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后之死 “皇上,皇后娘娘归天了——”徐公公颤着一把又尖又细的嗓子在帘外说:“皇上,娘娘归天了。” 容郁惊惶地坐起来。 忻禹枕在胳膊上,慢悠悠地说:“容儿,你转过脸来给我看看。” 容郁迟疑。芙蓉帐里阴阴的暗,飞舞了无数的尘。尖长的指甲滴着血,掐进手心里,深的月牙印,竟不觉得疼:“陛下,娘娘归天了。” 冰凉凉的汗从背心升起,蜿蜒地沿着锦绣肌肤缠绕下去:知棋说皇帝今儿个去过兰陵宫。 兰陵宫是皇后柳微的寝宫——自平留王柳言过世,整整三年,皇帝都没有踏入半步,为着什么,合宫上下无不心知肚明:柳微因柳家封后,亦因柳家荣衰,在这皇宫里,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可是每次听到“皇后”两个字,容郁还是不自主地冷,阴冷。 背后无声,半晌,递过一把碧玉匕首:“别再让我看到这张脸。”推枕而起,绝尘而去。 容郁死死地捏着匕首,盯住忻禹离去,恍惚地想,这个男子的背影,竟是几分伶仃呢,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那样狠心绝意的一个人……他要的不过是这张皮囊,如今他不要的,也是这张皮囊。 只一张皮囊,她靠的,只一张皮囊而已。 匕首陷进肉里,压出深的印痕:这张脸……她隐约听说过皇帝身边曾经存在另外一些女子,生了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她们叫徐贵妃、王美人、余嫔……等等等等,起先住在翠湖居里,万千宠爱,冠绝后宫……后来都去了关睢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惜她们都不是他心上辗转反恻的那个人,她们只是一些影子……一张脸。 徐公公逼上来:“容娘娘莫叫奴才为难。” 容郁抬起头,极明亮又极凶狠的一双眼睛,徐公公不由退了半步,又觉不妥,挺挺胸又逼近一步:“娘娘当知道皇上的意思。” 那丽人却恍若未闻,恍若未见,她拂开绣帐,披纱下地来,姗姗行至炭炉边,随手拔下簪子拨一拨火,火光猛地窜上来,明明暗暗的光影将明净的面容照得几分狰狞:“急什么?” “娘娘——” “公公急什么。”声调放柔,容郁抽出金簪,簪尖被火淬得雪亮,忽回手,狠狠划下,徐公公恍惚间仿佛听得“撕拉”,锦缎般的肌肤破开,鲜血横流,几乎要惊叫出声,好在多年来修成的镇定功夫,容得他定睛细察——不过是虚幻一招,容郁好端端站在他的跟前,面上形容似笑非笑:“毁掉这张脸,不过一句话的事,若是回头皇上舍不得,要公公再交一张出来,公公可怎么办呢?” 不愠不火,并不慌乱。 徐公公见多了毁在这匕首下的妃子贵人,还头一遭见到这般镇定的——都是一样的脸,怎么人与人之间差别就这么大呢,他心里嘀咕着,更加恭敬地哈了哈腰,重复道:“娘娘莫教奴才为难!” 啷当轻响,是容郁丢下金簪,她右手持匕,左手缓缓抚过,刀刃压进手掌,一抹血痕艳红,忽微抬了面孔向徐公公笑一笑:“容郁岂敢!不过是为着公公着想,还是请旨再行更稳妥些。” 她颜色不算绝丽,但是刀光凛冽,映得那眉目竟是异样清寒,冷冷斜视过来,徐公公竟是不自主地应了她:“娘娘说的是。” 兰陵宫还是有些气象的,没有皇帝的宠幸,到底也还是一国之母的寝居。明珠生辉,锦瑟流光,衬得岁月益加衰老和糜腐。 忻禹默默走进去,脸色愈来愈阴沉,低垂的眼皮子看见一路颤抖的腿——他们怕什么,难不成怕被拉去给阿微陪葬?倒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不枉担这坚忍狠绝的恶名。他恶毒地想,并没有出声,只是手上的青筋挑了挑。 有人打起帘子,皇后柳微着一身素白安静地躺在床上,面上泛红,如生。 忻禹在床弦坐下,仔细端详她的眉眼。柳微是个绝色的女子,这一点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他无数次想过她的死亡,应该在一个雨天,很大的雨,打在琉璃瓦上,丁冬丁冬,他与她对饮,两杯薄酒,艳如夕阳。他将所有的事都推算给她听,问她:“朕说得对也不对?”她说不出话来,只听着那雨声出神,时光凝滞,他看到她面部优美的线条,等候,如猫弄老鼠的快意。然后她谢罪:“既然陛下都知道了,那还要臣妾说什么?”一贯冷淡的口气在这个时候应该有许许恐惧。他将酒推到她的面前,说:“这两杯酒只一杯有毒,你任选,若是无恙,便是……便是她放过你了。”我会喝完剩下的一杯。他在心里补充,忽又警觉:难道这些年自己念念不忘,竟仍是想随了她去么? 到底没有如他的愿。柳微死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天气干燥得叫人起火,而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宁和平静仿佛只是酣睡,人面桃花。 猫和鼠换了位置。 忻禹的手按在床沿上,锦被皱起来。兰陵宫和它的主人一样寂寂无声,闷,沉闷。绷紧的弦,一出声就断。 “传,武训。”大宇王朝的皇帝忻禹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手松懈下来,面容疲惫苍灰,竟是比躺在床上的那位更难看些。 话说回来,皇后柳微此刻的面容竟是比生时更为生动和妩媚。真是怪事,兰陵宫口口相传,平日里皇后也是个冷面冷心的,经年难得一笑,不怪皇帝不肯幸临,奇的是这一死,反是笑靥如花。皇宫里话传得快,却是个只能知不能说的,到底是怎样,疑惑都只烂在肚子里。 禁卫军统领武训很快来了,铠甲着身,一入殿就跪倒,口称“罪该万死”。 忻禹摒退太监宫女,盯着跪在面前的男子问:“你知你何罪?” 武训磕头:“臣未能护得娘娘万全,陡生此变,罪在不赦。” 忻禹淡淡地道:“此处并无他人。” 武训头低得更低,低低地说:“求陛下一个信字,臣不辞万死。” 忻禹冷哼:“人都死了,你万死有什么用。”武训听得出皇帝话里已有怒意,心里先把主意打定,含糊地道:“娘娘……背后尚有他人。” “唔,”皇帝虚应一声,目光放开他,看着很远的地方,不咸不淡地道:“别又给朕一个死人就好。” 那厢遍体冰凉,只狠狠磕头道:“臣,不敢!”掷地作金石声。 “真不敢还是假不敢,你自己心里有数,”皇帝冷冷道:“至于……朕就再信你一次罢。” 武训哪里还敢多话,只赌咒应誓,又狠磕了三个头,退出兰陵宫。 皇帝看着地面上越拉越长的影子:“随他去。”一个口型,没有出声。 耳边仿佛有人吹了口气,轻烟般散去。 皇后大丧,停朝三日,举国齐哀。 容郁提了玲珑的琉璃灯,一步步走出翠湖居。 翠湖居建在宫里景致最好的地方,比皇后的兰陵宫且胜上三分,出门便是一湖,湖上亭亭的莲,夏日里莲白如雪,红如日,到了秋末凉风初起,水上翻起碧色的痕,底下流水静默,煞是好看,翠湖之名由此而来。但是翠湖居最特别的却不是莲和湖,而是翠湖居里里外外山重水复的木槿,宫里只此一处种有木槿,而且繁盛如斯。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反而来不及厌倦。 容郁记得她第一次单独见到忻禹便是在繁花似锦的落英中,月光皎洁如同水晶,仿佛就在昨日,春燕姐嘱她来翠湖居取木槿花,据说皇后爱煞了这种花,每到七夕都命人去翠湖居取木槿花。平常都是白日里遣人,可是那日,春燕姐似是忙忘了,到月上中天才想起,匆匆叫她前去。 她原本只是兰陵宫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那次月下取花落到皇帝眼中,后来才一步登天封了妃住进翠湖居。 容郁提着精巧的琉璃灯,如那个七夕之夜,一步一步走回去,其实她心里明白,她是回不去的。 谁都回不去。 兰陵宫挂起黑布白幛,肃穆,沉重,哀戚。 “谁?”跪在棺前的少年猛地转头来,看见白衣飘然的女子持一盏剔透的灯,眉目青青,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不过中人之姿,可是眉宇间有隐约的贵气,少年一怔,脸涨得通红,却是不肯跪拜。 容郁自知莽撞,行礼道:“妾身记挂与皇后主仆一场,前来拜祭,扰了郡王,郡王恕罪。” 她口称“主仆一场”已是将自己降低到奴婢的地位,少年亦不便如何斥责,勉强点了点头不语。容郁见那少年在灯光下颇有落寞之意,可是容色殊丽,那眉眼,似是极熟稔,仓促间却是想不起来。心道,人都说平郡王性子桀骜,不想对这个冷面冷心的姑姑倒还有几分情意。 ——平郡王是后宫非议颇多的一个人物,容郁还在兰陵宫做侍女的时候便常听人提起,说他如何粗疏,不懂礼数,如何性子跋扈,在皇帝面前丝毫不知收敛,又如何没心没肺,皇后尽心保住他柳氏一脉,他却是从未来过兰陵宫谢恩——这道是真的,容郁在兰陵宫做了两年宫女,这位平郡王打兰陵宫外经过是有的,还真没有踏进过兰陵宫的大门,如果不是皇后过世,只怕连兰陵宫的门往哪边开他都未必清楚。 容郁远远地站在帷幕下,一半儿阴影一半儿烛火,面上明明灭灭。 “你就是翠湖居的那一位?”平郡王年仅弱冠,又因为家世的关系没有外放为王,历练不多,可是开口竟也有些威势。 容郁低了眉缓缓地道:“皇后终是去了,郡王要好好保重才是。” 平郡王的嘴角一动,未开口已含了三分讥讽:“皇后没了,你在翠湖居的日子怕也不长久罢。” 翠湖居的每一任主人极受皇帝恩宠,可是每一任也都落了同一个下场,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容郁心平气和地答他:“郡王言重,妾身虽然荣宠不再,这条命还是保得住的。”平郡王唇边的笑痕一僵,没有接话。 空气凝重起来,静,一根针落下都惊天动地,而况是脚步。容郁与平郡王对望一眼,彼此都知是预料之外。容郁闪身躲进帷幕之后,堪堪定下来,就听见外间传过来平郡王的声音:“见过陛下。” 竟是皇帝亲自前来么,看来皇帝虽然表面不肯入兰陵宫一步,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牵念。容郁按住乱跳的心,从缝隙里看过去,微黄的烛照在忻禹面上,明灭了好一阵子,才听他说:“都下去吧。” 有人躬身说了个“是”字,是徐公公的声气,他大约还没有把容郁的事说与皇帝听,许是国母初亡,六宫无主,诸事繁乱的缘故。 又一阵脚步,轻轻重重,都远去了。 灵堂里再次静下来,比先前的静更为沉重,压得人牙关都酸楚。 平郡王到底年轻,打熬不住,扬一扬眉就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忻禹以手轻抚漆黑的沉香木棺,一寸一寸,容郁看见他纤长的指上微微跳动的青筋:“没有别人,洛儿你不必装这么辛苦。” “陛下的话,微臣不明白。”平郡王柳洛抿了抿薄唇,在容郁的角度看过去,那颜色里颇有几分犟气,像煞了一个人,极像……像极了。 忻禹压低了声,似在咬牙:“朕会让你明白。”说话间手上用力,“喀嚓”,棺盖迅疾推出去。 “陛下——”平郡王惊叫。 棺材里有什么!容郁脑中转过无数念头,仍是想不出来,什么能让那桀骜少年如此失态。 烛光打在棺盖上,阴惨惨的白。 “一个宫女都能看穿的蹊跷,你怎会不起疑心!” “宫……女?”平郡王抬头来,额上涔涔的汗。 容郁远远看着,身上也是寒一阵热一阵:宫女,谁?皇后的死,又有什么蹊跷? “放心,已经处决了。”忻禹的声音转柔:“洛儿,你姑母去后,你就只剩下朕一个亲人,你还有什么要瞒朕的么?” 平郡王跪下:“臣有罪——可是正如陛下所言,姑姑去得那么离奇,臣……委实难以释怀!”纵认罪仍三分不驯:“……何况,兹事体大,难道陛下就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平郡王逼问一句,眉又扬了起来。 容郁悄悄地想,以皇帝的性子,能够因柳家失势而绝足兰陵宫三年,他凭什么要忍平郡王?凭什么! 他要是杀了他倒是有一千个理由。 “你想知道的,怕不是这个。”忻禹平静地看住平郡王:“洛儿,你在朕面前如此冲动和莽撞,无非是要朕以为你性子粗疏,不成气候,便不杀你,拿你的命,去博天下一声宽宏大量,是也不是?” 停一停,又摇头:“你放心,朕不会杀你,你不必时时装这么辛苦。” 平郡王低眉站在那里,分明是同一个人,可那神情,分明又变了些——皇后说得不错,平郡王是可以救她性命的人,容郁想:竟有这么迂回曲折的保命法子……人的心,当真如海般深不可测。容郁默地想。 忻禹负手而立,缓缓说出一段话来:“你幼时入宫,朕带你去翠湖居,鸾妃与朕玩闹,扮作宫女模样,朕问你能否辨识,你直指鸾妃,问你何故,你答,只她一人,敢与朕对视。七岁小儿已机敏若此,洛儿,你叫朕如何相信平郡王是个不解世情的浑人?朕看你长大,若要杀你,九条命都不够你用。”忻禹伸手入棺,拈出一物,尖细,闪闪,容郁觑得真切,是一支银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今儿一并问了,朕给你破例——这样是查不出的。” 银针!莫非是用来试毒?容郁手握成拳,堵住自己的嘴:这平郡王竟敢擅动皇后的凤体,真个……真个胆大包天了! 平郡王目视忻禹良久:“陛下准备答洛儿几问?” 忻禹负手踱步,至棺前,屈指轻叩三下。 “陛下可否告诉微臣,皇后娘娘与臣的母妃,是否死于同一种毒?” “是。”忻禹干脆利落的回答,让容郁又是一惊:原来真如平郡王所揣测,皇后死于毒……原来平郡王的母妃,原来平留王妃也死于毒……容郁没有见过平留王妃,倒是皇帝轻描淡写提过要给平留王赐妃,但是最终都不了了之。 动静最大的要算前年,朝廷与西北的荆国休战订约,荆国为表示诚意,特特送了金珠公主前来和亲,当时金珠公主暂居绮云殿,她听说翠湖居住的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打着问安的旗号前来拜访过一两次,端的是国色天香,美貌惊人,对容郁也露出很不屑的神气。容郁很有些担心,婉转问过忻禹几次,说是:“金珠公主有沉鱼之色,陛下可有意将她留在宫中?”将金珠公主与那祸国的浣纱女并论,明的是赞,其实暗藏了机锋。 彼时忻禹只是笑,手里的玉如意映出那一对眸子,黑得就像没有月光的晚上。可是容郁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坏。他问她:“那金珠公主当真美貌无双?”容郁答道:“那是自然,容儿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呢。” “比之皇后如何?” 容郁想了想道:“皇后美得端庄,无可挑剔,而那金珠公主……大概是天然的娇媚,容儿形容不上来。” 忻禹面露喜色,喃喃:“当真有如此绝色女子。” 容郁听了这话,心跌到谷底,以为三千宠爱从此易主。 谁知次日忻禹便传了平留王前来——那是容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本朝惟一的一位异姓王,他与皇后同父异母,长得并不像,皇后的美是作为一个女子的秀丽,而平留王的美是一个男子的英俊,疏朗,大气,身长玉立有如苍松,相比之下,忻禹皎若冰霜、温若处子,倒失之文弱了。 忻禹对他说:“荆国立意与我朝交好,送了金珠公主前来和亲,以金珠公主的身份,不好怠慢,王兄身边无人,朕与皇后这些年也一直担着心事,难得金珠公主颜色甚美,人又贤惠,配王兄实乃天作之合。王兄意下如何?” 平留王面上现出愠色,一口回绝:“陛下美意,臣心领!臣与亡妻情深意笃,实无心再娶。便是公主美若天仙,臣也只有辜负了。陛下要降罪,臣亦情愿领罪,若无其他事,容臣先行告退!” 言罢大步离去,留下满殿的目瞪口呆。 忻禹不恼,只道:“平留王情深意重,朕多有不及。”隐隐叹惋之色。一向惜字如金的皇后反而说了句:“吾兄何太痴!” 终是将金珠公主赐了瑞王爷做了填房。 这样痴心的平留王,如果平留王妃果真死得蹊跷,如何不肯查明? 转念间只听平郡王又问:“臣的父亲为什么进宫从不探望皇后?” 忻禹微微变了颜色:“你的父亲疑心是皇后杀了你的母妃,一直耿耿于怀,是以从不进宫探望皇后。” 容郁不意竟听得如此宫廷秘闻,心里又是惊又是惧:今夜之事,随便透出一句半句都够九族抄斩了。又想,莫非当真是皇后下的手?否则以平留王如此深情,王妃死得不明不白,他如何能不追究到底? 皇后与平留王妃的关系她不清楚,但是平留王对这个妹子确实冷淡已极,那日他大殿抗婚,对皇后是一眼都没有看过。可是……到底姑嫂至亲,何至于竟要毒杀?平郡王对此事颇为关注,看来最后一问,当是问他的母妃到底是否就当真死于皇后之手了。 平郡王顿了片刻,出口却是:“如果不是陛下,那么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非要置臣于死地不可?” 忻禹似也有些意外,仔细看他,良久,却终是答道:“不是我。” 等若不答。 平郡王却也不再追问,只垂手道:“臣知道了。” 灵堂里又静下去。 惨白的灯,惨白的棺,惨白的幛,平郡王跪倒在灵位前,面上清冷冷的惨白。 “你都听到了。”平郡王低眉,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那语调几乎可以算是温柔了。容郁却只觉那声音似是从幽冥之地传来,森冷,幽幽冒着寒气。她用同样的语气答他:“郡王放心。” 容郁走出去很远,回过头去,还看见平郡王维系着同样的姿势跪在灵堂里,动也不动,似已僵硬。 只一个转弯,就再也看不到了。 第二章 觐见太后 第二日忻禹没有来翠湖居,第三日也没有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十五日。 知棋还不怎样,其余几人脸色已经变了。容郁早起净面,一摸水,竟是冰凉得刺骨,唤了知画来问,知画懒懒地答:“起晚了,热水都抢光了。”眼中不屑,仿佛在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扭腰要走,冷不防眼前一黑,脸上狠狠挨了两下,又快又重,五个指印立时清楚地浮了出来,她吃惊地掩住脸呆在原地:翠湖居前后换过七八任主子,容郁算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底下有服侍不周她从来不恼,只细语轻言点破,是以知棋对她死心塌地。可是知画心里清楚,从来没有哪任主子在翠湖居能超过两年,皇帝连续几日不来已经是失宠的预兆——说到底知画并不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曾经和自己一样身份低微的宫女。 容郁没有多看她一眼,吩咐知书另打水来,知书嗫嚅了半晌,终是没说什么,老老实实下去。容郁转身进了里屋,只留下知画一个人跪在外面,肿着面孔,含的两泡泪挣扎着,没敢流出来。 跪了半日,已经是辛酸满腹,眼看红日遥遥落下,知棋掀了帘子出来,知画忙拉住她衣角央求:“好姐姐,帮我求求娘娘。”知棋左右看一看,低声责道:“明知道娘娘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还非往这刀口上撞,你何苦来。”知画眼睛往里堂瞥一眼:“我知错了,姐姐救我!” 知棋看她半晌,叹气道:“正是娘娘让我传话叫你起来,快进去谢恩吧。” 知画揉着膝盖挣扎着要站起来,忽地外帘一掀,徐公公尖细的声音挟着北风刮进来:“皇上驾到——” 知画这回真的腿软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容郁正在妆台前梳发卸妆,听得通报,手一抖,梳子险些脱了去。镜中苍白消瘦的面孔,眉不见青,唇未着朱,只看见清秀的轮廓,不见多少丽色。 忻禹一步跨进来,室中阴暗,尘光飞舞间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他伸手去,想替她拢上鬓角碎发,青衣女子低眉唤道:“陛下!” 光影顿碎,廿年的时光停在指尖,只一个瞬间。 是了,她怎容自己如是轻薄。 忻禹微微叹一声,痴望住镜中模糊的轮廓:一把长发,一双清眼,薄唇,略尖的下颌,无不像足了她。只那一对眉,单薄一线,弯成柳叶形状——不,不是这样的,忻禹拾起眉笔细心描去,浓郁的眉,扬起时候有不容分说的英气逼人而来。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城北的杏子林,就在平留王府邸左近,那时候柳言还不是平留王,他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王妃。想到王妃两个字,仿佛被锤子狠狠砸在心上,隔着廿年的光阴,依然是疼的,只是那疼也钝了些,不似当年,那样尖锐,那样鲜明,让他在许多年后看到烙刑二字忽然就想起来,烧红的烙铁曾经这样印上他的胸口,一路摧枯拉朽,将他腔子里最后一点心也毁个干净——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酷刑啊。 那是她的印记,让他再无法爱上别人,穷此一生。 ——然而你爱过她么?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声问自己,没有回答。青衣女子苍茫的眼眸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偌大的皇宫,他只听到皇后悠长的呼吸。她与他共享一段记忆。 忻禹搁下眉笔,轻拥住容郁,把头埋进她的发间,一迭声只问:“你还好么……你还好么……”声音带着颤,无限惊惶。 容郁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却也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她长了和她一样的面孔,可见并不是绝色——皇后柳微才是绝色。容郁不明白这样姿色平常的一个女子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占据天子的心——或者只因为他没有得到过?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记得更牢些。 容郁看见镜中的自己,单薄的唇线微微上扬,一抹讥笑缓缓化开。她忽然想起平郡王柳洛的面孔,像,真像。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忻禹立时察觉,他放开她,但仍是凝视她的面孔,须臾不肯移开。 他说:“陪朕去见太后。” 可是天色已经晚了,容郁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来。 太后素来清心寡欲,等闲不肯召见闲杂人等,莫说容郁小小一个宸妃,便是皇后,也经年难得见上一面。连早晚请安都一概免了。 容郁在兰陵宫时听下人透露过一句半句,太后是忻禹生母,先帝时只是贤妃,品次比宸妃还低上一级,据说风华绝代,极得先帝宠爱,一度想要扶持为后,可是太皇太后不肯松口,理由是“乡野村妇,焉得此幸”。容郁追问:“既然这样,陛下又是先帝第七子,如何有份继承大统?”那些宫女太监自然答不上来。容郁后来入主翠湖居,辗转打听不得要领,反是知棋旁敲侧击提醒她,翠湖居的主子虽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时限最多两年,一旦多嘴,保不定会被提前送去关睢宫。这才罢了。 容郁换过正装,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欢喜,连耳坠手镯都一并选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妆,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么钗环都不戴。”