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北天玉衡宫。 比起其他宫宇繁花似锦仙雾缭绕,玉衡宫因其主人廉贞星君个性狂傲、好杀邪性,不喜铺张浪漫,而宫中建筑井然有序,树为松柏,花为木槿,实在缺乏婉转秀美气韵。 重宛在后花园中练剑,一新上天宫被派来玉衡宫的小婢女跑进后花园,只见花园中重宛的剑气纵横,若不是那些仙树生命力顽强,不然都得被她摧残死掉。 见小婢女青竹站在远处向她探望,重宛挽了一个剑花,停下剑招,将长剑霜影入鞘,看向青竹说:“是有何事?” 青竹道:“天权宫德辉星君前来拜访。” 天权宫乃是文曲星君的仙宫,现在的文曲星君字德辉,因他姿仪甚美,加之性格温厚柔和,绝不像廉贞星君一般不苟言笑又傲慢,是以很得这些小婢喜爱,他也愿意这些小婢称呼他的字。 重宛说:“主上已被处罚下凡办事,宫中没有主人,不便招待文曲星君,你且前去把他打发了吧。” 此话刚说完,德辉星君已经站在了重宛跟前,他看着重宛笑道:“宛儿,即使你家主人不在,难道我不能来看你?你这般冷情冷性,可不好。” 重宛看了他一眼,只见德辉星君笑意狡黠,也不知他这温文尔雅的面目之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仙君。不知仙君前来找我何事?” 德辉星君凑近重宛说:“你那主人在凡尘打滚,你就不怕他受罪太过,回来时性情大变,越发心高气傲,连你也不理了?” 重宛微微垂了眼睫,道:“主人心性坚韧,做事尽职尽责,为人是非分明敢作敢当,只是不愿意被旁枝末节所阻挠,并不是心高气傲。” “你这真是和你主人一般没有情趣,”德辉星君手中握着一柄折扇,上是天下山水,他用折扇轻轻拍了拍手掌,对重宛柔声道:“我今儿来,是想帮你一个忙。” 重宛抬眼看着他,问:“什么忙?” “当然是想你心中所想。”德辉星君莞尔一笑,抬了抬手中扇子,“宛儿,你跟我来。” 我心中所想?! 重宛握紧了手中剑,真的跟上了他的脚步。 ~~~~~~~~~~~~~~~~~~~~~~~ 第一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年。 陈州,乃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建都之地,楚国故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陈州下辖六县,宛丘乃是其州府。 当是时,陈州宛丘最大的豪强乃是符氏一族。 符氏是山东琅琊大族,而陈州宛丘的符氏一族,则是在八十多年前迁到此地。 这个始迁祖名叫符楚,是我们主人公符昭宛的高祖父,他生前做过陈州牙将,牙将不过是普通中下级军官,既无地位,也无钱财。 符氏一族能有如今显赫地位,成为陈州第一豪强,全因符楚生了一个好儿子——配享太庙、宣武军节度使中书令且被追封为秦王的存审公——符存审。存审公,少年入伍,后追随晋王李克用,被收为养子,一生经历无数危难和战场,冲锋陷阵,万死一生,伴随后唐王朝的建立,位至将相。这才有了符氏一族的今日。 不过在符昭宛出生前数年,他便已过世。 但他所生九子,经历数十年,出入沙场,建功立业,历经数朝,维持了符氏的尊荣。 其中以符昭宛的生父,如今的祁国公、武宁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符彦卿,最为尊贵,权势显赫。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这是符昭宛迷迷糊糊醒来,在这个世界待了十数日后,被照顾她的婆子婢子不断念叨,强加给她的家族知识。 这是符氏一族的荣耀,也是现如今符昭宛和身边的仆从们能够安身立命的根本。 存审公过世前,数次告诫家中子孙,要知他创建家业之艰难,子孙要戒骄戒躁,戒奢戒侈,建功立业,延续家业。 五月,方过端午,天气已经炎热。 一大早,昭宛从睡梦中醒来。床边,驱蚊香尚没有燃尽,艾草和菖蒲的味道甚浓,随着烟气缭绕在房间里。 她撩开床帐,在床上跪坐起身,早早起床忙了一早的婢子初六赶紧过来挽上床帐,跪在床边脚榻上伺候她披上外衫,甜笑道:“二娘,朝食是你吩咐的荷叶粥,又有嫩藕,点了香醋,好吃着呢。” 她性格开朗,声音清脆,让一向沉闷寡言甚至显出呆笨的昭宛随着她这话也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昭宛是唐明宗长兴三年出生,如今尚只有十三岁,不过虚岁已经十四,翻年就及笄,可以嫁人了。 被伺候着起床,又就着铜盆洗漱妥当,昭宛刚在镜子前跪坐下,一老妪便从门外进来。 她走路极快,却没有丝毫脚步声,妥当地停在两步远的位置,声音里带着欢喜,对昭宛说:“二娘,庄子上的胡昌胡老翁从州府宅子里回来,带了消息来,说国公从北边回来了,现下正在府里。他还给大娘子定了亲事。” 老妪姓刘,是昭宛的乳母。 昭宛非常不受家中主母待见,甚至把她打发到城外庄子里来住着,但刘妪并未因此对昭宛离心,跟着来了庄子上照顾昭宛,这么一待便是数年之久。 刘妪嘴里提到的国公,便是昭宛的生父,符存审公第四子,如今被封为祁国公的符彦卿。符公一生戎马,武艺超群,深有谋略,善用兵,历经大小百战,几无败绩,先后追随过唐庄宗李存勖、唐明宗李嗣源,进入后晋后,高祖石敬瑭也对他倚仗,作为一方方镇巨擘,身边兵强马壮,如今的官家石重贵照样要倚重他。 自从当今皇帝石重贵即位,拒绝向北狄契丹称臣,更拒绝纳贡,契丹于开运元年即去年初便出兵大举进攻晋朝,北方数镇深受兵祸之苦,好在晋朝抵挡住了契丹的进攻。 而在本年初,契丹再一次大举进攻晋朝,在三月底的阳城大战中,晋军大败契丹军,获契丹器甲、旗仗数万,并将契丹军赶回了幽州。 在这场阳城之战中,符公于不利之境扭转战局,立下大功,由此获皇帝嘉许,改武宁军节度使,并加同平章事。 符公一世功业传奇,全靠阵前打下。由此,他一直转镇各方镇,或在阵前效力,几无闲余回老家。这么回来一趟,对符家人来说,自是欢欣鼓舞的事。 不过昭宛只是一个庶出的未成年小女娘,符公打了胜仗回府这种大事,并不会有人特意来这个乡中庄子告知于她。 刘妪这消息太过让人震惊,初六手里拿着为昭宛梳头的铜梳,“铛”一声,梳子掉在了裀席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初六脸上掩不住欢喜之意,慌忙去捡梳子,又问刘妪:“阿奶,国公是真的回府了?” 符公在阳城大战之中大胜的事,是四月就传回家中了。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在外打仗,性命便不是自己的,加之家主彦卿公两位兄长符大公彦超和符二公彦饶都于数年前被杀,家中自是时刻担心家主在外战死。 这种担心,不只是符家亲眷才有,如刘妪、初六这种仆婢,没有主人们锻炼出的处事不惊,各种担忧欢喜更是表露在面上。 在这个人命微贱的战乱年代,如刘妪、初六这种仆婢受庇护于符家这种大树之下,才能好好过日,若是符家出事,她们同样首当其冲,再不能过安稳日子,所以忧心在外的家主,比符家亲眷不差什么。 之前得到家主打了胜仗,家中追随家主前往的两位郎君也立了军功的消息时,众人都欢喜不已,但大家并不知前线具体状况如何,便也没想到家主竟然会回家来。 家主上一次回老家,是当今官家刚即位不久之时,至今已经两年多了。 虽然家主回家了,他们这些仆婢位卑言轻,断没有机会去国公跟前,但这份欢喜却丝毫不会减少。 刘妪脸上笑容甚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这能有假吗?” 她又看向跪坐在镜子前等梳头的昭宛,虽然屋中家具都显陈旧,铜镜也是旧物,但镜面被磨得甚是光亮,从那明亮的镜面里,刘妪看到昭宛微显迷茫的怔忡的脸,除了这份茫然,她脸上的确没有其他表情。 从昭宛出生,刘妪便照顾她,自是了解这位小主人,所以对昭宛这迷怔怔的表现,她已然习以为常,并不觉诧异。 昭宛之父彦卿公在及冠之龄,受其父存审公之命,娶了庆州防御使张公的孙女张氏为妻。张公郡望清河,清河张氏乃是唐时名门望族,出过三位宰相,诗书传家,非一般家族可比。当初存审公正镇守赵州,和张公有所往来,他虽然进了检校太保,领蕃汉马步副总管之职,说到底也不过一介武将,同张家不可比,彦卿公能娶到张公孙女张氏为妻,几算高攀。 张氏知书达理,善于理家,彦卿公同她夫妻伉俪情深,奈何他一直在前线打仗,张氏则在老家,两人聚少离多,五六年间,彦卿公依然没有一儿半女,这让长辈颇有微词。之后抱回家的大郎昭序、二郎昭信,则是彦卿公军旅倥偬之时,不知谁人女子所出,张氏接着孩儿养了。三十出头时,张氏生下了嫡长女昭瑾,没过几月,陪彦卿公前往镇所的一婢子回来,肚子已然大了,是彦卿公的种,张氏愤懑非常,但却见不着夫君面,只能忍了这口气。 这乱世之中,行伍之家,别说计较子嗣嫡庶,更多有认养子女的习俗,甚至如彦卿公之父存审公当年也是晋王李克用的养子,这才有了如今的符家。 但张氏出身诗书传家的名门,心里却很在意这份嫡庶。 因她没生儿子,昭序、昭信又都是抱给她养,她没见过两子生母,便也无从计较,自把两孩儿当自己肚皮里所出。昭宛却不同,她是女娘,生母又是张氏的婢女,即使那婢女在生下昭宛后就死了,张氏依然不待见昭宛,昭宛在成长过程中自然得不到什么好处。 这让昭宛变得沉默懦弱胆怯呆板,之后张氏过世,彦卿公在前两年娶了麟州新秦杨信之女杨氏,杨信乃麟州豪强,称雄一方,杨氏性格比之张氏开朗火爆,并不愿意一直待在宛丘,时常前往彦卿公镇所,很快为彦卿公生了第三子、第四子两个儿子。 因昭宛性格不开朗明丽,杨氏比张氏更不喜昭宛,于是从没有想过将昭宛从乡下庄子接回州府大宅里去。而彦卿公数年不回一趟老家,刘妪担心他是不是全然不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昭宛已然十四岁上,翻年就及笄,就该嫁人了。 指望杨氏记着昭宛,为她找个好人家,俨然不现实,倒是彦卿公可能更会为这个女儿想一想。 再者,家中大娘子昭瑾的婚事,就是彦卿公定下的,据说是定了河阳李公之子,李公守贞如今位高权重,比之彦卿公更受天家看重。定然是在这次平北狄之乱中,彦卿公同李公交好,才定下了这门亲事。 昭瑾娘子只比昭宛大一岁,彦卿公为她定了这样好的亲事,要是他想着昭宛,不说在节度使中为昭宛找门亲事,就是在他的下属将校之中为昭宛找门亲事也是好事啊。 刘妪如此高兴彦卿公回了老家,便是因存了指望他为昭宛找门好亲事的心思。 昭宛虽然面无过多表情,但处在豆蔻年华,面容清丽,自有一番如木槿如白荷的秀美。 刘妪在她身边跪坐下来,说:“二娘,你听到阿奶说的话了吗?” 初六也赶紧盯住昭宛,这让昭宛颇不适应似的,她微微点了一下头,说:“自是听到了。” 刘妪渴盼地望着她,为她谋划道:“咱们今日收拾收拾,赶紧回州府大宅去,趁着国公尚在府中,你去拜见你的父亲大人。” 昭宛些许疑惑,但在明白自己所处境遇之后,便也明白刘妪到底是想要她做什么,大约是让她在家主跟前露脸,总能得到一些好处吧。 但昭宛尚处在迷糊中,几乎无法进入角色境况,自是不想去见这位戎马数十年位尊权重的父亲。 她摇头说:“阿奶,我不愿去。” 刘妪和初六都深受打击,刘妪几要哭了,不顾尊卑礼仪,大声喝问:“二娘,这是为何?!” 第二章 第二章 昭宛天生沉默寡言,甚至一度被人说冷血冷情,她一向话少,此时本不欲理睬刘妪的反问,但看刘妪和初六都一副失望之态,到底和她们在一起待了十数日,不可能真对两人没有感情,她发现自己竟不愿让两人失望,只好回答:“我有数年没有见过父亲,这么前去,反倒失态,不如不去。” 刘妪知道昭宛自出生就不受家中重视。 张氏还在时,昭宛总做讨好她的事,但不管她怎么讨好,作为主母的张氏都不理睬她,她的那些行为反而惹家里人发笑。慢慢地,昭宛也就知道不要去做那些多余的事了,人也越来越沉默,而等家主彦卿公的注意则更不可能。彦卿公难得回家一趟,回来也不可能将时间放在这些稚子身上,最多过问昭序昭信两位郎君,昭瑾大娘子是家中嫡长女,也能得他看重,而昭宛,他能多看她一眼就不错,哪里还能奢望其他。 所以昭宛不乐意回去拜见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能明白昭宛的抵触心理,但作为唯一有心且可以提点昭宛的人,刘妪可不会放弃劝说她:“国公是你的父亲,作为子女,孝字当前,无论如何都该去拜见。再说,国公一向繁忙,在阵前舍身忘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不得马上又要离开,你怎么能因为怕失态就不去。” 刘妪本是军中一低级军官的妻子,丈夫被杀后,她就没了依靠,而且正值分娩不久,几乎死在庆州,是昭宛生母因怀孕要回宛丘,便带了她回来。要说见识,她是有些的,这话也说得入情入理,初六已经因她这话感同身受,很是认同地不断点头。 再看昭宛,昭宛改跽坐为盘腿趺坐,一副比刚才懈怠的模样,而脸上神色也没有端正起来,刘妪赶紧说:“二娘,在国公跟前,你可不能这样坐,到时夫人可得责怪我,是奴没有教好你。” 昭宛只好又改成跪坐,说:“你说要回城里去,我们怎么回去?城中无人来接,我们可以回去?” 虽然昭宛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眼神死气沉沉的模样,但这话却显然是答应愿意回去了。 刘妪面上露出了笑意,伸手接过初六手里的梳子,一边为昭宛梳头,一边说:“我自会去想法子,让庄子上备一辆牛车给二娘你用,不会累着你。” 昭宛并不怕累,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长及大腿的乌黑长发,说:“阿奶,你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刘妪自是明白昭宛是什么意思,城里无人来接,就擅自回去,怕是会惹当家主母不快,到时候被骂一顿,还是轻的,要是当即又把她们赶回来,那就是白跑一趟了。 但刘妪却很有把握地说:“国公回家来了,你作为女儿,无论如何该回去拜见,要是谁敢拦我们,那就闹到国公跟前去,即使是夫人,她也不能怎麼樣。” 昭宛木木的脸上,唇角勾了一丝笑,这可不是胆小怕事的她该有的表情。不过刘妪却没有看到,她仔细将昭宛的头发梳好,一边为她梳成双丫髻,一边让初六仔细看着,“你之前为二娘梳的丫髻太高了,之后要梳矮一点,这样更端庄些。” 初六受教地连连点头,又拿了发带在旁边帮忙。 昭宛从镜子里看着两人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梳头,这样精细的工作,她可做不好,不由打心里佩服感谢两人。 等总算梳好了头,初六翻出胭脂要为昭宛抹一点,但刘妪看昭宛这些日子愿意出房门走走,饮食上也胃口大开,气色不错,不抹胭脂也面如芙蓉白里透红,便说:“先别抹胭脂了,路上有两个时辰,流了汗,就会花了。” 初六赶紧应了,麻利地收拾了梳妆台上的用具。昭宛起身来,动了动几乎要跪麻的腿,她这院子里,几乎都是矮家具,没有高坐家具,她便也只好入乡随俗。 此时天色大亮,太阳升起来,院子里的那株柳树在阳光里随着风飘动着枝条,另一株高大的木槿打着满树花苞,再过些时日,就该是繁花满树的美丽景象了。 昭宛站在屋檐下,望了望天,碧蓝天空万里无云,真是好天气。 宛丘多水泽,听刘妪和初六说,去年雨多,水差点涨到庄子里来,所幸今年气候不错,没有大肆降水,不用担心这里被淹。 昭宛吃早饭时,刘妪便出去找人准备牛车去了,初六陪在昭宛身边,为昭宛布菜。 宛丘水多,田多,粮食足,物产丰,连通南北,各种珍奇货物也多。虽然昭宛是被家里打发到乡下的庶女,但符家素有积累,不会短了她的吃穿。 食案上有荷叶粥,醋拌嫩藕,鱼羹,还有酱鹅。 昭宛吃了一碗粥,问初六,“你也用些吧?” 初六赶紧道:“二娘,婢子已经用过朝食了。” 昭宛知道她是不敢吃,想了想,便也不再劝。 昭宛所住的院子在这个农庄的中央,周围多植柳树榆树桑树,往外望出去,土地平旷,良田阡陌,一直延伸至远方。 这里全是符家的田地,因符家军功累积,所授之田,不用交税,佃农在庄子上耕种,全是仰仗符家,米粮也都交给符家。 虽然上交米粮不少,却是比那些自耕农要好得多,那些自耕农,每年种出的粮食尚不足以交税,每每被催逼搜刮赋税的官军逼得家破人亡,只能流亡,或者聚集成盗生活。 除了厨院里的厨娘和干杂活粗活的下仆外,昭宛身边也就只有刘妪和初六两个亲近仆婢了。 刘妪是她乳母,自是包揽了这里的大小事。 初六则贴身伺候昭宛,细心又能干。 虽然身边人少,但昭宛作为这里的小主人,却没有什么不方便。 要说有哪里不妥,便是没有人教她读书识字,也无人教她当家理事的道理,更没有人带她见识过什么大世面,所以她从小长大,便越发地沉默怯懦呆滞。 昭宛将自己这些处境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家里不重视一个人,只要不给于她教育资源,那她以后就不可能有前途和平坦的人生路。 而刘妪见识有限,以为昭宛能够长大成人,懂得规矩,以后嫁个好人家,一切便好了。 刘妪很快就打理好了牛车,来叫昭宛,昭宛正站在院子门口往外望,眼神放空显得呆呆的,但这份呆,又和以前的呆不大一样,不过刘妪没有多想,过来为她整了整衣裳,见干净整洁,并无什么不妥,就说:“二娘,牛车准备妥当了,咱们带几件衣裳,就出门吧。” 初六在打那木槿花的主意,想着点上香醋和香油定然好吃,到时候就可以做给二娘吃,听了刘妪的话,不由问:“二娘过去住多久?不带其他东西吗?” 刘妪道:“回了府里,什么没有,还带其他东西作甚。” 初六一听就明白了,赶紧去为昭宛捡了几件衣裳带上。 等出了院子大门,一辆牛车等在那里,赶车人是一位跛足的老翁,见到昭宛,他赶紧挨着车辕俯身行礼:“小娘子,老仆有礼了。” 昭宛沉默地对他回了一礼,便被初六扶着上了车。 车厢简陋,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昭宛坐下后,初六才坐下。 老翁同刘妪说:“没有护卫跟着,这样出庄子,怕是不妥。” 刘妪小声咒骂道:“去找过了,那些死狗奴,知咱二娘不受夫人看重,也没有钱财给他,根本不愿意随车。近来路上还算安泰,无事,咱们就这么进城罢。” 庄子上有专门的私兵守护这里,以免这里被流民或者山匪盗贼所扰,因是私兵,免不得带了兵奴的无赖奸猾,看主家这位二娘子不受宠,将来又是要嫁出去的,便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刘妪去请他们护卫昭宛回州府,他们根本不会愿意去。 随着一声轻鞭响,牛车动了起来,刘妪也坐进了车里来,看昭宛要掀车后的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她赶紧抓住了昭宛的手,说:“二娘,你是国公府娘子,哪能这么没规矩。” 昭宛颇无奈,说:“现下就咱们三人,我看看外面又如何?” 刘妪看她一心要看外面,只好让初六为她稍稍撩开了帘子,说:“那你便看看吧,回府里了,切莫再这般无礼张望。” 昭宛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眼里带了一丝笑,看初六掀起了车上的细竹帘子,便倾身朝外面看去。 这是昭宛第一次出门,外面是一条一直向远处延伸的田间土路,道路两边是水渠,水渠边种着桑树和榆树,水田里的水稻长得绿油油的,有佃农在田间拔除杂草,也有孩子沿着田间小路奔跑,但那些孩子看到他们的牛车后,就停下了脚步,没敢接近。 刘妪说:“大家都盼着今年能有好收成,日子也能过得好点。” 昭宛暂时对此没有深切感触,在初六附和的点头时,她依然盯着外面的风景冷静观察着。 刘妪开始唠叨她父亲彦卿公、她祖父存审公,甚至她伯父叔父们的丰功伟绩,然后让她要有他们的风采,回府中去了要如何如何…… 她正说得有劲儿,牛车突然停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赶车老翁在外面说:“这是符公府上的车架,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刘妪一惊,马上停下了唠叨,昭宛很冷静地说:“阿奶,外面有很多衣衫褴褛的路人,这是流民吗?” 原来牛车早就驶出了符家庄园的范围,驶上了前往宛丘城的大道。 路上人不少,但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刘妪赶紧让初六放下车帘子,不让昭宛看外面,她自己则从前面出去了,对外面呵斥道:“符公府上的车架也敢拦,尔等穷寒不要命了!” 第三章 第三章 “老丈,我们是从邢州躲兵乱过来,您行行好,赏我们一口饭吃。”一个中年妇人拽着老翁牛车上的牛轭不让他赶车离开,“您看我家孩儿,已经三日没有饭吃,真快走不动了。” 除了这个中年妇人外,周围还有不少其他流民,眼巴巴地望着老翁和刘妪。 这路上行人不少,但能用得起牛车的却没有,又看这牛车简陋粗鄙陈旧,想来不是高门大户人家的车驾,这光天白日里,才有不少流民敢来围住他们。 刘妪大约是看这为人母的妇人可怜,实在不忍心,就回头从车厢里拿了一个装了点心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两个煎饼,递给了那个中年妇人,又大声呼喝道:“快走,快走,别堵着我们,我们还要赶路。” 她这煎饼刚露面,其他流民就激动起来,有人眼巴巴看着那中年妇人手里的煎饼,那妇人赶紧把煎饼紧紧拢到了怀里,又抠摸出一个来分给身边跟着的两个孩子吃,她顾不得朝刘妪道谢,看有人想来抢煎饼,脸上再无丝毫刚才的哀求可怜,露出如要吃人的凶恶之态,护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边去。 而刘妪尚没有再进车里,其他流民已经一哄而来,把牛车围得死死的,“可怜可怜我们,阿婆,给我们点吃的吧。” 看这些流民得寸进尺,拉着牛车攀着车架,几乎是要强抢了,刘妪大怒,“尔等速离,这是祁国公符公府上车驾,尔等从北面来,难道没听过符公大名。” 根本没人相信刘妪这话,符公是什么人,家里会用这种车驾? 好在符公名声不错,不若喜搜刮民脂民膏的杜重威杜公那般让人憎恶,这些流民虽然没有被刘妪的话威胁住,但也没有因为愤怒砸车,只是越围越紧,要抢刘妪手里的包裹。 老翁想要驾车离开,又驱赶着人群,但这些流民根本不愿离开。 刘妪抢过老翁手里的鞭子,一鞭子挥向几乎要爬上车驾的一个妇人,“大胆!” 那妇人一声惨叫,伸手抓住了刘妪手里的鞭子,随着她掉下车驾,刘妪也被拉了下去。 刘妪摔得不轻,一声大叫,“狗奴,放肆!” 看刘妪被拉下车,不少人都蜂拥而至,想要爬上车驾抢里面的东西。 老翁大骂着要救刘妪,但他是跛子,又身单力薄,一时根本难以摆布开,也被拽下了车辕。 初六听到外面的声音,吓得不轻,却把昭宛护在身后,车帘子被扯了下去,一个满脸脏黑的老翁伸手进车里抢东西,其他人也要进来抢,初六大叫起来,“这是符公府上车驾!” 但无人听她这话,昭宛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可控制的场面感到震惊,在有人要拽初六时,她把初六一手搂住,一腿伸过来,就把人狠狠踹了出去。 但踹了一人,后面还有更多流民。在车帘子被扯掉之后,流民看到车里居然有不少东西,昭宛穿得实在不赖,头上有金簪,耳朵上有玉耳珰,加之车里只是两个小少女,此时不抢白不抢,流民们朝车上蜂拥而来,不断抢夺车里的东西,生怕动作慢了,车上的东西就被别人先抢走了。 唐末军阀混战以来,至如今后晋,已经数十年,这数十年时间里,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统治阶级,不过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一个道德和道义同时沦丧的时代。 只要能活下去,抛弃所有都在所不惜,不过是抢劫稍有善心的人,又算什么。 这时候,盗窃、抢劫成风,而更有武力的人,则已经占山为王,实施更大规模的抢劫。 别说只是抢劫车上的东西,甚至有人想要拉扯掉初六和昭宛身上的衣物和首饰,初六一边反抗,一边大声尖叫。 而昭宛没想到刚从那封闭庄园里出来,就会遇到这种事,她倒没有吓傻,只是一时尚且没有转过头脑来,等听到初六的尖叫,她才回过神来,拽住初六,一边将车里的东西踢下车让流民抢夺,一边飞快地往车外挪。在车里实在摆布不开,等到了车门处,再有人拉扯她和初六,她再不客气,几个想扯掉两人身上首饰的流民都被她狠狠踹开了。 这些流民都是饥民,虽然有狠劲儿,但因为忍饥挨饿加上长途跋涉,力气上实在差了一截。 昭宛在数息之间就带着初六从流民堆里逃了出去。 刘妪大叫着要来救昭宛,看两人自己逃出来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对这些流民是又恨又气,又可怜昭宛受了这种惊吓。 不过他们尚来不及对这些流民发火,路上流民看到这里有东西可抢,由近及远,大家都跑了过来,想要分一杯羹,有没有抢到东西的人,就再次把目标放在了活人身上,眼发绿光地朝昭宛他们扑了过去。 刘妪一看情况已经完全脱出了控制,她虽然自从做了昭宛的乳母就再没有见过流民暴/乱的场景,但这不代表她不知道事情轻重,这些流民饿极了,把人生吃也是有的,更何况是抢他们的东西。 “快跑。”刘妪也不管那个瘸腿老翁了,拽住昭宛,就往道路一边跑去。 路上本来有其他行人,但看流民瞬间暴/乱抢劫牛车,一时害怕自己受到波及,都开始逃跑躲避,全无人过来帮忙。 劫掠的暴/乱和恐慌气氛瞬间在宛丘城外面数里的道路上扩散开来,这些流民不再是抢劫刘妪和昭宛等人,其他平民也都成了抢劫的目标,一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 打架、叫骂、哭泣、尖叫等等声音在昭宛的耳边响起,这些声音如充斥了昭宛的整个世界。她所在的身体,这个昭宛自出生的十几年的生活在她的脑子里不断闪过,她的成长虽在一方狭窄的世界里,但同此时的混乱比起来,也可算是安详的生活了。 昭宛不知道从哪里抢过了一根棍棒,瘦弱的手紧紧握着棍棒,将接近他们的流民打开,刘妪第一次见她养大的小娘子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伤心惶恐还是应该感到高兴,毕竟昭宛的行为保护了他们。 正在道路上灰尘漫天叫喊漫天的时候,更大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高过了叫喊声,这些流民都是受过兵祸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军队的马蹄声,因为这种马蹄声,不管是契丹的骑兵,还是晋国的骑兵,只要到来都是很糟糕的事。 契丹的骑兵,会杀掉所有男人,抢走女人和他们所有的财产,而晋国的骑兵不会好太多,他们虽然不会杀掉所有男人,却会驱使他们,在他们交不出足够的税时,照样会杀掉他们,并抢走他们的妻女和财产。 很多流民在马蹄声传来时,已经开始逃跑,等马匹和它们的主人接近时,这一段刚发生过抢劫和混战的道路,所剩下的人便没有太多,在黄土弥漫之中,骑士骑马追击着有些流民,马鞭狠狠抽过向前逃跑的流民,很多流民都惨叫着摔进了黄土里。 除了那些沿着小道逃跑的流民,其他在大路上的,基本上都被骑兵抽翻在地了,只要有反抗的,甚至被有些骑兵的长槍当场刺到身上,一时间,血的腥味伴随着黄土的土腥味弥漫开来,有人生,已有人死。 昭宛被刘妪拉着手站到了路边,听到有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在大声道:“都跪下,跪下,不跪者格杀勿论。” 在天下各路节度军阀混战了数十年后,晋国的士兵,都是无情的,烧杀抢掠者决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数士兵都是没有胆的兵油子,欺软怕硬,只会烧杀抢掠平民,在军队里混日子,有好处就一哄而上,要是没有好处,想要驱使他们去前线打仗,就比登天还难。但是,也有一些真正的勇悍的军队,而这队骑兵,就正是属于这种勇悍又无情,杀人如割草的士兵之列。 高大健壮的骏马在道路上巡逻着跑来跑去,地上再无站着的人,连昭宛都被刘妪拉扯着赶紧跪在了路边。 高头大马上的士兵,都穿着兵服,身上有软甲,手里有武器,可见是精兵。 他们冷酷的带着杀气的眼神在地上跪着的人群里扫过,有些流民浑身发抖,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要死的人。 虽然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但是,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那谁也不想死。 越是艰难地活着的人,越是不想死。 有士兵大声道:“有身份文牒之人将文牒拿出来,跪到我的后方。” 陆陆续续有一些人拿出了身份文牒,挪动着跪到了骑兵的后方去,而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身份文牒。 虽然朝廷希望百姓能够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以交税和服徭役,但年年战乱,税收和徭役越来越重,加之北方兵祸年年,契丹兵所到之地,必是烧杀抢掠,而晋*队也只是比那些契丹兵稍微好一点,愿意留在土地上耕种而不是逃跑的百姓非常少。 为了不被遣送回原籍去种地和服徭役,这些流民都没有身份文牒,有身份文牒的,则几乎都是路上的良民,这些良民,或者是陈州本地农民,或者就是一般商人。 昭宛听着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数了数,判断出这大约是十几人的骑兵队。 这时候,刘妪突然站起身来。 一马鞭要抽过来时,她大声道:“这是祁国公符公府上娘子,不知诸位健勇是哪位将军名下?” 她不卑不亢的话语让几个士兵看了过来,有一个士兵叫道:“校尉,这里有一老妪说他们是主公府上之人。” 那校尉马上骑马跑了过来,昭宛此时抬起头来,只见此骑在马上的校尉,乃是一高壮英武的年轻男人,男人面色黝黑,眼神冷如霜,锐如刀。 这校尉也正好对上了昭宛的眼神,昭宛冷静的面容让他些许惊讶,毕竟经历过刚才的混乱,作为一个小娘子,还能如此冷静,实在不易。 第四章 第四章 既是叫符公主公,可见这些骑兵是符公手下的私兵。当此时代,一向是节度使手里的亲卫私兵战斗力最强,因为节度使愿意花很多钱物来豢养他们,而他们也是节度使手里的王牌。正如符公,每次胜仗得到的赏赐,他都是分给手下兵将,绝不私留,如此得到他们的衷心,让他们为他卖命。 所以这些节度使手里的兵将,也几乎都只听从这些将主的调遣,朝廷根本没有办法驱使他们。 这也是节度使无论在镇所做出多么伤天害理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朝廷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原因。 朝廷生怕节度使兵变,安抚他们尚且来不及,根本不会处置他们。 刘妪赶紧将符昭宛从地上扶了起来,为她拍了拍身上尘土,又想找个纱巾为昭宛蒙上面部,但刚经历过混乱,哪里找得出纱巾,没有办法,只好用自己的袖子掩住昭宛的脸。 虽然这个时候底层平民家的女子是被契丹军甚至是本*队劫掠的对象,在没有食物的时候,女子和小孩儿也最容易变成食物,生存尚且如此困难,但这些有兵马地位的节度家的内宅女子,并不允许如盛唐时候的女子一般在外抛头露面,如需在外面行走,必定要戴上遮住全脸甚至是身形的帷帽。 要说昭宛方才是否受到了惊吓,这是不可否认的,她此时心脏还扑通扑通狂跳,这一场混乱,骑在马上的强悍的骑兵,让她第一次真的正视自己所处的环境了,她真正有了自己生活在这个乱世的真切感。 她双眼大睁,眼睛黑白分明,并不回避骑在马上之人的视线。 刘妪时常会回宛丘城,身上贴身带有公验,当即拿出来要给那位校尉看。 但这些士兵里,识文断字的可没几个,不过能做校尉的士兵,往往能懂几个字,一个士兵将刘妪的公验拿了给那校尉看了一眼。那校尉点了一下头,便让士兵将公验还给了刘妪,道:“尔等先在此处等候,待我等禀报郎将,再来安排。” 刘妪看他骑马走了,不由惊讶,害怕昭宛和自己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很是着慌,赶紧问将公验还给她的士兵:“那郎将,乃是何人?要如何禀报?” 刘妪的公验只是她的身份而已,昭宛的身份并没有得到证明,那位校尉没有说明怎么对待她们,所以这士兵态度并不十分恭敬,只是看昭宛是一个白净秀美的小娘子,才收敛起痞气,说道:“乃是符公第二子。” “啊!”刘妪听后,激动地对昭宛说:“是昭信郎君,他前几年才随国公离家前往镇所,你还记得吗?” 昭宛略颔首表示自己记得。 刘妪赶紧又问那士兵:“二郎随着国公回府了,那昭序大郎呢,有回吗?” 那士兵听刘妪将符家的事说得清清楚楚,便心生了重视,回答道:“符大郎如今是徐州衙内指挥使,已经先于符公去了徐州。” 他正要说更多符大郎符昭序的事时,从宛丘城的方向又过来了一队人马,大家不由都把视线放了过去。 人马越来越近,最前面是一骑着乌孙骏马的年轻男人,乌孙马高大健壮,浑身马毛黝黑,神气十足。那年轻男人并没有穿着兵服铠甲,而是一身轻便骑装,骑装配着他英俊的面庞,少了几分肃杀,在英姿勃发之中,多了几分翩翩文雅风采。 在他之后,是另外几名骑兵,骑兵中间护卫着一名戴着长帷帽的女子,女子身材修长,骑在乌孙大马之上,背脊挺得笔直,虽然看不到她的容貌,也能感受到她的飒爽英气。 刘妪看到骑在最前面那位英俊郎君,当即喊他道:“昭信郎君!” 符昭信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马上注意到了刘妪和昭宛,还有几乎被吓坏的初六。 因几人非常狼狈,符昭信又离家有好长一段时间,一时几乎没认出昭宛来,还是那骑在马上的小娘子赶紧往这边来,并对符昭信说:“是二妹。” 骏马停在刘妪和昭宛她们跟前,符昭瑾并不需要人帮忙,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头上帷帽前面的轻纱掀开来,看昭宛她们一身狼狈,便非常担心,说:“二妹,父亲同二兄回了家来,我便让二兄陪同我一起去庄子上接你,没想到你却在这里?方才是不是出了乱子?你可还好?没受伤吧?” 面前的小女娘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但已经长得相当高,身姿如竹,颀长挺秀,面容白皙,秀眉挺鼻,目如秋水,唇如涂朱,美丽又大方。 昭宛被她殷殷关怀询问,本有的陌生感随着她的柔声细语而消散,她回答道:“阿姊,我没事,阿奶和初六护住了我。” 刘妪看了一眼被昭宛扔在地上的木棒,对昭瑾说:“大娘子,二娘子她受惊不小。我们是得知国公回了府,老奴想着无论如何要让二娘回府中拜见父亲,这才收拾了行李回府,哪成想,路上遇到了流民,老奴给了他们煎饼,反而遭了他们抢劫,现如今,牛车里的东西是被抢光了。” 符昭信也下了马,过来看了看昭宛,见她头发虽然些许凌乱,但两年未见,这个一向怯懦的二妹如今是长大了不少,已如花苞在慢慢开放,在沉默里带上了明艳,引人注目。 因这是符家女眷,先前那校尉只是过来向符昭信问候了一声后,便按照规矩去处理这些流民的问题了。 按照朝廷规定,这些流民,犯有抢劫罪,都该送进牢里去,但是,流民太多,根本没有办法处理,最多是将他们带去服徭役。 昭瑾看昭宛不对昭信问候,怕她一直在乡下庄子里,忘了府中的事,便对她道:“这是二兄,你怎么不对二兄问个礼?” 昭宛这才对昭信行礼道:“二兄。” 昭信对她颔首微笑,说:“大妹,二妹,咱们且先回府去吧。” 符昭信将流民之乱的事交给了手下校尉,昭宛也稍稍整理了自己,又安排了人送那牛车驾车老翁回庄子里去,昭宛这才带着刘妪和初六随着符昭信、昭瑾一起回府。 昭宛骑了一位士兵的马,初时尚不适应,但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加之他们并不需要纵马疾驰,便也不需要骑术多么高明。 昭瑾让自己的马走在昭宛的身边,隔着帷帽对她说道:“二妹,虽然如今天家正年轻力盛,但他不知休养生息、勤谨爱民,你看这流民,便知,这天下并不是太平的天下。若是你我是男子,倒是可如大兄二兄一般追随父亲去镇所去战场,但你我却是女子,又是节度家的女儿,你我能做的,不过是同门当户对之家结亲而已。” 昭宛看不到昭瑾的面容,不知她的表情,且她的声音很轻,本该是很难判断她这话背后的意思,但昭宛却在道路上泥土的腥味和马蹄的哒哒声里,体会到了她话语背后的凄凉。 大约是她要出嫁了,出嫁之前,都会彷徨和不安吧。 但这却是难以改变的。 正如昭瑾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 昭宛说:“阿姊,父亲已经为你定下亲事了吗?” 虽然其他士兵的马在前后保护着她们,但因怕马蹄带起的泥土溅在两位小娘子的身上,他们骑着马便距离两人有些距离。 两人在马上说些私房话,便也无不可。 昭瑾答道:“是。定下了河阳李公李守贞之子。” 昭瑾的话语里并没有少女谈论夫家的羞意,反而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作为节度使家的女眷,加之昭瑾是符公嫡长女,从小虽不至于如男儿一般教养,但对她也并没有太过拘束,昭瑾对天下之事,便也有些了解,这位河阳李公,同她父亲一般是一方节度,她在从前便知道此公。 要是从前的昭宛,怯懦的她,会认为长姊这般谈论夫家不妥,虽认为不妥,但她一向又是向往着她的,因为昭瑾能做到的很多事,昭宛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昭宛停顿了数息,说:“父亲说什么时候成亲了吗?” 虽然男婚女嫁要遵从三媒六聘,不管这个过程是否顺利,这都很耗费时间,不过处在这乱世,这些节度使家的联姻,也担心夜长梦多,往往婚事办得非常快,也许前几天才定下婚约,过几日就成婚,所以昭宛才有这么一问。 昭瑾看了看她,叹道:“还没有定下具体日子,但大约便是今年秋天了。” 没有几月时间了。 在昭宛的记忆里,在这个家里,除了对她不离不弃的刘妪和初六,便是这个长姊待她还算不错了。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刘妪和初六,不由对昭瑾感叹:“阿姊,你出嫁了,我们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昭瑾也同样感叹,但是,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 宛丘,乃是蔡水、涡水、颖水的汇聚之地,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即使在这乱世,也是一商贸繁华之地。 距离宛丘城越近,路上行人便越多,远远望去,宛丘城城墙高耸,城楼巍峨。 因有昭信带着骑兵护卫,他们飞快地入了城门,一路百姓皆慌乱地让道,又驻足打量着他们,等他们打马走过了再走。 有人望着行过的骑兵队,说道:“这是符家私兵。” “马上有两个女娘,都是谁?符家的女儿?” “不知是否符家女儿,不过定然是符家的女眷。不知你们可否听说,符公要同河阳李守贞家结亲,符公要将长女嫁入李家。” “这些节度,都是互相做亲家,一般人家,可怎么能高攀上他们的儿女。符第四将女儿嫁入李公家里,也是常理。” “是啊!这天下,不管是谁坐天家,这些节度,只要不叛乱,就是稳坐高位,加平章事,加太傅太保,也就是天家一句话的事。” “即使叛乱又如何,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天家呢。这天下,不过是兵强马壮者得知罢了。” 几人的讨论声渐渐散在行人的说话声里,再看那一队人马,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在乡下待了数年,昭宛几乎要忘记自家府门朝哪边开了。 宛丘城虽不是边关要隘,却是一座坚固大城,又因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往北上的货物,几乎都是从此处换水路前往东京。 故而这里的繁华程度,甚至不比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差。 且在这天家如走马灯频繁地换的时代,东京、西京作为京都,首当其冲,无论是宫变,亦或是被乱军攻打,都会让这两京遭受战火。 故而很多富人并不愿意在两京安家,而如符彦卿这等一方大员节度,在天家没有强行要求的情况下,他绝不愿家人留在两京,以免被当做人质。 符家自符存审公发迹以来,开枝散叶,生有九子数女,九子里长子符彦超,次子符彦饶已经亡故,剩下的七子,可算是已经分家,大家并不是都住在宛丘。 而符家的女儿,几乎全是嫁给军中将领,最好的便是嫁给宗室或者节度。如今的归德军节度使,且担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高行周的夫人,便是存审公的次女。而存审公的长女,则是嫁入了阎家。郓州阎家,阎宝在后唐庄宗时做过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担任过天平国节度使,在前几年天福中,还被追封太原郡王,由此可见阎家地位。 大街上行人如织,虽处乱世,但商贸并未因此断绝,相反,宛丘城商贸非常发达。 大街两边商铺林立,米粮店,胭脂水粉店,首饰店,水果店,鲜花店,吃食店,面店,肉铺,酒铺,衣料铺,药铺……应有尽有。 昭宛的目光从街上店铺里扫过,因出生后就没被允许在外面逛过,她对这街上的东西,了解并不多。 昭瑾见她对街上的东西很有兴趣的模样,便说:“过几日,我可以出门打些首饰,你可同我一起出门,便能好好见见这街市繁华了。” 昭宛感激颔首道:“阿姊,除了宛丘城,你还去过别处吗?” 昭瑾道:“哪能去别处,不过是在内宅闺阁中罢了。” 昭瑾回答着,倒并未因昭宛那话而觉得她不安分。 她又说:“生为节度家女子,外面多少人羡慕我们可以在内宅有安宁生活,不必在外漂泊衣食无着。” 不过昭瑾素小在读诗书孝经女德之外,便也会看家中的兵书和史书,故而有一般小女娘没有的眼光和大志。 昭宛道:“阿姊,你说得很对。” 不过一直待在内宅,连大门也不能出的日子,却的确不是昭宛的追求。 对会来到这个世界,她尚且迷糊,怎么会愿意迅速接受这个世界安排给她的内宅命运。 符家宅邸占据了宛丘城一条街道,宅邸已经遥遥在望。这里所住是宛丘城的高官贵人,大街上酒楼林立,也是字画铺、金玉首饰铺、脂粉铺等高档店铺的聚集区。 打马从街道上过去,昭宛突然心有所感,往一边酒楼上看去,一扇大开的窗户里,有两个青年男子正从窗户处往下看,昭宛一时没有看清那男子的容貌,但是对方给她的似乎熟悉的感觉,却让她惊讶。 她敢肯定,无论是以前的昭宛,还是现在的她,都决计没有见过此人,但这人却让她无比熟悉,这种感觉可真怪。 昭宛甚至想骑马过去看看,但刘妪过来为她牵住了马,又对昭瑾说道:“大娘子,二娘未得主母之命便先出门回府之事,还请大娘子为她说项则个。” 昭瑾颔首道:“阿婆,你且放心,这事我知。” 昭瑾应下后,她又赶紧去同二兄符昭信说这事去了。 符昭信从十五、六岁起,便入军追随符公,在外三四年,如今也不过十□□岁,尚未婚配,对妹妹非常爱护。听昭瑾说了昭宛之事后,他就应道:“此事简单,说我们是从庄子里接到了二妹便是,对吗?” 昭瑾笑着点头,“多谢二兄。” 符昭信无奈摇了摇头,又说:“即使家中知道我们是在半路上接到二妹,也并无什么不妥。父亲不会介意此事。” 昭瑾道:“让杨氏母亲知道此事,总归不好,她会认为二妹是爱自作主张之人。我出嫁后,二妹在家,日子恐怕更加难熬。” 符昭信是庶出,但他在家从没有受过大的委屈,便认为家中在对待女儿上,也不至于有什么偏心之处。听昭瑾这么说后,他便问:“杨氏母亲待你们不好吗?” 在杨氏嫁给符彦卿公做继室后,符昭信便随着符公离家去镇所了,中途虽回家过几次,但也是来去匆匆,和杨氏并无什么接触,对杨氏也无了解。 昭瑾自然不好明说杨氏的霸道,便道:“杨氏母亲刚生了四郎,加之有三郎需要照看,自是没有精力再想着家中女儿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符昭信自是能够理解昭瑾话语里的意思,他看了看骑马跟在后面的昭宛,说:“我记得二妹只比你小一岁,她也会很快出嫁,在家时间不多了。” 说到这件事,昭瑾才为昭宛担心起来,说:“我出嫁后,昭宛的婚事,怕是要父亲放心上才好,二兄,到时候你可得提醒提醒父亲,或者你向父亲建议,不然杨氏母亲恐怕不会对她的婚事上心。” 符昭信道:“我会记得。” 昭瑾一笑:“二兄,你也该为我娶嫂子了。” 一直稳重的符二郎,不由脸一红,说:“功未建,怕是要等两年再谈此事。” “怎么叫功未建,此次阳城大战,你随在父亲身边功劳不小,不是还做了郎将吗?”昭瑾笑话符昭信的故作谦虚。 符昭信被她打趣得不好意思,赶紧一夹马腹,快走了几步躲开。 那间酒楼被甩在了后面,昭宛若有所思,眼见着符四公家的大宅大门就在不远处,她对即将面对的这个大家庭,心里实在有些迷茫。 好在刘妪对她说:“二娘,你得先去大娘子那边梳洗后,才能去拜见国公,你可知?” 她的话唤回了昭宛的神思,她点头道:“好。” 自从符公回宛丘,符公府上的门槛几乎就要被前来拜访的客人踏平了。 在这种情况下,昭宛随着昭瑾从后门入了府,而昭信则带着士兵从另一道门入府回报事情去了。 至晚唐开始,城中封闭的坊市制度便渐渐不复存在,城中居民沿着道路两旁修建房屋,便形成了更为方便的开放式街市制度,不过,这样于防火防盗自然不利,但在这天子频繁换姓的时代,一时也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来对城市做更好的规划。 从鸿升酒楼二楼之上看下去,下面街道繁华,但也杂乱无章,乞儿遍街,小偷挤进人群,很快就得手,被钱袋主人发现,街上马上就是闹哄哄的抓盗贼之声,那盗贼尚没有跑太远,已经被兵勇抓住,一刀下去,便当街横死,鲜血溅在大街上,人们聚在一起品头论足地观看着,直到兵勇叫了收尸人来把尸体拉走,人们才渐渐散了。 而那拿回钱袋的人,将里面的铜钱倒出来,给了那抓捕盗贼的兵勇一大半,自己留了几枚,苦笑着离开了。 因盗窃严重,朝廷规定,只要犯盗窃罪,便被判处死刑,想以此来控制盗窃罪的犯罪率,不过人们生存尚且艰难,很多人是在饿死之前去偷盗,故而盗窃之人,并没有在如此重罪之下减少。 而所谓死刑,虽然很多地方并没有严格执行,但是有人当街杀死犯盗窃罪的罪犯,也无人来管束。 坐在二楼靠窗户的男子,名叫郭荣,他本姓柴,大约六七岁上,因家中贫困,就离家去了姑母家生活。其姑母嫁给了一个低级军官,此人姓郭,名威,因柴夫人一直无所出,郭威对柴夫人一往情深,不愿意纳妾,便收了这个侄子柴荣为养子,柴荣便改姓了郭。 这个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肤色是走南闯北被太阳晒出的麦色,剑眉星目,眼神深邃。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跟着他一起行商的手下,叫郑好谦。 郑好谦刚见符氏一家人打马走过,同对面的郭荣说道:“大郎,方才那是符第四符公的家人和兵马吧,阳城一战,符公战功不小,据说是被天家加了同平章事,改武宁节度使。武宁节度经略徐州,这里倒是一个富裕之地。只是天家对刘公见疑,此次契丹南下,不用刘公,刘公此次无功,委实可惜。” 郑好谦嘴里的刘公,乃是郭荣父亲郭威效命的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郭威是刘知远的亲信,虽然郭荣如今不算从军,而是商人,郑好谦跟着他行商,也不算刘公手下之人,但刘公的一举一动,也的确是会关系到他们之后的前途,郑好谦自然对此非常在意。 郭荣说道:“刘公如今志本就不在讨得天家赏赐,比起在天家跟前建功,他是更想积蓄力量,成就王业。现在天下这些节度,有几人是真正为这天下打算,为皇位上的天家考虑,不过是为自己打算,一有机会,便想取而代之罢了。不过做得最显眼的便是刘公,天家自然对他生疑。” 郑好谦很受教地点头,他一向是没有大主意的,但对郭荣却是忠心,又说:“听闻符公要将大女儿嫁给李守贞的长子,从此两人便是姻亲了。” 郭荣说:“符公虽智勇双全,但素小在庄宗跟前,历经数朝,至如今为人却是十分谨慎,他要的是功名利禄,没有大心思,不似李守贞,李守贞不是安分的人。” 郑好谦说:“只是不知符家有几位女儿,这长女出嫁,符家之后又是同哪位节度结姻亲。不知道刘公是否有意,刘家大郎尚没有婚配,对吧?” 郑好谦探听消息是第一,别说外面的事,就是有些节度家里内宅的事,他也能知道不少。 他跟着郭荣一直走南闯北,别说北方晋国的事,就是南边南唐、吴越、荆南和南楚的事,他和郭荣也知道不少。 虽然刘知远只守着河东那一片地方,但靠着郭荣一直行商,打探天下消息,他却是对天下之势,尽掌手中的。 第六章 第六章 郑好谦嘴里的刘公,便是指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的长子刘承训已二十二岁,为人温厚,博学多识,据闻有魏晋时卫玠之姿容,只是自幼体弱,少见外人。 但因郭荣的养父郭威是刘知远的心腹,郭荣同刘承训才有所交道。 郭荣对刘承训,一向是称赞的,而郑好谦十分佩服郭荣,对他的话,自然也十分信服,爱屋及乌,便也爱将话题说到刘承训身上。 郭荣又朝长街尽头看了一眼,符家的骑兵队已经没有了踪影,他说道:“据闻符四公家,只有长女是嫡出,其他女儿都是庶出,刘公最疼爱长子承训,怕是不会让他娶一个庶女。而符家另外几房,都没有符四公家显赫,另外几房的嫡女,刘公怕是也看不上。” 郭荣平素是最沉着的人,说话一向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但和他相处甚久的郑好谦却非常清楚,千万不能惹郭荣发火,只要他发火,那必定是雷霆之怒。郭荣是个很有主意,且处事坚定的人,要是他发火,那事情便没转圜余地了。 “刘公对长子偏爱太过,不知道谁家女儿才能入他的眼,要是节度使家的女儿尚且看不上,他又绝不会让刘大郎娶宗室女,那刘大郎就这样一直不娶妻?” 郑好谦这话刚说完,就听到楼下大声呼喝着抓盗贼,倾身抬眼去看时,那盗贼已经被几个兵勇架住按在了地上,一个士兵将被他偷的钱袋抢了过去。 郑好谦道:“符公回了宛丘,城里的巡逻增置了很多,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在大街上偷窃,这人是不要命了!” 这话刚出口,就见一个兵卒一刀将那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盗贼捅死在了当地。随着求饶和痛叫声消失,鲜血染红了大街上的泥土。 即使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郑好谦也看过无数回了,而且他也绝不是太过悲天悯人的人,但此时再看到这种事发生,他依然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要不是没有饭吃,盗贼怎会这么多?朝廷颁旨,盗锱铢者处死,未免太过严厉了。不过,现在盗窃这么猖獗,非严刑峻法不能控制。” 他对面的郭荣也把大街上发生的事看在了眼里,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非要有唐太宗皇帝这样雄才大略的仁君出现,这天下乱象,才能好转。不过,现在的天家既没有雄才大略,也不是仁君……” “听说之前契丹南下,阳城大围,生死攸关之时,天家还带着身边宠幸的伶人骑射玩乐。”郑好谦对当今皇帝嗤之以鼻。 “外有契丹威胁,内有诸侯异心,他这天下,恐怕坐不了多久,必出乱子。不过除了当今天家,宗室里其他人更扶不上墙。刘公想取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因是在酒楼里,郭荣这话说得非常轻。 郑好谦倒因此干劲满满了,说:“刘公取而代之,身边人都该能封侯了吧。” 根据前面几朝惯例,节度使登上帝位后,朝廷大臣基本上都会换成他之前在镇所的班子,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郭荣没有接他这话,不过,他心里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现如今刘知远据河东自守,等待时机就会造反的事,别说东京城里的天家,就是天下百姓,也没有不知的。 但在刘知远没有真正造反的情况下,天家也不可能先下手为强,毕竟如今契丹一直在骚扰晋国,朝廷要对付契丹尚且艰难,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对付节度使,不仅不能对付,甚至要想方设法把他们稳住。 这天下乱象,想要治理,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郭荣起身道:“走吧,明日一早出城。” 昭宛在之前的当家主母张氏尚未过世前便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了,杨氏作为续弦嫁入符家之后,她既不喜昭瑾的过分大胆,更加不喜昭宛的过分怯弱无能,所以继续让昭宛在乡下庄子里待着。符家人口众多,昭宛多年未回府住着,自然没有专为她留的闺阁了。 昭宛带着刘妪和初六只好先去了昭瑾住的闺院,而且她们带的行李被路上抢劫的流民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没有办法,只好全都放弃不要了。 所幸她不比昭瑾矮多少,两人身形相差不大,前来换一身昭瑾的衣裳也是可以的。 昭瑾刚带着昭宛进了院子,马上就被一小婢女小声惊呼道:“大娘,您总算回来了,方才夫人让李婆来叫你去她的庄谨院里说事儿。” 昭宛多年没回府,不认识这位小婢女,不过判断出昭瑾出门去接她,看来是瞒着夫人杨氏的。 昭瑾拉着昭宛往房里去,说:“你可将我出门的事对她说了?” 小婢女道:“婢子想您要去庄子上,无论如何得下午才能回来,这事根本瞒不住,只好给李婆说了。” 小婢女很心虚,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昭瑾身边的昭宛,因她入府就两年时间,这是第一次见到昭宛,虽然猜测她可能就是家里的二娘子,一时却又不敢认。 昭瑾已经带着昭宛进了内间寝房,她房里有四个婢女,一一过来了,她便说道:“二娘暂且先住在我这里,你们去把我那刚做好的蜜合色襦裙拿来给二娘穿上,再为她梳洗一番,一会儿她同我一起去见母亲。” 几个婢女应下后,又来给昭宛见礼。 昭宛在这个家实没什么地位,一直跟着昭瑾的年长婢女叫阿芙的,是张氏还在时,就一直在照顾昭瑾了,而且昭瑾此次出嫁,她也要跟着过去做陪嫁,因其地位高,自然就不大看得上一直以来以怯弱拘谨闹笑话闻名的二娘子。 她当着昭宛的面对昭瑾说道:“大娘,那蜜合色的襦裙,置好后,您还一次未穿呢。明日有各府夫人娘子前来作客,您不是说明日待客时候穿吗?”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昭宛只要有眼色一点,就知道要拒绝穿那一身衣裳的,没想到昭宛毫无表示,只是直直站在那里,眼神冷静地看着自己。 被她这么看了几眼,阿芙心里一跳,颇不自在,心想这个二娘子在乡下待太久了,一点节度使府中闺秀的礼仪都没有了吗,果真婢子所生就是上不了台面。 昭瑾些许不满阿芙这话,说道:“我衣裳不少,穿哪一身不是穿。再者,我就要出嫁了,明日待客,穿那身素雅些的秋香色更好些。那身蜜合色,我看更适合二娘一些,二娘肤白,穿蜜合色正好。” 昭宛木木杵在一边,其实她自认为自己随意穿一身能见人的衣裳也就罢了,哪里那么多讲究,但在她人的眼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身衣裳代表名声地位,至关重要,所以自然要在这上面争执。 昭宛对昭瑾说道:“阿姊,明日待客,你是长女,你不该为了我而把原来定下的计划打乱,不要将你的新衣让与我。” 昭瑾一笑,说:“一会儿我们去了母亲那里,我让母亲请裁衣娘子前来,为你多做几套衣裳。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该再住在庄子里,当住回府里来,有父亲在府中,母亲不会再让你去庄子里。而一身衣裳,咱们姊妹骨血,也不当计较这点。” 住在城里府上,前途自然比乡下那个庄子里好,昭宛知道昭瑾是真的待自己好为自己做长远打算,不好再拒绝,接受了她的好意,道:“阿姊,多谢你。” 昭瑾抿唇一笑,说:“快去梳洗换衣吧。” 既然有昭瑾的“姊妹骨血”这种话,阿芙再有话说,也不敢说了,再说岂不是挑拨她们姊妹感情。 因阿芙跟着昭瑾实在有些年了,自己也总是被昭瑾当成姊妹一般待,她此时才突然明白,不管昭宛多么糟糕,她才是和昭瑾有血脉关系的姊妹。 昭瑾之前要骑马,穿的是男装圆领袍,此时也赶紧去换了一身襦裙,又重新梳洗换了发髻。 等她这边收拾好,昭宛也换好了衣裳重新梳了发髻。 她转过屏风看昭宛,见她跪坐在裀席上,背脊挺直,乌发白肤,点上胭脂唇脂,便是眉目如画,面似桃花,唇红齿白,渐渐长大的昭宛虽然依然沉默寡言,但却没有了幼时的怯懦胆小,端庄里自带矜持风流。 她想,她嫁去了李家,以后自是跟随夫君,要见一面娘家姊妹是千难万难了。 虽然她一向大胆,但在要嫁去陌生的李家之前,她不可能全无彷徨。 昭宛看到了昭瑾,只见昭瑾一身石榴裙,端庄美丽,昭瑾看她梳妆完毕,就对她说:“二娘,来,咱们去拜见母亲。” 昭宛起身随在了她的身后,问道:“不知阿奶和初六在哪里?” 昭瑾便叫什么一个小婢女说:“你去看看刘阿婆和二娘的小婢初六安顿好没有?她们暂且先住后院里,若是饿了,你们给打点些吃食。” 那小婢赶紧应下了,跑出去办事。 昭宛这才随着昭瑾出门。 符家自从存审公在军中崛起以来,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加之符四公彦卿做了多年节度使,无论如何,家里是有些家底的。符家大宅占地广阔,里面院落相连,雕梁画栋,花园里珍花异草,花木繁盛,婢子仆役成群,自成一安然的世界,全然没有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流民成灾、卖儿鬻女等乱象。 穿过花园,绕过几条廊庑,便到了当家主母杨氏所住的庄谨院。 在院门口的婢女看到两人到来,当即一愣,说道:“大娘,您回来了?国公正在夫人这里,方才夫人让人去叫您。但听说您随着二郎出门了,不能前来。” 她出门的事,在短短时间就被传得府中小婢也知,昭瑾自是生气,但她只是面无表情从婢女身边走过。 第七章 第七章 庄谨院处在前面主院的后方,修建得庄严大气,正房阔五间,昭瑾带着昭宛踏入了正房大门,管事婢女看到两人,只朝昭瑾行了礼,说道:“大娘,国公同夫人在里间,且容婢子先行通报。” 虽然昭宛被婢女们直接无视了,但她也没太在意,或者在意也并无什么用处。 倒是昭瑾面色很不好。 那婢女进去通报后,很快就出来了,说:“国公和夫人有请。” 昭瑾没有应她,对昭宛说:“二娘,我们进去吧。” 婢女打起帷帐帘子,两人走了进去,穿过次间,进了里间。 杨氏在二月间生下了四郎,按照符家之前就定下的名字,这个小孩儿应该叫符昭愿。 杨氏房中,引入了不少南边南唐打造的垂足坐的高式家具,有椅有凳有榻有桌。房间布置,同昭宛在庄子上的房间还有昭瑾的卧房很不一样。 但很显然,祁国公符公彦卿很喜欢这样的高式家具。 他垂足坐在椅子上,正抱着他的小儿子四郎,一向征战沙场满身铁血硬气的男人,此时却眉目柔和,可见他对这个小儿子非常喜爱。 而他终其一生,即使以后又有其他儿子,他也的确最爱这第四子。 杨氏生了孩子刚过百日,此时穿着藕荷色宽领对襟衫,披着披帛。她做符公续弦只四年多时间,年龄只比符四公的长子昭序大一岁,是以她嫁过来后,已经成人的大郎昭序二郎昭信为避嫌就一直在外追随父亲,只昭序回家同张氏完婚时,两人才回来过一趟。 杨氏年轻貌美,嫁入符家四年便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符公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即使是老夫少妻,他也对这个妻子非常敬重,不会轻易驳斥她的话语和决定。毕竟她是他两个儿子的母亲,而且又在老家管着一大家子人。 昭宛多年未见父亲,如今看到,见符公穿着藏青圆领袍,身上卸下了在外的杀伐之气,倒显出几分儒雅来,只像个富家翁。 昭宛出生时,符公便已过了而立,此时算来,他当是要近知天命之年了。 虽然庚龄不小,但老骥伏枥分外勤勉,并不显老态疲态。 符公年轻时便是俊俏郎君,如今风采依然,也难怪杨氏作为杨信嫡女愿意嫁过来做续弦。 昭瑾带着妹妹赶紧行了礼,“父亲,母亲。” 符公将怀里的儿子递给了乳母,对两人道:“在家中,随意些就好。” “是,父亲大人。”昭瑾回道,这才带着昭宛起身来。 杨氏看着温柔,脾气坏起来,比在外面打仗的将军还要坏几分。 不过在符公跟前,她是不会表现出坏脾气的。 她柔声说道:“大娘,方才我让人去你那碧桃院里叫你过来,却没找到你的人,李婆回我说你随着二郎骑马出门了,是去乡下庄子里接二娘子,这是接回来了?” 昭宛往前进了半步,对着杨氏再行了一礼,“拜见母亲。” 杨氏一笑,说:“哎哎,看咱们家大娘多么疼爱妹妹,一大早就专程骑马去接你。” 她故意加强了“骑马”二字,虽然盛唐之时,女子打马球也是上层贵族风行的活动,但到晚唐时,对女子的束缚便越来越多了。他们这等富贵人家,节度作为一方诸侯,希望家中女子不要太放纵。 昭瑾骑马出门,并不是好事。毕竟外面那么乱,谁知道会不会就出了什么事。 昭宛抬头看了杨氏一眼,刚产子百日的杨氏很丰满,面带笑容,却不免依然在故作温柔之下带了严厉甚至是些许刻薄。 昭宛不想昭瑾为自己受累,便对着符公道:“女儿听闻父亲大人回府,多年未见父亲,实在想念,阿姊担心我路上安全,随着二兄一同亲自去接我,女儿万分感激。若是此事有所不妥,还请父亲母亲降罪于我,不要责怪阿姊。” “哈。”杨氏没想到昭宛在乡下住了几年,居然变得能说会道了,不由低呼。她方二十出头,虽有豪族之家养出的各种治家手段,暂时却实在不是能沉住气的人。 符公在军中便素有有勇有谋的名声,虽然他是治军,不是管家,也几乎不理会家中后宅的事,但妻子同长女次女面合心不合,他还是能一眼看出的。 他说:“既是回来了,那便好好安顿下来。” 昭宛道:“多谢父亲。” 又朝杨氏说:“多谢母亲。” 要是没有符公在家,昭宛胆敢擅自回来,定然会挨一顿骂,又把她送回庄子上去。但是有符公在,杨氏便也不好不好好安顿这个女儿了。 昭瑾是符公嫡长女,平素即使写信,也会提到她,符公对这个长女自然是熟悉的,但他军旅倥偬,一直在外,对昭宛这个闷声闷气数年未见的庶女,实在不了解。 此时所见,昭宛已经长得颇高了,亭亭玉立,肤白貌美,在端方贞静之外,多了几分沉默的英气。 不愧是符家之女,符公不由对她很满意,颔首问道:“二娘如今多大了?” 杨氏自从嫁入符家做续弦,每年要在符公的镇所同宛丘老家之间奔波一趟,加之家里主人连带仆婢,以及护卫私兵,得有数百人之多,而且还要管着田庄和商铺,各种事项,繁杂不堪,她又要生孩子,哪里有精力时间来关注昭宛到底多少岁了。