范霜,闭口不言。 “虽然所有的人都认为您已不在人世,可您却一直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在雾烈国子民的眼里,您是高贵的康皇之后,您是勇敢的武士;在康皇的眼里,您是他愿意珍爱一生的妻子;在烈皇的心里,您是他时时刻刻惦念着的女子;您是这个国家传奇性的女子,将被人们世世代代称颂下去……您拥有着无数人的尊崇与敬爱。”范霜平静地看着胭脂,眼神细致入微。 听了这些玄之又玄的话,胭脂脑袋里开始有了些谱儿,若他们口中所说的女子真有此深入人心的地位,岂不是对自己更有利? “世间女子能及上您十之一二的,极少。即便是我这样的,说来是嫁入皇室,位及贵妃,还是皇上唯一的妃嫔,可再美的容颜终究会老,百年之后不过是红颜白骨,千百年后不会有人记得我是谁。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一直记得您——勇敢而仁爱的胭脂。再者,皇上的心都在您这儿!不管您在与不在,他都不可能将心分给任何人。”范霜说着,递了一勺汤药到胭脂唇边。 胭脂顺着气儿张口饮下,心想此女子生就这么一颗七巧玲珑心,也算难得,至少是景妃之流难以比拟的。 “说出来,您别笑话我。其实,我在从丽城赶来这儿的路途中,曾幻想过许多与您相见时的情形。我原以为我会极妒忌您、憎恨您,可事实上您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女子。大概,这才是您与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吧!”范霜重复着喂药的动作,偶尔用随身的绢巾为胭脂拭去唇边残汁,将女子贤良淑德的品性展露无遗。 听范霜说话,胭脂不知不觉中竟已将汤药都喝了下去,又为范霜的坦然淡泊所折服,心想:倘若她不是敌国之妃,没准儿真能与自己成为挚友。 侍女上前取走药碗,军医又呈上外敷的膏药,也是范霜亲手接了,令军医回避,在侍女的协助下为胭脂清理伤口,涂抹新药。 期间,范霜仍是不急不徐地说话,将胭脂的注意力从身上的伤痛转移开,很快就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妥当。而胭脂,理所当然的,在忍受疼痛的同时,获得不少想知道的信息。 待燕陌处理完军务回帐,正好瞧见范霜亲手喂胭脂进食的情形,多少有些诧异。不等他开口,范霜已然起身让出位置,将手中瓷碗与羹匙递给燕陌,还笑着朝他努努嘴,然后微微低头柔声道:“皇上,还是您亲手来,可好?” 燕陌感激地多看了范霜两眼,内心很暖,“爱妃辛苦!” 他叫自己‘爱妃’?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称谓令范霜感到些许告慰,美眸不甚欣喜,但愿他能领受自己这份永远守候于他的贴心情意,“思皇上所思、为皇上所为是臣妾的本份。”言毕转而面向胭脂,“我先出帐,不扰您用餐。”接着朝燕陌福了福,优雅地转身,步态轻盈地去了。 这女子既有骄人相貌,又具非凡气度,如非乱世,定是掌管后宫的不二人选。胭脂目送范霜离帐,如是思索,浑然不觉身边人炙烈的目光,直到他唤她方才醒转。 “我……应该等你归来的!”燕陌叹了一声,愧疚之情掺杂其中。 此话怎讲?胭脂心里多了个问号,看向满是悔意的燕陌。 “寒山一别,我派出许多人四处寻你,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国破家亡,战事在即,雾烈皇族只剩下我一人,为了皇族血脉,我不得得娶妃……我……对不起……我……我无法实现对你的承诺,我无法一生一世只宠爱你一个。”数月以来的悲伤与负疚让他深深地埋下头。很显然,他是在向胭脂解释并乞求谅解,因为他担心胭脂倔强的性格不容范霜存在。 她见过桓为自己付出,见过桓的脉脉深情,从不曾认为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位深情得无与伦比的帝王——他承载着无数人寄予的荣光,肩负振兴家国的希望,有着睥睨天下的骄傲,却甘愿为心爱的女人低头。可笑的是,她不仅不是他的爱人,还是和他有家国仇恨的敌人。然而,只是一刹那,她眼中燃烧的杀戮之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了。 除却杂念,她是温柔的,甚至会想假如自己就是他心爱的女子,应该会是幸福的罢。当然,这只是想象,真实的一切是全然不同的。“她是……很好的女子……珍惜……”她眉眼弯弯地道,唇边那抹笑极勉强却真诚。面对这么深情的男子,即使身为敌人的她也会给予祝福。 “胭脂,我不爱她。我爱你!”他低吼出来的话简洁有力,似乎对这轻而易举得来的原谅感觉不真实,或者私心里更希望她记恨、嫉妒、生气!可这竟然都没有发生,而刚才帐中两人相互的和睦相处让他觉得那么不可思议。 胭脂依然在笑,无语地笑。这世间,真正能永恒的不是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美好的爱情。即使贵为帝王,也难逃爱情的困扰。桓如此,烈皇亦如此,她自己更是如此。 她淡然的笑让燕陌心急、恐慌,因为他感觉她好像已不在他环绕的圈子之中,似乎隔着某种距离,不近不远,又像一个局外人般在静看圈子中独自起舞的他。可她,分明就是他的胭脂!他蹙眉,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受! “陌……”她尝试着轻吐这么一个字,拉回他游走的思绪,脑袋里所想的却是雾都的战局究竟如何,适才他急匆匆出帐又是所为何事。 听她如此亲昵、甚至有些撒娇地叫他,燕陌压抑不住内心的振奋,语无伦次:“瞧瞧我……粥都凉了……” “饱……”她又吐出一个字,暗自为自己的演技喝彩,看来只要不多说话,扮些小女儿家的情态便能蒙混过关。等伤好些,要想脱身应该不算难,就怕伤还未见好转,雾都战事便如火如荼。“这……是哪儿?” “席将军的中军大营。知道吗?你整整昏迷了四个昼夜。我差点以为……”燕陌将手中餐具交由侍女撤下,紧紧扣住她十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写着焦急不安的情绪。 在伤势好转之前,他的深情既是她赖以护身的盾牌,亦是她可以充分利用的工具。杀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是不需要太费力的。胭脂嘴角噙笑,心里一直在盘算。 “你刚才醒来,一身上下不是刀伤就是鞭伤,又……”燕陌正要将‘流产’二字说出口,又觉不妥,赶紧改话:“身子太弱,待养好些,我带你回丽城潜心休养。” 他与军医、侍女们一样,有事瞒着她!胭脂心知肚明,却一句不问。这帮人既然有心要瞒,就算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见得能问出个所以然。再说,经历生死劫难,她几乎等于去地府门前转了一圈儿又回来般虚弱无力,哪能像正常人般精神济济,想东想西? 看她眼帘沉重,燕陌心疼得紧,“你累了吧?那就小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她略略眨眼,温顺地合上眼帘,安然睡去。这时,守了一夜多的燕陌再也坚持不下去,昏昏欲睡,牵着她的手,轻轻趴在床沿,不消一刻就进入梦乡。梦里,他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与胭脂的婚礼。 时光就这么停止在两人安睡的情景下。但,没有人预计到这场错综复杂的战事中的爱情颂歌将在未来日子里导演出多少令人心碎的画面。 第96章 命运的纠缠(1) 雾都 玉钗刺在掌心的伤口已结枷,心却止不住疼。奚桓安坐于宽敞的殿堂,神情倦怠地将手中奏章抛在桌案上,默默数着胭脂离开的日子。有多少天未曾见到她了呢? “圣上!”日渐殷勤的景妃坐在他右下方,看他明显心不在焉,体贴地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娇嗔道。 临昭去了有几日了罢!怎还不见回?奚桓没有半点热度的双眸不知第多少次望向殿门。 “圣上——”景妃拉长声音,试图引起帝王注意。前几日,得知胭脂被掳走,她独自在寝殿大笑了好一阵子。这世道……连老天都帮她!少了狐狸精的迷惑,圣上的心迟早是她的,她迟早会入主苍隐后宫,说不定四国统一后,她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圣上——” “爱妃陪朕坐了整整半日,该累了罢!”奚桓回神看向景妃,不置可否地道。 景妃一听这话,心想他终于良心发现,喜不自禁地回话道:“臣妾不累!” “但朕累了!”奚桓脸若寒冰地道:“来人啊!送朕的爱妃回偏殿休息!” 翻脸比翻书还快!景妃楞住,瞪着他。左右侍女则是听令上前:“娘娘——” 原指望多得眷宠,这下倒好……景妃颇有些不甘地道,“圣上!” “没听见朕的话吗?”奚桓很不耐烦。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即使胭脂不在身边,她也休想得到宠幸。 那狐狸精被抓去敌营,必死无疑。为什么他还是对自己这么冷淡?全然不顾过去与她欢好的情意?“圣上!” “怎么?还不肯退下?”奚桓皱起双眉,分不清是喜是怒地看她。自从有胭脂之后,他的喜怒哀乐就一直围着胭脂打转,再也无法多看别的妃嫔一眼。 沉默半晌,景妃才慢吞吞地整理好衣衫,迈着细碎步子朝殿外走,一边走一边咬牙发誓: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心! “圣上——团主回来了!”守在殿门处的凌峰忽然上前禀报。 奚桓怔住,瞬间之后,飞身掠过景妃,急奔至殿门,见风尘仆仆的临昭从殿外广场疾走过来。 景妃俏脸立时阴沉下去,很快意识到临照消失好几天的原因,怪不得这几天老见圣上没事就朝殿门望。 “怎么样?临昭?”奚桓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整颗心急得快要蹦出来,隔着老远便开始问话。 临昭大叫一声:“圣上。”旋即跪在奚桓面前:“臣打听到,娘娘被敌军掳去前锋营后,惨遭折磨……” 奚桓听到这儿,惨烈地叫道:“啊?她是不是已经……”接着热泪滚滚。不会的,他的胭脂是坚强的,她不会抛下他先走的。 “哼!”站在奚桓后面的景妃轻轻地哼了一声,内心不住冷笑,恶毒之极。 “圣上,您别急,您听臣说完。臣去雾烈前锋营后才得知,娘娘遭严刑逼供后被雾烈皇族侍卫长乐延连夜接去席舒的中军大营。臣不敢耽误,火速赶往席舒大营。不过,臣怕暴露目标,不敢过于靠近,后来让当地村民前去探听,说是娘娘受了鞭刑,一直昏迷不醒。雾烈营乱作一团,军医一直在努力抢救。席舒治军有道,防守紧密,臣在营账外围守了一整天,实在找不到进营机会;再者娘娘伤重,就算臣冲入营救她出来,也未必能保娘娘周全;所以臣只好早些回来向您报信儿。” “这么说来……他们一定已经发现她是谁!”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奚桓掐指算算时日,这个时候恐怕燕陌已经身在席舒军营之中。早在绿玉湖时,燕陌爱慕胭脂的心思就已昭然若揭,一旦得知胭脂消息,必定抛下一切前去探视。这样一来,胭脂反而更为安全,至少绝不至于被雾烈军当作敌人处决。思及此处,奚桓安心不少,只是担忧她的伤势。 临昭喘顺气,说:“圣上,这几日敌军动向如何?” “临昭,你且起身,进殿再议。”奚桓抬手,转身欲走,正好与景妃打了个照面,“爱妃怎么还站在这儿?” “臣妾这就退下。”景妃心里有气却不得发作,很是懊丧。从前得宠时,她从不知帝王之心难测,如今得了切身感受,不得不当真。 目送景妃离开,临昭又道:“圣上,您不应该对景妃娘娘如此冷淡。” “难道身为天子,就不能爱自己所爱?”奚桓自负地道,“不提她,省得扫兴!还是先进殿讨论怎么营救胭脂来得实际!” 临昭望望景妃去向,又看看帝王背影,很是担心地摇头,又不便多言,只得跟在帝王身后进殿。 一直站在两人近处的凌峰虽表情毫无波澜,实则在心底笑开,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在朝他预料中的路线发展。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完成任务回归故土。 雾烈大营 天气炎热,地面有如火烧,帐篷内恍如蒸笼一般。原本应值操练的几万雾烈大军各自分队守在各自营帐内,都因天气显得很焦躁。 身为主帅的席舒见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在中军大帐外来回踱着步子,一边连连叹气。自从烈皇归国,雾烈大军节节胜利,依照作战计划,大军应当趁此得胜之机,一鼓作气夺回雾都。可是,胭脂的出现打乱所有预定计划,本该迅速攻城的几万雾烈大军就这么停置原地不动,与都城内的敌军两相对峙,长久下去,恐军心有变,贻误战机。他屡次建议烈皇速战速决,均不遂愿,怎能不急? “将军还在叹气?”远处走来的乐延轻声快语。 “侍卫长,不是我性子急。你说说看,这行军作战就应该一鼓作气,趁热打铁,这倒好……几万大军守在这儿,一动不动,这叫什么事啊?”席舒埋怨着道。 “依我看,皇上必然是已有打算。” “皇上成天守在中军大帐,照这么下去,我看……”看乐延脸色变幻,席舒没好意思说完。 绕来绕去,症结还是在胭脂身上。乐延怎会不知席舒心思?“你觉着她不是胭脂?” “对。” “你的直觉没错,她身上有太多疑团,不排除她带有某种目的。但,她的确是胭脂,千真万确。”乐延搓搓手,沉吟着道,严肃的表情与当初刚带回胭脂时截然不同。 席舒一派诧异:“此话怎讲?” 乐延正待回答,突然听帐内传出无比凄惨的号哭声:“啊,你们出去……你们全是凶手……你们杀了我的孩子……滚……给我滚……”接着‘啪’地一声响,像什么东西被摔得粉碎。 席舒与乐延对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帐内。只见地上全是碎瓷片,汤药洒得到处都是,两个侍女用力架住胭脂不住挣扎的身体,不让她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小姐……小姐……您平静一点儿……” 一连休养半月,胭脂伤势以及精神状况明显恢复许多,偶尔还能被搀扶着下床走动走动。就在刚才,她再三逼问侍女她清醒之前发生过什么,结果侍女慌张之下说漏嘴。得知自己肚子里曾经孕育过奚桓的孩子,现在孩子没有了,胭脂登时觉得自己坠入无边痛苦,哪里经受得住打击?她是那么爱奚桓,那么想要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可是……现在孩子没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一座大山突然坍塌般完全崩溃,整个人处于疯狂状态:“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我要你们替我的孩子偿命……放开我……” 她头发散乱,眼泪纵横,双手朝侍女又抓又扯,疯了似地撕扯着喉咙大喊大叫:“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还我孩子命来……你们这群浑蛋……” 乐延一见,急得顾不上任何忌讳,一个箭步冲上去,双臂一圈,便将胭脂搂进怀里,“胭脂……你别急,孩子将来还会有的……” “还楞着干什么?赶紧去禀报皇上!”席舒朝腾空双手的两个侍女吼了过去。两侍女立即夺帐而出。 “不……不……不……你们杀了我的孩子……”她继续扭动身体,妄想逃脱乐延钳制,但重伤未愈的她哪里是乐延的对手?只能不停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哭闹不停。 因为胭脂身上有伤,乐延虽搂住她却不敢太过用力,这样一来,胭脂扑腾的自由度大大增加。只一眨眼的功夫,乐延脸上便被她抓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第97章 命运的纠缠(2) 当初决定众人统一口径,将她流产一情瞒下来,就是不想让她情急之下伤害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脸破相,火辣辣地疼,乐延一点儿也不在乎,不住劝慰于她。“胭脂,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你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万一伤口崩裂不堪设想……” “孩子没有了……啊……你们还我孩子……”她呜咽着几乎背气,双手扑腾得更加离谱,雪白的衣裳上慢慢出现血迹,起初是一丁点儿,接着是一道一道的痕,然后周身红迹越来越宽…… 收拾着地面碎片的席舒抬眼一望,大惊失色:“侍卫长,快点她穴道,快……不能让她再动弹,伤口崩了!” “放开我……”她悲伤欲绝,丝毫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楚。孩子没有了,她如何对得起她深爱的桓?倘若当初她不那么任性,独自从苍都追至雾都;倘若在军营时她没有妒忌地向桓表明身份;倘若她早一点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倘若没有战争仇杀,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经席舒提醒,乐延点了胭脂穴道,迫使她不再胡乱挣扎。“胭脂,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你不会明白!你走,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身体僵住不能动,她的吼叫声越来越大,瘦瘦的脸上全是泪花,只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军医……军医……”胆颤心惊的席舒像阵风似地冲出去叫军医。 过了一会儿,燕陌急急忙忙冲进帐篷,见她身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迹,慌神道:“胭脂——” 见着燕陌,胭脂心中悲愤更甚。若不是他派军趁着大雨袭击雾都,她何至于此?孩子又怎么会离她而去?泪眼中霎时一片恨意。“你这个刽子手,是你杀死了我的孩子……是你杀死了我的孩子……你还我孩子命来……” “胭脂,这是天命……不是皇上的错……”乐延一边解释,一边腾身让位给燕陌。“臣不忍心她伤害自己,已经点制她的穴道。席将军唤军医去了。”等他完全撤开,发现自己整幅衣袖上全是血迹,又看胭脂身上,血不停涌出,转身吩咐侍女:“快去取几件干净的衣衫过来!” 侍女听命外出。 “胭脂,乖!听我话,别伤害自己。相信我,我知道失去孩子你比谁都难过,可是即使你难过,孩子也回不来。你应该为自己将来想想。不管你恨谁、想杀谁,都必须在你身体康复的前提下。”燕陌心在滴血,拥住木偶般一动不动的她,好言相慰。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话对她起不了多大作用。 “啊——”她嚎叫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割着燕陌的心。“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胭脂!胭脂!你再叫下去嗓子就该哑了!”陪站在旁边的乐延万分心疼。 “皇上,军医来了!”席舒带着军医跑来。帐内一时人影晃动。 “得赶紧为她止血!” “来两个侍女为胭脂重新包扎伤口!” “她情绪太激动,赶紧诊断开方稳定伤势!” “闲杂人等退至帐外守候!”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所有人围着依然哭叫不止的胭脂手忙脚乱。等被迫接受诊断、换药之后,她已经哭得整个嗓子都哑了。由于穴道受制,她穿着新换的衣衫,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就像两汪永远也不枯竭的泉,不停淌泪,仿佛在控诉谁一般。 燕陌挥手,散尽人群,手持丝绢一遍又一遍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默默无言。若非鞭刑,她现在一定好好的,他也不会痛彻心扉。半月以来,他尽可能地陪在她身边,把一天当作两天在珍惜,不管他有多么想查清她身上的疑问,始终未逼问过她半句。他宠着她,不顾一切地宠,甚至不理会席舒谏言,暂时搁置战事。而做这些,仅仅因为他想拥有她。 透过泪雾,她看着燕陌,张着嘴咿咿呜呜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是他操纵军队夺走了她的孩子!她恨他,恨他的军队,恨他的国家,也恨他的子民,然后将他在近来日子里留在她心目中深情的帝王形象连根拔起,只待将来为桓、为孩子、为了苍隐国的未来亲手杀了他! “别哭了!胭脂!”他淡淡地道,指尖划过她湿润的脸。 胭脂?哼!她是奚月,是奚桓最宠爱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他的谁。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的错!她纠结着眉,心开始冰冷,任意识逐步趋于仇恨。总有一天,她会把雾烈人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加倍奉还!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要比从前更坚强、更努力地活下去。 她一直哭着,无声地哭着……直到军医送来汤药,她一反常态,极其配合地在燕陌注视下将整碗汤药都饮,然后在药力催化下沉睡。 等她睡熟,燕陌稍稍宽心,交待侍女用心照看,而后招手将席舒、乐延引向帐外,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天,幽幽淡淡地道:“朕知道,席爱卿一直认为她不是胭脂。朕也知道,她身上有许多未解的秘密。” “皇上,臣惶恐。”突然间听帝王说这么一句真话,席舒登时不知所措,看来皇上看似糊涂,内心却如明镜。 “朕并不精明,却也不糊涂。世界上不会有如此惊人相似的人,就算相似,也绝不会相似到连曾经与我共处时受伤的痕迹都那么逼真。其实和你们一样,朕也好奇她经历了什么,孩子的父亲是谁?为什么她女扮男装出现在苍隐军里,为什么她要与雾烈作对?” “她是苍隐国人,而且她的父母亦是死于雾烈军之手。这点,相信侍卫长也很清楚。”席舒说。 “她曾经为雾烈做了这么多,就连朕这条命也是她拼死救回……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朕都不可能伤害她。你们可会明白?”燕陌拭拭额头上的汗,内心矛盾重重又柔情四溢,负手于背,慢悠悠地朝帐篷的另一边儿去。 一直沉默的乐延拍拍席舒的背:“将军,就算胭脂真犯有错,你能狠下心杀死她吗?” 席舒认真思索片刻,怅然道:“不能!”的确,没有人会舍得杀死一个拯救过雾烈国的女子! 乐延莞尔:“你都不能,更何况皇上?” “自古多情总比无情苦!”席舒叹道,耷拉着脑袋,用脚使劲踢了踢地面。 “别唉声叹气,我看见皇上往作战室去。”乐延提醒道。早在十年前,乐延还是一个普通士兵时,就对烈皇了解不少。通常他总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决定。这半月,烈皇日日陪于胭脂身边,绝不是因为忘记了战局,相反他一定是在想更为完美的计策。 席舒眼睛一亮:“真的?”接着人已身在三步开外。 “当然是真的!”乐延笑着跟上去。 七月夜,弯月如钩,泻一地清凉霜华,倒是消退了日头的热浪。雾烈军营四周树影婆娑,丝丝虫鸣声扰得人心儿都乱了。些许火把将严肃的军营映衬得极柔媚。四处是来回巡逻的哨兵。可这静寂之中,连空气的味道都满是忧伤。又是谁的思念在四处飘荡? 胭脂低着腰,双手抱膝坐在星空下。在所有人的精心护理下,她已能独自出帐走动,只是身体依然虚弱,成天捧着药碗。进雾烈大营已近月余,不知桓是否曾找寻过她?他知道她身陷雾烈军营吗?假如他知道,为何不来救她呢?每每想起这些,她就一阵失落。 “胭脂,你在想谁?”柔声处,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故意不作回应。这个男人有多深情,她已领教不少。正是因为他的庇护,她才得以如此安逸地休养,才可以不去面对那么多人的质疑。但,她很明白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且不说国界之分、家国仇恨,单是为了桓,她也得拼死一博。等她伤一好转,两人间就将会有一场决战,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这段日子,她极少说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话语一天也不足十句,偶尔会装作笑笑,但勉强得让人心疼。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她眸子里无时无刻不流露着陌生的情绪,就像他从未在她记忆里存在过的那种陌生。假如这种隔阂一直存在,他便无法走近她的心。燕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少次开口想问,却又不愿意过多地要求她。“胭脂……” 第98章 命运的纠缠(3) 她极度想要纠正他对自己的称谓,可小不忍则乱大谋。所谓来日方长,要想苍隐战事获利,她就必须委屈求全,选择沉默。好在目前为止,雾烈军营里还没有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是苍隐国宠妃,否则她极有可能被当作吸引奚桓上当的诱饵。 “我累了!”她起身,转身面向他,将燕陌那表现得极度直白的深情都看在眼里。而不远的地方,范霜正朝两人张望。“她在等你!” “胭脂,我们究竟怎么了?”他主动上前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从她发上传出的皂角味还是那样令他沉醉。 “她在等你。”她不挣扎,语气却是那样不在乎,让他快要疯掉。 “我不知道寒山一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胭脂,请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他圈住她,下颌轻轻地碰触着她光洁的额头,很亲昵。 她有些迷乱,两行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本能地以指尖轻轻拭去泪水,却愕然。何以,他抱她时,她会流泪?何以她找不到理由反抗?何以他的触摸如此温柔? “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他的话像一种盅惑,不断引诱她。 若不是身上鞭伤还未复原,她几乎有种她就是胭脂的错觉。当这种想法第一次从她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她吓了好大一跳。她是奚桓的月儿呀!而眼前的人是烈皇。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人,怎么可能产生交集?于是,她用力推开他的身体:“你放开我!” “我已经失去你一次。绝无可能再放开你,一辈子也不放,死也不放!”他霸道地宣布她是他的专有物,将一身的爱恋许诺于她。 不可能!她苍隐国人,永远只属于桓。“不!你放开我!我不属于你。” “你是我的!”他不肯放手,命令式地道:“听着,你就是我的胭脂!” “我不是你的!我不是!”她双手捂着耳朵,不听他的话。 “胭脂,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在刺杀团的追杀下一起从水金城绕道重归故土,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艰难险阻,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么多难忘的日日夜夜……你不记得了吗?” 刺杀团向来只接受桓的调度,怎么可能追杀自己?那根本就不可能。“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捂住耳朵,可他的声音无处不在,他所说的那些事情太过真切。无数个极度模糊的影像在脑袋里反反复复地穿来穿去,头一下子疼痛起来…… “我们一起掉进了玉清河,记得吗?神驹追风逐月、名剑疾电……你记不记得,绿玉湖?我们与奚桓面对面交战?你记得不……你亲手为我拔箭……”他等不及她开口说明,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为什么她会这么迷茫? 不可能的!不可能!疼痛越来越剧烈,她整个头颅仿佛就要爆炸,矢口否认:“我不是胭脂,我不是……” 这些日子,燕陌一直试图让胭脂开口承认身份,而胭脂只字不提。难道是敌军以什么条件要挟了她?还是她根本就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你跟我来!”他拉起她的手,有些强硬地拖着她朝营帐走。 “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胭脂,我不是你的胭脂!”她叫喊着,不愿意跟他走,求救似地看向范霜:“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这是胭脂第一次以正式的称谓对范霜说话。范霜为难地看着她,一脸忧伤。她无法阻止燕陌,也不可能阻止,因为她在燕陌的心里什么也不是。燕陌的眼里只有胭脂,就算自己身为他的贵妃又能怎么样呢?苦笑着,她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将胭脂拖回他的寝帐,燕陌放开手,急急忙忙从大堆物品里翻出一件褚色衣衫,然后塞到胭脂手上,信誓旦旦地道:“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胭脂捧着衣服,不知所措。 “你打开看看!” 她不懂他的用意,顺从地打开衣衫,衣衫比较破旧,中间还有几道口子。一件平凡的男装而已?值得他如此珍视、叠得这么整齐? “没错,它很破旧是吧?破旧得不值得任何人看它一眼。可它是我最珍惜的东西。” 她听不懂他的话,歪着头看他。一个堂堂帝王怎么可能对一件破旧的衣衫感兴趣? “它之所以值得我珍惜,是因为它是你买给我的,更是我们互爱彼此的见证。”他回顾着从前,想着那些相互陪伴的温暖,唇角充满笑意,随后从大堆物品中找到个小包袱,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镶有银羽且做工精细的长箭。“这支箭你记得吗?” 胭脂不明其意,更不懂这箭的来历。 “这支箭是你亲手从十二皇弟的身上拔下来,它夺去了十二皇弟的生命。你曾发誓一定要找到杀害十二皇弟的凶手,寒山离别时,你将它交给修越,让他一定代你查出元凶,将之惩以极刑。这些你是否还记得?”燕陌捉住她的手,将箭放在她手心。 雾烈十二皇子燕康死于新婚之夜,这是举国上下人人共知的事情。可是,燕陌说的这些,与她何干?她是奚月,根本就不是胭脂,更不是什么康皇之后。五指握住箭,细细端详,箭身前三分之一尚存血色……这一箭必然是致命的。她的心隐隐地疼,好像箭正刺入自己的身体。 燕陌不管她的沉默,探手从身侧的剑架上取下一把长剑,‘蹭’地一声抽出来。“还有这把剑!记得吗?” 金丝缠制的吊穗,鱼皮制的剑鞘,精铁所铸的剑身,当真光如疾电,锋利无比。好剑!它也许并不亚于桓的幻光。胭脂眼光流转于剑身,默默想道,头疼似乎轻了一些。 “它叫疾电,是明珠皇朝最负盛名的两大名剑之一,是我们赶路到褚旭国的栖凤寺,一位红装奇女子所赠。记得吗?”他又问。 忍不住轻轻将手搭在剑身上,反复地抚摸,凉意从剑身直达指尖,她微微地笑开。 见她爱不释手,燕陌放开剑柄,任她把玩。或者,她会记起什么的! 杀死他,战局就将彻底改变。意念一动,她数指一旋,“唰——”地一声,剑尖直指燕陌喉咙,快如闪电。 “胭脂!”没有想到,有一天,胭脂的剑会指向自己。 “我不是你的胭脂,不是你的谁!”她忍住昏眩,厉声道,只想着怎样才能一剑封喉。 “那你是谁?”他上前一步,将喉咙轻轻抵在剑尖。只消她轻轻一刺,就能让他提前到阎王那儿报到。 他不怕死吗?竟然主动送上门。一丝惊异从胭脂冷漠的眼里闪过。 “难道他们用什么条件要挟了你?所以你不肯认我?”燕陌以两指夹住剑尖,“如果杀了我,就可以让你得到解脱,我愿意死在你剑下。” 世上怎么有这样不怕死的男人?若非亲眼所见,她决然不信。为了桓一统四国的梦想,她理当毫不犹豫地杀死他!可是,他说的那些事情,好像真的存在。 “杀了我吧!若不是你,我也许早就该死在苍隐国刺杀团手里。假如你下得了手,就当我把命还给你。”燕陌很平静地说。为了胭脂,他可以拿生命做赌注。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死你吗?”胭脂冷傲地道,手往前轻轻一送。一丝轻微的刺痛,血从他喉咙处渗出。 “如果你真能狠得下心,就趁侍卫还没发现,一剑刺死我!不要这样手下留情。” “你在逼我!”她怔怔地望着他,手却迟迟不敢动作。她自信可以为桓做任何事,却偏偏狠不下心刺这一剑,为什么会这样?隔着一剑距离,她注视着他喉咙处的数点红梅,缓缓松手,剑跌下去,眸子里的冰冷不自觉地化作春水般的温柔。 “我说过,你是胭脂!” 不是的,她是奚月,不是胭脂……她在心里大喊反对,眼泪却本能地滚落,模糊视线。 “你是胭脂。”伸手,将她勾入怀抱,燕陌感觉心里踏实极了。“不管是他们要挟了你,还是你已全部忘却。你要记得,你是我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 在苍隐皇宫,在桓的极度宠爱下,她什么也不需要想。桓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但,人应该有朋友,有亲人,有记忆。她只有桓,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记忆,现在连孩子也没有了。是否真如燕陌所说,她只是忘记了一切。而这一切是否正是他所描述的情景?可是,谁可以证明这一切?假如两个天南地北的人都能有交集,这个世界也未免太过荒唐。她努力地回想,努力地想要在记忆里挖掘,但越想她就越乱,越乱头就越疼。 第99章 舍命夺红颜(1) “胭脂,我唱首歌给你听!”他轻拍着她的背,不管她是否愿意听便开始哼唱歌谣:“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这样朗朗上口的民谣,这样亲切的音调,似乎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有某个人曾经唱过。不自觉地,几句歌词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听她接歌,燕陌喜出望外:“你会唱……你会唱……” 她唱歌了吗?胭脂顿住声音,茫然地看着燕陌,看着他的影像一点点模糊再模糊,身体渐渐软倒。 “胭脂……胭脂……你醒醒……” 昏过去的胭脂被燕陌重新抱回主帐,经历又一番望闻问切。军医一再强调她昏迷只是因为身体虚弱,燕陌才肯放心跟席舒去作战室,临走前嘱咐侍女彻夜守护。 三更时,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避开哨兵耳目潜入军帐。到主帐后,其中两人绕至看守主帐的侍卫后,不费吹灰之力结果其性命,将尸体拖到一边,自己站在帐门处以假乱真。另一个则幽灵般闪身进帐。两个侍女发现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音,就被他点住昏睡穴,倒在床畔。 来人轻轻坐在床边,温热的手拔开遮盖她脸庞的发丝,从眉眼一路滑至她诱人的双唇,疼惜之色溢于言表:“月儿!”然后俯身在她唇上烙下一吻。 “两位兄弟辛苦了!”帐外似乎有人走了过来。接着,一声闷哼,有人倒了下去。 为了能潜入雾烈军营,他安排刺杀团成员在这四周观察布署了整整五天。时间不多!他要趁雾烈军发现他们之前将胭脂成功带离这里。奚桓看了看睡梦中无知无觉的人儿,不敢多想,掀开薄被,从床头取了外衣为她披上,却因此发现她身上怵目惊心的鞭痕,双目一沉,复而怜惜万分。“你受苦了,月儿!”遂将她打横抱起。 偏这时,帐外又传来声音:“你们辛苦了!”是女子的声音,听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个!远处似乎还有一队哨兵巡逻经过。 “不辛苦!”两名刺杀团成员的声音。 突发状况,奚桓不得不将胭脂重新放回床上,可能动作过急,惊醒了胭脂。当她看清眼前熟悉的俊脸,自己用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蛋:“桓,我在做梦吗?你怎么……” “嘘!”奚桓瞥了帐外一眼,以指掩唇地示意她不要出声,迅速闪到床幕之后隐藏起来。 这时,帘子掀开,进来两名女子。走在前面的是范霜,后面跟着她的贴身侍女,手上捧着餐盘,食物清香扑鼻而至。 “娘娘,怎么她们都睡着了?”贴身侍女惊奇地问。 娘娘?奚桓过滤出这两个字,脑中灵光一现,仍屏息静气地立在幕后。 等走近,范霜用手拉了拉床边的侍女:“醒醒……” “别叫醒她们,这些日子为照顾我,她们累得精疲力尽。”胭脂若无其事地道。桓未动手,是因为那侍女端着食物。若餐具落地摔碎,完全有可能惊动帐外定时巡逻的哨兵。 听胭脂这么说,范霜面色一暖:“您醒了?皇上有事不在,怕您饿着,差人嘱咐我为您送些食物过来。我亲手为您熬了粥……” 她是为烈皇才这么做的吧!一个为爱而甘愿做陪衬的女子。胭脂笑了笑说:“贵妃娘娘的心意,我领了。我怕烫,先放一边凉一会儿再用,可以吗?” 真聪明!躲在幕后的奚桓不禁竖起拇指赞胭脂。 “好。”范霜点点头。侍女乖乖地将餐盘放到一侧的柜台上。 就在这当口,风影一闪,奚桓一手侍女点倒在地,一手封住范霜哑穴,并将她制住不得动弹。可怜的范霜看清身着雾烈士兵军服的奚桓,好一会才意识到是有人冒充雾烈军士混进帐,张口想叫叫不出声,想挣扎却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无奈之下,只得又怒又怕地圆睁着双眼望着奚桓阴柔绝美的脸,怒气可想而知。 “桓,别杀她!”胭脂求情道。这些日子,范霜待她极好,加上原本范霜也不过是雾烈后宫女子,战争之事应与她无关才是。 月儿?范霜闻言,瞟向胭脂,登时明白几分,眼神有若利箭,恨不得即刻将她碎尸万段。 “听月儿的!但她必须陪我们走一程。”奚桓小声允诺胭脂,然后就地取材,将床上用来遮挡蚊虫的纱幕取下,将范霜捆了个结实,又朝帐外打了个响指。 一名同样身着雾烈军服的男子跑入,见着胭脂便颔首致意:“属下见过娘娘!” 范霜一听不禁为之气结,转头朝胭脂狠狠瞪去。 胭脂未加理会,整个心思都在奚桓身上,嗔怪地道:“桓,你不该冒险!” “月儿有话稍后再说,时间不多。我们得马上离开。”奚桓满心欢喜地横抱她,朝一边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那杀手当即抱了范霜跟在后面。 出帐后,门口已有一辆放着三个超大木桶的木板大车候在那里,隐隐有些臭气。 “委屈月儿。”奚桓来不及多解释,揭开一个大木桶,将胭脂放进去。接着,杀手将范霜也放了进去。之后,大木桶上又加盖了一个刚好封住桶口的小木桶。 一切处理妥当后,三人相互会意一笑。两个杀手中的一个将木板车的拉纤挂在肩膀上,另一个杀手则用力在后面推车前行。奚桓则一边扶着大木桶,故作很卖力的样子。“走吧!” 就这样,三人通力合作,将车推向雾烈军营的重重哨卡。 雾烈大营由席舒统管,军纪严明,本就哨卡不少,加上燕陌到来,设的关卡就更多了。这还不算,每重哨卡都查得极仔细。好在奚桓带人摸进营前已经将出营路线仔细研究了好几遍,又是借运夜香掩人耳目,是以前几道关卡都通过得极为顺利。 当他们刚过倒数第二个关卡时,被刚从内营走出来的侍卫长乐延一声喝令拦了下来。“站住!” 奚桓从这声喝令听出乐延内力充沛,知道是个难缠的人物,但为免让人生疑,强行稳定心神,扶住木桶的手悄悄注入一分内力在木板车上,知会两杀手停步。 车一停,坐在桶内的胭脂当即有所感应。木桶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用想也知道范霜正死死盯着她。不过,这会儿她只想知道外边境况如何,至于范霜怎么看待自己一点儿也不重要。万一敌军发现闯入军营的是桓,那就糟糕了!他身系一国国民,容不得半点闪失。原先,她老盼着桓来救自己,一天盼完又盼一天。可这会儿,桓真来了,她又担心个不停,侧脸贴在木桶桶身上,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侍卫长大人,他们是奉命运夜香出营。属下已经一一打开验过。”哨兵朝乐延行了个礼,解释道。 侍卫长?岂不就是乐延?那个养胭脂十年的武士?奚桓脑子转得极快。 “是吗?”乐延走过来,打量着故意弓着身子的奚桓,用手敲了敲运夜香的木桶,没觉察出什么不妥,继而各扫了两名杀手一眼,伸手在奚桓肩上猛地拍了几记。 “回侍卫长大人,因为咱们营人多,天气炎热,夜香必须每晚运出处理掉,否则放久则臭气熏天。”奚桓回话之时,感觉肩膀一沉,恐被识破,不敢运功回应乐延这几记注入了内力的拍打,硬接了下来,还故意颠了一下身子。 乐延走了两步,还是感觉不放心,再绕到两名杀手处,用同样的手法试了两个人,结果与试奚桓一样没有发现有任何内力反弹,便笑了笑:“辛苦了!你们这是第几趟?” 三人低头掩脸,齐声回话:“回侍卫长大人,这是第四趟。” “行了,去吧!”乐延挥手放过,和哨兵寒喧了几句,踱着步子去别的哨卡。 两杀手大舒一口气,朝哨兵致意后,重新推起木板车,朝最后一道关卡推去。车重新起步,胭脂的心重新落了地。奚桓推了推头上的军帽,拭了拭额上的汗,边推边说:“沉住气,前面还有最后一道。只要出了雾烈营,我们就成功了。” “嗯!”杀手们应了声,屏住心神,将木板车推得咕噜咕噜地响。因为车上的夜香实在是太重,车轮在地上压出深深的痕迹。 第100章 舍命夺红颜(2) 经过营区间的宽大过道,军营大栅门隐隐可见,两排由木架架起的火盆正燃烧着浓浓火焰,将出营之路照得透亮。营口前是一小片开阔的空地,空地边上是一小片生机盎然的树林。此时此刻,刚换岗的十数名哨兵正列作两排规整地站在营口! “沉住气!”奚桓看了两眼营口的哨兵,再次叮嘱,生怕两杀手露出什么马脚。若此时被发现,将功亏一篑,难免一番拼杀! “圣上放心!”两杀手步步为营,敛声道。 “停……”一个哨兵朝三人挥手叫停。 车缓缓停下。桶内被乐延内力震昏的胭脂头部一下子磕在桶壁上,睁眼醒来,再次聆听外边的动静。 奚桓故作点头哈腰地朝看似长官模样儿的哨兵迎过去,掏出腰牌递出去,道:“这是第四趟,运完这一趟活儿,还有一趟呢!” 哨卫军官接过腰牌之后,朝一边儿的两个下属使个眼色。两个下属也不言语,径直走到木板车前,拔开前面拉纤的杀手,“让开,检查!” “长官,还是小的为您揭盖吧,省得脏了您的手!”前面的杀手弓腰致意。 “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呀!”两哨兵中的一个笑了笑。 杀手知道他们允了,便踮着脚,双手将其中一只木桶的盖子揭开了。原本就是大夏天,这一揭盖,臭气四散,熏得人直想呕吐。饶是如此,两哨兵中的另一个竟未丝毫大意,还特意找了根长棍子往夜香桶里捅了几下,感觉没问题才朝另一个哨兵示意。 杀手盖回盖子,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又问:“长官,还开吗?” “开,当然要开!你是不知道,现在苍隐贼兵狡猾得很。将军传话说为了防范贼兵奸细混入军营,一定要严查进出人车。”那哨兵看杀手颇懂人情世故,全当他是自己营的弟兄,就多唠叨了两句。 前面的关卡,大都只是查了第一桶便通过。怎么最后一关竟然……杀手心里犯着嘀咕,仍不形于色地打开了第二桶,但同时心里也擂起了小鼓,若一会他们再要求开第三桶,并且再用木棍试的话该怎么办?他朝后面握着车把手的同伴看了一眼,瞬间达成共识。 果然,哨兵又是如法炮制,验完后,朝杀手努努嘴道:“开第三桶吧!” 后边的杀手一听这话,双手即做握拳状,做出拼杀的准备。恰好哨卫军官已验完奚桓递去的腰牌,也走了过来:“怎么样?” “一切正常,还有最后一桶待验。”哨兵回话道。 奚桓快步走回车边,扶住第三个大木桶,摊手朝前面的杀手道:“别磨蹭了,快打开让长官查验。” 杀手一听,心想若真验还得了,一边看后面的同伴,一边瞟着奚桓,动作有些犹豫地伸手去揭木桶盖子,额头上的冷汗扑簌簌地住下掉,紧张得手都在微微发抖。这可是在雾烈军营,军营里可是有几万大军,倘若真被发现,就是插翅也难飞。临进营前,临团主下了死令,一定要保证圣上安全,否则提着脑袋回去见他。 哨卫军官一脸关切:“兄弟们辛苦了,今晚运几趟了?” “回长官的话,第四趟,运完这趟,还有最后一趟。”奚桓不厌其烦地回话,扶住木桶的手垂了下去。假如遭到为难,他随时可以在车底下取出长剑。反正这是最后一关,若真到了关键时刻索性鱼死网破,硬冲出去。只要冲出去,其他刺杀团成员,即可前来接应。 哨卫军官看三人都汗得花了脸,连衣服都全湿透,起了侧隐之心:“行了,这就不用验了。自家兄弟,赶快运出营,动作快的话,运完最后一趟,还可以趁天没亮打个盹儿。” “谢长官!”三人如蒙大赦,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赔着笑脸朝哨卫军官致谢,赶紧各就各位。 “你们也够辛苦的。白天要练兵,晚上还要为兄弟们服务,不容易。”哨卫军官和气地道,挥手让其他哨兵抬开营前粗重的长栅栏。 三人揣着万般欣喜的心情,推着沉重的木板车驰向营外。 二十步……十步……五步……眼看就快要出营。出了营,一切就都可按预定计划实行! 但,天不遂人愿。‘笃笃’的马蹄声从内营渐次而近,接着有人高喊:“有奸细!快给朕拦住他们!”随着这声威信十足的叫喊,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朝大营门口围逼过来,将军营照得明如白昼。继而喊声有若浪潮,此起彼伏。 奚桓半转过身,见燕陌着一身银灰色装束,骑着一匹毛色有如黑缎的骏马朝自己冲来。毫无疑问,他的座骑便是与胭脂同时落入敌手的追风。 哨卫军官听令后大骇,却反应极快,三五步即猛扑上来,朝推车的杀手奋力一抓,扯下半只衣袖。那杀手正卖力推车,忽觉左手臂上一空,标志着刺杀团成员的鹰形刺青立时暴露。这下子,哨卫军官嚷嚷道:“他们是苍隐刺杀团杀手!” 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推车的杀手手一松,募地从车底隔层抽出早就预备好的长剑,朝奚桓看了一眼,“我们垫后,速带她走!”若被敌军知道三人中的一个是帝王,那就糟了。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能称呼奚桓圣上,亦不能称呼胭脂为娘娘。 拉纤的杀手也已敏捷地取得兵器,只两步便登上已经失衡的木板车,长剑一钩即挑开第三桶桶盖,顾不上脏臭,端了小木桶就往一边冲上来的哨兵们扔去,泼了他们满头满脸的污秽物,登时臭味漫天。 “你们拿那女子作人质。我带胭脂走!”奚桓亦知自己身份公开不得,自称为‘我’,取了幻光,负鞘于身,注绵柔之力于剑身,劈向大木桶,桶身立时分为两半。因为失衡,在桶里东倒西歪,被折腾得够呛的胭脂顺着桶身滚了下来,好在奚桓早有分寸,猿臂一伸即准确地接住她瘦小的身体,“走!”头也不回地纵身掠向营外空地,。 “别让贼人跑了!”顷刻,人声如潮。无数雾烈兵涌过来,近在咫尺。唯燕陌一马当先,高举疾电,倒竖起双眉,怒不可遏:“给朕捉住他们!千万不要让他带走胭脂。” 一个杀手将倒在车上不能言语的范霜一把抓住,用力扣住她纤细的脖子,对同伴大叫:“快发响箭!” 那杀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竹筒,迅速拔盖。‘咻……’地一声,响箭冲天而起,在空中淀放出一朵绚丽火花。 数名雾列兵已近身,两名杀手奋力截住,手起剑落,火光飞闪,然后人头落地,血花四射。血腥之气混入臭气之中,将夏夜之美撕成杀伐的旋律。 “贵妃娘娘在此!若再向前靠近一步,决不手下留情。”杀手紧紧拖住范霜,步步退往营外。 眼看奚桓渐远,燕陌急不可待,大喝一声:“要挟朕?”丝毫不顾范霜性命,举剑即冲杀过去。“儿郎们,灭掉他们,夺回你们伟大的雾烈之后!” 雾烈之后,他给胭脂的地位!只一句,便让生命危在旦夕的范霜心碎为千片万片。 人声鼎沸,兵潮一层一层地涌上前。 被勒得呼吸困难的范霜被迫随着杀手后退,惶恐地看着燕陌带众兵冲过来,仿似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冰到脚底。他原是这般无情,为了胭脂竟全然不顾她的性命。早知如此,她何苦为了走近他而千方百计地参选皇妃?恨,油然而生,却无法说出口。绝望的幽曈深深望了燕陌一眼,紧紧地闭起来,泪狂奔而出。 见燕陌气势汹汹,另一名杀手急中生智,大吼一声:“燕陌贼辈,就算你不顾及你的妃子,也该顾及她肚子里你的种!” 听见这一句,燕陌只觉滑稽,冷笑着道:“她尚属完璧之身,何来朕之子嗣?” 此话一出,全军哗然,止步! 范霜绝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自觉无颜到连死的心都有。没错,新婚之夜,她的确未能侍/寝,可他也不该当着众人之面宣告此事,令她颜面荡然无存。难道不爱她就能如此冷心绝情?她悲哀一笑,泪掉得更凶了,恨不能立即死掉,至少这样她就不必面对这么多讶异的目光。 与其攥着这张无用的档箭牌,不如杀了她算了!扣拄范霜的杀手残酷一笑,手一紧,范霜便樱口大张,喘不上气,双眼暴翻,足尖不住踢腾着地面。“竟然连你自己的女人都不疼惜,就怪不得我了!” 第101章 舍命夺红颜(3) “撒手!”燕陌轻扬剑鞘,配合追风,鬼魂般移至杀手面前,以疾电隔开其长剑,奇准无比地割向其手腕。 为避其利,杀手只能放开后退三步之外。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的范霜整个人软躺在地,适才绝望的神情再次万千深情。他救了她! “去死!”另一名杀手,挥剑刺向燕陌,也算铸造精良的剑却经不起疾电轻快的一削,崩断为两截。这时雾烈士兵们蜂拥而上,将两名杀手团团围住。 “照顾好贵妃!”燕陌大声令下,人马合一,流星般朝奚桓追去。接着,人潮中,一人一马跃出重围,带着数十骑追随燕陌。“皇上!臣带侍卫营随您左右!”带领侍卫营保护帝王是他身为侍卫长的职责,更何况这也是为了胭脂,因此他将不遗余力。 夏夜,暗淡星光下的树林一片漆黑。 敌兵喊声震耳,响彻云霄,奚桓甚至听不到两名刺杀团成员死前的最后一声赤诚之音,内心一片酸涩,尽管潜入雾烈军营之前他就已经能预知这一切。 时间紧迫,他抱着胭脂,不敢回头望,也不能回头望,竭尽全力狂奔向前,耳边除了因快速纵掠产生的呼啸风声外,满是雾烈兵招摇的呐喊声、众马追奔的响蹄声。只要进了树林,他就成功了一半。而他身后是怒目相视的燕陌,是无数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雾烈侍卫。双方之距不足百步,情势危急万分。 “桓!”胭脂倚在他胸口,凝视着星光下这张无毫无惧色、全天下最美的俊脸,柔若无力地叫他的名字。这一世,她愿意长伴他左右,愿意只属于他一人。他来救她,她就已经心满意足。可是,燕陌是不会放过他的!身后跟着几万大军,就是神仙也未必逃得了。 她在想什么,奚桓岂能不清楚?“我一定要带你走。” “桓,放下我,月儿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她眼角之处晶莹闪烁。若要分离,她自是不愿;但若要看他命丧黄泉,她断然不肯。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看他折命于此。这一刻,听着身后逐渐清晰的吼叫声,她后悔自己不听他的话。若她乖乖呆在苍都,就不会替他招惹麻烦,他也不用为她以身犯险。若经此一役,他受伤半点,她都罪无可恕。 “傻话!你是我奚桓这辈子最珍爱的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累赘。我能带你走出层层关卡的雾烈大营,就能带你回到雾都。”他责斥于她,自信满满地道,脚程飞快。生命里有的人,一眼即是万年,何况他早就已经将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何割舍得下? “桓,天下女子多得是……你身上还扛着复朝重任,怎能为我如此这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何况燕陌不见得会杀我。”胭脂泪若泉涌。 “月儿,你太天真了。帝王心难测。”奚桓感叹道。身为帝王有太多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情,有太多不想做却必须做的事情。燕陌尚不知胭脂已是他的妻子。倘若得知,事情便未必这么简单了。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月儿!”奚桓喜悦万分,因为树林伸手可及。 “皇上,他快要进树林了,用箭!”数个不同的声音吼开道。 燕陌与乐延不约而同地呵斥:“不行!胭脂在他手上!” “皇上,来不及了,快做决断!”声音再次凝聚。距离,急速缩短! 胭脂的心跳猛烈极了。听声音,她与奚桓已在燕陌射程之中。若,真有人…… ‘嗖嗖……’厉芒急驰而来!是箭!两支箭! 胭脂攀在奚桓肩上的手一下子抓得死紧,颤声道:“箭!” 同时,燕陌暴戾的声音有若炸雷,荡漾在迷朦的夜空里:“谁射的?” “皇上……”侍卫营中众人高呼请愿!“这群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不能放过他们。誓将他们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无数个声音附和着。 借助惯性,奚桓听音辨位,单手揽住胭脂,反转身躯,剑光闪落之处,来箭‘叮叮’两声,坠落地面。好在只是两箭,若是再多,怕是早成了蜂窝。只是这么一刹那的反身,他已将身后那一整片黑压压有如眼前树林的追兵尽收眼底,轻微地倒吸一口气。 “反了吗?她不是别人,是胭脂。你们杀了她即是杀了朕!”燕陌一声怒啸气势腾腾,大有想要杀人的冲动!“谁敢伤她,朕就要谁的命!” “皇上!”侍卫们忿然高呼,心中充满对苍隐的痛恨。 此时,众人之中,又有一人张弓就射。 ‘咻……’箭已离弦! “谁……”燕陌的风暴之声贯穿所有侍卫的耳朵。乐延则朝着身后的侍卫们扫了过去。 箭气张狂。神色惊慌。幽微星光下,所有人虎目圆睁。 胭脂伏首于奚桓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不敢去想象。 千钧一发之际,“嘶……”箭未抵达奚桓身畔,已然从中被劈为数份,散落于地。 微光之下的树林前,忽然出现一排密密麻麻的黑衣杀手。他们背负长剑,腰悬箭筒,骑着高头大马,张臂拉弓如满月,箭尖全数对准燕陌、乐延及所有侍卫,来势汹汹。杀手门的正中间,一人手拂空弦,满意地笑了起来。 见临昭出现,奚桓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露出些许笑容,低头对胭脂说:“是临昭!” “圣上,快带娘娘上马,跟属下入林,再晚就来不及了。”临昭手中弓一晃,身后的杀手即牵出奚桓的专属坐骑逐月。 奚桓横抱胭脂踩蹬上马,归剑入鞘,转而面向燕陌,邪魅地轻哼了一声。胭脂探出头,满怀感激地看向一则的临昭。 整个刺杀团的出现……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个人是……奚桓!燕陌眯眼成缝,出人意料地叫了一声:“奚桓!” “皇上,您在说什么?”乐延未听清,一头雾水地问。 “整个刺杀团!”燕陌挥舞疾电指向正前方因树林掩映而看不清有多少人数的刺杀团。 刺杀团向来只听令于苍隐皇族,能调动整个刺杀团的,唯有奚桓。怎么可能?就算他再大胆,身为一国之帝,多少要考虑自身安全的吧!竟然贸然潜入驻军大营……乐延打了一个激灵,望向对面白马上的人:“您是说……他是苍隐之帝?”怎么可能? “是他没错!”燕陌恨之切切地道。 “那么……胭脂……她流产的孩子必定是……”乐延的心猛然一跳!“皇上,现在怎么办?” “没错,你猜得一点儿都没错!朕早该想到这一点才是,只是胭脂她……”燕陌登时痛心疾首,整张脸冷峻无比,紧咬着牙齿,“朕绝不放过他!来人!传朕旨意,让席爱卿带五千士兵分左右两路包抄这片树林,朕倒要看看是他的刺杀团厉害,还是我雾烈之军厉害!” 有侍卫领旨飞跑回营传令。乐延正待说什么,又听燕陌举剑大吼:“奚桓,朕势必亲自让你饮血当场。” 这样的燕陌令人生畏!胭脂有些害怕地往奚桓怀里缩了缩身子。 “月儿,别怕!我们走!”奚桓未作任何回应,扶住胭脂,调转马头,轻松入林。 临昭单手一扬,无数箭矢漫天雨花般朝燕陌方向飞了过去! “快保护皇上!”侍卫们赶紧挥剑举盾,护住燕陌。而燕陌却是不肯,从侍卫手上夺了弓箭,挽弓直射临昭。 临昭精于武艺,只一偏身便让开飞箭,狂笑数声:“燕陌,昔日狗皇帝冤杀我父,辱我家人,所谓父债子还,今日本座暂不杀你,来日必然取你狗命!” 语毕,他向所有杀手发出撤退信号,所有杀手原路退出,追随奚桓,渐没树林。 待众人气愤难平地追至树林面前,树林里的树木却突然轰隆隆地全倒下来,一颗压着一颗,一重压着一重,即使战马也难以翻越过去,气得燕陌怒火滔天,却不得不绕道前去追截。 光亮的火把,照亮前行的路途。白马当先,此后追随着近四十骑刺杀团成员。 树木在倒退,风声漫漫,依偎在奚桓身边的胭脂突然之间哭出声音。“桓,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从前,每日与他相伴,并不觉得有多美好。经历此番,她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有着重于江山社稷的地位。 第102章 舍命夺红颜(4) “为人夫者理当护卫妻子安全。”俯首,奚桓吻了吻胭脂的发丝,呢喃细语:“月儿切莫多愁善感。我喜欢看你快快乐乐的样子。” “桓,我害怕。几万雾烈大军在我们身后……”整整月余时光,她将雾烈军的整体情况全部看在眼里,就算刺杀团成员个个身手不凡,毕竟人数悬殊,难与敌众相提并论,担心是必然的,况且从雾烈大营到雾都得整整三天路程。 “月儿也会害怕?”奚桓笑道:“那日,你在东城门奋勇杀敌,可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听说你还取了敌军前锋将军的首级!你不知道,好长一段时间,全军将士都在夸你,说你巾帼不让须眉。” “那时我没想太多,只知道一旦城门失守,雾都无法坚守。”是呀,她那时哪里有怕过?一心只想着解城门之围。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被俘,导致受刑流产……一想到这个,她就充满懊悔之心,抽泣得更加厉害。 感受到她身体抖动,奚桓慌神道:“月儿别哭。一切都已过去了!你放心,我一定将你在雾烈所受之苦,加倍奉还燕陌。” 她不语,泪花像牵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往下掉。如不一时逞能,孩子一定还好好地在她肚中。如今,她哪还有脸再见桓?先前情急,她没有想到流产这一层。现在,她得了空想到这一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若桓知道此事,定会悖然大怒,说不定非掉转头去与燕陌拼个你死我活。 “我知道,你怨我我没有及时前来营救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当初得知你被敌军掳走,我急得都快疯了,若不是众人拉住我,我恨不能立即飞来救你。但后来,得知你受刑一直昏迷,加上这毕竟是雾烈大营,驻扎着几万兵力,想要潜入并成功将你带走,必须等你伤势有所好转,所以……” 胭脂大哭出声,“别说了,恒……” “不,月儿,趁现在赶路,我要将我所想的都说个痛快。”终于见到心爱的人儿,奚桓心情激动,“我不带你到雾都是因为此战至关重要,若一旦失利,便将事及苍隐国民大计。战事险恶,我不想让你卷入进来。你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从出苍都起,我每天书信一封,交待信使送回苍都。可到了雾都才知道,你竟然……” “我对不起你……”她饱含歉意地道,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你独自出行,我担心得夜不能眠,派人四处查找你的下落。谁知你竟然就在军营,还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身边……我真是太混帐了,竟然认不出你……”奚桓想着都后怕。 “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她接连认错。 她有多柔弱,有多坚强,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即使他给了她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封存了她过去的所有记忆,可骨子里,她还是原来的她,在人前总远是那么坚强独立。唯有在他面前,她方能将她独有的温柔与弱小表现出来。而正是为此,他时时刻刻为她心疼,总恨不能给她最好的一切。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用力揽住她的臂膀,安慰着她:“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将来你再也不离开我就好了。” “可是……”她想说她看到他与景妃在军营里的那一幕,话到嘴边,忽觉不妥。这世间,旦凡男子皆可三妻四妾,何况他是帝王……她已得她如此眷恋,怎么能够自私地要求他使终如一地对待自己? 临昭忽然骑上前来,认真禀报:“圣上,就快要出树林,请您做好准备。树林前边是一处山涧,咱们得骑马跃过去,才能暂时逃脱敌军的控制。” 毕竟是亲自率刺杀团孤军深入敌营心脏部位,奚桓岂能不担心?想当初他告诉近臣这个惊人计划时,临昭死活也不肯让他走出雾都。最后是他真动了怒,众人看拗不过才依了他。“是啊,虽然咱们设计挡住了敌军,但这毕竟是他们的控制范围。说不定,燕陌正兵分几路包抄过来,需得抓紧时间才行。” “桓,若敌军真追上来,你就别管我了。”胭脂仰起脸,恳求奚桓。 就着火把,临昭看清胭脂满是泪水的瘦脸,心里堵得慌:“娘娘,您说这样的话,不是伤圣上的心吗?为了这次营救,军师与诸位将军们与圣上吵了不知多少回,要不是圣上力排众议,坚持到底……” 奚桓打断了临昭:“别说了!” “圣上,难道臣说得不对吗?这些日子你为了娘娘吃不香睡不好,就连夜里都喊着娘娘的名字,臣每天看在眼里,心都快碎了。娘娘若再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对不住圣上,也对不住全刺杀团成员的心,他们可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随臣一起前来!”临照滔滔不绝地道,言词俱肃。 她本就内疚得慌,再给临昭这么说下去,指不定又冒出什么新想法出来。奚桓狠狠地瞪了临昭一眼:“临昭,还不住口?” “是!”对于奚桓的命令,临昭总是不遗余力地执行,只是这一次他真的很不情愿,因为圣上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为情感所惑的圣上。他深深看了一眼低头愧疚无比的胭脂,无奈地摇着头,驾马先行前去查看环境。 目送临昭身影去远,胭脂问:“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傻月儿,任性也好,不任性也罢,你都是我的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快别想了,你没听临昭说吗?马上要出树林了,坐稳!”奚桓爱怜地下颌摩挲着她的头发,轻轻抽了逐月一鞭,马速再次加快。 不管世间空间有多大,桓在的地方才是她可以栖息一辈子的地方。她‘嗯’了一声,舒服地窝在他怀里,感觉自己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安全过。 没有悬念地,奚桓载着胭脂在众杀手们的护航下,成功地穿过树林、跃过山涧,将席舒部下所率兵马远远地抛在身后。但奚桓不知道的是,这些被他们抛在身后的部众中,并没有燕陌及乐延所率的侍卫营。于是,十年前就该交战的双方终于又将迎来势均力敌的又一次碰面。 疯狂赶路的途中,胭脂在奚桓的呵护下睡着了。即便是这样,一群人也不敢稍稍耽搁。等胭脂张眼时,时间已到第二天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浑身就像下河洗了澡似的,热汗直冒。 “月儿,再忍一忍!过了前面那片山丘,咱们就停下来透口气。”感应到她有所动作,奚桓开口道。 “好!”胭脂转了转眼珠,看见奚桓还穿着一身雾烈兵军服,知道他一/夜都没合眼,心疼得紧:“桓,你受累了。” 天气热得要人命,奚桓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反而心神爽朗:“为月儿,就是丢了命也值得!”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们要一起回到雾都,打胜仗,将来统一四国,重建明珠王朝。”休息过后的胭脂虽说腹中空空,却因爱人的陪伴精神极好。 “月儿,你知道吗?其实明珠王朝之所以叫明珠王朝,是因为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听到传说,胭脂一下乐了,因为她最喜欢看这类的典籍,以前昭月宫就有不少这样的书,有时桓也讲给她听:“呀,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讲故事给我听?” “那你愿意听吗?”奚桓笑了,灿烂得有如当空的太阳。 “当然愿意。”胭脂赶紧点头。 “传说有一名美丽动人的女子,名叫明珠。她很有才情,胆识过人。因为她的辅助,先祖开创了伟大的明珠王朝。可是后来的一次边关战乱,明珠为保全先祖做了自我牺牲。先祖伤心欲绝,下令厚葬,并将新建立的王朝改名明珠王朝,以此纪念于她。”奚桓说完,垂眼瞄了瞄胭脂,心里塞满了幸福甜蜜。也许有一天,她也能成为人们世代相颂的明珠。 “先祖一定很爱她,对吗?” “对!” “若是她活着的话,说不定会是一位贤良淑慧的皇后哦!” “嗯。一定是这样。” “那她被葬在哪儿?” “苍都以西的明珠城。传说,那是先祖与她初识的地方。” “将来有空时,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好!” 有了话题,胭脂一会问这一会问那,乐不可支。奚桓则拥住她,不停地解释来解释去。没过多久,一行人越过山丘,来到一片较开阔的田野上。 第103章 柔情绕千般(1) 一弯溪流从中淌过,溪水两侧是丰茂的水草,西面有数棵枝叶繁茂的树木连作一线,隐有几座废弃的民居。 众人涉水而过,停在树木边上,下马休息,换气饮食,让马匹就近采食水草。 “累吗?”奚桓将胭脂抱下马,殷切地问。 “桓不累,月儿就不累。来,我替你擦擦汗。”顶着太阳光,胭脂一脸通红,牵起自己的衣袖,转身欲替奚桓擦汗,却发现他脸侧有不少细碎的刮痕,当即时白那是夜穿树林时奚桓为了给她遮挡四周的树枝而留下的,既感动又心疼。 看她脸一垮,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掉泪,奚桓赶紧捉了她的手,将她牵到树阴下:“怎么又想哭了?” “我没哭,我……桓,你对我太好了。”鼻尖一皱,她哇一声埋在他胸前索性哭了个痛快。 “好啦,好啦,没事啦!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奚桓拥住胭脂,心满意足地道:“来,快吃点儿东西!我去给你打水,你洗把脸!瞧瞧你,你从昨晚哭到现在,脸都哭花了,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胭脂被他这么一逗,哭脸立即换成笑脸,取了干粮递给奚桓:“你也吃!” 远远瞧见这一慕,临昭欣慰极了,却时刻也不敢忘记当下境况,绕着圈儿地注意四周的动向,只要一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得通知大家上马继续赶路。 简单用了膳,梳洗了一下,乏力的胭脂强打着精神坐在奚桓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桓,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闭目养神的奚桓应道。 “月儿有过去吗?” “过去?”奚桓倏地睁眼,见她迷离地望着远方,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子。是他疏忽了,只顾着重见的兴奋,只顾着赶路,全然忘了她在雾烈营里可能会听到、想到的一切。 “对。过去!”她肯定地道,调转头盯住他。“我有没有朋友?有没有亲人?有没有家?还有……我为什么会武功?” 一连串的问题将奚桓问得不知所措。良久,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总叫我另一个名字——胭脂!” 果然不出他所料,燕陌一定将所有事情都对她说了一遍。“听着,月儿,你不叫胭脂。你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奚月!” “那在您为我起名儿之前呢?我叫什么?”她继续问:“桓,你回答我!” 该怎么答?全部告诉她吗?不,不行,这样一来,胭脂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竟然使用卑劣的小手段将她留在身边。可是,不告诉她行吗?既然她已经问出口,就总一有天会知道。到那时,她一定不会原谅他。奚桓想来想去,心海翻腾,左右为难。 突然,一声大喊惊动全局:“快上马,雾烈兵过来了。” 奚桓闻声四顾,果然见得一队人马从从山丘上冒了出来,反应敏捷地将胭脂抱上马背,连军帽都来不及戴上便一骨碌翻了上去,双手勒紧缰绳,用力往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月儿,你要永远记住。这世上,一颗心为你的只有我。” 胭脂听得清楚,因为后有追兵,再不敢开口扰乱奚桓心神。 “保护圣上,上马往西!”临昭上马跟在奚桓左右。所有杀手们也都跟得很紧。 光天化日之下,两群人隔着距离一前一后地追赶。空旷的田野上,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剧烈的阳光炙烤着每一个人的皮肤,汗像雨点般飞落。 “圣上,是敌军的侍卫营,但并非燕陌所率。”几乎与奚桓齐头并进的临昭,大喊着说。“看样子,人数与咱们差不多。依臣下看,分派一些人去对付他们,其余的护送圣上先行撤离!” “不行!我们现在是在雾烈的土地上,不宜分散。万一人数减少,碰上其他追兵怎么办?”奚桓左手扣在胭脂细腰之上:“别怕,有我在。” 只要追上来的不是燕陌,那么她自然是不怕的。她按住他的左手,信心异常坚定。 “可是圣上,咱们离雾都还得再有四个时辰路程。” “放心吧!临行前,除了原计划凌峰率部接应外,为防敌军前锋骑兵,朕已安排祝融率军出城接应。眼下全速前进便是,起码得跑出这片平坦之地,才能想法利用地势避开他们。”奚桓猛地回头观察了几眼,朝临昭下令。 “是!”临昭得令,心想圣上果真英明,还留了一手。如此一来,他便踏实多了!遂不停地朝下属们打手势发令。 两方人马距离极近,乐延所率部众眼见建功机领赏的机会,不停地大声吆喝。“追上他们,活捉奚桓!” 反观刺杀团成员则个个肃穆万分,一丝不苟。很快,奚桓带队第一个冲上一道低低的山岭。正待要俯冲下去,却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些闪动的黑点朝自己方向疾速移动。“糟糕!临昭,又见敌兵!” 胭脂扑通跳个不停的心突然一窒,目不转睛地朝前方展望。 “圣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必须分批行进。”临昭心急地道。 这次所选的马匹是在全雾都城里挑出来最好的,敌兵的速度怎么可能比自己还快?奚桓很是纳闷儿,却已容不得思考,赞同地道:“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那是敌国的前锋骑兵!不是从大营追来的!”看清对方打出的旗幡,胭脂大声地提醒。 “你确定?”奚桓怀疑地道。 “确定!”胭脂道。 “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圣上,您快下马与臣换一换马,分路而行。您带着娘娘按预定路线走,臣引开他们后,夜晚追去与您汇合。” “好!”双方直接腾身换位,再协助胭脂飞快地换了马。近五十人的列队,只在临昭一个手势指挥下即刻分为两队。原地纵转了一下子便,分左右两边绕行向西! “侍卫长快看!他们分开了!”远远地,雾烈侍卫们叫起来。 “不要慌,他们是想分散咱们的注意力!看清那匹白马,朝白马方向追!只要抓住奚桓,夺回雾都只日可待!”乐延定睛看了看,不假思索地大声吩咐,只留了十数人前去追截换马过后的奚桓一队。 山岭的另一边,雾烈骑兵们也注意到山岭上的情势,待老远见到跃上岭的乐延时,亦临时分列了两队朝两边追,只不过这些骑兵原本就不是前来追敌,也并不知道所追之人究竟是谁。 奚桓带着胭脂及十几名部众,从山岭南面马不停蹄地绕开正面来的骑兵,转向西面,再看身后追来的是为数不多的雾烈侍卫,知道临昭的计谋奏效,心里稍稍平复,双臂极有力地圈着胭脂,一刻也不得放松。 “桓,就算是被追上,大不了就是拼死一博。那些骑兵的武功算不得好!咱们应有胜算。只是临昭那边……”胭脂适时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会没事的!前面咱们要经过的地带都是丘陵,最后经过雾都北面——也就是雾烈皇陵,然后进入雾都。想要甩掉他们并不难!”奚桓信心十足地道。 “有你在身边就好。”迎着肆虐的风,热气似乎有所减弱,胭脂扭过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下颌,又皱眉娇嗔:“桓,你的胡渣扎到我了。” “疼不疼?”他双眼盯在前方,问道。去雾烈大营前,为了减少被发现的机会,他与整个刺杀团分批前往,在接近大营的地方风餐露宿整整五天,自然也顾不得修理仪容。 “你说呢?”她嘟起嘴的样子很可爱。 “我心疼!”他笑言,当然清楚她只是装着若无其事,想要他放松一些。 两个时辰后,奚桓一部与追上来的雾烈骑兵及侍卫还是产生了激烈交战。好在如胭脂所料,那些骑兵武功并不怎样,而跟上来的雾烈侍卫久战之下,也并非身经百战的刺杀团成员的对手。待他们重新起程的时候,杀手中仅几名成员受了伤,而雾烈骑兵与侍卫几乎全体覆没,没有一个活着离开。 经过这一役,他们没赶路多远路,天就彻底黑了。因为怕耽搁,一行人打着火把坚持朝雾都进发。不过,赶路的速度比起前一/夜慢了不少,毕竟所有人都一整天没有合眼,而马匹也已开始疲累。 第104章 柔情绕千般(2) 奚桓原本担心胭脂大伤未愈挺不住,坚持让她小憩一会儿,哪知胭脂因为亲眼见识了刺杀团成员超强的战斗力,好奇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缠着他问东问西,精神劲儿十足。 由于夜里行进,热气略有消退,加上满天星斗为伴,又离雾都越来越近,奚桓心情也是大好,愉悦地回着她的话,任风将两人的长发吹缠在一起,相互依偎着,仿佛这样就可以相伴永远。杀手们见两人亲昵无比,时不时交头结耳偷笑一番,还有意无意地落下一点儿距离。 然而在此时此刻的他们全然没有想到,危险已步步逼近。 前方山峦上,一脸傲气的燕陌带着众多侍卫已经恭候多时。他们是一路轻骑、沿途换了好几次马,才提前赶到。刚到时,燕陌即让所有人熄灭了火把,不动身色地埋伏在原处,不久便发现了奚桓一行人。 “你们听着,一会儿只要他们一靠近,你们便放箭,但千万不要射那匹白马。朕要活捉奚桓,夺回胭脂。”燕陌再一次重复着命令! 各侍卫们立即点头领会。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燕陌紧了紧手中的剑,有些紧张。对奚桓,他并不感到怕。他只是担心胭脂。种种迹象表明,胭脂已经是奚桓的人,而且曾经有过奚桓的孩子,可她毕竟是他此生唯一爱上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夺回来,揭穿奚桓引发两国战争的罪恶。 “桓,咱们还有多远路程?” “马匹一天一/夜赶路,已经慢了不少。大概还要一个半时辰才行。”奚桓安抚着胭脂。 胭脂摇晃着脑瓜子,转了个话题,聊起燕陌来:“桓,呆在雾烈大营里整整一个月,我觉得燕陌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有点不放心。” “说说看,你不放心什么?”被她这么一提,奚桓倒是又想到了什么。 “你不觉得燕陌没追上咱们,有些奇怪吗?连乐延都追上咱们了,没理由他追不上。”胭脂哼哼着道。 “我也有想过。事到如今,咱们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但愿他追不上,若追上,我与他肯定恶战一场。” “那你到时也给我一把剑,我来对付他!”胭脂想了想道。 “就算是我与他交手,也没有十成把握胜他,何况是你?你现在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奚桓揉揉她的头发,面色凝重地道。 “才不是这样,他根本就不想杀我!你不知道,在雾烈营的时候,他把我当成是他的‘胭脂’,对我呵护有加……”胭脂滔滔不绝地讲起燕陌对她的好,完全不知奚桓听了有多难受。等她噼里啪啦讲完之后,才发现奚桓一句话也没回答过她,就又撒娇:“桓!” “他对你这般好,那你是……动心了?”他问得很犹豫。毕竟曾经,胭脂与燕陌才是一对。 总算找到症结所在!胭脂心里泛起一圈甜蜜,“你吃醋了?” 身为一个帝王想要承认自己吃醋真是难度不小。奚桓的脸因她的问话突然燥热起来。 胭脂将他的沉默猜了个透,连忙解释:“其实,我原是想利用这一点,然后趁其不备杀死他。这样一来,雾烈失去了主心骨,战局就将大大变化,而你统一四国的进程便可加快。只是,我想活着回去见你,所以一直没有下手。” 奚桓听得心惊肉跳。好在老天保佑,她没有实施计划,否则还没等她走出雾烈大营便已魂归西天。“好在我来得快!否则就凭你一个人,想走出雾烈大营,根本门儿都没有。” “我只不过是想帮你!”胭脂听出他话里的三分怒气,用手重重地地他腿上捏了一把,埋怨地道。 奚桓刚想叫疼,前面探路的杀手回来报:“圣上,前边儿好像有些动静!” 莫非有埋伏?为慎重起见,他朝身后的一帮杀手做了停的手势,然后低声传令:“快熄灭火把!稍停片刻,不得大声喧哗!” 眨眼间,火把全灭了。所有杀手屏息立在马上,仔细聆听四周动静。胭脂攥着奚桓的手,张大眼睛不住地搜索,心又突突地猛跳。 依稀星光映衬,树影重重。一切都显得那么静,静得让人感觉压抑。 山峦上,燕陌及所有人见火把全部熄灭,通通吃了一惊,以为奚桓已发现他们。有侍卫甚至提议:“干脆冲下去,杀个痛快。” “别急,再等等。”燕陌沉住气道。“依我看,他们现在就像惊弓之鸟,慎之又慎才会灭了火把。再等一等,说不定他们只是在试探呢!” 这一回还真是让燕陌给猜对了! 奚桓与众杀手观察许久也不见四周有任何异常之处,即命所有人点燃火把继续前行。这可把燕陌与众侍卫乐开了花。他们沿着山峦一步一步摸索着靠近奚桓一部,缓缓举起弓箭逐个瞄准。 谁知走在最前前的侍卫看清一行人马后,摸回燕陌身边,叫了起来:“皇上,没有白马!” 什么?燕陌一听,有些懵了。怎么可能?遂不信地冲到最前面亲自查看,果然没有看到逐月。照常理,奚桓急着回雾都,绝无可能不用逐月当座骑才是,难道自己上当了?揉揉眼再看,的确是没有白马,心里窝着的火直往上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声下令:“放箭!” 命令一出,满天飞箭流星般地朝奚桓与杀手们飞来。 登时,未作准备的奚桓一部人仰马翻,赶忙拔剑挡箭。有两个先前就受伤杀手因为来不及避箭,当即阵亡。 奚桓反应飞快,一边挥舞幻光竭力阻挡飞箭,一边将马调转方向:“月儿,咱们只能拼死一博了!” 