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赵氏灵堂 咸嘉元年的夏天,京城雨水丰沛,连续三个多月都泡在水汽里,难得见到太阳露头,直到立秋还不见放晴,早将满城百姓熬得心烦意乱。而就在七月十六,平远侯赵顺德停灵办丧事的头一天,老天爷却像凑趣似的,给了个响晴薄日。 天气好却不热,天空蓝的通透鲜亮,名副其实的秋高气爽。侯府大院里白幡漫天,金银箔堆积成山,一大早就反着金亮亮的阳光。 赵老太公自外院颤巍巍地爬下自家的半旧灰蓝布棚马车,刚一迈进正院大门,就被这亮光耀得两眼发花,忍不住抬起袖子遮挡。 正院遍铺青砖,两侧环抱着抄手游廊,描金画彩的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金丝鸟笼,鹦鹉和画眉等雀儿叽叽喳喳打着嘴架,一旁的台阶底下卧着大奶奶刘氏养的巴儿狗,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惬意的呻.吟。 虽说鸟笼上缠着白绸,狗身上也绑了白粗布,却显不出一丁点丧事该有的哀戚气氛。 迎面遇上同来吊唁的族亲拱手招呼,赵老太公也笑着拱手作答……还好,这笑正是在嘴边一闪,就被老太公及时忍住了。 难得晴了天,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地神清气爽,真是要刻意板着,才能不在这场合喜形于色。 老太公暗中叹了口气,也不怪大伙儿伤感不起来,这几年来,平远侯赵家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赵氏也算京城大族,虽说平远侯一门已是三代单传,与族中其余亲人的血缘是越来越远,可早在侯夫人在世之时,族亲之间的走动往来还算亲厚。 自打数年前老侯夫人过世,大少爷守孝完毕娶了大奶奶刘氏进门,平远侯家与族亲的往来就骤然减少,到近两年,族中亲戚几乎没人敢来登门了。 没办法,那位大奶奶不但个性剽悍,而且视金钱如性命,谁敢占她一分一毫的便宜,她就跟谁不共戴天。族亲中但有上门寒暄几句的,都会被她当做来打秋风,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斥骂出门。 赵氏族人除平远侯这一脉之外,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考过个举人,担个小官,人有脸树有皮,被大奶奶这般相待,真有心打秋风的亲戚也不敢登门了,余人更是不敢来触这霉头。 实在是很不像话,老太公觉得,这事儿也要怪老侯爷赵顺德。 刚过世的老侯爷赵顺德是赵家族长,于两年前升任蓟辽总督,官居正二品,常年于辽东镇守,极少回家,但儿媳妇的做派,他不见得就不知道,之所以放任不管,族亲们也能想得到,是因为侯爷与这儿媳妇志同道合,一样地爱财如命,都觉得但凡是省了钱,就是上上之好。早在侯夫人过世后,大奶奶进门之前,族中公产的进项就再不见分给侯府外的族人了。 至于他儿子大少爷赵仕进,没人会想起去追究他有什么责任。赵顺德的一儿一女都是怯懦软弱的性子,自从娶了刘氏,听说赵大少爷不经夫人提前教授,就连话都不敢说上一句。 总之是,赵老侯爷这两年纵着儿媳妇将族亲们几乎得罪了个遍,平远侯府也与族人断了往来。也就别怪族亲们对老侯爷之死生不出什么哀戚之情了。 直等到老侯爷急病过世,大奶奶才终于放下.身段,依礼给族亲们都下了帖子。 “显见是冲着赙仪来的。”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议论。 老太公不屑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人都死了,总不该在人家的灵堂前说话还如此刻薄。虽说……话是真话。 眼看日上三竿,来在庭院里等待吊唁的客人却仅有二十来个,且都是赵家的族亲,一个老侯爷的贵胄同僚都不见。钟鸣鼎食的权爵之家,丧仪的头天却仅仅来了这几个人,场面实在寥落得有几分寒掺。 “可见传言为真,侯爷犯下的即便不是谋逆,也是桩了不得的大罪。同僚们都要避嫌,唯恐惹祸上身。”族亲之间低声议论着。 “话虽如此,毕竟人都已死,一了百了,今上都未露出追究之意,这些人便急着撇清,未免太过凉薄无情。” “谁知今上的意思,是不是一了百了呢……不过既是如今尚未降罪,想必是吧。” 这话立即引来几声附和。 他们多是平头百姓,做官的最高也不过七品,对朝中大事只有些风闻,不清楚内情。赵老侯爷风光半生,也不怎地,前阵子竟有他里通外敌、谋逆不轨的消息在京城疯传,众族亲都不免胆战心惊。 谋逆之罪可是要判族诛的,他们这些连秋风都打不着的赵氏族亲要再被株连,真是冤沉海底了。 同僚们尚可撇清,他们身为写在同一张族谱上的族亲,却是想逃也逃不掉,所以大伙儿只好抱着侥幸心理,情愿相信,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今上定不会再追究下去。至于同僚们不来吊唁,或许只是大奶奶送信晚了些而已。 老太公也同意这一猜测。反正这位大奶奶的理家本事之差,只看眼前就能知道:客人都上门了,灵堂都还未布置好,连个像样的待客之处都没安排,知客忙着指挥下人布置灵堂,竟命人草草在院里摆了些方桌和条凳,倒上些半冷不热的茶水,就算是将他们给打发了。 说话间灵堂终于布置好了,知客出来领族亲们进去烧香祭奠。赵顺德还未入殓,正被停在侯府正厅里的箦床上。 赵仕进夫妇正跪在堂前哭灵。老太公身为族中耆老,被众人谦让着最先一个步入正厅。族亲们跟在后面一个挨一个地进来,从知客手中接过香来,一边安慰着长子夫妇,一边挨到灵位前烧香。 这时候怪事儿就来了——香点不着。 每个人手里的香都点不着,大厅里霎时静了下来,众人齐齐去看那灵位前的烛火。果然不出所料,烛火抖了几抖,熄灭了。 老太公的脸都白了,香不着,烛火灭,是丧事上最骇人的变故,暗示着死者不得安息。 外头凑趣地飘过一片云,遮蔽了日头,厅内光线昏暗下来,顿时显得鬼气森森。 大奶奶刘氏突然嗓门尖利的哭喊出来,吓了众人一跳:“公爹啊,媳妇知道您惦记着大姐儿婚事,果然为此不肯瞑目。您老放心,媳妇这便为您了却这桩心事……” 赵顺德面上覆着白纱,没人看得到他是不是真的死不瞑目。 赵仕进低头哭着不出声。刘氏站起,为众族亲解说:“众位长辈有所不知,我家大姐儿雯儿今年已然十七了,公爹过世之前就操持着要为她定门婚事,唯恐自己撑不住了耽搁女儿,只大姐儿一门心思为父尽孝,不愿在父亲病重之时谈婚论嫁,才一拖再拖。想不到真应了公爹所虑,如今依着大姐儿这年纪,若再守孝三年,还如何能寻着好人家?恳请诸位长辈看在公爹无法瞑目的份上,替大姐儿做个主,破了老例为她将婚事办了吧。” 众族亲都面面相觑,无人接茬。一个年已十七的大姑娘尚未说亲,要再守孝三年,确实不好再议得好人家,况且眼睁睁面对这灵堂上死者不肯瞑目的情状,这个例似乎是该破的。 可国朝以孝道治天下,如今又是新帝登基、严肃法纪的当口,子女不守孝就谈婚事,还是公侯家的小姐,这事传出去可大可小,一时没人敢来接这个口,都怕揽祸上身。 有人上前抹稀泥,劝说刘氏从长计议,刘氏哭哭啼啼地说:“原本公爹生前对雯儿的婚事早已有所打算,与对家都已谈妥了,可惜尚未来得及过定,他便去了。如今只需来个长辈替他出面主事就好。” 说着便来扯住老太公的衣袖游说:“老太公,您可要帮我们做这个主才行,不这么着,如何能让公爹入土为安?只要您作为长辈发个话,替我家仕进撑个腰,也便好了,到时由您与仕进一同出面,先与对家过了定……” 老太公仍在为烛灭香熄的怪相惊魂未定,只想着让死者瞑目才是首要,再被她磨了这几句,就活了心,磕磕巴巴道:“说……说的也是……” 却在这时,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自厅外传来:“老太公请慎言!” 人群分开,但见几个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女子走了进来。老太公定了定神,认出来人正是大小姐赵绮雯。 赵大小姐一身重孝,头上简单绾个弯月髻,连素银簪环都未插戴,只在鬓边簪了朵白线绒花,脸上也未施脂粉,眼角还略显红肿,走来堂前,掖手而立,宛若一株亭亭立水的含苞白荷。 有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可往日看见一身孝袍子的女人,很难看得出美感来。正如那刘氏,身为侯府长媳,此时一眼看去却与寻常戴孝村妇无异。 而见了绮雯,众人才知这话不假。她生就眉目标致,再配上这一身缟素,更衬得发黑如墨,肤白如瓷,添上几分含悲泫然的楚楚韵致,当真是见者生怜。 众族亲里还无人见过绮雯成年后的模样,这一见之下,无论男女老幼,脑中的思绪都随之滞了一滞,个别年轻男客更是回不过神来。 连老眼昏花的老太公都不由得惊叹:想不到没几年未见,雯儿孙女儿竟已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你……”见她竟然闯来灵堂,刘氏大为骇然,硬撑着长嫂威严训斥,“你一个闺中小姐,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去!” 绮雯半垂着泛红的眼睑,手拿绢帕半掩着口道:“嫂嫂说得差了,外客尚未临门,在场的亲人长辈没一位出五服的,我来在爹爹灵堂上与诸位亲人会面,何来抛头露面之说?若论回避,难道不是嫂嫂才更该回避?” 这话说得声调微颤,楚楚可怜,却又机锋暗藏,听得刘氏一时语塞。 依这时的规矩,还没成亲的都算未成年,本家女眷不必严格避讳。周围无论老幼,多少都与绮雯血缘相连,男客都算不得外男,还多是长辈,论起规矩,自然是她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比绮雯更该回避。 这场面本该是长子接待来宾,她在后宅看顾女客,而现在,那位长子却缩在她背后,觑着形势一言不发。在场诸人都知道赵仕进这性子,也就没谁觉得由大奶奶出面张罗有何特异,被绮雯这一说,众族亲才发觉刘氏在场确实不妥。 绮雯朝众族亲盈盈福了一礼:“老太公,诸位亲人长辈,嫂嫂所谓爹爹对我的婚事早有打算,说的就是两月前钱家遣人来提亲的事。那定武伯钱家表面看着也是公卿世家,实则早已破落不堪,提亲的二少爷更是京城出名的纨绔恶霸,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要的嫁妆少些,是以爹爹当时便一口回绝……” “什么一口回绝?”刘氏插口打断,“公爹这些日子都未回家,根本不知钱家提亲之事,你这是信口胡说!” 绮雯幽幽抬眼朝她望过来,怯怯道:“哦,原来嫂嫂也知,爹爹根本不知此事啊。我还当嫂嫂是一时忙乱,竟而忘了。” 刘氏噎住一口气,无言以对。她可是刚刚还说公爹已然应下这门亲事来着。 绮雯眉眼含悲,哽咽了两声道:“再说了,爹爹是突发心病而逝,全家无一人提前料到,又何来病重唯恐耽搁之说呢?” 说话间她已转身朝下人颔首示意,两名素衣婢女各捧了一个黑漆托盘上来,里面整齐码放着线香蜡烛,另有两名婢女过来动手将灵堂前的素烛换了,也将线香重新分发给来宾。刘氏本还待反唇相讥,见了这情形却惶然顿住,一时没敢出声。 有人试着拿香就着烛火去点,果然可以轻易点燃。众人都觉难以置信:刘氏为了尽早将小姑子卖了,竟不惜在公爹的丧仪上耍花招? 绮雯望着刘氏,抿着唇似是鼓了一阵勇气,才继续道:“诸位有所不知,嫂嫂为我的婚事操心已久。想必诸位都曾听说我去年大病了一场吧?实则那并非什么病,而是嫂嫂想要蒙混过爹爹,私下过定,将我嫁予东昌侯为填房,我当时被逼得上天无路,只得自寻短见,险一险便没了命。” 众族亲更是讶然震动。侯府内宅的事他们不知详情,但确实都听说一年前绮雯重病难愈,险些丧命,也隐约听说与长嫂的欺压有关,想不到内情竟是这样。 东昌侯是个年逾半百又声名狼藉的糟老头,刘氏想将绮雯嫁给他,只能是如这次要与钱家接亲一样,图的是少出嫁妆,多得聘礼,等于是将绮雯拿去卖个好价钱。 刘氏几乎急得跳脚:“你浑说什么,与东昌侯府接亲一事我明明知会过公爹,何来私下过定一说?” 绮雯眉心一颤,抬手拭泪道:“临到此时,嫂嫂还来杜撰爹爹过往,于心何忍!” 有了以香烛做手脚来假称公爹死不瞑目的事实摆在眼前,刘氏的话又如何还能为人相信?如此看来,从前苛待众族亲的事说不定都是刘氏瞒着公爹,私下所为。 众族亲都已听不下去,他们早都对刘氏心怀不满,此时更是义愤填膺,虽拉不下脸面直斥其过,彼此间议论的声响也大了起来:“公爹尸骨未寒,做儿媳的怎敢如此!”“也太胆大妄为了!欺我赵氏无人了不成?”“上不敬公爹,下不恤小姑,又没生育过子嗣,这样不孝无德的媳妇还要来何用?” 刘氏咬着下唇说不出话,冷汗淋漓地瞪视着绮雯,身上都已发起了抖。 绮雯手拿素绢丝帕轻轻拭泪,凄然道:“若非尚有忠于爹爹的下人方才来向我禀报,让我及时前来阻止,此事便要遂了嫂嫂心意而行。嫂嫂平日理家行事再怎样不妥当,我一个未嫁之女也不好多言,可嫂嫂此举不但令爹爹泉下难安,更要连累老太公与诸位亲人颜面与声誉受损,我又如何还能坐视不理?” 她只字不提自己的委屈,一席话却大大引起众族亲的共鸣。刚才若是他们一念之差被刘氏撺掇着答应下来,真去主持绮雯孝期接亲一事,赵氏一族岂不是都要沦为笑柄? 什么死不瞑目!刘氏是拿准了他们在灵堂上对死者心怀敬畏,才敢用这种低劣骗术蒙蔽视听,而最可气的是,他们竟也都信了。 老太公怒气斐然,过来冲着赵仕进责问道:“大少爷枉为赵家长子,难道眼看着你媳妇如此辱没公爹、欺凌你亲妹子,竟都不来管上一管的?” 赵仕进仍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地看了眼刘氏,低声道:“我管……我管……管不了。” 看来是真指望不上他了。“好,你管不了,我等来管!”老太公愤然说完,转朝绮雯道,“雯儿孙女但请放心,侯爷虽已过世,赵家也尚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外姓妇人肆意欺凌的地步!” 绮雯睁大一双水亮妙目,讶然道:“此事作罢也便是了,嫂嫂毕竟是赵家宗妇,纵是行止不妥,又能拿她如何?” 这话大大助涨了众族亲的心气,一位叔伯当即豪迈说道:“哼,这等犯了七出的无德妇人,有我等主持开赵氏祠堂,今日便休了她也不在话下!” 好几位族亲都应声附和。他们都知道刘氏娘家早在去年已经因贪腐落罪,被罢官抄家,所以纵是他们官职低微,也尚有底气对刘氏秉公处置。 刘氏在公爹的灵堂上动手脚是为不孝,犯的是“七出”的头条重罪,再加上无子、善妒、多言都是明摆着的,七出犯了四出,就此被休也是理所应当。 赵仕进仍跪在原处,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不发一言,看样子是不会为刘氏撑腰。这位大奶奶的好日子可是到头了。 绮雯朝面无血色、抖如筛糠的刘氏望过去:“既然如此……” “大小姐!”一名家丁匆匆跑进,呈上两份拜帖,“外面来了两位大人吊唁,即刻便要过来了。” 外客临门,绮雯就不便在此久留,需尽快回避。 这两位最先来来拜祭的客人倒是暂且救了刘氏。众族亲都恨不得及早处置了刘氏,不禁腹诽这一拨的客人来得不是时候。 老太公向绮雯劝道:“雯儿孙女大可先行回避,只要你留好人证物证,待得没了外人的时候,咱们再作计较也是一样。你且放心,我等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另有几位长辈跟着附和。绮雯满面哀戚,含泪施礼道:“家门不幸,只能仰仗诸位亲人多多帮衬,好歹……别让爹爹走了,还安不下心。” 众人均感心酸,老爷子刚过世,儿媳妇就拿他死不瞑目来做筏子坑害他女儿,这对父女也不知该说谁更可怜,想到这里,大伙对刘氏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满怀厌恨。 想不到这时罪魁刘氏竟矮下身子往地上一坐,拿帕子捂了脸,“哇”地哭了出来:“明明是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你们听了这丫头一面之词,竟要将我休了,这是仗着公爹过世,欺负我孤儿寡母啊!你们不讲道理,这便让外人来评评理!我倒要让人家都来看看,你们是如何来欺负我的!” 堂堂的侯府长媳竟然化身市井泼妇,没理可讲了就撒泼,众族亲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太公也是无计可施,外客就快过来了,她是豁出脸面不要,想把事情闹大,可绮雯一个未嫁的姑娘,如何能陪着她把脸丢到外人面前去? 绮雯目中寒光闪现,冷冷道:“嫂嫂请慎重些,赵家的颜面你可以不要,我与诸位族亲却还是要的,你敢置整个赵氏的脸面不顾,说不得,我与众位长辈只好将你当做一个犯病的疯子关起来了!” 族亲们被这话一提醒,才想起在外人眼里他们同为赵家人,刘氏真要这么闹下去,丢的不止是绮雯的脸,也捎带了他们的脸,登时群情激奋,纷纷规劝的规劝,指责的指责,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站在了绮雯一边。 刘氏见犯了众怒,不敢再闹下去,只好就着仆婢过来搀扶劝说,灰溜溜地起身退开,最后干脆钻进内室,绕出后门遁走。一时也没人有空去理她。 绮雯又向众人福了一礼,道:“家父初丧,绮雯不胜悲戚,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看着她由小丫鬟搀扶着步入穿堂离去,老太公再去看看一直跪着未动的赵仕进,不禁暗中庆幸,好在大小姐不似她哥哥这般怯懦无用,虽也是柔弱的性子,至少还算有点主意。不然的话,整个赵家可是要落在那刘氏手中了。 众人嗡嗡议论之中,很快有嘴快的府中下人向他们透露:“您不晓得,我家大小姐从前也比大少爷好不了几分,遇事不是哭,就是怨天尤人,从想不出半点法子应对。正是去年那次‘起死回生’之后,才总算是好些了。” 众族亲都是啧啧称奇。 绮雯的那一次“起死回生”距离今天,确切地说,是再过10秒,就整好是一年了。 9,8,7,6…… 系统:叮!恭喜玩家成功渡过一年实习期,进入终极任务触发阶段! 第002章 伶人魂穿 一年了。 去年的同一天,对整个大燕朝而言都是个重大日子。 禛顺十二年七月十六,禛顺皇帝拖着沉重病体,亲御皇极殿,行内禅大礼,授玺于嗣皇帝。因太子于多年前早逝,二皇子白源琛登基为帝,定次年年号为咸嘉。 礼部鸿胪寺官诣长安门城楼之上,恭宣咸嘉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金凤颁诏,宣示天下。 诏书明示:“归政后,上至军国重务,下及黎民琐事,诸凡事务盖由嗣皇帝一人决断,朕不予过问。望诸臣躬倾力辅佐之。” 禛顺皇帝由此成为大燕朝开国二百八十七年以来的头一位太上皇,并不欲训政,将政务全权交给儿子,安心养病去了。 而同一天在平远侯府的内宅,人们还远没意识到这件国家大事对自己有何影响,他们的关心重点,都集中在大小姐赵绮雯自尽未遂一事上。 其实刘氏在灵堂上没有说谎,她再肆意妄为,也没胆量瞒过公爹私嫁小姑,将绮雯嫁入东昌侯府做填房确实是赵老爹应允了的,毕竟老东昌侯出的彩礼价码十分诱人。若非看到父亲也指望不上,绮雯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得自尽。 看在女儿险些殒命的份上,这门亲事自然就此作罢,赵老爹也有些讪讪,宽慰了女儿一番之后,就又出京回辽东任上去了,并没发觉病榻上的女儿已经换了瓤子。 绮雯魂穿之前是个有名无实的小演员,上学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毕业就失了业,一直没有捞到正经角色来演。 事实证明,不得志的人决不能借酒浇愁,尤其不能独自在家点着炉子关着门窗借酒浇愁。要不是实践了这一回,绮雯也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就会一睡不醒的体质。她平生头一回喝高了,就落了个被煤气熏死的结果。 唉,天妒英才啊!如果上天能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会为了省几块天然气费而在出租屋里点了一个蜂窝煤炉子。这年头用蜂窝煤的人本就不多了,大概她会是历史上最后一个死于蜂窝煤一氧化碳的可怜虫。 不过事情总有好的一面,穿越后她终于用上了职业特长。醒来时身体羸弱不堪,记忆七零八落,她也及时入戏,没在一家上下面前露出半点马脚。 经过这次风波,刘氏暂时消停了,不来招惹她。下人受了赵老爹的交待,也对绮雯百般周到。绮雯得以休养生息,有了充分的时间整理记忆,熟悉环境。 赵老爹官拜蓟辽总督,相当于军区总司令,官做得着实不小。只不知他这一对儿女是随了谁的性子,竟成了一对儿窝囊废。赵老爹想找个厉害的儿媳妇替他管家,就为儿子娶了刘氏进门。 绮雯不能理解,刘氏也算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大小姐,有个官拜礼部尚书的老爹,怎就没见一丁点的文艺范儿,反而是一副穷疯了的*丝相呢? 刘氏以只进不出为人生信条,财来就欢天喜地,财去就跳脚骂街。从田庄铺面的收支到家人仆婢的月钱,她能节俭的就节俭,能克扣的就克扣,攒下的钱能据为己有就据为己有,能送回娘家就送回娘家。仗着公爹常年不在家,她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 刘氏这般一把死攥,府里难免遇到开支紧张。这样时候,刘氏的解决之道就是把赵仕进的通房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丫头和健仆卖个好价钱。之所以联系东昌侯府那门亲事,是因为刘氏发现小姑子成色上佳,应该能卖个顶顶好的价钱。 绮雯没打算去为原主报仇,本想安安分分做个侯府千金等待嫁人就得了,料想老爹见她都死过一次了,也不至于再给她找一门太不靠谱的亲事。 只是身为法治社会成长二十多年的五好青年,某次亲见一个小丫鬟因打破一只宫灯就要被刘氏命人打死,绮雯还是没忍住出了手。用的手法很简单。 “如今正是今上严肃法纪的当口,听闻前日吕大人家的夫人便因致死了一个丫鬟而惹上了官司,被宫里下令罚了两个月的禁足。” 刘氏毕竟段数不高,当即被唬住了,等事后从下人那听出奇怪再想来计较时,那小丫鬟已经拿了绮雯给的私房钱和身契跑没影了。 有些人和事就是不沾则以,沾上一点就难再甩得脱。 刘氏一看,好啊,我不搭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竟然还敢来招惹我,你分明就是作死! 战火就是这样点燃的。刘氏开始变着法地苛待整她,绮雯就一边维持着自己的白花形象,一边找府中各大有头脸的下人“哭诉求助”。 这些下人中的大佬们大多比刘氏有远见,早就对大奶奶的作风看不过去,又牢记侯爷离家时好好照顾小姐的嘱托,轻轻松松就被“柔弱无助”的大小姐团结在了一起,与刘氏摆开了阵仗。 未嫁女不好过多参与理家,总需要掩盖几分锋芒。绮雯的特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每每出招之时,都会配上“不知如此处置,是否妥当。”“嫂嫂理家也是不易,你们诸位且谅解些。”之类无辜语言,外加柳眉轻蹙、迟疑难决等白花表情。 即便是手边最忠心的下人,都没察觉大小姐是在使心机,与原来相比,大小姐似乎只是个性坚强了一点点,运气也好了一点点而已。 刘氏则一直以为是下人们的背叛导致了自己的霉运。 管家的权柄一步步握到了绮雯手中,刘氏明着跳脚撒泼,暗里耍手段使绊子,能想到的招都使了,还是无济于事。 掌握了侯府经济命脉,绮雯越来越看出,赵老爹虽懒得管事,却不是个笨人,家里的财产看似由刘氏全权分配,实则大头都在赵老爹自己手里把持。刘氏再有心把整个侯府搬回娘家,只要赵老爹活一天,就一天别想办到。 不过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一点财产零头就能让刘氏折腾得如此嗨皮呢? 前赵大小姐万事不上心,绮雯在记忆里归纳不出多少有用信息,只能自行探听摸索。一个隐含的危机也就浮现于她眼前——她家实在很有钱,有钱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就说这羊角宫灯吧,听说那玩意是拿羊角煮软了,塞进去一个模子撑大,然后再煮软,再塞一个更大的模子撑大,往复多次,最终将一只羊角撑成一个老大的灯笼形状,质地好似毛玻璃,轻薄如纸。等用作灯罩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和羊那种动物有个毛线关系。 过程中如果撑破了或是撑得厚薄不均,就宣告作废,极其考验手艺。可以想见,这是种极贵重的东西,市价至少十几两银子一只。可他们家,竟拿这种灯笼当路灯,院子里、廊子底下,四处悬挂。 当然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些都是刘氏嫁进来以前购置的,自她管家以后,家里再没添置过什么值钱东西,要不那小丫头怎会因为打破了一只就差点被刘氏判了死刑呢。 话说回来,这巨额财产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家的爵位是自绮雯她祖父那一辈才受封的,赵老爹他爹和他爷爷当年都只是行伍小官,他爷爷一步步熬到了总兵的位子上,在西北一次大规模平乱战役里连带赵老爹他大爷一同英勇战死,留下的赵老爹他爹也拼去半条命。 总算仗还是打赢了,赵家居首功,朝廷就给赵老爹他爹封了侯爵,厚赐了宅邸和金银。赵老爹遗传了他爹的尚武本领,大概还青出于蓝,凭自己的本事从荫职武将做到了总督。 算起来他们家发迹了才二十几年时光,从前也不是什么富户出身,按理说不该会攒下了这么多的钱。 以赵老爹与刘氏有着相同的拜金爱好来看,绮雯能肯定他不是个清官。不过一个戍边武将的不义之财又能是哪儿来的呢? 内宅下人里知晓外面大事的可谓凤毛麟角,绮雯又不好多接触外面的男仆,是以断断续续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才算把这些疑问大体解答。 大燕朝实行的是卫所军屯,边防军队在不打仗时期种田来自给自足,赵老爹领兵驻守辽东近十年,已经成了手下土地无数的军官地主,把那些本该上交国家的军田收入十之八.九都揣进了自己腰包。 绮雯听得冷汗发冒,但后来得知,这其实不算什么。地方总兵侵吞军田收入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多判个贪腐,罚罚款了事。 不过,赵老爹还将边贸生意摸上了手。东北那边的老外们要与大燕朝做生意,需要先给赵老爹进贡,这成了赵老爹军田之外另一个重要进项。 绮雯冒了更多的冷汗,但后来得知,这也不算什么,边防总督们几乎都这么干。 国库常年赤字,军队发不出军饷,经常闹哗变,那没关系,各个封疆大吏都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地方百姓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那没关系,各级政府官员都是盆满瓢满子孙无忧。 更有甚之,政府大员都是明码标价。刘氏为何是那个德行?就因为她爹是个只会捞钱的货色。 这是个何其礼崩乐坏的鬼时代?当绮雯确定了大燕朝已经开国二百八十七年这个数字,就不觉得奇怪了。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清朝二百六十七年,还有五十多年的半殖民地,这个大燕朝已经够长寿的了。 新帝就在她魂穿同一天登基,听说他勤于政务,雷厉风行,意图力挽狂澜,扶将倾大厦,尤其大力肃贪,几个月下来就已剐了好几个巨贪首恶,绮雯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恐。 她不想改朝换代,更不想被满门抄斩。 怕什么来什么,过完年入春之后出了一件事。北部戎狄异族大举进犯辽东,守将赵顺德不得已放弃辽东重城锦州,退守宁远,拒敌宁远城外。 这事起初是当做战功报上来的,好像是说要没有赵老爹的英明神武,宁远也是守不住的。但很快京城的人们就听到了不同消息。说是赵老爹是私自跟戎狄头目谈好了条件,收了几十两黄金,把锦州城卖给人家的。 绮雯这回就不是冒了冷汗,而是打起了摆子——这不是贪赃枉法,而是妥妥的通敌叛国啊!皇上不管是判满门抄斩还是诛灭九族,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是绝逃不掉的。 向她说起这事的下人还宽慰绮雯说,这事铁定是谣传,侯爷再怎样爱财,也没胆量做这么大的买卖。 其实绮雯也深以为是。依她推想,赵老爹很可能是被敌军忽悠了,敌方代表送他几十两黄金,声称是要进城做买卖,到时却带人冲进城内烧杀抢掠,应该是这样。 换言之,赵老爹犯的罪是玩忽职守,比蓄意的通敌叛国还是差着老大一截。虽说都是死罪,却有着死一个和死全家甚至全族的本质区别。 可是她这么看,不代表挚阳宫里那位皇帝也这么看,从今上这大半年来不断对各大巨贪抄家罚没的作风来看,他怕是在有意用这种办法为国库创收。 绮雯觉得自家这块肥肉很可能已经列在皇上的黑名单上了。说不定把赵老爹从玩忽职守说成通敌叛国的风声还是皇上故意放的呢。 前几天赵老爹突然回家了,绮雯猜着他是回来转移财产和疏通门路保命的。大概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赵老爹刚回家两天就暴病而亡。 第003章 鱼死破 好像全家甚至是全族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皇上会放过他们了,顶多也就罚罚银子了事。 依据大燕律历,即便是叛国重罪合该族诛,若是判罪时人已死了,亲眷中不是从犯的,都不会再被株连。不过,那仅限于族亲,像赵仕进和绮雯这样的直系亲属会如何,要看皇帝的心情。 刘氏没想那么多,打算的是趁这机会将绮雯嫁出去,她娘家已经先一步被今上收拾了,眼看着整个赵家唾手可得,她可忍不了绮雯这个眼中钉再在家里守孝三年。 绮雯得到了下人的通风报信,权衡了一番,决定趁这机会将刘氏休掉。 从刘氏近期的疯狂表现来看——刘氏竟然在前不久尝试了一回给她下砒.霜——这个祸害再不能留了。 兄长赵仕进只是怕老婆,并非爱老婆,休掉了刘氏,赵家基本上就是她做主了。如果今上真会放过他们,将来的好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灵堂上的姑嫂对决如期上演,结果没想到,被上门的外客打断,而数分钟后绮雯听见了系统提示。 这个系统只在她刚穿来时提示给她一年的实习期,到时会派发终极任务,之后就一年都没再出过声,当然也不曾给过她什么帮助。 绮雯都怀疑它已经停电报废掉了,想不到真到了一年之期,分秒不差地又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系统:叮!恭喜玩家成功渡过一年实习期,特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接受刘氏的谈判邀请过去赴约,以触发终极任务。加油哦! 还真有个终极任务。 绮雯不知是喜是忧,其实她觉得自己没系统也混得挺好的,当然,应该还是有系统更好。毕竟,皇帝还是很可能会来抄他们家,那事儿可不是她有力应付的。 只是没想到,系统头一回对她指手画脚,就把她给坑了…… “嫂嫂有何见教?” 依着本意,听到下人传话说刘氏请她去后园议事,绮雯是想直接回绝的。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谈的啊?可既然系统要她去,还说只有这样才能触发终极任务,她只能去了。 她还想着人给前面的老太公送个信,至少也多带两个健硕的嬷嬷护驾,但刚一冒出想法,就被系统出声否决。 系统不但明确要她只身赴约,还指示她务须与刘氏当场翻脸,激发刘氏的怒气值到达极限,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触发任务。 这是想让她和刘氏来个近身肉搏么?绮雯虽满腹狐疑,但觉得剧情都是系统说了算的,自己没有质疑和抗拒的本钱,只好乖乖从命。 此时一对一地在后园堂屋里面对刘氏,绮雯一边说话一边琢磨,真等刘氏的怒气值到达极限冲上来与她肉搏,自己这小身板不知能不能搏得过她。 嗯,我得站得离那只琉璃花瓶近点。 刘氏咬着牙恨然道:“我想问你,你究竟想怎样?” 绮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道:“嫂嫂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生事一般。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嫂嫂挑头的?” 刘氏气得身上发抖,语气却软了下来:“你……迟早是别家的人,可争的无非是一份嫁妆,大不了我将赵家祖产一分为二,拿出一半来给你陪送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不如今晚便趁着族中长辈俱在,立个文书,如何?” 嫂子竟来与小姑商量分家,倒是桩罕见的奇事。 绮雯嗤地一笑,轻蔑尽显:“你临到此时,还想来与我分家财?”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人前显露出本来性情。刘氏望着她,身上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这丫头果然一直以来都在装相,她根本不可能是从前的赵绮雯,从前的小姑子斯文怯懦,对老侯爷既敬畏又依赖,总为父亲不维护她而委屈落泪,眼前这人却对父亲之死毫不哀戚,还可以笑着与她侃侃而谈,她简直就是鬼魂附体!没错,她这阴狠骇人的笑,正是鬼魅才有的模样。 “你就真的……半点活路也不打算为我留了?”刘氏昔日的威风消失殆尽,几近恳求。 “赵刘氏,你就认命吧,遇见了我,你这样的人就别想安享富贵。别说分得赵家家财,我要你今晚便去做个一无所有的下堂弃妇!”绮雯一边狠狠说着,一边在心里嘲讽着自己的不知所云。 她是真不习惯这么与人当面翻脸,只偏爱背后捅刀子来着。 刘氏抽动着嘴唇呆愣片刻,眼睛里忽然又有了活气,脸上泛起冷笑,缓缓点头道:“好,既然如此,赵绮雯,这可是你逼我使出这一招的!” 绮雯料着她是要狗急跳墙了,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等着应对,却见刘氏没有上前,而是退后了一步。 正猜测她想做什么,忽听身后传来动静,刚一回头,就被抢到跟前的粗壮汉子一把钳住脖子,塞了一块布团在嘴里,继而又被箍住了双臂,既做不得声,又无法动弹。 绮雯惊出了一身冷汗,面前的两个汉子她虽未见过,却能从其穿着打扮上看出,他们都是刘氏陪嫁田庄上的管事,想必是为着今日的丧仪进府来帮工的。刘氏这是要差人绑架她啊! 身上很快被绑上几圈绳子,嘴里粗硬的布料一直顶到了咽喉,噎得绮雯呼吸困难,别说呼救,连一点声音都出不来。挣扎几下,只换来两个壮汉四只大手更紧地抓住她。 “快快,别弄出大动静来,出门就将她塞进马车从后门走,有我给的牌子,没人拦阻你们。”刘氏低声吩咐,咬着牙看了绮雯一眼,“到时她就任由你们处置,只需再别让她回来就成!” 两个汉子唯唯应声。绮雯被兜头罩上了一只黑布口袋,扛出门去。 实在匪夷所思,事情怎一下子就沦落到了这一步呢!她可是独自前来,连话都没给下人们留下一句啊。今天是丧仪头天,府内外出入的人多,正是秩序最混乱的时候,她这般被绑走,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发现。 更不必说,即使很快有人发现并救她回来,再为她伸冤做主,在这个沾衣裸袖便为失节的时代,她一个侯府千金有了被男人劫持的经历,这辈子的名节也要毁于一旦,到时就算刘氏一样被休掉,她自己的下场怕也好不了几分。刘氏这一招就是鱼死网破。 这就是系统为她安排的剧情?说好的终极任务呢?她明明过得好好儿的安排得有条不紊,这系统君怎一朝复活就来拆台呢? 那汉子将她扛上马车时,还在她手上抚了一把,笑道:“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妞儿,肉皮儿又白又细。” 绮雯全身稀里哗啦地掉着鸡皮疙瘩,却听到了一声喜庆欢快的系统提示。 系统:叮!玩家成功触发终极任务:积累男主的好感度到100,得到男主的真爱!请注意任务附加条件:在任务完成之前,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不得超过男主,否则系统将停止玩家角色心跳! ……如果男主就是刚才说话的这位,就请您让我死了重新投胎吧! 第004章 邂逅贵人 时候接近正午,京城郊外的渣土官道经过半天的艳阳烘炙,又显出了几分夏日般的燥热。路边植着一排垂柳,万缕丝绦随风飘舞,为行路的人携来少许清凉。 几个挑担子的贩夫坐在树下歇脚,低声猜测着,从他们面前缓缓行过的一队人会是何样身份。 那一行人都乘着高头大马,最前是个英武豪壮的中年汉子开道,最后面由六七个佩刀男子随行,被簇拥在中间的三名男子应该是主家。 三人行在最前的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骑了一匹枣红马,穿一身绛红团花箭袖排穗褂,头上戴着白纱幕篱,遮住了面目。 跟在他左右侧后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马,马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子,年纪都在二十出头。 黑马上的那位头戴八宝蟠龙金冠,身着靛蓝色杭绸团领袍,腰间系着明黄丝绦,垂着灯笼穗,一身打扮干净简约,眉目五官也如刀裁的一般锋棱利落。相貌也算清俊过人,只是神情太过冷毅,眼风扫过之处,令人望之生畏。 白马上那位就看着可亲多了,他头戴八棱白玉冠,身穿天水碧软缎交领直缀,腰绾玉带,垂下的松花色丝绦上坠着一枚羊脂白玉双鱼珏,脸上眉眼如画,眸光跃然,整个人都如玉琢得一般温润通透。 纵是粗鄙如这几个贩夫泥腿子,也看得出这黑白两匹马上的人物器宇不凡。若说他们必是非富即贵,可又官不像官,商不像商。贩夫们低声议论了半晌,直到一行人走远没影,也没猜出他们能是什么来头。 这三个人确实既不是官,也不是商,他们是大燕朝身份最尊贵的三个人物。 依照历年规矩,七月半中元节这天,皇帝要亲自去到城南太庙祭祖。眼下太上皇圣躬违和,需要静养,祭祖大事自然全由新帝代理。恰逢长公主婚期临近,这位太上皇的掌上明珠唯恐出嫁后再难有机会出门,央求兄长带自己一同前往。 祭祖变成了出游,若只是皇帝为宠幼妹而做的决定,言官们少不得又要聒噪一番,好在这回是太上皇拍板,也便无人再来多话。 三皇子潭王一同随行,兄妹三人昨日完成祭祖大典之后,应长公主的意思去到西边城郊行在歇了一夜,长公主仍觉没有玩够,又求两位哥哥次日带她舍弃仪仗,仅带少量扈从微服乘马回宫。这才有了被路人见到的这一幕。 泰恒长公主白琢锦骑枣红马,扮了男装,幕篱遮面,经过一株大柳树边时,信手折了一根柳条把玩着,叹口气道:“咱们何不混到傍晚时分再回转?这一朝回去,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出来玩了。” 潭王白源瑢一提白马缰绳,跟到长公主身侧,笑容好似春风和煦:“瞧你说得那么可怜,父亲既能恩准我与二哥陪你出游,将来自也能容许驸马陪你出来,你有了驸马陪伴,就用不着劳动我与二哥了。” 长公主听他拿驸马来调侃,并无羞怯,只在幕篱后撇撇嘴:“说得倒像陪我出来是什么苦差事,你难道不知道,我这回求父亲恩准咱们出来游玩,不只为我自己,更是为了让二哥散散心。他操劳国事已久,若非我趁这机会拉他出来玩玩,他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想得起歇上一歇呢。你不过是个沾光的,还敢抱怨什么?二哥,你说是不是?” 骑黑马的当今皇帝白源琛面对幼妹的撒娇邀宠,只是微微挑起唇角,算作回了个笑容,没有出声。 潭王揶揄笑道:“二哥陪你玩这一日,夜间便要加紧批阅奏疏,怕是连觉都没的睡,你还当这于他是什么好差事呢。为自己游玩而耽搁国家大事,偏有你还能编排得出如此大公无私的道理来。” “去去,二哥都没说什么,要你多嘴。”长公主反唇相讥。兄妹两个你来我往地拌着嘴,谁也不肯服输半句。皇帝则一直缄默不语,时时显得心不在焉。 长公主看惯了二哥这冷淡模样,并不以为意。她自小喜欢亲近二哥,不喜三哥潭王的油嘴滑舌,但也知与这位二哥单独相处起来未免沉闷,才不得已带着三哥来调剂。 眼看到了阜成门外,周围尽是进出城的百姓,越是接近门洞越是拥堵。 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即便是身份最低的锦衣卫千户,平素进出城门也是横冲直撞,没有排队等候的道理。但在前开道的锦衣卫指挥使邱昱深知今上是谦敏让人的性子,不喜仗势压人,他朝皇帝望了一眼,果见其勒缰慢下坐骑,邱昱便立起右掌,示意手下停住,候在平民之后慢慢前移。 与此同时,邱昱也备好了腰牌,回身朝后面的六名千户使了个眼色,提示他们在这人群密集的地段注意警戒。 长公主巴不得多在外面停留一阵,一点也不着急,此时眼望城门,颇惆怅地一叹:“出游虽比闷在宫里有趣得多,可惜每次所见所闻相差无几,从没有过何样奇遇。” 潭王又来打趣:“你还想要何样奇遇?难道遇见哪家的小姐楼头抛绣球了,你敢接?” 长公主白他一眼:“就是你这般的风流少爷才成日想着人家的小姐姑娘。我琢磨的是,怎从来遇不见有恶人当街作恶,若能遇见强抢民女的恶汉,咱们也好过一把行侠仗义的瘾。” “可见你是话本戏文看得太多……”潭王正奚落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进出城的人群慌张地朝两边一分,一架马车从城门里冲了出来。邱昱与六名手下见状立即将手扣在了佩刀刀柄上。 那马车眨眼间冲来他们跟前,车前坐着两名汉子加紧打马赶车,看来不是惊了马,而是有意闯关,躲避守城官差的盘查。 这事看起来与己无关,邱昱与其余锦衣卫就没准备有所行动。长公主正一心想找闲事来管,当即两眼放光地叫道:“快拦住他们!”同时甩出马鞭,朝那赶车的汉子抽打过去。 车上身形瘦高挑的赶车男子正急于甩脱官差的纠缠,不成想额头上意外挨了一鞭子,立刻着了恼。这人手上有些功夫,抬手间抓住了马鞭,借着马车的冲力往怀里一扯。 长公主一个年方十六的姑娘力气比他差得多了,虽及时松了手,身子还是被带的朝马下歪了过去。皇帝眼疾手快,猿臂一探拉了她的衣袖,扶她重新坐稳。 马车已然错过了他们身侧,那瘦高挑竟还不甘心吃这一鞭子的亏,嘴里低骂了一声,反手将马鞭朝长公主与皇帝这边用力掷了过来,被皇帝抢在长公主前一把接住。 皇帝剑眉微蹙,沉声吩咐:“拿住他们!” 邱昱等几位锦衣卫老爷平素横行无忌,朝堂上的一品大员都不敢招惹他们,见这小小毛贼竟敢在他们面前对主人动手,都已满心不忿,等的就是主人发话。 邱昱一声呼喝好似炸雷,率同手下下马上前,拦路的拦路,拉扯的拉扯,眨眼间便将马车停住并围拢了起来。赶车的瘦高挑和身旁的络腮胡子还想动手反抗,又怎敌得过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百里挑一的几名好手。 无需邱指挥使亲自动手,手下六名千户三招两式便将他两个制住,掐住臂膀动弹不得。 守城门的差官也呼喝着追上来,一名千户在邱昱授意下向他们亮出了腰牌。榉木腰牌上刻的“锦衣卫”三个字令人胆寒,差官们脸色一肃,规矩施了礼,退在一旁不来插言。进出城的百姓见有了热闹可看,很快就聚了层层叠叠的一圈。 潭王朝周围扫了一眼,面色略显不虞。以他们的身份,怎好被这许多闲杂人等围观?这些平民认不出他们,却很可能认得出那几个锦衣卫,到时一推想就不难想明他们这三个主家是谁,他可不想被这些蝼蚁之辈随口议论。但既是二哥的指令,他便没有言声。 长公主却不顾忌这些,兴味盎然地催马去到马车前道:“你们两个恶人鬼鬼祟祟,这车里定有古怪。邱大人,快替我验看验看!” 邱昱应了声是,扬手开了直棂车门,将车帘一扯,车内一个上半身罩了布袋的白裙女子清晰呈现出来。 潭王一挑双眉,大感意外,琢锦居然一语成真,还真让他们遇见强掳良家女子的强人了。 长公主“哈”地笑了一声,简直摩拳擦掌。她想得周到,没让邱昱动手,而是朝身边随行的婢女打了个手势。那婢女是位二十几岁的姑姑,一样扮了男装,得令下马探身进去,将里面的女子扶了出来。 那瘦高挑强横叫道:“你们做些什么?这是我家出逃的丫鬟,我家老爷命我等即刻拿她回去,为了不耽搁时候才闯了城门而已。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差役,竟来无端碍我们的差事?” 长公主从皇帝手中接回马鞭,在手里逍遥地晃荡:“是么?待我来问问这位姑娘,倒看看你们说的是否属实。” 婢女拆去了绳索,揭开了口袋,露出里面的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但见白衣胜雪,长发如瀑,虽发髻弄乱了些,脸色苍白了些,神色仓皇了些,眉眼间的灵秀清隽却仍是显而易见。 潭王不禁露出笑意,低低念叨了一句:“哟,还是个美人。” 长公主听见三哥又显露出色鬼本性,鄙夷地剜了他一眼。 皇帝一声未出,只在望向那女子时,眉心微微蹙紧了些许。 第005章 惊鸿一面 车门关闭后,车厢里一片昏黑,绮雯既挣扎不脱又出声不得,只能默默安慰自己,或许人家系统自有道理,自己除了认命等待,也别无他法。耳听车声辘辘,不知去向哪里。她暂且静下心,琢磨起这个终极任务。 经过前世的经验和这一年的历练,她自信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斗得了小三打得了流氓。一年来对这任务有过不下一百种的想象,宫斗宅斗江湖斗一应俱全,看着面前类似崇祯年间的时代特征,连作妖妃谋夺江山都筹划过了,只不过,还是一直祈祷不要遇到争宠之类。 这倒不是因为她不会,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演员,撒娇发嗲还学不来么?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她实在是很抵触以色侍人。 如今任务终于揭晓了,倒不是争宠,是争真爱……真爱也能争得来? 要是争宠,她可以揣测男主的口味,靠逢迎讨好达到目的,虽说抵触,但也能硬着头皮上。 真爱就完全不同了,这种东西说好听了是高大上,说不好听就是没谱儿。绮雯绝不认为真爱也能单靠演技就争取得到,可要说不靠演技,那就要本色出演了?万一人家男主喜欢的不是她这一型的又怎么办? 再说那个附加条件。她坚信真爱该当是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想要获取对方十分的爱,自己至少也要付出八.九分,游坦之对阿紫那样死心塌地不求回报的爱情,她不认为真会存在。 那么,这个好感度不能超过对方否则就要心脏停跳的附加条件又是为哪般?哦,我要想方设法让人家爱我,还要控制自己尽量少去爱人家,怎就那么毁三观呢?更何况,这个度那么好把握么? 总之,情况很悲观,前途很黯淡……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一阵喧哗。绮雯隔着布袋听不真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 系统:叮!注意,男主已出现于十米之内,玩家与男主的首次相会即将到来,请玩家把握机会。 绮雯精神为之一振,前途什么的都先撂在一边,总要先看看男主什么模样才行啊。 布袋揭去。在侯府内宅蜗居了一年,陡然面对如此热闹的场面,真有点不适应。 当务之急是确定男主,绮雯茫然又急切地看向周围。扶着她的这位一看就是个扮了男装的大姐,旁边是位端着刀的中年大叔,英武健壮,须髯似戟;那边控制着两名汉子的几位爷看起来都是大叔的手下。 稍远处站着红白黑三匹骏马。最近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个绛色箭袖的少年,绮雯见多了影视剧里女扮男装的梗,看这幕篱遮面的意思,就猜到那也是个小姐。 再看到黑白两匹马上的人,她也是眼前一亮——男主一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一样高挑挺拔的身姿,一样超凡脱俗的锋芒和贵气,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这两人实在太醒目太耀眼了。仿佛只有他们是女娲娘娘精雕细琢的珍品,余人就是甩出来的泥点子。 花了一年时间适应侯府千金的身份,绮雯本以为自己已经培养了足够的底气,可站在这两人面前,仍是感觉到了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他们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她望着,绮雯在行动上是仰视,在心里也是仰视。 相比而言,左边乘黑马的那位已算得上个英俊男子,只是神情太过坚硬,好似一尊石雕。还是右边那位乘白马的看着舒心,就像十六的圆月,纵然高悬天际,也亲切得像是一抬手便能够着似的。 可惜再怎么亲切,绮雯却看得出,他眼神里透着股风流劲,好像一和女人对视,就习惯性勾人家的魂儿,想必是个风月场上的熟手。这人要是男主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对付。 系统:叮!男主因心生怜悯而对你的好感度+1,实现0的突破,请再接再厉!友情提示,楚楚可怜看来是个好路线哦! 怜悯?绮雯又分别瞄了一眼那两位,黑马上的石雕不露喜怒,白马上的风流公子更像是在审美,哪个也不像是对她“心生怜悯”的样子。 长公主在马背上欠了欠身,问道:“姑娘,我来问你,方才这人说你是他家私逃出来的丫鬟,可是真的?” 绮雯咽喉被粗布塞得又干又痛,勉强止住咳嗽,张了张口,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摇了摇头,心里郁闷非常,这关键时刻竟然说不出话,上演海的女儿啊? 那瘦高挑见她出不来声,正中下怀,又呛声道:“你问她她又如何能承认?你看她装聋作哑,声都不敢出一个,还不是做贼心虚?” 邱昱抬手就是一刀背,打得他额角见了血,喝道:“又没问你,你抢什么话头!” 转过头来,他又劝说长公主:“公子,这里鱼龙混杂,不宜久留。不若让小人将这三人带回去慢慢盘问,尽快将结果报知公子,您看如何?这姑娘看来只是被布塞得口干,歇上一阵或许便能说话了,到时问个清楚,案子也就能结了。” 锦衣卫的诏狱远近闻名,审个这么小案子不在话下,可那样还如何能过得了行侠仗义的瘾?长公主断然道:“不行,这姑娘被贼人劫持已经可怜得很,再由你们几个爷们带回去盘问,名声还要不要了?务须尽快弄个明白、安置了她才好。” 绮雯瞄着围观群众心里哀叹,这位小姐倒是好心肠,可惜名声恐怕对她已经是奢侈品了。 潭王听的忍不住窃笑,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想不到呢,四妹倒比我还懂得怜香惜玉。” 听清这话的只有距他最近的皇帝,皇帝依旧没有应声,目光朝周围人群扫了扫。 那瘦高挑听出他们不会被押走细审,更加张狂起来:“什么劫持?这分明就是我家的丫鬟小红,趁着老夫人丧仪的乱子逃出府来,老爷说了,我们拿住了她,就将她配我做个媳妇。我家老爷姓张,家住通州,做的是酸枝木家具的生意,你们不信,大可以随我去通州对质。那边卖身契好好地摆着,敲登闻鼓告御状,我们也有道理可讲!” 他就料着这伙人不会真随他去通州对质,即使真去,也比眼下更好转圜,说不定路上能得到机会脱身。 这有鼻子有眼地一通胡诌下来,还真把长公主给说愣了。她再怎么坚持当场结案,也不能再亲自跑一趟通州,而要是差人去办,那跟让邱昱带人回衙门又有什么区别? 她大不甘心,又无计可施,恼怒道:“你少来强词夺理,什么张老爷,什么卖身契,即便你说的都是实情,我也能将这姑娘强行救下,再将你们两个一并法办……不,就地正法!” 潭王这下笑出了声:“我说你这青天大老爷刚有两句话问不清楚,就打算罔顾法纪替天行道了,又让旁人如何服你?” 这是绮雯头回听清了他说话,他声音也如相貌一样出众,如果男主是他,这硬件条件真是没挑,不过花花公子的真爱……世上存在这种东西么?她不认为现实中会有段正淳那种情圣存在。 皇帝目光落在那个一直未出声的络腮胡子身上,冷淡吐出两字:“问他。” 长公主顿时茅塞顿开:面前的人一个说不出话,一个胡搅蛮缠,可不是还有那第三个呢吗?她竟连这都给忘了。 那络腮胡子被两名千户押住臂膀,眼神瑟缩地看着他们,满脸怯意,一看就比那瘦高挑好对付多了。 长公主朝他一指:“你,快来老实交代,这姑娘是何身份,你们是从何而来?” 络腮胡子颤着嘴唇想要答言,在场人众也都集中了精力等着听他招供,却在这时,那瘦高挑趁着无人注意,猛力一挣,竟挣脱了押着他的千户之手,一跃而起朝一边飞快逃去。 在场众人谁也未料及会有这样的变故,一时都没回过神。 道旁坡下有一片密密匝匝的芦苇,眼看着瘦高挑冲出人群,就要钻入苇丛,关键时刻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皇帝。他一闪身从马背上跃下,将一名千户背后背的精钢短.枪抽在手中,挥手掷了出去。 但见一道银线反着阳光飞出数丈,“噗”地钉进了那瘦高挑的后心,血花四溅,人扑倒在地上,激起一蓬尘土,再不动了。 人群当即哗然。本来众人都看得明白是这两人劫持了这姑娘,再见到这瘦高挑胡搅蛮缠,几乎是对他一致厌憎,不少人都觉得真该手刃了他了事,可这一刻真见到他血溅当场,所有人还是齐刷刷地惊呆。 围观百姓惊的是:杀了人啦! 潭王、长公主和邱昱一行人惊的是:皇上怎地亲自动手? 绮雯则惊的是:这人当街杀人,旁边那几个守城门的差官居然只是看着不管,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前连看打架斗殴她都没见过出血的,这可是当场看见杀人了,绮雯脸色煞白,浑身发软,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却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她先前没看见千户出示的腰牌,但这会儿依稀认出了旁边那位英武大叔手中的单刀,锦衣卫的专用配置绣春刀,她是在图片上见过的。由锦衣卫做扈从,又贵气超凡的兄妹三个,会是谁? 京城里人所共知,太上皇有三个儿女,长公主白琢锦待字闺中,出嫁在即;三皇子白源瑢封号潭王,“艳名”远播,是各家媳妇小姐们暗地里思慕的对象;当今皇帝白源琛排行在二,御极一年,因肃贪手段凌厉而得了暴君之名…… 她被绑在马车上时还曾自我安慰,皇上没准还会抄他们的家呢,被绑架虽然很糟,却或许能好过被抄家流放或是没入教坊司。这下倒好,撞枪口上了。 难道,男主真在这两人当中? 为防外戚乱国,大燕祖制规定皇族不与权贵接亲,是以绮雯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会与皇族沾上关系。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一个是出了名的冷酷暴君,都是想要哪个女子可以信手拈来的高贵身份,而她的任务,是去博其真爱?哦,还差点忘了,她爹还是个被皇帝盯上的贪官头子。 绮雯翻着记忆,没记得自己刚穿来时选了地狱模式啊…… 皇帝上前两步,逼视着那络腮胡子冷冷道:“还不快说。”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蕴着深深的寒意与威严,令绮雯都听得身上一阵发冷。络腮胡子早被吓呆了,一听这话更是垮掉了最后的支撑,全身都软下来道:“我说我说……” “慢着,”皇帝却又拦住了他,“你只需说明事情原委,不许提及这姑娘的名姓身份,否则立时割了你的舌头。” 长公主一怔之后,很快明白,他这是防着这姑娘的身份被当众泄露以致坏了名声,还是二哥想得周到啊! 络腮胡子点头不迭:“我家主人是……是这小姐的嫂子,主人想叫小姐不去为老爷守孝就出嫁,小姐不答应,今儿还在灵堂上揭破主人用心,主人发了火,便叫我与冯二哥一齐绑了小姐出来,说是……说是任我们处置,只别叫小姐再回去就是。” 这番话还算叙说清晰,众人都听得咋舌,连潭王都露出几分惊异,仅皇帝一人仍是波澜不兴。 众人少不得都看向绮雯求证,绮雯仍发不出声,面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不可置信道:“当嫂子的叫你们绑走小姑?那哥哥是已经死了?” “大少爷他万事不管,全由奶奶做主。” 竟有这般的畸形家庭,众人的议论声陡然大了几分,绮雯适时滴下眼泪,抬袖轻拭。 系统:叮!男主再次因怜悯而对你好感度+1,果然楚楚可怜是个好路线吧! 绮雯偷瞄了一眼潭王和皇帝,还是看不出这两人谁更像在怜悯她。不过,看来男主是个有同情心的好人,这总是件好事。 络腮胡子连连磕头:“几位大爷想听什么小人都会说出来,但求大爷们饶小人一命。” 长公主自是想要立即送绮雯回家,当场法办那个无法无天的嫂子,和无情无义的哥哥,却知道皇帝急于回宫,怕是不愿横生枝节,便讨好地挨近他些道:“二哥……” “扶她上车,送她回家。”想不到还不等她说出口,皇帝就断然下了指示。 长公主大喜过望,两手一拍:“二哥是侠义之人啊!” 潭王大感意外,他朝绮雯望了一眼,带着好笑的心思想到:难不成,他还有一见钟情的时候? 连绮雯也一样在诧异,但她不认为皇帝陛下只为了行侠仗义,更不觉得有什么一见钟情。从刚才皇帝朝她冷冷扫来的一眼,绮雯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已被他猜到了…… “是赵顺德家。”等到行至清净路段,不等再去问询那个络腮胡子,皇帝便明确了目的地。 绮雯还坐在先前那辆马车里,听见皇帝这个清冷的声音,心就跟着忽悠一颤。 “你怎会知道?”长公主刚才见他不等问明来头便吩咐一名随扈将络腮胡子押走,还觉得奇怪。 皇帝道:“平远侯赵顺德刚过世,他家在办丧事。” 长公主还是不解:“那也可能是别家啊。” 皇帝不想多言,给邱昱递了个眼色。邱昱便慢下马来道:“公子有所不知……” 锦衣卫专司收集各路信息的特务工作,邱大人对平远侯府内的纠葛一番详解下来,除了今日上午刚发生的变故还未来得及更新,几乎无不涵盖,连绮雯之前几次与刘氏的对垒这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都被说到了。 绮雯坐在车里听着便觉得冷汗发冒,这还不能证明皇帝一直在盯着我们家么? 长公主听得啧啧称奇:“嫂子坏也就罢了,毕竟是外来人,这亲兄长竟窝囊到如此地步,也是世间罕有啊。该着这一对儿无良兄嫂今日由咱们来出手惩处。” 绮雯很想多听听皇帝说话,好揣测他的真实目的,却一直也没再听见他出声。 这一行人当中,随从下人都时不时要向主子回话应答,只有皇帝一人最是惜字如金。 第006章 抄家封府 平远侯府外依旧是门庭冷落。戴孝的家丁们好半天才会迎送一拨来客。 来在附近时,邱昱向皇帝征询:“不如先由属下去知会他们主家,到角门与咱们会面,接小姐进去?” 进出吊唁的客人多是朝臣,人再少,他们也不适宜公开露面,况且还要顾忌绮雯的名声,不好声张此事。 皇帝颔首道:“你进去后,就这般对赵仕进讲……” 长公主听得奇怪,待邱昱领命而去后,就问道:“二哥此举是为了试探那赵仕进么?” 皇帝朝绮雯所乘的马车望了一眼,调转马头朝侯府侧面转去:“到时你便知晓了。” 绮雯一直留意着皇帝的反应,可惜距离稍远,直将耳朵凑去车帘跟前也没听清他向邱昱说了些什么,只能暂且按捺,静待其变。 一行人刚绕到侯府角门外片刻工夫,赵仕进就跟着邱昱迎出来了,确切地说,是被邱大人揪出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低低的喧哗,老太公等族亲们以及府中一众家丁都尾随而来。众人都满面惶然,急急跟来,又不敢走近,可见是已经得了邱大人的警示。 邱昱拽着赵仕进出了角门,便有两名千户去到门内,截住族亲与家丁们不许靠前。 “回主上,这赵公子听了属下转述您的话,果然立刻顺杆儿爬上,也声称他家小姐正好好呆在府里,从未离开。咱们送回这位小姐,定是冒认的。”邱昱将赵仕进放手一推,脸上怒气隐然,“方才这厮还被他婆娘拉去一顿小声嘀咕,他二人神情慌张,显见心有古怪。” 绮雯正被那名婢女搀扶下车,听了这话才解开方才的哑谜,脑筋也在急急转动: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门房的菱花格窗里人影绰绰,显见是刘氏正在里面偷听张望。 刘氏今日对绮雯使出这一招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她从前再怎样跋扈,手段也仅限于整治奴籍下人,致死人命也惹不了大祸,这却是头次知法犯法,成事之后也是慌乱不堪。她又远远算不上心思缜密,一时想不出什么万全的主意善后,只想着待人问起便声称绮雯与她吵了一架自行出逃,不管外人信与不信,她咬死这么一说,料想跟前没留下证据,族亲们也不能拿她如何,到时再撺掇赵仕进出面替她撑腰就好。 未料想事过不足半日,锦衣卫指挥使邱大人竟登门来说,他们偶然救下一个被劫持的姑娘,自称是赵府的大小姐,刘氏躲在屏风后听见简直吓丢了魂儿,待听见邱昱说怀疑事有蹊跷,主动问那姑娘会不会是冒认的,刘氏可算逮到了根稻草,拼命打手势使眼色,示意赵仕进顺水推舟。 只未想到,既是顺从了邱大人的说法,邱大人怎还翻了脸,要亲手揪赵仕进出去呢?锦衣卫的老爷们无人敢惹,族亲与家丁们虽跟来角门跟前,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敢怯怯地旁听。听见邱大人朝外面那人称呼“主上”,众人也都意识到了点什么,俱是冒了满身冷汗。 “关门!”邱昱得了皇帝以眼神指示,命手下将闲杂人等都关在了门内。这角门外是条清净小街,跟前再无外人。 长公主跳下马过来拉了绮雯的手,去到赵仕进面前问:“你倒看看,这是不是你妹子?” 赵仕进没有半点侯门公子的派头,虾着个腰站着,也不抬头看他们,简直像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他怯怯地将眼皮一抬,又很快垂着眼睑道:“不是。” 长公主冷笑道:“你可想好了,我们想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费吹灰之力,你若自行交代个明白,或许还能得从轻发落,不然的话,锦衣卫的诏狱正等着你呢。” 赵仕进也不是傻子,看得出面前这形势,只苦于心里没个主意,一时惶惧交加,颤着嘴唇答不上话来。 皇帝目光冷淡望向绮雯,沉声问道:“姑娘,这位赵公子一口否认你是他家小姐,你看该当如何呢?” 这是绮雯头一回得他直言相询,与他对视的当口,头脑好似被一道光芒映亮,感觉说来就来,绮雯当即换上一脸彷徨无助的神情,涩然摇头道:“也罢,我确实不是什么赵家小姐,耽搁了诸位恩人这些工夫,实在罪过,诸位便将此事搁下,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她刚能说话,嗓音依旧沙哑,再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绝望表情,着实惹人生怜。 潭王却听得心头一动,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绮雯,心里已对事态有了成算——二哥有意如此安排也就罢了,这姑娘竟也懂得适时配合,倒是件奇事。 一个常年不见外男的闺阁女子,接连遭遇被两名粗鄙壮汉劫持、见到当街杀人、被兄嫂拒之门外这一连串打击,而且临到现在,很可能已猜到了他们的身份,竟还能冷静处之,适时配合? 寻常的大家闺秀即便生来有几分智慧的,也只会用在理家上。这位赵大小姐又是哪来的这份宠辱不惊的淡然? 潭王微挑双眉望着绮雯,唇边露出几分兴味的笑意。 系统:叮!男主因欣赏而对你好感度+1,前景不错,继续努力哦! 绮雯心里一个激灵,欣赏?怎又谈得到欣赏了呢? 长公主此时却是义愤填膺,事情明摆着,绮雯被强人劫持,就已经是遭了奇耻大辱,难以容身,如今又被兄嫂拒之门外,真真是穷途末路,可不是要自暴自弃了么?自己若是真放下她不管,她怕是下一刻便会立时自绝。这赵仕进夫妇实在可恶至极! “你别怕,有我们在此,赶走他们夫妻,将整个赵府给你也不在话下。”她安慰完绮雯,又指着赵仕进厉声道,“你刚死了爹,就来如此对待自家亲妹子,还有人性没有?快将你那恶毒媳妇休了,好好接妹子回家,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赵仕进脑子已然混沌一片,强撑着门面道:“你……这里是赵家,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们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皇帝做事,也没有如此不讲理的。” 长公主气急败坏,可没等再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这声冷笑积威凛凛,听得人肝胆俱寒,周围都随之而沉寂下来,连长公主也一时忘了想说的话。 绮雯面上仓皇垂泪,心却提了老高,等待着正主发话。 马蹄声“哒”地一响,皇帝提缰上前一步,说道:“没错,皇帝做事,总是要讲道理的。邱昱听令,传朕口谕,平远侯赵顺德为将期间玩忽职守,以权谋私,以致锦州兵败,罪证查实,虽死不能赦免,敕令锦衣卫将其子赵仕进夫妇收监查问,平远侯府,即刻查抄。” 邱昱痛快应和:“谨遵圣令!” 皇帝满含轻蔑地扫了赵仕进一眼,语调阴冷沉缓:“赵公子方才亲口否认这姑娘是他家小姐,他家的罪名也就与这姑娘无关了。” 长公主不通国事,从不知道赵顺德真犯了什么罪,这会儿呆呆看着皇帝,很想冲口问他:二哥你这确定是帮我惩恶扬善呢? 绮雯适时武装上了一副深受打击、回不过神的姿态,心里却道了声:果然如此。 赵仕进的腰背依旧弓着,头却高高仰起看向皇帝,整个身体弯曲成一个古怪的s。他是实打实地深受打击,回不过神。 潭王再次看看皇帝又看看绮雯,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许。 门房窗里忽传来“噗通”一声,窗上的人影垮塌了下去…… 早在来时路上,皇帝已命邱昱遣了一名千户回去调人,这边命令一下,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马也正好赶到,奉命封府不在话下。 自我安慰了半天的族亲们都被暂时控制在灵堂里,个个惶恐异常,听说只是抄家并捉拿赵家一门,控制他们只为暂时审查,才算稍稍安心。 尸骨未寒的赵顺德是没人去管了,老太公还急急打听:“雯儿孙女呢?雯儿孙女又会落个什么结果?”有锦衣卫的差官没好气地应答:“还能什么结果?不是充军为奴便是没入教坊司呗!” 其余族亲来将老太公劝住,如今他们能保不被连累就已不错,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赵老侯爷做了孽,祸及子女,本与旁人无干。只是大伙几个时辰前刚见过绮雯,也未免都觉得那么美貌斯文的一个姑娘就此落个惨淡结局,实在于心不忍。 只没人想得到,那姑娘此刻根本不在府里,正被带去两条街以外的潭王府。 对绮雯而言,这大半天的变故,简直比之前一整年加在一起的信息量还要巨大,大脑实在有点难以负荷。 她怀疑下一刻或许就会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什么系统派发地狱模式终极任务,什么刘氏雇人绑架她,什么长公主英雄救美、皇帝用抄家的办法替她伸张正义,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只可惜,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接到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的遇见了皇帝哥仨,也真的被抄了家,从侯府千金跌落成了无家可归的黑户。 她一向主张人要居安思危,随时会对未来做好最坏的猜想。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心里有了最坏的结果垫底,才能尽快调整心态面对没那么坏的现实,继而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刚穿来那会儿,眼见父兄不靠谱,嫂子凶悍,奴仆自私,自己又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可谓倒霉透顶。但她还是看得到好处,这副皮囊的卖相上佳,出身也还好,做个倒霉的千金小姐,总好过做个吃不上肉的贫民,或是能被主子随手发卖的奴婢。 这时也一样,抄家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皇帝看起来是同情她的,长公主更是有心帮她的,境况还不算太糟。绮雯只是很急于知道,下一步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她呢? “给我好了。”潭王捏着银箍象牙箸夹起一片清炒芥兰,懒洋洋地说着。 他们一行人的日程安排本该是回城后先去潭王府进午膳,稍作停留再趁天黑前回宫,被这场荒诞的行侠仗义一耽搁,所有安排都推迟了一个多时辰。 潭王藩地本在湖南,但因老皇上夫妇的宠爱,一直没有离京去就藩,仍住在京里的府邸。潭王府离皇城很近,是京城中首屈一指富贵堂皇的大宅子。 午膳开在王府偏厅,兄妹三人的议题就围绕着对赵大小姐的处置。潭王一点也不掩饰对美人的觊觎,主动申请担起照顾之责:“唉,这位赵小姐命里多桀,我也甚是怜悯,将她留给我,我定会好好照顾安抚。” “你少闲操心了,她是我与二哥救来的,才不会便宜了你。”长公主对绮雯这个行侠仗义的战果十分重视,知道三哥已经一宅子的莺莺燕燕,桃红柳绿,怎甘心再将绮雯拱手送他? 潭王含笑道:“那你又想怎样安置她?她如今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还要隐姓埋名不可泄露身份,又当如何度日?” 长公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照话本子里的思路,英雄救了美人之后,自然是该终成眷属才好,她早就觉得,相比色鬼三哥,二哥才急缺一个红颜知己,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可她看看垂着眼睑、淡定进膳的皇帝,就觉得这条道怕是行不通。 方才已经听了皇帝的解说,已知他下令查抄平远侯府是早有计划,想来他杀那个劫匪也是即兴为之,这些都不是为给绮雯出头,不是英雄救美,她之前还疑心二哥对那姑娘有所动心呢,如此一看,怕是希望渺茫。二哥性子极冷,他没兴趣的人,硬塞给他也是没用。 长公主抱着一线希望,试探问道:“二哥你看……” 冷面二哥不苟言笑的时候就有点吓人,他一眼看过来,长公主就忍住了下半截话不再敢说,索性负气道:“罢了,这么好的一个美人却没人想要,那就给我好了,我收她回去做个宫女,也算是个好出路。” 潭王促狭地眨着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还说过,我想要来着。” 长公主没好气道:“就是不给你!” 第007章 平等相待 那名随行婢女是长公主跟前的宫怡女官,名为岳淑蕙。来到潭王府后,她协同王府的下人一起将绮雯暂且安顿在一座小跨院的客房里,为她备了吃喝。 绮雯神色郁郁,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岳姑姑递了一杯茶给她,温言劝道:“你先歇歇,不要多想,皇上与长公主都会看顾你的。” 今上当众否认了绮雯的身份,岳姑姑是伶俐之人,巧妙地回避了对她的称呼。 绮雯接过茶盏,站起身恭谨道:“多谢姑姑。” 岳姑姑又宽慰了她几句,就说长公主那边还需她伺候,出门走了。绮雯独自坐在红木圆桌旁的绣墩上,摆着一副饱受打击后木呆呆的表情,暗暗整理着凌乱的思路。 外面那三位想必正在商量如何处置她,能让这三个大人物为她费心,也算是个难得的殊荣吧。 她一直坚信,所谓真爱,一定要建立在两人平等的基础上,即使地位不平等,也要心里平等相待,如果一方把另一方视作从属,甚至当做玩物,那面上再怎样宠溺怜爱,也与真爱毫不相关。 如今她成了黑户,身份与外面那两位爷判若云泥,还如何去争取对方的平等相待?王子爱上灰姑娘是童话故事,她早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 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哪个才是男主,反正风流王爷和冰山皇帝,哪个都不好对付。况且皇帝已有皇后,潭王也有王妃,无论进王府还是进后宫,都少不得要插足做妾,还要与一群女人争夺公用黄瓜。 更不必说,眼下还是个几近改朝换代的乱局,与皇族谈恋爱的风险何其巨大?大概也有穿越前辈志向高远,一过来就打定主意攀高夺位。对此,绮雯只能自叹弗如。 数月前曾有闺蜜前一日还在与她聊天喝茶,没几天后就听说已经全家被抄,罚进教坊司学琵琶去了。平静安宁的日子何其难得,绮雯掂量得出自己的斤两,真没有挑战改朝换代的宏图大志。 系统君,咱商量商量,任务什么的搁下不管了,我向石雕陛下讨几十两银子,求他放我走,将来做个小生意,嫁个老实男人,过个小□□活,不宫斗不宅斗,咱改种田好不? 系统:叮!警告,玩家心态危险,任务一旦触发必须完成,如果男主因对你彻底遗忘而好感度降回为0,则任务失败,玩家角色将被删除。 ……“删除”是什么意思,求解释。 系统:删除就是角色覆灭,灵魂*一齐玩完。请不要轻易尝试哦! 这么说,如果没来触发这个任务,没被绑架,没见到男主,反而就好了?那也不对,今上抄家不是临时起意,那样的话她就跟着兄嫂被一块收监了,最可能的结局是被没入教坊司做官妓。 系统所指向的前途虽说不怎么光明,总还是比做官妓好的。 绮雯豁然开朗。说到底是自己投了个纠结的烂胎,原本十死无生,被系统指了一条明路,成了九死一生,那没的说,只有朝着那一线生机努力了。 系统:叮!友情提示,男主正在右前方23米处与人交谈,如果选择过去偷听,有望大力推进游戏进程哦。 她留意了一下,这屋子里外都已没了旁人,想来王府里不至于对她一个柔弱孤女还设置什么警戒,出去偷听即使被发现,也可以拿急于拜谢搭救之恩来解释,没多大的风险。她理了理头发衣衫,提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与这跨院一墙之隔是座郁郁葱葱的庭院。那些南方运来的珍贵花木,种植在一个个尺许直径的琉璃大盆里,簇拥出一片片芬芳荫凉。潭王府是不下于皇宫内廷的富贵所在,仅从这处处布置的奇花异草便可见一斑。 紫藤花架搭成的凉棚下,兄妹三个正对坐饮茶。几个王府仆婢并岳姑姑在内,分别隔着几步远侍立在侧。 潭王道:“你既拿不定主意如何安置她,就先将她留在我这里,他日有了想法,再派人将她接走呗。” “那不成。”长公主已换为一身女子打扮,葱黄纱袄配水红纱裙,里面趁着月白抹胸,尽显鲜妍俏丽,她将茶盏顿到桌上,态度坚决,“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将一个美貌姑娘留在你府里,等我再来接她时,还不知她怎样了呢。” “瞧你说的,难道我就是个吃人饿狼?”潭王以逗幼妹为乐,越是看她不愿意,越是极力撺掇,“你口口声声不将人家留给我,焉知是不是棒打鸳鸯呢?难道你没见着,适才在街上她就一直泪眼婆娑地朝我望着,显见已对我情有所钟,这会儿定是正急着见我,急需我去宽解抚慰,你怎好还来从中作梗?” 绮雯避着侍立的仆婢,隐身于一丛木槿花后清清楚楚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甩一个烂柿子在他脸上,谁朝你泪眼婆娑,谁对你情有所钟了?你算哪门子香饽饽啊? 可说真的,隔着花叶看着潭王,她就有点理解了他的自信。 潭王换了身质地柔滑的月白杭绸道袍,慵慵懒懒地靠在檀木雕花椅背上,脸上笑意融融,这姿态既闲适随意,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优雅,可谓是风情灵动,魅惑撩人。 他生就一副极好的相貌,又显然很清楚怎样展露自己最光鲜的一面,可以连话都不说,不用刻意为之,就让女人为他着迷。说白了,就是媚骨天成,是男人里的天生尤物。 这种男人就像毒品,让你明知道他坏,明知道他拿你没当回事,仍然抗拒不得。绮雯想象的出,如果自己是个真正的闺中女子,恐怕是很难抵挡得住他。 那么多闺中小姐对才子书生一见钟情的戏文话本,都是因为书生貌比潘安气度高华么?不过是小姐们多年来除了自己家亲戚外,连个快递小哥都没机会见到,一旦看见个还算齐头整脸的新鲜面孔就春心萌动了而已。 这位潭王可不是一般的齐头整脸,而是个中翘楚,是真正的貌比潘安气度高华,更有着不动声色就勾魂儿的高明手段,又有哪个闺中女子能抵挡得了? 不过还好,绮雯不是真正的闺中女子。所以,她还是真心想砸一个烂柿子在潭王那张好看的脸上。这也是种近乎恶趣味的心态,就是想看看天人般的王爷与烂柿子能如何相得益彰。 潭王见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皇帝,笑意更是弥漫开来:“你就别打二哥的主意了。人家明摆着是在等你回宫,可不是在等你说媒。” 皇帝既不答言,也不看他们,目光淡漠地垂在桌上,右手食指在粉彩茶盅的边沿缓缓摩挲,一圈又一圈,显然就是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对他们的交谈内容根本没在听。 绮雯看得无趣至极,这两位全国最尊贵的公子哥,一个将她视作召之即来的玩物,一个明摆着对她兴趣全无,也不知道那点好感度是不是系统出错。 这还去争取什么真爱,难道真要她倒贴上门,以色相诱?她要是那么放得下.身段,上回去试镜那个宫廷剧就会主动去半夜找导演“讨论剧本”,又怎至于眼看着角色被隔壁宿舍那个小婊砸抢走,怎至于没事点着炉子借酒浇愁,怎至于落到这儿?! 可是,可是可是,不去倒贴,代价就是删除啊。 绮雯真郁闷死了,自己怎就落到了一个没男人爱就要死的境地呢?难道系统就是想要教育她:这是个犯贱的世道,不犯贱不成活? 潭王还在继续唐僧式游说,长公主被烦的受不了了,小脸一板:“你就这么志在必得?不如这样,咱们今日便来打个赌,我将这姑娘带回宫去做个宫女,日后你与二哥两人同去向她示好,看她会为谁倾心。我就赌二哥定能胜过了你,赢得赵小姐的芳心。” 她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点子,连皇帝都抬眼朝她看过来。 绮雯看出来了,长公主才是她的贵人,不但最先挑头来救她,还一直在把事态向着对她有利的方向推动,比系统还靠谱。 潭王狡黠地看了皇帝一眼:“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让我与二哥比这个,未免有失公平。” 长公主撇嘴道:“你觉得人家会看在二哥身份高你一头,就选二哥?我看得出,那姑娘一定不是那么眼皮子浅的庸俗女子。她做了宫女,你为父亲探病也时常入宫,不怕没机会见她。怎就有失公平了?” 潭王轻转着手里一支乌木长柄茶勺,半是炫耀,半是撒娇地笑道:“非也,我是想说,你明知讨女子的欢心是我的专长,还硬拉二哥来与我比这个,是对二哥有失公平了。” 绮雯听得心头一动,原来依稀听闻,潭王是曾经有望被立为储君的,按理说对皇位有着一定威胁,没想到他在皇帝面前说话还会如此随性。 念头一转,她又有点明白了,换她处在潭王这个敏感身份,她也会将自己矫饰的心无城府一点,越是口无遮拦,越是彰显自己无害。 而稍一回想今日见闻,便会发觉她几乎没听见过这兄弟二人之间有过一句直接的交流,潭王嘴里说着二哥如何如何,却都是在对长公主说而已。 按这思路延伸下去,要是这两兄弟的和睦只流于表面,而她的男主是他们中的一个,少不了将来还要卷入他们的争斗…… 绮雯冷汗发冒,都快改朝换代了,老天爷这是还嫌她面对的局面不够乱么? 长公主气得不行,转而朝皇帝拱火:“二哥你看看,他都张狂成这样了,你还忍得下?” 皇帝也不知是不满于潭王的蔑视,还是对长公主的胡闹失去了耐心,一双浓墨枯笔般的剑眉蹙了起来,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那摩挲了半晌的茶盏一推,站起身。 潭王与长公主都肃然下来,没再出声。没事儿时兄妹三个爱怎么闹怎么闹,可只要皇帝二哥一较真,没人再敢顶风头。绮雯也提起了心,不知这位当街杀人的石雕皇帝又要怎样发飙了。 “说了这许久,你们竟还在拿这事取乐。”他语气威严肃穆,却并无皇帝的压人之势,更像教训弟妹的兄长,“说来说去,怎就不提去问问她自己?说不定她另有想去投靠的亲人,也说不定她早订了亲,或是有了意中人呢,你们这样肆意编排议论的,不是牲口,也不是猫猫狗狗,可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竟是这样一套说辞——绮雯听得呆了。 自从穿来这里,嫂子眼里她是眼中钉,下人眼里她是衣食靠山,闺蜜们眼里她是攀附对象,老爹和兄长是眼里则根本没她,该对她好的人没来对她好,真来对她好的人其实各有目的。 见多了世态炎凉,她都已不再指望在这个古代还能被当个人去尊重看待。听到潭王与长公主拿她玩笑议论,她已经没气可生,怎想得到,这当中还有个人会考虑到她的心意,会将她视作一个人。 而这个人恰恰是皇帝,是身份最高的那一个,这样一个人,竟能对她一个罪臣之女如此尊重,何其难得? 绮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终于开始觉得,这个任务或许没那么荒谬,如果是他来做这个男主,她倒是有点想去试试了。 系统:叮!严重警告!玩家因感动对男主好感度+5,已超出男主好感度2点,系统将终止玩家角色心跳! 心口一阵剧烈的气闷,仿佛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被抽空。绮雯紧抓住胸口,想要惨叫呻.吟一声都已办不到。 她终于确认了男主是谁,也终于知道所谓的终止心跳不是说着玩的,意识很快成了一片空白…… 皇帝难得在潭王面前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朝弟妹看了看,换做了平缓些的语气:“我是对她徇了私,可既然已经徇了私,就定会管到底。如何安置她,都听从她自己意愿,谁也别去干涉。” 潭王与长公主也都愣了愣。潭王想的是:他这人总是与别人思路不同,今日以皇帝之尊管了这桩闲事还不够,现下又这般替那丫头着想,难不成,他还真看上那丫头了? 长公主却不疑有他,登时兴奋起来:二哥定是对那姑娘青眼有加,这可太难得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二哥成就这段姻缘! 不远处的木槿花丛发出刷拉一声轻响,引得他们三人与侍立的仆婢一同看去。只见那素白的窈窕身影在绿树红花之间倾倒下来,好似一只中了箭矢陨落的鸥鹭。 第008章 恍若倾心 这一天对咸嘉皇帝白源琛而言,也是堪称奇遇。 上午陪着琢锦回城的路上,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惦记的都是宫中亟待处置的奏疏,可谓归心似箭。城门外见长公主出手管闲事,他很有些不耐烦,不过等见到了绮雯的一刻,心情倒有些不同了。 那个素衣姑娘被扶出马车,摘去布袋,朝他望过来,眼神茫然无助,楚楚生怜。这样一个人,怎能任其落在那两名粗鲁卑贱的泼皮手里? 他在那一瞬笃定觉得:琢锦这闲事管得没错,这事该管,而且必定要管到底。 潜邸之时,他受封秦王,在关中就藩,脱离了京城规矩的束缚,他时常带同侍卫微服出府,抱打不平,锄强扶弱。此事京城鲜有人知,长公主是贪图新鲜要行侠仗义,却不知身边的二哥才真正玩票过义气豪侠,曾数年间纵横关中。 在外人眼中,这不过是王孙公子的自娱自乐。谁又会相信他一个皇子,真会有着侠义之心呢? 正如这一次救了绮雯,不说潭王和长公主,连邱昱都有些疑心,他是因对绮雯生了私情。 实际上那时,他对绮雯仅仅是怜悯有之,尚且寥寥无几。之所以出手,真真仅是出自于侠义之心。在他眼中,惩恶扬善是理所应当,份所当为。 那瘦高挑暴起逃窜,一旦钻入苇丛就再难追索,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除了他。那人如此可恨,怎能容他逃了?恶人就是该一刀杀了才对! 此举确是太过张扬,但他并非冲动为之,动手前他便想好了,大不了被人传开他一个皇帝当街杀人,他早有暴君之名,不在乎多这一条罪状,也不至于对其余大事有何影响。 他一向信奉的是,行当行之举,但求无愧于心。 那姑娘是赵顺德的女儿,他起初还未想到,得知后心情便有些复杂。赵顺德虽死了,他还是准备近日就查抄赵家。近期辽东战事大为恶化,边关险象环生,甚至危及到了京城,就是赵顺德的直接责任。赵顺德给他添的麻烦当真是无可估量,依照他之前的想法,不判个满门抄斩,至少也要家眷全部充军。 更不必说,国库吃紧,边关的军饷开不出来,尽快抄了赵家,将赃银罚没回来,可供周转一时。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不会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改变。他对她的善意,仅止于免了她的连坐。 在侯府门外问绮雯那句话时,他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从邱昱简述的那几桩侯府旧事来看,绮雯压制住嫂子可能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暗藏心机。他只是忽起好奇之心,想得个结论。 其实无论绮雯如何回答,他都会如此判罚。反正皇帝的金口玉言,将她一个女子摘出来轻而易举,谁还至于为此与他较真呢。 绮雯果然没令他失望,他看得出,她不是真的绝望无助,而是及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来配合。他对她生了几分欣赏,六亲不认也好过婆婆妈妈,如果救下的是个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女子,未免有些令人失望。 截止那时,对她的好感,还仅有那么一丁点——直到见她晕倒在木槿花丛下的一刻。 那纤瘦的人儿倒卧于地,脸色白的就像身上的素服。他奔至跟前,竟发现她生息全无,似是已然死去。心神为之大震,他是有心救她的啊,片刻之前他还想得好好的,去问清她想何去何从,就差人送她去安顿,哪想到还未来得及实施,她就死了? 见她没了气息,想到今日这一连串变故对她一个弱女子的打击之巨大,他有些心虚了。抄她的家是公事公办,可说到底他是为了银子,眼下看来,竟像是谋财害命。他真的是有心救她的,怎么反倒害她死了呢? 他顶着暴君的名头,下令凌迟的时候眼都未眨,今日却从一见面起无端为自己加了一份救她的责任,待见到没能救成,便内疚自责起来…… 系统:叮!男主因关切和歉疚对你好感度+6,好感度累计为9。系统将重启玩家角色身体机能。请玩家以后留意,如机体死亡,角色将不再能被恢复。ps:玩家因与男主实现第一次亲密接触,特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选择在体力、智力、魅力三项上如何分配。 绮雯夸张地大吸了一口气,重新拾回各样感官,逐步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凌乱的心跳,以及被冷汗湿透的发根。 体力!加上上次的10点,全都加在体力!绮雯还未完全醒过神,就果断做了选择,她对自己的智力和魅力还算有着自信,这具大小姐的身体本就体力欠缺,更不必说,她刚体会了一把起死回生,以后也说不定还会遇到同样情况,体力多了好歹能多撑一会儿,没准能像这次一样,马上就赢回男主几点好感度而翻盘呢。 不过,“亲密接触”又指的是什么? “谢天谢地。”长公主的声音传进耳中。 眼睛重新能聚焦后,绮雯看到的是之前被安置的卧房床帏,和坐在床边的长公主。 “你可是吓死我们了,方才看你呼吸脉搏竟都停了,还以为……”长公主笑了笑,欣喜宽慰溢于言表,“恢复了就好,你可是有何宿疾?” “没……没有,多谢公主关心,我只是经这半日劳顿消磨,精神不济。”绮雯支撑着坐起,岳淑蕙在一旁伸手相扶。 皇帝与潭王坐在明间里的圆桌旁,这时都朝她这边望过来。 半隔着紫檀雕花落地罩,绮雯望着皇帝,心里满满都是恍如隔世的惆怅。 这就是系统安排了让她去博取真爱的人,她对他只是刚刚有了一点好感,都还称不上爱情,居然就差一点送了命。 这是何其荒唐的宿命,她必须去让这个男人爱她,还随时随地不能爱他胜过他爱自己,得不到他的爱,或是多爱了他一点,她都会付出生命代价。 经历了方才这一次亲历生死,她才切实体会到系统的强大与可怕。 煤气中毒与心跳骤停的症状类似,都是机体突然缺氧,今日是重拾了一年前濒死的回忆。与外伤相比,这种看似温吞的死法另有其恐怖之处,那一刻意识飞速流逝、*濒临毁灭的感觉,绮雯再不想去重历,光是回想一下就心惊胆战。 她真想马上跳起来逃跑,赶紧远离开这个人,远离开这个爱不爱都可能要死的魔咒。 可惜她不能。 后颈上因虚汗蒸发而泛着凉意,温暖的气流在鼻孔进出,她还活着,也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就不能冲动行事,必须按系统的套路出牌。 绮雯望着皇帝,不觉间唇边露出了苦笑,前途渺茫,说不定自己这一世注定是个悲剧结局,注定要在与这个男人的爱恨纠葛中丧命,或许也可以说,注定要死在他手里。 但既然还没死,就再蹦跶一下,争取一把吧。从此再没什么可吐槽抱怨,一切为了活命,真的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皇帝看不懂她这神情,只能当她是身体虚弱时的恍惚无神。他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一块大石落地。人能停了呼吸心跳再活转过来,这事他没听说过,觉得新鲜,但总归是值得庆幸的好事。 想起刚才情急之下,竟然不及多想,亲手将她抱起送回这间屋子,他心底隐隐尴尬,就像在谋财害命之外又做了件亏心事。好在他素来冷面木然,情绪极少外露,尴尬也没人看得出来。 “你现在觉得如何?” 长公主的问话令绮雯醒过神,她忙道:“已好多了。” 有了那二十点体力加点,她体能迅速恢复,由岳淑蕙搀扶着下了床,向皇帝跪拜下来:“有劳皇上与公主仗义相救,臣女在此拜谢了。” 潭王习惯了做年轻姑娘眼中的光芒中心,闻听此言敏锐地咂出滋味:三个主子一齐参与了救她的过程,引她感激的人里却独独没有自己。莫非是因为之前自己一直没有为她说话,亦或是方才凉棚下的调笑言语被她听了去,便将这姑娘得罪了? 第009章 三条出路 “起来吧。”皇帝面上仍是冷漠如同石雕,只语气稍多了一丝暖意,“已差了下人去唤太医来,你且等待即可。” 绮雯起身道:“有劳皇上关心,我已经无碍,不必劳动太医了。” “还是看看的好。”皇帝坚持不容推辞,“你父亲涉案证据确凿,这罪名是必定要落实了的。朕也是秉公行事。你父亲仍会交由族人帮忙安葬,族亲及下人但凡不曾涉事的,均会被遣散,只是你兄嫂二人,免不了判个充军流放。以朕看来,你也不必再去理会他们,即日起,你就再不要当自己是赵家人了。” 绮雯神情悲苦,微微颔首:“臣女知道,父兄不肖,实属罪有应得,皇上秉公判罪,臣女绝无怨言。臣女本是有罪之身,承蒙皇上网开一面免于连坐,足感隆恩,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她吸了口气,似是暗暗下了个决心,“诚如皇上所言,即日起,臣女便与赵家再无关系。” 国朝以孝道为重,父亲尸骨未寒就遭此巨变,按理说她这么快就撇清自己不甚合理,至少也该再客气几句,自称愿随父兄同罪之类才对。可依据之前对皇帝雷厉风行作风的耳闻和目睹,绮雯料着他不会想听她多说什么废话,干脆也就不去拖泥带水了。 说出这句话,就是与过往划了一道界限。绮雯暗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装白花了,反正皇帝也看出她是装的。 果然皇帝听她如此说,虽略感意外,仍是为她的痛快决绝而感到适意,点头道:“你可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亦或是,还有什么可以栖身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天黑前便派人送你过去。” 那9点好感与爱情尚且有着一定距离,他现在打算的,还只是多补偿她一点,为她安置一个稳妥的出路而已。 长公主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眼神灼灼地等听绮雯的回答。有了方才皇帝“关心则乱”亲手抱了绮雯这一幕,她更是认定二哥对这姑娘情有独钟。她深知二哥待人冷淡被动,即便是有所动心,也很难会主动争取,须得她这个做妹妹的帮忙撮合才行。 绮雯垂着头,半哀戚又半含羞地答道:“回皇上,再没有了……” 长公主心花怒放,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来:“我猜着也是如此。方才我与二哥三哥在院中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去了一些吧?那都是玩笑罢了,你可别怪我们替你乱做主张。” 绮雯的羞怯更明显了些,头垂得更低,手里绞着衣带:“不敢,皇上与公主、王爷也是为我着想。” 那番话涉及她的婚嫁,她听了去是该害羞,但长公主另有一番理解:这姑娘怕是也动了心呢,只不知她看上的会是哪个哥哥。三哥那么会勾魂儿,但愿这姑娘看上的不是他才好。 “你看,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也便有三条出路供你选择。”长公主看了眼两位哥哥,开始了贴心安排,“头一条,就是让你随我进宫,做名宫女,这是委屈了你些,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宫女尚有出宫的一天,那时可以再帮你另行安排出路;另外两条出路,就是由你自行在我这两个哥哥里面选一个做丈夫。正妻是不成了,不过我这两位哥哥人都是极好的,跟了谁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也不必害羞,想好了直说便可,这里绝没人会事后怪你。” 看见二哥的神色不善,她又连忙补上一句:“自然,你若是还有其余想头,我们也会替你周全。或许……可以为你置上几亩地,盖间房子,那都不在话下。” 堂堂公主竟乐此不疲地想当媒婆,潭王心感好笑,皇帝却面露不耐:让人家姑娘当着他们的面选丈夫,也真有琢锦这么异想天开的。更何况,留在潭王府还好说,进宫做御妾,又怎是她一个公主就能轻易决定的事? 绮雯听后,没做丝毫迟疑,当即又向长公主拜下:“臣女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敢多有奢求。今日能得搭救,追根溯源全仗公主仗义出手,绮雯愿追随公主,终此余生,报答公主恩德。” 这话一出,兄妹三个均感意外。跟着公主是做奴才,跟着王爷和皇帝都是做主子,谁会放着主子不做,要做奴才呢?进宫做御妾没那么容易,留在这王府做个侍妾却是一句话的事。 其实,他们三人都默认一条定律,也可以说,是所有认识三皇子白源瑢的人都有一个共识:但凡年轻姑娘见了他的面,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对他一见钟情,再得了做他妻妾的机会,更是没一个可能拒绝的。 长公主之前再怎样嘴硬,实则心里也觉得真要打了那个赌,让两位哥哥去争取这姑娘的芳心,二哥能胜出的希望微乎其微。 可这姑娘竟然不为所动,还回答的如此爽快,毫无迟疑,当真是出人意料。 长公主则很快有了自己的结论:这姑娘一定是也看上了二哥,但自知身份尴尬,不好一步登天求做御妾,这才选做宫女,一定是这样! 她忙道:“你要想好,以二哥金口玉言,说你从此再不是赵家人,你便无需在意什么戴罪之身,大可随意选择。” “琢锦说得没错。”皇帝一眼就看穿了长公主的心思,紧接上她的话茬道,“有朕做主,即日便可为你定个新身份,将来再不会有人知晓你是罪臣之女。你大可以继续为良籍,也不必图什么报恩,进宫做个宫女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既无人可去投奔,朕可以差人为你安排一桩婚事,至少保你衣食无忧。” 真有他发个话,保绮雯一个衣食无忧的前途是手到擒来,绮雯不由暗叹:您可真是个好人,可惜啊,我却没那好命来承您这份好心。 系统:叮!玩家因感动而对男主好感度+1。 汗,真不能随便就感动啊…… 长公主却听得着急,二哥也太被动了,若被人家姑娘会错了意,以为他是不待见人家,就退缩了可怎办? 她不等绮雯回答,抢先扶起她道:“二哥你别吓唬人家,宫女子只要不是做掖庭粗使活计的,也不必没入奴籍。等赵姑娘进了宫,我自会好好照顾她,不会让她做粗活,也会为她定个新身份,这些都不成问题。我与赵姑娘一见如故,难得她也情愿入宫陪我,你就不要再出言劝阻了。” 刚还说让人家随意选择,这就立马变卦了,皇帝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脸色冷了几分:“我早说了,一切要她自行决断,是你别再多言了才对。” 长公主别别扭扭地不敢再说。 绮雯是看出来了,在场这些人里怕是长公主最贴切地猜到了她的心思,那两个人精哥哥在这点上倒落后了她一步。绮雯又是感激又觉好笑,笃定点头道:“多谢皇上美意,我确是心甘情愿入宫服侍公主,绝不反悔。” 另外那两条出路是想都不用想的。就皇帝这种性子,她要是一上来就选择给他做小妾,就算他碍于情面接受,怕是也会对她留下个不良印象,以后不再搭理她。还不如先摆出一个知恩图报又不图富贵的好形象来博他好感。 反正同样是进宫,做宫女比做个低等嫔妃见到皇帝的机会更多,又有长公主热心助攻,有什么可着急的?另外,她还依稀听说过,当今皇帝在御幸嫔妃方面是极冷淡的,究竟冷到什么程度,有待实地考察。 皇帝听她如此说,就没再多言。琢锦即将出阁,她进宫没多久便可陪嫁出宫去到十王府,比之寻常宫女要自由许多,或许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不过,她若是听见了源瑢向琢锦要她的话,都未曾动心,倒是件新鲜事。 系统:叮!男主因新奇对你好感度+3,好感度积累至12。 新奇?绮雯没想通皇帝为什么感到新奇,不过好感增加总是好事。 长公主喜滋滋地拉着绮雯的手,还不忘向潭王炫耀:“三哥你看,可不是每位姑娘都拿你当香饽饽呢。是了,这姑娘的身份不可泄露出去,你也要好生留神啊。” 潭王手里摇着一柄泥金折扇,笑吟吟道:“知道了,这还用你嘱咐。” 他忍不住看着绮雯琢磨:这姑娘竟会做此抉择,不知是本意如此,还是另有所图呢。若是有所图,又图的是什么呢? 第010章 静夜宫闱 即便是皇帝钦令,也没有随手就带个生人进宫去住的道理。宫里添个宫女,也需有一系列相关衙门要办手续。这时日薄西山,还是只能先将绮雯留在王府,等次日再着人接她过去。 临走时,长公主又向潭王强调:“绮雯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要趁今晚对她动手脚。” 潭王啼笑皆非,摇头感叹:“想不到我在自家妹妹眼里,就是那么饥不择食的禽兽。你放心,我时刻记着她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行了吧?” “哼,正经说话也不忘占人家的便宜。”长公主蹬着双板小矮凳上了马车,又回过头朝他娇俏一笑,“三哥记着,我与你打的那个赌,可还算数呢。” 一行人启程离去,潭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俱是好笑。琢锦这下可是认定那姑娘与二哥有门,等着看他一败涂地了。不过话说回来,今天那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真说不清楚。 天很快黑下来,夜色像个密实的笊篱倒扣寰宇。潭王回到自己书房里时,灯影底下已经站了个人在等他。 “听说今上还是办了平远侯赵家?”苍老的声音沙哑沉闷,又携着一丝怪异的尖利。 潭王坐到桌旁,自行斟茶来喝着,含笑道:“是啊,至少百十万两银子呢,他怎可能放过?你记得对经手之人知会一声,别让他得的太多。免得他一举补上了军饷漏洞,缓过手来,在其余地方找麻烦。” “奴婢明白。”说话的人缓缓前行两步,走出了灯影,虽满头银发,却下颌光洁,无寸点胡须,竟是个的红衣宦官,他恭谨地微驼着双肩,觑着潭王脸色,“王爷可是还有其它什么疑惑?” “赵家那姑娘的事,你也听说了吧?”纤长白皙的手指轻飘飘地拈在翡翠荷叶茶盅上,潭王白源瑢目中光华隐隐,神态已与白天那个浪荡公子迥然不同,“依你从前探来的消息,他就藩六年间身边从没有过女人,连个近身侍婢都没,那今日这又是唱哪出呢?难不成,他也有一见钟情的时候?” 二哥曾经玩票关中大侠,但那些幼稚行径只能是他的闲极无聊之举,以他皇子之尊,怎可能真有心行侠仗义? ——这对兄弟的思维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难免会对对方有点看不懂。 “我是真有点看不懂他。”潭王自嘲地笑着摇头,“这世上还就遇见他这一个人,有着令我难以看透之处。偏偏……父亲将皇位给他了。” 红衣宦官沉吟片刻,抬头道:“若说他确是对那姑娘有意,于咱们当是好事吧?” 潭王回头来看他:“那是自然,怕的就是他无欲则刚,只要有欲,于咱们都是大好事。何况,还是个罪臣之女。” …… 夜色中的挚阳宫一片静谧。时候已经过了戌正,承运门上早收到了通传,门楼内外燃起通明灯火,羽林卫严整列队,将皇帝与长公主一行迎入宫门。 长公主急着要将今日的奇遇讲给母后听,匆匆辞了二哥,到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所住的慈清宫去了。 皇帝要面对的则是积压了两天的奏拟。 挚阳宫中轴线上的乾元宫是皇帝寝宫,但除了临朝听政以外的时间,皇帝几乎都呆在隆熙阁的御书房里,与奏拟典籍相伴,夜间也在这里的后殿暖阁就寝。 隆熙阁原本是用作准备和暂存宫廷物品的库房,距离前庭三大殿仅隔着一条夹道,比乾元宫近得多,宦官往来文渊阁向内阁大臣传话也方便,皇帝御极之后,就因此选了这里作为住所,再没回过寝宫乾元宫,一应用度也比太上皇在任时削减了大半。与此同时,还将辅助批红的衙门司礼监从宫城之外直接搬到了隆熙阁南边的小院。 此时宫内到处都掌了灯火,隆熙门外守门的宦官不等皇帝走到跟前,都已静静跪迎。 刚进了隆熙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智就已等在琉璃影壁旁了,见皇帝过来,王智利落简捷地施了个礼,后自行起身。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之举,叫起的步骤被直接省略。 皇帝绕过影壁大步向前,道:“说吧,有何进展?” 王智掖着双手,小碎步跟在后头回禀:“回主子,底下人送上信来说,乔安国府里今日有不少人出入后门,看样子是在铺着后路了。” 皇帝面露喜色:“很好,就知道他早晚要自己沉不住气。” 乔安国是现任的东厂提督,从前还兼着司礼监掌印,是太上皇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宦官,趁着太上皇疏懒之机逐步把持了朝政,这些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专权敛财,是新皇御极以来最想根除的毒瘤。 上个月已初见成效,随着羽翼一个个被皇帝剪除,乔安国乱了阵脚,自请卸除了司礼监掌印的职位。眼下若能再将东厂也拿过来,可算得上一大步进展。 东厂与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监督朝臣的两大势力,拿过东厂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对付一个乔安国,到时其余朝臣见到这两个衙门都被皇帝掌握,也会随之收敛锋芒,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恃无恐地阴奉阳违。 “你怕是连官服都已备下了吧?”皇帝回眸看了王智一眼,这语气乍一听有点瘆人,实则却是隐含亲切的调侃,“别忘了尽快确定,由谁接任隆熙阁总管,等你兼任了司礼监与东厂两方职司,就没那么多工夫管我身边的事了。” 王智作为皇帝的首席心腹太监,等斗倒了乔安国,自是接任东厂提督的最佳人选。如今他兼任着司礼监掌印和隆熙阁总管,已是忙得陀螺乱转,再要接手东厂,就无论如何都得放下一头的了。 没想到王智却虾着腰笑道:“依奴婢愚见,东厂提督这差事不如交予方奎。