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正月廿三,新雪初霁。 噼啪不绝的鞭炮自五更响起,将长街上的雪都燃尽了。青烟蒸腾、遍地金红之上,粼粼的车马缓缓碾过,停在披红挂彩的安平侯府门前。 料峭的寒风轻轻一卷,门上贴着大红囍字的灯笼便轻轻晃起来。 盛服的世家贵眷被迎进府门,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抬抬系着红绢的贺礼。 喜宴的席面从堂中一直摆到了前庭,入目便是满眼珍馐。男宾在东侧饮茶,女眷们便立在庭中说笑,珠翠映日,织锦妆花,熠然如瑶池天宫的神仙妃子。 庭前的红梅上覆了一层白雪,在碧朗的晴空下红云卷浪般开得热烈。 “你瞧这梅蕊,璀璨如金,当真担得起‘洒金朱砂’的名字!”有个年轻女眷叹道。“早听闻宫里今冬培育出了新式样,今日总算得见了!” “听说皇上策勋小侯爷上将军那日,便赐绣春刀、麒麟曳撒,还赏了小侯爷百株洒金朱砂梅为贺,当真是天恩浩荡。”又有女眷笑道。 “小侯爷夺回了咱们陇西十八城,将突厥胡匪逐到了玉门关外,便是多大的恩赏都是担得起的!” 一旁头戴攒珠点翠冠的夫人笑说着,挽起了正中间那位娘子的手。 “大娘子也是苦尽甘来了。” 周遭女眷皆是一阵唏嘘。 那位娘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金梁冠下围着兔儿绒。她穿得素净,面上笑容也平和,一双眼温良却无神,直直地看着前方。 她正是小侯爷的寡嫂、如今家中唯一的女眷宋照锦。 六年前,小侯爷披挂上战场的那日,正是他父兄先后死在虎牢关之时。 京中人尽皆知,宋照锦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哭瞎的。 “是二弟争气。”听见周围人的叹息,宋照锦淡笑着,温声说道。 挽着她的那夫人忙笑道:“我该打,大喜的日子说这作甚么?” “是了!还不是忠顺伯夫人心有不甘,早想和咱们侯府结亲家,却不料小侯爷一心求娶公主殿下,绝了伯夫人的念想呢!”旁侧登时有女眷打趣道。 那夫人听见这话,也笑骂道:“偏你牙尖!那日小侯爷得胜归来,打马入京时,风姿俊绝的模样谁没有瞧见,难不成光我惦记了?” 周遭的官眷们笑成了一片。 众人说笑间,隐约间有唢呐鼓乐之声传来。门廊上有侍从传话:“侯爷接亲回来了!” “竟这样快?”有人问道。 那侍从绘声绘色地比划道:“咱们侯爷文才武略,便是各位送亲的翰林院大人都拦不住呢!”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赞叹,女眷们簇拥搀扶着宋照锦,一路说笑着行到了府门前。 鼓乐声近了,便渐渐看得见内官们所举的仪仗。内官们身着华服,手捧香炉宝扇,不停朝道旁簇拥着的百姓中播洒银钱。 喜乐声中,仪仗竟有半里路那么长,直到袅袅的金丝迦南香从街头弥漫到街尾,众人才看见了三十二抬花轿前,端坐在马匹之上的身影。 恍如明月照星河。 大红洒金的喜袍衬得他身如玉树,也使他那疏朗英俊的面容愈发皎如冠玉。他跨在艶红如火的骏马上,身姿挺拔。 金红的喜色映在他眼中,那双星子般明亮的眼里是被镀了光芒的笑影。 在他身后,喜乐恢弘,红妆十里,如同金乌背后的漫天霞光。 —— 方临渊梦中都未敢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那个他惊鸿一瞥后、便倾慕了十年有余的人,那个在他抱着冰冷的兵戈、蜷缩在尸横遍野的寒夜里时支撑着他的人,那个他父亲临终时握着他的手、让他莫负真心时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如今正坐在他身后的花轿里。 方临渊骑了十来年的马,竟在此时连握缰绳的手都是微微颤抖的。 众人都对他于金殿上求娶公主的壮举津津乐道,也不乏有人讥讽他攀龙附凤。 但他并非那般勇敢,也没有那么多算计。乾元殿前,皇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他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件事。 十年之前,他随父亲进宫辞行,在太液池畔第一次见到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三皇子和四公主抱着暖炉坐在亭子里,却要她去摘树梢最高的那支梅花。 风雪那样大,她却穿得单薄。三皇子说,只要你说一句,冷宫里那贱人罪该万死,我们就不要那支花了。 可她却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小小的一个人,汗水浸湿的发丝粘在脸上,只颤巍巍地去够那支蜡梅。 霜雪落满了她的眉睫,亮晶晶的。 父亲说皇家的事不要多管,方临渊却挪不开目光。他执拗地等在池旁的角落里,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他看着她终于摘到了梅花,四公主却随手将那花丢在地上,让宫女踩烂。 鲜艳的蜡梅散落在雪里,她静静地退下,没有一人在意她。 在转角处撞见方临渊时,她身上不住地打着哆嗦,发丝湿漉漉的,像是被雪击落的鸟。 方临渊闷声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瑟缩了一下,低垂的脸几乎被雪白的风毛全掩住了。但只一瞬,她便拉下了那件大氅,抛回了方临渊手里。 “这是给你……”方临渊说。 “这是你的东西。” 她抬起头,苍白的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清冷又倔强。 微哑的少女嗓音回荡在方临渊耳畔,他尚未动,她却已低下头,擦身而去。 方临渊回头,只见她小小的一个,独自行进了风雪深处。 金碧辉煌的殿宇如同冷漠的神祇,明明巍峨又温暖,却静立着,放任她被风雪吞没。 方临渊在那一瞬间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从那漫天大雪的层层宫阙中,救出一个人。 —— 方临渊的思绪渐渐被唢呐声拉回了现实。 记忆中的漫天飞雪渐渐变成了遍天的铜钱与红绸。仪仗渐渐停在了府门前,门前衣香鬓影、宾客盈门,司礼监的太监腰缠红绢,高声唱和道:“压轿——” 方临渊下马,执起红绸一端,看着宫女打起帘幔,从喜轿里扶下了她。 赵璴。 她长高了许多,甚至比周遭的女子们还要高出不少,直起身来时,竟看起来与他一般高了。 当世男子更偏爱娇小些的女子,她的个头也总为人所诟病。世人皆道徽宁公主艳冠皇城,姿容闭月,却偏生了一副比寻常男人还高的身段,当真是明玉生瑕。 但方临渊却丝毫不在意。她在深宫中是个无所倚仗的孤女,若再生得柔弱娇小,如何活得下去呢? 他所偏爱的,从不是倚仗大树而生的菟丝花。 他小心地牵着红绸,在鼓乐声与鞭炮声中牵着她踏过一地碎红。 跨马鞍时,她略一迟疑。方临渊知她盖头覆面看不清路,忙先一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并不似寻常女子般柔软。它骨节修长,质硬如玉,握在手里有一种坚硬的质感,恍然间竟像是个男人的手。 定然是她在宫中日子里,经受了无数旁人未曾受过的苦。方临渊心想。 “当心。”他压低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了两分。 只见赵璴顿了顿,继而在他的搀扶下稳稳跨过了马鞍。 而方临渊则缓缓收紧了握着她的那只手。 他不会再让她独自置身风雪中了。 他执着她的手,跨过府门,步入厅堂,行过满堂宾客祝福的目光,没再松开。 —— 喜宴的流程向来繁琐。 他们拜过天地高堂,赵璴便被送入了卧房之中,而方临渊则要留下来招待宾客。待到满堂宾客散尽时,已然快到三更天了。 他敬了一圈的酒,还被有意多灌了两杯,回到扶光轩门前时,视线都有些飘忽了。 侍女长随们早已守在门前,此外还站着几个宫女和太监,神色肃穆,该是宫中跟来的。 对上他们的视线,方临渊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有几分冰冷的戒备。 也合情理。方临渊心想。赵璴愿意带出宫来的,应当都是护主的忠仆。 “侯爷,公主殿下已在里面了。”见着他来,为首的扶光轩掌事侍女寒露迎上前来。 方临渊嗯了一声:“可有给公主准备些点心?” “侯爷吩咐过,我们即刻便送来了。”寒露说。“不过公主守礼,并没揭下盖头,也没动我们送来的果子糕饼。” 此刻业已三更,折腾了一日,想必是要饿坏人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让她们退下,独自进了门。 这是他住了多年的卧房,如今披红挂彩,红烛摇曳,鲜艳的双喜字静静悬在窗前。他绕过前厅,穿过层层红幔,便看见了坐在红帐之下的那个人。 她端坐着,安静极了。红色的烛光在她的霞帔上轻轻晃动,那双搁在膝头的手,白皙而修长。 十年前那个受尽欺凌、坚韧清冷的少女,如今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应酬繁琐,让公主久候了。”他停在赵璴面前,嗓音因着酒水与情愫而有些沙哑。 红烛之下,再无第三个人。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步的距离,方临渊竟一时有些近乡情怯,放在身侧的手都轻轻哆嗦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手心捏了捏,嫌弃自己临场露怯。 是该先掀盖头。他心里想着,便回过身去拿桌面上的金称杆。 但就在他伸出手时,身后衣袍摩挲声细微响起。下一刻,方临渊敏锐地感觉到身后腾起一股劲风。 谁! 仅是酒劲作用下的一瞬迟疑,方临渊的颈上便贴上了一道细微的、锐利冰凉的触感,横亘在他颈部突突跳动的脉搏上。 是刀。 接着,他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别出声,否则,你死无全尸。” 是男人的声音,淡漠冷冽如山巅融雪。 2 第 2 章【小修】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此人定有极深的内力,习的也是杀人于无形的邪门外道。 那把刀动线凌厉,仅一刹便锁他咽喉,逼得他动弹不得。方临渊手无寸铁,唯独一把金称杆,也在回手反击的一刹被挟制住,当啷一声落了地。 “你是何人!”方临渊颈侧的动脉贴着刀刃突突跳动,一时间不敢再有动作。 身后那人没出声。 此人多半是个杀手,只不知要取何人性命。 宫中至此,一路都有禁卫内监戍守,戒备森严。此人能在其间偷梁换柱,可见是个世所罕见的高手。 方临渊的心提到喉头。 “公主殿下又在何处!”他忙低声问道。“若只你我恩怨,她不过一介女流,与她无干。” 却不料身后之人听见这话,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轻蔑,冷峭,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下一秒,他手中的匕首轻转,逼迫着方临渊转过身来。 在方临渊与那龙凤穿花大红盖头双目相对时,那人轻一抬手,扯下了盖头。 烛光微微颤动,落在那张姿容绝世的脸上。 凤冠上的东珠熠熠生辉,凤冠之下,容色绝艳的那人凤目一挑,睨向了他。 分明该是双多情的眼,如远山黛下散落的桃花。还朝之后方临渊曾远远地见过一次她,虽仍旧是记忆里那般冰冷孤傲,却只在那娇艳容色中凭添了几分遗世独立。 可如今……人面如旧,却全然像是换了个人。 那双冷厉冰凉的眼像是孔雀翎中淬毒的针,只上下一瞬打量,便让他遍体生寒。 方临渊彻底失了语。 “你……你……” 而他面前盛妆华服的男人,却气定神闲地移动手中的匕首。那匕首伏贴得如他第三幅手足般,方寸转动下,便逼着二人换了番位置,将方临渊逼坐在床榻上。 龙凤红烛的光影被他挡在身后,高大的身躯将方临渊整个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也挡住了他全部的去路。 而方临渊则一片震惊过后的空白,一双眼诧异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一模一样。身量、体态、那毫无钝感的艳丽五官,那薄如刀刃的红唇,还有那双比常人颜色淡些、通透如琉璃的桃花眼。 怎会如此?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男人又开了口。 这一回,他是眼看着那副娇艳的唇中吐出陌生男人的声音。 “多余的事你不必知道,少说少问,事成之后我自会离开。”他说。 “……你是赵璴?”方临渊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公主名讳。 那人的脸沉在黑暗里,垂眼睥睨着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像是在讥讽他愚蠢的姿态,又像在践踏他破碎的情愫。 “是我。”他淡淡说道。 “……你是男人?”方临渊只觉自己撞了鬼。 那个凤冠霞帔的男人神色平静。 “我从没说过我是女的。” 废话。 哪有男人当公主的,哪有男人嫁人的?谁会天天作女子打扮还怪旁人认他作女人,更何况他从前听见过他说话,分明就是女声! 只是匕首横在颈侧,不容方临渊反驳。 “需先声明,我不会留麻烦的人,更不会在身边留下隐患。”只见赵璴继续说道。 说到这儿,他淡淡抬起眼,平静的视线看进了方临渊的眼中。 “所以,听命行事,否则安平侯府上下一百四十五口,就都留不得了。” 此人便是连他满门亲眷的数量,都记得分毫不差。 他语气淡漠,一双眼平静极了,方临渊却在对视中隐隐背脊发冷。 像是一条毒蛇盘踞在面前,静静地吐信。 “听清楚了?”赵璴问他。 方临渊在匕首的胁迫下点了点头。 赵璴勾了勾唇。 “不要横生枝节。”他轻飘飘地强调。 下一秒,锋锐的匕首离开了方临渊颈上的皮肤。 可那冰冷的触感,却顺着他的神经蔓延开来,将他全身都冻僵了。 —— 方临渊抬手覆住了被匕首抵住的颈侧,触到那道冰冷痕迹的瞬间,他怀疑地看向赵璴的脸。 传闻江湖上有易容邪术,莫非……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赵璴收起匕首,修长白皙的手指沾了桌上玉杯里的酒液,大方地在自己脸侧剐过。 “喏,真脸。” 方临渊却在他的自证中感到了被看破心思的羞辱感。 像被了如指掌地摆弄了一般。 可赵璴却浑不在意。他目光一转,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什么酒:“啊,交杯酒。” 他抬眼看向方临渊,似在用目光询问他,还喝吗? 还喝什么酒! 他站起身,强压起怒火与那人平视着:“你既是个男人,为何还要嫁给我?” 赵璴嗤地笑了一声:“是我要嫁你,还是你要娶我入门?” “你贵为公主,有的是抗旨的权力。”方临渊说。 面前的赵璴嘴角勾起一丝凉飕飕的弧度。 方临渊无从得知,赐婚的圣旨昭告天下那日,赵璴才从线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婚讯。 在他还在甄别自己借以离宫的傀儡之际。 “事成之后,我自会离开。”他说。 方临渊目光一顿:“你本是在利用我离宫行事?” 倒也没错。 赵璴的眼神不置可否。 “演好你的身份,别的不用你管。”他说。 方临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多年的真心非但于新婚之夜付之东流,还只留下他,孤零零的像个笑话。 眼看着赵璴素白的手拈起桌上的一枚樱桃放进口中,期许中举案齐眉的妻子,而今竟成了一只占领雀巢的雄鸠。 方临渊的喉头有些哆嗦,再出声时,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我即刻去回圣上,揭露你的身份?便是公主,那也是欺君之罪。” 赵璴抬了抬眼。 “那也须你先想清楚。”他说。 “什么?” “你的兵马皆在边关,府上只有你长嫂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安平侯府家丁护院并你身侧的长随,拢共不过六十人,大多都在前院。你若进宫,未至玄武大街,你长嫂与侄儿的人头就已在我手了。” 他低垂着眉睫,似乎不大爱吃樱桃,鲜红的指尖在盘中拨了拨,择了颗梅子。 听见他如挑选果子般轻飘飘的语气,方临渊的背脊冰凉一片。 是了……他看似有选择,实则早是砧板鱼肉。 这样能在皇城之中女扮男装近二十年无人察觉的人,根本就是个缜密的狠角色。什么被欺凌的孤女、什么被暴雪击落的飞鸟,不过都是他的伪装。 伪装之下,他才是那吃人的宫禁里,静静蛰伏着的凶兽。 而他方临渊,则是那个因着愚蠢的情爱而引火烧身、引狼入室,从而被捆上了贼船的蠢货。 方临渊枯站着,眼看着赵璴吃完果子,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尽了。 他生得是美,端方优雅的仪态也是宫中数不尽的日夜养出来的。仰头饮酒时,那白皙修长的脖颈既如引颈清啸的鹤,又似杀人无形的刀。 酒杯搁回桌面,方临渊听见赵璴轻飘飘地说:“该安歇了。” 猛禽在室,如何安寝? 方临渊直视赵璴,审视的目光冰冷如刀。 却见赵璴混不在意,那话也不像是真劝方临渊睡觉的。 他兀自吃饱了,站起身来,单手按在后颈上慵懒地活动了下脖子,似乎被错金嵌宝的凤冠压得不大舒服。 接着,他径自抬手,熟练地拔下几支衔结珠钗,将凤冠整个摘了下来。 凤冠之下,青丝盘结。他单手放下凤冠,另一只手握住玉簪一抽,瀑布般柔顺浓黑的长发便散落而下,披散在他肩头。 据说宫里的公主娘娘们,素日里都是用白玉磨粉来养头发的。佐以鲜花草药,养出的头发乌黑柔润,自带芳泽。 可方临渊却看见,那张没有珠玉映衬的面容,如同揭下画皮的鬼怪,初初显露出男人的轮廓。 继而是霞帔、碧玉带,紫瑛禁步。 女子复杂又极尽奢华的婚服被他一件件卸下,如堂皇显出真身的妖魔。 待那些琐碎的装饰除尽,他像是终于松快了些,单指扣住衣领的玉扣,惬意地舒了口气。 继而,他单手扯开束绦,那件龙凤密绣织金牡丹喜袍松落下来。 在他拉开衣襟的刹那,方临渊下意识地闭上眼,扭过头去。 他没有去看。 他的本能还将这人当成了一位不可亵渎的仕女,在某些时刻非礼勿视。 直到扭过头后,方临渊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在躲什么啊!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方临渊的耳朵都要烧着了。 他愤懑地低下头,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恰好映入眼帘。 方才,他还一路牵着那人的手,珍而重之,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刹那间,他的手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虫蚁在爬,激得他刹那攥紧了手,猛力地搓了搓。 可那跟男人拉手的触感,却像是烙在皮肤上一般,甩都甩不掉了。 3 第 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彻夜未眠。 他眼看着赵璴换下喜袍,熄灭花烛,在床榻上和衣睡下,鲜红的被褥如同风平浪静下暗流涌动的海。 他的领地被一条大蟒蛇占领了。 方临渊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即便是被突厥蛮夷割据而去的陇西十八城,他都能亲自提枪夺回,可偏偏一张他从小睡至今日的拔步床,他却在旁人的占领下连靠近都做不到。 此远胜夺城毁家之仇。 平稳的呼吸声从床榻上传来,方临渊只得转头,在卧房外侧的碧纱橱中暂且容身。 那碧纱橱本是夏夜消暑之处,窗上只一层明纱,在冰雪未融的冬夜里寒气侵人。幸而方临渊在外打仗时什么苦寒之地都睡得,况且此刻满心愤懑,睡意全无,也不拘躺在什么地方。 他独自枯躺在碧纱橱中,直到晨光初初透过窗纱,才恍惚进了睡乡。 半梦半醒间,他亲手揭开了鲜红的盖头,逼问那人是男是女。一席嫁衣的公主掩唇轻笑,问他是不是吃醉了酒。 清冷悦耳的女声,哪里会是男人呢? 他松了口气。 却就在这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 他睡眠警觉,登时便睁开了眼。 只见熹微的晨光之中,赵璴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榻前,手伸到一半,似乎打算叫醒他。 墨发披散,未施粉黛,寝裙下的胸膛肌肉紧实。 方临渊立刻清醒过来。 他一把翻身坐起,皱眉紧盯着赵璴:“何事?” 他花了一夜时间,才勉强接受赵璴是个男人这件事。只是他没想到他竟这般有恃无恐,新婚当夜就敢堂而皇之地对他摊牌。 但是,方临渊也想得明白。 他十岁离京,在外多年,上京城里既无根基,也不认识几个人,人际关系干净得像张白纸。而安平侯府则更加简单,除他之外只剩一个眼盲寡嫂和个幼童,既好控制,又免去人多眼杂的麻烦。 他是最好的猎物,还有个自投罗网的好处。 此时再见赵璴,方临渊浑身戒备,警觉地只等他下一步动作。 而赵璴则懒洋洋地靠在那儿,浑身都是酣眠醒来后特有的松弛感。 “睡在这里,不冷么?”他问道,慢悠悠的,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想是此处再无第二人,使得他肆无忌惮,连内衬的襦裙都没穿。 单薄的女式寝衣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清晰的肌肉纹理轻而易举地透过了丝袍。 真是半点都不遮掩。 “你还真敢睡着。”方临渊眼睛像有针在扎,冷冷地移开目光,坐起了身。 赵璴微微侧身,给他让开了位置。 “没什么不敢。”他说。“去床上吧。” 还与他共枕? 方临渊一阵恶寒,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躲。 “不必。”他拒绝道。 却见赵璴的目光掠过那薄如蝉翼的窗纱,停在了他脸上。 “你都冻透了。”他说。 他能这般好心,关心自己冷不冷? 方临渊的眼中刚闪过狐疑,就听见赵璴接着说道:“满身寒气,还有半个时辰天亮,你如何向旁人解释?” 果真。 他大早上来这儿把自己叫醒,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好好与他演戏罢了。 一口闷气堵在方临渊胸膛。为方才心中闪过的那丝善念,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别露马脚。”紧接着,他又听见赵璴提醒道。 轻描淡写的,方临渊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威胁的味道。 片刻对视后,他狠狠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碧纱橱。 只怪他眼盲心瞎,如今步步为人胁迫,却全无反抗的余地。 难怪当日虎牢关的前辈耳提面命,告诉他满心耽于情爱之人,必然没有好下场。 —— 赵璴起身兀自忙碌,方临渊在红绡帐中一直等到了天亮。 卧房中的地龙烧得足,直将满房里摆的芍药与金盏熏得花香旖旎,将方临渊的身子都暖热了。 可方临渊却只觉得难捱。红浪层叠,明珠高悬,他却切身地明白了话本中那些身不由己、新婚化鬼的嫁娘怨气为何那样深。 五更的梆子响了,门外便有侍女敲门轻问,问是否该要送水。 此时的赵璴已将自己全然打点好了。 他穿好了寝衣,内里的抹胸襦裙也穿得严整,俨然如羞怯地遮掩住全部春光的闺秀。他的头发也松松挽起了髻,为了修饰那略显锋利的五官,几绺发丝恰到好处地垂下,顿时凭添了几分娇柔妩媚。 他又兀自对镜化了个淡妆。门外侍女问时,他最后一笔胭脂恰好落成,轻飘飘地放下笔,便熟练地清了清嗓子。 “送进来罢。” 清冽恬淡的女声,带着些无伤大雅地微哑。 他施施然站起身,毫不矫揉,却自成一派贵女风韵,一如方临渊再见他时,不卑不亢却又媚骨天成。 只是如今再见,方临渊只恨不能剜下自己的双目。 —— 捧着铜盆玉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二人起身。 还有手捧桂圆红枣等喜物的侍女,挨个儿地进来,一边将喜物洒进红帐,一边笑眯眯地吉利话。 “结发成双,祝侯爷夫人永结同心。” “金玉良缘,祝侯爷夫人百年好合。” “花开并蒂,祝侯爷夫人早生贵子。” …… 被褥之上渐渐满满当当,坐在床榻旁侧的方临渊面色却越来越黑。 他已经自食苦果,何苦再来这样羞辱他! 一个接一个的侍女们足道了七八句的吉利话,才听得赵璴清泉般的声音在旁侧响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了,你们侯爷面皮薄,莫再打趣他。” 周遭的侍女们笑作一片。 方临渊抬起头,冰冷的视线恨不得即刻化作刀子,将赵璴捅个对穿。 他看向赵璴。 只见明媚的日光下,窗外枝头的雪融了大半。热烈的梅影透过菱花窗格,斑驳地映照在妆台前。 纤尘在阳光下轻盈地跳跃,赵璴坐在那儿,身后的侍女替她梳着头,娇艳的面容笼在了光下。他清冷的面目上带着淡淡的笑,恰如窗外轻融的梅枝雪,好一副新婚燕尔的幸福模样。 这画面方临渊曾在心中虔诚地勾勒过,却不料梦想成真之时,却是祸患临头。 而在他身后,鬼差般站着三个宫人。年长的那个女官叫松烟,据说是先皇后曾经身边的人。她面相就生得严厉刻薄,神色肃穆冷峻,目光略一飘过,都是在对方临渊凌厉的审视。 而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叫绢素,听说比贵妃身边伺候的还伶俐两分。她端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的,根本没把方临渊放在眼里。 而旁边那个独眼老太监,叫吴兴海的,佝偻枯瘦的像一具槁木。他单站在那儿,浑身就散发着一股阴鸷的冷气,便是旁侧几个活跃说笑的侍女都小心地不敢靠近他。 似乎感受到了方临渊的目光,那老太监转头,浑浊的独眼静静瞥了方临渊一眼。 警告,审视,如静候命令的猎狗。 难怪这几人昨天在门外见到他时,眼神阴沉沉地盯着他。 哪里是宫中下人严肃规整,分明就是知道他们主子的秘密,在监视他呢! “侯爷,该更衣了。” 就在这时,扶光轩的掌事侍女寒露与惊蛰二人捧着方临渊的衣袍,立在了方临渊旁侧。 方临渊素日不习惯旁人照顾,扶光轩里也形成了惯例。方临渊站起身,兀自拿起衣袍,自己穿戴起来。 那边,替赵璴梳头的侍女还笑嘻嘻地讨吉利。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一边梳着,口中一边笑着念道。 赵璴似乎也被她哄得开心。 “你倒伶俐。”他说。“赏。扶光轩上下,都赏。” 绢素便上前来,一锭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挨个放到了侍女们手上。 一时间,卧房内欢声笑语,侍女们纷纷道谢,就连惊蛰与寒露两个都得了赏钱,笑眯眯地感谢公主殿下恩赐。 方临渊只觉自己身侧上下全被这画鬼买通了,一时间孤军入敌,四面楚歌。 这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利落地穿起衣袍,戴好发冠,正要拿起托盘上的革带时,一只修长的素手按在了那革带上。 方临渊一顿,就见是妆扮好了的赵璴,施施然走上前,先他一步拿起了革带。 “夫君且等我片刻,一会儿陪我一道去给长嫂敬茶吧。” 他温声说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眼里,“长嫂”二字咬得缓慢,分明就是威胁。 说着,他缓步上前,胳膊轻缓地往方临渊腰上一围,便将那革带环在了他腰后。 轻飘飘的,赵璴身上珍珠粉的香气瞬间笼罩在了他身上,替他整理的手轻轻划过他腰侧,像是蜻蜓点在小荷初露的塘上。 方临渊浑身都僵直了。 他只觉一只公蜘蛛精织起了一张网,将他密不透风地捆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全身的细胞都剑拔弩张。 赵璴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 “夫君?” 缥缈如招魂的灵幡。 方临渊嘴唇一颤,先一步将革带一把束好,低声道:“……多谢夫人。我在门外等你。” 话音落,他垂着眼,转身行了出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了,什么夫妻情深,不如一剑捅穿他的五脏! 方临渊慌不择路,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抖干净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而留在原地的赵璴,则偏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这样不禁逗弄?从前只觉他是那万千见色起意之徒中的之一罢了,没想到竟这样碰一下都要哆嗦发烫。 “侯爷这是怕羞呢。”旁侧侍女笑道。 “是了,夫人莫怪,别看侯爷在兵营里摸爬出来的,实则面皮薄得很。”又有侍女圆场道。 赵璴静静看着方临渊消失那处,片刻,目光渐渐浮起了两分兴味。 “是了。”他淡淡道。“你们侯爷有趣得紧。” 4 第 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新妇入门,赵璴一身艳丽的明红,外头罩了件狐裘,领口的狐毛厚重柔软。 “弟媳赵璴拜见长嫂,请长嫂用茶。” 他双手奉了茶在宋照锦面前端正地跪下,礼数周全得宜,既没摆出公主的架子,也分毫不因宋照锦的眼盲而有丝毫轻慢之态。 便是周遭的侍女们都交换着称赞的目光。 方临渊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 而座上的宋照锦则面露笑意,一面伸手摸索着接过赵璴手中的茶,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殿下快快请起。” 她双目而今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动作起来总有些吃力:“殿下嫁进府中,本就是圣上恩赐,也是殿下垂青,这是二弟的福气。我又如何能受殿下大礼呢?” 她语气本就温柔,说话时又慢条斯理的,自来便有种宽厚慈爱的光辉。 赵璴的胳膊有些僵硬。 他垂眼,目光落在了扶在手腕处的那只手上。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对待,更不适应肢体触碰,只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身形转圜,他的余光瞥见了厅下立着的方临渊。 面色如常,神情平静,一双眼睛却像有仇一般紧紧盯着角落里那只定窑细口瓶。 赵璴的嘴角微微一动。 向来能立于朝堂之人没有不识时务的,以利相驱,或借势威胁,总能令对方心甘情愿地受他驱策。 但这人却古怪得很,言明利害又给了他一夜时间消化,却仍是而今这般被逼为娼的模样,就像真被伤到了真心一般。 真心,不过是上位者为引诱他人所捏造出的廉价筹码,普天之下,哪有人真的会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便嗤之以鼻,赵璴却还是从中得出了两分兴味,一时间连方才的生疏僵硬都消散了几分。 “我既已入府,长嫂便是我的长辈。”他缓缓地说着,目光飘过下头的方临渊,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您待我与夫君慈爱,我怎能辜负您一片慈心?” 果真,那花瓶愈发十恶不赦,方临渊看向它的目光几乎要蹿出了火。 “你与二弟恩爱,我便放心了。”旁侧的宋照锦自是看不见端倪,听她这话,柔声笑道。“岁朝。” 一个侍女闻声入了厅中,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身上的衣衫是掌事侍女的形制。 她双手捧着一摞账册,账册之上是一只古朴的木匣。 “岁朝是先侯夫人留下的侍女,当日在先侯夫人身侧侍奉,最能识文断字。”宋照锦对赵璴说道。“先侯夫人去后,便将岁朝与府中中馈一并留给了我。” 阶下听见这话的方临渊眉目一动,抬头看向宋照锦。 岁朝原是他母亲身边的侍女,二十来岁便替他母亲管事理账。他母亲去后,岁朝仍在府中,如今是专管账册银钱的管事。 他长嫂叫岁朝来做什么?这样的阵仗,好似要将阖府中馈都交托在赵璴手里似的。 想到此处,他的眼神一紧,眼看着岁朝行了礼,捧着账册与匣子,放在了宋照锦手上。 “只可惜我是个不中用的,盲了眼睛,如何管得起这偌大的宅院。”宋照锦说着,将那账册与木匣一并递向赵璴。 “而今好了,这些东西,也该交到合适的人手里。”她说。 她竟真是这样打算的,她可才见了赵璴一面啊! 方临渊又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的眉眼间似乎也有些惊讶,也并没接起宋照锦递来的东西。 一府账目交托谁手,直接决定了这府中的女主人是谁,意义非比寻常。 可宋照锦却平静地娓娓道:“这是府中全部的账册文书,你不必怕,若觉繁琐,还有岁朝在侧协助。” 方临渊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这匣子里,则是府中库房的钥匙。”宋照锦说。 “长嫂!” 方临渊再忍不住,打断了她。 座上的两人皆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长嫂面露疑惑,而旁边的赵璴则静静地转过头来,平静幽深的眼睛带着探究,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的凶兽。 仿佛他只要稍有轻举妄动,就会扑将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方临渊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他不能多言,暴露赵璴分毫。他既不知赵璴而今在京中势力如何,也不知他私下养了多少耳目眼线。 他兄长为他而死,他决不能轻易将长嫂母子置于险境。 ……即便长嫂手中递出去的,是侯府全部的家当底细。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他刚入门,这些琐事怕累坏他。”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 只见赵璴眉心动了动,唇角勾起个平和清淡的笑,挪开了目光。 “府中人员简单,又有岁朝操持,倒也清晰明了。”宋照锦说。“繁杂的事,岁朝都是惯常办的,不必担心。” 言下之意,便是只交权给赵璴,却不要他费神。 “可是……”方临渊还要反驳。 “二弟。”宋照锦不赞同地打断他。 “长嫂请讲。”方临渊低下头。 “你一心求娶公主,而今得偿所愿,自是要善待于她。”宋照锦说。 “……是。” “可却不该什么都怕她去碰,这般将她将养在高阁中。”宋照锦说道。“夫妇本为一体,你们二人商量着,什么事总都是做得来的。” 方临渊有苦说不出。 他既不能说这假公主根本就是个公狐狸,也不能说她们孤儿寡母的命都悬在了此人手上。 他抬眼看去,那赵璴此时低眉顺目,静静坐在那儿,纤长的睫毛像是垂下翅膀的蝴蝶,一副被他采撷到手的高岭之花模样。 罪魁祸首,此时却在隔岸观火。 便是方临渊咬碎了牙,此时也只说得出四个字。 “……我知错了。” 他自从挂帅出征,便没打过败仗,更没认过输,却在今日举起了白旗。 而在他面前,扮作人形的公狐狸大获全胜,嘴角噙起的微笑像是斩落敌将首级的那把见血封喉的刀。 “长嫂尽管放心,我定做好分内之事。” 只见那公狐狸双手接过那账册木匣,浅笑着说道。 —— 二人回程,一路无话,一直行到了扶光轩的院门前。 此时院前来来往往的,小厮们搬着大箱小箱的物件进进出出,热闹极了。 见着他二人回来,方临渊身侧的长随雁亭笑着迎上前来,说道:“侯爷夫人回来了!夫人的怀玉阁眼看着收拾好了,侯爷夫人看看还有什么添置的,我即刻差人去办。”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方临渊转身看去。 只见并列在扶光轩旁的,赫然是个华美宽敞的院落,其间一座回环窈窕的楼宇,廊庑四下花木葳蕤,“怀玉阁”三字的牌匾已然悬了起来。 两个院落本有一墙之隔,却因着其中有个精巧园林的缘故,围墙根本砌不起来。一条人工引入的小溪流蜿蜒而过,便勉强在两个院落中间划分出一条界限,除此之外,两座院子根本就是不分你我。 自然了,这是方临渊精心安排的,只为二人能朝夕相对。就连“怀玉”两字,都是他自从典籍中挑出来的,意为心有才德而不外露。 可如今看到这精巧恢弘的院子,方临渊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雁亭还在旁侧多嘴:“侯爷看看哪处还不满意?” 那条小溪不满意。方临渊黑着脸想。那条溪怎么就不能挖成黄河天堑,好让他们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他没有说话,旁侧的赵璴却淡笑着回应道:“都很好,你们有心了。” 听见他这话,雁亭可来了劲儿,笑嘻嘻地夸赞道:“夫人不知,这院子侯爷花了不少心思呢!单看院前那几棵西府海棠,就是侯爷听说您喜欢,特地派人去苏州挑的……” “闭嘴。” 方临渊黑了脸。 雁亭忙停下话头,不解地摸了摸嘴巴。 他正不知方临渊为何不悦,就见赵璴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拂过他,落在方临渊的身上。 雁亭恍然大悟。 哦,侯爷这是要面子呢,非要在心上人面前装出这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儿形象,生怕夫人觉得自己儿女情长。 幸好夫人什么都明白。 他从前还觉得夫人冷冰冰的不够温善,又是天家贵眷高不可攀,侯爷求娶她进门简直是自讨苦吃。如今却见,夫人是个极善解人意的人呢! 雁亭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语,退下去接着指挥小厮们搬物件去了。 而赵璴看着方临渊,轻飘飘地说道:“费心了。” 方临渊回头就看到了赵璴看热闹的目光。 那双眼就算含笑时都冷冰冰的,不愧是属蛇妖的。 他抿了抿嘴唇,片刻硬邦邦地说:“算不得什么,倒是长嫂。她对你一片诚心,你可万不要辜负她才好。” 四目相对,他神情严肃,赵璴浅淡的笑容分毫未变。 哟,这眼神像是要落刀子。 这小将军一夜之间,倒是学会话里有话地威胁他了。 赵璴自听得懂方临渊在警告他不要动他长嫂,正好,他也没这个与家眷斗法的兴趣。 他眉眼生来含情,只微微一垂眸,便眼波流转,刹那便是一番“恰是无情也动人”的景色。 “长嫂盼我二人琴瑟和鸣,我自是知道的。”赵璴垂眸,淡笑着说道。 和什么鸣。 他的用词听得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他无语地瞥了赵璴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地在那儿装聋作哑,就也懒得再与他废话。 “你心里清楚就够了。”他语毕,转身就走。 可他脚步尚未迈出,便听见赵璴在身后叫住他,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夫君今夜可要来怀玉阁用晚膳?” 又来?! 方临渊回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璴。 两个大男人,就非得天天相对,夜夜相对? 他的目光忍不住质问赵璴。 而赵璴神色平静,淡笑而立,于明媚的日光下,恍如一尊泥塑的妖魔像。 那舒展的神情、含笑的双眼,在斑驳的日光之下,仿佛全是用油彩画在冰冷的泥胎上的。 泥像可不会对人动容。 5 第 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再跟他说什么怕都是空话了。 他知道赵璴这要求并非是在为难他,而只是单纯的提醒与警告。新婚的丈夫并不会第二日便教妻子独守空闺,除非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 方临渊不得不去。 对上赵璴笑里藏刀的眼神,方临渊勉强扬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自是要去。” 赵璴淡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仿若真是一对举案齐眉的贤良夫妇。 方临渊却默默转开了眼睛。 谁能救救我啊。他无力地想。 而不远处,在院中看见这一幕的几个长随侍女们笑着说道:“侯爷与夫人当真恩爱极了。” “可不是嘛?夫人可是侯爷朝思暮想求来的。” “可我怎觉得,侯爷这两日像不大爱笑?” “你懂什么呀,那是稳重。侯爷成了婚,难不成还要像毛头小子似的莽撞?” “这倒也是,成了家的人,总归不同一些。” 几人笑眯眯地议论着,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侯爷略显僵硬的神情中,看出“救我”这两个字。 —— 怀玉阁一直忙过了正午,才渐渐归置齐整。 松烟是宫里出来的嬷嬷,自也是怀玉阁里地位最高的侍女。待物件摆放整齐,她便将满院的侍女小厮都唤到了院里,为的便是训话立规矩。 公主身侧伺候的人,自不能像别处那般懒散。院里洒扫的不许进入堂屋,厅前伺候的也不可窥视内室。尤其是公主喜欢清静,除了宫里跟来的几人之外,任何人不可踏入公主卧房,便是在窗前逗留,都是要即刻发卖了的。 而卧房之中则是静谧一片。 窗外绿窗分映处种着几株芭蕉,如今覆着薄薄一层雪。芭蕉外是几重花树,如今正是红梅盛放,枝影横斜。不远处是活水引进的一片广池,池畔垂柳覆雪,恰在花窗外又立了一排绿墙。 赵璴独自坐在窗前,钗环尽卸,正慢条斯理地焚一炉香。 “安平侯府上下已全打探清楚了,殿下只管放心。” 粗嘎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响起。 吴兴海跪在不远处的锦屏前,垂着头说道。 “嗯。”赵璴应了一声,目光并未从剔红香盒上移开。“可查到了宫里的探子?” “有三个。”吴兴海说。 赵璴笑了一声:“倒是数量正好。” “殿下放心,这三人并无异动,对殿下也无任何怀疑。如今安平侯府已尽在掌控,便是他们送出去的消息,也必会过我们的手。” “做的不错。”赵璴淡淡说道。 “东厂的时公公出了不少力。”吴兴海说。 “他如今能稳坐在提督的位置上,自然知道该为谁效命。”赵璴慢悠悠地放下铜香箸,说道。 “宫里呢?”他又问。 “皇后正在筹备六公主的婚事,没有异常。”吴兴海说。“窦府倒是送了两回朝中的消息,奴婢不敢擅动,都放在殿下的妆台上了。” 这倒是全在赵璴意料之中。 这位六公主是当今皇后姜红鸾所出,地位尊崇,那位继后也对她的婚事极其上心,早替她相看上去年秋闱的那位新科状元郎。 只是宫中礼法森严,又有无数言官的眼睛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贵为皇后,自不能绕开他这个孝期刚过的五公主,替妹妹先觅佳婿。 故而这两月姜红鸾盯他的婚事盯得很紧,也是赵璴不得不尽快离宫的原因之一。 而另外一个原因…… “那件事,东厂办得怎么样了?”赵璴问道。 “还在查着,时公公说,不日便会将消息递来侯府。”吴兴海说。 赵璴点头:“你放心,吴顺德不会枉死。” 吴兴海俯身,重重地朝赵璴磕了个头:“能为殿下效力一场,是他的福气。” “好了,起来吧。”赵璴点燃了香,在袅袅香烟中合起了香炉。 这香乍然嗅起是安息香的气息,却实则被赵璴添了三五味南洋香料,沾染于物件上,可缭绕七八日不散。 他与东厂来往的信件上从无任何标记,唯独此香,是辨认他信件的唯一方法。 吴兴海站起身。 “无其他事,便退下吧。回信我明日放在香案上,你派人送出去。”赵璴说。 “是。” “还有,晚膳前一刻钟,去扶光轩请方临渊。” 吴兴海沉默了一瞬。 赵璴看向他:“怎么?” “奴婢直言,殿下的计划万无一失,唯独此人是个变数。”吴兴海着,缓缓抬起头。 “殿下不如尽早除了他,一了百了。” 他浑浊的眼里泛起冰凉的杀意。 赵璴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炉中的香烟袅袅而起,散在日光中,如罩在空中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片刻之后,他淡淡开口。 “不必多言,我自有打算。” 他说。 —— 晚膳前一刻钟,吴兴海准时将方临渊请到了怀玉阁中。 怀玉阁的正厅里已经摆好了饭菜。清蒸鲥鱼,台鲞煨肉,云林烧鹅,并一道芙蓉豆腐与小松菌,鲜香清淡,是方临渊最不喜欢的味道。 方临渊进屋时,赵璴正端坐在桌前,看着侍女们布菜。 见着方临渊进来,他淡笑着站起身,请方临渊入座:“侯爷来了。” 方临渊在桌前坐下,就听赵璴在旁说道:“今日的菜色是宫里带来的厨子做的,不知合不合侯爷胃口。” 房中的暖色的灯烛映照在赵璴脸上,在她面上镀上了一层融融的光晕。一时间便连他清冷过头的面容都柔软了几分。 方临渊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他沉在灯光下的黑色眼瞳中,是对他自己每一瞬的神态举止冰冷的计算与衡量。 “夫人费心了。”他转开了目光。 赵璴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赵璴对身侧的侍女们说道。“我来伺候侯爷用膳。” 安平侯府的下人们向来是松散惯了的,却在赵璴的面前一日之间被整肃齐整,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方临渊恍然之间像是置身宫中。 他身后的雁亭见状,忙向方临渊投来了征询的目光。 方临渊看了赵璴一眼,点了点头:“下去吧。” 而一直守在门外的吴兴海直到雁亭退下,才掩上了房门。 偌大的厅堂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待四下无人,方临渊直截了当地问道。 却见赵璴神态自若地给他盛了一碗松茸汤。 “侯爷尝尝这个。” 伪造出的女声骤然消失,冰凉冷淡的原声却仍是那番平缓柔和的语气。配上那奉汤的修长双手,就像真的是个男人在与方临渊琴瑟和鸣似的。 方临渊后背一哆嗦。 “……你有事儿?”他警觉地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一愣,继而一声低笑,随手将那碗汤端回去,兀自喝了一口。 “习惯了。”他轻飘飘地解释道。 热汤入喉,赵璴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像只餍足的毒蛇:“只是有人盯着不自在罢了,侯爷自便。” 方临渊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味同嚼蜡地吃起满桌索然无味的饭食。 两人默默用着饭,直到赵璴一碗汤饮尽,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倒确是有一件事要说。”他道。“今天上午,若非你长嫂看不见,你必然会引起怀疑。” “府中再没别人,你只管放心。”方临渊说。 赵璴却摇头:“后日便要回宫拜谢,不会像今天这样简单。” “你还要我陪你回宫?”方临渊一惊。 赵璴理所当然地扬了扬眉:“你做好准备。” “我可曾答应过会与你同去?”方临渊反驳他。 “但你对我一往情深却是真的。”赵璴平静地陈述事实。 “谁对你……” 方临渊浑身一阵恶寒。 他要早知道他喜欢的是个蛇蝎男人……早知道,不如战死在玉门关痛快! 一往情深四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咬牙切齿地转言道:“……这事儿你能别再提了么。” 赵璴却混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不明白他在在意什么。 “所以,你要想清楚。我可以找到让皇上认为我惹你厌弃的证据,但是……” “但是我满门的性命,你就不会再留了。”方临渊冷冷地打断了他。 赵璴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能换个新招式吗?”方临渊问他。 “招式从不在新旧,只胜在有用。”赵璴答道。 “你……” “倒是你,要早换个新的爱慕对象,就能免去诸多烦恼了。”赵璴抬眼觑着他,淡淡提醒道。 方临渊:“……。” 这人不光心思狠厉,还恶劣到了极点。拿捏到了他的软肋便反复威胁,寻到了他的痛处就伸着指头使劲地戳。 一口气被堵在了肺管子里,许久之后,方临渊才硬邦邦地憋出一句话。 “好,我陪你演戏。不日之后,我便会回边关,无事不会再回京城,碍不着你的事。待你事成,我们二人和离,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相干。” 说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目逼视着赵璴,狠狠说道。 “但你要再提我为你做的蠢事,我舍出性命,也要与你玉石俱焚。” 啊,眼眶都气红了。 他不过好心规劝一句,让对方将情爱之类的累赘趁早扔了,却不知怎的竟惹怒了他。 看着方临渊冰冷威胁的神情,赵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从心底里生出了些鲜活的趣味。 就像一阵凶巴巴的风刮过经年覆雪的冰川,却只扬起一阵细雪,远远看去,像是经年寒冰之上飘扬而起的轻纱。 赵璴眉心微微一动,嘴角跟着扬起了两分。 6 第 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难得真心地产生了两分笑意。 但这似笑非笑的模样落在方临渊的眼中,便成了赤裸裸的讥诮。 “你……”方临渊脸色微变。 赵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 “我答应你。”他说道。“只要你做好分内之事,你的亲眷、族人,都不用担心。” 方临渊听见这话,却并不相信。 “你布了十多年的局,所图谋的必不会是小事。你自己尚且不保,不拖累我满门上下就已是万幸了。”他说。 这话落在赵璴耳中倒是新鲜。 他行事果决缜密,被他拖入局中的那些人对他无不死心塌地,即便是受他胁迫,也不敢对他稍有不敬。 倒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质疑他。 倒也是他对自己知之甚少,除了真实身份外,几乎就是一片空白。 不过赵璴从来不爱与人多费口舌作什么解释。听见方临渊这话,他只是笑,笑容懒洋洋的,像是轻易将人缠裹住手足的巨蟒。 “所以,你就要祈祷我能成功,不至于落败之后还要拉上你满门陪葬了——” 看着方临渊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眼神,他竟莫名生出了些恶劣的趣味,慢悠悠地补充道。 “毕竟夫妇一体,你我也该齐心才是。”他说。 —— 当夜,方临渊勉强在外间歇了一晚,次日清早用完早膳就离开了。 第三天清晨,他准时等在了府门前。 便是宫中也有三日回门的习俗,为公主回宫拜见帝后的日子。而为表夫妻情深,也为拜谢皇帝赐婚,驸马通常会随公主一同入宫。 从安平侯府入宫有三刻钟的车程。冬日里昼短夜长,此时天刚蒙蒙亮,护院们手中的灯笼映着道旁的积雪。 “侯爷怎等在这里?”见方临渊站在一旁,车夫搓着手凑上前询问道。“风这样冷,侯爷不如进屋去等。” 不在这儿等,那就要在怀玉阁里。比起与赵璴相对,方临渊宁可在这被冻成冰雕。 他裹着官服外的貂裘,面不改色:“不必。” 车夫深以为然地赞叹道:“侯爷年富力强,竟还这样体谅夫人。” 方临渊侧了侧头:“你这么想?” 车夫理所当然道:“是呀!侯爷不等在里头,不就是怕夫人梳妆时不自在嘛!” 说着,他一双眼颇崇拜地看向方临渊,而方临渊也立马读出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细心呐,竟连这都想到了! 方临渊僵硬地扬了扬嘴角,敷衍道:“是了。” 二人交谈间,身后已然传来了脚步声。方临渊转头,就见几个小厮掌着灯,一众侍女簇拥着赵璴朝他们行来。 赵璴今日一席曳地宫装,头戴明珠冠,冠上两支口衔珠结的金凤钗,在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 而比东珠更加夺目的,则是赵璴虽无表情、却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 两人目光凌空一碰,方临渊正觉别扭,却见赵璴眼中闪过了两分威胁。 方临渊想要避开他视线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赵璴缓缓走近,而方临渊则逐渐露出了略微僵硬的得体微笑。 行至方临渊面前,他微微垂首行了一礼,而方临渊也恰逢其时地扶住他,搀扶着他上了马车。 “夫人当心。”方临渊垂眼。 烛光映雪,佳人相携,远远看去,如入了画一般。 只当是和个假人在台上演戏。垂着眼的方临渊愤愤地想道。 以赵璴的身手,上个车而已,还需要他来扶?他敷衍地往上一抽,便将赵璴送上车,自己也利落地钻进车厢,远远地坐在了另外一侧。 眼看着他这副避如蛇蝎的模样,赵璴淡淡一笑,转开了目光。 马车缓缓前行,侍女长随紧随其后,一行人朝着道路尽头殿宇恢宏的皇城行去。 —— 待马车停在开阳门外,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了。 宫里的内官已然等在门前,见着马车停下,忙迎上前来,笑道:“奴婢请安平侯安,请公主殿下安。皇上此刻正在清宁殿中,特遣奴婢前来迎接公主。” 他略一摆手,便有内侍上前打起了车帘,在车前摆好了下车的矮凳。 车帘挑起,率先下车的是方临渊。 他身着御赐的麒麟曳撒,外披貂裘,深红袍摆上的泥金麒麟纹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跃下马车,回身时披风轻轻扬起,卷起地面上的浮雪。 他却恍然未觉,只伸出手去,扶住了马车中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 赵璴在他的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 内官满面笑意,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两人交握的双手,恭敬地垂下头去。 “多日不见公主,殿下气色愈发好了。”他笑眯眯地奉承道。 却见赵璴淡淡挪开目光,并不搭腔。 方临渊扫过二人神情,便将个中情况猜出了大半。 赵璴在宫中向来是出名的清高,便是皇上身边的人也不假辞色。这位公公方临渊认得,是皇上身边的近侍之一,姓黄,此时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想必是习惯了赵璴的无视。 “劳烦黄公公走这一遭。”他便替赵璴出声回应道。 黄内官闻言笑起来,一边引着二人朝宫内走去,一边笑着说道:“能伺候侯爷与公主,这是奴婢的福气。陛下挂念公主,今日见了公主与侯爷这般恩爱,定能放心了。” “陛下慈心。”方临渊道。“前些日入宫时还听陛下咳了两声,怕是冬日风寒,这些日可好全了?” “劳侯爷记挂,侯爷只管放心。只是陛下操劳国事,有时难免顾不得自己的身子……” 二人一路相谈甚欢,并肩在侧的赵璴目光略一逡巡,难免有些意外。 方临渊此时这番游刃有余、进退得宜的模样,倒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便是方才搀扶他时,神情态度也温柔得体,连黄纬这样的老狐狸都看不出端倪。 赵璴略一垂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轻易便遮住了他眼中的打量。 他也恰在垂眼时看见,方临渊垂落在身侧、藏在貂裘中的手。 它指骨蜷起,不舒服似的捏着,搓来搓去的,像个被弄脏了衣裙的姑娘,懊恼又羞愤。 那是方才与他相携的那只手。 赵璴垂着眼,嘴唇轻轻一扬。 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他懒洋洋地心想。 —— 方临渊一路与黄纬交谈着,行过宫门前宽阔的广场,朝着清宁殿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华服公子身后跟着几个内侍,遥遥从文华殿的方向朝宫门处走来,迎面瞧见了他们。 那公子微微一愣,连脚步都停住了。 赵璴抬眼,便看见了那人。 瞿华骏,礼部尚书的二公子。 赵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厌烦。 这人是三皇子赵瑾的伴读,从小便被遴选入宫,是陪着三皇子长大的跟班之一。 赵瑾从小与他不对付,寻着由头地找他麻烦,瞿华骏这小子就跟在旁边帮凶。谁知年岁渐长,这小子不跟着起哄了,看他的眼神却愈发恶心起来。 直到五年前,瞿华骏在一次宴后将他堵在了御花园中。 “你还有一年及笄,到时我便让父亲去求皇上,让我娶你为妻。”他挡在赵璴面前,昂首挺胸,神色倨傲又得意。 赵璴皱眉,尚未言语,就听见那小子接着说道:“没事,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个子太高,也不会嫌弃你母亲是废后。只是我不喜欢太冷漠的女子,此后你要学着温柔顺从些。” 当时,赵璴用看弱智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径自走了。 路过他时,赵璴不忘身形一侧,一肩将他撞得摔进旁边的花丛里,滚了一头一脸的雪。 却不料自此之后,这小子便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他,甚至将他的厌弃硬说成害羞。 直到他母后去世,他自请守孝三年,瞿华骏才暂且消停下来。 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赵璴一阵反胃,垂下眼去。 而旁侧的方临渊也看见了那人。 他很早就去了边关,上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并不认得几个,远处那人自然也不认识。 只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受伤,又有点嫉恨,像是和他有仇。 下一刻,那人便脚步一转,不顾身后的内侍阻拦,大步朝着他们走来。 “瞿公子万安。”那人走近,黄纬在旁侧笑眯眯地行礼道。“瞿公子今日可是又入宫来陪三殿下读书的?” 瞿华骏却没搭腔,一双眼直蹿火地盯着方临渊。 姓瞿……礼部尚书似乎就姓瞿来着。 不等方临渊开口,面前这人便直勾勾地盯着他,讥诮道:“安平侯大胜归来,又得陛下赐婚,如今街头巷尾流传的皆是您与公主的美谈,当真令我等艳羡不已啊!” 方临渊一愣。 街头巷尾?他不过成个婚,竟引得市井街头都议论起来了? “他们都说什么了?”他紧张地问道。 若真是将他二人传成一对神仙眷侣,那待赵璴身份大白那日,他方临渊还做不做人了! 可是,瞿华骏没回答他,看向他的眼神却更加怨恨。 这小子,武将出身还这么会装腔作势?明知故问,不就是在我面前显摆他娶到了公主吗! 瞿华骏连忙看向赵璴。 公主殿下您可瞧见,此人一副小人作派,当真非你良人啊! 可是,公主那双翦水般的、美艳无两却又清冷无情似观音的双眼,此时却专注地、安静地看着那个武夫。 那朵他多年未曾采撷到手的山巅莲,竟就这么落在了旁人怀里。 瞿华骏的牙都要咬碎了。 而片刻未得到答案的方临渊,也立时回过了神来。 眼看着瞿华骏紧盯着赵璴的那副受伤的眼神,方临渊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赵璴啊,难怪看他的眼神像要吃人。 方临渊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 兄弟,有些人没娶到未必是坏事。 真要娶到他,你怕是比今日还要受伤。 7 第 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瞿华骏很快便感受到了方临渊眼神里的怜悯。 他气得就要喘不上气了。 世间怎有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便是御史台里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伪君子也没他这么装腔作势,小人,简直是个奸猾小人! 他怒视着方临渊,许久,说出口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了。 “是呀,如今便是瓦舍勾栏里都在传唱,说威震西北、得陛下策勋上将军的安平侯一心痴恋徽宁公主,金殿之上宁可丢官罢爵、不要权柄富贵也定要求娶,而今得偿所愿,夫妇二人如鸣琴瑟。” 方临渊听得牙根直泛酸水,转头看向赵璴时,却见他又那样低垂眉眼。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赵璴抬起眼来,坦然又平静地对上了他的双目。 就好像这传闻的另一个主角不是他似的。 这人恐怕从不会感到羞耻难堪。片刻对视,方临渊落败,默默地挪开了眼睛。 而这看似深情款款的四目相对,却狠狠地刺伤了瞿华骏的眼。 “怎么,侯爷这样好的福气,还要旁人说给你听吗?”他讽刺道。 方临渊听见这话,一双眼死水似的平静,看向瞿华骏。 这样好的福气,给你算了。他心想。 而那死灰般平静的目光,落在瞿华骏眼里,却根本就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方临渊,你真当我不敢动你!” —— 瞿华骏被身侧的内侍和长随劝走了。 直到人走远了,还隐约能听见他身侧的长随劝他,说安平侯十二岁时就能拉开三石弓,十四岁时还徒手打死了突厥王储豢养的白虎,绝非善类。便是旁侧有侍卫阻拦,少爷与他动手怕也是没有胜算的。 瞿华骏恼怒拔高的声音登时传来:“怎么,凭他会打仗就不得了了吗!” 旁侧人赶忙再劝。 方临渊在远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杀白虎之事确有其事。但那也是他领着轻骑突袭突厥王帐时,恰逢士兵们将白虎放出来晒太阳,才被他一箭射死,抬了回来当作战利品进献给皇上的。 怎么传回京城,他就成了徒手打死老虎的武松?那他和赵璴的事,岂不要传成化蝶双飞的梁祝了? 方临渊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几人一时无话,直行到了清宁殿前。 黄纬引着二人步上阶梯进殿,帝后二人已高坐于金殿之上了。 宫女内侍分立在侧,皆低眉垂首。丈余高的两排大窗前金纱垂幔,将照进殿里的阳光都镀了一层浅金。御座前一左一右肃立着两只金兽,口中烟雾缭绕,弥散在金殿之中。 “微臣参见皇上皇后,愿陛下万安,娘娘千岁。” 方临渊与赵璴在殿前跪下,方行过礼,高台之上便遥遥响起了鸿佑帝含笑的声音:“快请起吧。来人,赐座。” 立时便有宫人上前,将二人引到旁侧坐下。 方临渊落座,这才抬起头来。 鸿佑帝端坐在高台之上的龙椅上,身着织金蟠龙广袖长袍,不过五十岁模样,五官虽不出色,却自有一派久居高位的帝王威严。不过他眉目向来是平静慈和的,朝中民间也皆称颂他仁厚端方。 可他虽宽仁,却自有一番柔中带刚的风骨。 他登基后,既重整科举制度,广纳民间贤才,又为防止外戚干政,开了遴选平民女子入宫为妃的先例。多年以来,朝堂风气得以肃清,当朝也出了不少布衣出身的清廉贤臣。 而他身侧的这位继后姜红鸾,便是大宣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后。 她出身淮南书香门第,性格柔和温厚,治下也极仁慈。她生得便是一副水乡女子柔弱安宁的模样,看向他与赵璴二人时,眉眼间皆是柔和欣慰。 “辛苦你们二人早起入宫。也是陛下惦记,总想着徽宁十余年都未曾出过宫,总有不少的担心。”她笑着说道。“陛下您看,臣妾早说过罢?安平侯是徽宁良人,定能将徽宁照顾好的。” 鸿佑帝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笑道:“是不错,徽宁瞧着都圆润了些。” 方临渊不由得侧过头去看向赵璴。 这人的五官天生就生得锋利,非得仔细装扮才能遮掩住过于锐利的棱角,但即便如此,一眼看去也是一副攻击性极强的冷艳,哪儿有半分圆润的模样? ……也是,皇上如今尚且不知他这位女儿是个男儿身呢。 贵为九五之尊,却连自己孩子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方临渊一时竟有些同情鸿佑帝。 他面上不敢有半分懈怠,目光在赵璴脸上略微一顿,便笑着转过头来,起身对鸿佑帝行礼道:“臣有今日,全凭陛下成全臣的一片痴心,臣若再不照顾好公主,教陛下担忧,那臣便万死难辞了。” 方临渊只觉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假话。他只能借着低头行礼的动作,硬将这段话说得圆满。 “快坐下。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话,总这般起身行礼,倒教朕不自在了。”鸿佑帝笑道。 他眉眼舒展,神情放松,看起来似乎很满意。 方临渊微微松了口气。 姜红鸾也在旁侧笑道:“是了。不过徽宁性子总刚强些,还需安平侯你多照应着。” “这是自然。”方临渊一丝不苟地编造道。“公主纯真率直,臣视若珍宝。” 他这辈子没考过科举,只听说那些进士们殿前奏对时,冷汗能浸透整个肩背。 如今看来,他们倒是不算夸张。 几句话说得比杀了方临渊还难受。幸好,听见他的答话,座上的皇上似乎很是满意,转头对赵璴说道:“徽宁,如今你嫁为人妇,侍奉夫君,尊敬亲长,也都要好好去学。” 话音落下,却是一片安静。 只见赵璴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像是没听见鸿佑帝的话。 鸿佑帝皱起了眉,面上浮起不悦。从旁侧姜红鸾的神情上不难看出,赵璴并不是第一次不搭理皇帝了。 “徽宁。”姜红鸾的目光担忧地在二人面上来回逡巡一番,开口劝和道。“你父皇教你,全是关切你啊。” 赵璴慢悠悠地将茶杯放回了案上。 仍旧像没听见似的。 方临渊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原来比起皇帝来说,赵璴对他已经算是极客气、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的了。 他张了张口,正想着该说些什么,便听得座上一声脆响,是鸿佑帝不悦地将茶盏重重搁在龙案上的声音。 周遭的宫人们霎时跪了一片。 “朕同你说话,你是聋了吗!”鸿佑帝怒道。 赵璴却眼都不抬,仍端坐着:“听见了。” 轻飘飘的,面对着鸿佑帝难得的雷霆之怒,竟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姜红鸾忙站起身来。 “罢了,陛下。”她伸手过去,轻轻抚过鸿佑帝的胳膊,安慰道。“徽宁大了,总不爱与长辈多说。华鸾与芷柔都在后殿,不如让徽宁去见见姐妹吧。” 华鸾和芷柔是当朝四公主赵瑶与六公主赵珮的封号。听见这话,鸿佑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平息怒火,烦躁地摆了摆手。 姜红鸾忙看向赵璴,面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徽宁,快去吧,芷柔前两日还说想念你呢。” 赵璴却连目光都没多施舍给她。 旁侧宫人来请,赵璴站起身来,垂眼看了方临渊一眼。 方临渊也恰正抬着头,看向他。 平静的对视之后,赵璴转开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直到他走远了,姜红鸾还温声地劝慰着鸿佑帝,鸿佑帝端起茶盏,直饮了半杯下去,才顺过气来。 “不知与谁学了一身恶脾气。”鸿佑帝说。 “徽宁性子随她母亲,陛下仁慈,请多担待些吧。”姜红鸾说。 鸿佑帝眼神微微一变。 方临渊起身开口道:“陛下息怒。在侯府这些日,公主待臣温和,对待长嫂也极尊敬,想必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你坐吧。”鸿佑帝说。“不必为她说话。” 方临渊低头。 “今日见你,是有另一件事。”鸿佑帝说。“玉门关来了折子,询问朕你何时返程。” 方临渊闻言,神情微顿,继而心下狂喜。 原本他上月还朝,就是为入宫复命来的,原本复命之后就会归还。但是皇帝颁赏之后,因着他与赵璴的婚事,一直在京中耽搁至今。 皇上这话,是自己可以回边关了吗! 他忙抬头,正要回应,却见皇帝叹了口气,道:“玉门关事务繁杂,但你与徽宁毕竟新婚燕尔,朕自不能拆散你二人,使得你们新婚分离。” 能的!当然能!您可快点拆散我俩吧! 方临渊险些当场跪下请旨。 “微臣确是倾心公主多年,如今得蒙皇上垂爱,迎娶公主,自不愿与公主分离。”他离座起身,控制着自己的神色,庄重地说道。 “但是,陇西十八城方回归大宣不过月余,边防不稳,胡匪虎视眈眈。每每念及陇西诸城于突厥铁蹄践踏后的萧条情状,臣昼夜难安,不敢耽于儿女情长。” 说到这儿,方临渊俯身,朝着鸿佑帝叩首。 “请皇帝准许微臣尽快赶回玉门关,以拒突厥!” 鸿佑帝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动容,转头与姜红鸾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之后,鸿佑帝叹了口气。 “大宣有良辰如爱卿,是朕之幸事,也是大宣之幸呐。”他说。 “微臣不敢。”方临渊让他夸得有点惭愧。 “好吧。”鸿佑帝抬手道。“玉门关无良将驻守,也是朕一块心病。只是还有一件事朕需你替朕来办,待此事了结,你便启程去玉门关吧。” “陛下请讲。”方临渊忙道。 “突厥前来商谈停战通商事宜的使臣已在路上,据说是突厥王储那仁帖木儿。”说到这儿,鸿佑帝的神色严肃了几分。 那仁帖木儿,方临渊当年射死的那只白虎就是他的。 此后方临渊也与他交手过多次,深知此人难缠。去岁他一路带兵打到玉门关时,便是他带兵驻守,直在玉门关顽抗了三月有余,才终被方临渊攻破。 “据说此人粗莽霸道,绝非善类。这些日鸿胪寺正在筹备接待使臣的事宜,许多事没有头绪,多次向朕请旨。朕想着你与他交手过多次,想必对其有所了解,便想让你从旁协助,待合约议定,再回玉门关。”鸿佑帝说道。 当日他攻破玉门关后,突厥便派使臣前来求和。按照双方议定的时间,再过月余,突厥使臣便会抵达上京。 那仁帖木儿向来难缠,议定合约时必然会横生枝节。 想到他离开时萧索冷清的玉门关,方临渊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倒霉事。 “微臣遵旨,定不负皇命。”他俯首道。 鸿佑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有内官前来禀报:“启禀陛下,桑知辛大人在御书房求见。” 鸿佑帝嗯了一声,摆手让内官退下。 “好了,你既答应,朕便安心了。时辰不早,你且去后殿接徽宁吧。”鸿佑帝道。 行吧,看在边关百姓的份上,就再忍赵璴一段时间。 方临渊心下叹气,应了声。待行礼送帝后离开后,便有内官上前接引他,领着他朝后殿走去。 却不料刚到殿门前,便听得一道娇蛮得有些尖锐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连个公主府都没有,嫁到人家家里当上门妻子的公主,也就是赵璴你了吧?” 方临渊脚步一顿。 听这架势,是几个公主在里头吵架呢。 “还有脸再回宫来给父皇请安?当真要笑死人了!”那人不依不饶。 方临渊才不想凑这个热闹。 他毫不犹豫,脚步一停,便要转身。 赵璴的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他才不去惹这个糊涂账。 可他脚步方动,便听得那内官扬声禀报的声音:“安平侯到——” 后殿的大门不由分说地在方临渊面前推开来。 方临渊抬头,便见偌大的殿中,赫然是华冠丽服的三个女子。 衣饰最为华丽的那个趾高气扬地站着,盛气凌人的样子分明在寻衅。素衣罗裳的那个坐在一旁,用帕子挡在唇边,分明一副看笑话的姿态。 而赵璴端坐在其中,垂着眼,像是尊神像般神色淡漠。 周遭的侍从宫女们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地悄无声息,谁都没有阻拦。 门一推开,殿中衣香鬓影的众人纷纷抬起眼来,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的方临渊。 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方临渊的心在她们的注视下凉了半截。 他好像……除了英雄救美之外,没有第二个选项了。 8 第 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殿门被内官推开。 殿外青空朗朗,白雪映照琉璃宫阙。长而恢弘的汉白玉石阶一路铺展而下,在巍峨辉煌的殿门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年轻王侯身上。 安平侯,突厥口中的“玉阎罗”,皇上御赐的上将军。 内侍列在两侧,他端站在那儿,仅站着,便教身后镀金的琉璃瓦都失了颜色。 麒麟曳撒极衬他高挑修长的身形,雪白的狐裘拖曳而下,更显出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眉宇英气,面如琢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只淡淡一扫,便教人魂魄都跟着他走了。 即便在遍地权贵的上京城,在金堆玉砌的皇城里,他也耀眼夺目如高悬空中的星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那个一时间失了声音,以帕掩口的那个也渐渐放下手帕,原本舒展含笑的眉宇隐约难看了起来。 —— 四公主赵瑶看不惯赵璴很久了。 父皇子嗣不丰,长公主比她们年岁大得多,二皇兄又早夭,剩下的她们几个从小都是一起长大的。三皇兄母妃出身高贵,六皇妹则是最好的性子,她都喜欢极了,唯独赵璴,是个怪胎。 也是,那样的女人,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 从小她母妃就告诉她,那个被废掉的窦皇后是个妖妇。 据说她还是少女时便不守妇道。身为左相千金,她十来岁的时候女扮男装去参加科考,中了探花后才真相大白,还因此得了个“绣手探花”的名头。 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官?往科考场里钻便是绝顶的大逆不道了。 也是先帝仁厚,将她赐婚给了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她们的父皇。 谁知那女人进了东宫还不安生,手段狠辣决绝,后宫众人皆叫苦不迭。 只是她做事从来阴狠缜密,即便害人无数,却让人抓不到证据。直到陛下登基、她生了赵璴这怪胎三年之后,才因着害死了三皇兄的母妃清贵妃和她腹中的幼子,被褫夺后位,打入冷宫。 原本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只是美中不足,留下了赵璴这个坏种。 赵璴从小便生得和窦皇后极像,艳得像个妖精,个子又高,眼睛看人时又阴恻恻的,像条五彩斑斓的毒蛇。 三皇兄讨厌她,六皇妹还总被她惹哭。赵瑶自认从小嫉恶如仇,最看不得这坏东西在宫里逍遥。 于是,过去的十几年,她将这条毒蛇在脚下踩得死死的。 直到前两年,父皇替她择了个驸马。这驸马虽说出身清贵,生得又英俊,却根本是个资质平庸的绣花枕头,领了个闲差在朝堂上混日子,除了听话以外一无是处。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窦皇后那妖妇死了,赵璴请旨守孝,被父皇冷落,活生生等成了个老姑娘。 却不料,赵璴不知走了什么运,如今都快二十了,竟被得胜归来的安平侯看上,教她翻起了身。 赵瑶从前没见过安平侯,只听人说他打马入京时,京城百姓万人空巷地前去看他,此后便将他的英姿传的神乎其神。 赵瑶只当那些平头百姓没见过世面。 可是今日,她瞧见了,终于得知了传言不虚。 她的一口银牙也要尽咬碎了。 ……赵璴这坏种,究竟走了什么运! —— 方临渊扫过众人的目光,最后落在赵璴面无表情的脸上。 处于风暴正中的人,此时却神色淡漠,岿然不动。 殿内统共就三位公主,方临渊虽说未曾见过另外两位,但是大致也认得出来。 四公主赵瑶以娇憨张扬著名,想必就是站着的那个。而另一位,便是传闻中知书达理、娴静温柔的六公主赵珮了。 满屋子贵女吵架,他并不该出现在这儿。 或许他该装没听见?行了礼,将赵璴带走,装聋作哑地便能糊弄过去。 方临渊在心里直朝自己竖大拇指。 可是,还没等他行礼的手抬起来,那位看上去尤其急躁的四公主便冷笑一声,劈头盖脸地冲他说道:“安平侯来得巧呀!怎么,我们姐妹闲话,你还要来凑热闹吗?” 方临渊没来由地被她刺了一句,原本想要糊弄了事的话也被生生堵在了喉前。 这位公主似乎并不想让他息事宁人。 方临渊转头看向她。 也是。自己如今又是赵璴的夫君,更是主动迎娶她的人,自然会被与她划为一党。 他认命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并无此意。”他只得答道。“时辰不早,微臣只是来接五殿下离宫罢了。” 而他面前的赵瑶,神色却愈发难看。 这位安平侯当真生得好看。尤其一双眼看过来时,分明是冰冷又无情的,却又因着他疏朗的眉目而显出一股光耀,宛如诛邪的神兵。 赵瑶愈发妒忌,也愈加咄咄逼人:“还找借口?此处全是女眷,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若是臣不该来,诸位内官会替陛下阻拦臣的。”方临渊道。 “安平侯还真是伶牙俐齿啊。”赵瑶讽刺道。“是想替赵璴出头,是吗?” 怎么还逼着人给赵璴撑腰啊。方临渊只觉得头都大了。 话逼到这个份上,方临渊没法再装傻了。 “四公主这样问,便是自知方才失言了。”他说。 “你什么意思?” “赐婚的旨意为圣上所下,五殿下也是奉旨入我安平侯府。若四公主有什么异议,大可以向圣上言明,而非在此非议陛下体恤忠臣之心。”方临渊说。 赵瑶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体恤?”她讥诮地看这儿方临渊,道。“你怎知父皇是体恤你,还是早就想甩掉这个野种呢?” ……野种? 就算赵瑶再没脑子,这也不是轻易能拿来骂人的话吧? 方临渊心下一惊,便见周遭的宫人都变了脸色,仿佛赵瑶不是在骂人,而是揭破了什么不能讲的皇家密辛一般。 ……啊?他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吗? 方临渊张了张口,一时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旁侧的赵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他看向方临渊,神色平静,像是被骂的不是他一般。 他淡淡说道:“走吧。” 赵瑶立刻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他。 “走什么?赵璴,你若是心虚,那便……” “四皇姐。”就在这时,一道清润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那个一直没出声的六公主赵珮站起了身。 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乍看去与姜红鸾有七分像。 她正看向方临渊,并不见寻常女子的躲闪与羞怯,大大方方的,还朝着他安抚地轻轻点了点头。 “罢了,四皇姐,安平侯还在这里呢。”她柔声劝慰道,走到了赵璴身侧。“五皇姐,你也万不要放在心上,四皇姐不过玩笑罢了……” 说着,她便要去拉赵璴的手。 只是不等赵珮碰到他,赵璴便手腕一抬,干脆利落地躲开了。 下一秒,赵珮惊呼一声,顺着他的力道直直往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椅子上。 周遭的宫人乱成一团。 方临渊目瞪口呆。 他看得一清二楚!赵璴根本没碰到她,而她则像是设计好的一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就连摔倒的姿势都无比自然!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女子,竟能对自己的肢体有这样精准的操控能力? 方临渊惊讶极了。 下一刻,他便听见了赵瑶的怒声:“赵璴,你做什么!” ……竟还使得一招出神入化的火上浇油。 只见愤怒的赵瑶一手提起裙摆,直冲上前,抬手就要朝赵璴的脸上打。 方临渊吓了一跳。 赵璴这么个硬邦邦的男人,万一让赵瑶一巴掌感觉出什么端倪,那他整个侯府就全要背上欺君之罪了! 他来不及多想,几步上前,一把将赵璴拉到了身后。 而也在同一时刻,赵瑶的手重重挥了下来。 方临渊只来得及偏开头,赵瑶没打到他,指甲却堪堪擦过他的脖颈。 一阵细微的疼痛从脖颈上传来。 周遭一阵惊呼。 方临渊后知后觉地抬手,在颈上碰了碰。 剐破了。 连年沙场征战,什么风刀霜剑他都受过,不过让指甲划了一下,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反倒松了口气。 幸好。他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赵璴挨打,这划痕要是落在了赵璴脸上,那才解释不清呢。 也幸好,他没情急之下抬手拦她。天家贵女,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肢体接触也挺尴尬的。 方临渊心下一阵庆幸,对自己超群的反应能力极其满意。 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本就白皙,颈侧的肌肤更加细嫩。三道抓痕虽并不深,却在那片洁白的底色上尤其显眼。 而那片看起来极可怜的红,则毫无保留地全撞进了赵璴的眼里。 9 第 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你……你……” 赵瑶瞬间慌了神,就连摔倒在椅子上、正不动声色看戏的赵珮都愣住了。 方临渊反倒挺庆幸。 能让这位属炮仗的公主殿下闭上嘴,他这一下挨得也算挺值了。 就在他准备出言告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微微一侧头,就见身后的赵璴将他往后一带,站在了他面前。 越过他披锦着绣的肩头,方临渊看见了赵瑶微微后退一步的小动作。 “……你要干什么?”她显出几分色厉内荏。 只见赵璴垂眼,凉凉地注视着她。 “想必你已经过了要我提醒你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的年纪了。”他说。 赵瑶一愣,立刻被勾起了记忆。 她的神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 十二岁那年,她说赵璴那个废后母亲是个贱人,还逼着赵璴也承认,否则就要给她摘来御花园最高处的那支梅花。 赵璴嘴硬,宁可上树摘花也不吭一声,她只觉扫兴,将花踩碎便将赵璴赶走了。 “有些话要小心说。” 临走时,赵璴轻声对她说。 她浑不在意。但第二天,她就莫名与宫人走散,被关进了御花园角落里的假山溶洞中,直到第二日清晨,父皇派人将整个御花园翻过来,才找到了冻得几乎昏过去的她。 她哭着告诉母妃,是赵璴那个小贱人干的,可她母妃说,那小贱人一整日都在宫里养病,根本没出来过。 她哭闹着要父皇彻查,父皇却愈发不耐,竟还在病中就禁了她的足,要她静心。 “你……你承认了,你承认了是不是!”赵瑶回过神,怒目圆睁地盯着赵璴。 却见赵璴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 “你说啊!你承认了是你做的,是吗!”想起溶洞中的那个漆黑的、冰冷的夜晚,赵瑶浑身颤抖,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赵璴却单手拉起方临渊,一言不发地走了。 赵瑶眼看着他们二人并肩出了大殿,分明一男一女身量相同,却分毫不显怪异,反倒有种旗鼓相当的般配。 她目光恼恨,却如同那日被从溶洞中救出来之后一般,恨入骨髓,却又一步都不敢上前。 直到殿门被重新合上,一片寂静弥漫开来。 赵瑶猛地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杯盏,重重摔在地上。 “我要去告诉父皇!”她怒道。 —— 马车上,赵璴冷淡的视线从方临渊的伤口上淡淡挪开。 他从没打算过让方临渊替他做什么。 他利用方临渊,就是因为在他的众多爱慕者中,唯独方临渊的身份家世最简单。在他不得不需要借由姻亲掩人耳目时,方临渊是最佳的选择。 即便是被迫拉入他局中的,他也不会让对方吃亏,而他需要方临渊做的,也只有守口如瓶一条。 他的要求里,从未包括让方临渊替他受伤。 赵璴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道。 就赵瑶那个蠢货,除非他想,根本近不得他的身,方临渊却偏要替他挡下,分明是自作主张。 但即便如此,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飘了过去。 鲜红的三道抓痕,并不深,此时已经渐渐开始结痂了。但那修长的脖颈却出奇的白,也不知边关的风里裹的是什么沙子,怎么吹不黑他。 使得那伤口看起来尤其触目惊心。 赵璴眉心皱了皱。 像是一匹锦缎被划破,勾了丝,那根丝又恰勾在了他心底某处的一根弦上。 赵璴从没有过这种被护在身后的经历,以至于他认为症结所在,就是方临渊多此一举。 就像大婚那天,他非要将自己当成个盲人,牵了自己一路。 想到这儿,赵璴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收拢了一下,仿佛是他的皮肉在本能地追寻那日被握拢时的柔软。 而赵璴却迟钝地没有察觉,只当是自己尚未对他的多事而感到厌烦而已。 而他的目光,则在他不觉间又一次落在了方临渊颈侧的伤口上。 这一回,他迎面撞上了方临渊转过来的视线。 方临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表情疑惑又戒备。 赵璴一顿,便见方临渊神色警觉地问道:“你老看我干嘛啊?” —— 赵璴频频看来的目光弄得方临渊心里发毛。 他脖颈上的伤口只疼了那一会儿,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早忘了受伤这回事了。 他只感觉赵璴的目光怪里怪气的,一会儿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又不说话,奇奇怪怪的。 方临渊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声。 却不料,赵璴只凉飕飕地看了他片刻,就又转开了目光。 “无事。”只听他轻言道。 他到底要干嘛,能不能直说啊! 方临渊一阵无语。 他只好飞速复盘了一番方才的所见所闻。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心下一顿。 难道是赵瑶说他是“野种”的事情? 看着方才那些宫人讳莫如深的模样,想必赵瑶那句话并不是随口骂出的。但皇家血脉之纯净绝非儿戏,若赵璴真有哪里身世不干净的地方,绝不会堂而皇之地在宫里活到今天。 但是…… 也是,父母血缘向来是刻在骨子里的,世间没有几个人听见这话还会无动于衷。 想到方才赵璴欲言又止了一路的模样,方临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勉强开口,安慰了他一句。 “赵瑶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他说。 “嗯?”只见赵璴看向他,眉毛微扬,似乎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与陛下长得挺像的。”方临渊认真地说。 —— 赵璴立刻明白了方临渊的意思。 他是以为,他还在为刚才赵瑶说得话耿耿于怀? 方临渊不提,他早忘了。 赵瑶所说的的确确有其事,自他记事起,便经常听见宫人议论。 他们说,窦皇后是在陪皇上出巡的途中怀的身孕。那时刚入兖州境内,窦皇后上奏说兖州匪患不绝,为保皇上平安,请皇上绕道而行。 皇上并未采纳她的建议,却不料刚入兖州,皇上的车马便被匪徒劫走了。 但是劫走的却是窦皇后。 原是窦皇后的提议被皇上拒绝后,请命与皇上秘密互换车辇,皇上勉强答应,才使得他躲过了此劫。 两日之后,锦衣卫才救回被劫走的窦皇后。而窦皇后一回宫,便诊出了喜脉。 即便起居注上将窦皇后出巡途中侍寝的日子写得清清楚楚,但流言却渐渐四起——窦皇后只身被劫入匪寨两日,谁又能说得清那两天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这点谣言,他那个自负又多疑的父皇不可能不在意,即便他母后身陷匪寨是为了救他的性命。 赵璴打从记事起,便已经将天下有所传闻的验亲之法都试了个遍。 甚至在他五岁那年,还被暗中带进了一间密室,里面摆满了当年劫掠他母后的匪徒被挖出的遗骨。太监拉拽着他,挨个将血滴在那些尸骨上,直到确认没有一滴血渗入骨中,才放他离开。 这件事,就连他母后都不知道。 多年下来,连他父皇都不再试了,满宫上下也无人再提起旧事。 包括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被密室中堆积如山的尸骨吓得高烧不退的废物了。 也就是赵瑶这样的蠢货,才会将这件事挖出来,拿来当做攻击他的武器。 但是,对上方临渊那隐有担忧的目光,赵璴却头一次觉得这些胡话挺有意思。 他在安慰他? 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的赵璴有些新奇,目光也不由得在方临渊脸上停了又停。 而他并不知道,太过漂亮妩媚的眼睛,在打量旁人时,总会多出几分失礼的冷淡和讥诮。 他眼看着方临渊眼中的安慰在怔愣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当我没说。” 只见方临渊咬牙说完,扭过头去,径自看向窗外,不再理他了。 就在赵璴不理解方临渊怎么又冷脸了的时候,那三道划痕再次暴露在了赵璴的视线中。 随着方临渊扭头的动作,刚结上的新痂被轻轻一扯,浸出了一颗细小的血珠。 赵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里。 他仿佛看见了勾在他心弦上的那根丝线。 似乎只要他伸手,轻轻将它挑去,那匹被勾破的绸缎就与他再无关联了。 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用指节将那颗血珠揩去了。 蜻蜓点水的一下触碰。 他似乎挑歪了,非但没有挑去那根丝,反倒在绸缎上抚过,细嫩而温软。 赵璴有些遗憾,却又不由自主地捻了捻指腹。 方临渊却几乎瞬间从原地弹了起来。 “你干什么!” 他一把捂住脖子,满脸惊恐地看向赵璴,朝车厢的方向躲了一大步。 像是碰到脖颈的是一把杀他的刀一样。 10 第 1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摸他……赵璴摸他脖子! 方临渊只觉自己撞了鬼。 他紧紧瞪着赵璴。 面前的这个人,鬓发如云,珠翠满头,华美的衣衫掩映着疏离淡漠却美艳动人的面庞,是他曾经所倾慕的模样。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他是男人,他是个男人啊! 这个男人突然摸他干什么! 他浑身寒毛倒竖,震惊的目光近乎在审讯赵璴。 而赵璴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睫,看了方临渊一眼。 “有血。”他点了点自己的颈侧,示意道。 真的有吗? 方临渊狐疑地在脖颈上摸了一把,垂眼看时,手心里空空荡荡。 但当他再看向赵璴时,赵璴已经转过头去,单手打起帘幔看向窗外了。 倒显得是他敏感。 方临渊愤愤地放下手去。 是他敏感吗!男人之间,可以碰拳、可以勾肩、可以滚在土里打架,甚至互相提刀砍脑袋都行。 但是这样轻飘飘地、摸别人脖子是什么啊! 奇怪的分明是赵璴! 方临渊面色铁青地抿紧了嘴唇,往赵璴的反方向挪了挪。 离他远点。他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 —— 幸而这日之后,方临渊有了充分的借口远离赵璴。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鸿胪寺点卯。 鸿胪寺早收到了方临渊作为钦差前往协助筹备突厥到访事宜的圣旨,却不想他这样勤勉。方临渊到鸿胪寺衙门时,就连负责此事的典客署令于洮都还没到。 方临渊倒是不介意。反正他不怕早起,来衙门一半是为了皇命,一半则是因为赵璴。 他们二人新婚,那个独眼太监日日都来请他。他每晚在怀玉阁那个阴森森的盘丝洞里不得安寝,还不如到鸿胪寺来躲清静。 于是,他便请鸿胪寺官员先将此次突厥到访的卷宗送来,自己先看。 没一会儿,便有人抱着卷宗停在门前,敲了敲门。 “进吧。”方临渊抬头,继而便是一愣。 麦色皮肤的青年咧起一口洁白的牙齿,常年扎作马尾的头发难得规矩地束在官帽中,正抱着卷宗冲他笑。 “将军!”他笑嘻嘻地打招呼道。 “卓方游?”方临渊意外地站起身,走上前去。“你不是在兵部?” 这是年前随他一同进京的副将,家是玉门的,当年因着战乱迁居虎牢,他父亲当年就是方临渊父亲的部下。 他与方临渊算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亦是方临渊座下的一员猛将,擅使百二十斤重的陌刀,在虎牢关是出了名的。 他们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婚宴上,卓方游那几个部下还灌了他好几杯酒。 “借调过来的,突厥入京要增派安防,鸿胪寺人手不够。”卓方游笑着答道。“倒是您,将军,新婚燕尔的,怎么不多休息两日?” 方临渊看着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欲言又止。 边关寒冬漫长,他们没少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抱着刀剑长谈。他知道卓方游有个钟情多年的青梅竹马,卓方游也知道他有一片惊鸿一瞥的雪白月光。 但现在,卓方游孩子都生了两个,他的月光却成了一只露出尾巴的公狐狸。 方临渊张了张嘴,口腔苦涩,却又无从言说。 片刻,他硬邦邦地说道:“那仁帖木儿已经上路,和谈并非儿戏,耽搁不得。” 卓方游面露钦佩:“将军……” 方临渊没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看卷宗去了。 直到他卷宗翻阅了一半,于洮才匆匆赶到。 “实在抱歉,侯爷,家中有些琐事耽搁,还请侯爷恕罪……”于洮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解释道。 方临渊摆了摆手,将卷宗摊开在了他面前。 突厥习俗,以及那仁帖木儿的秉性他清楚得很,知道何处需要改动仪仗以避免猜忌,又如何适当地对他稍加震慑。 单半本卷宗,他便寻出了不少问题,已经给于洮勾画了出来。 “侯爷这般雷厉风行,难怪突厥千军万马于您而言都不在话下呀!”于洮见状,忙半是谄媚地夸赞道。 “于大人谬赞。”方临渊笑了笑。 “只是辛苦侯爷,新婚没几日便在外奔忙。”于洮于心不安道。“您既已做好批注,便由下官来安排吧,侯爷只管回府歇息。” 皇上派这位驸马爷那是来视察监督的,他总不能真让这位忙碌辛劳。 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他懂。 却不料听见这话的方临渊神色微微一变,眉梢的笑容居然刹那消失了。 “不必。”他神色冷肃,毫不犹豫地拒绝,像是在躲避什么蛇蝎。 “啊?这……”本想卖个人情的于洮一愣。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清了清嗓子,神色微缓道:“不必照顾我。对外事宜关乎大宣颜面,如今我等面对的是突厥王储,不可马虎。” 于洮恍然,再看方临渊时,只觉他平淡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凛然大义。 “侯爷高义啊!”他赞叹道。 却不知他面前的方临渊被夸得心虚,握拳抵在嘴前,掩饰地咳了咳。 而旁侧的卓方游见状,则立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冲方临渊挤了挤眼睛。 对上他了然的神色,方临渊一愣。 他这一副“我懂了”的神情,他懂什么了? 他也看出赵璴是男人了? 不可能啊!就赵璴那炉火纯青的演技,卓方游那一根筋的脑袋能看出什么?可他却又这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他知道什么了? 方临渊不由得有些紧张,皱眉看了他好几眼。于洮一离开,他便忙问道:“你刚看我干什么?” 卓方游嘿嘿笑了一声,拍了拍他:“您从前也不是这么喜欢繁琐事务的人呐,于大人不了解您,我可知道您是为了什么。” 方临渊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只见卓方游一脸了然。 “成了家,不就想给自家夫人挣个好前程么?”他说。“我懂。” 方临渊面上的紧张僵住了。 却见卓方游恍然未觉,还笑嘻嘻地说道:“但是将军,您如今功高爵显,家里那位又是公主殿下。鸿胪寺不是什么搏命的地方,帖木儿那小子又不用怕他。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在府上多陪陪公主,您这新婚燕……哎呦!” 方临渊实在听不下去,抬腿便将他踹了个趔趄。 “再多嘴,我就让你滚回关外去,多陪陪沙漠里的野狼。”他抬指朝着卓方游点了点,冷声警告道。 卓方游被方临渊一脚踹懵了。 他扶着屏风站定,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方临渊。 这将军怎么成了婚,人还开不起玩笑了呢。 —— 与此同时,怀玉阁内,吴兴海躬身立在赵璴的书案边,低声说道。 “回殿下,办成了。” 赵璴垂眼翻动着桌面上的账册,淡淡嗯了一声。 日头西斜,暖融融地照在桌案上的账册上。赵璴朝后翻了一页,便听得吴兴海继续说道。 “原本安排去鸿胪寺的是兵部的孙承。奴婢按殿下的命令,提前打好了招呼,由元大人提前派人,换成了暂在兵部任职的卓方游。”吴兴海说。 “孙承?”赵璴闻言,轻笑了一声。 “是。不出殿下所料,是三皇子的人。”吴兴海低头说。“只是不知,殿下怎会提前猜到?” “方临渊昨日在宫中惹了瞿华骏,又惹了赵瑶,他们两个不会善罢甘休。”赵璴说。 “……殿下是在帮他?”吴兴海抬头看向赵璴。 赵璴没出声,只拿起旁侧的笔,在账册旁勾画计算起来。 吴兴海顿了顿,低下头道:“奴婢多嘴了。” 只见赵璴笔下不停,很快便算出了这一页账册的账目细则。 安平侯府的账目,当真是他见过最干净的。 每一笔出账入账都条分缕析,世家大族司空见惯的灰色账目与人情往来一条都没有。甚至每年庄上的收成,还会分一部分出去捐赠。据岁朝说,是侯爷拿来接济虎牢关这些年战死将士的家属们的。 若非安平侯府家业甚巨,当真承担不了他这样的善举。 ——还是毫无目的的善举。 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恍然间,赵璴的眼前又浮现起了昨日方临渊挡在他身前时的模样。 赵璴略一晃神。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演算的草稿下竟多出了三道涂鸦。 纤细而浅淡的三道痕迹,与方临渊脖颈上的伤痕重叠在了一起。 勾在他心头的那根丝线,好像还没扯断。 11 第 11 章(小修)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向来容许任何形式的阴谋、算计,以及功利的目的。 他从小活在它们之间,这些东西于他而言便如同每天东升西落的金乌和春生冬亡的万物一般,是世间法则运转的一环。 所有人都活在其中。 方临渊却偏生不一样似的。 能活在法则之外,不被阴谋的脏污沾染的,只有被人想象出的圣贤与神明。 但他们从来都是冰冷的、被画在脆弱的纸张或浑浊的泥胎上,不敢被人触碰。 赵璴垂着眼,手指缓缓地划过纸上那三道他画出的痕迹。 冰冷的纸张不似温热的皮肤,触在指尖并没有昨日那般的实感。 赵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 —— 此后几天,方临渊终于有借口远离赵璴了。 他每日一回府上,便借口公务繁忙,钻到书房中待到三更,甚至以“忙碌时谁都不见”的借口,接连几日都没见前来请他的吴兴海。 方临渊在忙碌中难得地重获了几分自在。 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时,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话本的方临渊也会有些感慨。 要是他父亲泉下有知,肯定要惊掉眼珠子了。 毕竟他从小任性好动,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四书五经。在边关前两年,为了让他读书,他父亲打断了三五根藤条。 他父亲哪里见过他主动钻进书房不出来的时候啊? 想到这儿,方临渊嘴角往下撇了撇。 算了,与其看到他费尽心思娶了个男人回家,他父亲在泉下还是什么都别知道为好。 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了三天。 几天下来,于洮渐渐看出了方临渊是个事事亲为的人,也渐渐放下心来,开始心安理得地躲懒;而方临渊也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于洮的大半工作,每天奔走于鸿胪寺各处。 这一日,方临渊一直到戌时正才回到侯府。 刚到府门前,便见有侍从与雁亭等人一道站在那儿候着。借着略有些昏暗的灯光,方临渊认出这侍从是霁月堂的。 “侯爷,大娘子请您去霁月堂用晚膳。”那侍从看见他,笑着迎上前说道。 方临渊闻言应了一声,便随着他一同朝霁月堂去。 他长嫂总担心他忙时不好好吃饭,偶尔是会唤他一道用膳。但这回,那引路的侍从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小声开口道:“侯爷,一会儿大娘子怕是要念叨您几句。” “什么?”方临渊一愣。 就见那侍从面露难色,说道:“夫人日日来给大娘子请安,大娘子知道您几天没见夫人了。” 方临渊:? 他错愕地看着那个侍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夫人告的状?”他问道。 那侍从忙连连摆手:“不是的!是大娘子自己问的。侯爷放心,夫人定是向着您的,一会儿一定也会替您说话的呀……” 方临渊顾不上听他给赵璴辩白了。 赵璴这是有病吧! 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男人,他自己不清楚?几天没见就要告状,怎么,还真跟他方临渊过上日子了不成! 他的脸色飞快地变得难看,接着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霁月堂而去。 他倒要看看,这公狐狸是要干嘛! —— 赵璴其实有点儿冤枉。 他靠着安平侯夫人的身份脱离了宫禁,相应的便需有些付出——诸如要与方临渊扮夫妻,也诸如要每天浪费些时间,去霁月堂晨昏定省。 此事还要从三日前说起。 入宫面圣当晚,方临渊仍旧是宿在怀玉阁的,但第二天,天不亮时他便走了。 赵璴梳妆时,转头朝侧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听得绢素在侧说道:“安平侯一早便走了,方才他的侍从来说,他一早上衙门里去了。” 啊,原是躲远了。 赵璴单手执着螺黛,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方临渊与他独处时,警惕得如一只双耳直竖的兔子的模样。 “殿下您笑什么?”绢素问道。 赵璴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他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继续对着镜子画眉。 就在这时,吴兴海捧着个匣子进来,立在妆台边道:“殿下,窦府送东西来了。” 赵璴视线扫过去。 只见那匣子雕着观音送子图案,样式极精致,用的也是极名贵的红木。 赵璴扫了一眼,示意他打开。 匣子一启,便有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送东西的人说,是窦大人孝敬的。”吴兴海的面上闪过一丝细微的怪异,顿了顿,继续说道。 “……说是极好的坐胎药。” 赵璴笑了一声。 他抬眼看去,伸手从里头拿出了个药包,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圈:“药方送来了么?” “没有。”吴兴海说。“窦大人说,待殿下吃完了,他们再送来,没提药方的事。” 赵璴抬头看了绢素一眼。 绢素会意,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那包药,打开了来。 “川穹,延胡索,柴胡,香附,益母草。”只略一翻检,她便流畅地说出了其中的成分。 片刻,她将药包放回匣中,说道:“殿下,除却明面上的那几味坐胎药材外,加了这几味药。皆不烈性,却都是活血化瘀、避子益经的好药。” 赵璴差点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那匣子,目光里染上了几分戏谑。 他这位伯父空长了这么大的岁数,如翻来覆去却只会这点伎俩。 他抬手拨了拨匣子里的药材,淡笑着正要开口,却见吴兴海神色暗了下去,接着合上了那匣子。 “欺人太甚。殿下,我这就去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他说。 “慢着。”赵璴却抬手按在了那匣子上。 吴兴海低头,便见赵璴的神色已然变得冷淡:“吴兴海,你是老糊涂了。” 吴兴海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侯府里是有窦府的探子。”他沉声说道。“但是殿下,这些药分明就是窦怀仁拿来害您的,您怎能入口啊?” “怎么不能?”赵璴抬眼。“避孕的药,我怕什么。” 吴兴海僵持在原处半晌,抱着匣子的手都有些哆嗦了。 “……殿下!” “他既送了,我就要用。”赵璴淡淡转过头去,对着镜子稳稳地描画过最后一笔眉尾。“非但要用,还要大张旗鼓地用。” “……奴婢只怕殿下太过屈辱。”吴兴海沉声道。 赵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屈辱?”他道。“可你别忘了,窦怀仁送药是为了什么。” 他缓缓将螺黛放回桌面上,眉眼含着冰冷的笑意,看着镜子里的人影。 娇媚,明艳,一双眉毛画作温柔的远山,柔和了他的眉眼,仿佛连双眼里都因此而多出两分女性独有的包容与温和。 即便那双眼,每每对镜时,都冰冷如一双看不见底的寒渊。 赵璴恨毒了自己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 但他知道,这身女子的罗裙是消弭他锋芒的伪装,让他在他母后四面楚歌的烂摊子里,有活得下去的机会。 而若要让那些朝堂上满口忠孝仁义的东西为他驱策,作他走向那架龙椅的垫脚石,他就需要再深一层的伪装。 那便是要做一个心甘情愿当妻子的女人。 他母亲正是让人看见了她站上朝堂的可能,才会背着妒妇的名头死在冷宫。而他,唯有摆出一副妻子、母亲的姿态,才会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蠢材觉得他可以利用,却毫无威胁。 毕竟在他们眼中,只要这个心有野望的女人与丈夫琴瑟和谐,以礼侍奉夫家长辈,甚至积极地诞育后嗣——那么再厉害的女人,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至于什么屈辱? 赵璴神色冰冷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声。 八岁时,他还会因身上被披了一件男子的披风而心生战栗的向往,但现在,他早过了奢望自己能活得像个正常人的岁数了。 毕竟,世间衡量屈辱与否的法则只有一条,那便是成王败寇。 其余一切,都是虚无。 —— 于是,即便宋照锦一再劝她不必多礼,赵璴这几日还是乖乖地早晚拜见,没有一天松懈。 却不料宋照锦从中看出了几分端倪。 “二弟这几天都宿在扶光轩?”她面色难得地有些严肃,转头去问身侧的侍女道。“他这两日都在忙什么?” 赵璴微微一顿。 是他疏忽,作样子的同时忘记了后宅中还有这样家长里短的弯绕。 “突厥来使不日便来觐见,父皇安排了些事让夫君去办。”赵璴先一步回答说。 宋照锦面上担忧的神色却并未缓和。 她伸出手来,摸索着拍了拍赵璴的手臂,安抚道:“二弟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若有什么事交给他,他定然顾不上旁的。殿下您是肯包容是他的福气,但他如今成了家,有些事不该不明白。” 说着,不等赵璴反驳,宋照锦便吩咐身边人道:“明月,派人去门外等侯爷,晚上请他来用饭。” 赵璴阻拦的话被堵在了喉头。 他顿了顿,继而垂下眼睑。 在安平侯府住了几日,他也看出这位大娘子是个平和不爱管闲事的脾气,今日难得专门请方临渊来,想必是存了教训他的心思。 方临渊确实躲着他,他知道。 但既他愿意绞尽脑汁地找理由避开他,赵璴就也乐得清闲。虽心上那根丝线偶尔会若有似无地搔刮他,却无伤大雅。 今日宋照锦存心训诫,他也不在意。只是那好不容易躲了几天清静的方临渊…… 不知又要如何竖起那对雪白的耳朵,警戒地审视他呢。 赵璴像是看见了他的模样似的,抬起手帕掩了掩唇。 遮住了那不受控制地浮起的浅淡笑意。 12 第 1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赶到霁月堂时,天色已然暗了。堂前的侍从们在上灯的廊下进进出出,刚走到厅前就能闻见饭菜的香味。 入得厅堂时,便见宋照锦与赵璴端坐在那儿,下了学堂的方长念也坐在一旁。 宋照锦正招呼着侍女为赵璴盛汤,方长念向来寡言少语,这会儿正坐在赵璴对面的位置,生涩地背新学的诗文给赵璴听。 而那只公狐狸,在温暖的灯下眉眼平静,时不时方长念背不出下文,他还会出言提醒一句。 其乐融融的一番景象,反倒他这个站在廊下踟蹰不前的人才是外人一般。 方临渊只觉自己的家都被赵璴偷了。 门前的侍女们见他到了,一边笑着引他进门,一边传唤道:“侯爷到了。” 堂中众人纷纷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赵璴率先站起身,修长的身段分毫不显僵硬,端方又平和:“夫君。” 长念也停了背书,站起身一板一眼地朝他行礼。 方临渊朝长念微笑着点了点头,继而掠过赵璴,朝宋照锦行礼道:“为弟来迟,还请长嫂见谅。” “不必多礼。”宋照锦道。“不过,二弟这几日可是衙门里太忙了?今日惊蛰来送茶,说你在书房里睡了两三日了。” 方临渊瞥了赵璴一眼。 会是惊蛰说的?惊蛰最是个话少不爱多事的,他长嫂这样说,不过是怕他以为赵璴告状罢了。 但他知道赵璴的秘密多了,还差这一次告状? 却见赵璴神色平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半点看不出心虚。 方临渊收回目光,从善如流地答道:“是了。前几日鸿胪寺里卷宗繁琐,外使事务又紧急,为弟不得不将案卷带回来处理。” “可都忙完了?”宋照锦问道。 “差不多了。”方临渊说。 宋照锦点了点头:“那一会儿用完了饭,便送公主回怀玉阁吧。夜里灯暗,她一人只怕路不好走。” “……是。” 面对宋照锦的要求,方临渊除了在心底里戳赵璴一刀外,也做不了别的了。 “好了,我也不便多说,但你即便是忙,也不可冷落了夫人。”见他乖觉,宋照锦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快先坐下用饭吧。” 方临渊直起身,笑了笑道:“是。不过下次若我回来迟了,您不必等我,长念还在长身体,万不可因我饿了肚子。” 说话间,他正要坐下,却有一道冷淡凉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后背一凉,侧目看去,便见方才站起身的赵璴还没坐下,一双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方临渊一顿,继而僵硬地伸出手去,神色温和,一双眼却凶狠地刺了他一眼。 告我黑状,还等着我扶你坐下? 自己没腿啊! “夫人请坐。”他扶着赵璴落座,言语间暗暗咬牙。 赵璴则回给了他一个浅淡平静的笑容。 他哪里是这只千年狐狸的对手。待今晚回去,他定要好好问问他,为何偏要难为自己,甚至特来向他长嫂告状。 方临渊凉凉地收回视线,还不忘抬箸夹起一块辣椒,放在赵璴碗里:“夫人,请。” 凭着前两天的经验,赵璴每次吃饭都是淡出鸟儿,肯定不能吃辣。 反正他长嫂看不见,他就夹给他吃,辣死这只公狐狸。 却见赵璴看了那块辣椒一眼,继而侧目,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方临渊则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那边,宋照锦还在侍女们的照顾下一边用饭,一边对方临渊温声说道:“你这几日不总在家,都是公主日日来请安的。我总说叫她不必来,可她偏是个最恭敬勤谨的,一日都不肯落。” 他倒是会装模作样。 方临渊闻言回应道:“是了,殿下向来如此。” “岁朝今日也同我说,公主这两日又忙着理账,今年账目上几处错漏的地方,还是公主改正过来的。”宋照锦接着说道。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赵璴这几日的辛劳讲给方临渊听,好教年轻气盛的弟弟懂得怜惜夫人。 周遭的侍女都在附和,就连方长念都跟着点头。 但早与赵璴摊了牌的方临渊此时却只想看着赵璴吃下那块辣椒。 而坐在他身侧的赵璴看着他那双几乎蹿火的眼睛,却只觉得挺有趣。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不能吃辣?他饮食清淡,也不过是因着人的皮肤总会变化,素淡饮食下的皮囊更易于妆扮罢了。 他的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辣椒,方临渊的眼瞬间看向了那里。 赵璴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报仇的方式,就是让仇人吃辣椒啊?便是宫里足不出户的妇人,也知道唯一能用饮食害人的方式只有下毒。 他似乎真的很恨他,怎么却从没想过要杀死他。 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人。 一时间,赵璴像是寡淡晦暗的世界里忽然多出了个鲜活的事物般,令他得了趣味。 他逗弄方临渊似的,慢条斯理地夹起那块辣椒,却不入口,犹豫片刻,又放回去了。 看着方临渊的目光被他勾得起起落落,赵璴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 便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他玩够了,随手将辣椒放下,却在余光中瞥见方临渊眼中浮起的失望。 赵璴顿了顿。 雪白的兔子垂下了耳朵。似乎非要见着自己吃了这块辣椒,他才会高兴似的。 那对垂下的耳朵不大顺眼,他仿佛又想看看方临渊高兴的模样。 于是,赵璴心想,罢了,逗也逗了,便吃了罢。 他复又抬起牙箸。 却在这时,一双拿得并不太稳的筷子伸了过来,竟将赵璴递了一半的辣椒横刀夺走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竟看到是长念,怯生生地看着他俩。 “二叔,婶婶好像不太爱吃这个。”长念说。“便给我吧。” —— 方临渊牙都快咬碎了。 小叛徒……这个认贼作父的小叛徒! 但他偏又没法责备长念分毫。倒是旁边那只公狐狸,面露惊讶,装得可真像啊。 他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 也幸好,他长嫂向来休息得早,也不爱留他说话。待侍女们撤了饭食,上了茶水,只半盏茶的时间,长念便要去休息了。 方临渊也起身告辞。 宋照锦在此时叫住了他。 “今天叫你们来,还有另外一桩事。”宋照锦说着,向明月抬了抬手。 明月立刻转头去了后间,很快拿出了一张帖子,放在了方临渊手边。 “忠顺伯家嫡长孙就要足月,递了邀贴请我过府宴饮。”宋照锦说。“我行动不便,又向来不爱热闹,便你们二人一同前去吧。” 方临渊知道他长嫂每次出门都不方便,这样的应酬也合该他去。于是他收下拜帖,答应下来,便与赵璴一起告辞了。 他如约送赵璴回怀玉阁,两人一路无话,一直到入了怀玉阁内室,侍女们替他二人合上门,退了下去。 方临渊的疑惑也总算能问出口了。 眼看着赵璴兀自坐到窗前卸钗环,他走上前去,立在桌边问道:“你到底想干嘛啊?” 赵璴抬头看向他。 “你伤好了么?”他指了指自己的颈侧,问道。 这对赵璴来说确实是件重要的事。那道伤一出现,他就莫名其妙地总会想起方临渊,仿佛那根挂在心头的丝一直扯不断似的。 这于他而言,这个问题早晚该要解决。 方临渊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问道:“之前不是都说好了,我不妨碍你么?我理由正当地躲远了,你还要告状?” “不是我说的。”赵璴神色平静,实话实说道。 “那还能是我长嫂自己猜的?”方临渊像听见了笑话一般。 赵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但总说谎话的放羊倌总无法取信他人,在方临渊眼中连身份都是作假的赵璴,此时的态度也半点都不可信。 他咬牙在桌边困兽似的来回踱了几步,对赵璴这副死狐狸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一点办法都没有。 算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放弃了争执,转头就走。 眼不见为净算了。他心想。 赵璴却又在这时站起身来,又叫住了他。 “等等。”他说。 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看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的……” 烦死了!这公狐精属唐僧的啊,一直念! 他不胜其烦,干脆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将雪白的脖颈暴露在了赵璴面前。 看看看,非要看。不过几道挠痒似的疤痕,要不是赵璴反复地提,他早忘了。 他神色不善地看着赵璴,只等他看完了,自己好到侧间躲清静去。 他却不知,自己此时这副不耐烦的动作,落在赵璴眼中,却像是引颈受戮的羊羔。 一个人最脆弱细嫩的地方,被他扯开衣领暴露在他面前。明亮的灯火将他的脖颈照得白极了,那几道伤疤此时已只剩下淡粉色的痕迹,刹那间,仿佛赵璴勾在心口处的丝线幻化成了实体。 既可以刹那间勒断那片无辜的雪白,也可以缓缓收紧,令那道红痕的束缚越刻越深。 它轻轻缠绕上了方临渊的脖颈,使得那副英俊凛然如神兵降世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意味。 赵璴那自幼被夜夜束缚而不大明显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似是被自幼拴住咽喉的狼,被引颈的羊轻而易举地挑动了血脉。 13 第 1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他都把脖颈上的伤痕给赵璴看了,他怎么又没动静了。 片刻没听见回音的方临渊有些疑惑,打量了面无表情的赵璴一眼,便转头到妆台前的镜子上照了照。 疤早掉了。比起他身上那些深可入骨的刀剑伤痕,简直是微不足道。 方临渊又狐疑地看了赵璴一眼,却见赵璴已然移开了目光。 这人向来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方临渊撇了撇嘴,松开衣领,往外间去了。 就在这时,他的肩上忽然按上了一只手。 方临渊刚一回头,就见赵璴一手按在他肩头,另一只手直向他的脖颈处伸过来。 他又干嘛! 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男的这么爱动手动脚,正后退去躲,却被赵璴捏住了衣襟。 轻飘飘地一扯,便松开了他。 方临渊再低头时,只见方才被自己扯歪了的衣襟被赵璴拉好了。 而那边的赵璴,已然径自转头回到镜前,仍去卸他的钗环去了。 奇奇怪怪的。 —— 忠顺伯府是京中老牌的勋贵世家了。虽说这些年承爵的儿孙都有些能力不济,但在上京城中也算排的上号的清贵。 方临渊与赵璴的马车停在忠顺伯府门前时,府门前的官道已经要被车马塞满了。 不过,车帘刚刚打起,方临渊便看到了忠顺伯夫人迎在马前的笑脸。 “安平侯来得好早!臣妇参见公主殿下,二位请下车吧。” 方临渊虽多年不在京中,却对忠顺伯夫人有些印象。 他刚回京时,侯府门槛都要被问亲事的人踏平了。只是那时他一心求娶赵璴,寻常世家官眷都是请媒婆上门,他便一概都推拒了。 偏忠顺伯夫人不同,是亲自登门的,他不好不见。 原想着对方亲自上门,自己拒绝之后定然会得罪对方。却不料忠顺伯夫人听他直言心有所属之后,竟面露钦佩,直夸他重情重义,说自己没看错他。 也算是个直爽率真的人。 见忠顺伯夫人亲来马前迎接,方临渊一下车便行了礼,又从雁亭手里接过礼单递上,命身后的侍从们将贺礼抬进府中。 “多日不见侯爷,侯爷气色又好了呀。”忠顺伯夫人笑道。 方临渊正要回话,便听身后的马车轻轻晃了晃。 他回头,就见是走出马车的赵璴,满头珠翠晃得他眼睛疼。 方临渊的嘴角抽了抽,转身上前,将赵璴扶下了马车。 忠顺伯夫人见此情状,掩唇笑道:“侯爷与公主当真是伉俪情深。那日婚宴上宾客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侯爷得偿所愿呢。” 感受着手腕上坚实有力的那只手,方临渊将苦涩掩进笑容中,笑道:“也多谢伯夫人当日祝福成全。” 忠顺伯夫人看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朝着下了马车的赵璴行了礼,将他二人引进了府门。 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达官显贵,二人一到,众人的目光便全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大破蛮夷夺城归来的少年将军与艳冠京城的徽宁公主,既是如今炙手可热、高不可攀的京城新贵,又是坊间佳话里口口相传的神仙眷侣。 各种各样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方临渊向来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面,尤其在场的他总共都不认得几个。 幸而不等他尴尬,旁侧的忠顺伯夫人便招呼来了自己的次子,吩咐道:“修良,安平侯刚回京没多久,上京的人怕都不认识。我带公主殿下去女宾处入席,你便替我照顾好侯爷。” 忠顺伯次子左修良闻言忙答应下来,引着方临渊入席去了。 左修良如今已年过而立,这些年来屡试不第,如今整个伯府只有他长兄在朝为官,却也不过领了个六品闲职。 也正因如此,如今的忠顺伯府在京徒有清贵之名,在朝地位却早大不如前了。 许是这个原因,整个伯府都对方临渊极其殷勤。左修良又是个自幼混迹京城、如鱼得水的热闹性子,一路陪着他二人入席,凡有上前搭话的,他定会在旁侧引荐,巨细无遗。 如鱼得水,谈笑风生,倒教方临渊对他另眼相看了。 日头到了正午,庭中便开了席面,各家权贵暂且歇了交际,都在席上坐下用饭饮酒了。 方临渊也与左修良混熟了,两盏酒下肚,便交谈起来。 “我看二公子也是个长袖善舞的能人,待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定能有所建树。”方临渊说道。 左修良却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上京城中的世家子弟,有几个能像侯爷这般上战场建功立业的呢?我就不想啦,如今只管混混日子,也乐得清闲。” 方临渊闻言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这样直白。 片刻,他笑道:“二公子若志在闲云野鹤,倒也是一番趣味。” 左修良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喝光了杯里的酒。 “我与侯爷投缘,如今说些闲话,侯爷听过便罢了。”左修良说着,拿筷子朝大门的方向指了指:“您看,这会儿抬进来贺礼,都是只有礼单,却无主人的。” 方临渊抬头看去,真见裹着红绢、形制朴素的箱子被一抬一抬地送进门里。 “这是谁送的?”他好奇道。 “啊,中书省的桑大人、礼部的邱大人、户部的元大人……”左修良掰着指头数道。“哎呀,数不清,总归是朝中那些身家清白的大人们罢了。” “他们只送礼,却不亲至,又是为何?”方临渊闻言更不解了。 左修良笑了一声:“还能为什么,躲着我们呗。” 方临渊闻言笑了:“这就没道理了。既要躲,为何却要送礼?” “侯爷以后就知道了,这如今在上京城里已是惯例了。”左修良说着,拿酒杯在方临渊的杯上碰了碰,叹道。 “我们下帖,总不能厚此薄彼,朝中各位大人的府上都要送到。各位大人不稀罕来,却又不想失了礼数,便只送礼,不亲来。” 方临渊拧了拧眉。 自圣上广开科举开始,确实有不少平民出身的书生入朝为官,这是他在边疆也听说了的。文人士子向来脊梁坚硬,不爱亲近达官显贵,这是情理之中,但能将之约定俗成的,方临渊还真没见过。 旁边,左修良还在感叹:“所以呀,如今咱们是不讨喜的人,何必再辛苦科考去受人白眼?” 左修良对方临渊的确算是交浅言深了,但他发几句牢骚,方临渊倒也能理解。 世家之间往来,总有互相之间的礼数在。尤其是忠顺伯府这样的百年望族,树大根深,便是在皇上面前都是举足轻重的。 这样的侯门,会在意一点薄礼?反倒是文官们这派避之不及的态度,更让他们觉得羞辱。 方临渊正要安慰,便听身后传来了一道不悦的声音:“老二,你喝多了。” 方临渊回头,便见是忠顺伯长子、如今在朝为官的左修延。 “兄长……” “自去后头醒醒酒去,省得在此胡说,惊扰了侯爷。”左修延神色不悦,说道。 左修良不服地嘟哝了几声,起身走了。 “舍弟自幼就是这般浅薄张扬的性子,让侯爷见笑了。”左修延拿起侍从手里的酒杯,又朝方临渊道歉道。 方临渊忙起身道:“无妨,不过几句酒后的玩笑话,我听过便忘了。” 左修延感激地笑了笑,与他共饮了一杯,又道:“还未感谢侯爷赏光莅临,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也要在此贺过大公子喜得贵子。”方临渊笑道。 “这会儿日头正好,内子已经将孩子抱到庭中了。侯爷若不嫌弃,可过去看看。”左修延笑着说道。 方临渊回头,穿过花窗,正好看见立在庭中的众人。 如今宴上众人皆酒酣饭饱,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地出去逛庭院了,此时庭中已经围拢了不少人。 远远看去,便见被奶娘侍女簇拥的一个妇人正抱着孩子,同周遭众人说笑着。站得最近的那个,点翠冠最华丽,珠光宝气的,一看就是忠顺伯夫人,此时正笑着抱过孩子,往她身侧的那位夫人怀里放。 那位夫人,鹤立鸡群的大高个儿,远远看去都比周围人白了一圈,尤其那副狐狸精似的艳丽长相,惹眼得很。 不是赵璴又是谁? 他似乎并不大会抱孩子,又不喜欢人多的环境,此时怀里骤然被塞了个软绵绵的婴儿,浑身僵硬得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偏偏周围的妇人都笑嘻嘻的,还要围拢上前去逗孩子。 “噗嗤。” 方临渊没忍住,笑出了声。 “侯爷?”旁边的左修延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却见英姿勃发、清朗如砌玉列松的年轻将军的目光尽头,是那位怀抱幼子、罕见地显露出几分母性光辉的公主殿下。 左修延瞬间明白了。 “侯爷这是在看公主?”便是稳重如他,此时也难免面露揶揄打趣的笑容。 当然在看赵璴了! 方临渊自己看他那副窘状还不过瘾,一把拉起左修延的袖子,便要他一起看。 “是呀。”他满面笑容,一双笑意弥漫的眼睛落在左修延眼里,简直是含情脉脉,直盯着赵璴。“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单是抱着别人家的孩子,侯爷便这般开心,若是有朝一日公主有了他们二人的孩子,不知侯爷要高兴成什么样呢。左修延心下叹道。 却不知方临渊此时,只琢磨着世间怎么没有个能将画面存留下来的工具。 若是有,他非要将这副画面复刻十张,一百张,全都贴到怀玉阁去,让赵璴天天做噩梦,梦见的都是他抱孩子的窘样儿。 嘿嘿,气死他。 14 第 1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确有些头痛。 从前他身在深宫之中,自然不必参加这样的交际,更不会被围拢在一众家眷之中,单是脂粉味就呛得他心烦。 更不会有人…… 把这样奶腥的小孩放在他手上。 忠顺伯夫人将自己的长孙塞进赵璴怀里的那一刻,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忍住没将眉心拧成疙瘩。 他手臂僵硬,垂眼看着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孩儿,勉强神色平静地开口道:“我不大会抱,伯夫人,您还是……” 说着,他便要将小孩递还给忠顺伯夫人。 但这位夫人偏生是个热情过头的二愣子。 “无妨,无妨。”忠顺伯夫人笑着将孩子重新塞回了他怀里。“殿下抱得极好,您看,玉哥儿都没哭闹,这是极喜欢公主殿下呢!” 周遭的官眷们都笑着赞美起来。 “是呀!伯夫人,您家玉哥儿跟公主殿下有缘得很呢!” “是了,您看玉哥儿在殿下怀里睡得多香!” 忠顺伯夫人笑得眼都不见了。 而她长媳也是个极玲珑剔透的人。见着婆母将孩子一个劲地往公主怀里塞,她也笑着说道:“想必玉哥儿也想要公主沾一沾喜气,好教臣妇哪一日也能去府上喝公主的喜酒呢!” 周遭的官眷命妇都笑了起来。 赵璴缓缓地垂下眼,用睫毛遮挡住了眼里冰冷的情绪。 想要将传言散出,的确不是难事。 他用了窦府送来的送子汤药的消息早传了出去,在场的这些妇人想必都知道他求子心切,特来讨好巴结他的。 只是他向来不喜幼童,这股奶腥味直窜鼻子,闻得他直想吐。 他摒息,在嘈杂的人声中静静盘算着,是要将这笔账算在窦怀仁头上,还是算在那帮暗中盯着他、估算他价值的官吏头上。 旁侧的夫人们见他一直垂眼看孩子,一时间心下都有了底。 一位夫人率先上前,小声笑道:“殿下,最近我用的一副坐胎药极好。若是殿下不嫌弃,我今日恰好将药方带在了身上了……” 旁侧便有人扒拉她,责备道:“公主殿下尚且年轻呢,哪儿用得上药呀。” “是了!只怕公主今日沾了伯夫人家的喜气,回去便有好消息了呢!”又有官眷讨好道。 赵璴在她们的簇拥下敷衍地勾了勾唇角,眼仍旧没抬。 还是先都算在窦怀仁头上吧。那帮文官向来为他驱策,若非他自以为聪明地反复试探算计,他也没这么多麻烦。 就在这时,旁侧的一个夫人眼尖道:“呀,安平侯?” 一时间,众人纷纷转头看去。赵璴闻声也抬起眼来,恰撞上方临渊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生得确实好看,当日赵璴在宫中就听宫女们说起过,安平侯打马回京那日,掷果盈车、万人空巷,仿佛那些因容貌惊世而在古书上留名的美男子的故事成了真的一般。 他生来便是一副淬火神兵般的样貌,仿佛是为定国安邦所生的天将转世。 周遭的官眷夫人们便是见惯了大世面,此时也难免发出一阵细微的感叹。 而赵璴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双眼中明亮的笑意上。 他似乎很高兴?一双深邃剔透的眼睛第一次光芒流转,是赵璴从没见过的鲜活模样。 他面上笑着,眼里也笑着,忠顺伯夫人等人上前迎他,他淡笑着回应,一双眼却仍定定地看着赵璴。 在早春冰消雪融的明媚日光里,璀璨得像枝头满含光亮的冰晶。 一时间,恍然真的是那个对他倾慕已久的少年将军,满眼全都是他。 赵璴心口的律动跟着慢了下来。 怪事。他从小长相就出挑些,身边的宫女嬷嬷因着心虚的缘故,还尤其用心地打扮他。宫里男子不多,但见过他的总会流连两分恶心的目光在他身上,尤其在他母后被打入冷宫之后,他们最后的忌惮也消失了。 他自幼便厌恶男人的视线。 但是现在,赵璴竟不知为何将这些全忘记了,脑袋里只剩下一件事。 他在笑,在冲着他笑。 一直到方临渊微笑着停在他面前,赵璴才略一回过神来。 因为方临渊走近了,那带笑的目光也渐渐下移,停在了他怀里那个奶腥味的襁褓上。 ……他是在冲这玩意笑? 赵璴一顿,难得地在众人面前对方临渊拧了拧眉。 而他面前,方临渊恍然未觉。 哈哈,赵璴抱孩子,哈哈! 真搞笑啊!他一路走来,眼看着赵璴竟然被逼着抱了半天。他都看见赵璴环在襁褓外头的胳膊硬成木头了,但他每次还回去,都被忠顺伯夫人给推回来了。 什么叫四两拨千斤?这才是以柔克刚的诛邪剑法呀! 方临渊神情揶揄地一路盯着赵璴,直教周围的贵眷们连连发笑,笑他新婚燕尔,只一顿饭的功夫便舍不得夫人了。 方临渊浑不在意,也跟着笑。 哪儿有西洋镜啊,最好是全身的,他现在就扛过来立在赵璴面前,让他自己也看看。 这么想着,方临渊笑着目光上移,正要说话,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嘶! 那双眼睛像暗处盘踞的蛇,静静盯着他,一双眼珠子像是会吐信似的。 方临渊后背一凉,登时缓过神来。 忘了忘了,他怎么笑话起赵璴来了!这公狐精记仇得要死,回去不会又想什么阴招折腾他吧! 方临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 正在他紧张地想该说些什么挽救一下时,胳膊上忽然一沉。 继而幼童特有的甜香便弥漫上了他的鼻端。 看到被搁在自己怀里的襁褓,方临渊一愣,再抬眼时,只见公狐狸双目冰冷地冲他笑:“侯爷总算来了,我胳膊都抱酸了。” 方临渊在那冷冰冰的目光里不明所以地接过了小孩。 许是方临渊衣袍有些硌人,他方一接过孩子,孩子便哭了起来。 忠顺伯长媳连忙接过了孩子,与奶娘抱下去哄了。周遭的官眷们则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称赞他们二人般配,又称赞他们恩爱。 方临渊则心虚地瞥了赵璴好几眼,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给他递孩子是啥意思? 莫非是…… “连带这个小孩,现在是一百四十六口,把你们全杀了”? 方临渊心下一哆嗦。 不至于吧?他总不至于小心眼到因为自己笑话了他一下,就又要张罗着灭他满门了吧? —— 方临渊与赵璴直到在忠顺伯府听完了戏,直到日暮时分才告辞回府。 忠顺伯夫人直将他们二人送上马车,还要目送着他们启程。 方临渊打起车帘,与忠顺伯夫人道了好几次别,直到马车驶远了,才将车帘放了下来。 他坐回马车里,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忠顺伯夫人当真热情。” 却听身侧传来了一声凉凉的嗤笑。 方临渊转头看去,就见是赵璴,正懒洋洋地倚在车厢壁上,单手支在头边垂着眼睫假寐。 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清浅得满含讥诮的弧度。 “因你是夺取陇西十八城的名将,是受皇帝策勋的上将军,她才会对你这般热情。”只听赵璴缓缓说道。 方临渊撇了撇嘴,只觉赵璴有些扫兴。 他当然知道,世家往来相交,靠的从来都不是感情,而是错综复杂的利益。 但是,同为有门楣亲眷牵绊的勋贵,他理解忠顺伯府带有目的性的殷勤。反正,只要这应酬往来之中不带算计陷害,何必在意对方真情还是假意呢? 事事计较,岂不大家都要成孤家寡人了。 他放下车帘,不想与这公狐精争辩。正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时,却听旁侧的赵璴又开口了。 “你很喜欢孩子?”他问。 “啊?”方临渊被他问得一愣,不解地转头看他。 这人怎么思维这么跳脱,什么孩子啊? 方临渊四下看了一圈也没找到赵璴忽然这么问的原因,再看赵璴时,却见他仍是那副闭眼观音的模样,慵懒平静得像是刚才那句话不是他问的一样。 方临渊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璴没回答。 “你不会还想从哪儿过继孩子来养吧?”方临渊顿了顿,继而脱口而出。 “没这个必要。你不是办完事就会离开吗?应该要不了太久吧。” 赵璴倏然睁开眼来,径直看向他。 他视线平静,方临渊却在他的注视下被吓了一跳,像是有蛇纠缠上来,要裹挟着将他投进赵璴瞳孔中漆黑的深潭一般。 但只一瞬,这种窒息感便消失不见了。 是赵璴移开了目光。 接着,他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嗯,要不了多久。” 仍旧平淡而缓慢,带着伪声应酬了一整日之后的、有些沙哑的疲惫。 却不知为何,方临渊总觉得他话里有些情绪。 但他并没给方临渊探究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便重新闭上了眼睛,转过头,不再看方临渊了。 总这样奇怪。 方临渊撇了撇嘴,收回目光。 却未见赵璴搁在膝头的那只手,在膝上轻点了两下,停顿片刻后,又点了两下。 他尚且不知,这是赵璴心绪烦躁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15 第 1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第二天,方临渊便复又去鸿胪寺忙碌起来。 突厥进京时的卫兵、仪仗、戒严、道路,以及递送给尚膳监安排的饮食等陆续都完善妥当,方临渊这些时日又亲自前往各处检视了一番,基本全无差错了。 官驿的信使也来往过几回。 突厥每过一镇,他们都会入京来报。前一日才有信使前来,说那仁帖木儿一行已经过了俞州,再有三日,便可抵京了。 如今也只剩下出城迎接突厥来使的官员还未定。 “那还用说,肯定是侯爷呀!”于洮笑眯眯地说道。“除了侯爷,谁镇得住北地那群恶狼?” 这日公事完毕,于洮又揣着自家膳房做的糕饼,凑到方临渊的桌前闲话。 “那是。于大人身在京城没见到,侯爷夺取玉门关那日,生生领兵将那仁帖木儿追出一百多里地呢!”卓方游也凑过来,一边分于洮手里的点心,一边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仁帖木儿逃跑的时候,连家当都丢了。我们跟着侯爷,捡了一路的牛羊珠宝,临到鹿儿海的时候,还捡到了被他丢下的两个妾呢!” 此时接近戊时,鸿胪寺的官员们不少都闲了下来,这些日又与方临渊混得熟,此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饶有兴致地听。 便有官员开口问道:“既都追出了百里,侯爷怎不将那片地盘也划至我大宣?” “这不就成强夺他人领土了?”有官员在旁侧道。“那些蛮夷会这么做,我大宣才不与他们为伍呢!” “蛮夷有什么领土可言?譬如豺狼虎豹,要远远地驱到天边才好!” “大人此言差矣……”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争执起来。 眼看着他们争红了脸,方临渊忙出言笑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玉门关外便是大片荒原,既无人居住,也不能耕种,易攻难守,实非踞兵之地。” “噢……”几个文官面上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愧是侯爷!我虚长一把年岁,竟不知道这些。” “听说玉门的植物多生利刺,却无枝叶,侯爷,当真如此吗?” 官员们又渐渐热闹起来。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嗤笑。 方临渊抬头,便见是个身形不高、背脊消瘦的男子,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在一众宦官护卫的簇拥下站在门前。 只是广袖的锦袍于他的身形而言有些过于宽大,即便非常合身,却有种顽童偷穿大人衣袍的既视感。 方临渊正不知来者何人,便见周围的官员纷纷站起身,朝着那人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三皇子殿下。” 是三皇子赵瑾。 他便是如今皇上膝下唯一一个成年的皇子了。 当然,明面上的,男扮女装的不算。 说起来,他跟赵璴还有点渊源。当年太液池畔欺负赵璴的,一个是赵瑶,另一个就是他。 方临渊在虎牢关时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当年窦皇后就是因为害死了三皇子的母妃苏云霜,一尸两命,才被虢夺后位打入冷宫的。 想必赵瑾也视赵璴为杀母仇人吧。 方临渊站起身来,跟着众人一起起身行了礼。 他拱手躬下身去,却半天不见赵瑾让他们起身。 接着,便听得落针可闻的堂中,脚步声缓缓响起。 是朝着方临渊的方向走来的。 片刻,一片锦绣逶迤的袍摆出现在了方临渊的视线中。 是赵瑾的。 继而便是赵瑾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 “本皇子一来鸿胪寺,远远便听此处吵闹。只是不知,何人在此大声吹嘘,扰了本皇子清静啊?” —— 声调拉长,语含讥讽,直指方临渊,一听就是来闹事的。 十有八九还是因为赵璴。 方临渊在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人什么时候能明白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啊。既看赵璴不顺眼,便只管去找他,专程闯入衙门找他方临渊的麻烦干什么呢? 他心下无语,面上却不可不恭敬。 “诸事已毕,微臣便与鸿胪寺的大人们闲话了几句。”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说道。 赵瑾冷笑了一声,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闲话?”他道。“本皇子听着,又是在显摆你在边关的那些功绩吗?” 方临渊没吭声。 旁侧的护卫给赵瑾搬来了一张椅子,赵瑾便在方临渊面前径自坐下,翘起了腿。 “父皇将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你,便是让你在此偷懒耍滑,吹嘘闲谈的?”他又逼问道。 这回,方临渊没开口,倒是旁边的于洮小心翼翼地出言道:“回三皇子,安平侯这些日在鸿胪寺恪尽职守,不可谓不勤勉……” “问你了吗?”赵瑾猛地打断他。 于洮吓得一哆嗦,肩膀瑟缩成了一只鹌鹑,不敢再说半个字了。 旁侧的卓方游却直起身,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是微臣开的头,请三皇子责罚微臣。”他说。 方临渊心下一惊。 卓方游向来是个耿直的性子,在边关时也罢了。若是今日多言惹恼了赵瑾,以后怕是要吃苦头。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果然,赵瑾皱眉看向他。 方临渊先他一步开了口。 “臣本无自夸之心,无意叨扰三皇子。”他说。“只是不知三皇子今日驾临鸿胪寺,是有何要事?” 果然,赵瑾的注意力被他重新吸引了回来。 “你在质问我?”赵瑾反问。 “臣并无此意。”方临渊道。“只是担心若有要务因臣耽搁了,恐臣担待不起。” “上将军功勋卓著,还有什么是你担待不了的吗?”赵瑾冷笑。 句句带刺,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赵瑾挺大一个人,跟谁学的毛病。 方临渊心道。 可能是赵璴吧,赵璴说话也难听死了。兄妹……啊不,兄弟俩,一个样。 他尚未回话,便听赵瑾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今天来,还真有事办。”他说。“本皇子今天就是来替父皇考察官员德行的。如今看来,也考察得差不多,可以向父皇回话了。” 说着,他看着方临渊,恶劣地笑了起来。 “上将军,像你这样浅薄轻浮、喜欢海口夸功的纨绔子弟,即便立了点儿战功,也没有资格做迎接使臣的钦差,你说,对吧?” —— 方临渊真不知道这点破事怎么还值得赵瑾跑一趟。 就为了找他点错处,好让他没资格出城迎接那仁帖木儿? 他都把那仁帖木儿打得抛妻弃子了,便是在塞外遇见了,也该那仁帖木儿叫他一声爷爷。 还迎接他?给他脸了。 送走了赵瑾,方临渊浑不在意,倒是鸿胪寺的同僚们纷纷上前安慰他。 他大概也知道。在旁人看来,他大败突厥,又一手操持突厥入京的事宜,本就是外使进京的功臣。如今找借口不让他出城去出风头,就是三皇子在下他的面子。 可他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面子,是能当边关将士的盔甲还是当百姓御寒的冬衣? 到头来反倒是他来安慰这些同僚。 好不容易将他们都劝走,方临渊刚回府中,才走到扶光轩门口便有下人来报,说公主殿下已在里头等他了。 赵璴的消息竟这么灵通。 方临渊不大想见他,但赵璴都逼上了门,想必是有事找他。 于是,即便不想,方临渊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迎面便见赵璴坐在厅中,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菜肴。 见着他来,周遭的侍女们都笑着行礼,迎着他入了厅中,请他入座。 接着,方临渊便见赵璴身边的绢素,站在门前淡淡朝侍女们使了个眼神。 满房的侍女竟都得了命令,鱼贯而出,安静又迅速,最后一个甚至替他们掩上了门。 方临渊惊呆了。 他诧异于赵璴训练下人的手腕,转头看向他时,便见他神色平静地坐在原处,波澜不惊地回视着他。 也是,以这人的手段,训练几个侍女有什么难的。 方临渊没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事找我?” 赵璴嗯了一声。 方临渊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或者有事要吩咐,便一边等着赵璴开口,一边拿起箸来,率先夹向了桌上那盘蒸鱼。 却见赵璴没有出声,只从旁边拿起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方临渊的手边。 方临渊余光一扫,筷子上的鱼顿时被吓得掉回了盘子里。 只见他的手边,赫然搁着一件崭新的里衣。那里衣布料柔润,针脚细腻,上头绣着海棠垂露,寥寥几针,花瓣却宛如活了一般。 而那件里衣的袖口上,赫然绣着一个浅浅的“璴”字。 方临渊眼珠子险些掉进盘子里。 “给我的?”他问。 赵璴点头。 “你做的?”他又问。 赵璴仍是点头。 方临渊登时吓得一把将筷子掷回桌上,端起座下的绣墩挪远了一步,戒备地看着赵璴。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送这个?”他恍如撞了鬼。 而他面前,赵璴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件里衣,看向了方临渊。 “又没下毒。”他淡淡地说。 “你给我做衣服干嘛?”方临渊却仍没放松警惕。“还是贴身穿的?” “要单独见你,自是借以掩人耳目。”赵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方临渊这才松了口气。 吓死了,他还以为赵璴犯了病,要给他做贤妻良母了呢。 他放下心,端着绣墩坐回去,重新拿起了筷子,心里还是难免腹诽。 赵璴这人做事也太缜密了,见他一回还要专门做件衣服,确是成大事之才。 而旁边的赵璴凉薄的目光却没从他脸上移开。 衣服的确是掩人耳目所用,但看到方临渊这避如蛇蝎的模样,他却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爽。 他垂眼看向那件里衣。 他向来刻苦,论起女红便是宫中绣娘也比不上他,十来岁时,赵珮甚至嫉妒得往他的布料里埋针。 这衣服虽是他随手做的,但针脚纹样却皆极上乘。 怎么到了方临渊这里,就让他嫌弃成这样? 他的眼神有点不善。 16 第 1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总算放下心来,赵璴也开始同他说起正事。 “赵瑾今天去鸿胪寺,是他早已决定好要举荐礼部何弘方代你出城迎接来使。他刻意寻了事端,并非你行事不妥。”赵璴说。 方临渊闻言嗯了一声,又不免感叹:“他既想好了,就去面圣,何必来寻我的麻烦呢。” “没找到事由,他自不敢轻易上奏。”赵璴说。 便是拿他做筏子了。 方临渊没在意,点了点头,径自吃饭。 “你可知这其中的意思?”赵璴又问他。 “我本来就不想见那仁帖木儿,他愿意绕一大圈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我就乐得清闲呗。”方临渊说。 赵璴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赵瑾今日,既是要在朝中立威,又是借方临渊打压他赵璴。 那个何弘方不过是礼部的一个无名小卒,最近终于走通了赵瑾的门路,花了不少银子进去。 如今朝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拿银子砸通了三皇子的府门,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都在暗中看着。三皇子刚入朝堂不久,若真能给何弘方谋个美差,那么朝野上下便都可见他的本事了。 方临渊,便是他借来用以彰显他皇三子权威的用品。 而赵瑾选中他,非但因为他风头无两、万众瞩目,也是因为他与赵璴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他的卓著功勋,赵璴也同沐荣光。 所以赵瑾急于想踩下他。 赵璴自知自己从来都不是有耐心与旁人解释这些的人,从不会因连累旁人而心怀内疚。 他今日来,只是想跟方临渊说明,若心有不平,可以向他索要补偿,避免日后积怨报复,给他添麻烦。 但是现在,他看着方临渊一门心思吃饭的模样,赵璴的心却莫名平静了下来。 甚至竟难得地感到有些饿了。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拿起箸来,素日压在心头的琐事随之隐了下去,便连从来都阴郁冷戾的情绪,都跟着被抚平了一般。 像是有风拂来,吹走了云。 似乎他来找方临渊,就是为了与他这般相对而坐,静静吃一餐饭一般。 也罢,他不在意,自己替他从赵瑾身上讨回来就行了。赵璴心想。 却在这时,他听见方临渊开口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算计你,也难为我,到头来不过是从我这里抢东西做人情,顺便给你个下马威呗。” 在边关待得久,方临渊没有京城中权贵这些错综复杂的弯饶,却并非看不懂。 “本就无妨,我不在意,他抢的东西我不想要,便给他了。”他说。 垂眼吃饭的赵璴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些许弧度。 当真是个潇洒恣意的小将军。他心想。 “反正再过两天,那仁帖木儿就到了。他一走,我也要走了,到时候随便你们来回算计,跟我也没关系了。” 赵璴抬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走。他想走得不得了。 仿佛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就像他做的里衣一般,让他避如蛇蝎,躲闪不急。 方才飘散的乌云似乎又回来了。 赵璴的心情凉了下去,黑云的阴影也投射进了他的眼中,让他的目光都沉了几分。 而方临渊却恍然未觉。见他筷子停在半空没动,还伸手替他端起了离他最远的那道鹿肉:“够不到吗?我帮你端来。” 可他盘子刚端到一半,就见赵璴筷子落下,夹起了两根青菜。 “没有。”他说。“只是又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赵璴点了点手边的里衣:“这个,你记得穿。” “什么?!” 这回轮到方临渊愣住了。 他双眼瞪得溜圆,一盘鹿肉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为什么啊!”他质问道。“贴身的衣服,穿给谁看啊?” 却见赵璴神色平静,垂着眼,睫毛落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所以我在袖口绣了字。”他淡淡说道。“露得出来。” “你……”方临渊没想到他会这么周到。 便是与他装假夫妻这样的小事,细节都做得这样足,这得是怎样一只千年狐狸精啊! 方临渊无法反驳,但一想到要穿男人给缝的衣服,就浑身长刺似的难受。 他吃饭的心情没了,泄气地将鹿肉放回桌上,在心中连骂赵璴是个恩将仇报的死狐狸。 而赵璴则平静地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地将青菜放进口中。 他是在说谎。 袖口绣字,无非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幼时不愿学女子才会做的针凿,却不得不做。之后他便每绣成一件,便添上一遍自己的名字,意在让自己铭记,这样刻骨的耻辱反复了多少次。 此后他经历得多了,这点小事便都忘了,但习惯却被他保留了下来。 可他却偏要说谎,逼着方临渊真穿这件衣服。 方临渊越避如蛇蝎,他便越忍不住,想要像蛛网一般,将他死死裹进自己针针绣成的衣袍里面。 —— 很快,任命礼部何弘方为接引外使钦差的圣旨很快传了下来。 朝中议论纷纷。 有人说皇上此举是为了杀安平侯风头的,也有说三皇子拿安平侯开刀的。而更多的,则是称赞三皇子能力过人,定然深受皇上信赖重用,才能这般言出必行。 这些话,自是全都放进了信封中,送在了赵璴的妆台上。 如今虽立了春,天气却仍不暖和。侯府的地龙刚停两日,怀玉阁里还燃着炭盆。 “突厥来使明日就要到了。”赵璴说。 送信来的吴兴海闻言点头道:“是,京郊的驿官亲自来报,说来使今日抵达驿站,修整一日,明天一早便会抵京。方才宫中也来了圣旨,明日傍晚宫中会在重华殿办宴招待来使,要殿下与侯爷一同赴宴。” 赵璴凉凉地笑了一声。 “那件事安排下去了吗。”他说。 “已按殿下的吩咐做好了。”吴兴海道。“流言两日前便传到京郊,何弘方本就不信任玉门关的人,已决定明日独自率众出城。” 赵璴将那封信投入了面前的炭火中。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垂眼静静看着跳动的火苗舔舐着信纸,刹那间便将它们吞没了。 “继续盯着宫里的动静。”他说。 —— 这日一早便要去重华宫赴宴。 方临渊早起在庭中练两套枪,用过早膳,便被催着做赴宴前的准备了。 惊蛰与寒露等人将方临渊繁复宽大的侯爵冕服取了出来,熨烫平整,而他则被请入内室沐浴熏香。京中礼仪向来繁琐,涉及朝中礼制更是不可有分毫错漏。 沐浴时,方临渊不由得在心中偷偷嘀咕,幸好出城迎接的不是他。 若要他前一晚三更便起身、冕服整齐地去迎接那仁帖木儿,他非一脚将那仁帖木儿踹回他的长生天去。 待沐浴完毕,已经接近正午了。方临渊披上绸衫出了内室,刚擦着头发,便见有个侍从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侯爷,鸿胪寺传来消息,说出事了!”那侍从急道。 “怎么了?”方临渊一把扯下脖颈上的巾帕。 那侍从从怀里掏出了封信来,说道:“这是卓大人派人送来的,他说今早出城的大人前去迎接来使,却不料被来使羞辱,如今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了!” 方临渊一愣,连忙接过信件,飞快地拆开来看。 卓方游信上字迹潦草,可见书写时急切。 他说何弘方在城外迎接突厥来使,因他是方临渊部下的缘故,拒绝让他在侧守卫,将他赶到了城中。却不料那仁帖木儿带使团到达时,何弘方于道旁迎接,那仁帖木儿竟连马都没下,打马越过何弘方,径自入城去了。 至于此后他在京中纵马而去、使团跟随其后耀武扬威的事,卓方游一笔带过,没再赘述。 方临渊的眉心都要拧成了疙瘩。 他原在边关时便早把那仁帖木儿打怕了,以至于去年这家伙只要见带兵的是他,就会不战便跑。如今突厥大败,自己又在京中,他原以为这家伙就算再骄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却不想他当真狂妄至此,怕不是入京之前便吃醉了酒。 “卓方游可有说,使团此后去哪?”方临渊问道。 “卓大人提了一嘴,说是入宫面圣,只等晚上的宴会了。”侍从说道。 方临渊摆手道:“下去吧。” 说完,他一边抬手擦着头发,一边吩咐寒露道:“寒露,我的冕服可备好了?” “刚熨烫整齐,尚未熏香。侯爷怎这般急?离入宫还有两三个时辰呢。” 方临渊却道:“不,得提前去。入宫早的官员会被留在后殿喝茶,若那仁帖木儿再有什么异动,皇上想必会想召见我。” 说着,他一潦草地擦了两下头发,抬手将巾帕抛给雁亭,另一手扯开从浴室里穿出来的绸衫,又道:“我的里衣呢?” “奴婢这就去拿!”旁侧的侍女忙朝里间去了。 很快,侍女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件布料柔润、绣着海棠垂露的里衣,递到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衣服脱到一半,刚一伸手,便见那侍女手里赫然是赵璴做的那件衣服。 “不是这个,快拿走!”方临渊吓了一跳。“换一件来!” 那侍女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要求,见他急着出门便没敢多问:“是,奴婢这就……夫人?” 她一抬头,面上便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忙行礼道:“夫人来啦!”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不知何时来了,此时正站在他卧房门口的屏风边上,静静看着他。 这人是鬼吧。方临渊心想。 鬼走路也没声音。 “夫人怎么来了?”他敷衍地问了一声,眼睛却垂了下来,摆明了不想理他。 却在目光落下的一瞬间,他看见了自己衣袍半褪、衣襟大敞的胸膛。 他吓了一跳,一把裹起绸衫,戒备地看向赵璴。 17 第 1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小将军似乎确实晒不黑。 赵璴的目光扫过方临渊粽子似的紧拢着的衣襟,方才那番白皙的风景还是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 那身皮肉紧实坚韧地包裹着竹节般的骨骼,应当是常年使枪练出来的,不似寻常武将壮硕,却自有一股矫健贲张的力量。 却又很白,像是刀锋上落下的一层雪,难怪那些异族蛮子会叫他“玉阎罗”。 赵璴目光顿了顿,才在方临渊警惕的逼视下回过神来。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像是方临渊眼中的戒备不无道理一般。 他敛了敛眼神,继而露出个浅淡的笑意,走上前对旁侧的侍女伸手道:“我来吧。” 方临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而赵璴则神态自若地在他的逼视下接过了侍女手中的里衣,对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 那侍女掩唇笑了笑,飞快地朝他二人行了礼,转身退下时,还不忘将卧房中的其他几人一并带走了。 赵璴看向方临渊。 只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眼神,眼巴巴地盯着回避而去的几人。 啊,小将军被手下背叛了个干净,将他独自留在虎狼窝里了。 赵璴的嘴角轻轻勾了勾。 —— 又全跑了。 方临渊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们几个跑出去,一脸暧昧地还互相轻轻推搡,惊蛰那丫头临走还不忘扯上雁亭,出门前似乎还在小声骂雁亭是个呆子。 且等……且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要好好同这群出卖主子的家伙算算账! 方临渊气得直磨牙,待回头时,就见赵璴一言不发地站那儿看着他,似笑非笑,阴恻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里还拿着那件里衣。 “……能不穿吗?”方临渊看向它,无力地问道。 赵璴没出声,却将里衣往前递了递。 那就是不能了。 想到这死狐狸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方临渊叹了口气,一把扯过那件衣服,背过身去,利落地将身上的衣袍换了下来。 罢了,一件衣服,总不会勒死他。 “有事就说吧,我急着进宫。”他边换衣服边说。 却在他脱下衣袍的刹那,身后没了动静。 直到他衣服全换下来,也没听见赵璴开口。方临渊正狐疑着要转头看看这人在干嘛,就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 很轻,却有些哑,半天没有下文。 “嗯?” 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背脊上。他按着自己肩胛往下一看,便见是他背脊之上横亘的那道旧伤。 从他的角度看不完全,只看得到一角,像沙蝎的尾巴。 方临渊顿了顿。 赵璴不提,他都快忘了。 这道伤是他十六岁那年落下的,在他第一回独自领兵上阵的时候。他不顾劝阻出城与突厥骑兵近身而战,敌将的马刀又重又锋利,砍在背脊上的刹那,像是他的脊柱都被横刀砍断了一般。 旁人都说,挨了这样一刀,定是要没命的。但当时的他,却只记得涌出的血染湿了盔甲,他在黏腻炽热的鲜血中,回身将敌将的头颅一枪挑下。 至于多痛,不记得了,因为那一日,他被俘的兄长自尽在了黄沙滚滚的阵前。 “你说这个啊?”方临渊垂了垂眼,继而笑了笑,轻飘飘地说道。“是,马刀砍的。” 他只当赵璴在锦绣堆里长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痕,难免有些新鲜。 但他却不知,那样肌肉匀停的后背上落了这样长而骇人的一道疤,是会刺痛人眼睛的。 他身后的赵璴仍旧没有说话。 方临渊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就不理人了,便也没跟他多说,回过身去,利落地披上赵璴给他的衣服。 他背对着赵璴,看不见他收拢在袖下的、渐渐收紧的指骨。 待换好里衣,他转过身去,拿起惊蛰等人已替他挂好在架上的冕服。 却听赵璴在这时开口问道:“你现在就要进宫?” 还带着点儿尚未褪尽的艰涩,方临渊没回头,只当是他出门前喝了太浓的茶。 “是。刚才我属下的人送来消息,说那仁帖木儿……” “羞辱钦差。” 赵璴走上前来,停在他身后:“我已经知道了。” 听赵璴这样说,方临渊便也省去了与他解释的麻烦:“我就先进宫去。你待到了时辰,再让门房给你另套一辆马车。” 他说着话,伸手去取架上的衣袍。可他刚将衣服拿起,便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衣袍按回了架上。 他转身,就见身侧的赵璴正静静看着他。 “别去。”他说。 “干什么?”方临渊皱眉问他。 “那废物拦不住突厥人的马,丢的是赵瑾的人,下的是皇帝的脸面。”赵璴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与我无关!”方临渊急道。 赵璴却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他,手仍按在他的冕服上。 方临渊是真的急了。 他嘴唇紧抿,看着赵璴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凌利:“你可知和谈要签什么契约?他今日敢纵马入京城,明日就敢让皇上嫁公主。他兵败都敢嚣张至此,他日岂非要让我大宣纳贡朝觐,割城赔地了?” “皇帝不会允许自己丢这样的面子。”赵璴说。 “你以为那仁帖木儿就不敢在殿前无礼吗?”方临渊说。“战胜之国却反遭羞辱,若让朝臣百姓知道,陛下又该如何自处?” 他不想再跟赵璴废话,伸手就去抢夺自己的冕服。 但赵璴非但寸步不让,抢夺之中,还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扯到了面前。 “所以,你要亲自去,震慑他?”赵璴盯着他,问道。 两个人离得太近,赵璴微凉的、带着桂花香片味的气息都落在他脸上了。 方临渊后背一麻,像是他口中吐出的是凉冰冰的蛛丝一般。 妖精的蛛丝可是会杀人的。 他连忙后撤去躲,赵璴也没强留,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 方临渊再抬头时,便见赵璴幽幽地看着他,一双眼直狗勾地看进他的眼睛。 “他是君,你是臣,没人能越过他,替他解决麻烦。”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僭越是什么罪过,你该比我清楚。” —— 这是赵璴破天荒的、头一次跟人说这样多的废话。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方才来扶光轩,不过是得了宫中传来的消息,想提前知会他一声。 比方临渊得到的消息更多的是,宫里送的信中说,那仁帖木儿进宫之后,在金殿之上也拒绝下跪参拜,直到皇帝免了他的礼才勉强作罢。待他退下后,从何弘方到三皇子都得了皇帝申斥,就连候在殿外的桑知辛都没逃过。 赵璴本是来提醒方临渊,让他宴时小心的,却不料方临渊竟上赶着要进宫,急得好像被突厥人羞辱的是他一样。 按赵璴的性格,多少该心生讥讽的。 但他却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复杂。 许是方临渊背脊上的那道刀伤,光看骇人的疤痕便可知当日是如何深可见骨;也许是方临渊与他争执时,那双眼里炽热的认真,像是合约岁贡真的与他生死相关一般。 赵璴该怀疑他的,毕竟他向来谨慎,更从不相信世上会有干净的人心。 但他没有,而是以他生来从未有过的耐心,向方临渊说清利害。 可是,在看见方临渊怔愣之后回过神来、面上露出了然却迷茫的神色时,他竟有些烦躁。 君臣之间的猜忌怀疑、同僚之间的攀诬陷害,难道是什么少见的东西吗?便是皇城砌地用的砖石,都是拿算计和着泥血浇筑出来的。 谁不是活在这其中,在金堆玉砌的沼泽里求生,在矫饰伪装的人皮之下,互相掐着肮脏丑陋的灵魂,让对方做自己的伥鬼。 但他头一次感到脏。 这一切于他而言空气一般司空见惯的东西,落在方临渊的眼睛里,却像是将他的眼睛染污了似的。 赵璴有点烦。 “多谢你提醒。”良久,他听见方临渊对他说。 赵璴却想,狗皇帝从来多事,当真早该死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方临渊并没留他,一直到傍晚时分,二人才重新在马车前碰面。 赵璴看到,方临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侯爵的冕服极衬他,靛蓝色的广袖锦袍显得他肤色愈发白。 可他表情却不鲜活,仍像方才他走的时候一般,死气沉沉的。 扶他上马车时也是,神不守舍,甚至没像平日里那样瞪他。 只是不让他管皇帝的闲事而已,至于吗? 坐上马车的赵璴拧起眉头,窗外哒哒的马蹄声与碌碌的车轮声愈发显得车厢内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他愈发不舒服。 当将军的人,怎还这样脆弱。 他搁在膝头的手不耐烦地轻轻点着,就在这时,一个小物件随着动作从他袖中滑落到了手心里。 硬邦邦的,很小,是他随身携带着、用于酒后清口的桂花糖。 据说甜食会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傻乎乎地产生快乐的感觉。 赵璴停顿片刻,将头拧向窗外。 他的手却在袖下一反,将那颗桂花糖塞在了方临渊手里。 “给。”他语气冷淡,惜字如金。 而他旁边,从出门起便被里衣后腰处的海棠绣花蹭得浑身难受、以至于表情僵硬、懒得说话的方临渊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颗糖。 方临渊疑惑地看了看赵璴,却见赵璴仍是一副不理他的模样。 而那颗糖,静静躺在他手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这是……塞了什么密信的容器? 18 第 1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受伤过后留下的疤痕总会敏感一些。 侯爵的冕服宽大却厚重,束带上缀着沉重的金玉,正好将贴身的里衣压在方临渊的后背上。 也不知道贴身的衣服赵璴要绣花给谁看,那细密的针脚绣出的花纹恰贴在他背上的疤痕处,一走动便会蹭来蹭去,不舒服得很。 方临渊总想伸手去碰,但冕服上身后便不可不庄重,只好忍着。 赵璴这是故意拿这衣服折磨他的吧! 不过,想到今日赵璴特来提醒他,方临渊咬了咬牙,只当替他功过相抵了。 赵璴说话不好听,但他却也能明白。 冷静过后,他也知道是他情急之下乱了阵脚,竟忘了君臣之别。即便那仁帖木儿怕他,他也不过是臣子。京中官员错综复杂,他贸然擅自入宫,想替陛下解围,便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递。 他眼看着就要回玉门关了,不可在这时候生出事端。 再说,待回了玉门关,要收拾那仁帖木儿,他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 他定会让这狂妄之徒知道后悔,知道若下次再来上京,需得低下头颅,夹起尾巴。 只是…… 这绣了花的里衣也太难穿了吧! 方临渊不舒服地拧了拧肩膀,瞥了赵璴一眼,剥开了他给的那封密令的容器。 还真是只狐狸精,装东西的容器都又小又香的,跟颗糖似的……嗯? 纸塑剥开,竟真是一颗糖,静静地躺在里面。 方临渊狐疑地看向赵璴,却见他仍旧像个雕像一样,转头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珠翠摇曳的背影。 方临渊试探地拿起那颗糖,舔了一口。 ……甜的。 还真是糖啊?? 难道赵璴是封了什么书信在糖里?不会吧,他们两个都住在一个府里了,有什么惊天密辛是私下都不能讲的吗? 方临渊实在想不通。这回,他将糖放进口中,咬开了。 一声脆响。 他舌尖谨慎地一裹,却空荡荡的。除了糖外,什么都没有。 —— 方临渊直到吃完了那颗糖,也没想明白赵璴什么意思。 算了,他打哑谜,让别人看不懂那是他的问题。要真有什么纸条密令的被他吞下去,也只怪赵璴。 马车缓缓停在天枢门外,二人下车时,瑰丽的夕阳已将半座皇城都染红了。天枢门外贵族的车马熙熙攘攘,见着他们二人下车,不少亲贵大臣都上前来向他二人见礼。 早有内官等在门前,引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朝着重华殿行去。 一路行来,便可见宫中对这次来使入京的重视。 虽未特意装点,目之所及却焕然一新,连道旁的铜兽都打磨得锃亮。天还没黑,整座皇城便已灯火辉煌,侍立在侧的禁卫与内监无不穿着簇新的礼服,便是殿前的琉璃宫灯,都换了一批成色最佳的。 度过了那些被突厥铁骑践踏的岁月,大宣太想将煊赫太平的景象摆在这帮蛮夷眼前了。 待入了重华殿,丝竹礼乐声已然响了许久。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燃着上千盏灯烛,使得整座宫殿亮如白昼。盛服的王侯与朝臣在殿中交谈,贵眷发间的珠玉折射着烛火的光芒。 玉阶下的金架上立着南洋进贡的绿孔雀,熠熠生辉的尾羽拖曳在一尺便值百金的柔软地毯上。 “皇后娘娘早嘱咐过,五殿下喜欢葡萄,特地让尚膳局备下了。”那内监笑着,一边将二人领到他们的位置上,一边说道。 殿外的雪尚未融尽,案上雕金的盘盏中却摆满了新鲜的瓜果。葡萄上晶莹的水珠折射着金玉华光,一派馔玉炊金的泼天富贵。 赵璴却径自坐下,看都没看一眼。 见那内监神色尴尬,方临渊笑了笑,替他圆场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照,还请公公替我们传话,代我二人问皇后娘娘安好。” 那内监笑着满口答应,退了下去。 距离宴会的时辰近了,殿中已然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朝臣与亲眷,此时正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一片热闹。 方临渊左右无事,伸手从盘中揪下一颗葡萄:“这季节竟还有葡萄?……嗯,好甜。” 旁边面无表情的赵璴偏过眼来。 眉目凛然的小将军正专心致志地吃那颗葡萄。这样季节中的新鲜水果自然是冰鉴中启出来的,小将军一口咬下去,似乎是被冰到了牙,凉得一哆嗦。 但紧跟着,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似乎那葡萄真有多好吃。 赵璴向来不喜欢,冬日里这样贵重的水果也只会送到赵珮宫里。可待到了宴会上,姜红鸾便会假惺惺地派人送些到他面前,说他爱吃,从而引得心生妒忌的赵瑶与赵瑾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 没意思极了的把戏。 而旁侧,方临渊一抬眼,便看见旁边的赵璴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吃东西他也盯着看啊。 方临渊顿了顿,本着在人前还要演戏的原则,将金盘朝赵璴的方向推了推。 “吃吗?”他问道。 不等赵璴答话,殿前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赵璴嘴唇方动,就见方临渊已被声音吸引去了视线。他转头看去,见是七八个塞外打扮的突厥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殿。 为首的那个,身高九尺,高大壮硕,身上的皮袄露出边缘的狼毛,额头与脖颈上挂满了宝石,胡须与发辫连成一片。 “……那仁帖木儿。”赵璴听见方临渊低声说道。 禁卫立在两侧,他们一行人却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大声说笑交谈着,引得殿中众人都看向他们。 内监向他们行礼,领着他们入座,几人却在门口停下来,大声用胡人言语谈笑着,对旁边的禁卫指指点点。 殿中众人的神色都难看了起来,隐约听得见有大臣小声地骂,说他们是未经开化的蛮夷。 赵璴侧目,便见方临渊静静将那颗葡萄放回了桌上。 —— 几人不知说到了什么,那仁帖木儿大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拽那只孔雀的尾羽。 “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众人纷纷看去,便见紫袍金带的年轻侯爵从席位上站起身来。玉冠之下是他眉目英朗的面孔,此时正神色冷淡地盯着他们。 是安平侯,大败突厥的功臣! 而他身侧,赵璴微微凝了凝眉,原本想要拉住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只见那仁帖木儿转过头来,本是脸色难看地要发作,却在看到方临渊的时候微微一愣,继而大笑起来,用蹩脚的汉语开口道。 “玉阎罗!我说怎么出城迎接我的不是你,原来是在这儿躲懒呐!” 说着,他收回了要扯孔雀的手,大步走进了殿中。 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方临渊面上露出了几分厌烦。 世人都道那仁帖木儿是个够心狠、也够豁达的大将之才。为稳军心,他在阵前不惜拿自己怯战的儿子喂狼;而方临渊杀他无数部下,他却还一派惺惺相惜的模样,敬重方临渊。 但方临渊知道,他这是生来缺失人性。 他并非心狠,而是旁人、包括他子孙部下的性命于他而言都跟圈里的牛羊没有区别。而他敬畏自己,也是因为终于碰到棋逢对手的敌人,激发了他逞凶斗狠的野性,让他生出了明确的目标,终其一生也要打败他、杀了他。 他身体里流的是草原野狼的血,不过徒生了一副人的模样罢了。 听他还在大放厥词,方临渊凉凉地看着他,回道:“迎接你?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仁帖木儿径直停在了他的案前。 “多日不见,玉阎罗,听说你回上京就娶了妻子,还是你们宣国的公主啊?” 说着,他的眼神往旁边一挪,落在了赵璴脸上。 竟是片刻的失声。 他直勾勾地盯了赵璴半天,神色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赵璴冷冷地抬起眼看他,他也恍若未闻。 方临渊看见,赵璴的神色可怕得厉害,像是当场就要活剐了他。 那仁帖木儿大笑起来:“竟是这样的美人!难怪你要用十八座城池来换!” 方临渊偏了偏头:“你来之前,就吃醉了酒吗?” “自然没有。”那仁帖木儿答道。 “那怎么就忘了,陇西十八城,本就是我大宣的国土呢?”方临渊说。 那仁帖木儿笑了几声,混不在意,仍盯着赵璴看。 “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方临渊说。 “你说吧,什么?”那仁帖木儿笑着说道。 “我大宣向来恩怨分明,我呢,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方临渊平静地说道。“所以,羞辱我大宣使臣、在我国都纵马的事,你打算用多少牛羊、多少草场来换?” 那仁帖木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终于看向了他。 方临渊却没打算就此罢休。 “今日陛下为欢迎你办宴,来者是客,我就给你个面子,让你自己说个数。”方临渊说。“你若是不说,那待北境的牧草长起来时,我就自己去取了。” 大殿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那仁帖木儿愣了半晌,继而大笑了几声。 “不愧是你玉阎罗呐!”他说。“今天接我那个官儿,磨磨蹭蹭的弄得我心烦,是我失礼,在这儿给各位赔不是了。” 说着,他回过身去,朝着宴席众官吏的方向拱了拱手。 在座众人的面上无不惊讶。 即便他态度不算恭敬,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今日在京中横行霸道的突厥王储,竟在安平侯的威胁之下服了软。 不愧是荡平北境的安平侯,三言两语,竟吓住了这蛮子。 在座众人纷纷面露钦佩与喜悦,也有官员神情各异,无声地交换着视线。 而那仁帖木儿则转过头来,话虽是对着方临渊说的,目光却又落在了他旁边的赵璴脸上。 “之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玉阎罗,可得与我好好喝两杯啊。” 看着那仁帖木儿转身要入席去,方临渊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若放任这几个胡人放肆,待宴会开始、陛下驾临,必然会引得场面难看,朝臣议论,更会使得那帮胡人愈发肆无忌惮。 方临渊收回目光。 却在这时,他迎面撞上了赵璴冷冰冰的视线。 只见赵璴坐在原处,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不知怎的,方临渊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怨怼。 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差点把他忘了! 他登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仁帖木儿色眯眯地盯了赵璴半天。 把赵璴当男人当习惯了,差点忘了他在人前是个女的,还是自己的夫人了。 这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被人议论,他可怎么解释! 方临渊生怕露馅,连忙开口弥补。 “站住。” 那仁帖木儿回头。 “你还没有向我夫人道歉。”只见他说道。 19 第 1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野蛮而未开化的异族会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视为财产,布料、稻谷、牛羊、女人。 既是财产,那自然便可以随意地觊觎掠夺,更不需要因垂涎而产生羞愧了。 那仁帖木儿看着赵璴的眼神让他直想吐。 直白、贪婪、肮脏。 短暂的对视之后,赵璴垂下了眼。 他曾经剜过一人的眼睛。 那是宫中一个醉酒的禁卫首领,在冷宫偏僻的角落里。那年他十五岁上,在他母后去世的第二天深夜,那个禁卫首领将他堵在了那里。 他醉醺醺的,却仍直勾勾地盯着赵璴,神色贪婪而下流,堵着他,伸出手摸他。 他说,废后的女儿不算公主,他娘是定溪县主,只要赵璴今夜足够听话,或许他娘会允许他娶他。 但若不听话,没有母亲的残花败柳,这样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第二日清早,禁卫首领的尸体出现在了璇玑门附近,双目被剜,右手折断。皇城禁卫出动了大半,却多年都没找到凶手。 赵璴垂着眼,即便周围的烛火光芒熠熠,他垂在膝上的手,却隐匿在阴影中。 他看着那双手。 白而修长的手染满了血,将他绣金的翟衣都染污了,是他十五岁那个夜晚的模样。 很脏,可是,哪有那些满含欲念的眼睛脏呢。 他缓缓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却有一片暗紫色的袍摆轻轻一扫,掠过了他的视线。 他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他抬头看,正好能看见方临渊的下颌角,如一把出鞘的好刀。他在与那仁帖木儿对峙,身姿背脊挺拔如树,烛火照在他身上,却不似烛火,更像云层乍破时的日光。 北境的野狼落败而去,他垂眼看向自己,一双眼澄澈如高悬的星。 再垂眼,赵璴看见自己膝头上搁着的双手。 干净的,没有一丝血垢。仿佛他刚才蔓延滋长出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戾气,全都消失了一般。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站住,你还没向我夫人道歉。”他说。 赵璴一愣。 向他道歉? 他至今不知被多少肮脏的视线打量过,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赵璴抬起头来,看见了冷冽地盯着那突厥人的方临渊。 他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世人赞他风姿卓绝如明月朗照,胡人畏他玉面银枪如佛前阎罗。 而今看来,是所言不虚的。 —— 那仁帖木儿转过身来。 方临渊看得出,他的确被自己震慑到了。就算他是个人性缺失的野狼,也会害怕真被自己打得无翻身之力,死得颜面尽失。 他顿了顿,轻蔑地看了一眼赵璴,又看向他。 “我干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那仁帖木儿问道。 感受到身侧赵璴蛇似的阴森森的视线,方临渊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 让你道歉就道歉,废什么话? 他冷冷说道:“内子贤静温淑,你这样逼视良久,是为冒犯。” 那仁帖木儿要是敢问他“内子”是谁,他今日就锤烂这厮的狗头。 幸好,那仁帖木儿知道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谁看。 他看着方临渊片刻,笑了笑,有点轻蔑地看向赵璴,极其随意地行了个胡人礼。 “唐突公主了。”他说。 总算完成了任务。 方临渊松了口气,只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一言不发地坐下,以表作罢。 只是…… 他不大舒服地拧了拧肩膀。 赵璴怎么还在看他啊!让那仁帖木儿道歉还不够,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幸好,就在这时,殿前传来了太监唱喝的声音。 “皇上皇后驾到——” 在座的朝臣贵眷纷纷站起身来,方临渊也忙跟着转过身去,俯身跪地朝着御座的方向行礼。 皇上来了,可不是他不想替赵璴出头啊! 随着山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鸿佑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诸爱卿平身。” 方临渊又跟着众臣一起入了座。 许是刚才被方临渊杀了威风,那仁帖木儿这回没再生事,规矩地随同群臣一起朝鸿佑帝行了礼。 鸿佑帝看上去心情也极好,同那仁帖木儿寒暄了几句,问他在上京可有不习惯的地方,又让尚膳局的太监专门替他上了一道烤山羊肉。 群臣向鸿佑帝祝了酒,鸿佑帝便宣布宴席开始了。流水似的珍馐宴馔送上桌,大殿里便渐渐热闹了起来。 不时有官员去御前敬酒,祝酒词说得花团锦簇。方临渊在边关待惯了,只觉这样的场面热闹又有趣,权可用来下酒。 他看得有趣,渐渐的,也有官员端着酒杯来他的席前敬酒。方临渊酒量好,京中的花雕酒也不如边关的烈酒易醉,于是即便不大认得他们,也来者不拒。 赵璴则坐在他旁侧,一派冷淡清高的模样。这些官员不敢叨扰,心照不宣的都没来打扰他。 唯独卓方游凑过来时,表情暧昧地多看了方临渊好几眼。 一轮酒喝下来,便是方临渊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京中酒虽不烈,但这些文臣喝酒也太厉害了点。”方临渊小声抱怨道。“莫不是日日应酬,练出了一副铁肝胆?” 却听旁侧的赵璴发出了一声轻哂。 “是你饮酒太实,不怪他们欺负你。”赵璴说。 方临渊转过头去,就见赵璴神色自若地端坐在那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太实?”方临渊疑惑。“喝酒还有什么虚实吗?” 赵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拿过了他的酒壶。 接着,方临渊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璴手下一转,手指翻动之间,已借着广袖与桌案的遮掩,将半壶茶水填满了方临渊的酒壶。 “哎……哎!” 不等方临渊阻拦,满满一壶掺了茶的酒已经放回了他面前。 方临渊人看傻了。 “你们京城人都是这样喝酒的?” 赵璴却一派见怪不怪的神色,觑了他一眼。 不论别人如何,但是他酒量向来很差,又自知身份,不敢在人前有分毫不清醒。 因此练出了这点本事,应付宫宴是足够的。 至于旁人…… 赵璴眸光一扫。 那个偷偷拿帕子掩嘴将酒吐掉的侍郎,还有那个借由更衣一去不返的翰林,也并未比他高明多少。 就在这时,他们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帖木儿王储,若真论下来,您可是我们安平侯的手下败将呐!”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大臣,这会儿喝得脸有点红了,端着酒杯站在鸿佑帝面前大声地说道。 他此言一出,重华殿中甚至安静了一瞬,继而众人交谈说笑的声音都弱了下去,纷纷看向鸿佑帝与那仁帖木儿。 “这谁啊?”方临渊打量向他。 “容楷。”赵璴在旁侧轻声说道。“三皇子的伴读。” “怎么又是三……”这话似乎有些不大恭敬,方临渊顿了顿,将后头的半句咽了回去。 这人也真是脑袋有问题。那仁帖木儿本就不是个正常人,还要上前去惹他,真不怕那仁帖木儿掀了桌子。 却见端着酒杯的那仁帖木儿一顿,继而毫不在意地大笑出声,说道:“是呀!当年玉阎罗射杀了我帐外的老虎,我就知道他是个英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 听见这话,座上的鸿佑帝也笑了,说道:“是啊。当年临渊的父亲回朝向朕请安,还专门将虎皮献给了朕。如此说来,还是朕受了帖木儿王储的大礼。待你日后返程,定要从朕的私库里多挑几匹锦缎皮毛才是。” 那仁帖木儿笑着说道:“那就先谢过皇帝陛下!不过真要说起玉阎罗,还是那日他连夺我突厥三城来得厉害!” “哦?这又如何说起?” “我那日坐镇后方,座下那个雄鹰般无畏的将领竟冒失地冲进我的王帐,说看见玉阎罗从天而降,还以为撞见了长生天的天罚呢!” 在座的朝臣贵眷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皆朝方临渊看来。 方临渊却听得面无表情。 他说的那个“雄鹰般无畏的将领”他知道,叫布日固德,那日因不敌他手下的骑兵,连弃三城而逃。 逃回王帐之后,便连同带回的所有亲兵,被那仁帖木儿活剥下皮来挂在帐外,以作惩罚。 现在,他竟还能谈笑着,说他像雄鹰。 方临渊没出声,握着酒杯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他这样的疯子,若大宣城池再落入他手中,必然会落得屠城的下场。他必得将玉门关牢牢守住,将这疯子永远关在城门之外。 而那边,那仁帖木儿还在感叹:“玉阎罗本就是上天馈赠给凡人的战神呐!” 先前祝酒的容楷闻言,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您这意思,就是你们突厥只敬畏方将军,却不敬畏大宣天子了?” 果然又是冲着他来的。 方临渊只觉得头都大了。他一手端起酒杯,赶在那仁帖木儿开口之前站起身来。 再不开口,便不知要被这人扣上多大的帽子了。 “容大人,您想必是醉了。” 他露出笑容,绕过桌案,端着酒杯行到了玉阶之下。 “你说谁……”容楷还要反驳,方临渊却已然端起酒,朝着阶上的鸿佑帝朗声开口。 “大宣千万威武雄师得蒙皇上垂青庇佑,方能夺回大宣疆土,乃是圣上之威,更是百姓之幸。”他说道。 “微臣在此恭祝陛下万岁,亦盼陛下恩泽万年,庇佑我玉门关将士,捍卫大宣疆土。” 鸿佑帝欣慰地大笑起来,端起了桌上的金盏。 而方临渊没看到,在他身后的席间,赵璴看着他的背影微怔一瞬,继而眉眼一扫,朝着群臣的席面使了个颜色。 立时便有不少大臣贵眷跟着站起身来,其余在座的见状,也不敢安坐,纷纷起了身。 “臣等恭祝吾皇万岁,大宣万年!” 山呼声从身后响起,鸿佑帝也朝着方临渊举起酒杯。 方临渊心口不由得有些发烫,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清液入喉,却不辛辣。 一股清淡的茶味弥漫开来,将方临渊弄懵了。 他一愣,片刻才咽下了喉中的茶水。 赵璴……是赵璴干的?! 他惊得瞳孔一颤,回过头去。 他什么时候连他杯子里的酒都换成茶了? 20 第 2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宴席上一派君臣尽欢的气氛,鸿佑帝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了。 丝竹声仍旧恢弘晏然,殿中又渐渐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姜红鸾极合时宜地举杯起身,领着一众嫔妃笑着祝贺鸿佑帝四海升平,几个公主皇子也纷纷起身举杯。 方临渊回到案前,却见赵璴已经不在席位上了。 他回头,就见妃嫔皇嗣们与鸿佑帝其乐融融的画面。除了寡居在公主府中几乎没露过面的长公主赵玙,就剩下赵璴不在场了。 说起那位长公主,方临渊远在边关时就听过她的传闻。 她的年龄比赵瑾都大了许多,很早便与驻守福州的将领成了婚,多年不在京城。八年前,福州有东瀛海寇作乱,驸马率军苦战一年有余,死在了茫茫海上。 大宣无人可御水兵,更无人擅海战。正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福州传来了长公主率战船击败海寇的消息。 那一战,打得东瀛多年未敢侵扰,而长公主赵玙也被皇上接回京中赡养。 方临渊太想知道赵玙是如何打赢素来在海上无人能敌的倭船的了,可是赵玙深居简出,方临渊回京以来还从没见过她。 市井有所传言,说长公主是因为容貌太丑羞于见人。传说她膀大腰粗,形容可怖,状如夜叉,因在海上生啖倭寇男子的血肉而使得倭兵闻风丧胆。 方临渊却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能以弱胜强,靠着福州孱弱且连连落败的水兵打赢倭寇,已然是世所罕见的英雄人物了!怎到了传闻之中,却拿容貌当做谈资,还给说成了妖魔鬼怪? 方临渊心下摇头。 旁侧的内官见方临渊回席,笑着迎上前道:“侯爷,方才五殿下离席出去了,想必是去醒酒。殿下不教奴才们跟着,想必不会走太远,该是朝西边的御湖去了。” 醒酒?赵璴今天晚上滴酒没沾,难道是喝茶喝醉的? 方临渊不太想管他。但是面前那个内官满脸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殷勤模样,似乎笃定了他会跟出去寻赵璴。 倒教他没理由安坐下来了。 方临渊放下酒杯,点头道了谢,只当出去散步吹风。 “那奴婢派两个人随侯爷一同去?”内官又问道。 方临渊忙道:“不必。殿下不喜热闹,我自己去就好。” 那内官便也没再多劝,笑眯眯地目送方临渊出了殿门。 初春的夜仍旧是冷的,风一刮起,方临渊身上蓄积的酒热登时散了一层。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刚才那内官说什么?赵璴往西边的御湖去了? 方临渊足下一拐,头也不回地径直朝东边的梅园而去。 —— 渐入了春,宫中的红梅凋谢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满园积雪的空枝。 没花可看,自也没有人来。 梅园中一片荒芜,夜色映照的雪地上只有鸟雀跳跃的身影,一片静谧。而梅林深处,重重掩映的枯枝,正好能挡住其中垂坠的衣摆。 唯独露出些微星星点点的金红,宛若春初尚未凋谢干净的洒金朱砂梅。 东厂厂督时慎微微低头,朝着那人见了一礼。 赵璴。 时慎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从掖庭里刷恭桶的小卒一路爬上了东厂厂督的位置。他步步踩着荆棘,做人做狗,也做过鬼,自认是个不择手段的阉人。 自然,他也早把情义二字丢了个干净,更不会因着一时怜悯而关照一个被废黜的弃后、一个被厌弃的公主。 可他却先后听命过赵璴母女两人。 当年他在御街之上被总管诬陷,险些打死时,是经过的窦皇后救了他一命,将他送进了东厂。 窦皇后被废那日,派人来说想见他一面。他当日只是东厂的一个千户,东厂在锦衣卫的步步紧逼下正自顾不暇,他在老厂督手下亦是艰难求生。 他当即拒绝了窦皇后的要求。 她卷入宫廷斗争,身上背了两条人命,早不是他一个阉党能救得了的。 但第二日,那人却又来了,没说求见,只交给了他一封信。 信是窦皇后亲笔,对自己罚入冷宫之事没提分毫。 她信上说,皇上忌惮前朝宦官专权,以锦衣卫相制衡,东厂早非昨日。弃之不用的刀可以置入箱阁,可放不进箱阁中的人,又会被如何处置呢。 如今,三皇子一句话便可随意处置掉一个东厂役长,尔等性命尚如草芥,何况前途。与其做一把等着在高阁中锈死的刀,不如与她做个交易,于她,于东厂,都是明路。 在信尾,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信在他手,字迹署名清清楚楚,想必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一个冷宫废后将昭然若揭的野心写在信中,又毫不畏惧地递上把柄,像是根本不怕死。 第二日,时慎给她回了消息,说自己能帮的不多。 窦皇后要他做的也并不多。 她让他亲去窦府给当朝丞相送一封信,在丞相读过信后,亲自将信焚毁。 那日,在窦丞相震惊的眼神和跳跃的火光中,时慎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景朝霍氏走投无路之际,以臣为君,得以建梁。】 “她什么意思,她告诉你了吗,她什么意思!”当日,窦丞相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哆嗦着逼问时慎。 而时慎则注视着火光中的灰烬,一言不发。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窦皇后要的不是重返后宫,而是谋权夺位。 那天,他亲自去了冷宫,告诉窦皇后,她要做的事他做不了。 隔着冷宫冰冷的铜门,窦皇后淡淡说道:“待我登临大宝之日,便是你权倾朝野之时。东厂厂督之位,我许给你作订金。” 冷宫弃妇,却开给了时慎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此后在时慎的协助下,窦皇后一步步勾起了窦家深埋心底的欲念,又让他们错以为她是想扶持兄长上位,从而听凭她调遣;而在她的谋划之下,时慎也扳倒了老厂督,踢开阻碍,踏上了厂督的位置。 短短十年,在她的掌控之下,窦家羽翼的阴影渐渐笼罩住了半边朝野。 陛下懵然不知,那些低眉站在朝堂上的朝臣,和那些呈上他御案的奏折背后,站着那个他所厌弃的妇人的影子。 可是,大业未成,窦皇后却病死在了冷宫里。 只留下了个十五岁的女儿。即便自幼跟着他手下的番子习武,也不过是长于深宫奴婢之手的孩子。 况且窦皇后一死,窦怀仁便送信到东厂,说自己要退出。 窦丞相去世两年,窦怀仁不堪大用,却有众多窦丞相留下的门生弟子撑腰。他原在吏部,手握大权,可皇上却以感怀他失去至亲为由,将他升为太常寺卿。 他当年迎娶的是今上的庶妹和嘉公主,膝下嫡子流着皇家的血,因此一直梦想着窦皇后成就大业那日,他儿子登基,做个权倾天下的太上皇。 一朝明升暗贬,他美梦破碎,在信中大发雷霆,直骂窦皇后是个孱弱的累赘。 时慎见状,亦没把那支失去了全部荫蔽的娇花当做希望。 窦家失势,继后也在替赵璴寻找夫家。而赵璴,独自在冷宫里守了三日,宫里死了个禁卫头领那天,她还在冷宫里跪着出神。 不过是个失了母亲的弱女子。 却不料三日之后,她离了冷宫,在御书房外长跪,求皇上准许她为母后守孝三年。 “母后”二字气得皇上大发雷霆,将他在殿外晾了两日。直到那夜后宫传来继后产子的好消息,皇上才消了气。 那天,时慎恰好从御书房前经过。 那日下了极大的雨,赵璴跪在金殿前,通身都淋得透湿。传报好消息的内官宫女来来往往,廊下的宫灯被雨水打得轻晃,殿内隐约传来皇上开怀的笑声。 独赵璴静静跪在雨中,伶仃一身,碎在雨里的光亮凌乱地落在他肩背上。 “得了,五殿下,皇上准了您的请求,您请回吧。”说话的是皇上身边的黄纬,惯是个拜高踩低的小人。 他自打着伞,站在赵璴面前,趾高气扬。 “一会儿便要将小皇子抱来御书房见皇上了,大喜的日子,您莫要再添晦气。” 人人都觉得赵璴是在找死。 窦皇后去世,她合该赶着皇上哀恸怜惜之际找个好夫家。她倒好,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 但是当夜,赵璴在夜雨与喜事的掩映之下找到时慎,将银两放在他面前,向他租借一个番役,五天便还。 时慎看到,他发间唯一的一支金钗不见了。 必是拿去换了钱。 “你勿再生事,我能保你太平。”时慎看在窦皇后的面子上,勉强承诺道。 “五天。”赵璴却只盯着他。 时慎并未在意,见他坚持,便摆了摆手,给了他一个人。 却不料五天之后,窦家竟重新来信,说要全力支持赵璴。而窦怀仁被调离的吏部要职,也在赵璴的授意下成功安插进了新的心腹。 一切回到正轨,宛如窦皇后尚在世时。 时慎至今都不知道赵璴是如何做到的。 他只知道,那个看似孤僻寡言的娇花,没有他母亲冷宫宫墙的桎梏,手段愈发嚣张利落。 他替窦氏门徒排除异己,又于窦家之外在朝中另立亲信。不过三年,他的手竟伸到了上京之外,开遍运河沿岸的楚氏商号,每年源源不断地往朝中与东厂输送白花花的银两。 他自然想不到。 赵璴孤身留在冷宫的那三日,所有人,包括他,都以为他是悲伤心切,在缅怀亡母。 而赵璴,则是独自搜出了窦皇后留下的全部手记,厚厚一摞,在冰冷的夜色中张张焚毁。 他用了三天,烧光了所有的手记。 也在跳跃的火光之中,记下了手记之上全部的文字。 —— 时慎这次来见赵璴,是为了吴顺德的事。 吴顺德,赵璴身侧吴公公唯一的胞弟,也是替赵璴经营商号版图的、楚氏商号明面上的东家。 一个月前,吴顺德死了。 死在赵璴正要将手伸向漕运的时候。楚氏商号拿到了户部的凭据,在京郊的码头开办船厂。可尚未动工,东家便意外身亡了。 这一个月,时慎都在替赵璴调查这件事。 “吴顺德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时慎说道。 他的面前传来了赵璴清冷懒怠的声音。 “只需要告诉我是谁。”他说。 “户部盐运使,邱朔。”时慎答道。 他面前的赵璴来回缓缓踱了几步,传来了踏雪的细微声响。 “年底调入京城的江南巡盐御史?” “是。”时慎说。“是打了船厂的主意。” 赵璴的脚步停了下来。 “吴顺德死后,他曾派人多番打听,想要将楚氏商号的船厂凭证低价买来。”时慎说道。 “这样大的工事他吞不下。”赵璴说。“是要拿去送给谁?” 时慎眉目微动:“他这些时日,见桑知辛的次数最多。” 桑知辛,如今的中书侍郎,鸿佑帝当下最信任的朝臣,也是当年寒门出身、被寡母浣衣供出的状元郎。 巧的是,他与窦皇后是同年。 只是当年,文章惊世的是窦皇后,坊间传唱的玉面绣手探花郎也是窦皇后。惊世奇才因相貌俊绝而被点为探花,后又指婚太子,状元郎便在这样的传奇下被遮掩了全部锋芒。 “桑知辛。”赵璴轻笑了一声。“那就不意外了。” 寒门出身的权臣满身清誉,从上京到江南都口口相传他的清廉之名。但上京城遍地锦绣,手中没点东西,如何笼络得住他那群数量庞大的拥趸呢。 “公主是否要做掉他。”时慎说。“邱朔如今根基未稳,尚未交出桑知辛索要的投名状,正是孤立无援之时。” 赵璴却微微一抬手,打断了他。 “我听说,最近江南闹动乱,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他说。“是叫……圣莲教?” 时慎点头:“这也与邱朔脱不开干系。他去年侵吞朝廷赈灾粮款,如今百姓暴动,眼看就要镇压不住,他才会急着求桑知辛,想要他来替自己善后。” 赵璴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他荷包厚得很,敲得开桑知辛的门。”他说。 “公主的意思是……” “他的命留着。”赵璴说。“我还有用。” “是。”时慎低头道。 几年下来,他对赵璴所做的决定渐渐坚信不疑了起来。赵璴不喜解释,他便也并不多问,只管照他所说做事,定然没错。 他抱拳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却听赵璴忽然又开了口。 “粮款被侵吞……死了很多人吧。”赵璴说。 时慎并不明白公主为何忽然这样说。 他狐疑地抬头看向赵璴:“自然是。” 却见赵璴立在月色之下,眉眼垂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手捻着翡翠手串,足下无意识地踱着步,珠玉碰撞的细碎响声融在雪声里。 他脚步微微一顿。 “你说,是否会有人因此而心生悲悯,而想亲自前去,收拾那片残局?” 时慎听笑了。 “这样的人,能在朝中活过三日?不必属下动手,邱朔都会啃干净他的骨头……” 他话音未落,却见公主冰冷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冽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毒水来,教他立时间便收了声。 他这话惹公主不快了。 时慎连忙神色严肃地低下头去,认错道:“属下失言。” 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目光却没有收回。 便是东厂中啖骨饮血的豺狼,都在这样的逼视之下通体生寒。 时慎当即补充道:“公主放心,若有人敢这般毁坏公主计划,属下定会让他消失干净,绝不会对您有分毫阻碍。” 可那目光却更加冰冷锋利。 “……公主殿下?” 时慎彻底不明白赵璴的意思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我让你杀人了吗?” “没有。”时慎忙道。 只听哗啦一声,赵璴将那串翡翠重新收回了腕上。 “既如此,就不要自作主张。” 21 第 21 章(捉虫)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方临渊。 他母亲教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洪范》。 直到他认字越来越多,才知道给人开蒙识字的当是《千字文》,《洪范》教的是为君之道。它说天子需以皇极御下,以刚柔治民,说天子当顺天道而行,身负大法之责。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宫婢都能随意欺辱的废后之“女”罢了。 他母亲却说,习字无用,需先炼心。他得在泥沼中生出野望来,才不会被践踏到脏污之下,永不见天日。 赵璴记住了这番话。 帝王之术确实令他心如铜铁,却也教他高站在云端上,看不见足下的蝼蚁。 从来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书札信件上冷冰冰的数字,可是刚才,他却想到了方临渊。 突厥来使耀武扬威一番,都令他急得要立刻进宫,若知道江南因官员贪墨而兴起义之事,他恐怕恨不得即刻出城点兵了吧? 赵璴垂眼,轻抚着腕上的翡翠珠子。 月色氤氲而下,珠玉映照出他的身影,他却像从倒影中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细微的雪声从远处传来。 他与时慎二人皆耳力过人,立时便听出是脚步声。赵璴抬眼看向时慎,时慎意会,飞快地一抱拳,便无声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璴微微拢了拢衣裙。 他裙摆染雪,一看便是入过林中。梅园只此一条路,他与其此时躲开,不如与那人打个照面。 他轻扶一把云鬓,踏上蹊径,绕过八角亭的遮挡,自然地出现在了朝园外而去的路上。 却在这时,他迎面听见了一声咬字别扭的、染着酒气的笑。 “哈,公主殿下?” 赵璴猛一抬眼,竟见朝他走来的,是个高大壮硕的人影。 梅园的宫灯点得不多,昏暗的光亮下,像是丛林中匍匐而出的野兽,堵住了他全部的去路。 是那仁帖木儿。 赵璴一顿,停下了脚步。 那仁帖木儿走近了。他步伐有些歪斜,一手拎着一坛酒。他身上的皮毛大袄上散发着一股边境特有的膻味,浓密的胡须之下是一张黑里泛红的脸。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赵璴。 他双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赵璴,大步向他走来。 赵璴微微后撤了一步,眉心拧了起来。 又是那样一双眼。 贪婪、污浊,带着占有与凌虐的兴奋。 肮脏的男人向来如此。精酿而成的酒水一灌进他们喉中,便会浇在他们心底的欲念上,令其燃烧起来,烧掉他们素日有贼心却无贼胆的怯懦。 赵璴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捏了捏。 “帖木儿王储。” 在那仁帖木儿距他仅有三尺远时,他出声喝止住了他。 那仁帖木儿停下脚步,便见那位姿容艳绝、却冰冷如雪的公主正冷冷地抬眼,目光凛冽如冰。 “我外出醒酒,已是乏了。王储有什么话,待回殿中再说吧。” 声音也清凌凌的,虽有点哑,却冷艳得恰到好处。 那仁帖木儿眼中登时燃起了火光,像看见了钟意极了的猎物。 他外出闲逛,竟遇见了玉阎罗的夫人,宣朝贵不可言的公主。 那仁帖木儿舔了舔嘴唇。 他四十多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这样美丽高贵,看起来却有很硬的骨头,愈发让他忍不住地想践踏、染污、再掰断她那副脆弱的骨骼。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是玉阎罗的女人。 玉阎罗似乎将她看得很宝贵,别人多看她两眼都要冒火。 不知若他真的碰了她、踩碎她,玉阎罗会怎样的心痛发疯呢? 那仁帖木儿眼睛更亮了。 若他此时清醒,自不敢真的招惹玉阎罗,尤其是在他们宣朝的皇宫里。 但是今天,宣朝的酒甜腻无味,他便派人取来了突厥的烈酒,掺着喝。 却不料这两样混在一起,很快便让他头脑混沌起来。 他畏惧玉阎罗,也恨他。正因为畏惧他,所以尤其恨他。 那仁帖木儿紧盯着赵璴,笑着,又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赵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翡翠珠串。 三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夜里杀死过一个图谋不轨的醉鬼。这样的秽物从来是死不足惜的,但今日这人,是突厥来的使臣。 他身在宫廷,不远处便是人烟嘈杂的重华殿。他若要动手杀人,便需不留痕迹,尸体、血污、还有不在场的凭证,都需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干净。 翡翠珠串被他的指节捏得嘎吱作响。 这是绝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那仁帖木儿又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你可真美。” 赵璴几欲作呕。 他的目光冰冷而锋利,袖下捏着珠串的手指攥得关节发白,奋力地压抑着杀人的冲动。 “既喝醉了,便教宫人带您去休息吧。”他说道。 那仁帖木儿却向前逼近过来。 “玉阎罗很喜欢你。”他笑着,一双眼像是夜里狩猎的狼。“我在草原上就听说,他有个很爱的女人,就是你吧,公主殿下?” 浓郁的酒气与膻味刹那间逼向赵璴。他紧拧着眉,向后退去。 却见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当年杀了我的老虎,我还没有向他要过补偿。”他咧着嘴,朝着赵璴笑。“不如您来替他给我吧。” 说着,他竟一把伸出手来,去攥赵璴的手腕。 赵璴侧身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手。但那仁帖木儿身形一歪,手中的酒坛立时朝着他的方向倾倒过来。 冰凉的酒液泼上了他的肩。 初春的夜里风冷极了,酒液浸湿翟衣,只一刹,便将他半边身子都冻透了。 赵璴抬眼,目光中凛冽的杀意被冷酒压低了分毫。 他筹谋布局多年,不能毁在这牲畜手里。 他收回目光,抬袖挡住了自己被浸湿的那半边身体的轮廓,借着二人错开的距离,疾步朝园外走去。 却不料,他这遮掩的动作竟引得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一把丢下酒坛,哗啦一声碎裂的声响,短促地割裂了周遭的寂静。 “你们中原女人向来喜欢害羞。”他大笑着扑了上来。 赵璴脚步很快,但繁复宽大的衣裙却成了他的累赘。 飘起的广袖恰被那仁帖木儿一把扯住。 拉拽感传来,赵璴眸色一暗。 比起杀人,他更不能被发现自己是个男人。 衣袖被扯住的瞬间,他握住腰间的玉珏,一把攥碎在手心里。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淌而下,而破碎的莹润暖玉,终于在刺破他的同时,露出了尖锐如刀刃的锋芒。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在被轻薄之时总可借此自保。混乱当中手足不分轻重,若误杀了胆大的孽畜,那也只是她惊恐之余手足无措,不慎做下的错事罢了。 身后的那仁帖木儿大笑着,大力地朝后拉扯他。 赵璴顺着他的力道转身,手中的玉珏恰被广袖遮掩住凛冽的寒芒。 喉咙处的皮肤脆弱柔软,又没有遮挡,只需轻轻一划,这孽畜便会血溅三尺。 可是,就在他看见那牲畜面容的瞬间,眼前竟又闪过了方临渊的模样。 “你可知和谈要签什么契约?……他兵败都敢嚣张至此,他日岂非要让我大宣纳贡朝觐,割城赔地了?” 方才,披着单薄绸衫的方临渊在他面前,一双眼光芒灼灼。 他很在意这次和谈。 电光火石间,他手中的碎玉方向一转,绕开喉管,朝着那仁帖木儿的腹部而去。 且先留这牲畜一命。 可突厥的皮袄厚重扎实,偌小一块玉刃如何割得破呢? 只怕即便要放他些血,也是要花大力气的。 “锵!” 忽然,一道黑影携着疾风,如同破空的羽箭,极精准地重重击在那仁帖木儿的手腕上。 22 第 2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那仁帖木儿一声痛叫,立时撒开了手。 他哀嚎着,被打得后退三步,与那黑影一并摔落在地。 赵璴骤然被松开,方后退一步,便在劲风中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极淡的桂花糖气息缠绕着柔软的花雕酒香,裹挟住了他。 那人轻轻扶了一把他的肩膀,令他站定,继而松开他,大步走向那仁帖木儿。 方临渊。 昏暗的灯火之下,他修长的身形带起一阵清润的风,将他的衣袍轻轻扬起。 也掠过了赵璴垂落在脸边的发丝。 像利剑,像长幡,像折子戏中光耀得不见半点污秽的神明。 “来,让你爷爷看看,灌了多少黄汤,敢在这里撒野?” 只见他长腿一抬,重重一脚踹上了那仁帖木儿的心口。 —— 方临渊是真的气急了。 幸好他在附近溜达一圈,恰好进到了这荒园子里!若是他再来晚一会儿……哪怕一炷香!要是那仁帖木儿真对赵璴做了什么,他岂不是完了! 那仁帖木儿这疯狗的死活暂且不论,若陛下知道赵璴是个男人,诛的可是他方临渊的九族! 他大步上前,一眼就看见这东西躺在地上哀嚎着爬不起来,分明是醉得脚都软了。 站不稳了还有力气玷污女人,当真是个畜生。 想到自己失而复得的九族,方临渊后怕极了,不解气地踹了他好几脚。 他常年习武,这会儿半点没收力气,几脚就踹得这百八十斤的蛮子痛叫连连,酒也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他求饶。 “玉阎罗,玉阎罗!我喝醉了酒,没看清这人是谁,只当是个宫女,你饶我这一次……” 方临渊一步上前,一拳揍上了他的脸。 “你当你祖宗我也喝多了吗!” 那仁帖木儿的脸颊当即肿了起来,酒劲未消,被这一拳揍得天旋地转。 他酒劲稍退,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浑事,也知若当真事成,即便他能活着回到草原,他父汗也会夺了他的王储之位。 他理亏心虚,又畏惧方临渊,一时间被打了也不敢还手,见方临渊提拳又要再揍上来,忙伸手挡下。 “我知错了,玉阎罗,我喝晕了脑袋,这就去醒酒,再会。” 他匆匆挡下方临渊一拳,正转身要溜,却不料被方临渊一把捏住了手腕。 壮硕如山的草原蛮子,竟被高挑劲瘦的方临渊一手扯了个趔趄,接着,重重的拳头猛地落在他腹部,只一拳,便几乎将他打得呕出来。 天旋地转之际,他被方临渊一把丢开。 那仁帖木儿一阵翻江倒海。 他堪堪回过头去,就见方临渊懒洋洋地站在那儿,衣袍拖曳,雍容华贵,潇洒利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滚吧。”他轻蔑地垂着眼。“再会。” —— 那仁帖木儿落荒而逃,方临渊俯身捡起刚才情急之下掷出的、用来阻挡那仁帖木儿的装饰佩剑,拍了拍泥雪。 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那儿的赵璴。 哦豁。 半边衣裙都被浸湿了,还不忘抬起手遮挡那衣袍下轮廓有些分明的胸膛。抬起的那只手,血淋淋的,似乎受伤了。 “你手怎么了?”方临渊一边将佩剑重新悬回腰侧,一边走上前去。 “无事。” 却在他走近时,赵璴垂眼一躲,将那只染血的手藏进了袖中。 冷光闪过,方临渊看见,他手里握着一块小却锋利的东西。 血都淌下他手腕了。 方临渊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对自己也太狠了!他从军数载,也没见过谁这样把暗器往手心里攥的。 “你这拿的什么?”他赶紧去拉赵璴的手腕。 赵璴有些抗拒,却还是被他攥住了手臂,拉起来,掰开了紧握着的手指。 只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伤口纵横,皮肉翻起,鲜血顺着他的指节直向下滴。 破碎的玉珏掉落在片片绽开猩红的雪上。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地上的碎玉。 “……你捏碎的?”他抬头看向赵璴。 在宫灯晦暗的光亮之下,他这才看清了赵璴此时的模样。 头上的珠翠有些散乱,鬓发垂下,落在他脸侧。他虽冷着面孔,双目低垂,仍是平日里那副又艳又目中无人的狐狸精样儿,却因此形容狼狈,而显得有些可怜。 ……该是要拿那碎玉自保吧。 凉风吹过,方临渊看见他湿了半边的肩头已然覆上了一层霜。 但赵璴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听见他问,他嗯了一声,没抬眼,只是默不作声地抽回手,重新挡住了自己被衣袍贴紧的胸膛。 “走吧。”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平静地转身要走。 方临渊心下叹了口气。 光这样挡着恐怕是不行的。算了,看在他们两个拴在一条船的份上……也看在他今天确实挺可怜的份上。 “等等。”方临渊出声叫住他。 他抬手脱下自己厚重宽大的氅衣,绕到赵璴身前,手臂一展,将大氅披在了赵璴身上。 “挡一下吧。”他说。“你手也别捏着了,当心碎片嵌进肉里。” 裹满了温热体温的大氅刹那间将赵璴笼罩起来。 他身形一僵,竟与当年太液池边,方临渊将披风披在他身上时一模一样。 莫名的熟悉感,让方临渊手下一顿,方看向赵璴,便见赵璴也抬起眼来。 那双素日妩媚尤甚、冷若寒潭的眼睛,此时却似有潮汐隐现。 “怎么了?”方临渊问道。 赵璴看着他。 “我们从前……见过?” 他声音仍是很冷,有些哑,却不知为何染上了些许缥缈的轻。 像是小心地伸出手,触碰向了什么。 23 第 2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然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那个冬天尤其寒冷。他手上有许多练习女红留下的伤口,但数九寒天结了冰霜的梅枝,却冷得比针扎还要痛。 为了摘那支梅,他双手冻得僵硬,爬下树梢时,浑身单薄的冬衣已经被雪浸透了。 很冷,冷到寒风裹挟着他们的讥笑声将他浑身吹彻时,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只知道这样的天是能冻死人的。赵瑶不再纠缠,他便立即转身冲进风雪,朝自己的寝殿而去。 他不似旁人,宫里的侍婢生病尚有太医医治,但他若病了,便只能等死。 就在这时,一件披风落在了他身上。 厚实、柔软,裹起了一阵温热的气息。 他冻得太久了,四肢与头脑都冻得僵硬,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他浑身一颤。 这是穷途末路之际骤然降临的。 他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生路,不敢去赌这是施舍还是陷阱。 他宛如惊弓之鸟,在本能的驱使下一把脱下了那件衣服,匆匆逃离,更没看清面前的这人长什么模样。 那天夜里,他发了高烧。 吴兴海前日为取他过冬的炭火,与内务司太监起了争执,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松烟嬷嬷代他去东厂送信,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那时八岁,尚对母亲有着本能的依赖。 病得神志不清之际,他偷偷离了寝殿,独自冒着风雪穿过长街,叩响了冷宫的大门。 他没有力气,敲了许久的门,才听见窦清漪的声音。 “璴儿?” “母后……”他几乎刹那掉下泪来,滴落在衣襟上,瞬间结了冰。“……我好冷。” 门内窦清漪的声音却冷得像落在他脸上的风雪。 “三更天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松烟呢。” 隔着门,赵璴看不见她面上的神色。 “母后……” “不是说了,不要靠近冷宫半步么?”门内的声音仍旧冷硬。“立刻回去,别让你父皇知道。” 赵璴在门外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抽噎。 此后,又是片刻沉默。 “回去多穿衣服。明日我让时慎送些银钱给你,不会太多,让松烟去备些炭火。”门内的窦清漪顿了顿。“别忘了,再冷都只许穿自己的衣服。璴儿,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不可与母后有半分沾染……”门外的赵璴声音打着颤。 “还有呢?” “绝不可碰男子的衣衫。” 门内的窦清漪嗯了一声,没有夸奖,只有冷漠简单的一句:“回去吧,不得再有下次。” 这句话之后,门内再也没有声音了。 窦清漪从不是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她也知自己落到如今的田地,已经没有做慈母的机会了。 门内的她跪坐在阶上。 抚慰与温柔非但不能让她们母子在深宫中活下去,还会引得她们前功尽弃,坠落深渊。 她静静听着赵璴蹒跚起身、继而远去消失在风雪里的脚步声,苍白的手无声地覆上厚重的铜门。 那是赵璴方才传来声音的位置。 而独自行过长街的赵璴,费力地抬起头时,只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金瓦,与将这整个世界吞没的漫天风雪。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给他披衣的人。 那定然是个极张扬恣意的人,体温很热,披风扬起时,衣袖甚至扬起了一个流畅又潇洒的弧度。 那弧度擦过赵璴的肩头,在那个位置轻轻撞了下。 在冷冽的风里,他颤抖着抬起滚烫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肩。 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暖意。 他太冷了,以至于意识模糊间,竟本能地想从那里将那短暂的温暖取下,作他捱过这段夜路的一星火。 只是那夜的风雪太大,那个位置的触感早已被弥漫的寒冷吞没得干干净净。 赵璴没能碰到。 —— 方临渊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手臂擦过赵璴的肩,在多年之前同样的位置轻轻撞了一下。 他将大氅在赵璴领口拉紧了,将他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 “对啊。”他说道。“我那年进宫,在太液池边见过你。” “是冬天?”却听赵璴问道。 赵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记得了?”方临渊道。“哦,也是,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我给你的披风你也没要。” 说话间,梅园外已经隐约能听见禁军的声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处的异动,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方临渊连忙替赵璴将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确保不会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祸相依,他快要比赵璴本人都怕他被发现是个男的了。 赵璴却在这时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临渊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却见赵璴又问。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赵璴。可赵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对啊。”方临渊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么会求皇上娶你?” 说到娶这个字,方临渊还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劲,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赵璴没动,仍紧盯着他:“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怎么还刨根问底起来了啊! “你别问这些了行吗!”方临渊难受死了,恨不得挖个坑把那些旧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禁卫的声音。 方临渊忙扬声道:“是,在这边。” 说着,他还不忘压低声音,提醒赵璴道:“有人来了,别再用你那声音说话了。” 赵璴果真闭上了嘴。 他难得地听话与配合让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禁军的方向。 而他没看见,身后的赵璴裹着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视线虽安静,却深得近乎可怕。 从那时起算,便是十年。 赵璴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儿纠缠之时醉醺醺的声音。 “玉阎罗很喜欢你。” 赵璴看着方临渊的眉眼动了动。 他从不相信天下真有什么情爱,人心早在生出九窍之时,便早将这些无用的纠葛抛弃掉了,优胜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欢另一人,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缘? 他从不会被这样的话骗到。花言巧语、情真意切,从来都是蒙蔽人理智的鸩毒。 赵璴垂下眼,却在禁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抬起了那只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左边的肩头。 是温热的。 并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么,而是那个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儿。 它一直栖息在他的肩上,没有熄灭,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让他看不见。 方才,雪掸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跃了起来。 是方临渊掸下了那片雪。 —— 鸿佑帝黑沉着脸。 偌大的重华殿后殿鸦雀无声。 方才梅园中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臣亲贵与官眷世族们也已在宴后离开了皇宫。如今只剩下参宴的满宫嫔妃、以及几个公主皇子围坐在此。 她们此时齐聚在此,却纷纷低垂着眉眼不敢出声。整间大殿数十个人,却只有皇后抱着熟睡的九皇子赵珏轻轻拍打的声音。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他坐在那儿,太医正跪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许多碎渣都已在赵璴的攥握之下没入了皮肉,太医这会儿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头。 赵璴神色如旧,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鸿佑帝派去请那仁帖木儿的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儿的随从,他本人却没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宫妃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不远处的赵瑶,则幸灾乐祸地瞥了赵璴一眼。 那太监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两个随从也俯身朝着鸿佑帝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 鸿佑帝神色阴沉,片刻之后才沉声问道:“帖木儿王储呢?” 其中一个随从答道:“回禀皇帝陛下,帖木儿王储刚才被接回住处时,已经醉倒了。方才您派人来请,他正昏睡不醒,实在无法前来见您。” 说着,他又一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您的调遣。”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那仁帖木儿躲着不见,在他预料之中。而这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向来知道汉人重礼,今夜这样不体面的事会比他们还怕传扬出去。如今两国眼看着便要签订协议,那仁帖木儿身份贵重,赵璴又没有真受侮辱,他们想必笃定了鸿佑帝会投鼠忌器,不会真把那仁帖木儿怎么样。 果真,他们理直气壮,鸿佑帝反拿他们没办法。 鸿佑帝沉着脸又不说话了。 片刻的死寂之后,旁边的姜红鸾温声笑了笑。 “罢了,也没什么大事。陛下,既帖木儿王储已经睡下了,夜深露重,便请他们二位也回去歇息吧。”她出声打圆场道。 说着,她安抚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鸿佑帝的胳膊。 “有什么事,陛下不如明日再说。” 鸿佑帝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姜红鸾眉目带笑,满脸安抚,鸿佑帝这才勉强抬手道:“你们退下吧。” 那二人闻言立时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掩上。鸿佑帝露出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神色。旁侧的姜红鸾也面露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又不敢再劝。 鸿佑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 “放肆!突厥蛮夷,当真欺人太甚!” 当啷一声,太医手里的镊子被吓得掉落在地,赵璴手心的血也跟着滴落在地面上。 那太医吓得登时匍匐在地,尚未来得及请罪,便见满宫众人连忙纷纷起身,朝着鸿佑帝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那太医连忙跟着趴着转了个身,朝着鸿佑帝的方向磕头。 方临渊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去。 鸿佑帝没有出声。 方临渊谨慎地抬起眼,便看见鸿佑帝阴沉着脸,端坐在原处,看向他身后的方向,像是在与某人对峙。 现在能与鸿佑帝对峙的还能有谁? 在他的余光里,赵璴仍端坐在原处,满宫上下跪了一地,唯独他与鸿佑帝面对面坐着,平静得像看不到鸿佑帝在发火一般。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方才被吓醒了的赵珏。 那哭声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哭声一起,鸿佑帝的面色顿时一变,方才沉得几乎滴水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起来。 “珏儿醒了?无事,来,父皇抱。” 他转过身去,面露微笑地伸手从皇后怀里接过了赵珏,一边抱着他轻轻拍着哄他,一边摆了摆手,让殿中众人起身。 这既是继三皇子之后皇上膝下第一个儿子,又是中宫皇后将近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嫡子。皇上向来宠爱,恨不得将他当做眼珠子般爱护。 方临渊这才坐回了座位上,瞄了赵璴一眼。 却见那太医正俯身去捡地上的镊子,赵璴便已然抽出了袖中的丝帕,压在手上来回一缠,便将手心的伤裹了起来。 “滚吧。”他眼都没抬,对太医说道。 太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管赵璴这样包扎是否会令伤口恶化,俯身朝皇上行了一礼,便提起药箱退了下去。 那边,鸿佑帝哄好了赵珏,让宫女将他抱下去睡了。 没往赵璴的方向再看一眼。 “天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也早些歇息吧。”姜红鸾在旁侧劝道。 教赵珏哭了一遭,鸿佑帝此时神色渐缓,嗯了一声。 姜红鸾笑了笑,又抬起眼来,温声对赵璴说道:“今日徽宁受惊,回去定要在府中好好歇歇。你父皇担心你,日后你可莫再像今日这般,独自往没人的地方去了。” 话音落下,殿上又陷入了一片无人应声的死寂。 方临渊斟酌着,正要开口替赵璴答应下来,却听鸿佑帝一声怒喝:“赵璴,你母后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方才还是温声细语的“珏儿”,此时面对赵璴,便直呼名姓疾言厉色,宛如仇人一般。 方临渊夹在中间,难受得像是被馒头片压蔫了的青菜。 赵璴仍不应声。 旁侧又传来了一声轻嗤。 “赵璴,父皇母后这是担忧你。你今日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父皇没责罚你已是天大的仁慈。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这样冷眼对待父皇?” 又是赵瑶。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她端坐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赵璴时也面露讥讽,像是终于找到了攻讦他的机会一般。 却见赵璴抬起眼来,一双眼静静地看向她,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赵瑶登时便有些怕,却又似有人撑腰一般,抿了抿嘴唇,将头昂得更高 了。 而旁侧,赵瑾也抬头挺胸,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虽父皇宽宥,儿臣却仍想请旨,请父皇责罚赵璴。”他说。 旁边的方临渊让这走向看傻了。 他来回看了众人一圈,也没想通分明是受害者的赵璴为什么要受罚。 “你继续说。”鸿佑帝却对赵瑾说道。 “赵璴如今嫁为人妇,自己的贞洁名声不放在眼里,也该知道公主的颜面便是大宣的颜面。”赵瑾说。“今夜之事固然是那突厥蛮夷放肆在先,但若不是赵璴不守妇道,私下勾引在先,又如何会令那蛮夷心生邪念?” 方临渊都听傻了。 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赵璴险些被侮辱,是因为他勾引那仁帖木儿? 世上还能有更荒诞的事吗? 方临渊只觉这三皇子是想收拾赵璴过了头,故而忘记将脑子带上了。 他看向鸿佑帝,心下有些怜悯地等着鸿佑帝叱骂他。 却不料…… 鸿佑帝闻言,居然转而看向赵璴,眉目愈发沉了下来。 “说到这里,朕是要问你。你今夜独自到梅园中,是去干什么?” 皇上居然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方临渊彻底看傻了。 他身侧传来赵璴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要罚就罚,别那么多话。” 他抬眼,径直看向鸿佑帝,一双眼中全然是讥诮与挑衅。 —— 赵璴自幼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厌弃的。 他从没试图争取过鸿佑帝的喜爱。 鸿佑帝有好几个子女,他读书、插花、焚香、女红样样精通,是鸿佑帝最为聪明早慧的孩子。 但鸿佑帝从他记事起便不爱来他母后的寝宫,也不喜欢他。他三岁便能背诗,可他背诗读书的时候,鸿佑帝脸上却没有笑容。 再大些,松烟嬷嬷偷偷告诉他,要学会藏拙。 他母后就是因为书读得太好、见地比皇上还高,所以皇上不喜欢她。