对符公这个问题,她是不知的。 昭宛回答道:“父亲,女儿十四。” 昭瑾也道:“二娘只比我小了一岁。” 杨氏赶紧让两个女儿坐,在一边伺候的婢子便端了两个杌子过来,昭瑾和昭宛这才坐了。 昭瑾便提道:“二娘刚回府来,没有安排住处,不若便住在我的院子里,待我出嫁,那院子便归二娘住,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昭瑾是家中嫡长女,她住的院落自然没有哪里不好,杨氏心里不大乐意,却又不好拒绝,便说:“你二人姊妹情深,这有什么不可呢。” “多谢母亲。”昭瑾又说:“二娘在乡下多年,实在没有置办什么衣裳首饰,她年岁不小了,怕是也要父亲和母亲多为她考虑则个,还请母亲叫来裁衣娘子,为她量体裁衣,毕竟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见了客人,方不至于失了咱们国公府上的体面。” 杨氏心里怄气,但昭瑾这是合理要求,自是不能拒绝,她说道:“虽二娘在乡下庄子里养病,但并未少她吃穿,既是回府了,那便再做些衣裳便是,首饰恐怕得慢慢来,该添置的自是会添置。胭脂水粉等物,也绝不会少了她的。” 前来拜访符公的客人络绎不绝,符公在后宅里坐了一会儿,便又回前院去了。 昭瑾带着昭宛也不想在杨氏处两方两看相厌,两人在看了看弟弟后,便告退离开了。 回到昭瑾的碧桃院,院中种着两株桃树,桃树乃是昭瑾昭宛的姑母,也就是嫁给节度使高行周的符氏所种,如今已有二三十年了,桃树开枝散叶,树冠巨大,这个时节,碧绿的桃子点缀在绿叶之间,在明媚阳光里甚为可人。 昭瑾已让婢女将碧桃院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作为昭宛的闺房,而在之前,这个房间是昭瑾的书房和琴房。 因第二日家中要招待客人,昭瑾便要做些准备,到晚些时候,去给父母问过安,又用过晚饭,她才闲下来。 昭宛有了新的卧室,卧室里也如她在庄子里的住处一般,都是矮式家具,所以一应用具都比较简单。 刘妪和初六依然在她的房里照顾她,刘妪很担心她在府中不习惯,不能顺利和人应答,但听闻她除了依然话少外,倒没有像小时候那么过于怯懦,她便也放下了一些心。 当即又不断交代她,让她在第二天的家中宴会上要多认识一些人,还说:“这里府中不像乡下庄子里没有门当户对的玩伴,你该多结交些闺秀。即使你以后出嫁了,也该有些闺中密友才好。” 昭宛只得点头应下,心中却并没有太上心,她至今尚没有太适应这里的生活。 北方年年征战,苛捐杂税和征兵让百姓疲于奔命,生产受阻,人民贫弱;而南方南唐在烈祖李昪“弭兵休战、保境安民”的休养生息政策下,民不知兵乱,国家富裕,商业发达。 北方贵族使用的很多奢侈品,基本上都是从南方而来。 宛丘城作为南北交通要道,统辖宛丘的忠武军节度使又和南唐的清淮军节度使隔着淮河相望,颖水流经宛丘直达淮河,成为南北水上交通的要道,宛丘的繁华,与此分不开关系。 符公府上的一应用度,很多都是南唐而来,极是华美精致。 昭宛躺在床上已要睡着,初六进了里间来,小声说:“二娘,大娘子过来,说是想和你抵足而眠说说私房话。” 昭宛不得不坐起了身来,说:“请她进来。” 昭瑾已经进来了,这是她的院落,她穿着寝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衫,踏着云头履,跪着上了昭宛的床。 就着房间里一点烛光,昭宛捞了薄被,让她上床来。 昭瑾笑着和她挤进了一个被窝里躺着。 初六整理好床帐子,问道:“大娘,二娘,可要婢子灭了灯烛。” 昭瑾说:“好。” 昭宛道:“你灭了灯烛,便去睡下吧。” 虽然府中为初六安排了住房,但她要守夜,便不能回住房睡觉,只在昭宛寝房的外间榻上睡下。 望日刚过,万里无云的夜空上月色明亮,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房间里来,并不比烛火光弱。 昭瑾侧身看了看身边的妹妹,说道:“如此睡在一张床上,上一次,还是三四岁时,我想你定然是不记得了,我也只有朦胧记忆。” 昭瑾热情大方又不失温柔细心,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长姊。 昭宛说:“上一次同床共眠,我的确不记得了,但这一次的事,我定会终身不忘。阿姊,你待我好,我自是都记在心里,不会负你。” 昭瑾温柔笑道:“我们是姊妹,爱护你自是应当,哪里又需要说负不负呢。” 昭宛本是个心冷如铁的人,不知为何,偏偏被昭瑾带起一股感伤,她说:“只怪没有时间多相处,只盼阿姊去了李家,能够事事顺意。” 昭瑾叹道:“府中虽然富贵,却失了单纯,之前想你在庄子里也好,至少没有府中这些腌臜气受,但想来也是我想差了,该早些让杨氏母亲接你回来,无论如何,多见些人见些事,以后嫁人了也能多些应对法门。我要嫁去李家,倒也没有什么可怕,他们男子自是要在外谋着功业,女子有自己的活法,即使去了李家,无论如何,也只是咱们符家这般过活罢了。事事顺意怕是不成,但也不可能太差。” 昭宛倒没想到昭瑾这么想得开,她说:“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 昭瑾笑说:“不过是耍耍嘴皮子而已。有时事情不顺意,我也照样要躲在被子里哭的。” 第二日一大早,昭瑾和昭宛去向杨氏和符公问了安,又被杨氏叫着说了些府中办宴会的事,两人才回了碧桃院里。 昭宛在朝霞里盯着院子里桃树上的果子说:“这果子再过些日子就该熟了罢。” 昭瑾道:“这个桃子得入伏了才甜,还有些日子呢。就这两树,每年得有数百斤桃子出产,够整个府里吃的了。到时候也不会差你的。” 她的话语说得欢快,但想到入秋后她就要嫁人,将来是再不能看着这桃树开花结果并在盛夏边乘凉边吃桃子了,不由又有些不舍得离家。 裁缝娘子来为昭宛裁衣时,外面婢女通报,说金氏夫人来了,昭宛尚且迷糊,刘妪赶紧凑在她耳边说:“是三娘和六娘的生母,你不记得了吗?” 第八章 第八章 祁国公府上人口众多,事情也多,昭宛又一直以要养病而被冷待在乡下庄子里长大,哪里认得府中几多人。 不过这个金氏,昭宛却是知道的。 她是过世的主母张氏的陪嫁,非常能干,张氏在时,她帮着张氏处理府中一应事情,对张氏极其衷心。在张氏生病时,她又一直守在张氏病床之前,也是因为担心张氏看到昭宛心情不好病体更加沉重,她便提议以让昭宛养病为由把昭宛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去。 张氏过世前,符公专门抽了时间回宛丘来,张氏大约恳求过符公让金氏做继室,但以符公之后续娶了杨氏来看,符公并没有答应张氏的要求。 虽然没答应,但符公给了金氏妾的身份,甚至为她请了诰命,所以金氏虽是妾室,但不是一般妾室。 而在张氏过世,杨氏没有入主符家之前,符家都是由金氏打理的,她能将符家这么大一个摊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是个有能力的人。 在张氏过世后,金氏便陆续生了三娘子昭瑜,和六娘子昭玘,而符公也在镇所又收了几个女子,其中胡氏为他生了四娘子,又有女子生了五娘子,不过五娘子在一年前夭折了,这些事情,都是刘妪当闲话讲给昭宛听的。 主母杨氏不顾安危不断往符公镇所去,大约也是因为符公正值壮年,不断纳妾,让杨氏心生不甘。 即使后来杨氏入主了符公府,但她经常前往符公镇所,不在宛丘家中,宛丘府上的事,依然要金氏做主打理,所以金氏地位在杨氏入主了符公府后,并没有下降多少。 而金氏不仅待昭瑾如己出,更是奉她为主,所以杨氏即使不喜欢昭瑾这个不比她小太多的女儿,她也拿昭瑾无法。 这样的人物居然亲自来拜访昭宛,别说刘妪这等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精明老妪觉得蹊跷,连昭宛这种对内宅之事懵懂无概念的人,也觉得这事很蹊跷了。 昭宛说:“快请夫人进来。” 不用请,金氏已经进来了。 她的手边牵着一个小女娃,乃是符家的三娘子昭瑜,昭瑜如今四岁上,如面团一般白嫩可爱,跟在生母旁边,黑溜溜的大眼睛柔柔地看向房里,所谓剪水双瞳,就该是这样的了吧。 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姿容,符家的女儿,看样子都是出色的美人。 金氏有夫人的诰命在身,虽是妾室,房中众人自然要向她行礼。 金氏挽住昭宛的胳膊,说:“二娘,不必多礼。” 又让裁衣娘子继续为昭宛量身,她则坐在了一边的榻上,拉过三娘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在打量了一番这间由书房改成的卧室后,说道:“大娘子一向仁厚,又最心慈,知道爱护妹妹,把这间书房收拾成卧室给二娘子你住着,这里倒也不差。” 刘妪道:“这是大娘子有心了。” 金氏一笑,说:“二娘这身衣裳,本是大娘子的罢,衣料还是我为大娘选的,如今穿在二娘身上,也不差,可见两姊妹身形相当,这也难得啊。” 金氏越说,昭宛越糊涂,完全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说她不明白,连刘妪都不明白。 “为人要知恩。当年二娘在她生母肚子里时,差点就生不出来了,是先主母张夫人不计前嫌,一直守在她生母跟前,又请了三个稳婆,才让二娘子平平安安落了地。”金氏继续数落。 关于她生母的事,昭宛也听刘妪说过几句,她生母本是先主母张氏身边的一个小婢,这小婢是父母皆亡被伯父卖了的流民,被张氏路过看到,见她眼神灵动形容可怜,一时发下善念,将她买下了,带在身边教养,只是在符公在镇所时,张氏派她去送了一回东西,没想到她回来时肚子里就揣了个孩子,张氏当时就怒不可遏,却又不可能真把这小婢杖毙了,这才有了昭宛。 要说以前的昭宛,因为她生母的事,对张氏从小就有愧疚讨好,但此时的昭宛,听了金氏的话,她却难以生出愧疚和感激之情。 大约是我太冷漠了吧。昭宛这么想。 刘妪在旁边应声道:“先主母张夫人是最仁善不过的人了。” 金氏说:“你们能一直记得这些才好,人要知恩图报,不然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金氏又在昭宛这里坐了一会儿,直等着裁衣娘子为她量好了身谈好了衣裳样式,这才起身叫昭宛随自己一同前往庄谨院,因为已经有客人前来了,杨氏让她们去露脸。 金氏走在前面,刘妪在后面看昭宛一直面无表情也不知做出些欢喜神色来,就小声同她说道:“金夫人也没有什么坏心,不然不会让你随她一起去正院里见客。一会儿见了客人,无论如何要开心点。” 昭宛对上她恳求的眼神,只好点头应了。 宛丘城里颇多豪门之家,不过其中以符家为最。 而符家几房之中,至如今,又以符四公家里最位高权重富贵如锦。 昭宛随着金氏进花厅里,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杨氏穿着茶色对襟衫,下着大红石榴裙,风韵饱满,又很年轻,十分美艳。 而其他人家的当家主母,可没有她这份年轻和娇俏,也没有她的地位,故而很显下风。 昭宛随着金氏对着杨氏行了礼,金氏还特别细心周到地为昭宛介绍了在座诸人。 包括符七公的夫人李氏,李氏是前朝宗室,在后唐时,她身份贵重,但至如今,越是前朝宗室,反而越要小心谨慎;而符家另外几兄弟,家人几乎都跟着在任上,并没有一直留在宛丘。 除了李氏,还有陈州刺史的夫人,忠武军节度使偏将的夫人、推官的夫人,陈州偏将的夫人等等。 一应人认下来,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虽是内宅娘子,但作为官家夫人,她们绝不是不知天下之事的,大家有理有据地谈论起了天下大势。 起初自是要谈一番祁国公在阳城之战中的功劳,之后再说到如今的天家,谁都知道如今的天家不像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明君。 有位夫人小声说道:“据闻如今河东节度使刘公,根本是虚应皇命,说不得过几年就该造反了。” 众人都不觉得这事奇怪,但依然要惊呼两声,其实手里有兵马有钱粮有地位的节度使,谁没有想过坐上天家位置的美梦,只是看是不是真一心要去实施罢了。 杨氏说:“如今北狄才是咱们晋国的大患,其他事,倒在其次了。” 另一位夫人道:“北狄契丹攻打咱们晋国,也不过是在北方劫掠罢了,最多打到东京西京,难道能打到咱们陈州来?” 又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不管如何,总归不会打到陈州来。再说,就算北狄攻下了东京西京又如何,难道契丹能够留下来治理咱们晋国?而上面天子是谁,下面的节度使就不做节度使了吗?” 这话说得虽然大逆不道,但是,却不只是这些有镇所的高级将领的夫人这般想的,那些有兵马钱粮的高级将领,谁人不是这么想呢。也正是他们这么男子这么想,在家里谈论起来,这些夫人们才有这些言论。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众人却都附和起来,可见这几乎是天下共识。不管谁做皇帝,她们这些有背景的正室夫人,只要不死丈夫,日子都不会太差,或者即使死了丈夫,之后回娘家或者再嫁,或者跟着成年的儿子,日子也是照样过的。 昭宛虽然没有附和,但也知道大家说的就是现如今的天下的正理。 不过她却想,如今天下,节度使靠银钱豢养和笼络下面的将领和兵勇,上面的皇帝依靠放纵和官爵笼络下面的节度使,这天下之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忠勇,大家各为其利,而为天下百姓谋的人,又有几人。 道德尚且沦落至此,想要有一个太平盛世,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年,她这一生,就要这么在乱世里过了吗? 随着各位夫人将话题转向胭脂水粉和其他南方来的精美南货,感觉有点闷的昭宛暂时告退借着更衣从花厅里出去,坐在杨氏身边陪着的昭瑾见她出去,便也告了罪先出去了。 杨氏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便笑说:“这些小娘子,坐不住,要出去透透气,那便都出去玩一玩吧。” 跟在自己母亲身边的几位小娘子都如蒙大赦,赶紧跟着出去找昭瑾玩了。 说南边来的南货,她们倒是很有兴趣的,不过之前说军国大事的时候,她们便已经听得烦了要打瞌睡,此时能出去到院子里走走看看,是最好不过的了。 见昭宛站在一株石榴花树下,昭瑾提着秋香色的长裙赶紧走了过去,说:“不是要去更衣吗?怎地在这里?” 昭宛歉意道:“阿姊,我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实在坐得有点乏了。”再说,她不过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庶女,在与不在,都没有关系。 昭瑾说:“是不想听夫人们闲谈了吧。” 昭宛虽未应和,却笑了一下,表示正是如此。 昭宛道:“昨日从乡间一路过来,流民甚多,甚至起了抢劫的乱子,天下已然如此模样。不过该富贵的依然富贵,各位夫人倒是想得明白。” 昭瑾疑惑于昭宛说起这个话题,她道:“这富贵,也不过是父亲和兄长拿命搏回来的。祖父过世之前,便说过,家业全靠他数百战搏命而来,子孙当戒奢戒侈,勤谨处世。父亲对大兄二兄,也有此要求。” 昭宛叹了一声,“是,阿姊所言甚是。我只是感叹,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昭瑾一笑:“作为女子,我等不过是世上浮萍,依附父兄夫君等男子生活,哪能决定天下太平这等大事。如真有人能让这天下恢复盛唐荣光,百姓安居,那定是一位伟男子。” “你觉得父亲可以吗?大兄呢,二兄呢?”昭宛凑近昭瑾,看着她笑着低声问。 昭瑾一惊一愣,随即就笑了,她似乎还真的仔细思考了起来,最后说:“我不知,但看父亲甚至不愿意将家眷带在身边,也绝不拂天家之意,过分谨慎,他怕是不会去做那出头之人,大兄二兄更不必说,无雄才大略,不如父亲多矣。” 这下轮到昭宛一惊一愣了,昭瑾的确是位有见识的人。 昭瑾看着她说:“你竟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你这小娘子,想法倒多,想做公主吗?还是省省吧。” 昭宛尚没回答她,另外几位小娘子就找了过来,其中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娇俏小娘挽住昭瑾的手,说:“大娘,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军将家的儿子,只要能入伍建功,上阵父子兵,将来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对儿子来说,嫡庶之分倒不明显,但是,要是是女儿,却很讲究嫡庶了。嫡女往往嫁得很好,和门当户对之家联姻,但是庶女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一向是嫁去做续弦或者嫁给下一等的军官对下面的人进行笼络。 所以这些来做客的小娘子,也是人以群分的,即使昭瑾待昭宛亲切,但其他小娘子也在刻意疏离昭宛,并不愿意和她多说话。 昭宛神经再大条,也该能体会到这种疏离,不过她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站在一边继续看石榴花,直到一个小娘子说:“我父亲便让我家那木愣愣的四娘子跟着我一起出嫁,去做媵妾,到时候不管是谁生下孩子,都是我李家所出。” 第九章 第九章 众人惊讶地静了数息之后,才有一个小娘子回过神来,说:“想一想,这样也挺好,至少嫁过去后,身边有一个姊妹帮衬,不然刚过去,多孤单。” “我身边要带好些陪嫁仆婢,哪里差这么一个人。”那小娘子显然不满家里的决定,但是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然没有决策权,只能接受家里安排,不由不满地叹息了一声,又自我安慰道:“不过母亲说我家那老四,看着是能生的,她又好被拿捏,到时生了孩子,我就把孩子抱在身边自己养,这比自己遭遇凶险生子强。” 因这种事虽然经常发生,众人不至于听得瞠目结舌,但一时也没有人反应过来该说什么,毕竟姊妹宗室做媵妾的制度即使曾经非常流行,但时至今日,让妹妹做陪嫁已算少数。 有人说:“这样好是好,但即使我同我家妹妹关系至亲至善,我不愿和她分离,却也不想同时嫁给一个人,嫁给一对兄弟最善。” “那是因为你家三娘和你一母同胞,你没有庶妹。” 有人看一时场面要变得尴尬,就转移话题说:“咱们每年都能吃瑾娘院落里的桃子,瑾娘去了李家,咱们可没得吃了,今日就该去和那株桃树告别才好。” 大家都被她这话逗笑了,而昭瑾拉过妹妹昭宛,挽住她的手,说:“我出嫁后,是二娘住我的院子,以后你们照样可以来吃那桃子。” 虽然大家不愿意和昭宛接近,却也不能拂了昭瑾的好意,也就笑着应和了两声。 去昭瑾所住的碧桃院看看后,有人又建议去花园里转一转,昭瑾说:“今日父亲在花园里宴客,我们怕是不能去。” 有这话,大家反而更想去看看了,有人问:“国公所宴何人?” 昭瑾摇头:“这个我哪里知道。” 便有人提议道:“好瑾娘,带我们去看看罢。远远看几眼便行。” 昭瑾抵不过大家哀求,勉强应下了,说:“我们从水榭边屋子里往那里看几眼也就罢了,万万不得接近,不然被发现了,到时可就有得被数落了。” “你都要出嫁了,嫁去李公府上,那是李公的嫡长子,以后定是接替李公做节度使,你就是节度使夫人了,难道你杨氏母亲还敢数落你。”有大胆的小娘这么故意打趣昭瑾道。 “看看,这是什么话,故意打趣我?你定是仗着你以后要做节度使夫人,现下才这么嘴利了?不怕我撕你的嘴。” 昭瑾和她们一起打闹,笑闹着往后花园去。 她本是走在前面,突然一转头去找昭宛,只见昭宛并没有走丢,而是跟在她们后面,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观察各处建筑和花树。 昭瑾不得不叫她:“二娘,怎地一下子就走到后面去了,赶紧过来。” 昭宛愣了一下,只好跟了上去。 她对这些小女娘之间的打闹实在没有兴趣,全是因为昭瑾,她才没有借故离开。 她在这里格格不入,不只是被人排斥之故,是她自己融不入她们。 不仅融不入,而且也没有盼望融入,也没有为融入做出过努力。 不过想来做出努力也是白做,昭宛记得小时候她还留在府中时,很想凑进这些小娘子的圈子,但每次都是被人故意逗出丑,然后惹得大家大笑,昭宛不过是个逗人高兴的丑角。 她可没有那么好的性子继续做喜剧角色,所以也没有融入她们的打算。 因昭瑾护着昭宛,其他人想排斥昭宛便也不好做得过分,故而只是无视昭宛而已,不过刚走进花园的侧门,一个小娘子看到前方亭子边上的核桃树,不由笑着一指:“那株核桃树又长大了不少。” 宛丘水多,符公府上的后花园,引入了外面的活水,花园里有水渠有小湖,假山亭台,楼榭廊庑,全是请南边南唐的工匠来修建的,十分精雅。 而那株核桃树,正在那小湖旁边,树干弯曲,一大半弯向了水面。 有人说:“我记得尚小时候,宛娘和我们一起玩毽球,将毽球踢到了那株核桃树上去,她爬上去拿毽球,就摔进了水里,她人掉下去了,披帛还挂在树上,可好玩了,对吧。” 昭宛:“……”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记得她头发都散了,全黏在脸上,被捞起来时,我还被吓了一大跳呢。” 昭宛:“……” 那次掉进湖里,虽只是初秋,天气不太冷,但昭宛受了惊吓,又呛了水,还被众人嘲笑一番,被救起后,又被主母张氏教训,说她没有闺秀样子,居然去爬树,之后就病了,一直咳嗽,断断续续咳了很长时间都不好,而张氏正好也病了,金氏便说昭宛病病蔫蔫又惹张氏烦,就将她打发到了乡下庄子里去,昭宛之后的日子就是在庄子上过了。 其实那次毽球被踢到了树上,让仆婢去拿就可以了,或者用木棍打下来,即使毽球掉进了水里,也不过是个毽球罢了,哪里有人的性命重要,但这些小娘子,偏要拿昭宛逗趣,不断激她爬树拿毽球,这才让她掉进了湖里。 昭宛打量着这些小娘子,也知她们尚处在娇俏的豆蔻年华,并不是心思歹毒的人,但她们偏偏能够将非自己圈子里的人不当人,实在是欠教训。 昭宛说道:“那次踢毽球没有踢好,之后我便花了很多时间练习,现在定然比你们都厉害,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再玩一次。” 昭宛微微勾着唇,笑得很讥诮,似乎是在鄙夷这些小娘子。 她只不过是个婢子生的庶女,在乡下被放养了这么几年,没想到别的没长进,无礼倒是长进了这么多。 众人被她唇角的那一抹笑惹得很生气,那鹅黄襦裙的小娘子便道:“不就是玩毽球,难道还不敢玩吗?” 踢毽球起源于汉代,从南北朝始便开始盛行,至今已经数百年了,这项活动尤其受内宅里的小娘子们热爱,能够踢出无数花样来,还会专门组织比赛定输赢。 而之后盛行的男子蹴鞠,就是由踢毽球演化而来。 昭瑾看大家都热情满满,就只好让跟着的婢女去拿了毽球来。 毽球下面是用布缝在一起的铜钱,上面则插着缝紧绑紧的鸡毛,鸡毛五颜六色,分外好看。 婢女拿来毽球后,李二娘便说:“既是要比试,那就定下比什么。” “其他没什么可比,就比两人传踢吧。”昭宛将身上的披帛拿下来,递给一边的初六。 所谓两人传踢,便是由一人将毽子踢给另一人,另一人若是无法接到毽子便是输了。 而踢毽子之人并不是随便踢,而是要让毽子的落点在一定范围内,不然便是踢出毽子的人输。 昭宛说完,大家对视了几眼,都表示赞同。 婢女在地上画出踢毽子的圈时,大家就要分组,昭宛说:“不必分组了,谁输了,下一人踢不就行了。” 昭宛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也没觉得她多么大声,但是她的言语总是掷地有声,让人不能反驳,众人应下后,才意识到凭什么昭宛说什么就应什么,不由对昭宛更是心生不服,心想这个婢子生的庶女,怎地变得这么无礼。 昭瑾说:“你们踢吧,我来做判如何?” 昭瑾虽不是众人里年龄最大的,但是却是最沉稳受人喜欢的人,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昭宛站进了踢毽子的圈子里,那鹅黄襦裙的晏家小娘子便也进了圈子,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鸡毛毽子,要扔给昭宛,说:“你先还是我先?” 昭宛道:“你先吧。” 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让晏家小娘子看着很恼怒,心想定要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她将毽子踢了起来,冲向昭宛的后方,昭宛微一侧身,一脚后钩,将毽子接了起来,晏家小娘子赶紧接上,毽子踢得很低,昭宛的手提着自己的裙子,一脚又将毽子接了起来,两人技术都很好,一人一身鹅黄衣裙,一人一身蜜合色衣裙,在那圈子里辗转腾挪,将毽子踢来踢去,直如春花绽放,彩蝶翩翩起舞,让观看众人不由佩服鼓掌。 但很快的,大家就发现晏家小娘子初时用力过猛,追求将毽子的角度踢得出奇,这很快消耗了她的体力,她渐渐气力不足,但昭宛依然不断将毽子踢给她,加之这天气已经热起来,她不由满头大汗,脸上妆也花了,头上发髻也要散了,昭宛却依然接球接得非常自如,又一球踢向晏家小娘子,直冲她的面门,因那球气势汹汹,她吓得赶紧后退,脚上一歪,摔在了地上,且摔出了圈子,那毽子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脑门上,那毽子上的鸡毛还在不断颤动。 众人看到这个场景,别说是这些身份贵重很好玩乐的小娘子们,就是站在旁边平素绝不敢嘲笑家中主人的婢女仆妇,也都被她这样子逗笑了,有几人甚至笑得前俯后仰,哈哈之声,让晏家小娘子气得面红耳赤,她恼羞成怒地将毽子扔开,朝自家婢女怒道:“还不快来扶我。” 大家都笑,连昭瑾也忍俊不禁,唯有昭宛不笑,她站在那里说:“是我胜了,对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自然是她胜了。 那晏家小娘子气呼呼在旁边收拾自己,瞪着昭宛,看她和李家小娘子比试。 这些小娘子,在闺阁中实在没有太多玩乐,故而会花很多精力在练习踢毽子上,人人都是好手。 李家小娘子同昭宛传了六十多个球后,依然同晏家小娘子一样输了,照样是摔在地上,那毽子顶在了她的脑袋上,随着她愕然地瞪着昭宛,那毽子从她头发上滑落,掉在了地上,本来还憋着不想笑的人,见了这份狼狈,也都笑了起来。 昭瑾却发现了些许奇怪之处,盯着昭宛看了两眼,昭宛却没在意大家,只说:“还有谁要和我比试吗?” 赵家小娘子站了出来,“我来吧。” 昭宛连着踢了两场,怎么也该脚软腰酸了,不过看她气定神闲,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不由让人诧异。 赵家小娘子也没有逃脱输掉的结局,很不巧的是,那毽子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差点吃了一嘴鸡毛,她气急败坏地将毽子拿开扔掉,恼怒地站起身来,让婢女为她擦脸。 这下众人无论如何也该知道了,昭宛故意逗大家玩,要让她们狼狈出丑。 歇息好了回过神来的晏家小娘子恼羞地指着还站在圈子里可以继续比试的昭宛说:“符二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逗我们玩吗?果真是在乡下待太久,连最起码的教养礼貌也无了吗?” 昭瑾过来说道:“二娘是堂堂正正比试,并无哪里不妥,三娘,你这般说,就有些过了。” 晏三娘正要反驳,昭宛就从那圈子里走了出来,扫了众人一眼,说:“阿姊,我的确是故意逗她们玩的?就是想看看,被人这样故意逗着玩,让她们出丑,让她们被人笑话,她们是什么滋味?是不是觉得非常生气,非常难以忍受,非常想骂我,嗯?” 大家都惊愕地看着她,符二娘这是疯了吗? 昭宛收起面上的所有表情,道:“你们以前故意逗我出丑的时候,你们想过我在想什么没有?诚然你们是嫡女,金贵几分,但我又不是你们家的小娘,你们何必做出那副看不上我要和我划清界限的姿态,好像我多想贴着你们几分似的,真是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但其实只能贴鸡毛。” 她说完,就从初六手里拿过了披帛,伸手一展,挽在了身上,便往花园出口走去。 其他女娘,无不被她这话说得面色通红,而那些平素总受主子气的小婢子们,则赶紧抿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被小主人看到之后要挨教训。 昭瑾尚不及跑去把昭宛拉住,另一边就过来了一行人,正是符公和府中的客人。 也不知他们是否看到了方才的事。 第十章 第十章 见符公带着客人出现,小娘子们赶紧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行礼,而昭宛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对着符公和客人问了礼。 这些人里,除了符公外,还有二兄符昭信,以及前一日在路上遇到的那位校尉武官也在其列,其他人,昭宛便不认识了。 符公他们定然是看到了刚才昭宛和其他小娘子之间闹矛盾的事,符公在私下里性格算和蔼,此时却眼神严厉地瞥了昭宛一眼。不管她有理无理,在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闹出这种事来,都决不是知书达理的表现,不过符公并没有出言针对这件事教训昭宛,大约他并不是不认同昭宛教训其他人的行为,但他也绝不希望闺中女儿过于出格。 他说:“天气渐热,你们还是回房去罢。” “是,父亲。”昭瑾道。 她赶紧带着其他小娘子和一干婢女仆妇离开了后花园,走到昭宛身边时,又伸手拉了昭宛一下,昭宛感受到她手掌的热度,手指的柔软,不由心也一软,跟在她身后离开。 喜欢一人,即使她真的做了错事,往往也能在心中为她辩驳;若是厌恶一人,那别说她故意落自己面子,就是她卑躬屈膝讨好于己,往往也不乐意见她,且要在心里轻视她。 昭宛将几位小娘子骂了一顿,这些小娘子,在心里倒不敢太过轻视她了,面上却更加不愿意同她相处,甚至直接对昭瑾提出这件事,“你家二娘子这般厉害,我们可不敢同她玩了,我想先回母亲处坐坐,说不得母亲有事找我了。” 昭瑾在这件事上不好劝说,便道:“如此,那你们先回夫人处去吧。” 便让了身边婢女带大家回杨氏待客的庄谨院去,她则陪着昭宛先回碧桃院去。 几位小娘子走在路上,其中晏家小娘子最为气愤,因为她是第一个被故意羞辱的人,当时她几乎羞得要目露凶光了,之后看到另外两个小娘子也被故意整治了,她心里才稍稍平衡一点好受一点。 她说:“符二娘真是,像只疯狗一般乱咬,真是在乡下和那些乡野贱民待太久了,便也带上了那些粗鲁之气,真是无礼。” 她心里其实依然怕昭宛,所以要是不骂骂昭宛,她总有种昭宛在她跟前像座山似的压着她的感觉,让她要喘不过气。 另外两位受过辱的小娘子也赶紧附和了她,而刚才在旁边看了同伴笑话,自己又没有上场被羞辱的小娘子们则没有这种同仇敌忾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在乡下,大约每日都在练习吧,不就是踢毽球,看她那在意劲儿,还把这当成读书念佛一般诚心了,甚为可笑,你们大可不必这般在意这次的结果。” 她的话轻描淡写,但那三位出过丑的小娘子倒是真的被安慰住了。虽然依然有点介意,却也可以对其他话题谈笑风生。 进了房间,昭瑾拉着昭宛在榻上坐下,她看着昭宛叹了口气,说:“我知你受过很多苦,今日这般教训晏家娘子她们,也很解气,但以后切不可再这般了,我出嫁后,你依然这样,可如何交到朋友。” “这种朋友,不交也罢。”昭宛低声说。 昭瑾叹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而昭宛看她一脸为难,就说道:“阿姊,我知你心中担心我,但其实不必。正如嵇康阮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若不是理解于我之人,做朋友,又有什么意思。若是理解于我,便决不会只在意我的表面,见我稍凶一点就驻足。” 昭瑾笑着摇了摇头,说:“知己之人,若能遇到,的确是人生之幸。但和世人相交,即使交情泛泛,若能互通有无,也是必要。你这性子,若是生而为男,那倒是无妨,出去仗剑闯荡便是,但若是女子,在这内宅方寸之间,比之外面更要讲究,决不能行差踏错,而柔能克刚,自然是稍柔软些好。” 昭宛只好俯首做恭顺样:“阿姊,小妹受教了。” 昭瑾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你这小娘,要是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一般,那我也就放心了。” 又眼神柔和地看着昭宛,“你在乡下住了一阵,如今回来,性子倒比从前开朗几分,也有了朝气,我也不担心你吃他人亏了,这下是真可好好嫁去李家了。” 昭宛些许诧异:“阿姊,你一直在担心我吗?”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谁?”昭瑾说:“兄长们自是不需我担心,他们在外追随父亲建功立业,各有自己的造化,即使真战死沙场,那也是英雄死得其所,若我是男儿,我也不怕这么死;而家里三娘四娘六娘,都有自己的生母照看,两位弟弟,也自有杨氏母亲操心。就只有你,母亲在时,待你实在刻薄了些,如今杨氏母亲也无心替你打算,父亲操心战事和国家大事尚且无余力,怕也无力关心你,如此,我能不担心你?” 昭宛不是容易动容之人,但昭瑾这话实在揉进了她的心肝里。这大约是原来的昭宛一直渴求却一直未曾得到的来自家人的关怀和认可,所以她才会感动到鼻子发酸。 昭宛说:“阿姊,多谢你。” 当晚,在客人离开之后,昭宛回到住处,本已经洗漱收拾后准备睡下了,突然有仆妇来敲了门,初六去开了门,门外的仆妇是杨氏跟前的人,初六从乡下来到府中,胆子比较小,见到杨氏跟前的仆妇面色不善,她便露出了几分怯弱,问道:“不知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二娘呢?”那仆妇道。 初六说:“二娘已经睡下了。” 那仆妇说道:“夫人让她过去,你去把她叫起来吧。” “呀!”初六很惊讶,这么晚了,还去主母那里,看样子不是好事。 她不得不请了那仆妇在外间里坐,自己进了里间。 刘妪在里间里守夜,初六过去小声对她讲了事情,刘妪也很惊讶,说:“你去叫二娘起来,伺候她更衣,我去问问到底是为何事。” 初六赶紧应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去,跪下身,轻轻撩了床帐。昭宛尚没有睡熟,听到声音,就睁开了眼,问道:“初六,是什么人来了?有事吗?” 初六说:“二娘,是夫人那里的管事娘子来了,说夫人请你过去。” 已经睡下了还让过去,看来不是小事。 昭宛道:“好,你把我的衣裳拿来。” 刘妪去同那前来传话的仆妇套近乎,对方端着姿态,说:“别问我到底是为何事,我哪里知道。” 刘妪说:“那夫人那里可还有他人?” 对方并不愿意回答,说:“我只是来叫人,并不知那么多。” 刘妪看什么都问不出,便也无法了。 因是夜间,昭宛不必描眉化妆,穿好衣衫,将头发束好,就带着初六从里间出来了。刘妪赶紧过来扶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娘,在夫人跟前切记别顶嘴。” 看来昭宛今天在湖畔故意落客人面子的事,刘妪定是知道了,虽然没有因此同昭宛说这件事,她心里却是担心昭宛在当家主母跟前也犯倔的。 昭宛微微颔首,过去又对那管事仆妇说道:“那我们走吧。” 刘妪很担心杨氏是借着这时候教训昭宛,毕竟昭宛白日里太过大胆了,故意让客人们都不高兴,虽然那些客人,在符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但那毕竟是杨氏的客人,昭宛一个庶出小娘子,那样故意给人难堪,就是在太过了。 刘妪让初六跟着昭宛,自己就想去叫昭瑾,昭瑾毕竟是家中嫡长女,很得国公看重,又要嫁入义成军节度使李公府中,她如今在杨氏的跟前,无论如何是有分量的,要是有她在,杨氏大约就不会重罚昭宛了。 昭宛看刘妪不跟上来,就回头来叫她:“阿奶。” 刘妪只好上前去,昭宛小声同她说:“别去打扰阿姊。” 刘妪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她猜透,不由说:“有大娘子在……” 昭宛打断她的话:“难道要阿姊护我一生?” 月色之下,昭宛身姿挺拔如竹,眸光清冽如露,神色坚决,刘妪只好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一路行到杨氏所在的庄谨院,夜色中的祁国公府别有一翻幽静和深沉,而昭宛一路行来镇定从容,倒是真正的将门之风,连那打着灯笼走在旁边的管事娘子不由也对她稍稍刮目相看了,心想这二娘子在乡下待了数年,倒是更有了些国公府闺秀的沉静气质,不似从前怯弱。 到得庄谨院正房门口,那管事娘子进去说了几句,这才有一婢女出来道:“二娘,夫人有请。” 昭宛提了提长裙,跨进了门槛,又对要跟着她的刘妪和初六说:“别担心,就在此处等我。” 刘妪收回要跟上去的脚步,见昭宛行止有度,不由在心中感动,她守着的小娘子已经有了成人的风致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被婢女带着进了杨氏正房的次间,昭宛一眼看过去,房中烛火通明,一边榻上坐着杨氏,她的对面则是金氏。 虽从晚唐时候开始,高式家具已经渐渐兴起,但是贵族家中,特别是女子,使用高式家具,垂足而坐,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杨氏大约在娘家时便习惯了使用高式家具,嫁入符家之后,她所住的院子里,家具大多换成了高式,而符公并不是那些守旧的文人,倒并未因此而责怪杨氏。 不过此时杨氏垂足坐着,金氏则跪坐在榻上。 昭宛向两人行礼问安后,杨氏并未让她坐下,说道:“这么晚了,我叫你来,你可知是因何事?” 不管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昭宛都无意和她绕弯子,垂首道:“女儿不知,还请母亲示下。” 杨氏手里捏着一柄团扇,轻轻为自己扇了两下,团扇上绣着的五彩蝴蝶在烛光映照之下如在振翅飞舞,她说:“今日在明德亭前的事,你可知错了。” 昭宛依然垂着脑袋,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她这话神色有所变化,她说道:“女儿不知何错之有?” 杨氏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扇子重重磕在身侧的凭几上,冷声道:“你故意在众人之前给晏家、李家的小娘子们难堪,心胸狭隘,做法卑劣,失了德行,你还认为自己没错。” 昭宛道:“那是因为她们给我难堪在先,若是我一味受着,不是说明咱们符家的女儿甚好欺负吗,我一人受辱倒也无妨,但是失了祁国公府的尊贵体面,让人认为符家的女儿皆好欺负,便是女儿的错了。父亲大人今日大约也是如此想的罢。” 杨氏冷哼,跪坐一旁的金氏之前一直未吭一声,她此时才说道:“国公的确无责怪你的意思,但你今日这般故意给人难堪的行状让多人看到,却是损了你的名声。夫人本想让国公说项,为你择门好亲,你今日作为,却是让大家望而却步,不敢同符家结亲了。你这般去了夫家,一点气也受不得,是要闹得夫家鸡犬不宁吗?” 昭宛:“……” 昭宛一时无言以对,她对自己的婚嫁大事根本毫无头绪,也无意嫁人。但在此时世人眼里,作为一个女人,人生最大的最重要的事,甚至她存在的目的,就该是嫁人。 昭瑾说,女人无根,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她说这话大约不是完全认同,只是无奈,因为除此,别无他法。 昭宛对金氏的话无法反驳,只能受教,说:“女儿愿终身侍奉佛前,为家人祈福。” 她这话一出,杨氏和金氏当即就被噎住了,震惊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阵,两人才回过神来,杨氏说:“现下剃了头发就算出家,但若是你要出家侍奉佛前,可不只是去做做样子,你可吃得了那个苦头?” 从唐朝始,因有出家度牒可以免丁钱避徭役,得以保护资产,很多人甚至自己剃了头发,给钱买个度牒,连法事也无,之后便算出家,不用再给丁钱,也不用服徭役。这种情况持续到如今后晋,情况越演越烈,有些人甚至伪造度牒,把头发一剃,就说是出家了,不再给丁钱和服徭役,却照样吃肉喝酒甚至生子,所以这时候佛教兴盛,但真正的和尚和尼姑,说不得还没有假和尚假尼姑多。 是以杨氏实则是故意讥讽昭宛那话不够虔诚,只是说着做做样子。 不待昭宛表明态度,金氏便说道:“你白日里尚且看不透人间名利,故意给晏家李家小娘子难堪,晚间便说要出家了,侍奉佛前,是这般儿戏的事?” 昭宛的确没有虔诚的侍奉佛祖的心,别说现在的她,就是以前的昭宛,虽说每日里都会诵经,却也无意出家。 看昭宛被说服了,金氏便继续说道:“我和夫人同国公谈到你的终身大事,都觉艰难。而你只比大娘子小一岁,至明年,你也该及笄了。” “是。”昭宛应了一声,突感自己的未来十分迷茫,全由不得自己做主,而走一步看一步,也实在让人不安。 金氏道:“如此,你随着大娘子到李家,做陪嫁,我们都觉对你对大娘子都是好事,我知你们姊妹感情深厚,自此之后可以在一处,共同进退,互相扶持,想必你和大娘子都会欢喜。” “!”昭宛当即惊住了,她如今对任何男人都没有想法,自然是嫁给谁都是嫁,也只是嫁,实在没什么期望,抵触好像也没有,因为那对她来说,和一块石头并无差别。只是,这去给昭瑾做陪嫁,和昭瑾是同一个丈夫,怎么想,都是难以接受的事。 昭宛还没来得及反驳,杨氏便说道:“是阿姊心疼你和大娘子,才去同国公求得了这个结果。她又愿意将你叫来先告知你,让你有些准备,你当好好谢谢她。” 杨氏面带笑意,昭宛看向金氏,这才闹明白金氏一大早去她那里拜访,并专程带她来着庄谨院是为什么了。 她定然是早想好了让自己去做昭瑾的陪嫁。 昭宛一时没发话,金氏继续说道:“大娘子心疼你这个妹妹,你们去了李家,你要知处处帮衬她才是。” 昭宛依然没应,金氏却像没注意到她的沉默,说:“虽然你是过去做妾,但该给你的嫁妆,并不会少。现如今,李公不只是一方节度,还很受天家看重,手掌禁军,即使是咱们符家,如今也不比李家风头正盛,你过去做李公嫡长子的妾,并不算辱没你。若不是有大娘心疼你,你决不可能攀上这门亲事。” 若是昭宛心中已经有人,她无论如何也要反抗这门亲事,但她没有,且她此时对自己为何会来这里,自己以后的生活到底要如何全然没有概念,她一时就缺少了坚决抗拒的支撑,只沉默着,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杨氏说:“你且先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事吧。过几日李家就会派人来问名,倒时国公便会对李家人说送你去陪嫁之事。” 若是一般婢女做陪嫁,自然是不用对男方家里提起的,不过昭宛是符家庶女,去做媵妾,这是最高规格的陪嫁了,这是不能马虎的事。 昭宛道:“阿姊知道此事吗?” “自是未曾告知她。”金氏说。 昭宛道:“女儿想知道阿姊的意思,再定这件事,不知可好。” 杨氏不满道:“此事国公已经定下了。” 金氏则道:“二娘,我是看你没有生母在了,才先同你说了此事,你可别不知好歹。” 昭宛道:“多谢夫人,”又对杨氏行礼道:“多谢母亲。此时已经晚了,我想先告退了。” 昭宛离开后,金氏便也准备离开了,杨氏叫住她,说:“二娘子不过是个小娘子,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姊你倒好心,让了她来专程告知她这事,看她的意思,竟然是不满意?!” 金氏说:“这样的好事,她哪敢不满意,怕是担心大娘子会责怪她罢,等明日她想通也就好了。” 金氏会先和昭宛说清楚这件事,不过是希望昭宛随着昭瑾一起嫁过去,心中没有怨气,到时候好好帮扶昭瑾。 李家不只是一方豪强节度,李公如今更是天家最倚重的大将,将来说不得还有更上一层的机会呢。 所谓更上一层是什么,是谁都理解的事。 虽然这种话没有人说出口,但也许符公心中便也想过,这才想,把昭宛做陪嫁嫁过去做媵妾,也是昭宛的造化了。 昭宛一路沉默地回到住处,刘妪伺候她洗手脱鞋时担地问道:“二娘,夫人叫你去到底是说了什么?” 昭宛怔怔回过神来,道:“杨氏母亲和金夫人让我做阿姊的陪嫁,过几日李家来问名,便会定下此事。” 刘妪听到,当即便怔住了,但她只怔了一瞬,随即她就高兴地抚掌道:“二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初六脸上也露出狂喜之色,只有昭宛面无表情,说:“这真是好事?” 刘妪紧紧握住昭宛的手,面露狂热之色,道:“李公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现如今的天下,有兵有马,比什么都重要。你看看,这天下换了多少天家,但节度使又换了多少?只要有兵马,节度就永是节度。即使是去做妾,但也是嫁给节度家做妾,从此后,衣食无忧,比嫁给一个校尉官,可不知好到哪里去。” “嫁给校尉官?是什么?”昭宛问。 刘妪便说:“今日下午,我听前面婆子说,二郎有意将你说给国公手下一校尉,就是之前我们在路上遇到流民,恰巧解救了我们那位,姓付,他当即对二郎表示自己定下了婚事,如此拒绝了二郎。二郎之后一打听,他定下的竟然是之前死在战场上的一牙将留下的寡妇,那婆子便说二娘你连一寡妇尚且比不上。这些人,只恨嘴没给她们缝上,真会胡言乱语。” 昭宛:“……”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昭宛摆摆手说:“阿奶,现下很晚了,咱们先睡下吧,有事明天再说。” 刘妪还想继续表达自己的欢喜,但看昭宛一副很是倦累的模样,就只好暂时收了收激动之情,说:“二娘,若是你能嫁入李公府,想必你生母在泉下有知,也会欢喜。你生母是良善之人,绝不是张氏主母和金夫人所言那般,你生母背弃主母忘恩负义。她待人和善,心地善良,是她救了我,又带我来这符公府上,之后又恳求张氏主母留下我,让我做你的乳母,她将你交给了我,把所有积蓄也都给了我,她信任我,如今,你真的长大了,又要出嫁了,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我以后死了,去了黄泉,也可以对她交代了。” 说着说着,刘妪的欢喜里便带上了伤怀,昭宛不可能不对她这份沉重的情绪感念在心,她只好安慰刘妪,说:“阿奶,逝者已逝,我知道你待我的好,但你身体要紧,先去睡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刘妪为昭宛放下床帐,这才起身后退离开,又对初六吩咐,“阿六,夜里进行些,别睡太沉,好好伺候二娘。” 初六应下了,她才出了里间去外面隔间睡下。 昭宛脑子里一片混乱,混乱的根源在于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在这个家中,会毫无地位,仆妇小婢对她怠慢,前来的同龄客人对她轻慢甚至故意把她当笑话,其中与她刚回这个家和其他人都不熟有一定关系,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家里的有地位的主人长者对她的态度,她们不喜欢她,轻忽她。她们的态度才决定了一切。 在这个家里改变地位,就只能改变杨氏对她的看法和态度,但这恐怕不太容易,而且终归要嫁出去,那和长姊一起,的确是非常好的选择,也难怪乳母刘氏会那么欢喜激动。 昭宛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洗漱收拾完毕,出门到院子,遇到昭瑾的贴身婢女阿芙,对方手里正拿着一件披帛,要往院子外赶,见到昭宛,她便停下来对她行了一礼,说:“二娘子,早。” 之前阿芙待昭宛可没有这份恭敬,昭宛多看了她几眼,问:“阿姊呢,可起了?” 阿芙面带微笑柔声细语说:“大娘在花园里看花,一会儿就回了,说等你一起去向主母问安,再用朝食。” 昭宛便说:“那我也去花园里看看花。” 阿芙便专门等了昭宛,请她走自己身边,一路上又对昭宛说:“如今湖中荷花已经打了粉红花苞,很是漂亮,木槿花也是满树花苞,大娘说今日可以采些木槿花拌着吃。” 阿芙再无前天待她时那种骄矜刻薄之态,也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昭宛一路不言不语,阿芙很会察言观色,不由心中惴惴,便又道:“前儿里,婢子对二娘您出言失了几分分寸,还望二娘不要往心里去。” 昭宛心想大约是昭瑾教训过她吧,在这宛丘,符家就像土皇帝似的,要是一个仆婢惹了主人被发落,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了。 昭宛瞥了她一眼,要进花园了才回了她一句:“无妨。” 昭宛姿态高,不苟言笑,并不想和她亲近,不过阿芙是绝不敢再挤兑她。 其中原因不只是她被昭瑾教训过的原因,还因昭宛昨日里故意教训了晏家李家那几家的小娘子,让大家觉得昭宛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昭宛毕竟是家中主子,即使不受宠,但她如今要和昭瑾一起嫁人,过去做媵妾,要是真惹了她,她不管不顾要发落人,要是告到家里主母跟前去,以主母那并不把仆婢当人的性子,是绝不会给她求情的。是以还不如讨好一下这个二娘子,毕竟去了李公府上,以后可就得一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到得花园,沿着走廊走过一段路,只见一边一座水榭旁边,数株木槿树枝繁叶茂,上面白色的粉紫色的花蕾点缀了满树,别有一种春尽夏来花木深的意趣。 昭瑾正站在木槿花树下望着上面的花朵发呆,昭宛走近时,她回过神来,看向昭宛,对她一笑,说:“二娘,过来看看,我只几日没有来看,没成想这个木槿花就长得这般好了。” 昭宛不是多么有情趣的人,但看得出昭瑾有心事,就走过去说:“木槿是最易存活的花树了,只要有阳光有一片土地,就能长得繁茂非常。” 昭瑾伸手从树枝上扯下一朵花蕾,拿在手里,玉白指尖拂过花蕾粉色的尖端,说:“那是因为在宛丘,宛丘冬暖夏凉,土地肥沃,雨水丰润,是以木槿花才能开得好。若是北地,夏日反而炎热,冬日下大雪能冻死活人,到得春日,本该出暖花开了,却又有黄沙漫天,木槿在这种地方是没法存活的。” 昭宛实在难以猜测她这话是否是在自怜,毕竟昭瑾面色平常,并无什么自怜之态。 昭宛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才发现她在这夏日清晨站了太久,手指上沾染着露水,此时已经冰凉,她揉了揉她的手,说:“若是不喜北方,以后我带你回来便是。若是你想去更南边的地方,诸如江宁,也无不可。” 昭瑾因她这信誓旦旦的话一愣,随即就笑了,“以后我就仰仗二娘你了。不过你又没有到过江宁,你便知道可以去江宁了?” 江宁是南唐国都,如今天下最繁华之地。 昭宛说:“就是因没有去过,是以才想去。” 昭瑾笑道:“但愿有那一日。” 但女子的天下,只是后宅一方院落而已。昭瑾叹息了一声。 昭宛从阿芙手里拿过披帛,为昭瑾披上,说:“阿姊,我们回去吧。” 昭瑾挽着披帛,点了头,“好。” 走在路上时,昭瑾数次转头想和昭宛说点什么,但又闭着嘴没能开口,昭宛让跟着的几个婢女先行,这才拉住昭瑾停在廊上,问道:“阿姊,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讲?” 见昭瑾些许不自在,昭宛便直言道:“你知道了父亲和杨氏母亲定下让我随你去做媵妾的事了,对吗?” 昭瑾直直立在廊下,沉默良久,一身藕荷色襦裙,如要融入夏日绿意深深的庭院。 昭宛并未急切问接下去的话,昭瑾叹了一声,说:“二娘,对于此事,你是如何作想?” 昭宛轻轻抖了抖自己的长袖,又挽住披帛在胸前打了一个结,踮了脚伸手从长到廊下的石榴树上摘了一朵石榴花。她将那艳色花朵别在昭瑾的头发上,让昭瑾的面色也被衬得明丽了几分,她说:“若是阿姊愿意我的陪伴,我便陪你前往,自此自是唯你之意是遵,守护在你身旁;若是阿姊介意此事,我便向父亲禀明,我并不愿意前往,即使父亲生气,也无妨。” 昭瑾惊讶地看着她,豆蔻年华的少女,心思纯净,满腔深情,这份表白,无论如何让人动容。 “我只怕你受委屈,毕竟前去李家,你是做妾,这对你不公。”昭瑾急切地道。 昭宛却很平静,“不管那男人是谁,我都不会和你争他,阿姊,如今在这世上,真的在乎我的人,除了跟着我的阿奶和初六,也只有你了。在这世上,除了你们,我也无其他牵挂。我愿意追随你去李家。” 昭瑾几乎落泪,“二娘,我知你在乡下住了几年,心思冷了,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想,我当不得你这份厚意深情。” 昭宛笑道:“阿姊,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昭瑾怔怔看了她一阵,这才点了点头,说:“若你真这么想,我便也高兴。我们姊妹,即使归了李家,也是在一起。” 杨氏对于一次能将两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女儿嫁出去,深感满意。 符家是一大家族,外面的事有符公的属官处理,不需要杨氏操心太多,但内宅的事和庄子里的事却不少,处处都需要她操心,而她又是绝不想家中权利旁落的人,万事都要上心,那自然就会累几分。 这些事其实尚好,最让她难办的便是家中两个比她小不太多的女儿,她嫁入符家做继室时,两个女儿便已经知晓世情了,对她自是缺少亲近的,而她和她们相处着,便也很别扭,想待她们亲近,难以做到,但也不能待她们过分刻薄,以免得不好的名声。 如今将两人都嫁出去,她自然也就轻松了。 而金氏也很满意,她担心昭瑾去了李公府上会受苦,带着一个媵妾前往,第一是更衬昭瑾身份,第二是总有一个更亲近的人做帮衬,总能更好些。 李家前来问名的属官带着媒婆,在两日后便到了,对于符家要陪嫁一名庶女的事,那属官自是很高兴的,这说明符公对两家的联姻非常看重,这是永结同好的意思了。 在问名之后,很快进行了后续程序,在六月,李家和符家便订好了婚期,定在八月初十。 婚礼在东京汴梁李家的府邸里举行。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符公不能在宛丘家中待太久,一月后,六月,他便准备动身前往镇所徐州。 此时朝中亦是风云变幻。 后晋高祖石敬瑭,是后唐庄宗李嗣源的女婿。 庄宗死后,便是其子李从厚继位为帝,李从厚忌惮庄宗养子李从珂和庄宗女婿石敬瑭,先是将李从珂的儿子李重吉从朝中调出,之后又把李从珂一削发为尼的女儿召进宫为质,又将李从珂从原凤翔节度使位调到河东,而将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改为成德军节度使。 李从珂追随庄宗时便是一名勇将,屡立战功。从后梁时开始,便有皇子若是无战功亦不封王的惯例,而李从珂作为养子被庄宗封为潞王,全是靠其在战场上拼杀建立功业,才有了这个位置。 李从厚的猜忌让本就有心造反的李从珂马上就反了。之后李从珂直接攻打洛阳,在他攻下陕州后,李从厚害怕,便只好逃出了洛阳,想去魏州,在途中遇到石敬瑭,石敬瑭软禁了李从厚,且将他献给了攻下洛阳的李从珂,李从珂登基为帝后,便派人前去杀死了李从厚。 李从珂做了皇帝,照样猜忌石敬瑭,将石敬瑭从河东节度使调为郓州节度使,并下诏催促石敬瑭前去郓州就任,石敬瑭自此便坚定了反心,说李从珂是养子,不能继承皇位,应该让位于庄宗亲生儿子李从益。李从珂自然不会愿意,罢免了石敬瑭所有官职,并派兵讨伐。石敬瑭被围困在太原城中,只有死路一条之时,他用了勾结契丹主耶律德光的策略,靠着耶律德光的援助打败了后唐李从珂军,之后一路攻入了洛阳,做了皇帝。 石敬瑭为求得契丹主耶律德光的援助,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并认比自己小十一岁的耶律德光为父,之后每年都向契丹纳贡。 石敬瑭在天福三年,即是938年,升汴州为东京开封府,并将国都从洛阳迁至汴州。 石敬瑭做了皇帝,但天下藩镇大多不服,石敬瑭为镇压藩镇连连征战,致使府库空虚,百姓疾苦。除此之外,契丹索求无度,更加剧了后晋的财政危机。 在石敬瑭取得帝位的过程中,立了大功的当属石敬瑭的幕僚桑维翰、将佐刘知远。 之后桑维翰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权知枢密使事,之后又任翰林学士,出任三大要职,成为了后晋第一权臣。 此时内忧外患之际,桑维翰提出“推诚弃怨,以抚藩镇;训卒缮兵,以修武备;务农桑,以实仓库;通商贾,以事货财;卑辞厚礼,以事契丹”的策略,石敬瑭采纳了桑维翰的这个策略,但即使石敬瑭推诚弃怨抚藩镇,但石敬瑭卖国对契丹称臣使让天下不满,很多藩镇依然不买他账,要求讨伐契丹的声音越来越大,此时桑维翰上密奏力陈对抗契丹的“七不可”,希望石敬瑭“讯农习战,养兵息农。”在国无内忧,民有余力,观察契丹情况,时机可行之时,再讨伐契丹,这样才能动则有成。 到高祖石敬瑭驾崩,当今天家石重贵继位之后,石重贵采用景延广的策略,向契丹主称孙绝不称臣,不再上贡,契丹主耶律德光十分气愤,便于开运元年(944年)正月派兵攻打后晋,并在北地劫掠。 此时战事频繁,朝中朝政疏废无法运转,在开运元年六月,天家石重贵只好复以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让其主理朝政。桑维翰有治世之能,数月之间,便使国家百度浸理,朝廷差治。 契丹一直南侵攻打劫掠后晋,至如今,在这年四月的阳城之战后,契丹军被后晋军大败,元气大伤,天家石重贵回到汴梁,对有功将领大加赏赐,且在五月大赦天下。 桑维翰重归中朝之后,因收受贿赂引起朝廷非议。且得罪了受天家石重贵宠幸的李彦韬和冯玉,两人在石重贵面前大加攻讦桑维翰;又,在此年初,石重贵生病,桑维翰正巧向太后建议为皇弟石重睿配置师傅,冯玉等在石重贵跟前进谗言,说桑维翰在太后面前提到石重睿,是有意要在之后废石重贵而立石重睿为帝,这让天家石重贵十分恼怒,若不是有刘昫和李崧等劝说石重贵对桑维翰分权处置,石重贵便会直接罢黜桑维翰。 尽管如此,到这年五月,石敬瑭的妹妹宋国长公主的驸马、忠武军节度使杜重威要求从北地回汴梁,桑维翰认为杜重威手握重兵居心叵测,天家石重贵应当小心提防他,不能将重要镇所交给他,但石重贵断不接受桑维翰的建议,且认为桑维翰有故意挑拨他和杜重威关系之嫌,对桑维翰更加不喜。 在杜重威从北地回到汴梁之后,桑维翰便以有“足疾”而几乎不再去上朝,自此失势。 而这时候杜重威手握后晋禁军在手,成为了后晋第一大将。 除此,后戚冯玉因冯皇后受天家石重贵之宠而权倾朝野,出为颍州团练使,又拜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天家石重贵喜好玩乐,国之军政大事,几乎都决于冯玉之手。 朝中出了这些事,符公不可能不重视,在府中同幕僚商议后,符公便定下马上前往镇所,以免有事发生反应不及。 自从昭宛定下要随昭瑾前往李家做媵妾,昭宛乳母刘氏便精神振奋很是欢喜,每日里可劲儿伺候昭宛,又在昭瑾跟前献殷勤。 她回了一趟乡下庄子里,将昭宛在庄子上的一些物件做了处理,将惯用的一些东西搬回了宛丘符公府上,牛车停在符公府后门,她叫了两个小婢去帮忙搬东西。 两个小婢都是符公府上昭宛身边新的婢女。 现如今这个天下,最贱的便是人命,鬻儿卖女的人,比比皆是。宛丘城处在晋国靠南的地方,没有受到契丹军的劫掠,也未作为两国交战的前线,城中繁华,不少逃难之人不管是想去南唐避难途经宛丘,还是想留在这一片地方想办法谋生,这都让宛丘成了一个外来人口很多的地方。 在宛丘城中买卖人口的街市上,每日里都有数不清的人为了活命而卖掉妻子儿女或者希望自己能被大户人家买去,从此可以吃一顿饱饭不被饿死。 这两个小婢,便是刘妪亲自去草市街上买回来的,每人只花了一缗钱。 昭宛要跟着昭瑾一起出嫁,符公府上倒并不是找不出人来跟着昭宛去伺候她。 只是刘妪觉着府中之人在府里浸淫一段时日,总有些眼高手低,待昭宛不一定心诚,她瞧不上,就去找到杨氏跟前,说想去买两个粗使婢子到时候跟着昭宛去李家。 这阵子天气炎热,府中三郎和四郎相继身体不适,这个时代,孩子夭折十之*,杨氏整颗心在儿子身上,生怕儿子出事,加之符公前往镇所,招募士兵花了不少财物,又带走了府中不少钱物充作亲兵军费和打点朝中,这让府中的事情突然更加繁杂起来,即使昭瑾和昭宛出嫁在即,她也没有多少精力替两人打理嫁妆,一应事情几乎都是让金氏负责,她随即就把到她跟前的刘妪打发了:“这么点事也要闹到我跟前来。” 刘妪从杨氏处离开后,就自作主张去买了两个小婢子,带回府中后,将两人安顿在后院婢女房中,说是杨氏主母应下的。 刘妪用的自己的私房钱买人,没走国公府里的账,两个小婢子来了国公府,怯怯生生,生怕行差踏错没饭吃,自然惹不到别人跟前去,加上昭宛要嫁去李公府,现在地位高涨,自然也没人为她添堵去追究两人怎么就进国公府了,于是两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呆了下来。 刘妪拿着两个小女孩卖身契带着两人来昭宛跟前认主人时,昭宛尚且有点发懵。 刘妪把两人情况小声对昭宛说了,又道:“以后两人便是二娘你的人,打杀皆随你。” 两个瘦若干柴的小女孩匍匐在昭宛跟前瑟瑟发抖,昭宛愣了一会才点点头说:“如此,就留下吧。” 两个小女孩儿都来自一般人家,哪懂多少礼仪,跪在那里木愣愣也不知该说什么,刘妪当即怒道:“教你们的话都忘了吗,还不快谢你们主人。” 两个小女孩儿颤着声音赶紧道:“多谢主人。” 昭宛看两个孩子可怜,便问道:“你们多大了。” 其中一人道:“婢子十四岁。” 另一人道:“婢子十二岁。” 年龄都还小呢,而看身形就更小了,简直只像□□岁,矮小干瘦。 昭宛问:“叫什么名字呢?” 刘妪便道:“二娘,她们现在是您的人,以前的名字不用也罢,您给她们取一个吧。” 昭宛抬眼瞄了刘妪一眼,面无波动地说:“如此,你就叫青竹,你叫白松吧。” 两个小女孩儿一边应道一边胆怯地抬头看了昭宛一眼,这时候她们才看清楚面前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只见是一眼睛明澈如清泉碧空的美貌娘子,肌肤洁白,眼神沉静,让人见之如见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菩萨一般。 又听她说:“青竹易活,简简单单便能长出一大片,白松坚韧,立千仞之壁而不倒,虽然这人世艰难,但我希望你们能够这么活下去。” 