他为人审慎,行事凌厉,应是提督东厂的合适人选。奴婢的脑袋没那么大,戴这一顶司礼监掌印的帽子已经哐里哐当了,不敢再接东厂的。” 皇帝深感意外,脚步随之一缓:“你是说真的?这大好的机会,你也舍得放过?”方奎也如王智一般是他的心腹宦官,为人秉性接任东厂确实合适,但人有亲疏远近,皇帝还是更倾向于将这机会给王智,算是对他为自己操劳多年的一份犒赏。 王智的笑容敛了敛,语气诚恳:“提督东厂威风八面,谁不想去呢?可奴婢在隆熙阁这儿呆熟了,舍不得挪窝儿。好歹,也得等元禾再历练些。” 皇帝一时没再说话。国朝动荡,即使收拾了乔安国,眼前的硬仗怕是还要一场接着一场的打,王智从小陪着他,一同经历了冷暖岁月,算得上共患难的交情,绝不是乔安国为了争权夺利而去巴结太上皇那样的关系。所以才会不放心就此去管外务,把近身照看他的差事交给别人。 有时想想,皇帝自己也会觉得悲哀,生为皇子,从小到大却只得过那么少的几个人对他真心关爱,亲人当中只剩下幼妹琢锦一个,其余也就剩下跟前这几个近身下人了,一只手的指头就数的过来。 既然王智这么想,那就让方奎去吧,他比王智冷厉果决,或许更能镇得住乔安国那些手下。 迈进正厅的门槛,近身侍奉的宦官早将热水巾栉胰子都备好了。王智从一人手里接过浸好了热水的巾栉为他擦脸擦手,替他宽下外衣,换了身银丝浮纹的暗青色绸袍。 “晚膳都已备好了,这便上桌。” “不必了,午膳进的晚,还不饿。都赏了人吧。”皇帝连等他理好衣摆袖口都等不及,自行系好最后一条带袢,就步入了西梢间。 王智脸上浮上一抹忧虑,也知道劝不动他,便不再啰嗦,跟上来道:“太上皇还留下话说,请您回来后过去一趟。” 第011章 先家后国 皇帝抬眼看了下乌漆月牙案上的西洋钟:“时候已经不早了,你差人传个话,我明日再去。” “太上皇说,无论多早晚回来,都请您务必去一趟。”王智面上的忧虑更深了些,“下午时乔安国……去过慈清宫。” 皇帝脚步一滞,脸色登时严峻起来:“怎会放他来了?邱昱安排下的人呢?” 王智喟然叹道:“暂时还没音信,不知是遭了暗算,还是被人收买了去。” 皇帝沉默不语,紧紧皱起了双眉。 这一年来但凡有重臣面临被他发落,都会跑去慈清宫找太上皇哭鼻子,连叙旧带求情。乔安国身为太上皇身边最得宠的宦官,自然更是免不了要用这一招。 皇帝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分派锦衣卫暗中盯梢之余,更要严防乔安国来见太上皇。即使拦阻不住,至少及时报给他知道,他也能尽快采取对策,乔安国总不敢当着他的面向太上皇哭诉自己无辜吧。 想不到就趁着他离宫这一天时间,那老狐狸甩脱了锦衣卫,进宫与太上皇碰了头。这下一来,再想将其一击致命,可就难了。 皇帝心下烦乱:“那你方才怎不早说?” 王智朝提了食盒进门的小黄门摆了摆手,叹息道:“反正人早已走了,这不是本想让您消停吃口饭么?” 皇帝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迈步出门。 慈清宫位于整座皇宫的西部,规格比嫔妃们居住的东西六宫都要大些,还有自己单独的花园,原先一直作为太后的居所。太上皇逊位之后,就将嫔妃迁去更偏远的西苑,自己与太上皇后双双住到了这里,与前庭后宫都极少往来。隆熙阁是宫内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宫宇,要过来也需通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太上皇夫妇住在这里,倒有些避世隐居的意味。 皇帝到时,太上皇正与太上皇后及长公主坐在正殿东梢间里谈天。夜色下但见殿外灯火融融,笑声从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里传出来,透着温馨和美,就像寻常的一家人在共享天伦。 皇帝进去梢间,向父母亲行礼问安,脸上依旧是那冰冷淡漠的神色,没被这其乐融融的场景感染分毫。 太上皇后见了他这张冷脸,笑意也跟着散去,淡淡道:“皇上来了,方才刚听了琢锦讲述今日见闻,想不到你们出游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皇帝朝长公主看去,果然见到她狡黠笑着朝他霎眼,似在嘱咐他帮着保密。她给父母亲讲了怎样一个离奇故事他是猜不到,但至少能肯定,坚持当街审案和要带一个捡来的罪臣之女进宫这两桩她肯定不敢如实交待。 前一桩若说了,肯定要招来一顿骂,后一桩若说了,明天绮雯就要被送到教坊司去。皇帝暗觉无奈,这个小妹妹同时得了父母亲和两位兄长的一致疼爱,行事越来越是出格,简直有了无法无天的势头,但愿成亲后能收敛些,不然将来若有他这兄长没兜住的时候,免不得要惹父母亲动怒一番。 太上皇后站起身,抚了抚衣襟道:“皇上来陪太上皇说说话吧,我与琢锦都有些乏了,先去歇着了。”说完就携了长公主的手,朝门外走去。 “恭送母后。”皇帝闪在一旁,除了场面话,竟没一个多余的字可与母亲说。 太上皇身上松松地系着鹅黄色中单,花白的发髻绾得十分随意,坐靠在榻上,一手搭着炕桌,看起来气色很好,再不像去年逊位时那般病弱。待太上皇后和长公主离去,他慈和笑着抬一抬手:“坐吧。” 皇帝依言落座,却只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上,没有坐到炕桌对面。他是顾虑隔开的距离远一点,一会儿说起话来如果不想留情面,大概就能更便宜些。 “今日又有老臣来慈清宫探病,说了些什么,想必你也猜得到。”太上皇说得有些迟疑,顿了顿,“当然,或许已有人报知你了,其实……” “儿臣从未着人盯着慈清宫。”皇帝冷淡插口。 太上皇愣了愣,尴尬苦笑:“你看看你,我又不是在训教你,你何需解释?再说了,即便你真来着人留意我的动向,也有你的道理,算不得什么罪过;你不安排,底下人主动报给你听,更是理所应当。如今你才是这挚阳宫的主人,他们本就该忠于你。” 皇帝微低下头:“是我出言莽撞,父亲莫怪。”暗中劝自己稍安勿躁。 他改了称呼,就是缓和了态度。太上皇轻叹了口气:“如今我都逊位满一年了,他们还是不死心,但凡对你的正略有所不满,都想找我出来说话,我每一回都要对他们重申,我不会再插手朝政,当真是说得我自己都腻烦了。” 他欠了欠身,语气更加诚恳,“早在一年前逊位之时,我便对你说过,国朝全权交到你手里,你看着该如何管,就如何管,我一个字都不插言。若非信得过你,我又怎可能将皇位传你?你大可放开手脚,无需顾忌什么。这些人交到你手上,是提是贬,是杀是留,都由你一人决断。” 父亲总是这样,先重申一遍一切由他一人决断,然后再来一个“但是”,开始为老臣讲情,请他看在什么什么份上网开一面,杀头改罢官,抄家改罚银,他总不好对病重的父亲一口回绝,少不得要酌情通融。 熟知了这个套路,他就渐渐转为更加雷厉风行的手段,让那些罪臣和太上皇都来不及反应,这回对赵顺德家的处置就是如此。好在赵顺德是寿终正寝,不然也免不了要来上一趟慈清宫,与太上皇怀念一番其父辈为大燕立下的汗马功劳了。 可乔安国不同,与之前处置的任何一个巨贪罪臣都不同。轻判了乔安国,后患无穷。 皇帝从手中的描金茶盏上抬起目光,望了望父亲:“父亲使人叫我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担忧我听说了有人来找父亲求情,而牵绊手脚?” 太上皇缓缓靠回到引枕上,眉心现出几分苍老之态:“我是想劝诫你,想要下面的人服你,须得多一点耐心。一味将他们视作敌手,与他们硬生生地对抗,有时候解决不成问题,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措辞,继续絮絮叨叨地解释,“当然,对那些真去作奸犯科的,强硬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拥戴你,不是怕你妨害了他们的私利,而是对你不够信任,怕你打理不好国家。这样的人是忠臣良将,你该做的是慢慢来,让他们看见你的本事。到时他们自会甘心情愿来做你的臂膀,而非拆你的台。” 皇帝再没心思周旋下去,竭力忍住烦躁,殷切道:“父亲明鉴,乔安国的罪证罄竹难书,他不是忠臣良将,是祸国首恶,不铲除他,后患无穷。若非他去年带头贪没赈灾粮饷,怎会引得陕西十几万人揭竿造反?我不将他法办,如何平的了民愤?如今外有边患,内又民变四起,再不大力根治,国朝危在旦夕!” 太上皇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仍然笑容可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也怪我总绕着弯子不来直说,竟引了你误解。安国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些,我也无意让你既往不咎。他今日来,只是求我看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得个寿终正寝。不如就让他辞去东厂职务,回来我身边侍奉,与我做个伴。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吧。” 皇帝一时缄默不语。乔安国这是一招丢卒保车,他手下党羽无数,势力庞大,朝中大半的臣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没了东厂与司礼监的头衔,他依然可以做有实无名的首领,那些人依然有着主心骨对他这皇帝阴奉阳违。不杀了这个首恶明正典刑,如何镇得住余人? 更何况,他明知乔安国背后站的是谁…… 没等他辩解,太上皇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这是让你为难了,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等我老了,才对这话深有体会。道理都明白,我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更是难以硬下心肠,对昔日陪在身边的人不管不顾。你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留到我死之时,想必……不会太久的。” 话没办法再多说了,去年逊位之时,太医便明言太上皇恐怕时日无多。能撑下这一年来,还维持得状况平稳,已是相当不易。谁也无法断言,他还能活上多久。 罢了,家国家国,先家后国,让父亲眼睁睁看着最信任的近身太监被处死,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若是为了此事逼得父亲病情反复,于公于私,都是弊大于利。 皇帝只得隐忍下来,颔首道:“都依父亲的意思办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若是王智犯下罪过,他再怎样不忍,也能痛下狠心秉公处置,可父亲不是他这样的人。如果太上皇有他一半的魄力,国家又怎可能沦落到今天这幅光景? 第012章 至亲至疏 太上皇略显赧然,微笑点点头:“难为你了,其实我都明白,我传皇位于你,表面看是对你多有厚待呢,实则却是交了一个烂摊子在你手上,要你替我收拾残局。如今不来趁还活着帮你接手,却还扯你后腿,实在很不像样。” “父亲不必如此说,儿子不敢当。”皇帝站起躬身受教。 太上皇又摆手让他归座,郑重而恳切地说:“今日之事,是我最后一次碍你的手脚,我向你承诺一句,自此以后,绝不再对朝政多一句嘴。这天下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 皇帝静静抬眼,朝父亲望过来。心里又盘桓起那萦绕了整整一年的疑问——将天下改交到他手里,究竟是为什么? 大哥白源玘早在幼年被立为太子,想不到未及弱冠就出花去世了。他与老三源瑢前后脚出生,他名义上是哥哥,实则只比源瑢大了一个多月。 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源瑢时时刻刻都比他讨人喜欢,受人爱戴。父亲对着源瑢就是一脸慈爱,转而对他就是一脸严霜;母亲本是他的生母,是源瑢的养母,却时时眉花眼笑地逗弄源瑢,一转向他,笑容就散了;下人们说起三皇子都是交口称赞,却在他睡下后,悄声抱怨命数不济才被分来伺候他…… 仿佛整个挚阳宫都是源瑢的家,而他是寄人篱下。他知道,源瑢生得比他漂亮,又比他伶俐,不管有意无意,都能讨人欢心,他从小就古板、寡言、执拗,让他与别人易地而处,恐怕也会觉得源瑢好过他。 因此他服气,别人爱给源瑢什么就给什么,他不稀罕,也从不去争。他才不会为了讨人欢心,争点好处,就矫饰自己,装相侍人。 大哥去世后,一直没有再立太子。父亲从那时起就安排他与源瑢两人一同学习庶务,那些本都是安排太子才学习的内容,藩王从不涉猎,从没有教两名皇子同学的道理。父亲显然是在他与源瑢之间犹豫徘徊。 他明白,他排行在二,又是继后的亲生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父亲既然犹豫,就是摆明了不待见他,心理上更偏向于源瑢。太上皇做的糊涂事甚多,在那时候甚至还做了一件更明显的糊涂事——将源瑢已经过世的生母追封为继后。 前皇后早逝,二三两个皇子的生母当年都只是庶妃,本来他的生母早已被封为了继后,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后,是他这嫡长子身份的保障,可太上皇偏又追封了源瑢的生母为继后,也就是同样给了源瑢一个嫡子的头衔,这用意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这件事与另外一桩变故,都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以至于当他仅以十五岁稚龄就执意离京就藩,外人都以为是由于不满于父皇的这个决定。其实这理解也说不上算错,他确实有心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宣告:您再不用为难犹豫,我乐得成人之美! 他去陕西就藩做自己的秦王,乐得逍遥自在。王智他们传话说皇上圣躬违和,已开始着三皇子监国,他也听而不闻。 他是更有资格,那又怎样?恐怕民间很多人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二皇子源琛的存在。外人或许替他惋惜,觉得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源瑢抢了,他却不介意,也只能让自己不去介意,不然又能如何? 他并非心怀妇人之仁,骨肉相残的事不见得不敢做,但要看是为什么,为争权夺利?那简直是笑话。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去弑父杀弟,无异于疯狗为一根肉骨头而撕咬争抢。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权柄风光,份量不至于就高的过自己的人格。 他当时想得明白,等到父亲去世,只要源瑢能容得下他,他便做个闲散藩王,若源瑢找他的麻烦,他宁可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也不会学明太宗搞什么靖难之变。那种表面风光、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他不屑去做。 离京时本来打算再不回来的,可去年听说父亲病情危重,接到父亲亲笔写下召他回京的书信,看着那颤抖无章的笔触、慈爱殷切的字句,他还是心软了,返回了挚阳宫。 这一趟回来,母亲对他冷淡依旧,父亲待他的态度却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以为只是人之将死,对亲情更加眷顾罢了。 却怎么也想不到,抵京半年之后,父亲竟然立他为储君,并很快下诏逊位,将皇位传给了他。 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这是为什么,父亲每一次都会笑着回答: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还需为个什么? 哪有什么理所应当?从前什么两位皇子同学政事,什么追封继后,什么擢源瑢监国,难道都可以被这简单一句敷衍就抹杀不见? 是源瑢做了什么,令父亲失去了信任?他心底存着疑,却看不出蛛丝马迹。父亲与源瑢之间仍然亲厚如初,不见半点离析,邱昱接手的锦衣卫也未曾侦测到过什么痕迹,源瑢觊觎皇位也没有对父亲下手的必要。 到底是为什么,他一直不得而知。 国朝发展至今,可以称得上是礼坏乐崩,读书人中也多是自私自利趋炎附势之徒,秉承正统、维护天道的人没那么多了。朝臣中没几个会来劝谏太上皇立他,这从他们对待他这位新帝的不合作态度就可看得出来。很显然,他们中的多数都已经把源瑢视作了储君,很可能还为此做好了各样准备。 太上皇的这个决定出乎全天下的意料,明摆着是临时变卦,却没人知道原因。他还通过手下得知,连太上皇后也是一头雾水。 大臣们都手足无措,尤其是经历了他这一年来大力肃贪之后,那些人背后都称他为暴君,恨不得趁着太上皇还活着,撺掇的他老人家收回成命,改立三皇子才好。 源瑢自己则更不必说了。这一年来为了避嫌,刻意在他面前装孩子,装花花公子,可暗地里又做了些什么?百姓之间将乔安国的朋党称作“阉党”,实际他清楚,那些人都该被叫做“潭党”才对。 乔安国其实远没外间传说的那般神通广大。宦官再怎样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个天子家臣,是个奴才,权柄都拜皇室所赐。表面看来是太上皇的宠信扶植起了乔安国,实则三皇子在背后出了大力。 乔安国早就以侍奉太上皇之便与源瑢混得熟稔,以私交为名,明目张胆出入潭王府,既为源瑢收拢权力,又替源瑢挡了所有的坏名声,其手下即是源瑢手下。 换而言之,朋党遍天下的不是乔安国,而是乔安国背后的三皇子。那些佞臣有胆量对皇帝阴奉阳违,都是因为有源瑢在背后撑腰。 当他不知道么?他不过是还没有去发作罢了。 如今这境地又能如何发作?来找父亲明说源瑢在帅同群臣给他拆台,要父亲出面主持公道?别说这种告黑状博怜惜的手段他打小就不屑于用,眼下太上皇在太医口中就是个随时可能病发去世的人,他又如何能拿萧墙之祸来烦扰父亲? 源瑢背后捅刀,他也只能私下还招,在一墙之隔的后宫,父母和妹妹面前,兄弟俩都默契地装出一团兄友弟恭的和气。以至于三个亲人谁都拿不准他们之间有无争斗。 看得出,他当初是将这个三弟揣测的太好了,皇位若是真传给了源瑢,他身为更正统的继承人,是绝不会为其所容的,到时顶好也是落个隐姓埋名避走他乡的结果。 一家亲人落得这般结果,真是好没意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父亲这前后迥异的作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他一直想向父亲问个究竟,这又是何必?何必要违背所有人的意愿来立他? 可是问也是白问。一年来父亲虽时时流露出诚恳相待之意,但一听他将话题转到此处就来抹稀泥,而且这么多年被冷落,他也早已忘了如何与至亲交心。 他只能默默宽解自己,或许父亲是看在他比源瑢更能胜任吧,无论内情如何,自己既然担下了这份责任,只能全力以赴,以期不负重托。 这时,太上皇朝候在明间的领班太监点了一下头,太监便招进了候在门外的侍膳宫人,很快将几样吃食利落地摆了上来,清香怡人的松仁荷叶粥,配着红红绿绿的十样小菜。 “我正打算进些宵夜,你也一起了吧。”见他启唇就要推脱,太上皇摆着手截在了头里,“左不过是皖南民变那点事,吃完再去处置,也晚不了。莫非你是觉得,我如此招待,是为了替安国向你行贿?”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神情总算松泛下来。他没有着人盯着慈清宫,太上皇却显然在关注着他的隆熙阁,他这动辄就省了晚膳的作风,看来是早就被王智出卖给父亲了。 不管怎样,一碗荷叶粥接在手里,他还是感觉到那份温热一直沁进了心里。争不争是一回事,想不想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进完了夜宵,太上皇又劝他早些就寝,说若有急差大可推给秉笔太监替他做主。皇帝草草应了,就告辞离开。要不是太上皇从前将国事交给太监,就不至于豢养起那个无法无天的乔安国了。 他不能指摘父亲的错处,却决不能重蹈覆辙。 等到他步出慈清宫正殿门槛的一刻,那个素白的身影忽又闪现于脑中,他不由得抬头望天,默然思忖:也不知源瑢今晚是否将她安顿好了。 源瑢……他静静迈步走着,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暗讽,回想着白天琢锦说的话,也开始觉得有趣。有了琢锦那般再三的警告,源瑢想必不会再打她什么主意了吧? 第013章 试探过招 绮雯在潭王府里安安生生地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天刚亮,就有人过来,安排她进了早点,换下孝服,准备上路进宫。 来接引她的人称她为“岳小姐”,这就是长公主为她设计的新身份,赵家的罪臣之女变成了长公主贴身女婢岳淑蕙家的堂妹。从此以后,再不能让人知道她是赵家千金。 绮雯见来人生着一副男人的相貌,声口却有些奇怪,就猜到对方应该是个宦官。 她在穿来之后在不少方面被扫了盲,其中就包括对太监的理解。从前被宫廷影视剧误导,她曾以为满皇宫跑的中性公务员都被叫做太监,到了这儿才知道不是。 那些人都被统称为宦官,或是中人,也分好几个等级,从下至上是典簿、长随、奉御、监丞、少监,最后才是太监。换言之,资格最老、权位最高的宦官才是太监。再换言之,太监也是了不起的,是不容易当上的。 尤其太监当中最受重用的,会被御赐穿红,成为人人眼热的红衣内侍。据绮雯知道的,那个风头堪比九千岁魏忠贤的乔安国乔公公,就是那样一个风光的大太监,或者说,曾经是。 吃香的职业就有人争着做,连太监都不例外。绮雯听说了这时代有过不少人自行咔擦、去应征做宦官的时候,曾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绮雯觉得吧,太监专权也好,文臣当政也罢,都不能一概而论是制度好坏。权力的适度分散是种进步,都靠皇帝一把抓也不见得有多好。权力落在一个好皇帝,或是好文臣(是严嵩还是张居正结果很不同的),甚至是好太监(虽说这事还没见过先例,宦官毕竟文化太低)手里,总之只要是个有头脑又有责任心的人掌权,国家形势都会良性发展。 乔公公显然不是个好太监,也没听说现在有什么德才兼备的好文臣,想要这个朝代咸鱼翻身继续维持,恐怕只能指望皇帝。 绮雯花了一夜去对这位新帝所知的各样信息进行回想总结,也拿他与亡了国的崇祯前辈做了对比。结论是,他所面对的局势有比崇祯不利的方面,也有比崇祯有利的方面。 有个半死不活的老爹在头上压着,做事束手束脚,老臣们被逼急了有地方可哭天抹泪求情免死,这是不利条件。 至于他兄弟潭王有没有觊觎皇位,蠢蠢欲动,甚至是暗中拆台,绮雯是不清楚,但很明显的,潭王比他更熟悉朝政、与朝臣们走得更近、羽翼远比他更丰满,这绝对是个更不利的条件。 但很重要的一个有利条件是,他本人的先天资质比崇祯好啊。 有人对崇祯的一大评价就是志大才疏,绮雯觉得这有点刻薄,但不可否认崇祯在许多方面才能有限,有着直接的过失。 还有一点,崇祯他哥天启是个连奏折都看不懂的文盲,作为藩王被养大的崇祯(一般明朝对藩王的教育都远不如对太子的严格)所受的教育能好到哪儿去呢?ps:崇祯还与他哥天启共享同一个没文化的养母李选侍。 如果崇祯能有他祖宗朱元璋那份本事,明朝就不可能亡在他手里。 绮雯可以肯定,这位皇帝的本事是要高过崇祯的。这一年来他的手段堪称铁腕,已经大刀阔斧地祛除了贪腐首恶,令朝堂吏治大有起色,在上述不利条件的掣肘之下,他都能做出这些成绩,已是相当不易。 他会是个好皇帝,只是能否好到足以力挽狂澜的地步,还不好说。无奈系统强行将她的命运与这个人拴在了一起,前途再渺茫,也只能往前走。只不知将来自己能否帮得上他,如能帮上,又能帮得上多少。 她从前没接触过宫里人,见到跟前这名宦官穿着赭石色的团花质孙,也不知他是什么品级,但看样子不可能是太监。前途不明,她不敢轻易与人兜搭,仅仅在必要时说了些感激之词,其余时候便顺从对方安排,不多开言。那宦官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为,不露喜怒之色。 她被带到外院的马车跟前时,天半晴半阴,只在云缝里透出些许日光。 “岳小姐请留步。”背后有人叫她,听上去像是昨晚见过一面的王府长史。而等她驻足回身,见到走来背后最近处的人长身玉立,却是潭王本人,王府长史钟正唤了那一声之后,便退走一边。 心头不由得颤了几颤,绮雯也不掩饰,将惊异之情露在脸上,矫饰为少女的矜持羞涩,低下头福了一礼:“见过王爷。” 潭王脸上似笑非笑,姿态优雅地虚扶了一把:“昨日情况特殊,有皇兄与皇妹在场,我不便插嘴多言,是以危急关头,也没能为小姐说上一半句公道话。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绮雯头垂得更低:“不敢,绮雯对王爷的感激,不在对公主与皇上之下,绝没怨怪之心。” “是么?”潭王的唇角勾起一个玄妙的弧线,笑得影影绰绰,“若真是如此,小姐何必宁可选择去做公主的下人呢?” “王爷的意思是?”绮雯略抬一抬眼睫,似是而非地望他一眼。难不成他觉得,她选择去做公主的婢女,是因为与他怄气?不带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吧? 潭王缓缓走近了半步,声调柔缓了一些:“我是体谅小姐出身尊贵,怕会禁不住宫女子的那份辛苦。挚阳宫一步踏入,再想出来便难了。小姐不妨三思而行,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他身形颀长,这一走近,就是居高临下地看她。咫尺之遥,淡淡的龙延香气无声散漫。 并没半点轻薄放恣的言语或举动,却自有一番风流灵巧的韵致流露出来。 绮雯不禁暗中庆幸,真亏了她这十七岁的闺秀身份是假冒的,不然怎可能抵得住这种攻势。 一想就能明白,昨天她已在皇帝与公主面前亲口选了进宫为婢,要是临到这会儿再后悔,不就只余下委身于他一条路了?他倒不如直接说:眼下你若还有心跟我,还来得及。 他这又是想怎样呢?难道因为他昨天没有“中选”,在妹妹面前跌了面子,就心中不服,想再争取一把?这位王爷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啊。无论别人怎么传说,绮雯绝不认为这人会是个一心扑在儿女情长上的花花公子。 一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没能得出个确切结论,绮雯就依着她这身份该有的反应,略显惶恐地退后一步:“多谢王爷关心,我应承公主追随侍奉不是临时起意,无论将来如何辛苦,也无怨无悔。” 潭王笑意融融:“昨日琢锦离去前,都还向我强调,她要与我打的那个赌仍然算数,其实她不说,我也极感兴味,没片刻忘记。小姐放心,将来皇兄与琢锦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我自会替他们周全你的。” 绮雯吃了一惊,他是以为她听见了他们打的赌,才故意去做宫女等他与皇帝同来追求呢,这事如何能认?飞速权衡了一个来回,她将心中惊诧尽数隐忍,茫然问道:“王爷恕罪,昨日我听见的话有限,没留意您说的打赌是怎么回事。可否请您解释一二?” 料着潭王也不可能知道她是从哪句话开始听的。有的时候,再好的解释,也不如守拙装傻来得效果好。 潭王确实有所疑心,还想过这小妮子心气儿够高的,竟想周旋于他们两个皇子之间,才特来试探一句。 此时分辨着她的神情,一时也下不来定论,她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装傻。若是故意装的,又装到了他都无法分辨真伪的地步,那只能证明她殊不简单,值得他高看一眼。 绮雯看见他裹在烟青色香云纱衣袖里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手指,猜得到他是在琢磨自己的居心,想及自己是个闺阁小姐,理应含蓄内敛些,不宜主动多言,也就一时沉默,以不变应之。 只听潭王发出一声轻笑:“没什么,当时琢锦说了个笑话,我便想拿来打趣几句罢了,小姐勿要见怪。小姐正直仁义,令我佩服。好歹相识一场,小姐大可将我视作友人,将来若遇难处,但请直言,但凡我能帮得上的,必会全力以赴。” 这语气又恢复了正经端方,绮雯又郑重施礼道了谢。不管抱着什么目的,这男人似乎是在争取给她留个好印象,她也没必要因为不待见他就急着把路堵死。告辞上车之前,她抬起眼帘,最后望了潭王一眼,恰到好处地留了个悬念。 这一次回眸,如果潭王心怀磊落,便该理解为感激,若不磊落,去理解为对他有所眷顾,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的目标很明确,不会为他动摇,管他有何图谋,到时再见招拆招罢。 潭王站在原处,目送她上车离去,心里隐隐觉得兴味。果然昨天他那不是错觉,这姑娘的惶恐无措都浮于表面,事实上,恐怕一直都没失去过理智。她坚持进宫为婢是何居心他暂且猜不透,但一定不是只为什么报恩那么简单。 昨日相遇直至方才,她的各步反应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而方才这番对话竟然是在与他过招——没错,他这个向来自负于对女人了若指掌的人,居然遇见了一个敢来与他过招的女人,而且这招数水平还不低,让他也难以一眼看穿。 潭王与皇帝一样,都算得上多疑的性子,但皇帝较他更为坦荡宽宏,许多事即使存疑也懒得计较,潭王则一旦发觉异样,就想较个真。 他一直自信能看透人心,自多年前开始,身边的人,父皇是怎么想的,母后是怎么想的,仆婢们是怎么想的,甚至朝臣们在打什么算盘,他看一看,咂一咂滋味,就能掌握个*不离十,那些一见到他就晕头转向的女人们更是不在话下。 从前仅遇见了皇帝一人,他没把握看得透。如今,他所看不透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 直至此时,他才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几分好奇和兴趣。她既然是进了宫……潭王慢步走回内院里,联系起昨日所见的细节,忽然对将来的事态走向多了几分玩味的畅想。 “乔安国可有了新消息?”他在回廊下停住脚步,回身向跟过来的钟正问道。 “是,据说今日一早便去了慈清宫。” “他是真被吓怕了。”潭王面露笑意,回想起昨晚与乔公公的一番对话。 乔安国是坐镇东厂和司礼监两大衙门多年的人物,昨晚却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显得忧心忡忡,还直言不讳地庆幸:“好在太上皇病情大为好转,太医也说了,若能顺利挨过这个冬天,明年有望恢复得更好。不然若是他老人家有个好歹,唉……” 潭王却笑出了声:“你是担心错了地方。怎不想想,二哥根基未稳,能坐住这皇位所能倚仗的仅有一个名正言顺,这都是父皇亲手给他的。倘若父皇过世,他便敢下狠手来打压你和其余故旧老臣,岂非亲手奉上一个忤逆不孝的大罪给我们?是擎等着别人逼他罪己逊位呢,他要真敢那么干,反倒好了。你真要担心,还不如去担心父皇活着的时候被他说动,反过来支持他整治你们才对。” 乔安国当时看着是被他说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今日一早还是亟不可待地搬进了慈清宫,可见还是心里没底,忙着去抱紧太上皇那棵大树去了。 现在联系起绮雯这事,潭王便觉得事情愈发有趣起来。二哥昨日赦免这姑娘连坐的时候,想是也没料到她最终会跑去宫里,往他跟前凑吧? 他在外人面前那么铁面无私,若是留下一个罪臣之女在身边,那就越来越有好戏看了…… 第014章 后宫一员 出了王府往西,过一个街口就到了皇城北门。皇城里面裹着宫城,挚阳宫是整个皇城的中枢,东面和北面簇拥着六局一司等直接为皇宫服务的衙门,南面和西面是御苑。 真到了宫门跟前,才直观地发觉覆着亮黄琉璃瓦的暗红宫墙竟有那么高,再强的飞檐走壁功夫也越不过去,这一朝进去,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出的来了,可不像买张门票游故宫那么来去自如,绮雯心情不由得沉重。 唉,事到如今,再抱怨什么都是白费脑力了。 宫墙之内是一个女人和中人的世界,只容许皇帝一个男人存在。羽林卫的卫护仅限于宫门之外,没有皇帝钦令,不准踏足宫中一步;御医的进出也有严格限制,何时进何时出途径哪里见过哪些人都要细细记档;至于其余男性皇亲,纵是如潭王之尊,也只被允许进出太上皇夫妇所在的慈清宫,没有更多特权。 ——那种嫔妃能与侍卫太医王爷随便谈恋爱甚至偷情的桥段,在这里是纯属想象。 往年选宫女进宫,都是在宫城外先停留好几个月,进行培训外加甄选,品性不好、身体素质不过硬、太笨学不会规矩的,在这期间就被刷下去,送回原籍。剩下的才能被带进挚阳宫,但也不是直接上岗,而是被领去西五所边上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去,继续参加进一步的培训。这院子隶属尚仪局,尚仪局是六局一司的六局之一。 现在不是采选宫女的时节,绮雯也不是依照正常流程进的宫,因有着长公主给开好的后门,不用走完所有步骤,直接就一步从神武门进宫,被带进尚仪局培训。 为免外戚祸国,祖制规定嫔妃的出身都要限于寒门小户,宫女子的出身自然更高不了哪去。宫女多是出自穷苦百姓人家,别说会做什么,来时怕还拖着鼻涕,吃着手指头,生人问话都不敢应答。 想把这样的小姑娘送到全国最尊贵的人们跟前去服务,必须一层层筛选,一遍遍教化。尚仪局就是管最高一级教化筛选的。 岳姑姑负责了接应绮雯进宫的一应事宜。在尚仪局那小院门外等来绮雯之后,她就将绮雯转手交给了里面的李嬷嬷,简单扼要地申明这是自己的堂妹,是长公主出游时途径岳家,恩典她回家稍坐,见到堂妹受嫂子的欺压,就荐到长公主跟前当差,长公主与绮雯投缘,一口就答应了——一个从事实演化而来的故事。 又说了些请姑姑嬷嬷们费心照拂的客套话,最后岳姑姑嘱咐绮雯,万事有公主帮着安排,请她放心在这里受训,一切按部就班就好,争取及早能出来上手当差。 没多少贴心的话,也没显露多大热情,却把该点的都点到了,足够周到。绮雯觉得这样适可而止的关切才是恰到好处,是聪明人该有的行事之道,对这位“堂姐”很是感激。 从这时起,她就成了这座挚阳宫里的一员。 进宫时,自己的衣物一渣都不能带进去,可谓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绮雯步入尚仪局的头一件事,就是被拉进一间屋子脱了个精光,洗澡,整套地换行头。现代进了监狱的囚犯都还被允许保留少许无害的私人物品,这年代的宫女却不可以。 现在不是选秀时节,尚仪局负责培训的女官们就像冬天的农户,正享受着清闲,想不到突然接手了这么一个插班生。既是长公主的命令,她们也不会抱怨怠慢。 这姑娘的来头真会如岳姑姑说得那么简单?女官们的眼神都透着疑义,只是不敢在绮雯面前公然表示对长公主的质疑。 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拿中药汤泡了一澡没泡出跳蚤,头上也没篦下虱子,身上手上肌肤细腻,没有老茧,牙齿细白,没有口气,另外举手投足还隐着一份气派,连尚仪姑姑的都自叹弗如,哪里像岳姑姑那种小门户里出来的丫头? 长公主行事不拘一格是出了名的,可凭着这些宫女子的想象力,还不至于想得到她能把一个抄了家的犯官女儿拐进宫来。 不管怎么想象,有一条她们谁都没疑义:这姑娘处处都远好过寻常秀女,别说是选宫女,去选宫妃都是绰绰有余——那些寒门小户选上来的宫妃也远不如她啊。 来到这里,吃住条件自然是与侯府里差太多了。宫女规定不能吃得油腻,菜里的肉都是稀罕物,李嬷嬷看出绮雯吃第一餐饭时脸上微露抑郁,就宽慰她:好好培训,等你真去到长公主身边侍奉就好啦。 近身仆婢总能得到主子赏下来的高档饭菜。 其实绮雯并没多在意,她还得为她的便宜老爹守孝,要是很快就有心情大快朵颐,被长公主和皇帝听见风声,影响未免太差。 住的还算好,本来是安排八个人睡的通铺,因现在没别的学生,就她自己睡。条件虽简陋,绮雯是住过学校集体宿舍的人,也完全可以接受。 体检完了就要开始上课培训。往日选上宫女来,姑姑嬷嬷们都是一个人领几个的教授,这回倒好,是几个人围着教绮雯一个。 领导们自行分工,教她学女红、学文化、学宫礼。旧历上宦官们多数不识字,宫里需要文化的杂活就要宫女们做,所以对宫女的文化教育还算严格。如今太监都会秉笔了,这个惯例也没有随之更改,宫女至少需要认字会读。另外宫女子也要时常做些缝补活计,女红也是必修课。 绮雯是大体保留了原主记忆的,原来的赵大小姐是个标准大家闺秀,女红和文化都十分过硬,经过倒了一手虽打了点折扣,也还是瘦死骆驼的水平,按照尚仪孙姑姑的说法,“若不是长公主点名要的人,真想留在跟前做女史了。” 至于宫礼,从前光这一项就够小姑娘们苦练几个月,可到了绮雯这里,依然算不得难关。 当老师的都喜欢好教的学生,教宫礼的李嬷嬷简直爱死这个徒弟了。从前让小姑娘们学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可瞧人家绮雯,一来就及格,她只需要在细处做些纠正,再教她把宫规死记硬背一下就行了。 “你也不要因此就懈怠了,寻常的宫女子选进来时才十三四,混到你这年纪早都练成形了。你进来的晚,又要一出去便送到贵人跟前服侍,必须比她们练得更好才行。”李嬷嬷再怎么喜欢,还是要时时摆出师父的架子来,免得徒弟松弦。 “嬷嬷说得极是,我一定学得又快又好,出去后让外人见了,都夸嬷嬷这师父厉害。”绮雯稳稳端着一个优雅的蹲福姿势,很诚恳地表示了决心。 李嬷嬷脸上仍然威严,眉眼间却露了笑意。这丫头不但敏慧好教,说话也中听,即便是溜须拍马,也溜拍的比那些小门户里的人更言之有物。 她手里提着用作教鞭的簟杆子,抬头朝院墙上空的阴云望了望:“今儿又初一了,皇后娘娘又能等来今上的探望了。” 转眼进宫十余日,绮雯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李嬷嬷一发出这样略带惆怅的“自言自语”,就说明她的八卦神经又在运作了。 宫女子不能无故串门子,平常日子就守着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就接触这几个熟人,再有意思的话题总在相同的几个人之间说来说去,也就成了嚼剩的口香糖,没了味道。 像李嬷嬷这样有着八卦天赋的女人,逮到绮雯这么一个讨她喜欢的生人,自然很乐于来为她普及后宫各项八卦,也就成了绮雯吸纳信息最好的突破口。 不过李嬷嬷可不是那种只图口舌之快不计后果的蠢人,拿来与绮雯说的,基本都是阖宫尽知的无害八卦,还常在陈述前加上一句“反正我不来说你也迟早会听见”,以申明自己不是无选择的乱嚼舌头。 要有些不宜传说的深宫秘辛,她即便知道,也不可能说。 这十多天里,绮雯已经从她这了解到,皇帝潜邸之时一直没有娶妻,被召回京城时身边一个姬妾都没有,是奉诏御极时,才由太上皇做主,迎娶了当今皇后。 确实是“迎娶”,泗国公午家是当朝最显赫的公爵之家,皇后午芝凝就是泗国公的嫡女,论出身仅次于公主,明显违背了选妃出身小户的祖制规定。 对此李嬷嬷的解释是:“皇后娘娘与皇上是发小,太上皇是看在他们的情分上,才为皇上定了这门亲事。唉,今上自小享到的关爱有限,太上皇这么安排,不也是为了给他身边留个知冷热的贴心人吗?”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制定祖制的太.祖爷都已经过世二百多年了,太上皇为体恤儿子而破这个例,也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坤裕宫里住着的那位皇后,同时是男主的发小加正妻,绮雯听得很不得劲。以她的身份还不便主动打听更多内容,只能等着,一连梗了好几天都不舒坦,总算今天盼到李嬷嬷又把话题转到这上头来了。 这时她在方砖地上练着蹲福,趁着李嬷嬷看不见,飞快地理了一下颊边扫着脸的一绺头发,小心问道:“听嬷嬷这意思,今上是难得去见一回皇后娘娘的?” 早听传言说,今上对内廷后妃都十分冷淡,绮雯最关心的,是到底冷淡到了什么地步。 第015章 包子皇后 李嬷嬷却没领会到她这意图,叹口气后开始了歪楼:“今上勤勉,一心扑在前庭上,常常忙得饭都顾不得吃,哪还有工夫照管□□呢。可惜了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平素想见丈夫一面都难……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绮雯心下哀叹,却无可奈何,只能暂且耐下性子听着。 皇后是个好人,这是整个挚阳宫的共识,可人们对待好人的态度,却并不见得都是衷心的称颂和拥戴,也有很多乐不得拿好人当软柿子捏的。 今天皇帝去到坤裕宫的时候,就见识了这样的一幕。 日头西斜,皇帝踩着斜阳步上坤裕宫前的丹陛,听见里面传出宁妃清凌凌的笑声。 去年御极和大婚之后,太上皇后紧接着就为他操办了一次选秀,最后留下了四名秀女,这个宁妃因容貌最为出挑,被太上皇后亲口封了妃,另点了一个才人,两个选侍。今天是初一,众所周知是皇帝来坤裕宫的日子,宁妃趁这时候来,目的不言自明。 听见她这笑声,皇帝的眉头就是一皱。依着宫里规矩,身份再高的人也不能高声喧哗,宁妃是觉得自己笑得好听,就可以肆无忌惮? 扈从里领头的宦官是王智的徒弟钱元禾,他殷勤上前为皇帝打起茜影纱的门帘,请皇帝入内。早有人报了消息,宁妃的笑声早就止了,屋内的人都屏气凝神,见他进门,齐齐施礼见驾。 “都起来吧。”皇帝大体将屋内情形扫了一眼。 宁妃穿着桃红色芍药纹缂丝褙子,戴了金镶红宝的全套头面,累丝金凤口中垂下的泪滴状红宝流苏垂在额前,好似一颗朱砂痣。 她本来生得容貌秀美,只是这身精心打扮过了头,整套明晃晃的赤金首饰几乎耀得人眼花,让人已留意不到她自身的美貌,只会觉得她是没见过金子的大俗人一个。 一旁的皇后虽穿戴朴素,容貌又仅是中上之姿,却显然比宁妃雍容端庄得太多了。 皇帝目光落在了高案上放着的两匹贡缎上:“这是做什么呢?” 宁妃微抬起头,笑意嫣然地回答:“这是皇后姐姐着臣妾带去赏给两个选侍妹妹的。姐姐最是仁善,我们几个都多亏她体恤着了。” 皇帝唇边微露冷笑:“是啊,若非皇后仁善,怎么连朕问皇后的话你都敢接口呢?” 在场的人都是神情一肃,残留的温和气氛一扫而光。宁妃脸上登时没了血色,惶惧万分地跪下道:“臣妾不敢,不过是……是方才与皇后姐姐说话随意,一时说顺了口,请皇上恕罪。” 皇帝没心思多与她计较,冷淡道:“你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是,臣妾告退。”宁妃再怎样不舍,也不敢继续多留,只得悻悻离去。 皇后面露不忍,但看着皇帝脸色,也没多说什么,只趁着皇帝没看过来的当口,用眼神安抚了宁妃一番。 皇帝步入梢间,在南窗下的炕边坐下。皇后从宫女手中取过茶盏,亲自递到他手上:“这是新进来的茶叶沏的,味儿跟原来的御供毛尖差不离,价钱却便宜了许多,正合了你这缩减内廷开销的主张。” 能与他这么亲切又平等交谈的人,全挚阳宫寻不见第二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更像是多年默契的挚友,不见半点夫妻之间该有的温情。 皇帝接过茶来饮了一口,不予评价,眼神从铜箍乌木杆子撑起的窗棂看去外面,正见到宁妃带来的随行侍婢捧着那两匹贡缎往外走着,他的眉心就又蹙了起来:“那两匹缎子怕不是你赏她们的吧?宁妃究竟来做什么的?” 皇后隔着炕桌坐到他对面,语气家常又随意:“前几日新进了一批锦缎给宫人裁夏衣,我着人送去宁妃那儿让她分给两名选侍。今儿她来说,她本是平分给了两个选侍各两匹缎子,结果王选侍回去一量,竟比封选侍少了二尺,为此缠着宁妃诉委屈,她不知如何做主,便来问我。” 皇后的宫中不住其他嫔妃,宁妃是东六宫之一永和宫的一宫之主,管着那两名选侍,理应负责分配给选侍们东西,真有做不了主的事,也是该来请示皇后。 不过皇帝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劲:“就为了二尺缎子的事,她便来找你做主?然后呢,你就取了自己库里的整整两匹缎子补给她们?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她这是故意来找你打秋风的吧?” 原来宁妃今天来,目的还不限于见他。皇帝顿时满心满怀的烦躁厌恶。 从小户人家选妃就是这点不好,难免碰上市侩俗气的,净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便宜,多争一分就洋洋自得,少得一点就愤愤不平,都是骨子里的毛病,靠那几个月的教化根本褪不掉。外人所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即为此理。 这几名御妾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最初的选秀他就反对,禁不住母亲以宫廷体面为由反复劝说,他只得从了——比起父亲,他与母亲更加疏远,实在有点受不住母亲那不得章法的唠叨。 几个月前何才人坏了事,他又提出将这些女子贬作宫女,放出宫去婚配。未收用过的宫嫔如此处置也是有过先例的,皇家给做主的婚事对这些出身不高的女子也算不得亏待。 但结果一样是招来母亲的劝说反对。他只好继续留这几个女人在后宫住下去,容忍着她们时不时整出点是非来惹他心烦。 更令他心烦的是,皇后连这种小人物都弹压不住,甚至根本不想去弹压,只一味忍让纵容,让她们愈发无法无天。只因皇后的信条,就是吃亏让人,以和为贵。 果然一见他生了气,皇后便来赔笑和稀泥:“算个什么大事呢?还打秋风,你这也言重了。我这库里的东西反正用不了,放着也是等虫蛀,还要劳动下人们常来晾晒,多拿些给妹妹们去用才是正好。” 皇帝道:“我知道这一年来宁妃她们从你这里讨去不少东西,怕是连泗国公府的嫁妆都摸上手了,你是皇后,何必这般纵着她们?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一切依着份例来就是了,有什么可拉不下脸的?” 皇后依旧笑着回应:“你说的是,放心,我自会料理。” 她是怎么料理的,皇帝心里门儿清,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朝窗外看去:“她身上的缂丝哪里来的?” 这事就比打秋风更严重得多了。近年来国库日渐空虚,辽东外敌进犯,中原又闹民乱,户部连军饷都开不出了,军队已经闹过两次小规模的哗变,形势十分严峻。皇帝不得已从内帑里出了几万两银子救急,同时宫廷内外都严禁奢靡之风,尤其限制了内廷用度。 缂丝是丝绸之中最名贵的一种,上面的花纹不是印上去的,也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织布的时候手工织上去的,过程就像在丝绸上雕花,做工极尽繁复,所以价值也是极高,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在需要缩减用度的时候,这种奢侈品自是首当其冲要裁掉的开销。在他明令禁止之下,还有人敢收受进贡的缂丝不成? 皇后手里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汽,垂睫坦然道:“那还是去年册封她们时,母后赏下来的,每人各有两件而已。你一年也未见着她们几面,自是记不得,还当是新做的了。” 皇帝这才气顺了些,想来也是自己最近总在为朝中各项开支发愁,琢磨的都是银子的事,才会如此草木皆兵吧? 皇后望望他的神色,叹了口气:“这几位妹妹也是可怜,本以为选进宫来是享富贵的,偏赶上这一年你要节省内帑,她们一年来连几套像样的首饰都没得上……” “少戴几件首饰又不会死人,”皇帝打断她,面色阴沉若水,“你知道陕西这次旱灾死了多少百姓?那里的人都已经易子而食了,宫里的人还在计较头上的黄白之物?” 皇后一愣,怔忪道:“我可不是……可不是怨怪你,不过是想请你别太与她们计较罢了。” 皇帝虽对她的做派不满,却还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想想她也是不容易,便尽力压下火气:“我知道,你是想周全好后宫之事,不来让我费心。可你这样一味退让纵容,又算个什么周全之道?我见了你这样管宫,又怎可能放得下心?” “也没什么的,你都在委屈自己,我还怕这点委屈?”皇后赧然而笑,“再说这算得上什么委屈?不过是吃点小亏,换个平安和美罢了。一点身外之物,能换得家和万事兴,也算值得。” 她的论调果然一成不变。他想叫她公事公办,她却坚持委曲求全,这也是她骨子里的性格使然,没那么容易更改。 “这算哪门子家和万事兴!”皇帝有时觉得匪夷所思,听闻泗国公治家严谨,午夫人为人随和温文,教养出的女儿可见是随了她的性子,又从小生长于平静无波的家宅里,养成了一副与人为善的优柔性情,从不知争斗为何物。 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现今是皇后,是一国之母?难道她母亲午夫人就是以这般老好人的姿态管家、任由小妾刁奴欺上门来,还只会抹稀泥的?若是那样,一定是泗国公压得住场子,可他却没泗国公那么闲,没工夫帮她。 “我听说了,连六局的女史们都敢不服你的管束……”皇帝没心情再多说了,辽东的驻防调动还没确定,关中平乱的军饷还没着落,他正想提拔的翰林刚被人狠参了一本,前庭一派乱象等着他处理,他可实在没有多余心力来教皇后怎么管家,随便想一想就头痛的很。 “闲时去找母后坐坐吧。如今父亲身体有所恢复,她也稍有了些余力,说不定也在看着你的手段着急了,你去向她求教,请她多帮帮你,于你于她,都有好处。”皇帝站起说完,就拔脚走了出去。 “哎,今日的晚膳……”皇后说不完一句话,就已看着皇帝踏出了正门,只好悻悻然地住了口,眉间浮上了忧色。本还打算着趁他来坤裕宫时好好让他吃顿饭,歇一歇,连带补补身子,想不到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把他气跑了,如此一来,他今日这顿晚膳,怕是又要省了。 她真是懊恼又无奈,总想着做个贤后替他打理好后宫,让他后顾无忧,专心朝政,为这目的她几乎什么都肯做,可怎么到头来,却是越来越惹他心烦了呢? 第016章 姻缘之错 看来真是该去向母后讨教讨教才是。皇后向候在明间里的宋嬷嬷吩咐:“备肩舆,我要去慈清宫拜见太上皇后。” 时值秋初,天比夏日时短了许多,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是昏沉沉的了。 小长随们举着枣木杆子,挑起点好的西瓜灯挂到慈清宫正殿的屋檐底下。听见皇后驾到的奏报,他们都忙收了杆子,规矩退后跪地相迎,动作整齐划一,半点动静也没。 下了肩舆的皇后将这细节看在眼中,暗暗感叹,坤裕宫里何尝有这气派?看来自己这治家之才确实比母后差得远了,光是对比下人们的几个小动作,都是高下立判。 皇后有着一位在世的公爹,这座后宫的规矩就与从前的宫廷不尽相同。婆婆要忙于照顾公公病体,儿媳要料理阖宫上下大小事务,太上皇后一早就免了帝后与嫔妃们的晨昏定省,是以皇后除了例行探病之外,很少过来慈清宫。 这时太上皇夫妇两个刚用过晚膳,正在后殿梢间闲坐唠嗑,听说皇后来了,都深感意外。 “她想是有事找你说,就说我要早早歇着,不必让她来拜见我了。”太上皇交待,“你领她去前殿坐坐,也好说话随意些。” 太上皇后答应了,着宫女过去请皇后到前殿西次间落座,细细向内侍交代了一番伺候太上皇就寝的事项之后,才起身过到前殿来。 屋内燃着檀香,南炕上铺着雪白如玉的竹篾簟子,国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穿着家常随意的服饰,隔着炕桌,坐在簟子上交谈。 “听闻父亲的病又好些了,果真吉人天相,我与皇上也就更放心了。”皇后道。 太上皇后待宫人送上冰点,就摆手屏退了她们,道:“你这会儿来,必不是为了请安闲聊的。左右没有外人,有话就直说了吧。” 皇后蹙了蹙柳眉,有些张不开口。一年来婆媳接触不甚频繁,却算的上融洽和睦,只是有些话即便是对亲生母亲,她也想不出该怎么说。 她想替丈夫分忧,也想让公婆坐享清闲,可一番作为下来,却不能如愿,本打算委曲求全,委曲是委曲了,却没求得成全,到头来还是让丈夫烦恼,还要劳烦婆婆费心,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太上皇后察言观色,问道:“是因为皇上吧?今儿是初一,你这时来,想必他是连晚膳都没在你那吃……你也想开些,他不是冲着你,是待谁都是一样。” 这不是今日来此的原因,却也是皇后的心伤之一,一得婆母劝慰,心里的委屈愈发强烈起来,皇后险一险就落了泪,忙忍住了强笑道:“母亲说得哪里话?这些我自是明白的,今日来,其实是想请母亲提点管宫事宜。是媳妇无能,接手后宫事务这些时日,仍是打理得不得章法,今天竟惹得皇上看得心烦。不得已只好来求教母亲了。” 太上皇后手里捏着瓷勺,缓缓搅着碗中带着冰碴的莲子燕窝羹,叹了口气:“这一年来将宫务都交予你,一是因为太上皇这边离不开人照看,我无力分心,二也是因为,既然由你做了皇后,宫务权柄理应交予你手,我不想做个指手画脚的恶婆婆。如今太上皇的病有了好转,你又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好继续躲清闲。这样吧,明日我便派苏卿去坤裕宫,她深知我的处事之道,小事就由她代我帮你参谋主意,遇到大事,你再差她来与我商量便是。” 苏卿苏姑姑是太上皇后的心腹之一,早年就常替太上皇后处置宫务,派她出马,是既能妥帖处事,又好保全皇后的颜面,不把太上皇后插手帮忙的痕迹做得太明显,正是个齐全的好安排。皇后顿露喜色,起身施礼道:“那就有劳母亲安排了。” 太上皇后亲手拉了她归座,轻拍着她的手温言安慰:“我知道,你是一心想要做个好皇后,可这偌大的后宫事务繁杂,一时做不好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 皇后垂头应是:“有母亲提点,想必就好得多了。” 太上皇后默了片刻,才问:“皇上最近……还是老样子?” 皇后知道她指的什么,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微低了头道:“是呢,皇上日日留宿隆熙阁,除了朔望之日来坤裕宫稍坐之外,连后宫都未踏足一步,更不必说过夜了……都是媳妇无能。” “这如何是你所能左右的?”太上皇后深有忧色,将刚品了一口的冰点又放回炕桌上,压了压烦躁之情才接着说,“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清楚。我与太上皇都与他隔阂了太多年,他对我这个母亲也深有怨怼。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他缓和下来,恢复母子天伦?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彼此间连话该如何说,竟都有些记不起了,有心替你劝劝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低着头道:“媳妇知道。” 太上皇后喟然道:“本想着你们是少年玩伴,破格选了你进宫陪他,总是为他寻个贴心的人在身边,哪知道,他连对你也是冷淡若此,竟丝毫不念少年时的情分。源琛这人,确实是性子太个别了些。” 最后这一句,就已将烦躁和不满表露得很明显了。 皇后忙解释:“倒也不是母亲想的那样。皇上对我还是关怀有加的,这一回就是他见到我管理宫务捉襟见肘,才叫我来求助母亲。只是……” 她也不知道该将这局面归因为什么,转眼成婚一年多了,一年前的新婚之夜,皇帝陪她在乾元宫宽大的龙床上和衣而卧,只与她聊了些过往琐事便睡下了,没来碰她。她只当他是个腼腆的新郎,一时莫不开,也未当回事。 却未想到,那已经是他们最为亲近的一晚。 之后皇帝面上待她礼敬爱重,实则在她面前连外衣都再没宽下过一回。也并非仅对她一人如此,皇帝对那几个选秀来的嫔妃更是不加理睬,还远不及对她亲厚。他不喜欢那几个御妾,这她清楚,可对她呢?他又是不满在哪里?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拒人以千里,她有心探问,也寻不来机会。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阖宫上下与皇帝最贴心的人,只她自己知道,她一样不了解他,走不近他。 他看起来绝不像有断袖之癖,可就是对女人显露不出丝毫兴趣。朝中大臣以皇嗣为由劝谏过,太上皇夫妇也委婉劝说过,都只换得他冷漠以对,作风照旧。 这都一年了,今日又一次在婆母面前把话说到了这里,皇后鼓了鼓勇气,终于直问出口:“母亲可否明示,皇上为何会如此?我究竟如何做,才能……才能让他不再这样下去?” 太上皇后看看她,暗中也下了个决心,才道:“源琛十五岁那年出的一档子事,你可有耳闻?” 皇后愣了愣:“您说的,可是惹得他决定提前离京就藩的那件事?哦,我说的不是父亲追封继后,是……另一件事。” “果然,连你在泗国公府都听说了。”太上皇后颔首道,“这孩子从小就孤僻执拗,偏又有份傲骨,别人不喜欢他,他绝不来主动讨人欢心,反而躲得远远的;别人把好东西分给源瑢,他从不争,说不定还连自己那份都扔下不要了。说起来,让他成了这样,也有我的过失……” 思绪回溯到往昔时光,当年她刚做完月子没几天,便听闻芸藻宫的齐淑妃难产过世,皇上将没了生母的三皇子抱给她,说是正好与刚满月的老二做个伴。她一见那个白净秀美的哥儿就很喜欢,决定将其好好抚养,一应用度都要与自己亲子相同。 她想做个贤后,生怕被人指责她偏袒儿子,慢待了老三,遂处处留心,对老三倾注的关爱甚至多过了自己儿子。但凡两个孩子生了龃龉,她都无一例外偏袒老三。不知不觉之间,竟似习惯成自然。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一日日大起来,她不至于糊涂到忘了哪个才是自己亲生,可总有伶俐讨喜的源瑢在一旁对比着,她越来越难以对那个呆板沉闷的亲儿子多生出几分喜欢。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边倒地更喜欢源瑢,但太上皇后知道,世上仅她一人不该这样。她是源琛的生母,最没理由偏爱源瑢而冷落他。她也曾为此自责,曾试着亲近源琛,补偿他些母爱,可她每每去温言关怀,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冷漠以对。 她渐渐明白了,这儿子既聪明又孤高,看透了她只是出于怜悯补偿的意图,就拒绝接受。 人的心理有时会有种微妙的反应,越是对一个人心怀愧疚,反而越是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对其心生怨怼。 受了儿子的冷遇,她就生了一份怨怼:我是厚待了源瑢些,可你就至于就对我怨愤若此么?我是你的生母,却更喜欢源瑢,难道就没你的责任?既是我想补偿你都不领情,也就别怪我了。 一年年就这般僵持了下来,本是母子至亲,距离却是越拉越远。到了如今,双方都几乎不知该如何交谈。太上皇后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怕,又愧疚又怨责,承认自己的过失,都承认得不太情愿。 皇后听了她的话,联系多年前听闻的秘辛,依稀明白了些什么,讶然道:“所以,那件事……” 太上皇后猛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事才是对他最大的一次打击,从那以后,他难免要觉得,全天下的女子心里爱的都是源瑢,即使被硬拉来嫁了他,心里一样想着源瑢。他那么高傲,怎会情愿与这样的女子同床共枕?若非因此冷透了心,他一个皇子,又怎会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连一房妻妾都没?这回御极,都是我苦苦劝他,说他父亲不久于世,总该看着他成婚,他才勉强答应。” 源琛十五岁上出了那件事,她明知他受了委屈,却选择了无视,一个字都没去劝他。眼睁睁看着他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去就藩,她也一样不忍,也有着牵挂,却另外也松了口气。 好像儿子离开了眼前,就没人再提醒她那些过失一样。 她对儿子总是又爱又怕,又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没想到一朝丈夫重病,不但招了源琛回来,还突发奇想,将从前欲传位于源瑢那些铺垫全盘否定,要把皇位传给源琛了。 她去询问太上皇原因,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接受事实,还得为源琛操心婚事。 源瑢自小养在跟前,与她的情分比源琛这亲生子还要深厚,哪个儿子做皇帝,她是不那么介意的。只是源琛做了皇帝,依旧是这般别扭行事,竟对妻妾碰都不碰,更遑论何年何月才有皇子,如何能让她这做娘的安心? 太上皇后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尽力隐下心中烦闷不形于色:“我曾对太上皇说,源琛既然认定旁人心里爱的都是源瑢,那只有倾心爱他的人,才有望走进他心里,替他医好那道心伤。偏生咱们所见过的女子,真就几乎无一例外更喜欢源瑢。你说宁妃她们几个,表面上极力想要讨好源琛,那不过因为源琛是皇帝,若能得到机会让她们在这两人里面任选,她们会选源琛么?怕难说的紧吧?” 她叹了口气,“以你的出身,本来是不该入选进宫的。我与太上皇就是看在你当年时常与源琛一处谈天,想着总算天下还有你一个,对他青眼有加,不为源瑢所动,这才违背祖制,选你为后。谁知……” 说得严重些,她简直恨透了这个儿子的别扭作风。他那性子说好听了是孤高自傲,说不好听不就是偏狭执拗么?若是他也能如源瑢那般懂事,事情怎会桩桩件件都落得如此尴尬难办的地步?怎会让她多操这么多的闲心? 她甚至隐隐想过,皇位真不如给了源瑢,谁让源琛处处不如人家呢?真不知太上皇怎么想的。 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在儿媳面前多说儿子的坏话,便宽慰道:“依我看,你不妨试着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学些少年爱侣的相处之道来待他,或许便好了。源琛他……毕竟也是个可怜孩子。” 按说被婆母劝说去邀宠,皇后该羞涩脸红才对,此时却见皇后脸色发白,愣了好一阵才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想来是因为我不够热络,才至皇上如此。将来留意着些,或许便好了。” 太上皇后比她城府深得多了,见了她这神情就猜到另有隐情,蓦地心头一动——源琛冷落皇后,不愿与之同房,原因真的仅止于心冷太久,一时暖不过来么? 脑中翻起旧日回忆,当年几位公卿子女一同与天家子嗣伴读,泗国公幼女午芝凝不过十一二岁,将将接近需要避嫌的年纪,其余几个孩子成日寻机与源瑢攀谈,这午小姐却独爱与源琛相处。当时太上皇便向她笑称:难得有个姑娘与源琛投契,若非出身太高,将其讨来做源琛媳妇倒是正好。 太上皇后也一直认定那个姑娘是对源琛青眼有加,今日想来,当时一众少年男女共处,那姑娘常与源琛凑在一处交谈,就真的是……更中意源琛的意思么? 这话没法直问出口,太上皇后只得迂回探问:“你是否曾在源琛面前露出过什么意思,引他误解?” 皇后没明白:“您指什么误解?” 太上皇后只得点的更透些:“你想一想,可曾有什么事会引他疑心,怀疑你其实是钟情于源瑢的?” 皇后心头震颤,脸上更是白的血色全无。 第017章 皇家秘辛 想起当年随兄长一同伴读宫中,她表面上无需避嫌,实则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看着宛若天人的三皇子,她暗中倾慕却不敢接近,为了多一点见到三皇子的机会,也为掩盖自己这份心思,她才时常找二皇子攀谈。 她清楚以自己的出身无望嫁入皇室,从没指望能与意中人修成正果,却没成想这个身份界限有朝一日会被打破。她真的成了皇家儿媳,嫁的却是意中人的兄弟,原因还是她自己的行径引发的误解。 再多的苦闷无奈也只能忍下,她没有表露过一点不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甘愿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儿媳。年少时的爱恋她只能深埋心底。 直至方才,听了婆母对皇帝心态的一番剖析,她才惊然意识到,原来爱不爱他,竟是关键,无法含糊带过。原来自己受其冷落,并没有从前以为的那么无辜。公婆选了自己,为的是选一个对皇帝真心所爱的人,而自己,竟辜负了这番心意。 而更可怕的是,她自以为埋藏很深的这副心思,很可能已被皇帝察觉。这样的话,还如何指望他能回心转意,拿她再当妻子对待? 不知不觉冷汗都淌了下来,皇后竭力镇定,语无伦次:“我……我也不知,也记不起可曾有过这样时候。若是有过,真引了皇上误解,又……当如何呢?” 太上皇后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心下顿感五味杂陈。她与太上皇竟都弄错了,还以为好容易找了个与源琛两情相悦的姑娘来做他皇后,哪知道,连这姑娘爱的也是源瑢。 天下女子若能在那两人中任选,都会选择源瑢,这还真是一条定律。这下连她都不免心疼源琛了,他也是不错的啊,怎就那么生不逢时,有了源瑢这么光芒耀眼的一个兄弟呢? 细想想,皇后也不曾勾引过源琛,并非蓄意要引人误会,其实什么都没做错,论起来错的倒是自己与太上皇,生生制造了这场阴差阳错。 她要是个嫔妃,自己都还能想法子放她出宫去,偏偏点了她做皇后,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么?天晓得那个倔儿子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希望。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了一阵,太上皇后复又抬眼,目中尽是慈爱怜惜:“你没做错什么,不必太过介怀。再说眼下这挚阳宫中,你毕竟还是与他最贴心的人,日久天长,将来自会等来转机。源琛虽然性子冷淡,却是通情达理的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有自行想通、解开心结的一天。” 皇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依她对皇帝的了解,这份希望怕是极度渺茫。 太上皇后隐然心酸,这是个好孩子啊,真不该落得如此境地。转念间就又忍不住怨愤起了皇帝,从前的心意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人家已然嫁了你,你怎就非要如此别扭较真呢…… “皇后娘娘自进宫以来,从未与人红过脸,连下人们都没得过她一句责骂,她既善性又悯下,阖宫上下没有说她不好的……那些个贱蹄子欺负老实人,阳奉阴违地与她作对,也不怕损阴骘。” 李嬷嬷的八卦容易歪楼,从初一那天起,又是好几日过去,绮雯又不着痕迹地提头打听了几回,还是只把想知道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绮雯很惊诧:皇后竟然是个包子!做皇后的弹压不住人,连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都敢给她撂脸色,其余妃嫔更是蹬鼻子上脸,这活脱儿一个迎春姐姐啊。 她本还习惯性地把皇后想象成后宫大反派,这回倒忍不住开始同情这位好人皇后了。 皇后是个好人,她却被系统派来勾引人家丈夫…… 绮雯免不了重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算了,世间万事,生死最大,我一个性命捏在系统手里朝不保夕的小可怜虫,还是别急着拔高自己的道德标准了。 再说插足什么的在这时代根本不存在,正妻也不过是包办婚姻……是吧? 唉,这个毁三观的系统! “这样的好人,要是嫁到贵胄后宅,怕是要比进宫对她更适宜些。”绮雯背靠墙壁,顶着一摞碗练站姿,直直挺着脖子,说得客观中肯,“皇后这身份看着尊贵,其实也有它的难处,就像个金光灿烂的大金锁,表面光鲜好看,其实被套住的人,不见得舒坦。” “可不就是吗!”李嬷嬷太满意她这比喻了,一高兴把碗都搬了下来,拉她在廊子下的坐槛上坐下休息,“她贵为公侯千金,要是嫁到别家,再遇见个知冷热的丈夫护着她,想也没人能给她气受。这后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不适宜好人呆。” 绮雯伺机诱导:“是啊,可惜今上……” 李嬷嬷道:“也不是说今上对她不好,今上外头的事儿多,顾不过来。哪有做皇帝的还亲手打理后宫的呢?” 绮雯很同意,在某些宫廷剧里头,皇帝成天在后宫里溜达,不是遇见这个调*,就是撞见那个骂几句,两个后宫女人吵个架拌个嘴,都能找来皇帝给仲裁,偏那皇帝还是有道明君,那……反正在这个空间是绝没可能,纯属意淫。 人皇帝要管的事儿多着呢,整个一个国家的大事小情都等人拿主意,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有限,人有闲心来管你们吵架拌嘴的破事儿?那不开玩笑吗! 所谓的皇后是后宫之主,就是后宫所有事务都该由皇后做主,皇后就该像凤姐儿那样做大拿。可现在这皇后不是凤姐儿,是迎春,好在现在后宫人口单薄,局面还算稳定,不然真不知要乱成啥样。 不过,绮雯还是急需把楼再歪回来。 “依您说,今上是御极之后才娶妻纳妾,而且这一年来无论是对皇后娘娘,还是对其余贵人们,也都是挺冷淡的?”绮雯小心地隐藏着好奇,不管是作为一个宫女,还是个未婚姑娘,对这个话题太过热络都是不适宜的。 “唉,这事儿阖宫无人不知,你早晚都会听人说起,由我说给你听也无妨。”李嬷嬷再次先澄清这是个无害的八卦,接过绮雯绞好的湿帕子来擦着手,“咱们万岁爷不是那耽于美色的人,对后宫里的几位娘娘几乎正眼都不看一眼。虽说初一十五都去坤裕宫找皇后娘娘坐坐,却从不过夜。我隔壁住的廖姑姑就是彤史,这一年来可从没给谁记过档。” 虽然之前已听过不少铺垫,绮雯还是听得愣愣的——二十多岁的皇帝,后宫一共五名御妾,全都未曾进幸,而且,之前也从没有过女人…… 她是该为捡到块宝而窃喜,还是该为遇到根难啃的骨头而头皮发麻呢? 话题再往下进行,就要涉及到对原因的深究了。李嬷嬷却及时打住:“想必是这些贵人叫今上瞧不上,等来年选秀进几个新人,也就好了。” 这显然只是敷衍之词,绮雯看得出,李嬷嬷一定知道内情,只是不愿说而已。 这位年近半百的嬷嬷眼中,分明有着一抹体恤疼惜的神采。她曾经近身伺候过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上皇后,想必也因此得以近距离接触那几名皇室成员,或许因此,她对皇帝有了一份类似长辈亲情的关怀。 她所隐瞒下的,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第018章 倒追策略 绮雯知趣地转开话题:“嬷嬷为何会来尚仪局这清苦衙门当差?留在贵人身边服侍不是更好么?” 李嬷嬷是数年前以身体不适为由主动请辞,从太上皇后身边调来尚仪局的。在这边做女官也算风光,但各样好处自然与皇后身边的宫人远不能比了。 李嬷嬷轻蔑地斜过眼来:“好吃好穿能敌得过平安终老么?当年一个姐妹不过是失手摔碎了个玉簪子,就被罚去雨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表面上看还算是主子开恩,从轻处置了,连扳箸都没罚,可那姐妹回来就一病不起,抬去外头乐安堂养了不足一个月,就没了。” 看绮雯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了,她才缓和了点神色,悠哉地收拾起手巾,“眼皮子不能那么浅,光盯着表面上那点光鲜,最后只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是后宫,那西瓜,可能就是命。” 绮雯乖顺地表示了受教。唉,要不是为了保住这个大西瓜,她也不想进宫啊。 李嬷嬷拿眼睛觑着她端详。这丫头生得比主子们还要标致,进宫又进的这么不明不白,她心底也存着疑,后宫里打着各种算盘攀高枝的人都有,谁知她算哪种? “说起来,这后宫不比别处,不单是咱们宫人,即便是主子,也是决不能有个行差踏错的。就在今年二月里,何才人以关怀圣躬为名,去向圣上示好,也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竟被赐死了。”李嬷嬷手里叠着帕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绮雯悚然一惊,原来那寥寥五名御妾还已经死了一个,还是因为讨好皇帝而被赐死的。嫔妃耐不住寂寞,去讨好勾引皇帝,这没什么新鲜,怎就至于落得这么悲催的结果? 回想着那日亲见的皇帝,虽说曾有亲手杀贼的狠戾显露,却更像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当时他对她仅有寥寥2点好感度,远远谈不上好感和爱情,都能对她平等相视,让她自选出路,这样一个人,别说是姬妾示好不当,就是那何才人直接对他冲撞无礼,绮雯也不认为他就至于痛下狠手。 只稍稍闪了闪念,绮雯就判定这事一定另有隐情,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一个小小才人上头还压着皇后和宁妃呢,直接跑去勾引皇帝,不是找死么?这也十分蹊跷。 她问道:“敢问嬷嬷,可知那位何才人生前与何人过往亲密?” “何才人与另两位选侍都住在永和宫里,与宁妃娘娘一向出双入对。” 绮雯点头,这就对了。一个不近女色的皇帝,就像一块没人动过的完美蛋糕,谁爬上去吃了第一口,必定后福无穷。可眼看着今上不苟言笑的,宁妃身为皇后以下的头一人,想去尝这头一口,又不大敢,就鼓动了身边一个小才人去试水。结果小才人被淹死了,余人也就转换策略,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皇帝为何会下此狠手,尚无法推知,反正她绝不相信只是那女人拍马拍到了马蹄上那么简单。 聪明人说话无需点透,李嬷嬷见她惊惧之色转眼即逝,又问了这一句话,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丫头竟然一闪念就想到了宁妃这个关窍,心思之灵巧,不容小觑,看来自己还想提点她,倒是多此一举了。 绮雯蹲坐在台阶旁,脑中静静整理抽提着近日听来的信息。皇帝这人从小欠缺关爱,个性内向,敏感,被动,或许还会有些自卑和自闭,这样的人很难走近,更难引他主动付出。想让他付出感情,恐怕必须先让他得到感情,换言之,想让他来爱人,就要先让他感觉到被爱。 再换言之——倒追是必须的。 绮雯心里苦笑,对一个已有好感的男人,她不反对倒追,但今时不同往日。在现代女追男露了痕迹,可以被视作大胆率真,在这里,那就是下贱,是无耻,是爬床……弄不好,连被追的男人都会看轻你。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另外,宫规严明,无论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能无故在宫中乱串,尤其宫女们更是被约束得十分严格。即使仅仅一墙之隔的人,都可能几个月见不上一面。以她的身份,想与皇帝见面又谈何容易? 三个字:长公主,一切还是都要先看长公主如何安排。 与李嬷嬷一道吃饭时,绮雯殷勤布菜,试探问道:“孙尚仪昨日说,依我现在的状况,已经可以送出去直接服侍主子,不知嬷嬷觉得如何?眼看长公主大婚在即,我怕耽搁了太多时候,赶不上了。” “这有什么可急?长公主真看得上你,待她嫁了,一样会着人送你过十王府去。”李嬷嬷笑了笑,“不过要说你现在这样儿,确实是可以送出去的了。你这宫礼是学得不错,只需熟记宫规,将来步步谨慎,别出差错就好了。” 绮雯起身朝她深深福了一礼:“谨记嬷嬷教诲。” 李嬷嬷亲手扶了她起来,笑容敛去,郑重道:“若能跟着公主陪嫁出去,自是最好,留在后宫这是非之地,终归是危机四伏。” 绮雯默然点头,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回到住处已近亥时,绮雯燃起蜡烛,从铺盖一角下面取出针线包来,拿了根粗针,在一旁的木窗棱上划下一个横道。木料微微干裂,上面不起眼地刻着三个半的“正”字。 绮雯抬头望望窗外浓黑的天色,她来到这后宫,已经过了整整十八天。 系统:叮!玩家成功完成了进宫培训任务,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选择在体力、智力、魅力三项上如何分配。 绮雯拿过小圆镜来,望着里面的脸,烛灯下的美人更显妩媚,不过想要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再美也不嫌多。不如就试试全加魅力吧。 …… 本朝的公主一般从年满两岁至出嫁前都住在后宫北部的公主所,长公主白琢锦却早在十岁时便被带了出来,有了自己一座单独的宫院居住。 慈清宫北面的雨华斋即为长公主的住所,眼下公主婚期临近,下人们都在忙着收拾公主的随身物品,分派哪些带走,哪些留下。长公主自己的兴致却一天比一天低落。 同样出于对外戚的限制,祖制规定驸马不能为官超过四品。所以驸马的来源仅有两种,一种是世袭的权爵子弟,这种人大多不那么在乎官位,另一种是像选秀女那样自民间清白小户选取。被选中的自认倒霉,放弃仕途。 长公主的驸马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公主出嫁不是什么英雄配美人的童话,到时驸马会被接到驸马府住,公主则要搬去十王府住,每个月里最多有半个月可以住在一处。出嫁后的公主多数时候都是独守空闺,既不能常见丈夫,也不能常见父母亲人,日子要比出嫁前冷清的多。 因去年太上皇一度病重,太上皇后担忧长公主的婚事会因守孝而耽搁,选驸马还比往年办得更仓促。虽然太上皇夫妇都告诉她驸马人品上佳,长公主却将此判定为父母亲的安慰,并不尽信。 越是临近婚期,她越是恐慌地觉得,那个未见过面的驸马不定是个怎样的歪瓜裂枣呢。 因此长公主严重婚前抑郁,这会儿就着灯烛,歪在美人榻上捏着新找来的戏文,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廊下有女史来找岳姑姑传话,岳姑姑听后点了头,挑开竹篾帘子进门,屏退了候在明间的小宫女,来到美人榻前说:“尚仪局着人传话来说,奴婢那位堂妹已经受训完毕,可以送过来当差了。” “什么堂妹?”长公主问完,才想起是绮雯,顿时眼睛一亮,“这么快?我还在担忧她赶不上我大婚之前出来呢,她果然是个伶俐人儿。” 恹恹睡意一扫而光,长公主翻身而起,只穿着一身月白中单,在屋内来回踱步:“该如何安置她才好呢?” 她之前信心满满想为二哥撮合,却因带绮雯进宫已是破格,若再要她跳过受训直接进入深宫,怕是要引太上皇后生疑,事情就不好办了,只能放绮雯在尚仪局。这些日子下来,想着自己出嫁之前怕是都等不及绮雯出来了,就有些冷了心,没再去细细盘算这个撮合该如何入手。 岳姑姑几乎与她无话不谈,清楚她那想为二哥寻个红颜知己的古怪打算,因笑道:“时日无多,这种事又急不得,我劝您还是不要希冀太高了。” 长公主不满地皱眉:“你是觉得我做不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与造化,”岳姑姑附身为她理了理压皱的衣摆,“您能在出阁之前给她留个机会,安置她在今上看得见的地方,也就够了。时候紧,若是一不小心走了那位何才人的老路,反倒害了那姑娘。” “那怎么会?”长公主想起那位赐死的才人,也心虚了几分,抓起岳姑姑的袖子问,“淑蕙,那天的情形你也都亲眼目睹,难道不觉得二哥对她有所动心的?” 岳姑姑可比她成熟多了,苦笑道:“恕我直言,依奴婢看,今上对那姑娘怕是侠义救护之心更多些,有没有动男女私情,还难说得紧。若是真有,想也用不着您来撮合了。” 长公主一时沉默,戏文里的一见钟情桥段安在那位冷面二哥身上,她也觉得不好想象。可显见他是不讨厌那姑娘的,而且关键是,那姑娘同时遇见了两位哥哥,竟没被三哥勾了魂,这才最难得呢,还肯为了报恩,不惜屈尊进宫为婢,真是样样儿都好,来做二哥的红颜知己再合适不过了。这机会怎能放过? 藻井垂下的八仙过海彩绘琉璃宫灯光华跃然,长公主盯着它沉吟半晌,展颜笑道:“那就先试试看好了,让他们见一面,借机看看二哥是何意思。” 岳姑姑问:“公主是想安排机会让她立个功?” 长公主眨眨眼,计上心头:“立功倒不如犯事儿,英雄救美的段子谁不喜欢啊?你明日差人出去,就这么安排……” 如此这般地一说,岳姑姑听的暗暗咋舌,长公主这小孩心性,想出来的点子也这么幼稚,如何能唬得过今上去?但愿那姑娘别被她一不小心倒给害了。 不过,毕竟事不关己,那又不是自己的真堂妹,也犯不上劝说什么来扫长公主的兴了。 “奴婢这便去安排。”岳姑姑应道。 第019章 犯事重逢 时候又过了两日,这天拂晓下了场秋雨,稍稍遏了秋老虎的势头,漫开几许清凉。过午时一出太阳,地上的水汽被晒的蒸腾起来,反倒比下雨前还显闷热。 隆熙阁前殿的西暖阁被黄梨木雕花槅扇分割为南北两间,南面的次间就是御书房,东墙上挂着四幅中堂画,西墙上并排挂着六个不同花色的汝窑壁瓶。因皇帝不喜盘腿坐在炕上,就挨着西墙设了一尊紫檀龙书案并一张雕龙太师椅,作为他日常批阅奏疏之处。 蘸了朱砂的狼毫捏在他手里,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连朱砂都已晾的干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怎样勤勉,也不能像神仙那般点石成金,说到底还是银子没处去弄。旱灾,河堤,民乱,外敌,有限的这点钱该先填哪个窟窿,委实难以决断。 掌印太监王智捧着拂尘侍立在多宝阁边上。屋里静的能听见钢针落地,只有西洋钟规律的滴答声低低回荡。 皇帝眉心微蹙,目光闲落在一旁的冰盆上,琢磨着若把挚阳宫的冰敬免了,炭敬也削减一半,能省出多少银子来。宫廷内帑已经所剩无几,他为了贴补公用,几乎动上了变卖家私的心思,真是几欲愁白了头。 外面传来一串极轻的脚步声,钱元禾走进,站在明间里朝师父王智瞅着。这是师徒两个特有的交流方式,不用出声,单拿眼神传话。 钱元禾:有事儿禀报,这会儿方便出声不? 王智:大事儿小事儿?紧不紧? 钱元禾皱眉:这我说不清。 王智斜眼:咋还说不清呢?这些年的差都白当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皇帝却在这时开了口:“说吧。” 钱元禾来到多宝阁边上,有些犹豫地开口道:“爷,内置库那儿有个宫女犯了事儿,请您过去领人。” 王智几乎打了个激灵:这算个什么事? 皇帝缓缓抬起头,一时没能回过神:“你说什么?” 钱元禾垂眼陪着小心:“回爷的话,奴婢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长公主跟前的岳姑姑亲自过来传的话,说是公主手下的一个宫女递东西给内置库的人,也不怎么惹上了官司,那边的近侍报到了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却说,那宫女的命是您救的,要发落得您亲口发话,别人不好做主。是以要您亲自去内置库领人。” 皇帝仍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筹银子,一时还是没闹明白宫女、内置库、领人这些词儿是怎么跟自己沾上边的。 王智替他挥手打发钱元禾:“出去,都什么鸡零狗碎的,也来打搅咱们爷。” 今上跟前都是宦官侍奉,一年来都没跟宫女打过多点交道,一个宫女犯了事,连惊动皇后都不值得,还说什么请皇上去亲自领人?简直是笑话。 “等等,”皇帝终于腾出了点思绪,有点明白了,“是琢锦要朕去的?” “正是。”钱元禾看出爷刚才没心思听,就又重复了一遍,“长公主说,那宫女的命是您救的,只有您能亲自发落。” 是她,皇帝脑中闪出那个素白身影,顿觉啼笑皆非,琢锦竟然还没忘了这茬儿,都快出阁的人了,还在惦记着给他牵线保媒,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王智试探道:“爷,要不奴婢去跑一趟?” 皇帝放下手上的毛笔,起身道:“罢了,还是给琢锦这个面子吧。你不是也常说,我该适时起来走动走动么?” 在由王智伺候着更衣的当口,皇帝努力拼凑起当日的回忆。那丫头毕竟是个得过他救护的人,就像经他亲手照管过的花卉,他还是想好事做到底,看着她落个好结果,不能这么由着琢锦折腾。 更不必说,刚送去辽东救急的二十万两军饷,还是抄没她家得来的。 一想到她连父亲丧事都办不完就落得无家可归,那天还险一险突发急病死了,他就总觉得多亏欠她似的。 自己顶着暴君的名头,竟还有如此心软的时候,倒也奇了…… 绮雯觉得,自己今天可真无辜。今天一早听见雨华斋来人通知她正式上差,匆匆辞别了李嬷嬷、孙尚仪等人,离开尚仪局赶过去。 本以为会先得长公主接见一下,至少也该见一面自己那位好“堂姐”,结果刚进雨华斋的大门,就被一位陌生姐姐塞了个乌木雕漆扁盒在手里,派给她个去内置库送东西的差事,还说是长公主亲口下的令。 这事透着奇怪,可她没资格多问,更没资格推辞,只能照做。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送到了地方,管事的内侍打开盒子一看,就说东西不对,定是她私藏了去,就此不依不饶,要扣下她论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绮雯略一思忖,就明白自己这是被算计了。那位长公主不走寻常路,这回不知道又打的什么算盘,按理说不至于有坏心,可谁知会不会好心办坏事呢? 依据李嬷嬷灌输的信息来看,这宫里的事从来都是可大可小,她一个小小宫女连人都没认识几个,要真惹出事来,没人能拿长公主怎样,她可是轻易就炮灰了啊。 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班房里等消息,等来的却是一句系统提示。 系统:叮!请玩家注意,男主已出现于十米范围之内。 绮雯的心就像坐飞机遇见了强烈气流,重重飘忽了一下:人长公主不但是好心,这手腕也着实高明啊,竟然请动了这尊大佛! 内置库是个冷衙门,当差的内侍根本没机会得见天颜,这回可算开了眼了。全体拜伏在地时,都在嘀咕:不知道这宫女是什么来头,竟然引得皇上亲自来领?不是都说……今上不近女色的么? 皇帝踏进班房后看了看绮雯,人垂头跪在那里,一身标准的宫女穿戴,根本看不出那天的样儿了,没法确认是不是她,便道:“你抬起头来。” 绮雯抬了头,不经意就抬眼朝他直望过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二十天过去,隔了这么多秋,再看见的一刻,才发觉真有点想念。这一回他穿的绛紫贡缎的团领常服,蟠龙团花,海水江牙的织金膝澜,比那日的便装更显得岿然挺拔,丰神俊秀。 她一向觉得男人不需要面容太漂亮,像潭王那样就有些过了,他这样的就正好,线条刚毅利落,即便像石雕,也是尊雕琢精致的好看石雕。 系统:叮!玩家因思春而对男主好感度+4,好感度累计为10,与男主好感度仅2点之差,请注意。 特么的,这怎么就算思春了?还一气儿就涨4点,我有那么贱不?绮雯郁闷死了。 面前的宫女一双眼睛清潭似的,又清亮又澄澈,脸上带着点怯意和迷茫。是她没错,不过……她怎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呢?他叫她抬头,没叫她抬眼不是? 皇帝头一回被个女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浑身的不自在,皱了皱眉,别过脸问一旁的内侍:“犯的是什么事?” 那内侍班头颤着声音回禀:“回……回皇上,其实,这姑娘没犯什么错儿,是长公主传令奴婢,故意刁难住她的。” 果然,整个都是琢锦捣鬼,这招数何其幼稚拙劣。皇帝懒得多说,便道:“人朕领走了。” 他一心想着尽快回去复工,等走到门口,回头一看,那丫头还怯怯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的。 他有些不耐烦地向伴驾来的钱元禾递了个眼神,钱元禾立刻操着御前内侍的特有腔调向绮雯吆喝:“走啊,没听见爷说领你走么?” 她这才惶恐地点了头,跟在后头出来。 外面刚有几片阴云飘过,太阳在云彩缝里露了脸,含羞带笑,洒下一地璀璨金光。 皇帝迎着暖阳抬头望望天,他多年未曾来过这一带,周围的简单景致透着些新鲜。自从上回陪长公主出游回来后,他只去过坤裕宫两次,慈清宫一次,其余时候都辗转于皇极殿、文华殿与隆熙阁之间,尤其窝在隆熙阁里龙书案前的时候最长,简直像个蹲监的囚犯。 这次计划外的出门,就像放了次风,心情跟着松泛了,倒生出几分重见天日的恍惚与轻松。王智他们总劝他多歇歇,或许是该歇歇的吧。 他难得地想要走走,就挥手屏退了肩舆,背着手往回溜达。他步子长,又惯了争分夺秒的做派,溜达也比常人行走快得多。挺寂静的长条石夹道,背后一串小跑跟随的脚步声,除了钱元禾的之外,好像还有一个…… 这么快就把她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回身望过来,钱元禾知道爷要看的不是自己,麻利地退开,朝后面的绮雯使个眼色。 那个惹事的宫女就怯生生地上前几步。 皇帝对她略加端详,人还是那天的人,模样没变,只是平白无故地,好像看着比那天见时又多顺眼了些。莫非是换了这身装扮的缘故? 除了六局那些女官和掖庭的杂役之外,后宫服侍人的宫女子无论品级高低,都是清一色的装扮,现在仍穿着夏衣,天青的素绸袄子配水绿的元宝提花马面裙,都是极素淡的颜色,为的就是低调,就像绿叶烘托着主子们那些红花。 热天里反而是这样素净的颜色看着宜人,宛若杨柳依依,挨近了就能享用一方荫凉似的,好过那些嫔妃的争红斗艳。裙子的腰身紧紧箍着,为的是干活方便,也正好比贵妇们那宽袍大袖的褙子更显韵致。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纵是一身宫女打扮,也确是比那天的素衣素裙靓丽多了。皇帝很难得地盯着一个女子看了这一会子,之前压在心头的事太繁杂,将她忘了是难免,这一想起来,又拾回了那日的感觉,依稀有一点倾盖如故之感,不过…… “你的宫礼是谁教的?”他问。 “回皇上话,是尚仪局的李嬷嬷。”她语调温婉,柔而不腻,恭敬而不谄媚。 “原来是她。”皇帝果然认得,在备受冷落的日子,就像身处寒冬腊月,任谁给过一星半点温暖,都会铭记在心。 他还曾疑心过,当年李嬷嬷自请调去尚仪局,也不知是不是那次贸然为他向太上皇后讲了句情、担忧惹了太上皇后不满的缘故。 他又抬眼看绮雯:“李嬷嬷就教给你,这么与主子说话?” 她这双眼睛再怎么清亮好看,也不该总直愣愣地盯着他看。自从御极做了皇帝,他还没被人这么盯过呢,何况还是个生人,更何况还是个生女人! 早习惯了面前的人个个低眉顺眼,他简直被她盯得全身发毛,真想问她,你有什么可看的啊? 第020章 女心难猜 她惕然一惊,忙低下头去请罪:“皇上恕罪,奴婢……奴婢今日头回当差,一时忘了规矩。” 这副恭顺之态还算标准,只是与寻常下人有那么点细处上的不同——她看起来更像是个被撞破了心事的小姑娘,含羞带怯的,而不像个犯了过错、害怕被主人责罚的婢女,这又是为什么? 越来越觉得这丫头古怪,皇帝问道:“今日之事是琢锦刻意安排,你事前可曾知晓?” 她规矩垂着头,脸上略显沮丧:“回皇上,奴婢事前也被蒙在鼓里,直至方才才明白过来。” 果然她也是受害者,皇帝又问:“那你如今可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安排?” 绮雯又朝他撩了一眼,两颊泛红道:“奴婢……知道。” 皇帝有些怀疑:“你知道?” 她局促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在袖边,指节都攥得发了白,道:“奴婢有罪,在王府花园时一心想要尽快拜谢皇上与公主的大恩,不成想竟意外听见了皇上与公主、王爷的一番对话,是以……” 是以她知道长公主一心想为她和二哥保媒,一推想也就明白今天的安排仍是出自这个心意——她倒不是个笨人。 这回她是真的脸红了,真的像个含羞小姑娘,不是他的错觉。皇帝想了想,既然话题涉及到婚嫁,她这反应也算合理吧。 “琢锦就是如此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回头朕请皇后帮着想想,如何安置你,还是送你尽快出宫去吧,别再惦记什么报恩了。你没了亲人可投奔,就让邱昱在锦衣卫中为你寻个夫家,想也不难。”依他的性子,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多话了。 他自认为是挺妥当的安置,哪知一说出来,她竟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恳求:“奴婢确是自愿进宫的,恳请皇上不要赶我出去。” 这一被惹急了,她又忘了规矩,抬头朝他直望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配着殷切神色,看得皇帝心头一缩,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伤了她、多对不住她似的。他皱眉问:“朕方才的话你究竟都听懂了没有?” 绮雯点头。 “你听懂了,明知道琢锦拉你进宫,是为了将你……推给朕,你还要坚持留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将这层意思点了个透,说的很是别扭。 绮雯又点点头,这回她不敢望他了,脑袋瓜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耳根也都红透了,低声道:“救了奴婢性命的是长公主,更是皇上,长公主若真有此意,奴婢也……情愿顺从其意,以报答皇上。” “……”难道她所谓的“报答”,是以身相许啊?也不知怎的,一想到面前这女孩子抱的可能是来嫁给他的心思,皇帝就有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这倒是奇了。从前面对宁妃那几个御妾的示好,明知那些女人是在自荐枕席,他也从没有过这种局促窘迫。难不成是受了她脸红羞怯的感染? 他总是面容冷硬,心里窘迫也不会露在脸上,但这一静默,就引她明白了过来。她神色一慌,忙又强调:“奴婢的意思是,情愿终生为宫女报答皇上,绝不是……不是那个,您知道,那天奴婢选的就是进宫为婢,绝没敢抱其它想头。” 原来不是。听了这话,皇帝心里似乎有点轻松,同时好像又有点……失落?当真怪异,皇帝道:“朕用不着你报恩。你还是出宫去的好。” 她可怜兮兮地蹙着眉头,近乎哀求:“奴婢宁愿留在皇上跟前做个洒扫苦力也好,只求皇上成全奴婢这份心意。” 皇帝皱起眉:“你一个侯府千金出身,宁愿在宫里做个苦力也不肯出去?我又不缺你一个苦力,你这是图个什么?” 绮雯红着脸,手里扭着衣带,支吾着答不上来。 皇帝最不耐烦应对这种扭扭捏捏,又急着完了事回去,索性强硬起来道:“有什么话便来直说!” 她被吓了老大一跳,迟疑了一下,跪下来道:“奴婢可绝没恶意!” “……”谁说她有恶意来着?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拿出了呵斥臣下的语气,将问话变成了逼供。看起来,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自从十五岁上头出了那档子事后,他几乎再没与女孩这么认真地说过话。身边那些婢女和嫔妃,他都没怎么搭理过,至于皇后,那是自小相识的熟人,相处时都没了对性别的感触。此时面对绮雯,他有种难逢敌手的无奈,不知该如何斟酌语气。 眼看面前的女孩蹙着眉心,眼中依稀还闪着泪光,皇帝有些无措,生硬地调整了一下语气:“朕并非怪罪于你,你先起来。” 绮雯站起身,却仍凄楚万分,最后似是将心一横,慷慨就义般地说:“奴婢只是个犯官之女,本无侍奉皇上的资格,皇上既然这么看不上奴婢,您觉得该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奴婢再无二话。” 这番话表面恭敬,实则怨气斐然。 皇帝简直无奈到家了,他什么时候说是因为是看不上她才要她走来着?这明明是为她着想为她打算好不好? 姑娘家的心思为何如此奇怪?他可是放下了国家大事来接她的,本想好好安置她,却没落着好,问她原因她又不说,还要摆上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要命一条的样子跟他置气,他何其冤枉? 算起来,他杀那个劫匪,惩办赵家兄嫂,让她自选出路,正如今日这事一样,都是有心为她好,世上还没第二个人能头次见面就得他如此关照呢,可结果却是:杀劫匪将她吓了个魂不附体,惩办兄嫂让她无家可归,选出路让她被琢锦拐进宫,今天想安排她出宫嫁人,又像是……嗯,都快哭了,是更惹了她伤心难过。 怎么就像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债,还不清了似的。 皇帝无计可施又无所适从,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管你是何打算,既是你自己这么想留下,就先留下好了。你自行回去雨华斋,等见着琢锦,告诉她朕让她安心待嫁,少胡思乱想些闲事。” 她应了声是,告退走了,走前都还不忘再偷瞄他一眼,那眼神委屈的,就好像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眼就赚了多大便宜似的。 这丫头真怪到家了,经过一年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过招的历练,他自信也练成了看穿人心的本事,如今却看不透这小丫头在想什么。 顶着满头的雾水,待她走远,他问钱元禾:“你说,她究竟是作何打算?” 钱元禾一哈腰:“奴婢可没胆子偷听主子说话。” 皇帝斜他一眼:“少来卖乖。” “是……”钱元禾忙告罪,眉毛却拧得比他还紧,“爷恕罪,奴婢愚钝,也猜不透这姑娘在想些什么。” 皇帝一想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还从小净身的宦官,怎可能猜得到小姑娘家的心思?他这才叫有病乱投医呢。 钱元禾上赶着提议:“爷,回去咱问问我师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想必能参的透这小妮子打什么主意。” 皇帝轻哂一声,他撂下国家大事亲自来领一个犯事儿宫女还不够荒唐的?还要拿她的事去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征询意见,他闲到家了? 他再没说什么,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绮雯走在夹道里,简直沮丧得捶胸顿足。虽说长公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给她安排了这次与皇帝的会面是来得突然了点吧,可这毕竟是个向他传情、引他注意的大好机会,自己怎就把握不好,表现得如此糟糕呢? 想当年去片场试镜,即使对面是个猪头,自己也能收放自如,说含情脉脉就能含情脉脉,说热情洋溢就能热情洋溢,这会儿一来真格的,反倒表现得一塌糊涂,简直不知所云。 唉,啥也别说了,赵绮雯你个大笨蛋,活该落个被他抛诸脑后角色删除的下场! 她想不通,他对她的好感度不是还高两点么?她现在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他的,他怎就一点也不开窍呢? 这人简直比郭靖还要木头! 皇帝倒是想将她抛诸脑后来着,可惜有些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儿,不是理智想忽略就能忽略。老天爷造了雌雄□□就有他的道理,男女之间的事儿就是那么暧昧微妙,难以捉摸,又无可言说。 回去隆熙阁继续批奏拟,那个疑问时不时地就从心里冒出来,打断他的思绪,像只绕着脑袋乱飞的蜜蜂。弹压了几回之后,它还愈战愈勇,惹得他心烦意乱,连奏章上的字都要看不入眼了。 外面天色渐暗,屋内掌起了灯火。王智看出他烦躁不宁,连忙趁机进言:“爷,晚膳已备好了,不如您歇歇,进上几口?” 或许吃几口东西能有缓解,他答应了,王智与钱元禾都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呼着将饭菜备上来。料着他没心思吃大鱼大肉,都是些精致清口的小食,冬菇虾仁馅儿的蒸饺,去了浮油的火腿鸡茸羹,淋了蒜汁的凉拌三丝。皇帝每样都用了些,也没心思品什么滋味。 跟前就候着王智与钱元禾两个人,这师徒俩虽是奴才,但都跟了他多年,算得上他最亲近的人,跟他们说话无需避讳,比和心腹大臣或是皇后说话更为随性。 皇帝迟疑再三,才说出口来:“王智,有件事我想与你念叨念叨,是件闲事。” 王智提了下精神:“爷请讲,奴婢洗耳恭听。” “那天中元祭祖回来路上,我随着琢锦管了一桩闲事……”他绝少与人闲聊,这还是时隔大半个月头一回与人说起此事。叙说的同时也回味着当天的情形,有些异样的温故况味。 讲述完了过往又细说了今日的始末,末了道:“王智你来替我参详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智今年五十有三,虽也是十几岁就进了宫,毕竟多吃了不少咸盐,处世经验不是钱元禾所能比,也较皇帝更为老练。听了之后,他垂下眼帘略想了一下,问:“敢问爷,那姑娘于您对答之时,是不是一副面红耳赤、娇羞难耐的模样?” “正是。”皇帝眼神一闪,“你既猜得到,可见是明白的?” 王智手里端正抱着拂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爷是当局者迷,其实这事儿显而易见,那姑娘是对您动了心,钟情于您了。” 第021章 一语中的 屋内一时静下来。皇帝闭了口没言语,面上也没什么波澜,一旁的钱元禾却目瞪口呆,两人四只眼睛都紧盯在王智脸上,就像等着他自觉说错而改口。 王智却仍笑着,像尊如来佛像,慈和端方,正经八百,一点也没有信口说笑的意思。 静了半晌,皇帝才问:“你真如此以为?” 王智满面认真地回答:“一个姑娘家坚持要来您跟前侍奉,除了报恩之外,奴婢所能想到的原因仅有钟情这一条了。既然她那么面红耳赤窘迫难言,显见是钟情于您的。” 皇帝尚且没接话,钱元禾却拍起大腿来:“哎呦师父,您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可不是这样怎么的?我当时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师徒再加上方奎,以及曾任王府侍卫统领的邱昱,都是跟着皇帝从京城到西安就藩的旧部,平日熟络异常,曾无数次一同微服出门管闲事,原是极放得开的,皇帝御极之后这一年才处处屏气凝神端着规矩,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又是说起这么一个足够醒神的话题,钱元禾自然大为兴奋,立时又现了原形。 被皇帝一眼扫过来,他才一缩脖子,改为规矩语气接着说:“那姑娘一个劲盯着咱们爷看,我还说这丫头怎那么大胆子,被爷亲口数落了一句之后,她还是摸机会就看爷一眼,唯恐少看一眼就错失机会似的。听您这一说才明白,人那眼神儿,可不就是看上了咱们爷的劲儿么?” 王智不满徒弟的失态,横了他一眼,面上却露着一派“正是如此”的傲然自得,感叹道:“要说这姑娘出身侯府千金,竟能为了情意甘愿终身为婢,当真是令人佩服。” 原来她总那么看他,是因为这个?皇帝面色未变,心里将信将疑:“这就算是钟情了?那宁妃、何才人她们,岂不是个个都算得上对朕一往情深?” 他可从不认为那几个女人巴结讨好他是出于什么真情。除了这几个御妾,当初他在关中就藩的时候也曾被女子示好,那都能称得上什么真情?真情二字哪能如此廉价。 王智大摇其头:“那决不能混为一谈,您想想,宁主子她们,可有哪个说得出这姑娘最后那番话?” 皇帝心头微动。她先是哀求争取,见他无动于衷,就伤了心,决然放弃。虽不能说会伤心放弃就是真情的佐证吧,可像宁妃她们那样单纯看在他的身份、陪着小心讨他欢心的女人,确实不可能有胆量流露出半点将他推开的意思。 敢放弃,说明自尊自持,自尊自持的人就不会自贬身价只为巴结讨好。