他是皇上的女儿,不需要做一个太过聪慧的孩子,只要足够乖巧,就能博取皇上的喜欢。 赵璴不明白为什么。赵瑾八岁时才学会背三字经,磕磕巴巴地背给父皇听时,父皇笑得嘴都合不拢。 凭什么他三岁,却明明会却要装作不会? 再后来,他母后被打入冷宫,松烟嬷嬷说,现下佯装乖巧也没有用了,唯有保住性命,才有来日。 在宫中保住性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不需要讨好鸿佑帝,只需要在鸿佑帝面前尽可能少地说话,让自己的声音不被听出端倪。他更不必笑,甚至引得鸿佑帝大发雷霆也没关系,因为这能让他少参加几回宫宴,免得在佯装女子不够熟练时被旁人看出马脚。 鸿佑帝厌恶他,却因着他是自己的孩子,而无论再生气也不会杀了他。 既不杀他,那鸿佑帝于他而言便不足为惧。 诸如此刻,赵璴也不害怕。他直视着鸿佑帝,知道他为了颜面,绝想不出如何罚他才能不惊动朝臣。 果真,他注视之下的鸿佑帝瞳孔渐渐紧缩,胸膛也起伏得愈发厉害,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捏得手背寸寸暴起青筋。 可却说不出话来。 赵璴嘴角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像是盘旋在天上,端详着雄狮暴怒的鹰。 他太早就明白,失无可失的人是最不用害怕的道理了。只是赵瑾等人不明白,还在挖空心思讨好皇帝、离间他,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费心做无用功的蠢货罢了。 从未被喜爱过的人,是不畏惧厌恶的。 赵璴淡笑着垂了垂眼。 却在这时,清润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陛下恕罪,但三殿下此言着实不妥。” 是方临渊。 赵璴面上的凉笑停在了嘴边。 ……他竟忘了。 他嚣张恣意,在座众人都不放在眼里,却竟忘了,方临渊也在这儿。 他不是从未被喜爱过的人。 —— 方临渊实在不想蹚这个浑水。 但是赵璴眼看着就跟鸿佑帝剑拔弩张了,他这片夹在中间的青菜,眼看着两边的馒头片越来越烫,再不站出来,他就要被烫熟了。 天可怜见,他们一家人要吵架,关起门来不行吗?何苦牵扯他这个无辜的外人。 他心下腹诽,面上却不得不露出端正的神色,起身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赵瑾在旁高声道。 “瑾儿。”鸿佑帝皱眉,喝止住了他。 赵瑾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安平侯。”鸿佑帝转头看向方临渊,神色总算和缓了几分。“朕知你有心想要爱护她,但若她真做了不文之事,朕也要给你个交代。” “陛下有所不知。”方临渊抱拳道。“今日宴前,那仁帖木儿见五殿下第一面时便当众多有不敬,言行轻佻,臣也曾喝止过。此时他装醉不敢前来,也可见是他心虚,而非五殿下有意与之牵扯。” 说着,他微微偏头,看向赵瑾。 “三殿下当时也在场,应该记得那时的情形吧?” 赵瑾面色难看,转过头去,没有出声。 鸿佑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些。 “况且,公主殿下是在臣与陛下、还有那仁帖木儿饮酒时离席的,周遭多有宫人见证,与那仁帖木儿没有半句交谈。”方临渊又说道。 鸿佑帝缓缓出了口气。 “是与她无关。”他说。“但朕与皇后惯坏了她,养得她如今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实在让朕一面对你,便觉难堪呐。” 他这般虽没认错,也算松了口,只是还要数落赵璴几句。 众目睽睽,方临渊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 他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朗声说道。 “陛下这样说,便是折煞微臣了。”他说道。“臣至今仍旧感念陛下当日不责怪臣失礼轻狂,愿将公主许给微臣的恩情,更感激陛下将公主教养得这般刚强坚毅。” “爱卿此话怎讲?”鸿佑帝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臣今日赶到梅园时,五殿下正被那贼子纠缠,摔碎了玉佩。他作此举,便是动了……” 方临渊眉目一动,计上心来。 “便是动了守节自尽的心思。若非臣及时夺下,后果不堪设想。” —— “守节自尽。”回程的马车上,赵璴轻笑着说道。“方临渊,真是你想得出来的。” 方临渊坐在一旁也在笑。 他还在回想着方才自己话音落下时,重华殿中的那一幕。 鸿佑帝愣在原处,周遭的宫妃都发出惊讶的气声。而那洋洋自得的赵瑾和赵瑶,则刹那间傻了眼,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方临渊险些笑出声。 他此番进京一遭,也算学了些边关学不到的本事。单这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本领,便是别处都学不来的。 方临渊转头,就见那狐狸虽支着脸侧没在看他,脸上却也笑眯眯的。 “自然了。”方临渊说。“我若说你是要杀了那仁帖木儿,皇上岂不是更要动怒?” 想到方才鸿佑帝拉下脸宽慰了赵璴两句的模样,方临渊只觉这死狐狸当真欠了他不少。 看他怎么还。 他面上笑着,转头去看窗外上京街市夜晚的盛景。却未见帘幔打起,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地照在赵璴脸上,赵璴的笑容却渐渐隐了下去。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但是以后,宫里的事,你别再帮我了。”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什么?” “我跟他们的事,你不必管。”赵璴说。 他微微垂了垂眼,敛下眼中的神色。 方临渊无论替他说什么,鸿佑帝都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却是方临渊,要替他承受那些人本该射向他的明枪暗箭。 赵璴从来都是被厌恶的,如今头一次发现,原来喜欢上他,也是一件会带来灾厄的事。 他从不怕给旁人带来厄运,但若是方临渊…… 赵璴微微抿了抿嘴唇。 “为什么啊?”方临渊仍是不解。 “你难道看不出,牵扯上我,便不会有好事发生么?” 赵璴的语气中不知怎的竟带上了些莫名的情绪,像是枯树开花,尚未见娇嫩花朵,便先有簌簌的灰尘掉落而下。 方临渊却更莫名其妙了。 “可我早牵扯上你了啊?”他说。“夫妇一体,不是你说的吗?” 听到“夫妇一体”四个字,赵璴的嘴角微微一动。 片刻,他垂着眼,轻声说道。 “嗯,那日后我加倍补偿给你。” 初春的夜风吹起帘幔,窗外街市上热闹的灯火将赵璴睫毛的阴影拉长在他脸上。他完好的那只手扣在膝头,一动不动的,是他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予人承诺。 旁侧的方临渊却正饶有兴致地看街口的那个吐火艺人,闻言笑了一声,随口道:“那也不必。真要补偿我,他日你事成离开,赔我个正常夫人就行了。” 赵璴扣在膝头的手微微一收。 他转头看向方临渊,许久,低声问道:“……正常?” 马车碌碌而行,恰好经过街口。呼的一声响,那艺人一口火竟直吐了三尺之高,周遭一阵叫号,就连方临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没听见赵璴说了什么。 却见赵璴眉眼一垂,转头看向了另一边车窗。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 方临渊见状,啧啧称奇地摇了摇头。 这么精彩的节目都视而不见,赵璴当真是个能成大事的狠人。 —— 当天回去,方临渊便派人去请了大夫给赵璴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借口让赵璴养伤,理直气壮地仍宿在自己的扶光轩。 宋照锦听说了此事,还专门派人送了药膏给赵璴,让他这几日好好养伤,不必去晨昏定省。 方临渊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习武纵马,还看了两本京中时兴的话本子。 第三日,他甚至有功夫与鸿胪寺的一众同僚并卓方游一道去饮酒。 前段时间的共事,也实是让方临渊和他们混熟了。除年节时各国来使觐见之外,他们素日清闲,为人也温厚,卓方游说他们为替方临渊避嫌,还专门选在了月华楼这样价格适宜、食客众多、常有官员出入往来的地方。 方临渊便没有拒绝。 “听说侯爷与卓将军不日便要回玉门关了,我等趁着今日休沐,也算为二位践行了。”于洮在饭桌上笑着说道。 “各位大人太客气了。”方临渊笑着说。 “无事。卓将军前日还答应我,要替我带玉门关的好酒回来,今日便算我们先付这好酒的报酬啦!”旁边的官员笑着说道。 听他此言,席间众人皆笑起来。 他们如今熟稔,几个官员又都是好性子的人,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几杯酒下肚,他们也愈发放得开,有人开始痛心疾首地说起自家夫人,也有人凑到方临渊身边,问他北方那种只长刺不长枝叶的植物方不方便带回来给他看看。 众人说笑之间,于洮神神秘秘地将方临渊拉到了窗边。 “今日见侯爷,我忽然想起昨日在衙门里听见的话。”于洮说。“想来想去,还是知会侯爷一声。” “什么事?”方临渊问道。 于洮说道:“昨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派去与那仁帖木儿和谈的官员碰了硬茬,皇上愁眉不展两日了,怕是过些时日便要召见侯爷。” “硬茬?”方临渊微微偏头,不解道。“是那仁帖木儿提了什么无理要求?” 于洮压低了声音:“他要让皇上嫁女。” “岂非荒唐!”方临渊一愣。“是他们丢城弃兵而去,怎还敢让大宣送公主和亲?” “是呀!”于洮应声。“可是那突厥蛮子据说无赖得很,说不是和亲,而是自己夫人去世,鳏居一人,想要娶我大宣女子。还说不是皇上嫡亲公主也无妨,随便哪个大臣之女,哪怕民间女子,安个名头嫁给他,他都不嫌弃。” “现在说来好听,日后谁知他会如何对外宣称?”方临渊眉心拧得死紧。 “说得是啊!”于洮说道。“据说那些大人们争执两日了,也没个结果。昨日开始,已经有人上奏陛下,说让您去与那仁帖木儿交涉了。我想着您到时怕是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对,便提前告诉您一声……您只不要外传便好。” 方临渊闻言,凝眉点头道:“是,我知道。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于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皇上许是也动了心思,已经着意让皇后娘娘遴选宫女了。”于洮说。“许不会赐公主之位,赐个县主什么的,便敷衍罢了。”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他那仁帖木儿若自己想娶,娶谁都好,但绝不可是皇上恩赐的。”他说。“我玉门关将士血战沙场,本是荣耀得胜,怎还能让女子落入两国邦交之中,去维系他突厥的太平?” 于洮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侯爷所言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实是这蛮子太过难缠,撒野卖痴,让人没有办法。” “多谢大人告知。”方临渊说。“我回去想想,总归会有对策。” 于洮点头。 “咱们也在这儿站了片刻了,话已说完,侯爷便随我回席吧。” 方临渊应声,随他一起转过身去。 却在这时,窗外有风扬起,方临渊眸光一扫,便有一个身影骤然撞入他眼中。 高而瘦削的一人,背影划过余光,竟很像赵璴。 方临渊一顿,忙转头向窗外看去。:,,. 24 第 2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太像了。 方临渊向来眼神明亮,虽只一眼,却清楚地看见那人身形与赵璴一模一样。 方才有风吹起,余光之中,方临渊甚至一眼扫到那人右手上覆了一块白,像是包扎伤口的绸带。 那人的长帷帽遮住了脸,方临渊看不见模样,连忙借着尚未停下的风,定睛往那里看。 “侯爷在看什么?”于洮也被方临渊吸引了视线。 可上京的闹市熙熙攘攘,待方临渊径直看去时,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上了。 他顿了顿,答道:“啊,没事。就是看见路过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我夫人。” 于洮闻言,忙垫脚往外看。 但是月华楼下人来人往,放眼望去全是衣着普通的平民百姓。 若真公主驾临,非但会有显眼的仪仗车马,定然也是装扮华丽,花团锦簇的吧?这一眼看去绝不会有公主的踪迹,怎么侯爷却将眼都望穿了? 于洮面上不由得露出打趣的笑,看向方临渊。 都说侯爷倾慕公主良久,所言果真不虚。便是街上随便过眼而去的百姓他都能看成公主的模样,当真是挂记公主至极啊! 就在这时,旁侧有同僚笑道:“于大人,你与侯爷在窗边干什么?若是要躲酒,也要问问我们答不答应啊!” 于洮笑道:“哪里是躲酒?是侯爷看见窗外有人模样像是五殿下,我陪侯爷过来找找呢!” 方临渊一愣,继而赶紧转过头去,示意于洮别再说了。 但在座众人已然哄笑起来。 “都说侯爷多情,如今真教我等见到真章了!” “那么,侯爷可找到公主没有啊?” “只此一顿酒的功夫,侯爷便这般思念夫人?不如我们早些散了,免得教侯爷望穿秋水……” 这群文官说起旁人家里的闲话来,不比巷口的老妪好多少。旁边的卓方游没他们这么好的口才,便只一个劲儿地拍着腿大笑。 方临渊牙都要咬碎了。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啊!刚才那人的身影真的很像赵璴,不信一会儿指给你们看啊! 而传言在外,他又不敢当真露出不快的神色,只好在他们的小声中尴尬地笑着,坐下来,仰头喝尽了杯中了酒。 拿酒盏遮住了他嘴角苦涩的弧度。 算了,无妨,算了。那仁帖木儿马上就要滚蛋,待他走了,自己也要回边关,到时候管他们再怎么说。 —— 方临渊回府时,还特意问过门房赵璴今日是否有出门。 门房上的侍从却说,夫人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地在养伤,并没外出。 想想也是。想起方才看见那人穿着男装,方临渊没再多想,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他便被皇上召进了宫中。 与于洮事先告诉他的一样,龙椅上的天子面带愁容。 “方卿,朕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的看法。”鸿佑帝说道。 “陛下请讲。” “那仁帖木儿说自己鳏居多年,想要向朕求娶一位汉女。朕想着,突厥乃蛮荒之地,无论是嫁公主、郡主、还是朝臣之女,于他而言都太抬举他,故而没有答应。”鸿佑帝说。 “陛下所言极是。”方临渊道。 “只是那仁帖木儿绝不松口,昨日桑侍郎向朕提议,从宫中择一位貌美宫女,封为县主嫁入突厥,效仿当日昭君出塞的美谈。”鸿佑帝说。“ 爱卿自塞外归来,朕思来想去,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方临渊没有犹豫,俯首而下,对鸿佑帝行礼道。 “陛下若问微臣的拙见,微臣自拿不定主意。但臣驻守虎牢关多年,有一件事非常清楚。” “爱卿只管直言。” “今之突厥并非为汉扶持的匈奴,那仁帖木儿之徒,也并非昔日甘作藩臣的呼韩邪。” “嗯?”鸿佑帝闻言问道。“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那仁帖木儿当年的妻子,死于他梦中见其不忠,故醒来提剑杀之。”方临渊说道。“宫女虽非公主,却是我大宣庇佑的汉女。臣私以为,只要我玉门关守军驻守城门一日,便是牢中恶徒、青楼乐妓,也一日不可下嫁此嗜血滥杀之徒。” 说到这儿,方临渊重重顿首。 “若我等万千将士,连一介弱质女流都无法保护,何谈守卫大宣万年?” 鸿佑帝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沉吟着叹了口气。 “朕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他说。“可是那蛮夷咬死了不愿松口。双方议和,本事在民生国计,如今纠缠不休,朕实在没有办法。” 方临渊沉默片刻,复叩首道。 “臣或许可以一试。” —— 雪渐渐融了,赵璴窗前的海棠渐渐含起枝叶与花朵的苞,在花窗上投下一片清癯横斜的日影。 春虽未盛,却已有花房的芍药送到赵璴的阁中。赵璴坐在窗下,右手手心虽缠着绸纱,却像浑然不觉一般,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花枝。 吴兴海双手将东厂送来的信件放在了赵璴的桌上。 “殿下,时 公公送来的信。”吴兴海说。“送信来的人特问奴婢,安平侯今日入朝议殿议事,是否得了您的授意。” 赵璴手下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吴兴海。 那仁帖木儿入京议和,如今朝议殿是那仁帖木儿与朝臣商议合约内容的地方。 “他今日便进了朝议殿?”他问道。 吴兴海点头道:“奴才也是刚才知道的。” “去问。” 只见赵璴眸色一沉,放下了银剪。 吴兴海被他骤然冷凝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赵璴拿起桌上的信封。 方临渊今日面圣,定是鸿佑帝拿不定是否嫁女的主意,想问方临渊的意思。朝议殿内争执不休,想必还有几天要吵,鸿佑帝向来谨慎,问过方临渊的想法,定然还会斟酌两日。 可方临渊怎么今天就被派去与那仁帖木儿交涉了? 赵璴手上的信半天都没翻到第二页。 松烟将热茶放在赵璴手边,停顿片刻,低声问道:“殿下心绪不宁?” 赵璴手下微微一顿。 他抬眼,便见松烟眉眼低垂,神色平淡得如同假人。 她素来如此。赵璴自幼由她教养长大,十余年都鲜见她露出多余的表情。 “无事,嬷嬷不必忧心。”赵璴说。 他心绪不宁?自是没有。松烟向来老练,目光毒辣锐利,却不想如今也有这老马失蹄的时候。 这么想着,赵璴平静地放下了那封他拢共只看了第一行的密信,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 沏得极浓,他有时神思不定,松烟便会特意沏来给他安神醒脑。 多此一举。 赵璴垂眼,又饮了一口。 这吴兴海怎么回事,让他打听一声宫里的消息,到现在还没回来? 方临渊一个武将,怎么知道文官中间的弯绕?前日宫中才递来了议定合约的官员名单,为首的是桑知辛的同乡,其余大半则都是赵瑾的舅父苏相手下的人。 这本是赵璴的圈套,让赵瑾误以为抢到好处,再去同桑知辛打擂,他手下的人则全身而退,坐等两虎相斗。 但现在,朝议殿中没有一个自己的人,却让赵璴觉得很烦。 虎狼环伺的,整个朝议殿凑不出一个好东西,不知方临渊骤然领命,要如何自处。 他饮了一口,又接一口,苦涩的气息浸透了唇舌,却半天都没放下茶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赵璴倏然抬眼,却见不是吴兴海,而是候在门外的绢素。 赵璴的神色沉了下来。 但不等他开口,便见门外的绢素说道:“殿下,门房上来话,说安平侯回府了。” 赵璴手下微微一顿:“这么快?” “说是宫里的黄公公亲自送回来的。”绢素说。“吴公公特命人传话回来,问殿下是否要见安平侯。” —— 方临渊刚回到扶光轩,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听侍从来报,说公主殿下有事,请他去一趟怀玉阁。 赵璴这消息也太灵通了点吧! 左右眼下无事,想到赵璴许是要问关于突厥议和的事情,方临渊便径直去了怀玉阁,没作耽搁。 刚到卧房里,就见赵璴在插花。 方临渊不免多看了两眼。 他不大懂这个,单看赵璴面前的瓶子里花花绿绿的挺好看。他手里那把剪刀看起来是雪花银打的,上头还镶了彩宝,瞧上去比那瓶花还耀眼。 下人们已然被屏退了出去,方临渊见左右无人,便在赵璴面前坐了下来。 赵璴仍旧垂着眉睫,一手握着花枝,剪刀咔嚓两下,枝叶便被利落地修剪干净了。 “你手好了?”方临渊见状,意外地问道。 只见赵璴嗯了一声,放下了剪刀。 “你刚才入宫去,去了朝议殿?”赵璴问道。 方临渊闻言点头道:“是。那仁帖木儿想求娶汉女,皇上让我去跟他交涉。” “你说动了他?”赵璴问道。 “那仁帖木儿保证说再不提求娶的事儿了。”说到这儿,方临渊笑起来。 “陛下为此还要留我在宫中饮酒,但那帮文官实在厉害,我就赶紧推辞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时是副很好看的画面,也没看见,垂眼看着花枝的赵璴,也随着他微微弯了弯嘴角。 方临渊浑然未觉。说到这儿,他还恍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说起来,今天这么顺利,还得多谢你。” 便见赵璴停下了剪子,抬眼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许是今日天气好,方临渊对上赵璴那双眼时,头一次发觉那双眼也不那么像蛇。 甚至隐约能看出两分笑影,像冬初时水面薄冰之下隐约泛起的波光。 赵璴可能真挺喜欢插花的。 方临渊不由得转过眼去,重新打量起那那瓶花。 只是他实在不懂风雅,仍旧看不出,这瓶花究竟哪里引得赵璴这样喜欢。:,,. 25 第 2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什么?” 方临渊听见赵璴忽然问道。 他抬眼:“嗯?” “你说要谢我。”赵璴说。“是什么?” “啊。”方临渊回过神来。“今日皇上说那仁帖木儿纠缠不休。我猜他本就不想娶妻,特地要个汉女,不过是为了回突厥去耀武扬威罢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打断了方临渊。 他转头看去,便见是赵璴身侧的绢素在门前,手中端了一盏茶。 方临渊忙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微微抬眼,说道:“无妨,你接着说。” 便见绢素走上前来,竟是将茶放在了他的手边:“侯爷请。” 方临渊方才在朝议殿中站了半日,只道这盏茶是久旱及时雨。 却不知在他刚回府时,赵璴就让绢素去备茶了。 “我原想拿条约上互不进犯一则要挟那仁帖木儿,结果谁知他那晚真的喝昏了头。”方临渊点头接着说道,还不忘抬头对绢素笑着说了句多谢。 “他手下听说你差点‘自尽’了,去告诉了他,把他吓得够呛。” 旁侧的绢素微微一顿。 她自幼伺候在赵璴身侧,很知道他的忌讳。若说五殿下生平最恨的,一是因他色相而欺凌羞辱他,二则……则是将这样的事重提给他听。 尤其是像安平侯这样玩笑的语气,浑不知已然是在伸手去拨殿下的逆鳞了。 绢素正要借着递茶提醒方临渊,却见方临渊已然将茶端到了嘴边。 “今日他一见到我,便一迭声地道歉。我一提汉女,他吓得要命,忙跟我说是开玩笑的。” 绢素不由得抬眼觑向赵璴。 却见…… 却见赵璴眉目微微一扬,竟跟着安平侯勾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 非但分毫未见阴郁,反倒跟着在笑。那番眉目舒展的模样,竟像被安平侯传染了两分。 绢素微微一愣。 她哪里见过五殿下这番模样。 “若说自尽,那合该是你的功劳。”那边,赵璴便连语气都明朗了两分,慢悠悠地说。 “说来也是。实是我棋快两步,真将这蛮子唬住了。”安平侯笑着,端起茶盏痛饮了两口。 “嗯!好茶!方才朝议殿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真渴死了我。” 茶盏挡住了方临渊的视线,绢素看见,五殿下的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绢素低头退了出去。 影子一般跟了多年的主子恍然间像是变了个人,连逆鳞都似乎生错了地方。 夺舍之类皆是不可信的怪力乱神,见此情景,想必是她昨夜睡得不大安稳,今日当值太早,起得猛了,该回去重新睡过。 —— 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大宣与突厥的和谈也顺利了不少。 那仁帖木儿此行除向大宣每年缴纳岁贡之外,又是早存了想要开放互市、与大宣交易粮食与盐铁的心思。 鸿佑帝又传召了方临渊一回,说旁的都已经谈妥,但盐铁之事乃国之大计,朝中大臣们争执不休,如今仍没有论断。 方临渊自是反对。 盐务暂且不提,精铁却可铸刀剑。若突厥得了大宣所铸的精铁,用以锻造武器,那么大宣便算行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之事了。 鸿佑帝闻言,深以为然。 却不料几日之后,宫中传来消息,说那仁帖木儿愿以一位突厥公主作交换,请大宣允准与其互市盐铁。 鸿佑帝又将方临渊传进了宫。 “今日召爱卿前来,还是因合约的事。”鸿佑帝说。“帖木儿王储固请朕开放盐铁互市,甚至不惜遣公主前来和亲。如今朝中的大臣们纷纷劝朕同意,朕也实在难以拒绝。” 方临渊欲言又止。 这让他怎么跟鸿佑帝说啊!当日他一枪挑下那仁帖木儿兄长的头颅,他竟还在帐中鼓掌叫好。更遑论如今的突厥大汗有三十多个子女,远嫁一个公主罢了,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方临渊只得叩首道:“那么臣请陛下坚持底线,仅同意与突厥交易精盐,仍拒绝市铁。” “这样可行吗?”鸿佑帝问道。 “突厥炼不出中原的精铁,却仍有粗铁可用,于他们而言自不算当务之急,与盐相提并论,也只为混淆视听罢了。”方临渊说。“盐只为民生之需,精铁却是为了用作征战。二者云泥之别,请陛下三思。” 鸿佑帝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 “朕明白了。”他说。“多亏有爱卿在侧。朝中大臣虽思虑周全,却还是没上过战场,外务之事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陛下谬赞。”方临渊道。 “那仁帖木儿初十便要离京。朕原想多留你些时日,但如今边境通商在即,若无爱卿坐镇,朕实在放心不下。”鸿佑帝说。 方临渊闻言眼睛一亮。 终于能走了吗!陛下金口玉言,这话的意思恐怕是在催他收拾行装了。 他忙抱拳行礼道:“突厥狼子野心未消,臣甘愿驻守边疆,以安陛下圣心。” 鸿佑 帝闻言点了点头。 “朕有爱卿,自是能安心的。”他说。“爱卿回去便慢慢准备吧,待天再暖和些,朕亲自送爱卿出城。” —— 方临渊回去就将此事报知了长嫂。 宋照锦得知他要走,不由得多有抱怨。 “就那么急?皇上才同突厥人签了合约,突厥既要纳贡,又要互市,想来边境至少三五年是安定的。你如今才娶妻不过一月,边关要守,难道你的家就不要了?” 方临渊只好在一旁赔笑:“陛下圣意,我也不好违抗。” 宋照锦闻言直叹气。 “陛下也一点都不心疼五殿下。”她说。“哪有新婚燕尔便教自己女儿夫妻分离的?” 方临渊在旁边悄悄挠了挠头。 何止是不心疼?他长嫂是没见到赵璴在宫中的模样。 抱怨了几句,宋照锦也知圣意无从更改,对方临渊叹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我是不忍心她走我的老路。你即便又要回边关镇守,也得知道爱惜自己的性命。你既心悦公主殿下良久,断不可再伤她的心,你若有三长两短,她又该怎么办呢?” 方临渊郑重地答应下来,又道:“长嫂也只管放心,我会与公主殿下说好,让他在京中多照应你与长念。” 宋照锦却摇头:“我们没什么要紧,倒是你。再过两日便到花朝节了,你莫忘了领公主去游一游花市。你们二人此后便要聚少离多,都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啊……” 还要陪赵璴去看花啊! 他如今虽也算能跟赵璴好好说两句话,但总归是两个男的。并肩一起去看花,好奇怪啊! 方临渊正想找由头拒绝,转过头来,却见他长嫂又触到了伤心事,正拿起帕子低着头在擦泪。 他长嫂眼睛不好,断不可再哭。 “长嫂莫要伤心,您不是都说了吗?三五年内打不起仗来的,我平安得很,您只管放心。”方临渊忙安慰道。 “都听您的,我过两日便邀公主去逛花市,待明年除夕,还要回来陪你们去赏灯呢。” 罢了,去就去,咬咬牙,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方临渊心想。 —— 之后两天,方临渊整忙了两日,直到花朝节那天傍晚才空闲下来。 实是一说要走,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他的战马流火需要换一副赶路的蹄铁,天气渐暖,又需换上新的鞍鞯。他父兄留在府中了不少兵书与手札,皆是极要紧的文书,都需整理出来。 故而他只派了雁亭去问赵璴是否空闲,约定好时间之后,便在那日傍晚于怀玉阁外等他。 赵璴准时出现了。 他今日换了身素净些的衫裙,虽仍是流光溢彩的织锦,却比他素日的华服清爽得多。如今春意渐渐浓了,夜里也不再那么冷,他衣衫单薄了些,胸口处也看出作了些矫饰。 他发间缀着珠玉,耳下一对白玉耳珰叮当作响,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还挺好看。 方临渊刚走上前,便对上了那双眼。 方临渊微微一愣。 赵璴好像……不是太高兴? 那双眼虽不比往日阴恻恻的蛇眼睛一般,却不知怎的清冷得有些寥落。他二人视线一触,片刻停顿后,赵璴凉凉地错开了视线。 他不想出门啊? 方临渊转念一想,觉得也是。 他自己是跟男人出游,赵璴何尝不是被迫陪男人逛街?他们二人算得上同病相怜,一定程度上,赵璴也算在迁就他。 毕竟他是为了不让长嫂伤心,赵璴却是分明可以不来的。 这么想着,方临渊只觉赵璴此人也算得上义气。 他迎上前去,与赵璴并了肩。一同往外走时,方临渊在旁侧轻声说道:“多谢你今日愿意出门。” 旁侧的赵璴却垂下了眼。 唉,估计也是觉得憋屈吧。不如一会儿他们便各自逛去,约定好时间,再在街口碰头。 却在这时,赵璴清冷的、带着略微哑意的伪声在他身侧响起,轻飘飘的,像是吹过他耳边的夜风。 “侯爷要走,我还是从长嫂口中才得知的。”他说。 啊,是啊,赵璴不是早就知道他要走吗? 他不解地看向赵璴,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他身畔的赵璴对上他不明就里的视线,嘴唇动了几回,也没发出声音。 这模样竟显出几分莫名的怨怼。 “你……”方临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幸好,赵璴眉眼一垂,不再看他了。 “侯爷这两日忙碌,竟也没抽出时间与我说一声。”却听他这样说道。 ……哈? 方临渊环顾四周。 他们今日外出,特地屏退了下人,如今方圆数尺只有他俩。赵璴这是演戏演上了瘾,还是为人缜密周全到了此等地步? 方临渊有些钦佩地看向赵璴,感慨地摇了摇头。 赵璴其人,当真是个做大事的材料啊!:,,. 26 第 2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入宫那日,赵璴就知道了鸿佑帝让他离京的事。 当天下午便有人来告诉他,说方临渊回府之后就去拜见了宋照锦,向她辞行。 赵璴那会儿正坐在窗下给时慎写信。朝中今早送来消息,说鸿佑帝已经答应桑知辛,派遣江南科举出身的兵部官员储佑南下,督促当地守将平息圣莲教动乱。 听见下人来报,他的笔停了停。 一团墨瞬间门在信纸上洇出一个污点,赵璴眉眼一敛,将那张信纸默默地团在了一旁。 “知道了,下去吧。”赵璴另起了一张信纸,并未抬眼。 下人应声退下。 赵璴独坐在原处,悬了许久的笔,却只在信纸上落下一滴新的墨迹。 方临渊要离京,他是早知道的,那时也默许,只觉如此对谁都方便。 但是…… 片刻,他复又团起了那张信纸丢在一旁,搁下笔去,拿起了放在座边的绣绷。 上头是才打过花样的图纹,细长的针尖刺破锦缎,赵璴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偶尔会觉心绪不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自与方临渊要走无关。 他眉眼低垂,手下针线翻飞。 他这两年愈发爱靠刺绣来平定心神,针脚与丝线根根排布,既要周密繁琐,又需轻重得宜,牵引穿刺间门,宛若一步步设下的天罗地网的局。 只是,飞燕衔春的图案渐渐在他手中染上色彩,他心下烦乱的思绪却仍旧没有平息。 一会若方临渊来,他恐怕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想必是很雀跃的吧,兴致勃勃地,像是给他带来了多好的消息。 那双眼定然也是亮晶晶的,闪烁的光芒会像塞外的雪一般澄澈晶莹。 赵璴眉心微凝,手中浓黑的针线穿入绸缎,来回几针,绸缎上轻盈翻飞的燕却生出了一副阴沉冷冽的眼睛。 锦缎上的燕子冷冷地与他对视,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眼中全部的焦躁烦闷。 赵璴将绣绷扣在一旁。 敲门声便在这时响了起来。 赵璴抬眼,便见站在门外的是吴兴海。 “方临渊来了?”赵璴问道。 门外的吴兴海一愣,继而摇头道:“奴婢是来请殿下用午膳的。” “他去哪儿了?”赵璴又问。 “这……”吴兴海张了张口,继而飞快地行礼道:“奴婢这就去问。” 五殿下神色这样冷凝,定然是有要紧事,是他这做奴婢的失察该死。 殿下都已下令要查安平侯的踪迹,那只怕此人不是私相授受、便是走漏了要紧的消息。 吴兴海马不停蹄地派人去查。 消息送回来时,正午刚过。送到正堂中的饭菜已经渐凉了,殿下还在窗边,尚未写好送去东厂的信。 “回殿下,查到了。”吴兴海说。 “说。” “安平侯似乎并无异动。” “问你他去哪儿了?” “安平侯……午膳过后,便到市集上买马鞍去了。” —— 赵璴演得兢兢业业,方临渊却实在没他这个定力。 看着周围没人,他轻轻用肩膀撞了赵璴一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旁边没人,就别演了。” 赵璴却倏然抬起眼,一双眼凉冰冰的,看得方临渊后背一紧。 哦……对,这人似乎不大爱开玩笑。 他清了清嗓子,稍正色了一些:“你不是消息很灵通嘛,不必我说,就会从宫里传进你耳中了呀。” “你马鞍都买好了?”赵璴却问他。 说起这个,那方临渊可来精神了。 “是了!买了三幅!”他眼都亮起来了。 “边关确实不比上京,这边的鞍鞯样式材质又多,做工又好,只是不比边关卖的耐用。”方临渊说道。“我特多买了两副,麂皮镶铜的,很衬我的流火。流火你见过吧?迎亲那日我就骑的它……” 赵璴却冷冰冰地转开了眼。 “可定好了哪天启程?”他又问。 “这就要等皇上的圣旨了。”方临渊说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多看了赵璴两眼,问道:“你有事要我办?” 赵璴眉心动了动:“并无。” “那你难道是要出城送我?”方临渊意外道。“这也不用吧。我届时与长嫂说一声,就说城外尘土太大,不让你出去吹风。” 他只觉自己妥帖极了,给赵璴省下了不少麻烦。 却不知落在另一人眼里,却分明是这人走得急不可耐,生怕甩不掉自己一般。 赵璴垂下眉眼,不再言语了。 —— 马车停在荣昌街前,方临渊伸手将赵璴扶下了车。 春意渐浓,荣昌街遍植迎春,如今已然热闹地开起了一街的金黄。上京繁华富庶,便是民间门都有培植花木的暖房,如今街市两边的摊贩都摆上了盛放的花,芍药玉簪、栀子杜鹃,许多都是方临渊不认得的品种。 这会儿天色渐暗,荣昌街的花市上已然上了灯。灯火映照鲜花,将花木香气在夜色里蒸腾得暖融融的。 大宣没有宵禁,到了这样的节下,越是夜里街道上来往的人便越多。灯火与花木的掩映下,整条荣昌街上衣香鬓影,偶尔还有悬着箱奁的杂耍艺人和行脚摊贩,浑身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物什。 “我只小时候在上京看过元宵的灯会。”方临渊四下张望。“却不料连花朝这样的节庆都这么热闹?” 旁边的赵璴没有应声。 方临渊一路都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这会儿见他不出声,便也没开口再打扰他,只与他一同入了荣昌街,径自转着去玩。 毕竟他这次去边关还不知多久能回来,下次再能再在上京过花朝,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街市上人很多,渐渐便有些难行。方临渊一抬眼,便看到左前方有个高悬着木架卖铃铛的。夜风一吹,各式各样的铜铃便在风中清脆地响,好听得紧。 给流火买一个,流火一定喜欢! 方临渊眼前一亮,便在人潮中往那个方向走。 却未料刚走两步,却被旁侧的人忽然捏住了手腕,朝后骤然一拉。 方临渊猝不及防,一肩撞上了那人的肩窝,接着便有熟悉的温热气息落在耳边。 赵璴! 方临渊吓了一跳,赶紧退开距离,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你做什么?” 却见旁侧的赵璴略一垂眼,看了一眼从方临渊刚才的位置上跑过的几个孩子。 “你很怕我碰你?”只听赵璴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啊! 方临渊疑惑地看了赵璴一眼。 他当然不怕了。在军中时,他们一众战友同帐而眠都算不得什么,最多也就是赵璴这人总阴森森的,老是突然吓他。 “也没有。”方临渊答道。“就是太突然了。” 赵璴又不出声了。 “不过我今日约你出来,也是打算先谢谢你。”方临渊想了想,径自接过话头。“我久不在上京,之后的时日我长嫂和侄儿还要麻烦你多照应。” 赵璴转头看向他。 方临渊忙道:“也不是要你日日陪伴,只是长嫂也很疼惜你。你若事成便罢,但若局势不好,一定请你提前写信,我接他们二人去玉门关。” 赵璴眸色闪了闪。 他还没开口,方临渊便被挡住了去路。 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衣着破旧,手里举着一篮新鲜的栀子:“这位哥哥,给娘子买些花吧!” 方临渊一时进退两难,但在那姑娘热切的眼神下,还是拿出银两,接过她手里的花篮:“我都要了,你早些回家吧。” 那姑娘连连同他道谢,将花篮塞进他手里时,还不忘掏出一对编得歪歪扭扭的同心结来,放进了花篮中。 “祝哥哥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小姑娘高兴地跑开了,独剩下方临渊提着一篮花,有点尴尬地看向赵璴。 送给他吗? 在赵璴凉飕飕的视线里,方临渊说:“你要不想要,我拿着也行……” 忽然,不远处鼎沸的人声中传来些许异响。 方临渊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片响动,转头看去。 只见赵璴也微凝眉头,停下了脚步。 “似有呼救声。”他说。 下一刻,前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叫喊,已有人逆着拥挤的人潮大叫着向后逃来,偌大的街道登时乱起来。 方临渊看见了前方腾起的火光。 “有胡匪!快跑,有胡匪!” 方临渊目光一凛,一手将花篮塞进赵璴手里。 “你保护好自己。” 话音未落,他已然足尖点地飞身跃起,踏过摊贩的箱奁与铜铃叮当的木架纵身跳上屋檐,踏着哗啦作响的瓦片,朝火光燃烧处奔去。 宛如潜入黑夜的猎鹰。 赵璴拧眉。 胡匪?那仁帖木儿早已离京数日,怎会忽有胡人作乱。 街市上的人已然纷纷向他身后跑去,赵璴未作停顿,绕开拥挤逃离的人群,径直朝火光的方向走去。 “姑娘快跑!前头有作乱的胡人,满街放火杀人,还要抢夺年轻女子呢!快走!” 旁侧路过的一个人见赵璴仍往那儿走,逃离时不忘出言提醒,伸手想扯住他。 场面混乱,方临渊一人只怕会有麻烦。 赵璴衣袖一收,柔软的绸缎从他指间门滑过。 那人见状叹了口气,回头逃命去了。 而随着赵璴扬起的衣袖,银光闪过。三根绣花针从他袖中滑落,收入了他的指间门。:,,. 27 第 2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是胡人,虽蒙着面,却能看见卷曲发黄的头发和粗糙黝黑的皮肤。 一跳上屋顶,没有人群的遮挡,方临渊一眼便看到了前头的情况。 着火的是那一片的摊贩铺面,火势很急,只此片刻已然接连烧着了三五家。众人四散而逃之处,打眼望去竟至少有二三十个匪徒,蒙着脸,手中举着三尺长的砍刀,正朝着人群劈砍。 方临渊只几个纵跃,便逼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匪徒。 那人是望风的,扭脸看见方临渊,立即大声呼号着举刀朝方临渊冲来。 但下一刻,方临渊便一个灵巧的俯身从他刀锋下掠过,飞身到了他的身后。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方临渊便已伸手握住了他的脖颈,猛力一扭。 便听得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以不正常的姿态垂了下来。 方临渊一把接住他手中掉落下的长刀,一脚将他的尸体从房顶上踢了下去。 恰砸在两个正拉拽年轻女子的匪徒身上,将他几人砸得四散分开。 街上的众匪纷纷抬起头来。 便见屋檐之上夜风烈烈,高挑矫健的青年手握长刀,纵身跃下屋檐。 有匪徒举刀上前,被他一刀抹过脖颈。滚烫的鲜血溅落之际,他纵身上前,又一刀刺入了另一个匪徒胸膛。 刹那便有三人接连毙命,周遭的匪徒见状,纷纷执刀围拢上来,口中大喊着听不懂的异族话。 即便不擅使刀,这几个杂碎于方临渊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三四个匪徒一同逼近上来,他纵身一跃,那个冲在最前的胡匪便被刹那割断了脖子,未等他砸落在地,从左侧包抄而来的那个也被掠过的刀刃斩断一臂。 在他的哀嚎声中,方临渊一刀刺死了最后一个。 他抬眼看向剩下的匪众。 周遭的匪徒竟一时纷纷停在原地,踌躇着互相交换着目光,脚下却朝后头胆怯地挪动起来。 方临渊目光扫过他们,下一刻,竟足尖一点,握着刀直朝他们而去。 刀锋掠过之处,一只盛满了迎春的水桶应声落地。 满桶的鲜花与清水不偏不倚地泼在那个衣袍着火、正惊恐地扑打着的老人身上,火焰随之熄灭。 那群胡匪也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鸟兽状散开了一片空地。 为首的那个用突厥语大声说了句什么,十数个匪徒纷纷四散,朝临街的方向逃去。 方临渊径直追上。 方才杀了几个,现下得再抓一两个活口,问出幕后的主使。 可街市宽阔,方临渊距离最近的那个都有两丈之远。他屏息几番纵跃,却见那帮胡匪已然接近了纵马接应的人,眼看着便要脱身。 竟算计得这般周密,还有百八十个同伙! 方临渊咬牙。 却在这时,一道细微的破空声从他身边掠过。他正前方的那个胡匪登时惨叫一声,腿下一软,竟摔倒在了屋顶之上。 方临渊匆匆回头。 便见火焰滚滚、遍地狼藉的街市之上,赵璴单手提着那篮栀子花静立在那里,正抬头看向他。 方临渊不敢有片刻停顿,回头几步便飞身上前,一把拽着领子将那胡匪提了起来。 却见他口中已有黑血溢出,双目翻白,早没了气息。 竟已服毒自尽了。 方临渊再抬头时,见那群匪徒已然跃入另一条街道,上马疾驰而去。此处离西城门不过半里,马匹嘶鸣声中,为首的那个已然冲破了城门的关隘。 —— “死了。” 方临渊一手握刀,一手提着那胡匪尸体从屋檐跃下,走到赵璴面前。 他将那尸体往地上一掼,继而丢下刀,握着手腕活动了几下。 “刚才是你拦住的他?”方临渊问道。 方才他提起那胡匪尸体时,看见他被钉在腿弯上的裤子。 是一枚打入他腿筋上的绣花针。 赵璴没有答话,垂眼蹲下身去,伸手取出了那尸体腿上的银针。 秀眉微拧,目光冰冷,方临渊一眼就看出了他神色中明晃晃的嫌弃。 针一取出,他便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丢到了一边,取出丝帕来擦净了手。 “有备而来,自不会给你留下活口。”赵璴垂着眼说。 “城中守备怎如此松懈?”方临渊皱眉道。“这么多持刀的胡人,怎会毫无察觉。” “城门守备森严,城中巡逻的是上京十六卫,多的是混日子的官家子弟。”赵璴说着,凝眉看向西城门。 “但方才,正是西城门换哨的时刻。” “他们是早设计好了逃跑路线。”方临渊道。 赵璴嗯了一声,单手提起裙摆,走到了一具尸体面前。 “你做什么?”方临渊问道。 却见赵璴抬腿,嵌着明珠的锦缎绣鞋微微一踏,踩下了那人覆面的布。 “他们口中还有毒药。”赵璴说。“许能当做线索。” 说着,他烦躁地拧了拧眉,用丝帕层层裹住手指,才俯身伸向那突厥人的脸。 罢了罢了,这位殿下实在怕脏得很。 “我来吧。”方临渊实在看不过眼,一手扒开他,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马蹄声隐约自远处响了起来。 方临渊抬头,便见为首的是个身着靛蓝曳撒的官员,身后跟着数十个番兵。 “十六卫的人。”只听赵璴淡淡说道。 “人都跑光了才来?”方临渊定睛看去,便见为首那个竟面上泛红,视线飘忽,一看便是在哪儿醉了酒。 若是他手下的兵,今日不赏他三十军棍,方临渊名字倒过来写。 “不必我们动手了。”方临渊转过身去,看向那策马而来的十六卫。 “这种脏活,就拿来让这位醒醒酒吧。” —— 马上那人是十六卫副指挥使李承安,方才荣昌街动乱时,他正领着一众属下在一条街外的泰兴楼吃酒。 来了消息,他匆匆上马赶来,分明酒还没醒,又让冷风一吹,吹得他头痛。 大过节的,怎么就碰上这事儿了。 被他爹硬塞进十六卫戍司的时候他就说不想来,但他爹非逼着他找个差事做。又说什么上京城防铁桶一只,又有禁军与锦衣卫把守,十六卫素日也只管些什么街头斗殴之类的小事,要不了什么功夫。 结果怎么着,胡人都敢到上京城里放火了! 李承安一路骑着马,在心里上到他那个兵部尚书爹、下到城防守军挨个骂了个遍。 荣昌街上已然人烟萧条,遍地狼藉,方才胡人一闹,满街的人都跑光了。他一路纵马过去,便见街中间只一间店铺并几个摊位着着火,地上横陈着几具尸体,脏兮兮的,看得恶心。 接着,他就看见了站在街中心的两个人。 挽着妇人发髻、穿着锦缎衣裙的是个身量很高的年轻美人,远远看去便可见艳色惊人。而旁边那个,是个模样极俊的小白脸,但浑身染血,模样怪吓人的。 他马刚停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那小白脸便大步走上来。 “你是何人?”李承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下一刻,那小白脸扯住了他的缰绳猛地一拽。他放被拽得一个趔趄,便被那小白脸一把提住了后脖领,从马上生拎了下来。 “……哎哎哎!大胆,快放开我!” —— “速去救火。”方临渊一把扯下为首的那个吱哇乱叫的指挥使,转头命令他身后的卫兵道。 那些番兵见他胆子这样大,想必是世家皇裔,一时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去取水扑救。 而那喝多了酒、被他扯得歪歪斜斜的指挥使则满脸愤怒。 “你是谁!”他挣扎道。“还不松开我!” “今日是你当值?”方临渊提着他的手却纹丝未动。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李承安恼羞得大叫。 方临渊却冷笑了一声,拎着他走到了胡人尸体的面前。 却见这指挥使,分明腰佩长刀,身着官服,却在看到那尸体的模样时呕出声来。 “你爹?我就是你爹。” 方临渊面无表情,将他朝那尸体上一按。“把他嘴里的东西抠出来,若碰坏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祖宗。” —— 藏在齿关中的药丸被李承安哆哆嗦嗦地抠了出来。 方临渊一手接过,一手将他丢在一边。 “一颗就够了吧?”他用帕子托着药丸,走到赵璴面前。 赵璴垂眼打量了那药丸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多了也无用了。” 方临渊点头,将药丸层叠包起来,收进袖中。 “你刚说,你爹是谁?”方临渊眉眼一转,又看向了李承安。“让我听听,够不够买你玩忽职守该掉的脑袋。” 李承安正撑着膝头在旁边一个劲地干呕,看见方临渊又来发难,抹了把嘴直起身怒道:“玩忽职守?这群突厥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是我放他们进城的吗!” “上京各条街道都由你们巡逻执守,这群胡匪纵火杀人的时候,你们十六卫在哪,你又在哪?”方临渊问道。 李承安涨红了脸,片刻憋出一句:“……你谁啊你。” 方临渊冷冷地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马蹄声自远处疾响而来,几人抬头,就见是个锦衣的太监,一手握缰,一手另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朝他们飞奔而来。 李承安咽了口唾沫。 那太监的衣服他认识,只有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才这样穿。 “宫里来的人?”旁侧,方临渊低声问道。 赵璴看着那人,点了点头。 便见那太监在他们面前匆匆停下,纵身下马,便上前在方临渊面前跪了下来。 “侯爷,陛下得知荣昌街之事,急召您入宫。” 方临渊与赵璴对视一眼,朝他点头示意一下后,便走上前去。 那太监忙将马牵到方临渊面前,双手将缰绳递给他:“侯爷请。” 方临渊纵身越上马去,缰绳一扯,淡淡垂眼看了李承安一眼。 “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他说。“到那会儿,就是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了。” 李承安面如土色,便见方临渊轻夹马腹,缰绳一扯,纵马入了夜色之中。 “他……他……” 接着,他便看见那太监朝那艳丽女子行了个礼,恭敬道:“参见公主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公主? 李承安诧异地看向那女子。 却见他神色淡漠,眉目低垂,像极了高立云端的观音。 太监朝他行礼,他却无动于衷,一手提着那篮廉价的栀子,一手拢起衣袖,飘然越过他们,径直朝街口的方向走去。 连目光都未曾施舍他分毫。 他前方的街道一片狼藉,血腥染尘,灯笼落地。大片的鲜花翻倒在地,被踩入泥中,原本瑰丽绚烂的色彩在噼啪燃烧的烟尘里显出几分光怪陆离的鬼气。 就在这时,夜风吹起,撩动起凌乱的灯笼轻轻晃动,清脆的铜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那女子停下了脚步。 被火焰与夜风晃的破损的光影里,他停下来,抬头看向那片摇曳的铃。 接着,他走上前,从上头轻轻取下了一盏。 李承安恍若看见了画中走出的艳丽女鬼,正伸手去取活人的肝胆。 他大气都不敢再出。 待他再回过神时,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被夜风吹动的遍地狼藉。 而那摇曳作响的铃铛铺子之下,一锭白银静静地躺在箱奁上头。:,,. 28 第 2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是在鸿佑帝寝宫的偏殿里见到的他。 铜兽熏炉中袅袅地燃着安息香,金幔低垂,窗外的宫殿灯火暄暄。 鸿佑帝这个时辰应当已是睡下了,寝衣外披着衣襟敞开的龙袍。身侧的内侍替他奉上茶来,他皱着眉没喝两口就放了回去。 “朕刚才才见过城防将军与十六卫都指挥使,都跟朕说他们毫不知情,便是这些匪徒的去向都不得而知。”鸿佑帝神色郁郁。“刚才有人来报,说爱卿你就在当场,朕这才急召你入宫,实是别无他法。” “事发突然,恐怕两位大人都未料到。”方临渊闻言躬身说道。“还请陛下关照龙体,定要先放宽心才是。” 鸿佑帝摇了摇头。 “幸而你当时在场,朕也算放下了两分心。”他说道。“可看出这些人什么端倪没有?” “皆是覆面的胡人,在街市上放火杀人,却并未劫掠。”方临渊说道。“臣有失察之处,未能第一时间赶到,大约已有五六个百姓遇难。” 鸿佑帝却摇了摇头:“朕知道爱卿已经尽了全力。若非爱卿在场,还不知今夜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方临渊沉吟片刻:“陛下,这些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幕后主使者绝不简单,但微臣总觉有些蹊跷。若此事确与突厥有关的话……” 他皱眉思索再三。 “该当是与突厥王庭有所牵扯。但是那仁帖木儿刚进京城不久,和谈也极其顺利,臣实在想不到他此举的目的。” 鸿佑帝沉思片刻。 “是否有可能是他们内斗?”他问道。 方临渊实话实说:“这臣便无法断言了。” 鸿佑帝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靠坐在龙椅上。 “去岁干旱,朝中钱粮不丰,民间又总生饥荒匪患,如今刚暂且平息,却又冒出了一群颈纹莲花的反贼在江南起事。现下北方战事原本已然平定,却又生出突厥匪徒在京中作乱。”他说。 “……如今大宣四境不平,莫非是朕德行有亏,触怒了上苍吗?” 方临渊连忙跪下:“陛下万勿妄自菲薄。” “你快起来。”鸿佑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坐下罢。” 方临渊起身,在太监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便看见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神思倦怠,斜倚在龙椅上,低垂着眉目,抬手疲惫地揉着紧皱的眉心。 他着实上了岁数,鬓边与眉间都生出了银丝,如此看去,也不过是个逐渐衰老的、用身躯撑起一个王朝的普通人。 方临渊心下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 接着,他看见鸿佑帝抬起了眼,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最后一点希冀。 “爱卿,如今朕只能倚仗你了。”他说。 “陛下……?”方临渊一愣。 便见鸿佑帝撑着扶手坐起身来,拿起案边的浓茶饮了两口,强压下面上的疲态。 “朕已加强了城防守军的巡查力度,严防此事再度发生。”鸿佑帝说。“但是爱卿也知,此事若不做个了结,朕既无法对上京百姓交代,我大宣也难以装聋作哑地继续和突厥履行合约。”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锦衣卫事务繁重,东厂不堪大用。”鸿佑帝说。“如今的十六卫指挥使实在是个草包。更何况他们常年身在京城,对突厥一无所知。”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方临渊。 “爱卿,朕今日便要任命你为十六卫将军,统御上京十六卫戍司,替朕查明今夜之案的来龙去脉,以捍卫我大宣百年的太平。” —— 方临渊离开皇城时人都有些恍惚。 就在刚才,皇上当场下了圣旨,任命他为十六卫将军,又将玉门关守将的职务暂时交给了卓方游。 他马鞍都买好,却走不了了。 但他这会儿却顾不得想这些。今天晚上的事太过蹊跷,如今皇上委以重任,他若查不出结果,明年突厥入京纳贡和亲之时,大宣又当如何应对? 此事断不能不了了之,不然以那仁帖木儿的秉性,即便这回不是他做的,但他也会因此愈发有恃无恐。拒纳岁贡、重新犯境,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他一路都没说话。 倒是旁边送他出皇城的小太监殷勤得很。 守备上京的十六卫,素来都只有指挥使,十六卫将军一职只存在于传说中。上一个当十六卫将军的还是当年陪太-祖开国的名将娄沭,二百来年了,这是第二位。 这是何等尊崇的圣恩啊! 只是方临渊心里有事,一直没怎么搭腔。直到他上车时,才想起了什么,问小太监道:“陛下今日所说的,江南颈纹莲花的匪徒是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自是知无不言:“将军有所不知。前两月江南冒出了个圣莲教,据说教徒都会在这儿纹朵莲花,以作辨认。” 说着,他还在自己两条锁骨当中的位置指了指。 “他们势力很大?”方临渊问道。 “这两月越来越厉害了,据说已经在湖州南边举旗,说要建新朝廷呢。”小太监压低了声音。“不过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皇上已经派了兵部的储佑储大人去平叛,想必再过一两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坐回了车里。 马车调转方向,驶上了宽阔的朱雀大街。晚风吹起的车帘外灯火交辉,方临渊却抬头,看见了黑夜里泛红的天空。 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 怀玉阁的下人来报,说侯爷自打回了府,就进了书房,一直没出来。 册封使要到明日一早才来府上宣旨,赵璴却在刚才就已经知道了消息。听到下人传话,他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绢素将安神汤放在了他手边。 赵璴素来亥时便要饮安神汤睡觉,从而第二日天亮之前便能起身整理仪容。但此时已经要到三更天了,他却一点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赵璴侧过眼去,瞥了一眼安神汤,却道:“准备些宵夜。” 绢素一愣:“殿下这个时辰要用宵夜?” 赵璴只淡淡地抬眼看她。 她自知失言,连忙躬身退下,没过多久便送来了小厨房里做的糕饼果子。 食盒刚放上桌,还没来得及打开,便见赵璴站起身,将食盒提了起来。 “殿下……” “不必跟着。”赵璴却只淡淡说道。 绢素只得等在原地,眼看着赵璴提起食盒,独自出了怀玉阁,不知向哪儿去了。 不过,也用不着猜。 府中总共也没有几人,夜深露重的,总不会是送去给大娘子的吧? 绢素重新端起桌上的安神汤,准备待五殿下回来之后,再重新热了送来。 她转身,目光正好扫过搁在桌上的那篮栀子。 公主向来不喜欢这类香花,今夜却不知为了提了这样大的一篮回来,还正搁在寝房内的桌上,快将整个屋子都熏香了。 事出反常,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nbs p; 便看见那篮簇拥的花间,有两个暗红色的东西落在低头,不知是什么。 她定睛看去。 便见翠绿厚重的花叶之间,静静躺着一对丝结。看其编织缠绕的制式,竟分明是同心结。 绢素瞳仁一震。 殿下今日提了一篮花回家,又带了一对同心结,大半夜的,又到扶光轩去给安平侯送宵夜去了。 殿下莫不会…… 绢素震惊地转头看向扶光轩的方向。 假戏真做了吧? —— 雁亭来报说公主来了时,方临渊案头的烛火正静静摇曳着。 他将刚写满了一页的信纸放在桌边,说道:“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赵璴的脚步声就在他门前响起。 不必他说,想必赵璴已经知道皇上下了什么旨意了。方临渊就没主动跟他提,一门心思检查着方才写好的信件内容。 “坐吧。”他随口说道。 却见赵璴放了个箱子在他案上,问道:“在写什么?” 方临渊便将信纸随手递到赵璴手上,转头去看他提来的那个盒子:“这是什么?” 赵璴没言语,垂眼看向了手里的信。 “《定边十三策》。”他念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将那盒子打开来。 却见赵璴漏夜前来、还是独身一人这样神秘兮兮的模样,送来的盒子里却赫然是几盘糕点果子,还有两盘小菜,闻起来挺香。 方临渊疑惑地抬眼看向他。 却见赵璴一边缓缓翻着信纸,一边问道:“你这是要给谁的?” “过两日卓方游就要离京,我准备连着我父亲的手札一并交给他。”方临渊答道。“你这又是……?” 他指了指赵璴送来的食盒。 “快三更了,你不饿么?”赵璴抬眼,神色平静。 “……就是吃的?”方临渊又问。 接着,他便迎来了赵璴平淡的视线,像是在问他还能是什么。 方临渊讪讪地转开目光,随手拿出个酥饼咬了一口。 “你大半夜来这儿,不会就为了给我送夜宵吧?”他问道。“赵璴,你有话还是直接说嘛。” 赵璴闻言,翻动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信还没有写多少,十三策这会儿也只写到第四策。但单只这些,已然囊括了玉门关守备的各处细则、如今关内各将领官员的详细情况、以及那仁帖木儿帐下几员将领的用兵偏好及弱点。 赵璴确实没想到方临渊这会儿会在做这个。 他极想离开上京,如今骤有变故将他滞留下来,他想来是该不大高兴的。但转念想到方临渊素来将玉门关的兵士百姓看得要紧至极,他如今连夜写信,也全是情理之中。 只是…… 虽确实不是特来给方临渊送宵夜的,但方临渊这么问,他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皇帝可有说,让你处理完这件事再去边关?”赵璴顿了顿,说道。“若是如此,你恐怕不需要写这个信。” 方临渊却摇头:“有备无患。守城之事卓方游很擅长,只要突厥没有太大动作,他都能轻松应付。只是陇西十八城刚收回来,百废待兴,守将定是诸事繁杂的。他总不能到了那会儿,还事事都送千里的信来问我吧?”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愁色渐渐爬上了他的眉心:“《定边十三策》早在我回京之前就已有构想,现在写来并不算难。但是……” 他缓缓出了口气:“今晚的事,我如今只理出了一点思绪。” “你说。” “他们今日非但有数十个人,还有砍刀与马匹。这么庞大的数量,又要统一调遣,定是要暗中囤积,需要有一处据点才行。”方临渊说。 “若要查,此处可以下手。他们计划周密,却是匆匆逃离的。若想将上京城里的痕迹全部抹去,要么还有同伙滞留在此,要么便绝不可能。” “你说的没错。”赵璴说道。 “但是,陛下要我查清来龙去脉,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定是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才行。”方临渊说。“只是京城守备松懈,他们已然事成,恐怕短时间内查不到主使头上。” “你做好长留京城的准备了?” 方临渊垂眼,看向桌上尚未写完的信件。 “我着实想不到,突厥行此举能有什么好处。”他说。“但我眼下能做的,便是在我不在玉门关时,让边境仍能固若金汤。陇西十八城若再落到他们手里……” 赵璴抬眼看向他。 便见烛火跳跃,恰映照在方临渊漆黑的、坚定的眼里。 “那便是抗旨,我也要带兵打到他长生天去。” —— 赵璴一时间没有出声。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顺着血脉一直到了他耳边,一声接连一声的,有些鼓噪,像是深夜高悬的弦月之下,波涛汹涌的海。 想是他太过光耀,便是这遍地泥泞、肮脏不堪的上京城,也舍不得他离开吧。 是了,这样肮脏卑污、暗无天日的地界,有时也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念。 赵璴心想。 潮汐的声音令他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直到片刻之后,他才缓缓伸出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十六卫恐无大用,此后有任何需要,只管寻我。”他说着,将那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桌上放着的是个绢帛包起来的小玩意。 他伸手拿起了那样东西:“这是什么,信物吗?” 却见赵璴淡淡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出声。 方临渊取出了那个物件,却见是个铜制的铃铛。铃铛柄上雕着迎春花,藤蔓花朵缠绕而下,看上去灵巧极了。 微微一晃,便有悠扬清脆的铃声,细细地传入耳中。 好像是刚才他在集市上看见的,准备买给流火的铃铛? 方才境况紧急,他险些都忘了。 方临渊眼前闪过两分惊喜:“原是送我的,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了这个?” 却见赵璴目光微顿,继而转开了眼睛。 “是信物。”赵璴却道。 “……啊?” 方临渊一愣,就见神色淡漠的赵璴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 “一枚铜铃可抵二十个东厂番役。”临走之时,赵璴淡淡说道。 还真是信物啊…… 但他刚才确在市集上瞧见了啊?莫不是赵璴连信物都是现买的,也太草率了吧? 方临渊翻来覆去,也没从那铃铛上看出什么信物的记号。 他疑惑地抬头,看向赵璴的背影。 只是赵璴转过了身去,方临渊并无法看见他稍显紧张的眼神。 而他如云的鬓发也恰作了遮挡,让方临渊没看见,一些仓促找借口、遮掩自己莫名行为的人,即便再是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也会悄无声息地红了耳根。:,,. 29 第 29 章(捉虫)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见此情景,众人显然有些失望了,其中最失望就是灵植四蝶中的另外三人,殷枫的实力她们早就想见识一下,灵植四蝶实力相差无几,若是殷枫能够跟李婉战上一场,她们也好从中将自己的实力跟殷枫做出比较。 “哼,不自量力。”胡鞑尔再次举起弯刀,刚刚回阵的铁叶和胡邪对骁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里生了大战,且之前流光真人几名同伴的死亡,肯定已经被青川仙宗知晓,这个时候只怕已经派遣了强者出来搜寻了。 林宛白听后,又看了看保持着如沐春风般笑容的默默,立马理解了,这不就是跟平常月考前的准备工作一样样嘛。 我怔住了,这居然是棺材里面的那只黑不溜秋的手。这一只手,真的是非常恐怖。他一击不中之后,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居然还是不断的攻击着姬雅。 事实上,这些尸葬谷的弟子全程基本都在以闪避为主,毕竟他们的心思很简单,那便是拖延时间,因为已经发出了求救的信息。 甚至,若非当初跟噬魂天甲虫老祖大战,他当时就已经冲击金仙境界了。 张家良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并没有再问什么。张家良本身就是基层出来的干部,对下面这套糊弄上层的手法太熟悉了。 段伟祺不滚,他抱起老婆在屋里转圈圈,要带老婆回家了,感觉真好。 “江恩也在呢。”刘茂拿腔拿调道,他旁边的人笑了起来,显然刚才刘茂与他八卦了些不好听的。 但素意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尊敬,她制造过生命,更知道生命的不易,所以也知道在这位父亲面前自己应该有的态度。 那些当年被那位尊者斩杀之后,纳入其中的神魂之体早已经烙印了沧澜境的规则痕迹,哪怕他们修为再高,也不能伤害沧澜境的主人。 她一身全湿了,外套在滴水,头发全贴在脸上。外头大风大雨,伞都没什么用,她淋得像落汤鸡。 沮灵出生的时候,家里条件已经又有了起色。但是因为沮授的前车之鉴,沮宗不允许子孙学习做谋士的学问。沮灵因为私底下看鬼谷子被发现,因此被逐出家门。 米香儿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她为人精明,一看对方的神色,再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二楼走廊上一阵鬼哭狼嚎……声音凄厉刺耳,细一辨认,正是顾千行。 在每一个地方,天才都是有特权的,违反一下无伤大雅的规定,没人会揪着不放。 “去溜达一趟,也没啥。”祁峰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就跟带着板砖出门散步一样简单轻松,甚至吃饭的动作都没停下来,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能是疼痛的缘故,让他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伸手摸向自己眉心处的星辰印记,温暖的木星之力瞬间涌入他的身体,让他全身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风老四往拽在手里的一个杀手脑门上弹了一个脑崩,顿时就听到了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个杀手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叶凡和梦瑶订婚之时,来自于多方势力的杀手,全部命丧于东方市。 夏流没有忘记那辆车,当时自己去县府的时候,就是借用那辆车。 等了一会,琉璃塔逐渐稳定,夏流还是没有看到灭天诀的全部功法。 即便他是人体极限强者,权限很大,可是,面对着郑国栋这样的商界大佬,说真的,他不可能做到,像叶凡一样轻轻松松的给杀掉。 三人紧随其后而至,根本不给李奇锋喘息的机会,更加迅猛的攻势笼罩向李奇锋。 五艘船只连夜驶离了岸边,怕尼度也没有跟过来,众人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江帆驾驶着赛龙车到了东海市人民医院,回到疑难杂症科室的办公室里,还是平日一样看报纸。突然门响了,“请进!”江帆抬头望办公室门。 荒族死伤无数,已经只剩下了一千余人,不过这一千余人,都是难啃的骨头,实力非常强横,武功不凡。 不少还以为他是被吓晕了,还开始嘲笑,就这样的心理素质,那可是真的有点不适合当医生。 这个办法虽然简单,但也很实用,几次交锋之中江寒已经可以确认,那东西在暗中隐形发出的攻击,威力很有限。 不过最终,这秋荒霸主,强大的黑蛇部族,还是灭亡了,被江易一人所灭,这要是传了出去,足以把人活活吓死。 所以拥有巫师天赋的人很少,五环高塔为了获得足够有潜力的学徒甚至跟黑巫师开战过好几次,而目前学院的学徒都是从相邻的好几个大陆上收罗过来的。 叶青虹将那枚砗磲避风塔符放在了罗猎的面前,罗猎一眼就认出这枚避风塔符正是他从肖天行身上取得,让陆威霖转交给叶青虹的那枚。 一边说,沈子琼一边运转元神,努力挖掘旧日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什么,随着元神不断在记忆河流中回溯,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脸色也苍白如纸。 30 第 3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当天下午,方临渊亲自带着十六卫戍司的人马去了荣昌街。 与昨天夜里相比,荣昌街着实萧条了不少,紧邻烧毁的那家店铺的许多户商贩都店门紧闭,而今只剩下满街的迎春花热闹地开着。 却有不少前来收拾自家铺面的小贩,将昨日被撞翻在地的摊位和细软收拢起来。 见着来的是十六卫戍司的大人们,摊贩商户们纷纷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们。 方临渊尽皆看在眼中,淡淡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十六卫。 跟在他后头的番兵和役长不少都在中午挨了打,这会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方临渊在街口处将他们各队分开。 一部分派去联系工匠,一部分前去散布消息,让昨日有损失的摊贩带着凭证资质前来领取赔偿,剩下的则挨家挨户地清点记录损失。 一众十六卫按他的指令在荣昌街上散开了。 —— 娄硕是被派去归拢摊贩的。 为了少挨十棍子,又要跑到街上来给这帮草民统计他们不值钱的破烂,又要花银子给他们赔偿? 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要他去给平头百姓收拾烂摊子的事,打心底里就不情愿透了。 但是……这安平侯打人实在太疼,他不想来,却又怕真被他按在校场上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他爹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 娄硕心里烦透了,背上还火辣辣地疼,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像是要吃人。 他领着一队番兵,率先停在街口处那个正弓着腰收拾满地碎花盆的老妇面前。 那老妇的身后登时笼罩起了一片阴影。 她回过头去,便看见身后站着一队十六卫的番兵,为首的那个面色阴郁,正冷冷地盯着她。 “你这摊子损失了多少钱?”他凶狠地问道。 老妇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花盆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军爷恕罪,昨日这儿有匪徒杀人,花铺被推倒了,这才弄脏了地!草民已在收拾了,明日之前便能弄干净,必不教军爷操心……”她转过身来,吓得一个劲朝娄硕行礼。 她干嘛呢这是。 娄硕不耐烦地皱眉:“问你赔了多少钱,怎么这般费劲!” 那老妇面上的褶皱都打着颤,浑浊的双目里溢出水光:“我……草民不知需要赔偿多少。草民家中贫困,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啧……” 娄硕实在没了耐心,正要发作,旁边的番兵却急匆匆地直扯他的袖子。 娄硕烦躁地回头,越过人群,便看见方临渊正抱着胳膊,站在身后五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陛下御赐的洒金曳撒,腰肢收拢在玉带中,一副没晒过太阳的小白脸样儿,眉目英挺地,看起来确实英俊。 但话说回来,皇上赐的衣服,谁穿得不好看? 对上他那仿佛下一刻便要当街打他军棍的眼神,娄硕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 正欲再与那老妇纠缠,旁边的番兵连忙扯住他,小声说道:“娄大人,属下来问话吧,您只管……” 说着,他比了个掏腰包的动作,冲娄硕讨好地笑了笑。 娄硕垮着脸扬了扬下巴:“去。” 便见那番兵上前,清了清嗓子,缓和了神色说道:“我们役长还没说什么,你别急着害怕。我们今日是奉将军之命,来查问胡匪之事的,你这铺子被推翻了,损失了多少银两,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赔给你。” “这……”那老妇人面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多少?”那番兵问道。 “拢共……三两四钱。”那老妇怯怯道,又匆匆转身从自己身后破损的推车上翻找。“草民这儿有去集上买花的单据,这就拿来给官爷们看。” 那番兵看向娄硕,却见娄硕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三两银子,就够这老太太一把年纪出来摆摊?这些平民百姓没有饿死,真是奇闻一件。 他解开荷包,随手掏出了十两银子,搁在了那老妇人的推车上。 “这……”那老妇登时手足无措,不敢去接。 “拿着吧。”娄硕道。“顺带把你这破车换了去。” 那老妇人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娄硕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未伸手拿钱,先满含热泪地直朝娄硕躬身行礼,哽咽着道:“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草民的孙儿前日害病,正等着银子去抓药,军爷当真是救了我家孩儿性命!” 娄硕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开视线。 这十两银子于他而言不过一杯好酒,到这老妇人面前竟成了救命的东西。 他鲜少有被这样真诚而热烈地感谢过,一时间手都不知往哪儿搁。 今日之前,他只见过别人这样拜菩萨。 他从没想到站在菩萨的位置上会这样局促,冷着脸又丢下一锭银子之后便退到了一边,让管文书的那个番兵上前去记录老妇人的摊位、名姓以及损失金额。 “你今日领了银子,在这儿画过押后,可不许重复再来领钱了,若教我们发现,可是要受罚的。”那番兵说。“你若有认识今日没出门的摊主,尽快告诉他们,我们这几天都在这儿。” 那老妇人连连应是。 便见那番兵将手中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方临渊交代的、赔过钱后要问的话。 “昨日你在这儿时,看到那些匪徒没有?但凡看见了什么,通通告诉我。” “是是是!草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方临渊就知道这群作威作福惯了的公子没那么靠谱,但看在他们人多钱多的份上,勉强用用。 他街头街尾巡查几圈后,这些十六卫也渐渐老实起来,挨个摊位店铺赔偿问询,变得井井有条。 方临渊终于有了空,拿出了昨夜送交到官府的伤亡名册。 这名册之上的都是昨日亡故的百姓,让十六卫去问询他不放心。况且这几户人家皆集中在昨日起火处,所见的情况定也是更清楚的。 他带着几人,率先去了起火的那家商铺。 那是一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字号绸缎庄,昨夜为招徕客人,在门外搭起了彩棚,悬挂了不少丝幔布匹,因此第一时间便起了大火。 绸缎庄的店门也已在昨夜焚毁了,只从外头能看见有人走来走去。方临渊行上楼前的阶梯,便看见里头的伙计正清理着被烧毁的店门,而在最里处,供案上摆着新鲜的贡品与香烛。 方临渊的名册上写着,第一个死的便是这绸缎庄的当家人。 见着方临渊进来,门外的伙计连忙进去通报,又端来椅子请方临渊坐下。 “官爷请坐,小的这就去给官爷上茶。”那伙计说道。“我们当家的马上就来。” “先不忙。”方临渊拦住他。“你们现下当家人是谁?” 那伙计道:“当家的昨日出了事,眼下做主的是我们家小姐。” 方临渊点了点头,又道:“节哀。” 就在两人交谈时,已有伙计打起帘幔,从后头走出来了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眼眶泛着红,面色发白,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停在方临渊面前,向他行礼道:“民女见过大人。” 方临渊点头,伸手请她在另一边坐下,正要开口,便听得那女子问道:“您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那位公子?”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那女子,便见她又道:“昨日您在屋檐上,抛下了一个人,将我从匪徒手中救了下来。” 方临渊这才想起来:“啊,是你。” “若非大人昨日相救,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请大人再受我一礼。”她抬手擦了把泪,俯身便要朝方临渊跪下。 方临渊连忙伸手扶住她:“不必,举手之劳罢了,你快先坐。” 那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方临渊问道。 “民女姓苏,是家中独女。”她说道。 “苏姑娘。”方临渊点了点头。“我知你家遭逢变故,本不该这样失礼。但那帮外族匪徒如今不知去向,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及时查清,唯恐还有祸事。” 苏娘子点头道:“民女明白,大人只管问便是。” “昨日你家店铺是如何起火的?”方临渊问道。 苏娘子道:“昨日我原在店内,我父亲在门前的彩棚下支了摊。我听门外有争执声,出去看时,是有两个胡人推翻了对街的灯笼铺,将火点到了我家门前。” “两个?”方临渊问道。“你看清了吗?” “是两个。”苏娘子垂了垂眼,用手帕轻轻擦去了眼下的水痕。“彩棚着火……我父亲便要上前扑救,正好迎面撞上他们两个,便被……” 她之后的话被哽咽声堵在了喉咙里,方临渊连忙说道:“无事,不必与我说这些细节。” 苏娘子点了点头。 /> 方临渊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么,其他那些人是早在此前出现,还是在这之后才现身的?” “在那之前便有了。”苏娘子说道。“我家门前着火之前,别处便隐约乱了。” “可有什么信号?声音、焰火之类?” 便见苏娘子揩去泪水,说道:“在这之前,我倒是在店里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鸟叫,却很大声,听起来像哨声。” 方临连忙问道:“大概是什么声音,你还记得吗?” 苏娘子沉吟着道:“很尖锐,但却不流畅,不像孩子们玩的那种铜哨。可是很响,店里当时在搬东西,伙计们还以为是谁擦到了桌腿。” 方临渊眉心一凝。 “骨哨……”他喃喃自语。 他在虎牢关时曾见过这样的哨子,是突厥牧民用较小的狼骨制作成的,可用来驭鹰牧羊。可这样的哨子笨拙粗陋,突厥的王室贵族里见都未曾见过,即便是养鹰,他们也有特制的、镶嵌宝石的金哨。 “多谢你。”方临渊回过神来,对苏娘子说道。“你说的这个于我而言很有用。” “那便太好了。”苏娘子面上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方临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姑娘稍等片刻,我去门外看看。” 此处街道应该很宽,昨天夜里人又极多,灯笼铺的火应当很难引来这里才是。 苏娘子也跟着起了身。 方临渊向她点头示意,转身便出了店门。 外头的彩棚已然被烧得残破不堪,此时夕阳渐落,暖红色的日光照在方临渊的肩背与发丝上,将那金红的衣袍照得熠熠生辉。 “大人!”苏娘子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苏娘子追到了门口,对他说道:“那帮匪徒的尸身如今可还保留着?” 方临渊点头。 “民女忽然想起,那天夜色虽暗,您抛下那个匪徒时,火光恰照亮了他的衣服。”苏娘子说。“是镶了羊皮的胡布。” “胡布?”方临渊不解。 苏娘子点头:“是京中这些年定居在此的西域商人纺出的布料。他们喜用羊毛纺线织布,但大宣羊毛不多,便渐渐开始用羊毛混着木棉织布,被称为胡布。因有羊毛在内,胡布与蚕丝和木棉织出的布料光泽是不一样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上京城中,只有城北西域商人聚居处才有胡布售卖。” 方临渊心下一震。 “你是说,这类布匹是在京中时兴起来的?”他问道。“别处没有?” 苏娘子点头。 方临渊眉目微沉。 既如此,这帮人便是连衣服都是在京中现做的,可见是盘踞许久、且为统一调令行动。 那么,京中必有据点。 “多谢你了,苏姑娘!”方临渊真切地朝苏娘子行了一礼。“我定当抓出那帮匪众,替你父亲报仇。” “大人昨夜已救了我一命了。”苏娘子说。“家母今日特地嘱咐过我,若见到您,一定要重重谢您。我家除了织布做衣也没什么本事,大人若不嫌弃,民女明日便送些布料去您府上,以表谢意。”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破败的店铺。 这样的商户皆是自家作坊,店面被烧成这样,除却损失,少说有月余是无法开门的。她家里如今又死了人,看样子人丁稀薄的,怕会很难熬。 方临渊犹豫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劳烦你了。”他说。“眼看着我府里该做夏装,你多带些花色去,若是合适,今年我家上下的新衣便在姑娘家定了。” 安平侯府虽人丁稀薄,但上上下下却又不少仆役。若能接上他家的单子,她们一家也好撑过这几个月。 眼见苏娘子又要道谢,方临渊连忙摆了摆手阻止道:“无妨。我回去会打好招呼,你只管将料子送去安平侯府即可。” —— 待到了酉时正,天色便渐暗了下去。摊贩要归家吃饭,这些十六卫的番兵也该换岗歇息了。 方临渊借着换岗的时候重申了一遍纪律,他今日的铁腕作风也早在十六卫中传开了。 这些人畏惧他,一时也不敢再有懈怠,宣布明日起便要按十六卫戍令的规定轮岗练兵之后,方临渊便也回了府中。 刚到府门口,便见怀玉阁的下人在那儿等他,说公主殿下已备好了晚膳,等着与他一起用。 方临渊正好也饿了,想着赵璴那儿反正有现成的饭吃,便径自跟着怀玉阁的下人一道去了。 挺久没和赵璴一块吃饭,没想到赵璴口味变了不少。 刚进怀玉阁的前厅,方临渊便闻到了一股热烈的香气。 他往桌上看去,便见上头摆着红煨猪蹄、栗子炒鸡、一盘这个季节极罕见的葡萄,还有一道他在虎牢关才吃过的葱烧羊肉。 羊肉的香气炽烈扑鼻,方临渊坐在桌前便抄起了筷子。 赵璴这会儿才慢悠悠地从后头出来,挽了个家常的慵妆髻,粉黛也只修饰了一番他的脸型。 方临渊忙在心中斥自己失礼,放下筷子直等赵璴坐定。 赵璴抬眼示意了绢素一眼,绢素便领着一众侍女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方临渊抄起筷子便夹了一大筷羊肉。 “之前怎么没见你爱吃这些?”他道。“难道宫中规矩这样严,味重些的都不能吃了?” 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小厨房里的香料和羊肉都是这几日才去北边的西域客商那儿采买来的。 “偶尔换换口味。”他说着,手中的牙箸却夹起了一块面前模样寡淡的蒸鱼。 方临渊只顾着吃肉,并没注意赵璴夹了什么,闻言也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今日在十六卫戍司如何?”赵璴又问道。 “一群纨绔子弟,我这一天跟放羊似的,比练兵还累。”方临渊道。 “京中少有大案,卫戍司这样的地方难免养出闲人。”赵璴看见了他脸上的抱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个柔软的弧度。 方临渊点头:“不过一天下来,倒是有些成果。” “嗯?”赵璴看向他。 “底下的人收集了不少信息,我晚些再看。”方临渊说。“但我今天问到,他们竟在城北一同做了衣衫,想必早在城中居留了一段时间,自也早有据点。他们要住人、又要养马,据点必不会小,且十有**就在城北。待这两日荣昌街的事了了,我就带人去排查。” “我手下尚有些人。”赵璴说。“你拿去用。” 方临渊却摆了摆手:“不必。如今城里已不许胡人进出,十六卫人多,足够光明正大地排查了。城北聚居的西域商人全都是登记在册的,房屋院落也都有主家,想必他们要寻据点,定然要找商人作内应。城中拥有大片院落的胡商总共就那么几个,好查。” 赵璴闻言点了点头:“你决定了就好。” 却见方临渊笑着看向他:“不过,倒真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 “明日估计有个姑娘会来,送布匹的。”方临渊说。“姓苏,是荣昌街上绸缎庄的。她家遭了难,父亲也没了,此后的日子怕不好过。” 赵璴重新拿起筷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抬眼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却浑然不觉,接着说道:“我便打算在她家定些成衣。明日你看看,若她家料子一般,就给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做几身,若有好料子,你们几个就再置办几件。” 实在是定新装这样的大事岁朝做不了主,他长嫂眼睛又不好,只能麻烦赵璴。 却听赵璴半天才问道:“……姑娘?” 对啊,姑娘怎么了? 方临渊面露不解,抬眼看赵璴时,却见他垂眼握着筷子,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罢了,赵璴有时是会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昨日我恰好救了她,她想报恩,就想送料子给我。”方临渊耐心解释道。 “可她今日着实帮了我大忙,我不好收她东西,又见她家损失确实严重。反正衣料在哪儿都能订,我便想着只当救人一命,帮人家渡过个难关。” 他如今面对赵璴比前些日稍轻松些,话也渐多了点。 却没看见,赵璴的眼睫垂下一片阴影,静静坐在那儿,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盘葡萄上。 他的船厂这些日便要动工,从南边运来了不少木料。南边的供货商人难得接到这样的大单,特送了些冰窖中存的葡萄给他。 他记得方临渊喜欢,特全留给了他。 却不料…… 赵璴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敛起了心中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酸意。 却不料他未曾多看那葡萄一眼,满口喋喋不休的,一门心思要照顾外头不知哪儿来的姑娘。 ……姑娘。 这两个字的读音似乎刁钻得很,赵璴每在心头念起一次,其中酸意便愈盛。 特别没意思。:,,. 31 第 3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第二日卯时正刻便到了十六卫戍司。 有了昨日杀鸡儆猴的震慑,这日卫戍司点卯的名册上密密麻麻。以至于卯时刚过,卫戍司的校场上便已列满了番兵。 这便是十六卫教头们都没见过的场面。 方临渊坐在校场前头翻名册,便有教头上前来朝他行礼,神色讨好而谨慎:“将军,今日当值的番兵已全数集结,还请将军示下。” 方临渊抬了抬眼睛,问他:“你们素日如何操练,还需向我请示?” 教头有些紧张,一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说来惭愧,他自打调任来到十六卫戍司,还从没带兵操练过。 他搓了搓手,正在想该如何说辞,便见方临渊复又垂下眼去,翻动着名册:“陛下既给你发了这份饷,想必不是为了养个什么都不会的闲人吧。” 那教头忙站直了身体:“属下明白!” 方临渊不再言语。半柱香后,校场上各处便渐渐传来了练兵的声音。 他抬手揉了揉耳朵,手中的名册又向后翻了一页。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页上唯一一个没有圈画出的名字上,微顿片刻后,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个字上。 李承安。 十六卫戍司副都指挥使,兵部尚书之子。 花朝那夜他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昨日此人休沐,故而他并没见到。 今日当值却未到岗的,除了以养伤为由递了假条的个,就只剩下他了。 方才方临渊才到十六卫戍司时,便看见门口有人等他。那人递了牌子,是兵部尚书李扶的长随,说自家大少爷昨日醉酒,不小心坠下马来摔伤了腿,故而今天不能来。 那长随面上多有为难。 “郎中可有说,李承安的腿多久能好?”方临渊问他。 那长随支吾半天,只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谁也说不准。 方临渊这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 十有**是那大少爷死活不肯来,李扶又怕自家孩子因此丢官罢职,这才亲自出面,请他方临渊多加关照。 方临渊微微抬眼,看向了校场的某处。 那一队操练的人马,为首的就是娄硕。按说他是昨日挨打最厉害的,今天却也没敢请假,这会儿正跟着教头在场上练拳。 一套拳打得马马虎虎,看样子有些练武的底子,但一副多年疏于练习的模样,出拳没有力道,又因着背上的棍伤,一举一动疼得龇牙咧嘴的。 方临渊淡淡摇了摇头。 这个刺头算不得刺头,倒是那李承安有意思。 昨日他发作一回,这帮世家弟子们今天便多有忌惮。唯独李承安,有恃无恐,还要拿他父亲给他一个下马威。 方临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啪地一声合上了名册。 —— 荣昌街的调查进程比昨日顺利不少,正在方临渊的计划之中。 商户百姓之间的消息传得向来很快,这日便有不少不敢出摊的摊贩回到荣昌街来领取赔偿。大宣的店铺、摊贩们向来是户部登记在册的,按照流程确认之后,很难有人能浑水摸鱼。 而这些摊贩们原本畏惧十六卫,如今却纷纷将他们当做慷慨救命的善人。即便没有挨家盘查,领到赔偿的摊贩们也绞尽脑汁地回忆花朝之夜的情形,争先恐后地给他们提供线索。 这一日,负责文书的番兵册子都快写不下了。 那帮纨绔子弟的腰包却渐有些吃不消。 没到午饭时间,娄硕便黑着脸送走了两个跑来找他周转银票的同僚。 他们手里没钱,难道他就有钱吗! 昨天他们还高兴,说便是西北回来的大将军,也绕不开拿钱办事这条路。这不?他们随便花点小钱出去,四十军棍便只剩下了二十。 可只一天,娄硕便眼看着自己的荷包瘪了下去,不到两天,他渐渐酒也喝不起、珠玉也淘不起,便是每月在花魁娘子那儿定例豪掷的金银,也被挪用给了这些穷困潦倒的摊贩。 那些人都捧着银子笑着走了,穷困潦倒的却成了他们。 昨天夜里,他一回家就回去找了母亲。 他母亲诰命在身,又是宫里娘娘的至交好友,他在外头教人乱棍打了,他母亲不可能坐视不管。 却不料他母亲满面愁容,跟他说,那个边境回来的将军是个惹不得的人物,让他这些日子乖觉些,不要再生事端。 公道没讨回来,反被他母亲耳提面命地教训了一通。 娄硕黑着脸,只好退而求其次,伸手朝他母亲让她多给些银票。 这回,却是他母亲黑了脸。 “那么多银子你花哪儿了?是去赌了,还是教哪个青楼歌伎把魂勾了去?” 娄硕解释了半天,也没在他母亲那儿讨到好处。 他素日手里不存银子,别无他法,又怕方临渊真打死他,一整晚上几乎没睡着觉。 今天早上,他总算弄来了些银子。 刚才来借钱的几个他都给了,那些人直夸娄兄大方,他却没好意思说,这钱也是他借来的。 管副指挥使李承安借的。 比起他们,李承安还是最有本事的那个,毕竟兵部坐着他的尚书爹。有他爹出面,便是方临渊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李承安很大方地把钱借给了他,还多给了五百两。 “下月我祖母便祭祖回来了,到时我便把银子还你!”娄硕道。 “不必,一点碎银子,你拿着花。”李承安脸色不好看,却极大方地说道。 “承安,你当真救了我的命了!”娄硕只觉患难见真情。 李承安却道:“你就打算这么下去了?” “怎么下去?” “他要打便教他打,他要银子你便东拼西凑地给?”李承安看向他。 娄硕的脸苦了下去。 “能怎么办呢?他有皇命在身,我母亲也不敢动他。”他道。“别说我了,承安你如今不也在家躲着?躲着好,避避锋芒,说不定他多久就走了呢。” 却见李承安捏紧了拳头。 “等?我最讨厌等。”他说。 “承安?” “只管让他等着吧。”李承安咬牙道。 娄硕不知道李承安让方临渊等什么,但看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跟方临渊有什么渊源似的。 能是什么渊源呢? 娄硕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儿到了荣昌街上,还在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事儿。 忽然,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又有人来借钱?! 又是哪个讨债鬼啊!财神爷让他们这么搜刮也要变成叫花子了,谁再管他借钱,可一分都没有! 娄硕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是昨天那个卖花的老妇人,满脸的褶子,佝偻着腰背,神色有些怯生生地。 她手里捧了个篮子,娄硕一个不察,便被沉甸甸地塞进了怀里。 他一低头,便见篮子里赫然是满满一篮迎春花糕,模样普通极了,香味却直往上蹿。 “你这是……” “昨日多谢军爷相救,草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请军爷不嫌粗陋。” 那老妇人有些胆怯地看着他。 却不知为何,娄硕竟从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到了真切的期许与感激。 —— 方临渊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一幕。 娄硕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像是怀里抱了一捆炸药。那老妇人直冲他道谢,言语间似乎在说自家孙儿请了好大夫,昨天夜里就退烧了。 小儿向来不好养活,老妇人想必是真心感谢娄硕。这么一大篮糕点,看起来还热腾腾的,怕是老人家一夜都没睡,特意做出来的。 那边的娄硕吓得一迭声地说:“你收回去,我不要,你快点拿回去……” 方临渊握拳遮了遮嘴,压下了嘴角浮现的笑意,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按在了老妇人一个劲往娄硕怀里推篮子的手上。 “阿婆,我们军中有令,这东西不许他收的。”方临渊正色道。 “这……”那老妇人面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动作也停在原处。 方临渊淡淡瞥了娄硕一眼,说道:“若私收百姓财物,是要罚军棍的。” 娄硕几乎傻在了原地。 又打?!这安平侯是有多恨他,是不是非要打死他才满意啊! 他回过神,几乎要从原地跳起来:“这不是我要收的,是她硬要……” 那老妇人也慌张地解释道:“怎能打这位军爷呢!将军有所不知,是昨日草民的摊子被撞倒了,是这位军爷……” 她两只手着急地挥动着,方临渊不动声色,从袖中拿出了一锭银两放在了老妇人手里。 “既他拿了 ,这次就罢了,但下不为例。”他说。“这篮糕点只当我买下送他了。” 老妇人又直说自己不能收他的钱。 “您若不收这银子,我便只好按军法处置他了。”方临渊正色道。 那老妇人果然被他吓住,连连冲他摆手。 “孩子病后需要进补,这些银子您便拿回去,给孩子多买两斤肉吧。”方临渊说道。 那老妇人一迭声地又是道谢,一步回头地才被方临渊送走。 方临渊侧目,看向了旁边提着篮子的娄硕。 “这糕点虽不值什么银子,却是她真心谢你。”方临渊说。“给你便收下,但莫要让她吃了亏。” 娄硕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你不是真要处置我,是为了让她收买糕点的钱?” 方临渊有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这纨绔子弟心眼不算坏,但脑袋笨得实在不适合为官。 娄硕嘀嘀咕咕地低头看向手里的篮子:“谢我干什么?又没几个钱……” 旁侧的方临渊却淡淡地看向一旁:“而今这条街上,想要谢你的不止她一人。” 娄硕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那拿着册子的番兵被好些个摊贩围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先恐后地给他讲自己花朝那夜的见闻,比比划划地跟他形容胡匪的模样。 也有不少收拢好家当的摊贩,非要给路过的番兵手里塞东西,直道他们辛苦。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一把干果、几颗早杏的,却教他们推都推不开。 娄硕何曾见过十六卫这般模样。 他们从来都是打马过街,趾高气扬的。摊贩行人们从来只有小心避让的份儿,生怕惊了他们的马,或是挡了他们的路。 百姓畏惧他们,他们也理直气壮地当霸王。却是从没想过,比起被感激、被拥戴,趾高气扬的日子竟其实没什么意思。 娄硕又转头看向方临渊。 他打马回京那日,街头巷尾都在传颂他的事迹。当时他们弟兄几个坐在酒楼上,朝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嗤之以鼻。 “海口夸功罢了,什么名将,都是自己吹出来的。” 但他现在竟意外地对那些人产生了两分认同。 方临渊这人,好像怎么夸他都不算冤枉。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篮子里,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迎春花糕放进嘴里。 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怎么了?”旁边的方临渊问道。 却见他意外地看向那篮糕点,难得地正眼瞧它们。 “……竟比聚芳阁的好吃。”他说。“那老太太怎么不出来卖花糕呢。” 方临渊笑了几声,转开了目光。 而旁边的娄硕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手将花糕塞进口中,提着篮子朝那队番兵走去:“来,方将军请你们吃东西!” 刚走出两步,他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见他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他懒得跟他磨蹭。 却见娄硕犹豫了一会儿,拿篮子里的花布包起几块糕点,塞在了方临渊手里。 “承安对你有点意见。”他小声说。“你小心些吧。” —— 承安?李承安啊? 方临渊一愣,继而笑了两声。 他自然对他有意见,只是不知娄硕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他向来不在意李承安这样的少爷的意见,不过倒是有两分兴趣,看看李承安打算怎么让他小心。 眼看着娄硕提着一篮糕点,到那群番兵里分起来,便是旁边围拢的摊贩,都被他一人塞了一块花糕。 方临渊看得也有些兴味,拿起手中的那份,便打算也打开尝尝。 便在这时,一道素白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视线中。 他抬眼看去,便见是苏娘子,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手里抱着好几匹布料。 这是要上他家去了? 苏娘子恰好也看见了他,遥遥地朝他行了一礼。 是了,今天还得请赵璴帮他挑布料,想来也是件麻烦的事。 方临渊手里拆了一半的动作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将花布裹回去,走到了苏娘子面前。 “姑娘这是去我家送布料吗?”方临渊问道。 苏娘子点了点头。 方临渊应了一声,便伸手将那包糕点递上前去,笑着说道:“那便要麻烦姑娘了。一会儿见到我夫人,麻烦你把这包糕点替我转交给他。” 苏娘子连忙双手将那糕点接过。 方临渊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他记得赵璴似乎特别爱吃甜食,身上素日里还随身带着糖,真跟个小姑娘似的。 只是这种寻常百姓家做的糕饼,娄硕都看不上眼,更何况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赵璴了。 但常言道,礼多人不怪嘛。 他礼数尽到,以后有别的事要麻烦,才好再请赵璴帮忙。 —— 苏娘子很小心地将糕点一路捧到了安平侯府。 她昨日才知,原来救了她性命的是赫赫有名的安平侯。难怪他这样身手矫健,那么多的胡匪都不是他的对手。 自然了,安平侯与徽宁公主的佳话,便是岁小儿都听说过的。 苏娘子丝毫不敢怠慢,捧着糕点停在门前。立时便有侍卫来问她的来路,她恭敬地对侍卫说是自己是苏记布行的。 这样的高门朱户在前,她原有些忐忑,却见那侍卫听了之后,和善地说道:“侯爷昨日吩咐过,姑娘请进吧。” 苏娘子感激地点头,便一路小心地跟着侍女进了前厅,手里仔细得像是捧了天上落下的仙露。 没过多久,便有侍女通报,说公主殿下到了。 苏娘子并身后的家丁连忙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细碎的珠翠声响起,余光可见流光溢彩的裙摆。那位公主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缓缓停在她面前的堂下,被侍女扶着在椅子上坐定。 “平身吧。”公主未曾言语,是她身侧的侍女开的口。 苏娘子忙站起了身。 “民女参见公主殿下。”苏娘子道。“民女带了些家中纺织的布匹,些微薄礼,还请殿下不嫌寒微。” 公主仍旧没有作声,倒是她身侧的侍女走上前来。 “殿下知你父亲新丧,备了些帛金给你。”那侍女说道。“略表心意,还望你节哀。” 苏娘子一愣,便见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已经递了上来。 她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正双手要接过,却见自己手中还捧着安平侯嘱托的、送给公主的礼物。 她连忙吸了吸鼻子,将哽咽之意咽下,双手捧着那物,抬头看向公主。 却正撞上公主一双妩媚娇艳、却冰冷淡漠的眼睛。 似乎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苏娘子一愣,便见公主已然淡淡地转开了目光,拨动着手腕上那串通透的翡翠珠子。 徽宁公主着实比传闻中的还要美艳清冷几分,满头光彩熠熠的金玉珠翠也遮掩不住她容颜的华光。她垂着眼,睫毛如鸦羽,神色平淡宛若高坐明堂的神女。 是了,实在是她想多。 公主殿下尊贵无比,怎么会这样打量她呢? 苏娘子忙道:“殿下,方才民女在街上遇见了侯爷。侯爷惦念公主,特命民女替侯爷将这个带给殿下。” 说着,她双手将那糕点捧了起来。 她面前的侍女立时意会,结果了那包糕点,将荷包放在了她手里。 苏娘子又道了谢。 便见那侍女将糕点捧在了公主面前,立时便有下人捧来了银盘。粗糙的花布在银盘上展开,露出了里头已然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了的花糕。 苏娘子竟看见垂眼看着那花糕的公主,唇畔露出了极浅的、却宛若山巅冰消雪融处绽开的仙草一般的笑容。 苏娘子几乎教那笑容晃花了眼,连忙垂下眼去,不敢稍有失礼。 她没看见公主露出笑容之际,眸色浅淡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接着,她听见了公主了声音。 “他向来有心。” 宛若天际仙音,苏娘子交握在身前的手都不由得随之轻轻一捏。 当真是珠玉锦绣的神仙人物。她心道。难怪侯爷倾慕日久,话本上所言的神仙眷侣,当真分毫不是虚言。 苏娘子心下感叹着,面上又恭敬地不敢抬头。 自然,恭敬地垂着头的她,并没看见公主那话说出口时,敛在眉目里的、意有所指的味道。 像是开屏的孔雀矜贵地走过她面前,转身之际,状若无意地令尾羽摇曳出了粼粼的金光。:,,. 32 第 3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大方极了。 苏娘子送来的虽说都是布行里最好的料子, 但比起赵璴素日用的,还是天差地别。 让绢素上前查看过后,赵璴让苏娘子按着府中下人的人数, 一人春夏各做三身成衣。 苏娘子捧着他给的荷包连连谢恩:“民女这两日便亲自前来, 给府上各位量尺寸。” 赵璴却淡淡从她的面上收回目光。 不过是个布行里的平民女子,不至于让他多看一眼。 但这女子似乎生得着实不错, 比之宫里的妃嫔也不相上下。尤为可贵的是, 她身上没有那些嫔妃眼中复杂的算计与刻薄, 瞧上去挺干净,尤其通身雪白的孝衣更衬得她清丽。 那天方临渊在街市上救了她来着, 他怎么没看见? 赵璴垂眼,缓缓拨动着腕上的珠子。 他不知怎的有点烦,或许是方临渊素来对人没有戒备,万一教人家讹上,恐怕都分不清是非。 ——即便这女子看起来不像那种攀龙附凤、纠缠不休的人。 赵璴只当全部的烦躁都来源于自己谨慎,亦或是手上的珠子戴得有些紧了,勒得他不舒服。 又或许是方临渊太爱多事,总爱生出些英雄救美的心思, 昨日救了她,今日又要照顾她家生意。若哪天怜她孤寡要照顾到她本人头上了…… 赵璴拨动珠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暂且没有与人做姐妹的心思。 “不必。”他说道。“你照应家里,派裁缝来量即可。” 反正,不论为何, 这女子之后最好别再来了。 —— 这日入夜,十六卫戍司收集来了荣昌街上所有商户与摊贩的口供, 集合在校场上之后,将口供全部送到了方临渊手里。 厚厚的一摞,看得方临渊头疼。 “有劳各位了。”方临渊拿着那摞册子说道。“诸位这两天都辛苦, 我也会如实上报给圣上。” 听见他这话的十六卫们登时有些紧张。 “上报圣上?”有人沉不住气。“我们这些天没干什么呀!”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他们,便见他们各个表情心虚的,像是他要去告什么状。 方临渊噗嗤笑了一声。 “你们对花朝之夜心怀感愧,于是自愿出钱补偿百姓损失。”方临渊说道。“这样的事也怕陛下知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将军的意思,是要去皇上面前说我们的好话?” “实话实说罢了,算不得说好话。”方临渊淡淡说着,将册子放回了自己桌案上。 十六卫们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方临渊打断他们,在众人目光中拿起了另外一本册子。 “我修正了卫戍令上的排班座次,此后除了休沐之外,巡逻街市、排查贼寇以及日常训练的任务轮值,这上面都写清楚了。”方临渊说。“除此之外,每月还会有一次考校,不合格的处罚规章,这上头也都写明了。” 说着,他将册子放在旁侧的卫兵手里:“拿去印出来,人手一册。” 十六卫们又纷纷垮下了脸。 “若非你等松懈,胡匪不会轻易得逞,我也不会被调任过来,负责管理你们。”方临渊眉头一扬,毫不留情地说道。“既如此,各位,该拿出些‘尽忠卫国’的样子来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 方临渊抬眼:“我说得不够清楚?” “是!我等谨遵将军号令!” 方临渊摆了摆手,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家。 “将军,这些册子我替您送到案上吧?”旁侧的卫兵说道。 方临渊道:“不必,你回去吧。” “是,将军。” “啊,对了。”方临渊又道。“派人去兵部尚书府上说一声,除正当请假获批的休沐之外,谁打招呼都算无故离岗。无故离岗接连三日,那便是我也保不住他们的乌纱帽了。” 那卫兵一愣:“这,将军……兵部尚书是……” “你只管去传话。”方临渊道。“这话是我说的,与你没有干系。” “……是。”那卫兵欲言又止两回,应声退了下去。 —— 这些番兵可以完成任务便甩手回家,方临渊却惦记着圣上的嘱托,不敢有分毫松懈。 他自留在了卫戍司里,将这些册子上的口供整理完全。 这些百姓们所言虽琐碎,绝大部分人也没看见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也给方临渊带来了不少线索。 他靠着这些口供圈出了那些胡匪潜入街道的路线,确实是从北市的方向来的。为首指挥的那个脖颈上挂着个白色的哨子,按他们的描述,确是突厥牧民才会用的骨哨。 而他们逃跑之时,撞翻了西城门换岗时立在城门前的路障,但看他们逃跑的方向,却不是西方,而是北方。 守城卫兵曾追出过一段路,但许是他们猝不及防,待到夜半归来时,是空手而回的。 方临渊将这些部分圈画了出来。 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调查北市,而当夜守城的卫兵,也需去问上一问。 待整理完这些口供,十六卫的番兵已然换上了执夜岗的那批人。大宣夜里不设禁,街上的摊贩能摆到后半夜,十六卫的巡查兵士也是十二个时辰不间门断地轮值的。 方临渊出门时,十六卫戍司灯火通明。见着他的卫兵们纷纷行礼,一丝不苟地像是分毫不敢招惹他。 瞧给他们吓得,当真是一群在山野上跑惯了的羊。 未免他们吓得睡不着觉,方临渊目不斜视,径自出门,在门楼处的马厩里牵走了流火。 流火刨了刨马蹄,拿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 这是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正值壮年,是在边关时方临渊的父亲送他的。他那时旧疾复发,已然时日无多,却没有告诉方临渊分毫,只将这匹亲手养起来的小红马送给了他。 “这马说起来与临泽那匹还是一母所生。”他父亲那时笑道。“你们一人一骑,也算相得益彰了。” “爹,连战马你都要这般讲究?”方临渊当时浑然不觉,只笑他父亲道。 却见他父亲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战马与将军一样,命数虽长,但可供驱策的拢共也只有这些年。只盼这匹马与临泽的那匹,能到上了年岁后,一道颐养在上京。” 当时的方临渊只顾笑他父亲,送匹马还要他给养老送终,却在此后才知道,他父亲是希望他们能不做死在沙场上的将军。 但那时,他兄长阵前而亡,他兄长的流云代他兄长被剥下皮来,裹在了那将领用来垫脚的凳子上。 方临渊摸了摸流火的鬃毛,翻身而上,出了卫戍司的大门。 他早知今日不知何时回家,这才没叫府上的马车在外头等他。反正这条路他熟,辛苦流火一遭,也省得侍从们在外头陪他熬夜。 走过两条街道,四下里便渐渐安静了。这一路而去都是高墙大院,高耸厚重的院墙立在两侧,偶尔走到大门附近时,才有两盏微弱的灯火。 四下寂静,只剩下周遭新飞来的燕子鸣声,和方临渊哒哒的马蹄声响。 方临渊便在这时拐过了一条街,拐进了个不大宽敞的小街里。 风声一起,吹拂得流火柔软的鬃毛拂在方临渊的手背上。 有异动。 微风吹来,方临渊明确地觉察到有人藏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气息遮掩的很是拙劣。而他一扯缰绳,目光向前一凝,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前头离地几寸的位置上微微反射的银光。 绊马索? 方临渊眉心一拧,只一瞬停顿之后,便双腿一夹,驱策着流火仍向前行。 便是突厥人都不敢绊他的流火,他倒要看看,今日藏在暗处的是一群什么东西。 临近绊马索时,他缰绳一提,流火便轻盈地从绳索上跳了过去。他不动声色地骑着马仍旧朝前走着,距离那巷子还有几步远时,他一晃缰绳,踏着流火的背脊悄无声息地飞身而出。 而得了他指令的流火,仍向前走去,哒哒的蹄声没有片刻停顿。 —— 流火刚到巷子口,暗处几个人影便纷纷冲上前去。 但那几人刚冲到街上,便见街上赫然站着一匹通体暗红的大马,一双温驯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马背上却空空荡荡。 几人愣在了原地。 “ 少爷,怎么只有马?”其中一个匆匆问道。 “怕是谁家的马跑出来了吧……”另一个小声说道。 “闭嘴!”为首的那个瞪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打量了流火一圈。 “不是让你布置好绊马索吗?”他道。“这马怎么好端端地就在这里?” “这……小人确实布下了,少爷,不信您看。” “你若布置出来的是糊弄人的东西,你这两个月的月钱都别想要了!” 被唤作少爷的那个狠狠地指了指他,径自朝着绊马索的方向走去。“是不是你栓得太低了,那马一步就跨过去了?还是你拴得太松……” 就在他距离绊马索只两步,正要蹲下身查看时,骤然一道黑影自屋顶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后。 “少爷……!” 后头的几人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那黑影抬腿一脚,将他踹向前去。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前冲两步,恰栽在绊马索上,被绊得一个跟头滚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 只听他身后那人凉凉地笑了一声。 “拴得挺紧的。”他说。“若是不信,就自己试试呗。” —— 后头几人连忙冲上前来。 刚才光听声音他就听出来为首的那人是谁了。李承安,堂堂兵部尚书公子,让他“小心”的方式,原来就这啊? 不过几个随同的家丁,方临渊头都没回,单手几个拳脚便将那几人全都放倒了。 便见地上的李承安被摔得七荤八素,费劲地想要站起来。 方临渊跨过绊马索,上前一脚便将他重新踹了回去。 “你可知我是谁?堂堂十六卫将军,敢对我动手,怕是你活得不耐烦了。”方临渊懒洋洋地说道。 “我是……我可是……” “我管你是谁。”眼见着他便要摘下面罩,方临渊又一脚踹上去,将他重新踹倒了。 这回,不等李承安应声,他上前便一把抽下了他的腰带,将他双手一扭,利落地在身后捆了个结实。 “不管你是谁,今日也要蹲十六卫戍司的大牢。”方临渊慢悠悠地说。 “我可是……!!”李承安急得大叫。 但不等他那个“李”字说出口,方临渊已然一把扯出了他怀里的帕子,掀起蒙面朝他口中一塞,正抵进他的嗓子眼。 想说自己是谁? 方临渊将他蒙面捂了回去,一把将他甩到了马背上。 到了十六卫戍司,当着那些番兵下属的面慢慢说吧。 —— 方临渊一路载着蒙着脸的李承安回到十六卫戍司。门前的士兵见他去而复返,正要上前问什么,便见方临渊的马上横着个黑衣蒙面人,登时大惊失色。 “……将军?” “方才路上遇见有人袭击我。”方临渊翻身下马,懒洋洋地说道。“还有几个带不回来,都让我捆在兰馥巷了。这个是领头的,我先审着,你们派几个人去把那些带回来。” “是!” 谁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敢袭击朝廷命官的啊!那卫兵连忙站直,冲进去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卫戍司的刑堂里便来了不少人。这会儿在衙门里当值的,除了站岗的之外,全都聚了过来。 方临渊拖着那个蒙面人,朝着堂中一丢。 “你们审吧。”他说。“我不清楚流程,在旁边看着就行。” 很快,官衔最高的那个便坐到了高堂之上,面目严肃,出言凌厉:“堂下何人,竟敢带人偷袭十六卫将军!” 却见蒙着面的那个,挣扎着站起身,双手还被捆着,唯独露出的那双眼睛狠狠地瞪了堂上那人一眼。 众人一惊,这匪徒竟嚣张至此! 他们面面相觑,堂上那人也吓了一跳:“先将他的蒙面摘了。” 周遭的番兵连忙上前。 却见那蒙面匪徒面露惊慌,横冲直撞地竟是要跑。周遭几人连忙将他押住,一把将他面上的布扯了下来。 方临渊站在一旁,玩味地笑着,抱起了双臂。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扯下蒙面的人。 堂上那个也愣愣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您……这……李副指挥使?” 方临渊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向李承安。 却见李承安涨红了一张脸,朝着旁边的番兵怒道:“唔!!!” 那番兵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替他扯出了口中的帕子。 李承安一阵剧烈地咳嗽,涨红着眼睛瞪向方临渊。 “你为什么不惊讶!”他怒道。“你早知道了,你早知道是我了是不是!” 方临渊抱着胳膊,只懒洋洋地笑:“李承安,你不是今天才摔断了腿吗?” 便在这时,一队番兵押着那几个家丁进来,为首的那个兴致高昂:“将军!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副指挥使?!” 那人话没说完,便诧异地看向李承安。 李承安快要跳起来了。 “看什么,都在看什么!转过去!全部都给我转过去!!” —— 怀玉阁外的桃花娇嫩地绽放了不少,阁中的侍女们特往上头悬了灯。到了夜里,灯点起来,暖融融地将桃花照出一片通透的明亮。 赵璴坐在窗下。 方临渊早派了人回来,说自己夜里不回来用饭,在卫戍司便将就着吃了。 可赵璴却迟迟没有用饭。 绢素等人是从宫里跟出来的,知道赵璴从小未能好好吃三餐,渐渐折腾得肠胃不大康健。她们着急,却又不敢贸然提醒,只好替他送了汤来,替他垫了肚子。 但一盅汤赵璴也没喝几口,只坐在窗下,一本书翻了大半。 绢素将茶放在了赵璴手边,替他挑亮了灯芯。 “可要替殿下备些宵夜?”她小心问道。 却见赵璴书页翻动了一张,淡淡道:“不必。” 绢素目光扫过赵璴桌前放的那叠迎春花糕。 许是殿下确实不饿?眼看着这糕点在殿下案头摆了一天,也没见殿下动过一口。 她在原处停了片刻,便见赵璴抬起头来,问道:“怎么?” 绢素忙说道:“无事。只是见这花糕在这里放了一日,恐不新鲜了,是否要奴婢替陛下放进窖里存上一夜?” 却见赵璴的目光在那儿顿了顿,说道:“不必。” 绢素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临退出赵璴卧房时,绢素看见,赵璴伸手拿起了一块花糕。 真不知殿下这是饿还是不饿。 绢素摇了摇头,替赵璴掩上房门。 —— 也不知十六卫戍司是有多少事情要处理,眼看着就要到了后半夜,不是明日一早还要去那里点卯? 赵璴放下手里的书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肩颈处有些酸痛。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那盘糕点。 丑兮兮的,还被压坏了些。这样的东西,也只方临渊送得出手了。 想起方才绢素说会放坏,赵璴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从上头拿了一块。 罢了,这东西放在这儿虽说气味好闻,但终究不大长久。过两日吩咐绢素制些迎春花香出来,想必也没什么区别。 赵璴将那块花糕放进口中。 甜得有些起腻,放冷了,入口还有点干。赵璴的唇舌向来挑剔,这样的东西是从不会入口的。 可他一块吃完,却又拿起一块。许是方才忘记了的饥饿忽然被他想起了,他一连用了三块,才停下手来。 只剩了一块在盘中,赵璴顿了顿,挪开目光。 迎春花制香还要些许时日,这块就先留着吧。 他挪开目光,复又拿起了扣在桌上的书册。 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门,一股突然的、强烈的绞痛,从他的腹中翻涌上来。 只一刹,赵璴面色一白,搁在桌上的手一把扣住了桌角。 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他手指倏然收拢,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 33 第 3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是李承安有生以来丢的最大的一个人。 周遭的番兵匆忙地上前来替他解开捆绑。 但方临渊捆他用的是从他身上抽下的腰带,这会儿看上去衣冠不整的。番兵拆下腰带来,却又不敢扔下,小心翼翼地将其递回他手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外袍的衣襟大敞着,这腰带一时间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 怒而瞪向方临渊时,却见他笑得愉悦又欠揍。 “看我干什么?”只见方临渊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停在他面前。“我还没来问你,你为何躲在那儿偷袭我?” 李承安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偷袭谁啊!到头来不是他被方临渊一脚踹到绊马索上,若非他眼疾手快,今日两颗门牙便要留在兰馥巷里了。 况且……还能为什么! 为他那日强迫他从尸体嘴里掏毒药,为他今□□到他父亲头上,让他来给他当属下。 李承安死都不会承认,他有些怕。 那天方临渊临走的时候,还警告他不要落在自己手上,结果转头就成了他的上峰。不到一天时间,他卫戍司的弟兄们就都遭了殃,被方临渊光明正大地打了不说,家里还一点都不敢有怨言。 李承安宛若鬼缠了身,只怕自己真落在了方临渊的手上。 故而他今日才设下这样的计划,外头的人不敢接这个茬,他就自己带人去做。 结果…… 下马威没给成,反倒是自己丢这么大个面子,不如死了算了! 他瞪着方临渊,半天没说出来话。 “按十六卫戍令,袭击或伤害卫戍司士兵的,该如何处置?” 却见方临渊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去,问旁侧呆站在堂上的役长道。 那役长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说出话。 “我要是没记错,需关押一月到三月不等,并处鞭刑三十,对吗?”方临渊却自接上话茬,转头又看向李承安。 李承安眼睛都瞪大了。 他若真被罚入监牢,一夜之间,从满朝文武到当今圣上就会全知道了。且不说有多少言官会因此弹劾他父亲,便是满天下的流言,都能将他淹死。 “你……”李承安的双手都哆嗦起来。 但他直盯着方临渊,却半天说不出求饶的话。 —— 方临渊也没想真把他关起来。 比起那个娄硕,李承安稍有些脑子,虽不多,却有个极其宠溺他的父亲。 方临渊从昨天就知道,当今兵部尚书李扶,原配夫人只生了李承安一个,没几年就去世了。李扶重情,至今都没娶新夫人,府上只一个操持家事的侧室,在家中也对李承安恭恭敬敬的。 能将孩子宠成这般模样,李扶是有些糊涂。但方临渊即便秉公执法,却也明白,朝堂之上若将人逼到绝路,只会适得其反。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承安片刻,问道:“你不求饶吗?” “要罚就罚,少那么多废话。”却见李承安咬着牙,脖子梗得硬邦邦的,像是在引颈受戮。 方临渊笑了一声。 “骨头倒是挺硬。”他轻飘飘地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张舆图,丢在了他身上。 “我敬你这点气节,但你也该有点本事,才对得起你这份骨气。”方临渊说道。 李承安一愣,不解地看向落在地上的那副舆图。 “这是上京北城的舆图,其上的店铺、街道以及住户,你该比我清楚才是。”方临渊说道。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李承安皱眉看向他。 “三日之内,找到北城全部可匿五十人以上的处所,今天的事,我就跟你一笔勾销。”方临渊说道。 “但若你漏了一处,李承安,班房你要蹲,罚你的鞭子,我要打六十。” —— 待处理完李承安,已经到了后半夜。 方临渊派了两人将李承安及家丁押送回去,吩咐明白了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兵部尚书之后,方临渊便跨上马回府去了。 城里的住户与商贾错综复杂,又有不少官宦住所,查起来并非易事。 也幸好有李承安这样背景雄厚的公子,才让方临渊省下不少功夫。 这也是他一定要李扶知道此事的原因。 他给李承安三天时间处理这事,非但是给李承安的,也是给李扶的。这等试图陷害上峰、甚至亲自带人埋伏殴打的事,若闹到朝堂之上,李扶比他更知道后果。 他愿意网开一面,李扶这样溺爱孩子的父亲也该知道怎么做,才能还他这个人情,替李承安解决这个烂摊子。 解决了个大事,方临渊浑身轻松,只待回到府上,好好地休息到明日日上三竿,再去十六卫戍司办事。 他在府门前下了马,让侍从替他将流火牵下去,便自朝扶光轩走去。 却不料到了扶光轩门外,却见怀玉阁里灯火通明,有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 “这是怎么了?”他在怀玉阁外停下,问守在那儿的侍女道。 “公主殿下病了!”那侍女忙道。“侯爷快去看看吧。” “可请了大夫?”方临渊一愣。“好端端的,可知为何生病?” “殿下不叫请大夫,方才吃了药,不知这会儿怎么样呢!”那侍女说。“听说是殿下吃了外头送来的花糕,才弄坏了肠胃的。” —— 不应该啊! 那糕点分明娄硕也吃了,还分给了那么多人,都没见有任何症状。 一想到今日这糕点是他托旁人带的,人多手杂,不知沾染上了什么,方临渊不敢多耽搁,连忙进了怀玉阁。 侍女们都被关在外头不让进去,说是里头唯独宫里跟来的松烟和绢素在伺候着。 那个独眼太监吴兴海站在门外守着,侍女们围拢在门外,一时也没人敢往上凑。 见着方临渊过来,吴兴海顿了顿,朝他行礼道:“侯爷。” “我在外头听说公主病了。”方临渊忙问道。“怎么回事?” 吴兴海耷拉着的眼皮向下沉了沉,意味不明地看了方临渊一眼,替他打开了门:“侯爷进去说吧。” 方临渊便被他请进了卧房。刚踏进去,吴兴海便又从外头关上了门,将一众侍女的目光全挡在了门外。 方临渊抬步绕过前厅,便见卧房里的帘幔垂着,松烟立在床边,绢素正在窗前,小泥炉上滚着药。 “侯爷。”见着方临渊进来,松烟朝他行礼道。 方临渊连忙走到床前。 只见床榻上的赵璴闭眼躺在那儿,面色苍白,嘴唇几乎没了血色。他眉心微微拧着,额头上浮着一层细汗,分明是疼出的冷汗。 有两根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颊上,瞧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怜。 “殿下疼了半夜,这会儿方才歇下。”只听松烟在旁侧轻声说道。 “我听人说,是那糕点有问题?”方临渊转头问她。“这糕点是我送来的,我见旁人都吃了,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侯爷有所不知。”她说道。“是我等疏漏。” “您的意思 是……” “殿下肠胃脆弱,素来甜食只能吃花蜜酿作的,吃不得细砂白糖所制的食物。” “我……我并不知情,实在抱歉。”方临渊有些无措地看向松烟。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 “殿下幼时吃了太多苦,您不知情也是寻常。”松烟说道。 方临渊实在觉得抱歉。这花糕他也不是真心送的,本就是顺手而为,作为请赵璴帮忙的谢礼,却反引得他病了。 看这几人严防死守、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可知赵璴生病是如何麻烦的事。他这样活得如履薄冰的人,若真因为自己的无意而有什么闪失,那他真不知如何赔偿赵璴了。 “真不必请大夫吗?”方临渊定了定心神,又问道。 松烟看向他:“侯爷,殿下的脉象旁人绝不能碰。” 方临渊回过神来,却又面露不解:“那他从小生病,都是谁看的?” 松烟没有言语。 当日皇后娘娘还在时,自能将公主保护得万全,便是给他看诊的太医,也是被牢牢地堵住了嘴的。 后来,娘娘进了冷宫,太医也随之被处死,便没人护得住他了。 幸而,陛下不想见到这个孩子,素日里也没人会给赵璴诊平安脉。松烟不知领着他捱过了多少病痛,直到此后养了太医院医女出身的绢素,日日教她去太医院偷师、看医书,这才渐渐有了能给赵璴看病的人。 见松烟半晌没有言语,方临渊便知此话不好再问。 他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从前过得很惨,他是知道的,也曾见到过。 但他此刻才恍然发觉,原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从不是落在他身上的雪,抬手拂去就消失不见了的。 它们是种在他身上的植物,根系生长进了血肉之中,稍有风拂动,就会在枝叶的摇曳中牵扯起原处的伤口,拉拽起皮肤下的骨血。 方临渊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便在这时,绢素煎好了药,双手捧到了床边。方临渊这会儿心怀抱歉,实在想帮忙做些什么,便双手接过了药碗,说道:“我来吧。” 绢素犹疑地看向松烟。 松烟没有言语,将碗递到方临渊手中,领着绢素退到了一边。 方临渊没做过这样给人喂药的事。 他笨拙地在床边坐下,从碗里舀起一匙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赵璴唇边。 却不料,那匙药一碰上赵璴的嘴唇,便烫得他眉心一哆嗦。 下一刻,赵璴的眼睫颤了颤,从昏睡中转醒,皱眉看向了喂药的人。 方临渊吓得赶紧收回了汤匙,一迭声道:“抱歉抱歉,烫吗?我给忘记了,这是刚煮好的药……” 却见赵璴拧着眉看着他,咳嗽了两声,似是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一般,垂眼撑着身体便要坐起来。 方临渊连忙伸手去扶他:“你躺好吧,胃是不是还痛?” “无事。”却听赵璴嗓音沙哑,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临渊答道:“我从卫戍司回来,就听说你病了,还是因为我今日送给你的糕点……” 那边,他一手端着药碗生怕洒了,一手又想去给赵璴借力,一时间手忙脚乱。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拉拽过旁边的一个引枕,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床榻上。 “你先把药喝了吧……”方临渊说着,又舀出一匙药来,要递到赵璴嘴边。 手拿刀剑都稳若泰山的人,这会儿一碗药就像能要了他的命,手上捏得别扭,另一只手端着碗,还被碗沿烫得手指头都在换班。 对上他那双清澈而忐忑的眼睛,赵璴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自己来。”他说。 方临渊犹豫着,赵璴却已然伸过手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 “抱歉啊……”方临渊干巴巴地说道。 却见赵璴单手端着碗,手腕苍白而骨节嶙峋,碗却端得很稳当。 他一手扯过旁边的衣袍,搭在自己发冷的肩上,淡淡说道:“抱歉什么?我还没昏过去,不至于被你喂的药烫死。” 方临渊尴尬地转头看向松烟,却见她二人已然退到了门外。 “她们怎么走了?”方临渊道。 “我嫌吵。”赵璴拿起汤匙。“她们知道我的规矩。” “那你这……不要紧吗?”方临渊问。 实在不是他担心过头。赵璴现在这副模样,面色煞白、气息微弱的像是时刻都会断弦似的,着实让人有点担忧。 “无事。”赵璴说。“不是第一次,两副药的事。” 方临渊搁在膝上的手来回捏了捏。 “实在对不起。”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这些。” “我自己吃进口中的,怪你做什么?”赵璴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 他这模样着实让方临渊有些佩服。 能喝药的不算厉害,能像赵璴这样拿钝刀割自己的肉似的慢慢喝的,那才叫不得了。 “我下次就知道了。”方临渊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之前我还给你夹过辣椒来着,抱歉哈……” 便见赵璴停下了喝药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片刻,方临渊看见赵璴眉目一缓,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方临渊不得不承认,他生得着实好看。即便此时满头乌发披将下来,敞开的衣襟也露出了些许男人的身形,那张脸也是苍白的、覆着虚汗的,却仍能在稍稍展颜时,流露出那副眉眼浑然天成的艳丽与媚色。 方临渊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不能看赵璴,他这张脸是真要让人分不清男女了。 “你干脆连着上辈子的歉一起道了吧。”便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片刻,他听见赵璴又慢慢地说道:“你不用感到任何歉意。” 方临渊看向他:“嗯?” 便见赵璴垂眼喝着药,眉目平缓,神色安静。 他的话没了下文。 方临渊便也没再打扰他,静静等他喝药。 而赵璴靠坐在床前,每一垂眼时,都能在漆黑汤药的反光中,看到方临渊模糊的倒影。 一双眼虽看不清模样,却能依稀看见那双眼里的忐忑,像是受了惊的鹿。 赵璴汤匙微微一碰,那倒影便在他眼前荡漾开了。 这的确不怪方临渊。 他在宫里活到如今,无论是刻意害他的陷阱,还是旁人专程刁难而克扣的简陋饮食,他都鲜有中招。谨慎而时刻怀疑,是他活了这么久早学进本能里的本事。 但是…… 确实他今日很不小心。 他竟像个正常人一样,收到旁人送来的东西,便径自放进口中。唯独有些不正常的是,他将那东西直从白日一直搁到半夜,不知有什么值得他小心珍惜的。 这于他而言是不合逻辑的意外。 但这会儿,汤匙移走,那破碎的光影渐渐平静,床边那只被惊吓到了的鹿的影子,又渐渐聚合在粼粼的波光中。 一切又像是变得理所应当了一般。:,,. 34 第 3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出于愧疚,方临渊这天留在怀玉阁里没有走,打算在床榻边上守上一夜,以弥补自己不小心而犯下的过失。 却不料他这一整日太劳累,晚上又熬到后半夜,加之赵璴实在太过安静…… 方临渊在床榻边坐着坐着,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一直到有窸窣的响动声传来,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趴在赵璴的床沿上睡着了。 而原本靠坐在床上的赵璴,这会儿正坐起身来,双手拿着他那件外袍,不知在做什么。 方临渊揉了揉眼坐起身:“你冷啊?” 而他面前的赵璴手下微微顿了顿,原本正要披上方临渊肩头的动作停了下来,继而收回了手。 “若累了,就到侧间门里去睡。”只见赵璴将衣服放回床头,淡淡说道。 “哦。”方临渊站起身,伸展了一下身体。 懒腰刚伸到一半,他回过神来,问道:“那你呢?” 说着,他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服过药后,似乎好了些,虽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但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精神,那双桃花眼里又流转起了那狐狸一般冷淡又锐利的光芒。 那眼神似乎在问他,我是有哪里需要照顾的吗。 方临渊便也放下了些心:“那我去睡了,你再有什么不舒服,就直接叫我。” 赵璴仍是素日里那副不应声的模样,方临渊也习惯了,径自点了点头,便抻着肩背溜达去侧间门睡觉了。 却没看见,他身后的赵璴落在他背影上的目光淡淡的,有种莫名的纵容与无奈。 片刻,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幔之外,赵璴搁在锦被之上的手微微挪了挪,缓缓压在腹部上。 的确不是大病,几服药便可治好。但这治好过程中的疼痛,却向来只有他知道。 他压着那儿,缓缓在床榻上躺下,面朝着外,微微蜷缩起身体。 这样的疼痛不必旁人来分担,他向来习惯了,如夏日山中总会燃烧起来的山火。 但是…… 赵璴睫毛微动,目光落在了床沿上的某处。 那儿是方临渊刚才趴着睡着的位置,被褥身上还留着些微的痕迹,像是路过的小动物在草丛中留下的爪印。 山火熊熊燃烧,却偏有一只鹿要守在这儿,忐忑地以为火是被它点起来的。 赵璴空出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似乎只是寻常地挪动身体、躺成个舒服些的姿态,却在挪动之后,那只手恰好搭在了床沿上方临渊睡出的痕迹上。 赵璴闭上了眼。 —— 方临渊第二日仍旧起得很早。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今日十六卫又要去北市巡查,他放心不下,很早就睡不着了。 他起了身,先去赵璴那儿看了一眼。 绢素正在为赵璴煎早上吃的汤药,松烟方送了早膳过来,正在窗下的桌上摆开。 “你今日如何了?”方临渊问道。 便见赵璴已然起了身,从床上站起时虽动作比平日慢些,看起来却很平稳。 “好些了。”赵璴说。“你这么早就要出门?” 方临渊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便见赵璴抬手指了指窗下,说道:“先吃饭吧。” 方临渊便也没跟他客气,去窗前撩起衣袍坐了下来。松烟已然给他递上了一碗粥,方临渊笑着道了谢,双手接了过来:“那日我跟你说过,他们的据点可能就在北市吧?我派了人去北市巡查,不过不大放心,还是要亲自去看着。” 赵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北市鱼龙混杂,你要当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说道:“我让时慎派一队人,跟着你吧。” 方临渊拿起匙来,听见他这话几乎笑出了声:“让人跟着?不必,你要真派了人来,还不知是我保护他们,还是他们保护我呢……” 他一边笑着,一边拿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粥。正盛出一匙来准备送进嘴里,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说谁,时慎?”他瞪圆了眼看向赵璴。“东厂的那个时慎?” 赵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方临渊像是舌头被自己咬破了似的。 “他他他……他竟是……”听着赵璴这话的意思,时慎是他的人了? “吃饭。”却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愣愣地往嘴里送了一匙粥。 片刻,他放下匙来,看向赵璴。 “派来保护我就不必了。”他说。 “即便是胡人,也不过是一群商人,更何况北市人多眼杂,若真有什么状况,他们潜在暗处,一时也不好出手。”方临渊说。 “而且……你连这都跟我说,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 赵璴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那边,方临渊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端起碗来抬头把粥灌进口中,拿起桌上的帕子随手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你胃不舒服,就慢慢吃。”他说着,路过赵璴时,还语重心长地抬手按了按他的肩。 “成大事者,出言要谨慎。”他说。“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啊,时慎是谁,我也不认识。” 说着,他朝赵璴笑了笑,只觉自己义气极了。 却未见赵璴眼睫微闪,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 大宣建朝二百余年,至今仍一派万国来朝的局面,离不开当年数位君王励精图治的成果。 数十年之前,大宣四方初平,渐有周边小国甘做藩属,岁岁朝贡以寻求庇佑。当年的宣平帝为彰显□□威仪,特准许各藩国商人入境经商,还专程在城北修建了这条赫赫有名的四境街,以供外商往来。 数十年的时间门,以四境街为中心,城北的外商商号如雨后春笋一般扩散开来,整条可供六车并行的四境街也愈发热闹繁华,随处可见服饰各异的异族人来往。 一直到十几年年之前,突厥进犯大宣,接连夺走大宣十八座城池,入境的突厥商人才渐渐减少。但四境街上有不少世代居住大宣的胡人,因此这些年来这儿仍有一些突厥人的住所店铺。 方临渊赶到四境街时,路上已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了。 街市上有巡逻的十六卫,见到方临渊时纷纷朝他行礼问好。方临渊走上前去,随便一问,便问出了李承安的去向。 果真,昨夜他回府之后,兵部尚书府上便几乎彻夜灯火通明。今日一早,李承安便到了十六卫戍司,领着不少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四境街。 “方才属下们路过,看李副指挥使就在绿绮楼附近。” 说到绿绮楼,那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充道:“将军放心,副指挥使从不是当值时乱来的人。”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他,朝着街对面的不远处看了一眼。 四境街旁的巷子中,远远便可见那儿矗立着一座四层高的绣楼,门匾与窗棂上缠绕着柔软的彩绸,门前鲜花簇拥,靡丽的歌舞声隔着一条街轻柔似水,都要流淌到他们面前了。 那是四境街上最大的一座青楼,里头有不少胡人歌舞姬,在上京城里是出了名的。 “他倒是敢。” 方临渊笑了一声,冲他们点了点头,便转身朝着绿绮楼去了。 他是不怕李承安乱来的。但若李承安敢让他发现有些微懈怠,那他今晚就被抓回十六卫抽鞭子,一鞭都不会少。 —— 李承安停在绿绮楼前,在心里骂娘。 他眼睛底下一片熬出来的乌青,走路时还有些别扭,是昨天被绊马索摔出来的。 他爹昨日对他一阵耳提面命,就连那个软柿子似的侧室都数落了他两句,像是他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我早说了我不想干。”李承安烦躁地说道。“明天我就递了辞呈上去,以后别管我了。” 结果他爹连打带骂地说他混账。 家中鸡飞狗跳地吵了一夜,最后以他被他爹赶出府门告终。 “你去查,多带些人,但凡有人阻拦,你只管亮十六卫的令牌。”李扶说道。“周边的衙门我都打好了招呼,搜查令也全给你备好了,就算出了什么乱子也自有人去平。安平侯命你去查案,是给你改过的机会,你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李承安才不管什么乱子。 他烦他爹次次安排,转身走得头也不回。 而李扶在他身后直摇头,命令旁侧的两个门客道:“跟上他。” 李承安便浩浩荡荡地带着十六卫的番兵,一直查到了绿绮楼。 这一路而来也算顺利,他每查完一处,只管拿出舆图把那儿勾画掉。至于搜查的结果与记录,有他父亲身侧那些比狐狸还精的门客,不必他花大功夫。 绿绮楼前是一片用彩绸围起的小院,院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在院里饮酒作乐的客人。 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将绿绮楼围起来,李承安便率先带了几个人进门。 刚进院中,便看见楼前那个满头金玉的老鸨正被几个胡人围着。 那一众胡人高大强壮的,身上穿着动物皮毛缝成的衣袍,李承安远远地就闻到他们身上的膻味,熏鼻子得很。 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拿手抵了抵鼻子,走上前去。 那几个胡人正围着老鸨大声地说着什么,那老鸨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却像是拿他们没办法。 那几个胡人渐没了耐心,开始伸手推搡着要进去,旁边围拢着的几个绿绮楼的几个家丁忙上前阻拦,最前头的那个却被胡人一把搡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叽里咕噜一阵突厥语的争吵,听得李承安脑袋疼。 “喂!干什么呢!”他大声道。 那几个胡人回头,面色不善地看向他。 李承安本就心情不好,理都没理他们几个,径自走上前去,朝老鸨亮出了自己的令牌:“十六卫查案,所有人在原地不 许走动,你,跟我过来。” 那老鸨连忙上前:“军爷,我们这是合法经营的,衙门的文书都齐全。” “废什么话。”李承安不耐烦道。 他跨过小桥,正要率先走到楼里去坐下,喝杯茶等着两个门客带十六卫搜查,却被那几个胡人拦住了去路。 几个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为首的那个大声朝他说了一串话,却是突厥话,李承安一个字都没听懂。 但语气凶恶,一听就不是好话。 “说的什么鸟语。”他烦躁道。“讲人话。” 却见那突厥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天挤出一句蹩脚的汉语:“滚开!” 说着,推了他一把。 李承安双眼一瞪。 这突厥蛮子敢骂他?!他都已经这么倒霉了,还有突厥人送上前来骂他?! 李承安面色一冷,也不跟他废话了。 “来人。”他说道。“把这几个拿下。” 且不管这几个突厥蛮子是真胆大还是不认得他,今天不在十六卫的监牢里杀他们几天威风,李承安的李字倒过来写。 跟他在身后的那一队卫兵立刻应是,上前便要捉拿这几人。 却不料这些突厥蛮子非但不怕,竟推搡着跟十六卫的士兵厮打起来。绿绮楼前的院子小巧别致,四下又是树又是水的,一时间门乱成一团。 李承安在推搡中被撞了好几下,还不知是谁的手肘重重捅了一下他的腰侧。 他疼得抽气,心里直骂晦气,向后退着便要退出去些。 “这几人,袭击十六卫钦差,抓回去统统先关他个月再说。”朝外退时,他还不忘高声命令道。 却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混乱的人群里忽然闪过了一丝银光。 下一刻,为首的那个突厥蛮子竟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冲出人群,直朝着他的面门而来。 周遭纠缠的人群谁也没反应过来,李承安后退一步,却被桥边的假山石绊住了腿脚。 李承安当即吓得愣在原地,眼看着那把匕首携着劲风,在那突厥人狰狞的面孔和震耳的嘶吼声里,直冲着他面门而来。 要死了。 李承安脑袋里只木然地剩下这一个念头。 却在这时,他面前一花,像是有神迹降临。 一道火红的身影从天而降,踏着水中嶙峋的太湖石,飞身而来。 下一刻,匕首停在了他眼前寸的位置。 李承安倏然转过眼去,看见的便是方临渊那张英俊得有些过头、以至于让人心生嫉妒的侧脸。 他的手只伸在他面前,径直握住了那把匕首的刀刃。 鲜血顺着银亮的到与方临渊雪白的手指,汩汩地流淌下来。 —— 方临渊的齿根都咬得酸麻了。 剧痛从手心里传来,锋利的匕首几乎要割断他的指骨。 可他却不敢直接松手。 他咬着牙回身抬腿一个飞踢,随之松开手来,一脚将那突厥人踹翻在地。 匕首当啷一声落地,他手心的鲜血登时溢出。他一手扯住自己的衣摆,吱啦一声撕下一片绸来,在受伤的手上用力一缠,足下朝前两步,一脚将那个突厥人踩进了水里。 那突厥人挣扎着落入水中。 身后的卫兵们接二连地挤进绿绮楼。方临渊微微侧了侧身,便让出一条路来。 卫兵们连忙扑将上去,联手将那突厥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带下去审。”方临渊命令道。“仔细审清楚了,来历,路引,通关文书,还有带刀前来的目的。” 那几人连忙应是,押着几个突厥人出了绿绮楼。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看见李承安还傻站在那里,像是被那突厥人点了穴似的。 “喂。”方临渊出言提醒了他一声。 李承安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怔怔地看着方临渊,片刻,视线又转向了方临渊缠裹在手上的、已经被血染成暗红色了的绸缎。 方临渊看见他的眼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救我做什么!”方临渊听见李承安这样说着,仿佛喉咙还在打哆嗦。 方临渊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问的都是废话。若他来晚一些,兵部尚书的公子因他的指派出了什么好歹,李扶那个恨不得溺爱死他的爹还不跟他拼命啊。 方临渊淡淡垂下眼去,打算用刚扯下来的布将手裹牢一些。 却在这时,他又听见李承安的一声怒喝:“都是死人吗!看到有人受伤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旁边的卫兵连忙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方临渊偏头看去,便见李承安正凶巴巴地拿袖子一把蹭过眼睛。 方临渊正咬着牙缠裹伤口给自己止血,见此情状却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凑上前去,好好打量了一番他这模样。 “哟,还哭了?” 挺大个人了,见点血怎么还掉眼泪啊。 却见李承安转过头看向他,看那模样似乎要骂他,可嘴撇了撇,还是没憋住喉咙处的一声哽咽。 他猛地转开头去:“今天这条命,算我欠你的。” “真把我当你爹了啊?还欠我条命。”方临渊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李承安回过头来,正要说话,却见那卫兵去而复返,步步退回来时,便见几个身着曳撒的锦衣卫出现在了门前,挡住了那卫兵全部的去路。 方临渊转过身去。 便见为首的那个腰佩长刀,穿的是飞鱼服,看起来官衔很高。 那人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最后停留在了方临渊面上。 “锦衣卫办案,排查勾结敌匪的探子。”他说。 “此处封锁,在场所有人,留待审查。” —— 不等方临渊出声,便见李承安大步冲上前去。 “林子濯,你今日偏要与十六卫作对是吗!”他怒道。 方临渊眉心微动。 林子濯,锦衣卫北镇府司使。 却见林子濯单手握着没出鞘的刀,抬手一挡,李承安的手边被刀柄拦在了原地。 “我等公务在身。”他凉凉地说。 “我们将军受了伤,现在要去看大夫。你要是觉得通敌的是我们,现在就把我抓到诏狱里去审!”李承安道。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昨天还咬牙切齿地要给他下马威,怎么这会儿就像属了狗似的,跑在她前头直往前冲着咬人。 替他挡了一刀,真把他当救命恩人了。 他拨开旁人走上前去,停在了林子濯面前。 他目光扫过,便见在场的众人除了穿着曳撒的锦衣卫之外,还有个穿圆领袍的中年人,看着面相不熟,通身却颇有一番官员的气度。 他收回目光。 这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像是特来找麻烦的。但方临渊明白,北镇府司使这样的人,号令整个锦衣卫,本人直接听命于圣上,不会特意为了难为谁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 若如此…… 这处青楼确实在他遥遥看见第一眼时,就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十有**,他们便是冲它而来的。 不想在这儿耽搁太久,方临渊笑了笑,看向林子濯。 “盘查奸细,我等自是该全力配合锦衣卫的。”他说道。 “多谢将军体恤。”林子濯抱着刀拱了拱手。 “但若只是查人就有用,想必这样的小事,也不必您亲临现场了。”方临渊又说。 林子濯面上露出些许疑惑。 便见方临渊目光一转,抬头看向了绿绮楼顶楼那处敞开的窗子。 轻幔飞舞,一派旖旎。芍药盛放的窗前,悬挂着一架轻巧别致的鹦鹉笼。 —— “他就这么放我们走了?”李承安跟在方临渊旁边,一路跟到了绿绮楼外头。 方临渊让他吵得头有点疼,停下脚步:“我跟你说了什么?” “我知道,我就等在这里,他们一走,我仍查我们的事情。”李承安皱着眉毛,半天才别扭地说道。“可是,你还不赶紧去看大夫?这伤总不能就这么搁着,方才流了好多血呢……” 这么点小伤,看什么大夫。 方临渊让他吵得直烦,正要开口打断他时,却听见对面酒楼传来了一道清脆的抚尺声。 “……且说那连破陇西十八城的大将军入得金殿,便于殿前当场一跪。陛下且问:爱卿为我朝股肱英雄,为何要跪呐?却见大将军双拳一抱,说道:末将今日别无他求,北疆十八座城池,只愿作为聘礼,求娶当今五公主呐!” 五公主字被他咬得抑扬顿挫,楼中一阵欢呼,方临渊后背一僵。 他连忙回过头去,便见那酒楼之上满坐着人。说书先生嗓门嘹亮的,说的竟是他跟赵璴的事儿! 方临渊听得浑身难受。 那边,李承安嘴还没停。 “我有一家熟识的医馆,要不我先带你去……” 方临渊赶紧打断了他。 “你非觉得今天欠了我的人情,是吧?”他说。“你非要还了,是不是?” 李承安让他问得一愣,愣愣地点了点头。 方临渊咬牙切齿地指了指那个酒楼。 “那一会儿你们搜到那个的时候,跟他们老板说清楚!”他说。 “让他们换个本子说去,现在这个本子,赶紧烧了!”:,,. 35 第 3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李承安转头看去,便见是个酒楼,这会儿临近正午,正是食客正多的时候。 二楼摆了张说书的桌子,这会儿似乎是在说方临渊的本子。 这本子他听过,把方临渊夸得简直是战神转世。他们当时自是不爱听的,但夸他的话,怎么方临渊自己也不爱听? 他有些不解,却还是点头道:“是……” 方临渊指了指他,不忘说道:“我去处理下伤口就回来,你若敢有任何疏漏,我剥了你的皮。” 又威胁他。 李承安的表情难免有些不服气,别扭地应了一声。 却见方临渊转身,刚走出几步,却又认命地转了回来。 “那个事就算了。”他说。 “什么?” “让人家烧话本子的事。”方临渊黑着脸说道。 “啊……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听见方临渊转过头去时候,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算了,大不了把自己戳聋……” 方临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四境街尾。 李承安则领着一众十六卫,按照方临渊的吩咐,在绿绮楼外静候锦衣卫离开。 “听里头的老鸨说,刚才那几个突厥人是来寻仇的。”旁边的十六卫小声议论道。 “寻仇?寻什么仇?”有卫兵问道。 “说是自己的相好跟着汉人跑了,跑到上京城来了。”那人说。“进京之后找了一圈,才找到了他相好消息,原是贪图绿绮楼的钱财和富贵,上这儿来卖身了……” 十六卫当中发出一阵惊叹。 “那他今日带刀来,岂不是……!”有人问道。 “是啊!是来杀相好的!”那卫兵小声道。 “幸好咱们将军身手矫捷……” 周遭的十六卫纷纷赞叹着,却又不忘偷眼来看李承安,像是怕他听到这话会生气。 毕竟副指挥使跟将军这样不对付,昨天还被将军弄了好大一个没脸。 却见李承安转过头来,黑着脸看他们。 “看我干什么?”他神色凶恶。 十六卫们登时不敢说话了。 却见李承安转开目光,神色虽凶,却是说道。 “今日若非将军在此,我的命就没了。”他说。“日后别的不管,若让我看见谁对他不恭敬,那就是打我的脸。” 十六卫们闻言连连应是,见他这么说,便也都不遮掩了。 “我们哪儿会不恭敬?咱们将军当真称得上盖世英雄!” “是呀!昨儿个我父亲还从宫里听说了咱们在荣昌街布施的事,回来竟难得奖赏了我。” “将军虽治军严格,但对我们真没得说!” 李承安转开了目光。 他承认之前是挺讨厌方临渊的。任谁第一次见面,也不会把他拽下马去,逼着他掏胡匪藏在嘴里的东西。 但是…… 李承安的眼前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方临渊单手握住匕首刀刃的模样。 他确实是个好人。他心道。 —— 而另一边,隔着一道院墙,锦衣卫们有条不紊地将整座绿绮楼上下搜查了一番。 林子濯静立在四楼的楼梯口处,身侧站着那个穿着圆领长袍的中年人。 “邱大人,你知道我的原则。”他淡淡地说。“下不为例。” 站在他身侧的,正是当今户部盐运使邱朔。 邱朔有些讨好地笑了笑,凑近了他身侧一些,笑着说道:“林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对林子濯说:“那位得罪的可是上头的大人物,那也是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不是?替那位扫清些障碍,我这也是带着咱们北镇抚司立功呐。” 邱朔笑得谄媚,林子濯却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与他挪开了距离。 便在这时,有锦衣卫来报,说楼上楼下已经搜遍了,没有任何异常,请他示下。 林子濯没再看邱朔一眼,只径自走上前去,走进了四楼正中的那间房子。 “去把那个取下来。”他推开了门,指了指窗前挂着的鹦鹉笼。 锦衣卫立刻上前,将那笼鹦鹉从窗上摘了下来。 却见林子濯目光一扫,最终落在了房中站在一旁的、容貌娇艳、柔弱而畏惧地缩在那儿的胡人舞姬。 “也请这位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吧。”林子濯的目光在她面上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 方临渊回了府里。 因着他长嫂身体不好,安平侯府里是养了两个大夫的,医术都还不错。他恰好要换下身上的衣服,便省得再跑一趟医馆,直接在府中便把伤口处理了。 方临渊一回到府上,便派人去将大夫请去扶光轩。而自己则用另一只胳膊将染血的那只手稍稍一遮,大步回院子里去了。 却不料刚进院子,就看到吴顺海站在他院里,阴沉沉地候在他门前。 方临渊一愣。 “参见侯爷。”只见吴顺海低头行礼道。“殿下在里头等你。” 赵璴在这儿?他不是病还没好吗? 方临渊闻言面露不解,点了点头,抬腿跨过了门槛。 穿过前厅,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赵璴。 他脸色看起来还有些白,窗外光线又强,几乎将他的皮肤照成了透明的。以至于他眼下的乌青在阳光下透了出来,显出几分大病未愈的脆弱模样。 听见他进门,赵璴抬起了眼。 “你腹痛好了吗,怎么今日还出门?”方临渊开口问道。 却见赵璴垂下眼去,看向了他左边那只裹着血淋淋帕子的手。 他的眉心拧起来,眼神也因此变得有点冷。 方临渊猛地回过神,欲盖弥彰地将那只手藏在了身后。 遭了……光想着赵璴病还没好,把这个给忘记了。 却见赵璴凉凉地看向他:“别藏了,过来坐下。” 方临渊尴尬地笑了两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意外罢了,方才叫了大夫,马上就到了。”说着,他不忘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告诉长嫂啊,她爱哭。” 他刚坐下,正要招呼房中的侍女给他倒杯茶来,却见赵璴抬眼看向立在一旁的绢素。 便见绢素双手捧了个小箱,放在了他面前。 “伸手。”赵璴说着,垂眼打开了那只箱子。 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他?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 却见赵璴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仿佛是以为他在装聋作哑似的:“另一只。” 便见赵璴面前的那个箱子里头瓶瓶罐罐的有不少东西,还放了一卷雪白的绢布。 竟都是用来包扎伤口的药。 方临渊好奇地往那箱子里看,刚伸过脖子去,却见对面的赵璴直起了身来。 柔软的发丝拂过方临渊的耳侧,他不由得往旁边一躲,便被赵璴一把捉住了手腕。 赵璴的手很凉,像是冷而硬的玉璧环上了他的手腕。方临渊手指一哆嗦,便已然被赵璴拉起了手,手心朝上地拽到了面前。 方临渊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总觉得两个男人这样拉来拉去的有些怪,但偏生赵璴的手碰在身上总有种似活物而非活物的感觉,像是纠缠而上的妖,又像是盘桓游过的蛇。 让他一时竟想不起来闪躲。 幸好,待将他的手手心朝上平放在了桌面上,赵璴就松开了他。 “别动。”赵璴不忘提醒道。 便在这时,寒露领着府里的大夫进了门来,迎面便撞上了眼前的景象。 &nbs p; 一室静谧,璧人相携,似乎再领大夫上前就有些太杀风景了。 方临渊见他们进来,连忙抬头看过去,一双眼直朝寒露示意:快快请大夫进来! 却见对上他目光的寒露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了个了然得稍显猥琐的神情。 她面上绷着笑,朝着方临渊轻而飞快地点了几下头,一副让他放心的模样。 “劳烦先生走一遭。”接着,便见寒露转头对大夫说道。“夫人会替侯爷包扎的,请先生这边来,看看是否要给侯爷开几服药。” 方临渊眼都瞪圆了。 寒露,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但那边的几人已经不给他表达意见的机会了。大夫闻言只是点头,说而今天气渐渐热了,是该开些内用的药,避免伤口溃烂。 寒露便径直请大夫到外头开方去了,临出门时,还不忘朝着方临渊眨了眨眼。 她竟还敢眨眼! 方临渊气得说不出话来,正盯着她们几人的背影,忽然,手心忽然有一只蛇,轻轻拿冰凉的蛇吻碰了碰他的手心。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赵璴,正在拆他包在手心上的绸子。 方临渊不由得缩了缩手:“要不我自己来吧?” 方才徒手夺了那突厥人的匕首,想必他手心里此时的模样并不好看。赵璴怎么说也是宫里养出来的,怕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赵璴却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方临渊讪讪地停下了动作。 赵璴的手轻而稳,拆伤口时甚至没让方临渊怎么感觉到疼。缠裹在伤口之上的绸缎层层拆开,血腥气味便渐渐散了出来。 方临渊看向自己的手。 那伤口渐渐显露出来,看上去确实有点骇人。手指与掌心的皮肉被利刃割破,因着伤口很深,边缘的血肉还微微向外翻起。 幸而血是止住了的,他方才缠伤口用的力气很大,没让手里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方临渊对自己的本事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自我欣赏的满意,却未见赵璴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落在那伤口之上的眼神凝滞在了那儿。 一时间片刻没有动作。 方临渊感觉到赵璴停在原地,抬眼看去时,便见赵璴垂着双目正盯着他的伤口看,不知在想什么。 方临渊往后抽了抽手:“没事,我自己来。” 果真吓到了吧?他心想。 却见赵璴按着手腕拦住了他,继而不声不响地抽走染血的绸缎,拿起箱中的帕子,擦拭起他伤口周边的血迹来。 “我听说,你落下这伤是为了救李承安。”赵璴说道。 周遭没有旁人,赵璴的声音低沉中染上了几分哑,听上去森冷地像是在暗处执刀的凶手,却又隐约带着些听不分明的颤,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方临渊抬眼看向他,却见他睫毛微垂,日光下摇曳的树影落在他面上,看上去安静又艳丽。 他便如实答道:“啊,是。他惹怒了一群突厥人,当时情形复杂,那突厥人险些就要要了他性命了。” “不过一个废物罢了。”却见赵璴垂眼说道。 方临渊让他这话逗笑了:“那是自然。不过毕竟是个有用的废物,有兵部尚书给他兜底,他们今日一上午就将半条四境街都搜得干干净净。” 却见赵璴轻轻放下了帕子,拿起箱中的一瓶药粉。 “但他给你找了不小的麻烦。”他说。 他抬眼之际,方临渊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寒意。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璴方才话中的冷意与锋芒压根不是开玩笑。 “你别乱来啊!”他连忙说道。 却见赵璴抬眼看向他。 方临渊说:“他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本性算不上那么坏。他们在京中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惯了,我没少对付他们,算是扯平,不至于要他们的性命。” 赵璴没有说话,细白的药粉却簌簌地落在了方临渊伤口上。 ……好疼! 骤然传来的疼痛激得方临渊胳膊一抽,条件反射地便要往回缩手。赵璴抬手按在他手腕让,让他一时间只躲开几寸距离,便又像是被冰冷的枷捆在原地似的,冷得他肌肉一紧。 “这药起效很快,会有些疼,你忍一下。”只听赵璴说道。 却见方临渊嘴唇都咬白了。 他一时疼得没有说话,听见赵璴这样说,便咬着嘴硬忍着,胳膊僵硬地搁在桌上。 他看见赵璴抬眼看向他。 一双眼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潭,睫毛上下轻眨了一下,宛如煽动翅膀的蝴蝶。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低下头去,苍白却看起来很柔软的嘴唇凑近了他的手心。 他眉眼微垂,像是靠人精气而活的妖一般,凑上前来蛊惑他、引诱他,贪婪地从他的肉身中一丝丝摄取他的魂魄。 一股轻柔而微凉的气息落在了他的手心上。 —— 方临渊险些从原地跳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这于赵璴而言也生疏而笨拙。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只是在看到方临渊极其痛苦时,下意识地想要寻些办法,让他稍缓解些。 方临渊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行,不能离赵璴太近了。 赵璴似也感觉到了他通身的紧张,停下了吹气的动作,直起身抬眼看向他:“好些了吗?” 方临渊僵硬地点了点头。 便见赵璴松开了他的手腕,拿起了箱中的那卷绢帛。 “你怎会以为我要杀他?”他问道。 方临渊的脑袋一时还僵直着没缓过神来:“嗯?” 却见赵璴抬眼看他:“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杀李承安?” 方临渊回神,有点不好意思。 可能是他小人之心了吧,总觉得赵璴不是什么好人。但赵璴素日里确实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他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杀人,恐怕也是因此而冤枉了他。 “以防万一嘛。”他尚好着的那只手抬起挠了挠后脑,说道。 赵璴没有言语。 他确实没把李承安的命放在眼里。 他活着的唯一作用,恐怕就是牵制他父亲,但若他父亲的功用也有人可以取代的话,那留他的性命就是浪费了。 更何况,他还让旁人为了救他,受这样重的伤。 实为该死。 但是,他虽确实动了杀念,却在对上方临渊那双露出担忧神色的眼睛,心下却又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 随意便会动手了结他人性命,他在他眼里难道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垂了垂眼,分明不经意,却在摇曳的光影之下,显出了两分委屈的姿态。 “我从未这么想过。”他这样说道。 —— 这就让方临渊感到很抱歉了。 可不是嘛!赵璴病还没好就专程过来替他包扎伤口,他随口一句话,却是不经意间冤枉了赵璴。 他连忙说道:“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你万不要多想。”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无妨。” 方临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如坐针毡,眼看着赵璴替他包扎好伤口,松开了手。 赵璴这人确实手巧。 方临渊收回手时,便见自己手上的绢帛包扎得平整漂亮,便连那个结都打得小巧而利落,行动起来一点都不碍事。 赵璴这手艺当真没得说,包扎个伤口都跟绣花似的。 方临渊没忘记刚才心头的那点愧疚,此时夸奖起来也分毫不吝啬。 “真好看啊!”他叹道。 只是稍微可惜—— 他一着急,语言便稍微显得有些贫瘠。:,,. 36 第 3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事之后, 李承安省心得让方临渊都有些意外。 他包扎完伤口、换好衣服之后回又赶到了四境街,便见李承安马不停蹄地已经将绿绮楼整个翻了个遍,便连存放香药陈酿的地窖都查了一通。 方临渊原想告诉他, 也不必这般仔细, 但看他与一众十六卫斗志昂扬的样子,却又不好打击他们。 只一个中午, 他舍命救同袍的事就在十六卫中传开了。这群纨绔惯了的少爷不知怎的,一副感动得要生要死的模样,气势汹汹地像是要将性命都托付给他似的。 方临渊一时只觉好笑, 便任他们查去了。 于是,只一个下午,四境街上便传遍了。 说那位在京城都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李承安不知为何要拿四境街开刀, 有几个拒不配合的胡人客商,不由分说地便都让他丢进了大狱里。 商贾住户们都不敢招惹他,十六卫一到便大开户门,任由他们检查。 方临渊也特去交代过, 让他们切勿弄乱别人的店铺房屋,离开时也莫要忘了给些赔偿。 便这般黑脸白脸来回地唱, 审查四境街的进程便愈发顺利又迅速。 李承安冲在前头探查,方临渊便只管在旁侧盯着,一整日下来,八卦都听了一耳朵。 这便是因为四境街的商户店铺、以及那间最有名的瓦舍,许多都悬着楚氏商号的牌子。 搜到一户大院时, 方临渊看见隔壁的医馆也挂着楚氏的门匾,随口问了一句,周遭的两个十六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是这楚氏商号的东家并不姓楚,却在几年之内将铺子开遍了上京城, 甚至一路沿着运河开到了江南。到了去年,楚氏商号甚至拿到了户部的凭据,大张旗鼓地要在运河新渡口处办船厂。 原本大家都猜测,商号背后不知站的是哪位权贵,有说是两位皇子的,也有说是京中声名赫赫的某位公侯的。众说纷纭,却不料一夜之间,商号的当家人离奇死了。 原来他们的当家人不是什么天家权贵,而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生意做得红火,却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仙。 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楚氏商号就要分崩离析之际,这商号却在没有当家人执掌的状况下,在京中的盛况仍旧稳若磐石。甚至连新渡口那儿的船厂,都有条不紊地修建起来。 方临渊听得津津有味。 “那便是说,这商号的主家另有其人了?”他问道。 “不知道。”那卫兵说。“有人说背后的主家还有旁人,最近也有人说,整个楚氏商号被另一位员外整个儿盘了下来。说什么的都有,毕竟这位新东家也不姓楚。” “那姓什么?”方临渊问道。 “据说姓朱。”那卫兵说道。“只是打江南到上京,这么多商贾富户,也没听说哪位姓朱的员外有这么大手笔的呀。” 方临渊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说不定还是化名呢。” “可不是嘛……” 几人守在大宅外交谈着,便见李承安带着十六卫神色古怪地出来了。 “怎么?”方临渊上前问道。 便见李承安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这么大个院子,一个人都没有,奇怪得很。” 方临渊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这户大宅。 方才他们查到这里时,里头的人便一直不给开门。查到这户人家是一户此处有名的突厥商人,家中卖胡布的,掌柜的却有几日都没开门做生意了。 他家情况着实古怪,思量再三,方临渊同意了李承安破门的要求。 既没有去铺子里,又没有出城的记录,接连几日没有消息,本就显得怪异。 更何况这样大的宅子里,至少能有十来个家丁下人,即便主人不在家,难道连个守门的下人都没有? “我去看看。”方临渊说着,拨开围拢在外的十六卫,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大步走了进去。 李承安也跟着他往宅子里走去。 这户宅院很大,前后有约三进三出,院落也修建得很宽敞。 这似是胡人特有的习惯,即便京中不让私人饲养牲畜,也偏要留足了养牛羊的位置。 “门是从里头锁上的?”方临渊问李承安道。 李承安挠了挠头,回头看向大敞着的宅门。 他方才光顾着破门,什么都没管,也没注意门上是否上了锁。 他伸着头往门口处看,方临渊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指那户大门。 “你们连门销都弄断了,岂不是他们从里头关的门?” 李承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既是从里面关上的门,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便见李承安又问他道。 “所以这宅院才古怪。”方临渊说着,抬步入了前厅。 他挨个推了推厅中的柜架与墙壁,皆是稳固的。检查过后,方临渊巡视了一周,说道:“去后宅看看。” “你是在找暗门?”李承安问道。 “暗门许是通向宅院之外的路。”方临渊眉心凝了凝。“但是京城道路的管辖向来严格,比之暗道,更可能此处还有我们没找到的密室。” 李承安眼睛一亮,像是来了兴趣。 方临渊抬手唤来两个十六卫,让他们一个去外头通知其他人,将此院子各处封锁牢固,又叫另一个速去衙门,取来这户人家在官府中登记的资料。 而李承安则已率先带了一队人,入了后院的正屋,私下查看起来。 探查暗门向来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胜在心细。看他一副寻宝的模样,方临渊便也没阻拦他,任由他搜查去了。 而方临渊自己则在屋中查看了一圈,最后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 细细的一层浮灰,应当是好多日都没人打扫过了。 可周遭却又整齐得很。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是李承安发出的。 方临渊抬眼看去,便见李承安跌跌撞撞地从侧间冲了出来,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已然说不出话了。 “怎么?”方临渊忙皱眉走去。 便见旁边跟着出来的那个十六卫,面色惨白,直朝着身后的侧间指去。 “找着了……将军,那儿有个架子,里头是暗门!”那侍卫说道。 “看见了什么?”方临渊径直走去。 却被李承安一把抓住了胳膊。 “死人!”只见李承安哆哆嗦嗦地说道。“里头……全是死人!” —— 这户突厥商人全家都被杀死在了密室当中。 方临渊当即请来了仵作,仵作说,这些人大致已经死了七八天了。 七八天,正是花朝节之前几日。 莫非是那伙突厥匪徒挟持了这家人,并以他们家宅院作为据点?这看似是个说得通的逻辑,那户突厥杀人夺宅,借他家宅院囤积人马,并于花朝当日到市集上杀人作乱。 但是…… 方临渊抬手按了按眉心。 却又有许多不合理处。他们杀死商人,却用什么身份去筹备马匹衣衫?但若不是抢夺家宅,他们又为何会在起事之前便将合作的同族杀人灭口? 更何况,他们走后至今,整个院落干净整齐,便连院中养马的痕迹都几乎被打扫赶紧,那又是谁来做的这些? 方临渊想不明白,旁边的李承安还在一个劲地呕吐。 “滚远点吐。”他说道。“若破坏了现场,拿你的脑袋来赔吗?” 李承安直起身来,拿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你不怕吗!” 方临渊扫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没打听过,我手底下死了多少突厥人?”他问道。 李承安说不出话来,半晌嘀嘀咕咕地说道:“阎王。” —— 前往衙门的卫兵很快回来了。 四境街统归上京府衙门管辖,上京府得了十六卫的消息,连忙派了官员亲自带着这户人家全部的文书赶到了方临渊这里。 仵作还在里头验尸,看那官员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方临渊便随他一道去了前厅,在桌前坐下,打开了官员带来的那封文书。 “这户布商入京有三十来年了。”那官员说着,将其中的一封文书指给方临渊看。“入京路引、经商凭证,还有每年的纳税数额都在这上头。方才送来之前下官特地查过,没有任何疏漏。” 方临渊将这些凭证一一翻阅,便见确如这官员所言。 下头的一封便是衙门中所有关于这户商贾的状纸。方临渊打开来看,便见三十余年来只有几起经商往来上的摩擦,诸如货款不全之类的,都是些小事。 “这么看来,他们家多年以来都是个合法经营的商户?”方临渊道。 那官员笑道:“我们对四境街的管辖向来严格,按说不会出岔子的。” 却听方临渊又问道:“可有他与突厥那边的往来?” “没什么往来。”那官员说。“只有数月之前有个从突厥投奔来他们家的亲戚,在衙门里也有记录的。” 说着,那官员又取出一份文书来给方临渊:“请将军过目。” 方临渊拿出那份文书,便见上头记录着那亲戚的名姓年岁。三十二岁的年轻男子,叫乌力吉,因牧场冬日遭了雪灾,父母俱亡,故而前来投奔亲眷。 &nb sp;方临渊眉心凝了凝,只觉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吗?”方临渊又问。 “剩下的都是些零碎的了。他们家人丁不少,近年来开了不少商铺。但大宣对外族商人的管辖向来严格,许多生意都不让做,故而有一些废案,囤积在衙门里……” 方临渊接过那叠文书。 他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了一页被衙门驳回的文书上。 车马行。 是这户商贾向衙门申请凭证,想要在京中开一家车马行的状纸。 上头明写着,已备齐50驾车马之数。五十驾车所需的马匹,恰够那夜他们纵马遁逃。 —— 方临渊即刻派人去查。 很快,外出探查的十六卫带着消息回来,说半月之前他们一家买下了京中的一处马场,且在其中囤积了不少车乘。而出钱买马场的,正是那个千里迢迢投奔亲眷的乌力吉。 而他买下的那家马场,此时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匹老马和丢了一地的破车。 方临渊明白了怪异之处在哪。 牧场遭逢雪害是突厥常有的事,但去岁他回京时,北境连雪都还没下。 突厥人向来都有应对雪害的本事,能因雪灾而死人的,一年都不见得有几个,更何况是这样出手便能买下一个马场的人家。 便在这时,仵作从里头出来了。 “总共有多少具尸体?”方临渊问他。 “回将军,一共四十一人。”仵作说道。 方临渊眉目微沉,拿起了桌上那户人家的文书。 全家上下、包括家丁门童,总共便是四十一口。 而那个买下马场的乌力吉,并不在其中。 —— 宫中很快得了消息,傍晚时分,便有太监前来请方临渊,说鸿佑帝要见他。 方临渊随之入了宫,刚到御书房门口,便有接引他的太监笑着对他说,陛下已经等了他多时了。 方临渊随之进了殿内。 御书房里袅袅地燃着金丝迦南香,周遭的内侍宫女们静如雕塑,偌大的殿内之后鸿佑帝翻动奏折的声音。 方临渊入内行礼,刚跪下身,便听鸿佑帝说道:“方卿快些起来。来人,赐座。” 方临渊被内侍引着在旁侧坐下,便见鸿佑帝搁下奏折,朝方临渊笑道:“多亏爱卿,短短数日时间,竟查清了这帮胡匪的主使。” “此人能千里迢迢从突厥入京,大费周章归拢匪众,背后定然另有指使。”方临渊闻言说道。 却见鸿佑帝笑着点了点头。 “爱卿不必担忧。”他说。“此人入京之时,每过一城的文书通牒在各个州府都是登记在册的。朕已派人快马将此人信息送至各个驿站,只要他再在大宣境内出现一次,必可将之当场缉拿。”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陛下圣明。” “如今此案也算有了个了解,京中百姓们也总算可以安稳过活了。”鸿佑帝笑道。“方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方临渊闻言连忙起身。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你快坐下吧。”鸿佑帝笑道。“原是让你进宫来领赏,却反倒成了朕在拘束你了。” 说着,他抬了抬手,旁侧的黄纬便端着个盖了红绸的托盘,笑着走到了方临渊面前。 “将军,请吧。”黄纬笑得满脸喜气。 方临渊抬头,便见鸿佑帝也正笑着对他点头,便伸出手来,揭开了那托盘上的红绸。 亮闪闪的一盘金锭险些晃晕方临渊的眼。 他忙起身跪下,朝着鸿佑帝行礼道:“微臣如何敢受陛下这样贵重的赏赐!” 瞧这托盘的分量,上头的金锭少说也有百两。若他打了胜仗、破敌几何,受此赏赐还说得过去。不过是京中这样小的一个案子,鸿佑帝怎会这样赏他? 却见鸿佑帝说道:“朕说你受得,你自然能受。” “可是……” 方临渊正想请辞,鸿佑帝却笑着打断了他。 “朕原本还有事想托付爱卿,爱卿这样,朕可就不好开口了。” 方临渊抬头看向鸿佑帝。 便见鸿佑帝接着说道:“如今,那突厥匪徒踪迹不明,此人落网之前,朕还是不能安心。” “陛下的意思是……?” “朕是想着,让爱卿仍任十六卫将军一职,替朕守卫京城。”鸿佑帝说。“待一切尘埃落定,朕便也能安心了。到了那时,爱卿再走不迟。” —— 又走不了了。 离开皇宫时,旁侧捧着一大盘黄金的雁亭笑得合不拢嘴,马上的方临渊却笑不出来。 一推再推的,他都快要产生这辈子都离不了京城的错觉了。 回到扶光轩,雁亭问方临渊这些赏赐是放入他的私库还是放进侯府的库房。方临渊抬手摸着盘上锃亮的金锭,片刻问道:“方游是不是明日便要来辞行?” 雁亭点头道:“卓将军是明日启程。” 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留十两送去长嫂那里,其余的全部装箱,明日让方游带去玉门关。” “……将军?”雁亭一脸不解。“您自己一点都不留吗?” 方临渊摇头。 但片刻之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认命地叹了口气。 “给公主再留十两,明日送去。” —— 卓方游第二日一早便来了安平侯府向方临渊辞行。 方临渊在侯府的正堂里见的他,看见方临渊手上缠绕的白绢,卓方游不由得叹道:“京中比之关外,看来也是差不多的凶险。” 方临渊没有多言,将自己前些日写的定边方略并他父兄的手札一并交给了卓方游。 “这些当做是借给你的,你随便翻看,但待我回玉门关时,定然一本不落的要还给我。”方临渊严肃地说道。 卓方游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是方临渊父兄的遗物,丝毫不敢轻慢,郑重答道:“你放心,我便是丢了命去,这些书札也一样都不会丢。” “少说丧气话。”方临渊说着,又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交给了卓方游。 卓方游一打开,便被里头金光闪闪的一大片晃花了眼。 “你这……这么多钱,你敢给我也不敢拿啊!”他吓了一跳,连忙将箱子往回推。 “又不是给你的。”方临渊说。“玉门关流民多,眼看着已经到春天的,你拿去换成银子,给他们买种子和农具。” 卓方游叹了口气,双手接过了方临渊那箱金锭。 “你放心,这些钱我一定替你送到玉门关百姓手里。”他说。“只是……这样大的一笔钱,你夫人可知道?她能同意吗?” 方临渊嘴角抽了抽。 他正要答话,却在这时,门外的侍女声声传告道:“公主殿下来了。” 卓方游跟做贼似的,赶紧将箱子往后藏。 方临渊有点无语:“藏什么,难道是你偷的?” 说话间,便见赵璴已然入了门来。侍女簇拥,艳若霞光,方临渊看见卓方游登时红了耳朵,局促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赵璴一眼。 真没出息啊。方临渊心想。待到赵璴什么时候身份大白的时候,吓死你。 “参见公主殿下!”那边,卓方游匆匆朝赵璴行礼。 便见赵璴淡淡地露出了个笑容。 “将军请起。”他声线平缓,伪造的声音宛若清晨垂露的芍药,根本听不出分毫男人的影子。 “听闻将军即将出城,我便也赶来送一送将军。”只见赵璴说着,侧目看了一眼旁侧的绢素。 便见绢素双手捧着个小木盒,走上前来,递到了卓方游面前。 卓方游不敢伸手接。 方临渊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眼神难免有点恨铁不成钢。他伸手替卓方游接过木盒,抬手打开,便看见里头厚厚地隔着一摞银票,最上头的一张都是千两的数额。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双目微垂着没有言语,倒是旁边的绢素开口说道:“公主殿下听闻边境寒冷,百姓困苦,便想着略尽绵力。这些银子不论是替百姓修建屋舍也好、筹粮施粥也罢,想必我们侯爷的《定边十三策》中都有写明,便都交由将军处置了。” 旁边的卓方游都听傻了。 方临渊也震惊地许久没回过神来。 这一摞银票,怎么说都有数万两之数,赵璴便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出来? 却见赵璴只静静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片刻,露出了个浅淡的、恰到好处的笑。 “侯爷快将银子交给将军吧。”他提醒道。 方临渊这才大梦初醒,将那盒银票一并交到了卓方游手上。 却见卓方游双手捧着那个小匣,盯着方临渊片刻,双目里都隐约泛起泪花了。 “贤伉俪,当真是贤伉俪啊!” 他感慨着,转过身去,朝着赵璴行了一礼,嗓门嘹亮极了。 “我替玉门关的百姓与将士,多谢嫂子!”  , 37 第 3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差点当场踹他一脚。 什么嫂子!乱叫什么呢! 他偷眼去看赵璴,却见他分毫不乱方寸,甚至淡笑着朝着卓方游点了点头,说道:“将军不必多礼。” 是了,赵璴城府一向很深。 而那边,卓方游双手捧着那匣银票,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侯爷殿下放心,这些钱一分都不会少,定然全都会交到边境百姓手里。有侯爷与公主殿下,他们今年定能过上好日子!” 方临渊不忘叮嘱:“你可要一路当心,别把银子弄丢了。” “我便是丢了脑袋,也不会弄丢分文!”卓方游道。“侯爷放心,我拿性命担保。” “行了行了,什么都拿命来保护,你有几条命啊?”方临渊在他肩上锤了一拳,又道。“我如今去不了关外,你一切小心,万事切不可有分毫儿戏。” 卓方游连连点头。 兵马已在城外等着了,卓方游无法在城中逗留太久。将东西安稳交在卓方游手上后,方临渊便没多留他,二人在门外互敬了一杯酒,他便目送着卓方游上马,朝城外的方向而去。 方临渊目送着他远去,心道,也罢,无论身在何方,都算保家卫国。 却未见旁侧的赵璴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他的侧脸。 他的目光看起来很长,悠远得像关外的羌笛声,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睛里映照着那队士兵远去的背影。 一时间,赵璴竟有种错觉,感觉他像是一只金笼里飞不出去的鹰。 “……你很想与他一起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方临渊的答案很重要吗? 但是一瞬间,赵璴仿佛感觉到,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方临渊一应声,他便要徒手掰断层层金笼的桎梏,好让他看得见外头完整的蓝天。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愣,继而笑了笑。 “也没有那么想走。”他说。“边关如今没有战事,我在不在那里的区别不算太大。” “那儿比京城自由得多。”赵璴却说。 方临渊笑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这有什么分别?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长嫂一直担心我,若我今日离京,她恐怕一两个月都睡不好觉。” 赵璴看着他,没有说话。 之后的那句话到了他的嘴边,但是看见方临渊在笑,他却只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番。 在玉门关,也不必和谁强作夫妻姿态了。他心道。 但他见方临渊笑着,神色看起来是轻松的,转头看向他时,眉目也很舒展。 他是不是从没往那处去想?赵璴心想。 既是没想,那便是并不反感。 赵璴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他尚且不能确定,方临渊是不反感他,还是不反感与他假作夫妻这件事。 赵璴垂了垂眼。 分明他还未想明白,但他眼中弥漫而出的涟漪,却已然需要用他的眼睫才能稍稍遮掩分毫了。 —— 待到卓方游远去,方临渊与赵璴一并回了府中。 待到了怀玉阁门前,方临渊犹豫着有话想问赵璴,刚看了赵璴两眼,便见赵璴对他说道:“侯爷的伤口需要换药,不如先来怀玉阁喝杯茶吧。” 赵璴竟这么明白他的意思! 方临渊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随赵璴一道进了院门。 却不料刚跟着赵璴进了怀玉阁,便见赵璴真的拿出了那个药箱。 “真换药啊?”方临渊脱口而出。 赵璴指了指窗下的软榻,问道:“不然你以为是做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我有话要问你来着……”方临渊磨磨蹭蹭地在软榻上坐下,说道。 “能不能不换药啊?” “你从前受伤都是这样吗?”赵璴觑向他,平缓的语气像是有商量的余地,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拿起他受伤的那只手腕,一边拆绢纱,一边问道。 方临渊小声嘀咕:“从前也没有上药时比受伤还疼的。” 赵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慢慢替他拆开了裹在手上的绢纱,露出了里头的伤口。 方临渊看见伤口的那一刻微微一愣。 只见他手心里昨日还很骇人的伤,今天已经全然结了痂,便连最里的一层绢纱都没有粘连。这愈合的速度,寻常若没个三五天,断不会是这种模样。 但他才受伤不过一天啊! “你这药当真这么灵?”方临渊奇道。“怎么配的,回头能让我写个药方吗?我寄给方游,便可……嘶!” 药粉簌簌地落在手心,疼得方临渊又是一颤。 不过,见识过此药的奇效,方临渊这回忍痛忍得干脆极了。他牙齿咬得死紧,浑身肌肉紧绷,却还不忘追着赵璴问道:“不过是否有药方不外传的说法?我确是从没见过……” 疼得发抖了,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睛却仍盯着他。 一瞬间,赵璴竟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心头一软的感觉,像是不知哪儿来的小鹿,莽撞得很,一蹄子踩在了他心口处柔软的肉上。 那儿微微一颤,柔软地陷了下去,小鹿却浑然不觉,反倒开始踩来踩去。 赵璴垂下眼来。 “没有不外传的说法。但这药用料名贵稀缺,我手中拢共只有这些,边关将士恐怕用不起。”他说。 “哦……”方临渊有些可惜。 那就确实用不起了。边境一旦起战事,伤亡便是成百上千地计算。便是最便宜的伤药,有时都供应不足。 方临渊还记得,有一次他负伤而回,却见几个濒死的将士都没有药用。他责问军医,军医却道城中药铺都无药可用了,非要等上三两日京中补给送到,这些将士才用得上。 那一回,还是他骗军医说自己已换过了药,偷偷将自己的伤药匀给他们,才救回了这几条性命。 听赵璴这样说,方临渊也只好歇了心思。 片刻静默之后,却听赵璴又开口了。 “不过绢素医术精湛,那几味药换一换,想必也能用。”他说。 方临渊眼睛一亮,抬头看向赵璴。 只见他仍旧是那副冷漠淡然的模样。 方临渊却分毫没受他影响,一双眼亮晶晶地,只问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一试。”赵璴说。 “若当真可行,赵璴,你便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了!”方临渊说道。“真到那时,突厥如何还能有与我大宣将士一战之力?想必丢盔弃甲之际,又要说我们是有神仙相助了呢!”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璴,玩笑道:“神仙,那我便先替边关将士谢过你了。” 方临渊兴致勃勃,连手上的疼都忘了。赵璴手下轻缓地给他包扎着伤口,眉眼低垂,嘴角却抿起了个淡淡的弧度。 “别乱动。”他轻声说道。 “那咱们便说好了?”方临渊却追问。 赵璴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复又垂下眼去,没说话,却也全然没有否认。 “好了。”片刻之后,赵璴将绢纱打起结来,说道。 “你刚才还说有话对我说?” 方临渊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跟着赵璴回怀玉阁的目的。 “啊,我险些忘了。”他说。“我原是想问你,怎会想起给卓方游那么多钱?” “你不是也将宫里赏的黄金全都给了他吗?”赵璴却反问他。 “是啊。”方临渊道。“但是你……还挺突然的,更何况,那么多银子呢。” 赵璴却只端起手边的茶来,缓缓地饮了一口。 “没多少钱。”他说。“你让你那个属下放心用即可。”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直到今日才清晰地觉察到,赵璴有钱,且有钱得不得了。 但惊讶之余,他也清楚极了。赵璴能够愿意拿出这样大一笔钱来给边关百姓,且不论他究竟有多富可敌国,这份心意也是绝不可小觑的。 思及此,方临渊正色道:“你的这份好意我记下了。此后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 却见赵璴拿起桌上的玉壶来,给他面前的盏里添满了茶。 “没有要你做什么。”他说。“忙了一早,喝口茶吧。” 他轻描淡写地,便将方临渊此后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他的确没有要方临渊做什么的意思,以至于方临渊不说,他都没想过自己这么做的目的。 遍京城的楚氏商号,明面上与暗地里,没有一家店铺是白开的、也没有一笔银子是白花的。 但是这笔钱,在赵璴这儿,似乎确实是一笔没名目的流水。 既不是为了收买什么人,也不是为了扩展势力版图。 赵璴放下了玉壶。 只是昨天夜里,雁亭送来了十两黄金,说是陛下赏给侯爷的,侯爷除了要送去玉门关赈济的之外,便全送到了他与宋照锦那儿。 当时的赵璴看着桌上孤零零的几个金锭,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映在方临渊眼中的那片辽阔的、荒芜的土地。 这么点钱丢进去,能有什么声响呢。 像是微弱溪流淌进荒漠 ,不过须臾便会被黄沙吞噬殆尽。 像是方临渊那腔滚烫的、烧不完似的热血,毫不保留地泼洒而去,像是要以一己之身去对抗广袤得看不到边际的天地。 他与那条溪流有什么区别呢?奋不顾身,却轻而易举地就会消逝。 赵璴看着那条溪,并不想让它消失。 而他知道,想让它长存,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将它永远圈禁在山清水秀的江南,灵山秀水的温养,自不会像边境的黄沙那般凛冽。 但金笼是鹰隼的墓地,会让他白生了那么一双翅膀。 其二,便是源源不断地向那里注入水流。 让它变成江河,变成汪洋,寸寸将荒漠吞噬,化作四下蔓延直至望不到尽头的绿洲。 —— 案件终结,方临渊却仍要留在卫戍司的消息很快在十六卫当中传遍了。 与方临渊想象中不同,这帮人不光没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衰脸,反而一众公子哥一块儿聚了银子,包下了整座泰兴楼给方临渊庆祝。 娄硕还神秘兮兮地跟方临渊说,是李承安出的大头。 那天方临渊救了李承安性命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兵部尚书耳朵里。李扶恨不得亲自提着礼物登门拜谢方临渊,但方临渊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只说领了他的情。 没能谢成他,李扶很是不甘心,退而求其次,非要李承安好好请方临渊喝一顿酒才罢休。 这些人先斩后奏,方临渊也不得不来。 赶着十六卫大部分人休沐的日子,除却轮值巡逻的那部分卫兵之外,一众人将泰兴楼上上下下坐得满满当当。 定好给执勤那帮卫兵外带的酒菜之后,方临渊在李承安那张桌上坐下,率先将自己酒杯推远了。 这么一大帮人要是给他敬起酒来,今日非要将他喝进医馆里不可。他不想受这个罪,刚好,有个合理极了的借口。 “吃饭就罢了,酒就不喝了啊。”他说着,扬了扬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有伤,喝不得酒。” 却不料,当即有人眼尖地看见了他手上娟秀的纱结。 “哟,将军,怕不是你本来能喝,却是公主殿下不允许吧?”那人立时笑道。 这一层的十六卫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方临渊一把将那只手藏在了桌下。 “找打是吗?”方临渊瞪向那人。 但这帮人渐渐跟他混熟了,又是一帮混惯了的二皮脸,这会儿分毫没被他威胁到。 “包扎伤口的结都这样漂亮,将军当真是好福气啊!”这帮人反倒添油加醋了起来。 “可不是好福气?这福气可是旁人想要都求不来的呢!”娄硕喝了两杯酒,这会儿也不怕方临渊了,笑嘻嘻地绘声绘色道。“瞿尚书家的那个,你们知道吧?瞿华骏!” “他怎么了?” “将军大婚之前,他在青楼里连醉了四五日呢!”娄硕笑道。“便是而今甜水巷里都传开了他的名声,谁都知道他瞿公子是个千金买醉的情种。” “在青楼里买醉,就别号称情种了吧?”登时有人笑起来。 “所以说啊,还得是咱们将军!”有人附和道。“公主那样名动京城的人物,除了咱们将军,还有谁配得上啊?” 方临渊恨不得桌子都给他们掀了。 各个都人高马大的,非要做街口的长舌妇是吧? 只是他们说笑着,方临渊也做不出来煞风景的事情,只黑着脸夹菜吃,左耳进去右耳出来,只当他们说的话是刮过去的风。 就在这时,窗口传来了一阵骚动。 “那边是谁在闹市纵马?”有人小声议论道。 “你看那匹马,好像是王世子的……” —— 好几个十六卫都凑到了窗边去看,方临渊也被他们吸引去了目光。 “王世子?”方临渊也起身朝那儿看去。 “秦国公世子王昶,这人犯浑不是一天两天,我们平时都当没看到的。”提到这人,李承安表情有点不好看。“拿过他一回,直接叫他闹到大内里了。” “我去看看。”方临渊闻言说道。 秦国公世子其人他听说过,京城第一混不吝,是前朝太后的嫡系世孙,按辈分能与鸿佑帝论兄弟。 李承安便也跟着他去了窗边。 方临渊侧过身去,正好能看见窗外的街市上那个从远处纵马而来的身影。 京城闹市不许纵马,这是在十六卫的管辖之内的。 这条街上多为酒楼瓦舍,路边的摊贩与屋棚很多。那人纵着马一路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横冲直撞的随从,远处已有好几个摊子被他们撞翻在地。 其中还有个摆开在街边的索饼摊,搭着布棚,底下还坐着几个食客。那群人大笑着一路纵马而来,便见桌椅条凳都被撞翻,食客们四散着朝周围逃。 竟跟城里进了土匪似的。 这条街上巡逻的十六卫已然赶来,但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根本跟不上他的马,他们呵斥着让他停下,王昶也充耳不闻。 甚至有个卫兵上前去拦,却被王昶的随从兜头甩了一鞭子。那卫兵堪堪躲过,那随从还嚣张地大笑:“滚远些!” 周围的十六卫们脸色已然不好看了。 “这个混账东西……”娄硕已然搂着袖子冲下楼去。几个十六卫见状也搁下筷子,朝着楼下而去。 却眼看着王昶已到了街口,有几个十六卫围拢上前,正准备拦他的马。 方临渊眉心凝了凝。 这是他下达过的命令,一条街市若有动乱,便需这条街市巡查的卫兵负责。 这几人匆匆上前拦马,可马上的王昶却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甚至变本加厉地一夹马腹,径直便向那几人冲去。 若躲闪不及,是要出人命的。 娄硕等人刚下到二楼,但王昶的马眼见已近在咫尺了。 方临渊没作犹豫,抬手按住窗棂,飞身一跃,便纵身跃下了三层高楼。 周遭众人一阵惊呼。 他足间在屋瓦上几个点地以作缓冲,便稳稳地落到了街上。他双手空空,余光瞥见旁侧的棚屋上倚着一柄扫帚,便伸手一探,回手一握,扫帚便在他手里舞出了呼呼风声,宛若长枪一般。 他纵身而上,径直停在了王昶马前。那马嘶鸣着眼见到了他眼前,却见他纵身一跃,扫帚扫起一股劲风,径直将王昶挑落马下。 骏马被惊得扬起前蹄,方临渊单手拉住缰绳来回一拽,顺手便将王昶的命从马蹄之下捡了回来。 “何人放肆!”后头的随从们纷纷勒住了马,一时乱作一团。 王昶倒是功夫了得,摔落在地却没受什么伤,翻身而起便要与方临渊分个高下。 但方临渊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扫帚长柄一挑,又将王昶死死按回了地上。 “马匹罚没,另有五十两罚金。除此之外,这条街上所有摊贩的损失都有你来赔偿。”方临渊说道。 “可听明白了?” 王昶不服气地还要爬起,方临渊扫帚一点,玩儿似的,又将他死死按了回去。 周遭的百姓渐渐围拢在远处,虽不敢上前,却小声地指指点点,都说落在地上的那位是大名鼎鼎的秦国公世子。 后头泰兴楼上的众人却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欢呼叫好。 隐约还能听见李承安的声音:“旁观的位置看将军收拾人,可真爽啊!” 欢呼声里,娄硕等人已然赶到了楼下,趾高气扬地将那几个随从捉拿下来,连带着马匹一并抄没了。 而在众人围拢的中心,方临渊单手牵马,另一只手握着一柄五尺长的扫帚,灰尘四起中稳稳握于他手,却宛若挑落敌将的神兵一般。 王昶的脸几乎黑成了锅底。 “你可知我是谁?”他怒而问道。 楼上却传来了李承安的吆喝。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今日落他手里,可该你倒霉了!” 整座泰兴楼上又一阵昂扬的欢呼。 —— 旁侧的茶楼之上,帘幔轻盈,茶烟袅袅。天字号雅间是茶楼的整座顶层,上京的春风恰从四方而来,一片氤氲。 帷帽之下传出一声轻笑。 坐在旁侧的是个衣袍华贵的掌柜,听见这声笑,连忙开口问道:“东家这是看到了什么?” 而坐在他面前的人,戴着长及座下的帷帽。他身形修长瘦削,雪白的衣袍在日光下反射着熠熠华光。 他整幅面容都隐在了帷帽之下。 他没有出声,只微微侧过头去,隔着重重长帷,目光看向楼下那身长玉立,身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单手收枪,簌簌而落的扫帚穗儿落在他曳撒的衣摆上,像是他身上抖落的金光。 未几,他淡声说:“无事,继续说。” 淡漠冷冽如山巅融雪的男声,却染上了层淡淡的笑意,宛若浸润了柔软缥缈的茶烟。 “是。”对面的掌柜忙恭敬地说道。 那人不再出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杯盏。 那只手,骨节修长,质硬如玉,在日光之下通透得雌雄莫辨,像是一尊玉雕的菩萨像。:,,. 38 第 3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让楼上的那些人喊得头痛。 方才还对那人一副很是忌惮的模样,转过头便开始起哄架秧了,当真像是一树的猢狲,有人撑腰就开始张牙舞爪地乱叫。 眼见着面前这位世子面上泛着酡红,想必是喝多了酒出来乘兴纵马的。 让他挑下马来这么一拦,眼看着他的醉意也气得消了不少,方临渊便将手里的扫帚一收,随手靠回了旁侧的棚屋上。 “清算损失后,十六卫会将赔偿单据送到府上。”方临渊对王昶说道。 却见王昶爬起身来,身上灰还没拍干净,就站直了身体,复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你敢收我的马?” “十六卫戍令上明文规定,我等不敢违抗。”方临渊淡淡说道。 王昶面露不耐,想上前夺回自己的马来。 可他刚回头打算命令手下,却见身后的人都被押在了原处。他回过头来,就见那个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身手好得离谱的家伙,正抱着胳膊冲他笑。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咬了咬牙,伸手指着方临渊:“十六卫的是吧,你等着。” 方临渊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 国公府确实比他爵位要高。但律法在上,若真要按爵位来说道理,那上京城的平民百姓都不要活了。 王昶咬了咬牙。 这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周遭又一众贱民在那儿看热闹,旁边楼上更是有他一众狗腿子,看得他只觉上辈子的颜面都丢尽了。 “走!”他不再久留,朝着身后命令几个随从道。 方临渊目光扫去,娄硕等人也放开了他们,任由王昶几人拨开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将军这一手也太厉害了!”楼下众人纷纷迎上前来。那几个被方临渊救了命的卫兵也纷纷上前道谢,满面红光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旁侧的百姓们也议论着直点头,娄硕则拎着他的钱袋子拨开人群,挨个儿朝着被撞翻的摊贩商铺丢银子去了。 “赔偿归赔偿,这是我们将军赏的!十六卫将军,知道吧?鼎鼎大名的安平侯!” 楼上的李承安恐怕黄汤灌多了,这会儿又起哄起来:“将军威武!” 满树的猢狲又吆喝开了。 方临渊受不了这群京城纨绔的做派,按了按被吵得生疼的耳朵,抬手喝止了他们。 “行了!”他说道。 那群人纷纷闭了嘴,眼睛亮晶晶地直看向他。 方临渊却抬起头看向他们,分毫不留情面。 “一匹马都拦不住,待回了卫戍司,统统加练。” —— 这日之后,方临渊有条不紊地仍管理着十六卫戍司。 京城各处除城防之外,治安秩序都归十六卫管辖。而今十六卫面貌一新,方临渊却也不敢松懈,避免那伙突厥匪徒再有卷土重来的苗头。 不过数日下来,京中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而天气渐暖,清明也将至了。 上京城周边有几座皇家林苑,素来都有年节时向百姓开放的传统。大宣富庶,每年清明时民间又有踏青赏景的习俗,故而每到清明节时,京郊的御园曲江池便会向百姓开放。 方临渊早在边疆时,曲江池的大名便如雷贯耳了。 这是京中最大的一座皇家林苑,又因着外邦连年进贡,里头豢养了不少各国送来的奇珍异兽。有交趾国巨耳长鼻的驯象,又有天竺金毛巨口的狻猊,待到了清明节上,便是寻常百姓都瞧得见。 这是上京城有名的盛会,而于十六卫而言,便是要排上辛苦些班次的差使了。 清明节前几日,十六卫便得了命令,要负责清明当日曲江池的安防巡逻。 也就在这几天,江南又传来了坏消息。 圣莲教终于被平定,却不料在最后一战中,兵部钦差储佑不慎放跑了圣莲教的头目孙白并一众教众,连苏州知府冯翰学都被他们掳走了。 官员反被叛贼捉拿,这是何等荒谬。 储佑呈上了万字的罪己状,圣上一时震怒,限他十日之内捉回贼首。储佑快将江南翻遍了,也没找着半点踪迹,通缉令直从江南贴到了京城。 几日下来,便是连京城几处城门的防卫都加强了不少。 不过,远在江南的圣莲教却并没让上京的百姓太过忧虑,顶多是茶余饭后添些谈资。随着春风日甚一日的暖和,曲江池边的垂柳日渐茂盛青翠,京里节庆的意味也渐渐浓了。 宋照锦还专程替方临渊和赵璴一人做了两件新的春衫,在方临渊这日早起拜见时分别给了他和赵璴。 “待到了清明,皇后娘娘也要在曲江池设宴。我曾去过几回,热闹极了。”宋照锦笑道。“那儿的场子极宽敞,玩意也多,什么投壶关扑、蹴鞠马球的,你们年岁轻,可要好好去玩一玩。” 方临渊闻言笑道:“今年怕要辜负长嫂的新衣了。我那日当值,玩不了什么。” “啊……”宋照锦面上露出些许失望。“你们那日不在一处啊?” “都在曲江池,也没什么区别。”方临渊安慰她道。 “那你执守之余也别忘了,要多照应公主些。”宋照锦还不忘叮嘱。 方临渊只得连连应是。 不过他也没觉得赵璴需要照应什么。他们两个若一并现于人前,又少不得绑在一处演夫妻恩爱,只怕赵璴比他还嫌麻烦。 想到这儿,方临渊偷眼瞧了坐在对面的赵璴一眼。 知道他不大爱说话,长嫂有什么嘱咐也素来都冲着方临渊。他这会儿正静静坐在那儿饮茶,旁边的绢素双手捧着长嫂给他的春衫。 嫩绿色的,用的是柔软轻薄的苏绸,颜色看起来娇嫩得有些过了头。 赵璴模样生得艳,眉目又冷淡,这样的颜色似乎不大衬他。不过长嫂没见过他的模样,约莫是照着他的年岁选的布料,又因着清明要去踏春,才特选得这样清丽。 方临渊的目光在春衫与赵璴脸上来回逡巡了几圈,都想不出赵璴穿这种颜色是什么模样。 赵璴应该不会穿吧?他心想。反正他穿不穿长嫂都不知道。 但这衫子翠嫩得像是池边的新柳,长嫂反复叮嘱,他百无聊赖,在脑中把赵璴的脑袋挪了下来,移到了那衫子上。 却在这时,赵璴抬起了眼,平淡却深邃,正看向他。 吓了方临渊一跳。 不知怎的,落进赵璴眼中时,他竟有种偷看被抓包了的错觉,忙匆匆移开了眼去。 不应当不应当,一个大男人,老盯着人家看,那得搞得别人多烦恼啊。他心想。 方临渊清了清嗓子,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转开眼去,一时间规规矩矩的。 而他不知,自己这般模样落在另一人眼里,便像是悄悄地在掩饰什么。 像是偷偷摸摸藏在树后头的小鹿一般,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一双鹿角早露在了枝叶之外。 赵璴的目光在他面上顿了顿,继而复又垂下眼去。 小鹿藏得这样认真,他便只当没看见那对鹿角罢了。 —— 月初五,曲江池的守卫打开了园门,满园春景大大方方地展了开来。 这日天气很好,天刚蒙蒙亮,便看得出一番天高气爽的好天气。京城各处以及城外几个县镇的百姓陆陆续续地出了门,路上粼粼而行的马车与牛车一辆辆驶过,看上去热闹得紧。 不少富家子弟骑着马,一到城郊便你追我赶的。还有些步行或骑驴的百姓,慢悠悠地行在平坦宽阔的青石路上。 除却京中各处的巡逻岗哨,其他的十六卫全部调派去了曲江池。这日任务繁重,他一早便动了身。 他手上仍包扎着,但因着赵璴的药已然好了大半,这会儿多裹两层绸纱,已然可以自如地骑马了。 这日因着亲自当值,他穿了御赐的金红麒麟曳撒,窄袖 笼进护腕当中,腰佩绣春长刀,端得一副飒爽的英姿。 刚到曲江池时,跟在他旁边的李承安跨在马上,忍不住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道:“我何时也能穿上御赐的衣服?当真好看。” 方临渊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别在我前面转,踩着流火了。” 李承安撇了撇嘴。 瞧着他□□那匹战马冷静机警的模样,看着比人还精,谁踩得到它啊! 他面上不服,却还是引着马走远了些,省得碰着他金贵的流火,到时候还说不清了。 方临渊天亮之前先策马在曲江池各处看了一圈,检查了一遍各处的岗哨与巡逻。到了卯时,已有不少人入了园中,偶有在道路上追逐的,尚未引起动乱踩踏,便已被十六卫很快制止了。 他便仍带着几个卫兵来回巡逻各处,避免有玩忽职守者或其他意外情况。 西侧高些的楼台上是皇后设宴之处,有禁卫把守,他们稍加巡视便可。而百姓与摊贩们则分散在池边各处。已有骑着马的富家子弟策马入了池边的马球场,踏着青翠的草场追逐奔跑,周遭围拢了不少人观看。 而池边柳下也坐了不少踏青的百姓与商贾,女子们的春衫单薄艳丽,飘飘摇摇宛若天边落下的云霞。悬着箱箧的小贩们走来走去地吆喝,身上悬着各色玩意、吃食糕点和五颜六色的风筝。 “要不是我爹硬把我关到十六卫来,每年开春打马球,我也是一把好手呢。”李承安在旁侧也不由得伸过头去,看马球场上的热闹。“你看场上的那几个没?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方临渊朝那边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吹吧你。” 李承安听见这话,转过头来:“你懂不懂马球啊你?” “不懂啊。”方临渊坦然极了。 “……你!”李承安气得直瞪他。 “边关哪有这样的球场,我没打过。”方临渊淡淡说着,引着马朝湖边那处守卫走去。 “那你们都玩什么?”李承安闻言啧了两声,有些想象不到。“也太没意思了吧。” 却在这时,忽然有个轻飘飘的东西自柳下飞来,砸向了方临渊。 方临渊极为敏锐,执刀的那只手抬起来用刀鞘一拦,那物便软绵绵地撞在了刀上,落了下去。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朵盛放的芍药,吧嗒一声在草地上摔散了花瓣。 方临渊面露不解,抬眼看去,便见是池边几个衣衫明艳的姑娘,正凑在一处看他。 见着他看去,几个姑娘颊边飞起红云,却你推我搡地笑了起来。 方临渊不解地拧了拧眉,不知她们这时做什么。 “人家朝你抛花,你挡什么呀!”旁边的李承安问道。 “她们扔这个干什么?”方临渊不解。 “上京城的传统了,要不是看你一副小白脸样儿,谁给你抛花啊?”李承安酸溜溜地说。 上京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大的避忌,尤其在这样的节庆之下。年轻公子们会在道路上纵马扬鞭地吸引异性视线,姑娘们也会朝着俊朗出众的公子抛来鲜花手帕,以示欣赏爱慕。 前些年李承安自己也能收到,但这会儿方临渊珠玉在侧,他直觉自己的那点光芒全被他掩盖住了。 二人说话之间,又一朵花落在了方临渊身上。 这回方临渊没将那花打落,手足无措间,一朵栀子轻飘飘地落进了他的怀中。 方临渊抬手便要将那朵花抖下去。 可他还没动作,便又有鲜花落进了方临渊怀里。还有几朵没砸中的,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马上,散了他一身柔软的花瓣。 方临渊猝不及防,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周遭的姑娘们五成群的,胆子都比平日大出不少,倒是方临渊,丢也不是收也不是的,在她们笑嘻嘻的注视下,耳朵根都急得通红。 “赶紧走!”他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李承安见他窘迫,反倒觉得好玩,一把扯住了流火的缰绳,将他拉在了原地。 “走什么呀,人家给你送花,你反倒要跑?”李承安大笑着说道。 周遭的百姓纷纷笑起来,旁侧路过的也直往他这儿瞧热闹。 冷峻英气的青年骑在马上,软红的花瓣落了一身,耳际还因此飞起些许微红。 一时便又有不少鲜花香囊抛向方临渊。他拿刀鞘挡了几下,却无济于事,身上的花瓣簌簌地往下掉落。 就在这时,一朵艳红的牡丹从不远处的香车窗下飞出,稳稳地落进了方临渊怀中。 旁边的李承安倒吸一口冷气。 “萧娘子!”他小声惊呼道。 方临渊勉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是个坐在雕花香车上的貌美女子,正打起车帘笑着看他。 那娘子一头花团锦簇的云鬓,鬓边却空了一块,仿佛丢给方临渊的这朵,就是她从鬓发上取下来的。 这样的香车向来是青楼里才有,这样的日子,春光如许,也多的是青楼歌舞妓两两地外出踏青,是为雅事。 “管她是谁。”方临渊转头低声叱道。“松开我!” 他又往前引了引马,李承安却一副分毫不害怕他的模样,紧拽着他的缰绳不放。 “萧娘子啊!惠风楼的花魁萧映春,可是京中四大名妓之首!”李承安扯着他的缰绳。“你还跑,是不是人啊?” “你再不松开,回去我就把那十鞭全给你补上。”方临渊只好威胁他。 “啧。”李承安不情不愿。 “那也行。那你把萧娘子的花给我,我拿去还她。” 方临渊赶紧从怀里捡出那朵牡丹。 正要将花抛给李承安时,一架八乘的红木雕花马车停在了不远处。车上帘幔重重,珠玉锦绣,飞檐上的银铃发出细碎悠扬的脆响,登时便引去了不少目光。 车帘打起,方临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艳丽而冷若冰霜的面孔。 赵璴! 当真是神兵天降,方临渊只当有人来救他了。他忙将怀里的鲜花手帕一股脑儿抛给了李承安:“我夫人来了,别瞎闹。” 真到这个时候方临渊才发现,赵璴这层关系可真好用啊! 果然,李承安见状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赶紧双手接过了那堆东西。 萧娘子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若是让公主殿下看见方临渊与她眉来眼去,那可如何是好! 便见方临渊调转了马头,径直朝着那架马车而去。 而那一身的花瓣还没落尽呢。 锦绣錾金的曳撒雍容而耀眼,方临渊身姿挺拔俊秀,宛如出鞘的好刀,落在他肩背上的花瓣却显出几分春色正盛的靡丽。 旁侧跟着的卫兵们还在探头探脑:“将军夫人?是不是就是徽宁公主殿下?” “听说公主殿下貌比嫦娥,真的假的?别挡着我,让我看看。” 李承安也顾不上拿着花去跟萧娘子搭讪了。 他一股脑儿地将怀里的东西拢起,不忘叮嘱旁边的卫兵道:“一会儿公主但凡问起来,只说这些都是小娘子们送给我的,记住了?” 旁边的卫兵们哈哈直笑:“将军英俊风流,便是我们敢说,公主殿下也不会信呐!” 李承安急得直往后看。 只见那素手挑起的帘幔之下,那副娇艳欲滴的面孔冷如山巅冰雪。周遭众人都被她吸引去了视线,交声议论着,而她一双桃花般冷澈的眼睛,却只看着将军。 上次李承安在荣昌街就见过这位公主一面,直觉是个不好惹的人。瞧着公主这副神情,定然是吃味了,只怕便是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也难免要受美人的排头。 “别瞎说!”他赶忙压低声音责备他们。 将军向来宠妻护短,若是惹了公主不快,回来还不打断他的腿啊! 李承安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张地来回捏了又捏。:,,. 39 第 3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待到方临渊走近了, 才看见赵璴今日的模样。 他穿了长嫂送的那件浅绿的春衫,是去岁宫里赏赐的轻容纱制的,乍一瞧上去仿佛在他周身笼了一片浅淡的云烟。 穿在赵璴身上竟一点不见违和。 他今天戴的是一套翠玉东珠头面, 鬓边佩了两朵盛放的玉簪。他侧过头来看向方临渊时,发间的那支通透的折枝花熠熠地荡出一片涟漪,定睛看去, 竟是玉雕的蜻蜓翅膀。 微微颤动的翅尖上錾着细碎的珍珠,耀眼极了, 方临渊看着都忍不住想伸手上去摸摸。 他引着马, 很快停在了赵璴的窗前,面上带着获救之后感激的笑。 正要开口说什么时, 却见赵璴从车中伸出手来,一截修长白皙宛若鹤骨般的手腕从柔软的青衫袖中露了出来, 露出了上头的一对羊脂玉镯。 他垂着眼,一双羽睫跟他头上的蜻蜓翅膀似的, 轻轻一扫,便让人看不见那双眼里是什么情绪。 方临渊顺着看去,便见那只手从他肩上轻轻拂过, 掸落了两瓣粉色的芍药。 呀,他都没注意。 满身落花去巡逻, 仪态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幸好赵璴心细。 “你是去赴宴的吗?”方临渊积极地跟着伸手拍了几下,掸尽了花,随手将佩刀悬回腰侧。 赵璴轻轻地嗯了一声, 顿了顿,反问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巡视嘛,今日人多, 又多的是出游的行人,怕出乱子。”方临渊答道。 只见赵璴淡淡点了点头,一双眼落在他面上,嘴唇微微动了动。 可方临渊的视线都被他一对轻晃的耳珰吸引去了。 亮晶晶的,真挺好看。 接着,他便听到赵璴淡淡说道:“你自己也当心些。”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目光也淡淡扫向了别处。方临渊不大明白,顺着他的眼神转去看时,便见不远处的香车四下帘幔高悬,坐在那儿的那个花团锦簇的花魁娘子,正饶有兴致地朝着这边张望。 方临渊连忙回过头来,跟教电打了似的。 “是该小心些。”他正色道。“一会儿我离人群远点。” 他在边关的黄沙里滚多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难怪话本里的老和尚要叮嘱弟子路过的女人是老虎变的。 只是老虎好杀,这些京中的女孩儿们却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却见赵璴眼波淡淡一扫,抬起手来在发间扫过,便从那儿拔下了那支熠熠生辉的白玉蜓翅雕花。 “过来些。”只听赵璴说道。 “什么?”方临渊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见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单手打着车帘,另一只手三指捻着那支簪花,伸向方临渊。 其后,他一指朝方临渊革带上一勾,轻飘飘的,便拉着他往马车前近了一步。 是个极其自然,却带着种道不明的妖娆暧昧的动作,吓得方临渊浑身一紧。 夭寿了,狐狸精要吃人了。 他正僵硬的不知说什么,却见赵璴眉眼垂下,修长冷硬的手在方临渊佩刀的带銙上来回一挑,那支簪花便稳稳地别在了他腰间。 流火刨了刨蹄子,带得方临渊身形晃了晃,那白玉花便在方临渊腰间微微颤动,看上去好看得紧。 一眼望去,便可见华光熠熠,一看便是某位女子绣手玉心的一处标记。 方临渊一愣,当即回过神来,面上露出几分讶异的喜色,抬眼看向赵璴。 简直是赠了他一道齐天大圣的辟水诀,赵璴怎么这样聪明!他倒是忘了,有了和赵璴的这层关系,能给他免去不少麻烦呢! 他开口正要道谢,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李承安。 他单手勉强捏着缰绳,怀里捧着一怀的鲜花香囊,颤巍巍地往他们这边走。 方临渊眉心一挑,便见耍杂技似的李承安也看了过来,正要说什么,却一眼看到了他腰侧的簪花。 只见他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和谐中透着些旖旎暧昧的场面。 他张了张嘴,表情有点傻,唯独身下的马还在带着他朝前走。 “干什么?”见他一双眼二愣子似的在他和赵璴之间来回徘徊,方临渊偏了偏头,问道。 李承安登时回过神来,满手的锦绣捧得有些滑稽。 “啊!我……我是见着公主殿下来了,来跟殿下打个招呼。” 说着,他格外刻意地扬了扬手里捧着的花,嘿嘿笑了笑:“参见公主殿下,您看,这都是属下刚才收到的。” —— 方临渊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小子是在干嘛,上赶着跑来跟赵璴解释,还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难不成是怕赵璴吃醋? 怎么可能啊,他们两个什么关系?流火吃醋赵璴都不会吃醋的。 方临渊一时只觉得李承安多事,幸好赵璴也似乎不大想搭理他,目光淡淡一扫,朝着他敷衍又冰凉地勾了勾唇角,轻飘飘地一点头,便放下了雕车的帘幔。 刹那隔绝了李承安的视线。 前头的车夫催马而行,李承安和方临渊一道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还抱着那堆东西做什么?”待马车走远,方临渊淡淡瞥了李承安一眼,问道。 李承安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把一怀的东西丢了。 只是他手比脑子快,手松开才想起萧娘子的牡丹花也在里头,连忙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够,堪堪接住了。 “忘了。”李承安说。“那我先去还萧娘子的簪花了啊,人家从头发上摘下来的,不好就丢掉了。” “去吧。”方临渊淡淡道。 李承安便调转马头,朝着那香车去了。 刚走两步,却见他又勒马回头,看向方临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就说。”方临渊不耐烦道。 “你能教教我吗?”却听李承安双眼亮晶晶地问道。 “什么?”方临渊没听明白。 便见李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巴朝着那乘碌碌而去的雕花马车示意了一下。 “这样冰雕似的神仙人物都能搞定,那是有天大本事的。”李承安说着,还不忘朝方临渊竖了竖大拇指。 “就别藏着掖着了呗,教教我嘛。” —— 方临渊面无表情地朝着他的马屁股上挥了一鞭子。 那马登时朝着香车的方向跑去,李承安猝不及防,哎呦了两声,手里的花差点又掉了。 他堪堪稳住身形,转过头时,便看见了方临渊端坐在原处的、冷酷无情的脸。 不教就不教呗,凶什么啊。 李承安小声嘀咕了两句。 而那边,方临渊赶走了李承安,便自领着人巡视去了。 临近正午,曲江池愈发热闹,西侧高台之上的宴会也开了场。高台旁侧有一片御用的跑马场,因着地势高,便是整座曲江池视野最好的场地,这会儿已然摆上了红漆雕金的设施,摆出了一片供宴上贵族们玩乐的马球场。 方临渊也趁着午饭之后的空闲,前去高台之上向皇后见了个礼。 宴上气氛正热烈着。皇后端坐在高台之上,周遭丝竹声恢弘悠扬。她身旁坐着的是赵瑾赵珏两位皇子,而其他的公主们则各自坐在夫家的席位上,都离她不远。 “今日曲江池盛况空前,却又这样太平安稳,多亏了安平侯呐。”见着方临渊前来见礼,皇后笑着让他平身,温声说道。“执守辛苦,安平侯快些坐下喝杯茶吧。” 旁侧已有内侍端上了盛着酒水的金杯,方临渊双手接过,朝着皇后敬道:“娘娘谬赞。今日盛景全因大宣太平繁盛所致,全仰仗娘娘与陛下至圣至明。臣祝娘娘千岁安乐,也遥祝陛下千秋万代。” 皇后满脸笑意地端起了杯来,与方临渊满饮了杯中酒液。 清液入口,一阵甘甜。酒液淌过舌尖时,方临渊都微微一愣,继而便闻到了蔓延至鼻端的桃花香。 宫中宴饮常常是用花雕,今日竟换成了桃花酒? 接着,便见皇后笑道:“怎么,安平侯尝着这酒如何?” “清冽甘甜,似是桃花酿?”方临渊答道。“春日饮桃花,娘娘当真别出心裁。” 却见皇后轻轻笑了笑,拿帕子掩了掩唇。 “哪里是本宫的点子?”她笑道。“本宫向来懒怠,也是芷柔这孩子心思巧罢了。也亏她这般孩子气,见着春来,竟收拢了宫里的桃花亲手酿了酒,安平侯不嫌粗拙才好。”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旁侧的席位上正坐着六公主、也便是芷柔公主赵珮。 她前些日子新嫁,今天一身色彩浅红的衣裙,恰与满目春光相得益彰,此时正垂目羞涩地笑着。 只是…… 她容色着实不抵旁人出众,方临渊只眼光一扫,目光便被旁侧席位那人吸引去了。 高台上的酒宴虽是露天,但席位都有纱制的帘幔围合,轻易是看不到旁边的。但纱幔纷飞之下,旁侧那个素淡的浅绿色身影,却容光夺目得宛若花神降世一般。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端坐在那儿的赵璴捧着个白玉茶盏,他看去时,正好抬眸,和他目光一碰。 方临渊朝他打招呼似的笑了笑,还不忘在心里称赞了一句。 长嫂选衣服的眼光向来不错,绿衣竟比红衫子还耀眼。 他转过头去一时没说话,但周围人都看见了他与徽宁公主目送秋波。原本正柔顺垂眼的赵珮也发现了,此时面上的笑意僵了僵,放在唇畔的手帕也放回了膝头。 但方临渊毕竟不是真的在跟赵璴抛媚眼。 只简单的一个对视,他便回过头来,朝着皇后夸赞道:“六殿下巧思,当真是好酒。” 皇后垂眼笑了笑。 他们正说着话,马球场上忽然传来了一道锣响。   ; 众人纷纷看去。 便见站在看台上的内侍抬手一敲铜锣,两侧代表着双方进球数量的旗帜烈烈飘扬。 “秦国公世子先得七筹,胜!”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边是秦国公世子王昶带着一众世家子弟,正举着球杆欢呼。而另一头,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虽看上去瘦了些,模样生得也端正,这会儿一头的汗,看起来挺面生。 赵珮脸上的最后一点笑容也没有了。 只见场上飘扬的旗帜上,王昶这边七面,那年轻公子那边却只三面。一时间,便连他身后的那些人都垂头丧气的。 “黎驸马平民出身,能打成这样也不错了。” “是呀,不过秦国公世子也太不晓事,竟也不给黎驸马让两杆。” “他怎么会让?他向来不都是这样的脾气……” 场上这会儿正管弦锣鼓地热闹,又有鼓掌欢呼声,周遭人的议论便大声了些,便是方临渊都听了几耳朵。 黎驸马?尚公主且姓黎的,只有赵珮的那位新夫婿、去年新点的布衣驸马黎柘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黎柘正微微笑着朝王昶点头祝贺。但王昶却像没看见他似的,三步并两步上了高台,在皇后面前行了礼。 “臣赢了马球,这便前来领赏了!”他扬声说道,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他在宫中都是出了名的放肆,不过陛下向来重孝,礼重先太后,故而很纵容他。 只见皇后也抿嘴笑了笑,温声道:“昶儿的球技向来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今日的彩头,也合该入你囊中啦。” 说着,她抬了抬手,旁侧的内侍便双手端着这场马球赛的彩头,捧给了王昶。 却见王昶双手接过,还不忘转过身去,看向黎柘张扬跋扈地笑了笑。 “黎驸马如今不比你在岭南的穷乡僻壤了,击鞠投壶这样的玩意,也该好好学学。” 这话便有些刺耳了。 方临渊早听说过这位驸马出身寒门,家中两亩薄田,却是将他供入了天子堂。 什么马球击鞠的,从来都是贵族人家才玩得起的,平常人家便是连马都养不起。黎柘能进三杆,也算得上不错了。 王昶这人还真是不依不饶。 退到一旁的方临渊侧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却见王昶双手捧着彩头,回过头来,正好迎面撞见方临渊。 王昶目光一愣,继而在上下大量了方临渊一番后,缓缓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却又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你?”王昶问道。“我回去打听过,安平侯,是吗?” 方临渊都懒得理他。 他淡淡朝王昶行了个平礼,便打算转头向皇后告辞。这人仗着家室横冲直撞地,又随意羞辱他人,方临渊都多余看他一眼。 却不料下一刻,王昶挡在了他面前。 “都说安平侯马术过人,怎么样,可敢与我赛一场?” —— 方临渊哪会打马球,唯独知道规则,也是年少时在宫宴上看来的。 他不卑不亢地直视着王昶,淡淡说道:“虎牢关也是穷乡僻壤,我亦没学过马球。” 这话便是在怼王昶刚才的那句讥讽了。 宴上微微一静,便连旁边的黎柘都有些意外地看了方临渊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为自己出头。 在座的众人也亦没想到竟有人敢跟王昶这样说话。 这位京城的霸王,谁敢惹他分毫? 方临渊的神色却很平静。 只见王昶双目微微一瞪,继而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转头朝着皇后拱手道:“皇后娘娘,微臣请与安平侯一战,只我二人,先得三筹者为胜。” 这家伙还真是嚣张,直接就去跟皇后请旨了。 只见皇后面露难色,说道:“可安平侯说了,他并不会击鞠。” “安平侯能马上枪挑突厥贼首,怎么就不会打球了?”却见王昶转过头来,讥诮地看着方临渊。 “这……”皇后也为难地看向了他。 方临渊看了王昶一眼。 这人怎么这么自信,像是笃定了他会赢一般。只是脑子不太好用,一句激将法,倒是把他自己骂进去了。 便在这时,席间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 是赵璴的声音。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赵璴仍端坐在原处。茶盏捧在手里,双眼却淡淡地抬了起来,看向王昶。 “将军以枪挑下的,恐怕不止突厥贼首吧?”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静得落针可闻地看向赵璴。 “你什么意思?”王昶还在质问他。 却见赵璴讥诮地勾了勾嘴唇,面上虽是笑着,神色却冷得王昶都面露忌惮,气焰也短了一节。 “前些日闹市纵马,被将军挑落而下,不正是世子你自己吗?”只见赵璴轻轻放下茶盏,轻轻的一声响,却让王昶当即变了脸色。 “世子不会记恨至今,这才当众发难吧。” 他话说得刻薄,却又一针见血得紧,王昶的脸色当即白了。 “你……”他指着赵璴,但他句句都是实话,他根本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临渊则当即回过了神。 赵璴这是在替他说话! 他转头看去,便见一众各异的眼神里,赵璴安坐在那儿,神色淡然的真像俯视着他们的神鬼塑像,面前袅袅的茶烟跟鬼神庙前的香火似的。 而就在这时,高台上传来了赵瑾的声音。 “五皇妹这话怎么讲?”他说道。“不过一场马球嘛,玩耍而已,皇妹何必咄咄逼人呢?” 却见赵璴眉眼只是淡淡朝着群臣的方向一扫。 