胭脂一听这话,没多说什么,只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同日死。” “快保护圣上撤离这里。”一些杀手大叫起来!另有一些杀手,则凌空放了响箭,希望凌峰所率部众已赶到附近,及时前来接应。 杀手们这一叫,倒提醒了原本确定奚桓、胭脂不在在队列内的燕陌。他第一个拔剑,骑马冲下去,边冲边大声喊:“雾烈勇士们,随朕前去活捉奚桓,夺回胭脂!” 一呼百应,吼声震天!数十骑侍卫从山峦上冲下,紧追奚桓一部。杀手们为了赢得奚桓安全撤离的时间,十几个人驾马一字儿排开,组成一面结实的人墙,高举长剑视死如归地堵在路途中间。 旋即,双方人马恶战起来,杀声、兵器交接的声音陆续不断地传入渐行渐远的奚桓与胭脂耳朵里。 回撤决非上策。雾烈兵能在前设伏,就一定还有追兵。奚桓思来想去,硬生生拉住战马,径直奔向山恋侧面的斜坡,冲胭脂打招呼:“月儿,快反抱住我的腰,坐好!” 山坡坡势极陡,马儿飞奔而下,颠簸不止,胭脂被抖得难受极了,反抱住奚桓的手却不敢放松一丁点儿。她知道,只要一放松,她就可能摔下去一命呜呼。驾驭马匹的奚桓更不敢大意,因为没有火把,一切只是凭借暗淡的星光及眼睛的判断,一个不小心,他和胭脂就可能双双落马,不死也重伤。到时,可就真乐了燕陌……手到擒来。 “奚桓逃了!”有侍卫大叫! “速速拿下他们!一部分人跟我来!”燕陌手握疾电,领头冲过杀手墙,一招过后,即将一杀手手中的剑削断,顺带将那杀手拖下马来。于是,原本坚不可催的阻挡立即缺了个口子。十数名侍卫,由此紧跟在燕陌后,直冲山坡,紧紧咬住奚桓不放。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就要成功下坡,座骑突然发狂般地腾跳起来,奚桓意识到不对劲,慌忙运气抱着胭脂,凌空掠向坡下。只听马匹嘶叫数声后摊倒在地。 “好险!”胭脂惊叫一声。 “应该是马蹄撞到山石上,腿折了。”奚桓落地,又听后面还有马叫声,几道黑影在星光下以奇快的速度冲了下来。“糟糕,他们追上来了!快走!” 胭脂想使劲儿,竟发现双腿僵硬,迈不动步,大惊失色地道:“桓,我走不动。” 一定是因为在马上坐太久,血液不流通才会这样!奚桓心里清楚得很,却来不及解释,弓身蹲在她前面:“月儿,快趴到我背上!我背你!” 谁知胭脂死也不肯:“不,桓。你快走!你一个人一定可以逃走。” 第105章 柔情绕千般(3) “快!”情势迫在眉睫,奚桓催促着道。 “不,桓,你让我和他们拼了!你快走!否则咱俩谁也别想离开!”胭脂坚持不肯。若让燕陌捉住桓,桓必死无疑。一定要他先走! “就是死,也别想我丢下你!”奚桓怒道,不由分说地拖过胭脂,强行将她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坳里朝西面去。 刹那之间,胭脂泪流不止,“桓,你太傻了!你这是想让咱们都死在这儿!” “死有轻重可分!能与月儿死在一起,我荣幸。”他负气地道。从制定这个营救计划时,他不止一次想过会死,到今天真的可能会死了,也倒并不感到意外。 “你这个傻瓜!你是苍隐的皇帝,你怎么可以置家国子民不顾,如此轻生?”她哭得很厉害,眼泪在奚桓的背上湿了一圈又圈。 “苍隐不似雾烈。我有四个皇弟。我若是死了,他们其中的一位便会继承皇位,苍隐国不会无主。”他悠然解释着,尽可能提起真气,加快纵掠速度。 “我不想你死!你明不明白?”只要没有她的拖累,凭他高绝的武功与绝顶的智商,一定能逃出重围。胭脂几近哀求地道:“桓,我求你了,放下我吧!天下女子多得是……” “可这天下只有一个你!”奚桓斩钉截铁地道。“你难道不明白,这世间只有你值得我奋不顾身吗?你若是死了,留我一个人独活,这算什么?何况早在十年前,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十年前,她就注定是他的妻子?胭脂不明其意,想要说的话突然给岔得接不下去了。 ‘砰砰……’两声巨大声响! 然后是马匹痛苦的嘶叫声! 接着,两声凄厉的惨叫! 再接着,是燕陌隔着距离的喊声:“活捉奚桓,夺回胭脂!” 情势一触即发。 胭脂紧紧拽住奚桓的衣襟,“放我下来!他们追上来了。” “我说过不行就是不行,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除非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奚桓吼叫起来,继续穿行于朦胧夜色中,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就是死也是死在回去的路上。 胭脂拿他没有办法,又不能趁机打晕他,气得只是哭,略略回头,看见燕陌带着侍卫们已经奔了过来,长剑在暗淡的夜色中闪耀着点点寒光。 “站住!你逃不掉了!”瞬间,侍卫们冲到奚桓四周,剑尖直指其项背。 奚桓立定身形,并不放下胭脂,徐徐转身,面对满面寒光的燕陌,唇角绽出半抹笑意,眸中并无惧色。 胭脂望向燕陌,心里像擂着小鼓‘咚咚’地跳个不停,盘算着该怎么做才可以保住奚桓性命。是否承认自己是胭脂,跟燕陌回雾烈营就可以解开这个局?又或者真如奚桓所说一起长眠于此? 居高临下的燕陌先是扫了奚桓一眼,然后转向胭脂,眼神极致复杂,过了好半晌才对奚桓道:“放下她!” “可能吗?”奚桓藐视于燕陌,冷笑几声道:“就算杀死我,也不可能!” “我叫你放下胭脂!”燕陌忍无可忍,恶狠狠地叫道,看不惯奚桓明明已被围困却偏偏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不……可……能!”奚桓一字一顿地道,白皙的手往腰上一探,利落地抽出幻光:“想杀我,尽管来!我与月儿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是夫妻情分一场!” “燕陌,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桓?”胭脂知道奚桓抱了必死的决心,但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命丧于此,更不能让他因为她愧对苍隐上下军民。她要他名垂千古,要他长命百岁。假如能代替他死,她愿意。 “他侵我国土、毁我家园,必须死!”燕陌运腕如风,疾电直接奚桓面门,没有丝毫懈怠的意思:“胭脂,你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 “月儿,不必和他多废唇舌。”奚桓严厉地道:“燕陌,你我之间早就该有个了结。如今已是迟了整整十年,眼下我虽落于劣势,却决不可能向你摇尾乞怜。” “桓,放我下来!”胭脂气恼地道。 “不!”奚桓不肯。 “我让你放我下来!”胭脂用尽力气吼道,声音里的怒气将所有侍卫都吓了一跳。 奚桓这才半蹲下地,扶她站在地上。“你答应我不离开我!” 她握住他的手,轻拍了两下,许诺了他,接着仰头看燕陌:“燕陌,我们做个交易,我跟你回去。你放了他!” “胭脂,这不可能。”燕陌神色转而温和。 “月儿,咱们苍隐国人宁死不屈,不求人。”奚桓将胭脂拉到自己身后,执剑环视十数名侍卫与燕陌,估计着是否有胜算。 既然燕陌死也不肯退步,那么她只好选择与奚桓同仇敌忾,顺了奚桓的意,对燕陌竖眉相向:“这世上从来就只有奚桓的月儿,何来胭脂?” 奚桓心一宽,感觉暖暖的,很受用。 反观燕陌,脸色大变:“我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事情,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可是,你明明就是胭脂,为什么你不承认?难道你忘记了,就是他逼得我们上了寒山,逼得我们生离死别。” “我再说一遍,我是苍隐国桓帝之妃……奚月,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胭脂!”胭脂强调地道。 “胭脂,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若再不到我这边来,我连你一块儿杀!”燕陌双目戾气横生,想都没想就撂下话来。 “想取我性命就别再啰嗦!她生是我奚桓的人,死是我奚桓的鬼。你就别做白日梦了!”奚桓捏好剑决,讥讽地道。 “你若是个男人,就与桓一对一公平决斗。倘若桓输了,我们愿双双死在你剑下。倘若桓胜了,你必须放我们走!”胭脂时刻注意着侍卫们的剑,拿话激燕陌。 “皇上,别和她废话!她根本就不是皇后娘娘!”侍卫们中有的已然看出燕陌的犹豫,纷纷谏言:“皇上,为了雾烈国,请您下令杀了他们!” 为了雾烈国,杀了他们?奚桓必须死。可是,胭脂呢?要他亲手杀死她,他情何以堪?她曾为雾烈国九死一生,曾为他不惜牺牲一切。那些相知相拌的画面至今还在他脑海里盘旋,叫他如何不犹豫?情思辗转,燕陌握剑的手不禁握得指节泛白,咯咯作响。 “皇上,别再犹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侍卫们焦急地等待燕陌发话。 胭脂则与奚桓背靠着背,时刻警惕着四周可能刺来的剑。“桓,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话一说完,胭脂明显感觉奚桓的身体僵硬不少。 “桓,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明珠王朝,我们一定要活着走回雾都。”她瞳眸之中突然冰冷如霜,双手渐渐握紧为拳。“今天,就算为我们未曾出生的孩子报仇!” 该死的雾烈,竟然让他失去了他与胭脂的孩子!血债血偿,他一定要活着带胭脂离开这里,然后带兵重新踏平雾烈,一定!“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一根毫毛!” “圣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侍卫们又叫嚣起来! 燕陌思量再三,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寒芒朝奚桓罩了过去:“既然你们想死,我成全你们!” 侍卫们旋即也围攻上来。刹那间,剑影绕着奚桓与胭脂织成光网一片。 奚桓护住手无寸铁的胭脂,既要拆燕陌的剑招,又要避开侍卫们从不同方位刺来的剑,应付还算自如,却绝不可能长久。 胭脂手无寸铁,身子又极度乏力,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只能跟着奚桓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清楚地知道,双手难敌众拳,照这么打下去,她和奚桓一定送命。逃,必须要逃!可是怎么逃?跑是跑不远的!晶亮的眼眸转来转去定在追风的身上!如果……“桓,夺一把剑给我!我帮你!” 恰好一个侍卫离奚桓极近,奚桓三两招间,便夺了他的剑,将其踢飞在地。 不过,他夺剑之时,几个侍卫的剑同时向胭脂递过去,万分紧急。 “月儿,接剑!小心!”奚桓大叫却被涌上来的其他侍卫缠住。 胭脂慌忙横掌抵挡,无奈大伤未愈,出招一点儿力度也没有。燕陌见状,极为不忍,抽回攻向奚桓的剑招,左掌将几个侍卫扫了过去,暂时替她解了围。 第106章 柔情绕千般(4) 见燕陌反帮胭脂,众侍卫气愤难平地大叫:“皇上!” 胭脂与燕陌对视片刻,被他眼中流露的款款深情所震撼,手一张,接住奚桓扔来的剑,话声却凌厉得很:“不要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杀你!你们杀了我的孩子!我必与你们血战到底!” “是吗?”燕陌收起温柔,冷傲地道,轻翻右手,疾电直取胭脂喉咙。“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胭脂骇然,慌忙举剑想要接住燕陌的招数,谁知两剑相交,火花四迸,从剑身上传来的内力震得她摇晃不定,只得撒手,只得眼睁睁见疾电炫目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近……她避不开! 奚桓见此,心急如焚,顾不得身后的剑,急勿匆扑了过去,将胭脂往自己怀中一揽,转了半圈,硬是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燕陌来势汹汹的剑招。 胭脂睁大着双眼,看那闪烁着寒光的锋利剑芒朝奚桓刺了过来,眼前突然闪过另一幅清晰完整的画面: 她站在硝烟弥漫的地方,眼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自己砍来。她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却看到一把闪着绚丽光芒的长剑隔开了当头而下的刀锋,割断了那个士兵的喉咙。她吓得退后了一大步。长剑的主人有着一张白晳的面孔,目光精锐,冲她笑了起来,很温暖。 “你……你的剑……很漂亮!”她用稚嫩的小手指着来人手中的闪亮长剑,结结巴巴地说。虽然他的剑也溅着血花,却并不让她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很奇异。 “小丫头,剑是用来守护需要我们守护的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惊恐地看见从他身后砍下来的刀,来不及叫喊,来不及哭泣。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倒在她面前,吐了好多血,整张脸痛苦极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士兵正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军刀正嘀嘀嗒嗒地滴着血,那是他的血…… 多么一致的画面!那个梦魇之中的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否则她不会感同身受。而那长剑的主人……竟然是桓! 画面交切,她面对着已然成熟完美的奚桓,想挣开他的怀抱,想转过身替他挡住,可是他的双臂像铁箍一样圈着她的身体。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刺进他的右背:“不……” “唔……”闷哼一声!奚桓咧嘴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就像十年前初见她时一样。只可惜,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浸湿了她的衣裳:“我说过,不让他们伤你一根毫毛……” “桓……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不能……”胭脂双唇颤抖地道,努力地撑住他高大的身体,扶住他背部的手分明触摸到了黏稠的液体,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如雪。 燕陌木然地抽回剑,看着剑上不停低落的鲜血,再看着胭脂伤心欲绝的样子,无言以对。四周静了下来,所有的侍卫们都垂剑站在了一旁。 “桓!”她哀恸地大哭起来,仿佛身体是水做的,有流不尽的眼泪。 尽管每呼吸一次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血液从自己身上涌出去的巨大痛楚,奚桓依然笑得灿若春花:“月儿……不哭……” “不哭,我不哭……”她努力地掩饰,想要笑给奚桓看,可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表情比哭还难看。 “月儿……月儿……”奚桓深情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身体渐渐滑向地面,紧握幻光的手慢慢松开。剑倒在了他俩脚边,发出沉寂的响声。 “我在……我在……”她娇小而瘦弱的身体支撑不了他的体重,只能任他缓缓地滑倒在地。血不断从他嘴里溢出来,痛的却是她的心。 此时此刻,胭脂与奚桓的世界仅有彼此的存在,全然忘却燕陌与众侍卫还站在身边。 倒地的奚桓张着深邃双眼,注视着头顶浩瀚无垠的天空,直勾勾地锁住那弯镶嵌在暗蓝色天幕中的月牙儿。“月儿……月儿……” 混沌不清的声音渐渐泛开,萦绕于胭脂心房。她跪在奚桓身旁,眼泪像一场倾盆大雨,不光湿了自己的脸,也湿了奚桓的脸,咸咸的,涩涩的。 桓是她的天!可是现在天她的天整个塌了。“君生我生,君死我死!”她抹了一把泪,俯脸深深地吻了他的唇,白腊似的唇瓣儿因染了他的血显得妖艳无比,抓起幻光,轻缓地站了起来。 “月儿,不可以……”奚桓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自杀。 燕陌内心极度不安。从前胭脂为了他不顾性命,现在她为了奚桓也奋不顾身。为什么上天要赋予她纠葛重重的命运?燕陌一声叫喊,“胭脂——”饱含不舍与依恋。 胭脂恍若未闻,凄婉地笑起来:“桓,你等我!”她缓缓地抬起幻光,比在了自己细弱的脖子上。长剑梦幻般迷美的光华映出她圣洁的气质。 “月儿……”奚桓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涣散的目光全倾注在她身上。 “胭脂——”燕陌是真急了!其实刚才那一剑,他并没有真的想要杀死她,他更没有料到奚桓会扑上来。他爱胭脂,爱得无法自拔,爱得矛盾重重。他更恨奚桓,恨得无时无刻不想杀死奚桓。可是,如果杀死奚桓的结果是让胭脂选择结束生命去陪伴奚桓……那么,他与胭脂之间便再无转寰余地了。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够让她就这样结束生命。 缓缓回眸看燕陌,胭脂的眼里除了恨还是恨,樱唇轻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又杀了我丈夫……高兴了?痛快了?满意了?” “……”众侍卫无言以对。 燕陌神情难看到极点。他从不想伤害她,可她所说的却是不争的事实,让他难以辩驳。 “哈哈哈……不过就是一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胭脂大笑几声,万念俱灰,扣剑的手往右拉了过去。香消玉陨也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 她如此刚烈的举动让所有人都震惊。燕陌扑了过去,想要夺走她手中的剑!侍卫们尖声叫了起来! 更快的,是一支银羽箭!它从胭脂身后方向飞来,直接射在幻光上,所带的劲气震得胭脂的握剑的手一阵发麻。接着,又是一支同样的银羽箭,亦同样射在了幻光上。剑‘哐啷’一声跌落在地。 “谁……”燕陌环首四顾,未曾发现任何人影,心中大骇。众侍卫也心惊肉跳。很显然银羽箭的主人一直在他们附近,然而他们中竟没有一个发现暗处还藏着人。 剑被震掉后,胭脂听到了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梨花带雨的脸一派惶然,四处张望,哪见得半个影子? “皇上!”雾烈侍卫们从山坡高处冲了下来。 胭脂不用想也知道,苍隐杀手们都已经阵亡。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弯腰拾起幻光,纤细的十指沿着它锋利的剑刃缓缓移动,她情浓至极地回望一眼奚桓,眉眼一弯,勾画出一副绝望的笑颜,双手同握剑柄,扬剑刺向自己心腹。 “你不能死!”燕陌洞察胭脂心思,闪电般移身向前,左手一把捉住剑锋,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点点滴滴牵连成线。 “我能为桓死,却决不会为你而活。”她加重几分力道。 没想到,他亦加重力道。剑陷入他手掌的程度更深,血滴落得更加急促。 侍卫们个个惊恐万分,看着两人僵持着的样子,不敢作声。 ‘轰轰——’山坳的入口处燃放起数朵红花——刺杀团的标志! 绝处逢生!胭脂猛然一喜。也许,还来得及! “刺杀团!”几个侍卫急道:“皇上!您快做决断,否则来不及了。” 另有几个侍卫二话不说,先斩后奏地直接向受伤倒地的奚桓袭了过去。胭脂后退半步,拖出被燕陌捉住的长剑,反身招呼几个侍卫,逼得侍卫们只能后退。 奚桓半睁着双眼,意识模糊地看着胭脂晃来晃去,幻光忽左忽右,双手用力撑住处地面,试图重新站起来,反而引得血流加速,脸色极为吓人。 “别杀她!”燕陌下令道。 侍卫们都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纷纷出招,欲除奚桓而后快。胭脂身体摇坠,拼死相护,却被重重围困,险象环生。 侍卫们越集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小,一重又一重,均双眼充血,有若虎狼。 第107章 柔情绕千般(5) “别杀她!”燕陌大叫,张开双臂挡住侍卫们前进。他可以对任何人无情,却永远无法残酷地对待胭脂。 可是,如此紧急关头,侍卫们并不接纳帝王的命令,恨不能一剑将奚桓劈为数半,对胭脂的态度也转而强硬起来。 “桓!”胭脂下意识地靠近奚桓,虽得燕陌临时阻挡一方,其它三方尚为空档,只需一把冷剑递来,她就会小命玩完儿。 “皇上,您怎么这么糊涂?”侍卫中有人捶胸顿足。 “反了吗?连朕的命令也敢不从?”燕陌无奈之下,只得端出帝王架子。 然而,即使帝王命令,也压制不住侍卫们对苍隐的痛恨。数把长剑走势不变,一一刺向胭脂! 说时迟那时快,神秘的银羽箭,再次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 “啊——”数声哀嚎声后震耳欲聋。围在最里面的一圈侍卫们倒地不起,全为一箭穿心所致。 是谁在救自己?胭脂无限感激。 燕陌盯着那些银羽箭一头雾水,四下查看,不得收获,慌忙叫侍卫们躲避。这个躲于暗处的神秘人究竟是谁?等等,那银色的羽箭……燕陌怔住!怎么可能?它们与刺杀十二皇弟的羽箭一模一样?右手使长剑在地上一挑,一支羽箭轻松落入掌中! 十二皇弟,他最心爱的兄弟!燕陌的心募地一疼! “娘娘——”远处,临昭白马当先,率着部众飞赶过来! “桓……桓……”胭脂手持宝剑,警惕着四周随是可能扑上来的雾烈侍卫们,泪流满面地念着奚桓的名字。 “皇上,刺杀团来了!人数不少!”侍卫们提醒着燕陌,又朝胭脂扑过去! 山坳中又是一阵慌乱地争斗!胭脂守住奚桓,寸步不离。在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信念,谁也别想在杀死她前靠近奚桓。 燕陌捏紧手中长箭,猜想着一切可能性,目光围绕着胭脂转来转去。她真是他的胭脂么?从前是,可现在呢?痛楚浮上脸颊,抽出疾电对准她心脏的方向……杀死她,还是放她生路?燕陌内心斗争极其激烈。 千钧一发的这刻,旋风一样的身影袭了过来!临昭以剑拔开了燕陌手中的剑,大喝一声:“快带圣上及娘娘离开!本座垫后!” 数名杀手呼啸而来,冲进因羽箭偷袭而散乱的雾烈侍卫圈,携胭脂及奚桓撤出侍卫们的包围,快若闪电。临昭与神思有些恍惚的燕陌杀作一团,见属下们成功后,且战且退,挥出一招凌烈剑气,取弓箭在手,连发数箭,轻松掠纵,上马而去。 燕陌心急之下,与雾烈侍卫们一齐上马追上前去。两拨人就这么在重重山丘上你追我赶。 许久,山坳重归静寂,月光泻如流水,一袭白影伫立在山坡上。夜风拂过,黑色斗篷下的那张似有透明质感的脸露了出来,只可用惊为天人来形容,而更为耀眼的是他那头随风飘舞的似雪长发,妖媚极了。他手持织金长弓,腰悬古色古香的箭筒,目送追逐中的两群人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才轻轻地叹息起来。他本该静观其变,却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刎颈而亡,出手救了她。 此时此刻的他并不知道,正是他这不经意间的一念之仁与惺惺相惜,促使四国历史在不久的将来形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格局。 怒吼冲天箭弦急,纵马驰骋人向西。 临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下奚桓与胭脂后,奚桓已昏迷不醒,而胭脂全身瘫软,只迷糊地不停念叨着:“桓……桓……” 分马驮着受伤的两人,临昭心急火燎,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雾都,却还得应付后边穷追不舍的燕陌。 由于双方人马都赶路太久,两相追逐下来,也都疲惫不堪,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雾烈侍卫们放箭伤了一些杀手,不过临昭平素对杀手要求极严格,有时也命令他们向雾烈侍卫射杀一气。于是,一方想追追上不,一方则想甩甩不掉,打着拉锯战,僵持不下。 时间一长,离雾都就越近。渐渐地,所有人都越过了雾烈前锋骑兵所控制的范围,逐渐向雾都北面靠拢。而那里,正是雾烈皇陵所在! “娘娘,咱们快到了!”临昭拥着一身软绵无力的胭脂,欣喜地叫了一声,心中除了敬意,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转头朝手下道:“快放响箭向凌峰发信号!” 忽地,四五朵红花一齐升空,爆响之声不绝于耳。而北面,亦有响应之花! 所有杀手的容颜都放松不少,终于顺利到达雾都。临昭与胭脂仍然不敢大意,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奚桓的伤势。那一剑…… “速与凌峰汇合!”临昭吹了声口哨,所有杀手驾马从小山峦上俯冲下去,直奔凌峰方向。 杀手团们前脚刚冲下去,燕陌与众侍卫们也已到达。适才临昭烟花报信,他们自然是看在眼里,但这一刻他们所关注的却是另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皇陵方向大火绵延,滚滚浓烟顺着风向朝四面八方扩散。 “是皇陵!” “皇上,他们烧了皇陵!” “无耻之徒!” “皇上,咱们不能让皇陵就这样被烧毁!” “那里面埋的可是咱们的先祖……” “……” 侍卫们悲愤地叫骂着,泪从中来。 雾烈皇陵是雾烈皇族的根,是雾烈开国150余载埋葬历代帝王、皇族、王公大臣及各方英豪之地。那漫天的大火,烧灼之中的树木、遮天蔽日的浓烟像一把锋利的刀割着所有人的心。疼痛、愤怒、恨意的滋味盘根错节。 “晚了!都晚了!”燕陌整个傻眼了,呆滞地望着皇陵的方向,虽然那并不是他深爱的母亲的埋葬之地,可那毕竟是列祖列宗长眠的地方……想不到奚桓为了激怒他,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路数,无耻之极。 “别追了!”燕陌挥手下令所有人停止追赶,第一个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朝皇陵,无比自责地道:“朕错了。朕为一已之私铸成大错,成了雾烈的罪人!竟然连皇陵都保不住!” “皇上!”侍卫们见帝王如此,亦纷纷下马,在山峦上整齐地跪了一溜儿,冲皇陵方向叩头不止:“苍隐小贼不讲道义,卑鄙下流,来日我等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将他们赶回漕江以西,跌蹄踏破苍隐之都!” 燕陌许意,心沉重如铅,只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望着胭脂远去的方向,惋惜之情就是傻子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世事无常,胭脂竟然成了奚桓的宠妃! “皇上!”侍卫们都看着面色严肃的燕陌,征询他的意见。 “这里离都太近,先回前锋营罢!”燕陌缓缓站起身,目光依然定在渐远的白马上。 侍卫们纷纷上马,面朝归途。立在原处的燕陌怀着皇陵被毁的恨意,望过最后一眼,翻上马背,飘然而去。从此,他与胭脂就陌路了罢。明明曾近在咫尺,近在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距离,却远如凌空弯月,飘在天涯。 夏夜,清风、繁星、明月……一切如此美好。只是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望她的方向。 雾都,大殿里外明灯高悬。 自从奚桓被送回宫后,大殿就一直忙碌不堪。所有人齐聚一堂,面有忧色。 “将军,临团主,刺杀圣上的人手下留情,剑伤未伤及圣上肺腑,但这一路上,圣上失血过多,所以还在昏迷状态,依下官看,应无性命之忧。”匆匆走出内寝的御医冲祝融、临昭道,声音算不得大,却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正半躺在外殿躺椅上接受侍女包扎的胭脂听得御医的话,像吃了颗定心丸,精神一下子有所放松。 “闲杂人等都下去罢!”临昭朝外殿摆摆手,闲杂人等都退外,殿内只余下祝融、景妃、凌峰等少数几个人。 “臣见过月妃娘娘,娘娘的伤……”忙停帝王之伤,祝融率先想到的便是胭脂,上前一步关切地道,眼里所流露出的尽是钦佩之情。若非亲眼所见,他断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竟是那日勇入敌营的侍卫。 祝融兼管雾都军务,又是景妃亲兄长,这番问候未必是单纯的问候。胭脂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和颜悦色地道:“将军客气了,本宫并无碍。倒是圣上……” 第108章 双皇攻守战(1) “圣上的伤,只怕是要养上好一段时日。娘娘安心养伤吧,别太挂心。”临昭道。 “还请娘娘恕臣眼拙,竟将您视作普通士兵,还让您屈尊做臣下的侍卫,臣万分不安。”祝融歉意十足地道。 “将军哪儿的话,是本宫胡闹才是,给将军添了不少麻烦。”胭脂寒喧着,眼色转向景妃。 见胭脂目光扫过来,景妃的注意力登时从内殿移至胭脂身上,心头火焰直往上冒:“妹妹福大命大,姐姐在这儿恭喜了。” “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承姐姐吉言。妹妹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以后定当注意言行,常伴圣上左右。”景妃的心里在想什么,胭脂比谁都清楚,碍着众人面子,也不驳她面,只说道理,即不张扬也不卑微。 “臣等听说娘娘在敌营受尽折磨,深感不安。眼下娘娘平安归来,臣等便可专心对付敌军。”军师禹浩上前道。 胭脂点了点头,忽地想起雾烈皇陵大火,“凌峰,皇陵大火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一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凌峰身上。 “臣按计划带人提前赶去皇陵迎接圣上及娘娘,刚到北面山坡时,皇陵就已经起火,顺着风势一直朝北山上烧,空气里全是桐油的味道。” “你没注意到是什么人干的吗?”临昭补充道。在胭脂没问之前,他还以为是凌峰动的手。 “臣查看过,找不到任何可疑之处。”凌峰摇头。 “这不是好兆头。”胭脂沉吟着道:“等天一亮,雾都内的城民知道,定会传得绘声绘影,而敌军方面势必以此大做文章。” 禹浩也想到了这一层:“皇陵大火一事还不算,昨日祝将军率军出城,可说获全胜,将敌军前锋骑兵营打得溃不成军。两事相计,燕陌吃了大亏,几万大军日内必定压境。雾都之战迫在眉睫。” “将军破了敌军前锋营?”临昭问向祝融。 祝融倒没半点喜色,只说:“这是圣上临行前下旨让臣出兵,速战速决。圣上说雾都之战迟早要打,亦早不亦迟。” “这么说,返回途中所见的小拨敌阵前锋骑兵是朝其大营搬救兵,正好与我们碰上。”临昭道,神色也是转而不安:“圣上的伤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养好的。依我之见,是否应该将圣上及两位娘娘先行送至赤奴城比较妥当?” 禹浩赞同地点头,祝融、景妃、凌峰亦不反对。只有胭脂认为不妥,摆手说不。“长途跋涉极可能加重圣上的伤情,再者所有军士都知道圣上此番前来一线是为督军,鼓舞士气,若被军士们知晓圣上第一个回撤,该作何感想?其三,两军实力相当,只要我军坚守,敌军想要破城并非易事。即使万一战局不利,需要回撤,那也不是现在,至少需要等待圣上伤势有所好转。” “现在开始,臣将会竭尽全力固守雾都,保证圣上及娘娘安全。”祝融深知肩上担子有多重,拱手向胭脂及景妃分别作礼,“臣这就下去与军师再商对策。” “臣亦先退下。娘娘好生养伤。”禹浩跟在祝融身后离殿。 “景妃姐姐,您也跟着折腾了这么久,趁天还没亮,回殿歇息一阵罢。圣上的情况自有御医及侍女照料,您别过于担心,自己身子骨要紧,可别像我一样,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也是累得不成样子,胭脂没有心情再抬杠,话说得客气之极。 景妃当然知道这是胭脂在赶人,奈何帝王伤重,自然不能在此闹场,以免落人口舌,慢悠悠地晃至内殿又坐了一会儿才带着侍女走了,临走前还冲胭脂说了句:“妹妹好生养伤,圣上可还指望着你回宫常伴身边呢!” 景妃一走,临昭让凌峰出殿重新布置岗哨以确保皇宫安全。 没了其它人,胭脂开始朝临昭问话,语气极为礼遇:“临昭,多亏了你。否则我与圣上怕是回不来了。” “保护圣上及娘娘安全是臣的职责,只是……” “只是什么?” 虽然有些犹豫,临昭还是说了实话:“娘娘知道圣上可以为了您而赴汤蹈火。为了圣上的安全,臣恳请娘娘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 “好,我答应你,会时刻铭记这句话。”胭脂回得爽快,呼吸喘得很厉害。 “娘娘,您还伤着,臣这就退下,不打扰您歇息。”其实他不懂,为什么圣上会如此厚爱胭脂。 “你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胭脂叫住准备离开的临昭。 临昭有些不好的预感:“娘娘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我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叫我胭脂?为什么我会武功?还有,我与桓是否很多年前就认识?桓为什么说十年前我就应该是他的妻子?受伤在雾烈营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是关于很多年前的一场战争,我还很小……有个英武非凡的少年从雾烈兵手下救了我的命,好像是桓!”这些问题临昭一定都知情,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这个节骨眼儿上,胭脂问这些问题,临昭大感意外,心知不好答也答不好,只得推脱:“娘娘,请原谅臣并不太清楚。” “据我所知,你呆在圣上身边已十余载,与圣上最为亲近,怎可能不知?”胭脂强打着精神道。她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被人搪塞过去的人,只要她想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找真相。 “臣已吩咐侍女为您收拾了一处殿堂,一路颠簸辛苦,娘娘还是早些歇息为好。若是娘娘不介意,臣这就送您去寝殿。”在圣上未对胭脂言明真相前,临昭是万万不敢乱说半句的。 “娘娘,圣上醒了。”内殿侍女前来报道。 “临昭,即使你今日不说,日后我也必定知晓。”胭脂不看临昭,指挥侍女扶她进内殿。 临昭松了口气,跟在后面入殿。 侧身躺在榻上,奚桓脸色很不好,只睁着眼看蹒跚步入的胭脂,又见临昭进殿,心略为一宽,小声道:“总算回了雾都。” “圣上,您刚醒,别多说话。雾都一切安好。祝将军出城攻敌,已歼灭敌军骑兵营。只是臣下接您和娘娘回程时,雾烈皇陵火光冲天,估计已经全烧光了。”临昭三言两语将所有事情简述一遍:“军师和祝将军已经前往军帐商议克敌对策。圣上放心。” 奚桓听罢,不多作声,双眼看向胭脂,满是温柔。 “桓,我很好。倒是你被我连累了,还有咱们的孩子……”胭脂悔不当初。 奚桓继位以来,后宫佳丽无数,至今没有子嗣,绝不是因为后宫娘娘们不能生,而是因为奚桓不想随便让一个女人生育他的后代。临昭身为近臣,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胭脂的话让他小小地震惊了一回,联想前些日子军帐中的一幕,便不难知道景妃打的是什么主意。 奚桓挪动手拍向胭脂手背,安慰之意发自内心,又以眼神示意侍女们扶胭脂躺到他身边,然后饮下一碗汤药,双双沉入梦乡。 目睹一切的临昭反而心事重重,愁眉深锁。自古帝王太过深情皆不是什么好事,他倒宁愿桓帝回到从前的性格。这雾都,天一亮就又该满城风雨了。 果然,三日之后,雾烈大军兵临城下。 城内,军务繁忙。上至军将下至士兵皆严阵以待,大意不得。宫殿内外,来往走报之人络绎不绝。 城外,燕陌率众将喧嚣呐喊,从朝至暮,日夜不息。 “临团主,刚才西城门又发生骚动!”一个面色匆匆的副将悄悄耳语。 临昭皱眉。自从雾烈皇陵被大火付之一炬后,雾都流言四起,原本算得上安份的雾都人纷纷BAO乱起事,流窜不安。类似事件越来越频繁,军队几次三番镇压,都发生了流血事件。加上燕陌就在东城之外,这样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妙。 “临昭——”内殿中的奚桓唤道。 “臣在。”临昭摆手让副将退下,走进内殿。 “来者何事?”奚桓声音很小,却仍具威严。 “没什么事,圣上。”为免帝王过于忧心,临昭瞒了下来。 奚桓哪里信得,双眸往临昭一瞟,即看出了七八分:“连你也学会蒙朕了?雾都内外乱作一团,你还不对朕说实话?” 第109章 双皇攻守战(2) “臣……不敢。”临昭吞了吞口水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看你胆子越来越大。”奚桓怒了。这两日,因为受伤的关系,他一直呆在雍德宫,未有巡视军营。下臣们为免他担心,上报大小事件时总不说实话,这让他这个做帝王的如何安心? “是西城门发生暴动。”胭脂在侍女搀扶下缓缓步入。“临昭是不想让你担心,所以……” “所以个个军政大臣都学会了,都不实情以报?”奚桓气恼地道。“朕不过是受了点小伤,你们就以为朕快没命了,都瞒着朕?” “西城门面向赤奴城,是敌军最不可能攻城之处,因此守备也最弱。这几日,西城门BAO动最多,说明民心已经动摇。”胭脂使个眼色,侍女将送来的参汤奉至榻前,服侍奚桓饮下。 “圣上,娘娘放心,军师已经处理好。”临昭说。 “罢了。说说敌军情势。”胭脂在场,奚桓脸色一柔,叹了口气。“月儿,你过来,坐在我身边。” 胭脂言听计从,靠了过去。 临昭知道再不可能打马虎眼儿,只好报了实情:“敌军清早已达城下,一直呐喊不停,鼓声喧天,气势很是威武,但并没有攻城。” “可有见敌军扎营?”奚桓思索片刻后问。 “没有。”临昭答完后,心里一凉。如果连营都没扎,那就表示…… 胭脂亦是知晓奚桓问此话的目的,便问侍女:“现在什么时辰?” “回娘娘,酉时正点刚过!” “临昭,去!把军师、景妃叫来!”奚桓下令道。 虽然不知道奚桓要做什么,临昭还是风也似地跑去了。他这一走,奚桓搂了搂胭脂,说:“月儿,怕吗?” “不怕。”胭脂当然知道眼下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但有桓在,即使粉身碎骨,她也无所惧。 “可我怕!”奚桓捧住她的脸。 这样的话,他怕是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罢!胭脂心疼地想,这便是生为九五之尊的无奈了。 见她不说话,他又接着说下去:“我还没有和你牵手到老,所以我怕。” “不论生死,月儿陪着你。”她许下诺言。 “我想过了,为防万一,今晚你和景妃就出城去赤奴城。我让凌峰率刺杀团护送你们。”奚桓再三斟酌,温和地道。 一听奚桓要送她走,胭脂的声音高了不少:“你又要丢下我?” “战火无情。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不是丢下你。你应该明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奚桓劝道。 上一次,离开苍都,他不带她一起。这一次他又想如此?门儿都没有。胭脂倔强地道:“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和你一起。” “你就不能乖乖听我一次?”奚桓扬眉佯装生气,心底却暗叹起来,是他自己将她给宠坏了,现在倒好,说什么也不听。 “圣上,景妃娘娘与军师大人到了。”外殿侍女道,隐隐能听到些环佩之声。 两人进得内殿,拜见一番。景妃一见胭脂与奚桓手拉手亲昵之至,自是不快,却也不敢表露,只道:“圣上唤臣妾来,有什么事吗?” 胭脂装了笑颜,一直盯着景妃看,看得景妃心里直发毛,却听奚桓道:“爱妃,朕想好了,眼下战火在即,为安全起见,你得先离开雾都,前往赤奴城。朕会派刺杀团成员护送你。到了赤奴以后,自会有人送你回苍都。” 兄长早就决定让她退去赤奴,只是她自己不情愿,何况胭脂时刻伴在奚桓身侧,她一个贵族之后,怎么着也不能输给胭脂,“圣上,这是嫌臣妾照顾不周,要赶臣妾走吗?” 到雾都后,景妃除有时烦人了些,倒算得上懂事,在生活之事上操足了心,奚桓心里也清楚。不过,胭脂一回来,景妃那张扬跋扈的心态又现了原形,这让奚桓也是头疼:“朕不是说了么,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不是赶你走。” “圣上,说来臣妾也属将门之后,臣妾不怕辛苦,愿意常奉圣上左右。战火无情,若臣妾不幸遇难,就权当臣妾以身殉国。”景妃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你有这份心,朕都知道。只是后宫之事总得有人操持才对。朕也是为你着想,想必祝爱卿也应该对你说过才是。”奚桓安慰着。 这话……似乎是指将来让她入主后宫?景妃何其聪明,岂会听不明白,心知这是拜战局所赐,机会难得,却仍装作委屈模样儿,说:“那……月妃妹妹呢?圣上为臣妾考虑周到,也该为月妃妹妹多考虑才是。” 说得是冠冕堂皇!胭脂皮笑肉不笑:“姐姐有心了。” “哪里!”景妃客套着,心里所想完全不同。她要走,胭脂也得走,否则打死她也不会离开奚桓半步。 “她和你一块儿去赤奴。”对景妃那点心思,奚桓了若指掌,笑了笑道。 胭脂听后,往奚桓一瞪,也不管他受伤之躯,朝他腿上狠狠揪了他一把。 奚桓面色一阴:“不许胡闹!” “我胡闹?”胭脂心有不平,反问道。 “你擅自离开苍都,已有前车之鉴,现在又不听劝,不是胡闹是什么?”奚桓是真有些生气。 景妃见此情景,自是开心得不得了,还不忘往胭脂身上再浇油:“妹妹,圣上也是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你我同是身为后宫,应当听圣命行事才对。” “多谢姐姐提醒!”胭脂将怒气全转到景妃身上,转头埋怨地看着奚桓。从她见到他起,他就从没有红过脸对她说话,可是如今……流产之事,桓虽然嘴上不提,心里一定还不肯原谅她吧! “禹爱卿,半个时辰后,你随两位爱妃一起前往赤奴。朕拟了一道旨,你随身携带,到赤奴之后,将其转交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回苍都交给丞相。切记,这封信是绝密,大意不得。”奚桓从绣枕之下取出一份已蜡封的信件递给一直沉默的禹浩。 “臣领旨。”禹浩从奚桓凝重的表情看出事情的重要性。 奚桓嘱咐道:“一路上要小心。” “臣一定保护好两位娘娘,顺利到达赤奴城。” “另外,赤奴城至关重要,到了赤奴之后,你须督促守将紧急备战。”奚桓知道若雾都失守,赤奴城便至关重要,因此提前派禹浩前去做准备。 “朕有些累,禹爱卿、景妃都下去做准备吧,刺杀团一准备好,会有人前往通知你们。”奚桓闭上双眼,身子疲软地倚在榻边。 禹浩躬身而退,景妃也谢了恩,暗含得意地看了看胭脂,提着长裙,婀娜多姿地去了。 胭脂自然明白景妃眼神里的意思。若两人同回苍都,景妃必然会纠结后宫及家族势力趁奚桓不在故意刁难,直到赶走她为止。不过,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那封信是写的什么内容?“桓,我必须离开雾都么?” “必须。”奚桓回得斩钉截铁。 胭脂了然于心,“好,我去,但你得告诉我你的密信写的是什么内容?” “那是绝密。不到万一不能公开。”那封信,只能让丞相一人知晓。若让胭脂知晓,她定然不肯去赤奴城。“快去做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胭脂心慌地看着他,再次乞求:“桓,能让我留下来吗?” 奚桓摇头。一入夜,雾烈兵就会猛烈攻城,是输是赢难以料定。形势太过严峻,他不想让胭脂再次以身涉险,毕竟好不容易将她从燕陌手里抢过来。 “桓,走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我听着。”对胭脂,他永远硬不起心肠。只要关乎于她,他便会方寸大乱。 “你背上的伤怎么来的?”她为他涂抹药膏时,将他后背长长的刀伤都看在眼里了。从前在苍隐皇宫,她也问过,他只笑不答,但今天她必须弄清楚。 有些人,有些缘份是上天早就注定的。奚桓留连于她,眼色柔如一池春水:“十年前,漕州之战时,我在雾烈兵刀下救了你。那时,你还很小很小,梳着羊角小辫,眼神却如蓝天般净澈……很庆幸,多年以后我找到你,娶了你。” 虽是简单几句,胭脂听完已满面是泪:“桓,你怎么这么傻。” 第110章 双皇攻守战(3) “我不是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奚桓轻笑着,碰碰她的脸,很是不舍。离别在即……假如雾都失守,很可能这便是永别了。或者,有些事,是该都告诉她了。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能问。假如答案背道而驰,她该怎么面对呢?这是她深爱的桓,她不想打破两人间的美好。“不,我没有问题了。” “月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一定要记得你是我的女人。”他知道她想问的,也了解她心中的困惑。 “会的。”她允诺道。 “去吧!”奚桓微笑着,目送她出殿,唤了临昭:“速让刺杀团成员准备,送两位娘娘及军师由西城门前往赤奴城。” “圣上,您也应该一同前往才是。”临昭道。 “不,朕理当与雾都守军同生死,共存亡。”奚桓一口回绝,“天一黑,燕陌就会攻城,传令给所有将士,打起精神,背水一战。” “是。”临昭再次领命而去。 一切事宜都交待妥当。奚桓绷着神经,想到雾烈皇陵大火。苍隐攻下雾都之后,也曾有将士上报要毁了雾烈皇陵,他坚决不同意,主要是怕引起雾烈国民反叛。可是如今……是谁烧了雾烈皇陵?真是燕陌所为吗?还是另有其人?但无论如何,这些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让雾都人民暴动起事,以助燕陌攻城。 “圣上,校卫营传话来,说庄元帅想见您。”近侍入内报道。 “庄爱卿?”奚桓怔了怔。 “说是特别紧急,人已经到殿外了,是校卫营抬过来的。” 什么事情?竟不顾重伤,抬着就来了?奚桓心中诧异,只能道:“那……快请!” 不一会,校卫营的士兵将庄杰抬进内殿,然后就见宫殿大门严密封锁了起来。直到临昭回来请命,殿门还紧闭着,只得等在门外。 又过了一阵,门开了。校卫营士兵入内将庄杰抬了出来,临出门时与临昭打了个照面,相互点头致意,弄得临昭直纳闷儿,三两步跨进殿堂:“圣上,您这是?” “临昭,丽城之败你以为如何?” “圣上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临昭知道庄杰一定对圣上说了些什么,否则圣上绝不会空口问这么一句话,虽觉得蹊跷却不明其意。 奚桓轻轻一笑,极神秘地道:“雾烈皇陵失火,你怎么看?” “臣觉得这是燕陌所为,为了激起民愤。” “一开始,朕也这么想,可是事情有可能并非这么简单!”奚桓以手指敲了敲额头,慎重地道:“我军与雾烈军间有可能存在第三方势力!” “圣上的话,臣听着迷糊。”临昭的些莫名其妙,忽然想起回来的正事:“圣上,送娘娘及军师的人马行程都准备好了。您需要前往送一送吗?” “派谁去?” “凌峰及一部分下属。这里离赤奴城并不远,往返近,人一送到,就让他归队。”临昭道。 “凌峰?糟!”奚桓突觉不妥,心没来由地感觉不安,招手道:“你过来!”随后冲临昭耳语一阵。 等一听完,临昭面色大变,唯喏着十万火急地去了。 反是奚桓心安不少。庄杰对他说,丽城失守前,城门本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半夜之时,有人暗杀了守城军官,教唆部分被买通的军士开了城门,才导致战败。因为一直伤重说不了话,且这等内容也不宜多人知晓,庄杰只能忍耐,直到他可以亲自告诉圣上这一切为止。假如事实证明庄杰的话无误,那么两军间存在第三方势力的可能性就大大加强,如今皇陵失火分明是有人想助燕陌一臂之力,如此一来,这第三方势力的确存在。只是,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人制造争端是为了赢得什么利益? “凌峰……”奚桓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假如在这个人心怀叵测,情况局势会是怎么样呢? 一炷香后,临昭带回凌峰,结果一进殿,就被杀手们拿了下来。 “圣上,团座,属下犯了什么错?”被摁倒在地的凌峰大叫冤屈。 “拖下去关起来!”奚桓也不多说,冷冷瞅了凌峰一眼。“临昭,他是你下属。你看着办。” “是!”临昭不敢不从。虽说是他一手调教凌峰近七年,也没见其有什么异状,听过帝王吩咐后他还是吃了一惊的。若帝王所说属实,凌峰将被刺杀团家法处置。 “如果朕没记错,他是当初你从奴隶市场买回来的吧?小小年纪,已然如此嚣张。”奚桓很是愤怒。 “既然你已察觉,士可杀不可辱!”那凌峰忽然拼死从地上跃起,攻向奚桓。 说时迟那时快,奚桓一避身,临昭已挡在面前。只见拳掌一翻,凌峰身躯已弹退殿外,重重跌在地上,面色苍白。“你……” “叛徒,休想对圣上无礼!”临昭欺上前,运足十成功力,一脚踢中凌峰要害。 骨骼轻响,凌峰头歪向一旁,已然断气,奇异的是连半滴血也不见流。“抬下去!谁若胆敢反叛,即如此下场!”临昭立威于殿前,众杀手们面色无变,依言行事。 残局刚一收走,天已近黑,侍女们点亮里外宫灯,传膳官陆续将膳食传进殿来。奚桓落座,吩咐临昭坐在右手下席,面对丰盛的宴膳感慨良多:“你说说,他受何人指使?” 那凌峰,于刺杀团中呆了整整七年,时至今日,方才被处死。这多年之间,他竟掩藏如此之深,究竟在为谁卖命?雾烈吗?还是朝中已出现反叛势力?又或者其他不明势力? “臣愚昧!竟然养虎为患。他既然卧底七年而不动声色,想必这背后之人一定手段阴毒无比。”临昭一想到身边存在这么个奸细,自己竟然毫无感应,纵使平素杀人如麻,也感觉背后阴森森的,像吹着嗖嗖冷风。 奚桓亦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据庄杰所言,丽城大败一方面是因为军饷,一方面是因为有人趁乱杀了守城将士打开城门,雾烈军才得已攻入。当时庄杰率部朝雾都靠拢,途中有心腹军官向他密报,说是手下有士兵于城门之劫幸存未死,亲眼见过助雾烈攻入城门的人,并指认正是凌峰。不过,由于撤退途中,不断遭遇雾烈追兵,举报凌峰的军官与幸存士兵均遇难,而庄杰本人又受伤昏迷,固无人向上呈报凌峰罪行。那日,奚桓亲自前往军营看望庄杰,庄杰欲说却因哑说不出;幸而军营严于守护,才未被害。好在已将这祸首揪出,否则雾都极可能重蹈丽城命运。“今天起,你给朕好生查查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不把这人挖出来,朕心难安。” “报——圣上,燕陌亲自率部,从东、南、北城门三个方向我方发起猛烈攻击!”精甲在身的信务兵不等通报便冲了进来。 临昭将手里举着的汤匙往桌‘啪’地一放,看向奚桓。 奚桓一反常态,气定神闲地继续饮食,“还没等到天黑就攻上来了,这般心急!” “两位娘娘与军师刚离城不久,会不会遇上危险?”对于东、南、北个方向城门的防守,临昭有的是信心,只是…… 奚桓赌定地道:“不会。西城门是赤奴城方向,朕早已派人放出风声,称已调赤奴驻军前来雾都……所以,燕陌才会如此急于攻城。”攻守之间,守城的自是比攻城要占便宜,更何况两军人数相当,实力不相上下。 “来人,下令关闭西城门!未经朕允许一律不得进出城门。”奚桓命令还未下完,又有一士兵冲进来报:“报——” 使终未抬头的奚桓放下手中筷箸,问:“又有何事?” “娘娘……娘娘……打晕了侍女,原路返回了……”那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什么?”奚桓突然感觉食物哽在了喉咙。景妃是没这胆量的,一定是胭脂。 那士兵还未来得及解释,胭脂的身影已从殿外慢悠悠走了进来:“桓,雾都危急,我回来了。” “你……”奚桓又气又心疼。 “刚才在殿外,我已经听人说燕陌攻城。”胭脂惶然地道,毕竟未曾亲历大型战事,虽然勇敢却还是性情不够沉稳,。 奚桓以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小心安抚道:“敌军攻城是早晚的事。月儿不必紧张,过来一起用膳吧!” 第111章 双皇攻守战(4) “依我看这战事必定要持续数日之久,我们……”胭脂很是不放心,站立着不肯就坐。 临昭也一并望向面色还是很差的奚桓。 “快过来,该用膳时就好生用膳。”奚桓再次招手,胭脂这才坐了过去。 招呼完胭脂,奚桓又招呼临昭:“临昭,你也是,快些用膳,然后着手朕刚才吩咐你的事。” 一顿晚膳,三人表现迥然不同。帝王面平无波,胭脂与临昭反而担心得够呛。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旁观人。 谁曾想,此时的雾都正陷于僵持的乩中。盛火夏/夜里的三方主城门,均承受着非比寻常的攻击压力,烟火弥漫,驽张箭飞,撕杀之声方圆数里之内都能耳闻。掺杂着血海深仇、背负着家国命运的两个民族的血脉拼杀血腥而窒息。官、兵、民无一不是紧张万分、战战兢兢。 一/夜的撕杀由落暮之时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破晓。城墙内外,两军将士尸体横阵,愤怒的箭簇射满了冲锋与防守的地界,遍布护城河两岸,有的甚至深深陷入坚固的城墙。热血染红了高壮的城墙,也染红了护城河两边的每一寸土地,顺着风散发着腥烈之气。河岸的杨柳依旧飘拂,却未见剩下一片叶子。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一个撕杀之/夜安然睡去,何况是奚桓! 当城池撕杀之声彻底从耳边消失,拥着胭脂、一/夜未合眼的奚桓感觉自己的心用力跳动了一下,轻缓地睁开眼。阳光已经涌入内殿,在精细的纱帘上印出曼妙的图案,前来报告战况的士兵就跪于帘外,隐约可见。负责司膳的近侍正奉着早膳候在一旁,一切看起来都与平日并无不同。 应该高兴的!奚桓这么想着,一手掀帘,正要将胭脂安放于枕,不料她粉眸已张,正瞧着跪地的士兵。“月儿昨夜睡得可好?” 胭脂嫣然一笑,宛如花朵绽放。他一/夜未眠,以为她真不知道么? 听见内殿响动,报信兵赶紧朗声道:“托圣上、娘娘之福……” 报话未完,就只听奚桓笑声悦人之极:“朕已知晓,下去领赏!” 报信兵赶紧千恩万谢一番,退了出去。 帐内,胭脂笑得眉眼俱弯:“圣上这下可以安睡了么?” “先别得意,这才一/夜而已。燕陌善战,绝非易予之辈。今晚、甚至明晚……只要此战一日未宣告终结,战争就会一直持续,直到分出胜负为止。”奚桓一语中的。 “也就是说,一入夜就会有战争?”胭脂问。 燕陌不是笨人。自从上次夜雨突袭失败后,他就明白雾都易守不易攻。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若白天攻城,他的子弟兵只会成为苍隐军练箭的活靶子,夜晚攻城则不然,死伤会减少许多。所以雾都之战只能是夜战。对这一点,奚桓早就有心理准备,反正战争已打响,情势亦明朗化,无须再隐瞒,就回了句:“是!” “敌军之骁勇的确不在我军之下,可打这么一场长期消耗的战争,值得吗?桓,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有否想过生活在这座城池的善良的人民?”胭脂不由得同情起百姓。自古以来,无论哪一场战争,无论主宰战争的是谁,最终遭受苦难的还是广大民众。 “月儿可曾想过十年前的漕州之战?当时死难的除了你的父母,还有不少无辜苍隐国民。他们与雾烈人本是同属明珠王朝之后,雾烈人可曾将他们待如兄弟姐妹?苍隐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占领雾烈大半国土,不单是因为我的军队有多强悍,更多是因为天命,因为雾烈政权已经腐败堕落。它需要有人来建立一个全新的制度,需要有人来重新振兴这片土地,带领这里的人民过上像苍隐国民那样的幸福生活。”奚桓优雅地笑着说,从容不迫。 如此一番肺腑之言,胭脂无话可说,因为她知道奚桓所说的确是事实。在他的统治下,苍隐每一位子民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战争是乱世之源,也是YUN育新时代的必经之路。将来,你会明白的。”奚桓十指覆盖在她长发之上,心情复杂而奇妙。不是乱世,他与她怎会邂逅?不因战争,她怎会如此勇敢? 她总感觉,他心底埋藏着许多事,许多她不曾碰触又不敢碰触的事。“桓,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有话要说吗?” 许多日子以来,他霸占着她独有的温柔,强行抹去了她的一切记忆,隐藏了关于她的一切。他看得出来,从雾烈大营逃出后,她脑袋里装着许多疑问,不再如在苍都时那般单纯。她知道了一些并正在怀疑某些事情!只是,他真的应该告诉她吗?那些关于她的经历?那些关于她的生世?那些甚至连雾烈人都未曾发现的关于她的信息? 爱她,怜她,宠她,只因他的肩膀背负了太多家国希望,也因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净土。他不愿意看她以瘦弱的肩膀去背肩家国责任,不愿意看她再次抛却一切情感,以冷静睿智的一面独挡一面。他只想成为她永远的避风港湾,只想用自己的信念驱散围绕在她生命四周的不快与惆怅,即使这需要让他背负得更多、更重。 “桓?”小手一连晃了数次,依然只见他盯着自己出神。“你从来没有这么看过我,好怪哦!”撒娇的语气! 奚桓醒神,听见她肚子里传出不雅的怪叫声,顺手捏捏她的鼻子:“太阳晒屁股啦,该用早膳咯!” 胭脂削尖的脸登时一热,红嘟嘟的,煞是可爱!“嗯,是饿啦!” 在侍女帮助下,两人起榻整装,梳洗妥贴,于外殿同进早膳,以欢乐姿态迎来新的一天。 盛夏夜战,旷日持久。雾都笼罩于血色迷雾之中,人心惶惶。 一入夜,火把就将城门照得十分亮堂。刀剑铮鸣之声、响矢飞驰之声、装士怒吼嚎叫之声交织一片,直入云宵。云梯、滚石、冷兵、铜器、木棒等等各式各样可以攻城或御敌的工具都派上了用场。冲、站在前的士兵牺牲了,后面的士兵接着涌上;右手受伤了,就换左手上;腿受伤不能跑动了,就用手爬上战场。 为夺城,雾烈军用船泊搭浮桥,以运兵过岸攻城。大船被烧沉了,就改小船;军船被毁了,就用征集来的商船,最后连小渔船都驶上了水面战场,志在必得。 为守城,苍隐军派出无数敢死队,与涉河而过的雾烈士兵殊死搏斗,短兵相接,即使血溅三尺,亦不让雾烈军接近城门一步,决心不移。 酷热的天,混战一/夜一/夜又一/夜,每一/夜都石破天惊,每一/夜都死伤无数。每一个黎明,护城河的水都泛着红色。血腥、bao力、无畏、恐惧散发在雾都东、南、北大大小小九座城门内外。死一样的僵持夜夜延续,却无人退出,无人胆敢躲避。不论家国仇恨、个人荣誉都通过这场战争书写在四国历史上。 当雾都之战开战第二十三个黎明到来,双方军队都接到了来自墨绚国、褚旭国使者送来的劝战信,然而,杀红眼的双方根本就不可能停止。胜与负的最后契机,在耗时二十三天后,终于到来。 那个来自异域的银发男子无比风雅地站在雾都北面山峦之上,从尽毁的雾烈皇陵移目至偌大的雾都,一抹痛色浮过脸庞。好好的一座城,就这样污于战争血色! 使者带来了她的口信:雾都的战争应该结束了。于是,他准时地出现在这里,只为达到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让燕陌取胜。 夺取天下本是男儿之事,何以她要以女子之躯事事争强?还是她想要向谁证明她自己?即使他绝顶聪明,也猜不透她的心,只得甘作陪衬,甘当她的走卒。嫣儿,你可知,我用双手为你改变了历史! 第二十四夜,战争终于宣告结束。众多雾烈平民突发性地涌到南城门,他们赤手空拳地与守城苍隐军混战,雾烈军终于得以攻入城门,情势骤然转而对雾烈军有利。 突然之势令苍隐统战方措手不及,奚桓只能携着胭脂在刺杀团的保卫下,由西城门转向赤奴城。祝融率余部紧随其后,原先四万余人只剩下一万左右,惨不忍睹。而作为攻城一方,燕陌虽率部夺得雾都,实际伤亡比苍隐军还大。至此,双方都进入了暂时的休整。 第112章 潜在的危机(1) 可是,无论燕陌、或是奚桓都未曾察觉是谁让这场战争画上了临时句号。 多年之后,《四国志》末本对这场战争这样评述:雾都之战,双方主力消耗殆尽。烈军虽得以收复都城,伤亡较之苍隐有过之而无不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哀哉!哀哉! 仓惶退守赤奴城,暂住于太守府,奚桓先将赤奴城军务整肃一番。 蒙姜死后,赤奴城两万守军均由副将接管。祝融到达后,整编了残部。奚桓命其接管赤奴城驻军,总共编制三万余人。不过,这三万余人中有近三分之一军士是由雾烈本土征丁,并非嫡系军队。这也是雾都守城告急时奚桓一直不敢贸然调用的直接原因。 雾都失利的消息,很快传回苍都。不久,奚桓接到了丞相的亲笔书信,催其极早回国。这不,正临窗支着肘思量着是否该归国。 “桓,在想什么?”胭脂端着消暑的薄荷羹走进房间。 “你身子也不好,还劳心这个……快歇着罢!”奚桓心疼地道。 是的,她的确身子骨很差。但,她更明白,奚桓比自己更糟糕,雾都一战,失守得莫名其妙:“桓,这些日子,我总感觉很不安,咱们回都城吧!” “不安?”若说起不安,奚桓心里何尝安稳过?那夜夜战火纷飞的日子,他没有一/夜能入睡,只是白天昏沉着睡个圄囵觉,强撑着不倒下。敌军伤亡明明比我方大,明明已经拼到了最后关头,只要再坚持几天,雾烈最后的军事能力便应声而垮……偏偏这个时候,雾都失守了!蹊跷,太过蹊跷了! “我总觉得对凌峰的处决过快了!”胭脂道。 “娘娘,您不了解凌峰。他是个死士,决不可能为我方所用。”临昭扣门而入,朝奚桓报道:“圣上,都城信报,景妃娘娘已经平安抵达苍都。” 奚桓颔首示意知道了,又说:“月儿,你继续说下去。” “就算如庄元帅所说,他助敌军攻入丽城,但这不一定就表示他是雾烈奸细,也许他代表着某一方不为我们所知的势力呢?”胭脂怀疑地道:“再者,雾烈皇陵大火也是烧得莫名其妙!据传燕陌为忠孝之人,就算他想打胜仗,也不至于要将自己的祖宗皇陵都烧掉吧?再说了,雾烈城民平日也有大小BAO动,但哪一次的声势都远不及雾烈失守那天来得强大,竟然连守卫的士兵都不怕,明显是有人预先安排。这几日,我曾几次问询经过当日一役的士兵,士兵们说这些民众中有的不似平民,似乎懂得武功套路!” 到赤奴这许多天,奚桓也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祝融的确是对我提过,但这也并不排除敌军早已安插人手在雾烈城内。” 临昭不得不佩服胭脂的敏睿,顺着路数分析下去:“圣上,臣认为娘娘说得对,不似燕陌安排。您想想看,连连夜战,敌军折损人数与日俱增,倘若有内应,何不早早利用?却非要等到双方势力都大大削弱的最后关头?”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想趁我方与敌军势力削弱后,渔翁得利!”胭脂脸色凝重地道。从前在宫里,她是不去想这些问题的。雾都失守后,她见奚桓为战事担忧身心疲惫,总想为他分担一些,便时不时请教军师一些军务事宜,进而了解不少四国概况。 作为帝王,奚桓之精明让无数人所折服,若如她所言……那么,四国战局明着是两国征战,暗里却并非如此!“临昭,这些日子,影子们有无回报什么消息!” 所谓影子即指暗派其它国家的间谍杀手。苍隐数代帝王,均有不同批次地派往过。有的影子甚至已经形成家族式潜伏,源源不断地向苍隐提供各国的最新动向。只有历代刺杀团主才有资格掌控这些影子的踪迹及资料,所有影子回报的消息都通过刺杀团主直接汇报向苍隐帝王。早在奚桓决定朝雾烈开战前,影子们就已提前将雾烈军队情况汇报于苍隐。于是,得到准确情报的苍隐大军,在刺杀团无数杀手成功进行暗杀的辅助之下,迅速占领雾烈大部分城池,取得空前胜利。 “圣上,您不会怀疑影子们……”因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临昭的声音都变了。 是的,如果这个庞大的情报网已出现漏洞,或者已被他国所利用……那么,这样的后果……将不再是雾都失守这么简单!假如事情真像推算的一样,那么下一个目标,赤奴城……紧接着,不仅仅是雾烈,更会是苍隐……两个经历过激烈对战而国力大大削弱的国家,如何是这暗中之敌的对手?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是他疏忽了,是他过于自信。突然间,奚桓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抽痛得特别厉害,赶紧用双手摁住,沉重地道:“临昭,去传禹浩、祝融前来议事!” “桓,你的脸色很不好。”胭脂自然看得出奚桓神色不太对劲。“我这就去唤御医。” “不,陪着我,哪儿也别去!”他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仿佛希望从她的手上吸取些力量。“临昭,你快去!” “是!”临昭眉宇间尽担忧,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月儿,扶我到榻上去!”奚桓一手撑住书案,一手攥住胭脂,勉强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向床榻,好不容易坐在榻端,额上已全是冷凉的虚汗。 他已撑到了极限,若再这么劳心下去,怕不是好兆头!胭脂揪着心,慌忙取了丝巾替他拭汗,“桓,回都城吧!” “不急,把这事查清楚后再决定不迟。”他笑了笑,算是安慰她:“我缓一缓就没事了。” “可是……唉……”胭脂想再辩驳,却知道辩不过他,只能作罢,垫了只软枕在他身后,将半薄荷羹端了来,亲自侍候他喝下去。 一碗粥喝下去,临昭已临着禹浩、祝融进了门,拜见后即闭门而商。 “雾都失利很是蹊跷!”奚桓一语道破众人心中所想:“四国中两国参战,虽时有收到墨绚、禇旭两国使者的劝战信,但他们的态度平静得让人生疑。对于这一点,你们有什么看法?” 对于帝王之论,禹浩也曾思量,却不曾过于深入:“开战以前,论军事实力,我苍隐当数第一。” “可战后呢?”胭脂挑眉问道:“例如现在。” 禹浩精锐目光扫向胭脂,心下大异。不是传言她是贵族之后么?这几日多次与他探讨四国国情已是让他很奇怪,眼下这句问话虽简单却正中要害……不可小觑! 祝融此刻心中亦有如禹浩般想同的想法,也是看向胭脂。临昭保持静默,因为他知晓胭脂背景,即便她已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但多年养成的细密思维习惯依然根深蒂固,一到关键时刻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月儿说得没错,现在的情况是,墨绚国、褚旭国两国的哪一国实力都大大超越我苍隐!”奚桓成功地转移几人的思想重点。在许多事都没有查清之前,不能让他们知道月儿的身份。 “圣上的意思是,他们暗中已有所动作?”这些年,光顾着埋头打仗、守城,祝融对其它国的关注的确是不多。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意会到了些什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一百多来年,表面上看,四国平稳相处。事实上,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停止过一统四国的想法。”这一点,在奚桓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常听父皇说起。“他们同我们一样,只是在等待时机。” “圣上,臣是罪人哪!”禹浩听到这儿,起身便跪:“若当初臣听您所言,不坚持对廊、沧二城施行仁政,用武力将雾烈最后两座城夺过来,就不会有今日战局,也许脚下这片土地早就是一片晴天了。” “禹爱卿快起来说话。你的想法原本没有错。征服一个国家,以武力取之是下下之策,要想长久,必然需要战略上的统治,那就得是济仁天下方可稳住局势。”对于禹浩的做法,奚桓最初的确是不赞同,却也不曾反对。当时,雾烈连最后一个帝王都已身亡,甚至连皇根儿都快没有了,谁也不曾料敌军余党竟然如此顽固,召回一个燕陌竟让整个雾烈局势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一切……奚桓眼角余光转向安坐身侧的胭脂。 第113章 潜在的危机(2) 另一边,临昭转了转眼珠,也顺着帝王眼光看向胭脂,猜中了奚桓心思。如果不是胭脂,燕陌未必能回国。他不回国,雾烈没了皇权希望,自然便会归顺苍隐。 两人默契的眼神,引得禹浩与祝融再次注目于胭脂。 四个人的眼神都传达着别的意思!胭脂顿时感觉如芒在背:“你们……你们看着我干嘛?军师大人,你快起来呀……” 禹浩起身重新坐回座位。“谢娘娘恩典!” 身为景妃亲兄长,祝融从胭脂重归雾都那天起,就一直在暗中观察胭脂。作为臣子,不该干涉帝王后宫事务,但他曾不止一次景妃说过关于胭脂进宫的说法,又及这许多日来,胭脂所表现出来的对战事的各种见解看法,越来越让他觉得胭脂身上迷雾重重。圣上对她的宠信程度,大大地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然而,她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会不会不单是妃嫔那么简单? 见祝融一直望着胭脂,临昭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祝融赶紧赔笑:“臣是在思过。雾都失守,臣是有过错的。” 奚桓很明白祝融是自谦,守城之过并不在他。他能率众坚守整整二十三个夜晚,已是忠心可嘉。“你已尽力,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归根结底,丽城、雾都战败并非将领过错,也非我军不精良,而是事出有因。”胭脂唱和着道。 “但这原因究竟在哪里?一个凌峰足以毁掉丽城坚固的防守线,而雾都呢?谁是黑手?”奚桓笑得温和,抛出的却是一个犀利得不能再犀利的大问号。“如果我们找不出这个症结所在,那么赤奴城将极可能是下一个失利的城池。” 几句话像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几人心坎上。沉默逐渐泛开! 打破僵局的依然还是奚桓:“你们都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朕今天就将话往明处讲了。多年以来,朕及先皇们都曾不同批次地派影子前往其他三国。他们无处不在,有的甚至已经传了数代。远的不说,开战之前,朕通过临昭为你们传达的战备情报全部来自这些影子,因此你们才能率部精确无误地摧垮敌人。可是现在,朕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这些影子中有一部分很有可能已经为他人所用。” 影子!禹浩、祝融分别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恐惧。帝王之心难测,不单在于专于权术,也在于这些非常手段。但,最可怕的却是帝王的最后一句!一个庞大的情报网,如果有一部分已然为敌人所用……当你所得到的情报已不再准确,而敌方或者在暗处的敌方已经知晓你的动向及完整情况,你完全可能莫名其妙地掉进敌人的圈套,而这样的圈套往往都是致命的。想想都不寒而粟! “朕今天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知道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这已经不再是两国之间的战斗,这极有可能是三国甚至四国都参与其中的一场战斗!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奚桓分析得很透彻。 “皇陵的大火,不合时宜的雾烈城民暴乱……这些对我们不利的因素,的确是太可疑了!”禹浩感叹道。 “不是可疑,是很可能都是其它两国进行的动作。”胭脂强调着。 思前想后,祝融劝道:“圣上,赤奴城太危险,臣恳请您听信丞相所言,即刻回都。” “军队刚遭受重创,不少将士为国捐躯,军心正值动摇之季,朕这个时候一走了之,不妥!” “圣上,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赤奴守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雾烈人,虽然将军已经半这些军队编排在外围,又以嫡系军队间隔分散,但非常时期还是要以非常眼光看待。若一旦发生事端,恐怕亦是棘手得很。”越讨论下去,禹浩越心惊,与祝融意见一致。 “你们有你们的道理,但……” “臣也是如此想法!”临昭亦道。 奚桓没吭声,但明显的并不愿意这个时候回苍都,转而面向胭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胭脂身上,等她发言。 “雾烈已不是久留之地,迟则生变。我自然也是支持圣上回都的。”胭脂坦然地道:“至于军务,自有军师、祝将军处理。” 四人意见如此统一,奚桓不好再说什么,只淡淡道:“容朕想想再决定。先退下吧!” 除胭脂外,临昭、禹浩与祝融分别向奚桓致礼,依次退出。 之后,禹浩去了军需处。祝融则拉着临昭走到太守府僻静处,问出了心中疑惑:“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相问?” 临昭揣度左右,不好推却,说:“将军有话便问,若能答的,临昭自当如实作答。” “我常年呆在军中,性子直,不惯藏话。敢问临团主,月妃娘娘究竟是什么身份?”祝融当真问得直截了当。 祝融身为景妃亲兄长,必然从景妃口里听得不少关于胭脂的事。看这问话的意思,难道是在替景妃娘娘问?临昭暗暗想了想,打了个哈哈道:“祝将军是忙晕乎了么,咱们身为臣下的,怎能随意打听圣上后宫之事?” “非也!非也!临团主大概以为我是在替景妃娘娘问话吧?的确,景妃娘娘是有提及过月妃娘娘,我也知道不该擅自插手后宫之事。但我今日所问,纯系好奇,别无他意。圣上对娘娘的疼爱超乎所有人想象,竟力排众议,不顾自身危险营救娘娘……”祝融深信临昭是知道一些内情的,铁了心想弄清楚。 临昭笑面不改:“圣上爱娘娘心切,这并不奇怪。当年圣上宠景妃娘娘,不也做了许多惊人之举么。” 祝融又道:“放眼当今天下,能与临团主身手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而娘娘一身武艺,怕是比团主差不了多少。若非我亲眼所见,断然不敢相信世间还有女子具有如此飒爽英姿!不仅如此,娘娘所表现出来的,对军务之事的熟悉程度,比许多军官还在行。我还听说,娘娘长得酷似雾烈前皇帝燕康的皇后。” 看来祝融知道得不少!临昭暗忖,心里一片冷凉,脸上却还挂着和煦的笑容:“将军这是从何听来?人云亦云的话,岂可尽信?” “许多事,不需要说,明眼人也能看出来。想必临团主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是不愿意同我这个粗人讲罢了。”祝融换了种不置可否的语气道。 这祝融,也并非像表面那般知趣嘛!临昭双手一摊,作无奈状:“将军是错怪了,朕不让臣说,臣便不可乱嚼舌根子。若将军真想知道,恐怕得直接问圣上才行。不过,有一件事,本座倒是可以无比确信地告诉将军。早地十年前,漕州之战的战场上,圣上便已识得月妃娘娘。” “十年前就识得?”这个回答大出祝融意料。 “不仅如此,当年圣上受伤,亦是为救月妃娘娘所受。”临昭又补了一句。 提到当年圣上受伤之事,祝融心里有谱,顿感惊恐,“难道娘娘习武是为了圣上?” “据臣所知,的确是这样。不过,圣上接回娘娘后,便不再让娘娘碰任何兵器。”临昭暗吁了口气,总算是将话给圆上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让祝融的想法跟着景妃走。 “这下子,我全明白了。”祝融点点头,似有所意会地道。 “恕我直言,有些事圣上不希望被人过问,咱们做臣子的还得多遵循圣意才是。再说了,圣上也是男人,男人一生中有所挚爱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将军理应理解才是。”临昭友好地拍拍祝融,意有所指地道。 “那是,那是!多谢临团主解惑。”祝融揉揉双手,连连称是,“军营里还有些军务,我这就先去了。” “将军走好!”临昭客气地道别,转头直奔帝王所在之处,边走边想应该将祝融问话一事朝圣上做个说明,还得催圣上下决定早日回都。这赤奴城,越呆越觉着不太对劲。 习武之人,听觉自是敏锐。临昭快步走回,正想扣门,听到了屋内传来的私语声。 “月儿,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会怎么样?”声音里透着丝许愁绪。 “桓也有秘密?”胭脂声若银铃,笑声细细的,少有的开心。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奚桓道:“你说呢?” 第114章 影随玉霞关(1) “是说不得的秘密么?”胭脂又笑。 听到这儿,临昭摆手让就近站岗的侍卫们都撤了下去,自己凭栏而站,远远的,望着院落水池中的睡莲思索着什么。他知道,圣上的秘密都是关于胭脂,关于一场可以交付生命的爱情。可是,也许有一天,她未必会理解他的苦心、他的爱……圣上,你何以要如此深情?何以? 经过几次三番的劝说,几天后,奚桓终于被说服,带着伤势还未复原的庄杰在临昭所率刺杀团的保护下离开赤奴城,起程回苍都,随行的还有两百来名精壮士兵。临行前,奚桓特意巡视了军营,并亲自祭奠蒙姜,将军政之务进行交托,还嘱咐禹浩、祝融整治军务时,要尽快为死难雾都的军士们建一座英雄冢,让他们的英灵长眠在这片大地上。而此时,距离雾都失利已整整二十来天。 因为奚桓、胭脂以及庄杰均有伤病在身,队伍只能日行夜休,行程算不得快。离开赤奴城后第五日正逢八月中秋。一行人,在一处荒废的小镇上落了脚。 这小镇的荒废已不是一年半载之久,屋舍众多,来往的人却少之又少,就连当夜下榻的客栈也就一进一出两个人,一个是店老板,一个是店小二,大多房间因为无人前来住宿,桌上都蒙着一屋灰。 初见如此声势浩大的一群人,而且还是吃军粮的,店老板与店小二都吓得差点尿裤子,还是临昭提前支了店钱,表明只是住店,并无其它用意时,两人才心惊胆寒地忙着烧水、做饭菜去了。 因中秋节是明珠王朝遗留下来的传统节日,四国都有过节的习俗。晚膳之后,随行侍卫们分别在大堂、一楼客房歇息。奚桓携胭脂于客栈二楼的阁楼赏月,部分杀手就近保护,气氛虽不浓厚,倒也算宁和。 奚桓说了这样的话:“其实我喜欢上弦月,在一日一日的时光里渐而圆满,充满朝气、希望。” 胭脂应声淡笑。他哪是在说月亮?分明是在说国运。“就算是下弦月也没有什么不好,亏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盈。” 轻揽过她的肩膀,奚桓平静地说:“月儿越来越会说话,也越来越懂运筹帷握。” “我不过是趁着过节的好兴致,捡好听的说罢了。”头倚靠着他的肩膀,回顾乱了套的雾都之行,胭脂庆幸两人劫后余生,对彼此间的爱亦倍感珍惜,珍惜到不错过任何一个手势、眼神。也许只有共同经历生死的爱才最令人回味。 “月儿,如果你身为皇族中人……” “怎么可能?”胭脂横竖觉得他的言语里有些奇怪,辩驳道:“世上没有如果。” “嗯,没有如果。”他喃喃地道,漂亮的眸子却不自在地看向月空下的西北方向。假如那个国家也参与了战事,假如一切真相大白…… 她保持着静默,双眸望向雾都方向。也许今夜的雾都,正欢歌笑语,共庆佳节,那个与桓一样深情的男子还在等候他的心上人。 很久之后,她问他:“桓,为什么这片土地上充满了血腥的战争?人们解决事情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和平一点呢?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方式了么?” “因为每个人都有野心。”他这么回答她的话。 时间流逝,圆月有了西沉之迹,二人牵手共筑欢爱世界。不过,他们相拥而眠的梦很快就在一场慌乱中宣告结束。 “圣上,圣上……”急切敲门的声音!