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谙旧事(1) 房间很大,有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日光灯被来回反射,光线过剩。 简银河坐在唯一的一面墙壁中央,没有底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一男一女。女面试官神色凝重,面无表情地翻看一沓简历。她大概常年这样:表情神圣、一脸严肃地坐在求职者的对面,不知疲倦地消磨你的锐气,挫败你的斗志。沉默半晌,她抬头问道:“简小姐,你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说,你已经离职一年?” 简银河当然明白对方的疑虑——自己看上去的确有些疑点:她曾是因为一单设计在圈里一炮走红的黑马,如今却浑身透着潦倒者低姿态的祈盼,祈盼被拯救被施舍;她穿着不合体的西装西裤,留着最省钱的发式——披肩长发;此刻她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急需糊口。 她几乎预感到这一场面试又要无疾而终。他们大概已经清楚得很了,她因为前公司破产而背上莫须有的黑锅,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盛名之下的她狼狈离职,从此没有公司再愿意聘用。生活很残酷,有时候容不得你辩白。 “离职的一年里,你有没有从事设计工作?”问题简直多余。 “没有。”简银河一笑,苦涩又无奈。 在双方沉默的空当,简银河轻轻打量了一下主考官——一位穿深咖啡色西装的男人。他轮廓鲜明、眉眼很深,三十多岁的年纪,整个人是那种不再年轻但是沉着犀利的好看。他脸上似有若无的冷峻,令她想到约翰尼·德普。她甚至能闻到一点儿淡淡的科隆香水的气味,配合咖啡色西装,很衬他。这种男人高贵优越,恐怕更不能容忍她巨大的职业污点。 冷不防,那位“约翰尼·德普”也抬眼,两人四目相对。简银河赶紧撇开视线。对方轻轻缩了一下眉头,说不上是厌倦还是松弛,他面部一连串不易察觉的动作,有种与环境不大相称的雅痞。 “讲讲你的工作经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大学主修建筑设计,毕业后就职于一家设计公司,去年离职。”她很不愿复述自己的过去。 “哪家?”他追问。 “万方。” “去年破产的万方?” “是的。”她感觉到他隐隐的攻击性。 “你曾经负责清水港的设计?”没想到他单刀直入,直逼她的职业污点。 她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他微微一笑,嘴角轻轻扬起。这个笑从蓓蕾到绽放,都被她清楚地看见。以往只要提到万方或清水港,用人公司都不会再对她有丝毫兴趣。显然,“约翰尼·德普”对她的一切也是了然于胸,他却仍旧愿意耗费时间来跟她交谈,这点令人费解。 对方不再发问,简银河便知道事情可以结束了——大半年才得到一次面试机会,尽管精心准备却仍旧匆匆告终。也许对方根本没打算给她这个面试机会。 她起身往门口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等一等。”她回过头,看见声音的主人从座位上站起,向她走来。“约翰尼·德普”颀长的身形随着科隆香水飘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随之而来的气息简直让空间显得有点儿压迫。 “简小姐今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问。 “嗯?”她本已不抱希望。 “下午四点半,来我办公室。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他递给她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办公室的门号。这动作显得私密,却并不令人觉得叵测。 他回过头对他的女下属说:“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剩下的人不用面试了。” “纪总……” “就这样吧,等下我还有个会。”他又转而对简银河说,“你被录用了。下午见。”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简银河始料未及,也有点儿喜出望外。她匆匆应了声“好”,简直有点儿手足无措。女下属的那声“纪总”,让简银河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位“约翰尼·德普”,就是恒中地产的设计总监纪南。 纪南推门出去的时候,回头又看了一眼简银河,似乎意味深长。不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对于某桩生意来说,的确是有点儿“意味深长”。 面试完,简银河给施羽青打了个电话。 刚刚接通,电话里就传来施羽青激动的声音:“怎么样,有没有奇迹出现?” “你猜。”简银河笑而不答。 施羽青在那头瞪大眼,“这么说,还真的有奇迹发生了?这么说,我以后不用再操心你了?哎呀,祝贺你,简银河!”她比当事人还激动。 “羽青,这段日子,真谢谢你了。”一年来,简银河经济窘迫,时时需要好友接济,多亏有一个施羽青,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还有,羽青,借你的钱,我也可以尽快还你了。” “不要客气,什么时候还都成。”羽青是一贯的爽快,“要养自己还要养弟弟,真是难为你了!” 简银河长长地舒了口气,“谢谢你,羽青。” “都说不用跟我客气啦。”羽青说完,又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钟溪文回来了?” 简银河先是一怔,随即淡淡地说:“不知道。”钟溪文三个字来得太突然,让她觉得毫无准备。 “他昨天跟我打听你……” “羽青,我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羽青听见简银河声音变冷,就没有再说下去。 简银河感到自己心怦怦直跳,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钟溪文,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一个人,久得都可以忘记了,但此刻提起来,又仿佛是在拨动她心口的几根刺。当初他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出国,问她愿不愿意等他,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初他在美国的日子里他们还会经常通信,后来她主动消失,他也失去了联系。其实没有所谓的承诺或约定,也没有谁破坏约定,只是人事无常罢了。 简银河站在正午刺眼的阳光里,心里盘旋的还是那个名字——钟溪文。她真为自己的不争气懊恼。 经历了这么多,你也该长长志气了。她对自己说。 下午四点半,简银河准时到达纪南的办公室,等了十分钟却还不见他的人。秘书过来告诉她:“下午来了个客户,现在纪总他们临时开个会。” “好的,我再等会儿。” “这个会可能还要好久,简小姐,要不我跟他说一声,你明天再来?” “谢谢你,我还是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简银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失约的人这么有耐心过。这次不一样,她近乎山穷水尽的时候得到纪南的搭救,他留她在这里工作,是她长久苍白的生活里一个温暖的转机。 整层楼的职员陆陆续续下班走了,就剩下简银河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一条走廊。她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按下几个键,顿时一惊——那不就是钟溪文以前的手机号码吗? 记忆这东西真的不留情面,在你越是想逃离的时候,它越是揪住你不放。 钟溪文去美国的时候,是两年前的初夏,那时两人都年轻气盛,不知人间疾苦。走之前,他恳求她一定要等他回来。谁知他一离开,他母亲杜云珠就来找她,对她说:“简小姐,溪文他有将来要结婚的对象。我们这样的家庭,你真的不合适。你还是退出吧。”话说得委婉,却是残酷的事实。 她不记得当时自己流泪没有,只是在杜云珠走后,她失眠了一整夜,隔了一周就跟钟溪文断了联系——换掉手机号码和邮箱,又通知施羽青不要告诉钟溪文。她一向是明白的人,明白生活的无常与无助。不可能的事,就干干脆脆地放过去好了,何苦要挣扎强求?做人最忌讳二字——何苦。 何苦呢,何苦此刻手指一伸,就又按出了他的手机号码?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纪南的声音从走廊那一头飘过来。 简银河匆匆整理情绪,“纪总。” “不好意思,”他再次道歉,眉眼轻淡,“我没有想到下午的事情会这么复杂。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等这么久。” “没关系。”她屈就自己等他两个多小时,完全是因为太需要这份工作。 “进来坐坐吧。”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顺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谢谢。” “简小姐,这是合同,试用期三个月,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可以签了。”纪南递给简银河一份文件。 她接过来看看,觉得他有点儿多此一举了。像签协议这种事,可以直接交给秘书或其他职员办。 “简小姐,关于清水港的事,我之前有所耳闻,”纪南这才切入正题,“其实我并不那么看重你是不是有过失。”他眉梢微微扬起,薄薄的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样看着她,仿佛意犹未尽。 “谢谢纪总。”她是由衷地感激他。 “不用谢我。我用你是有理由的。”他面色恢复了冷淡,“明天我们合作的公司有个酒会,你跟我一起去。具体情况秘书会联系你。还有,这里有份没有完成的企划案,你先拿回去看看。” 简银河满腹疑问,怎么刚刚录用就要去参加酒会?但是显然纪南已经下了逐客令。这男人做事简洁果断,她没有多问,只好告辞。 简银河刚打开房门,迎面而来一位“封面女郎”,干练的齐耳短发,眉眼盈盈,低调性感的裸色单肩裙,妆容精致,美得飞扬娇艳。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短短的照面,她看了简银河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冷傲清淡的笑意。 等电梯的时候,简银河听见纪南办公室里传出娇嗔的埋怨:“怎么这么不守时?害人家白白等了半个小时……就算为了工作,也不能太拼命了……”这等高贵冷峻的男人,必定有个娇艳欲滴的情人,这仿佛是定律。 电梯载着简银河从三十五楼徐徐下降。透过电梯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夜景:饱满、迷醉,以及穿梭其中的饱满迷醉的人们。曾经简银河也属于其中的一个,年轻有为,事业如日中天。但也总有些狂风暴雨让你应接不暇——她在天真稚嫩的年纪尝尽少年得志的快意,也尝尽落魄潦倒的失意。当初她因为一件设计获得国内大奖,名声大噪,也因此拿到公司的重头项目,清水港一期的设计。虽然所有需求分析都已尽可能做到完善,图纸也经过多番审查,但仍然大败而归,她也因为重大的图纸错误被公司开除。她久久不明白怎么可能会出现失误,后来才知道,图纸被人换过,而整件事都是阴谋,她只是替人背了黑锅而已。 离开万方的时候,副总张朝华对她依依不舍,“银河,说要让你走,我真是舍不得。不过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办法。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当时,简银河还万般感激张副总的义气,没多久听说万方破产,又过了几个月,听说这个昔日万方的副总居然成了另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她这才明白,不仅仅是她,原来整个万方公司都是张朝华的垫脚石。 走出恒中的写字楼,简银河回头看了看,那楼身的两个大字“恒中”鲜红欲滴,配合着这座城市虚虚实实的夜晚,显得尤为灼眼。 她没走多远,身后一道强烈的光柱追了上来,是一辆黑色凌志车射出的。它刚开出停车场,就在路边停住了,从车里下来一个曼妙的女子,短发、婀娜,身段在车灯里显得鲜明夺目。简银河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刚刚进了纪南办公室的那位吗? 女子刚下车,一个男人就开了车门,那是纪南。他先是喊了声:“汪培苓,你别闹了!”汪培苓没有回应,他一个箭步追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听话,别闹了。”声音里是竭力掩盖的厌烦。 简银河不想窥探别人隐私,赶紧绕路逃开了。 恒中的写字楼下,汪培苓转头看着纪南,满面怒火,“我很难忍受和你这样一个男人谈恋爱,真的已经受够了!” “听话,别闹了。今天先这样,上车吧。我送你回家。”纪南声音冰冷,看似安慰却更像命令。 汪培苓甩掉他握在她肩头的手,“别碰我!” “培苓!”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能按时来吃饭也就算了,干吗还临时跟我讲,晚上要通宵加班?”汪培苓竭力想止住眼眶中的泪水。她堂堂恒中董事长的女儿,娇俏千金小姐,着实没有为哪个男人这么伤神过,除了他纪南。 “对不起,培苓。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过两天给你补过生日,怎么样?”他眉头微皱,并不让步。他是在竭力压制怒气。 “纪南,你实在太过分了!” “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纪南说完就去拉汪培苓的手臂,又被她躲开了。他一怒,干脆一把将她扛起来,放到车子后座上,然后关门,开车。这一连串粗野流利的动作让汪培苓一时哑然,她愣愣地任由他把她抱上车。她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纪南不发一言,只当后座上的人是空气,但偶尔还能听到她轻轻呜咽的声音。 到了汪培苓家门口,纪南下车帮她开门。她毫无表情地下车,看也没看他,就径直走进了家门,她感到自己今天委屈到了极点。 纪南不是容易屈就的人,然而跟某些东西比起来,爱情着实只能算作工具。因此他常常提醒自己要有耐性。如果他耐性再好一点儿,事情也许会更加顺利。 再次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上十点。纪南打开电脑,翻看里面的资料。他为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强迫本已疲乏的身体再次投入到超负荷的工作中去。 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一点,他起身去倒水,看见桌边白天留下的一沓简历,最上面那一份是简银河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清秀细腻,恰如她本人。他和她谈话的时候,却能察觉到她柔弱外壳下坚韧的筋骨。他拿起那份简历又端详了一阵,忽然觉得奇怪——他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年轻女孩的照片了? 他坐回办公椅,头仰靠在上面,他想起父亲再有一年就该出狱了,也许那时候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也拿回了父亲失去的。当年叔父欠债的时候他才十多岁,父亲不得已挪用了公司的一笔钱,才把事情解决了。救下叔父,父亲却入了狱。从此叔父无颜再来见他,只是听说他偶尔会偷偷去监狱看望父亲。 父亲进监狱的时候对纪南说:“好好读书,将来安安稳稳做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清楚,安安稳稳他做不到,只有拼命争取生存空间,才不会被人击垮。 早上七点半钟,纪南终于做好了最后一个文件,他揉了揉太阳穴,关上电脑。此时,他才觉得疲乏无比,浑身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一阵阵的虚空。 他打开办公室隔间的门,想看看秘书有没有来,却意外看见办公室外面的一个隔间里坐着一个人——简银河,她正在对着电脑查资料和写文件。她穿着灰蓝色T恤和洗白的牛仔裤,披肩长发,一张脸清汤挂面毫无修饰,看上去有一种朴实的清隽。这种朴实与清隽,是整座办公楼都见不到的。这里的女孩子无不从头武装到脚,生怕因为一件衣服或一双鞋子而输掉了体面,因此整日维持着让她们疲累的精致。面前的简银河简直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那里长久都是荒凉和贫乏。眼下她需要他给的这个工作机会,他也自有用得上她的地方,这份交易其实算得上划算。 傍晚,简银河做好了前晚纪南交代的企划案,交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翻看了几页,眉梢不自觉扬起。他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束起来,扎成一个马尾,看上去简单明净。 “晚上六点钟,你跟我去桃源山庄参加个酒会。”他脸上又出现那种松弛又雅痞的笑容,“不过,你现在这身衣服是不行的。我会让秘书带你去买套衣服。” “纪总……” “你能应付吧?”他的唇角似笑非笑,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容不得她辩解和推托。 “好。”简银河咬咬牙,答应下来。她确实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有时候救命稻草你错过一根,下一根就可能永远不会来了。短短一天,她已经发现纪南个性里的强势与冷酷,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常年为了利益和工作超负荷运转,一定是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 纪南拨通秘书的电话,“小方,你带简银河去买套礼服。”说完径自低头去翻看文件——意思是,简银河,你可以出去了。 简银河识趣地退出来,开始为晚上的酒会烦恼。 桃源山庄位于城郊的半山腰,以温泉闻名。 第2章 谁谙旧事(2) 车子开到门口,立刻有侍应生过来引路。简银河穿一身紫灰色的长裙,衬得身段苗条修长。纪南发觉,简银河瘦归瘦,但锁骨是难得的好看,不像一般瘦子有硬撑的感觉。他忽然有点儿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并未像这样注意和评判过一个女孩子,从来没有。简银河不见得有多漂亮,大概可以归结为有气质或味道,着实让他觉得有点儿动心。他无谓地笑了笑,他见识的女人不少,但她们从来只能算是餐后甜点,任何人都不会例外。 简银河随着纪南走进山庄一楼大厅,那里已经相当热闹了,各色华服各色身段穿梭其中,一派人人都亲热有加、如逢故友的假象。 “纪总,你好。”一个化烟熏妆、穿黑色短裙的女孩子闪到他们身边。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但已经深谙这种场合的应酬之道。 “邱小姐,晚上好。”纪南彬彬有礼。 “上次你教我买的那只股票最近大红,真谢谢你了。”言语中无不透着娇嗔。 “应该的。”他淡淡一笑。 “这位是?” “我们公司新来的干将,简银河。” 简银河对那位邱小姐伸出右手,“邱小姐,你好。” “你好。”邱小姐低眉一笑,风情无限,俨然是这种欢场的常客。她走到纪南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一点儿声音,“纪总,有机会再教我买一只股票哦。”说完娇笑着走到另一群人里周旋去了。 短短的十分钟里,已经有三个摇曳生姿的女子过来跟纪南寒暄,纪南就保持着刚才那个程式化的微笑,迎接一个又一个“老朋友”。 简银河想,他这样的男人,各种明里暗里暧昧的风花雪月自然是不会少,也不觉得累人? 简银河穿一双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刚刚进门的时候右脚腕崴了一下,此时正隐隐作痛,但跟在老板旁边只能扮演尽职尽责的下属。她勉强支撑着身体,想找个机会去角落里得个清净——跟邱小姐她们比起来,她这个样子,着实不太上进。 “张总,晚上好。”随着纪南的声音响起,简银河看见迎面过来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她不禁大吃一惊——张朝华?曾经万方的副总,如今希宁集团的董事之一,张朝华。 对于简银河的出现,张朝华显然也始料未及,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纪总,你好。” “张总,这位是我们部门新晋的天才设计师,简银河。”纪南介绍道。 “张总。”简银河微微点头致意。 “银河,这是张朝华张总,希宁集团的董事。华宇的项目,就是跟他合作的。” 简银河不禁暗暗吃惊,原来昨天做的那个企划案,是跟希宁公司合作的项目。同时她也注意到,纪南刚才直呼她“银河”,多么亲昵的称谓,他在故意表示跟她的熟稔。 简银河注意到张朝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变成一副笑脸,“纪总,没想到你能把这么优秀的设计师招到旗下,那华宇的项目我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没有张总的大力支持,我们也不可能促成这个项目……” 此时,在简银河的脑中正飞快回旋着几个名字:清水港,希宁公司,张朝华,纪南,合作项目……她心里的那团潜藏的疑问渐渐浮出水面。原来纪南留她在恒中工作,不是因为不在意她在清水港项目上的过失,而恰恰因为她有过那次过失?纪南,原来他早就看中了她的这个“过失”!他把她当成了一颗棋子,是要用来钳制张朝华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简银河无意识地喝着杯中的葡萄酒,不知不觉酒杯已经见底。侍应生过来帮她倒酒,她抬头说一句谢谢,却看见不远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侧脸——钟溪文!她心口和脚踝同时猛地吃痛,简直让她呼吸困难。那张脸她曾经最熟悉不过,坚毅的轮廓,剑眉下的一双眼睛常年黝黑而深沉,形状鲜明的嘴唇曾经在她的额头、鼻尖、脸颊和嘴唇上留下过年轻热烈的吻。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世界真小得可怕。简银河简直想逃离这个地方。在她转头的瞬间,却被对方发现了。 “银河?”声音不大,混在这番热闹和嘈杂里,她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银河”里面夹杂着惊喜、激动和沧桑。 简银河转过头来,看见钟溪文端着酒杯站在离她不足五米的对面,他两眼发亮,嘴唇还保持着刚才叫她名字时候的唇形。他的酒杯歪了,鲜红的葡萄酒滴在深蓝的衣角处,晕成一团奇怪的颜色。 这样的气氛总归有些奇怪,简银河只好走到钟溪文旁边,机械地称呼了一声,“钟先生。” 钟溪文原本还带着期盼神色的脸颊,顿时黯淡了下来,“银河……”他有点儿手足无措,一时语塞,“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是啊,她也没有想到。“你回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竭力掩饰自己内心汹涌而起的波澜。 “你……还好吗?”他看着她,感到有点儿难过。这句充满岁月感和苍凉感的问候,本来不该属于他们之间。 简银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很好。”不好又能怎样? 钟溪文看着昔日恋人,刚才一涌而出的满腔的话,此刻全部如鲠在喉。 “听说钟先生自己开了家公司。”简银河找话来说。她没有忘记继续称呼他为“钟先生”,以此来跟他保持刻意的距离。 而钟溪文却被这称呼刺得心底酸痛。他问她:“你呢?” “我现在在恒中地产做设计。” “那很好。”钟溪文点点头,闷在心口的那些话,却再也无从说起。 简银河低头摇晃酒杯里的红褐色液体,刻意避开钟溪文的目光。对于她来说,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如果从此钟溪文不再出现,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继续生活,但他却挑了一个坏的时机再次与她碰面,她只好拼命掩饰,口是心非。 简银河匆匆告辞,找到纪南对他说:“纪总,我有点儿不舒服,想先回去。” “随便你。” “谢谢纪总。”简银河说完就赶紧闪出了桃源山庄。她和这个地方实在是不搭调。 走到外面才发现,原来初秋晚上的露水已经很重了,尤其在这郊外的半山腰,潮湿的寒气让人措手不及。简银河穿着露肩礼服,冻得浑身发抖,脚踝的疼痛也在加剧。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想赶快拦下一辆出租车,或是赶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桃源山庄外的路灯很亮,沿途透着冰冷的清晰。一眼望去,能看见山脚下城市的灯火,一片一片,豪华暖和地在那里亮着。 高跟鞋是不能再穿了,简银河脱下鞋子,揉了揉被崴伤的脚踝,赤脚沿着路边往山下走。走了十来分钟,她才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这里根本没有出租车,更不用说公交车站了。 不知不觉,已经有汗珠从她的额头渗出来,它们一部分来自疼痛。旁边除了路灯和夜蚊,再没有任何一种有温度的东西。脚部的剧痛不时提醒她,这样走下去,还没拦到车,她的右脚就已经光荣牺牲了。 简银河一阵泄气,跌坐在路边的石椅上。忽然,一柱车灯的光晃了过来,车子就在她面前停下来了。 竟是钟溪文。 “溪文……”简银河不禁站起身,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她没有想到他会追过来,更没有想到她在此刻见到他的时候,内心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和安慰。 钟溪文一边下车,一边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裹住瑟瑟发抖的简银河,同时顺着这个动作,他紧紧搂住她。简银河起初推托了几下,但随后就任由他的怀抱将她包裹。良久,他们之间没有一句对白。 汩汩暖流从带着钟溪文体温的外套渗透到简银河的身体里。在失去他的日子里,她常常会想念这样的怀抱——温暖的、男性的、钟溪文式的。但她同时也深刻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希望。 “我以为你去了德国……我以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钟溪文的声音渐渐哽咽,他强忍着舒了一口气,“银河……” “我没有去德国……”当初溪文的母亲要给简银河一笔钱让她去德国,她没有答应。 简银河抬眼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他的双眼依旧深沉明亮,脸颊依旧温润好看,她曾经幻想过,这张脸大概可以看一辈子。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多么稚气。 他看着她,眼睛里面有一层泪光。简银河忽然感到一阵无力,有些人就是注定无缘无分。 “我送你回去。”钟溪文打开车门。 “不了,”简银河褪下他的外套递过去,“大厅里面还有你的朋友,你这样走开不大好。” 他哪里管那么多,拿了她手里的外套又重新帮她披上,有些着急也有些心痛,“难道你让我现在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他缓了缓情绪,轻声说:“银河,上车吧,你会感冒的。” 她不是不愿让他送,只是不敢。她害怕如果再跟他多待几个小时,她好不容易经营的防线就会决堤。“不了,有朋友过来接我。”她随口胡诌。 第3章 谁谙旧事(3) “银河……”钟溪文坚持要送,这时另一辆车的光柱扫过来,他转过头,看见一辆黑色凌志车在后面停住了。 简银河看清了驾驶座上的男人,一阵诧异,“纪总?” 纪南下了车,递给简银河一件女式大衣,对她说:“上车。”俨然是命令,依旧一派冰冷严肃。而一旁的钟溪文,则完全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简银河脱下西装外套,换上那件大衣,故作轻松地对钟溪文说:“这位是我领导,我坐他的车回去就好。”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就径直上了纪南的车。 那辆车载着简银河,逐渐消失在夜晚清寒的山间小道上,消失在钟溪文的眼前。 钟溪文怔在原地,简银河的微凉体温还停留在他的臂膀、脖颈和手心里,他没有想过能再遇见她,从她看似斩钉截铁的拒绝中,他还是能感受到他在她心里占据着难以割舍的一角。 银河,你何苦呢?他轻轻叹气。 几分钟后,钟溪文重新穿好衣服,整好领带,开车返回了桃源山庄。他停好车,看到一袭银白礼服的修长身段匆匆地走过来。那是秦颖。 “溪文,你上哪儿了?电话也打不通!”秦颖焦急地说,“伯父伯母都在里面等你呢。” “我刚才遇到一个人。”他有些恍惚。 “老同学?” “我看见简银河了。” “银河?”秦颖有些吃惊。 “嗯。” “她现在人呢?” “走了。” 秦颖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下去。她和钟溪文在美国是同窗,父辈又是合作伙伴,双方家人早就把他们看作一对。但钟溪文心里有一个简银河,简银河离开他的时候,秦颖陪在旁边,看尽了他怎样从颓丧中一点点恢复。秦颖独立聪慧,她始终只和他保持朋友关系,从不越界,即便她喜欢他。她一直好奇,那个叫作简银河的女孩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吧,只是对于钟溪文来说,她是特殊的唯一的一个。 钟溪文心不在焉地跟着秦颖走进大厅,脑海中却还是那个画面:简银河双手抱臂坐在路边的石椅上,一身单薄,瑟瑟发抖,漆黑的背景和明亮的路灯,令她在光线里显得更加孤单。当初他去美国,她送到机场,安检口的通道很长,他不时回头看她,她站在人群中,显得越发清瘦单薄,就像今晚他在山路上看到她时的样子。那时,他还以为她会等他回来。而现在,他钟溪文算是什么呢?恐怕她早已把他当作一段插曲了吧。 从桃源山庄出来的路,因为夜间的雾气而变得有些模糊。 纪南打开车里的空调,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简银河。她头靠在窗户边上,茫茫然看着外面。他本来没打算来送她,但某个瞬间,他想到她拖着受了伤的脚走在四处无人的小路上,忽然有点儿不放心,紧接着就去取了车子追了出来。 车子驶进外环,他又看了看简银河。她靠在车窗上,视线一直在窗外。 过了一会儿,简银河轻声问:“纪总,你住哪儿?” 他用余光看了看她,“怎么?” “我是说,估计你也不顺路,所以到时候进了市区,我自己去打车吧。” 纪南皱了皱眉,转头看她一眼,“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不想麻烦你。” “这里治安很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伤了脚,还一身露背装,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他的语气里透着一点儿不耐烦。 “纪总……”简银河笑得有些尴尬。 纪南打开CD机,飘出一阵乡村轻摇滚乐。简银河明白,他这是叫她闭嘴,于是她只好不再多话。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他们到了简银河跟羽青租住的公寓。 简银河解下安全带,“纪总,今天谢谢你了。” 纪南扬起唇角,表示不用谢。 简银河打开车门,猛地打了个寒战,一迈开步子,才发觉脚踝已经痛得厉害。她吃力地走到楼道口,准备去开门,手臂却忽然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握住,她回头一看,一声“纪总”还没出口,他已经拉过她,把她的左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握紧她的手腕,一手揽住她的腰,“我送你上去。”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简银河还想推托,却已经被纪南不由分说地架住,扶着她往楼梯间走了。 她和羽青住的是八十年代的旧房子,没有电梯,要爬上七楼,对于她这个伤员来讲确实有些困难。纪南没有办法直接抱或者背她,毕竟他从未把这两个暧昧的动作与一个刚刚结识的女人联系起来。他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 纪南的混合着轻淡科隆香水味道的体温,透过衣服渗透到简银河的皮肤里。这让她想起钟溪文,以及钟溪文式的拥抱。纪南的肩膀温厚有力,他撑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有种沉甸甸的硬气。钟溪文不同。那时,简银河靠在钟溪文的肩膀上,这肩膀已经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它那样宽厚地向她敞开,要揽下对她的全部交代。钟溪文从前常常喜欢在冬天里把她裹在他的衣服里,两个人偎在一起看电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恍如隔世。 到了七楼,简银河舒了一口气,“谢谢你了,纪总。” “不客气。”他放下她,“早点儿休息。” 简银河点点头。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着她光洁的脸颊和脖颈,忽然感到有种难以察觉的激流在心口和身体里涌动,他不禁挪开视线。对于女色这种东西,他早已免疫了,不是吗? “纪总,路上小心。” 他对她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简银河在门口目送了一阵,才开门进屋。 她没想到钟溪文会打来电话。她刚刚进门换好一只拖鞋,另一只还提在手里,就看到手机屏幕上的一串数字。没有来电显示,但那串数字她一直深深记得。她犹豫了两秒钟,就按下了接听键。 “银河。”钟溪文的声音微醺,似乎喝了点儿酒。他叫了一声“银河”,就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声,让简银河感到,陈年发酵的往事,从听筒的另一端传过来,将她紧紧裹住。她清醒地知道,这些不意味着什么,他对她的贴近,以及她内心温暖的痉挛,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她不能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钟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简银河故作冷漠。 那边接下来是沉默。隔了半晌才说:“我想跟你见一面。”像是请求。 “钟先生,不好意思,已经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银河……” “你也早点儿休息,”她打断他,“晚安。” 简银河匆匆挂断了手机。 钟溪文的电话没有再打来,也许他也领会了简银河铁了心的拒绝,此时是无法再谈下去的了。 简银河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默默坐了很久。屋子里一片清寒,她感到每一分钟都在盲目地过去。 她从前很瞧不起面对感情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人一旦放不下,生活重心就变得虚弱无力。而简银河的人生,向来有太多沉重的责任,容不得半点儿犹豫和退让。从十八岁父母过世,一边求学一边照顾弟弟开始,她就深刻明白了这一点。那时候,她念全省最好的大学,打两份工,加上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勉强能维持自己的学业和弟弟的生活。单薄贫乏的求学生涯,回头望去,似乎带着点儿清苦的浪漫。 毕业后,她认识了钟溪文。他们的恋爱说不上有多么深刻曲折,在她,更多的是属于那个年纪的顺其自然。然而,青春年少的陪伴,却成就了彼此记忆中一个暧昧的永远不可或缺的部分,即使离刻骨铭心尚远。钟溪文去美国以后,她被他的家人要求,尽快撤离他的世界。她果断地做到了。做到之后才发现,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相伴,早已在心口烙下经年苦楚的印记,随时可以来势汹汹地撕开有关旧爱的所有记忆。 眼下,彻底将钟溪文隔绝在她的生活之外,是她唯一能做的。 简银河不知道独自坐了多久,到羽青下班回来。看到客厅里枯坐的她像一个幽灵,羽青着实被吓了一跳。 “银河?都大半夜了,怎么不睡觉?”羽青打开屋里的灯,这才看清简银河一脸苍白。她赶紧过去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得很。”简银河乏力地笑了笑。 羽青去厨房端来一杯热水递给简银河,试探性地问:“钟溪文有没有找你?” “嗯。”简银河点点头。看来的确是羽青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溪文。 “帮你烧好热水了,早点儿洗澡休息吧。” “谢谢。” “我先睡了,银河。酒吧调酒师工作真不是女人做的。我过几年肯定要早衰……”羽青一边埋怨,一边脱掉高跟鞋往卧室走。走到门口,她听见简银河细弱的一声呢喃:“我以为我把他忘了。” “银河?”羽青折回来坐到简银河旁边,“你是说钟溪文?” “嗯。” “既然没忘,就不要用力去忘。”羽青轻轻说。 简银河朝羽青一笑,“我心里有数。”她说完拍拍羽青的手,就进了房间。 羽青看着简银河的背影,有些忧心。她明白简银河的克制与无奈。简银河一向不是认命的人,但面对某些她认为没有结局的人和事,她愿意决绝地放弃和退让,然后默默吞下孤独。 第4章 局外棋子 纪南的车子载着简银河,停在市郊的“伊丽莎白”。这幢珠光宝气的玫瑰金色建筑,看上去像是刚刚被浸过香槟,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简直不像餐厅。 简银河理了理黑色套裙,跟在纪南后面下了车。对于这个安排,她始终觉得有那么一点儿诧异。她来公司还不到一个月,除经验和能力外,始终算新人,纪南愿意让她接手这个大企划,她在心里感激他。 同事蒋云妮对她说:“银河,你要把握好机会,要是这单项目拿下了,你的奖金至少可以拿到这个数。”说完伸了伸四个手指。她听完只是笑笑。机会来得不容易,她珍惜每一个。 他们走进“爱丁堡”的包间,迎上来一位矮小的中年男人,他脸色红润,微秃的头顶被精心修饰过,宽厚的身材因为裁剪得当的西装才稍微看得过去。 “郑总,真是不好意思,还要您等我们。”纪南朝他伸过手去。 郑总用宽厚五短的手掌握住了纪南的手,“哪里,我也刚刚到。”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华能公司的郑总。郑总,这位是简银河,我的得力助手。” 郑总与简银河打过招呼,他立刻红光满面地夸奖:“纪总啊,你的眼光看来是越发敏锐了,难得一见简小姐这样的气质美女。” “谢谢。”纪南与简银河同时说。 “来,坐吧,”郑总招呼,“我没有点菜,等你们来了再点。简小姐,女士优先。”他把菜单递给简银河,大方地说:“我埋单。” “郑总客气了,哪能让您埋单。”纪南说。 “今晚有美女作陪,那是我修来的运气。”郑总又是一笑。 “简小姐的设计,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纪南配合着。 两人你来我往讲完了所有程式化对白,郑总忽然一拍大腿,“简小姐,你点菜呀!” 简银河在旁边一直保持微笑,礼貌地低调着,一时没有招架住郑总的热情,只好随口说:“还是郑总您来点吧。” 郑总没有推托,他拿过菜单,讨好地点了几道养颜的菜式,又招呼服务生拿来红酒。 菜还没有上,酒已经倒好了。郑总举了酒杯,豪迈地说:“来,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干杯!” 纪南点头,“谢谢郑总,很真诚地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说完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郑总的面色像极了老酒徒,脸颊微红的色泽散发着陈年酒精味,正如同此刻手里反射了水晶灯光线的红酒杯,亮而饱满。 简银河吸口气,一举杯子,喝下大半杯红酒。郑总满意地看着简银河,声音洪亮地说:“简小姐果然爽快,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不像有些女孩子扭扭捏捏的。” 简银河扯出笑容,尽量掩盖胃里的翻腾,“郑总,我虽然酒量不好,但也是诚意奉陪。谢谢。” “纪总,你看看,女中豪杰嘛。”郑总洪亮的声音更加高昂,“来来来,服务生,再倒上酒。” 第二杯下肚,郑总和纪南的面色倒是没变,简银河已经感到胃里一阵灼热。生存和工作都不易,今天她能穿上这身考究的西服套裙,能手握着大项目的策划案出来面见客户,已是期望之外。这些痛快地折磨着肠胃的红酒,只是小小的一点儿代价,她当然付得起。 酒兴已酣,郑总说:“今天有简小姐作陪,喝酒都变得更香,更痛快!” “郑总,是您为人痛快。”简银河说。 郑总转头对纪南说:“纪总,这个合同,本来不存在什么异议,你那么忙还亲自过来,你让简小姐过来跟我谈就足够了。简小姐那么聪明,一定会帮你把事情处理好的。”他光亮的小眼睛看着纪南。 简银河看见纪南的面色瞬间冷了一下,但马上又转为温和。他潦草地回了一句:“郑总,银河确实能力很强。” “我就说嘛,简小姐聪明漂亮,办事能力肯定不容怀疑。” 纪南眉头微微蹙起,却仍旧淡然一笑,“郑总,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奉陪了。我想起来还有件事,就先走了。” “纪总……”简银河随着他站起来。 纪南对简银河说:“你好好陪郑总,如果合同有什么疑问你打我电话。郑总,我先告辞了。” “纪总,慢走。”一丝叵测的笑在郑总的脸颊上绽开。 简银河几乎来不及反应,纪南已经走出了包间,郑总又把两人的酒杯都倒上了酒。 简银河无奈推托了一下,“郑总,我酒量实在不好,能不能先缓一缓?” 郑总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爽快地放下酒瓶,“好,简小姐痛快,我也不勉为其难。” “谢谢。那我把合同给您再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疑问。”简银河从公文包里抽出合同,放在桌上。 郑总用五短的手指捏着合同,却没有签字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就又转眼看着简银河,“简小姐,你有没有带笔?” 简银河愣了一下,才从包里拿笔。她把签字笔递给他,他接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竟然从她的手指上轻轻滑过。这个动作令简银河心里惊悚地颤了一下。 郑总拿过签字笔,却仍旧没有签字的意思。他再次举起酒杯,对简银河笑了笑,“简小姐,来,你是痛快人,咱们先把酒喝痛快了!” 简银河没有办法,只好再干一杯。这杯酒从舌尖流到胃里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冷战。她放下酒杯,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只还握着杯子的右手已经被郑总的五短手指轻轻覆盖。 简银河触电般缩回手。郑总的手也不慌不忙地收了回去,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放在了简银河的腿上,顺着西服裙向下抚摸,从她的大腿,渐渐来到膝盖。在这不足两秒的时间里,她在心里挣扎了不下十次,不知道是该走人,还是继续忍受。她的上司很“识时务”地将她留在这里,把她留给一个浑身发酸的色鬼,而且潜台词很清楚——这个合同你负责签下来,不管用什么办法。 简银河忍不住在心里骂纪南。这一刻她需要立刻做出抉择,是选择服从游戏规则,还是选择自尊。 在那只手掌抚过简银河膝盖的时候,简银河猛地站起来,“郑总,请您放尊重点儿!” 郑总刚刚还洋溢着欣赏与温和笑意的脸,立刻沉下来,“你这是?” “请您放尊重点儿。我今天是来谈合同的。” “是啊,”郑总的手掌向外一摊,“我是在跟你谈合同啊!” “郑总,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简银河忍住怒气。 郑总轻蔑一笑,“简小姐,我刚刚夸你是痛快人,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这个样子做事,恐怕要让你们纪总失望啊。” 简银河感到那股羞辱和怒火从胸腔冲到脑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抄起一杯没有喝的红酒,结结实实地泼向那个微秃的头顶。 红酒顺着郑总的头上少得可怜的头发流下来,“你……你……”郑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简银河拿起合同装进包里,理了理头发和衣领,匆匆走出了包间。 走出“伊丽莎白”,简银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她才感到一阵乏力,精神都恍惚了。她想到纪南,顿时感到后怕。原来纪南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出租车里播放着欢天喜地的口水歌曲,扰得简银河心如乱麻。她拿出手机看见日期,忽然想起今天是弟弟去医院复查的日子,她拨通简树峰的电话,却是羽青接的。 “羽青?” “银河,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有十分钟就到了。” “你可快点儿啊,今晚树峰过来了,说要做酸菜鱼给我们吃。难得这小子有心,你快回来啊!我都要饿死啦!”羽青一串连珠炮讲完,就挂了电话。 简银河打开车窗,老城区劳累、贫乏的夜风立刻横扫着灌进来,叫人清醒。若干年前的简银河,还是稚气而野心勃勃的;现在的简银河,疲累得只想停下来,永远留在睡梦里。她关上车窗,无力地闭上眼睛,手背和膝盖上仍旧存有被油腻的手掌抚摸留下的触觉,然而这恐怕还不是最糟糕的。经过这一遭,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看来岌岌可危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提醒她,“小姐,到了。”她才睁开眼,付钱下车。 有些天不见,简树峰似乎更瘦了。简银河看到他,一阵心疼,“树峰,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简树峰倒是一脸轻松自在,“老姐的命令,哪敢违抗啊。我一天吃四顿。不过有的人天生丽质就是吃不胖,没办法。”他调皮地一笑。他的肤色白皙,细腻的五官使每个表情都显得很漂亮。他和姐姐简银河的脸都白皙光洁,小时候常常得街坊夸奖,说这姐弟俩真是生得好,眼睛跟水杏似的。后来长大了,他们都瘦了下去,眼睛显得更亮更大了。 简树峰病后瘦得更厉害,简银河常常担心,担心他的生命质量会随着身体瘦下去。 “今天有没有去医院复查?”简银河边换鞋边问。 “医生说没问题了,姐,你别担心。” 羽青凑上来,“我说,大家赶紧开饭吧。今天的菜全部是树峰做的哦。银河,来来来,你看看你弟弟的杰作,是不是很有食欲?我今天难得不上班,就不跟你们客气啦!”说着已经拿起碗筷开吃了。 “树峰,”简银河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惠?” 简树峰绅士地搂住简银河的肩膀,“姐,你老弟我除了有男人味,其他优点也还挺多的。只不过你不屑于去发现而已。”他最擅长赞美自己。 简银河笑着坐下,手机又响起来,是纪南打来的,她不禁暗暗叫苦。极不情愿地接了电话,那头是纪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已经回家了。”反正已经藏不住。说不定郑总已经狠狠告了她一状。 “我知道了。”纪南说完就挂了电话。 简银河怔怔地,除了羞辱和愤怒,再就是越发膨胀的担忧,纪南会怎么处置她?她在恒中还能不能待下去? “姐,怎么了?” 简银河回过神来,挤出一个笑,“没事,快吃吧。”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地步,她自己扛着就好。 “来,多吃点儿。”简树峰不停地给她夹菜,“老姐最近也瘦了,真是辛苦。” “树峰,以后你要是有了女朋友,恐怕她得嫉妒,嫉妒你姐。”羽青打趣道。 “她是我姐,我不心疼她谁心疼,是吧?”简树峰一脸堆笑看着简银河,越发得意。 “当然。”简银河勉强一笑。她珍惜姐弟相处的每一秒时光,因为简树峰的病,让她时刻保持着高度危机感。在简树峰的每一寸血管中,都隐藏了杀手,简银河头一次听到医生说“血管瘤”时,觉得天快要塌了,好在他及时治疗严格保养,现在病情已经控制住。 那次在病房里,简树峰对她说:“姐,我怕死,不过我更怕以后没人照顾你,所以你别担心,我会活得好好的,将来看着你结婚,等着你的孩子叫我舅舅。” 简银河当场落泪,但简树峰仍是一脸调皮的笑,更令她心疼。 她常常想,人生如果没有欲望没有牵挂,活得清净,倒也好了,偏偏又多出许多心坎上的人和事,牵扯着你,满身责任满心束缚,悲喜都由不得自己。 入秋的深夜,有了霜露的气味。 纪南的车子开在从市郊回来的路上,车窗上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灰白色。这样的灰白色把空间隔开,夜里的公路上车子就像电影的长镜头,将人事拉扯得更长。路灯就像浓重油画里的星光,令他满眼发胀。 他发现自己在失神,为了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简银河在失神。她其实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无非让他觉得歉疚了。他几乎从不对人歉疚,这次实在是意外。 这次的项目关系重大,否则他不会在那一瞬间答应郑总的要求,把简银河留给郑总,让她独自去周旋。他离开“伊丽莎白”的时候,心里是捏了一把汗的,他既想要拿到合同,又不想让简银河受委屈。他脑中混沌一片,车子开上一环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立刻折了回去。 回到“爱丁堡”包间,那里已经空了,他心里猛地一沉——难道她已经陪郑总去演完整套戏码了?这似乎是他想要的,但又是他不想要的。他回到车里,抽了一支烟,随即接到郑总暴跳如雷的电话,“纪南,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又丢下一句,“至于合同,我看还是不要谈了!”连挂电话的响声都怒气冲天。他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竟然松了口气。他不晓得简银河与郑总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他早该料到,以她这种个性,恐怕难以接受这样的耻辱。 郑总对整个恒中的确算得上一个有些分量的客户,对于纪南来说,更是一只潜力股,是他长久积累的一块宽阔的基石。这块基石现在被人完全毁了,他本该怒气填胸,但毁掉基石的不是别人,是简银河,他竟对她怒不起来。 他坐在车子里又抽了两支烟,发觉在简银河出现之后,事态忽然越出了他的掌控范围。车里渐渐被烟雾充满,他才打开车窗,想起打一个电话给简银河。听她说已经在家里了,他放下心来。 回到公寓,已经是深夜。他抬头看见自己公寓的客厅正亮着暖黄的灯,那是汪培苓不请自来的象征。她有他的钥匙,随时可以自行登门。 纪南的钥匙刚刚插进匙孔,门就从里面开了。汪培苓站在他面前,满眼秋水地看着他。一身水粉色的抹胸裙,正好包裹住她纤细玲珑的身段,她有贵气美好的额头和面色,整个人站在那里,每个细胞都精致明亮。 “培苓。”纪南勉强笑笑,有点儿疲倦。 “怎么,”汪培苓故作委屈,“你好像不欢迎我。” “怎么会呢?” “那就好。”汪培苓微笑着伸出双臂挂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到屋子里,再关上门。这个充满诱惑的动作,将她性感白皙的身段和茉莉香水味道,全面地向他释放。 “培苓……” “我就是想你了,今天聚餐还没结束,我就过来等你……”她说完就吻了上去。她的吻轻巧无比,恰到好处地拨弄了他早已疲累的感官神经。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腹部游移而上,摸到一颗颗纽扣,解开,再褪去他的上衣。 女人的这一招,常常奏效。 事后汪培苓躺在纪南的肩上,看着他。在微暗的光线里,他的侧脸看上去有种锐利的俊朗。有时候她看着这张脸,觉得亲近熟悉,有时候却又感到陌生遥远。她一直在努力走进他的世界,但她和他之间总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她抚摸着纪南的脸颊,含情脉脉地问:“你爱我吗?”她总在这种时候问他。女人问出这类问题,常常是爱得深了,才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纪南转眼看着汪培苓,一时不知该怎样答,他轻声笑,“怎么又问?” “因为我爱你。”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回应了她的拥抱,问她:“培苓,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她想了想,“三年了,三年零两个月。” “是吗?”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三年了,他还是没有爱上她。甚至他从没在意,更没有去计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你一向不记得。”汪培苓有点儿失落,但她也了解纪南的个性,他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她不愿意强迫他去为她放弃什么,只要她能在他心里排第二,就足够了。 “不早了,睡吧。”纪南拍拍汪培苓的肩膀,“我明天要早起去公司。” 她点点头,“晚安。” 不多久,她已经在纪南旁边睡着了。 纪南始终清醒着。简银河可以选择不为欲望去陪郑总演完戏码,而他只有继续陪汪培苓演下去。他的戏码,还有多长? 到了凌晨,脑中还是乱哄哄一片。他的睡眠一向少而浅,但还不至于失眠整夜。有些瞬间,他脑中闪过一张清秀的脸孔,他就感到心里忽然轻轻一颤——究竟,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简银河,是一个怎样的注脚? 此时,他还没有想过她将会变成他完全的主题,而不仅仅是一个注脚。 第5章 心事难言(1) 大风入境,裹挟着来自北方极寒地带的空气,灌来灌去,令人睁不开眼。 简银河到了办公楼,心里早就做好了迎接“灾难”的准备,但一上午都没有看到纪南。她心情没法放松,毕竟郑总对于公司来说是相当有分量的一位客户。况且,纪南将她当棋子拱手送出,以及那只五短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留下的触觉,始终提醒着她那次的愤怒与耻辱。 中午才看到纪南进办公室,一身风尘仆仆仿佛赶了很远的路。 邻座的蒋云妮敲敲隔板,小声对简银河说:“听说刚才在顶楼会议室,纪总被董事长狠狠批了一顿……” 简银河没有吃惊,想必此番是因为她,公司彻底失去一个大客户,以及这个大客户可能带来的其他客源。至于纪南要怎样处置她,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银河,你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吧,”蒋云妮一脸八卦,“汪董的千金,汪培苓,和纪总在谈恋爱呢……这次纪总好像出了什么失误,不过因为汪培苓的关系,大概也不会被处置。”自从蒋云妮搬来坐她隔壁,她口中的办公室花边八卦就从没断过。 “男才女貌,自然是般配的。”简银河草率地应着。这种自私冷酷的男人,跟谁般配?她简直有点儿替董事长千金担忧。 “对了,简银河,你有没有男朋友?” 简银河摇摇头,“没有。” 蒋云妮似乎又来了兴致,“我这里资源很多,什么时候你需要,跟我讲一声,红娘嘛,我当过很多次啦。” “谢谢,”简银河心不在焉地说,“我暂时不需要。” “没事,有需要再跟我讲。” “云妮……”简银河顿了顿,又问,“我们部门有没有开除员工的先例?” 蒋云妮想了想,说:“好像有几次。阿花那次,是她拍桌子顶撞纪总,谁敢像那样骂纪总啊!结果纪总一怒就让她走人了。至于老刘,好像是偷了公司的资料去卖……银河,你不会……”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那就好,在纪总手下做事,第一样就要学会见风使舵。他有时候脾气不好,如果骂了你,你最好当作耳旁风。你如果跟他意见不合,千万别执拗,他说要怎样你照做就行了。还有,他交代的事,你要是第二遍还做不好,就等着在他心里被记过吧。”蒋云妮滔滔不绝诲人不倦。 简银河点点头,“谢谢你提醒。” “对了,今天小毛他们约了下班一起去吃海鲜,你要不要去?” “不了,我还有点儿事情。谢谢你,云妮。”简银河坐回去,又看了看纪南的办公室。那边大门紧闭,窗帘将整间屋子遮了个严严实实。也许下一刻,她会被纪南叫进去,他把从董事长那里接收来的怒气,转而发泄到她身上,最坏的不外乎是“银河你可以走人了”。 下午,蒋云妮去纪南办公室交材料,出来的时候对简银河说:“纪总叫你。” 该来的还是要来。简银河做了一个深呼吸,准备好迎接一切坏消息。她走过去敲了敲门,然后进去。 纪南的视线还在手提电脑的屏幕上,仿佛根本没看见她。 简银河靠着门口的沙发坐下来。 “你稍微坐一下。”纪南看她一眼。 简银河陷在精致考究的软皮沙发里,不发一语,等着被宣判。在静默的间隙,只听到纪南手指敲击键盘的声响。 她又打量了一下这位令她满心忐忑、满心怨怒的上司。 他的头发随意而整洁地打理过,鼻梁、嘴唇以及下颌的曲线,因为常年的克制与冷静而显得棱角分明。额头与眼角有浅浅的纹,是长期优越而暗藏锋芒的生活留下的痕迹。细纹让这张漂亮硬朗的男性面孔增加了一点儿沧桑和柔性的味道。他的视线严肃警惕而一丝不苟,使得这双眼睛里的内容在多数时候都显得难以捉摸。他笑起来会带一点儿雅痞,最适合去征服那些生活顺畅、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他也懂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用什么手法捕到自己的猎物,例如汪培苓。也只有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才愿意被自己难以驾驭、难以琢磨的男人征服。 简银河听着从纪南指尖发出的敲打键盘的声音,心里一半忐忑,一半忍耐。 “这是一些修改意见,”纪南站起来,把手边的资料递给她,“上次你给华宇的楼盘设计的初稿,他们基本认同,但提出了一点儿意见,你回去再改改。明天讨论。” “好的。”简银河接过那沓资料,等着纪南继续往下说。谁知他再度坐回去,就没有了下文。隔了几秒,他抬眼问她,“你还有事?” “哦,没有。”她赶紧撤退。 简银河心里尽是诧异——他居然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上面不会不知道设计部的新人怎样无礼得罪了客户,难道他会好心地帮她抹了过去?总之她的五斗米算是保住了,虽然看上去是过于顺利了些,简银河在心里对纪南还是有些感激。 下午,纪南一直没有出办公室的门。有好几个人进去,都是灰着面色出来。座位最靠近纪南办公室门口的阿玲说:“纪总今天火气好大,比去年老刘偷公司资料的那次还要大。据说这次和华能公司的合作泡了汤,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挨批呢。”不知不觉整间办公室阴云密布,有人人自危的味道。 简银河看了看那扇虚掩的门,有一点儿捉摸不透了。在桃源山庄的酒会那天,她就开始明白,纪南的确是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那种人,连带昨晚把她留给肥头阔面的郑总,也是一副毫不留情的姿态。而眼下的状况,似乎他是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一只柔弱颤抖的胳膊拉开了纪南办公室的门。小个子艾琳踩着高跟鞋,踏着小碎步,失魂落魄地从那扇门里出来了。 “艾琳?”有人轻轻喊了几声,倍感同情。 艾琳怀抱着七零八落的资料,一脸花容失色的哭腔。大家并不惊讶,只是各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艾琳的设计图纸又被否决了,一个人能有几次失误的机会呢?纪南不轻易批人,只是你若触碰了他的燃点,他刻薄的冷言冷语就一点儿也不留情面,令那些还是职场新人的小姑娘,丧失对这个社会的若干美好期待,重审对自身青春和学识的优越感、自信心。 “艾琳,怎么了?”有人凑上来轻声问。艾琳不说话,直摇头。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擦干眼泪发愣。什么叫作“配色就像小学生涂鸦”?什么叫作“简直不懂设计”?她的设计图纸三番两次被彻底否决,她简直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设计这个行业待下去。 简银河的手机在口袋响起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她按了接听。 听筒里的声音却过分熟悉,“银河。” 她几乎已经波澜不惊的心,此时被钟溪文的一句“银河”给生生扯痛了一下。自打那次从桃源山庄见面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没联系。 “银河,能不能谈谈?” 她没出声。 钟溪文继续说:“我今天正好路过你公司,现在在你们公司旁边的红茶坊等你下班。” 她搁下手机,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为了一份稀薄遥远的感情,去跟他的家庭周旋。她与他的那个豪华丰足的家庭原本就格格不入。他早该知道,很多人,生来就是要错过的。 简银河走进红茶坊的时候,还在打着腹稿,她要跟他讲清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但是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说不出来了。 钟溪文一身卡其色风衣,头发和衣领都倔强地竖着,一脸的清俊,轮廓硬朗,那次在酒会上她还没觉得,今天才发现,他与两年前相比瘦了一点儿,也多了些沧桑与深刻。那张桌子上摆着一束雏菊——简银河最喜欢的花,在为她准备的位置上摆着一个小礼盒。它们在向她暗示着他要说的很多话,她不用听就能知道。 “饿不饿?”他开口就一片熟络,仿佛他们还在热恋期。 简银河摇摇头,她在努力整理思绪,看怎样将腹稿全盘托出。 钟溪文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说都行。他就替她点了几道菜,又问:“要不要来点儿酒?” “不了,咖啡吧。” 他笑,“你还是酗咖啡。” “不喝就没法工作。”简银河说,“有些东西很难戒掉。” “肠炎还犯吗?” “偶尔。” “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对她总是不放心。 简银河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喝杯子里的白开水。 他们互相问了近况,像老朋友寒暄。彼此是熟知的,却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 “银河,我真以为你去了德国,”钟溪文步入正题,“都跟我讲你去了德国,你自己也坚持,我就相信了。银河……我们之间,本来不该走到这个地步。都是误会。” 简银河心里一酸,“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你是说我父母那边吗?”钟溪文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些不是问题。” “我……”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些事隔了时间和空间,恐怕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人与人的相守,完全属于缘分。 “银河,我知道,你有你的无奈。”他从美国回来,本来以为放下了一切,谁知在桃源山庄的巧遇,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溪文,你我都不是孩子了。”简银河轻声说,“感情这种事,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奢侈品。我们都有太多责任太多束缚……你要现实一点儿。” 钟溪文有点儿凄凉地笑了笑。他的确清楚,他们不再是几年前的钟溪文和简银河了,也已经过了信仰爱情的年纪。他这样拖泥带水、不清不白地对她牵挂想念,究竟算什么? “溪文,我一直希望你一切都好。”简银河说完就去给他们的杯子添水,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银河,你总是这样。”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说你刚刚开了自己的公司。”她引开话题,“但是你回来才一两个月而已,会不会仓促了点儿?” “你担心我?” “不,”简银河摇摇头,“我相信你可以做好。” 他的视线落到她低垂的眼睑上。两年不见,他觉得她还是那个简银河,遇事隐忍,柔顺却始终坚忍。她更瘦了,眼睛里面是两汪黑亮的水源。这两年里,她瘦得不声不响,不留痕迹,身段还是纤瘦的衣架子,只是眼睛更亮更大了而已。他心里一阵阵酸痛。 “钟师兄!”一个声音伴着玫瑰清香飘到他们面前。 简银河回过头,竟然看到纪南和汪培苓。 看见汪培苓,钟溪文有点儿意外,“你是——汪培苓?” “是啊,好久不见了!师兄,你竟然还记得我。” 钟溪文笑,“你在学校都成明星了,怎么会不记得。” 第6章 心事难言(2) 汪培苓笑起来,眉眼上扬一脸娇俏,“钟师兄,你真会夸人。”她又拉过纪南,“这是纪南,我男朋友。纪南,这是钟溪文,我在读书时认识的师兄。” “你好。” “你好。”钟溪文认出来,这不就是上次在桃源山庄,把简银河接走的那位吗? “这位是?”汪培苓看着简银河。 “你好,我是简银河。” “钟师兄的女朋友吧?” “你误会了。”简银河连忙否认。不经意间,她的视线竟然对上了纪南的,随即立刻移开了。纪南依然是一脸冷漠,似乎对眼前的师兄妹相认的场面有点儿不耐烦。 汪培苓问:“简小姐是做什么行业的?” “建筑设计。” 钟溪文插进来,“银河现在在你们恒中设计部做事。” “这么巧啊。”汪培苓回头对纪南说,“纪南,那不就是你部下?” 纪南点点头,说:“培苓,我们也该过去了,别让他们等。” “师兄,那改天我们一起吃饭。”汪培苓浅浅一笑,挽着纪南离开了。 钟溪文拿起简银河面前的小礼盒,递给她,“不打开看看?” 简银河拿过来放在一边,“等会儿吧。”她打算原封不动还给他。 侍应生倒好红酒和咖啡,在简银河面前摆了一份牛排,一盘鲜果沙拉,一份烤华夫饼加鲜奶油和枫树糖浆。她一向不习惯这种贵族式的餐厅,以前陪钟溪文来过,她对他说这里气氛真好,他就真以为她喜欢这种精致温暖的餐厅。而因为他以为她喜欢,她就真的假装喜欢了很久。 简银河把牛排一小块一小块切好了,却一口也没吃。 钟溪文问:“是不是不合胃口?” “哦,没有。”她赶紧吃了一口。 “咖啡味道怎么样?” “比办公室的咖啡好太多了。” “看你牛排没怎么吃,是不是煎得太老?要不换一份嫩一点儿的?” “这个挺好了,不用换了。” 钟溪文却径直对旁边的侍应生说:“麻烦再来一份牛排,五分熟的。