这么说也有理,不过…… “你又怎知,她不是摸准了我的性子,故意要那么说,欲擒故纵呢?”皇帝平淡道。 王智笑得一派祥和:“爷是多虑了吧,天下哪能有那么多的何才人呢?” 钱元禾本还兴奋异常,一听见“何才人”三个字,神情就僵住了。 在外人眼里,那位何才人是替宁妃做了马前卒,捋错了虎须被他赐死,仅有近前的几个人才知道,他是得悉了那女人私下与潭王互通消息,换言之,是潭王派来刺探他的细作。 潭王生来颖悟诡谲,尤其在笼络女子方面手腕高明,指使几个死心塌地迷恋他的女子来宫中充当耳目,是轻而易举的事。皇帝一直没有张扬此事,连对父母妹妹以及皇后,都未曾明说。 何才人邀宠不成反被赐死,这在外人眼里又成了他是暴君的佐证,以至于那两名小选侍自此噤若寒蝉,宁妃也只敢借探望皇后为名在他面前露个脸。他不怕被人视作孤僻可怕的怪人,甚至是有意以此举杜绝宁妃她们来骚扰。 想不到何才人死了几个月后,又出来个对他“钟情”的女子。皇帝此时回想起来,下午绮雯依稀是有着向他传情、盼他理解的意思,焉知她是不是第二个何才人呢。说不定她只是比那几个御妾的邀宠手段高明了些而已。 王智道:“依照您所说的情形,那姑娘决定进宫时,尚没有机会与三王爷暗通款曲吧?” 钱元禾眼中立刻又生出希望,忙不迭地点头:“师父说的是。” 皇帝微眯起眼:“她那时为何决定进宫还不好说,可紧接着她便在潭王府住了一夜,源瑢有的是机会拉拢她。在那之后她是什么打算,就更不好说了。” 源瑢可是一个眼风就能勾魂的风月老手,一晚上的时间已经相当宽裕了。绮雯在潭王府住的一夜,正好成为了引皇帝生疑的由头。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越想越有疑点,他露出冷笑:“我不过是看她可怜,才对她有所关照,琢锦见了便以为我是对她上了心,源瑢很可能也有此疑心。表面上是琢锦在极力将她推给我,实则却是源瑢在推波助澜。想要安插个人在我跟前,选这个引我生了兴趣的,可比选何馨儿更有胜算。” 钱元禾又被他说服了,耷拉下眉毛看向师父。 王智摇摇头:“您何必一定要如此揣测呢?依奴婢看,那就是个单纯姑娘看中了您,还对您无所求,一心想着能到跟前来伺候您,常常见着您的面而已。这不是好事儿么?您何必如此不敢信?” 钱元禾再次点头应和:“师父说的是。” 皇帝淡淡道:“我为何不信,你明知道。” 王智道:“要说您抄了她的家,可那是因为她爹赵顺德作奸犯科在先,您还免了她的罪呢,她由此心怀感激,进而对您生情,不是顺理成章么?” 王智是一副坦然磊落的佛爷姿态无懈可击。可皇帝是何许人?他欠了欠身,冷笑道:“王智,今日这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得趣,让你都有心情来与我兜圈子了?” 见主子开不起玩笑,王智不敢拿乔,恳切道:“爷,若说有位姑娘同时遇见了您与三王爷,看中的是您,而非三王爷……外人或许觉得此事稀奇,奴婢却从不觉得。” 皇帝所谓“明知道”的原因,就是几乎阖宫所有人的那个共识——当时有源瑢就在跟前,哪会有女子放着源瑢没去倾慕,反而爱上了他? 经过十五岁时那件事的打击,他再没有了这份自信。何才人还是名正言顺的御妾呢,还不是心向着源瑢的?皇后还是他的发小呢,还不是…… 因为这个缘故,他只能揣测绮雯对他传情是别有居心。 “琢锦对我好是因为看不惯她三哥恃宠而骄,也是因为同情我从小孤苦,你们对我好,是因为你们从小便追随于我,她又凭什么会……中意我?”他顿了顿才挑了这么个词儿。 这话是问别人,更是说给他自己听。自打记事以来,只有无缘无故的失去,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他该得却没得的东西太多了,数不过来,得到手的那点,是出自什么原因,他都会分析个清楚透彻,才更有理由提醒自己,去好好珍惜。 这些年来唯有这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他琢磨不清原因,如今又多了这一项,比皇位还不可捉摸。 王智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姿态:“奴婢无能,不能为爷分忧。爷既不信奴婢所言,那只好去问那姑娘自己了。” 皇帝被生生噎了回来,跑去问一个小宫女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吃撑着了?拿这事儿来跟他们两个聊闲篇儿,已经够没谱的了,耽误了这许多的工夫。 他们说话的当口,少监方奎就悄无声息地进来准备换班了。皇帝不喜生人近身,一年来贴身侍奉的差事仍多由他们三个心腹宦官轮班。 这方奎从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没人问就从不主动出声,进来后只是在槅扇外静静站着,他惯了装得像根柱子,皇帝与王智他们也惯了拿他当柱子,见他进来也继续说自己的,既没人招呼他,也没人避讳他。 皇帝摆摆手,继续拿起奏拟来看:“你们下值去吧。方才这些闲话,就当我没说过。” 王智与钱元禾哈腰称是,两人一同退出。 外面天早黑了,挚阳宫又陷入寂静。 等出了隆熙阁,走到清净无人的地界,王智前看看,后看看,陡然一改佛爷姿态,将大腿一拍:“哎呦我的天爷,总算碰见个识货的姑娘看上咱们爷啦!” 这倒好,如来佛一秒钟变孙猴儿了,钱元禾看得直眼:“师父您……可真能装啊。我就说呢,有姑娘当着三王爷的面儿,看上的是咱们爷,这么稀奇的事儿,您怎愣说不稀奇呢?” “废话,我要也跟着说稀奇,咱们爷更不可能信的了!”王智亟不可待地一揪他后领子,加快脚步,“快快,跟师父好好说说,今儿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俊不俊……” 钱元禾皱着眉头:“俊是俊的很,不过,师父您真那么相信这姑娘不会像何才人那样……” 王智将手一摆:“何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你没看出来么,咱们爷显然也是对那姑娘上了心的!” 钱元禾眼睛陡然睁得老大,确实如此啊!若非这样,爷一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九五之尊,哪能有心思去计较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想的? 王智拍拍徒弟肩膀:“知道了吧?这才是最难得的!所以管她有诈没诈,咱们爷好不容易对个姑娘动了心,即便那姑娘是心如蛇蝎,坏比妲己,咱们也得帮爷弄到手!” “弄到之后呢?”钱元禾迷惑道,“就不怕爷被蛇咬着?” 王智撇嘴:“到了手再慢慢调理呗,怕什么?咱们爷又不是纣王那种糊涂虫,还怕被个小闺女儿带坏了?” 钱元禾睁圆了两眼,十分受教地点头:“师父说的是啊。” 隆熙阁里时钟滴答,皇帝跟前换了方奎当值,屋中恢复安静,他也收敛着心神打算处置庶务。吃过了饭,又聊过了天,精神似乎是比之前好了些。顺顺当当地批了几份奏拟,下午内置库外的情景却又不请自来,不着痕迹地替代了眼前枯燥的奏章,占据了心神。 有了王智“钟情”的这个解释,这事他反倒更加放不下了。 皇帝抬眼看看静立在多宝阁前的方奎,回想了一下方才他进来交班的时间,料着那些话他也听见了,便问道:“方奎,你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同样是心腹,比起爱插科打诨逗他开心的王智师徒,他有时会更喜欢与方奎交流。他性子冷,方奎比他还冷,两人都能做到用最少的字句,传达清最直接的意思,彼此都是轻松省心。 方奎略朝这边踅过身,答道:“爷,您若真想确定此事,大可以着邱大人查证。”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锦衣卫是有暗线在盯着潭王的,确认那天皇帝走后潭王有没有与绮雯接触过,虽不说有着十全把握,也还有望办到。 可是,这一落实较真,皇帝又觉得无趣,摆了手道:“罢了,管她是何居心呢,还差锦衣卫查她,倒像我多在乎似的。” “请恕奴婢直言,您,不在乎?”方奎缓缓地反问。 皇帝心头一动,伸向朱笔的手凝定在半空。 一个宫女而已,连个才人都能轻易赐死,何须如此计较一个小小宫女做何打算?他今日听说消息就亲去内置库领她,想要送她出宫又仅为她几句恳求就搁置不提,之后又不停琢磨她是何用意,还要计较王智所谓的钟情是不是真的,这些反常行径,都只是出于对她的“可怜”? 他是情场新手,远不如潭王老练,却绝不是个笨人,稍一思忖也就明白了。这一回想,自己怕是从见她在潭王府晕倒那时起,就已将她看得不同。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好难得遇见这样一个女子,我该留下她?” “一切都看您自己的意思。留下,也好。”方奎回答得言简意赅。 皇帝微蹙起眉。可惜,不是留不留下那么简单,她是赵顺德的女儿,偏还被源瑢知道,把个罪臣之女纳入后宫,恐怕后患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前先要确定她不是源瑢的人,难道真要动用锦衣卫去调查一个小女子? 目光落在手中看了半天都没看进去的票拟上,皇帝有些泄气,庶务的重压之下,他哪有心情去为儿女情长做这许多筹算?还是先放下吧。 其实归根结底,是那个女人在他心里虽然已有份量,却还没到达让他去竭力争取的地步。 皇帝又握起了笔杆,强令自己将精力拉回到奏章上来。自己的一个疏忽闪念,关系到的可能就是外面的无数人命,甚至是天下大局,哪有资本去分心? 可惜脑中仍不自觉地回荡着绮雯告退离去时,回眸望他一眼的情形,她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哀伤,好像生怕这次一别,再见不着他了似的。 或许是真的,那就是对他钟情的样子,不同于皇后的知心关怀,也不同于宁妃她们的邀宠谄媚;或许她是真的不惜屈尊为婢,也想守在他身边,不惜坏了规矩,也想抓紧一切机会多看他一眼;或许在她眼里,能陪着他,看着他,真的远比名利地位、富贵荣华更重要得多。 或许,他是真的有幸遇见了这样待他的一个人……他理智上再怎么觉得不可能,心底里其实还是信了。 系统:叮!男主因洞察到你的爱意,对你的好感度+8,好感度累积为20,进步显著,继续努力哦! 第022章 因情而情 系统:叮!男主因洞察到你的爱意,对你的好感度+8,好感度累积为20,进步显著,继续努力哦! 雨华斋比多数宫殿都小得多,像个小巧典雅的四合院。这时夜幕笼罩,房檐下的茜纱宫灯投下满院柔红色的光芒,静谧旖旎。 听到系统提示的时候,绮雯正被叫来雨华斋正堂屋的门外,在廊下候着岳姑姑的通传,等待觐见长公主。 他竟然洞察了!绮雯满心奇异,也很惊喜。她那糟糕的表现竟然达到了目的。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心里一片柔软宁和。仿若那柔红的灯光一直映进了心里。这滋味总是美妙的,爱情无论付出的还是收获的一方,心里都总会有着丝丝甜意。 早就知道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好感也可以引他增加对自己的好感,却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竟然一下子涨了8点,差距拉大到10点,这下安全系数就高多了。 系统:叮!玩家因兴奋于被男主洞察爱意,对男主好感度+9,好感度累计为19,与男主好感度仅相差1点,请留意。 *!有没有搞错! 原来爱情不但可以量化为数字,还能把每一次心情变化的原因都总结得如此清晰,绮雯也是服了。 1点之差,这简直是在拿绳命谈恋爱啊…… 绮雯被带进雨华斋东次间时,见到长公主在蜜合色的中衣裤褂外面随意套了一身水红绣锦团花的纱罗褙子,还竟然盘腿坐在罗汉长椅上,就着炕桌吃着葡萄,一眼看去,活像个乡绅家没规没距的未成年小丫头片子。 绮雯心下感叹,果然是太上皇的掌上明珠啊,素闻宫里对皇子皇女教导甚严,举手投足都有严格规范,这位公主却随性若此,还有机会拉着兄长出宫游玩,这自由可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们都远比不上的。 见她进来施礼问安,长公主利落地在巾栉上擦净了手,亲自下了罗汉椅来拉她,笑道:“快别为这些俗礼耽搁时候,来,坐着。” 说着就要拉绮雯到红木小几对面落座,连岳姑姑都还在一旁站着,绮雯哪敢坐?忙推脱不受,长公主却道:“这是为你压惊,今天下午的事定是将你吓着了。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讲究,淑蕙你也坐,省得她拘着。” 岳姑姑温和笑着地跟着劝:“长公主面前不必拘束,尽管坐吧。”端了张杌子,挨着落地罩坐了。 绮雯方半挨在罗汉椅边上就座,又接了小宫女递过来的茶,道了谢,却不敢真端起来喝,谨小慎微地放到小几边上,两手自然地交握放回腿上。神情动作恭敬而不卑怯,规矩又不刻板,处处透着贞静从容、娴雅端庄,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之余,更觉赏心悦目。 长公主端详着她,越端详越觉得顺眼。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男人很不一样。雄性动物从自然界就带来了争斗之心,难得会对同性生出多少由衷的欣赏喜欢。女人就不同了,男人爱看美女,女人一样也爱看美女。 当然,共事一夫的女人之间除外。 这样美貌又斯文的姑娘,才配做二哥的红颜知己啊。 长公主道:“你本是千金小姐,让你来屈尊来做宫女,是委屈你了。” 绮雯忙道:“公主快别这么说,奴婢是罪臣之女,能有眼下这份平安可享,已经知足的很了。” 长公主欠身扶到小几边上:“你先来与我说说,二哥今日去领你出来,与你说了些什么?” “是。皇上今日去到内置库时……”绮雯扮演起羞答答的闺阁少女,将今天与“意中人”的约会细细讲述了一遍。 这段经历隐含暧昧,有的地方点明了,有的又欲盖弥彰。长公主越听越是兴味,听完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刻意安排,你可别怪我算计你。” “不敢,长公主都是一片好心,奴婢知道的。” 她知道那是“一片好心”,脸上还适时地飞上两片绯红,长公主看在眼里,再联系她所转述与皇帝的对话,心里那点怀疑都落到了实处。她眼中闪着兴奋光芒,一把拉过绮雯的手,殷切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实话与我说,你明知我会有此安排,还愿进宫,不是只为了什么报恩,是因为你对二哥起了思慕之情对不对?” 绮雯的脸“腾”地红了个彻底,忙不迭地跪下告罪:“公主恕罪,奴婢那日得皇上救护,又无意间听见皇上说要奴婢自行选择出路的话,心下感激,就生了这不该有的心思。” “这是好事啊,你何罪之有!”长公主双手将她拉起来,兴奋之余仍有疑虑,复问道:“你那日可是同时见了我二哥三哥两个人的,你真的……更属意我二哥?” 绮雯大为意外,尴尬道:“公主的意思,莫非奴婢本该……本该更属意潭王殿下的?这……又是为何?” 这意外倒不是装的,在她看来,潭王确实有着一定的吸引力,但也没那么万人迷,她没觉得自己这眼光有多奇葩啊? 这份理直气壮简直太合长公主的心意了,她将两手一拍,痛快淋漓道:“说得好啊!凭什么大伙都认定天下姑娘全都更爱他白源瑢?凭什么啊!我从前就不信这个邪,今日果然得了印证。真该给三哥听听这话,让他知道,他根本不是那么香的香饽饽!” 绮雯不禁失笑,红着脸垂首掩口,连落地罩旁的岳姑姑都笑了出来。 归座后,长公主又将两腿盘到坐垫上,手把着脚踝轻轻晃荡着身子,脸上笑意烂漫,像个得偿所愿的小女孩般欣喜悦然,毫不掩饰。绮雯看得满心好笑,这位公主殿下率真热忱,在豪门贵女之中可谓难得一见。 “你放心,我自会帮你成全心愿。”长公主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 绮雯就提防着她会是这种论调,慌忙道:“公主的美意,奴婢感激不尽。只是这事……还请公主三思而行。” 长公主不解:“怎么,你为二哥进宫来了,难道竟不想亲近他的?” 绮雯满面飞红,忸怩又幽怨地道:“不瞒公主,奴婢心里指望的,只是能常望得见皇上,若有造化,能为照顾他尽一份力,就已心满意足,可不敢再有痴心妄想。尤其是这后宫宫规严明,奴婢进来已是破格,若再贸贸然被安排去御前,即便没人降罪,也是难免引人侧目。” 她真想直说:您希望我跟皇上能成,我也希望能跟他成,可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的事儿。 看公主殿下这意思,就是想尽快把她往皇帝身边一塞就得,说不定还要先斩后奏,给皇上一个“惊喜”,那怎么得了? 皇帝陛下就像只孤僻傲娇的猫,他有好感的时候与他保持适度的距离,他才可能会有意来接近,要是自己贸然贴上身去,那恐怕只会惹他炸毛。 绮雯真想直接写个剧本给长公主,可惜不行,连稍露骨一点的提示都不好露出来,只能很隐晦地引导一下。 长公主奇道:“只要二哥愿意,还怕谁来说三道四?” 绮雯蹙眉道:“就是恐怕皇上不愿意,今下午他还一心想要送我出宫去来着。” 长公主不以为然地撇起小嘴:“那不是最后还是含糊带过,没有送么?他要是真不待见你,你这会儿就已经被送去锦衣卫小百户家里做媳妇了。”二哥都亲自跑去内置库领人了,还不足以见证她在二哥心里绝非何才人之流所能相比?这姑娘未免太谨慎了。 绮雯无奈只能点得更透些:“奴婢是怕,若是去告诉皇上有个女子对他……对他有那非分之想,还立即将其送去御前,未免被皇上轻贱,说不定还会被他觉得奴婢别有用心。” 长公主这才脑袋降了点温,恍然点头:“说的也是,二哥那人生性被动,不是个好相与的,难免有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性子。这事是急不得,我还需想想办法……哦,我也不是说他不好,你不要因此就不喜欢他了啊,他本性还是极好的。” 绮雯啼笑皆非,赶忙又娇羞地低了头:“还有,调动人到哪里,是不是还需禀明皇后娘娘的?” 长公主又被提了醒:“是啊,我还忘了这茬。” 不光为了人员调动,如果完全跳过皇后行事,将来等绮雯与皇帝真成了事,被皇后知道长公主背着她送了个女人给皇帝,未免也要惹得姑嫂嫌隙。 长公主与皇后嫂嫂是早在皇后做天家伴读之时起就有着交情的,这一年来的关系也一直很融洽。总不好为了此事得罪嫂嫂。 长公主道:“你放心,我做事是章法乱了些,皇后姐姐就好得多了,回头我将此事先去说给皇后姐姐听,让她来决定如何安排。” 绮雯又凝眉顾虑道:“这事若直说给皇后娘娘听,会不会惹她心里不快?” 长公主想了想,笃定摇头:“我觉得不会,皇后姐姐本就是善性的好人,而且二哥对她心意如何,她心里都明白,还有什么可不快的呢?她自己还不是……” 岳姑姑及时咳嗽了一声,长公主才猛然醒神,想起这些内情直说给绮雯不大适宜,便转而道:“皇后姐姐这人再好不过,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人,事情与她商量,总会没错的。” 绮雯低头颔首道:“那便……一切都依公主安排。” 因身份落差太大,她不好再多支招,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把这种事寄托在皇后身上,怕是不那么靠谱。 拜托皇后去安置个与皇帝“两情相悦”的女人,那位好人皇后,真就能好到那个程度? 第023章 积怨难消 在这朝代,未出嫁的公主连外命妇都不好来往过密,没有其余闺阁小姐那么容易结交闺蜜。长公主虽受宠,作风也不能太出格,这些年来接触的年轻女子当中,难得寻到一个出身和家教能与她接近的,也就没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像宁妃那些选秀进来的嫔妃们,长公主跟她们坐到一处都找不到话题可说。绮雯远比她们举止有度、气质高华,已得长公主高看一眼,再与绮雯多闲聊了一阵,有绮雯不着痕迹的逢迎配合,长公主几乎与她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就差拉着她拜把子了。 岳姑姑在一旁笑呵呵地听着,心里却暗道这姑娘可真不是个省油的,长公主在她面前,纯粹就是个单纯孩子。 不知不觉两人竟聊了近一个时辰,最后长公主又问询了一番吃住琐事,才让绮雯回去歇着,等她消息。 里间只剩下了长公主与岳姑姑两人,长公主伸着脖子往明间里看了一眼,急急地问:“你看这姑娘如何?” “是个有心计的。”岳姑姑由衷道,语气透着些微的嘲讽,“她是想利用您接近皇上,又怕您行事不当,急于求成,反而为她惹祸上身,还不敢明说,只一步步地引着您自己想明白。” 长公主被唬的愣住:“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吧?” 岳姑姑笑道:“怕就是如此。” 长公主拧起眉毛:“照你这么说,她心地不好,我送她去二哥那儿就是送个祸害?” “那倒不见得,奴婢是说她有心眼,倒不是说她使坏心眼,有心眼比傻大姐强。”岳姑姑仍然说得很由衷,也很辩证,“其实这姑娘看着人还不错,能留这么个细心知冷热的人在皇上身边,想来对皇上也没坏处。奴婢只是……有点不忿看她牵着您的鼻子走。” 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是我自己没主意,还要她来提醒。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对二哥是真心就好。她肯动这个心眼,不是正说明她对二哥极上心么?” “这话也是有理,反正只要皇上自己看得上,别的都无需管。”岳姑姑过来收拾桌上杯碟,招了小宫女进来带出去,回身道:“梳洗安置了吧,明日一早便可去见皇后娘娘。” 她知道长公主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心里搁着这么件事必定要尽快看到进展才甘心,想不到长公主比她想得还沉不住气,这就跳下罗汉椅道:“不等明日了,我即刻便去。” 岳姑姑一愕,去看更漏:“现在都快亥时了。” 长公主笑得梨涡隐现,“不怕,反正我与嫂嫂不分里外。” 岳姑姑无奈,取过衣衫来为长公主更衣,嘱咐道:“您实在要去,奴婢也不拦着,只是您到时说话还是斟酌着些,别与皇后娘娘太过不分彼此。今日之事,非比寻常。” 长公主将手伸进褙子衣袖,回头看她:“你觉得嫂嫂真会介意?她对二哥……又不见得真有多上心。” 皇后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的秘密,其实只瞒过了公婆和其余外人,皇帝是早有体察,这个小姑一样是有所体察。长公主是不谙世事,却不是天资愚钝。最初听父母说起选皇后是因着她与皇帝的少年交情,长公主就率先疑心:世上还真有见过了三哥却更喜欢二哥的女子? 因疑心而留意,因留意而洞察。光是观察皇后在听人提起潭王时的一些细微反应,长公主就断定,嫂嫂也未能免俗。看着二哥冷落二嫂,她只觉得怅然无奈,不会一味觉得二嫂可怜。所以这会儿,她也不觉得二嫂有什么理由为她送一个真心爱二哥的人去他身边而介意。 岳姑姑叹口气,低下一点声音道:“世上没有情意也好好过一辈子的夫妻多了,也不是谁都像今上这般较真。皇后娘娘独守空闺,难免心有怨气,还是留心些好。” 长公主点了头,心里却不大以为然。 更衣完毕,岳姑姑唤了肩舆来,随行一路去了坤裕宫。 皇后这些天正为公主出阁的事操办忙碌,有了苏姑姑帮衬,轻松了许多。此时她已换上了寝衣,将发髻束成了发辫,准备就寝了。 听见宫人回禀长公主来了,她头一个反应就是,这丫头怕是害怕出嫁,忧心的睡不着了。 确如长公主所言,她们姑嫂不分里外,算得上一对闺蜜。长公主直接就杀进皇后所住的后殿西次间暖阁里来,嫂子一身睡衣,小姑只比她多罩了件外套,见了面也没什么多余的虚礼,直接就笑着招呼着坐上床去说话。 “我有件事要与嫂嫂说,今日不说,夜间必定无法入睡,是以只好这会儿来打搅嫂嫂了。”长公主道。 皇后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微笑道:“那你便说,只要不是你临时变卦不想嫁了,要我帮你逃婚就好。” 长公主笑了笑,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前没向嫂嫂说起过,那日我随二哥中原祭祖回来,路上偶然救了一个姑娘……” 绮雯的出身是个敏感点,长公主来时路上已经想好,此时便含糊绕过了“救”的步骤,直接跳到后面,陈述了绮雯有心为婢报恩和皇帝对她暗有情愫的重点,长公主叹息道:“我看那姑娘是个稳妥的人,绝不是个狐媚惑主的,就有心留她在二哥身边,不过这事还得问过嫂嫂的意思。” 皇后越听越是惊异,脸上的温文笑意逐渐都被吃惊之情取代。还真的有人会在二三两个皇子之间选择他,而且,他那么冷硬的性子,竟也真会对一个女子动情? “嫂嫂?”长公主见她发呆,小心试探道。 皇后勉强笑了出来:“这是好事啊,前儿个母后还曾说,皇上身边就是缺个真心真意钟情于他的人,谁知这么快便寻着了,这不是天意么?瞧你还说得如此谨小慎微的,莫非还怕我心生妒念,竟容不下?” 长公主端详着她的神色,确是一丁点的不快都寻不着,先前的一点担忧才算搁下,赧然道:“我也猜着你不会介怀,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我自是盼着二哥与你才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可……” 她深深一叹,“我心疼二哥,也心疼你,说起来你们两个谁都没错,却都落得这样的境地。我惦记着,若能为二哥找个贴心人来,暖过他的心,说不定将来万事都有转圜,你们……也就跟着都好了。” 跟着都好了?皇后一时默然不语。 对于皇帝,皇后从前还自信是了解他的,如今却越来越拿不准了。就说何才人的事,从前何尝想得到,他会为一个小才人讨好不当就下杀手呢? 给他另寻一个爱人来为之解开心结,将来对她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根本无从估量。说不定他有了两情相悦的女子,暖过了心,反而更加不来理睬她了呢。 可是事情都已到了这个份上,琢锦都求了过来,又能怎样? 她没有爱他,反而如他最忌讳的那样,爱着三皇子,他冷落她,不愿亲近她,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该怪他,反而该怪自己才对。 可是,心底也会有个声音辩驳:我爱了别人,真就是那么对不住他的事么?世上盲婚哑嫁的夫妻那么多,不也都顺顺当当地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了?为什么偏偏他忍不了?偏偏他眼看着我木已成舟,没了退路,却还不愿接受我,让我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一天天冷冷清清地苦挨下去,面对一片茫然惨淡的将来? 如今出来个真心爱他的女子,还要我这个有名无实的正妻也拿出正妻该有的贤惠之道,替他妥帖安排? 我怎就那么下贱,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活该替他人做嫁! 这不是醋意,她要是会为他吃醋,反倒好了,一切就都简单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有些自怜自伤,想到隆熙阁里将有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她难以让自己平静看待。 “你放心,此事我会帮你安排。”皇后垂着眼睑隐藏下真实情绪,露在面上的仍是往日的慈和笑意,“隆熙阁早该有个宫女侍奉,如今正是好机会。” 长公主忙道:“嫂嫂该不会想要直接将那姑娘送过去吧?以二哥的性子,太着痕迹恐怕不好。那何才人……” “何才人又怎能与这姑娘相比?”皇后笑着接过话头,“你也说了,皇上对她另眼相看,及早将她送过去,正是顺遂了皇上心意,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 “会么?”长公主想着二哥那张冷脸,隐隐觉得不妥,可又说不上什么理由反驳。 “一切交给我便好。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皇后轻拍着她的手道。 “有嫂嫂这句话就好。”长公主放下心,像个撒娇的小女孩,靠进皇后怀里,“嫂嫂,我留下来陪你睡好不好?”皇后的凄清她何尝不明白,将来的她自己,说不定还不如这番光景。如此一想,这锦绣堆的日子也当真是没趣。 皇后轻揽着她的肩,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 第024章 人逢喜事 一夜无话。次日皇极殿的御门听政一开始,朝臣们就隐约发觉皇上今天有点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儿,又不好形容,好像就是有那么一丁点……容光焕发吧。而接下来,他们很快发现了真正厉害的不同之处是在哪里。 “依杜卿的说法,这皖南民变尚不严重,无需调兵镇压了?”皇帝的声音响在皇极殿空阔的殿堂内,带着袅袅回音,更显凛然端严。 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杜荣站在堂下恭谨答道:“正是,据江浙巡抚孙延芝回报,所谓民变仅是少许刁民喧哗闹事,当地府衙差役便可轻易平叛。那巡盐御史姜九真夸大其词,只因他与当地官员生了龃龉,蓄意诬告,公报私仇而已。” 立刻便有人接口道:“姜九真公报私仇,蒙蔽圣听,罪在不赦,恳请圣上即刻下旨将其缉拿归案。” 皇帝却不露声色,手里悠悠把玩着一柄白玉錾金如意,静默半晌,方道:“上回是谁提及,有个翰林院编修要外放的?” 他为何忽然转了话题,众朝臣猜测不出,但这话茬却是杜荣极喜欢的,他当即给一旁的同乡、吏部右侍郎董仲生使了个眼色。董仲生道:“启禀圣上,翰林院编修吴振心思慎敏,为官清廉,可堪大用,若能由他接任这巡盐御史一职,正是合适。” 他的顶头上司、新晋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粟仟英面现不虞,有心插口,抬眼觑了一下皇帝的神情,又忍住了。 皇帝目光一抬,脸上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与得色:“哦?既是这般的良质美才,任一个从六品的御史未免大材小用。依杜卿所言来看,皖南一带风平浪静,民风甚好,是个好去处,就让这位吴编修去到那边,任个四品知府吧。” 话一出口,杜荣杜大人险些眼前一黑,背过气去。那个翰林院编修吴振是他的门生兼女婿,更是死忠的马仔,前些时他托了同僚帮女婿运作谋个外放职位,最想要的就是巡盐御史这种方便捞银子的肥差。 他们今日打算的就是把耿直的巡盐御史姜九真踹下去,好让自家女婿顶上,那样不但肥了女婿的腰包,也能保住往日向他进贡的那些皖南赃官,至于一点民变,大可再拖上几月,等收拾了姜九真再说,反正就是多死几个百姓的事,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在心上。 可调去做知府就完全不同了啊,杜大人很清楚自己那女婿只有敛财一项特长,虽勉强考过了进士,却绝不是个有本事应对地方民乱的人,跑去那民乱四起的皖南做地方官,光吓也要被吓死。 可惜他与一众同乡同年同门组成的同党刚才都一边倒地把皖南夸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太平地带,董仲生又把吴振夸成了一朵花,还拿什么来劝阻皇上呢?几个老狐狸相互打了一顿眼神官司,一时都没了主意。 “杜爱卿,”皇帝声调沉缓,“这皖南民变的事,还是谨慎行事的好吧?” 杜荣后颈渗出了冷汗,今上这是胸有成竹,摆明挖了个坑给他跳,就等这会儿将他一军。现在坑已经妥妥地跳了,还能如何退得出来?他只好转移矛盾:“圣上明鉴,微臣也是虑及国库空虚,粮饷不足,才主张暂缓此事。” 皇帝唇角微勾:“不妨事,等到姜九真巡查江淮盐务见了成效,粮饷自然就有了。再说,从来都是官逼民反,那几个公然扯谎、声称没有民变的地方官员恐怕正是引起民变的由头,待得下次姜九真传回讯息,拿准了他们的罪证,将其法办,想必无需出兵,民变自然也就平了。” 众朝臣都无话可说,有的脊背发凉,有的幸灾乐祸,也有的暗中欣慰,但有一样反应是相同的:皇上今天果然是精神焕发,头脑比平时灵敏,思路比平时清晰,人比平时不好惹。 吏部尚书粟仟英暗中庆幸方才没有贸然插口,今上显然运筹帷幄,若是自己横插一嘴,说不定反倒坏了今上的事。唉,要是皇上天天都能如此英明,当真是社稷之福……不过,那样就没我等忠臣可效力的余地了,还是偶尔留点任务给我们的好。 锦衣卫指挥使邱昱则斜眼看着杜荣等人冷笑:叫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天天拽文蒙人,这回见识了吧,皇上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忽悠! 皇帝御极刚满一年,根基未稳,还要照顾太上皇的心情和颜面,朝堂内外又是一派乱象,最黑的官员被一个个剔除出去,剩下以这杜荣为首,一大群灰突突的就拿准了皇上总不能把他们一锅端,成天联手抹稀泥,以期尽可能维持从前想捞就捞的乌糟局面。 皇帝再英明也是以一敌多,禁不住他们联手忽悠,以往好多事也就只能含糊带过,听之任之。比如今天若是一个闪念没想到如何反攻,对皖南民变的处置就要搁置,面对那么多官员联名参奏巡盐御史姜九真,他也不好视而不见,少不得要将其召回降级。 好在,今上今天状态大好,发挥超常。 打赢了一场小仗,皇帝更加容光焕发了,散朝后,由邱昱和粟仟英这一文一武两个心腹大臣陪着,慢步走去隆熙阁议事。 邱昱是皇帝就藩关中时亲自提拔上来的□□亲卫校尉,是与王智、方奎等宦官相差无几的铁杆心腹。 粟仟英与皇帝的关系简单来说,算是同门。他的授业恩师即为当年的皇子教谕冯啸,当年皇帝就藩之前所学到的庶务基础知识,就都是来源于这位冯老师。 臣子与皇帝间的同门之谊不比朝臣之间的深厚,粟仟英对皇帝的忠诚说到底有点投机的成份。在这新帝登基、一部分大臣暗中拆台、一部分大臣观望摇摆之际,他选择了把赌注押在新帝一方,算是主动投靠。 这两人都是年逾不惑,外形气质却是天壤之别。邱昱魁梧粗豪,像个直接从画上走下来的张飞,粟大人则玉面凤眼,长髯飘摇,通身的儒雅仙风。 皇帝踏着灰白的方砖,穿过建极殿前的宽阔广场。感受着灿灿艳阳笼在身上,习习秋风拂在脸上,更觉神清气爽。 昨晚一直在为那丫头的事乱心,奏章都没看进去几份,最后实在静不下心,他干脆提早就寝了,直至今早他还在为此懊恼,觉得真该及早将那丫头送走,彻底将其忘个干净,省得耽误正事。 没成想却歪打正着,也不知是因为睡好了一觉,还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竟超常的好。他想象得出,要是如平常那般批阅奏拟直至深夜,次日昏头涨脑地去临朝,绝难有这么清明的思路。那样的话奏章是多批几份,皖南民变却要被搁置,姜九真也要跟着倒霉。 如此看来,倒算得上是那丫头立了一功,真该让姜九真来谢谢她才对。 皇帝心情大好,回身看看这形貌迥异的文武二臣,忽起玩笑之心,说道:“朕前日听说一桩闲事,想与两位卿家说道说道。” 皇上有话,两位大人自然表示洗耳恭听。 “说是一家的姐妹两个同时被一位书生看见,那书生竟未看中容貌出众的妹妹,反而对姿色远逊于妹妹的姐姐一见钟情。朕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不妨请两位卿家也来参详一下,世上可会真有这等事?比如一位姑娘同时见了你们两位,却独独看上的是耀之,对永豪视而不见,这有无可能?” 邱昱字耀之,粟仟英字永豪。皇上这是在说,一个姑娘同时见了丑兮兮的邱大叔和帅兮兮的粟大叔,偏偏对邱大叔一见钟情了,有没有这种事? 邱昱和粟仟英都是愕然,齐齐将四只眼睛眨巴了几下。皇上这是怎么了?平日再怎样器重他俩,也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何曾说过如此无稽的话? 可皇上的话总要回答的,邱昱是个爽利人,又深有自知之明,看了粟仟英一眼道:“依微臣看,这事若是真的,除非是那姑娘眼睛瞎了。” 粟仟英就比他会说话多了,谦和笑道:“邱大人也太过谦了。依微臣看来,正所谓各花入各眼,更何况世人对美丑本无定论,邱大人英武豪壮,便是有人觉得他胜过微臣,也没什么稀奇。那书生既然一眼看中的是姐姐,想来也是天意使然,让他与那姐姐更有缘分吧。” 缘分,这说法皇帝听着适意,唇畔难得地露了一抹暖意出来。或许世上真有缘分存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便可推给缘分。那丫头没看上源瑢,看上了我,或许也不是那么不可置信的事。或许,她没跟源瑢有什么瓜葛,是真的只为了情意,想来御前陪着我的…… 所有旖旎美好的思绪,都在去到隆熙门外,迈过门槛的一刻戛然而止—— 今天事情进行得顺利,早朝也散得比往日早,留驻隆熙阁的宦官们都没想到主子这么早就回来了。 皇帝一脚迈进门槛,就看见王智与钱元禾两个正站在外院的宫人下房前面,对着个身形窈窕的宫女训话,脚下的步子顿时就僵了。 第025章 炸毛之猫 绮雯早在听说今日要被调去隆熙阁时,就觉得大事不妙。昨晚说的好好的,长公主怎还会做这种冒失的安排呢? 她请求马上面见长公主,可来传召她的姑姑是皇后跟前的人,一切听命行事,容不得她半途生事。绮雯无奈,只能顺从地来了隆熙阁,暗中祈祷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糟,说不定长公主、皇后和皇上都已达成了协议呢。 见到总管王智与钱元禾显现出的讶异,绮雯的心就凉了一半,待见到皇帝脸上的惊愕,就更加明白了——果然是最糟的情况,他根本不知情。而且,果然像是要炸毛的意思…… 昨天皇帝刚露了点好脸色,今天就被送了过来,任谁看到也难免疑心是她以钟情为由撺掇长公主,迫不及待倒贴上门。 绮雯所担心的还是皇帝会将她视作攀龙附凤的下贱女子,却不知道,事实比那还要严重——皇帝这下几乎认定了她是潭王派来的细作。 皇帝瞬间火冒三丈,她要只是个对他有所钟情的单纯女子,怎可能这么急头白脸就贴上来?可见是急着表功给源瑢看,她是一刻都等不及了啊! 他直至刚才还将绮雯视作个情窦初开的纯真姑娘,还为她那点隐晦的情意心有触动,甚至还在归因于缘分,这一想到她本是心向源瑢的、是奉了源瑢之命来演戏耍他的,他怎不怒气冲天! 王智师徒连忙打眼色让绮雯跟着一块下拜见礼。 皇帝瞪视着绮雯,冷喝道:“谁叫她过来的?!后宫的人事变动好歹也要通过皇后,是琢锦能异想天开来定的吗?” 钱元禾回道:“回爷的话,调绮雯姑娘过来隆熙阁当值,确有皇后娘娘的懿旨。” “谁的懿旨也不行!”皇帝说得不留余地。皇后又怎样?皇后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这丫头蒙过了琢锦,再央琢锦去求皇后不就成了? 王智最有眼色,知道皇帝金口说出的话就不好往回收,若等他亲口说出让绮雯走,再劝说就不易了,忙抢在头里道:“奴婢们也都觉得不妥,可又想着这是长公主的意思,爷对长公主素来宠爱,奴婢们也不敢驳长公主的面子。爷若是觉得不妥当,您看该如何向长公主回话,尽管交代奴婢。” 皇帝又瞪视绮雯半晌,冷冷道:“罢了,朕亲自去找她说。” 也没心思再去管邱粟二人,他提脚便折出门去,又在门口回身交代:“先将她送回下处,着人看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走动一步!” 王智应了是,转脸给了徒弟个眼色,自己过去招待两位大人先到庑房坐等。邱昱和粟仟英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一年中来此奏对无数次,所见的宫人俱是中官,头一回见了个宫女现身于此,也是颇感讶异。 粟仟英想的是:这姑娘容貌气度俱臻上乘,也不知怎么惹了皇上不快。 邱大人则在眼观鼻鼻观心地默念:我从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她是赵顺德的女儿,也没去以为皇上那天救她免她连坐其实是看上了她想收来自己身边的…… 外院重又静下来,钱元禾勉强笑着,小声安慰绮雯:“主子为前朝的事儿烦心,难免偶尔发个脾气,不是冲着你的,你先回去候着就好。” 绮雯心里刺刺儿得难过,看皇帝那架势,简直恨不得立时叫人把她拖走似的,她也不禁窝了一口气在心口,有那么严重么?就算是我真撺掇了长公主调我过来的又怎样,你一个当皇帝的,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她是真想不通,他怎至于反应这么大。 这要是放在从前,见到人家拿那种眼神看她,她铁定扭头就走了,心里再喜欢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倒追下去。谁多稀罕你啊!可如今…… 知道钱元禾看着年轻,却是御前最有头脸的几人之一,得他亲来宽慰,绮雯心里舒服了些许,只是头回见面,又是在这地界,不好与他闲聊探问,只点头道了谢,跟随小长随离开返回下处。 她也不禁疑惑:长公主或许年少纯真,皇后比她年长,又已经掌宫一年,也会天真到了认为将她这么唐突送过来,皇帝便会接纳的地步么?那位好人皇后,这回该不会怀了不那么好的心思吧? 不论怎样,这个头可是开的实在不怎么好。 …… 对长公主来说,目前最大的事当然还是出阁,嫁妆都抬的差不多了,长公主坚持保留自己用惯的旧物,以至雨华斋里空出一大半,可坐的地方仅余下东次间的南炕还算像样。 早起去给父母亲请了安回来,长公主换了家常舒适的衣服爬回铺了竹簟的炕上,正百无聊赖间,还想着要不要将绮雯唤过来闲聊,忽然听见下人急慌慌进来奏报说,皇上来了。 “你这纯粹是胡闹!我也不来与你废话,那女子你想留便留在身边,不然若来任我处置,绝没她的好下场!” 长公主被吼了个蒙灯转向,愣了半晌才明白了几分,睁大双眼道:“嫂嫂她……这便将绮雯送过去了是么?” 皇帝面沉似水,抬手指住她的鼻子:“还来与我装相,你敢说不是你去央求芝凝做的安排?” 长公主急得跳脚:“我哪有?我……我是去求了嫂嫂,可也对她说了,这事怕是急不得,嫂嫂都一手揽过去的,我哪里想得到她会今日便送绮雯过去?” “难不成你想都推给芝凝?”皇帝微眯了眼睛看她,“那小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要你这么尽心竭力地帮她?” 长公主委屈地蹙紧眉头:“她能给我灌什么*汤?我倒是想及早送她去你那儿来着,还是她自己劝我说急不得,我才对皇后嫂嫂也说急不得,谁知……” 皇帝目光一闪:“她劝你急不得?” “是啊。”长公主一派坦然,也终于有点明白二哥生气的重点在哪,“二哥你不会以为是她撺掇我送她去御前的吧?天地良心,你可不能如此误解绮雯,昨日她与我说话时一丁点急于去隆熙阁的意思都没露,还说怕你不愿意她过去,就不想去呢。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淑蕙,她也是全程听见了的。” 要说这世上最是说话直来直去、最不会编瞎话哄骗他的人,当属这个幼妹了。皇帝自然对她的话也最是深信不疑。 脑中念头一闪,他便觉察到了几分蹊跷:皇后曾在他面前委婉表现过对何才人的体恤可怜,换言之,皇后是相信了何才人是因贸然向他示好才被赐死的,既如此,还要如此突然地送绮雯过来,难不成……竟是故意? “还算她知道点本分。”皇帝暂且搁下这丝疑虑,坐到炕边,怒气消退了少许,但因已经先入为主,对绮雯的抵触还是十分强烈,“那丫头一看就是有心机的,说不定明面上是推辞,实则在言辞之间鼓动你,料想你也觉察不出来。” 长公主这回不敢说你若不信去问淑蕙了,昨晚就是岳姑姑说绮雯是在绕着弯地引导她。 她嘟着小嘴,也坐回炕上:“反正,绮雯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看她挺好的啊,既聪明,又细心,有千金小姐的斯文守礼,却没千金小姐的娇娇之气,所以就想着,我要出嫁了,留这么个贴心的人替我在你身边照应着你,我才好放心。” 说的就好像她是长辈,皇帝还需要她费心照看一样,连太上皇后都不来如她这般多事。皇帝从岳姑姑手里接过茶盏直接放回炕桌,冷声道:“不成,隆熙阁是我处置国事的地方,有她在我会分神。” 长公主很理解地点点头:“有个喜欢的人在跟前,确实容易分神。” 皇帝呼地站起,差一点将茶杯甩到地上,又指了长公主鼻子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这么说?” 想到幼妹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直肠子,他只好耐着性子挑明,“你故意安插了个人在我跟前,我见到她就难免想到这事,说不定她还要伺机谄媚邀宠,怎能不分我的神?”——哪就是因为什么……喜欢她了,我有没有那么无聊? 长公主歪着头端详他,一时拿不准,二哥这是真动了怒,还是恼羞成怒。她难得地动了动脑筋,决定换个角度突破:“我知道二哥心系天下,没心思顾念小情小爱。不过,二哥你扪心自问,得知跟前有个姑娘对你一往情深,难道不是件好事?你心里难道一点不来高兴?” 皇帝一时不语,如果是真的,怎会不是好事,他又怎会不高兴?昨晚听王智做出那番解说,他要不是觉得那是件好事,又怎会那么不敢信? 可前提就是——如果是真的。 就算真有皇后的刻意安排又如何?那丫头明摆着就是在动心眼,想利用琢锦,凑到他跟前来。即使没有皇后安排,她就能消停了? 绮雯陡然出现在隆熙阁的一幕实在太过刺眼,他一下子就被激发起满心满怀的提防,正如受了惊扰的猫,把一身的毛都炸成了刺儿。 面对着内忧外患的烂摊子,每天都为政事焦头烂额,他本来就没心情谈什么情情爱爱,现在更是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及早撇开这个麻烦,再没心思将其当做件好事去考虑接受。 长公主看他沉默,觉得有了希望,挨到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胳膊道:“二哥,不就是在你身边加个宫女么?多大一点事儿,你何必如此如临大敌,推三阻四?” 他没办法对妹妹说:是因为你三哥在算计我,我不得不处处提防,只得道:“你说得简单,我要是就就此留下她,她怕是还要以为我也对她属意,到时再恃宠生事,又当如何?” 长公主真想直说:你本来就是对她属意谁看不出来啊? 连她都看明白了,二哥这是在作! 没办法,谁让他是皇帝呢,只能先给这只炸了毛的大猫顺顺毛,长公主道:“你是她主子,发现她有何不当之处,随意处罚就是了。怕什么她恃宠生事?” 皇帝微露冷笑,故意点头道:“好,你是说但凡她有行差踏错,都任我处置就好了?” 长公主果然跳了起来:“那自然不是,你何时容不下她了,便着人送她来我府上就是,她毕竟是我救来的,哪能任你打罚?”何才人的下场听听就瘆人,她也拿不准这位暴君二哥会不会真有个喜怒无常的时候。 “不就是放个宫女在你跟前么?”长公主拉了他的衣袖摇晃,半撒娇半恳求,“好二哥,我都快出阁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你就当为了我,留下她试一试,就试一试还不成么?将来你真看她不顺眼,或是她不能胜任,你随时都可将她贬到我那去,我绝无二话。” 说的这么可怜,像托孤似的,可皇帝还真就最吃这一套。往昔的公主出嫁后如何寂寞苦闷,他早有耳闻,祖制规矩他又不能更改,想着幼妹也即将去过那种日子,他就有点心软,不忍再给她多添烦恼。 转念想想,等她嫁了,再把那丫头送去十王府,琢锦总不至于还领着她回宫来找自己理论吧?真那样的话,连太上皇后都瞒不过去了,左右都得是她让步。 他缓下口气道:“这是你说的,等你出嫁后,我随时都可将她送还给你?” 婚期仅在四天之后,长公主生怕他仅留绮雯一半天,忙道:“就让她留一个月,到时若她有何行差踏错,你便将她送回给我。” 皇帝斜眼乜她:“一个月?” 长公主心下一怯:“二十天,不,二十五天如何?” 皇帝从自己衣袖上撸下她的手,断然道:“十天,给她,也是给你十天时间,这都是看你的面子,不少了。” 长公主看他不像能再通融,只得委委屈屈地点了头,又坚持强调:“要说好,须得她犯了错,你才能撵她走,可不带无缘无故或是故意找茬的。哦还有,这十天是从我出嫁那日开始算的,可不是今日。” 皇帝轻哂,抱起双臂:“我真好奇,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把你收罗得如此服服帖帖。” 长公主撇了小嘴满脸无奈,不敢直说:我哪里是为她?明明是为你啊! 第026章 以观后效 回去隆熙阁,皇帝冷着脸向王智交代:“去通知她明日过来上值,负责隆熙阁的御前茶水。” 王智眨眨眼,应道:“是,奴婢事前会将一切收拾妥当。” 茶水是近身服侍,仅次于司寝上夜。就算她真是潭王派来的细作,总也不可能胆敢下毒什么的,再说宫禁严明,□□根本弄不进门。只是龙书案上的东西不能让人随意看见,自是要小心收拾好才行。 “不必。”皇帝断然道,“无需收拾,也无需对她警告,一切放任自由。我就是要看看,她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原来是欲擒故纵,王智明白了。 想一想王智都替他觉得无趣,国家都已经到了危殆之秋,爷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自家兄弟却没来帮上一把,反而蠢蠢欲动地伺机拆台,当这皇位是什么好差事呢?又不是爷自己情愿求来的。爷是在担责任收拾烂摊子,根本不是享福好不好? 不过,各宫各院都没有刚来一个都人就立即上岗的道理,至少要由师父带着打几个月的下手,再去近身服侍主子。王智便提出:“只是如此仓促,怕会容易出纰漏。” 皇帝唇畔暗讽:“要的就是她出纰漏。” 王智一怔:“爷是想尽快打发她走?可这姑娘究竟是不是三王爷的人还不好说,若是弄错了,岂不可惜?” “有何可惜?”皇帝回眸一扫,神情语气都冷得怕人。 王智见他还生着气,就没好劝说,点头应了。转过脸就私下里告诫钱元禾:“这些天定要处处留心,帮那姑娘是要帮,但切记一丁点劝爷留下她的意思都不能露,尤其是,决不能显露咱们都知道爷看中她了!” 皇帝的性子没人比王智更熟悉,人是好人,心是好心,就是有时候难免执拗认死理,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说的大逆不道点,就是作!要是激得他铁了心要送人走,那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坤裕宫西梢间里,皇后坐在香妃榻边,眉间凝着一缕愁绪,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侍立一旁的宋嬷嬷忧虑满面,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脚步声传来,一名宫女挑帘而入,皇后应声站起,往外迎出几步急问:“如何了?” 宫女施礼道:“禀娘娘,长公主说,今上已被她说服,收下了那位岳姑娘做奉茶宫女,说是暂且留用,以观后效,请娘娘放心。” 皇后大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一松开,简直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宋嬷嬷摆手打发宫女出去,搀扶皇后坐回榻边,替她拿下一直紧抓在手里的茶盅,见到皇后手掌上赫然已被茶盅的底压出了一圈红印。 宋嬷嬷为她揉着手掌,叹息道:“您这又是何苦,左右不过一个野丫头罢了,寻常人家随意打杀发卖都是常事,何况在这宫里?” “毕竟是条人命。”皇后拖着颤音,一忍再忍,还是哭了出来,“嬷嬷,你平心而论,我是不是变坏了?早听说人进了宫就要变坏,我先前还不信,你看看,我如今竟也起了这害人之心。亏得琢锦劝住了皇上,若是让那姑娘因我这安排真步了何才人的后尘,我……我还有什么脸做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宋嬷嬷喟然无语,身为乳母,她对皇后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别说杀人,便是杀个雀儿虫儿她都会不忍下手。这回不过是一时心苦难耐,才即兴而发,动了个手腕,还只是先斩后奏将那姑娘送过去而已,又不是直接下手害她,结果皇后就辗转了一夜都没睡好觉,后悔的不行,一上午都提心吊胆,若非她劝阻着,早就冲去隆熙阁与皇上说开这事,亲口请罪并求情了。 宋嬷嬷体谅皇后,却并不理解,身为主母,听说小姑要给丈夫跟前送个女人,就使个手腕挑唆丈夫对那女人生厌,借刀杀人,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么?何必如此良心难安? 皇后抽噎渐止,呆呆道:“恐怕今日之事表面上揭过不计,还是难免引皇上对那姑娘心生误解,生了嫌隙,说到底都是我的过错。我该去向皇上说个清楚,皇上知道这些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也便不会迁怒那姑娘了。” 说着便要起身,出过何才人那档子事,宋嬷嬷早将皇上视作一个喜怒无常的怪人,哪会让她去触这个霉头,忙扶住她手臂阻拦道:“娘娘别忙,依奴婢愚见,此时怕是不宜再多生枝节,还是由着今上与那姑娘自行了结更好。反正今上没有降罪,他若对那姑娘真有情意,也不欠娘娘这一句话的事儿。娘娘若是有心补偿那姑娘,着人平素照拂着她些也便是了。” 皇后是个自己没主意、极易被说服的人,默了片刻,点头道:“正该如此。依琢锦所言,那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待过几日琢锦嫁了,岳淑蕙也离了宫,她一人在隆熙阁当差,确实需要人照应些才是。” 隆熙阁新安个宫女伺候茶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次日一早,隆熙阁的首个奉茶宫女正式上岗。 隆熙阁总管王智由徒弟钱元禾陪着,趁早朝圣驾不在的当口,向绮雯细细交代一应注意事项。工作并不繁重,不过是沏茶奉茶、燃香换烛之类的琐事,讲究的只是谨小慎微,不出差错。 王大总管端严肃穆,不苟言笑,像个公事公办的老师傅在带徒弟,绮雯一路都恭谨仔细地听着,不住低声称是。 待都说完了,王智又强调:“咱们爷不是那狠戾不容人的主子,你初来乍到,差事不熟,真有一星半点小纰漏也没什么。要紧的是别犯忌讳,爷经手的都是国家大事,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做下人最要时刻记住本分二字,除了自己那摊子事,其余连多想一丝都是过错。” 绮雯低头应是:“师父教诲,绮雯谨记。” 宫人总是师父带徒弟,她一来就蒙隆熙阁大总管收为高足,一样是个不小的体面。 王智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抓紧问吧。” “正是有话想多问问师父,师父可别嫌烦。”绮雯赧然一笑,眼睛弯的弧度既好看又讨喜,“不知皇上素日饮茶,是喜烫一点的,还是温凉一点的?屋内的熏香既是两个时辰一换,刚燃时与将熄时香气浓淡相差甚大,皇上可会嫌其太浓或是太淡?还有,天色是一点点黑的,掌灯是否也该循序的掌起更好?不然恐怕光亮晃眼,而且那么多通臂烛一气儿点起来,烟味儿恐怕也有点大……” 她居然拉拉杂杂地问了好几项下来,王智作为皇子大伴,在皇帝跟前服侍了近二十年,自认为早已做到了无微不至,听了她这一通问,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愣了一阵,目中闪出嘉许,转脸朝钱元禾训道:“听见了没,要不怎么说贴身照顾还是由姑娘家来的好呢?还不好生学着点?” 他对手下几个徒弟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嫌他们总不够心细,本还担忧这位赵大小姐会有些小姐脾气,做不好伺候人的差事,单只听了方才这一番话,他就放心了大半。 钱元禾昨天本还指望着自己能做绮雯师父,没想到却做了大师兄,正退而求其次想摆摆大师兄的架子呢,一听自然不服气,皱起眉头道:“咱们爷不是三王爷那种精贵人,不见得喜欢别人娇惯着。” 王智眼睛一瞪,拿拂尘手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还敢顶嘴!” 钱元禾缩了脖子,愁眉苦脸,更为在小师妹面前丢了脸而发窘。 绮雯忍住笑,低头道:“女人家见识短,眼光所及都是这些鸡毛蒜皮,怎及得上师父师兄帮扶皇上做大事的本事。我自会尽力办好差事,替师父师兄与皇上分忧。” 师徒俩都听得极受用,真难相信这是个侯府大小姐能说出的话。 王智道:“主子跟前的鸡毛蒜皮就是奴婢们的大事,你先去茶水房叫那儿的赵方领你认认东西。那些细处我也说不上来,你留意着主子的喜好,先自行摸索着也好。” 绮雯应了,自行离开。 王智师徒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都嘀咕着同一句话:多好一个人儿啊?即使真是奸细,也得让爷把她留下! 在赵方指点下泡好了头一壶茶,绮雯刚去到正殿里拾掇好了龙书案上的茶具,皇帝就散朝回来了,身后又跟着邱昱和粟仟英。 公事在前,这时候不兴什么仆婢跪拜和主人让起的虚礼,绮雯略微福了福,就垂眼退至一边,姿态一条水线般地从容利落,既优雅又低调,无懈可击。 连粟仟英都不免赞赏地瞭了她一眼,一边暗暗艳羡,一边琢磨着应照这位姑娘的样儿回去重新调.教自家书房那两名红袖添香的美婢。 邱昱则转开目光,心里继续默念:我不认识她…… 皇帝却没去看她,打了个眼色给钱元禾,钱元禾便不着痕迹地将绮雯带出穿堂,领去了后殿。 一般大户主家男人在前堂议事,身边搁不搁丫鬟侍奉的都有,从前的宫女更是不必避讳外臣,不过钱元禾以为:爷说了不必防备这姑娘什么,却在这时还要将她撵开,显见是因为心里有这姑娘,不愿她被外男看进眼里。 绮雯则只能不停心理建设:我要活命,我忍…… 第027章 润物无声 自从皇帝御极,搬进隆熙阁住,就几乎没有后宫女人踏进过他这块地盘,如今竟突然来了个宫女,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吸引了全后宫人的注意。 皇后厚道善性,却不是傻子,无论是对宁妃等人,还是对母后一边,都没提什么英雄救美和情意使然的事,只说是长公主想寻个体贴周到的人照顾二哥,自己才帮她作此安排。 一时之间,外人都拿不准绮雯是何来头,都开始了观望。有着何才人的前车之鉴,自然大多数人是坐等看热闹的。 全后宫的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在静静等看下文进展,可惜,好一阵子也没等来。 三天之后,长公主出嫁,十里红妆,半城喜庆。去年帝后大婚,在皇帝要求下一切从简,没有大办,但皇帝会委屈自己,却不会委屈幼妹,这场婚礼便比帝后大婚隆重了许多。 民间却有人议论说,这说不定就是大燕朝最后一场盛事了。 雨华斋内外忙碌了一整天,挚阳宫就重新归于平静。 又过了几天就是中秋节,应皇帝节俭内帑的要求,一切节庆简办,仅在慈清宫内为太上皇夫妇像模像样的热闹了一番,后.庭余处不过赏了些月饼小食了事。宁妃与两选侍所住的永和宫里免不了又怨声载道了一番。 在这期间隆熙阁都一直风平浪静,循规蹈矩,未再传出什么值得嚼上两句的八卦。等看热闹的无关人等未免有些失望。 最初那几天,皇帝还时时警醒留意着绮雯的动向,有心尽快捏个错处将她撵去十王府,却一直未能捏着。 是不是老三安插过来的奸细他还说不准,最担心的莫过于她戳在眼窝子里分他的神,带慢了他的进度。 想不到那丫头似乎一点也没有引他注意的意思,每回都是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干的一点不沾,不但再没像那天一样盯着他发呆,还连一刻都没多在他面前停留,倒像是生怕摊上勾引他的嫌疑似的。 时候一长,他绷着的那根弦儿渐渐松了,似是浑忘了跟前多了她这个人在。可要说真忘了,那显然不是。 每晚一接过茶盅来,发觉不是自己最习惯的那温度,立刻就会醒觉是她下值去了,跟前换了人。 正如钱元禾所说,他的确不是个娇生惯养的精贵人,寻常富户家的公子哥可能都还要讲究个什么茶配什么水,什么季节配什么色的杯子,他压根没心思计较这些。 身边都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照理说早都一切习惯了才对,也不怎么的,她一来,立刻就反衬出这些人的不周到来了。 但凡她一下值离开,檀香的味儿就开始刺鼻,蜡烛的黑烟就开始呛眼睛,茶杯放的位置也不对劲,反正哪哪都变得不对付。这些明明是他早就习惯的啊。 皇帝惊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被她给惯坏了。这小丫头果然有手段,难不成她是想用这种办法不显山不露水地笼络自己,好让自己离不开她?真是匪夷所思。 天气渐凉,曲指一算,距离琢锦出阁竟已过去了十四天,那十日之期早都过了,他都没有察觉。 这天看着绮雯下了值,皇帝向钱元禾问:“我让你们留意着她,这些天来可看出什么不妥的?” 钱元禾哈腰回禀:“绮雯姑娘伶俐仔细,事事妥帖,奴婢们实在没发现何处不妥。” 算上长公主出嫁前那几天,一晃绮雯已经来了近二十天,他们几个中官都对她印象极好。这姑娘随和知礼,有千金小姐的谈吐气宇,没千金小姐的矫情倨傲,与人说话总是笑意浅浅,令人如沐春风,偏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处处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任凭钱元禾与王智睁大了四只眼睛着意观察,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皇帝立起身来踱了几步,淡淡道:“没发现不妥,可以造点不妥出来。一个宫女的错处还不好寻?” 钱元禾迅速翻眼皮瞄了他一下:“爷,师父说,这些日子有了绮雯姑娘料理,隆熙阁里外明显比从前有人气儿了。” “那又如何?”皇帝没有动。 钱元禾说得愈发小心:“师父说,绮雯姑娘看来也不像是三王爷派来的。” “那又如何?”皇帝咬重了语气,朝他斜过眼来。 钱元禾缩了缩脖子:“师父说,即便真是三王爷派来的,爷这边儿用得上她,也大可拉拢过来,毕竟人是活的,人非草木,不能无情……”说到后来就不知所云了。 皇帝微微冷笑:“你还真是把师父奉若神明。全都扣到你师父头上了是吧?你自己就没长脑子?” 钱元禾很认真地说:“我觉得……师父说的对。” 见主子面色不善,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语气,更认真地说:“奴婢以为,师父说得有理。” 皇帝没话可跟他说了,目光闲落在黄梨木槅扇上裱糊的工笔兰草上,微眯起了双眼。 最初曾担心会为她分神,这阵子却因细处比从前妥帖顺心,他的精神头比原先更好,效率也较原来更高了。内阁那几个不老实的再在票拟上周旋糊弄,他更容易看明白并想出对策,论起来还算她有功呢。 转眼十天期限早过,琢锦想必认定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宫女,说不定还在嘲笑他口是心非,但这些他也不在乎。他还不至于为了置这点气而将她撵走。 至于奸细,他自己也没有最初那么认定她是奸细,王智说的其实有理,是奸细也不一定就不能留,关键还是看他想不想留。 论理说,他没什么必须要她走的理由,可是,他又想象不出留下她会如何。总觉得两情相悦、美满天伦什么的,似乎就不该是他的命运,他就该像个苦行僧一般,枯坐在龙书案后为国事熬尽心力,孤独此生。 什么爱他的女子,他多年以前就不指望能遇见了,已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去接受。 钱元禾鼓了鼓勇气,道:“依奴婢来看,绮雯姑娘是个好的。原以为一个千金小姐绝干不来这伺候人的差事,哪知道她却能任劳任怨,处处妥帖。您是没见着,她那细皮嫩肉的,最初几日提那开水壶总被烫着手,前几日终于手背起了大泡,怕叫您看见,便叫奴婢替了她一天……” 原来那天她没来,是因为这个。皇帝不自觉地转回身,隐隐觉得奇异,无论她过来是出于情意还是另有目的,难道不该想来引他注意、引他怜爱关怀的么?为何伤了手还要怕被他看见,要默不作声地让别人替她? 钱元禾看出点希望,接着道:“就是奴婢替她那天,她也不肯躲懒,愣是帮着在茶房忙活了一日,好像生怕落下一点不是。我与师父看在眼里都觉得,人一个大小姐甘心来吃这种苦,要说只是为了给三王爷当奸细,可真是让人没法信。这样勤勤恳恳谨小慎微,要再被主子撵走了,当真是冤死了。” 皇帝没再说话。钱元禾小心斟酌着措辞,唯恐讲情讲的太着痕迹,却不知,自己的话反而成了皇帝下定决心的最后动力。 罢了,还是及早送她走吧。再拖下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在绮雯看来,这十多天过得还算好。 刚一出了尚仪局她就被长公主分了个单间居住,一应洒扫都归粗使宫女负责,名义上是个从七品随侍,却享着各宫最体面宫人的待遇,已经足够引人侧目,更不必说,还一步登天去了御前。任谁看,都是明晃晃地借长公主的势去攀皇帝的高枝。 当时她还很郁闷,觉得这下想不被看做爬床的贱丫头也难了。 后来才发现,情况也没那么糟。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受了长公主嘱托,竟特意派了人对她明令照拂,宫女下处的邻居们偶尔出言泛酸,却没人真敢欺到她头上;隆熙阁的新同事们多是慎敏寡言,对她还算礼让客套;大师兄与师父更是对她关照有加,从不苛责。 至于皇帝,经过了头两天的别扭不适,看着皇帝没再流露出什么对她的排斥,也没搭理过她,她也就有点明白了,这是暂且留用,以观后效。说不得,只能不声不响地做好本职工作,先挨日子再说。 一天天循规蹈矩下来,她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不再像最初那么介意他的冷硬态度,甚至,还有点享受起这种风平浪静了。 系统告诉她,他对她的好感度还一直在缓慢地增长。可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么多天下来,她几乎都没与他的眼神对到过一处。 绮雯真有点怀疑是系统数据出错。不过,从系统汇报她的好感度上来看,倒像是准确的。 从前她就一直觉得,有事业心的男人有种独有的魅力。面前这男人心系天下,通常散朝回来,衣帽都忙不及换,就匆匆来到他的老位置上坐下忙碌。 桌上奏拟堆积如山,他时而长久阅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又豁然展颜,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三天两头地省去晚膳都不吃。 他那么忙,绮雯根本不忍打搅,更别说去刻意勾引了。本来窝着一口气,看他对自己冷淡若斯,也想冷着他来着,可惜天不遂人愿,眼里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心疼了他,好感度自然也就紧随其后,一直也没拉开距离。 绮雯也很无奈。不过,依照系统的意思,并不是她一头热啊,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了,这又是唱哪出呢? 今天初看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他还是照常那时候回来,照常回去那张大桌子后办公,绮雯也照常为他端去今日的第一盏清茶。 翼善冠的乌纱前屋将他的前额掩去大半,盖在他英气挺毅的眉棱上方,衬得他一张脸好似汉白玉雕琢。绮雯趁机停顿了一下动作,默然凝望了他片刻,却冷不防那浓黑低垂的眼睫一挑,深潭般的眸子竟朝她射来两束冷光。 这还是多日以来的头一遭,绮雯惊得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尽量自然地垂下眼睑,取过他饮罢的残茶放回手中的乌漆托盘,又换了一杯新的放回去。 往日里只需将茶盏放到固定位置,让他一伸手便拿得到就好,今天不知怎么的,他破了例伸手来接,接又不好好接,描金的珐琅茶盅连带杯托杯盖以及一杯热茶就那么在两人的手之间翻倒下来,直朝龙书案上层叠的奏拟和泥金笺上翻覆而去。 绮雯上值时间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避免出错,再怎么发花痴也没抛却职业道德,见状当即抄手一捞,动作既优雅又迅捷,杯子杯盖杯托一样不少地被捞在两臂之间,再移开一看,下面的票拟纸笺完好如初,茶水一滴没漏上去,全被她收进夹袄的窄琵琶袖里了。 默念了两句谢天谢地,她迅速将茶盏撂进托盘,正准备跪下请罪,膝盖都已曲下去了,却不料面前的皇帝霍然站起,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揭开了她的衣袖。 还好,给他端来手边的茶都是已能入口的温度,嫩白如玉的手臂上仅烫起了少许红印,不至于起泡破皮。 他三下两下替她把湿热的琵琶袖卷了,免得再糊在胳膊上加重烫伤,随后才猛地醒觉:我这是干什么呢? 他没好气地将她的手臂甩开,满心尽是怨责与不耐。一杯茶而已,怎就值得她那么奋不顾身,还拿袖子接茶水,怪有馊主意的,接住了还满脸的庆幸,就跟立了多大的功劳似的,至于的么! 他可是看准了下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来动手的。 回想着方才那一瞬手上的滑腻触感,他更是浑身别扭,因着本就性子孤僻又有些洁癖,他平素与他人的直接接触都少之又少,更别说已数不清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上回在潭王府抱了她,今天更是有了直接触碰,都是不由自主,就好像自己这身体都要违背意愿,上赶着去亲近她似的。我有没有那么如饥似渴啊…… 绮雯露着两只白里透红的半截胳膊,脸上隐然两圈红晕,愣愣地望了望他,心里又是窃喜又是抱怨:你既然这么心疼我,何必整这一出呢?当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啊?*也不带这么调的……那个,应该不是*吧。 “奴婢死罪。”她走过场地跪了下来,倒想看看他接下来意欲何为。 第028章 直刺人心 钱元禾与另一个小内侍在梢间里侍立,见里面出了岔子,那小内侍拿眼神请示他要不要进去,被钱元禾毫不犹豫地否决。 刚那情景他看得清楚,果然一切都没出师父所料,爷那关心则乱多明显啊?这当口怎容得下第三个人插言?他示意小内侍跟着他,动作轻小地退了退,几乎进入了隐形模式。 “钱元禾,去取烫伤膏子给她。”皇帝坐回雕龙太师椅,吩咐道。 正好一个回避的机会,钱元禾应了声是,麻利地捎带着那小内侍一道走了,也不管那小小的药膏瓶子是不是真用两个人抬。 皇帝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子,既露出这体恤的意思出来,显见就是不打算罚的了,绮雯也就不等他再多交代,谢了恩自行起身收拾了托盘就要退出去。却猛然听他冷冷道:“朕让你走了?” 她只好怯怯地回来,垂首候着。这还是她来做了他的宫女后,他们头一回直接对话。 皇帝冷眼睃着她,心气极不顺,却一时想不好如何开口。本打算借打翻个茶碗发作,顺势撵她走呢,谁知竟碰上她这么一招舍身相救,还引得他一不留神关心则乱,这还叫他怎么说? 倒是她率先打破了静寂,望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都是奴婢手笨,连主子的衣袖都弄污了,奴婢伺候您换了,拿去清洗吧。” 他这才发现,衣袖上的孔雀线苏绣祥云上染了一小滩茶渍。 这身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是他所有外衣中最贵重的一件。其余常服只在两肩与前后对称绣着蟠龙及十二章纹样,这身却是周身绣满金龙祥云,用料和做工都极为华贵。 这下正找到了新筏子,他唇畔勾起了冷笑:“洗什么洗?你当是你家的粗布衣服呢。没听过龙袍从不清洗的么?” 孔雀丝绣和金丝米珠之类的装饰根本不能沾水,绮雯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只是未想起来,当即凛然一惊:“那……这样便糟蹋了么?” 他脸上讥讽更甚:“你以为呢?你这一失手,可就葬送了两千多两银子。如今国库空虚,关中旱灾的赈灾款尚无着落,你可知这些银子可以救得多少百姓性命?” “怎会这样?”绮雯脱口而出,看着那只污损的衣袖,实打实地痛心疾首。 倒把皇帝给看呆了,她怎么好像一点没有被主人责罚的恐慌,反而满满都是为糟践了这么贵的好东西而心疼呢? 作为一个日常经手最大金额不过几千人民币的穷学生,得知自己毁了一件价值高昂的超级文物,绮雯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心疼,然后才在皇帝冷峻目光的逼视之下,后知后觉地再次跪下请罪:“奴婢有罪,甘领主子责罚。” 皇帝历来节俭,自然不至于只为一丁点茶渍就将这身衣服扔了,全都为了找她的茬罢了。这下如愿以偿,他悠然取过狼毫蘸着朱砂,淡漠道:“你不堪当此差事,即日卸了任,去十王府伴着长公主吧。” 料着她会再像上回一般哀声求肯,到时再冷起脸色叫她出去就是了,反正这会儿不必再顾念琢锦的面子,他觉得再没什么阻碍。 却想不到,这一回她只默了片刻,竟叩首道:“是奴婢让主子失望了,这便拜别主子。” 皇帝颇觉意外,朱笔刚在票拟上写了一撇就停滞下来。抬眼看她,低眉顺眼之间是凝着些哀怨,却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莫非倒是他自作多情了,其实人家也没那么留恋他?皇帝心里一瞬间莫名就有些不得劲。 “既要走了,奴婢心中有一事,想问明主子。”她立起身来,神情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看不出是何情绪,“不知上月抄没平远侯府的账目是否都理清了,负责此事的大人一共抄没了多少银两?” 她竟问起这个,皇帝满心意外,也不隐瞒,平淡答道:“满算下来,共纹银二十八万两。” 她似有讶色一闪,随即又似早已料到,轻轻点头道:“侯府的银钱,光是账上的现银,就有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多两,这只是总数的十之一二,大头都被爹爹存在德和钱庄,奴婢虽然不曾经手,却知之甚详。里面至少有四万两黄金,五十多万两现银,另有田庄铺面无数,折成银子,总数不下二百万两。” “二百万?”皇帝脱口反问,着实吃惊匪浅。管封府拿人的是邱昱,抄家算账就不是锦衣卫的事了。他也料到这种差事肯定会被经办官员刮一层油水,可绝没料到这刮下去的竟不是油水,而是十之八.九! 全国的一年税收不超过四百万两,抄没一个平远侯府就能出来一大半的数目,赵顺德可真能捞,而那些经手人的胃口也真够大,竟能将偌大一笔银两鲸吞下去。他也觉得那点银子不够数,但细问两遍,几个负责人众口一词,滴水不漏,他想计较也无从计较。 绮雯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那些大人们定是以为赵家的人都成了阶下囚,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的人就没一个知道底细,没人料得到有奴婢这个漏网之鱼竟到了御前,而且最清楚全家账目的人除了家父,就是奴婢了。那几位大人们一举吞了这许多银子,罪过不小,皇上若是一举也将他们落罪抄家,得来的银子别说赈灾和粮饷,怕是连明后年的花销也快够了。奴婢今日回去,便细细列明一份账目,不怕他们抵赖不认。” 平声静气地说完,她又朝他福了福:“奴婢无能,伺候不好主子,此举便算是对皇上相救之恩报答几分吧。主仆一场,缘尽于此,皇上保重,奴婢这便去了。”说着便要退出。 “等等。”皇帝不得不叫住她,他也起疑想多办几个贪官回收银子,无奈官官相护无从入手,等她这份账目列出来,牵牵绊绊地不知能收进多少银子回来,确实是给他解决了一个□□烦。承了她这么大的好处再赶她走,实在说不过去。 她应声站定在厅中,面上不露喜怒,也没有意外之色,明摆着一切了然于心。她怎就把他拿捏得那么准? 自见她被送来隆熙阁时便觉得是她在耍心机摆弄是非,今日新账旧账叠加一处,更让皇帝认定,自己是被她一直算计在股掌之间。 历来为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蒙蔽算计,况他也是自负精明的人,如何甘心受一个小女子如此耍弄? 哪怕她露出点得逞后的小窃喜呢,都没这么气人! 皇帝定定逼视着她,心中怒气渐渐集聚,森然道:“你好手段,连朕都能被你将上一军,怪不得能让琢锦那么竭力保你来御前。我这里怎就那么好,值得你如此煞费心力,赖着不走!” 这话戳穿了脸面,直刺人心。 绮雯呆了呆,好似挨了一闷棍,一时都回不过神。 话怎就一下子说得这么难听了呢?银子的事她是早就想去告诉他的,胆敢当着他的面使这么个小花招将他,还不是因为刚才见他关心则乱么?本以为让他无可奈何一下,就坡下驴就能过去了,哪想得到,他竟是真那么想赶她走的,玩笑似的花招竟被他视作了无耻手段。 心间一阵酸痛无声扩散,原来情况真真应了她那个最坏的猜测,在他眼里,她真就是个一心爬床的贱人罢了! 她抬眼直视着皇帝,简直不可置信。系统显示的好感度,方才那一刻的关心,难不成都是假的,都是她自作多情的? “原来,您是真有这么想要我走的?”她凄然苦笑,嗓音已有了几分沙哑。 皇帝见她变了脸色,眼圈泛红地朝他望过来,心头微微一颤,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过分了些,但既然已决定了要她走,又何须心软?索性将心一横,淡漠说道:“那自然是了,你到今日才明白么?” 绮雯闭了一下眼睛,熄灭了心里最后一星希望。 一时间好生后悔,真是不该来啊,兜了个圈子回到原点,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仅为了浑浑噩噩多了这不足一个月的活头,又何必还要多这一遭自取其辱呢? 她神态语气转瞬变了一个模样,冷笑了一声:“您说的没错,奴婢确是个死赖不走的下贱女子,我都认下便是,您还想我招认什么,不妨一气儿都说出来,我定会一一招认,绝无二话!” 皇帝听得一呆,这还是那个万般小心、柔顺寡言的她么?自己这一句话,怎至于惹得她竟像是万念俱灰,连命都豁出去不要了? 绮雯被恼怒、委屈、屈辱填满胸臆,再不想忍耐下去,反正是死路一条,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是被系统整死还是被他处死,又有多大区别?索性将话说个痛快,死也不至于死得那么窝囊! “皇上慧眼如炬,看来我这点微末伎俩都被您看透了。没错,我就是以对您钟情为由,鼓动长公主调来御前的;前阵子做小伏低,谨小慎微,一句话未对您说过,一个眼风没向您递过,都为的是麻痹您,等待您掉以轻心罢了,都不是什么恪守本分之举。” 她越说越是激愤,越说越是不留情面,柔嫩的脸上满是刺眼的冷讽,“我倒真想问问您是怎么想的,以您这九五之尊的身份,为了要走赶一个奴才,还来演戏,整什么打翻茶水的段子,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不觉得有*份么?” “你住口!”皇帝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即便是从前最受冷落的日子,也不曾有人当面对他如此顶撞,她怎敢如此! 她应声跪下,苦笑了一声:“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过是个奴才,还是个罪臣之女,合该世代为奴或是罚入教坊司的,连寻常的良籍宫女尚且不及,我还胆敢将您的军,敢要挟当今圣上?这话拿去说给别人听,有人会信么?” 皇帝目中寒芒闪烁,厉声大喝:“朕要你住口你听见没有!” 她没有住口,语调还更加昂然不逊:“家父触犯国法,我也早有洞察,那些银子本就是不义之财,既不是家父的,更不是我的,皇上抄没了去,合情合理又合法,难道我还会觉得您该为此对我心有负疚,优待补偿我的?我真能傻到以为这事就拿来要挟您的?我不过是……” 不过是看在他总为银子为难,想尽一份力,帮他分担一点,可事到如今,还何须向他解释以博同情? 她颤巍巍地咬了咬下唇,生生忍下话到嘴边的解释,“您想要我走,都不必亲自开口,只叫手下送我走便罢了,别说赶我走,便是要我的命,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许多心思?!咱们两个,到底是谁煞费心力,是谁多此一举!” 第029章 两厢歉仄 想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绮雯就跪在那儿等着。他手边两寸多远就是一个砚台,洮河石的,她收拾桌案时搬动过,沉得很,以他的力气抓起砸过来应该不难。 他是当街杀过人的,现在又被气急了,干得出这事。皇帝亲手砸死一个忤逆犯上的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儿呢?连上《内起居注》的资格都没有,这比传人赐庭杖容易多了。 皇帝据案而立,面色阴冷如冰,胸口重重起伏,放在案头的左手紧攥成拳,因愠怒而微微颤抖。他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她死这回事,甚至忘了去怨怪她的无礼,忘了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差。 心下愤懑难言,似有个声音想要破空而出—— 你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亏欠你的,根本没必要照顾你怎么想,没必要为了撵你走还去动心眼,你不过是个宫女,罪臣之女,轻如草芥,哪至于要我费这个心?可你怎就不来想想,我不正是因为不想将你看得那么轻贱,才替你着想,要送你出去么? 早在决定救你开始,我每一步都在为你打算,都是为你好,你怎就不明白!你看看你,为了留下还不惜耍尽花招来将我,被我戳破没退路了,就摆出这副要死要活的脸色与我怄气,怎就不明白,我明明是一片好心啊! 他也好想如她那般肆意发泄一通,将这些话冲口而出,可却做不到。有生以来都几乎没去对谁掏心掏肺过,早已惯了与所有人都划开界限,他根本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想好的话都窝在心里说不出,真窝囊死了,这会儿简直恨自己远胜过恨她,堵心堵得要命。 看着她绷着脸跪在那里,两腮咬得紧紧的,也不知是在忍着泪,还是忍着手臂上的疼,他一面生气,一面又隐然心疼,几乎有心将她拉起安慰,真不知如何处置她才好。 默然瞪了她半晌,只好道:“你先下去吧。” 这般草草了事,明摆着已经是他让步了,绮雯的火儿却还大着呢,瞄了他一眼道:“主子莫非还未想好是赏毒酒还是赏绫子?” “出去!”皇帝忍无可忍地怒喝出来。 她终于却行出去了,既没再给他撂脸色,也没显得伤心欲绝,走得从容优雅又不失礼数,真真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派。 皇帝看着票拟上朱笔写下的一撇,完全想不起之前自己是想写什么字来着,索性将笔掷到了一边。 “哒”地一声响,竹管狼毫坠落于地,滚出一个扇圆,不动了。 绮雯头脑昏昏沉沉的,出了御书房穿过明堂时,有意无意缓着脚步,心里隐隐盼着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唤人进来,下令给她个痛快。 只求不是杖毙,她听说过,那种死法不但难受,还要脱裤子,太过难看,死也死得憋屈。要真判了庭杖,她宁可自己一头撞死。 原来在穿越文里见过有些前辈比本土女还要谨守古代规制,规规矩矩地逢迎夫主讨生活。绮雯可从来没打算那么委屈自己。死都死过一回了,还要活那么憋屈,那还不如别活了呢! 她向来坚持与其憋憋屈屈地长命百岁,还不如维持真我的昙花一现。不但宁为玉碎,而且碎还要碎个痛快淋漓。 再说了,命运如是,不作就不会死,可如果不作也要死,那还不如痛快作一把呢!能把皇帝骂上一顿,这趟古代穿越也算没白来。 皇帝又如何?不说本就淡薄的等级观念,系统给她的任务就是获取这人的真爱,她更加坚定了要与他平等相待。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步出明堂正门,迎面见到钱元禾手拿青花瓷药瓶等在外头,满面忧虑关切地迎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绮雯依稀听见“皇上也是好心”之类,也没太听进去,只是挺感激他这份善意。毕竟还不是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一心爬床的贱人。 迷迷瞪瞪地回了他一句什么,好像还是笑着回的,然后就转身走去。 好心?她冷笑,好心又有什么用,赶她走就等于是判她的死刑,是不是好心又如何? 不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绮雯本性还算理智,不是个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迈出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时就有点回过味来了——如果他想送我走是出于好心,那……我一开始又是为什么才生气的啊? 御书房里,皇帝呆愣愣地坐在椅上,目光旁落。 朱砂溅洒在金砖上,就像落了几滴血迹,妖冶而肃杀。 钱元禾与那名小内侍回归原处,探头探脑地不敢吱声。 “她方才说什么?”皇帝问。她出门后与钱元禾说过话,他依稀听见了声音。 钱元禾陪着百倍的小心回禀:“回爷的话,绮雯姑娘说,等主子赐死了她,就托奴婢将她下处的碎银子拿来,孝敬师父喝酒。” 皇帝猛地一把将桌上的奏拟纸笺都撸去了地上,哗啦啦地洒了一片。 两个内侍都吓了一跳,钱元禾先摆手让那小内侍出去,自己过来一边收拾一边劝道:“爷息怒,您这会儿在气头上,有什么事先别急着定,免得有何失手,将来不好补救。” 皇帝心口堵得难受,又没法直说,他根本没起降罪她的心思,他从没把自己摆的那么高,所惩治的人都是大奸大恶,从没有因为一点忤逆不敬而降罪过谁,他真正气的都是她的不理解,不领情! 她怎就气性那么大,不就是听他说了一句难听话吗?那还不是因为她耍心眼算计他在先?虽说……她是好心,是帮了他的忙,可是,他也不是坏心啊!她何至于就要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来? 就好像要她出去便是要她死似的。 钱元禾将拾起的奏章叠好一摞放回桌案边,觑着他的神色道:“爷您想,今日这事也有好处,至少能看出绮雯姑娘不是三王爷派来的细作了。” 皇帝有些回不过神:“你说什么?” 钱元禾道:“您想啊,一个细作,怎有胆量豁出性命顶撞您呢?” 仿若一道亮光闪过,皇帝猛然意识到,虽然之前自以为已经不再计较她是不是细作这回事,其实心底还是不自觉地保留着这个芥蒂。若非有这个猜忌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自己也不会这么执着想要撇开她,不会下意识地去拿恶意揣测她,不会一觉察到她耍小聪明,就那么气愤难捱。 是啊,一个细作,能有胆量如此对他么?既然不是细作…… 如果她不是奸细,是真的因为钟情于他,才情愿留下做个宫女,根本不知道关源瑢什么事,见到他的冷漠抵触,自然只会以为自己被他轻视,规规矩矩伺候了他这么多天,就是抱着一线希望能被他容许留下。对他说起银子的事,也是为帮他的忙罢了。 人家也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孩,是有自尊有脾性的人,却被他当面斥作“赖着不走”,可不就是直戳心窝的打击?他还要怪人家反应过度么? 皇帝低头扶额,无声喟叹。 如此说来,还是自己错了,那又该如何呢?难道,是该将她叫回来,解释个清楚?甚至……向她说几句好话,赔个礼? 想到刚才绮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就不免心虚,这要是主动服软,再被她多刺儿上几句,他这九五之尊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他不想把他们视作主仆,可他们确实还是主仆,规矩太乱套了,好像也不对劲。 罢了,先等她消消气再说吧。 事情怎就闹到这个地步呢?皇帝越想越憋屈,原本自己是好心来着,现在却闹到要考虑去向她赔礼的境地,真就像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注定这辈子要还似的…… 绮雯驻足于垂花门外,一样是头脑降下了温度。默念了一句:系统,查询男主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因觉得随时随地都听见系统提示太分神,她就选择了平时自行查询好感度的模式,只有出现危机的时刻才让系统主动提示。 系统:叮!男主因新奇、感动、内疚等多种情绪而对你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8。 顿时怒气和委屈飞走了一大半。 回想刚才那一瞬,心里满满想的都是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要被送出宫去,明明就是默认,真要惹得他亲手杀了自己,定会惹他后悔怜惜,对他也是种报复——换而言之,自己明明还在确信他是爱着她的啊! 刚才气急时都已不信了系统数据,可眼看着他以皇帝之尊挨了她一通骂都没降罪,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想要她走,看来真是为她好的,那一句话都是不忿于她的花招,气急而发,倒是她想多了。 这一想明白,爱意立时全面反扑,把怒气赶得影儿都不见了。绮雯抱了头,羞愧内疚得无地自容。天啊,我怎就那么二,那么容易想左了,那么轻易就对着他不留情面地发泄啊! 人家可是皇上,甭管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吧,终归是在好心替我打算啊,我不领情不感激也就罢了,怎还把人家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啊! 应该马上去找他赔礼道歉! 系统:叮叮!系统建议玩家慎重选择,忍耐一时,给男主一个情绪缓冲期,可能也不错哦! 系统还很少这么具体地给出建议。 绮雯冷静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不管好意歹意,皇帝想要送她走是真的,可见他根本没准备好正视对她的感情,还有心故意逃避,说白了,不是她在作,而是皇帝在作。 没错,就是他在作! 情绪就此调整完毕。绮雯转回头望向正殿,切齿腹诽:你个傲娇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别扭受!说点真话你会死啊! 既然是他在作,趁这机会抻抻他,或许也好。现在去赔礼,即便他不怪罪,又能说什么?难道还继续要送她走么?那样她可就没话可推辞了。 绮雯扭头走了,一路默默做着自我批评:赵绮雯,好好收一收你这臭脾气吧,现在哪是与他任性吵架的时候,这里哪是能使性子的地点,为争一口闲气把命丢了,可就冤死了。 唉,不管怎样,一场架吵出这么多好感度,也值了。至少能证明,他真是挺爱我的啊。 系统:叮!玩家因歉疚、窃喜、思春等复杂情绪而对男主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6,与男主好感度仅相差2点,请留意。 ……*! 掌灯时分已过了,司礼监值房明间里烛光摇曳,王智刚吃了饭,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根牙签剔牙,左手里咯朗朗地盘着一对核桃。 钱元禾打发走了收拾碗盘的小中官,看准了里外都没闲人,掩上门,回来王智旁边问:“刚没来得及问,依师父您看,这事儿咱们能怎么处置?” 王智吐掉剔下的渣滓,唇角撇出一丝笑:“你都说了,事后那两人就没事了,那就是真没事,咱们还管处置什么?” 当时王智不当值,那两人吵了些什么钱元禾在外面也没听清,他很纳闷,本来爷差他去拿膏子那会儿看着还挺好的,他还想着说不定这绮雯姑娘就快进位份成主子了呢,哪知道没一刻钟过去,人就叫爷给吼出来了,还要死要活的。 最奇怪的是,事过之后,皇帝再没发什么脾气,也没对此事吩咐什么,就像揭过不计了。而两个多时辰之后,绮雯趁着钱元禾下值的时候摸回来,红着脸向他打听,主子气消的怎么样了,适不适宜她去赔罪,钱元禾因拿不准,还是劝她回去了,也没有向皇帝提。 钱元禾百思不得其解,事儿闹得响动那么大,怎地过后两人又这么快就消停了呢? “你办得挺好,就是不该让绮雯姑娘那么快去赔罪,咱们爷这就是作,抻抻他才好。”王智转着眼珠留意了下门口窗口,小声说道,“哼,能抻到他去找人家赔罪,才是最好呢。” 第030章 以退为进 “可是爷动了那么大的气,前所未见的。”钱元禾依旧发愁。爷脾气不算好,却极少对下人发火,今天那嗓门都赶上炸雷了,还能没事? 王智似笑非笑道:“是啊,动了那么大的气,事后都能装没事人,只字不提如何发落,这里头是什么意思还不懂?还觉得用得着你淡操心?不然你觉得这会儿咱们能干什么?显见儿是绮雯姑娘给爷来了个下不来台,咱要过去讲情,让爷这面子上怎么下的来?要不讲情,难道该去问爷:您怎还不处置绮雯姑娘啊?快点赐个庭杖吧……” 钱元禾这下全明白了,点头不迭:“还是师父看事儿准,我就装什么都没听见,等爷气儿消了,咱们再寻机替绮雯姑娘说说好话。” 王智扔下牙签,在他太阳穴上戳了一指头:“瞧你小子这么不开窍,我如何能放心让你接这隆熙阁总管的班?” 钱元禾嬉皮笑脸地蹲下为师父捶腿:“师父正当壮年,我再跟您学上几十年正好。反正东厂有方师傅管着,徒弟急什么接班的?” 王智心下一动,扭头朝里间看过去。 离他们几步之遥的次间里,方奎正伏案誊写着圣旨。按理说他们三个宦官一同追随皇帝多年,都是不分彼此,但这方奎平素太过沉默寡言,未免让人觉得疏离隔膜。 从前一块在关中苦中作乐还没什么,如今同在皇城里任职,涉及了利益分配、职权高低,王智时不时便会有些疑心,这个沉默的方师傅会不会对什么不满,有什么特别的想头。 徒弟所谓的“正当壮年”都是虚的,宦官大多不长寿,王智清楚像自己这五十多的年纪,说不定入冬染上一场风寒就完了。而今尚没一个既有能力又确定忠心的宦官顶上来,可容不得这仅有的三位心腹宦臣再有个离心的了。 钱元禾没心没肺地凑过去,见方奎一手馆阁体方正刚健,好似刻印,当即啧啧赞叹:“方师傅的字比那些阁老们都强,您卸了这秉笔的差事实在可惜,咱们这儿可再没谁写得出这笔好字了。” 乔安国自请卸任东厂提督一职去贴身侍奉太上皇,方奎卸任司礼监秉笔去接任东厂提督,这事已经定了,上任只在这几天。 方奎也不多言,只唇角略略一勾,起身收拾起桌上笔砚,走到他身边道:“今日这事别捂着,让小黄门们可劲到外头嚷嚷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智师徒愣了一下才双双恍然过来,王智一拍大腿,指着他笑道:“还是你小子心更细,元和,好好跟人家学着点!” …… 宫里的消息向来都以飞毛腿导弹的速度传播,隆熙阁是众人关注焦点,再有宦官奉了大总管之命刻意宣扬,没出一天,全后宫都知道那个新来的宫女惹得龙颜大怒,被骂出门去了。 除了西边的御苑之外,挚阳宫中后部还有座小御花园,贴着东南角上是一排假山,假山外就是连接东一长街的甬道。这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宁妃并两名选侍各自带着贴身宫女,聚在假山凉亭上打着双陆兼吃茶闲聊,话题中心自然就是那个“可怜”的宫女。 “该!”翠翘仗着自己是宁妃跟前最受宠信的宫人,一向以半个主子自居,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主子们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探她口风,就那副鼻孔朝天的轻狂样儿啊,真打量自己去了御前,麻雀变凤凰了呢。” 她们自然都对绮雯好奇满满。早在绮雯头天上岗时,翠翘就奉宁妃之命去探她的虚实,其实就是想给绮雯个下马威,告诫她:我们娘娘身居妃位,也是这后宫里的一座山头,你别以为一步去了御前就可以目中无人。 当时绮雯根本没回她几个字,只是很客气地说了些“嗯,是啊,您说得对”之类,结果翠翘还未说尽兴,就被皇后娘娘派来的一位姑姑呵斥走了。 尽管并没得绮雯半分恶待,可小人物的自卑心态作祟,看着绮雯容貌气度都远高过自己,翠翘难免自惭形秽,就觉得自己受了她的蔑视,有责任将她的所有反应都判定为轻狂,再夸张上几倍,昭告天下。 宁妃手里轻摇着绡纱团扇,脸上温婉笑着,语气却是自伤自怜:“人家没进宫就攀上了长公主,这么快又攀上皇上,连皇后娘娘和太上皇后都着人捧着护着,能不轻狂吗?换我,我也轻狂。可惜,咱们哪有那个命?” 王选侍接过自己宫女剥好的核桃来吃着,轻撇嘴角:“姐姐何必涨她的志气?一个奴才罢了,如今又惹皇上生了厌,还有什么可狂?” 惹皇上动了怒都没受责罚,那又说明什么?宁妃心里鄙夷着王选侍的目光短浅,嘴上却含笑附和:“妹妹说的也是。不过毕竟还是御前的人,还是值得咱们高看一眼。” 王选侍听了愈发不服,当即慷慨激昂地做了一番临战宣言:“……逮到机会一定要给那小蹄子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厉害!” 宁妃频频笑着添柴,一旁的封选侍则面露忧色,只拙嘴笨腮地劝说几句。 “她来了。”翠翘忽朝假山外的甬道上一指,“那就是她,瞧那副浪样儿。” 王选侍呼地站起,扶了扶头上的累丝凤钗,就要杀将下去。封选侍忙拉了她衣袖劝道:“姐姐何必生事?她是好是歹,终归不关咱们的事。如今苏姑姑帮皇后管宫,正是严肃宫规的当口,还是万事小心些好。” 王选侍挣开她的手道:“我就不信,发落一个从七品的小小宫女,还能触犯什么宫规。” 她们被选进宫时就做着一步登天的梦,没想到却受了一年多皇上的冷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宫女跑去了御前,早恨得牙痒痒了,好容易拿到个机会踩她两脚,又如何能肯放过? 王选侍说完就出了凉亭,由小宫女陪着,顺旁边的山石小道快步下去了。封选侍看得叹气,宁妃则笑而不语,挑唆旁人替她出头试水,这一招她早已驾轻就熟。 早在家里做闺女那会儿,她便常挑唆妹妹们去缠着母亲哭喊要这要那,惹得母亲天天哀叹家里仅有她这一个大女儿懂事,最后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的。进了宫来她又成功挑唆了何才人去亲近皇上…… 她本还觉得何馨儿不像那么缺心眼,不那么好挑唆呢,没想到她还真去了,就落了那么个下场。宁妃更是觉得自己这挑唆绝技算得上炉火存青了,没准得了机会,以后连皇上也挑唆的动,到时才叫富贵无边呢。 甬道上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着路,王选侍带着随身宫女过来大刀金马地拦到她面前。宫女望她一眼,目中有意外之色一闪,深深福了下来:“贵人万福。” 王选侍是头一回见她,她既无脂粉又无钗环,神情也是规规矩矩,翠翘说她浪,这么看是一丁点浪劲儿也寻不着。但女人想看女人不顺眼,有的是理由,比我漂亮就是跟我过不去! 上上下下打量着想挑出点错处,又挑不出,最后只好高高端着声调道:“日头这么大,你去永和宫东配殿,给我取两把宫纱扇子来。” 鲁提辖去找镇关西的茬儿还需谎称官人要买臊子,王选侍就等着她顶嘴推辞,好借题发作,至少也要手下宫女扇她几个耳光才算,不料对方听完,便恭谨施礼道:“谨遵贵人吩咐。”然后就却行要走了。 “你……等等。”王选侍愕然叫道。 宫女依言回转,细声细气地问道:“贵人还有什么吩咐?” 王选侍胸脯起伏,睁大一双漂亮的杏眼,不知从何说起。不是说这宫女张狂的很么?她是御前挂的差,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拒绝替她一个小选侍跑腿,为何要来如此恭顺? 王选侍一拳打在棉花上,攒了满身力气使不出来,甭提多难受了。 那边凉亭里的人们遥遥看着这边,话是听不见,只看见王选侍颐指气使,那小宫女只管低头听着,几句话之间便朝王选侍福了几次礼,恭敬得没挑,最后王选侍似是技穷了,终于没能再做什么,放了那小宫女离去。 宁妃轻握宫扇,优哉地看着,心下暗叹:可见是个厉害的,懂得审时度势,不吃眼前亏。 忽见到距离王选侍不远处有两个小黄门驻足,宁妃不禁一怔。这里人来人往,有宦官路过毫不稀奇,可这两人却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不动,倒像是有意看热闹,等那宫女走了,王选侍朝这边折回,那两个黄门也继续走路。 宁妃面色一僵,难不成,这竟是有人做的局,王妹妹怕是要遭殃了啊…… “嗑啷”一声轻响,琥珀琉璃茶盅翻倒在龙书案上,转了半个圈,茶水在明黄的桌帷和几张纸笺上染了一个褐黄色的月牙。小内侍大惊失色地跪倒请罪,钱元禾一边数落一边过来拾掇。 皇帝简直都要没脾气了,他是习惯了头也不抬,信手一摸便能将茶盅取到手里,饮上一口再放回去,自打那丫头没来上值,他也不止一次向余人强调茶盅该放的位置,这么简单一点事,别人怎就做不好呢? 短短三天过去,他也不知是第五回还是第六回探手过去便将茶盅碰翻,本也想告诫自己改了这个习惯,多抬一下眼皮不就成了么?才刚养成半个多月的习惯而已,怎就那么顽固,三天过去仍无起色,这又将茶水碰翻一桌,再这样下去,连桌帷都快不够换了。 难道因为他曾拿打翻了茶来给她下绊子,就遭了这样的天谴? 看着钱元禾闷头收拾残局,皇帝猛地斥道:“你们都是故意的,别打量我看不出来!” 钱元禾惊然抬头:“爷说什么?” 皇帝坐得肩酸腰痛,索性站起转出桌案踱了几步,道:“你们都想让我觉得离不开她,想让我留下她,心里那点子小算盘打得倒响。” 钱元禾满面委屈:“爷说的哪里话?奴婢几个都服侍爷有年头了,从前怎么着,如今还是怎么着,从没变过,绮雯姑娘才来了半月不到,爷就使唤惯了她,嫌我们几个不周到了,我们这儿还抱委屈呢,哪会耍那副心眼子?” 道理还怪会讲的,不过也不全是歪理。确实是从前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他还真是被她给惯出毛病了,这小丫头倒真有本事!皇帝背着手面朝槛窗,闷声不语。 这三天来怒气早就尽消了,从前是满心提防着她来谄媚邀宠,如今……却像是盼着她来服软讨好似的。 那丫头怎没过来请罪呢?难不成还觉得错的是他,等着他先服软? 是他先生事要赶她走,确实是错在他的……这么一想可真沮丧。难道还真要他去向个宫女赔礼不成?她就不能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让”着他点? 钱元禾将茶具和打湿的纸笺收拾进乌漆托盘,交给小内侍打发出去,看准跟前没别人了,才斟酌着语气道:“前儿个绮雯姑娘还曾来找奴婢探问,想知道主子的气消了没,她若是过来请罪,适不适宜。” 皇帝一怔:“她来过了?” “正是。当天下午便来过了,”钱元禾规规矩矩道,“是奴婢自作主张,叫她再等两天。昨儿个她又来问了一遍,奴婢又打发她回去等着。” “你为何要这么说?”皇帝皱起眉,现在才知,敢情自己是被他给坑了。 钱元禾似是一惊:“爷的意思,是奴婢说错了?奴婢本以为爷那天动了那么大的气,没下令赏绫子就是开恩,怎还会想见她,巴不得撵她走了才好呢。” 这话里的刻意痕迹有些明显,不过皇帝没有开言计较。他又能怎么说呢?难道直说:你个狗奴才我根本没生她的气其实早盼着她来找我赔罪了你怎敢从中作梗! 他只能生着闷气不出声。好嘛,自己身为皇帝挨了她一通骂,反而事后还成了众矢之的了,连奴才们都觉得是他缺理。 钱元禾接着说:“师父说,虽说绮雯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三王爷派来的人,不过,这种火爆性子留在御前当差怕是也不大合适,爷是九五之尊,想要她的命她也该伸脖子等着,哪儿能刚受一点委屈,就这么顶嘴惹爷生气的呢?这样儿的人不留就不留了,爷心慈手软不想要她命,就干脆送走得了。”——师父说了,有时候应该以退为进。 皇帝仍然没有开口。是该至少送她走的,那天他们两个的嗓门之大,怕是全隆熙阁的人都多少听见了,这要是还好好留着她,一点也不处罚,叫外人怎么看呢?说不定连她自己以后也要恃宠而骄,更加无法无天。 可是……唉,人性真是贱啊,挨了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却没厌弃她,反倒没从前那么想送她走了。 他清楚想象得出,送去琢锦那里还好,要是真将她配给个锦衣卫的小百户做媳妇……哪个锦衣卫小百户配得上她! 