两人不曾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言语,本以为是被教训一顿以后好好做事不能偷懒,但这样一番言论,看似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但却是她们的主人对她们说的第一繁华,两人心中都用动容,因为她们从前不曾听过,以后大约也不能再听到了。 两人当即以头叩地,以示感谢。 昭宛对刘妪说:“阿奶,带她们下去,给她们两套好些的衣裳,让她们去吃饭吧。毕竟是要为我做事,这般瘦弱模样,实在干不了什么重活。” 刘妪道:“她们生来便是做活的,哪里干不了什么重活,二娘你是太心慈了。” 于是又把青竹白松两个小婢子呵斥了一通,才带两人下去了。 刘妪从乡下搬回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至好的物件,国公府里那些有些脸面的仆婢大约会认为刘妪这行为有些丢人,但在青竹白松的眼里,刘妪搬的任何东西都是好的,自然不敢怠慢,跑了几趟,便将物件搬完了。 刘妪从乡下拿了熏鹅回来,当即送了一些去杨氏院子里,又送了一些去金氏院子里,连没什么存在感的胡氏那里,她也送了一只过去。 她这东西在外面那些流民眼里,是数年也吃不上的好东西,但在这锦绣堆般的国公府里,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既然她送了,那便表示二娘子有这份心,杨氏在二娘就要出嫁的关头,自然不会再找二娘麻烦,还让人专程给二娘送了胭脂作为回礼,金氏和胡氏也专门让人来表达了谢意和送了回礼。 昭宛早听刘妪提过此事,在杨氏金氏胡氏派人来送回礼时,她便也有所准备,好好接待了人,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 回去对杨氏复命的仆妇在杨氏跟前说:“二娘性子闷,话少,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不过倒是不呆的,该明白的事情也明白,她随着大娘嫁去李公府上,即使不讨夫君喜欢,当也不至于让人厌恶。夫人,您是尽可放心的。” 杨氏的确就放心了,之前她想过昭宛太没用,嫁过去会让符家丢脸,毕竟如今李公作为禁军副帅,地位尊崇,比之符公更甚。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唐末天下大乱,藩镇割据,淮南初时由杨行密掌握,902年,杨行密被唐昭宗封为吴王。杨行密死后,由其子杨渥继承吴王位,但吴国大权由大将徐温掌握。927年,徐温去世,徐温养子徐知诰继承了他的位置,位尊大丞相、齐王,并掌握了杨吴实权。937年,徐知诰废吴帝杨溥,登上帝位,国号大齐,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改金陵府为江宁府,以江宁为国都,称为西都,而以原来杨吴的都城扬州为东都。自此,改国号为唐,因处在南方,被称为南唐。 在北方藩镇军阀连连大战的情况下,淮南相对处在安宁的发展之中,北方士人为躲避战乱,很多都迁入淮南。 徐知诰上位后,也不断招徕提拔北来的士人,以扶持自己的势力。 北方很多著名士人,如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等人,都是在这时期聚集于徐氏身侧。 除了北方士人,南方的不少士人,如宋齐丘、陈觉、冯延巳等,也是由徐知诰提拔。 南唐立国后,李昪主张保境安民、休兵罢战的政策,与邻国保持和平关系。国内则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并大力发展商业,这使南唐经济文化空前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李昪在943年驾崩后,其子李景继位,并改名李璟,年号保大。 如今正是南唐保大三年。 六月,南唐,江宁。 后晋高祖石敬瑭继位后,急需通商增加政府收入,便鼓励商业发展。 在天福三年(938年)十月时,便下诏,应淮南、西川两处边界,自今后不得阻滞商旅。 北方晋国和南方的商业交流十分繁荣。 而南北之地,最赚钱的买卖,便是将北方中原的羊和马卖到南方,再从南方买入茶、丝等卖进北方。 南唐比之北地繁华很多,而江宁作为南唐国都,乃是南唐一等一等的富贵之地。 这里汇集着南唐的高官权贵,以及从北地而来的大族士人,还有各国商人,手工业者,和尚相士,一般百姓……人口众多,市井繁华。 自从列祖李昪在秦淮河畔修建了太学国子监,秦淮河便成了士子的聚居地,这里比之之前更加热闹。 “冷红飘起桃花片, 青春意绪阑珊。 画楼帘幕卷轻寒。 酒馀人散后,独自凭阑干。 夕阳千里连芳草, 萋萋愁煞王孙。 徘徊飞尽碧天云。 凤笙何处,明月照黄昏。” 歌声自秦淮河畔一叫“丹朱楼”的酒楼之中传出,歌声幽婉,引人入胜。 郭荣坐于席上,他对面一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手中握着酒杯,一边听着歌姬的歌声,一边用手指在案桌上轻敲节拍,神色沉醉,等那歌姬一首唱毕,他才对对面的郭荣说道:“郭兄,这首临江仙乃是翰林冯延巳冯学士新作,如今教坊已经传唱开了,这词韵味悠长,凤笙何处,明月照黄昏,妙极,妙极啊!” 郭荣:“……” 此男子姓陈,名确,乃是司徒周宗周家的姻亲。 周宗东都扬州人,少时追随烈祖,烈祖登位后,便被擢为内枢使,同平章事,迁侍中,位居相位,只是之后因被左丞相宋齐丘等人的倾轧,而被罢免了相位,出任淮南节度使。不过在当今天家李璟继位后,便再次任用他做了侍中。 周宗是南唐高官,又很善于做生意,家财巨富。 周宗从北方为朝廷买回马羊,郭荣因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自此结识。 周宗位尊权重,自然不会亲自接待郭荣这等生意人,郭荣前去扬州拜访他之后,便由陈确同郭荣联系。 而陈确嘴里的翰林冯延巳,乃是如今天家跟前的大红人,如今天家好词曲,身边宠幸之人,也多以词曲见长,冯延巳便是其一。 冯延巳受天家看重,如今他做的词,甫一传出,便被教坊里竞相传唱。 郭荣却对这些伤春之词没有兴致,不过是附和陈确两句而已。 又问:“陈兄,某近日便要北上,既是周公遣你同我一同前往太原,你这边也做好准备,我们不日便出发。” 陈确虽然身上带着秦淮河上的胭脂之气,但周公周宗让他这次跟着一起北上去洽谈良马之事,他便也不敢怠慢,立即应了下来。 等将陈确送回府中,郭荣带着几个手下再次去看了货,郑好谦作为郭荣手下的书记,此时正在仓库里查货。 见到郭荣前来,便问道:“大郎,那陈确如何?” 郭荣道:“浮华子弟而已,不堪大用。” 郑好谦说:“我看也是,怕是没见过刀兵,没吃过苦,不知周公怎会让他随我们回去河东?” 郭荣一边检查仓库里的茶叶成色一边说道:“从江宁到寿春这一路,有周公的公验,我们就能一路顺利,那陈确也不需他见过刀兵吃过苦头。周公派他跟随我们前往,怕也只是让他去做个监督,他起不了其他作用。” 郑好谦也觉正是如此,只是不免依然抱怨,“只盼着他别拖了我们后腿。” “到了寿春,便能转走水路,沿颖水蔡水而上进汴梁,他便也没什么可拖后腿的。” “今年下南边来收茶,本就晚了,若不是大郎你去年就定下了茶叶,今年怕是收不到好的。这一路回去,还是盼着路上能太平些,就能早些回太原。”郑好谦说。 郭荣道:“今年这茶算是好的,只怕明年茶叶会涨价,明年若要再贩茶,怕是要三月就出门,四月到扬州。” 如今天下,以淮南光州、扬州、常州和润州的茶叶久负盛名,而北地几乎不产茶,茶叶大都从南方买入。 茶叶利润极高,只是并不是谁人都能做好这个生意。 如今郭荣买的茶,产自常州扬州,不过因今年北方战事,他们耽搁了出门时间,到扬州时,便过了新茶时间,所幸是郭荣之前就找本地茶商定下了货,不过茶商的货在江宁,他们便也从扬州转到了江宁来拿货。 本是打算从扬州走水路北上,之后便也只好改了走陆路北上。 走陆路北上有一个好处,便是路上关卡少,可以少上税。 对郭荣茶叶明年会涨价的判断,郑好谦很不能理解,问道:“明年茶叶会涨价,这是为何?你有朝中的消息,要调税收?” 郭荣道:“南唐自从当今天家李璟登位,便重用宋齐丘、冯延巳、陈觉等人,这等人虽然都是饱学之士,有的却不过是浮华之才,并无治世之能。李璟虽有大志,却任用这些人,可见是任人不明。从去年出兵闽国,用查文徽为将,至今还未听到有大功传来,恐怕李璟还要派兵才行,兵贵速不贵久,时间太长,军费所耗不是小数目,而李璟绝不是节俭的君主,军费耗费,怕是要摊到百姓和商贾身上,明年的盐茶税,只怕要涨。” 郑好谦听他这一番话,很是受教,又说:“效力蜀国的韦侍郎,写过一首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郑好谦说着说着,就唱起了那曲子来,唱完又说,“当初在北地听到,以为他这感叹家乡之思,不过却是把江南写得太过了。随大郎你来了扬州江宁之后,才知他所写,便是这江南实情。在这片地方住久了,怕是也少了北方的血气。” 他刚感叹完,再一转头,发现郭荣已经走出屋子了,根本没有理他,他只好赶紧跟了出去,说:“大郎,你可听了我刚才在说什么。” 郭荣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地答:“以前倒不知你还如此会唱曲?” 郑好谦道:“好歹我是读诗书要考科举之人,又不是武人。若是我考上科举,如冯阁老一般,即使不为内相,也能出为节度使,多少士人以此为毕生追求。” 郭荣道:“郑兄,你什么时候考上科举,再谈这些吧。” “不过科举难考,什么时候李公能够登位,有郭公举荐,我等便也能飞黄腾达了。” 此次运往北地的茶叶,共有近五千斤,还有一些丝绸和金银器,货物贵重,郭荣带了近百人押货,而这百人,皆是年轻力壮,不只是要押货,更重要是要抵挡山贼流民。 不过如今南唐境内尚且安宁,流民山贼不多,过了淮河进入北地,贼寇便防不胜防了。 不过过了淮河,就走水路,走水路就要比山路安全很多,只是不免所过关卡税收很重,会削薄利润。 想到家中等待他回家之人,郭荣又到街市上去买了几件首饰和江宁有名的脂粉。 六月中旬,郭荣便带着人押着货物上路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因是同周宗的商队一起北上,一路上,商队人马有数百,一般贼寇哪敢打劫这种商队,往往避而远之,故而一路尚算平安。 只是陈确在江南长大,细皮嫩肉,又是第一次北上,不免吃不了风餐露宿的苦,初时他是骑马,之后因夏日炎热,太阳煌煌,把他晒得晕头转向,便只好坐进运货的马车了。 因入城池要给额外的税,故而他们一路皆不入城,但官道上的税官也不少,只是因这队商队是在周宗周公名下,税官才不敢为难。如果是一般小商人,没有朝中大臣庇护,那就要被重重盘剥了,有时候,甚至会血本无归,所以有些商人,不愿意走官道,只走那些没有税官的小道以避税,只是小道往往不安全,野外豺狼虎豹甚多不说,遇到劫匪便也非常不妙。 郭荣骑在马上走在前面,斥候回报说前面一路尚算平安,没有什么问题。 过了滁州之后,进入濠州寿州,便是淮南平原,平原之上,即使有贼寇,贼寇也无埋伏之地,对商队的威胁非常小。 故而商队之人便也可以松懈几分。 按照原定计划,当天便可以到达寿春城外,不过因陈确吃不得苦,拖慢了行程,他们距离寿春城还有十多里路,当晚只能在路上打尖,第二天赶到寿春了。 郭荣安排好休息和轮岗之人后,便到旅店后面的小河中洗澡刷马。 因有货物,从江宁到此地,走了近十天,郭荣也被晒得面庞黝黑,不过这掩不住他英武俊朗的面貌。 陈确是随着商队的监事,而周公的商队主管事是一名姓葛的老者,葛老乃是周公家仆,郭荣之前和他已经打过几次交道,算是很熟了。 郭荣洗完澡刷完马要回旅店时,葛老正好也来洗澡,便叫住他,两人在晚风里的河边交谈了一阵。 葛老对陈确拖慢行程的事,深感抱歉,郭荣一边用巾帕撩水擦手,一边说道:“陈兄第一次出行,难免不适应,之后便好了。” 葛老知道郭荣平素看似说话很讲道理,但真把他惹急了,他便性格急躁很易发火。 葛老曾见过他击杀贼匪时的手段,在太平中生活太久的南人绝没有他身上的这种杀气,是以葛老绝不敢因郭荣年轻就对他轻慢。 再者,葛老要通过河东买良马,实在不愿意过分得罪他,加上葛老自己也不喜陈确,才专程来向郭荣道歉,看郭荣并未介怀,他便放下了些心。 因这一行商人人数众多,旅店根本无法接待这么多人,商队大部人马在旅店不远空地处安顿,只在旅店里用了热水做饭而已。 但有房子住,陈确可不愿意再睡在车上了,当晚想要住屋子,所以那旅店定下的房屋,只是为陈确准备的。 郭荣从河边回到商队营地,只见郑好谦正和陈确蹲在马车旁边的空地上,陈确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乱扇,郑好谦一巴掌扇上他的脸,还一声大叫:“哎哟,又是一只蚊子。” 陈确愁眉苦脸烦恼道:“为什么蚊子咬我不咬你。” 郑好谦说:“我是北方来的糙汉,你是南方的小娇……” 差点就说漏嘴了,郑好谦赶紧笑着纠正:“郑兄你雅致风流,蚊子也会择美而吸。” 陈确:“……” 晚上睡觉时,郭荣躺在装货物的车上雨棚上。已经进入六月下旬,上半夜无月,天空银河璀璨,盛夏之时,北斗斗柄南指。 周围知了叫声不绝,间或有蛙声蝉,身边不远又有商队其他人的鼾声,还有谈话声。 在这世道,能够活下去便是不易,故而也不会有人说这种跑商辛苦,只盼着不要遇上贼寇,或者即使遇上贼寇,短兵相接,他们也不会输。 郑好谦也爬上雨棚来,小声嘀咕道:“这天儿真热,还是这雨棚上有风凉快些。那陈确要睡屋子,这么热,屋子里可怎么睡得下去,我看他是看上那旅店里的寡妇了,想和人风流。” 他说了一大堆,只换来郭荣轻轻一声,“嗯。” 除非遇到说正事,郭荣能够滔滔不绝,把人说晕外,其他时候,他都相当沉默寡言,惜字如金,郑好谦和他相处有两年了,对他这个特点很是了解,便也不大在意。 郑好谦继续说道:“明日我们直接前往正阳关码头,你之后要同葛老他们去寿春城吗?” 郭荣这才回答:“是。去看看寿春城。” 郑好谦道:“这一趟,从濠州到扬州,从扬州到江宁,从江宁到滁州到寿春,一路行来,南方水土肥美,粮食丰收,盐茶瓷器丝绸,都是上上,东都西都,十里繁华,晋国可无处可比,如此一看,也难怪北地有家底的士人世家都南迁入南唐。” 郭荣道:“欣羡南唐并无用处,什么时候能够将北地大治,一统天下,恢复盛唐荣光,百姓才能真正安居乐业。如今南唐兴兵,天家重用浮华无能之辈,我看不必几年,南唐便也会从内被蛀空了。” 郭荣声音很轻,也听不出他什么情绪,郑好谦想到他比自己尚且年轻几岁,却有这份看清天下的眼光,真是难得,不由说:“你不该来经商,去做刘公幕僚,倒是不错。” 郭荣说:“刘公身边幕僚可没我的位置。” “大郎,你成婚几载了?”郑好谦又问。 郭荣沉默了一阵,才说道:“两载。” 郑好谦“哦”一声,“对,我同你相识时,你刚成婚。” “出门这么久,你可想家中娇娘了?”郑好谦转头看郭荣。 郭荣便再没有应他了。 第二日,商队并未前往寿春城,而是直接前往寿春城西的正阳关码头。 寿春是淮河上的军事重镇,北为后晋,南为南唐,故而此地为南来北往的商人汇聚之地,加之驻军数万,又有北地往南方逃难的百姓从此地南渡,这让寿春商贸甚是繁荣。 而正阳关码头处在寿春城西五十里处,处淮河、颍河、淠河三水交汇之地,位于淮河南岸,扼守水运关口,有“七十二水通正阳”之说。因得此利,此地舟楫往来,商旅辐辏,市贸繁荣,是淮河中游最重要的货物集散之地。 正阳关,关楼高耸,码头之上,旅店如林,船只甚多,码头上帮忙搬货的工人也多,一片繁忙。 见有数百人的商队进入码头,码头上的喧哗之声也因此一凝。早有管事早前打点好了船只和旅店,货物到了码头,便开始装船。 正在忙碌之时,税官前来,葛老和郭荣赶忙上前去,一边请他们入船舱安坐,一边给了贿赂。 税官看了葛老和郭荣的公验,葛老是内相周宗的家仆,而郭荣是晋国河东节度使刘公的手下,其实看到这样的大商队,税官就知道这些人不是一般商人,他们也惹不起,但是却不能不收税,他看过货物清单后,说道:“你们的货物全是茶叶?” 郭荣道:“是。” “虽然你们是周公府上之人,但我们不得不检查,只能等查好后,你们这船才能放行。” 查验货物,门道很多,被多报货物,被故意扣押货物,被糟蹋货物……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不过这些税官不敢在郭荣他们的货上做手脚。 安排了货物之后,当日下午,郭荣亲自送了葛老同陈确进入寿春城,前去打点寿州刺史李彦真。 李彦真之前任过海州刺史和楚州刺史,刚调来寿州做刺史不久,总管寿州军政事务,若要南北经商,从颖水入淮河,必要好好打点他。 即使周宗贵为丞相,但县官不如现管,经过寿州地界,无论如何要去拜见李彦真。 郭荣毕竟是北人,便并未暴露身份,只扮作陈确身边的仆役,一起进了刺史府。而其他追随而来的仆从,则先去打点旅店去了。 送给李彦真的礼物包括金银器同丝绸,陈确在别的事情上不行,但是对东都西都的奢侈品,却是非常懂行。 “这是润州织坊送进宫里的贡品,天家赏赐给周公,周公特命小侄带来寿春,还请李公笑纳。” 李彦真笑哈哈地说:“既是周公之意,下官不敢不受。周公货物这次从颖水北上,不知是贩什么货?” “除了盐茶并无他物。若是贩瓷,这一路颠簸,可会血本无归。” “对,现下向北地贩瓷,多是走海路,之前我在海州,便见不少大船从海路北上。海路生意比陆上好做。”李彦真比起说是一方军政长官,不如说是一个商人。 拜见李彦真之后,从刺史府出来,时辰已不早,已经无法再出城,于是须得在城中旅店中歇息一晚,第二日再出城前往码头,这番安排正和陈确之意。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寿春城北傍淝水,西连城西湖,四隅有河,城门有四,城垣高耸,是一座坚城。 而寿春城中商铺林立,酒楼旅店甚多。 即使夜间宵禁之后,城南烟花之地,依然灯火通明。 葛老毕竟上了年纪,这些天一直赶路,十分疲累,早早就要睡下。 陈确却年轻气盛,又耐不住寂寞,好不容易进入一座大城,定要去好好玩一玩。 他叫上郭荣,“郭贤弟,不如一起去吧。” 他比郭荣大上几岁,在叙过齿序后,他便称郭荣为弟了。 郭荣道:“明日一大早便要回正阳关,陈兄今晚怕是不能忘形。” 陈确说:“就去听听曲喝喝酒罢了,不会误事。” 郭荣想了想,只好道:“我便陪你前去吧。” 寿春城连接南北,城中烟花之地,汇聚南北美人,陈确即使从扬州江宁这等一等一繁华奢靡之地前来,也觉得不虚此行。 郭荣随在他的身边,只沉默寡言,并不开口。 陈确认为和他一起喝花酒甚是沉闷,非常无趣,而且旁边有这么一尊神,他也实在难以放浪形骸,只在花楼里坐了两刻钟,他就讪讪地道:“算了,回旅店吧。” 旁边花娘挽住他道:“相公何不在此留宿,这就要舍下奴了,奴可不依。” 陈确笑道:“我还有正事,以后再来找你。” 花娘只是不依,郭荣上前将花娘挡了开去,那花娘甚是埋怨,“这位相公怎得如此不解风情。” 郭荣只是对她不理不睬,也不应话,陈确说:“我这位贤弟,便是这么一个假正经的人,你让他说起生意经来,定会滔滔不绝,两天两夜讲不完,和你说些逗乐子的话,却是一句也不会的。” 那花娘笑道:“只不知两位相公是做什么生意?想必是大买卖吧。” 郭荣不让陈确说了,道:“走吧。” 陈确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花楼,走上回旅店的路。 陈确说:“未曾想这寿春城中的花娘并不输江宁府和扬州城,且更大胆放/浪几分,别有一番风味。只是贤弟你这不好玩乐的性子,绝不是一个好游伴。人生苦短,若是不好好玩乐,便枉来这世间一遭了。” 郭荣道:“正是人生苦短,要做的事还多,若是放浪形骸,那不如不来这人世。” 说完这话,看陈确不以为意,便又说:“寿春城中女子多是北地流亡而来,非貌美恐怕难以在此地花巷中活下来。这些人,甚是可怜。” 陈确听出他语气里的悲悯,不由以为自己听错了,随着郭荣一路北上以来,他只看到郭荣调配商队人手时十分严厉的一面。他那些商队手下,若有差错,便会被教训,而他也总是不苟言笑,平素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惹到他了,他就会怒火万丈,甚至用棍棒打人,他那些手下,没有谁敢和他玩闹。 陈确以为他是铁石心肠的凶悍之人,哪里想到他会对这些花娘露出悲悯。 陈确不由笑说:“既然她们可怜,就更该前去捧场,也能让她们多些生意。” 郭荣却说:“她们从北地一路流亡过来,不管是被贩卖至此,还是自己愿意沦落至此,她们便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陈兄你在她们跟前露出底细钱财,只怕明天我就要去淝水里捞你了。” 陈确不由吃惊,“难道会杀人劫财吗,哪里会至此等地步。” 郭荣没有回答他。 他们一路,除了郭荣和陈确之外,还有陈确带着的一名仆役,和郭荣的一名手下,四个大男人,但在路上依然被人缀上了。 陈确初时还没发现问题,直到前面巷子被几个男人堵上,郭荣停下脚步,他才发现不对,也停了下来,此时后面又出现了几个男人。 男人手里都拿着棍棒,衣衫褴褛,眼露凶光。 一高壮些的男人说道:“几位相公都是南北跑商之人,想必钱财不少,既然如此,接济咱们兄弟几个一回如何?” 陈确傻眼了,总算明白郭荣不喝花酒却陪自己到花街的原因,是怕他在路上出事?看来他一直在江宁扬州,完全不知北地险恶。 郭荣从腰间拔了剑出来,冷脸道:“不想死,便让开路。” 他的手下随即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在天上星子映衬之下,刀剑的利刃上流过星子的冷光,围住他们的十几个男人都一愣,没想到这次会遇到这种硬点子。 在对方胆怯和怔愣的那一瞬间,郭荣已经和他的手下上前,只是转瞬之间,就有两个劫道匪徒被击倒在地,其他匪徒一看不妙,加上气势完全处在下方,想也没多想,便一哄而散了。 看到对方逃跑,郭荣长剑并未收入剑鞘,叫了陈确一声:“陈兄,走!” 陈确赶紧跑着跟了上去。 等从巷子里走出,从大路回到旅店,陈确回过神来,便觉刺激非常,问郭荣,“贤弟,你的剑术师从何人?” 郭荣道:“并未师从大家,不过是走南闯北行商,有点功夫傍身而已。” 虽然陈确知道绝不止于此,但看国荣不愿意回答,便也只好算了。 陈确问:“贤弟真是坐怀不乱之人,你家中可娶妻了?” 郭荣颔首说:“已婚两载,今年南下之时,内子已有身孕,如今怕是已经生了。” “所以你现在是赶着回家去看儿子了?”陈确道。 郭荣虽未回答他,但眼神柔和,可见他和家中妻子感情深厚。 郭荣对他说:“这乱世之中,哪里都是陷阱,陈兄以后还是不要去烟花之地,里面势力盘结,最是凶险。” 陈确虽然很想不以为然,但是想到在路上被劫道的事,便也心有余悸。 不过所幸那十几个人是被吓走了,不然郭荣和他那手下,仅仅两人,倒是不一定能胜,到时候被砍杀在巷子里,便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日,他们一大早便出了寿春城,回到了正阳关。 因有寿州刺史的手书放行,他们的船只在装好货之后,便很快就从码头出发了。 郭荣的货物便用了三艘船,而葛老和陈确则有另外四艘船,因是逆水行舟,全程都靠人力,沿着颖水和蔡水一路到汴梁,需要十几二十日时间。 而走水路的好处,便是少了颠簸,且路上比较安全。 一路行至宛丘,他们的船在宛丘码头做了停留。 “宛丘符公同河阳李公家中结姻亲,如今李公长子前来宛丘迎亲,据说符公家中陪嫁便有十艘船之多。”坐在宛丘城中酒楼,酒楼里的客人,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人,亦或是本地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符家作为如今宛丘第一豪门,自是备受关注,别说是符家嫁女给河阳李公这等大事,就是符家小妾生了一个儿子,外面也是知道的,也能津津乐道很久。 “据闻符家长女生就月貌花容,性情温婉果敢,嫁入李公府中,也是一段佳话。”有人如此说。 “李公长子如何?倒是并未听说建有什么功业。”也有人这般道。 “这才刚及冠成婚,能建有什么功业?”有人道。 “符公符第四,年十三时,便追随庄宗阵前杀敌了。”有人道。 “既是李公长子,以后自是可以继承李公兵马,难道还有被埋没之理?” 祁国公府。 有金氏为昭瑾和昭宛打理嫁妆,事情在短短时间内便办得非常顺利。 符公作为一方节度已有一二十年时间,无论如何,家中有些家底,昭瑾作为嫡长女,又是先主母张氏唯一的孩子,嫁妆自然又是不同,城中谈论符公长女嫁妆有十艘船之多,并没有夸张,甚至这十艘船的嫁妆,还并没有包含昭瑾和昭宛的金银铜器等物件,以及金玉首饰等物。 这十多艘船里,只是包含五千石粮食,还有另外的船只装南来的茶叶和丝绸瓷器等。 跪坐在窗前裀席上,昭瑾无心看书,看着金氏递给她的嫁妆单子,不由让房中的其他仆婢都出去后,对金氏说:“为何会有这么多粮食、茶叶和丝绸。” 金氏低声说:“是国公的意思。这个应是要供给李公军需吧。” 昭瑾叹道:“我看是父亲卖给李公差不多。” 金氏不由失笑:“哪有你这般乱说的,这些都是你的嫁妆,有这些东西,你到了李公府中,还不是马上就被供起来了?” 昭瑾叹息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金氏又说:“二郎可来对你说了李大郎的事?” 金氏所指李大郎,便是昭瑾要嫁的李公长子李崇训。 李崇训在前一日到了宛丘,来接亲北上。 因符公担心朝中变化,而回了镇所,如今祁国公府上迎接李崇训的便是符二郎符昭信。 昭瑾道:“二兄说李郎人物俊拔,让我放心。” 金氏却说:“二郎哪里知道咱们女儿家关心的事,说人物俊拔,可无大用。” 昭瑾抬眼看着金氏,“他是有何事让姨娘不满吗?” 昭瑾唤金氏姨娘,乃是因十分亲近。 金氏说:“大娘,这是你要出嫁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些话让你担心,但……” 她握住昭瑾的手,殷殷望着她叮嘱道:“但你就要离开这里去你真正的家了,我们以后能见面的时候又有多少呢,说不得这一生也就难以相见了……” 昭瑾也悲伤起来,扣紧金氏的手,金氏继续说道:“所以比起让你这几日轻松些,我该讲的话还是要对你讲,以免你去了李府吃亏。” “那李大郎,之前的事,我一妇道人家,便也不知,只是他这前来接亲,大约是因国公不在宛丘,便颇为放浪形骸,身边还带着他从家里带来的歌妓舞妓,如此可见,他身边人可不会少。你去了李府,别因为这些太过怄气才好。”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虽然昭瑾已经有所准备,她要嫁的李公长子恐怕并不是多么体贴妻子的人,但听金氏说李大郎前来迎亲也带着歌妓舞妓,这就不只是体贴不体贴了,而是对迎娶她这件事缺乏尊重,如此,昭瑾即使想掩饰,却也难以掩饰脸上流露出的失望。 看出昭瑾的失落,金氏便揉了揉她的手,柔声劝道:“大娘,你自出生起,符家便已有了如今的富贵尊荣,你没有受过罪吃过苦。你没去外面看过,不知道天下之乱,不知道百姓疾苦......” “我知道。”昭瑾打断金氏的话。 金氏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你虽然看到过宛丘城里街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但你没有真正挨过饿,没有受过冻,没有看到亲人就被杀死在你的身边,但你却无力阻止......”对上昭瑾微蹙眉头的脸,金氏又说:“我的儿,你是国公之女,你本也不该去受那些罪。但不受这些罪,人却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李大郎他纳妾爱美人喜欢歌妓舞妓,这些都不是忍不下去的事。只要你是国公之女,是嫁过去做正妻,你是主母,那那些以色侍人的人,都不能爬到你的头上来,你可以随意发落她们。你只要有儿子就成,你自己不生也没关系,抱养他其他女人所生的儿子就成。最好是你自己有儿子,然后是二娘的儿子,此后才能是别的女人所生的儿子。” “如今李公在天家跟前圣眷正浓,即使是国公,在他跟前也要做副将,你嫁过去后万万不能同李大郎闹脾气,这样于你自己于国公府,都无好处。”金氏叨叨地说着,昭瑾听后沉默了一阵,道:“听人讲去岁李公讨伐杨光远,父亲为副将,李公杀了杨光远之后,又得了杨光远之财宝良马和府中歌姬舞姬各色女人,但之后他发给行营将士的赏赐,却是因下雨而霉变的茶叶姜药等物。他如此做法,实在不是良将所为。我实在不知,父亲为何会让我嫁给他的长子。” 金氏因她这话一愣:“你如何得知这些事?” 昭瑾说道:“如何能够不知?这事李公和父亲手下将士都知。” “我看是二郎对你说了这些?”金氏说。 “根本不是二兄所说,我数日前去金银铺里看首饰,奉命护卫的兵士,乃是二兄手下,我问了问李公治军之事,他便对我说了这些。”昭瑾叹道。 金氏也叹,又说:“这些打仗的事,哪里是我们妇人能明了的,你看国公,家中每年得送多少军费前去,即便如此,他手下的将士,在攻城后,难道就没有劫掠过平民,这个,我是不信的。治军打仗的事,绝不是我们所想那般容易。你是看闲书看得多了,说李公不是良将?现在能打胜仗从天家那里受赏的就是良将。” 昭瑾蹙眉不应,金氏点了点她的眉头,“我儿,你是女子,哪用想那般多,好好治好内宅,便是了。打仗治军,自有他们男子去操心。” “这嫁妆单子,还有什么不妥,你再看看?”金氏说。 昭瑾又看了一遍后,道:“怎么二娘的嫁妆,也在这上面吗?” 金氏道:“二娘是陪嫁过去做妾,哪里有她单独一份嫁妆。都在这上面,过去李家后,你捏着这些嫁妆,二娘无论如何也没法离了你的手心去。” 昭瑾盯着那长长的单子,说:“嗯,好吧。” 若是昭宛介意,她自会向她好好解释,到得李家,两人自是住一处,她也会将昭瑾的那份嫁妆,直接分给她。 “这里有百匹润州水波绫,我并未见到这个,这是在哪里?”昭瑾白皙纤秀的手指指着那行字。 金氏看过后,说:“这几日就会送到了,这是国公在时定下的,说是南下南唐的商人会在七月送来。” 昭瑾点了点头,又说:“为何会有二十尊铜佛?” 如今乱世,崇佛风气至盛。其中原因,第一是出家人不用给丁钱服徭役,为躲避征兵和不给丁钱和服徭役,很多人都愿意出家做和尚尼姑,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出多少人是假出,一时没有定数,第二是属于寺庙的产业不用交税,不少人家,为了逃税,便让家中某人出家,将寺院产业算在他的名下,以此便可免了交税;第三是乱世人命微贱,人们朝不保夕,寄望于神佛保佑,故而愿意信佛…… 就是祁国公府上,也有专门的佛堂,且在城外建有寺庙,并每年舍下不少香火钱。 但昭瑾却并不那么信佛,平素读读佛经也就罢了,并不会每天都跪佛堂,是以对嫁妆里的十尊铜佛,她实在是不解——一两尊便也罢了,二十尊也实在太多了。 金氏却说:“这铜佛乃是我让准备的,其一乃是李公好佛,据闻身边便养着大师呢,你带二十尊铜佛前去,自然会得李公喜爱;其二,如今的铜钱是越发不值钱了,很多铅钱铁钱便来充数,分量也总是不足,有些甚至轻得可飘在水上。还是铜佛扎实值价,以后若是有事,卖了以解燃眉之急也好。” 金氏所想实在细致,昭瑾感动不已,道:“还是姨娘为我考虑得多。” “我儿,我不为你考虑,我为谁考虑。”金氏失笑。 昭宛握了一截树枝,在花厅里比来比去,初六站在旁边看,不由笑道:“二娘是想跳剑舞吗?” 昭宛将树枝在手心里拍了拍,说:“活动筋骨而已,若是真的剑舞,也带杀气,定然吓你一跳。” 初六道,“要说杀气,之前从庄子里上城里来时,路上遇到国公手下的兵将,他们那就该是杀气吧。” “嗯,对。”昭宛点头,“父亲的精兵,自是不同一般的。” 一会儿,青竹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初六朝她喊道:“这般鬼祟是为何事?” 青竹已比刚买来时稍长了一些肉,只是头发依然枯黄,额头上有一块疤痕.刚被买进府里来时,她太黑太干瘦,那疤痕反而被掩盖住,如今稍稍白一点,那疤痕就很明显了。 因为这个,刘妪颇后悔买了她,因她脸上有疤,便不能随昭宛身边服侍,以免碍了主人的眼,还有便是没有办法上台面,带出门是必然会让主人丢脸的。 刘妪在昭宛面前痛惜此事数次,又把青竹叫来骂了两回,青竹便比白松更怯懦一些,生怕被国公府扔出去,这样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昭宛并没有在意她脸上的疤痕一般,还对刘妪和青竹说:“晏子使楚的晏子,身量矮小,受楚王奚落,但也不见他就在楚王面前失了颜面;如今河东刘公,据闻面色特异,脸色紫黑,眼睛白多黑少,也做了节度使。青竹只是额头上有块疤而已,说不得她以后还有大造化,阿奶你买了她,正是买对了。” 刘妪听昭宛这么说,便只叹道:“二娘,你这是太过慈善。” 而青竹并不知晏子,也不知楚王,甚至对河东刘公,也只是听过而已,但她明白昭宛话里对她的鼓励,她跪在地上讷讷不知如何回应昭宛,只在之后更努力地干活。 此时被初六轻喝,便赶紧进了屋,对昭宛说:“金夫人出院子去了,大娘子请二娘您去她那里用午膳。” 昭宛点头应了,“好,我这便过去。” 在青竹要退出去时,她又叫住青竹,说:“之后再有事要报备我,你叫我便是了,不用在门口一直站着等,外面炎热,别热病了。” “是。”青竹赶紧应了,心中欢喜非常。 到得昭瑾的屋子,昭瑾正跪坐在裀席上握着团扇扇风。 昭宛过去,便用自己手里的扇子为她扇了几下子,昭瑾对她一笑,说:“你给自己扇吧,你这么大风,小心我发髻也被你扇坏了。” 她虽是埋怨,但语气宠溺,昭宛笑着盘腿坐在她旁边,说:“今日吃什么?” “你这小娘,尽想着吃。” “不是你叫我来吃吗?” 对着昭宛黑溜溜的眸子,昭瑾噗嗤一笑,对在旁边伺候的婢女道:“便让厨下将午膳送来吧。” 虽已立秋,但天气依然炎热,午时不过是吃两样凉拌菜,又有糟鱼,甜藕,昭宛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一份,看昭瑾几乎不对那糟鱼下筷,就说:“阿姊,要不我帮你吃了糟鱼吧。” 昭瑾便把自己那份放上了她的食案,看昭宛很快吃完,又喝了汤,便说:“这夏日你食欲这般好,很是不错。” 昭宛说:“阿姊,你吃不下饭,一会儿我做冰镇桃子你吃。” 昭瑾说:“等想吃的时候再吃吧。” 昭瑾留了昭宛在自己卧房里睡午觉,窗外蝉声阵阵,昭宛握着扇子轻轻为昭瑾打扇,说:“阿姊,我见你心绪沉重,是有什么事?” “并无什么事,只是要嫁去李府,不免惴惴罢了。” “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昭宛握了握昭瑾的手。 “所幸有你。”昭瑾说,“那李郎也不知到底是何样人,初时过去,也不知能否相敬如宾。” “不是恩爱不离吗?”昭宛轻声打趣昭瑾,好像那李郎只是她姐夫,与她倒无其他相干。 昭瑾侧过身来轻轻拧昭宛耳朵,“尽是瞎说。” “你是害羞了。”昭宛也不知说点委婉的话,昭瑾听后,却不是害羞地嗔怪她,反而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如他那般人,只盼着能相敬如宾便好了,他身边歌姬舞姬各色美人不知凡几,我只是他的妻子,是符家的长女而已。” 昭宛听她这番话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了。 昭瑾看着她说:“他既这般,当初便不该答应父亲,让你也跟着过去。” 昭宛却道:“既然他是这般人,我更该过去,不然你这般好,他欺负你,我也不知,也不能帮你,可不是要急死我吗?” 昭瑾:“……” 万般感动之后,昭瑾拿过昭宛手里的团扇,为两人扇风,说:“想来他常年同李公在外打仗,并不如何在家,我们且过自己的日子便罢。实在不必想太多。” 看看祁国公府里女人们的生活状态,的确不太差,昭宛便也觉得昭瑾所言不差。 睡了一大晌午,金氏身边的仆妇过来碧桃院叫昭瑾:“大娘,金夫人请您前去乘风堂。” 乘风堂是前院和正院旁边的一座大屋子,因它在前宅和后宅之间,有时候家中男主人会在里面待客,有时候女主人也会在里面隔着帘子见男客。 一想到乘风堂,昭宛便以为是可以去看一眼那李家大郎,听昭瑾懒懒问:“姨母让我前去是为何事?” “是润州的水波绫送到了,还有织锦,金夫人让您去看看。” “呀,那待我梳洗之后,马上就去。”昭瑾很高兴,看来看绫罗锦缎比偷看未来夫君更让她高兴。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郭荣刚到宛丘,便得知符公已经离开宛丘前往镇所了,在安顿下商船之后,葛老要在宛丘看货,陈确要在宛丘行乐,他便让了管事从宛丘低价买米粮,自己和郑好谦带着从润州买的绫罗和锦缎前往了祁国公府。 符公彦卿之父存审公是晋王李克用的养子,符公彦卿少时便随在庄宗李存勖身边,出入卧内,同庄宗甚是亲近。之后历代帝王上位,无不是重用自己原本的属官,而前任君主的嫡系将领,帝王虽会笼络,往往也会被忌惮,难以得到帝王的重用。 符公彦卿至今历经两朝数位君主,虽然有勇有谋,但因不是当今天家的嫡系,自是得不到重用。 譬如李守贞,在符公彦卿已是节度使时,李公尚只是一名牙将。李公之后在晋高祖石敬瑭身边做了典客,随着石敬瑭做了皇帝,李公便做了客省使,天福年间李金全在安州反叛,李守贞受石敬瑭重用前去监护军队,贼寇平定之后,他便被加为了宣徽使。在当今天家即位之后,李守贞更是步步高升,已做了滑州节度使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不久又任侍卫都虞候。在去年和契丹一战之后,李守贞又被任为兖州节度使,如此,在之后讨伐杨光远时,李守贞任青州行营都部署,符公彦卿只是和他同往的副将。 李守贞之后又被加同平章事,深受皇恩,又加封检校太师,但他依然并不满意。 而符公彦卿如今是将长女嫁去李家,符家根底深厚,李家却只能算是新贵,但外人却只说符家是送女联姻,那十几船嫁妆,也只是符家有意讨好李家的财物而已。 如符公彦卿这般非当今天家嫡系的节度使,比起阵前杀敌建功立业难,在后为官,怕是要更难一些。 从李公和李公长子的为人来看,符公将长女嫁去李公家里,可能真只是为了联姻而已。 当今天家好玩乐,重用后戚,实在不是明君气象。 天下非出唐宗一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不能平定。 郭荣想,刘公至少比当今天家石重贵要好些,而刘公要自立,只是时间问题了。 天下这些节度,想当皇帝的不知多少,但真正有明君之相的实在不多。 郭荣在祁国公府门房处给了贿赂,又递了名刺,门房看了他的名刺,是大商人,又听是给府中大娘子送嫁妆要用的锦缎,这事不敢怠慢,便赶紧去通报了。 进去通报后,出来了一个管事仆妇,仆妇打量了郭荣两眼,见是一个高大英武沉默的年轻人,她倒没想到这次的商人这么年轻,对着郭荣说道:“郭相公,你这里都是润州来的绫罗和锦缎?” 郭荣道:“正是。都是此前符公让身边宋掌书向某定下,某如约前来交货。” 宋掌书记是符公身边的属官,并不是府中的管事。 那仆妇道:“宋掌书已随国公前往镇所,我通报夫人后,夫人让将货送进乘风堂,自有人查验。你们且随我来。” 一百匹水波绫并不少,又有十几匹锦缎,郭荣让了手下人将货从马车上搬下来,跟着那仆妇搬去乘风堂。 方在卸货之时,又有十数人骑马到了门外,门房赶紧迎了过去,又有仆役过去迁马。虽然祁国公府门第很高,大门宽阔,但正门没开,只开了旁边侧门,一时间,卸货的马车和前来的马匹拥挤在一块儿,再加上想要进国公府里拜望求官的闲杂人等实在不少,门口一下子就挤得一塌糊涂。 那最先下马的年轻男子不满道:“这些是什么,怎么把门口给堵了,怎么不从西侧门送东西。” 那仆妇道:“这些是要做大娘子嫁妆的绫罗,夫人说送到乘风堂去查验,从西侧门可不好走。” 那年轻男子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道:“如此,就搬快点,不要将门口给堵死了。” “是,二郎,很快就搬完了。”那仆妇恭敬应下后,马上转身对郭荣这边呵斥道:“你们且搬快点,哎呀,哎呀,也别把东西撞到了,若是东西撞坏了,我们可不会收。” 郭荣柔声应了,“娘子放心,不会有问题。” 那仆妇看郭荣年轻英俊,声音又温柔,看起来脾气很好,便也不想让他为难,只是让他先避一避主人,再随她进侧门去。 看着绫罗锦缎全都搬下了马车,郭荣便让郑好谦将空马车先送走,自己则跟着仆妇进去交货拿钱。 郭荣认得方才说话那位比他小几岁的年轻男子应该是符公的次子,叫符昭信。 从门廊进去,他自是先站在旁边让主人先行,对着符昭信问礼时,符昭信看了他一眼,略微颔首,先进去了。 因朝廷缺钱,如今每个国家都在鼓励商业,而这乱世,只要有钱有粮,就比什么都重要,商人地位并不低。加之朝廷不少朝臣,或者出镇镇所的节度使或其他一方大员,很多都会专门做生意捞钱,他们这种官商,自然无人敢惹,这就让商人的地位更高一些。 是以郭荣来符公府上,不管是门房还是后宅管事的仆妇,都不敢对他太怠慢。 连符昭信符二郎虽不至于专门同他见礼,却也愿意点头示意,但走在符二郎身后的年轻男子,却是对郭荣冷眼一瞥,并对符二郎说道:“二郎,为何这嫁妆今日还在准备,过几日就要出发回京,你们东西可准备齐了,能按时启程吗?” 符昭信因他这话皱了一下眉,似是对他这话不满,却也没有发火,反而笑着说:“有些东西,诸如茶叶绫罗姜药,越是新的越好,不正是这般吗?嫁妆是否完全备齐了,这是内宅的事,你我就不必操心了。” 一听符昭信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且话里更是有解释安抚之意,但那被劝的男子反而怒道:“符二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茶叶绫罗姜药是新的越好!” 符昭信因他突如其来的发怒而一愣,随即明白了他为什么发火,因为去年李公讨伐杨光远后,李公李守贞从杨光远那里得了不少财宝良马美女绫罗茶叶姜药染木粮食等物资,但因去年雨多,加上又发洪水,不少茶叶姜药染木还有粮食都发霉变坏了,这些发霉变坏后自然没法用也没法卖了,李公就将这些东西发给了手下将士做赏赐,而不再分其他财宝良马美女等做赏赐。 他手下将士收到那些坏的东西,怎么会不生气,虽然不敢大闹反叛,却有人用布包着得到的赏赐,做成人头形状,说是李公人头,挂在树上诅咒李公。这还是被李公知道的,说不定有人偷偷扎小人,那就是无人得知的了。 李公自然大发雷霆,将故意这么做的军士处置了,但行营里依然以此做笑料。 符昭信知道自己是触到了他这妹婿李崇训的敏感之处,不过符昭信也是天之骄子,同样是有脾气的人。 他祖父可是秦王,父亲符彦卿十几岁时便成名,二十多岁便做一方刺史,之后一路军功不断,身居高位,且符家其他叔伯也都是手中有兵驻镇一方的高级将领,是以符昭信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出于家教,平素的确是谦逊有礼的,但心中的傲气,却丝毫不少。 而李崇训又是什么东西,他父亲李守贞要不是靠着晋高祖石敬瑭卖了幽云十六州又做契丹耶律德光的干儿子换了皇帝位,他能因为是石敬瑭的嫡系而坐上高位? 李家发迹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罢了,如今李崇训能娶他的妹妹,已是他天大的福分,但他却如此不知好歹,前来迎亲带着歌妓舞妓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开始在他家大门口嫌弃他妹妹的嫁妆?! 符昭信对李崇训笑道:“达川,难道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父亲专程让人从润州购入绫罗锦缎做家妹的嫁妆,以保证其新,这是父亲厚待家妹,难道达川是想要去年前年的织出的绫罗锦缎?” 李崇训字达川,此时被符昭信说得面色分外难看,但又不好直接朝符昭信发火,于是狠狠瞪了一边的郭荣一眼,快步走了。 看符二郎带着府中新婿走了,仆妇才对郭荣说:“郭相公,这边请。” 到得乘风堂,这是一座阔三间的大堂,后面还有耳房,大堂中用帷幔隔开,待郭荣让手下伙计将那水波绫和锦缎一匹匹放好,伙计就先出去了,他则在堂中等待符府验货。 隔着帷幔,郭荣看到几个女子的影子,随即听到一个中年女子道:“郭相公,这水波绫和润州锦数目没错,质量上乘,花色也好,既是之前就谈好了价格,我为你签了这货单,你随着管事去账房领钱便是。” 郭荣说道:“多谢夫人,只是之前谈好,是用金子付账,还请夫人在手书里写明。” 金氏些许讶然,如今因铜钱不足,又有人滥铸铜钱,在里面加入不少铅或铁,也有钱重量不足的,让不少大商人不愿意接受铜钱,金氏只好道:“无妨,我会写明。” 郭荣刚从符府账房处领了金锭,正要走,就有以小婢女跑上前来,对那管事仆妇说了两句什么,郭荣看她们神色,还以为是刚才的货物出了什么问题,那管事仆妇已经上前来道:“郭相公,夫人有其他事情相问,劳烦你再随妾前往乘风堂。” 郭荣颔首道:“烦请娘子带路。” ~~~~~~~~~~~~~~~~~~~~~~~~~~~~~~~~~~~~~~~ 本是准备在文章最后写的内容,我放在了第一章的楔子里,以免大家再回去看第一章,我就将新补充的楔子内容在这里再放一次: 楔子 北天玉衡宫。 比起其他宫宇繁花似锦仙雾缭绕,玉衡宫因其主人廉贞星君个性狂傲、好杀邪性,不喜铺张浪漫,而宫中建筑井然有序,树为松柏,花为木槿,实在缺乏婉转秀美气韵。 重宛在后花园中练剑,一新上天宫被派来玉衡宫的小婢女跑进后花园,只见花园中重宛的剑气纵横,若不是那些仙树生命力顽强,不然都得被她摧残死掉。 见小婢女青竹站在远处向她探望,重宛挽了一个剑花,停下剑招,将长剑霜影入鞘,看向青竹说:“是有何事?” 青竹道:“天权宫德辉星君前来拜访。” 天权宫乃是文曲星君的仙宫,现在的文曲星君字德辉,因他姿仪甚美,加之性格温厚柔和,绝不像廉贞星君一般不苟言笑又傲慢,是以很得这些小婢喜爱,他也愿意这些小婢称呼他的字。 重宛说:“主上已被处罚下凡办事,宫中没有主人,不便招待文曲星君,你且前去把他打发了吧。” 此话刚说完,德辉星君已经站在了重宛跟前,他看着重宛笑道:“宛儿,即使你家主人不在,难道我不能来看你?你这般冷情冷性,可不好。” 重宛看了他一眼,只见德辉星君笑意狡黠,也不知他这温文尔雅的面目之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仙君。不知仙君前来找我何事?” 德辉星君凑近重宛说:“你那主人在凡尘打滚,你就不怕他受罪太过,回来时性情大变,越发心高气傲,连你也不理了?” 重宛微微垂了眼睫,道:“主人心性坚韧,做事尽职尽责,为人是非分明敢作敢当,只是不愿意被旁枝末节所阻挠,并不是心高气傲。” “你这真是和你主人一般没有情趣,”德辉星君手中握着一柄折扇,上是天下山水,他用折扇轻轻拍了拍手掌,对重宛柔声道:“我今儿来,是想帮你一个忙。” 重宛抬眼看着他,问:“什么忙?” “当然是想你心中所想。”德辉星君莞尔一笑,抬了抬手中扇子,“宛儿,你跟我来。” 我心中所想?! 重宛握紧了手中剑,真的跟上了他的脚步。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昭瑾收拾妥当,让昭宛陪自己一起去乘风堂看那绫罗锦缎。 到得堂中,里面空间深阔,堂前又有大树遮阴,房中很是凉快。 昭瑾用挽在手腕上的手巾稍稍擦了擦一路走过来的汗,又给昭宛拭了拭额头,昭宛呆呆站在她跟前,眼神柔和地望着她,怕她给自己擦额头费力,还稍稍弯了腰凑近她。 擦完汗,昭瑾才去看那放在堂中裀席上的绫罗锦缎。 金氏坐在一边榻上,一小婢子正在给她打扇。她看昭瑾昭宛感情好,这才处了一个多月,两人简直是同出同入形影不离,这自是好事,两人以后去了李公府上也能这样相亲相爱,便也能活得更好些,金氏就心满意足了。 她方才已经听了仆妇张氏的汇报,张氏说她之前去府门口接绫罗的时候,李家大郎看到这些绫罗之后,有责怪符府没有早早就把嫁妆完全准备好之意。而且他之后还无故朝二郎发火,一看就是脾气暴躁又贪图财物之人。 在家中娘子就要嫁过去的时候,说新婿的坏话自是非常不好,但那仆妇实在不说不快,而且大娘子为人明果温柔,待家中仆婢非常不错,大家自然会为她担心。 而金氏在李大郎带着歌妓舞妓前来迎亲时就已经对李大郎不满,这人现在居然还嫌弃符府的嫁妆吗。 符府的嫁妆,最后能装二十船,就说那数千石米粮,就够养一军好长一阵了,他还想怎么样。真是即使是节度使,又是天家跟前的红人,也要看出身和家学,李公家中真是缺乏教养,不过是只有兵马的兵奴罢了。 不管李家多么没有书香之气,教养多么糟糕,李大郎多么不值得托付终身,但婚事已经定下了,昭瑾不过几日就要从宛丘出发前往东京汴梁成婚,那这事便再无反悔的可能,昭瑾以后都要在李家那种兵奴之家过了,要面对李大郎这样无礼无得的夫君,好在是有昭宛陪着去,有事便也有个照应。 金氏在心里叹息一声,对昭瑾今后的生活很是担忧,她温柔地看着昭瑾,说:“要是热,过来我给你扇扇风。” 昭瑾笑道:“这乘风堂的名没取错,里面真有乘风之感,很凉快,不用再扇扇子。” 她就着婢子打开的水波绫,仔细查看了一番,便对金氏和昭宛说:“这水波绫果真名不虚传,用来做夏衫最好,只是如今用它裁剪衣裳怕是来不及了。” 金氏说:“这是嫁妆,带去李府之后,你要如何做,便也是看你的意思。不过李府中,据说李公妾室众多,又有数位郎君小娘,届时你得送一些出去,倒是怕也留不住多少做衣裳。但这也无妨,之后我遣人送这些南货去李府,断不会差了你的东西。” 昭瑾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说:“我去了李府,自是会好好打理财物,如果到时还要家中贴补,也太不像话了。” “这与像话不像话可没什么相干。”金氏说。 昭宛把那些水波绫和剩下的织锦都看过后,说:“这都是润州出产吗?” “怎么不是,二娘,如今润州的织工天下第一,润州的绫罗锦缎乃是最好的。您看看这织线,摸摸这图案,真漂亮。”仆妇在旁边回答昭宛。 昭宛问:“是方才送来的吗?” 仆妇说:“就是方才送来,这是国公专程在那商人手里定的,从润州经过江宁滁州寿州颍州,才进了咱们陈州,到了咱们宛丘呢。这一路可花了不少日子,且如今道路上不太平,他们商队怕是人手不少,才能保得货物平安,不过这般直接订货,也比从南货绸缎庄里订要便宜多了。” 昭宛说:“你所知真不少。从润州过来,要经过那么多地方吗?” 那仆妇说:“怎么不是呢。我曾经到过寿州去,见过不少听过不少。且有商人来府中,也总能听到不少消息,便也知道得多了。” 昭瑾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后,知道昭宛是喜欢听外面的事,便道:“不知那送货来的商人可是走了,若是还没有走,请他前来说些南边的事情我们听,那就太好了。” 她望着金氏这般说,金氏想到昭瑾以后去了李府要吃苦,此时哪里愿意驳斥她,便吩咐身边的小婢道:“你且去账房处看看,那商人郭相公可是走了,若是没走,且请他过来问问话。” 郭荣前往乘风堂时,昭宛正亲自削了桃子给金氏和昭瑾吃,昭瑾见昭宛手指灵活,用短刀削桃子皮如微风过水面,不见起什么涟漪,但那桃子皮已经被轻轻松松揭起来了。 昭瑾看得连连惊叹,“二娘,你这手也太巧了。你什么时候绣个荷包给我才好。” “呃。”昭宛很不好意思地说:“只会削桃,绣荷包,不如阿姊多矣。” 昭瑾看昭宛一脸羞愧,便赶紧说:“那便罢了,你削桃,我绣荷包。” 两人笑得开心,金氏一时心情也好了些。 又有仆妇带了三娘子和六娘子过来玩,三娘子已经五六岁了,小小年纪,已有沉静温婉的气质,只是即使在家中也有些许羞怯,倒和金氏的干练颇不相类;六娘子只有三四岁,话也不会说多少,只让仆妇抱着,静静打量着昭宛,昭瑾要抱她时,她乖乖依附在她的怀里,继续看着昭宛。 昭瑾笑道:“六娘,这是你二姊,这么些时日了,还没记住吗?” 六娘这才低低唤了昭宛一声,“二姊。” 昭宛并不习惯和太多人在一起的热闹,也不想抱妹妹,所幸六娘子并不要她抱,且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通报之声,“夫人,娘子,郭相公到了。” 金氏赶紧让婢女将房中的竹帘放下来,隔开了内外,这才让请郭相公进来。 因有竹帘相隔,郭荣虽稍稍能看出竹帘之后有不少人,却不知是何人,只躬身行了一礼,目不斜视道:“不知夫人是有何事相问?” 金氏让小婢为郭荣端了个杌子请他坐下,这才说道:“郭相公走南闯北,怕是有些年头了吧,想来见识广博。府中小辈想知些南边的事,就想请你讲一讲。” “不敢当。”郭荣说:“只是走了些地方而已,不算见识广博。” 虽然隔着竹帘看不清郭荣的长相,但郭荣声音柔和,态度谦逊,非常惹人好感,昭宛又削了两个桃子,切好后用碟子装好,就让初六给郭荣送去。 初六在一干仆婢中,算是胆子较小的,愣了一下才将桃子端出竹帘帐子,见郭荣是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并不是她之前以为的中年男子,她些许惊讶,将装着桃子的碟子递给郭荣,“郎君请。” 郭荣没想到有桃子吃,不由一愣,赶紧道谢接了。 他又听竹帘后传出另外一个声音,“据闻江宁繁华天下第一,不知是否真的?”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稚嫩,想来是个小娘子,但是语气里虽有疑问,却并不好奇,只给人庄静之感,非是大家之女不会有这份镇定端庄。 郭荣心想这可能就是要嫁给李公长子的符家小娘了,他说道:“鄙人走过之地,确属江宁最为繁华。淮南之地自杨吴始,至今数十年,未有大动干戈之时,承平日久,百姓不知兵事,安居乐业,自是能让商贸繁荣。江宁府乃是如今南唐国都,数十年前,北方大士族迁居南方避兵祸者多矣,将不少书籍珍宝带去了南方,南方因此文化鼎盛。加之淮南之地土地肥沃雨水丰润,稻谷年年丰收,扬州海陵能产天下所用之盐,润州乃桑蚕之地,织锦天下闻名,又有扬州光州等地产茶,年年茶叶便能从北地换取不少马羊。如此多的物产,大部分供给江宁,江宁能不繁华?” 之前听郭荣说话柔声细语,以为他是不善言谈之人,没想到他之后却是侃侃而谈,而且说得很有见地,他话里的潜台词似乎是对江宁的繁华不以为然,认为江宁的繁华不过是北方士族带去了文化书籍珍宝,又有南唐倾国之力给予了江宁物质上的满足。 但诸如一干仆婢就觉得郭荣说的这些东西,并不动听,她们更喜欢听以前别的商人来说的南唐某相公又写了什么词,有多少名妓传唱,哪家的女儿名动京师有多少权贵之家争相求取,南唐又出了什么有名的舞,哪位名姬舞了一曲,得了多少士子青睐等等。 但是两位小主人却都爱听郭荣说的这些话。 方才那话是昭宛所问,此时昭瑾问道:“我听闻南唐皇帝下令攻打闽国,可是真的?” 郭荣道:“从去年开始,南唐皇帝便派兵闽国了,至如今,怕是要拿下闽国了。” “你说,南唐会一统南方吗?” 这位小娘子的话,让郭荣惊讶,因为他之前没想到符府的小娘子会关注这个问题,他回答道:“南方还有吴越,有南平,有南楚,南汉诸国,以南唐如今君臣情况,怕是难以一统南方。” “哦。”很明显,昭瑾比较失望。 郭荣不由问:“娘子盼望南唐一统南方?” 昭瑾说:“天下一统,总比天下分崩离析好,我只是不知,我这一生,数十年里,是否有见天下一统那一日。” 郭荣:“……” 在震惊之后,郭荣说:“娘子乃果敢不凡之女子,天下合久分分久合,即使有西晋五胡之乱,后也有隋唐之一统,天下总有一天可以恢复盛唐荣光。” “只是不知是哪一日了。从南唐一路前来宛丘,路上还太平吗?如今南下的流民还多吗?”昭瑾坐在竹帘之后,隔着竹帘望着郭荣模糊的身影,如是问。 郭荣答道:“南唐太平已久,南唐境内,除了商税高些,一路倒是太平,并无什么劫道之人,但进入晋国后,其一是流民不少,其二是流民和当地之人都易化作劫匪劫道,若是走陆路,商队非有上百人不能保货物之平安。” 昭瑾还想问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男声:“这里就是乘风堂?怎地这个行商还没离开?!” 随着这个声音,在外面的仆妇惊呼道:“李大郎君,夫人正在堂中,你如何到了这里?你不能进去!”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李守贞李公上位并未几年,家业积累绝无可能同符家相比。为了养军队,没有哪个节度不想大肆敛财,只是有些人是取之有道,有些人是横征暴敛外加纵容下属军官劫掠。在为将之道上,李公在外的风评绝无可能同符公相比。 在唐末天下大乱之后,北方比之南方,军阀混战更加厉害,导致民不聊生,有办法的士族大家,大多都举家搬迁向相对安定的南方,正是这种迁移,让南方的文化迅速发展,绘画诗词歌舞都很繁荣。 而北方在此种情况下,已经几乎完全是武人的天下。 武将称帝,便是武将治国的思路;且武将为节度的情况下,武将一般也兼任刺史,军政大权都在武将手中。这让文官和武将之间的矛盾很大,武将大多看不上文官,士人想要谋求官位,便也不得不逢迎武将,大多士人是依靠做武将幕僚而走上仕途。 如此,北方几无什么文化氛围,而如李公这般依靠推举自家主公为帝而上位的武将,实在不能指望他家的家教有多么好。 金氏是出自清河书香士族张家的人,哪里看得上李崇训这种粗鲁兵将的做法。 虽然符家也是兵将之家,但符公本身就是能文能武的儒将,到下一代,有先主母张氏的教育,大郎符昭序二郎符昭信便也是有些文墨的将官,哪里会如李大郎这般无礼。 而李崇训出自行武之家,前来宛丘迎亲,想到他家圣眷正隆,他父亲做主将,符公也只有做副的份,加之符家提出让庶女做媵妾随长女一起嫁给他,可见符家想和他家联姻的心思急切,符公想得重用,也必得有他父亲的提携不可,如此,他对符家自然缺乏恭敬之心。到得宛丘,在符家住下,也如在自家时候一样行径放诞。 进得乘风堂,只见之前在符家大门门廊处所见的年轻行商正坐在里面杌子上,旁边高几上放着茶汤和水果,一婢子同一仆妇在旁边伺候。 因竹帘之后便是女眷,房中带着女眷熏香的香气,李崇训对这个行商很是不满,自然话语不善。 见那仆妇言语大惊小怪,他便说道:“既然这位行商便能到这里,为何我不能来,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那仆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郭相公只是前来送货而已。” 李崇训道:“我记得他是一个时辰前就来送货了,怎么送了一两个时辰,尚没有送完吗,还是有其他事?!符公出镇镇所,商人便可进入内宅了?!” 郭荣知道自己不便留下,起身对李崇训道:“还请这位郎君不要侮辱在下品性,更不能侮辱符家夫人清誉,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他说完就要走,李崇训却让自己身后的从人拽住了郭荣。 金氏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李崇训品性能如此差,而昭瑾却要嫁给这种人。 金氏让婢女带昭瑾昭宛从后面的门先行离开,昭瑾面色不比金氏好看,不想走,金氏推了推她,道:“把三娘和六娘带走。” 她便起身来,让仆妇掀开了竹帘,走了出去,对李崇训道:“李郎,你这些话,可能乱说?我也不想和你就此争吵,且请二郎前来,待二郎同你说话。” 李崇训之前就见过了金氏,也去拜见过当家主母杨氏,此时面对金氏的怒火,他说道:“我不知我哪句话是乱说?” 在金氏从竹帘里出去时,昭宛随着昭瑾离开,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那大放厥词胡言乱语的年轻男子,态度张狂,眼肿神散,一看就是不学无术还好色贪欢之辈。 昭宛当即心就更沉,以后昭瑾和这种男人做合作伙伴过日子,可不是好事。 回到碧桃院,昭瑾哄了哄三娘子和六娘子,让婢女抱着她们去一旁玩,她自己则神色沉重地坐在了一边。 昭宛自然知道昭瑾在想什么,真正看到了要嫁的人那般,无论如何会大失所望。 昭宛让随在身边的几个婢女都出去后,便跪在昭瑾身边,低声说:“他如此人品,实在不是良配,不若想办法毁婚吧。” 昭瑾茫然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说道:“如今天家宠幸李公,若是毁婚,父亲怕是要受李公嫉恨。如桑维翰桑公那般追随高祖的人物,都能被赶出朝中,更何况父亲本就是外镇节度,朝中有人进谗言,父亲以后要如何应对?” “可是父亲定下这门婚事时,就没先考察过李大郎的品性能力吗?”昭宛说。 昭瑾道:“父亲看事,自然同我们女子不同。父亲在阵前杀敌,出入敌阵,以性命相博,多少次身受重伤差点丢掉性命,才有如今符家之尊荣,若是我因不喜李郎便做出毁婚之事,如何对得住符家列祖列宗。” 昭宛:“……” 昭宛至今对符家并没有宗族的归属感和责任感,自然不会有昭瑾这般多考量,但她知道自己之前的话语的确太不负责任,且不可行。 她只好沉默了下来。 昭瑾说道:“人品高下立现,只听今日那行商郭相公说几句话,便能知此人心胸宽阔眼光独到,且有君子之风,李郎不如多矣。” 昭宛想了想方才从竹帘缝隙里看到的郭荣那一眼,的确是个长相英俊又有气质风度的男子,只需要一眼,她便对这人有好感,好的人,总是讨人喜欢。 昭宛一时不知该如何劝,只得沉默,昭瑾此时握住了昭宛的手,“只是苦了你,要同我一起去李家,不若你从今日起装病,说不能随我前去陪嫁了,这样,李府想来也是无话可说,不能强求。” 昭宛怔怔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姊,倒不如你装病,我代你前去。” 昭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叹气抚了一下她的发髻,才说道:“这必是不能的,李家不会答应,若是知道我装病,怕是两家也要交恶,父亲会生气,你去了李家又要如何自处。二娘,你不能总为我着想,你应该想想自己。” “可我生就这么一人,在这里,前无羁绊后无追求,我根本就不在意那李郎是好是差。” 昭宛这话让昭瑾十分震惊,呵斥她道:“二娘,你这是什么话。” 随即几乎要哭了,“我知母亲曾经苛待了你,你心里苦过,甚至想过出家,但你不能这般想,你以后应该过好日子啊。” 昭宛被她泪眼汪汪地充满自责地望着,不由就要心慌,她真受不住昭瑾伤心,便说:“并不是如此,阿姊,你不要难过。” 两人还没有说出个名堂来,金氏便到了,她走了一路,出了些汗,由着婢女为她打扇,又喝了一杯解暑茶,才说:“所幸二郎把李大郎带走了,不然他得拔刀砍杀那商人郭相公。” 看昭瑾一脸伤怀失落,金氏心里也不好受,对她说道:“李大郎是同二郎置了气,才出言不逊,想来平素性子并不是今日这般差。” 金氏这话自然是想安慰昭瑾,昭瑾勉强笑了笑,说:“在外打仗,有几位军将脾气好呢,即使是父亲,也有脾气暴躁之时,大兄二兄也会朝手下兵士发火,如此一想,李大郎那也不算脾气坏了。” 金氏知道昭瑾是自我安慰,便说:“大娘,你是国公长女,又生就花容月貌,李大郎见到你,必定会爱重你。就如梁□□,据说脾气暴虐,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也对张氏皇后爱重有加,李大郎待你也必会如此。” 未免金氏担心,昭瑾便笑着点头应了。 大家都知道不管李崇训多么糟糕,婚事是不可改变的,还不如多把事情往好处想,或者想想以后要如何处理夫妻关系。 昭瑾亲自为金氏打了扇,便说道:“我一人嫁去李府便罢了,就说二娘身染重病,不能同往,让二娘留下来吧。” 金氏很是惊讶,不满地看了昭宛两眼,昭宛不待金氏拒绝昭瑾,已经说道:“那李郎脾气暴躁,阿姊一人嫁去,反而让人担心,有我相伴,无论如何会好些。” 金氏松了口气,对昭瑾说:“二娘所言不差,正是如此。若是李大郎脾气不好时,多婉言劝他,便是贤妻。” 