容郁心中疑惑,却也知道忻禹此举是要保她今日荣宠——难道说,那些妃子被送入关睢宫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退去钗环,浅紫色衣,配银白披风,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清水脸,眉目青青。 忻禹没有再说什么,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宁宫是整个皇宫中距翠湖居最远的地方,偏远。冷清。 忻禹与容郁没有坐撵,并肩走过去,一路寂静,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园子里的花有晚上开的,映着月色皎皎,香气清幽,容郁偷眼看身边的人,侧面极清俊的轮廓,若在民间,有这样一个夫婿,也可以称得上良人了。民间的良人是可以让妻子依偎信赖的男子,可是她身边的人,便是距离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没有心的吧,他的心给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纵然失者永失。 “这么晚了,皇儿有什么事?”太后简简单单一身素衣,头发却是一丝不苟梳成盘髻,露出苍白一段颈,被宫女簇拥着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凛冽。 容郁盈盈拜下去,心中却想,若单只论风华,确也担得起绝代两个字。可是年华是这样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写在每一个皱褶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终有这样一日,只能用温润而再不能用明亮来形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太后瞅着她许久,并没有叫她起来,只道:“皇儿平身。” 忻禹过去扶母亲坐下,也没有看容郁一眼,宫人都站在该站的位置上,空旷的殿堂里就只容郁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摆设。 忻禹落座,从旋丝玛瑙盘中拈起一块糕,并不入口,却漫不经心说道:“阿微疫了。” 疫了。太后虚应一声,仿若空茫无所依,许久才回神来:“各地藩王都进京来悼丧了么?” 忻禹回道:“都来了。” 太后凝视他:“你这孩子,怎么连母亲也骗起来了——勤王和瑞王也来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后明鉴,六哥和十一弟没来,不过都有正当理由,西北边不安宁,十一弟走不开。” “那勤王呢,他也在边境么?” “六哥病了,禁不得舟车劳顿。” “那倒是真的,”太后微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凭怎么要强的人也禁不得病,你多派几个御医去慰劳吧。楚地民风剽悍,你明知你六哥身体不好,还让他去操那个心,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教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忻禹悠悠地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疏忽了。可是楚地,非六哥那样的能臣不能治啊。” 太后微微一笑:“他在楚地吃苦也够了,让他换个舒服点的地方——虞地如何?” 容郁双腿麻木,正寻思他们母子不知还有多少话要说,猛听到“虞地”二字,不由吃惊。楚地民风剽悍世所共知也就罢了,到底山明水秀,还有个去处。可是虞地,别人不知道,容郁出身虞地,却是再清楚不过,目之所及山穷水恶,有道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从来民怕官,此地官怕民”。 这太后,绝不是好易与的人物啊——是了,好易与的人物又如何能护着非嫡非长的皇帝从先皇诸多子嗣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荣登大宝? 却听忻禹道:“母亲说得是。不过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他若回京,就先在京城住上一阵吧。六哥外出为王这么多年,想必也想家得紧。” 太后微笑:“后宫不干政,你拿这些事来与我老婆子罗嗦什么。”转了目光向容郁看过来,却不问她,反道:“洛儿进宫了么?” “自然,这几日都在兰陵宫守着呢。” 太后“哦”了一声:“这孩子,奈何姓柳。”言中憾意拳拳,一顿,又道:“行了,我今儿也乏了,皇儿你告退吧——这孩子……不错。” 忻禹行过礼,回头同容郁退了下去。容郁没敢多问,看着忻禹的脸色,知道自己算是过了一关——只是太后那“不错”两个字么?关睢宫住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也都去觐见过太后?她又说了什么?太后与皇帝谈论政事并没有避开她的意思,许是以为她听不懂,许是她听懂了也无关紧要,真的,一个深宫中没有外戚撑腰的女子,知道得多又有什么用处呢。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把她当了死人。 关睢宫的女子都没有死,比死人也只多一口气,她们是不能走出关睢宫的,外面的人也不许走到关睢宫去,甚至连关睢宫在哪里都无人知晓。关睢宫是一个传说,亦是一个代号,幽冷,寂寞。时间,生命,美貌,以及金钱权势这些尘世中追逐的东西,对关睢宫毫无意义。 容郁庆幸自己躲过这一关,却也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逃不过的。 是夜忻禹留宿翠湖居,容郁亲手做了碧粳粥给他做夜宵。忻禹喝了一口放下,问道:“膝上还疼么?”容郁心中微暖,答道:“长者赐,不敢辞。”忻禹“恩”了一声,续道:“你……莫要怪她。” “陛下言重,容儿担当不起。” 忻禹低头看折子,容郁以为没事了,蹑手蹑脚要退下,忽忻禹道:“前儿朕给你的寒冰刃呢?”容郁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那日给的碧玉匕,心下一紧,这当口却也没什么可以搪塞的,只好老老实实回道:“臣妾随身带着呢,陛下——要看么?”忻禹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你先收着吧。” 容郁退出几步,长长出口气。 月明星稀,翠湖居里一树一树的木槿花盛开如雪,容郁忽然想起来,皇后这样的喜欢木槿,可是兰陵宫里一棵木槿树都没有,莫非是忻禹明令不许? 怔怔地想着,不提防露水打湿衣裳,凉飕飕的风,转身要进屋,忽地树后闪过一道黑影,觉惊叫出声,知棋抢过来问:“娘娘什么事?”容郁轻轻答她:“方才……恍惚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像是皇后的模样,想是皇后生前爱极了木槿花,如今去了,心里仍是舍不得,常常回来看望的缘故吧。” 知棋一愣,安抚道:“娘娘眼花了,外头风凉,还是先回房罢。” 容郁不理她这话,只怅怅道:“把这一地落花都收拾起来,锦囊装着,明儿我到皇后娘娘灵前烧了寄去。”知棋应声“是”,却听得忻禹在屋里说:“容儿多心了。” 字字萧瑟,如斜阳夕照。 容郁无可辩驳,只想道:夫妻廿余载,他竟是一点情分也无么?心自寒了去。 她不出声,忻禹自然猜得到她所思所想,正要开口,忽然徐公公传话:“禁卫军统领武训求见。”忻禹面色稍暗,吐出一个字:“传!” 容郁知趣,转去侧院。 屋里又静下去,熊熊的火焰吐着蓝色的舌,可是仍让人觉得冷,冷得刺骨。武训跪在地上,字字都惊:“勤王瑞王进京见过平郡王。” 勤王也就罢了,瑞王守在边境要地,手握七万大军,一旦有什么异动,天下即时就乱了。忻禹却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笑道:“不要紧。”也不传人,坐下来疾拟一道密旨,交与武训:“三日内,无论用什么手段,把这个交到瑞王手中,其余你就不必管了。禁卫统领之职暂由副统领白诚接管,叫白诚来见我。” 武训应诺,要退下,又被叫住,站定,良久,方才听皇帝缓缓说道:“平郡王柳洛,若是无可恕处……一并处决了吧。” 武训躬身应下,心中却是纳罕:皇后一死,平郡王内无强援外无兵权,是三王当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如何竟要皇帝如此郑重?!正想,迎面一盆水泼了过来,武训抹一把脸认得是知棋,诧异道:“知棋姑娘这是——” 知棋惶惶道:“统领恕罪!” 武训摆手表示不介意,可是低头看自己一身湿透,不由为了难:这样的天气,走出去非结冰不可。知棋何等通透之人,自是明了,忙又道:“我刚做了套新衣,是给我哥做的,身量大小与统领仿佛,统领若是不嫌弃,暂且穿了去如何?”武训自无不依之理,换过衣裳,取出忻禹手书,忙忙去了。 知棋转进屋里去,怨怼道:“娘娘就知道拿奴婢穷开心。” 这话放在平日,已经是大不敬,可是这时候容郁只笑:“武统领年轻有为,尚未娶妻,若得了这机缘,你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就这么心疼你的衣裳么?” 知棋不语,半晌道:“娘娘说笑了,知棋哪有这等福份。” 容郁还要说话,知棋塞了一袋锦囊给她,问何物,知棋道:“才交代过的,就忘了么?”知是木槿落花,容郁微微动容:“到底只你念着我。”叹了口气,按住知棋香肩,轻轻地说:“你放心。”知棋却怅然:“哪有这么多心可放呢。” 夜渐渐深了,忻禹差人着容郁过去,芙蓉帐暖,一夜无话。 次日天气倒好,云层厚厚压着,但还是有阳光穿出来,化了一夜微霜。容郁伺候了忻禹上朝,收拾香火诸物到兰陵宫去。路上遇见齐妃和堇妃,听说她去的是兰陵宫,都面露异色,容郁知她们想的必定是她的出身,却也不在意。 兰陵宫素来冷清,这一下更是冷到十分,容郁在皇后灵前将那些落瓣残英片片焚去,心里忽然一片清明:人事已尽,至于天命——如果注定如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三章 太后的书房 忻禹仍是日日留宿翠湖居,容郁习惯了每日做碧粳粥给他做夜宵,子时送去,忻禹堪堪批完奏折,见她娉婷,竟是几分欢喜,有日透了口风,说:“皇后新丧,六宫无主,容儿你觉得怎么样?” 容郁大惊,惶惶然跪倒:“容儿自问并无统率后宫之能。” 忻禹笑一笑,不说好,也说不好,只抿一口粥道:“你倒大方。”又道:“奇了,怎的每次都是桂香,就不怕朕觉得腻?” 容郁早有答案:“虽然每次都是桂香,可是配料各有不同,陛下仔细尝尝,可有重复的?” 忻禹笑道:“不错,昨儿是梨,今儿换成杏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加桂花呢,是否因为桂香浓郁?” 容郁的心在腔子里险险一跳:“臣妾那日随陛下去慈宁宫,陛下似是对桂花糕情有独钟,所以……” 忻禹摆手道:“朕和你玩笑呢,你倒当真了——难为你心细。”容郁嫣然,却是没有接话,只软软靠过去,软玉温香,风光旖旎。 次日忻禹上了早朝,容郁闲极无聊,坐在无心亭里做针线,太阳渐渐上来,忽知琴来报,说是慈宁宫遣人前来,请容妃过去。容郁手一动,针刺破手指,殷殷的血溅在雪白的织锦上,如桃花盛开,艳丽非常。知棋扼腕道:“可惜了好好一张帕子。”容郁怔道:“原是答应做给春燕姐的,春燕姐随皇后去了,你帮我去兰陵宫烧给她吧,尽了我的心,小小污损她不必不怪我。”知棋领命去了。 太后遣来请容郁的是慈宁宫的女官唤作绛绡的,容郁试着问太后来召所为何事,绛绡推说不知。容郁抹了腕上的清玉镯子塞过去:“太后祥和,论起来自然是不怕的,可是素来少得召见,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惊了慈驾却是不好,还请姐姐多多提点。”绛绡忙着推辞,到底没推过去,连声说“不敢”,又说:“娘娘把话都说尽了,还要奴婢说什么呢,总之太后很喜欢娘娘,召娘娘去自然是为着娘娘好。” 容郁心下稍安,却不知绛绡对每个妃子都是同一套话,连字句都没改过。 不多时到慈宁宫。上次来是晚上,月色朦胧,看什么都不甚真切,这次却是天光正好,慈宁宫不若兰陵宫大气华丽,胜在精巧细致,一步一景,细微处尤见心思。 太后在正殿里候她,这次却是颇为客气,不等她下拜就上前扶了她起来,上下打量。容郁心中忐忑,道:“不知太后召见,可是有什么事容儿可以效劳。” 太后凝视她的面容,她见过无数这样的面容,比她更像的也有,但是她偏有些别的东西,在从前那些嫔妃身上她从没有见过,许是因着这个缘故,皇帝才待她不同,让她多活些时日罢,她默默地想,口中只笑道:“无事——无事老婆子就不能传你了么?” 容郁忙忙要跪下认罪,太后却拦住她,含笑道:“不过和你说些顽话,你又当了真,在皇儿面前也这般束手束脚么?” 容郁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只将素白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头低了又低,恨不得地上生缝,好直接跳进去。 太后轻拍她的手抚慰道:“莫怕,哀家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容儿入宫,几年了?” 容郁稍稍定神,回道:“五年有余。” “在兰陵宫服侍过阿微?” “是,皇后仁慈。” 太后笑道:“阿微自幼长在王府,众星捧月似地养着,哪有什么体谅下人的心思,你就无须为她遮掩了。” 容郁哪里敢驳太后,只顺着她道:“太后明鉴。” 太后携她的手问:“可识字?都读过些什么书?” 容郁不敢再说谎,答道:“略微认得几个,读过诗经和唐诗三百。”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长日无聊,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哀家闲暇时候也喜读书,皇儿用心,给哀家布置了书房,你既来了,就随哀家去书房,挑几本喜欢的带回去罢。” 书房在慈宁宫最西,一眼过去,占地比正殿还大些,可是从正门进了,却也并不如何空阔,许是被书填满的缘故。书很多,林林种种,天文地理,奇门异术,容郁跟着太后亦步亦趋,手心里不觉冒出汗来。 走了半日,太后忽止步道:“哀家果然老了,不过这一小会儿,倒觉乏了,你先看看罢,哀家去歇着了,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束,当是你的翠湖居好了。” 容郁忙打叠起套话回复太后,又行礼恭送,待太后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长舒一口气,目光返回到书架上,逡巡不定,想道:以太后的性子,特意召了她来见,自然是有话要说,偏又不说,引她至此,又是因着什么缘故呢? 莫非是有话不便直说? 以太后之尊,又有什么不能说、不便说的?除非是…… 容郁不敢想下去,如若事情当真牵扯到忻禹,她就是填上一百条命也是枉然。 左右都想不明白,索性放下,沿着书房走了几个来回,抬头看到诗三百,这原是她极为熟悉的书,自然就从架上取了下来,书一取出,偌大的书架竟是悄无声息沉下去。 她原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呆之下已经推出来:太后自然早知道她读书不多,也知她素日喜欢,方才询问不过做做样子,试探她心机。一个人的习惯,看到熟悉的书,难免取下来看一看,对照自己惯用的版本——这机关分明就是针对她所设,只怕她不来,一来必然触动机关。 想通此节,心不由也重重沉下去。 环视四周,书架后沉灰的墙,平平并无奇处,容郁五指微屈,想要叩听空实,才触到墙面,却是指尖一痛,忙忙缩手——那墙面原本光滑至极,可是方一触手,陡然就钻出几千几万的针,密密麻麻列着。 容郁低头去,微光下指尖一点暗红,顷刻转为幽蓝,知是中毒,心里不由一灰,想道::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惹来如此杀手。 她一心看着指尖伤口,也没注意四周,直到面前大亮了,抬头来,又是一惊: 原来机关触动,灰墙竟是两下里裂开,露出一座小型的宫殿来,那宫殿与翠湖居仿佛,也有湖,湖上也有亭,外间种下无数的木槿,葱葱,又有许多人影幢幢,或坐或卧,竟是丝毫不在意有人观望。也有一两个转头来,容郁看见她们的面孔,忽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作响,跳得又惊又急:那些女子容色枯槁,面上又纵横各色伤疤,狰狞,扭曲,将娟秀的脸毁得丑陋不堪,可是那眉眼拼凑起来,容郁仍是认得——她恨不得她不认得,可是这张面孔她委实再熟悉不过——在镜中她日日都有见到。 容郁惨然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关雎宫。 原来关雎宫在这里。 那宫中诸多女子见了她亦全无反应,既没有出来的意思,也无人呼救,坐的仍坐,卧的仍卧,恍然不曾见门,不曾见人。容郁看了半晌,忽然想道,是了,若是她的面容被毁成这个样子,就是让她再回翠湖居,她也是不愿的。 不过盏茶功夫,裂开的墙却又缓缓闭合,书架仍照原样升上来。 天衣无缝。 容郁回头去,太后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今儿真是乏了,打个盹竟花了这么久,倒是冷落你了——看到有喜欢的书了吗?” 容郁哪里还敢再去动书,只笑道:“容儿眼花缭乱,竟是不知看哪本为好。” “既是劳神,不看也罢。”太后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她的手:“来,皇帝送了新鲜的果子露过来,你也来尝尝。” 容郁僵硬地随她出去,指尖一阵一阵的酥麻。 果子露是波斯国进献的,似是葡萄所酿,醇厚香甜。容郁下意识地想,若是能与忻禹同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能拖得过多久还是未知,不由心中酸苦。却听太后问:“容儿觉得味道如何?”容郁回道:“果然美味。”太后笑道:“既然容儿喜欢,那么以后每三个月来慈宁宫陪我共饮罢。” 容郁何等机警,自然明白太后是在暗示她,她中的毒只要每三月来慈宁宫取一次解药即可,心下一松,笑道:“诚所愿也,不敢请耳。” “皇上驾到——”门口传来通报,声音方歇,忻禹已经大步进来,视线落到容郁面上,微笑道:“你也在这里啊。”容郁见他额上微汗,心中不由感动,想道:他必是得了消息,怕我有个万一……如此,倒是我愧对于他了。 迎着他的目光过去,眼眸温柔,如初见的模样。 初见…… 第四章 平留王妃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杭州人氏,……清曜帝二十年,因病逝,有儿名洛。” 仿佛有人在耳边仿佛念叨这段话,就像一个魔咒,整晚整晚,容郁都无法入睡,无数张脸在她面前飞,她们脸上有各式各样的伤疤,刀伤,剑伤,烧伤……横的竖的排满了一脸,滴着鲜红的血,狰狞,扭曲……但突然又都变成她自己的脸,容郁惊叫起来,浮在空中的那些面孔又通通隐去,剩下两个黑洞,远远地瞅着她,声音依然平平没有语调,但是她听得清楚,他在说:“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她挥着手大声说:“不、不是!”…… 一惊而醒。 月光明亮,照着床边衣角,沉黑。忍不住一哆嗦,沿着衣角视线上移,蜡黄的面皮上两只黑洞。她以为自己会晕过去,然而竟然没有,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很镇定的语气在问:“你是谁?” 那怪人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作为“笑”的表达方式。容郁缩了缩身子,但是眼睛仍然直视他,并没有退却的意思。怪人说:“那不重要。” 容郁于是问:“那什么才重要?” “琳琅。” 这是容郁第二次听到“琳琅”这两个字,忽然竟觉得胸口一滞:史书上寥寥数笔忽略的是怎样一个女子,怎样孤苦无依的出身,怎样流落京城,怎样被平懿王收留,怎样野心勃勃从一个身份低贱的琴师爬到王妃的位置,她是怎样让那个豪爽大气的男儿将她放在心上,又怎样使得目下无尘的忻禹一见倾心,在以后的二十年里不断追忆,终不能忘?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可是终于湮没,再没有人提起——没有人提起?容郁心里一凉,忽然就想到:再没有人提起——是不敢,还是不能? 倏地一惊,全身都冷了下去,她忍不住想要大叫,说“不,我不知道,我不要知道任何事”,她只管这么想,却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你不想知道平留王妃的事么?”那怪人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半分改变,但是竟突然生出绝大的诱惑力,令容郁无法拒绝,也无力拒绝,她瞪视他许久,终于问道:“她——她是怎样一个人?”几个字出口,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去,她反复地想:让我知道——便是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若让忻禹知道她获悉琳琅的事,会不会杀了她?容郁想到那柄寒光闪闪的碧玉匕,凛冽和华丽,如月光的颜色。她和自己说:会的,一定会。 那怪人忽然笑道:“你当真想知道么?” 容郁不敢看他狰狞的面孔,扭头去,勉强道:“是。” 怪人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把脸扭过来对着自己:“像,真是像极了。”容郁感到他的手指如胶状物的滑腻,心里一阵恐惧,却也只敢瞪视他,不出声。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住进翠湖居的妃子里,数你最像,怪不得连他……他都舍不得杀你。”容郁在那一个瞬间想起忻禹给她画的眉,那样浓郁,英气,神采飞扬,那张面孔一定在他心中反复描摹,所以信手就能成画。 怪人微仰了头,月光如水一样从窗外倾泻进来,光柱中慢慢凝聚的女子,青衣,长发,英气逼人,他恍惚地看着她:“师妹?” 廿年,如同传说。 霜思林。没到过霜思林和没到过京城是同一个意思,霜思林有最醇的酒,最好的佳肴,最美的女人,可是这许多个“最”加起来还抵不过一个名字:苏心月。 苏心月是霜思林头牌歌女,有人问过苏心月的歌到底好在哪里,被问的是少相秦祢,十四岁诗名动天下,弱冠之年得皇帝亲笔点为头名状元的少相秦祢,诗词歌赋无有不精,少年得志,又生作风流倜傥的人物,但是他想了许久,竟是形容不出来,只引古人的句,说是:“绕梁三月,不知肉味。”一时传为佳话,霜思林的名气,也凭此直上青云。 这时候小王爷柳言正在霜思林的明月阁吃酒,原是个最不屑于此的性子,不过难得少相做东,苏姑娘肯给面子,也就附庸了一回风雅。正听得苏心月一字一句唱出来: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字字圆润,高处悬而不惊,低处若丝不断,一转一折无不极尽婉转之能事,叫人欲惊不及,欲罢不能。 柳言于此道少有留心,如今听到耳中,竟是说不出的舒心如意,心中便想,难怪少相隔三差五地来这霜思林,果然不差。