楼下还有马啸之声。很显然,楼下正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已经被什么事情惊醒了。 双双迅速整装而出,见临昭脸色坏到了极点:“请圣上、娘娘现在随臣下楼,立即赶路。” “发生了什么事?”奚桓一手握住幻光,一手握住胭脂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楼梯口走。 “赤奴城驻军发生叛乱,起了冲突;这还不算,燕陌率部已经抵达赤奴城,只怕这会儿两军正在猛烈交战。为免夜长梦多,臣不得不吵醒您和娘娘,这里离赤奴太近,需得连夜赶路,不能再耽搁了。”临昭亦步亦趋,急切切地道。 奚桓忽然停了下来,很是吃惊:“怎么可能?” “臣收到飞鸽传书,信卷上写得很清楚,容不得不信。”见帝王不信,临昭只得解释。 胭脂亦表示难以置信:“短短时日内,燕陌何来大军调往赤奴城?就算叛乱,驻军两万余人,对付其万余人,应该无甚大碍才是。” “为慎重起见,还是速速上路为宜。只有真正进了自家国界,臣才能安心。若情况属实,半日之内必定有信报。”临昭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敢有半点大意。 如此,奚桓携胭脂于凌晨时分匆匆上了路,径直往西。一路上,两人惴惴不安,都在猜想着赤奴城开战的可能性。果然,翌日清晨,赤奴城送来十万火急的信报。可惜那信使背上有箭伤,追上队伍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即整个栽倒在地,断了气。 奚桓坐在马车内,抖着手拆阅了信件。信是军师禹浩所书,字迹极端潦草,想是时间紧迫之故。阅完信件之后,奚桓神情大变,手一松,信件掉在脚边。 胭脂手一勾,拾起信件,扫了一遍,不禁骇然,慌了神地高声大叫:“临昭,临昭……” 一直驱马于马车左右的临昭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臣这就下令即刻起日夜兼程回国。” “太慢!必须弃车骑马!你速将逐月牵来!”奚桓将车帘儿一挑,整个人钻了出来。胭脂则七手八脚地收拾着赶路用的必需品。 见着奚桓脸色前所未有地阴霾,临昭将原本想问的话都吞了回去,只道了一声:“是。” “等等,让庄杰也换骑马。”奚桓又道。 须臾,两百多号人,弃车骑马,踩踏着晨光飞一般地驰骋。那张字迹潦草的信签随着八月的风飘了起来,在滚滚烟尘中打了几个转之后,落在地上,上面写着:军心生乱,祝将军欲擒肇事首领,反遭暗算;燕陌大军已至,恶战在即,臣定以死报国;望圣上及早回国,以图来日方长,小心修越。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奚桓、胭脂均有伤病在身,各单乘一骑,颠簸于马背上,半刻也不敢耽搁。 途中,胭脂问奚桓:“桓,修越是谁?” 奚桓似未听见,并无回答,心里是极清明的。修越乃褚旭国禇旭国玉伯侯世子,堂堂雾烈附马之尊!军师何以单单提及这个人?除了寒山一战,似乎还在哪与此人打过照面,而且还不止一次。 胭脂发觉奚桓异样,又问了一次。奚桓仍是未答,一边骑马一边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此人。眼见问不着,她只好便驱马接近临昭,问了同样的问题。 临昭自然不能说实情,只说修越为褚旭国人,亦是雾烈国惠宁公主的驸马。 胭脂将‘修越’两字重复念了好几次,越念越感觉熟捻,自言自语地道:“我怎么觉得这个人的名字特别熟悉?” 临昭一听这话,忽然感觉不太对。难道她想起了什么? “临昭,军师为何让我们小心这个人?”胭脂接着又开问。 恰巧前方士兵折返回来报:“禀告团主,前方发现可疑人物!” 临昭神经绷紧,吩咐下去:“注意警戒!”又对胭脂道:“娘娘与圣上莫慌,臣带些人前先行一步。也许只是些山贼毛寇。” 话是这么说,胭脂依然提心吊胆,靠回奚桓边上,抻手搡了他一把。“桓,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在想军师为何提及修越!”奚桓转头,左右不见临昭,便问:“临昭呢?” “说是发现可疑人物,带人亲自查看去了。” “是应该谨慎。咱们还得有整整两天时间才能抵达玉霞关。只要一过玉霞关,一天路程便可到达漕州。”说到这儿,奚桓往赤奴城深深一望,不禁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胭脂轻轻地问。 “没,没什么!风沙迷了眼睛而已。”奚桓掩饰着情绪。他是伤感,甚至有些颓丧,计划了几代人的征服计划就这么没了,死伤将士如此众多,损失惨重,却落得个一切必须重来的结果。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于他,胭脂只能装作乐观:“桓,大不了一切重来。统一大业,如果这一代不行,那就下一代继续;如果下一代还不行,就下一代的下一代再继续……” 第115章 影随玉霞关(2) 二马齐头并进,奚桓伸手与胭脂击掌为誓,忧郁的脸有些许好转。 “圣上……”临昭归队,道:“适才让娘娘担心了,前边是有一些人,不过是来自墨绚的一个商队。” “商队?”奚桓怔神道。 “圣上。是这样,自从交战后,雾烈本土的粮食匮乏,民生所需物品大多是墨绚国商人通过丹城运进来贩卖,偶尔也有褚旭国的商队。臣过去奉命追查燕陌,见得不少。”临昭带着下属行走四方多年,对各国了解都不少。 “没事就好。”奚桓宽了心,然后招过临昭一起策马至队伍前端,与胭脂拉开距离,然后相互攀谈起来。 胭脂并未追上去,只跟着大队人马朝西一直行近,时不时抹抹汗。 渐渐地,大队人马从官道上接近了临昭口中所说的商队。那商队约摸有三、四十人,好几辆骡子车,正与一些雾烈民众进行些零散的交易,分装物资。 可能是常年走货经商、风吹雨晒的缘故,这些人的皮肤都长得挺黑,身材看起来结实健康,穿着服饰都是很本份的商人模样。 这些人见大队带着兵器的人马杀了过来,赶紧规规矩矩地弓着身子退到了路旁,像生怕惹恼了谁一般。 胭脂没有细看,只是大略过了一遍,就将注意力都移到前方奚桓的矫健身姿上,面带爱慕的微笑,浑然不觉这商队之中,还有人对她注目不已。那人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绕在她身上,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于视线中消失,才从人群中直起腰,黑炭似的脸上写着万分不解。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进,未有遭遇到过多阻力。偏偏天公不作美,眼见接近玉霞关,天气却大变特变,忽然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像瓢泼似的。宽大好走的路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地上的水成片成片地划分出无数条溪流。万物一片混沌,即使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这种境况,全带赶路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谁知这一停,大大地坏了事。赤奴城的追兵追上了他们,两方遭遇之下,产生了一场激烈的拼杀。幸好这股追兵人数不多,仅百余人。经过一个时辰的打斗之后,成了落汤鸡的奚桓一行人才得以脱身,冒着大雨,缓慢地向玉霞关靠近。 玉霞关算不得巍峨,却是苍隐、雾烈两国间的第一道军事屏障。出了玉霞关,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千百年来,弯曲绵延的漕江日夜奔腾不息,由北向南贯穿这片肥沃的土地。江的西面,即是漕州。 苍隐攻入雾烈后,玉霞关就一直为苍隐军在把守。按理说,应该是安全之境。不过,在大雨中遭遇追兵后,奚桓一直担心玉霞关是否还在苍隐手中,因而先行派了一小队士兵前去查看。可他们吃尽苦头,在大雨中跌跌撞撞地前进了许久,已经很接近关口,派去的士兵却一个也没有回来。 商议之下,为保万全,奚桓决定将队伍兵分两路。庄杰与一百多名士兵仍就原线直往玉霞关。奚桓与胭脂则在临昭与整个刺杀团的伴随下从玉霞关侧面绕行。 因是雨天,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马匹行踪立即被雨水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坏处是,玉霞关侧面的路比官道要窄许多,行进困难无比。 这一路上,所有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泥水满身不说,有时雨大得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再加上道路沟沟坎坎不断,许多地方不仅不能骑马,还得下马步行,由人牵着马走。奚桓、胭脂两人又都有伤,稍不注意再跌上一跤,实在被折腾得够呛。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两人始终手手相牵,不喊半声苦字,只偶尔一个手势或一声满是爱意的轻呼:“小心!”仿佛所有的苦都变成了甜! 如此恩爱之情,让平日里杀人如切瓜的杀手们看了都忍不住感动到骨子里。 只有临昭,从头到尾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得最多,也因为他明白危险可能就在身边,更因为他想让帝王此生此世与心爱的人白头到老。 可,命运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出发点。不仅如此,它还时常与人的意志背道而驰。 他们冒着夜色,在崎岖的道路上迂回盘旋。过了半夜,雨终于有了收势,小了许多。跨过玉霞关,所有人均心有窃喜,却突然发现宿命的狭路早已横陈眼前。 一望无际的平原,弥漫着潇潇雨雾的灰色天地,熊熊燃烧的火把,一群黑色戎装武士,闪烁银光的兵刃……来者不善!为首之人一袭明蓝衣衫,面容俊俏得让人想象不到他是可以持剑的人。 敌军临阵。几十名杀手同一时间抽出佩剑,纷纷靠拢在主子身边,蓄势待发。 眸对眸,剑指剑。令人窒息的对峙!严酷、肃杀、冷凝! “桓!”胭脂几乎可以听见雨线冲刷在刀剑上的清脆响声,双瞳一下子缩聚起来,落在明蓝衫男子身上。他是谁?难道是军师所提到的修越? “别慌!”奚桓的手握住她的,沉声道:“褚旭国玉伯侯世子,雾烈尊贵的驸马!”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军师书信中的最后一句。 “幸会桓帝!”修越声音润泽如玉,蕴含重重杀机,迅疾如电的目光掠过众杀手们,最后定在胭脂身上,渐而温柔。不曾想,重见的身份再不是与她并肩作战的朋友,而是追截她的敌人。“胭脂……”情不自禁地,一声悠长叹息缓缓溢出修越喉咙。 又是这两个字!胭脂不知所措地偎向奚桓。 原来,那一年褚嫣造访苍都的一行人中,修越也是在的!脑中已有数重记忆画面闪现的奚桓只是以手握住她的指尖并未回话,反与临昭眼神交会,默契已然形成。 “桓帝不用再想突围了!”修越一马朝前,以出鞘之剑列指身后黑衣武士,笑道:“这些武士曾经都是贵国的影子。” 影子?胭脂眸色一变。那日在赤奴城所议的确都是真实存在,而不是猜测。 “敢问阁下是身为雾烈的驸马爷呢?还是身为褚旭玉伯侯世子?”临昭暴戾地笑起来,“没错,影子的确是一大杀手锏!但,本座既然能训练出影子,也同样可以毁灭影子。” 临昭问话正是奚桓想问。苍隐与雾烈开战时,传言修越曾回禇旭国请救兵,谁知竟无功而返。何以此人竟能挖出这么多影子?并能将他们收为己用?也许战败的谜底就在这儿了。 修越依然笑着:“这个……等你们下了黄泉就明白了。” 奚桓观察细致入微,根本不怒,人身形不动,密音至胭脂耳畔,“突围时紧跟在我与临昭身后,不要掉队!”然后拔剑而出,率先冲向修越。 临昭与奚桓并列前进,众杀手分开两排随侍左右,胭脂居中紧跟奚桓,握剑随时准备作战。一行人不避黑衣武士,而是从中对开,突然发力,令修越始料不及。 双方接触,杀声一片。这些黑衣武士并不惧刀剑,即使中剑也毫无痛色,倒有越战越勇的趋势。杀手们从未碰过如此耐战的武士,均感到极端压力。奚桓与临昭更是明白,拥着胭脂在一群人掩护之下,以惊人的速度突围至武士群边缘。 “胭脂,你回来!”修越亲自杀过来,大叫了一声。 似乎有个人曾经也这么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可是,她的名字叫奚月啊!胭脂动作一僵,长长的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欲回头,却被奚桓往前一带,“月儿,快走!” 一个武士瞅着空儿一刀斩了过来!两人相牵的手只得立时分开。修越趁着武士与奚桓缠斗,纵马跃来,一手捉住胭脂肩膀:“胭脂,跟我走!” 胭脂本能地挣开,戒备地看着他,右手的剑却没有动,脑袋里好像有种错觉: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 “娘娘!都什么时候了,快走!”临昭一剑杀来,修越只能一避,手脱离胭脂。 胭脂听得这声吼,神志登时从模糊中清醒,见奚桓与武士斗得不可开交,周围的武士又一轮一轮地围紧,挥剑怒斩来敌,打马贴近奚桓:“桓,快走!” 手牵手,背抵背,两人同仇敌忾,冲向西面,后有临昭护卫,少数杀手垫后,渐而跃出重围。 “胭脂!你回来!”修越策马相追,奈何为杀手阻拦,声音绝望如当初寒山之上一样。自愿请命而至、精心策划的围追堵截,甚至动用了本不该动力的势力,并非为了国之大业,而是基于那点小小的私心,期待再次遇上她,唤醒她,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哪怕他永远不能靠近她,只能一直远远地守着她,亦甘之如怡。 第116章 死亡的方向(1) 这样的雨夜,这样酣烈的战斗,这样伤心的落幕,血光无数。 修越心冷如雨,看着她像飞蛾扑火般地朝西而去,看着飘散的雨,炙热的眼泪才涌出眼眶就变得没有温度,混着雨水顺脸而下。 他知道,他由始至终都不曾追上她的脚步。多年前是,多年后依然是。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是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镌刻着命运的谜底,终会有被揭开的一日,而被揭开的这一日便会是他永生的一日。 跳下马,手一松,长剑入土,修越颓废地跪在泥水中,不断忏悔:胭脂,我是曾对不起你。可我从不曾想过要杀你,我只是真的不想看你一步一步走向毁灭,走向她的圈套,走向一个没有明天的方向。 成功冲破封锁,逃离追杀,奚桓身边除了胭脂与临昭,只余下十来个杀手,而天也已经快要亮了。 “圣上,我们已经过了玉霞关。” “那就是说,还有两个时辰,就能过漕江。”奚桓吐了一口气,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幻光插回剑鞘,又忙着查看一言不发的胭脂:“月儿,你没事吧?” 为保全家国帝脉,从雾都到玉霞关,一路走来,生命逝如流星。胭脂忽然感觉悲从中来。“我没事!庄元帅那边怕是……” “怕是已经都为国捐躯了!”临昭接话道。 “影子、军队、刺杀团都已经……我愧对先祖。”奚桓鼻子一酸,依依不舍地望一眼身后辽阔的山川:“这是属于明珠王朝的土地。我一定会重来!” “圣上,我有一事不明。”临昭思前想后,问道:“修越究竟是在帮雾烈,还是帮褚旭国?那些影子似乎都被药力控制,根本不在乎生死、痛楚……像……” “像狼一样嗜血。对吗?”奚桓咪着眼睛,想起一些过往的画面。“他们比你的刺杀团更冷血,更可怕!” 临昭双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记起了什么,神情尽是恐惧。 募地,奚桓双手稳稳地拍在临昭身上,鼓励地道:“我们一定能成功回国,一定!”然后扬起马鞭朝座骑甩了一鞭子:“月儿,跟上!” “我们一起回家。”胭脂抹干泪痕,驾着马欢快地追随。 光明开始惊动黑暗,齐头并进的十数骑践踏雨水飞跃向西。可,西方是否真是家的方向? 风很柔和,雨还在静静地飘,玉霞关右侧最高处站着这样一名女子:火红衣装,梳着高高的髻,发端别着三只银白羽毛。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其它修饰物。 她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天生一张娇丽的美人脸,烟波明眸,琼鼻皓齿,未施粉黛已胜人一筹。如此绝SE女子,脸上没有温柔,有的只是冰冻后的、包裹着毒恶的美丽以及那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气势。 “你,终于还是我的!”妍丽的双唇、风情万种的笑配合着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凌厉眼神,就是她惯有的表情。 “主子!”替她撑着伞的漂亮小丫鬟崇拜地道。 “哼!我要他臣服。”她勾动嘴角,绽出一丝来自地狱的残酷微笑,眉宇间尽是倨傲的神采。这么多年,用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不过是这么一丁点,而这一丁点对于当年的他而言,仅仅是一个笑、一句话即能给她。得罪她的,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所以她要他臣服,要他后悔,要他以国家命运陪葬。 她抬手,指尖从东面一点点移向西面,而后妖娆地笑了:“西,是死亡的方向。” 丫鬟脸色突变,侧目于她,发现她始终凝望着辽阔的平原,扇子似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未干的泪滴,“主子!” “回栖凤寺!”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主子,不等银风大人了吗?” “不等了。”女子嫣然转身,步于泥泞之中。“他会回来的。” 是的,银风会回来的,带着她想要的结局回来。 雪白的衣衫笼罩着他的一切,包括头发在内。他背着箭筒,手持织金长弓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霞关方向,恭候着他要等的人。在他的身后,是一群不下百人的侍卫队。这些侍卫同他一样,不配刀剑,只配着两只古怪的密封着的长木筒,除此外一身上下没有一件利器。 他有一个很是纯洁美好的名字——银风。发如银雪,行似疾风。 他背负着血海深仇,也背负着她所赋予的重重枷锁。这个枷锁的名字叫做——爱情。他本性不嗜血,但也并不善良。只要是她想要做的事,他一定办到;只要是她想杀的人,他一定杀死;只要是她说的话,不管对与错他都一力承担。 他等在这里,是为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人,一个令她陷入挣扎的人。 青黄草地像一块巨大的毯子,柔软而美丽。纷飞的细雨浸湿了一颗颗归心似箭的心。只有从地上溅起的水像珠玉一般向四处喷弹,有力地证明着马蹄迈得有多急。向西,向西……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呼喊着这个信念。鞭儿疾起疾落,马嘶声一声盖过一声。 “圣上,后面有人追上来了!看样子人数不少。”临昭嚷叫着。 “又是敌兵?”奚桓大声问。 “还有些距离,看不清。”临昭的声音有些哑。 可能又是追兵!胭脂这么想着,心里一紧张,疲惫的身子从马上‘扑通’一声跌了下去。 “娘娘——”护在她身后的两名杀手眼疾手快,捉紧缰绳。战马硬生生闪向两旁,这才没有踩在她身上。 “月儿!”奚桓身手敏捷地跃下马背,冲过来将她弱不禁风的身子从草地上一把捞起,一阵急促地摇晃:“月儿,你醒醒……” “大雨天,一身湿冷,娘娘身子骨本来就弱,又一路惊吓,自然经受不住的。”临昭也下马靠了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脉,双眉立时纠结在一起,又用手按了按草地的厚度,神情才略有好转。“只是晕厥了。圣上宽心,您身体也未完全复原,快上马,由臣来抱娘娘赶路为妥!” “还是朕亲自来吧!”终是不放心,奚桓抱着胭脂站了起来,见她脸似白纸,心都要碎了。 “好!”临昭不好再争论,帮忙扶着奚桓上马。 “天杀的!”奚桓一上马,就骂开了,五官全皱到一起。这关键时刻,后面不明身份的追兵竟然让他连停下等她苏醒的时间也没有,还偏偏地处平原,想躲避都找不到地方。 一上马,临昭也急了,“圣上,臣刚才探了娘娘脉息,似乎……” “似乎什么?”奚桓急得心都快要爆裂。 “娘娘有身YUN了!”临昭看向胭脂,心里又有种很不好的不祥预感。 奚桓的表情一下子被定格,勒使逐月停步下来,紧紧搂住昏过去的胭脂,又喜又忧,“当真?” “臣不敢说假,只是时间还短,脉象很弱。”临昭如实地道,放眼四周辽阔平原,不仅不喜,反而忧心忡忡。女子怀YUN初期最忌劳累颠簸,否则极易流产,如今荒郊野外的,一切都被胭脂赶上了,说不好该替帝王高兴还是该替帝王惋惜。 奚桓对眼下处境了如指掌,凝视着胭脂的脸,深陷的双眼刹那间热泪滚滚,哽咽着叹道:“月儿,你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朕总是保护不好你?” 好累!谁的眼泪如此炙热?胭脂悠悠地睁开眼,正见奚桓泪眼朦胧的样子:“桓,你怎么哭了?” “没,我没哭,是雨水……”他像个孩子,慌乱地掩饰着忐忑不安的心思。 “胡说,雨水是冷的。”她轻而易举地揭穿他的伪装,心疼之意溢于言表。“你怎么能掉眼泪呢?你是帝王,所有人都看着你呢!” “圣上,后边的人马越来越近了!咱们必须上路了。”几个杀手提醒道。 “如果是敌军,请圣上带娘娘先离开。臣断后。”临昭钢牙一挫,信誓旦旦。 反是胭脂听闻渐而清晰的马蹄响声,妩媚一笑:“桓,你说过,苍隐国不会没有君主,就算……就算真是敌军来了,我们死在这里又何妨呢?”然后轻移目光对上临昭,似有许多言语,却未动唇角。 令人惶恐的话!这会儿,一向冷静的临昭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前日夜里,胭脂让他承诺,如果被追截到退无可退之时,将不惜一切手段带帝王回国。她现在的眼神是示意他这么做。可是,他太为难了,因为她肚子里正YUN育着另一个生命,一个延续着苍隐国运的生命……若真这么做,日后帝王知晓此事,还不要了他的命么? 第117章 死亡的方向(2) “临昭!”胭脂挣扎着唤道。听在临昭耳里却是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 缓缓地,临昭靠近奚桓身边,一个手刀作势而起…… “圣上!”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临昭动作刹时止住。十余人转头回望,正见庄杰带着士兵飞赶过来,不禁喜出望外。 奚桓的心总算落地,踏实不少。“原来是庄卿!” 胭脂亦喜色掩,好歹有些个士兵护守着,桓的安全更有保证。 片刻后,庄杰与百余士兵赶到眼前,同奚桓一行人一样,浑身上下全是水。“圣上,因为雨天,臣与属下们都迷了路,兜了个大圈才过赤霞关。” 这么说,赤霞关没有失守?还有苍隐驻军?奚桓灵光一现,想起这事来,总感觉得有些蹊跷。“关口处没有卫兵盘查?” “圣上,娘娘,臣正要禀报此事。我等赶到赤霞关后,关口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不过,看关口的样子,像是急促撤军的样子!臣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急速出关,按计划前行。”庄杰喘着气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发现刺杀团人数不对,便问:“怎么?圣上遭遇了袭击?” “是!”临昭解释道。 “什么人竟能让临团主的刺杀团损失这么惨重?”刺杀团的战斗力是苍隐上下有目共睹的,一役即可折损其四分之三,对手之厉害可想而知! “是变节受控制的影子。”临昭又道。 奚桓想了想,澄澈的目光投向临昭。“有古怪!” “娘娘这是……”庄杰看胭脂有气无力地靠在奚桓胸前,关切地道。 “月儿太累了,身体不适。”因为怕胭脂情绪紧张,奚桓一语带过,未将她已有身YUN一事点破,只道:“事已至此,就别说这么多了,赶路要紧。” 两部分人马至此重新合在一起,各自心情大好,竟丝毫不知危险已步步逼进。 烟雨之地,半里路程之隔,燕陌正亲自率着五千大军飞驰而来。十年前,漕州之战错失交手的遗憾,终于将在雨意绵绵的八月天被打破。 小半个时辰后,追逃大戏正式拉开帷幕。追、逃,宿命之渊紧锣密鼓。五千人全线压上的阵势,一百多人奋起向西疯跑的无助,对比强烈。 奚桓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必须迎战,即使战死,也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但他必须保全胭脂与孩子的性命,那是苍隐的希望。 “桓,让大家停下来,让我下马!”胭脂果断地道,但扶在她腰间的双手却是紧紧的。 奚桓没有说话。他不愿意低下骄傲的头去屈服,去求饶。他需要决择,需要想清楚如何保全她的性命以及他的血脉! “桓,你让我下去!”胭脂的声音大了不少,“临昭,让所有人停下!” 临昭有些迟疑,马步却缓缓停了下来。逃吗?逃不了!只能停下。半张冷然的脸募地转向奚桓。 这时,所有人的马都停了,慢慢地转过去,直面燕陌以及他身后那片黑云。 对面整个军队也停止了行进的步伐,排成一字的骑兵威武不凡。隔着不长的距离,胭脂听到了整齐一划的兵器出鞘的声音。为了奚桓的生,她只能以自己做赌注,以她自己去做交换,赌燕陌的爱。这是她唯一能想得到的办法。为了桓,她什么都可以做,甚至死! 挣脱他的手,胭脂奋力从马上跳了下去,动作踉跄,险些歪倒在地。奚桓知道她的心思,赶紧跳了下去,拼命将她抱进怀里,“月儿!你不能去!” 突然之间,她泪流满面,猛地反圈住他的身体,毅然地道:“听着,桓!我以你妻子的身份向上天起誓,我要你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一直到老。” “我不!”他嘶吼出来,入目的却是她已做出决定的坚定神色。 “听着,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就还会有再见的一天!活着就是希望。”她动情地道,转过身狠狠地吻住他的双唇,辗转缠绵,双眼急不可待地瞟向临昭,示意临昭快下手。 临昭知道胭脂的想法非常正确,跃下马背,却迟迟不敢动作,直到胭脂竭力挣开奚桓的怀抱,朝他大叫:“临昭,还不动手?” 偏偏这时,对她脾性了若指掌的奚桓已经先一步出手,连点她身上包括哑穴在内的几处穴道,将她定在原处。 胭脂立时动弹不得,又不能言语,莫可奈何地看着奚桓,早已哭得惊天动地。 突然的变化让临昭始料不及,大喊一声!“圣上!你……”却被奚桓扬手止住。 桓,你好糊涂啊!胭脂在心里大喊大叫着,泪止不住地流淌,深深地看着奚桓,像要将他一笔一划刻在脑海里一般。 奚桓却笑了,依旧阳光,依旧帅气,“月儿,我是一国帝王,我愿意壮烈地死,不愿意屈辱地活!但你和我们的孩子必须勇敢地活下去,为我活下去,为整个苍隐国活下去。” 孩子?胭脂脑中一荡,这么说……她肚子里YUN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流着他的血液的小生命。她醒悟了。桓是想让孩子将他的生命延续下去,延续着苍隐国未来的希望,一个可以复兴明珠王朝的新的希望。可是这样,她就会失去他……不,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她不要他这么做!可是,她无力阻止。 “庄杰,马上朝燕陌喊话,就说朕半个时辰后,与他一决生死!”奚桓命令道!“所有士兵围成一个圈!” 人影分动,圈了起来。 “临昭,为朕护法!”说话同时,奚桓修长的指尖朝胭脂身上一拂。胭脂来不及多看奚桓一眼,即昏睡过去,继而软在奚桓怀里。 临昭举剑靠近,不明所以:“圣上,您这是……” “临昭,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今日一役,朕无法苟活,只求你一件事。” “圣上,您的话让臣惶恐至极。臣的命是您所救,臣定当以死效劳。”以他对帝王的了解,帝王从不曾开口求人,而今天……临昭膝盖一屈便跪在泥水里。 “不,你得活着。朕是要将胭脂托付给你,请你将她送回苍隐。从今往后,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要像保护朕一样保护她以及孩子。等孩子出世,不论男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继位。”苍隐朝政亦是复杂,从前各方势力均由他一手平衡,倘若从今之后交托给胭脂,胭脂的处境可想而知。他必须为她与孩子的将来未雨绸缪。 “圣上……”临昭跟随奚桓多年,却从未见过奚桓如此神伤,不禁凄然而泣,呜咽不止。 “像个男人样,给朕站起来!让你带走她之前,朕必须恢复她的记忆。”奚桓扶住胭脂,就地盘坐,施展出苍隐帝王独传的神功,去除早先下在胭脂身上的封忆印迹。 从前,封住她的记忆是不想让她陷入矛盾纷争,是想让她在他的呵护下做个快乐而单纯的女子;而今解除她的记忆是想让她今后更好地生存下去,因为他去之后,苍隐国也许会出现内政混乱。要让她与孩子平安,她就不能是奚月,必须是胭脂。 不久,奚桓成功解除胭脂身上的封印,最后一次吻过尚在昏睡状态中的胭脂,“胭脂,别怪我!”而后横抱着她移交给临昭,“带着刺杀团成员朝西南方向走,一路小心!” “圣上!”临昭泪光重重,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唯有‘圣上’二字叫得情真意切!他是愿意陪奚桓赴死的,可他不敢违抗奚桓的命令,更知道这个任务有多重要。 “朕既然答应燕陌决一死战,料想他不会为难胭脂。去吧!”奚桓闭上双眼,轻轻挥手! “圣上!”十余个杀手们一齐跪地高呼。 “去吧!”奚桓轻轻吐了口气,依然是简短的两个字。 临昭深望奚桓一眼,抱着胭脂走回马前,正要上马,又听奚桓道:“等等!” “圣上,还有什么事要交待么?”临昭转过身,问。 是还有没交待的!奚桓这么想着,从身上撕下一块衣襟,垫在马背上,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衣襟上疾书一阵,书好后拔剑割下一缕自己的发丝,又上前割下胭脂一缕长发,两相交结,并在衣袖里掏出一件物品,通通裹在血书里,一齐塞进临昭袖口:“回朝之后,将这个交给丞相。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第118章 宿命的转折(1) “嗯!嗯!”临昭连连点头,含在眼里的泪不住地往下掉。 “你骑逐月走!”奚桓补充着道,想了一会儿,将幻光连剑带鞘别在临昭腰间,取走临昭原本的佩剑。“幻光……也留给胭脂吧!她喜欢幻光,看见幻光就像看见朕。走吧!” 临昭与杀手们又叫起来:“圣上!” “朕叫你们快走!不管你们听见什么,永远也别回头!”奚桓压抑地吼了一声,决绝地转背朝东,闪烁泪花的眼睛落在对面军队中的主角身上。燕陌,我们的决战时刻终于到了。 临昭飞身跃上逐月,尽可能动作温柔地拥住昏睡中的胭脂,长泪遍洒,分明看清奚桓背部漫溢血痕,终不便言语,只颤抖着唇角,讲出最后一声恭敬的陈词:“圣上,臣走了!”遂头也不回地带着杀手们仓忙而去。 马蹄声声,渐而远离。燕陌的军队很本份,没有追堵。奚桓踏实下来,至少她安全了,孩子安全了,瞬间沧桑的脸悄悄换上了从前的面容,阴冷无常、邪气飞扬。“所有苍隐勇士给朕听着,就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语毕,他跨上战马,挥剑而上,径直冲向燕陌。 “儿郎们,为苍隐而战,死得其所!”身上还有伤的庄杰大吼一声,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冲向烈军。 条条不惧战死的身影前扑后继,没有一个犹豫、退缩。撕裂喉咙的喊杀声接连起伏,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仅仅一百多人的队伍,那么渺小,却承载着强大的家国荣誉。 燕陌领着整齐一划的队伍看着奚桓冲过来,感觉自己所面对的不是这区区百余人,而是一个充满斗志与胆识的民族,内心的震撼远比在雾都交战时来得强烈。他非常明白,就算他今天战胜奚桓,一偿多年夙愿,战争依然不会结束。不仅如此,今日之后的未来,他所敌对的将是胭脂——这个他爱到骨髓里的女子! 双皇对战,身影交错,长剑生花,十年前没能上演的一幕终于以这种力量悬殊的方式正式出现。 谁不是为尊严?谁不是为家国?谁不是为了心爱的女子? 而结局?谁会输,谁会赢?又或者,谁都注定赢不了谁! 身体在摇晃,头昏昏沉沉,一身粘粘湿湿的,太难受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在脑袋里晃荡,不同的记忆片断涌了出来,一幕幕、一幅幅画面交替轮回。 战火硝烟,烧焦的房屋,还有……娘亲倒下去了,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少年也倒下去了……血,很多血!他流了很多血! 嗖!箭,银羽箭!刺穿燕康的胸膛,血……很多很多的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他说爱她,说他有遗憾! 燕陌、寒山、彩云之南的国度——雾烈……四处追来的刺杀团杀手,不得不分离的痛楚,漫山遍野的冰雪,冷……她好冷好冻……无限的黑暗之渊,无边无际地包裹着她! 然后,一片空白! 很美的一座皇宫,英俊无比的帝王在迎接她,他对她说:“今天起,你叫奚月,奚桓的月儿!” 她每天变着方儿地撒娇,日日夜夜锦帐之内肌肤相对,一直霸占着他的宠爱。 忽而之间,千军万马朝她冲了过来,面目狰狞可怖,耳边一片杀声……杀!杀!杀!这声音钻心而来,然后血红一片…… “我爱你!”燕康说过,燕陌说过,桓也说过,余音阵阵! 胭脂!奚月!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头痛欲裂! “停——”双手挣扎着死死摁住自己抽痛不已的太阳穴,她努力地吐清话语,想镇静下来,却不起作用,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从嘴里一泄而出,“燕康……陌……桓……”三个名字,反反复复地念,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桓,桓……” “娘娘,娘娘,您醒醒!您醒醒!”临昭知道胭脂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是陷于了暂时的混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命令手下急停下来,靠在路边,试图唤醒她:“娘娘……您醒醒!” 水,她要喝水!微弱的声音:“水,水……” “快,水!”临昭叫道。一个杀手赶紧将身上的水囊解了递上去。 甘甜的水顺喉而下,气也顺多了,胭脂的神志渐渐清晰,睁开眼,入眼的这张脸……追杀她的刺杀团团主临昭!双眸恨意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弹跳起身,同时抽走别在临昭腰上的幻光,剑锋直指他面门:“临昭,你的死期到了!” 怎么会这样?虽然知道圣上已经解她的封印,她记得前尘之事,可是众杀手还是为她的反应吃了一惊,纷纷握剑在手,看向临昭:“团主!” “恭喜娘娘恢复记忆!”临昭倒是不惊,绽出一丝暖暖的笑,而笑容背后藏着无力的悲伤。 胭脂转了转眼珠,是感觉自己与先前有所不同,英眉一扬:“你叫我什么?” “娘娘!”临昭重复了一遍,心想可能是她刚恢复记忆,一时还难以对前后两个身份进行串联。 娘娘!胭脂又想了想。是这样,在苍隐皇宫……她做了奚桓的宠妃。天哪!是真的,她做了苍隐国帝王的宠妃。可是,她还是雾烈的……当然,那应该不作数的,因为燕康……怎么会这样?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她夹在中间!怎么会这样?显然,她一时难以接受,脸上全是难堪之色! “娘娘,您不记得了么?您叫胭脂,也叫奚月。奚月是圣上亲赐您的名。”临昭注意观察着她的神色,出声引导她接受事实。 是的,她是胭脂!也叫奚月。她承认了,两个都是她。只是胭脂属于雾烈,而奚月属于苍隐、属于桓。 看她平静了一些,临昭又道:“娘娘,您现在脚下的土地,是您的故乡!” 十年了,整整十年!因为雾烈的养育之恩,因为重重战火,她与这片铺满了亲情的土地阔别了十年。多少个日夜的期盼,多少个春夏秋冬的等待!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她双眼一闭,垂泪如珠,“爹爹、娘亲,我回来了!你们的胭脂回来了。” 十指一松,幻光落地。临昭赶紧拾起归鞘,顺势而下:“恭迎娘娘回归故里,回归家国。” 故里?家国?这么说,已经到了漕州?断线的记忆终于贯穿全情始末。她慌神了,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少了一个人……她不是同桓一起的么?不是还有庄杰,还有百余名士兵的么?怎以只有临昭和这些杀手们?其他人呢?疑问一出,她紧张万分,也不避忌,双手猛地捉住临昭双臂:“桓呢?我们不是在一起的吗?” 临昭立马呆若木鸡,无法回答半个字。 “幻光怎么在你身上?”胭脂见得幻光,漆黑的眼一瞟,又见正抖着尾巴喘气的逐月,心儿一沉,更是惶然,“逐月……” 临昭所见胭脂或坚韧孙拔胜过男儿,或天真活泼胜过孩童,却从未见她如此失魂落魄,情绪亦是惶恐不安。平日里冷言疾语惯了的临昭到了这会儿也唯唯喏喏了:“娘娘,燕陌大军压境……” “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的桓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回来?”她拼尽全身力气怒吼道,猛烈地摇晃着临昭,楞是将高出她整整一头的临昭摇得站立不稳。不管她是胭脂,抑或是奚月,奚桓就是她生命里的一缕阳光,是她从漕州之战始就开始崇拜爱慕的人,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丈夫!还有,他……还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所以,这个世界上,她能想得到的第一个要关心的人,只有奚桓,她的桓! 众杀手见她如此激动,吓得更加不敢说话。 “娘娘,圣上为了保全您和孩子,执意与燕陌决一死战。”这种情况下,临昭不得不说实话。 她记得桓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这之前,她示意过临昭动手打晕桓,带桓走,而她会去阻挡燕陌。当时,临昭很犹豫。 “那你就看着他去送死?”她大力地推开临昭,垂下双手,握成紧紧的拳头,指甲深陷掌中,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悲伤,像头豹子般吼叫所有人:“你们拍着胸口告诉我,身为刺杀团团主、成员,你们的职责应该是什么?” 面对胭脂质问,杀手们哑口无言。临昭则满面自责。他想保护桓帝,可是他不能不接受桓帝的命令! 第119章 宿命的转折(2) “你们……你们……”她一个一个地指点着他们,一口气提不上来,话声哽在喉咙,虚弱的身子有些歪斜! “娘娘!”临昭急忙扶住她,道:“娘娘,臣是万不得已。圣上交代臣一定要保全您与孩子的安全,臣不得不从命!您身子弱,别激动……别激动……” 汩汩的泪花刹那间溢出眼眶,胭脂不能自已,落入痛苦的万丈深渊。她知道,奚桓与燕陌决战的后果,是死亡!许久,她缓过气,弱弱地问:“现在什么时辰?” “午时刚过!” 她昏睡了两个时辰,而这致命的两个时辰足以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胭脂脑中混乱如麻。冷静!她需要冷静地思考。胭脂勉强凝了凝神,忍住昏眩的感觉,脱离临昭的扶持。“我们过了漕江多远?” “刚过宜通桥不久,不过已离城很近了。”临昭双手保持着随时可以扶她的动作,看她不似刚才那般激动,稍感宽慰。 宜通桥?时隔多年,她已经不太记得漕州的地形,反复思量,紧绷着的神经依然停在她最想知道奚桓身上,不容更改地道:“把幻光给我!” 她一提剑,临昭立即警觉:“娘娘要做什么?” “过江往东!”胭脂决心已下,朝他伸手,等他递剑。 好不容易逃离危境,临昭坚决不同意:“您不能去!” “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他!”她说得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这一生,她不曾欠任何人,独独欠奚桓。十年前,他救她。在寒山,他再救她。深陷雾烈营,他还是救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他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平安。这一次,又是如此!她欠他太多太多,何以安得下心?何以抛弃得下? “娘娘,您不能去。”杵在一旁半天不语的杀手们一齐跪地谏言。“就是去,也该让臣等去。” “娘娘,恕临昭直言。您现在去,已经无济于事。圣上他……他恐怕已经……”临昭话未说完即伏地大哭。 临昭也会流泪!胭脂震憾了。的确,她自己清楚,现在回去已经迟了……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鸟,怎能大难临头独自飞?她与他是一体的。没有桓,她活不下去,铁了心要去,脸上又增泪痕:“别劝我。我要去,也应该去。就算是个死,我也该陪他一起。你们不会懂的。” “娘娘,您好糊涂!圣上保全您和孩子,就是要保全苍隐国正统和百年基业,以待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您现在去白白送死,圣上九泉之下能安心吗?”与胭脂交手过无数次,临昭了解她的个性,但为了圣上,他决不能让她回去。 “圣上说过他有四个皇弟,就算他不在了,苍隐也不会无主。” “娘娘,那是因为圣上没有后嗣才这么说。您现在身怀有YUN,情况大大不同。临行前,圣上除了将幻光留给您,还交代臣,等孩子出世,不论男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继位。所以,为了苍隐国的未来,您不能回去。”临昭苦口婆心,泪在眼中一直打转。 不论男女,立为太子!胭脂泪如泉涌。她相信这话是真的,可是她如何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临昭,我都明白!也相信这是桓亲口说过的话。可是,我真的无法就这样离开他。你让我回去,我答应你,我会保护自己,我会为孩子着想,会为苍隐国的将来着想。就当我求你!把幻光给我!” “不行!”临昭断然拒绝。 “你给不给?”胭脂心急如焚,见他不肯交剑,态度转而强硬,谁也别想阻止她回去!在她的想法中,不论桓是生是死,她都该回去见他。生,她与桓同行;死,她与桓并肩。 “臣不能给!”临昭再次否决。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谁也不让谁。最后,胭脂失去耐心,出招就要夺剑。她刚一出手,远处就传来了喊话声:“前面的,是谁在打斗?” 双双停下,见一军将模样的人骑飞奔过来,身后还跟着大队人马,很是威武。是苍隐军! 临昭大喜过望,从身上掏出刺杀团令亮了一下。 那人见令,赶紧下马作揖以礼,呈上军令作验,并报上姓名:“亦良见过临团座。” “亦良?”临昭张口惊呼,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他竟然是亦良! 胭脂亦是疑惑,问话冲口而出:“你不是镇守玉霞关么?怎么在这里出现?”究竟怎么回事?庄杰说经过玉霞关时,一个士兵也没有,像是撤退,太可疑了。 “敢问临团座,这位是……”亦良请教道。 “月妃娘娘!”临昭话才出口,亦良已经跪在地上:“不知娘娘千岁加驾到,臣失礼了,还请娘娘恕罪。”不久前,他还亲自派兵护送景妃娘娘回漕州,没想今天又碰上一位娘娘,听说还是位武艺卓越的娘娘。这一见,果然是大开眼界。 “快起来,告诉我们究竟怎么回事?”胭脂的注意力暂时转到眼前人身上。 亦良见众人一身混透,泥水糊身,也不敢多问,起身即答:“属下昨日接到圣上亲笔密函,让属下速退兵撤回漕州。属下只好连夜撤回,现统一归漕州都督管辖。” “圣上亲笔密函?”胭脂与临昭面面觑。 “属下知道玉霞关至关重要,从不敢大意。刚一开始,也是感到纳闷儿,圣上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为慎重起见,属下只好将密函与以往收过的密件字迹、印章等一一对比,确认相同才匆忙撤兵。”亦良将事件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看胭脂与临昭脸色越来越难看,遂小心地反问道:“娘娘,临团座,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有人假冒了圣上笔迹。”临昭一语道破。 “啊?”亦良将嘴张得老大,差不多可以直接塞进一整只鸡蛋。 胭脂又问:“密函在哪里?”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亦良回答得飞快:“已交都督大人。” “江州都督?”胭脂转向临昭,疑虑重重。 “江州都督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娘娘大可放心。”临昭熟悉朝中人事,说道。 趁这时,亦良多了句嘴:“临团座,丞相大人今日刚到漕州。” “丞相到了漕州?”胭脂很是惊讶。 “是的。丞相大人刚到,听说是为了迎接圣上,专门从都城赶来。”亦良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忽而又问:“娘娘,团座,不知圣上可安好?” 此话正击胭脂痛处,刚有所收敛的脸色一下子暗下来,泪又若珍珠般往下落,未多作回应,只伸手向临昭,道:“把幻光给我!” 幻光?不是圣上随身携带的佩剑么?怎么?亦良狐疑地左看看胭脂,又看看临昭,“娘娘,临团座,属下斗胆相问,你们这是?” “回玉霞关!”胭脂答道,朝临昭步步进逼,誓要取剑而去。 亦良并不知晓全情,一听胭脂要去对岸,赶紧劝止:“娘娘,玉霞关去不得!属下刚刚接报,对岸出现大量敌军,且围了小部分我军士兵。这不,属下刚领命去玉霞关援救。您可千万别去!” “被围的正是圣上!我这做妻子的有什么理由不去?”胭脂一语挑了出来。 “啊!”亦良一听,脸色大变,思维一时僵化。“这……这……” “娘娘,为了您肚子里的龙脉,您不能去!”临昭死命劝解,就是不肯让她回去:“您想想看?圣上为了您及孩子宁愿牺牲性命,您刚出重围,怎么能再次涉险?” 龙脉?亦良听言,心弦一跳,突然明白两人为何僵持得如此厉害!待听完临昭的话,已然了解大致情形,亦跪地:“娘娘,您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胭脂悲切的脸豁然已呈威胁之状。 “臣不敢。臣是为您的安危着想!”临昭仍是半点不退步。“您执意要去,您就踩着臣的尸体过去!” “临昭,你别逼我!”胭脂咬咬牙,转身掠向逐月。即使双手没有兵刃,她也得去,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快拦住娘娘!”临昭话语一出,杀手们已经联排挡住胭脂。“亦良,还愣着干什么?速速派人通知丞相,并让都督府增派兵力前来。”说罢,他将自己的刺杀团令扔给亦良。 亦良知晓情势十万火急,取了令打马回至身后军队,差人以令为凭回城报信去了。 第120章 死当长相思(1) “临昭,你在逼我动手!”胭脂气极,怒气冲冲。 临昭一听这个,急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胭脂的脾气烈得连圣上都控制不住,何况是他?她正值怀孕初期,若真动起手来,动了胎气怎么办? “你若不让我去,我现在就了结了自己,一尸两命!”胭脂看出临昭顾虑,索性举掌横在自己天灵盖上,威胁于他。 让她去不是,不让她去更不是!临昭额上冷汗直冒,心一横:“好。若娘娘执意前去,臣不阻拦,但娘娘必须答应臣一个条件。” “讲!”胭脂松了口气,双眼已迫不急待地眺望起漕江对岸,内心绞痛的滋味一浪盖过一浪。 “亦良!你过来,本座问你,你这儿有多少兵马?”临昭倏地转问亦良。 亦良跑过来回话:“骑兵一千,步兵一千。” “这里离城往返要多久?”临昭又问。 “来回一炷香。” “燕陌领军不下五千,再加上修越及其手下的影子。请娘娘权衡利弊,务必耐心等候一炷香时间,随我大军一同过江,否则臣决不让您离开半步。”临昭跪地叩首,久伏不起,其虔诚之态忠贞可表。 任何时候,胭脂自然不会伤害自己及肚里的孩子。如果桓真的不在了,这孩子即是他唯一的血脉,她懂得分轻重,不得不同意临昭的提议。 原地等候,面向东方,她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透过朦朦烟雾注目他在的方向,急躁、混乱而又无措,唯有悲伤一点一点侵袭身心。 只有上天知道,命运让她再次涅磐。 当姬修与漕州都督立则率军五千风风火火赶到时,胭脂还呆呆傻傻地望着东方,一言不发,直到临昭提醒她,她才有所动作,一回头,憔悴无比的面容正对上白发苍苍的姬修。“丞相!” 姬修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瘦得不像话的女子竟会是从前那个得万般圣宠、天真烂漫的女子,一肚子想问的话都被胭脂眼睛里的泪水堵了回去,只无比沉重地说:“娘娘,请上马车。臣这就护送您过江!” “臣让人准备了衣衫,娘娘将就着换一换!”都督立则一招手,几个侍女围上来,扶住胭脂往马车走。 临昭拱手向姬修、立则打了个照面,双手托起幻光疾步送至胭脂面前:“娘娘,剑!” 胭脂颤动着十指接了过去,紧紧地攥着它,平举在胸,泪则接连不断地落在精美无比的剑鞘上,被侍女拥住上了车。 显然,姬修已经通过报信的士兵知晓了大致情况,宽大的马车车厢内整整铺了三层厚厚的软垫。不仅如此,还提前为她准备了衣衫,但那衣衫却不是普通的装束,大概是为迎接帝王而预先准备好的华贵礼服。侍女们简单为她做了梳洗,伺候她换了装。 整个队伍这才开始飞速前进。亦良率骑兵在前开道,临昭、姬修、立则随后,伴在胭脂所乘马车左右,步兵最后。 她坐在车内,听着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有姬修的,有临昭的,也有立则的,却不曾开口讲半个字,只紧紧抓住剑,就像要紧紧抓住桓的手一样,无声地流泪,盼着马车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左右侍女看着这情形无不揪心地疼。 两个时辰后,车马俱停。沉坐许久的胭脂被马车停止的震动惊醒,等不及侍女掀帘就自个儿冲了出去。 “娘娘!”数声人语叫道。 她好像没听见似地,一手持剑,一手提着裙摆,飞快地冲出列队而停的骑兵阵势。等真正出阵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并知道整个队伍停下的原因。 血腥的味道在还沾着雨水的青黄草地上飘舞浮游,随着风钻进她的肺腑。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一具具苍隐士兵尸体散在整块已被战马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泥草地上,或躺、或卧、或半跪于地。有的已经缺胳膊少腿,有的还保持着嘶吼挣扎的架势,有的睁着眼望着天尚未瞑目,有的表情痛苦异常。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身上全都伤痕累累,衣甲损毁。整个情形惨绝人寰! 她抛下身后所有人,一步步走进,看着满眼消逝的生命,惊惧得忘记了哭。这些倒地的士兵们两个多时辰前还在雨中与她同行,欢颜笑语、鲜活生动,可是……这才没过多久,全都没了! 满眼战后狼藉,血混和着雨水浸湿了土地,鲜红已经变成粉红,杀戮的影像与声音仿佛还在身边持续……她想象得出当时的全部场景,想象得出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有多惊心动魄,想象得出刀剑穿身的痛楚,甚至想象得到魂离身心的可怕! 桓,她的桓呢?会不会已经……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胭脂目光四移,从一具一具尸体上扫过去,心里早已鼓声如雷,急得要蹦出来,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放下裙摆,第一个冲进战场,手脚并用地翻看每一具尸体,又叫又喊:“桓——” “快,清查一下!”立则对士兵们下令:“看看圣上是不是……” “胡说,圣上不会有事的!”临昭喝斥着,纵身跑了过来,四处翻动找寻。 继而,姬修、亦良乃至立则本人都涌进战场,亲自前来查验。亲身感受如此惨象,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悲愤不言而喻。 没过多久,庄杰的尸体被发现了,身中数剑,鲜血横溢,握剑的姿势却保持完好,脸上还能看到视死如归的壮烈!凡在场之人,无不为其唏嘘落泪。 胭脂仅仅是思维顿了一会儿,手下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新换的礼服沾满了泥水与血液的混合物。她要亲自证明,桓不在这里,桓没有死,只要没有找到他,他就一定还活着。 每翻过一张血污的脸,血腥就让她作呕,惨相就让她不忍碰触,内心还充溢着未知的恐惧,她啼哭着呼喊他的名字不知有多少遍。只要每查看完一个,她就庆幸一次:不是桓!桓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对生的期待,对死的绝望,双重煎熬中的她像只不知疲倦的陀罗一样转动在战场中。 “丞相大人!发现敌军,朝我们冲过来了!”派往玉霞关方向打探士兵飞奔回来。 “则立、亦良,率军组阵!”姬修直起腰,冷静地道。 “是!”军将听令行事。 胭脂只感觉四周人影晃动,连头也未曾抬一下,继续翻查。不久之后,大批马蹄声由东而来,胭脂也查阅到最后。 那是最后几具叠合在一起的尸体,看他们死前的动作,似乎在护卫什么人,好像是敌剑刺来了,他们前扑后继地冲了上来,不幸的是全都被击毙。 一、二、三……她一点点翻开死在最上边的士兵,动作很快!只要这里的人不是,奚桓就可能已逃出生天。不是,不是!一定不是!她不断对自己强调着,早已血红的手抖动着去揭最后两具覆盖在一起的身躯! 千万不能是!绝对不能是!她浓重地呼着气,紧张万分,足足过了好一阵子,才一鼓作气地翻了过来!两张陌生的脸!不是!眼泪狂飙,她激动地大叫:“不是!不是桓,不是桓!桓不在这儿,他不在这儿!” 为什么四周这么安静?为什么没有人跟她一同欢喜?为什么……气氛突然凝窒了!胭脂杵在原地,意识到不对劲,站直身体叫:“临昭,丞相……” 没有回应!所有原先一同查找的士兵都停在原处。然后,她看到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全都望向东面!士兵们高大的身躯像一面厚厚的高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他们在望什么! 她手持幻光,拨开离自己最近的士兵。前面的士兵为她让出一条通道,一声声庄严肃穆的‘娘娘’像一块小石头般投进她心海,荡起余波数重。当她站到所有士兵的最前排,发现姬修、临昭、立则、亦良都在,他们雾濛濛的双眼望着同一处目标。 心‘咯噔’一跳,顺着他们的目光,胭脂慢慢地转头望过去,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排排神威不凡的雾烈骑军排成长长的阵线,一点点靠了过来,为首的当然是俊朗不凡的燕陌。他身后跟着席舒。不过,吸引所有苍隐人的并非燕陌,而是他身侧那辆由几个士兵推着的木板车,车的侧身耷拉着半张破了的旗帜。玄青色!桓最爱的颜色,苍隐国军旗的颜色。 第121章 死当长相思(2) 刹那间,胭脂目瞪口呆,身体一动不动地站在苍隐军队最前面,看着燕陌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木板车越来越近,像傻了一样,迈不动双腿,喊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来。 显然地,燕陌目光都投在一身高贵礼服的胭脂身上,由始自终没瞧其他人一眼。他内心很复杂,战胜的兴奋还在体内延续,担忧的前奏就已早早升起。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胭脂,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他能预料得到胭脂的悲伤,能看得清她的坚强,也能想得出她的绝望。 距离,在不停缩短。直到,胭脂与燕陌两人都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脸、对方的发丝! 胭脂站在八月的细雨斜风里,背挺得笔直,却瘦弱得像快要飘落的树叶,像随时都可能倒地,面部表情空洞得让人寒心,仿佛是没有灵魂的木头,审视着对面驱马过来的燕陌,等待着揭开苍隐军旗的一幕。她知道那木板车上躺着的是奚桓,也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呼吸,还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这一时刻,她眼中的燕陌不再是水金城那个混混,不再是需要她保护的对象,也不再是怜她惜她的恋人,而是亲手杀死桓的凶手。 燕陌是杀死桓的凶手! 有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最柔软之处扬了起来,并将她锁在内心深处的关于燕陌的记忆一次性捅破扯碎。她望着燕陌的脸,眼前晃过一幅又一幅与他相处的画面……水中相吻、赤奴夜战、湖畔拥抱……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近,近得她还能感觉得到他在耳边说话呼气的声音!可是…… “胭脂!”燕陌近在十步之内,发出一声没有选择余地的叫唤。所有苍隐士兵的军刀‘刷’地一声,整齐地指向燕陌。雾烈骑兵见这阵仗,也呼啦啦地亮出了兵器。 只有胭脂没有动作,阴沉的眸光悄悄地从燕陌身上往下移,触及玄青色缀锦的旗帜,胸口一痛,身子一下子站不住,晃了两晃,幸得一个侍女上前扶了一把,又才站定。 “娘娘!”临昭知道她承受着巨大哀伤,却没想过她会如此安静,安静得根本不像她的作风,竭力用平稳的语气劝她:“娘娘,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 她没哭,反而是临昭在说完话后抹起泪来。 十步之遥,燕陌不敢叫胭脂。胭脂不敢去揭军旗。僵持着,直到姬修从胭脂身后站出来,老泪纵横地请示她:“娘娘,还是让老臣去迎接圣上吧!” “不,我去!我一个人去。”胭脂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踏地而起,像离弦之箭般飞了过去,衣袂飞舞。推车的几个雾烈兵见她动作快如闪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指尖一勾,旗帜舞于半空。美极的脸、匀称的精瘦身材、熟悉的袍子、还有她赠予他的香囊……哪一样都对她造成致命打击!“桓!”胭脂声如柔波,情比海深,一字出口,泪如雨下。 奚桓双目圆睁,白晳的脸上溅有不少血迹,表情扭曲,似与命运苦苦挣扎,躯体上下已明显僵硬,身上有多处剑伤,手臂、双腿、胸部都有,血浸透内外衣衫,已经完全凝滞,右手尚握着剑——临昭的剑!剑身被雨水淋湿,冷冷的光芒还衬着血光。 “桓!”胭脂无比激动,整个扑倒在他身上,悲恸地大哭起来:“桓,你怎么能这样丢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月儿,你的月儿!” 然而,她身下的奚桓身体冰凉,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回抱她,只静静地躺在车上,睁着漂亮的双眼,不甘不愿,不语不言。纵使她有千种柔情,万般悲伤,他也感觉不到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左右两军相对,站在正中的胭脂却有两个截然对立的身份,即是雾烈之后,又是苍隐之妃。然而今天,奚桓的死铸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伤痛,两个身份注定只有一个会被保留。 燕陌跳下马,靠近胭脂。 临昭飞闪过去,长剑直指燕陌面门,怒目以对。 席舒也从马上跳下来,抽剑护在燕陌旁边。 三人动作一出,雾烈军、苍隐军全部涌向中间,本就十余步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三步不到,几乎正好是一剑或一刀即能结束对方性命的距离。每一个人都处于爆发的边缘! 只有胭脂仍沉浸于哀伤,眼里只有奚桓,再无他物,无意识地喃喃细语:“桓,我知道你张着眼,是想见我最后一面!你好好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她轻轻地捉起他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脸旁,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装作他还活着,装作他还温暖。 直到,临昭再也看不下去,“娘娘,圣上已经过世了。” “你撒谎!”胭脂飞快地否定,抬头对上燕陌脸面,又见双方军队剑拔弩张,从四周每一个人的脸上找到了答案,最后重新将目光落到奚桓身上,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尤其是从他僵化的手指上传来的透骨凉意,真实得令她害怕。手一松,奚桓的手重重地搭在了木板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都因这声音猛地跳动了一下。 胭脂豁然发现,奚桓睁着的双眼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瞬间闭合。难道是他心愿已了?刹那间,泪如江河决堤般疯狂霸占住她的脸。 “娘娘!”老泪纵横的姬修踉踉跄跄地走到她身边,悲愤到极点。 胭脂疲惫极了,声轻若羽地道:“让士兵们都退下!” 姬修反身以手势传了她的令,所有苍隐士兵忍住巨大悲痛后退十步。与此同时,燕陌亦扬手让雾烈军退后两丈。距离再次拉开。 胭脂站了起来,悲伤已被收起,冷漠而平静,解下披风覆盖奚桓身体,又道:“临昭,你过来!” 临昭放弃对峙,走上前,面对奚桓,躬身而立,正要跪下去,又听胭脂道:“推车!”遂别剑在身,默默无言地绕到车后。原先推车的雾烈士兵一下子闪得老远。 胭脂将手中幻光搁在奚桓身边的车板上,也走到车后,迅速抓起一边的扶手,大喊一声:“临昭,用力!” 车身动了起来,车轮辗在泥水里,一点点地前进。 “娘娘!”姬修毫无顾忌地冲过去,把住木板车的前沿,使出一身力气向前拉车,每走一步,不忘大叫一句:“圣上,臣来接您回国!” 一人拉车,两人推车,在满地泥水中步步挪动。没有礼赞,更没有隆重的仪式,然而每一个苍隐士兵的心里都装满了对帝王的怀念与敬意。 “恭迎圣上回国!”立则高呼一声,与亦良同时跪地,继而所有士兵都默契地跪了下去,三呼万岁,叩拜有仪。 所有雾烈军士注视着这一幕,都想借此机会再打一场,却不敢违抗燕陌一早下达的命令。而燕陌,静静地站地原地,看胭脂小小的身体爆发出超强的耐力,卖命地推车,一步一步远离。好几次,他张开口想叫她的名字,使终提不起勇气。 席舒懂得燕陌心思,替他叫出声:“胭脂!” 胭脂不予理会,迈动的双腿没有停下的迹象。 收复国土,本应开怀大笑,燕陌却十分失落,苦笑着看她消瘦的背影。杀死奚桓,就等于亲手扼杀他与胭脂的爱情。早就有所意料,早就有所准备,然而真到了这一步,他却始终无法接受这铁板定钉的事实,无法解开她扣在他心头的那把锁。 “胭脂!”席舒又叫,音量大了一倍。 这一次,胭脂停了,抓起幻光转身狠厉地掠回来,缠绵的目光夹杂着几多幽微暧昧,暗藏眼底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矛盾重重,而剑指之处正是燕陌喉颈。 “你终于肯再看我一眼!”燕陌端详着她,满足地道。 “你的军队杀死了我的孩子。现在,你又杀了桓,杀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胭脂泪眼婆娑,偏着头质问燕陌,眼底还有那么多眷恋,那么多美好。“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 陌?她在叫他的名字。一个字,包裹着浓浓的爱意。燕陌欣喜若狂,“胭脂,你终于肯认我了?” 她的确爱燕陌。从水金城一路到寒山,几经生死,怎能说不爱就不爱?若不是桓的出现,或许她真会嫁给燕陌。住事历历在目,今昔面目全非,一切都脱离了原轨。时间的交错,记忆的消磨,让她用两种对立的身份,爱上了两个对立的男人。如果几个时辰前,桓不曾解除她身上的记忆封印,她或许能够以不记得为借口告诉自己眼前人与她毫无瓜葛。现在,她清楚地记得有他同路的点点滴滴,记得他沉稳的音容笑貌,对他的爱全都还在。胭脂又哭又笑,满是凄凉:“记起了又怎么样呢?一切都脱离了想象。你已是雾烈伟大的帝王,而我……不再是从前的胭脂。从今而后,即使有情,也只能当作无情。” 第122章 死当长相思(3) 他怔怔地看她,不自觉地重复着她的话语:“即使有情,也只能当作无情。” “从水金城到寒山,我陪你经历生死,为雾烈鞠躬尽瘁,不惧艰险,也算报了养育之恩。今日起,我做回苍隐国人,与雾烈两不相欠。”胭脂克制住内心的爱与恨,冷情地为过去的一切划上句号,挥剑斩断一缕发丝,以示坚决。 “就这样结束了吗?”燕陌抬高右手,试图碰触她的脸。他想知道这瞬间即换的冷漠表情下是否还存在一颗暖暖的心。 胭脂刻意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陈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不,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刚刚开始。” “刚刚开始?” “世人皆知,疾电、幻光乃王者之剑。如今,你我各执一剑,各掌一国。国恨、亡夫之痛,决不会就此结束。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胭脂收回眼中柔情,所说的话意味深长,传达着绵绵恨意。 燕陌听完她的话,止不住悲哀,“胭脂,别恨我。” “我已经开始恨你了。”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语将燕陌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胭脂纤巧转身,差点与盛怒的临昭撞个满怀,劝道:“临昭,我们走!” 临昭双脚像生了根似地站着不动,握掌为拳,手骨关节咯咯作响,极力压制着想立即扑上去与燕陌决斗的冲动,直到胭脂拉他的衣袖,才肯退回。 待走远,胭脂转头回望燕陌,丢下这么一句:“你曾说有朝一日一定铁蹄入主苍都,我想我会在苍隐的土地上恭候你的到来;又或者,有朝一日,我会继承夫君的遗愿,肩负收复明珠王朝的使命,卷土重来。” 燕陌一听即明,仅剩下的那点关于爱的奢求被击得粉碎。 “皇上!她在宣战。”听了半天对话的席舒道。 “为什么命运如此安排?为什么朕与胭脂成了敌人?”燕陌话声酸涩不已,目送胭脂带着奚桓尸体与大队兵马往西回撤,神情颓废阴霾。 席舒无活可说,也无从说起。原本他提议将奚桓尸体悬于关前,一是报先皇之仇,二是以此为诱饵,打击前来苍隐前来的队伍,结果燕陌坚持不肯,他只好作罢。如今,国土是恢复了,可挡在烈皇面前的竟然是胭脂,这远比奚桓本人来得更可怕,因为她本身就是烈皇弱点所在。 一直深爱的女子一夕之间变成敌人,燕陌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心情低落抑郁,求证似地道:“席舒,朕是不是做错了?” “您没错。”席舒肯定地道。从雾烈失国那天起,他就知道只有燕陌能救雾烈。而今,事实证明燕陌英明神武,的确为人景仰。只是,这根横在燕陌心中的爱情的刺,怕是终其一生难以拔除了。他倒宁愿希望胭脂当初死在寒山,如此,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难堪的局面。 “不,朕错了。朕应该放奚桓一条生路。起码胭脂后半生不必在孤寂中度过,起码她不至于恨朕。”深深的歉意涌了上来,他欠胭脂太多,欠她命,欠她情,还欠她一个家。 “皇上,您别想得太多。如今国土尽收,应该好生计划下一步才是。”席舒知道自己安慰不了他,望着渐而远去的苍隐军队,有了全新的盘算。 “你带兵先回营。朕很乱,想单独呆一会儿。”燕陌面容平静无波,轻声吩咐道。 等席舒带兵离开,燕陌的脸呈现无尽迷茫。所有苍隐士兵尸体都被带走,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还在扩散。这片脚下的土地再次成就了他的辉煌与荣誉,可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陪伴。 她说她做回苍隐国人,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时,她指着漕江以西对他说那是她的故乡,说她不喜欢战争,说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了故土。不仅如此,她还用生命的价值诠释对雾烈的热爱,感化他浪荡的心,感染他用心的情。如今,他真如她所言,成为雾烈颠覆战争的权者,功成名就,心却空空如也,还要与她为敌。 他不明白,为什么家国仇恨、儿女情长两者之间,不可以平衡?为什么他拥有她的爱,却不能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他守住江山,就要以永远失去她为代价?难道世事真如俗语般,有舍才有得?难道做帝王就该抛弃个人情感? 他没能实现他与她的盛大婚礼,没能让她穿上嫁衣,反而掠夺了她另一份幸福,为她的命运再添一道伤口。这一世,胭脂注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不圆满。 秋风四起,燕陌伫立在空旷的平原上,守着幸福的泡影,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回撤路上,胭脂拆下头上所有珠花,素面长发地坐在马车里,想起从前常做的噩梦,像灵魂出窍般,呆呆地守着奚桓的遗体。她太笨了,笨得离谱。那个梦早就预示了今天的一切,而她竟然一点也未察觉。紧紧地牵着奚桓的大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血污的脸,想起那些有他宠爱的日子,依然甜蜜,而甜蜜之后是马不停蹄的忧伤。 自双亲过逝后,她就不再领略生活的美好,直到与桓重逢。他用热烈的爱与无限的宠教会她快乐,教会她牵挂与思念,并将她转化为一个单纯的、与世无争的小女人。也许太过幸福是一种奢侈的过错,所以连老天也嫉妒。 “桓,你的爱我都明白。”她低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当悲伤到了极致,就会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当爱到了极致,就会忍不住为对方牺牲自己。也许,她这一辈子,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为遇见奚桓而存在。所以即使阔别十年,缘分依然牵引奚桓找到了她,为她付出所有,直到生命的尽头。 “宁愿壮烈地死,不愿屈辱地活。桓,这就是你的信念吗?”她触摸着他的面容,领略着他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长久以来,她把奚桓当做大树,只懂在树荫下乘凉,从不曾想大树会有倒塌的一天。当这一天出乎意料地来临,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依靠,就不可避免地彷徨无助,就不可避免地去想: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孩子未来会怎么样?苍隐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手搁在尚很平坦的小腹,她顿感疲惫乏力。这是她与奚桓共同的骨肉!他用壮烈的死换来她与孩子的生。这样的生不同于屈辱的活,而是延续苍隐的希望。“难道……你是要我撑起苍隐的天?”她呢喃着说,忽然想起临昭传达过奚桓遗命: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 没错!为了他们共同的骨血,她必须将软弱收藏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意念一动,脱口而出,“停车!”话语间已然有了底气。 车依言停下,侍女们扶她下车,虽然步履不稳,精神却镇定不少。 马车一停,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跟着了下来。姬修、临昭、立则、亦良都靠了过来,关切备至。 胭脂强装振作,浏览了几人表情,发现从前无比精神的姬修似乎老了不少,而以冷酷著称的临昭则一脸悔恨,自责不已,立则、亦良悲戚无比。人人心里都怀揣着悲伤。 倒是几个人看胭脂沉静的样子,颇感意外。 “漕江已过。命令队伍暂停片刻。本宫有话对丞相说。”胭脂表情肃穆,言简意赅,却自称‘本宫’,二个字即将不露而威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姬修一听,暗叹胭脂转变之快,完全不似那昭月宫天真无邪的娘娘,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胭脂移动。 “临昭,你也一并过来。”胭脂退却侍女,背对所有人,走向队伍侧面的空地,等走到安全之境,才停下,身影落寞。 姬修与临昭对视一眼,问:“娘娘,您不是有话对老臣讲吗?” 胭脂优雅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流连于两人之间,直截了当地道:“你二位,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肱股之臣,都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如今圣上长辞,二位可曾想过苍隐的未来?” 一个女子,夫君刚才离世,即能将悲伤一丝不苟地掩藏起来,表现出万事自若的样子,绝不是普通人!姬修意识到这点,心中莫名振奋。 同样的,临归有与姬修一样的感触,对胭脂刮目相看,亦庆幸圣上好眼光,所挑伴侣世间少有,将曾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臣离开圣上前,圣上曾说不论娘娘所诞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 第123章 最后一份爱 姬修未语,思索着什么。 姬修为三朝元老,又贵为苍隐首辅,掌握朝中大半势力,若想入主政事,必须获其首肯。胭脂想了想,独问姬修:“圣上登基多年,后宫亦是不少,却一直未有子嗣。本宫虽非后宫正主,也总算是位阶最高的二妃之一,又怀有圣上骨血,丞相以为该当如何?”言下之意,她肚中骨肉即苍隐皇室正统。 “臣曾多次提示圣上重视皇族血脉的延续,劝其早日立后,可圣上一意孤行,不听劝。”姬修不断叹气,面色浓重之极。 “圣上每次临幸后宫,事后总嘱咐御医送避YUN汤药,就连景妃娘娘也不例外。”提到这个问题,临昭做了解释。他素来知道帝王的谨慎,因此从不敢向外透露此事。 姬修大悟,一手拍在自己大腿上,“臣早该想到这一点。” “不过,据臣所知,圣上似乎从未这么对待娘娘您!”临昭对胭脂说道。 “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苍隐无主,本宫该扮演什么角色!”胭脂一语中的,暗藏精明的双眼直逼姬修。“敢问丞相大人身为首辅,对本宫所说是否心里有数?” 姬修登时觉得如芒在背,很有压迫感,表情异常凝重。 见他不说话,胭脂又道:“燕陌既然能打到赤霞关,那就说明我方驻赤奴城军队遭到重创或全军覆没。我苍隐与雾烈大战的神话时代已一去不返,如今圣上蒙难,若国家内政混乱,怎能抵御外来威胁?何况四国中,雾烈外的其它两国至今动机不明。丞相跟随三代帝王打理朝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倘若现在不将这个问题说道清楚,军队一入漕州城,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苍隐上上下下。圣上有四个皇弟,再加上皇叔一辈,觊觎皇位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这么多年,丞相看着圣上成长,应该能明白圣上舍命呆全本宫与本宫腹中骨肉的真正含义。本宫现在就要丞相一句话,是否支持本宫母子?” 姬修听得这么一席肺腑之言,对胭脂的冷静又增三分好感,索性将藏在心里的疑问都问了出来:“既然娘娘知无不言,那么臣也不再隐瞒心思。臣有些话想问娘娘,您入宫之前是何身份?为何烈皇对你的态度如此和睦?” 这姬修果然是留有不少心眼的!胭脂暗想,却也有些高兴,想码他敢于问真话,比遮遮掩掩来得容易对付,压在心尖上的石头轻了一些,“临昭,你替本宫答丞相的话。” “当年漕州之战,圣上年轻气盛,亲临战场,却受了重伤。”临昭说。 姬修回想着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这与娘娘有何关系?” “圣上是因为救娘娘才受伤。战后,娘娘被雾烈人抚养长大,成了一名皇家侍卫,以武士自居,后被推举选为燕康之后,结果燕康命薄,于是娘娘独自前往水金城寻找燕陌,并一路护送其回雾烈。途中,臣一直率杀手围追堵截。娘娘与圣上在雾都重逢,彼此识得对方。后来,圣上亲自上阵,在寒山上与娘娘对决,娘娘为助燕陌脱逃,制造雪崩,差点让圣上一起跟着下地狱。圣上带娘娘回都后,锁了娘娘的记忆,并重为娘娘取名,嘱咐臣及知情杀手三缄其口,否则杀无赦。事情就是这样!”临昭将过程说了一遍:“之后的,先前赶路时已说与丞相大人听了。” 姬修作一番了然状,旋即又问:“娘娘对燕陌有情有义……” 胭脂看得出姬修的顾虑,未等他说完,便道:“若本宫说没有,丞相一定不信。本宫原是苍隐国人,过去受雾烈国养育之恩,心存感激;陪燕陌从水金城一路赶到寒山,同生共死,除因尽责,的确对他有爱。如果不是因为桓的出现,也许本宫会是他的皇后。既然上苍让本宫做了苍隐皇妃,这就是天命。如今他让本宫家破人亡,本宫自当以家国为重,不会让圣上的血白流。”她捏着双拳,红肿得极厉害的双眼中一下子聚集起腾腾杀气,苍白的脸被失去挚爱的恨渲染得阴云密布。 姬修将她前后转变的差别看在眼里,相信她的话,言语有所松动,“臣愿意相信娘娘,也愿意相信圣上遗命,更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只是,朝中大臣多少会有看法,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圣上遗命。但眼下还有一件比这更需要担心的事,雾都大战前,圣上曾派密使送了一道密旨给臣,大意是若雾都失守,他若殉国,即将皇位禅让与定襄王,即圣上的三弟。这道旨送在臣手上之前,已有人拆阅过,现存放于御书房。万一有人借机生事,可就难办了。” “拆阅的人一定是景妃!”胭脂记得那封信,还猜测过那封信的内容,但当时她在半路折回雾都,景妃独自离开,不是她还有谁?既然姬修提及这件事,自是已站在自己一边,何不向他讨教对策?“若是如此,丞相认为本宫该怎么办?” “景妃出身尊贵,其父明渊候在朝中影响力极大,且统率着守备苍都的两万大军。