立刻,兵部尚书李扶便站起身来,朝着皇后行礼道:“皇后娘娘恕罪。犬子不才,在十六卫戍司历练,前些日子遭突厥蛮夷袭击,若非安平侯徒手挡住了利刃,犬子的性命恐怕留不到今日了。” “安平侯手上有伤?”皇后闻言问道。 旁边的黎柘也看向了他的手,停顿片刻,朝王昶微微笑道:“世子马术精湛,不如等安平侯伤好再切磋。我骑术不精,正向向世子讨教一番,不如……”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却见王昶黑了脸,径直打断了他。 这回,便是连皇后的表情都不大好看了。旁侧席上的赵珮低头用帕子掩了掩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大过节的,没必要闹这一出不愉快,还让王昶在这儿耍通威风。 方临渊站出了身来,朝着皇后端正地行了一礼。 “不过让一只手而已。”他说道。“既世子固请,臣也不好推辞。” 说着,他微微偏过头,对上了赵璴微皱着眉的目光。 他朝赵璴眨了眨眼,让他放心。 接着,他转过头去,冷淡而挑衅地看了王昶一眼,腰背挺直,朗声道。 “臣应战。” —— 安平侯要与秦国公世子对战马球! 一个是平定西陲,近来在京城风头无两的安平侯,一个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数年来马球无一败绩的秦国公世子。 消息登时从高台上传遍了曲江池,各大关扑场当即开了盘口,由众人押注输赢。 百姓们难得有这样精彩的热闹可看。 那马球场地势高,从曲江池畔抬头便能看见场上的情况。只见那红衣如火的安平侯已然跨上了那匹暗红的宝驹,靛蓝衣袍的秦国公世子也跨上了侍从牵来的骏马。 午饭刚过,正是日头正盛的时候。 柳荫下的百姓们纷纷抬头去看,关扑场上也是一片人山人海的热闹。 “打听到了吗?”李承安几人等在关扑场外,了半天才等来那几个进去探消息的卫兵。 “打听到了!”那卫兵说道。“热闹极了!您不知道,今日来曲江池的那些商贾员外,好多都押了注!还有好些个京中名士,写诗写话本的那些,还有好几个名妓呢!我看押注的名册上,上京城里认得出名字的,全来押注了!” “都投得谁赢?”旁边的娄硕问道。 “……都投的秦国公世子。”那卫兵面露不快。“如今赔率都涨到一赔十了,没多少押咱们将军的。” “他们都瞎了吗!”李承安咬牙切齿地骂道。 有卫兵道:“没办法……谁都知道,秦国公世子自从上了马球场,就从来没输过。” 另一个卫兵忙道:“但是我们几个全押了将军!一个月的月例,全押进去了,只当给咱们将军壮壮声势!” 只见李承安恨恨地朝里看了一眼,一把解下自己的荷包。正要递给卫兵时,又不解恨似的,连带自己的扳指玉佩,搜刮了一空,全塞进荷包中,丢进了那卫兵怀里。 “给,押将军!” 旁边的几人也纷纷解下荷包来,一时间,那卫兵怀里抱了个满。 “……咱要不要留些晚上的饭钱?”有人在旁侧问道。 只是他声音弱,李承安转头瞪去,他便不敢说话了。 就在这时,里头传来了一阵惊呼。 “怎么了?”他们几个忙伸头看去。 旁侧也有不少人伸着头问:“多少,里头押了多少?” “一万两!” 一面登时传来了大声的惊叹。 周遭的人都炸了锅。 “什么一万两?”李承安问道。“押王昶的总额到一万了?” 娄硕还在旁边骂:“关云长打仗还输过呢,他们还真把他当神仙了!” 却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道清晰的,响亮的声音。 “不知名字的朱老板,给安平侯押注,一万两!”  , 40 第 4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整个关扑场都沸腾了。 “朱老板?朱老板是谁?” “从没听说过京城哪位朱姓的员外这样大手笔……” “说不定是关外来的呢!” “是了!难得有这样的好事, 我再去加两注,押给秦国公世子去……” 热闹过一阵后, 关扑场里立着的牌子被换走了。李承安垫脚看去, 便见一赔十的赔率被换成了一赔二。 上京城当真是遍地黄金的好地方,赌一次马球便一掷千金的豪绅大有人在。看着有这样的冤大头上赶着往外送钱,周遭的众人连忙纷纷加起注来。 “发什么愣, 还不快去?”李承安回过头来,踹了那卫兵一脚。 那卫兵连连应是, 捧着他们一堆荷包,挤到人群里去了。 而曲江池远处的马球场里是听不见关扑场上的热闹的。雁亭替方临渊将流火牵了过来, 方临渊单手扶住马鞍,翻身跃上马去。 雁亭又将马球杆双手递给了他。 方临渊接过球杆来。细长的包金乌木球杆,没他的枪长, 握在手里也轻飘飘的。 他将那球杆在手心里来回掂了掂,调整了个舒服些的抓握姿势, 正欲调马回头,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王昶。 他正握着球杆, 来回比划了几个夸张的击球动作,朝着方临渊露出了个挑衅的笑来。而三皇子赵瑾也正站在球场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虽盯着方临渊看,扬声开口时,话却是冲着王昶说的:“母后特赏赐了一套父皇御赐的白玉错金鞍作彩头,王世子,本皇子听说你的马被人收走了,还特意添了一匹良驹,正好配那副鞍具!” 王昶立刻大笑着应道:“那我便多谢三皇子赐马了!” 还真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方临渊嘴角微微动了动,缰绳一扯, 目光甚至没在他们身上停留。 他刚调转过马去,便听见身后雁亭恭敬的声音:“公主殿下。”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正下了场来。他提着裙摆,嵌珠的柔软绣鞋径直踏进了草场中。女子的绣鞋向来低矮柔软,刚走出没几步来,鞋畔的锦绣就染上了尘埃。 方临渊连忙引着马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怎么了?场子里脏,当心衣服。” 却见赵璴平静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向他:“没打过球,何必接他这一茬?” 方临渊却笑了笑,毫不在意道:“试试呗。” 只见赵璴眉眼微微一垂,片刻沉吟,眼中仿佛淌过了沉冷的暗流。 接着,便见他又抬起了眼,一双幽深且安静的眼睛在喧嚣的马场中,静得仿佛天地失色。 “只当做玩了。”只听赵璴这样说道。“你放心,他嚣张不了几天。” —— 方临渊没明白赵璴这是要做什么,但他话里大有深意,此处人多耳杂,他也不敢多问。 便在这时,候场的锣声响了起来。 “回去吧。”方临渊跟赵璴打了声招呼,便策马回到了场地中央。 马球简单,不过是拿着球杆的两队人马,谁先将那颗球打进对方球门里就算得筹,先得到规定筹数的便算赢得比赛。 方临渊从小就对这类项目不大感兴趣。 他从小习武,马术也好,在那帮世家子弟中鹤立鸡群。但那会儿他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同龄人里凑不出一支马球队,好不容易一起玩了,那些小孩儿又输不起,打一会儿就哭天抹泪。 方临渊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单手引着缰绳,停在了球场正中。他对面的王昶骑的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跟他上一场骑的并不一样。 钟鼓馔玉、玉堂金马的贵族子弟,便是出来打球都要一场球赛换一匹马。 方临渊的目光淡淡落在王昶脸上。 娇贵死了,他的流火可是能跟着他在草原上日夜奔袭千里,岂是这些京中纨绔比得了的。 王昶只当他这眼神是在挑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 便在这时,锣声响了。 只见王昶攻势凶猛,当即举杆冲向了正中的那颗球。他一副势在必得、速战速决的模样,离球还有几步远时,球杆便已高高扬了起来。 方临渊亦单手抄起球杆,迎面朝王昶而去。 他确实不会打马球,方向、准头和力道,当然没有从小玩球的世家弟子那么熟练。 但他枪耍得最好,便是那仁帖木儿都忌惮害怕。万军之中,只要看得见敌将首级在哪儿,他一枪便中,绝不会挑空。 就在王昶即将碰到那颗球的瞬间,方临渊在他面前猛一勒马,流火随之侧身扬蹄,刹那挡住了他面前明媚的骄阳。 一人一马凌厉的阴影之下,王昶连方临渊球杆的影子都没看清。 那颗球便消失在了他视线当中。 —— 王昶还在找球,方临渊已然跟着球飞走的方向纵马而去了。 他眼神好,天上盘旋的鹰都能一箭贯穿双目,击落后不光能吃肉,完好的鹰羽还能在山穷水尽之际与木棍捆在一起凑合当箭矢来用。 那球从他眼前飞过,简直像慢动作似的。只是力气用大了些,方向也没掌握好,朝着王昶球门的方向斜着飞过去了。 方临渊连忙纵马跟上,在它即将飞出球场边界之际,一杆将它拦了下来。 王昶还没找到球,他就已然在那球还没落地之际,精准地又补了一杆子。 这回力道没那么大,但是方向一歪,又朝着另一个反方向而去了。 方临渊一时有些恼火。 这球杆轻飘飘的,还真不好用。若是做个百二十斤重的球杆,也免得他准头来回乱飘了。 他一时间跟那颗球较上了劲,策马冲上前,又朝着球门的方向挥了一杆。 这回方向倒是对了,但球门窄小,眼看着便要撞上红漆门框了。 方临渊当即纵马疾驰而去,看准了方向,朝着球门处又补了一杆。 木球径直飞进了王昶的球门当中。 “球已进洞,安平侯夺得头筹!” 一声锣响,几乎惊醒了周遭所有看客,包括王昶。 —— 在场的权贵公侯、曲江池的百姓商贾、还有那些向来风流的名妓书生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马球比赛。 一颗球被打得横冲直撞、呼呼生风,像是满场子乱窜的箭矢一般。 但偏生打球的那个,矫健得也跟风里的箭似的,横冲直撞地追着球在场中冲了一圈,硬是没让他的对手碰到球一下。 什么你来我往的竞技,反倒像是单方面的屠戮。呆呆站在场子正中、东跑两步西跑两步的秦国公世子竟显得有些可怜,光看身形就能看出他怔愣,宛如战场上劫后余生的残军。 片刻静默之后,球场周遭连带着整个曲江池,都爆发出了一阵惊叹与叫好。 锣鼓声都几乎被压制住了,除了脸色立即变得难看的王昶之外,周遭众人的神色都是意外而兴奋的。 唯独拎着球杆策马走回来的方临渊表情有些懊恼。 这马球也太难了,木头制成的球滑不留手的,怎么都打不准方向似的。 这回,他看向王昶时,神色里多了些另眼相看的打量。 能将马球打好,也勉强算一门本事吧。 只是王昶并没有看他,只神色难看地归了位,眉头沉得像是压在那对眼珠子上的黑云。 锣声再次响起。 这回,方临渊是打心里想看看王昶是怎么打的球。 他这回没那样着急,开场将球打远之后,便策马跟在王昶身边,观察他击球的动作和方向。 王昶似乎很意外自己能碰到球。 球杆触碰到球的刹那,他浑身都紧绷起来,似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一边侧身防着方临渊,一边熟练地带球向前。 确实有两分本事。 方临渊便跟在一边看着,策马的动作中竟显出几分悠闲。 眼看着他带着球临近球门时,方临渊便不慌不忙地跟上前,再紧追两步,重新将球打远。 看一次自是学不会的,他自幼便知道,要想学会打仗,首先便要学会多看别人打仗。 只见王昶又紧追着那球而去,极有技术地策马一转,拦下球来便飞快地转身,又带着球朝球门而来。 他这回的动作更谨慎了几分。 不过这一回,就在他神情紧绷地即将又要进球时,方临渊策马而上,轻飘飘地一挥杆,又将球打飞了。 他力道不那么大,王昶回身没追多远,便一个巧妙的截停,将球重新向着球门一杆击来。 方临渊也大概学会了。 他策马而上,手下球杆一挥,学着他的动作挥杆打去。 这回,他学了个七八成,准头也好多了。那球在他的控制之下原路而回,竟重新回到了王昶的球杆下。 王昶的眼睛都瞪圆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回,即便他是傻子也看见了,方临渊闲庭信步地,分明是在遛狗似的侮辱他! 王昶直瞪着方临渊:“你在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方临渊也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大妥帖。 不过,他偷师成功,合该交点学费。他大方极了,径自将球杆在马背上一横,对王昶说道:“你打吧,这回我不动了。” 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啊! 周遭众人都看呆了,场上的王昶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豫着对峙片刻后,他试探地挥出了球杆。 那球直进了球门。 锣鼓响起,王昶那边的高台之上也插起了一面代表得筹的旗帜。 他看向方临渊。 &n bsp;   却见他挥杆之时,方临渊已然横着球杆,策马转过身去,朝着中心位置慢悠悠地溜达回去了。 他压根没看王昶的那杆球。 一比一平,王昶却在方临渊的背影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王昶咬了咬牙,捏紧了手里的杆子。 第三局,方临渊不必偷师了,也没有再让着王昶的打算。 锣声一响,他便径直策马而去,球杆一挥,不等王昶反应,那颗球已然直勾勾地朝着他的球门飞了过去。 马场极大,仅此一杆并打不进球门里。王昶分明还有机会,正策马追上,却见方临渊已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身上前,按着方才他学到的技巧,又朝前补了一杆。 这一回,他一骑绝尘,没等王昶追上他,木球已然直直飞进了门洞,在谁都没反应过来之际,方临渊得了第二筹。 —— 谁曾见过这样的天才! 李承安等人在关扑场门前欢呼着,是那一众押注者中少有的面露喜色者。 “你们押的安平侯?”旁边有人问道。 只见李承安转过身去,炫耀了一番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腰间:“全押了。” “小公子怎这样胆大!”有人叹道。“安平侯不是在边关长大吗,怎么会打马球?” 李承安昂首挺胸。 “他可是陛下亲封的上将军,那仁帖木儿都害怕得要行礼的人物!”李承安说道。“小小马球,对他来说算得上什么?” 周遭众人听见这话,也纷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也是我等鼠目寸光……”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道:“还没完呢,急什么?王世子刚才不也进了一球?” 旁侧的十六卫闻言,纷纷笑了起来。 “哪一球?你说的哪一球?可是王世子被我们将军遛狗似的耍了三圈、赏给他的那一球吗?” 那人脸色难看地不接茬了,小声嘀咕道:“我可押了一百两呢……全赔进去了。” “再有下次,押我们将军,让你再赚回来。”有十六卫嬉笑道。 便在这时,周围发出了一片惊呼:“王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李承安等人纷纷抬头看去。 只见远处的马球场上,锣敲起之后,红衣如火的方临渊又纵马奔向了那颗球。而王昶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临到球前时竟球杆一转,斜向地下,一路擦着地面,拦在了方临渊的马前。 周遭人惊叫起来:“他是要绊安平侯的马!” 马场之上都是风驰电掣的速度,骏马跑起时也根本无法立即停下,更何况他二人相向而行,相撞只是转瞬之间。 他们二人近在咫尺,有那球杆一拦,对方的马十成十是会撞在他球杆上的! 这样快的速度,即便马不会绊倒,马上的人也会因此摔将而下。这样的速度坠马,断手断腿都是寻常,便是性命都会保不住的! “他疯了!”旁边的娄硕短促地惊呼道。 但是,不等他的“了”字话音落下,在众人紧促的目光中,火红的身影单手一提缰绳,骏马的蹄子跟着扬了起来。 下一刻,马蹄落下,一蹄踏断了那根拦在他面前的球杆。 巨大的力道之下,马上的王昶当即被拽下马来,眼看着便要被卷进两匹马混乱的蹄间。 却见方临渊单手松开缰绳,照着他后领拎鸡似的一提,另一只手球杆挥起,一道利落的弧线,便是这样远的距离都能听见风声似的。 下一刻,惊呼声中,众人的眼中映出了这样一番前所未见的场景。 红衣如火的将军单手拎着王昶,令他堪堪悬在空中,没被马蹄卷入。训练有素的骏马只顺着惯性朝前冲了几步,便稳稳停了下来。 而在马蹄停下的瞬间,光滑的木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半个球场,稳稳地落进了红漆球门之中。 便连场上敲锣的锦衣内侍,都在这场面之下忘记了报数。 —— 方临渊一把将王昶丢在了地上,甩了甩被震麻了的手腕。 “马是能撞死人的,你知道吗?”他垂眼看向地上的王昶。 王昶已然被吓傻了,这会儿落回了地,也双腿软得站不起来,委顿着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珠子都在细细地颤。 他自然想不到,甚至没想到自己会被拽下马去。 “你今日但凡绊倒了我,我的命没了,你的胳膊也要断在这里。”方临渊眼都没抬,说着话,抬手将球杆抛给了不远处的雁亭,纵身跃下了马来。 “我……我……”王昶已然哆嗦着说不出话了。 方临渊单手牵起流火,路过他时,俯下身来,拍了拍他抖得像筛子似的脊梁骨。 “胳膊的骨头连着这儿,若你躲闪不急,这里也会被惯力拽得四分五裂。”他说。“外头剩一副完整的皮囊,内里可是要死无全尸的。” 王昶哆嗦着抬起头来,仍旧没说出话。 方临渊也懒得跟他对话。 “下次当街纵马时,想想后果。”他直起身来,径直牵着马走了。 “……安……安平侯先得三筹,胜!” 烈烈的风里,看台上的内侍这才回过了神来,用力地敲响了手里的铜锣。 —— 王昶吓软了腿脚,连马场都没法自己出来,教几个内侍给扶了下去。 整个马场都沸腾起来。夸赞声、惊魂未定声、还有艳羡仰慕声,几乎要将整个曲江池都淹没了。 高台上的皇后面露大喜的神色,除了彩头之外,又另外嘉赏了方临渊好些珠玉珍宝。不少权贵官员们趁着方临渊落座,纷纷端起酒杯上前庆祝,唯独几个成年的皇子公主面上不好看得紧。 这是赵璴的夫婿,他的荣光亦是赵璴的荣光。 黎柘的目光往方临渊那儿飘了飘,尚未停留,便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锐利视线。 他目光一滞,侧目看去。 只见身边的赵珮端坐在那儿,笑得恬淡温柔,轻软而平和地问道:“夫君也想去敬酒吗?” 黎柘微微一顿,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捏了捏。 “只是方才方将军为我解围,想必是需要去道一声谢。”黎柘温声说道。 赵珮轻轻笑了一声。 “五皇姐向来是不喜欢热闹的,便不要去锦上添花了。”她柔和地说着,抬手替黎柘盘中夹了一筷鱼腹。 借着二人位置的遮掩,她仍笑着,落在黎柘耳边的语气却冷了下来。 “夫君有这闲情,不如回去勤加练习马术。”她面上柔和地笑着,落在黎柘脸侧的目光,却冰冷又嫌恶。 “可切勿被旁人看作废物,丢了妾的脸面。” —— 方临渊在赵璴的席边坐下,他的碗筷杯盏早已摆好了。他有点渴,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地感到累了,伸手便端起了桌上的酒来。 却被赵璴一把按住了手腕。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就见坐在那儿的赵璴看着他,眉心微微拧着,不高兴的神色都摆在了脸上。 “怎么了?”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是自己左边的那只手。 手心里的雪白绢纱微微浸出了血来,要不是赵璴盯着看,他都没注意到。 这是刚才拎起王昶的那只手,飞快下坠的力道令他的伤口撕裂开了,但当时情况紧急,他全然没觉察到疼。 方临渊不大在意地甩了甩手腕。 伤口崩开倒是小事,但若真在球场上让王昶丢了性命,那才叫后患无穷。 但他手没甩两下,便被赵璴一把捉住了。 像是只在枝头上蹦跶跳跃的鸟雀,忽然一头撞进了网里似的。 方临渊停下了动作,眼看着被赵璴捏着手腕,将手拉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赵璴垂着眼睛不说话,只静静地动起手来,将他的绢纱重新拆了开来。 “回去再重新包一下就好了。”方临渊道。“就一点血,不碍事的。” 面前的赵璴却不说话。 不知怎的,方临渊直觉赵璴身上气压有些低,像是不大高兴。旁边随侍的绢素也一声不响地将随身携带的药替赵璴放在手边,也没出一点声音。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受伤,赵璴生什么气啊? 他凑上前去偷眼看赵璴,可还没看清赵璴的表情呢,便见赵璴一抬眼睫,直接抓包了他。 他只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里的情绪又冷又复杂,吓了方临渊一跳。 这点小伤,没这么严重吧? 赵璴恐怕有什么隐情。 方临渊眨了眨眼,活跃气氛地笑了笑,安慰赵璴道:“小伤,没事的。而且你猜,刚才我看见了什么?” 赵璴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临渊便自问自答起来,借着二人正好很近的方位,压低了声音笑道:“王昶刚才坠马,好像吓得丢了魂,裤子底下湿了一片,好多人都看见了呢。” 说到这儿,方临渊自己都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就这点胆子,还耀武扬威的。你说他这会儿是不是换裤子呢?丢这么大个脸,以后再来宫宴,怕不是要装病躲开了吧?” 赵璴却还是只这样看着他,一双眼冷得吓人,却又好像不是冲着他。 方临渊笑了几声,在赵璴的目光里渐渐讪讪地收了笑容。 这都不好笑? 赵璴当真是块石头。 方临渊正默默腹诽着,却见赵璴嘴唇一动,出口的话,竟比他的眼神还要冷。 “早在他当街放狠话于你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他。”  , 41 第 4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是不是疯了! 他眉目中的阴戾将方临渊吓了一跳, 而更吓人的是,他脱口而出的竟是他原本的嗓音! 眼看着祝酒而来的官员离这儿仅有几步之远,方临渊吓得险些打翻桌上的杯盏, 恨不得扑上去捂赵璴的嘴。 “这里可是宫宴!”方临渊压低的声音都在打哆嗦。“你不要命了!” 而那边, 那位端着酒杯的官员已然笑盈盈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宴上嘈杂热闹,又是露天的环境,他听不见方临渊和赵璴在说什么,却看见了方临渊的手腕正被赵璴握在手里, 手心朝上,雪白的绢纱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呀……”那官员一愣, 忙关切道。“侯爷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方临渊抬起头来,当即扯出了一个自然而浅淡的笑。 “无妨。”他笑道。“就是让缰绳勒了一下,小事。” “噢……”那官员了然地点了点头, 正要再说什么, 抬眼之时,却对上了赵璴冰冷的眼神。 一双艳色逼人的眼里, 是不加掩饰的厌烦和不悦。 官员吓得后背一凉, 当即发觉自己来得不合时宜。 想必是他贸然而来打断了公主殿下与安平侯的私房话。 徽宁公主向来性子极其冷硬, 便是皇上的面子都从来不给,岂是他这小小官员招惹得起的? 那官员忙斟酌着要开口道歉。可他还没出声,便见旁侧的方临渊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酒杯, 当即和颜悦色地也端起了面前的酒, 似是准备回敬他。 徽宁公主的眼神更冷了。 他可怎么敢! 那官员手一哆嗦, 杯里的酒险些洒出来。他却顾不得许多, 紧赶了两步上前,将方临渊的手按了回去。 “侯爷既伤还未愈,想来不适宜饮酒。”他满面堆笑。“侯爷方才在马球场上的英姿实在精彩, 下官祝贺侯爷大胜,也请侯爷万万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说着,他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逃也似的地跑了。 —— 诶? 不等方临渊反应过来,那官员竟径自敬完酒就走了,甚至都没让他来得及重新端起酒盏。 这不大好吧?人家满饮一杯,他却一口没喝。 他不解的目光一直追了那官员一路,直到左手手心上微微一凉,才发觉绢纱已经被赵璴取了下来。 细细的药粉重新落在了他手心里,伤口裂开得并不算严重,但药粉洒落上去时,还是疼得方临渊咬了咬牙。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便打算压一压。 却听见旁侧传来了赵璴的声音。 “别喝酒。”他嗓音冷淡而平静,恢复了在人前伪装出的清润女声。“旁边有茶。” 方临渊立时想起了方才的事。 他一边伸手拿起茶杯来,一边小心地凑近赵璴,压低了声音。 “你刚才也太不当心了。”他说道。“要是被人听见,你我的命还要不要?” 却见赵璴抽出袖中的丝帕替他重新包扎起了伤口,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他。 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知他是知错了还是没知错。 片刻,他听见赵璴问道:“吓到你了?” “啊?”方临渊没想到赵璴会这样问。 那倒也没有,但是关乎性命的事本就该谨慎些,跟吓没吓到他有什么关系? 却见赵璴微微垂了垂眼,似乎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他手心的伤上。 “不会被听见。”接着,他听见赵璴说道。 “哦……”方临渊知他很有经验,便也没再多说。“但是话说回来,你杀他干什么?” 只见赵璴眉微抬,看向他,仿佛他问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傻话。 方临渊眨了眨眼。 “……总不至于是因为他当街威胁我吧?” —— 对赵璴来说,这个理由其实足够了。 要在棋盘上扭转某种局面,需要十步百步的算计。但若只是某颗棋子碍着了他的眼睛…… 那便只需要偶尔违反规则,将它摔碎在地就行了。 他不大明白方临渊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对上方临渊那双清澈极了的眼睛,赵璴却又发不出声音。 片刻,他微微偏了偏头,喉咙也跟着上下轻轻滚了滚。 “可他刚才还打算要害死你。”他说道。 “这点小把戏算得了什么?”方临渊脱口而出。“他不是已经自食恶果了吗?” 说到这儿,方临渊的脸上还露出了些意气风发的小得意。“若是他这点小动作就害死了我,那在虎牢关我便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赵璴微微垂了垂眼,将方临渊手上的丝帕打好结,便松开了他。 可杀心已起的人,不杀死他,怎么睡得着呢。 他没出声,方临渊却竟反过手来,温热的手心隔着单薄的春衫,覆在了他的小臂上。 “他丢了这样大的颜面,于我而言已算两清了。”赵璴偏过头,便对上了方临渊一双干净得过头、一时烫到了他目光的眼睛。 他当即偏回头去,没敢再看他,只听着他的声音落在自己耳边。 “他这条命今日还是我捞回来的呢,看在我的份上,饶他一回呗?若他再敢有下次,不必你动手,我亲自把他的狗命再取回来。” —— 方临渊这话当然是随口说的。他身在十六卫将军的位置上,法纪条律如铁,自不会像江湖中人一样快意恩仇。 只是赵璴刚才的眼神太冷了,让他觉得他是真的想要了王昶的性命。 这是真不至于。 眼看着赵璴勉强微微点了点下巴,他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确没想到赵璴这么护短,不过一个纨绔子弟幼稚的挑衅,便轻而易举地挑起了赵璴的杀心。 这会儿放下心来,方临渊也渐感到饿。反正已经到了宴会上,他便拿起了旁侧的银箸,顺带吃了点东西填肚子。 赵璴在旁侧静静看了一会儿,对他说道:“我有些事,要离开一会。” 方临渊想都没想地点了点头。 却见赵璴光说要走,却半天没动作,也不见他起身。 方临渊疑惑地看向他,便见赵璴还在原处,偏过头来静静看着他。 “还有事吗?”他问道。 “你当真想好了?”赵璴问他。 “什么?” “王昶。”赵璴说道。 他饭都吃了一半,怎么赵璴还在想杀王昶的事啊! “当然想好了,你快去吧,不必管我。”方临渊连忙答道。 见赵璴默默地站起了身,分明一副清雅得神仙似的打扮,却生像套了皮囊的恶鬼,浑身透着一股凉丝丝的气息,随时都能取人性命似的。 是了,赵璴管不管他不要紧,赵璴自己才是个危险人物。 这回倒轮到方临渊不放心了。 见着赵璴要走,他单手攥着筷子,抬头重复道:“你千万别乱来啊,不必理他。” 只见赵璴回过头来,低头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竟隐约看见赵璴的眼中浮起了很淡的笑意。 接着,赵璴在自己唇边指了指。 “什么?”方临渊一愣,以为他是在打什么哑谜。“我知道他嘴有些欠,无妨,我有的是……” 却未等他说完话,赵璴已然弯下了身来。 玉簪花气息随着阴影笼罩下来,一片雪白花瓣随之掉下,落在了方临渊的肩头。 他停在原处,眼看着赵璴朝他伸出手来。 雪白冰冷如画皮覆骨般的手指,轻轻拂过了他的嘴角。 一枚饭粒被赵璴取了下来。 “知道了,我不杀他。你这回可能放下心,来慢慢吃饭了?” —— 方临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拿手背又蹭了蹭自己的嘴角,目送着赵璴的背影飘然远去。 吃急了,怎么还吃到脸上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没人盯着他看,方临渊也觉得有点害臊。 他三两口扒干净了自己碗里的饭菜,拿起桌上的帕子揩了好几遍嘴,也起身走了。 反正再多留一会儿也难免还要应酬,不如巡逻去。 他自离了席,去向皇后见了礼,便让雁亭替他牵上流火,离开了宴客的高台。 高台是曲江池地势最好之处,周遭又有一片曲径通幽的桃林,这季节上已热闹地开起了一片接天的红霞。这会儿过了正午,席上贵眷们有不少离席来这儿玩乐,方临渊一路往曲江池走,还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就在这时,有 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安平侯。” 方临渊回头看去,便见旁侧的小径上站着的是方才败给王昶的黎柘。他一身青色圆领锦袍,是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服,这会儿站在那儿,有些腼腆地抿着嘴唇。 见方临渊看过来,他笑了笑,朝方临渊行礼道:“下官见过侯爷。” 方临渊忙走上前,回了他一礼:“黎驸马。” “侯爷这是要去当值了?”黎柘见他身后跟着牵马的侍从,温声问道。 “啊,是的。”方临渊说。“底下人多,打算去看着些。驸马有什么事吗?” 只见黎柘犹豫了一下,继而摇头道:“无事。原只想与侯爷闲话两句,侯爷既然公务在身,下官就不打扰您了。” 方临渊总觉得从他脸上看出了些没藏住的情绪,像是有话犹豫着想跟他讲。 他侧目朝雁亭点了点头,雁亭意会,牵着马先行下去了。 方临渊又看向黎柘,朝着桃林对面那条曲折而安静的小路比了个请的动作,笑问道:“不过我还是打算先散散步来消食。驸马若有兴致,不如同行?” 只见黎柘微微一愣,继而眼中流露出两分惊喜,朝他点了点头。 二人一道朝那边行去。 那是一片安静的竹林,道路曲折,通往的是附近一处前朝留下的山神庙。自从此处修了御园,桃林那侧的山上又盖了座道观,这山神庙便渐渐没了人供奉,道路上也渐生了野草,罕见人迹。 待到周遭没人了,方临渊单刀直入道:“黎驸马有话便说吧,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不大会绕弯子。” “原也没什么要紧事。”行在方临渊身侧的黎柘微微笑了笑,表情放松了不少,可以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思来想去,还是想亲口谢过侯爷方才的仗义执言。” 方临渊闻言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本来你就是个读书人,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想来是有天赋在身的。” 黎柘闻言微微垂了垂眼,笑道:“侯爷谬赞,确是我家境平寒,读书多年,是养出了四体不勤的毛病。” 方临渊当即反驳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昶说什么你别放在眼里。以他之长攻你之短,倒教他神气起来了。他怎么不跟你比比诗词策论?他这么大岁数,恐怕四书五经还没读全呢。” 他这话引得黎柘轻轻笑出了声,方临渊也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愈发轻松了些。 片刻,黎柘正了正神色,对方临渊说道:“侯爷勿怪我唐突……您当真与先侯爷很像。” 方临渊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你见过我父亲?”他问道。 黎柘点了点头,看向方临渊的神情虽仍有些生涩,却带着沉甸甸的虔诚:“我家在岭南襄城关,五岁那年襄城蝗灾,父亲死于流民动乱。若非先侯爷及时镇压,将我与母亲从乱军中救出……我便没有今日了。” 说到这儿,黎柘垂了垂眼,掩去了眼睛里的水光。 提及往事,他稍有些哽咽,之后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没说,当年他母亲被暴民侮辱,被救下之后,偷偷抱着他离了营地要去投江。是先安平侯方铎将他二人从江边救下,以为她是生计所迫,便取下自己随身的荷包,让他与母亲拿去换米。 他母亲却坚决不要,说自己不过一条脏命,只想带着孩子随夫君而去。而他站在一旁,手中紧攥的绝命书落在地上,被方铎捡了起来。 方铎朗声笑道:“哪里脏了?你家孩子不过四五岁就能写下这样多的字,我家的渊儿如今还只晓得玩蹴鞠,这全是你这做母亲的心血啊。” 他绝口不提绝命书上写下的肮脏往事,只夸他很会写字。 他母亲当即泪如雨下,而方铎则将荷包塞进了他的怀里,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样的乱世里,你娘还教你学了这样多的字。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高中状元,才不枉费她这一番苦心。” 时隔多年,他当真中了状元,让他母亲享了荣华。 他则将最后的遗憾藏在了心底里。 非为他如今在贵人如云的京城被嘲笑践踏,也非为他被迫指婚在公主府里如履薄冰。只为一样,便是他做到了那位恩人的期许,却未能于衣锦之日再见他一回,只能朝着虎牢关的方向,遥遥向他上一炷香。 他垂着眼,努力将眼中的泪意逼迫回去,却在这时,他肩上落了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他抬眼,便见是方临渊。方临渊个头比他高出一些,这会儿正好垂下眼来,笑着看着他。 “我父亲最喜欢读书人。”只听方临渊说道。“他若知道自己救了一位状元郎,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黎柘强忍半天的一滴泪,当即掉落下来。 —— 方临渊隐约看得出来,黎柘还有往事没说出口。 但骤然从旁人口中听见他父亲,他的心情亦有些复杂。 他记得襄城蝗灾。那年他父亲平乱有功,原本眼看着便要回京城领赏,许还能在京中常住几年。 但就在那年夏天,陇西陷落,守将身亡。陛下一封急诏,他父亲临危受命,经过上京都没能停留,直奔虎牢关而去。 他父亲路过京城的那天夜里,方临渊看见他母亲在房中偷偷地哭。 “爹爹不守信用。”他安慰母亲的时候,小声说道。“他明明答应了要回家来看我们的。” 却见他母亲擦着泪,看着他的神情却很严肃。 “你爹不是失约于我们,你爹是将军,要做大宣的城墙。”她说。“这是你爹与陛下与百姓们的约定。” 方临渊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只知他父亲在虎牢关鏖战三月,硬是守住了陇西最后一道关卡。 而那三月落下的伤,也成了多年之后夺走他性命的旧疾。 方临渊很多年都不掉眼泪了,却也知道人前落泪多少会有些局促。 见着黎柘失态,他体贴地没有多说,偏了偏头,没有去看他手忙脚乱擦眼泪的模样。 黎柘擦去了那滴泪,许久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多谢侯爷。” 他这句谢说得极其郑重,方临渊朝他笑了笑,没多说,只安慰地拍了拍黎柘的肩。 ——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山神庙里,积年的灰尘落在彩色的山神塑像之上,将油彩遮掩得斑驳而阴沉。 庙里的灯早熄了多年,窗上的明纸被风化得破损,使得阳光破碎地漏进来,在阴暗覆尘的庙堂中照出星星点点的光影。 端站在神像前的人,浑身上下却纤尘不染。他裙裾逶迤而下,珠玉光芒熠熠,身形微转过来,便是一副媚骨天成却冰冷锋利的容颜。 油彩斑驳的神像之前,宛如占山为王的狐鬼。 而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的那个,一身簇红圆领官袍,赫然是当朝新贵、如今隐约可有中书侍郎桑知辛当年势头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五殿下,您吩咐的寄往南边的信件已经送出去了。”他说道。“只是如今江南大乱……这局面,可还在您掌控当中?” 他面前的赵璴没有说话。 元鸿朗其人,是他三年前亲手提拔的落魄官吏,背景清白,却因招惹了桑知辛手下的人,被发落刁难几乎翻不过身。 他将此人推到鸿佑帝面前,成功让他接手了窦怀仁丢掉的官职,又在此后几年借他的手,一步步蚕食去了窦怀仁在朝中的势力。 此人对他死心塌地,脑子也比窦怀仁聪明的多,不过片刻沉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定自有计划。”元鸿朗低头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殿下只管吩咐即可。” 赵璴手里不止他一条线,元鸿朗很清楚。 自然了,一边是自诩清流却大肆结党、排除异己的桑知辛,一边是多年来唯一入朝、又有母家庇护的三皇子,不得圣心、又是女子之身的五殿下要在这其中斩出一条路来,只靠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元鸿朗明白自己不可多嘴。 只听赵璴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有事要做我仍会递消息,别的不必你管。” “是。”元鸿朗应声。 却听赵璴顿了顿,继而说道:“倒是还有个人。” “殿下请讲。” “秦国公。”赵璴说道。“此人向来油滑,我会派人找来他的把柄,你让他主动投诚。” “是。”元鸿朗也曾为赵璴做过这样的事,于他而言算是得心应手。 “投名状,让他儿子来给。”便听赵璴接着说道。 “殿下已有考量了吗?”元鸿朗问道。 只见赵璴微一点头,缓缓说道。 “给到十六卫将军手里,掏空他的荷包,捐到玉门关去。” “殿下的意思是……” 窗外的树影在风中微微摇曳,光影流转间映照在了山神像的眼睛上,当即显出几分妖异诡谲的气息。 仿佛神像显灵,又仿佛一瞬间,被狐鬼上了身。 那狐鬼淡笑着开了口。 “这是他的买命钱。”  , 42 第 4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唐四从旁边拿过来一个木箱,打开木箱,里面是纸箱,塞满了泡沫。唐四将一个黄金花瓶抽了出来。这个花瓶圆柱形,高一米五左右,直径八十公分,还配备有纯金打造的盖子。 这俩神仙似乎也是不正经的货,呵呵笑着竟然就接受了,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对的样子。 方正怎能心情不激荡,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喜色,恨不得现在就马上杀它个十头,八头百年鬼物,再来个仰天长啸来个发泄压力。 张超还看到,其中有着很多弓箭手,已经将搭好了弓准备好,时刻准备着射箭。 不行,掌心雷就是掌心雷,乃是人体先天真气所催动,不能借物使用。 苏越的额头上面更有丝丝冷汗冒出,双眸更是一脸不善的看着雪刑。 这些与常人无异的恶灵猎杀者几乎就同等于鬼王的家奴,说通俗一点,就是这些人的户籍在鬼王手上而不在地府之中。 时不时打翻狗碗,并对农场主做出袭击行为,让农场主大感头疼。 “呵呵。”黄叶笑着,一个兜帽人人破冰而出,一把念力短刃刺在黄叶的胸膛,黄叶身体突然扁了,变成一张纸,扭来扭去,最后真的变成一张符纸落在冰面上。 那鲤鱼见攻击无效,竟然腾空而起,鱼嘴里面发出嗷嗷直叫的声音,抽着巨大的尾巴便是朝那大汉扫去。 “救他们干嘛,让美国人去死!”米雷斯果断,南部非洲一贯信奉以牙还牙。 在众多的议论声中,宁肖迅速地离开了课堂。就在这时,一堵人墙似乎要撞上了她。 他没有说出什么嫌弃卿玉容的话,可是卿玉容听到这话,自己心里有谱了。 秦四爷这边的新闻明显比秦汉秋那边要高,他们自然会留在这边。 “她说……”莫随说着,忽然朝着时唯夏低下了头,然后一脸认真且恭敬的开口。 “那么能不能请你们再来一次。”查尔斯·戴维苦苦哀求,作为负责人,查尔斯·戴维还是有点担当的。 “那又怎样,别吵我。”这名叫做王律的军士明显是困意来袭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处处充斥着高调奢华的龙家怎么会出现这种……略显粗糙的东西? 王远顺着飞云踏雪手指的方向往窗外望去,只见打铁坪外已经被一队蒙古士兵团团围住,这些士兵气势颇为惊人,杀气弥漫。 “右相这个官职,恐怕从今以后,要因为王鼎一人,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了。左相以后应该也不能称之为左相了,而应该称作水丞相。”有人在下方轻声说道,国难当前,更能考验人心。 同时,也不忘记要往摄影论坛里面上传,好好的吹嘘一下自己的摄影作品。 老人闻言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不过他突然注意到白衣男子轻咳了几声,面上现出了一丝痛楚之色,不过转瞬即逝。 反正灵水每人一次也喝不了多少,即便是试一下效果也是足够的。 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天上掉下来,在平静的光海中,荡出阵阵波纹。 但,她作为一名宇宙物理学的博导,从来不畏惧未知的恐惧……崔潇潇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笑容来。 到底是谁,会那么无聊的去把那段话截图下来,还保存了将近两个月? 没错,浅野千秋当时已经绝望了,毕竟,大明星岂是一个粉丝说约见就约见的? 或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只见沐馨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百八十度。按照正常人来说,此时她应该断气,或者立刻倒在地上。 “既然你们要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杂碎们!”石袂珈一声大喊,将长剑一挥。 秦然奄奄一息躺在被子深处,话也不会说了,脸色颓唐地抱着枕头睡觉。 “就这么离开车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薛云闻言微微一笑,但旋即则是有些担忧的说道。 伴随着传音,道苦缓缓的迈步离去,步伐虽慢,但却是坚定,五步之后身影开始消散,十步之后身影消失在地宫之中不见了踪影,将对圣佛母灯的决定权留给了袁典。 他就怕自己拿了一个定时炸弹在手上,能够意外收获一个拥有颇强防护能力的魔法奇物,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杨素还是一身紫色官服,立在一边,眼睛微微地闭着,热风吹着他那雪白的胡须,虽然杨素仍然稳如泰山,但那身汗湿的官服充分地显示出他此刻的焦虑。 杨玄感长舒了一口气,他很清楚其实现在这种局面对自己的最有利的,父亲远离朝中政治斗争的漩涡,而野心勃勃的杨广不能马上登基,等到宽厚善良的杨昭上位后,这个国家应该就不会有自己所担心的灾难发生。 “兄弟,鸿蒙天地仙器有着守卫仙界的职责,现在本灵守卫的就是你,你不死则本灵不灭。”四方鼎给与了回应,整个本体闪烁出了蓝金色之芒,随后散发着嗡鸣之声与袁典一同冲向了三名鬼灵人。 钟岳思索,白帝的情况奇特,他前所未见,应该是垢身与真身融为一体,所以才会形成一体两面。 除此外,还有三个头上长有一根短角深棕色肤色的壮年男子,他们是拉布尔人。 43 第 4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绢素有些紧张地看向赵璴, 不知道赵璴是否打算让方临渊知道他填补租税的事。 便见赵璴只略一抬眸看向她,说道:“先下去。” 绢素当即意会,双手捧着那本账册向他二人低头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想来也是如此。按照她的经验, 五殿下从来不爱多言, 不管做什么, 都不愿让旁人知道。 但是…… 她的经验哪里管用。 若真论经验来讲,五殿下便是天下最一毛不拔的人物。他自幼时起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又经历过为了一个东厂番子将通身最值钱的物件典卖出宫去、还被转手的太监克扣一半的日子,怎会不知银子的作用能有多大。 但他不是还像抛进水里似的,四万两银子一抬手便送给了安平侯吗? 甚至让她悄悄退出去, 连银子落水的声响都不要听。 绢素低头安静地退下,掩上门来, 房中便只剩下了方临渊与赵璴两人, 静静相对。 方临渊眨了眨眼, 只当绢素手里的拿的是什么不可为外人道也的要紧物件, 便没有再问。 可是…… 他放下醒酒汤,便见赵璴的目光静静落在了他受伤的那只手上。 他做贼似的将那只手背在身后,尴尬地朝赵璴笑了笑。 “北镇府司使在卫戍司门前等了很久,我想着,实在不好拂人家的心意。”他说道。“我没喝几杯,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 只见赵璴的目光微微停了停, 便从他的手上挪到了他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一片安静, 唯独火光在赵璴眼中跳跃,可那双眼睛却仍旧深不见底,像是黑沉的深渊。 “……我给忘了嘛。”方临渊被他看得心虚, 小声嘀咕道。 却见赵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从前也是这样?”只听赵璴问道。 “哪样?”方临渊不大明白。 “身体发肤,为了随便的一个人,就可轻易毁伤。”只听赵璴这样说着,仍旧看着他。“对王昶是如此,对个不知哪来的锦衣卫,也是如此。” 方临渊微微一愣:“我没想过这么多。” 他这是实话。救人性命、答应邀约的时候,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哪里想的了这么多? 只见赵璴微微垂了垂眼眸,一时没有出声。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又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 没生气吧? 却正好和赵璴抬起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吓得方临渊赶紧坐了回去。 “做什么?”赵璴问道。 “……我看看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方临渊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日确是我忘了,不会再有下回。” 赵璴仿佛被他气笑了。 “你的伤反反复复,难道还没我是否生气来得要紧吗?” “……啊。”这不是两回事吗?方临渊不知道这两个有什么可比性。 他一声意味不明的应声,落在旁人耳中,却像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一般。 他面前的赵璴微微顿了顿,继而在方临渊不明所以的注视中,不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他垂了垂眼,片刻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方临渊面前。 “你要的药方已经拟出来了,寄给你下属时,别忘了提醒他不要外泄。”他说道。 方临渊忙接过药方,打开来看。 里头的确都是常见的药材,甚至好几味还极其廉价。这样的药方用在边疆的将士们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方临渊面露惊喜。 赵璴当真是个好人,还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他珍而重之地将药方收进怀中,并没发现赵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多复杂。 片刻,他听见赵璴又说道:“我没生气。” 声音很轻,语气也很轻,让人有种是在不着痕迹地哄谁的错觉。 “嗯?”方临渊一时没绕回来。 他抬眼看去,便见赵璴眉心微拧,看向窗外摇曳的桃枝,不知怎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不自然。 “但你自己的身体,多少也该珍而重之。”只听赵璴说道。 “……即便只是为了我。” 后头那句话,微不可闻,在窗外飘然而起的夜风中,散在了簌簌的花落声里。 —— 救下王昶的时候方临渊的确没有想太多,既没想过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也没想过要王昶怎么报答他。 因此,几日之后,王昶登门到十六卫戍司向他道谢的时候,方临渊自己都有点意外。 王昶身上倒是没见什么伤,那天他动作迅速,流火甚至都没碰到他。不过他想必是那天丢了很大的一个面子,王昶见到方临渊时,表情不怎么自然。 “我是来谢过你那天救我性命的。”王昶说道。“他们都跟我说,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已被马撞死了。” 方临渊抱着胳膊看他,见他这副别扭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奇:“你从小打球,怎么还不知道危险?” 王昶诺诺地说不出话了。 那自然是因为他球技出色,在球场上从无败绩。况且京中这些人忌惮他,就连三皇子从小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何曾有过需要他亲自动手的时候? 他不说话,方临渊就也没逼他。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被逼来道谢的,他也没兴趣难为他。 “好了,你的谢意我收到了,我还有公事在身,你回吧。”他懒散地摆了摆手,便转身要离开。 却见王昶叫住了他。 “等等。” 方临渊回头,就见王昶神色有些别扭地从袖中取出了个匣子来,在他面前打开了。 里头面值巨大的银票看得方临渊眼前一花。 “你干什么?”他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便见王昶合上了那木匣,说道:“空口道谢没有诚意,送你什么又是私相授受了。这些银钱是我的私房,我今日便会寄到玉门关去,捐给陇西十八城修建城墙。” 方临渊听得一愣,全然没想到这人会做这样的事,一时间对王昶另眼相看了几分。 片刻,他问道:“你想好了?” “信使都已经等在秦国公府了。”只见王昶说道。 方临渊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停了停,片刻,他看向王昶的目光也认真了许多。 “你既心意已决,那我接受你的谢意。”他说道。 “那你能再帮我个忙吗?”王昶又问。 “你说。”方临渊答得很干脆。 “那日宴会上,我与五公主殿下也有过口角,不便登门致歉,还请你替我将歉意转达给她。”王昶说道。 这对方临渊来说本就是举手之劳,他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便见王昶犹豫片刻,又说道。 “你那日救我命的事,我记下了。”他说。“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不知怎的,他这句话比前头的都要真诚。 方临渊却不大理解。 谢也道了,银子也捐了,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就平了吗?这人怎么又说救命的事,好像前头的银子是替别人捐的一般。 不过,毕竟不了解眼前的人。方临渊没多纠结,朝着王昶点了点头。 “行。”他说。“我看你很喜欢黑色的马?见你几次骑的都是黑马。” 王昶面露不解,却还是点头道:“怎么了?” “我回京带了几匹突厥缴回的烈马,都养在府中,其中有匹黑的毛色很亮,就是性子极烈,要花心思驯服。”方临渊说。“罚没你的那匹不能还你,这匹回头我让人牵去秦国公府,便只当那日街上的事一笔勾销吧。” 王昶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 —— 方临渊这天一回到侯府,就让人去马厩里牵了那匹突厥骏马送给王昶。 这着实是匹好马,就这么送人还是教方临渊难免肉痛。但想到王昶往玉门关捐了那么多银子,一匹马而已,给他就给他了吧。 送马的侍从回来还特地告诉他,王世子看见马后高兴极了,还赏了他不少银钱。 方临渊没在意,只在晚上去怀玉阁用膳时,将今日之事连带王昶拖他带的话一并告诉了赵璴。 赵璴淡淡笑了笑,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秦国公还真是被他吓怕了,缴了银子的事还要花心思借方临渊的口告诉他,生怕他会轻举妄动。 “你笑什么?”桌对面的方临渊问道。 只见赵璴平静地说:“只是没想到王昶这点小事还记得。” 方临渊自然不知道,这不过是赵璴惯用的阳谋罢了。 只要有十成的把握,他便会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对方,让他们即便再恼羞不甘,也投诚得明明白白。 自从时慎替他拿到了秦国公数件暗中行事、私相授受的证据之后,他便堂皇地以五公主的身份出现在秦国公面前,施以威胁的同时,强将他划入自己的阵营。 这种谨慎而油滑的人,最怕的便是他这样无所畏惧的疯子。即便知道了赵璴的狼子野心,他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拼这个玉石俱焚,只好为他掌控,做他爪牙。 至于送到边疆去的银子…… 不过一笔赔偿方临渊的捐款,但以秦国公百转千回的心思,想必早把它当成了赵璴收买边境将领的贿赂。他自认为被捆成了贿赂当中的一环,由他出资,由他递送,此后便再无法从赵璴的谋划里全身而退了。 赵璴淡淡收起了笑容。 那边,方临渊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小子想必也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能想到给陇西捐款,当真出乎我意料。” “那你高兴吗?” 却听赵璴这样问道。 方临渊不解地看向赵璴:“什么?” “他拿这笔捐款当做你救他的谢礼。”只见赵璴看向他,接着问道。“你可高兴?” 方临渊不 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却点头点得很真心:“当然高兴了!那样大的一笔银子呢。” 桌上的烛台轻轻爆起了一声灯花,烛火一颤,正好晃进了赵璴的眼里。 他看见赵璴微微笑了笑,眨眼之时,睫毛轻扫,晃得他眼中的烛光也波光粼粼的。 “高兴就好。”只听他淡笑垂眼,轻飘飘地说道。 —— 清明一过,上京愈发暖和,渐渐连拂过的春风都裹上了暖意,吹在身上热烘烘的。 方临渊手上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几日即便拆下纱布来,也不妨碍他骑马用刀。 林子濯恰也忙完了手头的案子,这日清闲,便如约邀请方临渊去城外与守城将军相见。 说起守城的这位祝松将军,林子濯还特告诉方临渊,说这人崇拜了他多年,听说能被引来见他,高兴地将自家树下埋了十几年的酒都挖了出来,非要与他在城楼之上好好地对饮一番。 方临渊倒是不认识祝松。 恰逢他这天休沐,便与林子濯等人黄昏时分约在了祝松当值的南城门上。他刚到城门前,便见城墙上那个身材高大的、身着盔甲的将军热切地朝他招手,刚行至门楼底下,便已然一阵风地从冲了下来。 他身形极高,瞧上去能有九尺,又生得壮硕,冲到方临渊面前时,宛如城墙上崩下来的一块巨石。 “末将参见上将军!”便见祝松扑到他面前,声若洪钟,躬下身来便直要向他行礼。 方临渊爵位极高,但若论当下的实际官职而言却与祝松是一样的。眼见他要跪倒,方临渊赶紧伸手托住了他。 刹那间,仿佛千斤顶似的从他手臂上压下来。方临渊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林子濯,就见林子濯神色有些无奈,冲他摇了摇头。 方临渊只得堪堪拦住祝松,说道:“祝将军折煞我了。” 勉强让祝松站起身来,林子濯走上前,替他二人引荐了一番。 倒也没什么好引荐的。于祝松而言,方临渊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当世名将,不等林子濯说完话,他便拉起方临渊,诚恳而又真挚地向他痛陈自己的景仰和倾慕。 那声音吵得方临渊耳朵直痛,可见这人一双铜铃眼在黑圆的面上闪闪发光,方临渊便又不忍心打断他了。 几人交谈着,一路上了城楼。 上京虽有水路,但各个城门却仍是各地客商来往的要塞。南城门那条路直通南方各城镇,素来都是商贾百姓来往最为密集的关隘。 方临渊跟着他们在城楼上转了一圈,对于南城门的进出岗哨也多看了几眼。 从此处来往进出的多为挑担的百姓或是乘车驾马的客商,从人员到货物都是要检查过后才可进城的。时值黄昏,入城的百姓却仍是在关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来,守城卫兵有条不紊,但检视的流程却不如方临渊想象中那般严格。 旁边的祝松还滔滔不绝,正说起他夺取玉门关第一仗时对付突厥骑兵所布下的铁阵。 方临渊低头看了片刻,微微凝眉,打断了祝松:“祝将军。” “嗯?”祝松当即停下话茬,认真又虔诚地看向他。 只见方临渊抬手指了指城门之下的方向,问祝松道:“将军您看,那辆板车上明明有三五个人,怎么唯独只查了车夫的文牒?” 祝松嗨了一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老规矩了。出入京城的百姓太多,每日都排长队,若是挨个仔细检查,每天到城门关闭之时,便要有一半的人堵在城外进不来了。” “可若是有人混在其中,岂不是轻易就能混进城来?”方临渊不解道。 “碰不到这样的情况。”祝松朗声笑了一声,说道。“我们不是只查车夫,而是寻常百姓便以户籍为单位检查。像刚才那样的,通常是一家人一起进城,拖家带口的,便只查户主与青壮,其他人一带而过,只做简单登记。” “从没出过岔子吗?”方临渊又问道。 “只要确认是同一宗族家庭的,都出不了错。”祝松答道。“他们有各处派发的文牒与路引,成员又都登记在册。若是混入了外人,出了任何岔子,都是要连坐他们一家上下的。” 方临渊看着城下,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 “方将军是发觉了什么不妥?”旁边的林子濯问道。“是与突厥贼人有关?” 提起突厥贼人,祝松的表情也有些紧张,转头看向方临渊。 “我们只是这样查汉人,进出的每个异族客商,全都是挨个盘查,查得干干净净的。”祝松说。“想来绝不会漏进不明不白的人来啊!” 方临渊摇了摇头,朝着他们两人安抚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妥。”他说。“只是边境向来城防严格,我第一次见这样审查人员的而已。” 那两人闻言皆点了点头。 说起突厥匪徒,祝松又道:“那日他们冲破城防而去,我们实在没有想到。这几个月陛下下了旨意,我们也翻查了进城的全部异族的入城记录,但全都是文牒行令俱全的,没找到可疑分子。” “那出城的呢?”方临渊又问。 “出城手续向来简单。陛下这几日也勒令我等排查,但这无疑大海捞针了。只是圣意在上,我们也只能尽量查。” 方临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几人说话间,天色也渐渐暗了。接替祝松执夜的副将已然到岗,他们几人盯着城下的卫兵换岗之后,便进了城墙之上祝松的住所,摆起了酒菜来。 城墙之上视野极佳,往城里可看见遍上京接天的灯火,往城外又可看到四下星星点点的村镇。 没到城门落锁的时候,即便天色全黑了,也有不少百姓陆陆续续地朝城里来,不远处的运河波涛宽阔,粼粼的波光将灯火与船舶的倒影搅碎在水中,反倒找不见月亮的影子了。 祝松摆上桌的是在他家埋了积年的好酒,他这日见着方临渊高兴,又与林子濯是多年的交情,喝得便愈发酣畅。 方临渊今日同他交谈过后,对那群突厥人如何进的城还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之际,连祝松都看出他神思不属了。 “方将军这是在想什么?”他问道。 “你说,接连几个月入城的异族人都没有异样,百八十个执刀的匪徒,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呢?”方临渊问道。 祝松露出了个安慰的笑容,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单想是想不到的。”他说。“将军不是已经查到了领头的那个突厥人吗?陛下下达的追缉令早派发到了各个州县,待这人抓住,案子不久能明朗了。” “可我只怕……”方临渊握着酒杯,沉思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祝松不明白了,迟疑的目光看向林子濯。 “将军是怕,若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京,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宣?”林子濯问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 林子濯想了想,正色道:“将军放心,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能进入京城,全仗着他们有清白的身份,如今遁逃,即便能混过一城一镇,却绝无法逃出千里之远。只是如今不知他们藏匿何处,但假以时日,必会现身。”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突厥人入大宣的路引文牒皆是大宣官府派发的,一人一册,绝无空余。 便如为首的那个乌力吉,他此番出城,顶着一张异族的脸,除了他乌力吉的那张文牒什么都没有,便是连套用假身份都做不到。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若将军再不放心,不如一会儿让老祝这几日将出入城门的异族人记录誊一份给你。”林子濯又看向祝松,笑着说道。“将军拿来审查,说不定还能找到端倪。” 祝松听见这话,当即站起了身。 “干什么去?”林子濯连忙叫住他。 “我这就去让他们把文书全找出来,给将军誊。”祝松酒喝得有些多,起身时晃晃悠悠的,咬字都不清楚了。 “你急什么,快回来坐下!”林子濯赶忙说道。 祝松却头也不回,径直往外头走去:“我这就去给将军拿!” “喝多了。”林子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方临渊说道。 方临渊被祝松逗得发笑,连忙站起身来,追出了门楼之外,上前几步拉住了他。 “不着急,祝将军先安坐下来。”方临渊笑道。“他们还在底下执守呢,您就别去添乱了。” 说着,他淡笑着朝城下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几辆载着货物的马车车队缓缓停在城门前。 整个车队上拢共坐了七八个人,行色匆匆的,当一群要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入城的客商。 眼看着便到了关城门的时辰,门前的卫兵也露出疲态,走上前去,便伸手索要他们的路引文牒。 为首赶车的那个赶忙往怀里去逃。 方临渊视线扫过他,眸光一顿。 此人神色似不大对。 出入的商贾百姓通常神情都很自然,文书也是早准备好的,生怕在城门前耽搁太久。但这人姿态忸怩,掏路引的动作又慢又别扭,递给卫兵时,也下意识地躲避着对方审视的目光。 这是惶恐畏惧时才会有的动作。 方临渊的目光又看向了车上的其他几人。 男女都有,还有一对岁数很大的老妇老翁。远远看去分明是一家人的模样,但却有种别扭的奇怪。 下一刻,方临渊目光一凛。 是了!一家人风尘仆仆赶了这么久的路,眼见就要进城,该是松弛而疲惫的。但那人上前递送文书时,这些人却各个目光如炬,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那番姿态,分明不是对待家人,反倒像在监视是人质。 而再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暮春的夜风温暖和煦,他们却各个衣着严整,衣领处严丝合缝,捂得严严实实。 方临渊按在城墙上的手微微一收。 就在这时,车上的老妇抬起头来,正撞向方临渊的目光。 只目光相触的一刹,她竟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捏紧了自己的领口。 电光火石间,方临渊想起了那日在宫门之前,那内侍绘声绘色地告诉他的事情。 “……据说圣莲教的教徒都会在这儿纹朵莲花,以作辨认。” 方临渊当即探出身去。 “拦住他们!” 他扬声,短促而清晰地命令城下的卫兵们道。  , 44 第 4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城墙高有数丈, 又无落脚之处,方临渊无法立即飞身跳下,只能走后头的楼梯。 发出命令之后, 他当即回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将下去, 绕过了好几层楼梯的转弯。 “这是怎么了,将军?” 后头的两人都没回过神来, 但看见方临渊直向下冲,便也跟着冲到了城墙前头。 却见卫兵们正上前要拿人, 车上那一众老弱妇孺却宛若变了人一般,纵身跳下车来, 手中银光闪过, 已然割断了后头几辆马车的绳索, 翻身跨上了拉车的骏马,缰绳向后一扯,便朝着远处逃去。 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卫兵们一阵忙乱,却只捉住了为首的那个车夫,以及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子。 下一刻, 方临渊冲出了城墙,面前却只剩下那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追!速速备马去追!”只听方临渊对周遭的卫兵喝道。 已经有守城的兵士牵马出来, 跨上马便要直追而去。方临渊却一把拉住了为首那人的缰绳。 “留一队人马给我,不要超过十人。其余的只管去追, 阵仗要大,但切记,跟出五里之后,就要被他们甩开, 不得再作纠缠。” ——这是什么要求? 那人抬头看向城墙之上,便见酒醒了大半的祝松怒得扬起拳头:“发什么呆!” “是!” 那卫兵连忙应声,带着大队兵马朝着那群人直追而去。 祝松急得大半个身子都挂在城墙上了。 “方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他扬声问道。 却见方临渊眉目沉沉,走到被抓的那两人面前。 为首的那个车夫这会儿腿脚都软了,被两个卫兵架着才没软倒在地。他这会儿涕泗横流,直向方临渊告饶,说自己是被他们挟持的,不知道这些是群什么人。 而另外一个,直勾勾地盯着方临渊,面上毫无惧色,一副不经严刑拷打便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模样。 方临渊却没跟他废话,一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只见一朵妖异的莲花纹在他锁骨正中央,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宛如张牙舞爪的精怪。 方临渊抬头看向祝松。 “圣莲教徒!”祝松目瞪口呆。 便在这时,方临渊要的十个人已经骑马过来了。为首的那个牵着一匹空马,是给方临渊准备的。 “方将军,多带些人吧!”城楼上的祝松连忙说道。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翻身跨上马去,抬头对他们短促地说了句话,便抽出马鞭猛地一扬,带着那几人沉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祝松身后的林子濯转身便走。 “那可是圣莲教的人!”祝松一把拉住了他。“方将军只带那么几个人怎么行,苏州的知府都被他们劫掠走了!” 却见林子濯神色严肃地转过身来,对他说道。 “人马越多,声势越大。”他说。“方将军这是要带人跟踪他们直捣贼巢,我需立刻去禀明陛下,派人增援。” “你怎么知道?”祝松忙问。 “方将军刚才的口型,你看清了吗?”林子濯说。 “是什么?” “未见贼首。” 祝松愣在原地。 方临渊会这样说,分明是已经背下了圣莲教头目孙白通缉令上的画像。而不过夜色下的短暂一扫,他竟就认出了底下所有人的模样? 而未见贼首…… 便是要去,亲自捉住贼首了。 —— 灯色之下,怀玉阁守夜的侍女们举着灯笼,拿着藤编小篓,在门前的花树下转来转去。 绢素掌着新取来的银烛进院里来时,几个侍女便嬉笑地朝她行礼:“绢素姑姑,这是从府库回来的呀?” 便见绢素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殿下看书的烛火要用完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眼看着花已经开始落了,小厨房的王公公说这会儿正是最甜的时候。”捧着花篓的侍女将手中的小篓往绢素面前递了递,笑道。“我们商量着收些花来,好教王公公给殿下作桃花酥饼吃。” 绢素朝篓中看了一眼,不忘叮嘱道:“当心些,树下不大平坦,小心摔了跤。” 侍女们笑着纷纷应声。 绢素朝她们点了点头,便捧着银烛入了阁中。 夜色渐渐深了,这本该是赵璴休息的时间,但他却仍坐在窗下看书。安平侯外出应酬饮酒,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赵璴似是在等他,半个时辰前甚至还专门遣了吴兴海出去查问。 绢素轻手轻脚地将银烛放在了柜上,取出两根来,替赵璴替换下了桌前即将燃尽的烛火。 想必殿下也是忧心吧。 前些日吴兴海便得了消息,说方临渊与锦衣卫的北镇府司使过从甚密,那日一同去饮了酒,今日见面又是同他。 他们宫中出来的几人分工明确,松烟专替殿下管理下人,她则负责饮食起居,至于朝中事务,则都由吴兴海掌管。 不过即便从没经手过,绢素也在侧听到过些,知道这个北镇府司使是今上最信赖的手下,说是爪牙也不为过。 而陛下与公主之间,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 即便几乎身在同一屋檐下,人与人间哪有不怀疑的?想必安平侯去见了这人,殿下决计不会放心。 绢素替换好了灯火,抬眼看向赵璴。 却见微微跳动的灯火之下,赵璴捻着书页的手轻轻摩挲着,竟已将那页书的边角搓卷了,却还没翻到下一页。 绢素正要退下,却听赵璴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绢素连忙答道:“回殿下,已到了子时二刻。” 赵璴的眉心微微拢了一瞬,捏着书角的手也立即停了下来。 “吴兴海的人还没回来?”他垂下眼去,皱着眉朝后翻了一页书。 哗啦一声,宛如短兵相接,倒不像在看书。 “奴婢去替殿下催一催他吧。”绢素说道。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绢素回头,便见是行色匆匆的吴兴海,一把将房门关上,便一头跪倒在了赵璴面前。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吴兴海道。 只见赵璴一把将书扣在桌面上,姿态虽稳,却险些撞翻桌上的烛台。 “方临渊怎么了?”只见他问道。 “城外传来消息,圣莲教出事了!”吴兴海道。“进城的那批人在城门前被安平侯识破,安平侯现已出城,在追缉他们!” “他带了多少人?”赵璴覆在书脊上的手当即收紧了。 “殿下放心,只带了十个!”吴兴海说道。“奴婢已经吩咐了埋伏在周遭的人,定能阻住安平侯,不让他坏了大事!” 却不等他话音落下,哗啦一声,赵璴手里的书扬在了他脸上。 “……殿下?” 却见赵璴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收了起来。 “十个人护得住他?”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他们可是死士,凡出手必会见血。” “这……” “即刻让他们撤远,不许动方临渊分毫!圣莲教若有任何异动,保护住他。” 烛火之下,赵璴的声音冷冽而快,宛如划过夜色的刀刃,只留下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寒光。 可他紧盯着吴兴海的眼睛,却冷如寒潭。 “殿下?!”吴兴海面上罕见地露出了讶异之色,抬头看向赵璴。 赵璴却盯着他,像是撕下画皮的凶鬼。 吴兴海浑浊的眼睛直看向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下一刻,他的额头猛地磕向地面。 “殿下不可!您多日筹谋布局,而今只差此一步!若孙白被安平侯所杀,殿下的大局,毁于一旦啊!” —— 赵璴的布局,从圣莲教事发的那一日起,便步步为营地算到了今天。 圣莲教事发,表面是暴民动乱妄图改朝换代,但实则是京中以桑知辛为首的江南党官员与江南地方官吏蛇鼠一窝、积弊至今的成果。 江南从来都是桑知辛的版图。 他是江南出身的寒门权臣,是江南众多官员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他多年来提拔了许多乡党,在江南养蛊似的,将那些官员养成了他汲取无度的根系。 江南各镇贪腐不是一日两日,去岁江南洪涝,便是他们层层盘剥,发了一通国难的大财后惹下的乱子。 赈灾的银子从上京送到江南,再经由江南的官吏步步进贡而上,最终重新回到京城,流入了桑知辛那一脉官员的口袋。 诸如才从江南调入京城的盐运使邱朔,便是靠着去岁的盘剥与贿赂,一步登天地升入了上京。 而所谓圣莲教,也不过是江南一帮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百姓。 从江南到京城,早被江南官吏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当地官员到京中钦差,卖官弼爵、相互庇护,都是饮他们血肉而活的伥鬼。 他们想以性命与伥鬼相搏,但微薄的性命却换不来他们想要的公平。反倒他们这样作乱的贼子,可以搅乱那片巨网下的深潭,替那些人抹平许多做不干净的糊涂账。 但恰好,赵璴早谋算着要割裂这张网。 他自幼深谙女红之道,知道只要是网,就不会没有线头。 他揪住的那个线头就是苏州知府冯翰学。 去岁他靠着楚氏商号涉足了船务,又花银子养了一批私兵,恰能靠着漕运散布人手耳目。 这些人带回了消息,让他知道是冯翰学侵吞了灾款,靠着邱朔的路子搭上了何弘方,从而攀上了桑知辛一脉京官。 而这些江南的赈灾钱款,也换来了他明年考校高升的承诺,更让桑知辛亲自派人南下江南,替他抹平闹出的乱子。 桑知辛的计划本是万全的。 但他实现计划要有一个前提,便是所有的对手都是守规矩的人。 但恰好,赵璴从不守规矩。 顺着运河南下而去的私兵协助圣莲教活捉了冯 知府,让他们逃出生天,又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他们收到了赵璴经由元鸿朗的手寄来的、来自京中大官的密信。 密信上说,冯翰学的活口,可换他们荣华富贵。 这些人当即带着冯翰学北上,一路风平浪静,全因着赵璴的人暗中协助。 一切皆在赵璴的谋算里。 这些人很快就会都落在赵璴手中,成为他割断那张巨网的利刃。待他设计让他们出现在鸿佑帝眼前之时,便会击碎鸿佑帝与桑知辛之间牢不可破的信任。 但是,今晚却在赵璴的计划之外。 孙白不信任给他递信的大官,率先派了一队手下入京查看情况;方临渊则正在城门之上,恰撞上了孙白手下的那帮教众。 赵璴搁在膝头的手,不知何时冰凉一片。 他逐渐收拢的谋划,是处处刀光剑影的杀机。他手下养的那些人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刀刃。 方临渊…… 他的眼前像是看到了一匹纵身而去的鹿,意气风发地跃进深不见底的丛林,却不知里头虎狼环伺,皆是他布下的陷阱。 他会伤到他。 面前的吴兴海猛力地磕头,让他别忘了多日来的计划,还有牵扯在计划中的、数量庞大的朝廷官员。 可赵璴却只看得见那只鹿回头的时候,一双温驯而不谙黑暗的眼睛。 “方临渊若有分毫闪失,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赵璴耳中听不见他的恳求,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之中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 方临渊纵马入了夜色当中。 他要抓住他们,抓活的,还得是全部。 早在他命守城卫兵们上前追赶时,心里便已有了打算。此时夜色已深,那几个教徒潜入黑夜里,但身后却是紧追不舍的卫兵们,高举火把,宛若指引的明灯。 方临渊则领着几骑轻骑,循着火把移动的方向,不动声色地从旁侧包抄而去,宛若拖曳在那几人身侧的、无声的影子。 而渐渐的,那一群星火一般的卫兵似乎脱力,逐渐追赶不及,越落越远了。 一刻钟后,他们消失在周围,只剩下那群逃亡的教徒,以及暗中形影不离的黑影。 他们果然放松了警惕。 看到身后没人再追,他们渐渐慢了下来,松了口气。接着,他们引着马匹换了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朝那个方向赶去。 果如方临渊的计划。 若身后有人追赶,他们绝不会引狼入室。但若甩开追兵,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去,将情况报给首领。 方临渊不动声色,从旁侧的卫兵手里取过了他的弓箭与箭囊。 “将军……”递弓箭的那个卫兵终于与方临渊有了交流,他压低声音,看向方临渊的神色有些犹豫。“我们这是要跟去哪里?” “营地。”方临渊言简意赅。 那人一惊:“可是将军,我们只有十个人。” 却见方临渊一边在夜色中纵马,一边抬手将箭袋负于身后,说道:“他们逃亡到京郊,带不了多少人马。” “可他们都是叛军……” “若怕了,现在就可以回去。”方临渊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卫兵当即闭上了嘴。 “顶多二三十人,对付得来。”方临渊说道。“他们都是遁逃至此的,比谁都想活命,又不知我们的人数,被围攻后比起反抗,定然更会逃跑。你们在此,要负责的就是不要放走一个活口,也不要误杀任何一人。” “是!将军!” 约莫又跟了一刻钟多的样子,他们前方出现了一片微微泛绿的麦田。麦田尽头是片农家小院,此时里面漆黑一片,像是主人家已经睡下了。 那几个骑马的教众停在了小院的门前,不动声色地入了院中。 方临渊微微凝眉。 这群人想必是抢占了一户农家院落,若他没有猜错,今天作为人质驱车入城的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 这群人堂而皇之地入城,想必是窃取了这户人家的身份,若真如此,不知这户的老弱妇孺如今是死是活。 方临渊在远处的丛林中下了马,熟练地将这十个卫兵散布到院落四周的出口附近,自己则背起弓箭,在夜色里纵跃几番,停在了这户人家院落附近的盲区。 很快,不过片刻,这片院落的几个门外便出现了人影,是守夜放哨的。 他们才在城门前被识破了身份,这夜正该是紧张戒备的时候。方临渊大略数了下守夜者,总共也不过这些人,想必院落中的,顶多也就三十个人。 他放下心来,抬手对周遭的卫兵打了个信号,示意他们按照自己方才的安排,有序逼近这座院落。 待到潜伏的卫兵们借着麦田与草木的遮掩,围拢到院落周遭数丈之外后,方临渊抬手,示意他们原地待命。 下一刻,他立于树后,挽弓搭起箭来,瞄准了小院的门前。 寂静的夜色里,破空之声倏然响起。 而在门前执夜的其中一人,当即被射穿了咽喉,刹那没了呼吸,径直倒地。 营地里当即爆发了慌乱的呼声。 方临渊复又挽弓,瞄准了院内的方向。 守夜的必定不会是逆贼中的核心人物,他性命可作点燃草堆的火种,让火焰燃烧起来,从而令藏匿其中的野兽四散奔逃。 果真,里头开始慌乱起来,露出了他们的人影。 上京城守城的卫兵们功夫都不错,跟随方临渊出来的又是其中的精锐,箭法都说得过去。有方临渊的命令在先,慌乱声中,利箭一支一支地射出,却都直奔他们的双腿而去,没敢轻易杀死任何一人。 却就在这时,院内爆发出了一声大喝。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一听便知是苏州那边的方言。 方临渊一顿,不明白他说的人是谁。 但不过一刹怔愣,他便当即作出了反应,一边收起箭矢,一边微侧过头去,看向了离他最近的卫兵,在嘴前打了个手势。 那卫兵吓得直摇头,却在方临渊的逼视之下,勉强扬声应道:“你带来了吗?” 方临渊冲他微微点头,又打了两下手势,便纵身而去,无声地在黑夜里悄悄潜进了小院当中。 那边,双方的对话还在继续。 “当然带了,不然我来京城干什么!”屋里的那人有些急。“我这两日就会把人送过去,你们急什么!” 片刻停顿之后,那卫兵照着方临渊方才用手语传达过去的吩咐,接着说道。 “人在哪里,我要看见才行。” 里头传来了几句叫骂。 但是那人似乎不敢真的违抗他,不过片刻,便有两人出现在了院前。 前头那个是个形容狼狈的中年人,胡须很长,身上的衣袍虽然脏污,却仍能看出是官服的模样。 而后头的那个,没有露脸,却架了一把雪亮的刀,横在那官员的脖颈上。 那官员一露头,便大声哭喊起来:“邱大人,是邱大人吗!大人救我!” 后头那个却当即勒紧了匕首,让他不敢再动。 “你要的人,看见了吗?” 这回,方临渊听见了声响。 发出声音的应当是个地位很高的人,声音仍旧是从院里小心传来的,架着刀的并不是他。 他周围的教徒已经三三两两都被击倒了,还有不少人把守着各个门口,他周遭恐怕没剩几个人。 方临渊在暗中靠近了他。 这回,卫兵不知如何回应,片刻没有出声。 幸好,里头那人早沉不住气了。 “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五千两银子,把我与弟兄们送出关外去!”那人说。“换我手里这个狗官,想来价格也算公道吧!” 卫兵仍旧没有答话。 但这会儿,方临渊已然循着声音的方向,纵身跳上了墙去。 果真,贴着墙躲藏着的,正是通缉令上所画着的孙白。他周遭只有两个人保护他,握着匕首,皆是短兵。 没得到回应的孙白小声地直骂人。 “这些狗官,骗我入京城来,却要杀我……” 方临渊拉开弓箭,朝着他身后那个教徒的腿弯便直射而去。 破空声中,那人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孙白吓得浑身一哆嗦,抓起旁边的教众便朝方临渊的方向挡去。 但月色之中,方临渊已然纵身跃下。 他抽出佩刀来,只一刀,便刺穿了他面前那教众的大腿,继而将他往旁侧一丢,不忘单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匕首。 孙白再想逃,已经没机会了。 他被方临渊一把扭住了肩臂,擒获在手,又眼看着方临渊单手擒着他,另一手向前一甩,那匕首便如飞镖一般,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擦过被挟持的那官员的发丝,钉穿了拿刀抵着他的那人的手心。 “杀了他!!” 孙白目眦欲裂地大声叫道。 当即,数支四面八方来的箭矢朝着方临渊直射而来。 方临渊一把抽出佩刀,在周遭甩得呼呼生风,射向他的箭矢宛如坠落的飞鸟,纷纷落在他周围。 就在这时,方临渊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风声。 是箭,射向他的背心,已然来不及击落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手护着孙白性命,堪堪向旁侧一闪,以令那箭不射中他的要害。 但下一刻,在他身后三尺之处,锵然一声。 他回过头去,便见被击落的箭矢锵然落地,已然断成了两半。 而在一旁,击落箭矢的那枚暗器,正钉在离他不远处的墙壁上。 方临渊循声看去,便见是一枚通体漆黑的飞镖,入石三寸,扎穿了房屋的墙壁。 他瞳孔猛然一缩。 这是谁投来的,他带来的所有人中,并无一人身上佩有此物!  , 45 第 4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除却被方临渊一开始杀死的那个教众以外,在场拢共二十四人,统统被他们活捉当场。 围拢而来的卫兵们很快将他们捆在了原处,等着援军到场,将这些人带走。 而那个被救下的官员却偷偷摸摸地要逃,被卫兵发现之际,甚至捡起旁边的刀试图自尽。方临渊见此情状,也看出了猫腻,当场下令将他也捆了起来,并将嘴巴牢牢地塞住,避免他咬舌。 原本被他抓住的孙白也该是这样的待遇的,但方临渊却发现此人非但不寻死,还满口脏话的,骂的全都是狗官冯翰学。 听他骂了一会儿,方临渊也渐渐听明白了,他口中那位狗官,正是旁边被捆得粽子似的官员。 他说狗官侵吞了江南六成的赈灾粮款,是苏州饿殍遍地的元凶。他说灾后的冬天滴水成冰,他们领回家的米面却成了压在袋子里的砂石。 “若非狗官当道,我家上下八口怎会在今年冬天全都饿死!”孙白大叫。 而坐在一旁来回摩挲打量着手里那枚飞镖的方临渊闻言,则微微一顿。 接着,他抬头问道:“你确定侵吞粮款的是他吗?” 孙白啐了一声。 “你要包庇他。” 方临渊却不为所动:“如果你确定,就要拿得出证据来,才能让他被朝廷处置。” 孙白却只冷笑着看着方临渊:“一丘之貉,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吗?” 周遭的卫兵都有些坐不住了。 “你嘴巴放干净些!” 方临渊却只静静看着他。 “我自然不是好人。”他说。“但你口中说着你一家八口的命,那么这家农户一家上下的性命,就不是命吗?” 孙白目光微微一闪。 方才方临渊搜查此处时,已经从地窖里发现了这一家老小。地窖里密不透风,那些百姓又被殴打刺伤过,即便他们匆匆抢救,也只救回了三个人。 其他几个,这会儿都被抬到院子里,拿房中的布盖了起来。而救出的那三人,这会儿正瑟缩在一旁,手里捧着方临渊分给他们的干粮。 看着孙白转开的目光,方临渊静静看着他,接着说道:“你要做拔剑而起的英雄,如今一将未成,却已经有人为你骨枯了。” 孙白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目光如刀,像是恨不得要将方临渊千刀万剐了似的。但方临渊却直视着他,神色平静。 “你这些拥趸你的弟兄,那些身纹莲花的教众,全都会跟着你一起死。” 孙白的眼睛渐渐开始发红,看向方临渊的眼神也愈发地恨。 他的确不是好人。他一家八口饥荒而死,他能活得下来,是因为在寒冬腊月拿自己妻儿的血肉换来了粮食。 他揭竿而起,应声的皆是江南受苦的百姓。他知道这些人跟从他时满心赤诚,却也知道人性之恶毒与软弱。 这样的灾民,一块馒头就足够收买了。 所以趁着他们热血未熄时,他让他们在身上显眼处纹下印记,让他们别无退路。 就算刚才,方临渊的刀直指而来,他也拉过了身旁那个一起出生入死、曾共分一块糙饼活命的兄弟,替他挡那把刀。 他的确不是好人。 孙白却红了眼睛,却冲着方临渊凶狠地笑。 “是,我害死了他们,但若没有我,他们就不会死吗?”他说道。 “江南饿死了多少个人,尸体在城外堆出了瘟疫,但那又怎样?一晚上就丢进苏州河里冲干净了。我们这样的,在你们眼里不过是牲畜、是猪狗,你们一脚就能踏死千百个我,现在,倒来指责我踩着别人的性命来活。” 孙白盯着他,几乎笑出了声来。 “那不如你告诉我,我这样的虫蚁该怎么做?我不踩着他们活命,难道就活该坐着等死吗?” 方临渊静静看着他。 片刻,他开口道:“所以,我是在问你,有没有他侵吞粮款的证据?” 孙白盯着他没说话。 “你还有一次做英雄的机会,就是让那些人都不要白死。始作俑者该杀该剐,至于你身上背着的人命,该你偿的,自由你偿。”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瑟瑟发抖的冯翰学,说道。 “谁的债,就谁自己来还,对吗。” 长久的静默,久到方临渊对面的孙白都开始筛子似的发抖,方临渊才听到了孙白的声音。 “你保证他们会受罚吗?”他咬着牙,朝着冯翰学的方向狠狠扬了扬下巴。“他们,所有人?” 方临渊看着他。 “我保证不了这个。我只能保证,只要你所言属实,言无不尽,我会尽我全力,最大程度地讨回公道。” 孙白盯着方临渊片刻,继而看向冯翰学,咧开了嘴。 他知道他活不下去了,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要在血里火里向上搏杀。 除非死得只剩他一个,否则,他早晚都是一个死。 他一边笑着,一边掉下泪来,表情很难看。 他口中说的是苏州话,方临渊勉强听懂了字句,却不清晰。 “一起死,那也行。” 他似乎这样说道。 “我跟他们一起下地狱。” —— 方临渊的情绪很复杂,他能感觉到其中的沉重,即便见过太多的生死。 孙白不是善茬,他知道,良善的人做不了枭雄。 但是,有些人的恶是穷途末路的恶。这些百姓似乎生来就是随波逐流的命运,他们太弱小了,在不公面前,拿不拿起刀都是死路一条。 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即便是孙白,也曾是有机会,在风调雨顺的盛世中做一个本分却富足的农民的。 但乌云蔽日之时,无人能够善终。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马蹄声。抬眼看去,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宛如铺展而来的星光。 方临渊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江南的案子定然牵涉甚广,他要想办法求得皇上的准许,让他能够参与调查这个案件。 他知道很难,却又觉得该有个交代—— 既是对他面前与耳中的枉死者们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哀鸿之下,他做不到闭上眼睛。 火把的光芒渐渐近了,方临渊抬眼看去,便见是数十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他们身上穿的不是锦衣卫的服制,墨绿色的圆领锦袍,在火光之中像密林里游走而出的蛇。 东厂? 方临渊微微一愣,抬眼看去,便看到了为首那人陌生的面孔。 三四十岁的模样,面白无须,生了一副佞气横生的吊梢眼。他骑在马上也是一副腰背笔直的高傲身姿,马匹缓缓停下时,垂眼看人的神态居高临下的,像只身姿柔软却羽毛锋利的鹤。 怎么不是林子濯? 方临渊的神色有些戒备,接着便见那人翻身下马,朝他行礼之前,还不忘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衣袍。 “奴婢东厂掌印时慎,参见方将军。” 时慎,赵璴的人! 方临渊当即一愣,眼睛也微微睁圆了。他看着时慎,却见时慎姿态优雅地直起身来,朝他微微地笑着,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端倪。 “锦衣卫的林大人要事缠身,皇上特命奴婢前来接应方将军,将这些逆贼收押入东厂天牢。” 方临渊第一时间的反应,竟是看向周围。 夜色茫茫,唯独他身后的小院亮着灯火,像是浩渺夜空中一颗离他最近的星子。 是了,他在想什么,赵璴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面前的是赵璴的人,方临渊总算放下些心来。他朝着时慎点了点头,接着便见时慎侧过头去,看了旁侧的番役一眼。 那两个番役当即转过身去,一把拿住了旁边瑟瑟发抖的冯翰学。分明该是被从逆贼手里救下的朝廷命官,在东厂手下却连那些逆贼的待遇都不如,番役们拿住他时,甚至还将他嘴里塞着的布又狠狠往里顶了顶,严防他自尽。 方临渊转头看向时慎,便见时慎一双吊梢眼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冲他点了点头。 “陛下有令,此案全权交托东厂。将军可先回府休息,待案件水落石出,陛下自会召见将军。”他说。 “东厂办案,将军只管放心。” 这神色,即便什么都没说,方临渊却清楚地看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赵璴定早知道了圣莲教案中的牵扯,今天派人来,就是冲着冯翰学的。 &nb sp;  方临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赵璴这只千年狐狸,被他盯上,冯翰学只管在东厂的天牢里多给自己念几遍往生经吧。 方临渊当即露出了个了然的笑来,朝着时慎点了点头。 “那便多要劳烦时公公了。” 旁边,东厂的番役们已然将院落周遭的圣莲教众们纷纷缉拿回来。这些人多是被射中了双腿,无法行动,被他们套上枷锁后押上了后头的刑车。 “那么奴婢便先行告退。”时慎慢条斯理地朝着方临渊又行了一礼,说道。 方临渊还了他一礼。 目送着东厂众人上马,眼见着后头的囚车也缓缓开了。方临渊看向站在囚车里的孙白,不忘提醒道:“别忘了我说的话,知无不言,自有江南百姓的公道。” 他光顾着看孙白的反应,却没看见,身后翻身上马的时慎,接着夜色朝远处的某个方向微微低了低头。 高傲阴沉的鹰犬,唯独面对主家之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姿态。 —— 东厂的鸽子比方临渊早一刻钟抵达怀玉阁。 死人嘴里都能被东厂撬出东西来,更何况是满怀仇恨的孙白和贪生怕死的冯翰学。这两人好端端地送进东厂天牢,要不了一夜,直指江南党一脉京官的口供便能尽数吐出来。 至于物证…… 但凡是银子的流动,不会留不下痕迹,更何况赵璴早有准备,他们的银钱往来、花销、以及诸多私人产业,早就在东厂的监控之中了。 鸿佑帝不用东厂的好处便在此时显现出来了。毕竟满东厂的闲人仍由鸿佑帝养着,却有的是时间门给赵璴办事。 赵璴将那张字条放进了银烛跳动的火焰里,火苗跳跃间门,他听见外头传来通报的声音:“侯爷来了。” 最后一点灰烬落在红木案上,赵璴衣袖轻轻一拂,便四散得不见踪影了。 方临渊的脚步声随即响起。 赵璴的衣袖也收拢起来。 柔软的丝缎翻飞之间门,恰好跳跃的烛火照到了那儿。只见赵璴掌心上有一道泛红的压迹,指腹之中,还有一条纤长的、利器划出的血痕。 像是情急之下掷出暗器时,不慎划伤的。 但只一瞬,软红的丝缎广袖便被他的另一只手压了下来。层层堆叠覆盖,当即便将那片痕迹全然掩住了。 —— 方临渊回到府上时,已是后半夜了。 怀玉阁中还亮着灯火。 想来也是。能今夜及时地派时慎前来抓人,可见赵璴今晚也没有休息的心思。想到孙白口口声声地怒骂和冯翰学只求一死的惊恐,方临渊没多犹豫,便进了怀玉阁的门。 守在门外的侍女都在打盹,见着方临渊来,连忙起身给方临渊行礼。 方临渊却只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自己进去,你们休息吧。” 那侍女连忙入内通报了一声,直至推开门将方临渊送进去,才又替他掩上了房门。 一进卧房,方临渊就看到了坐在软榻上的赵璴。 他头发披散在肩上,寝衣外只披了一件红缎衫子,正坐在灯下平静地翻着手里的书册。城外彻夜不眠,东厂的囚车碌碌地驶过京中的长街,便连城中的百姓都听见动静,从窗里探出头来看热闹,唯独赵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偏他这个最平静的人,却是掌控局面的那个。 方临渊着实有些佩服赵璴,在他对面坐下,便开口问道:“今天城外抓的那些圣莲教的人,你早知道他们在那里?” 便见赵璴放下书册来,尚未应声,先从旁侧拿起了一只空的玉杯。 他一边朝杯中倒茶,一边应声道:“你怎么知道?” “方才出城来的是时慎,我便猜是你派他来的。”方临渊说道。“这样及时,你定是早有准备。” 赵璴将玉杯放在了方临渊面前,说道:“也不算是。” 毕竟事发今夜,的确在他预料之外。 方临渊闻言点头,接过杯来:“那么,孙白所说的苏州知府冯翰学贪污赈灾粮款,当真确有其事了?” 却见杯中的茶触之温热,不烫也不冷,竟像是提前晾好似的,当真是他来得巧。 方临渊仰头喝尽了那盏茶,便听赵璴说道:“他不过是个马前小卒。” 方临渊听见这话,不由得问道:“牵涉很广吗?” 赵璴看向他,一时没有出声。 但方临渊自己也能想明白。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赈灾的粮款不是小数目,他吞下那些钱,恐怕也是为了给自己买前程的。” 赵璴嗯了一声。 方临渊的神色愈发沉了。 “我知道水清无鱼,但他们贪污的这样放肆,是真不怕东窗事发吗?”他说。“也幸而圣莲教捉拿了冯翰学,甚至一路将他带到了京城来。否则此案不明不白地平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帮反贼作乱,怎么扯得出冯翰学背后的这些人来?” 说到这儿,方临渊微微一顿。 他想起今日孙白与他们的对话,孙白说是京中的人要用钱财换冯翰学的活口,他们此番入京,也是为送冯翰学而来。 方临渊一愣,继而看向赵璴,试探地问道:“圣莲教入京,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赵璴顿了顿。 不等他出声,方临渊便看明白了他的神色,当即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赵璴。 “莫非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谋划?”方临渊的半个身体都压在了他们二人当中隔着的红木案上,身体前倾,大半个身子都朝赵璴探了过去。 赵璴在他的眼神中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你坐好。”他说。“当心摔下去。” 但方临渊却顾不得这个:“从孙白挟持冯翰学脱逃,就全是你的计谋?是了,今日事发突然,若非全在你掌控之中,时慎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说到这个,方临渊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呀,那我今天贸然行动,岂非打乱了你的计划?” 却见赵璴端坐在那儿,垂着眉睫,虽未看他一眼,语气却被夜色染上了两分柔和。 “不,你今天做得很好。”只听他说道。 “你不必安慰我。”方临渊道。“我确实不知实情来着……” “我并非是在安慰你。”却见赵璴说道。“即便不知情,你不还是将他们全须全尾地交给了东厂吗?” 方临渊看见,赵璴终于抬眼看向了他。 “即便在京城,他们也有的是被灭口的可能,若非你动手,我还需再作筹谋,才能顺理成章地将他们送进东厂天牢。”只见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眨了眨眼,第一次被赵璴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朝着赵璴羞赧地笑了笑。 赵璴的喉咙上下轻轻一滚。 他面前是方临渊放松地、笑着的模样,可耳边却响起了方才他起身下榻,取出自己夜行的劲装之时,跪伏在地的吴兴海痛心疾首的声音。 “殿下,您步步为营至今,怎能被感情牵绊住手足啊!” 感情吗?赵璴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他那时只知道。不能让方临渊丢了性命。 为此,他素来在衣袖中只藏三枚暗镖,今天却带了五枚,还因此在击落射向方临渊的箭矢之时划伤了自己。 为了什么呢?他从没对旁人的生死产生过这样的恐惧。 但这会儿,对上方临渊亮晶晶的、在灯下温驯又安然无恙的双眼,赵璴似乎找到了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殿下,安平侯于您,究竟为何重要至此呢!” 非要问出个答案干什么,他知道方临渊重要,就足够了。 即便这个重要的人,滚烫得像是落在他身侧的金乌,稍微靠近些,就烫得他心绪纷乱,连心脏都飞快地跳跃着、膨胀着、将他的喉咙都堵住了。 确实很烫。 赵璴微微抬手,在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里,点了点方临渊距他不过半尺的肩膀,低声说道:“坐好。” “哦……”方临渊顺着他的动作坐了回去,还小声嘀咕道。“我很稳,不会摔下去的。” 并非是他反复担心方临渊会压翻桌案,只是一颗小太阳离人太近,是会飞快地将人的骨血都烧化了的。 赵璴没有答话,只拿起桌上的杯来,停在唇边饮了两口。 但那杯子早空了,唯独他的喉咙在玉杯的遮掩下,上下滚了两番。 不知在用什么止渴。:,,. 46 第 4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天将明时, 上京城簌簌地下起了雨,一直到清晨都还没停。 东厂天牢外的屋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雨水,打落在乌黑光滑的砖地上。尚未熄灭的灯笼在夹着雨的晨风里轻轻地摇, 远处一双燕子飞快地掠过天空,留下两声短促的清鸣。 时慎拢着一双衣袖出来时, 外头天已经亮了。 清润潮湿的雨当即冲散了牢中腥臭阴沉的血气,时慎站直了身体,懒洋洋地呼吸了一口湿润的雨气。 牢门前的番役已然替他打起了伞,时慎却摇了摇头, 推开了举在自己面前的伞柄。 他拢着袖子,肩背舒展地停在檐下,不慌不忙的, 像是在等人。 片刻之后, 远处渐渐传来了官靴踩踏积雨的声音,很整齐,由远及近,带着种横刀断雨的肃杀。 时慎面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看向那边。 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 照在朦胧的雨幕里。只见东缉事厂高大的宫门之外,一队整装的锦衣卫齐刷刷地朝着这边走来, 行在最前头的那个,正是身着飞鱼曳撒的林子濯。 他眉目肃穆,面无表情,双眼下沉着一片乌青。 时慎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跟随着他, 直到他领着那队锦衣卫停在阶下,才低了低头,向他行了个极其随意的礼。 “林大人, 您终于到了。”他说道。“大理寺与刑部的大人们,早在里头恭候多时了。” 林子濯只冷冷看着他,没说话。 时慎的神色倒是自若极了。 他微微侧了侧身,朝着林子濯伸手道:“林大人,请。” 林子濯头也不回地行上阶梯,看都没看他一眼。 奔忙一夜的人,任谁都不会还有好脸色吧。 时慎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跟在了林子濯身后。 东厂的天牢虽带着一个“天”字,却是修在三层房屋那么深的地下。时慎跟在林子濯身后,一路行下了深深的阶梯,两侧的石壁上火焰跳跃,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如今东厂今非昔比,但三十年前,朝中谁人对东厂天牢不是谈之色变? 比起在这儿受刑,车裂凌迟可要容易多了。 下至三层,便是一处四面石壁的广厅。广厅四周是通向各个监牢的通道,这会儿偶有惨叫呼号声传来,听上去阴森可怖。 广厅正中,围坐着神色各异、但都不怎么好看的几个官员。 而他们身后,竟站着十来个东厂番子,远远看去,像是看押他们的一般。 “我们是领命前来协助查案的钦差,为什么将我们软禁在这里!”其中一个官员一看到时慎,当即站起身来。 “圣莲教匪众要审,可冯大人犯了什么罪?”另一个官员也扬声说道。“那匪首信口开河也便罢了,没有证据,你怎能随意拿人?” 他关押了冯翰学? 这阉人竟胆大至此! 林子濯瞳孔微缩,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时慎。 却见时慎神情自若,啊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奴婢刚才只顾着亲审犯人,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各位大人见谅。” 说着,他微一抬眼。 周遭的番役当即后退了数步,退到了广厅的边缘。 仍旧像一圈虎视眈眈的豺狼一般。 “你为何关押冯大人?”林子濯问他。“他是苏州知府,是被匪徒挟持的朝廷命官,你有什么权力将他关进东厂?” 时慎却一副全无忌惮的模样。 “时公公想必比我知道,擅自关押朝廷官员是什么罪吧?”林子濯凌厉的眼神看向他。 “奴婢自然知道。”时慎却只轻飘飘地笑。 “那你还不放人?” “若奴婢有圣旨呢?” 有两个在座的官员微不可闻地一慌,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 林子濯看向时慎的神色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昨夜快马加鞭地赶回宫中面圣,却被禁卫阻拦下来,说他麾下疑有锦衣卫与圣莲教匪徒暗中往来,要他当即自查。 他被拘在宫中一夜,所查的下属却清清白白地被放了出来。 这样突然,分明是被人摆了一道。 还能是谁呢?除了眼前这个肆意妄为、洋洋自得的阉党,不会再有旁人。 “那么,圣旨何在?”他逼视着时慎。 时慎淡笑着垂了垂眼。 就在这时,时慎背后那狭窄阴冷、长得看不到头的甬道尽头,传来了一道模糊的唱喝。 “东缉事厂掌印太监时慎接旨——” —— 天色渐明,一双燕子停在怀玉阁雕花的琉璃屋檐上。檐下的桃花被一夜的雨打落了不少花瓣,通透而明艳的粉落了满阶。 最后一道桃花酥饼搁在桌上,早膳便算上齐了。 昨天夜里太晚,待到要走时又下起了雨,方临渊便在怀玉阁的侧间里将就了一夜。 赵璴的小厨房的确要比府中的后厨精细多了,单那桃花酥饼搁上桌,便是一阵桃花与蜂蜜酿作的甜香,清甜酥香得连雨中的湿气都冲淡了两分。 方临渊先伸手给自己舀了一碗粥。 而坐在他面前的赵璴,这会儿手里正拿着东厂送来的消息,毫不避忌地坐在方临渊面前看。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就知道自己那位父皇对谁都不会尽信,果然,锦衣卫当夜便被他递进宫去的谣言绊住了腿脚。 夜半无人可用,鸿佑帝便勉强将抓人的差使交给了东厂,毕竟不过几个逆贼,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 而当夜,赵璴便将江南死士递来的全部证据,交给了时慎。 冯翰学与邱朔等人在江南的私产、冯翰学府里藏匿的密信,还有赈灾粮款的各处流水等等,全都将来路安插在了孙白头上,递送到了鸿佑帝手里。 果然,鸿佑帝大怒,当即下旨,命时慎即刻捉拿冯翰学、邱朔等人,彻查与他们来往的官员。 之后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人一旦送进了东厂,那便是赵璴想让他活便活、想让他死便死。吐干净消息之前,便是阎王前来协查此案,都带不走冯翰学与邱朔的性命。 至于其他…… 吴顺海今早已经带来了消息,如今京中江南一党的官员各个焦头烂额,忙不迭地要撇清自己的关系。 趁着他们自顾不暇之际,运河沿岸的船厂已经定好了开业的时间,届时,他们养在江南办事的死士们便可借自家的漕运与水镖分批次入京,安插在楚氏商号庞大的产业当中。 此后再要行事,易如反掌。 对面,方临渊就着粥吃了半块桃花酥饼,便见赵璴还拿着那封密信在看。 “怎么还不吃饭啊?”他着实有些好奇,凑过去问道。 赵璴也不避着他,他一凑上来,便见偌大一张信纸上,寥寥四个字,惜字如金。 【圣旨已到】 方临渊诧异地抬眼看向赵璴。 就这几个字,能让他看一早上? 便见赵璴合上信纸,看向了他。 “好奇?”他看见赵璴微微偏了偏头,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映在他眼里,显得他的目光也波光粼粼的。 方临渊自知看人家的信似乎不大礼貌,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也没有。”他说。 却见赵璴堂而皇之地将信面朝上搁在了桌上。 “他只是告诉我,事情成了而已。”他对方临渊说道。 方临渊一愣,似乎没预料到赵璴会跟他说这些。 但片刻怔愣之后,他便被信件本身吸引去了注意力,问道:“事成了?是那些贪污灾款的官员就要被捉拿了?” “还没那么快。”只见赵璴将信放回了桌上,说道。“但东厂只要得了调查此事的圣旨,就能捏住证据与冯翰学的性命,那些官员再派什么人进来,都无法再扭转局势。” 方临渊听得眼睛都亮了。 “那么,他们下一步恐怕就要推出替罪羊来,好断尾求生了。”他说道。 赵璴看向他的神色有些意外,打量了他片刻,问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自然呐!”他朝着赵璴一扬眉毛,说道:“对合纵连横者,需先令其离心,方可逐个击破。那些官员盘根错节,狡兔三窟,只要能拿下他们一到两成,这帮人联结而起的利益与信任,就会全部崩塌。”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璴:“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很对。 赵璴早就深知,桑知辛一派官吏在朝中盘桓多年,并不是一起贪墨案便可一举击溃的。如今不过第一步,如棋盘上破局之时,风平浪静,看不见此起彼伏的暗流。 因此,他没什么起伏的情绪,方才拿着信件思索,也是在心中圈画朝中江南党的势力范围。 但他没想到会看见方临渊眼中喜悦而昂扬的光芒,仿佛他多日经营,当真迎来了怎样一场值得高兴的胜利。 赵璴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 他一直都觉得,世界是一条阴冷而看不到边际的河流,却在这一刻意识到,仿佛并不是这样。 而是因为他从前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长夜无尽,从没等来过一次日出。 窗外雨尚未歇,云层却渐渐散了。明亮的日光穿过云层的缝隙,一道道照射而出,将空中淅淅沥沥的雨丝照成了亮晶晶的金色。 日光照彻,涌动的暗流都成了碎金荡漾的波涛。 赵璴这才知道,原来世界流淌的河流,是波光粼粼的。 他停顿片刻,挪开了目光,佯装准备吃饭,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桃花酥饼。 “嗯,你说得对。”他答道。 “你肠胃不好,先喝粥呀。”对面,方临渊浑然不觉,见他似是要吃酥饼,赶紧将粥推到了他面前。“绢素姑娘每日这样忙,莫要再让她为你的身体操心了。” 然而骤然被骄阳笼罩了周身的人,想的却并不是这些。 他站在浮光跃金的河边,只想拿出些什么来,献给那轮红日。 可久处暗处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冰凉而阴冷的,他翻遍了周身,只觉身无长物,什么都会染污了那片日光。 片刻,他抬眼看向方临渊。 “过些时日,皇帝恐怕就要召见你了。”他说。“可先好好想想,想要什么奖赏。” 方临渊一愣:“什么?” “奖赏。”只见赵璴重复道。 “人是你弄来京城的,那些证词又是被东厂揪出来的。”方临渊不解。“陛下赏我做什么?” “冯翰学和孙白,都是你亲手抓的。”却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更不明白了:“可这不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赵璴却没再说什么,只静静拿起了汤匙。 过了今日,鸿佑帝便会从那些口供中得知,此案最大的功臣是方临渊。 若非方临渊昨夜及时觉察,孙白会再次脱逃,冯翰学亦会被京中的官吏杀人灭口。至于入京的圣莲教教众……自会搅扰得京城不得安宁,人心惶惶。 如今人都在手里,是黑是白,就全由赵璴说了算了。 他手段虽脏,却也知道,只要将胜利成果中的自己全部剥离,就只会剩下耀眼夺目的光环。 足够赠与那轮太阳。 —— 方临渊只当赵璴这日所言是无端的揣测。 两日之后,东厂结案,圣莲教被缉拿的教众们皆被处死,而苏州知府冯翰学、户部盐运使邱朔,以及南下平乱的储佑等,因贪墨灾款、贿赂朝臣、卖官鬻爵而被罚没家产,暂时羁押在东厂天牢中,与之有所牵连的全部京官,挨个接受审查。 这事在京城都轰动了。 原来江南去岁的赈灾粮款,都进了那个大贪官冯翰学的口袋里。他拿这银子贿赂了才入京城的盐运使,又借盐运使之手,一路买到了户部。 户部官员替他平了贪污的烂账,又替他美化了去岁年末的考绩,让他得了甲等。若非此案败露,明年他就能升任入京,那那些枉死的百姓,又向何处去投告呢? 几日下来,便连街头巷尾都唱起了“苏州府,好地方,遍地金银可换命,千条命买尚书郎”的童谣。 而方临渊也得了京中来的圣旨,召他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头发已见银丝的鸿佑帝神色疲惫,看向方临渊时,目光却露出了几分欣慰。 “这一回,又多亏了爱卿。”鸿佑帝抬手让方临渊坐下,说道。“若非爱卿及时捉拿住了那帮反贼,朕要何时才能知道,朕的天下都快要被这些蠹虫蛀空了?” “还请陛下息怒。”阶下的方临渊诚恳道。“江南百姓遭逢大难,又遇贪官,正是需要陛下为他们做主的时候。”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鸿佑帝点了点头,说道。“朕已派遣了户部侍郎元鸿朗携赈济金南下了。京中这些人……” 说到这儿,鸿佑帝顿了顿,目光露出些许复杂。 “这么多年了,也该好好查上一查。” “陛下圣明。”方临渊道。 “朕今日叫你来,为的是爱卿你的事。”鸿佑帝说道。“你这回为朕又立奇功,朕定要好好嘉赏你,以慰朝中忠直之臣的心。” 阶下的方临渊一愣,当即想起了赵璴前几日所说的话。 他那样笃定地让他想想要什么奖赏,难道在那时就猜到了今日吗? 方临渊怔愣之际,座上的鸿佑帝接着说道:“只是爱卿几个月之前才得嘉赏,封爵策勋都有了,这样短的时日再加封,恐怕不大妥当。” 说着,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封折子,说道:“思来想去,朕挑出了几座不错的庄园,爱卿看看,可有你喜欢的?” 御赐皇庄,便是历朝的皇子公主都没有几个获此殊荣的,比起封爵,这可是高得多的赏赐。 方临渊一惊,当即跪下,说道:“陛下的嘉赏太过贵重,臣不敢领受。” “不过一个庄子,眼看着到了夏天,爱卿还可以携家眷前去避暑。”鸿佑帝语气和缓,温声说道。 “实在是除此之外,朕不知还有什么可赏给你的了。啊,是了,朕倒忘记问问爱卿你自己,可有什么想要的?” 方临渊跪在地上。 鸿佑帝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那便只剩下一件事了。 片刻,方临渊身形有些战栗地俯下身去,朝着鸿佑帝重重地磕头道。 “陛下,臣为陛下子民,为大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他说道。“这样特殊的恩遇臣不敢求,唯独只有一个愿望,还请陛下赐予微臣。”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上一回你得胜归来,朕宁可将徽宁嫁给你,也没有答应你那个请求。”他说。 “时至今日,爱卿所求的,仍旧是它吗?” “是。”方临渊复磕头道。“臣别无他愿,只求能为长嫂请封诰命,以慰我亡兄在天之灵。” —— 他兄长死的那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尚轻,又是父亲新丧,根本来不及承袭爵位,更没有机会给他长嫂挣得诰命。 而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在旁人眼中并不光彩。 朝堂参奏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安平侯的爵位都险些丢了,他长嫂便更没有得到诰命的资格了。 那时的方临渊,不知在虎牢关的寒夜里咬着牙哭了多少次。 他兄长根本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畏罪自戕。他死得壮烈,满身的清誉与一条性命,全是为了成全他方临渊。 那时,他们父亲病死阵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兄长领兵出城,与突厥对阵。 但他最为信任的手下却在那一战中背叛了他,他孤军深入,却久久未等来援军,被突厥将领生擒,推倒了沙场之前。 当时的虎牢关,唯独方临渊一个将领。 十来岁的年纪,他上了城门,便见沙场对面的突厥将领神色得意。 他仗着方临渊年少心软,挟持着他兄长,威胁他,让他立即打开城门投降,否则,便在阵前一道一道片下他兄长的血肉。 那是方临渊最后一次见到他哥哥冲他笑。 他哥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远远的,他看见他哥哥对他说,好孩子,不必怕。 他撞在突厥人的马刀上而死,全了方临渊的忠孝,却被突厥人的马蹄踏得尸骨无存。 —— 鸿佑帝叹了口气。 当日,宣旨的太监捧着圣旨入了安平侯府,封大娘子宋照锦为二品兖州夫人,食邑两千,世代供奉。 封地也是方临渊求的,兖州城,是他父亲尚在世时,他兄长镇守的地方。 赵璴闻讯来到霁月堂时,便见宋照锦坐在堂前,双手捧着那封圣旨,一双失了神采的眼不住地落下泪来。 方临渊坐在一旁,还笑着在安慰她。 “长嫂哭什么?这是好事。两千食邑呢,这可是我向圣上特请来的。您快让岁朝娘子帮忙算算,一年能给您的私库添补多少进项?” 宋照锦却擦着眼泪,哽咽道:“我该去给你兄长上一炷香。他若见你而今这样出息,定是高兴的。” 方临渊闻言,眼眶也跟着红了。 “说这个干什么……”他面上仍笑着,声音却有些凝滞。 “他素来最是疼你,他想看见你如今这样。”宋照锦说。 旁边的长念见状,捏着帕子上前来给宋照锦擦眼泪。 方临渊生怕再惹他长嫂伤心,仍努力地维持着面上的笑模样。 见着长念过来,他便转头看去,正笑着要让长念哄哄他母亲,却在那一刻,他撞见了长念抬头看向他的一双眼睛。 他生得与他兄长真像,尤其那双眼,与他兄长年少时一模一样。 他兄长真的看得见吗? 他将虎牢关守得稳若泰山,还夺回了陇西十八座城池;他终于替长嫂求来了诰命,虽则长嫂爱哭,但这些年总有不少令她开心的事,长念也被教养得很好。 若他兄长看得见……就好了。 方临渊一时不察,酸意已经涌上了鼻尖。 他连忙侧开眼去,刚抬起头,便迎面撞见了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赵璴。 在他那颗忍了许久也未能咽下的眼泪滚落而下之时,恰与赵璴四目相对。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47 第 4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那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分明眼眶泛着红, 眼里蓄满了水汽,却仍旧笑着,一副状似轻松的姿态。 但笑怎么是装得出来的呢? 他嘴角向上扬着, 但末梢处却不受控制地往下颤。他的睫毛被眼里的水汽染湿, 眼中的悲伤和怀念不必宋照锦少分毫,却像是在强用肩膀支撑着什么似的,不许自己落下泪来。 可偌大的府邸担在他肩上,总显得那副肩膀过于单弱了。 赵璴眼看着那滴眼泪滚下他的脸颊, 刹那间便没入了衣襟。 泪水砸落的那一刹那,赵璴袖中的手也跟着轻轻地一颤。 他似乎是想伸手去将那滴眼泪擦去,又或者是,他想伸手抚上那人的脑后,将他那双湿漉漉的眼顺进自己的肩窝里。 他的骨骼都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像是那滴眼泪落进了他锈蚀的骨缝里似的。 —— 方临渊只觉是自己失态了。 这么大个人,也是担起整个侯府的一家之主,这会儿还要当着长嫂和长念的面掉眼泪,当真是不应该。 他连忙抬起胳膊在脸上抹过,顺带飞快地揉了揉眼睛, 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落在赵璴眼里, 是什么样的景象。 接着, 他便看见赵璴走上前来, 停在了他面前。 他手上还攥着一方丝帕,似乎打算递给他。 方临渊抬起头来,看向赵璴。 天气日胜一日的暖和, 他的衣裙从绸换成了缎,这两日换成了薄如蝉翼的纱。 他柔软轻盈的衣裙上头绣的应是飞燕衔春的纹样,方临渊不大认得, 这会儿经由外头的日头一照,被照得通透,飞燕的影子斑斑驳驳地映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见赵璴垂眼看着他,沉在暗处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向来又冷又媚的眼睛,不知为何却显得比平日里深些。 一瞬间,方临渊竟有种错觉,像是一脚踏空,落入了一堆冰凉却柔软的绸缎一般。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悬着方才被自己揉落的泪珠,随着他的眼睫颤落下来。 他看见赵璴伸出了手。 隔着菲薄的手帕,方临渊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擦过自己眼下,接住了那滴泪。 接着,赵璴的手向上抬了抬,轻而无声地抚了抚他的发顶。 这动作有些越界,但方临渊却清晰地意识到,赵璴是在安慰他。 像是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 方临渊一时想笑话赵璴,不过是掉了两滴眼泪嘛,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像是天塌了一样。 可他嘴角刚上扬了两寸,赵璴柔软的衣袖却恰好拂过他的脸侧,触着他,轻轻地滑过。 冰凉却柔软,像是一阵试着托举住他的风。 方临渊嘴角一颤,方才消散的水汽又刹那凝结进了他的眼中。 下一刻,那滴水珠便随着他鼻尖涌起的酸涩,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是很难过的,强忍习惯了,却一日都没忘,他很想念他的母亲、他的父兄。 他失去他们的时候,尚且是个比周围的兵将都矮半个头的少年。 对面的敌将调笑着,哄孩子似的骗他打开城门,身后的士兵哭着,撕下里衣的下摆给家人写绝命书。 他哪敢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软弱,夜半抱着兄长留下盔甲落泪时,咬破了嘴唇都不敢发出声音。 他这样习惯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被人安抚是什么感觉。 同样也忘了,有人安慰的时候,眼泪会更容易掉下来。 —— 长念看见了他们两人无声的动作,手下停了停,便对上了赵璴看来的视线。 身量很高、却尤其漂亮的小婶婶看向他,微微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停在了唇边。 他明白,这是不要告诉母亲的意思。 长念听话而飞快地朝小婶婶点了点头,也竖起了一一根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的动作。 小婶婶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但小叔叔当即发现了他们二人的秘密,眉眼一颤,好像不好意思了。 只见他匆匆接过小婶婶手里的帕子,伸手推了推小婶婶,抬头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慌张,手上比比划划的。 而小婶婶却仍是那副模样,长念刚学了一个词,叫“云淡风轻”。 她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朝着小叔叔轻轻一点头,便无声地行回了阶下,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侍女。 “大夫人,五殿下到了。”那侍女忙笑着说道。 —— “我得了喜讯,特来贺长嫂荣得封诰。”只见赵璴神态自若地朝宋照锦行礼,说道。“方才门房上还送来了两封拜帖,我便替长嫂先收下了。” 方临渊这才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拿赵璴的手帕擦干净了脸,从悲伤的情绪里抽离之际,还不忘朝着冲他笑的长念龇了龇牙。 看什么看,臭小孩! 长念朝他笑得直捂嘴,好像他跟赵璴干什么了一样。方临渊教他看得耳根都有些烫,朝他捏着拳头比划了两下。 再笑,一会儿就把你小子带出去,罚你在大太阳地里打上三套拳! 旁侧,宋照锦倒是分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殿下来啦。”她擦了擦泪水,温声说道。“快请坐。下头的人怎么这么没规矩,殿下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见侯爷与长嫂在说话,便没有打扰。”只见赵璴在下首坐了下来,对宋照锦说道。 他当真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他却神色自如的,让人一点都听不出异样。 “殿下方才说,有拜帖送来?”宋照锦又问道。 “是。有忠顺伯府上送来的,也有兵部送来的,都是贺您得封诰命的。”赵璴答道。 “府上有喜,是该办宴了。”说到这儿,宋照锦面上露出了两分愁意。 她眼睛不好,每到这样的时候总吃力些。 方临渊闻言也看过去,正要开口,却见阶下的赵璴缓缓说道:“是。长嫂若是放心,就全交给我来办。到时您只管在宴上露个面,其他都不必操心。” “只怕太辛苦殿下了。”宋照锦忙道。 方临渊也看向赵璴。 却见宋照锦即便看不见,他也仍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出口的声音也比素日柔软些。 “无妨,我平时没什么事做,还觉闲得无趣呢。”他说道。 “宴会事务繁杂,那些琐事,殿下只管吩咐岁朝。”宋照锦闻言应道。 便听赵璴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既要办宴,不如再择个吉日,开宗祠祭告祖宗吧。” 方临渊与宋照锦皆是一愣。 便见赵璴接着说道。 “我方才又在旁侧听了两句闲话。想来方家满门忠烈,兄长当年亦是舍身取义。这样的喜事,是该告诉侯爷的父母兄长。” 方临渊很少听见赵璴说这样多的话,琐事缠绕,却全是他的家事。 这样周全用心,仿佛面对的也是赵璴自家的人一般。 方临渊一时只觉有点恍惚。 旁侧的宋照锦眼眶又湿了:“殿下这样周全,我当真是……” 她一时哽咽难言,片刻才拭去泪道:“……家中亲长若是知道,定然要替侯爷高兴,得与您结为连理。” 方临渊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口中的话分明是对宋照锦说的,一双眼,却径直看着他。 “您不必担忧。”他说。 “有我在,只管放心。” —— 安平侯府的喜宴办得热闹极了。 眼见着入了夏,府中的草木愈发蓊郁茂盛,园中的那池活水湖也漾起了清波。侯府张灯结彩之际,赵璴还从南边移了一池莲花,遍京城的荷花都没有开,唯独安平侯府内垂柳青翠,莲叶田田,红艳的锦鲤穿梭其中,堪为奇景。 喜宴也办在了荷花池畔。 京中与宋照锦交好的女眷都知道当年的旧事,对她一直没有封诰的事讳莫如深,谁都不曾提起。如今她终于得封,品阶又高,她们围拢在宋照锦身边时,喜色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忠顺伯夫人光贺礼都送了整整两大抬,宴上见到方临渊时,眼眶泛红着硬要敬他一盏酒:“将军,照锦能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她修来的福气。” 李承安与娄硕等人也跟着家人前来赴宴,除了贺礼之外,还特封了极大的红封,便连没受邀的秦国公都特送了礼来,在安平侯府的前院堆满了。 “将军,你前两日在城外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宴饮酣时,十六卫的几个世家子弟们强将方临渊围拢在一处,绘声绘色道。 李承安在旁边直叹:“千里夜袭,这也太帅了!” 方临渊闻言,笑着顶了他一胳膊肘:“哪有千里?多读些书,别乱用词。” 几人说笑间,方临渊目光一转,正好看见不远处刚与几位女眷敬过酒的赵璴。 “我过去一下。”方临渊当即离了人群,朝那几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朝着赵璴而去。 身后的几人还不忘调笑:“你看将军,又要去寻他夫人呢!” 方临渊却没管他们,直停在了赵璴面前。 “我该多谢你才是。”想起那日在霁月堂中的情形,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是他失态,还要多亏赵璴照顾他的情绪。 便见赵璴转头看向了他,眉梢眼中也蕴了笑意,浅淡得像是春日里含苞的玉簪花。 “谢我什么?”只听他问道。 “长嫂的宴会,亏你里外操持。我看你忙得几夜都很晚才熄灯。”他说。“……还有那日。” 那日什么,他之后的话说不出来了,毕竟一个成年人,总不太好意思重提在旁人面前落泪的事。 赵璴看着他的眼神渐染了笑,又追问道:“那日什么?” 这狐狸精虽说不似他从前认识得那样坏,却仍不是什么好人。 br /> 方临渊心下嘀咕,拿起旁侧的酒壶给自己满倒了一杯,道:“不说那么多了,今日我就先谢你一盏酒吧。” 一提起那天他落泪的事,便像是被吓得瞪圆了眼的鹿似的。 赵璴轻笑了一声,端着手中的酒,也向他举了举。 方临渊仰头饮尽了。 赵璴的目光在他起伏的、修长的脖颈上停了停,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身量很高,素来穿的都是底面极薄的绣鞋,即便如此,此时也与穿靴的方临渊身高相当。 远远看去,有种势均力敌的和谐。 “将军与公主殿下琴瑟和鸣,看起来很是登对呢!”不远处围拢在宋照锦周围的女眷,有人看见了这一幕,对宋照锦笑着说道。 周遭众人当即纷纷夸赞起来,都说公主与方临渊神仙眷侣。 “他们二人素来恩爱,能娶到公主,是二弟的福气。”宋照锦闻言,面上一片慈和。 而不远处的几个女眷见状,也纷纷叹道:“安平侯府的大夫人虽说早年命途多舛,但有安平侯这样的晚辈撑着侯府,日后的福气怕是很长呢。” “安平侯府风水好,总出些英雄人物。”旁侧有人附和道。 “就是未见五殿下的肚子有什么消息呢?”又有女眷小声说道。“眼看着也有好几个月了……” “怎么,公主殿下没有消息,教你动心思了?”旁侧的女眷笑着问道。“莫非还想送人进侯府来,替将军开枝散叶?” 周遭的人都笑了起来。 “哎呀,我能有什么心思?安平侯府的门第,哪里是我们家攀得上的。”那女眷笑着推了推她。 “你倒是想呢!但凡侯爷同意,便是嫡亲的孩子送来做妾,想必也是舍得的吧?” 一众人半真半假的一通笑闹,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否有谁真动了念头。 —— 东厂手里的冯翰学案暂且告一段落,但京中有关江南贪墨案的审查却日甚一日地严厉。 方临渊这几日也听说了些。 单冯翰学与邱朔就牵扯了好几个京官,那几个京官头上又不知还有什么大人物。这几日,从锦衣卫到东厂、再到大理寺,拿人的拿人、抄家的抄家,忙得不可开交。 方临渊也不大清闲。 因为几天的功夫,朝堂上竟吵起来了。 与他和赵璴预料的一样,从前与冯、邱两人有所牵扯的官吏,不少都急于脱身,将自己从中择出来。也有些稍有沾染的,恨不得当即割席,摆明了立场撇清关系。 于是,先有言官参奏,弹劾户部侵吞灾款,说有此先例在,户部定然做下了不少类似的事情,需要详查历年账册。 户部的官员管的就是钱款,哪有几个经得起详查的。 于是,没两天,就有户部官员参奏,说是找到了邱朔靠着同乡便利,向京中江南出身的官员行大量贿赂的证据。说他们以同乡为党,互相包庇,比起户部,出身江南的官吏更需严加查问。 在京的江南官员,哪个不是桑知辛大人的门生! 桑知辛大人又是谁,当今朝廷相位空悬,他是如今最得圣心、权柄最盛的中书侍郎! 这些人当即群起而攻,说这些京城出身的官吏党同伐异,自己在京中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不提,却拿旁人的乡籍说事。 几天下来,江南的一笔烂账被几方来回推诿,竟渐渐演变得如同市井打斗一般。各衙门的大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士人的面子也顾不得,互相攻讦得乱七八糟。 今天你参我纵奴仆欺行霸市,明天我参你私德不修混迹青楼。后天再一同参某位朝臣奢靡铺张,因之在自己的里衣上镶嵌东珠作装饰。 这些事,还是林子濯将一摞卷宗放在方临渊桌案上时告诉他的。 朝堂上吵得口沫横飞,大臣们互相拿些似是而非的罪名往对方脑袋上砸。他们吵得痛快,但所有的参奏桩桩件件,却都需要锦衣卫前往查实。 林子濯腿都要跑断了。 “我今日启奏了陛下,皇上已经同意由你分担一部分案卷。”林子濯说道。“这些都是挑出来的案子,不大要紧,你们巡城之余,挨个查实就够了。” 方临渊没想到这些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你们忙不过来,不是还有东厂吗?”他说。“东厂也有监察百官的职责,怎么却轮到了我?” 提及东厂,林子濯的神色有些奇怪。 片刻,他说道:“陛下做太子时就不喜欢东缉事厂的太监,自从登基以来,向来是能不用便不用。” 方临渊不大理解。 当年东缉事厂设立,就是因着宫中的内侍宦官皆无家无后,既无牵绊,又是皇上近侍,按说是最适合充当皇帝耳目的人。 不过…… 想到时慎对赵璴唯命是从的态度,想来若非穷途末路,也不会另择佳木了吧。 思及此,方临渊便没有多言,朝林子濯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摞案卷。 他一翻开,头都大了。 这案卷上都参奏的什么?甲大人逛青楼赊账不还,乙大人与夫人感情不睦多生口舌。丙大人守孝期内偷纳小妾,丁大人吃软饭花用夫人嫁妆。 “朝堂争斗,难道就是这样的?” 方临渊一把将卷宗扣了回去。“你们锦衣卫日日奔忙,难道忙的都是这些事?” 林子濯的目光倒是严肃而平静,一看便是见惯了大世面。 “因为这次的贪腐案太大了。”他说道。“谁都想搅浑了水,给自己多争取些时间,口不择言,递上来的案卷便常会如此。” 方临渊拿着那本卷宗连连惊叹。 “你也不必有什么压力,这些顶多牵涉官员私德,走流程查清就行了。”林子濯说着,给方临渊递来了一块锦衣卫镇抚司令牌。“只要查出结果,其他都不重要。”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他只觉这些案子让人头疼得很,李承安等人倒是挺兴奋。他们像是得了什么世所罕见的话本子,积极性也比往日高得多。 “照章办事,别看热闹看得得罪了人。”方临渊叮嘱道。 李承安连连答应。 但方临渊知道,李承安是个脑袋缺弦的霸王,将事情交托给他,难免要生事端。 于是,思量再三,方临渊还是将十六卫一应事宜安排好后,亲自带人去查卷宗上的案子。 先去甲大人逛过的青楼,查明这位大人的确在一日醉酒之后赊下酒钱至今未还;又去查了乙大人,其夫人绘声绘色说自己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是那起子小人嚼舌根才传出的闲话。 再去查丙大人时,那小妾一口咬定自己早在先老爷去世之前就与大人私定了终生,多问两句便竟哭闹着要寻死;查到丁大人时,丁夫人非但不给检查嫁妆的账目,还将上门的十六卫轰了出来…… 一整日下来,方临渊的头突突地直痛。 全是些烂账,他干脆根据林子濯给他的卷宗,不管什么结果,挨个填完了审查明细,便直接换下一家。 四家查完,天色也渐晚了。 “着实比打了一天仗还要累。”离开丁大人家时,方临渊按着太阳穴,对跟在一旁的李承安说道。“几时了?若到了戌时,今日就收队吧。” “还有三刻才到戌时。”李承安在旁侧捧着那本案卷,说道。“后头还有一家豢养外室的,将军,查完了这个大概就能收队了。” 方临渊只觉腰背都脱了力。 “走吧。”他一把拿过那本案卷,只飞快扫了一眼地址,连那官员的名字职衔都没管,便打马朝着那地址的方向而去。 李承安则一把将案卷揣在怀里,对身后的十六卫们扬了扬手,便跟上了方临渊的脚步。 这一户人家在荣昌街旁的春来巷里。 春来巷中住的多为周遭的富庶商户,多为三进的院子。 方临渊领着人一路行来,坐在门外阶上的百姓们纷纷起身避让,待他们走过了,又趴在门口探着脑袋,看这些军爷是去抄谁的家。 方临渊停在了案卷之上那户地址的门前。 也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院门紧闭,门前栽着三五棵茂盛的桃花。门上还悬着冬日留下的桃符,上头字字娟秀,是女子常用的簪花楷书。 方临渊朝着那户门前扬了扬下巴。 李承安便带着两人下了马,上前去敲了门。没一会儿,便有个下人模样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来,满面堆着笑意。 接着,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方临渊等人。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当即后退一步,便匆匆要将门关上。 嚯,看这架势,这一遭好像抓到真的了。 前头敲门的李承安当即神色有些兴奋,一把按住了门扉,抬头看向方临渊。 “你们是什么人?”那妇人警觉地问道。 旁侧的十六卫当即上前,将院门大敞着推开了,立在两侧说道:“我等奉命前来查访此处,锦衣卫令牌在此,凡抗命者,皆拿入狱中候审。” 那妇人吓得停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她身后簌簌的桃花深处走出来了个年轻夫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娇柔妩媚,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幼童。 “张妈妈,外头是谁?”她探头过来张望,扬声问道。 听上去是南方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软而轻柔。 那妇人连忙回头:“夫人快先带着少爷回去,不过一群不知哪儿来的丘八,奴婢这就打发了他们。” 那夫人闻言一惊,赶紧抱着孩子回了屋。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见人就躲,又只有女眷,这家人必有古怪。 而旁边,李承安的神色都变了。 丘八?! 这妇人狗胆包天!他入十六卫至今,还没被拿人用这样粗鄙的词称呼过! “来人,即刻入内搜查!”他脸色一黑,当即命令道。 却见那妇人往门前一堵,神色虽仍慌张,却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高声说道。 “此处可是当今五殿下、徽宁公主的私宅,你们哪里来的人,敢在这里放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48 第 4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挡在前头的李承安都听傻了。 这……这不是朝中官员养外室的地方吗?怎么成了徽宁公主的? 徽宁公主的外室?? 他诧异地回头看向马上的方临渊,一时间,脑袋里面风雨突变,连五公主替将军抚养外室子女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可是将军去年才回的京城啊!那女人怀里抱的孩子算起来,那会儿都会叫爹了吧! 马上的方临渊也傻了。 赵璴的……私宅? 方临渊深知,这妇人即便再胆大包天,也断不敢拿皇家的人来哄骗官兵。一旦此事上达天听,敢有虚言,她家的九族就都要遭殃。 她只要敢说出口,那这件事,一定就是真的。 怎么可能啊! 方临渊只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烧着了。 这要真是赵璴的外室,可赵璴如今才多大岁数?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还是公主,如履薄冰的,不至于这样冒险地养个孩子吧? 怎么看也不像赵璴做出来的事啊。 马下的李承安彻底傻了眼,一双眼险些瞪掉了眼珠子。 将军在犹豫什么啊,他在发什么呆啊!他自己夫人外宅里养的女人,他自己不认得吗! 他猛地拽了一把方临渊的缰绳。 流火被拽得一晃,不大高兴地喷了个响鼻。李承安连忙伸手摸了摸它,一边摸它的马脑袋,一边抬头直瞪方临渊。 下命令啊!你夫人的宅子,查还是不查? 便见方临渊抬手按了按眉心。 可他却实在不敢断言这人是谁,一时间进退两难,当真不敢轻举妄动。 他沉默片刻,对李承安说道:“尚不知实情,着人先去安平侯府,告知公主。” “是!”李承安当即回头,派了两个十六卫走一趟安平侯府。 而方临渊停在门前,不由得又偏过头去,朝院里看了一眼。 躲在房里的那个女子还在窗边偷听,窗子没关严实,缝隙里恰好露出了那孩子的半个后脑。 好怪哦。 这要真是赵璴的孩子,该管他叫什么啊? —— 春来巷十五号,这个地方,赵璴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冷宫里的时候,四下死寂一片,唯独他面前的火焰舔舐着手札,发出噼啪的声音。 他母亲的手札里有记录窦怀仁的行动轨迹。春来巷十五号,他每月一定会固定去那里两到三回。 他卖了金钗,换来了一个东厂番子,找到了春来巷,在那里看到了窦怀仁豢养在那儿的、身怀六甲的外室申莺娘。 这成了赵璴手中扭转乾坤的那张底牌。 当时的鸿佑帝只顾着庆贺九皇子的诞辰,又刚下达了令他守孝三年的圣旨。这无疑是舍弃了他,几日之间,便是连他宫中伺候着的寥寥无几的太监宫女都走光了。 那天,他扮作宫女的模样混出了皇城。 窦怀仁在自己府邸的后巷外见到了他,吓得仿若撞到了鬼,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宫去?” “我见到申莺娘了。”当时的赵璴却只面无表情地说道。 窦怀仁吓得一哆嗦,五官都扭曲了。 赵璴知道窦怀仁有多畏惧他的夫人。 他娶的是陛下的庶妹和嘉公主,在他父亲身居相位、权势滔天的时候。 但他资质平庸,父亲在时尚能以丞相公子的身份耀武扬威,父亲一死,他籍籍无名,全靠着父亲留下的门生关照。 和嘉公主嫌弃他无能多年了。 “你要干什么!徽宁,别以为你母亲没了,你就可以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窦怀仁急得要死,还不忘压低了声音。 偌大一个后巷寂静无人,他却像是生怕谁听见似的。 赵璴面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您与我母后共谋皇位时,难道就不知何为胆大包天吗?”他问道。 窦怀仁险些被他吓得昏厥过去。 他瞪着赵璴瞪了许久,瞪得自己浑身都在打哆嗦:“你要干什么?你可没有证据。” “证据我有。”赵璴说。 “你……” “但我今天来,问您的不是这个。”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在恐惧之中面目狰狞。他并不自知恍然之间,自己此时的模样,与数年之前收到窦皇后密信时的窦丞相重叠在了一起。 岁月轮转一圈,仿佛回到了原处。 “我知道,母后答应立永骞为新帝。”赵璴说道。 永骞是窦怀仁的长子,与和嘉公主所生。这些年,他除了偷偷养的那个外室之外,连个通房都没有,更没有其他的庶子庶女。 “你待如何?”窦怀仁问道。 “但永骞年岁渐渐大了,又有和嘉伯母在上,真到坐上皇位的那天,恐怕不会任您掌握大权。”赵璴却只静静看着他。 窦怀仁瞪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便见赵璴神色平静,语调平缓,说出的话来,却让窦怀仁瞪圆了眼睛。 “那么,如果登基的是申莺娘腹中的那个呢,伯父,可愿与我再作一次交易?” —— 某种程度上,窦怀仁和鸿佑帝很像。 他们都天真地觉得,有母家傍身的女人不可轻信,但若是柔弱乖顺的平民女子,便可任由他们摆布。 于是,威逼利诱之下,窦怀仁的太上皇的梦再度被赵璴点燃了。 他只当自己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自己妹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野心,却也是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女人,再大的野望,也只能把自己娘家人推上皇位。 而作为挟制,赵璴也将窦怀仁的那处房产,转移到了自己名下。 窦怀仁那蠢货,却还天真的以为,赵璴此举是在帮着他欺瞒和嘉公主,以至于一月三回的鹊桥相会,直接改成了五次。 赵璴则懒得管他与那外室的风月□□,除了取地契的那一次,便再没去过春来巷。 这一回,是第二次。 马车上的赵璴神色阴沉,扣在膝头的那只手捏着丝帕,柔软的布料已经被他攥出了折痕。 窦怀仁那个蠢货,这几日朝中混乱,他早递信叮嘱,他却还偏要去趟那趟浑水,被人抓住把柄参了一本。 这便罢了,却没想到他竟早关照过那个外室,堂而皇之地拿着赵璴的名头招摇。 其实,这对赵璴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即便此事败露,也尽可以当做是他一时糊涂,替亲眷隐瞒了外室之事,无伤大雅。而至于窦怀仁的皇帝梦,这些年来他的势力早被赵璴掏空得七七八八,又有一大堆把柄握在赵璴手里,他想逃都逃不掉。 但是…… 前去查问的,怎么会是方临渊? 这些烂事于赵璴而言算不得什么,可一想到方临渊就在当场,他心下不知为何焦躁得厉害。 马车车轮碾过砖地的声音充斥在他耳中,他心里泉眼似的不断往外涌出的,却是方临渊一切有可能对他的猜测。 他会以为申莺娘与他是什么关系? 想起这些日方临渊与他说话时,总是亮晶晶的那双眼睛,赵璴毫不犹豫地打起车帘,对车夫说道:“快一些。” 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车夫心下一凛,连忙扬起马鞭,催促驾车的马奔跑起来。 京中的砖地并不平坦,马车当即有些颠簸。赵璴单手扣在引枕之上,窗上帘幔被风撩起,露出了他一双惊为天人、却冷若寒潭的眼睛。 他知道,干净的光亮向来都是脆弱的。 洁净的魂魄如此,对一个人干净而炽烈的目光,也是如此。 轻而易举地就会被染污,就会变黯淡,就会在误会之后今非昔比,再见不到同样一片皎洁的光亮。 赵璴扣在引枕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怕看到方临渊怀疑的眼神,他不想看到方临渊打量着他,审视他,对他递来“原来你是这种人啊”的眼神。 即便生来轻贱的妖鬼,也需在犯过错后,再接受这样的惩罚。 马车飞快地驶过荣昌街。 距离花朝之夜的动乱已过去了多日,荣昌街复见繁华。此时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有几个十六卫骑马经过,还有卖糖人的小贩热情地招呼他们拿上两个。 马车减下了速度,拐进春来巷中。 春来巷里这会儿已经有十六卫在周遭戒严了,周围的住户都关起了院门,只剩下十五号的门前停着几匹高大的骏马。 马车缓缓在那里停了下来。 车帘打起,一见是他,周围的卫兵们纷纷抱刀向他行礼。 而马上的方临渊也是一愣,当即翻身下马,赶到车前。 赵璴谁也没 管,一双眼只看向方临渊。 “这里的人……” 他甚至难得地有些乱了方寸,方临渊一停在他面前,他不等下车,便飞快地开了口。 却见车下的方临渊抬起头来时,竟是先伸出手,是一个要扶他下车的动作。 “你怎么亲自来了?”只见方临渊问道。“什么情况,你派绢素他们来说一声就行了嘛。” 赵璴微微一顿。 他看向方临渊,恰好方临渊抬着头,他毫无阻碍地便看进了方临渊眼里。 仍旧是一双浓黑得鹿似的眼,里头含着两分荣辱与共的关切,却仍是亮晶晶的,半分未被损耗其中的光亮。 没有打量,没有审视,更没有怀疑与质询。 这一刻,赵璴清楚地发现了一件事。 他一路忐忑烦躁的猜想,根本没有发生。 因为…… 方临渊似乎并不关心院里的人是他的谁。 高悬云端的太阳,仍旧是光耀而明亮的。 它既不会被空中拂动的尘埃所污染,也不会被蜷缩在角落里的阴暗所打扰。 他本该高兴,却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那片污浊、却微不足道的尘埃。 —— 从院里取出的房契地契上,落的都是赵璴的名字,并非是卷宗上的窦怀仁。而那女子则是扬州来的,本是个官妓,前些年被赎了身,脱了贱籍,如今是官衙登记在册的良民。 房子和人都与窦怀仁无关,自然这案子也就销了。 至于那院中的孩子是谁的,也就没人关心了。 毕竟公主殿下一介女子,收留个孤儿寡母也算不得稀奇。见着徽宁公主亲自前来处理此事,又有安平侯在场,谁也没有再对这双母子提出任何异议。 方临渊也将案卷详情写明之后,交给了李承安。 “你拿去卫戍司吧,明早卯时我再去取。”方临渊说道。 既然马车来了,又到了收队的时间,他便省得再跑一遍卫戍司了,不如今日早早回府。 李承安也懂事,当即接过案卷,与十六卫们一道送方临渊与赵璴的马车出了巷口。 方临渊在马车里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这一整天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当真将他的精力耗空了。他需回府好好吃上一顿饭,洗个热腾腾的澡,再猛睡它一觉。 却没注意坐在旁侧的赵璴,一双狐妖似的桃花眼直看着他,半天都没挪开目光。 伸完懒腰的方临渊骤然撞上那双眼,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忙问道。 “你知道那座院子里的是什么人?”只见赵璴问他。 赵璴这话问得方临渊一愣。 还能是什么人?赵璴心思那样深,八成的可能是什么要紧的线人,一成半的可能是替谁看管的家眷。至于剩下半成…… 那就是当年赵璴犯下的风流错事,一时情动心软,将她们母子二人金屋藏娇了。 想起赵璴那副冷厉近妖的心肠,方临渊险些笑出了声来。 怎么可能啊,深宫重重,赵璴要是十四五岁就开始有那样浪荡的心思,就长不成现在这副断情绝爱的千年狐狸模样了。 他清了清嗓子,神色揶揄地跟赵璴开玩笑道:“怎么,莫非真是你的外室?” 却见赵璴眉心一沉,看着他只不言语。 片刻,他听赵璴问道:“如果是呢?”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方临渊也全然没发现异样。 “若是如此,那你可得自己养啊,别走侯府的公账。”他笑着答道。 却未见赵璴本就复杂的目光,愈发地沉冷了:“你不在意?” 方临渊不解:“在意什么?” 赵璴没说话。 难道是在意他外头有人有孩子? 方临渊噗嗤笑了一声。 “你担心这个干什么?”他说道。“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更何况,你一个大男人,又不真是我夫人。” 他自认是个极其开明好说话的人,却见赵璴转开眼神,看向窗外,不理他了。 只留给方临渊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和珠玉玎珰的发髻。 “你当时为何会向父皇求娶我?”许久,他听见赵璴这样问道。 方临渊一愣,眼睛眨了又眨。 ……啊?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赵璴这话问得他猝不及防了。 这……他们俩大男人坐在一块儿讨论谁为什么娶谁,这玩得也太尴尬了吧? 可赵璴却似乎没有一点岔开话题的意思,像是今天非要将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片刻,方临渊尴尬地笑了笑,服了软:“我不开你玩笑了还不行嘛。” 赵璴又不说话了。 “那不是我的外室。”片刻,方临渊又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嗯嗯。”他连连点头,积极接茬,等着赵璴的下文。 他以为按照通常情况,赵璴是又要给他讲些朝中密辛,他当即洗耳恭听。 却不料赵璴这句话后,却是长久的静默,没了下文了。 所以那两人真是外室吗?到底是谁的外室啊? 方临渊心里急得像是有猫在抓,但是看向赵璴时,却见他背影沉默,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算了,等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问吧。 方临渊心道。 —— 赵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夫妻之间是否有情谊,是能从许多蛛丝马迹中看出来的。 诸如宫中那位盛宠多年的清妃苏氏,能因着鸿佑帝宿在别处而整夜地睡不着觉。而他母后,只会在夜里点起长明的灯来,捧着一卷兵法国策彻夜研读,废寝忘食。 她不在意鸿佑帝,自然不关心他宿于何处,与何人孕育孩子。 赵璴回到怀玉阁后,静静地在妆台前坐了下来。绢素进来上过一盏茶,见他神色淡漠,便没敢打扰,掩上门退了下去。 窗外最后一点余晖穿过花快落尽的桃枝,斑斑驳驳地落在镜上,正好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纤长柔和的柳眉,娇媚艳丽的唇脂,将他锋利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柔和成了一番明艳的光景。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冰冷的眼睛,非得日日用胭脂修饰之后,才能掩去最后一寸锋利的弧度。 他发间的珠玉折射着暖黄的日光,鬓边的钗环随着窗外拂进的风轻颤着。 鬓边落下的两缕发丝也跟着飘扬起来。 确是一番女子的模样,是他多年以来小心地矫饰伪装,雕琢成的样子。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 方临渊没怀疑他,这是好事,他能平等地以男子的方式跟他往来,也是好事。 可他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潜意识里希望方临渊不高兴。 怎样不高兴呢?像是将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一般,那样因着独占欲望而生出的不悦? 可这原本是他最厌恶的。 他向来讨厌男子垂涎的目光,这会儿却竟又在想方临渊为什么不这么看他。他向来最恨旁人将他当做随意采撷的女子,却又在方临渊将他当成一个正常的男人看时……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有些委屈。 又不真是他夫人。 赵璴心中反复地轮转着方临渊那句话,仿若绕进了一条穷巷里。这会儿,他略坐下来,眼前浮现的却仍是方临渊方才的笑模样。 他是不在意的,因他是个男子。 赵璴看着镜子,抬起手来,缓缓抹去唇上鲜艳的红色。 唇脂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晕开的指痕,露出了他原本薄而锋利的唇形。 这是他原本的模样,不是方临渊当日满心殷切地想要娶回家的公主。 他确是男子又如何呢?他如今的确是方临渊的妻子,为什么方临渊会不在意? 只因为他是个男人? 可人心总不应该这样变,以为他是女人时满心爱慕地要娶他,如今知道他不是,便连求来的姻缘都不承认了。 除非,方临渊素来想要的只是他想象中的那副躯壳。 赵璴看着镜子,镜中那人唇边一片混乱的红,仿佛刚饮了血肉的妖鬼。 片刻,他拿起了桌上的唇脂,对着镜子,重新描回了唇上。 他若只爱这副躯壳也好。 可殷红的色彩刚落上赵璴的唇角,尚不及染红那整片嘴唇,赵璴的手就停在了原处。 唇脂重重落回了桌面上,雕金嵌宝的小盒骨碌碌滚过,摔落在赵璴的脚边。 他分明是个男人。 况且方临渊如今,似乎也不爱这副躯壳。:,,. 49 第 4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他向来厌恶情爱,只觉这种东西不过是披在肮脏欲念之上的遮羞布,远远看去华光锦绣,实则内里是一团丑陋不看的脏污。 能让方临渊尽早摒弃对他的感情,以平等的、合作者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于他而言,应该是难得的好事。 但是…… 他拿起桌上的绢帕,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擦去自己颊边混乱的胭脂。 但他现在又在干什么? 窗外最后一丝余晖沉了下去,一片昏暗当中,赵璴渐渐看不清自己镜中的模样了。 只一片模糊的、云鬓珠翠的影子,恍然之间,像真的是个失了夫君情爱,便塌了天去的深闺妇人。 赵璴的帕子停在了唇边。 他似乎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颗无用的心总系在方临渊身上,非但因他生出了许多多余的喜怒,还会因他乱了阵脚,以至于准允自己的筹谋布局里出现变数。 镜中那人,的确是个妇人,是个妻子,在深闺之中斜倚花窗,捧出一颗心来等着谁的垂爱。 赵璴定定地看着镜子。 就在这时,推门声轻轻地响起,是绢素,捧了一盏灯烛,脚步无声地行了进来。 她只当赵璴是在卸妆,将那盏灯放在了妆台上,接着便取出火折子来,将周遭的灯与银烛一盏盏点亮了。 卧房渐次亮了起来,火光摇曳之间,赵璴又看见了镜中人的面孔。 高大的、冷肃的,一双眼黑得像平静无波的潭水,即便再多的珠玉锦绣簇拥着伪装他,也不过是个披起了画皮的鬼怪。 这才该是他的模样。 他或许是在方临渊妻子的身份里待了太久,一时间分辨不轻,这才会不慎因错觉而产生一些可笑的情绪。 他抬手利落地拆下发间的钗环,乌发披垂而下,宛如山巅崩塌的雪。 像是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般,他利落而熟练地卸去寸寸修饰的铅华,露出他原本的模样,锋利凛冽,与女相压根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他今日的利落中却莫名多了两丝急迫,像是不自觉间坠入情爱的狐鬼,急于证明什么一般撕去了自己的人皮。 片刻,他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冷漠的眼神锋利而咄咄逼人,像是透过镜子在与谁对峙。 他在心中冷冷地告诉自己。 自己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只是因为在方临渊面前做惯了女人而已。 —— 方临渊这几日忙得倒悬。 将林子濯交给他的那一摞卷宗处理完,已是几日之后的事了。他将一整摞处理完毕的案卷交给林子濯,不忘提醒他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可别再找我了。” 林子濯闻言笑了笑:“你先歇两日吧,这两天我还忙得过来。” 方临渊眼睛都瞪圆了。 “还有什么案子?他们又在参谁私德不修?”他问道。 “朝中局势渐渐明朗,过些时日,恐怕还要抓人。”林子濯说得很模棱两可,恐怕是得了些不能直言的风声。 方临渊也没什么办法。 “你都快成我上司了。”他叹了口气,说道。 林子濯笑了笑,抬手拍了他的肩,没再言语。 可林子濯说让他歇两日,但十六卫中诸事繁杂,也没给他休息的机会。 这几天,城南的运河码头沿岸愈发热闹。楚氏商号的船厂大张旗鼓地剪了彩,那位东家不知有多大的神通,竟随着船厂一道开了水路上的镖局,只要用他家的船舶,随船的水工都是镖师,运货比别家都要安全。 剪彩这日,城南码头被各路商贾与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方临渊领着十六卫在这儿巡查,便见船厂周遭有不少给过路百姓派发红包的伙计。便是李承安手里都被塞了两个红包,拆开便见里头是一块碎银并八个铜板,意头好,出手也大方。 “这楚氏商号不会是皇上的吧?”李承安将红包揣进怀里,不由得叹道。 方临渊笑道:“皇上又不缺银子。” “这样大的手笔,想来也不是缺银子的主人家。”李承安啧啧地直摇头。“我真不知道还能有谁。”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眼看着便到了临江楼前。 临江楼是运河沿岸最奢华的酒楼,在整个上京都是排的上号的。而比其他酒楼更出彩的是,它高有四层,在运河边上鹤立鸡群,楼上更是可见涛涛江景,不少文人墨客来了上京,都少不了要登临此处。 这会儿,临江楼上高悬红彩,似是被楚氏商号整个包了下来,庆贺今日开张。 他们几人刚从楼前行过,便有个掌柜满脸喜庆地迎了上来,朝着方临渊连连鞠躬:“草民参见将军!今日我们楚氏船厂开业,人多事杂的,劳烦将军与各位军爷巡视了,辛苦各位!” 方临渊也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道了句恭喜。 却见那掌柜并几个家丁却仍拦在前头,说道:“眼看着就要晌午了,各位辛苦,不如上去喝上两杯?” “这就不必麻烦了。”方临渊当即拒绝道。 “不麻烦不麻烦!来人,快给方将军和几位军爷添上筷子,叫楼上再备一席,给军爷们多添酒菜!” 那掌柜却已朝着楼里招呼起来。 他这也算麻利会来事的,既不触犯十六卫的条例,又向方临渊他们卖了好处。 李承安在十六卫待得久,知道京中哪家大商号开业剪彩都会有这么一遭,他们早吃了不知多少顿开业喜酒了。见方临渊一副铁面无情的模样,他忙凑上前来说道:“就上去喝两杯,没什么的将军。您能去,还是给他们新开张的生意长面子呢。” 旁边的掌柜连连点头,便要将方临渊他们往里头请。 就在这时,那掌柜一抬头,当即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嗳,东家!”他朝着那个方向恭敬行礼道。 说着,他还不忘向方临渊介绍:“将军,我们东家朱老板这会儿就在楼上,您瞧,想必是恭迎您上去吃酒呢!” 方临渊也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 便见披红挂彩的临江楼后,百舸千帆,停泊在宽阔的江面上。彩绸吹拂,只见四楼窗外的广台之上,站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高大,瘦削,垂在脸侧的长发随着风轻轻地飘起,一时间宛若云端飘然而下的神仙。 可待他看向那神仙人物般风姿卓绝者的脸,却赫然见到一张金铸的凶兽面具,覆盖了他整幅面孔。 容色狰狞,獠牙大张,是神鬼传说中的凶兽朱厌。 《山海经》有载,朱厌出,战乱生,天下涂炭。 可方临渊却顾不得端详那仿若下一刻便能咬断人脖颈一般栩栩如生的面具。 他诧异地看着那人,透过凶兽双眼处的空洞,对上了那双寒潭一般冰冷安静的眼睛。 赵璴?! —— 方临渊稀里糊涂地被掌柜迎上了楼。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十六卫被请上了席面,美酒佳肴堆了一桌,就连停在门前的流火都被喂了两把精细的草料。 而他则被迎进了顶楼的天字号雅间,整个雅间便是临江楼四楼的一整层,八面临窗,帘幔飘舞,涛涛的江面就在身后,轻一吹拂,便是和煦湿润的江风。 里头的席面上却寥寥无几地坐着七八个人,各个衣着富贵,面相精明。 而高坐上首的,正是凶兽覆面的那个。 见着方临渊进来,当即有人殷勤地迎上前去,请他入座,将在座的几个挨个介绍给他。 都是楚氏商号各个分号的大掌柜,每个人手里都捏了极大的产业,却全是给上首那人效命的。 最后介绍的,便是上首那位。 “方将军,这位便是我们船厂的老板,姓朱名厌,也是咱们楚氏商号的大东家。”那人恭敬地躬身笑道。 方临渊直勾勾地看向“朱厌”。 只见“朱厌”也看着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朝他颔首行了个礼。 片刻,方临渊喉咙里才挤出了一句话来。 “……朱公子?”他道。 “在下见过将军。” 那人应声,冷冽冰凉的声线,恍然如玉石相击。 不是赵璴还能是谁! 楚氏商号,原来这个“楚氏”,是赵璴的璴。 —— 方临渊被请到了上首坐下,恰在赵璴的身侧。 楼里的下人给他添了碗筷杯盏,又替他的斟满了美酒。方临渊渐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划过赵璴修长洁白的手,一路朝上,又看向了他的脸。 当真是赵璴,如假包换的徽宁公主。 难怪他出手这样阔绰,像他这样大的商人,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 却见赵璴微微垂了垂眼,侧过脸来,静静看向他。 许是金玉镶嵌的发冠将他的头发整齐地全束了起来,方临渊第一次发现,赵璴嘴唇原来这样薄,下颌的棱角也极锋利。 他眨了眨眼。 旁边的几个掌柜这会儿还在你来我往地笑谈,说起了朱公子那日在马球场上力排众议,豪掷万金去押方临渊赢的趣事。 那银子原是赵璴押的? 方临渊询问的目光递向赵璴,便见他神色淡然,并没否认。 也难怪了。这样的事任谁做出,那都是惊世骇俗的奇闻,但若说是赵璴做的,似乎就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他本就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方临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眼睛却忍不住飘向赵璴,看一眼,再看一眼。 赵璴这副打扮倒是也挺好看,就是总透着一种违和,熟悉又陌生的,像是突然出现的第二个人似的。 /> 方临渊实在新奇,又实在觉得有趣。 所以那天他在酒楼上以为看到了赵璴,其实是真的了?赵璴胆子也是真大啊,衣服一换,堂而皇之地就在外头露面,真不怕自己身份暴露…… 终于,在不知他第多少次打量之后,赵璴终于转过头来,让方临渊直撞上了他的目光。 “将军似乎对在下很感兴趣。”他说道。 方临渊一顿,眨了眨眼。 能不感兴趣吗?便是话本子里的狐妖神鬼,也没有像赵璴这样摇身一变成男人的吧? ……虽则这样说有些奇怪。 方临渊只微微一愣,便朝着赵璴笑起,对答如流地应声道:“可能是跟公子你投缘吧。” 虽则这副场面有些奇怪,他和赵璴,都穿着男人的衣服,坐在一起叙话。 但方临渊竟非但不排斥,还觉得有些好玩。 毕竟在座的这样多人,谁知道这位朱厌公子背后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五公主呢?偏只有他知道。 这人到底有多少重身份啊?移形换影,不辨真伪,当真是厉害。 而周围的掌柜们见此情状,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目光。 大名鼎鼎的十六卫将军、赫赫有名的安平侯说什么?说跟他们东家投缘!他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当即便有好事者端起杯来,先敬方临渊,又敬赵璴。 方临渊大方地满饮了杯中酒,侧目看向赵璴时,却见他酒杯只一沾唇,便放下了。 方临渊险些笑出声来。 便是再多身份伪装的狐狸精,不会喝酒这事儿却是实打实的。 他让此时的赵璴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一时不察,被旁人看见了眼里的笑意。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旁边当即有人满脸堆笑地问道。 在看我那位不能喝酒的“夫人”呢。 方临渊自然不敢与他们说实话。但他心思向来转得很快,只一瞬停顿,便笑着对那人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临江楼的蓬莱春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家夫人滴酒不沾,否则定要带两坛回去,给他尝尝。” 说着,他悄悄地又看了赵璴一眼。 却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隔着金雕的面具,没人能看见他是什么神色。 而旁边的几个掌柜当即露出了了然而钦佩的笑容。 安平侯与徽宁公主的美谈,天下人谁不知!名将痴情贵女多年的话本子,此时仿佛演到了他们面前似的。 “将军与公主殿下,当真是伉俪情深呐!” 众人皆赞叹道。 这样的话方临渊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渐渐也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与当事人一起听见这番话,却是第一次。 方临渊一边迎合着他们笑了两声,一边偷眼看向赵璴,偷油耗子似的看赵璴的反应。 却见赵璴仍是没有表情,薄而锋利的嘴角绷得像一把刀,八风不动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拿起了桌上那杯酒,一仰头,不声不响地喝尽了满杯。 “为什么一见他,一见他思绪难宁——” 对面的瓦舍里隐约飘来南曲的唱声,听起来似乎是《百花赠剑》的唱段。 隔着窗子,隐约可见戏台上冠带华美的百花公主。本是阵前点兵的巾帼英雄,却心甘情愿地将宝剑双手奉送给了前来刺杀她的青年才俊。 可她哪里顾得了这样多? 却见她满目春情,步步悱恻,心下口中,念的全是那弃自己而去的男子,何等的英姿盖世。 “都只为春情一点心波动—— 惹下这眷眷相思情……” —— 方临渊是被十六卫叫走的。 是卫戍司里来的人,说宫里递来了消息,让他今日尽快入一次宫,陛下有事要见他。 不知是有何要事,方临渊分毫没多犹豫,便起身朝众人告辞。 临走之前,他向赵璴微微一点头,便跟着十六卫们匆匆而去了。 待方临渊的背影远去,席间的掌柜们纷纷发出了叹声。 “世间竟有方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有人说道。“需是多少年的功德与天地华光,才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人又生得俊彩风流。”又有人感叹。“便是与夫人都那样恩爱,还有什么是方将军所不能的?” 周遭众人皆是连连点头。 却在这时,上首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恩爱?”只听他淡淡问道。“你们以为,什么叫恩爱?”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这位东家总共也没露过几次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素来话也少极了。 他们早习惯了在东家高坐上首之时,各自谈笑以作热闹气氛,却不料东家忽然冷冰冰地开了口,问的却是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几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一时间谁都没敢回话。 片刻,有人壮着胆子答道:“都说将军一心求娶公主,得觅良人之后,又这般一心一意地厚待,想必这便是恩爱了吧?” 上首的东家没有说话。 见着那人并没惹东家发怒,便又有人小心地接话道:“况且,将军到哪儿都惦念着公主,这份心意,便是小的都很难做到。” “是了!说来真心,也不过是寻常的一言一行,方寸之间,便可见了。” 见着东家没再多言,他们渐渐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热闹开了。 却未见座上向来滴酒不沾的东家,执起杯来,又饮了一盏。 —— 这日赵璴一回府中,绢素便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没惊动任何人,也早已换好了罗裙,挽起发髻,唇上的胭脂虽有些薄,却足够遮掩他的唇锋。 可他一言不发的,只是沉默,在窗前坐下之后也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只静静地低垂着一双眼。 绢素心下一惊。 她上次见到赵璴这样,还是在他十三岁时,不慎在宫宴上饮了两杯桃花酒时那次。 那是赵璴第一次饮酒,那日之后她们才知道,赵璴滴酒碰不得,但凡一饮,必然会醉。 但幸而赵璴即便酒醉,也不会有任何异常,唯一的不同,便是绝不开口说话。 她们佩服于赵璴的心性,却也知道这样的心性是怎样磨砺出的。 他对自己被发觉身份这件事怕到了骨子里,以至于醉得深思朦胧之时,也咬死了知道断不可在意识不清时开口。 以至于那一次,赵瑶和赵瑾在回宫的路上堵住他,说他失礼,连打带踹地将他推倒在了初冬时御园边覆了一层薄雪的池塘里,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也幸而那池塘不过及腰的深浅,他自不吭声地从里头爬出来,没因此淹死。 这会儿见着赵璴这番模样,绢素也只松了口气。 幸好,五殿下即便醉得神思不属时,仅凭着本能,也不会露出分毫端倪让人看见。 于是,绢素没有多言,只替他掩上了窗子,又吩咐旁人不许进前打扰,便自退了出去。 刚退到门前,便撞见了神色匆匆而来的吴兴海。 看这模样,是宫里来了消息。 不过,此处人多口杂,绢素便也没有提醒他。毕竟殿下醉酒后绝不言语吴兴海是知道的,他一见便知,不需自己多说什么。 她侧身让吴兴海进去,便自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却未见门内,花窗的窗格柔软地映照在赵璴身上,他端坐在那儿,吴兴海一上前去,便当即跪了下来。 “殿下,宫中来了消息,突厥已经决定了送十二公主赛罕前来和亲,此时召见安平侯进宫,是为商榷前往迎接赛罕的人选。” 说完,他低着头,静等着赵璴的吩咐。 片刻,却听赵璴缓缓开了口。 “若是一人,见另一人时,心跳如鼓仿若有鬼在撞,其为何故?” 阶下的吴兴海微微一愣。 公主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他在心下飞快地过了一遍赵璴今日的行程,当即得知,今日船厂开业,五殿下是易容之后前去剪彩了的。 船厂自修建至今,出了不少波折,殿下这样询问,恐怕是今日见了什么人吧。 却听赵璴顿了顿,接着说道。 “他看他一眼,他的心就跳一下,似被丝线缠绕了肺腑,一言一行,仿若木偶提线,由不得他自己。” 吴兴海眉心凝了凝,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赵璴。 只见逆着光的五殿下,端坐在那儿,神色冷漠,目光如刃,垂下眼来。 “甚至比之正常相与,他竟更想以妻子的身份,出现在那人身边。” 只见赵璴面无表情地缓缓俯下身来,嗓音沉郁,逼视着他。 “这个人,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片刻对视,吴兴海当即明白了赵璴的意思。 他猛地俯下身去,朝赵璴叩首道。 “奴婢恭喜殿下!”他说道。 赵璴的声音不知喜怒地从他头顶传来。 “你说,喜从何来?”他问道。 “奴婢恭喜殿下,此人若真作此举,那么今后便可任由殿下拿捏,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软肋尽在殿下之手!” 吴兴海高声说道。 “此人情状,分明是溺于情爱,不可自拔之相!”:,m..,. 50 第 5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刚入皇城,就听说了突厥的和亲文书已送抵京城的消息。 这说起来还是他给鸿佑帝提的建议。 突厥人愿意送公主前来和亲,为的便是通商互市。但那些突厥蛮子向来没有什么重信守诺的习惯,要想让和亲之事顺遂,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其与他们的所图紧紧拴在一起。 于是,两国条约上明确写明了,边关市镇的开放日期,将会定在和亲后的一个月内。 于是那仁帖木儿一回到突厥,便马不停蹄地选出了正当妙龄的公主,拟好文书,今日就送抵了皇城。 “陛下很是高兴呢。”接引方临渊的太监笑眯眯地说道。“今天宣召侯爷,恐怕是有好差事等着您。” 好差事? 方临渊微微一愣。 异族公主和亲入京,最好的差事,便是前往突厥接引的使臣。 这个身份,对外代表了□□的威仪与荣耀,对内则代表了天子近臣亲信的身份。便是百年之后立传编文,也是要在史册上留下一笔的。 “公公的意思是……”方临渊看向那太监。 那太监是早知了内情,在方临渊面前讨好儿的。这也是宫中的惯例了,给领赏的臣子们透些风声,对方大喜之余,也好给他们赏赐。 他笑着点头。 “是呀!侯爷您威震陇西,如今又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除了您,谁还配领皇命,去突厥宣旨迎接赛罕公主?” “……赛罕公主?” 却见方临渊脚步一顿。 “突厥可汗膝下排行十二的那位公主?” “是呀!”那太监还绘声绘色,神采飞扬道。“侯爷见过吗?据说那位公主年方十七,艳丽无双,是他们草原上最美的女子,当真如此吗?” 他期待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面无表情,片刻说道:“阵前见过,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那太监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接着笑道。 “那这回,侯爷可要好好看看,这位公主是否名不虚传了。” —— 见过? 岂止是见过。 想起他见到赛罕公主那回的情形,方临渊只觉额角突突直痛。 这位赛罕公主与王储那仁帖木儿并非一母所生,据说母亲是突厥王庭里一位貌美如妖的舞姬。她产下赛罕受封为妃,却因惹怒了王后,被绑在天祭池边活活烧死了。 而赛罕公主则因出众的相貌,深得可汗的宠爱,自幼养在身边。 似与她那位嫡亲的哥哥那仁帖木儿一样,这位公主殿下生来便不知何为家国宗族,更不知什么敌我荣辱,血里便流淌着一股野兽特有的慕强本性,又因着父汗宠爱而愈发无法无天。 方临渊那一次见她是在两年之前。 他自接过父兄手中的帅旗开始,便一直不忘养精蓄锐地屯兵,终在那一年,开始对连年骚扰的突厥举兵反扑。 接连几轮胜仗,打得那帮突厥蛮夷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丢盔弃甲,被他接连攻下了三城。 突厥人哭嚎着以为是长生天降下了天罚,而终于回过神来的突厥王庭,也当即派来了使臣,试图想与方临渊休战议和。 方临渊没有拒绝,敞开城门放进了那一小队使臣。 肃穆而剑拔弩张的军帐之中,方临渊只率了两员副将,与突厥来使对峙。 “说吧,你们可汗派你们来,是想拿什么来交换我方停战?”他淡淡问道。 却见使臣当中,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扯下了裹在头上的布巾。 一头卷曲的棕色长发披散而下,她一把掀开头巾,露出了那副高鼻深目的娇艳面孔。 那双狼似的色泽浅淡、却又天真不谙世事得显得残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临渊,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惊艳和崇拜。 “什么人?”方临渊当即皱起了眉头。 却见旁边的来使只是笑着看向他,一副早知内情的神色。 “我是突厥的十二公主,你可以叫我赛罕。”只听那女子说道。 方临渊管她是谁呢。 他只知这帮突厥蛮夷将一个女子混进来,并非是来真心求和的。演出这样一场闹剧,恐怕是还没真将他们打服。 不过没事,大宣还有十五座城在突厥人手里呢,他们有的是仗要打。 “既你们还没想好,来人,送来使出城。”方临渊说。 赛罕看向他的目光却更加炽热了。 “我们想好了。”她昂首挺胸地说道。“我用我自己来交换停战协议,怎么样?我知道你没有妻子,我来做你的妻子吧。” 周围入内准备请离突厥来使的将士们都看呆了。 赛罕公主却浑不在意。 她说她生来的愿望便是嫁给草原上最勇猛的男子,但如今看来,草原上的那些勇士,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方临渊。 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央告了她的父兄,准许她亲自前来看看心上人的模样,却没想到,她心上之人竟比长生天降临的神明还要英俊。 她要嫁给他。 至于和谈,她兄长什么都没告诉她。 方临渊淡淡转开目光。 他知道这是那群突厥人下给他的饵。对他们而言,草原上的女人跟牛羊没什么区别,比起那些能策马放牧、能烧杀抢掠的男人来说,不过是货物而已。 她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过是一件价格高昂些的奇珍。 那仁帖木儿之流从不在意什么亲眷血脉,送来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妹妹,也不过是借她作了一场拙劣的圈套。 他但凡被美色所惑,便会被突厥牵绊纠缠;而若赛罕有什么三长两短,突厥非但有了大举进犯的借口,还能朝他身上泼尽脏水。 对上那双满是爱慕的眼睛,方临渊面无表情。 “着实抱歉,我已有心上人了。”他冷冷说道,转头看向卫兵。 “好生护送来使出城。”他说。 却见那位赛罕公主面上生出了些许失望,却也不过一瞬,便露出了毫不在意的神色。 “没事,我知道你们中原男人,可以娶不止一个女人。” 方临渊理都没理她。 对于这位公主,他没有多大的情绪。 不过是生长在狼群里的花木,是突厥王庭里引以吹嘘炫耀的一件珍玩,即便看起来勇敢张扬,生死来去也从由不得她自己。 讨厌称不上,但如今,要让他深入去迎接这位公主—— 那就免了,方临渊实在不想和这位异族公主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于是金殿之上,鸿佑帝刚提出让他领圣旨前去突厥,方临渊便当即跪了下来。 “还请陛下恕罪,臣不敢领命。” 鸿佑帝面露不解:“爱卿,这是为何?” 便见方临渊低下头去,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如今双方订立合约,愿以姻缘交好,是为两国益事。”他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这会儿对答如流,倒也不显局促。 “可臣不过一介只会打仗的武夫,又不识邦交礼节,只恐举止不当,给大宣蒙羞。” “你是觉得,朕在朝中择一位文官前往,会更妥当些?”鸿佑帝问他。 方临渊应声:“是,两国外事往来,也素来如此。” 鸿佑帝闻言,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 “文官……”他叹息。“这几日实在闹得朕不得安宁,想到他们在江南的举动,朕更是不知该信任谁。” 方临渊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不过幸好,鸿佑帝也没打算让他给自己出主意。 他思索片刻,摆摆手道:“爱卿的考虑的确周全,朕再想想吧。” —— 方临渊总算松了口气,被内侍送出了皇城。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 出使突厥,是要经过玉门关的,要是一两个月前,他归心似箭,别说接赛罕公主入京,便是接那仁帖木儿亲自来和亲,他都会不带分毫犹豫地领命前往。 眼看着已到戌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十六卫也没什么要紧事需他处理,方临渊便径自回了府上。 刚到侯府门外,就见门前的阶下停着一辆载货的马车。门下站着几人,正与阶上的护院交谈着,为首的那个一身素衣罗裳,是孝期内的打扮。 方临渊一眼认出,是荣昌街的那位苏娘子。之前她父亲死于突厥匪徒之手,她为感谢救命之恩,还曾来安平侯府送过料子。 车马刚刚停下,苏娘子便也看见了他,连忙转过身来,向他的车驾行了一礼。 方临渊便也径自跳下车来:“苏姑娘这是来送衣料?” 只见苏娘子微笑着点头道:“是,公主殿下在民女这里定的成衣已经做好了。” “那日之后我事忙,竟将此事忘记了。” 方临渊有些 抱歉地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绸缎庄的伙计这会儿刚解下马车上捆缚的绳索,掀开了覆在外头的布。便见那马车之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成箱的衣料。 方临渊一时有些惊讶:“他定了这么多?” “公主殿下感念民女家中突遭大难,便特意吩咐了府里的姑姑,给府上各位各做了六身衣裳。”苏娘子说道。 “……六身?”方临渊一愣。 他虽素日里并不管账,偶尔也翻过一些,隐约记得府上下人每季新衣的定例是三套。 “是,殿下春装夏装各定了三身。”苏娘子说道。“签单子那日,民女还特问过那位姑姑。这衣裳做下来就要月余,只怕天渐暖和,春装就白做了。” 说到这儿,苏娘子面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但那位姑姑说,殿下说了,这做衣的钱只当是补给我家重修铺面的,春季若过了,留待秋天再穿就是。” ……这话真是赵璴说的? 方临渊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原只是见人落难随手帮衬一把,经由一番赵璴而已,却不料赵璴竟这样周全,上心至此。 他一时没出声,便见苏娘子又道:“民女今日特来,也是想再谢过您与殿下一回的。” 诡谲冷厉的狐狸,背地里竟这样偷偷地做好人。 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是上了许多心思的。你们先将衣料送进去吧,他这会儿若有空闲,你也可当面谢谢他。” —— 苏娘子还要留下领着伙计们搬运衣料,方临渊便先进了门去。 这会儿天色渐暗,隐约也到了用饭的时候,他去问问赵璴是否有空再见苏娘子一面之余,也可顺便在怀玉阁里混顿饭。 连带着,他自己也该谢谢赵璴。 他们二人一开始虽是讲明了的,井水不犯河水,事成之后一拍两散,只勉强称得上合作。 但他也看得到,赵璴也总为侯府与他做些于他而言没必要的事,便是他随口一提的苏娘子,他也这样用心。 该谢赵璴些什么。 只是赵璴身份贵重,暗地里又这样富可敌国,方临渊想了一路,一直到了怀玉阁门前,也没想好该送个什么物件以示感谢。 也罢,谢他之前,先混他顿饭去。 方临渊径自入了怀玉阁中。怀玉阁的菜肴向来做得好吃,每日到了这个时候,一入内去,总是能闻见浓郁的香气。 却不料刚进院内,便见里头灯火通明,却安静一片。 门外的绢素看见是他,神色稍有迟疑地向他行礼问了好。而一边的吴兴海见到他,那只浑浊的眼睛竟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像是某种打量。 他自然不知,方才被赵璴那样问了一番话的吴兴海,看他的神色有多复杂,这会儿心下翻江倒海的,琢磨的却是这个阴沉多疑的老太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能让殿下那样详细缜密地叙述内心的能是什么人?殿下口中所说的那个“他”,又会是谁? 在老太监看见方临渊的那一刻,他猛地想起来,这个男人与殿下是有婚约在身的。 殿下口中的那两个人,总不至于、不应该、不可能是安平侯与殿下吧? 像是触碰到了某种他不敢想的可能,吴顺海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方临渊。 而方临渊也不知短短一眼之中,那老太监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见怀玉阁里气氛静得惊人,方临渊一愣,连忙问绢素道:“这是怎么了?” 却见绢素开口欲言,目光却扫过了侍立在周遭的婢女们。 “殿下身体不大舒服,侯爷先进去再说吧。”她顿了顿,对方临渊说道。 见她谨慎至此,方临渊忙点了点头,随着她一道进了房中。 赵璴的卧房里没点几盏灯,绢素从后头关上门来,方临渊回头,便见隔着广厅与重重帘幔,赵璴的影子被跳跃的灯火拉长了,映照在屏风上。 他端坐在那儿,似乎是在屏风后头的卧榻上面。 “他……”方临渊转头看向绢素,便见绢素轻声说道。 “您不必担心,殿下今日是在外饮醉了酒。” 方临渊一愣,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今天在外头见到他了啊,那会儿还好好的。” “您在府外见着殿下了?”绢素神色有些意外。“这奴婢便不知实情了。殿下在外身份特殊,我等从没有近身跟随过。” 方临渊点了点头。 “那你们便只留他一人?”他问道。“没关系吗?” “您放心。”绢素说。“殿下醉酒之后,也只是不说话而已,歇息一日,明天就无事了。” “不说话?”方临渊从没见过这样的醉酒症状。 只见绢素点头:“殿下自幼活得如履薄冰,不敢不谨慎。” 她的这个回答让方临渊意外极了。 方临渊不由得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看向了里面的赵璴。 是了,能从小在宫禁之中扮作女装而不被觉察,说起来是极其厉害的本事。 但这样的本事哪是天生就会的呢?便是成精的狐狸,也是要挨千百遭的雷劫的。 他看向赵璴的眼神一时顿了顿,却未见他面前的绢素,双眼映出了他此时的神色。 片刻,他听见绢素缓缓开口:“从前殿下不慎醉酒,便是寒冬腊月里,三殿下将他推进水潭,也没出一声。” 轻且慢,比起素日里谨慎平淡的语气,更像是替谁在倾诉。 仿佛从没被怜惜、关切过的主子,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一般。 “那日殿下回宫之时,冷得一双手心都攥出了血来,也没敢发出声音。” 方临渊看向她。 便见绢素轻轻抿了抿嘴唇,说道:“……只因怕被听出,不是女子。” —— 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嗓音。 “……他晚上还没吃饭吧?”他问道。 绢素点了点头。 “去备些膳吧,饮酒之后还是该吃些东西。”方临渊说。 绢素点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唯独剩下方临渊,隔着屏风与赵璴相对。 绒绒的一圈光晕,仿佛他周身撑起的一层脆弱的壳。 他竟有一日会觉得赵璴可怜,仿佛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狐狸,翻开皮毛,却看见了一些陈年的伤痕。 方临渊绕过屏风进去,便见坐在那儿的赵璴正握着一卷书册。 听见他进来的声音,赵璴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在灯下波光粼粼的。 许是酒醉的缘故,他的双眼今夜看起来显得比素日都深,定定地看向他时,专注得过头,看得方临渊都有些耳热。 “在看什么?” 想起方才绢素说的话,他跟赵璴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两分。 赵璴慢了半拍,垂下眼去,看向自己手里的书册。 下一刻,他飞快地将书扣了起来,低垂的眉睫一颤,竟显出两分慌乱。 方临渊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有人表面上一本正经,原来会在喝醉了之后偷偷藏着看禁书吗? 他当即探过头去,没给赵璴留下一点属于醉鬼的私人空间。 他倒要看看赵璴偷看的是什么好东西…… 却见倒扣的书册上,赫然是以端正的魏碑楷体写就的书名。 《韩非子》。 方临渊:……。 不是,你看经史子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啊! 他沉默半晌,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仍是素日里那副面无表情、冷淡得如泥塑菩萨一般的模样。 竟喝醉了酒也没忘往唇上涂胭脂,烛火摇曳之下,艳色一片。 方临渊的嘴角不由得上下抽了抽。 喝多了都能这样,伪装精细,埋头苦读,赵璴若有朝一日未成大业,他下了阴曹地府都要替赵璴问个明白。 他撇了撇嘴,左右赵璴喝多了也不说话,便托起腮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赵璴之后的动作。 只见他垂着眼,认真地将那本《韩非子》好好地合起来。 跟个小朋友似的。 只是这位小朋友似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紧张,合起书册来时,不小心将他方才看的那页碰折了去。 恰让方临渊看见了那页的内容。 “故子瑕之行未变于初也……” 方临渊从小就不爱看这些,论语诗经也只读了个囫囵,《韩非子》更是碰都没碰过。 于是,这句话他过眼便忘,并不知道它出自《弥子瑕有宠》一则。 更不知道,这则典故,讲的是昔时卫君与其男宠分桃而食的故事。:,m..,. 51 第 5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只见赵璴合上了那本书, 仍旧没有松手。 他抬头看向了方临渊。 醉后的人眼神的确有些钝,一落在他脸上就移不开了,好端端一只老狐狸, 竟隐约显得像只眼巴巴的小犬。 方临渊不由得笑起来, 忍不住问他:“你今天究竟喝了几杯啊?能醉成这样。” 他也没指望赵璴回应他,径自唉了一声,自问自答道:“总不至于像今天那样, 碰碰杯子就醉了吧?那你就太厉害了点……” “谁喝醉了?” 就在这时,他猛然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方临渊吓了一跳。 只见赵璴的神色仍旧是淡漠的,除却一双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之外, 仍是素日那般丧眉耷眼的冰冷模样。 不是说他醉后不会出声吗? 方临渊对绢素等人之言并不怀疑, 只当是赵璴醒了酒:“你醒了?这会儿如何, 可有哪儿不舒服吗?” 便见赵璴摇了摇头。 可他头刚摇了一下,就似是被自己晃晕了似的,身形一偏,继而抬手按在太阳穴上,支撑住了自己。 看这模样, 似乎还没醒酒。 方临渊也很耐心,便等在一旁, 打算待他缓过这股劲来再跟他说话。 却见赵璴一手按着额角, 眉心皱起,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另一手按在旁边的几案上, 作势就要起身。 方临渊赶紧伸手扶住他:“你干什么?” “吴顺海胆大包天,必得罚过。”他说。 他的声音里仿佛结了冰,阴冷中带着含了杀意的狠劲儿,吓得方临渊赶紧按住他:“他干什么了, 你就要罚他?” “他说我……” 不过三个字,他便缓缓停了下来,似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腕上的温热。 他侧过眼去,看向了方临渊按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 赵璴又停住了。 这是醉得天地东西都分不清了吧! 像是饮了雄黄酒的蛇妖似的,素日里一副得道妖魔的狠厉模样,这会儿倒现出原型来,连动物的本性都暴露无遗了。 只见那渐渐浮现出蛇鳞的大妖垂着眼,朝着他手背的方向嘶嘶吐信,专注却又似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方临渊听见赵璴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好像也没有说错……” —— 方临渊到底没听到赵璴的后文。 绢素很快去而复返,自端了几盘菜肴点心来,又送来了厨房里煮的粥。 房里一来第三个人,赵璴就又成了哑巴,虽神色自如地吃饭、饮粥,却当真一个字都未再说过。 方临渊着实意外。 谁能想到呢?原来赵璴的这酒后之症,还是见人下菜碟的啊。 他未太在意,见赵璴饮食自如,便也没再担心什么。那边,苏娘子将衣料全送进了侯府库房,遣人来询问方临渊,方临渊看着赵璴一言不发的模样,便让人带了话去,请苏娘子先回了。 只是说话之间,赵璴又一个劲地盯着他看。 用过膳后,眼见着天色渐黑,方临渊便跟绢素打了声招呼,告辞离开了。 到第二日清早,想起赵璴醉酒的情状,方临渊去卫戍司之前,还不忘绕到怀玉阁看了一眼。 想来他应该已经酒醒了吧? 时间不宽裕,他便没进去,听廊下的侍女说赵璴在厅里用早膳,便几步踏上阶去,跑到了廊下大敞着的窗前。 赵璴就在窗里,侧脸对着他,正垂眼饮粥。 “嘿!”方临渊在外头跟他打了声招呼。 春色几乎褪尽了,怀玉阁而今草木蓊郁,茂盛的枝叶在明亮的晨光下被照得青翠通透。唯独方临渊身后的那一树茂盛的西府海棠,枝叶摇弋,纷纷落下软红的花瓣来,飘落在方临渊的发间。 赵璴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年轻的将军身着笔挺的曳撒劲装,一手握着连鞘的刀,朝着花窗窗棂上一趴,笑得明媚而张扬。 而他身后茂盛层叠的绿叶与簌簌飘飞的海棠,都成了模糊的、仿若幻想与梦境中才会出现的背景。 赵璴的牙箸微微一顿,口中分明空空如也,却轻轻吞咽了一下。 他记不大清昨日酒后的事,亦真亦幻的,除了自己步步小心绝未留下半点后患之外,便只剩下了方临渊。 方临渊在冲着他笑,说的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恍惚之间,一夜都是方临渊的样子。 而那时的他,紧咬着齿关,脑中反反复复地都是在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与他说。 与他说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藏在胸口的那颗心跳得厉害,猛烈地冲撞着,似乎要撞出他的身体来,一头扎在方临渊身上。 他险些没有忍住。 便是当日寒冬腊月里时候,他第一次醉酒后遇见赵瑾,都是忍住了的。 寒风凛冽,池水冰冷,他被赵瑾推进池塘之中,按在泥泞中的手攥地死紧,攥得手心里溢出的血都渗进了泥里。 他盯着池中枯败的莲叶,死死压抑住了杀死赵瑾的冲动。 即便那时,池水那么冷,池底的泥浆厚重又粘稠,像是地狱中能将人裹入无间的恶鬼。 只要他站起身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只要将赵瑾的头按进去,他就会像他眼前枯槁的莲藕残枝一般,再不会发出半点声息。 可当日他管住了自己疯狂挣扎着想要杀人的手,昨日,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幸而,他心口翻涌着的话,全都掩进了对吴兴海的指责中。 并非因为他强大的自制与本能,而是在他对上方临渊双眼的刹那,他害怕了。 他怕自己唐突,惊飞那只停在他无尽的、黑暗而污浊的荒原之上的、唯一一只鸟雀。 赵璴一时沉在了方临渊笑盈盈的眼里,直到方临渊开口,才猛地回过神来。 “都还好吗?”方临渊意有所指地问道,垂在床沿上的那只手悠闲而愉悦地晃了晃。 赵璴一顿,继而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方临渊一这样看他,他便只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似感到渴,又似酥麻,像是有轻巧的猫儿在爬,却又像是有匿在暗处的狼蛛,幽绿的眼睛虎视眈眈。 他又想起昨日吴兴海说的话了。 什么情爱…… 分明是世所不存在的幻象,却从他污浊的心口中生出了嫩芽。 这种感觉热烈而阴暗,让他感到惶恐、自卑,不敢让对方发现分毫。 片刻,他躯壳里压抑着的惊涛骇浪,终于小心地、笨拙地露出了些许和风细雨的端倪。 “今日做了你喜欢的赤豆菱粉粥。”他看着方临渊,说道。 他只觉自己愚蠢,半天憋出一句话,也只是邀请对方用早膳。 但方临渊却浑然不觉,一听见有好粥,便伸了脖颈自花窗探进来,直朝他桌上看,一双眼睛明亮又澄澈,像是日光初照时粼粼闪光的海面。 “呀,还有糖酥酪,杏仁佛手?”方临渊眼睛一亮。“那馄饨是什么馅儿?” 赵璴一早上神思不属,食不知味,哪里知道馄饨是什么味道。 他一顿,看向那碗馄饨。 便见窗外的方临渊已经猛吸了两下鼻子,说道:“嗯,虾仁冬瓜的。” 赵璴又看向他。 一时间,他一双眼睛像是被人引住了绳索的狗,没目的似的跟着跑来跑去,殷勤又滑稽。 便见方临渊向他嘿嘿一笑,说道:“来不及吃了,眼看着就要耽误点卯的时辰了。晚上吃什么?我看王公公刚才带了活鱼回去,是有奶汁鱼片吗?” “你想吃?”赵璴问他。 便见方临渊面上露出了两分赧然,趴在窗上笑了一声:“王公公那道菜做得天下一绝。” 赵璴一双眼里却只剩下了他此时的笑模样,闻言只随着本能点头,答道:“晚上就做。” 只是他耳边,只剩下吹过方临渊周身之后,抵达他身侧的那阵温热柔软的风了。 已经顾不上分辨方临渊想吃的是天上的游龙,还是他赵璴的血骨。 只晓得点头。 便见方临渊当即笑起,说道:“那我晚上再来!” 说完,他隔着窗朝赵璴挥了挥手,算是道别,便将手上拎着的佩刀一提,转身走了。 赵璴终于得以收一收目光,找回两分自己魂魄与肉身的控制权。 他本该觉得放松,毕竟他生来最厌恶的便是失控带来的飘忽感。 但是——他竟觉得有些冷,许是窗前吹来的风凉了下来。 又或许不是风凉,只是骤然之间少了什么。 下一刻,衣袍簌簌声又轻轻响起。 赵璴抬头,便见方临渊又回到了窗前,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 “——那个糖酥酪,能给我拿一个吗?” 又一阵柔软的热风吹进了窗来。 —— 方临渊心满意足地叼着赵璴递出的糖酥酪去了衙门。 奶汁鱼片他如愿吃到了,不过那之后几日,他都忙得没机会再回府用饭。 确如林子濯所言,没过两日,朝中就开始拿人了。 锦衣卫与大理寺的审理很快就有了结果。东厂从冯翰学等人口中抠出了太多的信息,不过短短几日,便有不少官员受到了牵扯,被带入诏狱之中。 大宣于官员贪墨之事的律法向来严苛,受审的官员若要判罚,那些人一半以上都是要抄家流放的。 而其中,也不乏有罪至斩首灭族者。 五月十五这夜,有一个官员赶在被捉拿的诏书下达之前得到了风声,携家眷子女潜逃了。 他自城西而逃,不知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逃走一个来时辰后锦衣卫才得了消息。 > 林子濯当即给方临渊发去了急信。 他手下的锦衣卫已兵分几路,分别自出城的几条道路追击而去。但他手下一时人手不够,恐那户官员会走水路逃跑,便拜托方临渊率十六卫人马,去乘船去运河上追缉潜逃的官员。 方临渊得到消息,分毫没作犹豫,当即领了前来通报的锦衣卫并一队十六卫精锐,自城西码头上了官船。 船舶林子濯已经替他备好了,锦衣卫的船只,入水之后行速极快,皆是用作追敌缉凶的好船。 方临渊当即领人上了船,将十六卫与随行的锦衣卫分列在四艘船上,便随即命令开船。 这夜极其晴朗,又是十五,夜空中高悬了一轮圆月,在运河上映出了碎金一般的倒影。 方临渊虽镇守边关多年,但于水路调遣之上也有涉猎,仅是追缉一辆在逃民船,于他而言不算困难。 四条官船在他的调遣之下入了水。他翻开林子濯递来的线报,按照上头所述的可疑船只布开阵来,有条不紊地入了运河当中。 按照他的阵列,船上各布五人放哨巡视,所过之处,运河上丝毫的风声都会入他们眼中,当即便可作出反应。 而方临渊则上了正中那只视野范围最广的船上。 宽可数十丈的的运河波涛宽阔。如今已是深夜,水面两侧皆静静停泊着商船。 唯独有几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在河面上宛若夜空中稀疏亮起的星子一般,远远便可听见靡靡的歌声。 待船行起,两岸的灯火渐渐远了。方临渊立在船头上,与各艘航船之上瞭望的锦衣卫一起,静静扫视着宽广的河面。 按照林子濯递来的线报,他们轻装简行,只逃走了七八个人,想必用的是极不惹眼的小船。现下趁着夜色,他们绝不会点灯,这样宽广的江面之上,需极其留神,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方临渊立在船头静默不言,没一会儿,跟随而来的李承安凑到了一旁,探头探脑地往前看去。 “这江上黑漆漆的一片,您在这里能看到什么?”他问道。 方临渊的目光分毫没有分给他,只静静注视着江面:“船影。” 李承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但这样辽阔的江面,是白日里百舸千帆并列而过的大河。 此时他们行到了河流中间,两边的灯火都快要看不到了。唯独翻涌的水面,连波涛都是黑沉的,哪里看得见船舶的影子? 李承安看向方临渊:“我怎么看不到?” ……问的什么呆话。 方临渊头都没回,一脚踹了过去。 “所以在找。”他面无表情。 “哎呦!”李承安让他踹了个趔趄,险些跌下水去。 “将军,您还来真的!”他身形一晃,连忙扶住了前头的桅杆,回头对方临渊急道。“我不会水,你若把我踹河里去了,淹死我怎么办?” 方临渊不为所动。 “吵死了。”他说。“再嚷嚷,我就再补一脚,保证你能下水。” 李承安讷讷地不说话了。 他脑子机灵,就是素日里话比谁都多,总吵得方临渊头痛。江面上涛声本来就大,方临渊需静心凝神,便顾不上搭理他。 不过幸好,他向来会看眼色。 方临渊话音落后,他便连忙闭上了嘴,跟在方临渊身边学他的样子,也四下里伸头去看。 周遭便只剩下官船破开波涛的声音,以及不远处画舫之上传来的丝竹之声。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微的残影撞进了方临渊眼中。 似乎是个小船的影子,方临渊看不分明。 但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道原本向前而去的黑影,正在掉头,朝着运河西侧的方向靠拢而去。 方临渊瞳孔一缩,扯起船上的铜哨短促地吹了一声。 只一道黑影尚不算可疑,但那黑影的方向,分明是发现了他们,向旁侧停泊的船只靠拢,试图躲藏进去的。 这样的夜里,江面上船都没有几条,如此而行,十有八九就是逃犯! 船上的船工们皆是效命于锦衣卫的,与寻常船夫截然不同,一听得方临渊的哨声,便当即加快了行速。 “西侧江面,甲与乙队注意!”方临渊扬声命令道。 甲队与乙队正是西侧的两艘船只。运河的水流南北而行,横贯行进的船只速度会慢下不少,他们追缉而去,很快便可以赶在那艘船藏到河岸之前找到他们。 果然,几息之后,最西侧的甲船上传来了一道短促的铜哨声。 那是发现目标的意思。 方临渊也看见了。 那艘船只比他预计的更大,一艘单层的乌篷船,这会儿正慌张地朝着运河西侧靠岸。 见着他们追来,那船又笨拙地掉过头去,转而加快速度又向前方逃窜。 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逃法,定然是犯了诛九族的罪行。 只是这样匆匆寻来的民船,是比不得锦衣卫训练有素的船只的。 方临渊扫视了一圈江面,便见除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之外,再无其他船只了。 他当即吹哨,命令船只全速追进。 锦衣卫的官船当即破浪而前,船桨击浪的声音在运河之上瞬间高昂起来。 方临渊紧盯着那艘船。 十六卫们与那艘船的距离飞快地拉进了,逐渐以环抱之势,从东西两侧追击而上。 却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呼救声从画舫上传来。 方临渊微一拧眉,侧目看去,便见是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猛地推开门扉,跌跌撞撞地从画舫之中跑了出来。 她飞快地踏上前方的船舷,扯起披帛朝着官船的方向奋力挥舞。 她似是找准了机会,看到周围有船驶来才冲出来的,以至于船中众人一时没有及时反应,直到她冲出之后才猛回过神,跟着向外跑来。 那女子高声呼救着。 但是最前侧的官船只听从方临渊的命令,一息之间,已然与那艘画舫擦肩而过了。 画舫中的人眼看着便已追了出来,口中高声骂着,还有人手持绳索,一副围剿猎物的姿态。 那女子只回头看了一眼。 接着,她下定决心一般,纵身翻过船舷,飞身跳下了河去。 滔滔河水,顷刻之间便将她淹没了去,漆黑的河面之上,只隐约可见那条鲜艳的披帛。 旁边的李承安惊呼一声:“死人了!” 方临渊亦是一惊。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艘民船已经被前方的两艘官船逼到了不远处,前去的十六卫已然套好了绳索准备围捕。 而那鲜艳的披帛,离方临渊只有三丈之远。 夜色下的江水滔滔而过。 方临渊咬了咬牙,飞快地确认了前方的围捕不会出现意外之后,回头命令李承安道。 “带人去将船上人捉住,漏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李承安尚未来得及应答,便见方临渊已然一把摘下佩剑,纵身一跃,入了涛涛江水之中。 —— 运河里的水冰冷极了。 夜色下的江水黑暗,方临渊即便睁眼,也只能借着船上的灯火,看见不远处那道模糊的影子。 江水滚滚而流,他未有丝毫停顿,径直向前游去。 实是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当年在边关时淘气,父亲命他读书,他便偷偷溜去河里摸鱼。边关的大河水流湍急,又裹挟着滚滚泥沙,极其浑浊,他每次被捉回来后,必会教他父亲一通收拾。 不过,他自幼在那里玩,倒是练了一身极好的水性。 水中那片鲜艳的身影挣扎着向下沉去,而方临渊则一尾游鱼一般,极快地接近了她。 在她沉没的那一瞬间,方临渊一把扯住了那条鲜艳的披帛。 幸而那女子求生意志极强,紧紧拽着那条披帛没有松手,被方临渊向上一拉,便拽住了胳膊。 方临渊单手提着那女子的手臂,领着她向江面游去。 临到江面前时,他先将那女子一把推上水面,让她先喘上了气。 呛咳声随即传来。 江面很暗,只有零星灯火。方临渊随即探出水面,顾不上看那被自己救起的人一眼,便抬起头来,朝着前方看去。 锦衣卫与十六卫的船舶已经成功地将那艘船围拢在了中间。 有些麻烦。 锦衣卫的船只此时离他们太远,方临渊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一时间游不了多快,只能调整着气息勉强让两人浮在江面上。 那边的捉拿还未了结,江水滚滚,方临渊又拉着个人,只怕坚持不了太久。 他飞快地环视一圈,便见那画舫倒是在不远处,却极胆怯的正在飞快地驶离。 方临渊咬了咬牙,调稳了气息,扬声道:“锦衣卫钦差在此办案,尔等何人,速回此处!” 那画舫上的人当即大惊,但只停顿片刻,便逃得更快了。 方临渊咬紧了牙关。 这些家伙!待他一会儿游上了岸去,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如此看来,便只能想办法游回去了。 方临渊单手带着那女子转过身去,正要衡量一番东西两岸的距离时,明亮的灯光从他身后映照而来。 他回过头去,便见是一艘三层高的商船,高大宽阔且极其精巧,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行来。 而在不远处,几道黑影宛若夜空下的鱼鹰,飞快地翻上了那艘逃离画舫。 画舫上的人当即被制服在原处。 这是什么人? 方临渊再回过头去,这一回,他看清了那艘商船。 商船正前方,纂刻着一个清晰的“楚”字图腾,在摇曳的灯火之下,格外清晰。 是楚氏商号的船只。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2 第 5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尽管她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但面对网络上扑面而来的恶言恶语,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 “听说你们还要一个一个的被单独审问,真的好害怕没能等我来得及想出办法,你的身份就暴露了。”贾千千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她确实是担心他出事。 “什么?鬼医,你就是鬼医!”鹰涛一脸疲倦的赶到黑帝地盘时,就听到宫漠离的病开始由鬼医在治疗了,而且他看到这个鬼医的样就非常的反感,这也许真的是同行是冤家。 菲儿看着那些药,就像看着楚天昭。她迅速的拿起来就走。刚出门就看见圆圆扶着墙走过来,头发凌乱,衣服也有些不整齐,脸上还有一些泪痕。她看见菲儿,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徐狼摇头晃脑,走过去,拍了拍阿牛的肩膀。“我说,骚友,你能不能给我们男人留点脸面!”阿牛充耳不闻,还愣在那里,眼冒淫光。 一身青色短袖长衫,里面是一件带花绣条状的有曲裾下摆的长衣,袖口绕绳,配上棕红色腰带和黑色长靴。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楚天昭往后一看,吓了一跳,一个巨浪正向他们奔来,大有一口将他们吞噬的气势。他大喊一声,使劲地摇动着橹浆,希望可以躲过这一劫。 贾千千清醒过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上等轻纱制成的锦帐。眨了眨眼,回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自己被人用大木棒打了。想到此,马上感受到了头部传来的隐隐疼痛。 三级巅峰沼泽玄龟,风千感到无比强大的压力,这种近乎真人初期实力的灵兽,风千还是第一次遇见。 秦封全力一拳,犹如陨石一般,狠狠地砸在秦焱的脸庞之上。就连秦封自己都感觉到,那犹如实质一般的触觉。只是,有一点疑惑的是,他这一拳似乎没有了后力,犹如打在了棉花上一般,无法持续用力。 以他可以穿越万界的能力,唯有强大的实力才是根本,若是只知道将那些外物雪藏起来,那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慕云soso的眸子瞬间黯淡,机械性地点了点头,如同两朵焉了的花。 没想到,四皇子比他想要的还要好,连府邸布局之类事情,都要问过沈采苡意见,显然极为重视沈采苡。 微微失神的瞬间,炎墨雪割破的手指已经被夜墨暄一口含进了嘴里。 晴生看了看胳膊,应该是在学校训练时刮到的,他都没注意皮肤泛红了。 但沈采苡总觉得,好歹两人认识时间也不短了,自己为燕王出谋划策也很不少了,两人之间其他没有,但也该有点同侪之情吧。 其次,在经过短暂的第一次婚姻后,他便流连于好莱坞的花丛之中,是公认的花花公子。 庵堂里没有好药,她面上伤口溃烂,疤痕叠着疤痕,让她看起来丑陋到了极点。 温初柳迷茫地转过了头,映入眼帘的是长相俊美,迈着长腿,缓缓朝这里走来了男人。 而边路上的桑德斯和迪恩则是不遗余力地奔跑,作为轮换球员,他们根本不担心自己连续作战会遇到体能问题。 当归顺的消息从泉州、潮州等地传来之时,狂热的复仇之火正在福州府城燃起。 新的封印一共有十层,只有在守夜人与亚当同时认为天道的威胁程度下降的时候,才能开启封印。 失陷的第二独立区域的城墙上、地面上,开始冒起灰白色的烟雾。 华大鱼并不需要真正把水灌入宁古塔城的地下掩体,他只需要做出“准备这么干”和“能够这么干”就完全足够了。 此时陈伟航心中满是恐惧,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杀意,就是在矿区面对变异兽的血眸他都没有感受过如此浓郁的杀伐气息。 男人那威力令人惊骇欲绝的斧头他实在是不想,再次正面尝试一番。 “可是,也许光子只存在于可见光当中,也许它只是一种特殊的微观粒子。”另一位超维法师质疑道。 一袭红裙随风而动,身姿曼妙杨柳细腰,摄人魂魄魔鬼般身材窈窕可人。白皙的皮肤如皎月般动人。青丝如瀑悬在腰际,天工雕琢般的精致五官,饶是洛子修的心境都不由得为之所动。 可能是这个老玩家对自己的实力和等级比较有自信吧,居然会带着新人跑到最危险的第十六层来。 “铿”的一声,桃子冰雕炸裂了开来,成了一堆金光灿灿的金币。 这种情况,方振国在部队的时候见多了,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方源的异样。 这个时候,只能根据现有的星槽特性,挑选提升最大的星核进行吸收。 可以看到,此时此刻的郑拓气息已经达到半步破壁者巅峰,处于随时可能突破,踏足破壁者行列的阶段。 明明一切已经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突然出现如此变故,居然还有破壁者出现。 只是很多人都十分好奇这部作品的剧情是什么,纷纷要求黄明剧透一下。 当然,对于武装,治安这一块龙国方面是牢牢把握住的,但除此之外的经济,以及官员任免方面,很多时候都是当地机关自行组织以及选举,只要在规则范围内不出格,龙国方面倒是不怎么管。 苏渃给了楚俞一记手刀后,似乎心中还是有些郁结,当下举起一瓶啤酒,一口就干了,倒是看得楚俞目瞪口呆。 叶源的视线,瞬间被那诡异的舞蹈,给吸引住了,思维一时无法正常运转。 或者说可能有人想过,而数量众多的普通人,更有不少奇才。可惜,他们缺少了变革的力量。 连图卡凤自己都没发现,随着陆羽的出现,一向大大咧咧,雷厉风行的图卡凤,竟是变的多愁善感起来。 53 第 5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萧映春没想到会冷不丁地被那商人怼了一句。 她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那商人一番。 金兽覆盖了那人几乎全脸,于她而言却并不妨碍。 那兽首面具单看色泽便知是纯金,他腰间还悬了块蓝田玉, 价值连城,买下这一艘船来都绰绰有余。 恐怕不是江南巨富,便是隐姓埋名的王公权贵。 隔着面具, 她也看得出此人相貌不凡。 一双眼通透清亮, 状如初绽的桃花, 纤长的睫毛便是不加修饰也在灯下清晰可见, 浓密纤长宛若鸦羽。面具之下的下颌线清晰而锋利, 此时紧绷着, 可见面色不善。 他对她的戒备与审视, 萧映春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她不在意。 她自幼便被卖入青楼,一手名动上京的舞技是她吃了数不清的苦换来的。声色场里步步为营地走到今日,她比谁都清楚,人与天上的焰火没什么区别,只管生时绚烂自在,其他全是虚妄。 教那几个恶徒强迫以至无路可去时, 她敢堂而皇之地赴死, 而见着这样万里无一的好儿郎, 她也没有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道理。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赵璴,略低头时,嘴角浮起了个不着痕迹的笑意。 管他什么结果, 管他谁来阻拦,总要试试才知道。 —— 这笑容只有赵璴一人看见了。 旁边的方临渊和李承安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说画舫上那几人按卫戍令的规定该判三月还是六月,唯独坐在萧映春面前的赵璴, 神色微不可闻的一僵。 他侧目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这会儿跟李承安正争论到最激烈的阶段:“卫戍令上有载,未造成实际伤害与损失的,以训诫威慑为主。” 对面的李承安不服:“可萧娘子不是险些淹死吗?照我说,这分明是蓄意杀人。” “你可别乱讲,杀人一则需得确认人是被他们推下河去的,才可如此判定。”方临渊寸步不让。 “区区三月,难道就让这群恶徒逍遥法外?” “按律法行事,在十六卫待了这么多年你还没学会?若要意气用事,早些交了官印,去闯江湖当游侠去……” 李承安说不过他,径直转头看向了旁边的萧映春。 “萧娘子,你也不想让那些人这样逍遥吧?三个月?好歹要关得去了他们一身皮再说。” 他厚着脸皮犯规,径自要将受害者拉入阵营来替自己讲话。 当即,他与方临渊的目光全落在了萧映春身上。 却见萧映春抬起眼来,径自朝方临渊看去,一双翦水秋瞳半是青涩半是坚韧地看着他,缓声软软地说道。 “我不要紧的,将军只管按律处置。奴家今日能为将军所救,转危为安,已是万幸了,不敢奢求其他。” 拉来的同谋反而倒戈将了他一军,李承安傻了眼,方临渊则双眼一亮,高兴得险些击掌。 “你看吧,萧姑娘大义!”他对李承安说。“萧姑娘便是不知卫戍令律法都明白何为按律处置,你再看看你自己?” 李承安都要跳起来了。 而那边,双目柔软、含情脉脉的萧映春看着方临渊,嘴角泛起了个坚韧的笑来,唇边的梨涡恰到好处地漾了起来。 “将军谬赞,我能懂什么呢。”她轻柔地说道。 而那边的方临渊看着气得跳脚的李承安,朝着他扬了扬眉。 李承安这小子的确聪明,他也有管教提点他的心思。看他吃瘪,方临渊扬唇一笑,借着夸赞萧映春乘胜追击道:“姑娘太谦虚了。你不知道,这小子……” “咳。” 就在这时,他身边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咳嗽的声音,打断了他之后的话。 —— 赵璴微微皱了皱眉,握拳在唇前抵了抵,眉目间闪过一丝烦躁。 当年他被赵瑾推落水下后,连发了两日的高烧,此后便落下了吹过寒风便会呛咳的旧疾。 他很厌恶自己身上落下的这些痕迹,每每发作都是强压着忍下,多年下来,也渐忍成了习惯,鲜少有人知道他会如此。 只是方才…… 他着实反感那女子的情态,方才只顾着看方临渊的反应,一时不察,竟咳出了声。 他如今身有两种身份,出现这样明显的习惯性举止于他而言是极危险的。 他微微抿了抿嘴唇,不着痕迹地顺下气息,将其后涌起的不适掩了下去,继而抬起头,看向了方才被他一声咳嗽打断的几人。 从前也偶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向来应对自如,轻而易举地便可揭过。 却在抬眼之际,他撞上了方临渊的目光。 从那双眼里,他看到了清晰的、真切的担忧。 以及担忧的神色之下,那双眼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再没有第二个人。 —— 方临渊看向赵璴。 便见他抬手抵在唇前,可却似乎忍不住似的,咳了一声,紧跟着又接了一声。 “怎么了?”方临渊连忙问道。 却见赵璴放下手来,开口正要答话,却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连带着肩膀都在颤动。 竟显出几分可怜的模样,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泛起了细微的红。 坐在他对面的萧映春都看傻了。 她眼看着,那个高大而沉默的男子,几息之间,一双眼睛轻而易举地便弥漫开了水汽,一副波光荡漾、将落未落的模样。 可他抬眼之间,萧映春却对上了他的视线。 冰冷,平静,只一眼,却满含居高临下的挑衅。 此人……一个大男人,怎么……如何拿出了这样的手段来! 而那边,方临渊浑然未觉他们二人的交锋,见赵璴咳得厉害,一时间跟着慌了起来。 他没事吧?之前他就知道赵璴身上是落了病根的,是不是冷风也不能吹? 是了,他第一次见到赵璴的时候,他便是在寒冬之中,衣衫单弱的像随时都要被风吹倒。是他疏漏了,方才在甲板上,竟还穿走了赵璴的外袍…… 他手边没有其他东西,匆匆寻到了那杯暖身的滇红递到了赵璴面前,问道:“可是受了寒气?” 话音落下,他才自觉语气太过熟稔,连忙补了一句:“朱公子?” 赵璴咳着,转头看见了那杯茶。 他目光微微一顿。 连方临渊自己都没注意,那是他刚才喝过的那杯。 接着,便见赵璴勉强停下了咳嗽,苍白修长的手接过了那盏茶去。 “无妨。”只听他嗓音有些低哑,带着咳后的轻颤。“只是在甲板上吹了点风。” 他声音很轻,看向方临渊。 对面的萧映春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当真小看了这个男人,不料他会使手段,手段竟还这样了得。 只他看向将军的那一眼,一双桃花眼潋滟得仿佛成了精的狐狸,泪眼含丝,教他那样看一眼去,谁能不被勾走了魂魄? 这公狐狸成了精,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萧映春一时间竟不由得生出了甘拜下风的念头。即便看出了他是借由咳出的泪水来作矫饰,可这样的神采与风光,她自认再学三年,也习不来其中媚得要命的神韵。 而赵璴对面的方临渊却是一怔。 他……他不能吹风,刚才还帮自己挡着江风? 眼看着赵璴强作没事的模样,看向他时,眼里明明有泪,却还在用眼神安抚他。 他不必这样做的…… 分明是一条冰冷的大蛇,却盘踞着遮挡在他身前。那点凉雨疾风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却眼见着雨丝落进了破损的蛇鳞中。 可它颤抖着,却还在用一双分明冷冽无情的眼睛告诉他,无事。 方临渊如何受得了这个? 可他又不能在旁人面前失态,看着赵璴片刻,才勉强说道:“先喝些茶暖身吧,一会儿待上了岸,便可看郎中了。” 赵璴无声地点了点头,又闷着喉咙咳了两声,将茶盏递到了唇边。 按理说,他该抬眼看去,向萧映春示威的。 但是温热的杯沿触到了他的唇畔,就像刚才,触到方临渊的嘴唇时一般。 赵璴一颗心猛地鼓噪起来。 满心的算计与阴私,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端着杯作出了饮茶的动作,却全凭着本能,压根没注意到究竟喝到茶了没有。 放下茶盏之际,他垂下眼,手指状若无意,却是小心地、轻轻地在杯沿之上触了一下。 仿若隔着温热的瓷盏,碰到了方临渊的双唇。 一片酥麻。 —— 船舶停在码头,船工替他们搭好了下船的艞板,几人陆续上了岸。 赵璴独自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 方临渊领着一队十六卫,需得将那几个犯人先行押回卫戍司,只得与赵璴在码头上分别。 “记得要看郎中啊,公子。”临走之前,方临渊还不忘停在赵璴窗前,提醒道。 赵璴隔着马车的车窗,朝方临渊点了点头。 马车启程,赵璴端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码头的灯火渐渐远去。 夜深无人的路上,他缓缓抬手,摘下了凶兽面具。 十六卫的队伍已经远去了,渐渐听不见声响。赵璴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手中金雕的恶兽在灯火之下,反射着晦暗的光辉。 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与青楼女争风吃醋,在方临渊面前卖弄风姿。 将自己素来深恶的旧疾扯在方临渊的眼前,却只为了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只 为了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比那妓子楚楚动人百倍。 宛如在出卖自己的肉身一般。 他分明该感到耻辱,却竟在方临渊将目光转向他时,像个偷到了宝物的贼,不自觉地生出了卑劣的窃喜。 帘幔之外微弱的光照进了窗来,手中的兽首折射出了他的倒影,只一瞬,落在他眼中。 他看见,面具的倒影里,仿佛是他父皇后宫里那些翘首以盼雨露的妃嫔,眉带愁怨,却还要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愁容妆点矫饰,使其显出富丽的华光。 赵璴握着面具的手,缓缓地收紧了。 他知道那些女人的下场会是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她们可悲的根源在哪里。 他挣扎着,从那片泥泞中爬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她们吗? 赵璴盯着那面具,许久,像是在于邪鬼对峙。 片刻,他将邪鬼猛地倒扣在了膝头。 怎么可能。 什么情爱,合该都是假的才对。他如今这般,恐怕只是被吴兴海的一句疯话迷惑了心智,在情爱这虚妄之物上纠缠不休,以至于真将自己当成了方临渊的夫人,当成了他的附庸。 赵璴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收了收。 幸好,他素来清醒理智,即便偶有失足,也会很快觉察醒悟。 马车静静地驶在深夜的街头,木制轮毂碾压过砖石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璴也在这冷冽坚硬的声音里,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把掀开了车帘,外头冰冷的夜风当即灌了进来,将他的黑发猛地扬起。 他便这样让冰冷的风将他浑身吹彻,以此强令自己的心脏平静下去,夺回自己理智思考的能力。 到此为止,再不可有第二次。他该有为人的自尊,也该有多年惯习的冷静。他的心力要用来处理更紧要的事情,而那些谎言、伪装,也不该用在哄骗一个男人上。 他在心中念诵经文一般飞快地告诉自己,心里的那道声音在冷风之下平静异常。 唯独他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地来回轻轻捻了一下。 那是今日在船上,他抚过杯沿的那个位置。 片刻,他缓缓睁开了眼,只觉心下死水一片,仿若恢复了那种令他安宁的状态。 这该是他想要的,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不知来由的低落。 像是在逼迫自己丢掉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一般。 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剪去心上横生而出的无用的枝叶,避免它们像寄生虫一般,将他的心血汲取干净罢了…… 赵璴搁在膝上的手,却又轻轻捻了一下。 哒哒。 忽然,他岿然不动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清晰。 赵璴骤然意识到,是窗外马蹄的声音。 他借着打起的车帘回头,便见是夜色下暗红的骏马。马上那人穿着他的衣袍,雪白的衣袂与广袖在夜色下飘飞。 只是那人似乎不大习惯穿这样的衣服,衣袖都要跟缰绳拧成一股了。他纵马一边驰骋着,一边还将胳膊和袖子扯来扯去,将他的肩背都勒出了身形的痕迹。 那人就这么撞入了赵璴眼中。 只一瞬,猛地撞进了他的心口里。 他感觉到,他心上那支被他一把掐断的枝叶又疯狂地生长了起来,在他手足无措间,蔓延缠裹,顷刻间便将他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心脏裹死在了其中。 他明明想好了的,该有尊严,该有冷静,别再耗费心力去勾缠他、吸引他…… 赵璴心里的那道声音磕磕巴巴,又急又慌的连气息都是乱的。他紧张地警告着,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乱。 赵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再忍住时,已经需要他咬紧自己的齿关了。 他从前对此,向来是应对自如的…… 直到那人一扯缰绳,骏马扬蹄嘶鸣,跟在了他的车厢旁侧。 只见方临渊看见了他,脸上当即露出了忧色。 “你怎么摘了……面具了?”他后半句话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问道。 别乞讨他的目光…… 只见方临渊又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咳嗽吗?” 赵璴看着他,心里的那道声音几乎扼住了他的脖颈,质问他,是否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要丢掉,丢在方临渊的马前,求着他践踏。 而他的回应,则是两声细微的、压抑的轻咳,仿若他早被冷风冻彻了多时的骨头。 他不想要自己的尊严了。 —— 方临渊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马车里。 赶车的车夫是赵璴手下的人,行事利落谨慎,想来赵璴能放心用,他便也不担心了。 一进车厢中,他便抬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往赵璴身上囫囵一裹:“你不能吹冷风,怎么穿得这么少啊?我没事的,又不怕冷,你怎么还要替我挡着……回去让绢素给你看看吧,熬些药,喝了再休息。” 他刚才在船上憋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只见赵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又咳了几声。 “我无事。”他说道。“你怎么来了?” 方临渊闻言挠了挠头,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如实说道:“我猜你恐怕不会在外头看郎中……就让李承安带着人先回去了,我自己顺着回府的路找了过来。”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愣,问道:“不过,你这样会不会被跟踪?” 只见赵璴摇了摇头:“我暗处有人处理。” 方临渊头点到一半,又意识到不对:“那他们怎么没拦下我?” 赵璴转头看向他,顿了顿,说道。 “他们认得你。”他说。 方临渊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总归赵璴心里有数,他现在又还病着,他就没有多问。 他坐在赵璴的身侧都感觉到了他身上透出的寒气……难怪这人素来像蛇蜥似的,总比旁人要冷一些。 他看向赵璴。 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干嘛大半夜地要追出这么远来,就因为不放心赵璴病中自己回家。 但这会儿,看着赵璴仍有些虚弱、以至于看起来神思不属的模样,方临渊又觉得,自己赶来陪他,也是应当的。 毕竟……赵璴这样的人,恐怕是真的明白身处寒冷中有多痛苦,才会用身体替他挡下冷风的吧。 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他看向赵璴,轻轻问道:“这会儿还冷吗?” 赵璴其实对冷没什么感觉的。 方才的风吹得他骨缝发痛,却能让他神思清醒。但现在,方临渊就坐在他身边,他能感受到蓬勃的温热,还有方临渊明亮的目光。 他似乎对冷又有了感觉。 片刻,他摇了摇头,对方临渊说道:“别担心。” 方临渊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看了片刻,轻轻眨了眨眼。 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想起了当年初见赵璴的时候。他将衣服披给了赵璴,却被赵璴还了回来,说这是他的东西,他不要。 方临渊记得,很久一段时间,他的愿望都是能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衣袍披在他身上,让他再不会那样冷。 到今天……他的梦想,好像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这错乱感也太强了。 方临渊吓了一跳,赶紧匆匆转开眼去。 想什么呢……他怕不是教江水冻坏了脑袋了。 —— 方临渊片刻没有说话,待赵璴再转过头看向他时,发现他竟已闭眼睡着了。 想来也是,他奔忙一日,又在江水中游过一遭,是累坏了的。 可分明累了一日,还要纵马来追他的车。 赵璴垂眼看着他。 恰在此时,马车转过了弯去,车厢朝着一侧一偏,晃得方临渊朝着车厢处一栽。 赵璴当即抬手,挡在了他的额角与车厢之间。 方临渊的额头轻轻撞进了他的手心里。 赵璴略一拧眉,抬头看向车外,正要看那死士是如何驾车的时,他怀里一沉,继而一片温热便靠进了他的肩窝里。 赵璴的肩臂都僵住了。 仿若泥雕一般,片刻,他才找回了自己身躯的掌控,缓缓低下头去。 便见方临渊漆黑的一片发顶,倚在他怀中的模样显得乖顺极了。而他原本挡在车厢上的那只手,此时也成了环在方临渊身后的臂弯。 卑劣的窃贼,竟不慎真的撞见了宝藏。 赵璴不受控制地缓缓地收紧了自己的胳膊,手心却在距离方临渊的肩背还有半寸的位置上停下来,虚虚环住了他。 他怕惊醒他,因为他在他怀里。 这个念头让赵璴的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轻轻一滚,连呼吸一瞬间都被方临渊的气息染烫了。 他的心跳仿佛就在耳边,一声声地鼓噪着,凶猛而凌乱,让他的血液奔涌起来,充盈了他的全身。 连带着他心头那株茂盛的藤蔓,都随之哗哗作响了起来。 什么尊严,什么冷静?便是深宫里日日空坐望穿秋水的宫嫔也不会没有缘由,能让她们空耗了一生去等的,该是何等珍贵的垂青啊。 他怀里的方临渊轻轻动了动。 他似乎睡得很好,咂了咂嘴唇,像蹭枕头似的在赵璴肩窝里轻轻蹭了两下。 那一刻,窃贼恨不得将自己的尊严、连带自己的性命,一并交由他,任他踩踏,随他碾碎殆尽。 