转念间看那低眉敛容的歌女,一双清目盈盈,偶尔落定,看少相的神色竟是有些痴意,不由一叹,凭他怎么出色,到底身份如天渊,此念一生,便是冤孽。 叹了一回,回头举杯喝酒,忽然楼下传来一阵琵琶,像是随意拨几个单音试弦,偏生出些媚惑来,无法形容的动人,仿佛那弦是贴着心贴着肺拨出来,不动声色就把人的魂给引了去。饶是苏心月这样的曲林高手也不免岔了神,不由自主地和着那曲调唱出来,这番唱作妩媚与先前不同,先前不过是将放未放的花蕾,此刻却是花开到极致,风姿袅然,把满楼的人听得痴了去,一径地想着“此曲只应天上有”。 一句罢,余音袅袅,凝而不散。 少相长身而起,举杯道:“楼下高人,肯否赏脸一见?” 却见一青衣少年,抱了个暗红的琵琶在楼下张望,隔远了看不清眉目,只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如秋水澄澈,不由心中一荡。那少年见许多人向他看过来,怯怯问:“我可以上来吗?”声音也未提高,可是落到每个人耳中,都清晰有如耳语,无比慰贴受用。 话问的是众人,目光却落到柳言身上,柳言含了半口的笑,和着酒一起吞下去。少相一迭声道:“快请!” 青衣少年觑着柳言的脸色,大是踌躇。柳言皱了会眉,终是笑出来,骂道:“来都来了,还惺惺作什么态?上来吧。”只一语,少年如获大赦,眉眼里一抹笑意,灿若春花。那一帮少年公子看了无不想:莫非是小王爷私养的绝色小厮?因都知平懿王治家严谨,柳言虽是小王爷,来这些花天酒地的地方竟是比一般公子哥们更少些,于是无不纳罕。 少相秦祢道:“有劳小王爷。” 第五章 杀机 容郁在又一个午夜醒来,没有月光。黑袍人黑色的披风撩到她脸上,微微的痒,往上是面无表情的脸,蜡黄,黑洞洞两只眼。 “你来了。” 黑袍人瞪视她的面孔,不说话。 容郁垂了眉,轻描淡写地说:“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对平留王妃有过兴趣呢,比如余嫔?” 黑袍人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一个瞬间容郁看到他的眼眸,如尖利的针,刺得容郁不得不让开目光,但是她仍然倔强地重申:“不是么?” “你怎么知道?”黑衣人的声音迟缓,沙哑,似是长期不说话的淤堵。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皇上没有抹杀过余嫔的存在,她的事,只要有心,总是能查出来的,比如说,她为什么憎恨翠湖居的木槿?” “为什么?”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在寝宫里走来走去,马靴踢蹋踢蹋在空旷的宫殿里发出凌乱而巨大的响声,没有人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整个翠湖居,整个皇宫都像是睡着了。黑袍人像只暴怒的兽,在荒野上肆无忌惮,他猛地转身冲了出去,隐隐长啸从宫外传来,暴怒,愤恨,还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容郁忽然害怕起来,这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天知道他凭了什么能在这宫里横行无忌,天知道他从哪里得知这么多足以诛灭九族的秘密,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杀人还是放火——便是他将这翠湖居一把火烧了她也毫不奇怪。容郁胡乱想着,外面静了下去,一丝声音也没有,风声水声也都没有,整个翠湖居像是魇在梦里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唯这静寂越发的叫人毛骨悚然,以为时光停滞到了天荒地老。 漫漫长夜在东方隐隐的霞光中结束,她终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昨儿晚上,你可听到些什么了?”容郁依次唤了知琴、知书、知画、知棋四个来问,答案竟是出奇地一致,说是昨天太累,倒下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容郁狠狠盯住她们的眼睛,都是坦然无畏的神色。知棋看出端倪,问容郁可是听见些什么或者看见些什么,容郁抬头看看窗外说:“许是皇后娘娘不舍得,我这里几张帕子,你帮我去兰陵宫烧了罢。” 知棋一怔,应声而去。 容郁随口打发了知画知书知琴三人,换过衣服,往碧泺宫去。 碧泺宫里缠绕了许多年的碧萝,阴湿,幽暗,不见天日。这样的地方原本并不适合藏书,但是大宇皇朝的创建者执意将碧泺宫定为藏书阁,从此以后,段氏列祖列宗,子子孙孙的档案被锁定在这里,在悠长的岁月里发酵成传说,或者跌落如尘埃。历史是那样不可靠近的一样东西,你以为你知道了,你记录了,若干年后的人打开来,所有文字和图画里所记录的时光,其实并不存在——真相总是湮没的。 容郁伸手去取柳毅世家。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史笔列入世家的,大宇朝不封异姓为王,据容郁所知,柳氏是惟一的例外,柳毅与柳言并入世家之传,至于柳洛,那要看他的造化了。 “你想知道什么?”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来,贴那么近,他呼吸的热气拂开她的长发。容郁在那一刻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脸色惨白,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感让她清醒。她站定,缓缓转身:“平郡王!” 少年的肤色原本就略带苍白,在阴暗的藏书室里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他的形容也衬托得更见秀美,只是那美自青苍的肤色中透出来,冷漠,阴森,在他的周围形成一个气场,呼之欲出。 容郁镇定地看住他:“你要杀我?” 少年的目光清澈冷静,甚至可以说无邪,他所做的一切,哪怕罪大恶极,也理所当然。他说:“我原以为你会更聪明些。” 容郁苦笑:“我原也不是聪明人,否则怎么会进宫。” 少年盯住她的面孔不说话,空气中种种复杂的情绪漫开来。容郁忽然笑一笑,道:“你怎么猜到的?”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绽放如烟花,少年的眉不经意地挑一挑,婴儿蓝的眼底忽然浓郁,收缩,然后浸染开来,青天白日,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他答道:“住进翠湖居的女人,但凡略有点眼色的,无不对我的母亲心存好奇,你不是第一个。只是我以为,你会比她们聪明一点。” “比如说,余嫔?” “余嫔?”少年低一低额,仿佛叹息。所有翠湖居的女子都长了同样的眉目,可是余嫔绝对是最美的一个,她弹琴的时候有异域的风情,据说余嫔入宫前曾与人在千色坊赌琵琶,一曲尽,满城惊。可是琵琶这种东西,在大宇皇朝的后宫里是不被允许的。绾衣,清丽的名字背后是执拗刚烈的性子,她不肯放手,所以别无选择,那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宿命,没有人能逃脱。 到如今,还记得这个名字的,怕只有知棋和他。 容郁将柳毅世家从书架上抽出来,纤长的指在书脊隶书的柳字上逡巡,忽然抬头来粲然一笑,道:“我们好奇,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并不新鲜,拿这个问题问过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刺探的,猎奇的,讥讽的,居高临下的,各式的语调与目光,如小兽柔软多疑的触角,然后那些人都无故失了踪,没有人再提起,也没有人知道下落,就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起初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来,也只能缄默了。母亲这两个字是他生命里最深的一道痕,集中了太复杂的感情,他爱这个他全无记忆的母亲,却也深深恨她,她带给他的耻辱与怨恨远远多过其他。 眼前这个女子再一次提到他的母亲,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他当然有想过,不止一次,从梦里醒来,他怔怔地坐在床上,双手环膝,把头埋下去。梦里的那个女子,面目是他极熟悉的,浓眉,大眼,薄唇,清丽无双,可是扬眉的时候英气逼人而来,也许不是英气,是杀气。 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他竟然被瞒了这么久。 他最终竟然是在翠湖居得到这个消息——他的母亲是当今天子的死士。 那么,她为什么会嫁给他的父亲,是因为——爱吗?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他的父亲,不惜背叛她的主子?他惘然地想,他的父亲从来都不肯提她——或者他恨她?他不知道。 第六章 公主璇玑 容郁回到翠微居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拿着柳毅世家,竹青纸页,封面上遒劲的墨字,浑厚,凝重,如岁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红,像干涸的血迹。容郁仔细辨别,似是一个女子的剑舞,可到底是什么字,却是认不出来。 她默默地坐在无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飞过去。 都说是史笔如刀,容郁一路读来,只字片言,已觉惊心动魄,如果说平留王给她的印象是侠,那么平懿王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后者来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闯入史书的视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边的疆土,遍地黄沙,粗砺的风,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来到幽州的是公主璇玑。 清珞帝十一年,孝诚皇后崩,公主璇玑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来的还有幽州最高行政长官,违命侯宇文郗。违命侯宇文郗是孝诚皇后惟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后幽州的老人饶有兴致地给年轻的旅行者讲述那样一个清晨,来自京城的马蹄踏破幽州的晨雾,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样骑在神骏的马上,宽檐帽上垂下厚的轻纱,当她纵马经过的时候,她的长发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绝望在一个瞬间袭来,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 “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个颜色。”这个传言和风一样流传在这个偏僻的边陲小城,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敌视公主,也许因为违命侯的禁令,又也许是因为,这个被父亲远远发配的公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金枝玉叶那样娇弱。 “为什么这么说呢?”旅行者风尘仆仆,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问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术高超为荣,每年兴龙节都会举行箭术大赛。清珞帝十三年的兴龙大赛上,赛过三巡,尹家少爷尹剑文遥遥领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蝉联冠军,这时候场外忽然飞奔而进一匹宝马。骑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乌发,神采飞扬,他进了赛场,人不下马,马不解鞍,手一扬,也不见他如何搭箭拉弓,忽地一声破空,然后尹剑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挤过去,射个对穿。众人都惊讶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将榜心箭挤落,而少年仍稳稳当当坐在马上。 尹剑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马,叫道:“我来会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扬弓又是一箭,对准的仍是尹剑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剑文来不及多想,搭弓横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转了方向,可是速度不减,到箭靶处,只听哧地一声,仍是深入靶心,将旧箭挤落。这一箭出来,尹剑文可大大吃惊了,原来这少年早料到这一招,最难得箭头与力度都丝丝入扣。 也是年轻气盛,尹剑文不肯认输,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来半日他都随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处,双箭齐飞,可是偏偏就像着魔一样,白衣少年的箭总比他尹剑文快上半秒,差只毫厘,失之千里。如是再三,尹剑文终于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认输。”那少年这才回头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剑文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是那少年只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道:这小哥若是女子,当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仲裁将桂冠送到少年马前,一抬头,不由惊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样的颜色,整个幽州城有这样一双眼的只有公主璇玑。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过桂冠,掉转马头就走,那马极为神骏,等众人回过神来,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幽州城请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将桂冠送到侯府,违命侯只微微一笑,道:“甥女顽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没有否认。 幽州民风彪悍,尚武,所以公主轻而易举就取得了整个幽州民众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问:“这位公主还有别的事吗?小子颇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疏朗,衣饰不算讲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种从容镇定的大家风范,不像行商走贩,也不同于迂腐书生,若说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来:这人莫不是京城来的贵族,所以才对这个被贬黜的公主如此热心?口气一下淡了,懒懒答道:“公主平日温文守礼,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过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听出老人口气中的敷衍,却也不恼,拱手谢过,牵了马向城中走去。 若干年以后那个老人这样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龙行虎步,必成大器。 这个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岁,漠北江南,足迹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远至西域,北疆,可是无论他走过多少地方,幽州这块土地,注定在他掌纹的生命线上留下转折性的印记。 幽州城距边界已经不远,时有战火,但是违命侯本事了得,几年下来竟然人口增多,市面繁荣,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对往来客旅颇为客气。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间厢房,房间不算大,布置倒还整洁,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里也就在寺里赏赏花,看几个僧人下棋。幽州地处偏僻,但是西林寺竟养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为盛,如姚黄、魏紫这等如今洛阳都难寻的佳品竟也只算寻常,据说镇寺之宝的是一树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庭之威势,顾盼有美人之余韵,整个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贵无比。 柳毅来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刚刚打苞。虽说要等到花开,少不得还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经聚了不少慕名前来的游客,不乏衣饰华丽者,但是神态都颇为谦和淡定。柳毅听知客僧念叨,说这年头真犯邪,怎么闲心来赏花的人这么多。 “怎么贵寺原来不欢迎有人前来赏花么?”柳毅随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后有人,大吃一惊,忙合手念一声佛,答道:“罪过、罪过。小僧只是担心一旦开战会殃及无辜。” 柳毅背靠着阳光懒洋洋地说:“怎么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枯荣,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这个……这个……自然是不起战乱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额上冒出汗来,这个少年分明是极懒散地站在阳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扫过来,偏偏就叫他生出无所遁形的恐惧感。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问道:“我听说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幽州城当真这么危险,怎么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面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个……这个……恕小僧不知了。”言毕行礼,就要转身,忽然听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虚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间大殿里起了风,凛冽杀机就仿佛刀光奇丽,一层层荡漾开来。 柳毅小小吃了一惊,面上仍是懒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紧张了。小子没有恶意,只想请小和尚转告一声,就说柳毅有心参拜,请尊主容见。” 知客僧仍是背对着他,合十诵佛,恍若未闻。但那刀风渐渐就散了去,阳光普照,清风拂面。他对那虚无之处遥遥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实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语,踯躅而去。 过得几日,柳毅正与僧人心远对奕,忽然有人来报,称有贵客临门,请心远师兄前去主持。心远只得拱手说抱歉,随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尔笑道:“公主来了么?”知客僧面上微愠,口气却相当平和,垂首道:“施主请随我来。” 仍是平常走的那条小径,只在小径的尽头拐一个弯,穿过西林寺里繁盛到无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独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气,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贵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洁白纤秀的颈。知客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下去。 第七章 画像之秘 湮没……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不透风的墙。容郁低头,青发丝丝垂落,绕一圈在掌心,扣下拇指,道:“你说。” “娘娘查过柳氏,”知棋面上神情凝重得古怪:“当知道柳毅原是江湖中人,二十年前幽州一战有大功于本朝,后来又屡次立功,所以才一再赐封,凌驾于诸王之上。可是在江湖上却有另一种说法。”言至此处,知棋稍稍一顿,定定地看住容郁。 容郁一撩眼皮道:“什么说法?” “二十年前柳毅行至幽州,恰逢荆国来袭,彼时荆国大兵三万压境,守疆之士不足五千,仓促应战,内无粮,外无援,兵危战凶,这等情形,偏生由这从未上过战场的江湖草莽号令成事,娘娘看到这一段,宁无疑耶?” “或者他天生将才?”