昭瑾沉默不应,金氏叹道:“大娘,你平素最是懂事明理,到了李府,切莫和李大郎硬碰硬,我今日所见,他是吃软不吃硬,你多婉转相就,以柔克刚,断然是没有错的。” 昭瑾只得微微点了头。 待金氏前去杨氏处回报事情时,昭宛就去找了之前随在金氏身边的仆妇,问她:“我们离开后,那李大郎有为难那位商人吗?” 仆妇答道:“李大郎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要打杀那郭相公,好在郭相公有武艺傍身,躲了开去,二郎又恰巧赶到,就把李大郎拉开,让郭相公离开了。” 那仆妇对之前在乘风堂发生的事心有余悸,不免对着昭宛多说了两句,“李大郎性子太暴虐,一言不合就拔了剑,真是吓煞人了。” 昭宛道:“定是在打仗时杀人太多,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那仆妇很认可昭宛这个解释,又说:“听二郎身边兵士说,去年符公为李公副将一起讨伐青州杨光远,青州被破,李公放任兵士劫掠,他杀了杨光远,又抄了杨家,得了杨家财宝,但杨家大部分家奴依然被杀,只有妇人得免,但也皆被刘公手下兵将随意玷污,比之被杀更惨些。”她在这暑夏里打着寒颤说:“只盼符家永不会遇到这般事情。” 昭宛不知该如何接那仆妇的话,只点点后就转身走了。 那商人安全而退,昭宛也就放心了,本来想回去对昭瑾说这件事,想一想还是算了。 虽然李大郎在符府闹得非常难看,但婚事并没有受影响,七月下旬,昭瑾和昭宛便上了船,在符二郎的护送下前往东京汴梁。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符公长女出嫁之风光在宛丘一时被盛传,新娘登船离开宛丘那天,宛丘几乎全城出动前往观看盛景。 据说,嫁妆一共有二十多船,陪嫁中甚至有符公次女,还有数位貌美如花的婢女,以及数十位仆婢。 那二十多艘船里的嫁妆,则被传得神乎其神,似乎符公嫁长女,是陪嫁了一座金山过去。 不过很多人却对这陪嫁价值金山深信不疑,毕竟符家发迹已有数十年,从存审公做节度以来,定然就有所积累,之后又有符第四彦卿公做节度十几年,得天家赏赐就不少,又出镇一方,无论如何都累有家资。 而这是符公第一次嫁女,又是嫁入如今风头正劲的李公府中,无论如何,这嫁妆不会薄了。 护卫此次嫁妆的是李大郎李崇训带来的上百人,但这上百人里,只有几十个是兵勇,其他的有陪他玩乐的家仆,还有歌妓舞妓,以及伺候他的仆役婢女等等。 除了李大郎的护卫外,还有符二郎昭信带着的数十人。 符昭瑾出嫁李家,这是符氏一族的大事,但如今天下未定,符家其他各房,基本上都在镇所分处各地,便也只是让人送了陪嫁之礼来,而并没有专程为此时回宛丘。 昭瑾对着金氏和杨氏哭了一回,这才被送出家门进了马车,一路到了码头船上。 而昭宛全程都没有什么表情,这于她,并没有什么欢喜,也没有什么伤悲,从马车里偷偷看被抛在后面的符家大宅时,她也并无什么眷恋。 刘妪、初六,甚至青竹和白松,都要陪嫁前往李府,对于昭宛来说,她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活下去而已,对曾经的地方并无眷恋,对新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期盼。 但看昭瑾一直伤心,她便也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昭瑾和昭宛所在的船只是船队中靠中间的一艘,也是最大的一艘。 船上有嫁妆中最贵重的部分,包括绫罗丝绸、金银珠玉、金佛玉佛铜佛等等。 上面也只住了昭瑾、昭宛同她们的贴身仆婢,前来接亲的李家人和送亲的符二郎等人,都是住在另外的船上。 虽然昭瑾从书中看过,从其他人的嘴里听过关于符府外面的事,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真的走出宛丘城。 船舱很是宽敞,但因天气炎热,船中便更是闷热不堪,昭瑾和昭宛大部分时间都在船的最上层,这样可以开着窗户,有河风,便凉快些,不是那么难熬。 从宛丘到东京汴梁是逆水而行,全靠船工划船,加之船上货多,吃水重,船队船又多,船行非常缓慢,大约要花十几天才能到,比之陆路需要时间更久。不过因嫁妆太多,无法走陆路,没有办法,只好走水路了,且水路也更加安全。 不只是船中闷热让人难熬,昭瑾上船后便些许晕船,一直吃不下东西,每天几乎都是靠着草医大夫开的凉茶方子和晕船方子的药汤过活。 船走了三四天,离得宛丘已经远了,且就要出陈州境内进入开封府境内,昭瑾靠坐在靠近窗户的榻上,望着窗外碧水悠悠,青山隐隐,不由心情稍稍好了点。 但正是这时,前面船上便又传来了歌舞之声。 不用想就知道那歌舞之声是从李大郎的船上传来。 之前符二郎就因为此事和李大郎闹过矛盾了,但李大郎并不愿意因此就放弃行乐。 毕竟船上又热又无聊,身边有歌妓舞妓和一干美人,放着她们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符二郎看劝说无用,发火也无用,这时候总不能真就打起来,于是只好隐忍。但他担心昭瑾心情,就专程来昭瑾的船上探她情绪。 昭瑾刚吃了药,精神萎靡,勉强笑着应他:“二兄不必为我担心,李郎是何种人,我又不是不知?他即使此时忍着不行乐,以后难道就能更爱重我几分?我看倒未必。如此,他便随心所欲就是。我不会吃这点醋。” 符二郎听出妹妹这话虽然大度,其实满含怨言,怨言自然不是对这李家李崇训,而是对将她嫁去李家这件事。 符二郎很内疚地说:“讨伐青州杨光远时,我追随父亲身侧,同李大郎便有所交道,我并不喜他为人,但父亲自有他的考量,加之是李公亲自询问父亲,家中是否有适龄女儿,想同父亲结为姻亲,父亲当时在李公手下为副将,如何能拒绝,只得应下了。不过,既是李公向父亲提出结亲之事,你嫁入李家,李家无论如何不敢苛待了你,若是李家苛待你,父亲便也不会坐视不理。” 昭瑾知道自己应该为家中想一想,当初二伯父符彦饶在滑州反叛,之后被高祖遣人所杀,当时家中情形一片惨淡,皆怕会被此事牵累,若是因此事被诛族,他们也是无能为力,除了反叛外,便只有引颈就戮一途可走。 当时家中的凄惨,所有人惶惶不安的情景似乎还在昭瑾的眼前,她知道,自己是符家之女,也必得为这个家族做些什么,如果只是嫁给一个放浪且暴虐的夫君,这其实并不算无法忍受的事。 父亲为这个家所做已经足够多,他在外打仗,百死一生,才让符家有今日,且他从没有让家中人去国都东京做人质,不曾让他们活在为人质的惶惶不安之中,他并没有哪里苛待了自己,昭瑾如是想。 她说:“二兄,我都明白。你不必为我担心。” 符昭信回了自己船上后,昭瑾精神便也好了很多,之后无论李崇训的船上传来什么声音,她都能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昭宛虽然面上平静如古井,但心中反而没有昭瑾这么镇定,在她心里,如昭瑾这般美好的女子,李大郎是绝对配不上的,但这个男人,却一点也不尊重这么好的妻子,只活在放浪形骸的肉/欲色/欲之中。 时至月末,月亮要待到近天明才出来露露脸,整个夜晚,若是无云,天空便只有星子,银河璀璨横亘天河。 在闷热了数日后,这一夜,天空被乌云笼罩,看样子要下雨了,因为风大,船只不得不停靠到了岸边。 昭宛拢了拢头上头发,对昭瑾说:“阿姊,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昭瑾说:“外面风大,别被吹倒了。” 昭宛失笑,说:“我又不是赵飞燕。” 昭宛提着长裙下摆,上了外面甲板。 甲板上风更大,但闷热了数日后,这样的凉风,只让人欢喜。 昭宛对跟过来的初六说:“这样下一晚雨,便也不错,我记得有一句诗,叫一夜雨声凉到梦,那便是妙极了。” 昭瑾怕昭宛冒失,真被大风吹得掉下水,便也跟着出了船舱。 初六对着昭宛说:“婢子哪里知道什么诗,要谈诗,您可得找大娘。” 昭瑾便说:“我也未曾读过这句诗,不过这倒是好诗。” 昭宛说:“我也不记得何处读过了,也许只是梦中读过。” 她笑着,将两手伸开,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她身上如水的绫罗衣衫,让她如要随风而去的仙子,她对着昭瑾笑道:“阿姊,过来,船头风更大,更凉快几分。” 昭瑾挽着自己的披帛,又拢了拢头发,担心地往昭宛身边走过去要拉住她,道:“二娘,你别掉下水去了。” “根本不会掉下去,即使掉下去了,我也会凫水爬上来。”昭宛对着昭瑾笑意妍妍,明媚的脸庞在船头的灯光下,如精雕细琢的玉雕一般,端庄静美又有几分活泼艳丽。 昭瑾走过去,就被她一把搂住了腰。昭瑾说:“你可别胡说。” “就当是胡说,但我不会让你掉下去。”昭宛说。 船头根本没有栏杆,昭瑾虽被昭宛搂着腰,但她晕船,马上就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要摔下船了,不由道:“二娘,我要晕了,不行,我要进船里去。” 昭宛发现她身体真往下坠,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扶着,让她进船舱,待她在榻上坐下了,不由又说:“既然这么晕船,何必要去船头。” 昭瑾嗔怪她道:“还不是怕你掉下去了。” 昭宛自责说:“好吧,我不会去船头了。” 前面的船上,李崇训正站在船甲板栏杆旁往后面看,只见一身着蜜合色襦裙的女子跑上船头,在灯火中迎风飘举,如有仙姿,秀逸灵动,出尘脱俗。 他不由惊叹出声:“此女真如飞燕在世,你说是也不是?” 他问身边的舞姬。 舞姬笑道:“那是李郎您新夫人的船,即使真是飞燕在世,也是李郎您的飞燕。” 李崇训被她这奉承说得心花怒放,是啊,这船队里的所有女人,本就全是他的。他当即就攀着船舷栏杆一跃,跳上了旁边的船,不多久,就跃上了船队里这艘最大的船只甲板。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因船只靠岸抛锚,要等风停雨下之后再走,在这非码头之地,一时乌云满天,无星无月,船外数十步便一片漆黑,不见人景。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是危险之地。 船工此时正在整理收拾船帆,虽然此时风大,但收好船帆后,他们就可以休息一整晚,自是精神放松。 符二郎则在组织护卫们加紧巡查,第一是怕灯烛被风吹倒引起火灾,第二是怕那些船工闲下来会从船上货物中偷东西,自然还有担心会有劫匪前来劫掠。 但那些护卫的兵士不这么认为,看此时风大就要下雨,劫匪又不知他们的船停在这里,就会来劫掠?精神反而懈怠。 最早安顿下来的主船上,此时只有船头上固定的灯笼上有灯光,再有便是船舱里点了灯,因这里是女眷的住处,船工们被隔在了船尾的船舱处,未得许可,不能到前面舱室来。 刘妪正对昭瑾、昭宛说:“大娘,二娘,今晚会比较凉快,你们能好好睡一觉了,早些歇息正好……” 后方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影在舱壁上灯光的映衬下被拉得很长,把刘妪吓得一声叫唤:“哪个小奴,在这里乱晃。” 待看清进了船舱在她身后的人后,刘妪大惊失色,更尖地叫唤了一声:“啊……” 随即,她就知道这种事不能声张,面色发白地小声指责来人:“李郎,你怎得到这里来?” 又飞快地要把他推出去。 李崇训到宛丘接亲,到的第一天,符家招待他时,刘妪便去看了他了,当时只见李崇训年少轻狂,毕竟长得不算差,又是节度使家长子,轻狂些,也不算是缺点,刘妪对他便也没有太失望。 此时李崇训一出现,刘妪自是便认出他了,因他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而震惊不已。 刘妪的声音让昭瑾昭宛都惊讶地回过了头,因为昭瑾头晕,她要先睡,昭宛正在为她宽衣。 船舱无论如何不会比家中大屋宽敞,且夏日炎热,一间舱室,只要多两人,就会显得窄狭难忍,故而这间房中,只住了昭瑾昭宛两人,睡觉时也只留一位奴婢在舱中伺候。 此时在舱中伺候的便是刘妪。 李崇训根本没把刘妪看在眼里,只瞥了大惊小怪的刘妪一眼,便伸手将她推开了。 李崇训乃是兵家子,不说武艺超群,百步穿杨,但也能拉动数石强弓,箭无虚发,刘妪哪能同他对抗,被他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摔在了地上。 昭瑾震惊地看着他,因太过惊讶太受打击,一时间几乎怔愣当场,毫无反应。 昭宛也很震惊,但好歹很快回过神,她将昭瑾身上的外衫往上一拢,将她遮掩严实,就挡在了她的跟前,对李崇训冷声道:“这是女眷的船,即使再过无耻,当也该尊重你将来的正妻吧。” 比起对因晕船而面色发白神色憔悴的昭瑾感兴趣,李崇训对冷艳凌厉的昭宛更感兴趣,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一款,不由一边向她走近,一边问道:“你便是符昭瑾?” 昭宛说:“不是。” 李崇训一指他身后的昭瑾,“这位便是符昭瑾,我的正妻?” 昭瑾因他轻佻的话语而深感侮辱和愤怒,伸手拉住昭宛的袖子,把她拉到自己旁边,直直对上李崇训,道:“李郎,我好歹是魏王府血脉,是祁国公长女,是你要明媒正娶的妻子,李符两家也因你我二人结为姻亲,你却如此辱我?” 李崇训眼带轻佻又桀骜的笑意,伸手一把抓住了昭宛的胳膊,对昭瑾道:“夫人,放心,我不会辱你,李符两家结为姻亲,我也同样看重。我只带此女回船便罢。这是你的使女吗?” 他看着昭宛,对昭宛和他暗中较劲要把胳膊抽开的事不以为意。 昭瑾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把她放开。” “哦,符昭宛!”李崇训瞥着昭宛,说:“你便是被符家送给我的妾室?!先同我回船,好好伺候你夫君我,我以后会很宠你。” 昭宛瞥了他一眼,侧头去看昭瑾,昭瑾气得面色发红,愤怒地起身要给李崇训一巴掌,“你欺人太甚!” 李崇训一把拽住了她打过来的手,将她狠狠一攘。 “啊!”昭瑾摔回了床上,摔得头晕眼花。 刘妪冲过来要把李崇训扯开,李崇训抬腿就要踢开她,一直冷静的昭宛突然上前一步,抵住了李崇训的腿,身体用巧劲儿,将他撞得向后退了两步。 李崇训正惊讶间,昭宛肩膀胳膊撞在他的胸口上,在李崇训一时难以置信下,被她摔倒在地。 刘妪和昭瑾反应不及,只见两人同时摔在地上,昭瑾一声惊呼,以为昭宛是被李崇训拉到了地上,正要去帮忙,就见两人在地上打了起来。 昭宛一肘狠狠砸在了李崇训的脸上,李崇训瞬间更懵,但他好歹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很快回过神来,要将昭宛从他身上掀开,昭宛身体灵活,翻身躲开了他的手,一手抓过榻上的木凭几,狠狠砸向李崇训的脑袋。 李崇训虽挡住了凭几,昭宛下一招已经到了,一脚踹向他的下身,李崇训被她揣了个结实,瞬间痛得一声大叫,往后退了好几步。 昭宛一把抓过桌上剪灯芯的剪刀,刺向李崇训。 昭瑾和刘妪都吓傻了,昭瑾双目瞪大,浑身颤抖,刘妪浑身冒汗,拉着昭瑾躲到了一边,想要大叫,但是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哆哆嗦嗦地看着李崇训和昭宛打在了一起,她完全不明白昭宛为什么会打架。 “大……大娘……怎么办?”刘妪结结巴巴地颤声问。 昭瑾过了最初的震惊,此时被刘妪一问,稍稍回过神来,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比起李崇训身材高大健壮,昭宛在他跟前可谓身娇体软,力气上便吃亏很多,但她十分灵活,将李崇训撞得摔在了地上,手中剪刀反手刺向他的颈子。 在几乎死亡的关头,李崇训用了全部力气,用手挡住了剪刀,翻身就要将昭宛压在身下,要是昭宛被他制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昭瑾瞬间冲了过去,和昭宛一起压住了他,刘妪吓得要哭出来,但此时能有什么办法,她很想叫救命,却又知道不能叫。 她也只好赶过去帮忙。 李崇训在生死关头力量爆发,将刘妪一脚踹了开去,因为他的挣扎,昭宛手里的剪刀扎偏,扎进了他的肩窝里,他一声怒吼,翻身而起,将昭宛昭瑾都掀开了。 “你们要杀我?!”李崇训愤怒道。 昭宛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再次扑身过去。 昭瑾则被摔得脑子里一阵巨响,一时间难辨东西。 船舱外,风依然很大,远远地,似乎听到了雨声,但夜色浓重,不少灯笼被风吹灭,那雨声一时难辨从哪个方向而来。 一个小婢从船舱里出来,听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呜呜风声,只觉心惊胆战,正要再进船舱里去,便似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水声,她往船舷处走了两步,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人头从船舷外攀着船舷冒出来,头发黑湿,黝黑的脸上尽是水意。 水鬼! 小婢被吓得就要张开嘴大叫,那湿漉漉的人头已从船舷处翻身而起,一跃而来,瞬间将小婢扑倒在地。 小婢来不及惊叫,已经被这水鬼拧断了脖子,只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死不瞑目。 随着那水鬼上船,又有好几个身穿短打浑身湿透的“水鬼”上了船。 其中一个责怪杀死小婢的水鬼:“还没问出财宝存放处,你怎地把她杀了。”又多看那小婢一眼,不由更加可惜:“是个漂亮小娘子。” “这船上尽是女人,等拿下船,还不够你挑几个?!” “好了,上。” 随着这一声,几人已经向船舱跑去。 同时,其他船上也陆续爬上了湿漉漉的水鬼,巡逻的兵士发现了上船的水鬼,随着一声“有劫匪”的大声惊呼,在狂风里,大多数船上都炸开了锅。 “有劫匪,有劫匪!” 警报的锣声被不断敲响,各艘船上都涌上了不少劫匪,刀兵之声随着风声人声而来,所有船上瞬间大乱。 劈劈啪啪汹涌而来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奔涌前来,在转瞬之间,倾盆大雨呼啸着将整个天地笼罩,因这雨,甲板上几乎所有灯笼都被浇灭,只有船舱檐下和船舱中映出亮光。 符昭信提着剑斩杀上船的劫匪,大声叫着:“保护主船,一二伍何在,保护主船。” 随着他的命令,已经有兵士跑上了主船,和上了主船的劫匪短兵相接。 符昭信也跃上了主船,一剑斩杀前来挡住他的劫匪,鲜血射出打在船上,那劫匪被他一脚踹下甲板,雨水扑在符昭信的脸上,要看清面前事物,一时也非常困难。 船工虽也拿起了武器出来迎敌,但大多不能和劫匪相比,根本难以阻止劫匪入船舱。 *** 船舱中并无武器,加之不少家具和舱体连在一起以防船行中移动,不只是昭宛,李崇训也难以在船舱里找到趁手武器。 肩膀上的伤虽然疼痛,但对他这种出入战场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拔下肩窝剪刀,刺向昭宛,船舱突然大范围晃动起来,昭宛灵活地避开了剪刀刀锋。 外面传来了砰砰砰的雨声和如雷鸣的锣声,“有劫匪!” 数名劫匪已经冲进了主舱室,见到船舱中有三女一男,但状况诡异,他们不待多想,当然是先杀男。 一劫匪一刀砍向李崇训,李崇训避了开去,两人战在一处。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另一劫匪见到刘妪扶着昭瑾,昭瑾满身华贵,自不是下仆婢女之流可比,即使这些劫匪没有眼色,也该明白昭瑾的身份,这劫匪当即朝昭瑾扑了过去,想要劫持她。 昭宛侧头见一恶徒要打昭瑾的主意,只得放下李崇训,过去挡在了昭瑾的身前。 昭瑾和刘妪赶紧后退,躲到了一个角落。 昭宛用面前的杌子挡住了劫匪,那劫匪见昭宛是个女娘,而且是个美貌小女娘,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反而面露猥琐笑意:“小娘子勿怕。” 昭宛手中的杌子朝他砸了过去,他往旁边一躲,就要伸手抓昭宛,昭宛侧身一躲,杌子腿砸在了劫匪胳膊上,他握着长刀的手一松,昭宛已抓过刀柄,横刀从他的颈上切过。 那劫匪只感觉到颈上一凉一痛,随着船只的摇晃,他只见自己的颈间血如飞泉射出,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脖子,但已经无力,身体沉重,瞬间栽在了地上。 他大睁的眼,只来得及见这华丽的船舱,比他曾经所见所有房屋皆要华丽,而冷冷忘了他一眼的小女娘,比他毕生所见女人都要美丽,但那女娘再次对他补了一刀,他大睁着眼,却再也看不到东西。 刘妪不仅被这杀进来的劫匪吓坏了,更是被昭宛杀人不眨眼的行为吓到了,她用颤抖的手扶着昭瑾,看到另一个劫匪放弃李崇训来杀昭宛,结结巴巴地说:“二娘……小……小心……” 那劫匪见自己的同伴被昭宛在数息之间杀死,疾呼一声,举着大刀朝昭宛砍来,“还我兄弟命来!” 随着船只不断摇晃,外面风声雨声雷声刀兵声叫骂声痛呼声连成一片,昭宛却似乎并没有受影响,他躲过了那劫匪的当门一刀,随着她迅速滑步,手中被磨得冷光熠熠、已经沾血的刀刃贴上了劫匪的胳膊,只是一次侧身而过,她身上的衣衫也不见被动作带起涟漪,那劫匪的胳膊已经被切了下来,只听一声响彻天地的痛呼从他嘴里溢出,另一刀已经到来,鲜血飞溅,他沉重的身体倒在了地板上。 李崇训此时也杀掉了另外两个劫匪,回头一看,昭宛的刀已经紧随而来。他手中有从劫匪手中截过的大刀,大刀当即一挡,昭宛的力量并无他大,但随着昭宛的巧劲儿,刀刃瞬间避开他大刀的力道,从上一划而过,切向他的脖颈。 李崇训吓得眼睛圆睁,一收刀劲儿,将昭宛的刀拨开,随即,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飞快往外跑去。 昭宛赶紧追了上去。 要是李崇训不死,就是她们死了。 昭瑾已经吓坏了,这可算是她第一次亲眼见人被杀死在她的跟前。 之前二伯父彦饶因束手下不严而被逼反叛,随后被高祖所杀,而其子女亦未能免,他们死后,因符四公彦卿向高祖请求,才得以要回他们的尸首进行安葬,昭瑾当时本要去看,但张氏害怕她被吓到,并未带她前去,不过她只是听前去帮忙办丧事的仆妇说她的堂兄姊被砍杀尸首不全,她就已经被吓得数日难以安睡,之后过了数月,才渐渐好些。 此时船舱中有四个贼寇的尸体,地上全是血,那些贼人死不瞑目,都双眼大睁怨恨非常地望着这个世界,昭瑾滑到坐在地上,全身瘫软如泥,根本难以站起身来。 刘妪比她情况好些,抬手不断拍打昭瑾的背脊,又掐她的人中,“大娘,大娘,您先躲起来,我要出去看看二娘。” 虽然她震惊于二娘子突然之间有了武艺,但此时显然不是思考其中原因的时候,她要把昭瑾往柜子里扶,让她躲进去,昭瑾握着她的手,慢慢从惊恐里回过了神来,望着她说:“我……我不用。” “先……去看看……外面情况。”她想要支着刘妪的手站起身来,但她却一直发抖,站不起身,她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让她镇定了很多,这才起身。 她要往船舱外走,刘妪赶紧跟上了她,拉住她说:“大娘,外面很危险。” “要是贼人进来,躲在里面更是瓮中捉鳖,出去。”昭瑾满脚都是血,忍住害怕和恶心,总算挪到了舱门处。 打开门,大风刮得外面的帷帐大响,瓢泼大雨从外面飘了进来,外面走道上已经全是血和水的混合物。 再往外看,在一片黑暗中,传来砍杀之声。 人影在昏暗的烛火中晃动,刀刃相交的声音十分尖锐,涌入耳中。 “大娘,有很多贼寇上岸。你就躲在船舱里,关上门不要出来,我出去看看。”刘妪将昭瑾推进了舱房中,自己跑了出去。 “刘阿婆。”昭瑾蹙眉叫她,正要退回房中,另一边的舱房里便传出了呼救声。 她惊恐地回头看,她脚下不远便是两个贼匪的死不瞑目的石头,他们瞪着她,昭瑾深吸了口气,跑过去从地上捡了一个劫匪的刀,刀很重,她两手拖着刀,打开舱门,就跑了出去。 后面的舱房里住着伺候她和昭宛的女婢,而更多的陪嫁仆婢,并没有在这一艘船上。 已经有兵士突破甲板上劫匪的阻拦,跑进了船内,看到昭瑾,虽不认识她,但也知她是这艘船上的女眷,便问:“进来的贼匪去了哪里?” 昭瑾看了几个身上染血浑身湿透的兵士一眼,道:“不知道,只能一间间找。” 她随即推开了前面的一扇门,眼前一切几成地狱,有几个小婢已经被杀死在了地上,地上到处都是血,而她身边一直伺候她的小婢阿柳正被一个男人侵犯,她被打得几乎晕了,呼叫声也细弱不能闻。 里面还有其他几个贼匪,或者也在行淫,或者就在用刀砍里面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昭瑾的嫁妆,都是被绸布包裹好的佛像。 有些箱子被斩开了,铸造精美的佛像从箱子里滚出来,掉在了地上,菩萨身上沾染上了少女们的鲜血,依然慈悲地望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昭瑾一时间脑子里一片迷茫,在锦绣之中生活的十几年如烟云消散,而面前的地狱一如她出生便伴随着她,从此,她再难踏出。她一声痛苦大叫,拖着刀就冲了进去,要不是身后的兵士拉开了她,她得死在第一个贼匪的刀下。 船舱之外,疾风暴雨冲刷着这世间的罪恶、生命与鲜血,慢慢地,雨稍小了一点。 符二郎大声指挥着,“保护主船。” 而那些贼匪,因第一批上了船,绳子被扔上岸,又有不知多少贼匪顺着绳索爬上了船。 只听黑暗里有不知多少贼匪在喊:“杀光他们,这些船都是我们的,上面很多财宝粮食丝绸,还有上百女人……” 符二郎要往主船船舱里来看情况,一副将大声叫他:“郎将,贼匪太多,怕有数百,岸上又有接应,将船起锚,才有生路。” 符二郎看了看还在不断爬上船的贼匪,大声道:“将船起锚,放帆。” “将船起锚,放帆!” “将船起锚,放帆!” ** 昭宛追着李崇训出来,马上就遇到了另外的贼匪,李崇训力气极大,一刀斩向贼匪,随着鲜血飞溅,他将贼匪一带,扔向了昭宛,昭宛不得不侧身贴着船舱壁避开。 有这一点时间,李崇训已经冲出了船舱过道。 外面风雨雷电交加,昭宛手中长刀飞射而出,直冲李崇训后背,李崇训飞快地避开了,他满眼愤怒和杀气,见到外面已是血泊战场,又听警报中贼匪上船的声音,自然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但他无意保护这艘主船,飞身向自己的船跑去。 昭宛看有其他兵士前来保护这艘船,捡上地上的一柄长剑,便追着李崇训而去。 李崇训刚要翻上另外一艘船,昭宛已至,一剑阻住了他的去路,李崇训没想到这个小女娘功夫这么好,他已经不相信昭宛是昭瑾的庶妹,反而认为她是符家培养的女刺客,专门为了杀他而来,不过,符家为什么要杀他,他却是想不到原因。 李崇训一边抵挡昭宛,一边大叫:“谷六何在!前来护我!” 但他的声音被风雨声所阻挡,也不知能否传远。 大雨从天空落下,打在脸上,昭宛瞪着眼睛,不愿意眨哪怕一下,剑剑皆是杀招,其他贼匪或者兵士一时难以看清两人情况,一时也无人上前。 昭宛的剑已要吻上李崇训的脖颈,突然,船体狠狠一晃,昭宛再次蹂身而上,李崇训已有了自己要死的觉悟,一柄长剑斜刺来,挑开了昭宛手中的剑。 “砰……噔……”昭宛眼见着自己手里的剑被对方利剑斩断,剑尖飞开。 “起锚,起锚了!” 船身摇晃着大动,撞上了后方的船,船体更是晃动不堪,四处皆是黑暗,皆是哗啦啦的雨水,难以看清周围情况。 但那柄刺向昭宛的长剑,昭宛却看得非常清楚,它破开雨水,破开黑暗,刺向她的胸口。 昭宛震惊得瞪大了眼,她之前并没有想过要好好活,因为这里并没有她的任何牵挂和羁绊,但是现在,她真的想要护好什么的时候,她却要这么死了吗。 心中有了牵挂的时候,却无能为力,只能面临死亡,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残忍。 “谷六,她是刺客,杀了她!”李崇训阴冷的声音比雨水还冷。 我肯定是不够努力,所以总是抓不住希望。 昭宛在最后一刻并不愿意闭上眼,她盯着那要取她性命的长剑,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是痛苦和绝望,她也不想拒绝。 嘭! 一个身影撞了过来,昭宛被撞得向旁边倒去。 在被撞得掉下船舷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那长剑带起了热气腾腾的鲜血,鲜血的热气在雨水中如激起了水雾,飞散开来,溅在了她的脸上,那血,似乎非常热,烫得她如被烈火灼烧,却又似乎非常冷,冻得她难以动弹。 刘妪沉重的身体在受了一剑后,再次扑向了长剑的主人。 昭宛似乎看到了那长剑刺入刘妪的身体,她落进了河中,河水汹涌,瞬间淹没了她。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刘知远很喜爱长子刘承训,他认为刘承训受了委屈,便在赏昭宛时,很舍得下本钱,赏赐了她一柄短剑,还有两锭金子,以及两匹绫罗。 刘知远现在很差钱养军队,能舍得赏昭宛这些东西,算是非常大方了。 他又吩咐昭宛以后要好好保护刘承训,这就让她先退下了。 昭宛行过告退礼,退了出去。 在昭宛离开后,刘知远让张元徽和郭荣也退下了,毕竟之后是谈机密事情。 郭威在刘知远的手下,算人缘比较好的将领,和谁都能处得来,甚至连史弘肈那种石头脑筋的武将,也和郭威关系不错,不过,偏偏有刘崇和郭威非常不对付。刘崇是刘知远的亲弟弟,又是刘知远的亲兵统帅,郭威不过是一个孔目官,自然无法和刘崇相抗衡,和刘崇相处之时,即使对他非常也不满,也只能憋着。 就因郭威和刘崇不对付,郭荣自然也不会和张元徽相亲相爱,两人从大堂里退出来,互相都没打招呼,各自分开了。 张元徽是刘崇的爱将,如今是裨将了,郭荣之前是个商人,如今才刚定下来要跟着郭威在军中混,张元徽自然是看不上他的,再说,郭荣还比他小不少呢。刚才郭荣又见他输给了一个晚辈,他不会想和郭荣多相处。 郭荣对张元徽倒没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心思,只是他和人相处时,能够做出圆滑的一面来,但九成甚至以上的场合,他都有自己的主意和傲气,所以绝不会在这时候和张元徽拉什么关系。 张元徽沉着脸去一边的花厅里等刘崇,郭荣就离了院子,去刘承训的书房院落找昭宛去了。 昭宛得了赏赐,自是开心的,不过开心得有限,她更多的欢喜是来自于打败了张元徽的成就感,而且这个过程就在郭荣的跟前,让郭荣知道她有多么厉害,这比什么都让她欢喜。 郭荣进院子来找昭宛时,昭宛已经将刘承训那把长剑给了青青,让她放回原处,她自己手里则拿着受赏的短剑。 长剑用于打斗,短剑用于防身和刺杀。 刘知远赏给她的短剑,并不多么好,但是也绝不差。 昭宛握在手里,对着空气使了几招,如臂使指一般灵活到出神入化。 青青看得目瞪口呆,说:“阿宛,你真是天生的剑士。” 昭宛正要受了她这赞叹,一转头就看到了走进院子里来的郭荣,她马上收敛起了刚才要展现出来的洋洋得意,正容对郭荣道:“郭郎,你来了。” 她本该唤郭荣为主,不过她现在在刘承训手下做事,在刘家还叫郭荣主人,很显然会对郭荣和自己都带来不利,于是她就唤了个称呼,她自己叫得很顺口,郭荣听得却不顺耳,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让昭宛改口,甚至不能如昭宛最初叫他“主人”时一样,他可以义正言辞让她不要那么叫,虽然昭宛完全没听从他的话,但他当初却是可以反驳昭宛的,哪像此时,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青青对着郭荣问:“郭相公,世子没有随着你一起出来吗?” 郭荣道:“刘公尚有事情需要和他商议,没有同我一起出来。” 青青道:“尚等着世子喝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郭荣走到昭宛跟前,说:“你方才没有受伤吧。” 昭宛道:“并未,我比那位将军灵活,只要能近战,他便处在了下风,胜他乃是轻而易举。” 郭荣颔首道:“阿宛,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昭宛些许疑惑,但依然跟上了他,两人走到了一边廊檐下,周围没有别人后,郭荣才小声对她说道:“今日你胜了刘二公刘崇的部下,刘二公不是心胸广阔的人,说不得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这几日,我们会出城去处理吐谷浑骑兵之事,你到时候便对世子请求随我一同前往,便可避开在王府中受刁难。” 昭宛赶紧应下了,“嗯,我明白了。” 刘知远本是想刘崇、郭威、刘承训配合处理吐谷浑部族之事,不过事情尚且没有对刘崇说出口,他就知道这三人在一起,肯定没有办法办这件事。 刘崇对郭威提出的,慢慢地一步步地解决吐谷浑部族之事非常不满,这种费时费力最后还不定能够达成所愿把吐谷浑部族灭掉的办法,刘崇只觉得像个笑话。 他也的确因此嘲笑了郭威,“郭雀儿胆小怕事,我可不怕那吐谷浑部族,要我说,带兵攻打吐谷浑部族,事情便能快速解决,难道朝廷真会因为吐谷浑部族和大哥闹翻脸?” 但刘知远现在并不想引起朝廷过多注意。 看到朝廷在两年内都打败了契丹的大举进攻,可见朝廷的力量不弱,到时候朝廷要对付河东,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大败。 他抬手制止了刘崇,说:“我认为郭威的方法不错,便按照郭威的法子办。” 因要郭威去处理这件事,在刘崇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那就只能郭威带兵去处理,因为刘承训不会带兵,叫他去做督军,他也只是跟着看看而已,其实他并不能起太大作用,这些刘知远很清楚。 他为郭威拨了两千兵马,因吐谷浑的骑兵并不好对付,拨给郭威的兵马自然也得是精兵,且是骑兵,并让他手下亲校官李洪威跟着郭威。 李洪威是刘知远的小舅子,是刘承训的二舅,为人怯懦,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不会胆大妄为做什么出格的事,刘知远派他去跟着郭威,一方面可以练练胆,另一方面也可以保护刘承训。 除了他外,郭威又向刘知远要了郭崇威,郭崇威本是应州金城人,祖父父亲都是代北的酋长,他在二十岁时,就因为勇猛而从军,之后做了应州的骑军都校,但是进入后晋,石敬瑭割了幽云十六州给契丹,应州也在其中,郭崇威不愿意归从契丹,便毅然回了后晋,先后在郓州、河中、潞州三阵做骑军都校,从这年初,他才来了太原。 郭威和他因为名字相类而相识,因郭崇威性格稳重宽厚,平素岁沉默寡言,但甚有谋略,两人性格相投,关系便不错。 加上郭崇威新到太原,而太原刘知远手下已经有一大帮将领了,他前来并不显得出挑,全奈郭威,他才在太原算是站稳脚跟,但是却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也不能入刘知远的眼。 郭威提出想要郭崇威同自己去处理吐谷浑骑兵之事,既是帮郭崇威,又是因为知道郭崇威英勇不凡,堪为前锋。 刘知远对郭崇威并没有太多印象,郭威说到他,他才稍稍点了头,郭威便又道:“他本是应州人,之前吐谷浑部族在应州时,他和吐谷浑部族便有罅隙,且他熟知吐谷浑部族的作战方式,没有比他更适合做这次对付吐谷浑部族的骑军都校了。” 刘知远允了郭威的推荐。 事情定下来后,刘崇很生气地走了,他知道郭威是借这次的事情提拔了自己的人,要是他把这次的事办好了,刘知远便会更器重他。 但是刘崇不能在这种大事上和郭威掐,只得忍了,想着要是郭威办不好这次的事,到时候还是得他上,为刘知远解忧。 郭威退出来后,当即便叫人去找了李洪威和郭崇威到刘府刘承训的院落,以示对刘承训的尊重之意。 众人在一起商量了接下来的做法,便准备在第二天分头行动。 因郭荣的商队遇到过吐谷浑的骑兵队,郭威便派郭荣出太原城,去探查清楚吐谷浑的部族和军队的动向,但先不用行动;刘承训则负责以太原府尹的名义发出告示,此前有在河东地区遭受骚扰和劫掠的平民和商队,到府衙去报备立案,府衙将会为他们做主,并且发出告示,谴责在河东地区骚扰劫掠平民和商队的贼匪,河东节度使在接下来会处理这件事,给河东地区的百姓和商队一个交代,并向商队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此种事情,让他们继续前来河东地区行商……而郭威则和郭崇威负责在之后调度军队攻打抓捕那些犯案的吐谷浑骑兵。 河东地区在刘知远治下,如今根本没有贼匪敢在这里占山为王或者劫掠,甚至连盗窃之事都很少发生,会劫掠百姓和商队的,只是吐谷浑的骑兵。 昭宛当晚便让青青替自己通报,她有事要同刘承训说,刘承训正在书房里看书,见昭宛进来,他便将书放下了,说:“坐吧。” 刘承训性格非常温和,昭宛便也没有过分客气,当即就去他的对面坐下了。 刘承训满脸含笑,说:“阿宛,你今日在父亲跟前可是好好为我争了口气。二叔总是咄咄逼人,以我身体不佳,不会武艺为由,时常刁难我,但他手下爱将今日输给了你,看他以后还刁难我。” 昭宛没想到刘承训也有这种意气的时候,她以为刘承训已经是处事不惊了,她说:“世子以后大可以说,你能统帅军队就行了,要上场厮杀,自有手下代劳。” 刘承训高兴地说:“知我者阿宛也。” 他又看了看昭宛,其实只要多注意昭宛一阵,就会发现她真是女娘,少年可不会像她这样秀美,也绝不会有她这份细心。 刘承训不由说:“阿宛若穿女装襦裙,又是何种模样呢。” 昭宛一愣,道:“这王府之中,我见过不少佳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世子当是看得多了,我自然便也无需穿女装襦裙,能做世子护卫,才是我。” 刘承训其实并无狎昵之意,但昭宛这般回答他,让他马上就羞愧了,说:“是我出言不当,阿宛不要往心里去。” 昭宛又同刘承训提了她想随着郭荣一起出太原城去打探吐谷浑骑兵动向的事,刘承训知道她心念旧主,虽然因此颇有些吃味,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便允了,又起身去墙上取下了那柄昭宛上午用过的长剑,他双手递给昭宛,说:“好剑配侠士,这是好剑配侠女,还请阿宛你收下。” 昭宛赶紧伸手接了,说:“这剑很名贵,我……” “正因为这是一柄名剑,我才送给你,不然岂不是辱了你。”刘承训说。 “任何剑都有来处有归处,相遇便是缘分,断不会辱我。多谢世子将如此好剑送我,只是不知这剑的名称。”昭宛说。 “尚且无名,不知阿宛你想叫它什么?” 昭宛抚摸着剑柄,说:“叫它霜影可好。锋利如霜白,内敛如暗影。” 因为她这话,似乎那剑也有了灵气,它变得更加特别。 刘承训道:“阿宛胸中有墨,这名不错。” 昭宛一天之内得了一柄长剑一柄短剑,这比黄金更惹她爱,当晚将剑擦了又擦,青青和她同住,正好可以照顾她,看她擦剑,便说:“阿宛,你看我可能学剑?”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谁都可以学剑,只是看能否学好而已。”昭宛看向青青回答。 青青好歹只有十七八岁,虽然经历过数次易主,在世间颠沛流离,但这些都不能磨灭掉一个人拥有快乐的心。 昭宛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她明明年岁尚小,却能让人感觉很安心,她像一柄无锋的重剑,能够感受到她身上的强大力量,但是和她接近时,她却是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的,并无锐利锋芒,但当她对着敌人出击时,力量又是那么震撼人心。 青青虽然比她年岁大好几岁,却能打心眼里佩服她,甚至是服从她。 所以和昭宛在一起,她很容易就流露出笑容,她笑着问昭宛:“你看我是能学好的吗?” 昭宛看了看她,说:“能。我也可以教你。” 青青欢喜道:“那我拜你为师吗?” 昭宛想了想说:“待你学出了一些门道后,你再拜我不迟。” 剑法乃是很多家族的传承,亦或是师门的传承,要学自是要拜师的,青青明白其中的道理,即使昭宛要比青青小,但是青青也用了最郑重的态度,毕竟昭宛的剑法,就像是她怀着的财宝,她愿意传给自己,那便是对自己大恩,当然需要她以尊师的态度来对待。 虽然这个时代,并不是尊师重道的时代。但青青心中有属于她的孝义和坚持。 昭宛先为青青讲了剑和剑法的基础,然后让她学着扎马步,青青很能吃苦耐劳,真按照昭宛所说扎了大半时辰马步,在这初冬的寒夜里,也出了满身汗,她喘着气对昭宛说:“哪里能想到,只是这么蹲着,就这么费力。” 昭宛说:“你且先这么练着,之后再在头顶顶上一碗水,若是顶着水还能扎上两个时辰马步,那么,就可以拿木剑学拔剑和挥剑了。” 虽然一听这就是艰苦又枯燥的时候,但是青青丝毫没有怀疑昭宛的话,她吃过太多苦,深知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轻易得到的,好的剑术就更加不是了,所以她打起精神想着以后没有活干的时候,就练着扎马步,每天当是能够扎满两个时辰。 昭宛要睡觉时,她依然站着,昭宛说:“今日先睡吧。” 青青说:“我今日先站满两个时辰了再睡。” 昭宛多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于是昭宛自己上床睡了,青青则在屋子里扎马步。 青青深知自己如今年纪不小了,到时候若是不是给主人做妾,便是被主人赏赐给兵将或者幕僚从人为妻或者妾,但不论是以后做什么,在这乱世,都免不了颠沛流离之苦,要是身怀剑术,至少多一条保命的路子,又有阿宛愿意教她,她怎能不刻苦练习。 第二天一大早,昭宛收拾好自己,就去和刘承训辞行,她要随郭荣出城去探查吐谷浑人的情况,必须一大早就走。 刘承训是极其懂礼的君子,虽然这时候很早,他才刚起床一会儿,他却已经穿戴整齐,绯色圆领袍衬着他如玉的面孔,让他在清晨有如一朵清傲中带着一丝艳色的花。 昭宛就着晨色看着他,虽然她一心要去追随郭荣,但这也不能减少她看到刘承训这样漂亮的人的愉悦,她说:“一大早打扰世子,很是抱歉。我先走了,探查到消息,就会回来。” 刘承训手下人不少,也有一些能人,在见到郭荣和昭宛之前,他以为他身边的幕僚和护卫,也就只有那种程度了,他当然明白,得一知己便当足矣这种话,也明白,良士难得,很多人,一生也就只遇到那么一两位,所以遇到了郭荣和昭宛,他如今很满足。 他对昭宛说:“万万注意安全。” 昭宛道:“属下明白。” 刘承训见昭宛出了院子,这才回了里间里去。 青青在外面将昭宛的行李给了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可以饱腹的肉干,但这对昭宛来说太有用了,她认认真真给青青道了谢:“多谢青青阿姊。” 青青不由莞尔,心想我以后叫她师傅了,她还得叫我阿姊呢。 除了行李外,刘承训还让人为昭宛准备了一匹乌孙马,昭宛骑上马从刘府侧门离开,一人一马,加上一个小包裹,一柄短剑一柄长剑,她疾驰向了郭荣的商货仓库,之前说好的是在仓库处集合。 昭宛到时,郭荣已经在了,他在吩咐手下们赶紧做好准备,要离开了。 除了郭荣的商队伙计外,在大门外的树下,还看到了葛老和陈确他们,不过巧娘没有在。 昭宛看郭荣在忙,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后,就站在一边去了,正好看到郭舍儿,就叫住了他,小声问:“怎么还要准备货物吗?” 郭舍儿说:“那是当然,我们要将一些货卖到石州和岚州,还要去给南唐的人谈马的生意。” 昭宛些许惊讶,随后便又想明白了,有商队做掩护,应该可以不露痕迹地打探到吐谷浑那边的消息。 商队很快就出发了,只是这次商队里,有一部分人不同去,又增加了一些新人。 不随商队的,包括之前已经熟悉的郑好谦,还有两个管货的管事,也有一些伙计,新增加的,一看就比商队伙计更勇武一些,可能是郭公手下的精兵。 昭宛并不多问,商队出了太原城后,她就骑上了马,因商队走得比较慢,她便主动对郭荣要求,“主人,要不我先到前面去打探情况,你看如何?” 郭荣看她跃跃欲试,便说:“你可以骑马走走,但不要跑太远。” 昭宛应了一声,就骑马跑了。 往石岚两州是往西边走,天气冷下来后,骑马迎风,就更冷了,好在昭宛身上穿着貂裘,又戴着皮帽,倒不至于觉得冷。 大约是吐谷浑出来劫掠的骑兵被郭荣的商队重创了,虽然那可能甚至没有动到吐谷浑部族骑兵的皮毛,但他们依然有了一点忌惮之心,没有再敢肆无忌惮地在河东地区驰骋劫掠,郭荣他们的商队,一直到进入石州,都没有遇到问题。 石州的州府是离石,离石处在吕梁山脉中断西侧,地势东高西低,离石水、宁乡水在此处交汇,然后注入黄河。此地位于山脉腹地,周围山多川少,扼守东西交通要冲,是从太原到定难的要道。 离石在秦朝时属于太原郡,到汉时属于西河郡,在南北朝时期,匈奴左部刘渊正是在此起兵反晋,并建立了北汉政权,都城便是定在离石。 离石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昭宛骑马远远看到城墙,便能轻易下此结论。 心想如今吐谷浑的部族占据了石州和岚州,当真是朝廷故意要给刘知远罪受,也难怪刘知远这么重视郭荣的计策,要来拔掉这些眼中钉了。 昭宛又骑马回到商队里,让马走在郭荣身侧,她说:“离石这里易守难攻,且石州岚州多山,要是吐谷浑部族进入山里,想要攻打他们怕是非常困难,如果真要解决这些吐谷浑的事,恐怕还是要将他们诱到刘公的地盘去。” 郭荣非常赞同,“阿宛和我想到了一块儿去。” 商队进了离石城中,郭荣在这里有相好的合作伙伴,他将一些次等的货品批发给城中的零售商,好货则卖给城中的有钱人,在这乱世,一般商人,即使有钱怕是也不能保住钱财,所以有钱人基本上都和当地的军阀有关系。 除此,他还从城中购入皮货山货和药材,之后这些货物部分会在太原贩售,大部分会运到南边去卖。 不过这次,他主要不是来做生意,而是要调查吐谷浑部族之事。 将买卖货物之事交给了手下管事,又为葛老引荐了卖马的党项人,郭荣便找到了中间人,让帮忙搭线这里的吐谷浑部族,说南边来的商队想从吐谷浑部中购买马匹和羊。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吐谷浑如今在河东的有五个部族,首领叫白承福,之前吐谷浑受到契丹的使役时,吐谷浑部族的日子非常难过,刘知远受石敬瑭的秘密命令,安抚吐谷浑部族,想让他们为己所用,当初刘知远便和白承福有所交往,但如今,白承福受了当今天家石重贵的看重和宠幸,而刘知远被石重贵所猜忌,认为他有反叛的图谋,白承福就成了石重贵制约刘知远的法门了,说不得,白承福从石重贵处受命,以后便能对取刘知远而代之。 时至今日,刘知远和白承福,哪里还有当初情义。 郭荣因为四处做生意,他在很多地方都有获得情报的办法,更何况离石距离他的大本营太原不远,这里的很多事,他都能得到情报。 只是当天晚上,他便大约知道了吐谷浑五部在石州岚州的大约分布,也知道了吐谷浑部族中,谁最不安分,甚至打听到了几天前,到底是谁的部下想要劫掠他的商队却反被他打败。 线人对郭荣说:“自从吐谷浑部族迁来了石岚两州,这才两三月时间,不说外面的村庄百姓和路上的商队深受其苦,就是城中的百姓和商铺,也深受其苦。吐谷浑的部族在城中抢劫了百姓和商铺,或者是拿了商铺中的东西并不付账,百姓和商贩便也没有办法,即使是报给县衙,县衙也并不敢处理此等事情。郭相公,你也知道,如今是谁有兵马谁便为大。” 郭荣说:“放心吧,这件事很快就会处理。” “吐谷浑的精兵很厉害,只盼着事情真的能解决吧,要是吐谷浑部族一直在石岚两州,那这里的日子恐怕是真的没法过了。如今他们还没有占据城池便是如此,若是他们到时候占领了离石城,那这里恐怕就没有办法做生意了。” 郭荣很认真地听他吐苦水,说:“你且放心,绝不会有那一天。” 和线人接触后,他从线人家里出来,叫上在院子里等他的昭宛,离开了线人家里。 离石虽然是联系河东和定难的交通要冲,但是这里毕竟是个小城,除了汉人外,里面还有党项人、突厥人等,如今吐谷浑部族迁来,虽然他们大部分族人没有住在城中,但依然有少部分族人住在城里,所以这里就又有了吐谷浑人。 这个小城自然比不上太原的繁华,入夜之后,路上便也显得冷清,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天黑得早,下玄月又没有升上来,天上只有几颗星子,郭荣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昭宛走在他的身后,在前方的灯笼火光映着郭荣的身体,拉长了他的影子,让他的影子一直延伸进暗影之中。昭宛尽量避开他那随着灯笼火光摇晃而不断缩短拉长的影子走路,郭荣发现了她拐来拐去走路的异常,便问道:“你在做什么?” 昭宛道:“我不想踩到你的影子。” 郭荣因这个回答一愣,似乎手中灯笼之光也变得柔和下来,他道:“踩到影子又如何,你走到我旁边来吧。” 昭宛说:“有人说被人踩影子,运气便不会好。我们这次要对付吐谷浑的军队,并不是容易的事,我不希望你运气不好。” 郭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胸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迟疑了一瞬才说:“不会有事。我明日便去拜访他们的一个首领,叫白可久,就是他的部下杀了我们的人。他性格暴躁,又很容易被蝇头小利所诱惑,是最好下手的人。” 昭宛点了点头,“可以让我陪你去吗?” 郭荣没有拒绝,“好。” 城中治安非常不好,若是入夜后形单影只走过,很容易被人堵上抢劫,两人走过巷子,就见前面有人在打架,是数个年轻男子围着一个妇人,妇人手里拿着一柄弯刀,看穿着,应该是突厥女人。那女人身手不错,一边打追上她的人一边逃。 昭宛想也没想,已经冲上前去,手中长剑并未出鞘,狠狠砍在一个男人的后颈,男人当场就摔在地上毫无反应了。随即,她又飞跃而起,一脚踢在另一男人的侧颈上,将人踢晕了过去。 另外的男人发现妇人来了帮手,挡住两人后,便将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背上逃跑了。 要是是一般乌合之众的混混,他们绝不会背同伴离开,这些不是城里的无赖地皮。 那妇人被救后,便赶紧对着昭宛道谢,但是她的是什么,昭宛根本听不懂,因为他在说突厥语,郭荣听得懂一些,但是不会说,于是只是打了个手势,让她赶紧走了。 那妇人做出感谢的姿态,将腰刀拿好,这才走了。 昭宛说:“如此看来,太原城中治安真是很好,我看到女人孩子在路上行走并没出什么事。” 郭荣道:“那毕竟是河东治所。方才那些男人,看衣着,倒像吐谷浑人。” 昭宛说:“这座城里,汉人、突厥人、党项人、鲜卑人等等都有,若是吐谷浑人进来就不断劫掠其他族族人,城中怕是迟早要乱。” “如今吐谷浑人受天家看重,到时候吐谷浑人借此接管离石,也不是不可能,刘公应该今早将吐谷浑人的事处理了。” 吐谷浑五部的大帐中,白承福坐在上位,下方是各部族的头领。 白可久是其中一部的首领,他一边大口喝酒,一边怒火中烧:“我手下的大将死在了那些商人的手中,而且他们的首级也被割走,恐怕已经送进太原给了刘知远。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他手下的大将,也是他的亲侄子,正是被郭荣和昭宛合力所杀的那个使用马槊的骑兵将领。正因为是他侄子,他才更加生气。 白承福皱眉说:“我等刚到河东,你们便纵容骑兵去劫掠这里的百姓和商队,怕是不妥。” “为何不妥,我们给石重贵打仗,用了多少物资,死了多少族人,他们给过我们多少军饷?还不让我们自己筹措军饷了?”白可久将酒碗啪地按在面前桌案上。 白承福说:“刘知远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收到线报,太原城里,不会不理会这事。” 白可久道:“天家猜忌刘知远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之前,他不是当着我们的面说刘知远有反叛的图谋吗,即使杀了他,又如何,那样还可以帮首领你早日得到取而代之得到这并州。” 白承福心中恐怕也有这种想法,不过他好歹比白可久理智,说:“刘知远岂是那么好杀,太原城乃是河东的中心,兵多城坚,即使是天家石重贵派兵来攻,怕是也攻不下来,是以他才想让我等来牵制刘知远,想要这并州,怕不是短时间的事。尔等暂且先收敛收敛,不要和刘知远有正面冲突。” 白可久说:“我等上半年为石重贵做先锋攻打契丹,耗费了太多,要是没有补给,族人过冬怕是也困难。” 大姓赫连海龙也说:“我等是打过往商队的主意,又不是去劫掠太原城,刘知远又能奈我们何。” “正是如此。”白可久道。 虽然白承福是吐谷浑部族的最高首领,但是,下面其他部族其实并不会总听他的号令,甚至有兵有钱粮的大姓,也并不总听白承福的命令。 如此,白承福对此事也没有办法掌控。 部族会议刚开完,白可久回到自己的帐篷,便有仆从前来上报,“族长,有一位姓柴的商人,想要拜见您。” “商人?” “是,他们带着从南方运回北方的上好的茶叶,还有南唐的丝绸。” 虽然北方严寒,到冬日就该穿皮裘了,但丝绸在这里依然是比貂裘等更贵的东西,吐谷浑人也喝茶,而且离不开茶叶,他们若是劫掠商队得到了茶叶,他们自然就不用买了,但是上一次劫掠失败,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二十多个精锐骑兵,白可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侄子,如今,有商人来卖茶叶和丝绸,他便说道:“带他来。” 郭荣带着昭宛,还有郭舍儿一起进了白可久的帐篷。 三人都稍稍做了化妆,戴着皮帽子,加上上次和白可久的骑兵短兵相接的时间很短,杀人和护住自己的性命已经占据了人的所有精神,能记住郭荣等人的人很少,所以郭荣也不怕被白可久的手下认出。 他进了帐篷后,便对白可久行了礼,说:“如今马上就要进入寒冬,到时候大雪封山,外面的货物怕是难以进来,故而在下带了茶叶和丝绸,想和首领换一些马和羊,不知首领可有此意。” 白可久目光锐利,盯着他打量,这个商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过如今跑商,不管掌柜年纪如何,出来跑腿的,年龄都不会打。而在郭荣身后的昭宛和郭舍儿看着都还是少年,白可久便并未多注意他们。 他说:“你是从何处来的商人?” 郭荣道:“从南唐江宁,我等是南唐宰相周宗的商队,我们要在此时换好了马和羊,赶回淮南,不然大雪封山,我等便不好南下了。” 白可久知道周宗的大名,他说道:“南唐的宰相,与我可没什么相干。” 郭荣笑道:“但丝绸和茶叶,却有关系,因是宰相的茶园,出产的茶叶,比之他处,要好不少。” 白可久要茶叶和丝绸看,郭荣道:“只带了样品前来,大货却是没有办法驮进来,首领,我们缺少马匹。” 白可久要了样品看了,发现郭荣给的茶叶的确品质上乘,而丝绸也是新的,颜色鲜艳,非常好。 他便说道:“我愿意用马和羊同你换这种茶叶和丝绸,你们有多少茶叶和丝绸,我都要。” 郭荣道:“我们有一千斤茶叶,有一百匹这种丝绸,但是我们的货没有在离石,我们听说最近石州路上不安全,就将货放在了太原,若是你们要这些茶叶和丝绸,你们可以到太原拿货吗,我们可以将价格降低一些。” 白可久是想做无本买卖,当即说:“若是需要我的人到太原去拿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将货拿到石州来,我验看之后,才能给你马和羊。” 郭荣道:“行。” 白可久打着把茶叶和丝绸拿回来就杀了郭荣等人白拿货的主意,而郭荣的目的是把人引入太原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葛老已经做成了马匹生意,他经过郭荣的中介,从党项人那里买了两百匹好马,党项人的马是从定难过来的,比之吐谷浑的马更好,他们自去和党项人交接,郭荣则用了葛老他们的公验,要瞒过粗心的吐谷浑人不算难事。 当天下午,白可久就派了一行手下随着郭荣离开,准备前往太原。 郭荣特地看了,其中就有之前劫掠过他们的骑兵兵士在,于是心中更是笃定。 吐谷浑骑兵和郭荣等人都是善于急行军的,他们并未进入离石城,当日便骑马赶往了太原。 因为要带千斤茶叶和百匹丝绸,白可久派了三十人的骑兵随着郭荣前往太原,这样,不只是可以押货,也可以防范郭荣临时反悔,到时候茶叶和丝绸只要已经装上了吐谷浑人的马背,那东西便是他们的了。 从离石到太原,骑马也就两天时间,他们在第三天上午就赶到了太原。 郭威和郭崇威早就等在了太原城里,探马早早发现了郭荣带着吐谷浑的骑兵往太原城来,探马回来向郭威汇报后,郭威便做好了准备。 兵士和一般人并不一样,他们身上有兵士特有的气质,而郭荣身上如今还绝没有从军后的那种气质,而是商人的样子,所以那些随他前往太原的吐谷浑骑兵,并没有人怀疑。再说,郭荣一直说的是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这也足以混淆大家的视听。 在太原城门处勘验了公验后,所有人都进入了太原城中。 郭荣说道:“我们的货物在前面的客栈中。” 这时候的客栈大多数时候是供商人使用,里面都会提供给客人放货物的地方,那些吐谷浑骑兵不疑有他,因在城中不能骑马疾行,大家都下了马来,牵着马往前走。 看到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周围的百姓都躲得远远的,正在此时,变故突生。 郭荣等人突然拔出了剑来,指向了吐谷浑兵士,埋伏在周围巷道中的士兵冲了出来,包围住了吐谷浑兵士。 吐谷浑兵士条件反射已经拔刀相向,两方已经要短兵相接,郭威和郭崇威走了出来,郭威对着吐谷浑骑兵道:“尔等此前在河东劫掠百姓和商队,此罪不可赦,尔等可认罪。” 那些吐谷浑骑兵,只有几人会说汉化,且并不通顺,有一人当即便道:“我们劫掠商队又如何,你们这是要和我族开战吗?” 郭威说道:“我们只是奉太原府尹之命抓捕尔等劫匪,你这么说,是想挑拨晋国和吐谷浑部的关系。” 他一声令下:“把他们抓起来。” 虽然吐谷浑骑兵以勇猛著称,但是他们只有三十人,抵不过郭威带着数百人,他们即使有反抗,但很快也都束手就擒了。 昭宛第一个骑马前往太原府尹衙门,同衙门护卫表明身份,便被带了进去。 刘承训正在衙门中处理公事,听到昭宛回来,他马上从书案后站起了身来,迎出房门去,昭宛对着他行礼,他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的手,“不要多礼,事情如何?” 他问完后才想起昭宛是女娘,尴尬地又不着痕迹地把昭宛的手放开了,甚至推后了一步,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心虚和脸红。 昭宛倒没注意到这么多,道:“郭郎在离石城便问出了劫掠我们商队的吐谷浑骑兵乃是白可久一部的骑兵,我们将他们引诱到了太原城,如今,郭公已经派人抓捕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被押送到府衙来,还请世子有所准备,好好审问他们。” 郭荣一出手便将事情办得妥妥的,作为他投效之人,刘承训自然高兴,当即道:“好,这就准备升堂。” 刘承训又派人去向刘知远说明了此事,但是因为这件事暂时让刘承训处理,刘知远便没有亲自前来审讯这些被抓的骑兵,而且他不亲自来,也正好不用将此事上升到河东节度使这样一方藩帅同吐谷浑部族的高度。 便只是太原府尹处理境内贼匪而已。 那些骑兵很快就被押送到了府衙,看着被强迫跪在府衙大堂里的被五花大绑的吐谷浑骑兵,刘承训赶紧非常痛快,他坐在主位上,并让郭威和李洪威一左一右坐在大堂两边前面,而郭崇威和郭荣则跟在了郭威的身后,堂中还有郭威这次挑出来的武艺高强的精兵,护卫堂中的安全,而并没有使用府衙里的护卫。 除了他们,在堂外还站着一些来看情况的一般百姓,一时间,整个府衙都是人。但是却没有人说话,呈现一片安静。 昭宛伺候在刘承训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的吐谷浑人,就是这些人害死了她之前的马,还有商队那些战死的伙计,以及那些她不认识,但是被这些人劫掠的过的人。 刘承训平素非常温和,此时却满脸肃然,喝道:“已经有人证证明尔等便是之前劫掠了商队的劫匪,除此,你们也当认识这些首级才对。” 他抬了一下手,就有人将郭荣之前献上的劫掠商队的贼匪首级送到了堂上来,那些首级被装在木盒子里,盒子里面垫了石灰,过了这么几天,也依然面目可见。 这些首级一送来,那些被抓的吐谷浑骑兵便大吼大叫地骂起来,刘承训不等他们骂完,已经结案了,说:“既然你们已经承认你们劫掠了商队,且杀了不少人,那么,按律罪该处死,三日后便行刑,尔等还有何话说。” 吐谷浑人除了大骂,并没有狡辩或者求饶之言,甚至有人骂:“且看首领攻下太原,你们都得死。” 当堂的其他人面色都很难看,说这话的人,被郭崇威冲上前去一刀砍杀在了堂上,其他吐谷浑人则群情激奋,但都被拖了下去。 在外面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却觉得大快人心,赞颂世子刘承训的英明神武。 当晚,刘承训带着郭威见了刘知远,郭威在短短几日里就将事情办得不错,他非常高兴,不由对郭威更是倚重,甚至说:“有你在,我心甚安。” 郭威从王府出来,一直在等他的郭荣,便接了他一起回家,到家后,两人又进入书房进行了详谈。 郭荣从几岁开始到郭威身边,一直以来,便没有任何地方让郭威失望,他自是喜爱这个养子的,除此,他甚至是要依靠这个儿子,他拍了拍郭荣的肩膀,说:“荣儿,你这次办得不错,主公大赞我们这次的行动,我也因此领了兵,而世子又很看重你,在主公跟前多次赞你勇猛多谋,主公很是高兴,得主公如此器重,以后我们自会步步高升。” 郭荣说道:“能够为父亲分忧,乃是儿子的本分。不过这件事才刚开了个头,要将吐谷浑部族整个赶出河东甚至打垮他们,以后还有很多事要走呢。儿子不敢懈怠。” 郭威颔首,“对。” 郭荣又说:“除此,父亲现在跟着刘公,是他心腹,刘公如今受天家忌讳,天家已然剥了刘公都统之权,密谋大计,也再不让刘公参与,如若刘公不代天家之位,以后恐怕会被天家处置。” 郭威道:“天家真要和主公翻脸,主公如南平南楚一般在此地自立,天家怕也是攻不下此地。” 郭荣道:“太原乃是龙兴之地,主公要谋天下,也只是缺一个契机了。” 郭威很赞同,之后他又对郭荣说:“知你回了太原,郑公想见你,你看你何时抽了时间去拜访他。” 郭威所说的郑公,其名叫郑仁诲,同他亦师亦友。 郑仁诲年已近六旬,为太原本地人,年轻时追随过晚唐骁将陈绍光,陈绍光有一次喝醉了,逞勇斗狠,抽佩剑抵着郑仁诲,当时周围的人怕被他误伤到,赶紧跑了躲开,只有郑仁诲直直站着,毫无惧色,陈绍光很佩服他,扔了剑说:“你有这样的器度,必定要享世间富贵。”陈绍光之后做了典郡,就让他做了副职。但之后,因天下大乱,他便回了乡里,再不问世事。 不过从他和陈绍光之事也可看出郑公为人。 他为人非常端厚谨慎,十分有礼,又饱读经史黄老,很有学问,且有治世之能,只是他认为没有明主,故而不愿意再出仕。他可算是郭荣的老师,只是并未拜师而已。 郭荣当即道:“是。”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三天时间,足够吐谷浑人的探子将太原城中发生的事快马传回吐谷浑部族,不仅如此,还能堪堪让他们看到自己部族的骑兵被行刑。 白可久正坐在帐中饮酒,想到这几天就又有一笔进账,而且是喂到他嘴边的进账,他原来因为死了侄子和二十多部下骑兵的愤怒似乎也因此少了一点。 