这还不算,整个祝氏家族历来崇尚习武,世世代代将才倍出,在朝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颇为强大。臣想,圣上从前宠爱景妃娘娘,一定是极有考量。自打您进宫以后,圣上即对您专一不二,景妃娘娘受尽冷落,想必是极恨您的,只要一有机会,必定落井下石,说不定还会联合其它势力操纵政变。”姬修将预见得到的境况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也是臣先前一直沉默,不便随意回答娘娘提问的主要顾虑。” 这时,一旁的临昭忽然用力拍头道:“哎呀!臣竟然差点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该死,该死!” 胭脂与姬修谈得投机,被临昭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异口同声:“什么事情?” 只见临昭在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向姬修:“丞相大人,这是圣上交代臣转交给您的物品。圣上说,您一看就知道了。” 姬修大异,接过小布包,轻轻拆开,举目一扫,浊泪迸发,惊异之下手忙脚乱地朝胭脂跪了下去,恭敬有加:“臣拜见皇后娘娘。” 胭脂大略猜到了一些,正要伸手去扶。姬修反把临昭拉跪在地:“临昭,还不快拜见皇后娘娘!” “拜见皇后娘娘!”临昭热泪滚滚,与姬修一起依足大礼,连拜三次,全然不顾泥水溅身。 “快快请起!”胭脂扶起情绪明显激动的两个人。 “适才言圣上遗命没有证据,如今可是证据凿凿,而且……”姬修打量着胭脂,话声嘎然而止。 “而且什么?”胭脂迫不知道想知道奚桓留下的究竟是什么,不停追问:“可以……给本宫看看么?” 姬修想了想,将小布包递了过去。 胭脂接过打开,两缕紧结在一起的发丝轻飘飘地从布缝儿间滑了下去,落在她满是泥水的绣鞋上,轻折腰身将结发拾起来,握于掌中,久久贴在胸口。结发!即是桓许她为妻。原本凌厉的双眸突然雾气腾升,她只得仰头望天,如此泪才不会掉下来。 临昭、姬修见她细微之举,哀情又起,不知该如何做才可以令她好受一些,只好沉默。 好一阵子后,胭脂终于控制好放肆的情绪,将结发收于袖内,摊开布帛,没想竟是一封潦草的血书:天命难违,朕自知不久于世,唯两件事放心不下,现托付与丞相。其一,册胭脂为后,掌监国、临机专断之权,其诞下骨血不论男女皆封为太子,成年后即位,卿当全心辅之;其二,若祝氏不服,杀之以儆效尤。 “娘娘,圣上是想为您铺平今后的路!”姬修伤感地道。 胭脂震撼无比,感动得无言以对,深织的爱如今渗透得更深,直至灵魂。那般危急时刻,桓所想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她与孩子的未来。这血书即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真实的爱。 “请娘娘安心,臣与丞相大人会竭力保护您及小太子殿下的安全。”临昭举手为誓。 有桓在,她怎能不放心呢?胭脂将血书交还姬修,诚恳地道了一声谢:“如此,丞相大人可愿意相助本宫?” “臣万死不辞。”姬修拱手还礼。“苍隐的天下全依仗娘娘了,还请娘娘切勿悲伤,爱惜凤体。” “本宫……明白!归队吧!”胭脂眼圈又是一红,语不成调,拖着虚弱的身体迈步转向马车,步步莲华,步步雍容。 第124章 沉默的信仰 临昭望着她的身影,叹息道:“江山社稷,如此重担……臣看着娘娘现在的样子,心都疼了!” 姬修潸然泪下,互勉性地拍拍临昭,“圣上的眼光不会错的,只是苦了娘娘。今日起,你须随时随地跟在娘娘身边,寸步不移,以保证她及小太子的安全。” 临昭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轻声问:“丞相似乎有意隐瞒了一件物品,未曾示于娘娘。” 姬修知道临昭一定会问,便答:“圣上交留下来,定是有奇用,暂时别让娘娘知道。” “可它本来就是娘娘的随身玉坠。”临昭大惑不解地道。 “什么?是娘娘的随身之物?”姬修一听,瞠目结舌,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记得很清楚,圣上消除娘娘记忆后,将它扣了下来。”临昭知无不言,见姬修还处于震惊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丞相?” “这东西很有来历,你先别告诉娘娘,待我查明后,再做定论。”姬修按捺住急促的心跳,攥着玉坠的手都快汗湿了。“天就快黑了,先归队回城,再做商议。” “好。”临昭点头同意,看着灰暗的天色,阔步走向军队。 姬修跟在后面,心事重重,暗暗佩服帝王有先见之明,因为他很清楚手中所握的不是一件普通的玉坠,而是一块罕见的月光石。它的背后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主角是胭脂。 待三人归队,军队载着奚桓遗体踏着黄昏徐徐启程。 胭脂坐在车内,怔怔地看着深爱的丈夫,努力打起精神。只消再过一日,天子战死的消息就会被大肆宣扬,整个国家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低糜时期。命运再一次将她推向权力与政治的巅峰,身为他的皇后,身为未来帝王的母亲,她的悲伤只能持续一YE,因为她有责任与义务谋划苍隐的未来,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必须勇敢无畏地面对四国棋局,而这将是一个漫长又艰辛的过程。 “我爱你,桓。我会像你一样照看好我们的国家,会像你一样善待我们的子民。”她哭着笑,然后笑着哭,将绝望转为信仰,将脆弱筑成坚强,许他一个庄重的承诺。 回城之时,天色已黑。听说大军已回、君王蒙难,全漕州百姓出城夹道相迎。火把将整座城池照得透亮。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披麻带孝者成排列队,老远见着队伍,就叩拜成黑压压的一片,哀天恸地嚎哭起来。整个情形见者落泪,闻者伤怀。 胭脂撕裂素色衣襟结了朵白花挽在发鬓边上,坚持下车步行,一手扶着车辕,一手被侍女小心搀着,目光从近处扫向远处,将民众悲情全都看在眼里,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预期。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却没有哭,因为她必须像奚桓一样打理国家,而软弱无济于事。 这一路,原本只需一半炷香时间便能到达漕州城都督府,却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许是因为累极了,刚到都督府,她就晕了过去。众人被吓了个半死,慌手慌脚地又是请大夫前来诊断,又是急急忙忙地布置帝王灵堂。 等胭脂醒来时,已是深夜,挣扎着一定要去灵堂。侍女们拗不去,只得将路也走不稳的胭脂抬了去。这一去,姬修及一票漕州官员们吓得心都提到了嗓门儿口,纷纷来拜。 望着巨大的奠字,早换了一身白的胭脂只觉得痛不欲生,摆手退却闲杂人等,道:“本宫来为圣上守灵,各们卿家退守外堂吧!” 拥堵的人群鱼贯而出,只余下姬修、临昭及立则。 “扶本宫过去!”她招了侍女扶自己到灵柩前,跪坐在蒲团上,而后将侍女也遣散掉。 姬修吩咐人把了堂门,带着临昭及立则跪在她身后,道:“娘娘是有话要说吗?” “信使已经出发了吧?”胭脂声线平稳地道。由于背对三人,无所顾忌,一闭眼,两扇长睫毛便眨出两行泪,而她的身形未动分毫。 “是的,八百里加急。”临昭答话,声音很沙哑。 “好。”生怕被他们看穿自己,胭脂只说了一个字。 “臣已经特别交代过信使,让其赶到都城后,先与禁卫军统管原刚联络,做些准备,以防有变。”姬修交了交底:“原刚是微臣的门生,请娘娘放心。” 禁卫军有一万人,战斗力很是厉害。若真发生不测,倒是可以与明渊候手上两万兵力持续一阵子,起码突围不成问题,只不过是个险招。胭脂想了想,道:“就这样罢。” “娘娘,其实臣倒是还有另一个主意,只是老师不太同意。”立则道。 “丞相大人是明理之人。你说来听听无妨。”胭脂道。 立则得到许可,道:“为避免政变,不妨就地举行国葬,派信使前去都城通知朝中大臣及各宗亲前来祭奠,待其离朝,暗中派人接管军队即可。漕州兵力加上亦良撤回的人马,共有有一万八千余,能确保娘娘无虞。” “不妥。雾烈军队正处玉霞关,燕陌亲自带领,且兵力不详。时下我军心受损,漕州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动乱,须专心迎敌。外敌当前,凡是有爱国心的大臣都会以大局为重,就依丞相所言行事。”胭脂温和地道。 立则沉默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是为娘娘着想,但眼下境况不允许这么做。雾烈军队就在对面,朝发夕至,你肩上担子很重。”丞相安慰道。 “立则,你得替本宫守住漕州一月,且守城期间,须每日遣使向本宫报道。一月后,本宫亲自坐阵。”胭脂银牙紧咬,从袖口处取出奚桓留下的结发,放于掌心,双手交握,对灵祈求:“愿圣上佑我苍隐国运。保卫家国,人人有责,月儿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皱下眉头。” “娘娘!”三人听得誓言,感动之余,沧然泪下。 “都下去罢,本宫想单独呆一会儿。过了今晚,由明日辰时起,日夜兼程,迎圣上回都。”她朝后扬了扬手,三人依言退出。 门轻轻合了起来,寂静围绕四周。她独自跪坐棺前,睁着早已红肿不堪的眼,任烛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忆起许多旧事,脑子里乱轰轰,茫茫然无所适从。 不久前,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她以皇后之尊代表雾烈国为燕康守灵。而今,她再次成了未亡人,再次以一国皇后的身份为丈夫守灵。她才二十岁,如花开放的年纪!为什么命运让她做战争的陪葬品?为什么幸福离她这么遥远? “桓,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爹爹是,娘亲是,燕康也是……现在,连你都是。”她捶打着地面,放声而泣。“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把你们全部都带走,就剩我一个……我怨,我恨,我伤心甚至绝望……” 如果她还是当初身在雾烈的胭脂,以冷漠为秉性,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彻心扉。如果此刻躺在木棺里的男子从未教会她活着的信念,她也许会选择死亡去陪伴。 可惜,她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最爱的人,做了最爱他的人。所以,今夜是她一生中最难跨越的一个夜晚。 有些脆弱,只可以在无人的时候流淌;有些爱情,只可以用眼泪去升华和传达。当一切情感放纵过后,她将又会是个冷静自持的女子,将把那些深爱过、深恨过、撕心裂肺痛哭过的痕迹一一埋藏在心灵最深处,永远不会让人触及。 四国历史的局,看不透的永远是真相。胭脂以一YE悲伤换沉默的信仰,旁白尘世芬芳。 同样是这一页,梧桐疏雨,香烟漫漫。 有一个绝色女子静坐在供奉神明的庙堂前,微微眯起的眸子盛着毒恶的光芒,冷得令人心神发慌。四国中,从来没女子像她这般狂妄与疯狂,亦从来没人发现她的心肠坚如铁石,而她的手段胜过任何一场战争所造成的罪恶与死亡。 “主子!银风大人到了。”丫鬟轻声道,而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银色身影飘然即到。如果不细心,根本就听不见他进门的任何声响:“嫣儿,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要怎么处置?” “没人察觉吧?”她站起,转身所说的第一句不是关切的话,而是围绕她要得到的一切。 第125章 剑啸朝堂(1) 看着眼前人绝丽的脸绽放出灿烂笑容,银风感觉不到一丝温柔,只怔怔地看着她,以一种想要读懂她的方式道:“没有。嫣儿,够了。” “不够!”褚嫣翻脸盛怒地道,“我说过,我要他臣服。” “他已经付出代价。是真的够了!难道天下大乱,你就满意了?”银风劝说,伸手想抚平她脸上的怒容,却被避开,手停在半空,久久无措。 “对!我就是要天下大乱。那又怎么样呢?”禇嫣冷笑几声,又道:“羞辱我的人永远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国破家亡,死无葬身之地。” 银风美若神袛的脸突然难看到了极点。他怎么可能读懂她呢?到底是他痴心过头了,竟这么多年也看不透。失望,他太失望了。“人,已经在外边了。” 艳红的身影夺门而出。 银风突然感觉自己特别滑稽,冲着禇嫣姣好的背影叫起来,用的仍是温柔的声音:“嫣儿,这是最后一次。” 窈窕的身影停了下来,只是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头也不回地消失。 无从表情的银风站在原地,凉意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足底,终于明白她的心是冷的,不管他怎么捂也捂不热。悲哀的是,他为了这么一个女子,爱了,做了,错了,最后一无是处,却依然恨不起来。 “嫣儿,总有一天你会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感到后悔。作为帮凶的我也是。”声音轻似花开,没等音量扩散,庙堂早已人去楼空,静如坟墓。 同样是这一YE,天色匆忙,只有云情雨意,没有落日霞光。奔流的漕江,轻雾飘荡,美得迷朦,美得让人看不清真相。 有一艘普通商船自西向南顺流而下,船头上站着个天生贵气凌人的男子。他半张着臂膀,在细细雨雾中舒展体态,似要拥抱什么一般。两只羽翼洁白的信鸽停在他修长的右手手指上,轻轻嘬着他的手部皮肤。 从接到飞鸽传书起,他就这样一直站在船头,从黄昏一直站到夜晚,又像是站在四国棋局变化的风口浪尖,表情很是困惑。两国争战,他原本不该来,只凭着当初对胭脂的好奇,便下令查询。这一寻觅,就从水金城一路寻到雾烈国,最后传来了她的死讯。可是没过多久,雾烈一路凯歌,又有人称发现她的踪迹,他感到疑惑,派玄素扮商队打探,而今得来,她与奚桓一同路数的消息! 她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女子!艺高胆大不说,又聪慧过人,既是雾烈之后,又成苍隐宠妃!同是一个人,却拥有两个完全对立的身份! “瀚殿下,天黑这么久了,雨雾浓重,您还是进舱比较妥当。”船舱内走出一个侍卫。 他回神,清爽地笑笑,道了声好,一边迈步,一边苦闷地想:胭脂,是什么让你抓住了我的心?是什么让我苦苦追逐你的身影?雾烈、苍国两国的战争是否就这样落下帷幕?会不会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全部重新开始? 四国166年秋,苍隐桓帝的死为轰轰烈烈的两国战乱暂时作结。由于战事持续四年之久,国力大损,物资匮乏,民生贫苦,两国均进入休整状态,以漕江为界,东西对峙。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短暂的和平只不过是更大的BAO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九月,冷凉秋风提早横扫都城。 一夜之间,所有树木的叶子都变黄了,有的甚至落了一地,散落在长长的御街上,层层叠叠。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事物与树叶一样多,那就是洁白的冥币。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与树叶缠绕在一起,被卷起来,在空中打着漩儿,从一处飘向另一处。 城内城外,不管是官居还是民宅都悬挂着清一色的白灯笼。所有民众,不论贵为皇室宗亲,还是低贱如奴隶,都穿着雪白的祭服。曾经繁华热闹的都城笼罩在一片悲声哀泣之中。 胭脂站在慕月台上,凭栏俯瞰全城。满目代表祭奠的白与重重红墙金瓦构成一种毫不协调的对比,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侵袭而来,她仿佛能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哀怨哭声,破碎的心灵又一次被推入无底深渊。桓,她的桓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晶莹的泪水无数次在眼眶里打转,就要滚落下来,无情的秋风却又将它一一吹干,瘦弱的身影那般倔强地保持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 “娘娘,这儿风太大,您身子这么弱……”自从今晨国葬回宫后,胭脂就一直站在慕月台上不说话,到现在已经有快一个时辰。太监副总管都钥双手捧着一件素色披肩走过去,表情很是担忧。 胭脂收拾起心情,转过头,瞟了一眼披肩的颜色,淡漠地道:“换掉!要纯白色的!” “是,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取!”都钥能看出胭脂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本来,他以为胭脂素得帝王宠爱,定会悲伤得茶不思饭不想,没想到胭脂表现得截然相反,弄得他都开始怀疑胭脂以前的天真温柔都是假装出来。 楼梯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临昭走上来道:“娘娘,所有皇室宗亲、诸臣百官都已经到达含睢!?”很好!“胭脂言简意赅,脸上表情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心思,莲步轻移,已至正中案台前,一手抓起宝剑幻光,毫不迟疑地冲到前面,避过临昭,在宫女扶持下先一步下楼。 见胭脂随身带着幻光,都钥不安地看向临昭:“临团座,娘娘她……” “事有紧急,以后再同你细说,把娘娘的披肩直接送往含元殿,吩咐御医随时待命。娘娘的身子骨实在是……”临昭叹了口气,表情暗淡地道。 都钥是宫里的老人,自然能看明白眼下形势,再不多说,跟在临昭身后匆匆下楼办事去了。 几经楼阁亭台,胭脂脚步快似生风,一点也没有减慢的意思,累得宫女们在身后小跑着追。今天,是她回都城后的第二天,要打的是场硬仗,耽误不得。两个时辰之前,她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去皇陵主持国葬。好在,这群皇室宗亲虽对她有意见,却还没胆大到直接在皇陵对她下手。现在,国葬后的第一场廷议,所有人都会将矛头一致对准她,甚至有可能,同时发难致她于死地。所以,她剑不离身,剑在人在。 “临昭,交待的事都安排妥了么?”眼看昭阳宫近在眼前,胭脂有些不放心,一边走,一边问,手心早就满是汗水。一人对百官,那是什么阵仗?她不是桓,没有桓那般超强的震摄力,不紧张是假的。 “请娘娘放一百个心。”临昭宽慰道。 胭脂勾动唇角笑了笑,一扫阴郁神色,在宫女、太监络绎不绝的跪叩声中走向昭阳宫。 老远的,就见全体素服的百官汇聚在含元殿前的御阶上,成群结队,交头结耳。除此之外,几个地位高些的后宫娘娘也都到齐了,为首的景妃与其父明渊侯正侃侃而谈,似乎商讨什么大计的样子,周围还聚集了一堆官员。另一边,姬修为首的一群官员也在三三两两地议着什么。除此外,皇室宗亲又是一派,势力亦不可小觑。 待胭脂走近,各部官员象征性地散开去,纷纷向她致意问候。 胭脂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细致地从一张脸浏览到另一张脸,而后将目光落在景妃脸上,再往下一扫,看向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了然于心,最后不屑一顾地瞥了瞥明渊侯,径直走到殿门前,与姬修齐步并肩走向殿堂,末了抛下一句:“众位良臣,请进吧!” 所有人先是为胭脂冷然的态度一愕,又见她服剑入殿,不禁左顾右盼一番,未敢移步。 胭脂心若明镜,感觉身后没有动作,停了脚步,笑出声道:“各位大人为何止步?难不成这含元殿是龙潭虎穴?” “按照惯例,凡臣工入殿,均须解下所有随身兵器。”定襄王奚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回苍都路上,姬修已将朝中势力一一讲给胭脂听。定襄王是桓帝三弟,亦是皇室宗亲中最受推崇的一位。如桓帝无后,最有可能接替皇位的就是他,而先前在雾都,桓让密使送回的密旨所说亦是这个意思,想来这个定襄王是知晓这件事的。倒是胭脂没想他会第一个发难,侧转身子,斜睨他一眼,语气无比疏离地道:“请定襄王睁开眼睛看清楚,本宫所佩之剑是何剑?” 第126章 剑啸朝堂(2) “幻光!”群臣中有人嘀咕道。 奚柏脸色突然有些难看,又道:“是幻光没错,但也得看佩剑的人是谁!”言下之意,胭脂佩剑进殿就是不行。 胭脂并不惧他,莞尔一笑,道:“圣上才刚走,定襄王就这般逼迫本宫,是何用意?” 从前温顺天真的女子转眼间即一副凌厉模样,话语犀利,不让半分,教在场的臣子心中不由一凛。奚柏被她这么一说,再不敢往下接话,脸上表情青白交加。 倘没进殿议事,就已经矛盾重重,姬修很是担心,开口圆场道:“幻光乃圣上亲赐予娘娘,不同于普通兵器,定襄王就不必过于认真了,各位同僚快入殿吧。” 胭脂双手交握,眼角余光晃过一肚子算盘却默默不言的景妃,笑意顿时消减七分,翩若惊鸿般地飘进殿去。 意见消除,百官簇拥入殿,依品阶站定位置。姬修站在全殿中央,离銮座只五步之遥。胭脂站其身侧,直面堂上百十张表情各异的脸,表情十分严肃。 宝座空置,百官少了叩拜礼仪,慌站着都有些不习惯,胭脂招了个小太监为后宫娘娘们备了座,又示意所有官员席地坐在各自的座垫上,而她自己则依然站着,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无形之间即对所有人施加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与胭脂对视一眼,姬修开了场:“圣上蒙难,举国同哀。从今日起,各位臣工须尽心尽力,在其位谋其职,为国家未来做谋算。” “丞相大人说得极是。”有官员附和着道。 “只是,如今战败,国内无主,怎生是好?”有官员叹气道,显然信心不足。 “军队损失之大,前所未有!” “雾烈国未必就此罢休!” 一时间,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其中定襄王较为高调,明渊侯则最为老成,而平日里个性张扬的景妃这刻也都无话,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以丝巾抹泪,间或向周围看上几眼,很是镇定。 胭脂将官员中各大派系都看得清楚。 “安静!请列位同僚安静,听本相把话说完。”姬修双手抬高又压下,维持着秩序,道:“与雾烈一战,我苍隐虽然战败,却也曾书写过辉煌的一笔,这在四国中是不曾有过的。虽然圣上去了,但我们家国安好,民风尚淳,列位要有信心才是。” “丞相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圣上为国家战死沙场,永垂不朽,我苍隐儿女自然要继其鸿图大志,休养生息,以便日后卷土重来,完成先祖遗训。”又是定襄王牵头说话:“不过,齐家治国平天下,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外临敌军,国中无主怕是不行,是否应该先确立皇室正统,再理内外政务?” 攘外必先安内?胭脂深知话中意义,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淡淡地掠向景妃与明渊侯。 景妃与胭脂目光一碰,立即转开至别处,大有敌不动她不动的意思,只是一双手稍稍掩住小腹,倒像是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手握苍都军权的明渊侯更是如此,表情教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试想,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可以在朝堂上安坐如斯,怎会是等闲之辈? 定襄王此话一出口,百官又议论一番。 有人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下官听闻雾都一役前夕,圣上曾拟密旨予丞相,不知圣上旨意如何?还请丞相解读。”说话语气分明是事先与定襄王对过口风。显然,定襄王在皇宫里安插有不少眼线,平日没少动这方面心思。 “圣上的确派人送过密函回都,是与景妃娘娘同时到达都城。”姬修点头承认,招了太监总管曾钰过来,道:“快去圣上御书房,将夹在第三排书柜《治国宝鉴》里的密函取来。” 胭脂暗自佩服起这位老丞相,只一句话即将一直置身事外的景妃牵了进来,又笑那密函明明已经不在御书房,他还煞有介事地叫太监总管去取。 曾钰带了两个小太监匆匆去了。一拨皇室宗亲的表情好像石头落地了似的轻松愉快,都以为有了密函,就能将定襄王扶上宝座。那定襄王更是喜形于色,频频以眼色向四周官员致意。只有胭脂在心里笑灿烂无比。 不一会儿,曾钰再次回殿,双手将《治国宝鉴》奉至姬修面前。殿堂上私语阵阵,皇室宗亲举目相望。胭脂细心地发现,景妃与明渊侯默契地互望了对方一眼。 姬修取了书,翻开扉页,见密函完好如初,不禁大异,便向胭脂看过来。回都时,他分明已吩咐人将密函取走,怎么完整无损? 胭脂装作不知,催问一声:“丞相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姬修否定,取出密函拆阅,皱纹颇深的手有些抖,小心地摊开宣纸,张口正要念,却惊愣住不动了:“这……这……” “怎么回事?”胭脂仍装着一概不知,关切地问表情怪异的姬修。 殿堂上,官员们再次指点议论。有人催促道:“丞相大人,密函所写究竟是什么内容?能否念给下官们听听?” 胭脂转转眼珠,看出参与催促的官员既有定襄王一派宗亲,又有明渊侯下属之流,都提着小算盘呢,简直是太好笑了。 “丞相大人,快念吧!”又有人催道。 “这……”姬修手持密函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直犯愁,额上竟冒出细细的汗珠儿。 “既然丞相不肯念,就由本宫代为处理。”胭脂不由分说,从姬修手上抽过那封早被人替代过的密函,大声念了出来:“天命难违,雾都危急,如朕有所不测,则册景妃为后,其诞下骨血不论男女皆封为太子,成年后即位;其二,赐明渊侯掌监国、临机专断之权,全心辅政。” 待念完,胭脂很是轻松地拍拍手,将密函重新交回姬修手上,笑言:“丞相大人,本宫可有念错?” 一头雾水的姬修摇头叹气,看胭脂还笑得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明白胭脂为何明知这不是原先的密函,却还要念出来,若大局就这么定下来,岂不违背了圣上本意? 反是所有官员听完之后,瞬间便躁动起来。明渊侯一党明显很沉得住气,像是提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似的,有的人脸上甚至提前露出喜悦之情;而皇室宗亲一派,因为知道密函被调换,个个义愤慎膺,脸露不平之色。定襄王更是不能接受,失口便叫:“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调换了密函。” 他领头这么一说,当即就有不少官员随声附和,毒辣的眼光纷纷朝景妃、明渊侯射过去。 胭脂冷静得不得了,暗自高兴着,不急不徐地道:“丞相大人,既然定襄王不信,你可否将密函送过去让他过过目?”这话无疑是火上烧油,那定襄王本就心有不平,被她这么一挑,胸中怒火更烈,对景妃虎视眈眈。 一直镇静的景妃被皇室宗亲集团如此憎恨,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又还不敢立即表露出来,只得强压下反驳之意。 姬修依言将密函递到定襄王面前,却并不交到他手上,待他扫看完内容后轮番展示于宗亲们。 看清密函内容,定襄王不由怒色十足,双目如炬,像要喷火似地瞪向景妃与明渊侯,皮不笑肉不笑地道:“景妃娘娘真是手眼通天呀,将密函伪造得惟妙惟肖,本王实在佩服!”各宗亲贵戚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出言指责景妃,哪里还顾及什么尊卑体统。 景妃脸色明显难堪,转而面上明渊侯,欺欺艾艾地道:“父亲……” 这一声父亲倒是叫得妙!胭脂神色冷峻,从姬修手中取了密函在手,又扬了扬,冲宗亲们道:“定襄王,各位宗亲,密函所书内容你们也都看见了,既然圣意如此,咱们就按圣意行事吧!” 景妃也不笨,精厉地看向胭脂,但见胭脂嘴角暗藏的杀机竟是吓得心儿狂跳。 “是呀,圣意如此!连月妃娘娘都承认,那就再好不过了。”一直紧盯胭脂态度的明渊侯趁势而下,想是以为手握兵权,事情便会就此尘埃落定了,眼角绽出浅浅的笑。 “是呀!恭喜景妃娘娘!” “是恭喜皇后娘娘才对!”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喜监国大人!” “恭喜明渊侯!” 第127章 剑啸朝堂(3) 不少官员趁机向景妃、明渊侯道贺,阿谀奉承之意昭然若揭。胭脂看在眼里,寒在心里,国君今晨才下葬,这群臣子这么快即可谈笑风生,的确不能不防。 “慢!”定襄王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殿堂上立即鸦雀无声。 “定襄王,你……”被胭脂态度绕得糊涂的姬修刚要出言阻止定襄王,就有宗亲嚷了起来:“禁卫军何在?把太监总管曾钰给抓起来!擅自替换圣上密旨,拖出去斩首!” 宗亲一嚷,果有禁卫军冲进来,将太监总管曾钰与先前随行的两个小太监按倒在地。 “丞相大人、两位娘娘,奴才没动手脚,奴才冤枉!”曾钰被擒在地,大喊冤枉。 这会儿怕是不冤也得被冤枉了。胭脂眼瞅着宗亲们临时制造事端,并不加以阻拦,扮作弄不明白的样子望向明渊侯,等他发话。 明渊侯知道换密函一事败露不得,否则必是杀身之祸,起身跨至定襄王面前,表面一派和气,实则咄咄逼人地道:“密旨乃圣上亲拟,你我都未曾见过,定襄王何以确定密旨是伪造?又凭什么说是娘娘所伪造?难不成定襄王有看过密函?” 定襄王当然不敢说自己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密函内容,只要他一开口,便会落人把柄,进而获罪,要知道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可不是好玩的。如此一来,他无异于吃了个老大的哑巴亏,既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又不敢张扬,张口半天,就说出一个字:“你……” 倒是反将一军!不愧是老姜。胭脂捏着密函,看着明渊侯一步一步跌落于自己所挖的陷阱,侧目于安坐在侧的景妃,凑了过去,故作体贴地大声道:“姐姐,您脸色不太好呀!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 紧张极了的景妃没想到胭脂会在这么不适宜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对她说话,一接触胭脂几乎看透一切的目光,额上直冒冷汗,勉强笑着应对:“妹妹有心了!是殿里有些闷,你知道我这……”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冲胭脂笑了笑。 胭脂表示理解:“姐姐是有福之人,如今有了身孕,地位水涨船高,已是今昔非比了。” “月妃娘娘有心了,皇后娘娘自从得知圣上……忧伤过度,身子较虚,又是孕期……”明渊侯知道胭脂不是真心问候,便接了话替景妃解围,同时也看出胭脂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拥护定襄王的宗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出言讥讽道:“这还没证实密函真伪,就改口称皇后娘娘了看来明渊侯是没将月妃娘娘放在眼里。” 那说话人一语将胭脂给扯了进去,倒是提醒了定襄王。他脑子略略一转,冲着姬修道:“丞相大人,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当朝首辅,还是圣上钦点主管政务的官员,密函是真是假,有否被调换,您再清楚不过!本王先前所言的确纯属猜测,但曾钰向来与明渊候走得近也确实是朝中公认的事实。如今,您就给个痛快话,密函究竟是真是假?” “丞相大人,我朝遗风,帝位向来顺传,不作禅让。既然圣上并不是无后,这密函又怎会是假?各位大员再动脑筋想想,圣上千方百计在雾都大战前将皇后娘娘送回,原因是什么?不用想也是因为圣上知道娘娘有了身孕,要为我苍隐国留下皇根。若定襄王说是假就是假的话,那么敢问定襄王,你制造事端的意图何在?”明渊侯一改温和口气,句句夹枪带棒、话里有话,不仅暗指定襄王意图不轨,还暗示姬修要权衡事情轻重。只不过,他并没有想到奚桓尚留有另一封遗旨,也并不知道胭脂也有身孕,而姬修早已站在胭脂一方。 这番话像一贴猛药,让吃了暗亏的定襄王暴跳如雷,一些话想也没想便说了出去:“侯爷这话说得真失水准。苍隐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圣上最宠爱的娘娘是月妃娘娘,就算论到立皇后,也该是月妃娘娘才对。再说这朝政之事,丞相大人尚在,几时轮到你我之辈指指点点?”这话摆明就是,如果帝王之位不是他定襄王的,你明渊侯也休想将景妃拱上后位。没有皇后之位,她腹中孩儿就算不得嫡子,算不得嫡子那就失去了继承帝位的由头。况且离孩子出生还早,这中间还有的是转寰时间。 双方势力如同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夹在中间有苦难言的姬修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胭脂为何不急于指证假密函并隐藏亦有身孕、血书遗旨等事实。因为只要她一公布,这两方势力就会同时针对她。这样一来,几乎没有任何在朝势力的她便成了众矢之的,而倾朝反对无异于灭顶之灾。面对双方问题,姬修想答实话又不敢答,毕竟明渊侯掌握着两万军队,他与景妃敢入殿,就证明他已经计划周祥只等实施,要真惹急了出事遭殃的还是都城平民百姓,一时间拿不定怎么回复,便征询胭脂的意思,“娘娘,您看这……” 胭脂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殿门,恰好见得匆忙而回的临昭点头示意,知道事情都办妥当了,无需再拖延时间,面色一舒,瞅着白发苍苍的姬修,轻快地道:“这密函的确是假的。” 话才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胭脂身上。宗亲一派兴奋不已。就近站在胭脂左面的明渊侯显然大为不悦。景妃更是站了起来,两道暗藏杀意的光直奔胭脂而来。“妹妹何以断定密函是假?难不成妹妹也看过密函?” “本宫当然没看过。不过丞相大人却是看过的。”胭脂道。 “密函的确是假。”见胭脂一口澄清,姬修也跟着陈述事实。 “这么说,密函只丞相大人一人看过?”明渊侯眸中杀意顿起,威胁姿态已十分明显。 胭脂一个箭步挡在姬修面前,眸光渐厉,迎上明渊侯,笑道:“明渊侯可想知道这密函假在何处?” 明渊侯见得胭脂前后转变,自是心惊,暗忖自己竟小瞧了她,没想自己竟无意中做了螳螂,她才是最后那只黄雀,心里翻腾着筹划应该如何扭转局势,毒辣之意缓缓从眼眸深处渗透出来。 “月妃娘娘,快说给本王听听!”定襄王以为自己多了帮手,急切地道。 既然密函已被调换,真密函必定已经被毁,定襄王的皇帝梦真是白做了一场。这对胭脂是极有利的,尤其她现在将假密函攥在手里,将景妃弱处捏了个十拿九稳,心中自是不惧面前人,轻松自在地道:“姐姐家的势力真是不小,不仅掌握都城两万大军,连内宫太监总管都是您的人,竟将桓的字迹都模仿得这么透,妹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刻,景妃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推开身旁宫女,阴柔地道:“妹妹,你可别逼急了本宫,否则大家都得难堪。” “难堪?”胭脂扬脸一笑,若春风吹拂般舒爽,又夹着阵阵寒气,却转而对定襄王说:“定襄王,本宫不得不告诉你一声,你的帝王梦怕是白做了。人家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将密函换了去,早就将真的密函付之一炬啦!” 定襄王被点了名,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却也知道胭脂所说是事实,对明渊侯、景妃的恨意便更深了,“想不到平日里号称忠义之臣的明渊侯竟然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倒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月妃娘娘说够了吗?”明渊侯被戳穿面具,干脆也不再装蒜,反正他早己安排妥当,说不定他下辖的军队此刻已经包围了整个都城内城,便挑明了道:“一面之词,就不怕闪了舌头?” 景妃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副等着看胭脂无法收场的样子。 几人语气态势乍然大变,殿中两派官员也相互纠结起来,怒目以对。 姬修担忧于胭脂,从其身后掠了出来,寒着一张老皱的脸,大声呵斥明渊侯:“放肆!竟敢要挟娘娘?” “丞相大人,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吧?还看不清局势?”景妃一改从前温柔贤惠的样子,尖酸刻薄之极。为了家族,为了她自己的后半生,她必须做皇后,让肚中孩子坐上皇位,谁若拦她,她便和谁没完! “堂下百官,给本宫竖起耳朵听着!”胭脂突然将声音提高八度,威摄力十足地道,“圣上在雾都一直使用松烟墨,本宫手上这封密函分明为桐烟墨所书。各位可要亲自验一验?” 第128章 剑啸朝堂(4) 墨?姬修一听,恍然大悟,又觉颇为惭愧,自己从政几十年,什么大事没见过,竟然就没想到这一层,对细心的胭脂愈加欣赏。 “月妃娘娘都这么说,这还用验?”定襄王二话不说便表赞同,宗亲们更是趋之若骛,落井下石之心好不明显。 明渊侯也不犹豫,冲过去将禁卫军用力拨开,再把被压跪在地的曾钰拖了起来:“曾总管,你给本侯站直了。” “是!候爷!”那曾钰低眉顺目地道,双腿略有些哆嗦。 “堂中百官给本侯听清楚了!没错。密函是本侯授意曾总管所换,那又怎么样呢?我祝氏几代将门,历来忠于皇家,族人战死沙场不计其数。为了攻打雾烈,我儿带兵驻守雾都近三年,如今兵败,毫无讯息。景妃娘娘入宫多年,身为皇家第一妃,也曾深得圣上宠爱,又怀有龙脉,入主后宫乃于情于理之举。再者,立后立储为朝政大事,我朝帝位历来父传子、子传孙,如今圣上并非无后,何需禅让帝位?”阴恻恻的声音又起,明渊侯身体略略弓低,亲自将景妃扶出几人围成的圈,鼓励地道:“娘娘,您就大大方方地站在这殿堂之上,本侯倒要看看何人敢有异议?” 景妃被其父这么一扶,抬头挺胸,气势不凡地站列于前,眼中汇聚傲气,临经过胭脂,还示威似地停了那么一刹那。 堂上官谁人不知他掌管镇守都城的两万大军?被他这么一说,连宗亲们的气焰都弱了不少。另有一部分保持中立的官员此刻也动摇了,自觉站到了明渊侯这一边。 只有定襄王仍是不服,大声反驳:“如今战败,外敌临境,我等本应一致对外,不应该在殿堂之上争吵不休。若圣上并无下旨禅让帝位,本王决不争讨,自当像圣上一般以亲自上阵杀敌,保卫家国。既然圣上有此旨意,何以你明渊侯仗着圣上许你的兵权,专断独行,擅自调换密旨?” 这定襄王倒也并非奸恶之人!胭脂听完,对他多少有了些认识,便踱着步子走到明渊侯跟前,将话头接了下去:“明渊侯说得真是冠冕堂皇!” “月妃娘娘可是要与本侯作对?”胭脂三番五次出言为难,明渊侯自然心中不悦,当下杀意外露。在他眼中,胭脂在朝没有任何势力,杀她亦能对定襄王起到威慑作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明渊侯,你若敢动娘娘半根毫毛,本相亦对你不客气!”姬修看出苗头不对,慌忙站到胭脂身侧,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进行言语威吓。 “呀,丞相大人不是一贯反对结党营私么?怎么?也开始拉帮结派了?”心高气傲的景妃有了父亲撑腰,胆子也大了起来,双眸一眯,笑得煞是开怀,居然不把姬修放在眼里。 那明渊侯见此,多少也看出了些什么,说话直白不已:“看来丞相大人亦是要与本侯作对。也罢,不差多你一个!”一朝新君一朝臣,要抬景妃,就必需荡清这群老臣。 明渊侯势大,要想胜他必须联合起来,否则今日情况,怕是谁也走不出这皇城。定襄王心里清楚得很,又见姬修所为,暂时抛弃前嫌,亦立道胭脂身侧,以支持的口吻道:“圣上最宠月妃娘娘,世人皆知。就算要立后,也是立月妃娘娘为后,怎么着也轮不着你祝氏女子。” “放肆!你竟敢蔑视本宫!”向来以淑媛风范做自我要求的景妃被彻底击怒,火冒三丈,美丽不可方物的脸霎时黑得吓人。 胭脂见景妃神情大变,说不出地痛快,再转眸看身侧的定襄王奚柏,与其乌黑的眼睛对视片刻,分明看出他有明显的促狭之意,对他的看法又有了些微改变。到底他也是皇家人,适当的时候还是懂得顾全大局的。奚桓先前有禅位给他之意,倒并不是没有原因。 奚柏倒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全然不顾景妃盛怒,跟和稀泥似地继续添油加醋,对胭脂亲切地笑道:“有臣弟在,皇嫂莫怕!”连称谓都改了,一副自家人的样子。 这话引得姬修也回头看奚柏,暗笑有趣! 虽已成年,却还是多少带着未经战事的稚气,倒不失可爱!这等状况下,胭脂竟然有些想笑,强忍住,略略点头说:“放心,皇嫂不怕!” 几人刚统一阵线,明渊侯就又对着满殿文武百官失加压力:“今日之事,并非本侯有意要挟众位,而是本侯为确保皇室正统,必须如此。各位同僚若支持景妃娘娘就请站到左手边。” 议论声沸沸扬扬,群官有些犹豫不决,有的仍坚持原则,有的因为惧怕占到了左手边。幸而,大多数宗亲还算见过世面,并没有改变初衷,一如既往地跟着定襄王奚柏,无疑成了胭脂的支持者。 这时,殿堂外,都钥从昭月宫取了素白披肩匆匆赶来,见殿堂中纷乱无比,又见临昭无所动作,着急地道:“临团座,你怎么不进殿保护娘娘?娘娘独自在内,多危险!” “别担心,是娘娘让臣守在外边办更重要的事情。快进去吧!”临昭微微笑道,推都钥进殿。 更重要的事?什么事能比保护娘娘更重要?都钥丈二摸不着头脑,不好多说什么,双手托着披肩冲了进去,在一堆看起来都差不多的白影子里搜寻胭脂身影,“娘娘,娘娘,奴才给您送披肩来了!” “都钥,本宫在这儿!”胭脂回应道。 都钥转了两圈儿,转到胭脂身边,也不看别人,赶紧为胭脂把披肩披上,尽心尽力,恍似根本没瞧见四周有多乱似的,更别提拜见景妃及其他人。 “暖多了!”胭脂紧了紧披肩,感觉舒服不少,心想倒是难都钥了,这么大的阵仗,换了一般人一定不敢进殿。 “都钥,你胆子见长啊?见了本宫也不问安,岂有此理!”景妃正在气头上,逮住一个是一个。 论资历,都钥也是宫中老字辈,因为只是太监副总管,平日里没少在曾钰手下受气。这会儿两方势力斗成这样,他索性豁出去了,既然避之不及,不如敌之,不受这窝囊气,便站直了身体,冷然道:“在这座皇宫里,奴才只有两位主子,一位是圣上,一位是月妃娘娘。” 一句话即让胭脂刮目相看,有骨气! “小小奴才竟敢如此放肆!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明渊侯目露凶光地教训道。 “打狗也得看主人!你明渊侯又何时把本宫放在眼里了?”胭脂知道看戏的时间已过,轮到自己出场,言辞犀利无比,右手自然而然地落到剑柄之上,以防不测:“若要立后,本宫也不服!” 胭脂表明要争夺后位,满堂官员的纷乱突然之间安静许多。奚柏不禁拍手称快:“皇嫂,臣弟支持您!” “三皇弟,今天的情形你看得最清楚。人家可是兵权在手,又是偷梁换柱,又是强行逼宫!今日,皇嫂只要你一句话。”胭脂紧盯着景妃,话却是对奚柏在说。 “什么话?” “你是否真心为苍隐国的未来做谋断?”胭脂畅快地道。 “这是当然。” “好。”胭脂脸上多了一丝笑颜,目光由景妃脸上瞬间移至奚柏脸上,攫住其与奚桓有七分相似的眸子,凝重地道:“如果皇嫂告诉你,圣上另有遗旨,你可遵从?” 另有遗旨?殿堂之内顿时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明渊侯与景妃两两相望,也是惊住。被问的奚柏只顾看着胭脂,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回答皇嫂!”胭脂声音不大,语气却凌厉无比,根本不留思考余地给他,其中威信不言而喻。 被她的话敲醒,奚柏飞速地转动脑子,权衡利弊,做了抉择:“若皇兄的确另有遗旨,臣弟一定遵从。不仅如此,臣弟还相信各位宗亲里的叔伯弟兄也会遵从!” “誓死遵从!”宗亲里有人叫了起来,而后两声、三声、更多的人加入到支持胭脂的行列。 胭脂很是欣慰,再次迎向景妃与明渊侯,风轻云淡地道:“本皇后才是苍隐国桓帝之妻!” “你乃雾烈康皇之后,又为雾烈国皇家侍卫成员,还是燕陌所爱女子,有何资格入主我苍隐中宫?”若不顺势而上,便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景妃也不愚蠢,银牙一咬,即将所知晓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第129章 剑啸朝堂(5) 明渊侯双眼一亮,对女儿此时的表现满意得不得了,就差没有鼓掌欢迎。 从决定回苍都起,胭脂从没想过隐瞒事实,并且也知道景妃与明渊侯会借此做文章,听到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感觉诧异,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错。本宫从前的确是雾烈皇家侍卫,也的确是康皇所选的皇后,并且一路护送燕陌从水金城至寒山。这些事情临昭可以做证。” 这下子,明渊侯手下一些官员们吆喝起来:“既然如此,你就根本没有资格做苍隐的皇后!” 都钥来了气,管不得地位尊卑,冲着那些吆喝的官员们辩驳道:“景妃娘娘在圣上表面装得温顺可人,一副贤淑模样儿,实际上气度狭小、专横跋扈,后宫谁人不知?这样的娘娘难道就做得一国国母?” 一直不说话的姬修听到这当口,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也插了进来:“若月妃娘娘做不得,景妃娘娘更做不得。” “没错,若本宫做不得,她更做不得。”胭脂黛眉一扫,英气不凡,摆明了挑衅于景妃,寸步不让:“你们心目中的这位景妃娘娘,为了博得圣上欢喜,在雾烈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竟在圣上的汤药中下了药,在中军大帐里与圣上欢好,从而有了身YUN!这等劣绩都做得出来,有何资格做未来帝王的母亲?” 内幕,这绝对是内幕!无数目光像利箭一样直射景妃。 景妃立即成了全殿焦点所在,恼怒万分,又惊又惧,手指胭脂:“你……你是……” “没错!当初闯进中军大帐的那个小兵就是我!”忆起当时情景,胭脂现在都替景妃感到害臊,不齿之意再清楚不过。 显然,明渊侯对这一段插曲也是不知情,难以理解地瞅着景妃,不发一言,大概也是觉得她身为后宫女子这么做有失体统,何况是在中军大帐内。 “父亲!”景妃在官员们的注视下,脸色大变,很是忐忑地叫了一声。 “这件事情不仅本宫可以证明,你那两个贴身宫女也是现成的人证。”胭脂伸手直接指向景妃的两个宫女。 众官员随着胭脂手势看了过去,两个小宫女吓得面如土色,频频向景妃张望,明眼人一瞧就知道确有其事。 真是不出招则已,一出招必直奔要害!奚柏暗暗感叹,对自己这位皇嫂有了全新的认识。 胭脂观察着所有人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所想的效果,一鼓作气地道:“其实,本宫是苍隐国人。漕州之战爆发,本宫仅十岁,父母死难,若非圣上为本宫挡了一刀,本宫早就成了刀下亡魂。各位在朝的老臣应该都还记得圣上当年受伤一事罢?” “确有此事!”一些人点头道。 “后来清理战场,本宫被一名雾烈侍卫带走,从此于雾烈长大成人,这才有了你们相互所传的那些事例。”胭脂简单做了说明,又道:“圣上将本宫带回苍都后,曾一度封锁了本宫的记忆,直到本宫与圣上分别前一刻,圣上才恢复了本宫的记忆,并以血为墨,书信一封!” 说到这里,胭脂从怀里取出那片书有血字的衣襟,轻轻一抖,浅淡的血腥味儿似有似无地弥漫开来,眼随心动,情绪瞬间恶化不少,悲伤无法形容:“这……是桓最后留下的遗旨。接圣上回都之时,丞相大人已经阅过,宁襄王、各位宗亲大臣们,你们是否要过目一遍?” 明渊侯一见这个,二话不说即伸手来夺,快若疾风。若胭脂为后,他与景妃必定深受排挤,一辈子屈居人下。再者事已至此,他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兵谏才能彻底解决,夺了遗旨再说。 胭脂早防着他这一手,按剑之手一翻,幻光出鞘,游龙似地罩向明渊侯,大叫一声:“当着百官之面,你明渊侯还反了不成?” “定襄王,快保护你皇嫂,她怀有身YUN!”双方打斗出手,劲气逼得姬修往后退了数步,慌张地叫起来,用语称谓考究得很。 “皇嫂有……身YUN?”奚柏将话重复一遍,震惊之余,双掌忽而一翻,袭向明渊侯,与胭脂一齐同时对付明渊侯:“好你个明渊侯,竟然大逆不道,敢在朝堂之上对皇嫂动武!”在他看来,既然先前密旨已被毁,胭脂有遗旨在身,入主中宫为后还算名正言顺,好歹也比这阴险狡诈的祝氏一族当权来得强多了。何况他已当着百官之面承诺遵从遗旨,君子须言而有信,出手帮亲也是理所当然。 “尔等真是活腻了!”明渊侯出手毒辣之极,招招直奔胭脂要害,欲致胭脂于死地。 满殿官员见得打斗,听说胭脂亦有身YUN,个个表情复杂万分,乱得像锅粥一样,嘈杂无比。一些一直跟随明渊侯的武将甚至直接与宗亲一派官员扭打起来,场面混乱不堪。 “明渊侯,别人怕你,本皇后可不怕!”连日周车劳顿,胭脂体弱,出招速度自然比不得先前,幸而有奚柏援助,保持局势平稳。“三皇弟,谢了!” 被双方刚烈劲气推得老远的都钥帮不了忙,只得朝殿外大叫大喊:“临团座,临团座……”奈何距离远,声音被满堂官员的喊叫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父亲小心!”景妃站被两宫女扶至一边,见父亲以一敌二,为她以命相搏,心都快跳出来。 其他后宫妃嫔早已吓得抱作一团,拼命哭喊。 太监总管曾钰侧身一闪,冲到景妃面前,六神无主地嚷嚷:“娘娘,这如何是好?”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景妃已经完全没有退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奚桓把一切都给了胭脂,就是临到死所想的还是胭脂,不曾为她考虑过半分,从前缠绵的爱意突然之间转为无边怨恨,对胭脂更是恨之入骨。若没有胭脂,她早就成了苍隐之后,谁敢与她作对?局势如此,只得放手一博,拼它个鱼死网破,反正父亲大人先前已经安排好大军围城,而禁卫军里也有一部分自己人,谁胜谁输尤未可知!众念归一,景妃勉强定住心神,眸子里尽是毒恶光芒,飞快地从头上拔出一根尖利的发簪,塞到曾钰手里:“她不是也身怀有YUN吗?去,给本宫好好招呼招呼她肚子里的孽种!” 谋杀龙脉可是死罪!曾钰被景妃说的话吓得差点尿裤子,“娘娘,这使不得……” “你与本宫站在同一条船上,也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假如她肚中孽种做了储君,我活不了,你也休想活命!”景妃冷笑一声,大力地推了曾钰一把:“去是不去,你可要想清楚了!” 曾钰被她这么一说,打脚跟冒着冷凉之气,想了想似觉有理,把心一横,战战兢兢地以袖掩钗冲向胭脂,祸毒之心与景妃并无二致。 欲出殿唤临昭的都钥被相互扭打的官员们重重阻拦,摔了个四脚朝天,赶忙爬起退后,想通过大殿之后的侧门出去,一仰头恰好对上景妃脸上尚未消残的冷笑,感觉苗头不对,举目四顾,瞄见正接近胭脂的曾钰,心知不会有好事,手脚并用地扑过去阻止,大叫出声:“娘娘,小心身后!” 姬修听得真切,也瞥见鬼鬼祟祟的曾钰,颠着步子撞了过去,欲替酣斗中的胭脂解围。 景妃反应也是不慢,支使身边宫女:“快去帮曾钰!” 两个宫女可没有曾钰胆子大,吓得伏地发抖。 “没用的东西!”景妃怒骂着朝两个宫女狠狠踢了两脚,情急之下自己冲过去拦姬修。她倒是聪明得很,小跑过去截住姬修后,直接以肚子朝姬修撞过去。 姬修见她撞过来,忌惮她肚中的皇家后嗣,自是不能再前进一步,眼瞅着曾钰离胭脂越来越近,急得跳脚,对面前景妃更是憎恶到了极点,张口大吼:“你再不滚开,本相对你不客气!” 景妃吃定姬修不敢对自己用强,倒也不恼,只顾着对曾钰下令:“曾钰,还不快动手?” 紧要关头,明渊侯也是看得真切,为配合曾钰,宁愿自己伤在奚柏手上,也不给胭脂喘息的机会,同时朝大殿金銮座之后的侧门大叫:“禁卫军!禁卫军!” 胭脂听了提醒,也知身后有人,奈何顾得前方便顾不得后方,顾得后方又顾不得前方,进退不得,情急之下,不禁尖叫一声:“来人,救我!” 第130章 剑啸朝堂(6) 曾钰抽出银光闪闪的发簪对准胭脂腰腹,奸恶的笑浮了脸面,情势万分危急。 “娘娘,小心!”都钥急得眼泪汪汪,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向前一跃,整个身体直挺挺地躺倒在地,双手一够,捉住曾钰裤腿,进而拽住曾钰一条腿:“大胆贼臣,竟敢对娘娘下毒手!” 曾钰被拖住,身形一滞,恶狠狠地踹向都钥。 都钥知道拖住曾钰便是救了胭脂,救了胭脂便是救了圣上血脉,任凭曾钰怎么踢踹,就是不松手,“有我都钥在,你休想得逞!” “找死!”曾钰见摆脱不掉,腰一弯,手中发簪冲都钥脸面刺了过去。 都钥头一歪,锋利的发簪刺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深深的印记。 曾钰一刺不成,对准都钥喉颈处恶狠狠地刺去第二次。 躺在地上的都钥闪避不及,被刺个正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双手死死握住发簪,呼吸急促许多:“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伤害……娘娘……” 姬修见此,老泪纵横,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双手将景妃推向一边,步伐踉跄地朝曾钰撞过去:“都钥——” 就在这时,许多禁卫军从侧门处涌了进来。大殿之前也突然出现了不少禁卫军,个个戎装赫赫,刀光锃亮,将乱得不行的官员们全都包围。 明渊侯以为救兵已到,窃喜地命令:“来得正好!快听本侯令,速将反臣拿下!” 被推倒在地的景妃也以为是自己人,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着腰,笑得好不得意:“胭脂,你的死期到了!” “明渊侯,你的死期到了!”阴冷之声才过,如风黑影一晃,一柄轻灵的长剑即抵在明渊侯后背。 打斗立时终止。百官身影分得清清楚楚,谁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大殿内突然静谧无声,死般沉寂。 “临昭!”胭脂大喜过望,想到背后偷袭之人,乍然旋身,只听“砰——”的一声,姬修与曾钰撞在一起,双双坐倒在地。 奚柏反应敏捷,掠身去扶姬修:“丞相大人……” 姬修却并不起身,挣扎着挪向都钥,开口大喊:“来人,快传御医!都钥……你怎么样……” 尖利的发簪正好刺穿都钥动脉,血随着他一次比一次急促的呼吸不断喷出来,将衣衫染红一大片,再顺着身体浸到地板上,触目惊心。即使是这样,都钥因大量失血而苍白无比的脸竟然还保持着笑容,还张大着嘴想要回答姬修:“奴……奴……才……” 胭脂急忙冲过去,蹲在都钥旁边,难过得连心都快爆裂了:“都钥……” 她是圣上最爱的娘娘!都钥望着憔悴的胭脂,笑得灿烂,按住伤口的双手忽然一撤,猛地夺握住胭脂双手,诚挚地叫出一声:“娘娘……” 血涌得更加厉害! 胭脂明白都钥以命换命的原因,胸中怒火越烧越旺,咬着双唇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 紧握住胭脂的手,都钥知道自己已经临近死亡,奋力道:“娘……娘保重!奴……奴才又可……可以服侍圣……圣上了……” 手滑落在地!都钥微笑着咽完最后一口气。 忠诚!胭脂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握着剑的右手咯咯作响,憋着眼泪,杀气十足地腾起身体,缓缓转过半圈,充溢血丝的双眼像钉子般定在曾钰身上,抬手扬剑! “奴才有罪!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曾钰吓得魂飞魄散,趴跪在地,‘咚咚’地叩个不停:“是景妃娘娘指使奴才这么干的!” 胭脂哽咽在喉,恨不得将他刺成马锋窝,正待出手,同样气愤交加的奚柏一个箭步上前,拎起曾钰衣领,手起拳落,揍得曾钰哭爹叫娘。“皇嫂,让臣弟替你收拾这可恨的奴才,省得脏了您的手!” “三皇弟住手!”胭脂叫停。 曾钰以为得了宽恕,赶紧谢恩:“谢娘娘恩典!” 谁知胭脂嫌恶地笑起来,声冷若铁:“你也配谢本宫恩典?来人,把他拖下去凌迟处死,然后剁成肉泥喂狗!” 曾钰闻言,吓得面若死灰,四肢不断抽搐,话都说不出来。几个禁卫军冲上前,依言将其拖出殿去。满殿百官噤若寒蝉。 胭脂收剑回鞘,环视殿堂内外,神色一黯,道:“来人,将都钥遗体抬下去,厚葬!” 禁卫军上前用披风裹了都钥遗体,静静抬出去。 “娘娘受惊了!”临昭从明渊侯身后走至身前,低头向愤怒到极点的胭脂致礼,而后厉眼若电,直奔景妃,冷酷地下令道:“禁卫军听令,将明渊侯一党都抓起来!” 殿中一群拥护景妃、明渊侯的官员吓得腿都软了,自知敌不过禁卫军,大多束手就擒。只有少部分有祝氏血亲的官员进行多余反抗,却照样被禁卫军死押在地。 明渊侯知晓计划已经败露,却仍是不甘心地道:“即使尔等抓了本侯也休想走出皇城半步。” “明渊侯好大口气!莫说半步,就是十步百步,本宫照样走得!”胭脂早已成竹在胸,踱步向前,轻嗤了一声,又朝景妃靠了过去,似笑非笑地道:“景妃娘娘有了身YUN,不宜久站。宫女何在?还不快扶景妃娘娘入座?” 先前神气极了的景妃听出弦外之音,脸顿时苍白如雪,嘴上却说:“你想怎么样?” 胭脂勾动唇角,冷漠地道:“本宫从来不想怎么样!本宫只是想将苍隐国的天扛起来,如此而已。”说着,她掏出血书遗旨,轻轻摊开,左右手各执遗旨一角,展示于景妃面前:“姐姐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可不是假圣旨,这上面每一个字都出自圣上手笔。” 胭脂的举动无异于示威,颇有些霸气,让景妃感到极端惶恐,秀眸轻扫,阅及最后一句,几乎变得面无人色。她以为偷偷隐瞒有YUN一事,回了苍隐,联合父亲便能稳坐后宫之主,却不曾知晓圣上早已料定祝氏可能反抗圣旨,竟然授意胭脂杀之。想她情恋奚桓这么多年,苦苦争斗于后宫,到最后所得竟然是这等结局!帝王家的人情当真薄如纸。心陡然凉了大半。 “若你真得人心,圣上早些年就已经立你为后,何必于朝堂之上争来夺去?你以为这后位是好坐的么?如今天下形势朦胧不清,一步错,即可葬送苍隐命运。精明如圣上,尚不敌于燕陌,以你与明渊侯二人之智,何以保证苍隐未来?”胭脂收起遗旨,交至丞相姬修手上,“请丞相大人将遗旨念给所有人听!” “好。”姬修接了过来,将旨意念了一遍,“天命难违,朕自知不久于世,唯两件事放心不下,现托付与丞相。其一,册胭脂为后,掌监国、临机专断之权,其诞下骨血不论男女皆封为太子,成年后即位,卿当全心辅之;其二,若祝氏不服,杀之以儆效尤。” 群臣垂首聆听,为帝王料事如神的本事感到钦佩,又为帝王蒙殇感到极度哀凉。 “杀之以儆效尤?”明渊侯听完最后一个字,神情呆了一刹那,而后仰头振振有词,“我祝氏家族世代将门,家族成员代代入朝为将,为国为民不惜战死沙场。远的不说,单说我儿祝融,如今是死是活尚不可知,圣上却能下旨如此对待我祝氏,可悲啊!真是可悲!” 他这么一述,被摁倒在地的武将们都挣扎着嚷嚷起来:“圣上有失公允!独独针对我祝氏一门。” “可悲?”奚柏翻了翻眼皮儿,细细数落道:“国葬刚下,尔等便仗恃兵权,替换圣上密旨,瞒天过海,满嘴荒唐之词,危言耸听,恐吓百官,刺杀当朝皇后,条条都是死罪!还敢说圣上有失公允?” “圣上宁可立异国皇后为后,也不正眼瞧我祝氏一门,这算哪门子的公允?”明渊侯挣动身体,冷笑道:“若今日我祝氏倒了,明日就会轮到殿堂中的你们!等着瞧吧!” “是吗,明渊侯?”临昭不置可否地道,继而指着大殿外,兴奋地叫:“娘娘,丞相,你们看!” 所有人顺势望去,见殿前广场上多了两排禁卫军,为首之人为禁卫军统领原刚,中间还夹着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物,看样子像是隐风营的人。 干得好!胭脂心中石头终于落地,总算将事情都解决了。为防范明渊侯势力,她一方面让临昭守在殿外以阻截其安排在殿堂周围做接应的禁卫军败类,一方面遣刺杀团成员前去围劫可能跟随明渊侯的官员府砥,再以此为筹码,派原刚带禁卫军前往隐风大营做谈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隐风营一直掌握于明渊侯手中,营里将士家属却大多居于都城,只要晓以利害,自然行得通。如今看来,都应验了。 第131章 剑啸朝堂(7) 原刚进殿,隔着些距离便拜:“禁卫军统领原刚拜见娘娘!见过丞相大人。” “原统领辛苦了!”临昭示意身边的禁卫军押住明渊侯,自己大步迎了过去。 “罪臣拜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隔着老远,几个军官也跪了下去:“臣等愚昧,几乎铸成大错,请娘娘责罚。” 胭脂从未想过要犯杀戮,以其家眷做要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隐患已解,突感肩上重担轻了许多,和颜悦色地冲跪地众官抬了抬手:“军人服务命令是天职,这本怪不得你们,都起来罢。尔等家眷应该都已各自回府,诸位将士勿再担忧。” “谢娘娘恩典。请娘娘放心,臣等日后必当竭力效忠家国,不会再被奸人蒙蔽眼睛。”将士们纷纷谢恩表态,起身站在一侧。 殿中百官见隐风营将士这般态度,大抵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对从前从不介入朝政的胭脂另眼相看,打心眼儿里更加信服于她。 “如此甚好。”胭脂满意地道,心中所想略有不同。虽说是暂时收服了隐风营,可眼前这班军将均为明渊侯带领多年,若他们只是因家人被携扣而暂时低头,长久的防范还是很必要。她想了想,有了主意,道:“三皇弟,你过来!” 久站胭脂身旁的奚柏听得传唤,迈步于前,潇洒地朝胭脂躬身:“皇嫂有何吩咐?” “连年战乱,朝中战将死伤无数。三皇弟才能出众,满朝文武一致认可。皇嫂可以依靠的人只得是你了,你可愿意执掌隐风营,保卫都城?”胭脂细细打量着风度翩翩的奚柏,语重心长地道。 此语一出,百官皆惊,尤其是姬修,更是担心得不得了,毕竟苍都所倚靠的只有这最后的两万兵力,而奚柏本人又是帝王第一次相中的可继承帝位的人选,假使他得了兵权后倒打一耙,岂不等于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奚柏本人也是大感意外,愣在原地,半晌都没答话。 “怎么?皇弟不愿意助皇嫂一臂之力么?”胭脂催促道。她其实是在赌奚柏对家国的责任心有多强。若真如桓所想的那般,奚柏的确是治国安邦之才,只要加以善用,定能对朝政稳定发挥很大作用。反之,若不能将其彻底收为己用,今后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得时时提防着宗亲一派,朝政迟早出现分裂。既然要用他,就要充分给予信任。 “皇嫂心意,臣弟铭记在心。只是……”对于胭脂的直白,奚柏能感受得到诚意,也惧怕这只是胭脂的一种试探,所以说话有些吞吐。 “只是什么?”今日朝政一议,她这招斧底抽薪势必对奚柏及在朝官员起到极大威慑作用。奚柏有顾虑也在情理之内。 “皇嫂刚才肃清朝政,就不怕臣弟有歪心么?”奚柏看了看胭脂神态,鼓起勇气说了真话。宗亲们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那你告诉皇嫂,你会有歪心么?你会为了一己之私不顾苍隐大局么?”听他这么问,胭脂倒放开不少,单手拍拍奚柏的肩膀道:“雾烈军就在漕江对岸,随时都可能攻打过来,守卫都城是件大事,皇嫂信任你。再者,若日后你真能让我苍隐国繁荣富强,就算皇嫂与你未出世的皇侄让贤也未尝不可。” 奚柏听完胭脂肺腑之言,感动得无以复加,双膝一弯,跪叩在她面前,“皇嫂的话让臣弟深感愧疚与惶恐。蒙皇嫂不弃,臣弟定尽心掌管隐风营。此外,奚柏在此请求丞相大人与在场各位为我做证。今日起,臣一定效忠皇后娘娘,不遗余力保卫家国,并立誓再无争位之心。” “啪啪啪——”姬修率先鼓掌!宗亲、官员们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胭脂颇有些感动,眼中隐有泪光,赶忙扶起奚柏,朝大众宣布:“今日起,隐风营就由定襄王奚柏掌管。” 几个军官纷纷点头赞同,并向奚柏致意。被宗亲簇拥着的奚柏脸色灿烂,英气勃勃。 禁卫军统领原刚恭敬地请示道:“皇后娘娘,您看当如何处理明渊侯及其党羽?” 尽忙着交接兵权,倒忘记身后在押的明渊侯及景妃!胭脂回眸看向明渊侯,见其一脸愤怒之色,快意盎然地道:“本宫过去身为后宫女子,的确不曾涉足朝政,却并不代表本宫不懂朝政。” 是他太过大意,小瞧了面前女子!到了最后关头,明渊侯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却仍不服气地道:“今日阴沟里翻船,本侯认栽。倒是娘娘莫得意得太早,要治理国家可不是一日之功!你这位三皇弟野心大得很,未必会比本侯手段差!” “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奚柏轻轻哼了一声。这明渊侯好生毒辣,败成这样还落井下石。 “丞相大人,你看应该如何处理?”胭脂辛苦地赢得这一役,将面对日后事事复杂的政局。许多事还需要依靠姬修,所以从现在起,她要给这位三朝元老足够的尊重。 “本侯既然落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明渊侯大义凛然地道。 “父亲……”被宫女两旁看守的景妃自知难逃罪责,望着明渊侯,双眼一红,落下泪来:“是女儿连累父亲大人了。” 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亲。明渊侯看景妃柔弱的模样,真后悔当初将她嫁入皇家,慈爱之心募地软了下来:“娘娘切莫如此,是臣自愿这么做。”思量几分,朝胭脂开口道:“本侯落败,怨不得人。景妃娘娘是受本侯蛊惑,方才做错。本侯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不管怎么说她腹中骨肉亦是圣上后嗣,是否网开一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胭脂盯着明渊侯,突然想起战争中为保护她而死去的父母,心思繁杂。眼前之人即使贵为侯爵,手掌重兵,带领一大家族,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懂得保护子女的父亲! 景妃听父亲这么一说,从前的骄横与霸道荡然无存,不惜放下身架,脾性全无地认输:“不。皇后娘娘,是臣妾利益熏心,一心要夺位以盖过您的风华,诱使父亲大人犯下弥天大错。恳求您大人大量,饶恕臣妾的父亲。臣妾愿意生下肚中骨肉后,以死谢罪。”说着,眼泪汪汪地伏跪于胭脂面前。 从入宫第一天起,胭脂从未见过景妃如此挫败的模样,更何况是主动认输。试想,一个从小到大心高气傲、风华绝代的女子,若不是到了绝境,怎可能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明渊侯见得女儿如此这般,亦是泪湿脸颊,赶忙再次恳求,连称呼都改了去:“皇后娘娘,请您高抬贵手,饶恕景妃娘娘。她从小生于贵族,自视清高,只懂索取,不懂给予,不似娘娘您这般分得清是非曲直。臣愿意为今日的行为付出代价,请您对景妃娘娘从轻处罚。” 从相互袒护、谋取大权,两人一度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如今兵谏失败,表现截然不同。这样的相互保护是否应该被原谅?这样的父女情谊是否应该被理解与宽容?胭脂很犹豫,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 姬修看出胭脂太过善良,劝戒道:“娘娘切莫一时心软。您要想一想,都钥是怎么死的。若今日败的是您,他们父女二人是否会放过您?” 地板上的血迹尚未干涸!胭脂心痛起来,决然道:“禁卫军听令,将明渊侯及一干党羽押入天牢侯审!至于景妃……暂时将她禁足于寝宫,严加看守,待其分娩后再行论罪!” “皇后娘娘,求求您放过臣妾的父亲!臣妾愿意为您做牛做马以求赎罪,请您放过他……”景妃大声哭诉着,爬到胭脂面前,抱住胭脂腿脚,不住叩头请罪。 这般高贵的女子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满堂官员唏嘘不已。 “皇嫂,切不可轻易饶恕。”奚柏对姬修对视一眼,出言劝阻。 胭脂明白奚柏与姬修的顾虑,强行打消侧隐之心,闭上眼不忍地道:“来人,将他们全都带下去。” “是!”数名禁卫军铁面无私地领命行事,押着明渊侯与及党羽出殿。 “景妃娘娘保重!臣这就先去一步了!”被押住的明渊侯使劲回头,黯然叫道。 “父亲!父亲!”景妃知道今日一别,怕是再也见不着父亲,挣扎着嚎哭不止。几名宫女上前强行架起她,半押半扶地从殿堂后的侧门出了去。 第132章 错综复杂(1) 禁卫军将人押走之后,身心疲惫的胭脂彻底放松下来,身子绵软无力,被宫女扶坐于殿中稍适歇息。姬修将血旨一一展视于各位官员,获得全堂认可。 定襄王奚柏率宗亲们最先表态,承认胭脂皇后身份,最后在姬修带领下,联合所有官员对胭脂行了大礼。 礼毕,已是黄昏光景,胭脂将审理明渊侯的事宜全权交托给了姬修与奚柏,独自走出含元殿。临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由于连日来孕期反应强烈、一度用食过少,加上内心悲伤,又于殿堂上打斗一番,胭脂身体已经撑到极限。出殿时,若不是临昭眼疾手快,她几乎直接倒在殿门口。 “临昭,我是一国皇后,决对不能倒。你得扶着我!”胭脂借助临昭的扶持倔强地保持站立,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 临昭疼惜之色泛肆开来,难过得无言以对。 胭脂望着西斜的阳光,就像望着苍隐的未来,倦怠的容颜忽然掠起一丝悲切的笑容,轻声对临昭说:“临昭,你信不信,我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望着呢!” 临昭听言,乍然回首,果见无数双眼睛望向他与胭脂,适才因成功扼杀明渊侯阴谋而产生的喜悦突然间再次被沉重气息所笼罩,身体募地僵了僵。他实在难以想象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胭脂是怎么笑出来的! “走吧!回昭月宫!”胭脂望着满眼迷惑人心的夕阳光,轻轻一叹。 临昭明白她这一叹的意义。因为现在起,她已成为苍隐国历史上第一位行监国之权的皇后,决不再是过去那位单纯天真的后宫娘娘。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个因十年前漕州之战而改变命运的女子会在多年以后成为四国历史上一个难以磨灭的传奇。 回昭月宫时,春华带着一干宫女已经候在宫门多时,见胭脂几乎整个身体靠在临昭身上,慌乱地迎上来,扶她入宫,上了楼阁。 楼阁上早有御医等候,又设了丰盛的晚膳,多是调理进补之食。 胭脂疲乏地半躺在软椅中,气息极不平顺,接受了御医诊断,后静心用食,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啜饮了些粥食,然后摆手让御医离开,只剩下临昭及几个亲近的宫女。 “这粥清香素净,不错。”胭脂闭目养神,淡淡地嘟哝着。 离她最近的春华取了张薄褥子,轻轻覆在胭脂身上,微笑着道:“都钥公公说粥食清谈、易吸收,对娘娘身子有好处,就吩咐御膳房做,还让奴婢们用炭炉一直给您温着。” “都钥……”胭脂又是一阵难过。从前,她一直认为都钥待人处事过于严谨,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现在看来,倒只有他这份心最为细致,只可惜……“临昭,都钥家里还有什么人没?” “他原先是圣上的侍读,后来为了跟随圣上才净的身,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临昭简单说了一下。 看来,都钥是爱乌及乌,因为愿意忠于圣上,所以为自己连命都搭上了。胭脂又叹口气,哀凉之极。“临昭,你也下休息一阵,透口气。我这儿派别的人来就行了!”她知道,临昭也是同都钥一样,因为忠于帝王,所以才忠于她。 “臣随时随刻都得守在您身边才行!”果然,临昭所言与胭脂所想一致。 看他坚持,胭脂不好多说什么,在夕阳如金炫芒的照映下,埋头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胭脂躺在昭月宫的寝殿里,而秋日薄媚的晨光已经透过窗棂悄悄照进室内。大概因为睡得太熟,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殿的。 环视一周,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锦衾绣被,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层层悲伤在隔着数重华贵纱帐的空间内撑开,将她紧紧包裹。直到快要窒息时,她推开纱帐,探向外边。两三个宫女立即涌过去,为她换装。 “天都亮了!”她沉寂地说。 宫女们三言两语地问候。春华端着一盆温热的水从外殿进来,水中荡漾着一层新鲜的玫瑰花瓣,清冽芳香。 “春华,我是怎么进殿的?”她问。 “娘娘,您在阁楼上睡过去了。入夜后,奴婢们见您未醒,只好将您抬回寝宫。”春华应声,拧了张湿巾递给胭脂。 “昨夜,可有人来昭月宫?”胭脂像以前一样自己抹脸,然后问。 “丞相大人、定襄王、临团座都曾来过。奴婢看娘娘睡得沉,没敢叫您。” 胭脂以手揉了揉额头,感觉YI夜睡眠后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我知道了,一会就去御书房。” “娘娘,他们一早就已经在殿外等候您了。”春华将玉花露倒了些在手上,为胭脂润了润脸。 胭脂怔了怔,然后对着妆镜左右看了看,摆手让梳发的宫女退下去,自己动手飞快地将长发理顺,挽了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发式,从妆桌上挑了只竹簪固定好,在鬓边插了朵莹白绢花,取了挂在榻边剑架上的幻光,挂在腰边,道:“走吧!出去看看。” 见胭脂依然一身雪白,等在殿外的姬修、奚柏、临昭纷纷致礼,一脸歉色。 胭脂点头,引三人至阁楼,支开除春华外的所有宫女,“我也正好有事寻你们!既然都来了,就在这说话罢。”说完,让三人分别就坐。 春华为三人奉了茶,又为胭脂呈上适量清淡小食及一盅滋补汤药,自觉地退至梯口侯命。 “娘娘是有何事?”姬修最先问,眼见胭脂气色好了些,稍感安心。 “还记得我昨日所说的墨么?”胭脂开门见山,事实上也是昨日她在堂是揭穿假旨时方才联想到一些事情,说不定能从中找出点什么! “臣等正是因此事而来。”姬修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封信函,递给胭脂。 胭脂接过拆阅。按内容看,这封信函是由奚桓所书,密令亦良撤走玉霞关守兵。当时为护送帝灵,一群人离开漕州时,立则将其上交给姬修。 “这字迹真是一模一样!”胭脂说。 姬修与她想到了一起,有人伪造了这封密信,其目的就是想造成桓的死亡。 然而,是谁伪造了这封信?关键还是在于墨。 “上等的漆烟墨。”胭脂嗅了嗅,将信交到奚柏手里:“你看看!” 奚柏接信一看,亦认同,再交到临昭手上,最后重回姬修手里。三人脸色沉郁不少,显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四国中,墨主分三类,分别是:松烟墨、桐烟墨、漆烟墨。其中松烟墨产自雾烈国,桐烟墨产自苍隐国本土,而漆烟墨则产于禇旭国。这三类墨中,上乘之选大都供当国皇族及贵族使用。 战争之时,上等漆烟墨怎么会出现在两国交战的书信中? “你们怎么看?”胭脂对面前膳食丝毫未动,征询三人意见。这封书信太不平凡了,可以这么说,正是它的出现导致帝王殇。若当时,玉霞关守军尚在,桓当不至被燕陌五千大军围困,即使双方有所遭遇,依然可突出重围,回到漕州。这封信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能让燕陌军队毫无阻碍地追上奚桓。 可是,究竟是谁的消息如此灵通?竟可将计划安排得如此密不透风?是燕陌吗?还是禇旭国早就牵连其中?这么做对他们有何好处? “娘娘,兹事体大。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实难猜测。臣与定襄王、临团座来见您之前也有过商讨。”姬修犯难地道:“臣认为,我国与雾烈一战,其它两国势力一直未有动作,多少存在蹊跷。臣向来不认为禇旭国与墨绚国有多善良,他们一定有隔山观虎斗的心理,一旦有一方战败,另一方势力又大大被削弱,必然跳出原有圈子,坐收渔翁之利。不过,单一封密函用墨问题,难以证明这两国是否有具体插手,但防范于未然还是很有必要的。” “臣认为,此事也可能是燕陌为转移我方注意力,故意为之。虽然此次我方战败,但得胜的雾烈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民生潦倒,与我方国内情势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他为防范我方强兵反扑,为我方预先设一个迷魂阵,也未尝不可。”临昭分析道,听起来也似乎有理可循。 燕陌……一提到这个名字,胭脂既爱又恨,心神矛盾。这会是他所设的阵么?是因为想在桓带她回苍隐前夺回她,所以才设这样一个局?还是真如临昭所言? 第133章 错综复杂(2) “皇嫂,臣弟有不同看法。”奚柏有条不紊地道:“皇嫂去过雾都,应该知道雾烈军在雾都一役的损伤。燕陌哪来的军队征服赤奴城?又何以知晓圣上与您在回都途中?那般情急之下,他哪有时间伪造书信给玉霞关守军送去?难道在赤奴城,面对我苍隐军队,他就一点阻力也没有?我认为必定是其借助了外力,否则定不可能如此迅速有效地达到目的。” “是臣失职,圣上的身边早就有奸细!”临昭自责地低下头。 “谁?”奚柏问。 “凌峰!”胭脂答道,“不仅如此,先帝们及圣上早期派出的影子已经有很大部分被敌方以药物控制。我们随圣上从侧面出玉霞关时,正好与这批影子对峙。他们不惧刀剑,好生厉害。就连临昭座下杀手,也都无法全身而退。” 奚柏惶恐地道。影子原是经过特殊训练派出,有的甚至早就在他国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许多年。敌人连这都可以控制?奚柏感到很是惶恐,惊道:“怎么会这样?” “所以,当时在雾都,有人模仿圣上笔迹并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雾烈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去控制影子?明明是一个已经被打得快要崩溃的国家,即使君王战将厉害,也不至于将圣上早些年布下的潜伏者都挖了出来。”胭脂百思不得其解。 “娘娘,您对驸马修越有多少了解?”临昭一问,问到了症结上:“臣认为此人很有些能耐,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他的确不是普通人!”胭脂沉吟道,脑子开始急速运转。的确,修越身上有太多可疑之处。他何以带领如此众多的影子?他如何知晓她与奚桓会走玉霞关侧面?