容郁轻巧地说,却也知道事实必非如此。 “将才?!”知棋冷哼一声:“天下将才多了去了,凭什么是他?” 容郁道:“自然是明月公主的缘故。” 知棋道:“娘娘说的可是公主璇玑?”说到“璇玑”二字知棋面上浮现一种古怪的笑容,像是鄙夷,又像是佩服。容郁心中奇怪,却也不说破,只道:“你跪了半日辛苦了,起来回话吧。” 知棋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而后缓缓道:“公主璇玑是孝诚皇后的女儿,娘娘可听说过孝诚皇后?”容郁道:“自然听说过,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的女儿,宇文将军一将辅三君,如商汤伊尹,有大功于本朝。” 知棋道:“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之女不错,宇文大将军英雄了得,受明武帝之托,先后辅佐清颐,清珈,清珞三帝,无不忠心耿耿,可谓纯臣,奈何晚年为妇人所欺……”知棋抬头看了容郁一眼,道: “宇文将军一生只娶过两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姓谢,娘娘一定听说过江左人语:娶妻当娶谢家女。宇文将军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出自江左谢家,生长女名凤,出吏部尚书上官家,有女名姝,六岁入宫,是为清颐帝之后孝嘉皇后;谢夫人死后宇文将军将谢夫人房中侍婢名悦者扶为正室,生女名夜,谢氏一心想压过前任风头,立誓要将幼女送入宫中,不料清珞帝于民间已有发妻,谢氏乃阴杀孝荑皇后及幼主,以女妻帝,是为孝诚皇后。 ——娘娘如今知道公主璇玑的身份了么?” 知棋短短不过百字的叙述,容郁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层的汗,她身在阴谋之地,自然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宇文大将军被赞誉为纯臣,也不过是没有亲手夺去皇位而已,清颐帝冲龄即位,据说是龙章凤姿,英明天纵,却在十五岁,也就是亲政前年暴毙;清珈帝在位27日,因浪荡无行,被废,及至清珞帝登位,忍下妻子被杀之恨,迎娶大将军女,始得全终。其间血腥之险,实非刀笔能述。 容郁长长叹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明月公主并不得宠,所以幽州之事,是公主得平懿王之力,平懿王所得公主力处,远不如公主得平懿王力之多。” 知棋微微一笑,道:“娘娘明慧。江湖传言,柳毅出身本就有些古怪,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一笔极大的财富,竟能在大军压境之时招兵募马,力保幽州,也所以才在日后出将入相,平步青云。而他那笔财富的来历,就藏在璇玑七画像之中。” 容郁听得最后一句,只觉胸口一热,“哇”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知棋惊唤一声:“娘娘!”就要叫人,忽然一只手来按住她道:“不用。”气若游丝,却仍是不容置疑。知棋道:“娘娘怀了龙种,可万万不能大意!” 容郁此时面如金纸,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拽着知棋衣袖示意她不要叫人。知棋无奈,只好扶她到软榻躺下,又忙忙打来热水擦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总算缓过气来,道:“知棋,你生在富贵之家,成年后又只在宫廷生活,这些江湖中事,又从哪里得来?” 知棋跪下道:“知棋对娘娘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 容郁见她的目光停在腹部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你放心,不碍事。” 知棋踌躇了片刻,始道:“奴婢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 容郁“哦”了一声,翻身躺下,喃喃道:“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这晚忻禹没有来翠湖居,据说是去了齐妃的聆月宫,却遣徐公公送了新鲜的果子过来。 夜慢慢深了,外面传过来纺织娘的叫声,一声接一声,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容郁想起极小的时候母亲抱她坐在院子里,周围是树木黑的影子,纺织娘在草丛里不停地叫,萤火虫打了小灯笼飞过来又飞过去,母亲慢吞吞地摇着扇,扇出来的风慢一阵紧一阵,解不了热,反而叫人生出些烦躁来,不知这沉闷的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这时候柴门响了一下,小容郁半闭着眼睛,嘟囔问:“母亲,父亲回来了吗?”母亲低头对她笑一笑。 容郁制止自己的回忆,下床点了火,烛火颤巍巍亮起来,容郁在将璇玑公主的画像摊于案上,烛火忽明忽暗,画上女子的面容在明暗间很有些诡异,容郁持了烛火将画卷从上至下细细看去,这一看竟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有多,忽然手一歪,眼看烛泪就要滴落到璇玑公主裙上,忽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来,烛泪滴落在手背上。 烛泪在手背凝成极淡的一层膜,半透明的白色,下面有纹路清晰可见。 容郁跌坐榻上,道:“你来了。”烛火闪了一下,她的语调这样平静,仿佛是等候已久,半分也不觉得意外。 黑袍男子的目光落到画面上,低声道:“你很想知道她的秘密吗?” 容郁心里一紧,她并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将璇玑公主的秘密说与她听,仅仅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叫琳琅的女子?他就像个无所不知的恶魔,也许她能从他嘴里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可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却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踌躇难断的时候眼帘自然垂下来,却听黑袍人又问:“想还是不想?” 容郁五指一紧,咬牙道:“不敢。” 黑袍人嘴角动一动——如果不是两个黑洞洞的孔装在脸上太过恐怖,容郁几乎以为他是在笑了。黑袍人注视着画像,轻言道:“她和琳琅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她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琳琅算什么?”容郁冷冷道。她知道在这个黑衣人眼中,世上再无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师妹,可偏偏她说出来的话,教他半点也反驳不得。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但是并没有,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凝视她,柔声道:“她们是不一样,但是无关身份。公主璇玑是一个传说,而琳琅,只是一把刀。 初见公主璇玑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黑衣,蒙面,在人所不知的阴影里挣扎生存。有人曾和他说,你的目光和刀光一样凛冽。是的,他这样长大,每一日睁开眼睛,都会提醒自己,有那么一些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你不杀他,他必然会杀了你。 起初他是恐惧的,那些人强大和完美,而且高高在上,他看不到他们的弱点,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弦,时时刻刻都濒临断裂。 第八章 苏心月 次日天阴。 夏季里这样凉爽的天气并不算多,时有风起,满湖的莲都作飘摇之态,婀娜生姿。容郁坐在无心亭里,伸手便能触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样舒展和畅快。 知棋拿了拜帖过来,说是有命妇前来拜见,容郁接了帖子,细看却是勤王妃进宫拜见,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级的命妇,其中有秦谢氏。 原本命妇王妃进宫拜见的都是皇后,但自孝惠皇后(即柳后)过世以后忻禹没有另立皇后,太后又诚心吃斋念佛,不喜见外人,后宫之事便交与后妃中品次最高的齐妃代为打理,齐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顾及容郁身孕,不便走动,便陪同勤王妃上门拜见。 容郁知道推托不得,嘱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换正装,进门先告了怠慢罪,诸女自然都拿话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来过京城,彼时皇后尚在,容郁却不曾见过,只听下人磕牙时说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贾之家,身份虽然不见得清贵,可是到底家财万贯,加之王妃美貌贤淑,提亲之人多到踩破门槛。据说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较迟,却也算是捡了贵婿。宫中还一度盛传皇帝无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为了得,只怕百年之后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给勤王爷的。 容郁揣度这些传闻,再看座中众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许,面目端丽,颇见丰韵,她穿湖蓝色裙,近紫,尊贵而不逾矩,衣饰妆容无不精心搭配过,不张扬,却十分出众。这时候她正侃侃而谈,说楚地风景奇特,有山,峰与平地齐,终年云雾缭绕,进谷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脚有碑,竟是汉时古物,勤王命王府画师作画记之,画师驻当地半年有余,奉上画卷十册,册册不同,究其因,答曰:横看成岭侧成峰。 齐妃含笑道:“王妃好见识。”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动,齐妃又道:“都说秦夫人广闻博识,莫非是知道的?” 容郁听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紧,却见一锦衣妇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着妆饰上也不见比人略强一些,只眉目间神思流转,自有一番气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纪不轻,可是姿容殊丽,素衣素面而不减其色,容郁的目光扫过去,心里微微一动。 却听秦夫人道:“臣妾幼时喜看奇人异志,有古籍说汉初张良从赤松子游,有墓居青崖山,时隐时现。书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风貌与王妃所言仿佛。”话音方落,她身边的素衣女子双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时方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只四个字,竟是圆润婉转,珠玉其声,众女都只觉心里一荡,想道:这天下竟有这般声色! 秦夫人接过茶,略润一润唇,笑道:“古人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妃能亲临其境,才真真教人羡慕。” 勤王妃面色稍霁,又说了些楚地风俗,因楚地偏远,又尊崇巫术,民俗与中原大不相同,诸女都听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连连叹息无缘得见。容郁心道:若秦大人被调任楚地,你不哭天抢地才怪。 说笑间日头偏西,翠湖居开了晚宴,仍是以齐妃为主,容郁陪坐,众人用了晚膳,便赏歌舞。舞名绿腰。容郁性子澹泊,翠湖居中不备歌舞,那歌舞是从云韶府调过来的,堇妃一手调教,容郁久闻其名,目睹却还是头次。 先是伴奏上场,一人持鼓,一人执牙板,皆着黑衣,方起时鼓点骤如雨下,而后渐缓,缓到极处,每一击都如在心头,合着鼓点,就要跳出来一般;这时候执牙板者“啪”地一击,便从那鼓点中挣扎出来,却又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节奏比鼓点更缓,常常是鼓点三四下,牙板才或轻或重响上一声,正挠在痒处,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脱的时候,长袖舞者飘然上场。 那舞者穿深蓝色舞衣,蓝色极深,像暮云四起的天空,深邃,苍茫,袖长若舞,裾长若舞。先是一个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轻盈如回雪流风,妖娆如火舞银沙,因那音节极缓,竟然给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觉。那舞者的脸自右肩慢慢转过来,莹白肤色,流丽的线条,终只得半面妆,未能一睹全容。 鼓点渐进渐快,牙板节奏也随声附和,舞者的袖,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飞扬,旋转,色如春晓,翩若游龙,那长袖低回,高举,便如青莲破浪,如雪舞狂风,飘飞,似要凌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点戛然而止,牙板拖长了击出最后一个音符,舞者缓缓转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调用极大的力气,偏又羞怯不胜,教人心存怜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刚刚好转到众人面前,一张素脸便如芙蓉出水,清丽非常。 众人都被那舞姿之华丽所震惊,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任那舞者立于场中,盈盈微笑。 “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开口。齐妃轻笑道:“堇妃妹妹颇费了一番心思。”堇妃只是含笑不语,勤王妃则赞道:“古人说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贵妇也纷纷附和,极誉舞姿之美,调教之功。容郁偏脸看去,秦夫人身后的素衣女面色平静,仿佛方才那极尽妍态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动容,心念一转,含笑问道:“秦夫人以为如何?” 此问一出,众人都往秦夫人看过来。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学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蛮确是先学柘枝,再学绿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对那场中舞者道:“还不上来请秦夫人指点?”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乱猜测,娘娘莫要折杀了。” 那舞者却真的走近来磕头谢恩,抬头际可见盈盈粉面,仍是稚气和天真的。 而后堇妃挥手让他们下去,众人又胡乱说些话,喝些茶,眼见月上中天,便纷纷告辞。知棋替容郁送客,到秦夫人时候忽悄声道:“我家娘娘听说夫人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几日,不知夫人可否给个薄面?“ 秦夫人闻言一惊,道:“不可——”话出口才发现不妥,忙忙补救道:“小月性子粗鲁,没有礼数,怕会惊扰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紧,我家娘娘性情宽和,必不会把些须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过得三五日必然还夫人一个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还要说话,身侧素衣女悄声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敛性子,别恼到娘娘。万一不慎惹恼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谢过了。”言罢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后拜了一拜。知棋拦之不及,只好生生硬受了,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厉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妇后面渐渐远去了。知棋对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请——” 素衣女随知棋穿过回廊,廊外种满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满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见惊诧之色,但她玲珑善舞,并不多问。知棋带她到一朱门前,轻扣三下,门内有人应道:“进来。”素衣女有过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门内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容宸妃。 知棋将素衣女领进门,垂手退居门侧。容郁道:“你在门外守着,别走远了。”知棋应一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门关得很紧,但是仍能隐约听见里面人说话,容郁的声音在问:“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鉴……” 这时候暑气已经全散了,风有点凉,知棋站在门外面,宫灯映着影子在脚下,极淡极淡,仿佛风一吹就会如轻烟散去。 第九章 富可敌国 夜深梦长。容郁以为自己必然无法入睡,但是实际上她睡得极沉,晨起的时候忻禹已经上朝去了,知棋说:“皇上起身时娘娘还在熟睡,皇上特意交代莫要惊扰了娘娘。”容郁心中一暖,吩咐知棋推开窗户,迎面吹来晨风,莲香如醉,心旷神怡。知棋见她高兴,凑趣道:“娘娘要去园子里走走么?” 容郁想一想道:“不了,你帮我请小月姑娘过来。”知棋领命去了,不多时果然将苏心月带到。 容郁照常让她去门外看着。 香炉里插一柱香,香顶一点灰,没有火,也没有烟。容郁坐在榻上,手边仍是那把奇特的舞马衔杯壶,几乎与昨天晚上一模一样,只不过窗户开了,窗外满目风光旖旎。 容郁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平留王妃是怎样一个女子?” 苏心月道:“我只见过琳琅三次,如果娘娘非要知道不可,心月仍是那句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郁道:“你说吧。” 苏心月道:“第一次是她扮了小厮来霜思林找小王爷,因为夜里懿王府走水,她和小王爷都不在府中,被懿王爷知道了,追查下来,她谎说小王爷应少相之邀在相府弹琵琶,因宵禁了不便回府所以留宿相府。” “这个理由不坏,”容郁偏头想一想那个清丽无双的青衣小厮,还有艳压群芳的一曲水调,问道:“那晚她去了什么地方,小王爷又去了什么地方?” 苏心月道:“娘娘明鉴,这就不是奴婢能够知道的了。” “接着说。” “第二次仍是她来见我,彼时我家大人方回京城,秦谢两家婚事正如火如荼,我幽居郊野,粗布荆钗。一日忽有人叩门,我心中奇怪,这时候竟还有人来拜访,开了门,来者正是琳琅。她与我对坐品茗,用的便是眼前这只壶。”苏心月微微一笑道:“她说这只壶是她家祖传之物,如若我肯割爱,她愿意替我赎身。我自认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可是当时已经走到绝境,所以孤注一掷应了她。次日她便取得我的卖身契,一顶小轿将我送入谢家,因是小王爷的拜帖,又是指明送与谢家大小姐作陪嫁丫头,所以我被顺利地送到小姐身边。”苏心月提到“小姐”两个字,樱唇微翘:“小姐见识高明,爽直明快,是难得闺中佳友。” 容郁闻言,想起席上秦夫人举止,方知苏心月敬茶原是提点之意,不由纳罕道:果然谢家多奇女。她曾在心中讥笑秦夫人,若是将秦祢调至偏远之处,怕是要哭天抢地,如此看来,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意了。于是道:“秦夫人倒真是奇女子,却不知平留王妃是什么意思?” 苏心月叹一口气,答道:“我当初也作如是想,觉得琳琅迟早有一日挟恩求报,所以有时候想起,如有一日她逼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愿把这条命还了她。”她这几句话平淡说来,容郁面色肃然,道:“苏姑娘贞烈,让人敬重!” 苏心月淡然道:“心月只是随性做人,贞烈二字,实在折杀了。” 容郁知她始终在意自己的风尘出身,仓促间却也无话可对,只听她继续道:“所以第三次见琳琅却是我主动去的。那时候琳琅与平留王的婚嫁之事已经昭告天下,我前去道贺。柳氏父子权倾天下,平留王婚嫁是何等大事,前去送礼道贺者多如过江之鲤,一般拜访琳琅都让下人应付,但是单独见了我。她告诉我她原本姓唐,然后请求我保存那片鲛绡,在她死后交给她的族人。我们只见过这三次面,也许她听过有关我的传闻。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将此物交与我,但是我答应了她的事,总算没有食言。”她长出了一口气道:“琳琅死时我不在京城,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她并不像是轻易相信人的女子,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她如此信任,但总算,没有辜负。”