只要他能留在这儿,还能这样靠在他怀里,蹭蹭他。 他许是疯了,却又情有可原。 毕竟,谁此生能有这样的荣幸,将融融生辉的太阳偷进自己怀中呢?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4 第 5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是在马车停下时醒来的。 着实是在冰冷湍急的运河当中游了一遭, 耗费了他许多体力,原本赶来是想陪着生病的赵璴,却不料自己竟先睡着了。 这短短一段路程里, 他竟还隐约做了个梦。梦里缭绕着桂花香片的气息,像是有赵璴的身影笼罩在他身畔。 梦里的细节他不记得,只知这一觉虽睡得不长, 却很安稳, 直到耳边碌碌的车马声渐渐消失, 他才悠悠转醒。 已经听不见车子行进的声音了, 他揉着眼坐直了身体。 “到了吗?”他问道。 但是马车之外漆黑一片, 并没见到安平侯府的大门。他疑惑地转过头来, 对上的便是广袖玉冠的、男装扮相的赵璴。 哦, 是了,他睡迷糊了。以赵璴的身份,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大门进去。 便听见赵璴说道:“嗯,在侯府西侧的后巷附近。你先骑马回去,我随后就到。” 方临渊还没醒盹儿,听见他这话便只点了点头:“那你怎么回去?” 说到这儿, 他又想起来赵璴还受了冷风, 困劲儿当即醒了一半。 却见赵璴已然抬手, 拔去了发间的玉簪,抽开马车中的暗格,将自己的发冠收了起来。 方临渊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知道怎的, 赵璴跟不好意思似的,也不看他,只专注地摘了冠来,将乌发高高束起。 接着, 方临渊便见他起了身,抬手脱去了身上的衣袍。 广袖锦袍之下,竟是一身通体乌黑、箭袖劲装的夜行衣。 方临渊当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赵璴竟真比话本子里的侠客还要神?男扮女装的公主转而成了富甲一方的巨贾,外袍一脱,又成了夜里穿行的游侠了。 试问天下,有谁没有做过当大侠的梦呢! 他盯着赵璴的一双眼都在泛光。 而他面前的赵璴,整理衣带的手微微在原地顿了顿。 他实在无法忽视方临渊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他,神色里藏了些拿他毫无办法的无奈。 方临渊睡着了不知情,他可是知道自己一路在做什么。 用身体将小鹿缠裹起来的大蛇,嘶嘶地吐了一路的信子,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虎视眈眈,而那小鹿却竟沉在酣眠之中,浑然未觉缭绕周身的危险。 以至于这会儿对上小鹿懵然睡醒的双眼,即便是覆了一层坚硬鳞片的大蛇,一时也会有些心虚。 更何况,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到现在还没安分下来呢。 但方临渊的眼睛那样亮,恨不得将期许和羡慕写在脸上,让他想躲都躲不开。 “在看什么?”他有点无奈,出口的嗓音都低低的。 便见方临渊似是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却仍很坦诚。 “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当真厉害极了!”方临渊说道。“我看的武侠话本里,那些剑客游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 说到这儿,他又问道:“你都是这样回家的?” 赵璴点了点头。 “真厉害啊!”方临渊叹道。 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赵璴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道:“方临渊,此举叫做暗中潜入,进的是你的安平侯府。” ……看小侯爷那番神情,好像他做的是什么光明的事一般。 “啊?”方临渊一愣,接着挠了挠头,笑出声来。“我给忘记了,回的是我家。” 眼见着赵璴换好了潜夜的衣服,方临渊也打起车帘跳下了车。外头的车夫将流火的缰绳交到方临渊手上,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跳下车来,抬手用漆黑的面巾蒙住了那副艳若桃李的面孔。 方临渊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便见赵璴朝他淡淡说道:“回吧。” 方临渊明白他的意思,单手牵起马来,冲他点了点头,便翻身跨上了马。 他引着缰绳调转过马头,朝着侯府的方向而去。 赵璴抬眼看向他。 便见他在马上晃晃悠悠,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眼睛里仍是一副向往极了的模样。 在黑沉而模糊的夜色里,一双曜石似的眼睛眼巴巴的。 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 这天,方临渊得偿所愿地穿上了赵璴的夜行衣。 想着之后恐怕少有机会见到,方临渊回头看了赵璴好几次,一直到身后的赵璴开口,叫住了他。 能和赵璴一起翻墙回家! 便是方临渊自幼淘气爱玩,也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今日的机会。 他将流火送到了侯府后门的门房上,告诉他们,自己夜里想在外转转,让他们拴好马去,他一会儿走前门回府。 接着,他绕过街口,于四下无人时钻进了巷子中。 赵璴手臂上搭着马车上备用的一件夜行服,正等在那里。 方临渊方才还在人前装出的一副平淡冷静的神色,当即笑得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来了!”他兴致勃勃地上前去,脱下身上雪白的外袍,换下了赵璴手里的黑衣。 他的这套夜行劲装穿起方便,只用换下外袍就行了。方临渊一边利落地一穿一脱,一边小声地朝着赵璴笑,语气中是难掩的兴奋:“我从没想过,竟还可以这样!” 赵璴甚至都不明白方临渊在高兴什么。 深夜潜行,是他从东厂番子手底学来的绝技,既要掩人耳目,又要快而不露痕迹,每一回都如行在刀锋之上一般,需得极尽谨慎。 凡有不慎,万事休矣。 却见方临渊口中叼着衣带,一边系好衣衫,一边模模糊糊地小声说道:“穿夜行衣,飞檐走壁,我从小做梦都想做这样的大侠!” 大侠吗? 以赵璴这十几年所得来的经验,会在夜色中潜行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蛇鼠。 他一时没有说话,唯独落在方临渊脸上的目光渐多了两分专注。 是了,他可是方临渊,便是夜色缠身,也依旧是皎洁的。 那边,方临渊扯下拿牙齿咬着的衣带,在身上牢牢一缠,便穿好了衣服。 “走吧。”赵璴缓缓收了收目光,转身说道。 “踩在屋檐上会有声音吗?”方临渊跟上了他的脚步。“我轻功踏瓦会有很大的动静,只怕会被人发现的。” 说到这儿,方临渊有些担忧:“若被发现了,我倒没事。只怕今天巡夜的护院会被责罚……”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一只微微发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侧。 “抓牢。” 赵璴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凌厉而细微的风声随之响起,猛地拂起他鬓边的发丝。他只来得及单手抓紧赵璴环在他腰侧的胳膊,下一刻,四下已然移形换影,他足下一空,踏上了侯府高大而厚重的院墙。 赵璴像是会飞一样! 他足下未见半点声音,却轻盈而精准。他足间只在侯府院墙上一踏,未有分毫停留,两人便已然落上了侯府后院的一排高大的房屋顶上。 仿若轻风刮过细瓦,方临渊再抬眼时,便见连绵高耸的偌大侯府,像他眼底连绵无尽的星河与山川。 微风掠过,只几息之间,他们已经踏过了一间院落,飞身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屋顶之上。 只留下一穿雨打屋檐般细微的轻响。 世间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吗! 方临渊不由得在夜风之中回过头去,看向了赵璴。 赵璴的侧脸离他近极了,几寸之外,是他飘扬的乌发之下,唯独露在覆面之外的一双眼睛。 仿若夜风中被作为暗器掷出的桃花瓣,明艳而锐利,像是取人性命的刀。 ……好近。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几乎是被赵璴整个搂进怀里的。 他的胳膊环在他腰上,勒得很紧,半边胸膛密密地贴着他的后背。面前拂过的夜风似都染上了桂花香片气,与赵璴柔韧的发丝一道撩过他的面颊。 方临渊能感觉到他紧实而坚韧的肌肉,像是一层韧且紧绷的蛇鳞。 ……也太近了! 方临渊呼吸一凝,当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紧绷与压迫,像是被冰冷的蛇一圈圈缠绕得密不透风。 &nbs p;  可他分明连足下都是踏着风的。 他从未与赵璴靠得这样近过。 他莫名有些紧张,四下里随风掠过的景物与灯火都随之模糊起来,便连天上静谧的星子,一时间都成了海洋中闪烁的波光。 他们就这么踏过了半座侯府。 在怀玉阁与扶光轩之间的一片竹林造景后,赵璴带着方临渊落在了那儿。沙沙一阵轻响,草丛中几只萤火虫被他们惊得飞了起来。 赵璴松开了方临渊,缓缓呼出了一道紧促的气息。 却见方临渊足下一趔趄,险些摔倒。 赵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住了。 “怎么了?”赵璴低声问道。 只见方临渊摇了摇头,微一眨眼,说道:“没事……就是没想到竟这样快。” 赵璴平素也并没有行得这么快过。 但是…… 他偏生将自己逼到了绝境,分明碰一碰方临渊都会紧绷地发抖,却直到带着方临渊踏上屋檐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的动作是怎样的近。 小鹿还醒着,他竟斗胆将他抱在了怀里。 像个白日里怀揣着珍宝穿过街市的贼一般,他的心脏咚咚直跳,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生怕让方临渊觉听见。 于是,遁走的飞贼,不敢有片刻停留。 —— 方临渊深吸了一口夜晚湿润清凉的空气,方才被夜风吹麻了的脑袋也醒过来了些。 他还真的与赵璴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府中! 周身的风停息下来,渐渐化作了风止波宁后的温热。 竟是到了夏天了,他这些天夜里都没注意到,园里都开始生萤火虫了。 四下里静谧一片,唯独草际的鸣蛩发出细细的声响。附近的莲池中偶尔传来一声蛙鸣,清澈得像是夜色里荡开的涟漪。 他当即忘了方才夜行之时的紧张与窘迫,只剩下刺激之后回过神来的喜悦,转头看向赵璴。 他一双眼亮晶晶的,在夜里露出了个明亮的笑来。 “跟做梦似的,”他惊喜地对赵璴说道。“真就这么回家了!” 夜色里的赵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正抬手扯下面上的覆巾,当即露出了他那副清冷艳丽的容颜。 他恰在此时抬起眼来,流萤缭绕周身,微弱的光亮之下,像是簇拥在周遭的星子。 那双看向他的桃花眼,妩媚而幽深,幽绿的荧光倒映在那双眼中的深潭里,像是那片深邃的目光里,星星点点流露而出的妄念。 —— 第二天一早,晨光初透之时,赵璴已然坐在了妆台之前。 他又换上了素日所着的罗裙,在铜镜之前描摹自己的眉眼,将之寸寸修饰得柔软,掩盖住他艳色之中扎眼的锋芒。 伺候在侧的绢素替他打开了妆匣,取出了一套红宝的头面。 红宝色泽艳丽,又佐以繁复的金雕,只简单几支钗环就足以显出艳丽的容光来,效果极佳,又胜在轻便,免除了许多麻烦,向来是赵璴所偏爱的。 却不料,头面铺开在赵璴面前时,却见他眸光一扫,平淡地说道:“去换那套翠玉东珠的。” 绢素微微一怔。 那套翠玉头面式样复杂,又素淡清浅,要想与赵璴过于艳丽的容色相得益彰而不显突兀,是需得下足了功夫的。 她记得,殿下今日不必出门呐…… 绢素稍一怔愣,便见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殿下今日,竟比从前都要美艳几分…… 不是错觉! 她伺候赵璴梳妆了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来?殿下今日妆容比素日里都要精巧得多,不见浓重,却艳而清雅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殿下素来最厌恶他那一双漂亮得过头的眼睛。 可他今日,竟却以胭脂点了眼尾,在他的艳色里添了两分楚楚动人的无辜。 素日里,那样危险的、极容易勾引男人的地方,殿下可是碰都不碰的。 绢素心下惊涛骇浪,手头却不敢稍有怠慢,连忙取出了那一套青玉头面,在赵璴面前铺了开来。 而镜中的赵璴,淡淡抬眼,看向了自己。 清亮,干净,显出水一般通透的柔润。他将钗环一支一支没入了发间,眼看着自己在珠玉的簇拥雕琢之下,愈发清澈美艳到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地步。 红宝太艳,攻击感过强,小鹿素来是容易怕的。 夏日阳光又盛,反其道而行,更能令人眼前一亮,而因此感到舒适惬意。 最后一支钗环没入发间,青玉雕琢的海棠栩栩如生,其间衔着一枚莹润硕大的东珠,在日光里闪烁着柔润的光泽。 珠玉玎珰之下,赵璴平静地看向自己的面孔。 方临渊日日都是要出门的,他素来是个张扬明媚到令无数人觊觎的人,昨日有个萧映春,明天就还会有李映春、张映春。 而赵璴自己,却只能留在内宅里,等着他。 既怕他受人魅惑,又不能剪去他的羽翼,便只好先用姿容养刁他的胃口,让外头什么杂乱的花草再如何摇曳,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幸好,他尚有一副拿得出手的皮囊。 赵璴静静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片刻站起身来,探出手去,在窗下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青玉与东珠通透清润,宛若千万笔描摹而出的游龙,独在双眼处留下了空白。 赵璴对着镜子,微微偏了偏头,将那朵海棠轻飘飘地插在了其间。 珠玉相映,花瓣鲜活。一时间,便连那枚价值连城的东珠玉海棠,都宛若生了魂一般。 赵璴淡淡垂下眼去。 除教那些野花失了光彩之外,最好,还能让他的眼睛,多在他身上停留几分。 —— 方临渊其实没看出什么来,只觉得他今日与往常,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 赵璴日日都挺漂亮,生来就是一副妖媚狐狸的模样,今天不大一样,只好像除他容色耀眼之外,眼尾还有些发红。 他来怀玉阁蹭早饭时,发现了这一点端倪。 “殿下昨天晚上可有用药?”方临渊见状问旁侧的绢素道。 绢素昨晚并没得到赵璴任何的命令,闻言飞快地看了赵璴一眼,从赵璴的神色里读出了答案:“……用了的,侯爷。” 方临渊闻言微一皱眉,有点担忧地看向赵璴:“你咳疾还没有好啊?” 赵璴停在唇边的汤匙顿了顿。 他侧目看向方临渊,便见方临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抬手微微一触,恰碰到了眼尾处精心修饰的胭脂。 饶是赵璴,片刻都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一双鹿儿眼里的关切太真挚了,以至于他一腔蓄意而为的勾引,都在他这样的眼神里渐渐化开了,化成了满腔融融的柔软。 ……也唯独是他了。 片刻,赵璴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好得差不多了。” 还差不多呢,又嘴硬!只怕咳了一夜吧,眼上都留了红印子了! 但是,想到赵璴素来的嘴硬,方临渊犹豫片刻,还是没拆穿。 “今日再给殿下用一日药吧。”他想了想,抬起头来,吩咐绢素道。 绢素探寻的目光又看向赵璴。 得了赵璴的首肯,她点头应道:“是,侯爷。” 方临渊打量了赵璴一番,接着又说到:“你今天也别忘了穿厚一些啊,别再吹风了。” 特选了一身薄如云烟的青色蝉翼纱的赵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他抬头看向方临渊,点头说道:“好。” 方临渊这才放下心来,喝尽了碗里的粥,便拿起搁在一旁的佩刀上卫戍司去了。 却未见他身后的赵璴,目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片刻,缓缓抬手,拔下了发间的一支玉钗。 像是丢盔弃甲的败军,但这败军之将,似乎是甘之如饴地投降。 他垂眼,嘴角浮起了个柔软的、无奈的弧度。 是个看不见媚眼的小瞎子…… 也好吧。赵璴心想。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5 第 5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第二日一早, 林子濯特来了一趟卫戍司。 原是昨日逃出城去那个官员连夜审了出来,小小一个吏部六品官,竟贪了十数万两白银之多, 这样的数额,抄家灭门都是绰绰有余。 据他招供,因他的职务涉及各地官员的进京考绩, 每年入京考校的地方官都需经由他手, 于是雁过拔毛, 不管那些官员品阶高低, 鲜少有敢不孝敬他的。 偶有一两个胆大包天、不懂世故的, 待领回个丙等丁的考绩, 明年也就懂事了。 “你昨日追回的船上, 除贪污赃款的簿子之外,还有他卷走的金银。”说到这儿,林子濯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对方临渊竖起了三根手指。“三万两的银钞,还有一尊跟人一样重的金佛。” “人一样重?”方临渊惊讶。“他不怕沉船吗?” “他更怕自己捡回了命,却丢了那些钱吧。”林子濯说道。“我昨夜如实回禀了。陛下近来在忧心北边的佃农, 待到这些日忙完了, 怕就该要赏你了。” 佃农闹事这事儿方临渊是听说了的。 今年自开春时起, 北方的雨水便一直不好,户部奏了又奏。但这些日朝中忙于争吵江南贪腐之事,一时谁也没顾上这些, 直到前些天,才传来蓟北七郡佃农作乱的消息。 原是接连半月未雨,田中庄稼长势不好,那帮佃农们因此撂了挑子, 举着锄头去衙门闹事。 “还没平息吗?”这原算不得大事,但能教皇上都头痛,方临渊还是有些意外。 在他的经验中,依赖田亩而生的百姓向来是最安定的。他们世代耕作,春种秋收,如落叶的树木一般有着稳定的周期,非为被逼无奈,应当不会生出作乱的心思才对。 “朝廷派人去平了。”林子濯说道。“但那些佃农要求,让朝廷免除他们今年的租税,将田地白给他们耕种。” 这样的要求更是闻所未闻,便是林子濯脸上都露出了两分轻蔑。 “简直是趁火打劫。”他评价道。 “蓟北去年的收成如何?”方临渊却问到。“是不是也不好?” “这就不知了。”林子濯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临渊皱了皱眉:“能将百姓逼迫至此,只怕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能?”林子濯微微偏了偏头。“朝中熟谙民计农桑的大人,都认为其作乱是因贪得无厌,是为刁民乱党。” “这不是荒唐吗?”方临渊道。“难不成七个州郡的百姓全成了乱民?有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谁会这么闲。” 他神情肃穆,反倒教素日严肃正经的林子濯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若是天灾,自有陛下出面治理,若是人祸,我可是跟贪官污吏打了将近十年交道了,你可放心?”他说道。“眼下连乱民有多少都尚不知,你就不必操这么多心了。” “可都闹到陛下眼前了。”方临渊说。 “你放心,皇上已下了急召,半月之内,乱子一定会平。”林子濯说。 “你怎的这样笃定?”方临渊反问。 “突厥的赛罕公主已然启程了,蓟北是她们来京的必经之路,必得提前肃清混乱。”林子濯说。 “否则,若教使臣与公主看见此等乱象,大宣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呢。” 方临渊听他这话,一时又没有出声。 “又在想什么?”林子濯问他。 方临渊摇了摇头。 朝中众人、包括林子濯在内,担忧大宣的国威颜面无可厚非。 但是,庄稼生长拔节的日子总共只有这些,丢掉的面子还能抢回来,但饿死的人命,就回不来了。 —— 林子濯跟方临渊闲话了一会儿,镇抚司还有事忙,就先走了。 临走之前,他拿肩膀轻轻碰了碰方临渊,说道:“陛下近来很器重你,你只管安守本分,别的不必操心。” 他是天子耳目,偶尔向方临渊透露些什么,定然是必会发生之事。 看他神色轻松,眼里带笑,便知一定是好事。 方临渊却没放在心上,倒是林子濯与他说的蓟北佃农,教他多留了些心。 蓟北离京不过百里,是一片土地肥沃、地势平坦的广袤平原,上京城吃用的粮食七成都产自那里,而安平侯府的许多农庄,也都在那七郡当中。 于是这日回府,方临渊特去了一趟前院,找到了统管府宅的岁朝娘子。 听他问起最近庄上的情况,岁朝有些意外:“回侯爷,自打开春至今,侯府的各处田庄都没有任何异动。” “没有佃农要求减少租税吗?”方临渊问道。 岁朝笑起来:“侯爷,咱们府上的佃户租税本就比别家低不少,每年又都或多或少要免去几成,自然不会还有庄户提这样的要求了。” 方临渊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是减少几成租子就不会发生的动乱,恐怕便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乱子。若当真闹到田亩里颗粒无收的地步,几成租税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方临渊总算放心了些。 于是,他便没多停留,跟岁朝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溜到怀玉阁用晚膳去了。 他到的时候,赵璴正好刚收起江南送来的信件。 其中一封是元鸿朗发来的。借着江南贪腐之案,赵璴成功地将他推到了南下结案的钦差的位置上,元鸿朗也不负所托,将他吩咐的事情办得很漂亮。 引得流民起义的大案令京中官员人人自顾不暇,一时间也顾及不到江南的势力。于是元鸿朗借着这个空档,在赵璴的授意之下给江南换了一通血,半成的桑党官员被他拔除,换成了自己手下的人。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赵璴属意留下的。 这是他作出的一番围师必阙的假象。 桑党官员经此一番伤了元气,但桑知辛本人及其座下一众拥趸,还是成功地将自己择了出来。未能一把按死他们,是赵璴意料中事,给他们留下三瓜俩枣的,也是为了存住他们一时委顿住的贪欲。 此后再要对付他们,还需要留下一些把柄。 而另外一封…… 赵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扣动了两下,神色有些沉。 是他留在南方的探子发回的,说是寻到了当年离宫的太医院院判。 正是当年那个,照顾清贵妃身孕的太医。 他五岁那年,赵瑾的母妃清贵妃怀孕。当时宫中子嗣单薄,又只赵瑾一个皇子,鸿佑帝当即龙颜大悦,倾太医院上下之力,照顾保全清贵妃的龙胎。 赵璴年少早慧,对清贵妃苏云霜印象很深。 她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女儿,家中三个兄长,唯独她一个妹妹,又天生有不足之症,多年体弱,因此自幼被娇惯得很厉害。 入宫之后,她也是一番眼高于顶的娇蛮姿态,宫里谁她都看不上,谁她也相处不来,入宫几年将后宫妃嫔得罪了个遍,却偏偏圣眷不衰,让宫里的女人恨她恨得齿冷。 唯独他母后是个例外。 宫里从不争宠的是她,最秉公执法的也是她,而身份最为贵重的,仍旧是她。 苏云霜只喜欢跟她玩。 窦清漪性格冷淡,不爱与嫔妃交际,素来除必要的晨昏定省之外,谁也不偏爱、谁也不为难。 可苏云霜却总往她的栖凤宫里钻,又要窦清漪陪她说话,又要从茶饮点心到熏香摆件样样挑剔一遍,有时弱症犯了,还得窦清漪给她请太医。 赵璴听过他母后与松烟嬷嬷的交谈。 “娘娘若不喜欢贵妃,奴婢下回打发了她走就行了。”松烟说。“何必教她一待就是半日,徒惹娘娘心烦呢。” 却听窦清漪淡淡说道:“她自幼体弱,又众星捧月长大,在宫里孤单,也是可怜。” “娘娘还心疼她。”松烟叹了口气,没再劝过。 赵璴也不那么喜欢苏云霜。 她脾气娇得很,说话做事又极毛躁,还特别喜欢逗他。他从小被当做女孩教养,他母亲严令他嗓音不似女孩便不许开口,于是他从小便言语谨慎,显得寡言。 可苏云霜却偏要逗他,将他逗烦了跑开,她就要笑。 “娘娘,我这一胎若是个女儿就好。”她笑完了,还要跟窦清漪说。“我生的女儿,肯定比宫里别的丫头都漂亮百倍。” 但后来,她怀胎六月时流了产,母子俱亡,太医从她身体里捧出的,也是个男胎。 她死在栖凤宫。 窦清漪宫里得了极好的鹿肉,她蹭过来吃,胎动发作后才查出里头被下了红花。她身体虚弱,扛不住这样大的月份流产,鸿佑帝赶来时,她身体都凉了。 鸿佑帝哭得肝胆俱裂。 那些素日里恨苏云霜恨不得她千刀万剐的妃嫔,这会儿当即摆出了姐妹情深的姿态。 哭她死得冤枉, 骂窦皇后蛇蝎心肠,说清贵妃将她当做自家姐妹,她竟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而赵璴却看见,他母后被打入冷宫的当天,对着清贵妃宫中搬来的那盆海棠枯坐了一夜。 而那盘鹿肉食性太烈,苏云霜吃了两口、窦清漪便让她停了筷子,这点剂量根本不至于让她流产而亡。 而她的死因,在那盆海棠里。 满宫上下只有窦清漪知道,苏云霜从小吃药怕苦,素日里陛下赐的坐胎药,她三日中会偷偷倒掉两日,就倒在那盆长势喜人的海棠中。 而那盆花土里翻出了药渣,有冬葵、半夏和附子,皆是不动声色可使人落胎的好药。 那药会是谁下的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明白窦皇后为什么明知苏云霜另有死因,也没替自己伸半句冤枉。 现在,拿到那封信的赵璴知道了。 当年的院判在苏云霜死后每两年便告老还乡,此后一直东躲西藏,直到被赵璴的人抓住。他招供说,当年是陛下命他在清贵妃的药里下药,当年抓药的凭据,他都一直留在手里。 下药的正是鸿佑帝,而他母后缄默不言,也是因为她猜到了。 她若假作不知内情,还能保住自己与赵璴的性命。但若她发现了端倪,鸿佑帝想尽办法也会灭她的口。 她终于认清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个豺狼,只能委身冷宫之中,步步算计,去夺豺狼手中的皇权。 而苏云霜呢? 鸿佑帝怕苏云霜母家势大,再生个皇子难以把控,又视窦清漪如眼中之钉,想要一举两得,用那个不想要的孩子换取窦清漪的后位。 却不料,苏云霜吃药不老实,拖到六月才流掉,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所以鸿佑帝伤心,那天夜里,哭得几经昏死。 似乎是爱极了她一般。 —— 方临渊刚到怀玉阁门口,就闻到了里头袅袅飘出的香气,当即食指大动,腹中的饥饿感也被勾了起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踏上阶梯,不忘朝着门前候着的侍女笑着打了招呼。 他一入前厅,绢素便对他说殿下还在内间,请他入内之后,像往日一样替他们屏退下人,关上了门。 听着里头半天没动静,方临渊绕过了屏风去,抬眼就看见赵璴正坐在桌前,取下了灯上的琉璃罩,正在火焰上烧着一封信。 听着他进来,赵璴略一抬眼,平静地对他说道:“饿了就先去用饭。” 纸张被火光引燃,屋里的光影当即跳跃起来。 火光滚烫地照在赵璴脸上,方临渊当即看到,他的神色不对劲。 冷漠,阴鸷,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他小心地凑上前了两步,问道。 只见火光里的赵璴神色未变,片刻之后,似乎稍稍缓和了眉眼,抬眼看向他:“没什么,一点陈年旧事。” 说着,他将整封信朝着灯烛上一丢,不等火焰消减,便将琉璃灯罩扣了回去。 火光疯狂舔舐着灯盏,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鬼魂。 这哪里是没事的模样。 但见他神色不好,方临渊便也没敢再提,跟着赵璴去了厅中坐下,拿起箸来悄无声息地吃饭。 气压太低,以至于他夹了一块酥饼,吃起有点味苦,也没好问赵璴这是什么做的。 他只自己磨蹭着,半天也才吃了一半。 能让赵璴不高兴的,会是什么事啊?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乱子,还是他的计划碰到了阻碍? 方临渊闷着头,一边想着,一边跟碗里那只不大好吃的酥饼较劲。 就在这时,一块芽菜獐子肉落进了他碗中。 方临渊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赵璴偏过头来,神色平淡,已经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了。 “王公公特给你做的,怎么一筷子都没动?”只见赵璴问道。 “我……”方临渊一时也不好答话。 总不能说在猜他为什么不高兴吧? “我没事。”却见赵璴自己答道。“很简单的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即便想要装作自己没在偷猜赵璴不悦的原因,可听见赵璴这样说,方临渊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什么问题?” 赵璴的目光在他面上留了片刻,继而轻轻勾了勾嘴唇。 “若你怕苦嫌烦,本该吃的药也要偷偷倒掉的话,不出三日,我就能发现了。”只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啊? 问他在想什么问题呢,怎么好端端地开始威胁人了! “什么药?”对上赵璴的目光,方临渊当即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倒掉什么了!” 却见赵璴淡淡垂眼,看向了那半只被他戳的千疮百孔的莲子酥饼。 “这里头有莲心,若是嫌苦,丢掉就行。”他说着,伸手从方临渊碗里夹走了那半块酥饼。 问号都快要从方临渊头顶冒出来了。 “这就是你想明白的事?”方临渊眉毛都拧起来了。 “你想半天,就在那儿想我不爱吃莲子?” 赵璴没再说话,只拿起汤匙,径自给自己舀粥去了。 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舒展起来。 方临渊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他想明白的事。 他从来都知人性凉薄,也知道鸿佑帝伪善狠毒。 而除此之外,他也比谁都清楚,他身体里流淌着鸿佑帝的血,饥饿时会吞食爱侣的本性,也会通过他肮脏的血脉代代相传。 这样的人,合该孤独终老,谁都别去祸害。 诸如他,如何能保证自己在自认为爱着谁的时候,不会受本性的驱使向他张开獠牙呢? 情爱一事虚无缥缈,包括自己在内,赵璴都不信任。 于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或许也会做出鸿佑帝一样的事,他便没来由地觉得焦躁,甚至难免冒出了些自毁的念头。 但有些事想明白,也的确只需要一瞬间。 比如他抬起眼时,看见方临渊与那块酥饼面面相觑的时候。 鸿佑帝盛宠苏云霜多年,也不知道她怕苦,甚至在苏云霜的寝宫流连多年地思念她,也没发现丢了一盆她最爱的海棠花。 口中说着喜爱,却又真在她身上落下过几分目光呢? 他谁都不爱,佯作恩宠,却不过叶公好龙耳。 赵璴垂下眼来,第一次,他对厌憎嫌恶惯了的自己,头一次生出了欣赏与满意的情绪。 他和他可不一样。 他对方临渊的喜欢,可多得多了。 —— 上京城接连几日都没有下雨,天气也愈发热了起来。 便是方临渊巡城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商户的抱怨。 “去年大涝,今年又旱,什么年成哦……” “家里多搁些米,到了年末,能不能买到还另说呢……” 连日头都日甚一日地毒辣起来。听李承安说,京郊马球场上的草都被晒黄了,向来喜欢纵马玩乐的王昶等人,这几天都闷在府里没有出门。 又过一日,方临渊被急召进了宫。 竟是因着蓟北的佃户非但没被成功镇压,还闹得更厉害了。 领着一队卫兵前去震慑佃农的官员,本是循例游说,却竟一出府衙就被暴民生生拽下了马来。若非卫兵们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去,只怕性命都要难保。 消息传回,鸿佑帝当即拨好了一千骑兵,让方临渊即刻前去,镇压暴民。 “朕思量再三,京中的武将朕都不放心,爱卿,唯独只有你了。”鸿佑帝在龙椅上叹息道。 “陛下,不过是群百姓而已,是否需要出动兵马,还请陛下三思!” 方临渊一惊,当即神色肃穆地在殿前跪了下来。 若只是民众暴动,也只需安抚震慑,但若出动了兵马,便是要剿杀他们的。 方临渊神色恳切,鸿佑帝却摆了摆手。 “若闹到了突厥的使臣与和亲公主面前,爱卿,大宣的颜面要是不要?”他表情严肃了几分。 “可是……”方临渊连忙开口。 “爱卿莫要再劝了。”鸿佑帝却打断了他。 “江南初平,大宣经不起再乱一次,爱卿,此等重任,你该是明白。” 再出言时,鸿佑帝微微凝眉,出口的语气,已不是劝说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6 第 5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第二日一早, 林子濯特来了一趟卫戍司。 原是昨日逃出城去那个官员连夜审了出来,小小一个吏部六品官,竟贪了十数万两白银之多, 这样的数额,抄家灭门都是绰绰有余。 据他招供,因他的职务涉及各地官员的进京考绩, 每年入京考校的地方官都需经由他手, 于是雁过拔毛, 不管那些官员品阶高低, 鲜少有敢不孝敬他的。 偶有一两个胆大包天、不懂世故的, 待领回个丙等丁的考绩, 明年也就懂事了。 “你昨日追回的船上, 除贪污赃款的簿子之外,还有他卷走的金银。”说到这儿,林子濯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对方临渊竖起了三根手指。“三万两的银钞,还有一尊跟人一样重的金佛。” “人一样重?”方临渊惊讶。“他不怕沉船吗?” “他更怕自己捡回了命,却丢了那些钱吧。”林子濯说道。“我昨夜如实回禀了。陛下近来在忧心北边的佃农, 待到这些日忙完了, 怕就该要赏你了。” 佃农闹事这事儿方临渊是听说了的。 今年自开春时起, 北方的雨水便一直不好,户部奏了又奏。但这些日朝中忙于争吵江南贪腐之事,一时谁也没顾上这些, 直到前些天,才传来蓟北七郡佃农作乱的消息。 原是接连半月未雨,田中庄稼长势不好,那帮佃农们因此撂了挑子, 举着锄头去衙门闹事。 “还没平息吗?”这原算不得大事,但能教皇上都头痛,方临渊还是有些意外。 在他的经验中,依赖田亩而生的百姓向来是最安定的。他们世代耕作,春种秋收,如落叶的树木一般有着稳定的周期,非为被逼无奈,应当不会生出作乱的心思才对。 “朝廷派人去平了。”林子濯说道。“但那些佃农要求,让朝廷免除他们今年的租税,将田地白给他们耕种。” 这样的要求更是闻所未闻,便是林子濯脸上都露出了两分轻蔑。 “简直是趁火打劫。”他评价道。 “蓟北去年的收成如何?”方临渊却问到。“是不是也不好?” “这就不知了。”林子濯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临渊皱了皱眉:“能将百姓逼迫至此,只怕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能?”林子濯微微偏了偏头。“朝中熟谙民计农桑的大人,都认为其作乱是因贪得无厌,是为刁民乱党。” “这不是荒唐吗?”方临渊道。“难不成七个州郡的百姓全成了乱民?有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谁会这么闲。” 他神情肃穆,反倒教素日严肃正经的林子濯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若是天灾,自有陛下出面治理,若是人祸,我可是跟贪官污吏打了将近十年交道了,你可放心?”他说道。“眼下连乱民有多少都尚不知,你就不必操这么多心了。” “可都闹到陛下眼前了。”方临渊说。 “你放心,皇上已下了急召,半月之内,乱子一定会平。”林子濯说。 “你怎的这样笃定?”方临渊反问。 “突厥的赛罕公主已然启程了,蓟北是她们来京的必经之路,必得提前肃清混乱。”林子濯说。 “否则,若教使臣与公主看见此等乱象,大宣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呢。” 方临渊听他这话,一时又没有出声。 “又在想什么?”林子濯问他。 方临渊摇了摇头。 朝中众人、包括林子濯在内,担忧大宣的国威颜面无可厚非。 但是,庄稼生长拔节的日子总共只有这些,丢掉的面子还能抢回来,但饿死的人命,就回不来了。 —— 林子濯跟方临渊闲话了一会儿,镇抚司还有事忙,就先走了。 临走之前,他拿肩膀轻轻碰了碰方临渊,说道:“陛下近来很器重你,你只管安守本分,别的不必操心。” 他是天子耳目,偶尔向方临渊透露些什么,定然是必会发生之事。 看他神色轻松,眼里带笑,便知一定是好事。 方临渊却没放在心上,倒是林子濯与他说的蓟北佃农,教他多留了些心。 蓟北离京不过百里,是一片土地肥沃、地势平坦的广袤平原,上京城吃用的粮食七成都产自那里,而安平侯府的许多农庄,也都在那七郡当中。 于是这日回府,方临渊特去了一趟前院,找到了统管府宅的岁朝娘子。 听他问起最近庄上的情况,岁朝有些意外:“回侯爷,自打开春至今,侯府的各处田庄都没有任何异动。” “没有佃农要求减少租税吗?”方临渊问道。 岁朝笑起来:“侯爷,咱们府上的佃户租税本就比别家低不少,每年又都或多或少要免去几成,自然不会还有庄户提这样的要求了。” 方临渊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是减少几成租子就不会发生的动乱,恐怕便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乱子。若当真闹到田亩里颗粒无收的地步,几成租税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方临渊总算放心了些。 于是,他便没多停留,跟岁朝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溜到怀玉阁用晚膳去了。 他到的时候,赵璴正好刚收起江南送来的信件。 其中一封是元鸿朗发来的。借着江南贪腐之案,赵璴成功地将他推到了南下结案的钦差的位置上,元鸿朗也不负所托,将他吩咐的事情办得很漂亮。 引得流民起义的大案令京中官员人人自顾不暇,一时间也顾及不到江南的势力。于是元鸿朗借着这个空档,在赵璴的授意之下给江南换了一通血,半成的桑党官员被他拔除,换成了自己手下的人。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赵璴属意留下的。 这是他作出的一番围师必阙的假象。 桑党官员经此一番伤了元气,但桑知辛本人及其座下一众拥趸,还是成功地将自己择了出来。未能一把按死他们,是赵璴意料中事,给他们留下三瓜俩枣的,也是为了存住他们一时委顿住的贪欲。 此后再要对付他们,还需要留下一些把柄。 而另外一封…… 赵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扣动了两下,神色有些沉。 是他留在南方的探子发回的,说是寻到了当年离宫的太医院院判。 正是当年那个,照顾清贵妃身孕的太医。 他五岁那年,赵瑾的母妃清贵妃怀孕。当时宫中子嗣单薄,又只赵瑾一个皇子,鸿佑帝当即龙颜大悦,倾太医院上下之力,照顾保全清贵妃的龙胎。 赵璴年少早慧,对清贵妃苏云霜印象很深。 她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女儿,家中三个兄长,唯独她一个妹妹,又天生有不足之症,多年体弱,因此自幼被娇惯得很厉害。 入宫之后,她也是一番眼高于顶的娇蛮姿态,宫里谁她都看不上,谁她也相处不来,入宫几年将后宫妃嫔得罪了个遍,却偏偏圣眷不衰,让宫里的女人恨她恨得齿冷。 唯独他母后是个例外。 宫里从不争宠的是她,最秉公执法的也是她,而身份最为贵重的,仍旧是她。 苏云霜只喜欢跟她玩。 窦清漪性格冷淡,不爱与嫔妃交际,素来除必要的晨昏定省之外,谁也不偏爱、谁也不为难。 可苏云霜却总往她的栖凤宫里钻,又要窦清漪陪她说话,又要从茶饮点心到熏香摆件样样挑剔一遍,有时弱症犯了,还得窦清漪给她请太医。 赵璴听过他母后与松烟嬷嬷的交谈。 “娘娘若不喜欢贵妃,奴婢下回打发了她走就行了。”松烟说。“何必教她一待就是半日,徒惹娘娘心烦呢。” 却听窦清漪淡淡说道:“她自幼体弱,又众星捧月长大,在宫里孤单,也是可怜。” “娘娘还心疼她。”松烟叹了口气,没再劝过。 赵璴也不那么喜欢苏云霜。 她脾气娇得很,说话做事又极毛躁,还特别喜欢逗他。他从小被当做女孩教养,他母亲严令他嗓音不似女孩便不许开口,于是他从小便言语谨慎,显得寡言。 可苏云霜却偏要逗他,将他逗烦了跑开,她就要笑。 “娘娘,我这一胎若是个女儿就好。”她笑完了,还要跟窦清漪说。“我生的女儿,肯定比宫里别的丫头都漂亮百倍。” 但后来,她怀胎六月时流了产,母子俱亡,太医从她身体里捧出的,也是个男胎。 她死在栖凤宫。 窦清漪宫里得了极好的鹿肉,她蹭过来吃,胎动发作后才查出里头被下了红花。她身体虚弱,扛不住这样大的月份流产,鸿佑帝赶来时,她身体都凉了。 鸿佑帝哭得肝胆俱裂。 那些素日里恨苏云霜恨不得她千刀万剐的妃嫔,这会儿当即摆出了姐妹情深的姿态。 哭她死得冤枉, 骂窦皇后蛇蝎心肠,说清贵妃将她当做自家姐妹,她竟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而赵璴却看见,他母后被打入冷宫的当天,对着清贵妃宫中搬来的那盆海棠枯坐了一夜。 而那盘鹿肉食性太烈,苏云霜吃了两口、窦清漪便让她停了筷子,这点剂量根本不至于让她流产而亡。 而她的死因,在那盆海棠里。 满宫上下只有窦清漪知道,苏云霜从小吃药怕苦,素日里陛下赐的坐胎药,她三日中会偷偷倒掉两日,就倒在那盆长势喜人的海棠中。 而那盆花土里翻出了药渣,有冬葵、半夏和附子,皆是不动声色可使人落胎的好药。 那药会是谁下的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明白窦皇后为什么明知苏云霜另有死因,也没替自己伸半句冤枉。 现在,拿到那封信的赵璴知道了。 当年的院判在苏云霜死后每两年便告老还乡,此后一直东躲西藏,直到被赵璴的人抓住。他招供说,当年是陛下命他在清贵妃的药里下药,当年抓药的凭据,他都一直留在手里。 下药的正是鸿佑帝,而他母后缄默不言,也是因为她猜到了。 她若假作不知内情,还能保住自己与赵璴的性命。但若她发现了端倪,鸿佑帝想尽办法也会灭她的口。 她终于认清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个豺狼,只能委身冷宫之中,步步算计,去夺豺狼手中的皇权。 而苏云霜呢? 鸿佑帝怕苏云霜母家势大,再生个皇子难以把控,又视窦清漪如眼中之钉,想要一举两得,用那个不想要的孩子换取窦清漪的后位。 却不料,苏云霜吃药不老实,拖到六月才流掉,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所以鸿佑帝伤心,那天夜里,哭得几经昏死。 似乎是爱极了她一般。 —— 方临渊刚到怀玉阁门口,就闻到了里头袅袅飘出的香气,当即食指大动,腹中的饥饿感也被勾了起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踏上阶梯,不忘朝着门前候着的侍女笑着打了招呼。 他一入前厅,绢素便对他说殿下还在内间,请他入内之后,像往日一样替他们屏退下人,关上了门。 听着里头半天没动静,方临渊绕过了屏风去,抬眼就看见赵璴正坐在桌前,取下了灯上的琉璃罩,正在火焰上烧着一封信。 听着他进来,赵璴略一抬眼,平静地对他说道:“饿了就先去用饭。” 纸张被火光引燃,屋里的光影当即跳跃起来。 火光滚烫地照在赵璴脸上,方临渊当即看到,他的神色不对劲。 冷漠,阴鸷,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他小心地凑上前了两步,问道。 只见火光里的赵璴神色未变,片刻之后,似乎稍稍缓和了眉眼,抬眼看向他:“没什么,一点陈年旧事。” 说着,他将整封信朝着灯烛上一丢,不等火焰消减,便将琉璃灯罩扣了回去。 火光疯狂舔舐着灯盏,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鬼魂。 这哪里是没事的模样。 但见他神色不好,方临渊便也没敢再提,跟着赵璴去了厅中坐下,拿起箸来悄无声息地吃饭。 气压太低,以至于他夹了一块酥饼,吃起有点味苦,也没好问赵璴这是什么做的。 他只自己磨蹭着,半天也才吃了一半。 能让赵璴不高兴的,会是什么事啊?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乱子,还是他的计划碰到了阻碍? 方临渊闷着头,一边想着,一边跟碗里那只不大好吃的酥饼较劲。 就在这时,一块芽菜獐子肉落进了他碗中。 方临渊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赵璴偏过头来,神色平淡,已经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了。 “王公公特给你做的,怎么一筷子都没动?”只见赵璴问道。 “我……”方临渊一时也不好答话。 总不能说在猜他为什么不高兴吧? “我没事。”却见赵璴自己答道。“很简单的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即便想要装作自己没在偷猜赵璴不悦的原因,可听见赵璴这样说,方临渊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什么问题?” 赵璴的目光在他面上留了片刻,继而轻轻勾了勾嘴唇。 “若你怕苦嫌烦,本该吃的药也要偷偷倒掉的话,不出三日,我就能发现了。”只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啊? 问他在想什么问题呢,怎么好端端地开始威胁人了! “什么药?”对上赵璴的目光,方临渊当即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倒掉什么了!” 却见赵璴淡淡垂眼,看向了那半只被他戳的千疮百孔的莲子酥饼。 “这里头有莲心,若是嫌苦,丢掉就行。”他说着,伸手从方临渊碗里夹走了那半块酥饼。 问号都快要从方临渊头顶冒出来了。 “这就是你想明白的事?”方临渊眉毛都拧起来了。 “你想半天,就在那儿想我不爱吃莲子?” 赵璴没再说话,只拿起汤匙,径自给自己舀粥去了。 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舒展起来。 方临渊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他想明白的事。 他从来都知人性凉薄,也知道鸿佑帝伪善狠毒。 而除此之外,他也比谁都清楚,他身体里流淌着鸿佑帝的血,饥饿时会吞食爱侣的本性,也会通过他肮脏的血脉代代相传。 这样的人,合该孤独终老,谁都别去祸害。 诸如他,如何能保证自己在自认为爱着谁的时候,不会受本性的驱使向他张开獠牙呢? 情爱一事虚无缥缈,包括自己在内,赵璴都不信任。 于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或许也会做出鸿佑帝一样的事,他便没来由地觉得焦躁,甚至难免冒出了些自毁的念头。 但有些事想明白,也的确只需要一瞬间。 比如他抬起眼时,看见方临渊与那块酥饼面面相觑的时候。 鸿佑帝盛宠苏云霜多年,也不知道她怕苦,甚至在苏云霜的寝宫流连多年地思念她,也没发现丢了一盆她最爱的海棠花。 口中说着喜爱,却又真在她身上落下过几分目光呢? 他谁都不爱,佯作恩宠,却不过叶公好龙耳。 赵璴垂下眼来,第一次,他对厌憎嫌恶惯了的自己,头一次生出了欣赏与满意的情绪。 他和他可不一样。 他对方临渊的喜欢,可多得多了。 —— 上京城接连几日都没有下雨,天气也愈发热了起来。 便是方临渊巡城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商户的抱怨。 “去年大涝,今年又旱,什么年成哦……” “家里多搁些米,到了年末,能不能买到还另说呢……” 连日头都日甚一日地毒辣起来。听李承安说,京郊马球场上的草都被晒黄了,向来喜欢纵马玩乐的王昶等人,这几天都闷在府里没有出门。 又过一日,方临渊被急召进了宫。 竟是因着蓟北的佃户非但没被成功镇压,还闹得更厉害了。 领着一队卫兵前去震慑佃农的官员,本是循例游说,却竟一出府衙就被暴民生生拽下了马来。若非卫兵们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去,只怕性命都要难保。 消息传回,鸿佑帝当即拨好了一千骑兵,让方临渊即刻前去,镇压暴民。 “朕思量再三,京中的武将朕都不放心,爱卿,唯独只有你了。”鸿佑帝在龙椅上叹息道。 “陛下,不过是群百姓而已,是否需要出动兵马,还请陛下三思!” 方临渊一惊,当即神色肃穆地在殿前跪了下来。 若只是民众暴动,也只需安抚震慑,但若出动了兵马,便是要剿杀他们的。 方临渊神色恳切,鸿佑帝却摆了摆手。 “若闹到了突厥的使臣与和亲公主面前,爱卿,大宣的颜面要是不要?”他表情严肃了几分。 “可是……”方临渊连忙开口。 “爱卿莫要再劝了。”鸿佑帝却打断了他。 “江南初平,大宣经不起再乱一次,爱卿,此等重任,你该是明白。” 再出言时,鸿佑帝微微凝眉,出口的语气,已不是劝说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7 第 5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于钱粮一事上, 方临渊有幸有些心得。 尤其是粮草,从前他在虎牢关时,朝廷的粮饷一部分是京城运送而来的粮食, 一部分则是折银发放给他们。 一到战时,粮食总不够吃,就需要他们找当地的百姓去买。战事吃紧时, 为防钱粮有失, 方临渊经常亲力亲为, 到了收成好的年节, 还会先买一些囤起来。 几年下来, 方临渊打过交道的农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至于朝廷的钱粮章程, 更是得倒背如流。 府衙的大门怯生生地敞开了一半,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衙役,偷偷摸摸地将方临渊请了进去。 方临渊一入府衙,便见那几个衙役匆匆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像是门外有鬼咬人似的。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府衙大堂的阶梯之上站着的, 正是穿着官服的郡守和京城派来的大理寺寺丞于高旻, 一众县令县丞等地方官簇拥着他们, 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建阳郡乱了,那些县官的衙门皆是首当其冲被包围的。这些官员看起来形容皆有些狼狈,神色也都不大好, 想必是千辛万苦才逃到了这儿,等着郡守大人庇佑他们。 方临渊抬头,朝着阶上几人笑了笑。 当即,众人纷纷躬下身来向他行礼。郡守恭敬小心地弓起肩背来, 提着衣袍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方临渊面前,笑着朝他躬身道:“下官等在此恭迎将军多时了,多谢将军前来解救我们啊!” 方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刚才在外头说的话,这些人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来解救谁的,这些人心里很该有个数。 几个县令也纷纷围拢上来,神色谄媚地将他朝里头请。 “将军既是要来了解状况,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咱们建阳郡与别处不同,情况复杂,许多事情将军有所不知……” 方临渊却站在原处纹丝未动。 “既是公事,私下谈不大合适吧?”他不为所动,没理他们,转头问郡守道。 “这……”郡守的笑容僵在脸上,回过头去,看向了京城来的于高旻。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品阶比这郡守还低两等。但方临渊却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稳地行下阶来,看向方临渊的笑容里带着清晰的威胁和警告。 “方将军,这财税民生上的事情,您毕竟不是行家。”他说。“下官只怕将军好心办坏事,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方临渊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背后有靠山,不是方临渊惹得起的人。若方临渊执意要管到他们头上,那待回了京城,有的是账等着方临渊来算。 方临渊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自知这些人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多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这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这样多的人,这么多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起天地良心。 况且…… 靠山? 谁还没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见了赵璴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璴拴在一起的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的肩上拍去:“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去详谈……” 却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的方临渊对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什么前程不前程,大人说笑了。”他说。 “我都做了驸马,还要什么前程?只盼公主芳心匪石,好教我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才好。” 说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旻拱了拱手,继而回过头去,扬声命令道。 “开门,升堂。” —— 这一回,县衙的大门大敞开来。 衙役神色胆怯地分列两侧,诸官吏面色难看地坐在旁边。方临渊高坐明堂,眼看着门外的百姓们渐渐壮起胆子走进来,渐渐将县衙的院子填满了。 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唯独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临渊,像是泥污中的人怀着最后一点期盼,抬头望向的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进来,在堂外直朝方临渊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别玩脱了。 方临渊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内的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缴的账册送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翻开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的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的情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起来。 他有些印象。去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的时候。 当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的郡守与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税收都不景气,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的税收最丰厚。 当时方临渊只过耳听过,却不料这漂亮的政绩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样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的一般。 “咱们建阳郡的税收与地租,缴纳的向来是最齐整的呀!”主簿还在旁侧,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么,去岁的收成单子又在哪里?”方临渊问道。 “回将军,去岁建阳郡总共产出了两万九千余石粮食,共缴纳的捐税有两千九百余石,将军可以算算。”主簿说道。 方临渊笑了一声,合上了账册。 “建阳郡总共两千余户农户及佃户,均亩产一石五十斤,户均十五亩田。去岁地里恰好减产不到两成,没有达到减税的标准。条条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算的?”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们这笔账,算得可真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座下的郡守与县令们当即慌张起来。 “将军,空口白牙的,您可不能胡说……” “不空口白牙。”方临渊说道。 “我要的不是这个,你们每个每个村子、庄子,里长手中不是都有一个官衙盖章的粮产簿子吗?每户产粮多少,上头都写明了、按了手印的那个,拿来给我。” 座下的官员们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方将军怎么知道的这样仔细?莫说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种田的百姓,都不知道村子里会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方临渊究竟是哪来的人! 片刻,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这……这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们手里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百姓当中传来了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草民带了将军要看的簿子!”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是个穿着破布褂子的老人,须发皆白,满面沟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条腿上有伤,从小腿到脚上血淋淋的,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红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线与草纸穿成的册子,递到了方临渊面前。 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但怀里的册子却护得完完全全,带着汗水与体温。 “下坪村去年的账册,草民特带了来,将军。” 方临渊双手接过那账册。 那老人却没有松手。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嘴唇哆嗦半天,对他说道。 “将军,下坪村一个冬天……饿死十来个人了。” 方临渊看了他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他没有多说。 接着,他抬手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扬手丢给了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去买止血的伤药。”他说。 那副将手忙脚乱地接下荷包,诧异地看着他。 “去啊。”方临渊面无表情。 那副将看了一眼端坐周遭的官吏们,咬了咬牙,还是没敢抗命,捧着荷包跑了。 而方临渊则低头,翻开了那本账册。 只三页,坐在一旁的郡守已经不安地站了起来。 “将军……”他想要上前说话,却又不敢,犹豫着站在原处,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方临渊偏头看向他。 “这册子,郡守也看过吗?” 他似笑非笑地在账册上点了点。 郡守半天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看他一眼,又将手中的账册立起来,朝向站在一旁那个抄着手、满脸不安的主簿。 “去年每一户的亩产,报上册子的都只有六七十斤,减产过半,不知大人是怎么算出的将近三万石粮食?” “这……下官……这……” 那主簿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况且。”方临渊点了点旁侧的那本府衙的税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的律法写明了,十五税一,一成的税收由主家上缴,而非佃农。”他问道。“怎么这些佃户们也要交一成税,一年缴税两成,难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的规矩吗?” —— 蓟北土地平旷肥沃、物产丰盈,于外派的地方官吏来说,是难得的宝地与美差。 年年有大车的粮食送入上京,呈报户部的税收也是最丰厚的。若有幸能座上蓟北地方官的位置,那便是乘上了东风,想不升迁都难。 但偏这几位郡守县令倒霉,刚于蓟北上任,便碰上了几十年来年成最差的荒年。 日子苦两年也便熬过去了,可若政绩做得太差,以后的路怕就断在这儿了。 寒窗数十年,谁也不甘心。蓟北的官员们在这一事上达成了共识,按着从前的标准多征了些钱粮,以至于去年岁末,他们都过了一个好年。 原本,今年风调雨顺,眼看着熬到秋天丰收,这笔账也就揭过去了。 谁也没想到这些刁民会闹,也没想到,京城明明步步都打点得妥当,陛下却偏偏派了个方临渊来。 府衙被迫贴出了告示,令各县各村的佃户来衙门领取误交的一成税收,此外,因着减产超过半成,去年所交的租子和抚恤补偿的粮食,也会由县衙发放给他们。 府衙仓廪大开,衙门前头排起了长队。官吏们龟缩在衙门后院里神色难看,方临渊带来的兵士将他们死死看管在那里,谁也不许任意出入。 带着伤药回来的副将见此情状,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方临渊身边。 “将军,这样办事,回去恐怕麻烦不少。”他双手将伤药递给方临渊,小声说道。 方临渊没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递送账册给他的老者。 “拿去那里。”他说。“回京之后,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军令森严,你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这……”那副将虽说素来胆小怕事,但见方临渊这样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方临渊没答话,只是按了按他的肩,说道:“伤药送过去吧,我晚些时候出去一趟,夜里回来。你传我命令,今日此处但凡死一个人,不管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全部算在你们头上。” “……是。”那副将也不敢抗命,应声道。“将军是要去哪里?” “我家的庄子就在附近,过去看一眼。”方临渊瞥他。“不需同你汇报吧?” “不必,不必!”那副将站得笔直,连忙转身跑开,去给那老者送伤药去了。 方临渊收回了目视线。 方才在此处,他见着不少人身上都有受伤,便特旁敲侧击地派人问明了。 原是那日,于高旻赶到建阳郡时,亲率了十几个衙役要将此处的难民赶走。那些人固留不去,他便令衙役拔刀恐吓。 推搡争斗间,不少百姓都受了伤,而于高旻本人,则因骑术不精又被惊了马,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 这副将胆小怕事,倒教他能够放心,外出去办另一件事。 他今日的确将这些官吏衙役都看管在了此处,但有人领回了租税和救济粮,只怕风声今日就会流传出去。 若其余六郡得到消息之后连夜修改伪造账册,那么待他们大军赶到,再想布施公道,便会难上加难。 最好的办法,是去蓟北府。 蓟北府统御七郡,里头存着七个郡县全部的税收账册。只要提前拿走那些,这些人再作如何修改,也为时已晚了。 虽说最好的办法是率军而去,但陛下拢共只拨给他一千人马,如今全镇守在此,没有空余。 这里今日开仓放了粮食,又是蓟北最大的一个州郡,人多眼杂,若无官兵把守,只怕会出乱子,届时更弄巧成拙。 故而,方临渊借口巡视自家庄子,是打算先自策马,独自去蓟北府走一遭。 —— 做好决定之后,方临渊自出了城,先去自家庄子的方向转过一圈,便径直朝着蓟北府而去。 抵达蓟北府时,天色刚刚擦黑。夜色里的蓟北府衙灯火通明,门前的衙役优哉游哉地负着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蓟北这些时日有些乱,但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乱民全都跑到郡衙、县衙去闹了,州府的衙门反倒一片太平安宁。 方临渊赶到时,整个衙门的人都吓得手忙脚乱。 蓟北知府上了年岁,如今年过花甲,早早便睡下了。他得了通传,急得匆匆穿戴好衣冠,赶到方临渊面前时,连鞋都有一只没有穿好。 “下官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有失远迎!”那知府颤颤巍巍地朝着方临渊行礼。 “无妨。”方临渊说道。“我原本没打算来蓟北府,多有叨扰,是要来找大人取一样东西。” “将军请说!”知府恭敬道。 “蓟北七郡去岁缴税的账册,劳烦知府拿给我吧。”方临渊说道。 那知府一愣,眼看着花白的胡须都哆嗦着抽了两下。 “这……将军……这物件……”他支支吾吾。 还什么都没说,他便先开始害怕了。 “他们乱征赋税,美化政绩的事,你知道。”方临渊心下清明,当即直言道。 “下官可万万没有参与呐!”知府连忙否认。 “没参与?”方临渊面无表情。“所以你知情,且纵容他们,毕竟高昂的税收于你而言,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那知府本就被方临渊的突然到访吓蒙了,此时见他一番兴师问罪、言之凿凿的模样,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下官,下官着实没有参与呐!租税是他们报上的,粮食也是他们征收的。蓟北府连一亩良田都无,下官亲自过手的,唯独商税一则啊!” 他矢口否认,匆忙地要将自己择出来。 见方临渊无动于衷,他哆嗦着上前两步想要扯住方临渊的衣袖,却神思不属,被其中一只将落未落的布鞋绊了一跤。 方临渊面无表情地一把扶住了他。 “将军,下官年岁大了,要不了两年便要告老还乡……”他却顾不得许多,言辞恳切地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明白他的意思。 他知情,却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了自己能安安稳稳在知府的位置上荣休,生怕给自己找一点麻烦。 平庸,懒怠,择得干干净净。 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而言,未必不是恶行一件。 方临渊倒是懒得于他掰扯。他领了圣旨,是来平乱的,不是来审人的。 他没有言语,只抬起手来,一把将旁侧桌上的杯盏尽数扫在了地上。 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吓得那知府浑身一哆嗦,枯瘦苍老如风中枯叶,像是险些教方临渊吓死。 却见方临渊懒洋洋地说道。 “看见了吧,我今日在蓟北府衙摔砸抢夺,账本是我抢去的,不是你给我的。”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放心了吗?放心了就去把账册给我取出来,别再废话。” 这滑不留手的老泥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确认方临渊将此事全部揽下,还找了借口令他不会得罪京官与上峰,知府连忙双手将账册奉给方临渊。 临送他走时,还不忘痛陈道:“将军,属下坐在这位置上,如芒在背,也实在没有办法呀!今日有将军主持公道,属下替蓟北百姓谢谢将军!” 方临渊懒得与他多言,拿上账册就走了。 他连夜离开,还能在三更之前赶回建阳。此后再去别的州郡查账时,稍有出入,他就能拿出盖着府衙印章的账册来,好好与他们对峙一番。 厚厚的七本账册,方临渊将其严严实实地朝流火的鞍鞯上一拴。 恰看见了它脖子上拴的那枚雕花的铜铃。 他随手拨了两把,继而翻身而上,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 夜色之下,火红的身影之后拖拽的影子,直扯了一里多那么远。 自方临渊离开蓟北府,便有一队身着夜行服、体跨黑马的暗影跟随着他。眼看着都快要到建阳府了,那群人仍旧像是风筝一般,长长地拖拽在他身后。 方临渊早就发现他们了。 此处跟着他的,能是什么人?两成可能是来杀他灭口的,八成可能,是来夺他马上的那摞账册的。 建阳府今日有那么多人见到他,消息流出、有人坐不住了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方临渊没想到,那坐不住的人怎么请的杀手都这样业余,眼看着还有小半的路程就要到建阳府了,他们再这么犹豫不决,只怕就要错失良机了。 他们要磨蹭,方临渊却不想再等。 这些人错过了机会不要紧,他却非常需要知道,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 眼看着前头拐个弯,便会穿过一片丛林。他拐过弯去,继而不动声色地慢下了速度,一只手扣在佩刀上,冥神静听身后的动静。 他方才留神了一路,心下已经有了数。身后的人拢共不超过二十个,他一个人对付,绰绰有余。 但是…… 他听了半天,跟在他身后的细微声响却消失了。 人呢?就一条路,难不成还跟丢了? 方临渊应付过多少次追踪,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 他渐渐停下马来,在没有任何马蹄声干扰的情况下,侧耳又听了一遭。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漆黑一片的树林发出的沙沙声响,什么声音都没了。 方临渊缓缓抽出刀来,掉转马头,缓缓地向后行去。 莫非这些人弃马入了丛林?但是这么远的距离,单靠人的腿脚,应当追不上才是…… 方临渊缓缓向后行去,渐渐地,听见了微弱的人声。 很模糊,却似有些熟悉。 他引着流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声音细微而轻缓地,重新回到了那处转弯处。 周遭的树林在这儿戛然而止,没了枝叶碰撞声的掩盖和树丛的遮挡,他清晰地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十来个黑色的身影被捆成了粽子,猪羊一般丢在地上。周遭几个一身黑衣的男子肃立在四周,手中紧握着长剑,宛如驻守此处的石俑。 而在其中,身长玉立的一个黑衣男子双手环抱,柔韧黑顺的长发高束在脑后,慢条斯理地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垂下眼去,看着他。 下一刻,他穿着黑靴的脚猛地踏在他的喉头,向下踩着碾动,踩得那人浑身都在颤抖。 但站着的那个,四两拨千斤似的,明明足下使了要命的力道,举手投足间竟还有种锦玉堆砌的优雅。 “我的耐心不多。”他听见那人缓缓开了口。“派你们来的,是谁?” 玉石相击一般,这样的声音,不会再有第二人。 方临渊惊得愣在原地。 而同一时刻,那人也似听见了动静,慢悠悠地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 那双冷冽的桃花眼,一时也露出了怔愣的神色。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8 第 5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原本是打算离开的。 皇命在上, 进退两难。他原怕方临渊为从皇命而自毁名节,也怕他心系苍生而不惜抗旨不遵。 忠义难全的事情上,他没想到方临渊会这般从容而机敏, 刚到建阳就找到了动乱的症结所在,且毫不畏惧,大刀阔斧地解决了问题。 是了, 他何必放不下心, 那人可是方临渊。 此后唯一剩下的一些麻烦, 便是于高旻背后的那帮京城文官了。 但是与这些人斗法, 赵璴还没有怕过。 可是, 就在赵璴准备离开之际, 他看见了独自纵马出城的方临渊。 他一个人, 建阳到蓟北府,取回这样要紧的物件,当真是不怕危险! 赵璴一时间又忘记了“他可是方临渊”那句话,毫不犹豫地率众跟上,在方临渊赶回建阳之前,替他先行拦下了他身后的那帮麻烦。 那群杀手自是也没有想到, 前头那个跑得飞快的目标已经够棘手了, 待他们准备动手时, 夜色里又杀出了几个鬼似的黑影。 各个身手不凡,快如虚影。尤其为首的那个,活鬼似的, 夜色下连他身影都未瞧见,就当即被他扭断了胳膊。 待几道黑影落地,他们十几个杀手已然滚倒在了地上。 为首的那个受伤摔倒,挣扎着抬起头去, 却见端站在他面前的人,黑布覆面,根本连五官的影子都看不清晰。 他垂眼看向他,像是看着一只一脚就能踏死的虫豸。 周遭几人当即围上前来,抽出夜行衣里的绳索,将地上的人挨个捆起,严实地堵住了嘴。 待捆到他时,周遭的黑衣人正要堵上他的嘴,却见站在他面前的那人,缓缓抬了抬手。 周围的几个人当即退到了一边。 躺在那儿的杀手,眼看着那人信步朝着自己走来。 “谁派你们来的?”他听见他这样问道。 此人逼问,他自然咬死了不说。 却未料眼前这人压根一点耐心都没有,只一句话没听见回答,便当即走上前来,抬脚便往他的喉咙上踩。 分明清瘦高挑的一个人,却力抵千钧一般,只一踏,他便连呼吸也不能了。 眼前脑中皆是一片空白,他只能在剧痛的嗡鸣声中,听见自己的喉管与骨骼咔嚓作响的声音。 —— 赵璴怎么会在这儿? 当即,一股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从方临渊脑海当中腾起来,径直撞在了他头顶,使他半天没回过神。 他□□的流火还在慢悠悠地朝前走,但只走出两步,便见赵璴转过身,径直朝着他走来。 他一把牵住了流火的缰绳,将他逼停在原处。 “你先去旁边。”他说。 “你怎么在这儿?”方临渊却压低了声音脱口问道。 面前的赵璴微微顿了顿。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噢!”不过,不等他回话,方临渊便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从马上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问他。 “是不是蓟北之事不可小觑,你也有要事要来这儿办?” 两人的距离当即拉进了许多。 赵璴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低声说道:“……是。” 这于方临渊而言,便是解释得通的。 不过还真是巧,他与赵璴连办事都能恰好撞见,还能让赵璴正好碰见那群尾随他的刺客。 方临渊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却见赵璴比了个“嘘”的动作,对他说道:“你先去一旁等我,待审完他们,我来找你。” 这还要麻烦赵璴,就让方临渊觉得过意不去了:“我自己去审吧?不是什么麻烦事。”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 “他们不知我是谁,也没见过你的模样。”他说。“保险起见。” 赵璴这样说,方临渊就没再坚持了。 反正审案查人一事上,赵璴肯定是惯手,他便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向后撤了些。 借着丛林的掩映,方临渊找了一片野草丰沛的地方下了马,让流火在那儿加顿餐,他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刁了根青草,在丛林的遮掩之下偏头向赵璴的方向张望。 夜色太深,只看得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黑影。 就在这时,旁侧隐约传来了人声。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赵璴的其中一个手下,黑巾蒙面,腰间悬着一块令牌,似乎是那群人里级别最高的那个。 他停在方临渊面前,取出了一个小包裹和一个银壶,双手捧给了方临渊。 小包裹还是绸缎的,熠熠闪着微光,与此情此景极其格格不入。 “将军,请。”他说。 方临渊疑惑地接过包裹,打开来,竟见里头是几块酥饼,花蜜做的,一闻就知道是王公公的手艺。 赵璴出门办事,还随身带着这个呢! “多谢!” 方临渊面上一喜,继而又有些疑惑,抬头问那人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 赵璴不是恰好来这儿办事吗?他要是没猜错的话,赵璴的这些手下应该没见过他才对啊? 却见那手下眼中没什么神色波动:“月前在京郊,属下也曾随主子保护过您。” —— 月前,京郊,也? 方临渊想起了那日在京郊缉捕白莲教时,从他背后射来的那枚击断利剑的暗器。 “缉捕白莲教的那回?”方临渊问道。 那手下似乎没想到方临渊会不知道这件事,微微一顿,眼神飞快地朝赵璴的方向扫了一眼。 方临渊当即明白,就是他问的那回。 难怪……那样准的镖法,他上次见识,还是在赵璴用绣花针击倒胡匪的那次。 他不由得看向远处的赵璴。 浓黑的夜色下,大致看得见赵璴在审讯,一群来往的影子中,独他的身影有股超逸脱群的劲儿,一眼就能认出他。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主子知道的。”方临渊回头,在那手下的肩膀上拍了拍,笑着说道。 此人似乎不大习惯被这样对待,只拍了两下肩,便紧张地浑身紧绷,继而干巴巴地答道:“是。” 这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方临渊则双手捧着那包酥饼,不由得又转过头去,看向赵璴的方向。 他嘴硬,这次跟来蓟北,原也是为了保护他来的。 难怪竟这样巧,他独自出个城也能碰见赵璴。 哪里是巧呢? 酥饼的香气幽幽地飘到鼻端,放了一日,似有些干硬,却使得其中的甜香愈发诱人起来。 自从他兄长为保护他而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亦步亦趋地保护他。 谁会觉得他需要保护?他是乱军当中一枪挑下敌首的神兵,是街头巷尾人人称颂的名将。 莫说今日十来个人跟着追杀他,便是再多一倍、两倍,他也能活着离开,带着完好无损的账册一起。 这么简单的道理,赵璴如此聪明,怎会不明白? 他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 赵璴很快审完了那些人,回来便见方临渊正站在那儿看着他,手里捧着那包酥饼,也没有吃。 “不饿吗?”赵璴问他。 方临渊眨了眨眼,看见了赵璴衣襟上溅落的血迹。 “你没受伤吧?” “我没杀人。” 他们两人的话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落下的,当即,两人都微微一愣。 接着,方临渊看见赵璴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口风太紧,不小心溅到身上了。” 说着,他又看向方临渊,问道:“不饿吗,怎么不吃东西?” 后厨的太监说,这酥饼能放三五日不坏。 倒是他似是脑袋坏掉了,临走之前偏问这一句,还鬼使神差地揣了一包。 “啊,我忘了……”方临渊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手里的酥饼。 两人在林边坐下,赵璴手下的几人则前去处理那些杀手了。 他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将这些人交给东厂,将有用的东西全部审完之后,就关在东厂的天牢里。 方临渊自拿了一块酥饼,又递了一块给赵璴,问道:“他们招供了吗,是谁的人?” “大理寺少卿府里的府兵。”赵璴接过酥饼,说道。“原本候在城外,既是为了监视于高旻,也是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情况。” 方临渊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今日围了建阳郡衙门,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消息。” 赵璴嗯了一声,接着道:“他们原是要四散去其余六郡传递消息的,但因你忽然出城,这才跟在了你身后。” “他们是打算杀了我吗?”方临渊问道。 他语气轻松,还有些好奇,像是真的在问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般,惹得赵璴转过头来,看向他。 “若是要杀你呢?”他问道。 那就不是杀他,是为了账册了。 方临渊极其满意自己的筹划和谋算。 若非他今日当机立断,其余六个郡的百姓岂不是领不到救济粮了?到那时,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呢。 方临渊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正高兴着,却见赵璴仍盯着他不放。 “若是杀你,你的命就不要了?”赵璴又问他。 呀,怎么这么认真。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却在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想起了他几番保护自己的事情。 玩笑的话说不出口,他看着赵璴,又微微有些发怔。 这人怎么比他自己还爱惜他的性命啊,好像把他看得多娇贵珍重,半点不敢让他有闪失似的…… 他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一双眼看着赵璴,只剩下一张嘴,还无意识地慢慢咀嚼着那口没咽下去的酥饼。 片刻,他看见赵璴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他嘴边的一颗饼屑。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见赵璴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银壶,拔开了,递给他。“只是你自己的性命,理当爱惜。” 方临渊接过来,顺着他的动作喝了一口。 清甜 弥漫开来,竟是桃花蜜酿成的甜酒。 赵璴不是不喝酒吗! 方临渊疑惑地看向赵璴,却见赵璴转开了目光,没看他。 是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没事啦,我心里有数,这十几个人即便想要动手,区区几个府兵,也不是我的对手。”方临渊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必担心。” 他许是生性里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赵璴对他这样好,他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跟赵璴相处了。 他此话出口,有点赧然地清了清嗓子,连忙又将话题扯回了正轨上:“不过,那个大理寺少卿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大胆,光明正大地就将自己的府兵往外派?” 只见赵璴顿了顿,说道:“桑知辛的人。” 方临渊一愣。 桑知辛是谁?声名如雷贯耳的寒门贵子,浣衣妇冻红了双手送上金殿的当朝状元。 他刚正廉洁的名声可是方临渊在边关时都听说了的。据说有官员年节时拜会他,按着地址去他府上,却见不过小院一间。 桑知辛外出迎接时,身上穿着的布氅都是打了补丁的。 那官员看不过眼,第二日便给他送了三套新布衫。他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说道:“我为陛下做事,能吃饱穿暖已是身怀感激了,不敢再受旁人馈赠。” 这故事便是街头巷尾的幼童都知道,这样的桑大人,会是指使这些官吏的人? 看见方临渊的神色,赵璴分毫不意外,淡淡地接着说道:“那个大理寺少卿,也不过是他的马前卒。于高旻是他举荐的人,他既怕此人出岔子,也是想借此表露忠心。况且,外头请派的杀手不知来头,桑知辛也不敢用。” “所以……蓟北的乱子,桑大人也是参与了的?”方临渊怔然道。“他也是从中得利的人?” 赵璴点了点头。 方临渊捏着那半块酥饼,不出声了。 “在想什么?”赵璴问他。 “若是桑大人都……”方临渊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低沉。“那朝廷岂不是烂进了根子里去?” 赵璴的嘴角微微动了动,险些冷笑出声。 大宣的朝堂盘根错节地生长了两三百年,错综复杂,千头万绪,早到了烂掉的时候。 但是,在看见方临渊的神色时,他微微顿了顿,嘴角冷笑的弧度也渐渐收了回去。 “……还有得救。”片刻,他满腔的讥讽,化作的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像安慰,倒像是什么承诺。 方临渊转头看向他。 “我不明白。”他说。“桑大人自己入仕前也是平民,他怎能不知苛政之下,百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道:“……他明知道好官该是什么样。” “他只是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罢了。”赵璴说道。 方临渊又不吭声了。 片刻,他听见赵璴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是我在污蔑他?” 方临渊微微一愣,看向赵璴。 他确实从没这样想过。 “你对我污蔑他,有什么好处?”他问赵璴。 好处多了。借刀杀人,铲除异己,心思干净纯粹的人,向来是最好用的刀。 但是,看向那双干净过头的眼睛,赵璴口中这些卑污的算计,却又说不出口了。 ……算了。 他嘴唇微动,片刻,抬手在方临渊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当心教野狼叼走吃了。” 他看着方临渊,轻飘飘地说。 方临渊猝不及防地挨了他一下。 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动手敲人呐! 他猛地回过神,教赵璴气得险些原地跳起来:“别看不起人了,我三拳就能打死一头狼!” 就在这时,他额角又冷冰冰地落了一记。 这回,赵璴没有动手。 他们二人同时抬起了头。 便见漆黑的夜色里,一滴接着一滴,淅淅沥沥地,竟渐渐下起雨来。 雨水没入土壤,击起细碎的尘埃。旱了半月的蓟北土地,终于迎来了它入夏之后的第一场雨。 —— 这雨先是稀稀落落的几滴之后,便很快下得大了起来。 方临渊知道赵璴受不得凉,淋不了雨,需得快些找个遮蔽的地方。 但是若要住店,便需进城,赵璴连身份都是假的,自然没有入城的文牒可供他使用。 方临渊将他带在身边一道进城也不是不行,但住店亦要文牒凭证,若跟着他去衙门里住,那些兵马又都是京城来的,难保不会认出赵璴的身份。 于是,他们二人牵起流火,当即赶到了最近的村落。 方临渊远远地就看见,村口有一户人家,离村子有半里路远。他们前去借住避雨,待到雨停之后就离开,不会留下什么踪迹。 只是,即便很近,等他们赶到那家门前时,二人身上也快要淋透了。 柴门打开,便见里头站着个瘦削的老妪。 “婆婆,我们二人途经此处,没想到突然遇见大雨。不知您家中可方便,叫我们二人避一避……” 眼见着他们淋得很湿,不等方临渊说要给银钱,那老妪便连忙将他们让了进去:“快些进来吧!这么夜的天,可莫要淋坏了。” 她操着一口蓟州话,离京城不远,倒是不难听懂。见他牵着马,那老妪又忙将牲口棚的方向指给他,让他将流火先拴在那里。 破旧的小院里拢共只有两座房屋,都不大,墙壁是用稻草和着泥巴堆起来的。整座小院静静悄悄,方临渊看了一圈,便见除了这老妪之外,只有正屋门口处探头探脑的两个孩子。 待拴好了马,老妪已然在房中烧起了柴火,又忙着烧上热水来,热情地让他们快去炉边坐下,好暖暖身子。 “不必忙,婆婆,您快坐吧。”方临渊连忙上前拦道。 那老妪却偏要将水烧热了,给他们一人端了一碗,才在旁侧坐了下来。 “多谢。”旁侧的赵璴似是不大会应付这样热切的人,干巴巴地道了句谢,便不知说什么了。 方临渊却熟稔极了。 那两个小孩自他们进门,便在旁边怯生生地看。都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个头很矮,黑黑瘦瘦的。 见他们一直盯着自己,方临渊朝他们友善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了那包剩了三四个的酥饼,打开来,朝他俩招了招手。 那酥饼的香气太诱人,小孩儿磨蹭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 方临渊给他们两个一人塞了一个,又拿出一个来,双手递给那个老妪:“路上剩下些干粮,婆婆跟我们一起吃吧。” 那老妪连连推拒,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接了下来,笑着跟方临渊说:“我们家里不缺吃的,公子不必这样客气。” “诶?”方临渊闻言不解。“我一路来的时候,听说蓟北去年年成不好,百姓家里都没有吃喝呀?” 那老妪闻言,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嘴不剩多少的牙齿:“那是昨天的事啦!” 方临渊不解地扬眉:“昨天?” “是呀!”那老妪说道。 “说起去年,可是难过极了。一年收成本就没多少,加上缴的租子和粮税,一家剩不下两袋粮食。公子不知,去年一冬,我们下坪村活活饿死了十来口人。村子上的人饿得又没有力气,人停在院中都没人能埋。 幸而我家孩子在上京城码头做工,每月都有银钱粮食送回来。我们家人口少,老头又是做里长的,每月便把粮食送去村里分,这才没饿死更多的人。” 说到这儿,老妪似是又提起了伤心事般,双目有些湿润:“到了今年,朝廷又要我们交租子。可是,人都饿死了,哪里有粮食去交租呢?前些日,朝廷的榜文刚张出来,我们村子里的人就上衙门去闹了。” 方临渊无声地与赵璴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消息传到京城,说的可是蓟北刁民因半月不雨,便借口闹着要朝廷减免租税呢。 那边,两个捧着酥饼小口吃着的孩子见状,纷纷围了上去,笨拙地给老妪擦泪:“祖母不哭,祖母不哭。” 那老妪连忙抹了把泪来,朝着方临渊笑道:“但是眼下好啦!” “为何?”方临渊不解道。 “今天从衙门回来的年轻人,各个都扛着大袋的米面呢!说是这么多,都还没有领完,取了衙门的单据,明天要赶车去拉!”那老妪说道。 “他们都说,是因为衙门今天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方临渊眼睛一眨,没想到会在这儿听见自己。 说起这个,那老妪眼泪都不擦了,双眼亮晶晶地,对方临渊说道:“那些小伙子还特来给我们家送了两袋米来,说是还我们家冬天时候的恩情。我特多问了两句,原是那位老爷说了,咱们去年的税本就不该交,租子也该是免去部分的,而且,还说朝廷合该给粮食救济我们!” 说到这儿,老妪看着方临渊,眼眶又湿润了。 “公子,您说说,这位老爷可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方临渊耳根都有些红,连忙说道:“不是神仙,是朝廷律法本该如此。” 那老妪却连连摇头:“是神仙,是神仙。该是天上下来的仙官,才能在水里火里救我们呢!” 说着,她找证据似的指向窗外:“不然,为何他一来这儿,粮食也有了,雨也下了?日子一下子就好过啦!他呀,可是我们蓟北的大恩人!” 而那位大恩人,这会儿已经开始在这屋子里找地缝了。 却不料,正在他羞恼不知往哪儿去藏的时候,他身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 “老人家,可知道那位老爷的名姓?”半天没出声的赵璴,居然在这会儿开了口。 方临渊转过头去,一双眼都瞪圆了。 那老妪却浑然未觉,思来想去了半天,有些懊恼地说道:“这我倒是忘记问了。只听他们说是一位将军,却忘了问是哪位将军……” “是方将军。” 只听赵璴缓缓地说道。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见跳跃着的、暖烘烘的火光之中,赵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也染上了一层柔软的暖晕,像是山巅被暖阳化开的冰雪。 他虽笑着,却不见半点轻佻,一字一句,柔软却郑重。 “是平定西北,从突厥蛮夷手里夺下了十八座城池、救下了万千百姓的方临渊,方将军。”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59 第 5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一场雨越下越大, 直到夜深了都没有要停下的苗头。 老妇人热情地要求他们二人住一晚再走,眼看着外头暴雨如注,方临渊便也没有推辞。 老妪特将他儿子空置的那间房留了出来, 又递了伞给他们,让他们去后只管自便。 方临渊又连连谢她,高兴自己今日得以遇见这样的好人。 却待他与赵璴踏进那间屋时…… 方临渊才发现, 自己高兴早了。 只见那间稻草与泥土垒就的屋子也并不大, 一眼就能遍观全景。十步来长的一间屋里, 只有一座简陋的土炕, 和两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板凳。 纸糊的窗户外风雨大作, 房中点起的两盏油灯昏黄沉暗。墙壁上还贴着两张陈旧的囍字, 应当是老婆婆的儿子大婚时候贴上的。 ……他怎么将这件事忘记了! 老婆婆家里贫穷, 只怕没有几张床榻,更没有府中那样的条件,能让他们二人各睡一间屋子。 跟……跟赵璴一起睡啊? 方临渊一时傻了眼,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像是并不在意这件事一般。 ……也是。 两个大男人躺一起睡一觉有什么可怕的?赵璴现在又没穿裙子, 他这会儿从头到脚都是个男的, 看起来一点也不别扭。 倒是他奇怪, 在京城待了几月,人都变敏感了。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尴尬,犹豫着正要说什么, 就见赵璴看向他,继而指了指床榻,说道:“去休息吧,明早怕是还要早起。” 赵璴这倒是没有说错。 想起建阳郡还需他前去主持大局, 方临渊爬上了床去,脱下靴来,先爬到床榻的最里头,将抱在怀里的那摞账册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上。 此处离窗最远,又离枕头最近,只要稍有异动,他必然能够察觉,绝无人能趁夜潜入,将这账册从他手中夺走。 待放好了,方临渊满意地拍了拍那摞账,在床榻原处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去,便见床榻上正好摆了两被子,虽很陈旧,却透出一股皂角的香味。 他高兴地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没动,只拉过一条板凳,坐在了火炉旁的墙壁边,抱起胳膊,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方临渊一愣:“赵璴?” 只见赵璴睁开眼来,偏头看向他,目光里似乎在问他什么事。 方临渊犹豫着问道:“你就睡在那儿啊?” —— 赵璴一进门就看见了方临渊的尴尬和退缩,一会儿看床一会儿看他的,一双手躲闪着都快要背到身后去了。 赵璴心中一时生出了几分带着气的好笑。 他就这样可怕?避猫鼠似的,仿佛他夜里能化作鬼,无声无息地吃了他。 想到这儿,赵璴牙根有些痒,来回咬着磨了磨,很想将他按在那床榻上去,好教他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吃人。 但看着方临渊两日奔波之后明显瘦了些许的面庞,又看见他劳心劳力一日之后眼底的疲惫,赵璴牙齿磨了一半,又了停下来。 他竟舍不得吓唬他,像是捧着什么,怕摔碎了一般。 罢了,只当是认了命。 让方临渊好好睡一觉吧。他心里头担的事太多,明天一早起来,还有六七个州郡等着他忙呢。 于是,赵璴让方临渊上了床,自己上墙边坐了下来,闭眼假寐。 却不料方临渊会在此时叫住了他。 他看向方临渊。 那双剔透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干净的邀请,诚恳地真的在问他要在哪儿睡,像是不知何为肮脏与险恶似的。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纯净,最是勾得恶鬼心旌飘荡,虎视眈眈地吞咽着口中的血腥。 赵璴顿了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勉强找了个借口。 “不定是否还有人追杀,你休息着,我来听风声。” —— 这可让方临渊如何是好? 赵璴此行本就是来保护他的,奔袭百里、风餐露宿,本就是待他极好的了,他怎么好意思再把人这样当牛做马地使唤呢! 方临渊连忙坐起了身来:“那你来休息,我去放哨。” 却见赵璴抿了抿嘴唇,停顿片刻,说道:“不必。” 又嘴硬! 经过这些时日的了解,方临渊可是知道赵璴有多口是心非。难道宫里出来的人都这样要面子吗? “你还是过来睡吧。你身体不好,晚上又淋了雨,我没事的,睡不睡觉都不打紧……” 他绞尽脑汁地劝说,却不知为何,赵璴的眉眼上浮起些许无奈。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我只是……不适应与人同榻而眠。” 许是不好意思吧。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艰难,干巴巴地,像是勉强找了个糊弄人的借口。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临渊当即翻身下床,俯身便穿起了靴子:“那你来睡!我在战场上多年,什么地方都能休息,还是你……” 不知怎的,他听见了赵璴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极深地、缓缓地吸了口气。 他疑惑抬头,便见赵璴已经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说道:“上去吧。” 方临渊不解,却还是乖乖地挪到了床榻里头。 便见赵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回头过来问他道。 “你确定不怕?”他问。 —— 赵璴语气平缓,神色也淡然,是真的在问他确定怕不怕。 可方临渊的心态,却在他这句问话之后变得别扭了起来。 灯盏熄灭,他们二人各自盖了一床被子,并排躺在床榻上,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方临渊睁着眼,看着破旧的屋顶。 赵璴平缓的呼吸声从他旁侧传来,缓慢、平静,像是风平浪静的海上的潮汐,将漫天星辰的倒影搅碎在了浪花里。 方临渊的身体在潮汐声中有些紧绷。 并非因着海水汹涌,而是人的本性里,似乎就存留着对广袤的、深不见底的海有着本能的畏惧。 好怪哦。 他们一个军营的弟兄们睡在一只帐子里,也从没有这样过。大家偶尔还用枕头打闹一番,磕磕碰碰的,玩完了倒头就睡。 赵璴其人,当真与别不同? 片刻,方临渊实在睡不着。他躺得太平整了,一时间胳膊也不舒服,腿也没搁对地方,老想翻身。 怕吵醒赵璴,他只好轻轻偏过头去,看看赵璴睡着了没有。 却见他一扭头,赵璴便睁开了眼来,一双眼平静而清醒,静静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问道。 这狐狸一冷冰冰地开口,方临渊刚才浑身绷得难受的那股劲儿,竟不知怎的突然就松了。 他笑了两身,翻过身来,侧身抱着被子,正好面朝着赵璴。 “你刚才说那个话,到底什么意思啊?”他问道。 赵璴的眉眼微微一眯,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片刻,赵璴没说话,方临渊笑了两声:“为什么会怕?你不会也好梦中杀人吧?” 赵璴偏头看向他,仍旧没有出声。 方临渊笑了几声,自笑得没意思了,讪讪地收了笑脸,以为与赵璴短暂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却在这时,赵璴忽然抬起手来,一把捏住了他的脸蛋。 力道不重,倒是吓了方临渊一跳。 “你干嘛啊!”他一惊。 却见赵璴捏着他脸侧微微晃了一下,问道:“你不打算睡了是吗?” 方临渊讪讪地拍开了他的手去。 果然人狐殊途,话不投机半句多。 —— 窗外雨声簌簌,听起来凉快又清脆,以至于方临渊安静下来,都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沉入的睡梦。 第二日清早,窗外晨光初透,他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人声吵醒的。 是个年长的老年男子的声音,想必是这位老婆婆的丈夫,从建阳郡领了粮食回来。 方临渊起身向外看去。 透过窗外被一夜雨水洗得澄澈的阳光,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穿着短褂的身影。 他身后的板车上粮食堆成了小尖,这会儿正拖着那辆车往里头走。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腿上有明显的伤口,脚上一双旧草鞋被血渍染成了深黑色。 方临渊一愣。 这可不就是昨天给他递账簿的那位老汉吗! 方临渊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赵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这会儿正靠在墙边坐着,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方临渊带回来的账册。 “怎么了?”见到方临渊神色有异,他微一拧眉,站起身来,朝着方临渊视线的方向看去。 “我没留神,这儿竟是下坪村。”方临渊匆匆说道。“那婆婆的丈夫见过我。” 而窗外,老妪已然匆匆迎了出去,看见那老汉腿上赫然有那样骇人的伤口,吓得忙上前问道:“怎么去趟城里还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官兵打你了?” 却见那老汉连连摆手,说道:“没事,没事。”   ; 说着,他还从怀里取出了一包药来,说道:“你看,这是方将军特派人给我们分的伤药。昨天敷过一回,已经没事了。” 那老妪不信,忙上前查看。 待确认了他的伤没有大碍,老妪才放下心来:“前两日听说衙门外起了乱子,你也不带个信回来……” “如今不是都好了?方将军来啦,还记挂着我这点小伤呢!”老汉则安慰她道。 “方将军?昨日借宿在这儿的两位公子,也说建阳郡那位老爷姓方,是个将军……” “公子?” 那老汉闻言,四下张望,恰撞见牲口棚里溜溜达达的流火,当即吓了一跳。 “哪来这样大一匹马!” 一墙之隔,炕上的方临渊急得匆匆穿起靴子来。 “这可如何是好?我被瞧见了不要紧,但是你可如何解释?若是消息传了出去……” 眼见着他急得要打转,赵璴站起身来,朝外望了一眼。 “就是昨夜那两位公子的呀!”那老妪说道。“昨天雨大,那两位公子来家里借宿,我便将阿壮的屋子借给他们住了一夜……” 两人说着,眼看着已经朝他们这边走了。 “他们过来了!”方临渊压低声音道。 “好了,安心。”却见赵璴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动作利落,伸手拿起了枕头边上的几本账册。 接着,他单手拉起方临渊,走到了这间屋子后头的窗前,一把将窗子推开了。 晨光熠熠,酣梦初醒。外头房檐上的鸟雀跳来跳去,清脆的鸟叫声下,明亮的晨光照在赵璴一本正经的半张脸上。 “翻墙,会吧?”赵璴问他。 眼看着前头一人多高的土墙,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睡一觉起来,翻墙从人家家里逃跑? 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即立断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啊! —— 那老妪和老伯停在了他们的门前,却见房门紧闭,窗子也只开了一条缝隙。 “怕是还没醒呢。”老妪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老伯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先将门外的粮食推进来。人家在家里住了一夜,也合该煮些粥来,好教他们吃饱了再赶路。” 老妪连连点头,又跟他说:“村里的强哥儿几人昨日才拉了两袋米来咱们家,说是他们领回来的租子,先给咱们分一些……” 就在这时,棚中的那匹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径直转身,穿过了大敞着的院门,一溜小跑着走了。 两人皆吓了一跳。 “公子,公子,你们的马跑了!”那老妪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上前,去敲侧屋的木门。 却未料,刚敲了两下,门便开了。 门里,空空荡荡,唯独叠放整齐的土炕上放了硕大的两锭银两,被窗外的阳光拉长了影子。 —— 此后几天,方临渊再想起那日的场景,都还有些想笑。 一人高的土墙,于他二人而言什么都算不上,抬手一撑,丹田发力,轻而易举地就跃出去了。 二人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外,迎面便是青朗的水洗一般的晴空之下,接天的、翻滚的麦浪。 “今年定然是个丰收的好年。”方临渊看着那片麦田,不由得轻声感叹道。 赵璴在他旁侧嗯了一声。 方临渊转过头去,看见的便是一身黑衣的赵璴。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夜里来去无影的夜行衣,这会儿在日光下却显眼得很。而他隐匿身份在外,还不忘单手抱着账册,另一只手取出蒙面的黑巾来,神色冷肃而平淡地准备将脸重新蒙起来。 可这夜色下杀气腾腾的姿态,在日光明媚的白日里,看起来竟有几分煞有介事的有趣。 明亮的日光落了他一脸,岂是遮得住、匿得起的呢? 方临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而旁侧的赵璴看着他,片刻,也忍不住缓缓勾起了嘴唇。 这样明媚的太阳,不必再遮掩什么了。 他静静看了方临渊许久,缓缓摘下了覆面的黑巾。 —— 方临渊手下的那个副将果真胆小怕事。 他放下话之后,一整日,那副将都矜矜业业地把守着府库和府衙,里头的官员出入不得,外头的百姓也各个按照账册上的数额,领取的粮食一粒都没少。 方临渊与赵璴在下坪村分别后,回到建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府衙外一片人来人往的热闹,来往的平民脸上皆带着喜气,哪有前些日来死气沉沉的模样? 此后几天,便顺利多了。 建阳郡与蓟北府的事一传出,其他六个郡的官员不敢真硬等着方临渊前来。几个郡陆陆续续地接开了粮仓,待方临渊赶到时,递交上来的都是干干净净地、将租税与救济完完整整派发给百姓们的单据。 之后几天,方临渊也只消将这些成果一一核实就够了。 数日之后,朝廷下令缉捕于高旻与各郡涉事官员的旨意发了下来,方临渊与副将等人也皆得了嘉奖,要他们回京之后即刻入宫领赏。 这对方临渊来说稀松平常,但于那副将而言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他一时有些兴奋,返程的路上在方临渊身侧喋喋不休。 他说自己即便在京任职,一年到头也只在除夕大宴上遥遥见过陛下一面,还没这样去陛下面前,领陛下之赏过呢。 “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副将在他旁侧笑嘻嘻地说。 方临渊闻言,侧目看向他,说道:“要想再有这样的机会,需得先将你的肚子练下去些。” 副将低头,看向了自己骑跨马上之时,叠在鞍鞯之上的三层将军肚。 他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是是是,这仪态实在不好看,教陛下见到了,确实不大好看。” 方临渊却抬手,手里握着的马鞭轻轻在他肚子上敲了敲,说道:“是这样的肚子,只怕提不动多重的枪。” “将军?”那副将不解。 “京城驻军可是上京最后一重屏障。若真有外敌杀到京城的那一日,莫非你要用这样的身躯去与敌军拼杀吗?” 那副将当即恍然,坐直了身体。 “是!将军所言甚是,属下记住了!”他说道。 方临渊淡淡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事也想问你。”他说道。 “将军请问!”副将肃然道。 “小事,不必这样严肃。”方临渊说。“若有一人……曾救过你,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谢意呢?” 说起这个,副将那就来精神了。 他是谁?京中若论人情世故,他还是很排得上号的。 “这还不简单!”副将说道。“若是贫者,便送金银,若是商贾,就送便利。若是什么官员啦,下属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止住了后头的话头:“不过,将军也不是那种会给人行方便,送权柄的人。”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他这些都不缺……他似乎没有什么缺的。” 听到这儿,副将也犯了难,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片刻,他一拍马背,恍然道:“是啊!将军!若是他什么也不缺,那您就送于您而言要紧的、珍贵的。” “是吗?”方临渊有些迟疑。 “只要您心思诚,对方定然是感觉得到的!” 却见那副将笃定地点头:“属下愿拿性命打包票!” —— 这天,方临渊领兵回了京城。入宫归还虎符之际,鸿佑帝极其欣慰地夸奖了他一通。 “事情交在爱卿手上,当真让朕放心极了!”鸿佑帝说道。 “陛下谬赞。”方临渊行礼道。 “好了,此后这段时间,爱卿便只管好生在京中歇歇。锦衣卫的那些案子,我特与林子濯说过,这些时日先不要拿来打扰你。”鸿佑帝笑得和蔼,对方临渊温声说道。 方临渊俯身应是。 他领了赏赐,离了皇宫,身后的雁亭满面红光地捧着陛下赏赐的金银珠玉,方临渊跨在马上,却有些忐忑地摸了摸笼在袖中的那个小物件。 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宝石也非什么名贵的品类,是西域特有的、未经打磨的原石镶嵌而成的,看起来古拙又朴素。 他手中珍贵的,的确没什么贵重物件,唯独这把匕首,他从十一二岁用到现在,凡上战场,皆会带在身上。 滴水成冰的雪夜里,他曾用这把刀凿过冰水解渴,穷途末路的沙漠里,他也曾拿着这把刀搏斗野狼。 赵璴接连护他两回,他是该好好谢他。只是赵璴见惯了珠玉锦绣,乍然送把刀给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唐突。 他怀着这样的忐忑,回到府上之后,踏着将要落下的夕阳,赶到了怀玉阁前。 绢素等人正守在门前,见他未到饭点就来,有些意外,上前行礼道:“奴婢参见侯爷。” 方临渊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公主在里头吗?我有个东西要送他。” 却见面前的绢素微微一愣。 “怎么?”方临渊问她。 却见绢素神色一愣,继而微微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 “侯爷怎知,今天是公主的生辰?” 她小声问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0 第 6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一场雨越下越大, 直到夜深了都没有要停下的苗头。 老妇人热情地要求他们二人住一晚再走,眼看着外头暴雨如注,方临渊便也没有推辞。 老妪特将他儿子空置的那间房留了出来, 又递了伞给他们,让他们去后只管自便。 方临渊又连连谢她,高兴自己今日得以遇见这样的好人。 却待他与赵璴踏进那间屋时…… 方临渊才发现, 自己高兴早了。 只见那间稻草与泥土垒就的屋子也并不大, 一眼就能遍观全景。十步来长的一间屋里, 只有一座简陋的土炕, 和两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板凳。 纸糊的窗户外风雨大作, 房中点起的两盏油灯昏黄沉暗。墙壁上还贴着两张陈旧的囍字, 应当是老婆婆的儿子大婚时候贴上的。 ……他怎么将这件事忘记了! 老婆婆家里贫穷, 只怕没有几张床榻,更没有府中那样的条件,能让他们二人各睡一间屋子。 跟……跟赵璴一起睡啊? 方临渊一时傻了眼,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像是并不在意这件事一般。 ……也是。 两个大男人躺一起睡一觉有什么可怕的?赵璴现在又没穿裙子, 他这会儿从头到脚都是个男的, 看起来一点也不别扭。 倒是他奇怪, 在京城待了几月,人都变敏感了。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尴尬,犹豫着正要说什么, 就见赵璴看向他,继而指了指床榻,说道:“去休息吧,明早怕是还要早起。” 赵璴这倒是没有说错。 想起建阳郡还需他前去主持大局, 方临渊爬上了床去,脱下靴来,先爬到床榻的最里头,将抱在怀里的那摞账册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上。 此处离窗最远,又离枕头最近,只要稍有异动,他必然能够察觉,绝无人能趁夜潜入,将这账册从他手中夺走。 待放好了,方临渊满意地拍了拍那摞账,在床榻原处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去,便见床榻上正好摆了两被子,虽很陈旧,却透出一股皂角的香味。 他高兴地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没动,只拉过一条板凳,坐在了火炉旁的墙壁边,抱起胳膊,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方临渊一愣:“赵璴?” 只见赵璴睁开眼来,偏头看向他,目光里似乎在问他什么事。 方临渊犹豫着问道:“你就睡在那儿啊?” —— 赵璴一进门就看见了方临渊的尴尬和退缩,一会儿看床一会儿看他的,一双手躲闪着都快要背到身后去了。 赵璴心中一时生出了几分带着气的好笑。 他就这样可怕?避猫鼠似的,仿佛他夜里能化作鬼,无声无息地吃了他。 想到这儿,赵璴牙根有些痒,来回咬着磨了磨,很想将他按在那床榻上去,好教他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吃人。 但看着方临渊两日奔波之后明显瘦了些许的面庞,又看见他劳心劳力一日之后眼底的疲惫,赵璴牙齿磨了一半,又了停下来。 他竟舍不得吓唬他,像是捧着什么,怕摔碎了一般。 罢了,只当是认了命。 让方临渊好好睡一觉吧。他心里头担的事太多,明天一早起来,还有六七个州郡等着他忙呢。 于是,赵璴让方临渊上了床,自己上墙边坐了下来,闭眼假寐。 却不料方临渊会在此时叫住了他。 他看向方临渊。 那双剔透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干净的邀请,诚恳地真的在问他要在哪儿睡,像是不知何为肮脏与险恶似的。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纯净,最是勾得恶鬼心旌飘荡,虎视眈眈地吞咽着口中的血腥。 赵璴顿了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勉强找了个借口。 “不定是否还有人追杀,你休息着,我来听风声。” —— 这可让方临渊如何是好? 赵璴此行本就是来保护他的,奔袭百里、风餐露宿,本就是待他极好的了,他怎么好意思再把人这样当牛做马地使唤呢! 方临渊连忙坐起了身来:“那你来休息,我去放哨。” 却见赵璴抿了抿嘴唇,停顿片刻,说道:“不必。” 又嘴硬! 经过这些时日的了解,方临渊可是知道赵璴有多口是心非。难道宫里出来的人都这样要面子吗? “你还是过来睡吧。你身体不好,晚上又淋了雨,我没事的,睡不睡觉都不打紧……” 他绞尽脑汁地劝说,却不知为何,赵璴的眉眼上浮起些许无奈。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我只是……不适应与人同榻而眠。” 许是不好意思吧。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艰难,干巴巴地,像是勉强找了个糊弄人的借口。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临渊当即翻身下床,俯身便穿起了靴子:“那你来睡!我在战场上多年,什么地方都能休息,还是你……” 不知怎的,他听见了赵璴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极深地、缓缓地吸了口气。 他疑惑抬头,便见赵璴已经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说道:“上去吧。” 方临渊不解,却还是乖乖地挪到了床榻里头。 便见赵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回头过来问他道。 “你确定不怕?”他问。 —— 赵璴语气平缓,神色也淡然,是真的在问他确定怕不怕。 可方临渊的心态,却在他这句问话之后变得别扭了起来。 灯盏熄灭,他们二人各自盖了一床被子,并排躺在床榻上,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方临渊睁着眼,看着破旧的屋顶。 赵璴平缓的呼吸声从他旁侧传来,缓慢、平静,像是风平浪静的海上的潮汐,将漫天星辰的倒影搅碎在了浪花里。 方临渊的身体在潮汐声中有些紧绷。 并非因着海水汹涌,而是人的本性里,似乎就存留着对广袤的、深不见底的海有着本能的畏惧。 好怪哦。 他们一个军营的弟兄们睡在一只帐子里,也从没有这样过。大家偶尔还用枕头打闹一番,磕磕碰碰的,玩完了倒头就睡。 赵璴其人,当真与别不同? 片刻,方临渊实在睡不着。他躺得太平整了,一时间胳膊也不舒服,腿也没搁对地方,老想翻身。 怕吵醒赵璴,他只好轻轻偏过头去,看看赵璴睡着了没有。 却见他一扭头,赵璴便睁开了眼来,一双眼平静而清醒,静静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问道。 这狐狸一冷冰冰地开口,方临渊刚才浑身绷得难受的那股劲儿,竟不知怎的突然就松了。 他笑了两身,翻过身来,侧身抱着被子,正好面朝着赵璴。 “你刚才说那个话,到底什么意思啊?”他问道。 赵璴的眉眼微微一眯,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片刻,赵璴没说话,方临渊笑了两声:“为什么会怕?你不会也好梦中杀人吧?” 赵璴偏头看向他,仍旧没有出声。 方临渊笑了几声,自笑得没意思了,讪讪地收了笑脸,以为与赵璴短暂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却在这时,赵璴忽然抬起手来,一把捏住了他的脸蛋。 力道不重,倒是吓了方临渊一跳。 “你干嘛啊!”他一惊。 却见赵璴捏着他脸侧微微晃了一下,问道:“你不打算睡了是吗?” 方临渊讪讪地拍开了他的手去。 果然人狐殊途,话不投机半句多。 —— 窗外雨声簌簌,听起来凉快又清脆,以至于方临渊安静下来,都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沉入的睡梦。 第二日清早,窗外晨光初透,他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人声吵醒的。 是个年长的老年男子的声音,想必是这位老婆婆的丈夫,从建阳郡领了粮食回来。 方临渊起身向外看去。 透过窗外被一夜雨水洗得澄澈的阳光,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穿着短褂的身影。 他身后的板车上粮食堆成了小尖,这会儿正拖着那辆车往里头走。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腿上有明显的伤口,脚上一双旧草鞋被血渍染成了深黑色。 方临渊一愣。 这可不就是昨天给他递账簿的那位老汉吗! 方临渊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赵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这会儿正靠在墙边坐着,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方临渊带回来的账册。 “怎么了?”见到方临渊神色有异,他微一拧眉,站起身来,朝着方临渊视线的方向看去。 “我没留神,这儿竟是下坪村。”方临渊匆匆说道。“那婆婆的丈夫见过我。” 而窗外,老妪已然匆匆迎了出去,看见那老汉腿上赫然有那样骇人的伤口,吓得忙上前问道:“怎么去趟城里还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官兵打你了?” 却见那老汉连连摆手,说道:“没事,没事。”   ; 说着,他还从怀里取出了一包药来,说道:“你看,这是方将军特派人给我们分的伤药。昨天敷过一回,已经没事了。” 那老妪不信,忙上前查看。 待确认了他的伤没有大碍,老妪才放下心来:“前两日听说衙门外起了乱子,你也不带个信回来……” “如今不是都好了?方将军来啦,还记挂着我这点小伤呢!”老汉则安慰她道。 “方将军?昨日借宿在这儿的两位公子,也说建阳郡那位老爷姓方,是个将军……” “公子?” 那老汉闻言,四下张望,恰撞见牲口棚里溜溜达达的流火,当即吓了一跳。 “哪来这样大一匹马!” 一墙之隔,炕上的方临渊急得匆匆穿起靴子来。 “这可如何是好?我被瞧见了不要紧,但是你可如何解释?若是消息传了出去……” 眼见着他急得要打转,赵璴站起身来,朝外望了一眼。 “就是昨夜那两位公子的呀!”那老妪说道。“昨天雨大,那两位公子来家里借宿,我便将阿壮的屋子借给他们住了一夜……” 两人说着,眼看着已经朝他们这边走了。 “他们过来了!”方临渊压低声音道。 “好了,安心。”却见赵璴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动作利落,伸手拿起了枕头边上的几本账册。 接着,他单手拉起方临渊,走到了这间屋子后头的窗前,一把将窗子推开了。 晨光熠熠,酣梦初醒。外头房檐上的鸟雀跳来跳去,清脆的鸟叫声下,明亮的晨光照在赵璴一本正经的半张脸上。 “翻墙,会吧?”赵璴问他。 眼看着前头一人多高的土墙,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睡一觉起来,翻墙从人家家里逃跑? 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即立断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啊! —— 那老妪和老伯停在了他们的门前,却见房门紧闭,窗子也只开了一条缝隙。 “怕是还没醒呢。”老妪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老伯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先将门外的粮食推进来。人家在家里住了一夜,也合该煮些粥来,好教他们吃饱了再赶路。” 老妪连连点头,又跟他说:“村里的强哥儿几人昨日才拉了两袋米来咱们家,说是他们领回来的租子,先给咱们分一些……” 就在这时,棚中的那匹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径直转身,穿过了大敞着的院门,一溜小跑着走了。 两人皆吓了一跳。 “公子,公子,你们的马跑了!”那老妪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上前,去敲侧屋的木门。 却未料,刚敲了两下,门便开了。 门里,空空荡荡,唯独叠放整齐的土炕上放了硕大的两锭银两,被窗外的阳光拉长了影子。 —— 此后几天,方临渊再想起那日的场景,都还有些想笑。 一人高的土墙,于他二人而言什么都算不上,抬手一撑,丹田发力,轻而易举地就跃出去了。 二人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外,迎面便是青朗的水洗一般的晴空之下,接天的、翻滚的麦浪。 “今年定然是个丰收的好年。”方临渊看着那片麦田,不由得轻声感叹道。 赵璴在他旁侧嗯了一声。 方临渊转过头去,看见的便是一身黑衣的赵璴。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夜里来去无影的夜行衣,这会儿在日光下却显眼得很。而他隐匿身份在外,还不忘单手抱着账册,另一只手取出蒙面的黑巾来,神色冷肃而平淡地准备将脸重新蒙起来。 可这夜色下杀气腾腾的姿态,在日光明媚的白日里,看起来竟有几分煞有介事的有趣。 明亮的日光落了他一脸,岂是遮得住、匿得起的呢? 方临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而旁侧的赵璴看着他,片刻,也忍不住缓缓勾起了嘴唇。 这样明媚的太阳,不必再遮掩什么了。 他静静看了方临渊许久,缓缓摘下了覆面的黑巾。 —— 方临渊手下的那个副将果真胆小怕事。 他放下话之后,一整日,那副将都矜矜业业地把守着府库和府衙,里头的官员出入不得,外头的百姓也各个按照账册上的数额,领取的粮食一粒都没少。 方临渊与赵璴在下坪村分别后,回到建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府衙外一片人来人往的热闹,来往的平民脸上皆带着喜气,哪有前些日来死气沉沉的模样? 此后几天,便顺利多了。 建阳郡与蓟北府的事一传出,其他六个郡的官员不敢真硬等着方临渊前来。几个郡陆陆续续地接开了粮仓,待方临渊赶到时,递交上来的都是干干净净地、将租税与救济完完整整派发给百姓们的单据。 之后几天,方临渊也只消将这些成果一一核实就够了。 数日之后,朝廷下令缉捕于高旻与各郡涉事官员的旨意发了下来,方临渊与副将等人也皆得了嘉奖,要他们回京之后即刻入宫领赏。 这对方临渊来说稀松平常,但于那副将而言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他一时有些兴奋,返程的路上在方临渊身侧喋喋不休。 他说自己即便在京任职,一年到头也只在除夕大宴上遥遥见过陛下一面,还没这样去陛下面前,领陛下之赏过呢。 “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副将在他旁侧笑嘻嘻地说。 方临渊闻言,侧目看向他,说道:“要想再有这样的机会,需得先将你的肚子练下去些。” 副将低头,看向了自己骑跨马上之时,叠在鞍鞯之上的三层将军肚。 他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是是是,这仪态实在不好看,教陛下见到了,确实不大好看。” 方临渊却抬手,手里握着的马鞭轻轻在他肚子上敲了敲,说道:“是这样的肚子,只怕提不动多重的枪。” “将军?”那副将不解。 “京城驻军可是上京最后一重屏障。若真有外敌杀到京城的那一日,莫非你要用这样的身躯去与敌军拼杀吗?” 那副将当即恍然,坐直了身体。 “是!将军所言甚是,属下记住了!”他说道。 方临渊淡淡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事也想问你。”他说道。 “将军请问!”副将肃然道。 “小事,不必这样严肃。”方临渊说。“若有一人……曾救过你,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谢意呢?” 说起这个,副将那就来精神了。 他是谁?京中若论人情世故,他还是很排得上号的。 “这还不简单!”副将说道。“若是贫者,便送金银,若是商贾,就送便利。若是什么官员啦,下属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止住了后头的话头:“不过,将军也不是那种会给人行方便,送权柄的人。”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他这些都不缺……他似乎没有什么缺的。” 听到这儿,副将也犯了难,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片刻,他一拍马背,恍然道:“是啊!将军!若是他什么也不缺,那您就送于您而言要紧的、珍贵的。” “是吗?”方临渊有些迟疑。 “只要您心思诚,对方定然是感觉得到的!” 却见那副将笃定地点头:“属下愿拿性命打包票!” —— 这天,方临渊领兵回了京城。入宫归还虎符之际,鸿佑帝极其欣慰地夸奖了他一通。 “事情交在爱卿手上,当真让朕放心极了!”鸿佑帝说道。 “陛下谬赞。”方临渊行礼道。 “好了,此后这段时间,爱卿便只管好生在京中歇歇。锦衣卫的那些案子,我特与林子濯说过,这些时日先不要拿来打扰你。”鸿佑帝笑得和蔼,对方临渊温声说道。 方临渊俯身应是。 他领了赏赐,离了皇宫,身后的雁亭满面红光地捧着陛下赏赐的金银珠玉,方临渊跨在马上,却有些忐忑地摸了摸笼在袖中的那个小物件。 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宝石也非什么名贵的品类,是西域特有的、未经打磨的原石镶嵌而成的,看起来古拙又朴素。 他手中珍贵的,的确没什么贵重物件,唯独这把匕首,他从十一二岁用到现在,凡上战场,皆会带在身上。 滴水成冰的雪夜里,他曾用这把刀凿过冰水解渴,穷途末路的沙漠里,他也曾拿着这把刀搏斗野狼。 赵璴接连护他两回,他是该好好谢他。只是赵璴见惯了珠玉锦绣,乍然送把刀给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唐突。 他怀着这样的忐忑,回到府上之后,踏着将要落下的夕阳,赶到了怀玉阁前。 绢素等人正守在门前,见他未到饭点就来,有些意外,上前行礼道:“奴婢参见侯爷。” 方临渊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公主在里头吗?我有个东西要送他。” 却见面前的绢素微微一愣。 “怎么?”方临渊问她。 却见绢素神色一愣,继而微微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 “侯爷怎知,今天是公主的生辰?” 她小声问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1 第 6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接过了那盏烛火摇曳的莲花灯, 一手拿起了搁在旁边的笔。 方临渊兴致勃勃地探过头来,看向他面前的那盏空白的灯笼。 赵璴微微一顿,侧目过来看向他。 他似乎很想知道那盏灯笼上会写什么, 一双眼明亮又专注,一时间,竟让赵璴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仿佛方临渊真的很关心他有什么愿望。 他的愿望, 难道很重要吗? 赵璴的目光稍有停顿, 方临渊当即便觉察到了。 他抬头看向赵璴, 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哎呀, 我忘了!”他说。“愿望是不能给人看的, 不然就不灵了。” 说着, 他匆匆忙忙地背过身去, 接着又犹嫌不够,往前挪了几步,钻进了船舱之中。 “我不看了,你写吧!”方临渊在里头扬声对赵璴说道。 赵璴手头的动作微微一顿,又转头看向方临渊。 他不是介意被看到,只是他, 想不到自己该许什么愿。 而那边, 躲得远远的方临渊刚说两句话, 就在呼吸间被船舱里设下的湖鲜小宴吸引去了目光,凑上前去,嗅闻了两下:“嗯!这鱼是煎的, 好香!” 赵璴微微偏过头去。 求平安吗?他却知平安从不是求来的,只要手掌大权,把控人心,那么任何人的平安他都能保得住。 求权柄吗?但这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脏兮兮的刀刃, 不配写在这样干净的花灯上。 又或者……求真心? 虚无缥缈的玩意,最是容易可拿来吹嘘、哄骗人的招数,甚至只需要一副善于伪装的人皮,就可以随意展现给旁人观看。 但是…… 赵璴手上的笔却在灯笼上停了停。 这似乎却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以至于在他出神之际,已经在灯笼之上落下了一笔。 他的手不听话,正面朝着满湖芙蕖与漫天的星斗神明,向它们索取方临渊的真心。 但是…… 一笔落下,他那颗贫瘠且凉薄的心里,竟生出了怯意与悲悯。 他从没求过神,从没许过愿,不知神明是否真的会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如果有,如果神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去操控方临渊,让他生出所不属于他的感情…… 他想要,却又下不去笔。 他生怕他不自由。 片刻,赵璴方才鬼使神差画下的那一横,被他垂着眉眼,神情庄重地一笔一划,写成了一行字。 夜风吹来,拂起他身上的软纱,恰好拂过灯笼,像是笼在那一行字上的烟尘。 【岁岁年年】。 赵璴许下的第一个愿望,虚无缥缈,甚至没有主语,也没有落款。 但他知道他许下的所求是什么。 他求的就是能留在方临渊的身边,像现在这样,从今天到以后,岁岁年年。 他缓缓回过头去。 便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方临渊手脚毛躁,这会儿已经忍不住拿筷子去夹鱼吃了。他夹了一块到碗中,又欲盖弥彰地将那条鱼翻了个身,将他筷子留下的痕迹藏在了底下。 微微晃动的灯火之下,他黑亮的眼睛和扬起的嘴角,偷偷摸摸又轻松快乐,像是漫天的神明真的听到了赵璴的愿望。 他们在赐福于他。 赵璴回过头去,低头看向手里的灯笼。 他的眉眼中也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接着,他手下笔墨翻飞,在那句话之后,画上了一对小小的、栩栩如生的鹿角。 —— 鸿佑帝的确说到做到。 方临渊平乱归来,蓟北还有不少需要善后的事宜,鸿佑帝全交由了朝中其他的官员去办,不必方临渊再奔波。 至于那些蓟北押送回来的那些官吏,鸿佑帝直接全交给了东厂,之后的审讯与定罪,都由东厂来办。 这倒是鸿佑帝登基以来的头一遭。 毕竟,东厂被鸿佑帝冷置多年,在朝中早就形同虚设,这些年来,便是连宫中伺候贵人们的内侍都不如。 许多人都说,是因着东厂这回案子查得漂亮,让陛下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但也早有风声传闻,说是因为这回事涉大理寺,锦衣卫最近又不知为何不得陛下青眼,以至于让东厂捡了个漏,只怕要在朝中好好地耍一通威风。 一时间,因着东厂当年的恶名,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但是,几天下来,整个朝堂竟一派风平浪静。 自从涉事官员被全部羁押之后,审讯,录供,捉拿,全部都在朝中的章程之中,甚至蓟北那么多官员落网,却竟总共都没牵扯几个京官,像往日一般风声鹤唳、半个朝堂都被传去衙门问话那样的状况,更是根本没发生过。 几天之后,案件了结,安静而迅速得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稍有牵连的官员们纷纷松了口气,就连从不待见东厂的鸿佑帝都难得地嘉奖了时慎一番。 这些话,全是方临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听说锦衣卫的林大人这几天都不大高兴呢!”李承安绘声绘色地对方临渊说道。 “我前两日见过他一次,满脸的官司,都没敢招惹他。” 方临渊抬眼,看向他的神色明显就不大相信。 “林子濯不是天天都这样吗?”他说。“你还打算看他朝你笑不成?” “哎呀!”却见李承安连连摇头。“不是!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区别呢!” 方临渊闻言笑了两声,看着他没言语。 李承安急得快要跳起来了。 “您怎么不信我说话呢!”他说。 “真的!前阵子我爹在府里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听说前些日子锦衣卫事情办得不好,在宫里被陛下申斥了。从那之后就成这样了,陛下有事不用他,就这么把他们晾在那儿。”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微微一愣。 “什么事情没办好?”他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李承安说。“他不是总找您帮忙吗,您也没听说?” 方临渊摇头。 “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李承安闻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毕竟,伴君如伴虎呀。” 方临渊又被他逗笑了,抬手在他后脑上拍了一把。 “伴虎?你伴没伴过一天君,倒是教你这么明白了?” 两人说笑着便将此事翻了过去,不过方临渊倒是惦记着,毕竟他与林子濯关系也不错,下次再见时,看看他是否需要自己帮点什么。 不过,此后接连几日,他都没再见过林子濯。 却是先一步又得到了入宫面圣的旨意。 —— 鸿佑帝神色微沉,凝着眉头,将一本奏折丢在了方临渊的面前。 “爱卿,你知道,突厥公主下月便会入京,朕是信任你,才会将此事交由你来办。”他说。“可是你看看这道折子。” 方临渊不解,忙伸手将折子打开。 这封奏折是前往蓟北善后的官员所书,他说蓟北流民之祸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他们一行人抵达蓟北之后,接连两次受到了流民的堵追,甚至因此而发生了交锋,死了好几个随从。 方临渊一愣。 这怎么可能! 蓟北的每一个州郡,他都是明明白白地去过,全部百姓所应当拿回的粮食与银钱,也都是在他与卫兵的监视之下发放完毕的。更何况…… 吃饱穿暖的百姓,怎么敢堵追官员的车乘! “陛下!”方临渊当即在殿前跪下,说道。 “还请陛下明鉴!一则,蓟北每一个村镇农庄的账册臣全都查看过,整个蓟北也走过一遭,确认流民之患已解,这才回的京城。二则,流民即便有苦要诉,也只会求告于州县衙门,怎会沿途设卡,堵追钦差呢!” 他俯身叩头,却听得御座之上的鸿佑帝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折子就在你手上,你还不相信?”鸿佑帝问他。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鸿佑帝:“微臣只是认为,此间尚存疑点……” “爱卿,你爱惜百姓,朕深感欣慰。”却见鸿佑帝皱眉说道。 &n bsp;  “但是,仅凭着这点妇人之仁,如何能平定这样严峻的动乱?若流民真因爱卿的软弱而为祸一方,难道,朕要来找爱卿要说法吗?” 长跪阶下的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鸿佑帝难得发怒,责备他一回,他不该心生怨怼。但是…… 何为妇人之仁? 只一息的沉默,方临渊便复又开口,于阶下俯身说道:“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是,时至今日仍有动乱出现,实非常理。臣请陛下在责罚臣之前,允准微臣带兵前往,一探究竟!” 鸿佑帝又片刻没有出声。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有些发颤。 他抑制不住地感到些许委屈,却只得要紧牙关,将这些过于个人的情绪隐忍下去。 陛下长坐金殿,看不见苍生情状,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开口便说他仁慈软弱,闭口便说拦路为患的仍旧是受难的农民…… 未免是武断些了。 许久,阶上的鸿佑帝缓缓叹了口气,说道。 “爱卿,若非看在方铎的面子上,朕真该罚你才是……”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了。 要杀要剐,何必要看他父亲的颜面呢?若他真的该罚,今日推他上刑场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既微臣有罪当罚,还请陛下先行罚过,再由微臣前往蓟北,弥补过失。” —— 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来报,说东厂的时慎时公公带了蓟北官吏的供状,正在门外候着。 鸿佑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阶下的方临渊,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朕还没说你什么。”他说。“先起来吧。” 说着,他抬手对殿前的太监说道:“传时慎入内。” 方临渊缓缓地站起了身。 片刻,锦衣绣鹤的太监姿态恭敬而优雅地入了殿门,在鸿佑帝面前行过大礼之后,接过了身侧太监手中捧着的供状。 “蓟北十四位官员的供词,奴婢已替陛下审了出来,还请陛下过目。” 他躬身抬手,将供状举过眉头,平缓地递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和朝中的文武大臣自不一样,这内侍出身的太监根本就是个没骨头的东西,恭敬卑微地一举一动都像在伺候人似的。 便是向来不喜欢东厂的鸿佑帝,此时眉目都舒展了几分,嗯了一声,随手翻开了供词:“可审出了什么有用的供状?” “也没什么特别的,伪作粮产,私纳税收,不过是中饱私囊的同时闭塞上听,以求得陛下的夸奖罢了。”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轻飘飘的,惹得鸿佑帝的嘴角都勾了起来。 “你这奴才。”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只为一句夸奖,能叫他们费这样大的周章?” 说着,他在供状之上点了一点,语气中多了两分说教的意味:“他们这是做什么?是想等着朕让他们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呢。” “啊。”时慎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不动神色地朝旁侧的方临渊身上一飘,笑道。“是奴婢目光短浅,看不到这么多。”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淡淡笑了一声,接着翻动着手下的供状。 却见时慎上前两步,神色轻松地说道:“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件事。不过也是小事儿,陛下随便派两个人去,也就平了。” 鸿佑帝头都没抬:“什么?” 便见时慎缓缓一俯身,说道:“蓟北与充州相接处,近来匪患不少,多的是有土匪拦路,打家劫舍的。那两个郡的郡守不敢上报,派着衙役与守军去剿了好几次匪,却至今也没有成果。” —— 鸿佑帝没反应过来,方临渊却当即看向了时慎。 打家劫舍,土匪拦路,这不是与奏折上所说的、钦差所遇的“流民”情状一模一样吗! “与充州相接的,可是平金郡与岭西郡?”方临渊当即问道。 时慎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他侧过头来,看向方临渊的眼神倨傲又冷淡。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之后,时慎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尊重。 “是啊。”他说。“方将军有何见解?” 方临渊却当即翻开了手上的奏折,立时翻到了那几句话上。 钦差遇袭,正是在岭西郡。 “陛下!”方临渊当即跪下,双手将奏折捧起,说道。“当日微臣携官兵入蓟北,只怕是匪徒闻讯躲闪,并没露出踪迹。只怕此奏折之上所言,钦差遇袭,非为流民,而是匪徒所致!” 他低着头在行礼,并没看见鸿佑帝的表情一时有些怪异。 是了,兴师问罪的是他,敏锐地找出疑点的却是他责备的臣下。 为君上者,本该是清明睿智的,可此情此景,却教他难免显得丢脸。 时慎的目光却轻飘飘地一掠,像是浑然看不见陛下不悦一般。 接着,他慢悠悠地露出了个惊讶的神色。 “袭击钦差?”他问。“还有人敢袭击陛下所派遣的钦差吗?” 他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一般,这会儿面圣禀报,也是凑巧撞见的方临渊似的。 果真,他一句话,鸿佑帝便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微沉的眼神也暂且挪向了时慎。 “是啊。”他说。“若真是匪徒,那当真可恶。” 说着,他顿了顿,神色稍缓,看向了方临渊:“伪装成了流民,还教朕险些误会了方卿,以为是他办事不力,未能将流民肃清干净。” 他这话,便是顺着时慎所言自下了个台阶,向阶下的方临渊稍服了个软。 “臣不敢当!”方临渊连忙应声道。 旁边,时慎也淡淡笑了一声,说道:“是了,是那起子贪官污吏愚蠢,竟想要蒙蔽陛下。” “那些人,是该好好重罚。”鸿佑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说道。 方临渊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所言之上。 “匪患若一时不除,民生凋敝、臣民涂炭不说,还会使得匪寨愈发壮大,届时痼疾难清,只怕会劳神费力。”想起还千疮百孔的蓟北,方临渊当即又奏。 “若陛下信得过,臣愿请缨,替陛下肃清匪患。” —— 鸿佑帝自然拒绝了他。 他早说了让方临渊在京中好好歇息,自不能在此时食言。 “朕另外派人前去剿匪,爱卿不必担忧。”鸿佑帝这样说道。 “不过……过些时日,突厥公主便要抵达充州边境。只怕充州不大安稳,爱卿便带五百士兵,前去充州边境迎接公主吧。” 时慎眼看着方临渊接下了圣旨,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五殿下派他携口供入宫,就是让他在皇帝面前保护这位小将军。他按照五殿下的吩咐说完该说的话,便该事了拂衣去,不必多管其他的事。 不过…… 想到方才那位小侯爷的模样,停在宫门前的时慎微微叹了口气。 当今这位陛下不是什么能容人的主子,这位将军在太小的年龄建了太大的功业,耀眼得能晃瞎人的眼睛,那便是疾风用尽全力也要吹断的嘉木。 而他呢?仅凭着一腔忠心,怎么可能在这位陛下手里活得下去? 时慎不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难怪公主殿下这样着急,以至于向来信任他,也要将如何应对之法字字句句写满了一整封信。 情之一字,当真害人。尤其害人的是,公主殿下费尽心血,还偏不要让对方知道。 旁侧番子早给时慎牵好了马,时慎也不再多管,翻身上了马去,便要回东缉事厂了。 却不料,刚行出长街,他身后隐约传来了碌碌的车轮声,回头看去,竟然是安平侯府的车乘。 他放慢了动作,果在与马车擦肩而过之际,看见了打起的车帘之中的、安平侯的面孔。 “时公公,是公主殿下派您入宫的?”他问道。 他怎么知道? 时慎微微一愣。 却见车里的方临渊已然飞快地一拱手,说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公。” 他……这就明白了? 眼看着马车疾驰而去,向来精明近妖的时慎,却一时愣在了原处。 行吧…… 可能是夫妻吧,总有些外人看不懂的默契。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2 第 6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即便时慎不说, 方临渊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今日在殿前见到他,会是巧合。 他虽手里拿着的是蓟北官吏的供状,但句句意有所指,状似不经意, 却是在递来线索为他澄清。 蓟北流民之祸已经过去了几日, 匪患也不是凭空来的。皇上前脚申斥他,后脚时慎便无意间禀报了钦差遇袭的缘由, 天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除了赵璴, 还会是谁呢? 但是, 方临渊也知道, 时慎是赵璴埋在暗地里的影子,他即便猜到了, 也不可当众与时慎有分毫交集。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个短暂的车马交错, 一句简单的谢意, 他便成功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去哪儿呢? 坐回马车里的方临渊看着前方被风隐约拂起的帘幔,软风掠过他的脸颊。 当即,些许浸染其中的桂花香气笼罩住了他。 自然是回府去找赵璴了! 想着十六卫近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务, 各处巡逻检视的兵卒也都安排得宜。方临渊打起车帘, 让车夫先回一趟侯府。 毕竟,蓟北匪患究竟不是小事, 他在蓟北待了数日, 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当真有些奇怪。 况且…… 赵璴每次都是这样。 暗地里保护他也谁都不告诉,明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浑不在意、冷漠平淡的样子。 他明明不是那么坏的人,干嘛要逼着旁人都讨厌他? 装冷酷是吧?嘿,他偏不让他如愿! 方临渊不知怎的,想到这儿, 心里竟有几分昂扬的期待。 像是当年在虎牢关黄沙滚滚的河边挖河蚌似的,灰扑扑的泥里挖出的晶莹柔润的蚌珠,总会让人感到鲜活的快乐。 赵璴只怕还以为他被蒙在鼓里吧? 一会儿他还要当面问他。赵璴定然是想不到的,只怕还要冷着脸说不知情,却全然不知,时公公一个眼神就把他出卖掉啦…… 方临渊忍不住笑起来,又一次撩开了车前的帘幔。 “快一些,快一些。”他朝外头的车夫说道。 车夫得了命令,忙扬起了马鞭。 宽敞高大的马车,飞快地驶过上京繁华的街道。 —— 方临渊回到府中,却没见到赵璴。 门房上的护院说,公主殿下上午便出门赴约去了。说是越国公家前两日下的帖子,府上的老夫人七十五岁整寿,特请赵璴前去赴宴。 “啊……”方临渊有些意外。 “殿下有没有说多久回来?” 这样的宴会向来没什么确定的时辰,用过饭后只怕还要听戏。门房上的下人听方临渊这样问,只是摇头。 那便是没办法了。 方临渊一腔兴致勃勃的心思扑了个空,一时难免有些失落。 也罢,天天都见的人,有什么话,待到晚上再说也可以…… 就在这时,岁朝恰路过门前,见着方临渊在那儿,提起衣裙快步上前朝他行了个礼。 “奴婢参见侯爷。”岁朝道。“侯爷怎的这会儿回府,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方临渊忙摇头道:“没事,我就是刚从宫里出来,恰好路过罢了。” 岁朝应了一声,笑着说道:“倒是巧了。奴婢正要送本账册去侯爷院里。” 方临渊从没看过账,一时有些意外:“什么账册要拿给我看?” 便见岁朝从旁边的侍女手里捧过一本账来,双手递给了方临渊。 “上次侯爷问奴婢蓟北庄子的事儿,没两天便听说蓟北有乱。”岁朝说道。 “奴婢便特遣人去问了,这才得知,岭西郡与建阳郡的农庄几乎全乱了,唯独咱们侯府的几个庄子都还安好。” 方临渊一愣,意外道:“这是为何?” 岁朝笑了笑,替方临渊将手中的账册翻了开来:“侯爷看看这账,想必就明白了。” 方临渊低头,看向手里翻开的账册。 便见其上每一户人家,名册之后的租税都是空的,唯独最末一页之上标注了,徽宁公主出资九千七百二十两整,代缴该庄本年全部的田租。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岁朝。 “他垫付的?”他问道。 岁朝点头:“是呀,蓟北总共四座农庄,殿下总共垫付了将近四万两白银。” ……四万两。 赵璴仍旧没跟他说,若非蓟北真有动乱,只怕他直到与赵璴分道扬镳那一日,他都不知道。 旁侧,岁朝还柔声笑道:“先夫人若知侯爷娶了这样一位宅心仁厚、一心为侯府打算的夫人,定然是开心极了的……” 而方临渊手中捧着那本账,片刻没有出声。 —— 正午一过,越国公府上热热闹闹地搭起了戏台。 命妇权贵们在底下坐满了,手边摆着茶点果子,身侧的攒盒上蜜饯梅果搭成了高塔,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开了锣,是一出极喜庆的麻姑献寿。 越国公老夫人端坐正中,其余的贵眷们分坐在旁,祝寿的酒水与喜词一茬接着一茬,惹得眉眼慈祥的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赵璴就静静坐在不远处。 他不大爱听戏,也不喜欢这样嘈杂的场合,今日来此,全是因为窦怀仁给他递了好几回信,非要当面见他一回。 窦怀仁要见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上次窦怀仁自己犯蠢,被旁人揪住了把柄,以他养外室为由参了他一本。若非赵璴出面,只怕那女人和孩子早就被赶出京城去了。 但是,即便此事勉强平息,却还是闹到了和嘉公主的耳朵里。 以至于这些时日,和嘉公主和窦怀仁闹了好几回,后来连府门都不让他再进。 他想去寻莺娘,但和嘉公主已经知道了春来巷的地址,日日派了下人盯在那里,他不敢露面。 接连几天,窦怀仁丧家犬似的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寻了个昔年好友收留自己。可是,三日五日便要上一回朝,哪能天天穿着官服从人家府宅的后门往外溜? 于是窦怀仁一心求告赵璴,想要赵璴替他将莺娘与孩子转到别处安置,躲开他夫人的视线,也好让他有家可回,能与柔弱可怜的外室早日相会。 赵璴懒得管他们家的破事。但是这窦怀仁从小被父母惯坏了,五十岁了还像个老孩子似的,几次不理他,他便写信过来闹,说再不见他,便要动手毁了赵璴的宏图大业。 颐指气使的嘴脸,倒像真被捧上了皇位似的。 他能毁什么?赵璴心下冷笑。 单他替赵璴干的那些事,他们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但赵璴还是烦不胜烦,还是在今日的宴上见了他一面。 窦怀仁满脸堆笑地端着酒来,问他夫妻是否和睦,又问他进来是否康健。 赵璴却懒得废话,只在旁侧没人时,冷淡地对他说道。 “再过三日,我会趁夜将他们转去别处,地址我派人送给你,再被发觉,我不会再管。” 窦怀仁一愣,脸上堆起的假笑当即成了真的。 “好,好!不愧是我们家的好孩子!” 赵璴却不再理他,自等着宴会结束就回府去,省得再见窦怀仁这张脸。 但是,要想躲开,却没那么容易。 台上锣响,盛妆的麻姑捧着仙桃袅袅飘上了戏台,而赵璴旁侧的席位上,坐着的恰好是和嘉公主与窦怀仁夫妇。 和嘉公主端坐在那儿,板着一张面孔,目不斜视地盯着戏台,神色冷得难看。 她相貌与鸿佑帝有些像,都是一副不大出挑的五官,个子也有些矮,却偏生了一双凌厉的凤眼,只眼锋一扫,便教窦怀仁吓得抖似筛糠,不敢开口。 周遭的王公贵戚们看在眼里,也不过暗中交换个看热闹的眼神,谁也没有出声。 毕竟,窦大人怕夫人,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 窦怀仁只觉而今的日子太苦了。 而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是他这位夫人。 年少时多好啊?他母亲虽说对窦清漪严厉,但对他却尤其宽厚。她说当年她与婆母不睦,若非一举生下了窦怀仁,就不会有而今这样好的日子。 他爹也宠着他,窦清漪只能让着他,因为他们窦家上下只有他这一根独苗。 他读书要请最好的师傅,出门要做最大的排场,此后成婚,娶的还是全天下血脉最高贵的女人。 可这女人偏生是个夜叉变的。 头几年他父母还在时还好,总有人护着他,管着和嘉。但待他父母接连去世,府中由他当家之后,这女人就愈发张牙舞爪起来。r /> 她嫌他无用,嫌他窝囊,却偏又隔三差五要他去跪滴水的房廊。他被折磨得精力不济,这么多年也只生了骞儿一个儿子,还被她教得嚣张跋扈,也看不起他这个爹。 直到遇见申莺娘,他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可这夜叉,偏偏要棒打鸳鸯! 但是还好,窦清漪虽然死了,却还留了个女儿能供他驱策。要不了多久,再过三天,等赵璴将莺娘救出来,他就又能与她相会了…… 坐在和嘉公主身侧的窦怀仁大气都不敢出,自己在那儿琢磨着,直到一出戏唱完了也没听两句。 他恨极了,就在心下骂和嘉公主几句;但待和嘉公主眼风扫过来,他却当即就会端起酒壶,涎着笑脸替她的杯中重新蓄满。 若表现好些,说不定今日能跟着回府去住。不然总在别人家里,总不长久…… 锣鼓声熄,一出戏演完了。 亲贵官眷们又商量着再点一出戏,有说点《玉堂春》的,有说点《龙凤呈祥》的,一时四下热闹,欢笑声此起彼伏。 唯独赵璴,端坐在那儿,静静拿起茶盏饮了一口。 窦怀仁敏锐地看到,他夫人转头,看向了赵璴。 她凤眼一挑,嘴唇跟着扬了起来,再出声时,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我看不如,点一出《天仙送子》吧。”她说。 —— 赵璴感受到了来自和嘉公主的视线,微微偏过头去,看向了她。 便见和嘉公主面上挂着假笑,一双凤眼刀子似的射向他,恶意眼看着要从眼底漫溢出来了。 此人论起是她的庶姑,又是她舅母,亲上加亲,但他二人至今也没见过几面。 唯独上次春来巷事发,和嘉公主恨上了他。 她只当窦怀仁敢在外头另养一个家,全是因为有赵璴在后头给他撑腰。 赵璴也懒得同她交锋,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提起盏盖,片刻未顿,垂下眼便又搁在唇边饮了一口。 “公主殿下,点这出戏可是有什么好意头?”旁边有人没注意到这片刻的眼神交锋,闻言扬声问道。 便见和嘉公主偏过头去笑道:“早听闻老夫人家又要添人口了,我羡慕极了,想必这样多子多孙的好福气,也该让我们沾沾才是。” 她虽笑着,神色却高傲。窦怀仁虽说官职不高,她却是如今辈分最高的皇亲国戚,又是天子亲妹,在坐的便是堂上的老寿星,也是要巴结着她的。 当即,周遭都笑起来,又夸老夫人福气好,又夸公主殿下心思巧,便是那老夫人都笑着张罗着,要自己那个怀胎六月的孙媳妇来给公主见礼。 和嘉公主却谁也没看,转头对赵璴说道:“徽宁,你说是不是?” 赵璴却只饮着茶,眼都未抬。 赵璴冷漠平静,和嘉咄咄逼人,周遭说说笑笑的众人当即收了声。 却见赵璴淡淡放下茶盏,说道:“我不大听戏。” 老夫人身侧的长媳见状,微微一愣,继而连忙打圆场道:“啊呀,那是我的不是了!今日只备了戏台,却未请歌舞,还请五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和嘉公主却冷冷地打断了她,仍咄咄逼人地看着赵璴。 “徽宁,姑母点这出戏来,也是为了你好。一会儿戏子上台,你可得好好地听,多沾些越国公府的喜气才好。” 说着,她冷笑了一声,说道。 “也好教你的肚子早日传来好消息,省得将眼光天天放在别人家的事上,凭白惹人生厌。” —— 赵璴搁在茶盏之上的手微微一收,只垂着眼,没有出声。 他今天既决定要来,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 也就是窦怀仁在他这儿还剩点用处,没到丢弃的时候,否则这一家烂污的东西,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的手微微扣着茶盏,身形未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压下了心底横生的寒意。 此人状似蛮横跋扈,实则不过也是个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废物,几句话说过,反倒不会生出旁的麻烦。 可和嘉公主见他不言,便咬定了他心虚,愈发咄咄逼人起来。 “你舅父不是给你送了汤药吗?听说你天天都在喝,怎么就不管用呢。”她冷笑着,朝着她自认是赵璴脊梁骨的位置上戳。 赵璴却只垂眼看着手下的茶盏。一盏茶按在他手中,杀气隐现,像是扼住了谁的脖颈一般。 她倒是提醒了赵璴,窦怀仁的确是真的该死。待他最后一点用处耗尽之后,他可以发些慈悲,教他与那位莺娘葬在一处。 旁侧,窦怀仁自知自己月月送去的都是避子的汤药,理亏至极,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反而是旁边有个命妇看不过眼,出言说道:“五殿下尚且年轻呢,不急什么,可再等几年。” 和嘉公主当即侧目瞪去,将那命妇吓了一跳,不敢再出声了。 她鄙夷地转回目光,复又看向赵璴。 “等几年?再等几年,只怕这丫头的手要伸到宫里去,管他父皇封妃纳妾的事呢!” 赵璴自幼遭受了不知多少恶语相向,早就习惯了。 他自知心性污浊,遇见这样的人就会忍不住杀心渐起。未免麻烦,他通常会想些旁的事情,去转移注意力。 刚背的兵书、刚学的武功,在脑袋里过上一遍,时间也就过去了。 他微微凝神…… 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天小舟之上,捧着花灯冲他笑着的方临渊。 赵璴猝不及防,微微一愣,连眼睫之下深藏着的深沉杀意,也在这一瞬间被一抔泉水洗得干干净净。 他那天……是在冲着他笑的。百亩莲池,他面前唯独他一人,看着他笑,仿佛天地之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和嘉公主的谩骂、旁人各异的目光,一刹那间,像全消失了。 赵璴按在茶盏上的手,轻轻收了收,拇指缓缓划过柔润的盏盖,轻缓地像是生怕碰碎什么。 是了,他是在看着他,即便知道他是个男人,也没有厌烦他…… 却在这时,旁侧几人的劝慰中,和嘉公主冷笑一声,声音尖锐。 “只怕她能等,安平侯爷可等不了。”她说。 “不如这样吧,改日我便挑几个良家女子送去你们侯府里,给你们侯爷添几个妾室。你既不能生,也该能容人才是。” 赵璴倏然抬起了眉眼。 这女人满口脏污,在说什么东西? 他不能生……他是不能生。 他披着一袭罗裙,妖鬼般留在那个天地间最干净耀眼的人身边,看似霸占了他身侧的位置,却也心知,他不是那个能与他生儿育女,子孙满堂的人。 但她可胆敢再说一遍,给谁送女人,给谁做妾? 赵璴脑海里被遮掩住的角落像是被人一把掀开,里头烈火熊熊,可焚万物。 他脑海中的理智绷断了一瞬。 却也在这一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宛若泉水击石的声音。 “和嘉殿下,在下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可等不了的,不如您与我仔细说说?” —— 方临渊也快要气炸了。 他刚拿到赵璴白给侯府投进万两白银的账册,打算前来国公府接他一程,却不料刚入园内,就听见有人大放厥词,对赵璴口出污言秽语。 这话他听着都心惊,便是市井草民,奴仆囚犯,也不该用这样话羞辱人吧? 更何况,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他眼看着赵璴就坐在那儿,周围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神色各异,却没一个人敢开口为他说句公道的话。 而赵璴,兀自挺直着背脊,不发一言,微垂着头颅,竟难得露出了几分他没见过的孱弱。 恍然间,方临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漫天风雪的宫阙。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璴仍旧是一个人,在别人的旁观里,独自承受着砸落的冷雪。 他不该是一个人。 他明明会暗地里护他周全,也会不发一语地救济边关与蓟北的万千百姓。但他连生辰的回忆都是灰暗的,连眼前至亲的姑母,也如累世仇敌一般对待他。 他是掩在河沙里的珠玉,泥沙与污水冲打他,别人视而不见,他却绝对不会。 方临渊径直上前,停在了赵璴身侧,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赵璴肩上。 这是一个庇佑与保护的姿态。 他没看见赵璴在这一刻,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里,并没有分毫他想象中的坚韧与脆弱。 有的只是满目冷冽的黑气与杀意,像是深渊里爬出的厉鬼,在日光的照耀下,渐渐地消褪了个干净。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3 第 6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和嘉公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方临渊。 她正说得兴起, 却忽然听他横插一脚,一句话慢条斯理却又半步不让地将她顶在了原处。 和嘉公主一愣,抬眼看去, 便见风姿无两的将军长身玉立, 站在了赵璴的身侧。 他身量很高, 模样又生得极俊,面上表情虽然冷峻,却显得那双朗星似的眼睛愈发深邃明亮。 他单手按在赵璴的肩上, 大庭广众的, 似乎显得有些太亲密,但偏生他二人生得俱是惊艳, 一时之间, 竟成了画儿似的。 又偏是在这个时候。 方临渊那番保护的心思, 昭然若揭。 和嘉公主的脸色都黑沉了下来,齿根发酸,不想再往那边看一眼。 她烦躁地偏开眼睛,自己身侧那个中年发福,臃肿而又窝囊的男人却偏在这时, 恰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和嘉公主的牙都要咬碎了。 她自幼要强,作为父皇当年年岁最小、又最受宠爱的唯一待嫁的公主,她合该央来一门最好的亲事。 可是, 堂堂丞相府里, 怎会生出这样的废物? 资质平庸,胆子又小, 赵璴的夫婿站在那儿,顶着一身卓著的军功让所有人都另眼相看,可那个废物, 却偏缩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看她瞪向自己,旁边的窦怀仁浑身一激灵,当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 却见她杯中的酒还是满的,并不需要倒酒。 窦怀仁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眼神全然是怯懦的不解。 简直是个没脑子的蠢材。 多看他一眼和嘉公主都嫌恶心。 却偏偏,赵璴那蹄子身侧还站着一位芝兰玉树、玉醉山颓的年轻将军。 她如何还能咬碎银牙吞下这样的苦涩? 那边,国公府一家匆匆站了起身来。 方才两个公主之间的闹剧他们看在眼里,却又不敢出声,长媳这会儿搀着老夫人的胳臂,悄悄地在身后为她顺气。 “将军来了!我等有失远迎,实在抱歉,还请将军入座……”旁侧,年过半百的越国公笑着便要迎上前来。 却在这时,旁侧传来了和嘉公主一道尖锐刺耳的冷笑。 “将军来得巧啊。”她斜眼瞪着方临渊,神色刻薄得很。 “我们女眷说笑拌嘴几句,将军还要在侧偷听,当真是男儿气概。” 她这一手颠倒黑白的本事,让方临渊都有些意外。 她方才那样难听的言语,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她竟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拌嘴? 他看向和嘉公主,便见她神色倨傲,好像拿定了他不敢与她争执什么。 那她这主意就打错了。 方临渊一把按住了正欲起身的赵璴,面上不怒反笑,直看着和嘉公主。 “和嘉殿下此言差了。在下不过恰听见您说什么,在下等不起了,一时好奇,想来问问您罢了。”方临渊说道。 “不知是您会看相卜卦,看出在下就要命不久矣,还是殿下您句句污言诅咒,不过是为了拿来胁迫五殿下为我纳妾呢?” “你……”和嘉公主瞪圆了眼睛。 他竟敢说她是算命看相的下九流! “在下敬您为皇姑母,但想来即便是长辈,将手伸到侄婿的后宅里,只怕也不妥当吧。”方临渊却面不改色。 他的确不会吵架,但道理摆在这儿,他很能说得清楚。 和嘉公主当即大怒。 “你倒是会反咬一口啊!”她大怒地站起身来。 “你怎的就不知管好自家夫人,教她别把手伸到我家里头来呢!” 啊?赵璴管了她家什么事? 方临渊垂眼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神色平静坦然地抬眼看向和嘉公主。 显然,连解释一句的打算都没有。 明白了,不是子虚乌有,就是无关紧要。 方临渊的气势当即更硬了,径直望向和嘉公主:“不知公主殿下插手的,是您府上的什么事?” 这回,轮到旁边缩着脖子看热闹的窦怀仁慌了。 怎么扯到了他的身上! 这……万一当众被揭出养外室的事儿,他的官还做不做了! 他慌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又一点办法都想不到,只一双眼匆匆看向赵璴,等着他来替自己平乱。 却见赵璴仍旧垂着眼,不知道在干什么。 幸好,和嘉公主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却硬是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她也确实说不出。 这让她怎么说?当众说出是自己管不住男人、教他在外头偷吃吗?她心高气傲,怎么丢得了这样的脸! 一时理亏的她,环顾一圈之后,蒙的转头,怒瞪向方临渊。 “你明知故问!”她大声说道。 赵璴帮窦怀仁养外室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情,一定是装的! 只是她气昏了头,此言一出,分明就像是在撒泼了。 她气得面色都红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皱,发间的珠玉也失礼地叮当作响,全没了半点皇家贵女的风范。 可方临渊却是真不知情。 眼看着和嘉公主气得像是要发疯,他一时语塞,倒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才好。 却在这时,他身侧传来了一道平缓的、清冷中带着些许些许委屈的声音。 “罢了,将军。” 方临渊低下头去,便见是他身侧的赵璴,恰在此时抬起头来。 一双桃花眼水光盈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清冷,却如海棠垂露一般。 这样坚强又柔弱,让旁人怎能将罪责怪在她身上呢。 方临渊一愣。 接着,便见赵璴眼波一飘,委屈又为难地看了和嘉公主一眼。 “姑母许是隐情难言,将军就不要责怪她了。” 方临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他身边的赵璴,可是只修成了精的狐狸! 不远处暴怒的和嘉公主也愣住了。 怎么回事!刚才还一言不发地像个闷葫芦似的,方临渊一到,怎就跟个菟丝子似的,连骨头都没了! 而他面前的方临渊,似乎特别吃这一套。 他眉眼柔和起来,眼底也泛起了笑影,一时间,像是冷冽的神兵上淬染了明亮的晨光。 “我知道。”只听他说。“和嘉殿下是长辈,我们理应谦让孝敬。” 只见赵璴盈盈地点了点头,眉眼柔柔地一垂。 好一对通情达理、温厚贤良的夫妻。 一时间,和嘉公主竟让他们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猛瞪一眼旁边的窦怀仁,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万般起因,全都是这个不成器的废物! 而她身后,窦怀仁连忙站起身来,不敢发一言,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赵璴死活他不在意,但若晚走一步,只怕今日又要无家可归了。 —— 和嘉公主气昏了头,方临渊却还没忘,这里是越国公老夫人的寿宴。 眼见着和嘉公主扬长而去,方临渊转身上前,在越国公老夫人的案前躬身行了一礼。 “拙荆不擅言辞,家事缠杂,唐突打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让老夫人与国公爷见笑了。” 案前的老夫人和越国公连连摆手:“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招待不周,还请将军莫要见怪才好。” 和嘉公主敢在他们寿宴上大闹,也不是她真的有多胆大包天。越国公府虽是百年望族,但祖上垂荫至今,除了个贵而无权的爵位,也没剩下什么了,如何敢招惹这两位公主殿下呢? 方临渊闻言笑了笑,他从旁侧的雁亭手里接过了一个锦盒,双手递给了越国公:“一些小心意,算是我代表内子,给老夫人赔罪了。” 越国公笑着道了谢,又将锦盒捧给了老夫人。 锦盒打开,便见里头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翡翠佛珠,颜色深翠,水头通透。 “这是……”老夫人面露惊喜,当即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笑道:“这是晚辈去岁到玉门关时,在山中的灵岩寺里求来的,特请高僧开了光。” 这原是他随手带来的伴手贺礼,却没想到经此一闹,还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这回,非但老夫人惊喜地说不出话来,便连越国公脸上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越国公的母亲正是陇西人,又素来信佛,怎会不知玉门关外建在黄土山壁之上的灵岩古寺? “将军,你怎么知道……”越国公惊喜得一时有些难言。 而座上的老夫人双眼已然有些湿了。 “灵岩寺还在吗?”她问道。“原以为,突厥蛮夷所过之地,容不下大宣佛刹……” “突厥人割据玉门关后,曾前往山中去寻灵岩寺。”方临渊答道。 “但寺中的师傅们未免佛像受到乌涂,于寺中拆毁木梯,要与佛寺共亡。突厥骑兵守了三日,见无一人逃出,便离开了。” 老夫人闻言,不由得抬手擦泪,口中直道佛号。 “将军有心了,还请将军受我一礼。”越国公说道。 方临渊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别别别,国公爷这就折煞我了。今日本就是我们一家搅扰了国公府的寿宴,您再与晚辈多礼,晚辈可不知该 如何偿还了。” 他这语气轻快,越国公与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凝滞的气氛当即渐渐放松了下去。 国公府众人僵硬的神色愈渐缓和,座下的宾客们也渐渐恢复了交谈。 “刚才当真吓死人了。那位殿下的脾性,真是……” “好啦,不要再说。若传进她耳朵里,不定又要怎么闹呢。” “是了是了。倒是方将军,当真是个好郎君……” 众人交谈说笑着,渐渐又恢复了宴席上的热闹。台上锣鼓又响,热热闹闹的一出《龙凤呈祥》,恰在此时开了场。 —— 回程的路上,方临渊听赵璴说起,才知道和嘉公主吵闹是因着窦怀仁豢养外室的事情。 “等等……窦大人养的外室,她为何要找你来闹?”方临渊不解。 “上次你在春来巷查的那户人家,就是窦怀仁的人。”他旁侧的赵璴神色平静。 “他怕被夫人发现,所以借了我的名头。” “那你还真是无妄之灾。”方临渊道。 “无妄?”旁边的赵璴微微偏了偏头,看向他。“你觉得与我无关?” 他这样问,倒是教方临渊不明白了。 “对啊。”他说。“不然呢?” “窦怀仁养外室,我可早就知道。”赵璴提醒他道。“宅院的契书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 “可那妇人和孩子都是窦怀仁的,总不是你逼着他去和那妇人生的孩子吧。”却听方临渊说道。 “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哪里有她咄咄逼人地句句欺辱你,她丈夫却躲在旁侧看热闹的道理。” 赵璴没有言语。 窦怀仁当然不会只简单地看热闹,今日之后,只怕还有苦头等着他。 到了那时,被爹娘惯成废物的老东西就又会哭着闹着来找他,让他给自己善后。 赵璴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恐怕母亲的打算也是在事成之后杀了他吧。他心想。 而旁边,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没什么得胜之后的喜悦。 他总不会……真的把窦怀仁做的错事往自己身上揽吧? 方临渊打量了赵璴一番,心想,恐怕确是如此了。 赵璴虽说平日里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看着又凶又坏,实际上还是挺可怜的。 陛下不疼爱他,他这些亲人待他也如仇人一般。那位舅舅更离谱,自己在外的腌臜事,还要孩子替他掩藏。 看起来锦绣堆砌的一个人,但长到这么大,似乎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方临渊心下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个外人,家务事他帮不到忙,却也还能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至少…… 他总该让赵璴知道,他明明是一个善良而可爱的人才是。 —— 赵璴正出神着,便见旁侧的方临渊忽然偏过头来,正好凑在了他面前。 他笑着,神色里带着些狡黠,却在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故作严肃地正起神色。 “说起这个,赵璴,你干的那些事儿可瞒不住我。” 只见方临渊说道。 “别想再藏了。” 他的故作严肃里是藏不住的笑,扬起的嘴角正好能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他向赵璴的神色像是在恐吓他,一双眼却偏偏柔软而清亮,带着期待,反像只撩过赵璴鼻息的、得意地晃来晃去的小尾巴。 那小尾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赵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璴微微一顿,一双眼只看着方临渊。 他面前的方临渊当即兴奋起来。 “吓到了吧!” 他“桀桀”地笑了两声,又煞有介事道:“既然害怕,那就好好猜猜,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呀?” 赵璴的喉咙缓缓上下一滚。 方临渊这会儿恰与他面对着面,马车车厢并不宽敞,晃动之间,方临渊温热的鼻息都能落在他的脸上。 很近……近到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方临渊这番明亮而鲜活的笑一般。 赵璴搁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收,在柔软轻纱的笼罩下,让人看不见手背上凸起的青色的经脉。 只在一瞬间之内,他心底的欲念被勾了起来。 那个他藏在脑海深处的念头,像只疯了的野兽一般撞破了囚笼。 它撞了出来,一把捏住了他的心脏,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大声地告诉他,他想要独占他,一刻也等不了。 —— 看见赵璴的眼神微微一滞,方临渊真的以为他是被他吓到了。 哈,赵璴肯定想不到,自己所说的是他今日派人于金殿之上救他的事情吧? 眼见着赵璴表情僵住,方临渊愈发来劲了。 他一定又会乱猜,又去胡乱妄自菲薄吧? 不能玩脱了,让他再紧张三个数的时间,就大声地告诉赵璴—— 我早知道了,你是个好人! 眼见着赵璴仍旧冷着神色不说话,方临渊脸上的凶相都快要装不住了,在心底里默默地数着—— 三、二、一—— 咣当! 恰在此时,马车前有几个玩闹的幼童忽然经过。车夫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扯住缰绳。 马车速度忽地一慢,连带着整个车厢都猛地晃动了一下。 最后一个数字话音刚落,方临渊被马车猛地一抛,身下一歪,一头朝着前方撞去。 下一刻,柔软的丝罗包裹住了绣金的曳撒。 方临渊撞进了赵璴的怀里。 —— 方临渊刹那间从头红到了脖颈上。 纱缎绫罗之下的身躯坚硬中带着些许男子特有的韧劲,并没有撞疼他,却仿佛将他包裹着抱住了一般。 或者……不是仿佛。 他真的被赵璴抱住了。 分明看起来并不壮实的人,肌肉却又紧又硬的,像是裹在长刀之外的皮革刀鞘。 但这刀鞘之上,却缭绕着丝丝缕缕桂花香片特有的甜香,像是秋日簌簌而落的月桂,华美倨傲,又甜又凉。 那一瞬间,方临渊真的分不清男女了。 他像是真的被大妖的蛛网一层层裹了进去,失去了神志,眼看着就要做它罗裙之下的亡魂。 他的性命、他的精血,丝丝缕缕地被条条蛛网汲取而去。 他却偏生不觉得疼,因为那层层叠叠的蛛网,柔韧里裹满了甜香。 恍惚之中,他坠入了一个虚假迷蒙的甜梦。 —— 方临渊猛地逃开了。 他不正常!他在想什么!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飞快地在马车的另一端坐下,心里胡乱地不知念了一通什么,反正将记忆深处赵璴男装的模样连拉带拽地扯了出来,摆在自己面前看。 但是…… 该死的,赵璴男装的时候也漂亮过头了! 他像真是试探唐三藏禅心的南海菩萨似的,化成年轻漂亮的女妖,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引他。 ……什么勾引啊!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在勾引人! 方临渊真觉得自己脑袋生病了。 幸好,赵璴此后一路都没再说话,待马车停在府前,方临渊逃似的跳下车去,与赵璴生生隔开了三步之远。 他得赶紧去清醒清醒。 “我……我刚才路上,是跟你开玩笑的。” 临逃跑之前,方临渊还没忘刚才车上的事,回头对赵璴说道。 俯身下了车的赵璴看向他。 只短暂的一下触碰,方临渊就这样避如蛇蝎。 想必……是仍旧怕他的。 可他尚未看见他心底里的那只兽呢。 它爪牙那样锋利,一瞬就能击溃他全部的理智;它又那样癫狂,控制着他要吞掉方临渊的骨血才罢休。 他尚不知他撞入他怀里时,它是怎样的叫嚣,又是怎样的滚烫。 而连赵璴自己,都无法否认,这就是他肮脏的欲念所化作的模样。 ……他便已经开始怕了。 赵璴没有出声。 便见方临渊隔着老远看着他,接着说道。 “我刚才是想说,你暗地里为我做的事,我都知道的。”只听他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极好的人。” 鲜少会有人对赵璴说这样的话,既不会有人夸赞他,也不会有人,这样真挚而诚恳。 但是…… 便是连赵璴心里那只躁动的、咆哮的野兽都停在了原地。 片刻,它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去,一头钻进了囚笼里。 贪欲、占有、吞噬理智的疯狂,这一刻,全都慢慢地融化了,流淌进了赵璴的四肢百骸。 变得柔软、温和而无奈。 小傻子……偏生要在这个时候,夸他是个好人。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4 第 6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和嘉公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方临渊。 她正说得兴起, 却忽然听他横插一脚,一句话慢条斯理却又半步不让地将她顶在了原处。 和嘉公主一愣,抬眼看去, 便见风姿无两的将军长身玉立, 站在了赵璴的身侧。 他身量很高, 模样又生得极俊,面上表情虽然冷峻,却显得那双朗星似的眼睛愈发深邃明亮。 他单手按在赵璴的肩上, 大庭广众的, 似乎显得有些太亲密,但偏生他二人生得俱是惊艳, 一时之间, 竟成了画儿似的。 又偏是在这个时候。 方临渊那番保护的心思, 昭然若揭。 和嘉公主的脸色都黑沉了下来,齿根发酸,不想再往那边看一眼。 她烦躁地偏开眼睛,自己身侧那个中年发福,臃肿而又窝囊的男人却偏在这时, 恰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和嘉公主的牙都要咬碎了。 她自幼要强,作为父皇当年年岁最小、又最受宠爱的唯一待嫁的公主,她合该央来一门最好的亲事。 可是, 堂堂丞相府里, 怎会生出这样的废物? 资质平庸,胆子又小, 赵璴的夫婿站在那儿,顶着一身卓著的军功让所有人都另眼相看,可那个废物, 却偏缩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看她瞪向自己,旁边的窦怀仁浑身一激灵,当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 却见她杯中的酒还是满的,并不需要倒酒。 窦怀仁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眼神全然是怯懦的不解。 简直是个没脑子的蠢材。 多看他一眼和嘉公主都嫌恶心。 却偏偏,赵璴那蹄子身侧还站着一位芝兰玉树、玉醉山颓的年轻将军。 她如何还能咬碎银牙吞下这样的苦涩? 那边,国公府一家匆匆站了起身来。 方才两个公主之间的闹剧他们看在眼里,却又不敢出声,长媳这会儿搀着老夫人的胳臂,悄悄地在身后为她顺气。 “将军来了!我等有失远迎,实在抱歉,还请将军入座……”旁侧,年过半百的越国公笑着便要迎上前来。 却在这时,旁侧传来了和嘉公主一道尖锐刺耳的冷笑。 “将军来得巧啊。”她斜眼瞪着方临渊,神色刻薄得很。 “我们女眷说笑拌嘴几句,将军还要在侧偷听,当真是男儿气概。” 她这一手颠倒黑白的本事,让方临渊都有些意外。 她方才那样难听的言语,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她竟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拌嘴? 他看向和嘉公主,便见她神色倨傲,好像拿定了他不敢与她争执什么。 那她这主意就打错了。 方临渊一把按住了正欲起身的赵璴,面上不怒反笑,直看着和嘉公主。 “和嘉殿下此言差了。在下不过恰听见您说什么,在下等不起了,一时好奇,想来问问您罢了。”方临渊说道。 “不知是您会看相卜卦,看出在下就要命不久矣,还是殿下您句句污言诅咒,不过是为了拿来胁迫五殿下为我纳妾呢?” “你……”和嘉公主瞪圆了眼睛。 他竟敢说她是算命看相的下九流! “在下敬您为皇姑母,但想来即便是长辈,将手伸到侄婿的后宅里,只怕也不妥当吧。”方临渊却面不改色。 他的确不会吵架,但道理摆在这儿,他很能说得清楚。 和嘉公主当即大怒。 “你倒是会反咬一口啊!”她大怒地站起身来。 “你怎的就不知管好自家夫人,教她别把手伸到我家里头来呢!” 啊?赵璴管了她家什么事? 方临渊垂眼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神色平静坦然地抬眼看向和嘉公主。 显然,连解释一句的打算都没有。 明白了,不是子虚乌有,就是无关紧要。 方临渊的气势当即更硬了,径直望向和嘉公主:“不知公主殿下插手的,是您府上的什么事?” 这回,轮到旁边缩着脖子看热闹的窦怀仁慌了。 怎么扯到了他的身上! 这……万一当众被揭出养外室的事儿,他的官还做不做了! 他慌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又一点办法都想不到,只一双眼匆匆看向赵璴,等着他来替自己平乱。 却见赵璴仍旧垂着眼,不知道在干什么。 幸好,和嘉公主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却硬是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她也确实说不出。 这让她怎么说?当众说出是自己管不住男人、教他在外头偷吃吗?她心高气傲,怎么丢得了这样的脸! 一时理亏的她,环顾一圈之后,蒙的转头,怒瞪向方临渊。 “你明知故问!”她大声说道。 赵璴帮窦怀仁养外室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情,一定是装的! 只是她气昏了头,此言一出,分明就像是在撒泼了。 她气得面色都红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皱,发间的珠玉也失礼地叮当作响,全没了半点皇家贵女的风范。 可方临渊却是真不知情。 眼看着和嘉公主气得像是要发疯,他一时语塞,倒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才好。 却在这时,他身侧传来了一道平缓的、清冷中带着些许些许委屈的声音。 “罢了,将军。” 方临渊低下头去,便见是他身侧的赵璴,恰在此时抬起头来。 一双桃花眼水光盈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清冷,却如海棠垂露一般。 这样坚强又柔弱,让旁人怎能将罪责怪在她身上呢。 方临渊一愣。 接着,便见赵璴眼波一飘,委屈又为难地看了和嘉公主一眼。 “姑母许是隐情难言,将军就不要责怪她了。” 方临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他身边的赵璴,可是只修成了精的狐狸! 不远处暴怒的和嘉公主也愣住了。 怎么回事!刚才还一言不发地像个闷葫芦似的,方临渊一到,怎就跟个菟丝子似的,连骨头都没了! 而他面前的方临渊,似乎特别吃这一套。 他眉眼柔和起来,眼底也泛起了笑影,一时间,像是冷冽的神兵上淬染了明亮的晨光。 “我知道。”只听他说。“和嘉殿下是长辈,我们理应谦让孝敬。” 只见赵璴盈盈地点了点头,眉眼柔柔地一垂。 好一对通情达理、温厚贤良的夫妻。 一时间,和嘉公主竟让他们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猛瞪一眼旁边的窦怀仁,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万般起因,全都是这个不成器的废物! 而她身后,窦怀仁连忙站起身来,不敢发一言,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赵璴死活他不在意,但若晚走一步,只怕今日又要无家可归了。 —— 和嘉公主气昏了头,方临渊却还没忘,这里是越国公老夫人的寿宴。 眼见着和嘉公主扬长而去,方临渊转身上前,在越国公老夫人的案前躬身行了一礼。 “拙荆不擅言辞,家事缠杂,唐突打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让老夫人与国公爷见笑了。” 案前的老夫人和越国公连连摆手:“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招待不周,还请将军莫要见怪才好。” 和嘉公主敢在他们寿宴上大闹,也不是她真的有多胆大包天。越国公府虽是百年望族,但祖上垂荫至今,除了个贵而无权的爵位,也没剩下什么了,如何敢招惹这两位公主殿下呢? 方临渊闻言笑了笑,他从旁侧的雁亭手里接过了一个锦盒,双手递给了越国公:“一些小心意,算是我代表内子,给老夫人赔罪了。” 越国公笑着道了谢,又将锦盒捧给了老夫人。 锦盒打开,便见里头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翡翠佛珠,颜色深翠,水头通透。 “这是……”老夫人面露惊喜,当即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笑道:“这是晚辈去岁到玉门关时,在山中的灵岩寺里求来的,特请高僧开了光。” 这原是他随手带来的伴手贺礼,却没想到经此一闹,还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这回,非但老夫人惊喜地说不出话来,便连越国公脸上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越国公的母亲正是陇西人,又素来信佛,怎会不知玉门关外建在黄土山壁之上的灵岩古寺? “将军,你怎么知道……”越国公惊喜得一时有些难言。 而座上的老夫人双眼已然有些湿了。 “灵岩寺还在吗?”她问道。“原以为,突厥蛮夷所过之地,容不下大宣佛刹……” “突厥人割据玉门关后,曾前往山中去寻灵岩寺。”方临渊答道。 “但寺中的师傅们未免佛像受到乌涂,于寺中拆毁木梯,要与佛寺共亡。突厥骑兵守了三日,见无一人逃出,便离开了。” 老夫人闻言,不由得抬手擦泪,口中直道佛号。 “将军有心了,还请将军受我一礼。”越国公说道。 方临渊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别别别,国公爷这就折煞我了。今日本就是我们一家搅扰了国公府的寿宴,您再与晚辈多礼,晚辈可不知该 如何偿还了。” 他这语气轻快,越国公与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凝滞的气氛当即渐渐放松了下去。 国公府众人僵硬的神色愈渐缓和,座下的宾客们也渐渐恢复了交谈。 “刚才当真吓死人了。那位殿下的脾性,真是……” “好啦,不要再说。若传进她耳朵里,不定又要怎么闹呢。” “是了是了。倒是方将军,当真是个好郎君……” 众人交谈说笑着,渐渐又恢复了宴席上的热闹。台上锣鼓又响,热热闹闹的一出《龙凤呈祥》,恰在此时开了场。 —— 回程的路上,方临渊听赵璴说起,才知道和嘉公主吵闹是因着窦怀仁豢养外室的事情。 “等等……窦大人养的外室,她为何要找你来闹?”方临渊不解。 “上次你在春来巷查的那户人家,就是窦怀仁的人。”他旁侧的赵璴神色平静。 “他怕被夫人发现,所以借了我的名头。” “那你还真是无妄之灾。”方临渊道。 “无妄?”旁边的赵璴微微偏了偏头,看向他。“你觉得与我无关?” 他这样问,倒是教方临渊不明白了。 “对啊。”他说。“不然呢?” “窦怀仁养外室,我可早就知道。”赵璴提醒他道。“宅院的契书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 “可那妇人和孩子都是窦怀仁的,总不是你逼着他去和那妇人生的孩子吧。”却听方临渊说道。 “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哪里有她咄咄逼人地句句欺辱你,她丈夫却躲在旁侧看热闹的道理。” 赵璴没有言语。 窦怀仁当然不会只简单地看热闹,今日之后,只怕还有苦头等着他。 到了那时,被爹娘惯成废物的老东西就又会哭着闹着来找他,让他给自己善后。 赵璴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恐怕母亲的打算也是在事成之后杀了他吧。他心想。 而旁边,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没什么得胜之后的喜悦。 他总不会……真的把窦怀仁做的错事往自己身上揽吧? 方临渊打量了赵璴一番,心想,恐怕确是如此了。 赵璴虽说平日里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看着又凶又坏,实际上还是挺可怜的。 陛下不疼爱他,他这些亲人待他也如仇人一般。那位舅舅更离谱,自己在外的腌臜事,还要孩子替他掩藏。 看起来锦绣堆砌的一个人,但长到这么大,似乎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方临渊心下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个外人,家务事他帮不到忙,却也还能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至少…… 他总该让赵璴知道,他明明是一个善良而可爱的人才是。 —— 赵璴正出神着,便见旁侧的方临渊忽然偏过头来,正好凑在了他面前。 他笑着,神色里带着些狡黠,却在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故作严肃地正起神色。 “说起这个,赵璴,你干的那些事儿可瞒不住我。” 只见方临渊说道。 “别想再藏了。” 他的故作严肃里是藏不住的笑,扬起的嘴角正好能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他向赵璴的神色像是在恐吓他,一双眼却偏偏柔软而清亮,带着期待,反像只撩过赵璴鼻息的、得意地晃来晃去的小尾巴。 那小尾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赵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璴微微一顿,一双眼只看着方临渊。 他面前的方临渊当即兴奋起来。 “吓到了吧!” 他“桀桀”地笑了两声,又煞有介事道:“既然害怕,那就好好猜猜,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呀?” 赵璴的喉咙缓缓上下一滚。 方临渊这会儿恰与他面对着面,马车车厢并不宽敞,晃动之间,方临渊温热的鼻息都能落在他的脸上。 很近……近到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方临渊这番明亮而鲜活的笑一般。 赵璴搁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收,在柔软轻纱的笼罩下,让人看不见手背上凸起的青色的经脉。 只在一瞬间之内,他心底的欲念被勾了起来。 那个他藏在脑海深处的念头,像只疯了的野兽一般撞破了囚笼。 它撞了出来,一把捏住了他的心脏,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大声地告诉他,他想要独占他,一刻也等不了。 —— 看见赵璴的眼神微微一滞,方临渊真的以为他是被他吓到了。 哈,赵璴肯定想不到,自己所说的是他今日派人于金殿之上救他的事情吧? 眼见着赵璴表情僵住,方临渊愈发来劲了。 他一定又会乱猜,又去胡乱妄自菲薄吧? 不能玩脱了,让他再紧张三个数的时间,就大声地告诉赵璴—— 我早知道了,你是个好人! 眼见着赵璴仍旧冷着神色不说话,方临渊脸上的凶相都快要装不住了,在心底里默默地数着—— 三、二、一—— 咣当! 恰在此时,马车前有几个玩闹的幼童忽然经过。车夫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扯住缰绳。 马车速度忽地一慢,连带着整个车厢都猛地晃动了一下。 最后一个数字话音刚落,方临渊被马车猛地一抛,身下一歪,一头朝着前方撞去。 下一刻,柔软的丝罗包裹住了绣金的曳撒。 方临渊撞进了赵璴的怀里。 —— 方临渊刹那间从头红到了脖颈上。 纱缎绫罗之下的身躯坚硬中带着些许男子特有的韧劲,并没有撞疼他,却仿佛将他包裹着抱住了一般。 或者……不是仿佛。 他真的被赵璴抱住了。 分明看起来并不壮实的人,肌肉却又紧又硬的,像是裹在长刀之外的皮革刀鞘。 但这刀鞘之上,却缭绕着丝丝缕缕桂花香片特有的甜香,像是秋日簌簌而落的月桂,华美倨傲,又甜又凉。 那一瞬间,方临渊真的分不清男女了。 他像是真的被大妖的蛛网一层层裹了进去,失去了神志,眼看着就要做它罗裙之下的亡魂。 他的性命、他的精血,丝丝缕缕地被条条蛛网汲取而去。 他却偏生不觉得疼,因为那层层叠叠的蛛网,柔韧里裹满了甜香。 恍惚之中,他坠入了一个虚假迷蒙的甜梦。 —— 方临渊猛地逃开了。 他不正常!他在想什么!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飞快地在马车的另一端坐下,心里胡乱地不知念了一通什么,反正将记忆深处赵璴男装的模样连拉带拽地扯了出来,摆在自己面前看。 但是…… 该死的,赵璴男装的时候也漂亮过头了! 他像真是试探唐三藏禅心的南海菩萨似的,化成年轻漂亮的女妖,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引他。 ……什么勾引啊!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在勾引人! 方临渊真觉得自己脑袋生病了。 幸好,赵璴此后一路都没再说话,待马车停在府前,方临渊逃似的跳下车去,与赵璴生生隔开了三步之远。 他得赶紧去清醒清醒。 “我……我刚才路上,是跟你开玩笑的。” 临逃跑之前,方临渊还没忘刚才车上的事,回头对赵璴说道。 俯身下了车的赵璴看向他。 只短暂的一下触碰,方临渊就这样避如蛇蝎。 想必……是仍旧怕他的。 可他尚未看见他心底里的那只兽呢。 它爪牙那样锋利,一瞬就能击溃他全部的理智;它又那样癫狂,控制着他要吞掉方临渊的骨血才罢休。 他尚不知他撞入他怀里时,它是怎样的叫嚣,又是怎样的滚烫。 而连赵璴自己,都无法否认,这就是他肮脏的欲念所化作的模样。 ……他便已经开始怕了。 赵璴没有出声。 便见方临渊隔着老远看着他,接着说道。 “我刚才是想说,你暗地里为我做的事,我都知道的。”只听他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极好的人。” 鲜少会有人对赵璴说这样的话,既不会有人夸赞他,也不会有人,这样真挚而诚恳。 但是…… 便是连赵璴心里那只躁动的、咆哮的野兽都停在了原地。 片刻,它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去,一头钻进了囚笼里。 贪欲、占有、吞噬理智的疯狂,这一刻,全都慢慢地融化了,流淌进了赵璴的四肢百骸。 变得柔软、温和而无奈。 小傻子……偏生要在这个时候,夸他是个好人。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5 第 6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自不是怕她。 于他而言, 他领的圣旨唯有安全将赛罕公主接抵上京这一件而已。如今她安全到达,再不必他做什么,此时礼貌应对, 也不过是为着大宣的颜面罢了。 于是,他并未多言,只略一垂首, 朝着她不失礼节地后退一步, 说道。 “公主殿下,使馆内有鸿胪寺的大人接应,末将就告退了。” 说着,他朝着赛罕公主略一拱手,便抬手接过了身侧卫兵手中的缰绳。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赛罕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她似是有不甘的。 同样一句话,两年前她也曾在虎牢关的城门外问过。 在突厥被捧上云天的少女从没有遭到过这样的拒绝,被逐到城门外时, 一双眼紧盯着方临渊, 问他是否还有话说。 当时方临渊头也没回, 只一抬手, 让守城士兵关门。 城门在她面前阖住之际,方临渊在门内淡淡说道。 “快回去吧,天黑之后是有狼的。” 而到今日,方临渊再听这话, 仍旧是面不改色。 他着实对对方从没起过分毫的心思,再如何旧事重提, 他也听不出来其中的深意。 不过,他倒是的确有话说。 他微微偏了偏头,话虽是对赛罕说的, 一双眼却是神色平静,淡淡扫过了她身侧的几个突厥来使。 “那末将便祝愿使团在京之时,一切太平,万勿再有歹人蒙面纵火,伤我大宣臣民。” 他这话,便是在说前番胡匪在京作乱之事了。 却见那几个使臣面上皆是一愣,继而无声地交换着目光。 而旁边的赛罕,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们怎么会做这样阴险的事?”她上前一步,扬起了下巴。 “况且,即便要做,我草原上的勇士,也不会害羞地还要把脸蒙起来吧。” 她语气自信而高傲,旁侧几个使臣的表情也有些耐人琢磨。 方临渊的目光在他们几个脸上微微一停。 难道他们几个都不知情吗? 他存下心中的疑惑,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朝着使臣们略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牵起马来,转身沿着戒严街道离开了。 所过之处,十六卫的将士皆执刀行礼,神色肃穆而尊敬。 而他身后,赛罕立在使馆门前,看着他的背影。 使馆内的官员早就率众迎了出来,看她站在门外踟蹰不前,连忙笑着上前问道:“公主殿下,可有何处不妥?” 赛罕转过头来,狼似的眼睛静静看向了他。 “没什么。”她神情自若。“只是没见过这样繁华宽广的街道。” 那官员一愣,继而朗声笑了起来:“是微臣疏忽!公主若有兴致,这些日微臣可安排下属随公主游览京城,若有什么繁华秀丽的去处,都可带公主一览。” 赛罕闻言笑了笑,转过头去,临进使馆的那一刻,又朝着方临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见牵马而去的将军已经到了街口。 那儿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红木雕栏,四面着锦,檐角上的铃铛在风里轻轻地摇晃。 她看见方临渊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缰绳递给了旁边的下人,那马车的窗幔正好从里打起,他回过头来,正朝着车里那人笑。 是个女人,绫罗加身,满头珠翠。 她生得很美,远远看去便可见一副汉人女子特有的雍容华贵。她眉画得很柔,眼却锋利,垂眼跟车外的将军说话之际,不经意地一抬眼,便与赛罕的目光隔空撞在了一起。 戒备,打量,还有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知道她! 那一瞬间,赛罕确认了一件事。 她眼看着将军身姿轻盈地跳上马车,又看着那女人眼风扫过她后,径直放下的窗幔。 平静而轻慢的模样,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下败将。 当即,赛罕血脉里逞凶斗狠的本能当即翻涌起来。 什么草原上最好的儿郎且先搁置不谈,她倒要看看,这女人究竟的过人之处究竟在哪里。 能将她比得黯然失色的,这人可是第一个。 ——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临渊根本没想到赵璴会来这儿接他。 但看赵璴妆容精致、衣裙昳丽的,方临渊看了看他,想是他刚去赴了什么宴,正好路过吧? 方临渊只觉太巧了。 便见赵璴微微一顿:“恰好路过,便停在这儿等了一会。”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暗,便显得人的肤色与神态不大分明。方临渊看向赵璴,总觉得他眼下似有些乌青。 他多看了两眼,却又看得不太分明。 罢了。 以赵璴的心性,总不至于有什么事能让他一夜没睡吧? 接着,便听赵璴问道:“今日一路上如何?” 方临渊当即笑道:“都还太平。我总之只管保护她们的安全,一路也没遇见土匪,想必是充州剿匪的成果不错。” 便见赵璴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她没有纠缠你?” “那没有!”方临渊没看出赵璴的欲言又止与试探,坦然地实话实说道。 “许也是年长了两岁的缘故吧,她如今谨慎了不少。刚才只多与我说了两句,没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方临渊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不会是怕我碰见什么麻烦吧?”他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一时没有答话。 他不回答,便是默认。 方临渊眉眼当即一扬,像是战场上一把夺过了旌旗的将军。 他又捉住了赵璴的一条小尾巴! 可就在他兴冲冲地,偏过身要说什么的时候…… 不知怎的,再看赵璴那身柔软的绫罗,他周身浮现起的却是那番坚硬而韧的触感。 他竟又想起了上回。 想什么呢! 方临渊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赶紧坐了回去。 罢了罢了,马车晃来晃去的,毕竟不安全。再多有两次,只怕赵璴都要觉得他奇怪了。 方临渊讪讪地在原处坐得端正。 便听赵璴片刻停顿之后,又说道:“我只是怕有意外发生,传进皇帝耳朵里,他会对你生疑。”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看吧,人家赵璴还在为他仔细考量得失,他倒好,脑袋里面老窜出上回的尴尬事。 他正襟危坐,在强烈的羞愧之下,乖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赵璴教他弄得微微一怔。 他偏过头来,便见身边的方临渊正襟危坐,双手搁在膝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个受了训的学生似的,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这是怎么了? 此处分明只他一人,还隔着宽阔的一条楚河汉界。 赵璴不明所以,却又怕吓着他,一时只捻了捻笼在衣袖下的手,忍住了想要触摸他头顶的冲动。 —— 钦天监遍观星象,挑下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迎接赛罕入宫。 而在这日之后的第一天,方临渊又一次见到了林子濯。 他看起来比前些日瘦了些,精神也并不太好,眉目之间似沉着黑云。 想起他前些日被陛下申斥的事,方临渊没有多问,只在卫戍司给他倒了杯茶,说道:“今天有空吗?望江楼近日来了一批江南的好酒,一起去尝尝?” 林子濯却是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他时,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林子濯接过茶盏,直饮了半盏下肚,才开口道:“酒就不喝了。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寻你。” “你说。”方临渊连忙应道。 “陛下昨夜特下了旨意,突厥的使臣抵达京城,需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林子濯说道。 “陛下是担心,突厥使臣会和上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勾结,再在城中作乱?” 林子濯点了点头。 “现在整个使馆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不必担忧。”林子濯说。“但是北市的西域商人数量众多,需要交给你们十六卫。” 方临渊当即明白,点头道:“好,这不是什么难事。若有哪个商户有所异动,我派人去通知锦衣卫。” 林子濯应了一声。 说到这个,方临渊微微一顿,又道:“不过……陛下当真这样怀疑?” 林子濯看向他。 “昨日我送突厥公主入京时,曾在使馆门前问过话。”方临渊眉目微微沉了沉,回忆片刻,说道。 “可我看他们的神色,只是疑惑,却不慌张,像是对当日之事也不知情一般。” 方临渊自知这样的猜测很武断,但是据他对突厥人的了解,那些莽直蛮人若是心中有鬼,经他突兀一问,决计不该有这样好的定力。 他这话说得也有些犹疑,倒是林子濯,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凝了凝。 “你套过他们的话了?”他问道。 方临渊一愣,连忙答道:“这倒没有。就是临走时警告了他们一番,没问出什么来。” 林子濯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他叹了口气,再看向方临渊时,眼神认真极了。 “临渊,记得我当日对你说的话吗?”他说道。“你去蓟北之前。” 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林子濯微微倾过身来,缓慢地、郑重地对他说道。 “陛下很器重你。”他说。“你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余旁的都不必管。”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没说出话来。 林子濯面色并不太好,但一双眼却灼灼地看着他,其中的认真与肃穆,是方临渊从没见过的。 ……他这些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片刻,方临渊嘴唇微动,却是先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明白了。” —— 有了林子濯的叮嘱,方临渊只怕会有大事发生,此后几日严谨慎重,将整个上京城巡逻得滴水不漏。 而整个北市,一直到赛罕入宫那日,也一直没有异动 传来。 为赛罕举办的宫宴设在了含春殿。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与赵璴的马车停在了天玑门外。 公主夏日的翟衣即便用的是最为轻薄的丹云纱,却拢共内外有七八层,穿在身上也有些累赘。 不远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四公主赵珮,精致的妆容上已然浮了一层薄汗,接引太监上前向她行礼时,她眉目还仍不悦地笼着。 方临渊扶着赵璴下车,正好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黎柘。 他身着翰林院学士的青色圆领官袍,远远望去萧肃清举,一派清朗的文人风姿。 他也恰好看见了方临渊,在赵珮身后朝着方临渊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 方临渊正回礼时,便见赵珮回过头来,虽朝着黎柘在笑,手下却一把劈手夺过了他手中替她拿着的团扇。 接着,她跟着接引的太监扬长而去,头都未回。 黎柘回头朝着方临渊抱歉地笑了笑,继而加快脚步,跟上了赵珮的步伐。 方临渊眼中流露出了两分同情。 “四殿下既不满意这门婚事,当初为何会答允呢?” 旁侧的赵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皇后的打算,她不领情罢了。” 旁人都热得着急,偏生他像个大冰块似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自如的凉气,使得他身上的桂花香都沁人心脾地清甜。 当真是个大蛇妖。 方临渊心下腹诽着,却是悄悄地朝赵璴靠近了些许,借他散去身上的热气。 含春殿里倒是凉爽。 这本是前朝帝王特用以歌舞作乐、避暑贪凉的处所,建在太液池北岸。 一到夏日,微风自湖上吹来,粼粼波光映入殿内,帘幔纷舞,又有荷香盈门,是为妙绝。 因此,含春殿正中设有一雕栏高台,白玉铺阶,冰凉生香。这会儿虽未开宴,却已有宫中舞姬在其上翩翩起舞,纱袖纷飞,与门外太液池上的清波交映成趣。 方临渊一入殿中,便已觉阵阵凉风吹来。 即便殿内已然人声喧映、衣香鬓影交错着,却也并不显得闷热逼仄。 “这儿竟这样凉快!”他小声对赵璴叹道。 赵璴不动声色,只略微偏头。 殿中各处已经摆起的风轮,这是宫里夏日的传统了。 镶金嵌宝的风轮扇叶上雕绣着花鸟与四时景,旁侧站着容色秀丽的宫娥缓缓摇动着轮毂。风轮缓缓转起,四时景也跟着转动交错,一时间走马灯似的,又成了殿中一处别致的小景。 而方临渊的注意力则全在席间。 桌案上尚未摆出汤菜,倒是每个案边都摆上了一只黄铜錾金的冰鉴。 冰鉴里寒气阵阵,通透的冰块上放满了时兴的瓜果,一眼看去便冰凉可口的,只怕尝起来也很甜。 只是尚未开宴,水果也尚还摆在鉴中,还未启上桌来。 于是,方临渊便与赵璴在席上坐下,周遭的官员贵戚们来往寒暄交际,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偷偷数冰鉴里都有什么水果。 最为解暑的西瓜自不必说,一会儿开宴了便会有侍女切成小块奉上。还有西域进贡的蜜瓜,只是夏日吃来甜得太腻,方临渊不大喜欢。 南边进贡的东魁杨梅,看上去紫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还有他最喜欢的琉璃葡萄,是西域名种,入口脆甜,随便吃上两颗,便是清热解暑的佳品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赵璴轻轻碰了碰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面色平淡,容色艳丽得几乎教这满殿的金玉都失了颜色了。 “伸手。”只听赵璴轻声说道。 方临渊不明所以,却还是摊开了手来。便见赵璴手帕微一遮掩,三颗通透的琉璃葡萄便落在了方临渊的手心里。 方临渊:!! 凉冰冰、硬生生的,把方临渊惊得一愣。 他诧异地看向赵璴。 那冰鉴在他两尺之外,他不动声色,是怎么从里头顺出葡萄来的! 他惊讶地看向赵璴,却见赵璴面不改色,只垂眼端起桌上的茶盏,丝帕端正地一掩一扶,便平稳而端庄地饮了一口。 方临渊却隐约读出了他动作里的暗号。 他看了赵璴片刻,鬼使神差地跟着端起了茶,借着茶杯的遮掩,一颗琉璃葡萄便落入了口中。 ……好甜! 待冰凉的清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方临渊眼睛都亮了。 却未见他身侧的赵璴,眉目平静,姿态雍容,像是金石所铸的菩萨塑像,美艳而冰冷。 唯独掩在青玉茶盏之后的嘴唇,轻轻扬起了嘴角来,成了那金塑通身而下,唯一显露的一丝人性的柔光。 —— 待将三颗葡萄全入了口,殿门外传来了太监的唱喝声,鸿佑帝携着皇后与满宫嫔妃入了席。 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叩拜,鸿佑帝在高台之上笑着抬手:“众位爱卿平身。” 殿外的晚霞渐渐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落在层叠宫宇的金瓦上一层淡淡的红光。 席间的大臣与贵眷们纷纷坐定,便有太监唱道,突厥使臣已候在了殿外。 鸿佑帝和颜悦色抬手:“宣。” 帘幔后的丝竹礼乐声响起,突厥几位送亲的使臣缓步入了殿中,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臣等恭喜皇帝陛下,今日我突厥与大宣结为连理,实为两国之大幸!” 为首的那个高声祝道。 便见鸿佑帝面露笑容,神色里满是喜气,抬手让他不必多礼。 而旁边的姜红鸾笑得亦是温婉,柔声说道:“使节们有心了。天气炎热,夜色将晚,不如便先请公主入殿就座吧。” 便见使节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初见陛下,有一礼物想要先奉送给您。” “哦?”鸿佑帝面上露出了兴味,微微倾身向前,问道:“是什么礼物?” 便见几个使臣交换了一番眼神,纷纷后退,停在了殿中的白玉台后。 台上的歌舞此时暂且停歇,唯独剩下空荡荡的一座歌舞高台。 几个使臣退下之后,淡笑不语,屏风后的丝竹声也暂且停歇了下来。 一片静默之中,一条鲜艳的红绸忽然自空中垂坠而下。 随着些许小声的惊呼,红衣如火、珠帘覆面的艳丽女子手攀红绸,鲜红的绣鞋轻轻一点,落在了高台之上。 是赛罕。 她穿着红纱所制的异族衣裙,发间缀满红宝与黄金,鲜艳的头纱随着徐徐的轻风飘扬起来。她覆面的珠玉玎珰作响,隐约可见鲜艳的红唇,而珠帘之上,深邃的眉鼻与娇媚的双眼,使其宛如成精的狐狸一般,美艳得教人不敢直视。 在座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她却浑不在意,一双美得惊人的浅色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鸿佑帝一人。 下一刻,她抛开红绸,手腕与脚踝间金铃一响,纤长雪白的手中捧出一只铃鼓,一拍一抖间,竟随着舞姿渐渐成了鼓点。 是突厥特有的铃鼓舞。 红绸纷飞间,玉台之上的赛罕渐入了佳境。像是荒漠里飞出的红蝶一般,野性而艳丽,还有骨子里带出的娇媚,一派浑然天成的明艳。 她的舞技也着实精湛。 一时间,四下无声,便连高台上的鸿佑帝都无法再收回分毫目光,眼里的惊艳根本掩饰不住。 而赵璴身侧,方临渊却缓缓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说道。 “定然是她父兄的主意。”他说。 “将之送来大宣,对他们来说,跟送个歌姬舞姬没有区别,为的就是谄媚惑主。” 赵璴微微偏过了眼来。 便见满场或是讶异、或是惊艳的目光中,唯独方临渊看向赛罕时,目光清明如炬,眉眼肃然地拧起,口中头头是道,全是兵法国计。 赵璴微微一顿,问道:“你不觉得她好看?” 方临渊看向他,神色理所应当:“当然好看了,不好看如何惑主?” 他夸得太过客观,没带一点私人情绪。 赵璴:“……。” 他一时没出声,便见面前的方临渊有些急了:“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 他在笑吗? 连赵璴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他似乎确实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 他微微压了压嘴角,片刻,才缓缓从方临渊的脸上挪开了目光。 —— 台上的鼓点声愈发局促高昂,最终,在红绸纷飞间戛然而止。 台上艳丽的女子手执铃鼓跳完了一支舞,而那红绸飘飘扬扬,竟在最后一刻,落在了鸿佑帝的面前。 饶是他身侧的姜红鸾,面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片刻静默之后,鸿佑帝率先拍起了手。 “好!”他扬声赞道。“公主之舞姿,当真称得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呐!” 当即,四下里的赞美声潮水一般,自殿中传来。 便见台上的公主俏生生地一笑,出口的声音比金铃还要悦耳几分。 “中原的诗词我不明白,但既是陛下说的,我只当是在夸奖我了。”她说道。 娇憨而不谙世事,恰到好处地引得鸿佑帝开怀大笑起来。 “公主这样的舞姿,陛下当真要重赏才是。”姜红鸾在旁侧打量着鸿佑帝的神色,恰如其时地开口笑道。 “赏!是要重赏!”只听鸿佑帝说道。 “突厥随行来使,一人厚赏百金。公主赐金千两,另赐锦缎八匹,头面五副,封为妃位,另赐封号为‘毓’,如何呀?” 若为后宫妃嫔,此时该当惊喜地叩拜谢恩的。但赛罕公主却仍端站在那儿,半点不知敬畏似的,径直问道:“陛下,这‘毓’是哪个字?” 鸿佑帝和颜悦色,倒是耐心地同她解释:“钟灵毓秀的‘毓’,公主可知?” 赛罕大方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她说。“陛下,您赐了我一个听不懂的赏,我能不能再找您另要一个赏赐呢?” 明艳而大胆,却偏生是个不通文墨的蠢材。 鸿佑帝眉眼温和,大方道:“自然可以,你说吧。” “我早听闻中原女子之舞与突厥大为不同,可我从没离开过草原,便也没机会得见。” 便见她抬起头来,看向鸿佑帝,一双攻击性十足的眼睛明亮勾缠,笑着说道。 “不如便让大宣的上京第一美人徽宁公主殿下,也作一舞,与我一较高下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6 第 66 章(小修)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此言一出, 整个含春殿内当即响起了一片细微的哗然。 “令五殿下献舞?” “岂非令殿下拟作乐妓情态,这可如何使得!” “简直荒谬……” 座下的大臣们低声私语着,旁侧的贵眷命妇们也皆神态各异,纷纷看向了赛罕和赵璴。 大宣女子向来以含蓄内敛为美, 以静心修德为上, 便是市井良家女子都不会轻易于人前歌舞, 更何况像公主殿下这样的天家贵女呢! 突厥蛮夷, 怎敢斗胆至此! 方临渊也微微一愣。 赵璴的身份本就敏感, 寻常坐卧言语都慎之又慎, 怎能公然舞蹈?更何况,谁也没听说过赵璴有跳舞的本事, 赛罕此言, 分明就是在难为他。 他连忙转头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神色淡漠, 仿佛这片哗然根本与他无关一般。 他的目光向着高台之上扫过,冷冽而平静。 眉目中难掩得意与挑衅的赛罕,正在那儿回过头来, 朝着赵璴明媚一笑。 方临渊见状, 眉心都拧成了疙瘩。 她想看赵璴的热闹, 也该明白处境才是。她如今是在大宣的皇城,高坐御台的是赵璴的亲生父亲。便是再淡漠的亲情,也是血浓于水, 陛下绝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女儿当众被这样羞辱…… 却在这时, 他听见了鸿佑帝的声音。 “哦?你想要的赏赐, 难道就是看朕的女儿跳舞吗?” 方临渊微微一愣。 他语气中仍是愉悦未消的轻快, 以至于这话并不像反问,而更像是温和的玩笑一般。 而他面前,赛罕回过头来, 笑得明媚而张扬。 “陛下,是比试。”她说。“我们同为公主,想必应该是一样的吧?我们突厥的公主可是人人都能歌善舞的,既然我会跳,徽宁公主一定也会吧。” 说到这儿,赛罕长眉一扬,问鸿佑帝道:“陛下,公主不会不敢吧?” 鸿佑帝朗声笑了起来:“自是不会。” 说着,他扬声,朝着殿中说道:“徽宁,赛罕公主在邀请你。”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鸿佑帝。 便见他一双温和笑着的眼睛看着赛罕,甚至连余光都未曾施与赵璴半分。 分明是向他索求的恩典,他却没有拒绝,而是直接将问题丢给了赵璴。 陛下可曾想过赵璴日后该如何自处? 突厥公主当庭献舞,传扬出去不过一桩美谈。她没有受过经史子集的教育,不懂女德与闺训,世俗不会苛责她,但赵璴不同。 她会被议论、指点,会成为旁人茶余酒后的谈资与玩笑。 可对于鸿佑帝来说,这些好像不重要。 似乎比起赵璴,在突厥人面前展现大宣的开放与包容才是重中之重。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赵璴身为女子的名节与尊荣,温和地笑着,任由赛罕将他推到了被玩弄取乐的位置上。 方临渊旁侧的赵璴并没有说话。 他似乎向来如此,用冷淡与沉默面对鸿佑帝,看起来失礼又扫兴,让人去议论他,指指点点,对他敬而远之。 但方临渊心中却生出了愤懑。 他不沉默,又该如何应对呢?难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哭闹,去拒绝吗? 就在这时,他听见高台之上的姜皇后温声说道:“徽宁,你二人比试一番,只在切磋而已,输赢不要紧。” 说着,她温声笑了笑,看向座下的赛罕,说道:“本宫也是第一次见识突厥最具特色的铃鼓舞,当真是开了眼界。赛罕公主年纪尚轻,正是活泼好奇的时候,想看看咱们大宣女子的风姿,也是情理之中呀。” 她向来都是如此,温厚而善解人意。 可玉台之上的赛罕却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便毫不在意地转开了眼神去。 哪里会有真正温厚的妻室?不过都是装出来的罢了。上天要让一头公狼匹配一众母狼,便就是要她们厮杀、缠斗、分出高下与强弱来的。 否则,身居高位的女人凭什么占据更好的金银与男人?坐在高台上的男人们,又凭什么拥有更多的女人和牛羊呢? 她不在意那个装模作样的老女人,一双眼仍盯着赵璴,看着他的反应。 便是要争抢,也只有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个配当她的对手。 她逼视着赵璴,等着他被强逼上高台来与她一较高下,或在此时便偃旗息鼓,退缩着开口认输。 那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等待着自己的胜利。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方临渊站起身来。 金红曳撒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熠熠生辉,而比之更明亮夺目的,是他那比山巅冰雪还要清冽俊美的容颜。 “陛下恕罪,微臣认为不妥。” 众人犹疑的注视下,唯独他,身姿挺拔,朝着高台之上端正地行了一礼。 —— 既然矛头全都指向了赵璴,他以女子之身无从争辩,那这些话便由他来说。 方临渊径直站起了身。 他行礼之后,恭敬却毫不畏惧地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天子。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微微一顿,继而和颜悦色地笑道:“爱卿有何见解啊?” “突厥与大宣的风土人文,本就是千差万别,判若天渊。”方临渊朗声说道。 “突厥人擅长歌舞,大宣女子却工于琴棋诗画。既是交流切磋,也该公平起见,各抒所长。” “将军的意思,就是徽宁公主并不会跳舞咯?”赛罕却问道。 “公主殿下方才未曾听懂陛下所念的诗词,陛下也并未怪罪,公主更未因此而感到窘迫羞耻。”方临渊说道。“那么会不会歌舞,又有什么分别呢?” 赛罕撇了撇嘴。 “我不过是求徽宁公主一支舞而已,你怎么又说诗歌啊?” 她听不明白方临渊话里的意思,方临渊这话,也不是对着她说的。 他肩背挺拔,一双眼诚恳而肃然,看向的是鸿佑帝的方向。 他在用这种方式奏呈圣上,即便两国邦交就在眼前,但他既能宽宥赛罕的短处,便也可以不必逼迫赵璴至此,令他难堪。 他将话递到了这里,只要鸿佑帝松口,让赵璴作一首诗、或书一幅字,此事便可一带而过,不必再令赵璴的日后卷入朝野市井的议论之中。 可是,鸿佑帝却只是沉默。 他甚至只是淡笑着,像是没听见方临渊的话一般,温和而平静的,似乎方临渊只是在与赛罕一人交谈而已。 方临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弦外之音被推入牛棚当中,真正听懂琴音的人作壁上观,等着看他与耕牛的表演。 方临渊咬了咬牙。 那好,那便对赛罕去说…… 却在这时,他的袖子被身侧的人轻轻碰了碰。 他倏然转头,便见是身侧的赵璴,抬眼静静地看向他。 继而,他单手抚了抚珠玉玎珰的鬓发,双目一垂,站起身来。 逶迤的翟衣宛如年画上高立云端的神女,他神色平静,却只一个抬眼,便艳色凛冽,锋芒毕露。 “你一定要比,是吗?”他看向赛罕。 一双冰冷的眼睛眸色凌然,一时间,竟看得赛罕微微一愣。 她猝不及防,张了张口,竟在他骤然的逼视下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下一刻,锵然一声,寒光乍起。 只见赵璴一把抽出了方临渊腰侧的佩剑,手腕一个翻飞之间,三尺长剑在他手中挽起了凛冽的剑花,继而负立于他身后。 一时间,宛若神女负剑,菩萨怒目。 他端站在那儿,抬起头来。 他分明是在仰视着高台上的鸿佑帝,可眉眼处却尽是冷冽与轻蔑,像是高立在云端,俯视着他的污浊与丑态。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这是下意识的闪躲,像是排斥、厌恶,又像是根植于本能中的恐惧。 赵璴却并没看他。 他只略微偏过头去,在凛然而立的时候,安抚地看了方临渊一眼。 他是在让他安心,让他原处安坐,等着他回来。 可方临渊却没有动。 他眼神里有些忐忑而犹豫,但最终,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坚定。 “你要舞剑吗,舞什么曲子?”他问赵璴道。 “我会吹新笛,我跟你一起上台,与你相和。” —— 方临渊其实总共也只会吹几首曲子。 边关的岁月太过漫长,偶尔会有些无聊,他们便会跟着老兵学些玩意。 新笛在京中叫做横箫,但因笛声太过沉郁,本身又太粗重笨拙,以至在遍地锦绣的京城并不时新。 可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却刚刚好。 他会的那几首曲子也显得太过苍凉。什么塞上歌、破阵曲的,在这样繁华靡丽的宫禁之中也有些不合时宜。 可赵璴跳的可是剑舞! 方临渊特去殿后借来了一柄新笛,又与帘幕后的乐师们叮嘱了几句。 待他回身而返时,赵璴已然步步走上了玉台,衣袍逶迤,鬓发如云,发间衔珠展翅的玄鸟和层叠娇嫩的芍药,在千百支灯烛的照耀之下,显出一派不可近犯的雍容。 方临渊飞身跃上了玉台,在台畔停下,横起了长笛。 他看向赵璴,在他二人双目的触碰之下,颌尖轻点,肃杀的音节在堂皇的大殿中响起。 下一刻,剑锋的寒光闪起了满殿清辉。 赵璴身段一转,踏着音节身段一转,柔韧似掠过长空的鹰羽,手中的长剑挽出了风声,刹那间寒光毕现,如塞外开满虬枝的梨花。 紧跟着,帘幔后的七弦琴随着笛声,弹出了杀气腾腾的鼓点。 逶迤曳地的翟衣之下,云锦扁金的绣鞋踏过玉台, 裙裾轻纱翻涌,一时靡丽如云霞坠地。 但偏偏,那华美的罗裙之下,每一步都踏着杀招。 与其说赵璴是在舞剑,倒不如说这分明是一套寒光中杀气隐现的剑法。翩然的衣袂与罗裙之下,剑花华美却汹涌,出剑收剑间皆如直取人咽喉。 他转身时,寒光下珠翠叮当作响,身段轻盈柔韧,广袖翩如云霞,仿若神女布散雨露。但下一刻,只一转身,寒芒下冷冽的桃花眼如视死物,分明是着锦披绣的大妖,夺取了祭于云端的神剑,一时间江海翻涌,生灵涂炭。 似神似妖,寒芒满殿。 新笛的曲调愈发高昂,七弦琴的鼓点也愈发紧促。 他脚步转得愈快,裙裾翻涌成了一片食人的花海,剑招挽花,却又携风带雨,像是搅动兵戈的邪神,又像是被笛声催动翻江而来的螭龙。 而那蛊惑它、操控它的人,执长笛而立,红衣如火,唯独衣摆被剑风掠起。 最终,铮然一声,笛声止息,琴音骤绝。 曲谱之中,这是将领举剑破阵的最后一刻,云开月明,胜券在手。 而玉台上的赵璴,也在那一刻,衣袂翻飞间,寒芒一闪烁,长剑倏然脱手而去。 “铛!!” 