要少量黑椒汁,不能太辣。” “溪文,真不用了。”她被他的体贴弄得简直有点儿坐立不安。 “银河,再给你来点儿果汁吧。”他继续对侍应生说,“来杯鲜榨的桃汁,不要加糖。”他知道她最爱喝桃汁。刚说完,他又叫住侍应生,“再加一杯没有咖啡因的咖啡,谢谢。” 侍应生朝简银河瞟了一眼,心想这男人对他女人宠得够呛,宠得她偏食、讲究、挑剔,还有一堆饮食上的怪癖。钟溪文看着她像看自己的孩子,把她的一切都当回事,也想当然地把她的肠胃当成最脆弱、最娇贵的事物来对待。这样细致的照顾,让简银河心里涌起一股悲凉难言的温暖。 “银河……”钟溪文停下刀叉,但欲言又止。 “不好意思,”简银河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简银河站在洗手间门口,深深舒了口气。她来这里不是跟他叙旧情的,为什么还要惦记他的细致温暖的体贴和宠爱?如果她被自己的记忆和钟溪文的温暖打败,那她养好的伤口就又要被撕开,而他也同样。她十分清楚,用更长久的伤口来换取片刻欢愉,实在太不理智。 她该再狠心一点儿。 “简银河?”有人叫她名字。 她转过头,看见汪培苓。 “汪小姐,你好。” “你好。”汪培苓微笑着点点头,拿出粉扑对着镜子开始补妆。她补到一半,又问,“简小姐是学建筑设计的,对色彩跟时尚应该很有研究吧?” “一点点而已。”简银河自谦。 “我参加的一个俱乐部,周末有色彩学的讲座和展览,有兴趣你可以来。你们部门的艾琳就常常去。”汪培苓一边收好粉扑,一边绽开一个清爽大方的笑容。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简银河。上次她过生日和纪南闹僵那天,她在他办公室见过简银河,因为是他办公室的新面孔,所以她就留意了一下。后来听说纪南带新来的女下属去跟华能公司谈合作项目,居然弄砸了。华能公司的郑总的为人她也有所耳闻,凭女人敏感的直觉,她料到纪南肯定替简银河收拾了烂摊子。今天再次见到这位简银河,她的柔顺写在面上,韧劲儿却藏在骨子里,不施脂粉,眉眼清淡,又看得出她是清心寡欲的一个人。 虽则娇纵,汪培苓对很多事还是精明透彻的,她需要用这股精明透彻去守住她安然舒适的生活状态,去守住她最在乎的男人。 “好了,我先出去了,有机会再联系。”汪培苓再次释放一个明丽的笑容,踩着她优雅的步子走了出去。 简银河在盥洗池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镜中的年轻女人略带苍白的面孔,一身不合时宜的衬衣牛仔裤裹住她纤瘦的身躯。外边某个布置精巧的餐桌旁,还坐着她的旧爱,那个她曾经拥有,后来失去,现在想拼命逃离的男人。 她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结束的。吃到后来,彼此都没有说话。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简银河整理好思绪,告诉钟溪文:“对不起,临时有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 他看着她利落匆忙地收拾东西,心里一阵泄气,只好说:“那有机会再约。”他太了解她,所以只能给她足够的空间。他总希望以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解决一切问题。但障碍还是有的,是他母亲,还是简银河的独立坚韧? 简银河本来根本不用回公司,她只是怕他还要送她回家,他们就得在他那辆车子里再共处好几十分钟。那时,所有欲诉还休的心事和矛盾悲哀的心情,都会被那辆车子小小的空间收紧、浓缩。她真不敢再与他独处下去。 看着简银河进了恒中写字楼,钟溪文才离开。简银河站在电梯拐角的窗户边,看着他的车子慢慢驶进了夜晚茫茫的车流中,她心里空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楼。她本来可以在钟溪文走后就回家的,却还是不知不觉就进了电梯。这个时间,整层楼已经空了,偌大的办公大厅只剩下几盏廊灯,虚弱地维持着昏暗空洞的光线。 简银河走到自己的隔间,坐下来仰头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又一次看到了两年多以前,送溪文去机场的情景。他对她说:“等我回来。你在哪里我就会回哪里。”他不是浪漫热烈的个性,却很诚恳地对她说了这句情深义重的话。他也早就不是天真幼稚的年纪了,却始终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着长远而单纯的期待。当时她拼命忍住眼泪,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那么爱他。如今,她懂得只有把所有心事藏起来,才可以更加安稳地活下去。 满身的疲倦让简银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一阵悉率的脚步声把她猛地惊醒——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她心里一阵吃惊,赶紧从座位上起来。一转身,看见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立在纪南办公室的门口。 原来是纪南,他竟然回了公司。 简银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纪总。” “你怎么又回公司了?”纪南也有点儿吃惊。 “哦,有点儿事情还没弄完。”她随便编了个理由。他刚才不是还和汪培苓一起在红茶坊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公司?看来他们叫他拼命三郎,真的是不无理由的,他完全信奉工作至上,娇俏情人可以随时撇在一边。 “我也加班。临时回来的。”纪南说。 “哦。”她这才发现自己谎言的拙劣——电脑没开,灯也没开。 纪南却并未在意,他问:“能不能帮我泡一杯咖啡?” “好的。”她说完就赶紧去休息室烧开水。 简银河端着一杯咖啡敲了敲纪南办公室的门,她敲得很轻,屋里没有反应。她看见门是虚掩的,就轻轻推开门进去。 纪南竟然睡着了。他靠在深棕色的高背椅子里,头偏向一边,侧脸的曲线像是雕刻而成般,是一种不再年轻稚嫩、已经暗藏了岁月锋芒的俊朗。简银河想,这男人到底还是好看的。她是正常女人,正常女人自然有欣赏绅士的习惯,且不说他算不算真的绅士。 他下颌处一小片青黑的胡楂儿已经“破土而出”,随着沉沉的呼吸节奏而起伏,一张睡脸居然还带着警觉谨慎的神色,这是习惯吗? 简银河尽量保持轻手轻脚的动作,把咖啡放在他桌面上,这一丁点的响动还是把他惊醒了。 “哦,不好意思。”纪南揉了揉太阳穴,低头看见了那杯咖啡,“谢谢你。” “不客气。” 简银河正要往外走,却听见背后纪南略带温润的声音,“银河……那天在‘伊丽莎白’——我很抱歉。” 她转过身,正对上他的视线。他眼神中似乎没有了平日的凛冽和冷淡,有的只是一点儿真诚的歉意。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跟她道歉,她也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温润的、没有防备的时候。 “纪总,”简银河淡淡一笑,“其实我也鲁莽了。也谢谢你帮我顶过去。” 纪南轻扬唇角,“应该的。”他发现自己很愿意看见她,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像此刻,夜半更深,可以放下所有世俗的计较和警觉,他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儿防备。 他端起她帮他泡的咖啡,喝一口,觉得里面有种前所未有的清香味道,有点儿像奶香或是香草的味道。 她正要出去,他又问了一句,“这是我们休息室的咖啡吗?” “是啊。” “哦,”他又喝一口,“味道有点儿特别。” “直接拿原味雀巢泡的,怎么可能不一样?”她笑。 “能不能麻烦你再帮我泡一杯?”他发觉自己忍不住对她客气起来。他当然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叫他“暴君”,他下意识地想在她面前温和一些,就变得客气起来,这简直不是他的作风。 她很快又端来一杯咖啡,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她微微一笑,出去了。 纪南看着简银河走出办公室,又轻轻为他关好门。她的米色衬衣和浅蓝牛仔裤配合着一身纤细的骨骼,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竟也有女学生样的清爽。其实他意识到,似乎她所有的形象都令他有点儿动心。 在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就很有信心,一定不会因为女人和恋爱耽误正事。此刻,过了而立之年的他却忽然有了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他修改完最后一篇报告,正准备走,汪培苓打来了电话。 “亲爱的,你忙完了吗?”她问。 “差不多了。”今天的宴席,他是提前退场来公司加班的,汪培苓虽说有点儿不悦,但嘴上没有说出来。 “我在你的公寓等你,给你准备了一点儿夜宵。”她的声音娇羞了下去,仿佛他看得见她此刻正穿着薄纱睡裙,在他那张咖啡色的大床上等着他似的。 “培苓……”他还没来得及说,已经被她一句“等你哦”打断了。他一身疲惫,实在不想再应付那么多,但眼下他还得去应付,去继续他和汪培苓的戏码。 走出办公室,外面大厅里仍旧是一片昏暗,纪南刻意绕过简银河的座位,他看见那里已经空了。他又想起那两杯咖啡,以及它们与她有关的香味。 第7章 欲诉还休(1) 晚秋的天色总是铅灰的,像是憋足了一场大雪,却始终下不来。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让干冷难熬的空气变得空乏燥热,像在抗议冬天。简银河把脑筋和视线一起扑到电脑屏幕里去。一整天,除去吃饭的半个小时,她几乎是全力以赴地赶进度。 要是施羽青,就又该说了:把加班也加得像抚育儿女那样,你那老板会给你加工资吗?简银河自己都觉得无奈,对于每份工作她都格外珍惜,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使命感。很多时候,预先设想的创意和美感,却只能在客户的要求下改得平淡无奇和附庸俗流。设计这种活儿,只能讲成效,再就是人情世故。 终于办公室的人都走了。放眼望去,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城市,窗内是一样也没少的繁复沉静。简银河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看见纪南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整理好一部分图纸,送了进去。 纪南坐在高背椅中,背对着门,像是在小憩。 简银河把图纸放在桌上,小声叫他:“纪总?” 他转过椅子来,有点儿疲乏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面色一片苍白,眉头皱着,鼻尖上带着微微的汗珠,嘴唇青灰。他像是在暗暗忍痛。 “纪总,”简银河有点儿诧异,“你不舒服?” 他没有回答她,只说,“图纸我先看看,有要修改的再告诉你……”短短的一句话,他眉头紧紧蹙住,说到后面竟然只剩下气声。 “纪总?”简银河感到情况似乎有点儿不妙。她走到他旁边,试图弄清他是不是病了,他却摆摆手说:“你先下班吧。”他撑起身体去拿那沓图纸,却猛地一阵咳嗽,有腥咸的液体从胸口往上涌,直接吐了出来。 “纪总!”简银河被他吐出的一口鲜血震住了,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打了120,“喂,这里是南海路的恒中写字楼,请快点儿过来,有病人!”她飞快拿来一沓纸巾,捂在他嘴边,慌乱得顾不得去擦拭桌上的鲜血。 纪南已经被汹涌而来的剧痛弄得眩晕。近来持续加班赶进度,他原本就脆弱的胃,在连日的高强度工作和不规律饮食之后,终于彻底崩溃。胃痛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他本来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挺过去的,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爆发,弄得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握着简银河帮他擦血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挺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手背已经被他握得通红。 “纪总,我现在扶你下楼。”简银河扶起纪南,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坚持一下,救护车快要到了。” 纪南靠在简银河肩膀上一步一步往电梯走。他尽量让自己撑着一些,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靠在她身上有种不成比例的勉强。能感觉到她沉重的喘气声,他都有点儿担心她细瘦的身体没法撑住他太久。 纪南很快被送进了附近医院的急救室。简银河等在外面,薄薄的汗珠在额头上已经细密地铺了一层。纪南一向冷静硬朗,她完全不能把他和病人联系起来。但她也清楚他的作风,对下属要求苛刻,因为他自己其实就是工作狂人,身体常年为了野心在高速运转和消耗,再谨慎克制也难免会出问题。最近的几个项目,他一手把握,想必是受累不少。况且,再累,他也不是肯妥协的人。 很快,一位白大褂从里打开急救室的门,探出头来喊了一句:“家属呢?” 简银河赶紧站起来,走过去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白大褂褪下口罩,把她让进房间,“是胃出血。送来得还算及时。” “谢谢。”简银河松了口气。 “平时都没有注意吗?是长久饮食不规律,还是老胃病了?” “不太清楚。”简银河摇摇头,“可能是饮食的问题吧。” “不是家属吗?这都不清楚?” “您误会了。我们是同事。”她赶紧澄清。 白大褂交代了几句,又检查了一下纪南的吊瓶,就离开了。 简银河想等纪南醒来,确定他情况好转了,就回去。纪南却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地睡去了。结束了刚才那种排山倒海的疼痛和呕血,此刻的他,呈现的是一张安宁温和的睡脸,像是终于对疲累和野心妥协了。 简银河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回公司取东西,就听到纪南的手机响起来。手机一边振动,一边从他的上衣口袋滑落出来。 简银河看见来电显示,“培苓”。她拿起手机按了接听,“汪小姐,你好。” 那边沉默了一瞬,问:“你是?”似乎有点儿敌意。 “我是简银河。纪总现在在医院。” “什么?医院?哪家医院?” “公司附近的那家康复医院。” “我马上过来。” 简银河松了口气。她把手机放回纪南枕边,刚一转身,手腕却被一只手握住了。她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想摆脱,却被他握得更牢。她转过身来,看见他醒了,睁着眼,他的左手抓着她的手腕,那样静静地盯着她,眉峰蹙成一个微苦的形状,眼里是望不见底的深。 “纪总……”简银河一时手足无措,除了突如其来的震惊和窘迫,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心脏没有节奏地突突乱跳了两下。 “纪总!”她想抽回手来,但纪南手上还插着针管,她不敢太用力地挣脱,只好任由他抓着。 她的资本家上司这是怎么了?他本该冷静冷酷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在意,但他此刻的冲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分明从他疲惫的眼中,从他微苦的剑眉里,看见了一丝叫作柔情或期待的东西。这样的柔情或期待,她在钟溪文的眼中见过。她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也早就能够分辨,来自男人眼中的柔情和期待,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流露。 此时,她却不知道纪南是什么意思。他亲近女人,只因为她们有价值可取。她自己则不过是一个刚刚结束落魄生活的平凡小女子,完全不在他的野心或审美之列。简银河感到难堪。震惊之余,她觉得他太小看她简银河了:他以为她是他的那些莺莺燕燕、芳草之交吗?这样的举动简直太过轻薄。 剧痛和眩晕都散了,纪南此时清醒而认真地盯着简银河,似乎想从她眼里盯出一点儿什么来。刚才她扶着他下楼的时候,他在疼痛中察觉到一丝熟悉而深刻的清香,大概是很普通的洗衣液或沐浴露的香味,是简银河式的清淡的味道。她的身段细瘦却匀称,他高大的身体倚在她身上,竟仿佛可以将她包裹起来。他也在疼痛中发觉,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在心底藏下了这种感觉,并且的确是一直在回味——他想用他男性的身躯把她包裹起来。 这一瞬间,短得不足两三秒,却把他的心事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但他的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冒失冲动过,眼前这个倔强坚韧又保守死板的小女子,已经又羞又怒了。 他松开手,平淡地说:“银河,谢谢你。” 他说得云淡风轻,说完还扯起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很平常,既看不出他刚刚大病过,也看不出他对于自己的轻薄无礼有丝毫愧疚。这个有点儿类似约翰尼·德普式的雅痞笑容,在他冰冷的脸上绽开的时候,竟减弱了现场的尴尬气氛。他果真在任何境况下都能游刃有余,包括眼下这微妙的尴尬和局促。 简银河感到心口微微的怒气,伴随着莫名的羞辱感一起涌了上来,“纪总,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说完就往外走。 纪南看一眼她的背影,又闭上眼睛。 刚到门口,房门却从外面被打开了。汪培苓一脸焦灼地走进来,连连问:“什么情况?严不严重?” “是胃出血,已经没有大碍了。”简银河说。 汪培苓扔下手提包,走到病床边。纪南的眼睛并未睁开,他似乎用睡觉的姿态把自己和不愿面对的人和事隔绝开来。 汪培苓转过脸来,对简银河说:“谢谢你了。”说完又伏到床边,轻轻梳理了一下纪南有点儿凌乱的头发,然后握住他的手,她的动作和姿势都像极了一位母亲。 简银河说:“汪小姐,那我先告辞了。” 汪培苓站起来送简银河到门口,再次道谢:“今天多亏你了。”她的微笑和感激是由衷的,却带着一丝防备。 “不客气。”简银河又是一阵尴尬。她竟然有点儿莫名心虚。 从医院出来,憋了一整个白天的毛毛雨终于下了起来。简银河沿着清寒的人行道,缩着脖子,慢慢朝公交车站走。手腕上还留有被纪南握过的力度和触感,脑海中还闪烁着他刚才盯着她的时候那种柔情和沉重,她还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在谁脸上如此冷静专注地聚焦。 简银河拢起外套的领子,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和纪南如常坦然相对了。但毕竟是上司,低头不见抬头见,病房里的那一幕窘迫,她只能当作从没发生过。 纪南的个性,可以把每件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包括这次对简银河的大胆冒失,他转眼就可以让她觉得,这件事像轻风拂柳似的没有发生过。 简银河很庆幸,他再回到公司的时候,面对她的仍旧是往常那样的一副冷清面孔,偶尔让她给他倒咖啡,也还和先前一样,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这让她稍稍心安。那一趟病房里的尴尬,无非只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点儿疙瘩,不痛不痒,却也去不掉。 年底的周末不叫周末,巨大的工作量模糊了黑夜白天,还狠狠压榨着你的神经,扰乱着你的生物钟。钱和时间在这年头都很不禁花,钱好歹能储蓄,时间却由不得你。一份比较过得去的工作,似乎总需要付出巨额的精神代价。 不知是第几个周末,简银河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路灯又熄了,天空微亮。黑夜过去得真快,尚不及让你察觉到昼夜的转换。 白昼来时,简银河感觉自己全身快要虚脱了。她起身去厨房冲一杯咖啡,打开冰箱才发现,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光了。她只好倒了一杯冰水,加一点儿盐,一口气喝下,凉意倏地蹿上来,立刻有种冷汗淋漓的痛快。 简银河从前还未想过,一份工作可以做到身心俱疲、劳神伤肺的程度。在事业空白的一年多时间里,她曾经疯狂想拥有一份可以加班加点让她累得半死的工作,眼下真的有了,却招架得相当痛苦。这几个项目做完了,一定得向暴君请假休息一段时间,否则这样下去她真会垮。 傍晚时分,简银河终于在熬过了整整两天一夜之后,完成了所有的图纸。刚刚喘一口气,纪南的电话就来了,“银河,华宇的图纸做完了吗?给我送过来吧。” “现在?” “就现在。”他毫不客气,“送来我公寓吧。丁香路湖滨小区3栋1501。” 简银河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好”。她撑起已经快散架的身子,又喝掉一大杯冰水,才去楼下截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被周末的人潮车流堵在半路足足有两个小时,简银河到达纪南的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一整天粒米未进,全仰仗冰盐水维持精力,在这茫然的堵车间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双眼发花。 她按响了那扇棕色大门的门铃。很快,门开了。纪南站在门后,对她淡淡一笑,“请进吧。” 屋里是典型的男人味道的商务化陈设,咖啡色的沙发茶几,米色地毯,家具都是流畅硬朗的色泽和线条,处处彰显着男主人的高贵优越以及严谨克制的审美趣味。 简银河在玄关没有发现客用的拖鞋,她只好脱了旧皮鞋,光脚踩上地毯。 “坐吧,”纪南说,“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纪南走到餐厅吧台旁煮咖啡。他穿了深紫色的衬衫,休闲牛仔裤。衬衫穿得极其不讲究:袖子随意地卷到肘部,一半的扣子敞开着,领子竖起,有一种慵懒潇洒的男性味道,跟他平日精致严整的形象大相径庭。不过简银河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能把一件颜色怪异的衬衫穿得十分漂亮。 屋子里的空气混合了清淡的古龙水味道,是纪南式的洁净和凛冽。简银河心想,这样一个整天加班熬夜的人,还能保持一贯的洁净凛冽,得需要多么深刻的克制力? 纪南端来一杯咖啡放在简银河面前的茶几上。“只加了一点儿糖,没放奶。你应该不喜欢太甜太腻的味道。”他说。 “谢谢。”她有点儿奇怪,他好像对她很了解。 “最近辛苦你了。” “没什么。”不辛苦怎么保得住饭碗? 他注意到她面色苍白,眼圈青黑,看着她细瘦的手指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大沓图纸,他心里竟微微泛苦。 “纪总,这是初稿,你看看。” “讲讲要点。” 简银河一页一页翻开,对每张图纸都作了详细解释,一抬头,发现纪南竟然没有在看图纸,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和而专注,就跟那天在医院病房的眼神如出一辙。 她赶紧低下头去。 刚才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她看见他剑眉下的眼睛,专注地在她这里聚焦,仿佛能射出滚烫的星子来,直教人窘迫。她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地继续讲了一点儿,心里是一味的不自在,还有少许恼怒。 “行了,不用讲了。剩下的我自己看吧。”纪南说。 “好的。”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纪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还没吃饭吧?”他也站起来,“一起去吃个夜宵,我请你。” “不了,我回去吃。” “怎么?不想给我面子?”他一笑。笑容在他明眸皓齿的俊脸上释放开来,立刻抹去了疲态和冷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这温润从他硬朗冷清的眉眼中剥离出来,就显得出奇的柔和。 “纪总,我真有事。”现在可是她的私人时间。 “当我犒劳你加班。” “谢谢纪总,我还是回去……” “你稍微坐一下”,他打断她,“我换个衣服就出门。” 还没让简银河辩白,他已经进卧室去换衣服了。简银河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下逃不掉了。这是他一贯的强硬作风,她敢怒不敢言。 纪南从卧室出来,换了一件咖啡色V领毛衫和深色牛仔裤,手上还拿了一件风衣。他的咖啡色毛衫很服帖地包裹住身体,印出良好的肩背形状和隐约的肌肉轮廓。 “夜宵而已,你不要想多了。我做上司的,请吃饭不应该吗?”他边走边说,完全一派从容,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制造的暧昧尴尬的气氛。 简银河以为纪南会请她去红茶坊或者咖啡馆之类的地方,他却把她载到了一条夜市小街。 夜里十一点的街市,还是一派嘈杂、喧嚣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冷的天,烧烤台后面的厨子打赤膊上阵,食客与小生意人都是满面红光。划拳碰杯的声音、大笑声、摩托车喇叭声,以及饱满欲滴的火热的夜色,使这里勃发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纪南把简银河带到一个小摊位前,正忙碌着的一个中年胖男人看见他们,立刻迎出来,“哟,这不是纪南吗?真是稀客了。” “老唐,好久不见。”纪南说。 “你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嘛。今天正好有新鲜的生蚝,你真是来对了。”老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看简银河,又问纪南,“这是——你女朋友?” 纪南一笑,却不答话。简银河在旁边连连澄清,“您误会了,我们是同事。” 老唐似笑非笑地凑到纪南旁边,揶揄道:“还以为你这回总算交了个对象了,没想到只是同事啊。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头一次带女孩子来吧?” 纪南不搭腔,对老唐说:“老唐,那边有客人叫你。” “叫他们等着,”老唐一脸不在乎,“嘿嘿,你今天还是要老四样吗?” “还是老四样,双份的。”纪南说完又问简银河,“你喝啤酒还是果汁?” “我喝茶就好。” 纪南对老唐说:“给我来瓶老白干。” “好嘞,你们等着啊。”老唐一溜烟已经又回到了烧烤台后面。 很快,他们的桌子就摆满了食物:大盘的凉皮,鱼香肉丝,碗大的肉夹馍,一大盘烤茄子,以及好几个拳头大的生蚝,全都是粗犷豪气的分量。 纪南倒好酒,帮简银河夹了一只生蚝,“尝尝看吧,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谢谢。” “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这种地方。”他说。 “这里正好。我最怕去那些高级西餐厅。”她说的是实话。 “我经常一个人来老唐这里吃东西。味道好,也自在。” “我倒真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第8章 欲诉还休(2) 纪南微微一笑,端了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高度白酒的辛辣和热烈,让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很久没有这样爽快地喝酒了,他还是喜欢这种原始口感的酒,这种酒才有真正的酒味。 简银河发觉,这时候的纪南完全不同于在办公室里面一副冷清面孔的资本家暴君。这个一贯精致冷峻的上司,坐在这藏污纳垢的夜市边,褪去了大卫·杜夫和乔治·阿玛尼,他竟然跟这里的一人一景都难得的和谐。眼前的廉价啤酒和满街满桌的人间烟火味,才是他的真性情吗? 这满街满桌的人间烟火味,竟消减了她心里对纪南的抵触。 忍受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饥肠辘辘,面前那堆粗犷豪气的食物,光是眼见,就胃口大开。简银河也顾不得很多了,她很快解决了自己那一份。 纪南在旁边看得直瞪眼,他完全没想到一个瘦弱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要不要再来一点儿?”他问。 “不用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再来一盘凉皮她也可以全盘消灭。 这时老唐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的位置上,看到被简银河吃光的空盘子,很是得意,“怎么样,味道真不错吧?” “很好吃,您手艺不错。” 老唐点燃一支烟,很爽快地抽一口。这个时间段,他难得钻空子到边上抽支烟。过了几口烟瘾,他继续对简银河说:“小姑娘,好吃以后就多来,啊?对了,怎么称呼你?” “简银河。” “哦,简银河。”老唐转向纪南,“我说纪南,虽说你照顾我生意,但追女孩子也不能来我这种邋遢地儿嘛。这种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自己来吃吃就算了,还带人家清清秀秀的姑娘来。最少应该带人家姑娘去高级点儿的餐厅,档次至少……那什么,至少有人现场弹琴的那种地方嘛。” “老唐,你说什么呢。”纪南的脸上又浮起一个笑容,笑得不动声色,仅仅是唇角轻轻上翘,睫毛的一张一弛。 “您真误会了,我们只是同事。”简银河忙不迭地解释。 老唐不管不顾,仍旧念叨着:“到时候你追着了人家姑娘,得手了,再带来我这邋遢地儿,这就没问题了。” 纪南只是闷笑,继续不紧不慢地喝酒,转眼一瓶白酒已经见底。 简银河说:“他是我上司,今天偶然一起吃夜宵而已。” “你看,人家姑娘根本不吃这一套,都说了,要去高级点儿的餐厅,高级点儿的餐厅嘛。你呀,关键时候掉链子……” 简银河不再辩解了,这老唐嘴巴实在太厉害,她再解释,只会让他继续拿她开玩笑。 “老唐,烟瘾过够了,该忙你的去了。”纪南支他走。 老唐抽了最后一口烟,豪放地一笑,“你们二位继续吃,我得去忙活罗。”他肥胖的身躯行动起来倒十分轻便,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一大桌杯盘。 纪南看简银河一眼,“你别介意,老唐就是喜欢嘴巴痛快。” “没关系。” “我跟老唐认识有十几年了,看样子他挺喜欢你。”他说完用余光捕捉她的表情。她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局促,这种类似小姑娘的微小局促,让他有一种温软的快意。 简银河不再说话。她心里到底有点儿别扭。不是因为老唐的话,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已有的微妙尴尬。这样跟他独处,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你来恒中,也有半年了吧?”他问。 “整整六个月。” “算是最新的新人了。”纪南搁下酒杯,微笑着看看她,“但恒中设计部现在最缺不了的人,也是你。” 简银河微怔,随即笑道:“纪总过奖了。” 半晌,纪南目光变深沉,轻轻地笑出一声,是一种带点儿酒意的笑,“其实,我的确是因为你在清水港的过失,才录用你的。” “纪总……”她没想到他会突如其来地旧事重提,而且提得如此坦诚。 “至于‘伊丽莎白’的事,我还想再次跟你说声抱歉。” “都过去了。”她早已经忘了,况且还是他帮她顶了全部过错。 “这几天,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她违心地说。 “明天你休息一下,准备准备碧桂园的材料。千万要准备好一切细节,如果对方满意,我们就能拿下今年最大的项目。后天他们有人过来,你后天再来上班吧。” “谢谢纪总。” 纪南又一笑,又去倒酒。简银河这才发现他的酒瓶已经空了,她赶紧说:“纪总,你不能再喝了。” 他一抬眼,深黑微醺的眸子立刻对上了她的,他眼里晃动着只有醉酒的人才有的不安分。一刹那,这一丝不安分从他的眼神中闪了过去,简银河却捕捉得丝毫不差。她赶紧别过脸去。 这时老唐走过来说:“纪南,别喝多了啊。”看看纪南的瓶子,他摇摇头,“得,喝这么多,你的车子又得明天才能来取了。” 纪南和老唐道了声再见,对简银河说:“走吧。”他从位子上站起来,一时没站稳差点儿被椅子绊倒,她赶紧上去扶住他。他顺势抓住她的手,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微黑的眼睛在夜灯里看不分明,但她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他浓烈的目光笼罩着,浓烈得简直令她不堪。 简银河猛地缩回手,闪开了身。纪南的身体失掉重心,竟整个倒在简银河身上。他酒劲全散了,一下子清醒过来。瞬间里,他的嘴唇几乎贴近她的面颊,她的气息和体温,像一阵温软清净的雾,把他牢牢覆盖。 她赶紧推开他。他看见她眼中急促而起的尴尬和愠怒。 “不好意思。”他轻轻说了一句。 身后传来老唐的声音,“银河,你可要好好照看他啊!” 简银河只觉得心里的难堪更甚。 “纪总,我去帮你打车。”她说完就去拦出租车。足足等了十分钟,才等来一辆,她正要回去叫纪南上车,他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我先送你回去。”他声音平和,仿佛不曾醉过。 “纪总,你先回去吧,我再拦一辆车就好。” “上车吧。”他却帮她打开车门。 简银河知道僵持下去没有意义,于是只好坐了进去。纪南帮她关了车门,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 出租车在热闹的老街中,不停地绕过一个个摊位,行驶得曲折蹒跚。纪南胃部的酒精又来作乱。上次胃出血,医生反复叮嘱不能过度饮酒,他却并不在意。对于自己的身体,他向来都是不在意的。此刻,胃里的老白干变作尖锐的齿轮,在他胸口不停翻滚,这让他的醉意完全消失了。 从父亲进监狱开始,纪南就经常光顾老唐的夜市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锋芒毕露的少年如今变成了暗藏城府的男人,老唐也从精壮的汉子变成了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每次来这里,纪南总是一个人。这里跟他的周遭环境,跟那些虚虚实实尔虞我诈的人和事,是完全迥异的两个世界。带简银河过来,完全是一瞬间的念头,也难怪老唐会误会。他在心里承认,她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不一般的。她是他从没见过的设计能手,而且还那么让他动心。 一路上,简银河全程都闭目养神,不知道睡着了没有。迷迷糊糊中,她看见钟溪文深黑的眸子在视野中闪动,背景是她二十二岁那年夏天跟他一起走过的老街林荫道。法国梧桐树影影绰绰,钟溪文走在她左边,总像一座温暖的屏障,可以把所有繁杂的人和事都隔绝开来。自从他们分开后,她常常在梦里看到这座屏障,后来他慢慢变成她心里的一个坎儿,就越发过不去了。 再睁开眼,简银河发现已经到了自己住的小区门口。老旧小区里住着很多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所以平时在这个时间,每座楼房的窗户几乎是一片黑,除了夜猫子羽青的窗户。 今天很意外,羽青的窗户也没亮。 简银河下了车,对车里的纪南说:“纪总,我到了。今天谢谢你。” 纪南微张了一下双眼,脸上的神情舒展了一下,“不客气。” “再见。” “别忘了好好准备碧桂园的资料。”他又提醒了一下。 “好的。”简银河想,就算请她吃饭,他也还是改不了资本家本色。名义上貌似慷慨地补给她一天休息日,其实还是少不了加班。 她一边上楼,一边猜想羽青是不是跟她新的暧昧对象——那个“阿明”去共度良宵了。正想着,羽青的电话就来了。她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羽青的声音立刻劈头盖脸地从手机听筒里射出来,“银河,不好了!出事了!” 这通电话差点儿没把简银河击倒。 她来不及听完电话,就赶紧冲到街边去拦出租车。半夜的出租车几乎不光顾这个老旧的小区,她手忙脚乱地拨打了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十分钟内,一辆车子来到她跟前,她坐了进去,心急如焚地指挥司机把车子开去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简银河赶到病房的时候,守在病房门口的羽青一看到她就说:“银河,吓死我了!”呜呜的还有哭腔。 简银河扳住羽青的肩膀,“羽青,到底怎么回事?” “本来说好了今晚树峰过来吃饭,到了晚上九点还不见他的人,打他电话也不通。我想你又去了你老板那里,就没给你打电话……”羽青断断续续地说着,“后来我打通了他的电话,是他同学接的,他们说他今天在宿舍突然晕倒,已经送到医院了……我急坏了,就给你打电话……” “医生怎么说?” “医生……”羽青忽然哽咽住,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说?” “他的一个同学跟我说,好几个月前,树峰就发病过。那时候也是他们送他来的医院,据说……据说确诊了……”羽青说不下去了。 简银河心里忽地一凉,“确诊什么?” “脑部肿瘤,不再是血管瘤那么简单了……” 简银河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一记尖利的闪电击过来,她几乎眼前一黑。 “树峰为了瞒住你,特别嘱咐他同学帮他保密。这孩子……”羽青眼里闪动了很久的泪水忽然一线滚落出来。 简银河看看床上的弟弟,心痛得无法言说。 “银河,你要有心理准备,治疗费用很高,树峰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你知道的……而且复发的概率也是有的。” 简银河麻木地点点头,在病床边找椅子坐下来,一时没撑住,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她麻木地摸索着被单,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住。病房里飘浮着令人心悸的药水味道,白晃晃的床单、墙壁还有灯光,使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惨淡而清冷。机械重复的嘀嘀的仪器声,使得整个房间更加灰白空洞。 半晌,简银河崩溃一般伏在床边抽泣起来。 羽青握住简银河的手,“银河,你别急,钱的事,总会有办法的。医生说现在做手术还来得及,还有救。还好没有继续拖下去……” 简银河竭力使自己镇定,“既然有救,不管怎么样都要救他。” 羽青站在一旁,她静静看着简银河一抖一抖的瘦削肩膀,心里酸楚得没法形容。简银河哭得几乎没有声音。她长久在人生阴影中存活,始终用默然的姿态来抵御一切。眼下,她要抵御的,实在太庞大了。 “银河,你先歇歇,要不我给你弄点儿吃的……”羽青拍拍简银河的肩膀,发现她双眼没了焦点,目光茫然。 忽然间,简银河抬起头,两眼清亮地盯着羽青,“医生呢?我要和医生谈谈。” “我去找,你等着。” 羽青找来了值班医生。 简银河从被单里抬起头,两眼通红,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她问医生:“医生,这个病,多久能治好?” 医生安慰道:“小姐,你不要太着急。这个要看病人的具体情况,至于选择怎样的治疗方案,到时候我们还要和主治医师讨论。” “医生,那你如实告诉我,治好他,要多少钱?”她在刚才的崩溃过后,已经冷静地理清了所有前路,所有后果。 “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定。”医生没有明说,“这个你们要有准备。” 简银河按捺下心口强烈的苍凉,恳求道:“医生,拜托你们,不管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治好……” “银河……”羽青搂住她的肩膀,“你现在可不能垮。” 简银河松懈下来,麻木地点点头。她回到病床边,她看到树峰的眼皮动了一动,还以为他醒了,凑上去跟他说话:“树峰?” 树峰的睫毛颤了两下,又安静了。从剧痛到安睡,是药物作用的结果。他的脸颊现在是一种清净寡淡的瘦削,眼窝因为瘦削而变得硕大,鼻梁越发细挺,嘴唇失水干枯,整张脸已经呈现出重症病人才有的色泽和形态。 简银河乏力地靠在病床边上,轻轻握着弟弟的手,她还从未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有过心理准备。但她十分清楚,她还不能垮。 简树峰又昏迷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睁开眼。他睁开眼,第一句话是:“姐?”他想问的是“你怎么这么憔悴”,但他的喉咙像是被烈火焚烧过的草地,一片干涩,他只能发出一个孱弱的音节——“姐”。他连着叫了两声,就看见清亮的液体在简银河眼眶里面浮起来,却马上又被她倔强地咽了回去。 “你醒了。”简银河伸手探了探他的脸颊,已经不烫了,“渴不渴?” 他点点头。 简银河端起一杯水,用小调羹舀了,一勺一勺送到树峰唇边。他连着喝下半杯水,才恢复了一点儿声音。 “姐,我睡了几天?”树峰问。 “两天,不多。你应该好好休息。” “你的脸都凹下去了。”他凝视着姐姐,一阵心疼。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脸瘦到他可以一手捧住。 简银河回握住他的手,“我吃几顿就回来了。倒是你,净瞒着我逞能。” “姐,”他挤出一个笑,“你别担心我。” “我才不担心,你从小命大。”她也一笑。 “那就好。”他顺手去整理她凌乱的刘海,那缕乱发下面,是她又青又大的双眼,还有没有了色泽的苍白脸颊。 “你还记不记得,”简银河说,“你五岁的时候从三楼阳台掉下来,一下子没了声音。爸妈抱你去医院,你在半路就醒了,从爸的怀里跳下来,摸摸外套口袋就往回走,说是玩具小汽车落在了阳台底下的草丛里。” “后来你检查了我没大事,就拿了鸡毛掸子狠狠揍了我三下,我屁股红了好几天。你说要我好好记住,要是我没了,爸妈怎么办?你揍我那几下特别疼,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会儿我才十岁。”简银河轻轻笑。 “揍起人来可不像十岁。” 第9章 欲诉还休(3) “你十岁那年,进了小学的校足球队,一次踢球,摔到球场边的一块石头上,当场额头上就往外冒血,流得衣服上全是红的。妈看见了直接晕了过去,我跟爸送你去医院。你流了那么多血,还只是外伤。” “没变傻也没变残疾。”树峰笑起来。 病房门开了。羽青提着两个保温饭盒走进来,一看树峰醒了,就眉飞色舞地笑道:“我说没什么大事儿吧。来来来,吃点儿东西。简银河,你这两天累坏了,吃点儿皮蛋瘦肉粥补补。” 树峰忽然来了精神,“羽青姐,你什么时候会下厨了?粥里有没有加姜丝?没姜丝不好吃的啊。” “得了,你可就别挑剔了。我能把这粥弄熟,还没有煮到稀烂,已经是十二万分的好运气了。” “就知道不能期待你的手艺。” 羽青瞪他一眼,“你这小子,念你还卧病在床,姐姐不跟你计较。” 树峰刚刚探出被子的身体又缩了回去,“那就凑合吃点儿吧。” 简银河看着树峰一派洒脱的调皮样,心里又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类似于多年前捧着父母亲遗像时的那种悲凉。她匆匆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就快步走出了病房。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她感到那股悲凉把五脏六腑都席卷了一遍,夹带着心口的剧痛,变成苦咸的泪水,汩汩地从疲惫的眼圈里漫出来。捧着父母遗像的时候,树峰还是刚刚进入变声期的男孩子,细瘦的一条身板站在她旁边,无声地流泪。那时候她以为失去了父母,至少还有胞弟。她从来没有想过再次失去一个至亲,她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医生跟她讲了治疗方案,手术的风险,治疗费用的遥不可及,让简银河越发没有把握这次究竟是不是真的陷入绝境了。 天亮得很快。时间总是难以察觉,她把深埋在胳膊里的头抬起来,窗外的早晨已经更加明媚了。 手机的振动声吓了简银河一跳。她拿起来一看,是纪南。她恍恍惚惚想起,今天上午碧桂园那边有人过来谈合作,纪南还让她准备资料。这件事完全被她抛到了脑后! 简银河无力地按掉手机,收拾了一下情绪,才推开病房的门。 树峰的胃口很好,竟然吃掉三大碗皮蛋瘦肉粥。他看见姐姐进来,仍旧是那副调皮样地说:“姐,皮蛋瘦肉粥我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你吃吧。” 简银河摇摇头,“我不饿。” “难得羽青姐今天熬粥还加了姜丝和葱花。我看很长时间之内,她不可能再有这么精准的手艺了哦。” “你这小子……”羽青瞪了树峰一眼。 “好,我吃。”简银河笑笑。 手机不知好歹地又响了,还是纪南。简银河按下了接听键。 “银河!”纪南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透出来,是压制不住的愤怒。 “纪总。” “你还要不要在恒中做事了?” 简银河猛地惊醒。碧桂园的项目栽在她手里,结果有多严重她是很清楚的。这份工作根本就是他们姐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如今要失去它了。 “纪总,我马上过来。”她希望现在回去,至少还能挽回一点儿局面。 回到公司,简银河准备好了接受各种不同的险恶后果,包括被辞退。对于这样致命的后果,她已经没有余力来应付和挽救了。在病房里应付过一天两夜,已经快要掏空她所有的精力。 纪南的办公室虚掩着。简银河推门进去,看见他双手抱胸躺在高背椅子里,在闭目养神。简银河叫了一声“纪总”。他睁开眼,坐正了身体。他的视线尖锐地转向她,空洞又冰冷。 “纪总,我真的很抱歉。”简银河低声说。她知道碧桂园的项目已经栽在了她手里。他很放心地把这桩差事交给她,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但她不仅辜负了他的信任,还把他推向了一个十分不利的境地。事业正在蓬勃向上时期的纪南,长久积累的野心在这个项目上受了一记重创。 纪南闭了眼,吐出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部门全年的绩效都要受影响?” “对不起。”她知道此次事情的严重性绝对不同于以往,所以根本没打算为自己辩白。 “你看样子是不准备在恒中待下去了。”他低沉的嗓音里,能听见压抑了好久的怒火。这怒火被压在他胸口,沉沉的。他宁愿犯错的是别人,可为什么偏偏是她简银河?面对她的自暴自弃,他一腔的沮丧、失望和愤怒就不由得被他压了下去,哽在了胸口,化不开也吐不出。 “纪总,这次真的很抱歉。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歉意,出于对被她影响了全年绩效奖金的整个部门同事的歉意,而不是为自己挽回什么。 他对她摆摆手,“你出去吧。”他说完把椅子转过去,背对她。 简银河一怔,只好退出去。 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照常忙忙碌碌,打印机的声音、键盘的敲击声、讲电话声汇聚成了一股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的繁忙气象,只是眼下平白地多出了一点儿紧张和黯淡。 简银河打开自己的电脑,心里一团乱。如果没有出现这一次的失误,她大概还能向公司预支一些薪水,但现在恐怕她是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写辞职信。自动辞职并非她愿,但眼下除了识趣走人,还能怎样?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半之前:毫无预兆的突发状况,不请自来的窘迫困境,她如今山穷水尽,没有退路。树峰的病像一根利刺横在了她心口,摆脱不得。而碧桂园项目的失手,又是雪上加霜。她上哪里去弄这天文数字般的治疗费用? 她想到了钟溪文。 然而时过境迁,他们早已不是两年多以前的亲密关系,时间的堆积,在他们之间堆出了一层隔阂,也多了几丝抱歉,连做朋友都嫌尴尬,她要如何对他开这个口? 简银河翻出手机,里面钟溪文的短信她还没有删除。无非是一些寒暄问候,平常字句里总有他暗暗的相思情绪在流露。她现在很少回复他的短信,却留了他的那些寒暄问候,偶尔翻出来看看。她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的爱过和错过都是一场梦。 简银河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溪文,最近可好?想想觉得突兀,又删掉重写。写来写去总还是觉得不大自然。她只好收起手机,将思绪埋到电脑上写了一半的辞职信里去。 一整天纪南都没有再找她,她更感到事情的严重。这一次大概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是项目负责人,他是她上司,她失误,他也难逃责任。 夜色渐浓,办公室里只剩下了简银河一个。她看见纪南的办公室始终关着门,但能看见从门缝里透出的光线。 简银河手里拿着那封打印好的辞职信,敲了敲纪南的门。 “进来。” 她走进去,看见纪南坐在办公桌前,视线停留在手提电脑的屏幕上,惯常的专注姿态。 他抬眼看看她,问:“有事吗?” 他还是稀松平常、清淡自然的口气,不带雅痞也不带严厉。他似乎根本不打算再提起她的失误。 简银河把那封辞职信放在了桌面上,“纪总,碧桂园的事情我不想连累你。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该负全责。至于我的工作交接方面,到时候我整理好了再一并做个交代。” 纪南看了一眼那封辞职信,没有表情的脸上瞬间浮起一丝愠怒。他又看了她一眼,把辞职信推给她,“拿回去。” “这件事,我必须负责任。我不想连累你太多。” “我有说过要辞退你吗?” “纪总……”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我已经跟财务那边打过招呼了,发年终奖没你的份。其他的你不用管。” 这就是惩罚?会不会太轻了点儿?纪南竟然仅仅用扣年终奖来惩罚她,要知道按照以往的作风,他一定会辞退她无疑。简银河一阵阵诧异,她没有料到纪南会再度帮她揽下过失,这一次恐怕真要给他的仕途添上一个大大的创口。他以牺牲自己的野心为代价,又替她扛下了大部分的过错。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又与他相对,她赶紧看向别处。一刹那,他愠怒的眉眼轻轻舒展开来,带一丝暗藏情绪的眼色——那次在医院,还有在夜市老街,他对她都有过的赤裸而克制的暧昧眼色。这样的眼色,在她心里已经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疙瘩。对于纪南,她算什么?是一碟闲来品尝几口的清口小菜吗? 至于树峰的病,也许她只能去求助钟溪文,除此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纪总,祸是我闯的,没理由要你帮我承担。”她去意已决。 他仿佛没听见,一边敲键盘一边对她说:“下个月,瑞天集团的平湖晓月项目,我还是交给你。” 她一惊,她犯下的失误已经足够被开除两次,他居然还要让她负责下一个大项目,就算上面同意,恐怕她也要被部门内部的口水淹死了。 “纪总,谢谢你看重,不过这恐怕不大合适。”简银河说。 “碧桂园的项目我相信你是无心之失。平湖晓月项目,还是交给你最合适。我希望你这次不要再失误。”他看着她,一副“你欠了我的,必须还债”的表情。 “纪总,我……” “你还有什么要求?” 他的身体向前倾了一倾,很专注地盯着她看。在她这里,他的眼神越来越藏不住情绪,抑或是他故意大胆地要将这些情绪对她释放。他那样专注地盯着她,仿佛要让她主动意识到:他不仅又替她揽了一次过失,还给她咸鱼翻身的大好机会,因此她已经欠了他一大笔。 简银河低着头没有看纪南。被他毫无遮掩的目光笼罩的一瞬间,她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犹豫两秒钟,就脱口而出了:“纪总,能不能……能不能先预支一些薪水给我?” 纪南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他将目光转到手提电脑的屏幕,漫不经心地问:“你——很缺钱?” 他的问题使她更难堪。他的唇角出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她不知道那是轻视还是不信任。 “是的。”她的回答一点儿也不含糊,她决心把难堪撑到底。 “你想要预支几个月的?”他不问来由,出乎意料的爽快。 “能不能……”她犹豫了一下,“能不能预支一年的?”她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却仍旧问了出口。 “看来你的确很缺钱。”他的语气有了一点儿轻佻意味。 “算我跟公司借的。或者,跟你借的……”她说到“跟你借”的时候,难堪得不去看他。 他的笑意变深了,“到底是跟公司借,还是跟我借?” “算我跟公司借的。”她咬咬牙。 他的笑意收了下去,脸上是突如其来的冷淡,“你不要得寸进尺,简银河!” “纪总……”简银河忽然心慌。她还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放下颜面和自尊,近乎哀求地跟他说“能不能借点儿钱”。况且她得承认,在向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她的确是利用了他对她的某些不清不白的情绪。现在他的一句“得寸进尺”,让她更觉得耳根热得厉害了。但她仍旧鼓足一股气,对纪南说:“纪总,能不能通融一下,就这一次?” “我为什么要对你例外?”他看着她,咄咄逼人。 “纪总……能不能就通融一下……”她忍住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今后不管什么工作,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而为。” “如果是工作之外的事情呢?” “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形状,眼神尖锐又带一丝讽刺,“你不会愿意的。比如——你就一心想和我撇清关系。” 简银河心里忽地一沉,一股羞辱和尴尬登时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提的请求对于他来讲,是多么的不知好歹、异想天开。她要是识趣些,就早该干干脆脆走人。 “对不起,纪总。我对公司造成的负面影响太大了,本来就不该有过多的要求。明天我过来办工作交接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把辞职信又向他推了一推。 纪南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简银河面前。 “你给我听好了,”他步步紧逼地盯着她,身体也靠了过来,“我没说辞你,你别想走!” 他逼人的视线在她的眉宇间游移,最后停在了她的眉心处。他强烈的逼视将她罩住,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味道聚成一团密云,让整个空间变得紧缩热烈了起来。 简银河立刻感到浑身毛刺一般的不自在。她不声不响地后退了一步,“纪总,我明天来办工作交接的事情。”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他叫道。 她身体一滞,却没停。 “站住!” 这一声低低的怒吼惊得简银河一怔,她随即转过身来。纪南大步上前,离得她更近了。她从他微微的气息里闻到了酒精味。他的剑眉怒目在死死地盯住她,里面射出愤怒又热辣的火光来。 她从这火光里感到有些不妙。 就在简银河感到不妙的一瞬间,她的双肩已经被他猛地握住。她下意识地要挣脱,却被他一把握得更紧。她心口的怒火倏地涌上来,“纪总!你想做什么?” 他不说话,身体却离她更近。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气息向她袭来,烈性的,强悍的。她想要抽身,他却更用力。 “你放开!”简银河用力甩开被他抓住的肩膀,刚甩开,却又一下子撞上身后的茶几。她抚摸着被撞疼的右腿,支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纪南。他一向对他的欲求清楚得很,也一向对所有的目标都志在必得。她不知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让他这么认真,但毫无疑问,在他强烈粗鲁的气压下,她感到自己已然成为他的众多“欲求”中的一个。 纪南恍悟一般松懈下来。在她有点儿绝望又充满愤怒的注视中,他紧绷激烈的表情和姿势都忽然松了下来。他没想到,他对简银河的这些情绪都是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在她向他提出借钱的请求时,他已经意识到,她的困境远远超乎他的预料。他也同时将这份困境当作了自己理所应当的责任——抑或,是跟她的关系中的一个理所应当的条件或砝码? 但他却言不由衷地让她难堪。后来他才发现,面对简银河,他始终都是言不由衷,始终都暗暗埋掉自己的肺腑之言,就因为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注定的势如水火、针锋相对的格局? 然而,他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对她产生了如此微妙的掌控欲望?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面,这绝对是一次从未有过的荒唐稚气的儿女情长。 “银河,何必事事都要自己苦撑。”他在心里说。 第10章 温厚转机(1) 这个城市仿佛生错了季节,冬日里小雨淅淅沥沥不断。路面屋顶都铺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花,城市像是被浇得阵阵轻柔地沸腾起来。深冬的雨天不算清寒,倒还有点儿清新柔软,总给人梅雨纷纷的错觉。 钟溪文回来没有多久就自立了门户,新公司在市郊的一个写字楼里。简银河进了大厦,收起伞,又站在门口的地毯上蹭干了皮鞋,才走进电梯。随着电梯的上升,简银河开始感到窘迫,她一面平复自己的心情,一面想着该怎样措辞。毕竟她这一趟来得实在突然,而她的目的也一定会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钟溪文正在开会。他的秘书告诉她:“简小姐请先等等,我给你倒杯茶。” 简银河接过秘书送上来的一杯茶,道了声“谢谢”。 钟溪文的公司很小,全部员工不超过十个人。她观察了一下这间干净温暖的办公大厅。这里陈设讲究而朴素,桌椅、窗帘、地板一律是灰色调的。他还是老样子,对于色彩只信仰灰白黑。倒是门口和窗台都摆了好几盆雏菊,白色的盆子里盛放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明黄色花瓣,一片一片娇小地迎着空调暖风。舒适明亮的白色与嫩黄,与这间办公大厅简洁硬朗的商务气质格格不入。 简银河心里忽然一阵湿润。爱人之间总有些默然成型的图腾,很早之前,雏菊就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图腾。她早已舍弃,他却还没放手。 隔了玻璃幕墙,她能看见桌前开会的几个人,那个穿灰色衬衣的就是钟溪文。他正背对着她,在跟其他人探讨什么。他的身体常常是稳健的静态,一副倾听的姿势。简银河轻轻吹着杯子里的茶叶,眼睛却看着那面磨砂玻璃的墙。 冷不丁地,他转过身来,似乎朝这边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她。她看见他灰色颀长的身影越过会议桌,快步迈了出来。 他打开门,看见那沙发里果然坐的是简银河。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来,他忍不住在会议室门口小声叫了一句:“银河?”走近了,他看着她,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银河,你怎么来了?” “溪文……”才开口,她已经觉得难堪了起来。 “今天不用上班?” “今天休息。”她笑笑。本来她今天是要去恒中办辞职的事情,从早上开始,在医院耗掉了大半天,她没有回公司,决定先来找钟溪文。 他看看表,对她说:“还没吃饭吧?你等等,我进去跟他们交代一下,再带你去附近吃饭。” 他说完就重新进了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外套。 “走吧,银河。” “溪文……” “怎么了?”他看出她眉目中有苦衷。 “我只说两句就好,不用去吃饭。我不饿。” “现在不早了,你要饿着肚子回去?” 简银河心里揣着难堪,不知道怎么讲出口,只好对他说:“溪文,去你办公室吧。” 钟溪文把她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将暖气调高了点儿,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银河,发生什么事了?”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一趟本来就是拉下了颜面来的,她在途中想好的很多措辞,此刻全部消遁,捧着滚热的咖啡,开口就只剩一句:“最近好吗?” “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憔悴了不少。”他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心里隐隐作痛。 “我……也还是老样子。” “你有心事。”他看着她。 简银河勉强笑了笑,回看他的眼睛,那深黑的眼睛里尽是担忧和怜惜。她突然受不了他这样柔情似水的眼神。她不安,就因为白白承受着另一个人温暖无私的牵挂和担忧,承受了太久,就变成了负担。 “银河,”钟溪文又说,“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你不说,我更担心。” 简银河吸一口气,她想如实告诉他树峰的病况,还有她的现状,但她一开口,就又扯到了别处,“溪文,你的公司最近还顺利吗?” “新公司上路,磕磕绊绊总会有的,但我还能应付。”他停了停,又说,“银河,你不要太拼命工作。”他总认为她是工作狂,所以才会常常弄得自己的脸色憔悴苍白。 她嗯了一声,低头去喝咖啡。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面对纪南,她都可以脱口而出向他借钱,但面对钟溪文,她开这个口就需要百倍的勇气。 钟溪文轻轻叹气,“你不肯跟我讲,我也不强求。不过时间不早了,我得带你去吃饭。” “不用了,”她赶紧推辞,“你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有点儿无奈,“银河,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溪文……”简银河心里和嘴里都犹豫着,鼓足勇气正要说下去,他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秦颖。 “银河?”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你好。”简银河站起身,朝秦颖点点头。 “溪文,我刚刚下班路过你这里,正好搭你的车一起去你家,伯母今晚生日宴,可不能迟到。”秦颖看看简银河,正要说“要不银河也一起去”,却想起溪文母亲杜云珠与简银河之间的尴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钟溪文说:“小颖,你先坐会儿,我带简银河去吃点儿东西,很快回来。”他心里实在有疙瘩,他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简银河一直在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的,此刻怎么会突然不请自来?他知道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他拿了大衣,对简银河说:“银河,我先带你去吃饭。” “不了,我想起来公司还有事呢,得赶紧回去了。”简银河随口道。 他知道她的个性,于是只好说:“那我送你。” “不了,我自己回去很方便的。” “让溪文送你吧。”秦颖说,“反正还有时间。” “走吧。” 简银河想,再推辞也没有结果,就只好跟着钟溪文下了楼。 到了楼下,钟溪文接到一个电话。 “妈?”是他母亲。 “溪文,你现在在哪?” “还在公司。” “赶快回家,你还记得盛元集团的王伯伯吧?他今天回国了,在这边转机,只待两三个小时就去机场了。难得见一次,你现在赶紧回来吧。” “再等等,我还有点儿事情。” “公司的事?公司的事以后再做也不急。” “不是。” “既然不是公司的事,就快回来。” “恐怕不行,妈,您替我向王伯伯道个歉。” 他说着要挂电话,那边却传来杜云珠略带气恼的声音,“是简银河?”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这瞬间的沉默在杜云珠看来,无疑是默认。他习惯了在他母亲面前诚实。 “妈……” “溪文,你怎么还是和那个简银河一直藕断丝连的?” “妈,回家再说。”他果断挂了电话,剩下杜云珠在另一头愣住,满腹都是无奈和怨怒。 简银河说:“溪文,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先带秦颖回家吧。这儿离我公司也不远。” 他却说:“银河,你等一下,我去取车。” 钟溪文绕过大楼进了地下车库。简银河一个人站在路边,忽然感到浑身寒凉。雨越下越细,变成了雾钻进人的皮肤里,让你忍不住就打一个寒战。尽管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明确跟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但他母亲显然还不放心,仿佛旧情复燃这种事情是必然会发生似的,所以做母亲的紧紧盯着儿子,也暗暗盯着她。 简银河裹好了围巾朝公交车站走。刚走到公交车站牌边,一辆公交车就在她面前停下。她赶紧打卡上车。车子发动的时候,她从后车窗里看见,钟溪文的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在楼下停住了,他没看到她的人,就从车里出来,四处去找她。 她回过头来,给钟溪文发了短信:溪文,我先走了。谢谢你。 她不知道他找了多久,只是怪自己太犹豫。如果她向溪文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帮她。现在树峰该怎么办?她闭了眼睛靠在车窗上,觉得浑身酸痛。 羽青突然打来了电话。 “银河!”她听上去很激动。 “羽青,怎么了?” “手术费有着落了!” “什么?”她不敢相信。 “我说,手术费有着落了,你弟弟有救了!” “怎么会?” “你那个资本家上司,就是纪南,来医院了,说是公司可以帮你付手术费。总之,总之是有救了!” 简银河只觉得一阵疯狂袭来的惊喜,把她原本疲倦不堪的神经都刺激醒了。她合上手机,两行泪扑簌簌落下来。 简银河赶回医院,树峰已经又睡了。他近来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眠状态,是病痛和药物同时作用的结果。她宁愿他一直睡着,至少不会疼。 