话到此,苏心月眼圈忽然微微一红,道:“琳琅早逝,我仍是欠她恩情。” 她口中说得平淡,容郁却知,她对琳琅必然感恩之至。她替琳琅保存遗书一事,实在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无论是忻禹还是柳氏父子,若得知此书存在,因事干琳琅身世,为保密计,必然会杀她灭口。难为她这许多年。容郁点头道:“姑娘有古君子之风,平留王妃亦有识人之慧。” 苏心月道:“娘娘过誉了,不知娘娘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容郁问道:“秦大人可曾习武?” 苏心月断然回道:“不曾。” 容郁微微一笑,掐灭了香炉里的香,说道:“多谢苏姑娘。”叫知棋进来领苏心月去云韶府,苏心月临出门之时忽然脚步一滞,回头对容郁道:“娘娘小心小蛮。” 容郁眉峰微皱,显然心中有惑,但终无多语,只退一步道:“多谢小月姑娘提醒,小月姑娘好走。” 容郁用过午膳,点一支檀香,小寐片刻。 忽然知棋来报,说太后驾到。自碧泺宫事后容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太后了,闻言免不了一惊,忙着唤知棋准备正装,正手忙脚乱之际门口忽然走进来一女子,青衣长发,腰间配剑,那眉目与她极像,不细看便是镜子里外的两个人。 容郁心里大惊,想喝问对方怎么不经通报就闯了进来,却不知道怎么了,喉中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女子却似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这是我的翠湖居啊,怎么还要通报吗?” 她这样一说,容郁就真的觉得好象她才是翠湖居的主人,自己倒是贸然来客,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说:不会的,翠湖居分明是皇帝赐与我的居所,又怎么会是她的呢? 容郁左看右看,盼着有人出来说这句话,忽又觉得身边似是少了一人——是了,知棋这丫头哪去了?一念未了,知棋又出现了,就站在常站的位置上,躬身说道:“娘娘回来了,今趟可累到了?”体贴周到了十分。 容郁心中奇怪,自己分明好好地在屋里休息,又怎么说“回来了”?定神看去,原来知棋竟是对那青衣女子躬身行礼。她想要大声斥责,可是仍是说不出话来,越是说不出话来越是着急,急得泪花闪闪,伸手就要去推那女子。 青衣女笑道:“我还以为你想见我呢,看来是我误会了。”说笑间忽然又变成太后的模样,高高在上地看住她,道:“容儿,你很久没来过关雎宫了……” 容郁听得“关雎宫”三字,便似踩了个惊雷,顿时魂飞魄散,苦苦哀求道:“不,我不去——”太后冷笑道:“那可由不得你——来人啊——” 容郁挣扎着道:“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 “娘娘、娘娘……这大白天的,怎么竟魇着了?”是知棋的声音。 容郁用力睁开眼,知棋正在给她拭汗。容郁心里一动,道:“扶我起来。” 第十章 慈宁宫 平郡王柳洛出使荆国,皇帝御宴送驾,消息在三日内传遍整个后宫,到翠湖居的时候容郁正在无心亭里做针线。 宫里做针线活的人大把,御衣房,千色坊……可是她执意自己做,她做了一些很小的衣裳,用缤纷的色彩,最绵软的面料,忻禹每每看了,只轻轻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手掌会在她的腹部停留很久,隐忍地叹一口气,容郁听出微微的欢喜,像原野上的草,一阵风过去遍地都是。 这时候只有知棋在跟前,无心亭是湖中心的亭子,四下无人,静。容郁用针挑出长长一条丝线来,慢悠悠地道:“平郡王这次可威风了。”知棋略低一低头,不说话。 容郁的眼光扫过她,仍然用了极平常的语气说:“皇上这么信任你,你怎么会帮平郡王做事呢?” 她这话问得奇突,却也并不奇突,知棋回翠湖居已经两月有余,终于等到她问这句话,当即垂手道:“娘娘误会了。” 容郁拿眼睛瞟她一眼,有意又无意,轻轻“啊”了一声,却是听不出情绪来。 知棋的姿态益发恭敬,说道:“知棋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之前一直视知棋为心腹,知棋也以心腹自居,所以有兰陵宫烧帕之事,知棋大胆了,却不料娘娘原不是这个想法——娘娘的想法原也不该由我们这等下人揣测,我们只要按娘娘的吩咐,说一步做一步便是了,所以知棋知错。” 知棋说得隐晦,但容郁自然就知道,照知棋的意思,她是去兰陵宫替她烧帕传信的时候才和平郡王搭上的,自作主张,以为容郁与平郡王有私——恰恰却被平郡王利用了。照她平日行事言谈来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容郁一针扎下去,从背后扯出来,对着日光辨了半天的色,忽尔笑道:“你对平郡王倒是比对皇上更信任一些。” 知棋一躬身,冷冷说了四个字:“奴婢姓余。” 容郁的手一抖,就有一针歪了去,她细心地把那一根线找出来,挑到一边,合着针孔又扎一线进去,说道:“难为皇上怎么能信任你?” 知棋冷笑道:“奴婢的姐姐死了,奴婢的爹可还活着。” 容郁微微一点头,道:“今儿晚上送平郡王出使,你说我穿哪件衣裳好?” 最终选了浅蓝色的长裙,戴一串珍珠,很有些光华。 晚宴在昭阳殿里,因是家宴,并没有很多的人,但是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后都出席了,可见皇帝对平郡王此行相当重视。容郁陪坐在皇帝身边,对面就坐着平郡王柳洛,柳洛着正装,眉宇间去了煞气,倒有几分清贵。 容郁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多看了几眼,平郡王则大大咧咧回望过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容郁哪经得如此细看,忙低头去。 只听忻禹道:“……荆国不比别处,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而居,等闲不肯服人,洛儿此去,万万不可堕了我朝威风。”柳洛应道:“臣自然晓得……陛下,这位容娘娘可是住在翠湖居?”先前半句还算得体,后半句一出,满席皆惊,眼睛都往容郁看过来。 容郁箸上夹了片鱼,闻言,手一抖,鱼片正正落入碗中。 席上一时冷场,柳洛接着就笑道:“昨晚上臣在灯下看书,看到三国一节,曹孟德请刘皇叔喝酒,正说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皇叔受宠若惊,箸落,操问其故,皇叔答曰:“闻雷惊”。娘娘莫非也是闻雷惊?” 容郁心中暗恨,只是这时候皇帝不发话,实不容她多说,因而只低了眉,僵坐不语。 果然,忻禹冷冷喝道:“放肆!”只两个字,额上爆起青筋,手脚发麻,要继续说话,心口处传过来一阵一阵的痛,他自知正是年富力强,怎会出现这等症状,一时间惊诧莫名,又是气又是恼,只想道:莫非是琳琅对我当日破誓的惩罚?想到“琳琅”二字,抬头又看见柳洛玉面朱颜,与当日琳琅神似处何止一二,即时心中一灰,多少话到口中,只是说不出来。 其他人都道皇帝盛怒之下必然大开惩戒,都在思忖自己应该如何说话,是保平郡王还是毁平郡王,连太后都有片刻踌躇。容郁距他最近,见他神色风云突变,已经觉察到不对,她虽知自己人微言轻不当说话,可是这当口却是不及多想,脱口就道:“平郡王得陛下看重,委以重任,当谨慎言行才是。”这一言,算是替皇帝斥责了平郡王,也是给平郡王一个下台的梯子。 话方落,太后继而道:“容儿所言极是,洛儿还不赔罪?” 柳洛离席,长揖到底,道:“恕臣孟浪。”又道:“父亲和姑姑生前都再三嘱臣多读史书,谁知道读史书会惹得陛下震怒,臣实在罪该万死。”面色极是委屈。 此言一出,满坐都掩口,太后苦笑道:“怪不得满朝都说洛儿不学无术,皇儿啊……” 忻禹缓过神来,道:“母后所虑极是,不过御旨已下,令出难改,这样吧,加秦相为副使同行,秦相状元出身,学识渊博,又知礼节,识大体,有他在,朕也放心。”话语间面露疲色,便唤歌舞,歌舞极出色,但是忻禹面色极冷,容郁靠他坐着,只觉得身上冷热不定。 歌舞方罢,乐师舞女次第退下,忽听忻禹悄声在耳边道:“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说不知。” 容郁不敢回首,只觉得那一句叮嘱如是之暖,又如是之冷。 她当然知道忻禹这样说是要保她性命,可是她又当如何对忻禹说,当日她在慈宁宫所见所闻,以及中毒之事? 当晚席散,太后果然相召,说:“这孩子怪招人疼的,陪我往慈宁宫坐坐。”忻禹笑道:“母后青睐,是容儿的福分。”也不多说,在容郁手心里一握,上辇回乾安殿。 容郁与太后同坐一辇,晃悠悠向慈宁宫去了。太后的辇驾十分宽大,虽然坐了两个人,丝毫没有拥挤之感,只是容郁靠太后如此之近,心中忐忑,几不能言。 太后执她的手,笑道:“有四五个月了吧。” 容郁知她问的是孕期,当下谨慎回道:“劳母后牵挂,才三个月。” 太后道:“洛儿在席上冲撞,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孩子本就淘气,又得皇儿纵容,便无法无天了。” 容郁讪笑,应道:“容儿知道。”心中却是雪亮:柳洛何等人物,他走这步棋前早将前因后果看了个明白,他明知道皇帝对他不放心,索性将把柄送到皇帝面前,摆明了告诉皇帝,去荆国之事,你放行也罢,不放行也罢,去与不去他都无所谓——却不知他当初如何就让皇帝放了这个差。 她心中这样想,却也知道忻禹不喜欢后宫干政,除非是巧合,否则永远都不会知道,忻禹怎么会放柳洛出京城。 太后又道:“柳家因有大功于本朝,又只平郡王一根独苗,皇帝也不得不担待一些。” 第十一章 琳琅闺房 震位地砖悄无声息地陷下去,因为速度极快,有风掠过耳畔。容郁只能感觉到脚下是一块踏板,也不知道有多长,多宽,多厚,她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低头去看,生怕自己一动就会掉下去。 从落下到着地不过一个瞬间,但是在容郁看来,简直是千年万年了。 她环顾四周,手腕上的珠链发出极淡极淡的光芒,温润如玉,容郁待要庆幸自己随身带了有夜明之效的珠链,忽又想起,这珠链是忻禹第一次见面时赏赐她的东西……“我为什么会一直带着呢?”她脑中转过这个念头,马上又转开去——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境。 珠链的光芒并不能照很远,她只能大概看出这是一条地道,地道有多长,出口又是什么地方?她举起珠链,淡的光芒照见头顶,头顶黑糊糊一片墙,惟一能确定的是没有缝隙,没有门,没有盖,如果不是她确定自己不曾移动位置,她都要怀疑了,到底是不是从这里落下来的?她努力将珠链举得高些,更高些,睁大眼睛去看,然而看到的仍然是平滑的墙,严丝密缝,看不出有半点活动的迹象。 容郁举得胳膊都酸了,眼睛也酸极,不由气馁,想道:必然是高手制作的机关,这一块踏板落下,自有另一块一模一样的顶上去,地面上是半点破绽都没有,除非能找到机关,否则想从这里上去完全是不可能了。 她将珠链重新戴在手上,靠墙坐下,想道:我失踪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觉……如今是晚上,众人都睡了,含烟那丫头也只在门外守着,要发觉也要到天亮了吧……方才真是鬼使神差,怎么就一步踏上去了呢?她觉得奇怪,反复想去,竟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近那个八卦图,就好像有一只手推着她在看,推着她在走……然后就落到这个境地。 她在慈宁宫住的房间和服侍的下人全都是太后亲自安排,从这几日太后对她态度来看,并没有加害的意思,如果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她深深叹一口气,又想:这是慈宁宫的地下,谁有这么大胆子在这里开一条地道来?太后?皇帝?还是以前住在这里的皇妃太后?他(她)开这条地道所为又是何事?地道通向什么地方?——她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地道通向什么地方? 地道总会通向一个地方——总不成皇帝和太后拿这里做地窖储存过冬的粮食吧。容郁倏地站起来:不错,有入口就会有出口,她不能从入口退回去,不妨沿着这条地道走出去。此时夜深人静,出去后再潜回慈宁宫,那些下人怕担责任,未必不肯代为隐瞒。 她一时兴奋起来,仿佛又有了力气,扶墙站起,借着珠链微弱的光芒,一步步向前走去。 虽然是地底下,但是通风很好,干燥整洁,呼吸毫无困难。容郁边走边想:真是花了很多的功夫呢,在皇宫大内开出这样一条地道来是何其重大的事,那出口又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她加快了脚步,而地道笔直地向前延伸去,没有对照物,连方向都摸不清楚,容郁心中又惊又疑,又是忐忑。 她这样一路转过无数念头,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尽头。 地道的尽头是一扇小的门,躬身可以出入。容郁的手向门伸去,只觉得身体抖得厉害,她的手方一触到门,忽又收回来,她心中想道:若是门一推开,有人在门后,又或者有乱箭飞来,那当如何? 她心思转到这一处,顿时清明很多,想起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来,这其中若是有暗器机关,她有九条命都不够用。不由暗道一句“侥幸”。又想:这一路都毫无机关,可见平常只用作出入之用,也许是出入口过于隐蔽,制造者有足够的自信不被人发现,如是,那么出口的门,应该也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她虽然想通这一点,但伸手去推门的时候仍感到头皮发麻,不料那门竟是沉重无比,一推之下纹丝不动。 容郁心中骇然,想道:莫非我竟是要困死在此处?不由加大力度,一推再推,那门始终不见半点动静。 容郁累极,颓然坐下,珠链落在地上,发出清越的响声,她捡起来往手腕上扣,手触到珠链的接合处,忽然眼睛一亮,想道:地道的设计者如果把门设置成一推就开的形式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那要如何才不容易被发现呢?她拟了个平推的手势,眼中露出笑意来,举起珠链矮身看去,门上果然画了同样的一个八卦图。 容郁想道:都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推而无穷,哪一个才是生门? 她下意识往地面看去,珠链的光芒太淡,不足以形成影子,她只能根据平常所见来推算,假设出口仍然是影子中的震位的话,那么在门背后应该是离位……离位,容郁念头转到那一个“离”字,忽然想起一句古诗,诗中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据说是离人思妇的词,如果她这一推之下,是命丧黄泉,坐在乾安殿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思念她呢……会不会?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一声,那诗中第一句就说了:结发为夫妻……她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的结发妻子是兰陵宫的那一位,那个死时仍然微笑的女子……而平留王妃到底也不是他的妻啊。 她低叹一声,伸手推门,并不是由里向外推,而是将整个的门视作一个八卦图轮转,转到离位,一咬牙,将门向右推去,眼前一亮——她竟是到了一个女子的闺房,入目是床与梳妆台,台上有铜镜,床前有屏风,屏风之后隐隐透出光晕,似是明珠的光芒,却比她腕上珠链要明亮百倍。 这时候容郁反是沉下心来,一步跨出去,回身一看,门已经自动关上了。门的正面是一幅飞天图,图中女子怀抱琵琶在月光中站立,衣袂飘飞,恍若仙子。 容郁见那飞天相貌,不觉伸手去抚摸,那眉,那眼,那唇……果真与自己极像,极像。 她单膝跪倒在画像前,缓缓举起右手,到齐眉的位置,食指压住眉心,轻轻念了一句话,然后俯身磕三下头。 这是唐门拜见族长的仪式。 她虽然姓容,她的家族虽然被流放近百年,可是人人都还记得,虞地并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家乡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书上说那是天府之国,富庶和美丽。她想起父亲和母亲奔波一生,终不能回归家乡,也没有资格参拜族长,只觉得眼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只有在见到琳琅遗书以后她方才知道,原来……原来自己也是有根基的,并不是孤魂野鬼独自一人……并不是,她身后站的是唐门世代祖先,而从见到遗书开始,她这一脉的先人终于可以瞑目。 她不知道自己该感谢这个女子还是更恨她。因为她的赦令,她家族中人可以自由离开虞地,回归故乡,可以重新姓唐,堂堂正正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可是……当她见到这道赦令的时候,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容家在7年前的那场劫难中死了个干净,上至年迈老人,下到稚嫩幼儿,合家老小,只剩她一个。 而她,又因为这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反手摸自己的下颌,想挤一个笑容给自己看,却摸到冰冷的液体,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容郁怔了一会儿,环视四周,房间的布置十分简单和整洁,因其简单,就让人觉察出房中隐隐流动的兵气,又因其整洁,那兵气里就有一种落寞的味道,因为那个女子……永不会再回来了啊。 容郁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在床上坐下了,一抬头可以看见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和壁画上的飞天交相辉映,恍然有隔世之感——如果她仍然在生,如果她见到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容郁没有见过琳琅,一直都只听人躲躲闪闪地说起,直到后来遇见那个诡异的黑袍人,他说她是他的师妹,和他一样,都是当今天子的死士——是什么缘由让唐门族长放下身段去做一名死士,因为她爱着他,还是因为,他许诺过她什么? 第十二章 死因 柳洛说的边境便是幽州。 容郁以为她从慈宁宫失踪之事必然掀起滔天的风浪,但是在平郡王府却是一点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柳洛唤来服侍她的侍女叫朱樱。容郁听她声音,应是那晚苍老的女声。她声音异常苍老,人却不过三十若许,面目清秀,很有些风韵。 容郁细察她行为举止,只觉得坚韧果决,不似一般下人,便想:平留王能将琳琅闺房交与她打理,必然有过人之处,说不定便是当年服侍琳琅之人。容郁有心与她亲近,但是她始终颜色冷漠,不多看她一眼,更不屑多说一句半句。 容郁无计可施,只觉度日如年,一时担心不知道宫里怎么样了,一时又想此去幽州不知道会得出什么结果,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侥幸有命回京柳洛会不会放过她,她还能不能回宫——想到这里她心里总是一惊,暗问:你还想回宫么? 回宫最可能的结局不过是送去关雎宫,或者鸩酒一杯——难道她还能祈求忻禹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容郁记得年少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某年动乱之时满城逃乱,有富人姬妾因故未能随行,后来平了战乱,富人在京城之中再遇那名姬妾,时人便唱:“章台柳,章台柳,杨柳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直指姬妾之清白——到这种地步,瓜田李下,难道还能让忻禹相信她清白?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怎么办?她以手抚摸腹部,心中乱得似一团麻,面上也时时露出忧虑的神色,但是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到这时候才真正后悔起来,前路茫茫,走哪条路已经由不得她。 柳洛不来见他,外间一点消息也没有,既没有听说妃子失踪的消息,好在也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捱到第七天头上,容郁觉得自己头发都白了,柳洛终于来了,道:“劳娘娘与我同行。” 容郁瞪视他,不知道他到底作如何打算,难道让她混进出使队伍中——难道不怕出城时候被她喊破?她在平郡王府中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是到了外面,只要大声呼救,他的阴谋立时就败露了。 柳洛看穿她的心思,笑道:“自然要将娘娘伪装一番,娘娘倒不必替我担心。”言毕取出一丸,黄豆大小,托于掌心,说道:“请娘娘服用。” 容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哪敢接手,柳洛前行一步,一手拈着药丸,一手托住容郁下颌就要用强,旁边倏地伸出一只手来,道:“王爷不可。” 竟是朱樱! 容郁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冷冰冰的女人会替她说话,便如悬崖之上见到一根救命草,明知希望极微,却也不由往她看去,眼中自有乞求之色。朱樱拦下柳洛,重复道:“王爷不可!” 柳洛冷冷看她一眼,忽尔笑道:“我倒不知道,我府中还有这等仗义之人。”他虽然在笑,但是眼中极冷。 朱樱道:“王爷言重。奴婢的意思不过是,这颗药一下去,她腹中孩子可就没了,如她就此萌生死念,反倒不好,若是王爷信得过奴婢,请准一路同行,奴婢自有办法教她心甘情愿。” 容郁按住腹部,脸色惊惶——她猜到柳洛用意,无非是以药物控制她,不让她出声,可是这药物像是有些害处,如果服用了,腹中孩子就保不住了——这孩子……即便他日不能回宫,不能再见忻禹,可是这孩子……这孩子总是他的骨肉啊。 她一念至此,面上凄然。 柳洛道:“既然朱姨这么说了,洛儿自然是信朱姨的。”他从怀中取出另一颗药丸道:“此物有易容之效,朱姨……”朱樱打断他道:“这个不劳王爷担心,奴婢自然不让王爷失望。” 柳洛干笑两声,说一声“好”,风也似地去了。 留下容郁与朱樱在房中,这自然不是容郁第一次和朱樱单独在一起,可是这一次她心中格外感慨,起身一敛衣盈盈下拜:“前辈救命之恩,容郁没齿难忘。”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朱樱,似平日一般当她作下人显然不妥,如柳洛一般称她朱姨更是不妥,她到底比柳洛大上一辈,情急之下只得如此称呼。 朱樱并不回礼,也不伸手扶她,像平常一样不多看她一眼,只冷冷道:“还是叫我朱樱吧,我原也不是为了救你。” 