他一点也不想她嫁给什么锦衣卫小百户! 难道,真的只能认栽,好好留她下来,甚至,还招她过来向她赔礼? 钱元禾可真多事!就让她过来赔罪多好?他还真好奇想看看,那个倔丫头低头赔罪是个什么样。 钱元禾牢记着师父交代的步骤,掂量着火候小心道:“算起来绮雯姑娘都三天没来上值了。昨儿个奴婢下值时,正见着她在御花园外头被王主子拦住刁难,受了好一通委屈。王主子那叫一个威风八面,绮雯姑娘唯唯诺诺地赔小心,还是挨了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可怜见儿的,那也是侯爷家的大小姐,出身比王主子不知高了多少倍,如今却要受这种窝囊气,真是连奴婢都看得不忍心。” 他一边说一边盘算,主子一定会赌气说“那也是她自找的”,他就接上说“可也得看看人家是图的什么不是?”没想到主子却没再赌什么气—— “谁是王主子?”皇帝回身问,他脑子里就没这个称谓。 居然跳过了一步,钱元禾心里意外,手里理着桌帷,尽可能说得像是闲聊:“就是永和宫东配殿住的王选侍。” 皇帝目中闪出一抹厉色,冷讽道:“一个选侍,也称起主子来了,连御前的人都敢代为管教。你既看见了,就没说句话?”后宫争斗不新鲜,但他还真想不到就那几个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女人,也会有底气兴风作浪。 钱元禾和王智、方奎三人一样看不上那几个小嫔妃,宁妃是典型的不上台面外加心术不正,王选侍一样不上台面还飞扬跋扈,就封选侍还算本分,虽说见了人话都不敢说显得有点小家子气,至少不会上赶着给人添腻。 本来当初看何才人还是个品貌都过得去的,哪想到还是个奸细……这回王选侍的反应一点都没出他们所料,简直就像按他们写好的戏文来演得一样。 听了皇帝这话钱元禾大感有门儿,他心里乐呵,面上无奈道:“绮雯姑娘没在任上,王主子差遣一个闲着的宫女就也不算有错儿,再说王主子位份再低也是主子,没有吾等奴婢出言训教的道理。爷您知道,后宫本就是捧红踩低的地界,绮雯姑娘一上来就到了御前,体面荣光非他人可比,自是招人艳羡,这回再叫人听说她受了您斥责,差事就快丢了,那些人还不趁机踩两脚么?” 差事就快丢了?这导引话茬的功夫何其拙劣。皇帝故意没接茬,坐回椅上,接过钱元禾重新递来的茶饮了一口,淡然问道:“太上皇后派了人在皇后那里帮忙?” 钱元禾道:“是,太上皇后派的是苏卿苏姑姑。” “差人去传个话,罚王选侍禁足一个月,各样份例削减一半。”皇帝垂着眼轻描淡写地说完,重又翻看起票拟。 禁足还不算什么,这些日子宫廷用度已经缩减到极限,一个选侍的份例本就不高,再削减一半,不夸张的说,王选侍就得挨饿,挨一个月的饿。更不必说,这一下还要变成捧红踩黑的被踩对象,说不定下人都会给她脸色看。这个判罚也算够重了。 钱元禾试探着问:“那罪名是……” 皇帝眼皮都未抬:“还要什么罪名?” 王选侍找一个宫女的茬儿本来不算触犯宫规,顶多论个喧哗失礼的小罪过,可皇帝想收拾她了,还用找什么名目? 宫里不是消息传得快么?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宫女是朕罩着的,要收拾也只有朕能亲自动手,谁敢越俎代庖,朕就收拾谁。 在后宫这块地界,是朕说了算,触了朕的霉头,朕无需与你们讲理! 第031章 横插一笔 “得嘞,奴婢这就差人将话儿递过去。”这种狐假虎威的差事是钱元禾最乐于干的,他顿时展开一脸笑容,好似开了朵喇叭花。 皇帝扫了一眼他这笑脸,微露出冷笑:“还敢说你们没有串通一气来捧她?她一个宫女子怎会撞上王选侍的?她得了闲还会在宫里闲逛?” 钱元禾一脸的坦然无辜:“绮雯姑娘自觉回去思过,等着主子判罚,自然不能随意闲逛。可她不上值,饭还得过来隆熙阁外院值房里吃。宫人吃饭比主子晚一步,昨日都到了奴婢下值的时候,才正遇上她过来吃饭,半路还被王主子打发去永和宫拿东西,也不知饭还有没有的吃。” 宫女没有假日可言,绮雯不上值,也不可能有人给她往下处送饭,她的份例还在隆熙阁,就只能到点再过来吃。那两回来询问是否适合进去请罪也是趁来吃饭时说的。 皇帝却眼里不揉沙子:“哦,正好被你撞见,可真是巧呢。” 钱元禾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低头咕哝:“奴婢确实不是亲眼所见,是听吴丰他们回报的。您……还真要计较那么清楚么?” 皇帝没再多说什么,但也没继续阅看奏拟,手里把玩着杯盖静静闲坐。 钱元禾壮着胆子继续添柴:“容奴婢多一句嘴,爷要是真那么不情愿再用绮雯姑娘,趁早放出去也好。不过师父说,咱隆熙阁内外怕是耳报神也不少,万一被前日那几位大人知道那篇账目的事,绮雯姑娘出去之后可就生死难料了。到时再不是挨几句排揎那么轻的。” 皇帝目光旁落,层叠的奏拟下面露出雪白的一角,他缓缓伸手过去,捏着抽了出来。 那张平远侯府的财产账目,她一回去就写好了,托小内侍呈给他。他也在次日早朝便有了动作。 他手头能使的人手还不够,暂时不能把那伙人斩尽杀绝,只拿着这账目中的几项在朝堂上旁敲侧击了几句,就把那几个领头经办的官员吓得面如土色,转过天就上表请罪,说是一时疏忽清算出错,竟一举吐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出来,大大缓解了他的危机。 这些都是她的功劳,虽说钱不能算是抢了她的,但她大可不必来多这个嘴,她不说,也没罪过,说了,反而还要冒风险。真放她出去,再被人知道就是这么个小孤女坏了那几位大人的财路,她焉有命在。 脱了他的亲手庇护,即使栖身十王府,也算不得周全,买通个下人下包毒.药就把她结果了。所以说,真该及早将那些无法无天的禄蠹铲除掉。 ……不对不对,偏题了。 那几个朝臣与源瑢多有暗中勾结,这回贪没银两的事很可能也有源瑢暗中指使,她这一举就是坏了源瑢的事,还是件不小的事,从前还担心她是源瑢派来的,倒显得荒诞可笑了。 手里摩挲着那张素笺,一张粗糙的素白宣纸,比他案上那些随手就扔的白玉纸笺质地差远了,她手边只有这样的纸,应该还是挺不容易挑出的一张齐整的,上面的簪花小楷清挺娟秀,正如她的人一样。边角几点皱褶,也不知是不是泪痕…… 琢锦嫁了,这宫里还有谁会给她撑腰?连个不入流的小选侍都敢欺负她。既然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可别扭下去的? 主动招她回来,顶多就是在奴才们面前丢点面子,那又算个什么呢? “明日叫她过来上值。”皇帝静默良久后忽然说道。 “爷您说什么?”拾掇完桌帷的钱元禾伸脖子问道,见他冷冷扫过来一眼,又赶忙做恍然大悟状,“哦,奴婢没回过神,您的意思奴婢明白了,这便差人安排。” 这怎么说也算爷让步了,至于到时候是谁对谁赔礼,那就不管了。 提起太上皇后,忽想起有些天没去探望父母了,皇帝取过毛笔的动作顿了顿,吩咐道:“准备一下,晚些时候朕要过去慈清宫。” …… 住单间的好处是没有室友,坏处也一样是没有室友。黄昏时分,王选侍在永和宫东配殿大哭大闹的情景几乎传遍后宫,独居下房的绮雯却还丝毫不知。 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她又穿戴收拾好,出门准备去隆熙阁领盒饭。这三天来她一直惦记着去赔罪,但看师父和大师兄的意思,是想让她抻一抻,想来不至于害她,她也就应了,每天定点过去吃饭,着意避着不叫皇帝看见,踏实等消息。 刚跨出门槛,迎面过来的一个影子,把她吓了一跳。宫女们除了病假外都没有像她这样闲在屋里的,这会儿下房内外都没别人,这突然来了个人,还不是宫女,而是个个头高大的老太监,可不得把她吓一跳。 她这些日子已经学会辨认宦官的服色品级,面前这花白头发的老宦官一身绛红色的贡缎团花质孙,团花里盘着金线蟒纹,绮雯一见就吃了一惊——竟是穿红内侍! 这种品级的宦官她之前只见过王智一个,连方奎都还达不到。论起来全宫也没几个,联系他的年纪,绮雯立刻就想到了眼下最出名的那一位,心就是跟着一沉。 刚被撸了官的九千岁来找我干嘛? 老太监年逾花甲,五官端方,面容和善,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操着宦官中多见的北直隶肃宁口音,温和问道:“是赵小姐?” 绮雯更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赔笑道:“公公认错人了吧,我不姓赵,姓岳。再说我哪儿称得上小姐呢?”对方既然将话说出来,就是知道底细,这辩解已是多此一举,但不论对方知道多少,她都决不能应声承认。 老太监露出一脸慈和亲切的笑:“那看来是咱家认错了,咱家是奉了太上皇后之命过来请岳小姐过去,岳小姐这便请吧。” 绮雯早就想得到皇帝他妈会对自己感兴趣,可问题是,太上皇后差他来叫人,还连对方姓什么都能弄错?而且只是唤人问话这点小事,还用劳动红衣内侍跑腿?这事蹊跷到家了。 “娘娘正等着呢,请小姐尽快动身吧。”老太监继续催请。 绮雯一个从七品的小宫女完全没有推辞的余地,只好应道:“好,劳烦公公引路。” 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吧…… 依着她从前的了解,太上皇虽然荒疏朝政,但没有荒疏到天启那个程度,所以这位权宦也没被豢养到魏忠贤那么熏天的权势。 但这位乔公公的劣迹也是享誉盛名,家里财富是不少的,身边党羽也是不少的,手上人命也是很有着一些的。如今卸了司礼监和东厂的差事,权势是不比当年,暗底下的党羽勾连一定还少不了。 正德可以一句话就剐了刘瑾,崇祯可以上任两个月就贬了魏忠贤的官,当今皇帝想要收拾这个乔公公却没那么容易,因为太上皇还活着,并且很有心罩着这个老家臣。 绮雯跟在他后面忍不住胡思乱想,她要是抓住这机会捡块板砖把这老太监砸死,是不是也算为皇帝立上一大功、为江山稳固日子太平尽一大份力呢? 挚阳宫的地图印在她脑子里,慈清宫就在隆熙阁正西。老太监领着她穿过夹道,经过慈清门时却没转弯,继续朝南走去。 绮雯警惕了起来,问道:“公公不是说要去慈清宫么?” 老太监略偏过头,语气依旧慈蔼:“主子是在花园里等姑娘。” 绮雯没话可说,只能继续跟着。 慈清宫南面就是慈清花园,从南至北一条曲曲折折的主干通道。慈清宫既是太上皇夫妇颐养之处,这座花园就布置得远比御花园精心。 时过中秋,园中草木有的常绿,有的金黄,再点缀些嫣红枫叶,色彩煞是宜人。更有各色盛开的菊花错落摆放,因怕老人家触景伤怀,地上的落叶残红都被及时扫去,秋日的花园,倒布置得阳春三月般的繁华锦绣。纵是在这斜阳西下之际,也不见半点空落寂寥。 景致清幽绮丽,绮雯却无心欣赏,她跟着老太监进入南门,一路穿花拂柳地走过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太上皇后在花园里见个宫女也不奇怪,但这园子又不甚大,太上皇后不可能孤零零一个坐在那里等她,怎可能连点人声都听不见?若是这老太监说谎,那真相又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前方等她? 答案很快揭晓,道路转过一丛扶桑花树,就见到前方一个碧色人影长身玉立,见他们过来,他挺起靠在元宝枫树干上的背脊,缓步迎上前来,懒懒笑道:“总算来了,可是让我好等。” 绮雯讶然迟愣片刻,忙福下.身去:“给王爷请安。” 简直是头皮发炸,她和皇帝吵了架尚未和好的当口,忽然神神秘秘地约了她在花园深处见面,这丫是要添什么乱啊? 第032章 演戏示君 老太监朝潭王施了一礼,一字未说就很快离去,这幽僻角落里就仅余下潭王与她两个人。 夕阳之光斜斜洒下,被树丛花木挡去大半,恰恰照在他头上的紫金发冠上,灵光跃动。旁边一人高的檀木花架顶上摆着一大盆红菊,修剪成倾斜如瀑的形貌,泻下大片璨红,静静浮动暗香。如此的良辰美景,绮雯的心境却是不解风情,恨不得立时扭头逃窜。 潭王一步一步绕在她身周踱着,慢声细语道:“我以小姐的故人自居,别来这些时候,一直心有惦念,想来看看小姐过得如何,小姐可别嫌我唐突。” “奴婢不敢。”在这情境她的正常反应就该是惶然无措,绮雯就摆出一脸的惶然无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鉴于这位王爷的司马昭之心,绮雯一直有心探探他的底,见他主动接近,虽说心下惊惶,其实也算正中下怀。反正也不能真逃跑,看看他想干什么再说呗。 似是被她这自称所触动,潭王目中露出几分爱怜,停步于她面前,徐徐道出四个字:“何必如此?” 寥寥四字,满满都是无奈、伤叹,和疼惜,连绮雯都听得小心肝颤了几颤。这话补足了便是:好好的侯府千金,纵使命数不济,也尚有过比这更好的出路可选,何必要来受这个苦,甘做他人奴婢? 再翻译一下就是:早知今日为奴为婢受此委屈,何必当初不来选我呢? 想要探明对方意图,自是不宜主动出招,而需顺水推舟,再见招拆招。绮雯顿时确定了剧本走向,面露凄婉,抬眼望他道:“奴婢不明白王爷是何意思,奴婢已与过往一刀两断,当不起王爷的关怀。” 潭王唇角勾起:“那日琢锦的话你定是听见了的,你真当我关怀你,只为不肯服输?” “王爷自不会那无聊之人,是奴婢自知福缘浅薄,不配承王爷的好心。”绮雯柳眉轻蹙,说得哀怨婉约,自嘲又自怜,心里却说:你总不会想说你是爱上我了吧?看我像不像能信这种鬼话的人? 潭王凑近了半步,语调愈发温柔:“你倒说说看,当初口口声声为报答琢锦的恩德而进宫为婢,如今琢锦出嫁,你却未跟去,反而到了御前,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余尺许,绮雯警惕地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王爷觉得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对今上怀恨在心,伺机报仇?” “你当然不是为了报仇,但也不是为什么报恩。”他又不客气地欺近一步,绮雯再想退后却没了退路,他是看准了方向来逼近的,她这一退背后就顶到了树丛,密密实实的扶桑花枝抵在背后,简直是名副其实的“芒刺在背”。 寻常的人隔着距离看齐头整脸,真凑在眼跟前就细纹雀斑尽显,几乎不堪入目,潭王却不是,人都快闯到眼睛焦距以内了,仍是如玉如琢,无可挑剔,那撩弄人心的眼风更是媚入骨髓。 绮雯被这眼神晃得眼花,恨然心想:老天爷给了这丫一副绝好的皮囊,还附带赠送了一套勾魂摄魄的好手段,不定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呢。 悟空,快来收了这妖孽! 潭王双眼眯成优美的曲线,柔声道:“若说是为了‘生存’二字,留在王府陪我,不是更好?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么?二哥的性子你也见识了,你就真不怕会落个尸骨无存?” 绮雯心念急转,他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听起来是想戳穿她为皇帝而进宫的居心,可这神态语气,又明明是在勾引她,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放电成习惯了? “别当我看不出,”见她满面惊疑,颤着嘴唇说不出话,他微露几分得意,“你选他而不选我,就是看出他对你上了心。你这心气儿可着实够高,鬼主意都打到了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头上,当真不容小觑。” 绮雯眨巴着眼睛,很快回拢过神来,洞察到:他看出我是冲着皇上才进宫来的,这没有错,不过听这意思,他认定我是看出皇上对我有所动心,才想借皇上上位,是打“鬼主意”,为什么他不认为我是真心看上了皇上呢? 绮雯很自豪于自己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她想演也演不上来,更是真心不想演,面对这个锋芒逼人的王爷,她却自如得多,感觉说来就来,当即红了眼眶,继续顺水推舟:“王爷既都明白,何必还要问我?我一个罪臣之女命若飘萍,自是要谋划个出路的。这条路或许险恶,可我已然选了,便不后悔。王爷若看不得我如此耍心机,自去向今上告发我就是了。” 她说完就猛地踅身而走,想尽快拉开这个危险距离,不料左手腕上一紧,竟被对方攥住了。 霎时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竟来动手!拼智力她还有点信心,拼武力却只能认栽。绮雯悚然回身,使使劲想抽回手,却没能做到。 潭王继续将她抵在灌木跟前,目中波光潋滟,极尽妖娆魅惑,不点自朱的唇上浅笑吟吟,几乎将柔柔暖风吹到了她脸上:“我想说的是,眼下你见到了,他也没那么好应付,焉知下一回你会不会丢了小命。不如我给你个再选一次的机会,前面就是慈清宫,你只消点一点头,我便去与母后说,将你要过来。其余事项,再不需要你操心半点。如何?” 绮雯这下可再不能顺水推舟了,一边挣扎抽手一边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是自愿留在皇上身边侍奉,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手腕被他稳稳抓着,好似圈进了铁箍,绮雯心里这个后悔,刚才真不该巧言令色对他演戏,这下引蛇出洞成引狼入室了。 呜呜,君子动口,你丫动个什么手啊?快放开,放开! 绮雯真想上牙咬他,上脚踹他,却明知行不通,她还没失去理智,这里是慈清宫的地界,他是亲王,来这探望父母是理所当然,在这地界调戏个宫女,根本不算个事。 她真要反抗拼命,不可能拼得过他,动静闹大了却要落个人前无状的罪名,这又不是她家的后花园,一个做下人的被主家公子拉了手就大呼小叫?惊扰了养病的太上皇更是死路一条,真真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这一慌乱,演技也就打了折扣。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抵触,绝非简单的少女羞涩,潭王眼中闪着好奇与探究,颇有几分玩味。这丫头当真是特别呢,看来,还得多下一点本钱了。 “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潭王笑问,“我与他在你眼里就有天地之别?你难道未听说过,这天下险一险儿就到了我手里,其实……现在是在谁手里,也不好说呢。” 绮雯打了个激灵,愕然望他道:“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潭王轻轻道,眼神更加幽深,“也听明白了。我从没小看过你,你确是寻常女子远比不上的。不然的话,我又怎会如此为你费心?你若有心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向他卖个好,也随你。我无可惧怕,该清楚的他心里都清楚,不欠你这一点告密。”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就算你们兄弟彼此心知肚明,干什么说给我听啊?难道你打好了主意,想杀我灭口? 一声熟悉的系统提示陡然响起,绮雯的心跟着剧烈一震,思路霎时全都乱了。 北面慈清宫正殿的台基很高,此时正有人迈出了正殿的门,驻足于月台之上。那与这里的距离正在系统所能侦测的十米之内。 跟前草木稀疏,他们两人无疑清晰暴露在那边的人眼底。 绮雯冷汗冒了一头,陡然间明白了:他今天整这一出,为的就是拉着她演这出戏给那人看! 可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前面那些铺垫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她骤然变白的仓皇脸色,以眼角余光留意着正殿门口那边的情景,潭王隐隐觉得奇异,她这会儿没理由觉察得到二哥在那边才对,这又是惊惶个什么呢? 绮雯迅速权衡了一下,打他个耳光还是不敢,只好抬起右手去推他:“王爷请自重!” “别动。”潭王敏捷地连她右腕也抓了,轻声道,“这可都是为你好。” 绮雯一时迷惑,不解他这话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另有含义。 正殿前的月台居高临下,花园里的那一幕清晰入目,斜阳之下,花丛之间,俊男美女,几可如画的美妙图景,引发的却是山雨欲来般的恐怖。 从这角度望过去,根本看不出绮雯那个推搡的动作,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看得见他们两人相隔极近,似在挽着手互诉衷肠。 而这时还见潭王松开一只手,从一旁摘了一朵红菊下来,轻轻簪在了绮雯鬓边,又微微探头凑近她,也不知是在她耳边说话,还是吻了她的面颊。 皇帝再也看不下去,踅身下了台基,大步走进夹道。 方才进去慈清宫时,他就在外间遇见源瑢出来,笑着向他问起绮雯的近况,声称“那是琢锦一心想要照应的人,若是二哥没有闲暇,小弟情愿代劳。” 他们兄弟之间多年都未有过正常的闲聊,这一年来更是关系微妙又紧张,总是潭王没话找话而他爱答不理的状态,皇帝听后就根本没走心,又赶上通报母后的宫人出来相请,他就没多搭理源瑢,直接步入正殿。 此时才知,那竟不是一句闲话。 把仪仗甩在后面,大步冲在夹道里,他心口越来越凉,头顶却是越来越热,紧紧攥起的手中,指甲几乎戳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是钟情于我的,是亲口选了为我进宫来的,不会那么容易倒向源瑢,说不定此事有着误会——心底有着一个声音辩解,却是极度微弱。 曾经钟情又如何?那是源瑢!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得住他的主动勾引?更不必说,三天前是我亲口伤了她,亲口想要她走,她就此冷了心,移情别恋,还不是顺理成章? 原先以为她被源瑢笼络,是错怪她了,怎就没去想过,源瑢只要有心要她,随时都可出手,随时都不算晚呢!下午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准她回来上值是对她的格外开恩呢,何其可笑! 她那么好,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爱上源瑢的女子都要好上百倍,我看得到,源瑢就看不到么? 他完全想不明白,三天前还笃定想要送她走呢,真送了她出去,将来她何去何从,是否会被源瑢得去,不是都与他无干了么?何至于此刻便要如此在意? 已不单单是在意,一发觉自己就要失去她了,而且恰恰是将她输给源瑢,便如被巨大的恐怖盖顶压着,胸口好似被刺了一根冰锥,既寒冷彻骨,又剧痛难忍。整个人简直濒临爆炸,与其说是恨她,恨源瑢,倒不如说更恨自己,当真是无所适从。 他是外人眼里的暴君,似乎随时蕴着满腔的怒气,动不动就要雷霆震怒。实则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极能内敛克制的人,多年以来都未曾有过真心动怒、为情绪左右的时候。 仅仅在此时此刻,他却情绪乱作一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 集聚起的怒火就像窝在体内的一个恶魔,左冲右突地肆意作恶,不停向他鼓动叫嚣: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早已看得清了,所有好东西都是源瑢的,所有人都是更喜欢源瑢的,包括她在内!那就统统滚去他那里,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 孤傲得惯了,他是真心想要自己不去稀罕,想要自己无欲则刚,早已没了理智去想,倘若是真的不稀罕,又何须如此愤怒,如此不甘? 钱元禾小跑着跟在皇帝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唉,今下午爷才刚松了口,这下可是糟大发了…… 第033章 山雨欲来 绮雯两只手腕被潭王钳在一只手里竟都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簪了朵花在自己头上,正想着在他脚上跺上一脚,却听他说道:“你且放心,我必不会害你。今日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只会帮你。” 帮我?绮雯一愣,他的意思是,反其道行之,激皇帝吃醋,从而正视对她的感情? 潭王说完就放开了手,笑意沉沉地望她一眼,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 绮雯满心迷惑,他怎可能这么闲,对她起这份好心?可若说不是为这,又究竟为个什么呢? 正殿台基上已不见一人,也不知皇帝是何时走的。绮雯心神不宁,焦虑不堪,就皇帝那样的傲娇别扭受,能这么乖乖吃个醋就此好好待她了么?就算潭王此举真是为了帮忙,恐怕也是帮上倒忙的可能性更大。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真恨不得把潭王揍上一顿,抡起所有能抡的动的东西,狠狠揍他一顿! 不知皇帝会作何反应,绮雯在外面挨了一阵,思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摸回隆熙阁来,惦记着若能遇见王智他们,也好先打探一下。 一迈进门槛就看出不对来了。这时天际只余下几缕余晖,隆熙阁内外院子屋檐下的风灯都点起来了,而视线穿过垂花门却看得清楚,正殿里竟还黑洞洞的,没有一星亮光。 往日即使主子不在,过了掌灯时分屋内也是照常掌灯,没有黑灯瞎火的道理。这又是要唱哪出? “小姑奶奶唉。”昏黑之中王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把抓住绮雯衣袖,拉她躲开正门避到一旁。 他比绮雯老爹还大十来岁,又是宦官,就没那么多避忌。拉绮雯过来后又朝垂花门里望了一眼,才低声道:“下午的事儿我听元禾说了。闺女,这些天咱们鲜有机会闲聊,可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咱们几个压根没拿你当外人,有些话不是非得说穿了相互才能通透,你可明白?” 绮雯点头不迭:“师父的好心我一直都明白,今下午这事我也纯属无奈,三王爷差了人唤我过去,差的还是乔公公,打的还是太上皇后的幌子,我实在无可推辞啊。至于在花园里那一幕,都是三王爷强迫我的啊。” 三言两语说清了重点,也表明了立场,确实应了这个聪明的评价,王智听得大为满意,点头道:“今日去慈清宫之前,主子刚下了口谕让你明日复职,还重罚了王选侍,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我……明白。”绮雯先是高兴了一下下,就几乎打起了摆子。形势比原先预想得还要严重,皇上面子都不要了主动让她复职,却撞见她跟潭王幽会,那得有多寒心,多愤怒啊?怪不得连灯都不叫点了。 正说着,忽然钱元禾小跑着从垂花门里奔出来,凑上前悄声道:“哎呦姑奶奶你还真来了,爷正吩咐了我过去叫你呢。” 主动差人叫她这还是头一回,绮雯心提的老高,忙问:“师兄你快告诉我,主子这阵说什么了没有?” 钱元禾愁眉苦脸地摇头:“爷有话哪会跟我说啊?你快去吧,让爷少等一阵,说不定气儿还能更顺点。” 绮雯满心沮丧,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冒着炮火前进吧。她迅速理了理衣衫发髻,风萧萧兮易水寒地准备进去。 王智又是一拉她的衣袖,言简意赅地交代:“你跟主子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个知道,想必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主子最忌讳的人就是三王爷,你心里有个底;里头坐着的毕竟是九五之尊,如何拿捏分寸,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这些日子虽天天见面,她与这几个宦官的确说话不算多,远没到交心的地步。王智这几句话点到为止,却透彻明白,绮雯心下感动,福了一礼道:“多谢师父提点。” 穿过垂花门至内院,钱元禾先在头里报了一声:“爷,绮雯姑娘来了。”行至门口为绮雯打起乌木条钉湖缎的门帘,待她矮身进去,就放下帘子。正想退开,却见师父走上前来,堂而皇之地挨在门帘外偷听。 钱元禾一愕:既然如此,我也听听吧。 绮雯一步迈进了黑屋子,借槛窗映进的淡红灯光,勉强分辨着眼前景物,大致看出面前的正座上坐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形。 这座厅室是整个隆熙阁最宽阔的一个房间,用来接见二三十个朝臣都没问题,但皇帝散朝后要与朝臣议事都选在文华殿,偶尔带一两个心腹大臣回隆熙阁来,也是去到东次间说话,很少在这座明堂停留。 绮雯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坐在正座,当然,更是头一次见他坐在不点灯的黑屋子里。 见礼之后也不见他出声,绮雯偷眼去瞟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动作,便试探着问:“奴婢为您点盏灯吧?” 他依旧没出声,大约就是不反对。绮雯便去摸来火石,引燃纸媒就近点起一盏琉璃宫灯。 一团漆黑之中,橙红色的光芒首先映亮的是她的脸。如花似玉的年轻面庞,未施粉黛,也没有簪环,连颗耳钉都未戴,却仍是精致妍好,娴雅清艳,当真是个绝色佳人,怪不得源瑢也惦记着呢。 皇帝轻抱着双臂坐在正座上,紧紧盯着她,面容沉冷刚毅,比平时更像石雕。 绮雯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如炬,不敢去直视他,点好灯后就垂着眼规矩站在堂下,等他示下。 她应该解释个清楚,就像刚才对王智说的那样,三言两语说清原委,想必他能理解的。只是,面对皇帝和面对太监师父可大不一样,皇帝又没向她表白过,甚至说,上回见面还想送她走呢,她难道应该默认皇帝是在吃醋,主动去劝他说:您别吃醋我跟三王爷没什么的? 暗暗拿系统数据给自己鼓劲,绮雯壮着胆开口:“主子明鉴,其实……” “琢锦曾说你钟情于朕,是不是真的?”皇帝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语调云淡风轻,不露喜怒,却听得绮雯浑身发寒。 这算是个什么开场?她心里思索不出对策,只能回答:“回主子的话,是真的。” “那好,难为你有这份心,既然如此,你今晚便侍寝吧。” 心头轰然一震,绮雯再顾不得什么不可直视天颜的规矩,睁大双目朝他直望过去。他脸上好似罩着一层寒冰硬甲,哪里寻得着半点含情求欢的意思? 他这是在试探——你既然说是爱我的,那要证明下午不是故意与源瑢勾搭,今晚就陪我睡吧。 耳边似有点奇怪的杂音,尖利刺耳,绮雯思维有点发木,头脑转得不怎么正常。好像应该答应的,皇帝想临幸个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再说自己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跟他每进一步都有系统奖励,这要是成了事儿,不定有多好的奖励等着她呢。 应该答应的,她应该红着脸回答:“一切都依主子。”那才是她做下人的本分,也是她证明自己忠心不二最简单的法子。 可惜她就是说不出。 定定地看着他,绮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似乎还在盼着刚才是听错了,盼着他是一时失言,立即改口。 皇帝却还在平静补充:“侍寝后,朕明日便进你的位份,颁你赏赐,也好成全你这份心意。必不会委屈了你……” 尊严似被一字字凌迟,心口一分分凉下去,绮雯心底冷笑,侍寝,位份,赏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生气,就可以这么作践我? 果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想方设法要爬床的无耻贱人,当得的就是你用这种无耻的招数来试探! 怎么都得拒绝,死也要拒绝!理由张口就来,她敛起惊讶,连句“谢主子赏奴婢这体面”的客套话都已没心情去讲,只平静回道:“求主子开恩,好歹容奴婢先出了热孝。” 热孝百日,这理由再充分不过,可这会儿皇帝是再充分的理由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就猜着她会拒绝,一听果然如此,冲天的怒气瞬间爆发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砰”地一声脆响,一个茶盅在她脚前砸个粉碎。 他霍然站起,指了她切齿骂道:“你还记得热孝!去勾三搭四的时候怎就没见你想起热孝来呢?你给我滚出去,滚去老三怀里,再别让我见着你!” 屋中回归一片寂静。 他胸口剧烈起伏,鼻中喘着燥热的粗气,清晰感到扶在高椅扶手上的左手在微微打着颤,再看着呆立面前的她,不过转瞬之间,已不能相信方才那几句恶言恶语是出自自己之口。 真爆发出来,好似释放了胸中那头猛兽出笼,理智才开始重新拾回。 今日这事源瑢刻意为之的痕迹何其明显,怎可能真是与她幽会那么简单?更不必说,三日前亲口要送她走,即便今日所见都是真的,即便她是真起了心跟源瑢走了,自己又有何理由发火,有何理由怨怪她? 自己怎至于如此失态,如此失控?简直就像邪魔附体,与往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不临到这一刻都不曾发觉,原来心里竟已如此在乎她,一旦发觉要失去,就急昏了头,气昏了头。 可是,眼下发觉了,又还能如何呢?说出去的话,可是再收不回了。 她凝着眉,看不出伤感或愤怒,只是目光极度黯淡,嘴唇开合了一下,似是有心辩解,却又很快抿紧。她没有哭,也没出声,跪下来朝他端正一拜——对一地的碎瓷片视而不见。 他无意识地跨上一步,伸过手去想要拉她,她却及时抽身退开,好像多恐惧他似地缩起手,仓皇望他一眼,就匆匆踅身出去了。 刺在她裙子上的碎瓷片片落下,击在金砖地上的清脆有声。 屋中重回寂静,仿若她这一出去便是携走了人世,仅余下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界,余下了他孤家寡人。 钱元禾与王智蹑手蹑脚地进来,钱元禾拿过个托盘,闷头去收拾瓷片,王智掖着手凑上两步道:“爷,适才绮雯姑娘进门时先向奴婢说了,她过去慈清宫是被乔安国叫去的,打的还是太上皇后召见的幌子,她根本不知道是三王爷在那儿等她。您看见那会儿,她都是被三王爷强迫的啊。” 皇帝像没听见一样,木然呆立,不言不动。 王智看得心急,又上前一步道:“主子,您想想银儿的事,可别一时疏忽,成终身遗恨!” 钱元禾停下捡瓷片的手,忧心忡忡地看向师父。十五岁时那段经历是皇帝的禁忌,七年以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师父这可是犯了大忌。他再受重用也只是宦官,天子家臣而已,就不怕爷在这气头上翻脸不认人?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所有的自卑、敏感、多疑,几乎都始于七年前那一刻——正当韶龄的小姑娘溺毙在井里,被打捞上来时长发纠结好似水草,脸色青白好似石灰,令人见了,怎么也难相信那就是往日鲜妍俏丽的那个女孩。 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被替换成了她的,心口猛然间如炸裂一般地剧痛起来。 真要到了那一步,是何其恐怖,哪是单单“终生遗恨”四个字所能概括。 他再也站不住了,当即快步冲了出去。 王智前后脚地跟出来,向其余内侍吩咐:“谁也别跟着。” 钱元禾出来,满面忧虑道:“师父您看……” “放心吧,今日这事一过,这两人也该消停些了。”王智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还略现出一点得色,低声念叨,“这俩人……哼,也算天生一对儿呢。” 第034章 迟来表白 秋老虎盘踞不去,空气中残留着些许潮闷湿热。出了隆熙门外面就是一片浓黑的夜色,左右看看不见人影,料着她总不会往西边慈清宫方向跑,皇帝就左转朝东追过来。 转过弯就是南北贯通的西一长街,此时早没了闲人往来,街边每隔十来步远就有一座石砌落地宫灯,里面燃着灯油。 昏黄的光芒中,影绰绰看见个瘦削的背影在前面缓步走着。皇帝心头微微一松,快步赶了上去。 纤纤弱质,鹤势螂形,也不知是火光摇曳,还是她摇摇欲坠。 一步步接近,心下反而愈发忐忑,该说些什么,如何开口,又成了摆在他面前的头号难题。这对他可比朝堂上与刁钻大臣们斗智要难得多了。 她步子很缓,倒不像伤心欲绝要去寻死,更像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走上几步,她就偏过头望一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得到覆着黄绿琉璃瓦的高墙墙头,别无他物。眼看着她一次次转头去盯着空荡荡的墙头发呆,他简直疑心她有点神志不清。 他在她背后几步远处慢下脚步,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琢磨着如何开口。 她是被源瑢强迫的,刚受完源瑢的欺负,回来又受他的欺负,何其委屈?自己刚才说的那叫什么,还是人话不?还总自我辩解说是为她好,有这么为人家好的?简直是无耻之尤! 皇帝真是懊恼惭愧至极,恨不得冲回记忆里对着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扇上两个耳光。 上回就是错在自己,这回更是要担全责,索性这回把话说个透,把礼赔个够,都是应当应分。 临到此时,什么面子架子早被抛去九霄云外。 “绮雯。” 还是头一回直呼她的名字,两个字因她而变得那么特殊,吐出口来感觉有些怪异,亦有些甜蜜。 她停住脚步,缓缓转回身来,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望着他时,还露出了些许笑容:“你竟来得这么快。” 皇帝听得一愣,她这是什么反应,难道真是神智不清了? “你放心,我清醒得很。”看出他的疑惑,绮雯主动澄清,神情略显黯然落寞,“事到如今,话是该说个清楚了。” 她幽幽一叹,“你疑心我在耍心机算计你,其实没有冤枉我。连三王爷都看出来了,说什么报公主的恩,其实我一早就是在打你的主意,我那天就是看在你对我有所属意,才选了进宫,选了你,也确实是存心利用长公主来接近你的。我……毕竟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若非看出你对我也有这份心,任自己再怎么喜欢你,也是不可能主动来找你的。” 这是头一次听她直言表白,皇帝怔怔地听着,心弦随之震颤。她说得一点没错,确实自己早在潭王府她决定进宫那时,已然对她有所动心,看起来本是件两情相悦的好事,又如何想得到,会因他的别扭闹到这步田地? “哪想得到……”她眉心颤了颤,目光更显黯淡,“早知来了会是这样结果,我就不来了。何必呢?害你烦心,也害我伤心,你我都不得消停。原以为只是留下来做个宫女,挺简单的事,想不到竟惹了这些麻烦。这几天来我已看开了,是我太幼稚,想得太简单了——明天开宫门时,我便向师父请个手令,去尚宫局请辞,这便走了。” 皇帝心头一沉,瞳孔为之一紧:“你……” 心里轰然想了个明白,她方才频频转头去看墙头,实际是在看天。 被关在宫墙之内的宫人们几乎都有这个习惯,有事没事就抬起头看看墙头上的天空,以寄托对墙外天地的向往。他早见的多了,却从没如此时这般怅然心痛。 当初亲眼见她选择进宫时,她是何其笃定决绝,在内置库外想要送她走时,她又是何其惶恐留恋。 她是为他来的,也是为他而不想走的,如今她却也在看天了,自己的屡次犯傻,终于逼得连她也向往出去了。 心口灼烧般的疼。难道此时再想赔什么礼,竟已晚了?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垂下眼,眸中光芒愈发黯下去,“我既知道你的心意,连你会来找我,向我解释,我方才都早有预料,又何尝猜不到你要说些什么?你心里最忌讳三王爷,见到我与他在一处,又行止暧昧,就收不住脾气,一时冲动,不知所云。这不是冲着我,都是因为他。亦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我有所看重,你才会如此介意,如此失态。” 皇帝紧皱双眉:“你都明白,也还是坚持要走?” “明白……又有何用?”她眸光中闪出几点水亮,又狠狠忍了回去,显得哀凉至极,又倔强至极。 皇帝看的心生疑惑:她哪像是在向往宫外?倒更像是万念俱灰,只想着这一走就不活了。可见自己这一回可真是伤她伤了透。 “你有那份心,也不等于心甘情愿想留我。就像上次,你本是好心为我打算,可还不是想要送我走的?强扭的瓜不甜,真有那么勉强,也就算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半点怨气不露,倒像是大彻大悟之后,已然心如止水,木然无觉,“听师父说,你今日还想招我回来上值来着。这固然是你的好心,知道上次让我受了委屈,都可放下面子不要,对我的失礼毫不追究。可我看得出,你一直在嫌我麻烦,一心想要过回我来前的安稳日子,我又怎会明知如此,还硬要戳在你眼里,惹你烦心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起最后一点心力,“你是个好人,也没做错什么,无需向我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来烦你。你也不必再替我安排什么,放我出去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皇帝心口灼痛翻滚,几乎想要大吼出来: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你走,一丁点都不想你走!如今为了让你留下,我几乎什么都情愿去做! 想是这么想了,却又慌张的要命,好像这当口上所能想到的哪句话、哪个字都不合适。 平生都不曾有过与人交心的经历,更遑论谈情说爱,真是半点经验都没。他今天已经犯下大错,正后怕得紧,实在担忧自己再有一句话说不合宜,就再无法挽回的了她。 他急急思索斟酌,她是那么自尊刚烈的人,如今该怎么说,才能暖回她的心,让她相信? 绮雯忽地苦笑出来,目光旁落,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说了早看出你的心意,又说只想做个宫女,这不是明摆着是前后矛盾吗?可我确实不是……不是盯着你这九五之尊的身份存心攀高枝啊,我说情愿终生做个宫女,都是真话……罢了,现在这话再说出来,还有谁会信的?” “我信!我从没疑心过你来是为攀什么高枝!”皇帝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道,又不禁自嘲,“我又算哪门子高枝?即使是初见那天,我也是对你平等相视,更何况……现在?” 她却显然不信,略显嘲讽地回眸看他:“你若没有那么看我,怎可能冲口就拿侍寝来试探我?这难道还不说明,你心底里认定什么侍寝、升位份,就是我最想要的?还有前些日子,你若非一早轻贱了我,又怎会见我被送来就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会这些天来看都不愿看我一眼?那天我可是清清楚楚看得出,你对我满是轻蔑厌恶。” “那是因为,我疑心你是源瑢派来的细作!”皇帝冲口说道。这是个敏感话题,但他也不准备瞒着她了。比起这点保密的必要,那自然是澄清误会更加重要。更不必说,他早已不打算再将她当做外人去防着。 她显然是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个原因,一时怔住了。 见她有所触动,皇帝暗松了口气,谨小慎微地继续解释:“他从前是往我身边派过细作的,你又曾在他府中停留过一夜,我有此疑心,也好理解吧?的确如你所言,我都不是冲着你,都是因为他。事情一与他牵连,我就难免多疑。而一与你牵连……我就犯傻糊涂。” 他顿了顿,脑中急急理着思路,极度认真地说着:“即便我真疑心过你是冲着我这身份来的,也绝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我不敢信。你能不为源瑢所动而选了我,已经够令我难以置信了,我怎还敢去抱希望,你单单是看中我这个人,而对我的身份毫不在意?” 平心而论,他是真觉得自己除了这个身份,再没什么比源瑢好的了。孤高自傲了这些年,亲口向人承认自己在兄弟面前的自卑还是头一回。 她眸中闪出点点晶亮,似是更多了一重意外。 这很好想象,任谁看来,他是皇帝,至高无上,理所应当睥睨天下,唯我独尊,谁又会想得到他还有如此自卑的一面,想得到他生来就被兄弟压制着一头,早被消磨光了自信,再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胜过兄弟、承人青眼的时候?这份自卑正是所有消极作风的根源。 “正如今日,”皇帝虽有些不自在,还是暗中鼓励着自己,继续解释,“我不是吃源瑢的醋……至少不只是吃醋,更多的是怕。源瑢的女人缘众所周知,我是怕极了连你都被他抢去,怕极了三天前的事伤了你的心再挽不回,怕极了……眼下再想珍惜你,已来不及了。” “这一怕,就不知所措,一不小心拿出了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臭脾气。看见你与他站在一处,他还……那样待你,我简直就快疯了。方才在里面对你说的话,根本都是不知所云!” 绮雯的眸光更是亮了几分,皇帝看出了希望,心里不禁跃动起喜悦。看起来她只是出于误解才想走,并非彻底的心灰意冷,说个清楚,坦诚心迹,就有望拉她回来。 是该对她说个清楚的,早就该了。 真开了头,才发觉将心中所想直说出口也没那么难。再看到了挽回她的希望,他更是受了老大的鼓励,还有什么可迟疑? 他喟然一叹,言由心发:“我确实早在初见你那日,便已对你有所动心,这事你看明白了,源瑢和琢锦也看明白了,就我一个人犯傻没看明白;事后你想留在我跟前,琢锦和王智他们也都想留你在我跟前,就我一个人犯傻想要赶你走;今日,我更是傻到了家……我就是一轮到你的事上便会犯糊涂,蠢得好似一个傻子,我都承认便是。” 融融灯火光芒之中,绮雯呆呆听着,苍白的脸色缓缓透出两抹红晕,好似寿宴上的蜜蜡寿桃,鲜妍剔透。居然能听得到他亲口告白,这在前些日里是多难想象的事?尤其片刻前还满心绝望,想着全盘放弃,这会儿就更像做梦似的,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帝轻呼了口气,补充道:“你说你要走是因为我不情愿留你,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要你走了,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你可否……是不是能……” 杀伐果断的暴君竟化身为青涩少年,任谁见了,也难将他与那个当街杀人的家伙相提并论。 他吭哧了半天措辞才道:“能否留下来,替我见证一下?” 绮雯怔怔地站着,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皇帝殷殷望着她,屏气凝神地等看她的反应。 留下她和失去她,简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他真是深恨自己,怎么从前就没想到,还要源瑢来“帮”这一把,自己也当真是够愚昧不堪了。 没想到对默良久,等来的却是一声低低的抽泣,她竟然哭了。 她低垂下头,茸茸的刘海遮住眉眼,一颗接一颗的泪滴滑到尖尖的下颌,再落去地上,在裙摆前的青砖上绽开一朵朵暗青色的花。 皇帝顿时慌了神,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反应竟会是哭。这场面又该如何应对?这样时候就体会出老三比自己高明来了,换做是人家,铁定知道该怎么办!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过源瑢与小宫女卿卿我我,他无奈之下只好有样学样,僵硬地抬了抬右手,却笨拙地不知该落去哪里。 第035章 雨过天晴 绮雯终于哭了,眼泪决堤而出,很快就将脚前的地面都打湿了一片。与他顶嘴的时候她比朝堂上的都御史还强横,这一听他解释,得他关怀,反而防线尽溃,再也忍不下去,酸楚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怎能不委屈呢?三天前的委屈都窝在心里还没发呢,今天的更有甚之。若非委屈至极,怎可能明知走了便要没命,都想要放弃了? 走了就是死,谁想死啊?她恨不得拳打脚踢地对着他咆哮:你心里有这些话怎就不能早点说啊,知不知道我已经两次被你坑的不想活了?你个挨千刀的傲娇别扭受! 此刻她也是满心尴尬,依着宫规,宫女子挨了主子的打骂都不能哭,要哭也是背着人去偷着哭,像这样面对着皇帝哭,实在忒不像话,可她又实在忍不住。 看到他手上跃跃欲试的动作,她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心里也是窘迫非常。她还没糊涂到想顺势投怀送抱的份上,皇帝从来不近女色,还青涩得很,真要那么干,谁也说不准他会是何反应。再说了,她这是情不自禁地发泄,还不想被人视作装相邀宠呢。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她也不能扭头逃跑吧? 皇帝自知这两回实在过分,已伤得她几乎断绝生念,仅凭这几句告白能不能争取得回她,他半点把握都没。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就不禁怀疑:看来她还是伤透了心,不愿再留下了,我以皇帝之尊,求她留下,倒是让她为难了。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心里一瞬间释然了:早在初见她那天,我便言明要她自行选择出路,如今又怎好因为自己想留她,就食言而肥? 想罢他平静说道:“我不会以势压人,你若是打定主意想走了,我绝不强留。只是,上回和今日之事,都是我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我是该好好向你赔个礼的。” 说着就抱起双拳,端端正正朝她一揖到地。 饶是绮雯没有深厚的等级观念,也知道受了皇帝这一礼的意义有多重大,登时惊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 皇帝见了,还当自己这礼赔得轻了,触动不了她。可要说再进一步……这泱泱大燕朝,除了天地父母,还没人受得起他的大礼呢,真要那样,也太过了点吧? 可转念想起方才自己在屋中说的话,想起她方才黯然绝望的神色,又觉得这个礼怎么赔都不过分。 她被我气得命都不想要了,我这点面子又哪里抵得过她一条命?她是这世上头一个衷心爱我的人,怕也我这一世唯一会钟情的人,为她做点什么,都不为过。 他这会儿是歉疚满怀顾不得更多,另也存了个侥幸,若是下了这个血本就能打动她让她回心转意,那也值啊。面子真算不得什么。 “也罢,是我的过错重大,合该把礼赔的重大些。你且坦然生受便是。”说着一揽袍角,竟真的朝她拜了下去。 绮雯这下惊得可要跳起来了,听他说这句话时就猜想着“难不成他还能给我跪下?”,有了这准备,才得及时叫了一声:“您可别啊!”慌里慌张地搀住了他的双手。 她这反应之迅速和巨大,倒把皇帝吓了一跳,动作刚做了个预备就被她制止,而且她好像生怕拦不住他似的,紧抓了他手腕的同时还重重朝前一拥,差一点撞进他怀里来,更是令他愕然呆滞。 “嗑啷”一声自不远处传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长街北边,数十步开外,一个打更内侍正哈着腰捡起掉地的梆子。 东西长街戌正时分敲晚间的第一轮梆子,其实人家打更的小内侍走过来时已经敲了两下的,只是皇帝和绮雯都听惯了这声音,没反应到是有人走近。 头一回看见皇上都戌正了还站在外头,还在跟个宫女对面说着话,小内侍一时迟疑着,不知该退走回避,还是该上前施礼见驾。 就在这迟疑的当口,竟看见那宫女陡然朝皇上一扑,也不知是要投怀送抱还是刺王杀驾,总之都够他惊诧莫名的,于是乎手一抖,梆子坠地,把那边忘情说话的两人都惊得重回人间。 抬头见皇上已被惊动了,小内侍慌忙起身想要过来见礼请罪,皇帝却绷着脸喝了声:“退下!” 小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走消失。 “他多会儿过来的,你可看见了?”这边的两人相对僵了片刻,皇帝忽问道。 “刚……刚到的,您放心。”绮雯隐约记着听见那两声梆子响已经过去有一阵了,这要是实话实说,那哥们还不得被他灭口啊?其实人家站得那么远,看不清什么的。 皇帝一时不言语了,垂睫看了一眼仍被她抓着的手腕。 绮雯就是故意的,虽不是头一回肢体接触了,却是头一回主动来碰他。因有着方才的旖旎情绪铺垫,即使隔着一层烟青色杭绸衣袖,也引发了她心底一丝异样的贪恋,忍不住冒上一个念头:就他这种性子,我就算留下来,还不定啥时候才有机会再碰他呢,趁这机会,我装傻多握一会儿也行吧? 见他低头看过来,她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了。 隐约看出她这份不情不愿,皇帝心头一暖,问道:“不生气了吧?” 绮雯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紧蹙眉头道:“其实,听您说开了我便不生气了,您真不必要……这样儿的。” 没听他说清楚时生他的气,真听他掏心掏肺又赔礼,又觉得特对不起他似的,人家是皇上啊,干什么非要逼人家低声下气来向自己解释讨好?也太不会体贴人了。 皇帝自己也不那么情愿,大礼未成行,也是松了口气。他朝下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问你,腿有没有伤着?” 绮雯摇摇头,脸又泛了红:“谢主子关心,奴婢戴着护膝,没被伤着。” 小燕子的“跪的容易”并非琼瑶原创,实则宫女宦官们因为常要跪着,必须避免膝盖受伤或是受寒耽误干活,人人都戴护膝,绮雯这对护膝是羊皮制的,天天跟着衣服穿脱,从不离身。 她不会说,其实跪瓷片那个动作有着明知自己不会受伤就故意为之与他怄气的意味,当时情境她本不用向他行个大礼的。 皇帝也一闪念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时至此时已没了计较这个的必要,只是心里暗觉好笑:她还真是又烈性,又精明,倒跟自己这性子很有几分相似。 想要直言问她“不想走了吧?”可抬眼看见绮雯紧蹙着眉头,苦着小脸,好为难似的,他就不由得又揪起心,忐忑万分地温言道:“你心里如何想的,直说便是,千万别因顾念着身份,就违背心意。” 绮雯怯怯望他一眼,道:“主子您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奴婢若是再回心转意想留下来,您会不会觉得,之前那些话都是我欲擒故纵,编出来博您怜惜,甚至,就是故意引您赔礼的啊?” 她也不敢说自己一丁点欲擒故纵的意思都没有,那时是真冷了心想放弃了,可也不排除还残留一点侥幸心态,想听他解释个清楚挽留她,谁不想活着呢? 皇帝真觉得没话可说她,自己就够多疑了,她比自己还多疑呢。下了这么大本钱,还会见她回心转意,就怀疑她是欲擒故纵?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作啊? 不过,这话一说出来,自己那疑问不也就得到回答了么?心头终于彻底松快下来,仿佛一瞬间天都亮了似地。 再看看她,还真是满心歉疚,瞧这小脸皱巴的,眉头里都能插得住香了。 皇帝满心满怀的舒畅适意,又看得忍俊不禁,竟“嗤”地笑了出来。 好似阴雨连绵的寒冬咋见一抹早春艳阳,一瞬间就暖进了人心坎里去,绮雯看得讶异难言,脱口叫道:“主子您会笑啊!” 皇帝一愕:“我……为何不会笑?钱元禾他们,对你说我不会笑的?” 简直岂有此理,从前在关中一块横行无忌的时候,自己不是也时常……时不时会笑的吗?他们怎敢如此造谣? “不不,”绮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摆着手补救,“都是奴婢自己误解而已。” 看着他又恢复了石雕模样,她好生遗憾,要是没去打断,或许他那笑容能多维持一会儿呢。像刚才那样,两眼朝下一弯,唇角朝上一弯,石雕瞬间活色生香,多好看,多可人疼啊!实在是没看够,不过既然会笑,想必以后也还有机会见到吧。 皇帝转头往一旁望了一眼,现在又该如何呢?将她叫回隆熙阁里去聊天好像不对劲,那不是擎等着让王智他们看笑话么?可就此放她回去,他又不甘心。 他又下意识觉得,真该向源瑢讨教一下谈情说爱的路数。 老天爷偏赶这会儿来凑趣。青砖地上滴答轻响,竟然下雨了。 第036章 直承居心 系统:叮!男主因很难分析的复杂情绪而对你好感度+24,好感度累计为62,突破50大关,奖励分配点20,亲你好厉害哦! 厉害个头啊!这样才刚过60,那剩下的40该怎么来?绮雯查询完了好感度,听到表白的好心情就飞走了一大半。天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魔咒? 系统:叮!友情提醒,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仍与男主好感度仅保持1点之差,请留意。 ……还能不能愉快地谈恋爱了! 一颗硕大的雨点砸在头上,冰凉凉地渗入发丝,令绮雯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匆匆看了眼周围,道:“主子先在这边门洞避一避,奴婢去取伞来。”踅身朝隆熙门方向飞跑而去,飘扬起的裙摆好似开在夜色中的夕颜花。 皇帝下意识想叫出她,却没来得及。 怎就又与她变回主子和奴婢了呢?他表明心迹,留下她,为的难道就是做回她的主子么?他做了二十一年受冷落的皇子,才当了一年的皇帝,没那么容易觉得自己生就比旁人高贵,尤其是与她相比,明明是她更瘦弱,更不该淋雨才对。 钱元禾及时捧了伞跑过来,半路上交付给绮雯。她大概是怕撑起伞碍着跑动,愣是抱着伞重新跑回他跟前,才撑起在他头上。 刘海被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上,好似绘了几枚水墨竹叶。形容虽有几分狼狈,情绪却好了许多,微微红肿的眼睛里没了泪,又恢复了光亮清灵,泛着水光的脸上还隐约有了笑意。 皇帝玩味地看着,心底柔情荡漾。她一点也不像个深闺出来的大小姐,或者应该说,仅表面上像,骨子里却一点不像。他所理解的深闺小姐不该有这么激扬的活力,不该有这么真挚鲜活的表情。 绮雯在女子中已经是高挑身形,皇帝又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要双手高高擎起伞柄来为他撑着。 皇帝夺下伞柄,带着点鄙夷说道:“又高兴个什么?觉得自己冒雨拿了把伞过来,立了大功?” 她没明白他在不满些什么,闻言一愣,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皇帝看得满心好笑,虽说自己差点对她行了大礼,可见在她心里还是颇具威仪,轻易便能吓她一跳。 留意了一下她身上没怎么打湿,他便迈开步子,却不是回转隆熙阁,而是去几步之外绮雯指给他去避雨的那道门洞。 “陪我在此站一会儿。”他撑伞的手停在原处,示意她跟过来。 绮雯有些怔忪,说开了刚才那些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同从前了,心里有着些盼望与他亲近、又害怕与他亲近的踌躇,听他叫自己过去,与他背着人留在这里独处,她是既兴奋又忐忑,既甜蜜又恐慌,局促得几乎不知该迈哪只脚。 而一边走还要一边提醒自己,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千万不能对他发花痴!1点之差啊。 这道月华门连通的是乾元宫,因乾元宫常日无人居住,这道门也许久未曾开启。纵深一丈有余的门洞像座幽暗的房间,重檐之下燃着两盏茜纱风灯,照亮斑斓的旋子彩绘,也照亮两个避雨的人。 雨很快大了起来,织成层层叠叠的帘子,将他们隔绝在这个狭小天地。 见她伸手入怀摸帕子,摸了一阵摸不出来,皇帝取了自己一方白丝绢帕出来,大咧咧地丢给她。绮雯红着脸接了,怕弄脏似的,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脸上水渍。 “以后与我说话,不许再自称奴婢。我若视你作奴婢,还会如方才那般待你?”皇帝略正了脸色道。 她低低应了声是,脸上红晕更加扩散开来。 皇帝一时间满心怅然——奴婢,他是真心不想让她再做奴婢,可眼下这形势,却不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她虽然声称情愿一直做个宫女,其实总也对未来有过畅想的吧? “想什么呢?”皇帝看她娥眉深蹙,似是仍有心事。 绮雯被他惊动,双手摩挲着手指低头道:“我想对您说,我从前说情愿终生做个宫女服侍您,确是实言,现在也是作数的。” 皇帝几乎觉得自己心中所想被她看了个透,听见她自己这么说,反而心里不是滋味。他皱起眉道:“我是不是真有那么吓人,让你对着我都不敢说点真心话了?” 绮雯忙摆着双手赔笑道:“您听我说啊,今日那位请我过去慈清宫的老公公,就是乔公公,他开口便叫我‘赵小姐’,显见是三王爷将我的身份告知了他的。我毕竟是个本该被罚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三王爷要是这样将我这身份四处宣扬,我不就给您惹麻烦了么?所以说呢,我一直做个宫女,也算迫不得已不是?好在,我确实也是不介意的。” 皇帝不由得一怔。 对他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新帝而言,风评直接关系着皇位稳固。朝堂一派乱象,他还需要不断惩办罪臣,必须维持一个公正廉明的姿态,他却独独对她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也就罢了,再要将这个罪臣之女留在跟前封个妃嫔,那显见是立身不正。 可以说绮雯的存在就是个巨大的把柄,偏偏他最大的对头潭王清楚此事原委,万一等她受封宫嫔,潭王就以此生事,煽动群臣来给他一记重击,不说致命,也是威胁巨大。到时他别说没了底气去惩办别人,说不定都有更严重的后果。 而只要她维持一个底层宫女的身份,即使这身份被捅出去,别人也生不出多大的事端。罪臣之女充入掖庭为奴也是合法的啊。 她是真的暂时只能做个宫女。在祛除威胁之前,他给不了她更多。 这些利害皇帝早就清楚,也是因此对留下她多了一重顾虑,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也清楚。 源瑢的动作一直很隐蔽,总是假借他人之手行事,虽然任谁都会怀疑其有着反心,却没几个人能拿得准。连他爹妈都不确定源瑢与他的敌对关系呢,她只听他提了一句“细作”,就什么都洞察清楚了? 他刚想问“源瑢都跟你说什么了”,就听绮雯率先问:“您想不想听我转述今日与三王爷说了些什么?” 按理说,再没什么话题比这个更煞风景的了。源瑢抢了他二十一年的风头,给他暗中拆了一年的台,都没有今天更加引他反感。皇帝是既想听,又不想听。 “……你既那么想说,便说好了,听听也无妨。”他觉得自己这拿乔拿得真拙劣。 …… 潭王府书房的窗外雨疏风骤,被风雨摇撼着的一大丛翠竹唰唰地扫着窗棱。 “如此说来,二哥此时想必正拉她背着人互诉衷肠呢。”潭王背靠在步步锦纹槅扇窗前,似笑非笑地说着。绘着四季美人图的琉璃宫灯光芒柔暖,在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映下两个光点。 “正是,晚些再有进展,会另有人来报知。”红衣内侍乔安国站在一旁,恭谨地掖着手回答。 皇帝去追绮雯没多会儿,情形便已被转述到了潭王府。这种报讯的零活本来无需乔安国亲自跑腿,但自从卸任东厂提督后,乔公公变得异常惶恐,总是有一点小事都要亲自跑来潭王府,似是多听潭王说上几句话都能多一点主心骨。 “所以我说呢,”潭王脸上笑意多了几分嘲弄,“轮到女人的事上,二哥就变得听话了。当真是步步都不出我的所料。” 乔安国犹疑道:“那姑娘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连老奴这把年纪,也难看穿她心中所想。王爷是否拿得准……她可为咱们所用?” 琉璃灯罩上的美人巧笑嫣然,活灵活现。潭王信手执起剪刀,取下灯罩去剪烛心,漫不经心道:“人心难测,谁可用,谁不可用,本就没有定论。只能说,若能用是最好,不能用,也最好不是冤家,不然的话,也只有下手除去一途了——毕竟,怪可惜的。” 咔嚓一声轻响,烛心随着银剪的合拢断下一截,灯火陡然一黯。 她那一张账目,就换走平远侯府上百万两的银子,四个涉事高官,损失可谓不小。 潭王自嘲地勾起唇角:“我口口声声说从未小看过她,实则当初还是小看她了。这样的人,若能用,自是最好……” …… 绮雯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叙述了一遍下午与潭王的对话,皇帝静静听着,隐隐觉得意外。 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别人转述源瑢的“忤逆”宣言。 天下在谁手里,他心里知道源瑢会说这种话,和直接听见一个人真来告诉他源瑢说过,效果是不一样的。 源瑢这一年来给他捣乱拆台,拿捏的就是不怕被他知道、但也不会被他拿到把柄的微妙分寸,可从未公开显露过谋夺皇位的意愿。这一回竟有此胆量,敢在她这一个不确定是否可靠的外人面前大放厥词? 他越来越觉察出这整桩事情的好笑之处。 绮雯最后道:“早在那时,我也不觉得三王爷的目的就是好心帮我。听了您方才的解说,才明白了一点,他帮我接近您,难道……是为了培养我做他的细作?可是,这也不合道理啊。” 皇帝更是哂笑出来:“有何不合道理的?他确确实实就是这个目的,就是想拉拢你做他的细作!” 背后道人短长本是他不屑做的事,但能与她一起说源瑢的坏话,这事实在很过瘾,简直欲罢不能。这就像在说:你看你看那个傻子,他居然自以为能拉拢你呢! 源瑢虽然声称不怕她来告密,显然还是认定了她不可能真来告密的。若是得知她竟真会来说,还说得如此一字不漏,那自负聪明绝顶的三弟一定会呆若木鸡。 源瑢在拿捏女子心理上占了多年的先机,自以为把天下女子都看了个透,单这回却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栽了个跟头。 绮雯布铃布铃地眨巴着眼睛,满脸都是惊讶和疑惑:“可是他……为何有把握这样一套戏做下来,我便会为他所用?他激您吐露心意,看起来是帮了我一把。可是,难道我该为此对他心怀感激,进而出卖您、帮他刺探消息么?” 你帮我达成爱情圆满,却要我出卖他帮你做事,这算什么逻辑?是我有毛病还是你有毛病? 越是看她表现得坦然懵懂,皇帝越是觉得好笑。好嘛,源瑢白放了半天的电,结果人家根本不明白他在干嘛! “那你觉得,他对你示好,勾引你,又放出天下其实在他手里那话来吓你,为的什么?” 第037章 倾盖如故 绮雯更加无辜地眨着一双大眼睛:“真有人会那么干?” 真有人会被潭王稍一勾引就丢了魂,连一边对他死心塌地、一边替他勾引刺探其他男人的傻事都做得出来? 皇帝看着她一副如闻天方夜谭的好笑表情,又微露笑意:“你还不信?” 绮雯皱起眉道:“即便有人会那样,他也该看出我不是这样的人啊。他明知我是早就选了您的,怎会一点也不怀疑我是对您钟情,不可能为他所动的?” 皇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即便你从前钟情于我,他也会觉得经他勾引一把,便能笼络得你有所移情呢。” “可是可是,我当时也明确显露出对他的排斥之意,险一险就跟他动手拼命了,他难道还会以为我可能做他奸细?”潭王显然是直至走时,都还自信满满呢。 “纵是你面上排斥,他也会觉得你心里对他仍有迷恋,只是碍于其它缘故,不便承认罢了。” “……”绮雯没词儿了,天啊,世上怎能有如此自恋之人!那是不是我今天要真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也会觉得打是亲骂是爱啊…… 皇帝抱起双臂,说得正经八百,也肯定万分:“总之,即便不能只凭这一次拉拢到你,他也确信今日此举总能在你心里扎下根,以后再来努努力,总能办到。你不必再怀疑,我很了解源瑢,他向来无利不起早,插手此事只能是为了拉你为他所用。” 转脸看见绮雯这表情,皇帝又“噗嗤”笑了出来。如今才知,二十多年来自以为心如止水不去计较,实则见到有人真心向着自己,鄙薄源瑢,他也会这么幸灾乐祸,这么得意非凡。 原来做个会嫉妒、会背后说人坏话的俗人,远比孤高自傲要快活得多。 见他又笑了,绮雯忽闪着大眼睛,看得满心熨帖,看来向他说三王爷的坏话是个讨好他的好手段。不知以后天天说,月月说,是不是就能说到完成任务啊? 皇帝唇边略显嘲讽,感慨道:“其实他这并不是自大,这些年为了他神魂颠倒、什么都肯做的女子已不止一个两个。这一回,他就是想既激我接纳你,又要你心里对他魂牵梦绕难以割舍。依你转述的话来看,比起情意,他更倾向于相信你是为了寻个靠山才选了我,所以才想用‘江山其实在他手里’那话来镇住你,一边向你示好,一边以势压人,双管齐下,拉拢你为他所用。” 绮雯还是无有话说,只得默默摇头感叹:林子大了…… “何才人就是那么死的吧?”静了一阵之后,绮雯乍然想通了这件困扰已久的难题,兴奋得两眼放光,“何才人就是那样的一个傻女人,因被三王爷勾引了去,就情愿替他来做细作刺探您,也是因此被您发现,才被赐死的是不是?” 皇帝一时听得懵了,她怎么又想到这里去的? “可是,”绮雯右手捏着下颌,一副柯南状,边思索边说,“何才人被赐死,就只是因为被您察觉了她是细作么?这其中应该另有隐情的吧?” 皇帝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忘情的推理:“你先来告诉我,你是如何想通何才人这关窍的?全宫的人都以为何馨儿是因为向我谄媚触了霉头而被处死,为何你一听见细作一事,便想到了她?” 绮雯坦然一笑:“我又不像三王爷那么自大,早在听说了何才人被赐死的事,我就从未相信过其中原因是那么简单。” “那又是为何?此事究竟哪里蹊跷了?”皇帝方才一直是侧身对着雨地,偶尔转过头来与她说话,此时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追问,足见对这问题的重视。 “您这是明知故问么?”绮雯抬起眼眸与他对望,“您当日对我一个素昧平生的罪臣之女都能平等相视,我又怎可能将您看做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人?所以呢,别说您不可能为何才人谄媚不当而处死她,即便仅仅是因得悉她是三王爷的细作,我也不觉得您就会轻易置她于死地,肯定是另有隐情。” 她说得那么从容坦然,那么理直气壮,皇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惊涛骇浪。 处置了何才人,连父母、琢锦、皇后都归因为他的喜怒无常、乖僻狠戾,连源瑢也很可能是那般以为,怎就偏偏是她一个人生了疑,没有对他下那个结论? 他一直都是如此行事,甚至当日是当着源瑢和琢锦的面善待了绮雯,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看透他这为人? 这一瞬他猛地觉得,老天终于对他开眼了,天阴了二十二年,终于开了一道缝,洒了一缕阳光到他身上。 看出他眼中的触动,绮雯也有点明白了,立时来狗摇尾巴地讨好鼓励:“您在想什么,能否说出来给我听听?” 皇帝也不吝于给她这甜头,微露笑容道:“我在庆幸,还好那会儿你听了我的话,没有转身就走。还好……你留下了。” 还好因为她的坚持,自己才没有错过她,没有留下终生遗憾。 一时间心里的隔阂、距离感都祛除了大半,好像已经与她相识相知了好多年,真真是倾盖如故,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缘? 绮雯却听得一呆,心头一动。 “想起了什么?”皇帝见状问道。 “我在想,”绮雯重又抬起眼睛,“我没有转身就走,其实只是一念之差。我如今也一样在庆幸,还好……留下了。” 她没有转身就走,都是因为系统的压力,若非有这个不爱就死的任务压身,以她这尊严高于性命的倔性子,铁定早就转身走了,甚至会不会来都难说,这么看来,倒是系统帮了她的。 尊严是把双刃剑,多一分就成了死要面子,少一分又成了下贱无耻,只有把握好了度,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她从前就把握不好,而他则更有甚之。 哪有两个人天生就契合无间的?自然都是要彼此有所忍让,收敛锋芒。 他们两人其实个性很像,都是锋芒刺人,坚信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没个外力限制,怎能让他们这两个都死要面子的人放下面子,坦诚相对呢? “你放心,既有今日,我必不会让你真去终身做个宫女的。别说终身,连一年半载都不会要你等。到时该你得的,定会一样不少、倾我全力给你。” 皇帝说得极致认真,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深情隐然,绮雯呆呆望着,小心肝一阵乱跳。 刚才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并没经过多少盘算思量,她本来就觉得相爱的人之间理应坦诚相待,对他这般生性多疑的人,更不宜有所隐瞒。以此时的效果看来,她的策略果然是对的。果然如她从前所想那样,真心需得真心才能换得来。 如果自己单是揣测着对方的心理讨好逢迎,或许也能蒙蔽他一时,但将来但凡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便要前功尽弃,甚至是弄巧成拙。 她还是相信,真爱这东西,再高明的演技也换不来。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周围回归寂静,只有屋檐滴水上的雨滴断续落下,滴答一声,隔一会又是滴答一声。 他依旧面容冷淡,只细微处的线条比平时稍显柔和,眼睛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月亮凑趣似的赶在这时钻出云缝,洒了一地碎银,也映亮了他挺直的鼻梁,磊落的鬓角。线条刚毅的脸被染上这层光晕,兼具了阳刚与阴柔。 绮雯呆呆望着,颇觉观之不足。他比潭王顺眼多了,初见那会儿竟会觉得潭王比他好看,也不知是什么眼神。有心对他直说,其实名分富贵什么的,她真没那么在意,又不是说做个宫女,就不能与他两情相悦了。 不过这话要说出来,好像容易被理解成另一层暧昧意思——又不是做个宫女,就不能与他那个什么了…… 这么一想,她先有些不自在了,同时也开始觉得不知足:名分你现在给不了,怎也不给个拥抱香吻什么的意思一下呢,唉! 转念一想,他是这么拘谨端严的人,想要肢体接触上有进展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自己也不好在这上面太主动,但是,调戏一下总可以吧…… 钱元禾站在隆熙门的重檐底下,极力伸长脖子朝夹道东边望着。王智手捧拂尘站在一边,看不惯他这模样,拿拂尘柄捅了一下他的后颈道:“规矩着点,你看得使劲儿就能把人给看回来啦?” 钱元禾一缩脖子,挠着后颈道:“师父您说,爷怎说了这半天的话还不回来?” “你急什么?说的时候越长才越好呢。” “可是,站这么半天多累啊?要不,我给爷搬张杌子过去吧?” 王智斜了他一眼:“杌子哪顶用啊?你看天都这么晚了,干脆你把寝殿那张拔步床扛了,给爷送去吧。” 钱元禾悻悻地住了嘴,忽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刻兴奋起来:“爷回来了!” 这下不仅他和王智,连像柱子一样守在门两边的宦官们都伸长脖子朝夹道那边望过去。那脚步声一听就是皇帝的,他手里倒提着雨伞,迈着比平素更大更长的步子快步而来,到了门口对他们的见礼视而不见,直接朝正殿门口而去。 隆熙门下的宦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得清楚,爷那脸色黑如锅底,好像生了老大的气,这又是怎么说的?背着人在外头互诉衷肠这半天,就说了一肚子气回来?那绮雯姑娘呢? 王智与钱元禾刚想回去殿里,就听夹道里一串小碎步的声音,绮雯居然也跟回来了。天都这么晚了,她怎也跟来了?难不成是要……可看爷那样子,明显不是啊! 绮雯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过来左右看看他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王智便又拉了她的衣袖,携她过去影壁旁才小声问:“如何了?爷又生什么气呢?” 绮雯本来一副羞怯难言的模样,一听他这“生气”的说法,竟“噗”地笑了出来,继而就连腰都笑弯了,根本停不下来,又顾念着不敢让声音传进屋里去,就捂了嘴辛苦忍着,直笑得两眼泪汪汪的。 王智和钱元禾更是看得满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了? 皇帝平日在隆熙阁前殿东次间看奏章到深夜,累了常就近歇在一墙之隔的暖阁里,并不回后殿的寝殿,今天料着也没心思看奏章了,干脆一回来就去了后殿。 一路走他一路的不忿:刚不是话说得好好的么,她怎就那么会突发奇想……这死丫头,真真儿是得意忘形! 第038章 自当调戏 其实绮雯真心觉得,这事儿它不赖我啊! 当时她是有点春心荡漾,是有心调戏他来着,可那还只是一个构思,没有成为现实。 她还正正经经地说着:“我倒是另有一个想头,您看既然三王爷有这打算,不如将计就计,我就假装倒戈向他,且探一探,他做了些什么打算。您看如何?” 这是个做双面间谍的大好机会,绮雯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胡闹!”皇帝却立时沉下脸来,还抬手指在她脸上,“你还想诱敌深入?你有没有想过,今日若非你对他巧言令色,他就不会言行那么过分进而对你动了手?这哪里是你该做的事?想都不该去想!” 绮雯愣了愣,有点失望,也有点窃喜,只好贱兮兮地赔笑道:“我也后悔的紧,以后定不会了。” 想想也是,正常男人哪有愿意让自家女人潜到别的男人跟前做间谍的?何况对方还是个被他颇为忌讳的家伙,说是潜在情敌也不为过。 只是,多好的机会啊?放过了当真可惜。绮雯斟酌了一下,小心问道:“那您觉得,三王爷还会再来找我么?” 皇帝斜过眼来:“你说呢?” “那您说,到时该怎么办?”绮雯对着手指,装傻继续。人家可是还要继续做宫女的,如何对付得来一个亲王啊是吧?不如顺水推舟…… 皇帝眯眼睃着她,唇畔浮上一抹冷讽。这小妮子今日得悉了他的真心,又听他说了这些真心话,委实有点得意忘形了。 今天他发了这么大的火,就是向所有人昭示了对她的看重,源瑢怎可能还来像今天这般明着来骚扰她?即使将来再来联络她,只要她亮明态度,也就可以轻松断绝联系,还怕源瑢纠缠不休么? 人家源瑢可也高傲得很呢,怎可能对她死缠烂打? 她显然什么都明白,却在装糊涂,就是想让自己做个通融,放她去与源瑢继续周旋,没看出来,她还这么好事。 “那也好办,他再敢背着我对你动手动脚,你就扇他一个耳光,抓他一脸血印。”皇帝抱着双臂,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派正经坦荡,“泼妇打架我也见过,就那么几招,料想以你这性子,也不是做不来。” 见绮雯呆若木鸡,他才略弯起唇角,“事情闹得再大,也有我做主,你怕什么?难道太上皇后听说了源瑢来非礼朕的女人,还会偏袒他的?” 绮雯这下被结结实实地堵了嘴,他这就是明确警告她:源瑢再来就尽管与他翻脸,其余的事都交给我,从此他的事都与你无关,你休想再与他暧昧以待! 她一边脸上发着烧,一边又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潜在的误解,便道:“主子明鉴,我可不是……冲着他的人。” 皇帝愈发没好气,他看起来有那么傻么?说完了刚才这些话,还会以为她是有心勾搭源瑢才那么跃跃欲试的?当即只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忽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也有点得意忘形,怎就“朕的女人”了呢?当下讪讪地转开脸去不再言语。 茜草红的西瓜灯柔红一片,灯下两人都好一阵没说话。 绮雯其实是被他这句话才撩拨起了灵感,你都说了我是你的女人,我不来调戏你一下,那真说不过去了。 当下摆出一副为难样子,手里扭着衣带,畏畏缩缩道:“主子,我方才想明白了,忠孝不能两全之时,自是该舍孝而尽忠的。” 皇帝满心奇怪地转回头,正想问她究竟想说什么,却见她像是猛地下了狠心,慷慨就义般地昂起头,掷地有声道:“名分什么的,我并不奢求,但您想要我侍寝,是赏给我天大的福分,您今日都已开了口,我又如何能推辞?今晚便依主子的意思办吧。” “……” 皇帝周身的血液“轰”地涌到头脸上来,险一险把他给冲晕过去。 天,还有这个茬口在等他! 他早把这事忘干净了,当时是潜意识里拿定了她不会答应才冲口那么说,怎就没去想,她也有可能答应呢?她是他的下人,又本就心仪于他,答应不也是顺理成章么? 话挤到这份上,又让他怎么接口?都是他提出来的,人家姑娘都大义凛然地要“尽忠”了,他还如何拒绝? 可若说不拒绝,难道…… 他可从没往那儿想过呢!就连刚才蜻蜓点水地想了下将来,也没去想那么具体的事儿,何况,还说是今晚! 他他他他……可是个没碰过女人的人啊! 绮雯微低着头,维持着一个羞答答的姿态,透过刘海的间隙窥着他的反应。将他面红耳赤尴尬难言的模样影绰绰地看在眼里,心里的笑几欲喷薄而出,只能使劲憋着。 过了一会儿还没等来皇帝的答复,她又道:“请主子恕罪,侍寝的流程未写入宫规,奴婢全然不知。我这便去询问师父,看该当如何安排。”说完就要转身走去隆熙阁。 “等等。”皇帝忙叫住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往下说,脸上热得好像个饼铛,他活了二十二年,从来就没窘成这样过。 绮雯终于再也憋不下去,噗嗤笑了出来,边笑边说:“哈哈,您自己不是说了那时都是不知所云么,怎地这会儿又不知如何解释?再说您想推辞,也可以说须得成全奴婢的孝心啊,何至于为难成这样?哈哈哈,您这人也太实诚了,哈哈哈……” 她越笑越是收不住劲,直笑得花枝乱颤,仪态尽失,就差满地打滚了。 皇帝登时就傻了,她竟然是故意的?她不是闺阁小姐么?怎会拿这种事来故意逗他?连他都莫不开说的话题,她竟能如此收放自如? 自己是男人,在这样的暧昧境地尚且规规矩矩,没出一点调笑之言,怎就……反而被她给调戏了呢!! 看着她这笑个不停的坏样,皇帝懊恼的不行,脸上的热度都化作怒气从顶门直冲而上。 “你竟敢如此得意忘形,”他咬牙切齿地指住她的鼻子,“罚你做三日的洒扫!” 她终于不笑了。或许罚得有点重?皇帝刚犹疑了一下,就见到她眼神闪了几闪,显然还是在强忍着笑。哼,三天还罚的太少了,凑合了吧! 谈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他才刚发现雨早停了,地都干了一半,难为他如此投入地与她谈天,换来的却是她肆无忌惮地调戏,此时还不拂袖而去,更待何时! 系统:叮!男主因恼羞成怒而对你好感度+2。 ……原来恼羞成怒也能为爱情加分啊。好长时间没有把差距拉大到过3点之多,真是可喜可贺。 绮雯步出月华门门洞,看着他一边大步走远一边狠狠甩着伞上的雨水,一副有气无处撒的难受样,等到确定他不可能再听见,她又捂着嘴呼呼地闷笑了好一阵。 抬头望望天,但见阴云浮动,皎白的半个月儿时隐时现,几粒星子跃然眨眼,一切都显得那么俏皮可爱。唉,今晚太美好了! 这一瞬对系统满怀感恩,接受任务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任务不算是个负担。爱情有时候就是需要忍一忍,熬一熬,才会苦尽甘来,柳暗花明。 一味高傲地横冲直撞,会错失许多美好。 虽说,现在也还远远称不上圆满,但好歹已经尝到了甜头,将来也就更多了几分坚持下去的信心吧。 抬脚想要回转下处,却忽然想起来,从这里回去要穿过大半个挚阳宫,路上要过三道门,现在怕是接近亥时了,各门肯定已经下了钥,凭她这身份别想叫的开门,总不能爬墙回去吧? 这可是个严重问题。 得意之情瞬间消散,莫非这就是自己调戏皇帝得来的报应?她僵在原处,回身朝隆熙阁方向望着。 主子咱商量个事儿,借张床睡一晚怎样…… 如此一想,自己这脸也烧起来了。 系统:叮…… 我知道了你闭嘴! 隆熙阁后殿里,皇帝由钱元禾和另两名内侍服侍着洗漱更衣,准备就寝。 王智从外走进,不着痕迹地打发了闲人出去,才道:“回爷一声,方才绮雯姑娘又回来了,说宫中各门已然下钥,想请个手令去叫门。奴婢想着宫女下处路途太远,她孤身一个在这路湿地滑的夜间回去也不好,就自作主张,叫她留下过夜。” 皇帝“噗”地将漱口水喷到了地上,咳嗽着道:“什么……留下过夜?” 王智很坦然地抬抬眉毛:“外院的值房也有床铺被褥,虽说咱们这儿还没有过宫女子过夜的先例,想来让她凑合一夜也没什大事。爷可是觉得不妥?” 原来如此,皇帝更是闷头懊恼,他又没做贼,何来如此心虚?都怪那个鬼丫头!漱完了口,他坐到临窗的坐炕上,若无其事地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他不会解释给宦官们听,但这些人肯定满肚子的好奇,谁知会不会去向她打听呢。那小丫头正值得意,别再跟这些奴才嚼他的舌头才好。 王智道:“也没说什么,就泪汪汪地说,主子罚她做洒扫,问奴婢明日是否要去尚寝局画押。” 皇帝刚端了茶杯到唇边,闻听猛地抬头:“什么泪汪汪的?” “是泪汪汪的,不过看着像是笑出来的泪,又笑又流泪的,奴婢也看不明白怎么回事。”王智露出几分难色,“要不奴婢唤她过来,爷问问她?” 钱元禾鼓着嘴,忍笑已经要忍出内伤来了。 皇帝不知道谈恋爱为何物,他身边的宦官更不知道,王智与钱元禾虽说弄不明白原委,却看得出绝对是出了好事。他们都为爷高兴。 特别是,显见是爷吃了瘪,绮雯姑娘得了意。于是他们都很大不敬地觉得,前阵子都是爷在作,这个瘪是活该他吃的。 皇帝重回懊恼巅峰,转手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将面前两个内侍各剜了一眼:“个顶个都这么不老实,回头将你们全都换了,打发你们专职蹲到司礼监去!” 钱元禾不敢接话,王智却点头应是:“若说这近身服侍的差事,比起端茶送水,更该由姑娘家来做。别说各位先皇主子们,就是外头人家的公子爷们,也都是由姑娘做近身侍婢。爷是早该将我们几个换了,不如今晚便叫绮雯姑娘过来试试?” 皇帝气结,跟前这几个人仗着是跟了他多年的,拿准了他不会真发落他们,就有恃无恐,尤其是这个王智,因年纪大资格老,从小看他长大,甚至对他还有点近似长辈的关爱,更是无所畏惧。 有心发火威吓一下,又觉得那样更着痕迹,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恼羞成怒,即使表面上吓住他们,也只会让他们背后更加笑他,他只好生生忍下,不再言语。 见他的脸色愈发吓人,钱元禾有点缩脖子了,王智一个眼神示意徒弟退下,上前为皇帝的白绫中单外披上一件双面湖缎的鹤氅,正了语气道:“爷明鉴,奴婢这话,可不是打趣。” 皇帝心气平复了些,王智这人确实这样,正经话说着也像玩笑,其实本性没那么不正经。关心他的人都觉得他早该有个女人,也早该有个子嗣,他也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机会,他们都觉得没必要等什么。 皇帝呼了口气,道:“她那身份,你晓得。总要等些时日。” 王智略一沉吟,道:“天家无嗣,国本不稳,比起计较皇妾的出身,外间那些大人们理应更关心国本大事。倘若有了皇子,那必是普天同庆,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也只有为您高兴的份。朝中文武想必也无心计较别的什么了。” 皇帝一皱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是说……先弄出皇子再说?” 王智这一回是真的很正经很严肃:“无何不可啊,绮雯姑娘连宫女都做得心甘情愿,想必也不会反对。爷您又有何可顾虑?” 皇帝觉得没话可跟他说了,甩下鹤氅起身朝暖阁里走去。敢情那丫头拿侍寝调戏他还不是最荒诞的,王智这正正经经地劝他先去搞出皇子才是。 他有没有不堪到要将一个热孝中的女人急着拖上床生孩子的地步啊! 王智见他不悦,还满心的迷惑不解,不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人三王爷早就嫡子庶子都有了,朝中大臣成天逮着爷没子嗣说事儿,就好像光这一条我们爷也不如三王爷更有资格当皇上似的。 这要是我们爷也有了皇子,不是正好堵了他们的嘴么?到时谁还敢挑太子生母的出身说事儿?正是一美遮百丑。 再说了,皇帝宠幸个把宫女子,暂时不去公布册封,在从前的主子里根本不算新鲜事,先暗中记档不就得了?太上皇当年就不知幸过多少个宫女子,到现在都没册封呢。 “爷,要不您再想想?说不定绮雯姑娘自己倒愿意及早侍寝呢。”给皇帝撂帐子时王智又忍不住进言。 “出去!”皇帝忍无可忍,心里却也不禁嘀咕了一下:那丫头该不会真是那么想的吧? 这个觉简直没法睡了! 第39章 城 紫檀龙床外撂下明黄绫子床帐,里面就是个幽暗的隔绝空间。皇帝极少睡得这样早,刚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一时难以入眠,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月华门洞里的情景,捎带也联想起这些日子有她的各样细节。 她嘴里说着热孝,却从未表现出过一点对亡父的思念,也没关心过兄嫂的下场,想想她那么懂事,或许她不来提,也是为了避免给他增加麻烦吧。可是她还会与他开这么无稽的玩笑,可见是真没对父兄有什么忧虑挂心…… 这丫头怪得很,真该寻机尽快多探一探,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中秋过后的天气微有凉意,他提了提身上的蜀锦薄被,又惦记起她此时床褥够不够暖和,有没有干净衣服更换,转瞬想起王智是那么心细的人,想必早替他想到了,会照应好她。 一想到她此时就与他住在同一个院里,也正躺在床上就寝,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那小妮子竟敢拿侍寝来戏弄他,还笑得那么肆无忌惮,难道是认定他没胆量来真格的? 真是岂有此理!他应该现在就闯去她屋里,让她瞧瞧他究竟有没有那个胆量!看到时谁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那个! 思绪被朦胧的困意搅成一团乱,忽地清醒几分,才惊然自问: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都怪她,那小妖孽! …… 值房里熄了灯后一片昏黑,绮雯裹着布面薄被躺在板床上,一样是难以入眠。明知道皇帝那个青涩样怕是早着能与她进展到那一步呢,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万一他被她那玩笑勾起了兴致,再听说她就留宿在同一个院里,真差人叫她过去……那可怎么办? 打趣他时她像个老手,实则,她也一样没准备好呢。才刚表白就那个,也太快了吧?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见外面没什么动静,她才安下心,又琢磨起,不知他究竟想怎样去对付他兄弟。 初见他们那天,那兄妹三人一派亲密和睦,哪成想所有的亲和都只是表面上薄薄的一层纸,不定哪天捅破,就是一番天翻地覆、颠倒乾坤的争斗。 想一想就觉得脊背发凉。以前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皇位之争的热闹,如今却近在咫尺,而她,已经没了抽身事外的可能。 当然,她也不想抽身。唉,他怎么不答应放她去做间谍呢? 他是君王,理应对身边每个人保持提防,划开距离,对她的信任,怕也是有限度的。 唉,慢慢来吧…… “留宿过夜?”王府内,潭王也换好了寝衣,悠闲地坐在榻边,玩味着这四个字。 “说是并未进幸,只是因宫中下了钥,留宿值房而已。”乔安国已然回去,仍不忘差了手下及时将宫内情形报知过来。事无巨细,无论有没有用,潭王想不想知道,他都报过来以显示自己的忠心。 “我说呢。”潭王脸上笑意多了几分嘲弄,“他怎可能手脚那么利落?” 刚这一阵他就一直在琢磨,一次的损失还是小事,一个女人心机再深,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他倒是有些介意,她会对二哥有些什么影响。 二哥天资不差,但毕竟根基全无,想用复杂的人际勾连和繁冗的庶务纠缠住他,让他束手束脚,头绪全无,进而架空他的权力,这并不难。 眼看着一年过去,这倾向越来越是明显,二哥看似已被成功引进了恶性循环,想不到近日的举措亮点频现,他好像忽然头脑清明起来了。难不成,这也是那个丫头的功劳? 潭王起身往一旁踱了几步,舒展开眉心沉吟着:且看看吧,二哥身边多了一个她,怎么看,也是于我利大于弊才对。 二哥本事再大,头脑再清明,难道还能有办法改变她是赵顺德女儿这回事? 如今辽东形势仍每况愈下,赵顺德已是人人喊打之辈,没被百姓挖出来鞭尸就不错了,平反是绝平不了的。 所以说呢,二哥越是宠她、越离不开她,才越好呢!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晚气头上皇帝还有心给绮雯再加刑几天,没想到才头一天过去,他就开始觉得这三天太长了。他们天天还在一个院里,还能见得到,但屋内的洒扫总要趁他不在的时候做,所以在这三天里,他就总与她之间隔了一堵墙,或一扇窗。 天气自那晚雨后终于清凉下来,隆熙阁每日白天还是会打起万字纹棂花窗,只余下一层浅碧色的蝉翼纱隔绝内外。皇帝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留意着窗外,一有她的影子闪过,他都能及时发觉,转头看去。 宫女子都换上了秋装,淡淡的粉蓝色提花棉布袄子,上面看不清是元宝纹还是缠枝莲的提花,到了阳光下会微微反着亮光,似乎比那身夏装更亮丽些。 按说她应该故意在他眼跟前装辛苦,博他的疼惜,可她显然没那么想叫他看见,要不是这季节落叶多,必须时不常地过来扫,她都尽可能不出现在这道院里,来了也是尽快利落地扫完就走,还有时挺提防似的朝他这边望一眼,好像做了亏心事怕他发现一样。 他知道,纵是听了他的解释,她也还是不愿担上故意引他注目、邀宠乞怜的名头,怕被视作“贱人”。她这人就是这么怪,一边想要接近他,为他显露的一点真心而欢喜不已,一边又要自矜孤傲,受不了被人视作下贱逢迎。 这很好笑,她是头一个引他动心的女子,即使是有点恃宠而骄的劲头,甚至去找宁妃她们摆威风,磨着他替她出头,也没什么新鲜的。她怎就那么怕? 屋里暗外面亮,往往是他能看得清太阳下的她,绮雯却不可能透过窗纱看清他,于是皇帝倒可以放心大胆地躲在这边,欣赏她那做贼一般的畏缩模样,真比天桥上看西洋景的还得趣儿。 原来还担心自己为她分神。现在看来,这个神分的甚好。 处置国事的正常步骤,应当是百官将大事小情写作奏疏呈递上来,先由内阁诸臣过目商议,草拟出解决方案,再将奏疏大意和解决方案简写为票拟呈给皇帝,皇帝看过之后,或同意照办,或敕令修改,将意思传达给司礼监,司礼监宦官们再代皇帝做好批示,即“批红”,然后下发执行。平日的御门听政,也就是早朝,倒不是很重要的步骤。 皇帝曾在关中就藩六年,一直未再关注过京城官场,更不必提结交过谁。有时因忙碌心烦起来,他真是怨责父亲,任由江山沦落至此也就罢了,想要他继承皇位又早干什么去了?搞得他仓促接手,直至登基之时,几乎连满朝文武认都还认不全。 等他御极做了皇帝,司礼监里虽撤换了乔安国,拿回了批红权,但手下可用之人太少,王智等心腹再怎样忠心,从前毕竟没有接触过国事,想帮他的忙也是力不从心,其余宦官从前都是乔安国的手下,无人可以信赖。 而内阁又阴奉阳违不合作,无奈之中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尽量亲力亲为。如此一来,他几乎成了开国以来最辛苦忙碌的皇帝。 偏他这人又责任心超强,见到江山风雨飘摇的局势,觉得自己身在其位,有责任全力争取挽回危局,仓促接手更是导致压力过大,一遇到难处就难免心虚,担忧自己有负父亲重托,稍有懈怠,自己良心上先要过不去,于是就愈发勤勉自制,简直疲于奔命。 王智时常劝他思绪不畅时便该停一停,歇一歇,说不定反而柳暗花明。这道理皇帝自己其实也明白。如今他已熟悉了庶务套路,要做的不再是摸清情况,而是与那些刁钻大臣们对战,需要的更多是临场发挥的急智,并不是越多花工夫埋头苦干,就收效越好的。 只是一年下来,似乎身心都养成了习惯,就像是陷入了一个自我强迫的怪圈里,拔不出来。其实他早就觉得,或许自己需要点什么特别的事来分分神。 如今,终于分成功了。 皇帝回想从前,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形势确实危殆严峻,但他像苦行僧一样地自我折磨便能换来形势好转么?这岂不是与自己没了办法就烧香拜佛、茹素祈福的愚蠢妇人无异? 还好,有她来岔开了思路,将他从恶性循环的怪圈里惊醒了,还好……所以说呢,她怕什么啊?得意洋洋地来找他邀功才对。 这天皇帝又招了方奎和邱昱两大特务头子来议事,商量着搜集罪证收拾兵部尚书崔振的事。这崔振是乔安国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党羽,又手操兵权,若能拔除,对收拢权力和打击贪腐都十分有利,可惜目前尚缺个关键的切入点。 “东厂与锦衣卫全面清查,还是寻不到他的罪证,他就真能谨慎到了这种地步?”皇帝手扶在龙书案上,双眉微微锁起。 邱昱站立堂前,道:“是微臣无能,锦衣卫各方调查三月有余,能寻到的罪证也仅有些鸡毛蒜皮,最多够罚他几月俸禄。” 方奎也恭谨道:“奴婢无能,东厂里仍都是乔安国旧部,难免多有阴奉阳违的,一时难以查出什么头绪,说不定还有人已为崔振报了讯息。” “不怪你们,是朕不够谨慎,打草惊蛇在先……”皇帝微叹了口气,靠到了椅背上,忽猛地看见,绮雯出现在了挑起的门帘之外,脑中的思绪霎时断了。 她没有进门,有外臣在的时候她都自觉不进来,也没有抬眼望他,只规矩地垂着眼,将手中的茶盘转递给王智,就退出去了。 皇帝差一点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过去。 王智将茶端上来,贴心地小声解释了一句:“爷,三日之期已过。” 皇帝才回过神,三天终于过去了,里外里加起来已有六天没有得她奉茶,感觉就像过了好几个月。 现在这状态似乎不太对,看起来她还能应对自如,他却时时怅然若失,明知暂时不宜有何进展,却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平静处之,这该如何是好?或许……该去找她商量一下? 好吧,其实他就是为了尽快与她说说话,找了个借口而已。 如果绮雯是皇后,皇帝或许会去坤裕宫找她商量事情,可她是宫女,万没有做皇帝的去“找”宫女商量的道理。 可他委实不想唤她来隆熙阁殿内说话,那样太刻意,太像主仆,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于是等到天将黑的时候,料着她会去值房吃饭,他就屏退了侍从,独自踱出了正殿。 当值的文书房长随小张恪很有眼力劲,看出主子不愿被人盯着,就没去如影随形,皇帝也就不用担心,潜入值房找个宫女聊天会被写入《内起居注》。 这时间无人洒扫,内外庭院都不见人。守在外院门口的两名中官站得像柱子一样笔直,若非他走去跟前,那两人看见他也只会当做没看见,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莫名有点做贼心态,好像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样,若无其事地在琉璃照壁边上晃了几步,看准了周围没人留意,才朝外院西边那排值房溜过去。 王智说过,她的值房在朝南的头一间,那是最向阳最暖和的一间,为的是照顾她这隆熙阁唯一一个姑娘的身子骨。 他见房门开着一尺来宽,料着也没什么怕他撞见的事儿,就上前往里看了看,未见有人,索性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确实没人在,但屋内的景象可让他大吃了一惊:桌上的茶壶茶碗摆的横七竖八,床上的布面薄被胡乱摊着,凳子在床边倒着,椅子在桌边斜着,明明是陈设简单的一间斗室,却乱得一塌糊涂。 他疑心是自己走错了,她平时身上收拾得很利落啊,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而且这三天据王智说,他屋里的洒扫就是她做的,也是点尘不染,尽善尽美,她自己的屋子怎可能是这样? 察觉脚下异样,低头一看,一只绣了红线梅花的白绫女袜上印上了半只他的脚印……是她的屋子没错,敢情是个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人! 皇帝是个天生强迫症洁癖,生活细节虽不像一般公子哥那般追求奢靡,却极其计较整洁,入得他眼的东西必须摆放整整齐齐,装束必须一丝不乱,若非如此,之前也就不会被绮雯一个摆茶杯的细节轻易征服。 看了这种景象他自是心乱如麻,简直不能忍。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怎能住在这种猪圈里?这里还不是下处,是值房,她平日又不住在这儿,不就那天睡了一晚么?一晚就乱成了这样?钱元禾他们也不管管! 忽然明白过来,也只有她的屋子才可能这样,正因为宦官们都知道她得自己的宠,才会避着她的屋子,看见也当没看见,得脸宫女的下处都有粗使宫女洒扫收拾,这值房只做上值期间临时休憩所用,卫生都靠自己。 所以说呢,她也太无法无天了! 一想起多日来自己跟前存在这么糟乱的一隅空间,皇帝就像全身都爬满了蚂蚁,简直把这屋子一把火烧了的心都有。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他根本没有过脑子,只知道要赶快让自己舒服一点,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动作利落地替她折好了薄被,摆正了桌凳杯碟——他少年时身边服侍的人多会惫懒敷衍,他又因为有这个毛病,那时常去亲手拾掇自己的物品,倒也驾轻就熟。 不过这一回,他收拾的可不是自己的屋子…… 皇帝愣了愣,琢磨着是不是该再给她复原回去。 就在这时,外面忽隐约传来了绮雯的声音,似是向谁道了声谢,继而脚步声就来到了门外,皇帝正值心虚得紧,看见角落里一个一人高的三扇门乌木立柜虚掩着门,想也未想,一闪身钻了进去。 心里这个郁闷,主动来找她就够奇怪了,还动手替她收拾屋子,然后还钻了柜子,简直是作茧自缚,这要是被她发现,更要被她笑死了,九五之尊的面子一丝儿也剩不下。 果然自己一遇见她,脑子就停了转,蠢成了个傻子,难怪要被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调笑! 绮雯手里捧了个白瓷大碗迈进门槛,看见折好的薄被、摆成一条线的桌椅板凳、站岗一样的茶杯茶壶,也疑心自己是走错了屋子,不禁退出去又看了看左右。 皇帝通过虚掩着的柜门缝隙见了她这副呆样,也觉好笑,待见到她捡起那只被他漏掉的绣花袜子,端详着上面的脚印,他又笑不出来了。 她看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去深究,丢下袜子进了屋。皇帝努力不去看那只被信手丢弃一边的袜子,遏制住想冲过去捡起折好的冲动。 屋子中间摆着一只小炉子,上面煨着一个小砂锅,皇帝刚才就掀开盖子看过一眼,里面是一锅高汤,没煮着什么。绮雯过去拿火筷子捅旺了火,掀开锅盖,将白瓷大碗里乱七八糟的菜品一股脑倒进去,用筷子使劲往里按着。 皇帝看得直皱眉,果然是个粗手笨脚的丫头,做饭也像熬猪食,还好没真把她配给小锦衣卫做媳妇,不然铁定得遭人家嫌弃。 可看她一时半会是不会出去了,他又暗暗发愁,谁知她这现煮现吃的,得多会儿才能完事走人呢,自己还要在柜子里站多久。 