可是,他明明是那么斯文得体、不沾半丝尘世俗气的人。假如连他这样的人都窝藏着祸害之心……胭脂不敢往下想。 “娘娘!娘娘!”姬修接连叫了两声。 猛地回神,胭脂看见六只眼睛都望过来,等她解答,便道:“修越为褚旭国玉伯侯世子,在两国国主撮合下,娶雾烈皇十三公主惠宁为妻。由于雾烈之帝爱女心切,便将他留在雾烈国。世人都将这段姻缘传为佳话,广为传颂。算年头,他留在雾烈应该有整整五年多了。” “似乎听说,我方初攻雾都时,他曾回禇旭国求援,结果无功而返。”奚柏皱眉道。 “是的。从此他便与褚旭国断了一切来往,一心辅助雾烈。”胭脂实话以告。 “以前圣上也差一点儿娶了诸旭国公主,这样的联姻在四国中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只不过直觉上,我以为修越此人并不似娘娘所想那般简单。这个世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些看似简单的人和事背后往往都存在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姬修捧过茶盅,敛着白胡子,饮下一口。 胭脂倒是没将后两句听入心里,只单单对前一句产生了好奇心理,不由自主地问:“桓差点儿娶了诸旭国公主?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皇嫂,那是七年前的旧事了。”奚柏看胭脂身上泛起女儿家的天真气息,不禁多看了一眼,玩笑道:“当时,禇旭国一位公主来访,长得像天仙似的,漂亮极了。她总爱跟在圣上身边,似乎有些爱慕之心。父皇有意促成这门婚事,便对圣上提及此事。圣上认为这位公主美则美矣,太过高傲,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极不喜欢,死也不愿意。没过多久,这位公主就回国了,从此之后两国再没提过此事。” “原来是这样!”胭脂听完,没再多问,将问题兜回原话题:“姬相是认为修越有问题?” “臣想起来了,当时褚旭国公主前来造访,便是由这玉伯侯护送的,还带了家眷,好像其世子也在之列。”姬修回想着道,然后转过去看向临昭:“好些年过去了,快记不得样子。听你说起这个人,总感觉他颇有些深沉。你说呢?” 临昭思索良久,想起了一些事,问道:“娘娘,您可还记得臣与圣上在绿玉湖追截你时的情景?” “记得!当时幸亏有些雾烈侍卫的出现,否则我与燕陌一定死于你刺杀团手下。”那张惊心动魄的追截,她至今难忘。只是差一点点,她与燕陌便会双双死亡。 “据臣所知,当时席舒与乐延所安排在娘娘可知那些雾烈侍卫是什么人?”临昭又问。 “当时,他们自称是修越所派。事后我问过修越,他说是战前便安排潜伏待命的武士。”胭脂说到这儿,突然明白临昭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心思不禁一沉。 “娘娘再想想,一名堂堂驸马,何以翻越得了寒山?何以可以在雾烈官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事先安排武士待命?又何以驯服这么多影子?他所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一个驸马的职责范围,难道是雾烈官员事先授意?可是,才当时的情况,能对一个驸马下令的人,似乎只有皇帝一个。娘娘身在雾烈,可曾听说过雾烈哪位皇子有如此远见卓识?”临昭发问有若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句句问在点子上。 胭脂越听越心惊,回答道:“除燕陌之外,还的确是没有哪位皇子有此预见性。” 若真如此,事情就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修越所做的一切都是听命所为,而这个对他传令的人并非雾烈权者。不是雾烈权者,又会是谁?很明显,一切都在指向禇旭国。 “如果这些事情都是修越暗中策划,那么四国的水早就深不可测。”胭脂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真实地存在。分析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敛着神色问临昭道:“临昭,我有一事要问你。” “娘娘请问。”临昭看她脸色,知道她要问的极可能涉及苍隐的秘密。 “雾烈国的皇族后裔是否均为你所刺杀?”胭脂正色道。关于这个问题,她早就想弄清楚,一直苦于没机会问。 “臣的确受命刺杀过不少雾烈皇族。大多为臣亲自动手,主要用毒,死状与正常死亡相似,普通人看不出来。主要是想破了雾烈的统治信心,让形势建立在人心慌乱的基础上,加快军队进攻速度。”临昭并不否认,很是坦诚。 “那……燕康呢?”她所关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个恋她多年却死在幸福门口的男子。虽然现今身份已转,可燕康无私的陪伴永远在她少女时代的记忆里占据着大块地方,永远也不可能被消磨掉。 临昭据实以答:“臣未曾去过沧城,也不曾派杀手去。” “真不是你放的箭?”胭脂确认道。 一旁半晌不言的奚柏听得莫名其妙,转着眼珠儿问:“什么箭?” “一支特制的银羽箭。”胭脂细解。 临昭摇头否认道:“臣的确箭术不差,也是曾有特制过一些箭,银羽箭也有,但臣真没有去过沧城,更没有刺杀燕康。”临昭知道胭脂这么问的原因,毕竟死去的燕康曾是她名义上第一个丈夫。 “那么,是谁杀了他?”胭脂喃喃而语:“杀死燕康有什么好处?” “杀死燕康就是为了让燕陌回去掌管雾烈。”姬修捋着胡子道:“只能这么解释。雾烈虽有十二名皇子,但真正能与圣上决战的只有燕陌一人。因此,臣认为杀死燕康是逼雾烈派人前往水金城找寻燕陌。” “然后等燕陌回国与圣上决战?”奚柏将信将疑地接了话头。 如果这么理解,那便是通了。胭脂将从前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在脑子里串联了一遍,猛然想起另外一些事,几乎有些失声道:“差点忘记了。我护送燕陌回国途中,曾有人向我们赠剑赠马。燕陌所用的名剑疾电是一名红装女子所赠;除此外,追风逐月也是他人所赠;还有,在赤奴城……临昭还记得不?” “当时好像有人刻意在帮助你们,一直与臣比箭术。”临昭回忆道,“并且还有人血洗城门,协助你们逃跑。” “是的,的确是这样!那人的箭术简直超尘脱俗,令人好不佩服。”胭脂不停过滤着当时的细节。 “事后,娘娘与燕陌,还杀了蒙姜将军。”临昭补了句,长长嗟叹。 “什么?蒙姜将军是死在……”奚柏张大眼,盯着胭脂,过后又觉不妥,赶紧停顿。 第134章 错综复杂(3) “我和燕陌未杀蒙姜,只是让他跪在雾烈丞相墓前……小加惩戒。”胭脂连忙澄清道。 “可是,当臣带着杀手们追上去的时候,蒙将军的遗体竟然被……被狼给……”毕竟是一大清早,临昭压觉得根儿就不该说那种血腥场面。 “不可能,我们没有杀他。”胭脂坚决否认。 “是否还有人一路尾随做了手脚?以蒙将军的武艺,应该不至于被……”奚柏道。 “可是,如果有人尾随,臣不至于感觉不到。”临昭纳闷儿地道。 姬修笑笑,点拨道:“这人当然不是尾随你,而是尾随皇后娘娘与燕陌,甚至极可能先于娘娘到达目的地。娘娘与燕陌当时为了逃脱你的追杀,披星戴月赶路,情急状态之下,对四周感知能力自然降低不少。” “有道理。那时为了逃避追杀,我与燕陌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像惊弓之鸟一般。”胭脂赞同地道:“可是,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是男是女?究竟代表什么势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问题,难倒了面前三个才智出类拔萃之人。毕竟谁也没见过那人的真实面目,更没有在江湖上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 “还有,桓将我从雾烈军营救出,途中与燕陌对战。当时桓为我挡了一剑,我万念俱灰,打算自刎,也是有人暗中放箭救我,用的也是银羽箭。好生奇怪!这个人就像一阵风一样!”说到最后,胭脂如是形容,反应了好半晌,转而又问:“那么,凌峰又是哪方势力?难道是雾烈所派?” 临昭也是摇头。奚柏与姬修沉默不语。 “那雾烈皇陵必然是他纵火所致,引得大战期间,雾都人骚乱不已。”胭脂道。 “这倒是有可能。”临昭附和着道。 大概是清早,胭脂头脑非常清醒,将过去所遭遇的蹊跷事都一一琢磨起来:“哦,还有一事!” “什么事?”姬修问。 “临昭记得咱们赶路途中遇见的那个墨绚国商队么?”胭脂回忆着那张一闪而逝的黑脸,很快将其与在水金城所遇的人联系起来:“那个商队里边,有一个人我曾在水金城见过,似乎身份是个不可多得的战将,武艺也是不弱。当时他跟在一个气质高贵、性格有些顽劣的玉面男子身边,还在山上剿过土匪。” 奚桓不禁诧异:“还有这等事?” 胭脂以眼色表示确有其事。 “这么说墨绚国并非是对战局无动无衷。”姬修思索了一会儿,说。 “看来,这局棋,四国都参与其中。一个都没落下。”临昭忧虑重重地道,神色万分不安:“咱们可得小心谨慎才是。” 谈话一直持续到这里,四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因为所讨论提出的这些事看起来条条都像是线索,可一穿插起来,错综复杂,理也理不清。谁也不知道这背后都隐藏着些什么! 胭脂最是郁闷,思绪胡乱飘游,不时定在一些她身边出现过的人身上。修越、红妆女子、风一样的幽灵、黑脸男子、玉面男子…… “禀娘娘及各位大人,含元殿那边儿来人了,说是有要事要见丞相大人,已经到宫门了。”春华尽职尽责地道。 “那……丞相大人就先去吧,三皇弟和临昭再陪我坐一会儿。让我再好好想想,看还有没有遗漏什么事情!”胭脂说道,用勺舀了一小勺汤药放进嘴里,感觉有些凉,双眉纠结起来。 姬修作礼后便下楼去了。奚柏、临昭仍坐着不动,有一口没一口地品茶,分别想着些事情。春华担心为胭脂备的早膳已凉,赶忙吩咐人撤了现有膳食,重新准备下新的,顺带伺候胭脂进餐。 还没等胭脂用完膳,丞相急匆匆地赶回来。 奚柏与临昭均注目于姬修,不约而同地惊道:“丞相怎么又回来了?” “漕江传信来了。”姬修站着道,面色很是难看。 胭脂见状,放下手中羹匙,“什么信儿?不会是雾烈军过江了吧?”老天爷,可千万别让雾烈军来这么快,她还需要几天时间把政务处理完才能回漕江。 “这倒不是。雾烈方面传来消息,军师禹浩与祝融将军分别在赤奴城遇害。原大军死亡过半,余下的做了俘虏。死亡的将士中大部分是被火烧死。”姬修一说,眼圈便红了。 胭脂神情凄迷,泪花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一咬牙硬给逼了回去,言语掷地有声:“我一定不会让他们白死!” “有没有雾烈军的新动向?”奚柏强压下翻滚中的情绪,哽咽着道。 “听说燕陌已回雾都,暂由席舒镇守玉霞关,号称大军两万余人。”姬修道。 “我明白了。”胭脂松了口气,“你们立即召集群臣,下午含元殿议事。咱们得想想对策,怎么才能防守住席舒的攻势。” “是。臣等这就下去了。”临昭起身,邀姬修与奚柏一同下楼。 三人走后,胭脂逆着初晨阳光,望着阁楼四周上下的熟悉景致,听着婉转动人的虫鸣鸟叫,闻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抑制不住内心的忧伤。 桓,若啼叫不停的鸟儿知道你我离愁别恨绵绵无尽期的话,它流下的将不是泪水,而是艳丽的鲜血。这样的鲜血亦是要用血来偿还。为此,她的双手将不再洁净无瑕。 一国天下果真不好治理!冗长朝议过后,胭脂步出殿门,精神很快变得恍惚,三五几转下来,竟然走到御书房。脑袋里东想西想,像塞满了棉花团似的,装着许多事,却又不知道细想着什么,要不是宫女太监有意提醒,她还打算继续走下去。 “要进去吗?娘娘?”宫女春华问道。 胭脂驻足,不说话,自顾着推开御书房大门。门轴缓缓转动,发出沉郁的嘎吱声,光亮倾泻入内,将她的身影斜斜地印在地上。她张着水雾氲氤的双眸注视着地上孤单的影子,哀愁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从前,她与桓对影成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 伫立在门口,她感受不到时光的流动,久久不曾动作。书墨香气从内里飘转出来。‘嘶——’几张洁白的宣纸从御案上飞落,在地板上打着滚儿,慢慢以被风卷到胭脂跟前。她弯下腰,指尖一拈,将几张上好的宣纸拾掇起来,提着裙摆走进去。 从前,她来这里,桓总是从御案后轻笑着走出来,张开怀抱迎她。如今御案之后,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也许这几张宣纸是在代他迎她吧!她这么想着,感觉稍稍好受了些,纤细的手指顺着书房联排的书柜典籍滑过去。 案台上整齐一划的笔墨纸砚跃入眼帘。一方刚用去少许的朱墨微倾地压在玉砚边上。胭脂走过去,挽起宽大的衣袖,执墨在手,既轻且稳地磨起来。那时,她也是这般为他磨墨的。 傍晚昏黄的光线越往内里便越弱,光影交切,胭脂侧着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像蒙着一层雾。当临昭走到门口时,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魔魅的场景。 “娘娘!”临昭隔得老远,轻轻地叫着。 胭脂抬头,看着临昭逆光的身影,错觉顿生,嘴角溢出了笑意:“桓!”手中朱墨跌在已湿了水的砚台里,溅起的墨水在雪色衣衫上染开数朵绚烂的梅花。 临昭知道是她看错,走进几步,致礼:“娘娘!” “哦……是临昭呀!”胭脂眨了眨眼,脆弱的脸写满失望,从案台后退出来,神色瞬间恢复如初:“有什么事吗?” “臣一出殿就不见娘娘的身影,四处找寻,没想到您到这儿来了。”临昭道。 “我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胭脂细语轻言,落寞之色很是浓重,悠悠叹了一口气,又道:“春华,走吧,回昭月宫。我有些倦了。” 她转身,将一室清冷抛在暗尘之中。春华尾随而动,临昭沉默地跟地后面。 天还没有全黑,宫灯次第亮起,偌大的皇宫沉浸于巨大的静默之网。胭脂沿着宫廊缓步朝前,能听到的除了随行人员沉缓的脚步声外,再无他物。 远处,一个小太监急促地跑来,临近后迅速跪于胭脂面前:“皇后娘娘万安!” “起来说话!”胭脂抬手。 小太监站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地道:“丞相大人差奴才前来告诉皇后娘娘,墨绚国二王子殿下瀚淳来访,将于两天后到达。” 第135章 瀚淳来访(1) “墨绚国二王子?本宫没听错吧?”胭脂重复着念道。这么敏感的时期竟然会有异国王族前来造访,不可思议! “千真万确,皇后娘娘!奴才还听说,这位王子殿下将是墨绚国王位继承人。丞相大人说了,请娘娘做好迎接墨绚国王子殿下的准备。”小太监呱噪地说。 “嗯,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胭脂想了想,摆手让小太监退下,回头去看临昭,期待临昭说点儿什么。 “臣那时在水金城时追查燕陌,听说过他,但并未碰面。”临昭漆黑如夜的眼此刻显得有些迟疑,具体方面也说不上来:“挑这个时候来访似乎……” “很突然,对吧?”胭脂了然于心地道。从前在雾烈,她大多关心与苍隐的战事,亦或者关心与诸旭国的邦交,倒是极少去关注墨绚国,直到后来去水金城,才多少有了些认识。直觉告诉她,这是个民生极淳厚的国家。 临昭点头。 “你对墨绚国了解多少?”胭脂目送小太监身影远去,双手握在一起,踩着细碎的步子前行。 “倒是个挺特别的国家。”临昭越过春华,几乎与胭脂比肩而行,笑笑道。 “怎么个特别法?” “与其它三国不同,他们不论皇家贵族或是平民百姓,大多奉行一夫一妻制。听说目前在位的墨绚国青宝王就是一位极专情的帝王。” 听到这里,胭脂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噢?这倒是极少见。那你倒是说说他有多专情?” “他的王后长相极丑,日日青纱蒙面不敢示人,听说还因为丑吓死过宫女,一直被世人称作丑后。青宝王不仅不嫌弃,还呵护备至,宝贝得很,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她。后来,丑后有了身孕,分娩时不幸难产,为青宝王生下一名公主后死去了。临终前,她让青宝王承诺务必再娶一位皇后,为墨绚国传承王脉。青宝王含泪应允,为丑后举行了盛大葬礼,礼佛吃斋,为其节哀三年之后才娶了后来的贵妃,将皇后之位永远留给了丑后。”临昭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一一说来。 胭脂听得入迷,感叹道:“当真是长情的帝王!” 临昭继续说下去:“不过说来也怪,丑后生下的这位小公主长得一点儿也不丑。” “是吗?那……是长得很漂亮?”胭脂猜测道。 “是的,听说越长越美,像天仙儿似的,轰动整个墨都!前往求婚的王公贵族多不胜数。青宝王爱女心切,光为她挑选驸马就伤透了脑筋。” “那也真算是传奇人物了!”胭脂听着有些乐,不知不觉脸上有了些柔暖笑意。 “是呀,的确是传奇。这位公主可是一位贵族公子也没看上,倒与自己的西席一见倾心。宝青王一心想为女儿挑个如意郞君,死也不同意女儿的请求。结果,这位公主干脆与西席双双私奔,从此以后杳无音信。”说到这儿,临昭一副钦佩表情。 “啊?”胭脂瞪大眼睛,惊叫一声,“她可是金枝玉叶呢!胆子竟这么大!” “虽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墨绚国国民现在提起来还津津乐道呢。”临昭道:“臣大半年前在水金城追查燕陌时也有听说。” “我没听说过。”大概听了这么有趣的故事,心情轻松不少,胭脂脸上的笑又增几分,想了想又问:“这么说,这位来访的二王子殿下便是青宝王与后来所娶的贵妃所生?” “应该是这样没错。”临昭抿唇道。 “咦……刚才前来报道的小太监说他叫什么来着?”胭脂停步,偏过头问。 见她心情不错,临昭也乐得快人快语:“这个臣知道,是叫瀚淳,浩瀚的瀚,淳朴的淳。” “瀚淳……瀚淳……”胭脂不由自主地念了好几遍,总感觉这个名字朗朗上口,似乎与什么人有着什么关联。 听她喃喃地念,临昭顺口而问:“怎么?娘娘见过他?” “没!”胭脂轻笑着否认,“只是觉着这名怎么念怎么顺口。” 临昭赞了一句:“的确是好名字。” “不讨论他了。咱们快回昭月宫,我都有些饿。”胭脂走着走着,感觉肚腹空空,顺口结了话题,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 空气再次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却与先前的沉闷有所不同,多了好些灵动的气息。 两日后正午,胭脂刻意携着宫女侍卫,亲自于内城皇宫大门前迎接瀚淳到来。在这之前,她与姬修、奚柏、临昭商讨了好几次,都想趁此机会摸一摸墨绚国来访的意图以及在四国中所扮演的角色。 “来了,来了!”几个侍卫老远地相互传着信儿。当传信儿声到达胭脂耳际,宽长的御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一辆看上去极度简朴的马车,马车的后边儿跟着一队骑兵,大概就在二十来人左右。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台阶高处的胭脂突然感觉有些不自然,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马车越来越近,车辙压在青花石地上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渐渐地,胭脂看见车帘子在不停晃动,心中的那种奇怪感受越发地浓厚了。 “娘娘,不知道这位王子殿下是否容易相处呢!”向来少话的春华在胭脂耳边嘤咛一句。 胭脂为这话微微一愕,再略略恍神,马车已近在眼前。 骑兵卫队停下,跳下两个精壮侍卫,将车帘子挑了起来。稳坐车内的瀚淳三两步跨出车厢,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 当胭脂看清瀚淳面目,立即愣住。怎么会是他? 随在胭脂身侧的姬修见瀚淳下车,先是暗叹其一表人材,后飞快迎了过去,一派热情地道:“姬修代表苍隐国上下臣民欢迎二王子殿下远道而来。” 瀚淳面带和煦微笑,极客气地朝姬修致礼,道:“劳烦丞相大人亲自来迎,小王深感不安。” 高冠黑发,玉质天成的脸,尚带着纯真的表情,贵气而不失雅致的檀色丝质礼袍,镶嵌龙纹的厚底鞋履,再加上一副绝好的身材,横看竖看都是绝世之姿。胭脂紧盯着瀚淳的模样儿,一眨不眨,表情万般惊讶。 王子长得是挺不赖,可是与桓帝相比绝占不了上风。娘娘怎么看呆了?春华纳闷儿地想着,又朝瀚淳瞧了过去,没想瀚淳也正看过来,害得她赶紧拉了拉胭脂的衣袖,提醒地道:“娘娘?” 胭脂回神,感觉瀚淳那两道玩味儿的目光正定在自己身上,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下台阶,以礼相迎:“欢迎二王子殿下光临敝国,未亡人有礼。” 未亡人!瀚淳轻快的神情为这三个字突然消逝,看她一头黑发、一身素装,毫无半点装饰之物,有种疼痛的感觉开始泛滥,使终无法将她与自己过去在水金城见过的女子重合为一个人。是什么让一个原本潇洒漠然到那般境界的女子变作如今憔悴万分的模样? 大概自己这身雪白的衣装吓到他了吧!胭脂淡淡地笑了起来:“内宫已备宴,瀚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请随本宫赴宴。” “娘娘美意,瀚淳深感在心,那便却之不恭。”瀚淳大方地接受邀请。 将两人电光火闪般的对视纳入眼底,姬修未作多话,只向瀚淳打了个‘请’的手势,与其并肩随在胭脂身后,朝款宴宫殿走。 胭脂走在前,完全能感觉得出瀚淳言语动作间的矛盾与复杂。 瀚淳走在后,虽与姬修并肩,却始终心神不一,想的是关于胭脂的种种疑问,看的是她削瘦的身影,琢磨的还是她的一举一行。他原以为见到胭脂,该是心情愉快的,毕竟这是他此行的目的,然而会面之后他原有的心情被彻底破坏。因为胭脂看起来很不好,所以他也感觉不开心。 午宴置办得很丰盛,亦有不少重臣到场。 胭脂坐在主位,右下方为瀚淳,左下方为姬修,奚柏次之。双方先是寒喧一番,而后便笑闹交流起来,倒也算不得拘谨。 胭脂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实在是过于惹目,好几次瀚淳想说点儿什么,都憋住了。在来苍隐国前,他已经得知桓帝战死的消息,只是闹不清楚她是如何成为苍隐帝妃,便决定探访看看,虽然明明知道这个时候前来太不适宜。 第136章 瀚淳来访(2) 由于瀚淳初至,且以前也从未来过苍都,是以姬修等人席间并不提及四国局势,只是暗暗观测瀚淳。瀚淳一门儿心思都在胭脂身上,说话谈笑多为应景,亦不提国事。如此一来,整个宴席上,只有胭脂自如不起来,又不能早早退场,便显得坐立难安。 姬修是明眼人,早瞧出有些不对,也不便明说,只哈哈笑着撑住整个场面。奚柏又有不同,几番对钦下来反对瀚淳生出一种钦羡的情绪,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 好不容易捱到午宴接近尾声,胭脂向征性地以瀚淳表露着欢迎之意,等姬修安排好瀚淳一行人入住宾殿后,才邀着春华从殿堂中退出去。 一出殿,胭脂转向御花园,凭栏而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在不少。 “娘娘,这位王子殿下是您的旧识么?怎么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您?”春华半懂不懂地问。 胭脂瞥了春华一眼,带着几分严肃表情,道:“什么有意无意盯着我?快别瞎说。” “可是,明明就是嘛!”春华小声嘟哝着。 胭脂张开双臂,任衣袖于风中飞舞,想起在水金城两人初识时的情况,淡雅一笑。那时,她只觉得瀚淳风神雅致,不似普通人,倒还真没将他同墨绚国王族联系到一块儿去。如今倒好,人家干脆找人找上门儿来。也不知,这位王子殿下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娘娘,你在笑。”春华揭穿胭脂。 “我在笑吗?”胭脂以手指指自己的脸,不确定地道。 “您以前也是这么笑,连自己也不知道呢!” 胭脂刚才有些生气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从前桓宠着她的时候,她会笑,自然而然地笑。现在,大多是为应景而笑了。 “胭脂!”低低的嗓声从她身后飘来。 胭脂回眸,见瀚淳停在离她五步距离的地方,略有些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瀚淳。 “很诧异是吗?”瀚淳知道胭脂必然对他的身份感到吃惊,扬扬眉,打开话匣子。 “的确是没有想到二王子殿下会突然造访,呃……”胭脂倚在雕栏边,说了实话。 “我有名字……” “我知道你叫瀚淳,浩瀚的瀚,淳朴的淳。”胭脂就着之前临昭的话,顺口而出。不过,等一说完,她就感觉自己有些怪,好像对面前人永远藏不住话。 “我一直在找你。”瀚淳看着她暗藏忧伤的神情,怜爱之意更甚,又并不想惊扰她,与她隔着些距离,攀在栏杆上,娓娓而谈:“从客栈一直找到玉清河,然后找到银雪镇,再找到玉霞关,找到雾烈……直到听到你的死讯……” 他……怎么可以将她查得这般清楚?胭脂听着他的话,心思有些乱,目光柔顺地看着瀚淳的侧脸。那是一种完美的弧度! “我曾为你难过了很久。后来,有人传言你匹马单枪地堵截了雾烈军。我又忍不住派人找你,然后就找到了这儿……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只是感觉我和你的生命不应该是在水金城那样匆匆交错……”说这些话亦需要勇气,瀚淳不敢看胭脂。他知道这是在苍隐皇宫,不宜让人听到这些话,可他就是想说,说给她听,让她知道有一个人曾这样牵挂着她。他非常清楚这种情愫是爱情,也非常清楚二人的身份是多么不适宜去谈这个话题,可他就是不受控制。 听了这些话,胭脂有些感动,却更沉默了。她的命运已经牵扯上燕陌,又搭拉上奚桓,难道还要连带上眼前这位墨绚国未来之王吗? “胭脂,你知道吗?你变了。”他知道胭脂正看着他,清亮的双眼紧锁住花园里的奇花异草,自己接着说下去:“我下车见你亲自迎我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从前你淡泊冷漠,你周围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你有所改变。现在,我看得到你心里的忧伤。其实你大可不必自己憋着难受,找个人痛快地倾吐一番,也许会更好。” 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真是一点也不好。胭脂这么一想,不再看瀚淳,恬静地道:“殿下有心了。” “我希望你好。真的。”瀚淳靠近她一些,彬彬有礼地道。 “谢谢。只是做起来难!”胭脂垂首,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些。 “哎呀,皇嫂,二王子殿下,你们也在这儿?”隔着老远,奚柏叫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喝了些酒的原因,嗓门扯得老大。 胭脂招了奚柏近身,道:“三皇弟来得正好,一起过来聊聊。” “皇嫂,臣弟不太想聊,倒是想和瀚淳殿下讨教几招是真。”奚柏调笑着道。事实上,他是得了姬修许可来试探瀚淳深浅。 “三皇弟不得无礼,二王子殿下来者是客,才刚用完膳,连歇息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怎可随意过招?”胭脂不是太赞同。 “其实……倒也不是不可。”瀚淳对着奚柏大大方方地道,薄薄的双唇抿出一抹摄人心魂的笑来。 “皇嫂,您看,二皇子殿下都允了。”奚柏拿着鸡毛当令箭地道,一脸兴奋劲儿。 胭脂左右看看两人,叮嘱道:“点到为止,可不能胡来!” “皇嫂放心!”奚柏回了话,招手让远处的侍卫们送兵器前来,又转问瀚淳:“瀚殿下可是使剑?” “正是。”瀚淳拱了拱手,道。他其实很清楚奚柏的目的,却并不阻挠,权当是在胭脂面前演练演练,为她茶余饭后助助兴。 侍卫们很快送来了两把上好的长剑,分别交与奚柏、瀚淳。二人走进花园空处,双方致礼。 “定襄王请。” “瀚殿下请。” 胭脂依然站在原处,脸上沾着少许笑意,吩咐道:“春华,去叫丞相大人前来,一同观剑。” 等春华前脚一走,奚柏、瀚淳两人已经拉开架势斗了起来。毕竟不是生死决战,双方剑术大多采轻灵之式,互有来往,时而交换站位,隐有呼喝之声,谈笑之间衣飘袖舞,在花间叶从中飞来掠去,一檀一紫两抹身影如虹若电,翩跹之至,好不优雅。 原本担心二人斗出格的胭脂看多几招后,也就安了心,半个身子斜倾在栏杆上,捉襟托腮地观剑舞。 不一会儿,姬修出现在御花园的另一侧,一些重要官员也跟了来,对着比剑的二人相互谈论起来,时有欢声笑语。 两人约摸比试了一盏茶,尚未分出胜负,额上都沁出了汗,感觉有些热。 奚柏看着瀚淳来剑走势,笑咧着嘴道:“瀚殿下果真剑术超群。” “你也不赖!”一番比下来,瀚淳对奚柏爽快的性子很是见爱,手上的剑招却没有松动的迹象:“只不过,咱们这么比下去,倒真像是姑娘家的花拳绣腿了。贵国的各位官员都来观战了呢,咱们不妨三招定输赢,也省得比个没完没了,你看如何?” “痛快!看剑!”奚柏提足一口真气,身体从花影间凌空跃向瀚淳,像雄鹰捕食般扑了过去,剑影顿时幻化为数重。 “好身法!”瀚淳先赞了一声,亦踏花而起,薄剑越过花影,撩起花蕾数朵,扑洒向奚柏,那剑锋却从散了的花瓣儿中刺向奚柏。 “真美!”胭脂看着漫天花雨以及两个如蝶身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 “娘娘,奴婢觉得这位王子是故意舞给您看的呢!”春华虽不懂剑术,倒是将舞剑人的心思吃得很透。 胭脂憔悴的脸悄上浮上些羞惭之色,佯装嗔怪地道:“小丫头,才多久不见,你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奴婢知错。”春华低下头,却仍是偷偷地笑,只是再不敢多言。 被宫女一打岔,酣畅斗武的两人已经使过两招,雷霆万钧的第三招将御花园里整片花草树木都震得花飞叶离,扶摇打颤。四周观战的人只觉得眼前红的、绿的、黄的、白的……各种色彩乱晃起来,而后一切突然静止。 待花叶落尽,两人已乍然退开,分别站定。瀚淳握剑冲奚柏一礼,脸上泛起温和的笑。 官员们自是没有看出谁输谁赢,只有胭脂看得极清楚,眼角一扫,见身旁的春华满面茫然,指了指奚柏道:“是定襄王输了。” 果然,奚柏佩服万分地道:“瀚殿下剑术造诣在我之上。在下甘愿认输。” 第137章 瀚淳来访(3) 瀚淳扬扬自己的右手,将破了绑带的衣袖抖散示众道:“小王倒是并未赢得。瞧,这绑腕的缎带都给你挑散了!” “娘娘,是打了个平手!”春华补充道。 “你再看宁襄王胸口的衣衫!”胭脂指点着说:“虽然定襄王的剑可以削断瀚淳的手,但在这之前,宁襄王会被一剑穿心而死。明白了么?” 春华这才明白。 “来人,快给瀚殿下及定襄王分别取套新衣装来。”打斗一止,姬修吩咐侍者道,而后缓缓步入铺了一地花叶的园子,不住地鼓起掌来:“真是精彩!” 瀚淳颔首致意:“让丞相见笑了!” 经过交手,奚柏对瀚淳大有好感,扭头对胭脂扮了个鬼脸,喊叫起来:“皇嫂,臣弟输啦!” 别人输了巴不得藏起来,他倒好,大叫大嚷生怕人家不知道!胭脂会心一笑,心想奚柏这么大的人居然还纯真得像孩子,便绕过环廊,顺着台阶儿走向园中二人,有些责怪地对奚柏说:“就你打得酣畅淋漓,玩得热火朝天!” 瀚淳见胭脂言语甚欢,心想这番打斗倒是也值了,不以为意地道:“无妨!小王也是兴趣所致,只是委屈了这一地花草,被我们折腾得惨不忍睹。” “瀚殿下是贵客。这花花草草算不得什么!”胭脂笑言:“今日本宫与群臣大开眼界,一饱眼福,荣幸之极。” “皇嫂,我与瀚殿下可是一见如故。若是皇嫂不反对,等换了衣衫,我想邀瀚殿下对奕品茶,就当是为刚才的冒昧赔礼道歉!”奚柏嘿嘿笑道。 “本宫当然不反对,但也得看瀚殿下之意。”看来,奚柏不单是直爽,还有一副玩乐之心。 瀚淳亦是不拒,满口答应下来,道:“那敢情好。小王平日就热衷对奕,这会儿有机会与定襄王切磋切磋也是美事。”说完,他澄净的目光落在胭脂脸上。 “就这么说定啦!”奚柏满心欢喜。 却是胭脂犯了难,因为瀚淳之意明显是希望她一同前往,好在姬修带着两名分别托着衣物的侍者走近道:“瀚殿下,简陋之装,您且看看是否满意。” “丞相,您这衣装还算简陋的话,这天下怕是没几件能称精美的服饰。”瀚淳将剑交还给侍卫,取笑道。 “既然瀚殿下不嫌弃,这就让侍者带你与宁襄王去换装罢!”胭脂以礼相待,又再吩咐姬修:“姬丞相,一会儿三皇弟邀瀚殿下对奕品茗,你平素精于茶道,不妨一起前去,就算代本宫致礼了。” 这才话落,瀚淳眼色忽然一暗,失望之意清清明明地写在脸上,等到奚柏拉他,方才隐了下去。 姬修也看出胭脂是想避开,点头算是应了,对瀚淳道:“瀚殿下请。” “请!”瀚淳不好推辞,勉强装作愉快地跟奚柏离去。 胭脂见他走远,转头拉了春华,带着些侍卫往昭月宫去。 姬修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而后挥手遣散先前观剑的官员们,又吩咐宫中太监前来清扫御花园,才举步离开。不曾想,没走两步,脚下似踩着什么硬物,将脚底顶得生疼生疼的,便皱起眉头移开脚,定睛一看,是块光泽盈润的玉坠! “天!月光石!”姬修惊叫起来,飞快地将它拾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从怀里掏出原本属于胭脂的那一块,在透暖的阳光下比对起来。 姬修本是三朝元老,其见识之广无人能及。但是,此刻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因为他知道,普天下最难寻的宝石便是这月光石,听说只产于墨绚国最北部的山矿中。这种宝石是玉的一种,不同方向光照,便会产生不同颜色的光芒。不仅如此,古书上还说月光石具有避邪驱毒的效用,若心志失常的人长期佩戴,可逐渐恢复清醒。 若单是如此,姬修倒并不会惊异成这样。关键是,这两块月光石无论成色、款式、光滑程度,均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属于胭脂的一块是当作项琏使用,而另一块则系绳极短,像是佩戴于手上。那么,这块被当作腕饰的月光石一定是瀚淳所有。 圣上曾经说过娘娘为异国贵族之后……它们的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两块月光石的主人在身份上有着极度密切的渊缘。可是,倘若月光石真与胭脂的身份有关,圣上为什么不将它直接交还胭脂,而要转交给他呢?显然,精明的圣上早就知道月光石的背景,并想借此暗示他一些事情。至于究竟是暗示些什么,姬修还真猜不到。 阳光下,姬修摊着手,久久注目于月光石。直到侍卫来催,说瀚淳和奚柏在等他,才慌忙收起属于胭脂的月光石,只握着瀚淳那块,狐疑地跟去。 说是回昭阳宫,才走到半路,临昭就出现在面前,称有重要事宜上报。 胭脂瞅着四下没人,将春华与侍卫们支开后,道:“说吧,又有什么事?”多事之秋,处在监国这个位置上,她已经习惯时常会有大事发生。 “娘娘,水金城方面来报,墨绚国已于水金城集结四万大军。臣想,这一定不是偶然情况。”临昭道。 “水金城离我苍隐,近在咫尺。”胭脂蹙着弯眉,思来想去也想不透,又道:“这四国国情真让我有些看不懂了。” “臣想还是应该弄清这位二王子殿下倒底有何意图。若其真暗中有所动作,咱们不妨将人扣下再做打算。”临昭支招儿道。 胭脂没表示同意,也并不反对,问:“丞相知道这事了吗?” “尚不知。臣得到消息先到了您这儿。”临昭摇头。 “那好。迟些再告诉丞相。”胭脂反复踱了踱步子,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地道:“我想我会有办法弄清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临昭看着她坚毅的神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春华!”胭脂叫回站在远处的春华,改变了去处。 春华看她走反方向,赶紧提醒:“娘娘,回昭月宫的路是走这边儿。” “我突然改主意,想去凝心斋看定襄王与瀚殿下对奕。”胭脂妩媚一笑,头也不回地走远。临昭、春华面面相觑,许久才带着侍卫们追上去。 凝心斋 曲曲折折的走廊两边,红荷尚开得艳丽多姿。风一吹来,泛着黄边儿的荷叶舞动起来,有如歌姬荡漾的裙边儿。 才一走进来,身心已舒畅无比,再轻轻呼吸一口,凝着香的空气深入肺腑,真是说不出地快意。胭脂缓步绕过廊道,走向建在水面上的凝心斋。宫女侍卫纷纷向她跪礼问安。原先在斋内的一群人缓步走出。 瀚淳看清胭脂,情绪一时兴奋不已,嘴角自然地扬起。 “皇嫂不是说要歇息一阵么?”奚柏飞快地迎上来。 胭脂脸上保持着笑容,丽眸朝屋内一晃,见棋盘上还摆着棋子,便问:“怎么样?谁胜了?” “尚未分出胜负。”姬修极亲切地道。 “若不然,皇嫂替臣弟下后半局?”奚柏一时性起,提议道。 “本宫就是来看看,再说了,本宫已有好些日子没碰这棋子儿啦,怕是生疏不少,还是你们对执。”胭脂婉拒道。 “瀚殿下棋艺高超,臣弟恐怕不敌,还是请皇嫂替我下这后半局!”大概,率真惯了,奚柏说话一点儿顾忌也没有,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臣弟过去虽极少拜会皇嫂,却听说您与圣上对奕,尚是常胜将军呢,若您不帮臣弟便是小家子气了!” 与桓对奕的过往画面突然因为奚柏这句话一幕幕地涌现,已然暂时抛开的痛楚从四面八方围袭而来,柔敏的心刹那间落入毫无光线的冰冷海底,彻底失去温度,脸上的笑瞬间僵化,双眸暗淡无光。她正在努力习惯孤独,可是奚柏这无心的一句话,又勾起了回忆。情何以堪! 瀚淳将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雀跃的心情也是跟着消沉。 姬修更是清楚不过,打着哈哈圆场:“定襄王,这棋既然由你开始下,当然得由你下到底才是。” 奚柏亦知自己说错了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赔笑着道:“皇嫂,您渴了吧?臣弟亲自为您沏杯茶,可好?” 胭脂知道自己影响了其他人,又不想扫了大家兴致,眼角余光悄悄飞了瀚淳一眼,见他脸上尽是探究的神情,道:“罢了,皇嫂就为你下这后半局,若是输了,可别怨皇嫂。” 第138章 瀚淳来访(4) “谢皇嫂!”奚柏笑嘻嘻地道。 “娘娘请!”瀚淳柔声道。 “瀚殿下请!”胭脂以手作请,礼遇有加。 几人这才重新回斋内,围着残棋,对桌而坐。奚柏亲手为胭脂沏了一杯顶级春尖玉舌茶,以示恭敬。 茶香袅袅,四下流散。胭脂与瀚淳分执黑白棋子,你争我夺地飞抢起来。在场观棋者静默无比,看着黑白棋子相互撕杀,好比战场上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一般,时而沉思,时而赞美。 大半盏茶后,双方尚棋子已经所剩无多,看似僵持之局,胭脂先罢了手,淡然而语:“这局棋和了。” “是娘娘手下留情,让瀚淳勉强坚持到现在。”瀚淳谦逊地道,又感叹着:“其实棋局就有如人生。每走一步棋就像我们做一个决定,而这些决定又与我们的将来相关联。” 胭脂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说棋,而是在说命运,双手捧茶,轻饮数口,换了副阳光般的笑脸,:“棋局可罢手,命运能罢手么?” 瀚淳哑然,透过她绚烂的笑容看清背后几多无奈与哀愁。 姬修、奚柏不约而同看向她,又听她风清云淡地道:“既然命定如此,与天争一争、斗一斗又何妨?” “天下间大概也只有你会将一切想得这般纯粹!”虽有旁人在侧,瀚淳依然说出自己心里话。他是懂胭脂的,从初识到如今,越来越懂她了。 “也许!”她双眉一飞,笑着放下茶杯,转身对奚柏道:“三皇弟,案子审得如何了?” 姬修察言观色,又见远处临昭在招手,知是胭脂可能有话要对瀚淳说,示意奚柏道:“刚上来几起卷宗,定襄王不是说要看看的么,要不咱们先去?顺便安排晚宴,这儿有临昭和娘娘在便好了。” “瀚殿下,本王失陪了。你且与皇嫂在这品茶闲聊!”奚柏笑言欠身,与姬修一同退出凝心斋。 能与胭脂独处,瀚淳自是欢喜,只等二人一走,表情便少了客套,关切之意再明显不过。 胭脂退了侍卫婢女,道:“水金城一见到现在有大半载时光了罢!” “是呀!”他啜饮着香茶,附和着说,目光久久落在胭脂皱起的眉心。但胭脂却不看他,只望向水面上盛开的荷,悠悠淡淡地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我的确不该在这个时候冒昧来苍都吧?”瀚淳问。 “是被你吓了一跳,不曾想你竟然是墨绚国未来国君。”胭脂扭头对上他好看的眉眼。这张脸虽及不上桓的妖野,却温厚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世间事没有什么不可能。”瀚淳意有所指地道,声音柔若春风。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苍都吗?”胭脂认真地问。她从未想过水金城会面后还将与瀚淳有所交集,但他偏偏突然地出现了,还带着近四万的驻军。为了苍隐,她必须弄清他此行的目的。 对于苍隐的情报网,瀚淳从来不敢小看。他知道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试探性地回答:“假如我告诉你,我只是单纯想见见你,你信吗?” “我可以相信你吗?”胭脂不确定地反问,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洞穿一切,可惜他的眼睛明净得像一汪清碧的泉,不掺任何杂质。 “当然可以。”瀚淳不假思索地道。 “为什么要见我?又为什么要屯兵四万于水金城?”两国间互访很正常,但也不必带着四万大军前来,尤其在苍隐目前的情势之下,她不得不防。 胭脂问得很直接,但瀚淳答得更直接:“我可以给你幸福。” 虽然知道瀚淳对自己有爱慕之心,胭脂还是怔住了。毕竟,她已是一国皇后,任何人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言语上冒犯她。可是,瀚淳质朴的表白偏就胆大包天了,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我知道你曾是雾烈皇后,也知道你是桓帝之妻,更知道我不该这般冒昧地对你说这些,但爱情本身并没有过错。我只是告诉你,我能给你幸福,为你倾国倾城在所不惜。”有些事,如果永远不说出口,对方未必会知晓;而有些人,一但爱上就不可救药。他就是这样,对于认定的人与事,就算倾尽毁灭也会去争取。 靠近她的人都不会善终,她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胭脂看着他,眸中温柔渐而化为忧伤,良久才说:“天下间,好女子多的是。” “但只有一个你。”瀚淳反驳道,很坚定。 何以,她又招惹出了一个绝世男子?胭脂眸移至他处,一言不发。 “我能为你复仇。”就算奚桓在她心里的位置坚不可摧,他也完全可以用生存的力量替代已逝的创伤。“为你,也是为你的国家!” 闻声,胭脂眸色俱变,不得不对瀚淳另眼相看。这个时候和她讲条件的确易如反掌,而这个提议本身对苍隐而言有利无害。只是,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如果你是来谈条件,那你大错特错。我此生只是桓的妻!” “你误会了,我……”瀚淳还没说完,胭脂隐有怒气,起身即走,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留下。 “娘娘,怎么回事?”临昭小跑过来,跟在胭脂身边问长问短,心想莫不是瀚淳冒犯了她? 胭脂无话,疾步走远。 在她身后,瀚淳沮丧地叫着想要解释:“胭脂,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她一边走,一边冷笑,心想这天下尽是虎狼之心。有些人即使看起来温善,所怀心思也是莫测得很。 等她走得无影无踪,瀚淳一拳击在凝心斋房柱上。房柱上楞是多了一个窟窿。你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呢?明明是一番好意,倒说得让人全往歪处想,适得其反! 当晚,胭脂并未参加晚宴,静静呆在昭月宫,独自思索着一些事情。临昭也留在昭月宫,不远不近地守着她,既不敢说下午在凝心斋的事,也不好问她在想些什么,就见她一个人在殿中或走或停,或站或坐,像是在考虑什么重大决策,揪心得很。 毕竟有身YUN,走得久些就乏力。胭脂坐回躺椅,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唤道:“临昭!” “娘娘有心事!”临昭走过去。 “假如与雾烈拼死一战,你认为有胜算吗?” “燕陌虽收复国土,但军队元气大伤,国力衰退,未必会再战。”临昭想了想道。 “他的确不一定会再战,但有一个人你太不了解了。”燕陌懂得珍惜与感恩,很大程度上不会主动与她为敌。这一点,胭脂是有把握的。 “谁?” “席舒。”胭脂指点迷津地道:“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又忠诚无比。当初,苍隐军势如破竹,此人尚能力战死守到最后,形成如今势态,作战能力之强,放眼苍隐,怕是只有庄杰可以与之一较高下,只可惜庄杰已殉国,目前怕是无人可与之匹敌。” “若无兵,将能行么?”临昭又道:“雾烈军算是得胜,但死伤亦是惨烈。其号称两万余人镇守玉霞关,亦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 “我倒并不觉得是虚张声势,雾烈统一,民众拥护,参军人数大大增加亦非不可能。漕州兵力一万八千余人,过去从未参加过任何战事,我很不放心。现在,墨绚国又以四万兵力驻扎于水金城,若其趁虚而入,四天就可抵达漕州,而隐风营担负驻守都城的大任,是苍都最后一道屏障,万万调用不得。”胭脂将局势看得很清楚。 “娘娘的意思是墨绚国有可能对我方发起进攻?”临昭猜测着。 “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但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要知道,四国中并不只是苍隐在动统一四国的心思,其它三国亦是有所计划的。”当家国利益与儿女情长发生冲突,通常来讲,家国利益是第一位的。不是每个国君都会像桓一样为了爱情可以舍生忘死,何况瀚淳与她只不过是匆忙见过两面。对这个道理,胭脂有深刻认识。她更相信瀚淳是在威胁她,而非出于真心。 “那当下,我们应该怎么办?”临昭深谙刺杀之道,却对于打仗、指点江山认知不多。 “今日漕州信使到了么?可有新的消息?” “到了,没有什么重大变化。” “那就好。”胭脂略略安心,再次陷入深思。应该怎么办,才能确保漕州安全呢? 第139章 夜出苍都 “还有一件事,臣今天看见司农大人开始在统计今年秋收纳粮的事宜,似乎收成不错。”大概,这可能是唯一可以让人高兴的事。 果然,胭脂听后情绪好了许多:“任何战事,粮草先行。丰收是件好事,亦能稳定人心!” “漕州信使说,立则让士兵们下田帮着农户们在收粮,军民感情有如鱼水。”临昭又道。 “漕州的确是片富饶之地。我还记得小时候,娘亲与爹爹带着我在田园间游走玩乐的情景。只可惜,后来漕州一战,他们都过世了。上次途经,我也未能亲自去二老坟前祭奠,想来自己兜兜转转数年,连这最基本的孝道也未尽到,惭愧!”说起漕州,胭脂多有感慨,因为她在那片土地上遗留下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亦在那片土地上第一次遇见桓。 “娘娘事事以国事为先,想必先尊不会责怪于您。”临昭劝慰道。 胭脂柔柔地笑笑,脑中忽然窜出另一件事,顿感惊心:“说起粮草,倒是有一件事让我更放心不下。昔日,你游走雾烈,感觉民生如何?” “极苦,差不多民不潦生。” “再将漕江两岸对比看看,情况又是如何?”胭脂越说心跳得越激烈。 “我苍隐丰收喜庆,而对岸雾烈一派萧条。”临昭如实作答,待说完才发现胭脂真正想说的内容。 胭脂再问:“如果你是席舒,你会怎么办?” “涉江而过,直奔漕州。”临昭顺口而出,惶急不已。 “席舒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是因为漕州收成尚未入库。试想,要养两万大军,以雾烈战后国力而言是多大的负担?秋季一过,就是严冬,若军士吃不饱穿不暖,别说作战,就连守城都会有问题。而眼下,雾烈军正处胜势,士气极高,若能涉江而过,一举夺下漕州,所有燃眉之急均迎刃而解。再者,雾烈士兵们为争夺粮草军资,必定以命相搏,勇往直前;而我们的军队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想想看,漕州有多危险!”胭脂意识到这一点,脸色难看到极致。她几乎可以肯定,漕州之战将再度爆发!而苍隐,却没有任何一员大将可以与席舒抗衡。 “照这么说,只等秋收一完,席舒就会渡江攻打漕州?” “是的。我料想,他现在正加紧时间操练士兵,只等时机一到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疯狂扑向漕州。”席舒可怕,在于其拥有高度预见性,更在于其作战指挥能力超强。就算是胭脂本人,亦不敢藐视于他。“我必须尽快赶去漕州!” 一听这话,临昭惶恐不安。她身怀有YUN,如何上得战场?若真打起仗来,那还得了?“不行,娘娘不能去。” “我想,在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在她心里,还想着另一个决定,这是她从天黑一直想到现在,终于下定决心的事情。 “您若是去,臣如何对得起圣上?” 临昭忠心,胭脂心里清楚,只不过事有先后主次之分,不容儿戏。“如果让你对得起圣上,本宫就会对不起苍隐国。两个选择你选哪一个?” “臣请求您,让臣代您去漕州。”临昭跪泣。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本宫站起来!”胭脂命令道,很是严肃。“你的确很能干,亦深谙刺杀之道,但你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万雾烈兵么?你能稳定军心,让将士们誓死不二地跟着你同杀敌寇么?你对席舒又了解多少呢?” “您说的这些,臣的确做不到,但十年前漕州之战是由臣引发,若漕州战火再起,理当由臣去终结。”到了这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了。 胭脂大异,便问:“是你引发?从何说起?” “我原本是雾烈兵部侍郎临裕之子。当年,我十四岁,父亲大人被贪官诬陷,昏庸的皇帝将他打入死牢,并将母亲与妹妹充作官奴,后转卖至青楼,摧残至死。没多久,父亲大人被斩首示众,我被发配至玉霞关充军。一月后,我逃跑,被驻军统领木建一直追赶至漕州市集,惊动漕州参军统领相宁,双方产生争斗。是夜,骁卫将军姚志率三万大军渡江,挺JIN漕州城。于是,漕州之战全面爆发。”临昭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都说了。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会在刺杀团?” “我被木建抓了回去,饱受鞭刑,趁后来苍隐军团攻入玉霞关时再次逃跑到漕州,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收留,从此回到苍都,立志复仇,进了刺杀团。”虽说已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临昭现在说起时还仍很愤怒。 原来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胭脂了然,拍拍临昭,安慰道:“我们的命运都是由同一场战争改变,那就让我们一起去终结。” “娘娘,臣这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誓死追随圣上,二是不遗余力杀雾烈皇族为家人报仇雪恨。圣上临走时交待要臣像追随他那样保护您的安全。臣不能让您现在去漕州!请您权衡轻重。”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胭脂去漕州。 “如果我能让漕州战局起死回生,有何不可?”她自负地道:“没有人像我这般了解燕陌、熟悉席舒。除我之外,我想不到还有更好的人,能守住漕州。” “娘娘,您的命是由圣上以生命换回,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若丞相大人知晓,断然不会同意。” “如果我母子二人的死可以换得千万苍隐百姓的生,我豁出去了。别人做不到的,我一定能做到!”胭脂嫣然笑道,风采卓绝,“春华,给本宫取笔墨纸砚来!” 恍眼之间,胭脂容光焕发,有着睥睨一切的骄傲与自信。临昭只觉得她教人移不开目光,这种感觉并不来源于她的长相,而是来源于内心散发出来的超脱气质,大概圣上独爱于胭脂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春华取来笔墨纸砚,一切准备就绪,却不明白这大半夜的,胭脂究竟是想写什么? 以玉镇纸,提笔蘸墨,胭脂挥毫疾书,最后还不忘记在已写好的作品下印上朱红的印鉴!只要有此为证,日后即使她有所不测,苍隐的天才不至于乱套。 待墨水一干,胭脂取了交给临昭,说:“待晚宴散后,交给丞相大人。” “娘娘都写了些什么?”临昭能感觉得出这份留书的份量,因此即使知道自己不该问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只交给丞相大人便是,顺便把我今晚所说的意思传达给他。”胭脂不提所书内容,只吩咐临昭送信。她知道以临昭的性子,在未得到她许可前,他不会擅自查看内容。 她不说,临昭只能照章办事,出宫送信去了。 等临昭一走,胭脂对春华如是耳语一番。 春华听完,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似的,“娘娘,这万万不可,您有YUN在身,怎么能擅自离开皇宫?奴婢不能从命!” “你去是不去?”胭脂苛责道。 “娘娘,奴婢不能从命!”春华抱着胭脂双腿,一急便哭了起来。 ‘啪——’胭脂给了春华一巴掌,虽说力道不大,却也将她完全镇住。“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本宫从不曾打过你。你倒好,忤逆不尊,是想本宫再多给你几巴掌么?” “奴婢不敢!可是……”春华欺欺艾艾地道。 “别可是了,叫你去你就去!”胭脂佯装怒道。 春华这才爬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跑出昭月宫。 胭脂站在昭月宫里,留恋地看着每一扇窗,每一方纱帘……这是桓与她共筑爱情的地方,真希望能多看两眼,仿佛这样就能将从前那些欢乐全部找回来。 直到将宫殿每处角落都烙在脑海里,她将手轻缓地抚摸着腹部,轻言细语道:“宝贝,委屈你跟母后一起上战场。母后会保护你的,就像你父皇保护母后那样!” 当姬修看完她所留下的书信后,百感交集,顾不得正阑珊兴起的晚宴,将瀚淳丢在一边,带着奚柏、临昭火速冲向昭月宫。只不过,等三人赶到时,昭月宫早已人去楼空。 姬修手一松,书着秀雅字迹的信笺冉冉而下,铺在昭月宫清冷的地板上。信笺上大意是写,若漕州失守、胭脂遭遇不测,帝位由奚柏继承,命姬修处理朝政,二人合力死守苍都。 老实说,奚柏知道书信内容时,大吃了一惊。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位皇嫂的确不是普通女子,总是事事当先,坚强得令人心痛!“我这就去追皇嫂!” 第140章 漕州再战(1) “你站住!”想不到,素来温和的姬修大喝了一声,震得奚柏步子立即定住。 “你若一走,何人镇守都城?”姬修大声驳斥道:“皇后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苍隐大局。你若不从命,岂不是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心意?你以为苍隐国的帝位谁都能坐得?” “她是我皇嫂,肚子里还有我皇兄的骨肉!我怎么能让她去战场?”脑子一热,奚柏也也不管什么礼仪了,冲着姬修大喊大叫。 “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她的确是最适合去漕州的人选。你以为你去了就能帮助她么?你去了就能战胜席舒?好好呆在苍都,操练好隐风营,这就是你的责任!”姬修是心存惋惜的,可是这个时候若他再像奚柏这样冲动,苍隐便岌岌可危。 “我带刺杀团去!你们都留在苍都。别忘了,瀚殿下还在这儿!”临昭制止两人争论,匆忙走了出去。 “墨绚国方面,我会妥善处理。”姬修语重心长地道:“临昭,刺杀团人也不多,去禁卫军里挑些人。娘娘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另外,转告娘娘,我与定襄王会好好治理国政,固守苍都。” “放心吧!我在,娘娘在。”临昭双手抱拢,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姬修目送临昭身影消失于暗夜,沉声对奚柏说:“她会是苍隐国最伟大的皇后。” “只要皇嫂在,我决不会贪恋苍隐国帝位。”奚柏拾起书信,撕了个稀巴烂,漆黑的瞳眸浮上满满的伤感。他做不到像胭脂这般洒脱,所以不够资格为帝。 有时,一个观念的改恋会让人在一夕之间变得成熟。姬修侧脸看奚柏,发现他较之从前脱胎换骨。 两人重新回到举行宴会的殿堂,陪坐的大臣们犹在,独独不见瀚淳。姬修问起,宴殿里登时慌乱一团,赶紧派人去瀚淳下榻的宾殿,结果扑了个空。瀚淳留使承诺不会攻打苍隐,只速回水金城。 一天之内,瀚淳到访又仓促离开,胭脂突然不辞而别、夜出苍都,将所有人都搅得乱七八糟。真正慌了神的反是姬修,因为他下午已将月光石归还瀚淳,却并未说明手上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月光石! 不行,他得派人追上瀚淳,弄清月光石的秘密! 半个月后,胭脂抵达漕州,秋收已接近尾声。她先是命人烧毁宜通桥,然后在漕州都督立则的配合下,着手安排守城兵力部署,修建工事,令百姓迅速入城,将粮食收放入仓。整个漕州立即进入战时紧急状态。 赶来陪护的临昭随时随地跟在胭脂身后,形影不离,生怕她有半点儿闪失;而都督立则在她命令下,日夜操练军队,颇为尽心。 一江之隔的彼岸,席舒在胭脂到漕州第一天起,就密切注意漕州动向,极需补给粮草的军队早已急不可待,恨不能飞越江流直插漕州核心。 送还奚桓遗体时,席舒就非常清楚烈皇决无可能对胭脂下狠手,因此他计划待烈皇一回都,对岸秋收一完便火速动手。到那时,就是烈皇再行反对也无济于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胭脂将他的心思参得这么透,来得这么快,还将两国间已建有百余年的宜通桥付之一炬,害得他四处调集江船,将预定的作战日期延迟了整整二十天。 当他再一次站在玉霞关楼台上眺望漕州时,心想:看样子,桓帝之死让胭脂更加无畏。这个女人太不简单! “将军,船支都已经调集齐了!”副将上前报道。 席舒信心十足地赞了一声,“很好!” “可是,将军,咱们的军队实在是……”副将看着关前平地上正操练中的军队,咽下后半句话。 “大多是新兵、老弱病残、还有十几岁的孩子……”席舒看着这群跟着他由廊城一直打到玉霞关的士兵,也有些不忍,但只是那么一刹那的光景,面色又重回镇定。“即使如此,他们一样会成为虎狼之师!” 副将惶然,又听席舒问:“伙房两天前就报已经没有几天粮食可吃,士兵们都靠野菜糊糊度日……想想看,再过几日便是十月,等寒冬一来,他们会被活活饿死,与其这样不如拼命一搏。你再看看对岸大片大片刚收割完不久的田地,如果我们夺下漕州,就有生存的希望。” 副将认可地点头,注视士兵们的目光更加深沉。 “今晚趁夜渡江,天一亮便发起进攻,告诉士兵们打完这一仗就不会再饿肚子,谁若胆敢后退就是雾烈的敌人。” “将军,是否应该提前知会皇上?”副将忐忑不安地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席舒道。 这下子,副将不敢再问,三步当作两步走地下了楼台。 九月二十五,秋风已冷,东方漂起鱼肚白。 一YE失眠的胭脂刚合上眼不久,听见房间外有脚步声,睁开眼叹了一声,索性起身披衣。睡守在屏风前地铺上的春华揉揉朦胧的双眼,一骨碌爬起:“娘娘,您这么早就醒了?” “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胭脂用丝带将长发仔细绑了起来,解了挂在CHUANG头的幻光,提剑而出,刚推开房门,临昭便急匆匆地冲过来,“娘娘,敌军渡江了!” 这还了得?胭脂不等临昭说完,冲向府阺大门,又见盔甲在身的立则朝她跑过来:“娘娘,为了您和小殿下的安全,您呆在都督府比较好,守城自有臣在。臣已经召集先锋营,这就去东城门。” “立则,你不是席舒对手!”胭脂推开立则,不顾两人劝阻出了府门。府门之外,早有一辆轻便的马车等候她。 “快走!”临昭将心提到嗓门儿口,邀立则出府,并召了重新组织的刺杀团跟上胭脂马车。 十年后,兵临城下,漕州再战,只是主角已换。 胭脂代表苍隐,代表奚桓,代表她的人民,着一身皓洁的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从江边冲过来的那条滚动的黑线,未施妆粉的脸上腾起阵阵杀气。 来吧,尽情地来吧!以刀光剑影装饰秋末的湛蓝天空,以复仇的姿态支撑各自的阵线战列。她这么想着,眼中绽出寒烈的光芒。 那条绵延无边的黑色绸带以风雷之势迅速铺开,越来越宽,越来越近,夹杂着阵阵擂鼓声,喊杀声,地动天摇般朝城池飞驰而来。 “告诉士兵们,等敌兵近了,点燃桐油阵,待他们阵脚一乱,便打开城门迎战,不要惧怕这群疲惫到极致的敌人!”胭脂沉着地吩咐身边的立则。 “领命。”立则一礼,疾下城楼。 旭日下,黑色河流又近不少,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奔涌靠近。铠甲闪闪,鳞光跃跃,军情急似火烧,刀枪在左右晃动,角声振奋,漫天飞扬。 “冲呀!”队列最前,席舒身先士卒。他所面对的是一座古老的城、一个年轻的女子以及她巨大的精神凝聚力。在他身后,如狼凶猛的士兵们像潮水一般涌上前,连绵不断,遮天蔽日。 城门忽然开出一条窄小的缝儿,亦良率一小队精练骑兵冲出去。 “席舒,你来吧!尝尝本宫为你设下的第一道盛宴!”胭脂冷酷地笑起来,“要战胜苍隐,就得踩过我的尸体!” 这是临昭第一次听胭脂说狠毒的话。当他再转头的时候,辽阔的平原上,忽然之间从四面八方窜起炽烈的火焰。火焰顺着风向在原野上肆虐扩展,眨眼之间便烧起阵阵防线,腾空起来足足有人那么高,将冲刷而来的雾烈军分割为无数小阵列,首尾不能相顾。 咄咄逼人的雾烈军一下子乱了阵脚,隐有哀嚎之声。 这时,沉重的城门骤然大开。立则骑在高头大马上,举剑在手,一声令下:“捍卫家园,斩杀敌寇,为帝复仇!”像流星般飞出去。 这声令后,苍隐青旗半卷,戎装在身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夺门而出,带着倾城的愤怒朝乱阵的雾烈军杀过去。怒吼声伴随秋风凌宵而起,悲壮不息。 守城、攻城的双方就这样展开了一场可歌可泣的血战。 跳跃的火焰、飞扬的旗帜、遍洒的鲜血占据了每一个人的眼瞳。疯狂嘶吼咆哮的声音震耳欲聋。它们撕裂秋阳高照的长空,将这狼烟四起、烽火腾空的时刻永远刻在历史的舞台上,结成血色一片。 第141章 漕州再战(2) 胭脂身影微摇,冷眼横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凝视两军穿动交战,纤细的手握在幻光上,像随时都会飞下城池去拯救她的士兵一般,久久不发一言。 城池前方,青黑两色身影撕杀作一体,谁也不可能分离,只有血与死亡才是最后结局。 “娘娘,我们能胜吗?”临昭看不出两军高下,为保全她,又不敢下城亲自参战,有些紧张。虽然雾都一战,他对这样的战争有所经历,但那毕竟是夜战,与这青天白日下历历在目的场景相去甚远。 胭脂没有回话,抚着微微凸起的腹部,密切关察着两军走向。她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有拼死之意。除非连她一起死光,否则她不会让席舒得逞。 “娘娘!”她不说话,临昭更急。 “取军旗来!”虽然军队兵强马壮,却未曾有过实战,作战机动性极弱。相较之下,席舒通过娴熟的指挥让雾烈军在人力弱势下具有更高的战斗水准。这是胭脂所不能容忍的。自从桓走后,苍隐士气低下,再这么持战下去,便是败势了。她必须亲自指挥军队,挽回局面。 递过一面军旗后,临昭听到了这样的命令!“带你的刺杀团出城,由我军旗指挥,穿越敌军主阵,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记住,不能恋战,只要按我指定路线穿行其中即可。然后,通知立则,将敌军分而治之,若不敌则迅速回城,修整之后,再做冲刺!” “是!”临昭飞掠城下,率早已待命的刺杀团列队前进,根据胭脂所指方向,像风一样在雾烈军中迂回俯冲,将席舒保持密集靠拢的阵营逐个切散。 雾烈军登时骚乱,偏偏又截击不了素来行动快似闪电的刺杀团。当席舒发现这种变化后,很快就知道是胭脂在主张,不断下令稳定军心,却不得其效。透过重重战斗影象,他几乎能将胭脂此时的心理猜个十成十准。 刺杀团的协助让苍隐军士气高涨。于是,刀光频闪,角声频发,一排排雾烈军倒地而下。 城楼之上,胭脂渐然展开笑颜,至少两相对阵的第一场,她胜了! 不过,战事并没她想象中这般短暂,而是从朝阳升起一直持续到黄昏之时才算落下帷幕。 匆匆收兵的双方都没有办法清理战场,血色有如雾霭,飘荡在丰收过后的田园上。席舒未能一攻入城池,小小地吃了一亏,便动用其他心思。 于是这夜,城内灯火明亮,城外篝火艳丽。 一刻也不得眠的苍隐军队刚做完整编,士兵们纷纷围靠在城墙休息,随时保持着作战状态,以妨敌军趁夜而入。 半夜的时候,城外传来阵阵歌声,悲惨的歌声! 胭脂也是给这歌声惊醒。当她爬上城楼的时候,城下有士兵跑了上来,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娘娘,他们太可恨了!他们太可恨了!” 无法想象大男儿也会哭成这样!胭脂心惊地望向城外,雾烈军露天而营,席地而坐。在他们的前方,火焰四起,好像在焚烧着什么!旁边,还有人不断朝这些火焰堆投掷东西——那是苍隐军死难者的遗体! 在苍隐,人死之后通常土葬或水葬,绝不火葬。所有人都相信,如果火葬,死难者的灵魂会灰飞烟灭,无法重生转世。所以,只有对待极恶之徒,才会采用火葬的方式,以示惩罚。 席舒这么做分明是在向她示威。他是想借此打击苍隐军队士气,从精神上将她压垮。 残忍!她这么想着,扶起面前的士兵,郑重其事地道:“走,一起下城!” 果然,所有城下的士兵们都有颤栗之态。 立则走到胭脂面前,悄声说:“娘娘,不能让他们胡来!” “立则,你敢殊死一战吗?”胭脂问。 “如何战法?” “将悲痛化为力量,将恨转为爱。现在就大开城门,冲出去与他们决斗。”胭脂确定地道:“你敢吗?” “臣愿一试!”还好,立则不愧是一城之将,回得很是干脆。 胭脂安下心,走到士兵们中间,言辞犀利地道:“将士们听着!如果你们被城外这些毫无人性的敌军以这种卑鄙手段打倒,你们就不是苍隐军人,就将愧对你们死去的手足同胞,也将愧对你们在城内的妻儿老小!如果你们眷恋你们的家园,热爱你们的故土,那就打起精神,现在就冲出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灯火掩映,夜色朦胧,士兵们看着这位甘愿陪战的皇后,听其言激荡于心,倍受鼓舞,原本剧烈害怕的神情渐渐转为视死如归。有的人当时就举起手中刀剑,高声大叫起来:“娘娘,我愿出城一战!” 先是一声,然后三五声,最后是一片! 胭脂感到异常欣慰,亲自走到城门前,与士兵们一起打开城门,而后对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道:“你们是这个城池的主人,捍卫家园是你们的职责!本宫就站在城门中间,等着你们归来!如果你们战败,本宫就在此恭候敌兵到来,绝不后退。”言下之意,她就是死,也不移城门半步。 所有士兵都知道胭脂有YUN在身,都知道她肚中骨肉是未来帝王。当他们看见胭脂无所畏惧的脸,看见她单薄的身影从城门正中缓缓让开,立时热血沸腾,胸中豪气冲破恐惧的禁锢,因为他们所要保护的不单是这一座城,也将是苍隐国之根基所在。 于是,军队呼啸而出,像尖刀一样刺向城外的雾烈军。 白昼的战争被黑夜所延续。旧的血色再添新的创伤。 胭脂一个人站在城门正中,等待……而临昭那宛如夜空星辰的双眼就这么静静停泊在她背后。 时间流淌,漫长! 她心似剑利,耳边战若雷鸣,眼中弯弓弦满,看那平原上的流萤之光舞若狂潮。胜!一定要胜,再战一程。 疯狂的念头持续下去,直到当她看着军队重新冲转回来,满目担忧这才算完。而这个时候,天又要亮了! 立则受了箭伤,战袍上染着艳丽血色,像盛开到极致的花朵。士兵们的战甲上亦血染斑驳,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兴奋。他们小胜一场! 当他们看到一身素白的胭脂依言站在城门、笑容可掬地迎接自己,整齐地飞跑过来,一溜儿跪在她面前,“娘娘,我们不辱使命,将雾烈军驱至江边了!” “你们是好样的!”她笑意更浓,泪却浸湿面颊,担心被看见,遂从容转身而去。 临昭却清楚,她那样漫长地抱着誓死的决心站在城门处等候是要士兵们意识到只能进不能退的道理。 雾烈军夜战失利后,便展开最后搏斗,光是一日之内便能发起无数次冲锋,到后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进攻。他们渴望胜利,渴望破城而入,渴望吃饱穿暖。正是因为这样,席舒顶着压力,率着这支绝境中强烈求生的军队,一次又一次对漕州进行猛烈侵袭。 为了抵御外敌,城中士兵日夜相继,随时应战,被拖得极度疲惫。 对于这样不要命的战法,守城的胭脂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成天耗在城楼上,挖空心思制定作战计划,阻击对手。 白天连接夜晚,一天接连一天,战事在双方不断损耗的基础上毫无休止地延续,谁都不愿后退与放弃。漕州城墙下,每一寸土地都被血染得鲜红。每一天都布满新的尸体。每一个夜晚,城中百姓都为死去的亲人彻夜哭泣,而每一天太阳升起,新的战争又会继续上演。 直到战争打响的第十五日,席舒接到雾都送来的八百里加急信报,迅速放弃攻城计划,率剩下的万余人渡江返航,直奔故土。 苍隐终于胜利了,满城庆贺之声。 胭脂目睹席舒撤兵,激动得趴在城墙上大哭不止:“娘亲、爹爹、桓……胭脂做到了,你们看见了吗?胭脂做到了!” 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她作为主阵之人,断然不敢泄露一丝惧意。当一切尘埃落定,她也就再也无所顾忌,心中所有情感都在这一刻奔涌四散,就像洪水泛滥般一发不可收拾。 临昭看着满面是泪的胭脂,仿佛又看见从前在昭月宫想笑就笑、想恼就恼的她。在他心目中,眼前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胭脂,敢爱敢恨、敢拼敢杀、恣意而为却决胜千里! 第142章 公主之身 大战结束后次日,漕州城迎来这样一支雄风铁骑。他们以粟锦为旗,装备精良,临城而停,派人扣城。 正在都督府休养的胭脂接到报告时,心都快要蹦出来,以为又有敌军来犯,等到了城门才发现,原来是瀚淳带军前来。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黑脸将军,是玄素!胭脂在水金城亦是见过的。 看样子应该不是来威胁她!胭脂观察了半天,才出城门相迎:“瀚殿下大驾光临,带的卫队比从前还多几十倍呀!” 这个女子……胭脂…… 瀚淳看着款款而来的女子,看她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却感觉隔世般遥远,热恋的眸中悄然浮上不可逾越的忧伤。接到姬修送去的那块月光石,他的心碎了,因为他与胭脂注定永远也不可能。只是她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数步之隔,胭脂眨了眨眼睛,感觉瀚淳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与先前反差极大。距离上次不欢而散,才一月多点的时间,就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么?奇怪的是,她能感受得到瀚淳内心散发出来的某种不确定的情绪,这种情绪名为忧伤。 即使事实是那般让人难以接受,瀚淳仍然不得不接受。有些人一眼可以万年,有些事却可以瞬间改变世界。招手,淡然地笑起来,对她道:“胭脂,你过来!” 他想干什么?胭脂猜测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没有原因,没有犹豫。 “你知道你是谁吗?”瀚淳温情的声音实在令人难以抗拒。 这话问得很怪!胭脂心想,取笑道:“我是谁你还不清楚?” 他笑了,却极勉强,勉强到令人心酸:“我当然清楚,但你未必清楚!”就是因为他太清楚,所以心才会疼,心疼她这些年的不易,心痛自己这二十多年唯一动心的女子却是自己的…… 胭脂被瀚淳说得迷糊,瞟向玄素,想寻找点信息。 瀚淳知道她很纳闷儿,从怀中掏出属于胭脂的月光石,缓缓地走向她,每一步都重似千钧。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进他眼眸深底,那里有他无法让人触及的痛楚。胭脂心软了,为他,因为他眸中所盛的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桓死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望着燕陌,明明知道是爱,却永远不可能再有交集,明明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瀚淳摊开手,将月光石递到她面前:“是这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月光石!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的月光石,娘亲留下的遗物!怎么会在他手上?这些日子,她沉浸在桓逝去的阴影里,疲于主持战事,早将精神与体力都透支得干干净净,一直也没有时间去回想究竟是怎么遗失它的。乍然见得,她不禁万分惊讶:“怎么会在你手上?” 瀚淳偏着头,眉皱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带兵来吗?” 她摇头,未敢伸手去接月光石。 “当姬修派人将它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来援救。”他轻轻地扯起丝绳,轻柔地将月光石挂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又笑了,有些赞赏地道:“想不到,我带兵来,你已经胜了。”他很清楚,她并没有遗传王姐的美貌,但却有和王姐一样的性格,勇敢、有魄力!大概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的原因吧! 她还是听不懂他的话,脑子里疑问重重:“它怎么可能在丞相大人手里?” “臣知道。”身后传来临昭的声音! 胭脂回头,愣了一下。 “是圣上让臣交给丞相大人。”临昭解释着,忽然看见泪水猛地浸湿胭脂的脸,滚落下去。 是桓保存了她的月光石,是他在保护她!她又想到桓死去的情景,泪如骤雨,滂沱而下。可是,它代表着什么?为瀚淳见了它会马不停蹄赶来助阵?为什么瀚淳看起来那么伤感? “胭脂,你不仅是苍隐的皇后,你还是墨绚国的公主!”瀚淳淡然如水的话,份量却重得足以让人震惊。 胭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眸看风神朗朗的瀚淳,问:“你说什么?” “你是我墨绚国的公主!”瀚淳重复了一遍。 他话声不大,却让身旁的玄素听得清清楚楚:“殿下,她是……”天哪!怪不得殿下心急火燎地赶来! “玄素,你想得没错。胭脂是王姐的女儿!” 这么说,娘亲就是那个墨绚国逃婚的公主?自己其实是墨绚国人?胭脂又愣住了。 “臣向小公主殿下请安!”玄素刷地一下子半跪在胭脂面前,洪亮的声音让身后庞大的军队都听得极为清楚。只见所有军士齐刷刷地半跪下去,接连三声:“向小公主殿下请安!” 强大的阵营,凌风而舞的声音,一片跪倒的士兵像块粟色绸缎般倾倒在她面前。 城墙上下的苍隐士兵都探出头张望。临昭更是一脸惊奇,又为圣上考虑之周全而折服。当一份爱可以延续到死去以后还要保护她,该是何等伟大。只是这么一来,胭脂的心便更苦了吧! 她是公主,墨绚国的公主!那么眼前的瀚淳就应该是……她的王叔!脚像生根似地站在原地,胭脂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感觉他很温暖,很容易让她想接近。 “月光石是绝世之珍,是墨绚国王室后裔的身份象征。父王赐予王姐一块,亦赐予我一块。”他惨笑着,举起左手,撩开衣袖,腕上戴着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月光石,晶莹璀璨。“那日与定襄王比剑,它被姬丞相拾得,后交还与我。想必那个时候,姬丞相应该已大致猜出端倪!” 不,那不是姬修看透的,是桓一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将它收藏着以备不时之需。桓!她想念他,满脑子都是他的音容笑貌,满身心都是他给的宠爱。世间再不会有爱像桓的爱那么无私与纯洁。削尖的脸再次泪如雨下。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带兵来了吧!”瀚淳道,从衣怀中掏出一方纯白丝绢,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别哭!你该是坚强的。” “嗯!”她重重地点头,泪却怎么也停不住。允许她陒弱一会儿吧,在她真正的亲人面前! “来,过来……王叔这里!”瀚淳朝她张开臂膀。阳光灿烂的笑爬满他俊秀的脸庞,心底的悲伤却难以遏制。从今之后,他的身份是她的王叔,再也不能爱下去。这样的事实像一把刀子,割断他情感的洪流,不会致命,却永远无力跨越。‘王叔’两个字一出口,他自己都被自己吓到。 半跪在地的玄素仰视着殿下高健的身躯,百般忧虑。墨绚国男儿一生只会爱一个女子。殿下这一辈子注定遗憾。 当桓死去,她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现在看来,老天并没有抛弃她!最起码她还有亲人在世,她和肚中的孩子并非孤苦无依。这一刻,在瀚淳面前,胭脂只觉得自己像委屈的孩子,极度忘情地投入他暖如秋阳的怀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叔——” 这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感动了所有人!它暗藏着她多年来的一切忧愁。 瀚淳轻轻合拢双臂,将她圈在怀里,博爱而宽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一切,他都能想象和理解。“若是王姐泉下有知,看到我们相认,必定会非常高兴。” “娘亲、爹爹……”她呢喃着将头埋进他胸膛,串串泪珠儿浸透瀚淳的战袍,亦淋湿他的心。 “胭脂不哭!”他安慰着她,却无从安慰自己。 几万大军在他身后,大喊着:“公主!公主!公主!” 城墙上下,苍隐军亦高喊起来:“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样宏大壮观的场面一直持续足足一炷香时间。她哭得像只花脸小猫,许久之后才与瀚淳分开,接过他手里的丝绢自己抹干泪,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频频挥手向两国军队致意。等墨绚国军队都起身,她万分感谢地对瀚淳道:“谢谢您!” “即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你,还有我站在你身后!”瀚淳动情地许诺,刻意强调了‘我’字。 