正是这时,一个人冲进了大帐,一见到他,就扑到他的跟前,悲愤道:“首领,不好了,白鹿城他们被太原城里刘知远的部将抓起来了,后天就要行刑处死。” 白可久看到面前满脸汗水和慌乱的人,他震惊又愤怒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酒碗砸在地上,大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知远凭什么抓我的人。” 那探马回道:“那些前来卖茶叶和丝绸的商人是刘知远的部下所扮,就是要引白鹿城他们进太原城去,刘知远的人说白鹿城他们之前劫掠和杀死了商人,有人证在,而且白鹿城他们看到之前白虎生等人的首级,就愤怒地骂了太原府尹,就被定罪了,判下三日后行刑处死,也就是后天了。” 白可久气得满脸通红,将身边的东西都砸在了地上,他怒道:“让人备马,我要亲自去太原城要人。” 因此事紧急,从离石城前往太原,骑快马一直赶路,晚上也不休息,也要一日多才能到,刚刚能够赶在他的人被行刑之前。 白可久带了数百轻骑冲出了吐谷浑部族的聚居地,往太原城而去。 这时候,也有人前去向总首领白承福上报了这件事。 白承福听到太原城要处死白可久手下的骑兵时,也十分震惊,他本想约束部族中的人不要四处劫掠,以为之前的事情就可以揭过了,没想到刘知远却是要追究此事的。 他当即道:“备马,我也前去太原。” ** 郑仁诲如今住在太原城中,太原城是一座坚城,在刘知远治理下,近几年未经历过战火,商市繁荣。郑仁诲在家中做田舍翁,靠着城外的田地佃农过日子。 郭荣骑着马,带着礼物到了郑仁诲家,想到自己回了太原好些日子了,只是一直在忙碌,没能到郑家拜访,郭荣便很觉惭愧。 敲了院门,一小童过来开了门,看到郭荣,便非常欢喜地道:“郭相公,您来了。主人之前一直念着您,他现在在书房,我带您去。” 郑仁诲并不喝酒,而且也教导郭荣不要喝酒,因为喝酒误事。 郭荣带来的礼物,便是茶叶丝绸和从南唐带回来的书。 他将其他东西给了郑府中的娘子,她非常感激郭荣,说:“郭相公您太过客气了,每次来都带重礼。” 郭荣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孝敬老师,这是应该的。” 他拿着书进了南向的书房,郑仁诲精神还不错,正坐在窗前看书写东西,仆僮进去通报道:“主人,您看谁来了?” 郑仁诲虽然严谨,但是性格温厚,对着仆僮也态度非常和蔼,笑道:“看你这般高兴,是不是郭荣来了。” 仆僮说:“主人,您真是神机妙算,正是郭相公。” 郭荣此时已经走进书房里,对着郑仁诲行礼道:“郑公,小子有礼了。” 其实郭荣当初是想正式拜郑仁诲为师,但郑仁诲说他是以其昏昏难以使人昭昭,郭荣跟着自己学不了多少东西,便拒绝了此事。 之后郭荣便没有再提此事了。 在郭荣看来,郑仁诲自不是昏昏之人,他有经世之才,但他对治学也要求非常严格,以自己常年在外跑商或者便是跟着郭威处理刘知远跟前的事,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治学,要求做郑仁诲的弟子,自然不能更好地传播郑仁诲的衣钵,如此自是不好。 郑仁诲笑道:“不必多礼,过来坐。” 郭荣坐到了他的对面去,将手里的书放上他的桌案,“郑公,您看,这是我从南唐带回的书。” 郑仁诲将书从保护书的布皮中拆出来,看到后,便欢喜道:“还是你知我。如今北方年年征战,连皇宫也被抢劫烧了数次,天子手下也没有什么藏书了。这世间,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现在天下百姓缺衣少食,各地藩镇节度只知练兵无心痒序,但是,若是没有书、没有礼仪文化传承下去,那人们越发不知礼节荣辱,只如禽兽一般或者,人又为何而为人,这世间只会更乱。” 郭荣非常受教,“郑公所言不差。” 郑仁诲,不只是这么说说,他自己也一直这么做到了。 郑仁诲又问起郭荣这次南下的事情来,郭荣说了南唐攻打闽国之事,以及南唐国内情况,当然,又说了一些晋国朝中事。 郑仁诲和他谈论了一阵国事后,便说道:“听说你之后不会从商,而是要跟着郭威从军了。” 郭荣颔首:“是。” 郑仁诲说:“刘知远,现在天下都知道他有心反叛,但是,即使他真的坐上天子之位,他也不是明君。” 郭荣说道:“但比之如今天家却是更好些。今年上半年,才刚打败了契丹,天家便已经在汴梁大兴宫室,过穷奢极侈的生活,而汴梁城外,贫民聚集,盗窃成风,河道淤堵,他也视而不见,只是加收商税。他的眼皮之下的汴梁如此他也无心改变,更何况这北方广袤大地上其他百姓的死活呢。再说,即使刘公不是明君,刘公世子刘承训却有明君之相。比起等明君到来,不如影响一个人做明君,郑公,你说呢。” 郑仁诲说:“人啊,本性会决定他走的路,即使要影响他,绝不是轻易之事,或者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成。” “人活得长久,也不过几十年,而如今乱世,朝不保夕,天下人都不知自己几时就死了,也许明日便死。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扶持自己看上的人,即使他最后没能做明君护这天下,我这人生也绝不会后悔了。”郭荣说。 郑仁诲看郭荣情绪激昂,态度坚决,他便说道:“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好好跟在你父亲身边做事吧。”他如今已经五十多岁,年过半百,早无郭荣这份激昂心境,但他依然被郭荣这话所感染,心想,若是郭荣能做皇帝,那定然是一个明君。 郭荣恭敬应道:“是。” 又说:“这次南下,在回城途中,我救起了一个失了记忆的小女娘,只得十四五岁,但剑术高明,现在,她跟在刘承训身边。之前,我曾想过将她送到郑公这里来学习,但她既是跟在了刘承训身边,才没有向她提起此事。” 会被郭荣送到自己这里来学习的女娘,自然不会是一般女娘。 郑仁诲说:“我已经听说了,是在刘公跟前胜了刘崇部下的那位?不是一位小郎吗?” 郭荣道:“只是为了方便行走,便做了男装打扮而已。若是让刘崇和他部下张元徽得知那是一位小女娘,他们恐怕会更加憋气吧。” 郑仁诲听出郭荣这话里对刘崇的戏谑,不由也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刘崇实在是一无赖武夫,刘知远任人唯亲,让他做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便是失策。” 又说:“若是有机会,我倒想见一见这一位年纪尚小的女娘。” 郭荣很高兴,说:“有郑公这话,我定带她前来拜访。郑公见到她,便知世间多奇女子。若她是男子,当为名将。” 郑仁诲心想,郭荣总是赞扬他人,却似乎没发现他自己也是多么不俗的人。 不由说:“君贵也不俗矣。” 郭荣一愣,随即便笑了,道:“郑公说笑,我乃商人,是这世间大俗人。我只盼着这天下太平,物货流通,山川静好,南北东西水陆皆为通途,在外行走,没有盗匪抢劫,没有文官武将欺压,入城商税不要太高,百姓仓廪实衣食足都能买得起买得到货……” 郑仁诲叹:“你这是要一个比盛唐还要强大的国家。”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太原城里早就贴了让经受过劫匪劫掠的百姓前去府衙报案的告示,除此还有府衙要处理太原及其周边的贼匪的告示。 刘承训镇定地等着白可久前来,而太原城内外都传遍了太原府尹要对被抓到的吐谷浑贼匪处刑的事,人们都等着行刑这天的到来。 这日一大早天色便阴沉着,昭宛从屋子里出来,呼出那一口气,遇到冰寒的空气,马上变成了白雾。 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了,浓郁的花香进入她的鼻腔,清冽怡人。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在院中开始练剑。 因她连立两个大功,虽然她年纪小,没有家眷,但刘知远依然让刘承训专门给她拨了一个院落,以示厚待。 太原城建制很高,这北平王府便也有王府的气派,院落不少,昭宛被赐了一个距离刘承训书房院落最近的院子,她便住了进去,又配了两个伺候的婢女,因刘承训知道昭宛在教青青剑法,他就投其所好将青青派给了她,青青又选了一个伶俐的小婢女跟过去。 但因昭宛实在没什么需要伺候,青青便依然在刘承训的书房里侍候笔墨,只因刘承训手下也就只有青青这个婢女识字而已。 青青是个既有毅力恒心,又有天分和一定基础的人,在短短数日之后,昭宛便教了她挥剑,让她在扎马步之外还要练习挥剑。 青青一会儿也从屋子里出来了,看着黑压压的天空,说:“怕是要下雪。” 昭宛练完了一套,也和青青一起练习挥剑,只是青青要把每一次的动作做标准便很费心思,而昭宛做来却如行云流水,既有泰山之重,又有飞花之轻,青青看了她一眼,便更认真地练习起来。 看到昭宛后,她便知她的剑术之高强并不是凭空得来,而是通过勤学苦练,所以她也决不能稍稍放任自己。 练剑完后,昭宛洗脸换衣整理头发,这才前往刘承训的院落。 刘承训如今还没有正妻,而他又不喜住在后院里,几乎所有时间都住在他的书房院子里,既能以最快速度处理事情,又没有后院的那些繁杂之事。 刘知远在节度使中,算是痴情种子,他对夫人李氏非常爱重,在府中并未豢养姬妾美人,李氏为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刘承训,次子刘承祐,幺子刘承勋。刘承祐和刘承勋年纪都还小,刘承祐只有十五六岁,但他不好读书,骑射功夫也并不出众,刘承勋则从小身体就不好,是个药罐子,所以长子刘承训最受刘知远喜欢。 李氏夫人虽然也爱重长子,但是最关心的还是幺子,因为幺子身体最不好需要照顾,也和她最贴心。 她带着青青刚进刘承训的院落,就听到其中有人在说:“大兄,快让我们见见你那个剑士,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还怕被我们看到吗?” 昭宛些许诧异,看到刘承训这里有客人,正准备退出院门,而人已经被院中人看到了,一个少年叫住她:“站住。” 昭宛只好站住了,而青青这时候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是刘赟郎君和承祐郎君。” 昭宛一听便明白了。 她虽刚到太原跟着刘承训不久,对刘知远府中的事却是已经知道不少了,有些是郭荣对她讲的,有些是青青对她讲的。 刘赟是刘知远弟弟刘崇的长子,被刘知远收为养子养在身边,他年纪比刘承训还大一些,不过关系同刘承训并不特别亲近,反而同刘承祐要好些。 得知父亲在刘承训跟前受辱,他心中自是为父亲不平。 刘承训不赞同父亲派兵攻打吐谷浑部族,反而用曲折的手段去引诱吐谷浑族人入太原城,这才将他们抓住,之后还通过审案才定下在今日对吐谷浑族人行刑,这种事,在刘赟看来,刘承训完全是多此一举,说不得是为了争功故意和他父亲意见相左。 刘赟拿刘承训没有办法,但是对他手下的剑士,刁难一下,又不算什么。 昭宛进了院落,对着站在廊檐下的刘承训行礼,“拜见世子,今日要在城南校场对吐谷浑劫匪行刑,此时是否可以出发,我随着世子为护卫。” 刘赟和刘承祐都不笨,一看昭宛尚是小小少年,看样子比刘承祐还小一些,两人便猜测到了她就是打败了张元徽的那个剑士。 刘赟在刘承训之前便说道:“你便是德辉身边的那个剑士。” 昭宛想回答,刘承训已经走下台阶,对刘赟说:“是。既是见了,便也没有其他话说,我今日有公务处理,便先前往府衙了。” 刘赟却说:“我也是练剑,很想向这位剑士请教。” 刘承祐觉得这事很好玩,当即也表示,“我也会剑,我也想请教。” 因刘赟比刘承训年纪大,刘承训不好朝他发火,却是向刘承祐说:“承祐,不得胡闹。” 刘承祐却说:“我看他年纪比我还小,剑术真的高明吗?之前胜过了二叔手下的张裨将,应该只是因为张裨将用长槍,剑对长槍,占据了优势而已吧?” 刘赟也说:“正是。” 刘承训说:“我要去处理公务,不和你们胡闹,阿宛,走。” 昭宛一直面无表情,并不理睬刘赟刘承祐的挑衅。 刘承训往院子外走去,他的仆僮赶紧跟了上去,昭宛转身跟在了他的身边,已经走了两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承祐伸手就拔了手中长剑,向昭宛后背刺去。 青青此时看到了剑的锋芒,吓得一声惊呼,但她的惊呼声卡在了喉咙里,昭宛如后脑勺长了眼睛,抬手用手中霜影的剑鞘一挡,将刘承祐的剑格开了。 剑锋同剑鞘相交,发出一声尖锐之声,刘承训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只见刘承祐已经又攻了过来,昭宛只不回头,便挡开了刘承祐的攻击,刘承训大声呵斥刘承祐:“承祐,你太过无礼。” 刘承祐是倔脾气,性格急躁,而且越是让他不要做的事,他往往越是要去做。 刘承训的呵斥没有阻止他,反而让他更加有劲儿,再次攻向昭宛,昭宛无法,只得回身,但她只是用剑鞘将刘承祐的剑格挡住,蹂身而上,几乎是转瞬间就到了刘承祐跟前,她一腿扫在刘承祐腰上,刘承祐只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尚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他就被这股大力击得摔了出去,撞在了后面的柱子上,随即又滚到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昭宛冷冷看向他,说:“承让。” 刘承祐虽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得不服气了,由仆僮扶了起来后,他喘了几口气,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刘承训院落大门,随着他来的那些仆僮也赶紧向刘承训行告退礼追他们的主人去了。 刘赟虽然武艺比刘承祐好一点,但是,他看了昭宛的动作后,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便也赶紧行告退礼离开了,他本是要随刘承训去看行刑的,此时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承训非常歉意地对昭宛说:“承祐年幼莽撞,还请阿宛你包涵。” 昭宛赶紧说:“不敢当,只是我方才踢了承祐郎君,怕是不妥,还请世子宽恕。” 一向温和的刘承训这次皱着眉语带怒气:“他是欠教训,活该,下次再遇到他这般无礼,你如这次一般教训他便是。好了,我们出门吧。”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刘承训坐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前往城南校场,对吐谷浑劫匪的行刑便是在此处。 刘知远这时候虽然没有其他事要忙,却也没有前往校场。 这个世道,暗杀是时常会有的,他很在意长子的安全,便为他派了不少亲兵护卫,亲校官便是刘承训的舅舅李洪威。 李洪威带着兵,前面开路,周围护卫,他正因为胆小怯懦,所以做事很细心谨慎,做这种护卫工作,便能做得好。 刘知远派他来护卫刘承训,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除此,刘承训为人温和,从不会因为他的过分谨慎而如刘崇或者他的兄弟们一般瞧不上他,所以他对刘承训非常爱护,且也有忠心。 要说刘知远的夫人李氏,李家李氏为长女,其下有六个弟弟,李氏非常通情达理,为人和善,体恤民生,但六个弟弟,皆没有什么大才,做事能不一塌糊涂便是不错了,但靠了刘知远的关系,各个在刘知远手下任职,有的还身居高位。 昭宛手中握剑,骑马随在刘承训的马车旁边,只因她之前打败了刘崇身边的裨将张元徽,如今她在刘知远手下的将领和下面的兵士里都很有名。大家都知道她是刘承训身边的第一剑士,很厉害。 不过如今真正看到昭宛,只见是一个长相清秀面如表情神情冷峻的小少年,虽之前就知道她年纪不大,但闻名不比见面,此时是真正震惊了,不会想到她会如此年幼。 但是大约是昭宛气场强大,神色冷厉,便也无人敢怀疑她就是那个剑士了。 毕竟高人总是很多,在这乱世,多少大将是十几岁时就在战场上立功成名的啊。 刘承训一人坐在马车里也很无聊,一会儿就撩开了马车帘子,对昭宛说:“阿宛,骑马很冷,你要坐进车里来吗?” 毕竟是女娘,刘承训看她骑在马上,寒风凛冽,又要下雪的样子,不免就生出了怜惜。 昭宛却道:“世子,不必了,作为护卫,我应该骑马。” 再说她很喜欢刘承训送他的这一匹乌孙马,浑身毛发漆黑,昭宛为它起名玄武,爱护非常,也很爱骑它。 刘知远在河东地区就有数个马场养良马,但是,千里良马依然可遇而不可求,昭宛这一匹乌孙马并不是刘知远的养马场培养,而是通过党项人购入的,这马在刘府不算特别出众,却也灵性非常,仅仅几天,便已经将昭宛当成主人,并不愿意受他人驱策了。 刘承训却坚持道:“阿宛,你不是骑兵,你是剑士,在马车里陪着我,也是护卫的职责。” 刘承训发现昭宛有很多矛盾的特质,看着她非常冷淡,像是会不通人情,而她也的确对很多人都很冷淡不讲情面,却对身边她喜欢的人非常细心贴心,又很忠诚尽职;除此,她年纪尚小,又怎么想得到,她心中自有一套准则,也不知她以前是在什么样的人家。 昭宛看刘承训坚持,这才下了马,将马交给旁边仆僮牵着,自己坐进了马车里。 刘承训问:“阿宛,你真是一点也不记得前事了吗?” 昭宛没想到他叫自己进马车是想说这件事,她道:“是真的。若是想要隐瞒世子,当初便不说这件事便是,只是世子你是值得效忠的明主,才对你毫无隐瞒。” 刘承训其实并不是介意昭宛是否隐瞒这件事,只是对她的过往好奇。 这个乱世,不断换主是常事,为了一个主人而从一而终的人,太少了。 即使昭宛之前有主,想起了前事,刘承训认为自己也有能力留她下来。 刘承训道:“这些我如何不明白,我只是想,你对自己前事没有想法吗,不想想办法治好病回想起以前的事?” 昭宛思索了一下,说:“之前郭郎带我去看过病,也吃过药,并无效用,最近又很忙,我想着等闲一些了,再去看病。如若能够想起前事,当然是好,若是不能,我便也只能这样了。做好如今的每一件事,便是好的。” 刘承训笑:“你倒很豁达,这样很好。” 昭宛说:“世子谬赞,并不算豁达,如今这世道,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过着惶惶然不知明日将如何的生活,身在何处,便好好做事就是,这总不会错。” 刘承训因她这话感到了心酸,突然伸手握住了昭宛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在我的身边,我便不会让你再过漂泊的生活。” 昭宛一愣,刘承训因她的呆愣而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脸红,赶紧将昭宛的手放开了。昭宛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刘承训握了她的手,刘承训的手很凉,甚至冷得像周围的空气,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就像是碰到了她的冰凉的剑鞘,所以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说:“你的手太冷了,可以让婢女准备暖手炉给你。” 没想到昭宛会这么体贴他,刘承训心生感动,又道:“在屋子里尚能用,要是抱着暖手炉去刑场,怎么能行。” 正在这时,有传讯兵士跑进了行进队伍,被李洪威放了过来,他骑马跑到马车边,护卫敲了刘承训的马车车厢,昭宛为他掀开了车窗帘子,那传讯兵便过来向刘承训小声道:“世子,我是郭将军手下,郭将军让小的来报,吐谷浑白可久带着人已经到了太原城外。白可久带了两百多人,郭将军拦住了他们,届时会放白可久带几个亲卫进城,其他人都会拦在城外,还请世子速速到校场。” 刘承训马上应了:“好。你去回报郭将军,说我马上就到校场。” 那传讯兵应后就赶紧骑马回报去了。 而刘承训也催促队伍快些。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城南城门处,吐谷浑的骑兵两百多人被拦在了城门外,城楼上是严正以待的弓箭手,城下和吐谷浑骑兵对峙着的是郭崇威领着的骑兵。 白可久和郭威没有过交道,但是之前互相见过。 此时,白可久对着城楼上的郭威大骂,“你抓我的人,我必杀你。” 他这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而且举着弓箭作势要射郭威,但郭威却并没有怒不可遏,反而很冷静地对着白可久,大声回答道:“那些吐谷浑兵士,在河东地界上劫掠百姓和商队,杀了多少人,让多少人家丈夫儿子死去,妻子和女儿被他们劫掠走,有多少商人和伙计在被他们杀了之后,他们的货物被抢走,而等在家中的妻儿以后又将如何生活。你说,他们该不该杀。” 郭威声音洪亮,字字句句真挚动情,在城内外多少百姓听到他的话,都感同身受,对着白可久充满了愤怒,甚至有人大声叫道:“吐谷浑骑兵该杀,该杀,该杀!” 因有人起了头,义愤填膺的百姓都跟着吼了起来,“杀了吐谷浑人,杀了他们!” 白可久就只带了二百多人前来,哪里敢和太原城的数万精兵相抗衡,再者,此时郭威这边是民心所向。 但白可久脾气暴躁,绝不会因为处在下风和不占理就愿意屈服了,他道:“将我的人放出来,不然,我必定杀你全家,让你知道这份痛苦。” 郭威却冷笑道:“杀人偿命,那些劫掠过百姓和商队的人,此时正要在校场被行刑,若是你要去拿回人头,倒是可以让你进来。” 白可久气得目眦欲裂,手中的箭便朝郭威射来,郭威却并不怕他,站在那里动也没动。 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轻甲的年轻人,手中也拿着弓,箭在那瞬间射了出去,竟然在半途截住了白可久射出的箭,箭被撞开,两支同时落了下去。 白可久箭术不错,第一次被人这般截住箭,心中一凛,问身边的人,“那是谁?” 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只摇头。 而郭荣已经又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搭上了弓弦做好了准备。 郭威似乎并未在意刚才小插曲,他看着白可久镇定地说道:“白可久,让你进城看行刑,并带走人头尸首安葬,已经是我能为你从刘公跟前争取的最好的待遇,若是你不愿意,那你便回去吧,到时候,为以儆效尤,他们的人头将被挂在城门口,以起威慑之用。再者,不只是吐谷浑部族之人,这河东地区,只要有人劫掠百姓和商队,便是杀头这个结果。若是触犯其他律法,一律依律而行,绝不留情。” 周围很多人都支持郭威,大声附和:“依律而行,绝不留情。” 白可久骑虎难下,他知道自己是要不回人了,但是让他离开他也绝不想就这么离开了,但是进城去看自己的部下被行刑,他也绝对做不到。 他身边一个部下对他小声说道:“首领,我等先进城,到时候是劫走人还是杀他们几人报仇,端看我们的。” 白可久是不怕事的,但是却被郭威这种做法惹得心里非常不痛快和憋屈,他想了想,说:“好。” 白可久便对城楼上的郭威说道:“好,你放我们进城,我要看看他们。” 郭威道:“你们这么多人,我们不可能全放进来,你进城,你最多带十人护卫你,其他人都要留在城外,被太原的精兵看守起来。” 白可久又要发怒,郭威已经又说道:“刘公同你们的首领白承福有旧,之前你们不适应澶州的气候,想要回北方,刘公愿意将石州和岚州给你们放牧和生活,但是,你们来了河东,又做了什么!你们在这里劫掠河东的百姓和商队,抢劫城中路人,奸/淫他□□女,你们这是忘恩负义。现如今,你这样蛮横不讲理,是想做什么,你们难道想反叛吗?” “反叛”这个词就太严重了,要是白可久反叛,那立时就能被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成刺猬。 白可久道:“我们为晋国卖命,死了多少族人,费了多少马匹,甚至没有粮草,却不允许我们自取,这又是何道理。” 郭威道:“你们之前在契丹手上,难道有如今在晋国过的日子好?你们想受晋国庇护,又不愿意为此出力,怎么可能?!这绝不是你们劫掠晋国百姓的理由!我无话可同你说了,已到行刑的时辰,如此,你还请回吧,若是你的部下再次犯事,我们也定如此次一般,绝不会留情。” 看他要走,白可久才说:“如此,放我入城。即使他们该死,但我也应当听听他们是否有遗言。” 经过一通扯皮,白可久带了身边十位勇士骑马进了太原城,其他骑兵则等在了城外。 太原城是北边最大的城市,城南的校场可用于上万人点兵,很宽阔。 此时,要被行刑的二十多个犯人已经被押在了校场中间,周围有数百兵士维护着治安,而太原城中的不少百姓都来了,包括曾经受过吐谷浑骑兵劫掠的人,包括和吐谷浑人有仇的,包括一般前来看事情发展或者热闹的人,一时间,这里聚集了上千人。 受害者在大骂着吐谷浑人,也有人在谈论刘公处置了吐谷浑人,之后会不会和吐谷浑人开战之类。 一时间,整个校场人声鼎沸。 马车接近,数十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开道,从校场外进来。 众人看到马车,赶紧让出了一条道。 有人道:“听说今日主持行刑的是刘公长子,马车里应当坐的就是他吧。” “是的,说会是太原府尹来主持。如今太原府尹不就是刘公长子吗?” “听说刘家大郎乃貌比潘安宋玉的美男子,不知可是真的?”这人一看就是外地人,太原本地人绝不会有这种怀疑。 已经有人说:“我是没有见过潘安宋玉,但是以前在街上看到过世子骑马而过,的确是丰神俊朗的人,老朽见人不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姿容的人物。” “啊,我就是为了看刘家大郎而来的。” 随着周围围观群众的议论,马车停在了点将台下不远处。众人伸着脑袋往那边看,只见一个高大的兵士掀开了马车帘,以为出来的会是刘承训,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或者是想膜拜这个为民做主的现官,或者是想看北平王的世子到底是何种人物,或者有些女娘全然是为了来看美男子的…… 这时候,从马车上跳下来了一个身体轻灵的小少年,只见小少年手中握剑,容貌清隽,神色冷淡凛然。虽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刘承训,众人也没有失望,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说道:“那位就是之前打败过刘二公手下张裨将的少年剑士?如此一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了。” “就是他打败了那张裨将?看起来年纪不大啊。” “多少名将是少年成名的,年纪小又有什么?” 大家还在讨论,已经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刘家大郎出来了。” 昭宛可不知道前来围观行刑的百姓到底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她先下了马车,看刘承训躬身出马车来,想到他刚才手的温度,又想到他平时每日都要喝药,不由就伺候在车辕边,对着刘承训伸了手,认为也许扶着他下车比较好,毕竟这是她该做的。不然,她跟在刘承训身边实在没做什么事,却要得他赏赐的院落仆婢名剑宝马,实在是受之有愧。 刘承训却因为她伸过来的手愣了一下,随即就低头唇角勾笑,伸手扶在了她的手上,借着她手上的力,下了马车。 他的手很柔软细腻但是很凉,就如这冬日的天气,但他的心却是热烈地跳动着;而昭宛的手上是一层细细的剑茧,带着如春的温暖。 刘承训穿着紫色圆领官服,刘承训虽然年纪很轻,但如今已是检校司空,故而才能穿正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穿的紫色。 他平时穿绯色便被衬得人美如玉,穿上紫色官服,便增了几分沉稳的气度。因为这日天冷,在紫袍之外,他又披了一件猩红披风。他身材挺拔修长,眉目如画,即使这日没有太阳,也如从他的身上发了光一般。 周围的围观群众,除了和吐谷浑人有仇的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为今日看到刘公长子而觉得不虚此行了。 刘承训带着昭宛和已经在校场等候的手下官员走上了点将台坐下了。 因为他声音大得有限,之后宣判犯人罪行,便是由府衙能吏代他义正言辞地给出的,对于这些吐谷浑骑兵,他们刚入河东,短短时间就惹了这里百姓的憎恶,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 对于要对他们处以死刑,周围百姓都大声附和:“该杀,该杀!” 侩子手已经上了处刑台,正在这时,郭威带着白可久到了校场。 白可久的部下想要策马去救人,但是被郭荣带着人拦住了。 白可久大声喝道:“暂且留人。”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大家都朝校场入口看过去,见到吐谷浑人前来,已经有百姓瑟缩了肩膀,低声对同伴道:“那是吐谷浑人的首领吗,看来这些作恶多端的吐谷浑人不能得到惩治,要被救走了。” 因有这种言论,那些受过吐谷浑人害的百姓哪里能接受这种结果出现,若是别的地方,百姓也许也就忍气吞声了,但是河东地区民风彪悍,已经有百姓要冲上处刑台去先杀了在处刑台上被捆绑起来的吐谷浑犯人。 几个胸中全是愤怒和悲愤的百姓冲上处刑台,从侩子手手中抢过了斩头刀,拿刀就向那些被捆绑在矮木桩子上的吐谷浑犯人挥去。 此事发生在短短时间之内,场内的兵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们明白那几个百姓冲上去是要做什么,但是他们默许了他们的行为,故而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兵士冲上处刑台去阻止那几个要行私刑的百姓。 按照他们的观念,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那几个百姓和跪在处刑台上的吐谷浑犯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由他们的手去杀死那些吐谷浑犯人,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才能让所有人解恨。 随着刀起刀落,已经有一个吐谷浑犯人被砍死在了处刑台上,鲜血飞溅,但是周围围观的兵士和百姓却觉得非常解气,甚至有另外的百姓想要冲上去以解心头之恨,周围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的百姓更多,以至于声震天宇。 这些百姓都活得太憋屈而痛苦,能有一个在这时候惩处劫掠杀人凶犯的机会,大家自然觉得解气。 白可久见到此种情景,非常震惊,当即要让身边人去杀了那些百姓救人,他们骑着马,冲向了处刑台。 因为他们的马速很快,又带着刀剑,郭威身边的兵士一时根本没有拦住他们。 在他们冲上处刑台前,刘承训已经因为震惊而站起了身来,他对下方的兵士呵斥道:“拦住那几个百姓,这里不允许有私刑,不然以杀人罪处置。” 冲过来的吐谷浑骑兵和刘承训的话震慑住了那些想继续冲上处刑台的百姓,而昭宛此时从点将台上一跃而下,飞跃上了处刑台,她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只是格挡开了那几个百姓手中的刀,并将他们踢下了处刑台,兵士受刘承训之命赶紧将那几个百姓拉开了,不然吐谷浑人记住他们,之后私下里恐怕会找人杀了他们。 昭宛站在满是鲜血的处刑台上,拔出了手中长剑,霜影在这黑云压顶的天气里,一如于沉凝黑暗里带着一道寒光,直刺入所有人的眼里。她站在那里,便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下,没有百姓敢再上处刑台,而吐谷浑骑兵冲到处刑台处后,前两个想要上台的人,都被昭宛挡住了,踢了下去。 白可久带来的吐谷浑人都被郭威的兵士包围了起来,白可久走到处刑台前去,看向坐在点将台上的刘承训,刘承训一袭紫袍,长身而立,他虽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但却全没有因为年轻而有的浮躁或者软弱,他平静却又坚毅地直面白可久如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说道:“白首领前来,不胜荣幸。只是,你管束手下不利,以使他们胆大妄为在河东地区劫掠杀害百姓和商队,天理不容,今日便要在所有人面前,将他们行刑。不知道你可有话说。” 几个白可久的手下围在白可久的身边,但他们的马都被缴了,他们看到自己的兄弟被绑起来跪在处刑台上,有人已经身首异处,剩下的人则愤怒又惶然地看着他们,还有人在求救:“杀了他们,救我们!” 白可久对刘承训愤怒道:“不要说刘知远没有搜刮过百姓和商队,这天下,有哪位节度没有劫过百姓和商队?!你这样对我,我必定报仇!” 刘承训却道:“既然我为太原府尹,治理这里就是我职责,所有在这里触犯律法之人,我都会处置。” 白可久恼恨不已,“你真的要杀他们?” 刘承训说:“既然他们犯了杀人之罪,那杀人偿命,是最简单的道理,不是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自己断了自己生路。不只是他们,其他犯了罪的人,我也都不会姑息。” “好,好,好!你好样的!”白可久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对着身边的人使了眼色。 突然之间,数个混在百姓中靠近点将台的刺客蜂拥而起,向点将台扑去。 他们都使着之前藏在袖子里的短剑或者短勾。 几个刘承训的护卫马上拥了上去要保护刘承训,但刺客的武器已到,只在眨眼之间,就有几个护卫毙命。 一时间,现场全乱了。 昭宛没有犹豫,放弃了处刑台,飞身而起,冲上了点将台。 而郭威这边也马上行动,郭荣带着身边的兵士冲向了点将台保护刘承训,郭威当机立断,“杀了吐谷浑人,只留白可久!” 吐谷浑人毕竟很少,哪里是郭威所带兵马的对手。 但是此时,已有刺客挟持住了刘承训,刘承训身体一直不好,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刺客手里的短剑比在刘承训的颈子上,短剑锋锐无匹,上面还有刚才杀了护卫的血,可想而知,只要那剑锋挨上刘承训的颈子,刘承训马上就要流血。 “都住手,放下武器。”刺客说。 本来混乱的校场,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似乎连呼吸也因为紧张而放轻了。 郭荣已经到了点将台下,他僵在了那里,要是刘承训死了,那他从军又有什么意义。 一定要救下他,他这么想。 白可久闲步向前走了几步,道:“你们还不放下武器,是想这个小儿死吗?我听说刘知远最喜欢这个儿子,要是他死了,你们会如何?” 郭威只好吩咐道:“都放下武器,退开。” 和吐谷浑人对峙着的士兵只好往后退开了,并且放下了武器。 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此时也都飞快地往后退去。 他们如郭威一般害怕刘承训出事,且不说刘承训在百姓心中地位的高低,只说他真的死了,恐怕刘知远会迁怒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可不想被迁怒。 刘承训面色惨白,虚汗从额头冒出来,白可久一边吩咐手下为那些绑在临时处刑台上还没有死的部下解开绳索,一边往点将台上走去。 他手中拿着剑,对刘承训冷笑道:“你也怕死,不是吗?” 刘承训抿着唇不说话。 郭荣这时候动了一下,但白可久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并且认出他是骗了自己的那个商人,而且是之前在城门口处射掉自己箭支的人。 他走向郭荣,想用剑杀他,郭荣此时却没有办法动作。 昭宛明白了白可久的企图,她看了郭荣一眼,就望向了挟持着刘承训的刺客,除了用短剑比在刘承训颈子上的刺客外,还有另外两人拥着他,注意着四周。 吐谷浑人本就比汉人善战,这几个刺客又是个中好手,想要一击救下刘承训,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赶紧救下刘承训,恐怕白可久想要郭荣的命,刘知远来了也绝不会拒绝。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自从被郭荣救下,昭宛从那片迷雾一般的混沌中醒来,即使是最初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也没有产生过惊慌,但是此时,心脏却因为担心白可久要对郭荣不利而不断紧缩着。 她紧紧咬着牙,手死死捏着剑柄,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流到了脑袋上,除了脑子是热的,身体其他地方都冷得冻了起来,让她一时之间要不知道要如何行动。 她不想失去他,绝不愿意看他死在自己面前。 昭宛慌乱得握剑的手开始发抖。 这时候,郭荣突然朝她看了过来,虽然面对着暴怒疯狂的白可久,他依然显出镇定,昭宛因为他冷静的眼神而稍稍回过了神,这时候,她感受到一丝冰凉黏上了自己的眼角,她眨了一下眼,才看到天上开始飘下小雪了。 郭荣对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冷静下来的昭宛看着他,只见他又把脸转向了白可久,昭宛一愣,几乎是在瞬间,她就和郭荣心有灵犀地心意相通了。 白可久手中的剑指向郭荣,说:“便是你扮了商人故意引诱我的部下来太原城!即使你做了乔装,难道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白可久非常愤怒,郭荣却说:“只是为主办事,事情能够办好便好。” 白可久更生气了,怒道:“我现在就要杀了你,一刀刀割你的肉,把你的尸首拖在马后面,让你死无全尸。” 郭荣冷静地对着他,似乎是不在乎生死。 这时候,被挟持着的刘承训面色惨白地求情道:“白首领,你们走就是,不要为难他,他不过是为我办事。” “既然他只是一个办事的人,自然是死不足惜。但我杀了他,你就知道我失去部下的痛苦了。”白可久这时候转了一下头,去对刘承训恶狠狠地说。 就是这一刻,白可久对着郭荣有了瞬间放松,郭荣和昭宛同时奋力而起,扑向了白可久。 那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别说在场的其他隔得远的人,就是在跟前不远的刘承训以及挟持他的刺客,他们都没能反应过来,等大家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郭荣已经卸下了白可久手里的剑,而昭宛用藏在袖子里的短剑架在了白可久的颈子上,因她比白可久矮,这个动作做起来本该是吃力的,但却不能从她的动作里看出丝毫破绽。 郭荣缴了白可久的剑,他接替了昭宛的位置,扣住了白可久的手,又用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昭宛退开的时候,从后面狠狠给了白可久的胳膊一下,瞬间卸下了白可久的胳膊。 白可久一声痛呼,怒不可遏,“我同你们之仇不共戴天。” 郭荣却不理他这话,他对白可久说:“你不想死,就让你的手下放了世子。” 几乎只是这么眨眼间的时间,点将台上的情势就发生了变化。 郭威抬手,让大家都将武器捡了起来,而那些被解了捆绑绳索的吐谷浑人,都站了起来,只是因为这几日他们在挨饿,此时才没有什么战斗力。 郭威让手下兵士,再次将这些吐谷浑人包围了起来。只是为防范在外围看热闹的百姓里还有吐谷浑人的刺客或者细作,他就沉声下令,让校场里的所有百姓全都速速离开,若是不走,便当成吐谷浑人的细作,格杀勿论。 出了“格杀勿论”这种命令,那些百姓,不管是不是细作,也绝不敢停留了,都飞快地离开。 因为这些军队兵士,也许其他事做得不好,但是欺软怕硬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非常在行的。 小雪纷飞,这是这一年的初雪,在风中打着转地飘到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白可久大约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挟持,是以难以接受此时的反转,他本以为可以靠着挟持刘承训将人都救出去,只要出了太原城,他在城外有两百多骑兵,无论如何可以逃掉,只要逃进山里,或者逃去契丹国,到时候再回来报仇,自是不晚。 虽然被卸掉的肩膀处疼痛难忍,但他没有发出哪怕一点痛呼,冷笑道:“只要你杀了我,我的人也会杀了你们的世子。” 刘承训本来以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会让这次的事情功亏一篑,没想到事情变化这么快。 他不得不佩服郭荣的当机立断,以及和昭宛的配合□□无缝。 自是自己做了累赘,他不由又有些气馁,认为刘崇说他没上过战场不会武艺所以全无用处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这时候自然不是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对白可久道:“白首领,我们对你的厚待,已经仁至义尽,你的人劫掠杀害我治下的百姓和商队,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或者你就是主谋,只是将犯过杀人罪的人行刑,你却如此待我!” 白可久道:“不必和我说这些,刘知远杀的人,绝不比我和我的手下少。” 道理已经讲不下去了,两边都互不退让,只能这么一直僵持着。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风带着雪刮在脸上,就如刀割一般。 而校场里的事,绝不可能不传开,没过多久,刘知远就亲自前来了,和他一起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吐谷浑五族的大首领白承福。 白承福比白可久晚出发,但一直赶路,此时便也到了太原城,在来校场的路上正好和刘知远的队伍遇上,刘知远骑着马,策马进了校场,白承福则跟在他的身边。 白承福如今绝没有同刘知远开战的意思,要是这时候开战,白承福知道自己打不过刘知远,他兵马完全无法和刘知远对抗。再说,白可久这件事,完全是白可久的错,上报朝廷,朝廷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帮自己这边而处罚刘知远。除此,刘知远虽然如今已经对朝廷的命令半推半就,而且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但是,河东地区同北边契丹接壤,朝廷还需要刘知远在这里守住这一片地方,以阻止契丹扩张。那么,朝廷就绝不会在此时和刘知远闹翻。 白承福比之白可久要有远见和谋略得多,于是跟着刘知远来到校场,看到校场里的情况,他马上就对白可久呵斥道:“你做事太没有分寸了。” 刘知远看到自己最心爱的长子被挟持着,他虽然表现出了镇定,但是眉宇却狠皱起来。 郭威上前对刘知远行礼道:“主公,是属下办事不力,让世子遭遇此事。” 刘知远没有应他,而是去看负责刘承训护卫工作的李洪威,李洪威正面色惨白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刘知远就知道李洪威根本就是烂泥糊不上墙,给他安排了很省心的事要提拔他,但他却没有做好。侄子都被人挟持了,他却除了害怕,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刘知远一步步走向了点将台,周围的兵士都为他让了道,白承福也跟了上去,走在他的后面。 刘知远径直走到白可久的面前去,说道:“白可久,我刘某自认没有亏待过你,如今,你让人挟持我儿,你这样做,让我和白大首领,以后要如何共处。” 白承福向挟持刘承训的刺客说道:“你们先放开刘世侄。” 但那三个刺客迟疑着,看向白可久,白承福便瞪向白可久,白可久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放开他。” 那三个刺客总算放开了刘承训,刘承训本就身体虚弱,被人挟持这么久,几乎难以站稳,昭宛飞快倾上前去,在其他人上前之前,扶住了刘承训的胳膊。 刘承训难受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才稍稍有了一点血色,他眼神温柔地看了昭宛一眼,才借着她的力站稳。 那三个刺客被人缴了武器,将他们驱赶下了点将台和其他吐谷浑人在一起。 于是刘知远对郭荣道:“将白可久放开吧。” 郭荣并没有犹豫,收起剑,往后退开了,但站在了刘知远的侧边。 刘知远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无数回的,他以前也给石敬瑭当小弟,自然明白郭荣是担心他的安危,站在那里护卫他。是以他多看了郭荣两眼,心想这个年轻人,是真值得重用。 白可久道:“既然已经放了人,那我便带着我的人走了。” 刘知远却道:“刘某绝不会为难白首领,你若是要走,你可以走,但是这是因为刘某看在白老兄的面子上,让你走。你的这些部下,决不能由你带走。”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刘知远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上,他本就是一名猛将,如今虽然年过五旬,但依然勇力不减,他的任何一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白可久被气得瞠目结舌,他往周围一看,他的所有部下都被抓住了,即使没有被抓住,他们此时也没有办法突围,因为校场里有近千刘知远的兵马,而且即使在校场里突围也没有用,他们难道能够逃出刘知远的大本营太原城? 白承福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道:“刘老弟,那些犯有劫掠杀人之罪的吐谷浑族人,我们留给你,但是,可久之后带来的手下,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这次放过他们,毕竟他们也只是救兄弟心切。” 刘知远对着白承福,倒是客气的,“白老兄,天家安排你们来河东时,我是看在和白老兄你有旧交的情面上,应下了此事,还将石州岚州两州给你们放牧居住,如今倒好,你们的族人先是劫掠河东地区的百姓和商队,如今白可久又挟持我儿,我愿意放白可久离开,全是看在白老兄你的面子上,他却想将所有人都带走,是认为我刘知远好欺负!那以后谁人都可以踩我一脚了,是也不是!” 刘知远已然将话说得如此狠,白承福一时也无话可说,刘知远转头便对郭威下令,“他们罪无可恕,杀!” 郭威对这些吐谷浑人非常厌恨,一有刘知远的命令,哪里还会客气,他的手下人几乎是几息之间,就将白可久剩下的手下杀掉了。 风雪之中,一时之间,随着惨嚎,鲜血的热度似乎都要融化了雪花。 但这天地之寒,只是很快时间,血液的热度便冷了下去。 白可久对刘知远恨得咬牙切齿,白承福也是讪讪的,但能保住白可久便算不错了,他对刘知远说:“刘老弟,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白某就带着可久先行一步了。” 刘知远对他拱了一下手,说:“不送。” 白承福用眼神示意了白可久一眼,白可久恨得全身发抖,但又拿刘知远没有办法,他在最后用虚弱的声音说:“我部下的尸首,我要带走。” 刘知远抬手道:“请便。” 白可久在心里想:“我必杀你,让你妻女与我为奴。” 白承福让自己的手下带走了白可久死去的部下的尸首,骑马出了校场,于风雪中朝城外而去。 雪越来越大,刘知远转身下了点将台,说:“尔等随我回府。” 郭荣知道刘知远要降罪,应道:“是。” 郭威将校场剩下的事情交给郭崇威,自己策马带着郭荣等人前往王府。 刘知远因担心儿子,回城没再骑马,坐了刘承训的马车,刘承训因被人掐过脖子,又受了寒,坐进马车,就一直咳嗽,直咳得满脸通红。刘知远皱眉看着他,又伸手为他拍抚背脊,问:“好些没有?” 刘承训道:“回去喝杯热茶,想来就没事了。” 刘知远道:“若是抓住白可久的人就杀了,哪能引出这么多事。” 他这语气虽然带着责怪,却并没有气恼的意思,可见他对这个长子十分宽和。 刘承训说:“如果抓住就杀了,震慑效果哪能如在校场行刑一般。让这河东之地的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犯事,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我都绝不会留情。” 刘知远道:“但这些可没有你的安全重要。可恶的白可久,之后我一定要宰了他。” 刘承训则道:“今日本不会出问题,只是没想到白可久在城中有刺客,刺客混在百姓之中。既然白可久在城中便有刺客,那白承福不一定没有,父亲,吐谷浑之事,还是要尽快解决。” 刘知远叹道:“是啊。” 不说白可久在城中有眼线和刺客,朝廷在太原城里的眼线和刺客说不得更多,今日之事,恐怕很快也会传到天家耳朵里,不只是天家,朝中重臣、各地节度,谁都在这里有眼线,谁会不知。 刘承训又对刘知远说了在校场发生的事,特意说了郭荣和昭宛所立之功。刘知远知道刘承训是想自己提拔他看上的这两人,便没有就此再多问。 昭宛骑马走在郭荣旁边,随着队伍去王府。 郭荣见昭宛身上有不少血迹,问:“没有受伤吧。” 昭宛说:“都是别人的血。” 她的姿态比平时还冷淡一些,郭荣本想再和她说几句话,对上她的脸又说不出了。 昭宛却突然开口,“白可久要杀你时,你没害怕吗?” 郭荣一愣,当时有害怕吗?肯定有害怕,但是其他情绪定然多于害怕。 他露出了一点笑,说:“有一点。” 昭宛看着他的笑脸,说:“我很害怕你死。” 郭荣怔住,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说:“生死有命,但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你也是。” 到得王府,因刘知远特意点名,昭宛和郭荣才得以进刘知远议事的大堂。 刘知远坐于上位,刘承训去换了一身衣裳,又喝了一碗姜茶,这才前来,又让了仆婢端了姜茶来送给在座每一位。 他的这种贴心,自是让人感动,连刘知远也领这种情。 第一个被刘知远炮轰的便是亲校官李洪威。 那点将台不高,只有几步台阶,上面地方又不大,坐了太原府尹的几个属官,又坐了李洪威,也就没多少地方供安排护卫了,故而变故发生时,点将台上只有几名护卫,且昭宛当时又没在上面,这才给了那些刺客机会。 刺客杀了护卫,挟持住刘承训时,别说上面的属官和李洪威出来帮忙解救了,他们都被吓得不轻,当即就恨不得避得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刘知远说:“洪威,我将承训的安危交给你,今日承训遇挟持之事,你要如何回我?” 李洪威很惶恐,怯懦道:“点将台太小,护卫太少,才让那些刺客有机可乘。” 刘知远说:“这也是你安排不力之故,若是将百姓拦在外围,那些刺客能有机会接近点将台?” 李洪威辩解道:“但是当时有百姓冲上处刑台,白可久带来的人又在闹事,百姓太多,一时根本拦不住。若是当时郭威不带白可久来校场,绝不会发生承训被挟持之事。” 李洪威将过错往郭威身上甩,郭威却没有和他辩解推卸责任,说道:“将白可久带入校场,的确是属下所做。” 刘承训怕刘知远继续骂人,便赶紧出来打圆场,说:“父亲,事情已经解决了,如今我并没有出事,您便饶了阿舅和郭将军吧。再说,这事是我们之前商量后定下的,要说责任,儿子便是占主要责任。” 刘知远这才稍稍消气,但是把李洪威骂出去了:“你先滚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洪威无法,忍着气出了大堂。 在正院外面正好遇到和刘承祐一起过来的李业,李业是李家老幺,李洪威的幼弟。 李业年纪不大,如今在太原任武德使。武德使为负责侦缉逮捕、探查情报的官差,属于不入流的吏员,不过他做武德使,基本上不做实事,只是因为他是李夫人的幼弟,最受李夫人的喜欢,就给安排了这个位置而已。他不比刘承祐年纪大多少,所以一直就和刘承祐在一起玩。 今日一早刘承祐败在昭宛手下,他气恼不已,之后就找了李业玩,后来听说在校场发生的事后,他就想来找刘知远和刘承训看看情况。 见到李洪威一脸憋屈之色,李业便说:“二兄,你这是挨骂了?” 李洪威并不如何这个幼弟,只因李业不务正业只会玩乐,而且还经常因为他脾气软而嘲笑他,完全没有作为弟弟尊重兄长的样子。 李洪威说:“我还有事,便先走了。在下雪,你们也不要乱跑。” 刘承祐说:“阿舅,父亲他们还在殿中?” 李洪威点了下头,“刘公有要事,你们赶紧走吧,不要去挨骂。” 刘承祐想了想,就带着李业先离开了,边走边说:“让大兄将他那护卫送给我才好,你觉得呢?” 李业道:“要他作甚?” 刘承祐说:“他剑法不错,来教我正好。” 李业说:“听你之前所说,世子很看重他,怕是不会轻易给你。而且他得罪了刘二公,你要来,怕是不好。” 刘承祐想了想后说:“难道我会怕二叔?”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白可久今日气得不轻,他一向唯利是图,在太原城碰了壁,我不信他不去接触契丹。郭威,你派人好好盯着吐谷浑部,要是他们派人去同契丹接触,不必拦住,但一定要掌握证据,若是他们要去契丹国,你拿我的密令,让沿途不要阻拦。如今朝廷和各方使相都盯着我这里,你们且要多注意。” 刘知远对着下属发火是一回事,发完火,谈接下来的事才更加重要。 郭威受命后,刘知远又特意赞了郭荣和昭宛,言道两人忠心可嘉,又赏赐了两人东西,这才让大家下去。 昭宛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一直在门口焦急等她的青青赶紧迎了上来,看到她身上的大片血迹,不由脸色一白,小心翼翼地碰到她的肩膀,问:“阿宛,你没有受伤吧?” 昭宛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身上有血水,想先沐浴,不知可有热水。” 青青赶紧道:“一直备着呢,我这就去打水去。” 待昭宛沐浴完,她便坐在窗前看外面落雪,青青跪坐在她身后为她将头发擦干。 昭宛穿着青色男式圆领袍,没有系腰带,跪坐于矮榻上,神色安然,她的目光没有在面前的铜镜里,只侧着头看半开的窗户透进来的冬景。 腊梅的叶子已经落光了,但花还没有盛开,只是即使只打了花蕾,花香依然浓郁,带着寒气从窗户处袭进房间来。 既然已经下了初雪,为了御寒,刘府便发下了冬用之物,木炭也是其一。 房间中央燃着一个御寒火炉,有些许烟气从里面冒出来,房间里还算暖和。 昭宛不说话,青青便也没有言语,这样安详的下午,昭宛几乎要昏睡过去。 正在这时候,青青突然说:“阿宛,你知道府中在传些什么话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轻松笑意,昭宛知道肯定不是坏事,她轻轻摇头,“不知。” 青青捂着嘴笑着说:“他们说世子把我送给你做了侍妾。” 昭宛愕然,随即抿着唇露出了一丝笑意,“能得阿姊这般人才为妻,尚且是八百年修得的福分,怎忍心让你为妾。” 青青说:“若阿宛为郎君,我便可以让世子让我给你做妾了。” “一定是正妻才对,我必不让你做妾。”昭宛着,她转过头来看向青青,“即使以后,你嫁给别人,我也必不会让你做妾。” 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妾室的地位都非常低,甚至很多是奴籍,即使为主人生了孩子,也照样会被卖或者被送人,而在如今律法被视为儿戏王朝不断更迭的乱世,一个妾室被主人杀了,也无人会去追究。 昭宛这话刚说完,青青正感动,房间帘子外就传来了声音,“若青青有相宜之人,我必定会成全她。” 听到这个声音,青青一惊,赶紧起身来,过去掀开帘子,正是刘承训来了。 昭宛转过身来,但一时并未起身,跪坐着欠身对刘承训行礼道:“阿宛形容不整,如此接待世子,实在抱歉。” 平素昭宛一身男装,加上又气质冷硬,刘承训甚至会时常忘记她是女娘的事,如今所见,昭宛虽然依然穿着男装圆领袍,但因未系腰带,只如长裙一般,头发披散下来,并不像别的女娘那么长,很显然是被剪过了,这样的她,无形中便带上了几分妩媚,面容似乎也在精致外增加了柔媚的气息。 这个样子,让刘承训不由一愣,他随即秉持君子的态度,垂下眼帘,道:“是我太过冒昧,若是阿宛在意,请隔着帘子同我说话。” 昭宛道:“只要世子不介意我的形容不整,我并没有闺中女郎那般有所介怀。” 她又请了刘承训坐,刘承训便在她对面隔着桌案坐下了。 青青赶紧亲自去准备茶水去了,而刘承训则让随他前来的小婢将要送给昭宛的东西呈上来放在了桌案上,让人退下后,他才把那盒子推到昭宛的面前去,说:“阿宛,你今日当没有受伤吧?” 昭宛道:“多谢世子挂怀,并未受伤。” “那便好。”刘承训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是我之前考虑不周,这个盒子里是女娘们会用的膏脂,是内院里所制,我不知用来如何,但请阿宛一试。其中还有一瓶是金疮药,平时出门带上也好。” 昭宛道谢道:“多谢世子。” 刘承训想说她总叫自己世子太过生分了,但是让她叫自己的字,又总感觉不太好,毕竟昭宛是女娘。 昭宛看刘承训面色发红,不由担心他身娇体弱,又是病了,便问:“世子,您今日受了惊又受了风,身体无恙吧?” 刘承训说道:“无恙。今日倒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和郭荣,以白可久的无耻,事情不知会如何。” 昭宛说:“护卫世子是我的职责所在,您不必道谢,反倒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守在您身侧,才让变故发生,是我有罪。” 刘承训道:“你万万别这般说。你已经做得够好。” 他说得急切,目光也殷切地望着昭宛,这倒让昭宛有些许不自在了,不由问,“不知世子可还有其他事?” 刘承训没想到她这就要赶自己离开了,他只好笑着说道:“今日初雪,府中也该犒劳幕宾才是。若是阿宛不弃,晚间一起喝酒可好。” 昭宛道:“怕是要让世子失望,我不喝酒。喝酒易让手不稳,剑士不便喝酒。” 刘承训些许失望,“李太白有诗,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我本以为,剑就该有酒相配。” 昭宛却道:“李太白的剑是游侠剑,遇不平事,把剑相助,我的剑是护卫世子之剑,也是杀人剑,不敢有丝毫马虎,故而不一样。” 刘承训不由被她说得胸口发热,却又不能和昭宛说什么衷肠,之后只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了。 他离开后,昭宛吐出一口气,让青青来为自己绑头发。 束好发,青青才把刘承训送来的盒子打开看,里面是几盒膏脂,包括搽脸搽手和护唇的,还有胭脂和螺黛,另有两瓶药。 青青看后说:“这是内宅里做的,很香呢。” 昭宛道:“胭脂和螺黛,我却不必用,你拿去吧。” “这怎么好。这是世子送你的啊。”青青这么说完,突然之间感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难道世子对阿宛有不一般的感情? 不过再看昭宛,她倒是没有任何意识的样子。 在北方,下第一场雪,是一个很大的节日。 这一日,朝中也会放假,朝廷会给官员们发放各种福利,大家大族里,这一日自然也是要给宾客幕僚们放假的,也会发福利。 昭宛便以为这也只是府中发的节礼了。 她问青青,“需要给世子和刘公回礼吗?” 青青道:“这个,前去问候一声也就是了,回礼我看不必了。” 既然如此,昭宛也就不上心了。 天色近晚,刘府里越发热闹起来,但昭宛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有出去。 她去照看完自己的马,就回屋坐在火炉边擦拭自己的剑,这时候,青青进来说道:“阿宛,郭相公派了人前来。” 昭宛一愣,放下剑,说:“请他进来。”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被郭荣派来刘府的人,昭宛之前并未见过。 他被青青引着进了房门,隔着帘子,对昭宛行礼道:“小子郭阮拜见郎君。” 昭宛听他的声音稚嫩,便将手中长剑入鞘,将剑放在榻上,起身走到幕帘处,伸手撩开了幕帘,只见躬身行礼之人乃是一十一二岁的小仆,她问道:“此前并未在郭郎处见过你,你从何处来?” 郭阮虽是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他抬起头来看昭宛,只见昭宛容貌清丽,身姿纤瘦却挺拔,神色虽带冷峻之色,却并不让人感觉害怕,一点也不像那些兵油子一般凶神恶煞。 他不由笑着说:“小子是郭府里的小仆,一向在内宅里做事,并不跟着家中大郎君出门,是以小郎君没有见过我。” 昭宛站在帘子边微微颔首以示明白了。 郭阮继续打量着昭宛,青青轻咳了一声,提醒他道:“喂,你这是在看什么?” 郭阮毫无羞愧之色,天生一张笑脸,说:“我听说世子跟前的剑士是一少年郎君,但是又有商铺里的人私下里说小郎君乃是女娘,故而就有些疑惑。” 青青不满地道:“郭相公让你来这里,便是让你来看这些的?” 青青毕竟跟在刘承训身边不短的时间,面露不豫时,便也颇有气势,郭阮被她说得些许尴尬,对着昭宛说:“小子唐突了。” 昭宛倒没责怪他,只是也没有解释,问道:“已经入夜,郭郎让你前来,是有何事?” 郭荣一向不做毫无缘故的事,这么晚了,还让人前来,当然不会是没有正经事,昭宛比较关心到底是什么事,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听这个小少年胡扯别的。 虽然昭宛不比郭阮大多少,且她说话并不严厉,但她一开口,郭阮就不敢再闲扯别的,当即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包裹递向了昭宛,说道:“这是我家大郎让小子送来的,说是送到阿宛郎君的手里。” 那是一个青色的包袱皮,里面应该是一个正方形的盒子,要不是这盒子没有血腥味,不然昭宛甚至会觉得里面装着某人的首级。 她将包裹拿到了手里,问道:“郭郎还说了什么吗?” 郭阮想了想道:“大郎没有说别的了,只是让小子一定将这个包裹交给您。” 昭宛越发对包裹里的东西好奇起来,却又无意在面前的小子跟前拆开,她问:“郭郎没对你说这里面是什么吗?” 