没过多会儿,他就再没心思琢磨这些了。小砂锅里的汤煮沸了,咕嘟嘟地冒着泡,绮雯拿帕子垫着左手捏起锅盖,右手拿筷子搅了搅,锅里的蒸汽与香味就像脱了束缚的妖精,亟不可待地四散溢出,撩弄人心。 皇帝已经惯了免去晚膳,很难在晚间培养起食欲。御膳中的珍馐美味都勾不起他的兴趣,这时闻着那口小砂锅里飘出的香味,他却几欲灵魂出窍。她煮了些什么,竟能香成这样? 口鼻反应还好控制,偏偏肚子空的不耐烦了,也凑趣地发出了点响动…… 他真恨不得赶紧化了灰才好!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首先就要用丢尽颜面的办法来偿还! 眼看着那丫头顿住了动作,他甚至开始琢磨,等她过来拉开柜门查看,即使不能去杀她灭口,也至少该在她看清自己之前,先敲晕了了事…… 第40章 城 绮雯侧着耳朵听了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起身出门而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皇帝一见她消失在门口就立时闪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去门口。一条凉凉的物事擦着手背溜去地上,原来是那另一只绣花女袜。 一心想着只要远离开这道门几步便可自圆其说,可惜刚一步迈出门口,就险些与她撞个满怀。这贼丫头根本未曾走远,原来是引蛇出洞,特意出了门等着看溜出来的是谁呢。 两人眨巴着四只眼睛面面相觑,现在再想敲晕她,好像是晚了点。 “你……”皇帝有心趁她笑出来之前防微杜渐,刚横眉立目地说了一个字,却见她没有笑,反而苦下一张脸来。 绮雯愁眉苦脸地施礼道:“奴婢知错了,甘受主子责罚。” 知错?皇帝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心虚,她比自己更心虚,那么一间猪窝被他发现了,她能不觉得心虚丢人么? 皇帝总算气顺了些,冷淡丢给她两个字:“罢了。” 其实绮雯心里正在说:瞧我多机智!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私密小屋乱点没事,甚至乱还有乱的温馨自在,一回屋就能投入被窝的怀抱多幸福啊?可这里是后宫,还来这一手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原想着连师父师兄都不会看见就没事,哪想到今天偏偏被他看见了啊! 好像上回过夜还扔了件肚兜在床边上来着,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看见…… 被他查了房,她是有些窘,但还远不至于真心觉得那么丢人,如此反应都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罢了。 皇帝来找她说话的心情都被大乱,也没心思计较她的话是真是假,绕过她就要走。 “主子,”绮雯唤住他,露出一点讨好的笑,一双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否……赏奴婢个侍膳的体面?” 原来听说清宫宫女流行吃锅子,可惜这里尚未沾染少数民族的风气,没那好待遇。绮雯觉得,自己身为今上“宠爱”的宫女,又被王大总管罩着,适当行使一点特权也没什么不好。没费多少力气,她就争取到了在值房添个小炉子、每晚要点菜肴下脚料来煮火锅吃的机会。 只是未想到,这个特权才享受到第二天,就遇到皇帝主子来蹭饭。 诱人的香味浓厚地充斥整间值房,一张榉木方凳充作小桌,绮雯将调好的香油麻酱碟放到他跟前,又从小砂锅里捞了些煮熟的菜到白瓷小碗里,连同筷子一起递给他。 原来只是些白菜、冬菇、猪血、毛肚之类杂烩菜煮在一块,就能有这么香。皇帝就着方凳坐在小杌子上,接过碗筷,蘸了些蘸料尝了一口。 “蘸料是你自己调的?” “嗯,就是留了些您中午吃剩的肉酱碟调配的。您吃着如何?” “……还好。” 刚还鄙视过她的粗手笨脚,看来是冤枉她了,这滋味着实不错,比中午吃新鲜的时候还好很多。 “您从前可曾这么吃过?”绮雯端着一只粗瓷小坛子往砂锅里加了点高汤,取了另一双筷子慢慢搅着,笑意嫣然地问他。 “吃过,天冷后宫里常会吃温火膳,从前在关中就藩时也常吃锅子,只是没这么就着炉子吃过。”皇帝面色柔和,双目中闪着些微笑意,其实很想加一句废话“更没与你一起吃过”。 见她只是站着忙碌,他拿筷子指指方凳对面,“坐下一起吃便好,不必拘着。” 即使是嫔妃侍膳,也需先伺候他吃,以绮雯的身份,怎么也不该与他平起平坐地吃饭。但他既然发了话,就一定不耐烦听她推辞。绮雯顿了下动作,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方凳对面的地上铺了张单子,摆了块坐垫,跪坐到上面,拿过碗筷来也吃了些。 皇帝为免她拘束,不等她来布菜,自己去捞小砂锅里的菜吃,也着实胃口大开。目光除了夹菜时外,都投去她那里。 这时才终于看清,她袄子上的花纹是缠枝莲。她还是难免拘束,只是极慢极慢地吃了一点,但脸上笑意倦倦,显见高兴得很。蒸汽氤氲,烘得她脸色有些泛红……大概是蒸汽烘的吧。 眉不画自黛,唇不点自朱,真真是极上乘的姿色,他自小见多了后宫丽人,也不禁暗中赞叹。只是有一点奇怪,她顶着乌油油的弯月髻,脸颊边垂下的散发由两根与夹袄同色的粉蓝绒线系着,除此之外再没任何修饰,连对耳坠子都没有。 “你为何一件首饰都没?”皇帝问,“宫规也不限制宫女子穿戴首饰吧?” 她像是自顾自做着美梦陡然被他惊醒,一愣道:“宫规是没限制,但我进宫时一应物品都不准带进来,故而除了随衣服一道赏下来的发簪之外,没什么首饰可戴。” 原来如此,皇帝不无怅然:“是委屈你了。” 她忙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如今上至皇后娘娘,下至所有宫女子,哪一个及得上我风光体面?单说这侍膳吧,我听说过,外臣能留您吃顿饭就是天大的面子。我这体面是一等一的,少戴几件首饰又有何委屈?” 其实依照宫里的共识,侍膳比侍寝都更有体面呢,她顾虑着上次的茬儿,没提这半句。 “你也是会想讨体面的人?”皇帝略显冷嘲,“除了这点体面,你就没有别的想要我赏你的?” 他并不喜欢她这种讨好奉承,虽说她应该也是真心的吧,可难免令他觉得太过疏离。干什么要和那些女人比?她本就该比那些人多得体面,要不是如今时局太糟,他恨不得一举将她捧上天去,让她享上与杨贵妃齐平的待遇才好。 绮雯想了想,贱兮兮地朝他笑出八颗牙齿:“您平日总会省去晚膳不吃,那我就求个体面,以后天天的晚膳都如今日这般,请您过来这里吃可好?” 皇帝闻言愣住,这体面还真不是那么好赏她的,偶尔一次还能囫囵带过,要是天天如此,叫宫里人怎么看呢?太上皇后怕都要来“规劝”他了。 绮雯掩口而笑:“您看,我可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担不得您纵容的。” 皇帝道:“也不是一定不行,以后没什么特异安排的时候,我在前殿摆膳,便唤你过来盥馈,到时屏退外人,一道吃也就好了。” 她笑着谢了恩,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欢天喜地。 皇帝看得好笑,实在忍不住泼她一瓢冷水,拿筷子指住她鼻子:“你看看你,哪像个守孝的闺女?” 这事他早就有心探问。抄了她的家,害她连父亲的丧仪都完不成,他于公是问心无愧,于私却一直心里有个疙瘩,想听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有所怨怼。 绮雯的笑果然立时僵了,然后很不自然地收敛下来,说道:“我知道,父亲初丧,兄嫂获罪,我这德性是太没心没肺了。不过……我确实没有为亡父伤心,也没有为兄长忧虑,又当……如何是好呢?” “兄长待你不好,你不挂念他也便罢了。你连父亲也不在乎,是因为他也对你不好么?”皇帝望着她问,没有半点指责和逼问,而是平和自然得好似亲朋谈心。 绮雯放下饭碗,略显怅然道:“我明白,世上没有因为被父亲慢待,就六亲不认的道理。既然您问了,我便来说些心里话吧。爹爹待我确实不好,但我并不十分计较,他陷家族于危难,我也可以不怪他,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忠。” 她正了脸色,语调也透出几分呛然,“我不敢自称是什么大义之人,但对一个不忠之人,我自认已经没什么孝道可讲。您下令抄家之时,还将他的罪责定为‘玩忽职守’,实际我清楚,辽东重镇失陷,上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情紧急危及京城,这些都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蓄意为之。他身为边疆重臣,竟犯下这万劫不复之罪,我以他为耻。家国家国,当是先国后家,国之倾覆,家之焉在?” 她叹了口气,“所谓大义灭亲,也仅限于父亲灭子,没有女儿灭父的道理。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大义灭亲,但觉得做个六亲不认,也没什么。他陷国家于危难,害得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实在是……装都装不出什么伤感来。” 赵顺德不是她真的爹,绮雯是对他没什么感情,但这番话并非信口编造,也算得上肺腑之言。 作为现代人,她觉得吴三桂为了家人和爱人投敌叛国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换了吴三桂是她爹,她还是会深以为耻,不会再对这样的父亲保持什么愚孝。事实上他爹打输了仗都因为贪财,比吴三桂还可耻。 这不必上升到什么忠孝节义,纯粹是是非观的问题。如果赵顺德是她亲爹,她或许会比现在纠结痛苦,但不会改变这观点,也不会对皇帝装相说假话。 可是在这时代,主张孝道到了何种程度?父母亲犯了罪,子女为其隐瞒都是合法的。别说是父母至亲,就是宗祀族亲,也不好冷落慢待。 绮雯这套六亲不认的理论可谓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不过,皇帝可是一丁点都不迂腐的人,从来不把理论上的陈规当回事,他自然盼着那些犯官家属个个都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才好的。 他甚至听得心有戚戚:六亲不认,他何尝没想过六亲不认?真论起来,对江山危殆所要负的责任,恐怕他爹太上皇还要远大于她爹赵顺德吧?而眼看着家国都被糟蹋成这德性了,父亲还在对他掣肘,兄弟还在伺机拆台,真要由着眼前的内忧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没了,国也没了,他们又有谁能得的着好儿? 这种时候,他于公于私,都该六亲不认,不该再去做什么孝字当先的天下表率。 蓦地心头一动,皇帝抬眼看去——难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该去纵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么一出,虽说最终结果是让他们两人解开嫌隙互明心迹,是好事,但毕竟动机不是好的,还该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没见他有所反击,就疑心他是在纵容源瑢,有意鼓动他出手反击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插手“帮忙”。这好事的丫头…… 绮雯低着头,斯文地咬着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顾自捞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来,淡漠道:“你说得也有理,但是,国朝素来以孝道治天下。” 说话留半句,绮雯也拿不准他是何意思,便腆着脸问:“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捞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她的碗里,“好歹在国君面前,你是该装一装的。” 绮雯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颗牙齿。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这德性,封你个贤妃你都当不起一个‘贤’字!” 绮雯脸上轰然一热,连忙狠狠低下头,专心吃着御赐五花肉,心里却说,那便封个德妃好了,臣妾德行总还不错的,要么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温柔娴淑的…… “我有些闲话想对您说,不知当不当讲?”她忽然问。 皇帝轻描淡写地捞菜吃菜:“以后说话,都将这些废话直接略去。不过若是有关源瑢的事,就不必说了。” “那……绝不是的。”她尴尬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与嫂嫂向来不合,却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时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门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第41章 城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绮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说着:“看来是我命不该绝,也不知怎么的,金锞子居然都被我吐出来了,有没有残留下一两颗在肚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会儿我也没数过,吐出来的时候,我更是半死不活。听说见到我吐出和着血的金锞子,还吓晕了身边的丫鬟。那会儿我真后悔啊,选什么吞金呢?该选悬梁的,听说悬梁的人过去得特别快,挣扎一忽儿就无知无觉了。我就是犯傻,嫌悬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难看。” 她那会儿其实不是在后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现代死了一回,到了这边还要受折磨。经历不全是她的,这份凄凉苦涩的心境却是她的,说出来的都是真情实感。 “你,说起这些……”皇帝强压下心头酸涩,有些难以启齿。 “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博您疼惜。”绮雯仍旧平淡说着,还盛好一碗汤给他,“还有什么能比嫁给东昌侯那个糟老头,或是吃了金锞子挣扎在床上吐血更难受的呢?宫里那么多人都觉得我是想爬龙床,攀高枝,争荣宠,三王爷更有甚之,怕是都以为我有心控制您,争权夺利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这人根本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可容易知足了,别说做个宫女,就是当初听说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将来被罚入教坊司,若能做个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说些什么!”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不觉间已攥紧了手,指节挣得发白。 绮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怜爱,亦是心头一阵酸涩,目中闪起水光,又很快倔强地强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与他互明心迹这么几天,就去当他的面谈论朝政,是太过唐突,难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着他现在这处境,成天都在为政事焦头烂额,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他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地帮上他的忙,为他分忧解难。 她也想慢慢来,也想循序渐进,可惜不行!她拦不住自己去爱他,好感度总是相差毫厘,有时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涨上几点。 她都在担心,不定哪天做个梦梦见他,自己就没希望再醒的过来了。 原来不临到这境地何尝想得到,自己竟是这般一旦爱了就再收不住手脚的人。她必须尽快争取到他更多的爱恋,没时间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只能冒险一试。 见他果然抵触,她满心无奈,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可容易知足了,根本无需他那么多心提防。 只苦于没办法直接向他解释,我只是为了保命,远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怜,不想办法让你多爱我一点,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风门的小炉子里隐隐噼啪作响。默然半晌,皇帝才道:“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防备你,不是怕你会有心乱政,才不愿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国制又不同盛唐,有祖制条条制约,开朝近三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一个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没可能谋夺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志,可是就他这意志,有那么容易被左右么?他要是为这而防备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来,屋内仅点了一盏鸳鸯双头烛台,小炉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去。绮雯直直望了他好一阵,也没等来他的进一步解释。 皇帝忽地起身:“你早些歇着吧。” “主子,”绮雯紧跟着站起,趁他刚转过身之际叫住他,“上一回被三王爷钻了空子,惹了那么大的误会出来,您……没后悔过么?” 见皇帝转回身来望她,绮雯面上满是殷切诚挚,“请恕我直言,您看来也不像有何难言之隐,又为何不能将心中所想直说给我听?我心中如何猜,如何想,您不是……不是也在乎的么?” “没错,我在乎!”皇帝冲口回道,面上依旧冷毅平淡,仅眉心微微蹙起,暗含着沧桑无奈。 极力用她的企盼和自己的真心渴望鼓励着自己,他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我不说,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因为……我不会。” 绮雯眸光一闪,已明白了些许。 皇帝轻叹一声,转回身重新归座:“我幼时的光景,你也有所耳闻吧?从小到大,没人愿意听我的心里话。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王智、元禾、方奎三人,可他们只管照顾我的起居,要说交心,他们不够格,也不大会,你觉得掏心掏肺是件轻松的事,于我却不是。” 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想听的时候,他已忘了如何开口。他那冷清的过往,绮雯从李嬷嬷口中也隐约听过一些。 “我明白了。”绮雯说得万分恳切,体恤理解溢于言表,“我不怪您,您是这样的人,上回还能说那些话给我听,足见待我致诚,是我太过贪心了。” 皇帝静默一阵,道:“我不想你插口政事,是因为,那些不是你该做的事。” 绮雯默然听着,心里并不十分明白,这与方才她的理解又有多大不同?还不是觉得她越了本分么? “这与你所想的不一样。”皇帝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不是怕你起坏心,不是怕你得意忘形,而是觉得,那些不是你该担的责任,是我的!若是朝政还需你来帮我……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 原来如此,绮雯呆呆朝他望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回银两的事,没有你提醒我,没有那张账目,只需多拖上一些时日,我也照旧能治那四个经手官员的罪,照旧能收得回银子;今日你不来帮我,迟一些我也能寻得到崔振的罪证;源瑢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我心中自有计较。这些不该由你来操心。” 他轻轻一叹,触人心弦,“原本……就已经让你做了太多不该你做的事,不能再多了。” 斗室之中暖流涌动,残存的食物香味若有若无,充满了世俗天伦的凡世烟火气。包裹其中的一对男女却是此时无声。 您看看,这么一说出来,不是就全不一样了么?绮雯抿唇而笑,几许含羞,几许得意,更是几欲满溢而出的由衷欣喜。她又不是真心喜欢搀和政治,能被他宠着,被他心疼不用去费那个脑子,她乐不得呢。 这脸颊白中透粉,水嫩欲滴,令皇帝忽地想起了刚到西安那时,头次逛街见到路边卖的瓷娃娃。他曾想买下一个来玩的,又怕被王智他们笑话,还是忍下了,没想到竟成了一小块心病,后来这些年里时不时还会为之遗憾。如今,他终于有了个活的瓷娃娃。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的。 “你容我些时候。不会的事,有工夫学一学,也便会了。”他说。 她含笑点头。 他起身要走,不妨左手上一暖,竟被她用双手拉住。蓦然回身,她有些窘迫,似是想给自己这动作寻个借口,却又没说出来,最后只得悻悻然将手松开。 原来她也一直在跃跃欲试,也在渴望着与他的亲近。他目光一派柔和,不等她将手收回,便反手抓了。她脸上的粉红加重了些,更加像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瓷娃娃。 人心总是不足,这一稳稳拉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闪烁,又娇羞又兴奋的模样,他心神荡漾,又想再进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还是下次吧,自己做这种事,实在是经验缺缺。 “其实您不必那么公正厚道的,想要办谁,没有罪证,栽赃他一下就不行么?”送他到门口时,绮雯贼头贼脑地小声进言。 被他不善的眼神一扫,她又赶忙恢复乖顺:“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得意忘形!”皇帝拿食指指节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想要走去,又回身向她解释,“我不去栽赃,不是因为我公正厚道,而是因为目前我手下的可靠之人太少,远不比对方朋党众多。我若使诈栽赃,一旦有风声走漏,便会成为把柄被对方拿捏,到时更要陷入被动。所以我这公正厚道,是迫不得已。” 绮雯两眼放光地点头不迭:“奴婢受教了,多谢主子点拨。” 皇帝心满意足,迈步走去。果然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望着他转过琉璃照壁消失,绮雯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其实不该引他说出来的,心里梗着点对他的误解,不把他看得那么好,不就可以不那么爱他了么? 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的…… 第42章 真心难换 照理说没人亲眼看见皇帝去了哪里,但隆熙阁的下人们似乎都猜得到,并且一致心照不宣。皇帝回去正殿时,王智神色如常地迎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劝晚膳,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差人去叫方奎过来。”皇帝步入明堂时吩咐。 他是个务实的人,不至于因为嘴上说了不要绮雯插手,就放着这个现成的茬口不屑于去用。崔振那老狐狸上防下防,防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能摸得到的那些方面,却想不到自家婆娘在闺蜜圈里泛个酸也能惹祸上身。挪用贡品,这罪过可大可小,十分适用。 坐到御书房南窗下的罗汉椅上,脑中盘绕的影像都是她那只皓白修长的手,乡下村妇都还有只银镯子呢,她身为当朝帝王心尖儿上的人,竟一颗耳钉都没。 皇帝将茶杯端在唇边,忽问道:“秀女进宫都不让带随身物品,那其余宫女的首饰从哪儿来的?” 王智平和答道:“回爷的话,那都是各宫主子赏下来的。除了平常对得脸的宫女子赏赐,逢年过节会有大赏,连掖庭的粗使宫女也会多少得着一些儿。不过如今宫中节约内帑,后宫主子又少,怕是没多少赏了。” 皇帝沉吟着,他是个没首饰的主子,眼下又在节约内帑严禁奢靡,公然为她一个人打首饰也不像话,那又能到哪儿去弄呢?总不能去找其余妃嫔要吧? “爷,”王智接下他的茶杯,“奴婢听说前阵子皇后娘娘做主,将从前宫里一些老主子们留下的首饰器物收集起来,送去银作局清洗重铸,准备分给宁主子她们。眼下这批首饰已做好了,都送去了御用监,还没分发下去呢。” 旧物回收利用,皇后这是在省钱的同时尽量照顾姐妹们的面子和情绪。 皇帝微挑着眉看看王智,露出一抹讽笑。身边搁着这么个肚里的蛔虫,着实省心了。 王智面上一副佛爷样,却在肚里暗笑,爷不知道,其实宫中主子们打赏内侍也常用首饰,他们这些得脸内侍手中都多少有几样尚未拿去换钱的女子首饰,前不久钱元禾还曾征询过他的意见,说看着绮雯一件首饰都没太过寒酸,是不是该送她几样,被王智当场否决。 这事明摆着该留给爷自己去发现,自己去解决,才更得趣。这不,终于到时候了。 没过多时,小内侍禀报方奎到了。皇帝当下将崔振涉嫌吞没御供南珠的事对他讲了,饶是方奎这等素来面冷的人,也露出意外之色。 “奴婢这便着人去查证此事,若能拿到实证,一举铲除崔振不在话下。”方奎道,“只是,事情分派下去,怕是尚未查明结果,已然走漏了风声。” 东厂从前是乔安国的,乔安国又与潭王过往甚密,与崔振那起子人都有所勾连,一动用东厂,很可能查证结果是先送去那边,而非皇帝这儿。 皇帝却不愁,淡然道:“无妨,且让他们去。” 他惯于寡言,对跟前的三名近侍虽然信任,却也并非言无不尽,自己心里有了打算,就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个清楚。方奎便应了声是,不再多话。 回想起值房里听绮雯说起的往事,皇帝心中一动,又吩咐道:“你另外替我去查查绮雯的过往。” 方奎与侍立一旁的王智都是一愣。方奎问:“爷是指……” “她从前是何样的人,做过哪些事,事无巨细,能查到些什么,都来报我。”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去龙书案后坐下,又拿起了奏拟,“赵仕进夫妇尚在收押,侯府下人们也尚未全部遣散,问问他们,比对一下,便可确认真伪。” 方奎应了声是,也没多问什么。王智看了看方奎,又看了看皇帝,也没有开口——这位爷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不需要他们来劝谏什么,更不会与他们商量。 自鸣钟猛地打点报时,戌正初刻……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到了亥正初刻的时候,那位曾经侵吞御供的兵部尚书崔振崔大人就惶恐异常地跪趴在了潭王府花厅的地板上。 “王爷已然歇下了,崔大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王府长史钟正说道,语调也如他这名字一般,平和中正,既不热络,也不骄矜。 “钟长史明鉴,都怪下官疏忽,早将那贡品南珠的事忘在脑后,没去理睬,这若是查将起来,可是无遮无拦,连辩都无可辩的。下官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再等,王爷再不及早相救,下官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崔大人连连叩首,咚咚有声。 钟正往一旁闪了闪身,免有受礼之嫌,板起脸道:“崔大人慎言,王爷只是一介藩王,没去就藩留在京城不过是靠着太上皇老人家的宠爱,于朝政向来是不过问的,哪有本事相救大人?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写好请罪的折子,及早交予今上吧。” 这便是撇了个干净,绝不想脏手的意思了。崔振面如土色,怔怔地抬起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王府中后部的采薇堂整个潭王府的中枢,也是潭王的住处。更深夜重,潭王在青锻中衣外面松松系着一身湖绿蜀锦绣松鹤图的道袍,坐在南炕上缓缓品着夜宵。 今日的芝麻银鳝羹里的芝麻稍嫌多了,潭王秀挺的眉间略现出一丝不虞,淡淡问道:“他真那么说?” 钟正回道:“回王爷的话,崔大人的原话是:‘王爷今日不来理睬下官,就不怕冷了臣下的心?大伙儿情愿追随王爷,不过是猢狲们寻棵大树,王爷总该防着大树未倒,猢狲却先散了。’” 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炖盅,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碗来漱了口,才缓缓道:“乔安国也当真是不讲究,这种蠢材竟也捧成兵部尚书了。除了胡诌些谀辞去溜须拍马,还会点什么?这才不过听见了点风声,他就敢在我的府邸大放厥词。我若是连这种人都要管,才是真真冷了臣下的心呢。” 钟正看着侍婢们都退出去,才道:“可这一回若是兵部尚书一职落入今上手中,辽东戍边调任怕也会落实了,恐怕兵权也会被分去不少。” “总不能让外人觉得,肃贪救国的是他白源琛,祸国殃民的却是我吧?”潭王慵懒地倚靠到引枕上,一派轻松自如。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有着少许纠结,内忧外患他一样看在眼里,这些权臣个个重私利,轻大局,真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时不时地,他也有心放任二哥对这些人稍加整饬,免得他们太过猖狂,导致将来局势彻底失控。 他又不是傻子,一样不想做亡国之君。可事情总需排个轻重缓急,也不能任由二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稳住根基,想从二哥手里拿回皇权,还不得不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不急,时局如此糟糕,暂时由他尽心尽力替我去打理也不错。反正人心向背没有定论,即便是他提携上去的人,又能有几个真对他那么忠心的呢?现今又不比从前,文臣武将若还都是些刚直不阿的,乔安国又哪儿来的那么多干儿子?还不都是些依傍大树的猢狲罢了?” 烛光旖旎,他眸光深邃,唇边露出几许笑意,“到时让他们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还怕少人前来归附?” 琢磨着稍早前听到的另一则消息,他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玩味的味道。没错,适时是该透点风声出去,让人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 话说回来,二哥还真是个多疑的人呢。 …… “你看封主子新赏给我这簪子好看不?” “再好看又有何用?你还看不出么,皇上偏爱的是朴素无华,多戴个花儿朵儿的,反而更不落皇上的法眼,说不定倒招人烦呢。” 后宫里最体面的宫人都在各自上值的宫里另有住处,如从前雨华斋的岳姑姑,如皇后跟前的宋嬷嬷、常姑姑等人,甚至是永和宫宁妃娘娘跟前的翠翘。集中住在宫女子下房这边的,都是些半吊子,论综合素质,多数还及不上翠翘之流。 有了皇后娘娘堂而皇之的关照,自从头一天翠翘找茬被常姑姑骂走之后,再没人敢当面对绮雯出言不逊,小宫女们就只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泛酸来偶尔发泄一下对她的羡慕嫉妒恨。 照理说皇帝已用惩办王选侍的办法昭示过他对绮雯的态度,不该会有人敢于公然找她的茬,可毕竟有着之前何才人被杖毙的阴影在,皇帝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就是喜怒无常,这些小丫头们眼光没那么长远,就没觉得绮雯能有多好的前景,也就不吝于朝她泼泼酸水了。 这会儿看着绮雯走出房门,默默理着衣襟袖口,那边说话的薰儿和茹儿一齐撇撇嘴,动作如出一辙。 “瞧你说的,咱们哪有那个福分?想入皇上的法眼,那得多高的手腕儿呢。” “手腕还是次要,关键还不是得看这儿……”茹儿刮了刮脸皮,“够不够厚实。”两人相对一阵笑。 绮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种事就好像走在大街上无端被俩叫花子吐了一身口水,你说你跟她们计较吧,又无聊又掉价儿,不跟她们计较呢,又恶心人,而且,说不定明天还要接着挨她们的吐…… 皇上和师父师兄,个顶个都是大忙人,绮雯又本就是特独立的性子,尽可能不做那打小报告求帮助的事。 想来想去,她还是忍了:算了,跟她们计较什么呢?一群要见识没见识、要心理年龄没心理年龄的社会底层小蝼蚁,要传出去说皇上的女朋友跟这种人生了龃龉,不论是吵嘴还是动手打架,都好丢人的不是? 绮雯恢复气定神闲,装没听见,该干嘛干嘛。当然,这几只蝼蚁是谁她记得门儿清,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她们秋后算账——皇上的女朋友可不是什么圣母。 其实她这一招目前也算良好的反击,小丫头们见气不到她,自己反而更加气愤,也更加自惭形秽,更加无可奈何,只能在背后用更恶毒些的话来编排她。 绮雯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们,自己明摆着就是有意凑到皇帝身边去的,这在这些古代人眼里,怎能算个光彩行径呢?自己既得了便宜,也甭卖乖了,就让人家呈呈口舌之快吧。这么一想,连事后报复都觉得没劲了。 宫人们的规矩是尽可能避免单独走动,尽可能凑伴排队一起走。居住下房的宫女子们每天跟着卯初的梆子声起床,洗漱穿戴好后,在屋门外的长条院子里排好队,再一齐出门去上值。 真到了年长姑姑指挥着列队出发的时候,就没人敢出声嚼舌头了。一众宫女子高矮美丑各不相同,却同样端着顶碗练出来的好看身姿,排成一长溜走去夹道里,轻摇慢摆的,脚步声都踩在一个点上。远看过去,自成一道风景。 每经过一个道口便有几个姐妹转弯,走到最后一小段路,就只剩下了绮雯一个——隆熙阁没有女同事。 “绮雯姑娘?”一队上值的宦官步幅比她大,从她身边超过去时,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慢下了脚步,声音极低地在她身侧开了口。 绮雯心里吃了一惊,这宦官是隆熙阁负责洒扫的粗使宦官头目,好像名叫万安的,自己与他的兜搭不过是见面一声招呼的事,他怎会趁这会儿出声叫她,还用上这般神神秘秘的语气? “奴婢奉贵人之命,知会姑娘一声,今上差了东厂调查姑娘过往,姑娘心里有个数,若有什么怕今上知道的,提早做个准备。”万安低低地说完,还斜过眼睛来觑着绮雯的反应,似在等她回复。 绮雯讶然之色一闪即逝,暂不想打草惊蛇,便面色平静地低声回复:“请公公转告贵人,绮雯多谢他的好意。” 万安露出笑容:“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王爷果真未看错姑娘。”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宦官。 绮雯望着他身着深褐色质孙的背影,眼神复杂。一个六品小长随而已,潭王根本不当回事,想必也不怕她去向皇帝告发。如果她真去告发了,导致这小宦官被皇帝收拾掉,也正好试探出了她的立场。 东厂,皇帝只能是昨晚从她的值房离开后下的那个命令,当时已过了戌时,而此刻天都还未大亮,话就传到了她耳中。速度何其恐怖。 潭王表面上是派人来知会她,向她示好,实则也是在向她传达一个信息:正如我上回所说的那样,这天下看起来是他的,实则却是我的,即使是他身边,也遍布着我的人,他仍坐着龙椅,是我放任他去坐而已。你是该选他还是选我,可要想个清楚。 这是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怖境地。那兄弟两个的争斗是明摆着的,无可避免,而且似乎也是旗鼓相当,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说不定都已选好了站队,自己的每个举动,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当做有其深意去解读,根本不知该去相信什么,确定什么。 早知潭王还会再来联络她,只未想到才短短几日过去,这便来了。可是,此时此刻占据心神的,却还不止这事。 绮雯心头一阵酸涩难言。昨晚那么美好,那么温馨,他口口声声说不愿她插口政事是心疼她的意思,没有怀疑她,可转脸回去,却下令让东厂去查她,去确认她所言那段往事的真伪。 唇边不知不觉就露出苦笑,还好,昨晚没有编造,没有夸大其词,不然真被他查出来,不定怎么看我呢。我将他视作知心人聊天的时候,怎忘了人家手里有东厂呢?果然帝王就是帝王啊…… 人格a跳出来说:这样不是挺好吗,保持点距离,你就不会那么投入去爱他,正好保住命。人家宫斗前辈们有几个对皇帝还拿真心换真心的?也就你这么傻。 人格b却说:摆正心态,三王爷的用意焉知没有挑拨离间这一条呢?他差人去查你也没什么不好,查清楚两厢安心,皇帝嘛,对身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再正常不过,又不是单纯对你。为了查你都动用东厂了,这才说明看重你呢! 两个人格各站在她的左右肩膀,隔着她的脑袋吵架,a骂b执迷不悟,b骂a小人之心。 绮雯静静听着,不予评判。这两样都算不上她的真心,她的真心只是单纯的失望,单纯的难过,单纯的苦涩悲凉。 a和b,看似观点对立,实则都是她拿来自我安慰的道理,浅显而卑怯,份量严重不足。 天光越来越亮了,隆熙门已近在眼前。绮雯暗暗为自己鼓了鼓劲,提足迈进门槛。 日子还是要过的,当生活的目标仅仅集中在“活着”这个标准之上时,还想那么多干嘛?演戏是她的长项,既然真心付出却换不来真心回报,那就演下去又何妨? 第43章 一醉方休 这个时间,皇帝已然去到皇极殿临朝了。 今天需要与群臣商议辽东驻防的具体事务,任务相对繁重。散朝之后皇帝便去到文华殿继续与重臣议事,午膳都在那里解决,直至天黑才回转隆熙阁。 可要说他这大半天都花在文华殿了,也不太确切。午膳过后有半个时辰的例行午休时间,皇帝没有午休的习惯,就趁这工夫溜达去了一趟御用监。 唯一的随行扈从王智大总管认为,如果御用监的那两位把总知道是他提了醒才惹得皇上移驾御用监的,事后一定会来狠狠敲诈他一顿酒吃。 跟着皇帝进去正堂屋,看着跪在地上那两个把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惊悚样儿,王智觉得万分好笑。 “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闲逛似的在屋内踱了几步。 王智代替申明来意:“皇上要看看皇后主子准备分给几位贵人的首饰,快去拿出来吧。” 两把总应声不迭,动作麻利地取过两只长约二尺、宽一尺有余的黄梨木大匣子,敞开了盖子放到大八仙桌上呈给皇帝过目。 到底是银作局出来的御用之物,虽说只是翻新的旧物,仍然光华璀璨,夺人双目,夜晚要是屋里摆上这两匣子东西,只点一根最小的蜡烛也一样是满堂生辉。 皇帝对这些黄白之物没有兴趣,一眼看去觉得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好坏,直至目光落到一只两寸见方、并不起眼的莲花纹雕漆小扁盒上。他探过手去取过来,打开盒盖,一直清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华彩。 用作首饰的玉器多是白玉和翠玉,像这样的紫玉还十分罕见。一只雕工朴拙的紫玉手镯静静躺在扁盒里的藏青绒缎上,玉质通透温润,紫白相杂,好似胭脂与花青两色滴入清水,半混半分,恰如装下了一整个浓淡紫色的乾坤世界在里面,美得撩人心魄。 有了这只紫玉镯衬托,其余那些金银首饰顿时失去了光彩,被比得俗不可耐。皇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盖上盒盖,见一旁堆放着一叠小型楠木首饰盒,信手取了一只过来,将放玉镯的扁盒放进去,又随手挑了几只钗环之类,盖好盒子,转身便走。 “哎……”一个把总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想要劝阻,另一个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给他狂使眼色。 皇帝根本没有听见,迈出门槛很快大步出去了,王智也跟了过去。后一个把总咬着牙拍了前一个后背上一巴掌:“万岁爷想拿走的东西,你还想叫他记档是怎的?” “不是……你不晓得,之前说好了这批东西都拿去给永和宫那三位主子分,皇后主子一样不留,我一时嘴快,竟透了风声给宁主子,说这里面顶顶好的一件就是那只紫玉镯子。如今,镯子叫皇上拿走了,我可上哪儿再弄一个给宁主子啊?” 那把总立起眼睛:“你……你怎地干出这种没谱儿的事儿来?” “我还不是看在后宫就宁主子一人模样儿最好,说不定日后能得宠,就……” “你都傻到家儿了!论得宠,谁比得上隆熙阁当差那一位,宁主子又往哪儿摆……哎,这么一说,你得罪宁主子也就不算个事儿了,回头就实话实说吧,镯子叫皇上拿去赏别人了,宁主子要记恨也记恨不到你头上。” “哎,您这话也有理……” 过了掌灯时分,传膳太监来隆熙阁御书房里摆了晚膳。平时这时候无需绮雯陪侍的,今日却破了例,皇帝刚回来,便差人将她从值房叫了过来。 屋中弥漫着饭菜香气,传膳太监将一盘盘菜肴从红漆大食盒里取出,摆在屋子中央的红木雕牡丹浮纹圆桌上,皇帝坐在桌边凳上等待。 绮雯进来行了礼,很快留意到南窗下的罗汉椅茶桌上摆着一只雕花楠木小匣子。她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每处细节,而且片刻前还曾进来备过茶具,当时茶桌上仍是空无一物。这小匣子出现得有些诡异,绮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皇帝瞄了匣子一眼,轻描淡写道:“那是送你的,下值时别忘了带去。” 绮雯很是意外,眨着眼睛道:“奴婢无功无德,主子怎会忽然想起颁赏的?” “不是赏,是送。”皇帝强调,唇畔略带一丝笑意,“昨日吃了你一顿饭,今日赔你一顿,另外送这点东西给你,就当是汇了昨日的饭钱吧。” 他难得会说句玩笑话,可绮雯听了却没有笑,她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摆出一点的笑容,竟拜倒在地:“奴婢先谢过主子的赏了。” 这反应面上看没什么不对,中规中矩,却不是昨日与他守着小炉吃锅子那个人该有的反应。纵然是看在旁边尚有别的宦官在场,她也不该客套到了这般地步。 皇帝眉心一颤,心头升起一缕疑惑。钱元禾今日留驻隆熙阁,方才已经对他汇报过,一白天里都没见谁去单独与她说过话,那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就只能是早上过来的路上知道的,难道……竟会那么快? 见饭菜已然摆好,他吩咐道:“绮雯一人留下侍膳,余人都下去吧。” 中官们静静退出,屋中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绮雯曾旁观过几次钱元禾侍膳,做起来并不生疏,利落地净了手,过来为他添饭布菜。 皇帝望着她道:“此时已没了外人,坐下一道吃吧。” 绮雯将碗筷呈给他,微笑道:“您今日回的晚,奴婢方才已吃过了,只能盼着您下回再赏饭了。” 皇帝接过碗筷放在手边,微眯了眼:“你午饭就没吃几口,晚饭更是一点没吃。欺君,可是死罪。” 她眼神黯了一点,笑容也变得更加勉强:“您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厂和锦衣卫大人们真该都来拜您为师了。奴婢是昨晚吃得多了些,今日犯了积食,故而不想吃。还请您恕罪。” 皇帝这下确定了,本还想着一会儿再知会她,让她留意看着会不会有源瑢的手下找她联络,没想到源瑢的动作竟比他所预料的至少提早了一个白天。 东厂与源瑢的联系之紧密由此可见一斑也就罢了,另外也足以看出,源瑢确实在她身上押下了宝的,是极力想要争取到她的。 他对整个原委心知肚明,也就并不紧张,反而看着她生气,有些玩笑之心:这丫头连当着我的面非议朝政都敢,不知敢不敢就这事戳穿面子来质问我呢? 他决定试上一试,反正确信她对自己的心意,自己手头又拿着那一匣子宝贝,她要真发了脾气,他再说明原委,拿那只镯子哄哄,想必也就没事了。 “外人都没了。直说吧,为什么事儿不高兴呢?”他吃了一点饭菜之后,轻描淡写地问道。 绮雯脸色微变,那么明显么?自己演的戏连潭王都能勉强瞒得过去,却瞒不过他?方才这几句话对答,她还当自己掩饰得很好,还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下了怨气,完全没想朝他发泄,即便这样,也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得那么深,在他面前竟变成了一个傻子。 她浅浅一笑:“谢主子关怀,我没有不快。您有赏,我开怀还来不及呢。” 话说得越圆全,那份刺心的疏离就越明显。她已经没心情再对他开诚布公了,昨天说了真话他没有信,今日再说,还有什么意思?说的真话越多,就越反衬得自己像个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傻到家、不能再傻了。 她不说,只一味怄气,皇帝就无奈起来,不知从何说起。他的长项很多,可算是文武双全,但绝不包括应付女孩子这一条。她就是守着一张蚌壳嘴不肯说,他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有点不知该怎样由自己来开这个头。 说到底是自己利用了她,即使直说个明白,好像也没那么有道理,没法去怪人家生气。难道该将她拉来怀里哄么?他动了动手指,实在有点下不来这个手。 绮雯见到桌上有个青花缠枝双耳酒壶,便笑问:“您今日竟想饮酒了?” 这些日多次见他进膳,从未见过他饮酒,本以为像他这样珍惜脑力的人该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确实极少饮酒,今日就是因为想与她一同进膳,才要了这壶酒来,被她这一提,正好有了由头,似笑非笑道:“这酒是给你喝的,听闻这种酒是果子酿的,入口绵甜,并不辛辣,却极有后劲,饮下之后不知不觉便上了头,最能逼人口吐真言。你这会儿说话不老实,正该多喝一点。” 本是一句隐含暧昧的调笑,却无意间正戳中绮雯伤口。 她端起酒壶正要斟入酒盅,一听这话就是脸色大变。 这一白天下来,心里打算得好好的,既然是个由系统操控的游戏,自己怎就不能拿他当个npc或是人形怪来看呢?自己要活着,还要活得久,就不能太清醒,太当真,万事留一步余地才好。 却想不到,用来压抑住怨愤的理智竟然那么脆弱,一触即溃。自己果然就是那么傻,就是那么作死,想不死都不行! “没错,您早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直接逼供,奴婢怎敢不从?何必还动用什么东厂?”绮雯冷笑说完,取下酒壶上盖,一仰脖子咕咚几口将酒灌进嘴里。 皇帝吃了一惊,忙起身一把抢下酒壶,却见壶里的酒已然所剩无几,不禁烦恼起来,顿下酒壶道:“你怎就恁大的气性!一句戏言而已,何至于让你气成这样!” “是不是戏言,您清楚……我一样清楚。”绮雯已经舌头大了,那果酒入口确实并不辛辣,只是这几口灌的太急太多,肚腹中迅速散开一团灼热,奇经八脉都跟着发烧,头顶也很快眩晕,这一醉就醉的铺天盖地。 她闭了眼手按太阳穴忍了片刻,依稀感到皇帝来伸手扶她,连忙闪身朝旁边一避,自行扶住了桌沿,觉得实在难以站稳,索性扶着桌沿缓缓跪了下来:“主子恕罪,奴婢还是跪着回话好了,这也才像个过堂的样子。” 皇帝心酸难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大声道:“你何必要将事情闹到如此尴尬的地步?我已将话说了个清楚,你还觉得我是有意想要审你?” 见她根本站不住,他像抱孩子似的双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架起,放到一旁的罗汉椅上。 绮雯好像有多怕被他的手碰到一般,使劲朝后缩着身子,一直躲到了罗汉椅里角,紧紧抱起双膝,缩成一团,半哀肯半威胁地道:“别……别碰我,否则我……我叫皇上治你的罪,抄你的家!” 这就开始犯糊涂撒酒疯了,皇帝也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事情怎就至于沦落至此?这下再直说给她听,她怕是都没脑子听明白了。 看她这惊恐万状的模样,倒好像他是个要劫色的强盗头子。刚才扶她的时候下手仓促了点,越过她腋下的掌缘碰到了点不该碰的地方,隔着两层衣料一样清晰感到触感绵软,弹性隐然,他忍不住去琢磨:原来姑娘家的那里触起来是那样的……再看见她这副样子,皇帝脸上也不禁发烧。 他耐下性子挨在罗汉椅边沿坐下,试着去拉她的手。绮雯却如大难临头一般极力躲避,就差跳起来逃跑了。皇帝皱眉问:“你是真醉到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 绮雯双手攀住镂雕扶手,朝他冷冷一笑:“是你又如何?正因是你,我才最不敢亲近。我来此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来了之后一直安安分分,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眼神都没向你使过,纵是如此,还要被那些小宫女们说成是下贱,倒贴,最好听的也是个攀高枝。再被她们知道你来这般对我,我如何还担得起?” 皇帝听的一怔:“你是说,她们在讲你的闲话?” 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还觉得她总避着嫌疑不敢显露一点对他的讨好,是小性儿,是多心,怎想得到她还承受着这般委屈?宁妃她们吃醋泛酸也就罢了,那些宫女,不过是些下人罢了,怎地也敢编排她? “你以为呢?”绮雯头脑昏沉,往日再怎样忍耐,天天听着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也是在心里沉淀下了委屈,这会儿醉了个稀里糊涂,索性不管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给他听,“你知道我本来有多瞧不起那些一门心思爬男主子床的丫头们么?可如今我却被她们视作同样的人,我情何以堪!你就让我安分做个宫女罢,不必送我东西,不必同我吃饭,不必与我亲近,反正你连我说的话都不信,何必还要让我担这个虚名!” 皇帝再听不下去:“我哪里不信你?我叫东厂查你,那是有意的,是要看看源瑢与东厂有多少联系,看看源瑢会对你作何反应!虽说……虽说我昨日刚说了不想要你插口朝政,紧接着便来利用你做这事,是说不过去。可,你也不至于为此对我一丁点信任都没了吧?” “什么我不信你?你竟还……还倒打一耙!”绮雯更委屈了,竟而又哭了出来,“干脆我连宫女也不要做了,还是直接死了的好!” 皇帝无计可施了——果然现在再说已经晚了,这小醉鬼已经听不明白了。 绮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不信,好歹来当面逼问我呢,竟然……要动用东厂!你竟不知,我在这世上仅你一人可依靠了,你不信我,还让我如何容身?既连我的话都不信,当初又何必待我好,招惹我对你动心?既连我说的话都不信,又何必装出怜我爱我的样子哄我?一早公事公办,让我早在那会儿就死在潭王府里,不就简单了?” 字字锥心,皇帝心痛如绞,回想起刚才自己还不拿这当回事,还觉得说个清楚,拿个镯子哄一哄她便过去了,竟没去想,她退路全无,一心都扑在他身上,已经何其无助,再要被他疑心,可不就是个巨大打击?又如何能去怪她小心眼,怪她小题大做?自己怎就总是如此粗心! 他再不去管她的挣扎,狠狠一把抓过她手腕,拉来怀里抱住:“是我错了,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你碰那些事,却还要利用你,是我口蜜腹剑,是我对不住你。” 以他的冷硬性子,这几乎已是他能吐出的甜言蜜语之极限,却见绮雯听后,只泪眼婆娑地抬头问:“你这是认错了?” 皇帝又是啼笑皆非,自己下了半天的决心才抱了她,可她竟对这举动毫无反应,只一心计较着谁对谁错,这好好的心意看来是又白费了。无奈中抬手理了理她的额前乱发,温言道:“没错,我认错了,你可能原宥我了?” 第44章 情之所至 绮雯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嘟着嘴道:“其实,我也明白你查我没什么不好,我又没什么怕你查的,查清了咱们才是两相省心,你查我才说明你在乎我,也算是好事。可……可我多盼着你是天生就信我的啊。” 说着就又流了两行泪下来。皇帝万分无奈:“我再与你说一遍,我没想有意查你,是想借此试探源瑢,你可听得明白?” 绮雯幽幽一叹:“你是昨晚才吩咐下去的吧?今日一早消息便传给我了,可见三王爷的爪牙有多神通广大。” 皇帝刚觉得她好像听懂了,却又听她冷笑了一声道:“你看看,你差东厂查我,反倒是人家三王爷来告诉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反倒比你还拿我当自己人看呢!你都还不如他对我好,难道不觉汗颜么?” 唉,看来今晚想让她听明白这事是没希望了,皇帝彻底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汗颜,我都汗颜死了。” “你是帝王,是不该轻信于人,我都明白,可……”绮雯刚深明大义了两句,便又气哼哼地推开他,化身为发脾气的小孩子,“我就是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那你要怎样才能高兴呢?”皇帝深感无奈,怪不得从前邱昱总唠叨女人很麻烦呢,殊不知喝高了的女人更麻烦。 “我要替你报仇!”绮雯攥紧拳头,说得怒气冲天。 “什么?”皇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喝高了的人都这么逻辑混乱么? 绮雯看着一边,怒冲冲地咬牙道:“哼,看起来他在这宫里的细作还真不少,还竟敢这般大摇大摆地来与我说话,好像拿准了我不敢向你告发他似的,也太猖狂了!这口气你能忍,我可忍不下,我一定要为你报这个仇!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都给挖出来,拴成一串推去他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给你大大地出一口气!” “……”他简直爱死这个麻烦的女人了。唉,她都伤心绝望的想去死了,还没忘了给他出气报仇呢,这么一看,自己轻描淡写就决定了利用她,可真说不过去。 他重又去拉她,这回有诚意多了,也主动多了,再不必像刚才那样怵怵探探,见她依旧抗拒,他还好脾气地哄着:“不怕,以后谁再敢对你说三道四,我便要他们的命。再说都是我硬要你来攀这高枝的,你又怕个什么?” 她仍然推着他的胸脯不从,嘴里咕哝着:“小心弄脏了你衣服。” 皇帝见她摸出一方白绢丝帕想要擦脸,又停住动作,将丝帕塞回怀里,重新摸了一方藕荷色的绢帕出来擦用,不禁心感好奇,刚想问“那是什么宝贝”,冷不防她擦完了就咕咚一下,主动投进了他怀里,于是乎,他一个字都再问不出来了。 檀香袅袅,屋中一时没了声音。桌上的饭菜没吃下多少,但他们谁也再想不起这茬。 这一刻虽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此时却着实心慌意乱,下颌似沾非沾地蹭着她的发髻,鼻中似有若无的凝着一点清香,他清晰感觉到全身都在迅速升温,仿若抱进怀里的不是个人,而是个火炉,还是个极度易碎的火炉,慌得他全身僵硬,不敢妄动。 好在外面的下人没有他传召,没人敢贸然进来。 他穿着祥云暗纹的蜀锦直缀,厚实的衣料上织满丝线,有种粗糙与细腻并存的微妙触感,绮雯将脸颊贴在其上,闻着其中隐隐透出的男子气息,满心满怀的踏实宁适,很快昏昏欲睡。 过了好一阵,皇帝总算缓过点神来,目光落在她胸前——三指宽的深碧色缠枝莲刺绣滚边交领间,露出那方白绢丝帕的一角,依稀露出丝帕边沿的一圈青碧色万字绣纹。那是他专用丝帕的纹饰,皇帝更是好奇,问她:“你这方白帕子是哪儿来的?” 她没有回答,低垂的长睫好似鸦羽,皇帝这才留意到她呼吸匀停,竟是睡着了。好笑之余,他也有些不忿,这样时刻,他一个男人尚且局促无措,怎地她反倒这么放得开呢?这就是传说中的酒壮怂人胆? 那方丝帕撩动着他的好奇心。他探出手指,小心地拈住丝帕往外抻出。 她的袄子里面穿着白布里衣,适才迷糊之间将丝帕一举塞进了里衣领口,这会儿抻出的丝帕就携带着她的体温,更是带得交领里的春光乍隐乍现。皇帝脸上一阵发烫,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件老大的亏心事。 终于将绢帕抽在手里展开,素白的一方丝绢,仅有边沿那一圈细小的万字纹装饰。他想了起来,这是上次下雨时随手丢给她的,全没当做什么送她的礼物,她竟这般随身带着,还舍不得当做帕子来用…… 手中触感有点发硬,他就着烛光仔细一看,才惊然发现,靠近丝帕一角处竟用同色的白丝线绣着两个寸许高的正楷大字:“源琛”。 仿若亲耳听见她开口唤他一般,心重重地一阵震颤,一时间百感交集。 绮雯从原主那里接手了书写和女红两样技能,闲极无聊时也常拿出来用用,前几天某次提笔在纸上随手写下“白源琛”三个字,颇有些悸动。 从前看影视剧里的小女孩一遍遍书写意中人的名字,她还觉得很傻很天真,等自己这一写下来,尤其写的还是皇帝的名字,掺杂一点避着人触犯法律的私密心理,才发觉委实过瘾。 于是销毁了十几张罪证之后,她将那两个字绣在了他给的绢帕上,料着这么隐蔽的东西,也不至于被人发现,权当是自娱自乐的遣怀。 “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皇帝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在她耳边轻轻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他确是多疑的性子,之前说是尽信了她,实际心底里还是存了极小的一点余地。面上的一切表现都可能是装出来的,一切话语都可能是违心编造,尤其她还是连源瑢都能骗过去的机灵鬼。他没有系统可报告好感度,又不能要对方掏出心来给他看,没有十分尽信也是难免。 直到看了这两个字,最后的一丝疑虑才烟消云散。用白丝线绣在白丝帕上的两个字,若非被他捏在手里把玩,根本无从发现,这绝不会是为了给他看而刻意布的局。 他是真的有了个对他倾心所爱的人,原来,他真的有这么幸运。这一刻,他白源琛满怀感恩,也暗暗决定,再不能让她受今日这样的委屈了。 这可以算作源瑢第二回在他们之间挑事,他却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上一回源瑢迫使他表明心迹,与她增进了一大步,这一回得到的又是类似的结果,令他比从前更确定她的心意,也更珍视她。源瑢一心想要拉拢她过去,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反而促使他们越走越近,这倒是个很有趣的事儿。 他像个赢了小伙伴糖果的小孩那般得意着。这得意的滋味真好,原来他被兄弟压制了二十多年,老天爷就等着这时候给他翻身呢。 手里捏着那方丝帕,迟疑着没法再为她塞回怀里,他也有点舍不得再还给她,索性揣进了自己怀里。这么好的东西当做定情信物,正好合适,反正自己也正有东西要送她不是么。 手边的炕几上放着那只楠木小匣,他打开上面的赤金锁扣,掀开盒盖,顿时满室的流光溢彩,映亮了她秀美的睡容。他取出紫玉手镯,托起绮雯的右手,为她套到了腕上。 皓腕如瓷,紫玉剔透,翠袖掩映,当真是一幅绮丽怡人的画面。果然这镯子是很配她的。皇帝轻托着她的手赏鉴了一阵,又取出一支金丝镶红宝串珠步摇为她插在发上。 若是被王智他们看见他竟拥着一个女子为其梳妆,不知会不会惊掉了下巴,说不定还会暗中发些温柔乡是英雄冢之类的慨叹吧。他如此想象着,脸上神情不觉间变得更加柔暖。 戴耳坠这个活儿稍有点难度,绮雯被刺痛了耳垂,微微打了个激灵,像黏人的猫儿一般往他身上偎了偎。皇帝再度僵住动作,脸上火炭一般地烧着,心里有点后悔,今日将她揽来怀里这举动,看来是急了点,自己二十多年未碰过女人,还是该循序渐进的。 绮雯幽幽吁出一口气,伴着果酒的甜香,低声嗫嚅着:“我确是喜欢了你的……” “我知道。”他略迟疑了一下,才轻声接道,“我也是一样。” 他撩弄着她的头发轻嗔:“你这丫头,总是如此桀骜不驯。咱们是要过日子呢,何必总来拼命一般?” “本就是……拼命。”绮雯含糊应道,略转了下头颈,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里仍透着哭腔,“要不是为了活命,我多想躲开你,一走了之算了……” 皇帝心头一震,立时警醒起来:“有人胁迫你进宫来的?还是外面有人要谋害你?” “要是人就好了,都是命,是命逼我来的,”她的声音愈发含混,“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 皇帝全身僵硬,一瞬间便被冷汗湿透了脊背。 “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四个多月之前,另一个女子泪水涟涟地对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仅仅百余天过去,言犹在耳,一模一样的十个字,竟又由她吐出口来,怎不令他惊然色变。 皇帝毕竟还算理智,迅速将前情细节思忖一遍,很快冷静了下来——她不是何馨儿,她远比何馨儿刚烈坚强得多,也比何馨儿有心计得多,更没有何馨儿那样的父母弟妹可受源瑢要挟,所以没道理像何馨儿那样受制于源瑢。 忽然又很自嘲,自己居然又在怀疑她,又在胡思乱想了。那天她向自己逐字逐句地转述源瑢拉拢她的话,难道会是假的么?现在再要回到原点,去怀疑她与源瑢有着勾连,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那么她的这句话,和时时表现出来的惶然无措,又该如何解释呢?只是她无缘由的醉话么? 这丫头时不时便表现出一股豁出命去的劲儿,与她平素那理智机敏的性子大不相符。他看得出来,她一次次发脾气,不是拿准了他不会发落她,就有意使性子在那儿作。他倒宁可她是在作,是在邀宠,总也好过看着她这般实打实地伤心欲绝。 他不能理解,如今时局危殆,江山尚不知还能维持几年,他天天接触庶务,对这局势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表现一点绝望失落在面上,为何她却总是这样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架势? 他这些天也回想起过她在潭王府里的那次晕倒,当时很确信她是停了呼吸心跳。事后王府太医去为她诊脉,结果如何他没有关注,但想必是没诊出什么大碍,如果她真的身体有恙,就不会那么顺利被送进宫。她刚才又为何会说“早在那会儿死在谭王府里”? 看起来,她还是有事瞒着他,而且这件事,还是个事关生死的大事。 低头看看她,想要得到这答案,至少也要等到明天了。不管怎样,当此情境,他是绝不会将这事当做什么诡计去揣测的。 罗汉椅中间被茶桌隔开,这边仅有约二尺见方的一隅。皇帝搂着绮雯坐了这一阵,肩背已有些酸了,料着她也睡得不舒适,便小心地将手插到她腿下,稳稳抱起她,缓步穿过槅扇,将她放到了里间的檀木雕葫芦百子拔步床上。 这情境怪异的很,他拉不下脸去唤下人来帮忙,更不愿让宦官碰她,只好自行点燃了床头的紫铜烛台,为她除下鞋子,调了调姿势。 绮雯这酒品倒好,喝高了也不吐,一睡还就睡死了,任他摆弄也没再动上一动。皇帝都有点疑心她是有意装的,可一停下动作,听着她那匀净的呼吸,就知道不是。 近一人高的仙鹤衔灵芝形紫铜烛台上分开五只蜡盘,擎着五支红烛,将这间逼仄斗室映得十分亮堂。绮雯侧着脸朝外躺卧,明媚鲜妍的面庞上一片柔光。 皇帝侧身在檀木脚踏上坐下来,手臂枕在床沿上,静静望着她,默然梳理着思绪。 想想自己昨日也真是不堪,前一刻还在慷慨激昂地向她宣称无需她插手相帮,下一刻便起意利用她去试探源瑢和东厂。向方奎下那个命令时,他心里没有一丝丝的迟疑,根本没去想,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何不妥,对她是否公平。 头一回发觉,自己原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尽到所谓的责任,为了收拾好濒临破碎的江山,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肯牺牲。从前他甚至曾经想过,如果真能证明源瑢比他更有本事治理好国家,他都情愿退位让贤,都是看在那个兄弟心术不够正,责任心不及他强,他才当仁不让。 曾经将这样的自己看得很伟岸,觉得自己是出于大公之心,而非权力之欲才身在其位,远比源瑢,甚至是父亲都更要配得上这个君王的身份。 直至此时,他竟有了一丝彷徨犹疑。 为了挽回危局,他什么都可牺牲,那她呢?戏文里不是常有君王需要在美人与江山之间二选其一的么?若是他也临到那个境地,是不是为了江山,他只会选择牺牲她,甚至,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这想象好似利刃,在他心头狠狠剜戳挑弄,疼得他几乎呼吸困难。他深恨自己,为何不能昏庸一点,为何要将责任看得那么重?家国沦落至今日这地步,又不是他的责任,怎犯得上让他这么奋不顾身要去拯救? 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全身都发了冷,反衬的面前的她一团温热。思绪又落回到眼前来,他握起她的手,以指尖轻抚着紫玉手镯,默默安抚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想要挽回危局,我要做的是整顿吏治,平复民变,抗击外敌,哪有什么需要牺牲她的地方?这纯粹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如今江山与她都还在,尽我余力好好待她就是。 想来也是为那绢帕上的两个字所触动,心里对她的珍视又上升了一大截,才这么患得患失了吧。 他将另一只手伸入怀中,轻轻捻了捻绢帕上的绣字。 烛影摇曳,美人如玉,守着如此的良辰美景,竟还有方才那些心思去胡思乱想,也真是不解风情。 她那两瓣樱唇饱满柔嫩,红艳欲滴,他盯着望了片刻,几乎觉得有些眩晕。 方才偶然碰了她胸脯的回忆总来乱入,暗中骂了自己一百遍下流无耻,克制住再去试一下的“好奇”,他将精神都集中在她的唇上,缓缓倾过身体靠近过去。 一寸寸地移近,他几乎清晰听见自己通通的心跳,不住默然替自己分辩:这是早晚的事,她也一定是情愿的,我又算不得趁人之危,何至于紧张成这样……没错,何至于的!王智还劝我尽早弄出皇子来呢,我已经收敛得紧了…… 第45章 城 鬼使神差似的,关键时刻,绮雯竟然醒了,浓黑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皇帝尚且僵在距她两寸处不知如何,她却如临大敌地缩身坐了起来,慌手慌脚地摸了摸脸和嘴唇,又低头看看身上。 皇帝窘得没法,自己怎又成了劫色的强盗头子呢? “主子……”她惶惶然想要站起,却禁不住头晕尚未恢复,这一起身太猛险一险晕过去。 “急什么?”皇帝没好气地重新扶她坐下,“安心在这里多歇一阵就是了,过夜也无妨的。” 绮雯闻听“过夜”更是慌张,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在床上摆好一个规矩的跪坐姿势,怯怯道:“主子见谅,奴婢今日太过失态,醉得一塌糊涂,眼下脑袋尚且昏昏沉沉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我才说让你宿在这里好了。”皇帝皱眉道。 绮雯却苦着脸,在黄绫缎子床单上朝他叩拜下去:“所以……奴婢今日实在不宜承幸,求主子宽宥,还是改日再说吧。” 皇帝的脸“轰”地红了个彻底,谁说自己要……要……幸她来着!自己想要亲她一下都还下不定决心好不好? 眼见她一双眸子都混沌迷离,神采全无,皇帝就知道她睡了一觉不但没有酒醒,看样子倒是更迷糊了。 对着这个小醉鬼讲不出道理,他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不过是看在你一时难以酒醒,让你暂时在此过夜罢了。你安心歇在这里,我回去后殿就寝总行了吧?” “那……那也不把稳,”绮雯脸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万一……您夜间忍不住了呢?即便您忍得住,万一我忍不住,跑去勾引您呢?” “……”皇帝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哭笑不得地问出口来,“你若是都有心来勾引我了,还怕什么我忍不住啊!” 绮雯窘迫地摩挲着双手,匆匆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睫:“我也不是不情愿,只是,我将这事看得重大着呢,不好草草为之。若是将来回想起来,头一回竟是酒后乱性,未免……不美。” 嗯嗯,酒后乱性,未免不美。难得她还能想得到这茬儿……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憋憋屈屈跪坐在床上,娇羞难抑,妩媚生姿,皇帝眯起眼睛,隐隐动心,真该去一把扑倒,将她“幸”了了事,反正她也“不是不情愿”是吧…… 想归想,也只能是想想罢了,他比她还珍视这“头一回”呢。他从一开始就决定,要争取到有能力堂堂正正册封她那一天再做这事,又怎能违背?皇帝暗中哀叹一声,道:“那你去宿在值房吧,就你现在这模样,难道还能走的回下处去?” 绮雯扶着紫檀木雕龙床柱,笨拙地爬下床:“奴婢还是回去的好。多谢主子关心,我能行。” 看来她是觉得即使宿在值房,夜间也有“忍不住”的风险,皇帝很无语,又扶了她坐到床沿:“那你先等等,我去唤人备肩舆送你。” 她这回总算没再有异议,红着脸客套几句应下了。待他要出门时,又听她在背后可怜巴巴地强调:“主子,奴婢真不是……不是不情愿的……” 唉……皇帝深恨自己太正直了。 隆熙阁唤肩舆送个宫女回下处,可是件老大的新鲜事儿。王智早下值去了,刚才钱元禾一直守在廊子底下,恭候召唤,也防备着有人接近偷听。 屋内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只有嗓门高的时候能听见几嗓子。听出爷和绮雯姑娘好像又吵起嘴来了,他还提心吊胆,想不到静了一阵之后,绮雯姑娘喝多了,爷要唤肩舆送她回去。这似乎是好事儿,但还是不够好——就势把人留下多好啊?钱元禾表示不理解,并相信师父一定同以为然。 等待备肩舆的时候,皇帝背着手站在窗前,将今晚的情形细细回想了一遍。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每段经历,每句与人的对话,除了太过无关紧要的,他都会回想梳理至少一遍,往往能提炼出一些当时没去留意的细节。有时候,还是些关键的细节。 方才一阵,精力都放在自责和安抚她上面,除此之外,自己还该留意到什么? 等到钱元禾进来报知肩舆备好,皇帝已经不动声色地筛选出了信息,也想好了处理方案,遂亲手送绮雯出去。 绮雯刚这会儿又快睡着了,被叫醒后坚持要自己往外走,却不免脚步踉跄,路走蛇形,还是由皇帝时时在一旁相扶。 隆熙阁上下的宦官们见到皇上亲手搀扶着醉醺醺的绮雯出来上肩舆,无论是否真心为皇帝办事的,都无一例外地打定主意,从今以后,可再不能将这姑娘当宫女看了…… “等到了地方,让她下来自己走,你只消看着就行了。”皇帝最后向钱元禾冷淡交代。他都还没怎么碰过的人,绝不想宦官去碰。从前也就罢了,今后可大不相同,若是再被他看见一回源瑢来动手拉她,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就地跟源瑢动手拼命。 钱元禾呆了呆,只好躬身道:“是,等到了那边,奴婢就唤里头的宫女来替奴婢搀扶绮雯姑娘。” 皇帝看看歪在肩舆里头接着睡的绮雯,也觉得这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便道:“罢了,朕亲自送她过去。” 话说得依旧轻描淡写,却惊倒了包括钱元禾在内的一众宦官。皇上要亲自送个宫女回下处?都宠到这份儿上了,还送回去干嘛啊…… 绮雯之前仅有过一次酒醉的经历,是上辈子那回悲催的借酒浇愁,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再世为人了。所以对于酒醉酒醒前后的具体过程还是没什么体验。 她依稀觉得那天回到下处时的情形有点混乱。自己被主子亲手扶下肩舆的时候,好像附近有很多很多人围观。 她还灵光乍现地恢复了一瞬的理智:这时间宫女们除了上夜的以外都下值回来了,听说皇上亲临,当然是该全体出动来接驾的。这场面也没什么奇怪……嗯,没什么奇怪。 身体极度渴睡,其余感官需求都被排除在外。刚一恢复成躺着的姿势,她就一觉黑甜过去,任天崩地裂也醒不过来了。 耳中偶尔会传入些许声响,有时在窗外,有时又似到了屋里,似乎身边发生着什么事,还是不太小的事,可惜她都没力气睁一睁眼皮去看。眼皮外的光线也时明时暗,好像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这一觉实在是睡得不短。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又是掌了灯的黑夜。这间下房比隆熙阁的值房稍大一点,屋内依然是简单的一张床、一套桌凳和一座立柜的简单陈设,只靠南墙多了个窄窄的条案,上面摆了镜子充作梳妆台。 这会儿她视野尚有些模糊,只见到烛光朦胧,梳妆台那边站着个瘦小的身影,像是在剪烛心。 “谁在那儿?”绮雯坐起身问,身上都是躺过久的僵硬,头还稍有点酸胀,但已算是清醒了。 那边的人被吓了一跳,忙转身过来扶她,声音甜甜道:“姑娘您醒了?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哦,奴婢这便给您打热水去,先给您洗个脸吧?” 在平远侯府做大小姐时都没有下人对她说话这么谨小慎微,绮雯又清醒了些,也认出了她,因问道:“芹儿?你怎在我屋里?” “是今上差遣奴婢来服侍您的。从今往后,姑娘就是我主子啦。”面前的小姑娘小心地赔着笑回答,脸上洋溢着真心实意的欣喜。 芹儿是个十五岁的小宫女,原先在永和宫里打杂。绮雯平素与这边的宫女私下接触不算多,这些人除了那几个明显不友好的,其余也多是对她这来历不明又身份古怪的新人保持距离,仅这个芹儿一直对她十分友善,听见茹儿她们酸她,还常来安抚慰藉。 以绮雯来看,这小姑娘没什么城府,应该不至于是看出了她的前景来投资的。芹儿在永和宫是个受欺负的小人物,平日总被翠翘、茹儿她们呵斥,应该是看到她同样受那些人欺负,单纯地将她引为同类,才来关怀她的。 这回见到她“翻身”,自己又被钦点来伺候她,得以脱离那些欺负人的坏姐姐们,芹儿也的确是由衷地高兴。 由芹儿服侍着洗脸换衣的过程中,绮雯逐渐拾回了全部理智,问她:“皇上并没封我什么是吧?只是听说你平日与我好,便分你来服侍我?” 芹儿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不过姑娘也不必心急,册封都是迟早的事儿。如今您这份体面,在宫里可是一等一的。连皇后娘娘都比不得呢。” “以后这种话可千万别往外说。”绮雯赶忙郑重交代,于情于理,她都不想给皇后添堵,“你要记住,什么我体面我风光,我如何受今上看重之类的话,即使是听外人说起,你也需谦虚上几句,万不可主动去与人炫耀。” 芹儿见她一脸凝重,倒唬了一跳,赶忙点头外加认错:“是我乱说话,姑娘恕罪,我再不敢了。” 手腕上晃荡着那只紫玉镯子,梳妆台上摆着那只楠木首饰匣。无需问询芹儿,绮雯也能脑补全这一天当中发生了些什么事。 皇帝大张旗鼓地送她回来,可能还公开秀了下恩爱,又明着颁了赏赐,指给她一个近身侍奉的下人。他就是想在不册封她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抬举她,让她自此再不会受人欺负,看来是自己随口抱怨的那几句,被他听进心里去了。 不过,这好像还不是全部。 绮雯打量着芹儿,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站着,被她这一盯着看,更显得拘谨不安。即便是皇上亲口分派来伺候她的,也无需这么惶然无措的吧? “芹儿你告诉我,我睡着这阵子,除了今上送我回来、颁赏赐、拨你来服侍之外,还出了什么事?” 芹儿脸色有点发白,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是茹儿、薰儿、芙儿她们……统共六个人,被宫正司带走了,大伙儿都说,她们怕是……回不来了。” …… 自从绮雯上岗以来,最初一段日子是皇帝对她视而不见的试用期,然后是茶杯事件引发的吵架,紧接着是三天冷战、潭王引发皇帝的泼天大醋、绮雯被罚三天洒扫、到期后皇帝到值房蹭饭,然后就是前天那场醉酒风波。 时间虽不长,尚不足一个月,却是一连串的风波不断。待到次日绮雯再去上值奉茶时,才是他们互明心迹之后,头一回在工作场合再次以主仆的身份见面,彼此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下了早朝之后皇帝就直接回来了,这回不等他吩咐,值守宦官一见绮雯进来,就主动退去了外间。 上好了茶,绮雯公式化地拜倒谢了恩,皇帝也公式化地叫了起。然后绮雯就很乖觉地站在一旁,等皇帝先开口。 今天的公事办得挺顺利,皇帝身心轻松,没急着去龙书案后坐着,而是在屋中闲在地踱着步。 她仍是那身粉蓝袄子配天水碧裙子,但多了腕上的紫玉镯、耳垂下的红玛瑙坠子和头上簪的累金丝攒凤衔珠步摇三样装饰,就显得比从前明艳妩媚了许多——皇帝深觉自己眼光不错。 “那天的事儿,还记得多少?”皇帝信步走到自鸣钟前,伸指拨弄着钟顶上的镀金小吊钟,淡淡问道。 绮雯侍立的姿势依旧标准,脸上却是白里透红,满是局促:“记是差不多都记得,只是当时乱七八糟的梦也做了不少。事后就有点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梦,即使记起来的,也不敢信以为真。” 原来听前辈说,那种喝多了就胡来、酒醒就不认账的都是借酒盖脸的混蛋,绮雯深以为然,也认为,别说是酒精,即使是毒品,也没有让人本性彻底混乱和事后失忆的本事,那都是当事人的借口罢了。 她酒醒后回溯那段记忆,确实迷迷瞪瞪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梦,但记是都记得的。 皇帝很欣赏她这窘态,斜过眼来乜着她,怡然道:“记得就好,我来告诉你如何区分:好的就是真的,坏的就是做梦,真假你分不清,好坏总分得清了吧?” 被他抱了,听他表白,自然都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大好事。绮雯脸红得更透,惕然望他一眼,僵硬地点点头。 这么说来,什么不便承幸的鬼话看来只是做梦来着,还好还好…… 看出她暗松了一口气,皇帝勾起唇角,走近到她面前:“比如向我分说不该酒后乱性什么的胡话,显见都是好事,是吧?” 绮雯简直要臊死了,又不能太失仪,只能尽可能地低着头,几乎快把下巴摁进胸口里去,看得皇帝愈发得趣儿,脸上的表情都有几分像潭王了。 既然翻起了旧账,就要给个说法。绮雯鼓了鼓勇气,道:“奴婢向主子起个誓,以后再也不与您闹脾气使性子了。” 这话说得很真诚,很发自肺腑。绮雯想了个明白:自己不要做任性傲娇的林妹妹,要做善解人意的宝姐姐!虽说林妹妹也有林妹妹的可爱之处,但作为皇帝的女朋友想要经营好这份爱情,任性傲娇绝不是个好策略。世上能有多少宝玉情愿包容林妹妹一生一世呢? 不过,正所谓江山易改……皇帝乜了她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做回应:“哦。”然后就慢步走回龙书案后面去了。 他根本没信!绮雯顿感面皮被刮得生疼,继续表决心:“我是说真的!您已经将话说得那么清楚了,可谓心意昭然,我本不该多心,多了心也该自行开解,不该仗着您宽容,便罔顾规矩。” “有脾气发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心里有话,是该及早说个清楚。”皇帝坐进官帽椅里,说得平淡又不失恳切,“有些事就是没那么容易自行开解,窝在心里久了,嫌隙也就越来越深了。” 他与父母之间还不就是这样?彼此都想缓和,却都无法启齿。他不是犯贱喜欢看人发脾气,只是理智地知道,这样的办法对拉近距离其实很有好处。 他想象得出,如果绮雯也是自己这种闷嘴葫芦性子的人,他们俩人且到不了今天这样默契的地步呢,说不定早就分道扬镳了。 “我派东厂查你是为什么,现下都想明白了么?”他抬眼问。 绮雯点头:“都明白了。”回忆虽有点混乱,但结合上皇帝的态度,也就都明白了。 “不生气了?” 绮雯摇头:“我若早知是这回事,一早便不会生您的气。” 皇帝喟然:“是啊,本想次日再来亲口知会你的,源瑢动手如此之快,当真令我有些意外。” 绮雯忙解释:“不不,我绝非怨怪您向我隐瞒,君不密则失臣,这道理我懂的。您比我见识长远,觉得该瞒着的时候尽管瞒着,我绝无怨言。” 皇帝有些愕然,挑了眉问:“你想说,你不怪我没知会你,不怪我利用了你?” 绮雯赔着笑,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坚决道:“能有机会为您所用,是奴婢的体面。” 皇帝有点明白了,她本来就跃跃欲试想参与其中呢,他能让她搅进来,她反而高兴。这该叫深明大义,还是好事多事呢? 绮雯还讨好地笑着补充:“下回再有可利用我的地方,也请您千万不要客气。” 第46章 城 这回虽说见识到的只是皇帝一个小花招,但她想通后还是满心兴奋,毕竟是头一回亲身参与进了政治斗争啊,她相信跟着这样的老板混,前途十分光明远大,因此干劲十足。 “你还惦记下回!”皇帝简直匪夷所思,抬手指指她,“你就不怕再搞得像这回一样伤心欲绝的?你不怕,我还怕呢。” 绮雯连忙摇头如拨浪鼓:“绝不会了,话都说开了,我自此深信您的真心,再遇见什么事,也不会疑心您了。” 同一件事总是能有两种或是更多种的解读,单看她是怎么去揣测对方的,只要确信了他的心意,以后也就再不会那么容易想左了。绮雯是下了决心,从此一定将系统数据奉为神明,再不胡思乱想。 数据在手,天下我有! “但愿吧。”皇帝面上说得平淡,其实心里也很确信,这次的事情过去后,相信他们两人之间至少谁都不会再拿怀疑对方不爱自己来生事了。 绮雯看着他端茶喝了,端了茶壶过来为他蓄上一杯:“您不想问问,是谁给我通报的消息?”今早她还看见那个万安大摇大摆地在外院上差呢。 皇帝没有直接接茬,放下茶杯道:“我问你,倘若这次的事,我真是有意叫方奎去查你的,不会主动来对你说明,甚至,就是有心试探你的忠诚,你又会如何处置?” 这就是问她,这次的事如果真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委屈,你会不会因此与我离了心,也不来告诉我老三手下找过你? 想起那时的满心哀凉,绮雯目光有些落寞,很认真地回答:“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三王爷联络过我这事我一定会向您说,不过其余的,想必也就算了。” 公事她仍会上报,但交心的话,是别指望她还会那么轻易说给他听了。 所以说,话还是说开了好呢,皇帝心下既欣慰,又庆幸,当时他其实还真想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她没来主动报告说源瑢联络过她,自己也就不向她提呢,还好没有落下这个嫌隙。 他面上未置可否,略一点头道:“此事与你无关了,不必再过问。” 他这一讳莫如深,绮雯就立马觉得他高深莫测起来,眼中闪出了点崇拜的光芒,甚至都有点怀疑,那个万全其实也是双面间谍,是他安插好的。即使不是,至少他也是心中有数,欲擒故纵。 潭王那丫还说什么天下实际是他的,说不定早被皇上绕在里头还不自知,哼哼…… 于是,她也就更加摩拳擦掌想给这位老板打下手。 皇帝拿起桌上奏拟来翻,看样子是要开始办公了,绮雯便不再出声,收拾了茶具想要退出。 “谁叫你走了?”皇帝猛然道。 绮雯只好顿住脚步。 “吴丰!”皇帝提高声音,唤进明堂里的小内侍来,令其接过绮雯手里的茶盘,退了出去。 绮雯看出来,以后自己的职责就从奉茶改为陪聊了。 可皇帝并没再与她聊下去,自顾自接着看奏拟,干让她在一旁站着。钟声滴答,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内侍又将茶盘送进来,绮雯自觉地接过,为皇帝摆在最适中的位置上。 皇帝已经批完好几份奏拟,忽开口问:“想什么呢?说说。” 绮雯看着小内侍退出,斟酌了一下,小心地问:“三王爷这一年多以来,没少给您添麻烦吧?” 皇帝喝了口茶,淡淡“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抵触这个话题。 绮雯乘胜追击:“我也猜着是如此,故而一直好奇,您为何……不与他计较呢?”见皇帝抬眼看过来,她隐然心虚,强自镇定辩解,“光我自己看见的,三王爷都几次三番地挤兑您,还当着我的面口出狂言,可见张狂得很,您就一点不生气么?” 皇帝轻轻一叹:“如今内有民变,外有边患,自家的事,当是能忍则忍,不然还能如何?” 能忍则忍?绮雯自然不信他这是真心话,继续试探:“原先听见风声,早知道爹爹可能要被您抄家问罪,我却还是决定,率先整治了嫂子再说。” 皇帝眯眼看她:“你就不能有话直说么?还要旁敲侧击,当初横眉立目顶撞我的胆子哪儿去了?” 绮雯眨眨眼,呆呆道:“我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内。” 皇帝眼睛眯得更细:“能再直白点不?” 绮雯将心一横,豁出去了:“我是觉得,您大可先收拾了三王爷再说!” 皇帝顿时瞪起眼:“这话也是你能说的?真真是得意忘形!” “……” “怎么,不服?” “不敢。”绮雯蔫头耷脑,“我是觉得,既然您还有闲心挖坑儿给我跳,可见心里有谱,是我闲操心了。” 皇帝又勾起唇角:“知道就好。”好好地说让她别来操这个心,她非不听,那就用这种办法再给她强调一遍呗。 绮雯静静等了片刻,只见他又去接着翻看奏折,没再说什么,便揣摩着,话赶到了这里,他虽然还是不愿她来插手的意思,但眼看着这回潭王的坐探又来联络她,他也没有明说让她以后与潭王划清界限,别去与潭王的坐探暧昧以待。看样子他倒像是有所放水,没有从前那么排斥她去做间谍了,或许是经过这次的事,也觉得既然潭王这么极力争取她,她就很有可“利用”的价值吧。 正如上次口称不愿让她分担朝政责任,之后紧接着便利用她去试探潭王,可见他也是有所矛盾的,不愿她搅进来是他的理想,让她搅进来更好办事却是现实,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绮雯看准他批完一份奏拟后的空档,说道:“主子明鉴,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若有机会能替您分忧,自是责无旁贷。也请您不必客气。若能早一日为您解除烦忧,于您于我,都是好事。” 其余该说的话他们已经说清了,她不必担心他的提防,他也不必怀疑她的忠心。 皇帝心里确实有所矛盾,直至听她说了这句话,也正好大体有了个决断。或许想要待她好,并不等同于将她金屋藏娇般地呵护起来,与她不分彼此,让她来帮自己的忙,也是一种对她的善待。 有福同享,有难也同当,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两心相映吧。 皇帝手中轻晃着一份奏折,站起身缓缓踱出龙书案后,说道:“你既是如此好事,不如便来替我评判一下这事。宣府总兵上表参奏,上月初七,黑峪口被数百戎狄军士攻破,伤人过千,劫掠牲畜财物无数,均系黑峪口守将好酒误事之过。而兵部却奏报说,是宣府总兵言过其实,黑峪口不过是几十个流匪作恶,伤了几个当地百姓,均因黑峪口守将为人刚直,惹得宣府总兵看不入眼,才有意谎报军情,排除异己。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甄别决断?” 这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本事?绮雯认认真真听完,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此事想要得出确切结论,不是易事。想必如黑峪口这等我连听都未听过的小地方,也没有锦衣卫大人们驻留以提供您真实讯息。不过想要确定哪方占着道理,也不一定需要清查当地情形才能确定。” “哦?那该如何确认呢?”皇帝驻足于厅中,兴味十足地望着她。 绮雯侃侃而谈:“黑峪口远得很,京城却近在眼前,只需动用锦衣卫或东厂的大人们查查看,那位宣府总兵与黑峪口守将分别与京城哪位大人有着关联,分属何门何派即可。既然事涉兵部,自然是从兵部的大人们入手最好。朝堂诸位大人们的联系无非是同年同乡和姻亲这些,虽枝蔓纵横,却不难查。想要查明谁给谁进了贡,谁收了谁的银子,稍难了些,但只需看谁在帮谁说话,谁帮谁打了掩护,再去确认谁有理谁没理,也就容易了。” 皇帝不动声色,淡淡道:“你知道兵部尚书崔振贪赃枉法已久,是我正要惩办的祸首,想必此事也是他动的手脚吧?” 绮雯微笑摇头:“那倒不见得,崔大人虽品行不端,却不一定时时刻刻都不办好事,他的对头也不见得就是公正廉明的青天老爷,还需就事论事才好。” 她了解到的仅有皇帝那三言两语,可说的也就仅限于这些,最后幽幽叹了口气,“看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则都是利益纠葛,其中若有一方是公事公办还好,就怕双方都只想的是顶上乌纱和兜里的银钱。” 皇帝目光和暖,右手手指在龙书案上轻轻扣动,颇有击节赞叹之意。她说了半天都只是说了查证方法,没得出任何结论,看似白说了一通废话,实则却正是这样的做派,才真正堪称审慎明智,一点也不单纯幼稚,一点也不感情用事,最后这一句还大有悲天悯人之风。 别说她只是个闺阁女子,即便是他接触过的司礼监太监,虽天天经手奏章票拟,都难得能有她这番见识。 唉,还别说是司礼监太监,就是他父亲太上皇,当初若能以她这般态度处置国事,天下都不至于沦落至此了——皇帝十分感慨。 “你为何会懂得这些?”皇帝问出了心存已久的疑问。 绮雯平静回答:“生于武将之家,我自小便时常琢磨爹爹去到了哪里,做些什么,也常去留意叔伯长辈和总管小厮们对这类事情的交谈议论,久而久之,我胡思乱想的面也便越来越宽了。” 她想得很明白,虽说闺阁小姐懂得这些事很稀奇,但追根究底她也没说出过太惊世骇俗的话,而且也确实并没了解得很深,比方说戎狄究竟是什么外族,现今的内外矛盾集中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她说出的这些话,还都在可以解释通的范围内。 果然皇帝听了并不起疑,点了点头:“武将之家……可惜皇后一样是身为武将之女,却没有你这般的才能。” “您谬赞了,皇后娘娘想是没往这些事上走心,毕竟大家闺秀当以女德为上。”绮雯又为他添了茶,说得也算由衷,她不能拿自己的审美观去套用古人的。若非皇帝偏爱,懂这些的后宫女子可不会受人待见的。 皇帝语气微变:“我所谓的‘可惜’,并不是希望皇后也有这般才能的意思。” 绮雯添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只轻轻回了他一声“哦”。他的意思是,可惜她有这般才能,却做不了他的皇后。她听懂了,却接不上话来,能说什么呢?难道还能顺势求他把皇后废了不成? “你是不是怀疑,皇后当初那么急着送你来御前,是有意害你?”皇帝继续扣动着指节,转过头来望着她问。 绮雯迟疑了一下,答道:“皇后娘娘这阵子对我挺好的。” “你这是根本是没来回答。”皇帝转过身正面对着她,“心里怎么想的,还不敢说?” 绮雯只得垂了眼淡淡道:“我只能说,若换我是皇后,听长公主告诉我,另有一名女子倾慕您,想求我安排送去御前,我一定很不高兴,一定……想把那个女人整死。” 所以说皇后如果有心害她,也是情理之中,她能理解,现在待她还算照顾,是额外的好处,她不会有所怨怼。 皇帝微露笑容,又很快恢复了淡漠:“皇后……与你不同。” 这话绮雯听着很有点刺耳,她尽量平静道:“我知道皇后宽宏仁厚,自不会如我这般狭隘。” 皇帝却缓缓摇头:“我所说的不同,不是指这个。” 他没办法直说,皇后与她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爱他,而皇后不爱。有了这个根基,事情就变得没那么顺理成章了。既然没有对他生情,甚至还钟情于他的敌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爱他有意见? 只不过因着旧时的交情垫底,他对皇后还没有那么厌恶排斥,有时也会觉得她不容易,觉得她可怜,甚至,觉得自己对她也有所亏欠。谁规定了妻子一定要对丈夫衷心所爱的呢?人家行为上可是摆明想做个好妻子的。 看见绮雯的表情并不显得迷茫,皇帝问:“怎么,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敢说明白,只是有一点猜测吧。”绮雯道。其实没什么难猜的,这里几乎人人公认天下女人都该是更爱三王爷的,如果皇后是个例外,长公主还会觉得遇到她这个爱了皇帝的女人有那么难得么? 皇帝静默了片刻,道:“等到了下午,你随我去坤裕宫见见皇后。” “啊?”绮雯很吃了一惊,“去……干什么啊?”总不可能是去为她兴师问罪吧?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卖起了关子没来回答,转回到龙书案后坐下,轻描淡写地抛出另一个更加令绮雯震撼的决定:“你再歇上几日,待精神和身子都养好了,就叫王智教你打理庶务,到时由你帮他批红。” 绮雯险一险惊掉了下巴,批红啊!比起去接近潭王做间谍来,那才是真真正正地摄政,大燕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就从没出过一个插手批红的女人。这要是被潭王手下听说了他叫一个宫女插手批红,恐怕是比纳个罪臣之女为嫔妃更重的罪名啊。他这是想干什么? 她一瞬间就脑补出无数种可能:他这是想试探我有没有干政之心?还是又想拴个绳套给三王爷钻? 皇帝抬眼看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挑眉问道:“怎么,又不想干了?” 绮雯结结巴巴道:“我是怕……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皇帝暗中叹了口气,依旧没办法把心里话直说出来:其实你比我爹强…… 见她这就已经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啼笑皆非道:“罢了,这事总还要等上两天,你还是先去发愁面见皇后的事吧。”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谁也料不到皇帝会去坤裕宫看望皇后,宁妃却独独挑了这个日子,于下午时分来找皇后“闲坐聊天”。 “宁妹妹可是觉得有何不妥?”皇后听完宁妃看似无意说起的话题,有些懵懂地问。 天气本已凉了,宁妃还闲在地摇着她那柄最最珍爱的洒金檀香木雕花小扇,慢悠悠说道:“太上皇后娘娘不是也让姐姐你严格约束宫人恪守宫规么?想必也不至于因为是御前的人,就觉得可以放任自由了。身为宫女子公然酗酒,这事若是姐姐放任不管,将来再多几个学她的,可怎么好呢?” 向来没主意的皇后更加没了主意,要说这宫人私底下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当着数十人的面还醉醺醺的是太不像样,是该管管。可是那么多人亲眼见证,绮雯姑娘喝醉了酒,是由今上亲自送回下处去的,这事又要她从何管起呢? 第47章 城 见皇后这事其实没什么值得绮雯发愁的,她稍一过脑子就能想明白,皇帝这就是带她去露个面,向皇后表明一下态度,意即:这就是众人传说中的绮雯,我带来让你见见。 往好的方面揣测,这是为显示对皇后的尊重,往坏的方面想,大概也有着一点告诫的意思吧。 绮雯敏锐地感觉出,他对皇后不像她从前想象的那么礼敬。这令她略有些不安。 作为一个现代人,见到像皇后这样心里爱着一个人,却被迫嫁给另一个人的情况,绮雯的头一个反应是同情。而且毕竟人家是先来的,还是正妻,又一直对她多有关照,她如今却独占圣宠,难免对皇后有些亏欠心理。 但她又没那么大方,不可能真心盼着皇帝去善待皇后,只能这般矛盾纠结着。 至于过会儿见面的情形,身份决定着规矩。如果到时见到皇帝上来为她们介绍:“皇后,这是绮雯。绮雯,这是皇后。”那绮雯一定会觉得自己二次穿越了…… 当然,如果皇后一见面就笑呵呵地过来拉着她打招呼:“这就是绮雯姑娘吧?”那也一样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悬念,绮雯只是以随扈宫人的身份跟过去单纯露个面。想就这段时间所受的照顾谢个恩,在这场合都不合适。 傍晚时分,皇帝公务处置得差不多了,就带了连她在内的几名随扈前往坤裕宫。路途不远,他就免了仪仗,仅步行前往。绮雯明白,他是不想出现他坐在肩舆上、她步行跟在一旁的局面——他是在尽可能避免着他们的主仆姿态。 “还有件事想问您,宫正司带走了茹儿薰儿她们,不知会判个什么结果?”半路上绮雯向他小声问道。 今早上值前已经看出来,被这事吓到的不止是芹儿,下房那一片住的宫女们,今早每一个见到她都毕恭毕敬,唯恐多出一口大气儿都得罪了她似的,她是很讨厌那几个小丫头,但还从未想过要她们偿命。 皇帝瞭了她一眼:“你还想为她们讲情?” 绮雯叹口气:“我知道您是想为我出气……” “谁说我是为你出气?”皇帝陡然打断她,“我明明是为自己出气!” 皇帝的女人,要受欺负也只能受太后的欺负,就凭几个命如草芥的小丫头也敢冷言冷语给她甩脸子? 简直是笑话!当他这皇帝多好脾气呢。 那天在下房一带稍一问询,便得知那几个小丫头这些天几乎天天都没断过对绮雯冷嘲热讽,皇帝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们大多是永和宫的,王选侍至今还在一个月的挨饿期没被放出来呢,她们怎没吸取教训呢? “你也是,”看着绮雯低下头,有点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样儿,皇帝忍不住手指着她数落,“即便我没封你什么官职,你就不能拿出御前的款儿镇镇她们?你要真撕破脸呵斥几句,她们还敢顶嘴是怎地?敢情你的脾气——全用来对付我了啊?” 绮雯窘得抬不起头来:“瞧您说的,这不是正因为跟您不分里外,我才自高了身价,不惜得搭理她们么?” 皇帝淡哼一声:“敢情这还是给我面子呢?” 绮雯更是窘得不行,愁眉苦脸道:“我是觉得,那些小丫头都没什么见识,犯不上跟她们计较。” 皇帝其实也明白,与头脑简单到那份上的小人物计较,是怪没意思的。可又不能因此就放任不计较了,卑微的底层小人物恶毒起来,比大魔头还令人发指。这一点早在他幼年时候就深有体会。 受上级的气是窝心,受下人的气则是恶心,比窝心还难受。 他一个眼风扫过来:“我七岁那年,有个宦官屡次偷吃我的点心,说他一句还朝我撂脸色,故意摔坏我的东西,你可知他最后落了个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绮雯战战兢兢起来。 皇帝看了一眼跟在数步之外的几名宦官,故意靠近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故弄起玄虚:“至今除我之外,都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绮雯顿时脑补起诸多血腥恐怖片情节,脸上一片煞白。 皇帝看得很是得意。他那时是与世无争,可不是窝囊受气,父母亲的冷落他都忍了,一些刁奴也看人下菜碟,他从来就没打算忍。 他还不屑于告黑状,几个欺负他过甚的刁奴先后都经历了各种“意外”,有的被横着送出宫去,有的就直接消失不见,其余下人见到意外多了,也就明白了厉害,再不敢对他怠慢。太上皇夫妇自知有愧,也不会为几个奴才责罚他,都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 ps:那几回“意外”都是他亲自动的手,连王智他们都没动用。正如他亲手杀那个劫匪一样,对待恶人,他喜欢亲自动手的快感。不过这回倒不是,他总也不至于亲手去整治几个小丫头。 “其实我只是觉得,为这等小事还劳烦您费心,太小题大做。”绮雯生硬地岔开话茬,“宁妃娘娘跟前的大宫女翠翘这会儿还请了病假在下处躺着呢,前儿个我捉了条洋辣子,趁她不背,挂在了她发髻后头,然后眼看着那玩意滑进她后脖子里去了。” 洋辣子那种东西遍身毒毛刺,夏天穿衣服少的时候,掉几根毒毛在身上,都会引起红肿痛痒,敏感者起泡溃烂也不新鲜。这样一整只地滑进脖子里,那简直是人间惨剧。 见皇帝睁大了眼睛,绮雯觉得自己这招儿是太歹毒了些,低了头分辩:“那个翠翘打我头天上值时便来出言不逊给我下马威,这阵子也是领着头地给我难堪,前日竟然将我新分到的袄子拿线香烫了个洞。我实在气不过,才……” 翠翘当时将袄子递给她,还不忘撇着嘴笑称“说不定露着点肉更能勾万岁爷的魂儿”,绮雯认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乎……其实她不知道翠翘属于敏感肌肤来着。 “这时节你哪儿捉来的洋辣子?”皇帝陛下的关注重点却是剑走偏锋。 绮雯霎霎眼:“正好就在下处院儿里的核桃树上看见一条,因是长到了这时节的,所以个头儿尤其大……您该不会想连翠翘也收拾了吧?其实我是想说,这些小丫头们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您就看在我的份上,甭跟她们计较了吧?” 皇帝其实也能理解,她性子再烈,毕竟本性仁善,自己也不想让她背起人命负担,便道:“的确罪不至死,放心吧,不过是打上一顿板子,撵回家去罢了。” 实则那几个小丫头现今怕是孟婆汤都已喝了,惹了皇帝动怒的小宫女还想活命?根本无需他吩咐一个字,宫正司的宦官们就肯定将事儿办圆全了,能让她们死痛快点已经算好了。 皇帝这人说宽容算是够宽容,那是对无辜的人,对不无辜的人,他就不怕量刑过重。 