胭脂点点头,然后指挥城卫士兵打开城门,道:“恭请王叔入城!” 瀚淳注意到她凸起的腹部,表情一滞:“你身怀有孕还带兵打仗?” 第143章 大战将临(1) “国将不国,死而后已。”她掩住脸,转背抽泣。 “若是父王知晓,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瀚淳道,又问:“我只入城住一YE,明晨便搬师回水金城。能带我看看王姐的墓吗?我想去祭奠她。”他听姬修说起过,王姐与驸马是死于漕州之战。既然席舒已退兵,他也不便久留漕州,但总是该去祭墓的。 胭脂背部CHOU动得更加厉害!回苍隐这么久,她至今未有闲暇去祭拜娘亲与爹爹,怕是时隔许多年,连她自己也找不着墓地具体位置。听瀚淳提起,难免慌乱地道:“还是请王叔入城罢,胭脂这就派人去寻娘亲与爹爹的墓!” 瀚淳心里明白便不再多问,只道:“别再伤心,既然打了胜仗应该高兴才是!入城吧!” “是,王叔!”胭脂做了个请的手势。 瀚淳听她一口一顺‘王叔’地叫,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闷着与她并肩而行。经过城门时,胭脂示意立则好生接待几万远到而来的大军。恰好这时,城中百姓鱼贯而出,朝大军送水的送水,送粮的送粮,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 瀚淳见此,知是胭脂打了胜仗,深受爱戴,担忧又少几分。 是夜,瀚淳与胭脂用宴过后,于都督府彻夜长谈,对四国的局势变化谈得最多,也有涉猎墨绚故土之风土人情,还特别提到甜包菜,听说那是墨绚国人民最喜欢的家常菜。这使胭脂想起到水金城客栈时的一些情节,原来那时她对甜包菜的喜爱来源于娘亲身教言传,是在暗示她的身份。 胭脂将这么多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大概都讲了个遍,令瀚淳嗟叹不已。不过,当胭脂提及经过禇旭国栖凤寺一段时,瀚淳立即意识到更多的东西,他很相信胭脂所说的女子一定是褚旭国当今国主之妹褚嫣——一个手段高超到接连将两位兄长弹劾下位,进而推举了一个傀儡,实则自己独揽大权、垂帘听政的女子。而他之所以调集军队进驻水金城正是为了防范禇嫣。 经过这晚详谈,胭脂对四国新局又有了新认识。 待第二天天亮,用过早膳,城中百姓来报说已寻得胭脂父母之墓。胭脂携着瀚淳,带着小部份士兵特意去做了祭奠,并命人修缮一番、重立墓碑。 当天中午,瀚淳即率大军返回水金城。 于城门处送别的时候,胭脂再次落泪。瀚淳面色凄然,临行前意味深长地道:“胭脂,即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你,还有王叔站在你身后!” 胭脂回味着这句话,目不转睛地看他潇洒无比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其实她知道,瀚淳的爱不单包含亲情,更包含一种与桓相同的爱。 再次低头看月光石时,她感觉自己身体里充盈着无限力量。 但,就在她享受这份得来不易的幸福以及胜利的喜悦时,危险的信号早已笼罩四国的天空。 当苍都接到漕州胜利的消息,倾朝上下对胭脂一片赞誉,至此苍隐国中再无人胆敢向胭脂发难,人人敬其睿智与胆识。 瀚淳回水金城后,立即修书将已寻得胭脂的好消息告诉青宝王,墨绚国上下顿时喜气洋洋。由于年迈,青宝王疾病缠身无法前来亲见胭脂,而胭脂因有身YUN亦不得长途跋涉,因此青宝王派遣使团执其亲笔书信分别抵达苍都及漕州。由此,墨绚与苍隐正式结为同盟。 冬日转眼即至,天气阴冷暗湿,眼见大雪天将要赤来临,胭脂因腹中骨肉已有近六个月,身形臃肿,加上YUN期初期体力过度透支,为了安心养胎,更是不便回苍都,一直滞留漕州。 姬修担心胭脂安危,专程派来医术高超的御医以及不少细心得力的宫女照顾她的起居事宜等,还嘱咐立则与临昭每隔两三天就派人回苍都回报胭脂情况。 呆在漕州的时间一长,胭脂对这座城池更加有感情,时常在城中走动,关注百姓民生,日子过得倒也并不无聊,心情也渐然开朗,时而可见其会心的笑容。百姓们见她平易近人,十分爱戴。 一日,胭脂安坐房内围炉取暖。立则送来一些民间美食,小坐片刻。 胭脂便召了临昭一起,讨论起雾烈。自从烧毁宜通桥、席舒退兵后,雾烈方面便极少传来消息。这多少令感观敏锐的胭脂感到不安。当时席舒攻城显然是想要拼尽最后一点力量、誓死夺城,为什么会突然退兵? 立则说:“大概是因为听闻瀚殿下率兵前来的消息吧!” 胭脂认为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席舒抱着必死之心攻城,且人员伤亡已半,断然不会匆促撤退。况且当今雾烈物资匮乏,冬日一来,他们所面临的就是饥饿与死亡。明明知道迟早是个死,为什么还会退回去?我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 “那会出什么大事呢?”临昭轻轻地问。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眼下四国间这种平静一点也不正常。”她很担心,却说不出什么来由,提议道:“若不然这样,临昭你派些人过对岸去探探消息,看看情况究竟是如何?” 立则不反对,临昭也表示同意。三人谈话以此作结。 这一派人不打紧,几日以后带回的消息令胭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原来,席舒退兵是因雾烈东北面受到褚旭国强兵攻打之故。据探子所言,禇旭国出动五万兵力从两国东北部接壤之地一路侵略,然后直捣宁襄关。以胭脂对战后雾烈兵力分布的了解,禇旭国军队很可能已经破军而入,直逼雾都。所以燕陌才会想到调回席舒一部,保卫国家。 胭脂连夜疾书,将此情况传至雾都,并立即下令整个苍隐进入战时紧急状态。她能确定的是,在雾烈与苍隐两国交战时,禇旭国有意隔山观虎斗,待两国军队均受重创,便坐享渔翁之利。此战,雾烈注定必败。而下一步,褚旭国将要对付的必然是国力削弱的苍隐。 她还派人通知瀚淳密切注意禇旭国军事调动。瀚淳王叔曾去过禇旭国,对褚旭国内政极端了解,应该能判断其动向,亦能有效协助苍隐国进行防守。 然而,她没有料想到的是,禇旭国入侵雾烈的同时派出了近八万主力军队对墨绚国猛烈攻击。在她向瀚淳发信之后第十天,从水金城赶来的信使送来了瀚淳的信件以及一幅重要的画像。 瀚淳于信中称已拔营离开水金城,前往墨绚国北部边城抵御褚旭国侵犯,并言会拖住褚旭国主力部分,嘱咐她注意雾烈方向的褚旭军队,并让她将位于苍都的隐风营急调漕州组织备战。 那幅瀚淳送来的画像是一名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当胭脂看清它时,立刻震惊得目瞪口呆,终于知晓谁是操纵战争的罪魁祸首。那画中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与燕陌在栖凤寺所见的红装女子,其真正的身份是禇旭国当今主宰——褚嫣。将从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串联起来,不难想象其真实目的。 人人都知幻光与疾电为绝世名兵,亦传言谁若同时夺得双剑,便可称霸四国。她赠剑与燕陌,并非是要助燕陌复国,而是有意让燕陌与奚桓互相恶斗,不管哪一方胜,她都将得到不少好处,而事实上两国互战好几年,国力均已弱不堪负,二皇之中若去一皇,她便少了一个有力的对手,何乐而不为? 若再追溯得远些,恐怕燕康之死也与禇嫣脱不了干系。另外,那个多次相助她与燕陌脱逃于临昭追杀的顶尖杀手一定也是她所派之人,目的是想进一步引发和延续两国战争。 再就是另一关键人物——驸马修越,也许也牵涉其中!绿玉湖畔那些可疑的称之为雾烈侍卫的人,以及后来玉霞关截击她与桓的那些影子……还有雾烈受攻击时,其去褚旭国请兵相助未必就是真请不了兵! 一切的一切,随着苍隐与雾烈两败俱伤的情势出现,褚旭国野心终于浮出水面。这是一个擅长阴谋算计的国度!而近年来,四国间所发生的一系列泣血争斗与杀戮说不定都是由其一手导演。这个画上的女人虽美如天仙,却心似蛇蝎,其毒恶程度在四国中可谓首屈一指。 想到这些,胭脂头脑阵阵发麻。四国情势突然之间大逆转,她将来面临的是从未有过的严峻威胁,不得不听从瀚淳之意,八百里加急令奚柏率隐风营前来漕州。 第144章 大战将临(2) 既然褚嫣策划了战争,那么所有的罪恶就该由她偿还,而不该由燕陌去承担。这中间包括桓的死,也包括无数雾烈、苍隐士兵的死。所以,在不断派出探子前往雾烈的同时,她开始无边无尽地担心燕陌。 数天之后,雾烈方面传来新的消息,在禇旭国强大的攻势力下,燕陌已退守至赤奴城。胭脂心中焦急可想而知,然而时间转眼而过,元宵节来临,从苍都带兵前来的奚柏偏偏由于大雪封阻而迟迟未到。胭脂有心发兵救援燕陌,却担心将漕州兵力急调离开后,禇嫣会趁漕州城空,从东北面遣兵渡江断她后路,因此犹豫不决,只有在彷徨中等待隐风营。一旦隐风营顺利抵达,她便可采取行动。 局势大变,即使是新年,城中亦无甚鞭炮之声,亦无甚庆贺之喜。天降大雪,胭脂在都督府内连呆数日,愁眉不展,急躁不安,来回踱步的样子看得临昭连眼睛都花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临昭,出门!”胭脂越想越着急,道。 “娘娘想去哪?”临昭问。自从知晓禇旭国引发大站的动机,胭脂便忧心忡忡。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临昭自然看得出她对燕陌态度的转变,对她心中所想亦可猜个七八分。 “去东城门!”胭脂不等她说同意,撑着腰部,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娘娘,外边正下着大雪呢!”春华拦在门口,不让她去。 “去取把伞!”临昭知道劝不了胭脂,吩咐春华道,然后看又招了个宫女上前,与自己一道左右扶住胭脂。 出府,上了马车,胭脂很快就到东城门,在临昭的扶携下上了城楼! 城楼上满是积雪。雪的白与深色的城墙映帘而入,全然一派萧瑟。宫女为她执了伞,将飘扬而下的落雪阻挡在外。 胭脂披着厚厚的白裘披风,伫足观望,双眸掠过近处一片雪原,再跳过依旧奔流的漕江,触及雾烈大地。隔着满空飞舞的雪,她只能看到冰蓝的江水对岸一片无垠的白色。在那片土地上,有她许多美好的、痛苦的回忆,还有一个她依然爱并恨着的男子。 这个时候,他该在与褚旭之兵一争高下吧?他在浴血奋战吧?她想象着血色弥漫的战争场景,雾气晕染瞳眸。 “娘娘!”临昭知道她又伤感了!“雪大了,看看就回去吧!若不然一会御医王大人又该责怪臣了。” 她恍似未闻一般,沉重地道:“也许,他也会离开我了!” 临昭知道她指的是燕陌,也知道时下战争有多残酷。 “我们将要面临最血腥的战斗!”她自言自语地说,略显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这将是四国中史无前例的巅峰对决,它决定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你的、我的、所有苍隐国人的!也许还将包括雾烈及墨绚国的。” 临昭注意到胭脂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正要说点儿什么,又听她道:“你们害怕吗?” 还没等他回答,胭脂又说:“我害怕!” 两个宫女与临昭同时被这话惊吓住。在他们眼中,胭脂勇敢无畏、不惧生死! 胭脂感受到身边的静寂,并不看他们,将双手伸出伞外,接下许多半透明的雪花,揉合为一只雪球,想了想又用力将它一把捏碎,雪的碎屑纷纷落于足下。 三人不知她此举为何意,耳边传来她叹息的话声:“回去吧!” 方才扶她下城楼,正要上马车回都督府,城门卫兵来报,称有雾烈信使到来。胭脂立即顿足,步向城门。 城门一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倒在她面前!在他身后,一串长长的血迹在雪地上显得触目心惊,而他背上,豁然插着一支与刺杀燕康相同的银羽箭!汩汩而出的血浸湿其身下的白雪,一团鲜红,不断蔓延,像盛开的牡丹花儿。 来人见得胭脂裙裾,痛苦地shenyin一声:“胭脂……救救雾烈……救救皇上!” 熟悉的声音!胭脂身子一震,小心翼翼地靠近,示意两个士兵去扶。 当倒地的身影被扶起,胭脂看清他的面目,不禁惊呼:“侍卫长!” 若不是借助两个士兵的力量,乐延无法保持站立,还没说话,嘴里又涌出一啖灼热的血,喷在胭脂衣裙上,好不吓人。 “来人!快将侍卫长抬到马车上,送去都督府紧急救治!快!”胭脂慌神大叫。 “胭……脂……”乐延望着风华正茂的胭脂,面色凄然,眸中有泪,又涌血不停。如非到了紧要关头,他断然不会来苍隐,毕竟是他害了胭脂,又是燕陌亲手杀死奚桓。可是,他身为侍卫长,必须尽责保护他的帝王,除了前来寻胭脂,他实在想不到任何办法。“没……用……了……”他使劲地摇头,微微垂首向自己的胸部看。 胭脂移眸至他胸部,见箭锋从他的衣甲处突出,大叫之声戛然而止,眼泪夺眶而出!那是养育她的侍卫长!颤抖着手握住乐延满是血的手,失声道:“不,侍卫长,你还要教胭脂武功呢!还要请西席为胭脂授课呢!还要同我一起保护雾烈呢!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乐延开始散光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她憔悴的面容,再看向她YUN育着新生命的腹部,忽然用尽力气挣开士兵的双臂,‘咚’地一声跪在她面前:“求您救救他……救救雾烈……看在我的份儿上……” “侍卫长!”她大叫一声,扑下去,紧紧抱住乐延的身躯,染了一身血艳。 几近油尽灯枯的乐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脑袋轻轻一耷拉,靠住她的肩,断断续续地道:“诸旭……国军队……已……已经快追到……玉霞关……求您救……救……” 胭脂肩头一沉,耳畔再也没有声音! “侍卫长……侍卫长……”又一个亲近的人离开她!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夺走她身边人的生命?胭脂凄厉的声音石破天惊,泪若滂沱:“我答应你……胭脂答应你……你别死!求你别死!别离开胭脂!” 在场者闻之无不潸然泪下。 这些日子接连担忧,再被乐延之死一打击,胭脂突然晕了过去。城门处登时骚乱一团,临昭交代守城卫兵埋葬乐延,赶忙与宫女一起将她抬上马车,送回都督府,召了御医前来诊断,折腾了大半下午,胭脂才算醒过来,把整个都督府的人都吓了个半死! 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召集一万士兵,我要带兵过江!” 立则坚决不同意,临昭亦不同意。 她bao怒地吼叫:“本宫让你们召集一万士兵,没听见吗?” “娘娘请勿冲动,就算您不为您自己着想,也要为您腹中的小殿下着想!”御医一真见血地道:“您现在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如何带兵打仗?” 胭脂颓然不已,重重地躺倒在柔软的绣枕上! “娘娘别急!苍都方面有信儿了,臣估摸着定襄王率军不日即到,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等军队一汇合,若您真想出兵,由臣带军渡江岂不更好?再说了,咱们还需要时间召集过江船只,这也得要一两天时间。”立则一边分析,一边安抚。 临昭悄悄将御医请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胭脂听立则的话,知其所说有道理,渐渐安静下来,只在心里想着燕陌那张满是沧桑的脸,反复乞求老天庇佑,道:“你要活着!为我活着!” 过了一会儿,御医煎了汤药,让胭脂服下。没多久,她便睡了过去。 临昭将立则拉出房间,问:“若娘娘坚持出兵救雾烈,该当如何?” “窃以为娘娘之意并无不妥,眼下褚旭一国发力,连攻两国,若雾烈沦陷,咱们就是下一个目标。”立则叹息一声,道:“先调集船只吧,定襄王大概明日傍晚到达。” “可是,是燕陌杀死圣上!”临昭对帝王之死耿耿于怀。 “此一时彼一时,就算圣上还在,也必会有与娘娘一样的想法。唇亡齿寒哪!”立则说完匆匆离去。 临昭立在房檐下,反复思索‘唇亡齿寒’四个字。 天黑沉沉的,风肆NUE无比,白雪乱舞有若杨花,整个大地一片苍茫。 刚才渡江下船,寒冷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胭脂。她如愿了,带着一万士兵再次踏上玉霞关前这片伤心之地,前后心情窘然不同。 第145章 以命偿命(1) “皇嫂,这太危险了,您应该好好呆在船上。”对于胭脂的固执,奚柏只能一遍一遍地劝说。 “昨日玉霞关大战,传闻是诸嫣亲临指挥,臣料想燕陌是顶不住的,今日必定战败。”临昭如是说,担忧之意颇为明显。 诸嫣!就是那个当年心仪奚桓却被拒绝的诸旭国公主。这是奚柏看到那张画像后告诉她的。一段幸福未遂的爱被她借以扭曲以颠覆四国秩序,这个女人的可怕程度令人发指。胭脂琢磨着许许多多事件的前因后果,心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透不过气,轻轻张唇,呵出一口白气,道:“吩咐军队严阵以待,不得擅自离开江岸,一旦敌兵攻来,迅速上船离开!” 禇旭军队骁勇善战,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现在与其大战,必败无疑。她懂得敌强我弱时必须避其锋芒,日后再寻战机。 “臣弟遵命,但请您立即上船,这里实在太危险。”奚柏苦口婆心地道。 大腹便便的胭脂根本无所动摇,站在松软的雪地上,深锁双眉,紧盯着玉霞关黑森森的防卫工事,默默祈祷着,但愿他能顺利脱逃。身侧的春华稳稳地扶住她,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临昭撑伞为胭脂摭雪,自己身上早已一片湿润,转头对奚柏道:“三王爷,就让娘娘呆一会儿吧,她是想迎接燕陌。” “燕陌杀死了圣上!”前来救助燕陌,奚柏万般不愿! “是褚嫣杀死了桓!”胭脂恨意十足,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会放过她的!一定不会!” “有人过来了,戒备!”警戒力极强的立则大叫着提醒。 一群持盾执箭的士兵迅速冲过来护卫胭脂左右,其他士兵们纷纷亮出兵器,虎视眈眈。 透过飞雪之幕,一群黑影朝他们奔跑过来,先是一些小黑点,然后逐渐移动放大成为人形。 “别射箭,像是雾烈军!派几个人上前喊话!”胭脂眯眼,将雾烈淡黄色皇旗看得清楚。 话声一落,阵营中几名骑兵听令朝黑影飘了过去。 随着黑影接近,其后远处又有一批小影子移过来,似乎为数不少,估计有千人之多。 “后面好像还有追兵!似乎为数不少!”临昭道。 “按兵不动,让士兵们做好登船准备,待观察后再确定撤退时机!”胭脂表面冷然,却心跳加速,不可遏止地紧张起来,藏在厚实斗蓬下的双手早已纠缠到一起。 “禀告娘娘,冲过来的是烈皇与一小群侍卫队!他们身后有大约千人左右的褚旭追兵。”前去喊话的骑兵飞奔回来报告。 胭脂闻言放心不少,最起码燕陌虽败却安全撤离危境,活着就有希望!抬首四顾,所及之处,玉霞关方向燃起无数狼烟,将白雪飘飘的天熏得一片赤黑。近处,雾烈皇旗越来越近,胭脂开始看见熟悉的面孔,轻声道:“看来,诸旭主力大军还在玉霞关!立则,快下令五千军士先登船做好撤离准备。” “您呢?”立则问。 “我要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胭脂嘴角缓缓扬起,脸上全是希冀之色。只要他活着就好! 当百余名侍卫护住皇帝冲向江岸,燕陌怀抱着范霜,看清站在苍隐军中心的胭脂,百感交集。赤奴城失守之后,乐延不顾他的命令亲自带人奔赴漕州向胭脂求援。对于绝境中的雾烈,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求战到最后一刻,死不足惜。不曾想,他杀死奚桓,胭脂还是带兵前来救援! 她还是爱他的!燕陌这么想着,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让开!”胭脂笑颜如花,走出卫兵包围,踩雪而过,迎上前去。 破损的皇旗,疲惫却忠勇可嘉的侍卫们,浑黑如夜的神驹追风,首当其冲的燕陌,以及伴在他身边的绝色之妃……原本伴在燕陌身边的应该是她而非范霜,只是造化弄人!胭脂敏感的内心,不知不觉地荡起层层涟漪。 侍卫们停下,一些人甚至下马跪在她面前,尊呼:“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这个称谓勾起胭脂无数回忆,眼神飘至依偎在燕陌身边的范霜处,只见她很是平静,丝毫没有妒忌之色。胭脂抬了抬手,无数苍隐军绕至雾烈侍卫之后,以堵截诸旭追兵,使燕陌真正进入安全之境。 燕陌犹豫了一会儿才下马,执了范霜纤细的手,将她抱下马背,内心矛盾重重。他是败军之皇,又是胭脂的杀夫仇人,有何颜面再见胭脂? 站在桓死去的同一片土地上,胭脂既责怪燕陌,又体谅燕陌目前处境,友好地道:“见过烈皇及贵妃!” 不用想,范霜也知道燕陌的目光使终不离胭脂。对于燕陌深爱胭脂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早就接受得很彻底;而对于胭脂的大度与坦然,她亦钦佩到骨子里,颔首致谢道:“万分感谢贵国援救。” 胭脂笑笑,对燕陌发出诚恳的邀请:“跟我回苍隐吧!来日再图复国。” “复国?”燕陌自嘲地道。从前,胭脂对他说这话时,他不曾怀疑;而今复国才多久,雾烈又卷入战火。只是,这一次与从前不同,雾烈是真的亡国了!不管他承认与否,他已经是亡国之君。如果不是胭脂派人传达她将渡江的消息,如果不是他还有遗憾、想要再见胭脂一面,他根本就不会突围出关,而会选择在玉霞关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我已经尽力了,胭脂!” 被战争折磨得憔悴无比的脸,为她一YE雪白的鬓发……一年的时光,可以让这个风华盖世的男子苍老如斯!胭脂看尽他的颓废,看穿他的思想,难言的不舍化作温柔一笑,“你不再相信我了吗?” “是我无法相信我自己。”燕陌回头望望战火笼罩的玉霞关,悲情四溢,“惠宁死了,众官都已殉国,席舒还在玉霞关苦战……我身后每一寸土地都已被血染透。我尽力了,胭脂!” 胭脂突然面无血色,嚅动双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许久后才稳定情绪问:“那……修越呢?” “失踪了!”范霜替燕陌答了话:“雾都失守时,惠宁公主发现驸马常有可疑行动,将他揪了出来,后来就失踪了。” 这样一来,修越的确是诸嫣特意派至雾烈的人!苍隐军在赤奴城骤败一定存在许多蹊跷。胭脂暗忖,正待言语,听见近处一片杀声,奚柏朝她跑了过来:“皇嫂快上船,咱们与诸旭追兵打起来了。” “陌,军情紧急,别再磨蹭,赶紧带贵妃跟我上船过江回苍隐。现在是千余人追兵,说不定过一会儿便是诸旭大军追来!眼下即使是我召集所有苍隐兵力也未必是他们对手。”胭脂也显得十分着急。 “胭脂,你快走吧!别管我。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已经此生无憾。”风把燕陌露在头盔外的发丝吹得乱飞。被罩在头盔下的脸面突然之间轻灵缥缈起来。燕陌将疾电归鞘,从腰间解下一个锦缎包裹的物体,一齐交到范霜手上,“跟胭脂去苍隐吧!她会好好待你。” “皇上!”就算是善解人意的范霜也琢磨不透燕陌心思,睁着美眸不解地问:“皇上,您这是为何?您不要臣妾了吗?” “陌,你这是做什么?”胭脂本来就与燕陌极近,看他如此举动,预料到他想做什么,离开临昭举伞范围,挺着大肚子,争着三五步走过去。谁知被雪下草藤绊住,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倒地,惊险万状!“啊呀——” 她有七个月身YUN,要这么一摔得还得了?随着她的叫声,所有人都慌了神:“娘娘——”燕陌、奚柏、临昭、范霜、春华不约而同奔向她。 “胭脂!”最终是燕陌快人一步,将她笨重的身躯稳稳托住。 胭脂本人更是吓得一身冷汗,脸色与雪一样白,喘着大气:“谢天谢地!” “娘娘,您吓死奴婢了!”春华小嘴一撇,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皇嫂!” “娘娘!” “胭脂!” 奚柏、临昭、范霜等人也是吓得面无人色。 胭脂发现四周无数双眼睛关切地盯着自己,而自己正安然躺在燕陌怀抱里,近得连对方呼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雪色的脸一下子腾起两朵红云,赶紧说:“快扶我起来!” 第146章 以命偿命(2) “你可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已经对不住你一次,不想再一次对不住你。”燕陌一手捉住胭脂的手,一手扶住胭脂的腰,动情地道。他当然清楚胭脂为什么要冲向自己,因为世间懂他的人只有她一人而已。“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好好珍惜自己!” 这像是交代遗言!胭脂从燕陌的话语里听出这样的意思,偏头看他,双眼迷离,泪花闪现,“陌,我听不懂你说话!” “你会懂的!”燕陌挤出一丝难得的笑。 “你不陪着我一起面对困境了吗?”胭脂柔弱地问,泫然若泣。“我们一起抵御禇旭国,好不好?” 燕陌摇头,将胭脂交回给临昭、奚柏,而后转向范霜,取过疾电以及那锦缎包裹的物体,塞到胭脂手里:“传言同时拥有两柄神兵之人便可统一四国、坐阵天下。你曾身为十二皇弟的皇后,而今我雾烈已然无后,家国之事便尽托与你了!” 说完,燕陌迷蒙的双眸稍稍一垂,泪落若雨,膝盖一屈,便跪在胭脂面前。 范霜突然明白燕陌之意,脸上尽是惶恐,“皇上!” 胭脂更加惊惧,伸手要去拉燕陌起来,臂弯中的疾电与锦绣裹住的物品都落在雪地上,“陌……” 临昭、奚柏等人亦不知道燕陌是想做什么,又惊又讶,无从表情,只顾扶住胭脂,不让她有一丁点儿滑倒的可能。 臃肿的身形不允许胭脂低身弯腰,手还未触及燕陌盔甲,就听一声沉闷的暗响‘噗——’,像是尖利的物体刺入骨肉的声音,然后燕陌的头仰了起来,那样哀伤地望住她,双手握住的匕首俨然穿透他破损得厉害的衣甲,深入心怀,血缓缓地顺着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淌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胭脂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袭击了,脑袋一片空白,怔在那里,不解地看着他逐渐转为灰白的脸!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曾给了她对幸福的无限憧憬。 “我很想给你幸福,但……没能做到!”燕陌抽喘着气息,感觉不到痛楚,脸庞被深情的微笑悄悄晕染,却全是绝望与悲哀:“如你所愿,我成为了雾烈的权者,却毁掉了你另一份幸福。雾烈亡国了,我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陌!”胭脂尽可能弯下腰去,用那春葱般的十指捧住他冰凉的脸,试图多给他一些温暖,“我不是你活下去的理由吗?你不是要我和你在一起吗?为什么要这样?” “这一生……我欠你的,用命还……”燕陌的笑璀璨无比,但这笑等同于一切临近结束、尽归尘土的绚烂,“胭脂……原谅我……” 范霜一直以为燕陌是个沉静的人,没想过他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几乎被吓傻,呆呆站在旁边,一点儿动作也没有。 胭脂让燕陌的脸紧紧靠在自己腰腹边。豆大的泪从她脸上跌下去,落在燕陌脸上,从炽热转至冷凉,从欢喜转至悲伤。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子仿佛一瞬之间就变得透明、不可触摸,好像随时都会飞走,明明碰触着他的脸,又明明遥远得令人心酸!“你怎么可以这么傻?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一切?怎么可以不爱我?我已经失去一个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失去一个?我不要你用这样的方式还给我,我要你活着爱我……” 血开始不断上涌,堵在喉咙处,燕陌还想说什么,一张口全是血。寒冷慢慢冲破盔甲的阻挡,由脚蔓延到手,从四肢蔓延到身体,渐至骨骼;而飘扬的飞雪冉冉落下,覆盖在他身上每一处。他冷,比从前攀越寒山时还要冷,因血染而鲜红的唇也开始显示出雪的色彩。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后悔,因为他不想带着胭脂对他的恨离开这个世界,他想在她的记忆里永远占据一块位置,那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丁点儿。“对……不……起……” “我曾经宁愿自己死去也要让你生存下去,为什么你不可以为我勇敢一点儿?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的爱就是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儿美好希望夺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站在那里,任雪润湿脸面,感觉一身上下麻痹不已。 雾烈侍卫们全都跪下,伏地而泣。奚柏、临昭以及周围的其他人停在原处,瞠目结舌。 “胭脂……”燕陌混沌般的声音只是不断念着她的名字,伴着血,伴着她身体能提供给他的温暖,伴着她轻柔的触摸,亦伴着她的泪水:“胭脂……胭脂……”他要把她的名字带入下一世轮回! 即使是眼泪也代表不了她内心所受的伤害!她的心被掏空了,茫然一片。“陌,我要你活着……活着把你欠我的还给我……你听到没有……” 染血的唇角带着笑渐渐僵化,燕陌跪在她脚下,带着终生满足依偎在她身边。胭脂,原谅我无法带着杀死奚桓的愧疚陪伴你,原谅我选择这样结束去祭奠所有为雾烈国征战而死的亡魂,原谅我……能这样离开,我已经很幸福! 握住匕首的手轻轻地搭下去,从此以后他的魂魄永远围绕在她身边。 胭脂仰起头,头顶上的天黑压压的,风在狂啸,满天飞花席卷而来。她听不见士兵们激烈搏斗的声音,却清楚地认知燕陌已经没了呼吸,脑袋里浮想的全是从前与他在一起的片段。那些镌刻着血与伤痕的誓言,那些用生命维护对方的情感,那些飘荡在雪夜旷野的温暖歌声……一切的一切……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记得那时那里的天多湛蓝;你的眼里闪着温柔的阳光。 这世界变幻无常,如今你又在何方? 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她轻轻地哼唱,默默地回想那些与燕陌一同走过的日子。挂在睫毛上的晶莹泪滴在她闭上双眼的时候不知第多少次滚落…… 难道你为我唱的歌早就预示了我们的现在?你无法陪我走得更长,所以毁灭我世界里所剩无几的阳光。你到了我所不能到达的远方,而我的孤独无限宽广! 陌,你说过的,你要我们在一起……我的陌!有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就会幸福了。 “皇上!”傻了半天的范霜突然扑过去抱住毫无生气的燕陌,泪水横飞。从孩提时代起,她的心就在燕陌身上,这么多年默默守候,总以为从嫁给他那天起,终于可以透露心扉,终于有了得到他垂怜的机会。纵使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还是那样义无反顾地爱着,守着……直到转眼之间便空了!她不恨他将所有的爱都给了胭脂,却无法原谅他选择死亡。从此后,她便孤身一人在世,甚至连最后的精神寄托也没有,倒不如……倒不如…… “皇上……”范霜神情木然,莹白若雪的双手绕抱住他的身体,触及他身上的匕首,一把握紧、抽出,然后猛地斜刺进自己腰腹,哀凉地将脸贴在燕陌冰冷的盔甲上,“臣妾唯一能做的便是……夫唱妇随,不在同年同月同日生,愿在同年同月同日死!” 站在一旁嘤嘤抽泣的春华大骇,傻乎乎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剧,泣声骤止。四周的侍卫与苍隐将士也都为这一场景愣住。 “范贵妃,你这是何苦?”胭脂的手悬在半空,却见范霜凄婉地笑,鲜血染污了她的衣衫,与洁白的雪相映衬,那般灼人眼眸。 “这锦缎包裹的是雾烈国国玺……我想他的意思……也是……也是让皇后娘娘您来主……持大局……”范霜绝美的脸刷白如纸,一边呕吐着血,一边伸手去摸玉玺,举起朝胭脂递过去。 还没等胭脂伸手去接,范霜脸上的笑便永远停止,手微微一垂,染血锦缎所包裹的玉玺应声落地,陷在厚厚的积雪里。 胭脂呆在那里,圆睁着双眼看着紧紧依附在燕陌身边的范霜,看着两人的姿态,许久无言。爱到极致便是毁灭。她又何尝不是像范霜一样甘愿为爱赴死?桓去之时,若不是有孕在身,恐怕她早就追随着去了。可是……陌……她的陌……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娘娘!”春华拾起疾电与玉玺,说道。 第147章 以命偿命(3) 胭脂心神一震,微张着十指,双手去接疾电与玉玺,待要碰触到它们时,又顿住。 “皇后娘娘!”所有雾烈侍卫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她:“请娘娘答应皇上最后的请求,为雾烈国作主。” 她的第二故土沦陷了,她所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去了……痛无法掩饰,盈在眼眶里的热泪突然再次决堤,不管她是否愿意,这个已无希望的国家的责任都已压在她肩膀上! “皇后娘娘——”立则从雾烈侍卫后边跑过来,当他看清燕陌与范霜已自杀,竟然忘记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还是临昭提醒后,他才有所反应,向胭脂一礼,道:“娘娘,追兵已退。您看是否应该极早登船渡江?” 胭脂一动不动。因为她的腿边,那份令人心碎的依靠与负重让她无法轻快。娘亲和爹爹走了,桓走了,侍卫长走了,现在……陌也走了!每一个人都赋予她无穷悲伤,每一个人都宣告她的责任。可她并不想这样…… “娘娘,再不走,诸旭大军怕是要冲过来了!”临昭急急地道。 “皇嫂——”奚柏轻轻地摇了摇胭脂的身躯,试图让她清醒地意识到目前处境。 “陌……我的陌……”她哽咽着,双手捂住嘴和脸,将哭声憋得低低地。即使难过,也要化身坚强。 “娘娘,走吧!”春华红着眼圈催促。 “来人,将烈皇及贵妃的遗体抬上船!”立则招了士兵道。 “都督大人,不好啦!”有士兵从雾烈侍卫后穿过来,慌里慌张地:“禇旭大军冲过来了!” 这声惊呼之后,临昭第一反应便是护住胭脂,“快!扶娘娘上船。” 奚柏朝所有雾烈侍卫们叫道:“雾烈侍卫们,如果你们想为你们的烈皇血恨,请跟大军一齐上船。” 立则挥舞帅旗,大叫:“登船!” 霎时,苍隐军纷纷冲向船舶,快如疾风。身体泛软的胭脂被几人拥住快速往后退,直到登上船后,情绪依然特别糟糕。 万余大军方才上船,升帆离岸,褚旭大军便追奔至江边,隔着数丈奔涌的江水,杀声震天地吼叫着,“胜利!胜利!” “皇嫂快看——”奚柏大叫一声。 那群禇旭军正中,有一位妖艳的女子身着红袍,跨在一匹高壮的战马上,扬起手中银剑,示威似地朝江船上吆喝,“雾烈已垮,苍隐必归!”她的声音骄傲得不可一世,因贯穿内力而扬得老远。跟随其后的是千万士兵嘶扯喉咙奋力发出的吼叫。 更让人心寒的是,她的战马马尾上还拖着一个所有雾烈人都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被粗大的铁链缚住,周身血污,盔甲破烂,乱发蓬若杂草。马匹每前进一步,他便被迫前行一步,却无论如何也保持站立不倒,不时仰头向天,发出混沌不清的嗷嗷叫声,似大恨在胸、壮志未酬。 他是席舒! 而那名女子是褚嫣! 胭脂听得出她的声音,挣开宫女的搀扶,步出船舱,噙泪的双目幽怨地对上岸边骄傲不凡的女子,再转向席舒,心里默念了一声:将军!恐怕从栖凤寺相遇开始,禇嫣就已料定今日形势。想她自认为聪明,却不知天下演变如此之快,对这样一个美丽得让血染透山河的女子,竟也看走了眼!未来,她们之间必有一场生死大战,而这样的一战,是为桓,也是为陌,还为被截舌且求死不能的席舒,更为无数在战争中死去的无辜生命。 禇嫣自然也注意到了胭脂,头微微一昂,俨然一副胜利者示威的姿态,傲气天成。一直站在幕后牢牢掌控四国情势发展,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对手不是奚桓,也不是燕陌,而是胭脂——一个唯一可以与她媲美的女子!为了证明她才是天下间唯一的统治者,她迟早会杀死胭脂,只等江船造好! 人们常说逐鹿天下为男儿之责,并不知世间女子也可如此潇洒地帷幄天下、指点江山。隔着滔滔江水,胭脂与褚嫣之间雷霆万钧的对视,仇恨深织,硝烟弥漫,无异于为下一场血战悄悄拉开了序幕。 这等谁也不让谁的情景,倒叫奚柏、临昭一干人等忐忑不安。因为他们知道,四国最终的争斗将在这两个迥然不同的女子间产生。 江船离岸越来越远,胭脂仍不肯退回舱内避雪,只朝身后一群人淡淡地道:“回城后,合葬烈皇与范贵妃,朝向就选东面吧,让他们日日得以望见故乡。” 众人默默点头,只听得胭脂又说了句:“此仇必报!”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她闭眼,任毒寒的江风吹舞衣衫与长发,历历旧事浮现,耳边好像还能听到这样的誓言:“我要我们在一起!”那声音浅转低吟,一直驻入她内心,从不曾抛弃,从不曾忘记! 已是二月,原该晴朗的天气依然持续阴霾,全不见往年春归的迹象。风卷舞着白雪,江流奔腾不息,湿气缭绕。 漕州城上站立着一个与雪浑然一色的女子。尽管大腹便便,她依然保持着不让任何人打倒的气势。 “娘娘!”临昭看着胭脂已经八个月身YUN的身子,极度无语。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劝说过她,但一点效用也没有。 胭脂领会临昭关切之意,但对苍隐的担心早就远远超越了她对腹中骨肉的情感,何况将要来临的这场战争是建立在奚桓、燕陌以及无数无辜生命基础上。 “皇嫂——”奚柏从城门一下子冲上来,手里扬着一封书信。“加急,墨绚国来的!” “一定是王叔!”胭脂着急地夺过来,展信一阅,面色骤然大变。 “怎么样?”周围数张脸殷切期盼道。 “敌军狡诈无比,王叔与诸旭国大战,说是北部城池已被攻陷,目前正在往墨都回撤,情况很糟糕。”胭脂将信按在胸口,感觉心跳得极端厉害。褚嫣正在对岸玉霞关大肆征丁造船,虎视眈眈,眼看就要攻过来,若王瀚淳失守,墨绚国危急,苍隐就将三面临敌,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娘娘,臣倒是认为,与其等候敌军来犯,不如主动出击趁其船未造好,我等在江面与其接战,或有胜算。”看胭脂面色不安,立则思量许久后献计道。 “我军是否擅长水面交战?”胭脂问道。 立则一阵沉默。过去百余年,宜通桥为两为通商等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因此苍隐较少训练水兵。唯一有水面作战能力的前锋兵团如今都已不存在。 “既然不擅长,就别轻易折损兵将。守城为上策。”胭脂衡量着道,透过雾气重重的江面朝玉霞关望过去。三日前,褚嫣就已送来战书,让她坐立难安,食不知味,看来只能破釜沉舟,放手一博。 “皇嫂,请放一百个心,臣弟与立则已经布署好防守阵线。您看……眼见着过些日子就该临盆了……”奚柏心疼地道,心里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一仗一旦打响,成败与否说不准,但必定要持续一段日子,万一胭脂正好在双方激战之时临盆,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而她现在的情况又无法送回都城,真是愁死他了。 临昭正待说话,城门下几个士兵冲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娘娘!刚探听到的消息,对岸有情况。” 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人极其敏感。胭脂眉心紧皱,问:“快说,什么情况?” “对岸兵力似乎有所减少!好像一YE之间就少了近一半兵力!”士兵诚惶成恐地道。 胭脂朝奚柏、临昭以及立则三人望一眼,有些吃惊:“你确定是减少了?可知道他们动向?” “对岸造好的船也有减少!”士兵又答。 “怎么回事?”立则丈二摸不着头脑。临昭也是弄不清楚。 胭脂低头想了想,道:“难道……” “皇嫂!您想到了什么?”奚柏急急地问。 “立则、三皇弟,快去军营,率军三万火速渡江,速战速决!既然禇嫣能打雾烈一个措手不及,咱们也效仿效仿。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不论成败,即率军归城!”胭脂忽然舒张眉头,眼睛一亮,兴奋地道。 立则根本看不懂她心思,疑惑地问:“娘娘,臣不明白。” “你们只需听令行事即可!这是招险棋,苍隐成败全在此一举,你二位须同心协力!”胭脂重重地拍了拍奚柏,慎重托付。“临昭,速派人前往水金城方向打探,如果不出所料,这些消失的兵力应该是趁夜逆流而上,前往攻打墨绚国边境之城。” 第148章 初胜救援(1) “这么说,三天前的战书只是她耍的手段?”奚柏恍然大悟。 “我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她较熟悉我过去的性格,必以为我谨慎守城,所以才大胆调兵离开,意在破坏苍隐、墨绚的连盟阵线。一旦苍隐失去墨绚国支持,三面临敌必败无疑。既然她胆子不小,咱们也不妨大胆一试。”胭脂信心十足地道:“速去备兵!” “可万一不是这样,可怎么办?”立则担心地道。 “你是指褚嫣攻城?”胭脂笑了笑,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突然见了阳光。 “是呀!”临昭亦附和了一声。若褚嫣并非大胆,只是使个障眼法,漕州城便极难守得住。 “所以我只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不论成败立即归城。否则……”胭脂笑容绽放的脸一下子难看不少,双手捧着肚子,腿便软了下去。 临昭赶紧扶住她:“娘娘——” “皇嫂!”“娘娘!”奚柏与立则也是慌了。 “听令……速去军营……”胭脂扭曲着脸,对派兵之事念念不忘,转而对临昭道:“临昭,他刚才狠狠踢我一脚,我在城楼上站得……太久了,现在……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 “春华,快!”临昭招了宫女,左右架住胭脂身体,不让她倒地。 奚柏与立则惶惶不安,还杵在原处。 “你们两个快率军出城,机会稍纵即逝!”胭脂极力克制腹下不适,大声道。 “是!临昭,这里……就交给你了!”奚柏揪心地交代,携着立则飞也似地下了城楼。 看他们离开,大口呼气的胭脂神情略微一松,借着临昭与春华及另外宫女的扶持,艰难地从城楼上一步一步往下跨。一下城楼,她被抬上马车,匆匆回了都督府。 都督府 “怎么样?”御医刚跨出屏风,临昭便凑了过去。 “这天寒地冻的,娘娘还时常四处走动,加上娘娘的情绪长期处于焦虑之中,腹中胎儿自感不适。”御医摇头道。“微官已经开了方子,嘱咐宫女去熬煎汤药了。临团主放心吧!” 临昭哪里放得下心,反复追问:“我看娘娘在城楼上很是痛苦的样子,你确定真的不碍事吗?” “娘娘怀YUN已经八个多月,眼见预产期日益临近,必须安心待产,情绪不能过于激动,而且尽量不要外出受冷。”御医如是说,却知道以胭脂的性格,光说是无济于事。 “您又不是不知道,娘娘忧国忧民的,加上……”临昭才说到一半,内里传来胭脂虚弱的叫唤:“临昭——” “行了,御医先下去吧!汤药还是您亲自去煎比较好,顺便吩咐膳房预备些营养食补。”临昭一边摆手一边转身朝里走。 胭脂极勉强地半倚在床头,身上覆着锦被,追问:“奚柏和立则去军营了吗?” 临昭一脸挫败,答非所问:“皇后娘娘,您能不能先顾好您自己与腹中的小殿下?” 临昭性格较沉,不是常动气之人。见他如此这般,胭脂不禁怔了怔,双手搭在已经鼓得老大的肚子上:“我没事——” “您不是不知道您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就是不听御医谏言?战事再紧,有定襄王和立则都督在。您当务之急是安心养胎、顺利诞下小殿下才是。”许是担心得过份,临昭顾不得君臣之道,开口便噼里啪啦地数落。“您若有半点闪失,我如何向丞相大人以及苍隐臣民交代?” 胭脂听得一楞一楞,张着嘴半晌无言。 而临昭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您是不知道。民众听说您身体不适,纷纷送来瓜果肉菜,楞是将都督府围个了里三圈外三圈,侍卫们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劝回去……” “临团主,您少说两句,娘娘也是过于担心战事!奴婢就不信,换了您是娘娘,您能安得了心,对战事不闻不问?”春华端着一个小暖炉,踏门而入。 临昭被这么一说,意识到自己以下犯上,话声立时停止。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战事在即,我就是想安心也安不了呀!”胭脂替临昭找了台阶下,又问:“他们去了吗?” “已经听令去了。另外臣已经传话给水金城方向的影子,彻查褚嫣动向。”临昭低头,有些惭愧地道。 “两天……只要两天后能传来好消息,我就听你们的话,安心休养。”胭脂盯着被子下隆起的肚子,愧疚之意沾满脸庞。孩子,委屈你了! 见她这么说,临昭也不好再说什么,借故出门去了。 两天后,奚柏与立则率军重创禇旭国驻玉霞关之军队,凯旋而归。当军队入城时,整个漕州城内外齐声欢呼,好不热闹。 呆在都督府忧虑了两天的胭脂在第一时间接到信报后,一直悬置的心总算踏实下来,雀跃不已。首战告捷,这对苍隐,乃至雾烈及墨绚国来说,均具重大意义。胭脂当即遣人朝苍都及墨都送信,连夜与奚柏、立则商讨了新的城防布署。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安稳,几乎是到漕州后第一个踏实觉。 只不过胜利的好景不长,七天之后,水金城方面传来消息,褚嫣率军连待查墨绚国边城四座,势入破竹。这就相当于切断墨绚与苍隐两国间的联系,即使两国将来想要战事联合,也必须穿过禇嫣的封锁。换言之,现在的瀚淳正被禇嫣及其由北部攻入墨绚的主力军队前后围困。 褚嫣此举意在彻底消灭墨绚国军队,然后三面合围对付苍隐,到那时,十万大军压境,苍隐军不足五万,何以却敌?胭脂听到这个信息,知道大事不妙,愁得连头发都快白了。 经过主动出击,奚柏与立则对胭脂的判断能力佩服得五体投体,这会儿见胭脂急得团团转,双双挠头抓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您快坐下歇歇……”自从胭脂在城楼突感不适后,临昭丝毫不敢大意,时刻提醒于她。 胭脂揉着不断抽痛的大阳穴,坐回躺椅上,眸光扫过几人脸面:“你们有何计策?” “皇嫂,”奚柏保持着较高清醒程度。“墨绚国一破,褚嫣就将对付我苍隐,万万不可坐视不理,必需火速救援。” “也只能是这样了!”立则想了想道。 “那就这样吧!”才平安几天,又生事端,胭脂双手掩面,样子特别疲惫:“可知褚嫣有多少兵力?” “近三万。”临昭肯定地道。 “三皇弟、立则,你二人率兵前往救援如何?”胭脂望向两人,寄予厚望。 “定不负所托!”两人半跪领命。 胭脂抬手,道:“给你们四万兵力,余下的几千人,随我守城。” “皇嫂,若带走四万兵力,守城的还不足五千士兵,不妥。”奚柏并不赞同。 “是呀,娘娘!”立则附和。 “褚嫣之智,不可小觑,即使是我也未必是她对手。若同等兵力,我怕你们对付不了,何况褚旭国精兵强将,实战经验在我军之上。”胭脂仔细分析,下了决断:“就这么办,速去点兵!” “万一漕州有所闪失怎么办?”临昭明白胭脂之意,却更担心漕州,一旦城破,坐阵其中的胭脂就将面临生死之劫,预产在即,开不了这等玩笑! “一时半会儿,褚旭国应该调不了上万兵力来攻漕州。就算真有这种可能,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胭脂银牙一咬,铁了心道:“你俩速去领兵!” 奚柏与立则极其严肃地一低头,分别以右手拍至左胸,掷地有声地道:“定不辱使命!您保重。” “小心谨慎些!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即使不放心,也得放手让他们前去一博,胭脂矛盾地鼓励道,等他们出了房门,才又对临昭道:“你跟去!待大军出发后,立即在城中召集青壮年加入剩下的护城军,至少凑够五千人,然后将主要军官传到这里来。我需要将城防重新部署一番。” “好!”临昭喏道,忧心忡忡地去了。 人都散去后,胭脂不禁仰面长叹,想起自己初入水金城时,初见瀚淳的情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风姿绰约地立于天地乾坤中……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自己的王叔!墨绚国面临如此危机,他能顶得住么?能等到她的救援军队么?会不会……她不敢想下去,又不得不想,若万一他等不到……又或者奚柏、立则不是褚嫣对手……到那时,不单瀚淳有难,就连苍隐最后的兵力也将搭进去,漕州城破是迟早的事,而墨绚与苍隐就将被完全奴役于褚嫣之手!褚嫣手段之毒恶、阴险,胭脂完全意料得到! 第149章 初胜救援(2) 虽然房中备有暖炉,胭脂想到这些还是不住发颤,手足泛凉。 “娘娘,奴婢给您送晚膳过来了!”是春华,人未见声先闻! 胭脂快速地瞥了眼窗外,早先挂在窗棂儿上的夕阳余光早就没了影儿,天空昏暗一片。这想来想去的,又虚度了一日!没等她叹息出口,春华已将膳食端到面前,单手奉了盅汤递给她。 胭脂正要接,忽感春华背后射来一道亮光,慌忙偏过身子,顺手将春华一推,大叫一声:“快趴下!” ‘哗啦啦——’春华倒地的同时,丰盛的膳食全被打翻,瓷片、小菜、点心、肉汤、米饭一地都是。而另一方,胭脂闪让及时,亮光‘唰’一声钉在躺椅扶手上!是把柳叶飞刀,下边钉着一张字条,刀尾晃了几下才稳稳停住。 惊魂未定的春华被溅了满身饭汤,望着飞刀,赶紧爬起来,整个扑挡住胭脂的身体,生怕还有下一把飞刀似的,失声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本就守在屋外的侍卫们听得这声叫唤,纷纷破门而入,刹那间便将屋子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紧接着,整个都督府立时大乱,侍卫们四处搜索可疑人员,人心惶惶。 老实说,有人胆敢这时闯入都督府,胭脂也是吃了一大惊,因为她清楚临昭有多尽职。还是侍卫们开口问侯之后,胭脂才反应过来,推了推以身体护卫她的春华:“春华,刺客已经走了了,你先起来吧!” 春华两眼瞄了瞄四周为数不少的侍卫,跳得飞快的心渐渐安稳,极端小心地站起,退到旁边,而她身上的菜饭汤水,则连带沾了胭脂一身。“娘娘,您没吓着吧?” 这丫头!明明被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开口所关心的却不是她自己!胭脂挤出一丝柔柔的笑,权当安慰春华,眼角注意到飞刀下的纸条,便伸手拔下刀,摊开细看。 这一看,可把胭脂给惊呆了。书信的内容极端震撼,大意是提醒她褚嫣并非在水金城;但更有冲击力的是:书信的字迹竟然是修越的字迹! “修越!”胭脂喃喃念出口,虽然听范霜提及,可她心中的修越仍然不可复制。就算修越曾经追杀过她,她还是从骨子里不相信修越能做出那么多坏事。一个像玉一样透明的人儿,哪可能染血? “娘娘!”春华伸手在胭脂眼前晃了晃,然后指着胭脂身上的衣衫,道:“奴婢先替您取身衣衫过来!” 胭脂点头许了,思维飞转。显然修越并未下杀手,可这信儿准确吗?万一是圈套怎么办?既然他能潜入都督府,她派兵前往水金城的计划就已泄露,那么漕州城是座空城的信息很快就会走漏……万一…… “娘娘!”临昭从众侍卫中挤入,显然是从外边匆匆赶回:“您受惊了!” “你们……都下去吧!”胭脂捏住字条,指了指拥在一起的侍卫们,后将飞刀递给临昭。“你看看吧!” “娘娘,这刀……像是您从前用过的!”临昭接手一看,感觉特别眼熟,“是雾烈精铁所造,好像还刻着字!” 胭脂惊了一下,接过手再次查看,的确是她自己惯用的飞刀,从前护送燕陌时与临昭交手没有少用,适才注意力都集中到字条上,倒忘记它的存在。手一触,刀柄反面上的确还有字,定睛细看,上面刻着两个字——初见! 初见,修越……那样青葱的岁月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 大约是四国160年的春天,雾都的杨柳已经抽芽,微风习习。胭脂正在内城侍卫营里对着靶位勤练暗器之术,使的便是飞刀。修越牵着马突然从靶位后钻出,马上坐着娇弱可人的惠宁公主。她与胭脂一般年纪,小脸儿白得像纸一样,抚着胸口不停喘气,看样子是马受惊了。 忽然出现的两人让胭脂措手不及,出手力道不准,飞刀像流星般射出去,直奔已经受惊的马! “呀——”胭脂惊叫起来!万一再惊了马,怎生是好?若公主怪罪,她一定小命不保。 哪知,那张书生气十足的面孔笑如春风,带着温润的质感,轻轻一扬手,便扣住她射出的柳叶薄刃。惠宁惊惶的脸转眼间笑容灿烂,而他双眉弯弯,对因失手而傻楞住的胭脂促狭地道:“你射马射得真精准!” 胭脂的脸一下子像火烧般,红得像猴子屁股,赶紧低头对公主行礼:“属下向公主请安!” “你叫什么?”惠宁嘤咛出声。 “属下名胭脂。”胭脂答得干脆。 “你可知这是褚旭国来的贵客?”惠宁又道。 “属下知罪!”不管是否有心,错了便是错了。胭脂并不否认。 修越爽朗地大笑,双手把玩着飞刀,接连将其上下抛了好几次,明净的双眸忽然泛起一丝温柔,道:“你的名字很动人!” 被头盔盖住大半个脸面的胭脂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赞她的名字。那时,她还不到十五岁,花儿一样的年纪;而修越年至双十,倾城绝世! “娘娘?”春华与一干宫女围在她身边。 “嗯?”胭脂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衣衫都污了,让奴婢扶您先行换下再与临团主商讨事务可好?”春华体贴地道。一边儿的宫女们主动伸手去扶。 胭脂瞧了瞧身上的衣衫,的确是不成样子,便道:“好。临昭,你先下去罢!” 临昭识趣地步出房门,指挥侍卫们布防。 房内,胭脂一言不发,任宫女们为她擦洗换衫,脑子里挂记着修越,思想不停跳跃闪烁。 离开沧城的那晚,修越对她说:“记住,你还有我。” 更近的,他翻越寒山而来的救护,以及那不着痕迹的拥抱……深情!她都知道。只是,这种深情,永远不可以逾越。 还有,玉霞关前的追逐,他断然不是真想要杀她吧!大概他已经知道燕陌已率大军追上来,所以抢先一步拦截她。 想不到,他还一直留着那把飞刀! 只是,为什么他可以动用那么多被控制的原本属于苍隐刺杀团的影子杀手呢?而今天,他为什么再次出现?他所传达的消息是真的吗?如果褚嫣不在水金城,又会在哪里?她安排在对岸的军队大败于奚柏、立则之手,难道一点动作也没有?吃亏可不像褚嫣的性格! 指尖摩挲着飞刀柄上镌刻的字,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胭脂心神微敛,犹豫着是否该相信修越送来的情报。 换完衫再用晚膳,胭脂一直在走神,其后招了临昭及城中所剩的军官,将城内防卫重新布署一遍。最后,单对临昭透露了褚嫣不在水金城的信息。临昭也很吃惊,与胭脂一样不太敢确信修越送信的意图。 是夜,胭脂卧榻欲眠,却久久不得安寝,所想尽是这些年走马观花似的光阴以及穿插在这些时光内的每一张面孔,还有那些爱的、被爱的、辜负的、被辜负的情路轨迹,直等到快要天亮,才闭眼浅睡过去! 她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修越,不为别的,只为那把刻着‘初见’的飞刀。她相信,那时的修越如她一样纯真无邪。 担心失去行踪的褚嫣攻城,胭脂下令派人前往附近的几座城池调兵前来助守漕州。可惜,虽然她判断正确,依然为时已晚。 就在修越送信之后的第五天,褚嫣亲自率约两万余人,从栖凤山直插苍隐,涉江而过,呼啸而来。饱尝战火的漕州再次陷入杀戮之中。 留城守军加上新征士兵也不过五千余人,如何是褚嫣大军对手?胭脂知道城破是必然的,但坚守亦是必需的,多守住一天,就有一天的胜算,其它城池就少一天的危险。苍隐的大门,不能在她手下失守。于是,她挺着八个多月身YUN的笨重身躯,站在城楼之上,挥动幻光鼓舞士气,做着她最后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只是,寒风吹来的时候,她看着敌军阵营里耀眼之极的褚嫣,忍不住怒喊狂吼,忍不住痛哭流泪。她为城陪葬不要紧,肚子里还有一小段时间就要出世的孩子何其无辜?她怕黄泉路上见到桓时,无法交代。她怕辜负桓的深情,怕葬送苍隐国的未来。 战争打响的第三天,血洗城门,如潮般的褚旭军队终于如愿攻入城池,慌乱的战争惨象正式上演。 第150章 城破逃亡 临昭的声音在无数哀嚎声中显得无比紧急焦躁:“城破了!娘娘,快下城楼,跟我走!”他伸手去拉胭脂。 只见胭脂最后一眼晃过城下横刀立马、一脸得意的褚嫣,紧闭脸帘,一手按在自己肚腹之上,一手举起幻光……桓,等我!嫣然地笑,从容地选择与城同亡,才是她的结束。 “娘娘,都什么时候了?”临昭不顾自己受伤,一把拽过胭脂手中的剑,“您清醒一点,现在还没亡国!” “临昭,我太清醒了!”胭脂笑得凄苦。她身上背着多重的负担,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外人是不会有这种亲身感受的。她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不这么做又能有什么办法?逃吗?逃到哪儿?苍隐的兵力有限,决不是褚嫣对手,她再清楚不过。 “您糊涂!”临昭重重地跺脚道,大喊:“来人!保护娘娘,突围!” 众多刺杀团成员聚在胭脂身边,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坚毅之色可见一般。而另一方,春华的着装令胭脂吓了一大跳。活脱脱的另一个怀孕的皇后娘娘! “春华,你……” “请娘娘记住,您与您腹中的小殿下是苍隐国的希望!任何时候,不要轻言放弃。春华来世再服侍娘娘!”由于装YUN,春华无法下跪,只得颔首以礼,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与一大半侍卫及一些宫女匆忙下了城楼。 胭脂傻了!泪蓄满双眼。 “娘娘,别让春华白白送死!”临昭双手一翻,一顶黑色斗蓬覆盖在胭脂身上,将她上上下下包裹得极其严实。 送死!春华假扮她就是送死!可是,春华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胭脂感到极度羞愧,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无颜面对任何人。 “娘娘切莫再耽误,快跟我从另一边下城楼!”临昭知道胭脂心里难受得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城已破,大半百姓将惨遭杀害,让春华假扮胭脂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一切都只为保护明珠王朝最正统的皇家血脉! 胭脂无法拒绝生存,因为太多人为保护她而牺牲。她需要活下去,去证明这些牺牲值得,所以她只能听从临昭的安排,突围撤退。 城池下,苍隐士兵们尽忠职守,浴血奋战,即使死亡也不退让半步。 当褚嫣高举长剑,挥师而入时,她看到了这样令人震撼的景象。满地的苍隐士兵尸体与死去的褚旭士兵缠在一起,还在拼命残喘的苍隐士兵们高喊着抵御外敌的口号,一次又一次集合阻击在她率军前进的街道上。在这些全都挂彩的士兵们的后面,是无数妇孺老幼。他们脸上溅着鲜血,有的举着锄头,有的操着菜刀,横眉竖目地朝她冲过来,像要拔去她的皮,生啖她的肉……凶恶,疯狂,而又那么脆弱! 她的目光放得再远些,能看到的是另一些人物。一些明显与苍隐士兵不同的侍卫骑着骏马,护卫着一辆看起来地位尊贵的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奔远。 褚嫣笑了!她派军前去攻打墨绚国边城,舍去玉霞关的驻军换取漕州守将的大意,都是为了击破漕州。她要看看今时今日的胭脂是何等模样?在四国中,她不允许有人盖过她的风采。而这个人,就是胭脂,连获无数人倾心的胭脂。 妖艳的笑容,夺魄的红妆,却掌握着漕州的控制权。她已经嗅到胜利的气息,大声一喝:“给我杀过去,一个不留,抓住马车里面的人!” 这样毫无人性的杀令一下,整个街道血肉横飞。屠刀之下,残肢断臂有如削藕,四散开去,骇人听闻。与她一样无情的虎狼之兵将所有苍隐士兵及民众斩于刀下,冲向侍卫及马车展开新一轮残酷击战。 很快的,苍隐侍卫们亦死于非命!马车最终停在一片血泊之中。所有声音突然静了下来,血腥气浓烈得让人作呕。 褚嫣亲自上前,下马走过去,雪白的靴子踩住冒着热气的血,一步一脚印儿。可她就像恍若未见般不以为意。 车帘开了!春华取下用来装YUN的棉花枕头,一身轻便地走出,从容不迫。 褚嫣怔了怔,知道自己大意追错目标,怒道:“你不是胭脂!她在哪里?” 春华环视四周惨绝人寰的景象,冷笑道:“你不配知道!” “好厉的一张嘴!”褚嫣怒形于色,绝丽的容颜一刹那便丑恶狰狞,仿佛魔鬼一样吓人,手腕轻动,剑直抵春华喉咙。 春华视死如归,不再张口说半个字,身子轻轻地往前一送。剑即破喉而入,血光扩散,顺着剑滴滴嗒嗒落在地上,溅起飞花无数。 空无一人、满是血腥的街道,就是褚嫣也被春华这等死法骇住了,因为她不松手,春华便不倒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没有怨言,只有静默的愤怒。雪白的靴被溅了许多血,污染眼眸! 褚嫣迅速抽剑,春华的身体毫无气地倒下,瘫在地上。 一些士兵们上前检查了苍隐侍卫们后报道:“公主,这些不是刺杀团杀手!” “哼!她跑得倒是挺快!”褚嫣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巾,拭去剑上的血,咄咄逼人地朝身后大队人马下令:“她怀有身YUN,跑不远!搜城,务必找到苍隐之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时至今日,她已能看见四国一统的预期目标,心中有的早就不是最初只想让奚桓臣服就完事的想法。 军队按部就班,听令搜索,刚才分散,迎面奔来两名士兵:“公主,西城门那边传来消息,有一队可疑人物出城了!看样子是刺杀团成员。” 褚嫣毫不怀疑,“一定是她!”扬手,率军狂奔直取西城门!“给本公主追!” 蹄声急促,车速飞快,摇摇晃晃,即使事先铺垫着好几CHUANG被褥,躺在车上的胭脂还是能感觉到强烈的震动,紧紧捉住车厢横木,皱着双眉,尽可能地适应眼下境况。在她身边,幻光与疾电,两把绝世神兵并排而置。胭脂目光淡扫,心想传言果不可信,两把神兵在手,不仅不见半点统一四国的境况,反倒是被人打了个落荒而逃,真耻辱! 两名宫女左右伺候着,见胭脂一心看剑,神色更加张惶。 “去问问临昭,我们是在往哪个方向行进?”胭脂明白宫女在担心什么,轻轻吩咐道。 一宫女从车箱侧面探出头去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车辆外边传来临昭的话:“娘娘,您别担心,我们是在往北面行进。” 不是该往都城方向么?胭脂心想,还没问就又听临昭道:“出城之后,臣让人分行朝西,我们朝北走,一是避开褚嫣追兵,二是靠近水金城。再者,前几天派人前往附近城池调兵,现在各城池所发的兵力应该正在前往漕州路上,虽然数量可能不多,但正好可以堵截褚嫣,多少能起些缓和作用!” 是的,临昭是对的!胭脂没作声,想起修越的警示,欷歔不已。想必,这些年来,修越也有难言之隐吧!不管怎么样,他的心使终还是向着她多一些。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境况如何? 眼下,她只能逃得离褚嫣更远些,等待战况发展,等待孩子的降临,等待来自水金城方面的信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漕州离水金城只四天快马的路程,由于胭脂大着肚子不能赶得太急,队伍只能慢行,走了四天才走到一半路程。一路上,许多民众四下逃散,胭脂眼见后,内心难受到极点。雾烈亡国,她是见识过的,没想到苍隐也沦落到这一步。四国天下,已经再无净土。 心情一急躁,加上连天赶路震动、风餐露宿,胭脂身体严重不适,下腹疼痛不止,招了宫女道:“快去叫御医!我怕是……怕是得生了……” 这还了得?宫女呵止马车,下车寻了御医前来诊断。所有人都随之担忧不已,队伍不得不停下。 御医背着药箱,对胭脂情况一检查,大骇,慌里慌张地冲到临昭面前报告:“临团主,不行了!娘娘怕是要早产!” 御医早产二字一出,临昭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放眼四顾,这荒芜之地,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怎么待产? “看情形,娘娘怕是等不了多久,团主赶紧想办法!得先找处安静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来,准备热水等物……”御医急冲冲地交待着,又忙赶回马车边,守住胭脂:“娘娘,您挺住,临团主正想办法。” 第151章 战乱双生(1) 胭脂腹痛坠胀,疼痛感越来越烈,却清醒地知道不能就这么生在大路上,只能尽力咬牙忍住。 宫女抓住胭脂的手,又是安慰又是问询:“娘娘,奴婢知道您辛苦,您要坚持住!” 天下间,什么事都能忍,可这生孩子怎么忍得了?胭脂一脸苦色,握紧两宫女的手,感觉孩子正在腹中朝下不停蠕动,有什么液体仿佛要从自己身体里冲出去,下体疼痛不已,额头上渐渐浸出汗水,极度压抑的低呜声令听者不忍相闻。 马车外边,临昭四下派人打探看有否所谓僻静处可以借以安顿。这个时候,哪怕是一所茅屋对他与胭脂来说都是莫大的救赎,可事情就是这么巧,这番打探不仅没打探回什么好消息,倒是打探回一个天大的坏消息——褚嫣率着追兵追过来了! 雪上加霜!临昭听闻报告后,脸登时垮下去,指挥御医上了胭脂的马车,而后不得不下令道:“全速前进!不得有误。”他需要为胭脂分娩争取时间,又绝不能停止不前,一旦褚嫣追上来,别说胭脂没办法分娩,连命都会丢掉。 胭脂听得临昭这声喊,感觉马车疯也似地开始狂奔!身体传来的痛楚伴随阵阵剧烈的振动,令她更加无助,而时刻受疼痛提醒的思维依然清晰无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得知道,便叫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临昭——” “娘娘,您别管那么多,现在情况紧急,您可能……”御医一个头两个大,除了竭力安抚,还得小心自己的身体因为车身摇晃撞上胭脂。眼下这种情况,大概只能在车上接生,他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身为皇家第一御医,还从没有过这种经验。更糟糕的是,产婆人选也没有,一切待产条件都没有,只能他这个御医硬着头皮,指挥宫女接生!“娘娘,眼下……只能由臣和宫女们为您接生……这原本是违制的,可情况您知道……” “临昭——”胭脂痛苦得脸都皱成一团,声音因为身体的痛楚变得尖厉不少:“发生了什么事?” 临昭越过杀手护卫,冲到马车跟前,掀了车侧的窗帘,万分紧张地道:“娘娘,褚嫣率军追来,距离很近!为了您的安全,臣不得不下令前进!娘娘,您忍着点儿……臣一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得将孩子生下来……”胭脂手指甲狠狠抓住两个宫女的手掌心,早见了血。两个宫女体谅于她,一声不吭,只紧急兮兮地道:“娘娘,您难受就叫出来!” 胭脂自然知道,这会儿每个人都忍受到了极点,按御医吩咐大口喘气,告慰她们:“我知道……”额头上的汗已渐渐凝得如黄豆一般,不停滑落,将绣枕都浸湿了。这是她与桓的孩子!她不能认输,就是死,也得将孩子生下来! 马车约摸前行了小半炷香时间,车外有人喊:“团主,前边小山包上有座废弃的宅子!” 车内,胭脂身下液体慢慢渗了出去。她艰难地挤出声音:“羊水破了!”在过去一两个月,因为时时备战,为了避免出现战时分娩的突发情况,胭脂预先向御医及产婆请教过许多分娩方面的注意事项,对分娩过程还算比较清楚。所以,就算周围人都慌张失措,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快停车!将娘娘送上去!”临昭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平地而起。 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下,胭脂的头重重磕在车上,险些晕过去! 车外伸进来数双手,“小心!” 急得满头大汗的宫女、御医赶紧出手协助,与车外的杀手们同时出力,用宽大的锦被将疼痛得无法言语的胭脂整个兜送下车,一刻也不耽搁,飞也似地朝小山包上的废宅跑。 临昭检查车内物品,看见滚落一边的两把神剑,不由分说地抓起来,将车上几CHUANG铺底的被子一卷,追逐胭脂而去,边跑边喊,“马车继续前行!其他人跟我来!” 车夫将话听得明白,飞鞭急驰。百余名士兵以及几十名刺杀团杀手跟在临昭身后,跃向山坡,准备阻击。 走不远,临昭指挥属下将手上两把神剑及被卷送上山包,自己掉回头牵起追风、逐月,往山上爬。再过一会儿,褚嫣追上来必定会恶战一场。人数、实力大大悬殊,战败不可避免。他只能率兵尽可能拖延时间,一旦胭脂顺利诞下龙脉,他就必须迅速掩护她与小殿下逃离包围圈,所以这两匹马万万丢不得。 这座废宅简陋得很,一看就是久无人住的样子,除了墙壁还算完好、能挡挡风外,屋顶几乎空无一物,仰头便是湛蓝的天。宅子内的家具早就吹枯拉朽,无法使用。 宫女与杀手们将胭脂抬入内里,顾不上许多,就地将屋子那几扇还可凑合的门板卸了下来,一起安放在地上,铺上被褥,将已痛不欲生的胭脂平放在上边。 “娘娘,臣这就准备为您接生,您别担心……会好的……”御医满脑门儿都是汗水,因为紧张,说话说得语无伦次。宫女更是惊心,忙着整理衣物被褥的手都在抖。 临昭将马拴在宅子后边,立即动用用布条结成一条绳,再往内室门框上一拉,取下身上的披风往上一搭,形成简易的布帘,将内室与外间杀手门隔开成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然后凑到布帘前,道:“娘娘,您别担心。臣永远守护您!圣上会保佑您和小殿下平安!” 说罢,他转头对几个杀手道:“你们留下,听御医差谴。”而后冲出屋子。他必须占着小山坡的地势,将杀手与士兵们布防一下,准备迎接褚嫣到来。 躺在内室的胭脂听得清楚,知道时间无多,又急又痛,张口呻吟:“水……热水……” “是……是……”手忙脚乱的御医放下药箱,接连颤声道,掀动布帘对几个彪壮的杀手道:“快去厨房准备烧水……热水……” “大人,这里没井!”几个杀手也是急得脑袋一团糟,连声道。 一个宫女掀开半个帘子,急得大声吼叫:“笨死了!快去山坡上收集干净的雪!” “是!”宫女刚说完,杀手们一溜烟外出采雪。 这会儿,里里外外全乱了套。谁也顾不得身份尊卑,只要是为胭脂好就是对的。 毕竟男女有别,御医交代好两个宫女后,转脸避开,不断为胭脂鼓劲:“娘娘,深呼吸……用力……” “啊——”胭脂浑身上下不断使劲儿,痛不欲生,汗水涔涔,发丝紧贴在额上,脸儿憋得通红,叫嚷声惨不堪言,折磨着三人的耳膜。她张着双眼,盯着头顶上澄澈的天空,紧张彷徨,而又无力掌控局面,脑袋里什么也不敢想! “娘娘加油!加油!”宫女也满脸是汗,用被胭脂掐得血红的双手不断做着往下理气的动作,引导胭脂往一处使劲儿,时刻准备迎接孩子的降临。 “呀——”声声惨叫刺痛每个人的心房!胭脂用尽全身力气,感觉肚腹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小家伙蠕动得很厉害,撑着她的身体发痛发酸……不行,她要生孩子,生她与桓共同的孩子…… 反反复复,永世都不可能忘记的阵痛一波一波地侵占她的身体。声声催人落泪的叫喊声在废宅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破得无法档风的厨房里,几个从没伺候产妇生产的杀手们一边听着胭脂撕心裂肺般的叫喊,一边不断往灶膛里添加柴伙,结实黝黑的脸因为生火吹气沾了一脸煤黑的柴灰,令人捧腹不已。不过,这等关键时候,谁也没闲功夫谈笑风生,倒是被折腾得够呛,神情紧张得好像是他们自己要生孩子似的。 山包下边,临昭领着百余名士兵以及几十名刺杀团杀手严阵以待,组建了弓箭手、冲锋队,专迎褚嫣。他不知道褚嫣有多少兵力,只知道需要拖延时间。在场的每个士兵与杀手都怒视前方,他们很清楚临昭的命令,即使战死也要确保胭脂顺利诞下龙脉。这等神圣的职责使他们每一个人都抱有必死之心,像临昭一样燃烧着强烈的荣誉感以及求生欲望。 终于,一整片灰绿色的云雾飘了过来。云雾最前端的褚嫣,一袭红衣似血染就,灿烂夺目。整个情形就像一池碧水边缘立着一支耀眼的妖莲,不容任何人忽视。 第152章 战乱双生(2) “敌军来了!戒备!”杀手们的声音高高扬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以计数的敌兵朝自己一方奔来。 霎时,银光闪烁的刀剑纷纷出鞘,气吞云天。利落的长弓满如十五圆月,锋利的箭头一一瞄准待射。整个阵列仅仅一百多人,可每一个人身上都显示出决绝的斗势,散发出来的威慑力依然不可小觑。他们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这命运不单是他们自己的,也是整个苍隐国的。 反观褚嫣,她越是靠近就越加兴奋。这才是真正的苍隐国刺杀团——那个人亲手训练的队伍!只不过,即使是他所训练出来,依然逃脱不了她的魔掌。 破取漕州时,她被临昭安排的假象戏弄过一回;而追出西城门后,她又被假刺杀团引YOU纵深,结果与附近几个城池匆忙调来的军队恶战一场,虽然战胜,军队人数却损失不少。几次冲减下来,军队人数减少近一半,余下万人不到,再除却安排收拾残局的人马,带再身边的不过五千余众……当然,五千之众对付这区区一百多号人,简直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容易得很! “干掉他们!”褚嫣并不啰嗦,年轻的脸庞沾染纯美而又恶毒的笑,有如罂粟一般让人过目难忘。 随着她修细纤长的双臂向前一挥,灰绿色的士兵们不知疲倦地蔓延过来,朝临昭的方向前扑后继,仿若洪水猛兽,凶恶万状。 长弓频发,风引箭驰,精准得无与伦比。五千褚旭大军的第一排就这样齐生生地倒了下去。放眼一看,竟然没有一支箭是浪费放空的! 惊惧,骇然,却不肯后退。这就是禇嫣的军队!也是她过去无往不利的最直接原因,因为她的原则是:退缩不前的人下场会比死在敌军手里还要惨,所以无人胆敢背叛,就算知道是死也得冲上去。 不需要她再次下令,士兵们再次蜂拥而上。 新一轮箭雨飞射而出! 血色烂漫! “为皇后而战!为苍隐未来而战!”临昭拔剑而起,一马当先,嘶吼着冲向灰绿色云彩。接着,无数同样悲壮的吼声附和而鸣。数十条英勇挺拔的汉子追随临昭挤入褚旭军队的阵列。 杀杀杀!砍砍砍!满地打滚的残肢断臂,四处飞溅的血红液体!混战,死亡是如此之近,而伴随死亡的是以鲜血祭奠而成的荣誉与信念。 褚嫣立在马背上,锐利的眸早就注意到山头的废宅,一个眼神示意,身边就有两队人马分列出去,分赴山包四面,意在围困胭脂。 混战中的临昭见状,轻吹口哨,两小队杀手便越过障碍,试图挡住两队围山的褚旭兵。 与山包下热血沸腾的争斗不同,废宅中满是胭脂饱尝辛苦的叫喊!一声声,一次次,都是痛,又都是爱! “娘娘加油,殿下的头露出来了……”宫女双手握拳,恨不能将自己的力气借给胭脂。 “吸气——呼气——坚持住——再来——”御医用棉布不断替胭脂擦试汗水,极有节奏地帮助她呼吸用劲,而他自己头上的汗却滚滚而下! “热水——”杀手动作笨拙地端着温热适度的热水,隔着布帘叫唤,因听见胭脂叫声而皱得死紧的眉头再次加深! 一个宫女慌忙出来接走他手上破损的盆,瞥了眼杀手花猫样的脸,心乱地道:“太少了,再去烧!” 杀手得了命令,赶紧退出,一刻不得静的情绪被山包下的混战再次打乱,将头伸进外屋,提醒道:“已经打起来了,御医大人!” 全神贯注的御医神情一乱,“什么?” 反是宫女冷静了点,道:“大人,别发楞,快帮皇后娘娘……” “娘娘,你再加把劲儿,孩子就快全出来了!” 胭脂将杀手的话都听进心里,张口一声嘶哑的嚎叫,响彻云霄:“啊——”头顶的蓝天白云突然之间变得眩目起来,动而不止!她身下,孩子带着粘粘的羊水顺利出宫,闭着眼,手足晃动。 “生了,生了!是皇子!恭喜娘娘!”宫女喜极而泣,利落地剪掉脐带一头,赶紧抱起通身粉红的小人儿,递给御医,却听胭脂痛苦地呻/吟起来:“不太对……” “娘娘,怎么了?”另一个宫女明显发现胭脂脸色变暗,虚弱而乏力。 “好……像……还有……”胭脂感觉体身还有东西在浮动,阵痛还在持续,甚至比之前更加剧烈! “什么?还有?”御医大异,吩咐宫女:“再看一下,可能……可能是双生……” “什么?”宫女呆了一下子,赶紧查看,而后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是……是还有一个……快!娘娘,使劲……” “我……我不行了……”胭脂四肢无力,头耷拉在绣枕上,发丝缠结,眼神欲困。 御医以为胭脂是因第一胎生产异常限辛,用力过度,加上又是不足月的早产,便不以为意,只一个劲儿地鼓动她,“娘娘!为了小皇子,请您再努力一次!” “娘娘,加油!”因为已接生一个,两个宫女信心十足,便齐声呼喊。 御医赶紧以丝绢蘸了温水轻轻擦遍初生皇儿的身体,迅速将其包裹在早就备好的暖褥中。小皇儿闭着眼,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就像感应到胭脂亲身经历的痛楚一样。 此刻的胭脂依然疼痛钻心,瘦弱的十指紧紧捉住身下的锦被,硬是将被子抓出几个口子出来。在她耳边漂浮的不单是孩子的哭声,更多的是山包下震耳欲聋的杀斗声……孩子……还有一个孩子……加油……浓重的呼吸,把所有力气都积攒到一起…… “娘娘……啊……”宫女们查看之后,透着喜悦的声音暗藏惊恐,涨红的脸渐转雪白,好像见了鬼似的! 灼热的液体随着第二个拥有柔嫩肌肤的孩子的出现急泄而出! “生了!是皇女!”空着手的宫女再次抱起,但那孩子的身上所染的不单是羊水,还有另一层血红! 火辣的痛几乎使胭脂背过气去,身体像瘫痪了一样,再也没有力量了,动也动不了,双腿甚至开始麻木……生孩子不该是这样的……她淌着泪水的眼张着缝儿,看见宫女手上的孩子,一切都明白了…… 皇子、皇女……她与桓的儿女,一双!没有遗憾了,再也没有遗憾了,她可以去见桓了!桓……我的桓!脸上泛起无比温柔的笑,紧捉住被褥的手缓缓松开,姣好的双唇默默念叨着‘桓’字,破烂屋顶上的那片天轻轻浮现出一张妖冶的面孔……桓,你来接我了吗? 是血崩! “快为小公主洗涮!”御医一看即知,伸手拖过药箱,一边对宫女一说,一边连滚带爬地将脑袋伸到外间叫喊:“来人……来人……” 正好两个杀手各端一盆热水进来,听见内屋婴儿哭声,又看御医脸上不见半点喜色,狼狈不堪,放下盆,连珠炮一样地询问:“生了吗?娘娘安好吗?” “双生儿,一男一/女!快去个人,传我的话给临团主,娘娘血崩……有生命危险……” “什么?” “快去!对临团主说,得找人去寻黄酒!救命之用,要快,否则……”紧张过度,御医眼泪飙射,语速比山下士兵们的箭还快。 血崩会要了皇后娘娘的命!杀手们捕捉到这点信息,吓得夺门而出:“就去!” 御医吩咐完,爬回内屋,目光触及胭脂身下锦被越来越明显的血红影子,哆哆嗦嗦地道:“快,为娘娘进行穴道按摩,缓和状况。这儿……这儿……轻一点……” 宫女们将孩子放在胭脂身体左右两侧,听命而行,一边尽可能为胭脂清洁擦拭,一边进行穴位按摩,以缓解胭脂所受的摧残,哭得泪人儿似的,“娘娘,成千上万的敌军您都不怕,可不能就这样丢下小殿下和小公主……您要保持清醒!听!小殿下和小公主在哭呢……娘娘,您别放弃……” 御医手足无措地从药箱里翻出生地黄、当归尾,丢进随身而备的木碗里,卖力地以舂杵研磨起来,“娘娘,您忍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您要相信臣的医术……” 胭脂满足地听着两个孩子清脆的哭声,听着山下愈演愈烈的战斗声,心柔软得像头顶上飘荡的白云。努力地移动渐渐失力的双手,想逗逗小脸皱皱巴巴的一双儿女,却使终不成功,只能转动眼珠,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眸中满是身为人母的慈爱,却又洋溢着璀璨华丽的哀伤。 第153章 瀚淳之殇(1) 她很清楚,这一劫无法回避!