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死寂。 没开刃的佩剑,竟径直扎进了御座前的桌案上。 距离鸿佑帝不过两尺,入木三分,寒光轻颤。 高台上的君王被惊得肩背都悚了起来,双目缩紧,猛地向后躲去。 他摔倒在御座之上,头顶的冕旒狼狈地乱晃,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 端肃的君王在群臣面前露出了丑态,而罪魁祸首只平静地一收手,在玉台之上站定了身躯。 分明盛装舞了一整套剑,却偏偏分毫不见凌乱与狼狈。唯独他发间那朵开得太盛的芍药,落了几片花瓣在他的裙裾与白玉广台之上。 他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君王,以及旁边匆匆搀扶起他的皇后,面色平静地俯下身去,平淡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父皇恕罪,这剑太沉了。” “惊扰了父皇,是我技不如人。”只听他说道。 “儿臣认输。” —— 满殿的朝臣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起身,乌泱泱地跪了一殿。 “陛下息怒!” 方临渊也被吓坏了。 他原本笛子吹得并不太好,硬着头皮上台也是为了给赵璴撑腰。 却不料,赵璴的剑舞得这样好。 以至于方临渊一时间都看入了神。到了后来,都不知是他的笛音在给赵璴作引,还是赵璴步步将他引入佳境,渐渐入了神去,分不清彼此,像是云间勾缠的雷电一般。 直到剑锋铮然入木,方临渊才猛地回过神来。 赵璴竟脱手了! 可他不信赵璴竟能脱手得这样精准,偏生在最后一个音节,钉在了君王的面前。 他看见鸿佑帝的面色明显变得难看。 惊悸、羞恼,以及一些方临渊看不懂的、似乎深藏在某处的厌憎与畏惧。 方临渊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高台之上隐约传来了皇后的柔声安慰,还有不明所以的赛罕娇俏的声音。 “既她认了输,我就放过她一马吧。”只听赛罕说道。“当真是上京养出来的金丝鸟雀啊,怎么连剑都拿不稳?白浪费了这样好的一手剑舞。” 高台上的气氛明显轻松了几分。 “罢了。”片刻,鸿佑帝的声音还带着余惊未消的战栗,缓缓说道。 “众位爱卿平身吧。徽宁技艺不精,让各位见笑了。” 但席间谁都不敢见笑。 除了脱手的那一刹失误,谁敢说赵璴的这手剑舞不是妙绝?她生得本就美艳冰冷,剑锋亦是冷冽精妙,一时间,仿若那长剑生了魂魄一般,谁敢再说一句不好? 在场的朝臣们纷纷起身,开口只是盛赞皇上仁厚。 鸿佑帝淡淡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又说道:“徽宁这是累了吧?既如此,不如方卿先带她下去更衣休息吧。” 鸿佑帝倒是忽然又体贴至此了。 方临渊当即俯身应是,回身走下高台时,抬头看了鸿佑帝一眼。 却见他斜倚在龙椅之上,旁侧的皇后正温柔地小声说着什么。 而他,抬手按着眉心,神色疲惫而沉郁,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不快的故人。 —— 赵璴其实没什么好歇息的。 他离开含春殿后,裙摆都带着风,甚至分毫没有气喘之态,像是只去高台上散了一圈步似的。 但含春殿内此时这样的气氛,待下去怕还不能安生。 方临渊便干脆与赵璴一起离了殿中,径直与赵璴回他寝宫去了。 赵璴的寝宫当真偏僻。 它和冷宫在同一条长街的两端,中间有一条路,直通宫人罚做苦力的永巷。如今已是夏日,宫中各处都是绿树成荫、人来人往的,但偏生这条街一路走到头,炎热又荒凉,偶尔还有未经打理的花木,就这么枯死在道旁。 夜色深沉,看起来还有些荒凉可怖。 方临渊即便进宫多次,也是第一回在宫中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一时有些好奇,但旁侧有鸿佑帝派来的内侍,于是一直没有言语。 直到他们跟着接引的内侍,到了赵璴的寝宫。 方临渊好奇地四下看去。 寝宫并不算大,四下都很冷僻,唯独宫苑之内打理得很规整。 如今里头只剩下三五个宫女太监守在这里,见着赵璴回来,纷纷上前向他行礼。 赵璴也并未让他们多作停留,点上灯火、敬奉了茶水点心之后,便将他们都屏退了。 “我与驸马在此歇息一番,不必留着伺候。”赵璴说道。 那些宫人闻言,纷纷退了出去。 殿门掩上,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你这寝宫怎么大夏天还这么冷?” 方临渊刚坐下,便感到了殿中透骨的寒意,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 “常年背阴潮湿,是会冷一些。”旁侧的赵璴说着,站起了身来。 他走到床榻旁边的红木柜前,打开了来,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种花呢。”方临渊没太在意,四下看着,又随口说道。“我之前在宫外就听说,说你最喜欢海棠花。” 赵璴闻言微微一顿,继而说道:“不喜欢。庭院里留空一些,方便练武。” 宫中有人知道他喜欢海棠,也不过是因为他从冷宫带回了一盆海棠,日日种植侍奉罢了。 但他栽种那株花,也不是因着喜欢,而是因为那时清贵妃死因的物证,他需替母后保管完好。 方临渊点了点头,刚应了一声,又想起了方才的事:“说起来,你会武功的事陛下恐怕不知道吧?我看陛下刚才看你的表情不大高兴,是不是发觉了你会用剑?” 赵璴闻言,只是笑了一声。 “只一段花拳绣腿的舞,看不出什么。”他说。“只是让他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人罢了。” “不想回忆起的人……”方临渊犹疑道。“是先皇后娘娘吗?” 赵璴似有些意外,偏头看了方临渊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猜到。 便见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难猜嘛,宫中的故人,我总共也不知道几个。” 接着,便见赵璴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嗯,我母后会使剑。” 她不爱跳舞,自幼跟着窦怀仁的习武师父,学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 也正因如此,她当年代替鸿佑帝被山匪所掳时,才能周旋三日,全身而退。 但这对宫里的女人来说,似乎一点用处都没有。 宫中年节的盛宴上会有宫妃向皇帝献艺,但唯独他母后年年端坐高台,从没有参与过。 在他四岁那年,宫中妃嫔难为她,偏要她献艺一曲。她便也是如此当众舞了一曲剑,惊得满座宫嫔大惊失色,鸿佑帝也当即沉下了脸来。 “为妻者,当柔顺温和,舞刀弄枪的成什么体统?”当时,鸿佑帝是这样评价的。 因此,今日的剑舞,唯独赵璴和鸿佑帝两人知道,这是何等的挑衅。 赵璴唇畔的笑意带着讥诮,而他身后的方临渊却叹道:“这样厉害,先皇后娘娘怎么什么都会!” 赵璴微微一顿,偏头看向了方临渊。 他真挚极了,双目明亮,眼中全然是不加掩饰的钦佩与向往。 赵璴静静看着他,片刻,嘴角浮起了柔软的笑意。 “是的。”他说。“她向来很厉害。”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与人谈及他的母亲,平和、安静,没有任何的交锋和诋毁,只是自然地提起了这个人。 赵璴的眼睛一时竟感到了两分灼热。 他忙转过头去,从红木柜中取出了一件外袍来,回身递到了方临渊手上。 “先披上吧。”他说。“若是还冷,一会儿就回含春殿去。” “不了不了。”一听回去宴上,方临渊连连摆手。“一会儿回去了又要祝酒应酬,还不如在这儿躲清闲呢。” 说着话,他伸手接过外袍,正要披上,余光却看见了不远处没关上的红木柜里,叠放着的几件衣裳。 最下头那件,浅兰色的,上头绣着祥云和芍药,叠在那儿小小的一件,似乎不像大人的衣服。 看起来总有些眼熟。 方临渊不由得往那儿多看了两眼。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璴问道。 便见方临渊朝那儿指了指,问道:“这花样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赵璴偏过头去。 便见衣柜最底,压着他当年初遇方临渊那日,在湖畔梅林边所穿的那件故衣。 67 第 6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神色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个?”他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也微微一怔, 似乎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接着,他眉眼笑得都弯了起来。 “我记性很好的。”他从坐榻上跳了下来,好奇地走上前去。“不过, 这么久之前的衣服, 你怎么一直留在这儿啊?” 只见赵璴的眼神在那件衣服上停了停,片刻垂眼, 将它从里头拿了出来。 冬日的衣料通常是红橙黄之类的暖色, 才好教人在冰雪覆盖的寒天里看着暖和。 但这件袄裙, 确实清凌凌的兰色, 夏日里看尚且萧索,更何况是在白雪尽覆的寒冬。 它的针脚也很粗糙。 袄裙里蓄的棉花很薄, 也并非是宫中常用的、轻薄的丝绵。厚重的木棉蓄就的袄裙, 在这样的宫苑里总会受潮发重,沉甸甸的, 还不暖和。 它边角上缝制的也是粗糙的棉线,偶有棉絮露出的地方,都被另一股蓝色的丝线缝好了。 赵璴捧着那件袄裙, 目光停顿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最后一件旧物。” 说到这儿, 他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笑了笑:“她的针线向来都不大好。” “这是先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方临渊意外地微微睁圆了眼,伸手小心地想要摸一摸,又犹豫地缩回了手。 赵璴却径直将那件袄裙递给了他。 “嗯。”他说。“她知我一到冬日就会短缺炭火和衣料, 就拆了自己的冬衣, 为我缝出了一件。” 方临渊落在袄裙上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眉睫微垂着,嘴角虽是向上扬起的,却隐约看得出, 他神色微凝,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方临渊的手心,正好触到了袄裙上一片缝补的痕迹。 那是一片划出的破损,破损处痕迹凌乱,看起来像是被树枝划破的。 这样的破损向来是很难修补的,恰好当年那个想要修补它的孩子,尚且没学会而今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线功夫。 上头缝补的针脚很细密、很小心,但到头来却只落下一条盘踞的蜈蚣一般丑陋的痕迹。 这件袄裙仍是没法再穿的。 方临渊大概、隐约地明白了,赵璴在隐忍些什么。 当年窦皇后被废的因果暂且不论,但似乎陛下的确很不喜欢会舞剑的女子。 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喜恶与取舍,这是人性使然,情理之中。 但人却偏有高低贵贱,以至于一旦活成位高权重的君王所厌恶的模样,便如原生之罪一般,会带来无尽的苦难。 可她们又何其无辜呢。 方临渊一时没说出话,却见赵璴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袄裙,说道:“没事,吓到了你了吗?” 他出口的声音很轻,语气也软下了几分,听起来有些故作出的若无其事。 方临渊却几乎是当即便脱口而出的。 “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吧。”他说。 赵璴倏然抬眼,看向他。 便见方临渊双手抱着那件兰色的袄裙,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什么?”赵璴似乎是没听明白,偏过头来时,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的眼睛里。 方临渊抱着那件袄裙的手却在暗处微微地收紧了。 一件衣服而已,放在哪里其实没什么分别。宫中打理物品的内侍们都很小心,即便八年十年,也不会让它腐朽破败。 可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不想将他们留在这里。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口中的“他们”是谁。 或许是当年那个母亲孱弱却坚定地保护着孩子的心意,或许是他们二人之间沉默却深重的母子之爱,又或者说,就是当年的赵璴。 当年那个衣着单薄穿行在冰雪里的赵璴,那个在夜晚的孤灯之下,倔强而沉默地缝补着这件衣裙的赵璴,又或者说,就是现在这个安静隐忍着、用冷漠遮掩住伤痕的赵璴。 他抱着那件衣服,看着赵璴,目光里看起来有种难言的坚定。 “这儿太湿冷了。”他说。“把它带走吧。” —— 从宫里带出一件衣服来并不是难事。 这天夜里,安平侯在徽宁公主的寝殿里受了凉,寻了一件氅衣披上,便先行与公主告辞离宫了。 而马车上的安平侯,则笑容狡黠地从身上所披的衣袍下取出了那件兰色的袄裙,将它妥帖地叠好了。 “我就说吧?带件东西出来而已,很轻松的。”他献宝似的,将那件衣袍捧在赵璴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赵璴却看得出他动作里的小心。 他捧着衣袍的手很小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很小心。 仿佛他和这件衣服,真是什么珍贵易碎的物件一般。 赵璴何曾被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以至于打心底里生出了些因自觉配不上而产生的惶惑和无奈。 像是自己真披起了一副漂亮的皮子,诱骗走了一只懵懂的小鹿一般。 他看着方临渊,片刻,在再三犹豫和踟蹰之下,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 “我没事。”他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此时分明应该伪装的。 怜悯之心向来最好利用,柔弱可怜的模样,也最容易博取他人的同情,从而引导他,诱惑他。 但赵璴却偏在此时说出了最平实和缓的一句话。 他竟只单纯地想要安慰方临渊。 可是,他却看见方临渊浓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并没因为他一句话而转变什么。 片刻,他看见方临渊这样说道:“你真是个很坚强的人。” 方临渊是真心这样想。 却见赵璴微微怔愣后笑了起来,向来冷淡而艳丽以至于显得有些刻薄的眉眼,竟在此时温和了下来。 “没有。”他说。“我仍不甘心。” 他对自己的评价一点都不客气,但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白竟莫名地显出了一种柔软。 他像真的将自己最深处的阴暗面拿出来给方临渊看,可那样深的一片阴霾,从他心底里掏出来时,却不过是盔甲下一片伤痕累累的软肉。 “她不是该拿针线的手,更不该为谁做衣服。”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知道他说的是他母后。 他眼看着赵璴垂下了眼去,看向那件衣服。 “她没有什么不应该的。”方临渊脱口而出。 眼看着赵璴抬眼看向他,他搁在膝上的手捏了捏,也没忍住冲动,伸手按在了赵璴的手腕上。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会读书,会用剑,但她也会爱你。”方临渊说道。“她没有什么不该做的……只是不该落得这样的处境。” 赵璴张了张口,一双眼只看着他,看起来有些愣,却在怔愣中显出了几分可怜。 “但是,从前的事无法改变,以后却仍有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人。”方临渊说。 “你以后若能在那个位置上,让她们都能活成娘娘想要的模样,那这也依然是她的伟大,她的荣光。” —— 那天,说完这句话,方临渊险些在车上原地跳起来。 他在说什么!他他他……竟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什么以后……什么那个位置的,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敢置喙皇位了! 他连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赵璴。 赵璴却反倒笑了。 他笑声很低,带着他嗓音中原有的清澈,在车厢里荡开时,显得特别好听。 “你放心。”他说着,手又揉上了方临渊的头顶。“我替你保密,不会往外说的。” 方临渊听出了赵璴是在与他玩笑,但他心有余悸,生怕自己真有了什么不臣之心。 ……只怕都是赵璴把他带坏的。 他看着赵璴又是那副狐狸似的笑容,心里悄悄地腹诽,往旁边挪了挪脑袋。 不能再让这大狐狸碰他了。 —— 第二日,宫中就传来了赛罕被册封为妃的消息。 按照鸿佑帝的承诺,她被册封为毓妃,赐瑶台宫居住。而突厥的使臣则暂留京中,据说是陛下相邀,请他们半月之后过了中秋佳节,再启程北上不迟。 这也确是两国相交惯常的礼节。 留送亲的外使在京中小住,一则是为尽主家之礼,盛情款待之余带领对方游览当地风光,亦可展现大朝的强盛与威仪。二则是新妃入宫,需令外使看见陛下的盛宠与优待,让他们看见大宣和亲的诚意。 于是,京中一派主宾尽欢的盛况,方临渊与祝松等主领京城防务的将领也严阵以待,不敢有分毫 松懈。 一直到几日之后。 这些天,鸿佑帝颇有些美人在怀、志得意满的快意。 他的确素来喜欢柔顺乖巧的江南女子,但是女人们在宫里待久了,总会心思越来越重,失了可爱不说,还总会给他找些令人头痛的麻烦。 这些年来,他愈发对柔顺的女子感到倦怠了。 可这突厥来的公主,却像是明媚的朝阳一般,教人眼前一亮。 张扬、美艳、恣意,却又单纯,像是初生的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却又不会将人撞疼。 他接连三五日宿在赛罕的宫里,向来雨露均沾的他竟展现出难得的独宠。 但突厥来使都还没有离京,赛罕肩负着两国的和平与安稳,宫里的女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几日下来,鸿佑帝都自觉年轻了几岁。 他在朝堂之上已经斗智斗勇疲惫了。于他而言,后宫的女子就该是这样,像是羽毛漂亮、会说人言却不会找麻烦的鹦鹉一般,令人放松,给人快乐。 于是这天,天气晴好,朝务暂歇后,他又带着皇后和赛罕去了曲江池中的御苑里避暑。 鸿胪寺的几位大臣和突厥来使们皆随行在列,陪鸿佑帝在御苑的九曲回廊湖前饮茶。 皇后别出心裁,又在湖边搭起了戏台,领了教坊司的乐伶在湖边唱昆曲。吴侬软语像是江南多情温柔的春水一般,夏日里热风阵阵,杨柳依依,最是和风细雨地相宜。 突厥的那帮使臣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戏词他们听不太懂,但台上身段娇柔的杜丽娘扮相却是惊为天人的漂亮。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手边冰鉴里的瓜果也吃了大半,玩得高兴,也会开口对鸿佑帝夸赞道:“皇帝陛下的上京城真是像天上仙界似的,让我们来了都不想走呢!” 鸿佑帝最爱听这样的话,闻言朗声大笑,转头看了身侧的赛罕一眼。 “那便留下多住些时日。”他说道。 “是呢。”旁边的姜皇后也笑着说。“上回帖木儿王储来时,因着事务繁杂,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在上京多玩一玩。” “陛下说得是呢。”赛罕在旁边也跟着笑,但一双眼却连余光都没奉送给皇后。“下回如果哥哥再有机会到上京来,得罚他住上一个月。” 皇后脸色不大好看,鸿佑帝和朝臣来使们却没看出关窍,听她出言娇俏,都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太监行色匆匆地来了湖边,匆忙地向鸿佑帝行过礼后,躬身走上前来,停在了他身边。 他低声对鸿佑帝说了些什么,鸿佑帝脸色一变,面上的笑容当即消失了。 旁边的来使纷纷好奇地看向他。 便见鸿佑帝笑了笑,起身说道:“朝中忽然有些要紧事处理,皇后,你陪来使们接着听戏。后头的那出《长生殿》也不错,待听得晚些,朕再回来与你们用膳。” 皇后当即站起身来,应了是后,与赛罕等人一起行礼送走了鸿佑帝。 她微微凝了凝眉,看向鸿佑帝的背影有些担忧。 她极会独唇语,方才过眼一瞥,那太监神色惶恐,口中说的似乎是充州如何。 她的视线在鸿佑帝的背影上停了停,便听身侧的赛罕问道:“皇后娘娘,您在看什么呀?” 皇后一顿,当即回过头来,朝着她笑道。 “没什么。”她说。“毓妃不是一直都想听明皇杨妃的故事?既然陛下去忙了,不如便先换出戏,直接听《长生殿》可好?” “都好。” 赛罕没问出答案来,面上当即露出失望。她瞥了皇后一眼,兴致缺缺地径直坐回了软榻上。 —— 果真是充州出事了。 那太监匆匆来报,说前往充州剿匪的大军铩羽而归,非但损失惨重,便连主将范玉树都受了重伤,送回京城来时,才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此后的三五个月,怕都要在病榻上养病了。 “你们差事办得好啊!”御苑的正殿中,鸿佑帝大发雷霆。 “不过区区几个山匪,难不成要朕御驾亲征吗!” 前来面圣的是范玉树身侧的副将,也受了伤,这会儿手臂雪白地缠成了棍子,拿布巾兜在了脖颈上。 他此时吓得抖似筛糠,浑身哆嗦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属下无能!”鸿佑帝一发怒,他当即叩首在地。“臣等一路北上,剿匪都还顺利,但等到了宁北郡,那里有百来个山匪盘踞在充州山中,占据天险,易守难攻。我等强攻数次,但……” “但什么?” “但这些匪徒仿佛并非常人。他们极通兵法,每次都……” 鸿佑帝大怒着打断他。 “土匪都不是常人了?怎么,朕的粮饷养出的兵马,竟连山野匪徒都不如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那副将吓得连连叩头。 鸿佑帝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 一伙土匪不算什么麻烦,麻烦的是,突厥来使尚未离京,大宣的兵马连百来个匪徒都无法应付的事,绝不能让来使知道。 否则,他的颜面该当置于何地?大宣的威仪在他们眼中,岂非荡然无存了? 他怒视着阶下的副将。 若非突厥来使就在这里,这些铩羽而归的将领真该统统处死才是。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是处置他们。 鸿佑帝紧盯着他,许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看在你们驻守京城多年,颇有苦劳的份上,朕宽宥你们一回。”他说。 “但只此一次,再不可有下回。” “是!属下多谢陛下恩赐,陛下万岁万万岁!” 鸿佑帝摆了摆手,当即有内侍上前,将那副将搀起,带离了大殿。 鸿佑帝抬手按着眉心,旁侧伺候的黄纬悄然上前,在他手边搁下了一盏茶来。 便见鸿佑帝开口了。 “派人去十六卫戍司。”他皱着眉说。 “召方临渊来见朕。” —— 方临渊被从十六卫戍司传唤去了曲江池御苑,就在御苑的正殿中见了鸿佑帝。 鸿佑帝面带愁容,摆了摆手,身侧的内侍黄纬当即上前,将充州的战况捧给了方临渊。 “爱卿,突厥来使还有十来日便要由充州境内返回突厥,情况紧急,若无爱卿,朕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方临渊接过战报,便见上头所书,宁北郡山匪占据天险,剿匪兵马伤数百人,八人身亡,主将重伤。 “陛下的意思是……” “京城守军如今还有两千人马可供调配,朕已派人入宫去取兵符,爱卿今日领旨,整装之后便可出发。”鸿佑帝说。 —— 方临渊拿着圣旨离开了御苑。 刚出曲江池外,便见有个身着将领服制的伤兵在他的马前候着。见着他过来,那将领匆匆上前,朝着方临渊行了一礼。 “方将军!”那人说道。“将军,我是范将军的手下,范将军说,若是您领了皇命接替他,要我一定见您一面,带口信给您。” 方临渊点了点头。 “我倒正要问你。”方临渊将战报拿到这人面前,指了指,说道。“你们这战报确认没有出错?大败而回,却知死了八个人?” “是这样没错了!”那将领忙道。 “这正是可疑之处!我们一路到达宁北郡时,也算剿灭了七八个匪寨,但全都不如宁北郡的土匪训练有素。他们早得了消息,拒守山寨不出,每次也只是防御,唯独的几回进攻……” 那副将为难地看向方临渊。 “都是直取范将军的。待重伤范将军后,我们无主将坐镇,他们就偃旗息鼓,没再出来过。” 方临渊微一拧眉:“所以,他们的目的只是赶走剿匪的官兵吗?” “看这情形,的确是啊!”那副将说道。 “但事出反常,这话……属下万万不敢告诉陛下。”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军营里已经有人替将军点兵了!” 见着他转身去牵马,那副将连忙上前道。 “将军不如去附近酒楼用顿饭再走?过了午后,直接就能启程。”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叨扰了。” “有什么事,属下可为将军去办!”那副将连忙殷勤地说道。 他这番狗腿谄媚的功夫,倒是和他上司如出一辙。 却见马上的方临渊回过头来,看向他,微微一笑道。 “我是要赶回去同我夫人告别。”他说。 “这样的事,就不必劳烦了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8 第 6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神色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个?”他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也微微一怔, 似乎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接着,他眉眼笑得都弯了起来。 “我记性很好的。”他从坐榻上跳了下来,好奇地走上前去。“不过, 这么久之前的衣服, 你怎么一直留在这儿啊?” 只见赵璴的眼神在那件衣服上停了停,片刻垂眼, 将它从里头拿了出来。 冬日的衣料通常是红橙黄之类的暖色, 才好教人在冰雪覆盖的寒天里看着暖和。 但这件袄裙, 确实清凌凌的兰色, 夏日里看尚且萧索,更何况是在白雪尽覆的寒冬。 它的针脚也很粗糙。 袄裙里蓄的棉花很薄, 也并非是宫中常用的、轻薄的丝绵。厚重的木棉蓄就的袄裙, 在这样的宫苑里总会受潮发重,沉甸甸的, 还不暖和。 它边角上缝制的也是粗糙的棉线,偶有棉絮露出的地方,都被另一股蓝色的丝线缝好了。 赵璴捧着那件袄裙, 目光停顿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最后一件旧物。” 说到这儿, 他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笑了笑:“她的针线向来都不大好。” “这是先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方临渊意外地微微睁圆了眼,伸手小心地想要摸一摸,又犹豫地缩回了手。 赵璴却径直将那件袄裙递给了他。 “嗯。”他说。“她知我一到冬日就会短缺炭火和衣料, 就拆了自己的冬衣, 为我缝出了一件。” 方临渊落在袄裙上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眉睫微垂着,嘴角虽是向上扬起的,却隐约看得出, 他神色微凝,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方临渊的手心,正好触到了袄裙上一片缝补的痕迹。 那是一片划出的破损,破损处痕迹凌乱,看起来像是被树枝划破的。 这样的破损向来是很难修补的,恰好当年那个想要修补它的孩子,尚且没学会而今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线功夫。 上头缝补的针脚很细密、很小心,但到头来却只落下一条盘踞的蜈蚣一般丑陋的痕迹。 这件袄裙仍是没法再穿的。 方临渊大概、隐约地明白了,赵璴在隐忍些什么。 当年窦皇后被废的因果暂且不论,但似乎陛下的确很不喜欢会舞剑的女子。 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喜恶与取舍,这是人性使然,情理之中。 但人却偏有高低贵贱,以至于一旦活成位高权重的君王所厌恶的模样,便如原生之罪一般,会带来无尽的苦难。 可她们又何其无辜呢。 方临渊一时没说出话,却见赵璴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袄裙,说道:“没事,吓到了你了吗?” 他出口的声音很轻,语气也软下了几分,听起来有些故作出的若无其事。 方临渊却几乎是当即便脱口而出的。 “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吧。”他说。 赵璴倏然抬眼,看向他。 便见方临渊双手抱着那件兰色的袄裙,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什么?”赵璴似乎是没听明白,偏过头来时,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的眼睛里。 方临渊抱着那件袄裙的手却在暗处微微地收紧了。 一件衣服而已,放在哪里其实没什么分别。宫中打理物品的内侍们都很小心,即便八年十年,也不会让它腐朽破败。 可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不想将他们留在这里。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口中的“他们”是谁。 或许是当年那个母亲孱弱却坚定地保护着孩子的心意,或许是他们二人之间沉默却深重的母子之爱,又或者说,就是当年的赵璴。 当年那个衣着单薄穿行在冰雪里的赵璴,那个在夜晚的孤灯之下,倔强而沉默地缝补着这件衣裙的赵璴,又或者说,就是现在这个安静隐忍着、用冷漠遮掩住伤痕的赵璴。 他抱着那件衣服,看着赵璴,目光里看起来有种难言的坚定。 “这儿太湿冷了。”他说。“把它带走吧。” —— 从宫里带出一件衣服来并不是难事。 这天夜里,安平侯在徽宁公主的寝殿里受了凉,寻了一件氅衣披上,便先行与公主告辞离宫了。 而马车上的安平侯,则笑容狡黠地从身上所披的衣袍下取出了那件兰色的袄裙,将它妥帖地叠好了。 “我就说吧?带件东西出来而已,很轻松的。”他献宝似的,将那件衣袍捧在赵璴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赵璴却看得出他动作里的小心。 他捧着衣袍的手很小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很小心。 仿佛他和这件衣服,真是什么珍贵易碎的物件一般。 赵璴何曾被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以至于打心底里生出了些因自觉配不上而产生的惶惑和无奈。 像是自己真披起了一副漂亮的皮子,诱骗走了一只懵懂的小鹿一般。 他看着方临渊,片刻,在再三犹豫和踟蹰之下,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 “我没事。”他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此时分明应该伪装的。 怜悯之心向来最好利用,柔弱可怜的模样,也最容易博取他人的同情,从而引导他,诱惑他。 但赵璴却偏在此时说出了最平实和缓的一句话。 他竟只单纯地想要安慰方临渊。 可是,他却看见方临渊浓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并没因为他一句话而转变什么。 片刻,他看见方临渊这样说道:“你真是个很坚强的人。” 方临渊是真心这样想。 却见赵璴微微怔愣后笑了起来,向来冷淡而艳丽以至于显得有些刻薄的眉眼,竟在此时温和了下来。 “没有。”他说。“我仍不甘心。” 他对自己的评价一点都不客气,但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白竟莫名地显出了一种柔软。 他像真的将自己最深处的阴暗面拿出来给方临渊看,可那样深的一片阴霾,从他心底里掏出来时,却不过是盔甲下一片伤痕累累的软肉。 “她不是该拿针线的手,更不该为谁做衣服。”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知道他说的是他母后。 他眼看着赵璴垂下了眼去,看向那件衣服。 “她没有什么不应该的。”方临渊脱口而出。 眼看着赵璴抬眼看向他,他搁在膝上的手捏了捏,也没忍住冲动,伸手按在了赵璴的手腕上。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会读书,会用剑,但她也会爱你。”方临渊说道。“她没有什么不该做的……只是不该落得这样的处境。” 赵璴张了张口,一双眼只看着他,看起来有些愣,却在怔愣中显出了几分可怜。 “但是,从前的事无法改变,以后却仍有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人。”方临渊说。 “你以后若能在那个位置上,让她们都能活成娘娘想要的模样,那这也依然是她的伟大,她的荣光。” —— 那天,说完这句话,方临渊险些在车上原地跳起来。 他在说什么!他他他……竟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什么以后……什么那个位置的,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敢置喙皇位了! 他连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赵璴。 赵璴却反倒笑了。 他笑声很低,带着他嗓音中原有的清澈,在车厢里荡开时,显得特别好听。 “你放心。”他说着,手又揉上了方临渊的头顶。“我替你保密,不会往外说的。” 方临渊听出了赵璴是在与他玩笑,但他心有余悸,生怕自己真有了什么不臣之心。 ……只怕都是赵璴把他带坏的。 他看着赵璴又是那副狐狸似的笑容,心里悄悄地腹诽,往旁边挪了挪脑袋。 不能再让这大狐狸碰他了。 —— 第二日,宫中就传来了赛罕被册封为妃的消息。 按照鸿佑帝的承诺,她被册封为毓妃,赐瑶台宫居住。而突厥的使臣则暂留京中,据说是陛下相邀,请他们半月之后过了中秋佳节,再启程北上不迟。 这也确是两国相交惯常的礼节。 留送亲的外使在京中小住,一则是为尽主家之礼,盛情款待之余带领对方游览当地风光,亦可展现大朝的强盛与威仪。二则是新妃入宫,需令外使看见陛下的盛宠与优待,让他们看见大宣和亲的诚意。 于是,京中一派主宾尽欢的盛况,方临渊与祝松等主领京城防务的将领也严阵以待,不敢有分毫 松懈。 一直到几日之后。 这些天,鸿佑帝颇有些美人在怀、志得意满的快意。 他的确素来喜欢柔顺乖巧的江南女子,但是女人们在宫里待久了,总会心思越来越重,失了可爱不说,还总会给他找些令人头痛的麻烦。 这些年来,他愈发对柔顺的女子感到倦怠了。 可这突厥来的公主,却像是明媚的朝阳一般,教人眼前一亮。 张扬、美艳、恣意,却又单纯,像是初生的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却又不会将人撞疼。 他接连三五日宿在赛罕的宫里,向来雨露均沾的他竟展现出难得的独宠。 但突厥来使都还没有离京,赛罕肩负着两国的和平与安稳,宫里的女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几日下来,鸿佑帝都自觉年轻了几岁。 他在朝堂之上已经斗智斗勇疲惫了。于他而言,后宫的女子就该是这样,像是羽毛漂亮、会说人言却不会找麻烦的鹦鹉一般,令人放松,给人快乐。 于是这天,天气晴好,朝务暂歇后,他又带着皇后和赛罕去了曲江池中的御苑里避暑。 鸿胪寺的几位大臣和突厥来使们皆随行在列,陪鸿佑帝在御苑的九曲回廊湖前饮茶。 皇后别出心裁,又在湖边搭起了戏台,领了教坊司的乐伶在湖边唱昆曲。吴侬软语像是江南多情温柔的春水一般,夏日里热风阵阵,杨柳依依,最是和风细雨地相宜。 突厥的那帮使臣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戏词他们听不太懂,但台上身段娇柔的杜丽娘扮相却是惊为天人的漂亮。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手边冰鉴里的瓜果也吃了大半,玩得高兴,也会开口对鸿佑帝夸赞道:“皇帝陛下的上京城真是像天上仙界似的,让我们来了都不想走呢!” 鸿佑帝最爱听这样的话,闻言朗声大笑,转头看了身侧的赛罕一眼。 “那便留下多住些时日。”他说道。 “是呢。”旁边的姜皇后也笑着说。“上回帖木儿王储来时,因着事务繁杂,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在上京多玩一玩。” “陛下说得是呢。”赛罕在旁边也跟着笑,但一双眼却连余光都没奉送给皇后。“下回如果哥哥再有机会到上京来,得罚他住上一个月。” 皇后脸色不大好看,鸿佑帝和朝臣来使们却没看出关窍,听她出言娇俏,都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太监行色匆匆地来了湖边,匆忙地向鸿佑帝行过礼后,躬身走上前来,停在了他身边。 他低声对鸿佑帝说了些什么,鸿佑帝脸色一变,面上的笑容当即消失了。 旁边的来使纷纷好奇地看向他。 便见鸿佑帝笑了笑,起身说道:“朝中忽然有些要紧事处理,皇后,你陪来使们接着听戏。后头的那出《长生殿》也不错,待听得晚些,朕再回来与你们用膳。” 皇后当即站起身来,应了是后,与赛罕等人一起行礼送走了鸿佑帝。 她微微凝了凝眉,看向鸿佑帝的背影有些担忧。 她极会独唇语,方才过眼一瞥,那太监神色惶恐,口中说的似乎是充州如何。 她的视线在鸿佑帝的背影上停了停,便听身侧的赛罕问道:“皇后娘娘,您在看什么呀?” 皇后一顿,当即回过头来,朝着她笑道。 “没什么。”她说。“毓妃不是一直都想听明皇杨妃的故事?既然陛下去忙了,不如便先换出戏,直接听《长生殿》可好?” “都好。” 赛罕没问出答案来,面上当即露出失望。她瞥了皇后一眼,兴致缺缺地径直坐回了软榻上。 —— 果真是充州出事了。 那太监匆匆来报,说前往充州剿匪的大军铩羽而归,非但损失惨重,便连主将范玉树都受了重伤,送回京城来时,才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此后的三五个月,怕都要在病榻上养病了。 “你们差事办得好啊!”御苑的正殿中,鸿佑帝大发雷霆。 “不过区区几个山匪,难不成要朕御驾亲征吗!” 前来面圣的是范玉树身侧的副将,也受了伤,这会儿手臂雪白地缠成了棍子,拿布巾兜在了脖颈上。 他此时吓得抖似筛糠,浑身哆嗦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属下无能!”鸿佑帝一发怒,他当即叩首在地。“臣等一路北上,剿匪都还顺利,但等到了宁北郡,那里有百来个山匪盘踞在充州山中,占据天险,易守难攻。我等强攻数次,但……” “但什么?” “但这些匪徒仿佛并非常人。他们极通兵法,每次都……” 鸿佑帝大怒着打断他。 “土匪都不是常人了?怎么,朕的粮饷养出的兵马,竟连山野匪徒都不如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那副将吓得连连叩头。 鸿佑帝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 一伙土匪不算什么麻烦,麻烦的是,突厥来使尚未离京,大宣的兵马连百来个匪徒都无法应付的事,绝不能让来使知道。 否则,他的颜面该当置于何地?大宣的威仪在他们眼中,岂非荡然无存了? 他怒视着阶下的副将。 若非突厥来使就在这里,这些铩羽而归的将领真该统统处死才是。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是处置他们。 鸿佑帝紧盯着他,许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看在你们驻守京城多年,颇有苦劳的份上,朕宽宥你们一回。”他说。 “但只此一次,再不可有下回。” “是!属下多谢陛下恩赐,陛下万岁万万岁!” 鸿佑帝摆了摆手,当即有内侍上前,将那副将搀起,带离了大殿。 鸿佑帝抬手按着眉心,旁侧伺候的黄纬悄然上前,在他手边搁下了一盏茶来。 便见鸿佑帝开口了。 “派人去十六卫戍司。”他皱着眉说。 “召方临渊来见朕。” —— 方临渊被从十六卫戍司传唤去了曲江池御苑,就在御苑的正殿中见了鸿佑帝。 鸿佑帝面带愁容,摆了摆手,身侧的内侍黄纬当即上前,将充州的战况捧给了方临渊。 “爱卿,突厥来使还有十来日便要由充州境内返回突厥,情况紧急,若无爱卿,朕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方临渊接过战报,便见上头所书,宁北郡山匪占据天险,剿匪兵马伤数百人,八人身亡,主将重伤。 “陛下的意思是……” “京城守军如今还有两千人马可供调配,朕已派人入宫去取兵符,爱卿今日领旨,整装之后便可出发。”鸿佑帝说。 —— 方临渊拿着圣旨离开了御苑。 刚出曲江池外,便见有个身着将领服制的伤兵在他的马前候着。见着他过来,那将领匆匆上前,朝着方临渊行了一礼。 “方将军!”那人说道。“将军,我是范将军的手下,范将军说,若是您领了皇命接替他,要我一定见您一面,带口信给您。” 方临渊点了点头。 “我倒正要问你。”方临渊将战报拿到这人面前,指了指,说道。“你们这战报确认没有出错?大败而回,却知死了八个人?” “是这样没错了!”那将领忙道。 “这正是可疑之处!我们一路到达宁北郡时,也算剿灭了七八个匪寨,但全都不如宁北郡的土匪训练有素。他们早得了消息,拒守山寨不出,每次也只是防御,唯独的几回进攻……” 那副将为难地看向方临渊。 “都是直取范将军的。待重伤范将军后,我们无主将坐镇,他们就偃旗息鼓,没再出来过。” 方临渊微一拧眉:“所以,他们的目的只是赶走剿匪的官兵吗?” “看这情形,的确是啊!”那副将说道。 “但事出反常,这话……属下万万不敢告诉陛下。”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军营里已经有人替将军点兵了!” 见着他转身去牵马,那副将连忙上前道。 “将军不如去附近酒楼用顿饭再走?过了午后,直接就能启程。”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叨扰了。” “有什么事,属下可为将军去办!”那副将连忙殷勤地说道。 他这番狗腿谄媚的功夫,倒是和他上司如出一辙。 却见马上的方临渊回过头来,看向他,微微一笑道。 “我是要赶回去同我夫人告别。”他说。 “这样的事,就不必劳烦了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69 第 6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连忙上前, 伸手接住了那只鸽子。 那鸽子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扇了几下翅膀,在方临渊手臂上安静下来。 旁边的周嘉见状, 不由得小声嘟哝了两声,抬手揉了揉被鸽子抓痛了的头顶。 就听见不远处的士兵笑着大声说道:“周将军, 您怎么连只鸽子都打不过啊?” 周嘉转头看去,就见热腾腾的锅子边, 席地而坐的士兵们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刚才开口的那个胆子大些,笑得也尤其地欢,周围的士兵都笑着拿拳头锤他:“那可是方将军的红娘, 周将军怎么敢动手?” 士兵们又哄笑了起来。 “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吗?”周嘉让他们气得直咬牙, 伸手挨个指了指他们几个。“方将军就在这儿, 等着他收拾你们!” 可是,没等他话音落下, 旁边便传来了方临渊的一声轻笑。 周嘉:“……?” 这些崽子调侃他们, 方将军竟还高兴? 他瞪圆了一双眼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将军手臂上担着鸽子, 手里拿着一封很小的信纸, 眉梢眼角都张扬着笑意。 行, 刚收到夫人信件的方将军,根本没工夫听他们说话。 周嘉嘴角上下哆嗦了两下,将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 而那边,方临渊从金筒里取下了那封信。他心里正想着,赵璴上回的信中是何等事无巨细, 不知还能有什么新线索时,便猝然看见那张信纸上,端正地赫然只写了一行字。 【确实无用, 比不上我。】 —— 当天夜里,方临渊派人将周嘉请进了自己的军账。 周嘉一进门,便见方临渊桌上摊开着一张舆图,上头画的是整个充州山脉的地形。 这便是要与他继续商讨之前的战况了吧! 周嘉当即正色,走上前来,停在了方临渊身边。 “来了?”方临渊问道。 周嘉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见方临渊抬手,指尖在坤舆图上按了按。 周嘉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还没开口,便被这张舆图惊住了。 只见上面圈圈画画,已经标注清楚了山脉各处的关口、防备以及进攻路线。以至于各翼兵马的人数与分配,都在舆图上写得清清楚楚。 “将军,您这是……”他惊得目瞪口呆。 昨天的战况他还没跟方将军说完呢啊! “明天,你仍旧穿上我的战袍,骑我的马上阵指挥。”却见方临渊说道。 “如何排兵布阵,何时进攻撤退,我都写得很清楚。你明日按图索骥,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周嘉看向图上,果真,方临渊所说的这些都在地图上写得明明白白。 将军既已制定好了周详的计划,为何不亲自上阵呢? 便听方临渊接着说道。 “但是有一些事,我必要跟你提前叮嘱清楚,你听好了,明日若出了任何岔子,我都会拿你是问。” 周嘉这会儿只顾得上连连点头了。 “这伙山匪专攻主将,明天,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你都要时刻躲在大军身后,不要冒头。”方临渊说道。 周嘉闻言点头,却有些迟疑:“让将士们替我阻挡?将军,这只怕不妥……”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 “上一回鏖战三日,却只有八个士兵身死,可见这些山匪有所忌惮掣肘,这回也不会突然变卦。”方临渊说道。 “按照这次的进攻路线,不要让大军上山,只在山门前进攻,即便有所折损,也不会太严重。” 周嘉闻言点了点头。 “倒是我的马。”方临渊沉着神色,极其严肃地对周嘉说道。“他们会使弩箭,若你冒出了头来,让他们杀了我的马……” 他转头看向周嘉。 方临渊一路而来待周嘉都和颜悦色,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肃穆地威胁他。 周嘉当即点头像捣蒜。 “将军放心,明日我定保全好自己和战马的性命,替将军打个胜仗!” 便见方临渊摇摇头,说道:“不,明日是要打败仗。” 周嘉一愣。 “这也正是我需要你取代我的原因。”方临渊说道。 周嘉傻了眼,盯着方临渊看了片刻。 “怎么了?”方临渊问他。 便见他看着自己,有些艰难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军,是因为你从不打败仗,才把败仗交给我来打吗?” 方临渊无语极了。 “你听说过‘佯败’吗?”他问道。 周嘉老实地摇了摇头,期待地盯着方临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便见方临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收起舆图,塞进了周嘉怀里。 “既不明白,那明天就好好看,好好学。” —— 第二日,精神抖擞的将士集结在充州山下。两千兵马全军出动,训练有素,气势汹汹。 主将在兵马之后挥斥方遒,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舆图,手下一指一挥,大军便分散在了充州山的各处。 而官兵集结的消息,早被山门前的暗哨带回了营寨之中。 匪寨的结义堂里阴云密布。 大当家孟诚正在堂前。 他坐在太师椅上,面前分列着十几个手下,身后高悬的牌匾上书“三十七寨”几个大字。 这正是这山寨的大名,听起来很是奇怪,但龙飞凤舞的草书之下,却有种别样的恢弘气势。 各处关隘的手下全都报了信来,五个关隘,竟一处不差。 整个匪寨明面上、暗地里的全部关口,都落入了官兵的包围之中。 他们的寨子自年初建立至今,地方官吏隔三差五地就来剿匪,但即便是上次上京派兵,也没有遇见这回这样的情况。 这样复杂的山势,又有他们多番伪装掩映,该是什么样的将领,才能在抵达充州第二天就将各条出山路径摸得清清楚楚,还用区区两千兵马就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大哥,这回带兵来的,可是玉门关回来的方临渊将军!” 坐在他下首左手边的那人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对他说道。 此人正是匪寨的二当家栾俊人,据传当年与孟诚出生入死,是孟诚过命的生死兄弟。 周遭的几个弟兄皆是面色铁青,他犹豫片刻,抱拳开口道。 “这人的本事大哥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们落在他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孟诚猛地抬起眼看向他。 在他冷冽的目光里,栾俊人抿紧了嘴,之后的话也戛然而止在了这里。 片刻,他眼看着孟诚站起身来。 “立刻再派五十兄弟,带上弩箭分列去五道关口,压住官兵的攻势。其余的弟兄分出一队来,去放出各处关口存放的滚石。” “是。”栾俊人忙应声道。 “虎涧峡还没被发现吧?”孟诚问他。 “没有。”栾俊人摇头说道。“那里极其隐蔽,我派了三人在那里蹲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送回。” 孟诚这才松了口气。 虎涧峡是他们最后的一道屏障,若充州山被攻破,他们还可从那里逃生。 ……只怕又要再逃。 思及此,孟诚抬起头来,看向了身后牌匾上“三十七寨”这几个字。 座下的几人也抬头看向了那里。 那三个数字映入眼中,几人的眼里皆是前途未卜的沉痛。 片刻,栾俊人抬手朝着孟诚猛一抱拳。 “我的弓箭功夫,大哥知道。”他大声说。“大哥放心,几位贤弟已经前去部署弟兄,我立刻带人上山设伏,只要主将一露头,必教他明日就回京。” 孟诚看着那个牌匾,片刻嗯了一声。 “下手当心些。”他说。 “别伤及方将军的性命。” —— 正午之时,守在各处关隘的大军得到命令,大举进攻。 但是,士兵们刚一上前,密不透风的山林里便射出了如雨的冷箭,当即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是铜墙铁壁,紧窄的道路和陡峭的山势成了天险,箭雨之下,进攻的士兵猝不及防,立时间乱了阵脚。 各处人马纷纷后撤,还有不少士兵被射落马下,一时乱成一团。 但有主将坐镇,不过片刻之后,后方便有命令传来。 乱成一团的士兵很快便重新整装而起。 他们举起了盾牌,在头顶撑起了一片铁墙,借此列起了铁阵。 为首者一步一令,结阵的士兵举着盾牌,顶着箭雨再次向山中攻去。 这一回,丛林中的弓箭再伤不到他们,箭雨纷纷落下,兵阵却岿然地向山上推进。 但就在这时,前方隐约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 士兵们刚行进了数丈,循着声音抬眼,便看见了前头山路上滚滚而来的巨大黑影。 是巨石! 巨石纷纷滚落,士兵们沉重的盾牌举过头顶,根本只来得及笨拙地向两侧躲避。 但盾牌组成的阵型太过笨重,巨石飞快滚落,有不少士兵都被滚石撞飞。其间还有些人丢下了盾牌,想要绕过巨石仍往上攻,但未等向前,便又有如雨的冷箭从头顶落下。 阵型当即乱得一塌糊涂,士兵们却连敌人的面都未曾见到,纷纷连逃窜都不及。 这仗自是没法再打下去了。 刚过午后,大军匆匆地鸣金收兵。 可见这伙山匪当真厉害! 虽然石头不算太大、士兵们又有铠甲防身,却仍有不少士兵被滚石撞伤,无法再上阵了。 只此短短一役,两千人马便折损了两成不止,战报发回城中时,宁北的郡守连连叹气。   ; “他们雄踞天险,竟连方临渊将军都拿他们没办法!” 他叹息着,将战报翻来翻去。 圣上此番定然是要申斥方将军的,他这池鱼也别想躲掉。只希望方将军回京时伤亡能小些,免得他因此丢了官位,都不知该找谁哭…… 却在这时,送信的人又来了。 “大人!”那人手里连线报都没顾得上拿,匆匆说道。“方将军刚才整装,又朝充州山攻去了!” —— 大军偃旗息鼓,三十七寨也算赢了与方临渊的第一场仗。 可栾俊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有消息传来,说残余的大军根本没退多远,竟就在山下,重新整装攻来。 谁见过这样的打法! 输过一次的兵马便是士气上都是短一截的,更何况连伤亡都还没清点清楚。这些士兵刚才又是举盾又是逃窜,早露出了疲态,如何还能应战! 栾俊人脸色铁青。 官家兵马疲于应战,他手下的人更是如此。 弩箭手暂且还有存余的弓箭可勉强继续使用,但他们关隘各处存放的护山巨石却没有多少了。刚才他们放下的都是轻些的,剩下全是笨重巨大、可碾死人的大石块,大当家早嘱咐过,说这些不是用来对付官兵的。 方临渊究竟想怎么样! 可消息都已经传来,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犹豫抱怨了。 “令弩箭手待命,再立刻传消息给大当家,让寨子里的弟兄们拿好刀剑,随时听令!”栾俊人说道。 这便是要预备好短兵相接的意思。 他在心下飞快地计算着寨中所剩的箭支、人数,所剩余的武器与粮草,心下越算越凉。 若真让方临渊冲破了关隘,兵马冲进山寨之中,官兵的人数即便再有折损,也是他们弟兄的两倍不止。 真到短兵相接之时,怎会不死人呢!到了那时,不是他们全军覆没,就是惨胜之后匆匆逃离,又要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栾俊人捏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 还是要对主将下手……若方临渊不下阵,这仗便会一直打下去。 可方临渊偏生到现在都没出现过! 栾俊人将人马安排好后,仍站在原处,足下来回地踱步。得想个办法,将方临渊骗出来。只要他被重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远处传来。 栾俊人抬头看去,便见是个报信的山匪,连滚带爬,满脸惊疑。 “二当家,不好了,不好了!”他拼命地往身后指着,口中的话却已然被吓得颠三倒四了。 “出了什么事!” “我们弩箭手……几个关隘的弩箭手,都受到了弓箭的攻击!”那人说道。 “折损已有七八成,关口守不住了,官府的大队人马,已经攻上山来了!” —— 栾俊人脸色煞白,这才恍然明白了方临渊的计策。 方临渊……他刚才是故意输的! 他特地掀开自己的底牌,大张旗鼓地将山寨围拢,让他们紧张之际不得不尽力应对,暴露出弩箭手们的方位。 方临渊一定是早就知道……弩箭手按照地形方位排布,在山中不会轻易挪动方位,故而只要暴露一次,便能够轻易反击。 但是方临渊他怎么做到的! 五处关隘,密如雨点的箭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怎么能确认每一处地点,并记清他们全部的位置的! 除非……他心中早就有了决断…… 栾俊人忽然感到一阵绝望的无力,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片刻,转头对身侧的匪众说道:“立刻带人去找,主将方临渊在哪个位置!他们只要攻上山来,他必然会入山中,只要找到,立刻围攻主将!” 匪众们当即应是。 大军浩浩荡荡,找到主将并不算难事。 但难的是……很快,飘扬的旗帜之下,那位主将,竟带了一队人马朝着粮仓的方向攻去。 “他们要烧我们的粮草!” 匪众们很快去而复返,还带来了孟诚的消息:“若粮草被烧,山寨又被围攻,我们便没有活路了!” “大当家呢!”栾俊人问道。 “大当家已经得了消息,率领弟兄们先去粮仓反击了!大当家说,让您快些带人从虎涧峡离开,今日背水一战,无论如何,充州山都是不能再待了的了!” 栾俊人咬紧了牙关。 “大哥与他血战,我岂能先逃!”他道。“速带一队弟兄,我们去与大哥里应外合!” “是!” —— 那天,充州山里喊杀声震天。 待到山中的匪众们朝着粮仓的方向攻去,方临渊就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 昨日探查之后,他便已按照自己对地形的分析圈画出了全部弩箭手可能会埋伏的地点。 他让周嘉扮作主将,为的就是让他作那只直面螳螂的蝉。 而他则率领一百弓箭手,根据他估算出的方位埋伏在了山寨周边。 靠着声势浩大的进攻确认弓弩手的实际位置之后,借着大军后撤、对方松懈之际,他率弓箭手攻破了对方的弓弩阵法。 守寨阵法一破,再攻打上山,这匪寨就已经穷途末路了。 但方临渊又多算了一层,将这些人骗上粮仓所在的山头,再由大军围捕。 他其实没必要这样麻烦。 他多绕一圈,是因为他没忘,自己布下这样的阵法与计策,全是利用这些山匪们不杀官兵这件奇怪的原则。 他的计策奏了效,说明这伙匪贼当真不对官兵下杀手。 他便也要先留下这些人的性命。 存放粮草的山上腾起了火光,这是周嘉按照他的命令,在确认山匪上山之后发出的信号。 方临渊则当即下令,集结全部兵马,将这座山围拢起来。 山上的匪徒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计策。 日落西山之际,少数匪徒护送着贼首,朝着山岭的东边逃去。 方临渊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已然先行一步,带兵堵在了那里。 那是东边一条名为虎涧峡的狭窄甬道,十有八九是这些山匪留作逃命用的。 这是他瓮中捉鳖的最后一计。 留下一个阙口令匪众遁逃,而逃亡者定然只有少数的首脑。他亲自上阵,只带了二百骑兵,一堵一追,便能轻松活捉他们。 至于其余的乌合之众,便会悉数投降了。 只是这一场近身战在所难免,匪首穷途之困,难保不会拼死一搏。 方临渊知道这才是计谋中最难的一环。 他手下的这些兵毕竟不是他亲手带的,轻重有失,武功也不怎么样。与穷途末路匪众短兵相接,只怕会伤亡不小,混战之下,恐怕活口也难以留全。 但兵不称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身后的士兵们斗志昂扬,手握长兵堵在这里。 却直到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之下,也没见那伙匪徒从此处逃出。 方临渊渐渐拧起了眉来。 这是为何?难道他判断有误,将人从别的出口放走了? 方临渊犹疑片刻,终于带上人马,从外部走进了虎涧峡中。 穿过狭窄高耸的峡谷,数十丈后,视野渐渐开阔了些,两边也丛生起了密林,人眼渐渐看不大清了。 而方临渊则在此处,看见了他生平未曾见过的、奇怪的一幕。 整整二三十个匪徒,被五花大绑着,在道路正中堆成了一个小山。 他们挣扎着,却发不出声音,定睛一看,连嘴巴都被堵死了。 而不远处的树梢上,一片漆黑的夜色里,一只雪白的鸽子停在那儿,正低头啄着自己的羽毛。 方临渊惊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当即跳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赵璴! 除了赵璴,不会是其他人了! 而他对面,带领人马扫荡山寨的周嘉也赶到了这里。 两头的士兵都不知道方临渊对对方的安排,一时间双方碰面,都以为眼前的一幕是方临渊的计谋所为。 一时间,震惊、诧异,以及天神将世一般的敬佩,出现在了他们脸上。 几乎兵不血刃,便活捉了全部的匪徒,这该是怎样毒辣的眼光和出神入化的兵法啊! “将军妙算如神!”片刻静默之后,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当即,山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回荡在了山谷之中。 “将军神机妙算!” “将军用兵如神!” —— 方临渊抬手,让周遭的士兵们将这些匪徒押送回军营。而其他的人马则在周嘉的带领之下,仍旧继续去搜山,逮捕其余的匪众,并清查赃物。 方临渊则独自留在了这里。 “将军,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吗?”周嘉连忙问道。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说。“我有些累了,四下看看,一会儿去匪寨门前与你们汇合。” 周嘉仍旧迟疑,但看方临渊已经做了决定,便也没有再劝。 毕竟,将军这步步神算,哪里需要他来多嘴呐! 周嘉意气风发地应了是,领着一众士兵去搜山了。 而方临渊则停在原处。 直到周围静默无声,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他开口说道:“出来吧。” 周围静谧一片,只有树枝摇曳的声音,簌簌地响。 唯独树梢上的那只鸽子,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方临渊却叹了口气。 “赵璴,你非得我叫你名字吗?”他说。 “快出来,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是你。” 丛林中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回,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再只是风的声音了。 70 第 7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眼看着赵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林。 长身玉立的一身黑衣, 这偌大的山岭沉入黑夜,全成了他身后浓雾般的伪装。 像是从沉沉夜里缓缓聚合出现的山魈狐鬼一般,由黑气幻化成了人身。 化为实体的狐鬼停在他面前,妖异的耳朵和尾巴全都收了起来, 默不作声的样子, 总有种被抓包后悄悄装乖的感觉。 方临渊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临走的时候,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他问道。“你可是点了头的,答应我不会离开京城。” 只见赵璴的桃花眼微微一垂,周遭光线微弱, 唯独他面罩之上的皮肤白得发光。 “我收到了你的信。”只听他说道。 “怕你手下的兵马会拖累你。” “你……”方临渊之后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倒是没有责怪赵璴的意思, 只是心知赵璴在京中的处境也不太平,没必要为了他来回奔波。 虽然…… 虽然也的确是他忍不住多跟赵璴说了两句闲话吧! 方临渊一时语塞,再出声时,语气也难免轻了一些。 “你又这样直接离京,将京中的事情搁下, 没有关系吗?”他问道。 “各处我都安排好了的。”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张了张口, 片刻叹息了一声, 有点无奈地说:“如果一群兵也能拖累我, 早在虎牢关时我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打仗的事, 你本不用担心的。” 说到这儿, 他顿了顿, 心下也明白赵璴今日仍是帮了的他大忙。 他计划最为困难的最后一环, 因着赵璴在此, 兵不血刃地成了完美无缺的一记瓮中捉鳖。 这让他如何还能再抱怨赵璴不守信用呢? 更何况…… 更何况赵璴现在这个被抓包的心虚模样, 看起来也太可怜了点! 方临渊实在做不来盛气凌人的那一方。 “我这次来,也是有消息要带给你。”就在方临渊僵持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只见赵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随手将压在脸上的面罩摘了想下来。 那面罩在他脸上压出了一道细微的红痕,可见在山中伪装潜伏了多久。 山里地气湿冷,有多有蚊虫蛇蚁,方临渊知道这是怎样恶劣的环境,而赵璴又悄无声息地为他做了多少。 这人还真是……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手下的动作有些机械,接住了赵璴递来的那封信。 “这座山上的山匪,大半都是充州与兖州驻军的逃兵。”只听赵璴说道。“为首的那个孟诚,在军中时曾是个千夫长,二当家栾俊人与他是同乡,是兖州军的一个教头。” 他语气平缓地向方临渊阐述着,言简意赅,全都是重要至极的信息。 方临渊的眼睛却很难从赵璴面上的压痕上挪开。 他手里的那封信端正平整,却能感觉到其中透出的潮冷的气息。 这是山中的露水与雾气凝结所致,连信封都濡湿成了这样,赵璴身上的水汽一定更重。 他还从小就怕冷呢……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查明他们的身份,是因为兖州军三个月没能抓回逃兵之后,便抹去了他们的名姓和户籍。”那边,赵璴还在接着说。 他似乎很确定方临渊在乎的是什么,也很明白自己是凭借什么才能留在方临渊面前的。 因此,他只字不提自己浸透了衣袍的露水,口中只有方临渊要完成的军令。 他话音落下,看着方临渊,等着他翻开信封,也在等着他的回应。 却见方临渊片刻沉默之后,抬眼看向了他。 “你带了多少人来?”只听他问道。 “你们今晚又要在哪里住下?” —— 这天,回到军营的方将军多带了几个人。 几个形容沉默,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厮,还有一个长袍如雪,面带黄金兽面的高大的商人。 原是楚氏商号的大东家朱厌朱老板,北上谈生意途经此处,因战事而被绊住了脚,正好在城外遇见了方将军。 山匪刚被剿灭,城里不大太平,于是借着旧相识的两分颜面,朱老板带着手下主动询问方将军,是否能在军营里借住两日。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周嘉对朱老板巨商富贾的名头也早听说过。 见着将军带了人回来,他特来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之后,竟还顺带向朱老板讨了些好处,替自己家中的两个妹妹定下了两盒楚氏胭脂行最难买到的江南口脂。 朱老板大方,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还附送了几套式样最新颖的红宝头面,说待回了京城,便派人送去周将军府上。 周嘉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了。”旁侧的方临渊终于看不过眼,开口打断他道。“有什么事,出来说。” 说着,他转头对赵璴说道:“朱老板只管留在我帐中,一会会有兵士送饭,您自便就好。” 便见朱老板风度翩翩地点头,又朝他道了谢。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方临渊的嘴角上下哆嗦了几下。 赵璴这人五花八门的皮子太多,以至于他真的很会演戏。 他看了赵璴一眼,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换了一副严肃的形容,跟着周嘉出去了。 周嘉来寻他,正是为了那个“三十七寨”的事情。 整个山寨全搜查完了,只剩下匪寨中落了锁的几间仓房。因着其中的物件估计会很贵重,只怕遗漏丢失,所以他没敢擅动,只取来了全部的锁匙交给方临渊。 “他们匪寨里也有名册,总共四百二十一个土匪,死了十三个,还有二三十个受伤,其余的已经全部押送到宁北郡的大狱里了。”周嘉说道。 “宁北郡郡守特让属下来请您,问您这些土匪是否要亲自审。” “自然要审。”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为首的孟诚和栾俊人几个都还能说话吧?” “都好端端的,能说话。”周嘉点头道。 方临渊嗯了一身,接过了他双手奉来的名册。 “带上一队人,我现在就去大牢。”他说。 “是。”周嘉应声。 却见方临渊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又道。 “那位朱老板饮食挑剔,我记得他不碰甜食,你别忘了提醒厨子一声。”他说。 “……啊?”不过一个商贾,将军怎么这样上心?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说道:“怎么了?据说饮食相克许会出人命,避免麻烦而已。” 他在周嘉的眼里太值得信服,以至于周嘉全然没看出他错开的眼神里藏着的心虚。 他只一心觉得方临渊周全。 “是!将军说得是!” —— 方临渊在天牢里见到了孟诚。 在来这儿之前,他已经看过了赵璴带来的那封信,对这人的底细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隔着厚重的铁栅栏,方临渊在孟诚面前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孟诚。 三十二岁的年纪,身量很高,肩背也很壮硕。他面上蓄着一层胡须,此时沾染了尘土,显得他形容有些狼狈,却仍能从垂着的眉目中看出些许坚毅的影子。 此人从前的经历,也称得上战功卓著。 他十来岁时便在福州服役,长公主赵玙击退倭寇的那一战,他因驾驶了一艘主力战船而荣获军功,被提到了百夫长的位置上。 此后长公主回京,因无倭寇侵扰,福州水师也减员了大半,他和栾俊人就是在那一年被调任到了兖州。 此后便是去年,他们携百余名士兵脱逃,在充州山脉落草为寇。 方临渊在行伍中待了十来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兵。 身负战功,又有军衔加身的将领,却竟当了逃兵。 尤其兖州这些年,一场战事都不曾有。 他看着孟诚片刻,直到孟诚缓缓地抬起眼来,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长。”二人目光相撞,方临渊径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这是军营里惯有的称呼。 孟诚没想到方临渊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当即一顿:“你……” “我实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么直到弃家遁逃的时候,也不杀围剿你的官兵?”便见方临渊接着问道。 孟诚闻言,套在重枷里的手又微微一攥。 却只看着方临渊,并不说话。 方临渊也很耐心,只静等着。 他眼看着孟诚的手紧紧地握来握去,直到孟诚的胡须微微地随嘴唇颤动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方将军。”他说。“我知道你。前月蓟州百姓为苛政所害,是你为他们讨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样一件事,却是与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词。 方临渊沉默片刻,问他:“难道这就是你不杀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诚笑了一声。 “方将军,您也没有杀我的弟兄。”他说。“是我技不如人,没能赢过你。” 他神色平静,态度也很和缓。 但显然,这番平静里全然是沉沉的死气,他并不打算回答方临渊的问题。 方临渊抱起胳膊,缓缓靠回了 椅子上。 “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杀你的原因?”他说。“孟伍长,你若是对大宣的将士怀恨在心,便不会下令不许杀士兵。但你若是心里没有怨恨,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朝廷的粮饷不吃,要去做烧杀抢掠的土匪?” “粮饷?”只见孟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重复道。 方临渊紧盯着他的表情。 冷峭、讥讽……还有难言的沉痛。 “若有内情,你可以直说。”方临渊提醒他道。 却见孟诚转头,看向了监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 一束遥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这里,却又冷冰冰的,与湿冷的砖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听见孟诚说道:“方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将领。” 他语气很慢,很平缓,却微微有些颤抖,言语间却在缓而深的呼吸着,像是在平复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从你拿下陇西第一城时,我与营中的将士们就在听你的传说。”他说。“您用兵如神,待陇西那些行将饿死的平民又能这样公平,他们视您如青天,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问道。 “可是,方将军,摆在您面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发红,方临渊看着他,许久,缓缓答道。 “天上还是地下,总要说了,才有办法。” —— 去年秋天的兖州,像是落入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幻境里。 微薄的收成让本就寒冷些的兖州愈发贫穷,街市上的粮价涨了又涨,饿极了的百姓们将儿女卖掉,换来的银两也只够买三斗米。 米面的价格比人命还要贵。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 兖州贫弱,朝廷的税已经一降再降了。兖州各郡也纷纷开仓放了粮食,但衙门也穷,粮食分到百姓手里,也不过三五天的嚼用。 这是天灾,便是朝廷也没有办法的。 兖州各处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们面黄肌瘦,便是军营里的将士,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军中无粮,主将便将粮饷折银发给他们。但是军中发下的银两,单是买麸糠来吃都不够填饱肚子。 到了今年开春,他们连麸糠都买不起了。 孟诚手下的将士活生生饿死了三十七个。 三十七寨的牌匾,上头字字都是他手下弟兄曾流淌而出的血。 方临渊静静地听孟诚说着,说道此处,身高八尺的男儿捂住了胡须覆面的脸,忍不住地抽噎起来。 “但是……分明……”说到这儿,他有些语无伦次。“这世道就是乱的。” 他说,他第三十七个饿死的弟兄是他同乡的弟弟,是当年一起入军营奔前途的。 他临死的时候,攥着孟诚的手,将锋利的匕首塞进他手里,让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养活他视若亲兄长的孟大哥,养活其他的同袍。 可他枯瘦的皮肤下,只摸得到硬邦邦的骨头了。 那天,瘦若骷髅的孟诚握着那把刀,冲进了主将的军账。 但他怀里搂着城中花楼里的舞姬,桌上的美酒散发着粮食的浓郁香气,是精粮酿的。 那天,他拿着刀,强迫主将打开了存放粮草的仓库。 但偌大一个粮仓,空空荡荡,他站在那儿,饿得颤抖的手连刀都要握不住,而他的身后,则是主将慢条斯理的冷笑。 “都说了,军中也困难,若有粮食,我怎么会不发给你们?”他说。“大家都苦,熬一熬就过去了。” 说到这儿,他呜咽起来。 “我们确实领了饷银……分文不差,可他们拿着饷银,却还会饿死……” 之后的话,孟诚再说不出口了。 方临渊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寒冷和饥馑是磨蚀人骨血的钝刀,从去年秋天一刀刀磨到了开春,即便曙光就在眼前,也是会将人逼疯的。 而他更清楚的是……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军中无粮,主将随时可以奏呈兵部。朝中每年都有积攒给军队的粮草,为什么他们的粮仓里会空空荡荡? 个中缘由,方临渊尚且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若这样的事落在他手底下的兵身上,他便是上金殿,以血荐,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况且,这又跟谁手下的兵有什么关系呢? 一兵一马,都是砌就大宣四境屏障的砖石,外敌未侵,怎能自毁长城。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孟诚说道:“你们的状况,我了解了。你的其他手下我还有话要问,过上两日,我会再来见你。” 孟诚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 “我的弟兄们,你随便去问。”他说。 “大半年来,我们自问没做过亏良心的事。我们向来只拦路打劫过路的商贾,每次只取两成货物,多余的粮食和银子都分给了兖州的百姓。” 方临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孟诚的监牢。 如他所说,此后任意一个匪众,拉来问话的结果都是差不多的。 他们自打落草为寇之后,除了几次战役所误伤的士兵之外,他们从没动手劫掠杀人过。抢掠的货物与金银,全部登记在册,整座山的锁匙也都在方临渊手里,随时都可以前去检查。 夜深了,方临渊离开了宁北郡的大牢。 宁北郡郡守也一直候在外头,见他出来时忙迎上前,还一个劲地在打哈欠。 “方将军审完了?”他殷勤地问道。“这些匪众关在这儿,将军只管放心,如何处置,也只等将军一句话。” 像这样硬茬难啃的匪徒,一旦落网,定然是得吃些苦头的。本就是一帮打家劫舍的罪犯,略施惩处,都是人情与法理之中的。 却见方临渊回头看向他。 “不必如何处置。”他说。“关押好了,三餐饮食也不要怠慢。” “啊?”郡守一愣。 便见方临渊嗯了一声,并没直言,只是说道:“我还有许多话要审,这些人深不可测,只怕还有要紧的东西没吐出来,这样的关口,不能出了岔子。” 郡守当即明白,再三承诺会关照好这些匪众的性命。 方临渊这才放心,点了点头,策马回了营中。 营地里的军账已然全熄了灯,此时黑沉沉的一片,唯独正中的那座军账里荧荧地亮着灯火,远远看去,像是夜空里高悬的一轮圆月一般。 方临渊掀开帐帘,便见赵璴坐在那儿。 “你还没回去睡?”他神色有些疲惫,问出话的嗓音也有些有气无力。 便见赵璴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方临渊在赵璴对面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军帐数量不够,只匀出了一个。”只见对面的赵璴说着话,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递上前来。“我就让手下的人先去休息了。” 方临渊嗯了一声,接过茶杯,仰起头来喉结起伏,便一口气合尽了。 赵璴又拿起桌上的糕点,递在了方临渊手里:“审出了什么结果?先垫垫肚子,慢慢说。” 又是王公公做的,刚拿到面前便是一阵甜香,单闻着都沁人心脾的。 但方临渊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单手拿着那糕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赵璴,我今日问到了一件事情,极其反常。我猜它背后的牵涉,不止是眼前的一郡一山。” 他看向赵璴。 凶兽面具静静放在他们手边的小桌上,而他精致明艳极了的面容,在灯下反射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晕。 听他这样说,赵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方临渊虽然尚未直说,但他外出审讯一遭,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逃离行伍的兵将,落草为寇,却偏如江湖好汉一般行着惩恶扬善的事。 那将他们逼上山去的,一定是连他们都无能为力的恶。 他知道方临渊一定见不得这些。 他见不得事有不公,见不得冤屈不平。因为他就是明明高悬的朗日,如何能见这样的阴私污浊呢? “事有冤屈,我看见了,只觉自己不能不管。”只见方临渊又开口了。 他的神色是坚定的,但坚定之中又生出了两分迷茫,以至于他看着赵璴,那眼神干净中透着些无助的可怜,让赵璴的心都在跟着颤。 “但是今天受审的那人问我,若是天上的事,我能不能管。”只听他问道。 “赵璴,这算不算僭越?” 赵璴的手指也微微一颤。 他比万物都要高洁,于他而言,什么事能算作僭越? 唯一的僭越,便是肮脏的蛇鼠与丑恶的鬼怪不能藏好自己的身躯,要让他们的罪孽被方临渊看见,脏了那双干净的眼睛。 “不算。”只听赵璴毫不犹豫地说道。 方临渊都因他的笃定而生出了些怔愣。 “我……” 他正要解释,却见灯下的赵璴看着他,开了口。 “既是天上的事,那便是日月,是星辰。乌云蔽天,任何人见了,都有伸手管一管的权力。 这不叫僭越,毕竟天地之间,离了太阳,谁也不能活。” 他看着他的太阳,这样说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1 第 7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看着赵璴, 嘴唇微微动了动。 赵璴这话,无非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真要拨云见日, 哪里会是随口一说这样简单呢? 可偏偏这话是从赵璴口中说出的。 他那双眼里, 笃定中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温热, 让人在忍不住信任他的同时, 莫名其妙地失了语。 片刻,微凉的手掌落在了他头顶,轻轻摸了摸。 “好了。”只听赵璴说道。“先吃点东西, 发生了什么,慢慢来说。” 在赵璴的安慰和引导之下,方临渊吃完了一块糕饼, 也将今日审讯出的结果说给了赵璴听。 军帐里的烛光渐渐亮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 “军中有银无粮,本就是不合常理的。”方临渊说道。“即便是再严重的荒年,国库里也不会没有粮食。就算是朝廷穷途末路之际,也不可能有饿死士兵的道理。” “兵部的存粮,可备三年之战。”只听赵璴说道。“兖州无粮, 朝廷也没有消息,只能说明他们从没向兵部开口要过粮食。”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所言极是, 但是他实在想不明白, 兖州的主将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璴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 “眼下我们没有证据, 那便猜猜看。”只听赵璴说道。 “一军主将,若在荒年时知情不报,使得军中有士兵饿死,被皇帝申斥时,他以体恤朝堂困顿、国库空虚,且对军中情况判断有误为由, 皇帝会如何处置他?” “自是罚俸降职,此后若非必要,不会再启用。”方临渊说道。 赵璴点了点头:“那若他早在荒年之时,便上报了朝廷,向兵部要粮呢?” “那就容易多了。”方临渊脱口而出。“年成欠佳,各地的兵营定然都缺粮食,兵部并不会单为难他一人。只需将粮草与军饷的全部流水账目报呈兵部,不出半月,便有粮食可以派发到手……” 说到这儿,方临渊微微一愣,径直看向赵璴:“他们唯一要做的,其实只有报呈账目这一项。” 便见赵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们连账目都无法上报朝廷,所以自然无法向兵部要粮了?”他说。 “所以兖州军的账,本来就有问题。”便见赵璴说道。“否则,兖州的粮食这样贵,谁又会嫌多呢。” 方临渊只觉后背发凉。 粮食去向不明,还能去哪里?主将一人吃不了多少斤粮食,它不是用来吃的,那就只能拿去贩卖。 兖州粮价翻倍地涨,一条人命只能换三斗粮食…… 若主将将粮食以兖州的粮价卖出,再折成旧年的价格发给将士饷银的话…… 那多余的银两,就都会流进主将的口袋里。 “可是……”方临渊搁在膝头的手有些哆嗦。“万一事发,那可是几十上百条的人命,他根本兜不住。他的前程,不是比这些银子贵得多吗?” 赵璴看着他。 他不想让方临渊听见这些。 他自幼在宫禁里见惯了这样的事,知道方临渊所在乎的公道、天理和人命,在皇城与朝堂里,都是明码标价,可随意交换买卖的货品。 片刻,他声音都放轻了些,缓慢而柔软的,像是生怕惊扰了谁。 “很容易的。”他说。“军中不乏孟诚这样的人,只要有人起义、作乱,那么叛逃与伤亡的数字,就是都可以更改的。” 说着,他伸出手,缓缓落在了方临渊的手臂上,安抚一般。 “你看,落草为寇的逃兵数量,到现在不都是数字模糊的百余人?那三十七条性命,充入这些匪众里,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方临渊浑身都是冷的。 他想象不到……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开春,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性命在饥馑中被熬空,瘦成一把枯骨而死之后,还会被安上逃兵的名头。 “他……他们怎能……”方临渊说不出话。 却见赵璴的手慢慢收拢,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知道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赵璴此时有多想抱住他。 他只能感觉到,通体的寒冷之下,唯独握在手臂上的那只微凉的手,传递来的力量是温暖的。 “他只要做下了这样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听赵璴说道。“既被你发现了,他逃不掉的。” 方临渊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多让人心颤。 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里的情绪是战栗而破碎的。 他在因着旁人的生死而痛苦,宛若云端垂目的神明,悲悯、脆弱,却又圣洁得高不可攀。 赵璴在这一刻想要告诉方临渊,待将那个主将捉拿定罪,罚入天牢的时候,他可以带着方临渊去看他们。 可以一刀一刀亲手片下他们的血肉,剖开他们的肚子,往里头填满麸糠和野草。 但是一尘不染的神,哪里见得这样污浊血腥的场景呢。 赵璴的齿关缓缓地收紧了,在平静之中略微震颤着。 他强忍着心疼和暴虐,手下还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生怕握伤了方临渊。 片刻,他轻轻抚着方临渊的手臂,开口时,声音轻柔而和缓。 “你放心。”他说。“有你在,他们必会被绳之以法,付出应有的代价。” —— 天将明时,方临渊才堪堪睡着。 赵璴无处可去,方临渊便挪下了榻上的小桌,要自己去睡榻,将床腾给赵璴。 赵璴让他不用管这些,又说明日还有案子要审,连哄带命令地让他躺去了床上。 脑袋沾上枕头,方临渊迷迷糊糊的,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只记得他睡时赵璴似乎就在旁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说的都是些无关的闲言,但方临渊却竟莫名地感到安心,尤其是在经过昨夜的提审之后。 他似乎真的没来由地笃信赵璴所言,仿佛只要赵璴在这里,那那些草菅人命的恶人身后,就站着一尊手拿功德簿的阎王。 他放任着这种信任的情绪滋长,并不知道自己迷蒙之间将要睡去时,伸手攥住了赵璴垂在床榻旁的衣袖。 “赵璴……”他将睡未睡,似乎还有话说,但后头的话就都成了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赵璴袖子下的手指随着微微一颤。 他从不知道,只是简单地叫一声名字,就能让人浑身的血脉都酥麻起来,酥得他心口微微发软,酸甜地塌成了一片。 “嗯。”他很轻声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我在。” 而睡梦里的方临渊则轻轻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来,将他整片衣袖都压住了。 他的脸颊正贴在他的手上,像是引颈受戮的小羊羔,不知危险似的伸头来蹭刽子手。 刽子手的刀不自觉地倒了过来、软绵绵地扎进了他自己的心窝里。 这天夜里,赵璴轻手轻脚地在方临渊的床边,跪坐下来,就着方临渊睡着的姿势,轻轻趴在了他的床沿上。 他谨慎地放得很轻的呼吸,与方临渊平静和缓的呼吸缓缓交缠在了一起。 他这样冰冷污浊的魂魄,竟也能有资格,守着他眼里最干净明亮的那个人。 赵璴静静看着方临渊。 而他的心脏也就这样,乱七八糟地一直跳到了天亮。 ——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方临渊起了身。 倒是难得,他明明后半夜才睡着,睡时心思重得像压了石头,这一觉却睡得尤其安稳,以至于他醒来时特别精神抖擞。 这可是好事。 正午之前,他将早膳和午膳一并用了,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查三十七寨的详细状况。 口说无凭,还需要找出能佐证他们供词的证据。 方临渊先去了宁北郡衙门,调出了这几个月来与三十七寨有关的全部供状。 充州山脉旁有一条极为重要的商道,连接南北。因着充州山脉连绵数百里,因此北地过往的客商多半都是从这条商道而过,正在匪寨西侧十余里的位置。 与三十七寨有关的案子,多半也在这里。 除却些许冒作匪徒的抢劫斗殴案之外,这些劫掠商道的所有案件,当真像孟诚等人所言一样,凡受三十七寨劫掠的,最多只会被取两成。 甚至还有在抵达充州之前便被抢掠过的商队,路遇三十七寨之后,分文没取便被放行了。 而这些卷宗中,还有一个案子很有意思。 是宁北郡附近的一个镇子,接连数日发生了三五起入室劫掠的案子,将当地富户人家屠杀殆尽之后,挨个扫荡了一空。 据说这事正是山上的三十七寨干的,镇子中一时人心惶惶,日日关门闭户。 却不 料数日之后,几个当地的地痞横死街头,尸身被绑在了衙门前的石柱上,皆被斩断了双手的手筋。 而在他们头顶,匕首入木三分地戳在石柱之上,戳着一张斗大的纸,上书几个大字。 【污我山寨者,罪该万死】 这些案子递呈在了方临渊面前。 “这些土匪,只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将自己当做绿林好汉呢。”眼看着方临渊面色不大好看,宁北郡的郡守当即斟酌着用词,小心劝慰道。 “将军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山匪罢了。” 方临渊却偏过头去,看向郡守。 “大人嫉恶如仇,倒是纵了这些匪徒半年有余,也从没上报过朝廷。” “这……”郡守当即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这确是一群可恶的匪徒没错……但这些人盘踞宁北郡多月,倒也的确没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郡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摆摆剿匪的架势,过一两个月走流程似的清剿一圈,也便罢了。 可若是上报了朝堂,那便当即会有大官前来督办,到了那时,麻烦事可是就比一伙绿林好汉似的山匪要难缠多了。 郡守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方临渊也没打算难为他。 他将这些案卷收拢之后,让郡守这两日派人誊作文书送至军营,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会儿刚过正午,时间还够方临渊走一趟三十七寨的。 他手里还有三十七寨库房的锁匙,等到匪寨里的物品在他的眼下清点完毕,这些证物也就清查得差不多了。 周嘉早早地带兵等在了匪寨门前。 这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京城将领倒是这一点很好。他跟范玉树一样,谨慎,小心,不敢出一点岔子,真办起事来靠谱得很。 他跟着方临渊一道,骑着马上了山去,挨个打开了匪寨的库房大门。 开门之前,周嘉还摩拳擦掌的。 “听说从充州商道过路的,多的是北地的大商人。”士兵上前开锁时,周嘉对方临渊说道。“他们匪寨中只怕都堆满了金银吧?将军,若是将这些带回京城,陛下定然会大喜,到时定会大加嘉奖赞赏将军……” 说话间,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 周嘉好奇地探头向内看去,方临渊也抬起脚步,走到了库房之中。 “这……这……” 周嘉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想象中的满室金玉并没有出现。里头堆放着的,是落灰的兵器、破旧的桌椅、过冬用的炭炉、扫雪用的笤帚,垦地用的犁铧……东西杂乱,堆得却整齐,满满当当的,活像是进了农家的后院。 周嘉诧异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面色平静,只抬手对旁侧一队负责书记的士兵说道:“清点清楚,全部都要登记入册。” “是!”那些士兵应声,各自忙碌去了。 周嘉的眼睛却要惊掉了。 这满屋子的破烂,有什么可登记造册的?直接丢到山下去,让那些百姓各自捡回家不久行了? 却见方临渊神色平静,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周嘉当即明白过来。 “将军英明!”他说。“这样的山匪,怎么会没有地窖和暗室?是了,属下被眼前的东西迷惑住了,怎么没想到这些!” 方临渊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心有九窍,倒是会脑补得很。 那边,不等他说话,周嘉便扬声说道:“都查仔细些!若有什么通道、暗门,统统不许放过!” 眼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方临渊便也没反驳他。 反正查仔细些,也不是坏事。 四下的搜查有条不紊,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倒是让方临渊轻松不少,不必盯着怕人暗中动手脚。 堆放着的破烂物品被翻动着,尘土也被激扬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将军,这里有一道暗门!” 还真有? 方临渊一愣,领着周嘉抬步走上前去。 便见前头的士兵们已经推开暗门,几十个士兵蜂拥而入,先行替他们探好了道路。 暗门背后,是一条阴暗而潮湿的阶梯,通往库房之下。已有士兵端来了灯火,几十个人走在前头,很快便将整个地下的密室照亮了。 方临渊循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便听地下的士兵迟疑着道:“将军,这密室里也什么都没有,就一堆破衣服,奇怪得很……” 方临渊抬头看去。 便见偌大的密室里,堆了一地陈旧落灰的衣袍。 方临渊瞳孔骤缩。 他紧紧盯着那一地衣服,许久都没能发出声音。 旁边的周嘉嘴里还在嘀咕,走上前去,随手挑起了其中一件:“怎么是胡人的衣服?这哪儿来的啊……” —— 是胡人的衣服。 非但是胡人的,还是数月之前,花朝之夜,在上京城烧杀抢掠的那帮胡匪的。 周嘉拿起的那件衣服,在灯烛的照耀下,反射着细微却独特的光亮。 那是胡布,京中才有的胡布,颜色、形制,都与那天夜里的胡人匪徒一模一样。 方临渊伸手接过了那件衣服,便见胡布所制的布料之上,隐约还可看见暗红的血迹和火焰灼烧的痕迹。 “全部撤出,封好密室,这里头的任何物品都不许带出,也不许损毁。”方临渊当即转头,对身后的士兵说道。 眼看着他神色严肃,周嘉也不敢玩闹,赶紧将旁边士兵手里的衣服丢了回去,招呼密室里的士兵迅速撤出。 “将军,这是……”临出密室之前,他小心地问方临渊道。 却听方临渊说道:“先别多问。这间密室锁好,其余的物品,登记清楚后造册送到我的帐中。” 见他交代这些,周嘉连忙点头,又问方临渊道:“将军这是要去别处办事?是否需要带一队人……” 只见方临渊微一摇头,道:“不必,我去郡府衙门,今夜就回。” —— 他是去找孟诚的。 见到孟诚的那一刻,他没有多言,径直问道:“你们库房底下密室当中的那些衣服,是哪儿来的?” 孟诚一愣,显然没想到方临渊会在意这个。 “是我们逃出军营那日,在附近山中躲藏时发现的。”他说道。“当时我们急于换下军装,看见山中有百十来个堆积的尸体,就将他们的衣服换了下来。” 方临渊一顿,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尸体?” “是,全是蒙着面的,不少都被割了喉,基本都是一刀毙命的。” 孟诚说道。“这样的手笔,恐怕是什么杀手所为,但我们当时怕被主将捉回,顾不得这么多,就先换上衣服离开了。” “他们是什么模样的人,你们还记得吗?” 再问出声时,方临渊的语气已经有些急迫了。 见他神色严肃,孟诚的神色也谨慎了不少。 “具体模样我们没注意,不过一半都是胡人,卷头发,生得很高壮。”他说。 一半都是胡人? 方临渊当即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追问道:“那另一半呢,是汉人?” 孟诚有些疑惑:“是啊。” 他不明白汉人有什么好问的,方临渊的瞳孔微微缩了起来。 汉人……作乱的胡匪,怎么会有一半都是汉人呢。 突厥人向来蛮横多疑,深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便是寻常突厥牧民抓到汉女,也只会充作女奴而不会娶嫁,这样重要的作乱计划,他们怎么会用汉人呢…… 除非,驱策他们的人,根本不是突厥人。 这个猜测,惊得方临渊后背发冷。 “是在哪里发现的,记得吗?”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情绪,又问道。 “在兖州府东边一百里的屹丰山里。那里山势崎岖,人迹罕至,还有不少峡谷沟壑,那些尸体就是在峡谷里头……”孟诚答道。 屹丰山…… 这方向根本不对。 方临渊搁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紧紧收拢成了拳头。 当日突厥匪徒向北逃窜,走的路是往西北去的官道,那是回突厥领土的路径。 此后这些贼匪踪迹消失,方临渊与其他查案的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是在往突厥逃窜。 但是屹丰山跟那条路的方向,完全就是相反的。 他们连逃离路线,都是伪装出来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2 第 7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姜晨……竟然会成为,肩负武林未来重担的人。 “有何关系?剩下的时间已经足够了。”盖德索亚边说边悄然间左手微微一动,才被救下的卡尔和西蒙忽然随着脚下白芒法阵一闪,被瞬间传送进了刚刚被轰出一个大洞的岩穴之中。 剑芒落下,李晓岳身后剑光一闪,十八柄金色飞剑排成三列,随着少年左臂一甩,金光夺目是锐气难挡,向着断去一条臂膀的零号机飞袭而去。 直到大家都进了高塔,英吉和岳雨晨才最后踏入塔中。这时,这宽敞高大的首层之中已被那三个灰袍法师用光照术“点亮”。 青州城之中,一个青年脚下出现一道闪电,身体凌空而起,对着绝尘宫的众人一拜。青年相貌不凡,而且是脚踏闪电,瞬间吸引了绝城宫的众仙子。 叶无双目光一闪,脚步骤然踏出,身体彷如化作了游龙,其刹那之间,直接来到了欧阳家老祖面前。 看着忽然摔倒的仁太,无论是仁太的父亲还是面码也都是十分紧张的。 站在旁边的安沐知道,她们想要看昨天晚上的那些资料,是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安沐站在那里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另外一名年轻人却长得很壮实,甚至显得有些太过粗壮,不像一般的修行者那般体型匀称。 一拳将对方震飞,那鳄鱼人也没讨到多大便宜。别看球球看上去才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可拳头上的力道却大的惊人,那鳄鱼人将其震飞后自己也身不由己倒退了四五步是拳面巨痛、膀臂发麻,险些摔倒在地。 同时,逍遥盟众人也是高声哄笑了起来,来还击刚刚帝军府之人的讥讽。 而鬼帝遗冢,可是鬼帝耗费了不知多少时间,不惜牺牲自身武体才建造而出的。 而这期间,曼陀罗却一直都显得有些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透着对药云狐疑。 冯伟笑嘻嘻地朝房间里走,完全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好像这里是他家似的,身后陈扬、何云旺二人跟着走进。 整套剑诀施展过后,易逍遥被黑色巨龙追击的身影却是突然火光一闪,消失在黑龙的巨口之下。 张邂逅穿好衣服,然后就下楼,刚走到楼下,迎面碰上了刚回家的叶菜花。 诡异的是,九极混沌兽虽然被剥离了,聂天却是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武体和力量并没有任何损伤,甚至还比之前更强了。 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从酒楼里面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对于丁三浪的这种恶霸行为,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只是奈何对方实力雄厚,还没有想出对付的办法,不然也不会忍到现在。 荆轲手持残虹,嘴里叼着一根绿草,神情傲慢,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好似完全不将卫庄放在眼里,在别人眼里荆轲或许这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雪儿眉心之间出现的细痕,太像一只眼睛了,只不过是一只竖起的眼,而且是闭着的。 王浩明看到沙区那边的人还没有散去,不禁打了个寒颤,等下一趟电梯来到的时候,连忙钻了进去。 虽然不了解麻将的规则,但是弃胡和打安全牌,怎么想都是和麻将有关的词汇吧?安全牌还好说,像弃胡这样和胡有关的词语,除了麻将以外水间月就在炒菜方面上听过。 “诶?原来不是吗?”水间月弯下腰,重新观察佐藤美和子的鞋。 六道妖气冲天而起,甚至形成了六道光柱,径直向废墟当中冲去。 想通了这点,夏浩然也终于弄清楚了为何死亡气息可以和生之灵气共存了。 当所有学员踏入华夏中医大学校门的那一刻开始,国家就会出手为大家解决掉所有的后顾之忧。 因此我趁着还能行动的时候,立刻招来了一阵狂风,卷着不断爆发出雷鸣般巨响的法旗飞了出去,落在了已经化作了焦土的山林当中。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唱的不好呢。”三人来到后台,香凝拍拍有些隆起的胸部,对着李辰吐着舌头,娇俏模样,让帕丁看的目晕神迷。 “免礼免礼。”李从嘉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上首的主座,沈清河则很自知的在门口候着。 在场的很多男人,心中都在哀嚎,他们自认为要比倭国人更帅,更高大威猛。 “好!”袁青大喊一声,随后更多荒原首领应和着,只是神色各异。 “避重就轻倒是你的特长。”三皇子冷笑,捏着她下巴的手稍微一抬,他头一抵唇瓣相贴。 司马折总算松了口气,在使馆的大厅里一屁股坐下,此时方感觉到腿脚发软。 齐悦然看着仇夫人,袁青还站在原地,她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不知道对上袁青有几分胜算。只盼着她不做提防再走进一些,距离袁青再远一些。 第二天清早罗煦城急匆匆的赶往在水坊,秋民还在贪睡,罗煦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东城徐家父子又回来了’,秋民一听顿时一个鲤鱼打挺。 “刚刚又灰尘进眼睛里了,我没事。”云沫朝着对方露出了一个微笑。 “哐当——”那一旁穆夫人的杯盏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打得个粉碎。 没来得及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李超就被胖胖的班主任抓住,然后和其他同学分开,带到有几十名裂灾局战士保护的虚拟现实体育馆,显然是防止他中途溜走。 见他一脸惊讶,就猜到杨间刚才做的肯定不错,不由得暗暗欣慰。 双手互握,彼此互望,眉目生情,还没吃几口呢,转眼间,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床上。 73 第 7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留赵玙在府上稍坐了片刻, 待到午后赵玙起身告辞时,也算聊得宾主尽欢。 唯一的遗憾,就是旁边的赵璴总盯着他看。 弄得方临渊难得有些拘谨, 言辞谨慎, 到头来也没能开口问起赵玙当年水师神兵的往事。 方临渊起身要送,赵玙却请他留步, 说让赵璴送她就好,不必麻烦方临渊。 想着她们之间怕有什么话, 方临渊便也没再坚持,就在厅中送别了赵玙。 但实则赵玙与赵璴之间没什么话说。 赵玙比赵璴大出了十来岁, 赵璴四岁的时候, 赵玙就已经嫁人了。 她虽是鸿佑帝的长女,却是一个不受宠的婕妤所出, 因此嫁得不高不低, 成亲没两年,就随着丈夫前去福州的驻地了。 她回来那年, 赵璴十一岁。 她的丈夫死了,回京城是来守寡的。 自回京那一日起,她便深居简出,真如一个深闺淑女一般。但唯独赵璴知道, 她一只手就能打退赵瑾身后三五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那一次,是赵瑾几个京城纨绔的狐朋狗友, 在宫中偶遇赵璴时,看他容色美丽, 便上前言辞轻浮地调笑他。 赵璴冷着神色步步后退,却被赵瑾带来的侍卫堵住了去路。 “赵璴,你这么大个姑娘了, 总这样孤僻怎么行?”赵瑾就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笑得尤其恶心。“人家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啊?” 那几个纨绔当即哄笑起来。 哄笑声中,赵璴的身后传来了利落而凶狠的打斗声。 他回过头,便见是路过的赵玙,一身素衣罗裙,单手将那几个侍卫放倒了。 接着,她转过头来,淡淡看向他:“五皇妹,走吧。” 赵瑾想要上前阻拦,却碍于长幼的尊卑和赵玙可怕的身手,到头来也没敢多言。 唯独在带人灰溜溜地从她身侧经过时,跟周围的纨绔子弟高谈阔论,说民间那些德行有亏的妇人,总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那时,赵玙发间还包着替丈夫守孝的白绢。 “他在说你。”待他们走远之后,赵璴这样对她说道。“我欠你一回,如果你不方便动手,此后一个月内,我帮你料理他。” 赵瑾没脑子,他落单的时候总有很多。十二岁的赵璴已经在后宫的摸爬滚打中学了不少阴险手段,让他倒霉几回,易如反掌。 却见赵玙垂眼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个平淡的笑容。 “你年纪尚幼,自保才是上上之策。”她说。“要做什么事,等你长大了吧。” 在这之后,他们又有许多年没见。 他们二人静静地穿过花厅和前院,在府门前停了下来。长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儿,赵玙回头,就对上了赵璴一双媚而冷淡的双眼。 “我回去了。”她说道。 赵璴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路上小心。” 赵玙看着他,片刻浅淡地一笑,说道:“你倒是与我上次见你,变了不少。” 赵璴似乎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没说话,唯独看向赵玙的眼神有些疑惑。 便见赵玙轻轻笑了一声,看向赵璴的眼神却是认真的规劝。 “你这位夫婿的确称得上是良人。”她说。“但你既非心安于室的女子,就也该明白,若情爱陷得太深,你自己就会将自己关在内宅里,永世再离不开。”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 她微偏着头,正好看得见身后的马车打起来的帘幔。 这辆车的帘幔是用最为厚重的杭绸做的。 杭绸色泽艳丽,但这辆车马所用的绸布却是极其罕见的天青色,素淡而沉郁,却是杭绸中价值千金的上上良品。 她只能用这个。 因为她是个孀居的寡妇,即便是出行的车马,也要用这样淡漠的颜色来表现她冗长的丧夫之痛。 赵玙凉凉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对赵璴说道:“罢了,珍惜眼前,总是没错的。” 说着,她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架奢华却寡淡、宽大却密不透风的马车。 街口处隐约飘来了唱戏的声音,是那户人家请来的南曲班子,唱的正是《五典坡》。 戏文里的贞女苦守寒窑等着自己的丈夫,十八年的贞烈换来了千百年流传的芳名,这便是一个女人能做的、最为轰烈盛大的事业。 至于挂帅出征,击退敌寇呢? 那便是山一般仁慈的父爱之下,宽厚的父皇勉强可以原谅的、长女所做出的过于任性、武断以及不守妇道的行为。 戏词隐约飘进了赵玙的耳朵,她面无表情。 当年成婚之际,她与那位丈夫在新婚之夜才见过第一面。 数年平淡如水的婚姻之后,他死于平庸和自负,死于不听她的告诫与谋划。 此后她似乎终于挣脱了枷锁,带着他留下的兵马,在浩荡的波涛中,击退了称霸大洋的贼寇。 可她却仍躲不开皇命。 她被命令回到京城,奉命要用后半生全部的光阴守着他的牌位,用余生来悼念他。 赵玙慢慢闭了闭眼。 “走吧。”她对前头的车夫说道。 却在这时,马车的车厢上传来了轻轻的扣动声。 她打起车帘,便见赵璴站在底下,微微仰起头来,看向她。 “拘于后宅中的命数,是可以改的。”只见赵璴说道。“你信不信?” —— 迦南香自金炉的兽口中袅袅升起,弥散在金殿当中。 阳光透过金丝楠木的巨大花窗,被窗格切分成了一束一束。行动无声的内侍捧着拂尘踏过铺地的金砖,换下了白釉妆花瓶中名贵的姚红牡丹。 鸿佑帝坐在御案前,端站在座下的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与桑知辛一样,寒门出身、饱读诗书的一甲进士,只是年纪轻些,城府也没那么深。 放在十年之前,鸿佑帝不会喜欢用这样的人。 他不像桑知辛那样通晓人情,如今三四十岁的年纪,还有一身没磨掉光的文人傲骨。 以至于朝中不少大臣都跟他不对付,也多有人抱怨他刻板、严格而不近人情,御史台对他的参奏就没断过。 但是这几年,尤其是江南一事之后,鸿佑帝愈发发现,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可用之处。 他骨头硬,心思少,反倒比旁人更令他放心。 他的御案上摆放着元鸿朗递送上来的折子,其中包括他在江南时审查官吏全部的记录和接过,事无巨细,看得鸿佑帝脑袋疼。 他确实刻板。那些官员经由审查之后,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却偏还要整理出这些,似乎生怕自己的公事做得不尽心一般。 鸿佑帝将那折子大概一番,便笑着合了起来。 “爱卿有心了。”他说。“不过,朕今日召见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 便见元鸿朗拱手躬身,等着鸿佑帝的圣旨。 “好了,只是闲话罢了,爱卿不必这样严肃。”鸿佑帝笑着,让太监赐了座,将方临渊去充州剿匪后发现的异状告诉了元鸿朗。 “爱卿觉得,这件事情,朕该派谁去处置为好?”一事语毕,鸿佑帝问他道。 便见元鸿朗沉眉沉思了片刻,答道:“陛下,若事涉行伍,微臣认为稳妥起见,至少要派两位大人前去查案。” “哦?”他没有直接回答,却勾起了鸿佑帝的兴趣。“爱卿此话怎讲?” “诸如微臣,虽熟读圣贤之书,但对军饷、兵将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只见鸿佑帝说道。 “这样的案子,若要彻查,想必接触过兵士粮草的武官更加合适。但按陛下所言,兖州的军中错综复杂,想必还需要御史台或大理寺的大人在旁共理,才可稳妥而不出意外。” 鸿佑帝似乎对他提出的这个方案很是满意。 “武将与文官……”他沉吟着,愈发觉得元鸿朗的提议深得他心。 江南案后,他对朝中的大臣们多少都有不放心之处。但若是能让他们互相监督制衡,那么他的担忧便尽可以迎刃而解了。 “爱卿所言极是。”鸿佑帝点了点头,又问道。“说起武官,爱卿觉得,方临渊此人如何?” 元鸿朗略一沉吟,似乎并没有多想。 “微臣对方将军了解不多。且不提他在陇西的战绩,单说这回为陛下剿匪,看起来是个心细负责的人。”他答道。 “嗯……”鸿佑帝点了点头,打量着他的神情。“那爱卿觉得,此人可用否?” “微臣不敢断言。”元鸿朗却摇了摇头。“若说才能,方将军确是可用之才,但陛下也要防着他僭越。若他伸手太长,凭着些许才能就要替陛下做主的话,此人便断不可以用。” 鸿佑帝沉思着,回想起了方临渊刚才觐见时的模样。 他办事的确干净漂亮,每次安排他做的差使,做得都好极了。 以至于好地令人忌惮……不过,他似乎的确没生出过僭越职权、为君王做决定的心思。 即便是这回,他率先查出了兖州军的龃龉,也只用了最笨的办法将贼寇全带回了京城。 方才入朝回禀时,他也只谈案子,根本没有任何想要跟进探查的心思。 倒是他让他回府休息时……明显见他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啊。鸿佑帝想着,眼中逐渐泛起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嗯……”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爱卿所言甚是。” —— 去兖州走了一遭,一来一回,上京城的苦夏也渐渐过去了。 &n bsp;  秋风渐起,没过两天,便到了中秋佳节的日子。 安平侯府的荷花已经枯萎光了,这几日园里的花匠将池塘里的残荷清理了个干净。 如今清凌凌的池水里只剩下游弋的鲜红鲤鱼,池边搁上了重瓣的菊花,红黄相映,漂亮得紧。 于是中秋之夜,宋照锦便命人将晚膳摆在了池边。 偌大的圆桌满是珍馐,身后的丝绸屏风与垂柳花木相映,夜里池水波光粼粼地映照着圆月,端得是一派好风光。 这一年的中秋,是赵璴与方临渊一家四个人一起过的。 宋照锦这些日身子养得好,心情也不错,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长念这两月开始去太学念书了,许是随了他父亲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诗经》和《孟子》都能全背下来,席间又给他们念了两首佳节团圆的诗,惹得方临渊直笑。 “长念真是出息了。”他说。“要是搁在我小时候,这么两首诗背下来,只怕要挨三顿打。” 惹得宋照锦在一旁以帕掩口,笑得停不下来。 “二弟还说嘴呢。”她说。“你兄长也与我说过,说你从小就聪明,就是顽皮,读书总坐不住。” 方临渊笑着连连点头,又对长念说道:“长念,你可千万别学小叔啊。” 一家人一时笑成了一团,就连旁边的赵璴都偏过眼去,看着方临渊,眉梢眼角皆是淡笑。 宋照锦笑过之后,又对方临渊说道:“二弟如今仍是这样孩子心性的,以后若做了父亲,可万不能再这样了。” 这话出口,席间二人皆是一顿。 方临渊几乎是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便见赵璴也在看他。 他们二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这样一对假夫妻,哪来的孩子。 意料之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反倒在对上赵璴双眼的刹那,方临渊不知怎的,心里竟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赵璴今日在此,也是因他大业未成。到了那一日,就该是他二人分道扬镳的日子。 他与赵璴不是夫妻,日后只怕是至亲至疏的君臣。 相处的时日渐长,他竟将这个忘记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上扬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他这想法有些扫兴,弄得自己都有点不高兴了。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在这时,他看见赵璴也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他并不知道于“夫妻生子”一事上,赵璴总有几分不可触碰的敏感。 凡被提起,他便会想起自己不能够、做不到,以至于他这侯夫人的位置都岌岌可危的。 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取代他,都能比他做得更好。 圆月之下,方临渊只看见他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在身后遍地金黄、头顶圆月高悬,原处灯火辉煌的盛景之下,竟显出了些许萧索的安静。 方临渊搁在膝头上的手微微一紧。 是了,他在想什么呢!团圆佳节,他便早早地在想什么分离,落在赵璴眼中,只怕也是会勾起他伤心事的。 他父子不睦,宫中那个家早称不上家了,眼下他能在自己的家里,共享些许温情,怎么自己还在想着让他走的事情…… 方临渊觉得太不应该了。 他弥补似的,抬手一把按在了赵璴的手腕上,转过头去,笑着对宋照锦说道:“当不当父亲的都不打紧,到时候再说吧。咱们一家子如今这样,不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边,宋照锦闻言,也是笑着点头。 “是呀。”她说。“如今这样,就是最好。” 气氛重新和缓了下来,方临渊也松了口气。 他转头再次看向赵璴。 赵璴仍旧没笑,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转过来,看着他。 是否有血脉的延续,都不打紧吗?他正回想着方才方临渊所说的话。 今夜的圆月太明亮,周围的灯盏也热闹,正好能遮住那双眼里幽深而摇曳的情绪。 像是坠入了情爱美梦之中的画鬼,它藏起爪牙,掩住鬼气,怀着一腔旖旎的心思,真要永世扮演书生温柔贤惠的妻子。 可狐鬼哪里做得到? 他清醒着,却心甘情愿地沉沦。 —— 方临渊没想到,中秋之后没几日,他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 陛下任命他为钦差大臣,并刑部给事中衡飞章,一同巡按兖州,调查兖州驻军的粮草亏空一案。 方临渊意外极了,却是立刻想起了赵璴那日,在宫门前与他分别之时所说的话。 “只管按我说的做。”只听赵璴说道。“他会亲自下旨,让你主理兖州的案子的。” 难道真是赵璴所为?他竟厉害到连面都未曾见过,就能左右陛下的决定了! 方临渊意外极了,以至于拿到圣旨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了怀玉阁寻赵璴。 他到怀玉阁时,赵璴广袖上绑着襻帛,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 中秋已过,院子里的海棠谢得差不多了,庭前那几株桂花树却开得热闹。 几个侍女在旁侧叽叽喳喳地笑闹着,似正收拢着枝头的桂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王公公做的花糕向来一绝。 见着方临渊来,侍女们纷纷转过来向他行礼,又笑说侯爷来得正巧,王公公正在后厨里做桂花的糖渍。 “好了,花既收拢好了,便送到厨房里去吧。”见着方临渊来,绢素不动神色地转过身去,朝着几个侍女说道。 侍女们纷纷笑着应声,推推搡搡地捧着采花的篮子,朝着厨房去了。 绢素也朝着方临渊二人行了一礼,静静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落花簌簌的桂花树下便只剩下方临渊和赵璴了。 “拿到圣旨了?”只见单手握着银剪的赵璴偏过头来问道。 “是,再过两日就要整装启程了。”方临渊点头道。“这是你的谋算?” 只见赵璴微微一点头,将剪子放在了一旁,说道:“这回跟你同行的衡飞章,是我手下的人,对他你尽可以放心,不必防备。” 方临渊不疑有它,当即应声:“好。” 想到自己此番北上查案,只怕不知要待多久,看着面前的赵璴,方临渊不由得又问道:“那你呢?” 他都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话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却见赵璴神色自然,一边摘下襻帛放下广袖来,一边答道:“我另外有些安排。” “噢……”方临渊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问也都知道的。 钦差外出又非行军,路上来回都要耽搁时日的功夫,他此番一走恐怕就是月余。 赵璴便是想去,只怕也分身乏术,更何况都已经派了手下的人去,不必他再多此一举了。 方临渊这样想着,却不知怎的,即将离家的不舍竟在此时后知后觉地生了出来。 “那你只管照应好自己的安排。”他勉强将这种感觉压下,对赵璴说道。“兖州军的事,你不必担心。” 只见赵璴微微点了点头,问他:“糖渍桂花今天就做好了,是想吃桂花酥酪还是桂花圆子?” 其实都挺好吃的。 但是离家之思来得有些突然,想到过两日就又要走,方临渊听见桂花甜点的名字,竟没生出多少胃口。 反而不知怎的,他脑中隐约缭绕而起,全是赵璴惯用的桂花香片的气息。 —— 后日一早,北上的钦差仪仗踩着秋日暖橙色的朝阳,踏上了朝北行去的官道。 这回的队伍倒是热闹得很。除了官吏、侍从与护卫之外,还有一队驱着车的商贾。 据说是京城里的兖州商会并几个大商人牵的头,因听闻兖州饥荒灾害严重,特捐出了赈灾粮草与物资,押送着与钦差们一起启程。 方临渊倒没大在意这些。 仪仗行进太慢,他也没骑马,出了府门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中。马车走得晃晃悠悠的,天色又早,出城没多久他就在车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听见了急促的敲打车厢的声音。 “侯爷,侯爷!” 方临渊迷糊地睡醒,便见车厢外是个安平侯府的侍从。 他手里捧着一封书信,一边骑马跟着马车往前走,一边说道:“公主殿下病了,大夫人特让小人送信给将军,让您尽快忙完之后,早些回京看看。” “什么?”方临渊眉头皱起,一把撩开了车帘。 “今早发现的,请了郎中来看,说是突然发了天花。这病极易传染,眼下怀玉阁整个都封住了,中只有五殿下从宫里带来的几人侍候在里头,我们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竟这样严重! 方临渊听他这话,心下一惊,伸手便去接他手里的那封信。 也恰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他身形一转,余光看见了跟在仪仗之后的商队。 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转过头,看向了方才在他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金光。 便见那副白衣飘飘之上,是一只金铸的上古凶兽鬼面。戴着那面具的人恰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身侧的小厮说着什么。 似乎感到了方临渊的目光,他抬起头来,正看向方临渊。 目光相触之间,他微微扬起嘴唇,朝着方临渊露出了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还能是谁! 方临渊面前的,赫然便是押送粮草的商贾之首、赫赫有名的楚氏商号大东家,朱厌。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4 第 7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原来赵璴说他“另有安排”, 是这样的安排! 对上热心商贾朱老板的笑容,方临渊瞪圆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若说被欺瞒的不悦, 也并没有。甚至在看到赵璴的那一刻, 外头明媚的日光都险些晃晕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心中似乎生出了一种明亮的喜悦, 将他还没有醒盹的困顿和离家的忧思全冲淡了个干净。 只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此时的惊讶上。 他们之间的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旁边,侯府的侍从看到方临渊在发愣, 还急匆匆地提醒他:“侯爷?” 方临渊连忙回过神来,赶紧转过了头。 侯府的人还在这里, 可万不能被发现赵璴的端倪! 在自家下人不解的注视之下,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信件。 那封信该是宋照锦口述, 特让身边的侍女代笔书写的。上头说, 赵璴病来如山倒,听说情况也很严重, 让方临渊视情况决定,看是否能够忙完陛下的吩咐之际,尽快先回京城一趟。 可这位公主殿下这会儿正在眼前呢。 在那侍从关切的注视之下,方临渊正了正神色。 但他方才真情实意的急切却全消散了个干净, 演都很难再演出来。 “圣命在上,我这些日赶不回去, 你便替我带个口信给长嫂吧。”他只好垂下眼睫,一边将那封信收下, 一边说道。 “据说殿下身边的那个宫女从前是太医院的女官,医术了得,有她照应在侧, 殿下想必不会有大碍。” 那侍从点头应是,有些迟疑地看向方临渊:“侯爷,那您……” 是了,他多少有些冷静过头了。 可他又不是赵璴,生来几幅皮子,哪里能即兴演得出那样传神啊! 方临渊别无他法,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这回的御旨十分紧要,我无法分心。府上的事务,你记得让岁朝多替长嫂上心着些,公主的病情也勤问一问,若有什么状况,尽快来告诉我。” 他将冷静归功于自己的公务,侍从这才了然地点头应了是,确认方临渊再没别的话要说之后,便行礼告辞了。 眼看着侍从的马匹逆着仪仗渐渐远去,方临渊转头,又看向了赵璴的马车。 他似乎已经跟小厮说完话,这会儿车帘已经放了下来。 唯独一辆摇摇晃晃的车马,身后跟着几辆车乘和望不见尽头的运粮车队,一路铺到了晨光熠熠的路尽头。 这人真是…… 稍有些低落地睡了一路的方临渊,像是忽然胸口握了只猫似的,暖绒绒地压得他心口直跳。 他盯着那马车看了两眼,一把放下了帘幔。 自作主张,还瞒天过海。方临渊心想。 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与明亮的一双眼睛交相辉映。 —— 越往北走,外头的秋风也愈发凉了。 经过蓟北麦穗滚滚的成片麦田,便上了去充州的官道。自蓟州再往北去,山脉渐渐起伏,地形也愈发崎岖起来。 山岭南侧皆植被丰沛,北边便是光秃秃的山岭,越往北走,山上的树木也就越稀疏,车窗外的风沙也渐渐大了起来。 这个季节,正是充州与兖州风沙肆虐的时候。 秋风裹挟了沙粒,落在脸上时粗粝而沉重的,像是风都化成了实体。 而山路上的风,比别处的都要大些。 天色将晚时,他们正好行在南北而行的山路上。两山交汇之处,正是秋季风沙最盛的风口。 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在窗外呼啸地吹着,吹得马车的门窗都细细作响。天色将晚,衡飞章还专程停下车马,来请示方临渊是否要歇脚。 帘幔打起时,方临渊看见了马车下的衡飞章。 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生得清秀干净,唇上蓄着胡须,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地飘起来。 风太大了,将他发冠里的发丝都吹乱了些,袍袖翻飞起来直往脸上糊。他一边费劲地按下鼓起的袖子,一边在风里努力地与方临渊说话,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将军,咱们要停下来休整吗?”他大声说道。 方临渊抬头看了一眼前路与周遭,摇了摇头。 “没有遮蔽风沙的地方,停不得。”他说道。“大人,先向前行吧,再有个十几里路,该就能到最近的驿站了。” 衡飞章费劲地点了点头,朝方临渊拱手之后,费劲地顶着风沙飞快地跑回到了车上。 方临渊打着帘幔,抬起头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天色。 漫天的黄沙之后,是阴沉地几乎能滴下水来的天空,暗红色的。这样的情状,自是无法再赶路了,只盼他们赶到驿站的时候不会下雨。 却不料,没走出多久,便有豆大的雨点被风吹着,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秋雨寒潮,最是袭人。 前后都是山岭,他们没法停下,只得冒雨向前赶。裹着雨点的疾风吹得马车呼呼作响,寒冷的水汽透过马车的缝隙,直往骨头里钻。 猝不及防的一场大雨,便是方临渊都感觉到了其中湿冷的寒意。 他推开了车窗。 刚打起帘来,方临渊便被裹着沙砾的风雨吹得皱起眉来。 他费尽地朝外看去。 马车里的状况尚且不好,更何况骑马行在外头的仪仗。那些侍从和兵马的衣袍盔甲都被淋得透湿,却还要逆着冰冷的风雨,费尽地策马向前走。 方临渊皱着眉心,又朝后看了一眼。 有官府的仪仗在侧,商贾们的车马并不能逾制,因此都不大,模样也很简陋。 只见行在最前方的赵璴的马车,已经被风吹得发出框架吱呀的声响,窗子被吹得哗哗地鼓动,在风雨中哐哐地撞击着窗棂。 方临渊没来由地感到心下一紧。 可是他们的队伍眼下离驿站还有两三里远。 一阵疾风吹来,裹挟着马车的帘幔猛地向空中吹去。方临渊连忙将其扯回,一把关住了窗子。 他坐到了回车厢里。 却不知怎的,风雨隔绝在外,方临渊竟有种坐卧难安之感,心脏像是悬在了哪儿一般,四周都没有着落。 是了,这样的天气,那些侍从与兵将没有车马遮蔽,在这样的风雨天行军,他却安坐在马车里。 这着实极不应该。 但却不知为何,他这样想着,眼前浮现起的,却是赵璴那辆风雨飘摇的马车。 他素来体弱,之前在江上吹些冷风都会不住地咳嗽,如何耐得住这样凛冽的风雨? 想到这儿,方临渊愈发坐不住了。 隔着窗子,他又往后看了几眼。 许是因为他知道赵璴此番北上,都是为了全他的忠义吧。若非那日赵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暗中帮他,若非他跟赵璴说自己想要伸手管兖州的事,赵璴想必也不必做这些…… 方临渊心里乱七八糟的,直到天色渐晚之际,仪仗在官道旁边的驿站前停了下来。 这驿站看起来并不算大,与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相比显得很简陋狭小。但方圆数十里都是耕田和农庄,要到最近的城镇歇脚,还需再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这是数十里之内唯一可容纳他们过夜之处了。 仪仗一停,便当即有驿官打着伞出来迎接。 有驿馆的随从到马车前来递伞,衡飞章也匆匆下了车来,迎到了方临渊的车前。 方临渊却只摆了摆手,自己跳下了马车。 “先让弟兄们下马,将马牵去后院拴好,就快进屋去避雨吧。”他对衡飞章说道。 衡飞章点头应是,方临渊又转头去看驿官:“麻烦大人准备好干燥的衣服和卧房,再派人烧好热水来。若兵马受寒病倒,只怕要耽搁之后的行程了。” 驿官连连应是,又伸出伞来要接方临渊。 其实这样大的风里,伞的用处已经没有多少了。 “不必。”方临渊将伞推回给他,说道。“我没事。” 说着,他微微一顿,转头看向了身后商队的车马。 “倒是运送钱粮的那几位员外,还请大人多加照顾。”只听方临渊说。“他们还运送着粮食,万不可受潮淋雨。” 驿官连连答应下来,看向方临渊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这位将军当真是先人后己啊!便是马匹和粮食都照顾到了,自己却还淋在风雨之中呢。 而方临渊却对他的钦佩浑然不觉。 他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驿馆,又回了好几次头。 正好看见赵璴下车。 有侍从替他打伞,但风雨交加,马车的门扉刚刚打开,雨点便纷纷落在了他身 上。 他抬手,握拳的指节在唇边抵了抵,似乎在忍着什么。 下一刻,驿馆的墙壁隔绝住了方临渊的视线。 —— 赵璴只怕是又病了。 有方临渊的嘱托和驿站官吏的悉心安排,随从的士兵们很快便换好了干燥的衣衫,下楼在驿馆的厅堂里热热闹闹地坐满了。 驿馆中烧起了取暖的柴火,热腾腾的饭菜都端上了桌子。方临渊还特出了银钱,给他们一桌添上了一坛温热的黄酒,淋雨之后暖身驱寒,是再好不过的佳品。 他的照应和关切,这些士兵与随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都很感动。 旁边的衡飞章也不由得夸赞道:“将军当真爱兵如子,下官实在自愧不不如。” 方临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时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 “那几位员外还没进来?”眼见着驿馆外头空空荡荡,方临渊问道。 衡飞章也没注意这些,闻言抬头向窗外看去:“似是没看到他们,不知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驿馆的大门被推开。 只见驿官一边收伞,一边狼狈地往里头跑,身上的官服硬是湿漉漉地被淋湿了大半,眼看着都在往下滴水。 “大人,这是怎么了?”衡飞章连忙站起身问道。 便见那驿官将伞递给旁侧的侍从,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得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脸,朝着方临渊他们笑道。 “让将军和衡大人见笑了。外头雨实在太大,几位员外还要整备粮食上的雨布,下官就带人去给他们开了后院的门……” 赵璴病着,却还没进来! 方临渊当即站起了身,朝门外走去。 周遭众人一惊,身后的衡飞章连忙叫住他:“将军,您去哪里……” 方临渊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他微一定神,回过身来道:“……我去看看粮草。你们辛苦一天,先用饭吧,不必跟来。” 说着,他一把拿起了立在墙边的油纸伞,推门出了驿馆。 方临渊不让跟,身后这些人一时也不敢擅动,只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打起伞进了雨幕之中,继而面面相觑。 片刻,驿官不由得叹道。 “为几车粮草奋不顾身,方将军当真是高义!” —— 赵璴单手立着伞,端站在后院的马棚前。 运送粮草的板车已经推到马棚里了,但是风吹得太大,雨都吹进了棚里,又将粮食上原本遮盖的油布掀动得哗哗作响,不能不再盖一层。 几个商贾带着车夫们在马棚里忙来忙去。 他们都是兖州商会的商人,论财富地位比不得富甲一方的朱公子,若非此番朱公子积极响应,全部粮草六成以上都是他捐出的,他们这回也筹不到这么多粮食,搭不上官府的线。 于是几人都对他尊敬极了,这会儿见他穿着白衣,便说棚里脏污,让朱公子先进驿站躲雨。 赵璴本没想推辞。 但他冷眼看了两眼,便见这几个笨拙的商人并一群只会赶车的车夫,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风雨。 几张雨布这边盖起那边吹飞,手忙脚乱了大半天,看得赵璴直皱眉头。 按他们这样磨蹭,多久能将雨布整理好?若真淋湿了粮食,毁了物资,他们被申斥不要紧,方临渊可是要着急的。 想起方才方临渊下车时,在风雨之中回头看了好几眼,就知道他有多紧张这几车粮食。 赵璴眉心微凝,转头打着伞走回了雨里。 一群市集里摸爬滚打的商贾力夫,到头来竟要他这个宫里养出的人来指挥。 也幸而赵璴素来冷静,区区一点雨不会淋得他昏头,片刻之后,这些人便在他的安排之下井井有条地盖好了第一车的雨布。 只是赵璴的衣袍已然被风雨淋了个透湿。 湿漉漉的衣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再加上喉咙处的旧疾又发,隐约又痛又痒的,愈发让他烦躁。 见着他们逐渐麻利起来,他便也不再说话,只冷眼在旁看着。 就在这时,隐约有踏着雨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赵璴微偏过头去,便见是一道挺拔高挑的身影。油纸伞遮住了面容,却能看见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白得在黑沉的雨夜里像是能发光。 方临渊怎么又出来了? 被淋得冷气往骨头里钻的赵璴微微拧起了眉头。 有他在这儿,不会让粮草出事,这小将军怎么还不放心,非要出来淋一通雨吗? 赵璴单手握着伞,抬步便往方临渊那儿走去。 二人迎面而行,在雨幕与伞檐之下目光相触之际,赵璴看见了方临渊眼里明晃晃的忧色。 他心下想斥责他,却忍不住地心底一软,再大的气性都化成了一声叹。 “粮草无事,你快先回去……” “你怎么还没进屋!”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赵璴微微一顿。 只见隔着雨幕,方临渊一双眼里全都是他,所有的担忧,似乎也全都是因为他。 下一刻,方临渊一步上前。 又一把伞遮在了赵璴身前,正冲着风来的方向,将西北方吹来的冷雨尽数挡了下来。 而因着这样的动作,使得方临渊温热而坚韧的身躯,恰好撞进了他的怀里。 隔着湿漉漉的衣衫,温热的触感透过紧贴着他的冰凉湿冷,贴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漫天冰冷的风雨之下,唯独方临渊的身躯是温热的。 湿而沉重的衣袍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两人的肌肤紧贴在了一起。 他能感觉到方临渊鲜活而炽热的肉体,紧贴着他的,就在他怀里。 赵璴浑身一僵。 “你……你先过去些。” 再出声时,赵璴的嗓音已有些沙哑了。 —— 方临渊的衣袍尚且是干燥的,没有淋漓下滴的雨水,自然也没有赵璴冰火交叠的触感。 方临渊只当他是在嘴硬。 这样大的风,伞还能顶什么用!只这一会儿,他身上都快湿透了,他这样怕冷,驿馆里也没有大夫,若是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方临渊没搭理赵璴的推拒,只执紧了伞,替他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雨吹来的方向。 “既他们在忙,你怎么不先进去躲雨呢?”赵璴不吭声,方临渊却忍不住要多说他几句。 “绢素姑娘也不在这里,你合该当心些才是。” 却见赵璴没有出声,只略显僵硬地向后让了些,朝着另一个方向转了转身子,将半边后背留给了他。 他还躲!说他两句,怎还不高兴了! 方临渊还想再说什么,却看他的背影默不作声的,竟像是显出了几分委屈。 ……罢了。 “好了,我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再出口,方临渊的语气缓和下了几分,却仍执着地将伞打在他身前。 “驿站里已经给你们备好了房间,我帮你在这儿盯着,你先进去换身衣服。” 可他却不知,现在的赵璴,反倒需要淋一会儿冷雨。 还得是独自淋的。 他肩背僵硬着,怕显露出自己不合时宜的欲念,更怕方临渊发现之后,会觉得他何其肮脏与恶心。 但是…… 他的余光里,方临渊伸来替他打伞的胳膊也渐渐淋湿了,半边后背上,又贴着方临渊温热的身躯。 不合时宜的硬热与软成一片的心口,竟同时出现在了他这一副身躯之上。 赵璴闭了闭眼,只觉被天神放逐进了泥潭。 他谨慎地、小心地转过一些身来,先按着方临渊的胳膊,强行将他的伞推回了他自己的头顶。 “我没事。”他低声。“你先进去。这些商户与我是一起同行的,马上我就和他们一起回去,要不了多久。” 他是得再淋会儿雨的。湿漉漉的冰冷能令他暂且冷静,毕竟湿透贴身的衣袍,没法替他作出任何的遮掩。 “你……”方临渊有些急了。 他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可赵璴的情状,已经不允许他再与方临渊以这样贴近的方式再有任何纠缠了。 素来冰冷、高傲而酷烈的大蟒,也终于在猛烈的、渎神的妄念之下,朝着炽热的神明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颅。 “我知错了。”只听他嗓音微哑,低声说道。 “先回去,好吗?”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5 第 7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骨头很冷, 又天生一颗高高在上而目下无尘的心脏。这使得很少有人能入他眼中,十几年的岁月,更鲜少生出令他难以控制的欲。 他本是个坚不可摧的人, 却偏生在周密严整的计划之中, 猛地撞进了一个方临渊来。 一时间,山火熊熊, 势若摧枯,险些将他吞没了。 幸而天上还在下雨。 他将方临渊强劝了回去, 自己则又回到了马棚之外。棚里的商人和车夫们还在忙碌着,看着他回来, 都纷纷笑着说他的办法管用, 这样大的风,也没将他们铺好的雨布撼动分毫。 赵璴的耳中却只剩下了淋漓的雨声。 分明是这样猛烈的风雨, 却像是还不够大。细密而冰冷的雨点落在刚才方临渊紧贴着的地方, 几乎从他湿透的衣袍上滴落而下了,却仍洗不去留在那里的温热触感。 被雨水淋透的皮肤是会敏感一些, 以至于隔着单薄的衣衫,他都能感觉到方临渊健康而柔韧的肌理,以及肌肤之下声声滚动的血脉。 赵璴的喉咙都随着那血液流淌的声音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紧贴着他,隔着根本算不得阻隔的湿漉漉的衣衫, 像是皮肤紧贴着皮肤一般。 赵璴的呼吸又沉了些。 他握着伞柄的手忍不住地收紧,指骨像是盘桓的巨蛇难耐地露出的獠牙, 白森森的。 而有一些道理,也在这一刻无师自通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原来拥有另一个人的冲动, 非只心脏这一个器官会产生。 它早操控住了他全部的四肢百骸,叫嚣着,来自本能地想要贴近他, 像刚才那样,或比刚才更深。 赵璴缓缓闭了闭眼睛。 —— 待到他们整理好粮草,确认无误回到驿馆当中时,厅里的官兵们已经吃完了饭,全都回到房中休息去了。 驿官笑着迎上前来,说热菜热汤都已经给他们送到了房里,换了衣服便可自在房里用饭。厨房还烧好了热水,都已经抬上了楼去,每间房里都有一大桶,可供作驱寒之用。 待他回到房中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隔着一扇屏风的木桶热气氤氲,赵璴淡淡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便先换下衣衫来,踏进了木桶当中。 赵璴似乎的确需要泡个澡,缓和精神之余,压一压他奔涌肆虐的骨血。 可是……他竟忘了,驿馆备下的水也是热的。 除驱寒解乏之外,尤能活血。 温暖的水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赵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满脑子都是方临渊的模样,有了温热蒸汽的助纣为虐,他皮肉之下的滚烫似乎更甚了。 幸好方临渊不在这里。 四下无人,赵璴愈发管不住心中的焦躁、渴求与自厌之后,便干脆放任它们,任由它们在弥漫的水雾之中蔓延滋长。 他是卑污的,同时又是贪婪的。天下没有任何一条律法禁止卑劣的人仰视天光,也从没有规定过,明亮的天光不属于谁。 更何况,他还是方临渊的妻子呢。 这个认知竟让赵璴给自己此时的欲念找到了可被容忍的合理性。 既是夫妻,产生怎样的想法都不该是过分。即便他不是个有生育本事的女人,但嫁入侯府至今,也从没犯过七出的罪过。 那样明亮的人,他凭什么不能渴求? 赵璴的眉心渐渐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无师自通的、渐渐松开了桶沿的手。 却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赵璴通身一顿。 “……何人?”再扬声时,他嗓音的沙哑里带着几分被打扰之后的烦躁。 却听门外那人,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板上。 “是我!” 是方临渊,还专程压低了声音,听上去活泼、干净而谨慎。 “开开门,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 即便先行回了房中,方临渊还是很惦记赵璴是否会伤风。 他和将士官吏们一起用了晚饭,待兵将们纷纷回了卧房歇息之后,也被驿官领到了三楼的房间当中。 这处驿馆并不算大,勉强能住下他们这一行人。楼下的兵士皆是两三人住一间房,留给客商们的卧房也比较简陋狭窄。 方临渊的房间倒是宽敞,床榻上铺着厚实的被褥,还由屏风隔出了盥洗室和一间小书房。 “将军看看还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下官。”驿官笑着在旁侧说道。 方临渊对居住之类从不挑剔,只略在房中扫视一圈,便对驿官笑道:“各处都好,大人费心了。” “将军不必客气。”驿官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下官告退。” 说着话,他便退出了方临渊的卧房。转身正要走时,却听方临渊叫住了他:“大人等等。” 驿官回头,便见方临渊问道:“今日随行的几位员外在外头淋了许久的雨,还麻烦大人给他们多备两床被褥。” 听他这话,驿官微微一顿,继而抱歉地笑道:“将军思虑周全。只是……我们驿馆实在有些简陋,方才下头的人将库房中的棉被全都清点出来了,却也刚够各位将士们用的。” 说到这儿,似是怕方临渊不高兴,他又补充道:“不如下官再去匀些被褥出来?各位大人和员外劳累了一日,是该好好休息才是……”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当即摇了摇头。 若要匀出被褥来,也无非是将驿馆里这些官吏的取来给他们使用。外头的风雨到现在都没停,即便是驿馆当中也算不上暖和,即便是他此时在这儿,都能感觉到浑身发寒呢。 若再将人家的被子取来,就太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似乎连鼻子都跟着痒了起来,话音未出,先打了个喷嚏。 “将军?”驿官当即有些紧张。 “我没事。”方临渊混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鼻子,笑着朝他说道。“既没有多余的,那就算了。大人也劳碌了这么久,实在太麻烦你们,快先回去休息吧。” 那驿官连道哪里哪里,又与方临渊寒暄了几句,又叮嘱他保暖休息云云,才转身告退离开。 眼看着驿官径直下了楼去,方临渊回头。 不过一个打得他脑袋有点发晕的喷嚏,那驿官紧张,他却全没放在眼里。 他目光扫视一圈,倒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自己床榻的被褥上。 簇新而厚实,定然是特地给他准备的。 但他素来在极冷的虎牢关待惯了,又向来体热,今天虽也淋了雨,却也不过是脑袋有点疼,身上略有些发冷罢了。 睡一觉就好的事。 可赵璴今日却淋了那样大的雨,衣袍都湿透了。 看着那床被褥,方临渊没来由地想起那日赵璴在怀玉阁病倒之时,苍白的神色和紧皱的眉头。 方临渊的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 赵璴可是爱生病得很。 这样想着,他俯身抱起了被子,偷偷摸摸地溜去了赵璴门前。 却不料赵璴在沐浴。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见房门打开。还没抬头,便隐约有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 他抬眼看去,便见通身水汽的赵璴正站在他面前。 只见他湿淋淋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件雪白的寝衣挂在身上,线条锐利的锁骨和覆着一层紧实肌肉的胸膛隐约从寝衣松垮的领口露出,白皙而紧韧。 让方临渊刹那间便回想起撞入他怀中时的触感。 热气当即将方临渊的耳根都蒸红了。 他只觉蒸汽迷蒙,蒸腾得他愈发头晕,视线都有点花了。 他怀里抱着被子,像是雏鸟毛茸茸的胸膛一般,一缩脖子,便把耳朵和面颊全都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进去。 却不知自己露在外头的小半截脸颊都有些红。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目光落在他身上:“抱着被子来做什么?” “啊……我……” 方临渊支吾片刻,直到将眼睛也看向被子里,才说出了完整的话来。 “我那儿的被褥很厚,看你今天淋了雨,就想着拿来跟你换换。” 说着,一双眼睛从软绵绵的被子里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赵璴身上的景色,径直看向了他的脸,老实极了,以至于显出几分眼巴巴的可怜。 “你还在洗吗?我换完了就走,不打扰你。” —— 方临渊的心脏忍不住咚咚直跳,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跑。 却见赵璴沉默片刻,便微微侧了侧身,将他朝里让道:“没事,洗完了,先进来吧。” 方临渊抱着被子溜进了赵璴房中。 也不知怎的,洗澡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落在赵璴的身上,就莫名生出了些许旖旎。以至于方临渊进到房中之 后,眼睛都没敢朝屏风后的浴间看一眼。 这种旖旎让方临渊莫名感到尴尬,甚至要用一种不经意的忙碌姿态来遮掩。 他大略在房中扫视了一周,说道:“你这儿还真有些小。” 只听赵璴嗯了一声,一边扯过旁侧的布巾来擦头发,一边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处官驿不大,能做成这样,已是驿官尽心了。”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俯身将被子放在赵璴的床榻上,又去摸了摸上头原本的被子:“是比你这里的厚一些!” 说着,他便动手换起来,试图将赵璴本来的被子卷起抱走,从后头看去,活像只搬窝的小松鼠。 只是这只小松鼠的腰身劲瘦,被革带束出窄细而柔韧的形状。随着他弯下身去,背脊一道顺畅光滑的流线一路而下,恰好没入修身的革带里。 温热而潮湿的水汽仍在赵璴周身缭绕。 “好了,先坐一会,不必忙。” 赵璴手下攥紧了那方擦头发的布巾,忍不住出言打断了他。 这房中家具简陋,总共也不过一床一榻。他在榻上坐下,方临渊没地方可坐,便只能径直坐在了他的床上。 “你还没吃饭呐?”方临渊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榻桌上摆放着的汤菜,问道。 赵璴侧目看向桌上的晚饭,微微一顿后点了点头,说道:“不大饿,过会儿再吃。” 他语气平静而和缓,说出口的话一点都不让人生疑。 唯独他搁在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手指,似有点心虚。 毕竟,他总不能直说实话,说自己今日只因他给自己打伞时短暂地碰了他,便昏了神志,回到房中便只顾着泡进浴桶里去发疯。 ……更不能说,险些当真发疯之际,便被他的敲门声打断了。 赵璴神色平静,却只他自己知道,在他扯出这句谎的时候,还在此时相对的安静气氛里调整着呼吸呢。 却不料,这句谎话入耳,方临渊又有些担心了。 “没胃口?”他道。“你不会发热了吧?” 赵璴正要摇头,却见方临渊已然走上前来,伸手便朝着他的额头上探来。 别……别离他太近,他满身滚烫的血尚且还没平息下来呢。 方临渊刚走出两步,赵璴今日被他触碰到的那处便像是烙下的烧伤痕迹一般,又开始隐隐发烫了。 方临渊的体温、隔着衣衫紧贴的触感、还有他的脉搏和呼吸……赵璴不用闭眼,就像能即刻感觉得到似的。 他喉结一滚。 可是,偌小的一间房,身后便是窗子,赵璴连躲闪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走上前来,红润的面色在肮脏的视线下愈发地可爱,而方临渊浑然不觉,伸手便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却不料,那只干燥的手掌,竟比他的体温还要热上不少。 ……这么热? 赵璴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他面颊之上,哪里是可爱过头的红润。 分明是发热之际而产生的红晕。 而对面,方临渊一触到赵璴的额头,便发觉手心里一片冰凉。 诶?赵璴的体温还这么低,他不是才沐浴过吗? 方临渊面露疑惑,正要开口去问,却见赵璴眉心一紧,下一刻,手背便贴上了他的额头。 又是凉凉的一片,贴在皮肤上还有些舒服。 赵璴只怕真是属蛇的吧?方临渊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怎么这么烫?”却听赵璴问道。 —— 方临渊没想到,发烧的人竟是他自己。 也是他素来在外摸爬滚打惯了,刮风下雨的都不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小小一场雨会让自己生病。 于是,他今日吃饭时连淋湿的衣服都没换,用过饭后再回房中,若非特来给赵璴送一趟棉被,只怕已经倒头睡着了。 倒也不打紧,反正他皮实,就算发了热,睡一觉也就好了。 可赵璴却比他在意多了。 确认他额头也是滚烫一片后,赵璴的眉心就没松开过。 下一刻,还没来得及开口,方临渊便手腕一紧。 只见赵璴站起身来,拉着他将他按坐在了床榻上。 “自己发了热,都没感觉到?”只见赵璴皱着眉,垂眼看向他。 ……凶巴巴的。 这人素来都像个成精狐狸似的,素日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神情,就是皮笑肉不笑的奸诈模样,还从没见他这么凶。 方临渊自己被他弄得有点心虚。 “就是吹了风,有点头痛,正常的嘛。”他说着,还不忘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 可赵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只见他目光又沉了沉,下一刻,竟伸出手来,将他的革带一把抽开了。 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衣服,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看向赵璴:“你干什么!” “你睡觉不脱衣服?”却见赵璴问他。 “啊,我回去睡就行了。”方临渊支支吾吾。 却见赵璴单手握着他的革带,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躯将半边床榻的灯火都挡住了,落了一道压迫感十足的影子在他身上。 “先躺好。” 他眉头仍是拧着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也变少了。 方临渊讪讪地没再反驳他。 他在赵璴的注视下脱了外衣,又俯身脱下了靴来,缩起一双长腿坐在了床上,又抬头看向赵璴:“那你睡哪儿啊?” 却见赵璴没有说话,只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着躺倒在了床榻上。 “自己烧成这样,被子还要抱给我?”再出口时,赵璴的语气已经有些无奈了。 他自己又不知道嘛。 方临渊倒是没敢顶嘴,只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心虚地看着赵璴。 赵璴则不再出声,只拿手背挨个试过了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之后,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没有太烫,还好。”他说。 其实即便是方临渊抱来的被子,也并没有多厚实。 毕竟夏日刚过,这样的小驿馆来往官吏不多,所以物资也很有限。 一床被子上身,方临渊都还没感觉有多暖和,便见赵璴又拉过了另外一条被子,裹粽子似的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方临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眼看着赵璴给他盖好被子之后,又走开了。 很快,他打来了一盆温热的水,里头搁着一方雪白的巾帕。 接着便见赵璴将水盆放在了床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垂着眼从水盆中拧起了帕子来。 灯火昏黄,赵璴湿漉漉的发丝从脸颊侧垂落而下。 他没穿罗裙,却偏仍旧像个成精的狐狸。可这狐狸的眉睫却偏被灯火照出两分宁静安然的意味,看起来竟显得有些…… 贤惠。 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的房中拧起,片刻,赵璴拿起一方温热的帕子来,转过头,开始替他擦额头与脸颊。 ……这办法好像不大管用,方临渊感觉自己的脖颈更烫了。 刚才进房间时,他还不敢看赵璴的衣领和胸膛,现在,他似乎连赵璴的脸都不敢看了。 幸好,帕子擦拭过他的脸颊时,他听见赵璴放轻了些的声音。 “闭眼。”他说。 好! 方临渊赶紧闭上了眼睛。 可柔软而温热的布巾轻柔地擦过他的脸,细细地朝他脖颈擦去,他似乎比睁着眼时更难捱了。 他一双睫毛乱颤,胸膛里的心脏也扑通直跳。 “……为什么要擦脸啊。”他只好开口,找了些没用的闲话,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退热。”只听赵璴说道。“你从前发烧不是这样吗?” 从前……不知道,但是赵璴声音挺好听的。 他闭着眼,眼前漆黑一片,倒令他的听觉愈发敏锐了。 赵璴清润而略微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随着温热的布巾擦过,竟让他感到些许酥痒。 “啊……”他脑袋空了片刻,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但他这个反应,似是让赵璴误会了。 “困了就睡吧。”他说。“我不吵你了。” 似是真的以为他困了,赵璴的声音又放轻了些,带上了些许气音,听起来有一点哑。 方临渊指尖一颤,心脏跳得更猛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6 第 7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骨头很冷, 又天生一颗高高在上而目下无尘的心脏。这使得很少有人能入他眼中,十几年的岁月,更鲜少生出令他难以控制的欲。 他本是个坚不可摧的人, 却偏生在周密严整的计划之中, 猛地撞进了一个方临渊来。 一时间,山火熊熊, 势若摧枯,险些将他吞没了。 幸而天上还在下雨。 他将方临渊强劝了回去, 自己则又回到了马棚之外。棚里的商人和车夫们还在忙碌着,看着他回来, 都纷纷笑着说他的办法管用, 这样大的风,也没将他们铺好的雨布撼动分毫。 赵璴的耳中却只剩下了淋漓的雨声。 分明是这样猛烈的风雨, 却像是还不够大。细密而冰冷的雨点落在刚才方临渊紧贴着的地方, 几乎从他湿透的衣袍上滴落而下了,却仍洗不去留在那里的温热触感。 被雨水淋透的皮肤是会敏感一些, 以至于隔着单薄的衣衫,他都能感觉到方临渊健康而柔韧的肌理,以及肌肤之下声声滚动的血脉。 赵璴的喉咙都随着那血液流淌的声音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紧贴着他,隔着根本算不得阻隔的湿漉漉的衣衫, 像是皮肤紧贴着皮肤一般。 赵璴的呼吸又沉了些。 他握着伞柄的手忍不住地收紧,指骨像是盘桓的巨蛇难耐地露出的獠牙, 白森森的。 而有一些道理,也在这一刻无师自通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原来拥有另一个人的冲动, 非只心脏这一个器官会产生。 它早操控住了他全部的四肢百骸,叫嚣着,来自本能地想要贴近他, 像刚才那样,或比刚才更深。 赵璴缓缓闭了闭眼睛。 —— 待到他们整理好粮草,确认无误回到驿馆当中时,厅里的官兵们已经吃完了饭,全都回到房中休息去了。 驿官笑着迎上前来,说热菜热汤都已经给他们送到了房里,换了衣服便可自在房里用饭。厨房还烧好了热水,都已经抬上了楼去,每间房里都有一大桶,可供作驱寒之用。 待他回到房中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隔着一扇屏风的木桶热气氤氲,赵璴淡淡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便先换下衣衫来,踏进了木桶当中。 赵璴似乎的确需要泡个澡,缓和精神之余,压一压他奔涌肆虐的骨血。 可是……他竟忘了,驿馆备下的水也是热的。 除驱寒解乏之外,尤能活血。 温暖的水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赵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满脑子都是方临渊的模样,有了温热蒸汽的助纣为虐,他皮肉之下的滚烫似乎更甚了。 幸好方临渊不在这里。 四下无人,赵璴愈发管不住心中的焦躁、渴求与自厌之后,便干脆放任它们,任由它们在弥漫的水雾之中蔓延滋长。 他是卑污的,同时又是贪婪的。天下没有任何一条律法禁止卑劣的人仰视天光,也从没有规定过,明亮的天光不属于谁。 更何况,他还是方临渊的妻子呢。 这个认知竟让赵璴给自己此时的欲念找到了可被容忍的合理性。 既是夫妻,产生怎样的想法都不该是过分。即便他不是个有生育本事的女人,但嫁入侯府至今,也从没犯过七出的罪过。 那样明亮的人,他凭什么不能渴求? 赵璴的眉心渐渐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无师自通的、渐渐松开了桶沿的手。 却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赵璴通身一顿。 “……何人?”再扬声时,他嗓音的沙哑里带着几分被打扰之后的烦躁。 却听门外那人,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板上。 “是我!” 是方临渊,还专程压低了声音,听上去活泼、干净而谨慎。 “开开门,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 即便先行回了房中,方临渊还是很惦记赵璴是否会伤风。 他和将士官吏们一起用了晚饭,待兵将们纷纷回了卧房歇息之后,也被驿官领到了三楼的房间当中。 这处驿馆并不算大,勉强能住下他们这一行人。楼下的兵士皆是两三人住一间房,留给客商们的卧房也比较简陋狭窄。 方临渊的房间倒是宽敞,床榻上铺着厚实的被褥,还由屏风隔出了盥洗室和一间小书房。 “将军看看还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下官。”驿官笑着在旁侧说道。 方临渊对居住之类从不挑剔,只略在房中扫视一圈,便对驿官笑道:“各处都好,大人费心了。” “将军不必客气。”驿官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下官告退。” 说着话,他便退出了方临渊的卧房。转身正要走时,却听方临渊叫住了他:“大人等等。” 驿官回头,便见方临渊问道:“今日随行的几位员外在外头淋了许久的雨,还麻烦大人给他们多备两床被褥。” 听他这话,驿官微微一顿,继而抱歉地笑道:“将军思虑周全。只是……我们驿馆实在有些简陋,方才下头的人将库房中的棉被全都清点出来了,却也刚够各位将士们用的。” 说到这儿,似是怕方临渊不高兴,他又补充道:“不如下官再去匀些被褥出来?各位大人和员外劳累了一日,是该好好休息才是……”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当即摇了摇头。 若要匀出被褥来,也无非是将驿馆里这些官吏的取来给他们使用。外头的风雨到现在都没停,即便是驿馆当中也算不上暖和,即便是他此时在这儿,都能感觉到浑身发寒呢。 若再将人家的被子取来,就太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似乎连鼻子都跟着痒了起来,话音未出,先打了个喷嚏。 “将军?”驿官当即有些紧张。 “我没事。”方临渊混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鼻子,笑着朝他说道。“既没有多余的,那就算了。大人也劳碌了这么久,实在太麻烦你们,快先回去休息吧。” 那驿官连道哪里哪里,又与方临渊寒暄了几句,又叮嘱他保暖休息云云,才转身告退离开。 眼看着驿官径直下了楼去,方临渊回头。 不过一个打得他脑袋有点发晕的喷嚏,那驿官紧张,他却全没放在眼里。 他目光扫视一圈,倒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自己床榻的被褥上。 簇新而厚实,定然是特地给他准备的。 但他素来在极冷的虎牢关待惯了,又向来体热,今天虽也淋了雨,却也不过是脑袋有点疼,身上略有些发冷罢了。 睡一觉就好的事。 可赵璴今日却淋了那样大的雨,衣袍都湿透了。 看着那床被褥,方临渊没来由地想起那日赵璴在怀玉阁病倒之时,苍白的神色和紧皱的眉头。 方临渊的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 赵璴可是爱生病得很。 这样想着,他俯身抱起了被子,偷偷摸摸地溜去了赵璴门前。 却不料赵璴在沐浴。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见房门打开。还没抬头,便隐约有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 他抬眼看去,便见通身水汽的赵璴正站在他面前。 只见他湿淋淋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件雪白的寝衣挂在身上,线条锐利的锁骨和覆着一层紧实肌肉的胸膛隐约从寝衣松垮的领口露出,白皙而紧韧。 让方临渊刹那间便回想起撞入他怀中时的触感。 热气当即将方临渊的耳根都蒸红了。 他只觉蒸汽迷蒙,蒸腾得他愈发头晕,视线都有点花了。 他怀里抱着被子,像是雏鸟毛茸茸的胸膛一般,一缩脖子,便把耳朵和面颊全都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进去。 却不知自己露在外头的小半截脸颊都有些红。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目光落在他身上:“抱着被子来做什么?” “啊……我……” 方临渊支吾片刻,直到将眼睛也看向被子里,才说出了完整的话来。 “我那儿的被褥很厚,看你今天淋了雨,就想着拿来跟你换换。” 说着,一双眼睛从软绵绵的被子里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赵璴身上的景色,径直看向了他的脸,老实极了,以至于显出几分眼巴巴的可怜。 “你还在洗吗?我换完了就走,不打扰你。” —— 方临渊的心脏忍不住咚咚直跳,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跑。 却见赵璴沉默片刻,便微微侧了侧身,将他朝里让道:“没事,洗完了,先进来吧。” 方临渊抱着被子溜进了赵璴房中。 也不知怎的,洗澡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落在赵璴的身上,就莫名生出了些许旖旎。以至于方临渊进到房中之 后,眼睛都没敢朝屏风后的浴间看一眼。 这种旖旎让方临渊莫名感到尴尬,甚至要用一种不经意的忙碌姿态来遮掩。 他大略在房中扫视了一周,说道:“你这儿还真有些小。” 只听赵璴嗯了一声,一边扯过旁侧的布巾来擦头发,一边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处官驿不大,能做成这样,已是驿官尽心了。”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俯身将被子放在赵璴的床榻上,又去摸了摸上头原本的被子:“是比你这里的厚一些!” 说着,他便动手换起来,试图将赵璴本来的被子卷起抱走,从后头看去,活像只搬窝的小松鼠。 只是这只小松鼠的腰身劲瘦,被革带束出窄细而柔韧的形状。随着他弯下身去,背脊一道顺畅光滑的流线一路而下,恰好没入修身的革带里。 温热而潮湿的水汽仍在赵璴周身缭绕。 “好了,先坐一会,不必忙。” 赵璴手下攥紧了那方擦头发的布巾,忍不住出言打断了他。 这房中家具简陋,总共也不过一床一榻。他在榻上坐下,方临渊没地方可坐,便只能径直坐在了他的床上。 “你还没吃饭呐?”方临渊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榻桌上摆放着的汤菜,问道。 赵璴侧目看向桌上的晚饭,微微一顿后点了点头,说道:“不大饿,过会儿再吃。” 他语气平静而和缓,说出口的话一点都不让人生疑。 唯独他搁在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手指,似有点心虚。 毕竟,他总不能直说实话,说自己今日只因他给自己打伞时短暂地碰了他,便昏了神志,回到房中便只顾着泡进浴桶里去发疯。 ……更不能说,险些当真发疯之际,便被他的敲门声打断了。 赵璴神色平静,却只他自己知道,在他扯出这句谎的时候,还在此时相对的安静气氛里调整着呼吸呢。 却不料,这句谎话入耳,方临渊又有些担心了。 “没胃口?”他道。“你不会发热了吧?” 赵璴正要摇头,却见方临渊已然走上前来,伸手便朝着他的额头上探来。 别……别离他太近,他满身滚烫的血尚且还没平息下来呢。 方临渊刚走出两步,赵璴今日被他触碰到的那处便像是烙下的烧伤痕迹一般,又开始隐隐发烫了。 方临渊的体温、隔着衣衫紧贴的触感、还有他的脉搏和呼吸……赵璴不用闭眼,就像能即刻感觉得到似的。 他喉结一滚。 可是,偌小的一间房,身后便是窗子,赵璴连躲闪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走上前来,红润的面色在肮脏的视线下愈发地可爱,而方临渊浑然不觉,伸手便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却不料,那只干燥的手掌,竟比他的体温还要热上不少。 ……这么热? 赵璴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他面颊之上,哪里是可爱过头的红润。 分明是发热之际而产生的红晕。 而对面,方临渊一触到赵璴的额头,便发觉手心里一片冰凉。 诶?赵璴的体温还这么低,他不是才沐浴过吗? 方临渊面露疑惑,正要开口去问,却见赵璴眉心一紧,下一刻,手背便贴上了他的额头。 又是凉凉的一片,贴在皮肤上还有些舒服。 赵璴只怕真是属蛇的吧?方临渊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怎么这么烫?”却听赵璴问道。 —— 方临渊没想到,发烧的人竟是他自己。 也是他素来在外摸爬滚打惯了,刮风下雨的都不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小小一场雨会让自己生病。 于是,他今日吃饭时连淋湿的衣服都没换,用过饭后再回房中,若非特来给赵璴送一趟棉被,只怕已经倒头睡着了。 倒也不打紧,反正他皮实,就算发了热,睡一觉也就好了。 可赵璴却比他在意多了。 确认他额头也是滚烫一片后,赵璴的眉心就没松开过。 下一刻,还没来得及开口,方临渊便手腕一紧。 只见赵璴站起身来,拉着他将他按坐在了床榻上。 “自己发了热,都没感觉到?”只见赵璴皱着眉,垂眼看向他。 ……凶巴巴的。 这人素来都像个成精狐狸似的,素日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神情,就是皮笑肉不笑的奸诈模样,还从没见他这么凶。 方临渊自己被他弄得有点心虚。 “就是吹了风,有点头痛,正常的嘛。”他说着,还不忘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 可赵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只见他目光又沉了沉,下一刻,竟伸出手来,将他的革带一把抽开了。 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衣服,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看向赵璴:“你干什么!” “你睡觉不脱衣服?”却见赵璴问他。 “啊,我回去睡就行了。”方临渊支支吾吾。 却见赵璴单手握着他的革带,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躯将半边床榻的灯火都挡住了,落了一道压迫感十足的影子在他身上。 “先躺好。” 他眉头仍是拧着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也变少了。 方临渊讪讪地没再反驳他。 他在赵璴的注视下脱了外衣,又俯身脱下了靴来,缩起一双长腿坐在了床上,又抬头看向赵璴:“那你睡哪儿啊?” 却见赵璴没有说话,只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着躺倒在了床榻上。 “自己烧成这样,被子还要抱给我?”再出口时,赵璴的语气已经有些无奈了。 他自己又不知道嘛。 方临渊倒是没敢顶嘴,只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心虚地看着赵璴。 赵璴则不再出声,只拿手背挨个试过了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之后,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没有太烫,还好。”他说。 其实即便是方临渊抱来的被子,也并没有多厚实。 毕竟夏日刚过,这样的小驿馆来往官吏不多,所以物资也很有限。 一床被子上身,方临渊都还没感觉有多暖和,便见赵璴又拉过了另外一条被子,裹粽子似的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方临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眼看着赵璴给他盖好被子之后,又走开了。 很快,他打来了一盆温热的水,里头搁着一方雪白的巾帕。 接着便见赵璴将水盆放在了床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垂着眼从水盆中拧起了帕子来。 灯火昏黄,赵璴湿漉漉的发丝从脸颊侧垂落而下。 他没穿罗裙,却偏仍旧像个成精的狐狸。可这狐狸的眉睫却偏被灯火照出两分宁静安然的意味,看起来竟显得有些…… 贤惠。 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的房中拧起,片刻,赵璴拿起一方温热的帕子来,转过头,开始替他擦额头与脸颊。 ……这办法好像不大管用,方临渊感觉自己的脖颈更烫了。 刚才进房间时,他还不敢看赵璴的衣领和胸膛,现在,他似乎连赵璴的脸都不敢看了。 幸好,帕子擦拭过他的脸颊时,他听见赵璴放轻了些的声音。 “闭眼。”他说。 好! 方临渊赶紧闭上了眼睛。 可柔软而温热的布巾轻柔地擦过他的脸,细细地朝他脖颈擦去,他似乎比睁着眼时更难捱了。 他一双睫毛乱颤,胸膛里的心脏也扑通直跳。 “……为什么要擦脸啊。”他只好开口,找了些没用的闲话,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退热。”只听赵璴说道。“你从前发烧不是这样吗?” 从前……不知道,但是赵璴声音挺好听的。 他闭着眼,眼前漆黑一片,倒令他的听觉愈发敏锐了。 赵璴清润而略微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随着温热的布巾擦过,竟让他感到些许酥痒。 “啊……”他脑袋空了片刻,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但他这个反应,似是让赵璴误会了。 “困了就睡吧。”他说。“我不吵你了。” 似是真的以为他困了,赵璴的声音又放轻了些,带上了些许气音,听起来有一点哑。 方临渊指尖一颤,心脏跳得更猛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7 第 7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与赵璴便是在兖州城外分别的。 赵璴要入城去分发赈灾粮款, 方临渊则与衡飞章随谭暨往军营而去。 几人便在城外下车换马,谭暨在旁引路随行,于城外接引方临渊的兵士们则与仪仗一同跟随在后。 “说起来, 方将军对兖州应该也很熟悉吧?”谭暨在旁侧骑着马, 朗声笑着与方临渊寒暄道。 “末将听说,咱们兖州当年的将领方临泽大人, 正是方将军的兄长,这兖州于将军而言, 也算半个故土了。” 方临渊闻言笑了一声,看向了身侧的衡飞章:“谭将军当真会说笑。” 衡飞章可是朝堂里摸爬滚打出的人物, 光靠着揣摩方临渊的神色, 就知道该如何答话了:“咱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为陛下办差,不敢跟谭将军攀什么亲故。” 他笑容和善, 语气平和, 即便讲话不留余地,谭暨很难因此而当场发作。 只见他微微一愣, 继而笑着作揖道:“是,方将军秉公守正,是末将糊涂。” 方临渊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几人便这么一路行到了兖州军营前。 大片的营帐在广袤的戈壁上一路铺展到了天际。 营帐前方, 实木垒就的营门高大肃穆,门前修建了宽阔平坦的道路, 上有经年累月的车辙痕迹。四下大宣的旌幡迎风飘展,有成队的士兵与运送物资的车马在眼前经过, 看起来繁盛而井然有序。 此处论起是上京东北边境第一大营,除却分散在各处边关巡逻执守的巡营之外,还有上万兵马驻扎在这里。 兖州边境数十年未起过战事, 在此处驻军也算是一番太平的好事,也难怪当年赵玙会将自己的旧部托付于此。 一入营中,方临渊便听见了清晰而响亮的操练声。 方临渊转头看去。 便见宽阔的校场上,列阵的士兵身披盔甲、手拿长/枪,正在教头的带领下操练枪法。 头顶天色晴明,戈壁一望无际,明亮的日光照耀在熠熠生辉的盔甲之上,显出一片肃杀而坚不可摧的气息。 “将军麾下操练得倒很勤谨。”方临渊的目光在校场之上顿了顿,片刻笑着说道。 旁边的谭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看起来是个年轻而不经世事的年轻将领,原以为是仗着一身天生的本领拼杀出的战功,却不料只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深得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谭暨心下愈隐约生出忌惮,却仍分毫不觉畏惧。 毕竟,他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是天上的仙官来了,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他回视着方临渊,继而跟着他的目光朝校场上看去,朗声笑道:“是啊。边关守将为大宣屏障,即便多年没有战事,也需勤加操练,以备万一才是。” 方临渊点了点头:“谭将军所言极是。” “方将军与我都是带兵的人,兖州军是什么状况,想必一眼便明了了。”谭暨说着,抬手往场上一指。 “将军您看,若真如充州匪寨那帮狂徒所言,我兖州军连军饷都发不下来了,那我手下的这些兵马,还有力气拿得起枪吗?” 说到这儿,他朗声笑起,像是在说什么笑话。 方临渊目光微微一停,继而微笑着转回了目光来,朝着谭暨点了点头。 几人交谈着,便一路进了兖州军的主帐之中。 偌大一张兖州坤舆图前,已经立了好几个整装的将领。其中两个手里抱着大摞的账册,一看便是早为了钦差,预备在这里的。 他们一来,几人纷纷行礼,谭暨走上前去,挨个给方临渊介绍。 管仓廪的卫队首领、管账目的书记官,还有监理钱粮运送的监察使……凡与粮草沾边的,全都在这里了。 谭暨姿态诚恳地将方临渊与衡飞章请到了座上,继而抬手,让几人将手中的账册全部都放在了他们面前。 “咱们营中什么情况,给钦差大人们说说吧。”接着便见谭暨笑道。 为首的那个监察使当即行礼,拿起了方临渊面前最上层的那一本账册。 他所禀报的,无非是从去年秋天至今近一年间,当地的粮税、朝廷的拨款状况,共计入库多少钱粮,又有多少钱粮发放到将士手中。 所述详尽,每个流程都很清楚,方临渊亲自管过钱粮,细细听来,也没听出什么纰漏。 “谭将军费心了。” 片刻,待那人退下,方临渊偏过头来,对抬谭暨说道。 谭暨当即笑道:“将军折煞下官。陛下关切边境,将军勤谨负责,劳动千里已是辛苦,末将也不过为您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方临渊与衡飞章对视一眼,说道:“究竟是否是监察使所述的情况,大人看看吧。” 衡飞章是刑部出来的官吏,查账审问皆归他管。 便见衡飞章微一点头,继而拿起了桌上的账册。 方临渊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果真,谭暨等人有备而来,送上的粮草出入账册滴水不漏。衡飞章问起时,几个官吏也是对答如流,所答之言也与账册上全无出入。 这样多的账,一时半刻是查不完的。大略翻过一遍之后,衡飞章朝着方临渊微一点头,继而合上说道:“账册都全,具体的账目,还需几日时间详查。” 这便是暂时没看出问题来。 谭暨当即笑着点头,恭敬道:“辛苦大人了。” 方临渊从他的眉梢隐约看出了得意。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笑着又道:“说起来,充州那些,也不过是几个胡言乱语的匪徒罢了。逃兵嘛,原本就是贪生怕死,如今扯出这样离奇的谎话,也不过是想从大宣的律法之中谋一条生路。” 他神色宽仁,方临 渊却不为所动,只是说道:“究竟如何,想必衡大人再查几日,才能有结果。” 谭暨当即点头,连连应是。 —— 衡飞章随行的官员替他抱起了账册,谭暨便恭敬地将他们送出主帐。他们今日刚抵达兖州,风尘仆仆,此时需先回到住所,歇息修整。 谭暨还打算送他们,却被方临渊拒绝了。 “我们随处转转,谭将军先忙吧。”他说道。 谭暨见状,也没再坚持,只将他们送出了主帐外。 衡飞章与方临渊一道朝着住所走去。 走出一段,周围再没有旁人,衡飞章终于沉下了神色,两步上前,对旁侧的方临渊说:“他们的账目做得极其明晰,绝不是一日之功。只怕单从账目上,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方临渊转过头去,正好能看见校场上的兵将操练。 齐整而熟练,亦不是匆匆摆出来给他看的花架子。 这也是寻常。毕竟兵部在上,每年都会派遣不同的官员前来考校,谭暨不会、也没必要在这种考绩上贿赂官员,来换取士兵的轻松。 方临渊的目光在操练的兵马中停留了片刻,回答道:“我明白。” “兖州军若去年真饿死了那么多士兵,只怕军队的名册也是要查一查的。”便见衡飞章又道。“只是仍不知是否已被篡改过。” 方临渊点了点头。 “名册要找谭暨去要,但不是今日。”他说着,转头看向衡飞章。“大人只管安心查问账目,旁的事情,只要大人放心,全交给我。” “将军这是……”看他神色平静,衡飞章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已经有了成算?” 便见方临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他笑。 衡飞章临行之前,是特得了元鸿朗大人的授意的。元大人说,一路只管听从方将军的安排,旁的不必担心。 看方临渊这样,衡飞章心下也算有数了。 方将军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或得到了他所不知道的消息。 只是他仍有一些不明白,见方临渊神色轻松,不由得又开口问道:“可是将军,咱们才来兖州军不到一日。咱们路上尚且还无头绪,您……” 他看向方临渊的神色有些迟疑。 时间尚短,方将军得到的消息可靠吗? 便见方临渊偏过头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大人放心。”他说。“有些头绪,亲眼得见,便就有了。”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向了校场上操练的士兵。 正因为兖州军的士兵治军严整,操练娴熟,这才令其中滥竽充数者,一眼便被火眼金睛的将领辨认出来。 临时充进行伍顶替死者的招数,不算鲜见。 但他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去。 “只是万事俱备,还欠东风罢了。” 他说。 —— 方临渊这话说得深奥,但他自己心知,这样说并不是专门对衡飞章卖关子的。 是他要借的东风,不能跟外人明说。 于是这天下午,谭暨很快就得了消息。 衡飞章自去查问营中账目了,方临渊则在军营中来回溜达了起来。 不做别的,就是一味地闻询营中的官兵。诸如上半年发了多少粮饷、营中是否有因灾荒而减员者,如此种种,竟就这般在营中勤勤恳恳地问了一大圈。 自然,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营中官兵要么对答如流,要么三缄其口,反正都说粮饷够吃,从没听说有人饿死。 听说那位方将军因此而受了极大的挫败。 谭暨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来。 他原以为这小将军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他能问出什么?这兖州军上下全是他的人。这些人大半是兖州本地人,妻儿老小都在兖州讨生活,自然知道兖州铁桶一只,只要得罪了他,全家便都活不下去。 至于兖州之外? 他们流水似的银子进贡入京,又为京中的大人物办了那样重要的事,可不是将力气凭白丢进水里的。 于是,只要他补上一个月的粮饷、将这些兵马喂饱些就够了,这小将军想问出什么,去阴曹地府问鬼魂去吧。 他不由得在军帐中笑,笑过之后,又听见了更令他高兴的事。 挫败的小将军最后只问出了一事,便是兖州府入夜后的市集热闹极了。于是,心情不佳的方将军连晚饭都没胃口用,出军营散心去了。 这回,谭暨真的笑出了声。 营帐中的谭暨一派快意,而营帐之外,传闻中挫败极了的方将军独自牵了一匹马,朝着兖州城而去。 方临渊行得轻快。 他忙碌了一下午,倒是收获不小。非但营造出了蒙蔽谭暨的假象,还找到了借口,外出去寻他的东风去了。 他要借的东风,不是别人,正是赵璴。 他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里捏着张字条。夜风吹来,他微微垂眼,便能看见那张字条上端正的字迹。 【石浦巷西。】 没头没尾的,既无落款,也无时辰,就在方临渊出城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飘进了他怀里。 谁也不知这是从哪儿来的,但是方临渊知道。 方临渊看着那字条,微微勾起了唇角。 晚风掠起了他柔软的发丝。 他知道,这是他的东风在吹向他。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78 第 7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兖州的热闹与上京大不相同。 兖州在大宣边境, 又因着高丽与北方的草原部族都为大宣所属,因此来往客商不少,多会在兖州城中居留停歇。 于是经年累月, 兖州的风物也颇具异域风情。 方临渊入城之后便下了马来,一路朝着石浦巷而去。 刚入城中, 便见街道上有不少身着高丽或草原服饰之人来往, 偶有叮当作响的骆驼从他身侧经过, 不少商铺中还悬挂着草原特有的编织挂毯与牦牛头骨。 石浦巷就在兖州城的主街宁皋街上。 此时天色渐晚, 四下华灯初上,打眼看去, 一片太平热闹。 方临渊的目光却静静地扫过周围的商铺和摊贩。 多为异族人,所贩售的大多都是布料、皮毛或用具之类,卖饮食的却并不多见。路过的异族酒楼里人烟寥寥, 推着车从旁侧经过的、卖羊的小贩, 一头羊一整日下来,也不过只卖掉了十之二三。 来往的人里,商队较多,想必大部分都是经此歇脚的。而过路的汉人百姓们,则不少都背着篓、提着兜,仔细看去,大多行色匆匆。 若仔细看去, 便知是刚领了粮草回来的。 方临渊一路牵着马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心下也渐渐有了计较。 兖州收成不好,以致百姓贫弱是确有其事的。只是兖州为交通重镇,又频有商贾行客,因此商贸繁盛, 经济富庶,一时间显不出其中的困厄。 想到这儿,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既是客商密集的重镇,按说不该会有饥荒才是。 高丽也种米面,草原各部虽不事农桑,却也多有牧民,每年光运往大宣的牛羊都不知凡几。 城中的百姓大多也是靠着买卖为生,这样强大的流通性和复杂的商贸种类,不该因着收成减少而使得粮价崩溃才是。 方临渊眉目微沉,想着这个也该问一问赵璴。 这么想着,他加快了步伐,朝着石浦巷而去。 却没想到,石浦巷竟是一片花街。 偌大一栋帘幔纷飞的花楼立在巷口,再往里看去,便是一片春水旖旎的招牌与门扉。巷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不少衣着富贵的男子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而朱楼绣院门前,也隐约能听见莺燕低语。 方临渊的耳根有些烫。 赵璴怎么选了这样一处地方! 方临渊四下张望了一番,却并没看见那副显眼的金兽面具。 赵璴说的是街口吧?他再往里走一点,只怕赵璴会找不到他。 这么想着,方临渊只好在街口处停了下来。 “小郎君一个人吗?”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妩媚的声音。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见是个轻纱飘曳的女子,看上去二三十岁,通身有股成熟得恰到好处的韵味,像是枝头绽得艳丽的杜鹃。 正是身后花楼前迎客的妈妈。 她眉眼生得娇艳,只上下打量了方临渊一眼,眼神便能滴出水来了。 “呀,竟还牵了马,小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她问道。 “自己来这儿玩吗?若不认识路,不如跟姐姐上楼,我们楼里的姑娘各个能歌善舞,随小郎君挑选。” 方临渊局促地后退了一步。 他其实不大会应付这样的人。 毕竟公事之外,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办公事时,他手有圣旨,身后十来个卫兵跟着,令牌一掏,谁也不敢稍不谨慎,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娇笑着便来扯他的衣袖了。 方临渊岿然不动,匆匆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抬手僵硬地摆了摆:“不必,我在这儿等人。” 那女子似乎见多了这样好奇却生涩、别扭地还要给自己找借口的年轻男子了。 况且,在这样的地方,等的能是什么朋友? “只是喝杯酒罢了。”她笑着说道。“小郎君不如去楼上坐下等呢?待您朋友来了,再一块儿玩玩,也没什么的……”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一道平淡的女声。 “他在等我。”那人说道。 这女子当即回头,便见身后衣袂翩翩,竟不知何时站了个高挑而美艳的女子。 她穿着异族女子的衣裙,三千青丝挽成发辫,额前缀着一枚成色浑然的青金宝石,发间的宝石玎珰作响。 那女子轻纱覆面,看不出是突厥人还是楼兰人。唯独长眉之下,一双眼尾飞挑的桃花眼冷而妖冶,正平静地看着她。 原是在等相好儿的。 —— 那拉客的女子知趣地走开了,方临渊当即与三步之外的赵璴四目相对。 他竟又换上了女装! 方临渊顾不得分辨疑问他的缘由,只觉救星下了凡,当即几步上前,停在了赵璴面前。 “你总算来了!”他说。“吓死我了,我想起来你的字条上没写时辰,还怕来早了,不知要在这儿应付多久呢。” 便见旁边的赵璴眼眸微斜,正看向他。 赵璴这人当真神奇得不得了。 方临渊不懂妆扮,看不出赵璴一手出神入化的妆面功夫,只觉这人一转身就会换一副皮子。 那双眼看向他时,神色模样分明就是赵璴,但偏偏形态姿容,又处处透着异域风情,谁会将他认成远在京中的徽宁公主? 当真是画鬼,名不虚传。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眼神崇拜极了,以至于一时间忘了看路。 下一刻,赵璴的手臂挽上了他,将他朝着街边忽地一拉。 异 域而来的香料气息淡淡地包裹住了他,挽在胳膊上的手臂轻柔却有力,像是柔软却坚韧的蛛丝,将他层层裹起来了。 方临渊愣愣地抬头,便见赵璴低垂的眉睫之上,碎金似的金粉熠熠生辉,像是停在他眉眼上的霞光。 方临渊的心脏跟着那抹闪烁着的霞色,砰砰咚咚地跳了起来。 下一刻,飞驰的马车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将他的衣摆扬了起来。 —— “当心些。”只听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如梦初醒,这才回过神来。 他脸有点红:“啊,好险,我竟没注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就要抽回自己的胳膊。 但他手臂上搭着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一时间,像是被什么绳结缚住了,他的手臂竟没能抽开,就这么被赵璴挽着,缓缓朝着石浦巷里走去。 “你怎么又扮作了这样?”方临渊一片平复着异常的心跳,一边寻话来同赵璴说。 “江华清派了人监视我。”只听赵璴在旁侧说道。“谭暨也派了人跟着你,我们私下见面,他们定会另有防备。”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说到公事,他很快便被扯回了注意力,再与赵璴说话时也流畅了不少。 “兖州军中有异。”他低声对赵璴说道。“我今日在军中转了一圈,那些兵士守口如瓶,只怕谭暨在兖州已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了。” 说着,他眼神微向赵璴的方向偏去,便恰见晚风拂动他的发丝,街边旖旎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 方临渊逃似的连忙抽回了目光。 “但是,也不必他们说什么。”他说道。“我将他们的校场全都看过,至少有两百个兵是刚充入军中的,只怕是顶了那些饿死的兵士的身份。只是如今我只看了个大概,再有两天,便能确认他们在军中的分布了。” 便听身侧的赵璴嗯了一声。 “我今日主持发粮,按照各户人口,都令人做了登记。”他说道。“家中有人丁在外的,都不计入灾粮的发放行列,一天下来,倒是登记了十来户人口缺失的人家。” “你是说……”方临渊微微睁圆了眼睛。 旁侧的赵璴点了点头:“说是外出或者是谋生计,但十之八九是被充入了军中。” 方临渊又道:“江华清注意到了吗?” “尚且没有。”赵璴垂眸说道。“按官府名册发粮是惯例,我佯作多事,他盯了一会,也就没再放在眼里。” “那就好。”方临渊道。“那么……只要能将军中充入的人抓出来,再与领粮的名册相对,便可轻易证明谭暨说谎。” 说到这儿,他微一沉吟:“只是……还要再想办法,才能揪出他们挪用粮草的勾当。且我今日一路行来,发现兖州的饥荒也内有蹊跷。” 只听赵璴在他身侧微应了一声,说道:“这些我在查。你不必担心,只需先牵制住谭暨。” 方临渊偏过头看向他。 “你有打算了?”他问道。 “谭暨只管挪用,贩卖牟利,只有军营外的人能做。”只见赵璴说道。 “况且,越是饥荒粮价越贵,他们的生意,未必与灾荒无关。” 方临渊微一怔愣。 赵璴的意思,是连兖州的饥荒都出自他们之手? 若真如此,那一手遮天的官吏,便是有翻天倒海的本事了。 “那我……”他一时有些犹豫。 若真是如此,他总不能丢开手来让赵璴一个人管。 可不等他的话说出口,便见赵璴眼风一扫。 “再有什么消息,每日戌时在大营北侧的枣树林中,有人接应。”他说。 “除此之外,你只需记住,今日见到的女人不知从何而来,萍水相逢,只听说姓巴颜,别的都不知情。”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在嘈杂的人声里,像是飘过方临渊耳边的一阵风。 他微一怔愣。 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接着,他的余光便见一个高大而壮硕的身影,身着盔甲,身后跟着两个兵卒,迎面向他走来。 是谭暨。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下一刻,便听见对面的谭暨朗声大笑起来。 “方将军,您竟然在这里!”他说道。“我听手下的人说你进了城来,怎么是往石浦巷来的呢!” 方临渊抬眼看向他,便见他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了。 这兖州的守将,还当真是狂妄自大至极。他知有人跟踪他,却不料谭暨这样光明正大,竟亲自赶了过来。 只怕是玩弄虫蚁一般,想看他发怒,让他忌惮。 方临渊心下一顿。 既然要牵制他,那便需他越张狂越好。越是狂妄,便越易掉以轻心。 这么想着,他眉峰一沉,先摆出一副不快的神色,再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答话。 就在这时,他看见愈发走近了的谭暨将感兴趣的目光看向了他身侧的赵璴。 下一刻,他臂弯一紧。 方临渊微微偏过头去。 便见自己身侧的赵璴,胳膊朝着他手臂上紧紧一环,半边身体都贴在了他的臂膀上。 只见他一双睫毛纤纤、金光熠熠的桃花眼朝前一看,接着便微一低眉,眼睫低垂,眉心微蹙,飞快地转过脸去。 只微一扭脸,便端得一副鲜花垂露、美人恼羞的娇艳姿态,恰到好处地将他的面容藏在了他的身后。 79 第 7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看到赵璴的那一瞬间门, 谭暨的眼睛都亮了。 他在兖州城这么多年,自认阅美无数,玩弄过的女人过江之鲫一般, 便是异族女子也见过不少。 却从没碰见这样,单遮住半边面庞,就将他的魂魄都勾得失了半边的。 美艳、妩媚, 却偏偏冷到了骨子里。 谭暨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直勾勾地看向他。 但美人似乎嫌他失礼,只一眼,未等他仔细赏玩,便一扭脸儿藏在了方临渊身后。 可这美人个头生得高,哪里能全然藏得住呢?半遮半掩的,一张侧颜在飞舞的轻纱遮掩之下愈发显得娇艳白嫩,鸟羽似的睫毛一垂,更显出一番惹人践踏的羞赧。 轻纱在夜风下飞舞,谭暨一副脑满肠肥的脑袋, 已经飘飘然得不分东西了。 但下一刻, 一道朗润而冷漠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谭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谭暨转头看去,便见是挡在美人身前的方临渊,半步上前, 竟将美人又往身后藏了藏。 谭暨微微一愣。 下一刻, 目光落在方临渊那正气凛然而英朗俊绝的脸上, 谭暨满腔的淫念都化作了妒恨和不服。 他怎么在这儿?若非他在军营里得了消息, 兴致勃勃地想赶来城中欣赏一番方将军落败的模样, 还见不到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呢! 瞧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搁着京中一个艳冠皇城的公主,刚到兖州城没一天, 就耐不住地来城里猎艳了呢。 思及此,谭暨更觉得方临渊不值得忌惮。 他腰背一挺,原本佯作恭敬的姿态也褪去了几分,面上得意又戏谑,不怀好意地看向方临渊。 “不过恰好入城罢了。”他说。 “倒是方将军,艳福不浅呐。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将军怎么还要藏?您放心,末将口风很紧,不会被公主殿下知道的。” —— 方临渊也不是刻意要把赵璴藏在身后。 只是方才,赵璴躲闪之际,恰借着他的肩膀遮掩面容。 这便使得他们二人……靠得尤其地紧。 微微发凉却硬而坚韧的身躯,隔着柔软的绸纱贴在了他的胳膊上。分明不是女子那般的柔软香甜,却偏在满身的香气里藏着一种韧而贲张的力量,使得方临渊浑身都僵住了。 他感觉到赵璴贴上了他,很近,微凉的呼吸恰在他垂首之间门落在了他肩上,轻轻拂起了他的发丝。 像是毒蛇的尖牙刺入了那里,刹那间门,他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他不敢在那儿停留,只得一步上前,稍稍将二人错开些。 可这样的距离,再错开又能错多远! 半步的距离,非但没能离开赵璴与他相贴的身躯,反倒令赵璴的气息转移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的皮肤都要没有知觉了。 谁可救救他!穿着罗裙的同性根本不能称之为同性,更何况赵璴这样的妖、这样的鬼,这样吸人精气的狐狸精呢! 再抬眼去,便是谭暨色胆包天的双眼。 他还提公主?公主就在他眼前,再看一眼,公主殿下亲手都能抠出他一双眼珠子来。 方临渊深捋了一番打颤的气息,面对着谭暨,凉凉开口答道:“恰好?只盼谭将军不是紧随我之后就好。” 他话说得直白,谭暨却只是笑,一双眼打量着他,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方将军说笑了。”他说。“只是没想到恰好撞见了将军夜会佳人,竟唐突打扰了您。” 他口中这样说着,一双眼却又贼心不死地飘向了赵璴。 虽则身段太高,有些不美,但那副模样实在可人极了,只是不知下半张脸又是什么模样…… “谭将军,我私人的事,还需要向你汇报吗?”方临渊皱眉,挡住了他的视线。 谭暨笑着连连摆手:“自然不必。只是兖州地处边疆,来往的三教九流太多。将军您是从京城来的,末将也只是怕您被不三不四的人招惹了,凭白污了您的清名……” 这回,方临渊直接打断了他。 “既不是盘问审讯,就不劳谭将军操心了。”他说着,微微偏过头看向赵璴,恰对着谭暨露出了不耐烦的半边脸。 他虽没经验,却也知道,这是男人被打扰了兴致之后的不耐烦。 “你先走吧。”他对赵璴说。 却见赵璴微一抬眉眼,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正好看进了他的眼里。 下一刻,他被赵璴拉起了手。 微凉而质硬如玉的手蛇似的钻进了他的手心里。 方临渊似乎心跳都停了。 “郎君还来寻我吗?”接着,便听赵璴的嗓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他怎么还演! 方临渊微怔地看向他,接着,便感到了个很小的纸团被顺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很硬,很小,在他与赵璴相握的手中,却像是肢体相缠之际,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锋。 他的手随之轻轻一颤,只靠着最后一点定力,僵着面孔对赵璴开了口。 “没听见吗,让你走。” —— 被伤了芳心的姑娘拿眼一横那位将军,失望地抽开了送进他手心里的柔荑,转身跑开了。 绸纱飞舞之下,谭暨只看得见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的背影,再没缘分看一眼美人的容颜了。 方临渊在这儿……他也没法派人去追。 谭暨一时间门又是可惜又是恼恨,一腔烦躁正要宣泄,却见面前只剩下转头看着美人 离开的方临渊。 谭暨的嘴唇微微一动。 无论如何也是京中派来的钦差,又是得圣上钦封的上将军。如今没到请桑大人秋后算账收拾他的时候,多少还是要给他三分薄面的。 只等他空手而归之后……京中还有等着他的好事呢。 谭暨咬了咬牙,勉强将烦闷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方临渊回过了头来。 只见他眉头紧锁,看向他的眼神分外不善:“非要提公主,是吗?你既要管到我的头上,现在就去写奏章好了。” 谭暨微微一愣,没想到方临渊会这样凶:“将军……” 但方临渊已经不理他了。 只见他牵着马,大步朝前走去。经过谭暨时,目不斜视,唯独那方看起来不显强壮的肩膀,将人高马大的谭暨撞了一个趔趄。 —— 没过两天,兖州军中便传开了风言风语。 听说京中派来的方临渊将军那日入城,不知在哪儿遇见了个美艳的红尘知己,被谭将军撞见了。 一时间门,便连随行的侍从和护卫当中都隐约产生了流言。 方临渊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谭暨搞的鬼,这样做的目的,也无非是威胁他。 毕竟他夫人是公主,除却爵位功勋与官衔之外,他还顶着个驸马的名头。 这样的流言若当真传入京中,他的名声都在其次,陛下可是要第一个申斥责罚他的。 谭暨自以为这样便可让他心生忌惮,即便不怕,也会被这些流言扰乱心神。 却不知这事儿对方临渊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不紧不慢地一边在军中佯作审问地巡查了多次,一边跟进着衡飞章查账的进程。待到账目快要查完、军中流言也甚嚣尘上之际,他一脚踹开了谭暨营帐的大门。 里头的谭暨被他吓了一跳。 抬头看来,便见营帐外明亮的日光之下,高挑的年轻将军就站在门外。光亮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尤其好看。 门扉被踹得微微晃动,扬起了细细的尘埃。 他踏着尘埃大步走进了营帐当中,紧盯着谭暨:“我倒是不知道,谭将军竟惯爱在背后扯口舌。怎么,那日我让你上表奏呈圣上,你不敢是吗?” 他眉目凛厉,谭暨一眼看出,他是为了军中流言来的。 哟,看他这几天镇定自若,原来是因为流言还没传进他耳朵里啊。 谭暨打量着方临渊,面上不显,心下却得意起来。 他就知道这样的年轻勋贵,什么功名本事,不过都是吹捧出来的罢了。 要是不靠荫封和女人,这样的公子哥能建什么功勋? “哎呀,将军,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对上方临渊的逼视,谭暨这样说道。“我扯了什么口舌,还请将军明示啊。” 他心下轻蔑,面上装出的恭敬也比往日敷衍。 方临渊不动声色,眉目微沉,将他眼中的得意全都看在眼里。 这位谭将军只怕一把年纪了也没打过两场仗,统领三军的人,竟连骄兵必败的道理都不知道。 他眉目一扫,继而懒洋洋地继续演戏。 “石浦巷。”他说。“还装糊涂?” 便见谭暨一脸恍然大悟:“那日的事呀?将军,是谁往外说了吗?我毫不知情,还请将军明鉴!” 说着,他匆匆站起身来,将方临渊往主座上让:“将军可有问问?那日末将也带了几个属下同行,街上又人来人往,难保不会有人将将军认出来……” 方临渊沉着脸,勉强在主座上坐下,眼看着他一通猜测之后,又将随行的那几人叫进来,演戏似的责问了一通。 自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坐在上首的方临渊看着他们演,都快看困了。 片刻,一无所获的谭暨一脚将他们踹开,将这几个兵赶走之后,笑眯眯地又迎到了方临渊身边。 “将军,你看这……” “你真不知情?”方临渊斜眼问他。 “当真啊!将军若是不信,只管在军中查问……”谭暨忙答道。 只是不知他这句话哪里惹到了方临渊不快,方临渊猛地看向他,再出言时,打断他的声音恼怒中带着烦躁,像是被触到了逆鳞。 “查问?”他说。“我来兖州,是来查问你治军之过的!这样鸡毛蒜皮的事,要我去查吗?” “是是是!”眼见着方临渊恼羞成怒,谭暨藏着偷笑,连连答应。 “还不将你们军中……军中的……”方临渊卡了半天,才怒气冲冲地说道。“兵士名册,全部!全部都送到我帐中去!” “是!末将这就派人,全都送去!” 谭暨面上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还要查士兵名册,全部?他在军中闲晃了几天什么都没问出来,现在又要装模作样地要名单了? 一万多个人,只管查去。 他连连应是,便见方临渊又犹嫌不够似的补充道:“你可别诓骗我,所有的名册,一本都不许落下。” 这有什么可落的?名册上又没有画像,死的人他全补齐了,难道方临渊还能一个一个对出来吗? “是!方将军放心,我诓骗谁也不敢诓骗您呐!”他连忙答道。 他一通敷衍的逢迎,似乎终于让气性上头的方将军满意了。 只见方将军终于松了口,摆了摆手道:“行了,算你识相。” 谭暨不由得在心下轻蔑地想道,不过如此。 却未见垂下眼的方将军眼中,不落痕迹地闪过的狡黠的微光。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0 第 8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看到赵璴的那一瞬间门, 谭暨的眼睛都亮了。 他在兖州城这么多年,自认阅美无数,玩弄过的女人过江之鲫一般, 便是异族女子也见过不少。 却从没碰见这样,单遮住半边面庞,就将他的魂魄都勾得失了半边的。 美艳、妩媚, 却偏偏冷到了骨子里。 谭暨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直勾勾地看向他。 但美人似乎嫌他失礼,只一眼,未等他仔细赏玩,便一扭脸儿藏在了方临渊身后。 可这美人个头生得高,哪里能全然藏得住呢?半遮半掩的,一张侧颜在飞舞的轻纱遮掩之下愈发显得娇艳白嫩,鸟羽似的睫毛一垂,更显出一番惹人践踏的羞赧。 轻纱在夜风下飞舞,谭暨一副脑满肠肥的脑袋, 已经飘飘然得不分东西了。 但下一刻, 一道朗润而冷漠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谭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谭暨转头看去,便见是挡在美人身前的方临渊,半步上前, 竟将美人又往身后藏了藏。 谭暨微微一愣。 下一刻, 目光落在方临渊那正气凛然而英朗俊绝的脸上, 谭暨满腔的淫念都化作了妒恨和不服。 他怎么在这儿?若非他在军营里得了消息, 兴致勃勃地想赶来城中欣赏一番方将军落败的模样, 还见不到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呢! 瞧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搁着京中一个艳冠皇城的公主,刚到兖州城没一天, 就耐不住地来城里猎艳了呢。 思及此,谭暨更觉得方临渊不值得忌惮。 他腰背一挺,原本佯作恭敬的姿态也褪去了几分,面上得意又戏谑,不怀好意地看向方临渊。 “不过恰好入城罢了。”他说。 “倒是方将军,艳福不浅呐。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将军怎么还要藏?您放心,末将口风很紧,不会被公主殿下知道的。” —— 方临渊也不是刻意要把赵璴藏在身后。 只是方才,赵璴躲闪之际,恰借着他的肩膀遮掩面容。 这便使得他们二人……靠得尤其地紧。 微微发凉却硬而坚韧的身躯,隔着柔软的绸纱贴在了他的胳膊上。分明不是女子那般的柔软香甜,却偏在满身的香气里藏着一种韧而贲张的力量,使得方临渊浑身都僵住了。 他感觉到赵璴贴上了他,很近,微凉的呼吸恰在他垂首之间门落在了他肩上,轻轻拂起了他的发丝。 像是毒蛇的尖牙刺入了那里,刹那间门,他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他不敢在那儿停留,只得一步上前,稍稍将二人错开些。 可这样的距离,再错开又能错多远! 半步的距离,非但没能离开赵璴与他相贴的身躯,反倒令赵璴的气息转移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的皮肤都要没有知觉了。 谁可救救他!穿着罗裙的同性根本不能称之为同性,更何况赵璴这样的妖、这样的鬼,这样吸人精气的狐狸精呢! 再抬眼去,便是谭暨色胆包天的双眼。 他还提公主?公主就在他眼前,再看一眼,公主殿下亲手都能抠出他一双眼珠子来。 方临渊深捋了一番打颤的气息,面对着谭暨,凉凉开口答道:“恰好?只盼谭将军不是紧随我之后就好。” 他话说得直白,谭暨却只是笑,一双眼打量着他,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方将军说笑了。”他说。“只是没想到恰好撞见了将军夜会佳人,竟唐突打扰了您。” 他口中这样说着,一双眼却又贼心不死地飘向了赵璴。 虽则身段太高,有些不美,但那副模样实在可人极了,只是不知下半张脸又是什么模样…… “谭将军,我私人的事,还需要向你汇报吗?”方临渊皱眉,挡住了他的视线。 谭暨笑着连连摆手:“自然不必。只是兖州地处边疆,来往的三教九流太多。将军您是从京城来的,末将也只是怕您被不三不四的人招惹了,凭白污了您的清名……” 这回,方临渊直接打断了他。 “既不是盘问审讯,就不劳谭将军操心了。”他说着,微微偏过头看向赵璴,恰对着谭暨露出了不耐烦的半边脸。 他虽没经验,却也知道,这是男人被打扰了兴致之后的不耐烦。 “你先走吧。”他对赵璴说。 却见赵璴微一抬眉眼,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正好看进了他的眼里。 下一刻,他被赵璴拉起了手。 微凉而质硬如玉的手蛇似的钻进了他的手心里。 方临渊似乎心跳都停了。 “郎君还来寻我吗?”接着,便听赵璴的嗓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他怎么还演! 方临渊微怔地看向他,接着,便感到了个很小的纸团被顺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很硬,很小,在他与赵璴相握的手中,却像是肢体相缠之际,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锋。 他的手随之轻轻一颤,只靠着最后一点定力,僵着面孔对赵璴开了口。 “没听见吗,让你走。” —— 被伤了芳心的姑娘拿眼一横那位将军,失望地抽开了送进他手心里的柔荑,转身跑开了。 绸纱飞舞之下,谭暨只看得见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的背影,再没缘分看一眼美人的容颜了。 方临渊在这儿……他也没法派人去追。 谭暨一时间门又是可惜又是恼恨,一腔烦躁正要宣泄,却见面前只剩下转头看着美人 离开的方临渊。 谭暨的嘴唇微微一动。 无论如何也是京中派来的钦差,又是得圣上钦封的上将军。如今没到请桑大人秋后算账收拾他的时候,多少还是要给他三分薄面的。 只等他空手而归之后……京中还有等着他的好事呢。 谭暨咬了咬牙,勉强将烦闷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方临渊回过了头来。 只见他眉头紧锁,看向他的眼神分外不善:“非要提公主,是吗?你既要管到我的头上,现在就去写奏章好了。” 谭暨微微一愣,没想到方临渊会这样凶:“将军……” 但方临渊已经不理他了。 只见他牵着马,大步朝前走去。经过谭暨时,目不斜视,唯独那方看起来不显强壮的肩膀,将人高马大的谭暨撞了一个趔趄。 —— 没过两天,兖州军中便传开了风言风语。 听说京中派来的方临渊将军那日入城,不知在哪儿遇见了个美艳的红尘知己,被谭将军撞见了。 一时间门,便连随行的侍从和护卫当中都隐约产生了流言。 方临渊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谭暨搞的鬼,这样做的目的,也无非是威胁他。 毕竟他夫人是公主,除却爵位功勋与官衔之外,他还顶着个驸马的名头。 这样的流言若当真传入京中,他的名声都在其次,陛下可是要第一个申斥责罚他的。 谭暨自以为这样便可让他心生忌惮,即便不怕,也会被这些流言扰乱心神。 却不知这事儿对方临渊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不紧不慢地一边在军中佯作审问地巡查了多次,一边跟进着衡飞章查账的进程。待到账目快要查完、军中流言也甚嚣尘上之际,他一脚踹开了谭暨营帐的大门。 里头的谭暨被他吓了一跳。 抬头看来,便见营帐外明亮的日光之下,高挑的年轻将军就站在门外。光亮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尤其好看。 门扉被踹得微微晃动,扬起了细细的尘埃。 他踏着尘埃大步走进了营帐当中,紧盯着谭暨:“我倒是不知道,谭将军竟惯爱在背后扯口舌。怎么,那日我让你上表奏呈圣上,你不敢是吗?” 他眉目凛厉,谭暨一眼看出,他是为了军中流言来的。 哟,看他这几天镇定自若,原来是因为流言还没传进他耳朵里啊。 谭暨打量着方临渊,面上不显,心下却得意起来。 他就知道这样的年轻勋贵,什么功名本事,不过都是吹捧出来的罢了。 要是不靠荫封和女人,这样的公子哥能建什么功勋? “哎呀,将军,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对上方临渊的逼视,谭暨这样说道。“我扯了什么口舌,还请将军明示啊。” 他心下轻蔑,面上装出的恭敬也比往日敷衍。 方临渊不动声色,眉目微沉,将他眼中的得意全都看在眼里。 这位谭将军只怕一把年纪了也没打过两场仗,统领三军的人,竟连骄兵必败的道理都不知道。 他眉目一扫,继而懒洋洋地继续演戏。 “石浦巷。”他说。“还装糊涂?” 便见谭暨一脸恍然大悟:“那日的事呀?将军,是谁往外说了吗?我毫不知情,还请将军明鉴!” 说着,他匆匆站起身来,将方临渊往主座上让:“将军可有问问?那日末将也带了几个属下同行,街上又人来人往,难保不会有人将将军认出来……” 方临渊沉着脸,勉强在主座上坐下,眼看着他一通猜测之后,又将随行的那几人叫进来,演戏似的责问了一通。 自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坐在上首的方临渊看着他们演,都快看困了。 片刻,一无所获的谭暨一脚将他们踹开,将这几个兵赶走之后,笑眯眯地又迎到了方临渊身边。 “将军,你看这……” “你真不知情?”方临渊斜眼问他。 “当真啊!将军若是不信,只管在军中查问……”谭暨忙答道。 只是不知他这句话哪里惹到了方临渊不快,方临渊猛地看向他,再出言时,打断他的声音恼怒中带着烦躁,像是被触到了逆鳞。 “查问?”他说。“我来兖州,是来查问你治军之过的!这样鸡毛蒜皮的事,要我去查吗?” “是是是!”眼见着方临渊恼羞成怒,谭暨藏着偷笑,连连答应。 “还不将你们军中……军中的……”方临渊卡了半天,才怒气冲冲地说道。“兵士名册,全部!全部都送到我帐中去!” “是!末将这就派人,全都送去!” 谭暨面上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还要查士兵名册,全部?他在军中闲晃了几天什么都没问出来,现在又要装模作样地要名单了? 一万多个人,只管查去。 他连连应是,便见方临渊又犹嫌不够似的补充道:“你可别诓骗我,所有的名册,一本都不许落下。” 这有什么可落的?名册上又没有画像,死的人他全补齐了,难道方临渊还能一个一个对出来吗? “是!方将军放心,我诓骗谁也不敢诓骗您呐!”他连忙答道。 他一通敷衍的逢迎,似乎终于让气性上头的方将军满意了。 只见方将军终于松了口,摆了摆手道:“行了,算你识相。” 谭暨不由得在心下轻蔑地想道,不过如此。 却未见垂下眼的方将军眼中,不落痕迹地闪过的狡黠的微光。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1 第 8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几日下来, 京城来的钦差在方临渊将军的带领之下,几乎将整个兖州大营翻查了一个遍。 大营账簿、粮饷发放记录、仓廪出入明细,还有士兵数量和名单。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却根本没查出任何问题来。 关于方临渊的议论渐渐多了。 都说这回审查兖州, 本就是由方临渊将军而起。方将军外出剿匪, 却偏信了匪徒的疯话,说是被兖州的谭将军逼上梁山的。方将军便将这些没来由的胡话上报了朝廷, 领了圣旨前来查谭将军。 这岂非滑稽!若什么死囚匪首的话都能尽信,那天下岂不乱套了! 渐渐地, 军中说什么的都有。 而作壁上观的谭暨将军, 自然乐得见到这样的成果。 他隔两天就去方临渊的帐外转一圈, 看看方临渊日甚一日焦躁的神色,再状若不经意地问问方将军查案结果如何。 方将军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一直到了这一日。 这日午后,谭暨巡视过大营,便又溜达到了方临渊的军帐门前。 刚到帐外,便见几个卫兵守在那里,面色都不大好看。看见他来,为首的那个卫兵当即上前阻拦。 “谭将军请留步。”他说。“衡大人正在里面。” 谭暨面带疑惑地朝军帐的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刻, 里面便传出了一道模糊的争执声。 “将军,陛下的旨意唯有查问军中庶务一项, 您若还有别的安排,恕下官无法奉陪!” 接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下一刻,军帐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四目相对之际,谭暨和衡飞章皆是一顿。 谭暨清楚地看见, 衡飞章眉目笼罩着阴云,神色沉郁,眉头也皱得死紧。 看见谭暨,衡飞章脚步一顿,继而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了。 门口的卫兵们匆匆跟上了他。 谭暨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衡飞章的背影。 怪事。 出于强烈的好奇,他抬步推门而入,迎面便看见了军帐之中,背着手沉着脸在帐中走来走去的方临渊。 抬头一看见他,方临渊的脸色明显更难看了。 “谭将军,你是不知道来见上峰是要敲门的吗?”他劈头盖脸地问道。 他神色很冷,但比起第一天,谭暨已经不怕他了。 不过一只纸糊的老虎,闹过这些天,早就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谭暨恭敬地笑道:“末将失礼,还请方将军恕罪。” 方临渊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末将刚才看,衡大人在这里?”谭暨又道。“将军与谭大人若有什么吩咐……” “上次我在营中说过,这些兵练得很差。枪法、阵型,全都一塌糊涂,这是你这做主将的过失。”只听方临渊说道。 “是,方将军教训得是。”谭暨眉目中的轻蔑都懒得遮掩了。 但幸好,方临渊似乎正在盛怒之中,没注意到他表情中的不敬。 “这几天,安排一回演练,我亲自教教你。”只听方临渊这样说道。 他还真敢这般劳师动众? “是,末将这就去吩咐。”谭暨微微抬头,一边打量着方临渊的神态,一边又问道。“将军,那审查庶务一事……” “操练士兵难道不是庶务吗?”方临渊的怒火又被他这句话点燃了。 对上他一双咄咄逼人的眼,谭暨连忙低下头去:“是,是,将军说得是。只是衡大人前些天说,再有几日……” “他就算要急着回京,那也给我等到演练之后。”只听方临渊说道。 谭暨心下一喜:“将军演练完后就要回京?也不必这样匆忙,不如再留几天……” “我的事也要你多嘴?”却见方临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末将不敢!” “那就做好你分内的事。”方临渊说。 “我要看的是全军的操练,阵仗要大。要是你做不了主,就去把你们江知州一并请过来。” —— 方临渊跟谭暨演得头都痛了。 幸好,谭暨很吃他这一套,当天就沾沾自喜地前去安排全军操练的事宜了。 而至于江华清,方临渊这几日的铺垫也奏了效。 衡飞章私下见过谭暨一次,说方临渊审查账簿有误,有些事情要与江大人私下面谈。 谭暨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对付方临渊的机会。 衡飞章一开口,他当即答应下来,很快便邀请了江华清与兖州城中的大小官员一同前往观看演练。 那几个商贾,则在方临渊的邀请之列。 他这几天已经开始打点行装了。城中灾粮发放完毕,方临渊就将那些商贾也一并叫进了军中,似是准备好了同行离开的意思。 一切按部就班,军中一片平静,转眼便到了全军操练的那日。 一大早,谭暨便命人在军中最大的那片校场上搭起了高台。 高台正中摆放着坐榻,是专程给方临渊与衡飞章的,其余的座椅分列两侧,高台之后旌旗飘荡。 江华清一早就来了军中。 方临渊是在军营前见的他。 一看江华清打量的眼神,他就知道江华清是想干什么。 按照赵璴的线报,京中的桑知辛的确不重视兖州的官吏,却也的确与他们互通过有无。 而他方临渊在京城时,的确不是现在演出的这副蠢货模样。 因此,他清楚地猜到了,谭暨会告诉江华清自己很好对付,江华清则会心生怀疑。于是,他在与谭暨撇清关系时,也会急于想见他一面,只怕要亲眼确认他是个蠢货之后,才能放心。 但是可惜,有些晚了。 江华清不动声色地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说道:“方将军对我兖州大军如此恪尽职责,当真是我兖州之大幸啊!” 方临渊也懒得跟他演了。 眼看着手下的卫兵们簇拥着他们,一路朝着校场走去,他只懒洋洋地朝江华清笑了笑,什么都没有多说。 爱猜就猜吧,他们已经进了瓮中,谁还有功夫应付他们。 方临渊只笑着不言语,衡飞章在侧的神色倒还和缓。谭暨见状,便径直引着江华清去见谭暨,几人一时也算相谈甚欢,一路 朝着看台而去。 方临渊则微微偏过头去。 便见在众官吏身后跟着的,正是随行的那几位商人。行在最前头的那个,金兽覆面,一身白衣,他看向那人时,那人也正看着他。 神色倨傲、目中无人的方将军,飞快地朝着那人眨了一下右眼。 —— 众人在高台之上坐定,谭暨便率先站起了身来。 他先冠冕堂皇地致了一番辞,继而朝着方临渊恭敬地拱手行礼,说感谢他临行之前还不忘关切他手下的将士们,着实令他感激涕零。 方临渊淡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将军谬赞了,开始吧。” 谭暨当即应是,转身朝着高台之下的士兵们发出了命令。 众人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士兵操练而已,又无外敌入侵,舞刀弄枪的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的是高台之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今日来时,下官听谭将军说,方将军这些时日尤为辛苦,宵衣旰食,替他将大营上下肃清了一番。”江华清在侧,微笑着率先开了口。 谭暨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人。 眼看着方临渊靠坐在榻上,似笑非笑,神色淡漠的模样,就不像是打算接江华清话茬的姿态。 谭暨当即笑起,正要开口,却听旁侧传来了方临渊的声音。 “大人与将军不嫌我多事才好。”只听他这样说道。 谭暨眉心一动。 他转过头去,便见方临渊笑着,话虽是对着江华清说的,一双眼睛却在看他。 谭暨不知为何,心中竟隐约升起了些许不安。 他偏头与江华清交换了一个目光,继而大笑着答道:“这怎么会!将军在陇西的威名我等如雷贯耳,今日愿意赐教,那是末将的荣幸啊!” “是吗?”方临渊微一挑眉,继而抬手,指向了台下演练的兵士。 “将军你看,那儿就有两个兵,下盘不稳,枪都拿不住。这样的兵上战场,岂非活活是去丧命的?” 谭暨敷衍地朝台下看了一眼。 对于这些士兵的操练,他向来懒得上心。自打大宣建朝,兖州都太平了一二百年了,谁会去想打仗的事? 谭暨看不出端倪,只当方临渊是在寻事端。 他今日非要观看士兵操练,不就是为了找麻烦吗? 谭暨混不在意,当即笑着对方临渊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末将这就派人将这几个怠惰坯子挑出来,如何管教惩处,都听将军吩咐!” 却见方临渊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说着,站起身来,抬手挥停了台下的兵士。 操练暂停,所有的眼睛都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懒洋洋地一抬手,说道:“衡飞章。” “是。” 当即,在周遭官吏和兵将诧异的目光中,衡飞章站起身来,拿过身侧卫兵手中的册子,双手递在了方临渊手上。 这恭敬服从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半点不睦的影子? 江华清当即转头,一双眼怒瞪向谭暨。 可谭暨也被惊呆在了原地。 接着,便见方临渊单手翻开那册子,扬声朝着校场挨个点起了名字来。 拢共竟有十七八个。 谭暨正满脸疑惑,却感觉身侧有人在颤巍巍地扯他的衣袖。 “什么事!”他烦躁地回头。 便见跟随在身侧的兵士,此时满脸震惊,一双眼瞳孔紧缩,撞了鬼似的盯着谭暨。 “将军……”他哆哆嗦嗦地说道。“方将军点出的这些人,都是……半个月前……入营来的。” 他之后的话不敢再说出口了。 谭暨通身一震。 半个月前?半个月前军中只进了一批人,便是他从兖州各处搜罗来的、用以填补去年折损士兵的平民。 方临渊怎么知道!他怎么能清楚地将这些人一个个叫出名字来! 他震惊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单手拿着名册,正偏过头来冲着他笑。 谭暨哆嗦着环顾四周。 便见高台周遭,京城随行而来的卫兵肃立各处。打眼一看是威严而庄重的仪仗,可定睛看去…… 分明就是围合之势。 而在他震惊之时,十七八个士兵已经被点出列来,在高台底下磨磨蹭蹭地站成了一排。 只见方临渊收回目光,垂眼往名册上看了一眼。 “杜成福,是哪个?”他扬声问道。 台下片刻传来了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 “小的在此……” 只见方临渊眸光一扫,继而哦了一声,说道:“入伍三年,竟连马步都不会扎?你的教头是哪个,怎么教的你?”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些人,刚入营中半个月,整天稀里糊涂地跟着兵士们混日子,哪里知道教头姓甚名谁? 再看向方临渊时,谭暨面如死灰。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他知道,他分明全都知道。 而那边,方临渊看都没看他一眼,面带笑容盯着那位“杜成福”看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教头都不认识?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住在哪个村甸,如今多大年岁?” 一连串的问题,却全是那人答不上的。 他浑身都哆嗦起来,半天发不出声音。而方临渊也很耐心,只捧着名册,垂眼看着他的反应。 就在这是,旁边传来了一道人声。 “方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呢?” 是江华清。方临渊转头看去时,便见他面色微白,站起身来,表情都僵硬了不少。 他和煦地笑起来。 “问问罢了。”他说。“这人连自己多大岁数都答不上来,难道江大人不觉得有问题?” 说着,他重新偏回头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面上笑容尽数消失。 漆黑英朗的眼睛,宛若漠然怒目的神明。 “说吧,你到底是谁?” 他看着高台之下瑟瑟发抖的那人,缓缓开口问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2 第 8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底下的十来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倒了一片。 他们仍旧不敢出声, 但是这样的反应于在场众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谭暨僵硬着站起身来,看向方临渊。 他……好一招扮猪吃虎, 前番种种的伪装, 原都不过是为了今日将他们全部当众揭出而已。 他紧盯着方临渊, 可方临渊却是头也没回, 垂眼看向在场兵将们的眼神平淡又安静。 谭暨回过头去。 便见端坐在座位上的江华清正看着他。 江华清目光微沉,视线一扫,朝着高台之下示意而去。 谭暨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便见校场上浩浩荡荡,数千兵士悄无声息, 整装而立,宛如待命之姿。 江华清是在示意他,用自己手下的人马,立刻将麻烦解决掉! 可是……若真要引众兵将起事…… 谭暨环视一周。 十几个冒名顶替的平民,众目睽睽的官吏将领,还有神色自若的方临渊…… 他哪里还有解决他们的本事! 