羽青见到她就说:“银河,天无绝人之路,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我说呢,你才二十几岁就已经吃够了苦,老天爷总不能让你一辈子苦下去吧!这不,转机来了。我太替你开心了!” “羽青,”简银河忍住泪,“不管怎么样,树峰有救了……” “哎呀,你看你,该高兴的时候倒眼泪汪汪的。”羽青帮简银河擦了擦眼泪。“不过,”她顿了顿,“医生也说了,手术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你得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希望很大,不是吗?”如果不做手术,只能等死。她需要依靠这百分之七十的希望。 “树峰他吉人天相,我相信老天不会亏待他。银河,话说回来,你那个资本家老板在关键时刻还是挺大方的,一般的公司哪里会给员工这等福利!” 简银河疲惫一笑,“他人呢?” “你是说你老板?” “嗯。” “他刚刚过来的时候,看你不在,就说要等等你。”羽青说到这里,眼中飘过一丝异样的笑,“银河,该不会是你老板看上你了吧?我看他人长得高高帅帅的,看起来品味也不差,你要是跟钟溪文成不了,跟他能成,倒也不错。” “羽青,你尽瞎讲。他现在人呢?” “大概在休息室吧。” 简银河穿过两道长长的走廊,看见休息室角落里坐着的纪南。他看见了她,就站起身朝她走过来,他脸上清淡的微笑掩不住长久缺少睡眠的憔悴疲惫。 她知道,公司绝不可能支给她这笔钱,这显然是他私人的行为。而他竟然会知道她的困境,还这么及时地出手相救,雪中送炭这种事做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及时。她来不及顾虑太多,一颗心已经完全被感激和欣喜充满了。 “纪总。”简银河说,“谢谢你。” “一起吃个饭吧,正好有事跟你谈。” “好。”此刻他说什么,她都会欣然同意。他说有事跟她谈,她就知道他一定有条件要跟她提。她想,不论什么条件,她都要答应。 纪南把简银河带到一间安静的西餐厅。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从半空中看见整个城市的夜晚。 服务生拿来菜单,简银河马虎地点了一份牛排,纪南倒是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看,再点了主菜、甜品、红酒和汤。 “你的钱我将来慢慢还给你,”简银河说,“这一次,真的很谢谢你。” 纪南一笑,“谢我做什么,我有条件的。” “你说。”她早料到了。 “不要辞职。至少再为我做两年设计。” 简银河怔住。她没想到他的“条件”这么简单,“纪总,你……” 纪南保持着刚才那个淡淡的笑容。他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会毫不犹豫答应他,但这不是他现在想要的。 “怎么?”他挑眉看着她,“很难吗?” “不,我只是没想到……” “辞职信我已经扔了。你明天继续来公司上班。” “谢谢。”此刻简银河心里只剩下感激和歉意。 “别谢我,平湖晓月的设计,你最合适。”他语气平淡。 “这个项目我一定尽全力。” “我很欣赏你。”他话里有话。轻轻扬起的唇角,一个有点儿微妙的笑意。 简银河也笑一笑,而后低头喝咖啡。有时候情绪太复杂,就只好默然。但为了弟弟,她愿意继续情绪复杂地与他相处下去。 纪南举起酒杯,“希望你弟弟早日康复。” “谢谢。” 一顿晚餐吃得相当安静。简银河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喝着咖啡,偶尔吃一点儿盘子里的食物。他问她“你好像只喝咖啡”或是“你对古典吉他有没有什么癖好”之类的问题的时候,她的回答常常是“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后来他不再问她,一边端着酒杯,一边听餐厅里的乐手演奏。她不好说先走,就只好一杯接一杯续着咖啡,陪着他听音乐。她想,也许这一顿过后,他们会有吃不完的饭,耗不完的时间,而这些都将变成她还债的一部分。 餐厅里的大提琴独奏换成了慵懒迷醉的爵士钢琴,最后又换成了更加慵懒迷醉的萨克斯,他才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这里离医院不远,我就不送你了。” “好的,纪总。”她如释重负。 纪南的眉目温和,全然没有了前一天在办公室里的激烈和凌厉。她知道,她是从此欠下了他一笔扯不断理不清的债。人事无常,她遇到的总是例外:家庭的变故,亲人遭遇不测,事业上的滑铁卢,甚至陈年的爱情也变成一根刺横在了她心口。她无法回避,抵挡得更吃力。 遇到纪南,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回到医院,简银河意外看到了钟溪文。他坐在半夜冷清的长椅上等她。 “溪文?”她轻轻叫了一声。 “银河!”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现在已经没事了。”就算有事,她又怎么跟他开口? “你下午走了以后,我一直担心,总觉得你有事。后来问羽青,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怎么就这么倔?下午你明明要跟我讲的,怎么总是要一个人扛着!” “溪文,现在已经没事了。公司愿意预支一些薪水给我,所以……都没事了。”她笑着说。 “银河,”他眉头紧紧皱着,“我多希望帮你解决问题的人是我。” 她心里轻轻一颤。她也多么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这个叫钟溪文的男人如屏障一般站在她旁边,无比坚挺,让她无比安全。她总觉得这是一种不争气的愿望,但下午坐在他那间温暖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她又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彻彻底底地不争气一回。 “溪文,谢谢你。” “你怎么能……总是一个人扛着。”他仍是心疼,连质问都变成了叹息。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看,这不是柳暗花明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钟溪文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接了,说一句“我马上回去”,就挂了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寿星母亲还在焦灼气恼地等他回家。 “溪文,不早了,你回去吧。” “银河,”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以后有什么事,千万要告诉我。” 她笑了笑,点点头。 钟溪文走到大厅门口,又折回简银河面前。她听见一声轻轻的“银河”,就被他一下子拥入怀里。他热烈的体温从清寒的大衣里蔓延出来,领口的皮肤刚好贴近她的面颊,他的触觉和温度毫无预兆地将她包裹。这个钟溪文式的拥抱,让简银河心口的那根刺又狠狠地扎了她一下。但这个拥抱又仿佛丝毫不关乎男女之爱,他的姿势和力度都那么光明磊落,更像鼓励或者安慰。 第11章 温厚转机(2) “知道吗,你要是过得不好,我怎么都不安心……以后有事,一定要跟我讲。知道吗?”他的话轻轻地贴着她耳边飘过去,像梦呓。那气息令她心颤。她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然后就是好久的沉默。他在利用这沉默的空当,来延长这个拥抱,延长这个看似光明磊落的拥抱。 她的手缓缓揽上他的腰,“溪文,谢谢你。” 他的气息停滞了一下,随后苦笑,“银河,说什么谢谢。”如果不是他深知她的克制和决绝,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吻她。 钟溪文一直认为,他与简银河之间只是时间问题。他母亲那边,也是时间问题。时间制造了一切麻烦,也会化解许多纠葛。他需要时间来重新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他放开简银河,凝视她的眼睛说:“银河,我得回去了。” “路上小心。”她淡淡一笑。 在钟溪文离开之后,他手心和身体的温度还停在她这里。这温度,远远超出男女肌肤相亲的意义。在时间的堆叠中,他的体温和拥抱渐渐变成了最贴心的问候,显得越发熟悉而珍重。 深冬的下午四点,在突如其来的寒流里被冻住了,连夕阳也被冻住了。城郊的监狱阴沉孤单地立在旷野中,青黑的石墙像怪兽的眼。 隔着探监室厚重的玻璃墙,纪南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一名看守带到对面椅子里。 他们拿起电话,相视一笑。 纪南叫了一声“爸”。他父亲瘦了很多,在这个冬天一下子瘦了下来,是失去水分的那种干瘦。纪学远额头上有一堆在监狱里积累的疤痕与皱纹,头发花白,原本锐利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暗淡迟缓。 纪南每月盼着与父亲见一面,但每一次见面,就更觉凄凉。他照例问他关心的问题:“最近胃好点儿了吗?” 纪学远说:“还不是老样子。” “我给您找好了私人医生,出来后好好治。” “辛苦你了。” “应该的。爸,这些年委屈了,今后我得让您好好享福。” 纪学远一笑,眼角的皱纹团聚在一起,“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上下打点了那么多,我在这里跟在外面一样是享福。” “要是我早点儿争气,您倒不至于这么些年在这儿受委屈了。”他若是早几年发迹,父亲会好过得多,额头上也不会留下那些疤痕。 “天冷了,注意身体。工作别太拼命。”纪学远每次总会提醒儿子工作别太拼命,虽然明知他不会听。 “爸,您也是。” “还有,别太争强好胜。很多事,过得去就过,不要太露锋芒。”纪学远一向很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向冷静沉着,内心却藏了比任何人还多的锋芒。 “知道了。” “另外,不要总是加班。身体要紧。”纪学远说。 纪南唯唯诺诺点头。每一次来探监,他父亲很少过问他工作和事业上的事情,却总是语重心长地左右提醒,往往又说中他的要害。他父亲是注定了准备清心寡欲过完下半辈子的,他却不能。他应承着父亲的提醒,只是嘴上应承着。从父亲入狱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人生里时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最要紧的是懂得进退,慈悲心太重是最要不得的。 纪学远说:“听说最近有流感,你要注意身体。” “爸,您也是。” “今年冬天冷得够呛,好在快过完了。”纪学远咳嗽一声,又说,“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已经三十四了。” 纪南笑笑,他知道父亲要讲什么。 他父亲又咳嗽一声,“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中意,要结婚的姑娘。”他说的时候没看纪南,像是自言自语。 “爸,您别急。都会有的。”他边说,脑海里面闪过的面孔竟是简银河。他父亲一直不知道汪培苓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一直是有女友的。如果他没记错,这是父亲第一次跟他提起婚姻大事。 “如果有了女朋友,早点儿告诉我。也带来给我看看。” “好。”他应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爸,叔叔最近有没有给您打电话?” “你叔叔?”纪学远叹一口气,“他有一阵子没联系我了。他在外面也那么多年了,不回来最好。” “等时机成熟,我帮他把剩下的欠债也还了。他年纪也大了,总在外面躲着也不好。” 纪学远看着儿子,心里泛起苦涩。始终是家人,纪南再记恨,也还是血浓于水。他更知道,儿子愿意为叔叔还债,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帮他完成他这个做父亲、做哥哥的心愿。 他们又聊了一些家常,后来纪学远说累了,还不到探监结束的时间,他就对纪南说:“最近乏得很,我去休息了,你也回去吧。” “爸,那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纪学远走出探监室的时候,纪南看见他微微佝偻的脊背,是老了。老这件事,总是不知不觉就发生。纪南心里酸一阵,苦一阵。十几年来,他总是人前一副洒脱冷酷的面具,但在父亲面前,他又始终以孩子的心情去听从,去担忧。 在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又想起父亲那句“带来给我看看”,他想到简银河。他发觉自己现在越来越频繁地会想起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只是他人生的注脚,也许她一开始就是主题,一开始就左右了他太多的前后路。 从监狱回来,纪南想起还要去汪家赴宴,一阵疲惫,但有些事由不得自己。 到了汪家,老用人来开门,对他说:“纪先生好久没来了吧。里面请。” “谢谢。”纪南颔首一笑。 汪家客厅和他之前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红木家具,深色地毯,还有一些古玩字画,是正宗古色古香的中国味。正中间墙上的山水画,换成了一幅齐白石的《虾趣》。 “纪南,你来了!”身后温婉的声音,是属于汪太太的。 “伯母,您好。” 汪太太年过五十岁,却仍旧保养得一副好身段,丰腴不富态,处处得体,是低调的贤妻良母。因为低调,她很少跟丈夫一起在外露面,在家里是吃斋信佛的人,一心宠着女儿和丈夫。 汪太太在纪南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看看纪南杯子里的茶,又招呼用人道:“张嫂,你给纪先生用的茶叶,是不是上次我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 张嫂进来说:“上次您带回来的龙井不知放在哪里了,我今天就用的毛尖。” “那再去找找,换一杯来。” 用人退出去换了一杯龙井回来,摆在纪南面前。 汪太太一脸关切地问:“纪南,我记得你比较爱喝龙井,没错吧?” “多谢伯母关心。”他没想到汪太太对他这样上心。他记得是一年前某次来汪家吃饭,张嫂问他喝什么茶,他说要龙井,没想到就被汪太太记住了。 这时汪培苓从楼上走下来,一身墨绿色荷叶边齐膝短裙,短发柔顺地蓬起,也有了女学生样子的干净圆润。“你来了。”她对纪南甜甜一笑,靠在母亲身边坐下来。 汪太太笑道:“你蒋阿姨每次见到我就会问,你女儿什么时候出嫁,我来吃喜酒啊!唉,我都招架不来呢!” “哎呀,还早着呢。”汪培苓撅起嘴巴,十足的淘气样。在外面她是恒中人事部经理,美丽干练,在家里却永远是她母亲面前的小女孩。 “不早了,过年你就二十八了,还小女孩子气。”汪太太又对纪南说,“纪南,你跟培苓在一起这么久,恐怕也晓得她是小孩子,你多少要担待一些。” “哪里,培苓很好。”纪南笑着说,“倒是我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还要她包容。” 汪太太说:“你看看,你看看,培苓,纪南就是比你懂事多了。” “妈……”汪培苓嗔道,“我知道,纪南在你心里就是一百二十分的好,把你女儿都比下去了。” “纪南,你看她,小孩子脾气又来了!”汪太太看着女儿,一脸慈爱。 纪南顺势笑一笑,就低头去喝茶。 “培苓,”汪太太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管着你,收收你那性子。”汪太太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纪南。 纪南被她一看,只好微微一笑。他完全懂得汪太太的用心,今天这顿饭汪太太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嫂摆好了饭,问:“太太,是喝葡萄酒还是香槟?” 汪太太问纪南:“纪南,你呢?” “那就葡萄酒吧。”他知道汪培苓比较爱喝红葡萄酒。 汪太太一笑,很满意地招呼张嫂倒酒。她又亲自给纪南盛了一碗乌鸡汤,对纪南说:“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纪南接过来,“谢谢伯母。” 汪太太又说:“培苓马上就二十八了,纪南你今年三十四,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 纪南立刻知道汪太太的潜台词,无非是女儿的人生大事,她要替女儿向他要一个承诺。他于是说:“伯母,这个年纪是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候。” “是嘛。”汪太太点点头。 “不过,”纪南犹豫一下,“伯母,我觉得,我现在的事业还不是很顺畅,最近部门正处在业务扩张的关键时期,我想等部门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上路以后再考虑这件事。” 汪太太脸上的笑意凝住了,喝了一半的汤勺停在半空中。她本来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却被纪南回绝了。很少出家门的汪太太,一直认为女儿是所有男人都乐意娶回家的那一类:聪明漂亮,能干活泼,家世更不用讲,全是上好的。她原以为自己一提,纪南就会毫不犹豫地应承,却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绝,而且回绝得相当不委婉。 “纪南,那……你的意思是,暂时不考虑和培苓的婚事了?”汪太太问得有点儿气馁,却更加直白。 “伯母……”纪南本想再解释一下,却欲言又止。 “妈,”汪培苓赶紧打圆场,“纪南的事业正处于关键时期,等他把设计部做大了,爸爸才好把公司更多的事情交给他打理。我也觉得应该给他多一点儿时间和空间。这是我的意思。” 汪太太看着女儿,有些无奈,她这任性乖张的女儿,只有在纪南这里会完全放低姿态,分明受了委屈还要为他讲话。她真是恼恨女儿不争气。 饭桌上彻底安静了下来,汪太太胃口大减,冷着脸吃了半碗饭就推说胃痛,便回房休息了。 “培苓,对不起。”纪南说。 汪培苓脸上刚才强装的笑意也暗淡了下去。她说:“没什么,反正你不在乎。”她气恼他在婚姻这件事上实在太自我。在他这里,事业永远排第一,她别想越位。 纪南看她一眼,“谢谢你理解。” 吃完饭,汪培苓送纪南到门外。两人道了别,她又叫住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培苓,还有什么事?”他问。 “上次碧桂园的项目失手,你虽然被我爸批了一顿,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他马上听出她话里有话。“都过去了。”他说。 “听说你们部门的简银河——听说是她的失误,不过你帮她扛了下来?”纪南帮简银河揽下过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清楚得很。长期以来,简银河像一根隐隐的刺,让她浑身不舒服。今晚纪南实在有些不像话,伤了她的面子伤了她的心,还让她母亲怄了一肚子气。 “你想问什么?”纪南说。 “这根本不是你的作风。” “我留下她,有我的道理。” “银河虽说是你的得力干将,但你也不至于袒护她到这种地步吧?”汪培苓的话里带着醋味,“你把碧桂园的失误都算在了自己头上,就为了力保她不受罚。看来,她对你来说还是挺特别的。” “我的确很欣赏她。”没想到纪南竟然出乎意料的坦白。 他的话激怒了她。 “纪南?”她看着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怒火哽在喉咙,说不出话来。她自以为对他了解得很深,他向来是事业排第一的人,有野心也懂得进退和克制,以前他跟一些女性朋友走得近一点儿,她也看得出是逢场作戏。曾经有一次她质问过他和一位女客户的交情,他很肯定地告诉她,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今天他居然主动承认他欣赏简银河。她本来觉得那些流言并不可信,现在却不得不怀疑关于他们的流言都是真的:纪南跟新来的女下属关系非同一般。 “培苓,不早了,你进去吧。”他没事人一般,竟无视她的愤怒。 “纪南,你……你太不像话了!那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委屈、愤怒一起涌上来,汪培苓顾不得这是在自家门口了,“你知不知道公司都在传你跟简银河的事?我一直对自己说要相信你,但是到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这些流言都是真的!” 纪南叹了口气,却无话。他已经很疲惫,更懒得同她周旋。“培苓,别闹了。”他一脸不在乎。 汪培苓突然泄了气。她没想到,他竟然毫不在意她的吃醋泼酸,连一点儿辩解都没有。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恨意从她心底涌上来,她太了解他的个性以及骄傲,只要他不屑辩解的事情,就等于默认。她按捺着强烈的情绪,问他:“纪南,你真看上了那个简银河?” 他本来想说“没有”,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不要想太多。”他这一刻终于发觉,跟汪培苓的这出戏码真是他人生里最难的一出。汪培苓深深入了戏,咄咄逼人志在必得,而他却始终在出戏,实在太累。 他的黯然和沉默给了她狠狠的一击,她顿时斗志全消,彻底败下阵来。她真不懂,那个简银河浑身孤傲清贫的派头,怎么就吸引了他?悲凉感把她的嫉妒、愤怒、挫败全压了下去,她只觉得浑身无力。 “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准备走人。 汪培苓冷冷一笑,她扔下一句“纪南,没想到我太低估你的品位了”,就转身进了家门。 大门在纪南眼前关上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无力。他今年三十四岁。三十四岁的男人该追求什么?华厦,荣禄,还是女人?他越发感到眼下的境况不在状态,甚至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从遇见简银河,他的一切就都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 他觉得浑身疲累,心更是。忽然就想喝酒。 到了老唐的夜市摊子,时间还早,没有开始营业。 老唐从柜台后面看见纪南,立刻笑着迎出来,“又是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很忙吧?” “瞎忙。”他找个位置坐下,点燃一支烟。 “失恋了?”老唐不正经。 “说什么呢。”没有恋,哪有失恋。 老唐给纪南倒来一杯茶,半揶揄地问:“上次陪你一起来吃饭的那个姑娘,这次没有来?” 纪南看他一眼,“我们只是同事。” “同事?我不信。上次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她啊,不一般。” “老唐,给我来点儿吃的。我饿了。”纪南说,“再来一瓶酒。” “今天又不想开车回去了?” “先喝酒再说。”他心里一片烦躁。 “好吧,你等着。”老唐一边走一边嘀咕,“每次来都喝醉,每次都要我给你收拾残局……” “行了,下次请你吃饭。” “从几年前你就说请我吃饭,这都多少年了。”老唐摆摆手,再揶揄他一把。 纪南无奈一笑。 街边上,破旧楼房之间是蓝黑色的广漠夜空,夜空里飘着一股微凉的腥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起上次带简银河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像一对老朋友,说不上多亲切,但至少不陌生,他很想把这种清淡平稳的关系一直维持下去。现在,他面前横亘着太多他不愿面对的人和事:汪培苓,公司,以及一场无处安放的婚姻。 第12章 东窗事发(1) 简树峰的脑部肿瘤手术很成功。简银河在病房照顾了几天,再回到公司,发现办公室的气氛跟以往不一样。同事看她的眼光似乎都带点儿异样。她很早就听到过办公室的各种流言,有流传她跟纪南暧昧的,有流传她作为小三要介入别人感情的。八卦这种事,尤其是办公室八卦,大家向来都在私底下津津乐道,简银河也没有心思在意这些,更没有精力去为自己辩白。 蒋云妮倒是始终站在她这一边,“银河,听说你家里出了点儿事情,没有大问题吧?” “已经过去了。”她笑笑。 “最近,你不知道,”蒋云妮伏在她旁边,放低了声音,“董事长千金可是盯上你了。” “怎么?” “最近常常看到汪培苓往我们设计部这边走动呢,估计是听了些流言,过来盯着纪总的。”蒋云妮拍拍简银河的肩膀,“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那么糊涂。再说了,你对暴君的意见那么大,怎么可能跟他……” “云妮,谢谢你提醒。” “这种事,大家传来传去跟真的似的,不过我觉得你内心强大,能应付。” 简银河不以为意地笑道:“随他们传去吧。”她想起来,今天要找艾琳讨论一部分图纸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平湖晓月的项目,纪南安排了艾琳也参与部分室内设计,是临时加进来的。艾琳自工作以来,能力天赋都不大见长,现在仍然在实习期,根本没法单独负责一部分室内设计。她跟他理论过,但他没有听。他一向不会做这种不周全的事,这回是怎么了? 那天在电话里,简银河据理力争:“艾琳还在实习期,一直是在学习阶段,她根本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设计,你不能让她承担这个项目。” 纪南的态度坚决,“这里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她只负责一部分室内设计,大头还是你负责。” “既然你安排我做项目负责人,我就必须为这个项目负责,况且室内设计也不是艾琳拿手的。如果你安排的人是蒋云妮,我倒没有任何怨言。” 纪南有点儿不耐烦地对她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出了纰漏我负责。” 不论简银河抬出什么理由,他都硬生生地把她顶回去,最后扔给她一句话:“别再给我找麻烦!” 简银河没有办法,只好接受安排。 纪南倒不是真的想安排艾琳跟这个项目。那晚在汪培苓家里的一场不愉快惹怒了她,也得罪了汪太太,让他仿佛欠了人情似的,不是欠她的情,而是欠了汪董事长的情。后来汪培苓说要照顾同学的妹妹,让艾琳参与平湖晓月的项目,他也就答应了。负责人还是简银河,艾琳只参与一部分设计。 而纪南对简银河的照顾是众人皆知的。大家很愿意把事情想象成他们最感兴趣的样子: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暧昧不清,一段三角恋狗血剧情,主角之一还是公司老总的千金。简银河随他们去想象,她实在没有余力应付那么多了。 下午,公司的接待小妹过来告诉简银河:“休息室有人找你。” 简银河走进休息室,居然见到了一身皮草大衣端坐在沙发里的杜云珠。 “简小姐,你好。”杜云珠很大方地站起身,请简银河在她旁边坐下来。 “您好。” 杜云珠说:“今天来,没有特别的事,就是路过,顺便过来问候一声。” 简银河实在不喜欢杜云珠拐弯抹角、声东击西的个性。她没有回话,转身去倒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才在杜云珠对面坐了下来。 “简小姐。”杜云珠从头至尾都这样称呼她,既表明距离,又制造生分。她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半年多了。” “还习惯吗?” “挺好的。” “哦。”杜云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里离溪文他们公司倒是不远。” “公交车也就六七站路,是不远。” “你去过溪文的公司吧?”杜云珠总算步入正题。 简银河点点头,“嗯。” “这么说……”杜云珠停顿一下,似乎在措辞,“这么说,你们还是一直有联系?” “联系得不多。”简银河实话实说。 杜云珠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但嘴角和眉眼却还是上扬着,这就显得她的笑容既吃力又勉强。简银河实在是她不待见的那一类女孩子。这女孩子傲骨清高,自以为是,浑身的清贫更是她这辈子没见过的。她放下茶杯,正色道:“简小姐,恕我直言。” “您说。” “你跟溪文,还是不要再有瓜葛了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和他本来也没什么瓜葛。瓜葛都埋在她心里,不在面子上,也就算不得瓜葛了。 杜云珠冷笑一声,“我还以为简小姐够坦白,够聪明。我早跟你说过,你跟溪文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没有可能在一起。” “我们根本什么也没有。”她早就看清了情势,她也明白她跟钟溪文之间的感情就只能当作回忆当作纪念,她更是主动保持距离,没想到杜云珠却依旧不依不饶。她忍耐着怒气对杜云珠说:“是您过虑了。” “简小姐,你如果明明白白跟我说你要继续纠缠溪文,我倒还不至于这么看不起你!”杜云珠站起来,她一腔怒气,却始终还保持着她尊贵高傲的派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简银河也怒了,“我跟溪文早就结束了。您凭什么这么讲?” “溪文不承认,我却清楚得很。”杜云珠说,“我托人问了,你弟弟最近出了点儿事,想必是溪文帮你交的手术费吧?据说是公司帮忙垫付的,简直是笑话。有哪间公司会对员工这么好?我只想说,你既然接受了这笔钱,我们也不要你还,只请你以后跟溪文一刀两断,不要再纠缠不清,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席话说得简银河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有想到强悍泼辣的钟太太竟然会强悍泼辣到这种程度,一连串毫无理由的猜想和“请求”实在是子虚乌有。想必还请了私人侦探吧?简直是可笑至极。简银河既无奈又气愤,“我想,您的确是多虑了。我弟弟的手术费跟溪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真的?”杜云珠显然不信。 “我犯不着跟您撒谎。” “简小姐,不管你有没有说谎。我只要求你今后不要再跟溪文来往。你们根本不适合。”杜云珠冷言冷语,却已是放低了姿态的。她清楚儿子的个性,他们母子之间很少有分歧,唯独在简银河的事情上闹过很多不愉快。面对简银河的事情,溪文总是心软。她是过来人,需要替儿子严格把好关,绝对不能在婚姻大事上有丝毫马虎。 “不用您要求,我跟溪文不会再有什么牵扯。”简银河说。 “我是为溪文好,也是为你好。简小姐,希望你好自为之!”杜云珠说完,就走出了休息室。 简银河重新在沙发里坐下来,突然感到浑身疲倦。她双手掩面,深深吐出一口气。跟溪文之间的种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比如那天在医院里的拥抱,明明就还跟以前的感觉一模一样,只不过两人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现实,要回去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杜云珠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她是负责任的母亲,为了儿子忧心忡忡的母亲,所以她为了儿子,制造了一些误会和伤害。 回想起来,很多事都像极了八点档泡沫剧的情节,简银河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银河姐?”艾琳在门口叫她,“纪总召集大家开会,你快过来吧。” “好。”简银河无力地应了一声。还有一堆工作等着她,她已经没有空暇再为其他的事情烦恼。 结束了一整天的忙碌,简银河发觉自己感冒了。初春的晚上寒气逼人,这个季节几乎人人患流感。她从前身体一直没有出过毛病,连感冒都很少。最近因为树峰的病,透支了体力和情绪,病痛也就见缝插针地来了。 混混沌沌地回到公寓,简银河吃了两颗药准备打发过去,但是坐在电脑前看图纸的时候,她越发觉得眼花,晕乎乎的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深夜,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口蒸笼,沉重地向外散着热气。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像是烧得不轻。她撑起身子去冲了一大杯咖啡,喝了下去,却更觉脑门发胀,她只好躺进被窝里,祈祷着自己过一夜就能好。 天亮的时候,简银河睁开眼,感觉整个身体轻飘飘的,没法挪动。她浑身酸软地躺在床上,只剩下迷迷糊糊的意识。 羽青上班前敲了敲她的房门,“银河,再不起床就迟到啦!”见里面没动静,羽青推门进屋,才发现简银河病得不轻。她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简银河,我送你去医院!” “我先请个假……”简银河吃力地拿出手机,拨通了纪南的电话。 “纪总……我有点儿发烧,跟你请个假行吗……”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纪南心里一紧,“严不严重?” “打个针,休息休息就好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哎呀简银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强!”羽青抢过简银河手里的手机,“纪南吗?我是施羽青,简银河的朋友,上次在医院我们见过的。简银河发高烧病得很严重,现在我送她去医院,跟你说一声,她可能有几天不能去上班了。” “那麻烦你照顾好她。” “你放心吧。”麻烦她?似乎有一种她替他照顾简银河的意味?电话那头的纪南显然有点儿担忧。她听得出来。 羽青搁下手机,身旁的简银河还在虚弱地喘着气。她换上平底鞋,就扶起简银河下楼去拦出租车。 简银河在出租车上就昏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在医院了。 窗外是一片清寒的阳光,映着屋子里墙壁和天花板的雪白,像冬天。病房里还有几个其他的病人,各色的药水味、咳嗽声、喘息声使这间病房显得既喧闹又凄凉。 简银河突然想起她那一大堆工作。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赶忙坐起来想打电话。刚一起身,就发现胸口闷得厉害,她只好又躺回去。伸手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枕头下找到了手机。 她拨通纪南的电话。 “银河,”他声音有些疲惫,“你还好吧?” “好多了。”她刚一出声,就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怎么样?严不严重?” “没什么,”她平息了一下,“纪总,我会尽快去上班。” “你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谢谢。” 放下手机,她一头倒在床上,那阵昏天暗地的眩晕又回来了。她没有发高烧的经验,不知道高烧会这么折磨人。 不知又睡了多久,再醒来,就看到羽青坐在病床边削苹果。 “你睡了一整天。”羽青停下手里的活儿,“好点儿了吗?” 简银河抬头望了望窗外,天已经黑了,病房里比白天安静了许多,“羽青,现在几点?” “怎么了?” “说好今天去看树峰的。”简银河边说边撑起身子。 “我说你呀,都自身难保了。”羽青把她按回被窝里,“你还不知道吧,你都烧成肺炎了,至少要住院一个多星期才行。我下午去看了树峰,那小子精神得很。他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姐姐小感冒了一下,又加班,在家休息呢。他就说让你这几天都别去了,好好休息。” “谢谢你,羽青。” 羽青削好苹果递给简银河,简银河摇摇头,她就自己吃了起来,“对了简银河,下午你老板给我打过电话。” 简银河一阵诧异,“纪南?” “是啊。上次他帮树峰付手术费的时候,我给他留了联系方式。”羽青嘴里的苹果咬得嘎嘎响,“他挺惦记你的,还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间医院。” “你告诉他了?” “让他来看看你也好啊。你都高烧得肺炎住院了,上司来关心一下是应该的。说不定还多给你几天带薪假。”羽青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全然不顾简银河要跟纪南划清界限的心情。她解决完一个苹果,又问:“银河,你睡了那么久,饿不饿?要不我去给你买碗粥。” “谢谢你,不用了。” “那好吧。”羽青一点儿都不客气,“你打着葡萄糖点滴,估计也不饿。医生告诉我说你不能随便吃东西。我明天煮点儿白粥给你送过来。” 羽青又坐了一会儿,就说要回去睡觉。她刚走出病房,就在门口停下了。 简银河听到她说:“是你啊!” “你好。”这是纪南的声音。 羽青在门口跟纪南讲了两句礼貌性的寒暄话就离开了,然后简银河听见纪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赶紧背对着病房的门,闭上了眼睛。 纪南拉上了病床的布帘,坐在刚才羽青的那个位置,他身上浅淡的清寒味道和古龙水香气朝病床弥漫过来。简银河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停在她的侧脸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和小半个侧脸。 “你好点儿了吗?”他低声说。看样子他知道她在装睡。 简银河不动,闭着眼,只觉得气氛局促。 纪南没再说话。静默间隙,听得见隔床轻声的谈话,还有小孩子入睡后翻身的悉率声。床边的台灯开着,正好照在简银河脸上,他看见她苍白脸上的细小绒毛,还有柔软的发梢,在这虚弱的病房和灯光下,竟有点儿虚弱的美感和性感。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她的面颊,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一点儿碎发。他的动作很轻,发梢掠过她眼睫的时候,他看见她睫毛眨动了几下。 “醒了?”他说。 简银河睁开眼睛,微微把身子转过来一点儿,叫了一声“纪总”。如果不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她还打算继续装睡下去。 “累了吧。”纪南的语气出奇的温存,配合着房间里的暗夜流光,他们相互间的姿态和空气都显得暧昧。 “过两天就好了。”简银河努力想打破这暧昧的气氛,“真不好意思,又耽误工作进度了。” “身体要紧。等你出院,那些工作还是你的,我不会给你特殊照顾。”他说着看了看手表,“不早了,你要不要早点儿休息?” “谢谢。”简银河得了大赦一般。 “那就不打搅你了。”纪南起身刚掀开床帘,身体停滞了一下,又返身坐了回去。 “银河。”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对着她床头的台灯飘了出来。其实他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舍不得这气氛。眼下,她的柔弱苍白,病房里略带暖意的灯光,以及这被布帘隔起来的暧昧小空间,使得这个夜晚变得柔软又贴心。在他看来是难得的,没有了往日她处处回避他的那股僵硬冷淡,此刻的一小段时间和空间,是他最接近她的时候。也是他三十四年人生里,在一个女人面前,难得感到柔软贴心的时分。 简银河的目光游移在别处,像是在下逐客令。 这个时候,隔床的谈话声消失了,他们这个小空间里又多了一丝诡异的安静。这一刻的安静,像有一双不知好歹的手,挠得他心痒。他的手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她的。他手心碰触到她手背的一刹那,她条件反射地躲开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两秒,才收回来。 “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几乎是表白的一句话,从纪南口中说出来,没有半点儿脸红,居然像是质问。 第13章 东窗事发(2) 简银河僵在那里,她当然听得出他的潜台词。她是回应也不好,不回应也不好。毕竟她欠了他的债,还欠了他的情。自从他帮树峰付了手术费,她心里就默认了这是一场交易,他要什么,她给得起的就该给,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合理的,包括乘人之危图谋不轨,包括居心不良玩弄情感。 简银河躺回原位,视线转向纪南,“纪总,谢谢你来看我。” 纪南的眉头舒展了一下,“你好好休息吧,我准你半个月的假。”他舒展的唇角和眼神里,带着长辈式的怜惜与劝慰。 她极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对她认真了。 纪南掀开床帘走出病房,简银河舒了一口气。 半个月之后,简银河跟羽青去接树峰出院。 傍晚的天光是温暖的橘色,满满铺盖整个城市的空隙。他们走在老街路边,长长的影子看不到头。树峰说:“姐,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家。” “回家?你不去工作了?”简银河一阵诧异。 “回家守店。” “守店?”简银河更疑惑,“是阿云表姐那间店吗?”他们表姐阿云早年出国定居,留下一间小工艺品店,长久无人看管,现在大概早就废掉了。她不知道树峰怎么会突然萌生退意,甘愿回去守那一爿小店。 树峰说:“住院期间,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太争强好胜,病着的时候我觉悟到,人生总归就那么些年,争太多有什么用?我想,安安静静生活也未必是件坏事。” 简银河一笑,“不管你做什么选择,姐都相信你。”她一直相信采菊东篱下才是真正的人生,只可惜现实社会,疲于奔命已成生命定式。也许只有像树峰那样与死神交过手,才会甘愿退出,回归拙朴。如简银河,每天为了公司项目和业绩拼命,有没有真正“生活过”?一定没有。她真为树峰的决定感到欣慰。 星期五下午,汪培苓带着一张合同去了纪南办公室。 她还是头一回花这么大的功夫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把什么事都筹划好了,只等纪南配合。 她没有敲门就直接进了纪南的办公室。 “你来了。”纪南看她一眼,又继续忙手头的事。 汪培苓在对面沙发里坐下来,把合同放在茶几上,“我有事跟你谈。” “什么事?”他还是一贯的冷淡。自从那晚在汪培苓家,她跟他闹过一场以后,裂痕就理所当然地插了进来。尽管面子上还过得去,人前她还会挽着他的手臂,脸上也闪动着少女式的甜蜜,但他们多少有点儿貌合神离、不在状态了。私下里他再也做不到陪她演戏到底,只能尽力应付着,而且应付得敷衍冷淡。 “我想跟你谈谈平湖晓月那个项目。”汪培苓说。 他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出来,“你还有什么要求?” “让艾琳顶替简银河做平湖晓月的设计。” 他的脸色突变,“怎么可能?”她这无理取闹也太过分了点儿。 “我只想让你给艾琳一个机会,她入行时间太短,需要多点儿锻炼。我答应了她姐姐要给点儿关照。况且,我真就是看简银河不顺眼。你跟女下属的绯闻流言,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不关心。你要看上谁我也没办法,但是如果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汪培苓到底是骄纵的,骄纵得潇洒耿直,她把醋意和恨意都潇洒耿直地在纪南面前摊开了。 纪南不敢置信地看着汪培苓,他很明白她的用意:艾琳的能力完全不够格,很可能做得一塌糊涂,汪培苓并不是要照顾朋友的妹妹,更像是要竭尽全力将简银河挤出恒中,挤出他的视线范围。“银河只是小职员,犯不着你费这么多心思。”他说。 汪培苓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会继续维护她。你以往对待下属那股冷酷无情的作风,到哪里去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 “如果有这个呢?”她把那份合同摊开,放在他面前,“竹源岛的项目,各家争抢的热点。我帮你拿到了它,你总得感谢我。” 纪南看着合同,怔了一下。当初跟汪培苓成为情侣的时候,他只当她争强好胜、任性骄纵,却还不知道她会如此咄咄逼人。竹源岛的确是他向往已久的一盘生意。汪培苓真有手段。 “而且,”汪培苓靠近来,盯着纪南,“听说简小姐最近身体状况欠佳,你总不能让人家抱病工作吧,你不会心疼吗?” “与你无关。”他最不喜欢她这副态度来跟他谈简银河,像是在拿着毫无分量的证据在审讯他一般。 “当然与我无关。即便你不让艾琳来代替简银河,她现在住院,也完不成任务,你照样要找别人来代替她。” 但他心里的人选是蒋云妮。 “纪南,”汪培苓脸上浮起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我帮你拿到合同,你帮我跟老同学的妹妹卖个人情,不是很好?” 纪南看着那份合同,心里掂量着平湖晓月和竹源岛的分量,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他正要拿起合同仔细看看,汪培苓又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项目还是由简银河负责,艾琳不会出现在署名上。”汪培苓见纪南一脸犹疑,就说,“你放心,图纸的质量方面,我会找人帮艾琳把关,尽量保证高质量。” “还有?” “这个项目之后,你要经常给艾琳机会,不止是这一次。” 纪南很清楚汪培苓的想法。艾琳不过是她的老同学的妹妹,她不会突然这么热心地帮人张罗,目的无疑是简银河。看来汪培苓是一心要把简银河挤出恒中了。 简银河听说平湖晓月的项目给了艾琳做,她只负责把把关,当即就冲进了纪南的办公室。 他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算是给艾琳一次机会。” “但这个项目是我负责,我得保证质量。” “你放心。” “为什么要这样?”简银河立刻觉得有内情,“你做事一向不是这种风格!” “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他口气容不得商量,“你可以出去了,我还有事要忙。” “你……当初就不该让我负责这个项目!”大病初愈的简银河再愤慨,也没有余力再据理力争了。纪南决定的事,她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 就在简银河心灰意冷的时候,艾琳敲门走进来。 “纪总,你让我准备的资料。”艾琳把一个文件夹放在纪南桌上,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姿态。她转过身,对简银河说:“银河姐,平湖晓月的设计,我一定尽全力。” 艾琳微垂的视线里,透着愧疚以及局促,这一堆谨小慎微的情绪,在简银河看来,显得那么矜持和脆弱,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矜持脆弱的小姑娘这么苛刻。 “艾琳,”简银河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尽力就好。” 艾琳的一个姿态、一个眼神就把她打败了。她觉得自己跟纪南的据理力争都变成了一种罪过。她却完全没有料到,有人已经为她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等时间一到,她就会毫无退路地中招。 事情发生在简银河去海南出差回来的那个中午。 正在跟纪南汇报出差的一些事宜,她的手机响了。 “请问是简银河吗?” “是的。” “我是华晨律师事务所的欧亮。” “欧律师您好。”她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你们恒中的林副总委托我找你。事情比较急,你方便跟我谈一谈吗?我就在十二楼的小会议室。” “好的,我就来。”简银河挂掉电话,心里那阵不好的预感突突地敲击着胸口。 她在会议室里见到了林副总和欧律师。 “银河,你来了。”林副总招呼她在旁边坐下,熄灭手中的烟头。 “林总,欧律师。”她从林副总紧蹙的眉头里,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是关于平湖晓月的项目。简小姐的设计图纸,跟沃达公司的一名设计师在去年设计的作品重复,被认定为抄袭。根据法律程序,对方已经开始追究责任。” “你们弄错了,这不是我的设计。” “项目的负责人是你,而且这图纸本身的署名也是简银河。换句话说,不管这图纸是谁设计的,对方都可以告你。现在艾琳不知去向,你又是第一责任人。” 简银河脑中五雷轰顶一般,原来是个陷阱!艾琳造了一个畏罪潜逃的假象,其实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嫁祸给她简银河而设计好的。简银河深谙职场的尔虞我诈、钓名欺世,从万方破产她莫名背了黑锅开始,她就明白,时刻都要小心谨慎,否则难免会成为谁手里的棋子或鱼肉。她实在不该相信艾琳的谨小慎微、伪天真伪善良。她在脑海中飞快想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事情因艾琳而起,却处处有纪南在顺水推舟——他先是不顾她的反对,执意把艾琳安排进这个项目,然后又趁着她住院,让艾琳整个接管了项目的主体设计。明知艾琳不能胜任,却还是刚愎自用地将这桩事情决定下来——或者,艾琳根本是颗棋子,用来达到某人别有用心的目的。做了这么大一盘棋,就只针对一个小小的职员,某人实在有点儿太别有用心了。简银河想不出这个“某人”还会是谁,除了纪南。 她感到怒火从心口升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冰凉发颤。律师的话软绵绵地从她耳旁飘过去,她一句没听见。 “简小姐,大概就是这个情况,如果他们要告你的话,说不定还拿不到三百万元的赔偿。所以我们打算尽量跟他们谈,看能不能私下里解决,尽量争取把赔偿金额降到一半……简小姐?” “哦,欧律师。”简银河回过神来,“还有什么情况?” “基本上就是这些了。因为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情况,你们张副总对这个比较重视,我等会儿去见一下你们部门的总监,把情况一并告知一下。” “谢谢。”简银河有气无力。她在心里盘算着三百万元这四个字,这差不多是她在恒中做够二十年的全部收入,事情若成定局,一切都完了。 张副总和欧律师离开会议室后,简银河在会议室里枯坐了半个小时。晚春的正午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射进来,让室内变得有些燥热,简银河的汗冷热相间地往外冒,让她觉得麻痹,连心寒、愤怒也麻痹了。她抬眼看看窗外,玻璃幕墙上晕成一团团光圈的正午,有一种盛暑炎炎的假象,十个月之前,她进入恒中那天,也是这样的气象:炎热,万物枯乏。那个时候的炎热枯乏还不像现在这样绝望。 那时候她在心底称呼过纪南为“约翰尼·德普”,还感激他给她苍白惨淡的生活带来的温暖转机。现在她才明白,她真该相信他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忠实信徒。现在想来,今天的危机也不是没有信号,甚至纪南对她不清不白的情绪,也是有信号的。他对她的信号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那次她送他去医院,他抓住她的手,对她袒露的那个赤裸热烈的眼神?原以为他的不清不白、对她的“特殊照顾”只是男性荷尔蒙的正常作用,她还完全没有把它们跟一桩用心良苦的阴谋联系在一起。 纪南,你实在用心良苦了。除了想逼我跟你做交易,你还有什么目的?简银河在心里冷笑出来。 会议室的门又开了。 进来的是纪南。他关上门,打开了屋子里的冷气,在离简银河半米远的沙发里坐下来。 “银河。”他轻轻叫她一声。 她把头从两膝之间抬起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个冷冷的笑,“纪总,我小看你了。” 他一怔,便马上从她有点儿麻木的、弥漫着绝望和怒火的眼神里,明白了一个致命的误会:她认定了他是主使,而艾琳只是帮凶。他在听欧律师叙述完整件事之后,马上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除了汪培苓,不会有别人。艾琳只是一颗棋子。他原以为汪培苓只是要用尽全力把简银河挤走,却没料到她会这样任性、险恶地费尽周折,来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 “银河……”他觉得有股难言的力量卡住了他下面要说的话。所有误会一旦生根,无论怎样解释挽救都是无济于事。况且,他怎么解释?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简银河直直地看着纪南,“原以为你只是野心勃勃,自私冷酷。我真没想到,这种下三烂的手段,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你都做得出,而且做得不留痕迹。到底——”她漠然一笑,“到底你想要什么?我究竟哪里值得你费这么多力气,这么迂回曲折,要给我布置一个这么大的陷阱?” 她说得很平静,他却知道这异常的平静里面,是恨。她恨得有点儿无谓,有点儿不屑,甚至不屑于让他看见她的恨。 “对不起。”他无力地说,“如果我说事情不是我做的,你大概是不会相信了。” 简银河闭上眼,轻轻叹气,“我当初真以为有了转机,没想到恒中是个大陷阱,比万方更大的陷阱。”她将视线转向他,“纪南,你的人生里,除了野心和算计,还有没有一点儿别的?” 纪南心里一阵刺痛,“不管怎么样,我尽量跟对方谈好私下解决。赔偿金尽量谈低一点儿。” “然后呢?”她冷眼看着他。反正她还不起。“纪南,”她的怒气和恨意都是平静的,但平静得相当有分量,以至于声音变得有些正义凛然,“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不会跟你做任何交易。”她率先抛出她的立场,不愿他讲出那些可能让她更鄙视的、更增恨的交易。说完她又是一声冷笑,“你这种人,我就算进监狱,也不会跟你谈任何交易。” 纪南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委屈,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比她更怒,更恨,却不知道怒谁、恨谁,“银河,你不要太过分!” “纪总,我先失陪了,”简银河站起来,“我自己会解决。” “银河,”他叫住她,“你别逞能。我先去跟他们谈。” 简银河回过头,看着他。 “跟他们谈,减少赔偿金,总好过上法庭。” “然后呢?” 她的眼神没有焦点,里面的一切浓烈锋利的情绪,却一致朝他铺盖而来。那是一种柔性的、冷清的不屑,比憎恶更有力度。他本来想直接说,我帮你还吧。但她的恨意如火,他在一瞬间硬了心,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省了,直接对她说:“我可以再借你一笔钱。” 她脸上的凉意更深了。你安排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跟我说,可以再借一笔钱?简银河一笑,“纪总,上次帮我弟弟付了手术费,你还一直没有正式跟我谈条件,这次你的条件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了吧?”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他觉得他们之间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已经彻底毁在这里了。 “如果我不接受呢?” “你会接受的。”不然打算坐牢吗? 纪南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儿挫败,暗藏一丝请求。但在简银河听来,他的任何话现在都有了一股蓄谋已久的算计味道。她已经绝望过了,还没到崩溃的地步。 “你说清楚吧。是想让我陪你吃饭,还是想让我陪你过夜?抑或是别的想法?”简银河把话说得很直白很俗,但在她看来,纪南的阴险冷酷实在要低级恶劣得多。 “你说什么?”纪南真的怒了,“银河,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就算不知好歹,也不会阴谋算计别人。你究竟是要我陪你吃饭,还是要我陪你过夜?”她重复了一遍。 “银河!”纪南眉心蹙成一团,他直盯着简银河,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越过简银河,走出了会议室。 第14章 恨起设局(1) 纪南在汪培苓的办公室等了她两个小时。秘书连连来告知:“汪小姐去会展中心了,可能很晚回来,纪总您要不先回去吧。” 纪南眉眼淡淡的,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我等她。” 他再一次观察了一下这间奢华的办公室。这种奢华,与它的主人如出一辙。淡米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印象派的涂鸦画作,旁边有为油画专门设计的照明;大半面玻璃幕墙被窗帘结结实实挡住,玫瑰香水味从窗帘后面、座椅中飘出来,被阳光晒得十分新鲜;飘窗上放着一个梨花木小茶几和简易书架,摊着几本英文小说;墙角还架着一台老式留声机,大概只是摆设。汪培苓的女强人个性里,总丢不掉千金小姐的小资文艺气,她是这样一个富有情调的女人,丰富到有些多余了,更忘记了如何有人情味地做人。 时间和阅历常常令我们忘记如何有人情味地做人。他纪南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闭上眼,脑中尽是简银河那张冰冷绝望的脸。他觉得心被生生地扯痛。此刻在心口氤氲成密云的那一团吐不出咽不下的情绪,是心疼还是悲悯?他已经很久不曾悲悯过谁,悲天悯人这个词早就不在他的字典里了。可是上天总喜欢跟你开玩笑。 纪南靠在沙发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低估汪培苓了,完全没有防备她富有情调的千金小姐外壳里,还藏了这么一颗狠辣的心。长久以来,他的身份是“汪培苓的男人”,他竭力演好角色,而她在他面前也是一个娇俏的小女人。他以为戏码可以顺畅地发展,也能够完好收尾。然而一个简银河,让他们都脱出了彼此的掌控范围。 “纪南?”不知什么时候,汪培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开完会了?”纪南睁开眼,却没有看她。 汪培苓在他身旁坐下来,笑了笑,“听秘书说你来了很久?”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缓缓问出一句话,一股无奈和乏力。 “你知道了?”她已经准备好接受质问,却仍旧笑得从容。她的从容,来自高贵的出身、骄纵的个性,不必担心后果,所以能够随便任性。 “我小看你了。你真有手段。”纪南冷冷一笑。 “纪南,”汪培苓往纪南身旁靠了靠,“我都是因为你。”她去握他的手,他没有反应,也没有拒绝。他手背的皮肤一股冰凉坚硬。“纪南,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我真的不想让我们的感情坏在另一个女人手里。我知道这次我恐怕是过分了点儿,不过我会找简银河商量,跟对方把赔偿金谈低一点儿。赔偿金我也会帮她付,但她以后不能待在恒中了。” 纪南转过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汪大小姐……你不觉得你有点儿不可理喻吗?”他的声音很清淡,几乎毫无怒火。紧蹙的眉头只是凝住,眼神散着,没有焦点。 “纪南……”她被他这出乎意料的冷淡镇住了。她原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她也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怒火,但却没有料到他如此冷淡,是那种不再抱任何希望的冷淡,她忽然就害怕了。“纪南……”她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我不想失去你。” 纪南深吸一口气,抽出被汪培苓握住的手,“赔偿金不用你操心。以后的事你都不要操心了。” “纪南……我只是给那个丫头一点儿教训,况且没有真的要她自己赔那么多钱。纪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你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她尝试再次握他的手,却被甩开了。 纪南站起身,“你当然有资格任性和放肆。整间公司都是你的,随便你怎么闹……你简直自私得可怕!”他原本是怒气冲冲地过来找她的,但见到她之后,却只剩下冷静。他对她已经完全不抱任何要求、任何希望,连发怒都变成了浪费力气。跟她的戏码,他是再也无法演下去了。 “纪南!你明明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汪培苓的声音有些凄楚,“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去法国学设计了,我何苦留在我爸的公司做自己讨厌的工作?你说不想结婚,我就等你。甚至你在外面开自己的公司,我也帮你瞒着我爸……纪南,这次的事我早有准备,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是,能不能看在我们好几年的感情上,不要计较?你能不能谅解我的苦衷?”她微微的哭腔,听上去像略带责备的哀求。 纪南叹息一声,“你有多少苦衷?” “我爱你。”这是她的全部苦衷。 纪南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汪培苓对他说过许多情话,他也曾经偶尔感动过,但过后就只剩演戏。她一向活得很跋扈,也爱得很跋扈,连对他说情话时,也是一股鲜明的自信自负。纪南淡淡地说:“我累了。” “我爱你,纪南。”她不顾他的推拒,紧紧抱着他。 “我累了。”他重复一遍。他从没有因为一个女人身心俱疲过。他说不上是因为汪培苓,还是因为简银河。如果简银河从未出现,也许他不会这么累。人只要投入情绪,就会累。 他想退出这个房间,却被她紧紧抱住。“我该走了。”他试图拉开她的手臂。 “我不让你走。”她娇蛮起来。 “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在一起。”她天生比旁人优越,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世界,拥有她想要的男人,不论是幸运还是悲哀,她会比旁人更不容易甘心。 纪南握住汪培苓的肩膀,看着她泪汪汪的大眼,他终于讲出了那句:“我不爱你。” 她一怔,“你骗我。” “我没有爱过你。” “你骗人。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没出现任何问题。况且我父母也那么认同你……” “我真的不爱你。”他打断她,再重复一遍。 “纪南……你……”他的冷静让她愣住了,她的嘴唇微张,一句“你骗我”被吞了回去,嘴唇僵在那里。在他们之间,她一直知道自己处于下风,所以更加鲜明更加跋扈地去爱,生怕有任何闪失,他刚才反复的宣判,对她来说就是杀人。半晌,有一颗泪从她眼里滚落出来,她从他理智冷淡又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刚才他的宣判是认真的。 “对不起。”纪南丢下一句道歉,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他不想考虑后果了,只觉得一阵轻松。以汪培苓的手段和骄横,要怎样对付甚至是报复他,他都不考虑了,此刻他心里盘旋的是另一张无助的面孔。 回到办公室,纪南没有看到简银河,她的办公桌显然是收拾过了,冷清狼藉。他一惊,连忙拨打她的手机,谁知拨过去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他急了,冲过去问邻座的蒋云妮:“银河人呢?” “纪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蒋云妮一脸不知所措,“银河说她不做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就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了东西离开了。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有没有说她去了哪里?” “没有。” “她要是跟你联系,你立刻打我电话!” “好的纪总……”蒋云妮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纪南的身影飞快闪进了电梯。 纪南很快赶往简银河住的公寓,路上连闯了两个红灯。他在某一瞬间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不安——简银河是决计要自己承担了,不管是陷阱还是绝望,她都打算自己面对,而他的关怀将会变得无从下手。 纪南把车子停在小区的门口。他看见简银河的窗户亮着灯,橘黄色的陈旧的灯光,叫人心软心酸的颜色。如果简银河身上没有发生过那么多意外,也许她此刻正像很多小女人一样,在家里守着丈夫,过最恬淡的日子,做人家最恬淡的妻子。他当然希望这个“人家”是他自己。 纪南沿着老旧楼梯上楼,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羽青。 “怎么是你?”羽青有点儿意外。 “我找简银河。” “银河在房间休息……她好像精神不大好。要不,你先坐一下?” “谢谢。” 羽青把纪南让进屋子里,给他倒了一杯水。纪南环视四周,看见窄小客厅的一角,放着简银河从公司搬回来的物件:几本书和一箱子杂物。箱子放歪了,七零八落跑出来一些小物件,显得拥挤又落魄。 羽青走过去敲简银河的房门,敲了好几遍,才听见里面飘出低沉的一声“有事吗”。纪南心底一紧。 “银河,你老板来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才说:“叫他走吧。我想休息。” 羽青回头朝纪南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纪南完全能感受简银河的心情,一个人被逼上了绝路,除了过分崩溃,就是过分沉静,简银河是后者。他难以想象她细瘦的身躯里,这份沉静来得有多么悲壮。 简银河的房门始终没有打开。纪南站起身,对羽青道了声谢,就离开了。他回到车里,一抬头就又看见简银河窗口的灯光,他只觉得刺心刺眼。他打开CD机,音箱里飘出一首凌乱如雨的吉他曲,于是他又只好关掉音箱。保安过来告诉他,这里不能停车,麻烦停到街对面的停车位。他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谁知绕着街区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关上车窗,深吸一口气,干脆停下来坐等天亮。他拿起手机,翻出简银河的号码,几次想拨,却又忍住了——他该说些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解释在这种时候已经毫无用处,况且他向来不是善于解释的人。如果一个人的世界一向千疮百孔,那么早晚都会练就一身城府、一腔心计,而简银河却没有,她的世界还是带着简银河式的慧黠的憨拙。一个女人透彻聪明至极,却仍旧轻易地踏入别人的陷阱,这点,他简直无法体会。 第15章 恨起设局(2) 凌晨三点钟,纪南看见简银河的窗户熄了灯。他的车里也没有灯。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与君同眠的感触,微妙又真实。如果可能,他倒真的愿意每天早晨醒来,枕边有个简银河。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去医院探病,她的虚弱、性感,让他瞬间懂得,一个简银河,构成了他这三十多年来对女性的全部渴望。纪南闭上眼,就忽然感到身体深处的一阵轻微涌动——他原来已经想她想到这种程度了?也许每天每夜都在想,只是没有在意。 在女人面前,他向来不懂得容忍,包括面对简银河。