无论如何,以她之死换一双儿女的生,值得! 生命是无数等待的过程,这种过程需要有跨越生死的勇气,就像她等来孩子的生,等去自己的死亡,却不后悔这样的等待。因为即使结束,也是站在爱的国度中央。何况,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深爱着她的人在等待她的到来。 桓,等我! 杀手飞掠到山下,隔着汹涌如潮的褚旭军,拔剑斩首,一点点靠近临昭,到最后也被淹没在士兵群里不得脱身,心知事件的重要性,只能大声叫嚷传话:“团主……团主……” 正杀得眼红的临昭回头一看,震怒无比:“你们怎么可以擅离职守?” “属下有要事相告!”杀手喊叫着,运剑如风,断敌之喉。 临昭只好越过掺杂的敌军包围,转至杀手面前,与其背靠着背共同御敌,“生了吗?” “生了!一男一/女!双生。” “那就好!”临昭心踏实不少,这个时候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但接下来他就听到了天大的坏消息:“御医说娘娘血崩,有生命危险!要我们立即去寻黄酒救命!” “什么?”临昭双目睁得老大,手上剑招募地一慢。两个敌兵的刀就这么刺中了他的手臂,痛袭全身,而他竟毫无知觉。他答应过圣上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胭脂,可是血崩……那是要死人的! “千真万确!团主,快想办法吧!”杀手一个反手,一剑连挑两个敌兵首级,急切地道。 黄酒!有人家的地方才有,可是这地界哪儿去寻这玩意儿?何况这四周的百姓因为听闻战争,早都吓得举家逃跑。可是娘娘等不起呀!到了这时,尽力而为吧!临昭心一横,将手指搁在嘴边,吹了声集结哨。 立时,便有十数名能以一敌百的杀手靠了过来:“快,你带他们一起去附近有人家的地方都找找,务必找到御医要的黄酒,速去速回。” 十余名杀手连接成线,欲突出重围。 可那褚嫣哪里是泛泛之辈?目光一扫便猜中临昭心思,“给本公主截住那队杀手!一个不留。” 瞬间,重兵包围,十余名杀手被团团挡住,不单出去不了,还可能直接被人海战术击垮!临昭见了,心里暗暗叫急,放眼四周,他与所有人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不停舞剑杀人,他无法挪动半分位置! 难道是天意?天亡苍隐? “消灭苍隐,一统四国!”褚旭之军的口号声大得将刀剑铮鸣声都盖下去。 战斗力相对弱势的苍隐士兵们接连倒地不起。只有血礁盏拇躺蓖懦稍逼醋抛詈蟮牧ζ乖谌顺敝锌嗫嗾踉?双方战斗态势明显极了。褚嫣明媚的脸笑开了花儿,很是得意。不论刺杀团,还是胭脂都不是她的对手。这天下就如同她囊中之物般唾手可得。要是奚桓看到这样的情形,会作何表情? “呀!墨绚军队!”不知是谁叫喊了一声! 陷于拼杀的临昭以及胜券在握的褚嫣都将目光投向北面。 粟色锦旗!的确墨绚军队标志。怎么这里会出现墨绚军队?临昭窃喜,而褚嫣笑脸渐转狐疑。 但是,真实的情形显然令临昭内心的喜悦大打折扣。那军队也不过就是两三百人,就算都站在苍隐一方投入战斗,也一样很快会被褚嫣剿灭。 “速战速决!来者,都得死!”禇嫣舞动帅旗,亲自挥师而上。 “殿下,是苍隐刺杀团!看,那是临昭……”玄素远望之后,报告紫衣翩翩的瀚淳。 瀚淳一看,果然是临昭,心中颇为意外。临昭在的地方,胭脂必然也在。算算时日,她应该已经快临盆,无法战斗才是。看来褚嫣攻打了漕州,否则刺杀团决不会现在这里!难道胭脂战败而亡了吗?如此思量,不祥预感更浓。 被死死围困的临昭焦急万分,哪还有心想瀚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一心想着救胭脂,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扯着嗓门儿,贯以内力大喊:“胭脂早产,血崩,瀚殿下速去寻黄酒救她一命!”他相信身为胭脂王叔的瀚淳定会出手相助,遂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但愿他能完成使命! 这声一出!瀚淳自然信以为真,立即打马调头,率护卫队后退。在他心里,任何人也不能夺走胭脂性命,就是死神也不可以! 褚嫣也将内容听得明明白白,戾气BAO涨,哪可能让瀚淳脱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她的主力大军已经攻占了大半个墨绚国,而瀚淳一定是墨都战败后逃亡而来。既然来都来了,她连墨绚国王位继承人一块儿杀,还省得跑路,何乐而不为?当下狰狞可怖地大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雪亮的剑在阳光下反衬出灼人光芒。红影引领灰绿云朵像包围临昭、刺杀团那般不断冲向瀚淳以及他的护卫队。 “保护殿下!”玄素扬刀高喊,扭头对瀚淳道,“殿下,咱们刚才来时不是经过一些民居么?快撤退去寻黄酒救公主!这里有属下在。” 大部分护卫队成员立即形成半圆,死死挡在瀚淳前面,刀光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 “玄素,保重!”瀚淳投给玄素信任的目光,带领十余骑飞驰而去。他要救胭脂!他不能让胭脂死,因为她还将肩负墨绚国未来的统管事宜。 禇嫣眼见玄素领人顽抗,而瀚淳从眼皮下溜走,气得七窍生烟,亲自举刀而上,带着士兵们与墨绚国护卫队杀得难分难解。 悲亢的战斗在十倍悬殊的三方人马中越演越烈,而废宅中的宫女与御医心急如焚。 胭脂情况越来越糟糕,神志意识趋于半混沌的状态,本就过度虚弱的身体因为出血而体力大减,就连想开口交待些什么都无法做到,眼神逐步涣散。在她的感观中,儿女的影象越来越模糊,他们啼哭的声音以及四周战争残杀的声音都越来越远! “御医大人……”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杀手撞进来,还没站稳就倒在地上,不断呕血。 “啊……”两个宫女失声尖叫! 御医亦是脸色大变,停下捣药的动作,趴过去扶住杀手的肩膀:“临团主去寻黄酒了吗?” 杀手伤得很重,说话断断续续:“墨绚国……的瀚淳殿……殿下到了……他去……去寻了!” “好,这就好!”御医双手空置,搓在一起,抖得异常厉害,回头见了两宫女,赶紧将捣好的药粉递给其中一个:“快出去用水将它煮沸,调了给娘娘服下!没有黄酒,凝血效果会很差,权且试试看……总比没有强……” “好!”接药的宫女飞快冲出屋子。 御医这才勉强镇定下来点,将药箱翻倒在地,取了金创药,颤抖不已地为受伤的杀手处理伤口,“你是好样儿的,忍住!会好的……”谁知话还没说完,杀手的头已经歪在一旁,血液淌了一地。 御医持药的手就那么沾着鲜血停在半空,胸口郁结难平,久久不能自已。等外出调药的宫女回来后,他才有所反应,协助做辅助按摩的宫女将胭脂扶起,手忙脚乱地强行喂药。 “娘娘,您一定要活下去。” “墨绚国的瀚殿下已经来救援了,您要坚持……” “娘娘,您不能丢下小殿下和小公主不管啊!苍隐国的子民还寄望于您呢!娘娘!娘娘!” 胭脂将三人接连而至的话都听进心里。她想挣扎,想与命运博弈,想如他们说的一样试图活下去,可是脆弱的身躯无法承受大量失血的苦楚……她不可抗拒地陷于昏暗迷魅的世界,无法自拔! 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有一扇光亮的门。无数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诱人向前的光亮里,先是娘亲与爹爹,继而是燕康,然后是侍卫长、燕陌、范霜……他们脸上满是夏花般绚烂的笑容,张着臂膀,好像要拥抱她,欢迎她加入他们的阵列! “不好,娘娘昏过去了!”御医掀着胭脂眼帘,查看她的状况,额头上的皱纹突然一下子增加数重! “怎么办?怎么办?”两个宫女泪流如河,不断摇晃胭脂身体,希望能让她恢复些知觉,“娘娘,您醒醒……娘娘……您不能睡,您醒醒……” 第154章 瀚淳之殇(2) “快掐住娘娘左右手的虎口!”御医手法狠准地掐住胭脂人中,朝两宫女叫嚷。 两宫女泪落得像断线珍珠般,赶紧依计行事。躺在襁褓中的初生婴孩像是对三人行动有所反应,手足乱蹬,张着小嘴儿哇哇大哭。 外临强敌,内忧生死,整个废宅乱得像一锅粥,胭脂本人却根本感应不到! 山包下,战争还在酣畅淋漓地进行着。 三方人马,杀红了眼!苍隐士兵纷纷倒下,刺杀团成员负伤累累,就连临昭本人也已满身鲜血。新加入战斗序列的玄素及墨绚护卫队亦被褚旭军杀得人仰马翻。 红衣的褚嫣最是醒目,又最是狠毒。除了派兵追瀚淳之外,她见胜券在握,又见不停有杀手不惜以死堵截上山的己方士兵,干脆下令占山。令声一下,上千人围袭过去,步步逼近。 临昭与玄素心神相照,都知道褚嫣目的,两方人马合而为一,死死顶住褚嫣巨大的攻势。无奈的是,两方势力相差过大,不消一个时辰,临昭与玄素必败。 瀚淳在这等危急时刻拎着一罐黄酒冲回来。在他身后,随行卫兵少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都已挂彩,惨不忍睹,显然是与褚旭追兵拼尽全力。 胭脂有救了!临昭看见瀚淳,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安慰,会意玄素道:“快,带人冲出一条道,护住瀚殿下上山!” 玄素照做,而褚嫣更加精明,驱马而上。想救胭脂,得过了她这一关才行!“哪里走!” 瀚淳见她冲上来,避不开,只能接招。长剑相交,火花四溅,紫红两个身影忽左忽右,缠斗不休。 褚嫣功夫也是不弱,其厉害之处在于不攻瀚淳身体,专攻他手中拎的酒罐。三来两往,剑术高超的瀚淳倒反而受制,再加上周围禇旭士兵的突袭,抵御起来很是费力与勉强,要想沿山而上更是难上加难。 多个回合下来,瀚淳不得不求援:“玄素!” 临昭与率玄素分别踏跳而起,奋力飞掠,一边抵挡褚旭兵的攻击,一边踩住人头朝瀚淳靠近! 褚嫣当然不允瀚淳转移酒罐,慌乱朝身下士兵们大喊:“快斩马匹!” 下一瞬间,瀚淳座骑因伤腾空长嘶,几乎将他抖下马背。就在这时,他不得不选择将酒罐凌空渡送给赶来援手、仅离他三丈之远的玄素。 酒罐在空中飞旋,速度惊人。褚嫣心急,美眸怒睁,从头上拔了一支银羽,运以劲气,脱手而出,直临酒罐! 瀚淳大惊失色,“玄素,酒罐!”然后转头即是一剑,直刺褚嫣面门。 玄素反应也快,刀影如电似虹,将那银羽拂向侧面。那银羽极利,竟将一褚旭士兵胸口径直贯穿,吓得玄素动作为之一滞。谁知这一刹那的分神,第二支银羽飞袭而至,只听得‘啵’的一声,酒罐应声而裂,于空中炸开成数片。甘冽芬芳的黄酒凌空而下,散得到处都是! 到手的黄酒没了!玄素登时傻了眼!要不是临昭到得及时,为他挡住四周的剑,说不定他连命都得玩完。 “哼!”褚嫣因计得逞,不忘记冷笑一声,却不知瀚淳剑招已至脖颈,惊异之下,赶紧偏头躲避,虽然幸免于难,却也惊险万状,被生生削掉好几缕发丝。 “我杀了你们……”黄酒被毁,等于断了胭脂活路,自认失职的玄素发了狂似的,目眦欲裂,像头野兽般舞刀如风,不消片刻四周便倒了一地褚旭兵尸体! 临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境况与玄素差不多,疯子一样杀人如麻! 不多时,成片的褚旭兵竟然被他二人合力杀出小片空地来!而尸体还在不断垒加!血将他们脚下的土地染了一遍又一遍。周围的褚旭士兵吓得萌生退意! 另一边,瀚淳恨褚嫣到了极点,一心要致她于死地,没了酒罐阻碍,剑招更为利落轻便,稍适之下即占上风,将褚嫣逼得节节后退。褚旭士兵见主帅受迫,刀剑一齐上阵,对准瀚淳座骑。 很快,马匹不支倒地!瀚淳不得不掠于地面,与士兵们短兵相接,但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勇猛无匹,几招下来,身边也是倒下一大片,加上护卫们的奋力博杀,短时间内,褚嫣还奈何不得。 由于褚嫣为褚旭军之最高主宰,瀚淳反而定下心。只要捉住她,何愁褚旭军不停战?眼下情况,他无法冲上山包,唯一方法是智取,那就得全力对付褚嫣,于是授意为数不多的护卫挡去四周褚旭兵来犯的刀剑,自己全力与褚嫣交手。 如此下来,一对一拼杀,褚嫣显然感到强大压力,不管她怎么命令士兵帮衬,终被忠勇的墨绚护卫死死阻挠。好几次,瀚淳的剑都险些要了她的命。 瀚淳自然心里有底,再不过三招,褚嫣定会败给自己。他对褚嫣祸心了解极为透彻。墨绚国就深受其害。墨都一战,父王战死,母妃自尽,唯有他在父王事先安排的护卫下脱逃成功,此仇不报绝非君子!如今,这女子竟然连临盆在即的胭脂都不放过!是可忍塾不可忍。恨意爆发,剑气凌厉,旋舞如花,罩向褚嫣头部! “啊……”褚嫣惊避不及,从马上扑打倒下来,眼见就要丧生在此。四周响起一片浓重的抽气声! 偏在这时,一道银光飞逝而过。瀚淳忽然感觉手中的剑一波极度强劲的气流击偏,走势变样。褚嫣也因此逃过一劫。 “银风大人!”许多褚旭士兵叫开了! 缥缈的银白身影飞过来,身形优雅,恍似从天而降的神仙一般,长臂轻轻一揽,便将处于危险中的褚嫣带离,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嫣儿,你没事吧!” 这样清灵的声音只应天上有。更绝妙的是,银风那头飘舞的雪白长发,轻轻缠绕在褚嫣面庞四周。一红一白两条身影缠缠绵绵,好像一对比翼鸟,般配极了。当然,除了这曼妙的画面,银风手上那副金丝织就的妖异长弓也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你不是说不再管我了?”褚嫣倔强地道,两片唇撅得老高老高,不相识的人看了还会真以为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银风知道这一瞬间的美好不过是褚嫣多样面孔中的其中一种。他有多爱褚嫣,就有多了解褚嫣。只是,就算不再受她支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能任由他人欺凌于她,哀怨地叹口气,明净的眸子满是忧伤:“坐在马背上别动!” “银风大人!银风大人!”无数士兵因他的到来感到欢欣鼓舞,咆哮的声音渐而四起。 银风,谁也不曾见过人物,关于他的描述都像传说一般虚无,四国中唯一一个凌驾在临昭之上的杀手。那张弓……不会错!临昭知道这就是与他数次交手的杀手,便停了动作! “殿下小心!”临昭还在猜想,玄素已经BAO飞过去。因为银风弓角之向直面瀚淳胸口。 瀚淳对银风了不多,也未曾遭遇过,虽知是厉害人物,有所警觉,还是不足以抵御有着四国第一高手美誉之称的银风看似不起眼、实则劲气庞大的招数。 避闪不及,却并没有感觉到痛!瀚淳真实反应如此,然而玄素的胸口却遭受重重一击,身体像断线般的飞筝一样朝山包方向跌过去。 已经没有时间,正愁找不到机会送黄酒!这是可以利用的好机会!瀚淳脑子转得快极了,解下身上完全湿透的披风,看似不经意地那么一舞,直朝玄素飞去!“玄素,接!” 披风一闪,香浓的酒味散发出去,临昭突然明白瀚淳有两手准备,不禁暗赞一声,道:“妙!”不单酒罐里有黄酒,连披风也是早已浸过黄酒的。 “快,保护玄素!”临昭大呵一声。再不能让褚旭军破坏这次机会。伤残在身的刺杀团杀手纷纷涌向玄素身边。随着玄素身体着地,披风亦落在他胸口,又重又沉。他挣扎起来,将披风死抱在怀,吐血无数,庆幸地发现自己正处于褚旭兵边缘,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在数个杀手护送下,跳出包围圈。就在他跨步朝前时,银风眼疾手快,拨了一支银羽箭扫向他背后。 褚嫣大叫:“快,拦住他!不能让他上山!” 临昭将银风发箭手法看在眼里,立时明白其师承渊源,亦从身后箭筒中拔箭搭弦,只不过他的目标并非银风,而是褚嫣。‘嗖’一声,箭似流星,御风而行。 第155章 瀚淳之殇(3) 瀚淳趁银风发箭之时,剑走偏锋,攻其不意,连环数招,将银风拖得再不能用箭偷袭玄素。而另一边,一个杀手以自己的躯挡在玄素背后,箭刺当胸,从此长眠大地。 褚旭追兵不及,玄素飞跑上山,火热的血洒了一路,脑中信念却坚毅无比:“公主,黄酒来了!” 身后风响,银风不顾自身安危,织金长弓反手一卷,临昭之黑羽箭立时改变方向,射上褚旭士兵。这等箭术亦不是普通人所练就。银风心里感奇怪,转头去查看那箭,大意之下,肩头一阵吃痛,旋眸一瞄,瀚淳的剑正刺在自己身上。殷红的血在银白衣衫上化为诡艳之花,夺目极了。 褚嫣见此也是慌神,翻身下马,一把抱住银风,惜色尽现。 “嫣儿,立即撤退!”银风护她在后,身形BAO退一丈。 “不,我不能功亏一篑!决不撤退。”这么好的时机,怎能言退?褚嫣誓死不从。 瀚淳一击命中,当下对银风穷追不舍,剑招又至,正式与银风过招。临昭亦拼截过来,不过他战时已久,又数重刀伤在身,体力大不如前,无法援助瀚淳太多。 “嫣儿,快下令撤!”银风微怒。有些话他无法明说,一旦说明就等于道破玄机,反而等于助了瀚淳、临昭之势。可褚嫣并不明白他的深意,只坚持要打赢这仗,死活不下令。 两人分歧被瀚淳看个明白,乃剑剑针对褚嫣,调动银风左挡右避。临昭则替瀚淳挡去四周褚旭军没有章法的普通招数。 这样斗下去,未必会有胜算!瀚淳知道己方人马已经大伤元气,根本不会是褚旭军对手,于是假意于袖中掏取暗器,凌空一抛,以柔劲点向银风,身体突然于空中一百八十度转弯,长剑直取褚嫣颈项。这一剑下去,褚嫣必死无疑! 瀚淳迷人的脸庞上燃起动人的微笑,默默叹道:父王,您可以安息了。 可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深爱褚嫣的银风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被处死,冒着被‘暗器’击中胸口的危险,翻掌送出一支银色羽箭。那寒光闪闪的锋芒正对瀚淳心房! 长剑定格在离褚嫣颈项半寸处,再无法近得她身。瀚淳只觉得身体失重,飞速下落,手一点点失力松开,剑先触地,发出清透的响声。银羽箭带着银风雷霆万钧的力量刺穿了他的衣甲,正中心脏。血如雾霭,舞得满空都是,好不张扬。 银风看着瀚淳跌地,知道又犯了杀孽,忽感胸口遭到重重一击,身形摇晃不止,再定晴一看,袭击自己的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锭银子。但,瀚淳心脏处……却是他致命的一箭!他又一次违背了誓言,助长褚嫣气焰…… “瀚殿下!瀚殿下!”觉察出不对劲的临昭转身即见瀚淳倒地抽搐,顾不得近身的刀锋,蹲伏下去,晃着瀚淳肩膀,眼睁睁看着血液浸透紫色衣甲,蔓延扩散,男儿泪顺脸而下。 “临昭……告……告诉……”瀚淳满身是血,哽咽着试图想说点儿什么! “不好啦!苍隐军队赶来啦!”有人惊慌失措地叫嚷! 紧接着,地面开始震动。那是成千上万人奔袭过来才可能产生的震荡! 吓得花容失色的褚嫣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银风让她撤退,高扬起帅旗,连声大叫:“撤退……” 银风苦笑出声。撤退?她终是要到不可回避之时才会听从他的建议,而从来不会明白他站在她身后有多辛苦与无奈。该死的是他总不能克制爱她的冲动,于是屡屡染血,屡屡违背师命!所以,他那惊为天人的脸总笼着云雾,永远也不会有开怀的笑容。 褚旭士兵闪得像风一样快,毕竟没有人不怕死亡!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撤退,新到的苍隐军将会彻底击溃他们。他们将再也见不到父母妻儿! “银风,快撤……”褚嫣拉动思索中的银风,一脸期盼地望住他清朗若云的脸。 终是不忍拒绝,银风嚅动唇角,回了声:“好!”握住她的手,飞身就要上马!不料,临昭动了杀机,十指挽弦,一箭夺命而追。银风觉察,长弓回旋,将那箭拂得倒飞回去,径直插在临昭面前,离临昭双腿不过几颗米粒儿的距离!很明显,银风手下留情。 终于,灰绿云彩褪尽整片地界,留下无数尸首,横七竖八,好生惨烈!临昭无力地滑座在地,半扶起瀚淳,不住呼唤:“瀚殿下,瀚殿下……” 昔日风情万种的俊颜如今血染凄离,呼吸仿如游丝,声音细若蚊蝇,随着鲜血抽涌一颤一颤。尽管如此,他还是倾尽所有力气,举起右手,眼珠定在右手腕上的月光石上,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告诉……诉她,我……我……爱……爱她……”墨绚国男儿皆天生痴情,就算错爱,也是一种美到极致的希冀……即使永远不可能以爱人的身份存在于胭脂生命中,他依然无怨无悔!只求来生,上天会多眷顾他一点,不再身为她的王叔,能有机会来到她身边,许她一世幸福。 “瀚殿下……”临昭知道瀚淳的意思是想把月光石留给胭脂,可不论他怎样叫喊,那双透亮的眼眸都不会再睁开。 马蹄声声,苍隐大军终于都回来了!奚柏腾身下马,为眼前战象所震慑,半句话也说不出。当他看见伤痕累累的临昭坐在鲜血染就的土地上,抱着一动不动的瀚淳时,心猛然痛了。“临昭!” 临昭傻傻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他抱着的不单是墨绚国的殿下,也是与他同肩战斗的好战士,因为瀚淳替他完成了保护胭脂的任务。 奚柏怔怔站定,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无法言语。在他矫健的身躯之后,是得胜归来、斗志昂扬的巍巍大军。那军队之中,有许多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之上所躺的是与他同去救援的漕州都督立则,只是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开口说话。 明明苍天白云、阳光明媚,像是春天要来了;偏偏,血腥的气息给每个人带来无穷忧郁。 很久很久之后,奚柏压抑地询问:“临昭,我皇嫂呢?” 娘娘……对,娘娘还挣扎在死亡线上。被这么一提醒,临昭忽然恢复意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山包上冲,只是他伤得很重,身形歪歪倒倒,没跑几步便栽倒在地。 奚柏冲过去,将临昭身体架了起来。“临昭!” “快,把瀚殿下……”临昭又是落泪,“将他腕上的月光石取下来,那是他留给娘娘的!” “好!”奚柏忍住眼睛里的泪,唤人取了月光石交到临昭手里,又吩咐士兵们打扫战场,就地埋葬因战而亡的每一个有骨气的苍隐男儿。 玄素十万火急地将披风送到宫女手上,自己已经无力再说话,倚在废宅门口晕了过去。 宫女在御医指点下赶紧将披风中的黄酒拧出来,兑了生地黄、当归尾制的粉末,反复煮沸后,分多次强行灌胭脂服下,而后等待命运的最后通碟。 所有人都不知道胭脂是否能醒来,只能围在宅子四周干着急。 束手无策的御医趁着空档为玄素、临昭分别简单处理了伤口。玄素醒来的时候已接近黄昏,当他得知瀚淳已死,立时落入万丈深渊,呆傻无声。而这时,胭脂尚无半点动静,每个人的心都悬得高高的。 奚柏左右双手抱起啼哭不已的小殿下与小公主,双眉纠结,急不可待地问,“御医,都几个时辰了,皇嫂怎么还不醒?” “王爷,血已经凝住了,再等等……”御医说这话的时候不断抹着头上的汗。胭脂早产大出血本身就极度可怕,再加上从怀YUN初期起就一直处于焦虑之中,身体素质本就不好,因为寻黄酒又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究竟能否渡过危机,只能交给上天! “王爷就别再问他了,他已经尽力!”临昭靠在外屋墙角,伤神地道。 “……”奚柏一阵沉默!轻轻地抖动怀里的婴孩,神情怜悯不已。 “王爷,小殿下和小公主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喝奶呢!怕是已经饿了,奴婢熬了糖水,先试试喂他们一些……”一个宫女端着一碗水状的东西走近,眼睛肿得桃子一样,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奚柏左右看看两个哭闹得让人心慌的小粉团儿,配合地蹲在屋子中央。宫女用小勺沾了糖水轻轻滴在两个婴孩张大的小嘴里。反复几次后,两个小家伙抿着甘甜的糖水汁,渐渐止声,缓缓张开乌溜溜的眼睛,一边嚅动小嘴,一边骨碌碌地盯着奚柏看。到最后,他们还弯着嘴角冲奚柏笑,很是欢喜的样子。 第156章 瀚淳之殇(4) 临昭与奚柏看在眼里,疼在骨子里,暗暗发酸,不觉眼角有泪。他们还没出生就已经失去了父皇,如果胭脂醒不来,他们又将失去母后……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情何以堪?非旦如此,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将是苍隐国的希望,必须在这形势严峻的四国中承担起他们的责任。 黑暗世界里,所有人的影子都越来越远,那扇光亮的门渐渐消失,胭脂站在漆黑的天地中央,感觉特别无助。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战争残象,尸首漫山遍野,血红的液体染透整个大地,很多人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她想去救护,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闭上眼睛。之后,耳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声音。刀剑交拼的声音,哭喊声,呻/吟声,喃喃低语的声音……林林种种,罗织在一起,像魔咒一样令她无法摆脱。 “娘娘……娘娘……”有种呼唤从混浊的杂音中脱离出来,由小渐大,越来越清晰。 她努力寻找声音来源,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 “娘娘,快醒来!您醒来看看小殿下和小公主呀!”女声换作了男声。 小殿下?小公主?是了,她早产了,生了一双儿女呢!是她和桓的骨肉。他们在哪里?为什么眼睛这么累?身体这么痛?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皇嫂!皇嫂!您睁开眼看看,小家伙们在笑……他们在笑!”是奚柏!他从水金城回来了?打胜还是打败?胭脂心里明白,奋力撑开双眼。昏黄的光线中,她看到几张不同的脸,这些脸上写着惶恐,渐渐又充满兴奋。 “娘娘醒了!您可醒了!”宫女喜极而泣。 “皇嫂!”奚柏抱着孩子凑了过去。胭脂看见他脸上有道长长的口子,还凝着血。那么英俊的脸如今有这么一条长长的伤口,算是彻底毁了。胭脂弱弱地惋叹一声:“皇弟辛苦了!” 她醒来的第一句,不是关心自己,不是关心孩子,而是关心他与战局。奚柏自然明白这句话所包含的深意,又是担忧又是喜形于色,赶紧道:“臣弟打胜仗了!” 胭脂抿抿干涸的双唇,挣扎着想爬起,无奈浑身软弱无力,只能偏着头左右查看。内间原就狭小,也就是半坐着御医、两个宫女以及抱着孩子的奚柏,再没有其他人。“其他人……怎么样了?” “奴婢去取水!”一个宫女走出。 布帘掀开,玄素、临昭双双倚在门框处,又喜又悲地望着胭脂。“娘娘!”“公主!” 连临昭都伤成这样,刺杀团怕是已毁于一旦。胭脂见了两人破烂沾血的衣甲,一时难以自控。不是说瀚淳王叔来了么?怎么不见他人呢?“王叔呢?” 亲切的问候让玄素的脸顿时黯然失色。 “王叔也受伤了吗?”胭脂又问,声音小得可怜。 奚柏蹲下去,使劲儿憋住情绪,可他实在是憋得太难受,完全答不出声音。 胭脂的目光移向临昭,期待他做回应。临昭双眼一闭,淌出两行泪,踉跄着走过去,疲惫地跪坐在她面前,摊开右手手心,将月光石手琏递过去,怆然道:“瀚殿下……他……” 王叔随身携带的月光石!胭脂什么都明白了,咬着双唇,霎时泪眼迷蒙。 “娘娘产后血崩,御医让臣寻黄酒。臣被褚旭兵团团围住,无法突围。瀚殿下与玄素带着护卫队突然出现并加入战斗。为救您,瀚殿下拼死取回黄酒,与褚嫣大战,最后被银羽箭直穿心脏……”临昭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她最亲的亲人也去了!胭脂望着深蓝的苍穹,以泪洗面,像落入寂寂无光的深海。上天太不公平,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因她死去,留给她无法磨灭的痛。她喃喃地念着:“王叔……褚嫣杀死了王叔,她杀死了王叔……” “不,娘娘。是银风!”临昭澄清事宜。 银风?胭脂蹙着眉,脑袋里闪过无数银白的影子,“银风……四国中最神秘的杀手?你亲眼见到了?” “不光是我见到,所有人都见到!他就是您一直寻找的银羽箭的真正主人。您看……”临昭递上一只银光闪闪的羽箭。箭的前半截浸满血迹,散发淡淡的暗芒。 没错,是这样的箭,是这样的箭!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箭,气血翻滚,喉中一甜,呕出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去!他杀死了燕康,又杀死了王叔! “皇嫂!” “娘娘!” 奚柏与临昭吓得惊叫一声。宫女赶紧取了绢巾为胭脂擦去血迹,生怕她再呕血,“御医大人,您快看看娘娘!” 御医赶紧凑了过去,一边诊脉,一边道:“娘娘,您产后体虚,千万不可动怒。”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新婚,燕康倒在她怀里,吐着血说爱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因此受到的伤害!那个人在新婚之夜杀死了她的丈夫,而今又杀死了她的至亲。她无法不愤怒。等着吧,她一定要以牙还牙,一定要手刃此人!否则她就不叫‘胭脂’!豆大的泪滴再次宣泄而出,胭脂几乎将双唇咬破:“我绝对不会原谅他和褚嫣……绝对不会!” 母子连心,两个小宝贝觉察得出胭脂愤恨难平的情绪,前一刻还眯眼在笑,后一刻眸子一暗,嗷嗷大哭,好像受了冷落似的。声声哭喊拉回胭脂思绪。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儿女,仇恨的眸子转眼之间填满爱与温柔:“不哭不哭!乖,让母后好生看看你们的小脸儿!” 同样恨意深刻的奚柏赶紧倾斜身子,好让胭脂能看清两个小人儿的容貌。“皇嫂,您看他们长得多俊俏。” 这一看,胭脂透过孩子漂亮的眉眼,立即想起奚桓。她的奚桓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有着举世无双的面容,从来都丰神奕奕,对她呵护有佳。儿子女儿都长得很像他,长大后也会拥有像他那样夺人目光的容貌。可是,思念就在这一刹那间将她包裹起来,无边无际。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桓了!再也见不到了! 止不住的泪水,分不清是悲还是喜。胭脂神情复杂无比,一动不动望着孩子。说来奇怪,两个小宝贝因为母亲的注视很快就破涕为笑,还舞着稚嫩的小手去触她的脸! “娘娘,您别难过!一切总会好的。”临昭沉声安慰,哪怕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将银羽箭收起来吧!我一定会还给他。”胭脂别过眼,不去看箭,有气无力地道:“王叔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瀚殿下说他爱你。”临昭原话传达,将月光石手放进胭脂手心。“这是他留给您的。” 月光石呵!传承着墨绚国王室血脉的象征。母亲留下一颗给她,王叔也留下一颗给她……这是否意味着……猛然间,胭脂将目光移到玄素身上:“玄素,你和王叔怎么会到这里?我不是已经派军队为你们解困了么?” “公主!”太过压抑的玄素突然间号啕大哭。没有人知道他承受了多大压力。 胭脂已经落到谷底的心又是猛地一沉,“玄素,告诉我实情!” “褚旭军在水源中四处投毒,又散播瘟疫,使我军战斗力大大削弱,一路兵败至墨都。谁知都城早已潜伏众多褚旭细作,岌岌可危,王上与王妃为了保住殿下,命臣率王室护卫队送殿下出城。我们出城不久,都城即被攻破。王上战死,王妃悬梁自尽。”国亡家破,铁骨铮铮的玄素哭得天地动容,凄惨无比。“不仅如此,褚旭军攻入都城后,还下令大肆屠城,王都血流成河,百姓死伤数万余人!若不是臣一力阻拦,殿下早就回去拼个你死我活。可是,没想到如今殿下还是没能逃脱他们的毒手!” “王祖父战死了?”胭脂受到空前打击,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无神!自从与王叔相认之后,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祖父的样子。他应该有满头整洁的白发,有慈祥而威严的面孔,有身为一国之尊的霸气,还有令人折服的痴心与深情。可是他死了!她长了二十年,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还没来得及亲口叫他一声祖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王祖父也死了?” “公主!”玄素趴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王上送殿下出城时,还嘱咐殿下转告您战后回都祭祖。他说他老了,希望您回去看看他。可是,臣没想到都城那么快就破了,王上他……他……” 第157章 瀚淳之殇(5) 一天之内,连续得知两位至亲惨死的信息,胭脂感到无比孤独,在御医诊断后,缩回手,颤巍巍地将双手交握起来,紧紧捏着月光石按在胸口,好像这么做就能感受得到亲情的抚慰,低声呜鸣:“祖父!” “公主,墨绚国只剩下您了!您要为王上和殿下报仇!殿下被一箭穿心,死得好惨哪!”玄素五体投地,不断捶击着地面,催人泪下。 所有人无不泪流满面。 “玄素,冷静一点,仇迟早要报的!”奚柏看着胭脂伤透心的样子,不知道她是否能经得起连番打击,赶紧劝服异常激动的玄素。 对于玄素所说,临昭也是悲愤,但他更清楚胭脂状况,她好不容易才经受住燕陌自尽的考验,在传承苍隐责任的同时接下雾烈国的期望,如今亲人接连毙命,雪上加霜,整个墨绚国的希望也压在她肩上。三个国家的重负,就是一个男子也未必扛得住。她再坚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住这么多精神折磨。“玄素,我的好兄弟,让娘娘静一静,她太疲惫了!”说着,起身走到门框处双手扶起玄素,一同步出废宅。 胭脂看着两人血红的身影,眼圈再一次红了。为了让她活着,太多人抛弃生命,甘愿牺牲。早在桓离开她的那天夜里,她就忘记脆弱两字怎么书写。她的生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苍隐国,也属于雾烈国,如今还属于墨绚国。 “别难过,皇嫂!还有我在呢!”奚柏道! “怎么……好半天没看见立则?他人呢?”胭脂凝了凝神,问道。 奚柏表情一僵,如遭电击,“皇嫂,立则……他在外整顿军务呢!”噩耗连连,还是以后才告诉她!他这么想着,改了口。 “你在骗我!”胭脂见他目光闪烁不定,知其未吐真言。“立则到底怎么了?” “战死了!”奚柏懊丧着脸,低下头,自责得恨不能死的人是自己。“我们到水金城郊便分兵两路包抄褚旭军,结果他正面遭遇敌军主力攻击,臣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重伤得奄奄一息。” 宁折千兵,不损一将。苍隐本就已无得力战将,如今连立则也战死沙场,这仗究竟该怎么打?胭脂只觉得像被人重重敲了一记!亲人惨死已经让她痛不欲生,如今又失肱股之臣……强大的精神防御终于在这最后一根稻草的压制下土崩瓦解!胸口一窒,头部微微一仰,火热的血‘噗’地一声涌出来,甚至溅花了两个孩子的脸,然后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所知觉。 登时,一直研药的御医与宫女纷纷尖叫。两个刚出生一天不到的小人儿也作乱似地哭叫起来。废宅里又是一阵动乱!所有人才落定不久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门儿口。 约一个时辰后,服了汤药的胭脂又才悠悠醒来,精神状况差到极点。她遣退包括宫女在内的所有人,独自躺在内间思索战略部署,辗转难眠。 天亮后,大军列阵为死难的苍隐战士以及墨绚护卫队成员举行葬礼。除此之外,他们为瀚淳、立则单独造了墓。 胭脂坚持让士兵抬着自己去送葬,当她亲眼看见瀚淳遗体,难以遏制的悲恸几乎让她又晕过去。恨意穿透一切,在她心里一点一点高高筑起。 暖春的风吹拂她的脸,带来许许多多温柔的眷恋。她仿佛听到瀚淳在细语呢喃:“即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还有我站在你身后!” “公主,您知道吗?所有墨绚国男子一生都只爱一个女子。”不知何时,玄素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 胭脂听明白他的话,所回应的只能是沉默。王叔,她傻傻的王叔哟,痴心错付,明明知道那是无法跨越的高墙,却依然用尽全力地爱下去,爱得无怨无悔,爱得生死别离。 葬礼简易得没有棺木。瀚淳紫色的身影被士兵们平放在墓坑底部。有士兵前来征询她的意见:“娘娘,是否可以盖土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惨白的面容,像要将他永远烙在心里,两行清泪顺着瘦瘦的脸流下去,轻轻点头许可,眼见着士兵们一铲一铲将沙士扬往坑里,掩盖住他的眉眼口鼻、手足躯体……每下一铲沙土,她的心就更痛更酸更难舍。直到坟立起来,她捧了最后一把土垒在最高处,行了拜礼,并立誓:“今于王叔墓前立誓,必诛银风,铲除禇嫣,为国复仇!如胭脂有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毒誓听得奚柏、临昭、玄素三人毛骨悚然。 一切事宜安顿妥当,大军挥师冲向漕州。 嫣匆忙撤退之后,很快获悉其在墨绚边城的两万多兵力被苍隐如数歼灭,对近在咫尺的苍隐四万大军很是惧怕,一边派人通知尚滞留于墨绚国都城的军队速至墨绚边城,一边固守漕州。另一方面,胭脂产后即随军而征,多有不便。行军计划大多由她指挥,奚柏则亲主战事,收拾了分布在漕州附近几座城池边上的褚旭国军队,而后一面派人去各城池紧急调用所有可以能用的兵力,一面遣人前往都城向姬修报信,以安定民心。 在此过程中,临昭告知胭脂,银风师承原雾烈赤奴城师爷连奕。连奕并非凡人,原是明珠王朝铸剑师鹿昆门下弟子的后裔,早年于苍隐出走,游学天下,于四国中频繁走动,门生众多,后辗转去了雾烈,专研文略,精于改造箭术及观星占卜,本人并无武功。赤奴城一战,其忠勇之至,为苍隐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帝王有意收其为苍隐所用,命临昭前去劝请,结果临昭赶到时,连奕一家消失无踪。现在看来,必是其投诚于褚旭国。 不过,胭脂仍有疑问。那就是,若说天下箭术源于明珠王朝,临昭箭术师承何人?他的箭术亦是出类拔萃,非一般人可比。对于这点,临昭也作了解释,说是由帝王亲自教习。 胭脂隐隐感觉这中间似乎有一些内幕,又问过奚柏。奚柏回答完全不知情,还说苍隐国承袭明珠王朝传统历代皇家子弟均习剑术为主,并不太重视其它技艺。胭脂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很快,苍隐大军肃清褚旭国残存在漕州附近的兵力,又与各城赶来汇合的兵力相集合,壮大成为五万,声势颇为浩大。 褚嫣得报后,自知无法抵御,不得不退出漕州城,渡江归至栖凤山。 于是,四国167年3月末,漕州城不战而归,苍隐国朝堂上下一派欢腾,老百姓竞相走告,对胭脂称颂之极。胭脂逢此良机,散令天下,以燕康之后身份传承雾烈之权,又以墨绚国长公主之女身份继承墨绚国统治权。一时之间,消息四散,雾烈、墨绚各城池残余势力以及两国民众纷纷示愿追随。 四国形势由此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褚旭国征战两国,虽取有实质性胜利,几乎占领两国所有国土,但战线拉得极长,所到之处又均需留军治理,势力有所分散,无法如初时征战般集中优势兵力攻打一处,再者连续作战,兵力有所损耗,能调用的主力军总数也仅七万余人。苍隐保有本国土地,兵力非常集中,加上接连两次大捷,士气空前高涨。两国不可避免地呈相持状态,决战在即。 四国167年4月初,苍都来报,景妃为桓帝诞下一名公主,被囚于狱中的明渊候闻此信息大失所望,自尽而亡。朝中势力至此奉胭脂为神明,再不敢兴风作乱。胭脂为其子取名奚骄,其女名奚娇。此后,胭脂名正言顺对三国实行集权,拉开决战之势,亲自率兵渡江,直取栖凤山。 暮春时节,暖意融融,山雪化尽,满山梧桐都已长出嫩叶,在风中摇曳生姿。整个栖凤山上一片青葱,春色撩人。 苍隐大军赶到山脚时,并未遇到多严重的阻拦。很显然,褚嫣非常清楚栖凤山并非绝佳的防御点,直接放弃栖凤山。 尽管如此,胭脂还是表现得极小心谨慎,专门派士兵上山搜索查看确认,以妨节外生枝。 上山的士兵很快回来报信,说是栖凤寺空无一人,但寺中有暗门及地室,地室里有许多奇怪的房间。胭脂听罢,让奚柏带着大军在山下扎营,亲自带着临昭、玄素及部分士兵上山查看,从寺中的大雄宝殿进入暗门,然后顺着阶梯深入地下,果然见到士兵所说的情形,只不过那情形远比士兵所说要骇人得多。 第158章 铁甲男子 地下室是挖空山体而建,里面有数十间暗室。最初所见的是一些刑房,也有用来做冶炼的房间,还有一些房间摆着各种各样的头盔衣甲等。越走进内里就越是潮湿,渐渐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腐臭味儿散出来。 通过火把的光照,一行人最终走到了地下室尽头,看清最后几个房间,登时纷纷捂着嘴,闭眼不敢再看。 原来,最后几间地下室里,层层叠叠的全是人的尸体。最下层的几乎已经全是骷髅白骨,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越往上,尸体越新,最上面的几乎不超过三五天。他们的面容衣着早就看不清,一片模糊,身上没有半块完整的地方,倒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咬过的,血水顺着重重叠叠的尸体流倘下去,恶臭无比。 就算杀人无数的临昭,见了这情形也忍不住想要呕吐。胭脂与其他人就更加看不下去,赶紧原路返回。等回到地面,又有士兵来报,说文殊院下也有地下室。一行人尚未从先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又赶过去。 文殊院的地下室分两部分,一部分好像是药房,满是瓶瓶罐罐,可能因为匆忙撤离,很多容器都被打碎。临昭用剑挑来挑去查看一阵,对胭脂道:“是炼制毒药的地方!” 而另一部分好像是圈养什么东西的地方,里面的墙上有不少血迹,地上还留有一些干了的粪便。胭脂仔息查看后大吃一惊,回头对临昭及玄素道:“是狼!而且不是一般的狼,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雪狼。” 雪狼是一种通身毛发雪白的狼,生活在禇旭国东北部的群山中,极为稀少,是所有狼类中最为凶恶残忍的一种。很明显,那些被抛弃在地下室的尸体就是这些狼的最佳杰作。褚嫣养这些雪狼定然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临昭与玄素听后,不由得相互看了两眼,又听胭脂叹气:“走吧,下山!”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都很沉默,没怎么说话。他们都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大概惊于在栖凤寺所看到的一切,胭脂没敢下令再进军。再者,过去多年,苍隐派去褚旭国的影子组织早就被摧毁、甚至是被利用,即使是有情报消息传来,她也无法相信,只能谨慎起见。 一个人呆在营房,胭脂思绪很混乱。四国局势越是明朗化,她越是感到忧伤。在她的生命中,太多人为了四国命运而死去。有时她感觉很恐惧。这种孤独的恐惧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在漕州时,身边有儿女的哭闹声,她倒没有时间去想过往,如今一个人静下来,反倒落泪。 奚柏拿着一卷纸筒,走进营房,正好见到胭脂落泪的情形。 胭脂抬头见他,赶紧背过面擦掉泪痕,“皇弟来了?” “臣弟在外叫了好几声,也没见您回应,所以就自己进来了。”奚柏解释道。 “没事呢!”胭脂稳定好情绪转过身体,见奚柏手上的纸筒,道:“是地图?” “嗯,地图。臣弟想下和皇嫂探讨下一步大军该怎么行动!” 经过几次战役,奚柏慢慢显示出非凡的军事才能,这让胭脂感觉很高兴,道:“正好,皇嫂有件物品要给你。你过来!” 奚柏依言走过去,见胭脂从身边取了疾电递给自己:“皇嫂,您这是?” “你打了胜仗,应该嘉奖。战事还吃紧,没办法给你封爵。呐,皇嫂没什么可送你,就把疾电送给你吧!”胭脂起身,郑重其事地双手将剑交到奚柏手里。 “这是烈皇留给您的物品。臣弟不能收!”奚柏话一出口就见胭脂神情暗淡不少,不禁暗恼自己怎么提到这个。 如果不是奚柏提及,她都不忍心想起燕陌,这一想起心便由不得自己,凄婉地笑笑,权当安慰奚柏:“拿着这把剑战胜褚旭国,便可让他安息。难道皇弟不愿替皇嫂做这件事吗?” 奚柏亲眼见到燕陌自杀的情形,自然不能对胭脂的话有所辩驳,大方地接过,就像接下一种责任般。“臣弟会做到的!” “我和你一样!”胭脂捉起幻光,在烛火下反复摩挲着它泛着银光的刃。为桓,她什么都愿意做。或者,她真的可以做得到,一统四国,恢复明珠王朝的霸权。 关于胭脂与皇兄的点点滴滴,奚柏都听临昭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知道她话里有话。 “我已经翻阅过地图,褚嫣大军现在的位置应该在芜州。芜州是褚旭国第二大城池,西面南面均为开阔地,毫无遮掩,北面及东面都是山林深谷,属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城。很有可能,这就是我们与她的决战地。”胭脂眯着眼朝幻光上吹了几口热气,然后取了抹布细细擦拭,好像随时都在等待决战来临。 她身上总闪耀着非凡卓越的智慧,又有一种逆流而上的坚韧,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表现得轻松自如,当初皇兄就是因此倾心于她的吧!奚柏盯着她因光线切换而显得立体感十足的脸陷入深思。也许这也是他选择臣服的重要原因。 “皇弟,你有在听我说吗?”胭脂看他失神,皱起双眉。 奚柏猛然醒来,连连点头道:“明早拔营,直走芜州。没什么事的话,臣弟这就退下。” 胭脂点头,补充道:“接连不战而胜,容易让人掉意轻心,让执夜哨的士兵都打起精神!” 奚柏有所意会,莞尔一笑,步出营房。 如非身边无将可用,胭脂断然不会再让奚柏跟随身边涉险。想他原也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如今脸上落了一道长长的伤疤!终是她对不住他。 这番谈话后,夜便深了。胭脂走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木榻前,正要和衣入睡,忽听营房外传来兵戈声以及士兵的喊叫声:“来人啦!有奸细!” 胭脂提剑冲出,只见大营中火把透亮,人影浮动,很有些慌乱。“怎么回事?” “娘娘,有奸细潜入!”玄素出现在她面前。“一定是褚嫣所派!” “有士兵与他们交过手,跑得很快。”临昭长剑在手,警惕地站在胭脂面前。“可能是影子!” 对面,奚柏也跑过来,“皇嫂,您受惊了!” “怎么样?”胭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道。 “死了十几个士兵!还伤了不少!”奚柏喘着气道。“我出来时,就看人影一晃便没了。受伤的士兵说他们不惧刀剑,说是剑刺到他们身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胭脂愣了愣,忆起在玉霞关遭遇修越及他所带的那些影子,很是担忧,“可能是敌人有意扰乱我方军心!你和临昭、玄素各带一队士兵注意查找所有角落,说不定还在!” “好!”三人听令行事。 胭脂站在原地,想了想,双手执剑在各营房间转动。 五万大军扎营,营房间又隔着距离,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才这么一闹,士兵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刀枪在手,严阵以待。 火把照映,四处是士兵们的影子,情形有点乱。胭脂查阅于营房间,不时有士兵向她致意,走了好几圈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要回主帐营房,就在她回走之际,又有士兵叫声震天:“奸细!” 须臾,士兵们与什么人打了起来!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有惨叫声发出。 胭脂飞奔而至,见人群中有十数名身着铁甲的高壮男子。他们戴着头盔,整张脸上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边,亮晶晶的,在夜色下显得阴森恐怖。 很显然,除了着装怪异,这些人动作敏捷,身手不凡。士兵们与他们决斗,简直是鸡蛋碰石头,去一个倒下一个。很快,就有十几个士兵流血倒地。胭脂大异,舞动幻光加入战斗,“捉住他们!” 幻光银芒划空而至,剑气凌烈。铁甲男子相互望一眼,知其厉害,纷纷闪挪后退。 纵使不是铁甲男子的对手,士兵们还是遵守胭脂命令,勇敢地围了上去,人越聚越多,跃跃欲试。 胭脂一招逼退铁甲男子,很快明白先前士兵们与他们相斗死伤的原因,一是因为近不了他们身,二是因为即使兵刃近身,与坚硬铁甲一碰非卷即残。双方武艺又不在一个层次,与他们交手几乎等于羊入虎口。幻光为天下利器之最,这些人惧怕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铁甲男子见四周中,只胭脂一人武艺出众,很快达成共识,分人对付士兵,再五六人同时对付胭脂。 第159章 再见修越 虽说胭脂剑术超群,以一敌几过招也能支撑下去,却无法短时间内战胜这些人,心里难免有些急。她知道若抓住这些人,就能窥知褚嫣动向,战事就有眉目,下令道:“快去寻定襄王、临昭、玄素来!”若奚柏一到,两人合神剑之力,面前这些凶险的家伙一定束手就擒! 这群铁甲男子中有一人身法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有两三次都擦着胭脂的脸出招,险象环生。胭脂特别小心注意,纵掠有度,可这些人外表样子都一个模样儿,被盔甲包裹,难以分清谁是谁。交手不久,胭脂衣甲即被此人挑破,危险慢慢逼近! 不多时,奚柏、临昭与玄素三人赶到,带来原刺杀团杀手一起加入战斗。情势立时逆转。铁甲男子见情况不妙,萌生退意,相互掩护从士兵中突围而出。 胭脂眼疾手快,一剑刺向其中一名铁甲男子。只见那男子机灵地侧身,鬼魅一般滑开,回头一掌送向胭脂。 电光火闪的一次回眸让胭脂看清他的眼睛!只觉得脑中白光一晃,像有什么遗失的东西要从记忆里冲破出来。但那双眼睛仅仅是清澈了一刹那即填满了狼一样的凶恶,闪着幽暗的光。 掌风已至。胭脂举剑护卫,动作还是慢了一些。 “皇嫂小心!”奚柏大吼一声,疾电引风而来。 那人的掌被迫一下子缩回去,不再恋战,与其同伴一道退后,闪得飞快!士兵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几招下来,即倒了一小片,惨叫频发。 胭脂再看之时,十数人中已有五六人夺路而逃,即使追击也未必追上。倒是另有几个被临昭、玄素拼命拖住,出走不得。 迫于强大的攻势,几人自知逃脱不了,便罢了手。临昭、玄素一阵窃喜,与手下一同上去捆绑,刚要动手,听得胭脂叫起来:“不好,他们要服毒自尽!” 果然,没等临昭、素手碰触到他们身体,几人已直挺挺地倒地,乌黑的血从头盔下流出。 功亏一篑! 胭脂上前查看一番,以幻光劈开他们身上的铁甲与头盔,目瞪口呆。 玄素则是“啊——”一声叫起来! 士兵人被骇得后退好几步。 原来,这些人一身上下满是伤口,几乎没有一块完好如初的地方。伤口看样子并非刀剑所致,更似什么动物啃咬留下,且大多已经愈合。更可怕的是,他们所戴的头盔无法由人手取下来,更像被强迫焊接上的。 “雪狼!”临昭缓过神,吱了一声。 奚柏没答话,显得极为沉默。 “好生安葬牺牲的士兵!把这些铁甲人也拉去埋了,注意巡逻。”胭脂面色凝重,扬手指挥士兵收拾掩埋尸体,转身对奚柏、临昭、玄素三人道:“应该不会再来了,各自散去吧!”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胭脂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到莫名的不安。 胭脂不再发表言论,拎着幻光朝主帐营房走。经过半宿折腾,她对禇嫣的认识又增加了两分。此人不单毒恶,还残忍、毫无人性,怪招又多,要对付她还得花很多精力才可。胭脂清楚,那栖凤寺表面是个皇家寺庙,实则为禇嫣训练死士的秘密基地。这些忽然而至的铁甲人分明就是由此而来。大凡在雪狼群中余生的便可留下,否则弃尸。看得出,这些人中随意一个皆可像刺杀团杀手一样以一敌百,甚至可能超越刺杀团杀手的能力。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铁甲人究竟有多少? 是夜,胭脂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铁甲人,尤其关注那个几次差点取她性命、武功明显高出其他人的铁甲人,总感觉这人在一堆铁甲人中显得特异独行。 “胭脂,胭脂!”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呼喊。胭脂睁眼醒来,见榻边立着一个黑影,伸手就去抓剑。 她动作快,黑影动作比她更快,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嘘!胭脂,是我!” 这声音是修越!胭脂攥成拳的手一下子松驰下来。 “别出声!”修越机敏地道。 如果他是来对付自己早在漕州便可动手!胭脂略略作出判断,点头默认他的话,翻身坐起。 营帐中很黑,修越放开手,取了火折子吹燃,随手点了烛。光线一亮,修越的脸尽显眼前,胭脂忽然发现他憔悴不少,心中一动,“你怎么来了?”转而又想,五万大军的阵营,居然没人发现他潜入,这要是敌兵来了,可怎么是好?看来戒备还急待加强。 “大战在即,你难道不想弄清敌方情况?”修越直截了当,目光却忧郁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不能抽身。 “你这样来见我,太过危险,万一被发现……”虽然已是敌我身份,胭脂仍为他担心。 “就是送了命又如何呢?”浓眉微拢,他故作轻快地道:“我早该死了。” 这样的话带着无限惆怅与落寞,与从前的他是完全两样的。胭脂这么想着,定定地看着他,想将他看得更透些。“你很善良,我知道!” “我害死了太多人!”他敛下眼帘,低下头,一副难以自持又状似受害者的模样。 “你是褚旭国派向雾烈的间谍吧?”胭脂试探地问。尽管这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实,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修越并不否认,“是!” “是褚嫣要挟于你?”褚嫣之毒早已超乎胭脂想象。 “她软禁了我父亲。”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人吐露实情。“那年,我造访雾烈,惠宁对我有意。两国帝王极力促成婚事,我不得拒绝。没想到我一离国,父亲便被褚嫣软禁。是我错了,当初便不该听信于人,害得整个雾烈……” 一切都清楚了。胭脂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责怪于他,“你早就知道是银风杀害燕康,对吗?” 修越抬眼看胭脂,又迅速低了下去。 “所以我离开沧城那晚你匆忙来见我!”回忆过去,历历在目,胭脂至今犹觉当时的心情。 “我是想告诉你实情,可我又不能说!”对于自己的懦弱,修越感到很惭愧。“是我对不起你,胭脂!如果我早些说明,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样子!” 听到这句话,胭脂感慨万千。事到如今,这不是修越的错。就算没有修越,褚嫣也一样可以派其他人打入雾烈!她很清楚这一点,对他的怨恨突然淡化不少。“不怪你,是褚嫣蓄谋已久。” “今晚,是不是有铁甲人撞进来?”修越突然转开话题。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刚刚得知有这么一批铁甲人,正要赶来通知你,还未进营,你们已经和他们交手。”修越道:“他们大约有一百人左右,全是由雪狼训练出来,出招狠辣,往往一招毙命,与刺杀团成员相比犹过之而无不及。” “与你带领的影子相比呢?”胭脂问。 “那些影子只是短期受药力控制才变得勇猛,一旦药力一过便只能等死。一般影子从服药起只能活三个月。” “真残忍!”胭脂捏拳道。 “她就像一个女魔头,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修越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银风师兄怎么会爱上她!” 胭脂惊讶地问:“银风是你师兄?” “胭脂,你不知道的还多。我师父连阙与银风师兄的师父连奕为同门师兄弟,早年曾是苍隐国国师,难道你没听说过他老人家么?” 胭脂茫然地摇头!奚柏曾对她说起许多苍隐国秩事,倒还真没提及过这一茬。 “师父为鹿昆直系传人,连亦师叔争掌门之位不得,遂愤而离国四处游走。师父精通天文异象,算准四国乱战之期临近,在苍隐皇宫见得褚嫣公主,认定她是四国未来之主,于是带着疾电跟随她回到褚旭国,并收我为关门弟子。赤奴一战后,连奕师叔正打算重归苍隐,被褚嫣派人掳至褚旭,从此被软禁数年。师叔知褚嫣本性恶劣,嘱咐银风师兄监督其行为,谁知银风师兄爱上她,一错再错。因此,师叔除早年教习师兄箭术外,再不授他任何技艺。不过,师叔已经过世,听说是苍隐指派影子将他杀害。”修越简单地将这些过往道介绍清楚。 “所以,我前去水金城寻烈皇,银风一直保护在我身边?”胭脂豁然明白为什么银风会一路护送! 第160章 大难凌迟(1) “对。因为师兄认为是刺杀团及苍隐国害死了师叔,再者那也是褚嫣下令让他做。”修越肯定地道,话锋一转:“胭脂,你知道师父与桓帝的关系吗?” “什么关系?”胭脂有点儿懵。 “很简单!是师父将铸剑门不传之宝幻光传给桓帝。”修越早就料到胭脂不明白,将其中关系点透。 “他是桓之恩师?”胭脂又吃了一惊。“怪不得临昭称其箭术为桓亲授。原来问题关键在于,桓的箭术来源于出走的国师。可他为什么要出走?” “是的。你猜得没错,我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到褚旭国。不过,师父说桓帝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将一身技艺都传给了他!”修越憨厚地笑道。 不知不觉,两人攀谈已久,胭脂突然意识到修越透露了这么多,会不会有危险,便问:“修越,你还是赶紧离开我这里,要不然褚嫣知道后肯定对你父亲不利!” “雾烈战败后,我一直要求面见父亲大人,公主不允许。我猜想,父亲大人可能早就已经遇害!” 话声才落,两人间掀起一阵沉默。约摸过了半晌,修越才道:“现在,我已经失去利用价值,迟早是个死!” 昏黄的光笼罩在他脸部轮廓,轻皱在一起的双眉埋藏着深深的负罪感。胭脂仰望面前这张曾在她年少记忆里青春快乐的脸,无限感伤。“我不想让你死!” 在他心里,唯一还放不下的只有她而已。否则,他早就找褚嫣拼命去,大可不必费心搜集情报。欠她的幸福,他得一点一滴去还。能听她亲口说这样的话,他已经心满意足,强装着笑笑,道:“褚嫣已集结七万军队于芜州,你有胜算吗?” “没有,但决战终归要来的!”胭脂坦率地道。 “在前去芜州的路上,你们会经过一处叫桃瘴溪的地方。那里常年产生瘴气,水不能喝,植物也不能碰,千万要记得。”修越从衣袖里掏了一张写了字的纸卷塞到她手里,“这是我从当地村民里打听来的古药方。你让士兵们事先服下解药再行军。切记!只要过了桃瘴溪,你们很快就能到达芜州!” “修越,不如你留下来,和我一起与褚嫣决战。”胭脂诚恳地道。一旦修越之举被褚嫣发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而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修越苦笑几分,极端无奈地道:“我毕竟是褚旭国人!” 国与国之间终是有界限,胭脂感触颇深。想当初,她自认为是雾烈国人,对苍隐军队恨之入骨,如今对褚旭亦是如此。修越能送她这么多情报,已经超越了他的本份。她的确不该强求于他。 “胭脂!”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字词间尽是依恋。“如果你胜了,好好地治理国家,不要像她一样残暴!” “嗯!”胭脂重重许诺,呼地站起,与他专注的眼神碰个正着,心情幽微暧昧。这许多年,她不是不懂他,只是不能去懂,也不该去懂,更何况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 “天要亮了,我该走了!”修越克制住对她的爱恋,转过身体背对她道。 “我送你!”胭脂感激地道。这一别,再见之时不知是何年月。 “不用。”抛下简短的两个字,修越举步而出,心中决定已下。 烛光在他身后镶上一圈柔和的金边儿,在胭脂看来,仿佛他即将投身黎明前的黑暗,又像快被黑暗吞噬。等他出帐,她还是忍不住跟出去,但黑沉沉的天地间早已失去他的身影。 “修越,再见!”寂寞的夜里,她环抱着身体,这样叹息。 数天后,胭脂率着大军出现在芜州城前,五万大军毫发无伤。站在城楼上的褚嫣没有半点惊异之色,反倒一副热烈欢迎的样子。她依然红装,依然灿烂,依然习惯以高傲的姿态及鄙视的眼光看人,对胭脂也一样。只不过,她脸上刻意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带上来!”褚嫣盛气凌人的声音! 一些铁甲人用铁镣将一个颀长的蓝色人影吊起,顺着城墙缓缓放下来。铁镣磨动石砖,发出尖锐刺耳的‘哧哧’声。人影最终停在巨大的城门上,左右摇摆不定,没有任何生的迹象,只有满头蓬乱的长发,风一吹便舞起来,那一身蓝衣满是鲜血的痕迹! 胭脂骑在逐月背上,双眼睁得像铜铃大,一眨不眨。 啪啪啪…… 城墙上响起褚嫣狂妄的掌声以及放浪形骸的尖笑声!然后,掌声一片,笑声一片,绵延无边。只有远远伫立在角落的银风悄悄背转身体,望向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不住忏悔。 两行炽热的眼泪从胭脂透明的眼中滚落。紧接着,她鼓动胸腔,爆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吼声,这吼声带着她倾尽毕生的愤怒:“褚嫣,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掌声立时而止。笑声依然继续。那惑众妖颜张着双臂,任风吹动长长的纱袖,轻舞成极度烂漫的美人图,唇角轻勾,声音寒彻人心:“怎么?不喜欢本公主为你送上的见面礼?” 她在挑衅! “你这个女魔头!你一定会遭天谴!”胭脂目眦欲裂,激动万分。她知道那个人影是修越,因为他最喜欢醉人的蓝色。 “皇嫂!” “娘娘!” 身后,奚柏、临昭、玄素以及甩的士兵都在呼喊。 “哈哈哈……天谴?我褚嫣顺应天命,何惧天谴?”那张狂的笑声四处晃荡,萦绕于城楼上下,“对付吃里扒外的叛徒,理应如此。” “你……”胭脂血气上涌,伸手拔剑,夹紧马腹,转眼便冲出好几步。 “皇嫂,冷静!她是故意激怒您。”奚柏赶紧打马横在她面前,看她满脸是泪,安慰道:“别上当。或者那不是真的!咱们需要从长计议。” 举剑的手缓缓垂下去,胭脂竭尽全力压下悲绪,垂泪如珠:“不会错,那是修越!我让他留下来和我一起并肩作战,他说他是褚旭国人,不愿。” “胭脂,你不是一向以勇敢著称吗?为何不敢前来取修越遗体?怕本公主吃了你不成?”城楼上,褚嫣笑得花枝乱颤,就连她身后的士兵们都开始感到她的可怕! 熊熊怒火几乎让胭脂将牙齿咬碎。 那是褚嫣的诱饵。不可大意,不可轻率!千万不要掉进褚嫣陷阱! 冲上去,将修越带回来! 两种矛盾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相互掐架,她的头就快要爆炸! “胭脂,你可知道,修越同意前往雾烈成婚是出于对你的一片真心!他对你可谓情根深种,连死都不怕。”褚嫣声线一转,宛如黄莺娇啼,神情有如娇花照水。“你看看你,人都死了,连尸体都不敢认领,岂不是辜负他对你的似海深情?啧啧啧……” 他到雾烈不是为惠宁,是为守在自己身边?爱的真相居然是由褚嫣进行传达,胭脂几乎就要被击溃! 一段关于相守的青春岁月忽然间从记忆里抽离出来。翻越寒山的救援,冒雨于玉霞关拦截,背着叛徒骂名送她情报……一路走来,她都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他的爱,却不曾回报过一分!而他,甘愿默默守护,从不索取。她恼自己,吝啬得连一个拥抱也不曾给过他。 “娘娘!”临昭看她神情不对,策马近前。 “皇嫂……” 连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也走了!胭脂的身体歪了一下,用手撑住,又歪了一下……晕炫、空白、天旋地转!她控制不了。“修越!你傻啊你!”喃喃一声低吟,晶莹的泪从眼中直接落到地面。她从马背上直接栽倒下去! “悬尸示众三日!谁若再敢叛国,同样下场!哈哈哈……”褚嫣长笑惊天,妖娆的身影缓缓消失于城楼之巅。这个世界上能击垮敌人的招数有很多种,用兵只不过是最笨的一招,她更喜欢眼下这种方式,让人不寒而栗。今天,她的目的达到了。 大军在城外就地驻扎,炊烟袅袅。胭脂醒来的时候,身在营房。 “皇嫂,您吓死臣弟了!”奚柏掀帘儿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我只是急怒攻心,没事!”胭脂习惯性地道,想起修越,骤然神伤:“是我害了他!”如果多年以前,她没有射偏那把柳叶飞刀,修越不会死得这么凄惨。她愿意嫁给燕康,不经意地爱上燕陌,又与桓宿命缠绵,还与瀚淳王叔血脉情深,惟独什么也没给修越。她无法不歉疚! 第161章 大难凌迟(2) “是褚嫣害了他!” “叫临昭、玄素来!”胭脂懒懒地道,“今晚去城门!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孤零零地呆在那里!” 奚柏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放下粥,依命出去叫人。 胭脂从袖口处抽出那把柳叶飞刀,翻过来,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初见’二字。想必,他刻下这两字,是极认真的吧! 修越,你冷吗?等我,入夜我就来。 四月黑夜的星空,多美,多清凉! 城门上,定有埋伏!无数个弓箭手在黑夜里等待她到来。胭脂一清二楚,依然义无反顾地率着一队士兵前来,静静立在城门前,默默注视他的身影。泪落了,心痛了,可是他看不见。 “掩护我!”她并不隐蔽,反而出声高亢!银光幻芒惊天出鞘。 无数支箭从城楼上乱飞下来,一支一支紧紧钉在她身后的土地上,簌簌有声。每一支箭都泛着银蓝幽光,只要一触及她的身体,她都会一命呜呼!她不怕,冲在最前;士兵们也不怕,紧随之后。 城池上下喧闹无度,火光次第而起,眼看接近城门,她腾空而起,化身飞凤,旋舞而上,身后士兵们的惨叫声重叠而起! 城门之上,早有一张织金的弯弓对准胭脂雪白的身影!只是,那挽弓的双手在暗暗发抖。银风注视着扶摇而上的胭脂,犹豫,再犹豫。他下不去手!因为挂在城墙上的那个蓝色身影是他同门师弟,因为这个不怕死的女人是四国中最令人瞩目和心疼的女子。 “还不动手?”妖艳的影子挥舞着涂着血红丹蔻的双手厉声呵斥道。 突然间,银风质疑地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子。他好想对她说:“嫣儿,你为什么学不会善良?” “杀了她!”简洁有力的话语,野蛮邪恶的表情! 他盯着她的面孔,怀疑地审视好几遍。难道他所爱的就是这样的女子?直到昨夜,他才看清她的本质。 他在刑房外听到她这样对狱卒说:“凌迟!”那个被凌迟的人是他的师弟,也是她的师弟! “我叫你杀了她!明不明白?”歇斯底里的怒骂!她那举世无双的脸扭曲如一张老去的树皮,狰狞无比!“你想看着褚旭亡国?” “若非你挑嗦四国乱战,何致今日危机?”他用吼的方式对她说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满城楼的士兵都望了过来。 箭雨急停! 修越,我来了!胭脂左手一抡,雪白的披风张扬开去,裹住在风中荡漾的躯体!轻抛幻光,火花一闪一灭,铁镣喀嚓一声断裂!胭脂抱着修越遗体,双足蹬向城墙,轻轻一弹,人如离弦之箭飘了老远。只是,为什么怀中躯体这般轻? “别让她跑掉!”嘈杂声起,箭雨又至,逐影而来。 褚嫣恨恨地看着银风,气得一身发抖。他竟然胆敢这么对她说话!“如果你也想背叛我,与他一样下场!”十指一张,伸手即来夺弓! 银风不查,弓箭脱手而去。泛着森森蓝光的箭芒刹那间对准胭脂后背!只要她一松手,箭随时可能飞出去。 “你不配用这把弓箭!”危急时刻,银风盛怒地将弓箭一把夺回。 没有人敢这样拂逆于她,即使银风也不可以!怒极的俏脸烧着冲天大火:“银风,我已经承诺,只要你帮我保住不败之势,我就下嫁于你!你不守信用!” “对,我是不守信用!你已经冷血到骨子里,连自己的师弟都不放过!对你这样恶毒、毫无人性的女子所谓的爱,我感到不屑,也要不起!”他的言听计从是对她恶意的纵容,但这样的时代从现在起已经过去。 “很好!很好!”褚嫣咬牙切齿地指着银风鼻子,凶恶地叫道:“你给我滚!” “我会记得你的话,滚得远远儿的!从此之后,四国中再也不会有我这号人物,如违此誓,有如此弓!”银风笑得很心疼,因为他终于醒悟,终于能从她的利用中走出来,该值得庆贺!双手猛一使劲,织金长弓应声而断!从此,四国中再没有第一杀手,再没有这把神奇得令人敬畏的死亡之弓!只是,褚嫣并不知道,随着这张弓破损掉的是他深爱成伤的心! 下一刻,箭筒碎屑纷飞!所有的银羽箭齐声而折!再不会有因利用成就的婚姻,再不会有坚定不移的爱情,再不会有四国第一杀手。银风转头,不再多看褚嫣一眼,虽然那张脸在昨夜之前他还感觉永远都看不够。 “银风!你不准走!”如果每一个人都离开她,这世界该多么可怕?她原本是那么害怕寂寞的女子!褚嫣看着银风翩翩而逝的银白身影,看着那头如仙的白发,失声叫道。 可惜那个远去的男子一意孤行,使终不曾回头。 她狂怒地跺脚,眼底忧伤瞬间即被变本加厉的狠毒替代。她早就知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一个靠得住。等着好了,只要她想得到的,一样也不能少! 扭头,见胭脂白影已远,褚嫣心头扬起万丈愤怒。想她褚嫣拥有天下最美之容颜、四国中傲人之才情,到头来身边竟无半个真爱的男人;反是这相貌平平的女子独得这么多人舍生忘死的倾国之恋。想着想着,她对着夜空发出疯狂叫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满城楼士兵听见她闻所未闻的狂叫,骇然大惊。 胭脂没想那么多,抱着修越躯体返营,远远就见营中大乱。士兵们飞舞火把,人声鼎沸,四处寻找着什么! 临昭见她回营,道:“娘娘,如你所料,我们遭到偷袭!” “他们退兵了吗?”胭脂紧张兮兮地问。 “不是军队,是雪狼!好大一群!”奚柏举着火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皇嫂,您没受伤吧?” 一群雪狼?这还得了?胭脂焦急地问:“死伤多少士兵?” “百余人!”奚柏上气不接下气,胸前的衣服都被抓破好几处:“好在无毒!” “娘娘成功了吗?”临昭轻声问。原本胭脂让他在阵营中协助奚柏留守,以防敌军偷袭,他不愿。现在看来胭脂做法是对的。 “嗯……”胭脂突然想起手上还抱着修越遗体,赶紧放倒在地! 倒是临昭观察着胭脂神情,看着胭脂动作,感觉怪怪的!“娘娘,您就是这样将修越遗体抱回来?” “是呀!他们放的箭上有毒,跟我去的士兵牺牲了整整一半!”胭脂心有余悸地道,并未意识到临昭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臣是说您就这么将遗体抱回来,脸不红气不喘?”临昭补充道,语气异常惊异。 为什么这么轻?原因?意识到这个问题,胭脂立即呆若木鸡。 “只有一种可能!”奚柏脸色大变,伸手去撩白披风。大概因为掀得太厉害,将修越身上蓝色的外衣也掀了起来! “啊……”尽管已经料到实情,临昭与奚柏还是被吓得后退三大步! 胭脂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胃里一阵收缩,就要呕吐出来!还是奚柏反应机敏,强行将她拉开,推转过去,背对披风中的修越! 那是一具被凌迟过后的遗体,一身上下只剩下暗红色的骨架,脸上、身上没有一块皮肉,甚至连内脏都给掏了去!随着夜晚微风,蓝色外衣以及蓬乱的长发轻轻翻动,露出空洞吓人的脸,淡淡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钻入三人鼻孔,直入肺腑! “也……也许不……是修越!”奚柏尝试着安慰胭脂,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万分离谱。 临昭拍着胸脯,竭力保持镇静,蹲下身体,准备验尸!胭脂忽然转回来,大声喝止他:“别动,小心有毒!”她想起修越说过的话:“她就像一个女魔头,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临昭目光触及凝血泛白的骨骼,双手闪电般缩回。胭脂抽剑拨开蓝色外衣,查看遗体手骨。当她看清他左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立即倒退无数步:“是修越!是修越!” 沾了遗体的幻光剑身立即泛蓝!剧毒!果然如胭脂所料!褚嫣猜胭脂一定会检查修越遗体!只是她没想到修越生前已经警示过胭脂。 “修越!修越!修越!”寂静夜空下,数声寻觅无处的悲惨呼唤缭绕不绝。她的修越,死得奇惨的修越呵! 第162章 惊决战序曲(1) “皇嫂!”看着将空气当作褚嫣、舞剑乱刺的胭脂,奚柏真怕她失去理智,丢了火把,慌手忙脚地制止她!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杀了她,我要去杀了她……”胭脂承受着生命无法承受之痛,濒临崩溃边缘。人生自古谁无死?可为什么修越连死都死得这般痛苦?割在他身上的千刀凌迟好像现在正割着她的身心,疼痛难忍,又生不如死! 临昭喉咙堵塞,忍住发狂的冲动以白披风将遗体裹住,招来士兵,仔细吩咐一番。等士兵们用担架将遗体抬走,他才捂住嘴用力叹气。他以为自己杀人如切瓜,已是极端残忍,没想到天下还有比他还狠的人,而且还是一名女子! 胭脂最终还是失控了,神情恍惚地叫嚷个不停。奚柏与临昭劝不住,只好趁她不留神,点了她的睡穴,合力送回营帐,唤了侍女彻夜留守! “我真担心皇嫂!”一出帐,奚柏发自内心地说。 “娘娘会更坚强!”临昭自信满满地拍了奚柏一下,“走吧,去协助玄素惩治抓到的那几匹雪狼!” 城内大军七万,城外挥师五万,隔着城墙,你上我下地相互对峙,刀剑相向,决战的序曲就在这样的沉默中爆发。 每临夜半,成批雪狼从城墙下的小孔钻出,左右窜腾,大闹苍隐阵营。士兵们夜夜周旋,闹得人心惶惶。胭脂知晓这是褚嫣计谋,目的不在于伤人,在于涣散军心。好在接连几夜下来雪狼已被消灭大半,等情况略略好转,即可开始攻城。 这夜,胭脂与奚柏、临昭、玄素正于主营讨论攻城战术,兵营里又出了状况。几人慌忙外出,但见清一色的铁甲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军营里横冲直撞,剑光闪烁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胭脂是知道的,这些铁甲人每一个都是从雪狼堆里遗留下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流血疼痛,也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和杀人机器没什么两样。士兵们与他们相博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整个苍隐军中,只有最初一批刺杀团成员能勉强与之相战。但,经过无数次激战,这批刺杀团成员早已损耗殆尽,即使将临昭加算在内也不足二十人。可这群铁甲人足有百人之多,何以拼战? 的确,五万人的阵营,庞大得令人心惊。可是,兵家云破敌首在攻心。一旦军队士气低落,进而丧失意志,再对战,必败。褚旭铁甲精锐,虽只百人,却具极高机动性,战斗力强悍得令人畏惧。这种战术与几年前,奚桓用刺杀团为自己的精兵阵营打头阵、继而在雾烈土地上长驱直入是同样道理。 胭脂几人越看越心惊,慌忙拔剑上马,冲进阵营,很快便与铁甲人交手。 与栖凤山下的情况一样,在胭脂带领下士兵们很快包围过来,将铁甲人团团围住。显然,这些铁甲人亦是极为精明,见扰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计划后撤回城。 若今夜放敌归山,明晚将还会不得安宁,唯今之计不如一次将其消灭,哪怕付出十倍甚至更多的代价也要将其铲除,以定军心,早日掀起决战。胭脂一边出招,一边盘算,号令下去:“将士们,为了死难的同胞,为了明珠王朝的复兴,拿下他们!决不能让他们回撤!” “娘娘千岁!”将士们呼声四起,以胭脂命令马首是瞻。 先是十倍兵力围上来,然后是二十倍……重重围追堵截,只要包围圈一出现缺口,就有新的士兵成群地补充上去。刀光剑影,人嘶马吠,你方唱罢我登场。 暗黑的夜,热血飞扬,火把通照。百余铁甲人被死死围困,左突右闪终不得解。而其四周,铺落在地的满是苍隐士兵的躯体,咽气的,断胳膊断腿儿的……还有那横七竖八的兵器! “不计代价,杀死他们!”胭脂娇声大喝,幻光所过之处,有如匹练,光彩夺目。她与奚柏、临昭及玄素亲自上阵,和铁甲人斗得难分难解。 与胭脂交手的铁甲人身手很是敏捷,虽然身形高大,却快得像闪电,飘乎起来像风儿一样,又像幽灵一般,似乎比起其他铁甲人要来得更加厉害。 胭脂与之对决,神情肃穆,剑过之处,无一不指向他身上的要害。但令人奇怪的是,其他铁甲人都习惯避开攻势,时不时发出浓重的呼吸或者怪异的喊叫声,但眼前人并非如此。 两人缠斗一盏茶之久,他连半点明显的呼吸声也没有,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疲惫,这只能有一种解释,此人功力之深厚乃四国中罕见。不仅如此,他出招似乎根本并不用眼睛去看,而是惯于凭感觉去迎战。无论胭脂从哪个方向进攻,他都能在关键之时准确避开,还时时用招出人意表,反将胭脂杀个措手不及。要不是四周士兵一瞅空就朝他身上招呼,时间一长,胭脂根本不是他对手。 在栖凤山时,胭脂就对铁甲人有所接触,眼前这个好像是所有铁甲人中最为恐怖和高深的一个。从前胭脂与临昭交手,亦能保持不败之势,而四国中,临昭的身手已经排名前五之内。习武之人,多少对高手都有研究认识,胭脂从不知道还有人可以像眼前人这样对自己造成这么可怕的威胁! 大概是分神之故,铁甲人一掌推向胭脂,掌风柔中带刚,很是凌厉。 胭脂闪避不及,“呀……”一声叫出来。 不远的奚柏顾不得自身安危,旋身而过,一剑划过来。感觉到剑气,铁甲人也聪明得很,收手罢住,看也不看就改变方向,反身一掌拍向奚柏。 奚柏背后本就有敌手之剑,再加上这么一掌,如何躲得了? 眼看铁甲人的大掌就要印在奚柏身上,胭脂慌忙掠过去,大声提醒:“皇弟,你背后有剑!” ‘砰’! 胭脂身形到位,与铁甲人硬接一掌!而那柔得让人心疼的眸光,只轻轻地一扫,与铁甲人打了个照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灼人光线!面前人是上次在栖凤山下与她过招后逃掉的那一个! 那样的眼睛,冷得像是透过万年冰川射过来!似乎还在哪里……见过! 因为匆忙硬接,胭脂左手臂立时垂软下去,身形脱离马背,BAO退无数丈,胸中更是气血翻滚!不过,她这一掌为奚柏解了围,让奚柏抵御了背后袭击。 铁甲人一招得逞,眸中泛起得意之色,纹风不动的身躯从马背上弹跳起来,迅速冲向胭脂,剑诀一捏,径真刺向胭脂心脏! 这人太可怕!胭脂的身形还未停住,见他剑光,反应也是极快,单手将幻光一横,将十足功力都压在剑上! 他整个身体悬于半空,像正在觅食的苍鹰一样凌空扑下,剑尖转眼即精准地抵在幻光之上,强劲的内力透过剑尖传透过来,直逼胭脂肺腑!这并非简单地比划剑术,而是以命相博的做法,他几乎稳操胜算。 后退减缓的身形由于对方灌来的内力再次飞速后退,胭脂知道碰上了真正的对手,完全抵挡不住。有可能,她会死在这个人手里! 两人的身影快得令四周士兵双眼发花,顷刻之间便晃得老远。 “啊……娘娘……”士兵们帮不上任何忙,被他身上散发的强大内力震得东倒西歪,只能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双足终于触地,在地上倒划出既长又深的印迹,胭脂有些惊慌,拼命压制住身体内不断上涌的血气,运剑的手开始抖动! 