谭暨搁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开始哆嗦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 不远处又响起了方临渊的声音。 “你们也可以不说话。”他平静地朝着台下的十几个平民说道。 “不过,有些事情也该提前想明白。若是被迫冒名顶替士兵,上了公堂顶多也只是下狱流放。但若是同党、是帮凶, 那就是砍头的死罪了。” 跪倒在地的一群人中当即爆发出了哭喊告饶声。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有人喊道。“小人是被掳掠入军,并非……” “方将军!” 这一回,又是江华清打断的方临渊。 方临渊回头,便见他站起身来, 嘴角上下哆嗦了几回,也没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将军,若要审犯人, 也该按官衙的流程行事才是。”他说。“这些人,审讯之前,理当押入兖州大牢。” 他讲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明显是被方临渊这当头一棒打乱了阵脚。 方临渊却冲他微微一笑:“江大人,您稍安勿躁。” 说着,他微一偏头,看向了不远处外的赵璴。 赵璴周围的商贾们已经吓成了一群缩脖的鹌鹑,坐在位置上眼都不敢抬,深怕被卷入这场官老爷之间的对峙。 而赵璴则坦然对上了他的眼神,站起身来,朝着旁侧伸出了手。 江谭二人当即诧异地看向了他。 便见他身侧的随从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赫然就是他们发放灾粮时,记录百姓领粮请款的账簿。 他拿这个做什么! 两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朱公子拿着账册,走到了方将军身后。 一个眼神便令行禁止,这模样,若说没有勾结,谁会相信啊! 谭暨猛地瞪向江华清。 却见江华清也在瞪他。 他们二人各自监视一个,自认都是密不透风的。但这两人却偏像商量好的一般,举动竟如此严丝合缝! 而那边,方临渊重新看向了台下。 “好了。”他说。“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叫什么名字?” 十几个人七零八落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方临渊没有出声。 而谭暨和江华清则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侧的朱厌,微一垂眼,将那账册翻了开来。 这样厚的一本账,他却像能倒背如流一般,底下喊一个名字,他便翻几页过去,手下圈点勾画,很快便在册子上圈出了许多名字来。 “都对上了。”只听他嗓音清润,语调平静地说道。“回将军,这几人都是账册上未能出面领粮、家中亲长上报说离兖外出的。” 他姿态半点不见僭越,却分毫没有谄媚,恭敬而又坦荡,站在方临渊身侧,看起来微妙极了。 这商人……究竟是什么人! 后头,谭暨目眦欲裂,便见方临渊回过了头来。 他看向他,接着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形。 “这些刁民的话,也不可尽信,对吗?”他说。 谭暨猛地点过两下头,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滑稽。 便见方临渊淡笑着转过眼去,抬起了右手。 下一刻,哗啦啦的盔甲声响了起来。 是候在四周的卫兵。一队卫兵井然有序地入了校场,而其他的卫兵则围拢上前,很快便挟制住了谭暨与江华清。 “你做什么!” 谭暨毕竟是军中将领。卫兵刚上前来,便被他一脚踹远,下一刻,当啷一声,他一把抽出了佩剑。 方临渊回身看向他。 谭暨身后,还隐约能传来江华清怒喝的声音:“方将军,即便拿人你也要有凭据才是。军中兵将出了岔子,那是兖州军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方临渊笑了一声,闲庭信步般上前两步,跟谭暨对峙着。 “自是有缘由。”他一边看着谭暨,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江华清道。 “江大人,您莫忘了,离开兖州的路引是你们官府开的。这些人身在军中,官府中留存的记档和路引又是从何而来?” “此事我并不知情!”江华清怒喝道。 “知不知情,也需查了才知道。”方临渊平静地看向他。“就先委屈大人了。” 而那边,谭暨提着剑,颤抖着看着方临渊。 他不能杀方临渊,若杀了方临渊,他便是谋害钦差,非但他必死无疑,全家上下都会被斩首。 可是…… 他颤抖着,本就不灵光的脑子费劲地运转着。 可他和江大人还为京中的大人物做过事呢。那样重要的事,京里的大人物也不敢轻易将他们弃作废子,不然……那事情捅到皇上面前,那大人物也是兜不住的…… 他的眼珠子都在打颤。 可他剑都抽了出来,他不甘心…… 他咬紧了牙关。 只见他趁着方临渊与江华清对峙之际,两步上前,举剑便径直刺向了方临渊身后的那人。 一身白衣,高挑瘦削,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又是个卑贱的商贾,今日即便死了,也只怪他自己不该掺和进皇家的事情里…… 下一刻,他的口中爆发出了惨叫。 只见那剑锋停在小白脸面前只三寸之际,原本萧然而立的方临渊忽地猎鹰一般两步上前,长腿一抬,当啷一声,他的佩剑应声而落。 谭暨疼得眼睛都黑了。 那快得看不见影子的一脚,径直踢在了他手腕的骨节之上,刹那间便将他的腕骨踢得错了位。 他山一般高大的身躯摔倒在地,再抬眼时,只能看见模糊的视线之中,方临渊挡在那商贾面前,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他。 一如那夜,他挡在那个异族女人身前一模一样。 —— “你还好吗?” 待将这些人暂时关押入军中大牢,方临渊回到牢门前,低声问赵璴道。 只见赵璴摇了摇头。 “没碰到我。”他说。“里头怎么样?” “全都捆严实了,嘴也堵住,没有自尽的机会。”方临渊说道。“虽则我已经跟衡大人说好,军中该不会起乱子,但我还是留了三十个人守在这里,以防万一。” 赵璴点了点头。 远处,已经有人将高台上的商贾带下去歇息了,而衡飞章则留在了台上。 文官极擅游说,尤其是眼下这样的状况。军中士兵大多敢怒不敢言,却也都是从谭暨克扣粮草的苛政之下艰难活到今日的。 衡飞章给他们言明利害,他们也知道,如今谭暨等人大势已去,难以再威胁到他们与家人的性命。反而若跟谭暨起事,那便必会殃及九族,士兵们在衡飞章的劝告下情绪稳定,甚至有不少人激愤地主动要揭露谭暨的罪行。 眼见这样的情况,方临渊也能放心将大营交给衡飞章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要带人再去一趟兖州城。”方临渊对赵璴说道。“你先留在营中歇息吧,我今日就回。” “去拿那几户乡绅?”只听赵璴问道。 方临渊也没想瞒他,点头答道:“我们手头人手不多,再晚一些只怕他们要逃,到时就麻烦了。” “你只带剩下的卫兵去?”只见赵璴微一皱眉。 方临渊点头:“五十个人,足够了。” 却见赵璴紧盯着他,毫不犹豫道:“我跟你一起去。” 方临渊一愣,连忙说道:“你一个商人,跟去岂非引人怀疑?” “我查出账册有异,特领你去拿人的。”却见赵璴说道。“讲得通。” 方临渊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这些日查探这样多的消息,已经够辛苦了,今日不必再作奔忙。”他说。“更何况,城里什么状况尚且不明,若你暴露了身手,岂非惹麻烦上身?” 赵璴不说话了。 方临渊松了口气,正以为赵璴这是听话之际,抬眼正好对上了赵璴的一双眼睛。 安静,漂亮,径直看着他。 他不说话,但一双眼睛偏生像会说话。 分明冷冰冰的,又很媚,像只大妖,里头此时却欲语还休似的,又固执,又深邃,虽一点声音都没出,却隐约显得可怜巴巴的。 赵璴他……他分明是个妖精! 方临渊明明再了解赵璴不过,明知他这情态就是故意的,却偏在对上他那双眼睛时,再难说出拒绝的话来了。 是了……妖精从来都是如此,会摄魂夺魄,让人身不由己。 片刻,他只憋出一句话来:“城里危险。” 却见赵璴微一垂眸。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他说。 这是惹麻烦的事吗! 方临渊心跳如鼓,乱成了一胸膛的麻线,眼看着就要将他捆缚住、吞没了。 “……行。” 待方临渊回过神时,他竟已经答应赵璴了。 方临渊一时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罢了! 这妖精神通大着呢,也不必他操心什么! 83 第 8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城中乡绅富户即便与官府勾结多年, 到底也不过商贾而已。靠台倒塌,他们便是垫背的随葬,即便几率很低, 也保不齐会在被抓捕时作困兽之斗。 方临渊入城, 便率先下令封锁四方城门。 守卫城门的小将官衔很低,在兖州城也不过是边缘小吏而已。 知州与守将出事, 他没理由为他们陪绑,因此方临渊命令一下, 他便当即率众关闭城门, 又提出要为方临渊借调一些兵士来用。 方临渊大致审视了一番兖州城的规模和守军数量, 摇了摇头。 “别的不必你管。”他说。“但若是放走了一个人, 我定拿你是问。” “是!”那守将连忙应声。 方临渊点了点头, 带人与赵璴一起,朝着城中而去。 大营中的演练上午才刚刚开始,如今不过下午, 消息还没传得那么快,因此捉拿的进程还算顺利。 只是名册之上要捉拿的商贾拢共有五户之多, 除了押解犯人之外, 还有仓库、账册和来往书信等物件需要搜查。 手下不过五十个人, 捉拿两户商贾之后, 方临渊便感到分身乏术了。 若留下先行搜查, 难保剩余几户商贾得到风声毁灭证据出逃,但若先行拘捕,却又担心前头几户人家节外生枝。 也便在这时,赵璴停在了他身侧。 “若不放心,你便带人继续去搜查。”他说道。“这两户交给我。” 方临渊回头看向赵璴。 兖州城比起上京来说并不算大,权贵大贾所居住的街道总共也只这几条。 这两户人家便就在最繁华的那条街巷之中, 相距很近。 “这样可以吗?”方临渊问道。 只见赵璴点了点头。 “而今捉拿的这两户是兖州最大的两家粮商,我得到的消息,他们与江华清的来往也是最为密切的。”他说道。“这里的证据势必最为重要,只要确切拿到手中,其他几户乌合之众只要抓得到人,封锁府邸,也就足够了。” 方临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两家人人员复杂,家丁下属又多,你留三十个人。”他说。 赵璴却摇头道:“留十个,其余你带走。” 方临渊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赵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手下有人,守得住这条街道。” 方临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 赵璴手下养的那些人,他自然放心,况且赵璴这妖精的本事,方临渊也是早领教过的。 于是,叮嘱赵璴千万注意安全之后,方临渊带着人朝另外三户商贾府上而去。 果真如赵璴所言,这三户商贾的拘捕要容易多了。甚至搜到其中一家时,那商贾主动开门认罪伏法,将自家的书信账册全部双手奉送,请方临渊从轻发落。 大致翻阅过一遍账册之后,方临渊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所买入的许多来路不明的粮食,皆是由兖州城粮商之首的郑家开价,他们则按照郑家所给的价格经由郑家购入粮食,并不知道粮食具体是从哪来的。 而粮食贩卖的价格,也是由郑家安排的。 他们只管按照郑家的吩咐买进卖出,便可跟着他们一同牟利发财。城中若有粮行胆敢不遵,那么要不了两月就会在兖州城消失。 于是如今留下的五家粮行,全是唯郑家马首是瞻的。 这些商贾当然有罪,罪责却的确不至于抄家灭门,因此倒也不至于拼着谋害钦差的死罪与方临渊抗衡。 这之后的抓捕便容易多了。 三家商户,押走粮行主事的几人之后,便将宅院封锁,派兵把守。而其他两户商贾见这家人主动认罪之后,认罪之行全由书记官记录下来之后,也纷纷效仿,以求此后能够罪减一等。 于是,天刚擦黑,方临渊便押解着三户商贾并他们上缴的罪证,朝着赵璴所在的街道而去。 北境的天黑得向来很早,今日城门封锁,城中又有官兵拿人,街道便尤其冷清,灯火也比往日黯淡得多。 方临渊倒是并不怕黑,一路牵着马,心下还在思索着方才得到的口供与物证。 到了今天,他也算是将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兖州城全部的官商勾结,还有州府军营牟利手段,全都查得明了且拿到了罪证。 单他的收获就有那么多,赵璴从那两户商贾府上抄没的证据定然只多不少。 方临渊沉着眉目,不由得思索起一会儿该如何安排兵马,剩下三户的府邸又该在何时继续搜查…… 就在这时,细微的破空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方临渊敏锐地一抬头,条件反射的动作比思维更快,腰间佩刀飞快抽出,只凌空一个挥砍,便有清脆的劈折之声从他眼前三尺之外响起。 有人埋伏! 射向他的利箭当即折断坠落,而他当即扬声,快而急促地命令道:“立刻戒严,保护认证物证!”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已有漆黑的影子,利落而飞快地出现在他视线当中,朝着士兵的队伍猛地扑来。 —— 方临渊当即被几十个持刀的黑衣人围拢住了。 只短暂地交手,方临渊便意识到了他们的训练有素。 手中步步都是杀招,快而利落,以至于方临渊骤然招架起来,都感到了些许吃力。 而他还要分出些许精力,去保护那些士兵手里的账册和商贾。 这些人尚且还没审讯,若就此被灭了口,只怕会掩埋住江华清的罪行。 但是…… 方临渊单手负刀,格挡住身前三把直冲面门而来的刀刃之后,飞快地回身一刀掠去,抹过了背后一个悄无声息偷袭向他的黑衣人的脖颈。 江华清与谭暨都在牢 狱之中,五户商贾全部落网,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只是眼下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方临渊想清了。 他一柄长刀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凡入三尺之内者皆非死即残。围拢着他的黑衣人不过片刻,便在他的刀下倒了十来个,剩下的也渐渐不敌,向后撤了不少。 却在这时,一声呼啸从远处传来。 围拢在他周身的黑衣人竟当即四散开来,不再攻向他,而是扑向了周围的士兵与犯人。 竟还有人在暗处指挥! 方临渊顾不得太多,目光扫过呼啸声传来的那片黑暗之后,便当即持刀上前保护人证。 接连三五个黑衣人扑向了为首的那个商贾,方临渊纵身而上,紧随其后,挥刀斩落了其中一人。 而另外两人,与那商贾只见只剩下咫尺的距离了。 方临渊又纵身向前一跃。 却在这时,破空声又从身后传来。 暗箭! 方临渊一个分神,躲闪不及,正欲咬牙用不是要害的肩臂接下这一箭、先行救下那商贾性命之际,他身后闪过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方临渊一刀斩落两个黑衣人,回头看时,便见殷红的血染湿了织金的雪白锦袍。 是赵璴。 那一箭没入了他的肩窝,他背对着他,挡在方临渊五尺之外。 —— 赵璴径直用肉身挡下了那一箭,继而反手一镖,当即击落了射箭的弓手。 他略一偏头,便看见了愣在原处的方临渊。 他在看他,一双眼泛起了微红,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赵璴咬了咬牙,非是忍痛,而是在忍着心底那股急于要去安慰他的冲动。 因为暗处的弓箭手不止这一个。 赵璴回过身去,踏过地上的青砖径直飞身而上,踩过砖瓦的瞬间,又两只飞镖射入了黑暗里。 随着飞镖破空,惨叫声与重物坠落之声当即响起。 他一身白衣,却从来都是最擅长于黑夜中潜行的妖鬼。 不过几息之间,周遭高处的弓箭手皆被他射落。而他足尖一点,便停在了最高处的楼顶。 皎洁的月光将砖瓦照出微弱的光亮,他漠然抬头,看向了面前步步后退的黑衣人。 这是领头的那个,方才也正是他吹哨下令,命手下向方临渊射箭的。 他想跑,却在赵璴的震慑之下,踩断了足下一片瓦。 哗啦一声,他瞪圆了眼睛,恐惧地看着赵璴。 赵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怕。 覆面的金兽在月光之下宛若鲜活的怪物,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分明半边肩膀却都被鲜血浸透,他却浑然不觉,像是地府里爬出的、披了半边人皮的修罗恶鬼。 他面无表情,步步上前,接着一把拔下了自己肩头的那支箭。 都没有哆嗦一下。 这是什么怪物! 杀手首领转头就跑,但下一刻,那支箭便呼啸而来,竟由那人空手掷出,当即钉在了他的腿弯上。 杀手首领仰面扑倒。 而下一刻,那人纵跃上前,在他即将咬开口中毒药的刹那,卸下了他的下颌骨。 月光如银,照在他背后,可金光下的那人却像没有半点温度,肩上的鲜血流淌而下,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赵璴的确是不怕疼的。 他自幼在宫中磋磨长大,对疼痛的敏感比旁人更低,忍耐的阈值却要高得多。他这门本事学得太早,以至于像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一般,和他的血肉与筋骨不分彼此。 以至于这样的箭伤在他身上,让他像个不知死活的疯子,没有痛感的怪物。 但他沉冷的眼中却是隐着怒意。 因为他知道,这一剑若是射在方临渊的身上,是有多疼。 他曾见过方临渊的身体,刀伤、剑伤,像是没人心疼他似的叠加在他身躯之上。 该是怎样的畜生,才会对明亮的神明下得去手。 而那边,求死不能的杀手在赵璴漠然的目光下,竟不知受了什么震慑,模糊地开口求饶道:“我是早领了命,若大人不测,便替大人取方临渊性命,我是听命行事……” 他话音未落,便被喉咙处挤出的一声痛叫打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他的肩窝。 鲜血喷溅出来,但那杀手知道,这不是要害,他死不了。 他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兽面后的眼睛更凉了几分,声音有些哑,问他道:“你敢提他的名字?” 杀手并不知道谁的名字不能提。 他只看见,那人一刀之后,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错开目光,看向了那把匕首。 刀很旧了,上头镶嵌的宝石也很粗糙,并不是什么宝物。 可那人的眼神,却心疼得仿佛受伤的是那把刀一般,疼惜而带着一种又冷又柔软的悱恻,深极了,像是在看他的爱人。 可他挨了那样深的一箭,还面不改色呢! 下一刻,他听见那人又开口了。 平静、淡漠,却冷得让人忍不住地畏惧、颤抖,像是被妖邪攥住了魂魄,从他的肉身里缓缓地拉扯而出,寸寸撕碎。 月光之下,那人肩上浸透的血似乎都是冷的,唯独看向那把刀的眼睛,像是寒冰深处跳跃着的微光。 “你竟还敢弄脏我的刀。” 只听那人嗓音冰冷,轻而缓慢地说道。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4 第 8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飞身踏上屋顶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赵璴雪白的衣衫半边都浸透了血,扎入血肉的羽箭不知被谁生生拔下,使得他肩上的血淋漓地向下淌着。 他似乎很费劲地在支撑着身体, 以至于单膝跪了下去,低垂着头, 虽看不清神色, 却分明是一副脆弱极了的姿态。 可他却似还拼尽全力地挟制着那个杀手首领。 方临渊的眼眶忍不住微微一热, 却仍记着自己不能叫出赵璴的名字……即便那两个字就在唇边, 脆弱却又滚烫。 他嘴唇轻轻颤了颤, 再说不出话来,只能默然地飞身上前。 赵璴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 回过了头来。 月光将他的肤色照得尤其白,身上大片的血鲜艳而温热, 使得他的模样脆弱如脆弱轻颤的白花瓣。 他默不作声,只在赵璴身侧俯身跪了下来, 一把撑住了他的身体。 “……既受了伤,为什么还要追人!” 再出口时, 方临渊的声音已经哆嗦得厉害了。 他也能感觉到赵璴身上冰凉的衣料, 和黏腻滚烫的血。 方临渊又说不出话了。 他不再吭声,只从自己衣袍上一把扯下一大片布料,沉默而熟练地替赵璴先行包扎伤口。 他知道此举可暂且为伤口止血,让受伤的人更安全, 却也知这样止血是有多痛。 他不吭声,手虽发抖,却稳而利落,怕赵璴在自己的手中又额外多承担痛苦。 这便需要他集中足够的注意力,可他偏生被赵璴此时的模样乱了心神, 以至于眼中心里除了赵璴肩上的伤外,再看不见其他。 于是,他便没发现自己此时与赵璴的距离有多近,也没看出赵璴微微怔愣之后,专注在他脸侧的眼神。 他的手臂几乎将赵璴的整个肩背都圈住了。 片刻,他裹好了赵璴的伤口。 接下来是包扎伤口最痛的一步,只有结打得足够紧,才能阻挡鲜血的流失。 “忍一忍,一下就好。”他低声对赵璴说道。 说着,他牙关一咬,闭眼猛地将那布结收紧。 却也几乎同一时刻,一只微凉的手指覆在了他的眼下。 “我没事。” 只听是赵璴的声音,轻而平缓,分明是受伤的那个,却似在安慰他。 方临渊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划过他眼下的指腹微有些湿,不知是从哪儿擦来的水汽。 明明……是赵璴在忍痛,却偏生是他湿了眼睛。 对上赵璴那双平静而柔软的眼睛,方临渊忽然不知心口的哪一处猛地决了堤。 他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还在安慰他呢。 方临渊嘴唇微微一颤,继而看着赵璴,不受控制地开口问道:“疼吗?” 只见赵璴对着他笑了。 “不疼。”他说着,声音又放轻了几分,像是在哄他。 说谎。 方临渊眼底一红。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其杀手都被捉拿了,我先带你回去,找军医给你处理伤口。”方临渊轻轻抽了抽鼻子,接着单手扶着赵璴,小心地将他从原处扶着站起来。 这样的疼对赵璴来说真算不得什么,便是现在让他连夜奔袭千里,他吊着一口气也能轻易完成。 他的命从来不值钱,即便对他自己来说。 可他却眼看着方临渊小心地将他扶起来,像是生怕摔碎了他。 小将军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挨的这一箭,或者说…… 小将军似乎在心疼他。 这个认知,让赵璴伤口附近的心脏轻轻一哆嗦,像是又被小刀戳了几下似的。 赵璴不想吓唬他,因为方临渊似乎真的很经不得吓,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的像是中箭了的鹿。 可是,赵璴偏又抵御不了方临渊搀扶着他时,紧贴着他的、温热而紧韧的身体。 他像是被卷进漩涡的船只,被牵引着卷入,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 —— 方临渊将赵璴送入军营之后,待确认军医说伤无大碍,才稍稍放心了些。 也恰在此时,随行的士兵在外求见,说几个商行的东家和方才刺杀钦差的杀手,已经全部押送回京,等候将军发落了。 方临渊不能不去。 眼看着军医已经在给赵璴清创包扎之后,方临渊便先行退出了军帐,跟着兵士一起朝着大营的监牢而去。 衡飞章已经等在了监牢之外了。 他手里拿着几本账册,是方才从几户商贾府中搜查出来的。看见方临渊过来,衡飞章迎上前,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将军!这些账册里有不少与江华清来往的书信。买卖粮草、操控粮价,全是确凿无误的证据!”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那大人一定要把它们收好。” 衡飞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发现方临渊似乎有些没精神,连忙问道:“我听说将军今日在外遇刺,可有受伤吗?” 方临渊摇了摇头:“我无事。” 衡飞章闻言点了点头,仍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两眼,送他进了大牢之中。 他安排着士兵们将那些杀手和商贾妥善地关押进去,物证与书信账册查过一遍,再将繁冗要紧的部分派人送去衡飞章的军帐里。 处理完这些,方临渊转身去了关押江华清的监牢。 尚且还未定罪,谭暨和江华清在监牢里住得还算舒服。 方临渊来时 ,江华清正在监牢中用晚饭。雪白的大米和排开的三碗荤素得宜的菜色,一看便知是狱卒不敢开罪他,起居饮食都待他小心翼翼。 江华清也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将军来了,可用过晚膳了?”他慢悠悠地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方临渊并未搭他的话茬,只拉过一把椅子,在牢外坐了下来。 “江大人倒真有本事,远在兖州,竟还有这样大的手笔养出一群死士。”他说。 江华清闻言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只见方临渊看着他,淡淡一笑,说道:“说你养死士啊。只是不巧,他们听命当街袭击我,却并没有成功。” 江华清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箸。 “你可证明不了他们是我的人。”他说。 却见方临渊叹息了一声。 “大人当我不懂行吗?”他说。“养死士的条件有多苛刻,大人比我明白。能养出这么多人来,大人当真可以不露痕迹吗?” 江华清看着他,许久,面上悠然自得的神色渐渐破碎褪尽了。 “你又能奈我何。”片刻,他盯着方临渊,缓缓开口道。“不到上金殿的一天,你手里即便有尚方宝剑,也斩不了我的脑袋。”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笑了起来。 “好了。”他说。“多谢大人,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江华清微微一愣。 “你说什么?”他匆匆问道。 方临渊没理他,只站起身来,将自己拉来的椅子重新放归了原位。 却见江华清慌了。 “你要什么答案,你说,你知道了什么?” 他手下一个忙乱,竟将满桌的菜肴都撞翻在地了。他却顾不得这些,几步上前狼狈地扑在牢门口,拍着冰凉坚硬的铁栅,匆匆问道。 便见方临渊回过头来,看向了他。 “你养的死士连最基本的一点都没做到,你知道吗?”他说。 在江华清目眦欲裂地瞪视下,方临渊接着说道:“他们临服毒前,竟被阻挡住了,给我留下了活口。死士的毒药藏在齿关,就是为了一击毙命让人无从下手,能被阻拦,说明他们死志不坚,根本不是死士。” 江华清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他们不是死士,你却敢低头认下这杀头的死罪,那么可见,你是个心甘情愿的替罪羊。”方临渊凉凉地勾了勾嘴角,说道。 “人是你养的,却是替别人养的。那人能保你的平安,也可要你的性命,所以你愿意替他顶罪,也只能为他顶罪。”方临渊说道。 “我猜得对吗,江大人?” —— 方临渊的确精神不大好,像是中了一箭的人是他一般。 即便他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却还是遮掩不住心口酸麻一片的窒息感。 这使得他没多在江华清身上浪费功夫,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之后,便离开了监牢。 送去衡飞章那里的文书,明日之内便会被整理出来。不是死士的杀手口风没那么紧,知道的东西也会更多些,明天结合着他们吐出的信息再去审江华清,或许就能确认他背后的是桑知辛还是三皇子。 方临渊沉思着,分明逻辑已是清晰明了,他却不知为何心下仍有些乱。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停在赵璴的帐外了。 夜色已深,赵璴的帐中也熄了灯火。只有两个士兵守在门外,说朱公子已经歇下,军医说明日一早再来换药就行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士兵自不会阻拦,恭敬地替他开了门,又要入内去替他点灯。 方临渊摆了摆手,说道:“朱公子今日为我受伤,他既在休息,就不要打扰他。” 士兵连忙应是。 于是,只有方临渊一人入了帐中,漆黑一片,他只点起了床榻附近的一盏灯火,恰能模糊地看见赵璴的模样。 他躺在床榻上睡着,面上却仍压着金兽面具。 方临渊轻手轻脚地趴在了他的床榻边。 真是奇怪。 他心乱如麻了一晚上,却偏在这会儿,在看见赵璴安静地睡着、身上血腥气淡得快要闻不到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 纷乱一片的思绪,此时只剩下赵璴平缓安静的呼吸声了。 方临渊的心也跟着变得安静了,趴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赵璴睡着的模样。 这人也真傻……天下哪有人会用身体帮别人挡箭的?只有话本子里的人才会这样做。 方临渊看着他,目光渐渐从他受伤的肩窝,到他起伏的胸膛,再到他微微发白的、薄却柔软的嘴唇上。 方临渊不知为何,目光触到那里时,竟忽然有些紧张。只一眼,就不敢再看,匆匆将目光挪到了他冰冷的兽面上。 睡着还戴着它,怕是不舒服吧? 眼看着周围再没有别人,方临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兽面摘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 “怎么了?” 是赵璴的嗓音,却吓了方临渊一跳。 他手下一哆嗦,那兽面当即掉落下来,眼看着便要砸在赵璴的脸上。 方临渊急匆匆地去接。 可他本就是跪趴在床边的,猛地一起身,竟在床沿上重重一撞,身下重心不稳,猛地向前扑去。 竟一头撞进了个坚韧紧实的怀抱里。 85 第 8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坚硬, 紧实,隐约的桂花香气缭绕在周遭,像是盘结的蛛丝, 有种柔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方临渊在床沿上撞的那一下很重,但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只在感官全部被放□□痹后的混沌之中, 他听见了黄金兽面锵然落地的声音。 方临渊怔怔地抬起头来。 便见昏暗的光线之下,赵璴垂眼看着他。柔软的发丝垂落到他颊边,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一星火光, 在他的眼里跳跃着。 下一刻, 一只轻且冰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际,轻轻地按在了那儿。 方临渊浑身都僵住了。 像是有冰冷的蛇游走着盘桓在那儿,嘶嘶的吐息穿透了皮肉,直钻进了他的骨骼、以及比骨骼与四肢百骸更深的地方。 接着,他耳边响起了赵璴的声音。 “当心些。”只听他这要说着,按在他腰上的手向下压了压。“撞到这里了吗?疼不疼?” 似乎是撞在了那里, 但方临渊浑身都动弹不得了。 他看着赵璴, 眼见着赵璴的眉心微微一蹙, 目光向下落去。 他看向的正是方临渊刚才撞在床沿上的腰间。 可那目光也是吐信的毒蛇, 从他的脸上一路游走着下移,贴着他的皮肉与肌肤, 一路盘桓而下…… 方临渊惊得险些弹起来。 他猛地从赵璴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可蛇行的痕迹在他身上留下的毒素似乎不是轻易便可解的, 以至于他对身体的操控竟笨拙了不少,动作也显得尤其慌乱狼狈。 他站起身, 转头看向赵璴。 他并没有伸手阻拦他,这会儿静静抬起眼睛,身体仍维持着半坐起的姿态, 原本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也仍停在半空,修长入竹节的手指微微蜷起。 好端端的一只手,怎么会像蛇呢。 方临渊一时间像是从画迹里挣脱而出的书生,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 却在对上赵璴那双眼时,他猛地惊醒。 他在干什么呢!一惊一乍地险些摔倒,赵璴伸手扶住了他,还在关心他是否受伤。 他却……却…… 这样奇怪。 方临渊胸腔里的心脏咚咚直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边胸腔起伏着喘息,一边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压到你的伤口?”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说着,一边推起自己身后的枕头,一边撑着坐起身,说道。“吓到你了?” 方临渊连忙上前去扶他:“没有,我是怕……”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住了。 他怕什么呢?都跟赵璴认识这样久了,赵璴刚才的举动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意思。 是他自己,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连皮肤都是麻的。 方临渊片刻说不出话来,眼看着赵璴起身坐定。 赵璴虽说受了伤,但肢体却仍很有力,稳稳地撑着他自己便坐起了身来,在背后的枕头上靠住。 “才从牢里回来?”只见赵璴定定看了他片刻,接着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边。“情况如何?” “刚才你捉拿领头的那人时,我便觉察到了不对。”说到这儿,方临渊的脑袋终于清楚了一些。 眼看着赵璴点了头,他便接着说道。 “我安顿好他们之后,就去试探了江华清。果不其然,这些人是江华清替人养的,想必今日的行动,也是江华清擅自做的决定,为他自己保命用的。” “你猜得很对。”赵璴点头道。 “但我还是有一事不明白。”说到这儿,方临渊皱了皱眉,道。 “什么?” “擅养死士于官员来说,是诛九族的死罪,他竟敢帮人去做,定然那人是有保住他性命的本事,他所做的事,定然于那人而言是极要紧的。”方临渊说道。 “可是,不过几十个人而已,大费周章地养在兖州,是要做什么?” 赵璴沉默片刻,开了口。 “你还记得京中那些扮作胡匪的汉人,是往哪里逃吗?” 方临渊看着赵璴的眼神微微一愣。 片刻,他嘴唇动了动,许久没能说得出话来。 ……兖州。 那些杀手逃跑的方向,就是兖州。 —— 第二日一早,方临渊又去了监牢里。 从商贾府中查到的证据太多,以至于衡飞章一夜没睡,一大早便将它们全都整理了出来。 买卖粮草、操控粮价,官商勾结,包括漏缴税额,这些罪名全都能给谭暨与江华清坐实了,不再有审讯的必要。 方临渊去见的是昨夜的那个杀手首领。 他的肩部与腿部都受了伤,并不算重,经由军医包扎之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方临渊去提审他时,他被捆缚在牢中,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牢里的狱卒都知道他是死士,于是严阵以待,生怕他会自尽。 方 临渊在牢门外坐下,示意狱卒给他松绑时,狱卒还有些犹豫:“这……将军,若是他轻生咬舌……” 方临渊却只看着那人,冲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没事,我知道他不会。” 狱卒闻言,便也没再坚持,按照方临渊所言替他松绑,接着又在方临渊的命令之下退了出去。 监牢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尽?” 那人腿上受了伤,站不起来,就这么坐在牢房中,抬头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倒直言不讳:“你第一回就没有死成,以后就难有勇气再死了。” 那人看着方临渊,片刻没有说话。 方临渊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笑了笑,说道:“我早知道你不是死士。” 那人眼中隐约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我还知道,你的那些兄弟做得不错,在京中放火之后,动静都闹到皇上面前了。” 那人当即睁圆了眼睛,盯着方临渊看了半天,才终于找回声音似的,沙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他们至今没回来呢。”方临渊说。“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人盯着方临渊,半天之后,才哆嗦着问道。 “……难道他们不在京中的大人府上吗?” —— 这回轮到方临渊意外了。 他强忍着心下的惊讶,片刻之后,问出了这人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原来这群杀手本是军中的兵士。 他们经由层层擢拔,是被选出的一批功夫最好的,据说要编为一个百人奇袭队,单独派驻边疆。 但他们被带走之后,却被领去了江华清府上。 江华清说,他是为京中的大人挑人,这群人是要送去上京,日后为大人、为陛下当护卫的。他们的家人都会被一同接入京城,京中的粮饷也是兖州的五倍,但在此之前,他们要进行另一轮的训练与擢选。 最后只有五十人能够进京。 操练月余之后,京中的大人送来急信,说京中有急事,那五十个人立刻就要。而这个杀手首领,便是被剩下的第五十一人,也顺理成章地替江华清管理起了剩下的人。 他替江华清做了不少事。 暗中保护他出行、给城中各地的商贾递送信件,还有京中送来情报时,替江华清前去接头。 他也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说到这儿,那人渐渐停了下来,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你既知道京中的乱子是他们所为,就也该能猜到他们现在何方。”他对那人说道。 “他们做的事,是在阻挠大宣与异族结盟,是违抗圣旨,无论哪位大人所为都会是死罪。他们既做了,就一定会被灭口,京中的大人也没打算收留他们,甚至于他们身死,都是死在回兖州的路上。” 他看着那人,眼见着他瞳孔战栗,面色变白,接着说道。 “江华清留下你们,也不是为给京中的大人准备。若你们是明路上的人,早就跟着一起死了,他养你们,是借着京里那位大人的手,给他自己豢养爪牙。” 说到这儿,他直视着那人的眼睛,虽是从上而下的俯视,却分毫不见居高临下之感。 他似乎有骨子里洗不去的悲悯,以至于这样与人对视时,总让对方感到信服与安心。 “你们本是大宣的将士,即便是死,也是堂而皇之地带着荣光死去。”方临渊说道。 “可是你们连名字都被抹去了,那五十个人,被当做异族土匪而死,你们,到现在都是江华清的死士,是他随手可弃的刀。若被骗至如此,你还要替他们隐瞒,那我无话可说,也不会再问。” 那人发出了一声呜咽,抬手捂住了双眼。 “是桑大人。”他说。“我曾不慎看见了江大人的信件,是一位姓桑的大人送来的。” “……桑?”方临渊眉心一凝。“他要你们去破坏两国合约?为什么?” “桑大人说……他说……事情是替天上办的,让江大人不必担忧。” ……天上。 方临渊瞳孔一紧,看着那人。 漫天神明,在凡间都是泥塑的神像,无法开口向凡人发出任何命令……天上地下,可以被指作青天的,唯独一人,也只有一人。 可是…… 皇上,皇上自己点头允诺的合约与和亲,大宣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太平,为什么他却又要毁弃? 甚至不惜制造动乱,在自己的京城中纵火杀人。 方临渊看着那个杀手,一时间,喉咙里再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忠心,赤诚,热爱天下数不尽的苍生黎明,也景仰御座之上那位统御四境的国君。 但现在,国君的面目似乎不再像他记忆里那样清晰了。 眉目慈和的他、温文清廉的桑知辛,笑里藏刀的江华清……似乎都渐渐生成了一副模样。 他第一次感到惶惑与陌生。 86 第 8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审完犯人时, 监牢外的天色已然大亮了。 他回到帐前,便见军医正好从里头出来。看见是他,军医连忙上前行礼。 方临渊摆了摆手, 问道:“朱公子怎么样了?” “公子伤得不算严重,方才换了药,并未见恶化。”军医说道。“还请将军放心。” 方临渊点了点头, 朝着帐中看了一眼。 透过打起的门帘,正好能看见坐在榻上的赵璴。 已经有士兵给他送来了早饭, 几样清粥小菜在他面前摆开,他微垂着头,恰在面具后露出了一段肤色胜雪、骨相优越的下颌。 不知怎的,方临渊眼前竟隐约浮现起了赵璴罗裙加身时的模样。 单薄的轻罗在夏日是能看见肩颈的, 朦胧的层层纱罗之下, 偶尔还隐约看得见他锁骨没入肩头时微陷的颈窝…… 他眼前微微一花,接着一句问话竟脱口而出:“他这伤会留疤吗?” 旁边的军医微微一愣。 他似乎不大明白怎么会有男子在意这个……甚至这句问话还是从另一个男子口中而出的。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转过头来有些怔愣地看向方临渊:“……啊?” 方临渊也当即回过了神。 “啊。”他也被自己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朱公子毕竟是为我受的伤。” 那军医这才恍然, 当即答道:“疤痕会视病人情况不同而定的。将军不日便要折返上京, 若朱公子在意的话,可在京城延请名医相看, 也可在痊愈之后用些除疤的药膏,也会有效果。” 方临渊没大听得进去。 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奇怪想法吓得有点懵, 这会儿胡乱地点了两下头, 便逃似的钻进了军帐当中。 —— 见着他来,赵璴又给他盛了一碗粥,连带汤匙一并放在了他面前。 “怎么样?”赵璴问道。 方临渊稍微平复了些, 立即想起了方才审出的结果。 他拿起汤匙,却没喝粥,沉默片刻看向赵璴道:“你说那些胡匪,如果是陛下所派,那么陛下的目的会是什么?” 他对面的赵璴闻言,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审出来了,说他们是皇帝养的人?”只听他这样问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为首的那个说,江华清是在为桑大人办事,而桑大人的那件事是替圣上办的。” 说着,他看向赵璴的眼神有些紧张:“你觉得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说谎?” 只见赵璴沉吟着,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扣动,沉着眉眼片刻没有答话。 方临渊兀自叹了口气。 “可是京中的官员错综复杂的,这杀手本人只怕名字都没听过几个,想将谎说得这样头头是道,实在难于登天。” “他说谎是很难。”却听赵璴开了口。 “但是桑知辛也未必说得是实话。” 方临渊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说道:“当日开放通商,桑知辛本就是极其反对的。那会儿赵瑾正得皇帝信任,通商大半事宜都交给了赵瑾,桑知辛自然不会甘心。” 方临渊微微一愣:“所以,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破坏合约?” “有这个可能。”赵璴说道。“但也只是猜测。若要猜的话,能猜到很多,诸如是皇帝早想出兵突厥,又不想背负暴君的骂名,于是作了这个局。” 说着,他对上了方临渊的眼睛。 “都有可能。”他说。“但是若从结果处倒推,却还有第三种。” “什么?”方临渊连忙追问道。 赵璴嘴唇微微一动,看着方临渊的眼睛,并没回答他,只在片刻之后,嗓音微沉,唤他的名字:“方临渊。” 方临渊眼神一滞。 接着,便听赵璴说道:“合约没被破坏,通商仍在照旧。这次动乱带来的唯一结果,只有你。” “……我?” “你本该去边疆,却被这件事留在了京城。” —— 方临渊只觉这是无稽之谈。 皇上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他留在京城? 这根本就是白费周折。 他回京当日,便连带着捷报与虎符一并交给了陛下。他既是钦封的陇西将军,也是世袭的安平侯,收复边地之后,陛下的任何任命于他而言皆是不可违抗的皇命。 陛下高坐云端,何必与他斗智斗勇,对他这个臣子阳奉阴违呢? 方临渊不理解,却在赵璴专注的目光之下,逐渐生出了两分胆寒。 飞鸟尽、良弓藏的典故,他听说过太多,只是从来都没想过,太平盛世还会有为臣者功高震主的一天。 他片刻没说出话来,却见对面的赵璴直起了身,伸手覆在了他的发顶之上。 “不用想这么多,你只需要此后小心,避其锋芒,其他的都不用担心。”他说。 “有我在。” 方临渊对上了赵璴的眼睛。 那双眼很深,隐约可见汹涌的波涛,乍一看是有些吓人的。 但这肆虐的深潭看向方临渊时,却又沉着一种生死与共的情绪,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安稳。 像是被深潭中的巨兽用覆满冰冷鳞甲的身体圈住了一般。 “……你打算怎么做?”片刻,方临渊听见他自己这样问道。 赵璴一时没有言语。 因为对他而言,他拿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桑知辛杀死那群为他效命的杀手,表面上是为皇帝消灭证据,实际上则是掩藏住自己的野心。 即便花朝之夜是皇帝授意,但他绝对想不了那么远。兖州的私兵半年前就养在这里,那么他们实际的主人,只能是桑知辛。 只可惜江华清贪婪,替桑知辛行事时还给他自己留了后手,以至于留下了证据,只要连带着他们贪污、结党的罪证一并送到皇帝面前,他对桑知辛便不会再有信任可言了。 入冬之前……赵璴有的是办法让上京乱 成一片,再借旁人之手,将那人从龙椅上推下去。 但这些话他不能对方临渊讲。 方临渊不知情,那便是受害者。方临渊若知情,那便是同谋。 即便是赵璴自己,也不被允许染污他。 于是,赵璴看着方临渊,片刻说道。 “有些头绪,却还不确定。”他说。“但个中缘由,我一定会派人查清。” —— 赵璴语焉不详,方临渊本该怀疑他的。 但他对赵璴却偏有种不知哪儿来的信任,以至于赵璴不再多说,他也便没有再问。 他按照赵璴的话,此后所有的事宜几乎都交给了衡飞章,而军营中的众人也渐渐都知道了,方将军自打捉拿完了人,便甩开手来,跟衡大人分工得明确极了。 几天之后,京城又派了钦差来。 这回接连派来了三位文官,有大理寺的,还有吏部的。 方临渊早得了赵璴的知会,知道派来的几人都是赵璴命人安排的,之后结案的各项事宜也都在赵璴的掌控之中。 于是,他便安心地交割了囚犯与物证,先率了一队轻骑回京复命了。 那位朱公子也在同行之列。 据说是其他几位商人还与兖州当地的商会有什么往来,要在兖州逗留一些时日。而他需先将灾粮派发的账册先带回京,于是便与他们兵分两路了。 临走之前,京中也有消息递来,说是公主殿下的天花有痊愈的迹象,再过个七八日该就大好了。 方临渊坐在车上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唇边渐渐浮起了笑意。 还真是……他是该避些锋芒了。不然一外派出京,公主殿下便要生病,多来两次,只怕别人不怀疑,也会说殿下这是相思成疾。 他与赵璴的马车便这么一前一后,在一队轻骑的护卫之下,缓缓驶离了兖州。 却在他们离开兖州城的当日,兖州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初雪。 —— 北地的雪总是比别处下得要早些。 如今已过九月,恰在晚秋与初冬相交之处。他们一路向南行去,刚到充州与兖州的交界处,窗外的风沙便裹挟起了冰冷的初雪。 山口处的大风裹挟着黄沙,天上纷纷飘下的白雪都染上了沙土的颜色。拉车的马匹在风雪中停下了脚步,任由车夫再驱赶也不肯再行一步。 再往前走,便是蜿蜒盘桓的山路,风雪天走这样的路危险至极,他们着实无法行军。 方临渊当即命令队伍停下,在附近寻了一处地势较低、有山脉遮挡风雪的山坳,便命队伍暂且停下歇息,待风雪稍停再作打算。 有山形的遮挡,队伍中的人马暂且可歇下一口气,也能生起火来烤着干粮果腹。 但天色渐渐暗下,雪却越下越大。 他们今日只能在此露宿了。 太阳落了山,周遭的温度也立即低了下去。风刮在脸上刀子般的痛,他们未穿冬衣,衣袍盔甲都被风雪冻得冷透。 方临渊当即领着他们用附近林中的树枝搭起挡风的屏障,支起帐篷来,又从自己的马车里取出皮毛和几套被褥,分发给他们御寒。 “将军,那您呢?”士兵们见他将马车都快搬空了,连忙上前阻止道。“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们没事。” 方临渊摇了摇头。 他知道行军时携带的帐篷很薄,这样乍然而来的风雪,是会冻死人的。 “马车车厢比你们的帐篷厚,我用不上。”他说。“赶紧拿上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那些士兵推辞不去,又见方临渊在风雪里站得笔直,一点不见冷,便千恩万谢地抱着他给的御寒之物,钻进帐篷里去了。 眼看着他们都歇下了,方临渊打了个冷战,在原地飞快地跺了几下脚。 冻死啦! 他又不会铜墙铁壁,自然会怕冷。只是他知道那群士兵待他向来诚惶诚恐,他若不装作不冷,那些人肯定不敢要他的被褥。 方临渊抱着胳膊,缩起肩膀,匆匆转过身去,飞快地就要往马车上跑。 没有被褥过这一夜确实有些勉强,但马车究竟还是能挡些风的。一会儿他看看座椅是否能拆,怎么也能捱过这一夜…… 就在这时,停在他马车旁的那辆车推开了门来,打起帘幔。 车中有微弱的灯火,暖黄色的,在冰冷的雪夜中看起来尤其温热。 接着,车厢里的那人躬身踏过车沿,伸手便一把握住了方临渊的手臂。 冻木了的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抬头,便见是赵璴,金兽面具下看不见神色,只能感觉到他握着他的那只手平稳而有力,不由分说地将他朝车上拽去。 方临渊想拒绝,但是车上那盏灯看起来实在太暖和了。 他被冻得发晕,晕晕乎乎地便被赵璴拉上了车去。 商贾的马车形制不大,刚一入内,方临渊便感觉被逼仄空间中赵璴的气息包围了。 他似乎更晕了。 而下一刻,柔软温热的一大片皮毛包裹住了他。 很暖和,软得方临渊头晕目眩。 那人是赵璴,拽起车上的皮毛将他整个裹了个严实。 甚至为了让皮毛牢固地包裹住他,他的胳膊隔着皮毛,将他严实地环在了怀里,乍然看去,像是他将那块皮毛与方临渊一起抱住了似的。 “冷吗?”关上车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方临渊听见赵璴的声音就在耳边。 他的气息仍旧是冷的,但方临渊在外头冻了太久,以至于那气息落在他面颊上时,像是温热而柔软的桂花酿。 方临渊摇了摇头,想说不冷。 可他恰在此时转头看向赵璴。 暖黄的烛火照在他的金兽面具上,隔着面具,赵璴的一双眼离他很近。 方临渊似乎脚下一空,掉进了那双眼睛里。 他说不出话了,脑袋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赵璴真的很好看。 他甚至……不看赵璴的脸,都开始觉得他好看了。 87 第 8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自己都觉察到了自己目光发直, 僵硬而又直白,偏却无法从赵璴的脸上移开。 他挪了挪眼睛, 却挪不走,一时间像个被抓了现形的小贼,连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肯定是冻的。方临渊心想。 这样想着,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眼神不够清白的嫌疑。 可是,他刚试着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咳嗽。 这回的确是冻的了。 他在冷风中奔忙来回了许久, 出了一身薄汗又被风雪吹干,身上冷得厉害, 难免喉头发痒, 咳了两声。 却见面具下的赵璴立即皱起了眉头。 紧跟着,便有微微发凉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 “我没发热。”方临渊连忙说道。“哪这样娇气?吹点风就冻病了。” 赵璴的手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 才收了回去。 但他们两个离得太近, 以至于他收手时, 微凉的指尖恰好蹭过方临渊的耳根。 方临渊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脖颈也跟着瑟缩起来。 ……是太近了。 赵璴擦过他耳际的手虽说收走了,但赵璴的脸却仍离得他很近。再开口时,他耳边的麻痒未消, 便又有赵璴声线的震动声响起, 一时间如滚油入火,让他如坐针毡之感愈演愈烈。 “那也不该把马车搬空了送出去。”只听赵璴说道。“我如果不在这里, 你这一夜怎么过?” 赵璴若不在这里…… 方临渊局促而又笨拙地动了动手脚,四下碰到的却全是柔软的皮毛。 他许便不会这样如被滚油烹了身体似的了。 方临渊小心地动弹了两下,没回答赵璴的问题, 而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他,说道:“……你可以放开我啦。” 他面前的赵璴也是一愣。 向来游刃有余的公狐狸似乎自己也没意识到。只见他微垂了下眼,便看见自己有些蛮横地紧搂着对方的模样,接着目光便是微微地一顿。 片刻,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却是利落地收回了胳膊,飞快地退开了些:“……抱歉。” 窗外寒风滚滚,方临渊并不知道,赵璴此时的心中并没比车外的风雪好到哪儿去。 像是不慎露出了狐尾与獠牙的画鬼,在书生面前心如擂鼓,生怕他会惧怕、会厌恶、会胆怯地躲远。 他飞快地靠到一边,藏在袖中的手收紧了,微绽而起的青筋掩饰的正是他此时的慌张与狼狈。 方临渊看不到这些,他只能感到裹在自己周身之外的力道猛地消失了,使得那铺天盖地的暖意都猛地褪去几分,让几分令人不适的冷当即侵袭了他。 他真奇怪,像是本能里在渴望着谁的拥抱一般。 他讪讪地裹了裹皮毛,问旁侧的赵璴道:“你冷吗?” 只见赵璴摇了摇头。 他的马车很小,此时又塞了不少御寒之物,使得空间更加逼仄。 于是,即便他们二人似乎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却仍是肩臂相触,几个呼吸之间,两人的气息便交缠在了一起。 方临渊在咚咚的心跳声中,终于找到了话题。 “马车里的东西都分给那些兵,也没事的。”他接着赵璴刚才的问话,说道。“我在边关的时候,比这冷的天气见多了,知道怎么应对。” 便见旁边的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 “是吗?”片刻之后,他问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稍自然了些,方临渊话也渐渐多了。 “那是自然!虎牢关的冬天冷极了,那雪下一夜,能把军帐的门都堵住。我们穿着盔甲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还能起来挖军帐外的雪呢。” 说起这些,方临渊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赵璴看着他说话,嘴角也渐渐扬了起来。 “只怕你发了热都不知道,都是自己生捱过来的。”见方临渊逐渐说得兴起,赵璴轻轻笑了一声,轻声说道。 “怎么可能!”方临渊脱口而出。 但当即,他便想起了那日在驿馆中自己淋雨低烧的事,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心虚。 “年纪这样轻的人,发几回热算不得什么。”他讪讪地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却听旁侧的赵璴说道。 方临渊偏过头去,便见赵璴正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很厉害。”只听赵璴说道。 “……什么?”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赵璴看着他,窗外凛冽的风雪敲打着车窗,而赵璴的声音柔软和煦宛如秋夜落了一地的桂花,清润而柔软。 “你会生病,是因你肉体凡胎,凡人之躯,自会如此。”他说。 “但你能守在那样冷的雪夜里,一座一座夺回蛮夷手里的城池,是你以凡人之躯,在行伟大之事。” 方临渊看见赵璴又伸出了手来。 他似乎很爱摸他的头发,不知有什么好摸的。 赵璴的手又落在了他的发顶上。 这是个恰碰在亲密的边缘的行为,不远不近,却有种柔软而润物无声的撩拨。 方临渊似乎有些上瘾,因此并没有躲开。 便听赵璴又说道。 “所以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说。“但我在这儿,你也不必再受这样的冷了。” —— 方临渊这一夜与赵璴说了挺多的话。 一说道虎牢关的事,他的话匣子就像关不上似的,赵璴也正好是个极耐心的听众,以至于他一路从虎牢关的风雪 、到他儿时的玩伴,再到他此后几场惊险的战役,全都说给了赵璴听。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声音很猛烈,吹得马车都簌簌地发颤,吹过丛林与车窗缝隙时的声音锐如狼嗥。 这样危险的雪夜,方临渊明白,是该打起精神严加警戒的。 可他坐在赵璴身边,却越来越困。 以至于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在赵璴身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更不知他睡着的时候,是歪在赵璴的肩上的。 赵璴那时还清醒着。 他听见身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弱,渐渐消失得听不见了。 而他肩上则渐渐沉了些重量。 接着,是方临渊平缓的呼吸声,轻轻拂起了他的发丝。 赵璴微微偏了偏头,垂下眼睛去看他。 从他的视线里,正好能看见方临渊鸦羽般的睫毛。 那副平静而安然的模样给了赵璴一种错觉,像是方临渊在依偎着他,像是寒夜里依偎在挡风的山岭旁边一般,靠在他身上。 他该是能令他安心的人吧? 赵璴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自信,或许是因着方临渊天生便是这般坦荡堂皇的模样,让他沐到了分毫的恩泽。 至少是现在吧,他是依靠着他的。 赵璴看着方临渊,忽有些不受控制地也想去靠近他。他微微又偏了偏头,脸颊渐渐靠在了方临渊的头顶上,恰触上了他柔软的发丝。 也就是在这时,方临渊微微动了动。 赵璴浑身一僵。 他心怀不轨,做贼心虚,以至于第一时间是在担心方临渊被自己弄醒,睁开眼看见自己这不受控制被吸引着的、有些苟且滑稽的模样。 可是,靠在他肩上的方临渊却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形,接着将大半身体都靠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脸沉入柔软的皮毛中,肩膀微微触到了赵璴伤口的边缘,有些微痛,但更多的是扩散而出的麻,像是夺走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接着,他听见了方临渊半梦半醒间的梦呓。 “赵璴……” 声音很轻,被外头的风雪声吹得很散,赵璴却还是听见了。 他很轻微地嗯了一声,又想回应他,又怕将他吵醒了。 “嗯,我在。”他这样说道。 方临渊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脸在他肩膀里埋得更深了。 “赵璴……” 他蹭来蹭去的时候,又叫了一声赵璴的名字。 这回,赵璴连带着那颗跳跃的心脏都麻了。 像是所有的感官都在回应着、叫嚣着,怯懦而又疯狂,酥麻中带着柔软的酸软,将他全副骨骼都泡化了,拽活了,让他的魂魄都拉着肉身叫嚣起来。 他是依赖他的吧?这样半梦半醒、最是脆弱无防备的时候,他在唤他的名字。 这于赵璴而言,比他的夫人、妻子这样冷冰冰的称呼,更令他心悸。 不行……冷冰冰的称呼,他也需要。 这二者之间本就是不冲突的。 毕竟他是他的妻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这样依偎着他、拥抱着他。这样风雪呼啸的冬夜,在方临渊身边的,唯独他,也只能是他。 这天夜里,贪婪的窃贼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藏。 他微微垂下头去,脸颊轻挨着他的发顶,就这么拥抱着、依偎着他的宝藏,度过了一整个夜晚。 —— 风雪一夜便停,此后的几天都是晴好的天气,即便道路上仍有积雪,他们行进得仍很顺利。 三天之后,他们抵达了京城。 朱公子身为商贾,另外有事要做,自然在此就与方临渊分别了。而方临渊则马不停蹄地进了皇城,先向皇帝前去复命。 他谨记着自己要避其锋芒的决定。 于是他复命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了审查与缉拿的全部过程,其他的一律不清楚,只说是衡大人负责的。 他与衡飞章素不相识,鸿佑帝似乎也并没怀疑。 眼见着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疲态,鸿佑帝很是宽仁,抬手便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此后再有什么事,会再召他入宫。 方临渊低头行礼,应了下来。 虽知只是猜测而已,可在他转身离宫时,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高台之上的君王。 他平和、仁慈、宽厚,很少露出怒容。 难道真的是陛下吗?拿百姓官吏作儿戏,用仁厚宽容作伪装? 他不想怀疑,却又难免心生戒备。 他没有言语,面上也不动声色,只维持着那副疲态,一路出了皇城。 他抬头,眼看着上京城被宽阔的街道和林立的楼宇划分成片的青天,忽然真的感觉有些疲惫了。 他想回家去,好生歇息一番……又或者是去怀玉阁,见一见赵璴。 方临渊忽然就有些归心似箭。 他只当自己长久外出之后,想家是情理之中,却在赶回府上时,第一时间没回扶光轩,而是停在了怀玉阁门前。 上京城也渐渐要入冬了,枝头金黄的树叶掉了大半,怀玉阁前的那几株桂花树也凋谢地差不多了,只零星可见缀在枝头的几朵金桂,有种富贵落尽的萧条。 “去跟公主通报一声,说我回来了。”方临渊对门前的侍女说道。 可是,那侍女却停在原地,并没动身,反倒有些踌躇地看向他。 “侯爷,殿下的天花还没大好,一时只怕是见不得人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8 第 8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自己都觉察到了自己目光发直, 僵硬而又直白,偏却无法从赵璴的脸上移开。 他挪了挪眼睛, 却挪不走,一时间像个被抓了现形的小贼,连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肯定是冻的。方临渊心想。 这样想着,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眼神不够清白的嫌疑。 可是,他刚试着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咳嗽。 这回的确是冻的了。 他在冷风中奔忙来回了许久, 出了一身薄汗又被风雪吹干,身上冷得厉害, 难免喉头发痒, 咳了两声。 却见面具下的赵璴立即皱起了眉头。 紧跟着,便有微微发凉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 “我没发热。”方临渊连忙说道。“哪这样娇气?吹点风就冻病了。” 赵璴的手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 才收了回去。 但他们两个离得太近, 以至于他收手时, 微凉的指尖恰好蹭过方临渊的耳根。 方临渊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脖颈也跟着瑟缩起来。 ……是太近了。 赵璴擦过他耳际的手虽说收走了,但赵璴的脸却仍离得他很近。再开口时,他耳边的麻痒未消, 便又有赵璴声线的震动声响起, 一时间如滚油入火,让他如坐针毡之感愈演愈烈。 “那也不该把马车搬空了送出去。”只听赵璴说道。“我如果不在这里, 你这一夜怎么过?” 赵璴若不在这里…… 方临渊局促而又笨拙地动了动手脚,四下碰到的却全是柔软的皮毛。 他许便不会这样如被滚油烹了身体似的了。 方临渊小心地动弹了两下,没回答赵璴的问题, 而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他,说道:“……你可以放开我啦。” 他面前的赵璴也是一愣。 向来游刃有余的公狐狸似乎自己也没意识到。只见他微垂了下眼,便看见自己有些蛮横地紧搂着对方的模样,接着目光便是微微地一顿。 片刻,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却是利落地收回了胳膊,飞快地退开了些:“……抱歉。” 窗外寒风滚滚,方临渊并不知道,赵璴此时的心中并没比车外的风雪好到哪儿去。 像是不慎露出了狐尾与獠牙的画鬼,在书生面前心如擂鼓,生怕他会惧怕、会厌恶、会胆怯地躲远。 他飞快地靠到一边,藏在袖中的手收紧了,微绽而起的青筋掩饰的正是他此时的慌张与狼狈。 方临渊看不到这些,他只能感到裹在自己周身之外的力道猛地消失了,使得那铺天盖地的暖意都猛地褪去几分,让几分令人不适的冷当即侵袭了他。 他真奇怪,像是本能里在渴望着谁的拥抱一般。 他讪讪地裹了裹皮毛,问旁侧的赵璴道:“你冷吗?” 只见赵璴摇了摇头。 他的马车很小,此时又塞了不少御寒之物,使得空间更加逼仄。 于是,即便他们二人似乎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却仍是肩臂相触,几个呼吸之间,两人的气息便交缠在了一起。 方临渊在咚咚的心跳声中,终于找到了话题。 “马车里的东西都分给那些兵,也没事的。”他接着赵璴刚才的问话,说道。“我在边关的时候,比这冷的天气见多了,知道怎么应对。” 便见旁边的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 “是吗?”片刻之后,他问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稍自然了些,方临渊话也渐渐多了。 “那是自然!虎牢关的冬天冷极了,那雪下一夜,能把军帐的门都堵住。我们穿着盔甲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还能起来挖军帐外的雪呢。” 说起这些,方临渊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赵璴看着他说话,嘴角也渐渐扬了起来。 “只怕你发了热都不知道,都是自己生捱过来的。”见方临渊逐渐说得兴起,赵璴轻轻笑了一声,轻声说道。 “怎么可能!”方临渊脱口而出。 但当即,他便想起了那日在驿馆中自己淋雨低烧的事,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心虚。 “年纪这样轻的人,发几回热算不得什么。”他讪讪地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却听旁侧的赵璴说道。 方临渊偏过头去,便见赵璴正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很厉害。”只听赵璴说道。 “……什么?”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赵璴看着他,窗外凛冽的风雪敲打着车窗,而赵璴的声音柔软和煦宛如秋夜落了一地的桂花,清润而柔软。 “你会生病,是因你肉体凡胎,凡人之躯,自会如此。”他说。 “但你能守在那样冷的雪夜里,一座一座夺回蛮夷手里的城池,是你以凡人之躯,在行伟大之事。” 方临渊看见赵璴又伸出了手来。 他似乎很爱摸他的头发,不知有什么好摸的。 赵璴的手又落在了他的发顶上。 这是个恰碰在亲密的边缘的行为,不远不近,却有种柔软而润物无声的撩拨。 方临渊似乎有些上瘾,因此并没有躲开。 便听赵璴又说道。 “所以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说。“但我在这儿,你也不必再受这样的冷了。” —— 方临渊这一夜与赵璴说了挺多的话。 一说道虎牢关的事,他的话匣子就像关不上似的,赵璴也正好是个极耐心的听众,以至于他一路从虎牢关的风雪 、到他儿时的玩伴,再到他此后几场惊险的战役,全都说给了赵璴听。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声音很猛烈,吹得马车都簌簌地发颤,吹过丛林与车窗缝隙时的声音锐如狼嗥。 这样危险的雪夜,方临渊明白,是该打起精神严加警戒的。 可他坐在赵璴身边,却越来越困。 以至于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在赵璴身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更不知他睡着的时候,是歪在赵璴的肩上的。 赵璴那时还清醒着。 他听见身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弱,渐渐消失得听不见了。 而他肩上则渐渐沉了些重量。 接着,是方临渊平缓的呼吸声,轻轻拂起了他的发丝。 赵璴微微偏了偏头,垂下眼睛去看他。 从他的视线里,正好能看见方临渊鸦羽般的睫毛。 那副平静而安然的模样给了赵璴一种错觉,像是方临渊在依偎着他,像是寒夜里依偎在挡风的山岭旁边一般,靠在他身上。 他该是能令他安心的人吧? 赵璴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自信,或许是因着方临渊天生便是这般坦荡堂皇的模样,让他沐到了分毫的恩泽。 至少是现在吧,他是依靠着他的。 赵璴看着方临渊,忽有些不受控制地也想去靠近他。他微微又偏了偏头,脸颊渐渐靠在了方临渊的头顶上,恰触上了他柔软的发丝。 也就是在这时,方临渊微微动了动。 赵璴浑身一僵。 他心怀不轨,做贼心虚,以至于第一时间是在担心方临渊被自己弄醒,睁开眼看见自己这不受控制被吸引着的、有些苟且滑稽的模样。 可是,靠在他肩上的方临渊却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形,接着将大半身体都靠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脸沉入柔软的皮毛中,肩膀微微触到了赵璴伤口的边缘,有些微痛,但更多的是扩散而出的麻,像是夺走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接着,他听见了方临渊半梦半醒间的梦呓。 “赵璴……” 声音很轻,被外头的风雪声吹得很散,赵璴却还是听见了。 他很轻微地嗯了一声,又想回应他,又怕将他吵醒了。 “嗯,我在。”他这样说道。 方临渊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脸在他肩膀里埋得更深了。 “赵璴……” 他蹭来蹭去的时候,又叫了一声赵璴的名字。 这回,赵璴连带着那颗跳跃的心脏都麻了。 像是所有的感官都在回应着、叫嚣着,怯懦而又疯狂,酥麻中带着柔软的酸软,将他全副骨骼都泡化了,拽活了,让他的魂魄都拉着肉身叫嚣起来。 他是依赖他的吧?这样半梦半醒、最是脆弱无防备的时候,他在唤他的名字。 这于赵璴而言,比他的夫人、妻子这样冷冰冰的称呼,更令他心悸。 不行……冷冰冰的称呼,他也需要。 这二者之间本就是不冲突的。 毕竟他是他的妻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这样依偎着他、拥抱着他。这样风雪呼啸的冬夜,在方临渊身边的,唯独他,也只能是他。 这天夜里,贪婪的窃贼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藏。 他微微垂下头去,脸颊轻挨着他的发顶,就这么拥抱着、依偎着他的宝藏,度过了一整个夜晚。 —— 风雪一夜便停,此后的几天都是晴好的天气,即便道路上仍有积雪,他们行进得仍很顺利。 三天之后,他们抵达了京城。 朱公子身为商贾,另外有事要做,自然在此就与方临渊分别了。而方临渊则马不停蹄地进了皇城,先向皇帝前去复命。 他谨记着自己要避其锋芒的决定。 于是他复命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了审查与缉拿的全部过程,其他的一律不清楚,只说是衡大人负责的。 他与衡飞章素不相识,鸿佑帝似乎也并没怀疑。 眼见着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疲态,鸿佑帝很是宽仁,抬手便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此后再有什么事,会再召他入宫。 方临渊低头行礼,应了下来。 虽知只是猜测而已,可在他转身离宫时,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高台之上的君王。 他平和、仁慈、宽厚,很少露出怒容。 难道真的是陛下吗?拿百姓官吏作儿戏,用仁厚宽容作伪装? 他不想怀疑,却又难免心生戒备。 他没有言语,面上也不动声色,只维持着那副疲态,一路出了皇城。 他抬头,眼看着上京城被宽阔的街道和林立的楼宇划分成片的青天,忽然真的感觉有些疲惫了。 他想回家去,好生歇息一番……又或者是去怀玉阁,见一见赵璴。 方临渊忽然就有些归心似箭。 他只当自己长久外出之后,想家是情理之中,却在赶回府上时,第一时间没回扶光轩,而是停在了怀玉阁门前。 上京城也渐渐要入冬了,枝头金黄的树叶掉了大半,怀玉阁前的那几株桂花树也凋谢地差不多了,只零星可见缀在枝头的几朵金桂,有种富贵落尽的萧条。 “去跟公主通报一声,说我回来了。”方临渊对门前的侍女说道。 可是,那侍女却停在原地,并没动身,反倒有些踌躇地看向他。 “侯爷,殿下的天花还没大好,一时只怕是见不得人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89 第 8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怀玉阁的院墙总不过五六尺高, 方临渊纵身一跃,便轻飘飘地踏着琉璃瓦,落进了院中。 阁里此时静悄悄的一片, 赵璴近身伺候的本就不多, 眼下侍女小厮们大多都去歇息了。 于是方临渊一路都没什么阻碍,轻盈地几个纵跃,便越过簌簌落叶的海棠树林, 停在了赵璴的窗下。 这扇窗子应当是开在他卧房的坐榻上的, 赵璴素日没歇息时候, 总爱坐在这儿。 方临渊停在窗前, 身后穿过枝丫的月色和窗里透出的灯光交相映照在他身上。 他小心地伸手, 叩响了窗棂。 —— 赵璴推开窗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细微的酒香被融进了风里, 柔软地顺着窗吹了进来。窗下那人披着一身月光,在窗子推开的瞬间门, 笼进了融融的灯色里。 他在灯下冲着他笑, 灯火将他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 小将军饮了酒, 脸颊看起来有些微红,使得他莹润的皮肤愈发显得通透。 像是天庭里下凡历劫的少年神将, 浑身不染任何污浊的尘气,却偏落在了他的窗前,毫无防备却又耀眼夺目,落进了他的双眼之中。 赵璴微微一怔, 未曾察觉手里的书册都掉了,细微地哗啦一声,滚过他的膝头,啪嗒落了地。 方临渊并没注意到他落下的书册。 因为赵璴在发愣, 他也有些出神,像是酒劲姗姗来迟地上了头,弄得他有些晕乎乎的。 他好久没见赵璴穿裙子了。 他又换上了他在京中时伪装的罗裙,因着夜里四下无人,他罗裙穿得随意,长发也懒散地披散在肩头,慵懒中透着一股雌雄莫辨的勾人劲儿。 方临渊一时间门有些说不出话,半天才笨拙地笑道:“我来看看你,没打扰到你吧?” 只见赵璴摇了摇头,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方临渊顺势跃进了房中。 又是素日里那股安息香的气味,熏得不浓,却一番雍容而沉郁的气劲,熟悉得让方临渊通身的骨血都舒展了。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去,便见赵璴关上了窗子,又从地上捡起了他方才看的那本书。 诶?刚才跳窗时,把赵璴的书碰掉了吗? 方临渊没什么印象。 “喝酒了?”他向来对自己的身手很信任,正疑惑着,便听赵璴问道。 方临渊当即被转移地注意力,一边点头,一边在赵璴对面坐了下来。 “卫戍司那帮小子。各个一副多久不见我就要了他们的命似的,拉着我狠狠喝了一顿。”说到这儿,方临渊笑起来,手肘撑着桌子,倾身向前看着赵璴。 “但是他们一群人都敌不过我,方才被下人扶回去好几个呢。” 他笑着,神色里有几分炫耀似的小得意,落在赵璴眼里,和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没什么分别。 赵璴垂眼笑了起来,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 “这样厉害?”他说道。“那你呢?若是头痛,需喝些解酒的汤和茶,今日才好休息。” 方临渊看着赵璴的眼神忽然有些发亮。 他欲言又止,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片刻,赧然地露出了个笑容。 不必他说,赵璴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想喝王公公的汤,还是我的茶?”他问道。 “大晚上的,就不劳烦王公公了吧?”方临渊笑了两声,像是藏进了松果堆的小松鼠似的。“况且,我还是偷溜进来的呢。” 赵璴笑了笑,没再说话,只起身去取来了自己的点茶用具与茶末,坐回了方临渊面前。 “安神茶,免得你今日饮后不好睡觉。”只见赵璴一边说着,一边挽起了逶迤的广袖。 方临渊就坐在他面前看,托着下巴。 许是醉后的人目光都有些发直,他看向赵璴的眼神都有些直勾勾的。 他没觉察到面前的赵璴眼都不敢抬,碰都不敢碰一下他太令人误会的目光 他只觉得赵璴好看极了。 生得模样也漂亮,一双手也跟竹节儿似的,连点茶的动作都漂亮。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翻墙过来,其实不是为了劳动你大半夜给我点茶的。”他说。 “只是……确实好喝极了。” 只听对面的赵璴轻轻地笑了一声。 并不如素日那千年狐狸一般的游刃有余。 毕竟被素来单恋在心尖上的人这样看着,便是成了精的狐鬼也会心生惶惑,生怕是自己的痴妄迷了眼,让他大夜里的开始发疯。 方临渊浑然未觉,只听赵璴问道:“那是为了来做什么?” 这倒是问到方临渊了。 来做什么?若只是为了见一见赵璴,看看他的模样,那只怕太奇怪、太招人笑话了。 但似乎的确是如此。 他再回京城,像是去海底游过一遭的人一般,见了漩涡与暗流,便再无法直视平静的海面。 他似乎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与鸿佑帝相对时也忍不住心生怀疑,不过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也令他惊弓之鸟一般地忌惮。 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见赵璴。 难道是因为赵璴生于皇城,见惯了这样的阴谋猜忌与尔虞我诈吗?似乎不是。他方临渊从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更不会做风浪之前将旁人推到自己身前阻挡的事。 可他却偏很想见赵璴,倦鸟投林似的,又或者说,只是单纯地想要见他。 他撑着下巴 ,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想来想去都没得到答案。 赵璴也不催他,只与他安静地相对而坐,手下点茶的手艺平稳而娴熟,像是月色里静静吹过的风。 片刻,他听见赵璴开了口。 “无事。”只听他说道。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 —— 衡飞章等人还没回来,但因牵涉过广,又事涉当地大员,圣上严令速查,因此快马急报的信使一趟一趟地回京,审理结果与相关证据也不断地往京中发回。 去年年荒,各地有不少府衙都出现了税收与钱粮出事的案子,也处理了不少官吏。 兖州就在其中,但共革除了三名官员,江华清与谭暨都没被牵扯分毫。甚至当时还不是知州的江华清因此而升迁,成了总领兖州府的第一大员。 而这便是他动的手脚。 据江华清交代,他这两年便与当地乡绅大户有所牵扯,收受贿赂之后,再用以打点各路官员,进而陷害上峰、加官进爵。 而他升官之后,与乡绅的勾连便更深。此番哄抬粮价、贩卖库帑之行,便是他们共同牟利之举。 鸿佑帝很快便派锦衣卫、东厂与大理寺处置起那些与他勾连的京官来。 令人意外的是,与江华清勾连的京官大多都是寒门出身的清廉官吏,府中大多家徒四壁,搜都搜不出多少银子。 就在胶着之际,东厂搜出了第一笔。 在桑知辛麾下的一名吏部官员家里,时慎带人撬开了园中的地砖,竟搜查到了他们藏匿金银的金库。金库不大,藏在里头的黄金却有万两之多,搜出之后,朝野上下都一片震惊。 此后,搜查官吏的差使便全落在了东厂身上。 几天时间门,东厂并没让鸿佑帝失望,但凡出动,没一次走空搜出银钱的处所也皆千奇百怪,一时间门连市井上下都传为奇闻。 说某大人素有清名,府中冬日都供不起炭火,唯一的爱好便是收藏字画。却不料他库房中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字画拆开之后,竟见银钞裱糊其中,数额之大,又是数万两之众。 又如某位大人,将屋顶的横梁掏空,金银全都藏在那儿。东厂入内搜查之时,番兵上房检视之际不慎踩踏了房梁,当即金银如雨落了满屋,人走进去都得蹚着,甚至还砸伤了几个兵卒。 此番种种,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个官员被押进了大狱,证物俱全,无法抵赖。他们骨头并不算硬,一时间门京官又供出京官,朝野上下乱成一片。 方临渊回十六卫当值那日,据说桑大人在圣上的御书房外请罪,又说自己识人不清,又说自己御下不严,已经滴水不进地跪了两日了。 方临渊闻言都有些意外,周遭闲谈的十六卫也哈哈大笑。 “这不是嫔妃惯用的招数吗?妃嫔能将陛下的心肠跪软,难不成桑大人也想试试?” 方临渊也忍俊不禁,不忘打断他们:“桑大人如今仍是中书侍郎,德高望重,不可轻易玩笑。” 这些公子哥一心看热闹,但他却隐约看出,陛下为什么不见桑大人。 如今证据确凿,桑大人却仍旧顾左右而言他,陛下自然不悦。 但结党贪污这样的罪责,但凡认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大罪,想来桑知辛也不会这么轻易认输。 眼下困兽之斗,桑知辛刻意求见,是打算如何应对皇上的怒火呢? 方临渊都有些好奇了。 这日当值结束之后,方临渊在十六卫戍司门口又遇见了赵玙。 她仍是上次见面时那番素淡清冷的模样,但看向方临渊时,眼中是能看见意气的笑影的。 “长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方临渊连忙上前。“若是有事吩咐,可以教人进去通报的。” 只见赵玙摇了摇头,淡笑着对他抱了抱拳。 这样刚直之礼在她身上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如昙花乍现一般,显出了两分寡居的素裙遮掩不住的兵戈锋芒。 “我是特来谢谢将军的。”赵玙说。 “谢?”方临渊不解。 “充州山脉那群兵,今日判下来了。”赵玙说。“判的流放西北,发配充军。” 方临渊微微一愣,继而有些抱歉道:“说来该是我说声抱歉才是。他们即便罪不至死,却仍是做了山匪的,实在无法通融,判他们无罪。” 却见赵玙摇了摇头。 “这样已是最好。”她说。“律法在上,他们做了错事,也应当受到惩罚。他们本就是行伍之人,背叛充军,也算重新去守卫大宣疆土,于他们来说,算是万幸。” 方临渊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今日去送了孟诚他们出城,孟诚特请托我,说定要替他谢将军一盏酒。”赵玙又道。“不知将军现下可有空闲?”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顿。 喝酒他倒不是不行,但是…… “今日初五,郎中说五殿下终于病愈,需可以探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并没犹豫,抱歉地对赵玙说道。“长公主殿下,咱们可否改日?” 只见赵玙微微一顿,继而道:“自然可以。” 方临渊感激地冲她行了一礼,牵过旁边的流火,临上马前,又朝着赵玙抱了抱拳。 “多谢殿下。” 赵玙特在这儿等他,他本不该拒绝的……但他实在惦记了一天,不好赵璴今日出门,他还在外头饮酒。 却见赵玙半点没见不悦,反倒看向他,朝着他微微笑了笑。 “无妨。”只听她说道。 “五妹对将军情根深种,若知将军对她如此惦念,定会高兴的。” 90 第 9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对他, 情根深种? 方临渊让赵玙这话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反驳,却又猛地想起赵玙不知赵璴真实身份这件事。 是了, 长公主殿下是不知道赵璴是个男子。若是知道赵璴是个男人的话,定然不会这样认为了…… 想到这儿, 他微微一顿, 看向赵玙, 嘴唇动了动。 似乎看出了他神色里的犹豫,赵玙微微偏头看向他, 问道:“怎么了, 将军?” 方临渊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僵硬地朝她摇了摇头,说道:“无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长公主殿下。” 他二人道了别, 方临渊翻身上马, 转身离开了十六卫戍司。 他背影不见端倪,神色也平静,可只有他心里知道, 方才猛然窜出的念头让他如何心乱如麻,搅得他握缰绳的手都僵硬着, 扯得流火连打了两个响鼻。 或许……也非是猛然窜出的念头。 他策马走出了很远去, 但心里乱糟糟的一片,那想法竟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脑海中。 它荒诞极了, 却挥之不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 它窜来窜去的,让方临渊忍不住颠来倒去地想…… 男人对男人,会不会也有情根深种这一说? —— 方临渊回府时, 门上的侍从便告诉他,公主殿下今日看了郎中,确认已经大好之后,便去霁月堂请安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方临渊便径直去了霁月堂。 他赶到的时候,霁月堂里恰在布置晚膳,热气袅袅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桌子,香味一路散到了院中。 方临渊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赵璴。 他坐在桌前,正跟长嫂说着什么。长嫂虽不能视物,他却仍是淡笑着的,一双眼安静地看着她,神色淡却极认真。 他长嫂说到什么,似很开心,掩唇笑了起来。赵璴也跟着笑起,眉目微弯时,目光恰与方临渊相撞。 方临渊心跳一顿,没来由地想起了方才赵玙说的话。 情根深种……这四个字,像是在他心口不知不觉地扎下了根似的,根须直往他心间里探,痒痒的。 他想什么呢! 方临渊猛地一甩头。 赵玙以为赵璴是个女子,难道他也将赵璴当做异性了吗!不过是赵璴的相貌太漂亮了一些罢了,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看谁不会多带三分情意啊? 方临渊逃似的匆匆避开眼去,早忘了赵璴那双桃花眼是出名的冰冻三尺,这位五公主殿下更是天下第一号的无情美人。 他入了堂中,当即有侍女行礼问安。 宋照锦听见他过来,当即笑弯了眉眼,让身侧的侍女伺候他坐下,又说道:“我原想着殿下这两日病愈,合该再休息几日。可殿下孝顺,今日郎中一说人能见风,便立即来霁月堂看我了。” 方临渊被迎在了赵璴身边坐下。 “殿下向来如此,您记挂他,他也记挂着您呢。”他笑着对宋照锦说道。 旁侧的侍女当即笑起,说道:“大夫人还担心殿下落了痘印,偏教我们替她看看。我们说殿下丽质,半点未见出痘的痕迹,大夫人还不信,说我们只顾着安慰她来着。” 宋照锦闻言,在旁侧轻斥道:“我如何与你们说的?是我库中还存了几盒去痕的药膏,殿下大病初愈,若是需要,合该快些拿给她用才是。” 她作势抬手要打,那侍女嬉笑着迎了她两记软绵绵的手掌,不忘抬头问方临渊道:“侯爷,您说殿下需要咱们的药膏吗?” 方临渊不由得顺着她的话看向赵璴。 便见旁侧的赵璴恰偏过脸来,目光沉静而深邃地看向他,面上的淡笑未褪,一双眼睛像是染上了春色…… ……情根深种。 什么情根深种!他怎么还不快把这无稽的词丢出八百里外去! 方临渊耳根有些红,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全不似素日里与她们笑闹时那般自如:“自是不必,长嫂放心吧。” 宋照锦在那边点头,而旁边的赵璴却在此时倾过身来,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方临渊浑身一哆嗦。 赵璴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而他柔软的绸缎衣裙也如江水一般流淌向他,轻柔中带着强烈的气息,像是会诱惑着渔人将他们骗进海里淹死的鲛人。 而赵璴的眼神……分明是沉而关切的。 赵璴心无旁骛,他却乌七八糟地在想什么!当真是他错乱了,裹入漩涡一般辨不明南北东西……真是奇怪极了! 他吞咽了一下,小声勉强地找了个借口:“……刚才离开卫戍司的时候,遇见长公主殿下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赵璴眉目隐约沉了沉。 他似乎是以为赵玙在拿那群落草兵马的事纠缠他,可方临渊心里,却乱得分明。 她说你情根深种……方临渊这么想着,喉结又滚了滚,偏头看向赵璴。 他似乎本能地想从赵璴的脸上找答案……可他却似乎不大能看赵璴,只一眼,便像是电到了他一般。 海中的鲛人也是这样……听说若有渔人直视她们的双眸,就会变成石头。 方临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石头了。 而那边,长念坐在宋照锦身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他们。 方临渊刚一躲开目光,便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心虚,在对上长念双眼的瞬间,猛地往旁边一闪,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 可越是这样遮掩,越显得他心思怪异…… 方临渊心下一阵懊恼。 恰在这时,菜上齐了。宋照锦温声招呼他们动筷,方临渊连忙拿起筷子,埋头吃起饭来。 却未见旁侧的赵璴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微有凝滞,片刻缓缓地转开了视线。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方临渊对他的闪躲。 —— 这日之后,随着案子越查越深,好几个官高爵显、又以清廉著称的官员纷纷被卷入其中,而以桑知辛为核心的一派江南出身的平寒官吏,也被顺藤摸瓜地扯出了令人瞠目的利益链条。 他们之间的利益输送极其隐蔽,表面上君子之交浅淡如水,实则内里大有乾坤。 方临渊身在卫戍司,也看见了不少案卷。 原来他们除明面上的官衔高低之外,又另有一套等级严明的利益群体。 他们借由诗会、讲经论道等方式暗中往来,金银藏在互相赠送的奇石盆景、文玩画砚当中,甚至有时只简单的一支湖笔,也可一手掂出重量,知道谁送的笔中掏空了笔杆,在里头塞满银票。 陛下勃然大怒,自然不在话下。据说长跪殿外的桑大人直到饿晕了过去,也没能再见陛下一眼。 几日之后,京中下起了初雪,大宣也迎来了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日子。 大宣素有习俗,下元节要拜祭祖先,文武百官也需入朝随同陛下祭扫宗庙。 方临渊率十六卫戍司忙碌了一整日,待夜色降临之际,宫中按照历年的惯例办起了大宴。 方临渊多少已有些疲惫了,见礼完毕,宴会开启,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吃饭,并不去应酬。 鼓乐声一派辉煌升平,大宴上觥筹交错。而他旁侧的赵璴则一言不发地剥着葡萄,二人一时间竟有种闹中取静的安稳。 就在这时,旁侧的赵璴微微倾身过来,一边将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中,一边低声对他说道:“你看。” 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高台的方向看去。 便见是前来赴宴的桑知辛,此时正端起酒杯来,朝着皇帝的方向行去。 方临渊微微一惊,转头看向赵璴:“他有什么话,是打算今天宫宴上说吗?” 赵璴没有答话,只拿指尖在他拿葡萄的那只手上点了点。 方临渊微微一顿。 那日之后,他再见赵璴总觉得有些尴尬,主要也是他自己心思不纯造成的。 不过卫戍司忙,他每日早出晚归,几日下来,也勉强将这种尴尬消解掉不少。 他在赵璴的注视之下,补偿错误一般,将葡萄一把塞进口中。 一阵清甜。 他不由得朝着赵璴露出了笑容来,正要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赵璴方才指给他看的画面,连忙转过头去。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正跟赛罕说笑着。 说起来,今日的宫宴还真有种暗潮涌动的精彩。 朝中出了大事,一场宫宴虽办得热闹,却隐约透出一股人人自危的冷清,鸿佑帝面上也少见多少笑模样。 唯独那位突厥来的毓妃、如今是陛下新封的毓贵妃能得圣上两分笑脸。 她自从入宫以来,盛宠不衰,风头无两,半月前还被查出的身孕,更是被陛下破格进封。 如今满宫上下,人人都要避其锋芒。而坐在旁边的皇后姜红鸾,每每看向她时,面色都有些僵硬,据传是不睦多时,如今连温厚的笑意都要端不住了。 皇后娘娘自打入宫,那可也是盛宠了多年的。如今琴瑟和鸣的帝后当中忽然插入了一位美艳的异域娇花,让人难免不多看两眼。 方临渊的目光却全在桑知辛的身上。 他与桑知辛几乎没有来往,唯独对这位侍郎大人的声名如雷贯耳。他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多年,自然有他独到之处,那如今已是死局一盘,他又待如何呢…… 方临渊隐约生出了看兵法的兴奋,眼看着桑知辛在高台前端正地跪下,高声道吾皇万岁。 鸿佑帝停下了说笑,整个大殿中都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只见他脸上的笑影微褪,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爱卿平身吧,若要祝酒,那便罢了。朕今日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实在喝不了爱卿的酒了。” 鸿佑帝此举不客气极了,便连方临渊心头都一咯噔,只觉桑知辛回天乏术。 却见桑知辛背脊挺直地站起身来。 他年少有为,如今身居天子近臣之位多年,也不过五十来岁。 他身姿笔挺,唯独数日的磋磨之下,满头黑发中混杂了不少银丝,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憔悴。 “陛下既不胜酒力,臣便不向陛下敬酒。”只听桑知辛开了口。 “但今日下元祭祖,大宣□□太宗在上,微臣还是想祝陛下江山万年,代代承嗣。”说着,他高举起杯,说道。 “还请陛下接受微臣的祝祷。” 只见鸿佑帝看了他片刻,凉凉地笑了一声。 “爱卿为官多年,想必比朕明白。朕的江山万年,从不是祝出来的、求出来的。” 只见他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桑知辛,许久,意有所指地缓缓开口说道。 “首先,便是要将朝廷的蛀虫择清,对吗?”他说。“否则,风蚀蚁蛀,便是再广袤的山河,又可供养这群蛀虫几年呢?” 说着,他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丢。 当啷一声,把方临渊都吓了一跳。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91 第 9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满座上下当即鸦雀无声。 天子一怒, 那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即便是陛下这样的仁君,雷霆之怒下,也难保会不会留下桑知辛的脑袋。 一时间, 桑知辛与陛下面面相对着,满座朝臣谁也不敢贸然起身请罪, 讷然不言的,像是一群缩脖子的鹌鹑。 方临渊也被惊得肩头一颤。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膝头, 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是赵璴在看着他。 “无事。”只见他低声说。 他们此时离御座有数丈之远,这样小的声音陛下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赵璴的胆子是真大。 在座的官吏亲贵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唯独赵璴, 神色平淡中甚至隐带着轻蔑, 眉睫微抬, 淡漠地看向高台的方向。 就在这时, 那边的桑知辛动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 便见他双手捧着酒杯,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高台之下, 酒杯举过头顶,深深地磕下头去。 “微臣明白陛下之言!”只听他高声说道。 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接着说道。 “陛下跗骨之痛, 是微臣为官不力之果!请陛下放心,三日之内,臣定呈上肃清污吏之法, 荡清陛下朝野污秽!” —— 鸿佑帝没有言语, 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方临渊清楚地看见,桑知辛起身回席之时, 在场众人忌惮犹疑的神色和躲闪避忌的姿态。 他这一番话,显然是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陛下对他仍没有回应,他却堂皇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审官吏们的对立面上,此时无论是他的僚属,还是高堂之上的皇帝,都不会再对他有分毫信任了。 片刻沉默之后,方临渊借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转头问赵璴道:“他这是在断尾求生?” 只见赵璴笑了一声,说道:“你看出来了?” “看是看出来了……”方临渊有些犹豫。“但是此举能成吗?他结党贪污的罪行已经闹到了皇上眼前,皇上怎么还会重用他?” “我们送到宫中的罪证,也确实没有确凿是他的。”赵璴说。“只要没有证据能给他定罪,此举就仍是有用……”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向桑知辛。 “虽胜算不大,不过是赌而已。”他说。“但反正已是死局一盘,没有退路,便随他挣扎了。” 听见这话,方临渊面上浮起了忧色。 “困兽之斗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他说。“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赵璴看着他,没有言语。 方临渊一时有些紧张。 “你莫非也没有算到他会有这一步?这就有些麻烦。圣心向来是最难揣测,若是他将兖州这样大的事都推了出去,那岂不是……”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却忽然,一道微凉的气息忽然凑近了他,在他毫无防备之际,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边。 “仍在我筹算之内。”是赵璴的声音,压得很轻。 方临渊浑身都僵了。 却听赵璴说道:“只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而今身在宫中,总不好大庭广众地讲出来。” 他语气里懒洋洋的笑意飘在耳边,方临渊只觉自己是一座满是裂纹的石头。 僵硬得动弹不得,要是往旁边再搬一点,又会被捧得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片刻,他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连人带着身下的红木座椅,朝着远离赵璴的方向挪了两下。 旁侧的赵璴微微一顿。 他目光里是方临渊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峻的侧脸,而高束起的发冠让他的颈项与双耳没有半丝头发的遮挡,明晃晃地暴露在了烛火之下。 与那冰冷躲闪的神色不同,那儿却是柔软艳丽的一片绯红,像是蒸腾得起热气一般。 同样一副素来不大会伪装的面孔,却在他眼前冰火相触,当即将赵璴与人相与的薄弱经历全否定了,让他一时间都未能猜出个所以来。 赵璴眉眼微顿,继而不露痕迹地在那片绯红上停顿了片刻。 他虽不通情爱,却熟谙人性,知道神色可以作伪,可□□的反应却不会。 更何况…… 厌恶躲避某人,是不会令耳根泛红的。 这分明……该是气血上涌之情状。 —— 两日之后,桑知辛便如当日所言,向鸿佑帝呈上了奏折。 这是在大朝会时公开呈奏的折子,里头竟林林总总罗列了整整二十一条,全是如何挟制地方官吏、如何控制仓廪粮草以及如何弹压地方豪绅的。 二十一条整合起来,严正公整,巨细无遗,桑知辛将其命名为《核税法》。 按他在朝中痛陈时所言,他翻阅了历年以来地方官吏勾结豪强作乱的案卷,发觉其中的核心便是税收。税收是地方豪绅一笔不菲的开支,他们与地方官吏的勾连,也是从税收的缴纳开始的,而他们挪用的粮食与银钱,通常也是从税收里克扣的。 所以,他这核税二十一法便是从税务入手,控制住地方官吏对税务的管理职权,使其无法从税收上牟利的同时,令豪绅无税法的空隙可用。 而与之相对的,则有庞大的体量需要撼动。 各处上报的耕田数量与田亩产量都需要重新核算,地方的税务与仓库,都要按着账册另外核查。 桑知辛言,此法若要施行,只怕要花费一至三年之久,但若落于实地,那么此后三五十年,都可高枕无忧。 据说朝堂上当即炸了锅。 朝臣们清算下来,能有几个干净的?桑知辛此举当真是狠极了,非但大义灭亲,还要将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全都推上危墙,让他们跟着桑知辛一起倒霉! 当即,反对的奏折雪花似的送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方临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都有些惊叹,这日在怀玉阁用饭时,还在跟赵璴感慨。 “那二十一条我也看了,桑大人此番当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与满朝大半官员为敌。”方临渊道。“若这就是他的自救之法……桑大人还真是个够狠的人物。” 却见他对面的赵璴有些心不在焉。 “能以布衣之身爬上那样的位置,他定舍得开,也足够了解龙椅上的人。”过了一会儿,方临渊才听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是因为他摸清了陛下想要清洗官吏,却又不好开口的心思,于是主动展示自己的用处,做陛下手中的刀刃?”他道。 赵璴却没声了。 有心事? 方临渊不由得转头看向赵璴。 却正好撞见赵璴从他脸上收回目光,安静地伸箸去夹菜。 只是他夹的那一筷子是他最不爱吃的羊肉,却见他夹走之后又放进口中,像是全然没在意吃的是什么一般。 肯定有心事。 方临渊多看了他两眼,直到赵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眼来。 “你今日遇到了什么事吗?”方临渊问道。“看你似乎有些累。”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道:“有吗?” 方临渊笃定地点了点头。 只见赵璴微一垂眼,停顿片刻后说道:“抱歉。” 方临渊连忙摆手,可两只手这会儿又拿着碗筷,一时间手忙脚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闲话而已,你今天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没什么的。” 却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说道:“我无事。” 方临渊正要说什么,却见赵璴已经站起了身来,一手拢起了宽阔柔软的衣袖,露出一截白出莹光的皓腕,另一只手跨到了桌那边去,夹起了一筷柔软的鱼腹。 “这是外头的人特送来的松江鲥鱼,说是肉质极细嫩,比京中的河鱼好些。” 说着,只见赵璴偏过身来,将那筷鱼腹放进了他碗里。 方临渊正被那筷鱼吸引着视线,却在这时,几缕幽香盈盈的发丝恰在此时垂落,落在了他的耳际。 ……赵璴! 他将鱼肉夹来,恰好倾身,垂于肩头的长发便散在了他身上。 分明……只几缕落下的发,却偏冰冰凉凉的,又很香,像是将人缠裹住了的蛛丝一般。 方临渊又不会动了,眼见着鱼肉落进自己碗中,赵璴的声音又恰于此时在耳边响起。 &nb sp; “你尝尝。” 那是什么声音?是鲛人勾魂索命的低吟。 方临渊这些日真是靠近不了赵璴一点,此时通身僵得厉害,余光却恰见旁侧的赵璴微微偏头,问道:“怎么,是蒸鱼不合胃口?” 方临渊像是被提线的人偶似的,连忙拿起筷子,有些忙乱地将那块鱼放进了口中。 “嗯,好吃。”他胡乱地点了两下头,想让赵璴快些坐回去。 却见赵璴偏头看见他的反应之后,又道:“还可以吗?那我再给你夹两块……” 方临渊像是被鬼追了似的。 “不必!”他只觉自己头顶都在冒烟,连忙出言打断了赵璴。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不用似的,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做了个极不合餐桌仪礼的举动。 他竟倾身而去,一把端起了那盘鱼,放在了自己面前。 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细碎的一声响。而方临渊被这道响动惊醒,猛地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他…… 怎么这样丢人!失了魂似的! 他别无他法,只得佯装不在意,将鱼放在面前,便坐下身去,埋头猛吃起来。 却未见旁侧一直默默看着他的赵璴,目光是有些偏移的,并没有在看他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方临渊的耳根上。 又是绯红一片。 一次能是偶然,但总不能第二次还是。 这于赵璴来说是陌生的。 它与他熟悉的厌憎、谋划与贪念不同,它炽热,却又纯净,像是天马行空的话本子里所描绘的词一般,诸如“情窦”、诸如“悸动”。 当真如此吗?在他与方临渊之间。 这种认知,让赵璴握着牙箸的手都收紧了。 他是披着画皮的妖鬼,和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沾边。若是当真让他窥见这样美妙的一隅,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抢夺、霸占、据为己有。 但是不行。 他怕一切只是他的癔症,他欲念侵邪之后生出的妄想。 他不能吓到方临渊。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硬收着锋锐的利爪和叫嚣的獠牙,将自己凶悍的魂魄囚禁在眼下这副昳丽的躯壳中,学着那些女妖,去试探、去诱惑。 这令他仍潜在黑暗里,但又与他以往每一次黑暗中的潜行不同。 这回,他步步为营地,是要去碰天上的太阳。 赵璴的心脏又忍不住酥麻地战栗起来。 —— 那日在大朝会上,对于桑知辛奏呈的核税二十一法,鸿佑帝不置可否,以至于两天下来,弹劾桑知辛的奏折不知凡几,其中更有言辞激烈、出口痛骂者,说桑知辛妖言媚上,就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丑恶行径。 鸿佑帝一直没有回应。 直到两日之后,又在御书房外长跪许久的桑知辛,终于得到了单独面圣的机会。 那天,据说陛下只问了桑知辛三个问题。 三问之后,不知桑知辛说了什么,冷置他多日的陛下竟龙颜大悦,非但恢复了桑知辛中书侍郎的官职,还将核税法收在了御案之上,说要拿去由六部商议核准细节。 这在朝野上下,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 陛下问了什么,桑知辛又是怎么答的?所有人都想知道他是如何化朽为神的,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这些昔日的同僚与旧敌。 朝中两派官员乱成了一团。 而方临渊得到这个消息,亦是震惊至极。 不过,他没像那些官吏一般急迫乱撞,毕竟再如何核查税务与财收,他都坦坦荡荡并不怕查。 唯一担忧的,就是赵璴。 他这日离了衙门,便径直去了怀玉阁。此时时辰尚早,怀玉阁还没布晚膳,窗外夕阳灼灼,赵璴恰坐在窗边,手中是拿着几封信。 “桑知辛的消息,你也听说了吗?”方临渊问道。“陛下怎会轻易放过他?” 便见赵璴没有出声,只是将那封信放在了他手里。 方临渊低头看去,便见那封信上赫然是今日在宫中时,鸿佑帝与桑知辛的对话。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看信。 方临渊垂下眼去。 信件上说,鸿佑帝见桑知辛后,桑知辛跪地行礼,鸿佑帝却未叫他起身,只是问道:“爱卿进献核税法,可有想过这些时日被审查下狱的多为你的门生亲故?” 便见桑知辛叩头道:“微臣不求陛下恕罪,但这本就是微臣的第一罪过。” 鸿佑帝没有说话,桑知辛则是继续说道。 “微臣识人不清,任用不忠不孝之徒,是微臣心瞎眼盲,以一己之错祸害了陛下的江山。而他们就任之后,微臣非但未行约束,反在有所觉察时只以为是无伤大局的小错,又担心越矩管束会有逾越之嫌,故而听之任之,酿成大错。” 看到这儿,方临渊都不由得要为他叫好了。 他说自己一时放任才造成如今的局面,鸿佑帝对他又岂非是一时纵容?倒是好一招推己及人。 “但若说结党,微臣绝无此心。只是朝堂之上多以同乡同年引为党徒,微臣即便无心参与,多年来也难免受同僚提拔点播,从中亦有获益,因此仍不敢奢求陛下原谅。” 信上说,当时的鸿佑帝无甚表情,只片刻后问他:“既是昔日同乡旧友,你竟如此狠心,连他们的性命都不要了?” “我等的性命,皆是陛下的,是朝廷的。”桑知辛这样答道。“臣已错至如今,不可再错,进献核税之法,也不过只是想弥补一二。陛下若能采用,即便取了微臣性命,微臣仍别无二言。至于旁人,律法在上,青天朗朗,自也要如微臣一般,为自己的罪责承担后果。” 说到这里时,鸿佑帝的神色已然缓和了。 “你如此说,便是知罪了?”这是鸿佑帝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信上说,当时的桑知辛,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微臣自幼不得温饱,侥幸长成,若无陛下,怎会有此后步步登天,侍奉殿前的机会?微臣今日的全部,包括性命,全是陛下赐予的,办砸了陛下的差事,微臣恨不得以死谢罪,以偿陛下的大恩!”他说。 “但是微臣一死容易,决不能留下一摊乱局给陛下。于是微臣负罪含恨,即便与朝野上下、与四境官僚为敌,也要替陛下扫清污秽!到了那时,微臣背负骂名而死又有何惜?只要不负陛下大恩,便是千刀万剐,微臣也在所不辞!” 看到这儿,方临渊背后的冷汗都出了一身。 对症下药、巧言令色,又情深义重,这能在御前长盛不衰的人,当真是有过人千百倍的手段的。 他读完了信,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怔然。 “他……”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他是陛下,有臣子在他面前这样声泪俱下地陈词,他也是会动摇的。 隔着一张信纸,他都对那人生出了忌惮。 他语塞,却见赵璴只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秋后草虫而已,多跳两下,反倒合了我的心意。” 方临渊不明白赵璴为什么这样说。 却在这时,一阵寒风恰好吹来。窗子没有关严,那风径直吹开了窗,猛地撩起了赵璴垂落的发丝。 也将身上披着的外袍吹落到肩侧。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璴穿得太单薄了。许是屋里没人伺候,他衣袍穿得随意,此时一阵风过,竟露出了他一段白而细腻、骨骼匀停的肩头。 方临渊脑中又是一阵滚烫。 这姿容分明染上了两分勾栏劲儿,衣衫不整,发丝逶迤,可这模样却偏生是在个男人身上。 男人…… 赵璴还记不记得他是个男人啊! 热气都快蒸到方临渊脸上去了。他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对赵璴示意道:“外头风大,你穿厚些,当心着凉。” 赵璴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只是起身去关窗。 “房中还好。”他说。“府上地龙烧得早,还有些热。” 谁让你关窗户了,让你穿衣服啊! 方临渊身体里的热劲儿来回乱窜,一会朝上一会朝下的,厉害得很,让他不由得心惊,对自己和赵璴都产生了畏惧。 他只得咬牙,直起身来,越过榻上的小桌,便要亲自去给赵璴将衣服拉起来。 可他神识有些纷乱,便使得动作也略莽撞些。 他伸出手去,一把提住了赵璴滑落的衣襟。 也同时地,温热的指腹,猛地划过赵璴肩上的皮肤。 92 第 9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满座上下当即鸦雀无声。 天子一怒, 那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即便是陛下这样的仁君,雷霆之怒下,也难保会不会留下桑知辛的脑袋。 一时间, 桑知辛与陛下面面相对着,满座朝臣谁也不敢贸然起身请罪, 讷然不言的,像是一群缩脖子的鹌鹑。 方临渊也被惊得肩头一颤。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膝头, 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是赵璴在看着他。 “无事。”只见他低声说。 他们此时离御座有数丈之远,这样小的声音陛下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赵璴的胆子是真大。 在座的官吏亲贵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唯独赵璴, 神色平淡中甚至隐带着轻蔑, 眉睫微抬, 淡漠地看向高台的方向。 就在这时, 那边的桑知辛动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 便见他双手捧着酒杯,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高台之下, 酒杯举过头顶,深深地磕下头去。 “微臣明白陛下之言!”只听他高声说道。 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接着说道。 “陛下跗骨之痛, 是微臣为官不力之果!请陛下放心,三日之内,臣定呈上肃清污吏之法, 荡清陛下朝野污秽!” —— 鸿佑帝没有言语, 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方临渊清楚地看见,桑知辛起身回席之时, 在场众人忌惮犹疑的神色和躲闪避忌的姿态。 他这一番话,显然是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陛下对他仍没有回应,他却堂皇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审官吏们的对立面上,此时无论是他的僚属,还是高堂之上的皇帝,都不会再对他有分毫信任了。 片刻沉默之后,方临渊借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转头问赵璴道:“他这是在断尾求生?” 只见赵璴笑了一声,说道:“你看出来了?” “看是看出来了……”方临渊有些犹豫。“但是此举能成吗?他结党贪污的罪行已经闹到了皇上眼前,皇上怎么还会重用他?” “我们送到宫中的罪证,也确实没有确凿是他的。”赵璴说。“只要没有证据能给他定罪,此举就仍是有用……”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向桑知辛。 “虽胜算不大,不过是赌而已。”他说。“但反正已是死局一盘,没有退路,便随他挣扎了。” 听见这话,方临渊面上浮起了忧色。 “困兽之斗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他说。“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赵璴看着他,没有言语。 方临渊一时有些紧张。 “你莫非也没有算到他会有这一步?这就有些麻烦。圣心向来是最难揣测,若是他将兖州这样大的事都推了出去,那岂不是……”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却忽然,一道微凉的气息忽然凑近了他,在他毫无防备之际,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边。 “仍在我筹算之内。”是赵璴的声音,压得很轻。 方临渊浑身都僵了。 却听赵璴说道:“只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而今身在宫中,总不好大庭广众地讲出来。” 他语气里懒洋洋的笑意飘在耳边,方临渊只觉自己是一座满是裂纹的石头。 僵硬得动弹不得,要是往旁边再搬一点,又会被捧得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片刻,他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连人带着身下的红木座椅,朝着远离赵璴的方向挪了两下。 旁侧的赵璴微微一顿。 他目光里是方临渊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峻的侧脸,而高束起的发冠让他的颈项与双耳没有半丝头发的遮挡,明晃晃地暴露在了烛火之下。 与那冰冷躲闪的神色不同,那儿却是柔软艳丽的一片绯红,像是蒸腾得起热气一般。 同样一副素来不大会伪装的面孔,却在他眼前冰火相触,当即将赵璴与人相与的薄弱经历全否定了,让他一时间都未能猜出个所以来。 赵璴眉眼微顿,继而不露痕迹地在那片绯红上停顿了片刻。 他虽不通情爱,却熟谙人性,知道神色可以作伪,可□□的反应却不会。 更何况…… 厌恶躲避某人,是不会令耳根泛红的。 这分明……该是气血上涌之情状。 —— 两日之后,桑知辛便如当日所言,向鸿佑帝呈上了奏折。 这是在大朝会时公开呈奏的折子,里头竟林林总总罗列了整整二十一条,全是如何挟制地方官吏、如何控制仓廪粮草以及如何弹压地方豪绅的。 二十一条整合起来,严正公整,巨细无遗,桑知辛将其命名为《核税法》。 按他在朝中痛陈时所言,他翻阅了历年以来地方官吏勾结豪强作乱的案卷,发觉其中的核心便是税收。税收是地方豪绅一笔不菲的开支,他们与地方官吏的勾连,也是从税收的缴纳开始的,而他们挪用的粮食与银钱,通常也是从税收里克扣的。 所以,他这核税二十一法便是从税务入手,控制住地方官吏对税务的管理职权,使其无法从税收上牟利的同时,令豪绅无税法的空隙可用。 而与之相对的,则有庞大的体量需要撼动。 各处上报的耕田数量与田亩产量都需要重新核算,地方的税务与仓库,都要按着账册另外核查。 桑知辛言,此法若要施行,只怕要花费一至三年之久,但若落于实地,那么此后三五十年,都可高枕无忧。 据说朝堂上当即炸了锅。 朝臣们清算下来,能有几个干净的?桑知辛此举当真是狠极了,非但大义灭亲,还要将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全都推上危墙,让他们跟着桑知辛一起倒霉! 当即,反对的奏折雪花似的送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方临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都有些惊叹,这日在怀玉阁用饭时,还在跟赵璴感慨。 “那二十一条我也看了,桑大人此番当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与满朝大半官员为敌。”方临渊道。“若这就是他的自救之法……桑大人还真是个够狠的人物。” 却见他对面的赵璴有些心不在焉。 “能以布衣之身爬上那样的位置,他定舍得开,也足够了解龙椅上的人。”过了一会儿,方临渊才听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是因为他摸清了陛下想要清洗官吏,却又不好开口的心思,于是主动展示自己的用处,做陛下手中的刀刃?”他道。 赵璴却没声了。 有心事? 方临渊不由得转头看向赵璴。 却正好撞见赵璴从他脸上收回目光,安静地伸箸去夹菜。 只是他夹的那一筷子是他最不爱吃的羊肉,却见他夹走之后又放进口中,像是全然没在意吃的是什么一般。 肯定有心事。 方临渊多看了他两眼,直到赵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眼来。 “你今日遇到了什么事吗?”方临渊问道。“看你似乎有些累。”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道:“有吗?” 方临渊笃定地点了点头。 只见赵璴微一垂眼,停顿片刻后说道:“抱歉。” 方临渊连忙摆手,可两只手这会儿又拿着碗筷,一时间手忙脚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闲话而已,你今天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没什么的。” 却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说道:“我无事。” 方临渊正要说什么,却见赵璴已经站起了身来,一手拢起了宽阔柔软的衣袖,露出一截白出莹光的皓腕,另一只手跨到了桌那边去,夹起了一筷柔软的鱼腹。 “这是外头的人特送来的松江鲥鱼,说是肉质极细嫩,比京中的河鱼好些。” 说着,只见赵璴偏过身来,将那筷鱼腹放进了他碗里。 方临渊正被那筷鱼吸引着视线,却在这时,几缕幽香盈盈的发丝恰在此时垂落,落在了他的耳际。 ……赵璴! 他将鱼肉夹来,恰好倾身,垂于肩头的长发便散在了他身上。 分明……只几缕落下的发,却偏冰冰凉凉的,又很香,像是将人缠裹住了的蛛丝一般。 方临渊又不会动了,眼见着鱼肉落进自己碗中,赵璴的声音又恰于此时在耳边响起。 “你尝尝。” /> 那是什么声音?是鲛人勾魂索命的低吟。 方临渊这些日真是靠近不了赵璴一点,此时通身僵得厉害,余光却恰见旁侧的赵璴微微偏头,问道:“怎么,是蒸鱼不合胃口?” 方临渊像是被提线的人偶似的,连忙拿起筷子,有些忙乱地将那块鱼放进了口中。 “嗯,好吃。”他胡乱地点了两下头,想让赵璴快些坐回去。 却见赵璴偏头看见他的反应之后,又道:“还可以吗?那我再给你夹两块……” 方临渊像是被鬼追了似的。 “不必!”他只觉自己头顶都在冒烟,连忙出言打断了赵璴。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不用似的,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做了个极不合餐桌仪礼的举动。 他竟倾身而去,一把端起了那盘鱼,放在了自己面前。 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细碎的一声响。而方临渊被这道响动惊醒,猛地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他…… 怎么这样丢人!失了魂似的! 他别无他法,只得佯装不在意,将鱼放在面前,便坐下身去,埋头猛吃起来。 却未见旁侧一直默默看着他的赵璴,目光是有些偏移的,并没有在看他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方临渊的耳根上。 又是绯红一片。 一次能是偶然,但总不能第二次还是。 这于赵璴来说是陌生的。 它与他熟悉的厌憎、谋划与贪念不同,它炽热,却又纯净,像是天马行空的话本子里所描绘的词一般,诸如“情窦”、诸如“悸动”。 当真如此吗?在他与方临渊之间。 这种认知,让赵璴握着牙箸的手都收紧了。 他是披着画皮的妖鬼,和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沾边。若是当真让他窥见这样美妙的一隅,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抢夺、霸占、据为己有。 但是不行。 他怕一切只是他的癔症,他欲念侵邪之后生出的妄想。 他不能吓到方临渊。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硬收着锋锐的利爪和叫嚣的獠牙,将自己凶悍的魂魄囚禁在眼下这副昳丽的躯壳中,学着那些女妖,去试探、去诱惑。 这令他仍潜在黑暗里,但又与他以往每一次黑暗中的潜行不同。 这回,他步步为营地,是要去碰天上的太阳。 赵璴的心脏又忍不住酥麻地战栗起来。 —— 那日在大朝会上,对于桑知辛奏呈的核税二十一法,鸿佑帝不置可否,以至于两天下来,弹劾桑知辛的奏折不知凡几,其中更有言辞激烈、出口痛骂者,说桑知辛妖言媚上,就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丑恶行径。 鸿佑帝一直没有回应。 直到两日之后,又在御书房外长跪许久的桑知辛,终于得到了单独面圣的机会。 那天,据说陛下只问了桑知辛三个问题。 三问之后,不知桑知辛说了什么,冷置他多日的陛下竟龙颜大悦,非但恢复了桑知辛中书侍郎的官职,还将核税法收在了御案之上,说要拿去由六部商议核准细节。 这在朝野上下,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 陛下问了什么,桑知辛又是怎么答的?所有人都想知道他是如何化朽为神的,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这些昔日的同僚与旧敌。 朝中两派官员乱成了一团。 而方临渊得到这个消息,亦是震惊至极。 不过,他没像那些官吏一般急迫乱撞,毕竟再如何核查税务与财收,他都坦坦荡荡并不怕查。 唯一担忧的,就是赵璴。 他这日离了衙门,便径直去了怀玉阁。此时时辰尚早,怀玉阁还没布晚膳,窗外夕阳灼灼,赵璴恰坐在窗边,手中是拿着几封信。 “桑知辛的消息,你也听说了吗?”方临渊问道。“陛下怎会轻易放过他?” 便见赵璴没有出声,只是将那封信放在了他手里。 方临渊低头看去,便见那封信上赫然是今日在宫中时,鸿佑帝与桑知辛的对话。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看信。 方临渊垂下眼去。 信件上说,鸿佑帝见桑知辛后,桑知辛跪地行礼,鸿佑帝却未叫他起身,只是问道:“爱卿进献核税法,可有想过这些时日被审查下狱的多为你的门生亲故?” 便见桑知辛叩头道:“微臣不求陛下恕罪,但这本就是微臣的第一罪过。” 鸿佑帝没有说话,桑知辛则是继续说道。 “微臣识人不清,任用不忠不孝之徒,是微臣心瞎眼盲,以一己之错祸害了陛下的江山。而他们就任之后,微臣非但未行约束,反在有所觉察时只以为是无伤大局的小错,又担心越矩管束会有逾越之嫌,故而听之任之,酿成大错。” 看到这儿,方临渊都不由得要为他叫好了。 他说自己一时放任才造成如今的局面,鸿佑帝对他又岂非是一时纵容?倒是好一招推己及人。 “但若说结党,微臣绝无此心。只是朝堂之上多以同乡同年引为党徒,微臣即便无心参与,多年来也难免受同僚提拔点播,从中亦有获益,因此仍不敢奢求陛下原谅。” 信上说,当时的鸿佑帝无甚表情,只片刻后问他:“既是昔日同乡旧友,你竟如此狠心,连他们的性命都不要了?” “我等的性命,皆是陛下的,是朝廷的。”桑知辛这样答道。“臣已错至如今,不可再错,进献核税之法,也不过只是想弥补一二。陛下若能采用,即便取了微臣性命,微臣仍别无二言。至于旁人,律法在上,青天朗朗,自也要如微臣一般,为自己的罪责承担后果。” 说到这里时,鸿佑帝的神色已然缓和了。 “你如此说,便是知罪了?”这是鸿佑帝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信上说,当时的桑知辛,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微臣自幼不得温饱,侥幸长成,若无陛下,怎会有此后步步登天,侍奉殿前的机会?微臣今日的全部,包括性命,全是陛下赐予的,办砸了陛下的差事,微臣恨不得以死谢罪,以偿陛下的大恩!”他说。 “但是微臣一死容易,决不能留下一摊乱局给陛下。于是微臣负罪含恨,即便与朝野上下、与四境官僚为敌,也要替陛下扫清污秽!到了那时,微臣背负骂名而死又有何惜?只要不负陛下大恩,便是千刀万剐,微臣也在所不辞!” 看到这儿,方临渊背后的冷汗都出了一身。 对症下药、巧言令色,又情深义重,这能在御前长盛不衰的人,当真是有过人千百倍的手段的。 他读完了信,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怔然。 “他……”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他是陛下,有臣子在他面前这样声泪俱下地陈词,他也是会动摇的。 隔着一张信纸,他都对那人生出了忌惮。 他语塞,却见赵璴只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秋后草虫而已,多跳两下,反倒合了我的心意。” 方临渊不明白赵璴为什么这样说。 却在这时,一阵寒风恰好吹来。窗子没有关严,那风径直吹开了窗,猛地撩起了赵璴垂落的发丝。 也将身上披着的外袍吹落到肩侧。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璴穿得太单薄了。许是屋里没人伺候,他衣袍穿得随意,此时一阵风过,竟露出了他一段白而细腻、骨骼匀停的肩头。 方临渊脑中又是一阵滚烫。 这姿容分明染上了两分勾栏劲儿,衣衫不整,发丝逶迤,可这模样却偏生是在个男人身上。 男人…… 赵璴还记不记得他是个男人啊! 热气都快蒸到方临渊脸上去了。他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对赵璴示意道:“外头风大,你穿厚些,当心着凉。” 赵璴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只是起身去关窗。 “房中还好。”他说。“府上地龙烧得早,还有些热。” 谁让你关窗户了,让你穿衣服啊! 方临渊身体里的热劲儿来回乱窜,一会朝上一会朝下的,厉害得很,让他不由得心惊,对自己和赵璴都产生了畏惧。 他只得咬牙,直起身来,越过榻上的小桌,便要亲自去给赵璴将衣服拉起来。 可他神识有些纷乱,便使得动作也略莽撞些。 他伸出手去,一把提住了赵璴滑落的衣襟。 也同时地,温热的指腹,猛地划过赵璴肩上的皮肤。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93 第 9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王公公的手艺便是放在宫里也是一绝。 方临渊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 没一会儿,便有侍女一道一道地端了上来。 蟹粉浓香醇厚,配上清爽的豆腐恰是一道相得益彰的好羹。桃酥饼是拿掺了桃花蜜的油煎出来的, 油香中满是花蜜的清甜。小厨房里的羊肉更是新鲜的山羊羔肉,不必太多配料,只需拿火一催,其中的肉香便全激发了出来。 最后,两碗汤分别放在了方临渊和赵璴面前。 “这是王公公特做的银杞茉莉汤, 里头还特加了川穹和白芍。王公公说, 殿下与侯爷劳碌了一日, 这汤最是安神解乏,还可明目。” 听见侍女这样说,方临渊不由得问道:“殿下今日在忙什么?” 赵璴淡淡抬眼看向那侍女。 可那侍女是侯府里的, 不大看得懂赵璴的眼色, 这会儿方临渊跟她说话, 她一双眼也没往别处去看。 “啊, 是庄子上送来的秋收账册。”那侍女笑道。“岁朝姐姐说,今年各地收成都好,账册也就繁杂些,便尤其令殿下辛苦了。” 方临渊不由得转头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神色平静,只淡淡看了那侍女一眼道:“好了,不必多嘴,下去吧。” 那侍女笑着朝他二人行了礼, 飞快地退了出去。 “账目很复杂吗?”方临渊不由得看向赵璴。“要是麻烦的话, 交给岁朝就好了,她从前年年都替母亲处理这些。” 便见赵璴摇了摇头,说道:“闲着也是无事, 当打发时间。” 方临渊不由得佩服他。 朝堂上如今都要闹翻了,赵璴却仍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当真是大将风姿,让人佩服极了。 不过,说到账册,方临渊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说起来,今年佃户们的地租,原本就是你垫付的。”他说。“我之前看账,四万两白银呢。这回对完账册之后,你就划到你的账上去吧。” 正喝汤的赵璴抬眼看向他:“这是做什么?” 方临渊一脸理所应当:“还你的银子呀。” 赵璴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便听方临渊笑道:“我也不是跟你见外,但是这么大的侯府,还是公私分明些,总不能老让你吃亏的。” “不算吃亏。”只听赵璴说道。“垫进去的银子,本也就是你打马球赚来的。” 打马球? 方临渊一顿,便想起赵璴所说的正是清明那日,他与王昶比试那回,赵璴押注重金那件事。 这不是混淆了嘛!若无赵璴的本金,这些银子会从哪里来? 方临渊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听赵璴淡淡笑了一声。 “不必分这么清楚。”他说。“反正现在公账私账都归我管,全是我的,何必倒来倒去呢。” 方临渊一愣,才意识到赵璴跟他开了个轻快的玩笑。 他与赵璴目光相触,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啊,原是将主意打在我整个侯府上了?”他说着,伸手夹起桌上的羊肉,笑道。 “那也行,既不分你我,日后王公公便是我的人,我请他做什么菜他就得做什么菜。” 便听赵璴也笑起来:“悉听尊便。” 一时间,柔软的气氛在席间荡了开来。方临渊浑然未觉,只低头吃着羊肉,再抬头时,一碗蟹粉豆腐已经放在了他手边。 暖融融的灯火下,他与赵璴相对而坐。窗外夜色静谧,他笑着,赵璴眉眼上也在笑着。 竟真如长流的细水,轻飘飘地流淌而过,直朝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而去一般。 —— 窦怀仁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他去卫戍司耍了一通威风,只当是在给赵璴示威。 毕竟他可是在帮着赵璴做谋权篡位的事,他们两个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更何况他才是一家之主,是顶天立地、可以坐皇位、可以传血脉的男人,赵璴做什么都得靠着他,怎么能不好好地供养他? 他那是外室吗?那可是专门替赵璴养的、替他篡权夺位的! 窦怀仁心下不服,便打定了主意,既赵璴不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便也要赵璴尝尝家宅不宁的利害。 却不料,回到府中,他迎接的竟是和嘉公主的怒火。 赵璴告了密。 赵璴将他打算带着外室南下的事情,告诉了和嘉公主。 “窦怀仁,倒真是我轻看了你。”和嘉公主怒道。“原你不是没本事,而是所有的本事,全都用在对付本宫身上了!” “谁对付你了?不是你说我窝囊,嫌我仕途不顺吗!如今陛下遴选官员南下,多好的机会,我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公主殿下的颜面吗!” 窦怀仁梗着脖子与她争执。 但和嘉公主却从不是与他讲道理的人。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已然落在了窦怀仁的脸上。 “你拿我当傻子骗,是吗!”她嗓音尖锐,提起裙摆扑了上来。 这天,直到半夜,窦怀仁才捂着脖颈上抓出的血口子,灰溜溜地钻进了书房。 ……赵璴,原是赵璴! 两人争执之间,窦怀仁才在和嘉公主的骂声中知道了真相。 原是赵璴知道他去卫戍司后,便派了人来找和嘉公主。她身边的那个松烟,死人脸似的老嬷嬷,板着脸请和嘉公主规劝他。 说朝中之事不是五公主一个女流之辈能够左右的,之前那对母子本就是窦怀仁假借名目放进她私宅里。此后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五公主才稍作收留,眼下断无法帮窦怀仁与那女人私奔。 好……她倒是把他的老底全都揭给了他夫人! 窦怀仁回到书房中时已经气疯了。他忌惮和嘉公主的高贵身份不敢与她争执,可赵璴又算什么?要说把柄,难道他手里没有吗! 窦怀仁发疯似的翻起了书房里的暗格。 他这里,可有的是赵璴谋逆犯上的证据!只要拿出来,赵璴还敢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信件翻出来,窦怀仁哆嗦着拆开。 这封不行,上头既没有重要信息,也没有赵璴的笔迹;这封也不行,信不是赵璴写的,上头非但没有赵璴的名字,还有他想要自己的孩子登基为帝的狂悖之言…… 一封封信翻过去,窦怀仁的后背上渐渐泛起了冷汗。 几十封信件……赵璴在这里头,像是隐身了一般。 没有落款,字迹不明,没有任何与赵璴有关的线索,一封一封,全是他窦怀仁在谋逆…… 赵璴……这个贱人! 她早就做好准备了!许多信都是东厂送来的,阅后即焚是东厂的规矩,他不敢跟那群活阎王讲道理。至于其它的……什么信烧了,什么信没烧,他竟全然没在意过。 可是他送给赵璴的信,数都数不过来…… 天色微明之际,窦怀仁靠着宽大的水曲柳书桌,颓然地滑坐在地。 这贱人早就筹算好了,难怪他一点都不怕他,随便就将他的事情揭露出去…… 可是她忘了!她一个女流之辈,离开了他这位舅舅,还能做什么! 他只管等着! 除非赵璴不想要她的大业,不然,他的儿子总有一日能登上皇位。不管是谁,就算是和嘉那个泼妇生的,也是他儿子。 片刻之后,窦怀仁笑了起来,神色几近癫狂。 赵璴这贱人,只管等着吧。 老天把她生成个女人,就是要她永远都要被他压住一头。 —— 与陛下的千秋宴不同,迎接外使的礼节虽说繁杂,但仪仗所需完成的也不过是骑马列队、整装开路而已。 几日的操练,方临渊带着十六卫的兵马们将迎接来使的队列、礼制、路线以及行进的流程全部操练过之后,又演习过两回,基本能全做到万无一失了。 那日卫尉寺少卿与他说的话,他半句都没透露给他们。因此这帮小子至今仍将这差事当做天大的恩赐,操练时也恨不得拼尽十二分的功夫。 有时糊涂些也是好事。 数日之后,眼看着波斯国与缅甸国的使臣便要进京了。 这日操练过后,正是黄昏时分。兵马司送来了迎接来使那日所用的马匹。 都是高大健壮的大宛驹,毛色是清一色的雪白,上百匹白得发光的高头大马送进卫戍司时,引来了周遭不少百姓的围观。 “当真是好马啊!”李承安这样见惯了好东西的公子哥都忍不住感叹,围着分派给他的那匹白马转了好几圈,伸手去摸骏马的鬃毛。 “这是朝廷特养来用作仪仗的马匹,自是不同。”方临渊在旁侧说道。 “那咱们之前演练时都没骑过,过两日外使进京的时候,会不会出岔子啊。”旁 边有人问道。 “这些马匹本就是自幼遴选出的,秉性稳定,善于服从,况且在兵马司中也日日操练,就算是你出岔子,它们都不会的。”方临渊瞥了那人一眼,笑着说道。 卫戍司的兵士们不由得纷纷发出叹息。 “我爹前两日还特送了我一匹好马呢,看来他送的马是派不上用场了。”李承安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不然转送给您吧,将军?那白马漂亮极了,您正好拿去送给夫人。” 送马?赵璴似乎不喜欢马。 但说起送夫人,方临渊微微一顿,想起了赵璴这些日在家中管账的辛苦。 “你自己留着吧。”方临渊道。 那边,几个卫兵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波斯国他们年年都要进贡异兽,听说今年陛下整寿,进贡得尤其之多,咱们能不能降得住啊?” “谁让你降异兽了?人家都在大笼子里关着呢。” “嘿,那我还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没看过?我可是年年都看,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景……” 周遭众人说着话,方临渊却走上前,拉过李承安道。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你过来,我要问问你。” —— 两日之后的一大早,方临渊便领着十六卫戍司的人马候在了南城门前。 高大的白马列阵而立,马上的卫兵身被金甲。金甲之上红缨飘荡,卫兵手中立着高高飘扬的幡旗,远远看去一片漫卷天地的金红,像是射落人间的朝霞一般。 礼乐司的人马分列两侧,手中抱着的乐器不胜枚举,在日头下闪烁着熠熠的华光。 而安平侯府内,则是一片安宁的静谧。 今日外使进京,许多条街道都戒了严,无论官民都是不许踏足的。 因此府中的下人们今日大多也没有出门。 赵璴窗外,绢素领着一众下人在院里清扫昨日落的积雪。赵璴静坐在窗下,正静静地对着棋谱研究一盘死局。 棋局正是焦灼。白子势如破竹,黑子溃不成军。只是尚未到全然分晓的时刻,垂垂挣扎之际,许也有生机暗藏。 赵璴单手捏着黑子,已然垂眸沉吟了许久了。 就在这时,吴兴海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殿下。”他迎到赵璴面前,将手中的一封信件放在了赵璴手边。 “什么事。”赵璴微微拧了拧眉,看他一眼,将黑子放入棋盘之中。 “安平侯遣人送来的,说是急信,半个时辰之后,与您有要事相商。”吴兴海说道。 赵璴放了一半的棋子锵然落进了棋局之中。 一盘复杂的棋当即被震乱了。赵璴却不顾这些,一手飞快地拿起那封信件,已然从坐榻上站起了身来。 “可有说是什么事?”他一边拆信,一边飞快地吩咐道。“去备我出行的衣服……” 信件展开,却见里头只短短一句话,是方临渊的字迹。 “车驾已备,不必更衣。” —— 今日外使入京,方临渊在外带队,按说该是没时间与他见面的。 若要此时相见,便是急事。但看方临渊信中的语气,却不像急事。 赵璴停在原处,眼见着吴兴海已转身去取他的衣服了,便先行出声制止了他:“等等。” 吴兴海回头,便见赵璴单手握着那封信,神色莫名地看了片刻,继而说道:“无事,你不必管了。” 吴兴海不解,却仍是躬身行礼道:“是,殿下。” 他正要退下,却在即将退到门前时,又被赵璴叫住了。 “还是先派人去探听一番。”只听赵璴说道。“窦怀仁、太常寺还有卫尉寺上下,全部与今日外使入京有关的,去查他们可有异动。” 吴兴海躬身行礼之际,不由得多看了赵璴两眼。 只见五殿下目光已然平静下来,似乎信中不是要事。可他偏又要派人,上上下下地全要查上一遍…… 吴兴海微微一顿,继而在心中不甘而认命地叹了一声。 这样谨小慎微,殿下若不为了他自己,还能是为谁呢。 —— 赵璴换上了一身出行的百褶遍地金罗裙。如今的天气已是日甚一日地寒冷,他外头穿了一件软红的织锦袄子,又添了一件兔毛披风。 以女子的身份出行向来麻烦一些,即便不特作装扮,他赶到府门前时也是一刻钟之后了。 马车果然停在那儿,赵璴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便见车夫正一边行礼,一边躬身朝着他笑。 马车一路穿过静谧的街道,熟稔地绕过每一条禁行的道路,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后巷里。 赵璴打起车帘,已然有侍女将下马的足凳摆在车前了。 赵璴目光微扫,便见周遭往来的皆是身着锦衣、非富即贵之人。他面前已有满脸堆笑的掌柜领着一众小厮上前跪拜迎接,他抬头看去,只见面前是一座三层高的雕楼,走的是偏门,因此看不见这座楼的牌匾。 他没有出声,只抬手让面前众人平身。 那掌柜当即起身,躬身笑着一路将他迎到了三楼。 “今日得蒙公主殿下驾临,真是我泰丰楼三生之幸呐!”那掌柜一边将他朝三楼的尽头带,一边笑着说道。 泰丰楼? 赵璴的确没来过,只听闻此为京中最贵的酒楼之一,又颇受官家纨绔公子的偏爱,因此声名赫赫。 他没言语,旁侧的绢素已然替他问道:“掌柜怎么知道公主殿下会来?” 那掌柜一边笑着,推开了三楼尽头两扇宽大的雕花门,一边说道:“安平侯爷对殿下上心呐,昨日特花了重金,托了好几位公子才替殿下您定下了这里!咱们泰丰楼,那可是今日遍京城最好看的去处了!” 雕花木门被推了开来。 微微凛冽的寒风忽地迎面吹来,而周遭众人眼中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三面临窗的顶楼厢阁,宽敞而华美,柔软的帘幔被敞开的窗子灌进的风吹拂起来。 正中的圆桌上,珍馐满桌,却只一副碗碟,虽未摆放美酒,却隐约能闻见母树滇红的香气。 而他们正对的床前,赫然是一座宽敞的露台,透过那儿,正能看见一路通往皇城的长街。 “异兽过长街!那可是每年万寿节上京城最好看的奇景!侯爷听说咱们这儿是观赏异兽的妙绝之地,专程为殿下定下了这里!”那掌柜说着,忽地惊喜道。 “殿下您瞧!时辰正好,使臣的队伍过来了!” 说着,他一路将赵璴请到了露台之上。 天际晨光明亮,长街两侧的门户与街巷口,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 而长街的南端,雪白的骏马与金甲的士兵,已经平稳地举着飘扬的旗帜,缓缓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伺候在旁的掌柜都不由得小声叹道:“今年的排场当真浩大!” 列队的兵马两侧,恢弘的礼乐声在长街上荡开。被仪仗簇拥其间的,除却那些奇装异服的南洋使臣之外,便是一座又一座、望不见尽头的巨大兽笼。 鬃毛烈烈,通体金黄的巨大狻猊,露在兽笼之外的巨大兽首威风凛凛,可见一双金黄的眼瞳与两对锐如利剑的獠牙。羽毛光亮、尾羽拖曳的白孔雀隐约泛着金光,像是山海传说中穿云带雨的巨大神鸟。 唯独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仓光,皮肤厚重如同重甲,长吻之上竟有一只独角,与山海经所载一模一样。 还有长鼻巨耳的巨象,被牵过长街时,青砖地面都跟着微微地发出战栗。 恢弘,奇异,热闹而又繁华,像是照入人间的异界神景一般。 这儿果真是遍京城观礼的最佳所在,一年一度异兽过长街的奇景,唯独在此处观瞻最为震撼。 周遭众人的眼睛没有不发亮的。 他们小声讨论着,一会儿说这异兽模样威武,一会儿又指着说看那个美如神降。 独被簇拥其间的赵璴一言不发。 众人都在看异兽,谁也没注意到,只有他,一双眼明亮而专注,深邃如漫天星辰坠落,在这遍天下都罕见的奇景当中,唯独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白马上的金甲将军,率众策马行过长街,在经过泰丰楼时,飞快地朝着顶楼的方向眨了一下眼睛。 看异兽的众人自然谁也未曾注意,唯独赵璴看见了。 他知道,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将这片奇景作为礼物,在送给他。 赵璴笼在袖中手微微地战栗,在谁都没看见的地方,仍攥着那封信。 他收到了。 非为什么奇景难得,而是漫天遍地,什么东西,比得上他一番炽热的心思呢。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94 第 9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率十六卫众人,将南洋各国的使臣平安送到了宫门之前。 鸿佑帝已经率领群臣在宫门前迎接了。 因着是整寿的大礼,此番抵京的除波斯与缅甸之外,远在大洋彼岸的爪哇也派了使臣前来,当众向鸿佑帝进献了爪哇特有的龙涎奇香。 鸿佑帝自是龙颜大悦,率领众臣在宫门前参观过各国异兽之后,便将使臣迎进了宫中。 之后便要由十六卫的兵士将异兽们送入曲江池的百兽园中了。 顺利完成了迎接使臣的重任,十六卫的兵士皆是松了口气。 他们一路护送着异兽,待浩浩荡荡地入了曲江池,此后便有宫中的侍从接应了。 他们下了马来,候在百兽园的门前,眼看着宫人们一辆一辆地将装载异兽的木车接进园中。 十六卫们皆三三两两地围拢去看。 这也是方临渊特许的。毕竟他们辛苦了一路,如今没有外人,想多看两眼这些难得的异兽,也算不得出格。 不过一群半大的小子,热热闹闹地便围了上去。 方临渊便站在不远处。 李承安是见惯了的,这会儿便也没凑这个热闹,倒是满脸讨好地凑到了方临渊身边,笑嘻嘻地说道:“将军,我那差事办得如何?” 方临渊转头看向他。 原是来邀功的。 那天他将李承安叫到一边,问的就是这件事。 他听那些十六卫说,李承安年年都要包下上京城最好的位置去看异兽过长街,他们这些同僚下属便也能被沐恩泽,跟着一起去在上京最好的位置观赏奇景。 方临渊一问,才知道李承安定的是泰丰楼最高处那间天字第一号房。 见他起意,李承安便多问了两句。知他是想订给夫人,李承安当即自告奋勇,替他去与泰丰楼的老板交涉。 此后花了大价钱,自是不在话下。李承安非要替方临渊付账,被方临渊言辞拦了下来。 “若这钱是你付的,那就是行贿。”方临渊吓唬他。“咱俩都得下狱。” 想到自己这位将军是卫戍司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李承安总算没再提付账的事。 方临渊偏过头去,面前过去的是一辆辆装载异兽的大木车,可眼中闪过的却是方才长街上惊鸿一面,看见赵璴在楼上的身影。 他公差在身,目光不敢停留,只看得见披风逶迤的一道高挑的身影,软红色的,花团锦簇,珠玉熠熠,像是神仙下凡似的。 男神仙也是神仙,都是夺目极了的漂亮。 方临渊的目光顿了顿,继而偏头对李承安笑道:“是很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李承安忍不住龇了龇牙。 怎么回事!他这位顶天立地、英武盖世的将军,刚才朝他笑的那一下,怎么还挺温柔? 李承安全身发毛,恨不得跳开三步远去,跟这位光耀夺目的大将军眼中的柔光划清界限。 “算不了什么,举手之劳。”他龇着牙,勉强应了一声。 幸好,将军不再看他了。 他转头又看向那一路送进园中的异兽,扬着一双曜石似的眼睛,眉梢是轻飘飘的,嘴角也是勾起来的,分明是冷飕飕的冬天,却偏像是有春风从他脸上吹过去。 他那眼神,更不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件,倒像是在透过它们,在看它们映在另一个人眼中时,那人双眼的模样。 李承安又被酸得浑身发麻。 罢了罢了,是这差事耽误将军了。 还请他快些办完了差后,快马加鞭,去那高楼之上寻他的祝英台吧。 —— 待到异兽全部送入百兽园,方临渊的确回了一趟泰丰楼。 赵璴还在楼上。 他不知怎么时辰算得那么准,方临渊到时,恰好泰丰楼的伙计给他们换上了一桌热腾腾的新菜,全是方临渊喜欢的。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饥肠辘辘。 酒楼的掌柜难得接待这样尊贵的宾客,殷勤得不肯走。眼见赵璴坐在桌前,有外人在想必又要用伪声说话,方临渊打发了好几锭银子,才将旁人全都屏退。 “你怎么没吃饭呐?”待房门关上,方临渊这才放下心来,在赵璴身边坐了下来。 “才从府中出来,就不大饿。”便听赵璴说道。“你忙了大半日,先垫一垫。” 方临渊自是不会跟赵璴客气的。 不等赵璴开口,他已经动手拿起了筷子:“上次我来泰丰楼,就见他们的龙身凤尾虾不错,想必是合你口味的。” 说着,他便夹了一只虾给赵璴,顺便问道:“刚才异兽过街可好看?我听人说称得上是京中奇景,想来你一直在宫中,没机会能见。” 说话间,他恰好抬眼,正撞上赵璴的目光。 方临渊微微一愣。 他猛地撞入了一双专注极了的眼睛。 “好看。” 接着,他听见赵璴说道。 “很好看。” 方临渊的筷子一松,吧嗒一声,自己却发不出声音了。 三面临窗的楼阁帘幔纷飞,柔软靡丽之下,他忽然辨不清眼前这个不辨雌雄、华美而又锋利的人,在说什么好看。 分明在说方才之景,可那双眼里倒映着的,却全都是他。 —— 不过两日,楼兰的使臣便抵达京城了。 与来京的其他藩国不同,这是这么多年来楼兰第一次进京朝贡。 而个中缘由,非为其他,正是陇西十八座城池。 楼兰与大宣接壤的土地,正是陇西十八城。十八座城池被突厥夺走之后,楼兰与大宣便被分隔开来,自也无法越过突厥,前来大宣朝贡。 今年,楼兰的土地终于重新与大宣相接了。 于是这日在城外,不顾礼节,楼兰使臣在见到方临渊的那一刻,便激动得险些要落下泪来。 昨日才刚下过一场大雪,城外的积雪尚且没有除尽。楼兰使节看见方临渊的那一眼,竟径直跳下马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积雪,一路行到了方临渊的马前。 “方将军,若是无您,我等今日如何有幸能至大宣的皇城啊!” 使臣身上宝石镶嵌的饰品叮当作响,跟随在旁的十六卫们惊讶过后,脸上无不是对方临渊的钦佩。 旁边的李承安还一直在看他,眉眼中的笑似乎恨不得现在就拍他的肩,夸他盖世英豪了。 可方临渊心下却微微一沉。 他翻身跳下马去,一把扶住了楼兰使臣,说道:“大人此话言重了。大人今日来京,是因陛下的千秋之岁,我等臣属不过是领命相迎罢了。” 说着,他转身看向旁侧的十六卫,命他们立刻牵来使臣大人的马,请大人上马慢行。 幸而各国使臣入京,只有南洋使臣风头最盛。今日到京的楼兰不过是个西域小国,既不需那样大的排场,也没有那么多百姓围拢观看。 那使臣上了马,便与方临渊等人一路入了皇城。 李承安随行在侧,见他容色恳切,倒是与他聊了一路。 原是楼兰这些年来的处境也并不好。 突厥连年都要从他们那里征讨牛羊金银,还常有突厥人纵马前来劫掠抢夺。 他们国小力薄,无力抗衡,苟延残喘至今,也全凭着他们身踞沙漠天险,突厥人也嫌弃那里不能放牧牛羊,故而没有出兵攻打。 如今,陇西十八城回归大宣,他们也终能得以喘息,今年也终于没有突厥骑兵的侵扰,百姓终得稍有生息。 说到这儿,楼兰使臣又赞不绝口起来。 “我们十余年未能纳贡,大宣竟还愿与我们通商,这是大宣皇帝仁厚呐!”他说。“也全仰赖方将军的定侯策,我们今年得到了大宣的麦种,比青稞的产量高得多呢!” “定侯策?”旁侧的李承安不由得问道,前方率众开路的方临渊也微微偏过头来。 这是什么?竟连他都没听过。 “是陇西如今的主将,卓方游将军呀!”楼兰使臣说道。 “春天的时候,卓将军从京城回陇西,整理出了十七条靖边策略,说是出自方将军之手,是为陇西百姓和我们这些边境小国谋生计的。”楼兰使臣滔滔不绝,说到这儿,他笑眯眯地看向方临渊。 “如今陇西粮食也丰厚,我们在通商市镇又能买得到便宜的粮食,又能买得到粮食和菜蔬的种子,现下我们就都叫那十七条为定侯策,这‘定侯’,正是方将军啊!” 旁边的李承安都不由得发出了惊叹。 “方将军当真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他说道。 & nbsp;  旁侧的楼兰使臣连声附和。 却见前头的方临渊微微偏过头来,拧眉看向李承安:“别乱说话。” 李承安连忙住了口。 眼见着方临渊不大高兴,他当即不敢再多言语,一路安安静静地将使臣们送到了皇城前。 到了宫门口,等在那儿的侍从说陛下正在梅园办赏雪宴,各国使臣都在,请楼兰使臣前去一同宴饮。 方临渊便在这儿下马送别了使臣。 “大人勿怪。”方临渊拜别时说道。“底下的人口无遮拦,是我教导无方。” 楼兰使臣连道:“哪里哪里,将军太过谦虚。” “不过,倒确有一件事,我想请大人帮忙。”方临渊又道。 楼兰使臣当即正色:“将军请说,我定竭力替将军解忧!” 方临渊笑着摇了摇头。 “关于定侯策,还有大人对我的满腹赞誉,还请大人分毫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方临渊说道。 “请您一句都不要说。” 楼兰使臣微微一愣:“将军,这是为何?” 方临渊停顿片刻,笑道:“这点小事,不过是为陛下稍许分忧,算不得什么。功绩与荣誉,该全是陛下的,若大人替我在陛下面前海口夸功,那我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楼兰使臣不大能理解汉人话里的弯绕,却也听得明白方临渊是不让他在皇帝面前夸他半句的意思。 他仍不大明白他为何这样谦虚,却还是点头道:“既然将军是这样想,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方临渊总算松了口气,感谢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便停在了这儿,目送楼兰使臣在此下马,跟着接引的内侍步行进了宫门。 眼看着楼兰使团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前,方临渊掉转马头,转头对十六卫的卫兵们说道:“率队回营,整装之后就可解散了。” 卫兵们高声应是,当即有领队出列,率领队伍整齐地掉头,朝着卫戍司的方向行去。 李承安则放慢了步伐,停在了方临渊身边,跟他并排走。 “将军,你是在怕什么?”他探过头来问道。 方临渊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况且,对皇上心生忌惮这样的话,他也无从说出口。 “管那么多?”他淡淡道。“以后记住,别乱说话就行了。” 李承安啧了一声,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当我傻呀?我知道,您刚才的意思,是要藏拙。怕功高震主嘛,当将领的,总会这样。” “你又懂了?”方临渊斜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便再教你一句,别什么话都往外说。若你不想要脑袋了,就离我远点,别牵连到了我。” 说着,他催马快走了几步。 “哎,哎!”李承安赶紧手忙脚乱地跟上他,尾巴似的,又停在了他身边的位置。 “我只是觉得,将军,您没这个必要呀。”李承安说。 方临渊看向他,便见他接着说道。 “您看,您功高爵显,叱咤沙场之后,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京城守卫将军。这多好啊?您现在留在京城,就是在这儿安享富贵的,什么功高震主的罪名,哪儿是需要您考虑的。”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是这样吗? 只是片刻,他回过头去,看向了渐渐远去的、巍峨富丽而不见边际的皇城。 这里头住了太多富贵的闲人,诸如赵璴,就是这皇城中的一员。 在旁人眼中,他也是个高立云端、安享天命的贵人,不必考量什么,只需要活在锦绣堆叠的富贵里就足够了。 可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只有他自己才知其中滋味。 片刻,方临渊回过头来,朝着李承安淡淡笑了笑,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李承安正要高兴,却见方临渊抬手,拿马鞭在他肩膀上戳了戳。 “但是别忘了我的话,谨言慎行,对你自己,还有你父亲,都是好事。” 李承安闻言不服地撇了撇嘴,嘀咕道:“那您还说我说得对……” 方临渊没再说话了。 他说的是对。 若未曾遇见过赵璴,他似乎的确会这样想。 但见过那样尔虞我诈的阴冷世界,眼下的他,便只盼望这安享富贵的盛景,不是金玉矫饰的囚笼。 —— 楼兰使臣还是不大明白,那样英勇善战的方将军,何必要谦虚至此呢? 进宫之后,内侍在前方带路,他不由得转过头去,用楼兰话与旁边使团成员交谈起来。 “方将军为什么不希望我们夸奖他?难道是不想要大宣皇帝的赞赏吗?”他问道。 “大宣人讲究谦虚,方将军一定是谦虚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使臣煞有介事地说道。 “可是,我们原本还特地为方将军准备了礼物的,这该如何送给他呢?”使臣闻言,有些苦恼地说道。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清冷中带着些微沙哑的女声。 “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那人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楼兰话:“若是当众送给他,那就是将他放在烈火上烘烤。” 楼兰使臣诧异地转过头去,便见是个贵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身后领着两个侍女。 她容色美艳至极,便是满头奢华的金玉都无法喧夺她的美貌。她的姿容竟分毫不输他们国家的异族女子,且更有一派沉静雍容的气度,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深深被她吸引着。 楼兰使臣一时怔然,便听领路的内侍朝着那女子行礼道:“奴婢参见五公主殿下。” 竟是大宣的五公主,那位艳名远扬、嫁给了方将军的公主殿下? 使臣们微微一愣,便纷纷朝着她行礼道:“参见五公主。” 只见那女子微微点头,未再言语,倒是旁侧那个冷漠倨傲的侍女替她开了口:“大人们平身吧。” 便见那内侍迎上前去,讨好的笑容里带着试探:“殿下也是去参加皇上的赏雪宴吗?” 只见那位冷艳的公主并未言语,只是微微偏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那内侍连忙躬身笑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奴婢正带着使团的大人们前去赴宴,不知是否能与公主同路罢了。” 说着,他瞟了那位公主一眼,又道:“……殿下刚才是与大人们说了一句楼兰话?” 这试探的意思,便是楼兰的使臣们都看出来了。 他们刚才才答应过方临渊,一时间有些紧张,正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便见那位公主殿下开了口。 “是。”只听她说道。“学了两句楼兰话,问了大人们一声好,怎么,你也想学?” 那侍从急匆匆得连忙摆手,又是点头哈腰地道歉:“奴婢哪里有这样好的福气!不过是一时好奇,还请殿下恕罪……” 话没说完,却见那位公主已经偏过头来,看向了使臣们。 “送的什么?”又是一句正大光明的楼兰话。 楼兰使臣微微一愣,接着匆匆答道:“不过是一些葡萄奶酥,听闻将军素来喜欢,便带了许多想献给将军……” 话音落下,他看见那位公主笑了。 像是冰雪覆盖下绽放而起的红梅,冷冽,美艳,勾魂摄魄的似乎成了精怪。 接着,他听见那公主懒洋洋地笑着,转而对那内侍说道。 “我问大人我楼兰话说得怎么样,大人说我说得极好,像是在楼兰出生的人一般。”只听她说道。 “如何,还需要我为你翻译吗?” 那内侍连连躬身道歉,那模样像是只恨不能给这位公主跪下了。 而旁边的楼兰使臣们,也渐渐看出了其中的意味。 不过一些不值钱的葡萄奶酥,便需要这般隐秘地暗中往来……便是小小的一个下人都要防着,只怕方将军不是谦虚,而是在这皇宫之中本就是踩在薄冰上的。 方才说得那么隐晦……只怕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方将军所能说的最多的话了。 使臣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接着,便见那位公主偏过头来,又对他们说了一句楼兰话。 “一会只管进献给皇帝,我会替他再要回来。” 只听她这样说道。 方将军当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啊! 使臣们感动极了,此情此景之下,也从善如流地用汉语答道。 “公主殿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您的楼兰话说得好,不用感谢我们的夸奖呢!”:,,. 95 第 9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梅园遍地的白雪之上铺展开了数丈宽的羊毛织金地毯。 雕金琉璃屏风后是雪满枝杈的红梅,鸿佑帝端坐在御座之上,笑着与周围的使臣一同观赏楼兰国外使进献入宫的珍宝。 楼兰国的金银器向来天下闻名,今年除此之外,又送来了远从西域运送而来的香料和宝石,装了满满的数个箱奁。 箱子一个个打开,光耀夺目的黄金快将遍地的白雪都染变色了。 而最后一个箱子相较之下,则尤不起眼。 打开来看,竟是些做工粗糙的乳制品。据外使说,千里迢迢送来京城,一路为了保持新鲜,还下了他们不少功夫。 鸿佑帝对此倒不甚在意。 他笑着点头,目光并没在那一盒乳制品上停留多久,便笑着看向来使说道。 “大人不远千里入京为朕祝寿,真是费心了。” 那来使当即又说了一大段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 鸿佑帝温和笑着给他赐了座。 众人说笑之间,旁侧的姜皇后笑道:“听说刚才大人还在途中遇见了徽宁?本宫与陛下倒是不知,徽宁是什么学会的楼兰话。” 说着,她满面笑容,看向了坐在不远处的赵璴。 接引外使的是姜皇后的人,早在将他们引入梅园的时候,就将路上发生的事报给了姜皇后听。 此时,姜皇后面带春风,赵璴神色冷然,倒是御座之上的鸿佑帝眉眼一扬,转而看向赵璴。 “徽宁会说楼兰话?”他眉目中隐约带着惊讶,而讶异的神色之下,掩藏的却是冷冽的怀疑和试探。 赵璴什么时候学的楼兰话他尚且不知,更不知道赵璴与楼兰使臣乍然相见,能有什么话说。 他的目光停在赵璴脸上。 却见他那女儿,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旧波澜不惊。 只见她抬起眼来,径直与他对视:“偶尔学过几句,父皇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 鸿佑帝微微一顿。 各国使臣都在这儿,赵璴这样的语气,实在太拂他的面子。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身为仁君,又为诸国之表率,他自不能当众申斥责罚赵璴,染污自己的声名。 他看着赵璴,片刻,将僵硬掩藏在了笑容里,说道:“是朕素日忙于政事,对你们这些孩子不够关心了。” 说着,他转而看向皇后,笑道:“朕实在心有感愧,不如皇后替朕挑几套头面料子,权当朕为徽宁赔罪了。” 皇后笑着点头,正要开口,却听座下的赵璴又出了声。 “也不必这么麻烦。”只听他说道。“父皇就将使臣大人带来的奶酥赏给儿臣吧。” 鸿佑帝偏头看向赵璴。 他冷不丁开口,竟只为了要那箱不起眼的食物?对赵璴的口味和喜好,他并不了解,但事出反常,难道…… 鸿佑帝皱眉,将目光落在了那箱乳制品之上。 他犹豫着正欲试探,却见赵璴懒洋洋地朝后一靠,说道:“儿臣也用不了那样多。父皇取一些出来,查验过后再赏儿臣就行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鸿佑帝猛地抬起眼来,咄咄逼人地看向赵璴。 她是觉得自己在怀疑她吗?倒是太看得起自己!楼兰使臣千里迢迢而来,她一个闺阁妇人,不过会讲两句楼兰语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动心思怀疑! 鸿佑帝胸膛微微起伏了两回,在众位来使的注视之下,勉强将涌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徽宁惯会说笑。”他勉强地微笑着,说道。“既徽宁很想尝尝,便都赐给你吧。但是查验之话,不可再说,楼兰国的大人还在这里,你这样说岂不是太失礼了?” 却见赵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垂眼很是随便地说道:“儿臣多谢父皇。” 鸿佑帝强笑着摆了摆手,转开眼去不再看他了。 罢了……毕竟是那毒妇人的孩子,能是什么好的?自己将她教养至今,也算俯仰对得起天地了。 却在这时,又有个宫人急匆匆地撞进了梅园来。 鸿佑帝本就心情不佳,看见他这样慌里慌张的,更是来气。 “什么事这样慌张?” 他沉着脸,眼看着那宫人朝在座众人行过礼后,匆匆躬身停在了御座前,小声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鸿佑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 百兽园的狻猊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方临渊也是陡然一惊。 怎会如此?前两日他们将异兽送入园中时,与百兽园的宫人们是挨个检查过的。这些异兽一路被照看得极其完好,南洋使臣亦是谨慎之至,怎会忽然死了呢! 前来传令的宫人接下来话,便更令人震惊了。 “说是被三皇子一箭射死的!”他说。“陛下刚从梅园赶去了御书房,召将军您即刻入宫觐见呢!” 方临渊得了圣旨,当即掉转马头,跟着宫人朝着皇城赶去。 原是三皇子今日忽然兴起,到百兽园去观赏新送入京城的异兽。 这些异兽本是给陛下祝寿用的,三皇子私下观览不大符合礼数。但三皇子浩浩荡荡地带了好些个随从与朋友,硬要入园。百兽园的宫人都不敢违拗他,于是便替三皇子开了园门。 众多异兽当中,巨象笨重,孔雀无趣,最得三皇子之心的,便是那鬃毛烈烈、威武健壮的金色狻猊。 三皇子在狻猊的笼外逗留许久,此后在周围众人一声声的恭维夸赞中,要求百兽园的宫人将狻猊牵出笼来供他赏玩。 这狻猊可是吃人的!百兽园的宫人跪了一地,断不敢答应三皇子的请求。 再后来,三皇子便不知为何发了怒,竟亲自打开铁笼去牵那只凶兽。 狻猊发怒咆哮,三皇子情急之下,挽弓搭箭射穿了狻猊的巨口。 狻猊当场毙命。 方临渊听见这话,头都有些痛。 三皇子赵瑾素来冲动暴躁,但怎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百兽园的异兽既是陛下大寿的贺礼,又是各国进献给大宣的友好之物。且不提一头狻猊有多珍贵,单说各国使臣还在京城,他这此举便会让皇上都无法向各国交代。 思索之间,方临渊听见传话的宫人犹疑着说道:“将军您今日入宫……若得陛下申斥,还请将军悉听圣意。” 方临渊微微一顿:“什么?” 便见那宫人说道:“三皇子已经被送回宫中了,按三皇子的意思……” 那宫人看向方临渊,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 “三皇子说,是十六卫监运异兽出了岔子,才会令异兽暴起伤人的。” 方临渊眉心一锁。 这不是无稽之谈吗?狻猊本就是凶兽,与虎豹无异,怎是能够牵玩取乐的?赵瑾被狻猊攻击本就在情理之中,怎是异兽暴起呢? 更何况,异兽送入百兽园两日了,又与十六卫有什么干系? 他皱眉看向那宫人,尚未说话,便见那宫人讨好一笑,压低了声音劝慰道。 “将军息怒。”他说。“百兽园为大内侍卫负责管理,本就是御前的人。如今外使尚在京中,若是出了岔子,可不能是出在陛下与各位殿下身上的呀。” 他这话说得足够明了,方临渊即便是傻子,也能听明白了。 异兽身死,既不能是因为皇子愚蠢,也不能是因为饲养不利。 他们急于寻找一只替罪羔羊,而最好的这只羊,便是押送过异兽的十六卫了。 —— 临入皇城之前,方临渊一路行来,渐渐想明白了。 皇命在上,他不能违抗。皇上特派了内官来这样说与他听,就是为了告诉他,皇上知道是谁在为皇家顶罪。 因此,他躲不开这责罚。降职、军棍亦或是罚俸申斥,都是他该受的雨露恩泽。 行到宫门前时,方临渊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远在边境为官与身在京城为官是不同的。输赢胜负黑白分明,但这上京城却是一滩搅不清楚的浑水。 派人提前言明,已算圣上给他的莫大的颜面了,他应该庆幸才是。 可是此时的他,唯一的一点欣慰,只有他官高爵显,足够以一己之身抗住这件事而已。 不至于殃及十六卫里,那些满腔赤忱,一心以为陛下嘉赏看重他们的那些年轻孩子。 此后一段路,方临渊都没再言语。 他在宫门前随内侍下了马,一路穿过宽广平坦的皇城前殿,穿行过宫门,一路行到了御书房前。 却在这时,一阵隐约的碎裂声忽地传来。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御书房外低头垂首站了一溜的宫人。 高大的殿门紧闭着,隐约有争执的声音从里面 传来。 方临渊微微一愣。 便见在他前头接引的宫人也吓了一跳,继而快步奔走上前,问门前的宫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人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陛下原本在斥责三殿下,但不知为何,五殿下忽然从后宫闯进来了!”那人哭丧着脸答道。 “咱们都被从里头赶出来了,五殿下似乎与陛下吵了起来,谁也不敢入内去劝啊!” 接引的宫人一惊:“五殿下不是在梅园赏雪吗?” “是啊!”那宫人道。“不然陛下为何动怒?五殿下不由分说便来御书房觐见,赏雪宴自是被打断了,这下三殿下射杀了异兽的事情,所有的外使都知道了!” 接引的宫人吓得快要站不住了。 却就在这时,他旁侧卷过一阵凉飕飕的风。 他转过头去,便见是一直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的安平侯,此时竟大步绕过了他,径直朝着御书房走去。 “将军,将军留步!” 那宫人连忙上前去拦。 可是已经晚了。 只见方临渊直走上前,抬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殿外明亮的日光映着满地的白雪,明晃晃地顺着大开的殿门照了进去。 “啪!” 也在同一时间,方临渊看见,碎裂一地的瓷器中间,高站阶上的君王,高高地扬起手来。 重重地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赵璴脸上。 “你这孽障!” —— 赵璴知道,方临渊定是被吓到了。 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鸿佑帝正好抬手打他。他没想躲,也不怕这点羞辱和疼,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受了他那一掌的瞬间,他被打偏过头去,正好看见了方临渊。 那是风尘仆仆的小将军,身上还穿着迎接外使时所穿的麒麟曳撒。 金红色尤其衬他,毕竟他本就是个明媚而皎洁的人,最配得上这样热烈如骄阳的色彩。 可他一双眼却猛地泛起了水光。 那眼眶泛起红色,直勾勾地看向他,模样可怜极了。 他眼看着方临渊径直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从来都恭敬而未曾忤逆的忠直之臣,今日竟这般闯入金殿,扬声对皇帝说道:“此事本与公主殿下毫无干系,请陛下三思!” 鸿佑帝气得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对他怒道:“怎么,朕的女儿胆敢干涉朝政,朕难道教训不得了吗!” 小将军明明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打颤,可出言的声音却不卑不亢:“陛下!若陛下所为的是三皇子误杀异兽之事,那么恕臣直言,此为陛下与公主殿下的家事。公主殿下作为陛下之女、三殿下之妹,想来劝谏进言,无可厚非。” 鸿佑帝却冷笑,一把挥落了桌上的书卷笔砚。 赵璴微微骗过身形,替他挡住了两片飞溅而来的砚台碎片。 “那若是为了你的十六卫呢!” 只见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 “十六卫是您的,陛下。”只听他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十六卫们不属于微臣,微臣与他们,不过是陛下的臣僚而已。” 鸿佑帝胸膛起伏着,却被他这一句堵住,说不出其他责难的话来。 便见方临渊接着说道。 “异兽平安送抵百兽园,已是两日之前的事,所有的箱笼、兽类,百兽园的大人们入园之时都检查过。那日之后,十六卫的职责便是迎接楼兰与其余诸国使臣,不知陛下所言的十六卫之事,是什么事。” 鸿佑帝自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璴将此事公之于众,方临渊又态度强硬地不愿顶罪。 这下,鸿佑帝别无他法,唯独在暴怒之中,第一次察觉,自己手下这位年轻的将军,竟还有一副伶俐的口舌。 但赵璴知道,方临渊的口舌并不算伶俐。 他与赵璴一路出了皇城,一直到上了侯府的马车,都没再说话。 唯独搁在膝头上的手,忍不住地哆嗦着。 马车碌碌地行驶而起,赵璴终于能说话了。 他微微偏过头来,放轻了语气。 “别怕。”他说道。“赵瑾今天射杀异兽,本就是在我的筹算之中。眼下南下的官吏启程在即,我打算……” 方临渊却忽然出了声,打断了他。 “疼吗?” 他声音打着颤,赵璴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疼。”几乎是在方临渊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快而笃定地答道。 只见方临渊转头看向他。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赵璴却仍看见,方临渊的眼眶是红的。 在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刹那,那副眼眶似乎又红了两分。 接着,他看见方临渊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他那半边被打过一掌的脸颊。 他的动作太小心了,让赵璴心中的怜惜快要溢出他的身躯。 以至于他低下头去,一手握住了方临渊的手腕,替他验证什么一般,将他抬起到一半的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那半边脸颊此时是有些火辣辣地烫的。 即便赵璴浑然不觉,却见方临渊似乎在意极了,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微微贴着他,连摩挲一下都不舍得似的。 “怎么会不疼呢。”他听见方临渊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赵璴安抚地轻轻笑了一声。 他正要开口,告诉方临渊这点小痛不算什么,一个耳光而已,于他而言连羞辱都算不上。 可是,他却听见方临渊更小的一道声音。 “……我想抱抱你。” —— 显然,此时更需要拥抱的应当是方临渊。 他似乎因为某种极其低落的情绪而失了一些理智,恰好,赵璴也在他这副姿容面前,再不剩下多少强撑起的分寸。 他抬手,缓缓地将方临渊顺进了怀里。 细腻柔软的锦缎罗裙将利落劲瘦的窄袖曳撒笼罩起来,而在那之下,是缓缓靠在一起的两具高挑而紧韧的身躯。 将方临渊抱进怀里的那一刻,方临渊的脸埋进了他的肩膀里,安静、低沉却显得很乖巧,像是没进了赵璴的心窝深处似的。 片刻,他听见方临渊的声音闷闷地从肩颈处传来。 “该当是我安慰你的。”他说。“你为了我,挨了你父亲的打。” 那人于赵璴而言,实在称不上是父亲。 赵璴不在意他,更不在意你来我往的权力争斗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巴掌。 但现在,他抱着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想得了这么多的事情呢。 “不怪你。”他抬手,一手揽着方临渊的肩背,一手在他的后颈与背脊上缓缓地顺着。“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 “他怎么能打你?”却听方临渊又说道。“分明做错事的是赵瑾。” ……笨蛋,怎么还在替他与豺狼计较得失呢? “他们会付出代价,虽不在今日。”赵璴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是在罗帐之下与谁讲睡前故事一般。“你不必怕。” 方临渊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告诉他自己没有害怕。 但接着,他肩背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埋在赵璴怀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接着,赵璴看见,他缓慢而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从很近的距离看向他,其中有两分大梦方醒的赧然的慌乱。 “我……我只是一时担心……”他说着,便要撑着赵璴的胸膛起身。“我知道你是男子,我没想……” 睡前故事刚讲到一半,这会儿的赵璴可不想再与他作什么小心的试探触碰。 他抚在方临渊后颈上的手微一用力,便将他重新按进了自己怀里。 “我知道,你也从没把我当作女人。”赵璴说道。 这回,埋在他怀里的那张脸似乎有些烫了。 方临渊不知为何没再挣扎。 只是支吾片刻之后,他闷闷的声音又从赵璴怀里传来。 “咱们都是男子,这样……会不会不大好?”只听他说道。 在他没看见的地方,赵璴的嘴唇微微一勾,垂下的眼睫里荡漾着意味不明的波澜。 他脸颊上落着清晰的红痕,因着是个成年男子不留余力的一掌,嘴角还有细微的破皮。 一道清晰的血色,令他柔软的笑容艳如妖鬼。 “不会。”只听他说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啊。”:,,. 96 第 9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的这句解释其实有些别扭。 男人之间互相安慰是什么模样?方临渊也不是没经历过。 便是抱,那也是勾肩搭背的,哪里有谁埋在谁的怀里,姿态如此时这样说不清地暧昧的? ……对,就是暧昧。 但是方临渊却没有再躲,也没再挣扎。 他一张脸全埋进了赵璴的怀里……似乎如此就能将这解释不通的关系,含糊地躲过去一般。 因为他自己也不敢承认,他自己…… 不知为何,很离不开现在这样的姿态。 许是赵璴怀抱的触感太奇异。 有点凉丝丝的,带着梅园里染着香气的白雪的味道,飘飘欲仙。他的衣料很软,层层叠叠,轻柔而光滑,像是缭绕着他的云雾。 但这薄薄的一层云雾包裹之下,却是坚硬而侵略感极强的、男性的躯体。 方临渊的心脏砰砰直跳。 是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或许赵璴也像他一样,需要这种肢体相触的安慰呢。 更何况,他与赵璴眼下名义上还是夫妻,挨得近些有什么关系? 却不知为何,方临渊越是这样安慰自己,越教他耳根发烫,热得经脉都酥软了。 他干脆什么都不再去想。 他鲜少露出这样逃避、躲闪而依赖的姿态,雏鸟似的,在赵璴的肩颈里偎了一路。 直到赵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 “快到了。”只听赵璴说道。 这话像是照进他梦境当中的一片烈阳一般,让方临渊猛地转醒了。 可不能让人看见! 他也不知为何不能让人看到。总之,他猛地坐起了身来,像是在遮掩某种不可外道的情愫一般,拉开了与赵璴之间的距离。 可是……此时的他却仍是与赵璴单独相对的。 一时间,他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搁,一双眼睛也不知朝哪里看。 倒是旁边的赵璴率先出了声。 许是不舍得看他这样慌乱无措的模样,旁边的赵璴声音很轻地问他:“饿不饿?” 这是一个很容易转移人注意力的、平和极了的话题。 方临渊顺着他的话摇了摇头,片刻,又点了两下头。 便见赵璴抬手,从旁边的箱阁里取出了一个箱子。 那箱子上镂刻着精巧的花纹,颇有异域色彩,其间镶嵌着宝石,用的是极其古朴的工艺。 赵璴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个箱子,当即,醇厚的香气裹挟着葡萄的软甜,从里头弥散了出来。 一时间,方临渊眼睛都亮了。 “葡萄奶酥?”他说着,抬头意外地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点了点头。 “楼兰来的使臣惦念着你,说你喜欢。”赵璴说。“这是他们特送给你的。” 方临渊伸手拿奶酥的动作停在半空,不由得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赵璴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尝尝看。” 不过不必他说,方临渊也能想得到。 使臣特给臣子送东西,这怎么说也于礼不合。赵璴既知道了这件事,只怕是他从中做了什么,才让这些奶酥名正言顺地赏了下来。 方临渊从盒中拿起了一块奶酥,停了停,先行送到了赵璴面前:“尝尝吗?” 那奶酥切得很小巧,恰可一口吞下,吃起来方便极了。 可是赵璴双手捧着箱子,已经没有多余的手来接过方临渊递来的奶酥了。 方临渊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尴尬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递到赵璴面前的手却没有缩回。 “尝尝吧,西域没有白糖,都是用花蜜做的饮食。”他似乎想缓解什么,话便多了几句。 “他们那儿盛产葡萄,沙土地种出来的葡萄尤其地甜。之前的楼兰商人说,葡萄太多,他们就会晾晒成果干,用牛乳制成点心,便尤其……” 他之后的话停在了喉中。 因为他话音未落,赵璴已然启唇,探过身来,叼走了他手中的那块奶酥。 朱唇轻启时,恰有温热的气息落在手上。 细微的触碰之后,一抹鲜艳的胭脂留在了方临渊的指尖。 —— 今日发生的一切,的确全在赵璴的谋算之中。 桑知辛已经不成气候,自也不必再留赵瑾多久。 与桑知辛相比,他不过一个自大忘我的蠢货,随便略施小计,他便被煽动着上了钩。 只是在赵璴的计划之外,鸿佑帝居然想将方临渊扯出来为赵瑾顶罪。 这废物是他自己生养出来的,事到如今再将旁人扯进来,还有什么用呢? 于是,赵璴毫不犹豫地掀翻了他妄图粉饰的太平。 这下,鸿佑帝即便再对他大发雷霆,也没有用了。 他贵为公主,自是不能轻易地降职处死,顶多申斥几句,打一巴掌。 但是当务之急,仍旧是赵瑾该怎么办。 距离千秋宴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狻猊之死要给南洋各国一个交代,也要给大宣的颜面一个交代。 鸿佑帝当晚便召集了一众大臣入宫议事。 但是经由兖州一案的动乱,这些大臣们除却不敢轻易开口的,大半都是三皇子一党的官员。 他们言辞恳切,句句谏言,却全是拜请鸿佑帝从轻责罚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一会儿说三皇子只是一时受惊,若非狻猊死亡,只怕会伤及陛下血脉;一会儿又说三皇子为国之栋梁,陛下即便生气,也请对他网开一面。 说到后来,甚至有人开始责怪波斯国,怎么会将这样伤人的凶兽进贡给陛下,是为居心叵测。 鸿佑帝气得茶盏都摔了。 鸦雀无声之中,鸿佑帝沉着脸,开口吩咐道。 “来人,去请元鸿朗。” —— 第一日,宫中的圣旨颁了下来。 狻猊被杀一事,鸿佑帝大加申斥了三皇子,说他年少不经事,冲动鲁莽,该当重罚。为给波斯国使臣一个交代,鸿佑帝特赏赐波斯使臣珍宝数例,并特命三皇子随江南巡按使一同离京,远赴江南历练心性。 这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三皇子的确应该离京暂避风头,恰好他麾下一党的官吏早就垂涎南下巡按的美差了,只苦于陛下早有心仪的人选,没给他们从中运作的机会。 这下可好了! 三皇子亲自南下,即便只是随行又如何?难不成元鸿朗那些人敢不听三皇子的命令? 说是历练,也不过是雷重雨小,做面子给南洋使臣们看罢了。如今看来,陛下还是极其疼爱三皇子殿下的呢! 只是赵瑾不高兴极了。 不过一只凶兽,他父皇却紧咬不放。将他驱出京城也就罢了,竟然因为他,催促巡按使们提前离京,赶在万寿节之前,便将他们赶出了京城去。 竟连给父皇祝寿的机会都没给他! 离京那天,阴沉沉的黑云重压在上京城上。赵瑾沉着脸色,从运河的码头上船,便没再露面。 浩浩荡荡一众官吏也跟着上了船。 他们原本是定在万寿节后启程的,不少都没整顿好行装,倒是早备好了给陛下祝寿的大礼。 突然打乱了计划,他们说不埋怨是假的。但偏生这是陛下与三殿下之间的博弈,他们除了咬牙忍下,也别无他法。 于是,一路上都安静沉默,偌大几艘航船,没几个人往来寒暄。 也就在这时,一个与赵瑾同船的官吏登上了赵瑾的楼层,对守在门外的下人说有要事求见三殿下。 “有什么事,非要在路上说吗?”门内赵瑾语气不大好听。 却听见门外那人说道:“三殿下,苏大人有几句话临行前交代了下官,让下官尽快将话带给殿下。” 听见是自己的外祖,赵瑾稍稍缓和了些神色,命人打开门,将那人放了进来。 一个吏部的五品小官,赵瑾对他没什么印象。 不过据说这人办事很利索,为人也极上道,这两年很得他外祖重用,这回也是花了大功夫才塞进南下的巡按队里的。 赵瑾在船上住得其实很舒服。 他在最大的那艘船上,整有三层,其中第三层的一整层都是他的。 卧房、茶室 、会客前厅、还有观景的露台,应有尽有,奢华靡丽。 赵瑾坐在厅中,面色不虞地看着那人行过礼,让他在下首坐了下来。 “说吧。”赵瑾懒洋洋地说道。 却见那人淡笑不语,只是抬眼看着赵瑾周围伺候的几个宫女。 还要屏退下人? 赵瑾皱了皱眉,抬手让人退下,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于是,直到房中只剩下他两人时,那官吏从座位上起身,重新对着赵瑾,跪伏下来。 “三殿下。”只听那人说道。“您此番南下,是为巡按一省,责任重中之重,苏大人亦对您寄予厚望。” 赵瑾皱起眉头来:“这我知道。” 他走之前外祖便再三叮嘱过他,这事儿他早就记住了。 要是再没什么新鲜的话说,只怕面前这人是找由头露面,上赶着来他这儿巴结的呢。 这种人赵瑾见多了,一时间有些不耐烦。 却见那人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但是殿下,只怕陛下对您……便不是如此了。” 赵瑾微微一顿。 “你什么意思?”他问。 那人放轻了声音,说得却很缓慢。 “三殿下,陛下因一点小事便对您重罚如此,苏大人盼望您……心下多作一些考量。”那人说。 赵瑾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 “父皇对我不过是一时气急罢了。”他说。“你若要从中挑拨,也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话虽如此,但语气却分明有些着急。 因为他知道……他父皇这回,罚他罚得的确有点狠了。 更重要的事,他明明已经解释了的。罪责已经都推到了十六卫的头上,可却偏赵璴一闹,他父皇便颁布诏书责罚了他,那掌管十六卫的方临渊却毫发无伤。 竟是因为赵璴! 害死他母妃的那贱人之女,父皇这么些年都未曾正眼看过他,可这次怎么会这么听她的话呢…… 却听跪伏在那儿的那人,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贵妃娘娘殁得不明不白,皇后嫡出的六殿下却一年大似一年。”只听那人说道。 “殿下,陛下如今不过五十,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啊。” 赵瑾搁在座椅上的那只手,倏然收紧了。 “什么叫不明不白?”他怒道。 “你把话说清楚。当初的罪魁祸首,不是都死在冷宫里头了吗?” 跪着的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膝行上前,双手将一封密信交到了赵瑾的手上。 信件打开,上头正是他外祖的字迹。他虽见得不多,却也大略认得出来。 【娘娘身死元凶似另有其人,听闻当年为娘娘安胎之人眼下正在江南,还请殿下亲自前去,探问究竟。】 赵瑾的瞳孔猛地缩紧了。 为他母妃安胎的……不是当年的太医院院判、父皇最信任的太医廖才吗? “廖才现在江南?”赵瑾问道。 只见那跪伏的官员叩首道:“廖太医荣休之后,便回江南养老了。” 赵瑾握着那封信,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说。“外祖让本皇子查,那便查查看。廖才在什么地方,待到了江南之后,你即刻替本皇子去找。” 那人连忙应声:“是!下官领命!” 眼见他又一副得偿所愿的谄媚模样,赵瑾懒得与他虚与委蛇,摆了摆手,便让他离开了。 雕花木门复又关上,偌大的房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窗外江水滚滚而去,赵瑾握着那张信纸,沉默了许久。 赵珏才出生没几年……他倒是一时疏忽,忘记宫中还有一个他。 这不知名姓的官员虽说唐突,但有一件事倒是没有说错。 赵珏长大之前,他是父皇唯一的选择,但再有五年,十年,待那小子长成,谁知道父皇的心会偏向哪里呢? 多年的天家独苗,早把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当做自己理所应当该继承的物品了。 自己的囊中之物……自不能容许旁人横刀夺去。 —— 南下巡按的朝臣船队顺着运河一路而去,三皇子被送走,京中又重回了原本的安宁。 一切似乎都未曾变过,唯独方临渊,每回捏起葡萄奶酥的时候,都忍不住去看自己右手的指尖。 那抹胭脂分明一擦就没了,却像是镌刻在这儿了一样,每次一看向那儿,便见那片艶红朦朦胧胧地出现在那里,隐约而勾人。 勾着他想要往唇上去碰一碰,像是想要那抹艳色染上哪里一般。 这样的举止简直荒谬极了。 以至于那日,他率十六卫出城迎接姗姗来迟的高丽使臣时,路过瓦舍,听见里头在唱女驸马。 他没头没脑的产生了个奇怪的想法。 若无相救李郎之心,冯素贞扮男装,登皇榜,上金殿,是否真有与公主举案齐眉、成就佳偶的可能? 毕竟……除却她一人皆是女子这件事外,她们是成亲了的。 不知怎的,他这样想着,话却问出了口,恰被旁边的李承安听见了。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看方临渊,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戏台,片刻静默之后,艰难地开了口。 “将军怎么会这么想?”他问道。 方临渊微微一顿。 还能为什么,昏头了呗。 方临渊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转开了眼去。 却不料李承安当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她一人若真不想分离,便这般强演下去,应该也行吧。”他说。 “反正公主不必承继大统,在旁人眼中,顶多也就是无后而终嘛。” 承继大统。 这个词落在耳中,方临渊微微一顿。 赵璴是与戏文里的人不同。他从入他侯府之日起,便是带着成大业之心而来的。他贵为天潢贵胄,要成的大业除了云端上的那把龙椅之外,还有什么呢。 横亘在他一人之间的,可非只男女一事。 方临渊微微垂下眼去。 却在垂眸的一瞬间,他又猛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白头偕老、成就佳偶……他代入其中的,为什么不是戏文里的公主,而是他与赵璴? —— 方临渊脑中混乱一片。 他竟对赵璴起的是这样的心思吗? 他……他军营里长大,又不是没跟男子来往过,为什么会对另一个男人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或许……也未必是因为男人。 他从小到大,无论男女,唯一的绮念,似乎全部、都是赵璴。 一开始是赵璴一番缥缈而不切现世的虚影。那虚影是他凭借记忆构想出的“她”,柔弱却坚韧,像是暴雪里颤巍巍盛开的山巅花。 再之后,圣洁的山花露出了爪牙,撕去了“她”的伪装,露出原本那番阴狠而毒辣的模样。 此后为什么就变了呢? 许是他渐渐发觉,柔软的花朵是无法在群魔环伺的深渊里生长的。他寸寸生出自保的鳞片与獠牙,长出鬼怪的姿容,但实则层层阴云之下,仍是他数年前看见的那一朵花。 仍是坚韧、温柔而心向光亮的,唯一的变化,只有“她”成了“他”。 他似乎……多年之后,又重新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他许久没有出声。 跟在旁边的李承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眼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坐在马上像是被抽去了半边魂魄似的,李承安吓了一跳。 总不至于是因为戏文吧?他们将军也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为了戏词里两个阴差阳错成亲的女子,心生戚戚了? ……两个女子啊!即便多愁善感,他们将军也没道理会共情吧! “……将军?”他试探着叫了方临渊一声。 却见方临渊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似乎远超对一对女子的同情。 “您还好吧?”李承安吓傻了。 只见方临渊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现在心下很乱,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 97 第 9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他们今日是往北城门前, 迎接高丽来的使臣李闵顺。 李闵顺是当今高丽国王的第七子,如今不过一十五岁。作为宠妃所生的皇子,李闵顺朝堂上的建树虽不如他几个兄长, 却极得国王宠爱。 这回, 大宣皇帝五十整寿,国王特派了李闵顺前来, 也是存了让他这位宠儿在大宣陛下面前露一露脸的心思。 毕竟高丽西临大宣, 北侧却有一段国土与草原接壤。那些草原部族虽不比突厥凶悍, 却绝非善类, 这些年若无大宣庇佑, 高丽早被他们抢得骨头都不剩了。 因此, 高丽世代对大宣称臣,凡高丽的朝廷更迭、王室纷争,都要上报大宣之后,才敢作下论断。 高丽国王派李闵顺来, 就是为着这个。 据说国王这位老来子自幼蛮横跋扈, 仗着父皇的宠爱没少在高丽惹下事端, 他那几位兄长更是将他视为眼中钉, 只恨不能拔除。 高丽国王原本没放在眼里。 但随他年岁渐大,手中权柄也渐渐流失, 眼看着年长的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 渐渐地也开始为他这个掌上之宝谋划出路。 而最好的出路,就是大宣。 大宣皇帝如今春秋鼎盛,不愁没有年岁。他进献厚礼,又派这儿子亲自前来拜寿,为的便是让他讨得大宣皇帝欢心之后,无论朝中再有什么纷争, 那几个兄长也会忌惮于大宣而留他一条富贵王爷的后路。 父母之爱子,实在深沉至此。 方临渊不再说话,李承安便也没再打扰他。仪仗一路行出城外,列阵立好之后,便静等着高丽的使臣抵达。 临近正午之际,高丽的使团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有了前两次迎接使团的经验,十六卫的卫兵们驾轻就熟,自如地完成了迎接使臣的仪礼之后,便熟练地分列两排,等着护送使臣以及他们的贺礼入城了。 可是,使团队伍停在面前,却见为首的那位高丽七皇子迟迟不动,反倒停在原地,上下打量了方临渊一番。 “方临渊将军。”他的汉语有些蹩脚,却也勉强称得上流畅。“久仰大名。” 方临渊心里正乱着,哪有心思理他。 被对方叫到了名字,方临渊微微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不怀好意的小眼睛。 李闵顺一双眼生得小,上眼皮还有些厚,便让他复杂而满怀挑衅的眼神没什么发挥空间,因此不那么显眼。 只见他微微扬着下巴,笑容不善,紧紧盯着方临渊,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但方临渊哪有什么下文呢? 他现在一双眼睛并一整颗心都被赵璴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占满了,一时间私情占据了上峰,使他罕见地在执守之时心不在焉。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姿容夺目、高挑英朗的年轻将军之淡淡看了李闵顺一眼,便露出了个淡而显得慵懒的笑容,像是一柄凡人不配令其出窍的宝剑。 只见他策着马,礼数周全地调转过方向来,一边让出主路、摆出“请”的手势,一边开口笑道:“您过誉了。殿下请吧,皇上与其他诸位使臣早闻您今日入京,已经在宫中久候。” 李闵顺的小眼睛微微睁圆了。 他……他竟然就这么无视了他的挑衅? 凡人不会读心,他自然不知道,方临渊这会儿心乱如麻。 他一会儿在想,自己的心思被赵璴发觉的话,赵璴只怕会心生厌恶,一会儿又想,若有朝一日赵璴真登临大宝,只怕他与群臣跪在阶下时,都与旁人心思截然不同。 ……太苦涩了。 方临渊接连两次因赵璴而品尝到了情爱的苦果,一时难以自拔。 他自然也没看到,李闵顺一双快要冒出火来的眼睛。 嚣张,真是太嚣张了! 四年之前,李闵顺曾随父来过一次上京城。 那一年,他亲眼看见了年方十五、恰逢孝期的赵璴,一眼万年。 此后高丽的什么女人,都再比不得那一身素淡、却艳若桃李的绝色少女。 为此,他四年都未曾娶妻。即便他那十一一房妾室中,不乏身份高贵的高丽贵族,但是他妻子的位置,却一直都是留给那个人的。 可是,他终于等到她出了孝期,却没想到,不等他前来提亲,她竟已经嫁为人妇了! 李闵顺咬碎了一口牙,苦等了数月,就是为了今日与那个娶走了他心上之人的小子一较高下的! 结果这人…… 他竟直接无视了他! —— 在高丽众星捧月的李闵顺怒意上头,早忘记了自己前来大宣的真实目的。 他低下头去,对着身侧随行的一众侍从使了个眼色。 早在高丽便狗仗人势、鱼肉一方的那群侍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于是,刚进上京城中,李闵顺便佯作对上京繁华的街市很感兴趣,命手下的侍从替他去买街上的小玩意。 侍从们一拥而上,却三言两语便与路边的摊贩争执起来。 他们口中叽里咕噜的全说得高丽话,没吵几句便大闹起来,当街掀翻了街上的摊子。 临街的小摊一个连着一个,他们一群人蜂拥而上,当即将一片摊市都推得乱七八糟。 繁华的街市当即乱成一团。 李闵顺满意地看向方临渊。 怎么样?他的属下不懂汉话,与摊主发生误会合情合理。但这个方临渊不过是大宣皇帝的一条狗,今天出了乱子,大宣皇帝绝不可能不惩罚他。 李闵顺志得意满的看着方临渊,眼看着他回过头来,一对英朗的眉头当即锁了起来。 发怒吧。李闵顺心想。只要此刻发怒,那就是他这条狗对他们使臣不敬。 他抱起胳膊来,抢在方临渊之前一步,慢吞吞地说道:“这些狗崽子,怎么让他们买点东西都办不好?实在对不起,将军,大宣的话太难说了,他们都听不明白……” 却不料,不等方临渊开口,方临渊旁边的那个年轻军官便已然怒喝一声,翻身跳下马去。 “你们干什么呢!” 金甲红缨的小将,浑然不顾什么仪仗礼节一般,将骏马在原处一丢,便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扯过了为首那个比划着要与摊主动手的高丽侍从。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承安。 上京纨绔什么没见过?这样的小打小闹在他眼中,塞牙缝都算不上。 他力气比那侍从大多了,一把便将他提了起来。 李闵顺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急匆匆地正要开口,却听见旁侧已然传来了一道清朗而平稳的声音。 “李承安。” 他转过头去,便见开口的那人,正是那个面色冷肃的方将军。 —— 那群高丽侍从拙劣的演技,根本没逃过方临渊的眼睛。 刚入京城,便蓄意闹事,这个小国派来的使臣,看来是个被宠得不分轻重的皇子。 只是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方临渊的目光淡淡扫过旁边的李闵顺。 接着,他单手提着缰绳,策马走到了他们面前。 “不得无礼。”他淡淡对李承安说道。 李承安闻言,目光凶狠地狠剜了手里那人一眼,才将他朝前猛地一丢,几乎甩在了地上。 那人当即瑟缩在原处,像是被叼住了喉管的野兔一般,不敢再动。 方临渊接着偏头看向李闵顺。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今天的事情,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宣的颜面在此,两国之间的合盟也在此。今日不将此事了结,那么便是横了一块硬骨在两国之间,必定后患无穷。 “殿下的侍从不懂汉语,情有可原。”他对李闵顺说道。“但京中卫戍令有条律,无故损毁京中庶民财物的,需照价赔偿。” 赔钱? 他都这样当面打了方临渊的脸,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让他赔钱? 怎么可能! 乖乖赔偿,那不是白闹了一通,还灭了自己的威风吗! 李闵顺盯着方临渊,片刻,怪异地笑了一声,说道:“卫戍令?早听说方将军回京之后,就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守城小吏,看来还真是如此啊?” 方临渊眉心未动,倒是周围的十六卫变了脸色。地上的李承安甚至径直冲上几步来,正要开口,却又被方临渊喝止住了。 “李承安。”他说。“退回去。” 李承安气得胸膛几番起伏,终于在方临渊的注视下恶狠狠地盯着李闵顺,退到了一边。 “国有国法,还请殿□□谅。”方临渊继而转头,对李闵顺说道。 他越是镇定,李闵顺便越是不服。 他看向方临渊,反倒得寸进尺道:“方将军,您手下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不懂汉话闹出的误会而已,为什么还动手打我的人呐?” 方临渊皱眉,凉凉地看向他。 “他没动手打人。”方临渊说道。“若是殿下的手下伤到哪里,一会入宫,可请太医查验。” “那就先带人去验伤吧 。”却见李闵顺下巴一抬,决口不提赔偿的事。 “殿下,今日的误会若在今日了结,那么皆大欢喜,高丽国王与我大宣的陛下都不会计较你我一人今日所失。” 眼看着他打马就要走,方临渊引着缰绳上前几步,挡在了李闵顺面前。“不过几两银子,我等当差不易,请殿下照价赔偿。” 李闵顺却冷笑起来。 “不过几两银子,将军这是不让我走了吗?”他说。“没想到,你们大宣的官吏都这样不讲道理……”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讲道理得很。”那人说道。 “现在,真不讲道理的来了。” —— 方临渊转过头去,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儿遇见王昶。 那位大名鼎鼎的秦王世子,上京城头一号的纨绔公子。 上次见面,还是他当街将这位世子爷挑落马下,他不服气,在清明时非要与他赛马,惨败之际被他救下一命的时候。 他怎么会在这儿? 方临渊未曾想明白,便见这位世子爷领着一众家丁,大摇大摆地行上前来,竟直接将在场的一众人马围拢其中,一副街头地痞的做派。 “我刚才听见,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在家丁的簇拥下,王昶骑着马走到几人面前,对李闵顺说道。 这又是哪里来的人? 李闵顺一时不敢擅动,但想到大宣唯一成年的皇子如今都不在京城了,便猜测眼前这人再高贵,也绝不是皇家的人。 “你骂谁听不懂话!”他当即反驳。 “哦,原是听得懂。”却见王昶抠了抠耳朵,说道。 “那就赔钱吧,赶紧赔钱,今日这钱若不赔,谁也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说着,他看着李闵顺,露出了个恶劣而嚣张的笑容。 “我可没有官职。”他说。“只要小爷愿意,方临渊今儿个都别走出半步。如果你想耗,咱们就在这儿耗着;要是你想动手……” 他笑着,掰着自己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声音。 “咱们今儿个就打个够。” —— 便是李承安都不由得感叹,无官一身轻的纨绔当真是他比不得的。 在王昶的胁迫之下,李闵顺勉强掏出银子,赔了钱后又缴纳了罚金,王昶这才带着家丁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方临渊一眼看出,这位世子爷只怕是恰在附近玩乐,看他碰上了麻烦,便仗义地伸手相帮。 他自也不能让王昶承担恶果。 眼看着摆摊的平民都拿到了赔偿,方临渊淡淡一笑,说道:“左不过一场误会。殿下想要大宣市井的玩意,我立刻着人去替殿下置办。殿下手下的人既不懂汉语,便不必再奔忙了。” 李闵顺的神色却已然很难看了。 他一言不发地策马继续朝着皇宫走去,方临渊对周遭的十六卫使了个眼色,当即,仪仗的卫兵们复又列队,将整个使团牢牢地围拢在中间,朝着皇城继续进发。 “方才那位世子,还请殿下不要与他计较。”方临渊微微笑着,策马跟上李闵顺。 李闵顺不理他,他也并不在意。他语气平缓,看似是劝慰,实则句句都是恐吓。 “那位世子来头不小,京中没人敢惹。他是先太后一脉的族亲,算起来是陛下的血亲弟弟。陛下重孝,对这位幼弟极其宠爱,我们京中这些官吏将领,都是断不敢招惹他的。” 他特将“弟弟”一字咬得极重,不动声色地看着李闵顺的反应。 果真,他一番话下,李闵顺的神情僵硬的几分,明显是生了忌惮。 此后的差事,便顺利多了。 方临渊一路将李闵顺送到了宫门前,便算办好了差。刚才街市上的冲突,他轻描淡写地讲给了接引的内侍听。 那内侍闻言也知轻重,当即笑说不过是个误会,陛下一定不会介意。 方临渊点头,目送着使臣们入了宫去。 “那高丽人真奇怪。”待到宫门关闭,李承安策马凑上前来,对方临渊说道。“将军,您看他那模样,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他倒是没有说错。 方临渊沉着眉点了点头,继而引着缰绳往回走去。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说。“罢了,总归办完了差事。千秋宴还有三天,咱们十六卫的差算了结了。让弟兄们除日常轮值之外,好好休息几天,全卫戍司上下各赏一月月例银子,从我账上出。” 李承安当即嘿嘿笑着,一边答应,一边凑到了方临渊身边来。 “自然是好,将军!”他说。“不过您说,那高丽人闹事,说不定是冲着五殿下的。” 方临渊眉心一动,转头看向李承安。 “什么意思?”他问道。“与他有什么关系?” 李承安当即压低了声音。 “您当年不在京城,不知道。”他说。“先皇后崩逝那年,高丽国王亲自入京吊丧,带了他一起。当时丧仪之上,他就盯着五殿下直看,失礼至极,在京中都快传遍了!” 方临渊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赵璴本就不喜被人觊觎。当时赵璴情况艰难,又是在他母亲的丧仪,李闵顺此举,定然是让赵璴厌恨极了的吧。 那边,李承安接着说道。 “听说,他当时还动了娶五殿下的心思。但是五殿下就算没了母亲,那也是嫡出的公主,岂是他能觊觎的?更何况还在热孝之中呢。听说那会儿他不死心,还去打扰五殿下守孝,为了这事,高丽国王在宫中动手打了他一顿……” 说到这儿,李承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 “碰见这种人,真是倒霉。将军,您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公主殿下呐。” —— 方临渊也想安慰赵璴。 但是……他的心思其实也不纯。 一个同样觊觎着赵璴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宽慰他? 更何况,李闵顺还不知道赵璴是个男人。 而他自己,可是在深知赵璴是个男子的情况下……对他起了心思呢。 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男子心怀情爱,方临渊实在无法面对对方。 他像个第一次行窃的贼人一般,胆战心惊,甚至不敢去见赵璴,生怕自己的心思从举止之间暴露,惹对方厌憎烦恼。 于是这一天,他特地晚了一个时辰才回府,绕过怀玉阁,直接钻回了扶光轩的书房。 只说有要事处理。 能有什么要事呢?他的书房里便连正经的文书都没有,满书架除了他倒背如流的兵书之外,便全是他从小到大私藏的游记话本了。 但是,管他的呢。 他躲进了书房里,随手抽出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便如坐针毡地翻了起来。 他喜欢赵璴……即便他是男人都喜欢。 可是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是一厢情愿的事。对方若是个女子,他还能尽力追求以博对方欢心,但偏是个男人…… 那不是耍流氓吗! 方临渊便是哭都没有眼泪了。 也是他活该,遇见了赵璴。沦陷一回又往里去钻第一回,看来他这辈子是活该孤独终老,在边疆枯守一生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公主殿下来了。” 公主殿下…… 赵璴来了! 方临渊吓了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手里不知是什么的书一把扣在了桌面上。 他抬头,便看见了立在门前的赵璴。 他单手提着一个食盒,雪白的狐裘之下罗裙逶迤。 赵璴确实美……美得方临渊都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栽得情有可原。 “你……你怎么来了?”再开口时,他声音都有些滞涩了。 昨天见赵璴时他还能谈笑自如……不对!他昨天还往别人赵璴怀里钻呢! 方临渊的耳朵都要烧着了。 却见他面前的赵璴,提着食盒步步行到了他面前,越来越近,直到将食盒放在了他的桌上。 “王公公特为你做了枣泥梅花酥,你今日没来吃,他都有些伤心了。” 只听赵璴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冬日的锦缎衣裙色彩鲜艳,恍若梅精就在眼前,谁还顾得上什么梅花酥呢。 方临渊没能发得出声音。 而他面前的赵璴,也早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他未动声色,一双艳丽的眼眸掠过他惊慌失措的面容,继而借着脱衣的动作向下一扫,落在了他桌上倒扣着的、处理的“公文”之上。 哪里是什么公文呢。 方临渊后知后觉地伸手去遮,可透过指缝,却还是漏出了几个字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98 第 9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顺着赵璴的视线, 看向了自己压在手下的书册。 他当即吓了一跳。 他单知道自己随手扯了一本书来,却没想到拿来的竟是这样一本。 方临渊甚至都不记得这本书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这儿了。似乎是多年前的哪位远房表姐来此小住,书看完了怕被长辈发现, 这才拜托他帮忙藏起来…… “我……不是……” 一时间, 方临渊甚至不知该先解释这本书的来历,还是解释他为什么躲在书房, 却没有在处理公文了。 他不安地看着赵璴,恨不得将自己连同那本书一起藏到抽屉里去。 赵璴的神色分明是探究的。 但不知为何,他却从那番探究中看出了几分不知所起的柔软。 当真是他色胆攻心,昏了头了! 方临渊一时间又是自责又是内疚,冷不丁看见赵璴时,又忍不住要惊为天人的感叹两声。 他……惨是惨了些, 但是眼光确实从没错过。 方临渊一时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眼看着赵璴垂下眼去,打开了他面前的食盒,从里头拿出了一盘甜软酥香的糕点。 “我听扶光轩的人说,你到现在还没吃晚膳。”只听赵璴平缓地说道。“先垫垫吧,若熬坏了肠胃, 是要吃苦头的。” 什么熬坏肠胃啊, 你不如剖开我的心来看看, 我连心都坏了。 方临渊心下的愧意几乎达到了顶峰。 分明是他对赵璴起了非分之想,又躲着赵璴不敢见他。可赵璴却非但不怀疑他,还在担心他的身体。 那边, 赵璴说着话, 便伸手拉住他臂上的衣袖,将他往窗边的坐榻前带。 方临渊早软了骨头,这会儿便由他拉着, 乖乖地在窗边坐下,又被赵璴塞了一块糕点在手里。 而赵璴则坐在对面,执起壶来给他倒茶。 水流声下,窗外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赵璴的肩颈与发丝上,将他的睫毛照得像是透明的蜻蜓翅膀。 蜻蜓翅膀微微一颤,正好扇在了方临渊的心头。 若真是这样一个人,他苦恋不得,替他镇守一辈子的边疆也是值得的。 只是若做君王,难免要三宫六院。他一厢情愿,自是没有资格去让赵璴为他放弃这些…… 方临渊心里难免有些不好受。 胡思乱想间,赵璴将茶盏递给了他:“当心烫。” 方临渊心不在焉地伸手,恰好摸到了赵璴冰凉如玉的手指。 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猛地抽回手来,不慎带翻了茶盏。 那茶盏当即倾倒向他的手背。 他躲闪不及,眼看着滚烫的茶水就要泼下时,他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包裹住了。 那只手握着他的手飞快地一翻,用手背将滚烫的茶水全挡了下来。 白得通透的皮肤当即红了一片。 方临渊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将赵璴的手拉了起来:“烫到你了!疼吗,我这就叫人……” 却有另外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低下头去,正好看见坐在那儿的赵璴抬起头来,一双艳丽而通透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在躲着我。”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我……”方临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明亮的月色映照在他的眼眸里,像是有清泉在那双眼睛里荡漾。 他本就受了伤,替他挡了热茶的手背红了一片,可一双眼却专注极了,荡漾的微波便显得有些委屈,像是被抛弃的幼犬。 方临渊的心口都酸得绷紧了。 “我不是……”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接着放轻了声音,哄孩子似的道:“先找大夫来看看你的手有没有烫伤,好不好?” 赵璴却仍这么盯着他。 “为什么躲着我?”他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祖宗,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 ……可就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哪里想得出自己能做什么。 片刻,方临渊败下阵来。 他认输道:“我没有躲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废寝忘食地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西厢记》? 方临渊之后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幸而,赵璴似乎是个很好哄的人。 他好像没有深究方临渊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只是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乖乖地放开了方临渊的手。 “那就好。”只听他这样说道。“我没事,这茶水放了一阵,没有多烫。” 方临渊猛地松出一口气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与赵璴在书房里继续独处了。 赵璴是个妖精,随时随刻都像是在勾他。 “还是找个大夫看看稳妥一些。”方临渊说道。“不然找绢素姑娘吧。她在门外吗?我去叫他。” 说着,不等赵璴答复,他便逃似的起了身,朝着书房外头走去。 他没回头,自没看见赵璴抬眼看向他时,一双桃花目中跃动着的、幽幽的狐火。 他是失了判断了。 否则,与赵璴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他怎会不知,这千年的妖精,哪里是什么柔弱单纯的人物? —— 三日之后,宫中的万寿之宴办得空前盛大。 鸿佑帝的五十岁大寿,恰逢陇西十八城收归大宣、突厥遣送公主入京和亲。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丰年,国库充盈,四境安泰,万国来朝,当真是一片盛世景象。 因此,这样的大寿,是合该风光大办的。 方临渊仍旧是与赵璴一同赴的宴。 说起这几日,方临渊着实过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地,比当年突厥伺机进犯时还要紧张。 也实在是他处境艰难。 他既不能让赵璴感觉自己在躲着他,又要将那份单恋的心思严严实实地藏好,一时间进退两难,当真是在悬崖上拉出一条绳索来,将他推在上面走。 也幸好,这三日也算安稳无事。 赵璴烫红的手背无甚大碍,他每日从衙门回来之后去赵璴那儿用一回饭,倒是没再让赵璴看出他躲着他。 便就这么一直捱到了今日。 鸿佑帝的万寿宴,满朝文武极亲贵家眷皆盛装出席。方临渊换上了厚重逶迤的侯爵衮服,赵璴亦戴繁复耀眼的东珠冠,身披曳地的翟衣。 他们上次穿得这样隆重,还是在大婚的时候。 那会儿他被盖头下的男人惊得晕头转向,倒从没注意过赵璴盛装的模样。他本就姿容艳丽自不必提,庄重锦绣的盛服之下,更是将他雕琢得宛如珠玉攒成的金雕芍药一般。 而更令方临渊佩服的,则是赵璴过人的毅力。 公主的凤冠尤为华丽奢靡,却也沉重至极。 他们一早便随同皇帝一起祭天、祭祖,繁重的仪式一直到天色将晚时才堪堪结束。到了那会儿,就连衣饰轻便不少的官员都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但偏赵璴腰背坚硬,步伐平稳,行动之间连头顶的珠冠都未曾晃动一下。 方临渊看在眼里,都替他觉得累。 于是,待到了设宴的重华殿,方临渊便偏头对赵璴说道:“我看不少女眷都去更衣了,你也去换身轻便的衣服来吧。” 赵璴闻言,思索片刻,对方临渊微微点了点头。 “我即刻就回。”只见他说着,目光淡淡朝着不远处看了一眼。“若有谁难为你,不必理他。” 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那个方向,正是各国使团的席位。他的目光尽头,高丽使臣们穿着他们的衫袍与乌纱圆帽,正说笑交谈着。 而坐在其间的李闵顺,则毫不遮掩目光,正直勾勾地看着赵璴。 贪婪、垂涎,像是打量一样华美的器皿一般。 方临渊皱了皱眉,偏过身形,挡住了他的目光。 “去吧。”他对赵璴说道。 —— 赵璴更衣的地方就在重华殿不远处的偏殿里。 外出赴宴,下人们至少要给他准备三套更换的衣裙。今日是极其盛大的宫宴,绢素特准备了五套。 将衣裙与头面交给赵璴,绢素等人便退到了殿外等候。 赵璴换衣服的速度很快。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便换好了整套的衣裙首饰,顺便整理了一番妆容。镜中之人动作利落,神色冷淡,却不过片刻,便成了一番华贵娇艳的模样。 他未曾多看一眼,站起身,便推门离了偏殿。 绢素当即有条不紊地派随从的宫女整理好赵璴的冠冕与盛服,吩咐他们送到侯府下人手上之后,便随着赵璴朝重华殿而去。 却不料,他们刚行出偏殿的院门,才一拐弯,便迎面撞见了一个男人。 周围花木掩映,而今虽只剩枯枝,却有厚重的白雪覆于其上,一片云雾般的冰雪天地。 冰雪之外,层层碧瓦飞甍的宫阙熠熠生辉,而他们面前,正站着身着锦袍的李闵顺。 &nbs p;他笑着,看着赵璴:“公主殿下,多年不见,殿下可还安好?” 赵璴微微皱眉,看向他。 这是个没脑子,却暂时不能杀的畜生。 四年之前,他曾在窦皇后的丧仪上见到过李闵顺。 以他当年的岁数,在高丽还不算成年,但当时的李闵顺,却是个早已加冠的成年男人。 当年的他,也是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此后又将他堵在后殿外,问他要不要做高丽的七皇子妃,做未来的高丽王后。 那时候,窦皇后还没下葬的棺椁就停在一墙之隔的宫殿里。 那时的赵璴杀意凛冽,若非怕这畜生的脏血染污了窦皇后的去路,他定会一刀一刀活剐了他,让他睁眼惨叫着,看着自己剁碎他的骨头。 现在的赵璴倒没再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于如今的他而言,有的是可供李闵顺挑选的死法。 赵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垂眼,并未搭腔,径直绕过了他,便朝着重华殿而去。 却没想到,李闵顺抬手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旁边的绢素当即一步上前,挡在了赵璴与李闵顺之间。 李闵顺看向她。 也是个漂亮的女人,虽则在她主子身边被衬托得普通了点,但给他做个妾,也勉强够得上。 他的目光在绢素身上逡巡了一圈,继而在她愈发愤怒的目光里,笑眯眯地看向赵璴。 他自认这笑容风流潇洒,毕竟高丽国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女人敢不这么恭维他。 “公主殿下,四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情,今天仍旧有效。”他对赵璴说道。 他还敢提四年前? 赵璴眸光冷了两分。 “不必了。”他淡声说。 李闵顺却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公主殿下,当王后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但是我呢,给了你两次。” “我们殿下已经成亲了,请你自重。”绢素呵斥道。 “是啊。”李闵顺笑了一声,盯着赵璴道。“想必殿下您也不甘心下嫁给一个普通的臣子吧?我们高句丽虽不算大,但是大臣之妻和国王之后,公主殿下您还是分得清的。” 赵璴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他甚至懒得和李闵顺废话,只垂着眼,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让开。”他说。 李闵顺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客气。 “……你说什么?”他道。 “让你滚开。” 这回,赵璴抬眸,平缓而淡漠地说道。 李闵顺睁圆了眼睛,后退一步。 他那个不爱说话的梦中情人……竟言语这样粗俗? 但只短暂的怔愣之后,他立刻明白了赵璴的眼神。 她哪里是粗俗?那一双眼里,分明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反感,还有高高在上的、轻蔑的藐视。 金尊玉贵的李闵顺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尤其是在一个女人面前。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暴跳如雷。 “我不过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你以为你配得上我好好同你说话吗?”他怒道。 “公主又怎么样?谁不知道大宣皇帝最讨厌你这个女儿。妒妇生下来的贱种,又是嫁过人的女人,我愿意要你这个二嫁女已经是我慈悲,否则,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在赵璴无动于衷的眼神里,他怒骂道。 “生了一副狐媚模样勾引男人,还在我这里装什么冰清玉……啊!” 下一刻,他被重重的一脚,猛地踹了个趔趄。 可不等他摔倒,已经有人一把提住了他的后领,拎鸡似的将他倒转过来,紧攥住了他的衣襟。 他对上了方临渊冷若冰霜的脸,还有方临渊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高悬在他的面前。 “你说他什么?再说一遍。” —— 方临渊的理智快要被熊熊的怒火烧没了。 赵璴走后,他眼看着李闵顺后脚跟着出了大殿,便有些担心。他远远跟了一路,就在偏殿层层树木掩映的林边,听见了李闵顺对赵璴所说的污言秽语。 这东西,自己肮脏地垂涎他人的美貌,求而不得,竟就用这样肮脏的秽语污蔑对方。 他凭什么用这样的话侮辱赵璴! 方临渊紧攥的拳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那是蓄积满了的力量,但凡落下,李闵顺至少要被他打落三颗牙齿。 李闵顺被他提得双脚几乎离地,垫着脚,也不住地哆嗦着。 “你……你敢!”他还在嘴硬。 方临渊没说话,拳头却几乎是在瞬间,携着劲风砸落下来。 李闵顺吓得闭紧了双眼。 但下一刻,风停下了。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他哆嗦着睁开眼,便看见那只拳头就停在他面前两寸的位置。 而那拳头的腕上,按着一只莹润如玉的手。 是赵璴,他上前去,按住了方临渊的胳膊。 他其实没用什么力气。 但是赵璴的气息就在旁侧,没有衣料的阻隔,他的手心就覆在方临渊的手腕上,将他的手腕轻轻握住了。 方临渊转头,便见赵璴微微朝着他摇了摇头。 他当即看明白了,赵璴是在告诉他,若真打下去会留下痕迹,寿宴之上不好收场。 方临渊咬了咬牙,收回了拳头。 赵璴也松开了握着他的那只手。 李闵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可是,就在他双脚重新着地的瞬间,方临渊忽然猛地侧身而上,重重的一记拳头,捣在了他的腹部。 李闵顺当即干呕出声,连痛叫都没能发出。 再抬头时,便见方临渊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他,一把丢开他。 “滚吧。” 只见那个前两日在上京街头,对着他的挑衅还神色温和,面带笑容的方将军,此时神色冷凝,在夜色下状如修罗。 他单手握着方才出拳的手腕,平静地活动了两下关节。 而他旁边那个冰霜般寡言冷漠的艳丽女人,此时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却宛如猛虎背后獠牙淬毒的伥鬼一般。 “回去之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清楚。”只听她说道。 “若真要扯破脸皮,那本宫也好当众与满朝文武、各国使节讲一讲,你公然辱骂陛下的子嗣是贱种这件事,听听陛下是何感想。” —— 李闵顺灰溜溜地跑了。 他当然不敢再说什么。方临渊打了他,顶多被申斥责罚,但他若真在寿宴上惹到了大宣皇帝头上…… 都不必大宣出兵,只要收回两国盟约,那他们高丽要不了几天就会被那些草原部族瓜分干净。 他跑远了,四下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赵璴微微偏头,绢素便飞快地行了一礼,先行快步离开了。 便只留赵璴与方临渊相对。 方临渊连气息都还没顺过来呢。 贸然打了高丽使臣,是他冲动,但若再来一次…… 若没赵璴拦着,他还要打掉李闵顺的门牙。 他垂着眼,深深地吐息,一边平复汹涌的怒火,一边又隐约生出了后知后觉的担忧。 他这样冲动,会不会让赵璴感觉他很奇怪? 毕竟……若没有私情,他应当不该这样冲动才对…… 可就在这时,他低垂的眼睛看见了赵璴逶迤的锦缎织金裙摆。 还没等抬头,他便落入了赵璴凉冰冰的怀里。 “好了。”他听见赵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声音很轻,是在安抚。 分明是素淡缥缈的香气,却瞬间猛烈而汹涌地席卷上他。 爱意与慌乱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方临渊当即挣扎着要推开赵璴。 可是赵璴的胳膊用了力气,他挣动两下,竟未能从他的怀里逃出来。 再抬眼时,方临渊已然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是……”他的心脏咚咚直跳。 “只是我……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听不得他这样侮辱你……” 之后的话,全都消失在了方临渊的喉咙中。 月色下,他对上了赵璴深如渊潭的眼睛。 “我不是好人。”他看见赵璴说道。“我从不是善类,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方临渊愣愣地看着他,片刻才笨拙地发出了声音。 “可你……你待我是很好的……”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抬起了手,遮住了落在他目光中的一束月光。 在他微波荡漾的注视下,微微冰凉的指节,轻柔而平缓地撩起了他垂落的一缕发丝。 月色映雪,金玉重山。 “那是什么原因,难道你猜不出来?” 他听见了赵璴这样问他。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99 第 9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还能是什么缘故呢? 似乎所有的原因, 全都在赵璴的一双眼睛里。 可方临渊却说不出话来。 分明只是替他撩起发丝、整理仪容而已,可赵璴一触碰他,却偏像绳索捆缚住了他的手足, 锦帛笼罩住了他的五官……又有尖锐的獠牙, 轻轻触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动弹不得了。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赵璴,怔愣地,却将他一双眼中泛起的汹涌的涟漪,清楚地全映照进了脑海里。 