郭阮没想到昭宛会问这个话,他黑亮的眼在灯光下带着打探的意味,说:“小子看着大郎放了东西进去,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昭宛于是将包裹放在了榻上小桌上,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暗红色漆木盒子,盒子上面有玳瑁和象牙镶嵌的图案,是方胜的形状,她揭开盒子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昭宛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看着盒子对候在一边的青青说:“青青,将你之前收起来的盒子拿来给我。” 青青疑惑地问:“什么盒子?” 昭宛抬起头来看了郭阮一眼,郭阮还是小少年心性,哪里懂那么多眼色,青青却是懂的,当即对郭阮说:“小郎,还请随奴到外间喝杯热茶。” 郭阮这才明白了昭宛的眼色是什么意思,当即退了出去。 青青让了小婢女招待郭阮,这才凑到昭宛的跟前来,看郭荣到底给昭宛送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昭宛这么一副无法言喻的表情。 待看到后,她不由眨了眨眼睛,对昭宛笑道:“怎么郭相公和世子送同样的东西给你。” 昭宛跪在榻上,望向青青,突然伸手摸了她的脸一把,青青被她吓了一跳,“阿宛?” 昭宛已经将手收回揉了揉自己的脸,对着青青疑惑地说:“他们是觉得我皮肤很不好,所以送我这个作为节礼?” 青青每天要伺候昭宛穿衣洗漱,自然知道昭宛的皮肤情况。虽然昭宛总是在外面风吹日晒,但是她处在及笄之龄,在这个美好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的年龄,昭宛无论如何是漂亮的,不能说是肌肤胜雪,却也细腻光洁,皮肤绝不可能差。 青青是个聪明的女娘,当即说:“阿宛你皮肤哪里差了。世子和郭相公送这些脂粉给你,根本不是因为觉得你皮肤差。” 昭宛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疑惑,青青见她这幅样子才有了小少女模样,哪里是那个冷清的剑士,不由就凑到她的跟前去眨着眼小声和她说:“世子和郭相公定然是认为阿宛你长得漂亮,才送你脂粉。” 昭宛惊讶地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青青道:“阿宛,你不知道你长得很漂亮吗?” 昭宛微微红了脸,她垂下眼帘,低声说:“长得如何,又有何用?” 青青道:“长得美,便易得贵人喜爱,做人上人。” 昭宛听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听她接着又说道:“主母李夫人不是因为长得美,怎么能成为刘公的夫人,如今李家兄弟,谁人不是借此在河东有一席之地呢。若是没有李夫人,李家兄弟,哪里能有如今尊荣。” 昭宛没有应,青青已然自己叹道:“但我也见到其他漂亮的女娘,被契丹人抓走,被不断转卖,尚未过花信之年,便已经苍老,很快死去。所以,一切只看命运而已。也不知我……”她很快收起即将会有的伤怀,抿唇笑了笑。 昭宛听得出青青话语里的潜台词,她说:“只要有我在,我便会护着你。” 青青心中感动,她知道昭宛说到做到,她说:“我会追随着你。” 随即,她想起来昭宛刚才让她拿收起来的盒子,便醒悟过来,说:“阿宛,你是让我拿下午世子送来的装脂粉的盒子吗?” 昭宛点头,青青一边起身去拿盒子,一边问:“是要做什么?” 昭宛说:“将这礼盒让郭阮带回郭府去作为回礼。” 青青一惊:“哪有用世子送来的这种节礼给郭府做回礼的,让世子和郭相公知道,两人都会不高兴。” “为何会不高兴?再说,他们不会知道。” 青青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送回礼的,不行不行。” “那送什么做回礼?”昭宛问。 青青说:“这还真不好定回礼,想来想去,还是送点心最好。” 昭宛不由问:“送点心,不会礼轻吗?” 青青道:“同僚之间,送点心哪里会礼轻。” 昭宛:“郭郎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效忠之人。 昭宛想这么说,看了看青青后,便咽下了后半句。 她说:“那便送点心做回礼吧。” 她又起身,身姿在烛光的摇曳里到了外间,对在喝茶吃点心的郭阮说:“多谢你送节礼前来,我这里很是简陋,没有重礼相送,只有一些点心,你带回去,给郭郎吧。” 郭府一向节俭,郭阮很难吃到刘府这里这样精致的点心,当即道:“这里的点心很好吃,只是我出门时,我家大郎也在准备出门,我回去时,大郎当是不在家了,节礼只能送到娘子处去,不知可行否?” 昭宛一愣,知道他说的娘子是指郭荣的夫人,她回答道:“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郭郎出门是去哪里?是吐谷浑人的事吗?” 这时候出门,昭宛只想得到这件事。 郭阮道:“小子不知大郎的事。” 昭宛只好摆了摆手,让青青将准备好的点心给他,又给了他几枚赏钱。 青青将人送出了门,看他打着伞在小雪里走远了这才回来。 昭宛已经准备睡了,青青为她铺被,说:“我看那郭阮小郎,不是郭相公身边的人,是郭相公夫人身边的人才对。” 昭宛对此并不在意,说:“郭郎在外跑商,回太原后又忙着事情,府中自然是夫人操持,府中的仆婢,自是同夫人更加亲近些,这并无什么奇怪。阿姊,你这话,是话里有话。” 青青回头看她,以青青作为女人的敏感,她觉得昭宛对郭荣的感情比对刘承训更深一些,这大约是因为郭荣曾经救过昭宛的命,救命之恩自是重如山岳,其他不能比,但昭宛什么也没做,就被郭荣的夫人派人前来试探,实在让人心寒。而且昭宛还心思单纯,怕是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青青说:“阿宛,你想多了,我哪里是话里有话,好了,你今日累了,早些睡吧。” 郭阮回到郭府,将身上沾上的细雪拂了拂,就高高兴兴跑去见刘氏了。 他年纪尚小,性格又活泼,将节礼的回礼给刘氏后,他就说道:“娘子,我替你好好看了世子身边那位剑士,看起来是郎君,不像是女郎,但他收下了大郎送去的节礼。” 刘氏说:“长相如何,性格如何?” 郭阮笑着说道:“长得很俊俏,就是性格冷冷的,并不爱笑,也不怎么说话。” 刘氏叹道:“你下去吧。” “嗯。”郭阮应着,又强调了一句:“娘子,刘府里的点心可好吃了,那个回礼盒子里都是点心。”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刘氏同郭荣成婚时,郭荣便在外跑商,以供应家中花销,因此在家中时间很少。作为商人妇,便要打理家中事情,等待夫君回家,而在这世道之下,商人在外并不安全,死在路上的情况时有发生,商人妇在等待之后成为寡妇的情况也很常见,当然,更经常发生的是丈夫在外又娶了妻子,或者是带着妾室回家。 特别是在北方,因商人常年在外,很多人有多个妻子,除了商人外,很多军将因常年在外打仗,而娶几个妻子的情况也不少。 这种多妻制度,从晚唐开始便盛行了,至今不算是少见的事。 刘氏在家,时常会担心丈夫在外面又娶一房妻子,或者是带着妾室回家。从跟着郭荣一起南下的商队伙计处得知郭荣在路上救了一个小女娘,并一直让那小女娘女扮男装跟在他的身边将她带回了太原后,刘氏心里就梗了一根刺。 郭荣在家一向沉默寡言,但他诚恳有心,能够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并不让刘氏在事情上为难。虽然他很少在家,和刘氏之间也很少有交流,但刘氏认为,郭荣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他对家庭,对她,对孩子,都非常有责任,只要有他在,她就没什么可担心可害怕的。而且因为家中花销几乎都来源于郭荣,刘氏要管理在太原在商铺,因此在家中便很有话语权,家里婆婆张氏也绝不会为难她。 所以即使郭荣很少在家,刘氏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差,但是,要是郭荣再娶一个妻子,或者只是纳一房妾室,只要他对这个女娘非常喜爱的话,这个女娘,自然就要对刘氏现如今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冲击。 即使郭荣对刘氏说过,昭宛已经去了刘府跟随刘承训,但刘氏依然对昭宛很警惕。 她从去校场看热闹的仆婢口中得知这日在校场发生的事后,她心中就更忐忑。 傍晚郭荣回家后,他就同郭威以及郭威手下的将校在前院书房里谈论事情,甚至晚饭也没有回内院来用。 她让了人去前院里询问是否送饭食去书房时,仆人来回她:“大郎说,让将晚膳送到前院书房中就好,除此,还要准备他出门的干粮,要供五六日之用。” 刘氏应下后,心中便很失落,“他这是又要出门吗?” “大郎说是有紧急军务要办,今晚就要出发。”仆人回答。 刘氏道:“外面在下雪,也要去吗?” “娘子,这些您得问大郎才行。” 刘氏亲自去送了饭食,郭荣亲自将郭威同骑将郭崇威的食盘端进了书房里,然后他退了出来,刘氏站在廊檐下,郭荣为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说:“在下雪,你先回内院去吧。这里自有仆婢伺候。” 刘氏蹙眉望着他说:“夫君,你今晚就要离开吗?” 郭荣扶住她的背,陪着她一起回了后院他们住的院落,他又去看了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对刘氏说:“是有干系河东局势的大事要去做,这时候,我怎么能够眷恋家中,而不去为刘公效忠。再说,这不只是为刘公效忠之事,也是干系自家的事,我不能不去做。” 刘氏说:“但外面在下雪,为何不等到明天雪停了再出门。” “等到雪停了,那便来不及了。”郭荣回答。 刘氏只得将为郭荣准备的出门吃的干粮和要带的衣物给了他,郭荣这时候突然问她:“夫人,家中可还有女子冬日用来搽脸和手的膏脂。” 刘氏以为是郭荣要用,当即回答:“最近天气寒冷干燥,家中前几日才做了一批,夫君是要带几盒出门吗?” 郭荣道:“我一向在外,皮粗肉厚,并不需要那些膏脂,只是今日初雪,无论如何也该给阿宛送些节礼过去。你去准备一盒给我,我让人送去给她。” 刘氏:“……” 临出门的时候,还想着刘府里的那个人。刘氏心里很不爽快,但她不会违拗郭荣,当即就让婢女去准备了一礼盒脂粉给郭荣。 郭荣叫了郭阮来,他看了看礼盒里的脂粉,这才盖好,又找了个包袱皮将盒子包好,递给郭阮道:“你叫个人随你赶去刘府,将这个节礼送给世子手下的幕宾阿宛。” 也就是郭阮年纪还小,郭荣才让他这么晚去刘府见昭宛,不然就会显得失礼了。 郭阮是在内院里的混的小仆,心思比其他小子要八卦得多,他当即就明白自己要去送礼的对象是那个和郭荣传有闲话的剑士,只是那个剑士分明是一个小郎君,但是也有商铺里的伙计说他该是女娘,这都让郭阮疑惑了。 郭阮要出门时,问郭荣:“大郎,还需要说什么吗?” 郭荣道:“不需要,你快去吧。” 郭阮这才走了。 按照礼仪,无论如何该写一个帖子才对,不过他们这些军将之家,能粗通文墨就算不错,根本不会像南边那么在意这些,所以送节礼,也就只是那么一盒节礼了。 郭阮离开后,郭荣又去见了郭威,很快就带着人,骑马进入风雪,疾驰向了城门。 因他是有紧急军务,城门在风雪交加的夜色里打开,数十骑穿过城门,消失在了城外一片苍黑白芒的原野里。 白可久随着白承福出了太原城,他气得脸色发青,在他的部下前来接应他,看到随着白可久进城的人此时都变成了尸体,自是非常愤怒,得知这些人都是被刘知远的人所杀后,他们便对白可久道:“首领,我们为何不冲入太原城杀了刘知远那老匹夫。” 白可久皱着眉,手握着剑柄,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刘知远。” 白承福在旁边说道:“如今雪下得不算大,我们赶紧离开太原才是,这时候别说杀刘知远了,如果刘知远此时派人出来截杀我们,我们当无力反抗。” 白可久虽然气愤非常,但是在部下被杀之后,他倒是回复了一些理智,说道:“走!” 因风雪渐大,白可久带着部下同白承福只得暂时宿在交城,交城东据太原,西邻离石,也是一重要战略要地。 白可久带的人太多,他们强占了城中一大客栈的房屋,甚至占了旁边的民宅,将屋主赶出了房子,屋主无法可想,不仅不敢和这些吐谷浑人理论,因怕被这些人无故杀害,只得赶紧带着财物和衣物去其他人家借住,完全不敢声张。 白可久来到白承福的房中,对他说道:“大首领,我绝不想再待在河东受刘知远那老匹夫的气,我这就让人去联系契丹,在这里,还不如去契丹。待我带着契丹兵一起南下,就是让刘知远死在我手里的时候。” 白承福呵斥他道:“你忘了我们之前跟着契丹时候的事了吗,契丹人贪婪无比,只会让你为他们卖命打仗,还要搜刮你的财货,也不会把你当兄弟。” 白可久说:“难道晋国不同样是这样?” 白承福道:“如今石重贵是将我们当兄弟看待。” 白可久哼道:“只是优待你而已吧。他可没有给我什么好处。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去契丹。我这就派人前去联络契丹国主。” 白承福根本无力节制白可久,再者,他自己本来也只是为利益卖命而已,契丹给的条件好,便投靠契丹,晋国给的条件好,便跟着晋国。 如果白可久能去试探出契丹国能给他的条件,他也并不是非得一直在晋国。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在白承福带着吐谷浑部族投靠晋国之前,吐谷浑部族追随过契丹一段时间,白可久在契丹自是有些关系,当天晚上,他看着自己的部下死不瞑目的尸体,就更加坚定了投靠契丹的心思。 虽然在这年上半年,契丹国主在阳城败给了晋国,但是,契丹国并不算伤了元气,而且契丹因此和晋国结怨更大,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在准备后再次南下的可能性非常大。 且契丹这两年和晋国发生大战,投入不算少,无论如何会欢迎要投靠他的自己,说不得自己过去契丹,很快就能在契丹得到高位,这不比在晋国受白承福的节制,以至于被刘知远打杀更好吗? 而且契丹国打仗本就是有打草谷的传统,这才符合他们吐谷浑族的作风,投靠了契丹,到时候攻打晋国,他想怎么劫掠晋国的百姓和商队,绝不会有人再来惩处他。 这么一想,白承福就马上叫了亲信到自己的房间,一番交代之后,就让亲信在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自己的投诚信直接前去契丹国,将他的投诚信交给契丹国主耶律德光。 晋国国都汴梁。 这一年九月,皇帝石重贵便命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守贞前去守卫澶州,澶州是契丹军南下攻打汴梁的必经之地,故而这一地一直是军事重镇,皇帝往往派遣最信任的大将守卫此处。 正是因此,李守贞在九月便离开汴梁前往澶州,而其长子李崇训也随着他一起前往了澶州,符昭瑾则留在了汴梁。 李崇训同符大娘昭瑾成婚后,两人不仅是冷漠如冰,更甚者是相处如世仇。 从成婚当晚开始,李崇训就没有进符昭瑾所住的院落同她同房,而是一直和姬妾混在一起。 他倒不是要因此冷落符昭瑾的意思,更多是因为怕符昭瑾对他下杀手,毕竟之前他就差点被符昭瑾姊妹杀掉了。 如今李守贞和符彦卿之间关系紧密,因两人是亲家,大家都认定两人是同一阵营。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李崇训同符昭瑾之间关系的冷淡并不会影响两个军阀集团之间的结盟。 虽然符昭瑾和丈夫李崇训之间关系非常差,但她却很得李守贞的喜爱。 李守贞称赞她温柔俭静,是不可多得的儿媳,并且送了不少珍贵之物给符昭瑾,以安其心。 符昭瑾作为符彦卿的嫡长女,母族又是清和张氏,出身之高,李守贞的正妻也不敢在她跟前立威风,再者,李守贞府中美人姬妾甚多,李夫人此时笼络新儿媳还来不及,哪里会和符昭瑾闹不愉快。 昭瑾自从嫁入李府,除了同李崇训之间势同水火外,在其他事情上,没有谁会给她不愉快。 只是要找昭宛的事,一直没有进展。 昭宛落水不见了,二郎符昭信派了人找了好一阵,但是毫无所获,加上他有军务在身,在昭瑾嫁入李府之后,他就不得不前往符彦卿的镇所徐州,自是不能再将时间花在找人上了。 他在离开汴梁之前,前去见了昭瑾,对她说:“若是二娘子还活着,当回找回家中。虽然她曾对李崇训不利,但那是李崇训咎由自取。她是我符家的女娘,他李崇训能够拿她怎样,因此二娘子绝不会因为此事而躲避起来,所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最大可能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需要符昭信说这些,昭瑾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她不愿意去接受而已。 她垂着头沉默不言。 符昭信接着说:“乱世无常,生死有命,二娘子的事,你不要太难过了。我明日便离开汴梁前往徐州,你可有信带给父亲。” 昭瑾心情沉郁,微微点了点头,“有请二兄等我修书。” 符昭信带着信离开了李府,离开之前,他又去拜见了李守贞,李守贞对符昭信很喜欢,想将家中侄女嫁给符昭信为妻,不过他并未同符昭信直接说这件事,而是修书一封让他带去给符彦卿。 昭瑾知道昭信前往徐州,便是家中彻底放弃了寻找昭宛,而她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人,她只能给了一些钱,让身边婢女前去雇佣死士,让人沿着蔡河和颖水南下寻找昭宛的踪迹。 这些军阀武将之家的子女,往往都是同军阀武将之家联姻,故而符彦卿对次子娶李家的女儿这件事并无异议,在收到李守贞的信件之后,他就答应了这件事。 符昭信和李家娘子的婚事便也有了眉目,两人婚期定在第二年。 在李守贞带着儿子前往澶州戍守之后,京城汴梁华丽广阔的李府便住着一群女眷和孩子。 昭瑾有单独的大院落,里面正房阔有五间,还有东西厢房,有带厨房的侧院,院落里种着梅花和柿子,进入冬季,柿子由黄变红,挂在树上甚是好看,而梅花也开始打花苞,隐隐香气飘进房间。 昭瑾跪坐在榻上看书,房间里燃着精炭,炭火将房间烘得非常暖和,香炉里是从南边来的香团,据说是从海外来的水沉香,香气浓郁,昭瑾看了一阵书后,便起身去拨了拨香炉里的炉灰,想到昭宛或者是死得尸骨无归处,或者即使活着,日子怕也很糟糕,她的心中便又涌起了仇恨。 好不容易压下这份让她脑子发昏的恨意,外面传来婢女的通报:“李三娘子来了。” 李三娘子是李守贞从弟之女,因她的父亲已经战死,所以她一直在李府里长大,且被李守贞收为了养女,李守贞便是要将她嫁给符昭信。 李三娘子性格温顺,非常能察言观色,虽然缺乏大家闺秀的气魄,也没有习过多少诗书文墨,但昭瑾觉得她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所以她专程给符昭信写信赞扬李三娘子,符昭信这才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门婚事,不然以他对李崇训的不喜,他对这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娘也没有多少好感。若是有这样的第一感觉,两人成婚后,婚姻生活无论如何会受一些影响。 李三娘子进了里间,对着昭瑾问好道:“嫂嫂,我又来叨扰您了。” 昭瑾起身来挽住她的手,说:“我这里无甚事,每日里都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呢。你能来,我是求之不得。” 虽然李守贞去了澶州,没有在汴梁,但是李府中的大事,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李府外院的事,有李守贞的幕宾掌管,内院里的事,则是夫人掌管,昭瑾到了李府,只是关起自己的院门来过日子,并不过问,也不能过问李府中的事。 每日除了去夫人跟前请安外,她也就没有其他事做了。 李崇训的那些留在府中的美人姬妾们,她是从不管的,而这些人,也绝不敢到昭瑾的跟前来,不管她们曾经是什么出身,但到如今,她们的命都不是她们的,要是惹了昭瑾不高兴,昭瑾让人处置了她们,李崇训回来怕是也不敢拿昭瑾如何。 李三娘子坐在昭瑾身边做女红,昭瑾也会拿着书教她识一些字,她对昭瑾说:“听说天家要和赵使相结亲。” “赵使相?是赵在礼赵公吗?”因是在家中,昭瑾对赵在礼直呼其名。 李三娘子颔首说:“正是。赵使相没有儿子,若是他要嫁女,嫁妆不知该有多丰厚。” 也许她是担心自己嫁妆不多,嫁去符家,会让夫君不喜。昭瑾说道:“也许天家正是看在赵公积财巨万上才想和他结亲,以贪图赵公的财货。你同赵家娘子认识吗?” 昭瑾从小在宛丘长大,根本没有出过宛丘,便也不认识京中的这些名媛。 李三娘子说:“并不认识,据说她一直随在赵公身边追随他在各镇所辗转。” 昭瑾心想要是她随着她父亲在各镇所辗转,说不定当时倒可以带着昭宛一起了,有父亲看到昭宛的出色之处,也许就不会有如今和昭宛天人两隔之事发生。 她又伤心起来,这时候,外面一婢女急切地跑进来道:“大娘,青竹回来了。” 昭瑾听到这话,一时甚至没有回过神来,“什么?” 李三娘子也不明白青竹是谁,也疑惑地看向那婢女。 对方道:“她去找二娘子,如今回来了。” “啊?!”昭瑾瞬间站了起来,甚至没有穿鞋就要往外跑,被婢女扶住了,说:“青竹,青竹你快进来。” 青竹穿着男装,一身褴褛,被晒得很黑,像个小乞儿,她看到昭瑾,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大娘子,小婢打听到了二娘的消息。”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昭瑾几乎要把青竹忘了,昭宛还在时,青竹在昭宛身边,并不显得出众,昭瑾对她并无什么印象,待到昭宛落水不见了,青竹向她请命前去寻找昭宛时,她才正眼看她一眼,不过,她对这个小女娘能找到昭宛这件事并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她身边的婢女说青竹请命去找人,不过是想拿着主人的财物离开而已。 在这个世道,忠仆固然不少,但仆婢叛主之事,也时有发生。 所以当初昭瑾给钱财给青竹,让她去找人时,只是想着她曾经伺候过昭宛,如果她真的要离开,她看在昭宛面子上,就放她离开。 她哪曾想到,那么多人寻找昭宛都没有结果,而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娘能带回消息呢。 昭瑾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她哑着嗓子道:“快说,二娘到底如何了?” 是生是死,总该有个消息。 她强忍着眼泪,扶着身边的婢女的胳膊,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 青竹道:“小婢被卖身之前,曾在船上讨过生活,知道若是有女娘落水被船上的人救了,船工很可能会把女子藏起来给自己生孩子,或者卖掉她们,若是这样,即使去找,也找不到人。” 昭瑾一听,脸色变得苍白,“你为何不早说。二娘遇上了这样的歹人吗?” 青竹颤着声音道:“小婢以为大家都知道” 昭瑾其实心里明白,昭信定然更明白,昭瑾白着脸道:“二娘到底在哪里,她怎么了?不管她遇到什么事,以后我都能护着她了。” 青竹说:“我沿着蔡河乘船,一路询问河上的船工船娘,蔡河和颖水上的船,我几乎都问过了,总算得到了一些消息,有一仆妇说,曾有一个姓郭的商人,他从水里救过一个女娘,形容和二娘子非常相似,且说那女娘会武艺,射箭很厉害,被救时穿着的衣裳正是二娘子所穿。” “二娘没事,她为何不回家或者来找我?”昭瑾问。 “她说二娘子在水里撞了脑袋,不记得前事了,就认了那郭姓商人为主人,随着那郭姓商人在汴梁上了岸,之后她就和二娘子分开了。”这些话,青竹在心里打了很多腹稿,此时有条有理说出来,她便也觉得自己能对大娘子交代了。 昭瑾震惊不已,又喃喃道:“原来没有死,她还活着……” 随即,她又笑起来,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那郭姓商人是汴梁人吗?叫什么名?” 青竹说:“那仆妇不知那郭姓商人叫什么名,只说听商队的人说,他们不是汴梁人,是太原人,他们要赶在下雪之前从泽州潞州回太原去。” “二娘随着他们一起去了吗?” “应当是的。小婢一人实在无力去太原,这才回来告知大娘您此事。”青竹说。 昭瑾上前扶住青竹,拉她起来,说:“你是好样的,你的忠心,二娘和我都记在心里,我自会重赏你。既然知道二娘去了太原,我会派人去找她,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不用休息,我可以去太原找二娘,只是我不知道前去太原的路。”青竹急切道。 昭瑾说:“太原很远,如今北方已经下雪了,路上怕是很不好走,我会安排的,如果你真要一起去太原,你便下去好好休息,养一养身体,过几日再出发。” 暂且按下汴梁刘府之事,此时的太原,小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日,整个大地变得白茫茫一片。 白可久已经随着白承福回到了石州,而他派去契丹国联络的亲信,暂时还没有回来。 郭荣一直监视着白可久的亲信出了代州进了契丹国,他才离开代州,转而回了太原。 在月前,他还只是一介商人,如今,他已经算是入了北平王刘知远的眼,虽然没有正式给他军职,但是他跟在父亲郭威跟前做事,又是刘承训的人,以后的前途自然不差。 他回了太原,同郭威打了一个照面,说了一下情况,就赶去了刘府向刘知远汇报情况。 其实郭荣生为郭威的儿子,大可不必亲自去监视白可久的动向,不过,他如今刚刚到刘知远跟前效力,自是卖力地亲力亲为更好。 刘知远自己是卖命靠着军功一点一点爬上如今地位的人,所以他很赏识脚踏实地做实事的人,他身边的将帅幕宾,虽然有治世之能的大才干的人少,但是只是靠着谄媚上位的人,却也没有。 郭荣对刘知远详细汇报了白可久的动向,又说了吐谷浑部族的情况,又道:“白可久如今深恨主公,要是白可久真去了契丹,以后怕是会带人回来复仇,对主公不利。” 刘知远道:“恨我之人又岂止他白可久,若是我这么轻易被杀,又如何能有今日。” “是。”郭荣应后,便退了出去。 青青人缘好,在刘府之中消息灵通,连郭荣前来刘府去拜见刘知远的事,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刘承训每日事务繁忙,但只要他闲下来,他就喜欢将昭宛叫到自己跟前,昭宛最初以为他是想看自己的剑法,之后发现他就只是需要自己在一边待着而已。 作为一个护卫,这是她的本职工作,所以她便也没有觉得刘承训的这个要求不合理。 刘承训坐在桌案后看书,他的幕宾坐在他的对面和他讨论论语中的“子路问政”,昭宛一身玄衣跪坐在靠门边的位置,隐在幕帐之后,若是不专门去看她,根本无法注意到她的存在。 但刘承训看一会儿书,就会抬头朝昭宛的位置瞄一眼,昭宛心想自己又没有偷懒,他何必总看过来,她本来想打会儿瞌睡,也只好强忍住了。 这时候,小婢在门外询问是否送茶进来,刘承训应了一声,两个小婢便端了茶进来,放在刘承训和幕宾面前的桌案上后,小婢退出去时,就朝昭宛使了个眼色,昭宛于是起身对刘承训说:“世子,我暂请告退。” 刘承训想问她有什么事,不过想想后就没问,只是颔首道:“你先退下休息吧。” “多谢世子。”昭宛行完礼便退出去了。 虽然昭宛很得刘承训看重,但刘承训的幕宾们对昭宛却没有什么嫉妒之情,大约是因为昭宛是剑士,而这些幕宾们是文士。 这个陪刘承训看书的幕宾甚至夸赞昭宛道:“郭小郎颇有古剑士之风。” 刘承训颔首说:“正是,同她在一处,便颇有处山清水秀之地之感。” 昭宛一出来,青青就上前来,对她说悄悄话,“郭相公回来了,他方才去了刘公处。” 青青这么贴心地来找昭宛说这话,是她看得出这几日昭宛心神不宁,怕是在担心出城去办事的郭荣,既然郭荣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她就第一时间来找昭宛说这件事了。 昭宛再镇定,此时也眼睛一亮,道:“他拜见完刘公,会再来世子处吗?” “婢子哪里得知这个,或者我们去门口等一等。” 昭宛一想,便点头道:“好。”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青青为昭宛披上了斗篷,昭宛感激她的悉心,对她一笑,和她一起出刘承训的院落。 青青是女孩子,会说的话自是和男人不一样,她见昭宛笑容如冰雪消融桃花出绽一般动人,就对昭宛说:“阿宛,你该多笑笑。” 昭宛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为何?” “诗经里不是有句子,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这个意思。”青青笑着说。 昭宛不由道:“这个句子不是用来形容阿姊你的吗?” 青青简直被她说得脸红,不由嗔她道:“所幸你不是真儿郎,不然天下女娘如何逃得过你这张嘴。” 昭宛反而诧异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阿姊何必如此打趣我。” 青青不由和她打闹,“我决不信你是毫无所知而这般撩拨我。” 昭宛尚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无辜,就听到一个温和的男声叫她:“阿宛!” 昭宛瞬间转过了头去,是郭荣来了。 这日雪停了,但是,刘府之中,只是路上的积雪扫了,其他地方的积雪还在。 房顶上,树上,路边的花圃里,依然有着一层厚雪,洁白一片,郭荣站在那里,脸上有在外奔波了数日后的疲惫,但他长身而立于雪堆之间的青石板路上,神色温柔,昭宛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只觉自己的心是一眼泉眼,汩汩地在往外冒热气腾腾的泉水,这种安心而感动的感觉,让昭宛自己都不知所措,她走上前去,对他行礼,“您回来了。” 郭荣看到她也很高兴,说:“嗯,刚回太原。这几日下雪,你可有御寒的衣裳。” 昭宛答道:“刘府中有发放御寒冬衣。” 郭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昭宛也卡了壳,一时竟然觉得尴尬起来,她憋出一句,“不知您此行可顺利?” 郭荣道:“河东是刘公的地方,这次的事,并无问题。” 昭宛想到之前遇到吐谷浑骑兵劫掠的事,根本不愿意相信郭荣这掩饰太平的话。 她说:“您是来找世子吗,他在书房。” 郭荣颔首说:“好。” 婢女进去通报后,刘承训得知郭荣回来了,便也非常高兴,他遣出了陪他读书的幕宾,亲自到门口迎接郭荣。 郭荣被刘承训挽着手带进了书房,昭宛在门口行告退礼要先离开,刘承训看郭荣回头看她,就对昭宛说:“阿宛,你也进来吧。” “是。”昭宛应后,便也进了书房。 北方的房间阔大,刘承训的书房里,挂着青色幔帐,中央放着一个大暖炉,暖炉里燃着碳,房间里便也暖和。 刘承训请郭荣和昭宛一起围坐在暖炉边,昭宛道:“属下候在门边便行。” 刘承训说:“阿宛,此处又无外人,何必如此拘礼。过来坐吧。” 昭宛迟疑了一瞬,这才跪坐到郭荣旁边的位置去,但是却一定要在他后方一点的位置。 刘承训问起郭荣此行的收获,郭荣说了白可久和吐谷浑部族的一些动向之后,又道:“属下前去了代州,如今代州刺史乃是王晖,为人昏愦贪婪,白可久的亲信出雁门关北上,进了契丹国,而白可久在石州,近几日,并不敢再纵容其部下在境内为非作歹,看来,之前的事对他有震慑作用。” 刘承训说:“他能记住上次的教训便好。” 刘承训留着郭荣说了一会儿话,想到一事突然说道:“君贵兄,你从代州回来,可回过家了?” 郭荣回道:“为向主公汇报事情,尚未回家。” 刘承训便笑着道:“我听说你今年又得一子,我当恭喜你,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妻子吧。” 郭荣说:“多谢世子体恤,属下先告退了。” 刘承训看了看一直沉默地待在郭荣身后的昭宛,说道:“若是阿宛还有话同君贵兄讲,你便去送一送他。” 昭宛一愣,郭荣已经说道:“除了公事,便也无事可说。” 昭宛看向他,一时没有回话,但刘承训又说了一遍,让昭宛去送郭荣。 昭宛完全不明白刘承训这是什么意思,只得起身道:“是。” 昭宛随着郭荣出了门,房间里暖和,出了大门后,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昭宛打了个喷嚏,郭荣侧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必你送,你回去吧。” 昭宛疑惑地问:“世子让我送你,是有什么意思,我没有弄明白吗?” 郭荣叹道:“世子希望你全心全意侍奉他,你不要和我过于亲近。” 昭宛虽然心中惊讶,对此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心中不免有些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来自于什么,她一时却是闹不明白。 这些日子,刘承训待她不可谓不好,刘承训身边有好些得力的护卫,但这些护卫都住在一起,也没有特别的待遇,唯有她,有独立院落不说,还有好几个随身伺候的婢女,除此,也总有各种赏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没有贪心,有什么能力,做什么事,做多少事,拿多少俸禄。超出了这些范围的赏赐,便会让昭宛不安,她认为自己不该得到那么多。 而为谁心折,这种事,却不是能用俸禄买到的,所以昭宛认为她只能为刘承训效忠,对她来说,是为难她的事,她不可能做到。 她沉默下来,随着郭荣往院落外面走,走出了大门,她才停下了脚步,心中明白郭荣不让她相送,只是为了避嫌。 她说:“郭郎,我便送你到此吧。你虽然身体康健,但依然要爱惜自己,不要过分劳累。” 她垂着头没有看郭荣,声音也小,郭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报昭宛这份忠心,他说:“在这里缺什么东西,让人给我带个话便行。外面风冷,你回去吧。” 说完,郭荣便走了。 昭宛回到刘承训身边,她知道郭荣需要刘承训对他全心的信任和支持,她自然不能因为自己而让两人之间有所隔阂,刘承训问她:“阿宛,你觉得郭荣如何?” 昭宛跪坐在他的对面,回答道:“郭郎君为人勤谨正直,克己为人,世子您是明主,他全心效忠于您。” 刘承训因她这话沉默了下来,看着暖炉里的炭火,说道:“我见他,就知是得了一知己。但多相处些时日,便又有些怕他了。” 昭宛非常震惊,不由问出声来,“郭郎君性情温和,一心为世子,世子为何会觉得他可怕。”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刘承训一声叹息,说:“人必是有所求的,根据其有所求大小,故而拼其所能做事。” 昭宛这下明白刘承训所指为何了,刘承训指郭荣实在太拼命了,他有能力有想法又愿意不怕艰辛地事事亲力亲为,甚至不好色不好酒不好玩乐,至今也不好权,不然以他这几次的功劳,他完全可以向刘公要求升职,但是他没有。这世上有这么无所求又拼命的人吗?这样拼命的人,反而应该是所求最多的人才对。 郭荣是想求什么? 昭宛的剑就在她的身边,她握着剑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刘承训继续说道:“我和他处了这些日子,也不知他到底想要什么?无所求的人,便是没有办法节制的人。阿宛,我想你很明白这个道理。” 昭宛跪着在刘承训身前往后退了退,以额头触垫席对着刘承训行了一大礼,说道:“郭郎君所求,我以为世子是心知肚明,世子是真不知吗?反而是我,我才不知所求为何?而郭郎君所求,再明显不过了。” 昭宛会对刘承训行这个大礼,并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这话有故意冒犯刘承训之意,她在责怪刘承训。 刘承训如此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昭宛话语里的这个意思。 他的神色果真变了变,但是他性情一向温和,又很愿意为人着想,加之他的心里一直待昭宛不同一般,自是不会因昭宛这故意指责的话生气,但是,些许郁闷是有的,因为他看得出,昭宛对郭荣的崇拜绝对高于自己。 她对郭荣有敬佩追随之意,对自己只有效忠干事之义。 刘承训说:“我实在不知,还请阿宛明示。” 昭宛抬起头来,直直对着刘承训说:“我同郭郎君从汴梁回太原的路上,听郭郎君感叹天下之乱,百姓之苦,他希望能有一明君可以一统天下,让这天下恢复盛唐时的繁华,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不受兵祸流离之苦。其实,这不只是郭郎君的希望,也是世子您的希望,也是这天下的百姓的希望,只是,多少人只是想一想,便安于现状,在这乱世苟活,能够活一日便是一日,没有几人,愿意放弃自己能得到的利益,真的去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因为要实现这个梦想,实在太艰难了,也许很多人想去那么做,但是都望而止步。郭郎君以前一直从商,未尝没有未遇知音明主故而不愿意入伍或者入仕的原因。也许别人尚且会认为他这么想有狂妄之嫌,但世子您明白他的才干,当知道,他是踏实做事之人,他的想法也是踏实的。他会追随世子您,是因为他将他的梦想押在了您的身上,所以,他才那么不顾艰辛忘我地去做事,他也是全心全意效忠于您。您若是反而因此怀疑他的图谋,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我实在不知世子您是如何想我的,我在您跟前又有什么图谋呢。因为我是女子,无法为官,不可能谋权,故而您因此而不猜忌于我吗?” 刘承训被昭宛这一席剖心之言说得心中巨震,他不由因此明白了昭宛为何会那么崇拜郭荣却只是作为剑士为自己做事的原因,他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他处在这个位置上,自然要想得更多,不只是公,也要想私。 他膝行过去对昭宛道歉说:“阿宛,是我心胸狭隘了。你这话让我醍醐灌顶,我绝无猜忌你和郭荣之意。” 昭宛看着他,说:“我知道世子您胸怀宽广,且将我当做心腹,才对我讲心中之言,也可见您并无猜忌我和郭郎君之意,故而我才能在世子您跟前畅所欲言。我的话已经大逆不道,世子却并无怪罪我之意,世子您是明主,郭郎君同我怎么会不对您效忠。” 昭宛从书房里退出去后,刘承训便坐在桌案前发呆,最后他笑了笑,完全释怀了。 昭宛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却被吹得更迷糊了,她完全没有想过,刘承训会将那些话对她讲,这是全然将她当成心腹之人看待的吗。 这简直让昭宛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回到住处,便凑到暖炉前去烤火,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青青看到她这心情沉重的形容,不由问:“阿宛,你这是在叹气?” 昭宛说:“我只是在想,以我的性情,最多做一个护卫剑士,是决计无法做好的谋士。” 青青愕然,笑道:“您这是何出此言?因为您是直肠子?” 昭宛一怔,“我是直肠子?” “怎么不是呢。我看您啊,说话做事都直得很。” 昭宛思索了一阵,认为她说得很对,就点头道:“阿姊所言不差。” 青青说:“您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做谋士,心思都阴险。” 昭宛认为她这太以点概面了,看向她,她就说:“如今刘公跟前最受器重的谋士,就是苏判官。苏判官长得倒是俊伟挺拔,就是人很贪婪狡诈,我不喜他。” 昭宛知道她说的苏判官是指刘知远跟前的河东节度判官苏逢吉,苏逢吉可说是最受刘知远喜欢的心腹,不过昭宛听了人说了一些这位苏判官的事,对他评价很低,她说:“这些日子倒是没有见到苏判官。” 青青说:“他出太原办事去了,不日当回了吧,到时候,你见到他,恭顺些总是好事。” “他同郭威将军关系如何?” 青青说:“具体如何,婢子不知。不过,他同另一位苏姓判官,观察判官苏禹珪关系不错。和郭威将军,关系怕是不怎么样。说起来,刘公虽然并不大肆豢养美人姬妾,实则也是一好色之人,苏判官长相俊秀,故而才得刘公青眼。” 昭宛不由说:“爱美之心,人人皆有,这是常理。也许正是如此,他偏爱世子。” 青青笑起来,“世子偏爱你,也许也是因此,毕竟世子是刘公的长子。” 青青这是故意打趣昭宛,但昭宛却没有听出她话语里隐含的意思,她说:“世子是坦荡爱才之人。” 说到苏判官,没过几日,昭宛就遇到了苏逢吉。 昭宛随刘承训前去太原尹府衙,在路上,苏逢吉的车驾迎面而来,和刘承训的车驾撞上,一起堵在了路上。 其实太原的路不窄,至少比汴梁的宽多了,但是因为下雪,路中间的雪扫到了路边上,路两边的雪并没有化完,车自是就从路中间走,路中间不足以让两辆车并行,两人的车驾自是就撞上卡在了那里。 昭宛随着刘承训坐在车里,车停下来后,她就撩开车帘看了出去,仆人已经上前来,对刘承训小声说:“是苏判官的车驾。” 刘承训看到了外面的情势,知道车驾这样撞上,只能有一人后退才行,便吩咐道:“我们后退,让苏判官的车驾先行吧。” 他声音小,这话才刚说完,仆人还没有吩咐下去,苏逢吉那边的部曲已经大声说道:“这是苏判官的车驾,前方是谁人,还不速速让路。” 刘承训的仆人和护卫都很不忿,反而不想让路了,大声回道:“此乃世子车驾,还请苏判官的车驾后退让路。”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苏逢吉的部曲李澄是心胸狭隘为人奸险之人,他被刘承训的仆人堵了回去,虽然不得不让路,但是心中却对刘承训和他的仆人多了几分怨恨。 他骑着马回到苏逢吉的马车旁边,下马对撩开了马车帘的苏逢吉说:“主上,世子的马车和我们的马车撞上了,世子让您的车驾退让,以让他的车驾先行。” 苏逢吉已经听到了刘承训仆人的声音,他也不是心胸宽广之人,除了会揣测刘知远心思,并在他跟前用尽心力讨他欢心之外,他便并无其他大才,除此,他为人贪婪奸诈,且性情暴虐,喜好杀戮,对人命毫无怜悯之心。 在刘知远一干谋臣军将之中,年纪尚轻。 苏逢吉的父亲叫苏悦,在石敬瑭建立晋国之后,刘知远作为他的心腹大将,之后就被他派来镇守河东。这时候,苏悦来刘知远跟前做事,他很想将儿子苏逢吉介绍给刘知远,他的一部分文字工作,就交给苏逢吉来做,然后他拿去向刘知远举荐了自己的儿子。 刘知远因此召见了苏逢吉,苏逢吉年轻俊秀,又很会讨刘知远欢心,刘知远从此就把苏逢吉留在了身边做事,并很快让苏逢吉做了节度判官,让他掌文书事务。 节度判官是节度使自选的官员,不需要经过朝廷任命,但是,节度判官掌管节度使身边的文书事务,且辅佐节度使,权力极重,几乎等同于节度副使。 苏逢吉虽然不掌管兵权,但是却近乎是河东地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人。 即使是刘承训对上他,也不敢得罪他。 就在年前,便有一事,刘知远生日,他遣了苏逢吉去疏理太原监狱中的囚犯以祈福,说是要“静狱”,其实是让苏逢吉去将监狱里的部分罪犯进行赦免,但是苏逢吉去了监狱看了囚犯后,根本不管囚犯犯的罪行的轻重或者是否有冤情,便吩咐人将囚犯都杀了,然后回去向刘知远禀报,说狱中已经安静了。 这件事让很多人寒心,特别是刘承训,他去将这件事的事实告诉了刘知远,刘知远听后也气恼苏逢吉过分,但是苏逢吉在刘知远跟前并不认错,最后刘知远拿他没有办法,便也只得算了,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而已,对苏逢吉全没有其他处置。 因为这件事,刘承训和苏逢吉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苏逢吉这时候对刘承训怎么会没有恼恨,他吩咐部曲道:“就说我的车坏了,没有办法让路。” 李澄仗着苏逢吉在刘知远跟前恩宠无两,处事便非常骄横,即使对上刘承训,此时有苏逢吉的说法,他便也不怕了,回刘承训的仆人道:“我家主上车坏了,只能前进没有办法后退,还请世子见谅,没有办法给他让路了。” 刘承训的仆人气坏了,他要到刘承训跟前来诉说苏逢吉的无礼和骄横,不过刘承训已经听到了李澄的话,他叹了口气,吩咐仆人说:“算了,我们让吧。” 仆人非常气愤,但是又有刘承训的吩咐,他没有办法违背,只好吩咐车夫和护卫护着车往后退,一直让车退到了后方被铲掉雪的地方,在路边候着,以让苏逢吉的马车先过。 昭宛没有真正见过苏逢吉,但是听过他不少事,都不是好事,她实在不理解刘知远为何会任命苏逢吉这种人做节度判官,而且还没有理由地恩宠他,她对苏逢吉没有一点好感,此时就对刘承训说:“世子,为何要让,他分明只是找一个借口而已。您这般退让,他以后只会得寸进尺。” 刘承训被苏逢吉这样对待,自然心情不好,但他忍住了,对昭宛说:“父亲宠他,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忍一时并不算什么,还是要看以后。” 昭宛知道他的意思是暂且忍这一时,等他上位之后,有的是办法处置苏逢吉,但是,昭宛虽然能忍,此时却是实在不想忍,在马车后退到安全位置之后,她对刘承训说:“世子,既然他们说他们的马车坏了,那就让他的马车真坏好了。” 刘承训惊讶地看着她,昭宛在自己腰间挂的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锞子,她撩开了一点车帘子,将手中的银锞子瞬间弹了出去。 她的动作太快,刘承训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直到前面苏逢吉的车驾队伍里传出马嘶哄闹声响,他才意识到昭宛做了什么事。 刘承训的让步让李澄洋洋得意,他凑到苏逢吉的马车窗边对苏逢吉说:“主上,世子为您让了路,等他的车退开后,我们就能过去了。” 苏逢吉闭目养神,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随着李澄一声“我们走。”苏逢吉的车驾便缓缓向前,正在这时,拉着马车的左边的马突然一声嘶鸣,疯狂地向前跑去,一时间,车夫根本无法用缰绳控制马匹,前面的部曲护卫也怕被这突然发疯的马撞到,纷纷向旁边避让,于是那匹马拉着马车左冲右突向前奔去。 李澄大叫:“快救主上。” 苏逢吉在马车里差点被颠出去,他只得紧紧抓住马车里的栏杆,大叫道:“怎么回事?来人!” 等护卫骑着马上前来好不容易把拉着马车的马控制住,苏逢吉头上已经在马车壁上撞了好几个包了。 苏逢吉从马车里出来,抓过护卫手中的剑,一剑刺进了那出事的马的颈子里,那马临死之前疯狂地挣扎,但是都被苏逢吉的部曲拽住了,苏逢吉又补了它一剑,热腾腾的血液喷射出来,它不甘地倒进了雪后大街上的泥浆里。 昭宛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那里看到了苏逢吉杀马的过程,她皱着眉不说话。 这时候,刘承训也从马车里出来了,他很怕冷,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他知道是昭宛用银锞子射了马,那马受痛才拉着马车疯跑。 见苏逢吉出这种丑,刘承训脸上并没有露出快意之色,只是小声问昭宛,“你射了马的什么地方?” 昭宛说:“马膝。” 刘承训带着昭宛走上前去,看到苏逢吉脸色黑沉气急败坏,刘承训便问候道:“苏判官的马车坏了,修好了再出门才好,不然出事伤了苏判官贵体,可就不妙了。” 苏逢吉身上有被溅上的马血,他对着刘承训冷笑了一声,说:“让世子看了笑话,这马儿太不听话,只能杀了。” 刘承训说:“事关苏判官您的安危,我怎么会看笑话。若是苏判官您不弃,还请乘坐我的马车。” 苏逢吉道:“世子好意,在下心领了,我骑马就好。” 他对刘承训一拱手,又瞥了一眼跟在刘承训身边的昭宛一眼,骑了李澄的马,在几个部曲的护卫下先走了,剩了另外几个家仆和李澄留在原地处理马车和那被杀死的马的事。 刘承训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马车启程,继续向府衙行去。 他对昭宛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莽撞的事了,苏逢吉为人睚眦必报,阴狠毒辣,他知道是你出手,以后一定会对你不利。千日防贼,且是身边的贼,毕竟不是个事。” 刚才见了苏逢吉一面,昭宛的确承认他是一个长相俊秀不凡的人,但是,他的阴狠都在脸上,实在让人不喜。她不由说:“那银锞子射中马膝后进了雪中,到时候雪化就会被人捡走,他们找不到证据。只是,既然苏判官为人如此不堪,为何刘公依然重用他。” 刘承训垂着眼帘叹了口气,说道:“此事你不知道也罢。”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李澄留下来检查了那匹出事的马匹,这是一匹很温顺的马,以前从没有出过事,这次突然发狂,必定有原因。 昭宛用的银锞子很小,但既然伤了马,定然会在上面留下痕迹,不过马被苏逢吉杀死时,马沉重的身体倒下,马膝撞在地上,撞伤掩盖住了银锞子留下的痕迹,故而李澄在那里检查了不短时间,依然没有找到马突然发狂的原因。 苏逢吉办完事回家后,在家中叫来李澄,询问他调查的结果。 李澄说道:“主上,属下并未在马身上发现问题。” 苏逢吉坐在椅子里,“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和刘承训错车时就出事,定然是当时有谁对那匹马做了什么。” 李澄想说当时苏逢吉就不该杀了那马,不然还可能查出那马的问题,这样马已经被杀了,自然很难查出来了。 不过苏逢吉为人本就凶狠,在刘承训跟前出了那种丑,让他不在刘承训跟前杀了那马,显然不现实。 李澄说:“当时随着刘承训的是他身边的第一剑士,据说很是厉害,之前在几招内就打败过刘崇跟前的张元徽,后来在城南校场上,很多人看到他剑术高强,眨眼之间便挟持了白可久,白可久是吐谷浑族猛将,若是武艺差,绝不可能挟持住他。” 苏逢吉想了想,道:“你是说,也许是跟在刘承训跟前的那个剑士做了什么,才让我的马发狂?” 李澄颔首:“是。若不是有人对马做了什么,主上您的马怎么可能恰恰在刘承训让道后受惊。这时间不是太巧了吗?” 苏逢吉沉着脸,仔细回想了当时在路上的事,不过他只在马受惊后才下马车看到外面的情况,所以他看到的当时的情况有限,便也做不出什么有利判断。再说,他本就不需要太准确的判断,反正他不喜刘承训,他在刘承训跟前出了事,那这事自然就要由刘承训来承担责任。 他问:“当时在场,谁是那位剑士?” 虽然昭宛跟在刘承训身边时身上带有佩剑,但她太过纤瘦清秀,苏逢吉当时注意到了她,但以为她是刘承训身边的宠侍,便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李澄有去做调查,所以知道当时跟在刘承训身边的清秀少年就是那位剑术高超的剑士,最初听到大家的说法时,他也诧异过,此时回答苏逢吉:“当时刘承训从马车上下来,跟在他身边那位少年郎便是。据说那少年只有十五六岁,是孔目官郭威之子郭荣带去引荐给了刘承训。之后很受刘承训看重,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他,且给了他很多赏赐,甚至将他身边非常看重的婢女都送给了他。” “那个小少年?”苏逢吉果真非常惊讶,“看不出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确是如此。”李澄说。 “郭威仗着给主公出过几次策略,一心劝导刘公自立于河东,这才在主公跟前出了头。我听说,他如今已经把自己那在外跑商的儿子引荐给了主公和刘承训,那小子如今很得主公和刘承训看重。他又给刘承训引荐了剑士,是想笼络住主公和刘承训两人,即使主公百年,他继续跟着刘承训,依然可以有如今权势。”苏逢吉和郭威一向不太对付,不过,两人一直以来,并没有在明面上闹出不愉快。但苏逢吉全然看不上郭威,想到是他的儿子为刘承训引荐了剑士,他心里对郭威便更不喜了。 李澄说:“距离刘公百年,还很久呢,到时候谁能接替刘公,自是说不准的。” 苏逢吉说:“刘承训很得文士的拥戴,如今郭威算是明着支持他了,再者,他得主公看重,若他不出什么事,到时候自是由他接替主公。” 李澄说:“他的身体一直以来就不好,谁知道能活多久。” 苏逢吉抬眼多看了他一眼,说:“是啊,这世道,最不缺的便是死人。” 苏逢吉同刘承训的马车在道路上撞上,刘承训为苏逢吉让路,之后苏逢吉的马车之马发狂之事,在很短时间内就传进了太原城的各大军将、幕僚的耳中,郭威和郭荣自是也知道了这件事。 郭荣很不喜苏逢吉,在家中书房,便对郭威说:“苏逢吉此人贪婪无德,好杀成性,无谋无才,只是刘公厚爱他,他得如今地位,便如此骄狂。” 郭威说道:“此等小人,如今也只能先忍一忍了。连世子对他,怕是也是抱着先忍一时之心。” 郭荣道:“刘公若是有辨人之明,当不该重用他。” 郭威说:“此等言论,你也只得在我跟前说一说,万万不得在外表露。不喜苏逢吉者多矣,但如今又有谁能制他,还是先待时机为好。” 郭荣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应了之后,在第二日,他专程前往刘府去拜见刘承训,由此也可以见昭宛一面。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进入冬日,太原是真冷,特别是化雪的时候,晚上必须睡在炕上,不然就冷得睡不着。昭宛怕青青睡在榻上冷,就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昭宛洗漱收拾穿好衣裳,便在院子里练剑。 院子里的梅花在寒风里渐渐开放,香气浓郁得让人想打喷嚏。 刘承祐带着李业来昭宛的院子里找她,推开只开了一个门缝的院落大门,剑气的凛冽之意就扑面而来。 只见一身穿玄衣的身影在院中舞剑,身姿灵动宛若流光,剑势洒脱里又带着无尽凛然剑气,那人就像是一道光,刺进刘承祐的眼瞳,让他看得痴了。 李业站在他的身后,也看到了院子中的情景。 昭宛发现了院门外的人,便停下了剑招。 青青根据她的眼色,亲自走到了门口去,看到是刘承祐,不由吃惊。刘承祐比其兄长刘承训小了八岁,年纪尚小,他作为刘知远的次子,后面还有一个弟弟刘承勋。 他哥哥刘承训受刘知远的看重和喜爱,弟弟刘承勋因为从小体弱受母亲李氏的疼爱,而长姊已经出嫁,嫁给的是如今的北京皇城使宋偓,宋偓出身不凡,他的祖父是后唐天德军节度使兼中书令,父亲宋廷浩做过石州、原州、房州的刺史,但是早逝,母亲乃是庄宗之女义宁公主,他如今在刘知远手下做北京皇城使,很得刘知远看重,故而刘知远将女儿嫁给了他。 如此可见,刘承祐处在中间位置,不尴不尬,反而不受重视的样子。不过,他却是刘知远三个儿子中胆子最肥的人,且性格暴躁,处事急功近利,而且年纪不大,身边已有了好些微姬妾。 因他性格如此,青青自不太喜欢他,且不知他前来这里是为何事,她对着刘承祐行礼后,便没有让开院门,反而说道:“不知二郎君您前来是为何事?” 刘承祐还没回答,李业已经说道:“你这小婢,真是无礼,还不速速请我等进去。” 青青说:“且容婢子向郭小郎通报。” 李业道:“你被大郎送给那剑士之后,便真当是他的人了啊。见到我等,也没了以前的殷勤。” 青青说:“既然青青是婢子,自是要听从主人吩咐。” 毕竟昭宛是女娘,青青不喜刘承祐往这里来,再者,刘承祐来了一次,不吃一点瘪,以后一定更会肆无忌惮。 李业对她很不满,这时候,昭宛已经走过来了,刘承祐看到她,便站直了身体,故意带出骄傲的神色,“上次你打败了我,我认了,这次我来,是想请你教我剑术。” 昭宛说道:“师门有令,不允许弟子在外擅自收徒,故而怕是不能满足二郎君您的要求。” 刘承祐进了院门,站到昭宛跟前,发现昭宛比自己还矮一点,又见她容貌秀丽,且她剑术不凡,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想亲近的心思,说:“我看你比我还小一点,我怎么会拜你为师,只是你如今为我刘家效力,教我剑术,也是你的本分吧。” 昭宛说:“我只是世子的护卫,并不是刘家家臣,您的要求,恕在下不能从命。” 刘承祐因她这话气得面色发红,李业在旁边呵斥昭宛:“不过是一剑士而已,竟敢如此嚣张。” 昭宛瞥了他一眼,神色冷凛,李业不由被她看得心下一颤,就如同是被她的剑刺在了眼中一样,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在昭宛跟前来硬的自然不行,他对刘承祐说:“二郎,你贵为刘公次子,既然他不愿意,你又何必求他,我们走。” 刘承祐不大乐意,但昭宛脸色很不好,他又没有办法用武力制住昭宛,于是只得跟着李业一起走了,走前对昭宛放狠话道:“你且记住今日之言。” 刘承祐和李业出去,李业说:“他这般嚣张,居然说不是刘家家臣,那他是想反叛刘公吗,你去刘公跟前说说此事,刘公定然不会再看重他。” 刘承祐道:“但他剑术超群,要是父亲恼怒他,杀了他或者赶走他,以后我也得不到他了啊。” 李业说:“他这等不逊之人,要来作甚。” “正是因他不逊,得来不是才有意思吗?”刘承祐说。 李业道:“你真想得他来教你剑术?” “不然呢?” 李业说:“二郎,你身边护卫不少,你学剑术难道要去做剑客。” 刘承祐道:“我喜欢不成吗?” 李业看他要发恼,便只得顺着他说:“自然成。” 两人正说着话,便看到苏逢吉从外面进府里来,该是要去见刘公。 刘承祐和苏逢吉并没有什么交道,此时遇到,刘承祐站在路中间不让,很显然是要给他长兄讨回一点公道,苏逢吉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二郎,你站这里,这是专门在等我?” 刘承祐瞥了他一眼,说:“听闻你昨日在大街上,逼我大兄为你让车,是也不是。” 苏逢吉心下不满,面上却忍了,他说:“实则是车出了问题,才劳世子让道,好在世子让了道,不然我的马横冲直撞惊了世子的马车,他本就体弱,至此受惊,岂不是身体更差,我岂不内疚。” 刘承祐哼了一声,“你倒会为自己找借口,昨天你的马,不是被人故意伤的吗?” 苏逢吉沉着脸没有接话,李业在旁边说:“大郎身边的那位郭剑士,要让苏判官你的马受惊,是轻而易举之事。这次只是马受惊,以后还不知是什么事,苏判官你说呢?” 苏逢吉说:“主公召见,苏某先行一步。” 苏逢吉离开后,刘承祐突然灵机一动,对李业小声说:“既然他都能对苏逢吉耍小手段,为何我要正大光明地找他?” 李业本就是心思不正的人,当即就对他的话心领神会,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有数,马上跑回去谋划去了。 郭荣到得刘府,前去刘知远处禀报白可久的动向,苏逢吉正陪伴刘知远左右,郭荣前来禀报密事,苏逢吉并未离开,反而坐在刘知远下手位,看向郭荣,道:“主公,这便是郭威之子?” 刘知远道:“此子颇有才干,不逊其父。” 郭荣道:“主公谬赞,能为主公效力,自当竭尽全力。” 苏逢吉哼了一声,说:“听说他是靠着送了一位剑士给大郎,才得以晋身,主公,不知是否如此?” 刘知远说:“你说大郎跟前的郭宛吗?的确是郭荣引荐给了大郎,郭宛年岁虽小,剑术却是不错,有他在大郎身侧,我也放心。” 苏逢吉说:“既然主公如此放心,那便好。” 他虽如此说,但语气却颇阴阳怪气,刘知远知道苏逢吉又在生气,但他如今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顺着苏逢吉的心思了,便也没有理睬他这话。也许比起美人,还是江山更加重要一些,所以如今一直鼓动刘知远发展势力以便自立的郭威越来越受刘知远的看重了。 郭荣禀报了白可久、白承福以及吐谷浑部族如今的动向,并言道:“白可久已经联系上了契丹主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应是许诺了白可久天大的好处,他的属下到了契丹都城临潢府后,很快就往回走了。” 苏逢吉因他这话问:“你怎么知道耶律德光许诺了白可久天大好处?你在耶律德光身边有探子?” 契丹朝廷里有不少汉人,这些汉人,有一些是不得已入契丹,他们心系中原,不少和中原一些使相有联系,当然,为了利益而出卖契丹朝廷的机密,也是有的。 不过即使在契丹朝廷里有自己的线报,但郭荣也绝不会在此处说给苏逢吉听,他回答道:“白可久在河东已经寸步难行,加之他在契丹有旧识,他必定前去契丹,既然如此,如果他要去投奔契丹,但契丹主不给他好处,他的属下必定会在契丹上京行贿活动,但他属下并未在上京多做停留,可见是契丹主最初给的条件,便已经让白可久满意。” 苏逢吉阴阴地说道:“言之有理。难怪主公赞赏你。” 刘知远:“这么短时间,难为你得到了消息。” 郭荣说道:“是探子八百里加急来报,如今,便是要等白可久的动向了。白可久近来前去找过白承福几次,想让他同自己一同投奔契丹,但是白承福并未被他说动。” 刘知远冷笑道:“白承福想做河东节度使的位置,如何会被一点小利说动。” 刘知远让郭荣继续监视吐谷浑族的动向,便让他下去了。 郭荣到了刘承训处,刘承训经过昭宛那一番话后,待郭荣更加不一般,亲自挽住他的手,拉他和自己对弈。 郭荣对围棋并不精通,很快就不得不认输了。 昭宛跪坐在一边,她看郭荣连输三盘,不得不在心里叹了口气,刘承训看出她抿唇任笑的表情,不由问:“阿宛,你会弈棋吗?” 昭宛自是会的,不然怎么看得出郭荣刚才连下错三子,但她说:“世子包涵,我不会。” 刘承训本想让她来陪自己下,只得算了,便说:“若我有闲,以后教你。” “多谢世子。我先出去让婢子上茶。” 她起了身,行了告退礼后出去了,刚走到门口,青青就过来说:“阿宛,承祐二郎派了人来,给你递了一个帖子,他还真是喜欢胡闹,不达目的不罢休。” 昭宛看刘承祐,就像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在吩咐了婢女给房间里送热茶后,她就接过了青青递过来的帖子,里面写着想请昭宛晚上赴宴。 昭宛心想她才不要理他。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虽然不想理刘承祐,但既然刘承祐写了一个正经的帖子,昭宛便只得到茶室里去写了一个帖子回他。 言道多谢他相请,但她晚上有事,不能赴约。 如此,遣了一个仆役将帖子送去刘承祐处。 刘承训几乎不用这间茶室,茶室简陋,里面也没有烧上暖炉,非常冷,昭宛写完帖子,便被冷得身体些许发僵,她起身时,手从案上过,袖子扫到砚台上,衣袖上沾染上了墨汁,昭宛用手一抹,手指也染上了墨汁。 待把信让仆役送走,她便想去换身衣裳和洗手。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到了刘承训的朋友兼幕宾王溥。 王溥经常来刘承训这里,或者陪他看书谈论学问,或者陪他下棋,不过昭宛是个沉默的人,即使两人见面多次,但基本不说话。 