他今晚来找她,是做好了忍气吞声的全部准备,如果她肯原谅他,他宁愿承受一切。后来,纪南总是回想起这一晚,如果这晚她肯见他一面,也许事情早已挽回。 天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纪南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下意识看了看那扇窗户,居然又亮了灯。看来简银河必定是一夜未眠。 “何苦呢,简银河。”他喃喃念了一句,才发觉心头酸胀——苦的是他自己。 早餐铺子和车流人流逐渐热闹了起来,各种噪声在这清晨七点的老街区发着酵。不经意间,纪南看见一个穿着亚麻色连衣裙的身影匆匆走出了对面小区大门。简银河?他下意识地就要拉开车门追上去,却又收回了手。他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还是胆怯的,胆怯也害怕承担。 简银河单薄的身影穿过薄雾的街道,拐了个弯,消失在纪南的视线里。 纪南开车回公司,飞速办了离职手续。恒中他是无法再待下去了,与汪培苓分手,以她的个性,他在公司外面开的“小灶”也许很快会被老板知道。但也正是因为他有个“小灶”,否则简银河那几百万元的赔款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回到公寓,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汪培苓留下的钥匙,还有一句话:“纪南,希望你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我。”在爱情面前,她的骄傲和自尊只允许维持一次两次的哀求,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尽管这放弃中还带着点儿最后的哀求。 纪南开了一瓶葡萄酒,喝进去,只觉得没有味道。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喝完两瓶,连太阳穴都开始犯痛,他才察觉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又是一天过去。 他睁眼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热闹了起来,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是被门铃的声音吵醒的。 他刚想坐起身,沉重的身体却又倒在沙发上。他以为是汪培苓,就没有再起身。门铃却再三地响起,他才不得不撑起身体去开门。他在去开门的路上差点儿摔倒两次,昏沉沉地拉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他的酒立刻醒了一大半。 面前的简银河一身单薄,亚麻裙子被夜雨淋过,狼狈地皱着,凌乱的头发显然已经被整理过了,脑后有一个仓促绾成的发髻,她垂着眼睑,没有看纪南。 “你……”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来找他,而且还是如此落魄狼狈地来找他。这个瞬间,酒精在他体内飞快退去,他一时间感到身体和意识双重空白。 简银河抬眼看着纪南,他看见她眼里带着逆来顺受的、认命般的温柔,他心里忽然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庆幸酒醒了大半,还不至于失态。“进来吧。”他说。 简银河在那张纪南宿醉过的沙发里坐下来的时候,被室内的古龙水和酒精混杂的味道刺激得胃部紧缩。在这一天里,她只喝过一碗粥,但不管是胃痛还是饥饿都已经麻木了,连悲愤和绝望都麻木了。跟简树峰通电话的时候,她还能在弟弟面前装作一脸轻松,刚挂断电话,她就一阵酸软,身心同时崩溃。她在很多时刻,都特别想去找钟溪文,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在困境面前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钟溪文。下午的时候,简银河乘车路过钟溪文的公司,看见他正和两个同事一起走出来,同行的还有秦颖。她想,她实在不该再去打扰他的生活,她应该逃避得干干净净。公交车开到了终点站,简银河恍悟般醒过来,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来了纪南的公寓。 这是她早就该做的决定。一个尚且年轻的女人,纵使一无所有,她还有年轻的面孔和身体来替她抵挡。这是现在的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纪南泡了一杯绿茶放在简银河跟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捧起茶杯,缓缓抬起眼看着他。他从她脸上看不到愤怒或是悲哀,有的只是一股破釜沉舟过后的平静。她被雨水清洗过的面颊越发显得小而凄凉,他本想说“要不要换一件衣服”,却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她一身苍白,所有的情绪就都没法说出口了。他纪南几时变得这么小心谨慎、畏首畏尾? 简银河喝了一口茶,又把茶杯放回茶几,“这茶很不错。” 他笑一笑,有点儿局促。奇怪,局促的是他。 “你……”简银河微微低下头,不去看纪南,“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来找你?” “没有。”他实话实说,却觉得自己是在解释一桩罪责似的。他确实没有在等她,也确实没有为她设陷阱,更没有等着她自动来接受某种交易。 简银河捋了捋额前湿润凌乱的头发,轻声说:“上次你帮我弟弟付清手术费和医疗费,我本来也该报答你。” 她的声音很冷淡,冷淡到有点儿轻佻。这虚弱的轻佻,让纪南心里猛地扯痛。 “你……误会了。”纪南只觉得酒精弥漫在大脑里,拥堵得一片思绪凌乱。他实在不擅长解释,更不擅长哄劝。 “纪南,你做事情向来很自我,也相当有手段。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值得你来专门为我设这样一个局,但你就是设了……我对你的动机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安排?”简银河说得十分轻松,仿佛在谈一个不相干的事件。 纪南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哽住,也不知是怒气还是委屈。她的态度让他无所适从。他说:“银河,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意外?”简银河一笑,“还是进入正题吧……如果我不找你,你也会找我的,是吗?” 他看着她,没说话,表示默认。 “谈谈你的条件。我都愿意。”简银河又笑,笑得有点儿认命。她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处心积虑地来陷害她? 纪南心里凉了下来。他最怕看到她的这种认命。然而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解释吗?未免显得虚伪。况且当时的确是他答应汪培苓,让艾琳接手简银河的工作。他一时间觉得满心悲凉。 “银河,我没有条件。”他说完站起来去倒水喝。他并不是真的渴,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他实在没办法再这样面对着她,面对着一副苍白面孔、细瘦身躯,面对着唯一能引起他满心悲凉的女人。这种心疼,竟是他三十多年人生里的头一回:剧烈的、沉重的、无法排解又无法下咽的。 纪南在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刚一转身,就看见简银河站在餐厅的吧台边,直盯着他。 “纪南……”她的声音更轻了,轻得有点儿卑微。 “你……”纪南吃了一惊。 简银河走到厨房门口,他这才看清她的眼睛红肿着,有流过泪的痕迹。 “银河。” “纪南,说说你的条件吧。”简银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她居然在哀求。有什么办法呢,老天还不准她垮,只要不能垮,就得付出任何可能的代价。她原以为纪南会大方提出交换条件,她也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不论是床伴还是情人,她都做了十二分的准备。但此刻的他却让她害怕:也许他的确打算算计她,但临时却变了卦,也许她连某些可能的代价都没有机会付出了。 “纪南,我现在不管事情是不是你造成的……我现在需要钱,太需要钱了……不管你提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简银河没有说完,泪水已经从她眼眶里漫了出来。 纪南头一次看见简银河的眼泪,绝望的眼泪,让他满心悲凉。他放下手里的水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简银河的肩膀。在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令他心脏突地一颤。他本来想说不要任何条件,他愿意帮她负责这次的赔偿,但那个念头闪过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我的条件很简单。” 她立刻抬头看着他,眼中清亮。 纪南拿出一把钥匙,“收下它。”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卑劣。他在乘人之危。他对许多事情都可以毫不在乎,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对简银河做出任何一件有悖良心的事情。而现在,他做了。他已经做了最违背良心的事情。 “这是?”简银河诧异。 “这是我公寓的钥匙。” 她立刻明白了,也放了心。她微微一笑,“谢谢你。” 这句“谢谢”着实堵了纪南的心,他心里的疼是排山倒海般的,像被一只枯瘦的手掌在握紧、按压。她竟然为了这把钥匙说谢谢,而且明知是一桩卑劣的交易,还那么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他纪南从此别想洗白或翻身,在简银河这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且手段肮脏的男人。 在拿出那把钥匙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想要得到她已经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这样的程度足以让他铤而走险,宁愿做一个卑鄙的罪人,也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他已经分不清是太过深爱,还是太想得到。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已经犯了罪,永远别想再清白。 简银河收起钥匙,问:“我什么时候搬过去?” 纪南转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随时可以。”他的眼光躲着她,尽量维持着平静。他又加上一句,“赔偿金的事,我会尽快处理好”。他说完就觉得自己是在印证这场阴谋:先挖好陷阱,等简银河跳下来,东窗事发,然后等她主动送上门,最后完成一场交易——这是一出多么荒诞精巧的阴谋剧,连一点儿破绽都没有。当然并不都是巧合,还有男人的欲望和野心。 简银河点点头,又说:“谢谢。我尽快搬过去。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她说完,黯然转身。 纪南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等他再转身回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简银河的身影。他走到客厅落地窗旁边,远远看见简银河一身凄楚地在雨雾中穿行,她穿过小区的绿化带,拐出门,就再也看不见了。凄楚,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只想到这个词。他本来可以做一个君子的,却因为一瞬间的贪念,终于沦为小人。然而,要圈住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也许做小人是唯一稳妥的办法。 第16章 玫瑰囚牢(1) 简银河从纪南那里回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半。她真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脚下像踩浮云,脑中一帧一帧地像在播默片:纪南微醉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欲言又止,像已经过足了施舍者的瘾;至亲的面孔,总有些隐隐重叠在背景后面,比如树峰,比如早已逝去的父母亲的脸,比如只属于钟溪文的那双世界上最温情的眼睛…… 简银河真想此刻有个肩膀给她靠一靠,她就可以想象,此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挽着爱人的手,在陈旧的小区楼梯间拾级而上,他们过最普通的生活,这样安安稳稳到老,一直老到牙齿漏风的年纪。那该多好。 刚进屋,却接到钟溪文的电话。 简银河看着手机屏幕上闪动的那串数字,深深叹一口气。不该想他的时候,他倒像一棵自然出现的大树,给她攀缠、依靠。多时没有联系,她原以为长久的隔绝,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情分,然而这个意外的时间又意外接到他的电话——这又算是哪门子的意外? “溪文。”她原本想要称呼他“钟先生”,一开口却泄了心里的秘密。 “银河。” “有事吗?” “你……还没有休息?” “嗯。”她知道他的电话显然不是来寒暄的。他在她面前总是很在意,很多时候反而拘谨了起来。 “最近好吗?” “还好。”简银河无力地说。 “听说你辞职了?” “嗯。辞职了。”她很平淡。 “为什么?” “想换一份工作。” “没有理由?” “累了,想换工作。”她重复道。 钟溪文从简银河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儿敷衍,一点儿指望。她敷衍他,因为不愿离他越来越近;她愿意跟他说“累”,那是累到了某种程度,她才透出一点点依赖和指望。这样的敷衍和指望,让钟溪文心痛,他多么希望她彻底地把他当成她的指望。溪文一向认为恒中设计部的工作是简银河最好的职业起点以及归宿。听说她辞职,他先是大吃了一惊,但简银河不是随便耗费自己的人,她做出的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他已经离她的世界很远,所以终究无法弄清她的许多道理。 钟溪文说:“既然累了,就别勉强自己。”这句话,他说得心里特别酸。他在前几个月里克制自己不去跟她联系,把自己沉浸在工作和应酬圈子里,妄图能够麻痹自己,甩掉一切与她有关的情感。到头来他发觉自己根本不能够,不能麻痹,反而越发清醒。 “银河……我想……” “溪文,不早了,我得睡觉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银河……” “晚安。”她匆忙挂了电话。从那声“银河”里,她敏感地觉察到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于是她草草打断他,挂了电话。如今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候,她还能挺住,她生怕再说下去,就再也没办法挺住了。尤其在钟溪文面前,她需要花百分之二百的毅力来维持她的故作镇定。 墙上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回过神来,还能听见隔壁的小孩子在被父母训斥,再隔壁有婴儿的哭声,对面楼里的灯还亮着几盏,窗口晃过或咳嗽或疲惫的身影……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只是平常的琐碎,简银河真希望自己就是一个最平常琐碎的人:二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然后嫁一个还过得去的老公,生养一个孩子,照顾一个家庭,偶尔教训教训小孩,偶尔跟老公吵吵架,在商场大甩卖的时候跟家庭主妇们拼抢,偶尔有抽奖抽中洗衣液的庸俗的小惊喜……这样庸俗平常的生活,弥漫着豆浆和肥皂气味,最尘世、最俗气也最安全,很多人身在其中还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跟幸福。 简银河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她听见自己的叹息在房间里荡出荒凉的回音,就忽然意识到,今后她的身份不再是一个自由人,而是某某的女人或是情人。 客厅大门开了,进来的是羽青。 “银河?” 简银河抬头,冲着羽青笑了笑。 “怎么不开灯啊,半夜在客厅喂蚊子?”羽青边说边打开灯。她看见简银河一脸苍白像是失了魂,头发衣服一片凌乱,就赶紧靠过去试了试她额头,“银河,你不舒服?” 简银河摇摇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羽青……”简银河轻轻说道,“我把自己给卖了。” “什么?” “我把自己给卖了。”简银河平淡地重复一遍,眼神如同幽魂,那口气像是在说“今天又下雨了”。 羽青瞪大眼,抓住简银河的手,“什么叫你把自己给卖了?” “为了三百万元,我把自己给卖了……”简银河看着羽青仍旧疑惑的眼睛,“羽青,我惹上了官司,可能要赔给人家三百万元,我哪儿有钱啊……纪南帮我付赔偿款,条件是,我得搬去他家……羽青,这件事是我自己决定的……你要替我保密。” 羽青这才瞠目结舌,圆瞪的眼睛快要迸出火花来,“银河,你是不是开玩笑?天哪,这是什么情况!” “羽青……我是被人陷害的……” “你真没开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羽青大嚷起来,“银河,你惹上了什么人?怎么会欠人家那么多钱?” “说来话长……羽青,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公司安排一个新人顶替我去做一个工程的设计,结果后来被认定是抄袭,设计师跑路了,署了我的名字,现在对方公司直接要求我们付赔偿款,可那笔赔偿金对于我来说根本是天文数字……纪南说,他可以帮我赔这笔钱,条件是……我要去他在富春路的公寓……” 羽青嘴巴张得老大,一张脸气得一时红,一时白,“太可耻了!太可耻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恶劣的男人!这么说,事情从头到尾很可能都是纪南的安排?” “也许吧。”简银河一脸认命,“但他肯帮我还钱,已经是幸运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男人!简银河,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简银河转过头,苦涩地看着羽青,“羽青,我以前总是自信,自信到对这个世界过于乐观,等到事情发生了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银河……”羽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捋了捋简银河凌乱的刘海,眼前的简银河,面容和眼睛都没了生气,她又心酸又心疼。她在脑中快速反应了一下,“银河,你有没有跟钟溪文说这件事?” 简银河摇摇头。 羽青恨铁不成钢地猛拍桌子,“我的姑奶奶!你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要这么矜持吗?还是你太在乎溪文,不愿意麻烦他?你也不想想,现在你都要把自己给卖了,你这是要毁了你自己吗?” “羽青……他的公司刚起步,我不能麻烦他。” “我的姑奶奶!”羽青万般无奈地握住简银河的肩膀,“现在哪里是矜持的时候啊?钟溪文说不想打搅你,要给你空间,就不愿直接联系你,但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跟我联系一次,总是问我,简银河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天底下这么好的男人恐怕也就剩下他钟溪文一个了,真不知道你在矜持什么,顾虑什么。简银河,要是溪文知道了你这件事,但他却没有机会帮你,你想想看,他是不是会内疚死,心疼死?” 眼泪一颗一颗从简银河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溪文真的是她的软肋,关于他的一切,像烟、像尘土,从她心底各处弥漫出来。她曾经觉得离开溪文是那么正义那么理智的决定,而且只要还有爱,她就觉得还没有真正失去他。但是如今她要开始的另一种人生,将把他们生生地隔断在两个国度。 “银河……”羽青也忍不住开始落泪。 简银河擦掉眼泪,深深地叹了口气,“羽青,你说得对,像溪文这样的男人,恐怕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了。所以,现在我才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我知道,因为你爱他。” 简银河轻轻一笑,嘴角是苦的。是的,爱到愿意永远离开的程度。 “我给他打电话。”羽青说完拿出手机,正要拨号,简银河急忙按住她的手,“羽青,你就听我的吧,不要给溪文打电话,不要……” “不行,这事我绝不能看着不管!” “我求你了,羽青,别……” 羽青的手指刚刚碰到拨号键,简银河却顺势夺下手机。 羽青带着哭腔,声音都哑了,“银河,你傻呀!你这样真的让人很心疼你知不知道……” 简银河不说话,肩膀一抽一抽,是真的在大哭。羽青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慌忙抱住她,“好,不打电话就不打……”她怀里的简银河像个孩子,她对她的倔强真是又心疼又恨,现在只好暂时对她妥协。她深深知道简银河的倔,简银河选的路,破釜沉舟也好,自生自灭也好,都不需要旁人的怜惜和抚慰。简银河是个太要强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坚强无畏。 “羽青……”半晌,简银河抬起头,“不早了,我想休息了,我打算过两天搬家。” “要这么急吗?也许还有转机呢。”羽青想着钟溪文,现在他还不知道,简银河正陷入怎样的一个泥沼。 “羽青,你只要记得帮我保密就行了。特别是对树峰,千万别让他知道。还有……溪文。” 简银河讲出“溪文”两个字的时候,原本已经平静的双眼又漫起眼泪来。羽青忽然就没了声音。钟溪文跟简银河,也不知谁是谁的死穴。羽青仍旧无法完全理解,简银河这个瘦弱倔强的女人,是怎样一步步背上所有委屈和阴谋,又怎样一步步跳进自我解救、自我麻醉的深坑。这女人始终沉默,连她这个最好的朋友也被隔绝在外。 第二天一早,羽青就拨通了钟溪文的手机,但号码不在服务区。她又拨他的办公室电话,是秘书接的。 “请找一下钟溪文。” “不好意思,钟先生去了英国,下个月才回。” “那……怎么样可以联系到他?” “钟先生在那边的大小事宜由公司总部过去的秘书负责,他会在晚上用电子邮箱收发邮件。不过这次他在英国的行程很紧,我有时候都联系不上他。”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系到他?电话号码有没有?我有急事,特别急!” “小姐,真不好意思……”秘书犹豫一下,“要不我把钟先生的邮箱告诉你吧。其他的我真帮不上忙了。不好意思。” 羽青泄了气,“好的,谢谢。” 她火速给钟溪文那个电子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只有一句话:简银河出事了,赶快回我电话! 她原本盼着钟溪文能回个电话,但守了一整天、一整夜,也没有钟溪文的电话,她不死心,重复发了好多封,但是仍然没有回复。 羽青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天光已经微亮了。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下意识地赶紧到隔壁房间,先是敲敲门,没有人应,她推门进去就发现简银河不在了——房间里整整齐齐,她带走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羽青脑中一下子闪过两个字:糟了! 她赶紧拨简银河的电话,但是怎么打都没有人接。“糟了糟了!简银河你这个傻女人!你只要跟那个纪南过一个晚上,你就把自己毁了你知不知道!”她情急之下拨通纪南的电话,谁知也是无人接听。又打他们公司电话,秘书说纪总不在公司。羽青一边咒骂着老天爷,一边盼着钟溪文能赶紧回个电话。 而此时的简银河,已经站在了富春路枫林绿都的大门口。她一整夜没有睡,挑了清晨的时候出门,是不想被羽青看见。她为自己选的这条路,已经是眼下她唯一能走的一条。 公寓在清新宁静的市郊,简银河看着那些别墅和复式公寓,心里一阵叹息,该有多少女人像她这样,为了钞票住进一个有钱男人的“金屋”? 拖着大行李箱找到了翠微居十六楼。钥匙插进门锁的一刹那,她已经准备好合适的姿态面对屋子里的一切。不知纪南在不在? 如简银河所期望的,屋子里并没有人。她舒了一口气,暂时不用面对他。 客厅里的一切极尽简洁,一派昂贵的朴素,是纪南的风格。沿着书柜后面的楼梯上到第二层,才是卧室。卧室只有两间,灰白风格,死气沉沉。简银河挑了小一点儿的那间客房,把行李放进去。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米色、卡其、深棕的墙壁和窗帘,使屋子里有一种温软的舒适,唯一的色彩,来自墙上的一幅油画:深秋金黄色的稻田,远处是一棵形状奇怪的小树。这幅色泽饱满的油画,与整个环境看上去很不搭调,但让人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鲜活感。飘窗很大,窗台上有地毯,旁边书橱里一排一排《欧洲哲学史》《读库》,CD架、音箱一应俱全。唯独整张床是空的,只有一张床笠,没有枕头和被子。简银河打开衣橱,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双棉质拖鞋。 看来纪南只把这里当书房,从没有人在这儿住过。 第17章 玫瑰囚牢(2) 简银河只好去主卧找枕头和被套。主卧的陈设与客房差不多,只是更大、更空旷一点儿。衣橱里只有几件纪南的衬衣和西装外套,夹带着淡淡古龙水的清香味。他向来是简洁果断的人,衣橱里多是灰白黑色,连领带都是,没有女人的气味和痕迹。床很大,浅褐色的枕头,米色床笠,散发一股干净柔软的男性味道——这是他为她安排的温柔乡?不,应该说是为他自己。 简银河只好下楼买回一套床单枕套铺在客房的床上。尽管她心里清楚得很,纪南要她来,绝不是只让她住客房。 客房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青山与湖面。晚上,从十六楼望出去,视野是半面天地,一片辽阔。郊野山林,环境清幽,居然也能看到星空,简直不像是给现代人住的。太清净,清净得让人有遁世感。 简银河突然觉得,从此一个人在这里清净下去,不承担什么,也不牵挂什么,孤独终老,生无可忧,该多好。无奈的是,这世上有太多的“该多好”,却没有一样是属于你的。一世漂泊,没有多少人能找到一个能永远安营扎寨的地方。 入夜,小区亮灯的窗户却很少。要是以往,简银河会觉得在这种阴气重的地方长久待下去,恐怕真就遁世了。现在却不同,越是孑然,她越感到安全。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逃避过。 她给纪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已经搬过来了,他只应了一声“哦”,就挂了电话。 简银河吐出一口气,有莫名的得赦感。 她打开音箱,里面飘出来一曲软绵绵、六神无主的爵士,沉沉的重低音像哀鸣。 简银河有点儿麻木地和衣而卧,闭上眼,脑海里马上开始自动倒带:许多人,许多事。她真是不愿被这些人事纠缠,于是只好起身翻书看。书翻到一半,总算有了一点儿饥饿感。她大半天没有吃东西,到了现在才感觉到有一点儿饿,真的是麻木了。 她穿好外套出门去买吃的,刚走到玄关处,就听到大门锁孔里传来插进钥匙的声音。她心里突地一下,还没来得及往回撤,纪南的那身褐色衬衫就已经出现在面前。 简银河的眼光躲避着纪南的,象征性地对纪南点点头,正准备转身,他已经极其自然地把手上的一个大购物袋交到她手上。接过购物袋的时候,她极不情愿地跟他完成一个眼神交换。 “吃过饭了吗?”纪南边换鞋边问。 “还不饿。”她不愿多说一句。 “我也正好没有吃饭。买了点儿寿司,一起吃点儿吧。”他说完就上了楼。 简银河做了个深呼吸,去摆碗筷。打开购物袋,里面是两盒三文鱼寿司,一瓶清酒,一小瓶芥末。寿司这种东西,她真不认为有什么好吃,味道寡淡,配上芥末又变成世上最辛辣的东西。只有效率至上的人,才会经常吃寿司这种不需要烹煮加工的东西。 简银河把碗筷和桌布都整理好,倒好清酒,又在冰箱里找出一盒冰块,连同红酒也一起预备好。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自己只是他的女佣。 纪南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居家的V领T恤和长裤。他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转眼看着简银河,“你住在客房?” 那眼光流转的意思是,我根本没叫你住客房。 简银河有点儿发窘,一时无话。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尽职尽责地完成这桩交易,但依旧没办法足够从容。纪南的眼光从她眉眼之间飘过,变成了笑意。这笑意来得毫无征兆,简银河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是紧张的。她根本不愿看他的眼睛,只怕跟他多一点儿眼神交流,就会把她心里那些恨意暴露无遗。 “我……其实住哪里都行。”简银河窘迫地扯出一个笑。她恨极了像这样被人操控被人把玩的感觉,身不由己,没有退路。 纪南脸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消散了,眉眼深了下去,“这里——你还习惯吗?” “这里挺好的。”简银河违心地说。这场“生意”里,他是甲方,她不得不放低姿态。 “那就好。”纪南一边应着,一边给简银河挑了几个寿司,“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寿司。” 简银河接过盘子,说了声“谢谢”。很奇怪地,纪南一脸轻松,似乎已经完全抹掉了两人之间的那点儿尴尬。 纪南转过头,发现简银河的眼光落在自己脸上,于是笑着问:“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口味?” “没有。”简银河慌忙应了一声,垂下眼睛,咬一口寿司。三文鱼的腥,立刻撑满整个胸腔,撑得她有点儿想吐。她最怕腥,但今后恐怕得时常与腥为伍。 “要不要来点儿芥末?”纪南体贴地递过来那瓶芥末。 简银河摆摆手,“不用了,谢谢。”她猜想纪南吃寿司的年限一定很长,否则不会吃掉半瓶芥末还面不改色。 纪南了然似的笑了笑,又继续去吃自己那份。 一顿饭吃得相当安静,简银河只听见轻轻的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吃完两个寿司,她再也吃不下了,只好说:“我吃饱了。” “不喜欢吃就别勉强。”纪南转身离开餐桌的时候,留给简银河一个温暖的笑。他今晚很和气,也似乎很绅士,笑容也带着诚意,诚意得出奇。 这样充满诚意的笑容,在简银河看来无疑可能是某种仪式的信号。她心里涌起一阵沉重的密云,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餐桌,不敢想象该怎样度过这第一晚。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应召女郎,只不过是长久应召,这个“长久”有多长,不是她可以决定的。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困境里,她说不清自己是恨纪南,还是恨命运。 简银河看着楼梯上那个颀长的背影,重重吐出一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是沐浴更衣,然后投入一个熟悉男人的陌生怀抱。她已经准备好让自己尽可能自然地去做一件令她恶心难受的事。 洗完澡换上睡衣,简银河敲了敲主卧的门。 “进来。” 打开门,她看见纪南坐在落地窗旁的电脑桌前,身上已经换了一件睡袍,没有系腰带,身体的肌肉轮廓毕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沐浴液和古龙水混合的香气,看来他已经洗过澡了,如她所想的,他在等待某个仪式的开始。 简银河来到床边,在沙发里坐下来。她发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她木然坐着,尽量收起自己的满腔不情愿。 “有事吗?”纪南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简银河一怔,她本以为在这样略带情色意味的灯光和气氛里,某个程序会水到渠成地完成。他漫不经心的一问,她倒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他抬头看一眼她,“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哦。”她突然尴尬起来。她并没把他当作君子,此时他的反应叫她诧异。 他站起来,拢了拢睡袍,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来。这迎面而来的男性的热度和气味,让她有点儿难为情。她朝后缩了缩身子,一抬眼,发现他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眉眼之间一股意味深长。 “你……” “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纪南微微一笑。 “什么?” “不早了,你应该也累了吧。” “我……”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轻轻扬起的唇角竟然带着点儿暖意,这是只有情人之间才会有的表情。简银河一时间有些混乱。 “也不早了,我还有点儿事。”他出乎意料地对她下逐客令,“你早点儿回房休息吧。” 简银河花了两秒钟反应过来,纪南的温和出乎她的意料。这逐客令对她来讲简直像中头奖,完全是意料之外。她松了口气,“那……晚安。” “晚安。” 出了房门,一下子落入另一个空间似的,简银河全身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她真有点儿感激纪南,好歹他让这桩交易来得稍微平缓了些,不至于像一场战役那样步步紧逼。 这一晚照常多梦。梦里的人和事像影片一样鲜活,明明悲喜都很深刻,醒来却一样也不记得。简银河是被门铃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窗帘薄如蝉翼,挡不住初夏炎炎的烈日。 门铃细弱的回声像是响在梦中,睡在这个偌大的牢笼里什么都仿佛在梦中。门铃持续地响,简银河倏地一下弹起来,匆匆忙忙奔下楼去开门。 居然不是纪南,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怀里捧着一束淡粉色的玫瑰。 “请问是纪南先生家吗?” “是的。” “纪先生在左岸花坊订了一束玫瑰。” “他人不在。” “他说交给女主人就好。” “哦?”她什么时候成了女主人? “麻烦您签个字。” 简银河只好收下那束花。她找来一个空的花瓶,草草为那些玫瑰找了个归宿。花束里既没有署名,没有卡片,他也没有一句交代,这看似琐碎多余的一束玫瑰,他究竟在演哪一出?难道他是真心想要留她在此吗?或者说是暂时的真心? 他造了囚牢,玫瑰囚牢,她是他的囚犯。 花香淡淡晕染了屋子里的空气,空间几近沉默。足足五分钟,简银河僵直地坐在沙发上。昨夜杂乱无章的梦境让她筋疲力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醒来,她觉得全身酸胀,玫瑰花香让她更加沉闷头晕。 扯开窗帘,远处是一片空阔的绿地、湖面,湖面尽头是一座山,迎面而来的是属于自然山水的轻风,能闻见泥土和树脂香。山和湖面是这风的源头,却彼此连不成整体,山是山,湖是湖,像拼接了上去。 路过主卧的时候,她看见那扇门开着,床和沙发十分平整,一切井井有条,简直不似有过人气。 简银河打开手机,里面多了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羽青打来的。她把心一横,干脆拆下手机电池,暂时让自己消失几天。 她实在需要一点儿时间。 简银河在客厅阳台前坐了半个钟头,连花香都快要散尽,她终于觉得饿了,她怀疑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全部感官都要退化到零。起身看看厨房,真没有什么吃的。她只好换了衣服下楼。 楼下有一家台湾快餐厅经营牛肉面和甜点。富态的老板操着一口温软脆嫩的台湾腔,笑着问简银河:“小姐,之前没见过你哦,新搬来的吧?” “嗯。”简银河扯出一个笑。 “吃点儿什么?” 简银河看了看墙上的招牌,随口说:“牛肉面。” “好的,稍等啊。” 餐厅里只有一位客人,那是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在边喝茶边看报纸。简银河转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匆忙回应了一个敷衍的笑,而后转回视线。她还不想在这个地方认识任何除纪南外的人。 “小姐,你的牛肉面来了。” “谢谢。” 老板娘一脸微笑,“这是我们台南的师傅秘制的哦,我们的师傅昨天才回来,你今天可有口福了。” 简银河尝了一口,果然不像是她曾经吃过的味道。这种特别的味道让她感觉陌生,但一点儿也不疏离。好些天疲惫枯乏的味蕾,在此刻全数兴奋起来,她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碗面条,“老板娘,面很好吃。” 老板娘更加得意起来,“我说嘛,吃过我们家面条的客人没有人不爱吃的。我们‘菊丸小厨’的所有东西,都好吃得不得了。你看见没有,坐在那边的那位潘先生,他天天来喝茶吃点心。” 简银河转头看看潘先生,他正好也抬头看向了她,“可以试一下大麦茶,很独特。” 简银河只报以一笑。 老板娘走过邻座的时候,向潘先生说:“你每次来都喝大麦茶,都还没有尝过我们家的青心乌龙,那才叫一绝。” “我只是不习惯喝别的。”潘先生说。 “你这就过时啦,好东西都是要尝试的嘛。做人可不要太古板。”老板娘又向简银河说,“潘先生每次一来就喝两杯大麦茶,吃一份金瓜酥,看报纸能看一个小时。两个月了,每天如此,风雨无阻。我都没有见过这么枯燥的人,老古董。” 潘先生微微一笑,默认自己是老古董。 简银河朝那位潘先生望了一眼,他手里始终捏着报纸的一角,但已经没有再看,他的眼神轻轻掠过来,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老板娘。她忽然感到尴尬。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是异类,即使旁人不知道她把尊严踩在脚下,但她心里却时时都在提醒自己,因此总有种不安全感。 走出餐厅,外面是广阔的街道,宽得没有生气,车少人更少。再远处是湖面、山坡,郁郁葱葱的林木也初显秋日萧条的景象。没有一寸天地是属于她的。她在门口愣了一会儿,不知往哪儿去。偌大的世界,好像真没了自己的去处。 简银河信步往外走,不知不觉到了湖边。这里的湖不算大,但难得宁静,有风的时候它也淡定如常,只微微泛起些涟漪。湖边有一条人行道,偶尔会有人沿湖跑步,这是富人们的运动方式,自然清净,天人合一,对都市人来说,这样的健康方式真是奢侈。 这么好的风景,是没她份儿的。欣赏好风景,需要的是心情。会有多久的时光,她得跟纪南看同一片风景?她已然变成他玫瑰囚牢里的人质,只有用耐性与青春作抵押。 第18章 对他说不(1) 纪南自从头天晚上回过一次公寓,后面几天都没有露过面。简银河真希望自己被他遗忘。 她决定把自己和外界接通。打开手机,看到数个未接来电,大多数是羽青打来的,还有树峰发来的短信:“姐,过段时间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提前告诉我,否则我不给你准备哈。” 她给树峰拨了个电话,那边熙熙攘攘,半天才听见树峰的声音,“姐!” “树峰,在忙吗?” “来了旅游团,全是小朋友,还是金头发的国际友人,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喂,那位小朋友,瓶子不能随便碰的,会碎的……对了,姐,你今年的生日要什么礼物?” “我的生日还有好久呢。”她记得自己生日是两个月以后。 “未雨绸缪嘛。” “你想给我惊喜,还是……交了女朋友要带给我看?” “我有老姐就够了,还要什么女朋友。”树峰又调皮起来,“你在我心里才是第一位……哎,导游小姐,你让他们小心一点儿啊!” “树峰,你好好照顾店里。我们回头联系。” “好,回头跟你讲!先挂了啊。姐,你好好照顾自己!” 树峰很好,这是她最放心的。她又给羽青拨过去一个电话,那头立刻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银河,你快急死我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怎么现在才给我回电话啊,我都快急死了!” “羽青,对不起。”简银河满心抱歉。 “你现在在哪儿?” “在纪南家。”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羽青一颗心凉了一半。“就知道你要自投罗网,这几天都拼命给你打电话,你就是不开机……简银河,你太傻了……事情又没到飞蛾扑火的那一步,你这是何必呢!” “羽青,不用劝我。”简银河此时的心静如死水。新生活的沉默、寡淡、恨与悲凉,都会在时间里变成习惯。变成习惯的事物,就不会再有任何剧烈的情绪。 羽青不说话,她深知简银河的个性,简银河的倔强和韧性似乎早就注定了今天这种结局,她又能挽回什么?事到如今,羽青才明白,就算钟溪文回来,也于事无补。 “我挺好的。”简银河说。 “就知道你喜欢硬撑。”羽青的声音微微哽咽,“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你一条也不回。反复跟你说,千万别硬撑,实在受不了就不干了,要是觉得委屈,也不干了……” “羽青,我真的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羽青叹气,“银河,真是委屈你了。” “我自己选的。”简银河苦笑。无论什么困境,只要一步踏了进来,所有委屈和辛酸就都成了浮云,丝毫不起眼。 “银河,我要是个男人,绝对不会让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要是钟溪文,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我一定得自责死、心疼死、愧疚死……” “羽青,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早就跟溪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简银河忽然觉得眼圈发热,她现在什么都能挺住,就是不能听到“钟溪文”三个字。 “你最会委屈自己。” “羽青,我住在纪南家里的事,千万要帮我保密,特别是对我弟弟保密。” “我知道。” “另外,也不能告诉溪文。” “好。”羽青勉强答应。 简银河听到客厅的开门声,于是对羽青说:“他回来了。下次再聊。” 匆匆挂了电话,已经听到纪南上楼的脚步声。他没有回房间,而是先到客房来,看到简银河,便问:“有没有吃饭?” “嗯?”现在不是中午也不是晚上,他的问题有点儿莫名其妙。 “有没有吃饭?”他一边重复问,一边走进来坐在衣柜旁的小沙发里。 “还没有。”她眉眼都没抬一下。如今,面对这个男人,跟他正面交锋,是她生活里最困难、最想逃避的事。 “一起出去吃个饭吧。我饿了。” 简银河这才闻到纪南身上的一股酒味,他微红的眼睛直看着她,简直压迫人。 “我不饿。” “陪我去吃。”他摆出沙文主义架势。 她败下阵来,“那麻烦你出去一下,我先换套衣服。” 纪南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简银河又说:“我得先换套衣服。” 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浮出一个专注而轻浮的笑,“怎么,我在这里你就不能换?” 简银河一时惊住了,她完全没有防备他这样突然的无赖和轻薄。 “我请你出去!”简银河正色道。这一声愤怒,直接逼退了纪南眼中的轻浮,他恍然大悟一般站起身,走出房间。 他反手帮她带上房门,酒即刻醒了一半。此刻他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压抑着,生活上,感情上,无不压抑。从恒中辞职,他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汪培苓是真的爱他,到现在还要为他考虑种种、掩饰种种,否则他不可能从恒中全身而退。他自己的公司又不成规模,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帮简银河付掉赔偿金,已经让他的公司伤筋动骨,他要处理的摊子是前所未有的棘手。今天白天汪培苓竟然找到他的公司,对他说:“有困难就回来。我还等你。”他没有示弱。一切后果他得自己扛,再难也要扛。 他让助理去联系房产中介,把以前市中心的那间公寓卖掉。某个瞬间他意识到,原来有了简银河的存在,枫林绿都的房子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家”。只要有了那个陪伴你的人,那所房子就自然变成了家。 以前像个铁人,不知疲累,现在他忽然觉得累。下午从公司回来的路上,他忽然想喝酒。路过一家餐厅,进去喝了一瓶红酒,出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他开着车一路狂奔回来,幸而没有碰到交警,也没有发生意外。他进屋的时候,看见楼上有亮光,立刻知道简银河在,他的心就踏实了下来。站在客房门口,看见她穿一身淡蓝色家居服坐在窗口,他真觉得心动。很久之前他只是想得到她,现在才深刻感到,不仅是想得到,更是一种心灵上的需要。需要她做他的一个依靠,远远地在那里,他也心安。 纪南站在房门外,酒意消失了,却还像是在梦中。他本来无意那么轻薄地冒犯她,但借着点儿醉意,就轻易地脱口而出“我在这里你就不能换”。他很懊悔,本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重新改善的——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总之是到她不再那么恨他的时候。 房门忽然间开了。纪南这才发现自己是一直愣在门口的。 简银河倒是一脸平静,“走吧。” “我换件衣服。” 纪南回房间换了件T恤,简银河已经等在了客厅。窗帘隔断了屋外的阳光,没有开灯,屋里昏暗,气氛沉静得诡异。她也许每天都会在这样昏暗沉静的客厅里独坐很久,他很想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他注意到餐桌上玻璃瓶里的一束玫瑰已经半枯萎,还留着一屋子残香。这应该是那天他打电话订的花,他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尽量处理得自然清淡、细水长流,于是当店员问他要不要卡片或者写一两句话的时候,他说不用。就是单纯想送她点儿什么,说不上任何缘由的。 他带简银河去了附近一间西餐厅。他让她点餐,她只要了一份沙拉,他便自作主张帮她多点了一份法式炸虾和牛排。他帮她点菜,她就随他,吃不吃是她的事,他习惯用金钱购买感受,这是他的事。 一顿饭下来,简银河发觉纪南根本没有吃多少。其实他并不饿,只是想找个可以消遣的地方,然而一个人来消遣,毕竟没有味道,所以她理所当然成为陪客。餐厅里播放着不知名的夜曲,两个人对坐着,没有什么对白,连空气和音乐都显得贫乏。 “你有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纪南想打破沉寂。 简银河抬头看了看他,“没有。” 他觉得有点儿泄气,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在他面前,她完全把自己变作一尊雕像,去除一切情绪、思想、生气,只剩下生硬的顺从。 简银河始终低着头,手捏着小银勺机械性地搅动着茶杯里的红茶,纪南的情绪和神态,始终不在她的关注范围之内。气氛安静得过分,餐厅的夜曲变成了背景,她都能听到纪南吞咽红酒的声音。她又想到了溪文,在任何安静的时刻,她都容易想到钟溪文。原来当一个人独处孤岛,思念感会变得如此浩大。 一瓶酒见底,纪南感觉心口发烫。简银河始终默然,仿佛在用默然抵抗他。一股怨气从他心底升起。他带着醉意,忍不住说:“银河,你真的很恨我?” 简银河抬起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她起初是很恨他,但很快这种恨意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说不上是无所谓还是逃避,在接下来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得学会把他放在一个去留皆可的位置。 简银河的沉默让纪南心头的那团火烧得更加剧烈,他压抑着情绪,招来服务生付账。 走出餐厅,已经是夜幕初临,天边的夕阳还剩一点儿凌乱的残光,像是挣扎着不愿消散。那色彩正契合纪南的状态:躁乱、微醉、无计可施。 简银河一路上都没有话,微凉的风和夜色,衬得她更冷漠。一路上纪南也无话,两个人并排往回走,隔了半米远的距离,他闻见她身上随风散发的淡淡清香,大概是沐浴露或洗发液里的某种花香,他忽然感到身体深处蹿上来的一阵激流。她怎么这么轻易就唤醒了他男性感官上的原始需求?他有点儿懊恼地加快了步子,他明白他们之间的时机还远远不成熟,他需要克制。 这个夜晚出奇的闷热,一连两个小时,纪南坐在电脑前一直处在神游状态。他莫名觉得更加醉了。他想听点儿音乐来放松,但打开音箱,却发现里面没有碟片。他想起许多CD都是放在客房的书架里。 客房的门虚掩着。纪南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他推门进去,简银河不在。房间的摆设相比之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简银河买来的床单。屋子的简洁和秩序一如从前,连人气也嗅不出来。她人住在这里,精神不在这里。 窗台边的小木桌上,摊着一本书,音响里播着一首爵士乐。他忽然怜惜起她来,想必她每天的生活,除了书,就是音乐,再就是孤独。此前他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圈到自己的屋檐下?仅仅是因为爱吗?还是自知得不到所以更想得到的一种欲望? 床上一片素净,她什么也没带来,除了一个台钟。台钟放在床头柜上,是倒着的。他伸手去扶正它,却看到底下有一个记事本,上面有几行清秀的小字:“溪文,现在,很想念你。”纸的空白处,还零星地写着好几个“溪文”。 纪南顿时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悲凉直冲上脑海。他知道她笔下的这个溪文,在几个酒会上见过,是钟氏的公子——原来他与简银河之间有过故事? 这时房门开了,纪南回头,看见简银河裹着浴袍站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见的。”纪南淡淡地说。他把记事本放回去,又把台钟重新压在上面。 简银河匆忙把那个记事本拿起来放进抽屉,“请你以后不要随便翻别人的东西。” 他玩味一般凝视她的脸,“很严重吗?有多严重?” 简银河看着纪南,脸上泛起一点儿红晕,气息也急促了起来,“请你尊重别人的隐私。” 她的正色和凌厉,还有那记事本上她反复写过的“溪文”二字,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痛。 “你的隐私?关于钟溪文?”他挑衅了起来。 “与你无关。”她恢复了冷漠。 这冷漠是纪南最不愿看到的。他忽然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在微微眩晕的醉意中,他发觉身体深处的那阵激流又回来了。他吐出一口气,“银河,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也别忘了你我现在的状况和关系!” “对不起,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纪南体内的怒火和欲火几乎同时被触发,他上前握住简银河的手腕,“银河!” 简银河抬眼看着他,没有惧色也没有愤怒,“纪南,你要做什么?” 他直直地盯着她,此刻她湿润的发梢、红润的面颊还有裸露的肩头,在他这里已经完全成为情欲的引子,他感到心跳愈来愈快了。 简银河被他盯得有些惶然,她使劲想挣脱出他的手掌,但他却握得更紧。“你放开我!你放开!”她朝他吼起来。 “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纪南,你放开我!我现在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你放开!” “不要以为我之前对你客气,你就得寸进尺了。你该知道,你没有请我出去的权利!”愤怒、悲凉和酒精,让他语无伦次。 “纪南!” “我现在还不想休息,你也别想休息!”纪南说完就一把将简银河按压在床上,对着她的脸就吻了下去。她奋力挣扎,也只是徒劳,她拼命摇头,拒绝他的吻。他压得太紧,把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她快要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了。纪南的吻粗野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嘴唇上、脖颈上还有肩膀上,他的手顺势抓住她的浴袍,只一下,就扯开了。简银河啊的一声,身体已经半暴露于他眼里。她一时停止了挣扎,闭上眼,听凭他凌辱。认命两个字,她早已体会得很深刻。 纪南的动作热烈了起来,他积累多时的欲念,在此刻像是鼓足了气,全数往外涌,他在疯狂的感官欲望中,在一阵阵从身体深处升腾而来的激流中,感到一点儿微妙的哀伤。他爱她,也早就想要她,但从没想过是用这种方式来要她。 很快,纪南感到简银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原来早已有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溢出来——她在哭。他一下子停下了动作,体内横冲直撞的热血和欲望也凉了一半。 悲愤变成了愧疚,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你……” 她转过脸,躲开他的抚摸,不说话,也没有睁开眼。 “银河……我……”他此刻才清醒过来,没了言语。刚刚自己在做什么?强暴吗?他倏地站起来,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你好好休息。”纪南说完正要走,却看到简银河也站起来,自动脱掉了身上的浴袍,然后重新躺回床上。她的动作那么自然流畅,他心里顿时像有一万根针突突地往下掉,细密的刺痛。 “银河……”他颤声说,“对不起。”他拿起她的睡袍,盖在她身上,将她裹紧,“你好好休息。”他出门的时候,帮她带上了房门。 简银河躺在床上,身边是纪南留下的酒精和古龙水味。没有流尽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觉得很累。此刻她庆幸,很早之前已经把自己给钟溪文了。 不知躺了多久,简银河起床去洗澡。她把自己彻底洗了一遍。再次躺回床上,她又失眠了。窗外一片寂静,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纪南把她按倒在床上的一刹那,她心里叫出一个名字,溪文。她不相信这世上的许多人,但却深刻相信她与溪文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相信到信仰的程度。有时候她问自己,究竟有多爱钟溪文?她只觉得,青春年月所有美好的情怀、温暖的时光,全部都在钟溪文那里消耗尽了。 第19章 对他说不(2) 凌晨的天光漏进屋子的时候,她下楼去喝水,走到客厅,却被阳台边上站着的一个身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纪南。他背光站在客厅角落的落地灯旁边,在抽一支烟,一只手靠在阳台栏杆上,也许是在看远方的什么。简银河一惊——他昨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她对他却没有十足的恨意。要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爱,她现在两样都没有。 简银河轻手轻脚越过走道去餐厅倒水,回来时却仍旧惊动了纪南。他看见她,刚要朝她走过来,却又停住了,转个身,继续回到刚才的姿势。光线很暗,简银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形在一片恍惚的光晕中,仿佛快被那片晨光给稀释。 再次起床,纪南已经不在了。主卧里收拾得很整洁,客厅餐厅都是原样,唯一的痕迹,是烟灰缸里满满的一缸烟头,还有客厅隐隐约约残留的烟味。昨晚的事,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简银河提起精神,换了件衣服去了湖畔。生活不易,她已经过得太不像样了。 她在湖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湖边静坐着一两个钓鱼的人,偶尔还有几个晨跑的人从旁边经过。简银河看着湖面发呆,有个人跑过来坐在她旁边。她转眼一看,居然是他,那位潘先生,她还记得,他那天在“菊丸小厨”看报纸、喝大麦茶。 “嗨。”他朝简银河一笑,露出一点儿浅浅的笑纹。 “你好。”她猜想他大概三十七岁,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潘先生用毛巾擦掉额角的汗珠,对简银河说:“你好,我叫潘奕夫。” “我叫简银河。”简银河发觉自己莫名放松了警惕。 “你也锻炼?” “不,我来呼吸新鲜空气。” “顺便看风景?” 简银河一笑,“你不也是?” 潘奕夫也笑了起来,“以前没那么多轻松的心情来看风景,最近一年放弃了一些东西,才把握住自己的时间。” 他倒直白。简银河大概明白,以往他的心情都用到哪里去了:挣钱,以及保持健康的身体。 “没有见过有人像你这样,在湖边的椅子里呆坐这么久。”潘奕夫说。 简银河诧异,“什么?” “我刚才跑了好几圈,将近半个小时,一直看到你坐在这里,动也没动过。” 简银河了然地笑笑,她都忘记自己在这里坐了很久。坐在这里看山看水,放空,静默,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连心事也被这种静默给泄露了似的。 “不好意思,”潘奕夫说,“希望我没有冒昧。” “一点儿也没有。”简银河浅笑。她其实也还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的人这么快就相识和交谈。 “你看那些钓鱼的人,其实湖里根本没什么鱼,它们也就找个安静罢了。跟你一样。” 简银河这才发现,湖边坐着的两个人,位置和姿势都没有动过,那桶里想必也是空空的。 “生活本来太热闹,安静点儿也好。” “难得有像你这么安静的。”潘奕夫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我那个小女儿,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一天到晚就要热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游乐场。连看童话书也要大人跟她一起看,一起读。” “正是可爱的年纪,这样多好。” “我有时候想,要是她是个安静的人,应该会懂事很多。” “你已经很幸福了。”简银河由衷地说,“难道你要她小小年纪跟你一起谈人生吗?” “哈,”潘奕夫笑起来,“说得对。” “你是个幸福的父亲。” “我——”潘奕夫没有接话,却问,“简小姐做什么工作的?” 简银河摇摇头,只一笑。 潘奕夫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微妙的凝固,但随即又舒展开来,“其实,每天早上来这里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到底是好的。” 简银河很明白,他方才凝固的笑容说明他很了解一个事实: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区,大多数男人买房用来金屋藏娇,眼下的简银河也是某个男人暗筑的温柔乡里的一个,顶着不正当的名声,不清不白、自甘堕落。潘奕夫没有说破,也没有求证,简银河感激他的体贴和宽容。 她接过他的话头,“湖面的空气好是好,但是少了生气。就像那两个钓鱼的人,空架着几个钓竿,半条鱼也没有。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从没钓上过鱼。” “你应该打赌他们可以钓上青蛙或是乌龟来。”潘奕夫笑道。 简银河也笑了。她有点儿感激潘奕夫的善解人意,他也并没有看轻她。而且,他是个聊天的好对象。在这里遁世好几天,她头一次有了说话的欲望。 一阵风吹过,湖畔的树叶一下子被大风打掉了好几层。潘奕夫说:“可能要下雨,回去吧。” 他们刚刚离开,就下雨了。赶回枫林绿都的时候,两个人都淋得没了样子。小区门口的一排花坛开满了素心兰,淡淡的紫色,碎花瓣在雨水中铺了一地。 “要不要去我的花圃坐一坐?就在旁边。”潘奕夫指了指不远处一家商店,上面挂着“海秋花圃”的圆体字。 简银河点点头,“也好。”仿佛已经跟潘奕夫成了朋友似的,她竟然不感到陌生和尴尬。 海秋花圃比一般的花店更不像个花店,空间宽敞,花架、花盆、花瓶都跟整间店的格局相得益彰,花的品种不过就是些满天星、玫瑰、百合、桔梗之类的普通品种,但各种颜色和各种形态被布置得恰到好处,像个展览,也像一幅画,连墙面和地面的留白都毫不吝啬,想必是设计过的,潘奕夫倒有他的一番审美。 “你的花店很独特。”简银河叹道。 “谢谢。喝点儿什么茶?我这里只有普洱和毛尖。”潘奕夫喝茶已经像个老年人。 “我喝白开水。谢谢。” 潘奕夫倒来水,问简银河,“这里的花,你最喜欢哪一种?” “只要是花,没有不好看的。”她对很多事物向来没有特殊偏好。 “你要是收到男人送的花,是不是从来不问品种、贵贱,更不去追究这束花代表了什么?” “是不是顾客来买花,你都要做一番心理调查?”简银河笑着反问。 “哈哈,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他们来买花,要我推荐的时候,我就按照他们的气质给推荐一下,我是个不负责任的花店老板。” “你的店宽阔敞亮,不像那些真正做鲜花生意的人,半尺大的小店铺,从地面到墙壁,从空中到门口,都被花挤占得一点儿不剩,他们才是做生意,你却白白浪费空间。其实你才是负责任的老板。” “多谢你夸奖。”潘奕夫说,“我确实也不为赚钱。” “那些是你女儿画的吧?”简银河指指墙上挂的几幅儿童涂鸦。 潘奕夫的眼中立刻流露出慈父的温暖,“她最喜欢画画,还说将来要当画家。” 墙上那些白色画框里,框着各色的幼圆线条、花朵、白云,以及稚气到无法辨认的人像和房屋。那画的作者一定是个从小备受呵护宠爱,还从未接触过人生阴影的孩子。 潘奕夫用一小块手巾轻轻擦拭画框的边缘,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画框,他仍旧擦得很小心。 “你真的很爱她。她是个幸福的孩子。”简银河说。 潘奕夫停下手里的动作,唇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形状,“她的确很惹人爱。” 简银河的手机响了,一串熟悉而又遥远的数字,她心里一颤。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匆匆告辞,“谢谢你。” “那下次见。” 简银河走出花店,按下了接听键。其实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听电话时,她就已经接了。 听筒那头,钟溪文急切的声音直直地射过来,“银河?” “溪文。”她的平静与他的急切不成比例。 “我刚看到羽青给我发的邮件。简银河,你出了什么事?” 简银河立刻明白,羽青在替她找钟溪文求助。她此刻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感到一阵脆弱,可她知道自己脆弱不起。“溪文,我没什么,我很好。” “前段时间我去了英国,羽青给我发邮件说你出了事,我回国才看到……”他焦灼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些,“银河,我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他在她面前向来隐忍,但某些时候又直白。 简银河心里传来一阵突突的痛感,“溪文,我没事,真的。” “我要见你。” “溪文,我……现在我还有点儿事。”她准备挂电话。她怕再讲下去,会忍不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那时她还怎么维持彼此的独立,还怎么维持她辛苦筑起的防线? “我要见你,简银河。”他的声音充满哀求,又带着半点儿无奈的命令。 “恐怕最近不太方便,溪文……” “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在海利广场的旋转餐厅等你。” “溪文,我……” “不管你来不来,我都等你。不见不散。” “溪文,对不起。”简银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她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对他讲同样的一句“我要见你”。 她站在暴雨过后的街边,满地散落的素心兰,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沿着街边一直走,走了很远,直走到富春路尽头,她才发觉自己像个游魂,这样走在暴雨后的大街上,一定会被人看成精神病患者。再走回枫林绿都的时候,满地素心兰已经被人清理干净,花坛中只剩下空空的枝干和残叶。 她还是在想念钟溪文。不只想念,还疯狂地想见到他。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简银河到达钟溪文说的餐厅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就在她走进餐厅的前一秒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他。她知道自己虽然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但以他的傻气,一定会等她到深夜。在她决定饮鸩止渴的那一刻,也决定了破釜沉舟。 简银河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在一个餐桌旁的钟溪文。看到她,他颤声说了句“银河,你来了”,眼中清亮,仿佛带着泪光。他们面对面坐下,简银河发觉钟溪文瘦了一些,没有整理的胡楂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种不合年纪的沧桑。 “溪文……” “银河……”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没有了下文,只好有些尴尬地笑笑,简银河是苦涩的,溪文是喜悦感激的。 “先点餐吧。”钟溪文把菜单递给简银河。 “你决定就好。”她推还给他。 “那好。” 钟溪文点了几样清淡的菜式,都是简银河的口味。隔了这么久,默契还是那样的默契,情绪却不再是。 “银河,多吃点儿。你最近瘦了好多。” “我最近食欲不太好。其实也没有瘦。”她为自己辩解。 “你真该好好照顾自己。”