漫天遍地,也只剩下了赵璴的一双眼睛。 他看见赵璴轻轻地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却勾得他腰椎发麻,让他整个身体都要跟着软下来。 接着, 赵璴撩起他发丝的指节,轻轻抚过了他的脸颊。 “好了,走吧。”他听见赵璴说道。“再晚一些,就要赶不上开宴的时辰了。”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似乎在埋怨开宴的时辰不合时宜,又似乎在嫌弃自己繁复的罗裙与嫣红的唇脂将他圈住, 令他除了这清浅的一抚,无法再做旁的事。 方临渊的脸轰地红了起来。 他匆匆后退一步,这回, 赵璴没再强抱着他。 而是抬起了手来, 平缓而有条不紊地替他整理好了衣袍, 扫清了上头的褶皱。 方临渊的脑海却已然混沌成了一片。 赵璴刚才说什么?他待他好……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答案呼之欲出。 一直到回到了席间, 行礼祝词之后在案前坐下, 方临渊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便见身侧的赵璴姿态安静娴雅,对上他目光时, 还淡淡地一笑。 相敬如宾的姿态里,却有种道不明的情愫蔓延。 他一定真的在做梦。 眼前这样的场景,他不是没有幻想过。 但那是在他尚且不知赵璴真实身份的时候,他凯旋而归,带着满身的荣光与功勋,想要用它们换取一个人的半生安稳。 他那时自然想过,他们二人有一日能做一对相敬相爱的夫妻,琴瑟和谐,心意相通。 但这样幻想中的景象…… 竟在这一日,他与赵璴明明白白地同为男子的一日发生了。 —— 李闵顺果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方临渊那一拳又重又狠,即便没有打在要命的脏器上,也足够他那软肉包裹下的胃痛上几日了。 但是,即便被打得一顿宴席都没能吃下几口饭去,他也终究没敢说出被方临渊打了这件事。 一场千秋宴办得盛大而热闹,重华殿内的歌舞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朝臣与贵眷们纷纷举杯,庆贺陛下千秋万年。 便连年幼的九皇子赵珏都捧起杯来,奶声奶气地祝父皇万岁。 鸿佑帝开怀大笑。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抵达苏州府两日的三皇子赵瑾,却彻夜不眠。 他外祖重用的手下果然利索,刚到苏州两天,便替他找到了廖才。 廖才看见他时,吓得跪倒在地,哆嗦着泣不成声,不等他询问,便哭着求他饶自己一条性命。 他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了。 从太医院离休的那一日起,他便觉察到一直有人暗中跟着他。 他在宫中为陛下办了那么多年的差,怎么会不知道宫里头的手段?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死掉,有百种千种办法。 于是,他日日悬着一颗心,惊弓之鸟似的小心着自己的一饮一食,一路隐匿行踪,从京城逃回了江南。 最艰难时,他甚至半路饿得发昏,都不敢在街边的饼摊讨一口汤水。 幸好,刚到江南,便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之后,追踪他的人全都消失。 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月余,辗转过几个城镇,确认身后的确再无人跟踪后,才敢落下脚来。 他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县镇住了下来。 他当年为陛下办了那么多事,所得的赏赐也丰厚至极。他用这些银两置办了宅院、田产和铺面,大半年来,日子过得安顺舒坦,也渐渐忘记了当日颈上悬刃的提心吊胆。 一直到前些日,住在他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房中。 素日老实本分、热情淳朴的邻里,忽然像变了人一般。 他们面无表情,身手矫捷,将他押跪在地,将刀刃横在他的脖颈,问他当日清贵妃身死,究竟是何缘故。 这都是……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廖才怎么也没想到,悬在他头顶上的催命符,竟是十四五年前的那桩早有定论的案子。 他还以为紧跟着他的,是陛下派来灭他口的人呢! 那眼前这些人……究竟是谁? 他自然想不到。 在他离京之时,确实有鸿佑帝的人紧随其后,要拿他的头颅回京复命。若非赵璴手下的人早有准备,拿了个死囚的尸体伪造成廖才被火烧死的假象,廖才如今,早就死在鸿佑帝的圣旨之下了。 廖才只当自己幸运。 幸好!跟着他的人原是为了当年之事来的。幸好他当年谨慎,为自己留下了保命的东西…… 这一日,在赵瑾面前,廖才哭着,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个陈旧的箱奁。 如今那群杀手,还伪作他的邻居,在他的宅院周遭虎视眈眈。他们那日说了,只要他将留存的证据交给来取它们的贵人,那么贵人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但若不给…… 那么贵人前脚离开,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 廖才自然不敢再动手脚。他双手将箱奁递上,接着便跪伏在地,听着那贵人将箱奁打开,接着,箱奁从他颤抖的手中摔落在地。 箱中的许多东西跟着它一起坠落在地。 清贵妃当年“安胎”的药方、堕胎药材取用的记录、鸿佑帝身边的黄纬替他拿取红花的记档……还有一封,赵瑾至死都不可能看错笔迹的密诏。 【清贵妃未按嘱托用药,以至于胎落而死,是为抗旨不遵之故,与朕无干,朕也不会责罚于你。 但此事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烂于腹中,切莫再提。】 普天之下,没人敢用“朕”这个字自称,自然,也不会有人,能仿造出九五之尊的私印。 这密诏是他父皇写的。 他母妃……是他父皇杀的。 —— 这天夜里,赵瑾酩酊大醉。 他母妃,是满宫上下最漂亮的女人,也是他父皇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人。 他年幼的时候,日日都可见他父皇与母妃恩爱相对。若哪一日他父皇宿在别处,他想见父皇,只他母妃一哭,父皇马上就会赶来。 再后来,他母妃死了。 忌日那天他独自回了他母妃的寝宫,就见他父皇也在那儿,形单影只,像是落单的孤雁。 那天夜里,他父皇对他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他母妃。 他说他初见他母妃时,她是怎样的活泼娇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唯独她像鲜活的太阳。 他说后宫里那些家世显赫的女人都如何算计着为母家夺权,只有他母妃,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带她在除夕夜去城楼上看焰火。 他说他带他母妃去泛舟游湖、去赏雪赋诗,宫中嫔妃各个在他面前出尽百宝,唯独他母妃不爱风雅,躲在一边偷偷地打瞌睡。 说到那天,梅园的白雪落了她满头时,他父皇落下了泪来。 “朕等不到与她白首相对的日子了。”他父皇当时这样说道。 赵瑾当时也哭,哭过之后,差点让赵璴冻死在梅园的雪里。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母妃死在父皇手里? 他不相信。 可是任他掐得廖才险些断了脖子,也再从他口中问不出旁的话来。 “陛下没打算杀死娘娘……只是娘娘身体虚弱,经不住这样大的月份落胎……”廖才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陛下只是……不放心娘娘腹中的孩子……宫里当时只有殿下您一个皇子,陛下怕……怕……” 他怕什么! 是他自己说的,他母妃是唯一不算计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夜色如墨,赵瑾醉得不分天 地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外祖那个得力的臣子、吏部的那个小官,又敲了他的房门。 他让那人滚,那人却说,自己有一件要事,一定要禀告殿下。 赵瑾没再理他,那人却擅自入了房门,跪在了一地东倒西歪的酒坛中间。 “我知道外祖的意思。”赵瑾口齿不清地说道。“可他连我母妃的性命都不敢留,怎么会把那位置传给我?” 说着,他像是在说笑话似的,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却听跪在阶下的那人缓缓开口说道:“殿下,若陛下……其实只有您一个儿子呢?” 赵瑾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的醉意一时都消褪了几分。 “你什么意思?” 他坐起身来,紧盯着那人。 那人沉默良久,深深叩下了头去。 “下官替殿下探查廖太医去向之时……查到了另一桩事。”只听他说道。“那件事,是关乎九殿下,与皇后娘娘的。” —— 这天夜里,苏州的寒风刮了一夜。冷风携着冰凉凉的雨,将人的骨头都冻得冷彻。 也就在这个夜晚,醉醺醺的赵瑾提着宝剑,带着一队那官员弄来的人马,冲进了苏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别苑。 这是皇后娘娘姜红鸾家的祖产。 姜家出了个皇后,姜父却不忘本心。他仍在苏州打理着他的书院,连同姜红鸾的几位嫡庶兄弟,都未曾离开过苏州。 赵瑾的人撞开了那处别苑的大门。 冷风寒夜中,女人惊慌的叫喊和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而也就在今夜,赵瑾看见了最令他难忘的画面。 女人,孩子。 七八个养在这里的女人,各个眉目中都有鸿佑帝的影子。三四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有男有女,都跟赵珏差不多大。 而在他们其中,一个跟赵珏年岁一模一样的女孩,瘦弱而胆怯,瑟缩着看向赵瑾。 这是这些孩子当中,与他长得最像的一个。 —— 赵璴离宫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算着时辰,想必就在这两日,赵瑾就会被他安排的人带去参观姜家的荒唐密辛了。 赵瑾只怕会很震惊。 毕竟,鸿佑帝的后宫子嗣不丰,后宫的妃子们哪个不是求神拜佛地想要孩子。 待怀了孩子后,她们又昼夜忧思地想要皇子,日日念经,恨不得在佛前将额头磕破。 可这么多妃嫔,明白人定胜天这个道理的,至今只有姜红鸾一个人。 她生了一个赵珮,此后直到三十多岁都没能再怀孕。若再拖下去,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生,以后坐上皇位的,也自然不可能是有她血脉的孩子。 于是,她很早地便开始筹谋。 她让她那个与他容貌最为相似的嫡长兄四下搜罗与皇帝眉眼相似的女子,养在别苑中。 在她终于又怀上鸿佑帝的一胎之后,她兄长养的那些女子,也陆续怀上了身孕。 她运气好,恰赶上先皇后身死那几日发动生产。 只是可惜,又是个女儿。 于是在赵璴长跪于御书房前时,她趁着宫中混乱,抱来了她兄长一个催产下来的男婴,换下了这个于她而言无用的公主。 此后,便偷天换日,九公主变成了九皇子。 当年赵璴弄来这个消息,可是费了极大的功夫的。如今拱手让给赵瑾,也算便宜了他。 按着赵璴的本性,他该从赵瑾那儿讨些什么回来才是。 但眼下的他,一时顾不上这些。 —— 因为一回府中,方临渊就又钻进扶光轩里不出来了。 “侯爷说是在宫中饮多了酒,一时头痛,便先回扶光轩里睡下了。”寒露这样跟门前的赵璴说道。 赵璴没有出声,只是抬起眼睛,看向了方临渊的窗子。 已经熄了灯火的卧房窗前,隐约闪过了一道躲藏的身影。 方临渊自然还没有睡。 他只是心下乱得厉害,心脏砰砰咚咚地快要跳出来了,以至于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他得想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得想清楚,他与赵璴这样复杂的关系,究竟到底该当如何。 可是…… 说是冷静,他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趴在窗前偷看外头的赵璴。 他真好看,垂眼跟寒露说话的时候好看,微微皱起眉来的时候,也好看…… 欸! 他怎么在往扶光轩里走! 方临渊一愣,便眼看着寒露侧身让开了路来。赵璴抬步,径直走进了他的院子里。 方临渊吓坏了。 他在房中困兽似的转了好几圈,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说已经睡下了。 他又急匆匆地坐回床上,手忙脚乱地去脱衣袍。 可是越急越忙。外袍刚脱下一半来,卧房的门扉便被赵璴推开了。 侯爵的冕服宽大厚重,方临渊被捆缚在脱了一半的复杂衣袍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向门前的赵璴。 赵璴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方临渊喉结上下一滚,也没说话。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璴关上房门,走了进来。 赵璴没点灯,唯独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一点光亮。他就这么踏着如银的月光,走到方临渊面前,停了下来。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便听见赵璴问道:“好脱么?” 方临渊一愣,才意识到赵璴是在问他,脱外袍时用不用帮忙。 他连忙摇头,在赵璴的注视下,挣扎着从厚重的衣袍里钻了出来。 再探出头时,方临渊的脸已经被憋得有些红了。 他眼看着赵璴接过他的衣袍去,利落地一抖便挂在了旁侧的木架上。 接着,他便见赵璴回过身来,回到了他面前。 许是这个姿态压迫感过重,赵璴沉默片刻,蹲下了身,抬头看着他。 珠玉玎珰、锦缎华光之下,他对上了赵璴平静而深邃的眼睛。 “你不用躲着我。”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我是想得你一个答复,但不必就在今日。” 方临渊看着他,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说不出什么来,脑子中也乱哄哄的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赵璴,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唯一清楚明晰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确喜欢赵璴,很喜欢。 接着,他看见赵璴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膝头。 “别怕。” 他听见赵璴这样说。 “只要你拒绝,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逼迫你,所以,不要怕我。” 他认真、笃定,一双目光很深的眼睛里落了一泓清亮的月光。 方临渊的手微微一动,继而不受控制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不是……”他无意识地小声说道。 赵璴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可越是安静,方临渊咚咚的心跳声便越是清晰。 “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我,我们……”方临渊听着自己的心跳,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许久,他对上赵璴的那双眼,干脆问出了他对他自己都没想明的疑惑。 “你想得明白吗?”他问赵璴。“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赵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顿。 接着,他看见赵璴笑了。 他笑起来尤其好看。只可惜他虽总笑,却不爱笑,每次笑起来时都冷冰冰的,嘴角牵动起来,眼中却全然是寒意冻结的讥讽。 可现在,他的目光也柔软下来,像是化作一汪春水的冰面。 零星剩下的几块碎冰,也成了涟漪里翻涌闪烁的微光。 下一刻,赵璴反握住了他的手,拉起来,放在了唇边。 一个轻而柔软的吻,在他安静而虔诚的目光中,随着他的气息,珍重地落在方临渊的手背上。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100 第 10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微凉柔软的触感落在手上, 哪里还容得方临渊剩下什么理智呢。 赵璴本就是个艳得让人心惊的人,这样的人眉眼里带笑地去吻谁,已经足够将对方的魂都掠走了。 更何况, 他还是他的心上人。 方临渊的手指颤了两下,便不会动了。他脑海里乱糟糟的什么性别身份、什么权柄谋算, 全都在这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赵璴了, 装不下别的。 赵璴的这个吻结束时, 唇上的胭脂留在了他手背上。 模糊的一片晕红,像是烙印在他身上的某种印记,麻麻的一片,根植在了他的皮肤之下一般。 再抬头时, 因着方才的那个吻停留得有些久, 赵璴唇上的胭脂也晕开了些。 他嘴角仍向上扬着, 冰凉的月光照在秾艳的胭脂上,像是夺人魂魄的艳鬼。 “现下明白了吗?”他听见赵璴问道。“我对你的心意。” 方临渊像是受了蛊惑,怔然地点了两下头。 他听见赵璴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笑时看着他, 眉眼似都化开了。笑着笑着, 又将他的手拉起来,紧紧贴在了唇畔。 温热的气息随着他闷闷的笑声落在了方临渊的手背上。一下一下的,弄得他手背一阵发痒,轻轻地往后抽了一下。 “抱歉。”他听见赵璴这样说着,将他的手从唇边移开了些。 却仍旧这么握在手心里,握得很紧。 “我只是有些……”赵璴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笑意。 他微微顿了顿,继而笑着叹了一声, 将方临渊的手攥得更紧了。 “只是很高兴。” 他没有说,虽他方才表现得镇定又游刃有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心下是怎样的紧张。 惊涛骇浪下的万丈深渊,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他又如何不怕方临渊的抗拒与厌恶呢。 赵璴甚至都要不记得自己对方临渊的感情持续了多久了。它像是沙土地里的荆棘,裸露在外的不过几根不起眼的枝桠,但早在他的骨血与魂魄里扎下根来,一路缠裹进了他的五脏。 它是拔不出来的,除非连骨带血,和他跳动的心脏一起撕扯出来。 以至于他不敢轻易触碰,用尽了全力去维持一派死水般的平静。 今日的场景他也不是未曾想过。 扎根太深的草木,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他步步试探与克制,似乎在找寻最稳妥的时机,但是他自己最清楚,于他而言,哪有什么时机是稳妥的。 左不过都是他的一整颗心,左不过都是方临渊要与不要。 幸好,方临渊是要的。 赵璴克制不住这样劫后余生的狂喜,也克制不住似乎终于不用掩藏的、在他心底里生长了太久的爱意。 他抬眼看向方临渊,看得方临渊的目光都开始躲闪了。 “……你先起来再说话吧。”方临渊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了眼睛。“这样不累吗?” 任谁被赵璴这双眼睛盯着能受得了啊! 方临渊错开目光,赵璴则在他的余光里站起身来。 接着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只见他取出袖中的丝帕来,一边擦拭着方临渊手上的胭脂,一边轻声问道:“怎么转过头去了?” 怕狐狸精今晚就把我魂抽走了。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但是下一刻,他便被赵璴环住了肩背,顺着力道朝怀里一揽,便将他轻缓却不容抗拒地按进了怀里。 方临渊的脸恰靠在赵璴的颈窝上,呼吸往来之际,还有无形的勾缠。 “我……” 不等方临渊动作,赵璴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了。 “既不看我,就让我抱一下吧。” 很轻的一句话,几乎只剩下气声,但呼吸间门都是强压下的、汹涌的情愫的味道。 胸腔里的震动带起的微弱触感,又将方临渊的力气抽空了。 于是,他便这么被赵璴抱在怀里,静静相对了许久。 在一片荡开的静默中,方临渊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你是我夫人。” 他语气中带着隐约的抗议,似乎才反应过来。 就算是他们二人是眼下这样的关系,好像也应该是他来抱赵璴吧? 他可是夫君!总被赵璴这么抱着,成什么体统? 一想到这儿,方临渊愈发觉得不对劲。 他按着赵璴的胸膛便要起身,可是还没来得及用力,便被赵璴一把重新圈回了怀里。 赵璴的胸膛里发出低低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的胳膊圈得愈发紧了。 “是啊。”他听见赵璴说道。“所以,你我二人如今,既合情理,也合法纪。” 他不是这个意思! 方临渊挣动地正要解释,赵璴已经轻轻将脸侧靠在了他的额头上,细微的肌肤触碰,却让方临渊又一次失了力气。 赵璴的胳膊箍得很紧,但依偎的姿态却轻而又轻。 方临渊不由得被他弄得晕晕乎乎。 恍然间门,他也顾不得什么夫为妻纲了。 只在赵璴的气息柔软的拂动之下,渐渐坠入了温柔乡里。 —— 千秋宴虽过,但各国使臣仍旧留在宫中作乐,管弦声第二日一早也未曾断绝。 素来千秋宴一过,便就要到了岁尾,按照鸿佑朝的传统,是要留使臣们在宫中玩乐观赏数日,再挽留他们一同过除夕的。 通常使臣们都要赶在年前回国复命,并不会留至除夕。但即便留不了那么久,也要至少再过半月才会离开京师。 第二日一早,宫中便有人来安平侯府,说今日陛下与几个国家的使臣在御苑观赏,恰逢侍卫们日常操练。 各国使臣的随从皆武艺高强,陛下一时兴起,邀约侍从们在宫中马场比武,请安平侯携公主入宫,一同前去观赏。 这样的活动,在使臣留京的时日里倒是寻常。 只是方临渊有些别扭。 得了圣旨后,他磨蹭着穿戴好锦袍玉冠,踏上马车时,恰见赵璴端坐在里头。 方临渊耳根一红,当即匆忙地错开视线。 昨天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在赵璴怀里睡着了。早上睁眼时,房中已经空了,唯独他自己,还抱着床榻上的锦被不撒手。 ……都不知昨晚睡着后是什么模样! 方临渊一阵赧然,今天哪还有颜面再见赵璴。 马车行起,方临渊在赵璴身侧正襟危坐。 他双手交握在一起,互相有仇似的捏来捏去,过会儿又开始扣他修剪整齐的指甲,简直不知往哪儿搁才好。 就在这时,赵璴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临渊抠着手,小声答道:“很好。” 旁边的赵璴又轻轻笑了一声。 方临渊都不知赵璴怎么这么爱笑。打从昨天起就是这样,像是从前那番冰冷倨傲的姿容,也是这狐狸的一层伪装似的。 “好了,手还要不要?” 笑声未落,便有一只修长而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将方临渊两只扭打成一团的手分开了。 方临渊这才被迫抬起头来,看向赵璴。 便见那双桃花眼波光潋滟,里头盈盈的笑意间门,倒映着他的影子。 方临渊耳根一烫,又要转开眼去。 却听赵璴说道:“躲什么,怕我吃人?” 谁躲了! 方临渊被戳破了心思,在心里头悄悄顶了一句嘴。 他只好被迫地看着赵璴,一双眼无处可闪,却满含着无处藏匿的、紧张得有些颤巍巍的赧然与暗藏其中的欢喜。 片刻对视,赵璴隐约目光渐深。 下一刻,他轻轻抬起手来,挡住了方临渊的眼睛。 方临渊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便听见赵璴努力放轻的声音,隐约带着被勾动后的自抑。 “还是不要这样看着我了。” 只听赵璴说道。 —— 马场周遭摆起了一圈乌木雕花高台,上铺锦绣,黄花梨錾金桌椅后是一尺可抵百金的苏绣紫檀屏风,桌上茶烟袅袅,汝窑盘盏中摆着精巧的糕点与瓜果。 马场上的比武倒是好看。 大宣的武功更讲究骑射刀剑一些,高句丽等国则尤偏爱拳脚功夫。刀枪骑射比试完后,李闵顺身后的两个高大壮硕的力士上了台去。 “这两位,在我们高句丽是力气最大的人。与他们拳脚相搏的,至今还没有谁能赢过他们。”李闵顺笑着与鸿佑帝介绍道。 “今天各国的壮士都在,不如便以武会友,也好让我看看,我们高丽的力士放眼四境,可否还能有一拼之力。” 鸿佑帝倒是感兴趣极了,一时间门拊掌道好,率先派了两个武功高 强的侍卫上前与他们相搏。 各国的使臣也看得津津有味。 拳脚功夫可比骑马射箭的观赏性强多了,你来我往之间门,单看着都是热血沸腾的。 不一会儿,场子上尘土飞扬,侍卫与力士打得有来有往。 李闵顺有备而来,带来的人的确厉害。 不过二三十个回合,宫中侍卫便败下阵来,被力士摔翻在地。 周围使臣皆发出惊叹,鸿佑帝也分毫不见气恼,反而拍掌笑道:“高句丽的力士,果真不同凡响!” 李闵顺闻言跟着笑了起来。 “陛下过誉了,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功夫,侥幸凭着熟能生巧,才胜过陛下的侍卫罢了。”他说。 “况且……” 李闵顺的目光一转,看向了席间门的方临渊。 “大宣击退突厥的第一勇士都未上场,我们哪里敢夸这样的海口呢?” 忽然被点到名字的方临渊眉心一动。 他转头看向李闵顺,便见李闵顺扬着眉毛,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 而那边,说起方临渊来,鸿佑帝当即露出骄傲的神情。 一会说他幼时习武便有天赋,一会又说他十几岁便频从边疆送回捷报。一时间门,周遭的大臣和外使都跟着他赞叹连连。 李闵顺听得直点头,末了叹道:“若能亲见一回方将军的功夫,这才叫不虚此行啊!” 说着,他又朝方临渊看去。 方临渊皱了皱眉头。 原是私下吃了闷亏,要在这儿补回来。 若真说比拳脚,什么力士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个东西。若让他们在他手下站着挨过三招,他方临渊名字倒过来写。 可眼下朝臣亲贵都在旁边观礼,李闵顺就这么把他叫到马场上跟力士比斗,这怎么看都像是斗蛐蛐似的,耍着他玩呢。 不消多想,方临渊就明白了自己有多进退两难。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向了御座之上的鸿佑帝。 便见鸿佑帝面上笑容淡了几分,似乎也对他的提议不大满意。 但是,高丽的使臣们浑然不觉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是呀!方将军的英姿,我等也想观赏观赏!” “方将军不会不敢吧?” “请方将军上台为我们展示一番吧!” 鸿佑帝在他们的议论声中,面上的不悦渐渐变得犹豫。 片刻,他看向方临渊。 “方卿……” 可是,不等他开口,场上便响起了一道平淡而冷漠的女声。 “高丽殿下若是想看,不如我来上场与两位比试一番吧。” 是赵璴。 方临渊一惊,转头看向他。 便见赵璴端坐在那儿,眉睫微垂地饮着茶,神色冷淡,看都没往鸿佑帝等人的方向看一眼。 当即,四下一片冷凝。 鸿佑帝的话被堵在嘴边,那几个起哄的高丽使臣也停了下来。 而那个始作俑的李闵顺,尴尬地停了片刻,僵硬笑道:“公主殿下可别拿我们开玩笑了。您贵为公主,又是女流之辈,我们手下的力士如何能对您下得去手呢?” 旁边,鸿佑帝也沉下脸来,说道:“徽宁,不可胡闹。” 便见赵璴笑了。 他眉梢冷冽,唇角浮起讥讽,放下茶盏时,恰一抬眉,艳丽的眉眼像是淬毒的孔雀翎。 “你既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又要侯爷上场与你们高丽比武呢?”他说。 李闵顺怔愣之际,他的茶盏朝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一点花拳绣腿就拿出来现眼的杂耍艺人,也知不好对女子动手。怎么成日被兖北六部吓得不敢喘息的高丽,就配让击退突厥的侯爷对你们动手呢?” 只听赵璴凉凉地笑了一声,看向李闵顺。 “该掂清自己的分量才是。” —— 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话却端得是杀气腾腾,将李闵顺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而那边,鸿佑帝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 “徽宁,不可无礼!”鸿佑帝压抑着怒气。“高丽使臣是前来大宣道贺的,如今不过好奇才多言两句,你怎能说出这样失礼话来!” 却见赵璴眉目一垂,理都不再理他了。 一时间门,鸿佑帝气得胸膛起伏,半天没再说得出一句话。 旁边的姜皇后正要开口圆场,却有个内侍匆匆上了鸿佑帝的高台,跪拜之后上前,在鸿佑帝身侧低声说了什么。 鸿佑帝面色一变,站起身来。 “朕忽有些政务需要处理,皇后替朕招待各国的大人吧。”他神色僵硬,对旁边的姜皇后道。 姜皇后连忙起身应是,场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鸿佑帝在众人的跪拜中匆匆离开。 方临渊也终于有机会偏过头去,看向了方才语出惊人的赵璴。 其实若真到场上与力士打斗一番,反正终归是能赢得漂亮,被人拿来逗弄取乐这事,只要他不放在心上,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是…… 他身侧却有只大蛇,盘踞着将他护在自己的领地里,不等他应对,便已然嘶嘶地吐着信,将人吓走了。 这种感觉奇异极了。 也恰在此时,赵璴微微偏过头来,也看向他。 狐狸精眉眼慵懒地朝着他微微一笑。 ……又勾引人! 方临渊耳根一红,匆匆移开了眼去。 而那边,眼见着鸿佑帝离开,场上的气氛又尴尬,比武自然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姜皇后笑了笑,说道:“眼看着要到正午,日头毒辣,不如各位随本宫去鹿鸣台听戏吧。” 众人自然无有不依,纷纷跟着站起了身。 场上的力士们也回到了李闵顺身边。 那边,李闵顺似有不服,一边起身,一边高声对身边的力士意有所指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跟个小小女子计较什么呀?不过玩笑两句,也就算了。” 那些力士巴结他,也纷纷符合道:“是啊!我们如何能跟女子比武?对女人动手,那简直就是倚强凌弱……” “高丽殿下这话差了。” 却在这时,一道清润冷淡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又是谁? 李闵顺不耐烦地抬眼看去。 便见是个容色素淡、身材高挑的女子,头上的冠冕亦是奢华,但身上的翟衣却比旁人都要浅淡些。 竟是那个守寡的长公主。 李闵顺面上露出假笑,敷衍地行了个礼,说道:“我们不过说笑而已,还请长公主见谅……” 却见那位长公主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随手从旁侧的金盘里摘下一颗葡萄。 “徽宁那话是没说错的。”只听她说着,抬眼向李闵顺。 话说到这里,李闵顺也只好接着问道:“……哪句话?” “花拳绣腿的把戏,以后就别说什么不与女子比武的话了。” 说着,她手指随意一弹。 一道黑影携着劲风掠过,那颗葡萄竟像利箭一般,猛地打在李闵顺面前的地上。 嘭地一声细响,带起细微的震动,吓了李闵顺一跳。 再定睛低头看去时,那脆弱的一粒葡萄,竟结结实实的楔进了那冻得石头一般坚硬的土地上。 李闵顺诧异地抬头。 便见那位长公主殿下,已然转身离开,看都未再看他一眼。 —— 鸿佑帝离开处理政务,可直到午膳之后都未再出现过。 主持大局的皇后似乎有些担忧。 因此,午膳过后,皇后便称疲乏,解散了宴会,群臣贵眷们也各自行礼离宫。 离宫路上,群臣们难免小声议论着,不知朝中出了何事,竟令陛下匆匆离席。 方临渊见此情状也有些好奇。 可偏头看向赵璴时,却见他神色自若,像是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一般。 于是,上了马车,方临渊忍不住问赵璴:“你知道陛下方才离席,为的是什么事吗?” 赵璴果然点了点头。 方临渊好奇得眼睛都亮了。 他当即目光炯炯地看向赵璴,问道:“是什么事?” 赵璴却在对上他双眼的瞬间门,目光微微一闪。 继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专注极了。 方临渊被他盯得心下一哆嗦,片刻小声问道:“……怎么了?” 却见赵璴微微一顿。 再出口时,他的声音轻了两分,波光潋滟的目光像水似的,将他缠裹起来。 “没什么。”只听赵璴说着,人已经轻轻靠了过去。 微凉的气息当即笼住了方临渊。 “只是有些想你。” 101 第 10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的耳根轰地红了起来。 ……想什么啊!从昨日至今, 他二人也不过睡觉的时候没有见面,有什么可想念的? 可是,在赵璴的目光之下,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悸动。 独他二人相对,再没别人,那种来自于赵璴的吸引力,从肢体到魂灵,潺潺的水一般在狭窄的空间门中蔓延开来。 他似乎也想要靠近赵璴,这种冲动是来自于本能的。 而就在下一刻,赵璴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笼罩了下来。 他又被赵璴按进了怀中。 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从头顶传来, 那是将他抱进怀里的赵璴, 轻而克制地发出的一声叹息。 方临渊的身体跟着那声叹而软下来,甚至于一双手都不受控制地, 想要攀上赵璴的背脊。 他轻轻地攥住了赵璴腰侧的衣料。 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赵璴低下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很深, 又有微凉的气息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落下来。 方临渊肩背一紧,幸而一低下头,就能藏进赵璴的肩窝里头。 ……这番姿态, 着实失了点气概。 但被四两拨千斤地占据了先机, 方临渊一时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至于夫妻纲常这件事…… 过两日再说吧。 他这个躲避的动作惹得赵璴轻轻一笑,接着, 便有和缓的手落在方临渊的后脑上,摸猫儿似的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 被赵璴抱着, 沉入他四面八方侵略而来的气息里, 的确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眠的舒服。 “……你还没说,宫里是什么事呢。” 隐约闭起眼睛之时,方临渊的声音闷闷地从赵璴的怀里传来。 赵璴顺着他发丝的手微微一顿。 接着, 方临渊感觉到他微微低下头来,声音很轻。 “很大的事。”只听他说道。 “听之前,先答应我可好?此后几日,听我的安排,其余何事,都不必管。” 方临渊被他摸得快要睡着了。 这会儿在他诱哄一般惑人的声线之下,方临渊晕乎乎地点了几下头,说道:“我答应你,你说吧。” —— 之后赵璴所说的话,将瞬间门方临渊惊醒了。 “三皇子?”他猛地从赵璴的怀里爬起来。“三皇子怎么会忽然拥兵谋反?!” 赵璴眉眼微微一动,环在方临渊肩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只是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罢了。”只听他说道。“他既无兵权,也没胜算,就算举了大旗,也没人敢来应和。” 方临渊堪堪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说着,撑起身体的胳膊也松了几分力道。“那谣言怎么会传得这样离谱?还传进了陛下的耳朵里。” 便见搂着他的赵璴嗯了一声,轻轻抽去他一只手的支撑,将他带回了怀中。 他一边拥着他,一边顺势将那只手握进了掌心,轻轻捏动把玩着。 “他的确动了些兵,借来的,用以替他押送一些要紧的证据。”只听赵璴说道。“他走水路,要不了几日就会抵京。到了那时,是不是谋逆,皇帝自己亲眼就能看得见。” 方临渊的手被赵璴捏得麻麻的,还有些勾人的痒。 不过他被旁的事情吸引了注意,便并没有把手抽开,而是追问道:“什么证据这么急着送回京城?竟还要带兵押送。” 只见赵璴微垂着眼眸,口中漫不经心,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将方临渊的手指一根根分开,再将自己的手牢牢嵌进去,与他交握得严丝合缝这件事情上。 “也没什么要紧。”只听赵璴淡淡说道。“不过是能替他将皇后、连同九皇子一同扳倒的证据罢了。” —— 当天夜里,赵瑾的确靠着威逼利诱,从苏州守将的手里弄来了五百水兵并六条大船。 皆是用以备战、坚不可摧的好船。 “陛下的血脉流落在外,本皇子需即刻护送回京。若路途中遇到分毫闪失,难道是你的一条贱命赔得起的吗!” 苏州守将犹豫之际,赵瑾对他怒道。 一同南下的官员们被夜半叫醒,一时间门不明所以,只知三殿下今日醉酒之后,大半夜就去苏州军中要船要兵。 随行的官员们本就不是一条心。三皇子一党的零星几人苦劝无果,硬挤进来的原桑党官员更是不做声地看热闹。而为首的元鸿朗刚劝了两句,便不知为何惹怒了三皇子,被一柄宝剑架在了颈间门,便是再想说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后来,还是三皇子身边的一个官吏,私下温言劝了苏州守将两句。 “三殿下都说了,是护送陛下血脉回京,你调遣些人马随行护送,也是情理之中。”那官吏说道。 “可是……这血脉究竟是真是假,大人,你与我都不能确定啊。”守将犹疑道。 “将军糊涂。”那官吏道。“若血脉是真,那么若有什么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但即便血脉是假,那也是三殿下信誓旦旦所言,陛下即便要怪罪,也不会责罚到将军你的头上。” 那守将想来,的确是这道理。 他这才勉强拨了船舶与水兵供三殿下使用。 赵瑾看都没看他一眼,拿到人与船只之后,便带着兵马与姜家上下老小,浩浩荡荡地上了船,顺着运河一路北上而去。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官员与守将,急匆匆地快马加鞭去回禀皇上。 苏州府乱成一团。 而收到急报的鸿佑帝,也没好到哪里去。 报回京城的消息很急,因此只三两句话,似是而非,更显出情况的紧迫来。 【三殿下入苏州府强夺兵马若干,开赴京城,尚不知缘故。】 鸿佑帝险些被这一句话气吐血了。 私调兵马,逼向京城! 此举与谋逆有什么区别!但若说谋逆,毫无征兆和缘由,难道赵瑾是疯了吗! 鸿佑帝当场下旨,命人传令,叫沿路的州郡守将派兵拦截,务必在赵瑾抵达京城前将他拦下来。 又为以防万一,鸿佑帝传召入后宫,命姜皇后在这两日尽快将使臣们送出京去,以免家丑外扬。 片刻之后,鸿佑帝又想到了什么,当即又秘密调派了一队锦衣卫,命他们即刻南下,调查赵瑾忽然谋反的缘由。 做完这些,鸿佑帝已经有些筋疲力竭了。 可他仍旧没有停下,甚至连口茶都没喝。 传旨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快步出去,而他则负着手,困兽一般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 从上京到苏州,即便快马加鞭,也需一整日的时间门才能到达。 太慢了……这样焦急的等待,实在是太过折磨。 更何况鸿佑帝本就是个心重多思的人。 他负着手,心下免不了担忧。若是锦衣卫没能及时查清缘由,他便失了先机,此后的事更是无法掌控。若是赵瑾没能被沿途的官兵拦下,就这么撞入京城,岂非让他的子嗣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 他本就没有多少儿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鸿佑帝几乎一整日都没有饮食。 一直到这日夜半,宫门处传来了南边的急报,说是元鸿朗大人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一路跑死了三五匹马,才将这奏报送到京城。 那时的鸿佑帝才刚睡下来。 他急得寝衣都没有更换,踢上鞋子便披衣见了信使。 信使双手将奏折送进鸿佑帝手里,鸿佑帝哆哆嗦嗦地打开,便见上头寥寥数语,已是令他的冷汗都隐约冒了出来。 【三殿下昨夜私自见过前太医院院判廖才大人,得廖才大人私下馈赠一物之后,便入兵营调兵入京。 微臣无能,不知廖才大人所赠为何物,亦未能劝阻三殿下。万望此信于陛下有用,微臣遥叩,请陛下安。】 鸿佑帝捏着信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 “廖才……廖才不是死了吗!” 他怒得几乎失了理智,对旁边的黄纬怒道。 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廖才也跪在地上直打哆嗦:“这……锦衣卫办的差,从来未曾错过啊!” “即刻传林子濯入宫!他办的好事,竟给朕留下了这样大的一个烂摊子!” 黄纬叩头,连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鸿佑帝紧捏着这封信,灯火摇曳之下,他目眦欲裂。 难怪……难怪他这好儿子长硬了翅膀,敢带着兵马入京来与他对峙! 他见了廖才,定然是知道了当年清贵妃的事…… 难怪这素来鲁莽愚笨有余,却胜在乖巧的孩子,真敢带兵谋逆! 但是,当年的事情能够怪他吗!那孩子生与不生,他贵为九五之尊,难道就不能做决定吗!那孩子来得本就不合时宜,他忍痛动手,不过因着他垂怜疼爱清贵妃,这才瞒着她些。 &nb sp;  还不是为了让她少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伤一些心! 是她……是她不服从圣旨,是她自己不好好用药…… 如今,她的儿子竟还敢翻过来找他的麻烦! 只是这小子着实年轻,想法太简单了些。 区区若干兵马,难道就足够与他父皇叫板了吗? 天真! 鸿佑帝深深喘息着,单薄的一纸信件,仿佛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斩在了他与他这个孩儿数十年的父子情分上。 鸿佑帝的瞳孔忍不住地哆嗦着。 不……不光是父子情分。他现在,也不该去想什么父子之情。 而今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件事公之于众。 若他谋害妃嫔、毒害子嗣的事传到朝野、传遍天下,那他还如何坐得稳这把龙椅? 他在位多年,以仁德之名为世人称颂,断不能毁在这件事情上,令皇权震荡,更不能在史书上,被这件事乌涂他的英明…… 比起这些,什么父子亲缘、什么谋反之罪,又算得了什么? 鸿佑帝深深喘息着,片刻将那封信揉成了团,撕得粉碎。 “来人。”他说道。 “去安平侯府,请上将军方临渊入宫。” —— 他没能请得动方临渊。 因为方临渊病了,病得很厉害。 传令的内侍得知消息,还特领了太医去看。说是急症,山崩雪摧一般的高热,似乎是公主殿下天花还未好全便与之同房,被传染上身之缘故。 内侍与太医空手而回,皇上别无他法,最终只得宣召了东厂厂督时慎入宫,具体吩咐了什么,不得而知。 而得了急症的方将军,也只好在怀玉阁中养病了。 这还是方临渊第一次睡赵璴的床榻。 被褥没有他的柔软,硬邦邦的倒像他在军中所用的床帐一般。 因着对外宣称是天花之症,如今四下除了候在卧房之外的绢素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坐在床榻边的赵璴。 赵璴抬手,轻轻覆在了方临渊的额头上。 滚烫一片,那热度高得令人心惊。 “没事。”似是赵璴神色过于冷凝,床榻上的方临渊朝着他笑了笑,出声安慰道。 “这不是避其锋芒之计嘛。绢素姑娘也说了,她这药用下来,除了体热高烧之外没有别的症状,三日之后,自然就好了。” 这的确是方临渊与赵璴商量出的计策。 赵璴没有细说他的谋算与筹划,但却明白地告诉方临渊,无论背后真相如何,数日之后鸿佑帝与三皇子之间门必会有一场大冲突。 无论结果是何,方临渊作为臣子,卷入皇嗣大事都无异于拿性命冒险。 因此,赵璴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让方临渊在府中避过风头。 但假戏真做却是方临渊坚持的。 一开始,他是真要将自己在雪地里冻病,若非赵璴拽住了他,只怕他今日是真要将自己折腾出高热来。 “他召见你时必定急迫,没工夫验明你病情的真假。”赵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一边掩上寒风瑟瑟的房门,一边拿衣袍将方临渊裹严实了。 “有办法糊弄过去。” “不过是一场病而已,既能做全,就不要冒这个险了。”方临渊却仍坚持道。 双方相持不下许久,一直到方临渊伸出手来,拉了拉赵璴的衣袖。 “我还没欺过君。”他说。“既对陛下说是病了,那让我真病一场,我也能安心。” 说到这儿,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赵璴。 “不然我只怕睡都睡不着的。” 赵璴这才在他的目光下,勉强松了口。 “有药可用。”他叹了口气,说道。“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方临渊这才安心地大病了一场。 反正不过是发热,头晕目眩之际反倒容易犯困,昏天黑地地睡上几日,也比悬心忧虑来得轻松。 但方临渊似乎有一件事未曾考虑周全。 那便是拧着眉心,在床榻边一直守到深夜的赵璴。 送走内侍与太医之后,方临渊忍不住冲他笑:“没事,又不是真生病。” 赵璴却没出声,只是坐在床榻便拧了湿帕子来,替方临渊擦拭额头和双手。 浑身滚烫之际,这样确实会令人舒服得多。 但是方临渊实在没法忽略赵璴冷凝的神色。 片刻的安静之后,方临渊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拽住了赵璴的衣角。 “你别不高兴呀。”他说。“你这样,我要睡不着了。” 赵璴的眉目中浮起了些许无奈。 他替方临渊细细地擦过那只手,这才将帕子放回银盆中,俯下身来。 “你怎么这么容易睡不着?”他放轻了声音开口,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方临渊粘在额角的发丝拂起。 方临渊嘿嘿笑了两声。 便见赵璴轻轻一叹,慢慢说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 他微微顿了顿,之后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方临渊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便见赵璴的目光落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片刻,露出了个极其浅淡的笑容。 “我只是自认无用,要你随我受这样的苦。” 只听赵璴这样说道。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合该有些违和。 毕竟在此之前,他从不知什么叫做“苦”。他像个不知疼痛冷热的疯子,只要喉头的一口气没有熄灭,就会拿那一口獠牙与他人撕咬得血肉模糊。 他只懂什么是输赢。 但偏现在,他像捧了一朵随时会散的云一般,小心谨慎,连风都不敢令其靠近它。 赵璴垂了垂眼,语气虽轻,却将自责全掩进了眉睫之下。 方临渊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诚恳极了。 “你这哪里叫没用啊。”他说。 “虽然你不告诉我,但我也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赵璴,今天我能躺在这儿什么都不想地渡过难关,是因为你在这里。” 赵璴眉眼一抬,看向他的眼神似有些惊讶。 便见方临渊又笑了,还不忘冲他眨了眨眼睛。 “陛下对我的防备和猜疑,我不是看不出来。”方临渊说。“比起又要遵从圣旨,又要小心地不露锋芒,能这样躺着热乎乎地睡一觉,别提有多舒服了。” 他特说得很轻松,像是被猜忌这件事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似的。 赵璴的眉眼却又微微一沉。 “他眼瞎耳昏,本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说。 方临渊却吓了一跳,赶紧扯他的手。 “你说什么呢!”他说。“这话哪是能挂在嘴边讲的!” 赵璴顿了顿。 他并不在意什么君臣父子,只是在方临渊紧张的眼神之下,才勉强闭上了嘴。 方临渊头眼昏花之间门,只觉像是强行捋顺了一只凶狠大虎的皮毛似的。 他不由得又顺着毛捋了两把,安抚一般。 “他与你我所处的境遇不同,想必心下的考量也不大一样吧。”他说。 赵璴眼中闪过轻蔑,明显对那人的“考量”不怎么认同。 一提鸿佑帝,他们俩的天简直要被聊死了。 方临渊这会儿发着热,浑身懒怠,脑袋多思考几回,便累得人犯困。 他便干脆将这个话题丢开来,扯了扯赵璴,说道:“手又有些热了……” 这话果真管用。 神色冷凝的赵璴当即垂下眼去,修长如玉的手捞起银盆里的帕子,哗啦啦的水声随之响起。 方临渊便眼看着他又神色认真地,细细将他的脸颊、脖颈与双手擦拭过一遍。 柔软的锦帕擦过皮肤的触感舒服极了,方临渊的眼睛忍不住眯起来,模糊的视线里也渐渐只剩下赵璴的影子。 他这会儿没有上妆,锋利明艳的眉目是他原本的模样。 长发披垂而下,他的嘴唇也如凛冽的刀锋一般,锐利得显得薄情。 可分明吻上他的手时,却柔软的像是融化在他手背上的雪。 方临渊盯着他的嘴唇,喉结忍不住上下滚了滚。 旁侧的赵璴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当即倾身过来,轻轻问道:“口渴吗?” 方临渊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口渴吗? 是渴吧…… 只是是那种,没法用水去解的渴。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 102 第 10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瑾的外祖苏大人的眼线灵通至极, 元鸿朗的信使刚进宫门,消息便被匆匆送到了苏府之中。 但是信使却没能知悉信件上的内容。 那封密信陛下是私下里看的,身边无一人知晓上头写的什么。此后的差事,又全都交给了东厂的时慎。 那更是一个无隙可乘的硬茬。 苏大人在府中一时急得打转, 但是时间不等人, 眼下这样的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再做打算了。 快马加鞭的信使乘着夜色, 迎着赵瑾的船队而去。 第二日夜幕降临之时, 赵瑾收到了他外祖的急信。 收到信的赵瑾正在船上用晚膳。 数条船舶在他的命令之下开得极快, 使得这样巨大的船只, 在行进的途中都有些微微地摇晃。 赵瑾这一日可谓筋疲力竭。 他外祖派来的官员最得他的信任, 被他派去看押姜皇后的一家老小。 那一家人在他强行捉拿时便都被绳索捆紧了,看押也不过是避免船上的水兵做手脚。 却不料昨天夜里,姜皇后的兄长挣脱了绳索, 悄悄将那位九公主拖拽到了甲板上。 夜色深沉, 河水滚滚, 船上的水兵大多都熟睡了。 九公主哭叫挣扎, 却被堵住了口鼻,幸而那官吏夜半未眠, 在紧要关头冲将上前,一把夺下了险些被丢进运河中的九公主。 那时的九公主已经被捆上了石块, 若再晚半刻, 只怕都要救无可救了。 赵瑾也大半夜地被吵醒。 他听闻船只出事, 迷蒙间冲上甲板。 却见那官员早处理好了状况, 正指挥着水兵们,将船上的姜家人重新捆缚结实,又严实地堵住了嘴, 防止他们自救或自戕。 前来报他的随从说,幸得那位大人机敏,否则赵瑾最重要的证人,便就毁于一旦了。 “他要杀人灭口,怎么偏要赶在今日?”待到处理完那些人,赵瑾打着哈欠,问那官员道。“四年之前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怎么就没有抓住呢。” “下官对他稍加审讯过。”那官吏对赵瑾说道。“他没有直言,但话里的意思,大概是想用这孩子牵制皇后娘娘。” 赵瑾凉凉地笑了一声。 果然,自家人都是这样互相算计忌惮的。 也幸而如此。否则,谁会给他留下证人和把柄来? 赵瑾听他此言,便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吧。你今日救下公主之事,本皇子替你记下了。待回到京城,陛下会嘉奖你的。” 那官吏当即低下头去,神色不明地连连道谢,继而退出了船舱。 赵瑾看着他的背影。 两日时间,足够他想明白了。 若没有这个送上门的九公主,只怕他是会因母妃的事与父皇闹翻。但如今,上天助他,外祖也助他,将这样大的礼物送给他,为的就是惩罚他父皇,再以此补偿他。 他只需要将这些人押送回京,那么皇后和所谓的九皇子就都活不了。 那他父皇呢? 他膝下只剩了一堆女儿,年岁渐长,只怕也没什么再有子嗣的机会。那么放眼朝野,能够为他承袭大统的,只有他赵瑾。 那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他父皇就是再忌惮,也不敢轻易动他。他有恃无恐,以后有的是年月,替他母妃报仇。 这一定是他母妃在天之灵的庇佑。 赵瑾这样想道。 却不料第二日,天色蒙蒙亮,他便在运河上遇见了滁州府官兵阻击他的船只。 “圣旨在此,还请三殿下留步!” 那些官船险些将他的船队堵死了,山呼海啸的声音,将他从床榻上猛地惊醒。 他眼看着那群官兵的船只围拢上前,看那架势,竟是要生擒活捉他。 幸好这时,他外祖分派给他的人又一次出现了。 他站上船头,在宽阔的运河中运筹帷幄,竟生于包围圈中寻得了逃离的余地。 一整日的周旋,那人帮他领着一众船只,甩开了那些官船。 滁州官船追了一段路程,直到夜色低垂时,才被他们甩开追击。 赵瑾跟着劳神一日,终于放下了心。 他又嘉奖了那官员几句,心下打算着待回京之后,一定好好地赏赐提拔他一番。 可赵瑾自己也在追逃之中晕船晕得快吐了。 这些蠢货!他船上带着的,是皇后偷梁换柱、试图混淆皇家血脉的证据,是皇上亲生的九公主! 他带兵护送这些人回京,他们竟还敢阻拦他! 赵瑾想不通他们阻截自己的缘由。 于是,他强忍着难受,拖着一身疲惫,憋着一肚子的气勉强用过晚膳。 也是在这个时候,替他外祖送信的人上了他的船。 “外祖的信?”赵瑾疑惑地看了那人一眼,坐在满桌珍馐前拆开了信封。 【殿下请快些悬崖勒马,既已一错,绝不可再错! 陛下已经怀疑您有谋逆之心,若待陛下动手处置,后果不堪设想! 还请殿下多为自己考量,为苏家满门考虑,无论什么缘由,今日止步,尚有回旋之机!】 赵瑾的眉头皱得死紧。 “外祖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送信的那人。 信使跪在地上道:“苏大人吩咐!陛下如今对殿下您的行踪了如指掌,您无论做什么,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苏大人眼下尚无机会探明陛下的打算,只能请您暂且停下,快些将苏州的兵马还回去!” 赵瑾一把将信搁在了桌上。 简直荒唐,他的行踪?他什么行踪! 他送的是父皇的女儿,是替父皇扫清身侧那毒妇的,便是如今到了京城,他非但有话可辩,而且人证物证俱在! 已经打定主意,暂且不与鸿佑帝正面争执他母妃之死的赵瑾,现下是十足的理直气壮。 “我不知外祖为何会让我停下,这样重要的事,自也不是说停就停的。” 眼看着那信使还要再劝,赵瑾不耐烦地一摆手,说道。 “你只管回去告诉外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回胜券在握,我自有打算,让外祖不必担心。” —— 宫中一派风雨来前的平静,乌云沉沉,隐约透出一股躁郁的死气。 据说皇后娘娘偶感风寒,传染了凤栖宫一半的宫女内侍。为了避免耽搁使臣行程,这两日,各国的使臣被陆续请离了京城。 使臣们自然没什么异议,更何况因此变故,鸿佑帝的赏赐比往年丰厚了数倍不止。 于这些小国而言,这些赏赐不但是金银珍宝,更是一个偌大王朝的允诺与庇佑。 他们甘之如饴,没多作耽搁,便陆续带着大车的赏赐启程了。 朝中大臣也忙碌了一阵,不少官员都被派去送行。 唯独安平侯府一片安宁。 毕竟一府之主的高烧还没有褪去,公主殿下又衣不解带地近身伺候,据说连汤药都不假人手,都是亲自捧到侯爷床榻前的。 这倒是没错。 怀玉阁中,明亮的日光透过枝桠上的白雪落进房中,赵璴将一碗晾得温热的“汤药”放在了方临渊床边,继而倾身上前,将他从床榻上扶着坐起来。 方临渊偷眼去看那碗“汤药”。 嗯,桂花蜜银耳羹,还是王公公今年新收的桂花亲自酿的花蜜,闻起来就是一阵甜香。 他顺着赵璴的力道坐起身来,不由得叹道:“躺了两天,感觉骨头都锈起来了。” 便见赵璴熟练地试了试他的额温,确认在逐渐消褪之后,将羹端起来,坐在他床边。 “明日应当就好了。到时可在房中动一动。”只听赵璴说着,搅了搅那羹汤,确认温度适宜之后,放在了方临渊手里。 方临渊只觉自己也要被赵璴照顾得四肢都生了锈。 &nbs p;他生平没见过这样心细的人,分明房中整日只他一人在此,却能有条不紊地把他的饮食起居全照顾得极尽周全。 以至于方临渊发热这两日,似乎只管闭眼睡觉,张口饮食,其余全有赵璴提前为他做好。 就这样,赵璴甚至非但不手忙脚乱,还有空闲处理来往的信件。甚至有时还有时间闲坐下来,给方临渊点盏茶,做件衣服。 对,做衣服。 方临渊住在怀玉阁的第一日,赵璴就觉察到他寝衣的布料有些硬。赵璴没有多言,却在第二日,一件针脚藏得细密、衣料柔软厚实的寝衣便放在了方临渊的枕边。 赵璴当真是妖精变的吧! 眼下,方临渊穿着他做的寝衣,手里捧着他递来的羹汤,只觉面前是个修成了人形、扮作贤妻前来报恩的成精狐狸了。 “房里也耍不得枪。”方临渊捧着羹叹道。“之前倒没感觉到,成天在房里带着,真是要把人闷出烟。” 旁侧的赵璴眉梢浮起了笑意。 “再等几日就好了。”他说。“很快。” 说起这个,方临渊有些好奇。 “都两日过去了,三殿下如今怎么样了?”他问道。 却见面前的赵璴眉目微沉,沉思了片刻,却许久都未曾出声。 行吧,又是如此。 这两日朝夕相对,方临渊虽说因着发热而总是犯困,却也没少跟赵璴说话。 他早就发现了。一说起赵璴的计划,他便不是沉默,就是似是而非的一句承诺。总之就是让他不必担心,旁的便再没对他说起过。 眼见着他又陷入沉思,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抿了抿嘴,露出个笑容。 “算啦,我就是随口一问。”他说。“你若是不想告诉我,也不用为难。” 他面上笑得大度,但若说心里没有一点别扭,那是假的。 这样的隐瞒和回避总会将人之间的距离拉远。 若只是寻常的关系,这是基本的隐私与礼貌,他是不便打探的。 但面前人是赵璴…… 罢了,这毕竟也是赵璴的自由。 方临渊微不可闻地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继续饮羹,抬眼时却见赵璴在看他。 他下意识地便要眼神躲闪,却听赵璴开了口。 “我不是想隐瞒你。”只听他说。“我只是觉得……这些事,你不知道为好。” 方临渊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他也直接问出了口。 便见赵璴沉吟半晌,说道:“因为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出来,他们二人走到如今的地步,是在我算计之中。” 方临渊点了点头,并不知自己此时眼神如何清澈。 他只见赵璴看着他,片刻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于你我而言,他们是君是父,算计他们,是为不忠,为不孝。” 再开口时,赵璴的声音又轻缓了几分。 “你不知情,这些便与你无关。你不知我的计划,自然也没算计过他们。” 他的眼神柔软极了,抚摸方临渊头发时,像是在仰头看向太阳一般。 方临渊却不由得问道:“那你呢?” 赵璴微微一顿,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微一偏头,沉吟片刻,继而答道。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怕这些。” —— “你是。”方临渊却几乎在他话音落下之际,脱口而出。 便见赵璴轻轻笑了一声,嗓音带着令人震颤的低哑,听起来教人耳根发软。 “只是你与别人不同。” 只听赵璴的声音里带着缱绻的笑意,轻轻说道。 方临渊却笃定地摇了摇头。 “他们反目的缘由,是你凭空捏造的吗?”他问赵璴。 赵璴摇了摇头。 “那么,你只是在反击而已。他们有错在先,凭什么你不愿忍气吞声,便算不得好人呢?”方临渊说。 赵璴微微一愣。 这话放在从前,他听见是要笑的。他赵璴是好人?只怕是谁瞎了眼睛。 可现在,对上那双清润的眼睛,他却微微怔愣出神,像是仰视许久的光亮,竟当真照入了森冷的洞窟。 便见方临渊神色认真,接着说道。 “先贤都说,论迹……那个……什么心的。” 方临渊微微一顿,庄重的神色里隐约露出几分窘迫的尴尬。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只听赵璴平缓地替他补足了那句话。 “对呀!”方临渊当即说道。“你自己也读过这句话,想必也该明白的。从我认识你起,你确做过那样多的好事。若你说自己不是好人,那么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贪官污吏,又是什么呢?” 自然世上凡是人,都是污浊丑陋的,唯独只有一个方临渊,干干净净。 赵璴在心里这样想着。 却见方临渊正色道:“你要是妄自菲薄,那岂非是说我眼光很差?” 赵璴的眼神再难从他身上挪开了。 是啊,太阳也爱他。 他这样鲜活明媚,合该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却偏这样专注而用心的,将污浊的他寸寸荡涤干净,似从他丑陋的泥胎里都寻出了一颗莹亮的心一般。 他没说话,方临渊伸出手来戳他。 “问你话呢。”方临渊说。 赵璴却攥住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不等方临渊反应过来,赵璴的身形笼在他面前的阴影,忽地压了过来。 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飞快地落在他唇边的位置。 “好。”尚未褪去的低沉的笑声带着些微紧张的喘息,在他脸侧传来。“我听你的话。” 方临渊的气息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他睁圆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在鲛人的注视下化作了石头的旅人。 微凉的气息轻轻拂在耳边,旁侧的赵璴似乎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一吻的冲动像是天神降下的指引,他在不容反抗的驱策下落下了这一个吻,之后再该怎么做,神明并未告诉他。 他只能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凭着本能的渴望以及灵魂的牵引,将方临渊迎面拥进了怀里。 “你……那你……”他怀中的方临渊说话都有些艰难了。“……你有话不不要再瞒着我了。” “好。”他听见赵璴又应了一声,抱得更紧了。 他像是被赵璴一路融进了骨血里,柔软却用力的包裹住了。 恰在此时,赵璴环住他腰背的手,正好蹭过了他后腰处的脊柱。 方临渊浑身一绷。 他那儿……有道当年的旧伤。刀伤之上长出的皮肤又嫩又细,比周遭更敏感些。 赵璴的手掌恰好覆在了那儿,一阵酥麻当即一路流淌到了尾椎。 方临渊僵硬着不敢动了。 而那边,赵璴还在说话。 “但是这回的事情仍旧不行。”只听赵璴低声说道。 “此番之后,我再不瞒你任何事,可好?” “……为什么?”方临渊腰背都软了,只能顺着赵璴的话,这样。 “因为你素来忠直,数年至今,从未做过有违天地公理,有违祖训本心的事。” 只听赵璴嗓音平缓,流淌过他的耳际。 “我不想这件事情染污你。我要你永远光耀明亮,永远无愧于心。” 完蛋了。 这回,方临渊的一整颗心跟着他的腰一起软了下来。 美人乡,当真是英雄冢啊。 103 第 10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当天夜里刮了一整夜的寒风,到了后半夜,窗外又扑簌簌地下起雪来。 冷风将雪吹得打在窗上的明纸上,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方临渊睡梦朦胧间,便是被这样的声响惊醒的。迷蒙间,他睁开眼来,便看见了隔着窗子呼啸的风雪。 一夜的暴雪已在窗棂上都积下了厚厚的一层,这会儿仍有簌簌的雪穿过微明的天光,层层打落下来。 隐约的光亮之下,他看见了窗前的雕花榻上侧卧着的赵璴。 他睡得很熟,乌黑的长发顺着靠枕垂落而下,雪白的寝衣上搭着一条不大厚实的绣毯,低垂的眼睫在微透的晨光里落下一片阴影。 他这几日都睡在这里。 但方临渊接连两日都烧得晕晕乎乎,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赵璴夜里竟盖得这样单薄。 虽说卧房里地龙烧得很足,但昨晚一夜风雪,那榻又在窗边,寒气肯定早就透进来了。 赵璴素来怕冷,这样的雪夜,只怕要冻病他的。 方临渊坐起了身来。 他的额上此时凉爽干燥一片,想来是那药的效果已经褪完了。 不过方临渊倒没注意到这些。 他刚一起身,便见赵璴的眉心微微一动,看起来似乎要转醒。 这人睡眠也太轻了! 方临渊连忙停下了全部动作。 他小心地盯着赵璴,直到他眉目重新舒展,呼吸也复又平顺,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 他抱起床上的被子,光着脚悄悄走到了赵璴的榻边。 他生得着实好看,晨光下风雪的影子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却分毫不伤他的容光,反而衬得他平静的眉眼愈发动人,像是风雪立岿然不动的白玉美人像一般。 方临渊小心地展开被子,盖在了赵璴身上。 但一瞬间,风云突变。 静静睡在原处的人在锦被触碰到他的刹那,像是骤然出鞘的刀一般,忽地睁开眼睛。 漆黑的桃花目寒光乍现,下一刻,方临渊的手腕被猛地钳制在原处。 方临渊被攥得不由得小声抽了口气。 他的注意力全被熟睡的赵璴吸引去了,毫无防备之际,手里又不忘攥着那床被子,电光火石之间,竟没躲闪开。 但幸而,也只是一瞬。 赵璴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的刹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当即醒了。 握在方临渊手腕上的那只手刹那松了力道,轻轻环在他手腕上,像怕碰坏了什么一般。 “弄疼你了?” 赵璴猛地坐起身来,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微沙哑。 方临渊手腕一阵痛麻,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看外头在刮风,来给你送被子。” 赵璴的眉心却已然在他话音未落时拧紧了。 “我看看。” 只见赵璴坐起了身,又往里侧挪了些,将方临渊拉到了榻上。 他借着月色,查看了一番方临渊的手腕。 虽只一瞬的紧握,却已然勒出了一圈细微的红痕。赵璴的眉心拧得愈发紧,托着方临渊手腕的手也更加放轻了力道。 “我成了习惯,忘记你也在这里了。”只听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我去叫绢素……” 方临渊赶紧拉住他。 他寝衣宽松的领口下一片平坦的胸膛,又未施粉黛地披垂着长发,怎么敢轻易出房门! 可是,不等他开口,赵璴便已经发现了另一件事。 “怎么没穿鞋?”他问方临渊。 “我看你还睡着,怕吵醒……哎!” 方临渊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只见赵璴已然俯过身去,一把托住他的腿弯,便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短暂的失去平衡之后,方临渊被赵璴抱上了榻去。 温热的被褥在下一刻将他裹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赵璴圈住他的臂膀。 “已经不发烧了,没事。” 方临渊话音未落,后背却贴上了一道紧实的胸膛。 躺着相拥……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大清早血气方刚的,方临渊只觉得自己要比身上的被子还烫了。 他连忙紧张地去躲,挣动之间,也并没注意到赵璴贴上来,不过是为了要替他温暖足底。 肢体相触的几番挣扎,方临渊忽然浑身一僵。 而他身后,也在同时响起了一声低而轻的闷哼。 紧贴着方临渊的、带着不可忽视的热意的,不只是被褥了。 方临渊僵直着后腰,被人拿刀抵着挟持住了。 在这一刻,他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赵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他背后的那人,片刻也未再动作。 热意蒸腾上了方临渊的耳根。 他不知自己此时活像只被生生吓死的兔子,只知道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带着无奈的低叹。 箍着他的胳膊放轻了力道,安抚似的轻拍着他。 强要将暖意渡给他的腿也不再逼迫他,将锦被盖上他的双脚,便没再动作。 可挟持着他的刀,虽往后退了退,却仍未能离开他的身体。 不可忽视的热意,气势汹汹地令人畏惧。 可是这样窄的一方榻,赵璴已经无路可退了。 方临渊从没怕过刀。 军营里长大的,谁没有啊?大家各自持有,相安无事,谁也未曾关照过旁人的武器。 直到今天。 他触到了它,即便它的主人仍旧如往日一般温柔又包容。 可它却是凶悍的,嚣张地抵着他,那样一柄凶相毕露的长刀。 危机感几乎是凭着本能席卷了方临渊。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 它不是摆设,是一柄用以深刺旁人血肉的凶器。 —— 天色明朗,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将早膳摆满了圆桌。 方临渊连看都没好意思看赵璴一眼。 虽则在他的畏惧之下,赵璴并没对他做什么。 ……但不好意思就是不好意思。 他几乎要将脸埋进粥碗里了,前来送菜的侍女还以为他特别爱喝今天的粥,还特地询问是否要王公公多做一些。 方临渊连忙摇头。 而旁边,则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传来了赵璴的声音。 “不用,侯爷今日康复了些,胃口也好了些罢了。”他说。“退下吧。” 那侍女面上当即露出高兴的神色,行礼退了出去。 方临渊从碗里偷瞄了赵璴一眼。 便见赵璴正垂着眼夹菜,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他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已然有一筷白灼青菜落进了他碗中。 “赵瑾昨夜到了京郊了。”只听赵璴平缓的声音传来。 “但是运河结了冰,他们的船被困住,已经换了走陆路的马,眼下只怕要进城了。” 他语气平缓而自若,像是早上的事情全忘记了一般。 ……罪魁祸首,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方临渊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他。 可是,他刚抬头,便撞见了赵璴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全都是他。 “你……” 未等方临渊开口,便见赵璴探过了身来。 隔着整张圆桌,赵璴伸出手,轻轻擦过了方临渊沾着粥渍的嘴角。 “我一会儿要外出,让绢素给你拿些话本子吧。”只见他一边擦着,一边说道。 方临渊仍没出声,只是点头。 便见赵璴眉眼一弯,笑了。 “怕什么?”仿若满树桂花盛绽之中,只听他轻轻笑道。 “若是没反应,才是该担忧的事情。” 方临渊一愣,才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他睁圆了眼睛,隐约的红晕直从脖颈爬上了他的耳根。 ……谁怕啦!! 他……他饭桌上说这种话,成何体统! —— 一整夜的风雪,足够将上京城的运河河道冻结成冰了。 再往南去,虽说冰层渐厚渐少,却还是无法供这样宽大的船只通行。 因此,赵瑾半夜便被随行的官员唤醒,替他披衣穿鞋,将他推到了马上。 “陛下已经知道了殿下的行踪,此事宜早不宜迟。眼下离上京不过数十里,还请殿下夜行赶路吧!” 于是,难得在路上安稳歇息一天的赵瑾,迫不得已地在马上颠簸了一夜。 而他身后,姜家上下像是一群猪羊一般,被他捆严实了塞进马车里。 包括那位流落在外的九公主。 马蹄声响过官道,赵瑾顶着风雪,终于在天色刚亮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上京的城墙。 终于到了! 打在脸上的风雪似乎也渐渐小了下去,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阴沉沉地照在他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马车,还有率领着 兵马、护送在一旁的那个官员。 浩浩荡荡的一片,像是他此后光耀万丈的坦途。 “本皇子还没记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难得地心情大好,看着那官员,偏头问道。 只见那官员微微笑了笑,开口道:“回禀殿下,下官……” 他话未出口,却在下一刻,面色一僵。 他瞪圆了双眼朝着前方指去,嗓音哆哆嗦嗦:“……殿下!” 赵瑾连忙回头。 便见皇城之外,守将祝松与一众守城兵卒在城门前严阵以待。 而从运河的方向,隐约有个身着锦服,头戴乌纱的官吏,跨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 他们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这又是什么人! 骑马的人渐渐近了,赵瑾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身上的官服绣着玄鹤,那是宫中高阶的太监所着的服饰。他身量很高,走近一些,便可看见一副白而无须的面容。 ……时慎?那个东厂阉人? 而在他看清模样的那一刹那,时慎抬手,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发出了一道手令。 策马的骑兵训练有素,当即兵分数路,朝着赵瑾的方向奔来。 这分明是合围之势。 赵瑾一慌,正要命令身后的兵马撤退,却听那官员高声说道:“戒备!所有人听令,保护马车!” 身后乱成一团的水兵也顾不上是谁在发号施令,听见命令传来,便赶紧手忙脚乱地围在了马车周围。 对……对。只要姜家那群人都在,只要那个九公主在,不管来什么人他都不必怕。 赵瑾回头,便见时慎的马停在了他数丈之外。 “奴婢参见皇子。” 他口中说着参见,却端坐在那儿,半点没有下马的意思。 ……狗奴才。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地冷声道:“怎么,父皇让你迎我回宫吗?” 他看见时慎笑了。 笑得意味不明,阴阳怪气的,活脱脱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奸宦嘴脸。 “奴婢是来替陛下迎接殿下回宫的。”只见他笑着,意有所指地环顾一圈他身后的兵马。 “但是,只迎接殿下您一个人。” 赵瑾面色一变:“你知道我身后护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些让路!” 却见时慎眉眼一垂,混不在意的神色,分明是不感兴趣。 “殿下,您手中没有虎符,是无法调遣兵马随您入城的。”他只字不提赵瑾所说的护送之人,口口声声说的却是赵瑾身后的兵。 “殿下,请您听从皇上之命。” “我让你让开!”赵瑾没了耐心。 “兵马决不能带入城中,殿下。”时慎却重复。 “你这狗太监,是听不懂人话吗!”赵瑾已然发起怒来。 可是,时慎却像没看见一般,反倒偏开头去,对身侧的兵马说:“来人,先替殿下将这些叛军清剿干净。” 周围的兵马当即领命,应声如山呼海啸。 赵瑾却愣在原地。 ……叛军? 谁告诉他他身后护卫皇嗣的这些兵马,是叛军的! “住手!”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几乎破了音。“我看谁敢动手!” 他毕竟是皇嗣。 周围的士兵害怕,纷纷停在了原地。 而赵瑾则将剑朝前一指。 “谁跟你说我带的人是叛军?”他剑指时慎,冷笑道。 “难不成是我父皇吗,怎么,如今本皇子就在这里,难不成父皇说我是叛军之首?” 时慎看着他,不说话了。 片刻,他面露为难,垂眼苦笑道:“殿下,您就别难为奴婢了。” 这下,赵瑾彻底傻了眼。 ……他没否认? 他一句威胁对方的胡言,他竟没否认? ……真是他父皇下的命令?! 赵瑾不敢置信地看着时慎,再出口时,他的理智已然快被冲动与怒火冲散了。 “我父皇说我是叛党?”他又问道。“我带兵回京,他以为我是篡权夺位来的?” 时慎沉默片刻,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您毕竟手无虎符,私调兵马。但陛下看在父子之情的份上,即便惩罚,也不会太过为难您。”他说着,抬手道。 “来人,请殿下回宫。” 赵瑾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圆睁着眼,只感到冷,可笑的冷。 这太监是皇家的狗,他不敢矫诏作伪,即便只是为了吓唬他。 ……是他父皇。 难怪,滁州的蠢货敢带兵堵截他,这一定也是他父皇的圣旨。 他父皇……甚至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将他打入了叛党之列。 他可是他的血亲,他的长子,他唯一的儿子! 笑话! 赵瑾笑起来,笑得难看极了。 而他面前,时慎面无表情,策马前进两步。 赵瑾却猛地跳下马去,高举着手中的剑。 “迎我回宫?既然今日父皇派你来此,那么,就不要只迎接本皇子一个人了吧!” 他说着,冷笑着,转身推开身后的众人,一把拉开了马车的门扉。 他拎物件似的,从里头扯出了一个瘦弱的、五花大绑的女孩。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回过头去,提着那女孩朝时慎举了起来。 “既然要迎,就连着父皇的九公主,一起迎接回去吧。” —— 未到正午,京中的流言已经传疯了。甚至在怀玉阁里“养病”的方临渊,都听说了京中的消息。 是皇子殿下回京了。 他在皇城之外,对着上千兵马与内外百姓,高声公开了皇后鱼目混珠,将自己兄长的儿子换作皇上子嗣这件事。 此后,他又骑马带着那位被他领回来的九公主,招摇过市,从城外一路走到了宫门前。 这下,便是军中上下再守口如瓶,这丑闻也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整个上京几乎沸腾。 世间还有如此离奇的事吗!蓄谋已久地偷换!甚至皇后娘娘的那位兄长,收集了一院子与陛下眉目相似的人呢! 这可不是他们胡说。 因为到宫门前时,皇子赵瑾带着那位九公主,将马车上的姜家人、那群一并出声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酷似陛下的女人,全都丢在了宫门外的汉白玉广台上。 他跪在那儿,朝着宫门高声叩请,说请父皇接回龙裔。 听说宫里的皇上听见了这件事,竟被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而姜皇后与“九皇子”赵珏,自然被暂时关押进了冷宫之中。 短短一天,宫里风云变幻。 当年为了验明赵璴的血脉,鸿佑帝用了不知多少办法,太医院自然也称得上经验丰富。 不出一日,太医院便验明,赵珏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儿,而那位瘦弱的女孩,才是陛下的血脉。 其实是不消验证的。 那女孩跟鸿佑帝生得像极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拓出的两个人。而赵珏的眉眼,若说像姜皇后,不如说跟姜皇后的兄长一模一样。 向来身康体健的鸿佑帝又晕了一次。 六公主赵珮带着驸马黎柘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求见父皇。 可直到赵珮哭哑了嗓子,在雪地里跪到夜幕降临,也没能等来鸿佑帝见她。 赵璴也是在夜色沉沉时回到的怀玉阁。 在府里听了一整日的传闻,却根本无法出门的方临渊快要急死了。 戴着金兽面具的男人刚越过窗子跳进卧房,方临渊便匆匆放下了手里的话本,迎上前去。 “宫中眼下情形如何?九殿下真的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子?”他问道。 “我听绢素说,现下坊间便是岁幼童都知道皇后娘娘偷天换日的事了,殿下怎会出下这样狠的一招,难道已经决定要与陛下父子反目了吗?” 却见赵璴摘下金兽面具来,偏头看向他。 方临渊连忙停下来等他的回话。 可只片刻,他便忍不住接着问道。 “姜家真是用这样离奇的法子,换了一个男孩在宫中?” 他看见,赵璴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一个淡而无奈的笑容。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教我如何回答?”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连忙道:“慢慢说。” 说着,便要拉开旁侧的椅子,又要倒茶,一副要赵璴赶紧从头道来的模样。 可赵璴却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有一个问题,需得先问你。”只见赵璴微微正了正神色,对方临渊说。 能排在这么大的事情前头,一定是天大的事。 “你问。”方临渊赶忙答道。 却在下一刻,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收紧了,拉着他,将他拽进了一个浸染风雪的怀里。 “一整日都在关心这些闲事,一天未见,都没有想我?”:,n..,. 104 第 10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当天夜里刮了一整夜的寒风, 到了后半夜,窗外又扑簌簌地下起雪来。 冷风将雪吹得打在窗上的明纸上,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方临渊睡梦朦胧间, 便是被这样的声响惊醒的。迷蒙间, 他睁开眼来, 便看见了隔着窗子呼啸的风雪。 一夜的暴雪已在窗棂上都积下了厚厚的一层,这会儿仍有簌簌的雪穿过微明的天光, 层层打落下来。 隐约的光亮之下,他看见了窗前的雕花榻上侧卧着的赵璴。 他睡得很熟, 乌黑的长发顺着靠枕垂落而下, 雪白的寝衣上搭着一条不大厚实的绣毯, 低垂的眼睫在微透的晨光里落下一片阴影。 他这几日都睡在这里。 但方临渊接连两日都烧得晕晕乎乎,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赵璴夜里竟盖得这样单薄。 虽说卧房里地龙烧得很足, 但昨晚一夜风雪, 那榻又在窗边, 寒气肯定早就透进来了。 赵璴素来怕冷,这样的雪夜,只怕要冻病他的。 方临渊坐起了身来。 他的额上此时凉爽干燥一片, 想来是那药的效果已经褪完了。 不过方临渊倒没注意到这些。 他刚一起身,便见赵璴的眉心微微一动,看起来似乎要转醒。 这人睡眠也太轻了! 方临渊连忙停下了全部动作。 他小心地盯着赵璴, 直到他眉目重新舒展, 呼吸也复又平顺,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 他抱起床上的被子,光着脚悄悄走到了赵璴的榻边。 他生得着实好看,晨光下风雪的影子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 却分毫不伤他的容光,反而衬得他平静的眉眼愈发动人,像是风雪立岿然不动的白玉美人像一般。 方临渊小心地展开被子,盖在了赵璴身上。 但一瞬间,风云突变。 静静睡在原处的人在锦被触碰到他的刹那,像是骤然出鞘的刀一般,忽地睁开眼睛。 漆黑的桃花目寒光乍现,下一刻,方临渊的手腕被猛地钳制在原处。 方临渊被攥得不由得小声抽了口气。 他的注意力全被熟睡的赵璴吸引去了,毫无防备之际,手里又不忘攥着那床被子,电光火石之间,竟没躲闪开。 但幸而,也只是一瞬。 赵璴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的刹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当即醒了。 握在方临渊手腕上的那只手刹那松了力道,轻轻环在他手腕上,像怕碰坏了什么一般。 “弄疼你了?” 赵璴猛地坐起身来,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微沙哑。 方临渊手腕一阵痛麻,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看外头在刮风,来给你送被子。” 赵璴的眉心却已然在他话音未落时拧紧了。 “我看看。” 只见赵璴坐起了身,又往里侧挪了些,将方临渊拉到了榻上。 他借着月色,查看了一番方临渊的手腕。 虽只一瞬的紧握,却已然勒出了一圈细微的红痕。赵璴的眉心拧得愈发紧,托着方临渊手腕的手也更加放轻了力道。 “我成了习惯,忘记你也在这里了。”只听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我去叫绢素……” 方临渊赶紧拉住他。 他寝衣宽松的领口下一片平坦的胸膛,又未施粉黛地披垂着长发,怎么敢轻易出房门! 可是,不等他开口,赵璴便已经发现了另一件事。 “怎么没穿鞋?”他问方临渊。 “我看你还睡着,怕吵醒……哎!” 方临渊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只见赵璴已然俯过身去,一把托住他的腿弯,便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短暂的失去平衡之后,方临渊被赵璴抱上了榻去。 温热的被褥在下一刻将他裹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赵璴圈住他的臂膀。 “已经不发烧了,没事。” 方临渊话音未落,后背却贴上了一道紧实的胸膛。 躺着相拥……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大清早血气方刚的,方临渊只觉得自己要比身上的被子还烫了。 他连忙紧张地去躲,挣动之间,也并没注意到赵璴贴上来,不过是为了要替他温暖足底。 肢体相触的几番挣扎,方临渊忽然浑身一僵。 而他身后,也在同时响起了一声低而轻的闷哼。 紧贴着方临渊的、带着不可忽视的热意的,不只是被褥了。 方临渊僵直着后腰,被人拿刀抵着挟持住了。 在这一刻,他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赵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他背后的那人,片刻也未再动作。 热意蒸腾上了方临渊的耳根。 他不知自己此时活像只被生生吓死的兔子,只知道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带着无奈的低叹。 箍着他的胳膊放轻了力道,安抚似的轻拍着他。 强要将暖意渡给他的腿也不再逼迫他,将锦被盖上他的双脚,便没再动作。 可挟持着他的刀,虽往后退了退,却仍未能离开他的身体。 不可忽视的热意,气势汹汹地令人畏惧。 可是这样窄的一方榻,赵璴已经无路可退了。 方临渊从没怕过刀。 军营里长大的,谁没有啊?大家各自持有,相安无事,谁也未曾关照过旁人的武器。 直到今天。 他触到了它,即便它的主人仍旧如往日一般温柔又包容。 可它却是凶悍的,嚣张地抵着他,那样一柄凶相毕露的长刀。 危机感几乎是凭着本能席卷了方临渊。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 它不是摆设,是一柄用以深刺旁人血肉的凶器。 —— 天色明朗,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将早膳摆满了圆桌。 方临渊连看都没好意思看赵璴一眼。 虽则在他的畏惧之下,赵璴并没对他做什么。 ……但不好意思就是不好意思。 他几乎要将脸埋进粥碗里了,前来送菜的侍女还以为他特别爱喝今天的粥,还特地询问是否要王公公多做一些。 方临渊连忙摇头。 而旁边,则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传来了赵璴的声音。 “不用,侯爷今日康复了些,胃口也好了些罢了。”他说。“退下吧。” 那侍女面上当即露出高兴的神色,行礼退了出去。 方临渊从碗里偷瞄了赵璴一眼。 便见赵璴正垂着眼夹菜,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他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已然有一筷白灼青菜落进了他碗中。 “赵瑾昨夜到了京郊了。”只听赵璴平缓的声音传来。 “但是运河结了冰,他们的船被困住,已经换了走陆路的马,眼下只怕要进城了。” 他语气平缓而自若,像是早上的事情全忘记了一般。 ……罪魁祸首,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方临渊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他。 可是,他刚抬头,便撞见了赵璴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全都是他。 “你……” 未等方临渊开口,便见赵璴探过了身来。 隔着整张圆桌,赵璴伸出手,轻轻擦过了方临渊沾着粥渍的嘴角。 “我一会儿要外出,让绢素给你拿些话本子吧。”只见他一边擦着,一边说道。 方临渊仍没出声,只是点头。 便见赵璴眉眼一弯,笑了。 “怕什么?”仿若满树桂花盛绽之中,只听他轻轻笑道。 “若是没反应,才是该担忧的事情。” 方临渊一愣,才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他睁圆了眼睛,隐约的红晕直从脖颈爬上了他的耳根。 ……谁怕啦!! 他……他饭桌上说这种话,成何体统! —— 一整夜的风雪,足够将上京城的运河河道冻结成冰了。 再往南去,虽说冰层渐厚渐少,却还是无法供这样宽大的船只通行。 因此,赵瑾半夜便被随行的官员唤醒,替他披衣穿鞋,将他推到了马上。 “陛下已经知道了殿下的行踪,此事宜早不宜迟。眼下离上京不过数十里,还请殿下夜行赶路吧!” 于是,难得在路上安稳歇息一天的赵瑾,迫不得已地在马上颠簸了一夜。 而他身后,姜家上下像是一群猪羊一般,被他捆严实了塞进马车里。 包括那位流落在外的九公主。 马蹄声响过官道,赵瑾顶着风雪,终于在天色刚亮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上京的城墙。 终于到了! 打在脸上的风雪似乎也渐渐小了下去,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阴沉沉地照在他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马车,还有率领着兵马、护送在 一旁的那个官员。 浩浩荡荡的一片,像是他此后光耀万丈的坦途。 “本皇子还没记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难得地心情大好,看着那官员,偏头问道。 只见那官员微微笑了笑,开口道:“回禀殿下,下官……” 他话未出口,却在下一刻,面色一僵。 他瞪圆了双眼朝着前方指去,嗓音哆哆嗦嗦:“……殿下!” 赵瑾连忙回头。 便见皇城之外,守将祝松与一众守城兵卒在城门前严阵以待。 而从运河的方向,隐约有个身着锦服,头戴乌纱的官吏,跨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 他们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这又是什么人! 骑马的人渐渐近了,赵瑾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身上的官服绣着玄鹤,那是宫中高阶的太监所着的服饰。他身量很高,走近一些,便可看见一副白而无须的面容。 ……时慎?那个东厂阉人? 而在他看清模样的那一刹那,时慎抬手,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发出了一道手令。 策马的骑兵训练有素,当即兵分数路,朝着赵瑾的方向奔来。 这分明是合围之势。 赵瑾一慌,正要命令身后的兵马撤退,却听那官员高声说道:“戒备!所有人听令,保护马车!” 身后乱成一团的水兵也顾不上是谁在发号施令,听见命令传来,便赶紧手忙脚乱地围在了马车周围。 对……对。只要姜家那群人都在,只要那个九公主在,不管来什么人他都不必怕。 赵瑾回头,便见时慎的马停在了他数丈之外。 “奴婢参见皇子。” 他口中说着参见,却端坐在那儿,半点没有下马的意思。 ……狗奴才。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地冷声道:“怎么,父皇让你迎我回宫吗?” 他看见时慎笑了。 笑得意味不明,阴阳怪气的,活脱脱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奸宦嘴脸。 “奴婢是来替陛下迎接殿下回宫的。”只见他笑着,意有所指地环顾一圈他身后的兵马。 “但是,只迎接殿下您一个人。” 赵瑾面色一变:“你知道我身后护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些让路!” 却见时慎眉眼一垂,混不在意的神色,分明是不感兴趣。 “殿下,您手中没有虎符,是无法调遣兵马随您入城的。”他只字不提赵瑾所说的护送之人,口口声声说的却是赵瑾身后的兵。 “殿下,请您听从皇上之命。” “我让你让开!”赵瑾没了耐心。 “兵马决不能带入城中,殿下。”时慎却重复。 “你这狗太监,是听不懂人话吗!”赵瑾已然发起怒来。 可是,时慎却像没看见一般,反倒偏开头去,对身侧的兵马说:“来人,先替殿下将这些叛军清剿干净。” 周围的兵马当即领命,应声如山呼海啸。 赵瑾却愣在原地。 ……叛军? 谁告诉他他身后护卫皇嗣的这些兵马,是叛军的! “住手!”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几乎破了音。“我看谁敢动手!” 他毕竟是皇嗣。 周围的士兵害怕,纷纷停在了原地。 而赵瑾则将剑朝前一指。 “谁跟你说我带的人是叛军?”他剑指时慎,冷笑道。 “难不成是我父皇吗,怎么,如今本皇子就在这里,难不成父皇说我是叛军之首?” 时慎看着他,不说话了。 片刻,他面露为难,垂眼苦笑道:“殿下,您就别难为奴婢了。” 这下,赵瑾彻底傻了眼。 ……他没否认? 他一句威胁对方的胡言,他竟没否认? ……真是他父皇下的命令?! 赵瑾不敢置信地看着时慎,再出口时,他的理智已然快被冲动与怒火冲散了。 “我父皇说我是叛党?”他又问道。“我带兵回京,他以为我是篡权夺位来的?” 时慎沉默片刻,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您毕竟手无虎符,私调兵马。但陛下看在父子之情的份上,即便惩罚,也不会太过为难您。”他说着,抬手道。 “来人,请殿下回宫。” 赵瑾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圆睁着眼,只感到冷,可笑的冷。 这太监是皇家的狗,他不敢矫诏作伪,即便只是为了吓唬他。 ……是他父皇。 难怪,滁州的蠢货敢带兵堵截他,这一定也是他父皇的圣旨。 他父皇……甚至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将他打入了叛党之列。 他可是他的血亲,他的长子,他唯一的儿子! 笑话! 赵瑾笑起来,笑得难看极了。 而他面前,时慎面无表情,策马前进两步。 赵瑾却猛地跳下马去,高举着手中的剑。 “迎我回宫?既然今日父皇派你来此,那么,就不要只迎接本皇子一个人了吧!” 他说着,冷笑着,转身推开身后的众人,一把拉开了马车的门扉。 他拎物件似的,从里头扯出了一个瘦弱的、五花大绑的女孩。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回过头去,提着那女孩朝时慎举了起来。 “既然要迎,就连着父皇的九公主,一起迎接回去吧。” —— 未到正午,京中的流言已经传疯了。甚至在怀玉阁里“养病”的方临渊,都听说了京中的消息。 是皇子殿下回京了。 他在皇城之外,对着上千兵马与内外百姓,高声公开了皇后鱼目混珠,将自己兄长的儿子换作皇上子嗣这件事。 此后,他又骑马带着那位被他领回来的九公主,招摇过市,从城外一路走到了宫门前。 这下,便是军中上下再守口如瓶,这丑闻也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整个上京几乎沸腾。 世间还有如此离奇的事吗!蓄谋已久地偷换!甚至皇后娘娘的那位兄长,收集了一院子与陛下眉目相似的人呢! 这可不是他们胡说。 因为到宫门前时,皇子赵瑾带着那位九公主,将马车上的姜家人、那群一并出声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酷似陛下的女人,全都丢在了宫门外的汉白玉广台上。 他跪在那儿,朝着宫门高声叩请,说请父皇接回龙裔。 听说宫里的皇上听见了这件事,竟被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而姜皇后与“九皇子”赵珏,自然被暂时关押进了冷宫之中。 短短一天,宫里风云变幻。 当年为了验明赵璴的血脉,鸿佑帝用了不知多少办法,太医院自然也称得上经验丰富。 不出一日,太医院便验明,赵珏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儿,而那位瘦弱的女孩,才是陛下的血脉。 其实是不消验证的。 那女孩跟鸿佑帝生得像极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拓出的两个人。而赵珏的眉眼,若说像姜皇后,不如说跟姜皇后的兄长一模一样。 向来身康体健的鸿佑帝又晕了一次。 六公主赵珮带着驸马黎柘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求见父皇。 可直到赵珮哭哑了嗓子,在雪地里跪到夜幕降临,也没能等来鸿佑帝见她。 赵璴也是在夜色沉沉时回到的怀玉阁。 在府里听了一整日的传闻,却根本无法出门的方临渊快要急死了。 戴着金兽面具的男人刚越过窗子跳进卧房,方临渊便匆匆放下了手里的话本,迎上前去。 “宫中眼下情形如何?九殿下真的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子?”他问道。 “我听绢素说,现下坊间便是岁幼童都知道皇后娘娘偷天换日的事了,殿下怎会出下这样狠的一招,难道已经决定要与陛下父子反目了吗?” 却见赵璴摘下金兽面具来,偏头看向他。 方临渊连忙停下来等他的回话。 可只片刻,他便忍不住接着问道。 “姜家真是用这样离奇的法子,换了一个男孩在宫中?” 他看见,赵璴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一个淡而无奈的笑容。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教我如何回答?”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连忙道:“慢慢说。” 说着,便要拉开旁侧的椅子,又要倒茶,一副要赵璴赶紧从头道来的模样。 可赵璴却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有一个问题,需得先问你。”只见赵璴微微正了正神色,对方临渊说。 能排在这么大的事情前头,一定是天大的事。 “你问。”方临渊赶忙答道。 却在下一刻,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收紧了,拉着他,将他拽进了一个浸染风雪的怀里。 “一整日都在关心这些闲事,一天未见,都没有想我?”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05 第 10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那天,鸿佑帝晕倒,姜皇后罚入冷宫,赵瑾倒是平安无事地离了宫去。 那日在宫里迎接他的,原本是一盘死局。也幸而他关键时刻血气上头,这才光明正大地为自己闯出了一条活路来。 这下,上京城上上下下,人人都知皇后与假皇子的密辛。人人也都知道,他急匆匆地率军回京,为的是给父皇护送回他那位流落在外的公主。 什么谋逆,什么抗旨,在他这儿,全都有了再清楚不过的解释。 吏部的苏大人不由得心有余悸。 “幸而那孩子是真的!”趁着皇上卧病不起的时候,他专程私下见了赵瑾一面。 “但是殿下,您此举也太冒险了些,老臣听闻之后都为您捏一把汗。您怎么知道那孩子一定是陛下的血脉?若是认错了,殿下,前朝可是有皇子谋逆、被废为庶人的先例啊!” 赵瑾混不在意,随口应道:“这还要多谢外祖您派来的人得力。” 听见这话,苏大人微微一愣:“老臣派的人?是哪个?” 他可从不记得自己对底下的人有这样的吩咐。那些人他耳提面命地嘱托过,让他们跟从三殿下、协助他安稳办妥江南的差事,万不可再生出多余的事端。 “就是那个……” 赵瑾皱了皱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直到入京,也没问出来那官员的名字。 他顿了顿,继而心想,罢了,也没那么要紧。 那是个极会做事、又很爱出头的,如今立了这么大的功,只怕这两日就要来邀功请赏了。 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不重要。”赵瑾轻描淡写地将此话掠过,便另外问道。“我听说,皇后的家人这两日就要斩首了?” “突厥使臣年关就要进京纳贡,此事自然越早处置越好了。”听赵瑾问起这个,苏大人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到了更紧要的事情上。 “殿下,您这些时日也定要收敛锋芒。”苏大人嘱托道。 赵瑾随意地嗯了一声。 苏大人苦口婆心地接着说道:“如今皇后与九皇子被处置,陛下唯一的倚仗是谁,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使臣入京纳贡又是年下的大事,陛下要将养身体,这些事情只怕要要殿下您替他处理。” 说到这儿,苏大人压低了声音,告诫赵瑾道。 “这两日,殿下就不要再招惹陛下了。” —— 苏大人的话,赵瑾自然放在了心上。 只是他牢记在心的,并不是苏大人反复重申的那句。 皇上如今唯一的倚仗……的确是他。 宫中子嗣艰难,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直到他们这几个皇子公主全都成年,皇上也不过只得了一个九皇子,如今皇子没了,也成了公主。 父皇眼下可都五十岁了。 要他再生个皇子出来,只怕难于登天。 再加上此番的变故,将他身体都气垮了……他赵瑾如今,和皇太子的位置之间,不久只差了个名头而已吗? 赵瑾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小心的。 于是,不过两日,他便大摇大摆地入了宫去,美其名曰,侍疾。 候在宫门外迎接他的太监头都不敢抬,恭敬得一路都没敢直起身子。 而他,则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闲庭信步,不忘慢悠悠地问道:“父皇这两日身体如何?” “冷宫阴寒,陛下又遭逢变故,难免病得厉害些。”那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这两日,有太医院的悉心调理,陛下又放下国事好生休息了两天,也算恢复了不少。” 赵瑾百无聊赖地点头。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黑色飞鱼服的年轻男人从不远处路过,低头俯身,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赵瑾多看了他两眼。 “锦衣卫的那个都指挥使?”赵瑾神色淡漠,凉凉笑道。“这些时日倒少见他入宫。我看父皇这段时间,很重用东厂的那群番子啊?” 他语气高傲,很有一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姿态。 那太监自然也不敢违拗分毫。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便见行礼的那个是早不见风发意气、人也消瘦了一圈的林子濯大人。 “林大人前些日……办差不大小心。”那太监不敢多说,只隐晦地说道。“陛下也有心教一教他。” 赵瑾笑着打量了林子濯两眼,便没再理他了。 这锦衣卫为他父皇重用的时候,也傲得不可一世,他的人,不少都被这林子濯铁面无私地查过。 如今如何?他以为自己是天子近臣,到头来,不跟后宫里那群失宠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么? 赵瑾轻蔑地从他身上挪开了目光。 人嘛,费再多的功夫都是赢不了天命的。尊卑、贵贱,那是刻在骨血里头的,便是花再多的力气去爬,又能爬到哪里去? 他就不一样了。 他的命数,是他父皇都无法否认、无法更改的。 那是最高贵的、亦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血脉。 在这血统面前,便是他父皇的喜恶都没有用处。他再喜欢赵珏有什么用? 那可不是他的种。 他唯一的种,是那个他因忌惮而杀死的女人留下的。 他母妃的血脉,命中注定要坐上那高不可攀的皇位。 赵瑾凉凉地笑着,昂首挺胸地踏入鸿佑帝的寝殿,宛如他才是那里的主人。 —— 鸿佑帝的汤药喝了一半的时候,外头的太监来报,说三殿下候在殿外,要为陛下侍疾。 鸿佑帝脸上没什么反应,看上去辨不清喜怒。 他在龙床上坐起来,抬手推开了宫女送上的金匙。 “陛下……”那宫女犹疑之间,见鸿佑帝摆了摆手。 这便是不喝药了的意思。 宫女也不敢多言,双手将药碗放在鸿佑帝手边,便低头倒退着离开了他的龙床。 而鸿佑帝则在片刻沉默之后,缓缓地说道:“宣。” 很快,传令的太监退了出去,麂皮锦靴踏过金砖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他的那个皇子,停在数尺之外的位置,恭敬地躬下了身去。 鸿佑帝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平身吧。黄纬,赐座。” 赵瑾毫不客气地在他的龙床前坐了下来。 “刚才引儿臣来的奴才说,父皇这两日好转了不少。”他笑着对鸿佑帝说道。 “可父皇难得生病,儿臣实在担忧,非得亲眼见一见父皇,才能心安。” “朕的身体没什么大碍。”鸿佑帝坐在床榻上,神色平静,却没有看他。“倒是你,瑾儿。二十多岁年纪,该稳重些了。” 赵瑾闻言,毫不真心地叹了口气。 “儿臣知道,父皇还在因那日的事情责怪儿臣。”他说。“只是……儿臣那日悲恸难当,全是因着……没料到父皇您竟会怀疑儿臣。” 鸿佑帝没有答话。 赵瑾接着说道:“父皇,儿臣既是您的臣子,也是您亲生的孩儿啊。儿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朝廷与父皇,怎么会做出谋逆那样的事呢。” 他神色自若,分毫不如他所言的那般悲痛,反倒好整以暇地看着鸿佑帝,等着看他的反应。 却见鸿佑帝坐在那儿,双手搭在膝头,微微躬着背,垂着头,全不似往日端坐龙椅时那般高大威严。 这样略显佝偻的姿态,倒更像是个父亲。 赵瑾看着他,心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软了两分。 他父皇的确是老了。 在他记忆里,他父皇的肩背是挺拔的。他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举过肩头,托着他,让他去摘树梢上开得最漂亮的那朵玉兰花。 他……也确是他的父亲。 一时间,遥远的记忆忽然冒了出来,牵绊住了赵瑾的神思。 他与他父皇无言地相对着,静默之中,也渐渐产生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是啊……血脉,的确是难以阻断的一种神奇的东西。 赵瑾嘴唇微微动了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他父皇。 他想问问他,是否当真对他母妃只有怀疑而没有情谊,也想问问他,如今自己于他而言,到底是无可奈何中最后的选择,还是曾经疼爱过的、血脉相连的儿子。 可是,不等他问出声,鸿佑帝已然抬起了头。 他径直看向赵瑾。 赵瑾微微一愣。 与鸿佑帝因瘦削、病痛与老态而生出的脆弱不同,他对上的,是一双冰冷的、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帝王的眼睛。 “瑾儿,你可怪朕?” 他听见他父皇冷冰冰地问道。 赵瑾张了张口,惊得瞪圆了眼睛,竟片刻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看见鸿佑帝笑了,虽是笑着,但眉目却是一片注视死物的冷然。 “果然是怪的。”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不然,朕在今日,也不会等来你入宫耀武扬威的一天。” ……等? 他病榻之上的父皇,是在等? 赵瑾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颤颤巍巍道:“父皇……” “你以为朕就拿你没有办法。”鸿佑帝看着他,冷冰冰的笑意就这么沉了下去。 赵瑾在他的逼视之下,肩背轻轻哆嗦了一下。 “不是,儿臣……” “你怨恨朕。”鸿佑帝却只冷冷地看着他。“你只觉得朕害了你的母亲,可你却忘了朕告诉过你,身为君王,朕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呢。” 赵瑾在他冷冰冰的逼视下,只知道摇头了。 他竟忘了……他父皇,既是他的父亲,也是把控朝堂数十载的君王。 在天子威仪面前,他还是太稚嫩了。 “你们只会责怪朕,从没有谁替朕想过。瑾儿,朕白宠爱你母亲一遭,也白疼了你一回。” 鸿佑帝坐在那儿,分明是躬着腰背坐在床榻之上的姿态,抬眼看向赵瑾时,却满是生杀予夺皆握于手的、冰冷的俯视。 “过去二十来年,是朕对你疏于管教。”鸿佑帝凉凉地说道。“来人。” 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锦衣太监鱼贯而出,沉默地将他包围其中。 “父皇!”赵瑾慌了。“不能……您不能杀我!” “傻孩子,说什么呢。”却见鸿佑帝面无表情地错开目光,漠然说道。 “你不是要侍疾么?那么,便暂且先居于宫中,伺候朕吧。” 他父皇……他父皇竟是要软禁他! 太监们已然上前,赵瑾在太监手下挣扎着,失声叫道:“父皇,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唯一的!” 却见他父皇已然低下头去,拿起床边的药碗,径自饮了起来。 “无妨。”只听他平静地说道。 “朕会好好教导你。如若教好了,也算对得起你母妃生你一场。” 他拿起汤匙,看向赵瑾。 “若教不好,也有你母妃与你那位未出世的弟弟在上,保佑朕再有子嗣。” —— 赵瑾被一路拖拽着,关进了鸿佑帝寝宫偏殿的一间暗室里。 他自幼也没少在父皇的寝宫里玩耍……从没发现,寝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不算逼仄的宫室,四下却全是墙壁。唯独一扇被钉死的小窗,隐约透了些许光亮进来。 那些太监将他往这里一丢,说道:“殿下安心侍疾,每日三餐,奴婢会为殿下送来。” 赵瑾挣扎着要冲出去,可厚重的门扉已然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了起来。 整间宫室,只剩下那扇窗子透出的些微光亮了。 他扑到窗前,便见窗扇之外,正是他父皇寝宫之外宽阔平坦的广场。廊庑下站着锦衣的太监,背对着他,像是分毫没听见这间密室当中的动静一般。 ……他被软禁在宫里了。 他父皇说着教他,但便是囚禁他五年、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他父皇……若他如他所言,真的再有了孩子,那么他这个已经不够听话、甚至胆敢忤逆他的儿子,便有千百种方式,在宫中死于急症。 他彻底完了。 认清现实的赵瑾不由得颤抖起来,一双眼睛急迫而又仓皇地四下找寻着,像是蛛网上的飞虫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一双清润的黑眼睛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九公主! 赵瑾猛地顺着那双眼睛看去,便见矮小而形销骨立的女孩,正站在他的窗下。 她抬着头,黑亮的大眼睛在过于瘦削的脸上显得很突兀。 可它们却清透得像两面镜子,映照出赵瑾张皇失措的模样。 “九皇妹!”他连忙拍打着窗扇,对那女孩说道。“是我,三皇兄,记得吗?我带你回的宫,若不是我将你寻了回来,你还被关在姜家呢!” 说话间,他将窗扇拍得砰砰直响。 “你帮我,帮我去吏部尚书府上,去告诉他们,我被关在宫里了,让他们救我,我外祖一定会……” 可是,不等他说完话,已经有两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九殿下!九殿下,陛下不喜欢您乱跑的……” 其中一个太监匆匆拉起她,看向窗扇时,紧张得脸都变了颜色。 “你们怎么办的差使?若要让陛下看见,可还了得吗?” 旁边的太监连忙匆匆上前,将钉死的窗子外作以遮掩的窗扇飞快合了起来。 “九皇妹,九皇妹!!” 这回,任凭赵瑾再摇晃窗子,也无济于事了。 厚重的、内嵌贴片的窗牗,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合上。 覆着白雪的连绵楼阁与璀璨金瓦、被圈于其中的湛蓝的天空、光洁的汉白玉、回过头来看向他的瘦弱女孩……还有不远处,急匆匆冲入寝宫的太监。 “边疆急报!突厥借使团入境为由进犯边境,速速奏呈陛下……” 嘭! 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全部隔绝在了厚重的窗扇之外。 —— 突厥犯境了。 这个消息,比三皇子被软禁宫中的消息更早一刻,送到了安平侯府。 赵璴的眉心拧得死紧,而旁边的方临渊也在第一时间接过了他手中的急报。 五百突厥兵将,伪装成了入京纳贡的使团,诱骗玉门关的守将打开了城门。 待守将照例检查车马箱笼时,藏匿其中的突厥士兵骤然冲出,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城门。 军报当即送来,玉门关远在千里之外,如今尚不知边关情状如何。 方临渊握着军报的手猛地收紧。 “他们签订了合约,又送了和亲的公主,竟不出一年便将合约撕毁了!” “送信的人说,似是因岁贡金额。”赵璴在旁侧说道。 “那仁帖木儿为求通商,将岁贡数额定得很高。突厥人这一年在通商市镇花费良多,所售牛羊却少有问津,因此自认亏损,不愿再往大宣纳贡。” “借口罢了!”方临渊一把将军报放在旁侧的桌案上。 “若嫌亏损,官盐粮种他们不买就好,可有人逼过他们?” 他太了解那帮突厥人了。 “定然是因冬日寒冷,他们不事农桑,手头没有存粮,又盯上了大宣百姓。年关之前的大宣最为富庶,比起种植与通商,他们更喜欢劫掠这样不劳而获的勾当。” 说着,方临渊深吸一口气。 “突厥入境,只能走玉门关的北城门。卓方游如今就镇守在那里,各处兵力若按我的嘱托分布,那么不出半日,便可集结五千人马。突厥犯境通常以骑兵游击为主,兵力不会太多,只要短时间内派各处兵马围合,不到第二日便可夺回北城门。” 说到这儿,方临渊有些焦躁的扣住桌面,军报在手下逐渐被攥得紧皱。 “只是……若突厥当真是蓄谋已久,动的是夺城进犯的心思,定然会纠集大队人马。玉门关……” 之后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才从突厥铁骑之下归于大宣的城池,不过一载的休养生息,哪里抵得住猛然间的再度战乱呢? 城池丢了能再夺回来,可是死在战乱中的人……便只剩下一抔黄土了。 就在这时,他紧攥着桌沿的手,忽然落进了另一只手里。 方临渊抬头,便见是旁边的赵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放心。”只见赵璴这样说道。“玉门关的兵将都是你手底下长起来的,你对他们有信心,亦是对你自己的信心。” 信心…… 可他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边境乍乱,他却身在京城的时候。 “更何况,还有你的定边之策呢。”只听赵璴又道。 “你那策略我曾看过,事无巨细,极尽周全。你的下属执行得很好,连入京的使臣都连连称赞,不必太过担忧。” 说着,他轻轻捏了捏方临渊的手。 方临渊却在此时抬头,看向了赵璴。 赵璴说的是没错,可他知道,再万无一失的守备,也不排除战事再起的可能。 真要到那时…… 对上赵璴的眼睛,方临渊忍不住翻过手来,回握住了他。 他仍是大宣的将领,战火起时,他必定是抵御在前、矗立于边疆的城墙。 就在这时,有侍女急匆匆地冲进卧房来,顾不得行礼,便一头跪倒在他们二人的身前。 “侯爷!”她道。“宫里来人了!” 方临渊一愣:“什么人?” “陛下身边的公公。”那侍女抬头,颤巍巍地说道。 “说是……来给将军送虎符来的。”:,n..,. 106 第 10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圣旨是赵璴去接的。 听见传旨的太监送来的是虎符,方临渊当即站起了身来。 这虎符是他去岁回京之后,亲手交还给皇上的。 领虎符,那便是边关有战,需将领披挂出征。与它一起送来的圣旨,自然也是号令边将的旨意了。 可不等方临渊上前一步,旁侧里便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赵璴。 只见赵璴站起身,挡住了方临渊的去路。 “你对外宣称还在病中。”赵璴说道。“不可贸然露面。” “可虎符连着圣旨一并送来,陇西战事必定不可小觑。”方临渊急道。“便是多拖一天,战局都会有变,赵璴……” “别急。”赵璴却说。 “宫里得到的消息不会比我们更多,皇帝是什么打算,眼下还不清楚。” 方临渊微微一怔。 “那怎么办!” 突厥的确犯境,皇上总不至于用这样要紧的战事来试探他吧?便是藏弓,也要等到飞鸟尽时,若此时再作什么心术博弈,那不是拿大宣的百姓与城池玩笑吗! 赵璴却在他焦急的注视中,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去。”赵璴说。“先领圣旨,再作打算。” 方临渊一愣:“你去领旨?可这不合宫规礼法,皇上若是知道……” “不用管什么规矩。”赵璴道。“他不敢动我,你只管安心。” 在方临渊的注视下,赵璴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怀玉阁。 圣旨非唯传递皇命,更是君王凌驾于群臣之上的威仪。代领圣旨……这是历朝历代都从没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中遭逢剧变,皇后身死,连三皇子都被陛下扣在了宫里。 眼看着赵璴的背影踏出了怀玉阁的院门,方临渊不由跟着他朝外走了几步。 却被候在门口的绢素拦住了。 “侯爷。”绢素看向他。“殿下吩咐过,侯爷还是在阁中稍候吧。” “可是他……” 绢素却朝方临渊摇了摇头。 “侯爷放心。”她说道。“殿下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方临渊抬头看向赵璴。 他似乎确实没有做过。 可是看着赵璴愈行愈远的背影,方临渊心却不知为何,总觉不安。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缓缓握紧了。 —— 赵璴的确拿回了圣旨与虎符。 他单手提着圣旨回到怀玉阁时,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对上方临渊关切的目光,赵璴没有言语,只是抬手,将圣旨搁在了方临渊面前的桌上。 方临渊打开来看。 只见圣旨上说,皇上如今尚在病中,夙兴夜寐,本就昼夜忧思繁冗的国事。眼下边关突遭变故,突厥撕毁盟约,皇上着实担忧不安,故令方临渊尽快领虎符去陇西调兵,平定动乱,把守玉门关。 与从前每次调派的圣旨都有不同,这上头,没说回京复命这件事。 方临渊抬头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坐在那儿,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情,手里握着一枚闪烁着晦暗的青铜色泽的小物,缓缓把玩着。 昂首垂尾的猛虎,被雕刻出庄严肃穆的神态。 把守玉门关。 这几个字的分量,他与赵璴也都明白。 他上次回京,是为突厥落败投降,主动提出订立盟约,永以为好。 低头臣服的藩属是不需要猛将镇守的。但现在,扯去了伪装的豺狼蠢蠢欲动,重新对边地心生不安的皇上,仍需要在他们面前横起一把锋利的刀。 方临渊就是那把刀。 无论这回玉门关是否守得住,鸿佑帝都要方临渊镇守去那里,做大宣城墙上最为厚重稳妥的一块砖石。 若放在往日,方临渊此刻只怕已经身在马厩了。 他拿的虎符是陇西各部的,不需要从京中调兵,他一人一马,三日之内就能赶到陇西。 头都不会回。 可偏是在今天。 太突然了,未及他卧病在床的谎言结束,也未及他…… 做好与赵璴分别的准备。 他双手捧着圣旨,片刻未曾言语。而他对面的赵璴则坐在那儿,许久之后,才将手里沉重的虎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细细一声脆响。 “眼下陇西战局尚不明朗,我已经派了人去,几日之后就会将消息传回。”赵璴道。 “宫里来的太监,我也没有把话说死,只说你有好转的迹象,尚不确定是否能够赶路。”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方临渊。 “你若不想领旨,只需一句话的事。” 方临渊的目光落在那枚虎符上。 厚重,光亮。这是在他镇守虎牢关时,在许多个寒夜从怀里取出、细细摩挲过的。 它和他的长枪一样,是他的武器,是陇西百姓们生的希望,亦是他麾下将士们昂扬挺直的脊梁。 现下,他们生死未卜,许是在玉门关冷彻的冰雪里与突厥骑兵死战,又许是在用鲜血浸透的身体强撑住摇摇欲坠的城门。 他不能丢开它。 可是赵璴…… 他的血肉与骨骼早就砌进了玉门关黄沙滚滚的城墙中,偏生鲜活的一颗心,掉进了上京百里锦绣中那天仙一般的人手中。 他看向赵璴,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一人的情爱……在生死与战场面前,该当摆在最后的位置上。 可眼下赵璴却偏就在他面前。 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像是将他缠绕住的线…… 赵璴在此时站起身来。 他确实被缠绕住了。 容色瑰丽的男人走到他的面前,沉默地拉起了他,将他拽入了怀里。 方临渊被他的胳膊箍得肩背都麻了。 “赵璴……” “我本来想告诉传旨的人,今日便是将你捆起来,锁在这儿,也绝不会放你走。” 赵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冷静,平缓,却带着隐忍的狠劲,全不似往日任何一次温软的低语。 “大宣有那么多兵将,难道离了你都不能活?凭什么,那么多座城池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倒教他在皇城里逍遥。若真如此,这边境与其守着,不如早些拱手让出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赵璴将头靠在他的额边,缓慢而深重的深深呼吸了一遭。 “但方临渊,我是这样的人,你却不是,对吗。”赵璴轻轻地说。 “赵璴……” “旁人的生死我不在意,但我知道你不同。你担心他们,边境的平民,守城的兵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于你而言都是紧要的。” 方临渊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璴没有说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们都重要极了,甚至比他自己的性命,更要紧得多。 但今日之前,他没做过抉择,也从没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能相比较的。 诸如赵璴。 他一人的情爱可置于千山万壑之后,但赵璴呢? 他怎么能将赵璴丢在原处,让他看着他的背影去等他,去守他的归期。 方临渊搁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也在同一时刻,抱着他的赵璴,拿起了搁在桌上的虎符。 他环着方临渊,将他身后那只手握住了,轻轻掰开。 他将那虎符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不必犹豫。”他的声音在方临渊耳边响起,一边说着,一边根根合起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包裹进了掌心之中。 “安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方临渊微微一怔。 他抬头看向赵璴。 “怎么了?”只见赵璴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个轻轻的笑容。“舍不得我?”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低声说道。 “圣旨上并未言明归期。”他说。“将领驻边,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还……” 方临渊微顿片刻,之后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从前确是他欠缺考量,只想着将赵璴娶进府门,却从没想过,他这样的将领,素来是与亲眷聚少离多的。 他的半句话落入了沉默,而他面前的赵璴,则轻轻将手覆在了他的脸上。 “怕什么。”他说。“他不让你回京,你就回不来了?那也要看看,他的圣旨还能管用几时。我在这里,京城的事情,很快就会有个定论。” 赵璴的指腹划过他的脸颊。 “方临渊,这回北上,为的是教你自己安心,是为你亲手夺回的城池安然无恙,不会再受践踏。”赵璴说。 “你保护的是你自己的荣光,不是旁人廉价的心安。” 他的荣光。 那是陇西绵延千里的富庶与太平,是他父兄安稳矗立的碑塚,是玉门关城墙之上,高高飘扬的大宣旌旗。 亦是赵璴。 他定要打得突厥骑兵退出千里百里去,让突厥不敢再有擅动。 届时,大宣的兵将能在玉门关外的草原上饮马,他亦能安心停在赵璴身侧,冬天看院里的寒梅,夏日听窗下的虫鸣。 他一双眼里渐渐含起希冀,亮晶晶地看向赵璴。 “好,我明白了。”他郑重地说。“你等我回来。” 就在此刻,他所盼望的天下太平里,终于有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想要与赵璴平安长久,岁岁年年。 而垂眼看着他的赵璴,与他对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 “好了,再这样看着我,我恐怕不会再放你走了。” 方临渊耳根微微一烫。 下一刻,便见赵璴倾身而上,在他脸侧落下了个蜻蜓点水、却郑重珍惜的一个吻。 “我为你准备行装。”他听见赵璴低声说道。 “只管安心,等我接你回家。” —— 赵璴仍像往日一般,再没有比他更周全的人。 不过半日,行囊、战马、鞍鞯 ,还有递送宫中的奏折,以及足够厚重保暖的衣装,赵璴全都为他整理好了。 听闻方将军高烧刚褪,便要带病北上,深感其忠正的鸿佑帝当即调派了两百御林军,护送方临渊北上。 方临渊换好了赶路的劲装,转头看向赵璴。 流火已经被雁亭牵到府门外了,护送他的御林军也在府外列队,只等他动身启程。 赵璴为他整理的行装周全却简单,已经有两个侍女抱着替他送到了门外,朝马鞍上一捆,便不必他再操心了。 赵璴走上前来,亲手将御寒的披风系在了方临渊肩上。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方临渊看着他,轻声说道。 赵璴嗯了一声,抬起眼来。 那一双桃叶形的眼睛,在此刻不加掩饰地盯着他。 放肆,直勾勾的,深而执拗,仿佛刚才的忙碌,都是为了遮掩这太过偏执的目光。 许是明白是要分离,方临渊深深看着赵璴,亦没有再躲闪。 片刻的对视之后,赵璴点了点头。 “好。” 他说着,理顺了方临渊的衣襟,继而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东西,塞进了方临渊的手心里。 方临渊低头去看,便见赫然一叠面值惊人的银票,里头折着整整五家位于边关的钱庄契书。 “这是……” 他诧异地看向赵璴。 “真若打仗,费银子的地方不少。”只见赵璴说道。“尽管取用,今年各地收成丰厚,想必只要有钱,不缺粮草。” ……这些钱,够他打出玉门关外五百里去。 方临渊捏着那叠价值连城的契书。 眼见着他惊讶又小心,一时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的模样,赵璴轻笑一声,又说道。 “顺带也可帮我看看,年初我与你送去陇西的银子,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方临渊思绪微微一飘。 当日往陇西送银两时,正是他与赵璴相看两厌的时候。 他骤然被京中之事绊住了腿脚,眼睁睁看着卓方游策马远去,自己却只得留在京中,与赵璴日日相对。 转眼便到了今天。 他与赵璴并肩而立,那数额甚巨的金银,如今想必也已成了成山的麦草、连绵的屋舍。 他自不能再让它们落于突厥人之手。 “好。” 他目光坚定,朝着赵璴点头,单手拿起了自己随行的佩剑。 临转身时,便见西沉的日光之下,赵璴看着他,眉眼温柔而深邃。 “方临渊。”他听见赵璴叫他的名字。 他点头。 “我素来从不是什么好人。”他说。 “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做下这样的决定,不过因为你而已。”赵璴看着他。 “你肯爱我,已经足够我肝脑涂地了。” “说的什么话。”方临渊连忙拉他。“什么肝脑涂地,不要乱讲。” 赵璴却回握住了他的手,拉在心口上,看向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两湾温热的夕阳。 “我今日领圣旨回来时,就是这样想的。只要你拿了虎符与圣旨离开的时候,能回头看一看我,以后便连我的性命,都随便你拿去。” 说到这儿,赵璴攥着方临渊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笑:“可是眼下,我都不知还能再给你什么了。” 方临渊回头看着他。 片刻,他回转过身,单手提剑,拉着赵璴,在他的唇上落下了轻而珍重的一个吻。 橙红的日光洒落在他们之间。 “我要这个。”他说。“拿走了噢。” —— 暮色渐沉之际,方临渊从侯府启程,率领着一众卫兵,快马加鞭地往北行去。 此时天色虽晚,但战马亦是要休整饮食的。趁着天没全黑,先赶几十里路,恰可趁着夜色稍作休息,不至于耽搁太久。 待星辰浮上漆黑的天幕,方临渊带着身后的卫兵,在官道附近的驿馆停了下来。 跟他们确定过明早启程的时辰之后,方临渊便没再多言,自拿了一块干粮,一边吃着,一边去马厩里喂流火。 流火随他在京中逗留了数月,忽然如此疾行,不知能否习惯。 方临渊在马厩里转了一圈。 待确定流火仍旧精神充沛,四肢有力之后,方临渊便单手拿着干粮,又朝流火的石槽中添了两把草料。 却在这时,低头吃草的流火忽地甩了甩鬃毛。 叮铃两声细响。 方临渊回头,便见是悬在它脖颈上的一颗缠枝雕花铃铛。 正是花朝那夜之后,赵璴不知从哪儿弄来送给他的。 方临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来。 他回头,对上的便是流火一对黑漆漆的眼睛。 “你这小子……” 他无奈地笑叹了一声,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拨了拨它脖颈上的铃铛:“怎么,你也在提醒我想他?” 流火打了个响鼻,大脑袋直往他的怀里蹭,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 “好了,好了。”方临渊抱着它的脑袋,无奈笑道。“在想了,一路都在想呢。” 他抱着流火,却不由得垂眼,目光落在了它颈项上的铃铛上。 那时赵璴还说,这是什么要紧信物呢。可一直到现在,都未曾见它起过什么作用。 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待他回了京城,再去问问赵璴……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卫兵的声音。 “将军!”那卫兵说道。“京城了位大人,是来找您的!” —— 方临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林子濯。 自从上回京中一别,锦衣卫境况艰难,他也忙得抽不出空隙来。 期间他休沐的时候,也曾去寻过林子濯两回,不过他都以忙碌为由拒绝了,几次都没能见到他。 眼见着林子濯出现在面前,方临渊面露惊喜:“林子濯!你怎么会在这里?” 便见面前的林子濯沉默片刻,说道:“今日公事之后,听说你要尽快赶去玉门关。想着此后不知何时还能再见,我就快马加鞭,想来看看是否能追上你,与你道个别。”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不由得眼眶有些热了。 他行军本就很快,林子濯若是快马加鞭的追赶,能在此时追上,定然要赶很急的路。 更何况他还刚公务结束呢。 眼见他这些时日本就瘦削,现下又是一身风尘仆仆,方临渊一把替他拉开桌前的椅子,道。 “先坐。” “这段时间的情形……你也知道。”林子濯笑着摇了摇头,坐下说。 “若非如此,只怕我还能早些得到你要走的消息。” 在朝野官宦间摸爬往来的人,的确要比旁人辛苦得多。更何况林子濯又长伴君侧,如履薄冰之际时有踏空,亦是常有的事。 眼看着他愈发消瘦的面容,衬得他神态都比素日萎靡了不少,方临渊连忙抬手,对驿馆中人说道:“麻烦为我们备些酒菜,我……” 对面的林子濯却按住了他。 “不必了。”他说。“我明日还要当值,待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了个酒壶来,说道:“这是祝松特托我带来的,他珍藏的女儿红,说让我拿他的酒与你对饮,也算他与我一同为你送行了。” 见他这样说,方临渊毫不犹豫,忙从旁边取了两个酒杯来。 “好。”他说。“正好,明日一早我还要赶路。” 林子濯斟出酒来,方临渊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炽烈的酒味当即滚过方临渊的喉咙。 倒是跟上一回在城墙上时,祝松启出的那坛女儿红不大一样。 饮起更烈些,激得方临渊险些咳出了声。 他对面的林子濯倒是面不改色,放下杯后,又不说话了。 他这些日来,只怕吃了不少的苦。 “子濯,人生起落高低亦是常事。你还如此年轻,眼下的些许不如意,或许不过是坦途上的一点沟壑罢了。”方临渊道。 林子濯看向他,目光复杂,却仍未言语。 也不必多言,反正酒都拿来了。 方临渊伸手便又执起酒壶来:“这杯酒,便是我敬你,林大人。他日再会之际,祝你能登云端,得偿所愿。” 可他酒倒了一半,却被林子濯按住了手腕。 “临渊。”他道。 “嗯?”方临渊不解地看向他。 “你可有什么抱负吗?”只听林子濯问道。 若是一年之前,方临渊定能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讲出好多来。 可是现在,听见林子濯的问话,他眼前第一个浮现的,竟是赵璴的模样。 他当真是病入膏肓了。 微微一愣之后,方临渊轻轻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来不怕你笑话。”他说。“我眼下要说抱负,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才与我夫人分别吧,现下我只想快些平定突厥,好平安回京,回去见他。” 再看向林子濯时,他的神色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 “真有点胸无大志了,是吧?” 却见林子濯看着他,片刻,摇了摇头。 “这话,你该早些说与陛下听。”他说。“眼下也并不晚,他想必,是情愿听见你这样的答案的。” 方临渊微微一愣。 “什么……?” 下一刻,晕眩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诧异地看向林子濯。 眼前最后的画面,便是林子濯歉疚的注视。 “是我对你不起。”他再开口时,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的。 酒里有药! 方临渊撑着桌子就要站起来,可药劲已经发作,他重重地摔了回去。 “可我先为臣子,才是你的好友。临渊,你只管怨恨我,但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陛下明白你的想法,会留下你的性命……” ……陛下! 方临渊的眼睫沉沉垂下,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107 第 10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浑浑噩噩间转醒, 隐约睁眼间门,便是一片刺目的亮光,照得他双眼一痛。 第一时间门, 他猛地摸向自己的怀中。 那是他放置虎符的地方。 空荡一片。 方临渊当即醒转过来。 他不顾强光照射下的刺痛,猛地睁眼坐起。 身下是一片云雾般的厚实柔软, 周遭垂坠着丝绸帘幔,层层轻纱之中,还能看见东珠连缀的金线勾绳。 方临渊转头,便见眼前一片静谧,四下金碧辉煌。 宽阔富丽的卧房, 赫然是一间门高大宽敞的宫殿。满是金玉瓷器的宫室尽头, 是一排紧闭着的巨大楠木花窗。 两个状若仙娥的年轻女子听见床榻上的声响,当即迎上前来。 看她们身上的罗裙, 是宫婢的打扮。 “侯爷醒了。”有宫女捧着热茶,递在他面前。“侯爷可有哪里不适吗?太医就在门外。” “太医?”方临渊皱眉, 推开茶盏便径直下了床榻。“我刚领皇命,在北上陇西的途中, 何故会在宫里?”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 脑中一片混沌的疼痛, 记忆的尽头, 是面带愧疚的林子濯,还有他带给他的那一壶酒…… 是林子濯在酒里下了药! 方临渊瞳孔骤缩, 绕过那两个上前阻拦的宫婢, 径直往外走去。 林子濯下的药。临近昏迷之前,他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听得不大清,但通过他的口型, 可以辨认出陛下二字。 陛下…… 可他出征陇西,领的是皇上的命令! “侯爷,还请侯爷稍候……” 方临渊抬手,一把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一片死寂。 门外,层层叠叠的金顶宫殿,尽头隐约透出了鱼肚白的光亮,是清晨太阳初升时才有是颜色。 而在他面前的廊下,腰佩刀剑的御林军,密不透风地守住了全部的门窗。 方临渊停在那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在他身后,那两个宫女已经匆忙跪了下来。 “陛下下令,请侯爷在此休养!”她们说。“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奴婢!” ……为难? 方临渊回过头去,目光扫过偌大的宫室,最后落在了她们二人身上。 “是皇上下的命令?” 他问道。 那两个宫女闻言,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否认。 是皇上。 他下了圣旨,取了虎符,要他替大宣镇守玉门关,以拒强敌。 可就在突厥人撕毁合约、使诈攻城,他快马加鞭带着圣旨赶去陇西之际,却又是皇上派人、派去了他的好友拦下他,骗他饮尽下了药的烈酒,将他带回了宫中。 皇上……他想做什么? 方临渊深深呼吸着,可即便他用尽了力气,每一声喘息也都在颤抖。 皇上还能想做什么呢,眼下的情形,再清楚不过。 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他面前的天空。高旷的天被宫殿的楼宇分割成四方形,鸽羽声响起,回荡在一片寂静当中。 皇上不信他,即便给了他虎符,也不是真心要他去抵御外敌。 他能出现在这儿,说明他是皇上的敌人。 —— 宫女们将早膳在桌上摆开。 碧梗米粥里炖了辽参与干贝,摆开三五盘的点心精致又香甜。待到为方临渊上过第七道菜后,宫女还恭敬地询问,问是否合方临渊口味,要不要撤换或添菜。 方临渊的目光却扫过满桌珍馐。 “断头饭?”他没有抬眼。 他这样直白的话可是将宫女吓了一跳。 “侯爷说笑了。”宫女强笑着连忙说道。“宫中早膳的定例便是如此,若是陛下用膳,还要另外添上十七道菜呢。” 方临渊没再言语,仍旧没动筷子。 那宫女见状,一时也不敢再劝,无声地替他添好杯中热茶之后,便悄悄退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花窗上的日影缓缓地东移,满桌的菜肴渐渐凉透了。门外隐约传来响动,接着便是宫女与侍卫的声音。 “参见皇上。” 方临渊转过头去。 穿过窗子,可以看见庭院当中浩浩荡荡的仪仗。华盖与轿辇停在宫苑之外,数十个太监与侍卫在院中分列开来。 寝宫的大门被从外打开。 大病未愈的君王披着厚重的大氅,在身侧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方卿。”他抬头,看向方临渊。 而他面前的方临渊,已然从原处站起了身,躬下腰去,朝着他深深行了一礼。 方临渊没有说话。 鸿佑帝也不以为忤。他神色平静,抬手挥退了周遭的宫人,便径自在方临渊面前的榻上坐了下来。 “方卿平身吧。”他说道。“朕听说你连早膳都没用,就亲自过来看看。如何?若是没胃口,就让太医再来给你瞧瞧。” 方临渊直起身。 面前的君王,除却面上少了几分血色之外,与他素日所见的那位温和敦厚的陛下没什么两样。 但面慈心狠者,才最令人胆寒。 他一时不察,被下药带回了宫中,眼下的场面分明就是软禁。他是世代承袭的侯爵不假,但皇上既能不声不响地让他消失在北上途中,自然也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方临渊喉结上下微微一滚,低下头去,呼出的气息都在微微颤抖。 “微臣愚钝,陛下若有旨意,还请陛下与臣明说。”他在君王的注视下,缓缓说道。“否则,微臣寝食难安。” 鸿佑帝闻言,笑了几声。 “方卿,你倒的确总比旁人坦率些。”他说。 方临渊没有答话,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朕没什么旨意。”却听鸿佑帝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想留爱卿在宫中住些时日。” “可陛下亦曾下过命令,命微臣前往陇西,平定突厥之乱。”方临渊道。 鸿佑帝点头:“是啊。按行军的脚程,方卿眼下,想必已经出充州了。”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微微皱起,看向鸿佑帝。 便见鸿佑帝正慢悠悠地拿起手边的茶盏,蒸腾而起的热气,将他的面容都模糊了。 出了充州,那便是行军的脚程并没有被影响。 可主将都不在了,那些御林军护送的会是谁? 刹那间门,方临渊眼前闪过了林子濯的影子。 他们二人的确身量相当。 可林子濯根本不会带兵。若鸿佑帝不想命他出征,随便派个其他武将也就罢了,既要公开下令让他出征,大张旗鼓地派遣了上百卫兵之后,又让林子濯将他迷晕…… 虚张声势,李代桃僵。 方临渊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却在视线掠过鸿佑帝幽深莫测的眼睛时,他话锋一转,缓缓说道。 “微臣仍不明白。” 听见他这句话,鸿佑帝放下茶盏的动作明显轻松了几分。 他抬眼,静静打量了方临渊良久,淡淡笑道:“林子濯那孩子,是朕亲眼看大的。就连他都不止一次与朕说过,你赤子心肠。” 方临渊眉眼微动,没有出声,只静静等着鸿佑帝说下去。 “是啊,朕又何尝不知呢。但你如今才多大年岁?不过二十出头的孩子。你见过的人,碰到的事,少之又少。便是生了一副赤诚的心肝,也算不得奇怪。” 说到这儿,鸿佑帝叹息一声。 “你为大宣所做的功绩,已经够多了,所以朕早就考虑,到此为止,正好。”他说着,看向方临渊。 “如此,也算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早就?” 方临渊的气息微微颤抖,强演出一番懵懂的、混沌的神情,小心地引着鸿佑帝往下说去。 事到如今,鸿佑帝似乎也不在乎他知道什么了。 “嗯。”他点了点头,说道。“到你打下陇西十八城那日,就足够了。偌小的年纪,便是落于史书上都能比肩卫霍,你还需要再建什么功业?” “微臣是为陛下的臣子,尊荣与勋爵,都是陛下赐予的。”方临渊道。“臣无心再立功业。” “是啊。”鸿佑帝说。“可是朝野上下,谁又不想有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替朝廷镇守门户呢?朕也想。可是,临渊,你若读史,想必也能明白,人的野心和胃口是越养越大的,若真到你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的时候,朕便连你的命都留不下了。” 说着,他看向方临渊,满目慈和。 “所以朕就让桑知辛想了个办法,将你留了下来。” 方临渊微微一顿。 让桑知辛想办法…… 那便是花朝之夜,那群在上京城烧杀劫掠的“胡匪”了。r /> 方临渊从前早查到过端倪,眼下倒也不至于意外得失态。 但是…… 他看着面前的君王。 芸芸众生,平民百姓。他们都是君王的子、君王的民,他们的血汗供养着巍峨高耸的金殿,金殿之上的人,也合该替他们创造出安稳太平的盛世。 可是他轻描淡写的,像是碾死两只蚂蚁一般,让那些平民为他的权术付出代价。 方临渊的喉头一阵滞涩,片刻都没能说出话来。 幸好,他在鸿佑帝面前演出的懵懂,已经令鸿佑帝信以为真了。 他只当方临渊是没听懂他的话,才这样一副傻愣愣的模样。 鸿佑帝难得地生出几分运筹帷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门的惬意。 “就是花朝节嘛。”他轻描淡写地说。“借此情势,便好给你安排个身在京城、显贵又轻松的差事。” 方临渊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只有他沾沾自喜的模样。 他该在此时照一照镜子的。方临渊心想。 只怕他自己也要被自己卑劣的神情吓上一跳吧。 “不过你这孩子,头脑确实聪慧些。”鸿佑帝又道。“原只让你留在京中,顺道替朕解决些京畿的小麻烦,可凡交予你的事,你没有办得不漂亮的,就连十六卫那些猴小子,都让你训成了好兵。” 鸿佑帝叹了口气。 “所以啊。既然你无福做个糊涂人,那朕就跟你说明白些,也好教你以后心下有数。”鸿佑帝说。“再过一些年,你成熟些,自然就明白朕的苦心了。” “那么……这回呢?”片刻之后,方临渊缓缓问道。 “陛下这回的打算,微臣仍旧想不明白。” “突厥人的确进犯了玉门关,朝野震动,朕召来议事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要你去平乱。” 鸿佑帝似对他的愚笨有些不耐烦了。 “可朕从年初将你留在京中,就没打算让你再走。不过朕思前想后,突厥人的确怕你,那个那仁帖木儿,见你一回,就俯首帖耳,连造次的话都不敢再说。” “所以,朕就派了林子濯去。总之突厥进犯的不过玉门关一地,骤然进犯定然也只是试探。只要让他扮作是你,到达陇西,突厥就会被吓退,待当地守将重新守好玉门关的城门,他就可以回来,你也就可以回府去了。” 方临渊放在身侧的手微微紧了紧。 是啊,突厥沉寂了一年,贸然进犯,自然是以试探为主。 可凡有战,便没有能保证必胜的。一旦玉门关被破,一旦林子濯被发觉出异常…… 这一城一地的边民,对鸿佑帝而言就这么无关紧要吗! 那边,鸿佑帝神色轻松,甚至朝着方临渊笑了笑。 “林子濯这件事办得倒是好。之前从朕知道他与你相识之后,让他替朕多盯着你些,他就不情不愿的。带回来的话,全是在夸奖你。”他说。 “朕自然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也难免担心,他若为私情所扰,对你心软太过,那实在当不得锦衣卫的差使。” ……原是这样。 难怪林子濯之前总与他说些似是而非地、叫他老实办差、安心听命的话。 他早就试图提醒他,不要横生是非,让他谨言慎行…… 方临渊浑身冷彻。 他这一年,在上京城中自认来去自如,却不料从始至终,他都活在监视与控制当中。 早在他回京之日起,原就有巨网笼罩在他的头顶。人都道他是陇西神将,是卫青在世,却不知于君王而言,他不过是只喙爪尤其尖利的猎鹰罢了。 他生怕他野性难驯。 那边,鸿佑帝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还好,那孩子胜在听话。” 说着,他看向方临渊。 “你也是个好孩子。”他语气慈爱。“你孝顺,也体贴,待你长嫂母子很好,待徽宁也很好。” 方临渊后背一凉。 他从鸿佑帝的眼里看出了威胁的意思。 鸿佑帝这话,分明是在用他家人的性命,在胁迫他。 “上京城这样大,也足够你生活了。过些日你回府之后,从前如何过活,以后仍旧如何。朝廷养得起你夫妻二人,也养得起安平侯府,你与你父亲为大宣所做的一切,朕心里素来有数。” 鸿佑帝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朕的意思,你明白吧?” 方临渊在他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下头去。 “微臣明白。”他说道。“臣今日之后,定然安分守己。” 鸿佑帝满意地笑了笑,点点头后,抬步朝着殿外走去。 却在这时,方临渊直起肩背,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陛下,荣昌街上有家布行,掌柜姓苏,是个年轻姑娘。” 鸿佑帝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她父亲死在春初,店面也被火烧毁。家中除年迈的长辈再无其他,她便在那时断了原本说好的亲事,单弱之躯,撑起了一家老小。”方临渊看着鸿佑帝,接着说道。 “陛下,可若没有那场意外,她母亲不会哭瞎,她祖母也不至瘫痪在床,她亦不必担起这样的重担。” 鸿佑帝明显听得很觉无趣。 他没什么兴趣地扬了扬眉头,视线掠过方临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转开了眼去。 “哦。”只听他淡淡说道,甚至没听出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若是想要纳妾,问过徽宁就是。”他说。 —— 此后几天,鸿佑帝都没再来过。 方临渊也安静省心极了,既不吵不闹,也不绝食,两天下来,连守在他殿外的侍从们都松懈了不少。 是了,陛下只说不让侯爷随意走动,过上几日仍要将他送出宫的。 贵人仍旧是贵人,他们也不特意办些令人挂不住颜面的恶事。 宫殿内外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眼看着还有两天就要过年,宫里四下都张灯结彩起来,便连方临渊所住的宫殿都装点得热热闹闹。 伺候他的两个宫女年纪都小,闲来无事还在一旁兴奋地交谈,说年前最后一日会请宫外的术士入宫举办大傩仪,热闹极了。 方临渊倒对她们的闲谈没什么兴趣。 眼看着就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宫里给宫女太监们发放过节的新衣,就连殿中伺候的两个宫女都结伴一起去领了。 方临渊则独自坐在窗边,手里翻动着书册。 可他眼睛落在那儿,却什么都没看。 那日鸿佑帝离开后,他便再也未曾见过圣颜。据说前朝又接连送回了两次战报,但他这里有重兵把守,便没能得知战报的内容。 但看宫里一片喜气洋洋的太平盛景……只怕战事也并不紧急。 这样,值得方临渊思虑的,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其实情势明朗,也没什么可想的。 鸿佑帝既然向他摊牌,那么便是已经下定了主意。 他今日将他软禁在宫中,他日林子濯还朝,也不过是将他软禁于京城而已。 这于鸿佑帝而言,的确算是莫大的仁慈了吧。 但方临渊心下清明一片。 什么仁慈,不过是因他步步谨慎,至今未能让鸿佑帝拿到处置他的把柄而已。毕竟他想要的就是安心,而被软禁的勋贵,即便再令人放心,也不如一个死人来得令人心安。 方临渊缓缓垂下眼。 只是不知赵璴现在……是否知情。 毕竟去陇西的队伍照常北上,京中情势严峻,他特叮嘱赵璴不必派人跟着他。 他盼望赵璴不知道他的情况。 眼下京城局势一片混乱,赵璴谋定至今,想必距离事成不差几步。若现在为了他打乱布局,凡棋差一招,都会是万丈深渊。 他怕赵璴会不太平。 想到这儿,方临渊垂下了眼去,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唇上,轻轻碰了碰。 也就在这时,两声细微的叩动,从窗下传来。 方临渊循声看去,竟见是个个头很小的女孩,瘦弱而显得眼睛很大,正水灵灵地看着他。 “你是方临渊吗?”只听她问道。 方临渊微微一愣,抬头四下看去,便见静谧一片的庭院中,她身后连个跟从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是。”他点头道。“你是谁?” 那女孩没有答话,只是从身上翻出一颗小小的糖果,放进了方临渊的手里。 “黎驸马让我替他送给你。”她说。 ……黎柘? 方临渊与黎柘素无来往,他怎么会忽然送信来,还是在如此危险的宫禁里? 方临渊忙伸手接过,将糖放在口中一咬。 里头果然有张纸条。 他将纸条取出,却见灯火煌煌之下,上头一排蝇头小楷,竟是赵璴的字迹。 【明日戌时三刻,我接你回家】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08 第 108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浑浑噩噩间转醒, 隐约睁眼间门,便是一片刺目的亮光,照得他双眼一痛。 第一时间门, 他猛地摸向自己的怀中。 那是他放置虎符的地方。 空荡一片。 方临渊当即醒转过来。 他不顾强光照射下的刺痛,猛地睁眼坐起。 身下是一片云雾般的厚实柔软, 周遭垂坠着丝绸帘幔,层层轻纱之中,还能看见东珠连缀的金线勾绳。 方临渊转头,便见眼前一片静谧,四下金碧辉煌。 宽阔富丽的卧房, 赫然是一间门高大宽敞的宫殿。满是金玉瓷器的宫室尽头, 是一排紧闭着的巨大楠木花窗。 两个状若仙娥的年轻女子听见床榻上的声响,当即迎上前来。 看她们身上的罗裙, 是宫婢的打扮。 “侯爷醒了。”有宫女捧着热茶,递在他面前。“侯爷可有哪里不适吗?太医就在门外。” “太医?”方临渊皱眉, 推开茶盏便径直下了床榻。“我刚领皇命,在北上陇西的途中, 何故会在宫里?”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 脑中一片混沌的疼痛, 记忆的尽头, 是面带愧疚的林子濯,还有他带给他的那一壶酒…… 是林子濯在酒里下了药! 方临渊瞳孔骤缩, 绕过那两个上前阻拦的宫婢, 径直往外走去。 林子濯下的药。临近昏迷之前,他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听得不大清,但通过他的口型, 可以辨认出陛下二字。 陛下…… 可他出征陇西,领的是皇上的命令! “侯爷,还请侯爷稍候……” 方临渊抬手,一把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一片死寂。 门外,层层叠叠的金顶宫殿,尽头隐约透出了鱼肚白的光亮,是清晨太阳初升时才有是颜色。 而在他面前的廊下,腰佩刀剑的御林军,密不透风地守住了全部的门窗。 方临渊停在那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在他身后,那两个宫女已经匆忙跪了下来。 “陛下下令,请侯爷在此休养!”她们说。“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奴婢!” ……为难? 方临渊回过头去,目光扫过偌大的宫室,最后落在了她们二人身上。 “是皇上下的命令?” 他问道。 那两个宫女闻言,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否认。 是皇上。 他下了圣旨,取了虎符,要他替大宣镇守玉门关,以拒强敌。 可就在突厥人撕毁合约、使诈攻城,他快马加鞭带着圣旨赶去陇西之际,却又是皇上派人、派去了他的好友拦下他,骗他饮尽下了药的烈酒,将他带回了宫中。 皇上……他想做什么? 方临渊深深呼吸着,可即便他用尽了力气,每一声喘息也都在颤抖。 皇上还能想做什么呢,眼下的情形,再清楚不过。 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他面前的天空。高旷的天被宫殿的楼宇分割成四方形,鸽羽声响起,回荡在一片寂静当中。 皇上不信他,即便给了他虎符,也不是真心要他去抵御外敌。 他能出现在这儿,说明他是皇上的敌人。 —— 宫女们将早膳在桌上摆开。 碧梗米粥里炖了辽参与干贝,摆开三五盘的点心精致又香甜。待到为方临渊上过第七道菜后,宫女还恭敬地询问,问是否合方临渊口味,要不要撤换或添菜。 方临渊的目光却扫过满桌珍馐。 “断头饭?”他没有抬眼。 他这样直白的话可是将宫女吓了一跳。 “侯爷说笑了。”宫女强笑着连忙说道。“宫中早膳的定例便是如此,若是陛下用膳,还要另外添上十七道菜呢。” 方临渊没再言语,仍旧没动筷子。 那宫女见状,一时也不敢再劝,无声地替他添好杯中热茶之后,便悄悄退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花窗上的日影缓缓地东移,满桌的菜肴渐渐凉透了。门外隐约传来响动,接着便是宫女与侍卫的声音。 “参见皇上。” 方临渊转过头去。 穿过窗子,可以看见庭院当中浩浩荡荡的仪仗。华盖与轿辇停在宫苑之外,数十个太监与侍卫在院中分列开来。 寝宫的大门被从外打开。 大病未愈的君王披着厚重的大氅,在身侧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方卿。”他抬头,看向方临渊。 而他面前的方临渊,已然从原处站起了身,躬下腰去,朝着他深深行了一礼。 方临渊没有说话。 鸿佑帝也不以为忤。他神色平静,抬手挥退了周遭的宫人,便径自在方临渊面前的榻上坐了下来。 “方卿平身吧。”他说道。“朕听说你连早膳都没用,就亲自过来看看。如何?若是没胃口,就让太医再来给你瞧瞧。” 方临渊直起身。 面前的君王,除却面上少了几分血色之外,与他素日所见的那位温和敦厚的陛下没什么两样。 但面慈心狠者,才最令人胆寒。 他一时不察,被下药带回了宫中,眼下的场面分明就是软禁。他是世代承袭的侯爵不假,但皇上既能不声不响地让他消失在北上途中,自然也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方临渊喉结上下微微一滚,低下头去,呼出的气息都在微微颤抖。 “微臣愚钝,陛下若有旨意,还请陛下与臣明说。”他在君王的注视下,缓缓说道。“否则,微臣寝食难安。” 鸿佑帝闻言,笑了几声。 “方卿,你倒的确总比旁人坦率些。”他说。 方临渊没有答话,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朕没什么旨意。”却听鸿佑帝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想留爱卿在宫中住些时日。” “可陛下亦曾下过命令,命微臣前往陇西,平定突厥之乱。”方临渊道。 鸿佑帝点头:“是啊。按行军的脚程,方卿眼下,想必已经出充州了。”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微微皱起,看向鸿佑帝。 便见鸿佑帝正慢悠悠地拿起手边的茶盏,蒸腾而起的热气,将他的面容都模糊了。 出了充州,那便是行军的脚程并没有被影响。 可主将都不在了,那些御林军护送的会是谁? 刹那间门,方临渊眼前闪过了林子濯的影子。 他们二人的确身量相当。 可林子濯根本不会带兵。若鸿佑帝不想命他出征,随便派个其他武将也就罢了,既要公开下令让他出征,大张旗鼓地派遣了上百卫兵之后,又让林子濯将他迷晕…… 虚张声势,李代桃僵。 方临渊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却在视线掠过鸿佑帝幽深莫测的眼睛时,他话锋一转,缓缓说道。 “微臣仍不明白。” 听见他这句话,鸿佑帝放下茶盏的动作明显轻松了几分。 他抬眼,静静打量了方临渊良久,淡淡笑道:“林子濯那孩子,是朕亲眼看大的。就连他都不止一次与朕说过,你赤子心肠。” 方临渊眉眼微动,没有出声,只静静等着鸿佑帝说下去。 “是啊,朕又何尝不知呢。但你如今才多大年岁?不过二十出头的孩子。你见过的人,碰到的事,少之又少。便是生了一副赤诚的心肝,也算不得奇怪。” 说到这儿,鸿佑帝叹息一声。 “你为大宣所做的功绩,已经够多了,所以朕早就考虑,到此为止,正好。”他说着,看向方临渊。 “如此,也算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早就?” 方临渊的气息微微颤抖,强演出一番懵懂的、混沌的神情,小心地引着鸿佑帝往下说去。 事到如今,鸿佑帝似乎也不在乎他知道什么了。 “嗯。”他点了点头,说道。“到你打下陇西十八城那日,就足够了。偌小的年纪,便是落于史书上都能比肩卫霍,你还需要再建什么功业?” “微臣是为陛下的臣子,尊荣与勋爵,都是陛下赐予的。”方临渊道。“臣无心再立功业。” “是啊。”鸿佑帝说。“可是朝野上下,谁又不想有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替朝廷镇守门户呢?朕也想。可是,临渊,你若读史,想必也能明白,人的野心和胃口是越养越大的,若真到你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的时候,朕便连你的命都留不下了。” 说着,他看向方临渊,满目慈和。 “所以朕就让桑知辛想了个办法,将你留了下来。” 方临渊微微一顿。 让桑知辛想办法…… 那便是花朝之夜,那群在上京城烧杀劫掠的“胡匪”了。r /> 方临渊从前早查到过端倪,眼下倒也不至于意外得失态。 但是…… 他看着面前的君王。 芸芸众生,平民百姓。他们都是君王的子、君王的民,他们的血汗供养着巍峨高耸的金殿,金殿之上的人,也合该替他们创造出安稳太平的盛世。 可是他轻描淡写的,像是碾死两只蚂蚁一般,让那些平民为他的权术付出代价。 方临渊的喉头一阵滞涩,片刻都没能说出话来。 幸好,他在鸿佑帝面前演出的懵懂,已经令鸿佑帝信以为真了。 他只当方临渊是没听懂他的话,才这样一副傻愣愣的模样。 鸿佑帝难得地生出几分运筹帷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门的惬意。 “就是花朝节嘛。”他轻描淡写地说。“借此情势,便好给你安排个身在京城、显贵又轻松的差事。” 方临渊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只有他沾沾自喜的模样。 他该在此时照一照镜子的。方临渊心想。 只怕他自己也要被自己卑劣的神情吓上一跳吧。 “不过你这孩子,头脑确实聪慧些。”鸿佑帝又道。“原只让你留在京中,顺道替朕解决些京畿的小麻烦,可凡交予你的事,你没有办得不漂亮的,就连十六卫那些猴小子,都让你训成了好兵。” 鸿佑帝叹了口气。 “所以啊。既然你无福做个糊涂人,那朕就跟你说明白些,也好教你以后心下有数。”鸿佑帝说。“再过一些年,你成熟些,自然就明白朕的苦心了。” “那么……这回呢?”片刻之后,方临渊缓缓问道。 “陛下这回的打算,微臣仍旧想不明白。” “突厥人的确进犯了玉门关,朝野震动,朕召来议事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要你去平乱。” 鸿佑帝似对他的愚笨有些不耐烦了。 “可朕从年初将你留在京中,就没打算让你再走。不过朕思前想后,突厥人的确怕你,那个那仁帖木儿,见你一回,就俯首帖耳,连造次的话都不敢再说。” “所以,朕就派了林子濯去。总之突厥进犯的不过玉门关一地,骤然进犯定然也只是试探。只要让他扮作是你,到达陇西,突厥就会被吓退,待当地守将重新守好玉门关的城门,他就可以回来,你也就可以回府去了。” 方临渊放在身侧的手微微紧了紧。 是啊,突厥沉寂了一年,贸然进犯,自然是以试探为主。 可凡有战,便没有能保证必胜的。一旦玉门关被破,一旦林子濯被发觉出异常…… 这一城一地的边民,对鸿佑帝而言就这么无关紧要吗! 那边,鸿佑帝神色轻松,甚至朝着方临渊笑了笑。 “林子濯这件事办得倒是好。之前从朕知道他与你相识之后,让他替朕多盯着你些,他就不情不愿的。带回来的话,全是在夸奖你。”他说。 “朕自然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也难免担心,他若为私情所扰,对你心软太过,那实在当不得锦衣卫的差使。” ……原是这样。 难怪林子濯之前总与他说些似是而非地、叫他老实办差、安心听命的话。 他早就试图提醒他,不要横生是非,让他谨言慎行…… 方临渊浑身冷彻。 他这一年,在上京城中自认来去自如,却不料从始至终,他都活在监视与控制当中。 早在他回京之日起,原就有巨网笼罩在他的头顶。人都道他是陇西神将,是卫青在世,却不知于君王而言,他不过是只喙爪尤其尖利的猎鹰罢了。 他生怕他野性难驯。 那边,鸿佑帝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还好,那孩子胜在听话。” 说着,他看向方临渊。 “你也是个好孩子。”他语气慈爱。“你孝顺,也体贴,待你长嫂母子很好,待徽宁也很好。” 方临渊后背一凉。 他从鸿佑帝的眼里看出了威胁的意思。 鸿佑帝这话,分明是在用他家人的性命,在胁迫他。 “上京城这样大,也足够你生活了。过些日你回府之后,从前如何过活,以后仍旧如何。朝廷养得起你夫妻二人,也养得起安平侯府,你与你父亲为大宣所做的一切,朕心里素来有数。” 鸿佑帝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朕的意思,你明白吧?” 方临渊在他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下头去。 “微臣明白。”他说道。“臣今日之后,定然安分守己。” 鸿佑帝满意地笑了笑,点点头后,抬步朝着殿外走去。 却在这时,方临渊直起肩背,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陛下,荣昌街上有家布行,掌柜姓苏,是个年轻姑娘。” 鸿佑帝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她父亲死在春初,店面也被火烧毁。家中除年迈的长辈再无其他,她便在那时断了原本说好的亲事,单弱之躯,撑起了一家老小。”方临渊看着鸿佑帝,接着说道。 “陛下,可若没有那场意外,她母亲不会哭瞎,她祖母也不至瘫痪在床,她亦不必担起这样的重担。” 鸿佑帝明显听得很觉无趣。 他没什么兴趣地扬了扬眉头,视线掠过方临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转开了眼去。 “哦。”只听他淡淡说道,甚至没听出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若是想要纳妾,问过徽宁就是。”他说。 —— 此后几天,鸿佑帝都没再来过。 方临渊也安静省心极了,既不吵不闹,也不绝食,两天下来,连守在他殿外的侍从们都松懈了不少。 是了,陛下只说不让侯爷随意走动,过上几日仍要将他送出宫的。 贵人仍旧是贵人,他们也不特意办些令人挂不住颜面的恶事。 宫殿内外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眼看着还有两天就要过年,宫里四下都张灯结彩起来,便连方临渊所住的宫殿都装点得热热闹闹。 伺候他的两个宫女年纪都小,闲来无事还在一旁兴奋地交谈,说年前最后一日会请宫外的术士入宫举办大傩仪,热闹极了。 方临渊倒对她们的闲谈没什么兴趣。 眼看着就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宫里给宫女太监们发放过节的新衣,就连殿中伺候的两个宫女都结伴一起去领了。 方临渊则独自坐在窗边,手里翻动着书册。 可他眼睛落在那儿,却什么都没看。 那日鸿佑帝离开后,他便再也未曾见过圣颜。据说前朝又接连送回了两次战报,但他这里有重兵把守,便没能得知战报的内容。 但看宫里一片喜气洋洋的太平盛景……只怕战事也并不紧急。 这样,值得方临渊思虑的,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其实情势明朗,也没什么可想的。 鸿佑帝既然向他摊牌,那么便是已经下定了主意。 他今日将他软禁在宫中,他日林子濯还朝,也不过是将他软禁于京城而已。 这于鸿佑帝而言,的确算是莫大的仁慈了吧。 但方临渊心下清明一片。 什么仁慈,不过是因他步步谨慎,至今未能让鸿佑帝拿到处置他的把柄而已。毕竟他想要的就是安心,而被软禁的勋贵,即便再令人放心,也不如一个死人来得令人心安。 方临渊缓缓垂下眼。 只是不知赵璴现在……是否知情。 毕竟去陇西的队伍照常北上,京中情势严峻,他特叮嘱赵璴不必派人跟着他。 他盼望赵璴不知道他的情况。 眼下京城局势一片混乱,赵璴谋定至今,想必距离事成不差几步。若现在为了他打乱布局,凡棋差一招,都会是万丈深渊。 他怕赵璴会不太平。 想到这儿,方临渊垂下了眼去,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唇上,轻轻碰了碰。 也就在这时,两声细微的叩动,从窗下传来。 方临渊循声看去,竟见是个个头很小的女孩,瘦弱而显得眼睛很大,正水灵灵地看着他。 “你是方临渊吗?”只听她问道。 方临渊微微一愣,抬头四下看去,便见静谧一片的庭院中,她身后连个跟从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是。”他点头道。“你是谁?” 那女孩没有答话,只是从身上翻出一颗小小的糖果,放进了方临渊的手里。 “黎驸马让我替他送给你。”她说。 ……黎柘? 方临渊与黎柘素无来往,他怎么会忽然送信来,还是在如此危险的宫禁里? 方临渊忙伸手接过,将糖放在口中一咬。 里头果然有张纸条。 他将纸条取出,却见灯火煌煌之下,上头一排蝇头小楷,竟是赵璴的字迹。 【明日戌时三刻,我接你回家】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09 第 109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 方临渊转头,直直看向眼前的人。 真的是赵璴。 即便他不说话,即便有这样宽大繁复的衣袍、这样厚重的面具遮掩,他也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更何况,他抱住了他。 幽微的桂花香片气息弥漫而来,像是要浸透他的骨头。 殿内的西洋座钟,正好指向戌时三刻的方向。 高台之下,火光漫天。 大驱傩仪上布置的大量灯笼与彩绸,很轻易地便在混乱中被打翻了。火光映照着仍在燃烧的彩色灯火,在喊杀与刀兵声中噼啪燃烧着。 宫中的太监与宫女,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容貌完全被遮盖的神鬼兵将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很快便制服在场的大半宫人。而更多的,则连制服都不需要,为了保命纷纷束手就擒的。 勤政殿下的殿前也隐约传来了哭叫与求饶的声音。 似乎是几个跑得快些的嫔妃,迎面便撞见了手中寒光熠熠、面戴神鬼假面的叛贼,一时间当真分不清是人是鬼,连哭带喊地向他们告饶。 “嗯。” 一片混乱之中,方临渊却只听见面前的赵璴低低地向他应声。 “你怎么……”方临渊在极度的震惊中,难免有些语无伦次。“下面的人,都是你的?” 赵璴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被火焰映照得很亮,能清晰地看见其中浮现的血丝,像是盘结在玉石里的纹路。 “我说好了,要来接你。”赵璴说。“他可有对你如何?” 方临渊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了鸿佑帝的声音。 “你是谁!” 他嗓音嘶哑,带着脱力而畏惧的颤抖。 赵璴淡淡偏过眼去,瞥了他一眼。 只见他好不容易拍灭火焰,身上的龙袍已经被火燎得一片破烂狼狈,面上也被熏出斑驳的黑灰。 只一眼,赵璴便转开了目光,不再理他。 “有没有哪里受伤?”他又看向方临渊,低声问道。 方临渊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赵璴搂着他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像是受了蛊惑与吸引一般,抚过他的脸颊。 “那就好。” “你脸色很不好。” 虽则不合时宜,方临渊却还是忍不住说道。 赵璴却只看着他,没有答话。 那目光深极了,面具下的一双瑰丽的眼睛被火光点亮,瞳仁里一片熠熠光辉。 下一刻,长剑寒光乍现,在鸿佑帝眼前扬起。 他吓得浑身一颤,瑟缩着闭紧了眼睛。 可是,那剑却不是朝着他落下的。 扬起的剑锋下是飘扬而起的宽大衣袖。 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那衣袖扬起来,将那恶鬼覆面的逆徒与方临渊两人全遮住了。 火光映上高台。 在宽大衣袖的遮蔽下,号令群雄、攻陷皇城的地府神君,猛地低下头去,重重吻住了年轻将军的嘴唇。 数日辗转难眠的煎熬、齿冷的仇恨中步步筹谋的隐忍、还有铺天盖地的爱意与想念,全都化作了生疏却凶狠、以至于横冲直撞的亲吻,辗转在二人的唇齿之间。 —— 火光暂歇,勤政殿中一片狼藉。 鸿佑帝被五花大绑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此时却像只任人宰割的猪羊,被鬼怪覆面的鹰犬丢在了御座之下。 那个“钟馗”眼下正坐在御座上头。 敞开的门窗之外,遍地燃起的火光已经被熄灭了。 簇新的灯笼被重新点起,奇装异服、扮作神鬼的上千逆贼,手握兵器把守各处,偌大一座皇宫,竟被控制得严严实实。 宫门早在申时就已经关闭了。隔着高耸的红墙与厚重的宫门,喊杀刀兵声与傩仪的歌声听不出区别,没人知道偌大的皇城里已经变了天。 殿内的烛火安静地跳跃着,“钟馗”坐在那儿,随意的姿态中带着一种难掩的矜贵。 他俯着身,一只手肘撑在膝头,另一只手垂下去,在散落一地的奏折中翻捡着。 鸿佑帝挣扎着,可嘴巴早被堵得严严实实,呜咽片刻,也不过无功的徒劳而已。 他眼看着那人从满地奏折里拾起一封,单手抖开了。 正是今日传来的那封陇西捷报。 就在这时,有个面涂判官彩绘的叛党走了进来,径直越过鸿佑帝,停在了那人面前。 “主子,侯爷安顿好了,已经为他备下了晚膳。”叛军说道。“侯爷问您是否用过,他等您一起。” 侯爷…… 鸿佑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方才便见此人与方临渊形容亲密,如今看来,他们二人当真是同党! 可自从方临渊回京,便一直在他严密监视之下。 谋逆弑君的阴谋,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之功。他严防死守……竟还是没觉察到分毫! 那边,面具下的那人嗯了一声,再开口,嗓音已然柔和了几分。 “让他先吃。”他说着,将手里的奏折递给叛军,道。“把这个给他。” “是。”叛军双手接过,利落地行过礼便要转身离开。 便见那人懒洋洋地直起身,一边慢悠悠地朝着龙椅上一靠,一边抬手指了指座下的鸿佑帝,说道。 “我问他两句话。” 叛军当即意会,俯身一把抽去堵在鸿佑帝嘴上的布。 鸿佑帝剧烈咳嗽起来。 “你这把椅子坐起来,是很舒服。” 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难怪你如此不舍得。” 鸿佑帝抬头,便见他慢条斯理地抬起一条腿,姿态优雅地踩在龙椅上。 他搭在膝头的那只手只简单朝上抬了抬,停在旁侧的几个叛军便退了出去,殿门掩上,里头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鸿佑帝咳嗽未停,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怒叱道。 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他在笑。 那双眼睛,有些熟悉,可被面具挡得严严实实,只看得见一双满含戏谑的瞳孔,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重要吗?”那人问他。“先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过除夕吧。” 鸿佑帝瞳孔骤缩。 “你敢杀朕?”他嗓音战栗,甚至支撑不住那番外强中干的怒容。 “是方临渊让你这么干的?” 那人眼中的笑容登时消失了。 他垂眼盯着他,居高临下,仿若在看一样死物。 “你还在怀疑他。” 虽是问句,出口却是平铺直叙的语气。 怀疑他?怎么,他身为九五之尊,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鸿佑帝盯着他,没答他的话,却是声色俱厉地威胁道。 “你为他做事,难道以为就能跟着他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吗!便是杀了朕又如何?上京城外就有十数万的守军,你们现在便是想逃,都不可能逃得出去!” 说到这儿,鸿佑帝的神色里产生了一种癫狂的得意。 “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夺了皇城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叛党而已!” 那人垂眼盯着他。 “真的吗?”他说。“如果我名正言顺呢?” 鸿佑帝哆嗦着笑出了声,只觉听见了笑话。 名正言顺?他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现下还关在他寝宫的暗室里呢,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名正言顺能坐他皇位的人? 那人却像是看不见他笑容里的嘲讽一样。 他只盯着他,目光灼灼,像是随时会扑上来咬断他脖颈的毒蛇。 偏生语气笃定得显出几分虔诚。 “方临渊,他从始至终,从未对你生出过不忠的心思。” 真是好笑,遍体淬毒的蛇,倒盘踞在莲台之下,露出锐利的獠牙,去护佑高立云端的神明了。 鸿佑帝不以为意。 他命都悬在这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忠不忠心重要吗? 他要是忠心,现在就该在这里,保护他的君主! “他倒是想。他连虎符都没有,难道陇西的兵马被贱民们戏称方家军,就真的会为他揭杆谋逆吗?” 鸿佑帝咬牙切齿地说着,却见面前这人的眼神,越 来越森冷。 “他不是要杀你的人,我才是。” 那人轻轻笑了两声,却笑得令人如坠冰窟。 “……什么?”鸿佑帝一愣。 “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你。”那人慢条斯理地笑道。 鸿佑帝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你……” 却见那人淡笑着垂下眼。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啊。” 说着,他很干脆,抬手便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 鸿佑帝瞳孔震颤,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的喉咙中不受控制地挤出了一道粗嘎难听的怪声。 —— “赵……赵……!” 面前之人容色瑰丽,他却像是撞见了活鬼。 却见面前那个单手拿着面具,俯身看着他的那人,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对,赵璴。” 鸿佑帝圆睁着眼睛,即便被五花大绑着动弹不得,却仍是挣扎着,一边盯着他,一边连滚带爬地朝后挪了一步又一步。 “不认识我了,父皇?” 他面前的赵璴却看起来很愉悦,甚至难得地称他为“父皇”。 鸿佑帝更惊恐了。 恍惚之间,他甚至感觉是窦清漪坐在那儿冲他笑。 鬼,这人肯定是鬼! 可是,灯影绰绰间,赵璴的影子清清楚楚地就在那儿,那是生人才有的。 鸿佑帝几乎完全失了声音。 他的嘴虽仍旧在动,可嘴长得再大也只发得出一阵嘶嘶声。 赵璴神色更愉快了。 他朝着龙椅上一靠,双腿交叠起来,手肘搭在扶手间,修长的手缓缓地摩挲着下巴和嘴唇。 “……你是男的,你是假扮的!”许久,鸿佑帝才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你不高兴?”赵璴却问他。 “这是欺君!” 赵璴笑出了声。 “说这个干什么?”他说。“弑君我都不怕。” 鸿佑帝哆嗦着,又说不出话了。 他不敢。 不知为什么,在以为谋逆的人是方临渊时,他是敢的。 可眼前的人是赵璴,不知为何,他心里很笃定,赵璴敢。 甚至敢让他死得分外痛苦与难看。 在他对面,赵璴微微偏过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西洋钟。 “长话短说吧,父皇。”他说。 “我今天在这儿,是为了跟您聊一聊你。” 他垂眼看向鸿佑帝。 “到今天,你想善终是不可能了。”他说。 “我派了人去陇西,眼下林子濯应当已经被扣押在了那儿。他身上翻得出你命他伪作功臣的圣旨,你的寝宫里,也搜得出被你软禁的好儿子。” 鸿佑帝圆睁的眼睛不由得哆嗦起来。 “不能……你不能……”他语无伦次。 “我能。”赵璴却淡淡说道。 “包括你亲自命人伪作突厥匪徒,于花朝之夜杀死百姓的事情,也能从桑知辛府上搜出圣旨来。” 赵璴看着他笑。 “父皇,儿臣今日入宫,为的就是以死谏君。可若是父皇不听规劝,儿臣忍痛先替父皇暂理朝政,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吧。” 鸿佑帝几乎软倒在地上。 赵璴……这个乔装作女人蛰伏了二十年的疯子、变态! 他不仅要他的皇位,要他的性命,还要他声名扫地,要他遗臭万年!! “你是朕的孩子……是朕生你养你!赵璴,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鸿佑帝哆嗦着,可他畏惧、惊恐,并且深知赵璴此言何其可行。 真若如赵璴所言,他便是死都不干净了。 他连厉害些的语气都无法再发得出。 却见赵璴神色漠然地点了点头。 “看来,父皇是想让儿臣放你一条生路了。” 他说着,从旁侧抽出一卷空白的圣旨,丢在了鸿佑帝面前。 “那就下旨吧,你病了,所以禅位给我。” 赵璴站起了身来。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明日除夕,是要群臣入宫,开宫门,大朝拜的日子。父皇若今夜选不出来,那么……” 他俯下身,朝着鸿佑帝阴森森地笑。 “儿臣替你选。” —— 方临渊被安顿在了不远处的宫苑里。 赵璴手下的人井井有条,为他将宫苑整理出后,便很快为他备好了一桌晚膳。 光是味道方临渊都能闻出,是赵璴阁中王公公的手艺。 “王公公也跟着一起进宫了?”方临渊有些意外地问旁侧的人。 那人却摇了摇头,不知道王公公是哪一位。 想来这些人是赵璴在宫外府外豢养的那些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在桌边坐着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先前去赵璴那儿传话的那个下属就回来了。 他面上虽画着彩绘,方临渊却隐约认得出他,是从前跟赵璴去过充州的属下,似是他麾下的一名死士。 “主子命属下将这个交给侯爷。” 那死士双手将一本折子放在方临渊手里。 方临渊垂眼看去,便见是方才鸿佑帝给他看的那一本。 “这个?”他不由得微微一愣。“给我做什么?” 那死士摇了摇头:“主子没说,只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方临渊看了看桌面,对着满桌菜肴,心下却仍旧不安。 “侯爷放心。”那人又道。“现下宫里全都是主子的人,不会出意外。”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抬头问他:“你们带了多少人进宫?” “一千有余。”那人答得很干脆。“宫外还有吴公公带人接应。” 竟这么多! 那人似乎看出了方临渊的意外,接着答道:“我等是主子手下的私兵,原本都养在主子的船厂与其他产业之中,本就是留待今日为主子效命的。” 这人如此直言,倒教方临渊有些意外了。 “赵璴允许你们将这些说出来?”他问道。 那死士答道:“主子吩咐过。” “吩咐什么?” “倘若事成,侯爷想知道什么,就全都告诉您。” “若事不成呢?”不知怎的,方临渊鬼使神差似的这样问道。 他将那死士都问得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这问题的确是有些为难人。 见他沉默,方临渊笑了笑,正要说算了时,却听身后传来了赵璴的声音。 “不会不成。”他说。 方临渊正要回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那人环着他,抱得很紧,夹带着风雪气息的怀抱稍有些冷,可有力的心跳声却很炽热,咚咚地通过他的后背传了过来。 “赵璴……” 周遭的几个侍从纷纷退了出去,谁也没有出声。 唯独赵璴平缓的声音,随着心跳,将方临渊整个包裹住了。 “你在宫里,我怎么敢冒险。” 这下,连带着方临渊的心脏都开始跟着咚咚地跳了。 “我……”他耳根被熏得发烫,朝着旁边避了避,可赵璴紧跟着便追了上来。 又在他耳边吻了一下。 方临渊连着脖颈轻轻地一哆嗦了。 他只好回过身去,抬手环住了赵璴。 “我听他们说,你刚才在皇上那里。”方临渊说。“你们这么快就说完话了?” “没什么话好说。”赵璴淡淡说道。“不想在他那里耽搁时间。” 耽搁时间? 方临渊正不明白,除了这件事赵璴还有什么要忙的时候,角落里的西洋座钟忽地响起。 面前的赵璴轻轻笑了一声。 “我想回来跟你过除夕。”他说。 “不错,正好赶上。”:,n..,. 110 第 110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是什么理由啊! 方临渊只觉赵璴在说笑, 可他一双眼睛深邃而又专注,分明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除夕要到明日一早才过呢。”方临渊只得小声提醒道。 “是我想你。”赵璴理直气壮。“我不想拖到过了子时才回来见你。” 说着,他目光在方临渊面上停了停,又道。 “你又不想我?” 这人怎么如此强词夺理! 两人面对面相拥着, 气息太近, 方临渊被赵璴步步紧逼得腰都酸了。 “……没有!” 他伸手想推赵璴, 可是手还没抽出来呢,就被赵璴一把握住了。 “好了, 逗你的。”他说。“知道你为了等我, 还饿着肚子呢。” 说着,他放开了方临渊些, 将他按着坐在了桌边。 鱼贯而入的侍从很快便将冷了的菜色撤下去,撤换菜肴的间隙, 方临渊拿起一旁的奏折道:“对了,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给你看。”赵璴一边提壶给他倒茶, 一边道。“也给你留个纪念,毕竟这是你的功勋。” “哪有留奏折做纪念的。”方临渊被他逗笑了。“岂非胡闹?” “这算什么。”赵璴混不在意。 要不是方临渊害怕, 便是鸿佑帝的脑袋都能留下给他作个纪念。 看日后谁还敢这样欺负他。 “你跟皇上说得怎么样?”温热的菜色送上了桌子, 方临渊还没动手,赵璴就将玉箸送到了他手里。 “挺好。”赵璴说。“明早再到他那儿一趟, 就行了。” 方临渊闻言点头, 立刻又想起一事来。 “那明天的大朝会……”他看向赵璴的眼神有些担忧。 赵璴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知道该怎么处置。” 说到这儿, 他偏头看向方临渊:“大朝会上,你是不是也要去参觐?” 方临渊点了点头。 赵璴神色严肃了两分,沉思片刻道:“明天的朝会不会太平, 你我二人关系密切,还是先不露面为好。” 方临渊听见他这样说,也没多坚持。 “好。” 就在这时,有侍从进来通禀,说明早大朝会定在卯时。 赵璴淡淡点了点头,道:“嗯,不必管,我寅时自己出去。” 寅时? 方临渊端着粥的手微微一顿。 灯火之下,赵璴虽神色平淡,可眼中的血丝却令他的一双眼睛都泛出微微的红色。 眼下亥时已过,这样说来,赵璴只能歇息不到三个时辰了。 —— 方临渊毫不犹豫地扒净了碗里的粥,不容分说地站起身来,拉着赵璴一路进了寝宫之中。 他拽着赵璴简单梳洗又换下衣衫,强将他按进了被褥里面。 “不早了。”他说。“明早群臣百官都要进宫,你得先休息好才行。” 说着,他又猛地想起什么,回过身去将满殿的烛火熄灭。 眼下太监宫女都被控制囚禁,这些事情只好他亲自动手。 被勒令不许从被窝里出来的赵璴,眼看着方临渊忙了大一圈。 烛光渐次停下,待方临渊停在床边时,赵璴诚实地说道:“只怕睡不着,明天再说吧。” 这怎么行! 单看他一双眼睛便知他疲累,更何况他手下的人也说了,赵璴这几日是如何昼夜奔走的。 方临渊抬手,覆在了赵璴睁开的眼睛上。 “不行。”他放轻了声音,语气里带了诱哄。“怎么也得休息一会。”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覆着一层常年练枪的薄茧,触在赵璴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粗糙的热意。 赵璴眼睛一颤,上下眨了眨。 纤长的睫毛扫过方临渊的手心,痒意蔓延,方临渊忙收回手。 “你干嘛呀!” 赵璴闷闷地笑了两声。 他现下的确清醒极了。 多日箭在弦上的筹谋、又在今夜大举起事,他亲手捉拿皇帝的热血到现在还没熄灭,更何况,方临渊还在他身边。 他便就这么盯着方临渊看,都能一直看到明天早晨,如何睡得着觉呢。 可偏方临渊的神色比他还着急。 赵璴便没法做到不听话了。 片刻,反倒像他在哄方临渊似的,赵璴乖乖闭上了眼睛。 “好。”他缓缓舒了一口气,轻笑着说道。 方临渊就这么蹲在他的床前。 隔着被子,方临渊的手搭在他身上,真如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地拍。 轻拍被褥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宁,赵璴却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 “上来。”他轻声对方临渊说。 他不睁眼,都知道床边的方临渊在犹豫。 赵璴却只是将他朝着床榻上拉了拉。 “若要陪着我,就进被子里来。”他说。“我抱抱你。” 他的后半句话,明显令方临渊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还是将方临渊整个裹了进来。 小将军的身体温热得令人安心,赵璴三两下便将他压进了怀中。 “你这样还睡得着吗?”方临渊的呼吸有些紧张。 赵璴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在黑暗里睁开了眼来。 “或者,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面朝着他躺下的方临渊,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月色透过帘幔照在方临渊脸上,连冰冷如霜的月影都在他颊边染上了绯色。 “你……” 在他的注视下,那片绯色飘然一红。 “闭眼睛。”方临渊软绵绵地责备他。 赵璴低笑一声,乖乖闭上了眼去。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听见旁边的方临渊开口,真的讲起了故事。 “说是前朝,有位书生进京赶考……” 他出口的声音有些笨拙艰涩,分明是不擅长讲故事的人。 语气却很轻,很慢,满含着一种尽心竭力的赤诚。 夜色里的赵璴轻轻勾起了嘴角。 “嗯。”他捧场地应声。“然后呢?” “书生囊中羞涩,没有银钱住店,便在途中的寺庙歇脚。那寺庙恢弘壮丽,可地上却遍生野草,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方临渊讲得渐入佳境了。 他声音本就清亮好听,又在夜色里娓娓道来的,很轻易地便能让人连心底都跟着软下去。 赵璴也将他又朝怀里紧了紧,分明两人已然贴得很近了,于他而言,却总似仍旧不够似的。 似乎非得要二人的骨血交融在一起才行。 “到了夜里,书生睡不着觉,辗转之间,听见寺庙的院墙对面隐约有人交谈。”他怀里的方临渊倒是浑然不觉,接着讲道。 “书生便出门去看。爬上墙头,只见对面是……呃……” 方临渊微微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讲的这是个什么故事。 对面住的是一对夜叉和女鬼,夜叉指使着女鬼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书生接连几日撞见凶案,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大夜里的,这分明是个鬼故事。 方临渊尴尬地停了下来。 他的确不大擅长讲故事,从前与玩伴们一起读的书,不是武侠志怪就是狐鬼妖谈,一群心大如斗的猴小子,向来是什么刺激看什么的。 他眨了眨眼,抱歉地看向赵璴。 只见闭着眼的赵璴静静等了一会儿,循着他的沉默睁开眼来。 “嗯?”他问道。“他看见了什么?” 方临渊神色尴尬,却还是诚实地答道:“……女鬼。” 赵璴笑出了声。 方临渊连忙道:“这个故事不好,我换一个吧,就换……嗯……” 哄人睡觉,是该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还是掷人头南侠惊佞党? 方临渊一时窘迫,看向赵璴的神色尴尬又无辜。 赵璴低低笑出了声,一手搂着他,一手覆上了他的后脑,将他的脸顺进了自己怀里去。 “那书生后来喜欢上女鬼没有?”他温声问他。 方临渊点头:“他二人成了亲。” 便听赵璴的笑声低低地透过胸膛,传向了他。 “那就是个好故事。”只听赵璴说道。 “可那是个作恶的女鬼……” “她有了心爱之人,便不会再作恶了。” 赵璴却轻声答道。 —— 后来,反倒是方临渊先睡着了。 天色微明之际,赵璴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太阳的金芒跃上绵亘数里的琉璃金瓦之时,他停在了勤政殿门外。 厚重的殿门被侍从推开,赵璴缓步而入,看见的便是形容狼狈,面色惨白的鸿佑帝。 他坐在散落一地的奏折之上,凌乱的头发从歪斜的金冠里散落下来。缠着白布的右手一片脏污,隐约还有血迹从里头透出,狼狈中显出难以遮掩的苍老。 赵璴停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已经有侍从双手将写好的圣旨递在他手里了。 鸿佑帝神色萎靡地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便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他怔然地看着赵璴。 明亮的日光从他身后金灿灿的照进来,将他身上逶迤曳地的翟衣照得金光闪闪。 /> 对,是翟衣,只有公主与命妇才会穿的礼服。 鸿佑帝愣在了原地。 他眼看着昨天夜里现出原形的皇五子,仍穿着一身华美锦绣的衣裙。 彩凤衔珠的缕金刺绣,缀满衣襟的翡翠真珠,拖曳两尺的泥金织锦裙摆,还有雕凤衔结东珠宝冠下,那张妆容精致、冷艳妖冶的脸。 他……他…… 他为什么还是一副女人模样! 鸿佑帝怔愣之际,赵璴已经抬手抖开了那封奏折,垂着眼神色漠然地扫了一圈。 受伤的右手写出的字迹有些难看,却是比划平顺干净,轻易便能看出是鸿佑帝的笔触。 奏折上说,他因病不能处理朝政,因此暂由五殿下代为理政。此后择吉日良辰,册封五皇子为皇太子,再由钦天监与六部共商五皇子登基事宜,他自己则退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倒是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又给足了朝臣为他撑腰的机会。若事不成,朝臣们救不了他,他还能捞个太上皇的名头终老。 不过赵璴不在意这些。左右落款御印都在,已经是一封具有效力的诏书了。 赵璴确认无误,随手将诏书收起,递给了身侧的随从。 也就在这时,地上的鸿佑帝回过神来,扑上前怒道。 “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还不快换下来!” 赵璴却不紧不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让鸿佑帝扑了个空。 “你册封我时赐的盛服啊。”赵璴垂眼看着被几个侍卫压制住的鸿佑帝,平淡地说。“除夕大朝会,不是就得这么穿么。” 鸿佑帝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昨天夜里无数次地痛恨,窦清漪那个女人老奸巨猾,早在那个时候就谋算着要赵璴男扮女装、混淆圣听了。 赵璴这小子也是个疯子,二十年伪装,就为了夺他的皇权。 可是……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不换下这身女人的衣服来! “你到底要怎么样?”鸿佑帝不敢置信。“你就穿成这副鬼样子去见群臣?你让你自己的颜面,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 赵璴却若无其事,甚至慢悠悠地张开双臂,垂眼打量了一番自己。 “怎么了?”他说。“我难道告诉过你,我要用男人的身份登基吗?” 鸿佑帝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道难听的尖锐怪声。 他盯着赵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赵璴却只看着他淡淡地笑。 片刻对视后,鸿佑帝猛地癫狂起来。 “脱下,你给我把这身皮脱下来!!” 他声嘶力竭,怒喝着,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被侍从按回地上。 “变态,窦清漪都把你养成一个不分男女的变态了!”鸿佑帝大叫。 “你一个堂堂男儿,你要当个妇人,你扮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如何对得起天地祖宗!!” 他骂得很难听,周围的侍从都变了脸色。 赵璴却淡笑着,像是没听见似的。 直到鸿佑帝骂累了,粗重地喘息着被按倒在地,一双眼睛却仍向上翻着,癫狂而固执地盯着他。 赵璴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父皇,将我养得人鬼不分的,是你。”他说。 “我身上唯一一点人性,倒是我母后教给我的。自然,她也拿她的性命告诉我,听从你口中的道义和权威,便只能走到死路里去。” 他蹲下身来,笑着看向鸿佑帝。 “我今日若冠带加身,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你是对的。我都走到了这一步,还非得变回你想要的儿子,才能坐上那个位置么?”他说。 “那我偏要试试,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能不能拿得走你昼夜忧思,不敢让我母后触碰分毫的东西。” 赵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鸿佑帝。 “你疯了!” 鸿佑帝喉咙都叫哑了。 赵璴却不置可否,只一边垂眼笑看着他,一边伸手,轻飘飘地接过了旁人手里的圣旨。 “随便。”临转身前,他淡淡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不通礼义廉耻,自然,也不知重信守诺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 “我是说……” 赵璴淡笑着,垂眼看着他,明亮的日光落在他鲜艳的红唇上。 “多谢你的圣旨,我现在要去大朝会上,向天下群臣,公开你的那些烂污事了。” 鸿佑帝嘶吼起来,赵璴却笑,平淡的声线冰凉又残忍。 “父皇,只当你是为儿臣的前路,尽一些做父亲的心力吧。” —— 方临渊仍是早早就醒了。 窗外日色明亮,隐约能听见门前有争执的声音。正迷糊间,便有一声抽刀的锐响传来,当即将方临渊惊醒了。 外头怎么了? 方临渊连忙坐起身,一边披衣,一边朝着外头走去。 便见门前肃立着几个侍从,将一个高鼻深目的宫女挡在门外。 “我求求你们,我们娘娘很不好……”那宫女的汉话说得很笨拙,磕磕巴巴的,泪水将整张脸都染湿了。 其中一个侍从凉凉地说道:“什么娘娘?皇上都没了。” 那侍女一愣,接着便看见了门内的方临渊。 “侯爷,方侯爷!”那宫女连忙大叫。 方临渊上前几步,按住了侍从拦在那宫女面前的刀刃。 “怎么了?”他问道。“你是谁?” “奴婢是毓贵妃娘娘的婢女,娘娘昨夜胎动不安,方才见红了!”那宫女急匆匆地说道。“太医院的太医,也被关押着,娘娘别无他法了,侯爷!” 方临渊皱起眉来。 若无太医在侧,这样大的月份落胎是要出人命的事情。 沉思片刻,他抬眼看向旁边的侍从,说道:“我随她去请太医,赵璴回来你只管与他直说,他不会怪罪你。” “主子命我等保护侯爷安全。”侍从面露难色。 方临渊毫不犹豫,抬手呐过了他手里的刀。 “这个给我,就足够了。” 他手下翻起一道凌厉的剑花,寒光一闪,长刀便被收入了鞘中。 凛冽的刀气将几个侍从都逼得一惊。 是了,如此高明厉害的功夫,万军丛中可杀数个来回的英雄,的确不需要他们的保护。 —— 方临渊与那宫女一路带着太医,到了赛罕戒备森严的宫里。 有方临渊在侧,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太医很快入内为赛罕医治,那宫女则对着方临渊千恩万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方临渊淡淡摇了摇头:“我就等在这里,你进去看看吧。” 那宫女飞快点头。 临近正午之时,那宫女送太医出来了。 “如何?”方临渊问道。 “娘娘的孩子保住了。”宫女脸上的神色很是兴奋,说道。“娘娘想见见您。” 方临渊只觉如此不必。 但架不住那宫女恳切地再三请求,方临渊还是跟着她入内看了一眼。 确只是看一眼。 他远远站在卧房的门外,隔着宽大的寝宫与重重帘幔,遥遥地看向赛罕。 “找我有什么事吗?”方临渊道。 赛罕费劲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攀着帘幔,露出了一张雪白的面孔。 “我是想亲口谢谢你。” 看到她此时的情状,方临渊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上次看见赛罕还是在中秋家宴上,她意气风发,眉目张扬,艳丽得像是草原上旺盛的野花。 可现在,她脸白得像一张纸,瘦得几乎脱相。 唯独腹部是隆起来的,像是撕裂枯槁树木而萌生出的新芽。 “……举手之劳罢了。”片刻,方临渊缓缓说道。 赛罕却摇了摇头。 “今天之前,我是连安胎药都不敢喝的。”她说。“我防着他,可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都是他给的。” 说着,她垂下眼去,看向她自己的肚子。 “他不想要这个小孩,我也不想要。”她目光漠然,片刻,闭了闭眼睛。 “可我听人说,这样大的孩子落胎下来,已经是人形。”她说。 “……我总不能杀死他。” 方临渊不知再该如何安慰她了。 他毕竟与她不同,他的肚腹不会养出另外一条命来。亲缘性命一事,总有复杂难言的生死与血脉缠绕着,他作为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无法说出什么建议或宽慰。 不过,赛罕也没强要他的答案。 她笑了笑,看向方临渊。 “你也替我谢谢你妻子吧。”她说。“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方临渊顿了顿,继而点头:“好,我会转达给他。你在这里,此后也尽管放心,他不会对你做什么。” 赛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了一声。 “她以后要坐皇位,一定会很艰难吧。”她说。“甚至还要亲自生出自己的继承者才行。” 不过一句孕中多思的感叹,她自言自语的,都没打算让方临渊听入耳中。 却不料听见这话的方临渊,却是微微一怔。 他与赵璴……哪里有什么继承人。 轻飘飘的一句感叹,却令之前被浓烈的爱意遮掩忽略而去的难题,又一次穿过缥缈的云雾,出现在了方临渊的面前。 鸿佑帝仅因子嗣单薄便生出这样多的事端来,更何况膝下无法再有所出的他们。 他不必想便可知,无人承嗣的朝堂,该是怎样的动荡。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11 第 111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天清晨, 文武百官恍若坠入了梦中,一夜之间, 皇城上下竟全然变了一番天。 入宫门时,守在重重宫门前的不再是锦衣高冠的太监,而是清一色身身披重甲的御林军。 这是多大的阵仗? 而更离奇的是,宫门之内,宽阔的广场与玉阶步道之上,竟列阵着数不清的身着黑衣、腰佩寒刀的陌生侍从。 天亮之前,已经有不少官员得知了消息。 宫里翻天了!昨夜借着宫内大驱傩仪,那位徽宁公主带人逼宫, 已经把陛下软禁起来了! 一时间,一众本该入宫朝贺的官员聚集在宫门之外,却踟蹰不敢入内。 女人逼宫夺权, 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可这女人偏生厉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凭空变出了这么多供她驱策的人马。 眼下,谁也不知宫门内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重重宫墙之中,又是什么在等着他们。 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 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而窦怀仁,独自在角落里急得打转,盛服之下捏着的牙笏都快要被他搓出火星子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一觉醒来,赵璴就成了篡权夺位的逆贼了? 她……她一个女人家,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他怎么办?他儿子怎么办?这些年来的辛苦筹谋,难不成都为别人做嫁衣裳了? 就在这时,曾为他父亲门生、如今为他驱策的一个六品小官, 急匆匆地跑到了他面前。 “怎么样了?”窦怀仁急得连忙问道。“赵璴他怎么说?” “门前的侍卫不让入宫,也不给往宫里递送消息。” 那小官满面愁容。 “不是让你给御林军塞点银子吗!”窦怀仁恨铁不成钢。 “这……御林军首领的蒙大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五殿下的人。那帮御林军如今只听五殿下的话……这……下官实在没有办法。” 窦怀仁听得一愣。 御林军都成了赵璴的? 他这个舅舅、这个赵璴最大的倚仗,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微微一怔的功夫,那小官已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了。 “窦大人,眼下局势实在不明朗,此后该怎么办……咱们就各奔前程吧。” 窦怀仁又是一怔。 “你说什么?”他看向那小官。 却见那小官已经跟他推开了几人远的距离,谨慎又疏离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抱歉。 他不信他! 窦怀仁气得直瞪眼睛。 未料得这东西也是个小人!看他与赵璴离心了,就急着要分道扬镳了。 他等着吧! 眼下陛下只怕不中用了,皇子又不见踪影,赵璴一个女人能干什么?朝堂上有这么多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在分支和皇家亲眷里遴选男孩,那首屈一指的,就是他夫人和嘉公主的孩子…… 窦怀仁愤愤地瞪了那小官一眼,不再理他了。 可是…… 当他的目光扫过开阳门外的群臣,目光中的信心却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底气。 经过前几个月的动荡与清洗,眼下朝中几派都一片分崩离析的颓势,更寻不出任何一个能挑起大局的重臣。 他们在开阳门外徘徊着、观望着,明明一早就知宫中的剧变,却甚至连一个敢不穿朝贺礼服的人都没有。 包括窦怀仁自己。 满朝这样的臣子……真的能对赵璴做得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骚动从不远处传来。 窦怀仁抬头,便见是那位吏部尚书、先清贵妃的父亲苏昕苏大人。 他身着官服,正神色肃穆地朝着开阳门走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住了。 高有数丈的宫门宛若大张着口的巨兽,寒光熠熠的刀枪便是森森的獠牙,在一片兽鳞般的金光里,沉默着与那渺小的老臣静静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年迈的臣子在宫门前挺直着背脊跪了下去。 他像是看不见森然而立的兵卒侍卫一般,朝着面前层峦叠嶂的巍峨宫殿,深深叩下首去。 “老臣苏昕,求见陛下!”他说。 “请五公主殿下允诺老臣,亲见吾皇龙颜!” —— 赵璴刚整理完衣冠,便听闻了苏大人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表演。 候在不远处的时慎难免皱眉,赵璴却不紧不慢地在后殿坐下,端起茶盏悠哉地饮,像在听故事一般。 “殿下,以您的身份临朝,本就是极为困难的事。”时慎说道。 “苏昕此举,是要先声夺人,将您架于火上的。” 赵璴却是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问另一侧的吴兴海道:“他们进宫了吗?” “见着苏大人进宫,倒是有不少朝臣跟着进来了。”吴兴海答道。 “其他人呢?” “许是不敢耽搁朝会吧,陆陆续续,也进宫来了。” 赵璴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看,这何尝不是好事。”他神色自若。 “殿下的意思是……” “我还怕他们没有主心骨呢。” 只见赵璴淡笑,站起身来,双臂一张,鼓起一双逶迤的广袖。 袖上的金凰熠熠生辉。 只是整理衣袖而已,可凛冽的杀伐气,却在这一刹那光芒尽现。 他就是要去,击碎他们的主心骨。 —— 清晨卯时,满朝文武竟在苏昕的带领下,尽数抵达了举办大朝会的崇德殿。 在太监尖声的唱喝声中,赵璴自殿后而入,停在了乌压压的一片群臣之上。 他的确没从这个角度,看过满朝文武的模样。 他自幼所受的教导是要他韬光养晦,成年之后,亦是停在后宫或后宅,透过一封封旁人递来的密信或是抄录到他手中的奏折,隔着冷冰冰的文字与他们斗法。 眼下,他于高台之上,他们林立在殿堂之下。 这金碧辉煌的殿堂,当真是一览无余的繁盛,盛得下山河百川。 云底下站着的人低眉顺目不敢抬头,云端之上者,则将众生都踩在了脚下。 赵璴端站在那儿,没出声,旁侧里已经有太监上前,摆了一把雕金的椅子在龙椅旁边。 赵璴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我刚才听说,各位今日入宫,不是来朝贺的。”他缓缓朝着椅背上一靠,淡淡笑道。 “是各位大人有话要说,有账要算?” 大殿中把守的私兵,比素日里侍卫的人数多出了两倍。 一时间,众人耳鼻相观,殿中鸦雀无声。 直到苏昕率先,上前一步。 “五殿下,皇上现在哪里?”他挺直腰板,不卑不亢。“我等今日,是来拜见皇上的。” 赵璴看着他,缓缓地笑了。 他知道,这个老家伙不是有胆,而是赵瑾尚在,他还有最后的底气。 “宫里的事,苏大人没听说吗?”他直白地问道。 苏昕一愣,没想到他能这么理直气壮。 他不由得皱眉,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赵璴。 便见美艳的女人满头金玉,逶迤的裙摆上的凤凰展翅而鸣,嚣张地张开一双金光闪闪的翅膀。 “昨天夜里,我逼宫了。” 那位五公主殿下也嚣张地开口了。 “皇上眼下正被囚禁着,所以。你们见不着皇上。” 苏昕大惊失色,大殿之中也当即响起了惊讶与议论的声音。 赵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即便他没见过面,每一个人的名姓、职位、秉性、生平,还有他们私下做过的勾当,他已经全摸得一清二楚了。 这其中,四成都是他的人,眼下面露惊讶惶恐,也不过是跟着旁人演戏罢了。 至于其他的…… 除了那些还靠着皇子做梦的那些,不过一群无所倚仗的散兵游勇罢了。 赵璴分毫不担心,懒洋洋地看着他们,直到苏昕再忍不住,大声说道。 “荒唐!”他怒道。“你为陛下之臣、陛下之子,更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后宅妇人,如何敢做出这样犯上谋逆的大不敬之罪!” “哦?”赵璴却只一挑眉。“苏大人,您是还不知道皇兄为什么被父皇关押在宫里吗?” 朝堂上下又是一片惊慌。 殿下被囚禁了?殿下不是被皇上留在宫中侍疾了吗? “你……你胡言乱语!”苏昕惊得后退一步。 可是赵璴却一眼看出了他神色里的慌张。 可不是吗?什么人侍疾会接连几日都杳无音信,甚至连试图入宫探视的太子妃都被拒之门外? “皇兄如今就在父皇的寝宫密室里关着。” 眼见他面露惊慌,赵璴却无动于衷。 “是因为他在苏州得知了父皇杀害清贵妃苏云霜母子之事。父皇将他关起来,就是为了避免此事外泄啊。” 在满朝文武愈发诧异的目光中,赵璴看着苏昕。 “苏大人,这件事你也不知道?” 苏昕身形一晃,若非旁侧的同僚将他扶住,几乎跌坐在原地了。 “不会……不可能……陛下他……” “苏大人若是不信,一会儿散朝,殿下辛苦拿到的证据,也可以给您看看,”赵璴说道。 “那么,其他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 赵璴神色平静地在殿内环视了一周。 &n bsp;朝堂之上,结党牟利者有之,一身傲骨清正不屈者,也有之。 “殿下恕臣直言,即便清贵妃娘娘之事是真,也不过陛下后宫私事。殿下怎能借此为由,便擅自囚禁陛下?” 果真,有个官员站了出来。 赵璴一眼扫过,是个御史台的侍御史,言官,桑知辛失势之前,也被他折腾得不轻。 “这个自然不是理由。”赵璴答道。 那言官还欲再问,赵璴已经大大方方地接着说道。 “是因我与父皇昨夜促膝长谈,他亦认为,自己年老昏聩,愈发暴虐易怒,不适合再统御四境了。” “陛下即位至今,仁德贤明,何来昏聩暴虐一说?” 那言官当即驳斥道。 “命桑知辛伪造胡匪,于上京城烧杀劫掠,算不算昏聩?”赵璴垂眼看向他,轻描淡写地问他。 要将鸿佑帝的那点烂事扯到朝堂上,这可不是赵璴在跟鸿佑帝开玩笑。 他向来说到做到。 朝上几乎炸开锅了。 陛下亲自命人于京中作乱?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 “你……你若信口雌黄,污蔑圣上……” “这就叫污蔑了?”赵璴瞥向说话那人。 “那么,暗中将北上平乱的安平侯囚禁在宫中,命自己的亲信顶替他的名号出征,又算得上什么行径?” 这下,满朝文武彻底傻了眼。 他说什么……安平侯? 安平侯不是被圣旨派去陇西了吗?突厥进犯,岌岌可危,便是市井岁小儿都知道方临渊是克敌的神兵,怎会被皇上囚禁在宫里? 这下,连那侍御史都支吾着说不出话了。 此举若真是陛下所为……那么唯一的原因,只有嫉贤妒能,迫害良臣了。 他们被这件大事猛地砸晕了脑袋,一时间,竟难以说出反驳争辩的话来。 嗡嗡的议论声在大殿里响起,赵璴任由他们说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 议论声当即消失。 满朝文武抬头看着他,神色各异。 但没人再敢说话了。 “自然,我也知道。今天我坐在这儿,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赵璴缓缓朝椅背上一靠。 “但父皇着实再没有其他能担大任的皇嗣。况我今日坐在这里,自问不比诸位多只眼睛或少副肝肺,想必这临危之命,斗胆也当得起。” 说到这儿,他抬了抬手,平静道:“宣旨吧。” 吴兴海上前一步,打开了鸿佑帝亲笔写下的诏书。 自托病弱,命五公主理政、册太子、择日登基。 九五之尊,贵为帝王。这谨慎而又避忌的言辞,殿中的文武百官如何听不出,皇上这是因心虚而产生的畏惧。 待到钦此二字落下,四下里落针可闻。 赵璴抬手缓缓支在脸侧:“各位,怎么还不接旨谢恩?” 即便知道皇上做下了那样的荒唐之举……面对着前头这个罗裙逶迤,面目艳丽的“女子”,满朝文武一时间还是面面相觑。 他们踌躇着,犹豫着,谁也不敢做这个先跪地俯首的人。 毕竟……毕竟是个女人。 就在这时,底下有个官员大声道:“可即便如此,怎轮得上你这个妇人!即便陛下后继无人,宗室之中也不乏优秀的后嗣,若真任凭个女子把持朝政,岂非是牝鸡司晨,大宣危矣!” “就是!……” 脱口而出应声附和的,竟是站在前排的窦怀仁。 赵璴瞥了他一眼,没给他说出后文的机会。 “说得好。”他笑了。 那官员一愣,便见他微微坐直了身体,一手撑在扶手上,一手轻飘飘地抬了抬。 “工部员外郎万和颂。”与这官员素昧平生的他,畅通无阻地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原为桑知辛门生,在工部就任年,所贪银两不下十万,顺成街的芳林巷有户私宅,银钱都藏在那里了,是吧?” 他语气很慢,像是懒洋洋的猛兽百无聊赖地玩死猎物一般。 而与他对视的那个官员,却在他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一张面孔。 “你……你……” 这个后宅妇人……她……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赵璴最后一字落下,他几乎软倒在地。 她什么时候摸清的自己的底细……竟连锦衣卫都没查出的私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却见赵璴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嘴角一扯,平淡地说道:“时慎,带去东厂,查。” 只见那位大名鼎鼎的东厂厂督,竟在此时忽然路面,领着一队番子径直行入了大殿。 他停在高台之下,身姿像一只高贵优雅的鹤,朝着座上的赵璴低头行了一礼。 “是。” 说话间,那软倒的大臣已经被东厂番子架起来了。 眼看着时慎正要退下,高台之上的五殿下却眸光一扫,看向了满面震惊的满朝文武。 “别急。”他说。 “在场各位,谁还有什么异议,趁着现在,一并提出来吧。” 大殿里当即静默一片。 在场目瞪口呆的朝臣们,有几个能保证自己一尘不染,经得住东厂的审查与严苛的刑狱? 这么多人,一时间连喘大气的声音都没有了。 “窦大人。”赵璴视线扫过一圈,却没打算只杀一只鸡来儆猴。 他看向窦怀仁。 “窦大人刚才说什么,‘就是’?”他笑容和煦,眼底却冷然一片。 窦怀仁的胆子却早吓破了。 他腿脚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他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谋逆的事,是他亦步亦趋跟着赵璴干的,眼下赵璴手腕狠辣,他再敢说话,这心狠手辣的妇人岂不是要拿他开刀了! 赵璴事成了,高坐在那儿,光明正大地谋反,可是他呢,他可是替赵璴犯下死罪了! 窦怀仁顾不得旁人的眼神,一个劲地往下磕头。 “微臣是说荒唐!此人攻讦殿下的话,实在荒唐!”他哆嗦着高声说道。“圣旨在上,那便是陛下的旨意,我等身为臣子怎敢妄言,妄议陛下与皇嗣!” 倒是识时务。 赵璴看着他,片刻满意地收回目光,抬了抬手。 架着那官吏的东厂太监当即得令,鱼贯而出。 “那么,各位,何时接旨呢?” 赵璴端坐在那儿,话音落下,肃立周围的刀兵已然哗啦一声,将刀剑抽出了鞘。 朝堂中当即有官员稀稀落落地应声跪下。 一有人起头,渐渐的,乌泱泱的人群全部跪伏在地。 山呼海啸的声音,也在偌大的殿堂中回荡起来。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这样的朝觐称得上一声圆满。 待下令将圣旨公布于天下,赵璴便命散朝了。 他登上那个位置,自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坐稳的。 但有今日先发制人的震慑,此后再有人反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些轻易就能镇压住的小打小闹罢了。 赵璴起身,朝着后宫而去。 圣旨已下,整个皇城便交由东厂暂管,步步清洗,放开宫人的禁制。 而刚行到半路,他便听说了方临渊刚才私下去见了赛罕这件事。 赵璴脚步一顿,看向那宫人。 “去见她?”他问。“说了什么?” 宫人摇了摇头:“奴婢不知,是侯爷独自入内与毓贵妃娘娘相谈的。” 还是独自…… 赵璴口中泛起了两丝酸水。 去见这女的做什么? 若有不适,偌大一个太医院都能给她治。方临渊又不是大夫,难道见方临渊一面,病就自己好了? 赵璴心下忍不住地嘀咕,酸得面色都变得冷肃起来。 那宫人不敢再出声,眼看着五殿下神色渐冷后,朝着云台殿大步而去了。 他与方临渊暂时住在云台殿,离崇德殿并不算远。 不过步行了一刻钟,赵璴便到了云台殿前。 “侯爷在等您用午膳了,还问您是否要加什么菜,好提前吩咐御膳房。” 绢素等人已然跟着进了宫,此时就候在殿外。 赵璴冷脸。 加什么菜?加道饺子,恰他此时口里酸得厉害,醋都可以省了。 他没说话,拈酸吃醋得理直气壮。 本来就是。那突厥女人从前便对方临渊虎视眈眈,如今同在皇宫里住,合该互相避嫌才是。 赵璴单手一扫裙摆,抬腿布上长长的玉阶,在众人的行礼参拜中推开了殿门。 迎面便撞见了方临渊一双乌漆漆的眼睛。 专注,明亮,满眼都是他。 也只有他。 赵璴心下一软。 而对面,许是看见了他的神色,方临渊明显一愣,接着问道:“怎么,是什么事情不顺利?” 哪儿还有不顺利的。 便是那满口拈出的醋意,此时都成了叛徒,甜兮兮地直往他骨缝里流。 赵璴两步上前,抱住了他。 “没有,都很顺利。” 他说着,大猫似的贴上前,在方临渊的脸颊上蹭来蹭去。 “那你呢?做了什么,想我了吗?”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12 第 112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抱着方临渊,感觉到了方临渊攀上他肩背的手。 “这就好。”方临渊回抱着他,说道。 他今日在云台殿中时已经听说了。 赵璴今日一早是穿着翟衣前去崇德殿的,仍是以他五公主的身份。 方临渊很为他高兴。 他知道此举既是为他母后的不平,也是为他父皇的恶举,更多的,则是赵璴与他这些年蛰伏的和解。 他不在意,并未将它当做枷锁,反将其穿成了与天一战的盔甲。 只是方临渊仍知道,用这样的身份所面对的,是更加荆棘遍地的前路。 可赵璴做得很好。 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亦感到悬了半日的心如释重负。 可他没有回答赵璴“想没想他”这个问题。 很顺利,那赵璴便可顺理成章地承袭皇位,坐上高立云端的那把椅子,更是完成他多年以来所谋的大事。 那么…… 想到赛罕隆起的腹部,方临渊忽然有些羡慕她。 至少,能与自己的丈夫或妻子自然地孕育出后嗣,于他而言是一件奢求不得的事。 更何况,安平侯与五公主不需要,可大宣的皇上需要。 无论男女,血脉的承嗣,可避免虎视眈眈的觊觎,更能避免后继无人的动荡。一家一室的震动尚且无妨,但方临渊比谁都清楚,于国于朝而言,些微的不安震动,都是用鲜血与人命堆出来的。 他不能让赵璴背负这些。 想到这儿,方临渊攀着赵璴后背的手抱得愈发紧了两分。 以至于被他抱着的赵璴都开始低低地笑了。 “这样担心我?”他低沉的声音在方临渊耳边响起。 方临渊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点头。 惹得赵璴微微松开了他一些,低下头来,专注地看向他。 人是可以有情爱的,但不该让这情爱惹下业障,让旁人跟着涂炭。 方临渊看着赵璴,心下忽然生出了些没来由的委屈。 偏生他们要站在这样的位置上,受天下万民供养,一举一动都该为生民苍生负责。 可赵璴又合该站上这个位置。 他为此做过那样多的筹谋,受了那么多灾殃。他在黑暗与泥血中挣扎了太久,他那样难得地存住一颗干净的心,该高高地站上去。 想到这儿,方临渊在暗地里咬牙,强令自己下定了决心。 “怎么了?”赵璴难得见他盯着自己半天都不说话,垂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那双黑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做了噩梦的小花鹿似的。 谁惹他了? 赵璴眉目微沉,正要细问,却见方临渊忽地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吻了他。 赵璴甚至没来得及闭眼睛,便见方临渊眼睫一垂,闭上眼便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横冲直撞的,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有种不顾一切的坦诚。 赵璴哪里受得了。 他像是被小鹿的角直顶到了心脏,热腾腾的一颗跳动的心,连挣扎都不曾有,便完全地被那只横冲直撞的小动物带走了。 ……是想他了。 赵璴的嘴角忍不住地扬起,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一把将方临渊牢牢裹住。 一时间,深而重的亲吻难舍难分。 唇舌碰撞,呼吸勾缠。 两人的喘息在亲吻中越来越重,也愈加凌乱,没了章法,却又热意翻涌。 鲜红的唇脂,将一双唇瓣都染得凌乱又荼蘼。 —— 是日除夕,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吴兴海所统领的私兵与东厂番子将皇城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些身家清白而不近身伺候赵璴二人的宫女和内侍,查验清楚之后便令其各司其职,宫中也照常、甚至双倍派发了年节赏赐。 方临渊也做主,给后宫里的妃嫔们在重华殿办了个家宴。 非唯宫中动乱,她们受到殃及,合该照顾一番。也是方临渊考虑到不少宫妃与前朝的瓜葛,如今多事之秋,对他们多加安抚也是常事。 这事便交给松烟嬷嬷去操持了。 而赵璴,未过正午,他桌上便堆起了小山似的文书奏折,看得方临渊都觉头痛。 今年朝堂本就不太平,再加上鸿佑帝急病、昨日又发了宫变,眼下朝野上一片乱麻。 因此好好一个除夕,赵璴片刻都没能休息。 方临渊便在一旁坐着看。 奏章文书上的事宜错综复杂,便是方临渊疆场上运筹帷幄,面对这些庶务也看得头痛了。 他没说话,倒是赵璴先发现他眉头皱得死紧。 年轻英俊的小将军,坐在桌边,认真出神地托着腮,利落的剑眉皱得死紧,看得人心疼。 赵璴抬手,在他眉心上揉了揉。 方临渊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 他正盯着奏折上吏部官员缺失过众的事务出神之际,额前忽然被赵璴按了一把。 他抬头,就见赵璴正笑着看他。 “怎么了?这么发愁。” 赵璴看起来倒是神色轻松。 窗外眼看着天色便黑沉下来了。方临渊直起腰背,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看到这些,都不知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好还是不好了。” “嗯?”赵璴眉目中浮起不解。 “今年朝中本就事务繁杂,边境又有突厥虎视眈眈。”方临渊道。“若朝中的动乱暂时不能平定,只怕来年还要不安稳。” “嘘。”赵璴的手指在唇前一竖。 方临渊不解,却仍停下了话头:“怎么了?” “到年关了,说这话可不吉利。”赵璴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真是奇了,赵璴什么时候还信这个。 不过,听赵璴这么说,方临渊自觉重任在肩,一时也不敢信其无,赶紧呸呸了两声。 便见赵璴笑意渐起,拿起了桌上的奏折,神色认真地指给他看道。 “是有些麻烦,因此有些事务,需暂缓下。”赵璴说。“诸如我原本派去江南的,都是我朝中最为得力的几个。如今需要尽快唤回,填补京中要职的空缺。” 方临渊闻言点头:“比起上京,核税法不过是聊作试验的新政,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倒是不用急于一时。” 赵璴看向他,淡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他说。“至于其他的麻烦,就不叫麻烦了。” 方临渊不解地看向他。 “我在朝中筹谋多年,根基在此。且不论那些逐利而行的墙头草,单论现在为我做事的这些,就不至于让朝堂真的乱起来。” 说着,赵璴笑了笑,手指在奏折上点了点。 “这里头有不少,都是装模作样,走个流程罢了。” 这就让方临渊不大明白了。 “流程?”他问道。 赵璴点头。 “即便是我的人,也要佯作不是我的人,看起来才清白。” 他抬头看向方临渊,便见他垂眼看着折子,神色专注极了。 惹得赵璴忍不住地想要逗他。 只见赵璴凑近了他些,手指抹下自己唇上一抹胭脂,蹭在了他因专注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更何况,我明面上还是个女人。”他说。“这就更要他们装出点宁死不屈的样子来,才好保住自己的风骨啊。” 方临渊被赵璴忽然摸了一下嘴,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他看不见蹭上自己嘴唇的一抹艳色,只能看见赵璴双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时,眼睫微闪,目光很深。 赵璴说的话他大致明白,却也确实没经历过朝堂上的这些阴私弯绕。 他不由得叹道:“那不就要委屈你?” “我又不跟他们计较这些。”赵璴却漫不经心,目光只往他的嘴唇上落。“我要是计较这个,跟我那位父皇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鸿佑帝,方临渊忽然有些好奇了。 “陛下现在在哪儿?” 赵璴的手指又在他唇上暧昧地蹭了蹭,语气轻飘飘的:“除夕佳节嘛,将他关回他的寝宫了。” 说着正事呢,方临渊被他惹得气息发烫,只好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别闹。”他说。“此 举也合情理。他毕竟还是皇上,在他寝宫里安置,也说得过去。” 赵璴却笑,朝着方临渊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送他回去团圆的。” “团圆?”方临渊不解。 “跟他的好儿子啊。”赵璴眼尾一扬,嘴角也跟着勾起来,那模样十足便是一只得逞的狐精。 “赵瑾,还是他自己关进他寝宫里的。” 方临渊一愣,继而不由得笑起来。 咳……虽则取笑陛下,当真不应该。 “你这个人……”他忍不住戳了戳赵璴。“他们两个待在一起,不会出事?” “有人看着。”赵璴道。“反正两个没用的废物,顶多厮打一场,死不了人。” 这语气,竟像在看斗蛐蛐似的。 方临渊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却见赵璴一手放下奏折,一手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便站起了身。 “光问别人去了。”只听赵璴说。“你自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啊。”方临渊的目光还留在桌上那堆愁人的奏折上。 “知道就好。”赵璴眼中浮起两分无奈和纵容,接着伸手,一把扯过了旁边的大氅,裹在方临渊身上。 “干什么?”方临渊吓了一跳。 “去过节。” —— 方临渊没想到,赵璴是要带他回安平侯府。 甚至赵璴早打点好,他二人径直从开阳门而出,停在侯府门外时,早被派回来的王公公已经在霁月堂,给他们做好团年的饭了。 刚到堂前,方临渊便看见了扶着侍女、着急迎出来的宋照锦。 “长嫂。”方临渊连忙两步上前,扶住了宋照锦。“外头天寒地滑,长嫂当心些。” 宋照锦却摇了摇头,顾不得这些。 “宫里的事,我今日都听说了。”她眼睛看不太清,只能透过模糊的、金光熠熠的身影,找到赵璴的方向。“殿下……” “长嫂不必担忧。”便见赵璴走上前来,语气里带着笑意,安抚宋照锦道。“不过处置一些杂事,我们都太平。” 宋照锦仍不放心,却还是由他们搀扶着,回到了堂中坐下。 “今早朝会之后,宫里宫外众说纷纭的,传了许多殿下您与陛下的事情……”说到这儿,宋照锦眼里不由得又浮起水雾来,眼睛朝着旁侧看,似在寻方临渊。 “我在,长嫂。”方临渊在旁轻声说道。 “陛下他……”宋照锦顿了顿。 “我们做臣子的,自不能非议皇上。可你回京不过一年,处处谨慎得力,陛下怎还会怀疑你?”说到这儿,她嗓音颤着叹了一声,又往赵璴那儿看。 “我原想着,二弟为臣为子,做到无愧于心,其余的便是陛下的雷霆雨露,我们只管敬受皇恩。”她说。“却不料殿下会为二弟做到此番地步,竟为了他举此大事。” 方临渊一愣:“为了我?” “对啊。”宋照锦道。“现下朝野都知,殿下是为从陛下手中救出你来,这才做下逼宫之事的。” 