四周的士兵因为两人的对决霎时被荡开,露出很大一片空地! “皇嫂!”数丈之外的奚柏一剑刺进一个铁甲人胸膛,欲抽身帮助胭脂,却又被迅速围住。 听奚柏大叫,激斗中的玄素与临昭双双晃眼一瞟,心胆俱惊,大叫着赶来!“娘娘!” 谁知道那铁甲人招势依然不变,左臂向后曼妙地一挥,同样庞大的劲力将玄素与临昭同时掀翻在地。四周士兵们见状面色如雪,只不停地叫:“啊……” 一招便可将临昭与玄素双双挥倒,天下间,何人有此能耐?胭脂心思频转,忽感对方用劲又强了两分,四周气流激荡不停,被压迫的感觉越演越烈,喉间一热,双唇倏张,一股血箭飙射出去,飘洒于双剑上。 铁甲人的剑已被双方劲力逼到极致,直挺的剑身弯得像极了上弦月!若换了一般人,以寻常之剑与幻光相拼,肯定早就断为两截,而他……只能用深不可测去形容! 第163章 惊决战序曲(2) “你是谁?”胭脂满口是血,腥涩无比,抿了抿唇,出口相问。 铁甲人一言不发,像也是用尽全身之力,逼胭脂上绝路。那剑,几乎变作了半圆! 胭脂退势犹然,屏住呼吸,十成功力全逼在幻光上。剑芒骤增,仿佛绽放的银莲,流光炫舞,幻影重重。她厉啸一声,推剑迎上:“我与你拼了!” 如果战胜不了,那就一起毁灭!绝决到极点的脸散发出动人心魄的美丽,尽管嘴角血迹斑斑,尽管面无人色。 冰一样的他的双眼不知不觉中沉暗下去,神情略一迟疑,剑已折为数段,纷然下坠!幻光异芒陡然大增。他仍捏着剑柄的手突然伸出去,试图碰触幻光。那剑……透过它的光芒,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胭脂的影子。 继而,某些飘移不定的情形纷乱无章地在他四周舞来舞去。幻象,一定是幻象! 覆盖周身的强大气流突然疲软,胭脂先是一呆,然后意识到攻击的绝佳时机终于到来,翻身伏地,盘腿而起,剑之流光盘旋向上,柔韧地绕向他的身体。 近处,玄素、临昭感觉气流变弱,还以为胭脂掌握了主动权,飞袭过来,一剑一刀攻向铁甲人! 二剑一刀合力对付一人! 铁甲人伫立原地,将手中剑柄当作暗器抛向身后,双臂张如大鸟,狠狠一抖,飓风回旋直面玄素、临昭。 ‘轰’一声!玄素、临昭赤血纷舞,断线风筝般飞出去,而铁甲人身形只是稍稍退了两三步,半闭的双眸倏地张开,寒光迸发而出。 ‘哧……’!幻光柔韧的剑气绕在他身上,坚硬的铁甲应身而裂!红衣外露,在夜风里飘飘扬扬,野艳之极。 因是近身出招,胭脂与他贴得极近!想必他亦未料到胭脂出手快而柔,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动作,美得阴柔的双眼只紧紧盯在胭脂脸上,困惑地端详着她! 可这不经意的凝视终于提示了胭脂! 半尺之距!生死之隔!这个人……是谁? “你是谁?” 火光映衬下,绝丽的眸没有回应,没有波澜,只是盯着她,惊而疑! “你究竟是谁?”胭脂的声音提高八度,轻翻手腕,剑抵在他脖子上! 剑冰凉的质感透过皮肤令铁甲人身体猛然一震,他眼神立时大变,凝神于心,二指绝妙地拈住幻光,只那么一带,胭脂掌中幻光即脱手而出,钉在远处地面,龙吟不止。 胭脂举掌,想去揭他头盔,谁知刚刚触到,即被他一手捏住,狠狠掰开并借势一送。胭脂手骨差点儿被捏碎,随着他奔涌而出的力量转了好几圈才算打住。 不行,她一定要看到头盔下那张脸的真面目,因为……那感觉太像了!太像了! 颠晃的身躯好不容易才稳定,胭脂秀眸四顾,见远处奚柏与人杀得难分难解,士兵们与铁甲人殊死搏斗,血肉横飞,心急剧收紧,不住颤抖。 “娘娘!”临昭、玄素同时冲过来,护在她左右。 胭脂平复心情,用衣袖擦干嘴角流下的血,道了一声:“揭开他的头盔!我要看看他是谁!”声落,便不知疼痛地冲向铁甲人!临昭、玄素听言,不知其意,身形却并不慢,紧随之后。 三个顶尖高手,六拳拼双掌!铁甲人终于感到吃力,动作较之先前迟疑不少,渐生撤退之意。周遭士兵们也趁此机会堵上来,将他包围得水泄不通。 苍隐士兵以几十倍于铁甲人的数量出动,铁甲人虽武功高强,拼尽力气后难免力不从心,突围又不得机会,只能拼死相博。而苍隐方面,许多士兵倒下,许多士兵再冲上去,一波又一波,令铁甲人应接不暇,时间转眼就过去一个多时辰,长此下去,苍隐自然是胜方。 但,这样的激战本不是褚嫣全部计划,仅仅是整盘棋上的序幕。 双方人马拼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嘈杂纷乱中,有一丝悠远的笛声由远及近,渐而鸿阔,透心而来。所有铁甲人闻声一凛,逐渐靠拢,互为依托。 胭脂知是有人以声音控制铁甲人心志,惊觉之下,纤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拂向铁甲人头盔。铁甲人圆睁着眼,一掌拍掉胭脂的手,而后鹰瓜似地抓过来,正好捉住胭脂细腻光滑的颈项。 胭脂被勒得快要窒息,呛红着脸,喘不上气,而铁甲人的双手还在加劲。她被卡得BAO睁双眼,嘴角的血像丝线一样蜿蜒下去,心里一直住着一张脸,脸的主人有一双如同眼前人的眼睛。 “桓!”眉宇间满是思念,那个她终生眷恋的字从嘴里滑了出来!如果是他该多好!只是,怎么可能呢?桓已经永远离开她,再不能回来了! 玄素、临昭原本在瀚淳死时就受了重伤,虽有过一段修养,终是难以恢复如初。见胭脂受制,二人四拳同时攻向铁甲人前胸后背,偏偏招式未到,已被铁甲人震飞老远。 死期到了吧!胭脂费力地抽着气,双手紧紧扣住铁甲人铁箍一样的手,透明的泪水点点滴滴溢出来,热热的,从脸到下颌,再流到他手上! 眼睛是冷血的,心好像有了一丝生气。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丁点儿心疼!手依然卡得死紧,像要将她连人带骨整个捏碎。 幸而,笛声婉转,非激越之音,而是止战之声。 铁甲人手一松,虚晃一招作防守,抽身而退。胭脂愕然,喘着大气,双手挣扎着捞过去。在他背转之时,头盔被掀掉,‘哐’一声落地。 一头乌黑发丝飞泻下来。无法形容的妖野! 风儿将丝丝缠绕的长发吹开,一张震憾人心的脸像阳光照向大地那样映入胭脂眼帘! 永远不可能的可能,出现了! 一模一样!整齐的发际,高高的鼻梁,白净的脸庞,薄而性感的双唇……还有一双她永远不可能遗忘的眼睛! “桓……”她微张着嘴,不由自主地叫出这个字,双手自发地拉扯住他的衣袖!如果可以,她愿意生死相随。 但,这双眼睛是冷的,比寒山上的千年冰雪还要冷。 笛声是撤退之召!他没有温度的眼神从胭脂身上缓缓滑过去,当她完全不存在,待感觉到衣袖上的牵扯,顺手就是一掌扫向胭脂,排山倒海。 她要紧紧捉住他,绝不放手!天真的微笑印在脸上,心仍炽狂有如初见。口里喷出的血溅到他脸上! 热血洒面,他依然没有表情,丝毫不为所动,飞扬的眉逐渐倒竖,很不耐烦。 不管这个铁甲人是不是桓,她都不愿放开! “褚旭兵来了,戒备!”军将紧张的声音! “娘娘!褚嫣带着大军出城攻过来了!”士兵们的声音! 胭脂听不进去,孤独的内心只有他的存在,因为她愿意相信桓活着。满世界都是刀剑啸声,胭脂陷于情感的旋涡,无法自拔。 无情的眸子忍无可忍地转为邪恶,他奋力一拨,撇开胭脂,BAO怒地吼了一声“滚……”,艳红的身影朝笛声方向荡去。 “桓……”压抑而又沉闷的哭声!身子被惯性推倒在地,胭脂想追却无法追。 人影渐远,泪眸望断。四面八方的嘶杀声萦绕耳畔!胭脂爬起来,站在军营中央,扫视一圈。大批褚旭军队正喊着口号杀过来! 剑!她的剑呢?她四处寻找,慌乱无措。 “娘娘,您的剑。”任何时候,临昭都守在她旁边。 胭脂侧脸,还有泪挂在腮上,接了剑,混沌不清地道:“你相信他还活着吗?” “谁?”临昭持剑,随时注意四周情况。 “桓!”声音接近呜咽。 临昭如遭电击! “他长得和桓一模一样!”她曾亲手查看过桓的遗体,可是……一模一样! “不,娘娘!一定是您看花眼!圣上不在了。”临昭将胭脂混乱的表情看在眼中,肯定地道。 “是真的!临昭,他长得和桓一样……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眸……”胭脂噙住泪水,不断辩解。奚桓占据她生命中重要位置,既是她力量的源泉,又是她最大的缺陷,只要任何事物一旦与他拉上关系,她就会显得无助到极点。 临昭眼观四面,见褚旭军蜂拥而来,已经冲入乱阵的兵营,偏偏本该冷静的胭脂神情有异,不禁急得团团转,抓住她肩膀一阵摇晃:“兵营即战场,娘娘千万别再胡思乱想。您要知道此战成败决定四国的未来!清醒一点!” 第164章 战最后王牌(1) 这时,奚柏跑过来,叫道:“皇嫂!您受伤了吗?” 胭脂按捺住澎湃的心潮,不住摇头道:“他真的长得和桓一模一样!” “谁?怎么回事?”奚柏转问临昭。 “娘娘坚持称自己看到了圣上!”临昭叹气。 “是真的,皇弟,他长得和桓一模一样!我看见了,千真万确!”胭脂抓住奚柏的手,想让他相信。 “什么?”奚柏大惊,“怎么可能?” 胭脂期待地说:“真的,是他……” 奚柏剑眉拧作了结,心想这等危急时刻,难道是褚嫣用计迷惑了她,故意让她乱了心神,以创造机会先发制人?遂安慰道:“皇嫂,这事等退敌后再说好吗?铁甲人刚退,褚旭军主动攻击过来,像是倾巢出动的样子。” 号角奏鸣催人。胭脂知道厉害关系,安了安神,点头许意,“击退敌兵再说吧!” 临昭听她这么说,放心不少,接了身旁士兵牵来的逐月,道:“您的马!” 胭脂跨上战马,被习习凉风一吹,思绪清明了些,看前方都是黑绿之色,想了想对奚柏道:“传令下去,让玄素带兵一万攻击左侧城门!” 讶异于她清晰的思路,奚柏犹疑的心态稍稍好转,招了传令兵前去寻玄素。 胭脂看着乱阵,以幻光于空中一挥,脱口而出,“勇士们,为你们的父母妻儿,为苍隐国,为明珠王朝,跟本宫一起冲啊!” 暗夜中,她的声音悠远流长,传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被铁甲人冲乱的士兵们找到主心骨,随声大振,迅速组建严密的防守阵线。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红了整片天空,每一张光照下的脸都洋溢出极大的爱国热情! 她在月光中飞驰,冲向对面急速蔓延过来的黑绿色敌军。奚柏与临昭赶忙护在她左右。所有的士兵们立时爆发出阵阵咆哮,紧紧追随! 夜似流水,风舞豪情。苍穹之下,经过岁月雕琢的古老城门前,两军阵营立即融为一体。褚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手中长笛飞旋流转,时而紧挨唇边,惑人乐声荡漾不歇。 没错!她的确是故意让铁甲人冲在前面!她的确是让那个人出现在胭脂眼前。 如果不是敌人,也许她能真正欣赏两军阵营里那个白衣白马的女子!但,谁让她独占了那么多人的爱,谁让她独得了他的情? 冷情的脸悠然间妆上一层忧伤的暧昧!眼眸一转,瞄向城门下那个鲜红如血的影子。他正朝城门方向靠近!回来,我要你回来,到我这里! 他就是她的王牌!这场战争的最后主角。 尽笑满目都是灿烂的血色,她依然笑得极致妖艳,嗜血地凌驾在肃杀的交战场面上。她是所有战争的总导演,又是唯一的旁观者。奚桓!你注定是我的。天下!也注定是我的!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什么都想得到! 七万大军,原可紧守城池!但她从来不计代价,只要胜利。所以,倾巢出动。她要绝对的臣服!要奚桓臣服,也要胭脂付出代价。 大开的城门,戎装霍霍的士兵,光亮如新的刀枪,嘶鸣不已的战马!向前冲,杀! 鲜血再次点燃她的激情,笑容愈见夸张。天下不会有任何军阵可以阻挡她的虎狼之师!就算曾经辉煌一时的苍隐精兵团也不过是她手下败将! “公主!银风大人他……” 手中动作一僵,笛声停了。她半转过身子冷酷地看着前来报信的士兵。“他怎么了?” “银风大人自废了武功!” 这样决裂的方式!他也会用这样决裂的方式!那是她才惯用的招数,连他都学会了!褚嫣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胸口一阵起伏,想流泪,却不愿表现出来,挂上无所谓的表情,“哈……哈哈……” 士兵看着她怪得不知如何形容的神态,楞在原地。所有人都知道,银风大人是公主最亲密的人。为什么公主会表现得如此令人捉摸不透?良久,他试探地问:“公主,您是否应该去看看?” “看看?”褚嫣笑得前仰后翻,直到最后笑不出来,“还值得去看吗?” 这话语像她自己在反问自己! 士兵望着她迷惑人心的脸,一动不动。 “下去!”吐出这两个字,褚嫣笑弯的眼睛迸射出锐利的精光。银风是想让她罢手,可她早就骑虎难下了。唯有坚持到最后!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后悔也要走下去。 她靠在城墙上,摊开手心,看着掌心交错的纹路,想起连阙师父说过的话:你命定掌管四国! 命定! 好吧,既然命定,那就做完最后一次博击!有了那张王牌,她必胜无疑!邪恶在她冠绝天下的脸庞上渐而衍生,善变的双眼低垂下去,落在城门下的红影身上,笛声又起。 夜染着妩媚的血色。 逐月奋蹄扬鬃,流星似地一头扎入黑绿云彩,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破势而出。胭脂白衣缥缈,异常夺目,手起剑落,光影所过之处,褚旭兵纷纷倒下,血花飞溅,为她的衣衫染上点点朱梅,色彩绚烂。 无惧无畏的士兵们沿着她杀出的血路,渗入褚旭军阵,拼死相博。 霎时,数万人马杀成一片,火光与剑光混杂一体,四面八方都是飙射而出的黏稠液体,放眼之处全是疯狂杀戮。愤怒的马匹践踏在倒地的重重躯体上,刀剑凌空,残肢断臂满天飞,呐喊、呻/吟、哐当吵杂的兵器铮鸣汇聚成一首惨绝人寰的战争交响曲。 生死较量的时刻,胭脂意料之外的决战提前到来。她没想到作为守城一方的褚嫣胆子这么大,竟然掀开城门,先杀过来。作为表率,她冲在最前边儿,却并不知敌兵有多少兵力出城,只感觉一片接着一片,杀退一排,又上来一排,无穷无尽。整个苍隐阵势虽能顶住敌军攻势,却始终无法压进半步,离城门还远远儿的。 如果退兵,必遭荼毒。除了前进,没有任何后路。 “临昭,带一队人杀去城门处!”胭脂把心一横,索性也大胆出招。褚嫣不是希望局面越乱越好吗?那她就来个以乱制乱。 “娘娘,敌军人数众多恐怕……”临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血水,看着潮水一样的人群,忧心忡忡。 不等临昭反应,胭脂又下一道命令!“奚柏,下令所有士兵熄灭火把!” “是!”奚柏应声道。 “是!”临昭也赶紧照令行事。 一瞬间,整个苍隐大军所有火把尽数熄灭。朦胧的月光下,玄青色的身影个个变成黑色,像鬼魅的影子,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在夜色的掩护下晃来晃去。 眼前一片朦胧摸黑,整个褚旭军队立时失去战斗的准确目标。 惊愕之际,猛虎一样的苍隐士兵们已冲到面前! 杀—— 借着敌军的光亮穿梭于敌军之中,刀剑动用自如,甚至比先前还战得更为畅快,顺利! 另一方面,临昭已带人马冲刺到城门附近!又是一片杀声。 顷刻间,褚旭军阵营大乱!死伤无数,恐惧心理倍增。不管他们是往左还是往右,总有苍隐军冒出来阻拦,好像面对的并非是人,而是一群无处不在的鬼魂。 胭脂一计奏效,又生一计!高声吼叫:“攻城!” 她非常清楚城楼上的吹笛人就是褚嫣,反正迟早是一战,那就痛快点,宜早不宜迟! 月光下,光影交错处,白衣白马腾空而起,风姿绰约!她就像一面永远不会倒下的旗帜,稳稳地树在每个苍隐士兵的心中。 受战势鼓舞,早就进入忘我境界的士兵们更加兴奋,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敌就刺,遇敌就砍。纵使人数上有所差距,竟也锋芒盖过褚旭军,很快即缩短了与城门的距离。 反观褚旭军,由于阵型乱作一团,加之受到猛烈攻击,一时间人仰马翻,心生惧意,便有退兵之势。 城门之上,极度气恼的褚嫣不再鸣笛,将两军对战情势看得一清二楚,心知照这么打下去,不单不能取胜反而会城破而亡,于是脑中飞转,轻哼了一声:“想赢?没那么容易!”纤手一招,引来两个侍卫,耳语吩咐一番。那士兵便匆忙下了城楼。 须臾,原先撤回的铁甲人与一群背负奇怪长木筒的褚旭兵同时从城门中央冲出。施号的士兵吹响代表撤退的号角。尚呆在外边的褚旭士兵纷纷掉转回城。 第165章 战最后王牌(2) 看看天色,似不久就要天明。胭脂见其撤退,知其丧失斗志,心想若白天攻城,损失更大,倒不如现在趁势而上,一旦破其城门防守,即有了胜算,便率苍隐士兵紧跟在后。 与城门最近的临昭当仁不让,纷纷与褚旭兵斗起来。褚旭军也并非吃素的队伍,识破临昭目的,以战斗力最强的铁甲人垫后,和临昭一部展开殊死搏斗。 苍隐普通士兵当然不是铁甲人对手,立时损失不少兵力!胭脂见状,自然心里不悦,一马当先冲上去,加入战斗序列。 偏偏这时,城门前忽然漫起浓浓的白色烟雾!这些白色烟雾在风的作用下扩展得极快!转眼间即将整个城门掩盖起来,所有褚旭军挂在手中的火把星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置身白雾边缘的临昭第一反应即是怕白雾有毒,大叫着让士兵们捂住口鼻。谁知那铁甲人凶恶万状,趁此时间突然袭击。须臾间,临昭之部即受重创! 与临昭较近的胭脂最先也是反应过敏,生怕敌军所使为毒烟,后又想若是毒烟,褚旭兵也必死无疑,也就放心大胆投身其中,一边与铁甲人较量,一边向所有人转达信息:“白烟无毒,小心敌军袭击!” 褚旭军显然熟悉于白雾掩护,迅速退入城内,并飞快关闭城门,只余铁甲人在外与苍隐大军周旋。 那白雾并无散去的趋势,反而更加浓厚,茫茫一片。身在其中的苍隐军登时找不着北,加上铁甲人个个都具极高武艺,神出鬼没,更加不敌,惨死者不计其数。 战机已失,胭脂不得不高声下令退兵!自己与临昭、奚柏等人掩护在后!重重白雾像无数重迷障,胭脂双目湛湛,却只见得着浓郁的白色,除此外看不见其它任何东西,耳边依稀听闻其他人的声音!估计大军已退,她也打马横剑欲返。 这时,一抹黑发红影持利剑正面刺来! “桓!”胭脂大叫一声,眸中雾气氲氤,待剑几乎快要刺到她身上,方才倒平在马背上,看着闪烁寒光的剑刃从自己上方擦挨过去。 他红色的身影以闪电的速度从她正上方掠过去,黑发下的倾城面孔正好与她打了个照面! 城楼上,笛声再次缭绕,连续不绝。 夜月终于隐于静谧的天空,东方开始泛起全新光华,厚重的云层渐而轻薄,色彩淡淡。 “娘娘,您在哪儿?”临昭开始搜寻她! 胭脂的注意力全在红影身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整个军队的保护圈,她所专注的是那个红影! 受声音控制,红影闪离之后,蹬着城墙上的青砖,再次朝她发起狠绝无比的进攻! 城墙上的褚嫣显得极其兴奋,在她的想象中,借桓帝之手亲手杀死胭脂,这样完美的一幕该多刺激!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任何事比这来得更加美妙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胭脂是谁,没有思想地一味攻向她全身重要部位,每一剑都足以致她于死地。在他的意识中,他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褚嫣。只要是褚嫣的命令,他即使粉身碎骨也会绝对服从。 胭脂不断闪避,险象环生,偶有出招,又是忌讳,又是被他一一挡回,全处于劣势。 “桓!”即使他招招不容她有生存机会,她仍无法漠视这一模一样的容颜,眷恋地呼唤于他。其实她也很困惑,也疑问重重!她是真的验过奚桓遗体,是真的确定他已死去,可她又不相信世上还会有一个人长得与他完全一样! 浓重雾霭中,似乎其他铁甲人都不见了,只余二人。艳红的身影绕在她四周,气氛压抑沉闷,剑影森罗万象,似不杀死她便绝不罢休。胭脂一身白衣早已全是血迹,连逐月也血红一片! 一个攻,一个守,一个狠毒无匹,一个处处闪让! 城门早已闭严。带兵置身外围的奚柏、临昭因为失去胭脂影踪而心急如焚。难道胭脂被捉去了么?纷纷大声呼喊:“皇后娘娘——” 但她听不到这些声音,因为她将所有精力都耗费在他身上!更何况经过一整晚的战斗,她已精疲力尽。多少次,他的剑划破她身上的衣衫,撕出长长的口子。她几乎能感到死神逼近的气息,也可对他拼命一击,但她不舍得。假若他的确是桓……让她与桓相互残杀,恐怕是褚嫣最乐见的事了吧! 褚嫣的残BAO,她早有所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他那样冷冽的表情,那样绝裂的招式,巴不得她立即到阎王殿报道……会是她的桓么?桓该是世间最宠爱她,最不愿看她流泪伤心的人,更何况是要她的命? “嘶——”思维转动的一刹那,冰冷的剑划破她染血的袖,亦划破她的手臂,好长一道口子!血从肌肤中渗出,先是一颗颗的小血珠,而后连接成线,淌下去,疼痛难忍!可她只是呢喃着:“桓!”她本可出招刺破他的脸,但她又一次心软了。 晨光终于打破黎明的黑暗,白雾终于一散而开。世间万物终于又清亮起来,沐浴在暖洋洋的朝阳下。城门前,尸体铺满在地。胭脂驾驭着逐月,与红衣人双剑相交,纠缠一起的情形清晰可见! “皇嫂!”奚柏顺手给了跨下的追风一马鞭,一声大叫便冲上去,手中疾电脱手而出,直击红影!临昭亦不要命地冲上去!二人左右相援,对红影形成强有力的夹击。 胭脂见飞速而去的疾电,神情大变:“不要!”她不要任何人伤害他! 红影身形轻巧翻跳,掌风横行,以剑气震偏疾电。 疾电失了准头,狠狠钉在城墙青砖之上!下一刻,红影黑发舞乱,散发无限阴鸷气息的脸BAO露在奚柏与临昭面前! “啊!圣上——”二人大惊失色,几乎从马背上弹跳起来。 还没等胭脂提醒他们!红影即给了他二人各当胸一掌,连两匹马都被震得快要发狂,半仰起前蹄,啸声夺空而起!两人只觉头晕目眩,张口即各吐出一道血箭! “皇弟,临昭!”胭脂叫得撕心裂肺,好像那一掌是击在她自己身上! “哈哈哈!精彩!”城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褚嫣笑得万般狂肆!血红的双眼不见丝毫温柔,只有冷酷与无情。 “褚嫣,你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有种你自己下来与我斗!”胭脂怒到极点,咆哮出声。 “本公主才是四国中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只要是本公主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褚嫣疯狂的声音冲霄而起,在整个城门上空久久盘旋! “皇后娘娘!”几万大军在后齐声高呼!有的甚至直接冲击过来。他们要帮助他们战无不胜的皇后,他们要保住苍隐国的荣誉! 谁知红影击中奚柏与临昭后,顺势踩住临昭座骑,姿似惊鸿,斜斜一剑刺向胭脂心窝! “本公主倒要看看,到底是你们尊贵的帝王杀死你们的皇后,还是你们心目中战无不胜的皇后杀死你们的帝王!”褚嫣一语既出,城池上下一片欷歔! 前进中的苍隐士兵们立时定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刚稳住战马的奚柏、临昭均是一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红影身上!那个毒恶的女子亲口说,红影便是他们死去的帝王,太不可思议! 但,唯有胭脂才是那个最激动的人!虽然疑问重重,她仍愿意相信桓活着! 朝阳下,红装妖野的奚桓厉色摭面,光滑若缎的长发飘飞尽舞,煞是好看。只是,他手里的利剑夹带雷霆万钧的气势破空刺来。 啪啪啪—— 城楼上掌声骤起!“普天之下,就数这出戏码最有看头!” “皇兄!”奚柏不顾身上重伤,飞奔拦截。 “桓!”一声饱含深情的叫喊!胭脂清净若泉的眸子满是泪水!她昂着头,凝视于他,看着剑锋离自己越来越近,竟忘记举剑防守! “啊——”面临即将发生的悲剧,几万士兵齐声尖叫! 也许是阵前士兵们的声音大得震动天地,奚桓身形略有漂浮,好像有所动摇。 “杀死她!”褚嫣轻启唇瓣,极端享受地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阴谋徐徐上演,不断朝奚桓加压。 失去心志的奚桓并不知晓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是何身份,只听着城楼上的命令,再次竭尽全力地刺向她! 第166章 战最后王牌(3) “圣上,您不能杀皇后娘娘!”临昭心都快要爆裂,随之而出的是他贯注所有气力掷出的长剑!他曾受命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胭脂。就算眼前人真是帝王,他也不能放任胭脂被刺死!更何况,这个红影早已丧失心志! 临昭的长剑最终与奚桓手中的剑撞到了一块儿,火花闪耀,铿锵有声!胭脂猛地一震,抡起幻光削向奚桓的剑,喀—— 长剑剑锋顿时折断落地! 胭脂惊险地逃过一劫,张口唤道:“桓,我是胭脂!” 奚桓满脑子都是杀她的念头,哪里听得进去?失了剑锋的半截剑走势不变,仍是刺向她心脏。这一剑下去,她就会一命呜呼! “皇嫂!”扑至胭脂身畔的奚柏顾不得许多,直接将胭脂抱了个满怀。半截剑登时狠狠刺穿他右肩! 胭脂惊恐地看着脸色一下子抽白的奚柏:“皇弟!皇弟!” “呕——”奚柏忍住钻心痛楚,却忍不住顺喉而上的黏稠液体。炽热的血为胭脂早已十分斑驳的衣衫再添痕迹! 奚桓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刺中的是亲生皇弟,连半分怜悯也没有,手大力一抽,半截剑带着一片血肉离开奚柏右肩! 奚柏身体随之一仰,面色染痛,却咬紧牙关,对胭脂道:“皇嫂……臣弟……没事呢……”说话的当口,一口白齿全是鲜血,骇人之极! 一张王牌即顶几万大军!褚嫣满面得意之色!她要他们自相残杀,直至灭亡! “皇弟——”胭脂惶恐极了!就连逐月都感觉到她情绪大变,腾空长嘶! 奚桓原是凌空而袭,抽剑之后,一个腾跃翻回城墙,竟不经意地一脚蹬在先前陷于青砖中的疾电上!其力道之大,致使疾电整个剑身都没入了厚厚的城墙,只余剑柄露在外边! 所谓借力使力,他这一蹬足,手中断剑再次刺向马背上的奚柏! “王爷!娘娘!”几万大军叫声掀天,却无能为力,因为那的确是他们至高无上的桓帝!可是……王爷……皇后娘娘…… “干得好!”褚嫣赞声不绝。 “皇嫂……为了苍隐,您一定要……果断出击……圣上怕是……已经失了心志!”奚柏抱了必死之心!从他选择臣服于她那天起,他就准备着这一刻! “不行!”不管是出于哪个原因,胭脂都不能放任奚柏替死。儿女还小,她不能让苍隐无主,况且她早已留下召书给姬修,一旦她身亡,即由奚柏继承王位!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死?何况这一回所面对的人不是褚旭军,而是奚桓……她深爱的丈夫,理当由她承受这样的后果!思绪轮转,胭脂侧掠身体,换位于奚柏身后,直面奚桓之剑! “娘娘!”临昭狂声大呼。 她不信奚桓会亲手杀死自己。如果这个红衣人真如褚嫣所说,的确是奚桓,她愿意用自己的死去唤醒他所有记忆!如果他无法醒来,她便与之同归于尽! “皇嫂!”奚柏背靠着她的背,哀声大叫,身体摇摇欲坠! “别拦我!”她举着剑,微笑着面对奚桓,满眼期待!来吧,桓! 带着血花的半截剑迅速刺来,奚桓面部僵硬,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耳边再次听闻褚嫣张狂的笑声!那个万恶的女人就是因为掌握着这张王牌而有恃无恐吧!胭脂咬牙切齿,泄愤地诅咒于她,右手攥紧幻光,做足充分准备。她不想再有人为她牺牲,也不想因面前人的存在阻挡大军进攻的步伐,更不想让褚嫣得逞。 充血的双眼哀伤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玉面朱唇!到了最后一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只要他的剑没入她的身体,她手中的幻光一定会洞穿他的躯体。同死,亦不悔,如果他真是她此生最爱的桓! 只有临昭看穿胭脂心思,“不要!”身影奇快地一晃! 两把剑同刺入了一个身体!临昭的身体!肠穿肚烂!鲜血横溢! “临昭!”胭脂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幻光……血顺着五指疯狂外流,手登时抖得厉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亲手刺了忠心耿耿的临昭一剑。 背面,奚桓的残剑亦刺中临昭!只余剑柄! 临昭必死无疑! 逐月因突然多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有些癫狂。正因这一阵癫狂,靠在胭脂背后的奚柏身子不稳,一头翻倒在地,仰面向上,恰好目击临昭身中双剑,血沿顺着剑身流到逐月身上,再一路向下,淌落在地!血堵住奚柏喉咙,哽咽无声,泪光闪烁。 苍隐全军哗然! 所有人都明白临昭此举何意——他不愿意看见帝后相互残杀的局面发生,假如那个人真的就是桓帝。 面对这样的情形,就连奚桓都感到有些震惊,居然没拔剑即飘落远处,状似无辜地看了看自己双手上的血迹,然后不断瞟向城楼上的褚嫣。 “来人……来人……军医!”胭脂撤开双手,扭转身向军队大叫。 “娘娘……臣不能再……再……再保护……您……了……”临昭身形欲倒。 “胡说!你还没看到我统一四国的那天!”尽管胭脂知道临昭所说的是事实,却死也不肯承认,伸手拭去临昭脸上沾染的血,道:“临昭!你要坚强,要等着那一天到来!” 临昭一身是血,双眸欲合,已经无法言语,轻轻地摆动着头,否认她的话;先前捏为拳的双手缓缓一搭,永远地失去了温度。 “临昭——”胭脂紧紧地抱住他,哀绝地放声大哭。 在她身后,所有苍隐士兵无不为之动容;而在她上方,红衣冉冉的褚嫣笑得眼睛眯作了一条细窄的缝儿。“过瘾!实在是过瘾!” 城门下,一双双仇恨的眼睛随着这声调笑望上去,恨不能剥她皮,抽她筯。 “攻城!”奚柏挣扎着从马下的尸体堆里站起,高扬着双手,挥向城楼,一边呕血,一边狂飙呐喊:“攻城——” 鼓声如雷,号角疾吹,人涌似潮,遮天蔽日。他们摆脱一/夜击战的疲惫,吼叫出最原始的怒气,锐不可挡。长长的云梯,沉重的盾牌,嘶鸣的战马,蹭亮的兵器……一切的一切都宣告着决战的信息! 竟然在击战一/夜后,再次发动攻击,真敢和她作对!褚嫣敛住适才的张狂,忿忿然地朝早有准备的弓箭手下令:“放箭!” 箭矢如雨,倾泻而下。 一些将士们举着盾牌护住受伤的奚柏,将临昭遗体抬至地面。三万多士兵踩着夜战失去生命的同僚尸体冲锋陷阵。 胭脂挥剑挡去凌空射来的箭,注意到奚桓站在城门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冒着危险冲去!她要亲自证实他的身份!她不能让临昭白死。 城楼上,褚嫣神色有些紧张,伸手拔出佩剑,大声道:“只要半个敌人爬上来,本公主就砍掉你们的脑袋!”早已习惯她残忍招数的褚旭士兵听到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公主!大事不妙!”一个士兵迎面跑来。“左侧城门失守了!” 据她所知,苍隐主力都在正城门,主将全都在;所以她将褚旭主力也摆在了正城门,怎么会左侧城门失守?简直是晴空霹雳!精明的褚嫣呆了呆。 “千真万确!”士兵坚持地道。 不少驻防城楼的士兵都听了进去,诚惶诚恐地看着褚嫣,只见她伸手就是一剑,传信的士兵立时身首异处,血洒一地:“谎报军情!找死!” 士兵们噤声,卖力地阻截城下猛攻的苍隐军队,生怕褚嫣一个不快就处死他们! 她严肃地扫了一眼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兵将,而后将笛凑在唇边轻轻奏响,散发召唤。 城门下,胭脂躲过无数飞箭,跃至半高的城墙,用劲拔除陷在城墙内的疾电,同持双剑,姿态曼妙地落在城门前。 与先前不同的是,奚桓只是盯着她出神,并不出招。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争先恐后替她挡剑! 一步步靠近,胭脂感觉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熟悉得令她着迷。眼下的他那么安静,无辜得令人心疼,清流的目光不带半点罪恶,仿佛双手所染的血与他毫无干系。 她伸出手,唤他:“桓!” 他温顺地看着她的眼睛,即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没有名字,也不懂她在叫谁! 第167章 战最后王牌(4) 耳边是呼啸的箭声,胭脂凝望于他俊朗的面孔,左手指尖轻触着他的脸,“桓!是你吗?” 奚桓轻皱眉头,似乎并不习惯被碰触,头部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仰了一下,欲避却未避成功,感受到她轻柔的抚摸,心尖儿欢快地跳了那么一下。 忽然,笛声又起!他神色一凛,闪离胭脂一丈距离。 千真万确,是桓!触摸的感觉不会骗人。胭脂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是玉霞关前的那一个又是谁?见他逃开,胭脂温声挽留:“桓!我是胭脂,胭脂……” “胭脂——”他低沉磁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神情仍然陌生,绝决地转头,应着笛声之召拉开与胭脂的距离,在急骤箭雨里几个纵落,沿着城墙攀升而上。 一定是褚嫣耍了什么阴谋诡计,否则他不会变成这样。胭脂性子一急,左右各持一剑,冲入无数箭矢组成的幕布。 整个世界杀气腾腾!金色阳光照耀下,大地一片血红。箭如流星,盾如寒铁。那千万声激越的震撼杀声震耳欲聋。无数云梯架设而上,无数士兵惨叫跌落,却并不退缩。 攻城!攻城! 胭脂就是站在这样的争斗巅峰,领在最前头。 奚桓顺墙而上的身影快得像是在飞,又像一团燃烧的焰在飘,任何兵器都近不了他的身!他听命于褚嫣的笛声。 胭脂以剑刺入城墙,借力而上,用足十成功力,追得很紧,不时躲闪来自城楼上方的箭头,身上的白衣因浴血显得艳丽十足。这是四国最后的机会,她要第一个攻上城池!她要查清褚嫣的阴谋,要追回奚桓。 一前一后两个红影冒着箭阵在城墙上不断攀越。 就算死也要死在进攻的路上!将士们接连不断往上冲,一次,两次,三次,更多次…… 几百名士兵抬着巨大的圆木冲向厚重的城门。当圆木与城门撞在一起,轰隆隆的一声,震得整个城楼都颤动不已。重来,抬着圆木的士兵被箭刺得倒下一半,又有新的士兵冲上去抬起来,再次撞过去。 轰—— 又一次!再一次,无数次! 先倒下去的士兵被后倒下去的士兵掩盖,一层又一层,像小山似地堆叠着!血流成河。 没有一场战争不流血,没有一次胜利不付出代价。 攻击由清晨持续到正午,苍隐阵营中传来这样的消息:“玄素将军已经攻破左侧城门!” 双方战斗心态发生急速变化。活着的、还在进攻途中的苍隐士兵精神为之一振,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砰—— 早已变形不堪的铜铸城门凹进去一大块,紧接着被撞出一个大洞!大洞里面是无数张颤栗的敌军的脸。箭与枪的锋芒对准了相互的心脏。 下一刻,城门彻底被冲开!带着无与伦比的愤怒,玄青色河流涌入城池,在通道里与敌军展开剧烈撕杀。 城楼上,几经进退周折的胭脂带着亲信跃进敌军防守区,一手将玄青色的苍隐国锦旗插在高处,迎风飞舞。 战火狼烟熏得天都变了色,疯狂的争斗无处不在。破胆的褚旭军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胜利,胜利!” 凯歌高唱! 可是,桓呢? 一身是伤的胭脂双眼血红,环视四周,哪里看得到丈夫的影子?她举着利剑在整个城楼上仔细寻找,时不时给冲来阻拦的敌兵致命一击,嘴里嘶吼出他的名字,“桓——” 她冲入敌军人群,边杀边找,边爱边伤。整座城楼都印满了她的足迹,整个空间都是她沙哑的声音。 她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声音才足以让他听到! “桓,你在哪里?我深爱的桓!”她是这样念着他的名字倒下去的!在率着无数士兵攻入敌军战壕的时候,阴暗处飞来一支冷箭,箭上镶嵌着银羽! 毫无疑问,箭出自褚嫣之手!这么多年,她暗中算计其他三国,费尽心机,安插间谍,增加筹码,如此等等,几乎一帆风顺,战事无往不利。到今天,七万大军镇守的城池,居然败在胭脂五万兵力之下!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师父说过,天下应该是她的!她败得很不甘心。所以,就算战败,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不能容忍天下间还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女子与她平分秋色,更不能容忍胭脂得到她所得不到的一切!所以,她在所有人都认为她逃匿了的同时,躲在角落处射出那夺命的一箭,然后以笛声控制奚桓,带着残部转移至城中街巷。 中箭的那一刹那!胭脂看见魂牵梦萦的奚桓,他牵着世间最美丽的女子——褚嫣!她看见他们在敌军的拥护下远离城楼,隐于军中!她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朝着他的方向,大声呼喊他回来。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深爱的妻子,不记得从前的一切,听不到,也不回头,还牵着别人的手。 如果十一年前,在漕州战场上,她与奚桓从未邂逅,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如果多年以前,他没有拒绝褚嫣的倾情表白,就不会有今天的征战与成败。 他本就是四国中最好看的帝王,而褚嫣是四国中最美丽的女子。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胭脂饱受伤痛煎熬,蜷缩在城楼角落,痛得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瞳中晃着士兵们拼杀的身影。血从指缝处涌出来,流到青砖上,幻成异魅的颜色。 决定四国未来的一战,她胜了,完成了沉重的使命,却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心中只有逆流的悲伤。因为,在这一天到来前,爱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悲伤一次又一次活活撕开她坚硬的外壳,战争一次又一次打响,她的子民一批又一批倒下。 为了这一天,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多少人无家可归,又有多少人充满仇恨?她不知道,因为她自己也陷在四国征战的阴谋深处,走在荆棘从生的路上步步为营,洒下血泪交融的记忆,万般艰辛!一切都是为了她热爱的雾烈,为了她挚爱的苍隐,为了她思念的墨绚,为了那些深爱她的人,为了那些她深爱的人! 胜利的一天终于到来,而她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力量站起来,只能眼看奚桓离开,无法阻止,无法责怪。轻移眼眸,那一抹玄青的旗帜迎风招展,心却凉得厉害。 闭眼的时候,她默念着这样一句话:桓,你所期待的四国统一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了! 玄素带着士兵冲进芜州临时行宫时,看到这样的景象。 偌大的行宫华丽异常,正中央地板上铺着一张竹席。银风背对他坐在竹席上,依然一身银白,依然雪发如仙,唯一不同的是那张曾因爱意气风发的脸一夜即变苍老。 玄素冲上去,恨不得一刀将银风劈成数瓣儿。 “我的确罪无可恕,杀了我吧!”银风唇角未动,声音细细,平静得不可思议。 反是玄素,举着刀,迟迟未动手。 “我这一生,违背师命,轻信于人,欠下血债无数,为太多人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如今,我已自废武功,不可能再反击,只求一死赎去罪孽。”银风语气淡淡,三言两语简述生平,遗憾之意不在话下。 “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听其一席话,玄素质问。 银风苦笑!“你爱过一个人吗?” 玄素无言以对,听银风继续说:“我爱过。我以为爱她就该帮她达成心愿,所以不顾一切地完成她要我完成的一切,不管对或错,不管生与死,于是双手血腥,逆了天命。”说完,银风闭上眼睛,等待解脱。一夜杀声喧嚣,一生深爱折磨,对他来说都该在此结束。 “将军,杀了他!”士兵们大叫大嚷,满是嗜血的兴奋。 玄素举刀许久,终于放下。对待一个弃恶从善、手无寸兵且毫无抵御能力的人,不该采用武力! 等了很久,仍等不到任何动静,银风轻轻地叹息:“这就是你们与她的不同。她冷酷,视生命如芥草;你们热血,懂得和平的真谛。既然不杀我,那就带我去见胭脂!” “理由?”玄素问。 “等见到她,你自然就会知道!”银风从地上站起来,径直走向行宫大门。 恰好,一个带血的身影冲入,将银风撞倒在地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军!临团主死了,王爷受伤了,娘娘中箭了!” 第168章 恋爱的罪恶 “什么?”玄素脸色一连三变,指挥士兵,“快,去城楼汇合。” 中箭?会不会是……嫣儿的毒箭?银风心念一动,爬起身,朝玄素道:“等等,带我去!” 玄素慌乱地点头,带着银风及一群士兵呼啦啦地出了行宫,飞快地转向城楼。 那报信的士兵气还没喘顺,面前早已空无一人,手脚并用地起身,追着队伍跑去:“唉……我还没讲完呐!我军已攻上城楼!” “公主!” “娘娘!” 四面八方,人声鼎沸。 乌黑的双唇终于动了动!掀眸,眩目的阳光下,无数张血汗淋漓的脸凑在她面前。“我……没死吗?”胭脂的声音是那样虚弱。 “公主,您把我们都吓坏了!”玄素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胭脂,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连……连毒箭都……毒不死我!”胭脂毫无血色的脸摆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好言相慰。 “好在银风来得及时,若不然……”人群散开了些,奚柏用剑柱在地上,艰难地挪步至胭脂身边。除了肩膀上的伤,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周围的士兵也和他差不太多。 胭脂一听银风二字,立时竖起眉毛。就算银风不来,她也会找上门去算账。等她见银风从人堆后走出来,脸上的恨意再明显不过,巴不得将他立即斩立决,为燕康、瀚淳复仇。 “你是我所见过的意志力最坚定的女子!”银风赞赏地道。他对胭脂的欣赏,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胭脂横眉竖目,杀人似地死死瞪住银风。如果她没受伤,醒来的第一个动作肯是用剑刺入银风胸膛。 “你的确有恨我、杀我的理由!”银风缓缓地道,“但我请求,你在杀我之前,听我说完最后一番话!” 奚柏、玄素怔了怔。士兵们恶狠狠的眼神渐转诧异。这语气摆明就是放弃任何抵抗,任由处置! 银风极度诚恳地道,“从沧城到水金城,再到赤奴城、途经绿玉湖,以至寒山,我一直站在你身后。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了解你。直到今天,我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你。在玉霞关死去的那个人只是替身,桓帝的确还活着,只不过受了嫣儿的蛊惑,神志不清。” 是桓!他还活着!胭脂从银风口里得到证实,像服了强心剂一般,无神的双眼一下子燃起亮晶晶的火花。“可是……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替身?” 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疑问。 “大概这个故事的起源你们也都很清楚!天底下,嫣儿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人,几乎从未失手。她能将贵国影子一批一批地策反,布一个迷惑人心的局、寻一个替身又有何难?何况四国中,我不认为任何人是你的对手,除了桓帝本人!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下不了杀手,而这才是嫣儿想要的结果吧!”银风神色黯然,接连叹气道,“只有真正懂得爱的人才会不惧生死,勇于牺牲。当我看见你为燕陌舍生忘死,看见桓帝冲入雾烈大营营救你,看见那一幕幕关于爱情的颂歌,我感到震撼!我原以为嫣儿才是四国中最引人夺目的那一个,其实不是。胭脂,你才是四国中最美丽的女子,因为你善良、勇敢而又正直。” 世界上最动人的赞美莫过于敌人的赞美。当所有人听完银风一席话,无一例外地惊望于他,包括胭脂本人。 “连阙师叔说过,能得到两把神剑的人就将是一统四国的新主。胭脂,你就是这个人!”银风话语里有着最衷心的祝福,坦诚的态度让所有苍隐士兵都开始认同于他。 “你救过我……在赤奴城,还有绿玉湖……以及桓从雾烈军营带我回雾都的夜晚那一次……追风、逐月……今天你又救……了我!”那个跟在她身后的神秘人物就是银风!“银发似雪,行若疾风!” “那不是救赎,也不是保护,而是将你引向罪恶与痛苦的深渊!因为我所做下的伤害你的事比这还多!”对于自己犯下的杀孽,银风直言不讳,并不逃避。“一如燕康、蒙姜、乐延、瀚淳……许多许多……人们或者以为临昭是天底下最冷酷的杀手,其实他和你一样,也很善良,而我才是魔鬼,一个真正应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银风一语一言述尽生平,那眉间淡然的笑意全是看穿俗世的清明。 即使胭脂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男子。“你爱褚嫣,是吗?” 说到爱,银风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如实作答:“就像你爱桓帝。可是,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胭脂不难看出银风内心的遗憾,深深惋惜:“她不珍惜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她选择阴谋诡计,残暴掠夺,倒行逆施……这是她的路,终会付出代价。我选择做她的刽子手,所以我也将为自己犯下的罪过付出代价。”银风风清云淡的话诱着看破生死的意味,引人深思:“我记得,连阙师叔将嫣儿收归门下后,将疾电赠给她。当时,他老人家说,只懂索取的人永远不会得到,懂得舍弃的人总会有意外收获。我时常感到困惑,他老人家从见嫣儿第一面起就认为她将会是主宰四国的女子,为此还不远千里来到褚旭国,却并不将两把神剑都交给她。如今想来,师叔一早就窥破天机。嫣儿只是站在四国巅峰的女子,却并非最终可掌权的那一个。” “这么说,国师大人并非神秘失踪,而是早就料定了四国未来。”奚柏恍然大悟,沉吟了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了下去:“我想起来了。褚嫣公主前来苍隐的那一年,我有一次经过御书房,正好听到父皇与国师谈话,好像是父皇有意让皇兄迎娶公主,而国师大人坚持反对,称皇兄不宜当年娶太子妃。褚嫣公主离开苍隐不久,国师大人神秘失踪。当时有许多大臣盛传国师大人叛国。奇怪的是,父皇根本没有下令追查。皇兄亲政后,也从没有提及,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直到淡忘。” “也许这也是他老人家将幻光留给桓帝的直接原因,又或者在他老人家心目中,桓帝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银风大胆地做着猜测与判断,藏在淡漠表情后的那些令人探究的伤痛都落在胭脂眸子里。 听他说这些话,胭脂内心絮乱得很。过去,她从不以为自己可以用如此欣赏的眼光去看待一个与她有杀夫之仇的敌人,但眼下她的的确确是这么看银风。可能正因为彼此敌对,相互间惺惺相惜的情怀就显得弥足珍贵。 “我本怀罪之人,如今话尽言毕,任听各位处置罢。”没有长弓在身,散去所有功力的银风少了很多神秘感,温雅得像是个读书人。 此言一出,倒是四周人都不忍心对他动刀动枪。 “杀了我吧!”他这么说的同时,放眼望向天地,而后负手于背,轻轻合上眼帘等死。 胭脂盯着他满头银发,那些深切的痛恨好像淡了不少,有的全是遗憾。若非战争,若非为爱,他该是四国中最为干净清白的一个人。 玄素、奚柏相互看了两眼,又看看胭脂,神情复杂。四周士兵则分别将眼神投到三人身上,等待命令。 “报娘娘、王爷、将军!我军与敌军正发生激烈巷战。褚嫣已经带人从右城门方向逃跑!”最是沉默的时候,一位将领从城楼下腾跃上来,大声禀报战况。 银风突然双手捏紧,一下子睁开眼睛,却又不发一言,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放开手交握在一起,重新闭上眼睛。 这些细节都未逃过胭脂伶俐的眸子。她清楚银风放不下褚嫣,就像她使终放不下奚桓一样。“你知道她会去哪里,对吗?” “……”银风一阵沉默,犹豫着是否该回答。 “临死前,你不想再见她一面吗?”胭脂轻言细语地道。 再见她一面?这么多年的守候与呵护,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就算真去见了,又能如何?她和他都已退无可退,没有机会再造未来。银风干笑着抽/动嘴角,欲言又止,深藏于心的悲哀浮上面容。 “别给自己留下遗憾!”这句话是玄素所说。 出人意料,胭脂转眸至表情矛盾的玄素处,只一触便知他所说的话既是说给银风听,又是在说瀚淳,心防再现崩溃之势。 第169章 倾红妆夺魄(1) 被一语道破,银风微微低头,考虑再三,最后下字决心道:“我带你们去!但……胭脂,你能不能免她一死?” 所有士兵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之极。有一些甚至大声反对:“不行!她挑起战争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免他人一死?她下令屠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无辜的妇孺老幼?” “因为她,天下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凭什么放过她?” “就是,不仅不能免,还应该将她千刀万剐才是!” “你睁开眼睛好生数一数城墙下有多少死难的战士?绝对不能放过她!” 士兵们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 银风感觉无地自容,头低得更下去,因为他说的这句话连他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他不敢看城墙下满目疮夷的情形,更不敢想被凌迟惨死的修越……只是,他宁愿自己死上千遍万遍,也不希望她死。 “对这一点,我无法承诺。正如你所说,一个人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就应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你和我是这样,她也应该如此!”胭脂开诚布公地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善待褚旭百姓!” 因为伤重,胭脂说完就不断喘了起来,奚柏与玄素安静蹲下去,轻轻为她拍背。“您体内的毒还未清除干净,尽量少说话!” “好吧,我带你们去!”银风反复想过后,点头同意。正像胭脂所说,死前再见褚嫣一眼,他就知足了。 胭脂闭口不言,只投给银风感激之色。褚嫣在的地方,奚桓必然也在。她要将丈夫找回来,与他一同执手看天下! 这是一座位于芜州东北面的深谷,终年云烟缭绕。时值夏日黄昏,阳光还很炽盛,青葱郁滴的树木于雾中时隐时现,放眼望去,美景宜人。 一袭明黄裙装的褚嫣握住玉笛,牵引奚桓,带着一群士兵逃至谷口,再不前进,专门等候苍隐军到来。 站在四国战争背后,一直胜券在握,褚嫣从未想过败落后果,也从不知道失败会来得这么快。她视生命如草芥,视鲜血如流水,只是为了报复一个少女时代破灭的梦想,并非如外人看来那般残忍。 侧望,身边这个潇洒傲然的男子!她有一种奔放的想哭的冲动,眸子里闪耀着阳光映照而成的七彩光芒。 深邃的瞳眸,邪美的脸部线条……奚桓的脸是一张动人心魄的脸,任何女子只要见了这张脸,都逃不过爱上他的命运。而那一年那一天,苍隐国皇宫大内,她像飞蛾扑火般恋上他的一切。可他无情地拒绝,将她的骄傲狠狠踩在脚底,扫地出门……她至今记得他厌恶的表情以及冷凉的话语!你会后悔的,她这么对他说。于是,那天起,阴谋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笼罩四国。 她不惜策划政变控制褚旭国,不惜一切代价制造追杀、恐吓与要挟。她挑起事端,暗暗点燃四国征战的导火索。她以为掌握天下就能掌握奚桓的命运,所以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褚嫣望着身旁的奚桓,而奚桓的双眼空洞无神。 此时此刻,这张在无数个日夜里纠缠于她记忆的脸是如此纯美无害……她曾想一剑了结他性命,终是下不去手,但由爱生恨的毒恶夜以继日地撕咬着她的思想。 她让银风使用烟瘴幻术,偷梁换柱,将他掳回。她点了他的穴道,静坐他面前,足足三日。她以为,他会后悔,会妥协。但,她失望了。奚桓给她的依然是鄙夷的眼神,一如当初他无情的拒绝!大怒之下,她让士兵将他丢入雪狼窝。戏剧性的是,他宁愿与凶狠的雪狼争斗搏杀,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更不要说求饶。她无计可施,让士兵将满身伤痕的奚桓抬回她住处,并亲自为他疗伤,极尽温柔,可他的心坚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 从被捉住的那天起,奚桓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不配爱我!” 她怨恨地问:“谁配?胭脂?”那个名字一出口,她在他脸上看到无限深情。于是,她柔暖的心再一次化为嗜血的坚冰,下定决心以毒素及魔音控制他的神志,并由此发动四国最大规模的战争。 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褚嫣盯住漠然的奚桓,轻轻地道:“我的毒恶都是因为你!” 奚桓盯住面前这个天下下最美的女子,双眸一片苍白。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一片空茫,他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有褚嫣的命令。她让他做什么、怎么做,他就做什么、怎么做。 “褚嫣,别用你沾满鲜血的手碰桓!” 声音传来,褚嫣惊转魅力十足的瞳眸。不远处,满身是血的胭脂寒着脸,以剑为杖支撑着身体,沐浴在黄昏异常美丽的金芒中。她怎么可以那么耀眼? “嫣儿!”银白的身影从胭脂身后走出,幻在夕阳光辉里,美若神砥,不沾半点俗世烟尘。 他怎么可以站在与自己敌对的一边?褚嫣状似不懂地斜睨银风,暖暖的神思瞬间冷酷,没等银风再说话即怒道:“很好,连你也一起来受死!” “魔女,你的死期到了!”奚柏、玄素冲出阵列道。在他们身后,无数苍隐勇士虎视眈眈,怒吼冲天:“杀死她!” “嫣儿,连上天都不帮你,你不要再执迷不悟。”银风痛惜地大叫着朝她走去。他希望她放下屠刀,尽管这样的美好愿望渺小得入不了她的眼。 “放肆!你凭什么命令我?”褚嫣冷冷地呵斥,手一挥,身后的死士们即上前护住她,“胭脂,不要以为你攻入芜州就一定能取胜,哼!” 胭脂未回褚嫣的话,只微微弓着身体,使终饱含期待地注目于奚桓。遗憾的是,奚桓只一味盯着褚嫣发愣,并不为眼前箭拔驽张的气氛感到不安。 “嫣儿,够了!”银风边说边走,离褚嫣越来越近。他想让她罢手,看清事实。 褚嫣歇斯底里地吼叫:“不够!永远都不够!天下应该是我的,奚桓也应该是我的。师父说过的,我才是命定主宰天下的人。” 她快要疯了!银风看着激动得无与伦比的褚嫣,痛心地道:“你这双手染了多少人的血?你连我师父、师叔都杀害,你凭什么号令天下?” 连阙国师?还有连奕……也是褚嫣杀害?胭脂从银风话中提取出重要信息,不可置信地看向褚嫣。这个女人凶狠到连授业恩师也杀害,简直天地不容。 “你……你怎么知道?”褚嫣神色大变,有些口吃地道。 还好意思问他怎么知道!银风愤懑地苦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一开始,他和师父连奕一起被掳往褚旭国,渐渐安定下来。师父一直让他严守门规,不助纣为NUE。他不听,爱上褚嫣,从此为褚嫣犯下不少杀孽。而后,他一次外出归来,师父已经死于非命。一开始,他相信了褚嫣的说辞,以为师父是由苍隐刺杀团暗中派人刺杀,直到有一天他得知褚嫣用药物控制苍隐派至褚旭国的影子杀手做杀人武器。只是那个时候,他选择相信爱情,相信了她的温言软语! “没错,我是杀了他们又怎么样?”褚嫣心想,既然他都知道了,何必再装?不禁厉色又起,哈哈大笑道:“哼,你以为连阙师父从苍隐国来到褚旭是真心实意帮助我吗?他不过是想帮助奚桓恢复明珠王朝!” “住口!”银风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教训地道:“弑师之罪,还敢妄辨!” “谁挡我的路我就杀谁!连你师父连奕也是一样,口口声声兼济天下,满嘴假道学,却不肯为我出谋划策。没有他们,我照样叱咤风云,照样雄霸天下!”褚嫣阴沉着脸,话语狂肆,一一打量面前敌人,歪歪嘴角道:“现在才来和我理论这些……晚了!你们不是要逼我入绝境吗?很好,今天就在这儿做个最终了断,看看是你们大仇得报,还是我褚嫣笑到最后!” “好个妖女,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今天,我就在这里为瀚殿下报仇血恨,将你碎尸万段。”玄素长刀一划,逼上前来。 “圣上——”奚柏从阵营里跨出去,迈向奚桓。 “桓!”胭脂深情地唤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向奚桓。 所有苍隐士兵们也都跟着几人脚步不断逼近。 “杀了她!”褚嫣眯起眸子,指着胭脂,冲奚桓冷冰冰地道。 第170章 倾红妆夺魄(2) 奚桓不作丝毫犹豫,手往腰上一探,长剑出鞘有如飞虹,流星般快速跃向胭脂,欲除之而后快。 突然而至的攻击让胭脂躲闪不及,慌忙抽剑抵挡,尖叫一声:“桓——”眼睛里全是剑芒寒光。她并不惧死,只是不甘心如此稀里糊涂倒在夫君剑下。 幸而奚柏反应敏捷,不顾自身危险,冲上前以身体护住胭脂,奋力舞起疾电抵挡奚桓来势。二人都是受伤之躯,分明不是奚桓对手,双双被剑气袭倒在地。 此时,双方兵马见主帅交战,皆混乱地斗在一起。整个烟玉谷谷口顿时变作一个屠杀场地,啸声惊天。 褚嫣见苍隐兵力在己方两倍以上,心知不能久敌,慌乱向后退去,且不忘横笛奏音,控制奚桓以闪电似的剑招攻向胭脂与奚柏。 “嫣儿!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武功尽失的银风在人群中左闪右避,冲向褚嫣,妄想让她停止抵抗,伏首认命。 可褚嫣根本听不进去。时至今日,她已无半点退路,要么取胜,要么鱼死网破,便用尽一身功力吹奏出狂BAO之曲。 玄素本欲帮胭脂抵御奚桓,又清楚一切均拜褚嫣所赐,拖刀划地,径直掠过杀得酣烈的双方士兵,直捣褚嫣:“妖女,受死吧!” 褚嫣本能地闪避,笛声时断时续。玄素去势凶猛,到后来根本不容她再晃开,长刀袭卷风沙,当头罩下。 因为惊惧,褚嫣只好举笛运气阻挡。只听‘喀’一声,玉笛被震断为两截,分别握于她左右手。而玄素的长刀走势仍然不变,石破天惊般压下去。若这一刀下去,褚嫣将落个被劈为两半儿的下场! “嫣儿!”眼见她就要成为刀下亡魂,银风没做任何思考,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将她扑倒在地。 血光飞溅,骨肉分离,银风连疼痛都来不及叫喊,整个左肩、左臂立时与身体分开。被割断的银发丝丝缕缕地飘在空中,染着血色,红透了!飘逸的脸登时扭曲成一团,颤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而那一身银白只在刹那间即变作一片朱赤,妖艳夺目。 被银风压在身下的褚嫣惊呆了,定定地望住他,一身衣裙早已血红,蠕动双唇道:“银风……” 血不断奔流,银风痛得一身麻木,面如死灰,张口无言,满眼劝止的神情。他爱褚嫣,希望她能醒悟,所以抛却深仇,不顾自身安危。 手持长刀的玄素看着面前景象,再一次的攻击立时停在半空,没敢砍下去。他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过要一刀了结银风,真到了这一刻,竟下不了手。毕竟,世间像银风这样情深的男儿并不多。 “玄素,快动手!”奚柏倒在地上,使尽全力架起奚桓当头而下的剑,瞥见犹豫中的玄素,大吼一声。 在奚柏身后的胭脂翻身而起,轻舞幻光,帮奚柏挑开奚桓的剑,泫然若泣地道:“桓,你该清醒了!” 奚桓根本不作理会,手腕一转,剑指胭脂,一心只想杀死她。奚柏爬起,疾电飞旋,将奚桓手中剑震断,而后冲过去,死死抱住奚桓。 奚桓冷不丁被奚柏抱定身子,索性将手上残剑一扔,一把抓过奚柏的手,给了他一个过肩摔。有伤在身的奚柏当即四脚朝天。 “三皇弟!”胭脂极度忧心地叫道。 奚桓得了空,半点预兆也没有,双掌一翻即袭向胭脂。 胭脂大惊,握住幻光,出剑不是,不出剑也不是。到最后,奚桓双掌印在她身上时,她还怔怔地望着他,期待他能记起一星半点。血从口出,胭脂几乎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咳喘不已。 奚桓还不放过胭脂,欲再出招,却听身侧奚柏叫喊:“皇兄,你醒醒!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皇嫂?她才为你生了一双儿女!” 这边,胭脂一边咳血,悲戚地道:“桓,我是你的妻啊!你还没见过我们的儿女呢!” 奚桓停了一瞬,左右各看一眼,一个侧跨,揪住奚柏衣甲,将奚柏拎起,眼中狠戾之色使奚柏心寒胆颤。“皇兄——” 四周苍隐士兵们也叫起来,但却没有一个敢冲上去,毕竟奚桓是苍隐帝王! “桓!”胭脂见状,生怕他会杀死奚柏,摇摇晃晃地爬起,举着幻光刺向他。如果他已经沦为杀人工具,清醒无望,她宁愿自己动手。 夕光下,幻光剑芒刺目,像流闪着碎金般直抵奚桓腰腹。 奚柏看得真切。他知道胭脂想干什么,挣扎着喊叫:“皇嫂,您不能这么做!” 双泪垂落,胭脂最是难过,踉跄为步,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她何尝想杀死奚桓?她本是最不该杀他的人,但她更不想看奚桓活得一无所知,杀人如麻。“杀死他,我再陪他下地狱!” 在寒山上,她为救燕陌,选择与奚桓同归于尽,如今这一幕又要重演,难免心如刀绞,又毫无办法。如果她不杀死他,她与奚柏,乃至于更多苍隐士兵都将死在奚桓手上。她宁愿杀死他再自刎去陪他,也不要褚嫣奸计得逞。 “皇嫂!”奚柏肩背上的伤因为挣扎而血迹斑斑,泣声不止:“皇嫂,您不能杀皇兄!您不能啊!” 剑近!人嘶! 奚桓自然也不是傻子,感觉眼前光线一晃,知道危险逼近,单手一握,将幻光握个正着。剑刃割进手掌,血流如珠。奚桓痛得咬牙切齿,捉住奚柏的手一松,翻掌又朝胭脂袭去。 这一掌下手极重,胭脂撒手倒退,剑反握在奚桓手里。她只觉得胸口一痛,有块硬物顶住自己!月光石……胭脂呕出一口血,箭伤崩裂,血流如注,脑子却灵光不少。月光石……古书上说月光石具有避邪驱毒的效用,若让心志失常的人佩戴,可恢复清醒。或者会对他有用! “皇嫂!”被放开的奚柏爬向伤势极重的胭脂。 奚桓得到幻光,攥在手里扬了扬。夕光折射,幻光发出绚丽无比的光芒,竟将奚桓双眼晃得睁不开,定在原处,脸上全是疑惑之色。 胭脂有些惊讶,想了想,飞快地掏出月光石项琏,从地上弹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奚桓,双手一张,将项琏准确无误地挂于奚桓脖颈。 玄妙的是,夕光照耀下,月光石幻化出七彩斑斓的流光。 沉浸于幻光剑芒中的奚桓感觉身上多了一件物品,低头一瞟,恰好被月光石彩光所慑,神情一愕,待再抬头,见胭脂近在眼前,鹰爪一样的左手狠狠掐住胭脂纤细的脖子,生生地将她举起,悬于半空。 “桓——”一身是血的胭脂被卡得死紧,话音混沌不清,双手用劲扳住奚桓左手,大张着嘴喘气,清澈的双眼盯住他,两行泪滚落下去,哀怨之极。 奚桓也瞪着胭脂,感觉她的目光很温暖,心跳很快。他感到奇怪。这个垂死挣扎的女人是谁?她口中的桓又是谁? “皇兄,您不能杀死皇嫂!”奚柏爬到他身下,抱住他的腿,乞求地道。 皇兄?皇嫂?是指谁? 奚桓闻言,开始思考,双眸透过胭脂的眼泪,看到了一些奇妙的画面。 深宫花园,春日晨昏,相互追逐的一男一/女,欢乐无边。 “桓!” “月儿!” 好像耳边传来这样的相互呼唤,好像那画面就是他的昨天。戾气十足的双眼渐渐转为清明,他静静地瞪视胭脂,确定她便是画面中的女子。 “桓——”胭脂奋力挤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泪落得更急。 忽然,奚桓放开她,嘴里缓缓念道:“月儿……” 胭脂咚一声跌在地上,摔了个趔趄,满面痛苦。 “月儿……胭脂……幻光……”奚桓不由自主地喃喃念道,神思停在某处浮游之地。记忆像开闸的潮水一样在他心灵深处全然复苏,那些经历生死煎熬、思念之苦的过往将他脑海铺得满满的。 痛得不堪负荷的胭脂听及奚柏迷惘的声音,染血的双手抓住他的衣衫,狰狞可怖。 “月儿……胭脂……幻光……”奚桓还在不停叨念。 另一方,玄素终于落下第二刀。褚嫣抱住银风滚向侧面,逃脱一劫。此时的银风已经身半麻木,没有知觉。褚嫣封住银风穴道,以减缓血流趋势,而后跃起,抽出腰上的剑,与玄素大战。 第171章 倾红妆夺魄(3) 双方士兵杀得面红耳赤。由于人数悬殊,再加上心理优势,苍隐士兵渐渐占得上风。 褚嫣与玄素,斗作一处,不时观察四周境况。待她看见奚桓呆站在原地、念念有词的情形,怒从中来,咆哮道:“还不快杀了她?” 她这一出声,给了玄素机会,刀锋一抹,大片衣衫被削落,露出粉嫩的手臂。 胭脂闻声,迎目过来,见褚嫣有些狼狈的样子,怨恨之色渐而浓重,扶着奚桓身体站起来。奚桓竟然没有避开,任她攀附在身上,感觉极度舒服。 褚嫣见此,又惊又疑。难道他恢复了记忆?她是怎么做到的? “妖女,受死吧!”玄素凶狠地出刀。 褚嫣闪身离地,腾起几尺高,而高高的发髻却遭了殃,被玄素的刀铲掉一半。乌发散乱,将倾城倾国的脸覆盖住,邪恶异常。“奚桓!杀了她!” 奚桓背转身,瞄见褚嫣,歪了歪头,无言地看着她,嘴里念念有词:“褚嫣……雪狼……” “桓,你记起来了吗?”胭脂死死捉住奚桓衣襟,很是紧张。 奚柏撑住身躯,一只手搭在奚桓肩上:“皇兄……” 奚桓肩一沉,心弦一震,情感的洪流奔涌而出。是的,胭脂……他的月儿……他的苍隐帝国!在玉霞关前,他与燕陌决战在即,雨丝纷飞,莫名其妙出现许多白烟,跟着所有人都被笼在烟雾中。一个白影迅速冲到他面前,用什么东西熏晕了他。等他再醒来就看见褚嫣。 一切都明白了!他使劲摇晃着依然还很沉重的头,脑子里那些模糊的概念逐渐清晰,手轻轻楼住向下滑的胭脂,怜惜之意溢于言表。“胭脂,我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 想起临昭之死,胭脂脸色一黯,紧接着欣然一笑,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奚桓一手持幻光,一手扶胭脂,瞟见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意识到自己出手极重,歉意浮上心尖,万分悔恨,“胭脂,我伤了你……你的伤口在流血!” 胭脂按住腹部的手全是血!即使如此,她仍未表现出一丝委屈,只道:“我没事!”极度苍白的脸色却昭示着她有多虚弱,让奚桓更加心疼。 两人浓情相对。褚嫣为之气结,分心之下,被玄素逼得毫无退路,又见兵力大损,萌生退意,遂大叫道:“奚桓、胭脂,有胆子就跟我来!” 奚桓抬眸,精光乍现,阴邪无常。这个女人害得他与胭脂生死分离,该死! “桓,四国统一,只在此一战。”胭脂喘着气,望着挚爱的人儿。她相信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四国统一,只在此一战!奚桓将这信念烙在心里。这是他曾经教给胭脂的信念,如今再接递回来,胸中登时豪情激荡。“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又看了胭脂几眼,好不担忧。 “奚桓,你不是要光复明珠王朝吗?”褚嫣边挡玄素手中长刀,一边退后且大叫,媚眼中全是毒恶的光。 “皇兄小心!妖女诡计多端。”奚柏退后一步道。 尽管伤口痛得钻心,胭脂依然微笑如常,道:“我不要紧!去吧!” 四国的战争,终归是需要由他去结束,明珠王朝的天,终归需要他来掌控。能让他重归清醒,胭脂已无遗憾。 奚桓将胭脂平放在地,恋恋不舍地移开手,高扬长剑,朝所有士兵大吼,“为伟大的明珠王朝而战!”而后腾跃向褚嫣,爆发无穷力量。 这一声吼叫,惊天动地,振奋人心。 夕阳下,所有士兵们满怀激情,刀剑狂挥。战事立即进入尾声。 褚嫣眸色一惊,见奚桓执剑冲来,唇角暗自一勾,遂BAO退数尺,离开玄素攻击的范围,撇下昏过去的银风,像风一样进入烟玉谷。这个世界上,她所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奚桓毫不犹豫,像盛怒中的豹子一样尾随而去。玄素与一些勇猛的苍隐士兵狂奔其后。 胭脂半躺在地,中掌后的胸口传来无与伦比的痛楚,而腹部的箭伤口更是严重,只得双手捂住,蜷缩着身体,目送奚桓远离。 “皇嫂,您怎么样?”奚柏半跪在她身边,看她唇色尽失,额上还冒着冷汗,担忧之极。 “我——很——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胭脂感觉一身上下都快要散架。 “您一度失血……”奚柏见她脸若蜡色,皱起眉。他们所率的是前锋部队,只有在大营才有军医,如何是好? 其实奚柏也差不多,一身是血。胭脂望了望面前成熟不少的奚柏,然后望向满天彩霞,伸手将落在不远处地面的疾电取至身边,以指尖抚摸剑身,无力地笑笑,却很满足。她一定可以等到桓胜利归来,等着他牵她的手,一起看天下。 四周的打杀声越来越弱,夕阳就快西沉,大地将迎来新的篇章。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美好的四国未来…… 幕色低垂,烟玉谷雾气越来越浓。灰黄的雾气将白日里绿意荡漾的树土渐渐掩盖,并且不断朝谷口扩散,间或掺杂着浓重气味。 因伤重而半闭双眼的胭脂鼻尖触及这些气味,陡然睁眼,瞧见谷口变化,大骇。 “皇嫂,不对劲!”奚柏惊叫。 “是极凶猛的毒气!”胭脂神色慌张,奋力而起,以疾电为支撑,大声朝所有人叫道:“快撤退,是毒瘴!” 话声才落,一个身影摇晃着从瘴气中冲出来,倒在不远处,复而站起,以刀触地,嚷嚷道:“快跑,有毒!” “是玄素!”奚柏惊愕地道,作势要赶过去扶玄素。 胭脂赶紧制止,“不许去!快,来人哪,把定襄王带走!快去扶玄素将军!” 一些士兵听令上前,不由分说架起奚柏就撤。奚柏自是不愿。以他对胭脂的了解,胭脂决不会丢下圣上不管。何况如今圣上还身在谷中,生死不明!“皇嫂,您不能去!” 是的,胭脂一心担忧的就是奚桓!眼前景象出乎她意料。褚嫣临死之前还要再摆这么一道,分明是想与奚桓同归于尽!她决不可以只顾自身安危。再者,如今四国大局已定,即使她不再引领大军,苍隐之势也已足够荡平褚旭。于是,她果断下令道:“传令下去,撤退!若圣上与本宫不幸身亡,即由定襄王继承四国大统!” “诺!”所有听令的士兵们齐声高呼。 奚柏几次挣脱士兵们的手,都被重新架住,只得冲胭脂大喊:“皇嫂,您不能去!” “带他走!”胭脂绝决地命令。孱弱的身躯显得极度倔强,化出一种无坚摧的斗势。过去,她所背负的是家国重责,而今她无需再负担这些,即使明知是死也要紧随奚桓脚步。因为君生她生,君死她死,更因为她是他的妻。 “皇嫂——”奚柏满面是泪,声音沙哑。 所有人都在撤退,唯有她举着剑,绕过玄素,冲向烟雾弥漫的山谷。 一些大胆的士兵,将中毒倒地的玄素抬走。玄素一边吐血,一边朝胭脂背影大叫:“公主……您不能进去!公主……”他扭动身躯,要去拦截,可他又是受伤又是中毒,一身力量尽失,在士兵们担抬之下显得身不由己。待走不远,玄素瞥见尚昏迷在地的银风,慌忙招了士兵,道:“将他一起带走!”银风既然带他们前来烟玉谷,自然知道解毒办法,如果桓帝与胭脂有所闪失,或可获救。若事后发现是他故意为之,免不了要为苍隐死难士兵们陪葬。 胭脂安顿好一切,不顾不切冲入烟雾滚滚的山谷。毒烟遮挡她的视线,呛入口鼻,好生难受。四周雾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胭脂提着剑,环视一周,听不见任何打斗声,只能估摸着方向前移,还没走多远,就被什么物体绊倒在地,定睛一看,地上全是苍隐士兵的尸体。想来是毒气来得太猛,他们来不及叫唤便停止了呼吸。 该死的褚嫣!她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着,不住担忧奚桓,便拉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桓,桓……你在哪里?” 好静!烟雾朦胧。 “桓……”焦急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盘旋于山谷,凄烈而孤独。 为了他,胭脂连死都不怕!同样在茫茫毒雾中摸不清东西南北的奚桓渐渐听到她的呼声,既担心又兴奋,一边向她靠拢,一边大声回应道:“胭脂,我在这儿!” 第172章 恒守候天 两人的声音为身在暗处的褚嫣提供了明确目标。烟玉谷是她习武之地,这里的毒瘴对她而言不具任何效力,因此她引苍隐军进谷,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取主动权。现在,即使只有她一人,她照样有胜算。至少,奚桓与胭脂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桓,你没事吧!”见到奚桓,早已不堪负荷的胭脂眉开眼笑。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天堂。 奚桓张开臂膀迎接她。只是,她尚未走到他面前,便已歪斜欲倒。飞快揽她入怀,奚桓眸中带泪,鼻音浓重地道:“胭脂,这里太危险!” “四国已定,就是死,我也无憾了!”她望着他的绝世容颜,动情地道。她生来即是为他存在,尽管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爱她的人,她最放不下的却只有奚桓。 “你真傻!”奚桓微微一笑,敛住睫毛,泪珠儿落在她脸上,滚烫滚烫的。 胭脂微弱地一笑,反揽住他身子,身上浸出的血透过衣衫传到奚桓身上,令奚桓身形为之一滞。 怎么还不晕倒?褚嫣看着两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咬牙切齿地想。 “胭脂,毒雾好像对我们无效!”奚桓运气,发现除最初触雾时的一刹那有所排斥外,一身上下畅通无阻。 经他提醒,胭脂试着运气,也无任何中毒之象,心头一喜,气喘吁吁地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奚桓不解,扶住她在谷中转圈,观察四方情况。 除了给奚桓的月光石项链外,她身上还带着瀚淳王叔留下的月光石手琏!她想着,伸手指向奚桓脖子上闪闪发亮的月光石以及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块,道:“是月光石起了奇效!原来褚嫣攻打墨绚国北部是为了控制月光石的产出,借以保证毒气的有效使用!” 两块月光石虽已脱离光线照耀,依然绚烂夺目,一下子吸引住褚嫣目光。她愤恨地捏掌为拳,手中剑对准奚桓,准备做最后搏击。他应该是属于她的!如果她今天必须死在这里,那她也要奚桓和她一起下地狱。这么多年的精心策划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冷光乍现,褚嫣旋身而出,撞向将精力全都放在胭脂身上的奚桓。 “桓!小心——”眼角余光瞥见炽烈锋芒,胭脂毫不考虑地翻身挡住奚桓身体,将他护得百般严实。 奚桓尚未弄清状况,即听见一声闷响。 剑穿身而入,又迅速抽离胭脂身体!血液飙射四方。 “胭脂——” 胭脂张口已满是鲜血!那令人心疼的脸面如死灰。 “哈哈哈——”五步之外,褚嫣手持血剑,狂笑道。 奚桓慌神,抱住她不住下滑的身躯,嘶心裂肺地喊:“胭脂,你不能有事……你不能丢下我一个……” 胭脂眸中除了笑意还是笑意。只是这一次,她清楚自己大限已到,不可能再有活路。若非奚桓十一年前救过自己,她断然活不到今天,能与他重逢厮守,她已经万分满足。将来,他一定能顶起四国的天! 血随着呼吸频率不断从她胸口涌出,将奚桓半身衣衫染透。他彷徨无措,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泪扑簌簌往下掉,说不清楚有多悲伤:“你答应过我,和我一起执手看天下……胭脂……” “执手……看天下……”胭脂痛苦异常地弯着眉眼,喃喃念道。 “对,一起看天下!”他捧住她指尖,凑近自己的脸,哽咽而语。 好痛!血淤塞喉咙,她无法再多说半个字,只张着艳红的唇,用尽力气呼吸,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着火热的液体……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么彻底地霸占他的全部,她已知足。四国统一的那一天,她等不到了! “胭脂,我爱你!”他颓废地跪坐在地,搂住她轻如飘絮的身体,流着热泪,吻着她的脸,再吻住她的唇,沾了她的血,成为恒久的印迹……很久很久以前,从第一次见她起,爱就深藏于他的心。岁月竟这般无情,让她走进他的生命,又将她带离。 此生最爱……桓……多想将他带入自己下一世的记忆,可生命流逝从来不会随着人的意志改变……桓……桓……满眼妖邪的绝美容颜……胭脂疲惫到极点,瞳眸欲闭,却竭力控制着,想要多看他一眼!温暖的吻,久违的爱……他的心装着满满的她,够了……够了…… 以生命书写对他的爱,以微笑终结她在他生命中的轨迹。再多的执着也有停止的一天!一滴泪缓缓滑出胭脂双眼。睫毛轻合,生命于此画上休止符。她带着对他的爱,艰难地走完整个人生。 “胭脂……你永远在我心里……”奚桓的脸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双臂环绕她的躯体。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身边,依然相信爱会永远。 昏黄烟雾中,奚桓倾尽一生深情,拥抱胭脂。从此后,他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女子。因为,他的心已随她死去。 “哈哈哈——”褚嫣扬剑指天,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制造的悲剧,看着一地鲜血,爆发阵阵尖锐的笑声。 许久以后,奚桓抬头凝视陷于疯狂的褚嫣,目光有如利箭。 “我很毒,是吧?”褚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得灿如春花,转而悲凉如冬雪:“多年前,你将我的自尊践踏于地,何尝不毒?” 缓缓将胭脂平放于地,奚桓站起,以幻光对准褚嫣心脏,蓄势待发!他恨这个无恶不作的女子。 “杀了我,为她复仇!”褚嫣指着已逝的胭脂,笑得放肆之极。既然得不到他的爱,那就让他不遗余力地恨。这样,她就能永远留存在他记忆深处。 奚桓不发一言,手指关节咯咯作响。怒极撒手,光影闪逝,剑重归他的右手。旋身抱起胭脂,转向谷口,衣衫飞乱,满世界都是静默的忧伤。 在他身后,褚嫣站在原处不动,仍在狂笑,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而后胸口喷出一股血箭!因流泪而模糊的双眼,剩下一副残缺的画面——血红身影带着他深爱的女子远去。 当奚桓抱着胭脂出现在后撤很远的大军面前。因焦急等待而彷徨不安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落泪。 以爱开始,以恨结局,四国杀戮终于完结。天地间响起一声悲情的叹息。黑夜终于降临人间,掩盖风烟残景。火光渐隐,一切都将褪色成为历史。 据《四国志》末本记载:四国169年初,桓帝统一四国,建立新明珠王朝,为祭爱妻,定都于二人初识之漕州,并将城名正式更改为胭脂城,从此尽心教养儿女,一生守城,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