他其实更想说,真该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我很好,溪文。” “太憔悴了。” “不是憔悴,是老了。年纪大一些,自然看着老一点儿。”简银河自我打趣。 “你不是老,你是有心事。”钟溪文总能一眼看穿。 “我……”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她想,吃完再告诉他好了,这样总还有几十分钟烛光晚餐的美好回忆。“听说你去英国了。”她找话来说。 “去办点儿事,这不就回来了。”他讲得好像她在等他回来似的。 “有没有去看教堂?” “哪里有时间,都在忙公事。忙完就飞回来,半点儿空闲都没有……简银河,我刚才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一些事,不应该成为某些不必要的因素。”钟溪文讲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他明白简银河的个性,所以他很用心地措辞,但仍旧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想……你明白我的。” 简银河吸一口气,故意避开他,“溪文,你真应该去看看圣保罗大教堂,我一直想去的。” “我们之间,其实本来不该这样。你知道吗,我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真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显,他想说,她一直都是他的支柱,只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她,他就心安了,就可以继续他的人生,干枯也好,灰暗也罢,都可以继续下去。 “溪文,我没有任何事。”她始终不看他的眼睛。 “银河,不用对我隐瞒。” 这时服务生送上来一瓶酒,以及几样餐前小菜。 简银河拿起筷子,“吃吧。我饿了。”她不知怎么开口。 “银河,你跟我讲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钟溪文追问。 简银河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怔了两秒,才抬头看溪文,“其实,我打算离开这里了。” “什么?”他一惊。 “就是想走了。”简银河轻描淡写。 “你一定有理由。”溪文向来敏感。 “我……”简银河不知道该怎样圆谎,她毫无办法。对溪文撒谎,她需要很大的力气。 溪文的手忽然握住了简银河的,“银河,我刚才想了很久。我不能没有你。” 简银河抬起头,微怔,溪文的直白是她所料未及的,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带着满满的认真与苍凉,她几乎要落泪。很久以来,有一段长长的现实隔在他们之间,她有她最残忍的原则,他就默契地配合,维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打破,更不愿远离。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太默契,默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银河,你知道的……”他的话没说下去。她该知道他的心意和等待,更知道他们彼此那剜心剜肺的默契有多荒唐。 “溪文……”简银河想把手从溪文的手心里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感到鼻子发酸。 “溪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简银河终于说出口。 溪文的手依然握着她的,他眼里的认真没有半点消减,只是眼神忽然失了焦点。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溪文,我有男朋友了。我打算跟他离开这里。”简银河重复道。 “银河……”他不愿相信他迟了这一步。 “我没有骗你。” “去哪里?” “他去哪我去哪。”这句谎言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揪心的一句。 “我不相信。” “溪文,对不起……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你知道,现实永远是现实。后来我遇见他,他是好人,对我也好,我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也有了依赖感。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早就清清楚楚了……”这既违心又钻心的谎言,她实在无法再说下去了。 溪文沉默下来,感到一阵无力。他总觉得就算他们隔了再远,心还是很贴近,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他们终有一天会属于彼此。是他太自负了吗,还是他太低估了时间不怀好意的力量?然而他又怎么去质问她?也许感情是最不经消耗的,他可以耗得住,她却早已磨完了吧。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她说:“银河,那你幸不幸福?” 她屏住呼吸,轻轻点头,“幸福。” “那……”他欲言又止,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溪文,对不起。我得走了。” “银河——”他本想挽留她,却只说,“我送你吧。”他在她面前向来太包容,包容到尊重她的所有感受和决定,包容到不敢去过问她的感受与决定是不是真心的。 “不用了。”简银河匆匆推辞,“他来接我。”她不愿他看到她的眼泪。她抓起提包快步走出了餐厅,钟溪文在后面追到门口才停下来。她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看见溪文寥落凄清地站在餐厅门口,面朝她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他了,连同记忆一起。 溪文是她的一道坎,她从来没有跨过去。这一回,她彻底绕了路,从此,不管过得去或是过不去,都再也没有机会。 第20章 爱的仓位(1) 简银河回到枫林绿都,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她走到翠微居楼下,看见那扇窗口亮着的灯。纪南回来了。 她进屋的时候,纪南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里端着小半杯红酒。他们视线相交,她对他牵了牵唇角,转身朝楼上走。 “银河。” 她回过头,看见他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嗯?” “我等你很久了。”纪南说完朝简银河走过来。她这才看清他眼中的红血丝以及青黑的眼圈。 “不好意思。” “你不舒服?”他察觉到她的疲倦和虚弱。 简银河摇摇头,不想多说一句。她真希望他们处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空间里,彼此没有任何重叠。她刚刚面对完溪文,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所有的情感和情绪都掏空了,半点不剩。 “你很憔悴。”纪南说。 简银河回过头来,“有点儿累而已。” “过两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在征求她意见吗?还是在为昨晚的粗暴行为做一个缓和? “去哪里?”简银河问。 “去医院。陪我去见一个人。” “好。”她对于在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已经抱有一种无谓的态度,陪他去哪里,去见谁又何妨? “你……”他顿了顿,“你好好休息吧。”他说完转身回到沙发里。简银河没有表情地转身上了楼。他觉得她好像整个人淡了下来,情绪、喜怒都消失了似的,整个人都失魂了。昨晚他的粗暴行为让他一整天坐立不安。他也曾经没有出息地认为,总有一天她会爱他,认定他。在她面前,他差点儿忘了所有自尊。在她面前,他觉得对不住她,就会忘了要自尊。一个简银河,要把他常年积聚起来的冷静和克制都消磨掉吗? 带她去看父亲,是临时的主意。他父亲在上个月出狱,他今天带他去做身体检查,才知道父亲已经患了癌症。纪学远说:“癌症也是病,是病就会死人,是病也可以被治好。”纪南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帮父亲办完住院手续,从医院出来的那一瞬间,盛夏的烈日照在他身上,晒得他刺痛,他被晒得流了几行泪。 纪学远常说,成年人的人生里没有“容易”二字。从得知父亲患癌症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就想起这句话来。 夜浓浓的一片,罩在窗外。纪南透过半面掀起来的窗帘,看到外面夜空的几颗星星,他头一次感到孤独。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气顺着喉腔来到肺里,晕成一团更浓重的冷寂。 几天后,简银河去了一次羽青上班的酒吧。 当时羽青看到简银河进来,吃了一惊,“银河?” 简银河找了个吧台的位置坐在羽青对面,“羽青,对不起,我早该来看你的。” “我去跟老板请个假,咱好好聊聊。” “不用了,羽青,”简银河拉住她,“我坐坐就走。” “那可不行,我去请假。” “帮我调一杯椰林飘香吧,我想喝点儿酒。”她拉住羽青。 羽青皱皱鼻子,转过身来问:“你真的想喝?” “嗯。” 羽青一边取酒具,一边说:“以前你来我这里,从不主动要酒喝的。” “以前工作压力大嘛。” “现在呢?”羽青手里的动作停住,一脸认真,“以前你活得有目标有理想。现在你的生活消极,你才会要酒喝。” “我哪有消极。”简银河淡淡地笑。 羽青叹口气,“唉,你从不说实话。”她往酒杯里倒了大半杯朗姆酒,看简银河一眼,“我知道你想麻痹自己,但是只准喝一杯。” “你想到哪里去了。买醉多幼稚。”她早已过了那个年纪。 “这就好。”羽青三下五除二调好一杯椰林飘香,放在简银河面前。这时有客人招呼她过去调酒。“银河,我去去就来。” 那客人要了三杯龙舌兰,是一个年轻女子。酒吧里灯光昏暗,舞台中央的男歌手唱着奄奄一息的爵士,正适合男男女女黯然神伤或以泪洗愁。 羽青调好酒,过来伏在吧台上对简银河说:“你看到没有,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找我买醉,大多数是年轻女孩。” 简银河转头看了看那个喝烈性酒的女孩子,她一身黑色长裙,年轻稚嫩的面孔,乖巧的长直发,妖冶的妆容掩不住面孔里透出来的柔软气,紧皱的眉头有说不出的哀怨。简银河想,她大概几岁?也许就二十吧。买醉的事每天都在成千上万的失意者身上发生,人在脆弱无助的时候都想依赖酒精,仿佛只要烂醉就可以解决一切痛苦。她也有过一醉方休的念头,但转眼又觉稚气。如今,除了时间,她没有别的麻醉剂。 “银河,你真打算住在纪南家里了吗?”羽青进入正题。 “暂时只能这样。” “那……你真的能彻底放下溪文?” “我早就放下了,不是吗?”简银河违心地笑。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种个性。”羽青是那种悲喜都要痛快挥洒的人,最看不得简银河的内敛,什么都要藏在心里面。 简银河喝完那杯鸡尾酒,对羽青称赞道:“回味无穷。你的技术又进步了。” 羽青却见不得她强颜欢笑,“银河,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这些事原本不该你承受的……” “羽青,”简银河打断她,“我今天来,只是来喝点儿酒。”她低下头,尽量让快要滚出眼眶的泪水不被羽青看见。 “还记得阿明吗?”羽青体贴地扯开话题。 “阿明?”简银河恍惚记得听羽青提到过,应该是她某个时候的男朋友。 “我俩昨天复合了。” 简银河对阿明毫不了解,而羽青也不曾提过关于阿明的任何事。她既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分开过。 此时羽青脸上露出一派小女人的柔情,“银河,他对我很好。”她是认真了。 “羽青,我真为你开心。”简银河说,“什么时候介绍给我认识?” “他最近经常出差,等他回来再介绍给你。”羽青笑了笑,“我以前太野了,是阿明让我想要安定的。其实再野的人,也会想安定。” “多好。这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人生轨迹。” 羽青却问了一句:“那你呢,简银河?” 简银河的笑容僵在嘴角。人人过的都是人生,她的却不像。她的生命格局被迫迂回深刻,先是溪文,再是纪南,上天用一种戏弄的手法来完成这种深刻。羽青一语中的,人永远会想要在安定中寻找终极依赖,一切的迂回都是为了最后的安定。而她的迂回,却像一条有去无回的曲线,没有终点。 告别羽青以后,简银河又去了一个咖啡馆,坐到深夜,服务生告诉她要打烊了,她才想起时间不早,该回去了。 过了几天,纪南才又回来,带着简银河去了他父亲住的医院。 简银河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纪学远的面孔,从他们无比相似的眉眼和鼻梁,她判断出他是纪南的父亲。她很诧异,因为她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纪南那里其实那么正式。 纪南对父亲说:“爸,这是简银河。” “哦,你就是简银河。”纪学远从床上坐起来,笑容里有种慈父般的满足。 简银河忽然有点儿发窘,看来纪南早就跟他父亲提过她,也提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原以为她只是纪南金屋藏娇的其中一个情人,但她没想到,他认真了,令她措手不及。 她微微颔首,“伯父,您好。” 纪学远回头对纪南说:“纪南,你总算是让我一颗心落地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过。早该带这么漂亮的儿媳妇来见我了。” 一席话说得简银河发窘,她看看纪南,他仍旧是一脸的轻松,只是微笑着应和他父亲。完全是一场儿媳妇见公婆的温馨场面,她真有点儿吃不消。 “银河,”纪学远直接省掉了简银河的姓,“听纪南说,你是设计师?” “哦,是的。”简银河尴尬地回答。 “纪南跟我讲过,说你相当有才华。” “他过奖了。”他还讲过什么? 纪学远笑得越发满足,“他之前跟我说,你漂亮,人也善良,气质独特,是他从没遇到过的好女孩。你不知道,你是他长了这三十几岁头一次跟我提到的女孩子,还这么上心。” 简银河怔了怔,纪南的“认定”让他手足无措。她只敷衍地回答:“我哪有那么好。” “纪南从小是个愣头青,不开窍,性格也不大好,恐怕不讨女孩子欢心。他这个性子,有时候生硬了些,希望你不要太和他计较。” 简银河在纪学远的眉间看到了和纪南一样的东西,冷静、克制和隐忍。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患病,所有的精神和活力都消减大半,纪学远脸上的种种沧桑里,却还是透着一股消磨不去的锋芒。 “银河,要是纪南对你不好,跟我讲,我来教训他。” “哪里,他……很好。” “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纪南想帮简银河打消尴尬。 “好得很,心情好,身体自然精神。”纪学远爽朗一笑,“纪南,你跟简银河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也就最近几天的事。”纪南又岔开话题,“医院住得还习不习惯?不习惯的话我再找别的病房。” “医院不都这个样子嘛。”纪学远微微皱眉,“上个月你让我搬去富春路的房子住,我不想去,毕竟年纪大了还是想住老屋。现在老屋没得住了,只有住院。你要想我住得舒服,还是让我搬回老屋去好了。” “爸,这怎么行。”纪南知道他父亲是在闹老小孩脾气。 “伯父,身体要紧。”简银河说。 纪学远又是一笑,“知道你们孝顺。我十几年没见过世面,医院如今什么都是用电脑,各种新玩意,连窗帘都自动开关,我都快不习惯了。这不像人住的地方。” “爸,好好养病,其他的事不用管。” “今天真想喝两杯。” “医生交代,您不能喝酒。” “医院就是臭规矩多。”纪学远和风细雨地骂出一句,皱纹里闪动的全是喜悦。他问简银河:“纪南从前总是不细心,但我看你倒是个细腻的孩子,会不会觉得他太粗?” “一点儿也没有。”简银河笑了笑,“他其实很细心的。”她真觉得荒唐,这场戏她是不是演得有点儿过?是他父亲的衰弱苍凉,让她心底多了一份怜惜,她也愿意陪他演下去。 纪南跟简银河在病床前陪了一个多小时,老父亲说有些倦了,让他们回去。其实他是胃痛又犯了,不愿让他们看到而已。他已经老了,半截身子已入土,尤其在经历了牢狱之后,那些病痛和死亡都看淡了太多,但他不愿让儿子看见半点。 从医院出来,纪南载着简银河去了老唐的夜市摊。 老唐依旧是那副热情憨直的笑脸,“纪南,这么早!——哟,这位不是……” “老唐,你好。”简银河说。 “之前见过的嘛,简小姐。上次纪南一个人来喝酒,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老唐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 “说什么呢,老唐。”纪南打住他。 老唐转向简银河说:“银河?简银河?我记性还不错吧?” “您记性真好。”简银河尴尬地应和道。 “纪南心情不好就来我这儿,每次都喝醉了回去,我给他看车子——纪南,今天不准喝酒。” “老唐,我今天不喝酒。” 老唐凑到纪南旁边小声说了一句,“和好啦?” “那么多废话……”纪南瞥他一眼,“上菜吧。” “好嘞!”老唐迅速闪进了柜台后面。 简银河看着附近忙碌着的许多个老唐,他们个个红光满面,有一种快乐的富足。他们观念简单、生活粗粝,但却是幸福的,连一些苦都会在这种简单和粗粝当中消减于无形。街灯在周围投下陈旧的影子,纪南的侧脸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不分明,他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简银河也跟着沉默。 路边打闹的顽童把皮球踢到了纪南膝盖上,他才回过神。“银河。”他低低地喊她一声,“今天在医院,谢谢你。” “不用。”她不是配合他,是配合他父亲。 “之前我常带我爸来这里。”那是在他父亲出狱之后,住院之前。 “这里当然比那些餐厅要自在。” “我爸特别喜欢我陪他喝。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事,常常叛逆,现在后悔了……人年纪大了,最怕病。”他恨不得病的是他自己。 “等他病好之后,很多事都还来得及。”她说。 他却苦苦一笑,没有再说话。医生连剩下多少日子都已经告诉他了,还有机会吗?只不过趁着人还没走,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他之前只知道父亲在狱中身体不大好,却不知道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除了自责,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夜色已经很重了。城市的车水马龙永远热闹,生老病死藏在一些角角落落,只有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会叹一句:这就是人生。 车里播着萨克斯曲,垂垂老矣的曲调。 “谢谢你陪我。”纪南说。 她看看他,没有回话。 路灯的光从他侧脸滑过,车内的微光,映在他眉眼下的两泓深潭里。他们之间的沉默,让整个空间凝聚起来,夜色更浓。 半晌,他再开口,“今天我爸说的,都是实话。” “嗯?” “我爸说的那些,是我的真实想法。”他两眼仍然直视前方,语气里似乎没有半点儿情绪。 简银河顿时明白过来,他父亲说的话,说她“有才华,漂亮,人也善良,气质独特,是他从没遇到过的好女孩”。简银河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样的“认定”,让她无所适从。难道他是认真的?但是,值得认真到不择手段吗?简银河始终不能原谅这点。 她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两个低沉轻细的音节,“银河”。他说得很轻,她却捕捉到了。他这样刻意地拉近,让整个夜色浓重的空间里,徒然升起一丝暧昧氛围。 “陪我去个地方吧。”他说。 “嗯?”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进了一环。她记得这条路,是她刚进恒中工作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带她去桃源山庄,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晚她还在酒会上遇见了两年没见的钟溪文。当时她并不知道老天会如此戏弄她,把这么多遭遇加在她身上,如果她能预知,她一定不会去恒中,也不会跟这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再有交集。跟溪文,是太揪心,太累了;跟纪南,是用尽情绪,精疲力竭。 车子顺着半山的公路一直开,两旁的树荫在车灯里快速往后退去,像一张张俯视着窥探的脸,在黑夜浓重的半山腰,让人心里发寒。简银河也没问纪南要到哪儿,她闭上眼听音响里的萨克斯吹得一片哀伤无力。 纪南全程无话,他把CD机的唱片换了一张,里面传来一个60年代老男人的低吟,反复唱着“And I love you so,people ask me how……”他听了简直觉得歌词里的情绪不怀好意似的,正中他的心事。 他把车开到一片开阔的山坡,底下就是山崖,再远处,是半片城市的盈盈灯火,饱含繁华与堕落。 车子停了,老男人的声音还在低吟,旧时代的提琴旋律苍老,配合着山间夜色,有点儿时空交错之感。 “不介意我抽支烟吧?”纪南问。 “不介意。” 纪南点了烟,深吸一口。四周的寂静让车子里的空间显得遗世独立,简银河很少看到纪南抽烟,此刻在他身上竟然看见一点儿孤寂的味道,夜色、香烟、老爵士,还有他杂乱的胡楂,让这种孤寂更显得有了存在感。 抽完一支烟,纪南转头看着简银河,“谢谢你陪我。” “应该的。”陪他是分内的事,她没有任何好说的。 他眼光看着她,在不足半米的距离内,他的深邃眼光不着痕迹地将她笼罩住,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点儿莫名的不自在。她干脆转过脸去看窗外,但仍旧能在玻璃窗上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认真,无奈,以及带着某种祈求。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他说。 简银河转过来,旋即对上纪南的视线,昏黄的灯光使他的面孔显出憔悴的味道,他更像是在祈求她用点儿正常情绪来面对他。 半晌,简银河平静地说:“我没有那么恨你。”她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片浓黑。她心里一片疲惫一片荒凉,丝毫没有跟他谈话的情绪。 “其实都没关系。”纪南终于挪开目光,将视线投射到前面山下的城市灯火里去,“你恨不恨我,都没关系。” 简银河稍稍转过脸,依旧没有接话。 “我爸是真心喜欢你。”他停了两秒又说,“我也是。” 他的话叫她又一震,这算什么?是某种层面上的表白或承诺吗?她不怀疑他的真心,但她有点儿难以招架。她居然觉得此时的他有些脆弱,有些缺乏依赖。 “你爸爸他……为什么住院?”她转移了话题。她不好直接问,你爸爸得了什么病。 “胃癌。”他眼睛直看着前面,表情和语气都是冷淡的,没有起伏。 简银河心里一沉,她看着他侧脸的平静棱角,再没法说什么。 第21章 爱的仓位(2) “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事后我一直后悔……那天喝了点儿酒,太莽撞了……希望你不要记恨。”纪南这么低姿态地向人认错道歉,还是头一次。对于简银河,他有了很多的头一次。 “不,”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天晚上是我不够认真。”那晚过后,她已经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责”,因为她欠他的,即使是被迫欠他的。 “银河,”他又这样叫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完觉得后悔跟无奈,他们之间的关系,她要怎样想,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肯克制些、忍耐些,事情也许会发展得更好更顺利。 “已经不重要了。”简银河说。 纪南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一时无话。他倒宁愿她恨他,起码那样的感情还有力度和情绪在里面。没有爱,有恨也是好的,总比毫不在乎要好。 “我去抽几支烟。”他说完就下车。似乎也就是在突然的一段时期,他对香烟有了无法自拔的依赖。他坐在夜半的山顶,冷风吹得他有一种流浪感。香烟是好的,可以在肺部接受刺激的那一瞬间,忘记许多该有的心事。他以前从来都觉得自己可以扛住任何事,自从来了简银河,他发觉自己很多事都无法自已,如今父亲的病,让他更加感到缺乏支撑,转而更加需要她。他对她说喜欢她,但只有他心里知道,那是爱,连他也丈量不出程度的爱,因为爱,变成了需要,变成了情感上的依赖。 不知坐了多久,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喷嚏,纪南灭掉最后一支烟。回到车里,他发现简银河已经睡着了,头偏在一边,一张睡脸安静得让他心动。他调小了音响的声音,看着她。他很少这样近距离地看她的睡脸,上一次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他去医院看她,那时候她用假寐来躲避他。今天她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没有情绪。他这样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她真正是属于他的。父亲的病,让他更加体会到生命无常,也更加想握紧跟她相处的每一段时间。 “银河。”很久,他低低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才发觉自己陷得有多深。 他把车开回枫林绿都的时候,白昼的前奏已经显现出来,在天边有了一片晨光的影子。他一点儿倦意也没有,一路上希望这条路长一些,这样他们可以这样安静地再待久一点儿。 到了楼下,他叫醒她,她睡眼蒙胧地问:“到了哪里?”仿佛还在梦中。 “到家了。”他这样说的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夫妻。 再后来彼此又没了对白,只是他们进屋后分开的时候,她只对他说了句“晚安”。 简银河躺在床上又想起钟溪文。那天从旋转餐厅分手后,她再没联系过他,只收到过一封短信:“银河,我向来理解和相信你做的一切决定。不论如何,希望你一定要幸福。”当时她看着就流泪了,泪水滴在手机屏幕上,把“幸福”那两个字放得更大。她两眼模糊,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梦里全是往事,让她难以抵挡。 第二天,简银河照例没有看见纪南的身影。现在她的心境像是被清洗过一样,日子再不像样,也还是要过下去。她决定找一份新工作。她把简历整理出来,打印好几份面试备用。当她打开很久没有用过的电子邮箱,却意外看见艾琳发来的一封邮件—— 银河姐:我要跟你说声抱歉。也许很多句都不够了。是我太自私,才害你背了黑锅。平湖晓月的设计,是我故意陷害你的,因为有人要把你挤出公司,甚至让你身败名裂。当时有人提出条件,送我去美国念书,我心动了,况且如果我不答应,就会丢掉工作。原谅我是个胆小的人,也经不起风浪。出事后的第三天,我就到了美国。来了美国之后,我一直良心不安。后来听说纪总帮你还清债务,我才松了口气。当时安排我接手平湖晓月项目的时候,纪总也因为我资格不够阻拦过,但还是让我上了。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幸好有纪总,否则真不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困境,真是难以想象,我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真的要谢谢纪总。再一次对你说,对不起。不敢请求你原谅,只希望你一切都好。(艾琳于旧金山) 简银河看着这封邮件,心里隐隐地痛。虽然她早就明白这是一次栽赃陷害,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弄错了对象。从艾琳的信里看,背后推手显然不是纪南。原来她一直在冤枉他,错怪他……但他为什么从不辩解?她想起事发时,她对他的质问、愤怒,他的回应只是简单的一句“事情不是我做的”,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那么自然地扛下一切的误解和恨。他有苦衷吗?简银河深吸一口气,脑中一片混沌。 她来到客厅,看见阳台边的窗帘半开着,烟灰缸里又是满满的烟头,旁边的地板上有零星的烟灰。看样子纪南昨晚在这里站了很久,甚至是一夜未眠。他的心事比她想象的要重。他父亲的病,让他整个人垮了一半,只不过外表还在强撑。 她拨通了纪南的手机。他接起电话,语气里有点儿诧异,“银河?” “纪南,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关于平湖晓月项目,其实不是你陷害我的,对吗?” 那头忽然一阵沉默,然后说:“我曾经跟你说过,事情不是我做的,但是你不相信我。” “那是谁?”她要弄清楚。 “已经不重要了。” 简银河没再问一句“是不是汪培苓”,他是决意不会告诉她的了。汪培苓对她的敌意以及工作中的种种刁难,她一直了然于心。他告诉也好,不告诉也好,她都清楚地知道,他隐瞒、袒护的人,是汪培苓,他曾经的女朋友。她以为他一向刚愎冷血,但有时候他讲起情义,却比旁人还傻。 “银河……”纪南又说,“你只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要陷你于不义。” 简银河心里有种五味杂陈的手足无措感,“谢谢你。” “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淡淡地说。 她心里说不清是温暖还是苍白,对纪南的情绪,从愤恨到无谓,再到莫名愧疚,他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放下电话,简银河回到房间,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出神,她好像忽然一下明白了纪南的压力和沉重,那彻夜堆砌成山的烟头,她也更明白了。他是用真心在对待她的,就连让她住到这里,也恐怕是临时起意的一个欲念。她忽然开始了解他的用心——为了帮她解围,他承受误解和压力,为了要靠近她,却不惜继续让她更恨自己。她怎么接受得了? 如果她没有看见艾琳的邮件就好了,那样她不会发现自己原来欠了纪南那么多。如今她要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 简银河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腹痛中醒来。腹痛来得既猛烈又突然,她被痛醒的时候还以为在做梦。钻心的绞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来不及反应。她起身去倒一杯水,腹部的疼痛却让她直不起腰来。想要打120,却找不到手机,恍惚之中,她记得清晨下楼的时候打过电话,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她只好硬撑着,扶着墙壁走出去。 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没有形状,那些疼痛压迫得简银河的胃部都开始翻滚。走到楼梯口,她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击得眼前眩晕,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晕厥之前,她记得太阳穴磕在了台阶上。 再次睁开眼,已经又是夜幕降临。简银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两天?她全身都是冷汗,身体在微微发抖。她听见手机在沙发上振动,想起来去拿手机,却浑身无力,刚一抬头就一片眩晕。好不容易挪到沙发边,她看见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纪南打来的。她无力地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到这个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不想向他求救。 没过多久,她听见大门开了。 “银河?”是纪南。他匆匆进屋,看见躺在地上的她,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怎么样?没事吧?”他过来扶起她,看见她头上青紫的伤口,心里发紧。 “不小心摔了……”简银河喘着气,浑身无力,那阵剧烈的腹痛又来了。 “我送你去医院!”他抱起她就往外走。 等电梯的时候,她让他放她下来,他眉头紧皱,低低地吼了句,“给我好好待着!” 她靠在他臂膀里,眩晕中看见他的汗珠顺着脸颊滴下来,他一刻不停地几乎小跑着抱着她进车里,立刻发动了车子。 她不知道怎么到的医院,隐约记得他闯了几个红灯,后来在转瞬间,自己又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周围已经是一片素白。窗帘被拉上,分不清白天黑夜。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她觉得浑身沉重,像是陷在一片泥沼中。 隔了一小会儿,门开了。纪南走进来,看见简银河醒了,赶紧坐到床边,“感觉好点儿了吗?” “你……”简银河刚要坐起来,又被纪南按下去。 “你摔得不轻,”他说,“好在没有大碍。你刚做完阑尾炎手术,不要乱动。” “阑尾炎?” “送你来医院的时候,你痛得厉害,却忍着不说,脸色白得不行,忍到最后又昏迷了。”他的口气,仿佛在责备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他掩饰他的心疼,却反而更明显。他说完用手试一下她的额头,“还好烧退了。” 第22章 爱的仓位(3) 简银河这才看清纪南的脸,他像是有好几天不眠不休,眼里的血丝多得吓人,胡须长了些,有一点儿落魄的味道。 “谢谢你。”简银河说。 纪南看着她,眉头仍旧是微微皱着。“以后,不要再对自己这么马虎,连病了都不知道。”他说。 她在他眼里看出他的心疼,忽然有种愧对于他的感觉。她要拿什么回报他的心疼呢?恐怕她拿不出任何。 纪南默默坐了一会儿,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但是在她面前沉默惯了,就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他说:“我回去帮你拿几件衣服。” 她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些许感激。 “好好休息吧。”他帮她关上了门。 走到外面,他发现是凌晨了。算上前一晚,他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以前年轻的时候还能硬扛,现在容易疲惫,累得不知不觉。 昨晚他本来去医院看完父亲,想打电话叫简银河出来吃饭,电话拨过去,一直没有人接,他一下子慌了神,飞车回到家里,就看见倒在沙发边的简银河。他抱起她的时候,发觉她整个身体轻得让他意外。她一向倔强,痛到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也不吭一声。他抱着她,只见她的冷汗涔涔,湿了他的衬衣。他在焦灼中,有一阵生怕失去她的恐慌。到了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的时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真的很难想象,一旦失去父亲,再失去简银河,他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 再回来医院的时候,简银河已经睡着了。纪南在病床边坐下来,帮她掖好被子。床头的灯光昏黄,在她脸上拉长睫毛的影子,长睫毛盖住卧蚕,她睡得像个孩子。他想起刚才她清醒过来看他的眼神,他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冥冥之中竟然有种重新开始的可能。 她病着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韧性,松懈下来整个人有一种女性的天然柔弱。很多女人用她们的女性柔弱来抓住男人,简银河从来没有。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冷淡的、默然的,甚至还带点儿强悍与泼辣,他有时候也说不上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只是觉得遇上她很难得,仅此而已。遇到她之前,他心里是空的,遇到之后,正好等她来填仓。 纪南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感到心跳加速,忽然有想吻她的欲望。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捧住,就在他要低头凑上去的一瞬间,她忽然醒了,半睁着眼睛迷蒙地看着他。 “对不起,吵醒你了。”他收回手,局促地说。 简银河定睛一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于是虚弱地笑了笑,掩饰尴尬气氛。“还没走?”她问。 “帮你送了点儿东西过来。”纪南指指旁边的一个旅行袋。 “谢谢。” “伤口疼不疼?” “不疼。” “饿不饿?”他觉得自己很罗唆。 简银河摇摇头,“不用管我,你先回去吧。” “等你睡着了吧。”他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放心。” 简银河觉得心里有什么突地掉下来,让她感到一阵手足无措。纪南向来不善表达,但在这个有点儿暧昧的空间里,他的眼神却很大胆,她几乎不敢看。 “纪南,之前我误解你了。很抱歉。” “没关系。” “我已经欠了你很多。”她最不想的就是这样。 “是我欠你的。”他其实还一直怀有罪恶感。 “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简银河抬眼看了看他,苦涩一笑,“其实是公平的。”与他的交易,她早就把它看作一种必然。 “对不起。” “其实我该谢谢你,否则现在说不定我正在吃官司。”简银河一脸豁达。 纪南黯然一笑,“你一向什么都要自己扛住。这是最让人不放心的。” 他的语气,俨然把她当作一个孩子,她不知怎么去回应他这样的表白和劝慰。又是一阵沉默,简银河把眼光转向窗帘。外面的天光已经微亮,像是凌晨了。 “回去休息吧。你还要照顾你爸。”她其实想一个人静一静。 纪南微微点头,“那你好好睡一觉。”他刚要转身,却又迟疑了一下,那句一直想说的话就自然而然出口了,“之前让你搬到我那里,除了我的私心……其实,我很想照顾你。” 他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简银河望着窗口欲亮未亮的天光,了无睡意。似乎就在一夜之间,那个刚愎阴险、冷漠自私的纪南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认真地把她放在心底,让她措手不及的男人。 出院的第二天,简银河接到钟溪文打来的电话。 他直截了当地说:“银河,我得见你。” 她隐隐感到什么事情的发生,“溪文?” “我得见见你!” “我记得我都跟你说清楚了。” “你骗我!”他的声音里似有怒火。 “溪文……”她立刻明白了一大半。 “我去羽青的酒吧喝酒,她喝多了两杯,全告诉我了!简银河……你为什么要这样?” “溪文,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呢?”溪文的声音发颤,“银河,你太不爱惜自己了,总是什么都自己扛……” 简银河握着手机听筒,心里发慌,半天讲不出话来,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已经哽咽了,“溪文,我……” “你马上从那个人的房子里搬出来!我不想看到你这样虐待自己!” 简银河的眼泪滚落到手机上,满心刺痛。她不能去面对溪文,她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没有办法回头。 “对不起,溪文。”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溪文的电话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地打进来,她一个也不接。她到底还是认清现实的人,也早已明白即便与溪文在一起,也是以他背叛家庭为代价,而且他们的婚姻注定要在环境的打磨中慢慢褪色。相比走进一场现实的悲剧,她宁愿永远保持一份隽永的距离。 住在枫林绿都的日子,简银河觉得自己像是预支了很多的时间,预支了很多的精神,这样过下去,她的生活,还称得上生活吗?与纪南的关系,让她慢慢背负了一些歉疚,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与钟溪文,她更不敢去想,仿佛已经是很远的一桩往事了,只是往事生生地多出一排利刺,时常来刺她的心。 这天下午,简银河意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一个设计工作室,看过她的作品,想问她有没有兴趣去上班。她听说过这个工作室,不大,却算得上优良,于是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傍晚,她还在准备第二天上班的资料,纪南回来了,还带了一束百合。 她打开房门,看到捧着一束百合的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走进来把百合放在房间窗台上,对她说:“路过花店,顺便买了一束。” “谢谢。” “要去面试?”他看见她准备的一沓材料。 “是明天去上班。” “那恭喜了。” “谢谢。” “晚上我煲汤。” “嗯?” “就当庆祝你找到新工作。” “谢谢。” “不用对我说那么多谢谢。”他说完转身出了房门。 简银河收拾好资料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看见纪南在厨房做饭,屋子里满是香气。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纪南。她忽然发觉,原来纪南也会给人一种温暖感。但他和溪文,到底是不一样的。对于溪文,她太想照顾他了,他让她窝心。而对于纪南,她总在不自觉地逃避他给的温暖。 纪南的表情很专注,一只手握着汤勺,不时搅动着砂锅。 “再等五分钟。”他转过头对她说了一句。 不一会儿,纪南把煲好的汤放在餐桌上,原来是一锅乌鸡汤。他盛好一碗放在简银河面前,“尝尝看。” “谢谢。”简银河始终很客气。 “我说过,不要再跟我讲这两个字。”他又沙文主义起来。 简银河淡淡一笑,低头去喝汤。在汤水入口的一瞬间,她居然被彻底惊到了。“很好喝。”她赞道。 纪南给自己盛了一碗,“这汤,还是跟我爸学煲的。我小的时候他总是煲给我喝,很多年了。” “你爸……他好些了吗?” “情况时好时坏。”纪南停下手里的勺子,眉心渐渐蹙紧。 气氛忽然变得沉重。简银河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两人都无话。默默喝完汤,纪南对简银河说:“最近多陪我去医院看看他。” “嗯。”简银河点头。 “我爸很惦记你,说银河怎么好几天没见,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告诉他,说你这几天有事,过几天再去看他。” “我住院的时候,就应该给他打电话的。”简银河莫名地歉疚。她自认亏欠他,现在即便是扮演女朋友而已,也该在他父亲面前认认真真地扮演下去。她太知道失去父亲的苦了,他正在失去他父亲,所以更需要她。 “没关系。”他忽然有一点儿欣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发生变化,仿佛终于从“已经结束”走向某种“开始”。 简银河看看窗外,“不早了,我还得去准备资料。明天第一天上班。” “我也去收拾收拾我的胡子——你觉不觉得看着很邋遢?”他忽然自嘲起来。 “还好。”其实是挺邋遢的。 他走上楼梯的时候,又转过来对简银河说:“这是我第一次给女人做饭。” 简银河手里的碗筷停在半空。纪南总是在随便一个时机就对她“表明心意”,也越发不像当初那个从不轻易表达自己的纪南了。但乌鸡汤的确是好喝的,这点得承认。 简银河回到房间里,看着那束百合发怔。在看到艾琳那封邮件之前,她还可以用默然和无视来对待他,可是现在呢?她欠了他太多,不仅是金钱上的,更是情感上的。纪南的不求回报让她越来越不知所措。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她是满心悲凉的,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温暖正越来越多地将她包裹,她推都推不掉。 第23章 一别如雨(1) 林云工作室的老板林云是个瘦长的中年男人,简银河在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埋头在一堆稿纸中。 “林总。”简银河敲了敲门。 “你是?” “我是简银河。昨天你们给我打过电话。” 林云理了理头上的渔夫帽,“哦,知道知道。你先坐一下。等会儿我让秘书带你去办公间。”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扬扬眉毛笑道:“对了,别叫我林总。叫大林吧,他们都这么叫。还有,对我别用‘您’,我受不住。” “好的。” 简银河稍稍打量了这位不太年轻的设计师,他完全是一副老顽童装扮,火红色的T恤配卡其色的七分裤,他的生活一定很自在,他的一张脸既严谨又富有表情,能看到年轻时候洒脱不羁的影子。 “你是纪南的师妹?”林云突然从图纸中抬起头问。 “纪南?” “对啊,他说你是他师妹。” “你也认识他?” 林云笑道:“当然,老朋友了。前几天他介绍你过来上班,我起初不大愿意,但是看了你的作品,我立刻说,这个人我要了。” 简银河吃了一惊,“是他介绍我来的?” “怎么,你还不知道?”林云诧异。 原来纪南一早知道她打算找工作,或者他早就看到了她放在书桌的几份求职简历。她本想找到工作,就重新独立了,也离正常的生活更近,但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纪南的影子里。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她该感激还是无奈? 第一天上班,简银河倒也驾轻就熟。她很感谢从前长久的高强度工作在她体内留下的惯性,刚接受新工作,她就能够很快恢复到以前的节奏。林云的工作室上下班都准时,从不加班。 傍晚的时候同事陆续都离开了,剩下她一个。她看着外面褪成暗红色的夕阳,这一天过得真快。她不知不觉想到纪南,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从公司去了医院。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白天在公司待一会儿,晚上去医院,有时候会回枫林绿都,但往往都是半夜了。她猛然间意识到,怎么会想起他呢?而且还是心平气和、不自觉地想到了他。 简银河从工作室下班回来,看见小区门口“菊丸小厨”的橘黄色灯笼,灯光暖得让她觉得饿,于是她打算进去吃一碗云吞面。 “刚下班啊!”老板娘出来的时候,仍旧是一脸富态笑容。 “老板娘,来一碗云吞面。” “好嘞。” 老板娘端来面,叹道:“你们这些白领,真是有工作没生活。天都黑惨了才收工!” “都习惯了。”简银河笑笑。 “你看你,黑眼圈这么严重!”老板娘跟人是自来熟,但让你觉得一点儿也不过分。 “上学的时候就把黑眼圈养出来了。” “年纪轻轻的也要注意身体,千万别为了工作变黄脸婆。”老板娘一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要不要来一碗当归乌鸡汤?今天免费赠送哦。” “老板娘今天有好事?” “我儿子拿了奖状回来,我开心嘛!”老板娘走进厨房盛了一碗汤,端来放在简银河面前,“喏,美容养颜的好宝贝!” “谢谢老板娘。” “不客气!” 这碗汤让简银河想起纪南给她煲的乌鸡汤,色泽相似,味道也相似,但感觉却不同。他给她煲的汤,什么时候变得特别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乌鸡汤这类温馨的东西,跟他一向男性化的冷静与克制相去甚远。人的情绪有时候很固执,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也许在某个并不明确的瞬间,就爱上了他,只不过她心里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简银河抬眼看看窗外,不远处一排店铺还灯火辉煌,她一眼看见“海秋花圃”的牌子,太朴素,与周围不大融洽。 想起潘奕夫的那些挂着画框和花瓶的墙壁,她忽然很想去看看。 一进店门,就看到潘奕夫围着围裙站在一堆花盆里面,简银河敲了敲大门,对他说:“今天生意好吗?” 潘奕夫回过头来,有些意外,“哟,是你?”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了。”潘奕夫解下围裙,把满地的花盆挪出一个空位,“进来坐吧。” 简银河进来找了个椅子坐下,脚边全部是花盆,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你今天不打算做生意了?”她笑问。 潘奕夫拍拍手上的尘土,“花圃那边要改造,我只好把一些花花草草搬到这里来。至于生意嘛,就是缘分的事。” “也对,你什么时候正经做过生意?”简银河调侃。 潘奕夫一笑,“要喝点儿什么?我这里只有绿茶和啤酒。” “绿茶。”她不跟他客气。 潘奕夫转身去隔间里泡茶,简银河把整个屋子又观察了一遍:墙上还是他女儿画的那些画,花花草草的布置变了一些,整个店里的色调比先前要更热情,但始终没有一般花店那种花团锦簇的庸俗气,潘奕夫是用了心的。 他端出茶来,无意间又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无聊。” “你可不像无聊的人。” 简银河接过茶,“谢谢。还好找了新工作,不然真的会发霉了。” “哦?那恭喜你。”潘奕夫看看简银河身上的办公室女郎打扮,“你是不是才下班?” “嗯。” “真辛苦。”他叹口气。 简银河摇摇头,“对我来说是正常的生活节奏。” “你会不会觉得长久过一种忙碌的生活,会变得没有自我?” “有时候,忙碌可以帮你忘记很多烦恼的事。” “你不像容易烦恼的人。” “我倒是有很多烦恼。”她很坦白。 “人人都有。”他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我在你这个年纪,曾经以为最烦闷的是事业不济、爱情空白,可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经历过很多事以后,那些烦闷的事还在,甚至生活里还多出了另外一些悲剧,可是心已经平静了。” “多好。你已经修成正果了。” “你也会的,只是还需要时间。” “谢谢。”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默契。潘奕夫是个谈话的好对象。 潘奕夫在那堆花盆里找个空位坐下来,他指了指那堆花草,“你看看它们,有没有喜欢的?” 简银河仔细看了一番,对他说:“我看都很好。”她想了想,又说:“那盆仙人球还不错。” 潘奕夫笑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偏喜欢最普通的。好了,这盆仙人球送给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 潘奕夫却已经把花盆放在了她面前,“收下吧。” “谢谢。”简银河不再推托,“你是不是也常常无缘无故送东西给顾客?”她早就看出来了。 “送点儿花花草草给人,换一份好心情,哪里叫无缘无故?”如今难得还有人活得像他这么清心寡欲、飘然世外的。 “那你有没有算过,这样做生意会不会赔本?”她又笑。 “这不重要。”他倒洒脱。 一杯茶喝完,简银河看到门口的一个大花瓶里,插着好些百合,正是纪南买来放在她房间的那种。她问:“那些百合,都是你种的吗?” “现在天气热,我不种它。前几天有位先生过来说要买百合,我才去朋友的店里拿一点儿过来卖。” 简银河马上猜到,“那位先生”就是纪南。她看着那些透白的花瓣,一时失了神。他那么执意要买百合送她,也许是源于对气质的感受。她跟百合像吗?她真觉得他太高看她了。 “怎么,你喜欢?”潘奕夫问。 “哦,不是。”简银河回过神来,“一个朋友喜欢。” 潘奕夫了然一笑。 她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他站起来,看看门外,有点儿恍惚似的,“不早了,我也该收工了。” “谢谢你的仙人球。” “不用客气。” 潘奕夫目送她到门口,对她说:“下次见。” 简银河走出“海秋花圃”,夏夜的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她看看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窗户,里面亮着昏黄的灯,纪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有时候想,究竟她与纪南这样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个怎样的关系和存在?只是交易吗? 简银河开门的时候,看见纪南仰躺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他最近公司医院两头跑,已经累得不像话,想必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好好休息。 她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唬一跳,“这么晚?” 她回头,看见他从沙发里坐起来。 “加了班。”她说。 “吃饭了吗?” “吃过了……纪南,谢谢你跟林云推荐我。” “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帮老朋友招纳贤才,你好歹算得上一把好手。”他嘴上冷淡,心里却一股宽慰。她肯接受他的帮忙,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完全走出了冰点。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没再说话,重新躺下去。她正要上楼,他又说:“明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陪我去医院。” “嗯。” “早点儿休息。”他躺在那里,没有睁开眼睛。简银河听见长长的一声叹息,很轻,她却听得很清楚。她忽然觉得,向来强悍冷漠的纪南,也是脆弱的。不知怎的,她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听见了他的脆弱。 简银河把那盆仙人球放在房间的窗台上,这类小事物她向来养不活,不知这盆小绿会存活多久。潘奕夫是个活在世外桃源的人,生活无忧,欲望微小,他该是活出了应有的人生吧?但也如他所说,要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才换来一颗平静安稳的心。潘奕夫说,对于她,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只说对了一半。很多事,时间是抹不去的。 简银河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疲惫,却还是没有一点儿困意。她翻开手机,给羽青打了个电话。 羽青接了电话就是质问:“银河,你算是怎么回事?钟溪文一直找我,问我你在哪里……简银河,你就别再折腾他,折腾你自己了!” “羽青,我跟他没可能了。”从她住进这里开始,就走上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羽青长叹一声,“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 “我找个时间见见他。” “银河,你好好跟他说。” “我知道。”简银河顿了顿,“羽青,我找到新工作了。” “是吗?太好了!在哪里?” “一家工作室。” “哪家?” “离你工作的地方不远。” “恭喜你,简银河!我知道工作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你就是那种宁愿不要爱情,也不能不要工作的人。” 简银河轻叹。工作有时候是比时间还好的麻醉剂。 羽青又问:“银河,你跟纪南……你们没怎么样吧?” “我们……我没怎么样。”他们的确没怎么样,除了那次纪南酒后粗暴待她。 “知道你嘴硬。”羽青显然不信。 “羽青,其实当时陷害我的,不是纪南。” “银河,你可千万别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句话让她心里突地一颤,很微弱的一下,她自己却吃了一惊,“羽青,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那溪文那边……” “我会跟他好好说的。” 讲完这通电话,简银河心里忽地沉重了下来。她并没有仔细整理过跟纪南之间的关系,知道事实之后,她开始心软地感激他,更忽略了在她陷入危难时他的“乘人之危”。 她关了灯,看着窗外的夜空。夜是茫茫的深蓝,很开阔的一片,静得让人不安。她隐约听见客厅里的窗帘被拉开,还有纪南的脚步声,他必然又是去阳台抽烟了。他在阳台上看着这片夜空,她在房间里看着这片夜空,总有些微妙的意味。这么深的夜,却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各自有心事。 她有点儿希望夜不要过去,她害怕白天那些激动的情绪。 简银河闭上眼,脑海中就是她从旋转餐厅的电梯里看见的溪文的身影,寥落又让她心疼。从很早之前,她想到溪文的时候,内心最多的情绪就是心疼。她总觉得他缺乏照顾,而他也在情感上十分依赖她,甚至也许依赖到她都不了解的程度。她曾经一度认为,爱就是依赖,就是想要照顾对方。很久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稚气。 她没想到溪文竟然找上了她。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她刚出写字楼,就看到溪文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喷泉旁边。她吃了一惊。 “银河!”他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你果然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她在他身上闻到很重的烟味。他一定在附近抽了很久的烟。 “你先跟我去个地方。”溪文拉住简银河的手就走。 “溪文!” 他们刚走两步,她已经挣开他,“溪文,不要这样……” “为什么骗我?”溪文干脆直截了当地质问。 “溪文……”简银河忽然不知道怎样再去圆谎,她只好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要你跟我说清楚!”他很激动。 “溪文……”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立场,由她来跟他解释清楚? “银河。”溪文轻叹一声,伸手抚上简银河的肩膀。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固执跟决绝,他觉得自己连声明的机会都没有了。 简银河的眼光回避着他的,她既没办法再跟他说些什么,也不忍心转身就走。他们在傍晚的人流里彼此僵持着,时间被拉得很长。 “银河!”她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就看见纪南站在离他们不足十米远的地方。 溪文放开简银河,他下意识地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纪南。 纪南朝他们走过来,对简银河说:“银河,真抱歉,我迟到了。”他的故作亲昵,让本已尴尬的气氛更加局促。 溪文的眼光飘向纪南,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冷冷地问:“你是纪南?” 纪南听出火药味,于是只轻轻点头,又转而对简银河说:“我们走吧,再晚就更堵车了。” “你带她去哪里?”溪文的语气里有了挑衅的意味。 “溪文,对不起……”简银河一阵心酸,“我还有点儿事,改天再跟你说。” “走吧。”纪南对简银河柔声一笑。 溪文心底的怒火此刻一下子被这个微笑点燃了,“纪南,你他妈太浑蛋了!”他说着,冲到纪南面前。 纪南冷不丁挨了一拳。他却没有还手,也没有表情,只是平静地理了理被打歪的领带。 “溪文!”简银河急了,立刻挡在两个男人中间,“你冷静点儿!” 纪南的不反抗更让溪文愤怒,他拉过简银河的手,“银河,你跟我走!” 简银河转头看看纪南,他仍然是那副冰冷的姿态,无所谓的表情。 “银河……”溪文的愤怒变成了请求。 “溪文。”她听见自己近乎哽咽的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在余光里看见纪南朝自己走过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我回车上等你。半个小时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去医院。” 简银河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纪南走后,气氛安静得不像话。她能听到彼此略带哽咽的呼吸声。良久,她听到溪文说:“银河,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她抬起头,看见溪文眼里的泪,她从没看见他这样掉泪,心里顿时一阵刺痛。 “溪文,我跟纪南……其实他是在帮我。”他的确在帮她,这是事实。 “银河,我帮你还债,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溪文看着简银河,认真又固执。 “溪文,”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算了吧。” 她不敢看他,只是轻轻推掉他的手,转身朝路边走。推掉他手的时候,她感到他的手掌无奈又坚持的力度。他总是让她心里更苦。溪文,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别无选择,但你可以选择更多。你这又何苦!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他,晚风吹得她浑身发冷。 纪南的车子停在路边,简银河坐进去关上车门,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不去看车窗外的溪文。 纪南灭掉手里的烟头,关上车窗。他看她一眼,“这么快?” 简银河无力地说:“走吧。” 车子发动的一刹那,她转头看见窗外的不远处,溪文还站在原地,木然又凄切的姿态。她忽然忍不住流泪。 纪南关掉车里正播放的一曲爵士乐,这种悲凉旋律会让她更想流泪。他用余光看看简银河,知道她此刻的挣扎。他在心里叹口气——她会了解他的挣扎吗?以前他总认为她的事情对他来说像谜团,现在谜团一个个解开,他又觉得没法面对。他宁愿从没发现她在那个记事本上写过的许多个“溪文”。 “银河。”他叫她一声。 她微微侧过头来,表示回应。 “放不下的话,就不要硬扛。”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圣人。真是可笑。也许这是他对女人讲过的最无私最温情的话了。 简银河反而恢复了一脸平静,“我跟他是朋友。就这样。” 纪南不再多话。简银河的心事和苦楚,他永远分担不了。他有时候真没法说清楚,对于她他到底需要什么。此刻他觉得,她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大的需要。 在医院见到纪学远,简银河吃了一惊。他在短时间内就瘦成了一个干瘪灰白的老人,连眼中的那点儿锋芒都看不见了,像是在宣告他的不久于人世。他的病状与纪南的疲累同时在积累,他们都在过一道生死的坎。 纪学远身体大不如前,但看到简银河跟纪南一起来,依然打起精神笑道:“银河,好久没见你。” 第24章 一别如雨(2) “伯父。”简银河轻轻叫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来。 “爸,今天感觉怎么样?”纪南问。 “感觉比昨天好。住这么高级的病房……我说不要你花这么些钱,你偏不听。”老人唠叨着,“住在这里每天花钱流水似的,你又能有几个钱……” “钱的事不是问题。爸,您安心养病。”他一向认为能用钱解决的,通通不是问题。许多事,是用钱解决不了的。 “银河,”纪学远说,“前几天听纪南说你身体不大舒服。你没事吧?” “我没事。很抱歉最近都没能来看您。” “没事就好。我一个老头子,没必要天天来看的……”纪学远喘口气,“我常常跟纪南说,要他不用每天都跑过来。唉,他孝顺,我知道。简银河,你看我现在糟老头子一个,别的愿望也没有……” “爸,您就别说那么多了。”他父亲近来日渐话多,像是没时间没机会再多讲似的。他真怕每一句都成遗言。 纪学远急促地咳嗽起来,简银河赶紧把手边的纸巾递过去。他缓过来,又说:“我别的愿望没有……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 “爸,快了。”现在说什么样的谎言,都不算罪过。 纪学远半合上眼睛,自言自语:“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年底……” 简银河心里越发泛苦,“伯父,别这么讲……” 纪学远又睁开眼看着她,笑道:“我知道。我又不怕死。”他转而又看着纪南,“我怕你怕。” 父子间有血缘带来的默契。父亲不怕死,怕他承受不住没了父亲。纪南下意识握住简银河的手,她怔了怔,没有挣脱。她转眼看着他,那样的盈盈眼波让他有片刻的失魂。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渐温。她任由他握着,转头去跟他父亲讲一些话。纪学远眉头舒展,满脸欣慰,纪南觉得他们像一对父女,有一种凄苦的幸福感。他苦涩地一笑。 纪南全程握着简银河的手,她也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虽然没有回应,但也不拒绝。走出病房的门,他才松开她的手,对她说一句:“抱歉。” 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要抱歉?” “谢谢你。”他心里踏实下来。 她看看他,没有说话。他们之间彼此相欠早已扯不清了,感谢和道歉都是没有必要的。 在路上等一个红灯的时候,纪南问简银河:“你喜欢洛·史都华?” 他的问题有些突然,她反问:“那是谁?” “那天听到你在房间单曲循环《Sailing》。” “一首老歌而已。”她对音乐没有特别的倾向,好听就行,连歌手名字都从来不记住。 “会不会做饭?”他又问。 “怎么?” “能不能请你今晚做一顿饭——应该算是夜宵。”他不好意思说,我突然想吃你做的饭。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他在一家蔬果超市门口停了车,自己进去买了几样小菜。简银河看了看,他买了几条茄子,一盒肉末,一些青椒、蘑菇、葱、蒜,还有调味品,都是家常小菜。“我只能负责把它们弄熟了。”她说。 “那我负责吃。”他笑了一下,眼角有几条疲惫干涩的笑纹。 