方临渊险些笑出声。 坊间传闻当真离奇,怎么这样大的朝局动荡,也能传成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是,他余光却扫见了赵璴。 赵璴目光深邃,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没来由地,方临渊想起了昨夜城楼之上,火光烈烈中那昏天黑地的一吻。 ……噢,也是,没什么差别。 他的确是被“红颜”冲冠一怒救下的那个。 那边,宋照锦还在担忧。 “只是殿下,我多嘴些。朝局之事毕竟不能儿戏。”她对赵璴说道。 “我是希望二弟平安的,但朝政一事,关乎的不是我们一门一户。天下万民的生计都指望着你们,若有什么不太平,侯府与二弟,都是承受不起的。” 听宋照锦这样说,方临渊的心也微微沉了沉。 是了,他长嫂担心,他又何尝不知。 眼下的太平是万千将士与他父兄的血与命换来的,他眼下若只看夺权篡位的风光,而不去想这些,那他谁都对不起。 方临渊微一垂眼,对自己今早所做的决定无比笃定。 赵璴大业已成,过几日安定下来,也是该他交托文书,替赵璴抹清前朝后宫的后顾之忧的时候了。 至于这几日…… 只当他先再做几天美梦吧。 方临渊扯了扯嘴角,便听见赵璴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长嫂放心,我心里有数。”只听他淡笑着说。 方临渊抬头看他,便见他分明是在与长嫂说话,一双眼却是直直看向他。 “我若只顾一己之私,怎么对得起兄长与先侯爷为大宣所做的牺牲?定是要保家国万世太平,才不枉他们一片赤血丹心。” 方临渊的心口咚咚跳了两声。 不知怎的,在赵璴的注视下,方临渊竟生出了一种错觉。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口中的盛世与太平,也全是允诺给他的。 —— 这着实算不得什么错觉。 毕竟于赵璴而言,他自己的生死性命都不在乎,什么太平、什么安稳,不过全是因着方临渊喜欢罢了。 只是方临渊不知怎的,一双眼只顾着怔怔地看着他。 小侯爷不知遮掩躲藏,满眼的情愫都要溢出来了,连旁边站着的小丫鬟都互相推搡着偷笑。 赵璴的嘴角也忍不住地勾了起来。 他看得到他爱他,于他而言,什么王权盛世比得了呢。 一家人便在霁月堂用了一顿团年饭,待到夜色渐深,长念便跟着几个侍从丫鬟去庭院中放炮仗了。 方临渊则与赵璴一道,踏着庭前的积雪,行到了后院的湖边。 “曲江池边每年除夕夜里都会放焰火,侯府里头就这儿看得最清楚。”方临渊对赵璴说。 “只是可惜,咱们年岁大了。”说到这儿,方临渊笑着叹了一声。“我小时候都是爬到树上去看的。” 树上看得最清,却也危险,以至于他父亲年年都要因此揍他,大过年的连追带逃,惹得一家人都追着他父亲劝。 想到这儿,方临渊不由得笑了笑。 他太早就明白聚散有时了。 偌大的家国,重要的事太多,他的想法与感情,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排到它们的后面。 只一瞬的出神,下一刻,方临渊便觉腰上一紧。 他一愣,便在桂花冷香中,风声骤起。 赵璴二话没说,单手带起他,便踩着园中的太湖石,借力跃上了怀玉阁三层高的楼顶,踏在了覆满白雪的瓦上。 待方临渊回神,他二人已然稳稳地停在了侯府的最高处。 半座京城一览无余,灯火辉煌。 方临渊转头,便见赵璴正看着他。 “我有一事要向你坦白。”他听见赵璴说道。“方才人多不好开口,但我自觉不该瞒你。” “什么?” “京中的传闻是我派人放出的。”赵璴说。 方临渊一愣:“那岂非让天下人皆知,你是个为情所困、意气用事之人?” 赵璴笑了。 “我本来就是。”他说。 “但重要的不是这个。” 赵璴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起的雪。 “篡权夺位终不光彩,我要天下人尽皆知,你自始至终都清清白白。” 在这一瞬间,远处曲江池上的焰火,隔着半座上京城,遥遥地在天际炸开。 明亮的焰火一瞬照亮了赵璴的眼睛。 怎么不光彩呢?赵璴该是天下最明亮、最光彩的人。 否则,他也不至于笃信这短短几日,便足够照亮他余生几十年的光阴了。 方临渊没看焰火,双眼里只有赵璴。 他摇了摇头,似有许多话想讲,却在脱口的瞬间,只剩下了一句。 “我也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爱你。”他说。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清白的事了。” 赵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怔。 下一刻,焰火盛开在了他的眼睛深处。:,n..,. 113 第 113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一路昏天黑地地被推进了怀玉阁。 远处的焰火还在接二连三地亮起, 可他已然被赵璴重重按进了怀里,铺天盖地的亲吻迎面落下,刹那间便将他的呼吸都攫去了。 赵璴似乎于此道有种与生俱来的擅长。 他吻得急切而凶猛, 气息在凌乱中愈发地炽热。他箍着方临渊腰背的手紧得让方临渊几乎喘不上气来, 发间叮当的步摇,在他步步紧逼的攻势之下晃动得缠绕起来。 方临渊只觉视线都在他的吻中变得模糊了。 远处明亮的焰火在他视线里晕开, 只剩下明明灭灭的光亮。 有力的拥抱与步步紧逼的亲吻, 占据了方临渊全部的触感。 而他的耳中,则盛满了赵璴沉而汹涌的、贲张着让他心跳猛烈鼓噪的呼吸。 他被逼着,一边承受着一边无意识地后退,足下一空, 便从屋檐上忽地朝下坠去。 方临渊心下一紧, 手中猛地攥紧了赵璴的衣襟。 雍容的锦缎罗裙刹那间折射出明亮的华光, 而赵璴足下则稳稳地一点, 带着方临渊停在了三楼雕栏玉砌的楼台之上。 天旋地转之际,他便这么被赵璴推着,撞进了门中。 三楼是怀玉阁温养花木的地方。四下临着雕窗, 地龙却烧得温暖如春,满室盛放的芍药海棠当中,只搁了一方酸枝木缠枝美人榻。 方临渊被猛地按在了那方榻上。 原本笼罩天际的焰火被隔绝在了窗外, 只剩下明亮鲜艳的光晕。取而代之的, 则是满目幻觉一般盛放的花草,以及花草簇拥之下, 双目情热翻涌、艳得桃李失色的赵璴。 方临渊喉咙里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喘。 刹那间便点亮了那双眼里的火光。 厚重的罗裙层层叠叠,就这么重覆在他身上。 难舍难分的吻暂且停歇,赵璴的手箍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蹭过他的嘴唇。 非为挑逗的摩挲, 而是在喘息之间出于本能的、对于某些行为的暂且取代。 “方临渊。” 在灼热的呼吸中,赵璴重重地念方临渊的名字。 只简单的三个字,却教方临渊的心口猛地发颤,浑身都紧绷而酥麻,像是触感被唤醒到了极限时的暂时麻木。 他看着赵璴,一双眼睛水光熠熠。 赵璴重重地又吻上去。 单只亲吻于他而言似乎已经不够了。 他开始层层剥开方临渊,凭着一触即发的本能,双手能感觉到力量的贲张与不受控制地细微战栗。 方临渊的欲念与他的,在此时碰撞在了一起。 榻边盛放的花枝被摇落了,柔软的花瓣落在了衣裙的褶皱上。 榻上搭着的白狐皮毯也垂曳在地,一片凌乱中,方临渊按在那儿的手抬了起来,紧紧环住了赵璴的脖颈。 他是爱他的。 他没法将心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也没法再在这样的时刻,去触碰他终要离开他的这件事实。 方临渊勾住赵璴的颈项,开始笨拙而直白地回应他的亲吻。 像是暖房中开过一夜便簌簌四散的花朵。 理智与爱意的强烈纠扯,气息与皮肤的触碰,更令方临渊心脉鼓噪。 一时间,强烈的刺激之下,他忍不住地湿了眼睛。 别管他日了,就让他死在今晚吧。 他闭上了眼睛,全部的感官全都交托给了赵璴。 他放纵自己的本能操控住自己,头脑放空,漫天遍地也只剩下了赵璴。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赵璴渐渐停了下来。 方临渊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眼前的赵璴只剩下了一个看不清楚的影子,片刻的停顿之后,温热而压抑着战栗的指腹轻轻抹过了他的眼底。 “怎么了,这样怕?” 他听见赵璴这样问。 方临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了满脸。 赵璴的手指抹过了一大片湿润,却尚且不够,只得反过手背来,又重新擦过。 方临渊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有。 可是话音未出,喉咙中发出的竟是一声轻轻的哽咽。 他甚至都不知自己已经哭了多久了。 赵璴的手背又擦了一片湿,方临渊的视线却仍是模糊的。 他听见赵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是难掩的心疼,压抑着翻涌的爱意。 他从凌乱的衣袍中扯出手帕来,接着轻而柔软地替方临渊将双眼与脸颊一点点擦干净。 “是不是磕痛了哪里?”他一边擦着,轻声问他。 方临渊仍是摇头。 他没有,不是在畏惧,也不是痛。 只是…… 他抬手,轻轻覆盖在了胸口上。 他分明与赵璴紧挨在一起,亲吻着,可他心底却难掩地窒痛,心跳得愈猛烈,便愈发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只是……都已经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却还是舍不得。 真没出息啊。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赵璴的丝帕却已经轻轻擦过他的眼睛,嗓音像是热烈燃烧过后还没熄灭的炉火,簌簌掉落着温热的火星。 “别怕,不是要欺负你。”赵璴说。 可他热腾腾的……都还没消呢。 水汽擦净,方临渊这才看见,赵璴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了。 玉似的脖颈之下,靡丽地露出半边雪白的肩头,紧韧的肌肉线条上垂坠着缀满珠玉的金红锦缎。 而再往上,他的鬓发也散乱下来了。 金玉花钿在乌发间摇摇欲坠,胭脂晕开在嘴唇上,像他身后簌簌掉落下花瓣的海棠一般。 姿容慵懒,却偏艳色惊人。 方临渊不由看着他,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目光发直。直到赵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来,俯身在他唇上重重地啄了一口。 “还敢惹我?”赵璴问他。 方临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他了。 但他微弱的哽咽刚刚止歇,一时间也不好说出话来。 他就这么看着赵璴,直到赵璴在他唇上吻了几下,捡起垂落在地的衣衫,替他盖起来。 —— 宫中无主,他们本不该外宿。但赵璴懒洋洋地抱着他不撒手,推延缠绕间,便渐过了子时了。 赵璴与着方临渊下了楼去,径直回了卧房。 “今日不回宫去,没关系吗?”在床边坐下之后,方临渊还是有些担忧。 “无事,我去吩咐两句,明早再回。”赵璴俯身,在他唇边吻了吻。 接着,他便直起身来,披起旁侧的氅衣,抬手随意一扶鬓发,便转身朝着外头而去。 方临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他本想缓上几天……眼下看来,他其实是不该等的。 人总会得寸进尺,更何况赵璴于他而言,那吸引力简直致命。 再这样拖下去…… 只怕要拖到群臣死谏赵璴开枝散叶、广纳后宫那一日,他都走不掉了。 —— 赵璴没去多久,便很快回来了。 宫里他留了足够的人,不需要他再多吩咐什么,只需命人将要紧的奏折送来府上,派人去知会时慎一声就足够。 衣袍繁复,他便先在镜前卸除头面妆容,略一偏眼,便见方临渊坐在床榻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真是…… 偏要拿眼睛勾他,勾住了他,碰两下却又要掉泪。 赵璴当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目光在方临渊面上停了停,犬齿磨了又磨。 “看什么?”他问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打算便永远这样示人吗?” 赵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答道:“还没想好。” “没想好?”方临渊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赵璴点了点头。 “用这个身份,我还有一些想要先做的事。”他说。“待做完之后,再说吧。” “换身份会这样轻易吗?”方临渊不由得问他。 赵璴嗯了一声。 “换回去容易。”他说。“有钦天监在,单靠什么卦象、命数,都能找出无数种让我伪造身份的理由出来。” 说着,他卸干净了最后一支钗,站起身来,行到了床前。 一靠近方临渊,他的眉眼便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笑意。 “怎么忽然问这个?”他垂眼看着方临渊笑,指节去蹭方临渊的脸颊。“是更喜欢我什么模样吗?”r /> 那自是比较不出来的。 方临渊看着赵璴,片刻,诚实地说道:“没有,我只是想抱抱你。” 赵璴喉咙中发出一声叹。 他没答话,只是俯身便将方临渊抱住,毫不犹豫地便将他压进了床帐里去。 “又要招我?”赵璴磨着牙亲他。“那就不许再哭了。” 方临渊被他说得耳根烫。 但他的确没想再做别的了。 非为不想……实在是他自认下了决心还放纵欲念,是对赵璴太不负责。 于是,他当真只是回抱住赵璴,便不再有别的动作。赵璴亲了他一会儿,暂且过足了瘾头,便就这么揽着他,将脸埋进他发丝里。 算起来,赵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三天还是四天没有睡觉了。 现下风浪止歇,方临渊也静静躺在他怀里,不出片刻,赵璴的呼吸便渐渐平缓而安静。 他睡着了。 方临渊也终于在他怀里缓缓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灯火与夜色,终于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天下原来当真有这样,教人赴汤蹈火都不会后悔的人。 他想必已经足够幸运了吧。 这天夜里,方临渊呼吸很轻,一直看着赵璴,到月色西沉,天际渐明,远处隐约传来街巷上鞭炮的声音。 正月初一,外头的年还没过完呢。 方临渊也在这个时候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赵璴的妆台上搁满了他的首饰,方临渊轻轻从那其中扫除一片空地来。边角处就有纸笔,砚台打开,便能看见里头没干的余墨。 他回头,看向赵璴安静的侧脸。 微弱的晨光照在他脸上,静谧安然的像一副画。 一副足以铺展到余生尽头的画。 方临渊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许久,片刻,终于咬了咬牙,回头拿起了笔。 和离书。 三个大字,端正地落在了纸张的第一页。 —— 赵璴翻过身来,手臂一搭,便觉怀中空荡荡的一片。 他微微皱眉,很快转醒过来。 天色已经大亮了。若非他多日不得安枕,也不会睡到这么晚才起身。 而在明亮的晨光中,他看见了方临渊坐在不远处的背影。 身段修长,墨发披散在肩膀上。他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似在写什么。 窗外映着白雪的日光明亮地勾勒出他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明媚的金光。 可是他手中所写的东西似乎极令他头痛,以至于他单手握笔,提了半天都没写下一个字去。 他苦恼地开始咬笔杆,像个答不出夫子课业的学生。 赵璴险些笑出声来。 他轻轻坐起,便见方临渊周遭的地上已经丢了几个写废的纸团。 看样子,是与笔下那物缠斗良久了。 赵璴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嘴角也跟着扬起,起身下了床榻。 他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难写,若是由他代笔,能不能换方临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方临渊当即听见了他起身的动静。 方临渊猛地回过头来。 赵璴这才看见,他神色惊慌,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睡醒。 “怎么了?”赵璴一顿。“在写什么?” 他刚走出两步,便听见了哗啦啦的纸声响起。 是方临渊在慌张地收起桌上写了一半的东西。 赵璴停在他身后,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 便见方临渊慌乱之间,甚至连墨迹都没吹干,原本写了一半的纸张,上头的墨都蹭花了。 “没什么,我还没写完……”方临渊急匆匆地解释道。 赵璴的眉心不由得拧起了两寸,垂下眼去,目光恰落在地上的一个乱七八糟的纸团上。 “……离书”。 揉成一团的纸团上,他只看见了模糊的两个字。 便见方临渊扣下那摞书信,又匆忙地去收地上的纸团。 这回,赵璴一把攥住了方临渊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离书?什么离书? 他不知为何心下一紧,在方临渊慌张的眼神里,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了。 和离书。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 这些都是俗话。赵璴目光一扫,直看向了后头半段。 【吾与赵璴二人,于新婚之夜一约既定,择日一别两宽。如今大局已定,合约亦成,故于今日和离……】 哗啦。 刚被展开的信纸,又被人猛地团成了一团。 脆弱的纸张在那张修如竹骨的手中,像是被一把捏碎了一般。 方临渊猝不及防,被吓得肩膀一颤。 再抬头,便见赵璴垂眼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阴沉得令人害怕。 “写给我的?”赵璴问他。 方临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去哪儿?”赵璴又问。 事发突然,方临渊还没想好怎么与赵璴说。 但在赵璴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方临渊顿了顿,小声答道:“陇西尚且不太平。我本就是驻扎在那儿的守将,之前我们也说好了,待到事成,我回边关……” 他之后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面无表情的赵璴,一把抽出了他手中那封刚藏好的书信。 是他快写完的和离书。 墨迹还没干透,但写得很完整,只差一个结尾了。 这样的书信本就文绉绉的不好写,方临渊一早上又心乱如麻,咬破了笔杆也只勉强写出了这些。 他眼看着赵璴将那封和离书展开,垂着一双冷如寒潭的眼睛,平静地将那封书信从头读到了尾。 方临渊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 他很怕,却不知在怕什么。 总不至于怕赵璴打他。 难道是怕赵璴不答应吗? 可是似乎……本能里,他更怕赵璴干脆地答应下来。 一时间,他高悬着的心乱如麻线,教他脑中空白一片,就这么紧张地看着赵璴,看他一字一句地将和离书读完。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或者,赵璴读得很慢。 终于,细微的一声纸张响动,方临渊看见赵璴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分明冷极了,阴鸷而森冷,却偏偏有火焰在里头跳动。 片刻对视,赵璴开了口。 “方临渊。”他语速很慢。“你这是始乱终弃。” 方临渊手足无措地摆手:“我不是,是我们……” 却听得嗤啦一声响。 是赵璴,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摞总有三五张纸的和离书,一把撕成了两半。 方临渊脑中空白了一瞬,便见赵璴一步上前,将他逼得靠在了妆台上。 他的后背直抵在妆台边缘,退无可退了。 “……你是个男人。” 方临渊片刻才堪堪挤出一句话来。 他抬头看着赵璴,声音很小,慌张的眼神显得可怜兮兮的。 可赵璴却只垂眼,将撕成两半的和离书叠在一起,又撕开了。 “你先前不知我是男人?”他问。 方临渊摇头。 “还是现在,嫌我不是女的了?” “不是,是我们不能……” 方临渊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赵璴一把拉了起来。 撕成碎片的和离书簌簌落了一地。 “没有什么不能。” 方临渊被赵璴猛地一扯,一把从妆台前的椅子上拉起来,回身便丢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被褥之间还留着赵璴的气息,温热的,方临渊猛地沉了进去,像是被赵璴的温度骤然裹住了。 他想要起身解释,可赵璴倏然伸手,床帐便在他身后全数垂下。 瞬间挡住了外头全部的晨光。 骤然落下的黑暗里,方临渊只看得清赵璴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又拿我是男人来说事了,是吗?” 衣袍摩挲的一声响后,起身到一半的方临渊,彻底被赵璴的气息笼罩住了。 他被重新压进了被褥之中。 “可我似乎还没告诉你,男人,自有男人的好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14 第 114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男人的好处这一点,方临渊不幸在这个早晨领教了个彻底。 许是那人本就是狐狸化的人形,最是阴狠狡诈,偏又记仇,一旦叼住了对方的喉咙,便是丁点委屈都是要加倍讨地还回来。 ……不过一封和离书而已,便将人天上地下地扯过几个来回,也不肯罢休。 铺天盖地的亲吻之中,方临渊艰难应对着那不留余地的侵略。 他甚至不敢颤抖。 因为凡碰见哪处令他稍有战栗了,这狐狸便会流连在那儿反复辗转,一边将他逼得退无可退几乎要崩溃,又要在他抖得最厉害时,一遍遍问他,还和离吗。 到后来,方临渊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了。 紧实白皙的肌理上绽开了红樱,像簌簌落在漫天雪地中的梅蕊。 陈年的疤痕被复又描摹过一遍,腰后的那道尤其受到了关照,以至于身受刀伤之际都可强忍着不发一语的将军,在这样的时刻反倒颤抖着红了眼眶,绷紧了脖颈像是引颈受戮的羊,将脆弱的喉管绷成一条流畅的线。 再到后来,赵璴开始问他别的话了。 问他是否爱他,有多爱他,那么是爱他惠风徐徐,还是爱他骤雨打荷。 可哪一种回答都不是生路。 方临渊不知自己翻来覆去死过多少回。 直到窗外的夕阳染红床帷的缝隙,方临渊暂且得了救。 便是于虎牢关外鏖战半月都不觉疲惫的他,也才此时软了筋骨,躺在被褥间时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 而那只餍足的狐狸,还慵懒地埋首于无力反抗的猎物颈间,不肯离开。 他微眯着眼,细细地嗅闻过,啄食过,尖锐的犬齿划过皮肉。 方临渊难免又被他留下了一寸寸的标记,片刻又被拉起了脱力的手,挨个吻过手指。 “冷不冷?”赵璴轻轻问他。 方临渊没劲儿摇头,只能任由赵璴将锦被拉起,将雪中星点的红梅遮了起来。 “还是要走吗?” 赵璴吻遍了他一整只手,又俯下身来,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方临渊吓得眼睫微微一颤。 他干什么?若是还走,难道还要再来? 他从前只知严刑酷吏是最消磨人意志的。却不料如此……天上地下地走过一遭,更能磨得人筋骨都软了。 他不由得睁眼看向赵璴。 小将军的容貌本就俊秀英朗,眼下一双眼尾绯红都未褪去,雾蒙蒙的一双眼带着惊惧看向对方,可怜兮兮的,并不自知有多勾人。 便是此时的赵璴,喉中都忍不住叹出气息来。 使得他原本就轻而和缓的语调,放得愈发柔了。 “昨日才说爱我,今天便头也不回地要跑。”他说。“还这样委屈?” “我不是要抛下你。”方临渊的嗓子哑得厉害。 许是这样暧昧的气氛和现下的脱力,让他的情绪也比往日脆弱些。 对上赵璴的眼睛,方临渊顿了顿,却仍接着说道。 “你大业既成,是要做皇上的。我即便能在后宫里做妃嫔,也不能与你生出孩子来。你我可以不在意,可天下需有承嗣。”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在赵璴的注视下偏开眼去,喉咙有些细微的凝滞。 “难道我爱你,就要看你为我承担这样的动荡吗?” 他微一停顿。 “……又或者我与其他人一并侍奉你,我也做不到。” 昏暗的光线下,赵璴没看见他眼中闪起的水光,只是在听到他这句话时,轻轻地笑了一声。 “越讲越离奇了。还没下我的床榻,就想着让旁人来侍奉我?”他说着,抬手轻轻顺着方临渊的下巴,将他的视线转了回来。 “若非要孩子,你替我生一个不就行了。” “我生什么孩子!” 方临渊一愣,伸手就要推开赵璴。 他声音稍大了些,嗓音中的哽咽也藏不住了。 眼中蓄积的一滴泪也跟着滑落下来。 赵璴这回慌了手脚。 “好了,好了。”他当即伸手,将方临渊整个搂进了怀中,一手拍他的背,一手顺他的后脑,轻声哄道。 “在与你玩笑呢,不哭。” 方临渊强想咽下喉咙中的抽噎。 怎么又开始了!男子汉大丈夫,整日抽抽搭搭,成什么样子了! 可他越想忍,却偏越咽不下去,直到赵璴顺着背脊将他气息捋匀,才稍稍压下几分。 “你这样想,与我直说不就好了?”赵璴轻声说着,将他抱紧了。“多大的事,我还以为你又改了想法,不爱我了。” “这怎么是小事。”方临渊反驳他。 “的确不是小事。”赵璴却说。“可是,若非如此,我何必要用这样的身份去面见朝臣?” 方临渊一愣。 “不是因为先皇后吗?” 抱着他的赵璴轻轻出了口气。 “她与我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我是男是女坐上皇位,她怎么会在意。”他说。 “我自己也明白,无论我用什么身份夺走那个位置,该还给她的公正,我也自会交给此后所有与她一样的人……” 说着,赵璴低下头,看向方临渊。 “这话可是你跟我说的,我一直记着呢。” 明明刚将人颠来倒去欺负过的狐狸,此时倒卖起乖来。 他难不成还想要夸奖了? 方临渊开口,正要说话,却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哽咽。 ……丢死人了! 他连忙闭嘴,正顺着气拼命吞咽,便见赵璴垂下头去,在他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还哭。”他语气佯作得很凶,尾音却轻轻柔柔 的。“是哭过一次发觉管用了?我可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方临渊抬眼看向赵璴。 他还没说话,唯独睫毛上沾了些没擦净的水珠,眨眼之间,摇摇欲坠,与眼尾的晕红交相辉映。 “好好好,有用。” 方临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璴莫名其妙就卸甲投降了。 “永远都有用,好么?但别再掉眼泪了,我就算是铁石心肠,让你哭过两次,也要生锈了。” 说着,他轻轻替方临渊擦了眼睛,又低下头去,吻去他眼睫上的水珠。 “我没要哭。”方临渊被他吻得很痒,一边躲闪,一边反驳他。“是你。” “我怎么?”赵璴神色无辜。 ……还能怎么。 这样折腾他一整日,这妖精自己怎么就不知累! 方临渊眼尾的红渐渐蔓延到了颈上。 他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便听赵璴轻轻笑了两声,将他抱得更紧。 “原本,我是不想让你觉得压力。毕竟于我而言,什么身份都是一样的,我既自知我是谁,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就不重要了。”他轻声说。 “你是说……” “我眼下既仍做公主,那么你作为我的丈夫,就既能名正言顺,也不必拘于后宫。”赵璴说。 “那么大点的地方,我自己都待腻了。” 方临渊微微一怔:“你是为了我……” “这就是我说的,在这个身份下还要做的事情。”赵璴轻声说道。“但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去吻方临渊,一派如释重负的轻松里,隐约还留着些残存的委屈。 “毕竟……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 方临渊不出声了。 他明知这样很不理智,可是听见赵璴这样说,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走不掉了。 辛苦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赵璴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土崩瓦解,坍塌得干干净净。 他抬眼看向赵璴。 “更何况,你别忘了,我从不是好人。”便见赵璴接着说道。“即便为了天下太平,你也得留下来,替黎民苍生把我盯住了。” 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他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方临渊抿了抿嘴。 赵璴的确不是好人,经由今天,他只怕比旁人谁都明白。 此人坏极了。 “那,子嗣的事情……”方临渊又问道。 “我都还没登基,想子嗣干什么?”赵璴却漫不经心。 方临渊急了:“国祚大事,这怎么能不提前考虑?” “这也简单。”赵璴却低笑,慢悠悠地说道。“陛下自己生不出孩子来,谁能有什么办法?” 方临渊一愣:“你……” 他竟早想好了? 便见赵璴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说道:“是啊。既我不能生,那么宗室子女,就都可考虑。我倒没什么偏见,长公主有孩子,赵瑶也有,还有那个才接回宫的老九。况且你我既为夫妻,那么长念也算皇亲宗室……” “你别胡说。”方临渊赶紧打断他。 要真把长念拱上皇位,那岂非是安平侯府篡权夺位了?百年之后若到地下,他爹只怕要打他打断三根藤条。 赵璴却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 “所以说,孩子多得很。既要公平,那就全送去文华殿读书,过个十年八年,国祚自然就了。” 他语气轻飘飘的,柔软的仿佛只是床笫间的私话。 方临渊却从只言片语里,看到了天地更迭的山河剧变。 若真能如此……若从前就是如此,先皇后也不必假扮男装科考,自也不会有人在她探花的名号前,加上戏谑而又匠气的“绣手”二字了。 “若真能这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方临渊不由得轻声叹道。 “是啊。”赵璴笑,气氛轻松,他顺在他后背上的手,也渐渐不老实起来。 “说什么国祚,不过就是人而已。天下不缺贤才,皇宫里也不会缺。” 他说着,手轻轻划过方临渊的腰,覆上了他肌理分明的腹部。 “所以,就不必担忧你这儿能不能生得出孩子了。” 只一日,方临渊何处敏感脆弱,赵璴已然摸清了个大概。 只轻描淡写地一勾,方临渊便被他碰得通身一紧,这一日被折腾得最严重的地方,当即紧得酸胀起来。 “不行了!”方临渊严正警告赵璴。 “我还行。”赵璴却神情无辜,还要将方临渊的手拉过来,向他证明。 方临渊逃似的收回手去,猛地将手背去了身后。 “那也不行!”他说。“你……你今日凭白冤枉我,现下话已说清,还欺负人干什么?” 赵璴一双眼看着他,愈发清透无辜。 他本就生得艳,眼睛又恰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桃花眼波光潋滟地盯着谁,便是处心积虑地要勾魂,要取命。 “我这不是欺负你。” 赵璴说着,便又贴上来,分明动作轻而和缓,却偏又绵里藏刀得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方临渊连逼带哄地笼进了怀里。 “是爱你。” 他语气轻如呢喃,把方临渊抱回怀中之后,便贴上前来,狐妖勾魂似的轻轻吻遍了他的额角与脸颊。 “你忽然要走,我自是害怕。眼下知道你仍爱我,乖乖,我很高兴。” 谁受得了赵璴这样轻言细语地哄他作“乖乖”呢。 即便方临渊铮铮铁骨,也顶不住这妖狐轻言软语的绕指之柔啊。 轻风掠过,落满夕阳的重重床帏,又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而起。:,n..,. 115 第 115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实在床笫之地实在太易牵绊住人, 以至于方临渊和赵璴在侯府中一直耽搁到了初二的清晨。 初二一早,是吴兴海急匆匆地赶回安平侯府来,说宫中出了大事, 请赵璴尽快回宫主持大局。 是鸿佑帝出事了。 他被送回他寝殿之后,层层把守的养心殿之内, 就只剩下了他与被放出密室的赵瑾。 按照赵璴的命令, 宫中内侍与宫女只在三餐与打扫时入内伺候, 其余的时间门,不许进去打扰皇上清修。 可鸿佑帝长在宫里五十年,连自己更衣脱靴都不会, 这可怎么“清修”? 更何况, 身边还有个满目仇怨地盯着他的亲儿子呢。 据说除夕那日, 刚回到寝宫的鸿佑帝才使唤了赵瑾一句, 赵瑾便与他激烈争执了起来。 两人没一会儿便吵得厉害, 甚至赵瑾还上前用手推搡他。送晚膳的宫女远远在外头,就听见什么“母妃”、什么“父子情分了断”的, 并激烈的瓷器碎裂身,匆匆推门入内,这才阻止住他二人,没让他们打起来。 但即便如此, 皇上的龙袍也被扯破了衣袖, 看起来狼狈极了。 于是,这天夜里, 赵瑾自搬去了观景的二层去歇, 二人一人占据一层,这才暂且偃旗息鼓。 但是这天清晨,鸿佑帝自己穿靴穿到一半, 忽然来了脾气。 据说,他冲上二楼去,和赵瑾激烈争执起来。 可养心殿本就是皇城里最为高大宽阔的宫殿,二层更是离地有数丈之远。守在楼下的侍从还没听见他们二人在吵什么,便眼看着皇上被三皇子失手从二层推下,一路滚下琉璃金瓦,摔落在了殿前的阶上。 皇上不会动了。 宫里急匆匆地寻了太医,可皇上摔到的是后脑,雪地里都淌了一地的鲜血,手足的经脉也因此而失去了操控,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再不能了。 更别提说话。 赵璴这两日居在侯府里,初二一早便与夫婿大张旗鼓地回宫,半个京城都瞧见了,自然也没人能将皇上重伤的责任推到他身上。 他先将方临渊送回了云台宫,安慰他现在这儿静候其变之后,才径自带人去了鸿佑帝的寝宫。 到养心殿时,里头已经跪满了太医。 赵璴停在龙床旁边,挨个问过了太医们。 半个太医院都在这儿了。他们每个人都摇头,说陛下回天乏术,以后便只能这么活死人似的将养着。 得到了统一的回应,赵璴偏过头去,看向床榻上的鸿佑帝。 他忽然坠楼,周围人只顾着担忧他性命,以至于连被赵瑾扯散的发冠都没人替他整理,此时形容一片狼狈。 更遑论他现下只能眨眼,连嘴都动不了了,下巴脱力,一张嘴只能这么半张着,口涎一路流到了下颌角。 赵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后退半步,嫌弃地皱起眉头。 “擦干净吧。”他说。“你自己不嫌恶心么?”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鸿佑帝一圈,嘴角很不耐烦地向下扯了扯。 可鸿佑帝哪里还有擦干净的本事呢。 鸿佑帝瞪着他,气得瞳孔都缩紧了,却连斥责他一句都不能。 周遭的太医与侍从也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陛下眼看着是不中用了,可这位五殿下却是拿了圣旨要承继大统的人。 遑论一个女子登基为帝会面临怎样的腥风血雨,可他们一群奴才,即便五殿下再有多么大不敬,又敢多说什么呢。 没人敢出声,唯一一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也连自己的口涎都使唤不得,更别提使唤旁人了。 赵璴的目光讥诮地在他脸上停了停,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是说要静养?”他偏头,淡淡问太医道。 太医们连连点头。 “那就静养吧。”赵璴轻描淡写。“吴兴海,打扫出一间门安静些的寝宫出来,尽快把他挪过去。” “是。”吴兴海躬身。 他明白“安静”是什么意思。 皇城里有上千间门宫室,找出一间门最远最偏的,便能让殿下一辈子都不必再见他一眼。 “伺候的人你亲自挑,挪过去之后,把养心殿里里外外,全部打扫干净。” 只见赵璴这样说着,目光再次扫过床榻上狼狈不堪的鸿佑帝,眉心毫不掩饰地紧皱起来。 根本就是把嫌他脏污写在了脸上。 “是,奴婢遵命,定然不会留下一丝污垢,阻碍殿下登基。” 吴兴海从善如流,躬身答道。 ……登基! 他还要登基! 鸿佑帝瞪圆了眼睛,盯着赵璴。 他想叱骂他。 可是费力地张开口后,却只能在横流的口涎之中,动物似的吱吱乱叫。 —— 鸿佑帝死瞪着赵璴,若他还能再动弹一下,只怕就算是滚下龙床去,也要狠狠给赵璴一个耳光。 只可惜,太医说了,那一摔损了经元,使他全身瘫痪,下半辈子都没法再动弹了。 而那个狗仗人势的独眼太监,也在赵璴前脚离开之后,张罗着让人将他从龙床上抬了下来。 那死太监说,五殿下爱干净,快些将陛下挪走。 否则,若陛下失禁,将床榻染得更脏,那该如何是好? 鸿佑帝又被气得险些梗过去。 可是他再如何暴怒,也没人在意了。 赵璴更不在意。 他淡淡看了鸿佑帝两眼,只觉这废人碍眼得要命,草草吩咐完后,便转而出了养心殿。 那边还有个赵瑾等着他处置。 与被害的鸿佑帝不同,赵瑾此举既是行凶又是犯上,第一时间门便被扭送去了大宗正院。 此时天光大亮,他外祖苏昕已经脱冠披发地跪在宫外,请求陛下饶过三皇子一条性命。 可陛下哪能说话?他长跪叩首,求的也不过是赵璴而已。 大宗正院的宫人替赵璴推开了殿门,赵璴抬步入内,看见了被软禁在那儿的赵瑾。 他面无表情,头发披散,脸色与唇色都是白的。 殿外的光亮照在他身上。 他抬眼,看向了停在几步之外的赵璴。 赵璴看着他,没出声,而他则在触到赵璴目光的刹那,皱着眉转开了眼去。 即便他不想承认,过去的十多年,赵璴和他母后都在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恨意与怒火。 该怎么面对赵璴?他不知道。 赵璴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冷淡又平静。赵瑾紧闭着嘴唇,与他对峙着,片刻,才冷冷地开了口。 “什么时候赐死我?”他问。 却见赵璴没有言语,慢条斯理地在身后太监摆下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满头明晃晃的金玉钗环,在光芒的笼罩之下,恍然间门,像是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了一起。 “书读不通,可将不明白的句段抄写下来。多写几遍,文意自然能够通达。” 是那位美艳得晃眼睛,却又冷淡得像夫子一般的先皇后。 他母妃一向不喜欢让她如临大敌的漂亮女人,唯独她是例外。 他母妃总爱带他去她的宫里玩耍,可她总不搭理他,偶尔与他讲话,也都是在考校他的功课。 他有些怕她。但她偶尔简单讲解两句,他照猫画虎地学给太傅听,太傅都会喜得拍案叫绝,直夸他有慧根。 他幼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现在想起,只隐约记得先皇后宫里的莲花酥很好吃。他有一回贪嘴多吃了两块,原以为先皇后会罚他,却幸好她没看见。 但那天之后,每次去先皇后宫里,桌上都有莲花酥。 曾几何时,他还以为是因为他幸运。 赵瑾看着面前的赵璴,片刻,眼眶微微发起了热。 他听见赵璴开了口。 “苏大人在宫外跪了一上午了,就算是看他的面子,我也不至于要杀你。” 他 语气很平静。 “你……”赵瑾微微一愣。 不杀他? 他外祖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险些杀死父皇,这说严重些就是弑君,杀无赦的大罪。 现下就算赵璴只是给他留个全尸,都算是他仁义忠厚。 赵瑾意外地看着他,便见赵璴接着说道:“但是废黜和软禁是免不了的。你既然已经出宫立了府,也不用浪费宫里的地方了。” ……甚至还让他仍旧居于府邸之中。 赵瑾不相信赵璴宽厚至此,他说出来的话,也跟他冷冽冰凉,看死物似的目光太不相配。 他疑惑地看着赵璴,片刻重复道:“不杀我?” 便见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自不知道,冷血的狐妖唯一的一点仁慈,全来自于天神光耀的点化。 留他一命,于赵璴而言,不过因为方临渊如今住在皇宫之中,省些杀孽,免得正月里污了他的门楣罢了。 赵璴没有答话,只是轻飘飘地抬了抬手,说道。 “这个东西还你。” 赵瑾抬头,便见两个宫人合力抬着一物,放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盆枝叶繁茂的海棠。 赵瑾瞳孔一震。 这海棠的花盆……他认得。 多年之前,他母妃的寝宫里摆满了这样的花木。这盆是其中最为茂盛、也最惹眼的,当年便生得比他还高,摆在他母妃寝宫最显眼的位置上。 时隔多年……这海棠落满白雪,却仍与当年的枝繁叶茂,一模一样。 再看向赵璴时,他眼眶已经隐约泛起了红。 赵璴却面无表情,已然站起身要离开了。 赶在他踏出门槛之前,赵瑾扬声问他:“……这是从哪儿搬来的?” “冷宫。” 赵璴偏头,平静地留下两个字。 赵瑾红着眼眶,转头看向了那盆海棠。 冷宫…… 他颤抖着伸手,轻轻碰落了枝叶上融化的冰雪。 这么多年了,当年煊赫一时的清贵妃,早就成了宫里一道似是而非的传闻,再没人记得她喜欢什么,又是什么样的人。 唯独那个被他当做“毒妇”十余载的先皇后…… 将他母妃最喜欢的那盆海棠,养得花满枝头。 —— 方临渊回到云台宫时,正殿的书桌上都被奏折堆满了。 “殿下说,养心殿还没收拾出来,这些就先放在这里。”绢素在旁侧说道。“殿下让您不必避讳,若是闲来无事,翻着看看也无妨。” 朝政相关的折子,倒教赵璴说成闲话本子了。 方临渊笑了笑,朝着绢素点头:“我没事。雁亭呢?我前两天回府,没看见他。” “雁亭在殿后替侯爷腾挪空地呢。”绢素答道。“殿下命我们将侯爷您的兵器架送到了宫里来,云台殿后恰有空余,可留给您习武用。” 方临渊闻言,当即好奇地绕到了殿后去。 果真是他的兵器架,在堂皇精巧的宫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每柄刀剑都被擦得光可鉴人,在洁白的雪地与花木的掩映之下一字排开。 “侯爷!”忙碌的宫人之间门,雁亭回过头来,高兴得脸颊都微微泛起红色。 周遭的宫人闻言,连忙跪下朝方临渊行礼。 方临渊一边朝着他们摆了摆手,一边走上前,随手抄起架上的一柄枪,手下随意一翻,便是两招利落干净的枪式。 倒是分毫未见生疏,长枪入手,便如他的手足一般。 他单手一反,枪便负在了身后。 “侯爷好枪法!”雁亭在旁边啪啪拍手。 “什么时候的事?”方临渊却对他的称赞无动于衷,瞥了他一眼,问道。“挪动我的东西,都不跟我说一声了?” 他语气随意,雁亭一听就知道他没生气。 雁亭嘿嘿一笑,答道:“殿下吩咐过的嘛,说侯爷就算住在宫里,也仍是进出自由的,东西送进来,用起也方便些。” 说着,雁亭又凑上来道:“殿下还说,流火这两日也能送回京城来了,问您是在云台殿辟出地方来养在这儿,还是养在宫里的马厩里头?” 说起流火,方临渊微微一顿。 流火养在哪里,倒不是最重要的事。 因为他与流火分开,就是在北上途中,被林子濯下药的那回。 流火被送还回京,那就说明…… 林子濯也被押送回来了。 想起这个人,方临渊心下有些复杂。 他倒并不怨恨他。毕竟林子濯身为锦衣卫,本就是为皇上办事的家臣,更何况他还是锦衣卫衙门里长大的孤儿,听命行事,于他而言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似该见他一面,即便方临渊都不知再见面时,两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相对的。 “侯爷?” 见他半天不说话,雁亭凑上前来。 “嗯。”方临渊应了一声,随口答道。“养在哪儿都行,先送去马厩吧。” “是!”雁亭连忙应声。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雁亭的视线里。 “参见殿下!” 他很伶俐,笑嘻嘻地便朝赵璴行礼。 方临渊回过头,便见赵璴单手一提逶迤的裙摆,抬步跨过门槛,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反手挽了个枪花,锵然一声将长枪插回了兵器架上。 “皇上怎么样了?”方临渊问他。 便见赵璴走进了他,眉眼里染着笑,目光在他与兵器架之间门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他脸上。 “没死。”他看他看得专注,问题道答得很直接,随意极了。 方临渊却是一愣。 ……这是什么回答? “就是残废了。”看他神色怔愣,赵璴轻笑了一声,凑上前来便要吻他。 方临渊猛地回过神,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忙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了赵璴的亲吻。 赵璴一顿,便见方临渊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扫过周围的宫人。 噢,原是小侯爷要面子,大庭广众之下,要摆出丈夫的姿态呢。 一瞬停顿之后,赵璴面上的笑容更明媚了。 “夫君这是在关心他?”他一笑,眼睛便媚得像丝,眼看着方临渊耳根微红,还要贴上前去,轻轻挽住了方临渊的手臂。 周遭宫人见状,自然识趣,说话间门便飞快退了下去。 “……我就是问问,毕竟是要紧的大事。” 方临渊被他缠得半边身体都僵了,连忙从赵璴怀里抽出自己的胳膊。 赵璴却只看着他笑,倾身过来便在他嘴边啄了一下。 ……光天化日! 即便周围再没有别人,这样毫无遮掩的环境也让方临渊轰地红了耳根。 “你……”生涩而面皮很薄的小将军诧异地看着赵璴,抬手捂住了自己被吻过的地方。 “……这还是在外头呢!” 他咬牙,压低了声音。 赵璴哪里怕什么里头外头。 反倒是这样易羞的猎物,让这狐妖愈发心旌摇曳。 只见赵璴笑起,眼波潋滟,手臂圈上他的腰,身体跟着便贴了上来。 “那我们就进殿去。” 他带着蛊惑的低笑,分明日光熠熠,嗓音却蛊惑如丝,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方临渊知道,这是狐妖又要行恶事了。 可话本里的书生难道不知?步步落入陷阱当中,既是妖邪作祟,也是欲念迷心。 谁都抵挡不住。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16 第 116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自除夕这日开始, 朝臣共休沐三日,到了初三这天,便要照常入宫参加朝会了。 这是赵璴自入主皇城以来, 朝臣们第一次正式参见他。 方临渊也要去十六卫戍司当值。 大宣的女子没有上朝穿的衣饰,赵璴便换上了祭祖拜神时穿戴的翟衣。沉重的凤冠戴上发间时, 方临渊恰束好革带,一手提着佩刀的刀鞘从卧房里走出来。 “看着就重。”眼看着赵璴满头金玉摇摇晃晃, 方临渊不由得感慨。 便见赵璴回过头来看向他。 他生得是艳, 否则, 也不会这样多的金玉锦绣都无法喧宾夺主,一眼望去,仍是会被他的一双艳丽的眼睛攫住视线。 赵璴缓缓站起身来, 伸手接过了他的刀, 低头替他悬上腰侧。 “总戴它, 也就习惯了。”赵璴说。“你这会儿出宫?” 方临渊点头,舒展胳臂伸了个懒腰:“宫里离卫戍司远些,早一点,免得耽误点卯。” 赵璴应了一声,想了想, 又说:“卫戍司里不过是些巡城的杂事, 如今风波平定,你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他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却是将满朝上下的官职在方临渊面前铺开,挑白菜似的给他选。 方临渊笑出声:“我还没想好呢。眼下四境太平, 似乎也没我什么用武之地。”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我昨天听说,林子濯就要被押送回京了。”他道。 赵璴并没避讳, 点头应道:“这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会直接送到东厂。”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方临渊问。 赵璴看着他,沉吟片刻,抬手在他脸颊上抚了抚。 “你要是不想杀,也可以留着。”赵璴轻声说。“可他背叛过你。” 这个方临渊自然知道。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到时候,让我先见见他吧。” 赵璴点头。 “我跟时慎说一声。”他说。“正好,玉门关还派了人回京送捷报,应该也是你的旧部。你若想见他,就让吴兴海替你通知他。” 听见这个,方临渊高兴得直点头。 见他眼睛都亮了,赵璴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一边伸手替他整理好革带上的丝绦,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轻声说道:“我只怕把你束缚在京中的,又成了我。” 方临渊微微一愣,片刻才明白赵璴是在说什么。 “这不是边境尚无战事嘛。突厥人好不容易骗开了玉门关的城门,结果还不能京城援军抵达陇西,就将他们击退了。”他轻松地说道。 他明显看见对面的赵璴神色微微一顿。 只见他沉默片刻,继而捋好他的束绦,平淡地又问道。 “那若真打起来了呢?” 呀,这是又怕他走了。 方临渊难得看出赵璴的小心思,实在新奇,忍不住一边凑近了去看,一边卖关子:“那就……” 他拖了半天也没下文,直到赵璴实在忍不住,抬起眼看向他。 方临渊笑得眉眼都扬了起来。 “那我三天就能赶到,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之后,再三天赶回来。”他笑道。 “既为大将,自是要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让他们即便知道我不在边疆,也不敢轻易进犯。” 他说得下巴微微一扬,一派风发的意气。 却没注意到,面前的赵璴在听到他这话时,不露痕迹地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是紧张屏息之后才会有的。 他只道是个小玩笑,却不料自己话音未落,赵璴已然倾身上前,猝不及防地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方临渊被咬得哎哟了一声。 “你又把唇脂弄到我嘴上啦!” 方临渊说着,连忙凑到铜镜前去擦嘴角。 却见铜镜倒映下的赵璴,终于微微扬唇。 “怕什么。”隔着镜子,方临渊看见赵璴一边幽幽地看着他,一边说道。“他们不敢笑你。” 方临渊擦嘴角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对上了镜中赵璴眼中跃动的狐火。 这架势,仿佛只要他一转身,便要将他吻得天昏地暗似的。 ……这怎么行! 方临渊连忙一把捂紧了嘴,矫健地一闪身,从赵璴面前飞快地溜远了。 “我先走啦!”他扬声道。“再晚些,就要迟了!” 赵璴倒没阻拦他,只眼看着他急匆匆逃开的背影,行过殿门时,还因为皇宫里的门槛比侯府高出不少而被绊了个趔趄。 门上的宫女们吓得险些跪成一片,可方临渊一边笑着冲她们摆手,一边回头,隔着重重金碧辉煌的窗子朝赵璴得意地眨眼睛。 鲜活明快,像是照进殿门里头的明亮日光。 明媚的太阳,真就这么轻易地,落进了他的门楣里。 赵璴垂眼。 可眉梢眼角的笑意,哪里是这样轻易地,便能敛去的呢。 —— 方临渊临近点卯时到了卫戍司,进门的时候,李承安已经将今日当值的番兵点齐了。 “今天这么早?”眼看着大队的番兵秩序井然地外出换岗,方临渊有些意外地问李承安。 却不料,看见他的李承安比他还惊讶。 “将军?!”李承安两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方临渊好几圈。“你来啦,将军?” 方临渊眉心一动,不明所以地打量他:“撞鬼了?” 便见李承安压低声音,凑上前来。 “不是……五公主殿下,不是临朝了嘛!”他神秘兮兮的,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密辛似的。 如临大敌的,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大新闻。 “是啊。”方临渊无奈。“你才听说啊?” “这不是,这不是……”李承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直朝方临渊傻笑。 “什么?” “我们都担心你。”他说。“要是五殿下真成了……” 那个词他没敢说,只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那将军您,岂不是要被关到后宫里当皇后了?” 他笑得欠兮兮的,方临渊差点抬脚踹他。 “想什么呢。”他说。 “是是是!将军您英才盖世,怎么也不能被关到后宅里呀!”李承安直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临渊朝着他比划了两下,跟他打闹着朝卫戍司外行去。 “不过,那后宫那么多事情,谁来管啊?”说起这个,李承安又好奇了。 “术业有专攻,招些管庶务的女官就行了。” “……女官!”李承安一惊。“看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 方临渊偏头:“传了什么?” “五殿下不是要以女子之身临朝嘛。”李承安说。“他们都说,殿下打定主意要改换天地,今年春闱,只怕要有女秀才了。” 这话方临渊倒是没听说过。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赵璴身在京城,连街头巷尾的孩童唱什么歌谣都了如指掌,只怕这些消息,也是他放出的风声。 不知怎的,听见这个,方临渊心下竟有种与有荣焉的高兴。 他嘴角扬了扬,可这种喜悦却又莫名非常私人,令他不想被人瞧见。 幸好,李承安浑然未觉。 “不过,就算允许女子上科场了,她们没读过四书五经,怎么考得上?”他还在摸着下巴嘀咕。 “只要能考,今年考不上,明年后年,自会有人去学了。”方临渊道。“况且,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又不科举。” “这倒是。”李承安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幸好我如今混了个一官半职。我爹从前年年逼我科举,好像混不上什么功名,就要让祖宗蒙羞似的。” 说到这儿,他撇了撇嘴:“可我又不爱读书。” 方临渊不解:“既不读书,又要功名,去考个武举不就行了?” “这能一样嘛。”李承安脱口而出。 “怎么不一样?” “考文试的学的是经世济民,读出来是要做官的。”李承安道。“那武举人是什么?比的都是拳脚功夫。一般去考 的都是些比试武艺的江湖人,要是想当建功立业的呀,就直接去参军了。” 方临渊心下一顿。 这倒的确是如此。 素来军中将领,不是阵前搏出的官职,便是像他一般父死子继的。 遭逢乱世,他们还可在厮杀中建功立业。可在太平盛世里,没仗可打,那么想在军营之中崭露头角,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心下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文官是可以考校培养的,那若是武将呢? 如果盛世太平里也能养出合格的将领,那么战乱时便能从容应对,不必像从前一般拆东补西,或听天由命了。 眼下太平盛世,或许恰是个好机会呢。 “将军,将军?”见方临渊半天没说话,李承安在旁边上蹿下跳。 却见方临渊转头问他:“要是考了武举会有机会当将帅,你去不去?” 李承安一愣,继而狂喜起来:“将军,你要教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 “……啊?”方临渊不解。“知道什么?” “跟着您干,早晚能学到您的真本事!”李承安大笑。 “到时候,若我也能封侯拜相,回京请封受赏,那该是多光耀的事!到时候,说不定我爹都得给我行礼呢!” 他嘿嘿笑起来。 方临渊嘴角微微一抽,看了李承安两眼,没再答话了。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还是这么一个感天动地的大孝子呢。 —— 这天黄昏时分,时慎便亲自来卫戍司请方临渊了。 他手里还牵着流火。 一段时间的风尘仆仆,本就辛劳,流火还是个极其认主的烈马,折腾了一遭回来,从头到尾都瘦了一圈。 远远看见它时,方临渊心疼坏了。 “多谢时公公,还专程为我将马送回来。”方临渊伸手接过流火的缰绳,柔软的马尾巴便来回甩了起来。 流火刨着蹄子,依偎着拿脑袋蹭他。 旁侧的时慎低头朝方临渊行礼,笑道:“侯爷折煞奴婢。殿下今日吩咐,说待刑犯押送回来之后,请您过去看一眼。” 方临渊点头,摸着流火的鬃毛犹豫半天,还是舍不得这会儿就骑着它去奔波。 时慎眼色好极了,当即命人又牵了匹马来,询问流火是先送去侯府,还是直接送进宫里。 “都好。”方临渊摸了摸马脑袋,将缰绳交给了东厂的番兵。 他与时慎一路朝东厂而去,很快便停在了东厂的天牢门前。 “关在这里了?”方临渊问道。 时慎一边侧身请他先进,一边道:“是羁押在这里。不过侯爷放心,是关在地上的监房里,也还没有受刑。” 方临渊点头,一路跟着他进了监房深处。 地上一层的监牢,每个牢房中尚且还有通风的小窗。微弱的天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 方临渊也就在这里,见到了林子濯。 他与自己在城外时所见的没什么变化,仍旧消瘦而憔悴,眼睛里头晦涩的看不见光亮。 “……临渊。” 看见方临渊停在监房之外,林子濯沉默片刻,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方临渊看着他,点了点头。 只见素来不大爱笑的林子濯看向他,露出了个苦涩而平淡的笑容。 “我本是没脸见你的。”他说。“但是……回来路上,我听见了京城的消息。” 他顿了顿,后头的话,艰难地几乎说不出口了。 “……我仍很为你高兴。”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高兴的。”他说。“为兵将者,受天子怀疑忌惮,并不算什么幸事。” 林子濯目光一滞。 “……我知道。”他说。“我……” “我不是在说你。”方临渊却打断了他。“这些时日,你明里暗里地提醒我,我知道。皇命不可违抗,我也知道。”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却仍很坚定。 “我没怪过你。” 林子濯怔怔地看着他。 片刻,他眼中隐约泛起水汽,喉头微哽,却还是说道。 “你应该怪我。” “若设身处地,我换做你,未必能够比你仗义。”方临渊却道。 “忠与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林子濯就这么看着他,片刻,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与你共事的这段时日,我……”他哽咽。 “我深知你是个极好的人。我……我与陛下说过,许多次……可陛下不相信,我亦不可不忠……” 方临渊鼻间一酸。 林子濯每句话都没有说谎。他知道。早在他被囚禁宫中时,鸿佑帝就说了一样的话。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与林子濯一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主要怀疑谁,要处置谁,他们两个谁都是无法左右的。 方临渊用力抿了抿嘴,朝着林子濯重重地一点头。 “我知道。” 林子濯捂着脸,低头闷声哭泣起来。 方临渊则深吸一口气,转身飞快地行出了天牢。 再在里头待着,他只怕也要掉眼泪了。 时慎无声地跟在身后,与他一同停在了天牢的门外。 “侯爷如果想,只需一句话,殿下就能将他留在锦衣卫里。”时慎说道。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现下朝野上下,都知道林子濯为鸿佑帝做了什么。 顶替将领出征,本就是不光彩极了的丑事,更何况鸿佑帝如今已然失势,他在天下人眼里,便不是忠臣,而是走狗。 强将他留下,那便是强逼着他受万夫所指。 时慎见他摇头,便知趣地不再出声了。 方临渊则在牢门外站定,许久,出声问道:“赵璴跟你说了吗,他打算如何处置?” 时慎微微一顿。 方临渊转头看他。 “殿下给了奴婢一笔银钱,又给了奴婢几张田契,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任命文书。”便见时慎缓缓说道。 方临渊:“……什么?” “殿下吩咐,如何处置,全听侯爷吩咐。” ……这话,赵璴今早倒是没告诉过他。 但想起清晨随口答应他时,赵璴看向他的眼神,方临渊刹那间便明白,在那个时候,赵璴已经做好了决定。 只是,这几项处置的方式……似乎没有一项是责罚。 “他没有说,要怎么罚他?”片刻停顿,方临渊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时慎却是摇头:“若是责罚,也全听侯爷您的意思。” 方临渊明白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赵璴痛恶背叛,亦不是会以德报怨的人。 他这么做,不过是在告诉他。只要他接受,那么即便是最无法容忍的背叛,他也可以视若无睹。 只要方临渊点头。 在这一瞬间,方临渊转过头去,看向时慎。 “那么,就麻烦时公公了。”他说。 “侯爷请讲。” “这三条路,你交给林子濯去选,是隐姓埋名,解甲归田,还是居留朝堂,都由他自己来选。” 时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意外。 “那侯爷……您呢?” 方临渊却道:“我先走了。” 他的确该先走了。 他人的命运,无论是怎样的至交好友,在他选择原谅之后,前路该怎么走,便该由对方自己决定。 别人的人生他不必干涉,但赵璴不同。 赵璴为他做了太多的改变,他们的未来,全然都是彼此。 他忽地有些等不及了,现在就要立刻回去。 去见赵璴。 117 第 117 章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回到云台殿的时候,赵璴正坐在桌前看折子。 听见门外宫女向他问好的声音,赵璴抬头,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他今日回宫这样早。 而停在不远处的方临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方才一时热血上头,满脑子都是赵璴。现在赵璴就在眼前,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幸好,赵璴也没问他什么。 只见赵璴看着他,目光微微一顿,接着便漾起笑意来,抬手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来。” 方临渊一过去,赵璴就将他拉到了怀里头。 “见到他了?”赵璴问。 方临渊点头,目光恰好扫过了桌上的奏折。 “嗯。……嗯?黎驸马要和离?” 他正应声着,忽地被摊开的奏折上所写的内容吓了一跳。 他诧异地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点了点头。 “嗯。”他说。“我答应了他的。” 只见那奏折上已经朱批过,答允他的要求,又另外给他赐了府邸。 “什么时候?”方临渊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让他替我往宫里给你传话的时候。”赵璴道。“不过,他倒是聪明。本来我没想找他,是他自己发现的,主动开的口。” 方临渊一愣,更不明白了。 “发现?”他问。“发现什么,陛下将我关押起来的事情?” 赵璴点头。 “那会儿姜红鸾刚死,赵瑶没见到皇帝,就让黎柘借口看望九公主,天天到宫里来求见。” “她怎么不自己求?” 赵璴笑了一声。 “这不是怕惹皇帝厌烦,更不宠她了吗?”他说。“她本就嫌弃黎柘门楣低,姜红鸾死了,她更没倚仗,哪敢再拿她自己去赌。” 这六公主倒真是…… 不过,想想从前见她那几回,再看她此番做出的事情,方临渊倒也不怎么意外了。 “他主动把消息告诉的我。”赵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方临渊的后腰,一边接着说道。“我让他不必多事,他就大概知道我有计划了。” “痒。”方临渊被他摸得后背直麻,赶紧侧身去躲。 可那圈椅总共只那么点地方,他没躲开,反被赵璴逼到了角落里。 赵璴笑着亲了他一下。 “嗯。”他说。“然后他就问我,有没有话要带给你。他说自己那两天渐渐能见到九公主的面了,每天都能在宫里待段时间。” 方临渊避无可避,只好放弃了。 “那他这样还真是冒险。”他说。 “是,所以我信上只让你安心,又问了他想要什么。”赵璴说。“他说他没什么所求,如果可以,也只是想要自由。” “那六公主那里怎么办?” “管她怎么办。”赵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是嫁娶自由,黎柘真想和离,我也不能拦着他啊。” 方临渊闻言,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赵璴说的也确实没错。况且,便是皇上换了人,公主皇子也有朝廷供养,夫妻和离这样的争端,顶多也只是颜面扫地罢了。 “说起来,九公主的名字定下来了吗?”方临渊又问。 赵璴嗯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来,在一堆奏折里翻动了几下:“礼部递了两个名字,我看看……” 方临渊倒是知道礼部想过两个名字给她。 不过想起那日那小姑娘安静而倔强的眼神,方临渊顿了顿,问赵璴道:“或者这件事,可以问问她自己呢?” 赵璴一停:“什么?” “我上次见她,看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方临渊道。“想必她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听见这话,赵璴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眉眼中的笑意让方临渊有点看不懂。 “怎么了?”他问。 “你好像很喜欢孩子似的。”赵璴说道,眼神不知为何,隐约显得有些暧昧。 方临渊表情微微一僵。 “也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尊重她个人意愿罢了……”他说着,便警惕地要从原处站起来。 可赵璴却已经圈住了他。 “若是喜欢,我们也可以试试。” “试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赵璴用行动回答了方临渊。 方临渊:“……赵璴!” 他咬牙切齿。 只可惜,他如今尚不能站上朝堂。 否则,他非得参赵璴十本荒淫无度的折子不可。 —— 此后,赵璴也没再问起林子濯的去向。 倒是时慎特命人递了东西来。 银票、田庄,还有委任状书,全都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云台殿来,送东西的人说,牢里放出来的那位大人只请时慎给了他一匹马,此后便自从南城门离开了。 他哪个都没选,无论是出于懊悔感愧,还是最后的气节。 方临渊也没再多问。 聚散有时的道理他明白,也知道林子濯年纪轻轻,武功高强,便是身无分文,也不会没有他的去处。 鸿佑帝的事尘埃落定,眼看着皇上已经成了废人,三皇子又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过错,朝中暂且也没人再对赵璴有什么异议了。 钦天监也得了赵璴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开始勘测星象,甄选赵璴登基的吉日。 第二天黄昏,方临渊见到了陇西回来送捷报的将领。 这将领他很熟悉,是卓方游麾下的,叫曹阳秋,如今也不过刚到二十,却已经跟了他几年了。 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小将一看到方临渊,堪堪行过礼后,便激动地冲了上来礼。 “将军!”他道。“一年了,我终于见到将军了!” 他们二人是在卫戍司见的,方临渊便带他去了附近的酒楼,点了两壶京中独有的花雕酒。 两杯酒下肚,曹阳秋朝方临渊笑道:“之前卓将军就说京里的酒水甜滋滋的,我还不信,如今尝来,真跟甜水儿似的。” 方临渊让他逗得发笑,不忘问道:“先说要紧的。我看陇西发回来的战报很潦草,具体战况究竟如何?” 说起这个,曹阳秋就来精神了。 他说当时战报很急,京里又特派了方将军来。卓将军怕他担心,战事一了,便急忙先将此战的结果先送回了京来。 与方临渊猜测的一样。 玉门关本就是一座占地极广,又雄踞天险的大关,比起虎牢关而言,容易守多了。 方临渊提前制定的守关方略,也就是陇西俗称的“定侯策”,的确周密而详细,卓方游按着它步步执行,玉门关便被守得密不透风。 再加上方临渊与赵璴送去金银,全都换成了粮种与农具分派给了陇西各城镇的百姓,没收他们的银钱,只在秋收时取了收成的一成充进各城驻边的粮草。 于是今年,陇西粮草充沛,兵强马壮,饥寒交迫的突厥兵不过两日,就被落花流水地打跑了。 说到这儿,曹阳秋不由得连声叹道。 “如今陇西的将士们,都说您是神兵降世呢!当年玉门关丢的时候,您还是个孩子,夺回城关后不过几天便回京了,单凭着一张边防图,便将玉门关守得固若金汤!” 听他这样夸,方临渊不由得笑着摇头。 “说得夸张了。”他说。“城关本就是你们守住的,我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纸上谈兵能打赢仗,那才是滔天的本事呢!”说到这儿,曹阳秋面上露出不忿的神色。 “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到玉门关的竟不是您。来的路上,京里的事我全听说了,皇上竟连您都不信任。幸好五殿下巾帼不让须眉,若是您当真……鸟尽弓藏,边关将士怎么能不寒心呢!” 方临渊忙打断他,正色道:“不要妄议君上。” 曹阳秋那表情,分明还是犯嘀咕。 毕竟那位君上,可不一定还能当几天的君上呢。 但他对方临渊向来敬重,听见方临渊这样说,便也止住了话题。 “不过五殿下当真是女中豪杰呢!” & nbsp;“这话怎么说?”方临渊问。 “我今早上朝的时候入宫朝见的,跟着一起上了一回早朝。”曹阳秋笑道。“五殿下如今掌权,我们自然是服气的,不过朝中挺多大人仍旧不服。不过五殿下手腕厉害,人也雷厉风行,我看那些大人除了阴阳怪气地嘀咕几句,也不敢真做什么。” 方临渊听见这话,嘴角也不由得染上笑。 赵璴做事厉害,他当然知道。不过从别人口中听来,还是不一样。 说起这个,曹阳秋不禁又问:“不过,将军,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方临渊看向他,便见他似难以启齿,黝黑的脸上都憋出了点红。 “咱们历朝历代……也没出过女皇。”曹阳秋说。“那将军您……” “不用担心我。”方临渊说。“不过说起这个,我倒真有话想问你。” “将军您说!” “陇西的将士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当然放心。”方临渊说。 曹阳秋连连点头。 “这回大捷,我倒是第一次发现,如若兵法足够得宜,博采众长又因地而为,便是按图索骥,也可稳稳当当地得胜。那么,若是能令四境将领都能如此稳妥守城的话,想必眼下的一时太平,还能延续得更为长久。” 听他这样说,曹阳秋也点头。 “只是可惜,不是人人能像将军您一样,能写出这样无懈可击的兵法。”他点过头后,又是叹气。 “也未必非得是我。像是长公主殿下,她那样用兵如神的号令水师,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方临渊道。 听他这样说,曹阳秋深以为然地点头,却还是疑惑。 “那么,将军是怎么想的?”他问。 “我是想……”方临渊沉思道。 “如果京中也有如太学一般,固定可培养新的兵士将帅的地方,让各地的将领能有机会,在边境太平之际交替着相互交流研习,切磋战术的话,想必大宣便不会因缺乏良将而忧虑,更不必在战时互相借调抽用,手忙脚乱。” 说到这儿,方临渊想了想,又道。 “未免所教授研习的都是纸上谈兵的策略,我想,当年我兄长想出的办法就可用。将兵马分开,拟作战时之姿,再分令不同将帅各自领兵,点到为止,借以实训操练。”他说。 “我们在边境时,也曾这么做过几年,目前来看,是很可行的。” 听见方临渊这样说,曹阳秋眼睛都亮了。 “还有此等好事吗!”他道。“那么,既能学新的兵法战术,又能靠着模拟操练来验证可行性!” 说到这儿,曹阳秋激动得脸都红了。 “将军,此举我看可行!”他说。 “这也不是一日之功。”方临渊说。“不过,我看今年核税新政在江南选用城镇试验的办法就可行。总之现下四境太平,可以循序渐进,以备战时之需。” 曹阳秋的头点得像捣蒜一般,又连着敬了方临渊好几杯酒。 喝到后来,他都已经开始拿手指蘸着酒水,跟方临渊比划着,玉门关如今可以将将领伍长们分成多少拨来轮流入京进习交流,从而能保证边关有足够的兵将镇守。 再后来,方临渊都饮得有些醉了。 “此事不宜着急。”他醺醺然地对曹阳秋说道。“得徐徐图之。” “将军怕什么呀!”曹阳秋直笑。“如今那位,是您夫人。您将此事说与她听,她还能不答应?” 方临渊闻言,执着酒杯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讲的。”他说。“私情与公事要分得开,否则岂不是拿社稷开玩笑?若此事当真可行,那便是要将大宣兵将的管制都变一番模样的,若出了差错,既对不起天地祖宗,也对不起生民百姓。” 曹阳秋却已经醉得听不懂他的话了。 “你就说,你要是去找你夫人,她答不答应?”他口齿不清,只一个劲地问。 方临渊被他问得笑了起来。 “他答应。”再开口,他染满笑意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他什么都会答应。”他笑,眼中映着杯中摇曳的酒液,让他的目光都粼粼地明亮起来。 “他素来是待我很好的人。”他说。 “很好、很好的人。” —— 方临渊回到云台宫时,便见赵璴正坐在窗前的榻上,肩上披着大氅,手里还拿着一卷公文。 不远处的桌案上,折子堆得像是小山。 赵璴从前是没这样忙的。他从前每天到怀玉阁时,赵璴都是在读书焚香。 看见方临渊回来,吴兴海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饮酒了?”赵璴一抬眼,已然嗅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方临渊点了点头,走过去往他身边凑。 他刚才是喝得多些,出门又教冷风一吹,脑袋昏昏沉沉的。 直到进了房中来,氤氲一片的暖气里,缭绕着赵璴身上的桂花冷香。 他忍不住地靠上去。 赵璴见状,轻轻笑了两声,侧身给他让出了位置来,又在他坐下的时候将他揽在怀中:“喝这样多,是今天很开心?” 方临渊点了点头,又往赵璴桌上看:“怎么还没忙完呀?” 赵璴圈着他,一边倒了茶来给他醒酒,一边笑道:“没剩什么了,只是还剩下一点需再推敲琢磨的。你帮我看看?” 说着,他将茶盏放在方临渊手里,又将手里的文书推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垂眼,便见是几份吏部出具的、将领调任的文书。 是兖州守将谭暨被处置之后,连带着整个兖州的许多文臣武将都被处置过。文官尚且好说,但将帅缺位一则却是至今还没解决。 如今兖州的守将还在由副将暂代,如今年关已过,又有朝臣上书,请求赵璴尽快任命新的将领。 方临渊不由得放下茶来,又朝后翻了几张。 “吏部侍郎提议擢升代领的副将为主将。”赵璴说道。“又让兵部挑了几个人选,说请我在这里头挑出一个来。” “那个副将我见过,虽说当时没为谭暨做事,但总共也没带过两回兵,想来忠厚有余,但难当大任。”方临渊翻过那个副将的文书,摇了摇头。 赵璴:“嗯,那其他呢?” 再看过之后几页,便是醉得醺醺然的方临渊,都不由得皱眉:“这几人虽在兵部任职,但都是科举出身的文官。兖州虽连年太平,但与草原各部和高丽接壤,边关重镇,这也太草率了。” 赵璴点头。 “非为兵部草率,而是朝野上下,如今能用的武官只有这些。” 方临渊抬头看向赵璴。 “也未必只有他们。”他说道。 赵璴双眼微微一闪,接着轻轻笑了起来:“想来我们所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战功最为显赫的,除了方临渊,便只有那位寡居的长公主。 “不过,长姐至今只领过水师,不知是否能领陆上人马。”赵璴道。“另外,兖州的空子补上了,之后再要肃清行伍,想必空子只会更大。眼下我即便有心,也有些投鼠忌器” “长姐不用担心。”方临渊说。“排兵布阵都是相通的,比起陆上行军,水师的地形更加复杂,反而要难得多。” 说着,他看着赵璴。 只见赵璴眉目微沉,眼神却很专注,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在这一刻,方临渊忽然意识到,一些想法是否可行,也未必需要他自己深思完全,才能开口说出。 他注视着赵璴,片刻眨了眨眼。 或许可与赵璴商量呢?他二人结发为亲,本就是一体的。 便见赵璴轻轻笑了,眉目平和,嗓音也温柔。 “又在打什么主意?说吧。” 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酒喝多了,脸上都藏不住事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在想,你说的武将空缺,或许也是有办法的。” “原是在卖关子。”赵璴笑,低下头来就要吻他。 方临渊说着正事呢,一心想躲,可直到这会儿才发现,除了堵住他去路的几杌,四面八方都是赵璴。 他让那冷香吸引着,早落进陷阱里去了。:,n..,. 118 正文完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钦天监不过几日便测算出了天时, 将赵璴登基的吉日定在了正月里。 而赵玙的调令,也在几天之后公诸于朝堂。 朝中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长公主殿下如今尚在孀居,实在不宜出征领兵啊!” 朝中的老臣涕泗横流, 一时间门满朝文武跪下了大片,为首的几个年岁最长,一副若长公主失节, 他们也要撞死当场的架势。 只是他们这样拿道义捆绑,对鸿佑帝有用,可赵璴从来不吃这一套。 “那么, 若如各位大人所言, 本宫也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气势凛然地端坐在龙椅上,嘴上说着自己不该, 可那咄咄逼人的冰冷神色, 却比磨着刀要杀人还要可怕。 底下的老臣自然不敢说他什么。 他们本就失了先机,再置喙什么已经讲不出道理了。 再加上赵璴大权在握,满朝臣子又各怀鬼胎, 皇上更是再没有一个可堪大任的皇子。 他们便更无仪仗。 一群大臣低着头,诺诺半天, 才别别扭扭地说道:“此事不可相提并论。陛下有圣旨公于天下传位于您,殿下临危受命, 自不可与任何人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赵璴却淡漠地垂眼。“长公主当年也是临危受命。若非她领战船出海反击,只怕福州水师全军, 都要跟着她那位夫婿葬身大海了。” 说着,他环视四周, 视线扫过满殿朝臣。 “天下难道还有让名将为败军守寡的道理吗?兖州若一日城破,在座各位,又有谁守得住自己的名节?” 那些跪地的朝臣哪里答得出话来。 “可是……可殿下又不是孀居。安平侯为了殿下居留于宫, 国祚安稳,自然与长公主不同。” 就在这时,有个大臣仍旧倔强不服,虽说语气弱弱的带着怯意,却还是开口反驳了一句。 赵璴笑了两声。 “这可不是。”他说。“谁告诉你安平侯要为了本宫留在后宫里头了?” 朝臣们一时面露惊讶,面面相觑。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她连登基的日子都选好了,礼部与太常寺忙得头脚倒悬,就是在筹备她的登基大典。 难不成,她没打算封安平侯为后? 他们交换着诧异的眼神,继而纷纷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上的赵璴。 便见赵璴神色平静,接着说道。 “安平侯为十六卫将军一年,京中风气一新。更是接连剿匪平乱,肃清京城内外千百余里。眼下四海初平,却也是百废待兴,朝野上下既需要诸位大人,自然也少不得能持大局的武将。” 说着,他看向兵部尚书。 “李扶。” “微臣在。”兵部尚书连忙出列。 “本宫今日任命十六卫将军方临渊为兵部职方司侍郎,另主持春闱的武举选拔。”赵璴说道。“擢都指挥使李承安为十六卫将军。” 朝中当即哗然一片。 让方临渊入兵部,却不提另立新后!那岂不是把后宫与前朝都搅乱了? 可是,不等他们反对,李扶已然上前一步,俯身行礼道:“臣遵旨。” “嗯。”赵璴应声,在一片哗然中偏过头去,对立于一旁的吴兴海道。 “拟旨。” —— 这是前些时日,方临渊与赵璴商量出的结果。 对于方临渊的提议,赵璴很是认同,但他二人皆知,培养兵将并非一日之功,需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走得扎实。 于是,赵璴便让方临渊先掌兵部的人员任免以及武举一事。待春闱放榜之后,再于国子监添上将学一科,方临渊手中有人,可以将这些武举人当做第一批学子送进国子监中研习。 此后设置将学的课程,令课目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便可擢选各地的守军入京研习交流了。 至于教学的师傅,京中与各地都有年迈荣休的老将,虽如今赋闲在家,当年却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帅。 方临渊从小跟在他父亲身边,提起他们与他们年轻时的军功战法皆是如数家珍,再有兵部的记档辅助,挨个登门请聘,凑齐教学的先生不是难事。 于是,调任兵部这件事,方临渊早就知道,拿到圣旨时也并不意外。 李承安却是险些要跳起来,捧着圣旨围着方临渊直打转。 “将军……怎么我要当将军了?” 方临渊被他晃得眼晕,又有一众十六卫的纨绔们将他们围拢在中间门,七嘴八舌地,都问他能不能还留在卫戍司里。 “你们而今能独当一面,也不用我再留着教导你们什么。”方临渊说。“再说了……” 他啧了一声,按了一把旁边那个红着眼睛,眼看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的小子一眼。 “憋回去。我就算不在卫戍司,也还在京城里,有什么好哭的?” 一时间门,周围的年轻小子们又是哭又是笑的,热热闹闹地又闹成了一团。 方临渊看着他们,难免也有点不舍得。 在卫戍司任职的这些时日,的确是轻松愉快的。 但他仍知,他年岁尚轻,还不是贪图悠闲玩乐的时候。他的父兄,下属,还有数不清的前辈,将热血洒来,不是为了让他安享眼下的太平的。 他哪里闲得住呢。 “哭什么?咱们将军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听我爹都说了,将军调去兵部,是要给大宣养出更多的帅才来呢!”旁边的娄硕说道。 其他众人没他消息那么灵通,闻言纷纷看向方临渊:“真的吗?将军?” 这事早从朝中传出来了,方临渊也没打算瞒他们。 “是啊。”他答道。 “那将军以后,就不去打仗了?”有人问。 “不耽误。”方临渊道。“以后若你们也能学到上战场的本事,边关再有战事,我亲自带着你们去打。” 二十来岁的年纪,谁不想当英雄。 一时间门,周遭的年轻公子们的眼睛又亮了,七嘴八舌地问他是怎么个学法。 方临渊好不容易才脱身。 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十六卫的事务本就全由李承安负责,因此没有太多需要交割的事务。 不过半日,他手中的余事就连带着将军印册一起,全交给了李承安。 “将军,我爹说您是要去做大事的。”李承安捧着将军印册,对方临渊说。“您之后有什么吩咐,只一句话,我赴汤蹈海都给您办好!” 方临渊让他逗得笑出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行。”他说。“我记下了。”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的李承安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他。 “将军。” 方临渊回头。 便见李承安走上来两步,神情虽仍旧是犹豫的,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公主殿下为人极好,待您也是一片真心。”他说。“您多年深情,眼下看来是值得极的。” 方临渊一愣:“什么?” 李承安四下看了一圈,小声说道。 “殿下……除夕前那天晚上入宫的事情,我早知道。”他说。 方临渊一愣。 “林子濯之前就算忙,也不会像那回那样莫名其妙地失踪。我当时觉得奇怪,就派了几个弟兄去打探了一下,发现他是跟着您出城去的。”李承安说。“再后来,便是您消失了。” “我们几 个商量了一下,就想着去告诉公主殿下一声。可我们当时想着,殿下毕竟身居后宅,能做什么?我们倒是弟兄多,实在不行……潜入宫去将您救出来,也不是不行。” 方临渊深吸一口气,咬牙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你不想活了?” 李承安笑了两声,避开了这个话题,接着说道:“我就直接告诉了殿下。殿下当时只说不必我们费心,但我们后头才知道,殿下的人当时入宫,人手是不够用的。” 他轻声对方临渊说。 “所以她才亲自带人,入宫谋逆。”他说。“我也是到那会儿才知道,殿下那天拒绝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是您的至交好友,有救你的心就够,其他的,只需双手干净,堂堂正正。” —— 方临渊再回宫时,天色已近黑了下来。 宫里各处都掌起了灯,星星点点的一片暖光,一路随着碧瓦飞甍的宫殿铺展到了天际。 方临渊踏进了云台宫的大门。 便见殿堂之中,跳跃的烛火之下,几个宫女一字排开,手里捧着雕金的托盘。 金线镂绣的吉服、金龙盘飞的嵌珠宝冠。 竟将满殿烛火都照得失了色。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站在它们前头的赵璴。 他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身着逶迤曳地的织金龙袍,头戴日月龙凤皇冕,垂毓之下,艳色惊人。 见方临渊进来,他回过头,走上前来,伸手携住了他手腕。 “来,看看。”他说。“内府监刚送来的吉服。” “你登基穿的?”方临渊问。 赵璴笑着将他带到了托盘前:“不是我,是我们。” 他声音很轻,平淡中隐有柔软缠绕,与素日的冷肃截然不同。 惹得伺候在面前的宫女都忍不住低头,抿着嘴笑。 而旁侧,内府监掌印太监笑得眉眼喜庆:“侯爷既回来了,奴婢着人伺候侯爷换上试试吧?若是哪里不合身,咱们再连夜去改。” 却见赵璴抬了抬手,道:“不必,放下就先退出去吧。” 太监连忙躬身连连地应,指挥着宫女们将吉服摆成一排,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怎么让他们出去了?”方临渊不大明白。 便见赵璴垂眼,嘴角勾起时,一双手已经搁在了方临渊的革带上。 “我来帮你换。” 方临渊耳根一热,错开目光,不敢再看那轻晃的垂毓之下,那双含着笑的眼睛。 赵璴举动虽慢,却有条不紊的。方临渊虽有些赧然,却还是顺着他的动作张开手,任由他游刃有余地解下自己的外袍。 “我今天听李承安说,他之前想入宫救我,被你拦下了。”片刻,方临渊问道。 赵璴嗯了一声,将他的衣袍搭在一旁,拿起了拿起了吉服最里层的纱袍。 “本就不必他麻烦。”赵璴说着,将纱袍套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宫中内制的蝉翼轻纱,柔软得像云烟一般,赵璴的动作亦是慢条斯理的轻柔。 纱袍笼上了方临渊的肩背,赵璴的手勾过他的腰身,微垂下头,将袍上的丝绦打结系起。 “忙乱中易出差错不说,他们一心为你,不必让他们再担谋逆的罪名。” 随着他的话,赵璴的气息轻轻落在了方临渊颈侧,轻而微凉,像是另一层覆在他身上的纱一般。 方临渊没能接上话来,眼看着赵璴将这层衣衫穿好之后,来回检查了一番。 他俯身去量袍摆至地的距离,又伸手丈量过他的腰身,接着寸寸掠过他的肩背,又执起他的手来,检视衣袖的长短。 方临渊心下又痒,身上又发烫,不由得抽回手,小声道:“都很合身。” 赵璴轻轻笑了一声。 “宫里做出的尺码,轻易也不会出错。” 说着,他又拿起一旁的绸衫,替方临渊穿上了身。 吉服逶迤厚重,比他的衮服更加庄重奢华。单衣袍便层层叠叠有数层之多,金红交织的衣摆之下,更有层叠隐匿的五色,是山海、是草木、是云水,更是苍生与万物。 赵璴一层层为他穿着衣,在一片衣料摩挲的安静中,又问道:“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方临渊顿了顿,还是真诚地答道:“我听他说,你因此而冒了险。” 赵璴为他穿上最后一层锦袍,华光熠熠之下,他拿起托盘上的玉带,笼上方临渊的腰身。 “冒险?”赵璴反问。 “嗯,他说因为人马不够,你才会亲自入的宫。” 赵璴笑了一声,抬手为他取下发冠时,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自然不是。”他说。“你在这里,不管是千军万马,还是只有我一人,我都会亲自来。” 金冠被轻轻束上方临渊的发顶。分量很沉,有金玉在他耳边微微晃动。 方临渊没戴过这样重的冠,一时间门,脖颈都不敢轻易乱动了。 却见赵璴打量着他,目光渐深,熠熠的金光都晃进了他的眼底,像是惊艳。 接着,他轻轻笑了,伸手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了铜镜之前。 镜子里此刻倒映出了两个人。 厚重辉煌的冠冕与衣袍,是手掌天地的皇权于现世中的昭彰。 而他们二人,在这样一片玉堂金锦中并肩而立,金红交织,既像共同踏上天阶后并立云端之景,又像当时洞房花烛之下,一对珠联璧合的眷侣。 他们像刹那间门一同入了画。 方临渊不由得转过头,看向镜外的,站在自己身侧的赵璴。 而镜中的赵璴眼里也偏过头来,眉眼深邃地看向了他。 “我们是不是连合卺酒都还没喝过?” 目光相触的瞬间门,赵璴忽然问。 “是。”方临渊点了点头。“可这儿没有酒吧?” 他四下去找,便见赵璴已经拿起旁侧桌上的杯盏,递了一杯在他手中。 “那就先以茶代酒。想必天地神明,也看得见我们。”只见赵璴笑道。 方临渊在他明亮柔软的笑容之下,端着杯盏,举在了二人面前。 赵璴单手执杯,手腕轻轻勾缠过了他的。 杯中波光微漾之下,他与赵璴对视着,片刻,他听见赵璴缓缓说道。 “方临渊,若无你,既无眼下的盛世,也无现在的赵璴。” 只听他笑,嗓音低而缠绵。 “我如何能不爱你。” 杯中的清波映进了他二人的眼中。 方临渊轻声答他。 “我也爱你。”他说。“从很久之前。” “从什么时候?”只听赵璴问。 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第一眼看见赵璴雪中折梅的那一瞬间门,还是寒光乍现的狐鬼逐渐露出的温热与柔软,亦或是那刻于骨血中的,从未改变过的坚韧和皎洁。 太多的时刻了,方临渊一时讲不出,究竟是哪一刻。 他还没答,却见赵璴看着他,已经笑了。 “好了,不必答我,我从你眼睛里已经看见了。”赵璴说。 “我知你爱我,亦如我爱你。”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19 番外一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正月廿五, 鸿佑帝退位为太上皇,皇五女即位,改国号为景平。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并于春闱之前召开恩科。 恩科由新任吏部尚书元鸿朗主持, 另由兵部职方司侍郎方临渊主持武试。 三月初, 四海回春, 恩科放榜。 国子监的将学也在这日挂起了牌来。 那位近日春风得意的兵部侍郎上书陛下, 说历年武举劳师动众、耗费颇多, 历届登科的武举却大多无法入朝效命。 陛下深以为然, 却说武举课目皆为拳脚刀兵功夫,即便登科中举,所擢拔的也非将帅之才。 于是,兵部侍郎奏请陛下, 在此后的武试课目中增加兵法一则,并于国子监中设立将学, 对新科进士加以培养, 再作擢选。 陛下欣然应允。 这位兵部侍郎是何许人物?说起他,便是市井孩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去年北拒突厥, 夺回陇西的是他,年初圣莲教肆虐,活捉首领的是他。充兖二州饥荒肆虐,惩治贪官污吏、剿匪平乱的是他,此后新皇登基,为女皇之夫的,也是他。 世间哪还有如此传奇的人物? 至于与太上皇相关的那些事…… 众人明面上绝口不提,但太上皇还没仙逝, 人人私底下就都要骂他一句昏君了。 哪有高坐龙椅的万岁爷,挥刀向着平民百姓砍下来的道理?更遑论那位传奇却忠直的方将军,险些因他的猜忌而死在深宫。 平民百姓口中的,更多的自然是公理道义。而朝中的大人们,则对宫里的风向了若指掌。 这位皇夫,可是比那位铁腕冷心的女皇陛下更不能招惹的存在。 以至于那位兵部侍郎众星捧月,非但将学一科筵请了七八位退隐的良将来做先生,揭牌那日,更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光是来帮他剪彩绸的,就有兵部吏部二位尚书。 两人都是近来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那位皇上跟前的红人、吏部尚书元鸿朗大人暂且不提,兵部尚书李扶非但自己是最早一批拱立新皇的大臣,他那位原本不成器的、在京中称得上纨绔之首的公子李承安,眼下都成了堂堂十六卫将军。 更别提朝中各位大人、东厂的那位时厂督,还有驻守京城的那几位与方将军关系匪浅的将领。 方临渊也在这日忙得头晕目眩。 幸好流程一则,赵璴早替他把好了关,这日虽则宾客多得超乎他想象,国子监内也算有条不紊,没乱阵脚。 待到剪彩典礼结束,众人便纷纷上前朝他道贺了。 他在京中多日,共事过的同僚实在不少。从鸿胪寺的各位大人,到他前往兖州时同行的衡飞章,单是文官就有不少他熟识的面孔,更何况京城内外的武将。 祝松特备了厚礼,带着一众守城的兵将送来了数架兵器,直在国子监的院子里摆了一排。京郊驻军的将领范玉树与周嘉,当时曾与方临渊一起北上过,这回一见方临渊,便打听起了将学的事情。 “将军,听说以后将学也可收纳军中将领了?”范玉树尤其兴奋。“将军可定好了,各军名额有多少,怎么个擢选法?” 看他那模样,只怕得了消息,第一个便要把自己送来了。 方临渊笑起,花了很长时间,给他讲明了职方司制定的兵将考绩方略,待到这些方略落实到各地军营之后,考绩为甲等的,便可分批次入京交流研习。 周遭几人连连点头。 “不过,说起这个,京郊大营还真与别处不同。”方临渊对范玉树说道。 “将军请讲!”范玉树兴奋道。 “将学虽以讲授兵法为主,但我与各位先生交谈过,他们都认为,不落于实训的话,再多的兵法都是空谈。”方临渊说。 范玉树连连点头。 “因此,还需劳烦范将军,重新训练京郊守将,再对校场重新划分,此后用作模拟实训攻守的场地。”方临渊说道。 范玉树眼前一亮。 京城驻军本就是闲置在此的,他手下的兵马也多空领粮饷,除日常作训之外,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若真如方临渊所言,他手下的人马有处可用不说,那些军中的兵将,也能增加许多露脸的机会,还愁怀才不遇,无处擢拔吗? 范玉树连连答应。 而那边,摆放好了贺礼的祝松也凑上前来。 “将军,我素日无事,可来将学旁听吗?”他笑嘻嘻地问。 他摆放贺礼的动静太大,连国子监里其他学科的学生都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了。远远望去,方临渊还零星看见了几个女学生,和其他学生一样穿着墨蓝色的布衣长袍,头发挽在方巾里。 方临渊不由多看了两眼,继而朝祝松笑道:“自然可以。京中的将领、兵卒们,只要休沐的,都能来听。” 祝松高兴得直拍方临渊的肩膀。 “对了,将军。”二人交谈片刻,祝松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道。“前些日……子濯给我来信了 。” 方临渊点头。 “他说他眼下过得很好,又听见了您在京中天翻地覆的作为,很为您感到高兴。”祝松说。“他当时……是糊涂了些。” 方临渊朝他笑,摇了摇头。 “没事。”他说。“我那时在东厂,也跟他说开了的。眼下知道他过得不错,我也替他高兴。” —— 剪彩过后,将学的学生和先生都入了国子监来。气氛热烈时,众人都要请将学的新祭酒方将军来为他们祝个词,方临渊光听见这种事就头痛,连忙趁着人多眼杂,偷偷地溜了。 却不料刚出国子监,就被抓了个正着。 “将军今日春风得意,竟这般忙碌。”那人站在旁侧笑。“倒教在下好等。” 清润疏朗的声音,方临渊回头,便看见了一身白袍,金兽覆面的赵璴。 他穿着男装,恰为“朱厌公子”的打扮。 眼下他虽登临皇位,可楚氏商号仍旧没有丢开。从北至南绵延了半个大宣的商业版图与漕运枢纽,既是他源源不断的私库资金,亦是他潜藏在皇权之下的、最为可靠的触须耳目。 只见赵璴朝着他淡笑,一把泥金扇子在面前哗啦一声打开,端得是疏朗如竹的风流。 “赵……朱公子?”方临渊走上前,险些喊错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便见那位朱公子莞尔一笑:“今日是将军的大日子,在下也特来为将军道贺。” 方临渊被他逗得笑了一声,走上前两步,停在了赵璴面前。 “那,朱公子打算如何道贺?”他挺直腰背,双手朝着身后一负,煞有介事地板起脸来,说道。 “在下已经在泰丰楼定好了宴席。”只见那位“朱公子”微一欠身。“将军可否赏光?” 方临渊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走吧。” 便见面具下的赵璴也笑了起来。 他二人并肩而行,一路穿过上京繁华的街巷。 眼下要到会试了,朝中各处忙于准备,而京中也多了不少进京待考的举子。 方临渊想起方才所见,对赵璴说:“我刚在国子监里,也看见了几个女学生。” 赵璴点头。 “有几家大臣把女儿送来了。”他说。“太学里本就有不少世家公子,我就让他们按照从前招收的标准,考绩通过的,就放进去了。” 方临渊应了一声:“世家贵族的女眷大多都是精通诗书的,想必科考于她们而言,也不是那么困难。” 赵璴点头。 “慢慢来。”他说。“循序渐进,民间能读书的也会越来越多。” 他二人交谈着,一路到了泰丰楼外。 却不料刚到门前,隐约便听见里头有争执的声音。 “实在抱歉,楼中现下只剩下一间客房了。也确实是这位女公子先来的……” 方临渊抬眼看去,便见楼里的柜台前站着两拨人。一边为首的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好些个随从,看起来声势浩大。 而另一边不过两人。前头的那个女子衣装简朴,衣袖束在护臂中,后头跟着个丫鬟,背上背着书箱。 “就她这穷丫头,住得起泰丰楼的客房?”那中年男人高声道。 “泰丰楼今日有诗会,这位女公子是来参加诗会的。”柜台后的掌柜解释道。“她只住一日就走,不如公子您明日赶早?” “我可是要住八天的!你们会不会做生意,还不快把客房给我?” 听见那女子只住一天,中年男人当即大声说道。 掌柜满脸为难,而那女子段站在那儿,虽不言语,却是方寸不让。 那中年男人显然不高兴了。 他的目光扫过掌柜,接着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眼,神色恶劣极了。 “怎么,怕得罪她,是怕这女人中状元么?”他冷笑。“女流之辈,你们以为还真能入朝为官?要我说,不如早些回家去,在这儿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要你说?” 就在这时,方临渊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他转头,便见是个衣着体面,却也没华贵到哪儿去的年轻男人。生得是不错,像是话本里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小白脸似的,但这样的人通常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 更何况他旁边那个,身上的白衣是平头百姓才会穿的颜色,即便面具扇坠看起来都金光闪闪的,也不过是没有功名、身低微的普通人罢了。 只见那小白脸抬眼看向他,接着说道。 “她考不考试,倒是您说了算,不知您是何许人物?” 那中年男人闻言,面露不屑,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 “我说了不算,你说的就算?”他笑。 “难不成你是皇上?”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20 番外二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不等方临渊答话,泰丰楼的掌柜已然躬身绕出柜台,迎了上来。 “呀,将军!将军今日大驾光临,是来用膳吗?” 说着,他已然转过头去,扬声招呼道:“来人,请将军楼上坐!” 方临渊抬了抬手,说道:“不必麻烦,我今天约好了人。” 掌柜忙又看向他身边。 这位早在泰丰楼便定过位的方将军他认得,旁边的这位,更是无人不认识他面上的金兽。 “朱公子!”掌柜当即笑逐颜开。“您定的位置已经为您留好了,二位此刻上楼吗?” 方临渊摇了摇头,抬眼又看向了那个中年男子。 “不急。”他说。“我刚在门外听了两句,似乎是这位公子想插个队?” 只见那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中年男人,这会儿面露惊讶,隐约也看得出些怯意地转头看向掌柜。 便见掌柜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这位是安平侯爷。”他说。 ……安平侯! 即便这男人是外地来的客商,又怎会没听说过安平侯的大名? 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夫君! 想起自己方才那句嚣张的质问,这客商腿脚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侯……侯爷……” 他圆瞪着眼,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方临渊却是云淡风轻,又问了他一遍:“是说她不能科考,也不能入朝为官?” 中年男人嗫嚅着不敢说话。 “问你话呢。”就在这时,旁边那个一身白衣的商贾忽然开口了。 他居高临下的,神色淡漠,语气平静中却带着隐约的威逼。 ……狗仗人势! 中年男人知道他跟自己一样,都是没有功名的白丁,可偏偏这人站在安平侯身后,让他如何…… 他咬牙,片刻对着方临渊深深行礼道:“小人一时失言,还请侯爷原谅我这一回。” 却见方临渊道:“我原谅你什么?你既没说我,我自受不起你的请罪。” 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富商没办法,只好转身朝着那年轻女子打躬作揖道:“我有口无心,还请姑娘原谅。” 方临渊没出声,倒是他身后那客商冷眼一斜,说道:“滚吧。” 那客商心下怨愤,却也别无他法,赔着笑退出了泰丰楼。 泰丰楼的掌柜自是看眼色的好手,见此情状,连忙扬声吩咐账房道:“快,给女公子将客房开了——公子贵姓?” “我姓姜,姜映。”那女子的声音清凌凌的,继而抬起头来,朝着方临渊与赵璴行礼道。“方才多谢侯爷与公子解围。” “姜映?”方临渊微微一愣。“姑娘勿怪,你的名字我听着有些眼熟。” “福州的解元?”赵璴在旁边道。“我记得策论写得不错,论的是江南的新政《核税法》?” 那女子有些意外:“公子怎么知道?” 方临渊生怕赵璴露馅。 却见赵璴淡淡笑了笑,说道:“各州放榜那日,我有幸看到过你的文章,有些印象。” 姜映点头,看起来并没对赵璴起疑心。 “我刚才听姑娘说,你只打算在泰丰楼住一日?”方临渊又问。 只见姜映点头:“今日泰兴楼有京中大儒讲学论道,我打算来听一听。” 掌柜在旁边笑着插嘴:“女公子,咱们这儿的诗会要连办七天呢。” 只见姜映笑笑,坦然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涩,没有太多盘缠,还要在京中住到会试那一天。” 说着,她径直从袖中取出了银两来,数出泰丰楼一日的房费,便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正伸手要去接,却见方临渊抬手,挡在了掌柜面前。 “既如此,姑娘这些日的房费,就算在在下账上了。”方临渊偏头,对姜映笑道。 姜映微微一愣,当即拒绝:“侯爷,这太过贵重,我……” “你既知道我是谁,待金榜题名的时候,再还给我就是了。”方临渊说着,转头朝着身侧的“朱公子”笑了笑。 “既是朱公子都能过目不忘的文章,想必姑娘身有大才,登阁入朝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赵璴对上了方临渊的眼睛。 只见他笑得狡黠,大庭广众之下,像是在跟他对暗号似的。 赵璴轻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荷包来,放在掌柜的面前。 “侯爷说得是。”他说道。“姑娘今日受我资助,他日金榜题名,也算我与侯爷慧眼识英的一桩美谈了。” —— &nbs p;  待在泰丰楼用过了饭,赵璴又与方临渊偷偷回了怀玉阁,去将他身上的男装换下来。 眼下他们都不住在侯府,怀玉阁里只剩下松烟留下的几个定期入内洒扫的侍女。 这会儿日薄西山,偌大的楼阁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唯独窗外明亮的日光穿过花窗照进来,融融的一片暖色。 方临渊就坐在妆台边看赵璴换装。 他即便不住在这儿,留下的衣装头面也有不少。桌上箱奁的抽屉拉开,金碧辉煌的一片亮晶晶的,方临渊看得好奇极了。 他不禁伸过手去,在盒子里拨得哗啦作响,一会儿问赵璴这个是做什么的,一会儿又问他那个是作什么的。 带拿起一枚嵌着红宝的金梳篦,方临渊啧啧称奇:“梳子怎么插在头上,那岂不是很痛?” “不痛。”赵璴一边收起腰侧的玉佩,一边答道。 “真的吗?”方临渊说。“你又骗我。” 赵璴抬眼睨了他一眼。 窗外柔软的日光恰照过来,只见赵璴淡淡一笑,接过梳篦,抬手一落,便插在了方临渊的发间。 “疼吗?”赵璴问他。 方临渊哎哟了一声,只觉头上一沉,转头往镜中看去。 便见他发间亮晶晶的,梳篦的齿子尽数埋进法中,只剩下雕金的梳篦,像是落在他头发上的月牙儿。 方临渊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怎么这么奇怪!”他笑道。 却不知夕阳氤氲之下,他一笑得俯仰,发间的金玉当即折射出满室的光辉。 而他呢,一双眼像是盛满了夕阳,拿眼睫搅碎了,成了波光,粼粼一片的,恍若帽间插花、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赵璴的眼睛哪儿还能挪开呢。 “再添几支,便不怪了。” 他嗓音有些哑,出声的话也鬼使神差的,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 方临渊正玩闹得开心,对他的变化浑然未觉,听见他这样说,便直接伸出手去,不管是什么钗钿步摇的,东倒西歪地都往自己发间招呼。 “真的吗?”他一边问,一边歪歪斜斜地往自己发间簪。 可他毕竟没这么戴过,头上又是束在冠中的发髻,一时间此起彼落地,看得他直摇头。 “不是京中都说,英俊的男子便要面如好女吗?”他说。“怎么我戴上就不是这么回事呢?” 他转头看向赵璴,却见赵璴看着他,没说话。 他一身白衣玉冠,清朗如月,倒是身后一片霞光,是他挂在架上的罗裙与绣袍。 莫不是他身上的劲装不大搭配的缘故? 玩心大起的方临渊笑起来,起身过去,一把将绣袍裹在了自己身上。 逶迤明亮的锦缎熠熠闪光,方临渊发间歪斜着两根钗,在镜前来回转了两圈。 只可惜赵璴无趣,由他闹着,半天不说话,也不跟他一起笑。 于是,转过一圈的方临渊,未等袍摆落下,便转头看向赵璴,问他。 “这样好看吗?”他笑,跟赵璴玩闹着作势道。“夫君?” 不知为何,赵璴站起身来。 方临渊连忙拢了拢太过宽大的衣袖,正要说什么,却见赵璴停在了他面前,连带着裹在他身上的锦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哎……” “好看。”便听赵璴低声说着,将他一把抱进了床帏中去。 方临渊慌了。 “赵璴?”他连忙道。“天还没黑呢,你……” 可这回,赵璴连床帏都没拉起来。 暖色的夕阳就这么堂皇地照在床榻的锦绣上,也就这么照在了赵璴的背脊上。 “无妨。”只听赵璴这样说。 方临渊别无他法,只好忙乱之间抬起手来,想先将发间叮当作响的那几个簪子摘下来。 却被赵璴捏住了手腕。 “别摘。”他说。“就戴着。” ……这是什么要求! 可床帏之间,方临渊从来敌不过赵璴的纠缠与耐心。 几番勾缠亲吻,他哪里还有什么原则。 以至于,直到长靴与曳撒都被抛道了一旁,赵璴的白衣下压着一片柔韧雪色之际,方临渊也没能拒绝赵璴,将那锦绣逶迤的芙蓉绣袍裹在了他身上。 既无内衬,也没拉好衣襟,松松垮垮地挂在紧韧如枪,而不着他物的肩背上,便是罗裙也太过不成体统。 可被浪翻涌,红梅落雪之际,哪里还有什么体统可言呢。 唯独缠裹上了红绸金篦的一杆银枪,和风骤雨,云卷云舒,飘摇着沉进了泥沙里面。:,m..,. 121 番外三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九公主录在玉牒上的名字是赵瑛。 她年岁大些,是第一个去文华殿读书的孩子。赵璴对她似乎尤其寄予了厚望,以至于除为她遴选出两个伴读之外,还特将几个世家的子女都召进宫来读书。 文华殿一时热闹非凡。 而赵璴呢,除却处理政事之外,每隔几日都会抽出时间,考校赵瑛的功课。 在此之前,赵瑛一日书都未曾读过,以至于读书要从横竖撇捺学起,比旁的孩子落后一大截。 赵璴却并未因此对她多什么宽宥。 但赵瑛却有种超乎寻常的聪颖,汉字书写非但过目不忘,背书也比旁的孩子快些。 却不料赵璴非但没夸她,反让先生单独加快了她的进度,旁人一日背一篇,她却需要背两篇。 这日方临渊从国子监回宫,就见赵瑛站在赵璴桌前,正在背书给赵璴听。 她正背了一半,方临渊怕打断她,便躲在门后听。 一边听着,方临渊一边忍不住心下发出感叹。 《礼记》呢,他十来岁的时候才勉强背下来。可赵瑛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非但所背的篇幅很难,背起来也流畅。 这样长的两篇文章,她除了最后一段模糊地有几个句子没背下来,总共也不过只打过几次磕而已。 却不料,赵瑛背完书,赵璴已然面无表情地将她的错漏与磕绊处都圈了出来。 “这些地方,回去另外抄过十遍,下次见朕的时候交来。”只听赵璴淡淡说道。 门后的方临渊眼睛都瞪圆了。 ……十遍? 这都不满意,赵璴也太严格了点吧! 他微微一探头,便见赵璴一把将书册抛到赵瑛的手里,说:“不过几句书都背不下,先生什么时候才能教你写策论?” 七八岁的孩子就教策论,赵璴知不知道揠苗助长几个字是怎么写的啊! 方临渊实在听不下去,当即推门而入,佯作自己才回来的模样,笑着跟赵瑛打招呼:“九殿下也在?” 赵璴看向他,前头的赵瑛也低头向他行礼。 “在背书啊。”方临渊像是才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那本礼记似的,走上前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书。 “《礼记》?”他状似惊讶,抬眼看向赵瑛。“你已经读到这里了吗?我前些日才听姜夫子说,你学字晚,许多字还不认识呢。” 便见赵瑛点头答道:“一边读一边习字,也很快。” “那也太辛苦了些。”方临渊说着,将书往后一藏,说道。“我听说你们之后几日休沐?那就别读书了,歇几天眼睛吧。我听你祝松叔叔说,你《六韬》都习了一半,他特给你打了一把小剑做奖励,你这几天无事,就去国子监寻他。” 只见赵瑛眼前一亮,想点头,却又有些迟疑地看向赵璴。 “去吧。”赵璴不置可否,像是没看见方临渊藏了她的书。 赵瑛当即笑起来,朝着方临渊飞快地点了两下头:“我想学枪,五姐夫。” “学枪啊。”方临渊笑道。“枪比剑要重些,等你剑法学好了,我送一柄枪给你。” 赵瑛难得露出喜悦而幼稚的孩子模样,直朝他点头。 “去吧。” 直到赵瑛出去,方临渊才长舒了一口气。 “别藏了。”却听赵璴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我早看见了。”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眉眼隐约蕴着淡笑,抬眼看向他。 他笑了几声,将那本礼记放在了赵璴的桌上。 “她年纪还小呢,就别对她太严格了嘛。”方临渊走上前,还没说完话,便被赵璴握住了手腕,拉到龙椅上坐下来。 龙椅宽阔,坐他二人绰绰有余。 而方临渊坐下才发现,堆满御案的奏折当中,已经放了好几盘新鲜的糕点。 这自然是为他准备的。 他眼睛一亮,从里头拿出了一块。 “也不是我非要待她严格。”他吃着糕点,便听赵璴淡声说道。 “嗯?”方临渊看向他。 “国子监里的孩子大大小小都有,都是读过书,会认字的。早让她背些抄些文章,也能让她早点把字认全。”只听赵璴说。“这样算是公平,对她没坏处。” 他这些年都穿龙袍,时日久了,除大致对脸型做些修士之外,衣袍也渐不分男女,嗓音也低沉得多。 他日渐如此,行动坐卧更方便些,大臣们也潜移默化地习惯了。 以至于宫里宫外都渐渐兴起了风尚,令女子服饰更为简单便捷,除节省开支之外,亦更方便奔跑或骑马,不会受裙裾约束而无法行远路。 “坏处是没有,但她年纪小,总该有些当孩子的乐趣。”方临渊也渐不再在这样的末节上提醒他了,听赵璴这么说,便只是笑。 “若想要权柄,有些乐趣该早些抛去。”赵璴却道。 方临渊盯着他看。 片刻对视,赵璴败下阵来。 “有点乐趣也行。”他说。“刚才你让他去找祝松玩,我不是也没说什么?” 方临渊笑他:“你不就是想让她早点独当一面,好能承继大统吗?你既都想到这么远了,便也该为你自己想想。” “想什么?” “她与你没有血缘,真要让她记恨你了,你年老体衰的那天怎么办,可还要她孝敬你?” 赵璴眉头一挑,似乎的确没想到这个。 他目光微微闪了闪,转头看向了方临渊。 对上的便是方临渊笑眯眯的一双眼睛。 片刻静默,赵璴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他的脸一把。 “那不是还有你么?”他道。“我看那小丫头倒是喜欢你得很。” “那是因为我把她当朋友。我这么仗义,与她关系又铁,她自然也待我好。”方临渊将胳膊一抱,打量赵璴。 “至于你嘛……到了那时,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只见赵璴拖起腮来,笑问他:“那么,方大人,怎么样才算表现好呢?” 方临渊一抱胳膊,神色高深莫测。 “想知道?” 赵璴点头。 “那么首先,便是将楼兰前些日进贡来的天山寒铁交出来。” 方临渊睨向赵璴。 赵璴笑了两身,伸手就将他抱在胸前的胳膊拉了下去。 “故弄玄虚,原是早看上那块贡品了?”他问。 “你想哪儿去啦!”方临渊忙道。“我是说,九殿下想要一把枪,正好拿来给她打一柄!” 赵璴闻言啊了一声,道:“这样啊,那就不巧了。” “什么?”方临渊不解。 便见赵璴站起身,绕到屏风之手,单手从里头提出了一物。 锵然一声,一听便是神兵利器。 方临渊眼前一亮。 便见赵璴单手提出的恰是一柄七尺长的银枪,锻打之后的枪身上闪烁着天山寒铁特有的银光,枪头处蛟龙盘结,大张的龙口处枪尖刺出,寒光熠熠。 方临渊当即站起身来。 “这……这……” “晚了一步,打出的这把枪,想必赵瑛用不了。” 只见赵璴单手提着枪,偏头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几步就冲上去,双手接过那把枪,捧在手里上下打量了一番,爱不释手。 “竟打得这样好看!”他说。“枪身流畅,枪尖也这样锋利,早听闻天山寒铁削铁如泥,眼下当真要拿去试试了!” 他一双眼全被长枪吸引去了,而旁侧的赵璴,则垂着眼,满眼都是他惊喜的模样。 “使臣送来之后就送去内务司了,打了四十多天,今日才刚送来。”只听赵璴说道。“至于锋利与否,还没人用过,得你亲自去试了。” 方临渊捧着枪,半天才回神。 他一时又有些担忧了。 “那九殿下呢?”他说。“宫中难得有这样好的材料,我既答应了她,该给她送把好的才是。” “天下的好矿多得很,不至于打不出她一把枪。” 却见赵璴混不在意,单手连着枪一起,将他搂进了怀里。 “况且,这是我送给自家夫人的东西,凭什么给别人。”只听赵璴低声笑道。 “她要是喜欢,就凭本事登上皇位来,到时候,随她自己管楼兰人要去。”:,,. 122 番外 长公主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念书的声音隐约从不远处的文华殿传来,明亮的日光斜斜地从花窗外照进,刚从内务司回来的宫女手中捧着才领回的料子,高高兴兴地推门而入。 殿内的妆镜前端坐着个高挑的背影。旁侧的宫女在为她挽髻,一边挽着,一边笑道:“大殿下,您看,这是京中这些日时兴的堕马髻,当真温婉贤淑,瞧上去清丽可人极了呢。” 捧着布料进来的宫女闻言也笑起来,走上前,将手中的布料捧给她看。 “殿下您瞧,这不赶巧儿了?宫里新贡来的湖绸,最是柔软。奴婢还特为您挑了最清爽的水绿色,夏季穿来,岂不和您的发髻相得益彰?” 说着,她笑着抬眼看向镜中,问那人道:“大殿下,您看看,您还喜欢吗?” 宫女的神色里隐约带着些小心,虽说在笑着,隔着镜子也能看出她的打量。 赵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身量太高,柔软的衣裙穿在身上很不协调,更会勾勒出她不够纤细、甚至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臂膀。她生性冷淡,不爱讲话也不喜欢笑,模样生得寡淡,眉峰也尤其锐利,以至于显得冷硬,跟她挽起的堕马髻一点儿都不搭。 可这些宫女却还是要绞尽脑汁地将这些裹上她的身来。 因为父皇知道她自幼喜欢习武,专程为她挑了一门世代为将的好人家,眼看着就要嫁过去了。 那位驸马郎自幼习武,在福州军中长大,最喜欢的是江南水乡的柔顺女子,而不是她这样的。 宫女们都不敢劝,却各个心知肚明,大殿下眼下不吃苦,那就要在婚后吃无尽的苦头。 女人嘛,哪有自己原本的模样?不就是照着夫婿的眼光与喜好,将自己另雕出一副皮囊与骨骼来。 赵玙对着镜中不伦不类的模样,没有出声。 她是不明白的,为什么自己喜欢什么,不能亲自去做,而是要将自己交托给一个做这个的男人,是为金玉良缘。 她也不明白,他喜欢什么女人,关她什么事。 她不说话,宫女只当她是对这副装扮不满意,哄着她又往她发间门缀了两支白玉兰花簪,笑道:“好看的,殿下。” 赵玙倒也从不为难人。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走吧。”她说。“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 她从小不是在窦清漪膝下长大的,但她自幼早慧,记得自己多年来承了窦清漪不少恩情。 她能养在自己生母身边,是窦清漪奏请的圣旨。而为了让她母女平安过活,她这些年接连给她母妃请了位份,换了宫殿,使得宫中上下谁也不敢轻慢她们。 到她适龄之年,窦清漪还将她送到了文华殿去,读书习武,和那些王公子弟没什么两样。 她母妃去后,她见得最多的不是她父皇,而是窦清漪。 即便她二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 这日她到凤鸾宫的时候,那位苏家才入宫的清妃苏云霜也在。窦清漪端坐在上头,她就在一旁吃茶果,絮絮不休地说哪宫的哪位妃嫔最势利眼,谁又与她在太液池边起了什么口角。 眼见着赵玙进来,苏云霜上下将她打量了一圈。 她朝着两人行礼,窦清漪刚让她起身,苏云霜就将手中的果子往旁边一放,说道:“给你打扮梳妆的是哪个?早些换了她。” 赵玙不解地微一抬眼,旁边的宫女已经匆匆跪下认罪了。 “这堕马髻在宫外就俗,大街上过十个人,八个都挽这个髻,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苏云霜不留情面。“她身量高,妆扮得清爽些,也好过这样不伦不类。”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忙诺诺地开口,说是准驸马最喜欢这样的女子,她这才给大殿下妆扮上的。 苏云霜嗤笑了两声。 “长得不够漂亮的女人,才要拿什么清爽脱俗做借口。若压得住那些黄金宝石,谁穿戴上不好看?”她说着,看向赵玙。 “再者说,你是公主,卑躬屈膝地取悦他做什么。” 她讲话毫不留情,眼睛也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可赵玙却分毫没觉得不舒服。 许是她讲话太过直白坦荡,神态表情也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以至于让人讨厌不起来。 更何况,她的确生得明艳,于脂粉首饰一则,的确是信手拈来的行家。 “先请华宁公主坐下。”旁边,窦清漪淡淡打断了她,对旁边的宫女说道。 宫女连忙上前,扶着赵玙在一旁坐下。 旁边,苏云霜还在跟赵玙喋喋不休。 说什么若要悦人,需先悦己的,难得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 赵玙在宫中住着,这些时日也听说过一些。 似乎是这位娘娘本就是活泼的性子,却又霸道得很,在宫中走到哪儿都是刀光剑雨。 既入了宫,为博荣宠而草木皆兵是正常的事,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子自也全都是敌人。看样子,她是多日都没人能说话了,憋得厉害,好不容易遇见了她这个不必争宠的公主,和高台上那位从没得宠过的皇后。 片刻,待苏云霜说累了,座上的窦清漪才开口。 “本宫听说华宁不日就要启程了。”窦清漪说。“福州路远,又是你的人生大事,本宫便奏了皇上,另代你母妃给你添了一份嫁妆。” 说着,她抬手,从旁边的松烟手里接过了一个匣子。 “旁的金银珠玉都是小事,这些,本宫想着要亲手交给你。” 赵玙站起身来,已经有宫女双手捧着匣子交在了她手里。 匣子很轻,打开来看,是一箱古朴得甚至有些破损的书籍。 有讲福州的道路航运的,有讲船舶构造的,还有讲海上的潮汐与气候的,种类繁杂,不胜枚举。 赵玙一时有些惊讶,抬头看向窦清漪。 便见窦清漪对她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你要在福州长居,闲来无事,多看看宅院外的天地也好。”她说。“天辽海阔,总有用上它们的一日。” 赵玙的眼眶有些滚烫。 多年至今,最了解她喜好的,仍旧是窦皇后。 比起嫡母、皇后,她更像她的师长一般,尊重她,在层层宫阙的遮掩下,浇灌培养她这株花盆里长出的松柏。 她重重朝窦清漪点了点头。 而一旁,苏云霜听不大明白她们话里的深意,不过听她们话说到这儿,自己也当即抬手,给赵玙又添了五大箱装满金银的嫁妆。 “不管是不是公主,这都是苏母妃给你的底气。”苏云霜说。“以后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有我们撑腰,你还需要讨好谁?” —— 这日之后,赵玙再也没有见过窦清漪与苏云霜。 她们死了,宫里人说她们死于争宠,一个淋漓暴毙,一个病死深宫。 而赵玙,拿着窦清漪送给她的、字字圈画标记的书册,率领战船驶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海上变换的风云,四级不同的潮汐,飘荡翻涌的船舶,都从文字化作实体,出现在她的眼前。 而苏云霜给她的“底气”,成了波涛中坚不可摧的战船、被海水击打的甲板、风浪中岿然不动的指南针,还有她挥师向前时,在船舶顶端高高飘扬的旗帜。 她完成了她们的祝愿,不必再需要讨好谁。 一直到了多年以后,赵玙又重新穿上了她的盔甲。 鲜红的披风在她身后飘扬,出征赴任的前一天,她入宫拜别了赵璴,又去了宫中正东边的宗庙。 越过一排的先帝祖宗牌位,她停在她母妃、窦清漪和苏云霜面前,深深地行礼,敬了三炷香火。 上一回,她披挂上阵时,穿着盔甲的模样就没能让她们看一看。 而这一回,她们已经成了牌位之后,泛黄卷轴上安静无声的仕女图。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敬完香后,在她们面前深深地磕下头去。 若非她现在发不出声音,她其实是有许多话想对她们说的。 诸如赵璴,这孩子不负所望,做下了千百年都没人做成过的事。诸如赵瑾,他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他母妃,替她申了临死都无从出口的冤屈。 也诸如……她自己。 她跪伏在排位之前,泣不成声。 她想告诉她们,她当年想穿的衣服,这一回,穿上了。 再也不必换下来。:,,. 123 番外 女探花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圣旨送入府门那天,窦清漪终于看见了她父亲对她笑。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爆竹从街头一直铺展到了巷尾。她母亲也拉着她的手喜极而泣,说没有白养她一场,终于将女儿教养成了材。 窦清漪不明白,为何自己今日才算成材。 春闱放榜那一天,她父亲气得险些昏过去,拿起竹鞭将她的手心都打肿了。他说她丢了窦家的体面和她自己的清白,说此后再不会有人敢娶她,让她包起头发,自去山上做姑子。 她父亲位极人臣,骂她骂得捂着心口坐倒在地,也没提过一句她那篇让皇上亲口赞过的文章。 可今天,他却夸她夸得老泪纵横。 “得蒙陛下不弃,看得起你多读了两本书,你要知恩,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她父亲说。 这天,窦清漪放下圣旨,面无表情地回了闺房。 她素来脾气很好,但这一天,她独自关上门,点燃了烛台,颤抖着手捧着它,险些将满屋她爱似眼目的书册全部烧光。 她母亲急得在外头拍着门,说她自幼最是懂事,怎么眼下越长大越不可理喻。 窦怀仁抱着胳膊靠在一边,懒洋洋地说皇恩浩荡,说她不知好歹。 隔着门扉,她颓然跪倒在地,灯盏翻在一旁,点燃了她的裙裾。 她对着满室的圣贤书,无声地伏倒在地。 她十六岁,读过的先贤名著比这屋子还高。 可她怎么还要被关在这座屋子里,为什么古今千年的大儒,说过那样多振聋发聩的话语,却没有一句,能为她指出一条通向屋子之外的明路。 那把火终究没有烧起来,在她的裙摆上就熄灭了。 而那位市井街头交口称赞的绣手探花,也安静地坐上了十里红妆的喜轿。 皇上另点了新的探花,东宫里则多了一位艳色惊人、却冷若冰霜的太子妃。 东宫里女人多,消息灵,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那位太子妃空有一副漂亮的容貌和会读书的脑袋,却是个木讷无趣的性子,不得太子喜欢。 但只有窦清漪知道,这是她绝望之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条活路。 做妻子,亦能为人臣。治下后宅的清明可令君王无后顾之忧,培育贤良的皇嗣可为社稷承千年之功。而枕边举案齐眉之人,亦可辅佐君王,直言而谏,盛世清明之下,便亦有她所付出的点滴之功。 她仍旧能做她想做的事。 她十六岁,只接触过后宅里汗牛充栋的文字和亲缘单薄的父兄,便怀着冰霜中最后一点火热的血,站在了那位高莉明堂的太子身边。 她做了正妻,登了后位,站上了一人之下的云端,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她心口最后的一点希冀与热意,也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里,渐渐熄灭了。 她看见了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国祚与人生,何其脆弱。 后宫争斗,她各自罚过以儆效尤,却因责罚了鸿佑帝的爱妾而被申斥责难。京郊大旱,她节下宫内开支以作赈灾表率,鸿佑帝却只丢下一句“杯水车薪”的冷笑起身离了她的寝宫。 长江洪涝,工部提呈的治水方略本就有漏洞,她遍查典籍与工部历年的治水记录,重修修改了一套治法,却被鸿佑帝以后宫干政之由,罚于凤鸾宫禁足三月。 她随君出行,途有匪众劫掠龙辇,她以身替之,历经万难逃离匪寨,赶回城中时,却见皇帝与江南官员新进贡的书香女子白日宣淫,交颈缠绵。 那天,松烟都在她身侧哭,问她何必再为皇上如此熬尽心血呢。 她却没有出声,只安静地坐在窗前,默默抄颂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论语。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窦清漪的笔尖停在那儿,许久,在忠字上落下了一片模糊狼藉的墨点。 她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片刻,猛地拍落在宣纸之上。 凭什么。 她当然不在意鸿佑帝宿在哪里,是否担忧她的安危,又与她到底有没有夫妻情分。 她在意的,是凭什么。 凭什么不仁狭隘者可做人君,不进良言, 刚愎自用,荒淫无度,却非要做臣子者忠贞不二。 天下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松烟颤抖着请她息怒,她却目光如炬地盯着摊在桌上的白纸,许久,将那满纸的圣贤之言都攥成了一团褶皱。 是囚笼。 她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从没从这方寸之地里闯出来过,是因为它们、那些状若大智慧的道理,也全都是锁在她周身的重重枷锁。 因为,先贤大儒们自己也从没说过。 为什么蠢材可登九五之尊? 为什么她生来就要做妻子,做臣民,做贤内助? 天下的公理,不该是他们说了算的。 —— 多年来压抑在忠心之下的不甘,终在这一日浮出水面。 可却在同时,她怀孕了。 周围的人又喜又担忧,小心谨慎地生怕她安不好胎,生怕她吃苦受罪。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忍受痛苦的能力远超旁人想象,以至于在害喜呕吐、以至于困意全无的难眠深夜,都能安下心来读一卷书。 她的心彻底冷了,双目也清明得多,看得清更多的东西。 她看见了君王的忌惮与厌恶,看见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她将轻蔑与恨意藏于心底,偶尔抚着自己愈发隆起的腹部,也能感觉到一个血脉相连的同盟。 她不是一个人,她亦有自己的血脉与后代,自己的前路和传承。 也是怀着这样的清醒,在那孩子呱呱坠地的那夜,在令人目眩的剧痛之下,她亲手裹起了孩子的身体,将他交在了松烟手上。 “去告诉皇上,是女孩。” 松烟面露担忧,她却神色笃定。松烟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出,本怀着被陛下发现端倪、枭首处置的决心,鸿佑帝却如窦清漪所预料的一样,早不在产房之外了。 那天夜里,偌大的寝宫之内,冷冷清清,只有前来探望的苏云霜带来的礼物补品,满满当当地堆在角落。 松烟将皱巴巴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到了窦清漪床边。 “虽说不是能承大统的皇子,也算是你的一个念想。”苏云霜替她接过孩子,说道。 窦清漪却是偏过头,静静看向了她怀中的男婴。 她的骨子里的确因此而生出了慈爱的母性,让人变得柔软,感性,以至于脆弱。 可是,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的念想,从来都是她自己。 人不该靠任何另外的人完成自己的理想和意愿,即便她愿意为这个孩子负责,为他遮蔽风雨,即便他二人的命运在那位君王的阴影之下,早就息息相关。 苏云霜看着她,也知这位娘娘从来冷淡寡言,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但见她产后虚弱,她叹了口气,没再多与窦清漪争什么。 “礼部送来的名字想必很快就到了,到时候,您亲自为他挑个名字吧。”苏云霜又说。 窦清漪却仍是摇头。 “不必礼部。”她说。“我已经想好了。” “叫什么?”苏云霜忙问。 “璴。”窦清漪说。“赵璴。” 这个字就难为苏云霜了。 她先去问了松烟,究竟有没有王字旁的“璴”字,问出了答案,又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又转过来,看向窦清漪。 “这个字有什么说法?”她笑叹道。“我没也不像你,女探花,什么字都识得。” 女探花?这个称谓,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窦清漪被她引得轻笑了两声,垂眼看向了赵璴。 “是石头。”她说。“似玉之石。” 苏云霜闻言,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怎么是石头?这个字好吗?” 窦清漪看着赵璴,片刻,淡笑着点了点头。 状似脆弱,却坚不可摧。 这个字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m..,. 124 if线 竹马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圣旨送入府门那天, 窦清漪终于看见了她父亲对她笑。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爆竹从街头一直铺展到了巷尾。她母亲也拉着她的手喜极而泣,说没有白养她一场, 终于将女儿教养成了材。 窦清漪不明白,为何自己今日才算成材。 春闱放榜那一天,她父亲气得险些昏过去, 拿起竹鞭将她的手心都打肿了。他说她丢了窦家的体面和她自己的清白,说此后再不会有人敢娶她,让她包起头发, 自去山上做姑子。 她父亲位极人臣,骂她骂得捂着心口坐倒在地, 也没提过一句她那篇让皇上亲口赞过的文章。 可今天, 他却夸她夸得老泪纵横。 “得蒙陛下不弃, 看得起你多读了两本书, 你要知恩,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她父亲说。 这天, 窦清漪放下圣旨,面无表情地回了闺房。 她素来脾气很好,但这一天, 她独自关上门, 点燃了烛台,颤抖着手捧着它, 险些将满屋她爱似眼目的书册全部烧光。 她母亲急得在外头拍着门,说她自幼最是懂事, 怎么眼下越长大越不可理喻。 窦怀仁抱着胳膊靠在一边,懒洋洋地说皇恩浩荡,说她不知好歹。 隔着门扉, 她颓然跪倒在地,灯盏翻在一旁,点燃了她的裙裾。 她对着满室的圣贤书,无声地伏倒在地。 她十六岁,读过的先贤名著比这屋子还高。 可她怎么还要被关在这座屋子里,为什么古今千年的大儒,说过那样多振聋发聩的话语,却没有一句,能为她指出一条通向屋子之外的明路。 那把火终究没有烧起来,在她的裙摆上就熄灭了。 而那位市井街头交口称赞的绣手探花,也安静地坐上了十里红妆的喜轿。 皇上另点了新的探花,东宫里则多了一位艳色惊人、却冷若冰霜的太子妃。 东宫里女人多,消息灵,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那位太子妃空有一副漂亮的容貌和会读书的脑袋,却是个木讷无趣的性子,不得太子喜欢。 但只有窦清漪知道,这是她绝望之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条活路。 做妻子,亦能为人臣。治下后宅的清明可令君王无后顾之忧,培育贤良的皇嗣可为社稷承千年之功。而枕边举案齐眉之人,亦可辅佐君王,直言而谏,盛世清明之下,便亦有她所付出的点滴之功。 她仍旧能做她想做的事。 她十六岁,只接触过后宅里汗牛充栋的文字和亲缘单薄的父兄,便怀着冰霜中最后一点火热的血,站在了那位高莉明堂的太子身边。 她做了正妻,登了后位,站上了一人之下的云端,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她心口最后的一点希冀与热意,也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里,渐渐熄灭了。 她看见了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国祚与人生,何其脆弱。 后宫争斗,她各自罚过以儆效尤,却因责罚了鸿佑帝的爱妾而被申斥责难。京郊大旱,她节下宫内开支以作赈灾表率,鸿佑帝却只丢下一句“杯水车薪”的冷笑起身离了她的寝宫。 长江洪涝,工部提呈的治水方略本就有漏洞,她遍查典籍与工部历年的治水记录,重修修改了一套治法,却被鸿佑帝以后宫干政之由,罚于凤鸾宫禁足三月。 她随君出行,途有匪众劫掠龙辇,她以身替之,历经万难逃离匪寨,赶回城中时,却见皇帝与江南官员新进贡的书香女子白日宣淫,交颈缠绵。 那天,松烟都在她身侧哭,问她何必再为皇上如此熬尽心血呢。 她却没有出声,只安静地坐在窗前,默默抄颂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论语。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窦清漪的笔尖停在那儿,许久,在忠字上落下了一片模糊狼藉的墨点。 她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片刻,猛地拍落在宣纸之上。 凭什么。 她当然不在意鸿佑帝宿在哪里,是否担忧她的安危,又与她到底有没有夫妻情分。 她在意的,是凭什么。 凭什么不仁狭隘者可做人君,不进良言,刚愎自用,荒 淫无度,却非要做臣子者忠贞不二。 天下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松烟颤抖着请她息怒,她却目光如炬地盯着摊在桌上的白纸,许久,将那满纸的圣贤之言都攥成了一团褶皱。 是囚笼。 她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从没从这方寸之地里闯出来过,是因为它们、那些状若大智慧的道理,也全都是锁在她周身的重重枷锁。 因为,先贤大儒们自己也从没说过。 为什么蠢材可登九五之尊? 为什么她生来就要做妻子,做臣民,做贤内助? 天下的公理,不该是他们说了算的。 —— 多年来压抑在忠心之下的不甘,终在这一日浮出水面。 可却在同时,她怀孕了。 周围的人又喜又担忧,小心谨慎地生怕她安不好胎,生怕她吃苦受罪。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忍受痛苦的能力远超旁人想象,以至于在害喜呕吐、以至于困意全无的难眠深夜,都能安下心来读一卷书。 她的心彻底冷了,双目也清明得多,看得清更多的东西。 她看见了君王的忌惮与厌恶,看见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她将轻蔑与恨意藏于心底,偶尔抚着自己愈发隆起的腹部,也能感觉到一个血脉相连的同盟。 她不是一个人,她亦有自己的血脉与后代,自己的前路和传承。 也是怀着这样的清醒,在那孩子呱呱坠地的那夜,在令人目眩的剧痛之下,她亲手裹起了孩子的身体,将他交在了松烟手上。 “去告诉皇上,是女孩。” 松烟面露担忧,她却神色笃定。松烟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出,本怀着被陛下发现端倪、枭首处置的决心,鸿佑帝却如窦清漪所预料的一样,早不在产房之外了。 那天夜里,偌大的寝宫之内,冷冷清清,只有前来探望的苏云霜带来的礼物补品,满满当当地堆在角落。 松烟将皱巴巴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到了窦清漪床边。 “虽说不是能承大统的皇子,也算是你的一个念想。”苏云霜替她接过孩子,说道。 窦清漪却是偏过头,静静看向了她怀中的男婴。 她的骨子里的确因此而生出了慈爱的母性,让人变得柔软,感性,以至于脆弱。 可是,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的念想,从来都是她自己。 人不该靠任何另外的人完成自己的理想和意愿,即便她愿意为这个孩子负责,为他遮蔽风雨,即便他二人的命运在那位君王的阴影之下,早就息息相关。 苏云霜看着她,也知这位娘娘从来冷淡寡言,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但见她产后虚弱,她叹了口气,没再多与窦清漪争什么。 “礼部送来的名字想必很快就到了,到时候,您亲自为他挑个名字吧。”苏云霜又说。 窦清漪却仍是摇头。 “不必礼部。”她说。“我已经想好了。” “叫什么?”苏云霜忙问。 “璴。”窦清漪说。“赵璴。” 这个字就难为苏云霜了。 她先去问了松烟,究竟有没有王字旁的“璴”字,问出了答案,又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又转过来,看向窦清漪。 “这个字有什么说法?”她笑叹道。“我没也不像你,女探花,什么字都识得。” 女探花?这个称谓,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窦清漪被她引得轻笑了两声,垂眼看向了赵璴。 “是石头。”她说。“似玉之石。” 苏云霜闻言,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怎么是石头?这个字好吗?” 窦清漪看着赵璴,片刻,淡笑着点了点头。 状似脆弱,却坚不可摧。 这个字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25 if线 竹马2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是跟着好几个世家的孩子一起被选进宫的。 那是一个午后,他们被太监领着,入了金殿去见皇上。似乎因着这位女帝凌厉的手腕,坊间总有不少她暴戾凶狠的传闻,以至于方临渊左右一水儿跪着的小孩,各个头都不敢抬,跪在地上还打哆嗦。 唯独方临渊没有。 有什么好怕的,皇上总没他爹那么不讲道理吧?就算是抽背诗书他背不出来,也不至于拿板子打得他满金殿乱窜。 于是,皇上挨个问过话来,方临渊书读得最少,但话却答得最理直气壮。 不出所料,那位女皇陛下在听说他四书读了一般,五经还没开始学时,非但没有气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听你父兄说,你的枪法习得很好。”她说。 说起这个,那方临渊就不困了。 “回禀陛下,《手臂录》二十四式都学会了,眼下在习骑马与弓箭,先生说,只学枪却不习马术,便如旱地游水,行不通的……” 他抬起头,双眼明亮。 下一刻,便看见了端坐在女帝座下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公……小皇子。 他长得是很漂亮。 一双眼睛,像是夜里的箭芒似的,又寒又亮,显出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冷和肃淡。 可就是漂亮。方临渊年纪尚小,《诗经》学得最马虎,实在讲不出贴切的形容词,只觉得他像冬天里的梅花,盖满了霜雪,却又明媚艳丽。 竟有人穿男装都这么艳! 方临渊后头的话渐渐消了音,一双眼睛实在错不开,盯着那位五殿下看了好几眼。 难怪皇后娘娘让他穿裙子呢……他若是自家的弟弟,他也想看他穿裙子的模样。 却未见女帝的目光平淡地掠过他,看了身侧的赵璴一眼,继而自然地接上了他的话茬。 “已经在骑马了?”她道。“的确天赋异禀。不过,方铎的孩子,可不能只会武术,而不习兵法。” 方临渊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回来了。 “陛下,兵法也会!”他说。“《孙子兵法》、《六韬》、《虎铃经》,还有《纪效新书》,都会背了!陛下只管抽问,我倒着都能背下来!” 这回,便是素日冷淡寡言,不苟言笑的女皇陛下,都被他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那很不错。”她说。“是个聪明孩子。” —— 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方临渊顺理成章地成了赵璴的伴读。 其实这位殿下,实在不需要谁陪他读书。 出入都有大群的宫女太监跟着,像皇上上朝似的,夫子们教的他也都会,平时跟谁都不多说一句话。 方临渊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读书,俩人隔着一张书桌,上午学文,下午习武。 只是方临渊上午爱困,夫子又都是跟着赵璴的进度教,太快了,他也总听不大懂。 奋力跟着学了几日,方临渊还是放弃了。反正他也不科举,之后的日子,便不是偷偷在课本底下看兵书,就是拿书挡着脸,偷看五皇子殿下念书。 实在是他太漂亮了,方临渊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好奇得厉害。 也幸好,那位五殿下读书时似乎很心无旁骛,一次都没发现过。 而到了下午,便是方临渊的主场了。 教武学的教头特别喜欢方临渊,毕竟他又会耍枪,又能骑马,放到校场上不用管他,他自己都快能当个小教头了。 倒是五殿下,毕竟年纪太小,女帝教养他又严格,这个年岁学骑马,是吃力些。 于是,那一天,五殿下的马扬蹄发性,将五殿下摔在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连忙翻身下马:“还好吗,殿下,您有没有事啊?” 只见那位殿下摇了摇头,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可方临渊分明瞧见了,马场沙地粗粝,那沙子都将五殿下的一双手掌都刮破了,血淋淋的。 方临渊赶紧从自己身上找他娘给他塞的帕子。 接过,摸到帕子的一瞬间,方临渊捏到了一把咯咯噔噔的硬骨头。 嘶……忘了。 他自己偷偷在帕子里包的,一把上好的琉璃弹珠,是借他麂皮蹴鞠的王家公子上贡给他的。 帕子抽走,弹珠就散了,一时间,方临渊进退两难,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那五殿下一眼。 便见五殿下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一眼,便垂眼自拿那双擦破的手,去取他自己袖中的手帕了。 “我没事。”五殿下说。 竟连声音都这般好听! &nb sp;  一时间,方临渊意气上头,一把从怀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帕:“我的借你!” 可话音没落,已经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了。 他那满怀成色上佳的琉璃弹珠,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尴尬死了。 幸好,远处的宫女太监们急匆匆地奔上来,将五殿下带去包扎了。 而方临渊也好蹲下身去,将一地宝贝弹珠捡起来,重新包回怀里去。 可刚看过五殿下那一双黑亮通透的眼睛,那一地本该惊为天人的琉璃珠,竟不知为何,总像差了点意思似的。 少了几分味道。 —— 果然,上课开小差,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没过两天,方临渊的兵书被先生收了,作为惩罚,先生命他晚上习武回来之后,在文华殿抄完五遍《九歌》,才能回府。 五遍!《九歌》! 先生当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春秋战国的诗歌,动不动就是什么兮啊什么兮的,比唐僧念经还厉害! 但方临渊也自知理亏,只好认栽,从前教头走了还要自己在校场上纵半个时辰马的他,这回一早就回了文华殿,纸笔摊开,抄书。 夕阳透过敞开的窗子与摇曳的翠竹照在桌上,他小和尚念经似的,念一句,抄一句。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了交谈声。 “我爹非要我来陪五殿下念书,我都说了不想来了……” “就是说啊!宫里规矩这样多,先生也跟着他讲得快。书听不懂不说,五殿下还这样心高气傲,别说跟咱们玩儿了,理都不带理人的,当真没意思。” 是他们一块儿入宫的几个孩子,方临渊都认得。 他停下笔,抬头看去。 “前两天,我就不小心多看了五殿下两眼,他竟问我还想不想要眼珠子!”其中一个小声抱怨道。“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也没怎么看他呀……” “天哪,这也太凶了吧!” “我娘说了,他这是变态了……” 前头抱怨的那个,小声说道。 “我娘说了,从小穿女装的男孩,早跟咱们不一样了。”他神秘兮兮的。“到现在,只怕还把自己当大姑娘呢!” 说着,他笑起来。 却不料刚笑了两声,一步还没踏进文华殿呢,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冷喝。 “你说什么呢。” 几人吓了一跳。 先生和殿下都回去了,文华殿里早没人了才是。几个小子吓得赶紧抬头,就看见是方临渊站在桌后,一只手上还染着墨迹。 刚才说话的那个一愣,继而笑起来:“呀,是方小公爷?您怎么还没回去,这是在写什么……”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呢!”却见方临渊眉头紧皱,根本不搭理他的奉承。 那小子一愣,一时间进退两难,看了方临渊一会儿,才小声道:“你可别去五殿下那儿告状啊……” “怕我告状你还敢说?”方临渊道。“背地里论人短长,你算什么大丈夫?” 六七岁的小孩儿,开口说什么“大丈夫”,似乎为时尚早了。 可方临渊身上偏有股与生俱来的正气,清脆的童声落地有声,一时间,谁都不敢说话了。 “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了。” 对峙片刻,一开头说笑的那个小子,垂头丧气的,只好认了怂。 “以后再敢说五殿下一句,我就揍你一回。”方临渊不忘警告他。 要说打架,这几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方临渊的对手,更别提他爹还是手握兵权的安国公。几人连连作揖道歉,也不敢多待,灰溜溜地跑掉了。 方临渊一直逼视着到他们走,才垂下眼去。 他看起来凶,其实早在第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就漏了怯。 他刚才……为了显得自己讲话厉害,质问他们时,一把将笔拍在了砚台上。 结果……没控制好力道,蘸满墨水的一支毛笔,骨碌碌地滚过了他的纸面,将刚抄好的一整张罚抄染污了。 一整张啊!! 方临渊差点揪着自己的头发要跳起来了。 可是,他脸刚垮下,余光一扫,便看见了不远处侧门前的一道身影。 那是文华殿藏书的侧殿,殿门开着,门前站着那位冰冷而漂亮的五殿下,单手抱着两本书。 欸……? 五殿下一直都在这儿?他怎么没发现?:,m..,. 126 if线 竹马3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的方临渊怔怔地跟五殿下对视了片刻,直到五殿下走到他面前了,才猛地回过神来。 “诶,殿下,您一直都在这儿啊?” 许是这种长得漂亮的人,总会让人觉得他身上也香香的,赵璴刚走近,方临渊就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给赵璴让出了一大片位置来。 便见赵璴抬眼看了看他,继而翻动了几下桌上的书册。 方临渊眼尖地看见了他手上包裹着的白纱。 “殿下的伤包扎好了?”方临渊又问。 赵璴抬眼看向他。 咝……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长成这样啊,漂亮死了。 只是一个安静的对视,方临渊就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搁了,嘴也不听话,变得啰嗦又聒噪。 “没事的,习武就是这样,有些小磕碰的,以后就好了……” “我没事。是先生让你抄的吗,要抄几遍?” 却听那位五殿下开口了。 “……诶?” 方临渊一愣。 五殿下似乎是以为他没听懂,眼神停了停,又重复了一遍:“先生让你抄几遍?” “五遍。”方临渊连忙答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见那小小一只,却偏一副大人似的尊贵模样的五殿下,轻一伸手,便轻而易举地挑开了他桌上的书堆,露出了他藏在底下的那本兵书。 “《六韬》。”五殿下抬眼看他。 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上课时偷看这个,才被先生罚抄的。” 只见五殿下哦了一声,抬手一掀袍摆,端端正正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半个时辰只抄了这些,到明天早上,抄得完吗?”五殿下又问他。 方临渊一点都不见外,跟着便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旁边,手肘撑在桌上,朝着赵璴笑。 “抄多少算多少吧,大不了明天再让先生打一顿板子……诶?” 他话没说完,却见五殿下已经拿起了他的笔。 笔尖润墨,哗啦一声,崭新的纸张铺在了桌上。 只见赵璴端坐在那儿,眉眼低垂,落笔流畅,不知道在写什么。 方临渊好奇地凑过去看。 “吉日兮辰良……” 这句子怎么有点眼熟? ……可不眼熟嘛!这兮啊兮的,不是《九歌》,还能是什么? 方临渊手忙脚乱,赶紧伸过手去想要阻拦:“五殿下!你要替我抄?这怎么行啊,你快把笔给……呃……” 方临渊还没拦下来,便被赵璴流畅而快速的行笔惊呆了。 他竟一眼都不用看书,默诵得飞快。 “……你竟然能写这么快。” 后半句的阻拦,全都成了感慨。 —— 方临渊终究还是没拦下赵璴。 赵璴安静地在那儿抄书,他就趴在一旁,叹为观止地观摩。 “你写得这样快,是都背下来了?”方临渊问。“可是先生明日才教《九歌》呢。” 蘸墨的间隙,赵璴看了他一眼。 方临渊赶紧捂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却见赵璴手下不停,那边默诵着晦涩的诗文,这边还在回答方临渊的话。 “没有。”他说。“我自己读过,所以记得住。” & nbsp;   “真厉害。”方临渊分毫不吝自己的夸奖,感叹道。“你是不是跟陛下一样,天生就是考探花的材料啊。” 这问题着实有点傻,方临渊没指望赵璴回答他。 却见赵璴慢慢说道:“宫里时日长久,打发光阴罢了。” 时日长久?全天下的时间难道还不一样吗? 想到自己睁眼之后便又要吃饭、又要习武,读完了书,还有一大堆各处好友的邀约,十二个时辰压根不够用的日子,方临渊有点不理解赵璴话里的意思。 他似懂非懂,不过想来赵璴这么说也有他自己的道理,方临渊便只是点头,没有答话。 却见赵璴看了看他,道:“我很可怕吗?” “啊?”方临渊一愣。 就见赵璴说:“你每次同我说话,都很紧张。” 这就让方临渊不太好意思了。 实在是五殿下长得太漂亮,总能把人的注意力全吸引去。 一个人的所有神智都跟着眼睛动了,谁还顾得上嘴巴呢。 他笑了两声:“没有,只是殿下您话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聊天罢了……” 只见赵璴顿了顿,道。 “我很少和人交谈,所以不太擅长。” 方临渊自然不知道,从小被伪作女孩教养的孩子是会被命令尽量不要出声的。他只想起刚才那几个伴读的说笑,又说他脾气可怕,又说他被教养得与常人不同。 他与生俱来地有种正义感,看不得人可怜,也看不得人受委屈,被欺负。 于是,方临渊连忙正色道:“他们说什么,殿下用不着在意。不过是他们脑子笨,跟不上殿下的进度,就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却见赵璴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把旁人放在眼里。”他说。 啊? 方临渊看着赵璴,只见他眉目舒展,神色淡淡的,不像说谎,似乎也没必要对他说谎。 只是…… 既然他都不在意别人说的话…… 那干嘛要跟他解释自己话少的原因啊? —— 第二天,方临渊将抄出的厚厚一摞罚抄交给了先生,总算交了差。 先生翻了翻,一遍不少,这才勉强放过他,不忘叮嘱道:“公子此后,再不可犯同样的错误了。” 方临渊乖乖地点了点头,今日的课上,当真没再偷看兵书了。 只是…… 先生讲得确实很快啊!内容晦涩,交绕不清的,他也是真听不懂啊! 方临渊咬牙坚持了半个时辰,还是败下阵来。 先生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什么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而下头的方临渊,魂儿也快要飞到天门上去了。 在立起的书册后,他小鸡啄米似的开始点头。 至于先生随堂测过,再要打他罚他的,他也实在顾及不得了…… “先生。” 却在这时,旁侧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方临渊脑袋一点,立刻醒了过来。 他转头,便对上了五殿下清若玄玉的一双眼。 接着,他见五殿下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了台上的先生。 “我听不大懂,请先生慢些讲吧。” 只见那位将《九歌》倒背如流的五殿下,平静地对先生说道。:,,. 127 if线 竹马4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经此一遭, 方临渊自认为跟那位画儿一般的九殿下算有些交情了。 毕竟,可是连他亲哥哥都没替他抄过书呢! 方临渊深谙知恩图报一则,当天回家, 就翻出了他父亲留在家中的上好伤药, 第二天, 赶在马术课前溜到了赵璴面前。 “这个给你!”他递上了一个看起来古朴得有些简陋的小瓷瓶。 便见坐在那儿的九殿下抬起头来看他,周围的宫女们一时间也面露担心, 又想阻拦, 又顾忌着赵璴不敢上前。 “这是伤药, 用过之后可暂缓痛苦,皮肉恢复得也要快得多。”方临渊丝毫没注意到周遭宫人忌惮的打量,实诚地解释道。 便见那位五殿下不出声, 只淡淡一抬手, 是个挥退的动作。 “诶……” 方临渊只当这动作是做给自己看的,愣愣地跟着后退了两步。 接着就见周围没有人了。 他诧异地四下张望了一圈,便见默不作声的五殿下已经低头,径自解开了手上的纱布。 他这是要用自己给的药呢! 方临渊兴奋极了, 当即上前, 挨着五殿下就坐了下来。 “殿下放心,这药可好用了,我爹给我留了许多,磕碰之后我都用的它……” 他一边说着, 一边献宝似的打开药瓶。 片刻之后,才注意到五殿下正默默看他。 短暂的对视之后, 方临渊才注意到自己都跟赵璴挨在一起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旁边挪了几下。 便见赵璴仍旧没有说话,垂下眼去, 一把扯去了手上的纱布。 那里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但殷红的一片,仍旧衬得那只手尤其的白,只有握笔与习剑留下的细微茧痕。 方临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给那只手上药了。 他硬着头皮,笨拙地打开药瓶,小心地朝着那伤口之上轻轻一洒…… 手一抖,一大堆药粉落在了赵璴手上。 方临渊:……。 他方公子英明一世,还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丑呢!! 他尴尬地看着赵璴手上的一团狼狈,片刻,才鼓足勇气,抬头看了赵璴一眼…… 便见赵璴笑了。 那冰霜似的五殿下,抬眼看着他,眉眼之中第一次绽开笑意,像是抖落霜雪的寒梅。 在方临渊的怔忪中,他单手裹起了纱布,利落地在手背上打起了一个结。 —— 方临渊不知道,窦清漪转头就知道了这件事。 跟着赵璴的宫女忧心忡忡地向她禀报,说安国公二公子不知带了什么给五殿下,五殿下叫她们退下,她们便也不敢问。 &nb sp;  那会儿,窦清漪正在龙案前看折子,这些年来愈发清闲的贵太妃苏云霜则坐在屏风后的窗下,对着一堆卷轴翻来翻去。 她眼下可是宫里最自在的富贵闲人了。 从前先帝在时,她便与皇上关系尤其亲密,此事谁都知道。后来皇上登基,旁的嫔妃都在后宫里安养着深居简出,唯独她,仍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反倒因着没了对手,而愈发张扬自在。 以至于皇上的御书房都是随她出入的,偶尔得了省亲的圣旨,还能堂而皇之地回家住些时日。 听见宫女这样说,窦清漪一点不见担忧,反倒抬起眼来,眉眼间难得浮现起两分兴致。 不远处的苏云霜闻言也探过了头。 “璴儿和那位公子玩得好?”她道。“这倒是稀奇,这孩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没见过跟谁关系好的。” 宫女欲言又止:“可是,奴婢们只是担心。若方二公子带来的是药材饮食伤了殿下的身体,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管这些,朕吩咐过,不必将他养得那样金贵。”只听窦清漪说道。 “这……”宫女还有些犹豫。 “那孩子朕见过,活泼好动了些,却被教养得很好,不会不知轻重。”窦清漪接着说。“让他们玩去,再有此事,也不用来告诉朕。” 宫女闻言,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是,奴婢遵旨。” 待到宫女退了下去,苏云霜抱着两卷画轴,凑到了窦清漪的龙案前。 “陛下不担心?”她好奇地问。 “担心什么?” “小孩子便是再知轻重,难免也是要磕碰的。”苏云霜提醒她。 窦清漪闻言,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她。 “事事小心,就养成暖房花朵了。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交什么朋友只由他自己,不必管那么多。”目光落在苏云霜手上,窦清漪微微一愣。 “你抱着这个做什么?” 她手里的画卷,正是内务司遴选过后,特送进宫来的。 上头画的,皆是层层遴选过后的良家公子与世家贵眷,为的便是防止皇上后宫空虚,空无一人的,不成体统。 窦清漪觉得怀孕生子累赘,膝下有赵璴一个孩子就足够。不过前朝总拿这个谏言,也有不少人打着主意,想把自家人送到天子近前。 想来也不过是件小事,为省麻烦,窦清漪也就同意了。 便见苏云霜看了看怀里的两卷画,眉眼笑意漾起,刹那间妩媚明艳。 “内务司送来的画卷,我看这些公子各个都好,充入后宫,想必也是热闹的。” 她说着,将画轴放在了窦清漪案上,朝她眨了眨眼。 “这两个我倒是尤其喜欢,不如圣上开恩,就将他们赐给妹妹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28 if线 竹马5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如何尚且不知, 但于方临渊而言,却是真心实意地多了个朋友。 尤其漂亮的朋友。 赵璴虽说仍旧不是很爱讲话,却似乎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管他说什么, 都是静静地听, 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都是一副安静而专注的神情。 这种人总是极让人安心的。 于是, 方临渊便当他是个义气极了的朋友, 待赵璴也尤其赤诚, 碰到了什么有趣的好玩的,恨不得第一个捧给赵璴看。 岁月飞梭,眼看着便到了这一年花朝。 这两年新帝登基,风调雨顺,又逢吏治清明,大宣上下气象一新,更遑论天子脚下的上京城呢。 花朝前半个月, 荣昌街上便已经开始搭彩棚了,听说今年除了夜赏花街,还要办不小的灯会。 也早在花朝之前, 便有不少好友邀请方临渊花朝那日一起出去玩了。 但是方临渊惦记着宫里那位朋友,一时谁的邀约都没答应,赶在入文华殿读书的时候,凑到了赵璴的桌前。 “过几日花朝节,殿下去看花灯吗?” “花灯?”赵璴抬眼。 方临渊连连点头。 “我从前见过, 好看极了,听说今年比往年都热闹得多,还要在街心搭大鳌山呢。”方临渊说。 说到这儿,他才猛地想起来另一件事, 挠了挠头。 “只是要去宫外。”他说着,抬头看向了赵璴身后随行的女官。 “好姐姐,五殿下可以出宫吗?” 任是宫里历尽千帆的宫女嬷嬷们,也遭不住这位小公子目光灼灼的一句“好姐姐”呀。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想起前头皇上的嘱托,犹豫片刻,说道:“宫里戌时就落锁了,公子,若是回宫太晚,我们不好交代的。” 方临渊眼睛一亮。 这就是可以了! —— 于是,花朝这日,在京中颇受欢迎的方小公爷谁的面子也没给,一门心思领着他那位宫里的朋友,到荣昌街上去看上京盛景去了。 宫里来的那位赵小公子,的确从没见过这样的盛景。 灯映百花,彩棚飘荡。街上本就人来人往,又因着女帝掌权,民风开放,官家民间的女子们都与男子无异,既不用戴帷帽,也不必掩面,三五好友相携着一起外出,衣香鬓影,倒是比花草还娇艳几分。 而于孩童而言,那漫天五花八门的彩灯,还有商贩肩背上挂满架箱的小玩意儿,简直是不得了的诱惑。 可是,赵璴目光扫过,任由漫街灯火映入眼中,目光也平静无波,分毫不为所动。 直到落在不远处的那个背影上。 活泼开朗的小公子像是入了水的游鱼,目光灼灼,神色兴奋,不住地拉着他,指着让他看这儿看那儿的。 他就跟着方临渊的指示去看,时不时在目光扫过的间隙,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赵璴的确从没见过这样明媚轻快的人,像是骤然刺破乌云的一缕日光似的。 旁人总爱打量他,在他被迫身着罗裙时便是,恢复男儿身之后更是。 打量、试探,窥伺着他身上的秘密,或是掂量着他身后的权柄。 唯独方临渊不一样。 他的眼睛是清 澈的,笑容也是清澈的。他心无杂念,通透干净,以至于让他多看两眼,都像是蒙受了上天的恩赐一般。 赵璴很谨慎地、珍视地保护着这落入他身侧的恩赐,与此同时,也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着,像是被他牵在手中的一匹马。 他看着方临渊兴奋地玩闹谈笑,便也像被笼进了日光里。 方临渊自然觉察不到了。 这可是一年一次的花朝盛会,这样热闹,又这般漂亮,便是在上京城里也不多见呢! 这满街的玩意更是让他挪不开眼了。 街上人多,他与赵璴总共也只带了两个侍从。他看见什么都新奇,又有不少挂念和好友,不过走了半条街去,便买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街边那个苏氏布行,摆出来了样式新奇的百花绸纱,据说是掌柜那位天赋异禀的独女所创,买下两匹,是给母亲和那位未过门的嫂嫂的。还有几个样式相同,颜色却不一样的玩具,是给他那几个好兄弟的。那两束珠子串起来的花束,是给赵璴身侧那两位好说话的好姐姐的。 还有借口那画得栩栩如生的糖画,最大的、最雍容华贵的那支芍药糖…… 他一把塞进了赵璴手里。 赵璴微微一愣,便见方临渊冲他笑。 “他们家的糖画最漂亮,也最好吃。”方临渊说。“平时都不卖这些花样的,只有花朝节才有,当真难得,你快尝尝。”、 清甜的糖香弥漫到鼻端,在缭绕的甜味中,赵璴看向了方临渊。 灯火的光亮折射在亮晶晶的糖画上,在方临渊细白的小脸上落下了明亮的光影。 赵璴鬼使神差地,将那块糖放在了口中。 方临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甜吗,甜不甜?”他紧张又关心地问。 便见赵璴看着他,点了点头。 “很甜。”他说。 —— 两人一路到了荣昌街的尽头,硕大的灯火鳌山前,是一面由木架搭起的高墙,上头挂满了花灯,夜风一吹,轻轻晃动,看上去富丽又耀眼。 花灯前围拢了不少人,灯前的伙计正吆喝着,说若能飞镖射中哪一盏花灯,就能获得花灯上所写的奖励。 方临渊一看便来了兴致,蹦蹦跳跳的,直伸着头去看花灯之上所写的字。 只是可惜……字都是写在里头的,只有把花灯射落了,才能看见上头的奖励是什么。 方临渊可真想射一个下来,看看自己能抽中什么。 只是可惜,他们已经逛过了一整条街,身后的两个随从双手早拿满了东西,方临渊自己的双手也被占满了,实在腾不出手再去玩游戏了。 他看了好几眼,可是别无他法,还是放弃了。 “那咱们走吧,五殿下。”他对赵璴说。 却见赵璴抬眼,上下打量了那花灯高墙一眼。 “看上了哪一个?”他听见赵璴问他。 “嗯?什么?”方临渊一时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又看向了那一墙花灯。 便见赵璴收回目光,看向了他。 夜色醺醺,满墙的灯火,都映照进了赵璴眼里。 “想要哪一个,我射下来给你。”请牢记:,网址手机版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129 if线 竹马6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看向赵璴,再抬头时,满墙花灯随风摇曳,竟像是任他挑选似的。 他抬头看去,目光一路向上,在位于最顶端、却制得最小的那只花灯上停了停。 那灯雕的是莲花形,做得虽小,却花瓣重重,栩栩如生,远远看去,真像一朵花会发光了似的。 这个真好看啊…… 诶诶诶,不行,这个不行。 方临渊偷偷看了赵璴一眼。 五殿下年岁还小呢,想必习武也没有几年,他指的花灯太高,若是五殿下射偏了、或射低了,那该多伤自尊心呀! 于是,方临渊看着赵璴,笑了笑,手往上一指,停在了中间偏下处的一只花灯上。 按照抛物素来的曲线,这个是最好射到的那只。 “五殿下,我想要这个。”方临渊笑着说道。 只见赵璴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眼,接过身边侍卫双手递来的一支飞镖。 飞镖上系着红线,他走上前,便听老板在旁吆喝道:“小公子也来试试看?快请快请,站入红圈之内,就可以投掷啦!” 一时间,周围看热闹的目光都落在了赵璴身上。 年岁这么小的孩子? 众人的目光难免都有些好奇,而在众人注视的中心,赵璴却面不改色,在红圈内停了下来。 衣袖扬起,飞镖在刹那时破空而出。 嗖的一声,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灯墙顶端的那只莲花灯应声而落,簌簌掉在了地上。 —— 方临渊愣愣地接过赵璴递来的花灯。 隽秀精致的莲花灯躺在他的手心,被射断的是它上头系着的红线,以至于整只灯都还是完好的,连脆弱的灯骨都没有伤到分毫。 方临渊捧着那只灯,片刻才发出声音。 “那个……我要的不是这一盏呀。” 他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刻意给谁作弊的小心思被看穿了似的。 他也没想到赵璴的功夫这么好呀! 却见赵璴看着他,片刻,在灯下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看它。”他说。“想要就直接说,我既让你挑了,自然就是有把握的。” 说起来年岁还小他一些呢……怎么说话之间,竟像是个大人似的。 方临渊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 “我不是,我只是好奇……” 赵璴倒是没强迫他硬说出个理由来。 “那就看看吧。”他对方临渊说。“里头是什么?” 方临渊赶紧低头去看花灯。 不过,不等他把花灯拆开,摊主已经笑眯眯地捧着一只锦盒,放到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小公子功夫可真好!今晚少说也有二十人想射下这只灯呢,却不料竟被小公子一举夺魁了!” 锦盒打开,只见里头珠圆玉润,是一对汝窑烧制而出的瓷娃娃。 “官窑里可鲜少烧出这样新鲜的玩意呢!咱们好不容易得了一对,当做今日的彩头,便送给二位小公子了!” 说着,店家将锦盒递上。 “恰好两只,二位小公子一人一只,可算好事成双了!” 方临渊惊喜地看向赵璴。 他从小也见过不少好东西,的确从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瓷器。便见赵璴看向他,眉目里带着笑,淡淡说道:“收下吧。” “好!”方临渊小心翼翼地接过锦盒,跑到不远处,请随从的侍从帮忙放进马车里安置了。 而赵璴,则在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跑远之后,转回头来,看向店家。 “来人,赏。” &n bsp;   他声音清凌凌的,很冷淡,与方才华灯映照之下的潋滟笑容像是两个人一般。 身侧训练有素的侍从当即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赏给了那店家。 店家一时手足无措,喜得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这……这奖品本就是小公子挣来的,我怎么好再收公子的银子呀……” 却见那位小公子目光淡淡扫过,回身之际,平静地落下一句话来。 “他很喜欢你准备的彩头。” 店家一愣,便见那位小公子已然转身,跟着前头那位公子,走进人潮中去了。 —— 乐极生悲,这个道理从来都不是骗人的。 和赵璴上了马车,紧赶慢赶地回到宫门前时,面对着紧闭的宫门,方临渊欲哭无泪。 还是回来晚了! 荣昌街离宫门太远,那街又极长,人多热闹,一路逛下来,实在花了太多的时间。 方临渊自觉自己闯了祸,担忧地看向赵璴。 就见赵璴转头,对身侧人说道:“去东华门给母皇递信吧。” 方临渊一惊。 东华门!他听说过,东门落锁之后,只有东华门留下的一个门缝可与宫中往来,是臣子有急奏入宫、递呈圣上的通道。 这就是要惊动皇上了! 方临渊一时间吓得都不敢动了。 把五殿下拐带出宫,又这么迟才送回来……皇上要知道这件事,定然是要罚他的吧!只是不知五殿下,他…… 诶? 他怎么在看着自己。 方临渊转头,就见赵璴目光平静,偏头看向他:“害怕?” 方临渊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男子汉大丈夫,有错就认,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怯场退缩! “我没事!”他义正词严,神色慷慨极了。“今日是我带你离宫的,皇上若是要罚,那也有我一力承担呢,你不用怕!” 他怕? 赵璴生来,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人。 对上方临渊分明担心得直闪烁,却强撑着一副正直模样的眼睛,他顿了顿,之后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而是轻轻地笑了,朝着方临渊点了点头。 “好。” 仿佛真的要方临渊来保护他一般。 —— 于是,满殿华光之下,窦清漪低头,便看见了放在自己御案上的一只有些粗糙的雕花文砚。 “陛下,这是我与殿下在街上……专程为你买的。” 她抬头,就见阶下的那个安国公二公子,神色有些畏缩,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赵璴身前两步的模样。 方临渊自然没说,其实这砚台是给他那位读书最厉害的兄长买的。 但反正兄长不在家,救急如救火,就先借花献佛了吧。 却不知这位陛下没大打量那方文砚,倒是好整以暇地借着他不敢抬头的空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很大,眨起来时扑闪扑闪的,分明是武将世家出身,却温驯无害的像一只幼鹿。 他这模样,是怕自己责罚赵璴?一副引颈受戮等着承担她怒火的模样,倒是与他父兄一脉相承的忠义。 窦清漪淡淡笑了笑,懒洋洋地支着额角,便慢悠悠地准备开口。 却不料—— 她刚一抬眼,余光便看见了自己那位被挡在身后的亲生儿子。 目光平淡,却直视着她。 素来淡漠得像檐上落雪一般的小孩儿,竟破天荒的像是在给谁撑腰一般。:,m..,. 130 if线 竹马7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窦清漪的嘴唇不着痕迹地一勾, 目光一转,重新落在了那方砚上。 “有心了。” 她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喜怒, 唯独眼中流露出几分戏谑,打量着挡在赵璴面前的那个孩子。 果真, 那孩子浑身僵硬, 听见她这句话, 一时又急又无措, 却也不敢乱动, 唯独背在身后的左手与右手交握着, 偷偷打架。 窦清漪拿起桌上的茶盏,掩住了唇角勾起的笑意。 却在她垂眼之际,赵璴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若无它事,儿臣与方公子就先告退了。” 窦清漪惊讶地一扬眉尾,抬眼看了赵璴一眼。 只见她这儿子已经全然看出了她无伤大雅的玩笑, 一双眼直视着她,一点都没给她面子。 行, 还挺护短。 窦清漪自问不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与赵璴的关系也素来平淡, 双方都鲜少有这样鲜活明快的模样。 方家养的孩子倒的确不错。 她勾了勾嘴唇,放下茶盏,也不再为难那个吓得肩膀都缩起来的孩子了。 “既天色晚了,就留你的朋友在宫里歇息吧。”窦清漪说着, 侧目吩咐身侧的太监。 “吴兴海, 派人去安国公府说一声,明日课后,再将他们家公子送回去。” “是, 奴婢遵命。” 神色淡漠却不见阴鸷,眉目周全,模样像个假人似的的太监俯身应是。 窦清漪也在这个时候,对上了那小公子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 亮晶晶的,不敢置信又惊喜地抬头看向她,活像只被拘进笼里,骤然又见笼门打开的小雀儿。 也难怪她儿子对孩子另眼相看了。即便是她,也难免觉得这孩子率真可爱,世所罕见。 这回,窦清漪倒是藏不住面上的淡笑了。 “缺什么只管与赵璴说,当自己的家,不必拘束。”她难得地多说了两句。 就见那小公子高兴得脸颊都红了。 “是!谨遵陛下皇命!”他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指了指窦清漪案头的那方文砚。 “陛下,这砚台好用极了,砚中看似平坦,却可令墨迹流淌,自然存储呢!” 果真是被拘束久了的小动物,此时得救,忍不住地要叽叽喳喳几句。 窦清漪很有耐心地朝他点了点头。 “好。”她说。“朕知道了。” 她单手撑着额角,懒洋洋地看着赵璴转身,直等着那位小公子行礼告退,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出去。 也看见那小公子刚跨出殿门,就等不及地拉住了赵璴的袖子,隐约能听见他说话,似乎在夸她温和慈爱,跟他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窦清漪淡笑着垂了垂眼。 旁侧便已有内侍上前,双手捧起了案头的那方古拙粗陋的文砚。 “陛下,奴婢帮您把此物收起来吧。” 窦清漪垂眼看去。 偌大的雕金楠木龙案,便是裱在奏折之外的都是金线织就的锦缎,一片金碧辉煌间,那方黑漆漆的文砚看上去格格不入。 窦清漪却一抬手,点了点桌角上那方徽州知府进贡来的那方价比万金的歙砚。 “这个撤下去吧。”她说。 “这……”内侍不明白了。 难不成陛下真要将这粗陋的物件放在案上使用? &n bsp;却见陛下罕见地露出了个笑容,说道。 “没听方家公子说吗?他送的这方砚,好用极了。” —— 这下,整个文华殿的孩子都知道,安国公家的那位二公子,竟得了五殿下的青眼,甚至得了留宿宫中的殊荣。 这该是怎样的荣耀?也难怪安国公没反对自家二公子入文华殿了,想来的确是个不露声色,却有本事极了的人物,小小年纪就能为家族争光。 一时间,就连那位跋扈的三皇子赵瑾路过文华殿时,都听了一耳朵。 “还带着赵璴去荣昌街看花市了?”听过始末的他难免露出了几分嫉妒,瞪向周围几个伴读。 “人家的伴读都知道捡好玩的去处带殿下去玩,你们怎么就是一群木头脑袋?” 这些人自是不敢轻易将皇子带出宫的,一时只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那花市没什么看头。 赵瑾口中却还是泛嘀咕:“母妃也没跟我说花市好看啊,这回错过了,想看又要等一年。” 围拢周边的世家公子们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说待到端午,宫外的热闹更好看。 赵瑾闻言,挺直了腰背,当即吩咐他们给自己定宫外观景最好的位置。 反正如今昔年的皇后成了皇上,他母妃虽跟皇上关系很好,自己却也不再是皇上亲生的血脉了。 他反倒落了个逍遥自在,也不必像父皇在时一般挖空心思读书、讨他的欢心,小小年纪只管做个富贵闲人去了。 对于这些传言,方临渊倒是一句都没听进耳中。 毕竟赵璴就在旁侧,便是再大的风,也吹不到他这里来。 于是,他便可一门心思地怀念今早在赵璴寝宫时,那位御膳房总管王公公所做的一手绝妙的糕点汤水,教他吃撑了肚子,这会儿教太阳一晒,直打瞌睡。 “幸而我不住在宫里。”方临渊感叹道。“若多住几日,只怕要吃成个胖子,等我爹爹和兄长回京,都要认不出我了。” 他叹着气,没看见旁边的赵璴偏过头来,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很喜欢?”赵璴问道。 方临渊猛猛点头。 便听赵璴轻轻笑了一声。 “王公公中午做蒸鱼,还喜欢吗?”只听他问。 方临渊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喜欢吃红焖的。”他点评道。“蒸鱼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赵璴便偏过头去,对身侧的宫女说道:“让御膳房把中午的蒸鱼换成红焖,多做一些。” “诶?”方临渊一愣,连忙摆手说道。“不用呀,你该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中午不在宫里用膳吗?”却见赵璴问他。 四目相对,方临渊没出息地消了声,片刻,喉咙上下一滚,吞咽了一声。 “……可以吗?”他问。 却见赵璴冲点头:“做出的饭菜能被喜欢,王公公会很高兴的。” 他没说,中午的鱼鲜是江南千里迢迢进贡来的,一路用大缸精心饲养,为的便是送到宫里时,还能保持紧实鲜甜的原味。 浓油赤酱,于其而言简直是暴殄天物,还不知王公公会怎样地心疼呢。 可是宫中众人不会忤逆五殿下的命令,方临渊也拒绝不了赵璴的邀请。 于是,片刻对视之后,他没出息地又点了点头。 “那——那就叨扰啦,嘿嘿。”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31 if线 竹马8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年除夕, 安国公方铎携长子方临泽得胜还朝。 年初时,突厥兵马曾因大宣内乱而蠢蠢欲动,屡次进犯玉门关边境。女帝登基之时, 不顾京城局势动荡,命方铎父子二人携重兵赶往玉门关。 一年时间, 突厥骑兵被打得节节败退, 素来桀骜的突厥可汗甚至主动递上降书,愿对大宣称臣,每岁纳贡。 这纳贡之心究竟有几分诚意尚且不知, 但方铎方将军索要贡品的决心,却是天下人所共鉴的。 于是, 这年除夕, 方铎非但与方临泽回朝了, 还带着绵延了数里之远的牛羊与贡品, 一路回到了上京城中。 方临渊是在宫里见到的他兄长。 一年不见, 他兄长壮实了不少, 人也黑了些,却仍旧俊朗明亮得让他一眼就认出了。 那会儿, 他还与赵璴和一众伴读在马场上习骑射呢。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自己哥哥, 当即纵马而去,人还没停在方临泽面前,便已经大笑着喊道:“兄长!” 方临泽站在那儿冲他笑, 伸手拉住了缰绳, 让骏马稳稳停在了原处。 方临渊翻身就跳下马去, 一头扎进了他兄长怀里。 “兄长,我可太想你啦!” 方临泽被他引得直笑,一手按着他的肩, 轻轻拍了拍。 “好了,尚在宫里,不可不成体统。” 方临渊却还是舍不得撒开他。 “父亲也回京了吗?母亲说你们回来需要好些时候,我还以为要过很久才看的见你呢!” “父亲去面圣了。突厥纳贡,皇上也有心与他们互市交好,个中细则,都需父亲向陛下报呈商议。” 方临泽说着,轻轻推了推他,继而偏头朝着他身后不远处颔首行礼道:“末将参见五殿下。” 诶,五殿下? 方临渊回头,才发现赵璴不知什么时候,也停在了他身后的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而他呢,还扎在他兄长的怀里呢。 方临渊一时赧然,赶紧从兄长怀里退出来。 一时情切了,都忘了向他哥哥介绍,他这一年来认识的最好的朋友了。 不过,他还没开口,赵璴就已经朝着方临泽点了头,翻身跃下了马来:“方将军不必多礼。” 分明大家年纪都不大,偏这两人一本正经的,倒显得只有他一人像个小孩子似的。 方临渊挠了挠头,朝旁边让出了些位置。 就见他兄长朝着赵璴笑道:“家母来信时,还常提到五殿下您。临渊年纪小,顽皮爱闹了些,这些时日多亏五殿下照顾包容,没让他闯出什么大祸。” 赵璴却摇了摇头,缓缓答道:“他很好。” 他向来话少,惜字如金的,这样的回答倒也算正常。 却不知为何,方临渊听得却耳根烫烫的,像是赵璴的这句夸奖哪里奇怪一般。 倒是他兄长闻言,笑了起来。 “我与父亲回京,带回来了两匹边塞的小马。殿下若不嫌弃,便挑一匹留下驱策吧。” —— 一对健壮年幼的马驹,一匹通体雪白,一匹毛色艳红,牵到马场上来时,周围的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殿下喜欢哪个?”方临泽问。“这两匹小马是一母同胞,本就是一对的,都是难得的宝驹。” 听见宝驹两字,方临渊眼睛都亮了。 他的目光从两匹马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过一圈,在那匹小红马身上停了许久。 真漂亮啊。这样健壮的体态和鲜艳的毛色,真要跑起来,定然会像流动的火焰一般。 却未见赵璴在听见“一对”一字之后,目光扫过马驹们,不动声色地却是看向了他。 那边,方临渊还一门心思在跟他兄长交谈。 “哥,你自己没有吗?”他问。 他兄长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小的马还上不得战场,我已经有自己的马了。”他说着,又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微微偏头,问方临渊道:“喜欢它?” 方临渊转头,便见赵璴牵过了那匹小红马的缰绳。 这个时候,是该让皇子殿下先挑选的。 他一时有些犹豫,目光在小马上停了停,又看向赵璴。 &nb sp; 要是赵璴喜欢的话,就让给他吧。方临渊在心里咬咬牙,下了决心。 却不料下一刻,缰绳已经递进了他手里。那匹小马被拉近了些,神色温驯地停在他面前。 “是很适合你。” 他转过头,就见赵璴对他淡笑。 —— 赵璴收下了那匹白马,作为回礼,一副玄铁虎皮马鞍送到了国公府,并八大箱金玉珍玩,说是给大公子娶妻添的聘礼。 方铎在院子里围着那太过丰厚的赏赐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方临渊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呦!”方临渊被他拍了个趔趄。“你干什么呀,爹!” 他回头,就见他父亲双手抱着胳膊,看向他道:“你小子,五殿下倒是很喜欢你?” 方临渊咬着牙揉自己的肩。 这是什么话!他和五殿下可是天下第一好的关系! 就见他爹笑道:“我还以为你小子要在宫里惹不少麻烦呢,寄来玉门关的那些信,也只有你哥哥相信。” “莫非还是我为渊儿诓你,专门在信里扯谎?”他母亲在旁侧睨他。 “自然不会,夫人向来是不扯谎的。”方铎连忙赔笑。 而他兄长呢,将马鞍妥善收好之后,还不忘叮嘱方临渊道:“不过一匹马而已,即便是塞外宝驹,殿下的回礼也太丰厚了。你过些日,定然要再给殿下回些礼才好。” 这当然不用方临泽提醒了。 方临渊猛猛地点了好几下头,连连拍胸脯:“兄长放心,我知道五殿下是最好的人,绝对不会让他吃亏的。” 方临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只是这日之后,就轮到方临渊伤脑筋了。 赵璴送给他兄长的东西的确太贵了,若要等价值地回礼,他还不起,赵璴似乎也并不在意银钱与珍宝。 那么,送他什么呢? 他苦思冥想了数日,终于,在他兄长与宋照锦大喜之日的前两天,终于想到了。 于是,在那一天,赵璴代替皇上出席婚宴,马车停在披红挂彩的国公府门前时,看见了早候在门外的方临渊。 年少的一公子今日也是满身喜气,深绛色的衣袍既不喧宾夺主,还将他的面容照得红彤彤的,使得那笑容都明亮了几分。 赵璴险些被那笑容晃晕眼睛了。 “你……”他正想问方临渊怎么在这儿,又等了多久,却见方临渊已然两步上前,迎他下车。 “我替父兄在这儿恭迎五殿下!” 他笑着,行礼的姿态算不上端正,倒是神色里像是藏了什么宝贝,目光灼灼地直盯着赵璴看。 反是赵璴,一时间不敢再看他。 他低眉垂眼,嗯了一声,纵身从马车上跃了下来,停在了方临渊身边。 “走吧。”他说着,伸手掸落了方临渊肩头的落雪。“在这儿等很久了吗,冷不冷?” 方临渊直摇头,拉起他的衣袖,便与他并肩踏进了朱门中。 周围都是逢迎行礼的人,门楣上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硕大的囍字映照着白雪,一时间,真像他一人相携在一处一般。 赵璴没有出声,与他一起跨过了门槛。 朝里行一些,来往的宾客仍旧很多。方临渊便一路拉着赵璴,直绕到了堂后人少的小路上,才从自己的袖子里神神秘秘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这个是给你的!”方临渊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语气中的期待与喜气。“别人都没有呢。” 赵璴低头,便见是一个很大的红封,厚实极了,被方临渊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 仿佛猛然间,全世界的日光都撞进了他怀里。 他抬眼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读不出他眼睛里的意思,只当他是不明白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今日喜宴的头彩,你收下它,便是将喜气递给你啦!”方临渊说着,将红封塞在他怀里,笑盈盈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赵璴的耳中。 “得此头彩,日后便能得觅良人呢。” 良人……吗? 赵璴抬眼,看向面前的方临渊。 天地苍茫,金红遍地间,他在冲着他笑。 这回,遍天的暖光真的全撞进了他的怀里。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32 if线 竹马9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临渊给那匹小马起名叫流火,不过数年,就养成了上京城远近闻名的、最漂亮的骏马。 那会儿的方临渊也过了十七岁。 春草茵茵,正是上京春色最繁盛的时候,他一人一骑驰骋在曲江池畔的马球场上,便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了。 球场上,便是最负盛名的王家公子,都是打不过他的。 场上锣响,这一回,方临渊又胜了王家公子三筹,赢得漂亮极了。 欢呼的声音从赛场四周响起,方临渊一把将球杆收到身后,抬手摸了摸流火油光水滑的鬃毛。 王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好小子,多日不见,打球还是这样不留情面。”他笑着抱怨了方临渊一声,抬手将球杆抛给不远处的随从,一偏头,正好看见了池边那架高大辉煌的马车。 “宫里的殿下也来看了?”他一时有些意外。 便听旁边的随从笑道:“是呢,是五殿下。刚才场上前脚开赛,他后脚就到了。” “五殿下……” 王昶一听,目光顺着便朝方临渊看去。 果然,那位方二公子翻身跃下马去,便单手提着球杆,径直朝着那马车走去。 “果然又是来看方临渊的!”王昶直咬牙。“方临渊这小子只怕又要赚得盆满钵满了,下回再见,非要让他好好请我吃顿饭不成!” “方公子怎么赚呢,方公子刚才可是在场上打马球呢。”随从笑着问。 “你还能不知道?”王昶踹了他一脚。 “五殿下在这儿,哪次不是重金押给方临渊啊!” —— 方临渊一把掀开车帘,便看见了在里头煮茶的赵璴。 他坐在马车内的小桌后,修长的手提着白玉茶壶。光线穿过马车的花窗,一束一束地照进来,他抬眼,便是金玉宝冠之下的一双桃花形的眼睛。 茶香携着鲜甜的点心酥香扑面而来,一闻便是王公公的手艺。 刹那间,方临渊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你今日也出宫了!”方临渊俯身便钻进了马车里。 只见赵璴点了点头,将才煮好的茶放在了他面前:“我代母皇来此宫苑设宴,方才听说你在这里比试,就过来看一看。” 方临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怎样!我刚才连赢了三筹,这回的彩头可是好东西呢。” 只见赵璴跟着点头:“打得很漂亮,我看见了。” “你都不问问彩头是什么!”方临渊捧着茶杯,一双眼满含着希冀,直盯着赵璴看。 赵璴勾了勾嘴唇,偏头问他:“是什么呢?” 方临渊一拍大腿。 “重山先生的真迹!”他说。“总共十二卷,我看你宫里不是恰只有十一卷吗?这便是最后一卷,凑齐了,便就是一整套啦!”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看着他。 “你特为我赢的?”他问。 “是呀。”方临渊不假思索。“嗯……可能也不全是。” “嗯?”赵璴看向他,静等着他的下文。 “毕竟在京中,除了打马球,也没什么别的有趣的了。”方临渊说道。“不像我哥哥,年年都在边关,又能练兵,又有那么多突厥兵等着他打,岂不比京城待得痛快。” 说到这儿,方临渊忍不住地想叹气了。 只见赵璴看着他,目光微微顿了顿,片刻没有出声。 他也听说了的。 方临渊渐渐到了年龄,不打算科考,这两年几回都想上奏陛下,请求到边关历练。 赵璴知道,他是该去那里的。他从小对兵书倒背如流的本事、策论上千军万马的宏论,本就不是京城能施展得开的。 只是…… 他看着方临渊,一时难以言明自己心下的情绪。 直到马车外有侍从敲门,才将赵璴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门扇打开,方临渊接过了侍从递来的锦盒,打开看了看,便将它交给了赵璴。 “喏,送你啦!” 他方才的低落转瞬即逝,这会儿看向赵璴,又是一番明媚的笑意。 赵璴单手接过锦盒,抬眼看着方临渊。 “怎么啦?”方临渊问他。 赵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无事。”他说。 —— 这日回宫,赵璴就被窦清漪叫到了承乾殿。 办宴交际这样的小事,她很早就交给赵璴处理了,素来也不会过问。 这回也是一样。 赵璴刚在座下站定,窦清漪抬眼看了他一 眼,便指了指自己案头的一摞卷轴,说道:“这些是礼部的大臣送来的,你自己拿回去看看。” 赵璴走上前,便见那一摞卷轴,全都缠着绯红的丝绦。 “这是?”他眉心动了动,从上头拿起了其中一只,单手解开了上头的丝绦。 “他们说你快要到年纪,要早点筹备议亲的事。”窦清漪眼都没抬。 “朕对门第样貌也没什么要求,既他们送来了,你就自己翻着看看,如果有中意的,择日去见一见也行。” 余光里,赵璴拆卷轴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窦清漪抬眼看他,就见他单手握着卷轴,面无表情。 “怎么了?”窦清漪问他。 却见他将丝绦重新往上头一缠,便放回了窦清漪的桌案上。 “这就不必看了吧。”只听他说道。“母皇今日叫我来,若是只有这件事,那么儿臣就先告退了。” 窦清漪打量了他两眼,片刻,点了点头,道:“那就回去吧。” 赵璴行礼,转身离开。 待到殿门在面前合上,窦清漪抬手揉了揉额角,吩咐旁边的松烟道:“派人把这些画像送回礼部去吧。” 松烟上前应声,笑着说道:“想必是五殿下年岁还小呢,不到开窍的时候,还可再等两年。” 窦清漪单手揉着额头,片刻,目光落在了那一摞画像上。 “朕看未必。”她说。 “陛下的意思是……” “他今天出宫,又是去看方家公子打球了?”窦清漪问道。 松烟迟疑了一下:“是啊。” “嗯。”窦清漪应了一声,在松烟期待的目光里,却没有下文了。 —— 礼部已经在筹备五殿下议亲的事了。 这消息很快就在宫里宫外传开了。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公侯、朝臣,各个蠢蠢欲动的,纷纷都在向礼部打探消息。 方临渊自然也听说了一些。 “听说五殿下很挑剔呢。礼部送去的那些画像,好像都被退回去了,是说五殿下一个都没相中。”有个一起玩耍的世家公子说道。“弄得我父亲高兴坏了,连夜请了画师入府,给我妹妹画像呢。” “你妹妹不是说要科考去吗?”有人问。 “哎呀,科考的是二妹妹,画像是三妹妹。”那公子说。“再说了,五殿下的身份,谁不知道啊?便是嫁给他做妾,以后也是入宫当娘娘的,这岂非是天大的殊荣?” 周围人皆深以为然地点头。 “只是可惜啊。”那公子叹气。“我与五殿下素不相熟,不然私下跟他说说,还可以先让他与我妹妹认识认识。” 说到这儿,他拿肩膀碰了碰方临渊:“你也可惜呀,你跟五殿下关系最好了,家中却是一水儿的男丁。” 方临渊似乎有些出神,被他一碰,才回过神来。 赵璴要议亲了,这么早啊? 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恍惚之中,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胡乱跟人笑着点了点头,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 可是,也不过只有嘴上绕过去了而已。 之后几天,每次见到赵璴,方临渊都会想起赵璴要议亲了这件事。 以至于,他总是目光飘忽,心不在焉,就连赵璴带给他的,王公公最拿手的糕点,一时间都没有什么吃的胃口了。 终于,这一天,在他吃了半块糕点就放下之后,赵璴单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方临渊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他抬眼,就见赵璴正看着他,目光深深的,让他不由自主地心下一慌。 “是该我问你。”只听赵璴说道。“你怎么了?” “我?”方临渊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自己。 “你接连几天魂不守舍了。”赵璴直言。 方临渊眨了眨眼。 这个啊…… 他自己也不清楚。 好朋友要议亲了,自己总心不在焉地惦记着,是什么原因啊? 他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是谁难为你了,还是碰到了什么麻烦?”却见赵璴的眉心已经拧了起来。 方临渊赶紧摆手。 “不是!”他说。“就是……” 他看着赵璴,片刻,小声问道。 “礼部送给你的那些……你全都不喜欢啊?” “什么?” “画像。”方临渊看着他,小声说道。 “议亲的画像呀。”:,,. 133 if线 竹马10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赵璴不知道方临渊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分明一件他过眼就忘的小事,竟能让方临渊这样魂不守舍地惦记几天? 他尚未开口,偏过头,便撞见了方临渊一双小心翼翼眼睛。 盯着他,眼巴巴的,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赵璴刚到嘴边的话,微微一顿,继而便不由他控制地脱口而出。 “没有。”他说。“我一副都没有看过。” 他的本能已经不由他控制了,似乎便只是这一眼对视之中的委屈,他都不愿意让方临渊承受,以至于恨不得将满腹的实话连带着心肝,都掏给方临渊。 果真,在他注视下的方临渊微微一顿,目光也在这一刻闪烁出了微光。 “什么?”他有些愣地重复。“没看过?” 赵璴眼下除了讲实话,没有任何旁的本事了。 “嗯。”他应声。“母皇告诉我那些画卷是什么之后,我就让礼部都退回去了。” 方临渊的眼中闪起了喜悦的微光,刹那间,像是掉在枯草上的火星子似的,把连日来的忧郁神色全烧光了。 这小公子……似乎总是这样好哄。 赵璴的嘴角随着他眼中闪起的亮色,微微扬了起来,接着,便听见方临渊又问他。 “为什么呀?” 赵璴嘴角扬着,一双眼中满满映照的都是方临渊,嘴唇一动,一句话便凭着本能脱口而出。 “因为,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 赵璴有心上人了! 啊……他有心上人了啊! 那天,方临渊扑在自己卧榻的床帐里,心里像只挨揍的小犬一般惨叫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沮丧。 他,赵璴,十来岁的少年,本就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宫里漂亮的人又那样多,赵璴有喜欢的人,难道这很令人意外吗? 譬如说那个最纨绔的纨绔王昶,十来岁的年纪,春心都萌动了三五十回了,他们一众兄弟好友,除却看个热闹笑话之外,也没谁会因此伤心啊! 难道他没有吗!一大把年纪了,谁还会没个喜欢的人啊! 方临渊翻身坐起来,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 是的,他也有,不就是心上人嘛,他…… 方临渊一顿,紧跟着,瞳孔便跟着微微一缩。 心上人…… 为什么、他一想到这三个字,脑海里、眼跟前,出现的……竟然是赵璴的模样? 赵璴! 方临渊吓得浑身一哆嗦。 可是,即便是害怕,即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慌乱与恐惧…… 他脑海中赵璴的影子,却连分毫的闪烁都没有。 方临渊像是心口被刺了一枪,一击即中,令他轰然倒回床榻上,重重摔进了被褥里。 完了…… 他的心上人,是赵璴。 —— 这可是女皇陛下唯一的孩子啊! 他这心思,但凡让皇上知道了,只怕砍头这样利落的死法于他而言都是奢侈。 若是被赵璴知道了…… 他该用怎样恶心反感的眼神去看他啊。 还伴读、好友呢!陪着他读书,读着读着,竟对五皇子殿下起了这样歪的心思。 一时间,方临渊心里翻江倒海,年岁尚轻的少年,竟辗转反侧了一夜都没睡着,提前几十年体会到了那样沉重的“愁滋味”。 第二天一早,晨昏定省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地去见了他母亲。 这是他长嫂嫁来家中的第十个年头了。 先头两年,她与兄长聚少离多,一年不过能见月余,成亲第三年后,她便跟着兄长一起,去了黄沙滚滚的玉门关。 一直到了一年多前,她怀了身孕,在边关养胎一直养得不安稳,这才重新回到京城来,留在国公府将他兄长的长子长念生了下来。 眼下长念不过半岁,方临渊来到他母亲的院子时,他母亲正与长嫂两人,抱着长念哄着玩。 看见他进来,长嫂微微一愣,继而关切道:“二弟怎么回事?是昨夜没睡好吗,眼眶竟这样青。” 他母亲闻言,也抬头看他。 “这是怎么了?”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究竟如何,他哪里说得出口。 “就是没睡好。”他含糊地说道。 他母亲狐疑而又担心地看了他两眼,这才应了一声,说道:“那今日就早些歇息,补补眠。” 方临渊点头应是。 长念生得随他兄长,性格也安静,眼下虽小,却正是好玩的时候。 方临渊抬眼,便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清澈又好奇地看着他,朝着他笑。 他也勉强朝长念露出了个笑容来。 便听他母亲叹了一声:“若是有心事,只管与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把自己熬成这般模样。” 方临渊快要羞愧死了。 但是,抬眼对上他母亲的双眼,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辗转一夜之后的结果,说给了他母亲听。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 /> “只是想到,我如今年岁的确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该是与父兄一道去镇守边关的时候了。” —— 没过两天,窦清漪就收到了方临渊亲手递来的请命折子。 她当着方临渊的面摊开奏折,读过之后,抬起眼来看向他,平静的目光里是很少在方临渊面前露出的严肃和审视。 “要去边关?”窦清漪说。“可想明白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 “边关苦寒,跟京中有天壤之别。你自幼养在京里,没受过那样的苦,有你父兄为国尽忠,也不必你受那样的苦。”窦清漪提醒他。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 “臣亦不只是为安国公府,只是心怀志向,不愿蹉跎年月。”他答道。 窦清漪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扫过奏折,在上头轻轻点了点。 “你不想与你父兄一起守关?”她问。 方临渊摇了摇头:“玉门关有父亲与兄长在此,已是牢不可破,不必臣再去锦上添花了。四境之内,何处缺兵少将,陛下是最明白的,因此,臣愿听陛下调遣,东西南北无论哪方,臣都甘愿前往。” 只见窦清漪笑了一声。 “你倒是坦率。”她说。“不怕朕怀疑方家拥兵过重,成朕之患?” “……啊?” 冷不丁的一句,弄得方临渊微微一愣。 他抬头看向窦清漪,便见窦清漪似笑非笑,扬着眉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反应。 片刻,方临渊低头,朝着窦清漪重重拱了拱手。 “陛下无论做何决定,臣都唯听命一则,即便君要臣死,也毫无怨言。” 窦清漪轻轻笑出了声。 “你与你父亲倒是像。”她说。“也只你兄长谨慎内向一些,不敢与朕说这样的话。” 说着,她轻飘飘地将奏折往桌案上一放,道。 “刚才不过是玩笑罢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这个道理朕不知道,也不必再坐在这个位置上浪费时间了。”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向方临渊。 “既然你想明白了,朕就答应你。兖州境内眼下不太平,高句丽又逢新旧更迭蠢蠢欲动,若无异议,就去兖州先跟着那里的守将学一学吧。” 窦清漪轻易而举地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按理说,方临渊是该高兴的。 可是,听见这话,他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只是俯下身去,朝着窦清漪行礼道。 “臣多谢陛下成全。” 窦清漪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又对他说道。 “临走之前,去跟璴儿告个别吧。”她说。“他与你素来交好,想必会舍不得你。” 方临渊羞愧得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是呀,赵璴跟他这样交好,而他呢?怎么这样忘恩负义。 他沉重地低头,正要应是的时候,赵璴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 “儿臣就在这里。” —— 赵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直到方临渊与赵璴一道,行到了殿外空旷广场上的无人处。 方临渊一路只管闷着头往前走,忽然间,赵璴停下了脚步。 “哎呦!” 方临渊一时没刹住,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方临渊揉着额头,正要抬眼去看赵璴,却忽地被一把捏住了手腕,这么拉着,强让他抬起头来。 “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方临渊对上了一双结满寒霜的眼睛。 “什么……” “你要走的事情。”赵璴道。“为什么从没告诉过我?” 方临渊说不出话。 可赵璴似乎……是真的生了气,还是破天荒的、严重极了的那种。 “你甚至已经去奏明了母皇,我都尚不知情。”赵璴说。 这种事……怎么能让他知情呢,那不是让他徒增烦恼嘛。 “你别问了……”方临渊早下定了偷偷离开的决心,这会儿与赵璴相对,只好求他。 “我不是不让你走。”却听赵璴深深呼吸道。“也不是要把你锁在京城里,为什么不敢跟我说?” “我……” “方临渊。”赵璴步步紧逼,甚至一字一顿地唤出了他的大名。 方临渊这辈子头一次有心上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步步紧逼呢。 他感到慌张,怯懦,甚至有种难以抑制的委屈,像是在不知情时,无力地被命运玩弄了一圈,强架在了眼下的境地里,进退两难。 他怎么就会喜欢上赵璴呢,他们两个……明明都是男的啊。 终于,在赵璴的逼视下,他抬起眼来,眼眶泛起微微的红晕。 “你别问了。”他说。“之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什么?”赵璴的眉头刹那间拧得死紧,目光随之一凛。 便见方临渊抽了抽鼻子,抬手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开了。 “我对你生出了不该有的污浊心思,是我下作。”他说道。 “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吧。”:,m..,. 134 if线 竹马11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句话几乎将方临渊全部的力气都用光了。 话一出口, 他便连赵璴的神色都不敢再看,猛一转身,拔腿就要跑。 是他脑袋昏了,这样的话居然都能说出口, 这下真的不再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赵璴怕是要恶心死他了吧?也幸好他就要滚去边疆了, 届时死生不复相见,想必也不会恶心赵璴太久。 只可惜……人一辈子第一次心动, 便是这样一场落荒而逃的败仗……诶? 方临渊刚走出一步, 便见自己手腕一紧, 被人攥住, 拉在了原地。 他诧异地回头,就看见是赵璴,一手攥着他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 接着, 便见赵璴走上前了一步,离得他很近。 他……干什么啊? 方临渊的头脑一时间宕了机,只眼看着赵璴, 抬起了另一只手。 它在触到方临渊脸颊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隔着很近的距离, 空悬着, 双方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方临渊的耳根跟着被蒸红了。 接着,他听见赵璴有些低的、又很轻的声音。 “你……” 他似有些无奈, 眼神深却柔软, 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像是停在他脸颊旁的手一般,悬在那儿, 不知该说什么了。 片刻,随着他一声如释重负的叹,赵璴眉眼都染上了笑影,悬在他脸颊上的手握紧了,像是隔空着,想攥住什么一般。 “这个,你也从没让我知道过。”只听赵璴说。“傻不傻?” ……啊? 这种事,是可以随便让人知道的吗? 方临渊被赵璴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 便见赵璴收回手,对他说道:“在这儿等我。” “啊?”方临渊一怔。 便见赵璴转身,已然走出半步去了。 不过,他又停了下来,回过身,目光在方临渊脸上停了下来,深深地顿在原处,望向他。 众目睽睽之下,这眼神竟让方临渊感到赧意。 下一刻,赵璴抬起手,重新落在了他方才似想抚过,却许久都未曾触上的脸颊上。 拇指指腹像是在取代某种动作一般,重重擦过方临渊的嘴唇。 “就在这里等着,等我,哪里都不要去。” 赵璴的背影大步地远去了。 方临渊站在那儿,片刻,怔怔捂住了嘴。 赵璴方才在干什么? 他没骂他,没揍他,反而伸手来摸他的嘴巴? 方临渊一时惊悸难平,像是坠入了幻境里一般。 —— 方临渊领命出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女帝册他为云麾将军,入兖州守将麾下,充为副将,前往兖州边境。 这日,天朗气清,雁鸟高飞。方临渊拜别了母亲与长嫂,跨上流火,一路出了北城门外。 随行的卫兵早就等在那里,浩浩荡荡的竟有上千人,比之一个三品将军出行的仪仗,实在太过浩荡铺张了。 但方临渊什么也没说,只入了列,静静等在那儿。 也就在这时,城门处传来了太监的唱喝声。 “五殿下到——” 方临渊抬头,看见的便是劲装束发,骑于高大白马之上的赵璴。 ……赵璴。 方临渊的耳根蹭地一声烧了起来。 那天,赵璴回身,径直入了窦清漪的殿中,跪在她面前,请求外出历练,与方临渊一同前往兖州。 那日,窦清漪虽说没发脾气,但看向赵璴的眼神,却奇怪又复杂。 许久,她 沉沉开口,说道。 “临渊的确是个好孩子。”她说。“但你可曾问过他的意愿?” 赵璴低头,身姿挺拔,出口的话亦是掷地有声。 “他亦心悦于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高台上的窦清漪眉头皱得死紧,盯着赵璴许久,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方家世代忠良,安国公与其长子,更是朕于玉门关镇一方太平之良将。” 她说着,将手里的奏折往案上一丢,有些烦躁地说道。 “他们那边,你自己去解释,别因自己的儿女情长,给朕的江山基业添麻烦。”她说道。“滚吧。” 殿中的剑拔弩张,赵璴一个字都没对方临渊讲过。 那天,很快便回到方临渊面前的他,脚步未曾停下,便伸手攥住了方临渊的手腕。 “走吧。”他说。 方临渊一愣。 “去哪儿?” 便见赵璴看着他,眉眼低垂,看着他笑。 “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 之后方临渊再问他,他只说,他母皇答应了。 “答应什么?”方临渊问。 赵璴便只偏过头来,看着他笑。 “什么都答应了。” 此时再见赵璴,想起这句话,方临渊的耳根几乎烧起火来,眼看着要把他的头发都烧焦了。 仪仗与戍卫浩浩荡荡地启程,他与赵璴并辔而行,看都不敢多看赵璴一眼。 就在这时,赵璴伸过手来,将一个不大的锦缎包裹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便隐约闻见了里头微焦的香气。 “这时……”他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道:“王公公让我带给你的。兖州苦寒,这回之后,怕是很久都尝不到他的手艺了。” 赵璴没带王公公离宫,此番前往兖州督战历练,只简单带了一些下属与行装,看上去清减过了头。 方临渊明白赵璴的意思。 他想去边关,并不是玩笑话,若要去镇守疆土、建功立业,便不可还如锦绣堆里的少爷一般,再过金堆玉砌的生活。 在赵璴的注视下,方临渊伸手,接过赵璴手中的包裹。 可他刚握住包裹的刹那,便见赵璴反手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方临渊吓了一跳。 “你……” 却见赵璴偏头看着他:“你单说对我有非分之想,可非分之举,却从没做过。” ……怎么他还委屈上了呢! 方临渊生怕被人看见,手要挣扎,却又生手中摇摇欲坠的包裹散开,糟蹋了王公公的心意。 他吓得只好四下去望,幸而前后的卫兵都只顾着低头赶路,也没人会失礼僭越地盯着五殿下瞧。 “你快松手。”方临渊只好压低声音,眼睛直瞪赵璴。 而赵璴呢,手指轻轻一勾,艳丽的眉眼笑起来,活似一只成精的公狐狸。 “莫非你的非分之想是假的?” 方临渊只觉被狐狸叼住喉咙了,不敢轻易挣扎,却又被尖锐的犬齿轻轻咬着,又痒又麻。 他只好认输:“真的,是真的。” 那公狐狸这才眉尾一扬,轻轻松开了他。 方临渊赶忙收手,一手捧着包裹,一手催马,急急往前行了几步。 却听得赵璴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身后传来。 “那就好。”只听他说。 “因为我对你的非分之想,亦是真的。”请牢记:,网址手机版n.  , 135 if线 竹马12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这一年除夕,方铎与方临泽回京的时候,比上一年还要风光。 因为,他们家那位名动京城的、世家公子中风流俊逸之首的二公子,今年也带了赫赫军功回京。 高句丽王权更迭,新任高丽国王勾结几个草原部落,贿赂兖州守将,举兵犯境。云麾将军方临渊在大兵压境之际发觉异常,与五皇子赵璴里应外合,捉拿通敌反贼之后,率军退敌数百里,踏过入侵的草原部族,直接压入了高句丽最为易守难攻的边境线。 这一年,好战残暴的高句丽新王被方临渊亲手捉拿,改换天日,拥立了新王。 以至于新王当即对大宣称臣,愿世代成为藩属,又将英姿俊朗的三皇子献入女帝后宫。 这位方二公子、如今赫赫有名的兖州新任守将,如今还不到二十岁呀! 竟一举攻陷了高句丽那样复杂坚固的国境! 一时间,方临渊在京中声名鹊起,众人夸赞他少年将才、卫霍再世之际,谁不再夸一句,安国公虎父无犬子啊。 可是方铎却笑不出来。 这一年,方临渊和赵璴的事情,他远在玉门关,隐约也被透露了风声。 这两个孩子,哪里是伯牙子期、同袍挚友!两个男孩子,这是眼看着就要做夫妻呢! 他夫人忧心忡忡,又怕自家孩子是被迫受屈,又怕两个孩子玩闹过后翻脸成仇,引得全家岌岌可危。他长子方临泽连叹了几日的气,责怪自己那年入京赠马时,竟没分毫看出两个孩子之间的端倪。 而方铎呢? 他上金殿、见君王时,又愧又悔,几乎抬不起头来,刚跟窦清漪说了两句话,便老泪纵横地伏地大哭起来。 饶是冷静平和、见多识广的窦清漪,都被他吓了一跳。 “爱卿有话直说,快先起来。”她劝道。 方铎却趴在那儿呜咽。 “末将教子无方,给陛下添麻烦了!”他哭道。“孽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做下此等恶事!五殿下为国祚承嗣,岂能任由他这般玩闹!待回府中,末将定打断他的腿脚,还请陛下看在臣老迈之身,尚有几分微薄军功的份上,请陛下……” 他泣不成声。 “请陛下留他一命!” 窦清漪一愣:“……朕何时说要杀他?” 方铎也愣住了。 他满脸眼泪,怔怔地抬头看向窦清漪。 这……将唯一的皇嗣拐带成了断袖,皇上难道不想杀了他吗? 方铎一时怔愣,旁边的方临泽则在袖下偷偷地推他,暗示他快些谢恩。 方铎却实在忍不住,片刻愣愣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就见窦清漪眉目平和地看向他。 “此事原是赵璴不懂事,幸而临渊看得起他,不嫌弃这孩子寡言无趣。”窦清漪说。“但说到底是他不对,过些时日待他还朝,朕再派他亲自去府中登门拜歉。” 陛下竟说……是她孩子的错,竟还夸了临渊? 可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要知道,这些年陛下为大宣基业,宵衣旰食,再不曾有过自己的孩子。 若他二人当真……那陛下的血脉,岂不是断在这儿了? 除非……除非要临渊与别的女子共同侍奉赵璴…… 这又如何使得! 一时间,方铎脸上风云变幻,直到窦清漪无奈地轻笑出身,才被拉回了神识。 便见窦清漪淡笑着开了口。 “爱卿不必担忧。”她说。“儿女宅院中事,朕是绝不会插手的。至于其他,待那小子登门之后,爱卿只管随便去考校问询他。” —— 于是,方临渊从兖州回 到京城那日,一入府中,看到的便是他父亲的一张臭脸。 他父亲板着脸坐在高堂之上,他兄长神色无奈地冲他甩眼色,而在他母亲长嫂座下,则坐着个俊秀的陌生男子,看向他时,表情礼貌又无奈,欠身对他做了个道歉的姿势。 便听他父亲冷哼一声。 “想来是我的孩子错投了胎,该是黎状元这般满腹诗书、温文尔雅的孩子入我国公府才是。至于旁人,该入宫就入宫去,该回兖州就回兖州。” 方临渊满脸疑惑,便听他兄长低声向他解释。 原来那位是新科驸马黎柘,据说当年曾受过他父亲的恩惠,救过一命,今年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便在他父亲回京之后专程登门拜谢。 他父亲喜欢得要命,听说这黎状元如今只有一寡母,一时情切,硬认了人家做义子,要替别人张罗婚事。 这会儿,便是专门来气方临渊的。 方临渊无奈,抬眼看向他这位吹胡子瞪眼的爹,说:“那我走啦?” 他兄长在旁边直拉他,小声说:“爹还是关心你的,那日在金殿上,他以为陛下会震怒,涕泗横流地求陛下饶你一命。” 好好好,他的大儿子也在这儿揭他的短。 方铎气得脸都涨红了,瞪圆了眼睛,挥了挥手:“走走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方临渊说:“也行,不过……赵璴就在门口,你见不见他?” 方铎一愣。 接着,他诧异地看向方临渊。 “你说什么?他刚回京,不回宫去,就来这儿了?” 他到底是个臣子,忠诚礼节都是刻在骨子里,眼看着赵璴的身影真的出现在了阶下,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 看见他的反应,方临渊回头,就看见走进来的赵璴,身后跟着他方才在门外清点好了的数抬礼品,满满地挤了一院子。 是赵璴怕他与父亲起冲突,非要跟来的。 方临渊虽然从小跟他父亲打闹到大,一点都不怕什么冲突,可是拗不过赵璴一双盈盈能语的眼睛,只好勉强答应了他。 便见赵璴走上前来,银甲外披着绣金蟒袍,停在他身边,朝着堂上众人一一行礼。 “晚辈见过国公、夫人,见过兄嫂。” 方铎说不出话来,急匆匆地上前来扶他。 “五殿下折煞臣了。”他表情别扭,还是对赵璴笑不出来。 “这如何是折煞?方将军既是国之股肱,亦是我的长辈,于公于私,都是该向将军行礼的。”却听赵璴说。 方铎看向赵璴的眼神复杂极了。 这孩子生得是好,身量又高,学问又佳,年纪轻轻的,便已然在朝堂之上威名赫赫。 但是…… 方铎的目光扫过自家儿子,片刻沉默,硬邦邦地对赵璴说道。 “殿下这长辈认得早了些。”他说。“殿下可得先想清楚了,我方家儿郎既不能为你承嗣,也不可屈于后宅,与人共同侍奉旁人。” 他这话已然说得很不客气了,便是旁边的方临泽都面露担忧,看向那位据传冷冽阴沉、不近人情的五殿下。 却见五殿下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来,看向方铎。 “将军误会了。”他说。“我既没打算让临渊困于后宅,也从没想过除他之外,身侧再出现第二个人。” 说着,他的目光飘在方临渊的侧脸上,停了停,面上的笑容也柔软了些许。 之后的一句话,更是轻飘飘的,可落在在场众人耳中,却如平地惊雷一般。 “若将军实在不安心……” 他淡笑着,看向方铎。 “那么我嫁进国公府中,也可。”:,m..,. 136 if线 竹马(完)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方铎到底没让陛下唯一的承嗣上门,只在那日晚上的家宴上,闷头多喝了好几杯酒。 酒过三巡时,方临渊看见身侧的赵璴抬手,点了点自己手边空着的酒盏杯沿。 旁侧的侍从上前,听命替他倒了一盏酒,方临渊连忙伸手扯了扯他,道:“你不是不能碰酒吗?” 却见赵璴微微偏头,淡笑着朝他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父亲都喝得脸颊泛红了,黎柘在旁边劝,却反倒被他拉着又饮了两杯。 方临渊早见惯了,对赵璴说:“没事,我爹是这样,喝酒上脸罢了。”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微往前凑过了些,轻声道:“今日既来了,该给父亲一个交代的。” 方临渊耳根一热:“什么父亲!” 赵璴轻笑了一声,一手端起酒杯,一手在桌案的遮掩之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 方铎抬眼,看见的就是立在他身侧,单手执杯的赵璴。 “五殿下——” 方铎正要起身,却被赵璴按着肩,留在了原地。 “晚辈是来敬将军的。”赵璴说。“母皇曾特地嘱咐过,今日上门,既要拜见各位长辈,也要向长辈们道歉。” 方铎在原处犹豫片刻,还是叹出一口气来。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他说。“君臣之仪,为臣者明白,陛下肯关照我做父亲的一片心,臣也自当感念陛下恩德。” 说着,他抬眼,看向了座下的方临渊。 长念这会儿正被下人放在他怀里,他抱得笨拙又小心,一双眼闪动着好奇的光彩,长念在他怀里也咯咯地在笑。 方铎收回目光,肃穆地看向赵璴。 “我等为臣,自不会忤逆上意。但我是臣子,亦是临渊的父亲,姻缘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要这孩子与您……我只怕他难当大任。” 只见赵璴笑了笑,缓声道:“这个,将军是不必担心的。他什么都做得很好,聪慧赤诚,亦洁净通透。天下……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 “殿下,你可还年轻呢。”方铎提醒他。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 “那也不会有的。” 方铎一时说不出话来。 便见赵璴将背朝他轻轻一举,说道。 “我知将军的顾虑,亦知您慈父之情。但您现下春秋鼎盛,又有大公子建功立业,想来本就是能护临渊周全的。我今日亦愿在此立誓,此生唯独临渊一人而已,若有违此言,愿拱手将大宣万千兵马与我项上头颅,赔给将军作偿。” 语毕,他仰头,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 —— 方铎也没想到赵璴会这么容易醉。 这才一杯酒呢!回到席上,人就没魂儿了,呆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 这可将他夫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有问题的酒让皇嗣失了心,担忧地恨不得立刻着人去请大夫。 方临渊连忙拦住她。 “没事。”他说。“赵璴不能喝酒,一碰酒就会这样。” 座上的方铎闻言,无奈极了,一边别开眼不去看,一边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带他下去休息吧。” 端坐在那儿的是素来清冷孤高而不可冒犯的皇嗣,一时间,周遭下人都不敢动,谁也不敢上前来动手扶起赵璴。 旁边,方临泽轻轻碰了碰方临渊。 方临渊转头,就见他兄长道:“去吧,带他去你院中休息一夜。” 方临渊点头,正要起身时,又被他兄长拽住了袖子。 他回头,就看见方临泽神色严肃,提醒他道:“你可万勿在此时欺负人。” 方临渊一愣,才意识到他哥在说什么。 ……谁欺负谁啊! &nbs p;   他耳下一热,只好装作没听到,一把将赵璴扶起来,在下人们的簇拥下离了席。 临走之前,还听见他父亲在后头小声嘀咕。 “还拿性命作抵押……信誓旦旦的,只怕就为了喝醉了酒,留在临渊的房里歇息吧!” —— 赵璴虽醉,却也还能走稳路,一路不声不响的,模样倒是乖得厉害。 方临渊就也没让别人跟着,自己扶着赵璴,一起往他的扶光轩走。 走到半路,身边的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了他。 那目光静静的,却专注得很,看得方临渊忍不住笑,问他:“怎么了?” “临渊。”只听赵璴道。 “嗯。”方临渊等着他的下文。 “方临渊。”赵璴却像是只认得他的名字似的,又重复道。 方临渊不由得笑出了声。 “对,是我。”他说。“寻我有什么事吗?” 赵璴又不出声了,只看着他,目光深深的。 方临渊笑,便一边走着,一边反逗起赵璴说话了。 “你刚才跟我父亲说了什么?”他问。“我刚才出来,还听见他在说什么性命什么的呢。” 赵璴答道:“方临渊,我的性命都是你的。” 方临渊忍俊不禁,偏头问道:“不会吧,你跟我爹说这种话?” 不至于吧?赵璴也不是这种不分轻重的人啊。 况且,看他爹的反应,若是听见的是这句话,只怕当场都要跳起来了。 只见赵璴沉思良久,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没说。” “那你说了什么?”方临渊又问。 赵璴又沉吟了片刻,继而缓缓地答道。 “我把我有的所有东西,都押给你父亲了。”他说。 “为什么?”方临渊问。 “拿来换你。” 赵璴答道。 这回,方临渊说不出话了。 赵璴的语气分明没什么特别的,平静,缓慢,平铺直叙的像是在讲故事。 可简单的一句话,偏生撞进了他的心窝里,和漫天融融洒下的月光一起,弥漫进了他的四肢。 许久,方临渊轻轻笑了一声,回应道。 “那就好。”他说。“幸好你没跟我爹胡说。” 不过一句玩笑话,但醉后的赵璴却似乎执拗极了,反驳道:“我没有胡说,这都是真心的话。” 罢了罢了,谁会在这个时候和喝醉的人计较呢? 方临渊只好笑着回应他:“好好好,我知道。” 赵璴却仍嫌不够似的,接着说道:“我还有其他许多话都没说呢,我将它们藏得很好,不会让长辈与旁人知道。” 这倒引得方临渊好奇了。 “真的吗?”他连忙追问。“什么话?” 只见赵璴沉思,像是在斟酌该不该告诉方临渊似的。 方临渊却被好奇心挠得心痒,伸手拉了拉他,道:“没事的,告诉我又没事。” 赵璴顺着他的动作转过头来,一瞬间,目光相触,荡开涟漪。 只见赵璴看着他,嘴巴不听话似的,乖乖开口了。 “我爱你。”他说。 方临渊被他这忽然间的表白惊得一愣。 “你……” 就在他说不出话时,面前的赵璴,却神色平静,目光专注。 “我许是从前世就开始爱你了。”他说。 “又或者,任何一世,只要是我,就一定会爱上你。”:,m..,. 137 狐妖X神将 - 白月光换下了女装 - 刘狗花 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始,清气上浮,浊气下沉,以分天地之别。 天地其间灵气翻涌,渐成诸神,而地下浊气弥漫,万物始生。 此后便历千年。凡俗万物供养敬奉神明,众神维系天地生灭,互不侵扰,再无他话。 直至人间某朝。 一日,镇守南天之将错饮烈酒,不慎撞破南天柱石,以致天倾三寸。 只于刹那,便有灵气自此空隙倾漏而下,化作甘霖,坠入人间。 便有草木鸟兽受此仙气典化,得遇机缘,修炼为妖。 妖者,可得呼风唤雨之神力,又可汲取生人精气寿数而自用。得道者,更可横生七情六欲,与生人无异。 一时间,凡间妖祟侵扰,生灵涂炭,引得天君大怒。 故众神议定,遣北天战神下凡,诛杀妖祟,肃清太平。 —— 盖称人神有别,神君落入凡间,便会削弱九成功力,故除战神方临渊之外,无人可担其责。 是夜,天生异彩,流光乍现。流星自北天而下,落入江南一片绵延数倾、青翠如滴的竹林当中。 窸窣声后,便有一人自林间起身。 见他身长八尺,腰若劲竹,端得一番清朗身姿,萧肃清举,单手持一柄七尺玉枪。一袭银甲外披裹锦袍,玉带环身,华光烨然。 就在此时,萧肃声起,携起一阵无根阴风,自他身后袭来。 神将未动,玉枪已铮然一声,寒光乍起。 只见他回身抬手,枪尖划过满地枯叶,唰啦一路声响,便如寒芒袭月,纵身刺去。 阴风之中,浊血溅开。那使阴风欲要夺人性命的,竟是一只一丈余长的黑熊精,此时轰然倒地,一地枯竹被染得漆黑。 却见那神将,单手负枪而立,寒风扬起黑发。 溅了满地的浊血,竟连他的枪尖靴底都未曾染污半分。 —— 煞气尚存。 神将微一凝眉,便觉察林尽之处仍有妖祟气息。 他便循那邪气步步而去。愈往前行,邪气便愈浓烈,眼前渐渐现出真身的,竟是一座高可数丈、绵延数里的寺庙,金顶熠熠,华光璀璨。 如此荒山,何来古刹? 只见那金顶遍生华光,一百零八尊佛像坐卧其上,神色悲悯,眉眼之间却隐有森森邪气。 神将凝神,单手收起玉枪,抬步踏入佛寺之中。 偌大古刹,竟不见一僧侣,空旷寥落,更显阴气骇人。 神将长驱直入,一路穿过金殿与诸佛,直行到禅房之处。 却见禅房之上明月高悬,一对书生踏上石案,正小声说笑着,朝着院墙对面张望。 一墙之隔,邪气森森,几乎化作实体。 “什么人!”眼见那书生半身倾过墙去,神将一声怒喝,惊得二人险些跌下桌来。 “我二人乃过路书生,入京赶考,途经过此,便在此借宿……”其中一人答道。 “院子隔壁,是一户人家,似为母女。”另一人道。 刹那间邪气卷集,似有逃遁之势。神将顾不得其他,当即纵身而去,抬手一握,便虚空化出一条玉枪,直取邪祟命门。 什么母女,那老妇显形,竟分明是一只青面獠牙的罗刹鬼! 罗刹鬼当即毙命,邪气却只散些许。神将目光如电,骤一转身,便见阴风吹得户牗大开,飞沙走石间,正是另一只邪祟所在之处。 神将纵身而入,玉□□破黑暗。 却见门户当中,纱幔纷飞,香气袅袅。一片香烟冷雾中,一扇列开十八道屏风,皆绘侍女于其上,风姿绰约,眉眼妩媚。 神将一枪挑破绣屏。 便见屏风之后,赫然一地红艳绫罗。当中蜷缩一人,肩颈白如细雪,墨发披散而下,遮掩之间,赫然露出半截鲜红如火的狐尾。 靡丽秾艳的眉眼色如妖鬼,拉起锦帛的双手修如梅 枝,肩下肌理分明,紧韧坚实的胸膛,赫然是一只成精狐狸。 成精的,公狐狸。 —— 天君有言,九天玉枪,只斩杀孽沾身之妖。 神将凝眉,立于狐妖身前,单手凌空化出一卷神薄。寒光一照,却见这艳妖邪气虽重,通身却未沾半分杀孽。 竟是只刚化身的妖邪。 神将谨遵天君之命,收起妖邪簿,转身便要离开。 却不料,那狐精竟爬上前来,锦缎垂坠之际,一手攥住了神将的衣摆。 神将回头,开口欲言,却见红锦下一片靡丽雪色,硕大的狐尾柔软摆动,当即转开眼去,不敢多看一眼。 “我乃青丘之狐,本名为赵璴。得蒙神佑化为人形,却不料被夜叉挟持至此。她要我化作女形,诱骗行人来此,供她杀虐享用。” 狐妖口出人言,面前便是神将染血的诛邪玉枪,却分毫不见畏惧,双眼含情,直盯着神将。 “今日得蒙英雄相救,实为天赐之福。” 神将却岿然不动,掠过狐妖隐泛红光的双眼,一枪划过衣摆,割下了他扯住的那片衣料。 “收起你的魅术。”神将说道。 被勘破计谋,狐妖分毫不恼,衣冠不整地双目含笑。 “将军,救救我罢。” —— 放走两个书生,神将还是带着狐妖启了程。 这狐妖法力深不可测,留于此处只怕为患一方。 他令狐妖穿好衫袍,又命其收起狐尾。此妖乖觉异常,依样照办,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唯独一双眼睛,情丝缠绕地总盯着神将不放。 神将千年以来未曾沾惹情爱,如何会为妖狐所惑?他不苟言笑,狐妖停于身侧时,多一眼都未曾看他。 狐妖仍旧不恼,日日跟在他身畔,眼看着他降妖除祟。 直到一日深入昆仑山中,有一雪中狼妖在此作祟,吸纳三座村镇共数百村民之魄,法力甚巨,以至神将险些不敌。 狼妖自神将身后扑咬突袭,千钧一发之际,狐妖挡在了獠牙之前。 玉□□穿狼妖咽喉,轰然倒地之时,狐妖的鲜血亦蔓延开来。 这夜,神将将狐妖带入山中洞窟,点起篝火,为他疗愈伤口。 “为何救我?”神将问。 那狐妖不答,仍旧是笑,半边衣襟染满鲜血,却仍朝神将身上爬来,吐息之际,硕大的狐尾缠绕上了神将身后。 “不知以我妖邪轻贱之躯,可能换来神仙眷佑?”狐妖问。 神将不答,却仍错开眼去,不敢看他。 “将军,我所求的,素来不多。”狐妖攀上神将胸膛,手指勾缠之间,千年不染纤尘的神将竟被勾出一丝情动。 青丘狐妖,生来便为淫兽,蛊惑人心,最是厉害。 火焰噼啪间,神将岿然不动,却被火焰撩到了腹间。 神将一把攥握住狐妖手臂。 “天地禁制在此,我若破戒,会损神力。”神将说道。“下去。” 狐妖闻言,轻声笑起,花枝轻颤间,竟覆身将神将压于身下,狐尾撩动间,吐气如丝,手指勾缠抚动之间,使得神将身受其蛊,动弹不得。 “将军莫怕。”他说。“我可以替将军来做。” 是夜,篝火摇曳,狐妖当真替神将破了此戒。 红绸缠绕玉枪,火焰撩动之际,神将竟在狐妖重重捆缚之下,只得被迫哀求,才可被允准破戒。 神将的神力的确未被损耗。 可为妖狐所蛊,便入情劫。 勾缠不复,再难逃遁。 此后数年,天下苍生,便都知天降上神,诛妖除祟之际,竟典化狐妖一只,令其向善从良,自此再不作祟。 至于其为妖狐勾缠,夜夜笙歌,生来死去而不得救,便皆为后话,世人不得而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