容郁愕然去,她却不再说话了。 过得几日便是使节出发的日子,容郁被化装成一个身材略壮的年轻男子,面色微黄,站在护卫队里一点都不起眼,她旁边便是朱樱,她化装成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眼色炯炯,脸上没有什么特征,便是看过十次八次记起来也不过是一寻常士兵。 皇帝对此次出使极为重视,因此亲自送行。 容郁站在护卫中远远看见忻禹的面孔,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还活着……还活着……她这几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无非为此。 几日不见他似是憔悴很多,脸色不大好,有点苍白,但是精神还好,他正对秦相说话,因隔得远,容郁听不真切,她只痴痴地看着他,想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眼中甚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流不出眼泪来,更说不出话——朱樱点了她的哑穴——所有她能表达情绪的只剩下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天子,远远地想:我若是一去不回,你要好生保重才是。 她从未这么想过,她甚至很少去想自己对皇帝的感情,因为皇帝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后宫佳丽三千,比她美的,比她有才学的,比她温柔善解人意的,比她出身高贵的,不知凡几,她知道自己赢得他的宠爱,不过因了这张脸。可是那几百个日夜的温存,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深陷——明明知道不应该的,如果爱上这样一个人,到头来伤心失望的一定是自己,他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可以辜负,他眼中最重要的无非是江山社稷——可是一个人的感情,由得了自己么?她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可是……可是她就要离开了,感情竟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她只希望有奇迹出现,哪怕不能言语,不能靠近,只这样远远看着他,也是好的啊。 容郁贪婪地注视台上那人,可是隔那么远,忻禹毫无察觉,他交代了秦相几句,又和他说:“马到成功!”然后回头吩咐:“鸣炮。” 礼炮声中长长的出使队伍缓缓出了京城。 容郁原本寄希望于城门的例行检查,但是守城士兵又怎么敢查皇帝亲自送行的出使队?当京城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影子,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容郁眼中终于滑下泪来。 这一走,是当真不能再相见了吧。她悲哀地想。 从京城到幽州走了整整一个月。 容郁起先被安排在护卫队中,出了京城之后第三天与朱樱一起被调入柳洛的近卫队。 柳洛身边有近侍十八人,皆身手利落之辈,也许是柳洛事先有交代,都离两人甚远,除非是传令,否则轻易不与她们说话。近侍有轮班守夜制,但是容郁与朱樱不参与,纵是如此,每日行路过久,仍然让容郁大感疲惫,幸而她幼时随父母吃过很多苦,身子强健,虽然辛苦,却还能支撑下去。 出了京城,景物渐变,行至徐州竟然下起雨来,阴雨连绵,湿热的天气教人极不舒服,但是一路竟开了碗大的花,色泽鲜红,香气浓烈,见所未见,后至越州,又看见一种身量小巧的鸟儿,尾羽极丽,叫声竟空旷如洪钟大吕,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是这样秀气的一种鸟发出。 容郁进宫之前也算是到过几处地方,竟从未见如此奇景,她一路贪看新鲜,竟也解不去少忧愁。有时候想起璇玑公主也曾走过这一路,就想:不知道她当初想过些什么呢?那样尊贵的身份,被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一路行来,不知道有没有自伤身世? 大概是不会吧,容郁想起那个女子刻印上的剑舞,虽有女子柔媚之态,但同时刚强到让人侧目。黑袍人也曾说过她与琳琅交锋,琳琅亦不敢对她出手。 她想到黑袍人,秀眉不着意一挑:她不在宫中,他那么多的思念与追悔,又同谁说去? 第十三章 璇玑画像 容郁一时哑然,她见平郡王不过寥寥数次,他心思缜密,处变不惊,绝不是简单人物。 柳洛抬头看一看天空,这时候天色已经转为暮蓝,月亮露了半张面孔,光影都还模糊。柳洛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为何来此处,如今可以告诉你了,娘娘是否还记得知棋姑娘敬献与你的东西?” 容郁心中猛地一跳:璇玑画像!璇玑画像的背后是陈国宝藏。 难道说,平郡王已经破解璇玑画像的秘密,最终发现陈国宝藏竟是藏在这荒野之地的小庙中?这可教人猜想不到了。 她问道:“这么说平郡王已经找齐了明月公主七幅画像?” 柳洛笑道:“正要感谢娘娘点破‘幽州’一事。” 他自那日听容郁点破祖父死于幽州之后,回平郡王府遍查幽篁里。幽篁里原是他祖母公主璇玑生前居住之地,自祖母殉情之后便被父亲锁了门,由家人楚文看管。他幼时曾多次张望,甚至想过要爬墙进去,总在快要成功的时候看见父亲的眼睛,他从来都看不懂父亲在想些什么,可是能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愿意他进入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些什么呢,以他幼时所见,不过是和府中并无差别的楼台池阁,也许比府中一般建筑更为精致一些,他记得远远看见过一座假山,和府中那座一模一样,只略小些,另外上面多一个观音像,那观音极小,却散发着珠玉的光晕。他那时年纪尚小,却因出身王府,自幼见过珍奇无数,因此虽然只远远看了一眼,却也知道必然价值不菲。 他问父亲那是什么地方,父亲没有回答,到他年纪大些再问,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是你祖母的住处,幽篁里。” 柳洛没有见过祖母,他的祖父和祖母都在他出生前就死掉了,但是连他也知道他的祖母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远到幽州那么偏远的地方竟然还能再回京城,回京城也不甚出奇,出奇的是还能呼风唤雨,大权在握,如果说做大以上两点都不算什么出奇,那么在祖父以更强硬的姿势介入到权力之争的时候她竟能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切,幽居府中常年不出——这算不算出奇? 柳洛没有进过幽篁里,因为父亲不喜。后来时间一长,可分心的事又太多,渐渐就疏于想起,直到父亲死后才进过幽篁里一次,原来幽篁里便是整个王府的缩影,王府中有的此处应有尽有,假山,亭阁,回廊,甚至秋千,他也再次看到假山上的那座观音,令他吃惊的是那座观音竟与母亲一个模样,他心中甚奇,却也没有多想过。 等到容郁提及他祖父之死,他就忽然想起来,祖父死于幽州,幽州与京城之地相去千里,便是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无论如何也要三天光景,然而祖父死的那一日,祖母就殉情自尽了——是否冥冥中当真有鬼神存在?他却不信。 他相信祖父忽然去幽州所为何事祖母一定是知道的,她知道他活不过那一日,所以吞了毒药,听说她中的毒叫相思。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柳洛将幽篁里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他在园子里走来走去,走过假山的时候又见那观音,那气韵与神情与母亲何其相似,他伸手去摸那观音,忽然一阵叮咚声响,一串一串的珍珠滚落下来——原来那观音像的璎珞天衣竟是由珍珠连缀而成,因年久失修,一触即坏。他呆立当场,心中懊悔不迭,却不料那观音珠衣尽落之后露出一袭丝帛,丝帛内侧竟是隐隐有字,柳洛取出来,对天光一看,竟是父亲所留。 父亲说:“如果你看到此书,那是天意。” 天意……柳洛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轮明月满满当当地挂在天上,月华如练,夜都仿佛透明了,他对容郁道:“进去吧。” 容郁略一迟疑,便也起了身,迟他一步进了庙门。 庙中漆黑,呼吸之间潮气甚重,月光从斑驳的墙上射进来,地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斑,容郁借那微弱的光芒抬头去看端坐的神像,一看之下竟然“啊”地叫出声来:那神像右执净瓶,左手扬柳枝,身穿璎珞天衣,足下金莲朵朵,正是白衣观音像,可是再抬头再看,眉甚浅,目甚清,唇甚红,色甚丽,眉宇间似是冷然,又似是煞气正浓,竟是琳琅之像。 容郁在那一个瞬间想起琳琅闺房中的飞天,用那样明丽的色彩,戴那许多琅缳的首饰,如明珠佩玉,光彩照人,而此地琳琅塑像,却含了这样浓重的煞气——这才像天子死士啊,先前飞天中所绘,只是平留王的妃。 正在转念间,忽听柳洛笑道:“有劳娘娘将画像中姿势再摆一次给我看看。” 容郁没有多想,照画中摆出姿势来。 柳洛看了半晌,忽然仰首大笑道:“原来是当时明月在。” 他心中委实得意,见容郁不解,便解释与她听道:“世人都道要齐集七幅画像方能得到我祖母留下的东西,而事实上却完全不必,因为这七幅画像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容郁听了不由面色一灰,知道自己上当——她那一日与皇帝共参璇玑画像之时,房中只她与皇帝两个,旁人如何知晓?柳洛虽有耳目,所知必也不过是知棋赠画。 她随柳洛南下,一路提防再提防,却不料今日柳洛言行种种,无不坦荡,本就已经让她放松了十之八九的警惕,而方才问他璇玑七像之事他又避而不答,让她误以为他已经齐集七画像,那么最后一问说“将画中姿势再摆一次”,自然不假思索就应允了——原来他之前种种,示好也罢,坦诚也罢,都只是为引她失去警戒。 她心中甚悔,又听柳洛道:“……你不必觉得冤枉,那本来就是我祖母留与我柳氏后人之物,不该由我得,难道还该流落到外人手中去?” 容郁心道:璇玑画像所藏分明是陈国宝藏,是琳琅遗留之物,几时又变成明月公主的东西了?唉……便是琳琅遗物,难道就不是他的了?想及此处,不由轻轻叹一口气,再无言语。 柳洛又道:“我祖父年轻时候游历江湖,各门各派的功夫都有所涉猎,后来自成一家,取名临江仙,最后两招便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父亲说,那宝藏就落在画中下句。你方才那姿势,便是当时明月在的起手势。,那么下一句,便是‘曾照彩云归”。 曾照彩云归……容郁想不透,不知道这句话能有什么机巧。 这时候月色照下来,庙中越发阴森,地上光斑大块大块展开来,颜色如玉。柳洛微微一笑道:“时辰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容郁只觉眼前一花,少年疾步而起,踏在光斑之上,愈拔愈高,便如踩在云彩之上一般。 到与观音玉手齐高之处,忽然右手一弹,长剑应声而出,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凛,映得少年眉目极艳。他原本就与琳琅极像,这一下与神像对面而视,如莲之双生,有说不出的艳,也说不出的诡异。 长剑由下往上,竟是对准观音的双目刺去…… 容郁一下子觉得心口极堵,像是在地下埋了很多年,空气耗尽,呼吸不过来,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将胸口淤滞之气发泄出来 ——她于是当真仰首长啸一声,那啸声如此凄厉,柳洛一惊之下手一软,力道就小了,准头却还不错,堪堪刺入眼中,落剑处殷红一片,柳洛方觉不对,猝变突起,上百只袖箭带着风声而来,柳洛此时人在半空,无从借力,纵是他轻功甚高,竟也吃不住,中了几箭。 柳洛无力再支撑,载落到地,他反应极快,一落地即刻抱住还在发怔的容郁一骨碌滚开去,血染得满衣都是。 再看时,他落地之处已经被扎成马蜂窝。 柳洛低头一看,伤口流出的血都是浓黑色,他将袖箭拔出,伤处并无痛感,不由脸色一变,道:“刀!” 第十四章 幽州 抵达幽州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风,风是黄色的,黄的沙子扬得满天都是,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市面倒还繁华,有奇装异服的商人吆喝着卖东西,也有美艳女子轻佻地走过长街。 柳洛同秦祢商量说:“我们去西林寺住吧。”秦祢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往西林寺去,路过一朱漆大宅,有好事人指点道:“那宅子便是违命侯的侯府。”容郁随行走得不慢,却也看清楚门外两尊石狮甚为威武,又有树枝从侯府中伸出墙外,容郁看得真切,竟然是凤凰花——这荒蛮之地竟然能长出凤凰花,却不知花去多少人力物力。 容郁回头看了许久,一转脸,看见柳洛竟也在看,不由想道:是了,这原本是他祖母的住所,所谓睹物思人就是如此吧。却没想过柳洛根本没见过他的祖母。 违命侯府再往前行数十里,便见一寺,红瓦青墙,甚是整齐,容郁以为便是西林寺了,要停步,孰料人马依旧向前,又行数百步,见一塔,塔高百尺,直指苍天,再前行十余步,有台阶百步,朱色大门,入门见宝相庄严,正大光明,教人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震,如有佛光普照,万般念头都无处遁形,方知佛门清静之地,不容亵渎。 容郁在京城居住多年,有重大节日随众嫔妃进庙上香,护国寺也是去得多的,却也没有这等气势。 正想着,寺中有知客僧迎上来,问:“各位是来上香还是借宿?” 秦祢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奉皇上之命,出使荆国,今日天色已晚,想在贵寺借住一宿。”他身居高位,却难得谦和冲淡。 知客僧人还了一礼道:“既是贵客,还请稍等,容小僧请方丈出来。” 秦相道:“如此,甚为叨扰。” 知客僧行了一礼转身进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出来一中年僧人,身材肥胖,面上油光发亮,眼睛甚小,稍不留意就会忽略过去。容郁一见之下便想:这等名寺古刹,连知客僧都颇见风骨,怎么方丈竟是这等模样?虽不言语,心自起了鄙夷之意。 方丈稽首道:“各位远道而来,容小僧安排。”边说边吩咐,片刻功夫已经将一路人马安排妥当,尊卑礼仪丝毫不差,容郁心道:原来这和尚如此精通世故,却不知佛法如何。 她是深宫中女子,对佛法云云根本不在心上,只是看这和尚不顺眼,总想挑出毛病来。 一行人也都累了,跟在知客僧后鱼贯而入,柳洛也要进去的时候,方丈的眼睛在他面上稍稍一停,道:“敢问施主贵姓?”柳洛心里一动,苦于秦相早递上拜帖,他又衣饰华贵,气度举止与别人不同,要否认也来不及了,只好认道:“免贵,姓柳。”方丈深深一稽首道:“柳施主慢走。” 话中甚有敬意。 容郁多看他几眼,心中盘算道:这和尚对柳洛这般看重,只怕是和柳家有些干系,他能从柳洛的相貌上认出他姓柳,多半这和尚还见过琳琅。 她原以为琳琅只在京城一带活动,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远赴幽州,还在扬州立起那样荒凉的一个庙,此中蹊跷,似是越来越多,忽然想道:我和柳洛都是为着追查上一代的事才来到这里,琳琅……琳琅会不会也是为着平懿王与公主璇玑之事才来的幽州呢? 她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或者是下意识不肯去想——如果是,琳琅所犯,又何止七出之条。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琳琅来此地替平懿王收尸——这也再正常不过,她与平留王同来,所以那和尚轻易就知道柳洛姓柳。 容郁往这方向想,心里舒服很多。 晚膳是在西林寺用的,虽然是斋菜,着实味美,每人面前只有极小的一碟,清淡可口,回味隽永,容郁想起忻禹惯常爱吃的都是这一类口味,如果能向寺中师父学到一二,也是一件美事——她避免去想回宫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好像她仍然是翠湖居的容妃,三千宠爱于一身,从前这样,以后也这样。 ——一个人连未来都不敢去想,大概是极可悲的一件事,最可悲不过,只要去想,便是天荒地老的绝望。 容郁被安排在柳洛旁边的厢房休息,厢房很整洁,诸般设施也都精巧有趣,难怪当初公主璇玑天之骄女的身份尚能常住西林寺而不觉委屈。 容郁胡乱想了一阵,着实累了,也就沉沉睡去。 次日大早起来,众人都到得齐了,独独不见平郡王柳洛,秦祢差人去请,不多时回来报告说:“平郡王不好了!”一语出,众人皆惊,尤以秦祢为最,他三步两步奔过去,紧跟其后的便是朱樱。 容郁自知身怀六甲,不良于行,索性跟众人后面慢悠悠踱过去,待她到时柳洛房中已经挤满了人,朱樱坐在床边,按住柳洛的脉搏,表情十分严肃。因隔了远,柳洛的表情却是看不到,只知躺在床上,旁边有士兵形容说:气息全无。 容郁心道:一夜的功夫,怎么突然这么严重?是先前余毒未清呢,还是有人出手暗算?因柳洛一路表现极不稳定,容郁倒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琳琅使毒,什么后果谁都猜不到,至于暗算一事,以柳洛的性子,天底下除了他那个超级无敌的老娘,旁人要暗算他却也颇费思量。 他不是说,只要朱樱在,便是孔雀胆鹤顶红也不在话下吗?这下可见真功夫了,容郁幸灾乐祸地想,她才不相信柳洛会一命呜呼,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然而周围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秦朝祢尤甚,可以看出来他仍是镇定的,可是镇定中有浓重的焦虑,他试探着开口问朱樱:“朱侍卫,平郡王……如何了?”容郁远远看见他如此慎重,也不由犯了疑。朱樱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放手道:“恕我直言,如无意外,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吧。”言罢起身,跪下去给秦祢磕头。 这时候周围极静,容郁听得分明,朱樱是说柳洛没救了,她只觉得轰地一声,到处都在嗡嗡作响,她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反复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竟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样呼吸不过来。 ——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死皇帝不会怪罪她,也怪罪不到她头上来;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呢,分明他恨着她,利用她。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以后的许多年里,皇帝都不用再容忍这样一个人,一忍再忍都舍不得杀他。他死了,皇帝身边的危险就会小上很多,可是……可是他是琳琅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啊。 最后的念想……她想起见到苏心月的那个晚上皇帝忽然抽出的刀,刀下血光,如果柳洛死了,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恍惚地想,仿佛看见皇帝眼中极悲哀的血色。 身边的人都矮了下去,有人拉她一把,她站立不稳,也和众人一样跪倒,他们都在张口说什么,起先听不到,只看到周围人嘴唇一张一合,她努力去听,终于听清楚了,他们是在说:“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她这才意识到,跪了这满满一地的都是平郡王府出来的人,他们面上都是极沉痛的神色,甚至有人失声痛哭,可是并无一人质疑朱樱的诊断。 秦祢显然被眼前这个事实震得一呆,他不愧是两朝为相,立刻就反应过来,说道:“朱侍卫医术高超,秦某本不该有异议,但是兹事体大,秦某久闻西林寺有歧黄圣手,容秦某求救于西林寺。” 朱樱直挺挺地跪在秦祢面前,闻言伏首去磕了个响头,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 众人亦拜,齐声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秦祢也不客套了,喊道:“来人,请方丈过来。” 不一会儿方丈果然前来,听了秦祢的请求之后道:“秦相如此说,是折杀小寺了。小僧师叔确实略懂得医术,如相爷不弃,小僧这就去请他。”就要转身,秦祢道:“我随你去。”他虽然一直表现镇定,但话说到这份上,焦虑与担忧一览无疑,虽然一路都有人看着,可以保证平郡王之死是他任意妄为咎由自取,可是当今皇上千好万好,事关平郡王却未必有那么好说话,这是朝中共知的秘密,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第十五章 兰阁子 天色幽蓝,还没有大亮,秦祢的身形越走越远,而待在门外的另一人也撤了下去,也许是对门内的余某人信任有加。容郁想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现在不走,怕是走不掉了。 此念一起,身形即动,侯府中静得可怕,兰阁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容郁不敢去想柳洛会受到怎样的酷刑,她也知道自己帮不到他,惟一能做的是赶紧去找宇文翼,如果时间来得及,或者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借助花树的掩饰向正厅飞奔,才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两人对话,其中一人道:“那随行侍卫还没找到么?”竟是宇文翼的声音,中气十足,全不像一花甲老头,而另一人随即答道:“还没有找到,总共跑不出这园子去。” 宇文翼道:“他竟然没有去兰阁子,倒叫我意外了,不过姓柳的小子到哪都带着他,总有个缘故。”容郁心道:他必然是外人假扮的宇文氏下人,否则如何敢用这种语气说起柳洛。正想到这里,一人走进去,道:“不必担心,那侍卫不过是个女的,皇帝的妃子,被柳家小儿拐了来,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不过当然也要抓紧,不能让她走了——南少侠,我要回西林寺一趟,烦你开门。”