她忽然觉得自他父亲病了以来,他心里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老,旁人看不出,他心里已经少了许多锋芒,多了更多看透人生的意味。 纪南重新发动了车子,他看到简银河又把头偏向外面,像窗外有风景可看似的。她的侧脸仍旧淡泊,没有多余表情。她的淡泊无谓、泯然悲喜的面孔,让他想离她近一点儿也不行。 回到家里,简银河去做饭,他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他看着她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心里一阵柔软。他听见她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有一阵“宜室宜家”的错觉:一个像样的家,一个十足的妻,一个十足的他自己。 纪南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简银河的背影。他好像还从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她的背影。橘色灯光里,简银河更显得细瘦,让他想起“纤腰盈盈一握”。她随意绾起的发髻有种居家妻子的慵懒美。他想,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忽然间,简银河转过身,看到纪南站在门口,她微微一愣。 “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一下子有点儿局促。 “你出去吧。”她说,“很快就做好了。” 纪南点点头,退了出去。他坐在沙发里,想起傍晚在她公司楼下遇到的钟溪文。他在他们眼里同时看到了共同的某种情绪——不舍。他很不是滋味。活到三十几岁,早已不会随便生出嫉妒这种情绪,但心底的不痛快是真的。系上围裙的简银河,站在厨房的灯光里,让他感到片刻的踏实。她有她的原则,就是要与他两不相欠,如今这原则勉强维持着他们不明不白的关系。他也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不放手。 他去厨房帮简银河端菜。她做的菜很简单,肉末茄子、蘑菇肉片还有虎皮青椒,都是鲜嫩饱满的颜色,十足的家常风味。他闻了就觉得饿。 “没想到你做菜那么好。”他忍不住说。 简银河一边解围裙一边说:“卖相好而已。” “要喝什么?我去倒点儿红酒?” 她点点头,忽然也有了喝点儿酒的欲望。在切菜的时候想到了溪文,闭上眼面前就是溪文苦楚的面孔,她差点儿就切到了手指。一顿饭做了近一个小时,她觉得特别累,心累。纪南说到了她心坎上——放不下的话就不要硬扛。对于溪文,她放不下的是什么?爱,依赖,或是回忆?时至今日,她走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纪南莫名有些感动。菜的味道并没有多特别,但里面有她的气息,让他觉得这是拥有她的某一种方式。他看看她,她依然是淡漠的一张脸,食不甘味似的。他明白彼此都有心事,只是她的心事,他始终没法分享。 吃了一半,她忽然问:“现在几点?” 纪南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半。” 简银河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怎么了?”他问。 “本来约好了给我弟弟打电话。” “他现在还好吧?听说回家打理一家工艺品店。” “你怎么知道?”她诧异地问道。 “你的事情,”纪南顿了顿,看着简银河,“我都知道。” 简银河顿时沉默下来。她的事,他怎么从来都这么清楚?纪南的用心至深,让她感到一阵疲乏。有时候她也想,跟纪南之间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合约,她委身于他,只因为一笔债。如果她偿清了所有,离开这里,离开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后来的几天,绵绵阴雨总是从早上持续到傍晚,秋意提前来了。办公室的冷气让简银河浑身发凉,她打开窗户透一口气。外面是老街区,旧楼陈瓦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加黝黑,有股衰败气。 林云办公室的门开了,他在门口叫她:“银河,你来一下。” 她收拾了一下进去,林云递给她一个资料袋,“你下午送过恒中去。” “嗯?”她愣了愣。 林云看着她,“有什么不明白?” “哦,没有。” 她拿着资料袋,心里一阵堵。那资料袋上面写着:汪培苓小姐收。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得跟她打照面? 下午到了恒中,汪培苓的秘书告诉她:“汪小姐暂时不在,麻烦等一下。”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幸好她还有耐性可以磨。 汪培苓回来的时候,路过会客室,看见简银河,她一张脸先是浮现出几分惊讶几分恨意,随后又神色如常地走进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秘书来告诉简银河:“汪小姐请你进去。” 简银河推开门,里面迎面扑来一阵骄奢的淡香,豪华的公主格调,空间开阔得不像话。汪培苓坐在沙发里,朝简银河看一眼,示意她坐。 简银河在汪培苓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汪培苓招呼秘书给她倒来一杯茶。 “汪小姐,这是你要的资料。”简银河把资料袋放在汪培苓面前。 汪培苓打开看了两眼,又放下。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对简银河说:“没想到我们还能碰面吧?” “好久不见。”简银河自动忽略对方的敌意。 汪培苓扬起眉毛,“纪南还好吗?” “还好。” “好?”汪培苓冷笑一声,“他被你拖累得够惨的!” 简银河平心静气地说:“资料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转身往外走,在这里耗着只会令气氛更尴尬、更有火气。 “等一下!” 简银河转过身来,“还有事吗?” 汪培苓妆容精致的面孔,因为怒气已经有些扭曲,“简小姐,总不能刚来就走吧。好歹大家以前也是同事。” “汪小姐还有什么事?”她耐住性子。 “银河,要不要跟我来个交易?” “什么?”她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易? “我是说,将来,我们可能会再有往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汪小姐,我先告辞了。” “银河,”汪培苓再次叫住她,“我要你离开纪南!” 简银河微怔,“你说什么?” “我说,要你离开纪南。”汪培苓重复一遍。 “汪小姐,我的事跟你无关,纪南的事恐怕也跟你无关。我先告辞了。” “恐怕将来就由不得你了!”汪培苓仍旧不甘心。她骄纵惯了,失去纪南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打击,她还从没善罢甘休过。 简银河径直走出办公室,头也没有回。 走到恒中楼下,听到有人叫她:“银河!” 她转头看见蒋云妮,“云妮!” 蒋云妮一脸惊喜,激动地拥抱她一下,“银河,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第25章 一别如雨(3) “发生了些事情……我没来得及跟你们联系。”她不知道怎么说。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蒋云妮显然知情,她把简银河拉到角落里坐下来,郑重其事地问:“银河,你跟纪总……” 简银河立刻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于是轻描淡写地道:“我欠他的债。” “我知道。纪总这回真是太帅了,帮你付赔偿金,还辞掉了工作,在公司都成传奇了!” 简银河苦笑。流言八卦向来都是传得飞快。 “就是汪大小姐那边……”蒋云妮撇撇嘴摇摇头,“唉,想必纪总以前也挺累的,要伺候这么一个女人。银河,你不知道,自从汪培苓来代管我们部门之后,我们的日子比以前难过多了。” “现在凡事低调一点儿总没错。云妮,你往后不要太直肠子。” “我现在都快变木头了。”蒋云妮一脸委屈。 简银河笑道:“你才不会成木头。” “对了,银河,你跟纪总……你们……”蒋云妮的表情变得促狭起来,“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他有没有跟你求婚?” “云妮,你说到哪里去了。”他们有进展吗?表面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各自还维持着一条似是而非的界线,而且她也打算就这样维持下去。 “他对你那么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妮,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像她跟纪南之间,无法解释,剪不断、理还乱。 蒋云妮笑着八卦到底,“要是哪个男人对我这么好,我会反过来向他求婚!” 简银河又是一阵局促,她引开话题,“最近有没有经常聚餐?” “最近加班多得要命,我都没时间睡觉,哪里还有空聚餐!”蒋云妮叹着气。 简银河忽然有点儿羡慕蒋云妮一身活力,即便诉苦也诉得精力旺盛,这才像年轻女人该有的状态。云妮还不知道,这样光明磊落地活着,光明磊落地忙碌和烦恼,有多么难得。“云妮,要注意身体,我相信你能把握好。” “不过我是铁人啦,不怕。你也要好好把握哦。” “嗯?” “我说你,你要好好把握纪总。” 简银河怔了两秒钟,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击中了她,像是一阵暖暖的酥麻的电流,只是一瞬,却让她心里颤了颤,她竟然有点儿发慌。 蒋云妮走后,她在大楼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就接到纪南打来的电话,他说半小时之内过来接她。她挂了电话,想起刚才云妮的那句“你要好好把握纪总”,她听了心里的反应居然是非理性的,这是感动,感恩,或是一种抱歉?也许是心软吧。她是欠不得任何债的,有人心甘情愿做她经济上和情感上的债主,却不提偿还,她没办法不感动。在这场变故里,她始终被动,她原以为至少情绪和原则还能自己掌握,但如今某些东西在暗自越轨,她想也想不到。 她手机又响了,是羽青来电。 “羽青?” “银河,你快过来!”羽青的声音十万火急。 “怎么了?” “钟溪文这小子在我这儿喝醉了。我去给客人调了几杯酒回来,他竟然喝掉了两瓶,整整两瓶!还在包间睡着了!” 简银河心里一紧,“他现在怎么样?” “烂醉!” “那快把他送回去啊!” “他口口声声跟我说要见你,我有什么办法。” “羽青……” “银河,你快过来吧,”羽青的焦灼变成了请求,“我没有办法了。” “那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溪文始终让她放不下心。 简银河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羽青的酒吧赶。到了酒吧,羽青领她进了那个包间,拍拍她的肩膀,“别再折腾他,也别再折腾你自己了。” 她看看沙发里躺着的溪文,心里涌上一股酸痛。他睡着了,领口歪着,头发凌乱,有一种孩童样的安静。包间里的墙纸是暗褐色的,灯光沉闷,静得让人难过。 简银河走过去坐在溪文旁边,伸手拂开他额角的几缕发丝。他头上尽是汗珠,呼吸沉重,四周全是一股酒味。睡梦中的他,眉头唇角都有清醒时留下的愁苦。 “溪文?”简银河轻轻叫了一声,抽出一张纸巾帮他擦额头上的汗珠。 溪文忽然醒了,慢慢睁开眼,迷糊地问了句:“是银河吗?” “我送你回家。” 他抓住她的手,“银河……” “来,我送你回家。”她想要拉他坐起来,却反被他拉下去紧紧抱在怀里。 简银河挣扎了两下,放弃了。她靠在他的心口,听到他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他混合了酒精味道的体温,像一张毯子紧紧裹住她全身,满是寂寞酸苦的气息。 “溪文……”她又叫了他一声。 他仍旧没有出声,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异样的沉默,她听见彼此心里的叹息。 半晌,他说:“银河,我觉得累。” “嗯。”她也累。 “想你想得很累……” 简银河眼里噙着的泪一下子掉下来。溪文很少在她面前讲心事,他的深情藏在骨子里,只有在醉酒以后,才会像孩子一样对她说“想你”,才把他因为克制和忍耐所受的罪讲出来。她轻轻拍着溪文的肩膀,像拍一个孩子,“溪文,累了就不要想了。” 溪文没再说话。他又闭上眼睛,低沉的喘息不均匀地拂过她的额头。 简银河抬眼看着他,“你歇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家。” 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说什么,只是略抬起手臂,把她的头轻轻按回他的胸口。 手机铃声在简银河的手提包里响起来,她正要去接,溪文却把她拉回去,“银河……就一会儿。” 她听见他声音里无力的请求,她没有办法拒绝。 手机再一次响起,不知好歹地搅动气氛。溪文终于放手,让简银河去接电话。 她看到屏幕上的“纪南”两个字,才想起来要去医院的事。 “银河,你在哪里?” “对不起,临时有点儿事走开了。”她心里一团乱。 “我在恒中的楼下等你。” “今天恐怕……” “你有事?” “嗯。” 他也没继续问,只说:“那我自己去医院。你不要太晚回去。” 简银河放下手机,转过身却看见溪文站在她身后,“溪文……” 钟溪文直直地盯着她,脸上的苦涩是欲醉未醉的。他抚了抚她凌乱的几缕发丝,然后手就停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气氛在彼此相对的凝视中升温,变得逼人。很久没有这么靠近了,她也太久没有对他这样顺从和充满柔情,钟溪文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催发了,在她刚要叫出“溪文”两个字的时候,他用嘴唇堵住了这两个音节。 简银河试图推开他,却已经身不由己。醉过的溪文,让她一瞬间想沉沦。她闭上眼,没有主动迎接他的吻,也不再抗拒。她在他的轻柔中,感觉出他的克制。 不知过了多久,溪文放开简银河,“我爱你,简银河。” 她心里重重地往下一坠。他似乎没有跟她讲过“我爱你”三个字。即使在很早之前,在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时候,他也没讲过。他今天讲了,仿佛再没机会讲出口似的,讲得那么认真。 “溪文……”她除了叫他的名字,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真的……特别爱你。”他眼角漫出一点儿泪光。 简银河鼻子一酸,眼泪就又跟着出来了。溪文再抱住她,抱得更紧。他想今晚一直抱着她,就一晚,什么都不做也好。他没想到今晚还能见到简银河,借着些微酒意,他才敢对她说爱和想念,才敢吻她,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出息。但酒意还不够,还没有醉到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程度。 “银河……”溪文紧紧皱着眉,“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管……我只想要你。”他醉后像个孩子,说话也像孩子,可以任性地跟她讲“我只想要你”。 “溪文,你该有自己的幸福。”简银河尽力让自己保持笑容,心里却是苦的。他们之间其实不复杂,她早就放开了手,只等他也放开,一切回到零,会有不同的开始。 “银河……” “我送你回去。”简银河说。 溪文默然地看着简银河拿了提包,又把他的外套放到他手上,打开了包间的门。他知道是该走了。她一向活得比谁都明白,她的人生里有太多的考虑。他甚至觉得有时候她像男人,他像女人;她清醒地看透现实与时间,他则只想要“现在拥有”,所以奋不顾身,无法甘心。 七八点钟的夜晚,有风吹得人发凉。钟溪文走过去把自己的西装披在她身上,她只回头望了一下他,没有什么表情,接着又转过去盯着路口。他忽然感到,刚才的拥抱和吻,在她那里已经是一次结束他们关系的仪式。 车来了,她先坐了进去。等他进去,她就把肩膀上的西装还给他。司机问他们去哪里,她报了他家的地址,他却说要去他的公司。 “我不想回家。”他说。 “那去你公司吧。” 一路上简银河始终面向车窗外。溪文没有打搅她,他心里很空。 有几次,他轻声叫她:“银河。” 她却只微微把头侧了侧,又转过去看着窗外。 车子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公司的楼下。她没下车。他下车的时候,她对他说:“再见。”像老朋友一般。 那辆车在街角转个弯,不见了。钟溪文站在晚风里,完全清醒了。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们之间是要永远“再见”了。他在楼下站了很久,上楼的时候,接到简银河打来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对他说:“溪文,保重。” “我……” “以后不要再见了。”她对着他讲不出来,只有在电话里才能够更决绝一点儿。 “银河……” 他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 第26章 负隅顽抗(1) 简银河回到枫林绿都时,夜已经深了。 周围除了几家西餐厅还在营业,其他都关了门。那扇十六楼的窗户亮着暗橘色的灯,灯光在夜雾里显得稀薄。 简银河进屋的时候,看见纪南坐在沙发里,满屋子充溢着沙哑老男人唱的爵士曲调。 他看她一眼,说:“回来了?” 简银河点点头,“我先上去。” “陪我坐一会儿吧。”他看看身旁的沙发。 “我今天有点儿累。”她是心累,刚刚跟溪文道别,头脑拥堵不堪,她现在没有力气思考和面对。 “那你早点儿休息。” 简银河回了房间就把自己扔在床上,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一次,她决定对溪文好一点儿,对自己好一点儿,完全斩断,不留后路。 在回来的车上,她接到羽青的一个电话。羽青问她:“你还爱他吗?”她竟然答不上来。他是她的旧爱,也许永远都是。但是“旧”到哪种程度可以忘记?旧爱也可以旧到发酵心酸的程度,总在夜梦里狭路相逢。 不知躺了多久,她听到一阵敲门声。 她开了门,看见纪南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张毛毯。 “今晚降温。”他把毛毯递给她。 她抬眼看看他,说了声“谢谢”。 “你不舒服?”他注意到她红肿的眼圈。 “没有。”她转身把毛毯放在床上,他跟了进来。 “你确定你没有不舒服?”他眼里的担忧是真切的。 “真的没有。”简银河勉强一笑,“就是有点儿累。” “你常常硬扛。”他不顾她的躲闪,伸过手去摸她的额头。他眉头皱起,“是不是又熬夜了?” “纪南,我没事。”她受不了他的体贴和担忧。 “那你好好休息。” “纪南……今天,真抱歉。” 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其实不用她说,他也知道一切都因为钟溪文。她临时有事,是因为钟溪文,她的憔悴必然也是因为钟溪文。他虽然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钟溪文对于简银河,要比他纪南深刻得多,不用想都知道。有时候他也觉得有点儿累,但他仍旧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他不相信任何一个除他以外的男人,可以给她足够的呵护跟安全感。 “我明天去医院看伯父。” “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操心。”他说完正要走,却突然转身,犹豫了一下,“住在这里……会不会让你感到很委屈?” 简银河一怔,她没防备他会这样问。她摇摇头,“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对于你,始终是一场交易,对吗?” 她看着窗外,不置可否。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吐出一口气,看着她,“那……你还恨不恨我?” 她转过脸来,“我很感激你。真的。” 他苦笑一下,“觉得欠了我?” “是。”她顿了一下,“欠了很多。” “但我不要你还。”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包容、在压抑,他在努力让她感知他的感情,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感知并接受。 “我能做的,我都会去做。” “包括……”他心里想的是“包括爱上我”,说出口的却是,“包括嫁给我?” 她先是一愣,随后转过头垂下视线,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你做不到。” 他站起来走出房门,关上门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简银河重新躺在床上,听见客厅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的声音。纪南常常在晚上去那里抽烟。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对着不同的窗户,对着同一片夜空,各怀心事,跟时间负隅顽抗。 她羡慕有的人,一生无爱,所以少受很多苦。 她决定回家里一趟。 那天是周六,她去医院看了纪学远。听说她要回老家,纪学远立刻要给纪南打电话,让儿子送她。简银河连说不用了。纪学远俨然把她当作了未过门的儿媳妇,而且越来越拿她当一家人。她只好把这个角色演得更彻底。 她回到枫林绿都,打算去潘奕夫的花圃买一束花带回去。她实在想不起来带什么回去,只好买花。过了太久过分实际的生活,她发觉自己居然越来越缺乏诗意,该买什么样的花,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花圃的小妹是新来的,根本也不懂,对她说:“我去叫我们老板过来给您参谋参谋。” 潘奕夫从里屋出来,看到是简银河,笑道:“最近很忙吧?又是好久没见到你了。” “是你忙才对。”她反过来顶他。如今在工作生活中,她不无紧张不无压抑,但面对潘奕夫,反而最轻松。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特别久。 潘奕夫倒来一杯绿茶递给简银河,“你肯定不是过来聊天的。” “我来买花。” “想买哪种?” 简银河放眼扫过去,除了门口的百合,其他的没有几样是她叫得出名字的。 潘奕夫又问,“那你要送给谁?” “我弟弟。”她一笑。 “那就随便挑,这里的都合适。” 简银河走过去,在一些花瓶里随意拿了几枝,放在一块儿红黄紫绿的。她摇摇头,“太俗。” 潘奕夫笑了,“是啊,这样怎么行?”他过来抽掉里面的大红色和紫色,加了几枝白色的进去,顿时清爽了很多。 简银河看着手里黄白相间的一簇,“我看就这样吧。” “你真是够不讲究的。”潘奕夫揶揄她。 她笑笑,把花递给店员小妹,“麻烦你帮我包一下。” “阿云,用米色纹理的那种纸。”潘奕夫说。 “谢谢。”简银河说。 “客气什么。对了,上次给你的那盆仙人球还好吗?” “我不大会打理。幸好它命大,容易活。”简银河自己快要连生活都不会过了,这样的小生命,她更加不会照顾。 “你最近压力很大吗?” “怎么?” “我看你瘦了一圈。再瘦下去就没有了。” 简银河下意识摸摸自己脸颊,倒是没觉得瘦,只是一脸疲惫和憔悴。她看到潘奕夫手边的一沓画册,上面是天真稚气的颜色和线条。“是你女儿画的吗?”她问。 潘奕夫点点头,声音轻了下去,“做个纪念。” 简银河翻开那沓画册,里面还是一些孩童世界里的房子、天空、花草,每一幅都有雷同的线条跟颜色,却说着不同的世界。 “你女儿很有天赋。”她赞道。 “她是个小天才。” 这时店员小妹捧着包好的花束过来,“小姐,您的花。” “谢谢。” “需不需要卡片?” “不用了。”她看着那束花,温暖大方的色调,看着叫人舒畅。 “还满意吗?”潘奕夫问。 “谢谢。很满意。” 潘奕夫收钱的时候给她打了折扣,差不多等于赠送。她不好意思,他却说:“以后多来坐坐,我这儿缺聊天的人。”她听了,丝毫不觉得这话里藏有什么企图,他给她的印象很安全。她一向不会去算计别人,但防备心是有的。潘奕夫却偏偏是那种很能令人敞开心胸的朋友。 简银河坐上回家乡县城的长途客车之前,给树峰打了电话,告诉他她今天回来。 这趟六个小时的行程还没走到一半,中途就下起雨来。暴雨倾盆而至,几乎没有什么征兆。简银河还在心里盘算着能不能按时到家,就听到司机说:“前面有一段路被水淹了,大家耐心等一等。” 雨越下越大,几乎在视线里成了一堵严严实实的水墙,无数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像是要把那块钢板敲穿。前方被淹的路段积水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一个小湖。暴雨不期而至,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停的迹象。车里有人等得烦了,小孩子开始哭闹,甚至有人要求司机返程。 积水的面积开始扩大,眼看已经快要淹到车门。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所有的乘客包括司机都没有任何准备。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她拿出手机给树峰拨了个电话。 “树峰,我走到半路下雨了。雨下得好大,恐怕今天回不去了。” “姐,那你没事吧?” “没事,你别担心。” 树峰听到电话里急促的雨声,心里一阵担忧,“姐,要是路上有积水,你赶紧找个高的地方避一避,知道吗?” “路上还好,没那么恐怖。” “一定要去高的地方避一避!你有伞吗?” “有。”她撒谎。这个时候就算有伞,也没有半点儿用处。 “姐,一定要注意安全!记得不要留在积水的地方!”树峰反复说。 “我知道了……树峰,手机信号不好,我等会儿再打给你……”她还没说完,电话自动断了。 这时有人提出要下车去附近高架桥上躲避洪水,车上立刻躁动起来。 “再不下车就要被水淹了!” “雨那么大,怎么出去啊!” “往回开吧!前面早就过不去了!” “现在往回开也没路了,你也不看看后面……” 车上炸开了锅,陆续有几个乘客要求司机开门。 车门一开,暴雨立刻疯狂地往里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快下车!往高架上去!” 有几个人冒雨跑了出去,剩下一些还在车里等雨停。 “你们还在等什么?雨都快淹到车里来啦!” 又有几个人醒悟了似的,迅速下车往附近高架上跑。简银河正要跟着出去,手机响了起来,是纪南。 “银河,你到家了吗?” “还没有,在路上……恐怕今天回不去了。” “在哪里?” “刚出市郊走了两个小时。下暴雨了。” “什么?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车里,准备下车……去高架上躲洪水!”雨声太急,她不得不扯开嗓子喊。 他的心咯噔一下,“我来接你!你在哪座高架?” “一环出来的那条蝶形高架附近……雨太大了,不能跟你讲了……”灌进来的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简银河的脚踝,她匆匆挂断电话,拎起包就下车。 一踏出车门,她膝盖都泡在了雨水中。有一些人不顾一切地在暴雨中奔跑,还有些人已经跑到高架上,蹲在护栏挡板后面等救援。 简银河顶着暴雨走上高架,在一处挡板后坐下来。风大,雨更大,她躲在挡板后面,肩膀以下全都泡在水里。她把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但不管用,浑身早已湿透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暴雨终于渐渐小了,简银河已经被暴雨泡得浑身发软。她撑起身子,透过已经变稀疏的雨帘,看见不远处高速公路上的那些车灯。雨渐渐停了,嘈杂的人声开始清晰起来,大家四处寻找能载人离开的车辆,又是吵闹声,又是小孩的哭声,又是一些车子在雨水中打滑挣扎的声音。她裹紧了衣服,拿出手机想拨个电话。但是手机进了水,完全不听使唤。 她正发愁,有人过来对他们说:“大家耐心等一下,救援的车辆半个小时之内就过来。” 人群又稍稍安静了一点儿。 简银河裹着那件湿透了的外套,浑身发抖。立秋的天气,这样淋雨,她祈求自己千万不要感冒发烧。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喊她名字:“银河!简银河!” 她站起来,看到一个身影在附近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在找她。是纪南! “银河!你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她站起来,对纪南挥手。看到他,她有一刻的惊喜。 纪南快速跑过来,扶着简银河的肩膀,连连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谢天谢地!”他一脸惊魂未定。他刚才听说有人受伤,一路过来,就生怕受伤的人里面有她,幸而没有,他松了一口气。她还来不及说出“谢谢”两个字,他已经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谢天谢地,你没事!” “谢谢你。” “走,我带你回去。” 他们刚要离开,身旁被暴风雨洗劫过的护栏突然塌了下来。纪南下意识把她护在身下,那护栏的一角砸到他的头。他被砸得脑中一懵,差点儿整个人栽下去。 简银河赶紧扶住他,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忍住剧痛,喘息了一下才说:“我没事……走吧。” “糟糕!你流血了!”她摸一摸他的伤口,“你不要逞能,我看要不等医护人员过来……” 他却打断她:“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你感冒发烧了怎么办!” 简银河看着纪南粗鲁地用手擦一擦额头的伤口,她心里有些酸痛。 “我先带你回去。”他伸手环过她的肩膀,把她带上车。他让她坐进后排,指指座位上的几件衣服,“先换衣服。换好了叫我。”他帮她关上车门。 衣服是纪南的,居家T恤跟毛衫,他大概是因为走得急,连挑拣一下也没顾得上,一把撩了几件衣服就来找她了。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简银河身上,她得用他的外套遮住露出的右肩。 简银河穿好衣服下车,径直坐进驾驶座,“我来开吧。我有驾照。” “你下来。”他命令她。 “你受伤了。” “又不会死。”他不听劝。 “纪南,我得先带你去包扎伤口!”她有点儿急了。 他从她的规劝里听到几丝关切和担忧,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他一向下意识地去担当一切,半点儿苦也不想给她受,更是从没想过要从她身上得到一些需要或照料。 纪南坐进副驾驶座,简银河发动了车子。他头上的伤口不时激起阵阵锐痛,看东西都吃力起来。 “你还好吗?”简银河问。 “没事。”他闭上眼睛,“我休息一会儿。” 简银河加大了油门,开得很快。在快要进入城区的时候,她终于在路边发现一家还亮着灯的私人医院。 她停下车,对纪南说:“下车吧,去包扎一下。” 纪南睁开眼,用了一点儿力气,才看清那个诊所的牌子。简银河过来搀扶他下车,他推辞说不用,她却坚持扶着他。他轻轻倚靠在她身上,想起之前他胃出血的时候,她从公司送他去医院。缘分这件事,原本是太缥缈的,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是真实存在的。 诊所的医生给纪南做了简单的包扎,说是皮外伤,没伤及筋骨,简银河松了一口气。 头上围了一圈白纱布的纪南,名副其实是个伤员了。 夜里的街道在雨后湿漉漉一片,映着城市的灯火,地上到处是颜色。 简银河打开一张唱片,里面飘出老男人洛·史都华的沙哑低鸣。她看纪南歪在一边闭目养神,就问他:“会不会吵?” 他坐直身子,“怎么会。” 她迅速转过头递给他一个微笑。这个笑容里夹杂着细微的感动、关切以及抱歉,他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微笑惊醒了似的,心跳都加了速。 “谢谢你。”他说。 “谢我做什么。是我该谢谢你,你及时解救我,还受了伤。” “那也是光荣负伤。”他调侃道。 她没再说话,认真看着前面。从他的角度看她的侧脸,有一种洁白温婉的美——或许不能用美来形容,也绝非荷尔蒙可以解释。对于他,那是一种并不具象的气质或气息,吸引他,甚至暗暗地勾起他身体深处的欲望。 第27章 负隅顽抗(2) 他们在半夜一点钟才回到公寓。纪南进屋就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刚才与头痛作斗争,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简银河倒来一杯水递到他手上,“好些了吗?” “我没事。” 她又递过来几粒药丸,“把这些药吃了,早点儿休息吧。”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那你有事叫我。” 纪南看着简银河上楼的背影,有一阵窝心的甜蜜。甜蜜,这种既幼稚又俗气的感受,他好像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他有点儿希望这样的“光荣负伤”可以多来几次。躺在那里全身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疼痛反而更清晰。他爬起来倒了一杯红酒,一口气灌下去,然后躺在那里继续听天由命。 简银河给树峰打电话报了平安。洗完澡回房间时,她看到纪南的房门仍然开着,里面没有动静。走到楼梯口,她看见他仍然躺在客厅,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她有点儿不放心,走到沙发边轻轻叫了声“纪南”。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她。 “回房间休息吧。”简银河轻声说。 他不置可否。 她又看到桌上的红酒杯子,“你喝酒了?” “一点点。” “你都受伤了,怎么能喝酒呢?”她叹一口气,又说,“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吧。躺在这里会感冒的。” 他没说话,身子也没动,只是依然看着她,仿佛可以从她眼里看出自己来。他有点儿醉,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疼痛。燥热的呼吸沉重地随着他胸腔起伏,他整个人沉沉的。 简银河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纪南的额头,他微微发热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来,湿透了一小片纱布。 “你好像有点儿发烧。”简银河说,“我打电话叫医院……” “不用了,”他打断她,“没事,我好得很。” “我去换衣服,送你去医院。” 她站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淡淡地说:“我是不会跟你去医院的。” 她只好说:“那我去弄点儿冰块帮你敷一下。” 简银河用毛巾裹了一些冰块,放在纪南额头上。他闭着眼,任由她安排。她整理好毛巾正要走的时候,他却把她的手握住了。 “你……”她刚要抽回手,他又握得更紧。 他睁开眼,盯着她说:“谢谢你。”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是我害你受伤,我该抱歉才对。”她眼神移向别处,没有看他。 “你对我……仅仅只是觉得抱歉?” 他的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尤其专注,她用余光都能接收到他眼神里传来的信息:认真,期待以及追问。她又下意识想抽开手,却被他握得没有动的余地。 “银河。”他又叫她。 “你该休息了。” “我……”他有点儿迷离,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先回房间了。”她对他扯出一个笑容,准备抽身。 冷不防他用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把她朝他拉下来。他用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吻,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完完全全倾诉出来。他本来想说的是:我特别在乎你。 简银河想要挣扎,却被他搂得更紧。她很快把脸偏向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他剩下的吻落在空气里。 “就一会儿。”她听见他略微迷乱的声音里带着点儿请求。她没有动,只是被他抱着,她发觉自己不忍心。从前她一直对他保持距离,因为他一直是她人生里“不可能”的那一类。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界限渐渐模糊了? 良久,他的吻轻轻地来到她的额头,蜻蜓点水的一下,然后又来到她的脸颊、鼻尖。她闭着眼,不去想这一场战役究竟是她和纪南的,还是她和她自己的。 当他的吻再次来到她唇边的时候,她下意识又偏了一下头,只是稍微的一下。 他的吻停在空气里,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抗拒我?” “我……”她也说不上来。更说不清自己这样的抗拒,是本能还是习惯。 “是不是因为钟溪文?” 她的表情凝住了,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肯尝试一下?”他见她没有反应,又说,“尝试一下——爱我。” 简银河几乎要被纪南微醉的呼吸搅乱了。他凝视她的时候,情绪是由衷的,她被他的由衷弄得混乱、不知所措,一切的感激和歉意,都在顷刻间变得模糊不定。她理清情绪,对他说:“你醉了。” “你不肯承认而已。” “什么?” “其实你并不恨我,更不抗拒我。你在抗拒你自己。”他说得很认真。 简银河瞬间一愣,又立即仓促地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回房间了。” 她匆忙转身离开。回到房间,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像在逃跑。在逃什么呢?逃离那几厘米之内的气息相对,还是逃开他说的那句“你在抗拒你自己”?长久的孤立无援和自我克制,让她从来不去希冀或是贪恋什么,唯一念及的,都是旧事物、旧的人,仿佛那里面有可供恒久回味的情怀。那么,对溪文的惦记,也只是其中的一种情怀吗? 简银河在床上躺了很久,了无睡意。她听见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不知怎的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觉得这个时候,纪南比她更加孤立无援。她猛然发现,她对他的那种“局外”的心态已经近乎消失,他已然成了她情绪里的一个部分。 第二天,天气晴得像前晚的暴雨一样令人措手不及,大有盛暑卷土重来的架势。纪南是被一大片阳光晒醒的。他动了动身体,伤口的痛感已经没有那么剧烈了。他意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丝绒被,正是他送去她房间的那一条。一阵惊喜掠过他心口,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厨房那边有轻微的响动。他循声望过去,看到站在砂锅面前的简银河。 “你……在做早餐吗?”他被突如其来的感动堵了心口。 简银河转过来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又转过身去面对着砂锅。 他转头看看客厅的大钟,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他走进厨房,站在她身边,低头闻了闻锅里,叹道:“好香!” “看样子你好多了。”她的眼神仍旧专注在锅里。 “其实生病挺好。可以趁着生病吃到你做的饭。”他半开玩笑,又像是故意在缓解昨晚的尴尬气氛。 简银河手里的勺子在半空里停顿了一瞬。她转眼看看纪南,他头上纱布里渗出一点儿隔夜的血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砂锅,同时用余光在观察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她面前已经完全不再冷漠和克制,他其实相当擅长表达,而且比她想象的更丰富,丰富到有点儿热烈了,她招架不来。 “汤应该差不多了,”她边解下围裙,边往外走,“我还有点儿事,先出去一趟。” 她走到餐厅,他在身后叫她:“银河。” 简银河顿了顿,转过身来,“还有事?” “谢谢你昨晚帮我盖被子。”他故意提起来,要看她的反应。他不相信她仅仅是愧疚,而没有丝毫关怀的成分。 “不客气。”她知道他的潜台词是“谢谢你担心我”。 “下午三点,有空吗?” “是不是要去医院看你爸爸?” “嗯。” 他走过来,把她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肩上,“早上可能还有点儿凉,不要感冒了。”说完还帮她把头发撩起,理顺。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极其稀松平常,简银河却忽然感到一阵灼热。他离她半米远,她却仍然在这一瞬间,莫名被一股来自他的雄性气息给击中了。昨夜他的微醺气息,还有那个始终没有得逞的吻,仿佛已经留下了印记,随时来撩拨她。 简银河匆匆拎起提包就出了门。 外面是难得清澈干净的晴朗,路边花坛里,开着最后一轮紫素心。她毫无理由地想到了溪文。那次跟他见面的时候,天降骤雨,这些紫色素心花被大雨摧落一地,正像她的心境。时隔不久,她却早已没有了那么激烈的情绪。溪文早已是过去,许多事都已经是过去。然而,真的就过去了吗? 走到“海秋花圃”门口,简银河看到潘奕夫在给一群花盆浇水,他穿着宽大的围裙,上面是深深浅浅的泥印,手里的喷壶徐徐移动,水雾喷得面前有一道隐隐的彩虹。好一副采菊东篱下的姿态,闲适得不像话。 简银河走近了,潘奕夫从水雾后面看到她,笑着说:“你来了。” 简银河不答话,只看着他浇花。潘奕夫对她,算得上半个陌生人,也是半个熟朋友,是心灵层面的某种朋友关系吗?这样想未免也太酸了,在这个时代谈心灵。简银河轻叹一声,又不由得轻轻一笑。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潘奕夫问她。 简银河说:“哪里有什么开心的事,照旧而已。” “对你来说,恐怕开心也难,不开心也难。”潘奕夫笑着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老了!” “你不也是?”简银河回一句。她其实听得出潘奕夫实际上在夸赞她。她看到旁边有一堆碎掉的花盆,于是问:“昨天的暴雨,让你损失了不少吧?” 潘奕夫叹口气,“昨天我的花圃被暴雨浇塌了一半,好多花都遭了殃。你瞧,开到最美时分的西洋鹃——啧啧,可惜罗!” “今年的天气,也许还可以再种一回。” “花又不比钱。钱没有了还可以挣,花没有了就回不来了。” 潘奕夫的情怀简直有点儿让简银河肃然起敬。这样浮躁的一个时代里,潘奕夫式的情怀究竟是傻还是纯粹?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她欣赏的。 侍弄好一群花盆,潘奕夫才把简银河请进屋里。他已经不把她当客人了。 “今天就你一个?”简银河发现店里的小妹又没有当班。 “可不是,常常就我一个。既是老板又是伙计。阿云家里常常有事,我又不是个狠心的老板。” “你真是个好欺负的老板。” 潘奕夫笑了,“这世上,能欺负你的人只有自己。” “你倒是看得开。”简银河也笑。她有点儿感激“海秋花圃”的存在,感激潘奕夫的存在,让她几乎在“乱世”之中还找到一个轻松豁达的去处。 旁边书桌上有一本墨绿封面的小书,右下角两个灰色的小字“海秋”,简银河忍不住拿起来翻看,里面是潘奕夫女儿的画。他把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涂鸦都仔细做成了一本小册子,封面和纸张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颜色质地都没有话说。“海秋”两个字是手写体印上去的,想必是他女儿的名字,他真的用了心的。 “你女儿叫作海秋?”简银河问。 “潘海秋。” “很好听的名字。以后她长大了看到你送给她这么用心的礼物,会很开心。” 潘奕夫没有说话,只一笑,微苦也有点儿无奈。 简银河又说:“海秋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不过,她好像从没来过你的花圃。” “她早几年就不在了。” 气氛忽然凝住了。简银河心底突然沉沉地一坠,有一瞬间的失魂。 “真抱歉……我不该问的。” 潘奕夫却平静得出奇,“事情过去好久了。我早就习惯了。” 简银河哑然。她没想到经营着“海秋花圃”的潘奕夫,他的海秋其实早已不在了。 “我曾经有半年的时间特别消沉。”潘奕夫说,“海秋的事,她妈妈也无法释怀,我们不久就离婚了。我从前总觉得我只能活在有海秋的世界里,连我的婚姻也是。没有了海秋,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反省,其实生活不应该那么狭隘。你要不要加点儿茶?” 简银河摇摇头,“谢谢,不用。” 潘奕夫又说:“喝茶的习惯也是在海秋走了之后养成的。以前我忙生意,只晓得喝咖啡。” “有个人供你想念,其实总比没有好。”简银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潘奕夫抬头看着门口挂着的那一排吊兰,“当你真正能在生活中平静下来的时候,才会觉得老天其实并没有对你刻薄。” 简银河抬起头看见门口“海秋花圃”的招牌在阳光下晒得一圈圈光晕,这“海秋花圃”里的一切都是潘奕夫最钟爱的,就像钟爱他的女儿。 潘奕夫把在暴雨中幸存的一盆西洋鹃送给简银河,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走出花店,她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豁然,眼前是大片的阳光,空气薄薄的。 简银河把那盆西洋鹃摆在客厅的阳台上,花瓣是饱满的水粉色,迎着阳光,脉络清晰可见。失去了女儿的潘奕夫,最后竟然活出另一番人生。那么,失去了“曾经”的简银河呢?有的人活到最后,性格温吞,气息宁静,然而没有了欲望的人生还叫人生吗? 餐桌上有一张纪南留下的便笺,劲草的一行字:简银河,鸡汤很不错,比我的手艺好。 ——他要表达的,绝不只是“鸡汤好喝”而已。简银河感到有点儿茫然。起初她想逃离这个牢笼,现在却无所谓。其实她也说不上到底是习惯了,还是真的无所谓。她对纪南,一直抵触,开始是怨恨交加,后来消极面对,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抵触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情绪上的习惯。她很清楚,如今他在尽力越轨,只等她放弃抵触。 生活里,有多少事情是因为习惯?她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她看到纪南时的惊喜,他受伤时她的害怕,还有半夜她放心不下,特地等他睡着去给他添被子——全部印证了他的那句话:“你在抗拒你自己。” 简银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事情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早已不在她掌控之内。 整个白天安静得没有生气。简银河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看到窗外夕阳的微光。她忽然想起纪南早上跟她约好了去医院,于是给他拨过去一个电话,他的手机却是关机的。 简银河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听爵士乐。这间客房里那么多CD,几乎没有一张的曲目是欢快的,其实纪南原本是低沉的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原始本性,永远都丢不掉。很早之前,她以为纪南的原始本性就是冷漠克制、自私无情,但后来她发觉那些都是他的面具,他的原始本性,是一种超越了年纪的内敛和沉静。 这一晚纪南没有回来。简银河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儿空。他们之间向来联系不够紧密,就连同住一个屋檐,也不见得有多少交流,短信和电话更少。今天想必是公司有急事吧,他忙起来的时候,全世界都不在他的范围之内。简银河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震——她在埋怨什么?埋怨他的凭空消失?他的任何事不都应该跟她没有关系吗?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在负隅顽抗。不是抗拒他,是在抗拒她自己的本能,来维持她心里许多陈旧的坚持。 第28章 若即若离(1) 第二天一早,简银河路过客厅的阳台,看见昨天潘奕夫送的那盆西洋鹃,饱满的水粉色的花瓣轮廓晕着晨光,如佳人眉黛,让她想起潘奕夫那句“开到最美时分”——真是最美的时分。 猛然间,简银河心里掠过一个令她心悸的念头。纪南消失的这一天里,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父亲? 她立刻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他电话。和昨天一样,他仍旧是关机状态。她又打他公司的电话,他的助理告诉她,老板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简银河的不安更强烈了。她没有去上班,径直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她推开那间病房,屋里一片寂静,她感到四周都空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灰死,她不敢想象纪南现在的心境。 她抓住走廊上的一个护士问:“这个病房的病人呢?” “是亲属吗?”护士满脸悲悯,“今天凌晨已经送去太平间了。” 终于还是证实了。 简银河深吸一口气,问:“那病人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护士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亲人的离开,那种伤痛,此刻好像忽然从记忆深处席卷上来,简银河有点儿支撑不住。她扶着墙壁坐下来,尽管纪学远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他走了,她却觉得某个地方缺了一块。是因为纪南吗?原来她一直这样在意他,担忧他,她自己到了这种时候才体会清楚。 纪南?简银河回过神来,赶紧去找纪南。她四处奔找,在太平间附近的走廊里看到了他。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手上有一支烟。除了烟头的微弱火光,他整个人像是一幅静默的画。 简银河走上前,轻轻叫了声:“纪南。” 纪南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手上的烟灰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半晌,烟灰掉在积了水的地板上,刺啦一缕青烟。他两眼失神,安静得不在状态。 简银河在纪南身边坐下来,轻轻拿掉他手上的烟,又叫了一声:“纪南。” 他没有反应,只是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窗外是上午的城市,新鲜的一天,到处是忙碌的噪声,可是有的人已经完全地没了声音。她没法去设想他此刻的心情,只能默默坐在一旁。良久,他转过头看看她,他下颌上的青黑胡楂一夜间冒出一大片,眼神完全失去了力度,她忽然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 “你来了。”纪南轻声说。他的声音脆弱得没有中气。 简银河轻轻握住纪南的手,他还平静,她却已经泪眼模糊。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给他支撑。他也回握住她的手,脸上没有表情,依然没有神。 “回去吧。”他说。 她点点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她赶紧转过脸去。走的是他父亲,他竟然比她平静。她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是感同身受,还是为他心疼,或许两者都有。从此,纪南的世界里永远缺掉了一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有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出永远的悲剧,而旁人的世界照旧。 纪南握着简银河的手,走在长长的无人的走廊里,离开那个躺着他父亲的房间。 走到医院门口,他对她说:“我爸他……现在总算是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纪南乏力地说:“陪我回家吧。” 她以为是要回枫林绿都的家,他却径直驱车四个小时,到了他的老屋。他父亲出狱之后住院之前,一直住在这里。青砖墙壁生了苔,玻璃窗薄而透亮,门口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黄绿相叠。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陈年的遥远味道,这味道来自老旧的家具和墙壁,还来自无处不在的与家有关的岁月。 简银河掀开沙发的遮布,对纪南说:“休息一下吧。” 他坐下来,说了声“谢谢”,累极了一样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把自己隔绝起来。简银河不打搅他,静静起身去收拾整间屋子。屋里所有的家具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柜里的书封都已经发黄剥落,里面有纪南小时候的奖状,还有古董收音机。所有的物件都散发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简单和美满。这间屋子里,曾经有一家人真真切切地简单美满生活过。 电视柜上有一张全家福,里面穿着墨绿色大衣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纪南的母亲了,她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纪南,她的笑意似有若无,洋溢着淡淡的怀旧美,旁边男主人的脸上是不常照相的人的程式化的笑。另一张合影中,没有母亲,纪南已经长到他父亲的肩膀,父子俩是一样的严肃,都没有笑,仿佛看上去背负了许多。 简银河忽然发现,自己对纪南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经历,她一样也不知道。他从来不提,她也从来不问。现在纪南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独留他在人世间漂泊。这场离别,他平静极了。 简银河清扫完屋子,拉开客厅的窗帘。阳光倾泻进来,纪南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 “几点了?”他像是从梦里醒过来。 “下午两点钟。” “哦。”他又闭上眼睛。 简银河走过来坐在旁边,问:“饿不饿?” 他没有出声。她不再问,就陪着他静坐。她太明白这种失去的感受,人世间最揪心的一场离别,像堕入巨大的时间黑洞,前面旅途恒长,无法返航。 隔了好久,简银河听到轻微的一声叹息,她转过去,发觉纪南的眼角有泪流下来。她心里微微一颤。 她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泪。他的眼泪是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无意识地流出来的。她的手碰到他的脸,才发现他在轻轻地发抖,是活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哽咽和哭泣都能这么冷静,连经历悲剧都要这么克制? 简银河真替他心疼。她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纪南仍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又睁开眼。他把头埋进她怀里,开始剧烈地抽泣,抽泣变成了低声痛哭。他紧紧搂着她,眼泪打湿了她一大片衣服。简银河一手抱着他,一手梳理他乌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悲伤的孩子。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里,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从未有过的柔软和脆弱,已经更深地在她心里刻进了一笔。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南平静下来,放开简银河,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脸上的泪痕没有了。他坐下来,再次拥住她,对她说:“谢谢你,简银河……” 她曾经很抗拒他,这一瞬间,她却忽然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血缘关系。他像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孩子。 “饿不饿?”她又问。 “几点了?” “下午四点。” “哦。” “想吃什么?” “想看着你吃。” 简银河扯出一个笑,“我去外面买点儿吃的回来。”走时又问,“你要不要喝酒?” 纪南点点头,“我等你。”他觉得悲凉,最后让他们坦然相对的,竟然是一场悲剧,一场眼泪。他们各自的负隅顽抗也终于结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没有料到,这场离别来得这么突然。这场失去,他完全没有准备好。 简银河带回外卖,帮纪南倒好酒。 “谢谢你。”他接过酒杯,一饮而下。他再去倒酒的时候,她按下他的杯子,“慢一点儿喝。” 纪南却固执地说:“就一次。简银河……就一次。” 简银河犹豫了一下,帮他倒酒。她明白这个时候,醉对于他的意义。“我陪你喝。”她自己也倒上一杯。 “谢谢。”他一仰脖,酒杯再见底。 简银河抿了一小口,辛辣刺激得她无法呼吸。 纪南不说话,只默默喝酒。他的方式,是惯常的沉默和压抑,安静地醉掉,然后落入封闭空间。没有空气的醉乡总比清醒的现实要好过。 不知喝了几杯,纪南脸上泛起微红,他起身去洗手间,简银河听见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胃出血,她立刻痛骂自己的大意。 简银河拍着洗手间的门,“纪南?你还好吗?” 里面只有他的呕吐声和抽水马桶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撑着身体出来,已经是一色的苍白。他想醉却没办法。她赶紧扶住他,“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银河……”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 她扶他到沙发里,“我陪你去医院!”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喝得急了点儿。” “可是你……” “吐出来就好多了……我没事的。” “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药。”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祈求,“银河,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只好点点头,“好。”她太明白他的固执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需要很多的空间,这些空间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包括她。他需要一个空间,去静静地流泪。 她找来一条毯子帮他盖上,就出了门。 入夜,老城一片安详的静谧,阔叶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街道两旁到处是陈旧昏黄的灯光,这里比别处更像家。简银河走在干净空旷的街道上,感到阵阵发凉。这样的秋夜,最有离别的苦味。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简银河却有很强烈的方向感,是一种住久了的人才有的直觉。她踱到一家药房,买了点儿胃药。一条街走了很久,再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客厅里,暖黄的微光照着沙发一角,光影打在纪南的侧脸上,眉峰的棱角显得他忽然瘦了好多。 “纪南?”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她把胃药跟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醒了记得吃药。”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顺着灯光,她看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心里又一阵难受。 “银河。”纪南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谢谢你。”他又转眼看着她,一脸疲惫的感激。 “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还疼不疼?” 他被她问得心里一阵酸。他向来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从没敢渴求过她的照顾或关怀,在他人生最悲凉的这个晚上,最爱的女人守在他身边,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吗? “还疼吗?”她又问一句。 他忍着痛说:“不疼了。” 她把药递过去,“先吃点儿药吧。” 他顺从地吃了药,问她:“很累吧?” 她摇摇头,“刚才出去散散步,空气很好,月亮也很好。这里很清净,适合安家——街上两边的阔叶树,叫什么名字?” “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从我离开家外出读书,几乎就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已经十多年了。一个人的十多年,可以发生那么多的事……”简银河看着窗外,落地而生的窗户,外面攀着蔓藤,最有岁月感又最接地气。她问纪南:“你小时候,肯定有很多难忘的事。比如,调皮、挨揍?” “多得数不过来。”他微微扬起眉毛,“被吊起来打过不知多少次。” “哦?” “有一次,学校教室的玻璃被人砸了,老师以为是我干的,找上我家,要我爸管教我。那天晚上是最惨的,我爸打了我几个小时,吊着用木棍打,但我死不认罪。后来他们才发现,我是冤枉的。那次之后,我爸给我买了一部我想了很久的游戏机。” “算因祸得福吗?”她笑。 “算是吧。”他也笑了。他很感激她的体贴。这个时候,他很怕她对他说一些同感同悲的话,父亲去世的悲凉对他来说是私人的,他已经习惯于隐忍悲伤,安慰反而会让他更难过。如果是别人,一定只会对他说“节哀顺变”,她却不是。她给他足够的空间,又给他充分的支持,他怀疑再没有一个人像简银河这样懂得他了。他几乎可以确认,她对他的感情里,一定有一部分算得上是“爱”,只是她自己从没正视,也不愿承认。 “我弟弟跟你一样,小时候不知道有多调皮。后来他大了,变成个大男人,有时候照顾我像照顾妹妹。”简银河说。 “你很幸福。”至少她还有亲人,他现在是完全地孑然一身了。 “小时候才幸福。那时完全不懂人生,所以最幸福。” “银河,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纪南忽然问。 简银河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怎么讲?”他心里有些发软。她的这个回答既傻又可爱,全然没有了简银河平日的慧黠。 “就是……真的挺好的。”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 “看来我没有任何个性?”他反问。 她故意问:“你是想让我称赞你吗?” 他却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银河……谢谢你现在能在我身边。” 第29章 若即若离(2) 他看着她,脸上是平静淡然的微笑。这样的微笑让她有点儿心疼。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真正感到“认识”了他?骨子里的纪南,其实在她面前最无私、最血性,不想让她承担任何烦恼,这样的纪南让她开始心疼。这算是爱吗?如果仅仅是感同身受、惺惺相惜,不会复杂深刻到这种程度。 简银河反握住纪南的手,对他说:“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纪南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你……”她顿了顿,“你一直很照顾我。” “我知道。”他不再追问,已经知道她要说的话。他为这份默契感到安慰。“你知道吗,”他又说,“以前我不相信任何人。你以前也看到的,我刚愎,自私,没有人情味……就像蒋云妮她们常常讲我,‘暴君’,真是没错。为了达到目的,我曾经也做过很多不择手段的事情,也利用过一些人,包括女人……可是遇到你,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南……” 纪南坐起身,更近地看着简银河,“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坏印象。” 简银河被他深邃微苦的眼神击中了,他击中了她心里最不愿面对的一块隐痛。她之前那么拼命地回避他,那么拼命地想念溪文,原来只是习惯吗?或者说,要为自己在情感上的忠贞做一个交代? “银河……” 纪南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回来。她转眼看着他,还来不及接话,他已经把她扯入怀里,吻了上来。他温热的气息辗转在她嘴唇上,她头一次没有抗拒,也头一次在他怀里感到沉醉。他的气息把她全身包裹,勾引出她身体深处的原始冲动。她听见自己心脏鼓动的怦怦声,这样强烈的反应,排山倒海而来。 他放开她,把她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隔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银河,还好有你在我身边……”她心里重重地一沉,然后双手搂紧了他的腰。她靠在他肩膀上,他此刻既脆弱又充满支撑感,需要依赖,又需要被依赖。所有一切,只需要一个长久的沉静的拥抱。 过了很久,纪南说:“银河,不早了。你去我房间休息吧。” “你……” “我没事。我也困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他是怕她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抱着她静静地过一晚上,不用做什么,就觉得安稳而有力量。 简银河什么也没说,随纪南进了房间。