不过此时见王溥来,昭宛倒是开心的,因为有王溥陪刘承训下棋,郭荣就可以解脱了,也许她可以和郭荣单独说几句话。 王溥是并州祁县人,祁县位于太原盆地南部,太岳山北麓,汾河东岸,山川秀丽,景色优美,这里一向也出人才。 王溥的父亲王祚在刘知远跟前做掌管盐铁的小吏,因颇有心计,为人有谨慎,颇得刘知远看重,而王溥正好和刘承训同龄,又特别勤奋好学,手不释卷,年纪尚小时就有神童之名,故而被王祚荐给刘知远,让他给刘承训做伴读,刘知远见他精通文史,是个上进之人,便应下了,让他到了刘承训身边。 虽然王溥博学多识,且刘承训和他相识数载,经常在一处讨论文史和政务,王溥可说是他身边幕宾第一,但刘承训同他在一起,并没有同郭荣在一起时更有惺惺相惜之感,只因王溥为人上受其父影响,比郭荣要谨慎很多,而且因他一直待在并州,没有像郭荣经商一般走遍大江南北,刘承训便认为他见识上不如郭荣。 不过刘承训虽这般想,倒没有真对谁如此讲。 昭宛对王溥欠身行了一礼,说:“世子在书房之中。” 王溥是细心之人,看到了昭宛手指上的墨汁,他不由指了指昭宛的手,昭宛会意,道:“方才不小心碰到了砚台,现在就去收拾。” 王溥微颔首,就要和她错身离开,没想到这时候昭宛突然转过了身看向院子里,王溥一愣,看过去,发现是郭荣从书房里面出来了。 王溥惊讶,问昭宛:“你能辨出郭兄脚步?” 他是聪明人,自是看得出昭宛是因为听出了郭荣的脚步声才转过了身来。 昭宛道:“每个人的脚步都有特点而已。” 王溥说:“但只有郭兄的,你才会转身,你待郭兄,当真不一般。” 昭宛多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话里是否有其他意思,只因王溥是读书人,总容易话里有话,例如刘知远跟前的王章和杨邠,都不喜王溥,认为他只会空谈文史,且如此把刘承训带偏了。 郭荣已经走近,他总在外面办事,和王溥相交很少,并不太熟,不过他知道王溥是刘承训身边最受看重的幕宾,当即和他打招呼:“王兄。” 王溥也对他拱手见礼,“郭兄。” 郭荣对他说:“世子想要人手谈,在下棋艺有限,不能让世子尽性,王兄前来,正好可以替我解围。” 在这个世道,武将地位最高,郭威是刘知远身边掌管兵籍的孔目官,比之王溥之父王祚地位要高,加上郭荣一到刘承训身边,上次在校场便立了功,且他年龄比王溥大,王溥以为他会有武人的傲慢,不过相处后,发现郭荣很好相处,且完全不忌讳自己的弱项,王溥对他便也很有好感。 王溥去了书房,郭荣看到了昭宛手上的墨汁,不由和王溥一样惊讶,其实刚才王溥指出昭宛手上的墨汁,是想询问她难道有伺候刘承训笔墨,毕竟这事不该昭宛做,不过昭宛没有会出他的深意。 此时郭荣又问,昭宛便答:“方才写了一封帖子,故而染了墨汁。” 青青在一边接话说:“最近承祐郎君总爱找阿宛,早上已经找过阿宛一次,被拒绝后,方才又写了帖子来,说要请阿宛去赴晚宴。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好的,阿宛无论如何不能去。”毕竟阿宛是女娘,而且还是小女娘。青青只是省了最后一句。 昭宛待青青一向亲厚,此时却不由皱了眉,说:“这些事何必说给郭郎听。” 郭荣道:“你在这里遇到什么事,让我知道,我也能给你想些办法。” 昭宛道:“不算什么麻烦,我已经写帖子拒绝了。” 郭荣随着她一起到了她住的院落,在昭宛去换了衣裳洗了手后,他便在花厅里和她说话。青青对郭荣很有好感,又知道他会一心为昭宛考虑,便把昭宛在府中的麻烦事通通告诉他。 郭荣认为让昭宛到刘承训身边,便是把她推到了人心最复杂的地方,而昭宛心思纯净,在这种地方,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他很愧疚,“要是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出去,我有一位老师,姓郑,学识渊博,你愿意地话,我可以送你前去他那里做学生。” 昭宛感动于他待自己的赤诚,雪停之后,冬日的阳光显得格外明亮,从窗外透进光线来,照在郭荣身上,昭宛跪坐在他的对面,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有了矜持之意,她居然拘谨起来,说:“若是去你老师处,也无不可,不过,我在此处,我并未觉得有何麻烦,且世子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愿意在他身边做护卫。” 郭荣沉默了一阵,才颔首说:“如此也好。只是你若是有什么麻烦,一定要告知我,毕竟你是女娘,有些事也颇有麻烦。” 昭宛应道:“好。” 刘承祐收到昭宛的回帖,看后,当即就沉下了脸,“看看,他根本丝毫不给我面子。他仗着大兄厚待他,便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业劝他道:“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你又何必对他以礼相待。” 刘承祐皱着眉,呵斥跪在后方的几个姬妾,“真是没用。” 几个姬妾年纪都不大,除了一个及笄了,另外几个都尚未到及笄之龄,此时看刘承祐不高兴,都战战兢兢。 刘承祐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然后指着长得最漂亮的一个说道:“你,过来。” 她赶紧膝行到了刘承祐身边,刘承祐把另外的姬妾遣了出去,然后对此女说道:“你想办法去勾引大兄身边的剑士郭宛,若是你能让他对你有意,和你勾搭在一起,我便赏你,不然,我把你送到军营去。” 她颤着身体只得应了:“是。”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刘知远并不是如李守贞或者张彦韬之类喜欢养美姬的使相,但他府中的各色美人并不少。 这些人,有些是仆婢,有些是歌姬舞姬,有些是专门用做礼物送人,刘府中美人太多,且更新换代太快,是以冉三娘出现在昭宛的院落里,并没有谁认出她是刘承祐身边的人。 昭宛练完剑,看到院落门口有一个美艳小婢在慌张地东张西望,就让了人去问她有什么事。 冉三娘对小婢行礼道:“我是新入府的婢子,姓冉,排行第三,被管事派来此处伺候郭小郎君。” 她手里的确拿着一个小包裹,昭宛听了婢子的回报后,就让了她到跟前来,说道:“冉娘子,我这里人已足够。” 冉三娘一听她要拒绝,当即就害怕不已,几乎要哭,颤着声音说:“婢子恳请郎君收下我,不然我就要被送到军营里去了。” 昭宛不由一惊,见这婢女容貌端丽,和自己年岁相仿,虽然些许瑟缩胆怯,但是说话的语调里却透出大户人家才有的气质。 她应该是出身不差的,也许是家里遭遇兵祸而没落了,她也被带来了这里,也许是他家里的父兄被杀了,她被带来了这里,或者干脆她是俘虏…… 这个府里,大多数女人,都逃不出这些出身。 昭宛知道她要是被送到兵营里去会遭遇什么,只得道:“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又让人带了她去找青青,为她安排住处和事情做。 冉三娘的身世和青青极为相似,且她做事非常麻利,甚至会识字,于是她很快就得到了青青的看重和信任,让她跟在昭宛的身边,为她伺候笔墨。 只是昭宛是女娘之事,如今在刘府中并没有泄露,再者,连之前跟着郭荣的商队伙计,在昭宛到刘承训身边做护卫之后,他们都对昭宛是女娘的事产生了怀疑,甚至怀疑昭宛本是男儿身,最开始从水里救起她时,她穿着的女装乃是一种变装,毕竟在如今这个世道,少年扮成女娘而逃过兵役或者去欺骗他人获得钱财的事并不少见,是以青青一直没有让冉三娘贴身伺候昭宛,以免她发现昭宛的女娘身份。 直到这一天,昭宛第一次来了葵水。 她早上才发现这件事,当场就懵了,在房间里大叫起床在外面忙碌的青青:“阿姊!阿姊!” 冉三娘进来了,问在帷帐之后的昭宛:“郎君,您有何吩咐。” 她要来为昭宛挽上床帐,昭宛坐在炕上,拥着被子,头发披散,唇红齿白,神色冷冽之中很有几分妩媚,她阻止了冉三娘:“不要挽上帷帐,你去叫青青来。” 冉三娘看了看昭宛,怕惹恼她,只得退了出去叫了青青。 青青没有让冉三娘进屋,她跪在炕边捞起了帷帐,见到昭宛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像是怕冷地拉着被子,就问:“阿宛,怎么了?冷吗?衣裳都在熏香炉子上烘热了,现在要起吗?” 昭宛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小声道:“阿姊,我来葵水了。” 虽然是第一次,但是昭宛对此不是一无所知。 青青一怔后,反而露出了笑容:“这是好事,我见你这两月一直无事,尚且担心你。” 昭宛白了脸,说:“阿姊,你快帮我处理了,又亲自去世子处,对他说我今日有恙,不能前去他跟前侍奉。” 昭宛一向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尚且色不改,此时却这副忐忑模样,实在让青青觉得好笑,当即说:“这几日不能受凉,你且在床上休息,过了这几日也就好了。我去世子处,为你请几日假,这些日子,世子处当没什么大事。” 昭宛颔首道:“幸亏有你在。” 青青说:“你别太在意,以后每月都有这几日呢。” 昭宛心下几乎是崩溃的,闭上眼不想说话。 青青教了昭宛应对之法,又换了床褥,昭宛也洗漱换了衣裳,她本是很有精力的人,但此时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坐在床上看书。 青青去刘承训处之前,吩咐冉三娘,“小郎君若有什么吩咐,你先听着,早膳备好后,便趁热端去给她。她身体不适,你且注意些。” 冉三娘应下了,“是,阿姊,我晓得。” 冉三娘知道昭宛有君子之风,这么些天来,她已经明着暗着勾引过昭宛数次,但是昭宛全没有对她有过任何心思,要说昭宛还不明白男女之事吧,她又是和青青同床,两人甚是亲密,有青青在,冉三娘绝不敢露出马脚,怕被她处置。 按照冉三娘自己的心思,她就想自己是一个小婢女一直在这里伺候昭宛就好了,但是昨日又被承祐二郎催促过,要是她这里依然没有进展,就马上送她进军营。 她满心害怕,不得不实施计划了。 冉三娘端了早膳进屋,虽然此时已经天亮,但房间里光线昏暗,昭宛为了看书,不得不点上了蜡烛。 冉三娘将早膳放在了一边,为昭宛摆好榻上食案,又将早膳放了上去,“郎君,请用膳。” 昭宛看早膳是米粥,里面放了麦芽糖,是甜的,这应该是青青专门让厨房做的了,不然这里的早膳一向是吃汤饼。 昭宛吃了粥,就感觉更困了,在冉三娘将食案收拾掉之后,她就窝进了被子里,脑子昏沉,对冉三娘小声吩咐了一句:“我先睡会儿。” 冉三娘看她睡下了,心脏狂跳,趁着青青还没有回来,她赶紧去让院子里一粗使小婢去找刘承祐。 冉三娘将自己的衣裳脱掉后,趁着身体还是热的,赶紧钻进了昭宛的被窝,又去扯掉昭宛身上的衣服,当发现昭宛是女人后,她震惊不已,坐在床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此时,刘承祐带着李业和好几个护卫仆役冲进了昭宛的院落。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青青到了刘承训处,刘承训身体不好,在冬日寒冷之时,起得便也晚些,青青等了一会儿,才得到洗漱穿戴齐整的刘承训的召见。 刘承训用着早膳,问青青:“是有何事?” 青青对他行礼道:“是阿宛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到主人您这里来侍奉,故而让我来向您请假几日。” 刘承训听闻昭宛身体不适,当即惊讶又担心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惊问:“叫过医官了吗?” 青青心下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是病了,只是身体不适,主人您不必放到心上,也不必叫医官。” 刘承训皱眉说:“怎么能不叫医官,无论如何也该让医官为她看看。” 青青道:“真不用了。即使要叫医官,也需要叫妇人科医官来看。” “那就去叫妇人科医官。”刘承训说。 青青:“……” 发现和他说不清楚,青青只好道:“婢子先行告退,去找妇人科医官去。” 刘承训说:“你快去吧。” 青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告退去找医官去了。 虽然昭宛那不是生病,但是毕竟是初次来,让医官给看一看脉象,也有好处。 青青走后,刘承训便吃不下饭了,从食案后起身,他就穿了鞋,吩咐左右道:“拿我的斗篷来,我过去看看。” 婢女赶紧应了,伺候他穿好斗篷,又随着他一起出了院落。 “这么冷的天,她可能是受了凉。”刘承训这么想着,踏入了昭宛的院落。 刚进去,就看到了刘承祐身边的仆人在院子里,他惊道:“你们前来此处作甚?” 那仆人没想到刘承训来了,当即也是一惊,赶紧向他问好:“见过世子。” 刘承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过,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怒道:“刘承祐呢?” 那仆人不知如何作答,刘承训飞快地朝院落正房跑去,叫刘承祐道:“刘承祐,你好大的胆子!” 刘承祐和李业已经带着护卫进了内室,里面烧着暖炉,熏香炉里熏着松柏香,幔帐低垂,带着一股女娘闺房有的精致。 刘承祐的护卫没敢冲在前面去掀炕上的被子,毕竟上面有刘承祐的宠姬,到时候这个宠姬若是还能得宠,那他们以后不就糟糕了。 刘承祐走上前去,狞笑着要去捞开床上的被子,这时候,冉三娘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惊慌地望着刘承祐,哭着说:“郎君饶命。” 刘承祐道:“你这个淫/妇,让你来伺候郭剑士以为我之前的鲁莽赔罪,你便伺候到了他的床上?!” 冉三娘哭道:“郎君,不是!” “快让开!”刘承祐要去拉扯冉三娘,正在这时,刘承训冲进了内室,见到房间里的情景,他几步走到了刘承祐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在做些什么?!” 刘承祐被他打得一懵,随即就怒了:“大兄,你的剑士同我的宠姬有□□,你还问我做什么?” 冉三娘吓得哭个不停,刘承训黑着脸看了她一眼,喝问道:“阿宛怎么了?” 刘承训性情温和,很少发火,但是他并非没有威严,这般喝问,让冉三娘神魂俱震,她知道自己这下是没得救了,既办砸了刘承祐交代的事情,又得罪了刘承训,她从床上一跪而起:“世子,救救我,并不是我想这么做的。” “你这个贱婢,你在说什么。”刘承祐大怒。 李业要让人去把冉三娘抓起来,刘承训转身呵斥了李业:“舅父,你到底跟着二郎在胡做些什么!你们都出去!” “你这是要包庇他,他和我的宠姬通/奸,我要带走他。”刘承祐并不怕刘承训,“即使到父亲跟前评理,也是我有理。” “那你就到父亲跟前去让父亲评理,要是你有理,我就让你带走阿宛,要是没有,你以后再这样胡闹,我绝不轻饶你。”刘承训气得面色发红,又咳嗽起来,而即使房间里闹这么大的动静,在床上躺着的昭宛也没有什么动静,刘承训担心她出了事,又朝李业等人发怒道:“你们还不出去,是不是要让我处置你们,你们才离开。” 这个府中,毕竟还是刘承训的地位高,李业说:“大郎,你爱护属下是好事,但是为了一个吃里扒外的剑士这样对自己的弟弟,实在让人心寒。” 刘承训说:“事情到底如何,你们心知肚明。” 刘承训对昭宛的绝对信任让刘承祐和李业既恼怒又怀疑,刘承祐对刘承训说了一句“我要让父亲评理”就出去了。 刘承训又遣出了自己的随从,房间里只剩下了刘承训和冉三娘,他问道:“你对阿宛做了什么?” “郎君……不,娘子只是吃了加了二郎让我用的蒙汗药而已。” 刘承训这才松了口气,说:“你下去跪着。” 冉三娘捞了衣衫随意裹了自己,就从炕上爬了下去,刘承训过去轻轻揭开了一点被子,看到昭宛光着肩膀,他就赶紧把被子放下了,恼怒道:“阿宛的衣裳呢?” 冉三娘道:“婢子马上为她穿上。” 刘承训放下了炕前帷帐,人也往外间去,“快为她穿好衣裳,若是你听从我的吩咐,我自会保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冉三娘为昭宛穿好了衣裳,隔着房门回报刘承训:“世子,婢子已为娘子穿好了衣裳。” 刘承训这才进里间来,看了跪在一边的冉三娘一眼,说:“不许将阿宛是女娘之事传出去,现在到外面去候着。” 冉三娘赶紧起身行了告退礼,出了房门。 刘承训走到了床边去,坐在床沿上,看向躺着的昭宛,昭宛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然,这样的睡颜,并没有平素表现出的那种冷凛,她的精致的容颜里还带着一些稚嫩。 刘承训正要伸手抚摸她的面颊,里间的门就被推开了,青青跑了进来,刘承训听到声音,赶紧收回了手,转过头看向进来之人。 青青到了床边,看到昭宛睡着之后,她就对着刘承训问礼道:“主人,您怎么来了这里?!婢子方才听人说承祐郎君来过了,他还是带着不少人进来的,如今是什么情况,怎么阿宛没有醒?” 刘承训面容肃然,“阿宛被人下了蒙汗药,故而睡过去了。你先来照看她,我去一趟父亲处。” 青青听得很震惊,“谁给她下了蒙汗药?!” 刘承训说:“你在她身边,有人要对她不利,你尚且被蒙在鼓里,此时倒来问我。” 青青被他训斥地面色发白,当即跪下了,刘承训没有理她,“让大夫给阿宛看看,把她照顾好。”说完这话,便快步出了门。 青青这才来询问方才发生的事情的具体情况。 刘承训到得刘知远处,刘承祐和李业已经先到了,不过李业只是受李氏的喜爱,刘知远并不喜欢这个小舅子,故而李业不敢在刘知远跟前过分张扬。 只刘承祐对着刘知远告状,“大兄跟前的剑士郭宛和我的宠姬冉娘有□□,但大兄却一心为那剑士开脱。父亲,您看大兄根本不顾同我的兄弟之情。” 刘知远听后不由愣了一下,“怎会有这种事。” 刘承祐说:“如何不会有这种事?之前大兄已经送了自己的婢女给他,但他却不满足,同我的宠姬通/奸。父亲,这种事,我怎么能忍。” 刘知远说道:“大郎是如何说的?” 刘承祐:“大兄让我来找父亲您,说让您评理,若是我有理,就让我带走那剑士,不然他就绝不愿交出他。父亲,您可不能因为更偏爱大兄,就在这件事上位大兄开脱。” 刘知远骂了他一声:“你呀,真是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刘承祐很气恼。 这时候,刘承训走了进来,说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刘承祐才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说道:“大兄,在你心中,我这个弟弟,尚且比不上一个剑士吗?而且,这个剑士还说并不是我家家臣。” 不管真相如何,刘承祐认为刘知远该看在两人兄弟感情的份上处置昭宛。 刘承训看了李业一眼,说:“舅父,劳烦您暂且回避,我有话对二郎讲。” 李业虽然不愿意,但是在刘知远的跟前,他却不敢有丝毫逾矩,当即退了出去。 “你要对我讲什么,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比不上你的剑士和你的幕宾。”刘承祐说。 “阿宛是女娘!”刘承训说。 “我就知道你……啊……?”刘承祐听到刘承训说了什么,当即就惊住了。 刘承训看向刘知远,说:“父亲当是之前便知道了此事,阿宛是女娘,只是做少年打扮能便宜行事,也和更好和同僚相处,故而才做男装打扮。” 虽然刘知远从没有说透这件事,而昭宛又是郭威之子郭荣亲自举荐给刘承祐,但刘知远定然不会完全相信昭宛的身份,很可能会去调查她,只要一调查,就能得知昭宛的女娘身份,既然昭宛是女娘,那她跟在刘承训身边,刘知远是绝不会起什么怀疑心思的。 因为昭宛是女娘,她就绝不会有其他心思,因为作为女人,只能跟着男人。 刘承训说:“阿宛性格偏冷,不好和人交道,若是哪里慢待了你,你不要见怪她,这件事就这样吧。” 刘承祐想到昭宛种种,要是她是男人,那就足以让刘承祐生气,但是她是女娘,刘承祐不由就生出了怜香惜玉之情,并认为昭宛冷着脸握着剑的样子颇有风情了。 他心中转了一下其他心思,对刘承训道:“此前的确是她过分无力,我实在忍不了她,才故意让我的宠姬去勾引她,就是想给她一点教训,让她知道,既然是在刘府,那她就是刘府的人,决不能想将自己摘出去。既然她是女娘,也怪我太过莽撞,还请大兄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向她道歉。” 刘承祐在打什么主意,刘知远用脚趾头也想得出,他说道:“二郎,你这般文武不通,总打些不入流主意,还不快滚回去跟着老师读书。李业也是,要是让我知道他再撺掇你不学好,我将他送到代州去。” 看刘承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他就又朝他吼道:“把你也送去!” 刘承祐只好忍着气应了:“我这就走!” 他要走到门口,刘承训又叫住他交代了一句:“断不可将阿宛是女娘之事传出去。” “是!”刘承祐不服气地应了一声,推开门出去了。 在外面看到李业,李业上前来问:“事情没成吗?” 刘承祐说:“父亲钟爱大兄,你又不是不知。走吧,回去了,不然父亲要送我们去代州。” 李业皱眉道:“主公总这般偏心。” 刘承训答应了冉三娘会保她,之后就把她留在了昭宛的院落里,并让了自己一个幕宾去给刘承祐授课,刘承祐怒气冲冲地去找他要冉三娘,他就说:“冉三娘我留下伺候阿宛了,你如今年岁尚小,怎么能沉迷女色,我送了一位夫子去给你授课,你好好上课,再到我这里来闹,我必不饶你。” 刘承祐拿他无法,只每天应付那特别唠叨的幕宾就感到头疼,等再来骚扰昭宛,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 白可久在年前就有了行动,他带着他的部下在寒冬里拔了帐篷,随着他一起前往契丹。 一直监视着白可久动向的郭荣前来向刘知远禀报了此事,刘知远抚掌道:“让他去。” 因刘承祐总是找机会出现在昭宛跟前,这让昭宛不胜其扰,但是又拿他无可奈何,得知郭荣要亲自监视白可久,她便向刘承训请命道:“世子,如今太原城中无事,属下想请命同郭郎君一起出太原办事。”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刘承训面带微笑,看着昭宛洁白的面颊——自从跟着刘承训,昭宛便几乎没有了接受风吹日晒的机会,即使随着刘承训出门,刘承训也一定让她随着自己乘坐马车,也许刘承训是想骑马的,但因为昭宛,他也必坐马车;加上昭宛在刘府中吃得精细,自会气色好,如此一来,肤色恢复了白皙,面颊自带少女该有的红晕,这样的昭宛自是美丽的——他拒绝了昭宛的请命,“如今天气寒冷,你是女子,不便随着君贵兄出门。君贵兄做事胆大心细,能未雨绸缪,处事妥当,他去办事,父亲和我都放心,你跟着去,其实并不能起什么大作用。” 昭宛想要反驳他,但是对上刘承训笑中带着严厉的眼神,就闭上了嘴。 不管原因是什么,刘承训不愿意她随着郭荣出门。 回到自己的住处,昭宛些许郁闷。 她被冉三娘下了蒙汗药以致被刘承祐找上门闹事的事,她作为当事人,在事后自然会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也从冉三娘的嘴里问出了刘承训和她单独相处的事,昭宛并不是完全不介怀这件事,在脾气很坏的时候,她其实很想给刘承祐以教训,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住了而已。 所幸刘承训压住了刘承祐来找昭宛麻烦这件事,不然府里如今一定已经传遍了昭宛和刘承祐宠妾通/奸被抓住这件事,那昭宛的名声可就不保了。 但即使刘承训压住了这件事,这件事也并非全然不会被传出去,毕竟那天刘承祐带了不少人到昭宛的院子里来。 于是私下里就有人传言:“世子的那位少年剑士郭宛同刘公次子的宠妾通/奸,被刘二郎发现了,找上门去,你们猜,最后事情怎么着了?” “那剑士没有被杀吗?” “怎么会被杀,那少年剑士生得眉清目秀宛若好女,世子待他亲厚得很,就如刘公总将苏判官召在身边侍奉一样,每天都让他在身边伺候。即使他睡了自己弟弟的宠姬,之后两人闹到刘公处去,刘公钟爱世子,就将二郎君的宠姬送给了那郭宛,还说二郎君年少不该沉迷美色,送了文士去他处,命他读书。” “等以后世子继承刘公,说不得那剑士又是一个节度判官呢。” “怎么不是啊!庄宗就是因伶人而死,如今的天家,据说也偏爱伶人,说不得世子以后也是好美色而不顾政务之人呢。” 昭宛每日跟在刘承训身边,自是没有机会听到这些暗地里的传言,不过郭荣和下层军官关系不错,却是能够听到这些传言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向昭宛提了,让他向刘承训请命随自己暂时离开太原,没想到刘承训并不允许。 冉三娘毕竟做了错事,是戴罪之身,即使被留在了昭宛处,但也没有了机会近身伺候昭宛。 青青虽然待昭宛赤诚,但是她绝不是心软到能原谅犯过冉三娘那种错误的人,所以冉三娘在昭宛这里受尽了青青的刁难,每天都让她做院子里的粗活。 “既然世子给了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就要自己有反省之心。不要反而觉得委屈,好似我让你做粗活多么对不住你。”青青训斥冉三娘。 冉三娘实在委屈,才反驳她一句:“我当时也是无法,不然二郎君会送我去军营。我是被逼不得已,你为何一直这样怪罪于我。” 青青冷笑道:“世间有很多人,总认为自己随波逐流或者做错了事情,都是因为形势所逼,但我不这样认为。这世间照样有很多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绝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去谋害别人。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反省。如果你当时对二郎君说,无论如何你都不愿意去故意伤害他人,二郎君性情直率,说不得从此就真的把你看入眼,待你不同她人了。说到底,是你自己懦弱,还为自己找借口。你这样,只能在这里做粗活,你再接近阿宛,你依然会害她。不只是她,你接近任何人,你都会为了自己而选择谋害对方。你没有忠诚之心,不配在阿宛身边伺候。” 冉三娘流下的眼泪干在了脸上,她怔怔看着青青,说不出话来。 青青转身走了,回到正房里间,见昭宛跪坐在桌案前抚摸手里的短剑,面色沉凝,她发现昭宛心情不好,端了茶奉上放在桌案上,这才问她:“阿宛,这是怎么了?在世子处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青青毕竟比昭宛大好几岁,如今既是昭宛的徒弟,又是她的阿姊和幕宾,因为青青对刘府所知甚详,昭宛在这里是完全缺不了她的。 昭宛也愿意将一些能说的事情同她讲,“今日我向世子请命随郭郎君出太原办事,世子拒绝了我。” 青青道:“如今天气严寒,出太原办事多么辛苦,世子定然是爱惜你之故,才拒绝你。” 昭宛叹道:“我想也许不只是这个原因,世子当时虽然在笑,但看得出他笑不达眼底,他当时很不高兴。” 青青轻声“啊”了一声,说:“我的阿宛,你总是这么直,你总在世子跟前提郭相公,他当然不高兴了。你不该在世子跟前提郭相公,你这样提他,对你和郭相公都不好。” “为何?难道要我和郭郎君相处不佳,他反而高兴?真是不明白世子的心思。再说,他是心胸宽广之人,怎么会容不下郭郎君和我稍稍走近一些呢。”昭宛严肃地说道。 青青凑到昭宛跟前,小声同她说:“阿宛,你年岁不小了,难道你一点也没开窍吗?世子许是爱你呢?” “啊?”昭宛惊讶,“爱我?为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需要原因吗?”青青好笑地说。 “你是说男女之爱吗?”昭宛这下才闹明白青青所指是什么。 青青点头。 “断无可能。”昭宛板着脸马上反驳她。 青青问:“为何没有可能?” 昭宛皱着眉,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她总归完全不希望刘承训对她有什么男女之爱,这会让她非常困扰,而且也会影响两人的主宾关系。 看昭宛简直像是受了惊吓,青青还想再调侃她几句,便也只能作罢,只是认为昭宛年岁还小,又以剑为心,所以不懂男女之情,等以后再长大一些就好了,若是昭宛真能成为刘承训的身边人,以刘承训的性情,一定会待她很好。 郭荣出发之前,又到了刘府一次,但是他这次没有见到昭宛,刘承训亲自对他说了原因:“阿宛毕竟是女娘,如此天寒地冻之时,让她出门,实在不该,你也该体谅她的身体,以后不要再同她说不该说的话了。” 刘承训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其实已经带着严厉斥责之意,郭荣哪里不明白,只得表示:“属下明白。” 郭荣离开时,手紧紧握着缰绳,天气寒冷,手也似乎失去了知觉。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天气越来越冷,太原又下了几场雪,前几日的雪尚没有化掉,新雪又落了下来。 已经接近新年春节,刘府为了准备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变得非常热闹而忙碌。 昭宛在太原城里认识的人只有很少几个,她平时要随侍刘承训身侧,并没有机会独自出门,和之前认识的人,便也越发生疏了,而在刘府之中,他熟识的人又有限,加之性情孤僻,如此,她便也没机会去和人相约游玩喝酒,每日里不过是跟在刘承训身边,或者便是在伺候她的马玄武,不然就待在自己的院落里。 从青青嘴里得知刘承训对她有男女之情这件事,昭宛是不信的,但是,即使不信,再和刘承训相处时,心里依然有一丝不自在,不过她一向很少在脸上表露情绪,刘承训便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失常之处。 而刘承训,作为北平王的长子,生活在这波诡云谲的时代,北平王作为河东的霸主,身边追随者无数,刘承训和这些人打着交道,处在权力中心,即使性格温和,但其心思也不简单,其深沉处,自也不是昭宛能比。 昭宛即使观察他,但实在无法从他的言语处事上看出他对自己有什么男女之情,所以在一段时间后,她便把青青说的那些话抛到了脑后。 郭荣离开太原已有一月时间,再不回来,可能就赶不上元日的庆祝了。 是否能赶上太原元日的庆祝倒在其次,昭宛主要是担心他的安危。 昭宛对郭荣算是比较了解的,郭荣是个稳妥的人,但是,他也绝不是不会犯错,他这次是尾随白可久进入契丹国,到时候被契丹人抓住了,以他和白可久之间的嫌隙,白可久很可能会让契丹人直接杀了他。 岁除这一日,郭荣依然没有回来,至少他没有到刘府来拜见刘知远或者刘承训。 而郭荣是否写过密信回来,昭宛也不知道。 岁除作为旧年最后一天,刘府里忙碌得几乎每个人都在用跑,但昭宛却没什么事做,刘承训在内宅里陪伴夫人李氏和他体弱多病的三弟刘承勋,昭宛作为宾客,自是不能进内宅,不需要他侍奉刘承训,她便闲得无事可做。 和忙着的青青说了一声“我到马房去看马”后,昭宛就出了院子,到了马房。 玄武被养得很好,看到昭宛到来,它用脑袋非常亲热地拱了昭宛两下,昭宛抚摸着它的脑袋,想了想后,就为它套上了马具,牵着它出了马房,离开刘府之后,她才骑上马,向着南面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口,她用了刘府宾客的腰牌,就要出城去。 这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阿宛,你这是要出城去做什么?” 昭宛不用转头看就知道这是谁在叫她,是刘家二郎刘承祐。 自从知道了昭宛的女娘身份,刘承祐就开始跟着他大兄叫昭宛“阿宛”,但昭宛真的很厌恶他,恨不得好好教训他。 昭宛回头瞥了他一眼,只见刘承祐骑在一匹棕色的乌孙马上,他的身边还有几个护卫和仆役。 昭宛没有理他,一甩马鞭,骑着马就出了城门,过了城门洞口,外面天地一片广阔,她一夹马腹,策马奔腾向东北方向。 刘承祐这时候追了出来,他的马比昭宛的好,加上他的骑术精湛,很快就追上了昭宛的玄武。 他骑着马靠近昭宛,叫她:“阿宛,你这是去哪里?大兄给了你差事吗?” 昭宛一直被他的马接近,非常烦躁,不得不拉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对着刘承祐,说:“我要去做什么事,并不需要对你禀报。” 刘承祐笑道:“这是当然。只是,你一个女娘家,这天已经要黑了,过不久就要关城门,你骑着马出城,太不安全,是以我才跟了你来。” 昭宛挑了一下眉,对他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说:“作为我的手下败将,居然认为我出城会不安全。” 这一丝带着傲慢的轻蔑的笑,让一向面无表情的昭宛的脸也变得生动,白净秀丽的面孔上映着天空红霞,更添艳丽,刘承祐脾气一向暴躁,又非常心高气傲受不得气,此时却昭宛嘲笑,他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看昭宛看得痴了,笑着说:“我心悦你,自是会担心你的安危。不如就此随我回城,即使大兄吩咐了差事让你去办,我也可以让大兄改派其他人去。” 昭宛很讨厌他看自己的眼神,这种说话方式更是难以忍受,看到刘承祐的随侍们骑着马已要追上来,她眸子一转,再次策马向前方跑去。 汾河平原在太原一带十分平坦广阔,向东北方寿阳去的道路也很宽阔,加上这已是岁除之日,路上基本上没有其他行人,她的马飞驰在道路上,寒风如刀,一刀刀割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丝毫没有在意。 见昭宛离开,刘承祐再次打马追了上去,这次,他用了威胁的手段,“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让我抓住你,我定然把你绑起来。” 昭宛听到了他的话,不由在心中冷笑。 两人的马一前一后,再次甩开了刘承祐的那些侍从,昭宛在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刘承祐几乎勒马不及,他停下马后,就朝昭宛发火:“你这个小娘,真是毫无矜持。” 昭宛根本无意听他说什么,抓着马鞭就抽向他,刘承祐吓了一大跳,赶紧躲避,但是依然被昭宛抽中了,不仅被抽中,还因为躲避而摔下了马。 他被摔得头晕眼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昭宛追着他要抽他,他一边大骂一边威胁:“你这个泼妇,看我之后不教训你。” 昭宛骑在马上回他:“以后你再烦我,我有的是办法教训你。” 刘承祐气得不行,想要去骑马,昭宛却一抽他马的屁股,那马和刘承祐还没有建立起主从关系,被昭宛一抽就向前跑去,昭宛也骑着马随之奔向远方。留了刘承祐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只能等他的侍从。 刘承祐看着昭宛远去的身影,气得咬牙切齿,不过随之又心潮澎湃,亢奋万分,心想若是你是一匹倔强的母马,也最终会被我驯服。 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寿阳,寿阳也是一座大城,昭宛知道这件事,但是马一直向前,她却像是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心中也感到茫然,因为她不知道郭荣在哪里,她这样前往寿阳,然后再从寿阳到孟县,之后再到代州或者恒州,但郭荣真在那里吗,她不知道。 昭宛停下了马,茫然地立在了路中间,刘承祐那一匹马一直跟着她,见她不走了,反而踱步过来凑近她。 昭宛见它如此,便笑了,正在这时候,她看到天边道路的尽头有了几个人骑着马的影子,她瞬间瞪大了眼,心中一紧,“驾!”她再次策马向前方奔去。 郭荣见到前方出现的一人两马,很是惊讶,待看清马上之人时,他整个人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远远地叫她:“阿宛……你怎么在?” “我来找你!”昭宛说。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昭宛骑在马上,虽然头上戴着帽子,但是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她眼中的欢喜那么明显,她还小,只像他的小妹妹,郭荣在这时候突然生出了很强烈的动容感,若是昭宛是男子,那她就是他的兄弟,他一定会此时上前和她拥抱。 郭荣说:“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跑这么远来找我?” 昭宛骑着马走到郭荣的马旁,和他一起走。 郭荣在外面奔波了月余,脸比离开时黑了很多,大约是很辛苦,神色上也带着疲惫。 他总是这么辛苦,昭宛在心里长叹,而她并没有帮上忙。 “你离开这么久,毫无音讯,我实在担心,今日是岁除,明日就是元日了,想着你要是要回来,一定会赶在这一日回,在刘府无事,我便骑了马出门,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你。” 郭荣道:“我给世子送过信,他没对你讲吗?我虽然去了契丹国,但并没有事。” 昭宛不知道郭荣给刘承训送过信,她的心里有些不好受,也许是世子开始防备她了?也许是世子不愿意自己知道郭荣的消息? 昭宛说:“最近太原城里也没什么事,入冬了,几乎没有战事,大家都想着过春节。” 郭荣身后还跟着好几位随侍死士,但是为了让昭宛和郭荣说话,他们稍稍落后了两人。 郭荣问起跟着昭宛那匹棕马,“你为何带了一匹马出来,却没有带包裹。” 要走很远的话,多备一匹马便可以换着马骑,马不会太累,郭荣以为昭宛带两匹马是准备走远路,但昭宛却没带行李,很显然就显得奇怪。 昭宛看了那马一眼,出口道:“那马是刘承祐的,他跟着我出城,半路上下了马,我就赶着他的马随我一起走了。” 虽然昭宛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但郭荣听得出她是故意对刘承祐那么做的,他问:“刘二郎最近依然骚扰你?” 昭宛想到他对自己胡言乱语的那些话,便说:“他只是被我打败了不服气,想着法子要讨回脸面来。不过他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淘气小郎,我不怕他。” 郭荣道:“他毕竟是刘公次子,他要对你不利,防不胜防。” 昭宛说:“天下之大,处处战乱,何处无白骨,何处是安身之所?既然并无安全之地,在刘府又算什么?刘承祐根本伤害不到我。” 郭荣因她这话心中一恸,道:“天下总有归一时,到时候,一定让你有安身之所。” 昭宛对他一笑,“好,我信你!” 两人正说着话,郭荣远远看到前方路上有几人骑着马朝这边来,待那几骑走近,他便认出了最中间的马上坐着刘承祐,另外几人应当是他的从人。 刘承祐也看到了昭宛和郭荣,虽然郭荣在刘知远和刘承训跟前都是受用的人,他对郭荣的印象却并不深,因为刘知远和刘承训跟前其他能人也很多。 但看到昭宛和郭荣说话,而且随着他一起返城,他便对郭荣留了心。 郭荣向他问候道:“见过郎君。” 刘承祐并没有理他,只是看向昭宛:“你今日捉弄我,以为我不敢处置你?” 昭宛道:“郎君这是污蔑我了,我如何敢捉弄你,再者,谁看到了吗?你又因私故意刁难我。” 刘承祐一听,冷笑了起来,策马走到昭宛身边,“你一直有这份傲气才好。” 昭宛不想理他,马上骑马飞驰起来,刘承祐赶紧骑着属下的马追了上去。 他那匹棕马像是看上了昭宛的马一样,见昭宛骑马离开,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郭荣在后面见昭宛和刘承祐你追我赶,只好也吩咐手下赶紧追上去,“我们也快些吧,不然天要黑了,不能入城。” 为了避嫌,昭宛比郭荣先进城,然后她直接回了刘府,回了刘府,刘承祐要顾忌刘承训的威严,反而不敢过分。 而郭荣则先回了郭府同郭威商量了事情后,这才和郭威到刘府回报。 因时间已晚,刘府已在用晚宴,刘知远从晚宴上离席,带着刘承训,专门入书房召见郭荣和郭威。 郭荣将在契丹国所见所谓向刘知远做了禀报,“白可久到了契丹临潢府,契丹主耶律德光亲自召见了他,让他做了云州观察使。白可久有勇无谋,性情暴躁,带去契丹国的兵力有限,本不该被授予云州观察使的高位,耶律德光这么做,不过是想以此引诱白承福带着吐谷浑族前去投效。既然如此,白可久定然会让人带密信前去找白承福,如今,截获白可久的密信十分重要。有了密信,便可前往京城对天家密报此事。陛下不会不顾忌白承福叛变晋国。” 刘知远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截获白可久密信之事,你要好好尽心。” “是。”郭荣应后又道:“属下在契丹国,见被高祖割出的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受契丹人使役,生活十分困苦,他们很想回归晋国。而契丹主在此前虽然打了数次大败仗,但并没有伤到契丹国的元气,契丹主在明年很可能会再次南下。主公当为此做些准备,加强东边防线。” 刘知远道:“如今朝廷不给河东粮饷,河东的日子难熬。” 郭威道:“若是能得吐谷浑族财货粮草,当能支持一段时间。” 刘知远虽然没应,但很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刘知远嘉奖和赏赐了郭荣,又道:“如今你在为我办密事,无法给你加官,待事成之后,我一定不会薄待你。” 郭荣行大礼道:“多谢主公。”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除夕夜吃团年饭,刘府设的是家宴,虽然也给没有回家的幕宾设了酒席,但昭宛以身体受凉不适拒绝了没有前去。 昭宛让青青准备了羊肉和鹿肉,羊肉是刘府发下来的年礼,鹿肉是刘承训让人送来的。 在屋子里摆了炉子,又架上了烤架,青青就和几个小婢在上面烤肉,满屋子都是烤肉的香味。 昭宛坐在一边看着,又说:“阿姊,你把赏下来的酒拿去温了。” 青青应后又说:“你不是不喝酒吗?” 昭宛道:“你们可以喝。” 青青便笑着说:“那好,我们喝酒时,你可不要馋。” 刘知远留郭威郭荣在刘府用晚宴,郭威只是带着郭荣敬了刘知远一杯酒,便告辞回家了。 毕竟是除夕,大家都盼着团圆,刘知远便也没有留他们。 郭荣在刘府招待宾客的酒宴上并没有看到昭宛,问过人后,得知昭宛是受凉身体不适才没有到场,不由有些挂念。 要出刘府时,他对郭威道:“父亲,你且先行,我去看看阿宛情况,再回府。” 郭威这时候却没有答应他,“阿宛毕竟是女娘,且我听闻待她甚厚,绝不只是如对幕宾,你还是和她减少往来为好。你道主公为何丝毫不介怀阿宛初到便受世子钟爱,也未深究你向世子引荐阿宛?主公早知阿宛是女娘。若是阿宛再大些,被世子纳为妾室,也未可知。” 郭荣敛了神色,并未直接回复他,只说道:“若是世子真的钟爱她,当明媒正娶才是。” 郭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世子一直未曾娶妻,是主公想为他求娶公主,只待公主长成。且阿宛无家世,主公怎会允许她做世子正妻。” 郭荣道:“父亲,回家吧。” 刘承训并未在其父母处守岁,早早就回了自己的院落,换了一身衣裳后便到了昭宛的院落,他并未莽撞,在院门口站定问来开门的小婢:“阿宛身子如何了?可歇下了?” 那小婢见是刘承训,已经规规矩矩行礼,哪敢撒谎,说:“郭郎君并未歇下,现下在正房中守岁玩乐。” “玩乐?”刘承训很吃惊,昭宛能玩乐什么。 于是他就进了院子,也没让那小婢去通报,他就到了正房,隔着帘子听到里面的说话笑闹声,还闻到浓烈的烤肉香气。 那小婢女赶紧道:“郭郎君,世子到。” 昭宛吃烤肉已经吃饱了,她坐在烛火阴影处看青青和另外几个小婢玩投壶,本来昭宛也要玩,但是昭宛百发百中,其他人怎么服气,于是就被青青开除了。 刘承训突然到来,昭宛马上起了身,其他人也赶紧收拾了东西,前来跪拜迎接。 刘承训进了房间,见到房里摆着烤肉架,还有投壶和箭,便说道:“你们这里这么热闹,看来我是来对了。” 昭宛说道:“若是世子不弃,还请尝一尝这烤肉。” 又让青青为刘承训端烤肉来,刘承训身体不好食量也不大,只吃了两片烤羊肉和鹿肉,赞道:“善,阿宛是会品尝滋味之人。” 昭宛说:“只是一年一节,让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而已。” 刘承训转头探近她,笑道:“是以你就说谎是身体不适而不去赴晚宴?” 昭宛赶紧道:“让世子查知此事,阿宛内心不安。” 刘承训说:“你知我不是真怪你,我担心你是身体真不适才来看你,看你这般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我也就放心了。” 昭宛真就觉得愧疚了:“让世子担心,是阿宛的错。” 刘承训说:“下次别再说这种谎才好,不然我会担心。” 昭宛只好应了一声“是”。 再看房间里,青青见两人在一起说话,已经把房中之人都遣出去了,就她自己也守在门边的位置,只为听从吩咐伺候。 刘承训闻到房间里的酒香,便说:“你有喝酒吗?” 昭宛道:“并未,只是让她们喝了些罢了。” “其实喝些也无妨。”刘承训说。 “我不会破戒。”昭宛很坚持。 刘承训发现昭宛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人,但也许正是她的这份如剑不屈坚不可摧的信念,让她有了不同一般的魅力,而他也正因此为她所折。 刘承训看她被热气熏出的酡红,就像是此前喝的酒都到了脑子里,让他一下子就醉了,但他即使真醉,也不该对昭宛有轻薄之意,更何况他是连装醉也不曾有。 他最后只好离开了。 昭宛送了他到门口,见他走进了寒冷的夜里。 太原的这个春节非常热闹,郭府也一直很热闹,只是刚过了初二,郭荣便再次离开了太原,昭宛只收到了他一个离开的音信,比起在刘承训身边做护卫,她其实更愿意跟着郭荣去出生入死,她不知道自己是渴望追随郭荣,还是只是因为渴望外面的天高云阔。 到二月初,刘知远已经截获了白可久写给白承福的两封密信,白承福还在犹豫中,也许是还想再抬高耶律德光能给他的位置,不然他去契丹,便还不如就留在晋国。 随着河水有融化的迹象,河岸柳枝开始抽绿,已经有商队赶着第一波进入了太原。 昭瑾派来找昭宛的人,是她非常信任的曹媪,带着青竹,还有两个护卫,随着商队,从比较太平的晋州汾州进入了河东,路上走走停停,一共花了近一月时间才到太原。 到了太原城打听,太原大的郭姓商队,人们耳熟能详的,也只有郭孔目官有个儿子,会南北贩货,而且他家在城中还有几个大商铺。 青竹和曹媪打听到这个消息,就找到了郭家的一家南货店里。 “不知你们东家可在?”青竹在外面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不是当初那怯生生的小丫头了,她问得礼貌但是不卑不亢。 掌柜的道:“东家不在,不知小郎是有何事?” 青竹说道:“我和家嫂自汴梁来,有事请教贵东家,这是我家主人的名帖,掌柜可以看一看。”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掌柜的拿了那名帖看了,那是武宁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符彦卿公的名帖,且上面盖着武宁军节度使的章。 这把掌柜的骇得不轻,符彦卿公历经后唐后晋两朝,都地位尊崇,作为一方使相,手握雄兵,地位权力自是不必说,且他在使相中,属于能文能武又有德行比较受百姓爱戴的,名气大且名声比较好。 不过他也是历经很多风浪的人,当即再打量青竹和曹媪,虽然两人都是做郎君打扮,但是见多识广的他在两人进铺子的时候就看出两人是女娘,他只是没有拆穿而已。 此时仔细打量,便看得出两人当不是普通人,说话和行止都很有分寸,不多说也没有女娘家的怯弱,她们当是大户人家有识见之人,且她们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男人,应是护卫两人之人,手中带刀,而且看身形和站姿,当身怀武艺才对。 掌柜的差不多已经相信青竹给他看的名帖是真的了,他恭敬地将名帖还给了青竹,说:“鄙东家不在,不知郎君是有何要事,若是要紧,我便差人去请东家来。” 青竹道:“正是紧要之事,只是不便对外人细说,还请掌柜派人请贵东家来见一面。若是事成,定然重谢。” 掌柜的便说:“里面请,我这就让人去请人。” 青竹和曹媪带着两个护卫随着掌柜的进了店铺里面,坐下等待。 掌柜的让伙计上茶招待他们,又赶紧派了人去郭府中请郭荣,且吩咐说是汴梁来的客人找他有要事,但并没有说是武宁军节度使符彦卿的人找来,他担心其中涉及什么机密,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过了有小半时辰,那伙计才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不是郭荣,而是夫人刘氏。 郭荣如今忙于军事,基本上不着家,那伙计到郭府去找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但是因掌柜说事情紧急,便只好请了刘氏先跟着他来了店铺里,而刘氏又让了家中仆人去找郭荣去了。 刘氏戴着帷帽从马车里出来,被婢女扶着进了店铺,掌柜的迎了过来,见礼后说:“夫人,有贵客从汴梁前来找大郎有要事。” 刘氏一边随着他往店铺后堂走,一边道:“夫君并未在家,不知去了何处,听说是要事,我便先来看看,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事。” 掌柜的想了想,就对着刘氏小声说:“是武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公家的人前来找大郎。是以我不敢耽误。” 掌柜这么一说,刘氏也骇了一跳,虽然她出自军官家庭,但她父亲只是下级军官,且已经战死,是以她这身份实在算不上什么,别说她,就是郭威,也只是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手下的一个孔目官而已,而符彦卿是足以和刘知远相提并论之人。 这样的大人物,为何要找她的夫君。 不过她想到也许郭荣走南闯北做生意,和符彦卿有一些往来,也是可能的。 所以这件事,她也绝不敢怠慢,当即对掌柜说:“我已经派了人去找夫君,且引我前去见一见贵客。” 在后堂里,青竹等人见到刘氏进屋,便都站起了身来。 掌柜的过来对他们介绍了刘氏,说:“这是东家夫人刘夫人。” 刘氏便说:“贵客远来,不知是为何事,因夫君未在家,只妾前来接待,还望贵客见谅。” 青竹和曹媪对她问了礼,青竹便说:“不知贵夫君何时能回来。” 刘氏道:“已经派人前去叫他,找到后他就会前来。” 青竹将名帖拿给刘氏看了,刘氏说道:“不知符公找外子是有何事,若是妾能知之事,妾倒可先为两位参详一二。” 青竹想了想,便说:“并不是不能让夫人知道之事。事情是这样,去年贵夫君在蔡水上救过一人,不知是也不是。” 刘氏些许诧异,想到昭宛,便道:“是有此事。你们是来寻找此人?此人是位剑士,难道曾经害过贵主人?” 能够这么千山万水找到这里来,刘氏觉得没有深仇大恨,是绝不会花这么大力气的。 刘氏的“是有此事”已经让青竹和曹媪都激动了起来,但是听到她后面那一句,不由都有些吃惊,因为听得出刘氏很不喜欢他夫君救起来的这个人。 青竹收敛脸上会出现的激动,正容道:“她的确会剑术,是比我高些的女娘,大约及笄之龄,是也不是?” 刘氏没有从青竹的语气里听出憎恨,便知自己刚才太过情急,那么说是失态了。 她赶紧回道:“正是。不知她同你们是何关系?” 青竹说道:“她乃我的主人,是符公次女。之前因遇到劫匪,落入水中不见踪影,我们已经找了她半年之久,不知她如今在何处,若是能找到她,符公定然会重谢恩人。” 听到昭宛的身份,刘氏很是吃惊,她没想到昭宛的身份如此之尊贵,居然是符公的次女。她之前一直以为她是某人豢养的死士刺客之流。 不过随即,她也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如果昭宛身份这么高,她是绝不可能来给郭荣做妾的。别说做妾,就是做妻子,郭荣也高攀不上,这样的话,她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在这个世道里,女人一向无法为自己做主,所以嫁人之事,基本上全是父亲或者兄长说了算。因此,她们的命运,或者是被送给地位较高之人为妾,或者就是嫁给门当户对之人。而使相之家,女儿基本上是联姻的工具,嫡女和门当户对的节度使家联姻,庶女往往嫁给手下以做笼络。 所以不管昭宛是嫡女还是庶女,都不可能和郭荣扯上什么关系了。 刘氏来了精神,说:“她如今在北平王刘公府中为剑客,很受刘公长子看重。贵客请等一等,待夫君来了,他便能带你们去找她。” 青竹欢喜不已,只死死握住拳头以克制自己的激动,这时候曹媪要冷静很多,毕竟她同昭宛没有感情,只是受主人昭瑾的吩咐来办这件事而已,她说道:“既然知道吾家二娘在刘府,我们何不直接前往刘府找人。” 刘氏就希望郭荣来带他们去,她说:“贵娘子身份尊贵,在刘府之中为剑士,传出去怕是不妥,不如就在此地等着,由外子带她出来,这般也能顾及贵娘子的体面。” 曹媪一想也对,于是便又烦请刘氏再派人去请一次郭荣。 郭荣被仆人找到,来店铺时,还在猜测汴梁来的贵客到底是什么人,毕竟他在汴梁认识的人不算少。 当进了店铺,掌柜的上前对他小声说了来的贵客所为何事之后,他的吃惊不比刘氏少。 他当然希望昭宛找到她的家人,他快步走进了后堂,进去看到青竹他们,马上就发了问:“你们是来找阿宛?” “阿宛?”青竹轻呼出声,道:“主人的确闺名为宛。恩人请受小婢一拜,还请恩人带我等前去见她。”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郭荣自不会轻易带人去见昭宛,毕竟若是是昭宛的仇人,用这种方法找来,那该怎么办。 他确认了青竹手里的名帖,上面盖着符彦卿的印章,但是郭荣并不敢就此确认这就是真的符彦卿的印章。 他之前和符公有过生意交道,但是,也都是和符公手下的主簿相交,并没有见过符公本人,也没有见过他的印,再者,符公也可能有好几个印,从一个印章就确定是符公本人,显然不行。 郭荣将其他人遣出之后,问青竹道:“阿宛既是符公之女,出身不俗,为何会学剑术。” 虽然这个世道里的确有不少女子会功夫,有些军将之女甚至身手不凡,但是,如符家这样的使相人家,已经两代手掌重兵,早就和那些毫无底蕴只靠拥兵而重的粗蛮节度不一样,甚至可以说,符家的根底比之河东节度使刘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家,郭荣认为并不该让女儿去学剑。 因为说到底,学剑是艰苦的事情,要是他有女儿的话,他一定不忍心让她去学剑。 而且作为使相之女,也根本不必学剑。 青竹自是不知道其中原因,她看了看身边的曹媪,曹媪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二娘子为何会学剑,我等可不知其详。” 郭荣坐在两人对面,问:“为何不知?阿宛如今不记得前事,任何人前来说是她的家人,我们便也不知是真是假,自是不敢轻易将她交给来人带走。既然你等是她的仆婢,为何连她会学剑术之事都不知。” 青竹急切道:“恩公有此疑问,实属应当,只是,婢子乃是主人年前所买,在她跟前时日尚浅,所知之事,自是不多。若是恩公带婢子前去面见主人,也许她见到婢子,便能记起前事,如此,恩公自是无所怀疑了。” 郭荣一时没应,过了最开始的急切,他在这时候已经沉住了气。 曹媪是有识见的人,她明白郭荣的顾虑,而且甚至不得不想,也许郭荣并不愿意他们将人带走。 她有些着恼,说:“相公此言差矣,我等只是符家仆婢,哪里得知多少主人事情,即使知道主人的事,也断然不该说给外人听。二娘子并未在符公主宅之中长大,长于乡间,莫说我等仆婢不知她为何就学会了剑术,便是符公也不一定知道。你这般刁难难道是不想我等见到二娘子?” 还是曹媪想得多,青竹听她这么说,心里不由也对郭荣产生了警惕。 郭荣看出青竹是真的心系昭宛,而这个曹媪却很漠然,他思索了片刻后道:“如此,还请青竹小娘子随在下前去见阿宛。” 曹媪说道:“为何不让我等一同前去。” 郭荣道:“阿宛在河东节度使府中,带太多人前去,会引人注意。你们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后,定然有消息,如何?” 青竹看了看曹媪,似在征求她的意见,曹媪想了想后说:“如此也成,我等便在此处等候了。” 说到这里,曹媪便也放低了身段,说道:“二娘子的长姊,如今乃是李公守贞长媳,自从二娘子落水失踪,她日思夜想,以泪洗面,几要魔怔,我等也找二娘子数月之久,能够找到二娘子,带她回家,我等主人定然感激不尽。” 郭荣叹道:“能够让阿宛回家,也是我的夙愿。不必要什么感谢,只要阿宛回家后能够一切安顺便好。” 郭荣带了青竹离开商铺前往刘府,郭荣是骑马而来,但是却无意骑马去刘府,他让青竹同自己步行前往。 青竹毕竟年幼,见识有限,也不知提醒郭荣可以骑马,这样就更快一些。 郭荣在路上便问起青竹昭宛的过往,青竹看出郭荣是真的关心昭宛,对他便也没有什么防范,加上怕郭荣不信任自己,到时候不在昭宛跟前为自己说好话,于是便知无不言。 “婢子乃是去岁六月才到主人身边,主人之事,所知甚少。但即使相处时日很少,主人对婢子的恩德,婢子这一生一世也难以报答。” “她的确是能让人敬服之人。”郭荣给了昭宛非常高的评价。 “是的。主人她虽年岁不大,但是很能让人服气。而且待我极好。她处事并不计较得失,待大娘子非常赤诚,什么都为大娘子作想。我听闻,要是她当初不要总想着大娘子,她也许就不会跟着大娘子去给李相公做媵妾,也就不会落水,便不会吃如此的苦了。” 青竹这絮絮叨叨的话让郭荣十分震惊,“李相公?你是指李公守贞的长子李崇训吗?” 青竹颔首:“正是他,恩公认识他?” 郭荣道:“不算认识,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事。” 青竹愤愤道:“他是个毫无德行的好色之徒,但是符公要和李公结姻亲,便将大娘子嫁给了他,而且让二娘子随大娘子前去为媵妾。” 郭荣皱眉说:“但是我并未听说符公陪了一个女儿做媵妾给李府。” 青竹道:“因为此事是在接亲之前才定下,故而事情并没有声张开,不止如此,在成亲之前,二娘子便失了踪,没有随大娘子入京,所以此事便没有传开。” 郭荣道:“如此,阿宛随你们回了汴梁,是回去李府做李崇训的妾吗?” 李崇训的名声实在不好,不只是好色,还贪婪无德,郭荣南北跑商,本就能探听到很多消息,加上他又履行了为郭威探查消息的职责,自有自己的消息网,对手握重兵深受皇恩的李守贞这个长子李崇训的事,所知甚详。 就连郭荣追随的李承训,他想要昭宛为妾,郭荣尚且觉得是折辱了昭宛,而李崇训,自然就更加不配了。 所以想到昭宛回去是要给李崇训为妾,他心底很排斥且恼怒,对昭宛之父符彦卿的评价不由也变低了。 对于郭荣给出的这个问题,青竹以前根本就没有想过,她历事太少,对大家族的事就更是不懂,只是一心想着昭宛而已,所以听到郭荣这么问,她一思考,便有些发懵了,她哪里知道昭宛回去是处在什么位置呢。 她茫然地看了郭荣一眼,郭荣眉头紧皱,神色深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隐含不豫。 青竹说:“此事……我实在不知,恐怕得符公,或者是夫人,也许大娘子也能拿主意。” 郭荣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李崇训实在不是良人,阿宛不能回去为他做妾。” “啊,此事可如何是好。我等一定要带着主人回去的。”青竹急切地说。 郭荣道:“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跟着你的那个曹娘子,是何许人?” 青竹道:“她是大娘子的陪嫁仆妇,在符府已有多年,一直伺候大娘子长大,是大娘子信任亲近之人。” “但我见她并不如何喜爱阿宛?可是这样?” 青竹惊讶于郭荣目光的锐利,回答道:“主人乃是庶出,我听闻她的生母得罪过大娘子的生母,大娘子的生母是符府的主母张夫人,张夫人出身不凡,眼光很高,她身边的仆妇们也不容易看上其他人,故而曹娘子可能看不上主人。” 虽然郭荣已经从符府让昭宛为媵妾之事猜到了昭宛是庶出,但是听青竹这般说,郭荣依然有种难以接受之感,昭宛那般好的女子,就因为是庶出便在家中受人轻视且被送给李崇训为妾。 郭荣道:“总之,你要帮着你的主人,断然不能让她去给李崇训为妾。” 青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件事,她哪里能做主呢。 到得刘府,郭荣并没有说青竹的身份和来意,只说她是自己带来的婢女,便也带着她进去了。 他找到昭宛所住的院落,问起昭宛是否在屋子里,一小婢回答道:“回郭相公您的话,郭小郎君如今当在世子跟前,不在院子里。” 郭荣便对这小婢道:“麻烦你招待我这位客人,她前来找阿宛有事。我去叫阿宛回来。” 那小婢应下了,就让青竹随她去花厅坐坐。 北方和南方的建筑风格有些差别,青竹毕竟是见过符公府的华丽精致的人,在刘府一路行来,便也不觉得这里多么华美了,反而认为这里太过粗犷。 她打量着院落,心想主人就是住在这里的吗? 她的确是个走到哪里都能让人折服的人啊。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王溥正和刘承训讨论《论语》中的阳货篇。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王溥说:“五行,为王者,为大夫者,为君子者,为百姓者,其中之意,皆有不同。恭、宽、信、敏、惠,为王者,若为人庄重恭谨,便不会辱下臣,也不会被下臣所辱,宽厚便能得到臣下拥护,言而有信自然可以被臣下信任,能更好地任用下臣,勤敏就能做出功绩来,而给臣下以仁惠,下臣便也愿意被他驱使,为他做事。” 刘承训深以为然,道:“然也,能行此五者,便是圣主了啊。” 王溥说:“若是大夫,庄重恭敬,就不会被主上和下臣侮辱,宽厚就能得到他人的拥戴,诚信便能被主上和他人信任以得到任用,勤敏便能做出功绩,能施人以恩惠,他人便也能够被他役使。” 刘承训道:“正是如此。” 他说完,转头一看跪坐在一边帐幔旁的昭宛,昭宛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面前的垫席,好似在深思什么,其实不过是因为无聊而发呆。 刘承训不由莞尔一笑,叫她:“阿宛?” 昭宛一惊,抬起头来看他,“世子,有何吩咐?” 刘承训说:“你可曾听了我同齐物的讨论?” 齐物乃是王溥的字,应该是取自《庄子》的齐物一篇。昭宛想,这个字大约是他的父亲为他取的,因为王溥的父亲王祚喜好玄学,而王溥很显然是一个儒者,且他要考贡士,还是以考经学为主。 昭宛说:“听了一些。” 刘承训笑道:“既然齐物说了五行之于王者和大夫,那这君子,正该阿宛你来评述。” 