容郁听出来是秦祢的声音,早在心里将他骂过千遍万遍,却也更加发愁,王府的大门锁得紧,她又如何出得去。 宇文翼道:“怪不得我见她举止并不像一般侍卫,姓柳的小子胆子倒大,连皇帝的女人都敢拐,走吧,我去开门。” 容郁困在原地,想到柳洛生死未卜,不由双泪直流,不断地只想道:怎么办?关键是要走出这侯府,而且要在天亮前走出去,想要从大门出去显然已经不可能,侯府中高墙壁垒得铁桶一般,要翻墙却也难到十分……她想到翻墙,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侯府中的凤凰树,凤凰树长那么高,枝叶都伸到墙外去了,老远就能看到火红一片,从树上爬过去倒是个可行的计划。 她瞧瞧天色,时间急促,便也不多想了,奔至树下,抬头一看,大片大片的凤凰花罩在头上,黑漆漆一片如乌云压顶。爬树这种事还是幼时顽皮时候的举措,不想今日用来逃命。她久不曾这样剧烈的活动,但是此刻情急,一咬牙,手脚并用,竟也没半点滞碍,三下两下爬上树去,衣服被树梢勾下一大块去也顾不得了。 她从墙头往下看,因为高,有点晕眩,她拽过一根长的枝条,试试手感,发觉凤凰树的枝条并不柔韧,而是相当的硬,它在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之后固然会向下弯,但若是说这根枝条能将她安然送到地面去,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略一犹豫,将外袍脱下,取出寒冰刃来将衣裳割开,结成长条,绑紧在枝上,闭眼想道:成与不成,三条人命,全在你了。 当下抓住布条,双脚一蹬,身子荡了出去,那速度并不十分的快,凤凰树的枝条慢慢往下探去,不多时就弯到极致,她这才慢慢将手中布条放出,一寸寸往下坠落,中间偶有衣帛撕裂之声,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到一半突然掉下去……还好并没有,最终是在离地面一尺的地方布条到了尽头,容郁长长出一口气,冷汗已经将背心打得湿透,她心中暗道一声还好,松手跳下去,落地时候脚一软,瘫倒在地。 一双脚出现在她的面前,布鞋,灰色长袍。容郁顺着衣物看上去,看到秦祢的脸,他似乎在笑,依然是温文尔雅,气质高洁。然而容郁不啻是见了鬼——鬼都没这么可怕。她轻轻叹一声,喊道:“秦大人。” 秦祢道:“如果娘娘在扬州就答应回宫去,又怎会落到这等田地?” 容郁知道不能善了,只淡然道:“生死都是命。” 秦祢道:“如果娘娘能告诉我你在扬州去了什么地方,又看到了什么,或者我能念在皇上面上网开一面,放娘娘一条生路。” 容郁抬头看看天空,比先前又亮了一些,幽蓝幽蓝,但是染了苍白色的边,她心中盘算道:我若是当真说了,只怕他立时就结果了我的性命,柳洛尚且还有人来找,我却是弃尸荒野也没个人理会,若是不说,顶多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下场。于是笑道:“秦大人爱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罢,容郁愿赌服输。” 她原本就赌性极重,此话一说,便是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 秦祢赞一声“好”,便道:“娘娘这么顾念平郡王,便请去与平郡王做伴罢。” 容郁被带回违命侯府,正厅中有两人在等候,见她形容如此狼狈,都哈哈大笑,说原来皇帝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又说放她与柳小子关一起去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看皇帝还要她不。容郁听出蓝衣的那人是宇文翼,他洗去伪装,原来不过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装老人倒是装得像,容郁看他几眼,想道:我若有命出去,定将此人千刀万剐! 秦祢将容郁推给那个黑衣男子,道:“你带她去,和柳家小儿关在一处吧。” 黑衣男子对他倒是恭敬,说了一声“是”,便押了容郁去西厢。西厢兰阁子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黑衣男子带她到门口,敲了五下门,三长两短,门开了,先前的余某人探出头来,问道:“又有什么事?”言语之中甚不耐烦。 黑衣男子道:“抓了柳小子的侍卫过来。” 余某人一怔,把门拉开了一点,道:“放进来吧。”黑衣男子一推,容郁被推进房中,门又“啪”地合上了。容郁稳住身子,定睛一看,柳洛半躺在床头,带一点懒散的笑容,说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衣物也十分之整齐,容郁心中大感奇怪,不由向余某人看过去,柳洛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卫,姓容,不瞒余大哥,她其实是皇帝的宠妃,被我带了出来。”又转脸对容郁道:“娘娘,这是余年余大哥。” 容郁见他俩神色如此奇怪,一时也没多想,冲口就道:“你没事就好。”她不知道眼前这种情形自己怎么会说这句话,或者她内心深处确实一直担心柳洛就此死去。 余年对她笑一笑,说:“你良心倒好。”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得多,那层狠冷的气质顿去,竟另生出一种温文的感觉来,仿佛他并不是江湖之上朝不保夕的男子,而是书房之中,诗书世家的少年公子,让她觉得分外眼熟,心中自是诧异到了十分。却听柳洛道:“你且坐下,我自会解释给你听。” 容郁坐下来,听柳洛娓娓道来。 原来余年听了秦祢的话,原本是要关门将柳洛好好教训一番,他行走江湖,自有一套严刑逼供的法子,一下手便用上分筋错骨,谁料柳洛既不求饶也没有大声哭喊,只冷冷道:“你想要这笔宝藏,是不是为了回家?”字字都如金石,落地有声。 余年先前听了秦祢的话,以为柳洛是出言挑拨,便不答话,更不信他。 柳洛又道:“如果你拿到宝藏,仍然回不了家,那怎么办?” 余年不理他,继续下重手,柳洛额上滚下汗来,话音却还稳定,他说道:“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回去,你家会认你么?!”余年惊了一下,柳洛继续道:“你若杀了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自有人跟着你,你还想回家么?如果我活着,要帮你清去案底,清清白白回家去,却也十分的容易。” 余年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柳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一些事实,也许是对的,如果我猜错了,也无非是送上这条命。” 第十六章 西林寺 容郁蜷着身体坐在角落里,天慢慢就黑了去,吃过晚饭,房间里没有灯,容郁手上的珠链放出极温润的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阴惨惨地往耳中钻:“……当当……当当……”是二更天了。柳洛倏地一惊,翻身坐起,喃喃道:“到子时了吗?” 抬头看一眼,容郁还是那样毫无生气地坐着,几个时辰的功夫,连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夜色里看来尤为可怜。他原本极恨翠湖居的女人,见她这般情形,却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想道:她们也甚为可怜啊……她这样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得过来。 正这么想,忽然听见有人道:“子时怎么了?”那声音极为干涩,他过了许久才能确认,竟是从容郁口中发出,她仍然维系着先前的姿势,双目无光,可是到底开了口说话,柳洛不由心生敬意,答道:“秦祢从墙上看到‘塔十三层,子时三刻’这几个字,我估计他以为是藏宝之地,所以才匆匆去了,这时候找不到,只怕会回来找麻烦。”秦祢用匕首照壁并没有让他看到,但是他精通唇语,秦祢默念的时候被他偷看了去。 容郁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反道:“你听这更声可有古怪?” 柳洛倾耳听去,那更声和平常听过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频率整齐,倒像是在击鼓。他心中想道:这有什么出奇。再听一会儿脸色却慢慢变了,原来这更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竟一直都在侯府附近环绕,照理来说,二更的更鼓应该已经敲远了才对。 他颜色一动,自然逃不过容郁的眼睛去,便问:“可是你带来的侍卫?” 柳洛摇头说:“必然不是,秦祢能将你我困于此处,西林寺那边自然有安排。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是哪方面的人,不过外面这人既然对侯府起了疑心,应该还会有后续动作。” 他虽然这么说,实在并无把握。两人均是心事极重之人,这会儿也睡不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又都说不出话来。 容郁这一日一夜之间几经大变,心力交瘁,她靠在墙头,想起遥远的皇宫,翠湖居,关雎宫,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她觉得极累,是挣扎得太累了,而真相又往往叫人惊悚,她不知道继续查下去还会看到什么,她只想缩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去,应酬宫里的事,看看花,游游船,时候到了就被送进关雎宫,生老病死,再不操半点心。她这样想下去,忽然觉得腮上冰凉,一摸,竟是冷冷的眼泪,柳洛递上手绢,低声道:“哭出来就好。” 想不到这种情形下竟是由他来安慰自己,容郁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终是不能够,只觉得命运的安排,简直匪夷所思。她叹一口气,和自己说:镇定一点,你要活着走出这里。 一念未了,窗外忽然传来轻叩,三长两短,随即有人在外面问道:“平郡王……平郡王……” 柳洛走到窗边去,隐隐见一黑衣人,他外面递进来一张铁牌,柳洛接过,扫了一眼,便知来者身份,低声道:“我中了胭脂醉。”窗外人正要答话,忽然有脚步声远远走来,便伸手要取回铁牌,谁知道等了半日都不见柳洛将铁牌交出,不由在心里恨恨骂一声,却听他道:“去找瑞王!” 窗外人还想要取回铁牌,奈何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出有两人前来,一人没有武功,但另外一人却是高手,虽说不见得就打不过,但实在不是缠斗的时候,只好一缩头,身子一沉,跳了下去。 这边方落地,兰阁子的门已经被推开,秦祢走进来,点了灯,见床上两人这般模样,笑道:“若教皇上看了,不知道平郡王还有没有命在,总之容娘娘是一定会进关雎宫了。” 他两人共卧一床,在外人看来确实香艳,只是两人到这步田地,哪还有心思去想男女大防。 容郁听他说得恶毒,不由冷冷道:“若让皇上知道秦大人行径,秦大人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总之苏姑娘是一定会去重操旧业了。”这话更为恶毒,秦祢脸色一变,但他自幼得严师教诲,打女人这种事却还是做不出来,只好踢了柳洛一脚,喝道:“起来!” 柳洛吃痛,一皱眉,道:“我还没来得及恭贺秦大人得宝归来。” 秦祢脸色殊不好看,说道:“都说王爷乖觉,如今我向王爷要一样东西,还希望王爷慷慨赠予。” 柳洛偏头想一想,爽快地取出一物,道:“秦相要的可是这件东西?”容郁定睛看去,他取出来的是一小块玉佩,碧如春水,阴面刻有应龙之像,这是柳家信物,秦祢想必是想入西林塔而不得,所以索求此物。 秦祢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拿到这东西,还特意带了余年前来,不料柳洛如此爽快,于是劈手夺过去,阴笑道:“平郡王果然识时务。”也就不刁难,转身走了。 柳洛等脚步远了,这才起身来,只听“当”地一声有重物落下,容郁一见就明白了,柳洛方才这般爽快地把玉佩交出去不过是为了掩饰这件东西,她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一块铁牌,牌面有个“九”字,问道:“这是谁家的令牌?” 柳洛低声道:“这东西……娘娘就不要多问了,不过有它在手上,他就不敢不来救我们了。” 容郁听他说的是“救我们”,心事放下大半,他说不可问,也就不强求。只道:“你这样轻易将玉佩交给他,不怕他拿去为非作歹?” 柳洛笑道:“眼下不交,等会吃了苦头一样要交,我才不想再挨两巴掌呢。”说着一龇牙,扮了个鬼脸,容郁知道他是笃定有人来救所以心情大好,联系他先前种种表现,不由道:“你怎么就肯定会有人来救你?” 这时候柳洛正背对着她,用铁牌反射着月光在墙上照来照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子时三刻,塔十三层”这几个字,连先前所见的二十五个字也全都不见了,心中不免懊丧。 陡然又闻容郁此问,身子一震,虽然极不情愿,但到底还是答了她:“自我有记忆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一些影子,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一直都存在,有些人时时刻刻想杀我,也有些人时时刻刻等着救我的命,但是我年纪既长,武功有了根底,如果我想,自然能够将他们甩下……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出现,只是出现是机会比不出现大。” 他不肯详说,容郁也就不问了,只在心里揣测:这些人,是谁派到他身边的呢?皇后死的那一晚他问过皇帝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想杀他,他问得突兀,皇帝答得却妙,他说:“不是我。”杀他的人如果不是皇帝派去的,那么派去救他的人呢,是不是皇帝,还是平留王,或者皇后?如果一直有人救他,那么扬州中毒,为什么那人没有出现,是因为不够紧急还是笃定朱樱会出现? 柳洛玩了半天铁牌照壁,一无所获,又将铁牌收回手中细细察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这东西。他小的时候遭遇的刺杀极多,但那时候有父亲在身边,并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情况出现,最险的一次是一支铁牌替他挡了暗箭,父亲捡起铁牌,远远掷出去,斥道:“滚!” 他只来得及看到铁牌上有个七字,他问父亲是什么人,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五个字:“无双十二剑”。不肯多加解释。他后来翻了无数的书,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所谓的江湖人,他们都说,许多年以前江湖上有无双城,无双城里有无双十二骑,无双十二剑却是闻所未闻——却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但是这样的组织往往对信物看得极重,有令牌在手,也不怕他们不回来找他。 这铁牌似是用寒铁制成,握在手里生冷,上面有弯弯曲曲一些线条,如蝌蚪状,看久了以为都是游动的,也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形,他看得眼睛有点痛,就闭一闭眼,也许是看得久了,闭了眼睛那些图形仍然在眼前游动,在黑夜里闪着金光,旋转,游动。他觉得头晕目眩,便收好铁牌,躺下去睡觉,只觉得有蛇在筋脉中行走,时而冰冷,时而炙热,让他辗转难眠。 容郁被他扰得睡不着,便要去摇醒他,才近身,就见他面上青筋爆起,面色赤红,呼吸粗重,额上滚滚流下汗来,容郁被吓住,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与他共难几回,又同囚一室,不知不觉中就生出相依为命的心理,见他这般情形自然大感着急,伸手就要去推他醒来。谁知手方碰到他的衣角就被弹出几步以外,撞在矮凳上,矮凳倒掉,继而撞到梳妆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柳洛听见响声醒过来,揉揉眼,看见容郁跌坐在地上,奇道:“你在做什么?” 第十七章 回宫 容郁坐进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地方虽然偏远,但是市面上竟也不见萧条。 才一下车,便有人领她进一偏帐,帐中一人背对着她,听到脚步转身来,行礼道:“娘娘金安!”竟然是朱樱!容郁一路惊险,陡然见到她,倍觉亲切,脱口道:“你还活着啊!”竟是惊喜万分。 朱樱素来不苟言笑,听到这话,不由莞尔,道:“托娘娘的福。”又道:“我家王爷和瑞王爷在帐中等候娘娘,娘娘这身装扮终究不宜。” 容郁知道她是要帮自己洗去易容药物,心道:我被柳洛一路带到幽州,却不知道他在瑞王面前编了什么借口。 洗去易容诸物,又换过女装,有侍女过来领她进瑞王金帐,方一进入,便看到齐刷刷跪了一地,道:“娘娘万安!”容郁许久没得到这等礼遇,沉一沉心,道:“免礼!” 各人分尊卑主次坐了。 容郁这是第一次见到瑞王,他和皇帝并不很像,也许是被塞外的风沙磨砺成这般模样,留了络腮胡,粗犷,声音坚定有力。席中自然美酒佳肴,平郡王与瑞王相对饮酒,容郁细听他们对话,才知道平郡王对瑞王说带她出宫的借口居然是宫中多妒妇,她有孕在身,怕防不胜防。 容郁心道:以忻禹的手段,后宫谁敢兴风作浪! 瑞王却点头称是,说:“堇妃着人行刺这等事都会发生,皇兄实在应该找个人当皇后,整顿一下后宫,我看容娘娘气度不凡,倒是合适人选。” 容郁心中叫苦:这话若是传到忻禹耳中,自己的命就被送掉一半了。口中却只道:“王爷多虑了。妾身哪能担此重任?何况立后之事,皇上心中自有分数。” 柳洛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道:“容娘娘是否不愿为皇上分忧?” 容郁知道他必然又被扯起心事,恨得咬牙,脱口道:“平郡王如此热心,不如请平郡王整顿后宫。” 柳洛与瑞王闻言哈哈大笑,瑞王一口酒喷出去,把席面都污了,只得叫人上来清理,重新上菜。柳洛只得道:“娘娘善辩,恕小王答不上来。” 这时候有歌舞上来,那舞倒也罢了,音乐苍茫荒远,比之宫内精致繁复的乐曲,也算是别有风情。容郁听得出神,忽然瑞王道:“娘娘在幽州遇险,说来还是我的责任,如今娘娘要回宫去,我也没别的可说,只一句话:我担保娘娘一路平安。” 容郁心知必然又是柳洛在捣鬼,又想:借这个机会回宫倒也不错,皇帝总不能削了瑞王的面子。于是起身,敛衣行礼道:“如此……多谢王爷!” 瑞王道:“娘娘打算什么时候走?” 容郁道:“就……明日吧。” 话才出口,忽然就想起忻禹,离宫这么久,他会不会有了新的宠妃?一时归心似箭。 歌舞罢,容郁便托辞疲倦,提前退席,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帐中传来豪迈的笑声,她心中想道:瑞王这样一个人……也会反吗? 回到自己住的偏帐,朱樱在里面等她,见她进来,取出一小瓶药来,说:“王爷说你要回京,这是解药,每日服用一颗。” 容郁知道她虽然很少有好脸色给自己看,但是终究没有害过自己,便低声道:“明人面前不打诳语,前辈应该知道,平郡王还不至于有本事在举手投足间下毒。” 朱樱面色不改,仍是将药瓶丢给她,说道:“我家王爷不下毒,不见得别人不能下毒,这药得之不易,你莫要糟蹋了。” 容郁将药瓶收了,道:“还有别的话吗?” 朱樱摇头说:“幽州到京城,一路山高水远,你自己小心。回了宫就不要再出来,以后离我家王爷远一点。”她转了身要走,容郁在身后幽幽地问:“你以前……是琳琅的侍女?” 朱樱身子一震,并不答话,径自出去了。 容郁独自坐在帐中呆了很久,摸摸袖中的药瓶,叹一口气,问下人要了文房四宝,然后同帐外人说:“去请余大侠过来。”来到瑞王营地以后余年就被请去,据说是瑞王爷另有赏赐。 过了不多时,果然见余年前来,容郁将方才画成的地图交与他,道:“余大侠一路护送,我无以为报,这是柳氏在扬州的据点,我不敢说藏宝图一定在此处,但是比在幽州的可能性要大上百倍。”余年方要说话,容郁阻止他道:“余兄虽然不屑于宝藏事,但是无主之财,惟有德者居之,独孤氏为陈国守护宝藏近百年,实在不应当落得如此下场。” 余年沉默了一会儿,道:“娘娘盛意,余某不敢辞。” 容郁又交代道:“柳氏在此地设有机关,我知道的已经注明在上面,可能还有不知道的,余大侠自己小心。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不便再与余大侠见面,宫中……我会留心照料。” 余年闻言,向她行大礼,道:“娘娘保重。”收了地图,也不见如何动作,便消失在夜色中。 容郁看了一会儿,一回身,忍不住退了半步,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洛靠在墙上,轻佻地道:“我有事过来找娘娘,结果看到一场好戏。” 容郁低声道:“他救了我……我成全他的心愿也无可厚非,总比有人一去不复返的好。” 柳洛冷笑:“你明知道扬州的东西已经被我取出来了,还让他去送死——原来娘娘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容郁心知已经被他看穿,只好略说了几分实话。她自毒经上发现要解去胭脂醉的毒性委实容易之至,只要将珍珠磨粉,化水喝下即可。余年欺她不懂解毒,所以用了另外一味毒药,虽然能暂时压制胭脂醉,但是毒性远在远在胭脂醉之上。容郁何等机敏之人,当时为逃生故不得不吞服,经朱樱一语点醒,立刻就明白过来。 容郁道:“……他一定没料到我会这么轻易就将东西赠送给他……所以在我身上下毒,原本大概是想在得手之后杀人灭口……他口口声声不垂涎宝藏,可是他在幽州三年,等的无非也就是这个机会。” 柳洛怒道:“你知道他心怀不轨还跟他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怒,他分明恨着眼前这人,可是当他想到她可能遇害,仍然在手心里捏出一把汗来——她与他的母亲长了一模一样的面孔,她和翠湖居以往的女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他中毒的时候,她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容郁见他发怒反是心安,说道:“你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急于逃离……余年有股狠劲,也能忍,但论心机城府又如何比得过秦相,他假作与你我亲近这一招只怕是秦相授意,秦相既然让他唱红脸博取我们的信任自然会交代他不要伤到我……所以,不必过虑。倒是你,那一晚恐怕险得很罢。” 柳洛不欲多说,只简单地道:“那晚我出了侯府才发现西林寺有变,朱姨不知所向,所以只好前来求救瑞王爷,想不到朱姨比我更早一步到这里。”