他把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铺好床,看她躺进被子里,对她说了句“晚安”。他把房门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街灯照进来的一点儿虚弱的光。简银河躺下来,听见纪南躺回沙发里的声音。她知道他并不困,她有过这样的经历,为父母守灵那晚,她一夜没有合眼,记忆和往事全部在脑海中倒带,父母的气息从此永远地深刻了下去。 半夜简银河睡不着,起身去客厅看纪南,他却不在。她走到窗边,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大门外面的台阶上,还有一缕细细青烟。她不知道他坐在那里都想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法想,只能抽烟。她看了觉得心酸,却没有走出去。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应该在,他需要烟和寂静的时候,她就不必加入。 再次回到床上,简银河看着窗外天光明暗变化,很快又是一天要来了。老房子有很多奇异味道,岁月是其中之一,街灯混合着天光投进屋子,旧时代的家具和墙壁透着一股黯然的衰败气。失眠的时候,简银河喜欢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时间慢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对于纪南呢?他的时间一定更慢,更折磨人。 不知什么时候,简银河睡了过去。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走到客厅,大门开着,屋子里没有人。她往屋外走,清爽的凉风吹得她打一个寒战。 “银河?”她听到纪南在屋里叫他。她转身进屋,看见他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 “早。”他给她一个温润的笑。 “早。”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呢?” 他却说:“屋子又小又旧,还有霉味,你怎么能睡得好?” 简银河笑笑,不置可否。她看见纪南整张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憔悴,褪去了冷静的斗志,剩下的是夹带着脆弱的平静。 纪南边解下围裙边说:“吃点儿早餐吧。” 他准备了油条、皮蛋粥、煎蛋,粥和煎蛋都是他亲自做的,卖相很好,香气满溢。简银河很意外他会这么认真地做一桌早餐。他应该已经是两天不眠不休了,换成别人,身体早垮了。而他内心承受的又比身体上要多得多,却还要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因为习惯了担负一切,习惯了没有任何人来为自己抵挡。简银河默默叹息:纪南的坚强超出常人想象。 他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粥,碗筷都在她面前摆齐,像个细心周到的妈妈。简银河完全可以预料,如果他成了家,一定是一个相当好的父亲。 简银河吃了一口皮蛋粥,粥熬得糯软,入口即化。他恐怕是失眠到清晨,老早就开始熬粥。 “以前我爸做早点的时候,经常熬皮蛋粥。”纪南说。 “很好喝。” “很多年没有熬过了,熬出来还是这个味道。”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像在讲一件平淡的往事。 简银河不再发话,低头去喝粥。她有点儿麻木于目前的空乏和沉重,而纪南看上去则是云淡风轻,仿佛一场本该延续的大悲,忽然加上了休止符,他就那样强行把自己的创伤封闭起来,面对她的时候依然是一副强悍冷静的骨骼。只有她知道他的冷静是在硬撑,而且以他的个性,是一定会撑到底的。 吃完饭,他对她说:“等会儿我去医院,这两天都不会回去。” “我陪你。” “不用。你安心上班吧。” “我会跟林云请假。” “你已经旷工一天了。” “人这辈子有很多事,比工作重要得多。” 纪南静静地看着简银河,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像足了一个妻子,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给他温暖的依靠。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要给她依赖的,现在才觉得,原来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感情上、情绪上,无不依赖。“银河,”他说,“谢谢你。” 她也看着他,“不要谢我。” 他又问:“会不会累?” “怎么又问?” “我是说——你这样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很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有点儿愧疚。 “凡事没有过得去过不去。人活着,累是一定的。我有时候也会累,但不是因为你。现在我只是希望,可以让你不那么累。” “银河……”纪南忽然有点儿哽咽,这么多年,他听很多女人讲过不少情话,但没有一个能像她这么令他感动。他在物欲横流中奔走了这十多年,真心、真情这些东西,早已成了身外物,他在她这里把它们重新捡了回来。昨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屋外抽烟,眼泪差不多流尽了,觉得累到无力,只想依靠,想到还有一个她,他才可以继续挺立。 “都会好的。”简银河说,“伯父会为现在的你感到欣慰,也更加会为今后的你感到欣慰。” “银河,我真不想让你跟着承受这么多。” “不要这么说。” “你……会不会后悔跟我认识?”纪南问完就觉得胆怯。 “没有。”简银河说。她一向觉得遇见谁都是时间的安排,发生什么事也是时间的安排,年纪越大,越不容易有幻想。人生走到某一步,所见所感,越来越脱离内心假象,剩下的只有事实。这事实无论好坏,都是你的。况且经历过生死一程之后,会发现人生无所谓好坏。 “谢谢你,简银河。”这是他这两天说过的最多的话。 她只安静地一笑。 纪南起身收拾桌子,简银河从他手里拿过碗筷,“我来吧,你休息一下。”他没有推辞,看着她进厨房的背影,他心里忽然又浮出那个念头:为她戴上戒指。他父亲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他,仿佛还剩很多期待,但又似乎很安心。他知道这期待和安心中,都有跟简银河相关的一份。 他父亲下葬那天,秋意已经很浓。墓园的山风宁静温和,一年中最好的风,适合逝去的人长眠。园子里零星散落着祭祀的队伍,有的是三三两两,大多是一群人,或肃穆或悲恸。不远处,探亲的一男一女哭倒在墓碑前,逝者大概是他们的孩子。纪南比大多数人都要冷静,简银河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把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深鞠躬。他们在墓前静默了几分钟,走的时候纪南轻轻说了一句:“爸,儿子不孝。”父子一场,生死相离,到最后总是这一句“儿子不孝”。简银河听了心里有一阵酸楚的悲凉。 “走吧。”他回过头来对她说。他瘦削下去的面孔,在秋日的夕阳里显得凉薄暗淡。生死相离这件事,对于常人,总是恐怕无处宣泄,他却是压抑心底。从少年时代开始独立生活,他已经习惯了人前人后坚强挺立。 一路上,纪南没有什么话,如常地沉静。车子走在郊区幽静的公路上,四周山景越来越暗,倒带一样地往后移动,像两幕无声的背景。纪南车里的CD很久都没有换过,依然还是那张老男人的爵士乐专辑。老男人嗓音凄苦,听来总是仿佛要勾起你的所有伤心。简银河关掉音响,气氛一下子陷入全然的宁静中。 “怎么了?”纪南问。 “哦,没什么。”她没想到他还在注意车里的音乐。 他又重新打开音响,“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他向来看穿了她,连这么小的细节都不忽略,他当然知道她是害怕他会“闻曲伤情”。 老男人的低吟重新飘出来,曲调暗自悲伤,每一句都像是在唱一件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纪南全程神色如常,看不出心情上的起伏和变化。失去父亲时他欲醉痛苦的脆弱,也再看不到。这样的冷静与克制,是简银河从未见过的。 夜慢慢地深了,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没有星月。 “银河?”他叫她一声。 “嗯?” “饿不饿?” “还好。”她其实已经饿了。 他转头看她一眼,“我想吃你做的饭。” 她点点头,“想吃什么?” 他唇边掠过一丝疲乏的笑容,“都可以。” 孩童时代生病的时候,简银河常常对父母说:“我想吃甜甜圈。”那样的撒娇和要求,最自然也最天经地义。纪南表面上独立坚强,她却已经听到他骨子里潜藏着的依赖,对她的那种天经地义的需求和依赖。 回到家,简银河做饭时,纪南就在对着厨房门口的沙发里读报纸,偶尔抬头看看她。他看着简银河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厨房门口看他母亲做饭的情景,也是那样暖黄的灯光,也是那身细瘦的背影。过去多少年了,自从父亲入狱,母亲就没了音信,听人说是改嫁了,离婚协议都是拿到监狱里找他父亲签的字。旁人都说他母亲没有良心,他却坚信,她有她的苦衷,连不跟他这个儿子见面,也是有苦衷的。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总要生活,你要叫她怎么办呢?纪南向来对人和事都是非分明,唯独对母亲这一桩,他是怀着最大的宽容。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里,不去想一些往事。 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像催眠曲,让他阵阵疲倦袭来。 简银河把做好的饭菜摆好,走到沙发边上,轻轻叫了声“纪南”。他没有反应。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于是她取了毛毯来盖在他身上。她看着他瘦下去的睡脸,忽然感到任何事都是一起发生的,感情也一样。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已经没法知道。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会感觉好像已经爱了很久。 简银河一个人吃了点儿饭,把一桌的菜都仔细盖上,然后熄灯上楼。 第二天,纪南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客厅的大钟指向十一点半。他这才知道自己连日来的缺觉已经缺到了什么程度。他从沙发里坐起,看见餐桌上摆好的餐盘,是昨晚简银河做的,旁边贴着一张便笺:“饭菜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纪南拍一拍自己的额头,彻底清醒过来——居然在她做饭的时候就睡着了。他再次拿起她写的便笺,字体是简银河式的,遒劲中透着温婉。一行简单的叮嘱,真的像是夫妻了。他感到一阵沧桑的温暖。他究竟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一行叮嘱?从前他根本不会去认真考虑婚姻和未来,遇到简银河,一切开始发生变化。父亲去世,他的感受更加深刻和笃定。人生太短,遗憾能少一桩是一桩。 重新躺回沙发里,他想起那天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今后要好好过日子。”他从前一向觉得自己跟“日子”这两个字没有关系,过日日重复、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以往的野心和欲望绝对不允许。后来到了父亲生病,他慢慢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以往,那些利欲之争现在看来只剩下可笑,唯一没有错的野心,就是简银河。 第30章 因为爱你(1) 这个秋天仿佛过得很慢。父亲走后,纪南开始间歇性失眠,总觉得夜特别长。再次回到累积如山的工作中,他常常忘记过到了星期几。以前的人和事,都渐渐不在他的生活里。除了生意上来往的那些人,他再无兴趣去打理新的人脉,从前那样六朝金粉般的生活,像是已经隔世了。但他现在觉得安心。 简银河的出现,像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温暖转机,让他在最无助的时候还能找到依赖。他现在每天加班到深夜才回家,走到她房门口,心里就传来一阵暖流,这里像个家了。简银河一贯清淡简明,他也不去追问她对他的情感。他只是确定她对他有“爱”,但是不知道那“爱”的程度——倘若她的生命里没有钟溪文,他是不是可以完全闯进去? 然而到了现在,他心里的占有欲和征服感都褪了色,剩下的只是希望她好。这叫迟来的成熟吗?长到三十几岁,还需要抛弃狭隘和偏见,还需要更加成熟,他简直怀疑自己以前太缺乏天赋。而那样年轻的简银河,内心已经超越了他多少年? 自从纪南父亲去世,他们纵使在同个屋檐下,见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不是他在加班应酬,就是她在挑灯夜战。纪南有时候在夜里回到家,看到简银河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亮,他就敲敲她的门,问她有没有吃饭。她来开门的时候,一脸疲惫却明朗的笑,“我不饿。”他知道她习惯了饿着肚子加班,于是总带夜宵回来给她。 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接了个大项目,时间很紧。” “不用这么拼命的。”他其实想说,我来养你吧。但他同时明白,他们之间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况且她更加不是那种愿意被养在家里的女人。 半个月以后,纪南才有了答案。那天简银河回来,交给他一张银行卡。他很诧异,问她:“这是干什么?” 简银河说:“这里面有一笔钱,数目不多。” 纪南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心头一阵凉。原来她一早就在准备还他的钱,她从没放弃过这个念头,而他竟然以为她已经开始爱他,虽然没有那么爱。他把那张卡放回她手里,“银河,不需要这样。” “纪南……”简银河笑笑,“这只是一点点,况且我本来就欠你那么多。” “但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纪南……” “银河,我还以为你已经默认接受了我。”他忽然脱口而出。 简银河微微一怔,她把卡放在茶几上,看着他,“我还你的钱,跟接不接受你没有关系。” 纪南没有说话,他抬眼看看窗外,站起来走到阳台边。他一手撑在玻璃窗上,一手拿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现在仿佛脆弱了许多。即便现在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在感情上是一种虚幻,他也愿意活在这种虚幻当中,他怕万一走了出来,她就离开了。 他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气息,转过身来,就看见走过来的简银河。 “纪南。”她叫他一声,“我很清楚你不愿意要我还钱。” “你明明知道。” “但是你帮我付的那笔赔偿金,让你的公司出了些麻烦,而且你向来不肯跟人示弱。” 纪南只觉得心头一阵悲凉,他低低地说:“那些事情,我都可以解决。”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负担那么多。” “你一定要跟我这么见外吗?” “我有手有脚,何必要让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 “你是在要你的自尊吗?还是根本觉得在这里一分钟都不愿意待下去?”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失风度。 简银河被纪南问得愣住了,她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那我呢?我更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他的语气软下来。他怎么能那么低估简银河呢?他居然还不如她大气。 简银河又笑,“我又不是金丝雀……” 她还没说完,他已经把她扯进怀里,“不用说了……”他嗫嚅道,“我明白。” 简银河没有再说话,这样被他拥在怀里,她觉得很安心。两个人之间,她维持她的原则,平等和独立。她向来不把自己当作小鸟,她有肩膀,也可以承担。 谢谢你。纪南在心里说。他伸手轻轻抚摩她散下来的长发,这样亲密的贴近,她好像真的已经接受了他。他终于大胆地说:“银河,就这样一直跟我在一起吧。” 简银河心里一颤,她当然明白他的潜台词,接下来的一步他会对她说,嫁给我吧。一种类似电流又类似羽毛的东西从她心里浅浅荡过去,让她发痒。她一下子愣了。 纪南有点儿落寞地笑,等着她的答案。 简银河仍旧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也没有再问她,只是说:“不早了,先休息吧。”他转身朝楼上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她说:“刚才我的话你不用多想。”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刚才那阵温热的痒,是所谓的被电到了吗?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你像一根羽毛,挠到了我灵魂的痒处。怎么到现在才发觉呢,她觉得自己真驽钝。 夜里,简银河把自己摊在床上,天花板上映着落地灯暖黄的光,让她疲倦,但并无睡意。周身还有纪南怀中的衣衫气息,混合了淡淡古龙水味道的深邃清朗。她忽然想起他强迫她的那晚,那时候她还恨着他。后来她发觉误解了他,对他的感情就开始变得复杂,再后来,从哪个时间节点爱上了他,她是始终都算不清楚了。 “银河,睡了吗?”纪南在外面敲了敲门。 简银河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整理好睡衣去开门。 他在门口递给她一个购物袋。 “这是?” “今天在商场偶然间看到的睡衣,顺便买了下来。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穿。”他刻意强调“偶然”和“顺便”。其实是他专门跑去买来的。 简银河接过来,“谢谢。” 纪南淡淡一笑,“好好休息。” “你也是。”她心头一阵暖意。 纪南走后,简银河把包装打开,里面是缎面丝绒的睡衣,浅咖啡色,是纪南式的审美。她拿出睡衣,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件,同样的色泽和面料,是男款的。他竟然这样大意,两件当一件买了?她笑笑,拿着那件男款睡衣去找他。 房门是虚掩的,简银河在门口叫了声“纪南”,没有人回应。她推门进去,听见浴室里的动静,是他在洗澡。她把睡衣放在他床上就准备回房,走到门口,听见旁边浴室门开了,他叫了一声“银河”。 她回过头看见他,立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预感。他裸露着上身,身体线条毕露,她忽然感到一阵浓郁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心跳似漏了半拍。 “银河,什么事?”纪南却一脸轻松。 “我……你给我买的睡衣,是一套的,男女都有。我把那套男士的拿过来放在你床上了。”简银河差点口齿不清,是没见过男色还是怎么的? “哦。”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银河。”他又叫住她,“睡衣还合身吗?” “挺好的。” “你……”他朝她靠近一点儿,“最近黑眼圈好重。” 他的气息逼得她几乎有点儿呼吸不畅,她吞吞吐吐地说:“最近没休息好……你也是。” 简银河一抬眼,看见纪南正凝视着自己,一阵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燥热和酥麻击中了她。暧昧的发生是一瞬间的事,纪南又叫了声“银河”,然后毫无前奏地吻住了她。他辗转缠绵的气息进入她每个毛孔,那是他长期以来积压的身体欲望,一旦找到一个发泄的时机和出口,就再也无处可藏。 简银河在毫无防备的眩晕里,感到四肢酥软轻飘,她开始下意识地回应他。他的吻渐渐来到她的耳垂和脖颈,女人最知痛痒的一带,他的吻急促又像在拼命抑制,彼此越来越剧烈的喘息,终于彻底点燃了他们之间的空气。他伸手探进她的睡衣里,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他感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到床上,褪下她的睡衣。 凌晨的夜色稀薄,简银河觉得整个过程像一场梦。一切的发生都是水到渠成的,没有伏笔,没有悬念。她平躺在床上,心跳始终没法平静。黑暗中,纪南握住她的手,彼此手心手背都渗出一层汗。 “银河。”他叫她。 她微微侧过一点儿头。 “刚才,”他顿了顿,“为什么关灯?” 简银河莫名有些窘,一阵燥热蹿上脸颊,幸好没有开灯,他看不见自己脸红。 纪南了然地笑了笑,“不用讲,我都知道。” 她更加窘了。 他又说:“不用这么害羞,都已经坦然相对了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她觉得他真是够坦然。 他转过身来仔细地看着她,“银河,我是认真的。” 昏暗的光线里,简银河看见纪南眼中有光亮闪烁像星子。的确,他是认真的,当她发现他开始认真的那一刻,他就让她措手不及。然而刚才发生的事,却十分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因为身体不会说谎,当你爱上谁,身体上的反应和渴望,是最天然、最纯粹的。 “纪南,谢谢你。”简银河突然想说这句。 “谢什么?” “很多。”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能不能……”纪南想要说“跟我结婚”,却又忍住了,“没什么。”他恨自己太胆怯。 “不早了,要不要早点儿休息?”简银河没有追问。 “那就睡吧。” 他们各自躺回去,彼此都有点儿局促,都积累了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气氛变得安静,只听得见两个人呼吸的节奏。 纪南了无睡意,他侧过身去对着窗户。外面群宅林立,一些窗口亮着昏黄的灯火,隔着窗帘也能看清。那是一个个的“家”。这个晚上,他更加深刻地有了“家”的感觉。身旁是她温和宁静的气息,他觉得很难得,这个夜晚曾经是他一度奢望的。 夜色渐浓,纪南几乎失眠了。这几乎是他三十几年来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他起身拉开窗帘,面对窗口站着。外面月光和灯火的光线淡淡地照进来,他转头看到朦胧光线罩着她的身体轮廓,竟不像是真实的,他想到一个词,温润如玉。他们之间的大起大落,现在回头看去,真像是一场梦。 纪南回到床边,坐在床头沙发里,仔细地看着简银河,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嫁给我吧。”说得很轻,像自言自语。而他刚说完,她却像被什么惊到了似的,一下子睁开眼。四目相对,在黑暗中都能感到灼热的火星。 “银河……”他支吾道,“吵醒你了?” “没有。”她本来也没睡着。 “那你的答案呢?”他干脆问到底。 “什么?” “嫁给我!” 简银河感到心口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堵住了,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应答。她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向她求婚,而且满怀诚意满心认真,即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也能在他略带畏缩的语气里,听到一个男人最认真的请求。 “银河?”他看她不说话,就笑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他说完又去吻她的脸。很奇怪,像是怎么都吻不够似的。就在他要坐回去的时候,她却伸手钩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地吻了上去。他一阵头晕,立刻又意识到——她真的默认了。 天光还微暗,简银河就起床了。顾不上双眼的水肿,简银河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清晨的空气清澈又带点儿凉气,简银河裹上大披肩来到阳台边。远处的山脚有一层轻薄的雾气,附近都是安静的,这个时间人人都在沉睡。 阳台上的那盆西洋鹃正开到鼎盛的花期,简银河想到了潘奕夫。他是活在特定环境中的人,精神上自给自足,潇洒地面对人生诸多缺憾。从困惑到潇洒,想必也磨平了半副皮囊。她真觉得自己幸运,到了对世界失去期待的时候,还可以重新去爱,重新被爱。从不幸到幸运,一步之遥,她走得虽然百转千回,却也圆满。 晚上下班后,简银河去了“海秋花圃”。看到简银河进来,潘奕夫有些惊喜。 “银河,很久没见到你了。” “是好久不见。” “最近你好像又瘦了,”潘奕夫看到简银河的黑眼圈,还有微微凹下去的脸颊,“是不是常加班?” 简银河笑道:“五斗米都不是那么好吃的。最近事情多,加班也多。”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他近两年才把自己从工作中解脱出来,再回去看二十几岁的简银河,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积极,目标坚定以及永不服输。“你真像我年轻的时候。”他说。 “哦?” “潜意识里总有一股拼劲,不用完不罢休。” “那可未必。我向来中庸。”简银河嘴硬。她心里其实承认潘奕夫的话。 潘奕夫笑了,“好吧,中庸小姐,你今天来是要买花还是喝茶?” 简银河想了想,“都要。” 潘奕夫倒来茶送到简银河手上,看见她眼中有一点儿失神,嘴角却淡淡含笑。他于是问:“今天心情不错?” 简银河这才意识到连潘奕夫都看出来了。“是还不错。”她说。 “看来有好事啊。” “我恋爱了。”简银河很坦诚。 潘奕夫先是一愣,即刻又说:“那恭喜了!” 简银河一笑,低头去喝茶。刚才他发怔的一瞬间,她很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在此之前,他还一度以为她是某个有钱男人金屋里的“阿娇”,住在这郊区的世外桃源。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对她敞开心扉,也许在他看来,她是特别的一个。简银河一直感激他。 潘奕夫说:“所以,你打算买花送给他?哪有女孩子送花的道理。” “不,我是给自己买的。” “因为心情好?” 简银河不置可否。不是因为心情好,而是因为重新开始。 潘奕夫又说:“选一束吧,我送给你。” “谢谢,不用了。你要总是送我,恐怕我下次不敢来了。” “哈哈,那随便你挑,我给你打折。” “谢谢。” 第31章 因为爱你(2) 简银河挑了一束满天星,蓝白色的细小花瓣,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 “就这个?”潘奕夫摇摇头,“哪有人买花就买一束满天星的。” “我就要这个。要给我多少折?五折?”简银河也不跟他客气,倒讲起价来。 潘奕夫朗声一笑,“五折就五折,今天你高兴。” “谢谢。” 走出花店,天色已经暗了。简银河把买回来的满天星放在阳台边上的架子里,挨着那盆西洋鹃。她接到纪南的电话,他在那头问她:“吃饭没有?” “还没。” “那等我回来做饭。我马上到,你等一下。” 简银河还没说好或者不好,纪南已经挂了电话。他的沙文主义有时候已经是一种习惯,她拿他没办法。她坐在阳台边,看见夕阳残余的一点儿红,往远处山后褪去。她想起来给羽青打个电话。 羽青上来就问:“大忙人,你终于忙完啦?今天不加班?” “嗯,暂时不用了。羽青,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羽青的语气立刻变成小女人的,“就是阿明最近要出差,所以我一个人好无聊!” “要不要我去陪你?”简银河笑。 “不用,阿明后天就回来了。” “羽青……我也恋爱了。” “什么?” 简银河都能想象羽青在电话那头瞪大眼睛惊叫的表情。“羽青,我谈恋爱了。”她重复一遍。 “跟谁?” “还有谁?” “我的老天!简银河,你真的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爱上了绑架犯?” “羽青,你也知道,他并没有陷我于不义,怎么能算绑架犯?” “他让你住进他的房子作为交换条件,凭这一点,就够判死刑了……简银河,你真的……爱他?” “嗯。”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 “那溪文呢?” 简银河默然。她在确定自己爱上纪南的那一刹那,才弄明白,原来对溪文,她一直是习惯和执拗,因为他是她青春岁月所有美好情感的所在。 “唉,”羽青长叹一口气,“那纪南是不是真的爱你?” 简银河说:“是。” “你确定?” “确定。” 羽青不再发问。她很清楚简银河的个性,爱憎分明,绝不拖泥带水,况且以简银河的透彻程度,总不至于爱上一个负心汉。“那你们到了哪种程度?”她问。 “他跟我求婚了。” “什么?这么快!你答应了?”羽青不敢相信。自己跟阿明在一起那么久,他们都从来没有谈论到结婚的问题。 “很多事都是注定的。”简银河顿了顿,“但是很多事情,也会很快改变。”她并不是情感上的老手,却明白事事不用强求,也需要做好一切迎接变数的准备。是不自信,还是不相信时间?她只是觉得,变数这东西,是人生里最恒常的一桩。 简银河讲完电话,就看到纪南进屋。他大袋小袋提了一堆,全是食物和炊具。她惊道:“怎么买这么多?” “要过日子嘛。”纪南平淡地说。 简银河心里传来一阵暖流。“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她一边嘟哝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 他看着她提起购物袋去厨房的背影,平生第一次有了“过日子”的幸福感。他进厨房,跟她一起洗菜、切菜,两人都没有很多话,但每次视线对上的时候,他心底却还有少年般羞怯的错觉。他不是第一次恋爱,算起来却是唯一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一次,他竟然有种初恋的手足无措感。活到三十几岁,女人见过许多,也谈过几场不像样的恋爱,他向来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从未尝过“陷入”的滋味。而眼下,他不知道自己的从容都到哪里去了。是因为忽然之间得到了,所以自乱阵脚吗? 一顿饭做了很久。纪南尝了一口红烧肉,夸赞简银河道:“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她笑,“有这么夸张?” “有。” “是夸我,还是想让我多做饭?” 他不答话,却拉过她的左手,仔细端详。 “怎么了?” 他故作沉思状,“又细又白,适合戴细一点儿的,钻也不要太大……正好给我省钱。” “说什么呢!”她抽回手来,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甜蜜。 “银河,”纪南很认真地说,“过两天跟我去世贸广场,我要给你挑一个戒指。” “做什么?”她故意问。 “结婚啊!” “结婚一定要戒指吗?那种浪费钱的玩意儿。”她知道他公司最近不好。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深深看着她,“我知道你都不在乎。金钱方面,你向来看得很淡,更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但是,这次让我来安排,好吗?” “等你公司顺利起来,我们再……” “银河,”他打断她,笑着说,“你要知道,我怕夜长梦多。” 简银河拍拍纪南的手背,“要不戒指我去买。你好好操心公司的事。” “这怎么行,我可是男人。”他忽然孩子气起来,“这周五下班之后我在世贸广场等你。” “那天下午我得去参加会展。” “我陪你去。” 简银河知道拗不过纪南,只好答应。 吃晚饭她收拾碗筷,他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下巴靠在她的颈窝里。他的动作让她心里轻轻颤了几下。 “银河,我很满足。”他撒娇似的说。他从不是肉麻的人,也很少讲得出那些情意浓浓的话。但是对着她,他就轻易地讲出口了。 纪南高大的身躯包裹着简银河,靠在她身上,她觉得他像个孩子。她想起刚住到这所房子里来的时候,从那种地狱一般的无望,到眼下的幸福,这一切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点儿?然而感情这回事,向来都是突然发生的。 周五那天下了小雨,简银河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发现自己忘记了带伞,正要上楼去取,听见远处一声熟悉的“银河”。她回过头,看见纪南撑着一把大伞朝自己走过来。 “你来了。” “上车吧。”纪南说。 “其实不用专门绕过来接我。” 他走过来把她纳入臂弯里,“今天可是大日子。” “哟,什么大日子!”是林云的声音,他刚出电梯,边走边嚷,“有什么好事怎么不通知我?” “没什么。”简银河还想低调。 纪南却再搂紧了她的肩膀,“老林,你的得力干将恐怕过一阵子要请假了。” “要结婚了?”林云瞪大眼,随即又笑,“你小子太不厚道,到现在才告诉我!” “都还没定呢……”简银河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 纪南说:“都定了,就差日子没定。” “纪南,早知道你对简银河不一般,当时问你,你还不承认。”林云的表情更加促狭,“在我面前居然害羞!” “老林,你说什么呢!那会儿我跟简银河还没有什么关系。” “哎哟!如果没有什么关系,你能专门请我吃饭,让我聘用她?你能隔几天就打电话来嘱咐我要照顾好她?那次你找我去老唐那里陪你喝酒,问你什么也不说,一脸为情所困、失魂落魄的样子,别告诉我是为了别的女孩儿……” “老林!”纪南赶紧打住他,“你还有完没完!” 简银河转头看看纪南,他居然红了脸。 “银河。”林云说。 “嗯?”简银河回过神。 “你说是不是啊?” “我……”简银河更加脸红。 “我们走吧,”纪南说,“老林,下次再请你吃饭。”他拉着简银河匆匆往外走。后面林云远远地喊:“记得早点儿请我吃糖!” 纪南上了车,对简银河说:“你欠我的。” “什么?” “为了你,我费了那么多心思。” 简银河一笑,没有说话。刚才老林的一番话,彻底让他露了馅。简银河忽然又感动,下意识说了句:“我真的欠你很多。” 纪南用余光回应了她一下,发动了车子。隔了一会儿,他说:“很多事,该放下的就放下。”他说得平淡又认真。简银河看着他的侧脸,明白他说的放下包含太多,溪文是其一。他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建筑起来的默契,像一只温热的手掌,总是触到彼此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 纪南握着方向盘,眼神专注得像是放空了一般。等红灯的时候,他的手放在变速杆上,简银河轻轻握住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一阵感激。 “银河,现在去会展中心,还是去凤祥珠宝行?” “不是说好了要去会展中心吗?” “看来钻戒对你完全没有吸引力。”他装出一副沮丧表情。 “下午的会展,有我最喜欢的设计师。” “我知道。”他反握住她的手,“在你的生活里,事业从来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你有你的追求。” 他对她的了解和体会,有时候超过了她自己。 简银河没有想到会在会展上遇到溪文。她以为他们就此别过了,但是想不到该遇见的还是会有交集,仿佛一场已经落幕的缘分总缺乏一个交代。 当时他们刚从一个展厅里出来,在小小的走廊里迎面碰上了溪文。他瘦了一圈,看上去有点儿憔悴。简银河一时间愣住,反而是纪南先开口:“钟先生?” 溪文怔怔地,回了一声“你好”。 “好巧,在这里碰到你。”纪南像是在跟一个熟朋友打招呼。 溪文微微点头,转向简银河说道:“银河,好久不见。”话一出口,满是沧桑。 “溪文,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时过境迁,简银河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溪文还是她心中的溪文,但是定义已不同。很多人,很多事,在时光里流转变迁,你总会慢慢改变当初对他们的想法。 “银河,要不我先出去等你?”纪南很体贴地问。 “不用了。”简银河笑了笑,又对溪文说,“溪文,我们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那……再见。”溪文勉强笑了笑,看得出他的无奈和苍凉。他望着她,仿佛要挽留什么,但终究只说了句再见。 此刻,她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看起来那么和谐,和谐得让他措手不及。钟溪文曾经以为他们即使再也不属于彼此,但仍旧是对方的挚爱。眼下这短短的一分钟,像个巨大的齿轮,把他彻底卡在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时间里,他终于相信了羽青在电话里通知他的那个消息:简银河快要结婚了。 从溪文旁边走过去的时候,简银河加快了脚步。她不敢去看溪文的表情。分明只是一场偶遇,她却感到莫名的负疚。 走到大厅的时候,纪南轻轻说:“银河,其实你不用这样。”他当然看得出来她在躲。 “怎么?” “不管他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我都会当作是过去的事。”他自问不会去跟钟溪文相比较,即使在她心里钟溪文永远不可替代,他也不会去计较。 “纪南……” “而且,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他握住她的手,“该去挑戒指了。” 简银河点点头,“走吧。”过不过得去,她心里的那点儿负疚都无法释怀,是对纪南,对溪文,还是对她心里那个陈旧的坚持?她自己都不清楚。 到了珠宝店,已经是傍晚,小雨淅淅沥沥,把街道店铺都铺了一层五光十色的蜡。珠宝店门口的礼仪小姐穿着墨蓝色晚礼服,身形款款。从橱窗看进去,店里面装饰得像珠宝展。 简银河在门口拉一下纪南,“我看还是别进去了,这家看起来好贵。” 纪南却笑道:“你怎么任何时候都要这么实在?” “实在不好吗?”她过惯了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对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没有任何欲望。 “一辈子就一次,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他知道她体谅他公司的处境。 简银河勉强随着纪南进去,立刻有导购员过来,巧笑嫣然地招呼:“纪先生,您预订的那款戒指刚才到货,您真是来巧了!” 简银河诧异地问纪南:“你什么时候已经来过了?” “纪先生都来过好几次了,”导购小姐代纪南回答,“挑了好久才挑中了一款对戒,说是要带未婚妻过来看看。纪先生,您跟您未婚妻真是郎才女貌,真有夫妻相!” “谢谢。”纪南笑,“那麻烦你带我们进去看看。” “好的,这边请。” 导购把他们引到里间,拿出一个丝绒盒。酒红色缎面的盒子里,躺着一对钻戒,都是简单的一圈银白,中间嵌进去一颗小小的钻。 “真漂亮!”简银河叹道。 “纪先生,简小姐,这对戒指是我们的经典款‘执子之手’。虽然样式简单,但寓意深刻。执子之手,是很美好的愿望,但人生路上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过程有了波折,才有最经得起考验的结局。所以,这款戒指不是完全的圆,中间有一个微微的波浪,男女款式的波纹刚好是契合的。” “真的很漂亮。”简银河又赞道:“简单大方,又有设计感,而且丝毫不夸张。”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纪南说。 导购小姐笑眯眯地问:“纪先生,还有几款,要不要再看看?” “不用了。”简银河说。其实是因为她觉得这一对是价位相对比较低的。 “这就满足了?”纪南问。 “又不是为了戒指结婚。” “说你实在,真会帮我省钱。” “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种复杂华丽的。大克拉的钻石戴在手指上,像个累赘。”她一向觉得那些雍容华贵的闪亮设计,多少有些庸俗。 “简小姐,您的品位真的不错。”导购小姐说,“纪先生娶到您真是有福气了。我们有很多顾客,男的带着年轻女孩来买珠宝,大多数女孩子都净挑大克拉的钻戒和项链。” 纪南笑笑地望向简银河,“说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呢。” 简银河被他看得一阵温暖。这一程,他们都走得不容易,百转千回,一切属于缘分。 纪南把那个丝绒小盒交到简银河手里,他几乎有种奇异的感动。从前没有经历过任何与婚姻相关的情绪,此刻一双戒指就让他这么有仪式感,竟有了“终生”的味道。 外面雨停了,道路和窗户都映着灯火的光。纪南坐在车子里,前面是走不完的路,两边是层出不穷的楼宇,身旁是他的“终生”。他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 “银河,你想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他问她。 她淡淡一笑,“只是个形式而已。” “总得昭告天下的。” “去澳洲吧。” “嗯?” “去看看澳洲的乡村和海岸,总比办婚礼要有意思。” 他放慢车速,转头问她:“不后悔?” “我是认真的。” 他一笑。他当然知道她是认真的。这正是简银河的风格,骨子里丢不掉的文艺气息,既让他无可奈何,又让他欲罢不能。 第32章 山重水复(1) 听到羽青要跟阿明去丽江开旅馆的消息时,简银河真有点儿不敢置信。以往,以羽青的个性绝不会为了男人东奔西走的,她最需要的是自由、自我。那位阿明,真的够神通广大。他不仅是羽青交往时间最久的一个男朋友,而且还要为了他去一个偏远陌生的城市。羽青在电话里说“这叫爱情的催化作用”——那么洒脱干练的施羽青,竟然变成一个彻底的小女人。 “当你爱上一个人,全世界你都可以不管。”羽青这样说的时候,简银河下意识想到纪南。她还没有到为他“全世界都不管”的程度,但如果他说要走,她心里也不会有半刻迟疑的。她可以深刻体会羽青说的那种“催化作用”,像一种微妙的电流,在你心里润物无声。 羽青邀请了一班朋友,算离别饯行。聚会上,简银河头一次见到了那位阿明。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放心了一半:阿明不是那种粗野的魁梧,他的魁梧中透着一些性感,眼神中有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使得他略带书卷气的长相多了几分男人味。男人的历练总是暗藏在气质和眼神里,这点骗不了人。阿明的气质和眼神,属于能够让女人依靠的那一类。 羽青娇笑着拉过阿明,对简银河说:“银河,这是阿明。梁韦明。” “你好。”阿明微微一笑。 “你好。” 羽青又一一把餐桌上的人给简银河介绍了一遍。在大家打牌闲聊的空当,羽青把简银河拉到一边的沙发里,抱歉似的说:“银河,之前说要介绍阿明给你认识的,结果隔了这么久,人都要走了,才带给你看。” “现在不是见到了吗?”简银河笑,“是你欣赏的型。” “当然是我欣赏的,不然怎么会跟他去丽江?”羽青颇有些自豪。 “会结婚吗?”简银河突然很期待。 “我们打算后天就去领证。”羽青兴奋地说,“看到了没有?我在二十八岁之前把自己嫁掉了,这是多大的成绩!” “羽青,没想到你这么快!”简银河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羽青还要过足“洒脱青春”的瘾。 “银河,你不知道,他前两天突然跟我求婚,我来不及反应,都哭成个泪人……我原本以为自己对婚姻不感冒的,但遇到那种时刻,真的没办法不感动。” “羽青,看来你真的是爱他。”简银河想起那晚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纪南说“嫁给我吧”,她当时立刻惊醒,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胸口那阵滚烫的激流,是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大的感动。 “他也爱我。”羽青眼中清亮,“而且,我一向都是下了决定就从不后悔,你知道的。” “什么不后悔?”阿明走过来坐在羽青身旁,拍拍她的肩膀,“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羽青作势捶他的胸,“谁说的!” “施羽青——”那边桌上有人在喊,“快过来救救小李子,他输得不行啦!” 羽青放开阿明的手,对他说:“你陪银河坐一会儿。银河,我过去陪陪他们。”说完就加入了那桌闹哄哄的牌局。 “阿明,”简银河说,“怎么会想到去丽江开旅馆?” 阿明笑,“在大城市奔走了这么些年,也累了。过过慢节奏的小日子,是我想要的,也是羽青想要的。” 采菊东篱,才是正常的生活,现代人已经活得太累了。丽江是个适合恋爱适合生活的好地方。简银河突然很羡慕他们。 “因为羽青遇到你,才想要过‘小日子’。”简银河说,“以前她不管是单身,还是恋爱,都只想要自由,她的人生乐趣也绝不是过过小日子,那会让她觉得束缚。” “我知道,所以我心里一直感激她。” “所以要对她好。” “这还用你说。”阿明一脸坚定,“我跟羽青的个性很像,都是那种漂惯了的。但是决定跟她结婚的时候,我知道,这下得安定了。” 简银河举起手里的茶杯,“祝福你们。” 阿明也举起茶杯,“谢谢。” 放下杯子,简银河听见谁叫了声“钟溪文”,她心里忽地一颤,转头望过去,就看到溪文穿着一身灰色大衣站在门口。他也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钟大帅哥,又迟到了!”羽青嚷嚷着从牌桌里站起来,“等会儿可要罚酒!” “堵车嘛。”溪文疲倦地说。 “你呀!”羽青把溪文拉到简银河旁边坐下,又对阿明说:“阿明,你去帮我看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的牌总是很烂。” “你知道我最近牌运不济……” “大男人罗罗唆唆的!叫你帮我看就去帮我看嘛!” 羽青拉走阿明,角落里就剩他们两个。简银河很清楚她是为了留给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间。羽青是在体贴她对溪文的负疚和心疼吗,还是在体贴溪文潜意识里“尚未完结”的遗憾? 沉默了半晌,简银河开口:“你最近还好吗?”仿佛是一句最无关痛痒的话,由她问出来,却让他心里泛苦。他点点头,“还好。你呢?” “我也很好。你……瘦了很多。” “是吗?”溪文笑笑。对于他,难以控制的不仅是体重,还有心情。他已经尽力回归那种忙碌平淡的生活,隔了很久仿佛是忘掉了她,但一见面,她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不快和苦闷。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多么稚气肉麻的古典惆怅,现在居然在他身上应验。 “溪文,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不要太拼命。” “最近事情多,休息不够。”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敷衍。 溪文的暗淡消沉,让简银河刚要出口的那句“我快结婚了”又咽了回去。她端起茶杯,低头吹杯里的茶叶,不去看他的眼睛。也许这辈子,“钟溪文”三个字都会在她心里占据一席,让她牵挂和心疼。简银河曾经把溪文当作自己遇到困境时的依赖,但很多时候,她觉得需要被温暖、被包裹的是他,她不忍心让他失望和难过。 溪文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那圈银白,唇角不自觉浮起一丝苦笑。“你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哦……快了。” “他对你好吗?”他问得很认真。 简银河放下茶杯,“他对我很好。” 溪文点点头,“这就够了。” 一时间又没了对白。简银河拿过茶壶来添水,溪文把茶杯推过去,她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沧桑而凌乱地盘亘在皮肤里,像是整个人都失去了水分。简银河一阵心酸。 “溪文,最近是不是公司事情太多?你真不能再瘦了。” 溪文故意爽朗一笑,“有吗?我哪里瘦了?” 简银河默默看他一眼,没有再问。略显重复的对白,让他们更加尴尬。 他不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人,然而现在还有什么立场去对她敞开心扉?他母亲病了好几个月,近来刚刚好转,在病床前每每叮嘱他,赶紧把秦颖娶进门。儿子的婚事是病中母亲的一块心病。他总是安慰母亲,等她身体好些了,就考虑婚礼的事。秦颖是难得的好女孩,在他面前一向是温厚体贴的,从来不提结婚,两个人的关系也若即若离得让他困惑:感情这件事像旅行,他跟简银河一起出发,简银河离开,他留下,再次回到原点,即便有更好的风景,他也失去了旅行的心境。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拙钝、缺乏天赋。在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现实中奔走了好些年,他依然无法在感情上做到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从羽青那儿知道了简银河即将嫁作人妇的消息,他在一股难以割舍的情绪中,彻底认定了这个事实:有些人命中注定有缘无分,比如简银河与他钟溪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整理心情,重新上路。 宴席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轮一轮敬酒。羽青酒量好得惊人,一连喝倒好几位男士。阿明在一旁有点儿担心,“羽青,别喝那么多。”羽青瞪一眼回去,“下次再跟他们喝酒,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说话间,气氛忽然伤感了起来。 简银河倒了一杯酒,碰了碰羽青的杯子,“羽青,下次我去丽江,还能不能喝到椰林飘香?施羽青牌的。” “当然!”羽青豪爽地说,“你去了,给你准备最好的——你们谁去了,都是最好的!” 满桌又开始喧闹起来,羽青渐渐不胜酒力,最后倒在阿明的怀里,眼圈红了。这个城市纵然对羽青来说只意味着漂泊,但依然是她最好青春年华里的一段可供眷恋的时光。年轻的时候,无风、无雨又有什么意思呢,也许漂泊不定的青春,比安定的生活来得更深刻,更容易被眷恋。在简银河看来,施羽青的人生,是将旁人没有经历的青春挥洒得够彻底了。因为这样,所以比旁人更敏感,也更坚强吗? 羽青的那帮朋友都是义气之辈,喝起酒来分外豪爽。一顿饭吃到了傍晚,一桌人醉了一大半,羽青倒在阿明怀里还念叨着:“还有一瓶酒没有开呢……”显然也神志迷糊了。 善后的是阿明,他有些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恐怕下面的节目羽青没法参加了。” 简银河把一个礼盒塞到阿明手里,“恐怕你们的婚礼来不及在这边办了,这是新婚礼物,一点儿心意。” 阿明说:“我替羽青谢谢你。” “要好好照顾她。” “当然。” “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四的飞机。” “我去送你们。” 阿明点点头,“谢谢。” 羽青此时靠在阿明宽厚的肩膀上,像只小动物。在他的肩膀那里,她可以静静地醉酒,安全地依靠。所有迂回的人生,都是为了一场安定的生活,对于女人,安定的生活很多时候只意味着一个肩膀,它可以是整片天地。轻快洒脱如羽青,最后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肩膀,一个阿明。 他们走出餐厅,钟溪文问简银河:“能不能陪我去走走?”他恐怕是最后一次这样对她要求了。 “好。” 他开车载她到北湖边,夜色已经浓了。简银河想起应该给纪南打个电话,翻出手机来,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需要打电话吗?”溪文完全看出她的心事。 她摇摇头,“不用了。”她忽然想到是不是所有恋爱中的人都把汇报行踪作为一项必备内容?她笑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稚气了。况且,纪南也早已过了猜疑计较的年纪。琐碎甜蜜的恋爱方式是属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 他们下了车,找了个长椅坐下。 “你后来来过这里吗?”溪文问。 简银河摇摇头。 “我倒是常来。”他说。这里有他们热恋时期的记忆。他总以为恋旧的是两个人,现在才发现,简银河的成熟跟豁达其实远远高于他。他忘不了旧情,就偏执地活在回忆里;而她则把一切压在心底。 “没想到这儿破旧了好多。”简银河说。 前面是布满铜锈的年久失修的栏杆,远处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小群芦苇,白天下过小雨,天空是昏暗的蓝黑,没有星月。风吹得落叶往湖面飘,空气微腥,湖里的生物跟地上的植物一起在凋残。 “银河,”过了一会儿,他叫她,“我有时候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可能真的是早就注定好的。你能做的,只有接受。” “不光是缘分。‘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 溪文一笑,“记得那时候,你就很喜欢三毛。” “现在也很喜欢。”简银河也笑。 “银河,其实我一直佩服你的勇气。”溪文抬眼看着湖面,“三年前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就承受得比我多太多。你要抚养弟弟,要工作,还有承受失恋的痛苦。” “生活而已,哪里算得上承受。”她的生活向来不平静,除了练就金刚之躯去抵抗,她没有别的出路。 “后来我每次问你过得好不好,你都说好。” 简银河笑了笑,“不说好又能怎样?” “不管撑不撑得住,你都会这样讲。”他常常感到困惑,也许女人最大的成长,是始于一场受伤的爱情。简银河早早完成了这番成长,所以比任何人都能孑然独立。她的性格里没有是非,只有负担。 “溪文,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太纯粹了。”简银河说,“这样不好。” “我?” “你是我见过的在感情上最纯粹的,你从来不知道防守给自己留余地。” 溪文摇摇头,“那是因为我从来都太顺利了。”他自问在工作上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但感情上却是十足的弱者,因为没见过人生阴暗,所以少了许多锋芒。 “你跟秦颖……”简银河突然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溪文微微一怔。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之间仍然这么默契,她理解和体会他的很多心事。这样的默契更加让他心痛——都默契到这个份上了,他们却仍然不属于彼此。“在考虑日子。”他敷衍地说。 “她是个好女孩。你不要错过。”简银河说。 “我知道。”其实如果没有简银河,他一定会爱上秦颖。 “我相信你会把握得很好。”简银河转过脸面朝溪文,“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溪文说。湖面的风变大了,吹得他有点儿沧海桑田的感觉。这样跟她坐在回忆满满的湖边,他心里的遗憾都变得有了岁月感。他看着她的脸,觉得怎么看都好像还是三年之前的样子,连他们之间的气氛也还像是三年前。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太执着了。太过执着,唯一的结果是不肯放手。那么,对于简银河的放不下,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执念吗?然而,没有执念的爱情还叫爱情吗? “银河,”溪文说,“我一直觉得你活得太清醒了。” “什么叫太清醒?” “你好像总是看清了后果,不会一味地只顾当下。”不像他,只盲目向前,不计后果。 简银河淡淡一笑,“我是自我保护主义。不像你,太无私,太容易承担很多事。” 溪文也一笑,没说话。他不是无私,而是脆弱。他也想过,如果他们果真结了婚,恐怕也是不会幸福的吧。这点简银河早就看清,他却迟迟不愿承认。 晚风渐凉,溪文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简银河肩上,“要不要送你回去?” 简银河点点头。 第33章 山重水复(2) 一路上,溪文很沉默。音响里播着不知名的法语歌,是很久之前他们一起买的一张碟,歌手软糯的嗓音简银河仍然记得很深刻。溪文的侧脸在车厢的灯光里显得更加瘦削而沉静,这张碟陪着他走过许多的路,久而久之,变成了他路途上的一份安心。简银河头靠在车窗上,外面漆黑的景物匆匆向后退去,像此起彼落的幕布。跟溪文之间,这样的结束方式是她没有料想过的:冷静平和,彼此还有祝福跟期待。 在路上堵了很久,像是跟他们过不去似的。简银河直到半夜才回到枫林绿都小区大门口。溪文下车给她开车门,对她说:“以后要保重。”他知道此刻说完这句,以后再也没有立场对她这样讲了。一句保重,包含了太多心情。 简银河朝他点点头,“你也要保重。” 她走出几步,他看着她的背影,又叫住她:“银河!”等她回头,他走上去拥住她,静静地说:“要幸福。” 简银河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轻轻回抱住溪文。彼此都有许多情绪,但更多的是坦然和真诚。一场缘分,开始和结束,都只是一个绵长的拥抱。 “溪文,你也要幸福……”简银河还没说完,听见不远处一辆车子忽然刹住、熄了灯。她下意识地放开溪文,看见车里下来的那个人——不是纪南又是谁?她一惊,脑中空白了一阵。 三个人站在街灯昏暗的夜半路口,纪南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了绕过简银河身边,她看不见他表情。半分钟仿佛过了很久。 还是纪南先开口:“回来了?” 简银河莫名歉疚,她无法对刚才的那一幕做个交代。况且,不论怎样交代,都成不了一个“交代”。她对溪文轻轻说了声“再见”,走到纪南面前,问他:“是不是要出去?” “没有,”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先回去吧。” 简银河坐进纪南车里,从后视镜中看见溪文的身影,他朝她挥挥手,才转身上了车。纪南不发一言,踩下油门。一直到回家,他也没说一句话。进了门,他脱掉大衣上楼,对她说:“太晚了,早点儿休息。” 简银河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纪南向来不计较很多事,但是也不会宽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淡漠,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希望他能有些正常的反应,责备也好,追问也好。 “纪南,”简银河对他的背影说,“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他微微侧过身子,却没有回头看她,“有点儿晚了。明天再说吧。” “纪南。”简银河又说,“我跟溪文,我们……” “我累了。”他打断她,“明天再说吧。” 简银河整个头脑空白下来,她无法追上去继续对他说一句“我跟溪文之间没有什么”。她走上二楼,听见他房间里传出淋浴喷头的流水声。她在门外站了很久,等里面的水声停了,她敲敲门,忐忑地叫了声:“纪南?” 他开了门,面孔有些疲惫。 “纪南,我想你误会了……”简银河努力措辞,“我跟溪文没什么。今天一群朋友聚餐,结束之后跟他聊了天,他再送我回来。至于刚才你看到的,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朋友之间的告别。我跟他……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关系了。希望你不要误会。” 纪南看着简银河,眼神沉沉的,半晌才说出一句:“还是旧情人的怀抱感觉最好吧?” 简银河一下子被他这一句讽刺堵了心。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又说:“我早该知道的,就凭我,怎么可能感化你?” “纪南……”简银河心里悲愤交加,纪南的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似乎高估了他的宽宏大量。 “我也早该知道,在你心里,钟溪文是不可替代的。”纪南的眉心越蹙越紧,“不管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次你真的误会了。溪文知道我要结婚了,而且他也快要结婚了。很多事都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他朝她靠近一些,逼视着她,“别告诉我,你们只是朋友!” 他的气息朝她压下来,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点儿绝望,一点儿愤怒,还有心灰意冷。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时语塞。 “所以,你根本忘不掉他,对不对?”他的语气软下来,沉沉地问。 简银河垂下视线,平静地说:“要说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我要知道,你忘不掉他,到了什么程度?” 简银河一抬眼,看到纪南眼中竟然闪着泪光。她感到心口刺痛,他们之间的信任,或者说他对她的信任,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儿? 纪南见她不说话,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握住她的肩膀,“一直以来,在工作上,我都很有把握。再难的合同,再难的客户,我都很有信心。但是只有你,让我没有把握。那天你答应我的求婚,我以为你爱上了我……”他冷笑一声,“原来,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 “纪南……”简银河眼中没有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这些吗?” 他放开她,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掉泪。 “纪南。”简银河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你要相信我。” 纪南却拿下她的手,声音喑哑地说:“银河,我爱你。但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爱我。” 简银河蓦地呆住了。他这一句,相当于忽然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判了死刑。她没有料到他原来一直这么防备。一阵浓重的失望凉了她的心,默默站在他身后,泪珠不争气地往下掉。 不知隔了多久,他听见她轻轻说了句:“我今天去客房睡……希望你好好想想。”然后,客房的门关上了。他倚着墙壁,浑身崩溃下来,无力地关上房门,刚才强忍了太久的眼泪,开始疯狂地涌出来。还没得到,便快要失去。他不是心痛自己,而是心痛简银河。发生任何、失去任何,他都可以承受,但他承受不住她的眼泪。 如果可能,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招惹过她。如果可能,他宁愿早早地接受与汪培苓的那场“无处安放的婚姻”,下半生浑浑噩噩地过完,没有更多的惊喜,也没有更多的痛,反而倒好。下午汪培苓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感到事情不妙了。最近为公司的事情奔波,一份岌岌可危的事业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没料到汪培苓会给他来这致命的一击。 当时汪培苓把那沓文件交到他手上,对他说:“不好意思,这次没能保住你。” “怎么?”他立刻有了心理准备。 “你的公司,你自己应该清楚。如果我再跟远华公司签了这份合同,”她扬一扬手里的一份文件,“到时候……你欠远华的那些钱,恐怕连你的所有不动产都不够抵偿。” 纪南什么都明白了——汪培苓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他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处心积虑地要对付他,整垮他。她就真的那么恨他吗?他没问出来,只是说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说呢?” “对于你,我还有价值吗?”他已经无力跟她争辩。 她冷冷一笑,“我要你离开简银河,跟我结婚。” “我做不到。”他毫不犹豫。 “纪南,我汪培苓从来没有求过人,也从来没有对谁认真过。唯独对你……我承认我是不甘心,过了这么久我从没放弃过,就等着还有扳回一局的那天。” “我值得你这么恨吗?”他问。 “值得。”她眼里微微含泪,一股子倔强和愤怒,“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所以,你不惜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 “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对?”她质问,“你欠我的!” 纪南无奈地摇摇头。有些人仿佛永远不会成熟,譬如汪培苓。他问:“所以,你认为我会就范?” “不然,你打算一穷二白,甚至背上永远都还不清的债?”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至于你想怎么对付我,那是你的事。” “纪南!”汪培苓有点儿恼羞成怒,她紧皱眉头,看着面前这个让她爱恨成魔的男人。 “行了,我也累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你先走吧。”他转过椅子,背对着她。 他不记得后来汪培苓还说了些什么,他心里只想到简银河。他原以为能够给她一份足够殷实的生活,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汪培苓离开的时候恨恨地扔下一句:“纪南,这次我不会对你手软了!” 他在椅子里躺了很久,身体和心都空下来。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再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他看着窗外的灯火和车流,那一瞬间,他决定放开简银河。走到这一步,他什么都没有了,汪培苓暗中给他一击,没有给他留半点儿还击的余地。走到这一步,还要跟简银河结婚,叫她跟他一起过那种清贫的日子吗?那未免太对不起他要娶她的初衷了。 他回到家里,一个人在沙发里默默坐到深夜,猛然想起给简银河打个电话,她的手机却是关机,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担心。他披了衣服就开车去找她,谁知刚出小区大门,就看到了钟溪文,看到他们的拥抱。他早就过了猜忌的年纪,对她信任到底,就绝不怀疑,况且一个拥抱能代表什么呢?