王溥虽然和昭宛只是点头之交,但他对昭宛的印象非常好,此时刘承训这话是说昭宛是君子,他也是认同的,便也看向昭宛,没想到昭宛却说:“怕是要让世子和王兄失望,我是剑士,不是君子。” 刘承训哑然失笑,看着昭宛一脸认真的蹙眉模样,不由生出如在春阳之下见那枝头小小嫩芽冒出来的欣喜和温情,很想去碰一碰它,但是又怕它受不住,所以只是欢喜地温柔地注视它。 王溥不会知道他对面跪坐着的世子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对昭宛的回答,他认为那是昭宛的一种谦逊,他说:“剑虽至刚且锐,是为武器,会索取性命,但是,剑士作为握剑之人,便可决定这剑是用来护卫,还是用来残杀,剑士自然也可是君子,自然也可是仁者。” 昭宛一直认为王溥是有识之人,不只是有识,他是有大识见之人,昭宛一直很尊敬他,能有王溥这个评价,昭宛很感激。但她说道:“恭、宽、信、敏、惠,能行此五者于天下为仁。但我认为,这只是内仁而已,并不一定能立外功。这只是王,是大夫,是君子,甚至是百姓要求自己的仁,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够让天下因此而走入仁道,让天下归一大治,我并不相信。” 刘承训些许惊讶,王溥则若有所思。 “还请阿宛你赐教,不知你这话何解。”王溥恭敬地问。 昭宛说道:“就说为王者,他行此五者于天下,他庄重恭谨,他不辱下臣,但下臣中有不庄重恭谨之人,便会因此辱他,由此而犯上作乱。在当此之世,这种事会少吗?而他宽厚,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下臣的拥护,下臣中定然有人认为他软弱可欺,由此欺下瞒上作乱,最后取而代之,以王兄熟读史书,定然明白这一点;而言而有信则能因被信任以很好地任用臣子,我也不以为然,下臣中一定有人依然会有猜忌之心,总会不满足于王上的任命……如此,王兄所言,实则是要天下之人都行此五者于天下,天下才能走上仁道。不然,那便只是一人之仁而已。一人之仁,绝不可能让天下大治,即使他是王也不可能。行此五者,即使成圣,也只是内圣,而要成王,必得以事功才能成外王之业。”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正在此时,有小婢在外面隔着帘子通报道:“世子,郭相公前来求见。” 刘承训此时才从刚才的惊讶和沉默里回过神来,对那小婢道:“请他进来。” “诺。” 郭荣进了书房,他一进来,马上发现了房间诡异的气氛,他瞥了跪坐在一边的昭宛一眼,昭宛刚才说了一通话,打破了刘承训和王溥对行仁道以治天下的幻想,此时正垂着头沉默着,郭荣以为是昭宛做了什么惹刘承训不快的事,不然刘承训不会一脸肃然。 他对着刘承训问了礼,又对着王溥拱了一下手,刘承训请他坐后,他才问道:“世子在谈论要事吗,我前来打断了大家,还请见谅。” 刘承训说:“君贵兄不必介怀,我等并没有谈论要事。” “那……”郭荣看了看大家,很显然是要问为什么大家都一脸凝重。 王溥这时候突然笑了,说道:“我们只是在讨论论语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而已。” 郭荣虽然没有王溥这样熟读经史勤谨治学,但是也是涉猎经史,熟读过论语的,他当即道:“那定是大家意见相左了。” 刘承训叹道:“并不是意见相左。” 他看向昭宛,昭宛已经不是那春阳里刚冒出头需要呵护的嫩芽,而是一株让人景仰的树了。 “是阿宛说了些话,让我醍醐灌顶。” 郭荣看向昭宛,倒并不觉诧异,他说:“不知道阿宛说了什么。” 于是王溥又把三人刚才的讨论说给郭荣听了一遍,郭荣听了昭宛的话后,自然是觉得昭宛的话很对,他说:“行仁,只是一人之仁,而仁道,则是要施行于天下之法,如今的天下,仁道怎么能够通行。兵强马壮者,才能得天下,而治世,则是要能臣,若是有仁,自然是好,若是无仁,能够做事,也是好的。以仁内省自己,若是以此度量他人,怕是不妙。在外做买卖,是绝不敢轻易信任他人的。” 郭荣的话让房间里的氛围轻松了一些,刘承训叹道:“然也。” 他又问郭荣:“君贵兄前来是有何事?” 他不记得今天有什么事要和郭荣谈,郭荣事多,也不会没事随便来瞎晃。 郭荣说道:“是有私事同阿宛谈。不知世子可否让阿宛同我出去说些事。” 刘承训“哦”了一声,看向昭宛道:“既是这样,你们便去吧。” 郭荣道了谢,昭宛不知道郭荣要说什么,但是郭荣专门找来,想来不是小事,她向刘承训行了告退礼后,就赶紧跟着郭荣出去了。 “郭郎,是有何事?紧要吗?” 还在廊下,昭宛就发问。 郭荣道:“到你的院子后,我再同你讲。” 昭宛心下更是疑惑,心想这应该是大事才对。 郭荣随着昭宛进了昭宛所住正房,并将其他人都遣走后,他才对昭宛说道:“阿宛,有人称是受你家人差遣前来找你,要带你回家。” 昭宛惊讶得“啊”了一声:“我的家人?” 因为已经习惯了在太原的生活,昭宛几乎忘了要寻找自己的身份和家人的事了,好像那是完全可有可无的事,昭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对过往完全没有探求欲,而她并不明白,这是因为她自己的性格所致,还是因为她的过往并没有太多好事,所以她选择性地想要避开。 而她的家人居然差人在找她,她的过往,是什么样的?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郭荣见昭宛神色沉凝,不由问:“阿宛,你至今真的没有忆起哪怕一点前事?” 昭宛对郭荣,一向是无话不可说,她道:“的确是不曾想起。也许是我觉得如今的日子不错,居安故而心思懈怠,没有想去忆起前事的急切。” 郭荣叹道:“你的家人差人来找你,那你想回去吗?” 昭宛想了想后,对郭荣一笑,说:“郭郎,你这话,太过难为我了。我如果记不起前事,我自是觉得以前的家人陌生,回去后一定会不习惯,当然不会愿意回去。但是,若是我不回去,我便更不易记起前事。但是,如果真有人在找我,他们定然比什么都不记得的我要更在意我的事,如果他们是我不该辜负的人,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去见他们。” 昭宛的笑并不开朗,那是带着一种不舍和沉重的笑。 郭荣说道:“你是女子,你本就要成婚嫁人,你的夫婿家里,才是你归宁之处。如此,你也可以不回去。” 昭宛惊讶地看向他,“如今世道,多少女子没有嫁人,她们从一个地方流离到另一个地方,给人做姬妾,给人做仆婢,甚至给人做牛马……郭郎,我并不是非要嫁人,我也不需要归宁之处,你明白我的意思。” 郭荣怔忡了瞬间,他才神色复杂地说:“自然,一切看你的意思。” 昭宛却叹道:“你这般说,我便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了我的出身,一定是不太好,所以你担心我回去会受苦,对不对?” 郭荣说:“并不是这样,是以你的出身,你回去后,我们以后恐怕再不能相见了。我们不能互通消息,即使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也无法去帮你。阿宛,我们相遇到如今,我一直把你当做知己,当做妹妹,如果你是男子,我定然同你结义为兄弟,奈何你是女子,你有家人,我不能对你的事做任何安排。” 昭宛被他说得伤感起来,道:“为何以后不能再互通消息,只要想,总有办法不是吗?再说,我回去看看我家里的情况,再来世子身边为他做护卫,也是可能的。” 郭荣说:“你家里不会愿意。” 昭宛愣了一下,“为何?” 郭荣说道:“前来找你的人,说你是武宁军节度使符公次女,且已经随着你的长姊被聘为义成军节度使李守贞长子的妾室。你是在嫁去李家的路上因遇到劫匪而落水而失踪。” “啊?”昭宛很是惊讶,“符公次女?符彦卿?” 郭荣听她直呼她父亲的名讳,便很不习惯,他说:“是的。我算了从河里救你的时间,正是符公长女前往汴梁出嫁之时。” 昭宛皱眉说:“我根本不记得了。” 郭荣道:“那你还想回去吗?” 昭宛疑惑道:“既然我是符公之女,为何要送我去给李守贞长子做妾?这不合常理。” 郭荣道:“来找你的人说是因为你是庶女,所以随着长姊出嫁。” 昭宛愣住了,其实她自己大约也猜到了,只有庶女,才会被送去做妾,而且,在这个世道里,姐妹同嫁一夫,也是很平常的事,别说姐妹了,有些母女同时伺候一个人,也是有的。 昭宛说道:“我想见一见来找我的人再做打算。” 昭宛这个再做打算,含着她不一定会回去的意思,不过郭荣这时候已然没有一定要让她回去的心思了,所以他说:“我让人带她进来。” 昭宛看着郭荣出去了,她在榻上跪坐下来,方才还在刘承训跟前说仁道,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娘就受到诸多拘束,但这时候她却不得不想自己身为女子的身份,她还得想她的来处,她曾经的羁绊。 郭荣亲自带着青竹进了正房。 因要见到昭宛,青竹又激动又紧张,随着郭荣进屋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她慌张地站稳了,进屋后,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榻上的昭宛。 以前总爱随意箕坐的昭宛,此时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找了她大半年之久的青竹瞬间就哭了,她扑到了昭宛的跟前去,跪下,望着她:“主人,青竹找了您大半年了。看到您安然无恙,青竹死而无憾啊。” 昭宛蹙眉看着她,说:“我不记得前事了,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青竹赶紧抬起头来让她看,想到什么,她赶紧将遮住额上疤痕的额发捞了起来,说道:“主人,我是青竹,是您给我赐了这个名,您看,我这里有疤痕,您记得小婢吗?” 昭宛看着她,脑仁有些疼,似乎是记得,又似乎不记得,她想,这也许是熟悉的感觉吧。 她说道:“我是熟悉你的,你且说说我从前在家中之事。” 昭宛毕竟是女娘,青竹看了站在一边的郭荣一眼,不愿意在他跟前说昭宛的闺阁之事。 郭荣明白了青竹的意思,但是他担心青竹会有对昭宛不利的可能,一时便有所犹豫,青竹以为昭宛要让郭荣出去,没想到昭宛说道:“你捡紧要的说便是,郭郎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在旁边无妨。” 昭宛这么说,郭荣反而不好意思再待下来,他说道:“我在外面候着,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说完,他便先出去了。 想到昭宛之前就已经是李守贞长子李承训的妾室,郭荣心里很不好受,从私心出发,他已然不愿意昭宛回去。 虽然昭宛是在被送去李家之前就落水失踪了,但是,作为妾室,是不用拜堂成亲的,甚至只是被送去就行了,只要定下了,这个名分就跑不掉。 郭荣对此事耿耿于怀,但他却只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虽然这件事,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本来仲春时节,天蓝云白,院子里树冒绿芽,阳光明媚,风光正好,他一时却看所有东西都不顺眼,青青出门办事这时候回了院子,看到郭荣,想和他打招呼,对上郭荣的眼神,只觉得他目光如带寒光,让她心中一惊,不由问:“郭相公,是出什么事了吗?” 郭荣道:“无事,阿宛在同人谈话,你暂且不要进去。”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春阳从窗户照进屋子里来,在幔帐上落下窗棱的影子,昭宛端坐上位,看着青竹说:“我因落水而失了过往记忆,你且将你所知的有关我的事,讲来我听。” 青竹恭敬地回道:“我是去岁六月由刘氏阿婆买入符府,做了主人您的婢女,您为小婢取名为青竹。” 青竹随即将她在符府所知的那些事情讲了一遍给昭宛听。 青竹从她的角度,说了很多符府的事,例如符府如今的夫人姓杨,是昭宛的继母,杨氏之前的夫人是张氏,大娘子便是张氏所出,而昭宛是庶出,母亲早早就死了,死的时候并没有妾室身份。 她说到这里时,有些忐忑地看向昭宛,害怕昭宛会介怀这件事,但昭宛神色冷淡的脸上并没有因此有不快,她只是专注地听着她说话,就像她说的不是有关她自己的事。 昭宛脸上虽无表情变化,心中却有所触动,像她这种母亲连妾室都不是的庶出的孩子,在家中地位定然不高,也难怪会被作为陪嫁媵妾。 青竹继续说昭宛的事,讲她以前是住在宛丘城外的农庄里,在大娘子要出嫁前,她才回到了符府。府中有位金姓夫人,是符公第一任夫人张氏的陪嫁,因为打理符府劳苦功高,便封了诰命,即使是继室夫人杨氏也要尊重她,便是她让了昭宛去做大娘子的陪嫁媵妾,而符公和夫人杨氏都同意了这件事。 本来跽坐着的昭宛听到这里不由歪了身体,倚靠在凭几上,淡淡道:“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我记得很清楚,能让我现在也想起来的事吗?” 青竹望着她,想了想后说:“主人您同大娘子姊妹情深,经常同床共枕,每一餐饭都在一起吃,你和她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从宛丘上汴梁的船上,你们也一直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一直在打雷,天气很闷热,之后下了很大的雨,船停在靠岸的地方,有贼匪爬上了船,他们拿着刀,杀了很多人,你护住了大娘子,之后,你在雨中落了水……是……是刘氏阿婆替你挡了一剑,刘氏阿婆之后就死了,船上到处都是血……死了好多人……” 说到这里,青竹瞪大的眼里蓄满了眼泪,“你不见了,大娘子一直找人沿着河寻你,她一直让人找你……” “阿奶?阿姊?”昭宛脑子里一团乱,很多画面朦朦胧胧地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在宛丘乡下,她坐在院子里,看到天空蔚蓝,有鸟雀落在院子里吃刘妪晒上的菜干;在宛丘符府,昭瑾拉住她的手,说:“一起用膳吧。”在船上,刘妪拿着团扇为她打扇,“二娘,再忍一忍,下一场雨,也就不会这么热了。” 那一天,天气热得走一下便满身汗,在电闪雷鸣中,风来了,她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昭瑾,在这乱世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在一起好好活下去,刘承训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忍无可忍,是的,那一刻,她要杀了他…… 之后,之后,在雨里,雨水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长剑向她刺来,是刘妪推开了她,她的血溅在了她的身上,她落了水,到处都是黑暗…… 昭宛的手捂住了额头,她低着头,一幕幕记忆让她如从春阳里走入了寒冬,那些记忆,并不是多么让她无法接受,也并不是多么痛苦,她可以随着郭荣从汴梁一路走到太原,可以过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甚至即使明日便死,她也不会难过,因为生便是如此,死每时每刻都在面前,人要学会接受,这样就会坚定地出剑。 但是,从前的日子不一样,那些日子,她像个人偶,只需要她吃穿然后按照别人的要求走接下来的路,天空也只有院子里那一块。 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刘氏死时的情景,她推开了她,那一刻,也许就和曾经的每时每刻一样平常无奇,但因为她和刘氏之间的羁绊和感情,那一切都被染上了痛苦和悲伤。 她本来不用死。 昭宛已经见惯了生死,但是刘氏的死让她痛苦。 还有昭瑾……昭宛低声问道:“阿姊她……嫁去了李家,如今还好吗?” 青竹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大约想起了从前的事,她试探地问道:“主人,您记起一些事情了吗?大娘子如今是李公府中长媳,李公很看重大娘子,加上李府夫人出身不好,府中其他姬妾也都没有胆子,大娘子在李府中,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非常想念主人您,一直处在伤心中,身子不大好。” 昭宛听后,便稍稍放了心,她很怕李承训会对昭瑾不好,不过,她一想之后,就知道这不太可能,昭瑾身后有符府,别说她们的父亲符彦卿身为使相手握重兵,就是符彦卿死了,但是她们的叔父们也都身在高位手握兵权,李守贞绝不敢对昭瑾差了。昭宛便说道:“青竹,你做得很好,我很感谢你来这里找我,以后,我必定重谢你。” 青竹马上道:“我身为主人您的婢女,做这些本就是应该。再说,主人您对我的恩同再造,我能追随您,已经是我的福分了,小婢绝不敢奢求更多。” 昭宛说道:“有错必罚,有功必赏,这本就是应当,再说,青竹,我是真感谢你,你到我身边时,我并没有想过你会如此忠诚于我,真的很感谢你。” 青竹望着她,眼泪夺眶而出,其实寻找昭宛的日子,对她来说并没有多么辛苦,因为她曾经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要更难得多。 她对着昭宛说:“主人,是到您身边后,我才过了人的日子。我出门去,我找你,我也是以一个人身份在找,我能挺起腰杆和别人说话,我能向任何人询问是否见过您的事,因为我是来找您。而您是这么不凡,我能来找您,我能跟着您,便是我一生的幸事。” 昭宛起了身来,走到青竹跟前去,伸手扶住她,说道:“你不曾弃我,我也必定不会弃你。青竹,好了,你起来,坐到我身边来,我处理了身边事,我便随你去汴梁见阿姊。” 青竹随着她站起了身来,又被昭宛拉着坐在了榻上,她担忧地说:“主人,您回去后,要是李大郎对你不利怎么办?” 昭宛说道:“据我所知,如今李公戍守澶州,在长城沿线防备契丹军,他并没有在汴梁,李承训,应该也在他身边才对。” 青竹对昭宛马上就知道情势非常佩服,她回答道:“小婢离开李府时,李公和李大郎都没有在汴梁。” 昭宛说道:“即使李承训在汴梁也无妨,我自是有办法。” 青竹依然担忧:“但是您回去了,便是李大郎的妾室。” 昭宛曾经并不将做李承训的妾室当回事,但如今,她却完全不想有这个妾室身份了,她有了其它心愿,并且想为此付出所有。 她说道:“他并不知道我还活着,即使他知道我还活着,也不敢让我做他的妾了。再说,我当时并没有随着阿姊去李府,他们又没有给我下聘礼,又如何要求我做他的妾。这件事,多想无益,走一步看一步。” 她又问:“青竹,你是和谁一起来太原,其他人在何处?” 青竹没想到昭宛一看就知道她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她说:“是大娘子身边的曹娘子同小婢一同前来,大娘子还派了两个护卫保护我们,让我们跟着上太原来的商队一起过来。” “如此,那你们住在何处?” “我们住在城南的商队旅店里,曹娘子和护卫如今在郭恩公的商铺里。” 昭宛颔首道:“我让郭郎安排你们的住处,待我将这边事情安排好,就去找你们一起南下。这些日子,你也可以逛一逛太原城,买些东西。” 她说着,起身进了里间,从匣子里拿了一小袋金子和两暋铜钱,将金子和铜钱递给青竹,说:“有一半是给你的,另一半,你拿去在城里置办一些东西,我去汴梁,要带这些东西做手礼,若是你不知道该买什么,你便问曹娘子。” 青竹赶紧接了钱袋,昭宛已经走到了门口,叫郭荣道:“郭郎,我想同你谈些事。” 她的声音婉转,又带着之前没有的沉重,在和青青说话的郭荣转过了头来看向她,颔首道:“好。”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二月春光醇似酒,枝头嫩叶繁花,晴空万里,阳光绚烂,郭荣长身而立,手背在身后,站在房檐下,如一尊温柔却坚毅的雕像,似乎可以在这一片时光里亘古长存。 人存天地间,生死皆轻似微尘。在手中长剑沾了那么多血之后,昭宛曾以为,自己对生死已经看淡,但此时看着郭荣,想到要和他告别,她便生出了强烈的不舍,这种要分别的痛苦就像是要剥除她骨上的血肉一般,让她感觉难以忍受。 青竹拿着昭宛给她的钱袋,从屋子里走出来,对着郭荣躬身行了一礼,才走到另一边太阳下去等着。 郭荣进了屋,昭宛请他上座,他在一边榻上坐了,看昭宛欲言又止,便已经猜出了昭宛的决定,他问道:“你可曾记起了从前往事?” 昭宛微微颔首,“我的过往,并没有什么不一般之处,我是奴婢所生的庶女,因不受主母喜欢,便在宛丘乡下庄子里长大。父亲同义成军节度使李公结交之后,便同李家有结亲之意,就让阿姊嫁给李公长子李崇训,我在家中不受宠,唯有阿姊待我尚可,若是阿姊嫁人,我在家中,不会有人为我的婚事着想,家中金夫人便希望我随着阿姊一起去李家,阿姊也盼着我和她一起过去,我便答应了。在这乱世,我们姊妹若是分开,说不得这一辈子就再不能见面了,我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有所照应。之后李崇训到符家来迎亲,他……” 说到此处,一向没有过多情绪的昭宛语气里也带上了愤怒,“他好色成性,迎亲时不仅带着歌姬舞姬,而且在路上也毫不收敛,每日里酒池肉林纵情声色,他对阿姊毫无尊重之意,之后他甚至上了阿姊和我的船,因为我只是妾,他便要带我去他的船上……” 郭荣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他怎敢如此辱你。” 昭宛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以前大敌当前,他也是镇定如山。 昭宛些许惊讶地看着郭荣,郭荣压抑着对李崇训的怒气,虽然昭宛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在此时才明白,他多么想要护着昭宛,不让她受任何苦楚。他说:“若有机会,我定然为你报此仇。” 昭宛因他的话而动容,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只是柔柔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忍无可忍,就想杀了他。” 他该死,郭荣心中涌起的暴躁的杀意恐怕比昭宛还重。 “本来,已经可以杀掉他了,但是,有贼匪看上了阿姊的嫁妆,前来劫掠,他们搅局,才让李崇训跑掉了。我追出船舱,在船头被他身边的护卫截住,因此而落水。一直养育我的乳母当时为了护住我,被李崇训的护卫杀死了,这个仇,我一定会报。”昭宛声音沉沉,又看向郭荣,本来冷冽的眼神才变得柔软,“阿姊在李府之中,因为我的失踪,一直处在痛苦和悲伤之中,无论如何,我要去汴梁看她。” 郭荣颔首道:“你去汴梁之后,有什么打算。若是李府认定你是他家的人,李守贞绝不是好相与之人。他手下能人不少,你对李崇训不利过,他恐怕会对你不利。” 昭宛蹙眉想了想,说:“我不想在李府常住,在李府有很多问题,也不想回宛丘家中,回了宛丘,每日里只是在后宅里蹉跎时光,然后等着被家里嫁掉。我到汴梁见了阿姊,和她说好了情况,我便回太原来找你,你还愿意留我吗?” 郭荣坐正了身体,说:“你何时回来,我都会护你留你。只是,你父亲那边怎么办?” 昭宛道:“虽然晋国这两年来赢了契丹,但是,契丹并没有因此失去战力,他们定然会在这两年再次南下攻打晋国。父亲身为使相,战时自是要去应敌,不打仗了,也要去藩镇,他不会在我这个庶女身上花大力气,我并不怕他。反而是世子这边……” “世子?”郭荣些许诧异,“他怎么了?” 昭宛因为他这话而些许不自在,犹豫再三之后才说道:“我总觉得世子待我很奇怪,青青说世子对我有爱慕之情,我虽然不相信,但在他跟前总觉得别扭。除此,刘家二郎刘承祐很喜欢来找我,让我烦不胜烦,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世子身边能人不少,且他并不去阵前,也很少在外面走动,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在他身边护卫他。如此,我想请郭郎你替我守住秘密,说我回家去了,不会回来了,我以后来太原,也不想再到世子身边。” 郭荣想到父亲郭威说过的话,说刘公会简单接受昭宛做刘承训的贴身护卫,不过是因为昭宛是女子,刘承训对昭宛有意,以后便可以做刘承训的妾,郭荣其实明白刘承训的意思,昭宛此时有这种要求,他怎么会不应,当即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再到世子身边,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之后再回太原来,我会对你另作安排,你去郑公处做弟子陪他侍弄诗书也好。” 昭宛当即应下了,又对郭荣说了请他帮忙先安顿青竹的事,郭荣一一应下,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汴梁,我的商队最近会南下,你跟着我的商队一起南下,我比较放心。” 昭宛说:“早点去汴梁也好,若是能跟着你的商队南下,自然是好,这样更安全一些。” 郭荣说:“如此,那我便去为你做好安排,世子那边……” “我会亲自对世子说我要回家去的事,只说我想起了前世,想要回家去。我的家世,我并不希望他知道。如今天家疑忌刘公,若是得知符家之女和刘公有所联系,恐怕会多想,会更加忌惮刘公,到时候对刘公大计不利,也会对郭公和你有所影响。” 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郭荣都认为不让刘府知道昭宛的真实身份为好,他说道:“我会注意,也会对来找你的仆婢说清楚。” 郭荣去安排昭宛的事去了,他将青竹和曹媪等人安排在了郭家的旅店里,又交代他们不要在此地泄露出身份,因为若是让天家在此处的耳目得知符公的女儿在刘公长子身边,那天家不定要怎么想,刘公笼络了符公?这对两人都没有好处。 当晚,郭威叫了郭荣到他跟前,同他说道:“刘公已经决定派人前去汴梁,向天家呈上白可久投靠契丹并劝说白承福叛变晋国前往契丹的密报。” 郭荣心中一动,说道:“这件事越早办越好,不然白承福最近就被白可久说动,在河东叛乱,刘公恐怕会措手不及。” 郭威说道:“如何不是。吐谷浑族在河东,有近万人,且吐谷浑人本就善战,要是他们真反叛,要压下去,怕是不容易。” 郭荣:“刘公同吐谷浑别部首领王义宗之间联系紧密,父亲,你当劝刘公派人前去让王义宗探问白承福的心思,须得稳住他。” 刘知远的父亲过世后,他的母亲又嫁了吐谷浑人,所嫁之人便是王义宗的部族族人,而刘知远的幼弟慕容彦超也是吐谷浑人,虽然刘知远的母亲早早就过世了,但是因为有这个关系在,刘知远才和吐谷浑部族的关系比其他使相要更深一些。 郭威说道:“我会前去劝说刘公。” 郭荣因有私心,声音不由更低沉了一些,问道:“不知刘公准备派何人带着密信前往汴梁面见天子。” 郭荣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因为他身上没有官职,无法去觐见天子,即使他身有官职,但他太年轻,派他去觐见天子,天子也会认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会对刘知远的诚意大打折扣。 郭威说道:“已经定下客将王峻前往汴梁。天家喜好伶人,王峻精于弹唱,且丰神俊朗,多谋善言,他去觐见天家,再好不过。” 郭荣很不喜王峻,但是知道郭威同他交好,他便也不好多说,只道:“王叔身边没有多少护卫之人,我想,正好我随他南下,一来可以护卫他,毕竟他带着吐谷浑族叛变的密信,若是路上出事,便大事不妙。二来,儿子正好可以去京中探看一下情势。” 郭威不知道郭荣的私心,说道:“此事,我向刘公举荐你,刘公当不会拒绝。”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虽然已经入了二月,但是一大早,依然很冷。 昭宛用过早膳后,前去刘承训处上职,道路两边还有些许霜痕。 手中的剑,剑鞘倒是被她握得带了热乎劲儿。 刘承祐突然从主院那边的路上出现,拦住了昭宛的去路,昭宛不想理他,要从他旁边绕过去,他便伸了手不让她走,说:“今日天气不错,我们骑马出城到河边去放纸鸢怎么样?” 昭宛瞥了他一眼,实在很无奈,“我要去世子跟前当值。不能出城去。” 刘承祐说:“大兄身边还有别的护卫,你不必一直跟着他。” 昭宛说:“这是我的职责。” 刘承祐道:“那我去给大兄说,让他也出城去走走。” 昭宛蹙眉说道:“世子身体不好,现在还冷,不便去城外吹风。” 刘承祐不快,道:“大兄的身体差,只是因为他总喜欢待在屋子里看书,要是他喜欢骑马到处跑一跑,又学一学弓箭和刀剑,身体保准能像我这样好,只是父亲母亲总认为他身体差,不让他骑马射箭,三弟也是这样。” 看来刘承祐对父母都偏爱兄长和幼弟还是有些介怀的。 昭宛说:“那你便去对世子说吧。” 她不再理他,赶紧走了。 刘承祐马上跟了上来,朝她道:“我做了很大的纸鸢,还安上了竹笛,等它飞上天,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呜呜呜呜,很好听。” 昭宛心想着与我何干,你自己去玩不好吗? 刘承祐跟着她继续介绍自己的纸鸢,“还为你做了一个蝴蝶纸鸢,你看到会喜欢的。” 昭宛:“……” 见昭宛只是不答,他就说:“你怎么总是这样,板着脸,也不笑,也不说话,真是没意思。” 昭宛心想那你何必还跟着我。 刘承祐一直跟着昭宛到了刘承训的院子,进去之后,刘承训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在吃药,即使遇到成堆的繁杂事务,他也能细致地一件件地处理,只有吃药,能够让他愁眉苦脸。 看到昭宛来了,他才把药赶紧喝完,又马上漱了口,才对昭宛说:“今日有些事要去衙门上处理,阿宛,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就过去。” 刘承祐上前对他笑:“大兄,给你问安。你看今日天气不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去城外河边踏春如何。” 刘承训对他道:“你今日不用上学吗?我很忙,没时间去城外踏青。再说,河中冰尚没有化完,风也很冷,还是等到三月再去踏青吧。” “那也太久了。你每天都有事忙,这些事又不是没有属官做,你何必呢?”刘承祐说。 刘承训道:“事必躬亲,若是不自己去做,怎么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你不知道,总有人知道问题在哪里,会去处理。”刘承祐说。 刘承训看着他,叹道:“你快回去上学。” 刘承祐道:“太无趣了,我才不要去学。” 刘承训被他气得脸都青了,昭宛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刘承训身边另一护卫郭允明上前帮刘承祐说了一句:“世子,有人好学经史,有人喜好舞刀弄剑,二郎喜好武学,这没有哪点不好。毕竟上阵还是得武将才行。” 郭允明虽然是在刘承训跟前做护卫,其实他在军中有牙职衔,是一个将校级的军官,是被刘承训的舅舅李洪威引荐来了刘承训跟前,因为他在刘承训跟前能直言,刘承训便更看重他。 而昭宛也是从郭允明处明白自己的身份的尴尬,所以不愿意再留在刘承训身边。 因为郭允明等贴身护卫,其实都有军职,但唯有昭宛没有,她只是刘承训的护卫,甚至是暗卫,因为刘承训从不将她介绍给他人,而他却会介绍郭允明等人给别人。 这些不一样,让昭宛意识到刘承训其实一直把她当成内宅之人,并没有让她接触其他人的意思。 所以昭宛在刘承训身边时间不短,也就只和很少几人有过接触,关系稍微近一点的,除了郭荣,就只有王溥。 因此种种,昭宛意识到青青之前说的,可能是真的,便认为自己还是离开他身边比较好。 郭允明这话的确有道理,刘承训不能因为自己喜好经史,就让弟弟也和自己一样,毕竟这个乱世,还是要靠武将打天下。 刘承训性格非常好,他认为他人说得有理,即使这人说的话是反驳了他的话,他也会承认,他说道:“窦十所言不差,倒是我想岔了。” 他转而对刘承祐说:“你不喜经史,那便回去好好练习骑射。” 刘承祐多看了郭允明两眼,记住了这个解了他的围的人,对刘承训说道:“所以我说到城外河边去踏青,不是就能骑马射箭了。” 刘承祐自己想法多,且他已经大了,刘承训并不能管住他,他只好说道:“随你。” 刘承祐看向昭宛:“大兄,你不出城去踏青,那让阿宛和我一起去吧。你总把阿宛拘在身边,你看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板着脸,连笑也不会笑。” 刘承训哪里不知道刘承祐打的什么主意,他少年心性,喜好玩乐,身边已经美姬成群,却又跑来打昭宛的主意。 刘承训训斥他说:“胡言乱语什么,你要去城外,那就赶紧去,不然就让老师为你授课。” 刘承祐还想求他两句,但看刘承训神色非常不好,而昭宛又面无表情地杵在一边,实在是毫无情趣的模样,他就只好跑了,担心一会儿刘承训又叫几个酸文人来给他上课。 刘承祐走了,刘承训才带着昭宛去了衙署,他处理了春来的几个案子,因为李洪信和苏逢吉等人把持了河东的事务,且对太原进行了最严厉的管理,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案子到刘承训这里来,所以很多天来升一次堂也行。 处理了几起商人之间起争端的案子,刘承训就要回府中去。冬天天气寒冷,他一冬身体都不好,到如今,依然有些咳嗽,所以不能着风,他只好坐马车。 在马车里,刘承训对昭宛说:“阿宛,二郎经常胡闹,对于此事,我要向你道歉,我实在是管束不住他。” 昭宛马上说:“绝不是世子你的错。你已经是一个好兄长了,但是承祐郎君的事,不是你的问题,每个人都要自己承担责任。” 刘承训看着她,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只因他知道你是女娘,才来闹你,若是你有他该尊重和保持分寸的身份的话,他便不敢如如今这般了。” 昭宛当即愣了一下,刘承训目光殷切地看着她,因有青青那些话,昭宛瞬间便明白了刘承训这话里隐含的含义,“尊重和保持分寸的身份”,是指做刘承祐的嫂子的意思?两人孤男寡女,又没有媒妁之言,刘承训自然不能直白地表示我想娶你,他刚才说的话,已经是非常明白的求婚暗示了,再说,他的目光是那么热切。 如今天家石重贵的皇后冯氏,之前是石重贵的叔母,石重贵一当上皇帝就把她接进宫并立为了皇后,侄子娶了叔母,难道有谁敢说什么吗? 虽然有这些事,刘承训那话根本没有说服力。但昭宛并不想在刘承训将话挑明的时候再来拒绝他,她此时垂下了头,说:“世子,我有话要对您讲。”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马车驶过长街,二月灿烂的阳光照在路边冒出绿芽的树上,照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照在马上,照在车上,从车窗透进车厢里。 昭宛没有犹豫,但也没有直视刘承训的眼,她说道:“世子,我的家里派人前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些从前的事,我便记起了我的从前,这是昨天的事。” 昭宛毕竟年纪尚小,即使性情冷,但声音却掩盖不住稚嫩和柔软,她这话一出,刘承训就愣了一下,大约明白了昭宛的意思,他不知道该为昭宛高兴还是应该介怀昭宛从此就有了其他牵挂而不能全心全意在他身边,他说:“能够想起从前,这是好事。” 他期待地看着昭宛,“阿宛,不知你出身何处,家中有几口人,父母可还健在?” 昭宛回答道:“我祖籍陈州宛丘,母亲已离世,父亲健在,生逢这乱世,家中人皆散在各处,且我从小并未和家人在一处,对家中人事并不清楚,不知家中尚有几口人,。” 刘承训以为她是因为从小就去学剑,所以没有和家人在一处,这让他对她怜爱非常,说:“从小不能在父母膝下,想必你受了不少苦。” 昭宛道:“受苦不敢当,比起其他妻离子散的人家,我家已算有好运。因为家里人找来,且得知他们十分惦念我,是以我想向世子请辞,想回家去陪伴家人身侧。” 刘承训早就猜到她会这样做,毕竟昭宛是女娘,在有家人的情况下,还是要回家去才好,要是是没有家人了,或者是找不到家人了,自己做主或者认一个长辈做主而嫁人,倒是可以的。 刘承训道:“不知阿宛你贵姓,我会派人送你回家,届时也有话对你家长辈禀报。” 昭宛答:“免贵姓符。排行第二。因我家里人前来接我,便不劳世子派人相送,且家中早早为我定下了亲事,我在外大半年,怕是会让夫家之人多想,是以也不敢让世子派人相送,且请世子莫要对人讲出我的身份。” 刘承训当即怔住了,“你已经定下了亲事?” 昭宛想到李崇训,声音就冷了下去,回道:“是。我正是在出嫁途中落水失去了记忆,回去便需回夫家。” 刘承训几乎要坐不住,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搭在腿上的毯子,手指节甚至透出了青色,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气急便又咳嗽了起来,他捂住嘴,想要停下咳嗽,但这次却咳了很久,昭宛只好伸手为他拍了拍背,又从水壶中倒了水进杯子递给他,刘承训喝了一杯水,咳嗽才好些。 他咳得面色绯红,望着昭宛的眼也红了,里面带着悲伤,蹙着眉,想要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出口。 昭宛看刘承训一脸恍惚,就说道:“世子,您还请保重身体。其实世子身边高手如云,并不需要我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我走之后,还请世子珍重,以世子之能,以后一定会有所作为……” 刘承训突然打断她的话,一双如好女的秋水明眸望着昭宛,说:“阿宛,你对我来说,和别人不一样。我心里待你是独一份的,你对我,是宛丘边的神女。阿宛,你就在我的身边,不必回去。你的夫家是何人家,他们不敢来这里找我要人。” 刘承训本就长得俊美非凡,这般含情又忧伤地看着昭宛,又说这么明明白白的事,昭宛实在难以招架。 《宛丘》是《诗经·陈风》里的篇章,表达对里面巫女强烈的爱恋。 但昭宛不可能被他的告白冲昏头脑,因为她对刘承训根本没有爱慕之情,只有朋友之义和效诚之意。 再说,刘承训这样的告白,其实并不算是求娶的意思,只是让她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刘承训的正妻,只会是刘公相中指派的人。 虽然在这个时代,强抢他人的妻女,已经屡见不鲜,甚至刘承训的母亲李氏,当初便是被刘公抢回家的,因为有了夫妻之实,李家才不得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如今刘承训不问她的意愿,就让她改变婚姻,和他父亲当年抢李氏回家也并没有太大区别,说到底,他是刘公的骨血,身体里涌着的是强权便是一切的血液。 昭宛说:“阿宛愧对世子您的情意,我的为人,世子应当明白,既然我已经聘给他人,我不能因为世子您更好而改变之前和他人的约定。世子,我想这几日就离开太原,您还请珍重。” 刘承训几乎脑子里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伸手抓住了昭宛的手,以前,他都没有敢这样碰她,因为他怕自己的行为会折辱了昭宛,“阿宛,你对你之前的夫婿有情吗?若是没有,为何不留下来。他们派了何人来找你,若是他们死在太原,便无人知道你在这里。你的气节并没有亏损。” 昭宛推开了他,因为她力气不小,刘承训身体又很差,一下子就被推得撞在了马车壁上,发出了嘭地一声响。 马车因为这一声而停了下来,刘承训惊愕地看着昭宛,一时间根本坐不直身体。 驾车的车夫大约听到了一些车里的争执,他没敢掀开车帘,郭允明一向胆大,过来将车帘子掀开了,问道:“世子,出了何事?” 昭宛抿着唇,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拉刘承训,刘承训脸色红中带青,眼神凌厉,对着看进来的郭允明怒道:“不是你该探问的事,让马车继续走。” 郭允明好心碰了一鼻子灰,当即将车帘子放下了,放下前他看了昭宛一眼,见昭宛对刘承训的怒色不为所动,他就在心里嘿了一声,心想也许别人说这个郭宛是女娘的事是真的,毕竟他身姿纤细如女子,容貌秀丽非凡,绝不是北方的汉子能有的容貌。而且刘承祐一天到晚总到刘承训院子里来转悠,不过是去逗弄这个郭宛,刘承祐又不像刘公一样喜欢亲近秀朗的男人,那只能说明他知道郭宛是女娘的事。 郭允明在心里发笑,也不是很在意刚才被刘承训骂的事了。 昭宛刚才的行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她并不愿意接受刘承训的提议。 马车又开始前进,应该要接近刘府了,路上其他噪杂的声音越来越少,只剩下马蹄声和车轮的哒哒声。 刘承训深吸了几口气缓过了刚才的怒气,他才坐直了身体,对着昭宛苦笑着说:“倒是让阿宛你看了笑话。” 昭宛这才说:“世子,你的深情厚意,阿宛心领了,但阿宛必得回去了。世子身边能人如云,后宅美色如繁花,哪一朵不是在等待您的临幸。” 刘承训问:“方才我的话太冒犯,你不要往心里去。不知阿宛你这次是要回哪里?是回宛丘吗?” 昭宛说:“不是,是回汴梁。” 看刘承训还要问,她马上就又说:“还请世子不要过多打听我的事,让我安心回去。” “汴梁?”刘承训念着这个作为一国之都的地名,微微颔首,说:“若我有一日到汴梁,希望那时候阿宛你能来见我。” 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幽深,没有往日的柔和,声音低沉,带着往日没有的压迫力和野心。而他说的到汴梁,应该也不只是简单地去到那个地方。 昭宛没有回他,而马车这时候又停了,车夫在外面说:“世子,到了。” 昭宛便率先掀开了车帘,下了马车,站在车旁对立面说:“世子,请小心脚下。” 昭宛没有随着刘承训回他的书房,而是去了一趟马房,和她的马玄武相处,能够让她心绪平静,她为玄武刷了毛又喂了食,抚着它的鬓毛道:“过几日,就要劳你走远路了,你想不想出去?” 玄武蹭了蹭她的脸,打了个响鼻,算是回应了她。 回到住处,昭宛问人道:“青青在何处?” 一小婢回了她:“阿姊在厨下。” “叫她先来见我。” 昭宛刚在正房里间坐下,青青就进来了,对她笑道:“现在冰化了,有人献了鱼进府里来,世子让人送了三尾来,我让做了鱼羹和炙鱼。” 在北方鱼比南方稀少,而且土腥味重,所以鲜美的鱼非常珍贵。是以青青才这么欢喜地对她报备。 刘承训的确带她情深意重,但昭宛想她必须得走了。 她对青青说:“青青阿姊,我想起了前事,故而我今日对世子说了我要回家的事,我这几日就会离开太原,不知你可愿意同我一起离开,若是你更喜欢刘府,你也可以直接留下。世子他看重你,还会让你回他身边做事。”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昭宛这话对青青不啻晴天霹雳,她如今的生活过得正好,并以为这种日子还会持续得更久一些,没想到昭宛就说记起从前要回去了。 青青是观察敏锐的人,当即说道:“是与昨日随着郭相公前来的小女娘有关吗?” 虽然青青招待过青竹,但青竹并没有对她讲什么东西,不过听她口音,应该是南边的人。 而昭宛的口音,因为她的祖父符存审当年随着晋王李克用在北方征战,主要活动区域是河东地区和幽州,符彦卿出生后跟在后唐庄宗李存勖身边,所以符家人,基本上是说带北方口音的中原话,昭宛也是。 青竹和昭宛的口音,是有差别的。 昭宛不想骗她,她让青青坐到自己身边,才放低声音和她说:“她是我家的仆婢,我失踪后,我家一直在找我,她花了很多功夫找到这里来。” 青青僵硬地点了点头,昭宛虽然年纪比她小,但是为人镇定从容有大将之风,青青既把她当妹妹照顾,又把她当老师尊敬,既然昭宛要走,无论是去哪里,刀山也好,火海也好,她自然都要跟着。 她说:“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要走,作为弟子,怎么能不随行在侧,我自是要跟着您离开了。” 昭宛伸手握住了青青的手,很用力地握着,她手指上的剑茧甚至让青青感到疼痛。 青青从她的力度明白她对自己的看重,不然,她不会因自己愿意跟着她而激动,因为她跟着昭宛这么久,几乎没有见到过她激动和失态的时候。 昭宛看着她说道:“如此,我一会儿便去向世子要你,让你随着我离开,但我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城离开,我走后,你再去对世子说我先走了,你再带着我的东西去找郭郎,郭郎会安排你随着我家的仆婢一起随商队南下。” 青青很诧异:“阿宛,你为何如此着急。” 昭宛放低了声音,道:“我怕事情有变,世子会想办法阻拦我回去。” 青青吃惊地瞪大了眼,但她很快收敛了情绪,道:“世子是温和的人,怎么会阻挠你回去。” 再说,昭宛见了家人,世子便可以直接派人去她家里提亲了。 昭宛说:“世子是文质彬彬,知晓以法理制衡而不只是用武力攻掠而已。当发现想要的东西要超出掌控的时候,他怎么会继续忍耐。” 昭宛这话说得冷酷,但她一向冷静的声音里却带着怅然,看来她并不是对世子没有感情,只是她的理智往往在感情之上。 青青看着她,不知道她对着谁的时候,是用情多过理智地谋划。 青青说:“世子是很好的人,你为何不愿意给自己留条后路。” 以青青辗转过数个一方诸侯之家的经验,女子基本上都是靠着男人在这乱世存活,特别是美丽的女子,即使自己不想,也多会因为美名而成为争抢的战利品,但是,若是和多个有能力的男人有缘分,之后这些男人,多会成为以后活命的转机。 就像如今的皇后冯氏,之前嫁给了先帝石敬瑭的弟弟,但她很快守了寡,石重贵上位做了皇帝后,很快就娶了她做皇后。 要说冯氏之前没和石重贵勾搭上,那显然不可能。 而昭宛即使要回家,也可以先把世子这边勾搭着,何必闹得不好看。 昭宛不愿意回答青青这话,只说:“人各有志,你到时候要离开,也注意不要和世子多说。” 青青知道昭宛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便也不好再多说,只道:“那我便先为你准备好行李吧。” 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刘承训书房院落里檐下挂着风灯,昭宛站在梅花树下等着,进入二月,梅花已经落尽,枝头上有了嫩叶,在风灯的光芒里,梅花树有着别样的春/情。 去向母亲请了安并留了饭的刘承训此时才从内宅回来,看到昭宛站在梅花树下,他神情一滞。 昭宛穿着青色男式圆领袍,没有披斗篷,头上也没有戴帽,只是用簪子将头发简单地簪上,身姿挺拔,眉目被风灯的光芒映衬着,如即将飞升的仙人一般,容色清澈如月光,神色沉静如山岚。 刘承训以为她是改变了主意,心中的伤怀稍稍得以缓解,他上前道:“阿宛。” 昭宛回身对他行礼,“世子,这么晚了前来叨扰,实在抱歉。”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峨眉月初上树梢,夜色正好,你前来,怎么会是叨扰。”刘承训望着她清丽的眉目,话语温柔。 昭宛无视了刘承训话语里的婉转的意味,直言道:“此时不早了,我不敢多做逗留,我前来是想恳请世子让我带走青青,她跟着我这般久,照顾我万般细心,我离不开她,故而想带着她一起回去,路上也正好有伴儿。” 刘承训正想可以将人安在昭宛身边随她去她的夫家,以后也方便找到她,既然昭宛提出,他便顺水推舟道:“之前已经将青青给了你,她便是你的人了,你要走,把她带走便是。你在我身边有了一段日子,我很感激你,我让人去准备了一份饯别礼,到时还请你收下。” “多谢世子,只是我受之有愧,不敢收。” “这是你应该收下的东西,在我身边做过幕僚的人,要离开,我都会送。” 昭宛这才道:“既然却之不恭,便只能羞愧受之了。” 昭宛匆匆走了,刘承训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之间便心痛难忍,他捂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回过神来,他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去,昭宛提着风灯已经要走远了,他叫她道:“阿宛……” 昭宛的身形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应他,她很快就消失在了一道穿堂门之后。 刘承训靠在院门上,心中大恸。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新月早早就落下去了,院子里只有风灯的些许光芒。 刘承训躺在床上,帷帐低垂,虽然被子里放着暖身的铜火笼,但他依然觉得冷。 和昭宛见面以来的一切历历在目,说起来,昭宛从没有在他面前穿过女装,她清冷少言不爱笑,但刘承训脑子里的昭宛,却依然带着女娘才有的温软妩媚。 想到昭宛即将离他而去,也许他以后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或者即使他能再见到她,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那时候,她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会生下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不,他不允许。 刘承训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外间榻上睡下以便随时进来伺候的婢女听到里屋的咳嗽声,赶紧起了身来,一人端了烛台,一人端了热茶。进了里间后,婢女柔声问候道:“世子,您怎么样了,喝口热茶,让奴婢为您拍拍背吧。” 刘承训捂住嘴,道:“我没事,出去吧。” 两个婢女迟疑着没有走,一向温和的刘承训这次却发了火:“烛火让我眼睛难受,你们出去,我没事。” 有帷帐的遮掩,烛光根本不会透进床上太多,刘承训这话很显然是迁怒。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只好告退了,“是。”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黑暗,刘承训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他在黑暗里伸出手,就像是抚摸到了昭宛的肌肤,是的,他曾经看到过昭宛赤/裸秀致的肩膀…… 一大早,天还没有亮,他便起了身。 一整夜没睡,本来身体就差的他,此时更是摇摇欲坠。 婢女为他梳好头发,又伺候他穿好衣裳,便听他说:“去准备好风灯,我要出去。” 婢女非常惊讶:“世子,此时还早呢,您这是要去哪里?” 刘承训道:“去父亲处。” “主公住在后宅,后宅的门这时候还没有开吧。”婢女好心地提醒他。 刘承训说:“你让人准备好灯便好,父亲没有在后宅留宿。” 婢女无法,只得让人准备好了风灯,又拿了披风给刘承训披上,这才提了灯随着刘承训出了院落。 刘承训到了外宅正堂旁边的一座院子,要是刘知远不在后宅留宿,便是住在这里。 刘承训到的时候,院子里的仆婢们已经在做事了,看到他,马上躬身行礼,又有主事的过来向他问候,“大郎,主公还未起,您这时候来问安太早了,是有急事吗?若有急事,老奴便去通禀。” 刘承训说:“我在这里等一等,等父亲起了再去问安。” 主事说道:“那请随奴到花厅里坐一坐吧。” 刘承训却说:“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站一站。” 因为这个院落就在正堂旁边,故而院子阔大,但是并没有种花树,以保证院落中一看就很宽阔气派,故而刘承训站在院子里正房前面,便显得很像是受罚一样。主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还以为是刘承训做了什么错事,一大早来请罪。 东边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时候,正房的大门开了,苏逢吉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刘承训,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和他打招呼,就从另一边的回廊走了。 刘承训看到他也没有过多反应,只是问伺候刘知远的仆婢,“父亲可起了?” “主公已经起了,大郎,您必须这时候见主公吗?” 刘承训说:“是,还请替我向父亲通禀。” 一会儿,一个婢女出来叫刘承训:“大郎君,主公有请。” 刘承训这才进了正房。 刘知远年过五旬,因为早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到如今,虽然依然身体健朗,但也多有病痛之时。 这种乍暖还寒的时候,正是容易病痛的时候,所以他需要有人暖床。 他穿好了衣裳,坐在榻上,问进来的刘承训,“我儿,你这么早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刘承训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说道:“父亲,我想娶阿宛为妻,还请父亲允准。并为我找人向她的家人提亲。” 刘知远怔了一下,本来看刘承训面色惨白,想叫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但听到他说的事,他就皱了眉,没有叫他坐,道:“她不是没有家人吗?” 刘承训说道:“她已然回想起了过往,说她是陈州宛丘人,家中尚有父亲健在。” 刘知远拒绝道:“你是北平王世子,是太原尹,我儿,我将最好的都留给你,但是不会允许你娶一个剑客为妻。” 刘承训说道:“母亲也只是农家出身,阿宛是剑客又如何?”当然,刘知远当初也只是马奴,他的祖母为了养活孩子就去给吐谷浑人生孩子,刘承训没有戳他父亲的这些肋骨。但刘知远这时候看起身份来了,让刘承训很不能接受。 但刘知远越是之前地位低,现在就越在乎身份,不然他也不会将自己爱女嫁给宋偓。 宋偓是后唐庄宗的外孙,生母是后唐义宁公主。但这时候的宋偓,其父在他十一岁时就过世,他跟着义宁公主在洛阳居住,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实权,甚至过日子都显得艰难。刘知远想和他家结这门亲事,专门让了长子刘承训亲自到洛阳去奉书给义宁公主,向他家请求这门婚事。 可见刘知远对这门婚事多么在意。也正是宋偓娶了刘知远的女儿,才得到了北京皇城使的官职。 这门婚事并不能给刘知远带来实质上的好处,只是有好名声而已。 女儿的婚事尚且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让刘承训娶一个剑客为妻。 刘承训那话让刘知远勃然大怒,“我和你的母亲是贫贱之交之时的夫妻,你的母亲陪我度过了多少困苦的时日,你如今为北平王世子,怎么能娶一个剑客。这是不可能的。她不过是一个剑客,你留她在你身边为妾,已经是厚待她。” 刘承训面色惨白,道:“父亲,若是让她做妾,是辱了她。而且,若是让她做妾,她一定不愿意留下来。” “那她能去何处。”刘知远一声冷笑。 刘承训知道昭宛已经定过亲的事一定瞒不住刘知远,便说:“她家已经为她定了亲事,只是还未成亲,若是我让她留下来做妾,她一定就要回去了。” 刘知远一听就更生气,“既然是他人妇,那更不可能让她做你的正妻。” 刘承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刘知远,“父亲……” “不要多说了,你如今年纪不小了,我这次派人去汴梁,便让他好好打探,看是否有适龄宗室女,为你说亲。你娶了宗室女,天家便也不会如如今这般紧盯着河东不放。” 刘知远的话,对刘承训来说又是一道晴天霹雳,他的身体本就摇摇欲坠,此时更是难以支撑,刘知远眼看着他瞬间瞪大了眼,就倒了下去。 刘知远受惊不小,赶紧叫人:“来人!” 苏逢吉在外面听了几耳朵,此时带着仆婢进了里间来,看到刘承训居然倒在了地上,他一边让人去叫大夫,一边去帮着刘知远将刘承训扶了起来。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东方天空方露出鱼肚白,昭宛就提着一个包袱去了马房迁马,玄武看到她来,高兴地蹭她,希望被她拉出去跑一跑。 昭宛摸了摸马背,将马具为它套好,牵了它出马房。 青青跟了过来,在旁边沉默地帮忙,和她说:“阿宛,路上不太平,你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 昭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无事,我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再说,要是以我的剑,尚且不能在路上行走,你们又怎么办?倒是你,你一定要跟着青竹他们一起,随着郭郎的商队南下,这样比较安全。而且商队已经熟悉了路上的情况,知道每天走多远路,可以找到宿营的地方,这样不至于赶夜路。” 青青知道昭宛已经定下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她一直跟着昭宛从刘府侧门出了门,昭宛有刘府腰牌,守门护卫以为她是出门办事,便也并未对她阻拦。 昭宛骑上了马,对青青挥了挥手,“我走了。” 青青还来不及说几句让她注意的话,昭宛已经策马离开了。 玄武一直被关在马房里,每日都盼着被昭宛带出去,这时候好不容易出了门,它撒野一般地跑在晨光微熙寂静清冷的大街上,一直奔向太原城的西门。 昭宛赶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批人中出了太原城,随后一路往西行去,她定下的是走井陉关出河东,进入恒州,然后从恒州一路南下经过赵州、邢州、洺州,进入邺都,在从澶州到滑州,进而进入开封府汴梁。 这一条路是如今最乱的一条路,契丹军每次都是从这条线路南下,以想攻取中国国都汴梁。 这一条路一路南下,也是一马平川,适合骑马行走,且能够看一看这一路的情况。 从去年开始到今年,河北地区大旱粮荒,加之这一片地区年年战乱,是以百姓生活十分困苦,盗贼蜂起,朝廷要对抗契丹,对这些群盗也根本没有办法,只是能招抚便招抚,不能招抚也只好暂时任之了。 从这一条路走,也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在有武力保障的情况下,反而可以更快地南下。 昭宛在三日后到了井陉关,井陉关作为太行八关之一,扼住了巍峨险峻的太行山关口,这里背负太行,遥对华北平原,扼住了太原和河北之间交通咽喉,是重要的战略关口,历史上很多大战发生在此地。 昭宛出了井陉关,随后便到了恒州。 因这一片地区近年来年年大战,行百里也难见人烟,荒草连天,掩盖了本来的田地,荒草里甚至可见没有被掩埋的白骨。 再往南行,也可见流民的踪影,几乎都衣不蔽体面黄肌瘦不成人形,也见到军队从路上行过,不知道是谁的部下,士兵油滑不成队形。 因昭宛骑着骏马,手中有剑,带着帷帽看不到容貌,路上流民怕她,也不敢近前。只有实在活不下去的人,带着一家小的跪在她的马前,恳求昭宛带走他家的闺女,“求相公带走我家小女,只要能给她一口饭吃,无论是发卖还是为妾为婢,但听相公之意。” 这些人倒像是本有些家底的,但因为战乱和旱灾,已然活不下去了,只是昭宛没有余力带着人走,往往并不予以理会,到得澶州时,昭宛不需要再赶路,她才留下了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并给了对方父母一个金锞子,“算是我买下了她。” 昭宛本以为自己二十天便可到达汴梁,但她在路上打探情况,一路耽搁下来,到得汴梁时,已是三月中旬。 此时阳春三月,河边绿柳如烟,进入汴梁,里面已比去年多了几分繁华热闹,昭宛带着她新买下的小婢清明去了去年郭荣带她住的客店,客店还在,掌柜也是原来的掌柜。 进入店里,一切恍如去年,一回头,似乎郭郎还在。 ** 刘承训在床上醒来,爱子心切的刘知远眉头紧锁地坐在床边,另一边坐着夫人李氏。 李氏看他醒来,便热切地握住他的手,“我儿,你身子本就不好,为何不知爱惜自己,反而和你父亲闹脾气。” 刘承训对着她虚弱地说道:“母亲,孩儿绝不敢同父亲闹脾气,只是孩儿婚姻之事,想请父亲成全。” 李氏已经听刘知远说了情况,她侧头看了刘知远一眼,刘知远沉着脸不说话,她便说道:“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河东自保尚且艰难,你还请听从你父亲的安排才好。” 刘承训悲痛道:“母亲……” 李氏叹了口气,温柔地为他擦了擦脸,说:“你是北平王世子,还要以大局为重啊。” 刘承训皱眉不言,刘知远看着他,说:“不过是一个女娘而已,你看看你如今模样,哪里像我的儿子。” 刘承训转开头不看他。 刘知远要发火,李氏劝他道:“大郎身体一直不好,你就不要动怒了。” 刘承训身体好转之后回到自己的住处,让人去传昭宛前来,昭宛没到,只青青到了,对刘承训行礼道:“世子,阿宛她因归家心切,今日一大早就离开了太原城南下,她没来得及向世子辞行,让婢子前来代她辞行。” 刘承训本来就白的脸更加苍白了,他好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笑,说:“一大早就走了吗?她就那么着急回去?” 青青些许尴尬,又为刘承训感到难过,她说:“阿宛是如此说,大约也是怕和世子您辞行,徒增伤怀,不如就简简单单地走了。” “徒增伤怀?”刘承训看着面前桌案上的书,轻声念了一遍,然后对着青青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青青告退时,他突又叫住了她,“她不是说要带走你,为何你没有同她一起离开。” 青青躬身回道:“婢子过几日同郭相公的商队南下汴梁,再去找她。” 刘承训因她这话皱了眉,“郭荣?” “是。” “他不是留在军中任职,难道还要继续南下跑商吗?” “这个,婢子不知。以阿宛之意,大约是郭相公找的南下的商队,郭相公应该不会随着商队南下。” “青青,虽然我将你送给了阿宛,但你要明白,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得为我效力。” 青青神色僵了僵,一时没有回话。 刘承训看着她说:“当然,我不会让你做伤害阿宛的事,只是有时候,我想知道阿宛的动向,你必得对我汇报,你可明白。” 青青只好点了点头。 刘承训这才说:“你先下去吧。阿宛到了汴梁,怕是有诸多不便,我有为她准备了些饯别礼,你南下时带去给她。” “是。” 刘承训因伤心过度,一时卧病在床,刘知远知道他是想反抗自己,便怒而改任刘崇任太原尹,让刘承训在家“养病”。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