至于那个翠翘,若能就此收敛,放她一命也不算什么。这种人的死活,不值得占他多点精力。不过既然是宁妃跟前的宫女,皇帝倒是多琢磨了一下。又是宁妃…… 绮雯可想不到当今皇帝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骗她,当即松了口气:“其实有皇后娘娘关照,她们也没人敢对我太放肆的。” 步上坤裕宫外的丹陛时,有内侍报过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宁妃娘娘也正好在里面。 绮雯喜欢这个消息。她早就想看看,翠翘和茹儿那几个小丫头的主子是个什么模样。 皇帝却平添几分兴味,宁妃仗着皇后好说话,连晨省请安都是能省则省,除了专挑朔望日他来时过来凑个热闹之外很少过来,今天这会儿在,又是为个什么? 一阵清新柔雅的熏香气味扑面而来。坤裕宫正殿明堂比隆熙阁的明堂宽敞一些,但一样陈设素雅,不显奢华。 场面果然不出绮雯的意料,皇后领着宁妃和殿内一众下人向皇帝郑重行礼,等皇帝开口免了,众人起身。作为皇帝带来的扈从下人,她只在刚进门时对皇后浅浅福过一礼便罢,连正式的下拜和等皇后叫起的步骤都要省略,然后就静悄悄侍立在侧,遁入空气。 无论皇后和宁妃以何样眼神看向她,绮雯与她们之间都不可能直接有何沟通。而她连两位后妃的长相,都只能趁没人看向自己的时候,偷眼去打量一下。 皇后身着月白缠枝菊花对襟褙子,配蜜荷色棉罗裙,头上简单的绾了个圆髻,只别了一根通体剔透的白玉缠金丝长簪,皮肤白腻润泽,眉眼清秀,神态温文。 她只是中上之姿,打扮得也不华丽,但胜在有着一股天然的高华气度,一看就知道出身很高,受过极好的教养,而且唇角含着端庄的微笑,温柔和气,观之可亲,令绮雯一见之下,倒是甚有好感。 果然李嬷嬷所谓的好人皇后,一看就像个好人。 宁妃个子比皇后略矮小一点,身着玫瑰紫的遍地金丝绣芙蓉花的锦缎褙子,下配石榴红的弹墨罗裙,头上明晃晃一支老大的五凤朝阳的展翅飞凤挂珠金钗,将脸上的丽色都掩盖了去,还杂七杂八地配着好几件小型金饰,让绮雯不由有些怜悯她的脖子。 早听说宁妃娘娘是个绝色美人,今日也算见识了。怎么说呢,模样长得确实不错,不过这气质,实在是被朴实无华的皇后娘娘比到地底下去了。 没见过金子么?真没见过也不必这么明晃晃地昭示给人看吧。 想到她能容忍翠翘那样的货色当个贴身大宫女,绮雯也就没办法怎么高看她了。果然如李嬷嬷从前抱怨过的那样,这一回选秀和宫妃的后期教育,都太仓促了些。 “臣妾不打扰皇上与娘娘了,这便告退。”宁妃福身施礼道。 她神情语气之间流露出的惶恐一下子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他双目中冷光一闪,略显嘲讽道:“怎地见朕来了,你反倒要走?” 宁妃望他一眼,更是局促无措:“臣妾怎好打扰皇上与娘娘谈话?” 她就从没这么有眼力劲过,从前再怎样受他冷遇,宁妃还是一次次坚持不懈地趁朔望日过来造访,没有一次不是等他明确屏退她才走的。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皇后:“方才你们在聊些什么?” 皇后神色也很不自然,看了宁妃一眼,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闲话。” 皇帝缓步走到一侧,随意在一张客座官帽椅上坐下,“哦,既是闲话,不妨也说给我听听。” 绮雯借着刘海遮掩,已偷眼见到宁妃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皇后,而皇后也是尴尬难言,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接过宫人上的茶来饮了一口,看向皇后道:“说吧,你又何尝是能编得出谎话的人?” 只这一句话,绮雯就忍不住分神去大冒酸水,赶忙自我安抚:罢了罢了,这么急着吃醋,也太跟自己过不去了。 皇后叹了口气,赧然笑道:“宁妹妹是刚与我说起,前日有人见到皇上跟前的绮雯姑娘醉醺醺地回去下处……宫人饮酒也不是强令禁止,但上值期间总是不妥……” 原来宁妃竟是跑来找皇后告状的,皇帝没有阴沉下脸色,反而眉眼舒展,唇角微翘,竟露了一层戏谑笑意出来。而这笑意,却比阴沉的脸更显骇人。 宁妃忙接口道:“不过臣妾刚也说了,皇上显是知道这事,那绮雯姑娘醉酒必是另有隐情……情有可原,也不能就当作违犯宫规来看。” 皇帝亲自送了醉酒的绮雯回下处,这事已然阖宫尽知,宁妃当然还没傻到认为向皇后告了状,皇后就可以不顾皇帝脸面,下手惩办绮雯的地步。 她只是拿准了皇后窝囊,料着用绮雯犯的这个“过错”挤兑皇后一下,皇后以后再差手下去护着绮雯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她再想对绮雯做点什么,就不会落了拿皇后不当回事的痕迹。 翠翘总想在绮雯面前立威,正是因为她宁妃想在绮雯面前立威。前两日御用监的那批首饰发放下来,独独少了她最垂涎的那只紫玉镯子,翠翘也紧接着着了道儿,那几个小宫女又被收拾,宁妃深觉再不给绮雯点颜色瞧瞧,就要被她爬到头上来了,自己身为妃位的贵人,对一个小宫女稍加惩治,还有什么不行的呢? 虽说皇上看起来挺看重那宫女,可还不是没册封么?既没册封,就是默认了她依旧只能做个奴才,自己拿她当个奴才看,就没什么不对。 宁妃深以为是。 她唯一失策的就是,这话刚捅到皇后娘娘面前,竟然正好遇见皇上亲临,还将那小宫女带在了身边。她再怎么觉得自己这事没办错,也没胆量当面削皇上的面子。 皇帝直至此时,才终于想明白这些小女人为何明明看得见他宠信绮雯,还总有胆量欺负她了——她们就是看在她没受册封。 他觉得这事可笑到家了。一个身居妃位的女人,竟然也和那些小丫头们一样,觉得只要绮雯没有名分,就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奴婢?可见去年的选秀真是太仓促了。 小户人家的姑娘也不是都这样啊,怎就偏选中了她这种要德行没德行、要脑子没脑子的呢?太上皇后也当真是不讲究,当初选秀最后还是她亲自把的关,也亲口点的这个宁妃为妃呢。若非如此,宁妃也没这么足的底气兴风作浪。她是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也正想找个机会发作,让宁妃再没底气生事,现在机会送上门了。 第48章 城 绮雯审时度势,觉得此刻有皇上做主,须得先等他表态,自己为着御前的面子,也不能急着跪地请罪,就没吭声。 皇后忙着打圆场:“今日既然见了绮雯姑娘的面,正好说上一声,望姑娘下回注意就是了。” 绮雯这才施了一礼,规矩应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帝扫了宁妃一眼,冷淡道:“既有这事,怎能只来说一句了事?总该依着宫规行事,御前的人也不可乱了规矩。依朕看来,就罚个上夜添灯吧。” 皇后与宁妃双双愣住。后宫各条干道上有许多石砌宫灯,夜间需要添几次灯油,这工作与敲梆子提铃一样,平时由粗使宫人负责,遇到有上等宫人受罚,便交给受罚者。上夜添灯是个熬夜受冻的辛苦活,这个罚不可谓不重。 皇后与宁妃以及周边其余下人都不禁疑惑,皇上竟然轻描淡写地就判了罚,难不成之前关于这姑娘如何受宠的传言都是假的? 绮雯很快又成了众人目光的攒射焦点,她面不改色,跪下应道:“奴婢有过,愿领主子责罚。” 这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皇帝没有容他人再多说什么,转而与皇后闲话了几句,待饮完了头一杯茶,便告辞离开。 出门之前,他经过宁妃面前,瞥着她冷笑道:“下回再要告状,不如直接去告太上皇后更好。” 话要不捅个明白,说不定宁妃会以为他判罚是为了给她长脸呢。果然宁妃听后脸色大变,皇帝没再停留,直接迈步出门去了。 宁妃匆匆辞别了皇后,几乎是小跑地追在皇帝身后出来,连连解释:“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只是一时糊涂,不,只是随口一提,绝非来寻皇后娘娘告状的。” 皇帝也没搭理,只管大步向前,等迈步出了坤裕门,离开坤裕宫的地界,才驻足回身,对提裙追来气喘吁吁的宁妃正色道:“朕知道让你进宫大半年都独守空闺,是委屈你了,这便下旨将你贬作女官,待明年放出宫去,再在锦衣卫中为你寻个百户为夫家,如何?” 宁妃大惊失色,也不管这是坤裕宫的大门口,跪伏在地流泪恳求道:“求皇上开恩,臣妾再不敢了,将来必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对绮雯姑娘有所不敬。求皇上宽恕臣妾吧!” 这反应果然一点都不出所料,皇帝不禁冷笑,逼上前一步:“看你这意思,是觉得朕这安排是贬低你了?你平心而论,以你的出身,若是凭家人做主婚配,能高攀得上锦衣卫百户么?你如今却还这般看不上,无非是心气儿养的高了。 做人贵在自知,你觉得不得圣宠是委屈,怎不想想,你若没被选进宫,落得的结果又能比现今好在哪里?如今灾荒战乱频发,就你家那样的小门小户,过个一半年便将你卖给人牙子都说不定,你好好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却犹不知足!” 这女人从入宫至今一直小动作不断,仗着他懒得搭理,皇后又好说话,越来越是肆无忌惮。皇帝真有点好奇,她究竟抱了多高的期望啊?该不会连挤走皇后做主正宫、生下太子熬成太后、甚至是操纵好他掌控大权的主意都打上了吧? 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面前是条宽敞走道,又是坤裕宫的大门口,往来宫女中官都不少,皇上在这种地方对宁主子当场发作,就是把她的面子往地上踩,摆明是一丁点的面子不打算给她留了。下人们都不知该把眼神落在哪儿才好。 皇帝朝绮雯瞥了一眼,见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着,对这事不做一点反应。忽觉得自己这番作为有点跌份,他并不全是出于替绮雯出气的心态,也是看不得小人物的愚昧嘴脸,忍不住想发泄几句。等敛回心神,又觉得很没意思。 罢了,总也该为这些糟心事做个了断。有了今日这一遭,后宫里总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小人物找她麻烦了。 宁妃手拿绢帕抹着眼泪,哀哀期期地连连请罪,这时还抬头说:“臣妾自知这一回是做得错了,只不知往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竟这许久都入不得皇上的法眼?臣妾斗胆请皇上明示,绮雯姑娘能做到的,臣妾一样也能做到。臣妾不是只为争宠,不过是……是想为侍奉皇上尽一份心力。” 她就是不明白,论美貌自己不输她,其余还差在哪儿,是诗词歌赋弹琴唱曲,还是温柔体贴耍嗲撒娇,自己也都可以学啊。 皇帝深感无力,气极反笑:“朕来告诉你,她做得到的,你没一样能做到,你做过的那些事,也是她一件都做不出来的。你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这辈子都别想与她比。” 他没力气与她多纠缠,转过身道:“回去将朕的话传给那两个选侍,你们三人谁想出去,朕都可以准许,婚事嫁妆也绝不委屈你们,只要你们决定,朕一天都不会再耽搁你们。” 说完他就迈开大步走了。当初选秀就不是他所情愿的,现在想来,更是觉得早该放这几个女人出去,若是再早几个月,何馨儿说不定也还能捡条命。 至于太上皇后的唠叨,他这回也不想搭理了。源瑢与他的争斗愈加焦灼,与这位老娘的矛盾也是无可回避的。反正他一切乖顺听话,也不见得能讨她的好。 扈从下人们都在后面紧跟着,等转过一个弯走到清净的夹道里,皇帝回身朝绮雯以外的几个内侍吩咐:“你们都退下。” 内侍们躬身停步,皇帝带着绮雯继续前行。 “想什么呢?”皇帝回头问。 绮雯脸上有点懵懂:“我是受宠若惊了。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没比宁妃娘娘好那么多啊。”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连给翠翘塞了条虫子都内疚,她手里挂着何才人一条人命,还天天乐颠颠地接着争宠呢。” 何才人的死因,几乎阖宫上下都知道是受了宁妃娘娘的挑唆去讨好皇帝所致。宁妃显见是没对这事有半点愧疚,看样子还沾沾自喜呢。 绮雯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挺善良的啊! 皇帝看着她这样子,只觉得啼笑皆非。宁妃还觉得她“一样可以做到”,真当他是个见女人发个嗲就能骨头发酥的人?单说今天下午绮雯关于朝政的那几句话,别说让宁妃来说,让她听都不见得听得明白。 “你会不会觉得,我方才那些话说得太无情?”皇帝问。恋爱中的人总难免疑心自己在爱人面前表现不佳。 绮雯摇摇头:“您能对她说这些话,面上看是不留颜面,实际上却是给了天大的脸面,您是皇上,若非为她着想,还拿她当个正经人看,大可凭着自己喜好随意发落她,一个字都不必对她说的。” 只不知宁妃是否真能听进心里去了。小人畏威不畏德,有的人,是真的不值得别人去真诚相待的。 “您这人面上看着冷酷无情,实则,比谁都心慈仁善。”绮雯由衷感叹,特别是比笑面虎潭王好多了。 皇帝听得心里大为受用。原来自己还是个心慈仁善的人呢。她比别人更了解自己,想来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最客观,最中肯的。 两人静默了一阵,忽地同时意识到:我们这不是在相互捧臭脚外加沾沾自喜么?忍不住相对噗嗤笑了出来,更是觉得彼此默契无间——不求标榜我比谁高尚,但求你我臭味相投。 “罚你的事,因为皇后管宫本就总难强硬的起来,我一直要求她公事公办,不好当面叫她徇私。”皇帝解释。 “我知道。”绮雯面上表示理解,不过另也觉得,如果只为这个目的,他多解释几句,说她醉酒是因为他的缘故,也未尝说不通,看起来他是另有没说出的打算,会是什么呢? 皇帝歪过一点头看她:“没生气?” 这动作由他这样一个石雕状端严肃穆的人做出来,更显得萌人一脸鼻血,绮雯看的笑了:“我哪里会是为此等小事生气的人?难道前日有过两次失礼,您就真将我视作小性儿的人了?”惹她生气的都是些原则性大事好不好? 皇帝微微一笑:“你这便回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来上值,好好歇上一白天,再去上夜。” 绮雯忽闪着眼睛看他:“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还要故弄玄虚不肯说。” 皇帝也不否认,得意洋洋地挑着双眉:“既知道是我有意故弄玄虚,你还问个什么?”说完转身便走。 绮雯又跟上来道:“主子留步……那个,我有样东西给您。” 皇帝见她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微微红着脸,双手递上来,他接过一看,是个宝蓝色缀锦绣珠的葫芦形荷包。 他有点猜到了她的意思,暗中好笑,故意不动声色地收进怀里:“劳你费心,朕就收下了。” “哎……”绮雯见他又要走,满面为难道,“您能不能……把那个还给我啊?” 这大半天都没提,皇帝还当她是忘了,或是默许了呢,当下故意板起脸道:“还什么?明明就是我的东西,我说送你了么?你拿着不还,才是罪过。” 绮雯双眉紧紧蹙成一个“儿”字:“怎能这么说呢?不过一条帕子而已。” “是啊,不过一条帕子而已,你又何必非要讨回去?”皇帝倒打一耙。 绮雯急得几欲顿足:“那毕竟是我头回从您手里得来的东西啊,我还想留着呢……我回头也把那两个字绣在别的帕子上给您还不成么?” “哪两个字啊?”皇帝抱起手臂,脸部红心不跳地明知故问。 绮雯面对这大义凛然的耍赖行径,着实无计可施,有心高傲地放弃,却又舍不得,只得再苦着脸恳求:“您还想要别的什么我都给您,其余赏赐我也都不要,您就把那帕子给我吧。” “笑话,”皇帝冷哼了一声,有心说“你人都是我的还有什么可与我讲条件”,又觉得太过露骨,不合自己的风格,便道:“反正我是不会给你,有本事你自己来偷来抢?” 说着还故意伸手入怀,将那方白丝绢帕和刚才放进去的荷包一并取出,若无其事地放在手里摆弄着,等绮雯两眼放光、明确露出想要上手来抢的神态,他又将绢帕揣回了怀里,抱着手挑衅地看着她。 一个做皇帝的,竟然就可以无赖到这个地步,绮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阵,一个字都没再说,一个礼也没施,扭头就快步走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出来,低头去看手里的荷包。照她说的,她是一直睡到昨日天黑才醒来,这应该是她昨晚连夜做的。 荷包做工精致,针脚细腻,不过,上面闪亮亮的米珠有点眼熟,好像是从自己新送她的某样首饰上拆下来的,这小方宝蓝缎子,好像是那只首饰盒的里衬…… 他无声叹了口气,宁妃她们整日穿绸裹缎,吃香喝辣,还常为份例不及从前的嫔妃而怨声载道,而她想给他做个小玩意,手头却只有这点材料。虽说现今须得节省银钱,又还不便给她太多体面,可总不该这般委屈她的。 他又抬头朝绮雯走去的方向望了望,心里嘀咕着:那丫头该不会一气之下,明晚不来上夜了吧…… 第49章 琉璃明月(上) 绮雯本就因为醉酒而睡乱了生物钟,这下也不用急着调了,次日睡到了中午,下午去到尚寝局画押,报了晚间上夜的差事,回来下处做准备。 芹儿听她转述了去坤裕宫的情形,比她反应还要大很多,一遍遍疾呼“宁主子怎这样啊”、“皇上怎也不说个情啊”、“皇后娘娘怎也不通融一下啊”巴拉巴拉,还需绮雯反过来安慰她。等到绮雯从尚寝局回来,芹儿就一边继续疾呼,一边殷勤替她筹备物资。 “原先宁主子也罚过我上夜添灯,连添了半个月呢。那差事听着容易,实则可熬人了。整宿整宿地睡不成觉,挨饿受冻不说,还要挨吓。宫里死过的人太多,听说尤其那西一长街,一过子时,鬼影儿几乎排着队走……” 半夜三更的皇宫,想想是够瘆人的。不过绮雯并没什么可担忧。这事不好对芹儿直说,她就是觉得很奇怪,大半夜的,他想干点什么呢?总不能是趁机把她拖进寝宫里去吧…… 皇帝和宫女,还用的着偷情? 黄昏时有个小内侍送来一包衣物,说是皇后娘娘让送的,还转达了皇后的意思:事急从权,请她先将就些,以后自有更好的。 这次不算是正式颁赏赐,一来一回都很低调,还特意强调了一下,都是依皇上的意思办事,免了她去坤裕宫谢恩。 绮雯清楚,即使是皇上的意思,东西还是皇后差人送来的,定是皇上嘱托了一句,皇后就费心照办,之后却还不居功,心里不禁对皇后更是感激之外有所歉仄。 包裹里是几身秋冬衣物,薄棉的锦缎袄裤,蜀锦的百褶裙子,绮雯做了一年的大小姐,看得出这些都是好料子,只是多为青紫蓝绿等低调颜色,皇帝显然是要在不张扬的前提下尽可能给她些关照。 将这些新衣裳拿在手里摩挲着,绮雯心里暖暖的。不过,她还是更想要回那方帕子。 唉,这个没正邪的皇上…… 这里面最招摇的是一件镶白狐毛的孔雀锦夹棉半身斗篷,芹儿一见到就好一番大呼小叫,直说宁主子那儿绝找不出一件这么好的衣裳,连绮雯这见过世面的大小姐也都很*丝地鸡冻了一把。 虽说也是蓝绿色调,可那是明晃晃的孔雀金线织的,除了半身和整身的区别之外,几乎就是传说中贾宝玉穿过、晴雯补过的孔雀裘啊! 但她还不至于鸡冻过头,当芹儿极力撺掇她夜间就穿它去添灯的时候,她很果断地拒绝了。 “夹道里风大,半夜可冷了,得穿棉的才行。” “夜里不止我一个在那儿,让敲梆子的宦官们见到一个宫女子穿成这样去添灯?”绮雯系好薄棉夹袄上的系带,笑着在芹儿头上戳了一指头,“妹子,皇上怎么抬举是皇上的事,咱们自己可要守好本分。” 其余的衣服都还好说,这件头蓬却是明显逾制了,绮雯有点纳闷,不是说眼下全后宫都在缩减开支么?这种孔雀金线每一根都是孔雀尾羽上的绒毛搓在金丝线上手工制成的,整幅孔雀金线织的布料比缂丝还要贵重很多,皇帝哪儿弄来这么贵的东西给她呢? 这又让她怎敢穿出去?被宁妃她们看见,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的好不好? 芹儿听后半懂不懂地点头,小心收好余下的衣服,又将几样点心给她打了个小包袱。绮雯觉得很温暖,有没有人伺候她不在乎,但身边又有个还算合得来的人说说话,还对她贴心关照,总是很好的。 宫内所有长明灯酉初开始点亮,两个时辰之后添头一次灯油。亥初的时候,绮雯已经提着黄铜油壶走在西一长街上了。添灯这个活儿比提铃和打更更有难度,绮雯依照白天尚寝局公公新教的手法,将灯油小心注入石砌宫灯的灯盘,才添了几盏下来,就觉得手腕发酸了。 从北往南,一步步接近着隆熙阁,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当走到月华门门洞跟前,看着皇帝从里面缓步而出,绮雯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烛光摇曳,月色朦胧,眼下便是名副其实的灯火阑珊处。 意外是不意外,但对于他究竟想干什么,绮雯还是一头雾水。皇帝示意身后跟来的内侍接过她手里的铜壶,自己牵了她的手,顺着长街继续朝南走去,轻飘飘说了一句:“就知道你不敢穿那身斗篷出来。” 绮雯微怔,难不成以皇后名义送来的衣服,还是他亲自挑拣的不成?顾念着还有外人在不远处,此处又是极为寂静,她没敢出言相询。 抬头看看天上银盘一般的满月,忽想起了今天的日期。 皇帝就这么一路静静牵着她的手往南走去,到了隆熙阁外没有进去,而是转了两个弯继续往南,直到去到了下一个门洞跟前。钱元禾亲自守在那里,已经打开了大门,皇帝直接拉着绮雯穿门而入。 绮雯还从没到过这个地界,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宫女子到过这个地界。过了这道后右门,就是前庭三大殿的区域,再不算是后宫了。 大半夜的,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啊?绮雯愈发疑问满腹。 他的手微感温热,不轻不重地牵着她的手,绮雯心头一片宁适,觉得也没什么可问,就这么陪他走下去,也很好。 又静静走了片刻,面前豁然开朗,已是建极殿广场。 月色如水,在广阔场地上泼洒下一地银光,三大殿化为三座黑沉沉的影子,静静端坐于汉白玉雕栏台基上,巍峨庄严。这帝国的中枢,每日决策着苍生大事的场所里,此刻仅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牵手走过。 绮雯感受着夜风吹起刘海,心下有几许畅快,几许兴奋。 “您这般耽误就寝,不碍事么?”她有些担忧。他可是从不耽搁早朝的。 “自从去年御极……是自从听见父亲说定要将皇位传给我那天起,我几乎都再没睡好过一夜。”皇帝语气依如往日平淡如水,“早已惯了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耽误些也没什么的。” 绮雯心头涌起一股酸楚,她自己也是一有压力就容易失眠的人,而自己所经历过的最大压力与他的相比,都是微如尘埃。 太上皇玩乐了那么多年,最后将烂摊子甩给了他,让他来承担挽救危局的重任,而唯一的兄弟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还在拆他的台,在这种重压之下,是个稍有责任心的人都会寝食难安,换做心智稍弱些的人,怕是早就支撑不住了。 感觉到她多用了些力气来握紧自己的手,皇帝转头来望她一眼,心里漾开一片快慰。话无需说个圆全,她也是都明白的,因为世上再没谁比她更懂得自己了。 “你觉得,我是为何要挑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找你说话?”皇帝问。 绮雯没有正面回答,面朝前方道:“我也曾有过难以入眠的时候。漫漫长夜,看着别人都沉入睡梦,只有自己清醒,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被天下抛弃的人,很寂寥,但也很宁静。这样时候,自己才真正像是都归了自己,没有白天那些纷繁复杂的顾虑和杂念。再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说贴心话,当然最合适。” 皇帝听得那叫一个熨帖,好像周身都泡进蒸汽氤氲的热水里,每个毛孔都极为舒畅。他确是准备了些贴心话要与她说的,以他这个寡言的性子,不挑个特别些的时间地点,实在酝酿不起交心的感觉。 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你进宫后的这些日子,也曾难眠过?” “前些时是有过的。”与他吵了架还没和好那几天,以及和好之后太过兴奋的时候,她都会。 皇帝唇边泛起笑意,也将手紧了紧:“明日起,搬来隆熙阁住吧。” 绮雯眨巴着眼睛,应了声“好”。她当然知道这个“住”真的仅限于住的意思,但两个都会失眠的人住的近一点,总也有个很微妙的前景吧。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过了中级殿的台基,走到了皇极殿跟前。皇帝这回没有绕开,而是拉着她步上了丹陛。 皇极殿就是民间所说的“金銮殿”,是每日常朝和各样重大典礼所用之处,也是整个皇宫里体量最大的建筑,面阔有十一间之多,上覆重檐庑殿顶,下接金龙和玺彩画,其壮丽豪华即使是在这没有火烛、仅有月光照亮的子夜,也一样清晰看得出来。 大概是近日正在整修,大殿的最西头捆扎着木制脚手架。皇帝牵着绮雯来到跟前停了步,竟示意她往上爬。 绮雯这下才愕然了,眨着眼睛看他:您说真的? 皇帝也用眼神回她:没错,爬吧。 绮雯提了提裙子,抬头看看高达二三十米、闪着微光的琉璃瓦殿顶,重又朝皇帝看去,蹙起了眉头,现出了几分可怜。 皇帝微微一笑:“怕什么?皇帝带个宫女攀爬皇极殿顶,不会被写进内起居注就没事。” 人家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事好不好?绮雯没来得及开口表示抗议,皇帝已经身先士卒,右手攀住木杆抬脚登上一级,回身用左手来搀扶她。绮雯只好豁出去了,在他的帮扶下努力向上攀爬而去。 她的行动能力终归是比一般闺阁小姐高得多,又有系统提升过的好身板,没要皇帝费多少力气相助,就稳稳当当地一路爬上,很快到了上层屋檐。皇帝眼中闪出几分赞赏,继续扶着她踏上屋檐,踩着琉璃瓦往垂脊上走去。 巨大的歇山顶上覆盖着一排排光滑的琉璃瓦。走琉璃瓦可比爬脚手架危险多了,绮雯心提的老高,步步留心,确认鞋底吃稳了瓦片再迈下一步,总算一步步挨到了正脊跟前。皇帝拉她迈过正脊,面朝南坐了下来。 身后是层层幽暗的宫殿楼宇,面前是泻满月华的皇极殿广场,坐在挚阳宫的最高点上,也是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屋宇顶端,沐着月光,吹着秋风,绮雯的心境难以形容,她竟没有什么忐忑兴奋,而是一片静谧安宁。或许,都是因为陪在身边的他吧。 “冷么?”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将身体挨得更近了些。 “还好。”绮雯紧了紧夹袄交领,回他一个从容微笑。 皇帝指指不远处的一排脊兽,“你看那十个琉璃小兽,从前至后依次是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宫里其余大殿上最多有九个神兽,只有这里多了一个行什。” 他语气随意,旨在给女朋友介绍自己的家,可绮雯听来,却像是故宫导游解说词…… “您原来也上来过这里?”绮雯问。 皇帝摇头:“这里还是头一回。不过宫里所有殿阁每隔几年都要修缮,只要有脚架在,想爬上哪里都很容易。我九岁那年头一回爬上的是乾元宫正殿。三大殿毕竟是前庭,做皇子的时候不那么容易叫的开这里的门,就只得过一回机会爬上中级殿顶。” “太上皇后他们……不管?”绮雯讶然睁大眼睛。 皇帝浅笑:“我何曾做过一天乖巧听话的孩子?那年琢锦才六岁,便被我带着爬上了坤裕宫顶,结果拉她上去容易,再要下来,她死活不敢,吓得抱着垂脊哭成一团,最后上去了六个宦官,才把她接下来的。” 这皮孩子!绮雯想笑,又忍住了。 “又琢磨什么呢?”皇帝脸色沉下了一点,“实话说给我听。” 绮雯憋着笑,也没隐瞒:“我是在想,若是我生了个孩子有这么淘气,一定……往死里打。” 皇帝凝定了几秒钟,噗嗤笑了出来,还将手臂搭上她肩头,笑得停不下来,几乎气喘。绮雯看得蹙眉,有那么好笑么?看惯了他的石雕相,再看见这副样子,简直觉得他像是鬼上身,有点瘆人。 皇帝半晌才止住笑,仍留了吟吟笑意在脸上,望着她道:“你从前疑心我不会笑,其实也没有错,我确实笑得很少,尤其是极少极少会笑得如此开怀。若没有你在,我都想不出,自己何年何月还会这般笑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将胸中的惆怅落寞都叹了出去,只余下一派轻松。 “你一定想不到,父母亲不但与我不亲近,而且越到后来,与我越疏远,几乎对我这个整日板着脸的怪孩子有点惧怕似的。即便那回的事儿闹得阖宫尽知,他们……连责骂都未责骂我一句,根本一字未说。” 什么往死里打,对他而言都是奢望,父母亲根本就是一副当他不存在的架势。说不定,也确实曾经希望他不存在来着。 绮雯神色黯淡下来,幽幽地问:“从前亲人当中,是不是只有长公主一人与您亲近?” “不是,还有大哥。”很久没有想起过大哥了,稍一回溯才发现,大哥源玘,竟然都已过世快十年了。他无声喟然,不想多说此事,转而问:“我的事,是谁对你讲起的?” 他的过往不是什么秘密,但以他对王智师徒的了解,那两人应该不会背后道他的短长才对。 “是李嬷嬷说起过一些。”绮雯道,又忙强调,“其实,是我有意向她打听的。” “李嬷嬷,”皇帝的笑容露出几分自嘲的味道,“她那人性子耿直,品评起人来不是极好就是极坏。被她一说,我肯定是受尽了苦,可怜得要命了。” 绮雯对他这论调感到意外:“您的意思是,没觉得自己受了苦?” 皇帝略显怅然:“我再受冷落,也是身在皇家,吃穿用度总比常人好得多。如今天下太半民不聊生,受苦的人多了,街头的乞丐抱怨几句命数不济也就罢了,我若也来抱怨,岂非无病□□?传到臣下耳朵里,都要看不起我了。” “那不是一回事。”绮雯大摇其头,“缘法天定,您生就这个身份,该您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就是对您不公。” 皇帝扶了扶差点被她摇掉下去的珍珠步摇,含笑道:“依你说,我确是个可怜人了?” 绮雯叹了口气:“不能因为您比外面的乞丐过得好,就判定您没他们可怜啊。乞丐是没您吃得好穿得好,可他们还不用担您这么多的责任呢!他们远比您过得逍遥轻松不是吗?当初您处处受人冷落排挤,到头来却要担上最重的担子来打理国家。等于说,您没享到该享的福,反而还要受不得不受的罪。这还不够对您不公的?说句晦气的话,若是将来有个万一,这江山沦落的代价,还不是得由您来背吗?街上的乞丐有几个会杀身殉国的呢!” 李闯攻下紫禁城的时候,没见有乞丐陪着崇祯一块上吊吧?别说乞丐,连大臣都不见一个。 那些伪道学臣子们往日数落皇帝这不好那不该时头头是道,跟魏忠贤争权夺势时把自己标榜得高风亮节铁骨铮铮,等到北京陷落、崇祯敲钟召集他们商议对策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所以说,管他们会说什么风凉话呢! 见皇帝定定望着自己,面无表情,绮雯有些心虚:“是您自己要拿乞丐做比的,不能怪我说话大不敬……吧?” 皇帝忽然眉眼松泛了一点,露出影绰绰一抹笑意。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可怜之处,只不过觉得身为男儿,又为帝王,不该去为那点亏待耿耿于怀,伤春悲秋罢了。 无论是王智还是李嬷嬷,甚至是从前的大哥,都曾为他表示过不平,但都没她的这番话言之有物,更能引起他的共鸣。更不必说,比起旁人,她的疼惜体恤,也最是他所期望得到的。 面前的她目若清水,清晰映着两个他的影子,饱满红润的唇瓣泛着一层诱人的微微光泽。他扶在她肩后的手臂微微紧了一下,脸庞缓缓朝她移近过来。 绮雯逐渐被他的影子罩住脸颊,不由得心跳如雷,两颊泛着热气,心慌意乱地琢磨着:我今天涂了口脂没?好像没有,那嘴唇会不会有点干裂,会不会触感不够好,会不会给他留下不好印象…… 第50章 琉璃明月(下) 皇帝却在距她两寸之遥停了下来。他毕竟手生,对着她这双布铃布铃眨巴着的大眼睛,下不去手……嘴,绮雯意识到这点,觉得再闭上眼未免太着痕迹,只好慌乱地转开眼神。 皇帝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迟愣片刻,还是没有继续,只收紧手臂,将她轻拢在怀里呆了一会儿便作罢了。 唉,真的是青涩啊。绮雯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禁失望,悄然舔了舔嘴唇。实在有点好奇,寻常大户的公子哥大多是十四五岁就有了通房丫环呢,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子,难道真会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月亮已经升至中天,巨大粉白,天幕好似一袭墨蓝色的织锦缎,被月华染上一层光泽,空寂又幽远。 “今天是十五。” “嗯,是十五。” 九月的十五而已,不是什么特别日子,而言及至此,两人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今天是他该去看望皇后的日子。 虽说昨天刚去过,今天他一样还是会去,还要尽量留下陪皇后吃上一餐饭,多找些话题聊上几句,然后再离开。这只是一种点卯。 “你是不是一直有事想问我的?”皇帝问。 皇后的事,他不理睬嫔妃的事,一直没有姬妾的事,还有何才人的事,她一定是在好奇的,一定已经忍了很久了。 “有是有,不过,那些一定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也不想问,您也不必说了。”绮雯淡淡说完,却又改了主意,“不过您要是觉得说出来更爽快些,就说吧,我愿意听。” 有些不那么好的往事,提起就是揭破疮疤,但有些从没长好过的疮疤,时时痛痒折磨,甚至溃疡流脓,那就还是去揭一揭的好,说不定还更好治愈。 皇帝仍挂着笑意,缓缓启唇道来:“你从前疑心得没错,何馨儿,何才人,我确实并非因发现她是细作才处死她的。其实她胆子小,性子柔弱,根本做不成什么奸细。源瑢挑中她,大概也是偶然,毕竟妃嫔能与亲王见面的机会极少。被我套了几句话出来,她就乱了方寸,扯着我的袖子哭得不知所云。我承诺她说,可以既往不咎,留她继续在宫里活下去,反正她也没能铸成什么恶果。她却说,除非我能真心钟情于她,否则她就没有信心能借我之力逃脱源瑢的掌控。” 他边说边留意着绮雯的神情变化,并未发现她有任何情绪波动,看来确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句“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只是巧合。他有心问清这事,又觉得此刻不甚合适,还是暂且忍下了。 绮雯当然不会为此发觉何才人与自己的命运有何相似——本来也没有半点的相似,她只是听出了一点疑问:“她真是心仪三王爷的?” 皇帝很肯定地点了头:“不然你以为以她那么柔弱的人,有何动力来刺探我呢?我曾问她是不是为源瑢所胁迫,她清楚告诉我说,胁迫是有,但她并不在意,关键是她恋慕着源瑢,无可自拔,源瑢却对她无情,反叫她来接近我,令她心灰意冷,几无生念。她想要我对她用情,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求个慰藉罢了。” 绮雯暗中咬牙愤慨,特么的,自己都承认爱别人爱得无可自拔了还想讨取他的爱,何其无耻! “那她是自杀的?” 皇帝又点了头,脸上现出自嘲:“照理说,一个亲口声称心仪源瑢的女子,怎可能叫我去生情呢?这要求是几近可笑了。不过当时看她那么可怜,我总不好生硬拒绝,放任她去死,便对她说,我愿意试一试。可她呆呆望了我一阵,还是摇了头说:‘你毕竟不是他。’” 他微微冷下了面容,目中有凌厉之色一闪而过,“没错,我毕竟不是源瑢。之后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吞下了鸩毒,没再多去怜悯她。” 他毕竟不是潭王,潭王逼迫一个爱他无可自拔的女人去违心接近另一个男人,他得悉真相之后,却仍然给了这女人生存的机会,甚至连那么无理的要求都愿勉强应下。 这两个人确实是云泥之别,可谁是云,谁又是泥呢? 见到绮雯皱着眉头,一脸愤慨,皇帝又笑了出来:“你觉得难以置信是吧?源瑢不信你会看中我,你还觉得是他自大。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见过的事实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偏爱源瑢的,无一例外。父母亲曾以为芝凝……就是皇后,以为她是个例外,以为她是心仪于我的,才选了她为皇后,原本,我也曾如此疑心来着……” 他略略淡去了笑容,露出了惆怅落寞,“我是早已不抱希望还能遇见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了,那时回京来后也没心思成亲,可母后以父皇病重为由,反复对我游说,好歹让父皇有生之年能看见我完婚,我只好答应。也曾想着,皇后是芝凝,也还不错,至少我们少年时还算谈得来。或许她真是个例外,未曾心仪源瑢。只未想到,大婚当夜,我清楚听见芝凝呓语中,轻唤着源瑢的名字……” 绮雯的瞳孔一缩,脸色变得苍白。新婚之夜,却听到妻子呓语中唤着他人的名字,该是何样打击? “她已经嫁了我,宁妃她们尚可放出宫去,她却没有退路。我也想过要糊涂带过,与她做对俗世夫妻,可……一个会在梦中唤出源瑢名字的女子,让我如何亲近得起来?” 他紧紧握了绮雯的手,“这些天我时时后悔,若是当时坚持己见,没有娶她该多好?如今却是既耽误了她,也委屈了你。倘若我一直没有娶妻耽搁至今,父母亲一定心急如焚,到时我想怎么抬举你,他们都只会全力支持。有了他们发话,一切就都好办了许多,再不必计较你的身份。” “不……我不是……”绮雯语无伦次,心如乱麻,已不知自己想要表达些什么。她哪还有闲心想什么自己的名分,心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心疼。他怎就那么倒霉,父母亲人下属仆从,甚至娶到身边的皇后和嫔妃,都将他与潭王视作云泥之别。哪至于的! 就那个花花公子?哪至于的!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何一直没有娶妻。”皇帝却没理会她的触动,直接代入了下一个话题,也确实立时吸引了绮雯的注意。 “依照旧例,藩王是该等到二十弱冠,至少在京城成婚之后,才去就藩的。我却十五岁就启程去了关中,外人都以为,是因为那年父皇追封了源瑢生母为继后,给了源瑢嫡子身份,我心怀不忿才会出走,实际上,那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一晃七年了,七年都没动过的伤疤,一朝又去触碰,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不痛不痒,“那年我……算是情窦初开吧,偶然对身边一个小宫女生了几分情愫。她名叫银儿,比我还大一岁,负责侍奉我的饮食。我知道源瑢身边至少已有两三个收用过的宫女,就觉得自己中意了她,或许也能学着源瑢那样,将她收在身边,与她……亲近一下。” 都已经七年过去,他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说起旧事,竟还带着些当年的腼腆青涩,连皇帝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当时也未多想,我便去将此事与母后说了。我难得有事主动去求母后,母后听后却还讥我说,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值得我那么怵怵探探、正经八百地跑来求她。我自己莫不开直接去对银儿说,母后便差了身边的女史替我传了话。想来,也只会是些公事公办的话,转告她说我看中了她,要她以后好好侍奉我之类,不至于有何过分言语。只想不到,那天我回去以后,竟再也没见着银儿……” 绮雯呆呆望着他,已经有点猜到了事情后来的走向,心底有酸楚一点点地浮了上来。 “后来还是王智告诉我的,有人见到银儿跑去源瑢宫里,跪在地上,扯着源瑢的袍子连连哭求源瑢收下她,声称情愿在源瑢宫里做个粗使宫女,也不要跟我。据说最后源瑢劝说了她几句,没有照拂她,也没有责备她的失礼,就让她走了。又过了半日,银儿被人发现……死在了仁寿宫后的井里。” 绮雯全身都发了冷,甚至打了个冷颤。事情怎至于沦落至此!一个下人而已,别说他是皇子,即便是个普通乡绅家的少爷,一旦看上也是直接上手罢了,他还去郑重其事地向母亲说和,已经何其尊重那个小宫女了?怎就至于,落得好像是他恶霸行径、□□自尽一般? 皇帝将目光空泛地投向远处,并没流露出什么悲苦神色,仍在淡淡笑着:“我想不通,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也没想通,好歹她来与我直说她不愿意呢。我与她也算是朝夕相处了近两年,从没打骂过她,也没在她面前打骂过别人,我不过是平素面冷寡言了些,怎就会令她觉得那么可怕,那么不可理喻,竟然……宁可一死,都不愿对我说一句真心话。怎至于,源瑢就是她心目中的神明,我就是她眼中的魔鬼呢?” 是啊,怎至于呢!绮雯心里盘桓的也同样是这句话。 初恋看中的女孩子竟是这般看他的,这对一个情窦初开又自尊孤高的皇子,该是多大的打击?怪不得他会愤而出走,也会变得那么自卑,那么不敢相信能有女子爱了他却对三王爷视而不见。他在这方面的自信是早已被毁灭殆尽。 他的叙述就此止歇,两人陷入一片静寂,唯有夜风吹过那一排十个琉璃神兽时,发出些微涩然声响,仿若低鸣。 皇帝缓缓将目光转回到绮雯脸上,见她呆愣了良久,忽地抽噎一下,哭了出来,淌下两行清亮的泪水。 皇帝看得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她双手握起他的手,紧紧捧到自己胸前,泣不成声:“三王爷哪就那么好了?我呸,就他那德性!明明你才是比他好上千百倍的人!那些爱他而厌弃你的人都是瞎子!都没长眼!” 皇帝啼笑皆非,心下也是感动万分,将她拉来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劝道:“好了好了,他们都没长眼,只要你长了就好。哭什么呢?原以为你这么烈的性子不会是爱哭的人呢,想不到这才几天过去,都见你哭了好几回了。” 绮雯也忍不住骂自己莫名其妙,言情剧言情文看过那么多了,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动不动就洒金豆子么?可这眼泪根本不是自己能控制,捅漏了一般泼洒出来,想止都止不住。一被他抱在怀里,更是像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小孩,吭哧吭哧地哭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 “我没带帕子。”绮雯挂着一脸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就用袖子。”皇帝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 绮雯不好再拿帕子,只好憋屈地拿衣袖解决,眨巴着眼睛迟疑了一阵,怯怯问道:“有件事想问您,您为何……会听见皇后娘娘的呓语呢?我听说,宫中彤史没为任何一位娘娘记过档啊。” 皇帝顿时木了脸:“听谁说的?” 绮雯继续布铃布铃地眨着眼:“这么说,竟是谣传?” “……”皇帝很没好气,宫里如何议论他的,随便一想便能知道,可是,这不代表她有理由当面来找他确认啊,这样时候,他是不想与她保持主仆关系,可她也该顾念一下自己的姑娘身份吧? 关于他有没有与皇后睡过,她也敢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 “大婚当夜,我陪皇后睡了一夜。”她为何会在意这事很好想象,为他醋呗。所以皇帝虽然很没好气,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了,“和衣,睡了一夜而已。” 绮雯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转开头,急转话题:“三王爷抢了您那么多好东西,您一定恨死他了吧?” “没有,我没恨过他。”皇帝淡然摇头,“怎么,你不信?” 绮雯撇着小嘴,就差在脸上明确写下“不信”两个大字了:“我可是连不孝的大逆不道言辞都没避讳过您,您不对我说实话,说不过去吧?” 皇帝哑然失笑:“有那么难以置信么?父母亲偏爱他,银儿偏爱他,皇后偏爱他,宫人们也看他好,那都不是源瑢自己争来的,是那些人自愿给他的而已。何馨儿的事虽说是他不对,可我并不在乎那女人,也不甚放在心上。源瑢被父皇当做储君培养了这些年,一朝皇位却归了我,他有所不服,有所动作,也都情有可原,我能理解,何至于就为此恨他?” 绮雯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理解:“可是,既生瑜何生亮啊,您就没想过世上要是没有过他这个人,那些好处天生就是您的?” 皇帝摇摇头,又露出自嘲神色:“冤有头债有主,据我所知,源瑢从没有意挑拨过父母与我的关系——至少在父皇立我为帝之前是没有。我要恨他,还不如恨别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亦或是,去恨自己生来就没他讨喜,何须恨他呢?” 要不说云泥之别呢,绮雯眼睛睁得更大,望着他的目光若说是倾慕,不如说是崇拜。天下真有他这么好的人啊。 “他如今总来给我拆台捣乱,我是有些恼他不识大体,但也谈不上恨。不过,”他面色冷淡下了几分,“我对他最为不满的一条,还是为你。” 月明星稀,身旁丫头的一双眼睛映着月光,比星星还要亮。 皇帝吸了口气,说得有几分慨然:“他想争皇位,有情可原,可他不该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还来纠缠你。好在迄今为止,他的作为都是令你我越走越近,没让咱们生出嫌隙来。不过他怕是也不会适可而止……反正如今唯一令我对他称得上恼恨的事,就是他对你有所肖想!” 再转头去看绮雯,却见她面朝一边,像是在走神。他有些不悦,自己这怎么说也算是一番表白吧,她怎地毫无反应呢? 实则绮雯不是毫无反应,而是反应过度。经历了刚才这一连串的情绪上涨,对他的好感度不知不觉间急剧攀升,就在刚刚,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系统报警声。 系统:严重警告!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上升为72点,已与男主好感度齐平,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请马上采取措施,否则系统将终止玩家心跳! 措施,能采取什么措施?这当口想叫自己讨厌他一点是不可能,只能赶快多争取一点他的好感,可又能怎样争取? 凉风习习,绮雯却冒了满头冷汗,天啊,要是在这里停了心跳,自己非滚下地去摔个面目全非不可!到时可再别想指望能赢回他的同情怜惜翻盘复活了。 “你……”皇帝看出她像是在紧张惶恐,微微探过身来想要询问,冷不防她竟然一挺身扑到了他怀里,思绪来不及作何判断,便感到暖风扑面,唇上传来一阵软糯温湿的奇异触感,那鸦羽般的浓密长睫已然迫在眼前。 她竟然,竟然……皇帝全身僵硬,大有魂不附体之感。要说享受,似乎也是享受的,只是他已经完全没心思去想了。 第51章 患得患失 绮雯才是真的没心情品味享受,听见系统汇报的新数据,知道措施成功,免了坠地摔死之厄,才算松了口气。等到放开他重新坐好,却见皇帝满面惊愕地盯着自己,似乎……还有那么点怒气。 他这是又觉得自己被她调戏,恼羞成怒了么?可根据数据来看,他明明很受用才对啊,绮雯不能理解。 皇帝确实很受用,但也确实很惊愕,很愤怒:这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虽说,我刚才也想这么干来着,可是,也不该由她来主动啊!她难道不明白作为一个姑娘家,应该矜持着点?上回是出言调戏,这回竟然来动手……动嘴了,真真儿是没将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您……”绮雯看着他这越来越阴沉的脸,觉得自己好像该赔个罪,可就这个地方,坐着都颤巍巍的,想跪下也不可能啊。 皇帝一个字都没说,“呼”地站起,扭头要走。 “主子,明日……可还有常朝呢。”绮雯手扒着正脊上的瓦沿,可怜巴巴地说。没有他帮忙,她连站起来都不大敢,想再爬下去肯定是做不到的。总不能把她一个宫女扔在这里,等着明天让文武百官看热闹吧? 那样丢人丢到姥姥家去的,好像应该是他,不是自己啊。 皇帝这个懊恼啊,他能忘了这事儿么?可这丫头如此肆无忌惮,他除了拂袖而走,真想不出还能怎么办来。 最可气的是,她直至这会儿都还是一副胆战心惊、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回头冷眼瞥了她一阵,忍无可忍地指着她道:“装,你还装!你当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 “奴婢只不过……一时情急难耐。”绮雯装着愁眉苦脸,心里却在腹诽:嘁,有没有那么严重啊?你个傲娇货!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演技大打折扣,皇帝看穿之后就更是不忿了:好啊,这小妮子就是看准了我没碰过女人,畏首畏尾,不定心里有多瞧不起我呢。我我我……怎就真至于那么没用了! 绮雯低着头,还在肚里好笑地揣测他会如何处置,不妨他竟然猛地扑了回来,揪了她的衣襟往下一拽。感到身子溜去到了正脊下的斜坡上,绮雯惊得魂不附体,正惶然猜测他难道是要把自己扔下去,却见皇帝整个压了上来,不但狠狠吻上了她的唇,还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下绮雯更加魂不附体了。他不但吻得汹涌澎湃,手上也没闲着,竟从腰际探进了她的薄棉夹袄,虽然一时没敢突破里层的中衣,却也仅仅是隔着那一层薄绸,手上动作丝毫没留情面。 他从没碰过女人,是因为冷透了心,也是呕了一口气,觉得但凡对方有一丁点不情愿,他都绝不勉强,可生为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子,哪有不想的呢?这回是如愿以偿有了个情愿亲近他的女子,又是初涉禁忌滋味,压抑多年的情.欲便如洪水决堤,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怪不得连她一个闺阁小姐都那么情难自已呢,这滋味果然妙处无穷!相比刚才被她偷袭,这一回皇帝才真正算得上享受,简直三魂七魄都离体飞升了。 绮雯被他揉捏得遍体都是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大有被他就地正法的趋势,虽然并不抗拒反对,只是……这地点也太不合适了! 肩胛紧紧抵在冰凉梆硬的半圆柱形琉璃瓦上,身下全靠摩擦力维持,这要是稍有一点滑动,他们怕是谁都来不及抓住点什么来维持平衡。 他们是从大殿背面爬上来的,现在是躺在阳面房坡,房檐正下方可是连脚手架都没有的呀。皇帝陛下身手虽好,也没本事如武侠片里那样抱着她飞檐走壁吧? 皇帝肆意爽了一把,好容易收敛心神恢复冷静,抬头一看,那丫头脸都吓白了,嘴唇剧烈抽动着,身体僵硬不动,还打着摆子。 他觉得总算找回了场子,撇嘴哂笑道:“你也知道怕。” 绮雯没法说,人家很现实的,怕的是掉下去摔死好不好…… 这一次皇极殿顶的约会便以皇帝陛下的大胆主动找回场子告终。他们从脚手架上下来时,已经接近丑时了。添灯的差事是不用再去考虑了,皇帝牵着她往回走时比来时步子快了许多,倒不是着急什么,似乎只是因为兴奋,不经意加快了动作。 临近后右门时绮雯拽着他的手顿了一下步子,皇帝明白,一离开这块地界,今夜这段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旖旎时光便要结束,他们又要恢复到至少表面看似主仆的境地中去。他一样恋恋不舍,少不得转回身来,又将她推在一旁的墙上连亲带猥亵了一番…… 绮雯没他那么心智坚硬,经他这一再撩拨,那不是春心荡漾,而是春心澎湃,哪还甘心让这一夜如此简单结束。 等走回到隆熙阁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皇帝放了她的手叫她去值房就寝,她想都不用想,就要跟在他后头一块走去正殿。 “别来勾引朕!”皇帝回过身指住她鼻子大喝一声。 绮雯愕然看看周围,您还敢再大声点不? 皇帝当然要反应大着点,不然被她稍一坚持,自己也守不住防线、缴械投降了怎办?今天的进展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估摸距离能放心册封她说不定还要几个月的筹备,怎能就在今天越了雷池?真是,趁早让这丫头消停些。 见她悻悻失落,他又返回来抚着肩膀小声哄她:“天都这般晚了,好好回去睡觉,听话。” 绮雯只好点了头转去值房,皇帝回身看看挑着灯笼站在一旁装空气的钱元禾,脸上好一阵的发烧。 好在是钱元禾,不是他师父王智。伺候皇帝洗漱就寝的时候,钱元禾只是眼神闪烁了几下,一个字都没有啰嗦进言。 皇帝默默回思着今晚的每一处细节,心里满是甜蜜宁适。早习惯了压抑情感,沉默寡言,直至遇见了她,为她的开诚布公所鼓励和感染,一步步向她坦诚了心中所想,他才发觉,原来与人交心,竟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 截止到现在,想与她说而尚未说的话,还剩下那一点…… 绮雯今夜兴奋是很兴奋,可也很疲惫,去到值房草草洗漱后躺到床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梦都没做一个。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依稀听见些动静,意识好似溺水时被人慢慢捞起。眼前好像有些光亮,难道是睡前忘了吹灯? “绮雯?” 绮雯打了个激灵,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先去惶惶然看了眼门口:“您……是怎么进来的?” 桌案上点着一盏孤灯,纸窗上仍是一片昏暗,不见天光。皇帝披散着浓密漆黑的长发,身上披着石青色的湖缎鹤氅,露着里面的雪白绫子中单,侧身坐在脚踏上,这时抬手为她拉起薄被围在肩头,轻轻道:“我从外面拨开了门栓进来的。” 语调温柔,磊落坦然,就好像身为皇帝干了这种事也是多平常,多普遍的一样。 这皮孩子……绮雯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好好穿着的中衣裤褂,庆幸不至于春光外泄,很快从最初的惊悚之中回过神来,脑子仍有些木木的,想不明白他这是想干什么,刚不是不愿意么? 不过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我有句话想要问你。”他直直望着她,爱怜之中,双眸另透出一抹隐隐的凄然惶惑,顿了片刻,才缓缓地接着道,“若是有一天,我为了国事,必须牺牲你,你当如何?” 照他的想象,绮雯听见这话即使不被吓一大跳,至少也会脸色骤变,露出惶惧之色,没想到的是,她呆呆听完,竟仍是睡眼惺忪,还悠哉地打了个哈欠,才道:“那也正常啊,您是明君,江山美人二选其一,自然会选江山,没甚稀奇。” 皇帝皱起眉:“你怎么一点都不当回事?得知我可能会牺牲你,你一点都不伤心难过,一点都不对我失望?” 绮雯懒懒苦笑:“连影儿都没一点的事儿,您想它做什么啊?” 皇帝也不禁感叹:“确实还是没影的事,可我就是忍不住计较自己这心思。我是觉得对你不够真心,担忧自己会有负你所托。”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绮雯也心有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对他杯弓蛇影神经兮兮而感好笑,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投入谈恋爱的大男孩极度患得患失,又极力想对她好,有点不知所措了而已。 这可是个皇帝,多难得啊! 绮雯心口痒痒的,真心害怕又听见系统警告,赶忙故意分了分神,抬手抚着他的脸,哄孩子似地说:“别怕,没准真等到那时候,咱们就想得出办法,用不着牺牲我了呢。” 实在是困倦难耐,只想尽快倒回去枕头上,她迟疑了一下,索性往前凑了凑,偎进他怀里闭了眼。闻着他的淡淡体味,满身满心地舒服,仿佛一下子就能坠进梦里去。 皇帝其实也觉得自己大半夜地跑来问她这话是幼稚得很,有时候失眠的人就是容易思维特异,冒出一些不可理喻的奇异想法,他就是心里这么想了,又知道她就睡在不远处,忍不住想来问她,一刻也等不下去。 见了她这反应他也是啼笑皆非,无奈只得小心地挪动身子,想把她放回床上去,也不指望能得到她什么认真回答了。 此刻他们两个都穿得这么少,太亲近了不像话,从前没经受过考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定力呢。 绮雯却适时勾住他的脖子,挺认真地接着说:“倘若真有那样时候,您一定是相当困窘,也一定是别无选择。但凡还有别的出路,您都不会舍得牺牲我的。” 她还自我调侃地笑了一下,“先有国后有家,真临到那种境地,即使您留下了我,咱们两个还不得作对亡命鸳鸯?那样的话,我多活几天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我牺牲一己,成全天下,说不定还能得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呢。到时如果可以,您可别忘了给我竖个牌坊。” “你少来胡言,”皇帝僵着身子坐到床边,满面尽是认真肃然,“你可不是从一开始就退路全无,你本可以选源瑢,” “我才不会选他呢!”绮雯忿然插口。经过今晚,她简直厌恨死那个花花公子了,恨不得亲手抽他几个耳光、踩他几脚才好。 皇帝抬手轻掩住她的嘴:“但你至少可以顺从我的安排出宫去的,本可以不搀和进来。你对我付以真心,若是一朝落个被我牺牲的结果,一定会觉得我有负于你,会恨死我,会后悔当初选了我对不对?” 绮雯望着他,心头一阵阵酸涩上涌,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他脸上是近乎绝望的殷切,仿若已经临到了那样的境地,简直比她还要痛心,还要无望,还要痛恨那个会选择牺牲她的自己。 绮雯几乎想要将他搂进怀里温言安慰:事情还没沦落到那地步,就先别急着伤心难过好不好? 他能这么问她,而且又是这样半夜三更都忍不下去就跑来问她,足以看出心里有多重视她,有多舍不得她,有多仓皇无措,患得患失。 若非亲眼所见,哪想象的到他一个成年帝王,又是那般果决凌厉的性格,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她需要给他一个真诚坦然的回答,才足够对得住他这份真挚情义。 可这话该怎么回答呢? 她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却真的是退路全无,如果有退路,她想必会一早扭头逃跑了吧?不会选择留下来陪他当炮灰。不过那是从前,如果眼下再让她有可选择,她还会情愿逃走么? 绮雯不禁展开想象,如果任务就在这一刻完成了,自己不再有这个不爱就死的魔咒压在头上,还愿不愿意陪他同生共死?会不会有心抽身退走? 将来若是见他被挤兑到煤山上吊的份上,自己仍有机会全身而退,是会撇下他逃走,还是留下来为救他全力一搏?亦或是,牺牲自己以换得他的存活和成功? 越是深想才越是发觉,他这个问题其实没表面看起来得那么幼稚荒诞,倒是真真可算得上一个原则问题了。 毕竟,眼下这一小段日子的温馨甜蜜,并不一定能持久,他们的将来,真的不是那么美好和乐观的。 第52章 何须矜持 皇帝也清楚这问题是该好好思虑,不能脱口而出,就静静望着她,也不来打扰。 绮雯神游了一阵,缓缓将目光转回到他脸上:“您说,如果某天,我不慎落水,您又不会洑水,跟前又没别人可差遣,您是会看着我去死,还是跳下水去,陪我一块死?” 说话要脚踏实地,言之有物,才能比假大空的口号更能令人信服。皇帝没料到她会将话题转向此处,微怔一下,没有回答。 绮雯苦笑了一下:“我早看得出来,您为了挽回危局,没什么不可牺牲,若是有位神仙来与您商量,要取走您的性命,换一个大燕朝的中兴盛世,您怕是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便要答应了。我何德何能,想要您将我的性命放在自己之前呢?” “我……”皇帝想要插口解释,却被绮雯抬手拦住。她接着道:“现在我也有退路,我一样可以抽身而退,但我不会走的。我虽不敢说,真临到要被您牺牲的时候,心里会没有一点怨言。但我很清楚,如果现在我走了,只为那有一点点可能的危险,就放弃了与你厮守终生的机会,我铁定会后悔!即便是长命百岁,也是铁定要郁郁终生的!” 看着皇帝的眼睛亮了起来,绮雯脸上微露笑意:“倘若是我站在岸上,见你溺水,自己却无力救你,我也说不好自己有无胆量跳下水去陪你同死,但至少可以确定,若是我扭头走了,将来必定终生悔恨。” “那又能怎样?”皇帝的神情舒展了些,“你还不是一样无力救我?” 绮雯摇头晃脑道:“好在我还是会扑腾几下的,所以我会选择跳下水去,拼尽全力试着救你,如果救不成,那也只好认命,没什么怨言了。所以说呢,我总在跃跃欲试想要插手帮你,其实不是因为我好事啦,我是真心想尽一份力,帮你分担一点责任的。” 皇帝仅仅露出一丝丝的笑意,又很快凝重起来,双手握起了她的手:“我不是在吓你,其实……且不说眼下国朝的内忧外患,就是源瑢,我根本没有把握斗得过他。我离京六年,在朝中根基全无,仅凭父亲的一纸诏书占了个名正言顺,其余毫无倚仗。现今的内忧外患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源瑢却是落得清闲,只一门心思对付我,宫内宫外又遍布他的手下,他远比我的本钱大得多,赢面大得多。我面上强撑着,实则日日心力交瘁,你选了我,纵是不被我牺牲,也可能会落得为我陪葬的境地。这话我必须与你说个清楚,这一回可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危言耸听,不再是‘一点点’危险。你要慎重想好,若此时后悔,仍可舍我而去,我绝不怨你。” 绮雯呆呆望着他,她能不知道这个形势么?光是见到潭王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就能想象他的形势有多严峻。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若非真到了爱她发疯的地步,怎可能亲口承认这事?他是怕极了自己会连累她,怕极了自己没有守护她一辈子的把握。 忽然间好心疼他,比在皇极殿顶上时还要心疼。 “你连这话都肯说给我听了,我还会觉得你临到那样一天真会舍得牺牲我么?”她笑了笑,这一刻再没了一丝一毫主仆与君臣的界线,绮雯几乎是在用以上临下的姿态,慰藉着仓皇的他, “我知道你不够自信,当然这不怪你,从小到大,太多事将你的自信都消磨没了,让你不敢去信。难道你也觉得我选你,真的是为了寻棵大树好乘凉么?我当初选你,是因为对你钟情,从今以后还会坚持选你,因为除了钟情之外,还要另添上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因为你比他的赢面小,比他的局势危殆!” 绮雯也是说得愈发动情,愈发神采奕奕,“你越是无助,我就越会体恤你,越想帮你,也越是钟情于你,绝没有因你弱势而退缩的道理。反正,将来你赢,我便陪着你赢;你输,我便陪着你输。无论别人你信不信,你只需信我,世上总还有我一个人,是真心情愿一路陪着你的!” 皇帝听得心潮澎湃,不觉间将她的手攥紧,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觉得,自己早该想到她是这么想的,早该猜到她会这样回答,今夜还来忐忑不安地问她这些话,纯粹是多此一举。 她对他的理解,对他的开诚布公,对想要帮他的跃跃欲试,不是都已经昭示了这份心意么! 绮雯又微笑出来:“太上皇为何没有把江山交给三王爷?显而易见,因为知道交给他,天下就要丢了啊。只有交给你,才有一线挽回的希望。所以呢,退一万步说,如果你将来真的败了,让三王爷抢了这天下去,他又能风光上几年?到时整个江山都要沦落的。我不选你,难道选他?呵呵,太上皇是大智之人,奴婢不才,仅次于他吧。” 若说片刻之前还有所迷茫,此时此刻绮雯却是完完全全想明白了——既然我必须去争取你来爱我,我就必须要做个值得你爱的人! 惯于寡言的皇帝陛下这时又寡言了,只顾紧攥着她的手怔怔发呆,一声不出。 “再说了,”绮雯咬着牙将他的手挣得松一点,“奴婢本是该没入教坊司的人啊,还有何不知足的?” “不许再提教坊司了!”皇帝沉下脸道,一级感动buff就此烟消云散。 他早就想对她说这话了,要是以后封了嫔妃还动不动就“本宫是差点没入教坊司的人啊”,那简直……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心头松快下来,问出了最后一个疑窦,“你那天醉酒时曾说我不爱你,你便只有死了,是怎么回事?” 绮雯霎霎眼:“我……说过这种话?” “我不是疑心你,是担心你。”皇帝恳切地补充,“对我说实话。” “这事……”绮雯其实早就想象过这事会泄露给他,也就一点都不慌张,“不是我不愿说,只是觉得,说出来您恐怕不会信。” “那你说说看。”皇帝表示洗耳恭听。 绮雯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腿坐好:“年幼时有个道士为我算命说,我在十七岁这年会遇见命里注定的良人,但有一样,若是我钟情了他,却没能令他钟情于我,或是我用情深,他用情浅,我便会死于非命。所以啊,我才无论如何都要进宫,无论如何都要来御前,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尽快博取您的信任,您不是总觉得我行止古怪说不通么?这下不就全明白了么?我都是为了保命啊!” 皇帝的表情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就是“这种鬼话也亏你编的出来”的意思。绮雯料着他不会信,也没打算让他信,就是以说笑话的姿态说的。 “那你还说过‘不如任你死在潭王府里’,又当如何解释?”皇帝挑着眉问。 原来那天自己喝高了还真泄露了不少事,绮雯笑出一口白牙:“我正是那时听见您对长公主他们说要我自行选择出路的话,才开始对您倾心的呀,结果就是——我当场倒地暴毙。所以您看,我从前也不信那个道士的话,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已死了那一回,怎还敢不信?” 这都是神马和神马啊?皇帝阴测测地哂笑着,点点头:“原来你‘倒地暴毙’了,还能活得过来。” “那都是因为您哪。”绮雯像模像样地拉了他的手,“您难道不是那会儿以为我死了,才对我心生怜意的么?我确是随时随地,都要让您对我用情深过我对您才行,不然我便性命不保。” 皇帝继续点头:“如此说来,你如今对我用情倒不及我对你的深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奴婢总要留下性命才好侍奉您啊。”绮雯可怜巴巴地摇摇他的手臂,“可是也仅仅相差一丁点而已。您若不信,现下便来厌弃我一点,我定会立马倒下床去死了。” 她竟还编得头头是道,皇帝开始后悔来问了她这个蠢问题,导致听了她这番蠢话,感到很不耐烦。他抽回手,极力耐着性子问:“你,真没什么隐疾?” 绮雯心里感动,倒真盼着能将这事都与他说个清楚,可惜明知道怎么说也难取信,只好摇头道:“没有,我身体好得很,以后夜夜陪您爬皇极殿都没问题。” 皇帝不再多言,起身要走:“罢了,是我不该拿你的酒后胡话来计较,你歇着吧。” 他竟然这样就要走了。绮雯暗中撇嘴,哼哼,大半夜的拨开门栓潜入人家屋里还说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皇帝本来坦坦荡荡地准备走了,毫无防备被她从背后扑上来双手勾住了脖子,顿时重心不稳被她拉扯的坐倒在床沿,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疯丫头像条泥鳅般一扭身子转到正面将他压倒在床,吻上了他的嘴唇。 皇帝惊得无以复加,自己那么多年的武功都白练了,竟然被这丫头偷袭得毫无招架之力。 “你……到底是不是个闺阁千金啊?怎地……能这么胆大妄为?”皇帝逮到一个空隙,开口说道。 绮雯嗤地一笑:“别的闺阁千金如何不胆大妄为的,您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想当然耳。 他的理智也没有维持多会儿,夤夜之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共卧一床,彼此间仅隔着一层中单和一层中衣,都是轻薄软滑的料子,体温都能互相感知,更不必提那欲盖弥彰的玲珑曲线,他要还能理智下去,那才是奇了怪了。 皇帝又被她亲了一会儿,就一翻身将她压了,头脑一阵昏昏沉沉,身体一阵飘飘悠悠,也不知手手脚脚该放去哪里,总之是想要与她亲近些,再亲近些,一丁点阻隔都别再有才好呢。 她全身哪哪儿都那么好,那么完美,嘴唇和手掌触在哪里都令他心动神摇。更不必说经过了今夜的交心,两颗心前所未有靠得那么近,身体每个部件都在渴望着与她更加亲近。 不得章法地一通胡乱探询,指尖终于触到了滑腻温软的肌肤,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触电般地打了个激灵,他停下动作,抬起头朝她望去。 烛影摇曳,也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兴奋,她的两颊浓重地染上一层菡萏色,鲜艳得绚烂又夸张,见他看过来,她不敢与他对视,惶乱地转开眼睛,紧抿起的嘴唇却仍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唉,多可人疼啊,不过……他的手在她纤细粉嫩的腰际轻轻摩挲了几下,还是没有更进一步,而是缩了回来撑住床板,支撑自己坐起身来。 绮雯忽又探手紧拽住他肩上的衣袖,皇帝被她拽了个趔趄,忙撑住胳膊皱眉道:“都寅时了。” 寅正上朝,他总该去洗漱准备了。 “不是说,常朝上没什么大事,只要在内阁议政就好了吗?”绮雯像缠枝藤一般撑着两只胳膊“爬”上他的肩膀,紧勾住他的脖子。这样都能忍,她真怀疑是不是自己魅力太差,该把这些天攒下的几十点技能点都加在魅力上才对。 这就想叫他从此君王不早朝了,皇帝哭笑不得地掰着她的手:“我是想等到能册封你那天,你就真那么等不及了?” “不是等不等得及,是奴婢觉得……根本无需等啊。”绮雯正值头脑发热,又第n次攀上他,在他的脖子一侧亲了一口。 皇帝竭力收敛起四散乱飞的魂儿,挣开她的手臂,机灵地一闪身避过她的下一招攻击,扯过鹤氅站到一旁。这身手之利落,堪称他与人对敌经历之最。 “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分,可是你……”他略显烦躁地理着衣襟,琢磨着措辞,“好歹也是个姑娘家,难道不该矜持着点?”——比我还这么不矜持,不太说得过去吧? “……哦。”绮雯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嘟着嘴敷衍。矜持个头啊矜持,一个初吻就加了10点好感度,现在好感度都累计过了80,说不定一旦修成正果,我这任务就完成了,再不用怕什么心脏停跳,也能放开胆子爱你了,有什么不好的? 再说了,皇帝与宫女而已,顾忌那么多干嘛?不就是你人太嫩,临阵退缩么?找啥借口! 她甚至都已考虑到了一个更长远的条件:根据自己的生理期,要是今天能把事儿办成了,说不定能一举成功怀个娃娃呢……唉,真是的! 皇帝披好鹤氅,斜眼看看她:“又生气了?” 刚那话对寻常姑娘家而言自然是极失礼的,但对她嘛……她显然就不是寻常姑娘家。她要生气,就不会是为那句话生气,而是……要说她会为他没来那个她就生气,皇帝自己也觉得有够荒诞。有啥可急的呀? 绮雯瞥他一眼:“您实话告诉我,那个银儿的容貌比我如何,我便不生气。” 她竟然想得到这茬儿,皇帝啼笑皆非:“你明知故问。”她当宫里选宫女都是多高的标准呢,有点自信好不? “我哪知道呢?”绮雯慢条斯理地往自己身上裹着被子,“毕竟是您平生头回青眼有加的姑娘,想必是沉鱼落雁,貌比天仙吧。” 他当年是想跟那个银儿那啥的,如今却不愿跟她那啥,甭管是为什么原因吧,绮雯都是心气儿不顺,忍不住想计较一下自己与那女人的魅力孰高孰低。 这情景若换作别人,或许会说句反话来刺儿她一下,皇帝却肯定不会,他脑子里就没有那种打情骂俏的技巧。他还挺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其实,我有点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这是个最佳答案,绮雯听得满心窃喜,唉,与个青涩的人谈恋爱其实蛮好的。 “你想,”皇帝苦笑了一下,“当时我跟前就她一个年少宫女,其余就是年长的嬷嬷,连个姑姑都没,我情窦初开,不看中她,还能去看中谁呢?别说她还算是眉目周正,即使貌若无盐,说不定我那时也会心动呢。” 噗!绮雯滚在被子里笑作一团。忽想起曾有位兵哥哥说过,当兵久了,看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这也算异曲同工吧。 “恭送主子!”见到皇帝转身要走,她很乖觉地道了一声别。 鬼使神差似的,皇帝一下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伸手往怀里一摸,呼地回过身来——这死丫头,竟还顺手牵羊! 绮雯还裹在被子里沾沾自喜,见他变了脸色看过来,赶忙一边缩身后退,一边抻出藏在袖口里的那方白丝绢帕,使劲往中衣斜襟里面塞:“这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 “什么你的?你个小贼!”皇帝咬牙切齿地冲回来就要硬抢。 偏绮雯的中衣系带早在刚才的纠缠之间弄得松了,被她这塞丝帕的力道一挣更是松脱开来,一不小心就春光乍泄。绮雯再怎样不矜持,也还没到主动宽衣解带的地步,一见之下慌忙捂紧胸口。 殊不知,这一连串行为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加挑逗,皇帝是怒火欲.火一齐中烧,刚冷下几分的头脑全被冲晕了,一把将她从被子堆里挖出来,猛力去掰她的手臂,也说不清目的是否还仅限于找回丝帕。 绮雯捂着胸口惊呼:“矜持,矜持啊!” 矜持你个头啊矜持!这会儿想起矜持来了,晚了!皇帝几乎摆出了霸王硬上弓的架势,绮雯手脚并用地抗拒不从,招来的却是更猛烈的强制进攻。 青花瓷烛台上的蜡烛正巧在这时燃尽熄灭,屋中一片漆黑,两人也浑然不觉,滚在床上继续着胡天胡地的攻守之战。 第53章 刚柔并进 绮雯惊奇发现,好像抗拒比顺从更具挑逗性,从他粗重的呼吸和不管不顾的动作来看,他明显比方才还兴奋。可是兴奋归兴奋,纵是他喘息得好似猛兽,却仍是端着一副旨在找回绢帕的架势,完全没有趁势与她修成正果的意思。 绮雯很没好气,装什么装啊?我身上就这么点面积,真为找个帕子你用得着“找”这么多遍吗?再说了,找个帕子还用得着拿嘴唇辅助吗?明明你自己很动情,撩拨得我更动情,却还非要装!大家都是成年人,有意思吗? 灯刚灭时,她便利索地将丝帕塞进了床褥之下,任皇帝再怎样在她身上摸索翻检也别想找着。 “您,您看,天,天是不是都亮了……啊?”绮雯试图转移敌方注意力,不打算再陪他这么没意义地玩下去了。干磨豆腐,还不如不磨呢。 天哪里亮了?深秋时节的寅时天还黑着呢。皇帝却还是停住动作,重重喘息着,感觉自己鼻孔里呼出的不是气,而是火,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微微泛着凉意。 他有点挫败,这回连不该摸的地方都摸着了,却还是没摸回那块丝帕,她到底藏哪儿去了?其实他不是装,他是真心很想找回来呢。 罢了,都寅时了,实在是没工夫再与她多缠下去。谁让我是明君呢。 临出门时,还听见那鬼丫头将头蒙在被子里发出低低的窃笑声…… 临近冬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挚阳宫上下都在为入冬做着准备,检查地龙,修补烟道,发放冬衣,分配炭火,仍然是除慈清宫之外,余处开销都缩至最简。 那天宁妃挨了骂之后,将皇帝的话带回了永和宫,三个嫔妾合计了一番,一时不敢确信圣上的真实意思。皇帝也想到了这一点,次日十五再去看望皇后时重申了愿将三个御妾转作女官,日后放出宫去的意思。皇后便又对永和宫确认了这则消息。 不久后皇帝听到了反馈消息,意外地,竟是表面看来最胸大无脑也最嚣张跋扈的王选侍头一个提出来情愿接受皇上这个好意,很快就真被分去尚宫局做了女史,预备过几个月就放出宫。宁妃与封选侍都表示还是想继续留在宫中“服侍皇上”。 与绮雯聊起这事时,绮雯分析说听闻封选侍是个话都不大敢说的腼腆女子,可能是即使有心也不太敢接受这个变化,还是愿意安于现状,至于宁妃娘娘,想必是仍不死心,仍对圣上“一往情深”。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调,那叫一个悠远绵长啊。 皇帝乜着她问,你这是醋了? 绮雯若无其事地回答,您说是就是吧。 皇帝未作评判,只用眼神给了她四字评语:莫名其妙。 其实绮雯想过,目前来看皇帝是对她用情颇深,但将来天长日久,他身为皇帝,若说只守着她一人过完一辈子,她并不太敢信。能捞到一个没碰过女人的皇帝,已经是撞大运了,哪敢奢望独占他一辈子呢? 所以宁妃要等,谁知道是不是真能等得来呢。就算宁妃他不喜欢,那还有皇后呢,谁知道过上个十年八年,他还计较不计较人家心里爱谁呢……男人嘛,生理需求和情感往往是可以分开计算的。 ……好吧,其实她就是单纯醋了而已。特么的,干什么他还要有别的女人?即使只是名义上的也很恶心人!真该拐了他私奔! 听到宁妃决定留下的消息,皇帝可完全没去想将来会不会睡她这回事,而是传令将原永和宫侍奉宁妃的所有下人都撵出宫去,整个换了一茬,并警告宁妃日后务须严格约束宫人,再要有半点错处被他知道,都定要重罚。 翠翘和什么茹儿那起子小宫女实在令他一想起来就倒胃口。 有了那天的公开斥责和这次的一锅端,慢说以宁妃的胆量已不敢再生事,即便她还有那贼心,也再不会有翠翘那样不开眼的下人继续忠心迎合她了,能不去给她落井下石撂脸色就算好的。 所以皇帝也不担心她敢再对绮雯报复。另外其实他也看出来了,以绮雯的资质,宁妃顶多也就能找茬恶心她一下,真说动手把她怎么样,就宁妃那点手腕,还真是不够使的。 老人家的病情往往会随着气候变化,刚一入冬转凉,太上皇的病情就有所加重,虽还未到病危的地步,但因有从前的危急病况垫底,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出现突发情况,阖宫上下都为此紧张忙碌。 自从太上皇病情加重,潭王每日都会进宫侍疾,除了没在宫内过夜,几乎整日都守在慈清宫里。朝堂内外由此一派称颂之声,好像谁夸赞潭王的嗓门小了点,就是大逆不道似的。 太上皇如今一共就俩儿子,夸其中一个至孝,当然就是在隐喻另一个不够孝了。 绮雯撇嘴不屑,嘁!他天天闲的没事飞鹰走马,当然该他去,难道该让皇上搁下国事去侍疾啊?敢情天下大乱没他们的事儿是吧?大道理谁不会讲?你能说不修身不足以平天下,我也能说国高于家,忠义高于孝悌啊! 皇帝听了她这套义愤填膺的抱怨,又抱着她笑了半天。 绮雯是真心想去指着那些人的鼻子说:你们这些鼓吹潭王至孝的家伙,是不是都想皇上为尽孝而做亡国之君啊?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李自成破了北京城后是怎么对待那些高官的不? 冬天关外不宜放牧,又到了戎狄异族频繁打草谷的时节,宣大一线和辽东都频频有外敌进犯的消息送入京城。 这样时候他当然不能长时间去侍疾,要知道那伙戎狄强盗已然具有相当规模,成为国家当今的一大威胁。前年就曾被他们从西北一处疏于防范的关隘潜了进来,竟一路逼到了京城脚下,让大燕朝经历了一次濒临亡国的危机。眼下若是对战报稍有一个处理不及时,说不定便会重蹈覆辙。 在这样情形之下,皇帝还是会每日挤出一两个时辰,到慈清宫去陪伴父亲。 即使不听他自己说,绮雯也都知道,父亲病重,他是真心想去多多侍奉的。他这人就是这样,当初离京就藩时几乎下了决心再不回来,可一旦听说父亲真的病危,还是归心似箭,甚至连一直所抗拒的婚事也从命了。 好听的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实则却是真心实意将父母亲挂在心上。不过也仍如从前一样,他的陪伴仅限于陪伴,连几句宽慰病人的漂亮话都说不齐。任谁看来,都像是应付差事,远不如潭王行事漂亮。 是以照绮雯看来,他就是个傻子。当然,这看法跟他再熟也不能当面说的。 绮雯总会替他冤得慌,他这种不会说话只会做事的作风费力不讨好,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 她开始向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皇帝却表示并不在意,“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是他一直秉承的信条。无论对事还是对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在凛遵这个道理。 被内忧外患一压缩,皇帝能用来陪绮雯的时间就很少了。午膳都常开在文华殿,他们常常只能在共进晚膳时聊上一阵。 这对皇帝来说,是避免了再像那天一样擦枪走火,争取到了平心静气去为正式册封她而努力的时间。 对绮雯来说,却是两个人的好感度都趋于稳定,好一阵子都没见再有变化。这或许也不算什么坏事。经历了那夜皇极殿顶的一次有惊无险之后,她愈发对好死不如赖活着心有戚戚,觉得稳扎稳打也很好。 事实上,皇帝当然不是真“傻”的。 在绮雯为朝臣们赞扬潭王大为不平的时候,皇帝就曾向她解释说: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正好让我看看,谁夸源瑢夸的最卖力,做个心里有数。 谁都不是傻子,或者说,谁都不会一直犯傻下去。赞颂三王爷的风头持续了没多久就骤然平息。那些潭党领袖反应过来了,虽说适时给三王爷造势是应该的,但做得太着痕迹就是引火上身。 ——尤其是,在皇上的形势蒸蒸日上的时候。 直接听命于潭王、对潭王的动向心里有底的大臣还是极少数——潭王毕竟不能明目张胆拉起队伍与皇帝对着干。但投资过他、倾向于拥护他的文武官员确实为数不少。 这些人从前还挺乐观的。他们知道自己的队伍足够壮大,而皇上所能凭借的只是一个太上皇亲自下诏给的正统名分,实则是个光杆司令。他们只需阳奉阴违的坚持下去,等待时机,根据潭王殿下的指示伺机而动,赢面还是相当大的。 大燕朝是个极其注重风评的朝代,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有必要谨言慎行,即使是装,也必须要装出一副高风亮节、至忠至孝的无瑕姿态。 像皇帝这样本就没得到多少拥护的君王,如果被百官逮到什么足够份量的把柄联手攻讦,不说架空权力,被逼逊位也不稀奇。 更不必说现今外面的局势已经何其动荡,为吃不饱饭而揭竿而起的人会被判为乱民,但凡还有口饭吃的老百姓都不会情愿与之为伍,可若是直指君王无道揭竿讨伐,怕是响应者会数以十万计。 所以统治者公然失德,就等于自坏根本,让本就千疮百孔的国朝面临灭顶之灾。 是以,皇帝和潭王,谁都需要争取个名正言顺的风评,谁也不敢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同时,也都会希望让对方成为不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潭党成员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契机。正如从前潭王对乔安国说的那样,太上皇的存在看似是在拖皇帝的后腿,实则却是皇帝最有力的一重护佑。一旦太上皇晏驾,潭王不必再去顾忌父皇的立场,引导群臣对皇帝联手而攻,便可能对皇帝形成一次致命打击。 不过最近,大伙的这份乐观信心却受到了些冲击,变得不那么稳固了。 近期今上的作风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比从前更凌厉大胆了——继兵部尚书崔振之后,紧接着又有吏部右侍郎和礼部尚书两人相继落马,一个被今上轰回老家,一个被充军去新疆种葡萄。而空出的职位今上也不急着点人继任,似乎少那么个人办差他压根不在乎。 今上从前也严惩过不少高官,潭王殿下还私下里通过潭党领袖们去安抚过大伙,隐晦地表达:他二哥越是这么玩命折腾,就越是自掘坟墓,你们趁势将他鼓吹成个残忍暴君,让他名声败坏就好,将来见到咱们反手,民间只会说咱们是替天行道。 众小弟也曾深以为然。不过最近的局势不大对劲了,刚落马的两个尚书一个侍郎都不再像从前被今上惩办那些大奸大恶一样锋芒毕露,而是隐藏很深的人物,见到他们倒了霉,众同僚们就不免唇亡齿寒——今上今天敢下手办他们,谁知明天会不会下手办我呢?潭王殿下承诺的美好明天虽然很具诱惑,可要是我很快就丢官掉脑袋了,再诱惑也看不到了不是? 联盟中的动摇情绪由此滋生。子曾经曰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如何指望一群贪官能团结无私、铁板一块? 除了作风凌厉,今上的另一手措施却趋近怀柔,而这一怀柔的作风,却令诸位潭党领袖更加胆寒。从前抄谁的家砍谁的头,今上都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秉承我明白就无需你明白的作风。 朝堂之外除了少数亲身遭受过那些贪官污吏迫害的人之外,大多还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这些人只看到了杀人抄家的肃杀场面,难免就轻信了潭党所散布的皇上是辣手暴君的说法。 而近期却有很具体的一手消息被邱大人统领的锦衣卫扩散了出去,从前和这回被惩办的官员罪行都被很快宣扬得天下皆知。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传说,今上下令惩治的那谁谁谁,那叫一个大奸大恶啊,多亏了我主英明,将其落罪,实乃万民之福。从前将今上视作暴君,都是冤枉了人家呀。听说某某大人还为那贪官说情呢,可见是一丘之貉,今上真该早日也将他办了才对!巴拉巴拉…… 明眼人都看得出,风评之争比之实打实的斗争更为重要。今上从前一直没有重视过左右风评,这回却是开始风评与实干两手抓了啊。说到底本来就是今上占据着道德制高点,他这一转移策略重心,敌人自是立时陷入被动。 一时间众贪官噤若寒蝉,锋芒更为收敛,为潭王至孝的赞扬声也就没那么响亮了。 他们无人想得到,皇帝陛下这一重大策略转变,竟然是得一名七品宫女出的主意。 第54章 另辟奇径 绮雯最近越来越觉得,他这人太好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首先来说,他太好了,自己就忍不住更喜欢他,随时都有命不久矣的风险,其次worse,他这么好,怎能对付得了那些坏人啊!邪不胜正神马的,只是好人们的yy好不好? “您就是太厚道了。”某日私聊时,她这般直言进谏,“做人不能太厚道,尤其做君王,更不能对谁都厚道。我知道您是但求无愧于心,觉得自己清楚自己做得对就行了,别人是否理解都无所谓。可放在现在这局势之下,这么干是行不通的。” 皇帝微挑双眉,很兴味地听着:“那依你说呢?” “依我说,做了好事必须要让人家知道。”绮雯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您做不到与父母亲交心,张不开口去向太上皇倾诉关切,这我能理解,可您一心为天下这事,总该让天下人都看个清楚,绝没有鞠躬尽瘁还背骂名的道理。退一万步说,要真为一时误解而失去了您,不也是黎民百姓的损失么?您为保住皇位想点办法,动点手腕,这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事啊!” 袁崇焕还曾被传为卖国贼呢,这年头消息闭塞,更便于以讹传讹。既然名声很重要,就不能放任其胡乱发展。 皇帝从前还真没把自己摆到过那么崇高、那么大公无私的高度,思忖一番后他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从前还真没想过这事。” 绮雯笑道:“这不怪您,您本来就是人太好,没有他们奸嘛。正所谓,贪官奸,清官要更奸。不然怎么斗得过他们?” 皇帝霎霎眼:“这是谁说的?”挺有道理的样子。 “呃,您恕罪,我也记不起了。”总不能说是包龙星他爹吧? 皇帝觉得好笑,看来自己这阵子在这丫头面前都表现得太“好”了,竟让她真将自己视作了憨直厚道的人。她怎就忘了呢,前不久还与她说起那个被他搞失踪的宦官,现在骨头还在御苑池子里被石头压着呢……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她看来是喜欢自己憨直厚道,那就让她继续这么以为着吧。 绮雯继续摇头晃脑道:“其实也是您要想的事又太多,也没闲工夫动这些鬼心眼。奴婢不才,无力帮您做什么大事,但偶尔给您出出坏主意,还是可以的。” 是啊,这种“坏”主意也就她是既出的来,又能说的听他了。王智、邱昱等人是出不来,粟仟英曾含蓄点过一笔,却没能引起他的注意。身为臣下,谁也不可能如她这般毫无顾忌地劝他学“坏”是吧。 皇帝暗暗点头,他确实是要想的事情太多,还没想到那上面去。他身边可信可靠的人本就太少,而他又是个不惯与人交流的性子,能得到的建议就太有限了。 不管怎样,她提了这个醒,还是功劳大大地。 当即用亲亲抱抱来奖励了绮雯一番,转头便去向锦衣卫指挥使邱大人做了指示。 一般来说是东厂统领锦衣卫,但因为东厂曾是乔安国的直属衙门,换了提督之后一时也难完全掌控,还是不及经过邱昱精心整顿的锦衣卫可靠。这班平素负责间谍工作的锦衣卫大人们做起散播消息的工作,也是不含糊的。 依绮雯说,不但做了好事必须要让别人知道,而且还要努力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敌人做了哪些坏事。有些时候这两样其实是一回事,让百姓看到他惩办的官员有多坏,也就明白了他这个皇帝有多好。 事实上的收效还不仅如此,朝中也有着一些秉性还算正直、只是在蛰伏观望的臣子存在,皇帝适时显露一下姿态和手腕,也能给这些人增加一份挺身而出、支持正道的信心。 果然,最近上书弹劾杜荣等人潭党头目的奏疏也多起来了。皇帝陛下的风头一时无两。 事实上,这时代的百姓了解朝廷,不过靠彼此口口相传、传的自然也是逸事韵闻,何为真何为假,平民百姓很难分辨。 史书列传上那种清官冤死、万民痛哭的场面,纯属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老百姓根本很难那么了解一个清官有多清。 即使是现代,还不是有那么多人听风就是雨,听说什么消息都全盘接受继而积极传说根本不过脑子琢磨真伪的?不然2011年哪会有那么多人抢盐呢…… 所以说,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古代,先发制人散布消息操纵风评,根本不算一件难事。而且,真的大有可为。 对于皇帝这作风转变的原因,潭王觉得很值得玩味。 京城北有清河,南有浑河。浑河在京城南郊兜了一个弯,徐徐东去,河湾地带于夏秋季节水草丰茂,鸟兽活跃,是京城贵胄们游玩狩猎的首选去处。 眼下这里芦苇干枯,树叶凋敝,一派荒凉景象,难见人烟。一只灰败花斑的鹰隼伸展着双翅于青碧色的天空滑翔,搜索着地面上的猎物,却未发觉自己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 一支雕翎羽箭疾飞而上,堪堪穿透了鹰隼的喉管,英姿勃发的猛禽立时陨落。 潭王身着雪白织锦箭袖,缓缓放下手中的空弦雕弓,脸上神采淡淡,对身旁一群幕僚的大肆喝彩声听而不闻。 父亲病重,他当然不能再如往年那般公然出来冬狩,不过前两日母亲因心疼他侍疾辛苦,一再劝他歇歇,他又有必要继续保持闲散亲王的表象,就适时安排了这一次的狩猎。 见到他时时现出的兴味索然,外人只会以为他挂心着太上皇的病况,无心游玩,少不得还要劝慰赞颂一番。却无人知道,眼下占据他心神更多的,其实是隆熙阁的那个宫女。 潭王很敏锐地觉察,从时间上来推算,最可能影响到二哥近期作风改变的就是她。可是,那小妮子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上一回为东厂的事知会绮雯,事后万全还好好当着差,转眼都过去一个月了,也没出什么事。这还不好确定是二哥的欲擒故纵,还是那丫头给自己留了退路,没有对二哥说。 另一方面来说,无论那丫头是否一心向着二哥,心志冷硬如二哥那样的人,真会在短短一两个月之间,就被一个女子影响了这么多?这实在不好想象。 当然,答案如果是肯定的,也不是坏事。上一次在慈清宫花园布局的目的,就是将她向二哥推近一步,她成功走近了二哥,还能对二哥构成影响,对己方而言绝非坏事。 这样一个女人,才有争取过来的价值。如何馨儿那般被二哥随手赐死的女人能有何用?虽说想要争取或许有些难度,但有难度的事收效也才会高。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谁能保证对谁一心一意、终生不改呢? 再说,所谓的争取,又没什么本钱,一旦争取不来也不损失什么。 不过,赵顺德的家产,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再加上这一次的风评之争,由她带来的麻烦可是一次比一次来的大。 若是真的争取不来,就实在是该对她做点什么了,怎能任由一个女人这般坏我的事…… 亲随很快捡了猎物回来,潭王捏着箭杆提起那只鹰隼,回头对幕僚们笑道:“你们看,这种鸟名为海东青,在京城一带可不多见,听说北方戎狄常训练这种鸟儿帮他们狩猎呢。” 幕僚们又是七嘴八舌一通颂扬,潭王不禁哂笑:“我不是想说猎到这种鸟儿有多不容易,而是说,明明它有更大更好的前程,如今却因来错了地方就落个这般结果,可惜得很,不是么?” 这一回幕僚们面面相觑,都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了。 京城的春秋两季总是格外地短,夏日暑气刚消退没几天,天气就迅速转凉。到得旧历十月中下旬,已经十分寒冷了。 潭王名为侍疾,其实太上皇绝不会真需要他亲手做多少照料的活计,不过是以陪伴为主,偶尔奉个茶,喂个汤药之类。太上皇的病况还算稳定,只是精神不济,时常每日仅有一两个时辰清醒,其余时候都在卧床昏睡。 这样时候,来侍疾的潭王都会陪着太上皇后在前殿暖阁里闲聊解闷。 地龙烧得很旺,屋中还另燃着炭盆,温暖得好似春日。潭王与太上皇后都只穿着薄棉夹衣,像一对寻常母子一般,随意地坐在南炕上闲聊。 太上皇病了两年多,太上皇后已惯了亲手检视他的药品,这会儿又在细细翻检着摊在炕桌上的药草。 “我看您都抵得过大半个太医了,以后父亲的病都由您一人来打理也成。”潭王盘腿坐在炕桌旁打趣着母亲。 他说什么,太上皇后都爱听,他做什么,太上皇后都爱看。皇家向来亲情淡漠,真真是亲生儿子都难得有他这般讨母亲喜爱的。 太上皇后笑着撩他一眼,转而叹了口气:“你说琢锦这孩子,出嫁时还口口声声舍不得父亲母亲,谁知一朝嫁出宫去就乐不思蜀了。眼看都两个月了,她才回宫来探望了一次,还只匆匆坐了半个多时辰就走了。眼看着你父亲每日清醒的时光越来越少……不说真有个好歹吧,她就不怕以后生了孩儿,更是一年半载不宜回来?还不知趁这时好好陪陪父母。” 话说长公主出嫁前虽然怨气满满,出嫁后却很快体会到了离开宫廷的好处,她常日招揽一群年轻贵妇在府中吃酒摸牌,闲聊玩乐,比当年在宫里自在快活多了。可不就是乐不思蜀么? 潭王挑眉笑道:“这话也就是听您说,要换个人说,少不得我就得多心,以为您尽想着琢锦,倒嫌我来得太多,碍着您的眼了。” 看着太上皇后开心地笑出了声,他接着道:“您是有话想问琢锦的吧?是不是为二哥跟前那姑娘?” 太上皇后微敛笑容:“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鬼灵精。那姑娘还是琢锦送去源琛跟前的,听闻这阵子挺受宠,源琛为了她,要赶宁妃她们出宫竟都没来知会我一声。我自然想要了解一番她是什么来头,人品如何。偏皇后也说不清楚,而你二哥……我又不好直言探问。” 若是不明内情,光是从表面上来看,恐怕任谁都会以为,三王爷才是太上皇后的亲儿子,而今上却不是。 太上皇后与三王爷似乎早都忘了相互间并无血缘这回事,由内至外,都像极了亲生母子,甚至说从前宫廷中的亲生母子,都难得有亲厚无间到他们这地步的。 可与今上就差得远了,母子之间除了见面时的套话,几乎没什么可说,相对多坐上一阵就要冷场。太上皇后在亲儿子面前也真是有些犯怵,早有心询问绮雯的事,却一直也张不开口。 “那又何难?您问我也是一样。琢锦知道的,我都知道。”潭王笑意融融地倚靠到引枕上。 太上皇后手上动作一顿:“你也都知道?” 潭王道:“知道啊。那天就是我与琢锦、二哥从太庙祭祖回来时,一同遇见的她。她是没落官宦人家的姑娘,家里已经没人了,当时眼看要被舅家发卖,逃出门来,正巧被我们撞见,就顺手救了。琢锦与她一见投缘,又看出二哥对她也是另眼相看,就拉了她进宫。”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太上皇后从来都深信不疑,她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琢锦也真是,这又有什么可讳莫如深的?” “琢锦是怕这般直说出来会显得她来路不明,才给她安了那么个身份。”潭王将目光转向一边,“这也说不上错,毕竟宫里对来人的出身计较太多。若非如此,二哥怎会一直没来册封她呢?连个名分都没,她再怎么受宠,也还只能做个宫女子罢了……” 这语气中露出淡淡的惆怅,太上皇后抬头一看,正见到他目光旁落、魂不守舍的样子,当下心头一动,问道:“你想什么呢?” 潭王仿若猛地醒过神,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 太上皇后皱了眉,看了一眼跟前仅有最信得过的两名宫人侍立,便直言问:“你该不会也对那姑娘有想头吧?” 潭王瞬时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瞧您说的,谁都知道我家里姬妾成群,环肥燕瘦,二哥身边好容易才有了个贴心的人,难道我还能与他去抢?” 这话面上是不打算争的意思,却没露半点对“有想头”一说的否认,太上皇后听得心惊,忍不住挺了挺脊背:“你说真的,难不成,你也对那姑娘动了心?” 潭王微微扯了下嘴角:“您问这么清楚做什么呢?人家看上的是当今皇帝,我如何想的,又值个什么?” 太上皇后这下几乎是心惊肉跳了。 源瑢这小儿子从小到大是没缺过女人,可作为亲手养大他的养母,她还从未见他真对哪个女子上过心,哪怕稍有一点惦记,都不曾见过,他如今都魂不守舍了,可见是真将这个女子放在心上了。 太上皇后不理朝堂之事,又整日忙于照看太上皇病体,那兄弟俩的明争暗斗她是没看见,但心里很清楚,这皇位本是源瑢的囊中之物,太上皇临了变卦,给了源琛,已经难免是在两个儿子之间划下一道鸿沟,若是这哥俩再看上了同一个女人,那岂不是更加仇深似海了? 潭王这话,不就很像是在抱怨“就因为我没得到皇位,如今连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手”么? 太上皇后不觉间攥紧了手,连一颗三七搁痛了手心都犹自不觉。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同时招惹上了她两个儿子? 潭王偷眼看着母亲神色,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讽笑,要说这世上他最能自如摆唆的人,非自己这对父母……不,该说是非这位母亲莫属了。 …… 此时此刻,绮雯正在帮师父王智打下手,处置司礼监的事务。 第55章 五十五故意找茬 相比太上皇在位时司礼监的大权独揽,皇帝御极之后发现这群宦官除了追在乔安国身后溜须拍马之外,于正事上没有半点助益,便早在逼迫乔安国卸任司礼监掌印之前,就将司礼监的参政大权消去了大半。 如今的司礼监几乎已经退化为了一个只管誊写圣旨和往来内阁与隆熙阁之间传话的清闲衙门。如此一来,皇帝个人的担子就重了许多。 后来的掌印太监王智虽是可信之人,无奈从无摄政经验,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徒弟钱元禾还远不如他,方奎又被调去了东厂,皇帝急需添个自己人来担起秘书职责,就指派了绮雯去给王智打下手。 一个宫女当然不能跑去司礼监上班。好在半年前皇帝便将司礼监办公衙门从宫城外搬到了隆熙阁南边不远处的一处小院落,方便王智与他互通消息并兼管隆熙阁总管的职务。 名义上是掌管批红,实际绮雯与王智他们的指责主要是替皇帝甄选鉴别内阁票拟。 如今可用的人手仍然过少,内阁首辅都仍由潭党骨干杜荣担任,内阁呈上来的票拟难免掺杂着些他们以权谋私动过手脚的。在呈递皇帝批阅之前,绮雯就帮着王智将这些票拟阅看一遍,挑出其中的存疑之处。 从前王智帮皇帝筛选鉴别票拟时都在隆熙阁内进行,这一个月来便总会趁着皇帝不在的当口,与绮雯一同坐在御书房对面的东次间里,一边办公,一边像带徒弟一样对绮雯进行国事集训。 当然,此事对外人是绝对保密的。 王智觉得,这个徒弟的资质简直把钱元禾比到地底下去了。 绮雯唯一欠缺的,就是对国朝实事的具体了解,王智只需稍加点拨,她便能举一反三,比如说,一份由内阁贴了票拟的奏章拿给她看,自己只需为她解释清其中涉事官员的关系和前因后果,她便能很快指出票拟上所写建议的好处与疏漏,并能紧接着分析出写票拟的阁臣是有意为之还是疏忽大意。 而这些绮雯的批复意见上呈给皇帝,也总能得到今上的嘉许肯定。越来越多不是太过事关重大的庶务,就这样依照绮雯的建议定了下来,省去了皇帝不少精力。这也算是开启了宫女摄政的先河。 王智暗中感慨,这姑娘与我们爷情投意合不说,还能做个爷的贤内助,当真是老天开眼啊! 其实绮雯对付这些复杂国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又不是政治天才,哪能在这短短时日之内就全盘掌握国家大事呢?没办法,为了帮男票的忙,她只能忍痛拿出攒了许久的技能点来加强智力,10点不够再加10点,一直加到了30点,才觉得精力与脑筋反应速度勉强够用了。 30点啊,绮雯暗中肉痛了好一阵,呜呜,人家本来更想加魅力的。人家原来只想做做间谍,一点都没想摄政啊。 其实对皇帝的审慎,她不是完全理解。 “师父您说,真有必要如此小心么?”绮雯收敛起刚审阅完的几分奏章,摞成一叠,“今上都御极一年多了,司礼监其余的公公们就再挑不出几个可用之人?” 宦官不比朝臣,只是天子家奴而已。大臣们敢对皇帝阳奉阴违,宦官们也有这个胆量?司礼监那些宦官毕竟长期接触国事,像他们现在所做的筛选票拟这差事交给那些宦官来做,他们还敢动手脚不成?绮雯不太能想象。 “你是不知道。”王智叹了口气,从枣木圈椅上立起身舒了舒筋骨,“别说阅看票拟了,就连誊写圣旨这点活儿,都没法放心交给他们。就在上个月,还有个司礼监少监竟然收了外臣的银子,在誊写圣旨时私自做了篡改,将抄家改成了罚银,充军改成了罢官。” 绮雯大为惊愕:“那样……也不怕被发现?”这不成鼹鼠了么?以为往头上顶一捧土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王智苦笑:“宣旨的和听旨的,外加执行的,都已收了同一人的钱,串通一气。其余的司礼监同僚平时谁都不干净,也就不会来检举揭发。那么多人想合伙瞒着皇上一个,还不容易吗?这帮龟孙子,是早在听命于乔安国那会儿就把胆儿练肥了,还成天做着大把捞钱的美梦。若非咱们爷处处精明,不定被他们糊弄成什么样呢。所以说,还是咱们辛苦着点,替爷分担些吧。” 绮雯摇头感叹,真是礼崩乐坏世风不古啊。这王朝也算是烂到根里了,想要力挽狂澜,实在不是易事。想想就觉得前景殊不乐观,总不能把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全都赶尽杀绝吧? 