他心思缜密,一开始就知道在幽州地面上秦祢最不敢惹的人是瑞王,所以见面就诈他,让秦祢深信自己不会来找瑞王,暗地里却叫十一号前来送信,只是之后种种,全在意料之外。 “西林寺的事,是什么人下的手?那塔的倒掉,是你动的手脚吧。” 柳洛别过脸去:“塔是我炸掉的,西林寺的事,只知道江湖人下的手,一时也查不出来。” 容郁心道:连方丈都逃掉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凶手是谁,十有八九是秦祢一伙人做的案。知道他不肯说,便换了话题问:“你怎么猜到我会去平懿王墓上拜祭?” 柳洛道:“我没猜到,是朱姨猜的,我找不到你,也只好姑妄一试。”平留王柳言甚少提起父母在幽州的墓,每年都只只身前来拜祭,柳洛没有来过,所以并不往这方面想,反倒是朱樱,对旧事所知甚多,所以一猜即中。 容郁点头道:“王爷是个信人。” 柳洛闻言,一字一顿地道:“只怕娘娘回宫以后,就全然换了说法。” 第十八章 赌局 “什么赌局?”容郁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来,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到底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朝中权势熏天的柳氏在最后的皇储之争上败下阵来。 黑袍人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容,触手处胶腻如鱼皮,容郁胸口一阵犯堵,想要吐出来,但终于咽了下去,她听见黑袍人说:“你想要知道?” 容郁心里一紧,立刻想道:我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有什么好处?神志一醒,脱口便道:“不想!” 黑袍人叹息道:“娘娘果然是聪明人啊。” 容郁闭了眼睛不理他,她心中似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但是她咬紧牙,对自己说:你若是死了,你腹中孩儿未必能活到二十年后去。 黑袍人见她面上神色,已经猜得七八分,他缓缓说道:“娘娘莫怕,就算知道了他也舍不得杀你,顶多不过——不要想出皇宫就是了。” 容郁心道:照规矩,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都出宫无望,何况她这当朝第一宠妃? 黑袍人又道:“娘娘出宫这一趟,所见所闻必然不少,以他的手段,你以为你能瞒得过去么?该知道的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也知道大半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容郁睁圆了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但是终究只有茫茫的黑,并没有半分表情。她忽然想道:这人知道琳琅与皇帝这么多的秘密,皇帝竟然没有杀他,是不是——不舍得?自皇后柳微死后,偌大的皇宫,再无一人能与他分享二十年前的回忆,会是这个原因吗?她想笑自己多疑,但是这个念头便如乌云一样压在心口,挥之不去,她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袍人不意她竟然在这时候问出这个问题来,一愕,忽然大笑道:“我是什么人……你猜不出来么?” 容郁道:“琳琅是柠王死士,你自称是她师兄,又称幽州出现的那人是十一弟,那么恕我鲁莽,我猜你也是皇帝秘养的死士之一,这个猜想,算不算正确?” 黑袍人握住铁牌,道:“我说过娘娘是聪明人。” 容郁又道:“皇帝对你如此信任,连私人秘事都不瞒你,那么在这群死士中,你应该是他的心腹了。” 黑袍人微点了一下头,容郁换了语气,厉声道:“他如此信任于你,你却为一己之私将他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说与我听,你这算不算是包藏祸心!” 黑袍人见她双目圆睁,颜色甚怒,倒是怔了一下,道:“你当真这样想?” 容郁道:“我确实很想知道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什么事让他这样抑郁不乐,我想知道,我很想知道,所以我做过一些错事,因为我想保住性命,因为我不想去关雎宫,因为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至于这么早就失去母亲,但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爱着他,就应该信他,哪怕是信错他……如果他骗我,那么我宁肯被骗一辈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缓缓闭上,到后来几不可闻,黑袍人只看到她眼角慢慢滑下一颗泪来,不由喃喃道:“原来你也爱上他……”他伸手替她拭去眼泪,然后幽幽长叹一声,脚步便渐行渐远,渐渐没了声息。 容郁静躺了很久,四下无声,她忽又睁开眼来,诡秘地笑一声,夜间寂静,很快将那声笑吞了进去,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听到。 秋风吹了两个月,天气转凉,宫里生了火炉,眼看着冬天就到了。 翠湖居很平静,因为有忻禹吩咐,所以甚少有人前来打扰,更没有人敢提起她失踪之事。太后倒是来看过她几次,很是慈祥,言语中提到含烟,只说已经没了,容郁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失踪那晚当值的侍女叫含烟,因被皇帝临幸过,所以过了年龄也没有出宫。容郁想起那夜的情形,确实诡异,不知道当真是含烟搞鬼还是别有原因,但太后既然这么说,她也就不好再行追究。 忻禹来翠湖居来得勤,下人自然不敢怠慢,容郁日子过得逍遥,却日比一日懒,到入冬以后连无心亭也去得少了。忻禹政事忙碌,见她长日无聊,便发话请了两名命妇进宫,一个是秦夫人,一个是勤王妃。秦夫人博览群书,胸襟开阔,说话行事爽朗不让须眉,极有见地;勤王妃出身豪门,见多识广,虽然言语之际不免拘泥,但也是极好的伴当。两人一到,翠湖居果然热闹许多,容郁虽然行动不便,但看得有趣,兴致大增,连饭食也比平常来得多,忻禹闻之甚为欢喜,对身边人道:“勤王和秦相真是我的肱骨之臣啊。”对两人赏赐甚多,荣宠有加。 勤王妃对此甚为不安,私下里同容郁道:“我家王爷所受礼遇本来就大大胜过其他几个亲王,眼下皇上又这般荣宠有加,只怕会被言官所讥。”容郁安慰她道:“王妃多虑了,勤王爷原本就是今上的亲兄弟,都是先帝血脉,同气连枝,无论皇上如何加封赏赐都绝不过分。”见她委实不安,便转告忻禹,忻禹亲自召见,同她说道:“六哥在外多年,勤勉有加,声誉卓绝,为天下士人所推重,我这做弟弟的,怎么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呢。王嫂不必多心。”勤王妃这才放下心去。 倒是秦夫人受之泰然,旁人问其缘故,秦夫人道:“朝廷上的事自然有朝廷上的人去解决,我只管做份内之事,其余诸事,既忧不得这么多,也管不到这么多。”容郁听说了,心中道:到底秦夫人知书达理更胜一筹。忽又想到那日西林塔倒,秦祢不知道尚有命在否,一时又想:秦夫人这样大气的女子,配秦相却是可惜了。 有人陪笑照料,日子到底过得快些,不知不觉又过去一月,屈指算来,容郁腹中胎儿已有九月足,翠湖居如临大敌,惟秦夫人说笑自如,道:“瓜熟蒂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连月都有御医把脉说诸事皆好,娘娘放心便是。”她言笑宴宴,细心处却又周到缜密,处处维护,容郁心中感激,见身边无人,便握她手道:“我能得识夫人,实乃生平大幸。” 秦夫人垂首道:“娘娘若当真觉得妾身尚有可交之处,妾身倒有一事相求。” 容郁平日里见她风光霁月,略无心事绕怀,如今却这等模样,心中甚奇,稍稍一沉吟,便道:“夫人先说来听听,若容郁力所能及,必然应允。” 秦夫人道:“娘娘垂手之劳而已,妾身先行谢过。其实也无他事,只求娘娘赐我义绝。” 按照大宇王朝的律法,除七出和三不去之外,夫妻的离散方式还有和离和义绝两种,和离是夫妻双方不相安谐而自请分手,义绝则是强制离散。 容郁见秦夫人无故提此要求,心中更奇,却听秦夫人又道:“娘娘不必即时下旨,妾身只求一纸手令。” 容郁道:“俗话说,宁拆千座庙,不毁一门婚,都传夫人与秦相恩爱弥笃,这手令教我如何写得出来?” 秦夫人面色悲凉,屈身跪倒,道:“不瞒娘娘,秦谢氏这般请求,只为保住秦氏血脉不绝,纵是背上骂名也在所不惜。” 容郁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秦夫人道:“娘娘是明眼人,自然知道皇上召我与勤王妃进宫所为何事,我家相公虽小有才气,实则为人糊涂,迷途难返,妾身也无可奈何,可是秦氏一族,实不应因他一人而血脉断绝,我膝下一儿二女,已经救不得了,小月已有身孕,若娘娘准我义绝,小月是我家婢女,自然随我。妾身自入宫以来颇得娘娘照看,小月也说娘娘是个善心人,还请娘娘成全,若侥幸能保住秦氏不灭,妾身必然立下家规,世代不许出仕。” 第十九章 布局 二月十三日上午,天气清朗,因喜事将近,整个皇宫里都透出一股喜气来,翠湖居也不例外。容郁虽然隐隐担着心事,但也只是一闪即过,到这一日,已经准备好了衣裳首饰,成了心到明天去看热闹。 那天下午容郁抱着琅轩在亭子里玩,因湖水开冻,不时有小鱼游上来冒个泡,十分有趣。忽然知棋气喘吁吁地过来,说是太后遣人来抱小皇子过去,容郁道:“我左右无事,亲自抱了去吧。” 知棋笑道:“娘娘怎么就无事了呢,方才还看见真珠公主往这边来,好像是要问娘娘一些事儿。”可能是缘份,真珠公主在皇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容郁了。尤其这几日,日日都缠着她问东问西。她生得美,人又天真,容郁实在拉不下脸来说不见,只好亲一亲琅轩的面孔,说:“那好吧。”就要递过去,忽然起疑道:“怎么不见绛绡姐姐?”跟在知棋身后的女官答道:“因上次含烟的事儿,太后以监管不力责罚了绛绡姐姐,又怕娘娘不喜再见她,所以叫我前来。”容郁见她神态从容,答话有理有节,又持了太后手令,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将琅轩递过去,道:“那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行过礼,抱了琅轩,施施然去了。 容郁在亭子里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真珠公主前来,便想: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便起身往长生殿方向去,才走几步,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刷地白了,她死死捏住手巾,对自己道:“镇定一点,不会有事。”然而手足发软,眼前金星乱冒,竟是连站稳都不能。她伸手去撑在树干上,低喝一声:“知棋!” 知棋应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容郁冷冷道:“你把琅轩带到哪里去了?” 知棋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小皇子被慈宁宫的姐姐带走了啊。” 容郁反身来,刷地一记耳光,厉声道:“别以为我就不敢杀你,琅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她要说发狠的话,只觉得腥气一涌,竟是说不下去。 知棋嘴边淌下血来,不怒反笑,说道:“怪不得平郡王总说娘娘是聪明人,娘娘要回小皇子,委实容易已极——请娘娘往平郡王府一行!” 容郁道:“琅轩在哪里,你先回答我琅轩在哪里!” 知棋道:“娘娘大可以放心,小皇子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娘娘一进平郡王府这边就立刻送小皇子去慈宁宫——说不准这时候太后已经在念叨小皇子了。” 容郁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知棋笑而答道:“娘娘大可不必信我。” 容郁凝视她的面孔,知棋有恃无恐让她既悲哀又恐惧,终道:“我去平郡王府,你如何让我知道琅轩已经到慈宁宫?” 知棋扑哧一笑,说道:“娘娘认为您如今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么,小皇子能不能安全到慈宁宫要看娘娘您的表现了。”她啪啪拍了两下手,有护卫出来道:“知棋姑娘有什么吩咐?” 知棋笑道:“娘娘要去平郡王府,你护送她去吧。” 容郁盯住她看了很久,终咬牙道:“好!”转身要走,知棋从袖中取出一物交与她道:“娘娘一路小心,这是出宫令牌。” 容郁劈手夺过,不多一言。 从皇宫到平郡王府要半个时辰,容郁像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她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不去想平郡王府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有尖针扎过心口,尖锐的痛。 平郡王府门口有戎装士兵,全身黑甲,他们见容郁走近毫不意外,为首者上前一步,问道:“可是翠湖居容娘娘?” 容郁道:“正是。”那士兵抬手射出信箭,不过片刻功夫,皇宫那边升起一朵烟花,耀眼生辉,然后化坐一大朵的云,缓缓散去。容郁知道那是通知宫内的人她人已经到了平郡王府,却不知是否会依约放过琅轩,她不知道,她只是别无选择。容郁踉跄了一下,那士兵问道:“娘娘不要紧么?” 容郁偏头看一看他,说道:“皇上……在里面么?” 士兵道:“娘娘恕罪,小的不知道。” 容郁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让我进去。”那士兵见她颜色凛然,不由大生敬意。 如果不算从慈宁宫地道误入的那一次,容郁这是第一次到平郡王府。平郡王府布置格局与违命侯府酷似,只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平郡王府种了很多的木槿,里三层外三层,在风起的时候落下一地的花。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来不及留住什么,也来不及厌倦。 她第一次看到忻禹是在木槿林中,她最后一次看到忻禹,大概也会是在木槿林中,他们的缘分始于此,也终于此,老大一个轮回,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一无所得。 她拼命想要忍住些什么,可是眼中分明没有泪,四周飘零的花,像是无边无际的月光,让她每一步都踩在惊涛骇浪上,随时都可能被摔得粉碎。 平郡王府的下人将她引进一幽僻小院,院中有大树,树下石桌石凳,坐了一人,正是忻禹,平郡王与他相对而坐,他身边站了两人,分别是秦祢和余年。石桌上有誊写御旨用的黄卷,不着一字,旁有墨砚,笔架上的狼毫似是被搁得久了,墨汁已经干涸。 四周并无他人,可是在容郁看来,却不知道潜伏了多少高手。 忻禹见进来的人是容郁,微微一怔,继而道:“是你。”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像是早知道来人会是她,可是眼中那神色里,分明有三分伤心,四分失望。 第二十章 真相 “陛下是否早有准备?” “是……这本来就不过是一个布局,瑞王假意与你们合作,朕假意中圈套进入平郡王府,假意中毒,被你们挟持。” “陛下为何如此?” “勤王想要这个位置不是一天两天,朝中也多有党羽,朕等了很多年,他忍了很多年,等的都不过是这一个机会,他要一个机会夺取皇位,朕要一个机会将他与同谋一网打尽。洛儿,朕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掺和进来。” “我当然会……陛下应该知道。” “平留王一直不让你插手政事,琳琅不惜瞒住你的身世,可是你……到底还是卷了进来。” “因为我不甘心,我想知道当初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父亲竟然将皇位拱手相让,陛下,换您是我,也一样不会甘心,我要知道这个真相,也想要拿回原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因为一场赌局……” 清曜帝二十年的那个秋天,风吹得特别烈,满地都是落叶,有格外凄凉的味道。 这时候他已经逐步争取到一些势力,现在他需要的是兵权,自多年前平懿王解了京城之围之后,兵权一直牢牢掌握在平懿王和他的党羽手中,他迫切地想要争取这方面的力量。刚好南边有小股流民造反,清曜帝正与臣下斟酌该派什么人去,柠王举荐了十一弟瑞王,平留王则举荐名下程将军,瑞王是天潢贵胄,虽然偶有操练,但并没有亲身上过战场,相比之下程将军身经百战,强过瑞王何止百倍。 清曜帝的意思是瑞王也应该放出去历练一番,但是平留王的好意却不能驳回了,当下十分为难,与朝臣商议,不如让两位王爷各出手下比试一番。 军中比武原属寻常,平留王思量再三也就应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起很大的风,校场看台上坐了王爷,皇帝,甚至还有一两个妃子,四周都是士兵,铮亮的铠甲,枪上飘着红缨,在风里猎猎地响。 程将军派出的手下是沈平,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号称是江湖第一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平懿王网罗至门下。所以他一出场,认识的人心中都道:柠王这边输定了。 这时候平留王妃从看台上走下来,解开孔雀羽篷,向沈平拱手道:“沈兄赐教。”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平留王忽然灰败的脸色——他早应该知道,他们夺的不是一城一地,一兵一将,而是天下,以天下为赌注,赌上去的,绝不仅仅是天下。 他看见那个青衣的女子抽出寒冰刃来,在淡青的天色下,扬起面孔,说:“沈兄可愿与我一赌七伤?”她那时的语气真是很淡很淡啊,仿佛飞鸟掠过天空,秋叶落入尘埃,冬夜的雪盖满茫茫大地,理所当然,凉薄如水。 一刀、两刀、三刀……六刀。刀刀见血,寒冰刃是上古神器,刀身雪亮,血不留迹,而琳琅青如莲子的衣裳开满朵朵桃红,周围一丝儿声响都无,只沁凉的风在不断地吹,不断地吹。 “我认输。”是平留王的声音,在最后一刀就要落下的时候。 琳琅慢慢仰起脸,阳光照见她的苍白与喜悦,照不见她的黯然和伤心。 平留王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下台去,在众目睽睽之中抱起她,她艰难地伸手抚过他的眉,说:“对不起。”极轻极轻的三个字引出无数回音,全世界都在反反复复地回应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狠狠抱住她,哑声道:“我恨你。” 她是他的妻,他可以正大光明得抱住她说我恨你,而他,只能在高高的看台上远远远远地看着她倒下去,看着他愿意为她的生命付出江山的代价,看着她伸手抚过他的眉——那一刻,她是否终于爱上她的夫君? 他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只是从此以后平留王抱病退朝,再不与他争锋,他如愿以偿地做了储君,继而登基为帝,如愿以偿。 而琳琅死在一个大雨瓢泼的下午,身边是她的夫君和孩子。 “我的母亲身为平留王妃,为什么竟然会以您手下的身份参与比武?” “那是一笔债……你的外祖母姓唐,因为她而导致唐门覆灭,所以她对族人有很深的内疚,朕的母亲——也就是太后——是唐门幸存的另外一个人,太后希望朕能登上皇位,所以你的外祖母曾交代你的母亲不惜一切代价。” 谎言! 可恨他终不能说明真相,真相将湮没,如杂草湮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当年是谁织就了怎样一张网,不惜一切的是他,全无退路的是他,而她,只是知道他输不起。 你知道么,虽然他不能陪她在阳光下微笑,不能陪她饮酒听歌,不能陪她纵马行猎,可是他与她在黑暗中依偎生存,她最终还是爱上他,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那样灿如春花的笑容,可是当她仰面看他,眉梢眼角,有深情宛然。 你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绝望的一段感情。 他不能允诺她任何事,她不能答应他任何事,所有爱与恨就如烟花绽放的瞬间,谁说的,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 “那她是不是……很对不起我的父亲?”他仍然称柳言为父,天上地下他并不认可有第二个人是他的父亲,纵然是眼前这人给了他血脉,尊荣与权力。 “她没有对不起你的父亲。洛儿,请相信朕,她没有,她只是像容妃一样,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世人都以为平留王势大,他不敢动他……不是这样的,他不动他,只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场赌,只因为琳琅那样惨烈的死亡。 他有一千个理由对平留王下手,可是那些鲜血呵……就如桃花,灼灼开满一室,让他在每次提笔想写下他的名字的时候迟疑,仿佛她就浮在笔端安静地看着他。他骗过她无数次,比如说,他曾答应陪她一生一世,他曾答应带她去看扬州的明月,他曾答应不再纠缠于旧事,他曾答应忘掉她……他骗她无数次,可是她仍然相信他。 所以他纵容平留王二十年平安……那个磊落的男子在阴谋与血腥中穿行而过,不染半点尘埃。所有的罪孽与血腥由他一个人来背,因为他答应她。 “容妃……陛下,两心知……没有解。” “不要紧。”忻禹微笑地看着他:“真的……不要紧,你……下去吧,明天就是你的大婚了。” 柳洛跪下来向他拜了几拜,起身要走的时候忽然问他:“陛下,您……为什么不要求要我喊您父皇?” 忻禹轻轻地笑,他说:“因为朕同你一样,不愿意你的父亲与母亲背上那样的污名。” 因为这一场赌局中,真正输的只有他一个,他输掉了她,继而输掉自己,他穷一生的时间来寻求她的死因,却在峰回路转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背影——是他将寒冰刃亲手交到她手上,是他握她的手说:师妹,我只信任你,是他。 是他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柳洛慢慢退出乾安殿,他仍带了满心的迷惘,他知道他的父亲与母亲都不愿意他卷入皇权之争,可是他一头撞了进来,撞破自己的身世,也撞破多年前的恩怨纠缠,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他又是不是该接受这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