但是在某个瞬间,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言不由衷地问了她:“还是旧情人的怀抱感觉最好吧?”他既然决定了放开,那么这当然是个最好的理由。如果她知道了原委,一定会傻气地跟他同甘苦,他又怎么忍心? 空调没有开,纪南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无法想象此时的简银河在隔壁房间里是不是会暗自流泪。银河,对不起。纪南闭上眼,哽咽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爱他呢?她还不知道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走到现在,他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得还要多,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爱他?跟她求婚的时候,他曾经在心底暗暗发誓,不再给她独自落泪的机会,现在他真恨自己的无用。 夜深了下去,也许又是凌晨了。纪南从地板上站起来,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他躺回床上,脑中全是简银河。她需要一场正常的婚姻,正常的人生。但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他都给不起。 他在门边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天光亮了起来,他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窗帘被拉开的声音,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可以扛住,现在才深切体会到,很多事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纪南回到房间,没过多久,听到简银河下楼的声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在一阵睡意蒙胧里听到敲门声。门外是简银河问他:“纪南,还在睡吗?” 他猛地坐起来去开门。看见她一脸疲惫,眼圈发青,他心头阵阵酸痛,不知道她昨晚是不是哭了很久? 简银河却一脸微笑,“吃饭吧,我做了皮蛋瘦肉粥。” “谁让你做的!”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实在太心疼了。 简银河看着纪南紧紧凝住的眉心,心里凉了一截,却依然维持着那个温和的微笑,“反正起得早,就做了。下来吃点儿吧。”她说完下楼去准备碗筷。 他跟着下楼,看到一桌早餐,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有吃的心情。简银河盛了满满一碗粥放到他面前,对他说:“不知道有没有你做的好吃。” 纪南拿起调羹,胸口堵得满满的不知是悲凉还是无望。从昨晚开始,他再怎样对她苛责,她还是这样大气温婉,简直逾越了她的年纪该具备的,像个母亲。他越发心痛。 “今天会降温。”简银河边吃边说,“说不定过两天会下雪,今年的雪来得好像早了点儿。” 他没有回话,只是勉强吃了一点儿,食不甘味。 她又问:“你今天要不要去公司?” “不去。” “那正好,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去试结婚礼服吗?今天刚好周末,要不一起去?”她扬起脸看着他,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纪南放下碗筷,一脸沉重,“我想跟你谈谈。”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我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 “什么?”她一时间愣住。 “我们……还是分开吧。”纪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下去的,“我昨晚想了很久,也许你对我只是感激和歉意。对于有的人,婚姻不需要爱情。但对于我,我希望我的妻子一定是爱我的。” “所以你一直在防备我,是吗?”简银河颤声问。 “我之前太自信了,也不够清醒。昨晚我彻底清醒了,也许……我应该放手。”纪南再也说不下去,他心口一片苍凉,不知道该怎么去圆这个谎。 简银河静静盯着桌面,眼神没有焦点。半晌她抬起头又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纪南一怔,随即冷淡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你没那么爱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狭隘?”简银河终于忍不住心里的那阵委屈和愤懑,“我不相信你会因为昨晚那件事,全盘否定我们之间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纪南打断她,“别再跟我谈感情,也别以为我是多么宽宏大量的人。再宽宏大量,也有他的忍耐限度。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就可以替代钟溪文在你心里的位置,但我错了。” “纪南?你……” “银河,就这样吧。我放手,免得大家都累。” 纪南说完站起来,匆匆回了房间。他不敢去看简银河的表情,他怕一看到她流泪的面孔,他就只想把她那张憔悴的脸、无望的表情重重拥到他怀里,就再也不能对她说出那些冷漠绝情的话。一场伪装,他真的心力交瘁。他在窗前坐了很久,窗外天光变换,他感到一股酸苦的力量,把他拖着沉沉地往下坠。跟简银河从相识到现在的种种片段,像默片在他眼前不断闪过,他闭上眼,心口一片灼热,泪水没处流似的,涨得浑身钝痛。他最无法接受,是临到头来给她惨烈一击的,是他纪南。 以后呢?他只能期望她以后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钟溪文也好,任何人也好,只要比他好,他便还能安心。 简银河,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却无法对她讲。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再次被跳出云层的太阳撑开了,阳光照得他一颤。他站起身,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他看见简银河还坐在餐桌旁,坐在刚才的那个位置上。她穿着一身居家毛衫,背影细瘦脆弱,她发了这么久的呆,都想了些什么?纪南看着又想掉泪。他匆匆拿了沙发上的手提包,对她说:“我走了。” 简银河抬头望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那神色仿佛失了魂。 他带上大门,眼泪就又下来了。 第34章 大雪之约(1) 纪南走后的两个小时里,简银河一直坐在面向窗户的那个位置,她总觉得像是在做梦,那么不真实。或者一切都不真实,包括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她久久坐着,陷入一片麻木的空白里。好像周围的环境渐渐萎缩,空无一物,时间空间都是。 经历了这么多,为什么在感情上还是不懂得防守?她总认为溪文不懂得防守,没想到自己更甚。她天生不是容易放弃的人,然而却总是在全身心投入的时候,就被宣判结束。她仍然不相信纪南是那样狭隘和糊涂的人,她愿意再给他时间,等他想清楚。 下午她接到树峰的电话,他在那头兴致勃勃地问:“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想死我了。” 树峰在她面前始终像孩子,更是她生命中最亲密的支撑,许多次她本来快要撑不住了,但想起树峰,她又照旧坚强。她笑着回他:“你想我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看你也不怎么想我。”树峰故意说,“老姐,你忙工作记得要照顾好身体,知道吗?” 简银河含着眼泪“嗯”了一声。她独自一人的时候还能挺住,在树峰面前却很想哭。讲完电话,她的眼泪就流到了腮边。 一整天,简银河梦游似的,却仍旧如常吃饭、买菜、做家务。在纪南面前,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失风度,所以她把自己重新放入旧有的生活节奏里,等他回来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平常情绪去面对他,那样所有的不快和尴尬都会以最平淡的方式处理掉。她要的不多,只是平淡就好。 她还是失眠了。连续失眠两夜,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面孔像女鬼。她仍然按时起床,洗漱换装,去上班的时候也没有迟到。一天中,她不记得跟谁交谈过,写的方案和报告一塌糊涂,她也没法去顾及林云失望叹息的表情。 中午吃饭时,林云问她:“你好像很累,是不是病了?需不需要休息一下?”他跟纪南的交情太深,他始终是把她当弟妹的。 简银河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今天确实状态有些不好。那份方案我下午重新写。” “还是休息一下吧。” “不用。”她拒绝了林云的好意。如果休息的话,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工作好歹还可以让她充实自己,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好,总不至于太难过。 纪南一夜没有回来。简银河不知夜里睡了几个小时,隔一会儿好像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或者是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起床去看,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人气,她才知道自己是产生幻觉了。 第二天仍旧去上班,简银河很奇怪自己明明没有什么睡眠,却仍旧清醒,不是精神上,是情绪上,就像夜里躺在床上再怎样昏胀乏力,仍然无法入睡,因为情绪太满,撑得她累。后来睡着了,也只是半梦半醒。她终于忍不住在夜里给他拨了一个电话,那边却是关机。 隔了两天羽青打来电话,质问她:“银河,说好了来送我的,人呢?”语气里有半分玩笑半分埋怨。 简银河猛然反应过来,这天是羽青去丽江的日子,说好了去机场送行的,她竟然忘记了。一时间她心里满满的是愧疚,“羽青,我马上来机场。” “银河,不用了,我快要登机啦。”羽青的口气变得雀跃,“知道你最近太忙了,不来也没关系,免得惹我掉眼泪!” “羽青……” “银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纪南要是敢欺负你,我跟他没完!想我了就来丽江找我,知道吗?” “嗯。”羽青又怎么知道,她也许已经完全失去纪南了。 讲完电话,简银河下意识滑着手机屏幕,手指在联系人界面里落到了“纪南”一栏,她想了想拨过去,他仍是关机。 好几次,夜里她拨过纪南的电话,那边无人应答,她放下手机躺回床上,无数的记忆开始倒带,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一步?但是如今如果让她回到过去再选择一次,她恐怕还是愿意跟纪南相遇,哪怕百转千回一路坎坷,她还是愿意走这一遭。她发觉自己对纪南的认定,其实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有时候在半夜,简银河出现幻听,感觉像是纪南回来了。她先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他换鞋,踏过灰蓝色地毯去客厅角落抽一支烟。香烟的袅袅灰白,在沙发边阳台上形成一个独立的清寂领域。然后可以听见他褪下西装外套,松掉领带与纽扣,打开屋子里的灯。简银河在一阵心悸中冲出房门,看到客厅的一片黑,她才彻底醒了。什么时候起,他所有的生活习惯都已经融入她的感知里,幻觉里,无处不在。 过了一个多星期,纪南仍旧没有回来。简银河才终于认清,他现在仿佛是彻彻底底离开了,或者是让她明白,是她该离开他的“家”了。感情这件事,没有太多道理,大概所有的发生,都只是“一瞬间”。生命总有弱点,爱情尤其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他离开的第十天,她给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打通了,他却没有接。她没有再坚持,整理好行李,发了一条信息给他:“我在威斯丁等你到晚上九点。”威斯丁是他们常常去的一家餐厅,在枫林绿都对面。 简银河拖着行李箱到了威斯丁,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傍晚的天色是暗沉的灰蓝,似乎憋足了一场雨雪又下不下来,像她的心情。服务生几次过来问她要不要点餐,她只说:“我在等人。”仿佛做足了等待的准备,他就真的会来。 四个小时的时间漫长到磨人,简银河的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纪南始终没有出现。八点钟,天空飘下了点点鹅毛,这个城市今年的第一场雪,外面被映照得一片晕白。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小时,虽然明知他不会来。 简银河的视线凝结在外面一片茫茫雪白中,直到手里的咖啡彻底凉透,她看一眼时间,九点零一分。她站起身,心想是该走了。足足十天,该清算的心情早该清算完,她只不过抱了多一点儿的期望。纪南呢?她始终很难相信他冷漠至此。 走出餐厅,清寒的空气和雪花钻进简银河领口,落在皮肤上,简直要把人冻住。这个城市的天气永远让人措手不及。她踏进雪地中,皮靴落地的地方晕开一团灰色。她拖着行李箱,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天空的混沌一如她自己,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才发觉是往枫林绿都的方向,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潜意识里的第一件事,还是“回家”?她苦笑一声。 雪越下越大,蚕食着简银河的视线。她走过枫林绿都的大门,在一片茫茫雪色中看见那间公寓,落地窗远远地悬在半空,很多个夜晚,纪南的香烟在那扇窗子里兀自旋绕,略显清寂。她回想当初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一个行李箱,满心苍凉,如今离开,除了天气,除了徒增了心疼,一切都没有变。 忽然间,两行滚热的液体从简银河眼眶里涌出来,她再也止不住地蹲下身去,伏在行李箱上哭出声来。大雪漫漫,没有人会看见她,听见她,所以能尽情宣泄这些天来压抑的所有情绪。 “银河?” 她听见有人叫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擦了眼泪抬起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潘奕夫。久未见面,她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你在这里做什么?”潘奕夫走过来,看见简银河红肿的眼圈,立刻明白了一些事,他俯下身轻轻拍她的肩膀,“要去哪里吗?” 她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摇摇头。 “先去车上吧,这里太冷,小心感冒。” 简银河麻木地点点头。她完全没有料到会遇上潘奕夫,在她这么落魄的时候。幸好是潘奕夫,如果是旁人,她一定觉得更加难为情。 上了车,潘奕夫把空调开到最大,问简银河:“发生了什么事?” 简银河只是摇头,一脸失魂。 “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先去我家坐坐?”他又问。 “不了,送我去酒店吧。” “哪家酒店?” “随便哪一家。” 潘奕夫没有说话,直接把车开回了家。 “银河,这里是我家,你先上去坐一坐,喝点儿热茶,不介意吧?” 简银河又点点头。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了,她像是一夜之间无家可归。从前她没有“家”的概念,在枫林绿都的几个月里,她潜意识把那里当作了家。 潘奕夫的家里,有一种天然的寂静,与他的气质相仿。墙壁上挂着海秋圆圆笑脸的照片,相框里的潘奕夫笑得十分幸福,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失去。 “喝点儿热茶吧。”他给她倒来一杯绿茶。 “谢谢。”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煮点儿面条来给你吃。” “不用了。”她叫住他,“我吃不下。” 潘奕夫没说什么,转回来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 “今天谢谢你。”简银河说。如果不是潘奕夫半路遇见,她还不知道要在雪地里待多久,更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看着她青黑的眼圈和凹陷的脸颊,酸楚地说:“怎么弄得这么憔悴?” 她不禁一笑,“我现在一定很丑吧?” 他也一笑,“是够丑的。” 简银河的笑容苦苦的,差点又要流泪。 “我以为你很洒脱的。”潘奕夫说,“在我眼里,你向来是那种遇到什么事都会潇洒应对的。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简银河缓缓抬起头,“我失恋了。”她说完又低下头,几滴眼泪很不争气地落在地板上。在潘奕夫面前,她尚可以不顾自尊。 潘奕夫没有说话,只是坐到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静静地落泪,他就静静地不发一言。隔了很久,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一定相当有魅力,否则你不会为他流眼泪。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保重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还爱他,也该为他保重你自己,即便你们以后再也没有交集。” “我知道。”简银河轻声说。 “我一直信命。很多事都是注定好了的,说不定你们之间哪天就柳暗花明了。” 简银河摇摇头。 “生活没有太多的绝对。”潘奕夫说。 “所以在你太幸福的时候,往往会突然一落千丈。” “不要太消极。当然伤心是免不了的,你需要一个过程。也许过段时间你就重新走了出来。你只是需要时间。” 简银河转过脸看着他,“谢谢你。” 潘奕夫微微一笑,站起身拉开窗帘。窗外的雪白映着霓虹灯火,像一幅油彩版画。他掀亮壁灯,屋里一团晕黄更显得温暖。 “银河,”他回头叫她,“我有时候路过那些建筑工地,就想,也许其中某一个就有你的设计。我真想看看你的作品,一定很漂亮。” “都是些不成器的。”她有些难以启齿。在设计圈子里,她始终算后辈新人,得过奖算是运气,她一直这么认为。 “有没有想过以后的路?” “恐怕只能先考虑养活自己。”家庭或者其他,她不敢想。连最深刻的爱情都能失去,她不敢想家庭。 “明天呢?你真打算去住酒店?” “先去酒店,再考虑是租房,还是回家。”从离开枫林绿都的那一刻,她就萌生了回家乡的欲望。普天之大,立身之地还是只有她最初的那个家。 潘奕夫说:“我朋友在月华路有个小公寓,他出国了,最近托我帮他看管。我想,你暂时去那边住一段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会不会不方便?” “怎么会呢。他本来是要托我把房子租出去的,现在租给你正好。”其实那是他自己的房子,他只说租给她住,因为怕她拒绝。 简银河很感激,“谢谢。” 凌晨之前,潘奕夫送简银河去了月华路的公寓,小小的一居,是他以前在公司附近买的,为了上班方便,后来有了海秋,这间公寓就再也没人住过。 潘奕夫把简银河送到了,他要走的时候,简银河问:“租金……” “租金不急着付。” “那怎么好?” 潘奕夫说:“等你心情好点儿了,再考虑其他的事。现在你需要时间。” “谢谢。”简银河感激他,在她落难的时候出现,而且给她这么温暖的帮助。 潘奕夫走后,她把行李一件件拿出来,无非是一些衣服,还有一点儿日用品,简单平淡,却好像还沾了纪南的气息,他惯有的那种古龙水香味。这份气息,恐怕将在她剩余的人生里萦绕多少年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天,简银河过得浑浑噩噩,只是全心扑到工作上,弄得林云都问:“最近怎么了,这么拼命?”简银河笑笑,不回答。幸好如今还有一份工作给她,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空下来要去做什么。树峰几次打电话给她,想必也是血缘带来的默契,感受到了一点儿异常。他问她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最近很不错,叫他不要担心。其实她真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多久,或许撑着撑着就习惯了,也无所谓撑不撑。 第35章 大雪之约(2) 第二场雪在半个月之后来了。那天傍晚简银河下班的时候,居然意外看见了纪南,他和林云坐在路边的咖啡店里,在谈什么。她在看见他的一刹那,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她就在店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住了。隔了老远,她看见纪南瘦了很多,满身疲惫。她忽然流下泪来。他们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即便他再狠心绝情,她也没办法去怪他。 简银河在路边站了很久。雪越下越大,她浑身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心头那阵灼热的酸痛却再清楚不过。等林云走后,她看见纪南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他出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就下意识追了上去。 “纪南!”简银河站在他身后不足五米的地方,叫住了他。 纪南的步子顿时停住,他缓缓转过身来,一句“银河”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没有料到会再见面罢了。他只觉得太对不住她。 他的瘦和憔悴,让她心疼。“纪南。”她又叫他一声。 “有事吗?”他的口气很生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简银河找话来说。 “一点儿公事。” “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咖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对他抱有期望。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我还有点儿事要办。” “很急吗?” 纪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没有闲工夫跟你叙旧。”他说完转身朝前走,简银河在后面叫他:“三天之内,我等你电话。”他明白,三天是她给他的最后期限,他不敢想象身后简银河的表情,一边走着,一边感到周身冰凉沉重的痛。 简银河看着纪南一步也不停地走过街角,转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大雪中回到公寓,雪水浸透了领子渗到皮肤里,她感到空前的累。不知道是冷还是孤独,她都麻木了。 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叫住她:“简小姐,有你的东西。”说着拿出一个行李箱递给她,“今天下午,有位潘先生送过来的。” “谢谢。”简银河接过来,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箱子里是一床棉被。潘奕夫对她的照顾,不带任何企图,温暖又坦诚,她并不难接受,除了负担——像欠了他似的。他好像看准了她并不是懂得照顾自己的人,所以在大雪的天气给她送来棉被。从她搬来这里,他来过几次,都是蜻蜓点水地聊一会儿就走了,颇有“顺路”的感觉。她一直感激他。 开门进屋,扑面而来是一阵不知道哪个时空的陌生气息,不属于她的。在一个不是“家”的地方哪怕住一辈子,那气息也会是陌生的。简银河忽然怀念枫林绿都的那个公寓,在那里她有过一阵“家”的日子。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怪,早一点儿,晚一点儿,他就不在了。 夜里躺在床上,简银河感到浑身沉重,坠向不知名的地方。整个人裹在棉被里,冰冷麻木,却在冒汗。她闭上眼想睡过去,却发觉时间跟她作对似的,太清醒了,身体深处的痛觉和寒冷都清晰无比。然后连身体都有了记忆,感觉沉痛的体内有东西在流动。她很想纪南。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欲望?是想到了一定程度吗? 简银河再度闭上眼,泪水就流到了枕边。 再次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浑身更加沉重。起身烧一壶开水,结果在茶几边就跌倒了。兴许是发烧了吧,下大雪不带雨伞的后果。 简银河昏昏沉沉地想到该向林云请个假,找来手机,却又想起今天是周末。再度躺回床上,她开始做梦,梦里很多人来来去去,她在潜意识里想梦到纪南,却始终见不到。挣扎着醒来,浑身冷汗涔涔,已经又是黑夜了。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是滚烫的,果然是发烧了,她倒宁愿自己就这么烧下去,万事皆空。外面是黑夜,她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是星期天,还是星期一?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躺回去什么也不愿想。 不知隔了多久,简银河从一片天光里醒来,清醒了不少,浑身虚脱缺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炙烤过一般。手机里的时间过了两天,四十多个小时,她这里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半辈子,忽然从一个时空到达另一个,往日的人和事在醒来的这一瞬间是模糊的。 她扯开窗帘,看见远处夕阳下冰雪消融的城市,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悲伤喜乐,她只是其中之一。下一个瞬间,又想起了纪南。那天看到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她忽然明白了,以他的坚决和骄傲,他们之间再也走不下去了。但她还是说了一句:“三天之内,我等你电话。”如今三天已到,他果然没有消息。 大病自愈,简银河自己都有点儿不可思议。这是老天给她的一个过程吗?跟最大的悲伤交过手,也许她现在要做的只是放下。 简银河在露台边坐着,夜幕渐渐浓了。今天是星期一,也许她早该跟林云请个假,也许该重新拾起铿锵的作风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先休息休息吧,她真觉得累。 门铃响了,简银河从一阵混沌中惊醒,“谁?”其实已经猜到了是潘奕夫。 “我,潘奕夫。” 她开了门,“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脸色怎么这么差?”潘奕夫惊道,“感冒了吗?” “是感冒刚好。”她把他让进屋里,“要喝点儿什么?真不好意思,这里什么都没有。” 潘奕夫扬扬手里的袋子,“给你带了点儿甜品,也不知道你晚上吃不吃甜食。” “谢谢。” “现在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 “好得差不多了。”简银河说。 “看你脸色还是很差。”他想摸一下她额头,刚抬起手却又放下去。 简银河勉强一笑,“那是睡得太多了。” “最好还是去一下医院吧。”他仍然不放心。 “哪有那么脆弱——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今天跟朋友去吃饭,买了些甜品,路过你这里,顺便带一份给你。”潘奕夫认真解释这份心意是出于“顺便”,他不想她有负担。 “你根本不‘顺便’,是不是?” “你知道?”潘奕夫倒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他买的是黑芝麻糊核桃露,中间的三颗糖软糯地陷在里面。她睡了两天多,完全失去了基本的生理需求,这样的甜品倒勾起了她的食欲。他帮她打开一盒,“多吃点儿。” “谢谢。” “怎么会感冒的?”潘奕夫问。 “淋雪了。” “又不是小孩子,这种天气都不带伞的吗?”他的口气像在苛责孩子。 简银河手里的汤匙停在半空,她迟疑一下,说:“忘记了。” “你不是忘记了,是心事重。” 她没有说话,表示默认。如果只是心事重倒好了,她现在连想心事都没有力气。一个纪南,颠倒了她的全部生活,她需要重新整理,重新上路。 “我可能要离开了。”这是她从大病中醒来时,忽然下的决定。 “什么?” “我决定回家乡。” 潘奕夫惊讶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道:“这样也好。累了就回家吧。” 简银河没说什么,低头去吃东西。她独自坚强并不难过,难过的是还有人来陪。坚强太久无非是自己变成个空架子,再久下去,也就无所谓空不空。 “银河,你一向不太懂得照顾自己。”潘奕夫凝望着简银河的脸。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想去猜他的言外之意。他却只是温和地盯着她,盯得她想流泪。半晌,她倔强地说:“怎么在你面前我就自动变得脆弱。” 潘奕夫笑着说:“脆弱不好吗?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总要偶尔脆弱一下,不然就太古怪了。”他刚刚出口的话立刻觉得冒失,于是他又说:“在你这个年纪,还有资本脆弱。” “是吗。”简银河不置可否。总之在潘奕夫面前,她暴露诸多短处也不觉得难为情。 “银河,回家后有打算吗?” “先跟我弟弟守店吧。一家工艺品店。” “守店?像你喜欢做的事情。”潘奕夫扬起眉毛,“然后呢?” 简银河端起茶杯,“你指哪方面?” “比如,”他顿了顿,“成家,生活。” 她摇摇头,“还没有考虑。”不是没有考虑,是不敢考虑。连最难跨越的爱情都已经彻底跨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有没有爱人的能力。 潘奕夫说:“银河,你真的是特别好的女孩子。好到我甚至不会跟你隐瞒——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简银河微微一惊,却淡然一笑,“我也很喜欢你。” “我跟你的喜欢,不一样。”潘奕夫又说,“我离过婚,也不再是年轻小伙子,否则我一定追求你。” 简银河看看他,半天才说:“谢谢。”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你要走,我肯定不会现在跟你讲。千万别有什么负担。你我之间,你知道的,一直都会是朋友。我喜欢你是事实,但我从不觉得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他看得这么绝对这么实际,算是透彻吗?他自己倒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很多人性格相合,气质相投,但只适合做朋友。情人之间需要一点儿火花,他知道他跟简银河之间是永远不会有的。 简银河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也从来不觉得在你面前会有负担。” “我想也是。”他一向很了解她。 “你的花店会继续开吧?”她忽然问。 “怎么?担心我亏本吗?”他调侃她。 “你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潘奕夫笑着点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问。 “就这两天吧。”这么快想逃离,也是印证了她的脆弱。她苦笑一下,自己终究还是不够坚强。又或许是累了太久,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也能够放下许多事。 潘奕夫又问:“需不需要送你?” “不用。”简银河摇头,“到时候我把房子清理好了把钥匙还给你。” “也好。”他没有坚持,“要不要早点儿休息?不早了。” 简银河抬头看看窗外,满城的大雪消融殆尽,剩下森黑的夜。她走过去拉上窗帘,对潘奕夫说:“今天谢谢你来。” “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潘奕夫走到门口又停下来,“银河,有任何需要,记得找我。” 简银河点点头,“谢谢。” 潘奕夫走后,简银河披了棉衣去电脑前写辞职信。写到一半,她愣愣看着桌上的台钟,秒针滴滴答答过去的仿佛不是时间。她忽然觉得失败。人生过了一小半,却经历了大半悲喜,走到这个份上,仍然因为一场爱情垮塌了信念,甚至于工作她也愿意放弃,是失败还是天赋不够?远走高飞,遁世回乡,也许是每个人的初衷,泯灭一切欲望之后重新回到的初衷。如今,小桥流水的那个家乡,是她最后的屏障。 脆弱有什么不好?坚持到最后,她也太累了。她写好辞职信,在脑中整理工作交接的一些细节,不知怎么总有纪南萦绕其中,让她凌乱。 简银河白天去公司递交辞职信,林云吃了一惊,“怎么做得好好的要辞职?” “我是决定回家乡了。” “哦。”林云居然没有继续问,似乎早有一丝准备,“还有没有希望留住你?” “谢谢您这么关照,也看得起我,但是我已经决定了。真对不起。” 林云一脸遗憾,“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还不清楚,先帮我弟弟看店吧。” “失去了你,我真感到挺惋惜的。如果以后有可能,我这里一直有位置给你留着。”林云不提纪南,显然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变故。 “谢谢。”简银河感到很歉疚。林云的关照,潘奕夫的关心,都是她在最困难时候的一点儿温暖。 接下来几天,她忙着工作交接,忙着收拾屋子联系物流,心情渐渐归于木然的平静。她把钥匙还给潘奕夫的时候,他说:“以后再见到你就难了。又少了个聊天的人。”他像是说笑,却又认真。 简银河说:“以后去我们那个小城,我可以请你吃蒸鱼头,桂花糕。” “要是请我吃一顿你的私家菜,就更好了。” “那我得好好练练手艺,不然到时候丢人。”简银河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只透明招财猫,“这个送你,祝你招财进宝。” 潘奕夫不禁发笑,那个招财猫完全不是简银河的风格。假如他知道她要送他什么礼物,他也会猜是一本书,一张唱片或是其他的带有文艺气的东西。这只招财猫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透明的,远看像一块巨大的水晶,近了才看到是一只招财猫。因为不是简银河的风格,她送起来就越发让人觉得可爱。他接过来,端详了一下说:“谢谢你。” 简银河笑,“昨天在一个橱窗里看到了它,远看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很别致,近了才知道是招财猫。” “看来我接下来就交好运了。” “招财进宝倒是其次,只希望你过得开心。”简银河由衷地说。 “你也是。”潘奕夫心里是不舍的。人生浮沉这么多年,他好像总是在赶路,这几年停下来享受时间,在最沉静的时候遇见了简银河,让他的生活里有了点儿别致的颜色,也勾起了他对生命的一丝欲望。她一走,他的日子恐怕又会变得没有太多滋味。然而他到了这个年纪,也早已学会笑看一些缺失。 简银河走时,他对她说:“记得照顾自己。”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一点儿心疼来。简银河的坚忍让他忽然有了保护欲望,但同时他又明白他们之间坦荡得不能再坦荡的关系有多难得。他在心里祝福她,他相信以她的聪慧,一定可以跨越任何事。 况且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只要没有意外。 第36章 执子之手(1) 简银河拖着一箱行李出现在“和苑家”的大门口时,里面正招呼客人的简树峰大吃一惊。他瞪大眼睛,愣了两秒,就赶紧从屋里出来,“老姐,你这是?” “回家啊。”她一脸轻松。 “你辞职了?”树峰看见她的行李。他比她的直觉还要敏锐。 简银河伸展一下手臂,答非所问:“还是家里好。” “姐,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回来投靠你,怕你不乐意,所以干脆先斩后奏。” 简树峰丢下几个顾客,跑出来帮简银河搬行李。行李箱有半个人高,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它带回来的。“姐,你好歹通知我一声,我去接你嘛。” 简银河一笑,“瞧你这段时间过得应该不错,下巴都圆了一圈。” 树峰摸摸自己下巴,“是吗?” “胖点儿多好。” “倒是你,瘦得快没有了。都怎么搞的?”他责怪似的,其实是心疼。 “所以回家来吃你做的饭,也许还能胖回去。”简银河指指店里面,“有人要买东西。” “姐,你进来坐一会儿,我招呼完就关门回家。” “不用了,我先回家等你。” 小城傍晚的夕阳是通透的,罩着一大片陈砖旧瓦,护城河石桥上波光粼粼,放眼望去,全是岁月。简银河沿着河堤石板路走着,每一家窗户都是橘色灯火有嘈杂的电视声或人声交叠着飘出来,炊烟总是伴着最丰富的家常油烟香气——这才是生活。这些鲜明慵懒的热闹让她觉得安心,人不管出走多久,最后让自己安心的地方总是自己的故乡。 走上石桥,夕阳最后的余光拖长她的影子,她站在桥上有了一种忽然沉陷进去的岁月感。这里的日子叫做日子,她从前一直奔波停不下来,连故乡夕阳的颜色都忘记了。上一次在这里看夕阳炊烟是什么时候?久远得她都不记得了。护城河里的水仍旧是清凌凌的碧色,只比以前深了一些,深的那部分是小城居民常年积累的日子。 家里那条巷口,她看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在收地瓜干。她认出那人,叫了声:“秦阿婆!” 秦阿婆抬起头来,仔细辨认了一番,既惊喜又激动地叫她:“呀,银丫头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大簸箕,走近来握住简银河的手,“哟,怎么像是瘦了!让我看看……还是那么漂亮啊。银丫头怎么有空回来?” “想家了,就回来了。”简银河笑着说。 “是想你弟弟了吧?”秦阿婆苍老的眼睛里浮起一丝怜惜。多少年前,她看着他们两姐弟相依为命,到现在一个个自立,真不容易。 简银河反握住秦阿婆的手,“也想您嘛。” 阿婆笑起来,“这孩子,阿婆也想你!” “您身体还好吧?” “身体好着呢,今天还跟老头子去集市卖地瓜干。十斤重的东西我们老两口可是背了几里路去的!”秦阿婆满心自豪,“对了,吃饭没有?在大城市想不想念阿婆的鸡肉炖粉条啊?” “想,当然想。想起来就馋。” “那你进屋坐坐,我去给你做!” “阿婆!”简银河拉住秦阿婆,“过两天吧。我先回家收拾收拾,这么晚了您也累了,要早点儿休息。”阿婆还要坚持,她端起地上的大簸箕,“这个我帮您搬进去。过两天一定来吃阿婆您的鸡肉炖粉条!” 简银河把簸箕放进院子,秦阿婆叫她等等,踩着小脚跑进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地瓜片,“这是新近做的,最嫩的一包,拿回去跟小峰一块吃。” 地瓜干用旧报纸包着,十足的年代感。简银河接过来,“谢谢阿婆。”果然是故土故园,随处都是家的感觉。 小巷两边的青砖老房都生了青苔,大半住的都是老人孩子,这里的时间比别处都要慢。简银河走到自家门口,红铁门比先前旧了,门把手上的铜绿还是原来的形状。她以前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从没有细看过这里的一砖一瓦,如今她彻底停下来,退出,归来,才发现一切都从她记忆深处跑出来,让她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新”,连那种陈旧沧桑的岁月感都是全新的。 她推门进去,院子里有一株腊梅顶着寒冬开出几朵红花,另外几株植物是凋零的,她仍能分辨那是从小陪伴他们的月季。墙角停着一辆旧的山地车,是树峰户外运动的老伙伴。走进屋子,打开顶灯,到处一尘不染,玻璃是锃亮的,看上去树峰没少打理这个家。她推开自己的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陈旧家具和衣物的味道。床上被子和枕头整整齐齐,树峰应该是常常在整理这个房间,当真觉得她会随时回来? 简银河把窗户推开一点点,躺在床上觉得真舒服。冬夜里的风渗进老房子,并没有多少凉意,老屋的冬暖夏凉,是再豪华的住处也比不了的。房子跟人之间总有着微妙的关系,像一个怀抱。而且,似乎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少年时代,才算是“日子”。十八岁那年离开老屋,外出求学、谋生,到现在将近十年,十年下来恐怕也就两个字——寂寞。如果没有爱过,也许还不会体会到这两个字。她闭上眼,想起那天大雪,她在雪地里站在纪南对面,那一刻的心境几近空白,现在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梦。 但梦也是深刻真实的,她发觉自己的两行泪已经流到了发梢。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外面铁门被打开,在半梦半醒之间也能分辨出树峰的脚步声。她疲倦得不想醒来。树峰来到她房门口,轻轻帮她熄了灯,关上门。 清晨天光还微暗,树峰已经起床熬了一大锅粥,出去买来油条、米酒。皮蛋粥的香气让简银河忽然醒来,她意识里恍惚飘过一阵纪南的气息。她起床到门口,看到那锅皮蛋粥,才知道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老姐?”树峰叫她。 她回过身来,“嗯。” “姐,你怎么又发呆?” “哦,”她走到桌边,“好香的粥!” “馋吧?就知道你馋这两样。” 她摸摸树峰的头发,还像小时候那样。他反过来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成年后的树峰比她整整高一个头,但在她心里总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弟弟。 吃过早饭,天色还是清晨的样子,树峰披了件大衣就出门了。树峰一句也没有提过纪南,因为血脉相连带来的默契,他很早就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变故吗? 中午她做了饭送去“和苑家”,树峰正在给一个中年客人介绍梨花木的小雕塑,看到她进来,那客人说:“真幸福,还有女朋友给你送饭。” 树峰一脸笑,“那是我姐姐。” 客人点点头,“怪不得有一点儿像,还以为是夫妻相。” 树峰凑到简银河耳边,促狭地说:“听到没有,说我们有夫妻相。” “你还得意了!”简银河笑着拍他一掌。 小店对着老护城河的石桥,午后阳光让木头屋檐散发出一种陈旧丰富的味道。小店的所有物件都是树峰精挑细选的,客人来了树峰总是很认真,对待这份生计,他心无旁骛。简银河看着他忙里忙外,真希望他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地快乐到老。 晚上,姐弟俩一起做了葱饼。以前他们相依为命,没有可吃的,只好用葱花做煎饼吃,一吃就是好几年,现在再去做,葱饼并不是苦,反而是那段少年时光的最踏实的印证。艰难的环境不是他们可以选的,在穷苦日子里过出一点儿葱花香,最简单,也最叫人怀念。 “还记得吗?”简银河说,“那年过中秋节,你想吃葱饼,不巧家里没有葱,你去赵婶的园子里挖了几棵葱,被赵婶发现了。” “结果赵婶不但没把我当小偷,还招呼我们俩吃了一个星期的鸡蛋面。”树峰想想,又发笑。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是苦。”简银河把刚出锅的一盘葱饼端起来凑近一闻,“还是那个时候的味道……真奇怪,食物味道好像是记忆里最不会消减的东西。” “那……人呢?”树峰冷不丁问道。 “嗯?” “我昨晚听见你在梦里叫一个人的名字。”他只差说出那个名字是“纪南”。以姐弟之间的默契,他原本不该提及,但他又不忍心姐姐在自己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一向坚忍惯了,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真想帮她全部揽下。 简银河有瞬间的失神,回过神,她敷衍地说:“你听错了。” “姐……” “我去送几个葱饼给秦阿婆。”她匆匆端了一盘饼就往外走。走出门了才觉得浑身疲倦。在逃什么呢?一份平静的情绪有那么难吗?为什么到了现在,只要一提到纪南,她还是会无所适从?连心底突然生出的痛都是真切的。她想起潘奕夫对她说过的,你需要的是时间。放下一个人也是,需要的只是时间,别无他法。 简银河把葱饼交到秦阿婆手里,阿婆笑眯眯的,直说“还是银丫头孝顺,这么晚做了饼还给我拿过来”,咬一口,又说,“还是好些年前的味道,丫头真是能干。” 她陪着阿婆坐了一会儿,天更凉了。回去的时候,夜空里星星点点,跟儿时的星空一个样,高而远,只有干干净净的小城、小村镇才可以看见。 这个冬天晴了很久,快要除夕的时候才又下了一场不薄不厚的雪。姐弟俩每天轮流看店,做饭持家,渐渐地也像是在过日子了。秦阿婆叫他们去吃鸡肉炖粉条的时候,偶尔会问起“小峰找没找对象啊”或是“银丫头也不小啦,怎么还不急”。每到这时,树峰就会岔开话题,插科打诨转移视线。简银河有一次也问他:“你该谈一场恋爱了吧?”他却满不在乎地说:“老姐还没嫁人,我怎么放心谈恋爱?”仿佛他是长辈,她倒成了小孩。 简银河有时候也问自己,这样毫无欲念、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真的叫做过日子吗?对她来说是麻木还是超脱?她有时候从梦里醒过来,清清楚楚记得梦里纪南的样子。从前她做梦从来不清晰,现在关于纪南的梦境却越来越清楚。离了他那么远,今后的人生恐怕也不会有他一份,但仿佛是离得越远,念想越深刻,她恨不得自己患失忆症。 临近除夕的一天下午,简银河接到一通电话,竟是潘奕夫打来的。 “最近好吗?”潘奕夫问。 “挺好。”她笑问,“你呢?” “我在找‘和苑家’。”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的小店‘和苑家’怎么走?我现在在护城河边,一个人走了好久,硬是没找到地方。” 简银河吃了一惊,“你过来了?现在人在哪儿?” “那座‘咸丰桥’上。” “你等我一下,我来接你。” 简银河挂了电话就去咸丰桥,果然看见潘奕夫站在桥头,薄薄的夕阳下他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 “潘奕夫?”她从背后叫他。 他转过来,释然一笑,“还以为今天会白来一趟。” 简银河笑道:“怎么突然会过来?” “我是个闲人。闲人就是有事没事会到处闲逛。昨天晚上突然想来看看你,今天就来了——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 “想你应该也没有什么负担。”他那次曾经对她表白,后来总觉得见面有点儿局促,没想到是自己太多心了。 “对于你,我向来没有什么负担的感觉。是不是太不客气了?”简银河歪着头看他。 “是有点儿不客气。”他忽然觉得又一阵心动。活到快四十岁的年纪,居然头一次这样被所谓“爱情”刺激。在某个瞬间决定下来,就驱车五六个小时来看她,他自己都无法回避已经爱上她这个事实。 简银河问他:“还没吃饭吧?” “嗯。” “想吃什么?” “有没有什么……夜市之类的?”他忘记了曾经说要吃她的“私家菜”。 简银河点点头,“我带你去我们这儿的夜市街。” 他们从闹市巷子里穿过去,转个弯到达一条幽静整洁的小巷,闹市中的桃花源。两边是古老的青砖木檐房屋,每家大门口都有一个柜台,售卖一些食物和纪念品。简银河带着潘奕夫到一家海鲜店,门口的冰柜里冰镇着一些海产品,店里店外的炉火都烧得很旺,旁边的大榕树没有经过修整,垂落下的枝丫被火苗照得有另一番意境。菜牌是挂在室外的,木刻的小篆,排开布满半面墙壁,古色古香的。简银河让潘奕夫点些吃的,他站在出菜牌前面出神了半天,没有一点儿主意。她只好代替他点菜。 他们在榕树下坐定,潘奕夫左看右看,“这里真不错。” 简银河说:“你好像没下过凡间似的。” 潘奕夫笑了,“这里哪是凡尘?分明是仙境。你每天的生活,该有多少人羡慕。” “是吗?”简银河言不由衷地笑了。这段日子是她过得最平静的,白天平静到没有多一点儿的悲和喜,只是梦里会有纪南。昼夜之间,情绪差了太多,或者不能称为平静,只能叫做麻木? 上过菜,潘奕夫拿起筷子,饶有兴致地说:“看上去都很美味。” 简银河帮他蘸好一块生蚝放到他碗里,“恐怕没有海边的味道鲜,但也很不错了。” “谢谢。”潘奕夫吃了一半,问简银河,“打算在家里长住下去吗?” 简银河愣了愣,她其实从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在家里长住下去到最后会什么都不在乎,那倒是真正平静了。又或许过一段时间她能够放下该放下的一切,重新上路,那么这段日子对她来说也就变成一段插曲。人的意志永远在变,浮沉之间,从来无法掌控。半晌,她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潘奕夫见她实在言不由衷,就没有再问下去。简银河的个性,优柔之中更多的是坚忍,外冷内热,本身像个故事。他一直自以为读懂了她,她对爱情的执念,是他喜欢她的一个缘由,她面对感情缺失时的坚强洒脱,是他喜欢她的另一个缘由,至于第三个缘由,也许只是她身上的并非嗅觉意义上的气息,很微妙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体会到了。有时候在半夜他想念海秋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有个简银河,他心里的那块缺憾就仿佛被弥补了一部分。尽管他们只能做朋友到老。 吃完晚餐,简银河问潘奕夫要不要去她家里坐坐,他却说:“我该走了。” “才来就走?”她出门的时候甚至还交代树峰在家准备一个空房间给潘奕夫住。 “饭也吃了,夜市也逛了,今天收获不小。” “现在回去太远了,还是住一晚吧。” 第37章 执子之手(2) “不用了,开车回去快一点儿只要五个小时,够了。”来跟她吃一顿饭,无关乎感情,是他单方面的满足,他觉得很足够了。 “也太累了。” “至于你家,下次再去吧。”他给自己预备了下一次、下下次的机会再来跟她见面。 简银河无奈,“那我送你。”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走过咸丰桥,潘奕夫说不用送了,车子就在附近。简银河没有坚持。她看着潘奕夫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想起另一个人来。其实一直到现在,她仍旧没有完全理解,究竟为什么一个意外的拥抱就将他们之间的感情宣判了死刑?她所了解的纪南是不会这样的,她了解的纪南,比她自己看事情透彻,更能隐忍。所以唯独分手这件事,她实在不能理解。 旧历新年过后,天气提前转暖。小城家家户户零星传出一些鞭炮声,年味持续到元宵节。简家老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多了一副对联和一些年画。简银河向来对过年没有什么概念,因为“家”对他们来说太单薄,两个人过的年,没有多热闹,也没有多冷清。 一天,简银河接到一个电话。她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有些吃惊。 “是简银河吧?”林云的语气听上去很兴奋。 “老大?”工作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叫他。 “还在家里吗?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怎么?” “你上次给博物馆设计的那个西厅,被评为去年所有公共建筑设计的金奖,还是第一名!怎么样,没想到吧?” 简银河再吃了一惊,“怎么会?”她记得那是一个完全不顾章法的设计。 “后天下午在明珠剧院颁奖,你要来,没空也得有空。” “后天?” “是,后天,记得要来啊,必须来!” 讲完电话之后,简银河仍然有点儿如堕五里雾中,这叫什么,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跟纪南分开之后,她在短时间内对设计没有了激情,灵感都少了。她问树峰,要不要去领奖,树峰很认真地说:“当然要去!” “我以为短期之内自己做不来设计了。” “长期呢?”树峰说,“老姐,你一直是一个需要在工作中找安全感的人。其实感情虽然有时候看似致命,但终究不是全部的安全感。你那么自立、要强的一个人,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你要回来住一辈子。” 树峰真是一语中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他帮她意料到了。她说:“我只是去领奖,顺便见见老朋友。” “老朋友?”树峰话里有话。 “就是以前工作上的朋友。”简银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地去解释。连树峰都看出她潜意识里的小心思,老朋友当然包括纪南。她去了,带着想见他的一份初衷,但见不见又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见她又是另一回事。她更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想去就去吧。”树峰也不明说。他看不得简银河这么言不由衷,自己累自己。 简银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决定去领奖,是第二天的事。早上还没有决定,中午就收拾了行李。她向来不缺乏说走就走的决心。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定,欲望、念想都似乎已经湮灭过了,现在一通电话,竟成了她回头的全部理由。她想不到自己居然这样不坚定。 高速公路两边,早春的绿意从田间山坡冒出来,一副稀疏的活泼景象。一切像是新的,她每天把自己圈在“和苑家”跟护城河之间那片地方,都不知道春天来得这么鲜活。六个小时的车程,简银河做了两个梦,醒来只记得最后的场景——枫林绿都的门口,她看见纪南向自己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就醒了。梦里面没有多少情绪,醒来却只觉得累。 下车之后,她没有去酒店,径直去了林云工作室。林云看到她,立刻嚷道:“我们的天才设计师,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笑道:“在哪里?哪里有天才?” “这个奖,可是我一直想要却没有得到的。简银河,祝贺你!” “谢谢。” “酒店订好了吗?” “订好了,顺路经过你这里,就来看看。” 林云眉头一皱,“什么叫‘你这里’?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要回来工作了——你不会只是来领个奖吧?” 简银河笑笑,“我又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有奖当然是要来领的。至于其他的,我还没有想好。” “不管你想没想好,我这里始终有你的位置。” 简银河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纪南……还好吗?” “怎么说呢,”林云叹口气,“其实不太好。” “为什么?” “他一直没让我告诉你……他公司的事,想必你还不知道吧?去年他被人坑了一把,公司全赔进去了,欠的债不知道多久才能还完。他现在一个人开了个工作室,天天接活儿,累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为了还债……去年我借给他一笔钱,再要借给他的时候,他死活不肯要了,只说我的钱给他也是杯水车薪。唉,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看到简银河的脸色瞬间沉下去,他又说,“他当初要跟你分开,也是因为觉得给不了你一份像样的生活。” 简银河觉得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开了个口子,不知道是悲凉还是愤怒。事情发生了那么久,她居然最后一个知道,纪南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他把她当什么?要求物质、要求舒适的小女人吗?他把他自己当什么了?一个人承受那么多,也不愿意要她分担。她此刻心里传来阵阵刺痛,心疼他,也恼恨他。回过神来,她颤声说:“什么叫像样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多,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竟然……”她说不下去,两行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银河,你也不要怪他,他是为你好……” “他现在人呢?” “你要去找他?” “老大,你把他地址给我。” 林云愣了一下,随即抽出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递给简银河,“要想去找他就去吧。早该去了。你们这一对啊……” 简银河匆匆告别,就拖着行李去找纪南。 穿过一片闹市,到达一条小街,旁边是一座有些年代的写字楼。简银河抬头看了看,很多窗户都还亮着灯,纪南应该在。没有电梯,她顺着走上七楼,已经是汗涔涔。楼道里的灯光昏暗不明,散发着陈旧的味道。她顺着走廊找到那个门牌号,门半掩着,漏一条缝。灯光从屋里透出来,像是还带着纪南的气息。她心里忽然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推开门,屋里是一张写字台,一些七七八八的办公用品。一切极尽简陋,简银河更心疼。她隔了玻璃门,看见里间的桌子旁边倚着一个身影。他不知站了多久,推开玻璃门出来的时候,她轻轻叫了声“纪南”。他立刻傻住了。 她也傻住了。纪南的胡子已经养成了个鲁滨孙,整个人没有瘦削多少,脸色却明显苍白,黑眼圈让他沧桑了好几岁。怎么会成这样的?她在心里问,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下来。她看见他疲倦的眼睛里渐渐漫起一层泪水,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住,大声说:“你知道吗?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 纪南没有说话,他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手来回抱住她。他完全没有想到还会见到她。他的理智早已把她排除在千里之外,但情感却相反。他抱住她,久久才说了一句:“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还没有给我个交代!”简银河的语调已经变成了抽泣。 “我记得已经跟你讲过了。”他木然地说。 简银河抬起头,擦了眼泪,倔强地看着纪南,“这回你再也赶不走我了!” 纪南苦涩地凝视着简银河,还是说不出话来。咽回眼泪,他推开她,轻轻说:“你走吧。” “纪南!” “我还有事。你走吧。”他背过身去。 简银河怔了怔,质问他:“纪南,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富贵,物质,还是因为你太要自尊?” 他轻轻地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要。” “那天晚上你跟我求婚,我忘记跟你说,我要的生活,是跟你一起过日子。不是车子房子,不是多么富贵的生活……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却始终把我当局外人……” 他转过来,竭力保持冷淡,“我说过,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她直直地回视他,问道:“你还爱我吗?” 他唇角动了动,却没说出来。 简银河苦笑,“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但你的方式会不会太小气了?” “银河……我不想你过苦日子。”纪南终于说了真话。 “是吗?” “我只希望你过得好。”他叹息着,“现在的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简银河再也忍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地紧紧贴进他怀里,“我要的只是你,没有你,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真的。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回了家,在家里我想了很多,原本觉得平静了,林云的一通电话,又让我想要来找你。我以为自己平静了,以为不再需要你,但是每天的梦里都会有你。梦是骗不了人的……真的,我不需要什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她说着,眼泪流进他敞着的衣领中。他身体的味道连同巨大的悲凉感一起扑向她。隔了好久,她感到他身体的轻轻颤动,抬起头来,她看到他一脸麻木,泪水却流了好几行。 “何苦呢……你该有你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生活,必须有你,才叫生活。” 她满腔的坚定更让他感到难过。只不过想让她过得好一些,却没有料到,最后苦了她,也苦了他自己。他早就清楚她不是在意物质的人,但却没有想到她的坚忍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必须有他,才算是一份完整的生活。他从前一向很有自信,自觉是最适合跟简银河一起生活的,现在却连见她都不敢。这样胆怯,真是如她所说太要自尊了吗?但是,如果要自尊的话,他就会多爱自己一点儿,绝不至于自讨苦吃到这样的地步。 “银河……” “不用说了,我会搬过来跟你一起住。”简银河伸手擦去纪南脸上的泪痕,“我也有手,有大脑,我可以跟你一起还债。” “你回去吧……” “你向我求过婚,我也已经答应了。”简银河不理会他,径自说,“连你买给我的戒指,我都还随身带着。你不能对这场婚姻耍赖。” 纪南看着简银河的脸,一时间觉得脑中空白。如果没有她的突然到来,没有这场意外的再会,他也许会浑浑噩噩地忙碌到老。活了半辈子,他现在才感到失败。他阵阵心疼,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爱情是不需要理智的,然而生活却需要更多。 他拿掉简银河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强忍着情绪对她说:“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简银河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去,她觉得全身冷下来。他的言不由衷,她全部看在眼里,但她深知他的固执,或许他需要的,也只是时间。她决定等。 第二天下午颁奖礼之后,简银河径直又去找纪南。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知道他就在里面,于是再敲门。里面有零星的脚步声,但他就是没有来开门。她对着门里面说:“我在外面等你。” 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夜半的寒气加重,简银河后悔没有多拿一条围巾。冷空气让她更清醒,为了等他,她有足够的耐性。楼道口的窗户外面,是老街区的陈旧夜色,到处是灯,夜特别长。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回头一看那扇门,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消失了。简银河有些气馁,他果真铁了心不愿再见她一面吗? 她回酒店续了好几天的费用。他不开门,不见她,她就决定一直去等。 连续三天,简银河都在晚上他没有访客的时候去那个楼道等他开门。有时候她会突然去敲门,不说话,也不出声,但他好像知道就是她似的,始终不肯来开门。她从夜幕初临,一直等到夜深,捧在手里的红茶最后凉成一杯冰水,等冻得麻木了,她才回去。 第四天晚上,他给她发了条信息:“不要再等了,外面好冷。” 她却回他:“就算不在这里等,在哪里我都要等你。”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变得如此空前坚决。 十点半钟,纪南在屋里听到简银河下楼的声音,紧接着又收到她的消息:“我明天回家,现在在楼下那间茶餐厅等你。如果你今晚想通了,就下来找我。如果你以后想通了,就以后再来找我。” 纪南放下手机,两行泪瞬间滚落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巨大的轰响,震得整座楼房微微发颤。他匆忙开门出去,听见有人说:“楼下茶餐厅发生煤气爆炸了,好恐怖!”“是吗?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他心里瞬间一沉……银河! 来不及穿外套和换鞋,他就径直奔下楼。他看见茶餐厅里面一片狼藉,桌椅被掀翻了,里面躺着几个伤者在呻吟。他冲进去,没有发现简银河的身影。他拉住旁边的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那人摇摇头。他又冲出来,拨通简银河的手机,她的手机通了,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银河!”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出事,他该怎么办。他沿着老街仔细地找,走了老远也不见简银河的身影。再回到茶餐厅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纪南”。他转过头,看见简银河就站在离他不足五米的地方,他下意识冲过去抱紧她,喃喃念着:“你没事就好……” 简银河轻声说:“你是不是……想通了?” 纪南浑身一滞,手臂从她肩膀上滑下来,“你没事就好。” 简银河粲然一笑,“我以为你想通了。你知道,我一直都会等你的。” “这又是何苦呢……” “想通了就给我电话,或者来我家。”她交给他一张便笺,那上面有她家里跟“和苑家”的地址。 “银河,”他心疼地说,“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我已经叫了出租车。回酒店收拾一下,明天回家。” 他看着她,嗫嚅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会来找我的吧?” 纪南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了一小段,出租车来了。简银河上车之前又问:“你会来找我的吧?” 他仍旧没有回答。她坐在车上,从后视镜看见他的身影,心头有万般不舍。 第二天,简银河坐上回家的大巴。车子快到终点的时候,她拿出那枚“执子之手”的订婚戒指,这戒指是他们一人一枚的。戒身的波纹,真是印证了他们之间的百转千回。 早春的阳光照在戒指中间那枚小小的钻石上,一圈明亮的光晕。 不知为什么,她相信他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