两人名为师徒,实则王智知道她将来的身份,自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摆师父的谱儿,两人一齐动手将看完的奏章收了,又摆上一摞新的来准备阅看。却在这时,钱元禾走了进来,神色还透着几分慌张。 “师父,姐姐,慈清宫来了位姑姑,说太上皇后要见姐姐,请姐姐即刻过去。” 自从确认了皇帝对绮雯的态度,钱元禾就一直对绮雯称呼为姐姐,算是介于姑娘和娘娘之间的一个过渡。 王智和绮雯都吃了一惊,绮雯当即就问:“三王爷正在慈清宫里吧?” 钱元禾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回来的周姑姑是太上皇后跟前得脸的大宫女之一。想来应当不会是受命于三王爷来的。” 绮雯稍稍放了点心,王智欠着身子提醒:“即便只是太上皇后的意思,也不可掉以轻心。毕竟咱们爷是至孝之人,亲娘若有什么意思,爷不好违拗。去了要处处谨慎才是。” 绮雯点了头,对仪容稍作整理,特意摘了头上最显眼的钗环收了起来,才步出次间,寻了那位周姑姑,随同前去慈清宫了。 此时是下午薄暮时分,皇帝仍在文华殿与阁臣议事尚未回转,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应对。 朝西走在夹道里,西北风呼呼吹着,西斜的日头暖暖照着,有点冰火两重天之感。 绮雯紧了紧棉袄的领口,她想象不出,皇帝他妈这么久都没有对自己产生过兴趣,怎会单挑了今天想见她了呢?难道今天,出了什么特别的事? 对于这位疼养子赛过亲儿子的奇葩老妈,她也一直有着好奇。有关太上皇后的往事,李嬷嬷没对她说起过多点,皇帝不情愿说,王智他们也不好嚼舌头,绮雯就没获得多点直接信息,所了解到的多是自己从一些蛛丝马迹分析来的结论。 太上皇后会偏疼潭王,绮雯认为主要原因倒不在于她,而在于潭王。想必还是由于潭王手腕太过高明,忽悠老妈得利,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潭王生母一样是出身不高,貌似直系亲属都没剩几个了,笼络好这位继后养母对他有多重要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反正皇帝的性子绮雯是看得很明白,这样的儿子确确实实不容易让父母喜欢得起来。而且他绝对是越看着母亲偏疼弟弟就越不爱搭理母亲的那种人,从这方面来说,他不受宠也有点“活该”的意味。做人何必那么凌厉呢?适当讨好着点自己亲妈又不丢人。 从现今的结果,绮雯就可以做出两个判断,一、潭王确实有两把刷子;二、太上皇后段数不高,说不定就是个糊涂老太太。 慈清宫因份例比别处都高,又要照顾太上皇这位特别的病人,室内就烧得比别处都要暖和些。绮雯身上穿着绛紫色遍地缠枝莲纹的蜀锦棉袄,走在外面阴凉处还稍有些冷,一迈进慈清宫正殿门槛,就立刻觉得有点热了。 好在太上皇后是坐在紧挨明堂的东梢间里见她,总比次间的暖阁还凉快一点。 绮雯由周姑姑引着进门,低眉顺眼地下跪叩首:“奴婢绮雯,见过太上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上皇后穿着一身铁锈红的织锦缎褙子,下配藏青色罗裙,头上几乎没什么钗环,只勒了条银灰色锦缎绣云纹镶南珠抹额,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间与皇帝很有几分相似,周身上下罩着一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微侧着身子坐在炕边,目光淡淡地朝绮雯望了望,说道:“起来吧。” 待得绮雯谢恩站起,太上皇后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难怪两个儿子都动了心呢,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段,这眉眼,细细看来竟挑不出半点瑕疵,纵是这般素淡的穿戴,没配几样首饰,也是丝毫不输给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任何一个美貌宫娥了。 不过,单是美貌,就能令源琛源瑢两人都去魂牵梦绕么?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堪称人中龙凤,若非她耍了什么狐媚手段,怎可能一并看上了她…… “听说近日今上都着你一人近身侍奉,”太上皇后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本宫便想寻你来问问今上的近况。你如实回禀就是。” 绮雯应个是:“娘娘请问,奴婢必定如实回答。” “今上这些天的晚膳可都按时进了?” “回娘娘话,今上近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日日都于戌初进了晚膳,只这月初六与初八那两日因回宫稍晚,才进的晚了些。” 竟是如此细致的回答,太上皇后微感意外:“那今上就寝如何?” “回娘娘,今上晚间仍然忙于国事,最早时也要临近子时才会就寝,只是奴婢每晚亥时便下值了,是以对此事了解不详,娘娘若想知道,请容奴婢问过钱公公他们,再来禀告娘娘。” “如此说来,今上睡得如何,你是更不知晓了?” 她这到底是想问什么啊?绮雯心里嘀咕着,面上仍恭谨平淡地回答:“娘娘恕罪,奴婢确实不知。” “难为你了。”太上皇后搁下手中茶杯,略转了下身子正对绮雯,“今上日夜操劳,身边正需有个知冷热的人照看,本宫见你像个妥帖的,今日便做个主,封你个淑人。暂且也不必另住别处,就留在隆熙阁里,贴身照料今上吧。” 绮雯心下大惊,忙跪下道:“谢娘娘垂怜,只是奴婢出身卑贱,不敢作非分之想。况今上也尚无这层意思,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太上皇后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静静瞪视她片刻,轻哂一声:“真不愧是今上心尖上的人啊,竟连本宫的面子也说驳就驳了。周蕊,教教她规矩!” 周姑姑应了声是,转瞬便叫内侍请来了家法戒尺,倒像是早已备好了的。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若是真有心替皇帝做主册封她,她依着规矩也是该推辞几句的,太上皇后只需坚持下去也就是了,看这个转折,这位老娘娘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存心找她的茬啊! 她迅速思索了一个来回,也没想通自己哪里会惹了对方不痛快,分辩也无从辩起,眼看着家法传了来,她也无话可说,入宫以来虽说处处受着规矩限制,还一次都没受过皮肉之苦呢,连在尚仪局受训都没挨过戒尺,难道今天倒要在这里开荤了? 那戒尺长约二尺,以老竹制成,柔韧劲道,泛着淡红的光泽,看着就让人胆颤。 眼看周姑姑就要动手,旁边的黄花梨槅扇里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像是有人将茶碗碰翻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太上皇后微微一怔,周姑姑的动作也就此凝定,似是意识到主人的命令会因这声轻响而改变。太上皇后面色沉冷,朝一旁侍立的苏姑姑递了个眼神。 苏姑姑当即会意,上前一步微笑劝道:“娘娘息怒,想来也是因着今上没露过册封绮雯姑娘的意思,姑娘才不敢应的,绝非有意削您的面子。看在姑娘一直任劳任怨侍奉今上的份上,开恩免了吧。” 太上皇后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这话也是有理,那就免了。” 绮雯忙叩首就坡下驴:“多谢娘娘开恩。” “你守本分是好的,以后多尽心服侍今上吧。”太上皇后又不咸不淡地交待了几句,便叫周姑姑带绮雯出去了。 绮雯前脚出了明堂正门,潭王后脚便挑帘从槅扇里的次间出来,还略探头往外望了一眼,依依不舍似的。 “你倒真疼她。”太上皇后悠悠喝着新添的热茶,唇边一抹哂笑,“宫女子哪个没挨过家法的?连这你都看不过。她当着你的面选的源琛,你一点怨气都没?” 潭王踱着步苦笑道:“您这是何苦来的呢?倒好像我对您说起这些过往,是向您告状,要您替我出气似的。她选了二哥,又不能说就是什么罪过。” 太上皇后瞄着他的神情,轻叹道:“罢了,你总也不能跑去隆熙阁找她,这会儿借我的地方,便去寻她说说话吧。” 潭王对慈清宫的结构十分熟悉,想绕到前面截住绮雯很容易。 绮雯独自步出慈清宫院门后转过一个弯,在清净无人的夹道拐角处见到潭王出现在眼前,立时就明白了,原来隔壁那声轻响,是这丫发出来的。 脑中数个念头如同火星几闪,思路霎时都理了个清楚明了。当真出乎意料,之前虽知道他也在慈清宫,还真没想到他会为了折腾她而摆唆太上皇后。 潭王身披一件通体雪白的狐裘斗篷,头戴镶了白狐毛做冠缨的玉冠,整个人如雪凝冰砌的一般,仿若捏个决就能升仙了。他浅笑吟吟地打量着绮雯,慢步上前:“看来你这宫女还当得蛮好,气色竟比从前更是红润可人了。” 绮雯并没朝他施礼,只因看他这架势,自己一个礼施下去很可能招来他伸手相扶,与其到时再躲避,还不如直接省略这步骤,料着他也不会计较。她只是微挑了一下嘴角:“王爷莫非是看不得奴婢过得顺遂,才特意赏了奴婢这顿板子?” 她不谢他出声说情,却说谢他赏板子,潭王目光一亮:“你这就想明白了?” 绮雯轻哂道:“那是自然了,奴婢从不敢在王爷面前装傻守拙。” 早在未成年时,看到某些言情剧里的女主周旋于同一豪门的几个贵公子兄弟之间,还能同时得到公公婆婆的爱戴,绮雯就嗤之以鼻。 婆婆与儿媳妇是两个相冲的物种,原本婆婆就是很难看好儿媳妇的,要是再听说自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就只会将那女人看做一个妖精,哪还有爱戴的可能? 潭王就是简单利用了母亲这个心理,既达到了见绮雯一面的目的,同时还向她露了一手——看到了吧,即便你做了皇帝二哥心尖上的人,我只要有心动你,一样可以轻易办到。 第56章 诚惶诚恐 “很好,我就怕你还如上次那般对我装傻守拙,那样咱们可就生分了。”潭王目中闪着惊喜与欣赏,驻足在她面前,懒洋洋地望着她道,“如此说来,无需我向你告白心意,你都明白了?” 绮雯神情肃然,再不余下一丝笑意:“王爷,奴婢以为经过上次一事,你我之间已无需说这些话了。” 潭王促狭地一挑眉:“是了,你是唯一一个不爱听我谈情说爱的姑娘,也怨不得我时不时便要忘了。不过……”他缓步踱到绮雯身侧,停步于半尺之遥,声音更加柔缓暧昧,“你既然明白了个中原委,难道不该由此对我客气一点?” 得悉了太上皇后都能为他随手挑唆,就没点畏惧他的意思? “这样啊,”绮雯纹丝未动,也未转头看他,依旧肃然冷漠,“我还当明白了王爷想从我身上谋些什么之后,是该王爷对我客气点才对。倒是我想错了,说来也是,王爷今日之举,本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的。” 潭王当真是平生头回听见姑娘家拿这种刺刺儿的语气与自己说话,不禁哑然失笑,见绮雯朝夹道前后望了望,便道:“放心,我既然选在这里与你说话,自有把握不被他人听去。” 绮雯转过身面对他:“不知王爷今日想说些什么?” 潭王姿态闲适:“那要看,你想说些什么给我听了。” 绮雯默了片刻,平淡道:“诚如王爷上次所言,我本是为寻个妥帖的靠山才选了他。只未想到,他顾念着我的出身,竟连册封我都不敢,他对王爷你,确是颇为忌惮的。” “所以呢?”潭王道。与上次交谈不同,这一回他一点引导她的意思都没露,完全转成了以退为进。 “所以,”绮雯几乎是调运起了全部的脑细胞,仔细斟酌着出口的每一个字,“王爷上一次的相助之恩,我是心怀感激的,只是我既已走到这一步,再要有异心……王爷也知道,我选今上为的就是保命,可不是丧命。” 潭王唇边挂着玩味的笑容:“你是想说,有点后悔自己选错了?” 绮雯轻轻摇头:“也谈不上对错。您也说了,我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儿女情长不是我所追求,留在王府内宅做个侍妾,没两日便被您抛诸脑后,又怎可能是我情愿选的归宿?如今已然到了这一步,我更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能谋个平安前程。想入您的法眼,寻您做靠山,自然是要立点功劳才行。只是这功劳,总也不能是拿命去换的。” 潭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放心,我既敢来招惹你,就有本事护着你,只要,你想要我护着。” “那就请王爷让我先来看看,您护着我的本事能有多大。”绮雯正色望着他,“一个万全,连隆熙阁主院都进不得的,未免太弱势了点。您想要我去应对的人可是九五之尊,别怪我谨小慎微。” “好,你很快便能看得到。”意外地,潭王竟然也未多说,很痛快地点了头,缓步朝慈清宫走去,经过她身侧时又低声道,“到时你别要吓到就好。”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远,绮雯才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快步离开。这一次对垒没什么惊险,却着实令她感到身心疲惫。 原来自己的心理素质没有从前想的那么好,特别是对一个人用情已深之后,再来与另一个男人虚与委蛇,令她感到极度烦恶,既烦恶那个男人,也烦恶这个自己。这种经历就像是往自己身上泼洒污物,恶心不说,还洗不干净。 从前跃跃欲试想去做双面间谍的热情到了此时,几乎消失殆尽。 可是,难道该因此就罢手不干么? 回到隆熙阁的地界,心里才平静了几分,绮雯看着进出忙碌的宦官们,琢磨着潭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她显露本事。好歹也该探明他在宫里有哪些眼线再退缩吧? 绮雯默默安慰着自己,我信誓旦旦说过要帮他,就要说到做到,他眼下最大的威胁就来自潭王,刺探那个人显然要比筛选票拟对他的助力更大。既然已经搅进了这个漩涡,就不能太玻璃心了。 王智仍在东次间里整理奏疏,绮雯进去向他简述了经过,只说了太上皇后叫自己过去询问了皇上的起居,没提潭王的事。 纵使皇帝没有交待过什么,她也清楚,这个开诚布公只能限于对他一个人,余人再怎样值得信任,也不能达到和盘托出的地步。 天色渐暗,料着皇帝快回来了,绮雯便要过去御书房做些准备。自从那次皇帝送她回下处开始,所有脏活累活都再不会需要她去经手,只是一些近身侍奉的事皇帝喜欢由她来做,她也一样喜欢做,就没人来与她抢了。 穿过明堂进去西梢间时,见到方奎正站在里面,显是在等待皇帝回来,向其禀告事务。 绮雯与王智师徒都混得很熟,但因方奎平素进出隆熙阁不多,又性冷寡言,就与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见他在此,她淡淡施礼招呼了一声“方公公”,继续朝里间走去。 “姑娘留步。”方奎竟意外地叫住了她,“咱家正有一事须告知姑娘。” 绮雯停步道:“公公请讲。” 方奎道:“今上已授意咱家清查三王爷于宫中布下的耳目,将来如有需要,还要请姑娘出手帮忙。” 绮雯听得大感意外:“公公是说,今上要我襄助东厂清查三王爷的耳目?” “正是。”方奎略一点头,“具体如何行事,待得今上示下之后咱家自会再来知会姑娘。姑娘只需心中有数即可。” 绮雯点点头:“好,那我便等待公公吩咐。” 方奎没有多说,绮雯自去里间收拾,心里暗暗觉得奇怪,皇帝与手下三个心腹宦官相处多年,之间又多交涉的是公事,要说皇帝没来与她提及就先去指示了方奎,也不算奇怪。 而放任她去与潭王交涉的事皇帝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抵触,他会松动了态度,给她分派这个差事,也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皇帝指示了方奎之后,应该是自己来与她说,而非叫方奎转述,这不大像他的做派。 但说奇怪其实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大约皇帝只是尚未来得及说而已,绮雯并没就此事多费脑筋,没多会儿便抛诸脑后了。 等到她将御书房处处收检完一遍,正好听见外面传来击掌声,这是候在外头的宦官向屋内同僚就皇帝回转所传达的信号。不过是短短一天未见,绮雯听见这个声音,却是颇有一番悸动。 因太上皇后和潭王引来的不快,在看见他出现眼前的一刻,便被治愈了大半。 皇帝一眼便看出她的神色有异,表面上是与平素相同的施礼见驾,眉眼间却多了一抹不同往日的复杂神色,似欣喜,也似凄然,就像外头受了委屈回家见到父母的孩子。见方奎等候,他没急着出言询问,先招了方奎进去议事。绮雯自动退出,没有旁听。 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奎退了出来,皇帝命了传膳太监摆膳,照例只留绮雯一人陪同进膳。 “您高兴什么呢?”绮雯为他布着菜问道。皇帝显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连绮雯都被他感染得心情欢愉了些许。 “有件大喜事。”皇帝见绮雯正要就座,竟然一伸手将她拉来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在她脸边亲了一口,令绮雯十分诧异。 虽说那天他们两人已然肌肤相亲,这些天皇帝在正殿里却深自收敛,极少主动与她作何亲密举动,偶尔被她“偷袭”一下,都还要摆出一脸的恼羞成怒。今天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高兴。 “什么喜事,还卖上关子了?”看着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夹菜吃饭,竟没急着说下去,绮雯忍不住笑问道。 “你一定猜不出是什么。”皇帝就着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蒜蓉里脊塞进绮雯嘴里,“今日议起关中平乱的事,杜荣因不满我的意见,又来以告老致仕相威胁,我一口准了,还当庭着礼部安排恩赏,让驿丞属及早送他返乡。想必明日一早,杜大人就要出京上路了。” 绮雯险些被嘴里的半块里脊噎着。 朝中官员有着一招屡试不爽的策略,但凡皇帝坚持己见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便会声称臣无能啊,自愿告老回乡卖红薯,您另请高明吧,巴拉巴拉。越是受重用的高官越会常用这一招,其实就是拿准了皇帝离不开自己,耍赖卖乖罢了。 一般来说,皇帝确实也不可能轻易准许这些人真的辞官回家,都会退上一步,说些客气话挽留一下,双方都下了台阶就好了。 而今天堂堂的内阁首辅杜荣杜大人第n次祭出这一招的时候,皇帝却痛快准奏,真的请他回家卖红薯去了。 绮雯怎能不惊异啊,不管杜大人再怎样是潭党领袖,再怎样阴奉阳违,那也是内阁首辅啊,是皇帝的首席秘书长,近乎宰相的存在,国家上下大事小情,还得人家带头审阅奏章草拟处理意见呢。怎能说辞就辞了啊? 难不成,皇上是觉得有了她这个实习秘书,就连秘书长都能不要了?她可是刚能做点筛选票拟的简单工作好不好? 皇帝看着她的满脸惊愕,笑了出来:“有那么吃惊么?一个内阁首辅而已,他干得了,换别人也干得了。” 绮雯见他放了手,便起身坐回自己座位,一边替他布菜一边问:“您心里是另有人选了?” “尚且没有。”皇帝说得轻轻松松,向来吏部尚书不能兼任内阁首辅,文臣当中他最信得过的粟仟英还需继续执掌吏部,不好来补这个缺。 “不过也不急。其实我是一时想通了,你前些日子有一回感叹说,这些内阁大人们正事没见干好多少,拆台却没少拆。这话我是听进去了,确实有理。与其留着杜荣这种败类成日给我拆台捣乱,宁可将他赶走,空出那个位子,反倒落得省心。我是该当机立断些,越是优柔,越是惯得他们无法无天。” “可是,杜大人平素还是担了许多重务的,他走了,这些事又能由谁做呢?” “大不了我做。”皇帝挺自豪地勾了勾唇角,“当年太.祖太宗都没有内阁辅助,还不是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虽才能不敢与之比肩,但料也不会比从前日日与他们斗智更加辛苦。” 绮雯听的点头,也的确,太.祖爷废除了丞相制,直至他孙子宣宗章皇帝执政期间才设立了内阁,之前两代皇帝都是自己兼任了皇帝与丞相两大职责。 亲力亲为做那么多事累肯定是累的,但也确实如他所言,杜荣等人平时工作是做了一些,捣乱也捣得不少,要是没有杜荣带头混淆黑白蒙蔽圣听,她和王智就没必要费那么大的精力甄别筛选票拟了。 要是杜荣的工作直接都由皇帝来做,他们隆熙阁领导班子是会比从前辛苦,还是比从前轻松,还真不太好说。 更不必说,这一招对潭党集团还是个强有力的打击。连内阁首辅都说倒就倒了,其他人还不得好好风声鹤唳一阵子?想必潭王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够震惊的。 皇帝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说不定真是利大于弊。 “也多亏了有你。”皇帝拉过她的手来,“若非这阵子有你帮着甄选票拟,让我轻松了不少,我也下不定这个决心。” 不是说她有本事替代内阁首辅了,而是有了她的辅助,才让皇帝卸除了一部分担子,有了自己接过内阁工作的信心。 “能帮得上您自是最好了。”绮雯笑了笑,“不过也要防着他们反扑,那些人不会轻易甘心服软的。” “那是自然。其实我出这一招也是有心激他们出手,借机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绮雯没有接话,她今天对潭王的招数一样是想激潭王出手,借机看看他的本事,本想着一得与皇帝独处的机会,便立刻告诉他呢,只是眼看着他这会儿如此高兴,倒有些不忍心说了。无论是太上皇后还是潭王的作为,他听了都绝不会为之高兴的。 等到晚膳吃完,绮雯唤来内侍收了碗盘,又伺候皇帝盥手漱口完毕,待得室内又剩下他们两人,她才说道:“今下午太上皇后唤我去慈清宫来着,是三王爷使计撺掇的,事后他也找我说了一番话。” 皇帝坐在罗汉椅上,将手上茶盅放于小几上,目中含笑望了她一眼:“我还当你不想说了呢。” 见到绮雯微微一怔,他拉过她的手来,让她紧挨自己坐在旁边,“别多心,是我回来隆熙阁前先去了慈清宫,已听见母后提及召你过去的事,又见源瑢也在,才知道了的。” 绮雯一笑:“是您多心了才对,难不成我还能疑心您着人盯着我的?” 话虽然说得亲密,其间却仍隐含着一丝可悲的疏离。任平时多么亲密,话题一涉及到潭王,就难免有些敏感。他为何觉得她会“多心”呢?还不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容易引发多心的话题? 陡然间心中一阵恐慌,就好像身周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是陷阱,没一个人可信,更没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包括他在内。 好似这一瞬才意识到,在这个天地之间,自己总是孤独无助的。一小步的行差踏错,都可能导致性命不保。连他能给与的安全感,也是如此有限。甚至说受了欺负和委屈,都不能放心大胆地向他倾诉,寻他庇护,反而还需提防他的多心猜忌。这是何其地卑微可怜? 绮雯忙不迭地自我安抚:我一定是为下午的事受了惊吓,才会如此胡思乱想。竟然才见了这一点阵仗就慌了神,还谈什么帮他呢?我还真是有够没用! 第57章 枝节陡生 绮雯心里很清楚,自己没办法指望他对自己百分之百地信任,一丁点的戒心都不保留。人心隔肚皮,他又没有系统,凭什么要百分百信她?即使目前是百分百,将来也不见得随时随地都是,遇见什么人和事挑拨,就说不定了。 世上根本没有哪两个人之间会真正一丝的芥蒂都没有,真要笃信自己掏心掏肺就能换得对方的全盘信任,只能说明太幼稚了。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力争取而已。 这一回向皇帝汇报,绮雯没再那么逐字逐句地转述,尤其是刻意回避了潭王言语间对她的挑逗。这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只因她能想象得到,皇帝听了那些话就会更不情愿再让她与潭王交涉下去,而眼下形势,显然是她继续下去对他们更有利的。她不想让皇帝的情绪干扰到事态有利的进展。 即便如此,还是看到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是阴沉。 “您不高兴?”讲述完后,绮雯问道。 “我应该高兴?”皇帝露出一丝讽笑。 绮雯有些局促地解释:“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想我去与他虚与委蛇,今日事出突然,我就自作主张,顺势那般敷衍了他。原想着,你或许也用得上……” “我不是介意这个。”皇帝轻轻一叹。去慈清宫时,太上皇后只向他说起下午叫了绮雯过来,完全没提要对绮雯动家法,以及与源瑢相关的细节,听了绮雯的话,才知道事情尚有这些关窍。 他信手拈起绮雯裙边缀着的枣红丝线络子在指间摆弄着,“按理说,即使你做了皇后,母后若有心敲打,也可以摆出婆母的派头来,连正当理由都不找一个。可这事搀和进来一个源瑢,就完全变味了。你不知道吧,倘若你选的是源瑢,再被母后知道我也对你有所肖想,母后顶多是对我劝慰上几句,绝不可能会出手惩治你的。” 原来引他生气的竟是这个。绮雯失笑道:“您难不成是觉得,太上皇后此举是怪我看中的不是三王爷,惩治我是为给三王爷抱不平?” 皇帝眼角唇边的冷讽几乎有了些骇人的森然意味:“她确实不是这个意思,或者说,她以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做出来的事明摆着就是这个意思。” 太上皇后不知道潭王找绮雯说话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拉拢她,一定想不到绮雯会猜知她受罚是源瑢在背后出力的这层玄机,也就想不到绮雯会将这层意思清晰转告给皇帝。 简而言之,太上皇后是觉得背着他管教一下绮雯,他还会被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呢。 这就更让他心里不痛快了——哦,我不知道原因,你就能随便找个借口打我的人啊?怎没见你管教过源瑢的妻妾呢?那不一样是你儿媳妇么? 他都觉得新鲜,难道绮雯爱了我而没爱源瑢,就成了她的一大罪状了么? 绮雯满心不安,拽着他的衣袖劝说:“您别这样,太上皇后之所以想惩治我,不过是觉得我迷惑了她两个儿子,是个祸害。您要是为我抱不平就厌恨了她,我不就真成了祸害了吗?说到底不过是受了三王爷挑唆,太上皇后也是着了他的道儿而已。” 这当口只能尽量把母子矛盾往兄弟矛盾上面引,反正兄弟矛盾早已经很深了。她可不想因为自己扩大母子嫌隙,于公于私,那都是不利因素,将来想要对付潭王,太上皇夫妇所能贡献的力量很可能还是决定性的呢。 “你知道她最过分之处在哪里?”皇帝冷笑道,“你觉得源瑢后来寻你说话,难道没有经过她的授意么?没错,她不光是替源瑢抱不平,还在制造机会帮源瑢勾引你呢!” 绮雯还真没往这上面想,听他这一说,也是哑口无言。 明知绮雯是他的人,还许了潭王来单独找她说话,这又该让他怎么看?可不要说因为绮雯没受册封,她一个太上皇后就也会像宁妃那么幼稚,以为可以将绮雯当个简单婢女来处置。 “她偏心是不稀奇了,可这次这个心偏的,也太明显了点。我要是再软弱一点,她说不定就要直接下令,将你送给源瑢得了!”皇帝越说越是愤慨,起身抱起手臂往一旁走了几步。 绮雯跟过来劝道:“也不至于的,其实我看得出,太上皇后对您还是真心关切。她问我那些话不是随口敷衍,是真心关切您的起居。若不是看在我对答如流,足见对您尽心的份上,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免了我的罚呢。” “你是这么看的?”皇帝轻哂,“那你不妨试想,若有一天见我与源瑢撕破脸针锋相对,势同水火,甚至要拼个生死,她会站在我一边么?” 绮雯怔在当场,答不上来。太上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啊,可眼下看来,这个问题真不好定论。从表面的形势来看,怎么看都觉得太上皇后怕是更倾向于潭王。 当真匪夷所思,太上皇后再糊涂,能一丁点都没想过两个儿子有朝一日会斗个不可开交么?真到了逼她站队那一天,难道她真的会站到养子一边,敌对亲儿子,甚至,眼睁睁看着亲儿子死于养子手下? 皇帝静默片刻,道:“她对我,亏欠之心是有的,要说别的关切能有多少,我真不敢定论。若等到我与源瑢破脸那一天,我能肯定的是,父皇至少会去尽量劝阻源瑢,而母后……会站在我一边的希望,恐怕微乎其微。” 见到绮雯满面忧色,他缓下语气宽慰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事情没临到那一步,就不至于有何冒失举动。但万事都讲究一个余地,我敬着她,她也该顾念我的身份,适当地敬着我些。我是该让外人都知道,你就是我‘心尖上的人’,只要我坐在这皇位上一天,谁也别想动你! “以后谁的诏令你都不要听,无论是太上皇、太上皇后、皇后,还是什么妃什么嫔,谁自称有事叫你去,你都不要去。托词就说,是我明令叫你随时在隆熙阁待命,不可擅离职守。我倒要看看,谁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与我做对!” 绮雯呆了呆:“可是如此一来,不就是等于向三王爷昭示,我已将今日的话都转述给您了么?”今天的敷衍铺垫得很好,她还等着看潭王拿什么来向她秀肌肉呢,半途而废未免可惜。 “不会啊,你差点挨了打,这事总该告诉我的,他会以为我护着你是防母后,而非防他。”皇帝还露了一丝冷笑出来,“再说即便顾忌着透风出去,我难道就能放任不管?万一哪天又兴了什么幺蛾子呢?我若是连这点事都护不住你,真是枉活一世了。” 他即便是没来做这个皇帝,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至于沦落到让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说打就打,说调戏就调戏的地步。他今天是真动气了。 “再说了,”他转过身回到绮雯跟前,“现在你还想去替我刺探源瑢?” “当然,看到他被咱们骗过去了,您不知我有多爽快。”绮雯笑着说完,面对他直视过来的目光,笑容却很快变得僵硬。自己今天的疲惫与烦恶,恐怕已经在他眼里无可遁形了。 “即使你不细说,难道我就想象不出他与你说话时会是个什么德性?”皇帝面色冷漠下来,抬起手轻轻抚摩着她的下颌。 如今以他对绮雯的珍视,源瑢别说是碰她,单是言语间稍有不尊重……不,别说是言语不尊重,单是看她一眼,甚至别说是看见她,单是体察到源瑢心里对她稍有惦记,他都会满心膈应。 似乎是这么多年来对源瑢积攒下的怨愤都集中到了她一人身上,源瑢是他最忌讳的人,她是他最珍视的人,得知这两人间稍有一丁点瓜葛,对他都是莫大的折磨。 “我何尝不知,那些胡言乱语,简直就是污了你的耳朵。”皇帝恳切说道,“所以,你但凡有一点不情愿,就说出来。” 这话实在有点不好应答,若说她十分情愿,倒好像她多喜欢去与潭王接触似的,可真流露出不情愿的意思,难道就要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 绮雯很清楚,他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就足以说明,他从理智上也是认同由她去刺探潭王,是很有助益的。 皇帝见她迟疑,便决然道:“还是罢了……” “不不,”绮雯抬手轻掩住他的口,“让我去吧,又不是多委屈的事,早一天争取来高枕无忧的日子不好么?我这一次已经冷着脸明说了自己不愿听他那些废话,他想必也不会再来对我胡言乱语了,以后他只会与我就事论事,我也与他就事论事,都到今日这一步了,好歹也该看看他要拿什么招数来向我显露本事。” 皇帝仍拧着眉,烦躁地摇头:“什么就事论事?你想想,若是你真倒戈向他,还不就是将来迟早要委身于他的意思?还想要他来规规矩矩地与你公事公办?” 绮雯也摇摇头:“不至于的,至少他也是那么高傲的人呢,见我对他冷言冷语,还能放低身段来自讨没趣不成?他想要的是我能刺探来的讯息,又不是我这个人,他想要什么女人都信手拈来,您还真当我也是他眼里的香饽饽呢?” 皇帝一时静默,也有点被她说得心动。按说源瑢阅女无数,若见她不假辞色,确实没理由会再主动调戏她、自讨没趣的。只是,光是想到她去与源瑢见面,说话,他便会心神不宁,根本无需具体落实到什么隐患之上。 绮雯又弯起眼睛扯着他的袖子撒娇:“您再阻拦下去,我只能怀疑您是怕我心意不坚了。您是不是真怕我对他还有所肖想啊?” 皇帝不禁失笑,又很快恢复了肃然,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尖郑重交待:“你要记住,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切不可轻敌。若遇险情,宁可全盘放弃,也不要行险冒进。” 绮雯点点头,心里却并不怎么当回事,怎么说自己也是在宫里,潭王再怎么可怕,还能在后宫里把她如何? 皇帝面色凝重,携起她的手来握了握:“一想到我竟沦落到放你去做这种事的地步,我就……” “我知道,我都知道。”绮雯截住他的话头,他会为此承受着沉重的挫败感,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她都明白。 她反过来双手握住他的手:“我承了你的一番情意,就该为你尽一份责任,况且人家都说夫妻一体……”她顿住笑了一下,“奴婢失言,皇后娘娘才是您的妻子,我做个红颜知己就好。” “是么?”皇帝微露苦笑,“在我心里倒是正相反,她是红颜知己,你才是我妻子。” 他说得那么自然随意,毫无迟疑,毫不做作,以他这种丝毫不会花言巧语的人说出口,更显见这并非一句情话,而是声由心发,是最真不过的真心话。 绮雯瞬间听得鼻子发酸,眼睛都湿润了,为了他这话,真是肝脑涂地也没怨言了。片刻前竟还担心被他猜忌,可见都是犯傻。她强笑道:“所以说呢,为了您这话,我更该尽一份责。” 皇帝并没把这句话看做什么告白,见她几乎感动得涕零,他倒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是心下怅然,这个嫡妻的名分,终究是没办法给她了。他总不能为了对得起她,就去废掉皇后,或是盼着皇后早死。 绮雯转去收拾起小几上的茶盅,随口笑道:“您也是,都安排我去帮东厂了,若是再临时变卦,还不叫人家看笑话?” 皇帝倚靠到龙书案边翻看起一份奏疏,心不在焉地笑道:“你这是把司礼监说成东厂了么?我就知道你心心念念惦记着东厂,司礼监的事务枯燥无味,是没有东厂的差事有趣。可我又怎可能差你去做方奎的手下?他一天都说不来几个字,还不把你闷死?” “哐啷”一声,绮雯刚要收进托盘的茶盅翻倒在了桌上。 第58章 危机四伏 外面天色已然黑透,慈清宫后殿里,潭王帮着照看太上皇饭后睡下,便辞别了母亲,起身离开。 乔安国亲自为他披好斗篷,送至穿堂。 “还未摸透她的底细,便将方奎暴露给她,王爷就不怕她向今上告密?”走在穿堂里时,乔安国觑着周围没人,小声问道。 潭王微翘着唇角,说得胸有成竹:“一个是跟随身边十几年的宦臣,一个是才相识两个多月的女子,任她再怎样受宠,二哥还会信她超过信方奎?二哥那样的人,待人冷硬又性子多疑,怎可能被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她若是够聪明,就不会做那种告密的傻事。若是不够聪明……反正方奎已然有了准备,真要对质起来,自有让二哥信方奎而不信她的把握,到时,她纵使不会步何馨儿的后尘,也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从来皇家子嗣最最信任的人都是近身宦臣,几乎没有过例外。像皇帝这样身边可信之人寥寥无几,更是没理由例外。 乔安国仍不放心:“既然这样,何不直接说给她?这般半露不露地透给她,若是她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呢?” 潭王笑了出来:“我正是想要借此看看她的本事——一个连说漏嘴都不知如何补救的蠢女人,还用得着我去操心她的下场?” 乔安国想来想去都觉得事情不把稳,按说方奎身为今上心腹,拉拢过来应当是个分量最重的筹码,该小心使用才是,可王爷眼下却轻轻松松拿其去试探那个宫女,看起来倒像是对那宫女寄托的希望远远大过方奎,这……真不会押错宝么? 可惜王爷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也无可奈何,只好道:“王爷虑事周到,奴婢不及。王爷放心,奴婢自会布好人手,密切留意隆熙阁一切风吹草动,到时报给王爷知晓。” 潭王没再说什么,正迈步走出穿堂,迎面一名中年内侍脚步匆匆地过来,拱着手低声报道:“禀王爷,乔总管,钟总管送来急报,说是杜阁老今日提出致仕,今上竟准了。” 潭王与乔安国的面色齐齐一变。 自乔安国卸任东厂提督以来,内阁首辅已是掌握在他们手里最高的品秩,怎地今日,今上竟有如此大的动作,连杜荣的致仕都准了? 潭王目中凌厉的光芒一闪,面现冷笑。看来是这阵子自己的作风太过优柔了啊,纵得二哥也放肆起来了…… …… “怎么了?”皇帝抬眼朝绮雯看过来。 “没事,是我一时走了神。您看,我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倒像是被太上皇后吓着了。”绮雯刻意回避着皇帝的目光,料着只需不被他直视神情,就不至于露出什么马脚。刚才那一瞬,她是真有点慌神。 皇帝果然并未起疑,轻叹道:“这样的世面,若是让你从不去见才好呢。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如今这样,暂时也不好让你住进隆熙阁来了。” 上一次提起让她搬来隆熙阁,事后一直也未成行。皇帝也有些担忧将她迁来眼前,会有“忍不住”的风险,但又真心想要她住得近些,每日晚间也好不必顾忌着下钥的时间,与她多相处一会儿,为此一直未能决断。 如今既决定让她去刺探潭王,如果再让她住进隆熙阁,成日都没什么理由出去,就不好留给潭王联络她的机会了。 皇帝说完就准备绕进龙书案后去看奏疏了,却听见绮雯没有告退离开,而是几步走来他跟前。 “怎么?”他刚一回身,便被绮雯投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了他。 亮闪闪的点翠赤金凤蝶花钿在眼前轻颤,皇帝抚着她的肩头,一时无言。此刻还能说什么呢?再要张口,又是只能说:别去了,我宁可去与他们拼上性命,也不想你去受这种委屈。 绮雯根本没留给他再去动摇的机会,很快放下手,眉眼含笑地娇嗔道:“我省得,不就是怕我再来勾引您么?您所料没错,我就是打了这种主意,要是住在隆熙阁里,非得趁着哪晚再来试一试不成。” 皇帝啼笑皆非,竟接不上话来。这丫头是越来越胆大了,现在说出这种话,脸都不来红一下的。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面色微肃地强调:“要你去刺探源瑢,我并非指望你带回什么重要消息,其实为的是牵制住他一份精力,能吊着他的胃口,让他对你抱着期望,好在别处掉以轻心。所以,你无需太过逢迎他,面上敷衍过去便好。” “嗯,我知道的。”绮雯笑着点头,施礼道,“那我就先告退了。” 皇帝还是看出她神色间有些异样,但也只料想着是因今日这决定心有不安而已,便没再多说什么,任她走了。 他其实有心把提醒的话说得更透些,想想还是作罢了。她明显比寻常女子热情大胆,近来一直不惧主动来与他亲近,一想到放她去与源瑢周旋,他真有点担心她为了多得一点信息,不但对源瑢假以辞色,甚至还会做出点以色相诱的事来。 但担心归担心,他还是将此判定为自己的多心,她对源瑢的抵触是显而易见的,不至于真去那么干。这种话要真出口去交待,只会落个伤她心的结果。或许还是自己太过多疑了而已。 想起自己还曾说过为了江山会情愿牺牲她的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才多久过去,别说什么为保江山而牺牲她,便是江山要由她的一点清誉来换,他都觉得宁可落个玉石俱焚,也不情愿了。 若非形势真的太糟,胜算真的太小,任她再怎样跃跃欲试极力争取,他又何尝情愿放她去做这种事? …… 挚阳宫拢在一片迷茫的夜色之中。灯火大多被关在一个个宫院之内,宫院外的夹道广场仅由少许石砌宫灯照亮,四处昏黑。 宫中绝大部分要下值的宫人都已回了下房,各处夹道都十分清净,除了极个别上夜差事的宦官之外,再看不见人影。 绮雯回去的路上走得很快,若非还需端着最起码的宫女礼仪,她几乎就要小跑起来。冬日的黑夜,鼻孔呼出的热气都化作一团团白雾。寂静之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甚至还有心跳声。 一直回到下房内,屏退了芹儿,确认到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安全所在,绮雯才垮了下来,任由恐慌、无助将自己全身包裹,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冷汗。 竟然是方奎! 就在半个多月之前,她还曾问皇帝,估计宫人里有多少会是三王爷的细作。 皇帝明确回答:“除了王智、元禾与方奎三人之外,谁都可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看来再老实本分的人,也不可尽信。乔安国曾是宫中宦臣头目,所有的宦官都曾是他的手下,若说他们全都是为源瑢做事的,也不奇怪。所以除了这三人,余人全都要防备。” 除了这三人,除了这三人! 原来绮雯还因觉得皇帝天资精明理智,一直对他很有信心,认为他过于悲观,实则赢面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小,如今竟然见到连方奎都向潭王倒戈,见到局面恐怕比皇帝预料的还要糟糕,她怎能不震撼,怎能不恐慌? 潭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她看到,连皇帝仅有的三个心腹宦臣之一都是他的人,这一手“本事”亮的还不够彻底么?她还不该相信天下其实是在他白源瑢的手里,相信他唯一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名分,随时想要,随时都可以翻手云覆手雨么? 怪不得潭王对拉拢到她那么志在必得,若非有份真心情意支撑,而且又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能有几个人看到这种无望的局面,还像她这般忠于皇帝毫不动摇的呢? 刚刚在御书房里,她是很犹豫了一下想要直接对皇帝说的。以她如今与皇帝发展的进度,又是那样好的一个气氛,她直说出来,皇帝未必就不信她。 方奎是他信任多年的亲信,他听了这消息或许不会立时确信,但至少也不会因此就怀疑上她,认为是她蓄意挑拨什么的。 他应该会自此对方奎存疑,将来也总能有个提防。只要他留了心,就总会找得到方奎的破绽,无需绮雯去提供什么证据,将来也总会拿得准方奎是细作这一条。 潭王之所以不怕她说出去,想必是因为没料到她与皇帝交心的程度。像潭王那样的人,理解不到人与人之间会有如此纯净的感情和信任,这也好想象。 绮雯也猜得到,他可能为方奎备下了后招,不怕她与方奎一同到皇帝跟前对质,也不怕皇帝生疑去试探方奎。但无论什么后招,什么证据,都抵不过皇帝自己心里那杆秤称量的结果。 她其实有信心,皇帝听了她指正方奎的话,是不会与她离心的。他对她的信任,远比潭王料想的要牢固。 是应该告诉他的。只是在刚确认方奎是细作那一刻,她真有点慌了,几乎就是一心想要落荒而逃,都已没了分析判断的能力。正如潭王下午时说的那样,她真被“吓着”了。 她只是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做了一年的古代闺秀,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绮雯没有点灯,蜷缩着身子背靠墙壁躲在黑暗之中,静静梳理着思绪。最后得出了结论:明天要去好好对他说这事,早一天说,就早一天让他开始提防方奎。如今我所能倚仗的只有他,遇事再去瞒着他的话,就等于自毁长城,自绝生路。 打定了主意,心情也就静了下来,上床睡觉,一切都等明天再说。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件列入计划的大事次日却没能实行,因为,她病了。 绮雯觉得奇怪,这具赵大小姐的身体底子是不怎么好,饮食太过精细,又缺乏锻炼,还死过那一回,她刚接手时确实是菜了点,不过经过一年她用内宅绕圈散步等方式有意锻炼,已经改善了很多,之后又加了些系统给的体力点,更是再没生过什么病。 这一次却是病来如山倒,之前毫无征兆,一觉醒来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她还当只是睡眠不足,哪知想要起身时竟全身绵软无力,差一点从床上栽下地来,把进来服侍她起床的芹儿都吓了一跳。 之后她就发起了烧,一阵阵冒着冷汗,别说去隆熙阁上值,连床都下不来了。 寻常的宫女生病,最多由同伴去太医院报上病情,领几帖药回来喝喝就算。绮雯不是寻常的宫女,芹儿一大早跑去隆熙阁送信后,皇帝暂时没工夫亲自来探视,但很快就遣了资历颇深的老太医上门来诊脉。 太医到宫女下处来出诊还是头一遭,绮雯这里连个床帐都没有,也没办法避嫌了,只能由着老太医望闻问切了一番。 老人家捋着胡子说了一通文邹邹的医疗术语,绮雯大体听出,好像是说自己前晚上回来时吹风得了感冒,虽说她觉得自己症状不太像,无奈在专家面前提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异议,只好乖乖接受了太医的确诊。 “姐姐放心,爷说了,让您安心养病,别惦记隆熙阁的差事,缺什么只管开口。等得了闲,他也会亲来探望。”太医走后,随同前来的钱元禾对绮雯宽慰了一番。 “有劳钱师兄转告皇上,我病得不重,静养上两日想必也就好了,他公事繁忙,不必耽搁时候来探望我。再说,皇上亲来这里,也不甚妥当。”绮雯坐在床边,微笑说道。 又闲话几句之后,钱元禾告辞离开。绮雯强撑住的一口气松懈下来,顿时倾倒在床,大口喘着粗气,又出了一身冷汗。 芹儿连忙过来为她扶好姿势躺卧,满面忧色道:“姑娘何必这般作态给皇上看呢?让皇上知晓您病得重,又不是坏事。” 绮雯没法向她解释,自己有多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他的时间已经够紧,担子已经够重,她帮不上他的忙就已经够愧疚的了,哪还会想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担忧分神?更不必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一向都是她坚持的原则。她和他一样,都是骨子里就崇尚着独立自主的。 这事不对劲,很不对劲,可究竟如何不对劲法,以她现在这昏昏沉沉的头脑,根本无法想通。 只得迷迷糊糊睡了一大觉,到得黄昏时分醒来,绮雯精神才稍好了一点。 芹儿熬好了药来喂她喝,绮雯敏锐地发现芹儿的手有些打颤,再去看她脸色,也是血色淡淡,精神不济。 “芹儿,你也觉得身体不适对不对?” 芹儿勉强一笑:“伤寒症都是有些过人的,姑娘别担心,我身板儿好,过上一点也很快便好了。” “不对……”绮雯轻推开药碗,强撑着坐起靠到床头,“你好好想想,昨晚至今,我这屋里有没有什么与平时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芹儿微蹙眉头想了想,“若说不同,似是那熏香的味儿变了点,原先是好闻的甜香,昨晚点上的,却略带一点苦味。我还当是最后剩的一点受了潮,以致变质了……” 早在那次与皇帝说起失眠的事后,皇帝便将自己所用的安神熏香并一只小香塔给了绮雯,让她每日燃用。 芹儿说着惊惶起来:“姑娘,莫非是我不慎燃了变质的香块,才害你得了病的?” 绮雯摇摇头:“你去将香塔拿来给我。” 芹儿依言取过紫铜描金万字纹镂雕香塔,打开上盖托到绮雯跟前。绮雯没敢凑近细闻,只拿根簪子挑了挑,观察了一番香灰颜色,随后虚弱地摆摆手:“将这香灰倒了,剩余的香也不要燃了……哦,留神别让人看见。” 任芹儿再单纯无知,也明白了个大概,脸色几乎全白了,点头不迭地拿香塔去处置。待她回来,绮雯又问:“昨日可见过什么人接近我这屋子?” 芹儿眼泪汪汪地回想着:“没有啊……不过,天刚黑那会儿,我料着姑娘一时还不会回来,拾掇好了屋子之后,便回去自己房里歇了一会儿……姑娘,都是我不谨慎。” 【接下来的880字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奉送,以下文字写给盗文网的读者,正版读者请无视】 这两天点击一直在下降,作者忍不住想要吐槽几句╮(╯_╰)╭ 我知道很多读者去看盗文了,讲真,每一章卖价才一两毛钱,作者还要与123言情对半分,一天多10个人订阅收益也才多一块钱,作者真不至于去计较这一点收入,但今天比昨天多了10个人看,还是少了10个人看,对作者心情的影响却是大不相同的! 看到点击减少了,或是前一天还评论说如何好看还在热情催更的读者就此一去不返再不现身了,作者只会觉得是自己写崩了,让人家失望不爱看了,继续好好写的信心就会大受打击,如果真有一天订阅成0了,发了一篇新章却没一个点击,那作者铁定就此歇菜,没心情再写了,而不会“乐观”地判断读者去盗文网继续“支持”了我接着写下去也还是有人看的,是吧? 所以真心地希望,诸位如果不是觉得作者写崩了,文越来越难看了,实在不值每天那一两毛钱了,就至少偶尔,没错,就是偶尔,能回来一趟,让作者知道你们没有弃文,知道这篇文的前景没那么黯淡,不至于过些日子不等完结就没人看了。 作者还是新手,不是大神,这颗玻璃心还是需要一点实际数据来安抚的。 第59章 自荐枕席 他是否语带双关,绮雯不能确定。她决定要将方奎的事直说给他听已是前天夜里,次日一早就遇到了这个变故,思路就又有些乱了。 那个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单纯是为了秀一下肌肉,给她一次威吓?威吓她又是为着什么目的?得不出这些结论,她就不太敢贸然开口。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已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务须审慎对待。 倒不是有何信不过他的。以那天皇帝的态度来看,他对她已然极度珍视,只是,如今最最惹绮雯忧虑难决的,反而正是他的这份珍视。 连太上皇后和潭王一点言语上的亏待都几乎要令他失去理智,绮雯实在有点担忧,若将实情说给他听,谁知他会不会反应过激呢? 说不定,潭王此举还就是为了激怒他,好乘虚而入呢。若是那样,她贸然说出口反而是着了潭王的道儿。 “我真没什么事了,钱师兄也是亲耳听见太医说我并无大碍的,不是么?说不定今晚好好睡上一夜,明日我便可再去上值了。”绮雯喝下半碗药,依旧笑着对皇帝说。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他这人随时随地都这样,遇事不多评论,令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她不说,就别指望他会多问。 “那好,我便等着你来上值。”他起身离开。 新调了两名宫女替芹儿照顾她,绮雯只容她们帮自己简单洗漱之后,便称想独自休息,叫她们走了,并告诉她们没有自己叫就无需过来。这时候她需要好好理一理思路,不想不熟悉的人来打搅自己。 冬日冷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低鸣,窗外日升月沉,时光缓缓更替。绮雯披头散发地坐在窗前的方凳上,对着厚毛头纸糊的直棱窗一连发了几个时辰的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一定是被毒香熏坏了脑子,她如是结论。 不想向他告状分他的神,可以自己现在这身份,这状态,还有本事独立应对这个局面,独立抵抗那个人么? 她那天被叫去慈清宫就像一个分水岭,之前的日子都是艳阳高照,即便有着潜藏危机,也都被遮掩在甜蜜美好的表象之下,直到那件事之后,似乎美梦就此醒来,魑魅魍魉都钻出地表,涌到眼前,提醒着她,她的生命轨迹不是一个简单美丽的爱情童话。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绮雯怎么也难以集中起精神来分析,索性又去混沌地睡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上午,却有一个人主动上门,来为她奉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他就那么不拘小节地闯进房门,脸上带着一贯从容优雅的笑意,手轻轻背到背后,带上了房门,缓缓上前两步,自行脱下了白狐裘,挂到墙边的桁架上,自如得仿佛走进的是自己的房间。 绮雯实在难以再维持冷静,刚才听见外面传来男子皂靴踏地的声响,她还当是皇帝又来探望,就主动迎到门口开了门,却不妨进门来的竟是他。本以为暂且想不出对策也无关,至少躲在这里延挨几天也出不了岔子,哪想得到,还未等她复原,他竟然闯上了门来。 依他的藩王身份,依礼只能从挚阳宫西华门进入慈清宫地界,后宫余处一概不得踏足,他怎会如此大咧咧地闯到这里来?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给了他如此大的胆量? 这会儿是上值时间,周围都没什么人,即便有人,怕也是已经被他遣开或是着人盯着了。 随着潭王一步步踏入,绮雯便一步步后退,碰到身后的方凳险些跌倒,着实惶恐不堪。 潭王目光轻飘飘地扫视了一遍屋中陈设,最后落回到绮雯脸上,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何必吓成这样?让我见了,还当你是做贼心虚,心里有着什么事,生怕我知道呢。” 绮雯竭力平静下来,淡然道:“看来在王爷眼中,被下毒谋害的人见了害自己的人,是不该害怕的。什么时候倒成了被害的人该做贼心虚了呢?” 果然是个刁钻丫头,临到这种境地都还有着心力与他周旋,潭王目中微露欣赏,没有接话,转而缓缓踱着步道:“我府上曾有一名舞姬,是个安南人,舞跳得甚好,一双玉足尤其生得漂亮,也因此受宠了一段日子。后来,她有一回恃宠而骄,竟谋害了我的另一个宠姬,弄瞎了人家眼睛,我便毫不犹豫将她处置了,唯独……留下了她那双漂亮的脚,冻在冰里,至今仍存在王府冰库。” 他停步于绮雯身旁,“你想知道我这回为何这般待你?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人其实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怜香惜玉。我是对你有所图谋,却不是有求于你,你可决不能将这两样混为一谈。你,实在是该对我客气一点的。” 绮雯神情颓然冷漠,抬眼来看他:“王爷的意思,是我若有一点不顺您的意,也便要步那位安南舞姬的后尘了?” 他轻轻摇头:“不会,你比她聪明太多,也有用太多了。我要下手处置你,一定不会只因你‘有一点’不顺我的意。”说着略略欠身凑近她,语气温柔得好似情话,“你还想再见他么?你信不信,我若有心让你从今以后再见不着他,也可轻松办到?” 绮雯心头震颤,听他这意思,难道竟是看穿了? “没错,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对他是动了真情的。你真不该瞒我这么久。”潭王眼神融融,锋芒暗藏,唇畔笑意透着无限玄妙,“你若还想见他,就先想想,今日如何过了我这一关吧。” …… 这一日皇帝回到隆熙阁时都已近亥时了,去到慈清宫时被太上皇后留下用了晚膳,回来后他便考虑是先看一会儿公文还是先去睡一阵歇一歇,再早起来看。 “绮雯姑娘在后殿等您。”王智向他报告时,神情有些古怪。 皇帝换上便服的动作随之一顿。后殿是他休息的处所,虽说与前殿只隔着一条十几步远的穿堂,却是界线明确,绮雯除了做洒扫那时之外,还从没去过那边呢,今天是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走过穿堂去了后殿。 正堂里侍立着两名内侍,王智跟过来后也驻足于明堂门边,皇帝进来没看见绮雯,也不好向他们出言询问,便自行折向西里间而去。 梢间里一样空无一人,再往里就是他就寝的西暖阁了。 黄花梨槅扇外的红珊瑚桁架上挂着她那件镶白貂毛孔雀锦斗篷,淡红色的琉璃宫灯光芒柔媚,暖阁里的紫檀拔步床上铺着明黄绫缎的褥垫,靠墙摞着一叠杏黄绣金钱蟒大条褥。她身上好好穿着翠色蜀锦袄子和石青提花棉马面裙,枕着他的枕头斜靠在褥垫上,看样子已睡着了。 皇帝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看,还好余人都相距甚远,又隔着两层门帘,即便是知道她在里面,也料不到是这样一幅图景。 烛光摇曳,美人如玉。红玛瑙的耳坠子垂在她嫩白的脸颊边,好似溅洒了一点朱砂。 皇帝有些无措之余,更觉得好笑,这又是怎么了呢?病刚好了点,就跑来自荐枕席了? 静静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她。粉面透红,唇色鲜妍,看起来气色不错,病像是好了。他伸手过去,轻轻拈起一缕她的头发,在她鼻翼上扫了扫。 她很快醒了,慵懒无神地睁眼看看他,呆呆道:“你总算回来了。” 皇帝闻到淡淡酒香,眸中含着笑问:“还喝酒了,壮胆用的?”不是自己说的,不能酒后乱性么? “用作发散治病的药酒罢了,是师父送的。我只喝了一点,没喝醉。”绮雯也不起身施礼,调整了一下姿势,拽住他想要缩回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你这又是怎么了?”手心所触俱是温软滑嫩,皇帝的心境也随之柔软下来。 “没什么,病了一场之后,就觉得人生苦短,该当及时行乐。”她像只猫一样捧着他的手蹭啊蹭的,又从他指间露出眼睛来哀戚戚地望着他,“这么久了,您为什么都不想要我?” 这话都问得出口,还说自己没喝醉?嗯没错,酒鬼个个都说自己没喝醉。皇帝似笑非笑地挑起唇角:“你明知道的。” 他不要,不是不想要,而是因为太珍重。 绮雯重重地叹了口气,尽显老气横秋:“我给您讲一个伤心的故事。从前我有个钱袋,里面装着我辛苦攒下的钱,逛街时看到了我很喜欢的东西,却觉得钱攒的好不容易,怎么都舍不得买。结果回去才发现,钱袋居然丢了,被贼偷了。于是我那个后悔啊,真不如当时狠一狠心,把那东西买了呢,好歹最后落个喜欢的东西在手上。这一下,只能遗憾终生了。” 皇帝静静听着,越听越是想笑,她是个侯府千金,哪来辛苦攒下的钱,哪来逛街的机会?看来确实没喝醉,还有脑力编故事呢。别人都说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她倒是别出新意。 察觉到手上的触感奇怪,见她闭了眼,将他的手紧紧抱进了胸怀之中,皇帝脸上一热,小心地抽手出来,揶揄道:“你不是说过,最看不得爬男主子床的丫鬟么?” 绮雯没他的手可抱,就悻悻然抓过一个引枕来代替:“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若是男主子真心钟爱这个丫鬟,爬一爬床也不算什么。两情相悦的时候,就没什么下贱不下贱一说。” 皇帝抿唇一笑,站起身道:“你等一会儿。” “您去做什么?”绮雯抬头问,却见他没有回答,很快步出梢间,她只好低头躺回来,很快又昏昏欲睡了。 谁说这药酒不上头的?绮雯暗中腹诽,她其实一点也没想借酒壮胆来着。这样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不过,其实也早猜到他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唉…… 心里满满都是酸楚伤感。不觉间两滴泪水滑落,渗进了丝缎枕头里,浸湿了金丝祥云刺绣。 不知过了多会儿,耳听脚步声近来,绮雯睁眼一看,皇帝身上只余下一身素色皂缘中单,披散了一头墨染般的头发,尚且带着温热的水汽,过来坐到床边自行除了鞋子,翻身跨过她去到床里,拉开薄被盖在自己与她身上,躺了下来。 “困就睡吧。”他唇间飘出清牙脂膏的清香味,说完就闭了眼,手覆在她的手上不再动。 绮雯呆呆地眨巴了一阵眼睛,回头朝外看看,抽手爬起身来,下床去点亮床前的琉璃罩长明油灯,撂下了外层的杏黄弹墨幔帐。 皇帝睁眼看着她做完这些还没什么,待见到她开始宽衣解带,才怔忪道:“你做什么?” 绮雯一愣,随即红了脸道:“我……热啊。” “……哦。”这暖阁里有夹壁通着地龙,只穿单衣都不会冷,自己只穿着中单却要她捂着棉袄,是不大合适。可是……看着她就在眼前一件件将衣裙除下,他实在难以淡定处之,索性闭了眼不看,心里又不由得纳闷:唉,她就是不放弃,到底心急什么呢? 绮雯也觉得很是讪讪,中途钻去幔帐外面,才继续将厚衣脱下挂去桁架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纱质中衣回来床上,躺到了他身边。 两人面对面相隔咫尺地躺着,皇帝手指触到她衣袖那轻薄柔软的衣料,就着长明油灯的光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肩膀,中衣之下白玉般的肌肤若隐若现,襟口透出里面白丝肚兜绣缠枝石榴花的边沿。 她还真是有备而来的,皇帝真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感想。 绮雯见了他的眼神,红着脸拉起薄被盖到了脖子。她确实是有备而来,这种纱质里衣都是热天的衣物,而且宫女子发的衣物里也不会有这种料子。是皇帝上次赏给她那几件衣服时同时送了两匹衣料给她,她拿其中一匹来自己做的,为的就是这场合用。 不过到了这种同寝而眠的时候他都还坐怀不乱,摆明了没有那层意愿,绮雯就不好再进一步做什么,心下难掩失望——算了,给他看看也算没白做了。谁让他这人那么柳下惠呢。 等什么册封啊?谁知这么傻傻地等下去,是不是真能等得来呢?万一真像自己丢的那个钱包一样,等到大势已去才后悔莫及,又当如何?这个大势已去,说不定并没多遥远…… 有位前辈曾说,男人愿意同女人睡觉是一回事,愿意同女人盖一床被子纯聊天又是一回事。绮雯曾经奉为至理名言,或许自己应该看到好的一面。不过呢…… “您不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么?”她静静躺了一阵,忍不住幽怨地问,“这样过上一夜,别人还会以为咱们什么都没做?” 123言情 “管他们如何以为,但求无愧于心。”皇帝牵过她的手来在指间摩挲把玩着,“我要等到能册封你时,是为了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不是为了做给谁看。” 册封,还真能等得来么?绮雯又有点酒气上涌。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悲观过,悲观是有原因的,乐观也是有原因的,她就是因为急需找个原因来让自己结束这压得她呼吸不得的悲观,今晚才来找他。 “你难道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皇帝问。 绮雯轻叹了口气:“本打算明早上再与您说的。” 皇帝微挑唇角:“哦,反正今晚的事也办不成了,不如提早说了吧。” 这人,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啊,绮雯被他搅得有些情绪混乱,酝酿了一下感觉,幽幽问道:“您信不信,我才是这世上您最可信之人?” 第60章 切莫冲动 “我信。” “真的?”绮雯微怔,他这反应虽说不算意料之外,但是,怎会如此痛快,一丁点的迟愣都没有呢? “要是有一天,师父、钱师兄、还有方师傅他们,都对您说我的坏话,说我其实是三王爷的细作,您也不会信他们,不会怀疑我?” “没错。”皇帝点头道,依旧是毫无迟疑。 “为什么?”绮雯一觉得奇怪,酒都全醒了,“他们跟了您那么多年,难道不是比我更可信?” 皇帝撩弄着她脸颊边的散发,目光极致柔和:“我就是如此糊涂,如此昏庸,如此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情愿世上只信你一人,有何奇怪?” “您这是哄我呢。”绮雯不满地翻身仰躺,不去看他,“身为帝王,怎可能对谁全盘相信?何况您还说过,为了江山都情愿牺牲我呢。” “是啊,真没想到短短这些时候过去,我就从明君沦落为昏君了。”皇帝自嘲一笑,也转作仰躺,不无感慨,“你那日夜间说过越是看我赢面小就越会钟情于我的话都是真话,我听得出来,这又有何奇怪?” 绮雯转过脸来呆呆望着他,终于有点信了。想想也是,他在那天夜里急火火来问她那个问题时,其实已经得出了答案,为可能牺牲她就怕成了那样的人,自然是已经将她看得极重,还怎可能真的忍心牺牲她? “我是想告诉您,方奎……是三王爷的人。”终于说出口来,绮雯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他,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皇帝转过脸望着她,面容依旧柔和平静,好一阵,都没看出任何变化,最后那线条冷毅的嘴唇便缓缓漾开一抹笑容:“就这么一句话,也值得你如此左思右想才说出来?” “您都猜着了?”绮雯颇感讶异,忍不住撑起胳膊凑近来问,“不对,您是早就看出我心里藏着话,就一步步哄我引诱我说出来,听见我刚才那么问您,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不对?” “对,也不对。”皇帝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我是有意引诱你说,也是猜了八.九不离十,但刚才那些话,可不是哄你,都是真话。”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别怪我,我不懂如何开诚布公,也不懂如何让别人对我开诚布公,想做到这点,还真不甚容易。” 绮雯哪还有心思怪他啊,她此时光顾着惊诧了。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傻子,自以为把他看透了,也把潭王看透了,到头来,其实是自己早都被他们哥俩都看了个透才对。 这两人真是兄弟,她这点小心思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是小儿科。 皇帝为她抻了抻被子:“他们三个宦臣,确实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不过其实我也想过,源瑢想要刺探我的真实想法,即便是将其余所有近侍全盘掌握,也没有用,必须从我跟前的人入手。而他们三个里面,又只有方奎最可能被他突破。” “为什么?” “因为他最聪明。”皇帝道,“聪明的人,难免私心也会重一点,想得事情也多。王智就没他聪明,虽说年纪大,阅历多,却没有精明到会生异心的地步。元禾的天资还不及他,即便想生异心,也瞒不过人,源瑢不可能去拉拢这种人的。所以,只能是方奎。我早已想到这点,也便对此有所戒备。近日我已看出方奎有着异样,一些决不能透露出去的事,我都在瞒着他了。比如让你帮我处置奏疏这事,他就不知道。王智并没得过我的什么交代,但我知道,他也在提防着方奎,不会对其多言。还未对你提及,是因为我未想到他的倒戈会与你扯上关系。” 绮雯却皱起眉:“照您这么说,您信得过我,难不成是因为看我笨?” 皇帝哑然失笑,又去伸手捏她鼻子:“我为何信得过你,你还需问我?你看我有没有本事让方奎也对我情根深种、坚定不移?” “……”绮雯没话说了,唉,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谁能想象的到他这石雕样的人物也时不时地说话这么没正邪啊。 “你想想,源瑢是拿什么来游说你的呢?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看到他的赢面大,我的赢面小,倒戈向他也就不奇怪了。” 皇帝说着,又捏起她的手来,唇边一抹戏谑浅笑,“他们又不像你,觉得希望渺茫,想到的却不是趋利避害,而是来找我——及时行乐。” 绮雯脸上烫得要命,将脸埋进被子里,咬牙嗔怪:“您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真格的做不来,还偏喜欢说点便宜话。哼,我都自荐枕席了,还怕个什么!绮雯躲在被子里将心一横,猛地掀开薄被扑到皇帝跟前,狠狠亲了上去。 说过这几句话,她心情好得多了,也更是真心实意不想放过他了, 芙蓉帐暖,*旖旎,这情境之下有多容易擦枪走火皇帝很清楚,赶忙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从自己身上卸下来道:“老实躺着,不然……” “不然怎样?”绮雯紧接着逼问。 皇帝一怔,还真没想出不然能怎样来,这会儿再赶她走,自己也舍不得,何况重要的话还未说完呢,他只能生生噎住这口气,强行把她摆回刚才的位置。这丫头不能轻易招惹,他尽快转移话题:“你不是光为方奎这一件事,就被打击成了这样吧?” 绮雯撇撇嘴:“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需听我再多说什么呢?” 皇帝目中闪出一丝悯然,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嘴唇与下颌,缓缓道:“我多盼着我真是无所不知呢。至少,知道的早一点,也不至于让你受这样的苦。” 绮雯满心迷惑:“您到底还知道了些什么?” 他怎可能都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今天白天的那些事,还会如此冷静?怕是要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了才对吧。 皇帝默了片刻,惆怅地摇摇头:“源瑢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就的确不知道,只能通过你的表现来猜罢了。所以,还是需要你来明确讲给我听。你讲了,我才能确定,也才好有所行动。” 果然是如此。绮雯深深呼了口气,握起他的手道:“您能不能向我交个底,您觉得对付三王爷,咱们能有几成胜算?” 既然坦言是“咱们”,彼此间就再没隐忍不言的必要。 “大约四成吧。”皇帝说得简洁淡然,仿若并没被这话中的悲观感染分毫。 绮雯已有了心理准备,听后还是心揪了一下,果然前景毫不乐观。她把气叹在了肚里,面上平静道:“我不敢说出方奎的事,并不全是因为怕您不信我。其实更多是因为,我说了这事开了个头,您就一定会继续问我,而后面的这些话,我真有点不敢说。” 皇帝眼神闪了闪,神情严峻了起来:“他去找过你?” 果然,他尚不知道此事。绮雯点点头,缓缓道来:“他其实是知道的,三王爷他一早就猜到,我对您是动了真情的。”…… 她原先确实没想到潭王会料到这一点,依照正常逻辑,他如果猜到她对皇帝动了真情,就不该再对争取到她抱什么希望才对。 当时在下处听见他那句话,绮雯心里翻江倒海,几乎觉得大势已去,只能极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早在那一次在慈清宫花园见你,我便确定了你对二哥的心意,只不过看在你资质难得,才一再给你机会。本以为,你既是聪明人,该当知道好歹呢。如今却仍不见你想通,我还不该给你点颜色看看?” 即便是说着如此威胁满满的话,潭王依旧温柔得好似*。 绮雯心念急转,很快大体推想了个明白,他不可能什么都清楚,至少还不清楚她与皇帝其实两心相映且密谋一起对付他,不然的话,就无需再来当面与她说这些话,也不会只是拿个小小毒香来惩治她。 既然来了,就说明他仍对拉拢她寄予了希望。用上毒香,为的是对她震慑,让她害怕,进而听话。可他既然猜知她对皇帝生了情,为何还自信有望争取的到她,绮雯一时还未想明。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认定她在立场摇摆,今天来就是想最后争取一把。既如此,自己也只好先来一招顺水推舟以期勉强过关了。 想罢她坦然一笑:“王爷所料没错,早在潭王府听见皇上说让我自行去选择出路,我便对他动了心,所以那时才选了他。不过王爷尽请放心,我不是个会为情牺牲的人,情意与性命之间,我必定会选择性命。若非如此,王爷觉得这一回,我为何会向皇上隐瞒下方公公与毒香的事呢?” 说假话讲究三分假七分真,想要骗过精明的人,就要尽可能少讲假话,多说真话。 潭王审视了她片刻,浅笑吟吟道:“时至今日,你在我面前还是不甚老实。不过知道害怕的人就还有可救药,若非看在你还知道怕,我也懒得再多与你废话。我奉劝你,还是及早向我表个忠心的好,不然的话,我也拿不准自己还有多少耐心了。” 看起来他并不怎么相信她的托词,但也不是全盘不信,亦或者只是故意这么说来诈她,绮雯心中七上八下。 他为何一改从前的玩世不恭,突然间用上了如此极端的手段,她刚才这一阵都在急速思索,联系近日发生的事,她忽然有了点眉目,因问道:“王爷莫不是在为杜大人致仕一事烦恼?此事我怕是不好帮得上您。” 潭王失笑出来:“你是想说,我如此待你,是因为被二哥逼得狗急跳墙了?好,就算我是狗急跳墙,你就认定他有本事应付的来我这只跳墙之狗么?” 绮雯很迷惑,看样子他倒像是有了什么支撑,不怕与皇帝撕破脸,或者说,是拿得准皇帝不敢与他翻脸。她已经缺席了政治舞台四天,不知道这四天里又发生过什么,无法得出结论。 “我不懂的是,”绮雯看着他,“王爷看似十拿九稳,一切尽在掌握,那又还需我来做点什么呢?难不成,您是想要我去刺王杀驾?” 潭王停步于窗边的桌案跟前,轻靠于上,抱起双臂,兀自点点头:“嗯,你这话是想试探我,有没有杀他之心。” 绮雯两次出招都被他轻易看穿,又一语挑明,一时不敢再贸然开言。 潭王浅笑看她:“放心,我当然不会杀他,别说我不能杀他,若知道别人想杀他,我还得极力阻止呢。只不过,将来等他输了,若是要羞愤自尽什么的,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本就欠缺在正统上,当然最忌惮授人以柄。他需要的是谋个机会,逼皇帝主动让权逊位。绮雯听着他这番剖白,心头涌起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冲动…… “我那时忽然想将他杀了,立刻就去一刀将他杀了。”绮雯大睁着眼睛看着龙床顶上的蝙蝠纹镂雕,猛地朝皇帝转过头,“您说,我真的揣一把匕首在身上,趁下次他找我说话时,出其不意真去将他杀了怎样?他都这样对您了,您不会还对他顾念手足之情吧?” 皇帝却远比她要冷静,就像听故事一样,单手撑着头看她,答非所问:“你还没讲完吧?他处心积虑总不可能只为吓一吓你,难道没有明说他想要你做什么?” “他说了啊。”绮雯道,“他紧接着就说,他知道您不是行动毫无章法的人,这次对内阁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一定是已有了个成形的计划,要我来探明您这计划究竟是什么。我就问他为何不叫方公公去做这事。他笑着说,最好的差事当然是要留给我的。” 皇帝点了一下头:“所以你看,他也知道靠方奎刺探不来什么重要消息,还得仰仗你。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怕你将方奎供出来。” 绮雯愣愣地看着他:“怎么好像他特别了解您,您也特别了解他,而我夹在您与他之间,反倒是最糊涂的一个?” 皇帝似笑非笑,再次答非所问:“这就是全部了?光是这些,应该还不至于让你那么不敢说吧?” “还有一些,我真有点不敢说给你听。”绮雯叹出长长一口气来,正色道,“你能不能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决胜关键 紫曈出了院门时,正见秦皓白飞身骑上白马。黑衣配上白马,真如水墨画卷般飘逸出尘。 紫曈看得呆了呆,才明白过来他那戏谑眼神的用意——依旧只有这一匹马。 “这梁县周围百里之内都无处买马,弄不来第二匹马了。”秦皓白对特意看她笑话这用意毫不掩饰,“你是不是打算追在马后面跑的?” 紫曈暗自咬了咬牙,走上前来,以尽可能轻盈利落的姿态爬上马背坐到他身后,正迟疑着如何安置自己的一双手,秦皓白已然催开坐骑,让白马跑了起来。紫曈身子往后一仰,赶忙扯住他肋下的衣服。上次秦皓白牵了马带她赶路时,一直让白马慢步前行,紫曈这是头一回坐在奔马背上,自是慌乱不堪。秦皓白却如没她这人一般,很快纵马疾驰起来,离开梁县县城,顺着清净的官道朝西方飞奔。 紫曈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身体跟着马蹄起落而震颤,随时像要被甩飞出去,心里紧张得无以复加,无措之下只好抱在了秦皓白腰间,也紧紧闭了眼睛,不去看那飞快跑去身后的路边景物。淡淡的男子气息飘进鼻孔,更是引得她心慌意乱,一塌糊涂。智取橘子的欢喜得意早已去了九霄云外。 这样忍了好一阵子,白马总算慢了少许。紫曈心情稍松,赶忙放了双臂,又换为抓着他的衣服。迎面而来的清风携走她脸上的热度。白马已离开了大路,走到了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野地之中。 面前这个背对了她的人,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对她是抓他衣服还是抱他的腰,都没做出任何反应。紫曈避开他飘在背后的长发,不让其扫在自己脸上,抬头看看他的后脑,开始怀念方才“不得已”抱住他的时候,脸颊又为此冒了一阵烟。 回想当初刚随他离开玉柳苑那会儿,曾有过那么多与他亲近的机会,当时自己却丝毫没想“珍惜”,反而玩命地抵触,紫曈如今想来,深觉自己暴殄天物。 善清宫少主的白马是匹良驹,背上乘了两人仍不显疲累,在山野之间也可奔行如飞,遇到深沟浅壑轻松一跃而过。也与它主人有一样近似的性子: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紫曈时不时便险象环生,又不好意思再去“不得已”,只得将他的衣服扯得越来越紧,打定主意若要坠马,也一定拉他这件外衣做陪葬。 “下马。”秦皓白终于吐了两个字出来,也让白马慢下。 紫曈惶然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从马背上跳下,僵硬的身子不听使唤,立时跌坐在地。 秦皓白也下了马,回眸看了她一眼道:“不是万事都如骗我橘子那么简单吧?” 不用照镜子,紫曈也明白自己此刻一定面如土色,狼狈异常,心里又羞又恼,愤愤然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土,跟在他身后。 脚下是条未经修葺的崎岖山道。道旁一条清溪徐徐流淌,周围林木层叠,鸟语花香,景致清幽怡人。紫曈看看周围景色,再瞄一眼牵马走在前面的人,心里的羞窘不忿很快荡然无存,只余下畅然恬适。 “既然还要赶路,你怎么不再骑马了?”紫曈问。 秦皓白并不回头:“我怕衣服被扯破了,不好缝补。” 紫曈登时面红过耳,暗自庆幸,他总算说的不是“怕腰被抱断了,不好接续”。 谁知那位也在为吃了亏而不忿,哼了一声又道:“善清宫谁人不知,我秦皓白本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这次为寻神医招惹上了你,竟然将这名声毁于一旦。” 他这明显是得便宜卖乖,而紫曈做贼心虚,想不起去指责他,只顾脸颊烧得冒烟,暗恨周围寻不见一处地缝,让她钻进去避难。而惶急了一阵之后,忽地醒悟了一事:“你是说,你从未近过女色的?” 秦皓白冷淡瞥她一眼:“你还不信?莫非我生就一副采花贼的嘴脸?” 面前的小丫头显然很高兴,浑身洋溢着喜悦,一时忘形,冲口问道:“那你也未有心仪的人了?”随后见他又将如刀的目光削过来,才心下一怯,忙道:“我知道,我又问了不该问的话,请你见谅。” 秦皓白轻哼了一声:“罢了,我也该见怪不怪了。”反正她也没问过几句该问的话。 两人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汪潭水,鲜亮晶莹,清可见底,令人望之生凉。 秦皓白将缰绳栓到树上,下到潭水边捧了清水来喝。这本是个极简单的动作,也引得紫曈痴痴看着。一旦对这人动了情,他的举手投足就都成了精彩表演,都值得欣赏玩味。 见他又是一副看怪人的眼神扫过来,紫曈忙讪讪收了目光,也过来潭边捧了水喝。一条尺许长的鱼游了过来,毫不畏惧地朝她吐了个泡。 紫曈两眼放光地叫道:“竟然有鱼!” 秦少主若非定力过人,简直要被她这声爆喝惊得栽下水去,没好气地道:“看见鱼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紫曈又被他吆喝的缩了脖子:“我在玉柳苑后山住了好几年,一次都未见过活鱼。”随后从怀里取出携来的点心,掰碎了投到潭水里去,慰劳这位来客。 秦皓白望了她,不觉有些出神。郁兴来竟将好好一个女孩子关了那么多年,将天资伶俐的她关成了傻丫头,实在可恶,真该杀了了事!不过……挺好的蛋黄酥饼,自己买回来还未尝一口,就便宜水里的鱼了。他又觉得可惜。 “干粮都喂了鱼,你有没有想过,几日之内都无处打尖,你吃什么?”秦皓白问。 紫曈一怔,看着水里的鱼越聚越多,争相吃了她的口粮,冒了冷汗道:“那么你这些时候便没打算吃东西的么?”没听过武功高强的人就更为耐饿啊。 秦皓白捡了一根细细的枯枝夹在右手两指之间,朝水中射了出去。一条鱼翻起水花,溅到紫曈脸上,惊得她慌忙退后。秦皓白拎起被插住的鱼:“这便是我要吃的东西了。” 紫曈见了他这手潇洒的卖弄,欢然笑道:“你果然好本事。我也来帮你捉鱼好了,多捉一些带着,也省的明后日再捉。”说着又掰了一点面点搓成一把碎末,朝水中洒了下去。 水里的鱼本已被秦皓白那一招惊走,见到食物又忘了危险,聚回来争抢吞吃,却在吃下之后没多会儿,都翻了肚皮漂浮不动,一时间水上翻了十余条鱼肚白。 紫曈朝秦皓白邀功地一笑,露了一口整齐白牙。 秦皓白却写满一脸的匪夷所思:“你竟然下毒,是不是忘记抓鱼本来是要拿来吃的?”这丫头真有浪费吃食的癖好。 紫曈将鱼一条条捞起,慢悠悠道:“不是下毒,只是少许麻沸散罢了。这一点点的用量,人吃了不会有何反应。” “神医果然手段高明。”秦皓白恍然点头,“但愿吃了鱼肉,我不至步了这些鱼的后尘。” “放心,要多少麻沸散才能麻得倒一个人,我心里有数。想要麻倒善清剑仙,一定还需大大加量。”紫曈笑着说完,忽然想到,若真能将他麻倒,如从前那些病人一样躺着任她宰割,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那样的话,自己应该先做点什么呢……她心里憧憬着,手里翻开药囊,取出了小刀,开始剖鱼。 秦皓白聚敛着枯枝准备生火,看着她手法娴熟,有些奇怪,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这丫头没剖过鱼,却是惯会剖人的…… “麻沸散捉鱼,切人肉的刀用来切鱼肉,这一餐当真吃的别具风味。”他说。 “我说过我会帮得上你。”紫曈不无得意,下手更加利落——这次划开的伤口不需缝合,真好! 秦皓白点起火堆,用树枝将剖好的鱼穿了,两人各拿两串放在火上烤着,不多时便闻见香气。 紫曈欣喜道:“好香。可惜我只带了药品,没带作料,这麻沸散味道的烤鱼,也不知好不好吃。” 秦皓白心头无端生出一点温热舒坦,不自觉地松弛了神情,牵了牵嘴角。或许被她骗了,不得已带了她出来,也算不得多坏的事。 紫曈却及时留意上了他这与往日决然不同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盯了他,呆呆问道:“你……是在笑么?” 直至此刻才想起,这人平素虽有着或阴森或讥嘲的几种不同冷笑,却从未露出过常人那欣喜开怀的笑意——他竟是个不会笑的人啊! “什么?”秦皓白没听清,抬头看过来,脸上那一抹温暖也随之散去。 紫曈脸上一热,连忙摇头垂目:“没什么。” 秦皓白又是狐疑满腹:这丫头自睡过长长一觉之后,就变得很不对劲,时时处处闪烁其词,遮遮掩掩,莫非这也是震雷掌的效用? “你为何坚持要跟我出来?”秦皓白单刀直入,先问出心里最大疑问。 紫曈如被当头击了个爆栗,惊道:“出……都出来了,你怎还要问?” “这算什么回答?”秦皓白又拧了眉头,探究地盯了她,“你费尽心机骗走我手里的橘子,不怕与我露宿郊野,硬要随我出来,就说一句‘出都出来了’,便想将我打发了?快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素日里懒得多费心思揣测他人,可绝非生来愚钝。她这么执着于跟他出来,显然不是只为小女孩的新鲜,而有着未说出口的更深缘故。他体察的到。 紫曈被他这目光刺得慌乱不堪。才知道这人较真起来,目光也如雨纷扬一样犀利刺人。 其实秦皓白这目光向来冷冽逼人,当日在玉柳苑寿宴上就轻轻松松扫得众豪侠不敢出声。只不过紫曈这未见过世面的小神医无知者无畏,只有心里有“鬼”的时候才察觉的出罢了,当日初遇雨纷扬时,也是同解。 紫曈迟疑着不敢作答。 “你明明那么关心颖慧,为什么不留下陪他?”秦皓白不惯与人斗智,一个走神便自行歪了话题。 紫曈猛地体会出了他的误解。当日在锦刀门花厅,若只为陆颖慧的关系,她也会竭力相助,但的确是出于让秦皓白自责的担忧,才会那么奋不顾身。当时她只一心觉得即使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能为他留下这个终身遗恨。而这副动机若不解释,任谁看了,都容易误解她是舍命去救了陆颖慧。 紫曈惶然出了一头冷汗,她心仪的人居然误以为她看上了别人,这事该当如何是好? 秦皓白则将她此时的怔忪都看做了被戳破心事后的不安,继续道:“颖慧他又没有心上人,虽然我从无兴致管这类闲事,但为了颖慧,也可以勉为其难,为你们递个话。我看他对你也是关心有加,这层窗户纸捅破,你们的事或许也就成了。” 紫曈忙摆手道:“不不,我没有对陆公子生情,我救他是出于朋友之义。”他居然想为她与别人牵线,可见自己在他心里没有一点份量。紫曈鼻子为之一酸。 “你不用搪塞我……”秦皓白看她一眼,生硬地半路住了口,没敢再说下去——再多说几句,怕是又要将这丫头惹哭了。婚事不答应就不答应,有什么可哭的呢? 女人当真古怪,果然不近女色才是正途——秦皓白如是总结。 静默了一阵,紫曈的悲戚之感稍去,又拾起这两日来一直想要对他说的话,幽幽道:“原来那些事,明明错不在你,你自己也明白这道理对不对?活着的人,总也比死去的人重要,为了如陆公子这样还活着又关切你的人,你也该对从前那些事稍稍释怀,不再去怨怪自己了吧?” 秦皓白却不接招,只蹙了眉,用手里插的烤鱼指了指她道:“你这都说到哪里去了?我问你的是为什么要跟我出来,你倒很会打岔。” 紫曈正说得全情投入,忍不住还想继续苦口婆心,却听他道:“你的鱼糊了。” 面前的火焰猛地一窜,紫曈大惊——自己走神之间竟将鱼直接送进了火焰,致使烤鱼化身为火把,整个燃起了火,连忙将其抽回“呼呼”地在空中甩着,蔚为壮观。 秦皓白以掌风一扫,替她灭了火,脸上又挂上了暖意:果然带个傻丫头上路也有几分趣味。 第62章 所谓计划 紫曈则又望着他呆了。他那似是而非的笑意挡在轻烟之后,更显得飘渺含蓄。 “你还是从实招来的好,拼命要跟我出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秦皓白悠哉地吃着鱼肉,审讯继续。 紫曈摘着烧糊的鱼肉边角,瞪他一眼,实有些被他逼问的烦了,便气哼哼道:“我想做武林盟主,这理由说得通了吧?说得通就不要再问了,如此揪住不放,也不怕别人说你婆妈!” 秦皓白愣了片刻,才联系到那个新兴起的传闻,打量她两眼:“那你打算如何来动手?一口咬死我么?” 紫曈刚吃了一口鱼肉,闻听这话登时呛了喉咙,猛喝了两口潭水才算顺过了气,见他一脸的幸灾乐祸,深悔那天没有如他所愿再多咬他一口:“你少瞧我不起,我能取到你手里的橘子,怎就一定没办法害你性命?”看他吃的正香,便指了他手里的鱼道:“那鱼肉里有我下的化尸粉!” 秦皓白咀嚼鱼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虽未惊得脸上变色,却很显然不觉得鱼肉如方才那般鲜美了。下毒并不吓人,可他知道,那种名叫化尸粉的毒物是由被化去的尸首残渣制成的,这丫头不说七步断肠散也不说鹤顶红,偏要说他正在吃的东西里有化尸粉,这让他怎还能有食欲? 紫曈指了他笑道:“哈哈,这次只有麻沸散而已,化尸粉还是等下次好了。原来将胆大妄为的善清剑仙吓上一跳,也不是很难。哈哈哈……” 秦皓白又变得脸色阴沉。这死丫头,方才没将她甩下马去真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两人继续吃鱼,一个为自己的壮举时时窃笑,一个暗生闷气懒得搭理。 吃完后,紫曈采了一些大叶片将剩下的鱼包裹起来,放入秦皓白马上的包裹。 秦皓白将马牵到山路上,道了声:“上马。” 紫曈见他拉着缰绳闪在一边,不明其意,过来爬上马背。秦皓白一抖缰绳,白马便小跑了起来。紫曈独自坐在马背上,登时慌了神,忙叫道:“是我不好,不该骗你捉弄你,你……别来这样报复我啊!” 她竟以为他是在报复,秦皓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快步跟来后面道:“抓紧缰绳,踩好马镫,身子放松,跟上马背的起伏。” 紫曈依言尽力放松,控制住平衡,暂且安稳留在了马背上。正欲回头去看,却见秦皓白纵身飞跃跟来了身边,挥手在马背上拍了一记,让白马加速奔驰起来。 紫曈又紧张起来。 “伏低身形,跟好马背起伏的节奏,切记抓好缰绳。”秦皓白又道。 紫曈依言而行,倒也不觉得很难,心里的恐惧紧张很快散去,反觉十分畅快。这才明白,他竟是在教她骑马。 秦皓白施展轻功跟在一旁,一点也不会被奔马落下。紫曈看着他飞身跟随,奔行得好似足不点地,黑衣与长发飘在身后,翩然飘逸,宛若谪仙,不由得又看得痴了。 秦皓白望她一眼:“你初学骑马,还是看前面的好。” 紫曈脸上一红,低下头道:“我跟了你来,累得你有马不能骑,真是过意不去。” 秦皓白唇角略略一弯:“没事,一会儿我觉得累了,便去与你换换。” 紫曈险些从马背上歪下来。某人一阵得意,这样辛苦是辛苦了些,总算自己的外衣得保完整。 两人这样一人骑马一人步行,一直沿着山路穿林踏野,行至天黑。当然秦皓白一直没去“与她换换”,也未显出疲累之色。 山路逐渐穿入山林,道路崎岖,光线昏暗,再也不便行路,秦皓白便牵了马寻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歇脚。 秦皓白又点了一个火堆,两人吃了一点鱼肉,稍事休整,秦皓白背靠一株大树,盘膝坐着,开始了闭目养神。原来善清剑仙可以这样睡觉,紫曈知道内功深湛的人打坐调息一阵,可比一般人躺卧睡上一夜更易恢复体力,又同时能够加深功力,看来他虽做了天下第一,也依旧勤勉用功。 火堆发出噼啪轻响,林间隐约传来枭啼,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静谧。黑黝黝的树影将周围包裹了个严实,头上隐约露着几小块墨蓝色的天空。紫曈一阵迷茫失神,似觉得辽阔的天地人间都没有了,只余下了眼前的这一小方空间,只余下了自己与他两个人。若真是那样,貌似也很好。 而趁着他闭了眼睛多望了他一阵,心里却越来越是不安。这才体会到,与心仪之人孤男寡女地在郊野露宿,确实是件不大妥当的事,这份心慌意乱难以镇压,已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何以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他独处,还曾有胆量要求钻进他的屋子……越想越是不得安宁,终决定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 紫曈本来寻了一块平整的草地准备睡了,又起来走远了一截去重新寻觅。 秦皓白闭目不动,听着她折腾的声音一会儿挪远一点,一会儿又挪远一点,心里暗笑:她怕是又想起连环儿来了。 可没过多会儿,那声音又挪回来了。时值初秋,山林之夜已十分阴凉,草木间露水深重,更是透着寒气。紫曈被冻了回来,牙齿打着颤,又坐回到火堆跟前。 忽然间眼前一黑,紫曈呆了呆,从头上拉下一件墨色外衣,朝他那边看过去。 秦皓白姿态依如方才,眼睛也还闭着,只是身上少了件半臂外裳。 紫曈盯了他一阵,很想品评一句“你不穿外面这件更为好看”,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静静将那外衣裹到身上。回想一下,早上才明白自己对他动了心,随后成功骗到橘子跟他出来,与他一同吃了烤鱼,又蒙他教了骑马,眼下还披了他的衣服,这一日看来收获颇丰,很值得好好窃喜一番。 “冷成那样,还笑个什么?”秦皓白忽然出了声。 紫曈吃了一惊,刚想问“我又没笑出声怎被你发觉的?”却抬头见到,他不知何时已然睁了眼睛看过来,只好中途改了话道:“我……见今日不但得了你的橘子,眼下又得了你的衣服,心里高兴,也就笑上一笑。” 秦皓白颔首道:“得了我的橘子,可真算得上一大壮举了。我教你的‘心如止水’还记得吧?你将其倒练,便可令血流加快,为你取暖。” 紫曈恍然,当即盘膝坐好,暗暗调息,果然片刻之后,身上多了不少暖意,因笑道:“你教我内功,又教了我骑马,倒像是做了我师父,不如我就此拜你为师,向你学武吧。” 秦皓白又冷笑一声:“你倒真会异想天开。硬要跟我出来还不算,还想缠上我一辈子么?” 紫曈犹如吞了一块冰,身上暖意骤然逝去,这大半日来积攒于心的甜蜜欣喜也都烟消云散,惶惶然道:“是我在痴人说梦了,你……别当真。我哪配做你的徒弟?” 心里越是看重他,他的冷言冷语也就越显得锋利如刀,杀伤猛烈。当初道歉未果时,她已开始看重他,所以没了与他吵架的力气,只落得流泪而走,如今听了他这话,便觉得心口前所未有地痛如刀绞,紫曈茫然无措地站起身,朝一边走开去。既然自己这么招他厌弃,还是暂且离他远一点的好,亦或是,就此离了他,还他清净更好吧。 紫曈一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一个比一个远,一个比一个自怜自伤。 秦皓白有些觉察,自己随口一句奚落倒像是插了她一刀,虽不明其故,还是立刻缓了语气补上一句:“真做了我徒弟,怕是没过几天你就要被外间的人杀了,有什么好?” 紫曈脚步一顿。他的拒绝其实是为她着想,看来自己这脾气是发得操之过急了。此刻方知,对一个人动了心之后,他的一言一行就都有了极重的分量,自己不由自主便要小题大做,当真防不胜防。 秦皓白放松了姿态,手臂搭在膝头倚树而坐,眼望着篝火:“你也听说了那武林盟主的传闻,便该知道,你如今本该低调行事,不让外人知晓你与善清宫的瓜葛,以及与我的瓜葛,不然的话,你便要被他们视作我的帮凶,陪着我成为众矢之的。” 一时有些迷惘。他硬拉她出了玉柳苑,原本还以为是从坏蛋爹爹手里救了她,眼下看来,倒像是拉她进了个火坑,他是从不担忧进这火坑的,只因他没那么容易被烧死,亦或是因为真烧死了他也不当回事,可如今怎就拉了她进来呢? “以后被人知道,你是帮过我的,还为善清宫宫主治过病,可如何是好?你都未想过么?”一抬眼见到,她正痴痴地望了他出神,秦皓白愣了愣,回思一下,自己方才这语气虽然有些婆妈,异于平时,说的话也没什么古怪啊,“你又在琢磨什么呢?” “你在汇贤居没有杀那五位掌门对吧?”紫曈忽然将话题岔出了老远,惴惴地等着他的回答,眼巴巴地期待这次的回复不再是“不关你事”。 陆公子说了,秦皓白从不会对外人解释这事,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接关系到她在他心里还算不算“外人”。听了他方才这关切殷殷的话,紫曈忽然很急于确定这一点。 不解此典故的秦皓白自然是拧了双眉,看了她一阵,最后下了个结论:“你困了,早早睡吧。”敢情自己方才这些正经话都是在为一个困迷糊了的小丫头对牛弹琴,秦皓白深感泄气。 紫曈万分悻悻,他毕竟还是没做解释。不过,事情也没那么沮丧,身上裹了他的外衣躺到那片草地上后,她忽觉得“帮凶”两字很是亲切,能做他的帮凶,当真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她真想跑去向外人宣布:我郁紫曈可是善清剑仙的帮凶! 秦皓白倚树坐着,静静望着那边睡去的少女,清晰看见她唇边那宛似梨花初绽的笑意,不禁又在心里问了一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愿她能说点梦话,透露一二。 紫曈果然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梦话:“我就是他的帮凶……” 秦皓白一头雾水:罢了,还是先睡了吧。 次日天明,两人继续赶路。 秦皓白或走或奔,一直让紫曈独自骑马,只在第三日早上被紫曈损了一句之后,忽然窜上马背来坐在她身后纵马奔驰了好一阵子,害得紫曈脸如红布,半天没有出声。 秦皓白得意好笑之余,也暗觉奇怪,当初这几乎是个不知男女之妨是何物的怪丫头,如今怎就彻底变了一副做派,被他多看一眼都要脸红半天?初见时为她疗伤,连胸前那么不该碰的地方都被他碰过了,他这个从来不近女色的人都快习惯成自然,怎地现在她倒这么斤斤计较起来了? 若不是担心被她骂做婆妈,真想继续逼问她:“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问上几百遍,直到她崩溃招供为之。 自那晚之后,两人没再说什么近乎交心的话,原因是秦皓白愈发说话小心,只怕再有不慎,又惹得她莫名伤怀。 女人当真古怪,果然还是不近女色的好——秦皓白再次总结。 一路翻山越岭,直至第三日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又来在了一片稀疏的树林中。 紫曈已疲惫不堪,若不是被一群鸣叫的昏鸦惊动,险些盹着了栽下马去。“你要去的地方,明日可以到了么?”她看看周围,问道。 “马上便要到了。” 紫曈精神为之一振,困意一扫而光:“你要找的人便住在附近了?” 秦皓白将缰绳套在了一根树桩上,道:“在这里等我。我大约去半个时辰,你可以睡上一觉。”说着便朝林中走去。 紫曈连忙下马来追来几步:“你要做什么?” 秦皓白脚下不停,也不回头:“去杀人,你也想跟来么?” 紫曈心头一紧,稍一迟愣,又追上来道:“我跟你去。” “若是对方狗急跳墙要来杀你呢?” “你尽管做你的事,我绝不分你的心。我都已跟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怎可能只在这里等你?” 秦皓白不再多言,继续穿林前行。自信对付今日这敌人,总还有余力护得住她。 紫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阴暗崎岖的地面上,紧紧跟在秦皓白后面。 天就在他们穿林行路时完全黑了下来,在紫曈几乎要走不动的时候,终于见到前面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似是个点了烛火的人家。心口开始砰砰乱跳:也不知他今日要杀的是什么人。侧脸去看着秦皓白,回思往事,默默劝说自己:他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他要杀人,定有他的道理。 忽地意识到,一路上与他说了那么多话,她竟然没想起对这次的来意询问上一个字。他为找忘忧花的配方来找个使毒奇人,这人是谁,又有哪些本事,她一无所知。而现在再问,貌似已经晚了。秦皓白放慢了脚步,神情举止都谨慎了起来。 两人一同轻手轻脚地接近那户人家。 第63章 弄璋之喜 紫曈忽觉手腕一凉,竟被秦皓白微凉的手紧紧攥住了。紫曈脸上一热,不明其故又不敢出声,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道:“不要出声,我要用内力减弱你的声息,免得被前面过来的人听到。” 秦皓白停步警惕地看向前方。紫曈只觉得一股凉意从他的手传到了自己手腕,又沿着手腕血脉蔓延到了全身,周身霎时间都冷了下来,随之而来便觉心跳与呼吸都渐趋缓慢,比之她自行练起心如止水的时候更有甚之。想起刚才所听见的声音像是他的语气,却完全不似他的嗓音,看向他,心中琢磨着:莫非那便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 又听那声音道:“你猜得不错,这便是传音入密。” 紫曈一惊:自己没有出声,也不会什么传音入密,怎会被他察觉了心中所想?莫非……自己这心思也可如真气一般顺着经络传去他那边不成? 秦皓白回过眼睛瞥了她一下,又传音道:“我此时以内力与你的心脉相连,确实可以读出你心思。这下你那不肯说的隐情,我总算也可知道了。” 紫曈大惊失色,简直头发都被吓得根根竖起,慌忙想要甩脱他的手。那只手却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紫曈已忘了咬人*,恰似遭了灭顶之灾,绝望心想:这下糟了,他本就拿我不当回事,知道了我这心思,一定蔑视我到了极限,恨不得立时甩开我远远地,再也不来理我了。 一时全身发软,摇摇欲坠,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捂了嘴无声啜泣。而偷眼一看,秦皓白歪着一点头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她所预想的反应。 “世上哪有什么功夫可以读心?我不过是依着你的脉搏跳动揣测你心中所想,竟然将你吓成这样,你究竟有什么心事那么怕被我知道?”秦皓白又传音道。稍一吓唬便能将她吓哭,他也吃了一惊,看来这丫头心里所藏这事当真非同小可。他的好奇心愈发地重了。 紫曈愣了愣,这人居然无中生有骗她,将她吓得如此狼狈,真该在他手腕上狠狠印下两排牙印。 正在这时,脚步声响切近,一个汉子手持火把从远处穿林走近。 紫曈这一口便没机会咬下去——看来,他停在这里,还减弱她的声息,就是为了防备这个人。 却听秦皓白传音道:“你猜得没错,我正是在防备这个人。” 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读心,紫曈又开始瑟瑟发抖。 那汉子忽然停步喝道:“什么人?” 秦皓白放脱了紫曈,走上前道:“赤蝎的徒弟这耳力着实不凡。” 那汉子语气透着得意:“你不知我的绰号便是‘顺风耳’么?”话音未落,秦皓白已化作一道黑影冲到了跟前,“噗”地一掌将他击倒,便如推倒了一个稻草人般轻而易举。 “可惜阁下除了耳力之外,便一无是处了。”秦皓白说得不留情面。 那汉子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倒下来的,想要跳起,却被秦皓白一脚踏住了胸口,动弹不得。 紫曈见到这情景,只道他要下手杀这人了,心里怦怦直跳,不知所措。她不知这人是好是坏,上来就见他要被杀,自是心下悯然。 这时那小屋木门呀地一响,一个妇人领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走出门口,惊惶万状地看着他们。 那汉子躺在地上回头道:“快……快逃,这人厉害,我对付不得。” 紫曈见状忍不住开口道:“你若是杀了这男人,留下他家的孤儿寡妇,该如何生活?” 秦皓白没有理她,看着地下汉子道:“你不过是个跑腿的喽啰,没必要为她丢了自己性命,若识相的,就赶快自行逃命,别来碍我的事。”说着抬脚一踢,将那汉子踢得滚了几个跟头。 那汉子爬起身来,向那对母子望了一眼,再没说什么,扭头逃进了林子。 紫曈一头雾水,才知原来这不是一家三口,那男人是保护这对母子的人,可是如此说来,难道他要来杀的,竟是这对母子? 秦皓白果然将目光转向了那妇人。 紫曈试探道:“你……一定要杀她们么?”即使她再怎样劝说自己去相信他杀人一定有其理由,看着那怯生生的妇人与孩子,也无法硬起心肠置之不理。 秦皓白还是没理她,朝那妇人走了一步。妇人领着男孩退了一步,仓皇无助地朝紫曈望了一眼。 紫曈再也忍不下去,冲上前来,挡到秦皓白面前道:“你要达到目的,会有很多办法,何必一定要杀人?” 秦皓白目中寒光一闪:“你想找死么?” 紫曈心中轰然一震,看他这神色,倒像是她要阻他杀人,他便会下手杀她。她钟情的这个人不将她放在心上也就罢了,难道还会杀她的?那简直是世间最最可怕的事。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叫,紫曈慌忙回身,见那妇人一改温顺怯懦模样,宛若狰狞厉鬼般朝她扑了过来。紫曈顿时被吓呆了,未及反应,已被秦皓白一把扯到身后。 他凌空一掌击了过去,那妇人惨呼一声,嘴里喷出一股红色雾气,身子向后飞出,撞到小屋墙上,再滑落在地,便不动了。 紫曈惊魂稍定,才得明白,秦皓白那句“你想找死么”的后面半句不是“竟敢来拦我”,而是“竟想去保护一个妖魔鬼怪?” 44、扳回一局 隐约闻到那股红色雾气里的甜腥味,紫曈忙叫了声:“有毒!” 秦皓白已拉着她飞身后跃,躲开了红雾道:“无需你来提醒我也知道。” 那男孩扭头想跑,秦皓白踢起地上一截枯枝,将他绊倒在地,飞身上前一脚踏住了他的胸口。 紫曈虽仍有些不忍心,但经过方才这些变故,已明白眼前局势绝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便不再出声。 那男孩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喊“妈妈”。 秦皓白道:“你不必在我眼前装相,若不是知道了你们的底细,我便不会上来只杀这女子了。” 男孩顿时止住哭声,问道:“你想怎样?”居然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紫曈又吃了一惊,记起曾听赵锦絮说过外面有些人被叫做侏儒的,看起来像是小孩模样,其实早已成年,想来这人便是。 原来不但这三人不是一家三口,这母子也不是母子,这看似一家三口的三个人,竟是如此怪异的组合。 “告诉我赤蝎躲在哪里。”秦皓白道。 那侏儒道:“我凭什么要让你知道师父的所在?” 秦皓白道:“凭我替你杀了‘鬼面罗刹’,更凭你现在被我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那侏儒道:“不成,师父他……” 秦皓白不等他说完,凌空一指,封了他的穴道,挪开了脚。那侏儒似是全身麻痒难当,嗷嗷怪叫着左右打滚。秦皓白又是凌空一指,点了他的哑穴,那侏儒仍然满地挣扎,嘴里却发不出声。 “先容你想上一会儿,我再来问你。”秦皓白走到小屋虚掩的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又回身向紫曈,“再来看看,哪里有毒?” 紫曈这时又是迷茫,又是恐慌,看了眼那倒在墙下的妇人尸首,走来门边查看了一番,闻了闻气味道:“门上涂了赤蝎粉,不去摸它便没事。屋里没有毒烟。” 秦皓白掌风一推,将门推开,走了进去,紫曈也跟了过去。 小屋的外间放着一些简单的陈设,中间一张板桌上放了一大碟白面包子。 “看看这有没有毒。”秦皓白指着包子吩咐。 紫曈拿起一个包子掰开一个小口闻了一下,道:“没有,他们怎会在自家的饭食中下毒?” “好,那便吃吧。”秦皓白说着就先拿过她手里的包子,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紫曈愕然:“你……让我确认有没有毒,就是想要自己吃的?” 秦皓白眨眨眼睛:“我在你眼中竟有那么冷酷无情?”将盘子向她推了推,“我自然是要与你分食的。” 紫曈怔怔地望着他,冷汗直冒。他刚杀了个人,尸首就在一墙之隔,眼下居然堂而皇之地来吃人家的包子…… 秦皓白已在吃第二个包子,还点头赞叹:“果然带你来有些用处,若是只我一人在,可要错过这美味的吃食了。你怎不吃?吃了三天的烤鱼烤肉,不想吃点正经粮食么?” 看了他这没心没肺的吃相,紫曈临时起意,冷着脸道:“这包子虽然无毒,却是蝎子肉做的。不然你当我为什么不吃呢?” 没有被化尸粉吓住的善清剑仙这回真的变了脸色,手里捏着剩下的一小口包子,僵在当场。 “他们连蝎子卵都包进去了,你可尝出来了?”紫曈满面认真地看着他,表示在为他忧虑。 秦皓白脸上血色全无。吃进肚里的东西可以用内力逼得吐个干净,但这恶心的感觉又怎能吐了了事?这一刻他简直想将肚肠都吐掉不要了。 忽见紫曈扑哧一笑,斜睨了他道:“世上哪有蝎子肉的包子?竟然将你吓成这样。善清剑仙死都不怕,竟会怕吃蝎子。”说完就取了一个包子吃着,哼着歌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了,头上的发髻都跟着俏皮地飘荡摇摆。 被他“读心”的伎俩吓哭,又因为他的隐瞒而闹了刚才这些笑话,总算这会儿才扳回一局,出了口恶气,紫曈得意非凡。 秦皓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肠胃的翻滚,又是忿然懊恼又觉匪夷所思:这小妮子哪来这么多新鲜主意?蝎子卵馅儿的包子,亏她想得出来!更可恨的是,他居然也信了! 那侏儒仍在地上挣扎,秦皓白出来后一指点去,解了他的穴道,说道:“我只问最后一遍,赤蝎的住处在哪?” 侏儒满脸鼻涕眼泪,指向一方道:“往东边翻过一座山,有座很大的山洞,里面有很多毒虫的就是了。” “好,我现下点了你的死穴,等我找到赤蝎后,再回来为你解开,若找不到他或是我中了什么暗算,你便只能躺在这里等死。”秦皓白说着又抬起了手。 侏儒赶忙跪倒祈求:“好汉饶命,是小的不老实,其实赤蝎师父所住的山洞是在西边,洞口有两株很高的大松树,远远便可看见的。小的据实说了,求好汉不要点我的死穴。” “算你识相。”秦皓白不再理他,绕过他走去。紫曈赶忙跟上。 侏儒又道:“好汉可否留下姓名?小的不敢图谋报仇,只求知道今日是栽在何方高手的手里。” 秦皓白顿住脚步,神情古怪地回望他一眼:“我是班输公子陆颖慧。”方才在屋里偷吃包子被那小丫头吓住的事怕是被这人听了去,还是让颖慧来背这个黑锅吧。 侏儒纳闷:原来班输公子不会武功纯属讹传啊。 紫曈忍不住捂了嘴,出了声地吃吃窃笑。秦皓白没好气地剜她一眼,大步走去。 紫曈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他。片刻后再回头看去,已然见不到林间那一抹灯火光亮,刚刚这段经历活脱就是一场怪梦。 秦皓白忽然停了脚步朝她转过身来。紫曈险些扑到他身上,赶忙顿步,怯生生地低头赔礼道:“是我不好,请你见谅。” 秦皓白双眉好似上锁:“你怎地又如此乖顺了?” 紫曈低了头,规规矩矩地将双手并在一处,恳切道:“不是为吓唬你的事。是为……我早该信任你的人品,不该再那么贸贸然地想要阻你动手。”冲上前去阻止他对那妇人下手的一刻,她确实再次怀疑了他。她早该相信,他要杀人,一定有其理由,而为他所杀的人,也绝非善类。她去为那妇人求情,那妇人却要对她下杀手,那人是善是恶,自然不言而喻。 见了她这模样,本想兴师问罪的秦皓白很快没了火气,板着脸望了她一会儿,道:“你信任我什么?信我不会滥杀无辜?我都不敢说自己绝不滥杀无辜。善清剑仙本就绝非善类。你若是看不得我的行径,随时可以离我而去。可不是我求你来跟随我的。”说完又转身走去。 紫曈轻叹一声,默默跟上。他这人时不时便要摆出拒人千里的冷漠架势,根源都是他自暴自弃的悲凉心境,越是如此,越是令她不由自主地心疼,想要体恤。毕竟他变成这样,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所情愿。 淡淡的星月之光自树顶照下来,映得他那条银灰色发带泛着银光。 “原来你要找的人是赤蝎。”良久之后,紫曈才道。 “你也听过他?” “我一共为六十八人医治过毒伤,其中三十六人是伤在这人手里,另有十八人虽不是他动的手,中的却是他所制的□□。”紫曈说得冷淡平静,“这里面,有四个人因为伤得过重,没能医好,已然死了。” “知道他如此厉害,你还敢随我去会他?”秦皓白回望了她一眼。他来前也尚不知道那人有这背景,但也不至因此胆怯。对善清剑仙而言,敌人再怎样凶悍,也没有吃下肚的包子是蝎子卵做馅更加可怕。 第64章 引之较劲 外面传来响动,传膳宦官在外间小心地询问是否要摆早膳了,绮雯就先住了口,皇帝吩咐来人进门摆了早膳,又屏退了他们,绮雯过来伺候他用膳,皇帝才道:“自然不可能有那个把握,但管它是一天两天,还是一月两月,你便在这里住着,又能怎样?难道出过昨天的事,你还敢住在宫女下处?” 绮雯将盛好的芙蓉海鲜粥端给他:“可是如此一来,不就惊动了三王爷?不怕他改变策略,不顺着您划的道儿走了?” 虽说她来隆熙阁过了一夜这事传到潭王耳中,一样会引潭王生疑,但既然潭王让她来刺探皇帝的计划,她就来了,这也说得过去,至于过夜是她自愿还是皇帝要求,外人也不得而知。只要还容她有机会再去与潭王面对面,还是有望周旋的过去。 可如果自此将她护在隆熙阁里让潭王连见都见不着她,那潭王再笨也该明白是她彻底倒向皇帝了,还能再上当么? 皇帝不动声色地吃着粥点:“不会,他越是看到我对你重视,越会看重你这个突破口,所以我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住你,让他再沾不到你的边。他是否看破你骗了他,已无关紧要。” 这是另一种理论,好比绮雯就是他写好的一个锦囊,越是藏得严实,就越是吊潭王的胃口。绮雯担忧的是潭王会放弃她而另觅他途,皇帝却认为越是这样潭王越会盯紧她,反而越是保险。 他的那个计划,就是建立在源瑢押宝押在绮雯身上、盯紧她为突破口这个关键前提之上。眼下的思路已不再是骗过源瑢,而是引源瑢为绮雯而与他较劲。以他对源瑢性子的了解,此计还是有着一定的把握。 绮雯还是觉得不把稳:“可是万一……” “不必说了,”皇帝“哒”地放下筷子,肃然抬眼,“你记住,让你去刺探源瑢这事到此为止,将来不管遇到何样变故,都无需你再去与他见面,你可听明白了?”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在她面前露出这副冷森森的石雕面容,绮雯看得心头一阵发颤,只好点头道:“是,我都记下了。” 看来昨天潭王的所为还是深深刺激了他,他是不至于冲动到跑去找潭王拼命的地步,但也没有平静到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已经无法容忍再让她与潭王有何接触。 绮雯隐隐觉得不安,他的这个反应,一样像是被逼得感情用事,只是程度不同罢了。要说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实行,自然还是该放她去继续对潭王加以敷衍才更好,更稳妥。这般硬生生将她拘留在此,看似是保护住她了,可若是影响到全盘计划,又如何算得上对她好? 绮雯暗叹了口气,罢了,他心里有底就好,或许还是该多信任他些,不去想那么多。 “你真明白了?”皇帝竟还不放心,幽黑的眸子锋芒暗藏,审视着她。 绮雯怔了怔:“我明白了啊。难不成,您还怕我对您阳奉阴违?”她笑了笑,“我从前可曾不听您的话过?” 皇帝微微颔首,继续执起筷子来吃着,淡淡道:“源瑢连要定你这个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如何能指望他下次见你会规规矩矩?你是决不能再去与他见面了的。” 他不好形容,其实心里总是隐隐介意,她不像寻常姑娘那么忸怩,不将礼教大妨看得那么重,这些招数用在他身上也就罢了,若是……看她还露出想去继续与源瑢接触的意思,他就胆战心惊,真怕她自作主张再去见源瑢,源瑢都已经想对她动手了,此事必须到此为止,再不能继续下去。 再继续下去,她就只能用上以色侍人那一招了,虽说他也明知绮雯极其厌恶源瑢,不会有半点与之亲近的意愿,但她同时又是那么识大体的人,若被逼至走投无路,也没了这次这样的急智救急,保不准她会使出那一招——那终究是他不能容忍的。 从前放她去刺探源瑢,都是在猜测源瑢不会打她主意的前提之下,如今已然明确了源瑢的意思,他就绝对要避免那样的状况发生。这是他的底限。 绮雯倒没去想这一层,她只觉得他是被吓怕了,生怕再让她受一点委屈。这样也好,他能让她省心落清闲,她乐不得的呢。 …… 潭王府采薇堂东梢间里的三个人两站一坐,静得落针可闻。 乔安国略弓着腰站着,虽竭力保持着面色镇静,忧虑之色却仍从双目中闪烁出来。他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钟正。刚禀报了宫中消息的钟长史倒是仍如平时般中正仁和,波澜不兴,眼观鼻鼻观心地掖手而立,等待主人示下。 潭王坐在炕边,端着翡翠荷叶茶盅品着香茶,他一手托盏,一手捏着杯盖,慢慢吹慢慢品,姿态悠哉闲适至极。 乔安国留意到,方才听了钟正的禀报,王爷不但没有现出怒色或是忧色,甚至还添了几分笑意,仿若是听了什么好消息。 那怎可能是什么好消息呢?眼见那宫女被今上护在了隆熙阁,方奎的倒戈也很可能已被今上知道了,己方不是鸡飞蛋打,擎等着挨收拾了么?王爷怎还能笑得出来? 眼看太上皇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乔安国清楚,王爷或许不指望着太上皇撑腰,但自己是绝对要指望的,太上皇一倒,今上势必先要收拾了自己,到时三王爷能使多大的力气相助还不好说。 连首辅杜大人都说回乡就回乡了呢,自己又如何指望的上王爷全力保护?再说回乡的尚且还能召回,等到自己被今上收拾,铁定就不会是回乡那么简单了。看现今这意思,自己须得另外盘算出路才行。 “愁什么呢。”潭王终于将茶盏放到了乌木炕桌上,笑吟吟道,“你不想想,如今二哥看重与不看重这姑娘,哪一样对咱们更有利?我已在她身上花了这许多心思,若是得悉二哥根本不在乎她,岂不全都是白费?二哥这般作为,还不是明摆着向咱们昭示,他的软肋所在么?” “话虽如此,”乔安国犹疑道,“可是方奎……” “若是方奎真有大用,我又何须找她?”潭王站起,缓缓踱了几步,“要方奎,最多是刺探二哥一点消息,要她,” 他含笑摇摇头,“好处可远不止刺探消息这一点。自从她进宫以来,一直是我拉她一尺,二哥便拉她一丈,如今二哥终于再忍不下去,将她拉去跟前护了起来。这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要他如此。她若真来倒戈向我,反倒不美了。” 乔安国明白他的意思,事情还是归结为最初总结的那个原因,今上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改变那姑娘的出身,留个罪臣之女在跟前就是留个巨大把柄给他们拿捏,今上越是珍重,越是离不开,将来他们以此为突破来对付今上就越是有胜算。 可既然如此,王爷这阵子又为何要极力去拉拢她呢?若说只是为了激今上愈发护着那姑娘,似乎也不必要花这些个本钱吧? 方奎再怎么没有大用,留着也总比扔出去更有好处,王爷为了争取她,不但拿方奎行险,还亲身闯去宫女下处,这事今上要真想拿来较真,也是个麻烦。 看起来王爷倒更像是与今上较上了劲,抵死非要将那姑娘争到手不可,已在心里将这目的摆在了对付今上之上。这又如何使得?如今这局势,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哪里容得下半点感情用事? 乔安国满心的不安,又不敢再多进言。王爷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来都不需要多听他人进言,他说也是白说,说多了反而要惹王爷不快。 他临到此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站错了队,若能早早看出一点矛头,知道太上皇会将皇位传给今上,自己早去投奔今上就好了。今上看起来人是暴躁了些,可毕竟较三王爷沉稳,说不定赢面更大些呢。 想起前些时自己的小徒弟曾隐晦地向他进言说,外间早将他的名声传得臭不可闻,多少人都盼着他被千刀万剐,为那些早年排除异己死在他手里的忠烈臣子报仇雪恨。别看眼下是今上想杀他,等到三王爷荣登大宝,少不得也要推他出去,为自己博一个惩奸除恶的好名声。看看这阵子被王爷随手抛弃不管的崔振、杜荣等人,怎能保证将来王爷就能真心护着他? 相较而论,倒是今上的秉性看来更仁义些,若他能及早向今上倒戈,立上些功劳,将来在今上手中留条性命还是有可指望的。 当时听来,乔安国疑心自己这小徒弟是被今上收买来劝降他的,人心隔肚皮,他在宫中眼线虽多,却也不能确保其中没有人会中途向今上倒戈。但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被说得有些心动。 不论怎样,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或许真没必要将所有的宝都押在王爷一人的身上,也能伺机与今上缓和一下关系。 不过转念一想,今上还不是为了那女人神魂颠倒,不管不顾?怕是比王爷更要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又怎知能比王爷靠得住呢? 唉,说到底都是红颜祸水,这两兄弟再如何精明,毕竟还是年轻儿郎,争江山竟然半途变成争女人了,何苦来哉! 乔安国心里七上八下,一时得不出个定论。 潭王却不着痕迹地将脸转向一边,黑亮的眼眸变得愈发幽深难测。 二哥待她的心意已不容置疑,可她呢?旁人都是就事论事,只他一人是亲眼见了绮雯那番表演的。那番痛心控诉,竟都是演戏作态?世上真会有个女子,如此为二哥坚定不移,还同时有本事做出那场戏来骗他? 这实在难以置信。 在此之前,去争取她、拉拢她,都还出于半真半假的游戏心态,成则最好,不成也没甚可惜。而今发觉自己可能真的被个小丫头演戏骗了,他潭王白源瑢才开始有点较真了。 人为一口气,没几个人能像圣贤那样随时都保持着淡薄理智看得开,更遑论他本来生就是个比常人心胸还要狭窄几分的人。虽然明知放任自由,从此不去理她可能对自己更有利,他还是无法甘心。 二哥也就罢了,世上还真有女人可以不为我的手段所动,还能反过手来蒙骗我的?这怎能容忍! 无人见到,潭王那双秀美澄澈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的尽是骇人的凌厉光芒。 第65章 一别成恨 “你的毒都解了么?”秦皓白问。 “都已没事了。”紫曈想要爬起身,却仍毫无力气,刚撑起双臂又滑倒在地。 “你确定没事?”秦皓白又蹙了眉。 紫曈道:“这是青蛇蛊的残留,最多过一个时辰,我便可行动自如了。” 秦皓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躺一坐,相对静默,只听见身旁虫鸣声声。疏林月夜一片静谧,刚才的经历宛似噩梦一场,只庆幸梦回醒来,人尚且无恙。 紫曈忽然探出颤巍巍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袖,满面歉然道:“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秦皓白静静望着她,这小姑娘刚刚捡回一条命,首先反应过来的居然不是害怕,而是向他致歉。他很有心以手点着她的额头训教:“你个怪丫头知不知道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内疚道歉,而是无助后怕?”可终究还是没忍心。 “你也说过,我义兄是人,你一样是人,我怎能为了配方,不顾你的性命?”秦皓白深深叹了一声,“再说我既从颖慧眼前将你带来,若带回去的是你尸首,又如何向他交代?” 紫曈心头一酸,他还是为了陆颖慧,即便解释清她对陆颖慧并无私情,他也是冲着陆颖慧的面子,为她救过陆颖慧的关系,才对她有所珍视。 她努力让自己暂不去为这事伤怀,先说正事:“忘忧花的配方……” 秦皓白又叹了口气:“你不必为此自责,若没有你在,我连那山洞都进不成,一样取不到配方。我会再寻其它渠道找到。” “不,其实……”紫曈觉得一阵头昏,极力聚集起精神,正想继续说,却见秦皓白又伸过手来抱她,不禁大窘,将要说的话忘得干净,“你要做什么?” 秦皓白神情有些古怪,也不坚持,又放下了她,抬手朝洞口方向一指。 紫曈转过头去一看,洞内的毒水已缓缓淌出,驱赶的无数毒虫爬了出来,月光之下黑压压地爬过那片不毛之地,正朝这边迅速汇聚。 紫曈顿感头皮发炸,几乎像爬树一般攀到秦皓白身上,惊呼道:“快带我走!快带我走!” 秦皓白很满意她的反应,又面现暖意:“我还当神医会编出蝎子卵馅儿包子,胆量有多大呢。”顺势抱了她起来,转身穿林走去。 他明明又笑了!紫曈心慌慌地仰视着他的脸,暗恨月光不够明亮,又有树影遮挡,令她无法看个清楚明白。这人从前都不见一丝笑意,却自这次与她离开梁县后,就几次显露,都只是偶然么? 微风习习,脸颊一边感受着秋风凉意,一边挨着他身上散出的暖意。紫曈却觉得整个脸都烫的很。 他的双臂稳健,可见力量极强。紫曈觉得即便让她抱着一只猫,也不会有他抱着一个大活人这么轻松。 他脚步平稳,走得不快。紫曈决定放任自己去遐想:他一定是怕走得急了,会颠簸得她身体难受。她甚至觉得可以暂且骗骗自己:他也是心仪于她的,所以情愿走慢一点,多走一会儿…… 仰望着他难描难画的面容,心神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漾,不觉想道:这么看来,他的样子真是好看,但愿他能走得再慢一点,让我多看上一会儿。 秦皓白这时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费了这许多周折却没拿到配方,无功而返,他理当愤懑烦躁,能管住自己,不去哪里狂杀一通人来发泄就不错了,可此时心情却很平静,甚至隐然透着些淡淡的愉悦。这很不对劲,他怎能不为义兄的毒伤着急呢?需得赶快让自己烦闷起来才对。 他朝下扫了一眼,怀里这个直勾勾看过来的丫头,显然在分他的神。 “又在想什么怪念头了?”他问。 “我在想,这样看你,真是好看的很,还想多看一会儿。你再走慢一点吧。”紫曈痴然说着…… 他不但如她所愿地慢了,而且干脆停了,呆愣愣地低头看着她。 紫曈轰地出了一头冷汗:刚才这话是我说的?真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你听见自己说什么了?”秦皓白首先怀疑是自己幻听,可见了她这惊慌失措的神情,就知道不是。这丫头这几天明明正常些了,怎地又忽然说起怪话了呢?而且比从前还怪。 “我当然听见了,我说见你长得好看,想要多看一会儿。”紫曈只想赶紧将嘴捂住,无奈双臂毫无力气,只能紧紧盯着秦皓白,想以眼神向他解释自己纯属无辜,说这些话绝非自己本意,完全是鬼使神差。在此期间,冷汗静静流淌。 秦皓白又盯了她片刻:“你确定你的毒已经解了?”他也有些冒冷汗了,这丫头若是就此神智失常,他可无计可施。 紫曈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赤蝎给我下的第二种毒是‘幻花散’,毒性解除之后还会有一阵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所以……我才会这样胡言乱语。”好在她除了胡言乱语之外也还会说些正常话。 秦皓白犹有些不放心:“你说,我们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又在哪里?” “从梁县来的,现在……我也不知这是哪里啊。”紫曈奇怪他问这做啥。 “我们来此为的什么?” “找忘忧花配方啊。难道……你也中毒了么?”紫曈又开始冷汗发冒。 “还算你清醒。”秦皓白稍感放心,起步朝前走去。 “其实,能被你这样抱着走路,挺好的……”紫曈强作镇定,向低头看过来的他表示自己依然无辜,都是毒药残留惹的祸。 秦皓白道:“依我看,你这不像是胡言乱语,倒更像醉后吐真言。”被人抱着走路自然比自己走舒服了;他长得好不好看,他虽不在意,心里也有个数。这些都是实话。 紫曈脸色登时变得白里泛青,心惊胆战道:“我自然……是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当真。” 秦皓白脚步一缓,也随着她想起了什么,眼中闪出戏谑之光:“若真是如此,你又害怕些什么?你显然明知有事瞒着我,生怕吐露出来被我听去。” 紫曈冷汗淋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除了……除了我这次坚持要跟着你的真正原因。你若是现在问起我来,我定要隐瞒不住,照实说给你听了。” 秦皓白重重点头:“这句显然也是大实话。” 紫曈急的不行,极力想要管住嘴,却听着自己的声音如同另一个人在说话:“正是,所以,你现在千万不要问我,千万不要问,这事我决不能让你知道。”说到这里,竟急得哭了出来,拼命咬着嘴唇想要让自己闭嘴,话却还是从嘴边漏了出来,“呜呜,你千万不要问。” 面前这丫头挂了两行泪水,一双眼睛恳求地盯着他,还咬着嘴唇说“你千万不要问”。 秦皓白终于再忍不下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仰起头来清清爽爽地笑了一阵。他自己已然记不得,上一次这样开怀而笑是何年何月。 紫曈彻底呆了,这难得一见的笑容,宛若拨开漫天阴云,现出丝缎般的晴朗夜空,上悬一轮皎白明月,洒下遍地清晖,令人一见之下,便忘却了所有忧愁烦恼,心怀为之一畅。 “你笑起来,竟如此好看。” 秦皓白微微敛了笑容,笑意如同绕梁余韵,仍停了些在他脸上,闪在他幽黑的眸子里:“这句又是不是真话?” 紫曈继续苦了脸咬嘴唇:“当然是……假的。” 秦皓白看看她那仍闪着泪光的双目,又转为漠然道:“你放心,我哪有那么在乎你所谓的什么原因?你这么不愿说,我不问也就是了。” 紫曈呆了呆,又是一阵心酸:“是啊,你自然不在乎。你之所以还算紧张我的性命,不过是看在我救了陆公子的恩情。这是我种下了善因,才收得善果。果然多做做好事,是会有报应的。” 秦皓白点着头道:“‘报应’?” 紫曈红了脸:“是……回报。” 秦皓白有些怅然:“你若留下陪着颖慧,不跟我出来,也就无需经历这些险境,无需指望什么善果来救你性命了。” “我就是不想留下陪他,就是想跟你……”紫曈猛地醒悟,又着急起来,“你刚说了不问我跟你来的原因,现在又在往那上面绕了。” 秦皓白斜瞥着她:“你连要做武林盟主的原因都说了,究竟还有什么事更害怕被我知道的?” “我……我……”那不能出口的告白便如一只调皮小鬼,钻出了喉咙,撞击着她的牙齿,急欲跳出口来。紫曈又急的泪流满面,将脸埋到他的臂弯里道:“求求你,点我的哑穴吧。快,快……” 秦皓白又牵了牵嘴角,真有心乘胜追击就此挖出她心里那秘密,可见了她这窘迫模样,还不顾眼疾而流着泪,又不由得心软,只好叹道:“罢了,比起哑穴,现下你或许更需要睡上一会。” 紫曈一惊,她还不想为了避免泄露秘密而放弃享受这段旖旎时光,正想抬头反对,便觉耳门穴上微微一麻,知道为时已晚,又陷入了熟悉的昏睡。 48、一吻惶然 此时为八月之初,夜空中仅有少半个月亮,另有几抹轻薄的云彩轻笼着,使得洒下地面的月华更加温淡朦胧。 秦皓白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仍觉得自己显然是在高兴,比方才还要高兴,一点也愤懑不起来,索性也不去与自己较劲了。 怀里的少女轻闭双目,垂着鸦羽般浓黑的长睫,两弯细眉仍微微蹙着,脸上肌肤好似羊脂白玉,细白之外更反着微光,如半透明一般,一颗晶莹泪滴极缓极缓地淌过,半晌才刚流至鼻翼一侧。 秦皓白想起方才她那慌乱不堪的模样,嘴角又勾上了一丝笑意。 又过了一会儿,那颗泪珠才流到她的唇边。小小的樱唇微张着,曲线秀美,娇艳欲滴。 一个“怪”念头自心底萌生出来:这小姑娘姿色竟还不错,原先倒未察觉。 当初号称“六宫无色”的李花凝初次去到善清宫时,周围人一片惊艳,他也不过淡淡一瞥,暗道一声:原来这便是旁人眼中的美貌了。如此了事。他会那般反应,一是因为自小见惯了“江淮第一美人”,曾经沧海,二是因为情窦未开,还不懂得女子有何可爱之处,不觉得她们值得自己去留意惦记——被父母纠葛冷透了心的他,这方面可比寻常的少年人晚开化了许多。 有这样一颗水珠在脸上慢慢流着,她一定痒得很。秦皓白望着怀中女子,忽起恻隐之心。他刚动了动手指,忽有一阵微风吹来,撩了几根头发到她脸上,于是他的手指便转而用作了为她理好头发。 那颗顽固的泪珠如凑趣一般,稍稍转了个弯,流到了她的唇边,眼看就要淌进她嘴里。那小小的嘴微微泛着光泽,好似成熟的樱桃,嫣红饱满,倒像是很好吃的模样,着实撩动人心。 这一刻月色静好,疏林宁谧。 秦皓白又低头望了她一会儿,眼睁睁看着那颗泪滴滑进了她的唇缝。他终于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朝那撩人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樱唇果然如看上去一样温软,也如看上去一样美味。这滋味着实美妙,令人欲罢不能。不过…… 秦皓白猛地醒过神来,险些一惊之下将怀中女子扔下,冷汗顿时冒了一头。他慌张地看看左右,又极力定下神听听周围声音,才稍稍庆幸,总算这一幕绝没落在任何人眼里。再看看怀里的她,显然睡得正沉,也绝没察觉的可能。 心间通通乱跳,他安慰自己,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并不比解她衣襟疗伤与抱着她赶路更过分,既然那两件事可以揭过不提,这事也一定可以。可眼下这事显然不同于那两件,因为……他明明是有意为之,又说不出什么理由,给不成自己一个交代。这才真正令他惶恐异常。 我这是怎么了?秦皓白又怯怯地向怀里的女子望了一眼,觉得自己就像个犯了大罪等待被抓的重犯。再也不敢耽搁,全力施展开轻功,朝系了白马的地方飞奔而去。 果然不近女色才是对的!秦少侠终于开始有点愤懑了…… 斗转星移。紫曈终于苏醒过来,耳边只听得蹄声嘚嘚。 面前是一幕似曾相识的情景:她正侧身乘于白马背上,靠在秦皓白的怀里,仰角望着他的脸。与当初不同的是,面前的他显然有些沮丧无神。 “你是在为什么事难过么?”紫曈首先又想到了他的那些伤心事。 秦皓白无力地看她一眼,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早点恢复过来,我也就不必难过了。”忽觉得,自己这话也像是中了幻花散之后的胡言乱语,暗自叹了口气,扶她一把,自己跃下了马背。 一个时辰之前,他本想将她担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走的,可这昏睡的丫头也不听话,一会儿要从前面溜下,一会儿要从后面溜下,搞得他手忙脚乱,连白马都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似在看他笑话,无奈之下他只好故技重施,继续上了马背去拢着她。 见白马仍回头看他,他没好气地心想:非要两个人来压你你才满意,你个贱马! 这时见他下了马,紫曈身子晃了晃,才完全清醒过来,脸上一热,赶忙支撑着自行坐好,发觉身体已可以自如行动。看看周围,见他们正缓缓行在一条宽阔平坦的野外官道上,便讪讪问道:“现在……要去哪里?” 秦皓白也不答话,停下脚步,从马背上的行李中取了一支近半尺长的短棒出来。 紫曈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打着了火折子将那短棒一头点燃,短棒冒出火星,他将手臂伸开。 世上居然有会冒火星的短棒!紫曈两眼放光,正待要开口询问,忽听短棒发出“砰”地一响。惊得她身子一歪,紧抱了马脖子才没歪倒下来,又毫无疑义地招来秦皓白的嘲讽一瞥。 随着那声响,一道亮光窜上夜空,在墨蓝色的天上炸开,晶亮火星散成一个篆书“水”字的形状,于空中停留片刻,渐渐扩散黯淡,直至消失。 原来是一支焰火。赵妈妈的“江湖奇闻录”里提及过一些大帮大派会用焰火联络召集同门,见到这个与陆颖慧那刺青相同形状的“水”字,便明白秦皓白也是在用此法召集人手了。 紫曈玩心大起,两眼灼灼放光地欠了欠身:“现在夜深人静,又是在这荒郊野外。你的手下怕一时见不到这焰火,不如你再放一个吧。要不,我来替你放?” 秦皓白木木地板着脸道:“你当我是放焰火给你看着玩的?” 紫曈说得可怜巴巴:“我上一次见到焰火,还是六岁的时候了。” “回去找颖慧陪你放。”秦皓白不为所动。 紫曈奇道:“现在就要回去了么?” 秦皓白并不回答,默然片刻,忽道:“去汇贤居上时,我只杀了张文啸与他的弟子,根本没有见到那五位掌门的面。” 紫曈愕然掉了下巴——这人何时也受了她的感染,学会急转话题了? 秦皓白继续道:“不过,我没杀他们,也是巧的很。当时那五个人一定呆在汇贤居深处。他们若听见我杀张文啸的动静出来,势必会来向我动手,我也便举手将他们杀了。所以这笔账算不算在我头上,也没什么区别。” 紫曈终于将思绪都收拢了过来,急道:“怎么会没区别?现在让江湖上这么多人将你视作大魔头,想要杀你,甚至还传言谁杀了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还不都是因为这桩冤案?这也无所谓么?” 秦皓白却如没听见她的话,也不看她,自顾自道:“早听说那五大门派掌门武功卓绝,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唐万里的功夫可要高出他儿子唐九霄数倍。这样的五大高手能齐聚汇贤居,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我若早知道他们当时在场,一定舍不得那么快离去,而会主动留下与他们好好打上一场。可惜这五个人竟然还未来得及与我见上一面,就那么轻易死了。或许他们也不过是泛泛之辈,名不副实。” 紫曈也曾听过,当年的弱水派掌门段鸿、银夜派掌门唐万里、巫山派掌门贺远志、血月门掌门卓冬琴、苍山派掌门章武被传说为罕有人敌的五大高手,所以汇贤居的事一出,许多人都慨叹这五人居然同时遭难,着实可惜。而这五个门派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资质很好的传人。 唐九霄的武功在各派掌门之中实在只能算个中流,传说卓冬琴的传人、他亲女卓红缨还算资质出众,将卓冬琴的血月三仙剑与血月散花掌两门绝学学到了些神韵,只可惜卓红缨还只是个与紫曈年纪相若的少女,资质再好也是功力尚浅。所以五位掌门这一消失,江湖中更没了堪与秦皓白、吴千钧之流相匹敌的高手。人们也因此更加相信是秦皓白杀害了他们。 秦皓白依旧语气平静地说着:“你一定也觉得,我既然没杀他们,就理应去解释澄清,理应去调查真相,不该默认,对么?我也并非没想过解释。那么多人死咬着善清宫不放,我自然也看不过去。只不过,我心里清楚,解释了也是徒劳。锦刀门这事你是从头到尾见证了的,依你看来,我若去向外人解释说,我杀那些弟子是为了救颖慧,废陆齐声的武功是为父母报仇,外人会信么?会判定是我有道理么?” 紫曈一时沉默无言。这个江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沙场,不存在公正的律法约束,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别人见到他们有秘笈,就是眼红艳羡,见到他武功奇高,就是嫉妒提防,听到对他好的传闻他们会质疑,听到对他坏的传闻反而立刻深信,还要紧着奔走相告。这都是人之常情,又有哪条律法规定,好人一定会博得一个好名声,一定会得个好结果的? 紫曈忽觉心酸难耐,带累的鼻子也酸了:“外面想要杀你的人那么多,你需要防备这么多人,你……一点也不担忧么?” “担忧又能如何?难道因为怕人杀我,我便不去杀张文啸?不去找陆齐声?”秦皓白语气隐然透着无奈。他好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掏心掏肺的实在话。 紫曈静默了一阵,才问:“你为何忽然想起与我说起这些事?” “你不是问起过我么?难道不是想听我解释的?”秦皓白淡淡道,他也不知为何想要解释给她听,只是想说便去说了,临当此刻,就是莫名有些想与她多说些话的心思,“其余的事还想知道什么,等他们送你去找到颖慧,让他为你解释好了。” 紫曈却闻言一慌,忙跳下马来道:“你叫人来,是要他们送我走?你不要我跟随你了?你明明答应过的……” 正这时,远方有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想必是见了方才那传讯焰火的人正乘马赶来。 秦皓白眉间微显不耐:“有了今晚这经历,你还敢继续跟着我?不怕下一次就丢了小命?你不怕,我还怕呢!”最后这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别扭:怎地这话说出来,好像有点怪异味道呢? 紫曈难过起来:“我知道,你生怕害我丢了性命,没法向陆公子交待!我是与陆公子相互间有些关切,可我又算是他什么人了?用得着你总为他的关系来照应我?我的命是自己的,想活想死都是自己的事,还不用你如此操心!”越说越是负气,终于又落下泪来。 番外·小白的x启蒙之梦 同一日的黄昏时分,那位皇子已乘马到了一处山村边缘。面前的一片缓坡中间,有一户人家。正面三间茅顶小屋,周围一圈石砌的矮墙,院中生着一大株枣树,挂满半青半红的果实,洒下满院树荫。院里正飘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悠扬婉转,撩人心弦。 秦皓白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近。面前日头西斜,将这小院映得恬淡可人。秦皓白忽觉心头一阵宁静,暂时将一切武林纷争都抛诸脑后——嫂夫人为义兄选了这里静养,当真是个好选择,若真能一直在此安宁生活下去,不是远远好过去做天下第一大派的宫主么? 透过柴门望进去,院里正坐着一对青年夫妻,丈夫手持胡琴,刚拉完了一支曲子,妻子正笑盈盈地捞起木盆里洗好的枣子,喂到他嘴里。这一幕情景,也正如这景致一般,和谐怡人。他们的装扮看起来与寻常农户并无不同,只是,那位夫人笑颜如花,明眸若水,容貌美得世间罕见,任谁看了,也绝难相信她只是个寻常农妇。 他们早听见了秦皓白牵马走来的声音,那美貌夫人满面惊喜地过来开门:“小白来了,我与千钧方才还在念叨你呢。” 紫曈尚且想象不到,善清宫里还会对秦少主有着“小白”这样一个称呼,与他这冷硬形象大不相称。 秦皓白很规矩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嫂夫人好。义兄他近日状况如何?” 李花凝笑道:“你自己看吧。” 吴千钧迷茫地望了秦皓白一阵,指了他朝李花凝问:“花凝,这少年……莫非是咱们二人的孩儿?” 秦皓白愕然大惊,险些掉了下巴:这又是从何说来?从前义兄虽然时而失忆,却还从没糊涂至此,看起来带那丫头来为义兄疗毒刻不容缓! 他自在这里惊得面无血色,却见那夫妇两个相对笑了起来。李花凝笑得花枝乱颤,指了吴千钧道:“你这做兄长得怎能如此没个正经?瞧你把小白吓得。” 吴千钧坐在板凳上拍着膝盖大笑:“这孩子,居然真来信的。忘忧花不过会令人失忆,哪里至于让我变成傻子?” 秦皓白没好气地皱紧了眉头。这两口子怎地如此无稽?他刚被紫曈那小丫头蒙过没两天,又来被义兄耍弄,他这么一个连笑都不会的人,为啥别人都觉得耍弄他很好玩呢? 李花凝笑道:“小白你先歇歇,锅里的包子刚熟,我这就拿给你吃。” “包子?”秦皓白又是一愕,肠胃下意识地起了反应。 李花凝不解道:“怎么?你不是顶爱吃包子的么?我昨日刚打来的狍子,剁了馅儿包的。” 秦皓白松了口气:“哦,狍子肉的包子……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蝎子馅儿的,尤其不是蝎子卵馅儿的,那就都好。他暗中愤愤,都是那个死丫头,毁了他对包子的美好念想。 李花凝抿嘴笑着看看吴千钧,她身为女子,自是更加敏锐,已察觉到这位兄弟与从前相比,神色间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晚饭间说起这阵子发生的事,秦皓白忍住了没将那个诛杀善清剑仙者可做武林盟主的传言告诉他们,只说了已寻到忘忧花的配方,也请到了神医,只要义兄愿意,随时可带神医过来为他诊治。吴千钧反倒连说不忙,自己这毒伤并不严重,偶尔失忆,又偶尔再恢复回来,反倒也有些乐趣。李花凝则表示,秦皓白居然能将一位神医姑娘好好地请了来,还让人家心甘情愿帮他的忙,这是一件奇事。秦皓白仍在为那鬼使神差的一吻心虚,不愿就紫曈的事多说,只含糊带过。 晚间就寝时,李花凝关好房门,来在床边坐下,紧凑在吴千钧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看小白这次回来神色不对,他与那位神医姑娘,说不定有何古怪。” 吴千钧刚脱了鞋,哑然失笑,也压低了声音道:“有古怪是最好,这孩子最爱钻牛角尖,他不上心的事,别人再怎么替他着急也是无用,我还怕他一辈子都古怪不起来呢。”说完一把揽了妻子的腰翻身将其压住。 李花凝捶他一拳道:“知道那边住了个耳音极好的,还要来,不怕被他听了去?” 吴千钧凑上前亲着她滑嫩白皙的面颊,含混道:“听去也好,让他多体会点有媳妇的好处,着了急才最好,省的婚事总要咱们发愁。” 李花凝正待说话,忽然被他掀了衣襟,轻咬了一口,身上顿时一阵酥麻,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两人的身子都跟着一僵,同时意识到,这声轻呼很不适时。 吴千钧哑着声音斥道:“你好歹也是个做嫂子的……” 李花凝嗔道:“那还不都怪你?依你说我能怎样?叫.床改传音入密啊?” 夫妻俩定定地对望了片刻,同时扑哧笑了出来,简直笑不可支。吴千钧拉过薄被来蒙了,两人在被子里仍笑成一团。叫.床改传音入密,这也算一大奇谭。若非这一对武功高强的夫妇,还真没几个人做得到。 隔着一间小厅的对面卧室里,秦皓白躺在床上,听着那边传来的含混声音,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门口。这两口子也算老夫老妻了,难道还急着这几天生孩子不成?明知这边住着他一个耳音极好的,还不消停。 当然,这事若放在从前,他也完全不会去留意,可如今他确实心里有了“古怪”,听了这些响动,才会心慌意乱,烦躁不堪。偏那边的老夫老妻一时半刻又消停不下来,秦皓白忍无可忍,想要练起心如止水,又怎么都静不下心,索性起来撕了两块布片团了团,塞住耳朵,又拿被子蒙了头,忍了一阵,才勉强睡去。 也不知怎的,这一睡着,思绪便又飞回到了那个最最“古怪”的时刻。唇下是少女那软糯温香的小嘴,他微抬起头来,望着月色下少女恬静姣好的睡容,没再急着慌乱失措,而是心里燃起了一股怪异的火苗,忍不住又朝那曲线秀美的娇嫩双唇吻了过去,还吻得更加忘情投入,几乎有了将她一口吃了的冲动。只可惜这一次的触感总是那么虚幻不实,令他无法满足。 手臂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她抱得更紧,脑中浮现出头一日见她,替她解衣疗伤时的情景。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似又晃在眼前,那一次无意间的接触,那绵软微妙的触感,此刻如鬼如魅地撩拨着他。手上动作全都失了控制,急慌慌地将她平放到草地上,解了她的衣襟,似乎只为再“温习”一遍当日的情景。 他暗中哄着自己说,这是为了看看她胸前的伤口是否痊愈利落。可惜月光太过昏暗,眼前好似笼着一层黑雾,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心里越来越急,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触觉却也似有若无。他喉咙塞满了热气,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明明最是耳聪目明,为何单单这一刻感官变得如此迟钝?眼前明明应该清晰呈现她□□在外的少女身段,手上明明应该正触到那凝脂肌肤,为何这一切如梦似幻,倒像是只能由他的想象去补足? 正当他思忖着该如何更进一步来满足心里这一撮怪火,忽然见到,面前的少女已经醒了,正睁开一双神采黯淡的眼睛望着他。秦皓白陡然间回复了理智,心头轰然一震,只觉得全身毛发都倒竖起来。 天啊,他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不但偷吻了一个姑娘,还吻得那么忘情,还脱了人家的衣衫,还去动手动脚,还在想着更进一步……自己这个一向不近女色的人,怎么竟做出采花贼的勾当来!如今竟然被人家醒来撞破,可怎么好?是该杀人灭口,还是该以死谢罪……啊呸!那当然是该以死谢罪,做出这种事,还想杀人灭口,那岂不是禽兽不如!可是…… 为何觉得眼前的事明明比死更加可怕? 耳边“砰”地一声响,也不知他无意间使了个什么招数,一举击断了床头的两根幔帐立柱,蓝花布帐子整个扑到了脸上。秦皓白猛醒过来,弹坐而起,将蒙在头上的幔帐扯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看清面前还是那个一片昏黑的农家房间,心神才稍稍平定。反复默念: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鼻腔与咽喉干热得好似被火烤过,秦皓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取过桌上的黑陶水罐猛灌了几大口水。外面忽传来吴千钧的声音:“小白,出了何事?”自是义兄听见床柱击断的声音被惊动了。 正自心虚的秦皓白这水登时喝的呛了,咳了几声才道:“没……没事,我做梦而已。” 做梦而已……秦皓白胆战心惊地琢磨回思了一阵,将梦境与现实细细分辨个清楚,想明白现实中自己确实只做了偷吻一件亏心事,还没有被人发觉,才稍感放心。吴千钧没再多言,秦皓白瞥了一眼房门,不无愤懑: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才让我做了这种噩梦! 噩梦?他呆了呆,将他吓成了这样,可不就是噩梦么?难道还能算是美梦? 忽有一颗温热的血滴落到了他手背上,秦皓白微微一惊,抬手一摸,才知这血竟是来自自己的鼻子。原来做噩梦不但会吓丢了魂儿,还会引起鼻子淌血。 他赶忙扯出塞在耳朵里的布片,堵了鼻孔,还连两边都堵了,又懊恼地感慨一句:果然还是不近女色的好! 第66章 伊人不再 到得次日,紫曈为了避免与雨纷扬碰面,半天都没有走出房门,一直等到与风吟吟约定的时间近了,才稍作打扮,出了房间,去到隐月居门口。本想自行去雇一辆马车,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家丁招呼,告诉她公子知道她要出行,已命马车在此等候。 此时雨纷扬越表现的周到,紫曈就越是胆战心惊。而眼下若公然拒却他的好意,又似乎显得无礼,紫曈只好隐忍下来,坐上马车离去。 这座开办菊花会的闲趣园竟非坐落于镇内,而是在郊野中的一处山庄。马车载着紫曈走了好一段野外道路,才来到山庄外。紫曈下了车,来到院子门前,左右看看,没见到风吟吟在何处。 园子门外停了许多装潢讲究的马车,门口出进的人们也都穿绸裹缎,互相招呼之间亦显得文雅得体,似是非富即贵。紫曈在门外盘桓了一会,也未见到风吟吟的踪影,猜想她或许已经进到了园内,便走进了园门。 一片馥郁芳香扑面而来。眼前这园子与隐月居的花园近似,只是其中摆了许许多多的红木花架,上面摆满各色菊花。女子多数都对花有着天然喜爱,紫曈也不例外,一下置身于这许多妍丽花朵之间,便觉得心旷神怡,一时倒不急于去寻觅风吟吟,信步走在园中,到处欣赏菊花。 她对菊花品种一无所知,看着这些或洁白如玉、或灿黄如金、或殷红如火的花朵,只觉得个个都很喜爱。最后她的目光停驻在一盆淡紫菊花上面,久久没有移开。她向来偏爱紫色,这盆紫罗繖菊花正开得恰到好处,一瓣瓣如同紫玉雕琢,确实美不胜收。紫曈望了这紫菊好一会,忍不住伸出玉葱纤指,轻轻触了触花瓣。 忽听面前一人道:“切莫动手!” 紫曈吓了一跳,抬眼见到,花架对面站着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身上穿得甚是华贵,一看便知是个纨绔子弟。那人叫了这一声后,朝她咧嘴一笑,拱了拱手:“吓着姑娘了吧?小生在此赔罪了。” 紫曈见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笑容也不显正派,便有些心里发毛,略略向他礼貌地一笑,转身便走。那人却过来拦道:“姑娘别忙走啊。不知你是谁家的小姐?不瞒你说,这盆紫罗繖正是小生家中所养,姑娘既然喜欢,不如随小生去舍下一观。” “不……不必了。”紫曈慌忙说完,向一边躲开,逃也似的绕过几座假山和花架,直至回头看不见那人了,才略略稳住心神。自从初离玉柳苑后遇见了那个对她意欲非礼的船夫,紫曈便知道世上有些男子会见色起意,需要她去提防,却想不到在这样讲究的地方也会遇见歹人。而这一阵子过去,也未见到风吟吟的踪影,不禁暗暗焦急:这位大小姐莫不是爽约没来吧? 赏花的兴致已经淡去,紫曈开始急于找到风吟吟与之会和。忽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跑了过来,向她手中塞了一件东西又跑开了。紫曈一看,自己手里竟是方才那朵紫罗繖菊花,不知为何这小孩竟将其折了下来塞给了她。紫曈一时怔住,不明所以。 忽听见那个纨绔子弟的声音喝道:“在这里了!原来是你折了我的花儿!快些赔给我来!” 紫曈回过头,见那人一脸愤怒地站在她身后,身边还带了四个家仆模样的人,忙道:“我……没折你的花儿,这是一个孩子塞到我手里的。” “你还敢抵赖?我留意了你好一阵了,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转悠,一看便是图谋不轨的人,待本少爷将你带回府里好好审问。”那人疾言厉色地说完,向四名家仆一招手,那四人这就想来拉扯紫曈。 紫曈大骇,赶忙缩身躲避。一个青白人影忽然掠过她身边,挡在了她前面,刚一见到他腰间垂着的那个嫣红色小香囊,紫曈便知道,是雨纷扬到了。 只听雨纷扬道:“齐二少爷,你搜罗美貌姑娘,都到了来这菊花会上强抢的地步了么?” 那人脸色一变,露出忌惮之色:“雨公子,你……连这闲事也要管么?” 雨纷扬道:“实不相瞒,我管这位姑娘的事,还真算不得闲事。” 那人看了紫曈一眼,笑眯眯道:“原来是雨公子的人,失敬。”说罢向雨纷扬拱了拱手,招呼家仆离去。 雨纷扬回过身,看看愣在那里的紫曈,似笑非笑道:“你不该谢我么?” 紫曈回过神来,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为我解围。”心里却不免嘀咕:他为何如此适时地现身于此?那人又为何那么忌惮他?他们两人的话都藏头露尾,令人难以索解。这雨纷扬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说不定,方才这一出就是他一手策划,是他要那孩子折了花塞给我,又叫那人来强抢我,好趁机出头,博取我的信任。而且……那人说什么“原来是雨公子的人”,他竟也毫不分辩,谁又是你的人了? 雨纷扬笑得有几分慵懒:“谢也不必了。你一定觉得我与这人的对话都藏头露尾,难以索解,那便由我来为你解释好了。其实方才这一出正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要那孩子折了花塞到你手里,也是我叫齐二少爷来强抢你,好让我有这个机会替你出头,英雄救美,以便博取你的信任,目的么,自然是通过你来探知你那个心上人的情况。” 紫曈听得大惊失色,冷汗轰然冒了一头,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雨纷扬抱了双臂,唇带讥诮,微微挑眉:“别装了,你刚刚不就正在这么想么?我这人就是有这样一个脾气,猜知了别人想些什么,就想点个明白。又吓到你了?失礼。”说着稍稍欠身逼近了她一些,眯起了双眼,“你不是我的人,我也要不起你。你可满意了?” 见自己的心思被他分毫不差地猜了去,紫曈紧张得几欲昏厥。 雨纷扬绕开她走去:“你不必等吟吟了。她爽了你的约,也爽了我的约,被她父亲提前派人来接走了。” 紫曈仍在发呆,雨纷扬却忽然回手取走了她手中的那朵紫菊,感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花。” 紫曈将他方才这几句话咂了咂滋味,兀自叹了口气。他猜出她的心思挑明出来,才更显得坦荡磊落,人家刚刚为她解了围,她不思感激,却在心里猜忌,还被人家洞察了去,紫曈满心都是歉疚,简直无地自容。转头见雨纷扬已然走出了院门,她快步赶上前去叫道:“雨公子!” 雨纷扬出到门外,走到自己的白马跟前,也不回头,只道:“你很介意我的居心,我倒不那么介意你如何看我。你想将我看做心怀叵测的恶人,也都随你。所以这道歉,也就免了吧。” 他连头都没回就猜知她要来道歉,紫曈又是满心慌乱,苦了脸:这人到底是个神仙还是妖怪?别人所谓察言观色,他却可以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猜到她想说什么。 “不过我倒是有一点好奇,”雨纷扬又回过身来,微蹙了眉望着她,“你到底将我想得有多坏,觉得我会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紫曈脸上一红,低了头歉然道:“还请公子见谅。一切只因……只因……” “只因我曾经与你的心上人打了一架,你便觉得我时时处处都是在算计他了。”雨纷扬又如等不及一般代她说出了口,“可你难道忘了,当时可是他胜了我的。他都不来怕我,提防我,你又替他担什么心?” 紫曈更是窘迫难耐,抬眼看见他挂在唇边的淡淡笑容,又有些不忿,索性绷了小脸道:“公子觉得我这猜疑都很无礼、很莫名其妙是么?那公子可否回答我,你为何如此关心我与他的事?旁人连我与他有何交情都不知晓,为什么偏偏你知道的那么多?还有,你从前连理都不愿理我的,为什么这一次夜市上见了我与他在一处,就关心起我的事了?” 紫曈索性将心中疑点都问了出来。那个当初在福远镇客栈外被她亲口相求都无动于衷、最终弃她而去的雨纷扬,眼下却表现得如此热络,怎不可疑? 雨纷扬丝毫没现出被人质问的尴尬或是不悦,反而缓缓露出极浓厚的笑意,好似湖面上漾开微波。这笑容足可称得上迷倒众生,真真儿是神仙般的风采,任姑娘家看了,怕是绝没几个不会怦然心动。可偏生紫曈就是那极少数之一,见了这笑容,她就更加不寒而栗,简直有心扭头逃窜。 雨纷扬忽然欠身欺近了她,语气神秘道:“我来说两个理由,你且听一听,看哪个更像是真的。这头一个,就是我怀疑你与秦少主交情匪浅,虽然表面看来是已经分别,其实你在他心里仍有着极特殊的分量,所以我在琢磨通过你打听些有关他的事,或许还可以拿了你去要挟他,看看他的反应如何;” 紫曈听得冷汗淋漓,正想插口,雨纷扬又转为更加暧昧莫测的微笑,接着说:“这第二个呢,就是我自己看上了你,想要将你的心从他那里夺过来,所以才如此关注你们的事。你更相信是哪个?” 紫曈彻彻底底地呆若木鸡…… 89、水中船 相比紫曈的呆滞,雨纷扬可就自然得多了.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依着前一个说法,从前我不愿理你,是因为那时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而今你成了与他亲近的人,我自然也就有兴趣来理你了。而依着后一个说法,我从前不理你,是因为还未对你动情,如今不同于往日,自是待你与从前不同了。你觉得,这两个理由可说得通?” 紫曈开始很认真地盘算:我是乘坐他家的马车、跑了好一阵的路来到这里的,想要逃跑,还需借助那马车,所以眼下显然是个逃无可逃的境地,唯一可做的,就是继续面对他,淌着冷汗呆若木鸡。 面前这位神仙般的公子,在她眼中已变得比那诡异的赤蝎、威严的胡昌兴以及弥勒庙里的众豪杰更加可怕了无数倍。 雨纷扬又爽朗地笑了出来,依旧是那倾倒众生却倾不倒紫曈的笑:“就凭你这点胆量,光是听我信口一说,就吓成这样,还成日惦记着解开我的身份疑团,去帮善清剑仙?你还是老老实实随你父亲回家隐居去的好。”说完便飘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紫曈愣在当地,隐月居的车夫过来问她要不要启程回去,一连问了三声,她才听见,这才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心情沉静了下来,将方才的对话思忖两遍,她就又回过味来。雨纷扬对她前后态度相异,主因自然是她与郁兴来的和好。当初在福远镇没有管她,还不是因着他是郁兴来友人的关系?什么借她去打探秦皓白的消息,什么对她动了情,都像在园子里说得那个笑话一样,是因为猜到她心里有着这种猜疑,才故意这么说出来吓她,又怎可能是真的? 紫曈又是泄气又是懊恼,人家雨公子逗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归结到让她随父亲回家这一点上来,联系之前的表现,显见人家都是出于朋友之谊在帮他们父女的忙,没有一丝一毫居心叵测的表现,居然就挨了她这么一顿猜忌,自己真是太对不住人家了,紫曈简直无地自容。 这一想明白,雨公子就又成了个冤沉海底亟待昭雪的好人,紫曈亟不可待地想去向他陪个不是。想起他这来去不定的作风,紫曈凑到车前向车夫问道:“师傅,你可知道,雨公子这会儿是回隐月居去的么?” 车夫坐在车帘之外答道:“大概是吧。小姐找公子有事?” 紫曈叹道:“我方才说话不谨慎,怕是惹他不快了,回去后要好好向他陪个不是才好。师傅,你可对他的性子有何了解?你若知道他有何忌讳,劳你告诉我,好让我多加注意。” 车夫道:“要说公子的忌讳么,想必便是最容忍不得别人猜忌他了。若是他好意对谁,却被人家视做歹意,他一定要大大的生气。” 紫曈一怔,这……真是一位车夫师傅会说的话?当下掀起车帘看去。坐在车夫位子上的人面含微笑回头看她,竟然又是雨纷扬本人,方才的答话都是他模仿了车夫的声音来说的。他这模仿别人说话的本事自不能与朱菁晨比,想要让紫曈听来是个陌生声音却也不难。 紫曈惊得险些掉了下巴:“你……何时回来的?” 雨纷扬挑了眉睨着她:“你连我与车夫对调都未发觉,可见是心事重重。看在你对误解了我如此内疚的份上,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好了。” 紫曈欲言又止,她总是不由自主猜疑他,还不是因为他总这么行踪诡秘?这能全怪她么 雨纷扬慢悠悠地把玩着马鞭:“唉,怕是我折返回来的一片好心,又被你当做行踪诡秘的一大铁证了。” 紫曈简直想找块黑布将自己的心包上几层,再去跪求他: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来读了?这样心绪一览无余地被人看去,感觉也太可怕了。随后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又不解道:“你返回来为的是……” “你猜后面这些人,是来找你的,还是来找我的呢?”雨纷扬漫不经心地朝后一瞥. 一阵马蹄声迅速欺近,紫曈从车棚侧窗向后看去,只见一连六个人乘马超过了他们的马车,拦在了前面,这六人高矮胖瘦各异,脸上都蒙了青布只露一双眼睛,手中各提了一柄钢刀。紫曈也算见识过几次凶险阵势,此时想到还有雨纷扬在场,倒也不觉慌乱,只是疑惑这几人是何目的。 雨纷扬闲适地靠在车棚边上,看看这几人,又转向紫曈:“我猜他们是来找你的。” 一个蒙面人朗声道:“我等是东边翠微山上的大王,你快交出这女子和身上财物,不然别怪我们刀下无情!” 雨纷扬向紫曈一挑嘴角:“看,我果然没猜错。齐家老二不惜叫手下扮作强盗来找你,你当真是面子不小。” 那个纨绔子弟竟会如此纠缠不休,还使出了这么一招,紫曈深感意外,再看看雨纷扬,这位公子既然特意折返回来找她,总不会对她的猜忌怀恨在心,以至于放任她被强抢也不管吧? 雨纷扬已转向那蒙面人道:“我可要警告你们,这位姑娘看似柔弱,实则是个武林高手,你们一定要对她无礼,可是要吃大亏的。” 紫曈一头雾水:他这是在说什么?这家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手下并不认得雨纷扬,自也不会如他们的主家一般对他心有畏惧。那蒙面人道:“你们还要废话,是一定要逼爷爷动手的了?” 雨纷扬似感无奈,轻叹道:“说不得,不让这位女侠露上几手给你们瞧瞧,你们终不能甘心。”说着一探手将车内用来架车帘的竹棒取了过来,塞到了紫曈手里。 紫曈不解其意,将竹棒接在手里,只见他手腕翻转,两指夹住竹棒向外一带,一股劲力便推得她不由自主地跳出了马车,落足于官道之上。那六人听了雨纷扬的话,又看到紫曈手执竹棒跃出,身法轻巧空灵,似乎真是身负武功的样子,都是一愣。 而紫曈一见自己陡然来到那六名手执钢刀的强人跟前,自是吓得两腿发软,只想扭头逃跑。忽觉一道力量推在手中竹棒之上,就像另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了她的手支配着她的动作,引得她将竹棒挥起,“噗”地一下戳上了一名蒙面人的膝头,既准且狠。那人惨叫一声,仰头从马上跌了下去。 紫曈更是惊愕,眼睁睁地看着没人接触到自己的身子,不明白眼前出了何事。回头看去,见雨纷扬仍悠哉地撑着一支膝盖坐在马车上,笑盈盈地看着她,左手持着马鞭,右手搭在膝头,看似空着无事,却正朝她微张着手指。 紫曈心头蓦然涌上了“顺水行船”四个字,那正是初见时,雨纷扬以掌上真气风柱卷起花瓣雨时所用的功夫,顾名思义,即是以真气作“水”,将其余的人或物做“船”来牵引控制。如此看来,自己此刻就是做了他的船么? 秦皓白曾说过,“顺水行船”这门功夫虽然高明,却需要受者比施用者的内力弱才可奏效,紫曈这内力显然与雨纷扬是天壤之别了,这才会在他发招之时全然受制无法自控。 那跌下马的人挣扎起身道:“这丫头果然会功夫,哥几个小心!” 马上一人探出左手朝紫曈背后抓来,紫曈手中竹棒反手一扫,正打在这人手背。那人疼得大叫了一声,不及反应,又被竹棒戳中了胸口,惨叫一声摔下马去。其余四个马上的人正想一齐攻上,却见紫曈将手中竹棒接连四下连戳,戳在了他们四人的坐骑前腿膝盖之上,四匹马同时嘶鸣人立起来,将马上四人都掀了下去。 紫曈从未有过以武力与人对敌的机会,虽然心知都是雨纷扬的功劳,见到竹棒在自己手中几戳几挥,便击落了六名汉子,大感新奇有趣。那六名蒙面人先后爬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雨纷扬懒洋洋道:“这下你们信了吧?还不知难而退,莫非还等这位女侠捉了你们,送你们去见官么?” 紫曈正自得意,也补上一句:“没错,领教了本女侠的高明功夫,你们还不快逃!” 六人互相看看,都灰溜溜地牵过坐骑乘上逃走。紫曈见他们走了,倒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叹了口气。 雨纷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还没玩够啊?之前将我想得那么腹黑恐怖,这会儿被我玩做傀儡木偶,反倒不怕了?” 感到那股无形之力控制着自己转过身来,眼见雨纷扬以站在距她仅有一步远的面前,似笑非笑地朝她探过手来,紫曈又吓得头皮发麻:他想做什么?他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可真就如他手里的傀儡木偶一般,毫无反击之力啊。 雨纷扬看出她的恐惧,笑得更为得意,探过来的手却只是取走了她手里的竹棒,扔回车里,随后向车后招了招手,让那边为他看着白马的车夫过来。 紫曈才知自己又成了小人之心。面对着雨纷扬又扫过来的目光,她心下一怯,忙在心里解释: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想。 雨纷扬啼笑皆非地摇摇头,飘身上了白马。 紫曈比之前更加内疚,毕竟人家刚刚又救了自己一回,遂说道:“雨公子……” “想赔礼么?晚上来隐月居的后山凉亭找我慢慢说吧。”雨纷扬淡然说罢,催马离去,在官道上留下一串清脆蹄声。 紫曈望着他远去,又忍不住想起了秦皓白:即便我能确定这人对我没有恶意,可对他呢?但愿这样厉害的人物,的确不会与他为敌才好。 面前忽然飘下几丝花瓣,柔软地抚过脸颊。抬手在头上一摸,摘下一朵花来,竟是那朵折断的紫罗繖菊花。她最后一眼见到这朵花是雨纷扬拿走了它,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竟趁她不觉之间将其插到了她头上。 这位雨公子当真处处诡异,时时出奇。与他相处,实在是件累心的事。紫曈不由得庆幸:还好我就快走了,以后可再也不要见到这家伙了。 众所倾慕的雨公子在她眼里,还是个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恐怖家伙。 90、锦瑟忆(上) 回去隐月居后,郁兴来问起她菊花会的情形。紫曈只是敷衍而过,没有提及雨纷扬前来。无论理智上如何判断,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彻底放开对雨纷扬的芥蒂。毕竟这个人太过神秘莫测。而且他约她晚上去后山凉亭相会这事,也令她有些疑虑。明知她对他满心猜疑,干什么还要设下如此暧昧神秘的一个约会呢?莫不是又想了什么新招数来吓她不成? 思来想去,她觉得雨纷扬总也不至于有何无礼举动,就决定还是准时赴约,去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另外,也没将这晚上之约告知父亲。晚饭之后,紫曈只对郁兴来说要去花园散步,就独自来到隐月居后园。 所谓的后山,就是园子后方的一座人工山丘,其间修葺着山石与花草,做成如同真的山野林间的模样,显得清幽静谧。紫曈住在隐月居这阵子,这一带只在白天来逛过,从未在夜间涉足。 此刻山石间树影婆娑,虫鸣细细,除了山顶凉亭里亮着一盏淡红色灯笼外,四处都是一片幽暗。真来到跟前见了这个环境,紫曈就有些后悔了——雨纷扬怎会夜间邀她来这样的地方单独见面?这对任何一对未婚男女而言,都显然于理不合。 紫曈满心恐慌,踏在石阶上的脚步也迟疑了起来。 忽然听得“铮铮”几响,从山上凉亭传出了琴声,令紫曈随之心弦一颤。几声铿锵音符之后,乐律转为柔和婉转,似是在以极温和、极亲切的语气在招呼人过去,告诉别人他已备好香茗,扫榻相迎,殷殷盼望着贵客的光临。那一片挚诚热忱,令人实难拒却。 心中的迟疑与忧虑顿时被这琴声驱散,紫曈缓步走上石阶,来在山顶凉亭前。 雨纷扬并不抬头看她,似是将全部心神凝注在琴弦之上,手上勾挑抹剔,姿态极尽飘逸出尘,不似是在弹奏,倒像是以双手随着乐律翩跹起舞。紫曈呆立无言,这一刻看到的,无论如何不像一个实实在在坐于眼前的凡人,而是位飘渺仙人,他与自己之间,隔着一层琴音汇成的淡淡云烟。她还从未见识过如此超脱高妙的绝世风姿。玉柳苑后园中的那个舞动落花飞雨的神仙公子,此刻愈发像个真正的神仙。 这时琴韵收尾,停了下来。紫曈也骤然回过神,好似被仙人带去游了一转仙宫,又回了人间。见雨纷扬抬起目光看向她,才又觉得他恢复成了白天曾与自己对面讲话的那个人。 雨纷扬似是面无表情,又似微微含笑,静静望着她,等待她先来开口。 紫曈静了好一阵,才微低了头道:“之前都是我误解了公子,竟将你的一番好意胡乱猜忌,还请公子见谅。” 雨纷扬微微颔首:“原来即便我白天对你说了那么多古怪言语,只要为你弹上一曲,便可以让你真心实意地相信我了。” 紫曈说得诚挚恳切,字字发乎于心:“我确实是真心实意向公子致歉。不瞒公子说,我方才来的路上,心里对你仍有着一些芥蒂。但听了方才的琴声,我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便觉得公子其实是正直磊落的人,我实不该再去疑心你。” 人心总会有些奇妙难名的感触,她无法解释原因,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听了这一段琴曲之后,就再没了对雨纷扬的提防与揣测。这人在她心里一瞬间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值得她信任的好人。 紫曈虽然生性理智,却非凉薄,而是个性情中人,待人接物还是多倾向于信任自己的直观判断,心底里认定了谁是好人,就再没了疑义,情愿对其真心相待,当初对待陆颖慧也是同理。 雨纷扬以指尖轻抚着琴弦,有些感慨:“有人说乐音发乎心声,是最最造不得假的。用琴音传情达意,比之话语更能令人深信。姑娘听了琴声便信了我的为人,看来也算得上我的知音。” 紫曈苦笑:“知音什么的可不敢当。其实我对音律一窍不通,连公子弹得是什么琴,是什么曲,都不晓得。” 雨纷扬信手拨弄了几下琴弦:“这琴唤作锦瑟,曲子是古曲《阳关》。同样的琴,同样的曲,在不同的人手里,于不同的心境之下,也会有着决然不同的意韵。不懂音律,并不一定听不出乐律中的意韵。” 紫曈静默一阵,道:“公子猜知我与秦少主的纠葛,还让吟吟小姐来宽慰我,本来是一片好心,我竟还胡乱猜忌,实在愧疚的很。” 雨纷扬淡然一笑:“这怪不得你。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然关心起你的心事,这事即便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会觉得,要么是我这人太过无聊,要么是我别有用心。” 回想起夜市上秦皓白为她解围,奚落雨纷扬的一幕,紫曈又是满怀温馨:“他……秦少主在人前是那样一副干练冷漠的模样,公子在夜市见到我与他在一处,心有好奇,也没什么奇怪。” 雨纷扬道:“天下间我只遇到过他这一个对手,对于他的事,我确实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多一点。” 紫曈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心中隐隐酸楚。即便缘分寂灭,再不相见,可以与一个知道他、认识他的人谈起与他相关的话题,也能给她一点暖意。可父亲已说了明日就告辞离开,将来,自己怕是连这样与人谈起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雨纷扬将她的忧愁看在眼中,又拨了拨弦:“人家都说知音难觅,我平素总是独自弹琴,也确实觅不到人来听。今日既然有姑娘在此,就劳烦你多坐一会,再来听我弹一曲好了。” “公子太过客气了,你琴技奇高,能多听一曲,是我的莫大荣幸。”紫曈在台阶边端坐下来,神仙公子自愿再来为她弹上一曲,她自然乐不得享用。 雨纷扬不再多言,颔首过后,又拨动了琴弦。这一次的乐曲与方才全然不同,一上来便是轻巧空灵的调子,如空山鸟鸣,将听者心中的一切繁杂情绪荡涤干净,如同铺上了一张洁白平展的宣纸。曲调继而渐转绵柔和缓,便好似在这张宣纸上皴擦点染,缓缓绘成一幅春风拂柳、新燕啄泥的怡人画卷。随即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在这样的美景良辰,正是与心上人初见的时候,一切景致皆因他的出现,变得更加旖旎醉人。 可惜爱即生忧,爱即生怖,总是真情真意,也不会一直如初见时那般平淡和美,转眼便是缠绵悱恻,婉转凄凉。风波过后,佳人终落得不胜清寒、孤寂无依的境地,却仍在伊人独立时,坚持着高洁之姿,端丽之致。 紫曈的思绪被琴声缠绕裹挟,全然沉醉其中,觉得这曲子正是在诉说着自己的经历,正是将她与秦皓白的因缘际会一一重现。高音是她的娇俏可人,低音是他的漠然深沉。欢愉时是他们相伴烤鱼,是月下疏林中他抱着她缓步行走,是头一次见他为她欣然而笑;阴沉时是他拒绝了她加入善清宫,对她冷言冷语;杀伐铿锵时是他向她刺出那绝情一剑,是她拼了性命助他御敌脱困;缠绵悱恻时是他邀她同回善清宫,许她一世承诺,却被她忍痛拒却。 琴声已然止歇良久,紫曈仍痴然坐在台阶上,魂魄已然离体,飞去了那些或甜美或心酸的往事中去,难以收回。 雨纷扬沉寂良久,才终于开了口:“听郁先生说,你若流泪,对眼疾不利。” 紫曈思绪收回,才注意到自己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忙擦了擦泪道:“失礼。多谢公子关心。我……这眼疾这一次被爹爹医好,爹爹又教了我调理的法子,将来不会再那么容易复发了。” 雨纷扬信手轻抹着琴弦道:“你若是总无机会将心事与人倾诉,这样郁积于心,怕是很难放得开。我叫吟吟去宽慰你,本就是想让她为你排解,想不到未能成行。如今只好由我来代劳了。” 紫曈转过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没错,我今晚邀你来此,为的就是代吟吟来给你一个倾诉排解的机会。作为郁先生的好友,我不想看着他的女儿这样抑郁下去,想必我比他这位父亲,还算多几分宽解人的本事。”雨纷扬轻靠在椅背上,朝她望过来,已敛了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收了目中的犀利光芒,全然一副温淡诚恳态度,“我是个不相干人,你对我说起什么,都无需有何顾忌,权当排解抑郁好了。” 这后一首琴曲仿佛是一场交心倾谈,又无形中将紫曈的心与他拉近了一大截,令紫曈一时觉得,与他,倒似比和陆颖慧、朱菁晨还有着更多的默契,善清宫的其余人都被她视作亲人,而此刻的雨纷扬,已隐然被她视作了知己。这一刻就是觉得,面前是个平生所遇见的人中,最懂自己的一个,比朋友、亲人,甚至所爱的那个他,都更懂自己。 其实一切只因,透过这首曲子,紫曈便觉得直接跨越身份、外表、言语等一切表象,看清了面前这人的内在。这无关亲情、友情或是爱情,她对雨纷扬也未生出感激之外的情愫,只是单单的,对他有了一份超乎寻常的信任。 自己郁积于心的话不好对爹爹说,又没有其余人可以倾诉,自然最适合说给知己来听。紫曈缓缓点头,开始了述说:“一切还要从公子在玉柳苑与他交手的那一晚说起,我被爹爹养在玉柳苑后山中四年有余,从没想到,自己竟是那样离开的……” 第67章 两败俱伤 “源琛,”太上皇后缓步来在他身后,温言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他缓缓转过身,神情语气一如往日冷淡漠然,却隐隐透着一股骇人的危险气息:“母亲驾临此处,为的只是宽慰我么?” 紫曈 回去客栈,果然已见不到了朱菁晨,原来刚才与他的一别,也是永别。紫曈只得慨叹世事难料。 这一夜时醒时睡,显得极度漫长。紫曈将朱菁晨送她的那身红衣紧抱在怀里,一次次梦见自己穿着这身红衣,头戴珠钗,如风吟吟一般光彩照人,与秦皓白携手走在灯火阑珊的夜市之间,看着烟花升空,漫天绚烂,却只能在一次次醒来时怅然心痛,再一次次劝自己放弃执念,不去想他,而又在睡去之时,仍是梦见相同情景。 总算挨过了这一夜,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日,这才将那身红衣穿起,对着铜镜,精心为自己梳好发髻,将那支珠钗插好,又取出这几日闲逛时买来的几样胭脂水粉,细细描画了一番。她平生头一次有意打扮,看着镜中如花容颜,才发觉原来自己略略梳妆,也能有这样的动人颜色,果然与平素的清淡模样比起来,好看了实在太多。只可惜,这妆容虽是为他而扮,却没机会令他见到,即便他真的见了,又怎知他是会赞叹她的美丽,还是视而不见,甚至嗤笑她的刻意做作? 紫曈静静将镜子扣在桌上,拿了随身物品,出门而去。出门时已近黄昏,夜市开在镇子西端,一直延伸到西面郊外。紫曈到达时,算来已到了与他约定的酉时。周围人群熙来攘往,自是见不到那个墨色身影。紫曈暗自一叹,她果然还是来赴了一个注定要落空的约。 此时已到了夜市开市之时,面前延伸至镇外的一条缓坡山路两边摆满了各式摊子,有的是卖货,有的是杂耍,艺人的吹拉弹唱与人们的嗡嗡谈笑杂在一处,显得热闹非凡。每个摊子前后都悬挂着灯火,照的整个夜市便如一条通明的火龙,沿着山坡一直延伸出老远,在镇子外缘接续出一片暖意融融的繁华天地。 来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这里的夜市果然名声在外,此时见这阵势,夜市上的人比之全镇住户简直要多上一倍有余,想必是十里八乡也来了许多人来赶这热闹。紫曈见到人群之中有许多年轻男女结伴而行,个个衣着光鲜,都经过精心的打扮,想起朱菁晨曾说过的这中秋夜市最适宜少年情侣结伴同游的说法,再想到自己那明知等不来的同伴,心中更是酸痛。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稼轩的这首《元夕》倒有几分应景,只可惜,她却等不来那灯火阑珊处的意中人。 驻足于夜市入口外,进出的行人纷纷转头来望向她,目中俱是惊艳,足见这身装扮确实美丽,倒不是她孤芳自赏。心里更是殷殷盼着他来赴约,好歹让他在走之前,看一眼自己的最美模样。或许这模样可以印在他心上,令他日后偶尔想起,也未可知。 暮色渐渐垂下,走过的人都在回头望她,默默猜测这位美貌姑娘在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人。紫曈痴然望着西方天际的一抹余晖,渐渐对周身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似身处一片虚空。她究竟还在等些什么呢?明明知道等不来的…… 耳边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一位卖唱艺人唱道:“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你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 这唱词穿透热闹人群嗡嗡一片的欢声笑语,传入耳朵。紫曈不自觉地被吸引着转过目光。只见那艺人席地而坐,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身形瘦高,穿了身敝旧的土黄布衣,一张瘦长脸,下颌生了些稀疏的胡须,面前地上放着一只破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放着几枚铜钱。他唱腔算不上有多动听,所唱的这《阳春曲题情》讲得是两情相悦之时遇到阻力难以成双,也算不上应紫曈的景,可这歌声却着实扣动了她的心弦,将她的思绪从虚无迷茫中拉回了些许。 艺人唱完了这几句,调了调胡琴的音,重新拉起方才的乐律,又把这几句唱了一遍,那样子倒像是在自娱自乐地练唱,浑不似表演卖艺。紫曈心中一片茫然,望着那艺人瘦削纤长的手指,忽想到:这世上已没人用得着我了,倒不如尽一点点力,去帮一把别人。想罢几步上前,取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出来,全都丢进了艺人的瓷碗。 银子落入破碗,发出“哐当”一响,将那正闭眼调音的艺人吓了一跳。破碗本就又是缺口又是裂纹,被这大小几锭银子一砸,竟碎成了几瓣。 周围路人见有人拿出这许多银子扔给了一个街头艺人,都是吃惊匪浅,纷纷驻足围观,不住议论。紫曈扔了银子后,想要转身离开,却听那艺人叫道:“姑娘留步!”紫曈又恍惚无神地回过身来。 那艺人紧锁了眉头,端详了她几眼道:“你砸破了我的碗,尚未赔我,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这话一出,周围众人都是轰地一声笑,纷纷说着:“这人一定是失心疯了,人家给了他的银子足有几十两,够他买上一屋子细瓷碗的,他竟要人家赔他的破碗。” 紫曈呆愣片刻,见了地上破碎的碗,如梦方醒,惶惶然地低头施礼道:“真是对不住先生了,都是我一时失神,竟做出这等错事。还请先生见谅,只是……这些已是我身上仅有的银钱,我虽有心赔先生的碗,却也无能为力了。先生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呢?” 周围的人更觉新奇好笑,那艺人得了银子还要她赔碗,已是件新奇事,而这姑娘居然并不动怒,反而惶恐赔罪,与这艺人倒正好是一对痴人。 那艺人歪着一点头望着紫曈,脸上似笑非笑,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好奇,又似乎有着几分慈爱关切。紫曈看出他目中闪烁着一抹异于常人的光芒,不由得一呆。这人虽然相貌平常,却显然不似凡人,他又会是何身份? 一名黄衣少年忽然分开人群闯到跟前,向那艺人施了一礼,笑嘻嘻道:“我这位姐姐有着心事,正自魂不守舍,先生你就别来寻她的开心了。” 紫曈一见到他,恍惚的精神立时都醒了过来:“菁晨,你怎还未走?” 朱菁晨转头打量了她一番,两眼精光闪烁:“姐姐这一打扮,果然是艳若桃李,美若天仙。若论姿色,比那风吟吟还略胜一筹。少主若是见了,一定也要惊艳万分。怪不得连这位先生都忍不住想开你个玩笑了呢。” 紫曈被他这番话又说得发懵,不知该如何接口。 那艺人这时爽朗一笑:“与这样一位小妹子说笑,是我为老不尊了。妹子,你出手如此大方,我无以为报,这就送你个玩意,聊表回敬的心意吧。”说着自身后取了一柄剑过来,大咧咧地抛到了紫曈怀里,倒像是极熟稔的朋友之间随手送件小小礼品,然后就又坐回原地调他的琴去了。 紫曈见落在手里的是柄长约二尺的短剑,剑鞘古旧,抽了出来看看,剑刃寒光闪烁,隐隐透着一抹青红相杂的光晕。 朱菁晨显得大为意外,呆愣愣道:“先生你……真要将这剑送予姐姐?” 那艺人笑道:“送一柄剑给个姑娘家,是稀奇了点,不过姑娘家也有需要防身的时候,我又别无长物,只好以此相赠了。” 紫曈见到朱菁晨的神情便意识到蹊跷:“莫非……你竟认得这位先生?” 朱菁晨又展颜一笑:“我怎会认得?不过这先生显然是位世外高人,他送姐姐的东西一定是件宝贝,姐姐且收好就是了。我这便走了。姐姐再见到少主,可别向他说起我没听从他的命令、今日还逗留于此的事。”话音一落,就快步穿入人丛离去,很快没了踪影。 “哎……”紫曈忙追上几步。方才驻足看热闹的人们都已散开,朱菁晨已无迹可寻。紫曈抱着那短剑呆立,本还想告诉他,自己已被秦皓白拒绝,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哪知没容她说出口,那少年却已匆匆走了,不禁又是怅然。 低头看看手里的短剑,稍稍回复了理智,开始意识到,从今晚起自己便要只身漂泊,银钱却都丢给了那艺人,以后该当如何维持生计?回身看着那专注调弦的艺人,一时犹豫,不知是否该将这短剑还给他,再向他讨回点银子来。 “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见告?”一个的声音传入耳朵,如古琴音韵般深沉动听,却令紫曈悚然一惊。那艺人跟前站了一对年轻男女,男子一身青白色的丝缎长袍,竟是雨纷扬。 68、灯火阑珊(下) 那艺人并不抬头,拉着琴信口答道:“贵客是在与我说话么?” 雨纷扬微笑道:“先生明知故问了。” 那艺人抬起眼来看看他,笑道:“我一个街头卖艺聊以糊口的人,能是什么高人?公子别要说笑了。” “在下若不是看出先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也不会有此一问。”雨纷扬说得胸有成竹,能引得他感了兴趣、来主动相询的人,这世上确实并没几个。 “公子说什么深藏不露,什么高人,我也听不明白,不过既然公子如此看得起我,我便为公子唱上一曲如何?”那艺人笑着说完,又拉起胡琴,唱起了曲子,“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紫曈也曾对诗词歌赋浅尝辄止,知道这艺人所唱的一段《夜行船》既是教人及时行乐,更是对名标青史、功业不朽、富贵久长的讽刺与慨叹。意在说秦宫汉阙化为衰草,成了放牧牛羊的原野,昔日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只落得渔夫樵子几句闲话。纵然是留下几座荒坟断碑,也因年代久远而字迹难辨,再不能作为什么青史留名的凭证。 这艺人为雨纷扬唱了这支曲子,倒像是要劝他看淡名利,不要去做那争名逐利之徒。紫曈暗觉奇怪:这两人之间,莫非在打着什么哑谜? 雨纷扬目光越发晶亮,审视着艺人道:“先生还敢说自己不是高人?你显然知道在下是何身份。这事……知道的人可着实不多。” 艺人抬头左右看看他,好似在仔细辨认他是否看来眼熟,又笑着摇头:“我与公子素昧平生,怎会知晓公子是何身份?” 雨纷扬也不坚持,只笑了笑:“好,先生既然不愿说,在下也不追问了。但愿下次再见,能得先生更多指教。后会有期。”朝艺人拱了拱手,转身要走,正好与几步外的紫曈走了个对面,一见是她,雨纷扬脚步一顿,神色微变。 紫曈本不想与他会面,即便心里对他早没了怨愤,毕竟有过那个“过结”,仍有尴尬。没想到这一胡思乱想,倒忘记了退避。此时只好向他浅浅施了一礼道:“雨公子好。” 雨纷扬淡淡点了一下头,似笑非笑地多打量了她一会儿,目中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欣赏。紫曈却敏感地想到,他一定是发觉,自己这身打扮与风吟吟有些相似。时隔一月,她已不是偷看他雨后飞花的那个无邪少女,再次被他这么打量,心里再没了什么窃喜慌乱。紫曈冷淡地侧了身,只盼着他们快些离去,别来打扰自己等人。 一旁的念玥冷笑了一声:“原来是郁姑娘,听说你几日前刚刚结识了吟吟小姐,今日便学做了她的装扮,想必是吟吟小姐她将我家公子的喜好说于你听了吧?” 紫曈一呆,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刻意模仿吟吟,来讨好你家公子的?” 念玥撇嘴笑道:“不敢。只是觉得这巧合,太巧了一点。” “念玥。”雨纷扬冷淡地打断了她。这丫鬟跟随他多年,平日也算老练的了,只是一见到有女子对他关注,便忍不住出言奚落,也总因此令他觉得啼笑皆非——他确实是走到哪里都招惹女子们关注,她若个个都要去奚落,哪里奚落的过来? 念玥听他出声,便没再说下去,跟在他身后要走,心里兀自不平。这女子本就曾想倒贴上门追随她家公子,眼下又得雨纷扬多看了几眼,自是成了一个她急于奚落贬损的对象。 却听得紫曈一声冷冷的低喝传来:“等等。”念玥与雨纷扬都觉意外,顿步看过来。 紫曈的火气瞬间着得老高,她生来还没机会与人吵过架,这一次可再忍不下去,不愿再来吃这个亏。她满心豪气地傲然道:“这位姑娘话说的差了。你家公子在你眼中是人之龙凤,在我眼里却只是个凡人,你若觉得天下女子都如你一般看重他,急着讨好他,追随他,可未免有了井底之蛙的嫌疑。实话与你说,我呆在此处是在等人,而我等的那人,就比你家公子好得多了。当初向你家公子求助纯属偶然,你大可不必怕我如今还惦记着他!” 她如今是心有所属之人,再不是福远镇客栈前那个茫然失措的傻丫头,哪里容得别人这样藐视自己? 念玥一时倒愣住了,未想到紫曈竟会反唇相讥,说的还是在她看来最荒唐的话——世上哪会有比她家公子“好得多”的人? 而雨纷扬则更觉啼笑皆非,他生来听得都是别人的奉承赞美,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贬损,这姑娘要反击念玥,何必要以贬低他来做手段?这事当真既荒诞又无聊,正想叫念玥闭嘴随自己走,却一眼看向紫曈身后走来的一人,登时讶然色变。念玥也见到了那人的到来,同样是脸色大变。 紫曈见到他二人这模样,倒像是她身后出现了什么极吓人、极出人意料的景象,忙回身看去,却只见到——秦皓白身穿一袭淡青色衣衫,缓步走来她跟前。 青衫磊落,发如墨染,面前的男子俊逸非凡,眉目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冷傲。他淡淡扫了雨纷扬一眼,唇角微微一弯:“我还当你在拿我与谁相比呢,原来是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将高高在上的雨公子击落云端,也让念玥哑口无言。有了玉柳苑寿宴上的那一战,雨纷扬如何能在他面前逞强?纵使你雨公子再有其它什么过人才华,经过了那次战败,谁还敢说你是强过了他的人?紫曈所谓她在等的人比他好得多,竟然立时得以印证。 纵是念玥再想为自家公子挣回面子,此刻也是无言以对。雨公子千好万好,唯独在这人面前,被压了一头。 秦皓白又向那艺人望了望,这人居然自己跑来这里卖唱,倒有些令他意外,不过好在真正见过他面的人不多,更不会有人想得到一个卖唱艺人会有那么个厉害身份,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想罢他就携了紫曈的手,拉她走去,没再对雨纷扬多看一眼。 那艺人望他一眼,继续低头拉自己的琴,脸上明显多了一层意味深长的笑意——这孩子终于开化,也开始对姑娘感兴趣了。原来他的“古怪”就在于此。 念玥迟疑地看向雨纷扬道:“公子,是否……” 雨纷扬神情阴郁地看着秦皓白的背影,忽然嘴角微动,竟笑了出来,淡淡道了声:“走。”转身离开夜市,向镇中走去。 灯火光芒中的对对年轻情侣并肩走过。紫曈脸颊发着热,低头看着自己被秦皓白握住的手,一时怀疑自己是身在梦中。他居然来了,还堂而皇之地现身出来为她撑腰,挣了面子。这明明是只会出现在梦中的情景,又怎会是真的? 秦皓白默然走了一段,忽然停了脚步,转身看去。见他神色冷峻肃然,紫曈不解道:“怎么?” 秦皓白神色复杂,一时有些踯躅无措。他本就不该来,刻意换上一身青衣,就是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可来了已是大错,怎还能刚一到此,便在一个认识他的人面前堂而皇之地出场,还摆出一副与她亲近的姿态?刚才那个场面,明明就是在告诉雨纷扬,这女子于他十分重要,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这不是明摆着为她引火上身么?来夜市找她,听到她被人奚落而上前解围,与她携手离开,这一连串行为,简直就是鬼使神差,正如那一晚偷吻了她一样,是他无法自圆其说的诡异行径。 “这雨纷扬早就知道你我的关系,我该杀了他灭口,不然由着他宣扬出去,你还如何能有安稳日子过?”秦皓白说得一本正经,却见紫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笑个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竟想杀雨公子灭口,这是个荒唐好笑的事。”紫曈笑得有些无力。她在这里满心满怀地为将与他分离而伤感,也为他赴约前来而高兴,他却想着全然不同的事,为了一件完全引不起她半点关注的事,就如临大敌,还想去杀人灭口,怎不令她觉得荒唐好笑? 秦皓白甩开她的手,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义愤:“你竟不明白,如今若是让江湖中人知晓你与我有着瓜葛,会给你惹来多少麻烦?” “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只不过,我不在乎罢了。”紫曈淡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短剑,“那位艺人先生送了我这柄宝剑,以后我也可以自己防身,怕什么江湖中人找我麻烦?” 秦皓白愕然一愣,取过她手中短剑,抽出一截,剑刃上青红交错的光芒映着他的幽深双眸:“那个人……将这剑送了你?” 紫曈点点头,看出他的神情有些特异,正如方才的朱菁晨一样,却懒得询问。他来赴约了,活生生站在她眼前,这才是天大的事,其余什么艺人,什么雨纷扬,都被她抛诸脑后,懒得去计较。 秦皓白隔着串流的人群又看了看那艺人,深觉奇怪。那人竟会将这随身多年的宝剑送了她,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因为忘忧花的作用,导致脑子糊涂至此?可刚刚见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明证明他是清醒着的。 他不知刚才朱菁晨曾现身于此,也就猜不到,那人是见了朱菁晨对紫曈礼遇,就猜知这位姑娘是那传说中的神医,又见到紫曈善良纯真,对她心生怜爱,这才想为她送上一份像样的见面礼。 紫曈更不会想到,她得到的,竟是天下第一大帮派善清宫之主吴千钧的兵刃——青元剑。 70、三笑倾心 秦皓白已决定让吴千钧去归隐,这才没在紫曈与雨纷扬面前与他相认。朱菁晨自然也是因从秦皓白那里听到了这个决定,也未与吴千钧正式招呼。以至于紫曈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曾与吴宫主邂逅于此。 秦皓白将剑还了紫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拿它防身?不会武艺的人带着一柄利器,说不定反倒是为你的敌人送上一件杀你的凶器罢了。” 紫曈不悦地一蹙眉头:“你能不能少说些不吉利的话?说不定我从此以后再也遇不见武林中人,这柄剑永无用武之地呢。” 秦皓白点头道:“说的也是,那就祝愿你从此远离武林纷争,让这柄剑永无用武之地吧。” 紫曈一时有些忿然,她一点也不想远离武林纷争,一点也不想再不遇见武林中人,他凭什么总要来依着他的想法为她安排? 耳边忽又传来了那艺人的琴声歌声,只听得他调子忽然变得鲜亮明快,唱的是:“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个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紫曈回身看去,只见人身涌动,已见不到那艺人身在哪里,却觉得这琴声歌声如同近在咫尺,心下暗暗称奇,因问道:“那位唱曲的先生,真是位世外高人对么?” “你去在意他做什么?”秦皓白说得心不在焉,心情似是被这唱曲声安抚了下来,面前是座流光溢彩的夜市,陪在身边的是她,什么杀人灭口,什么宝剑,一时都懒得去为之费神了。既然来赴了约,已经迈出了这不理智的一步,何必还去处处小心翼翼?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些顾虑很煞风景,为那些事费心,着实辜负眼下的良辰美景。 “那……雨公子呢?他该不会借机对你不利吧?”雨纷扬会对她如何,紫曈毫不关心,却忧心起那人会对他不利。 这次又换成她来煞风景了。秦皓白神色泛上几分暖意,回眸看着她道:“既然你好奇,我便来告诉你。那艺人是个大魔头,雨纷扬也是个大魔头,不过他二人都还稍逊一筹,真正的大魔头正站在你跟前与你说着话。所以你倒不必去提防他们两个了。” 紫曈哑然失笑。眼前的他,像是又恢复到了从前,恢复到了他们在疏林之中互相贬损逗笑的时候。这个人,真的拒绝了她那个唯一的心愿,想要永远撇开她了么?一阵酸楚袭来,心里明知,纵然他赴约前来,自己也仅能享受这一刻欢愉,今晚过后,仍是要与他各奔东西,再无牵挂。此时此刻,她正是要“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暂不去顾虑将来,尽享这一刻与他共处的时光才是。 秦皓白及时将发着呆的她拉开,避过几个搬着酒坛走过的汉子,忽见到不远处正站着一名妇人看向他们:“赵管家?” 紫曈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了脸色平淡的赵锦絮。“赵妈妈?”紫曈起步便想奔过去,却见赵锦絮退后一步,一字未说,转身走去,很快消失于人流之中。 见此情状,本在意料之中,紫曈仍觉满心苦涩。事到如今,她难道应该追上去解释,说自己被秦皓白拒绝,他根本不要她,再去与赵锦絮和好么?她如何说得出这种话? 秦皓白见了赵锦絮这反应,自是大出意料之外:“她为何这样待你?你们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紫曈决然朝一旁走去。她能如何回答?告诉他就因为自己选了他,才与赵锦絮决裂? 秦皓白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正色道:“你别来敷衍我。她待你如何我还能不知道?我本来设想将你交还给她,如今你们又怎会疏远至此?” 紫曈鼻子一酸,甩开他的手道:“你关心这做什么?你都已经要赶我走了,我与赵妈妈是否疏远,又关你什么事?” 秦皓白有些无奈:“你对我真有那么大的怨气?拒绝你加入善清宫,是为你好。” 紫曈心头一软,她怎会不明白?光是看他今日这小心翼翼,生怕为她惹祸上身的做派,她也能明白他的用心,可她还是很气愤,很不平。他凭什么认定撇开她才是为她好?他如果真当她是自己人,就该顺遂她的心愿,携她同生共死。 “罢了。我哪有什么怨气?”紫曈又装出笑脸,她总不忍心让这最后的相聚时光被自己的怨气打扰,“我前几天遇见了赵妈妈,与她拌了几句嘴,惹得她不高兴。明日去找她赔个罪也就是了。她养了我十几年,总不至于真生我什么气,就此不来理我的。” 秦皓白自也想不到她会与赵锦絮决裂,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没再多问。两人又并肩朝前走去。 “还未问你,为何今日要做这种打扮?” “有何不好么?”紫曈看他一眼,连眼高于顶的雨公子都对她显露了赞赏之意,难道不好看? 秦皓白斜瞥着她,不留情面地吐出两字:“妖气。” 紫曈险些一个跟头栽倒,又是失望又是懊恼,这身打扮顺了雨纷扬的眼,反倒不被秦皓白看好,当真是阴差阳错。 却听秦皓白又道:“不过还算好看。” 紫曈愣了愣,两颊一热,没好气地剜他一眼:“你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么?”转眼见到一个摊子卖着花花绿绿的面人,紫曈顿时两眼一亮凑了过去。 摊主热情招呼。紫曈拿起一个栩栩如生的美人面人看了看,着实喜欢,可问过价后,往怀里一摸,才想起已经身无分文,不禁一阵尴尬。秦皓白的手自她身边伸过去,将几枚铜板递给摊贩,摊贩点头道谢。紫曈愣了愣,却又将那美人面人放了回去,换了一个猪八戒的离开。 “你已身无分文了?”秦皓白问。 紫曈端详着面人,淡然“嗯”了一声。 “那你打算今后如何度日?沿街乞讨么?”秦皓白实感无奈,这丫头怎会一副全然不想将日子再过下去的做派?难不成不让她加入善清宫,她就连活都不想活了? “不劳你挂心。”紫曈发觉自己这话又透出了怨气,便笑着指指自己头上,“送我这支珠钗那朋友告诉我,没有盘缠的时候,可以取下上面的珍珠拿去典当,所以,我暂且身无分文也没关系。盘缠都戴在我头上呢。” 珠钗与青元剑,从此成了她手里的两样法宝。 秦皓白看看她头上珠钗,莫名有些不悦:没听朱菁晨说起他们这几日接触过什么富贵人物,怎地会有人送首饰来讨好她? 他搞不明白自己这股醋劲的来由,便转了话题道:“你不是喜欢那个面人么?为什么又换了这个?” “那个面人那么好看,我一定舍不得吃。倒不如换个丑的。” 吃?秦皓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却转头讶然见到,紫曈真的凑上前去,在猪八戒面人的头上咬了一口。秦皓白登时就惊得呆了! 紫曈没想到这面人如此难吃,又干又硬还有股怪味,与之鲜亮的外表实在大相径庭,一抬眼见了秦皓白的神情,嘴里嚼着面人含混道:“怎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秦皓白实感匪夷所思之至,一掌拍到了她背上,逼得她将面人吐了出去:“你连面人都未见过么?都不知道……这东西不能吃的?” “既然是面做的,为何不能吃?”紫曈委屈地抹抹嘴,不明白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竟引他还动了手。 秦皓白道:“那些艺人在面里掺了石蜡来防裂防腐,而且面也是生面,你还觉得这玩意可以吃得?” 紫曈登时愕然,咧着嘴道:“怪不得……如此难吃!” 秦皓白扭过脸去,似是很想笑,又极力忍住,笑意从他的眼角唇边满溢出来。 紫曈见状红了脸急道:“我在玉柳苑里住了十几年,其间仅出门寥寥几次,连见都未见过面人,所以不知道它不能吃,又有什么好笑了?” 秦皓白成功忍住了笑,继续向前走去:“是啊,不过是见到有人吃了一口掺了石蜡的生面团子,又有什么好笑了?” 紫曈看着手里脑袋少了半块的猪八戒,满脸幽怨:“那倒也还罢了,只是太可惜了这个面人。它被人捏了出来,一定想不到会得我如此对待。” 秦皓白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笑得极是畅然绚烂。在紫曈眼里,这笑容自又是令天地失色,也令她看得痴然不语。 秦皓白转回头看看她,含笑道:“怎么,你又想戳我金针了?你闹了笑话,还不许我笑么?” 紫曈呆呆道:“你确实是极少笑的,对么?” 秦皓白的笑意凝滞,他自是极少笑的,从前的开怀之笑是什么时候,他都已记不起来。十年以来,朱菁晨他们曾无数次拿“少主不会笑”这事来打趣。童年与少年,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凉透了他的心,还有什么事值得他笑? 紫曈仍痴痴望着他:“昨天菁晨曾说见到少主一笑是多么难得的事,想来我才与你相识这短短时光,便已见过你笑了三次,我岂不是比他们幸运的多了?” 秦皓白沉静下来,目中转着流光,沉吟道:“三次?已有三次了么?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那是自然了……”紫曈又不禁落寞,“可惜,这怕是最后一次了。” 多年未曾笑过的他,竟在遇见了她之后,已笑过三次了?秦皓白一阵失神,这些日子里,自己显然是比从前多了不少快乐,却未曾去追根溯源,这些快乐,都是源于她么?那么今日若真的与她分别,将来,自己不就是永远断绝了这份快乐,将来再没机会尝到这滋味了么? 秦皓白缓缓开口,迟疑道:“其实……” 人群忽然不知为何耸动喧哗起来,紫曈只隐约听见他说了“你加入善清宫”几个字,问道:“你说什么?” 第68章 如她所愿 等不来绮雯的反应,他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右手,朝她脸上抚了上去。 她依旧形同木偶,神色都未变一丝,更是毫无躲闪之意,任由他抚上面颊,在她脸上耳边轻轻摩挲,甚至,待他的手慢慢顺着脖颈滑下,轻轻探入她的襟口,也未见她露出半点反应。 潭王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手上微微用力。 绮雯顺着他这力道躺倒下来,这几日到了睡觉时候仆妇便将她摆成躺倒的姿势,她就闭眼睡去,像个极听话的孩子,似是已经成了习惯,此时被他推倒,她也很快闭了眼,一动不动。 潭王坐来床头,手指攀上了她腋下的衣襟系带,同时也朝她俯下身来。他的阴影拢在她脸上,温热的呼吸也渐渐能清晰为她感知,即使闭着眼,她也不会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她仍是纹丝未动。 她曾经对他那么抵触,最后几欲与他以命相拼,若是神智清醒,应该不可能忍得来他这般侵犯吧? 潭王停在她脸前,静静凝视着她,没有再进一步。 他从不以正派自居,也可算得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毕竟有份傲气,一个自信能迷倒天下女子的男人,当然会觉得对个并不情愿的女人强行下手有损自己的尊严,无论这个女人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装的。 话说回来,焉知她正是摸准了他这脾气,才有恃无恐呢? 潭王以指尖缠绕着她脸边的头发,望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做什么,直起身迈步离去。 他没得出什么结论,但认为并没什么可急。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已落到他手里了,还怕什么? 就算她是装的,二哥可绝不是装的,只要守好了她,二哥那边就是不攻自破。形势总还是对他很有利的。 “好好看着她,不可疏忽。”对守门的仆妇交代了一句,他就下楼走了。 在屋内当值的仆妇将绮雯重新扶作坐着的模样,就掖手站在门边静静守着。 更漏滴答,屋中静得落针可闻。仆妇站得无聊至极,隔一会儿就歪头看看更漏,或是打个哈欠,终于忍不下去,转身走出门去。 外面传来另一婢女的声音:“你怎么出来了?王爷不是叫随时看着?” 那仆妇道:“木头人似的,半天连眼睛都不见眨巴一下,有什么可看着的?楼上楼下这许多人守着,还怕她跑了不成?” “说的也是。” 她们这厢声音一落,屋中绮雯呆滞的眼中陡然间闪出灵光,她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俯身掀开床帏,取出卡在床板下的一捆东西来…… 朱菁晨跃上土岗,扶起成大泳肩头连声呼唤,成大泳已毫无反应,朱菁晨脸色苍白转向秦皓白道:“纵是成大叔他惹了事,少主真要让他以命相抵么?” 秦皓白冷冷道:“你既看他可怜,便到黄泉路上陪他好了!”说着又是长剑一挺,直直刺入了朱菁晨胸口。 紫曈刚跑到土岗跟前,见状又是一声惊呼,实难相信这情景竟是自己亲眼所见。他竟然仅仅为了几句闲话便杀了两名忠心属下?这怎么可能? 这土岗有一人多高,眼前一时也见不到上去的路径,紫曈情急之下攀上土岗边一株手腕粗的小树,回身一跃抓住土岗上的乱草,竟也三下两下爬到了顶上。见朱菁晨俯卧在地,身下已淌出鲜血。紫曈慌手慌脚地抓过他的手摸他腕脉,果然已经脉搏全无。 想到这些天来与这少年的笑闹时光,刚刚还收到他送来的礼物,居然眨眼间便与他阴阳相隔,自己答应了帮他说情,这一个字还来不及说,便眼睁睁看着他送了性命,心中难过至极。再去看向秦皓白,这人仍是一身墨色,正轻轻巧巧地倚在土岗边的一株树上,神情淡漠地看着她。紫曈只觉得一阵恍惚,眼前确实是他,可他又怎可能做出这种事?他真如朱菁晨所言,一旦动怒便会六亲不认? “你竟然……这样便将他们杀了。”紫曈不可置信道。 “那又怎样?我惩办下属,你看不过么?”这声音也的的确确是他的声音,只是冰冷至极,好似湖面上新结起的冰霜。 “他们对你忠心敬重,能有多大的过错,用得着你这样下杀手?”紫曈痛心疾首,目中又含了泪,“你怎会是这样的人!” “那依你看来,我该是怎样的人?”秦皓白冷淡依旧。 紫曈只觉得苍白无力:“我一直在心里为你辩解,说你不是个会滥杀无辜的人。谁知道……你竟会为了几句闲话,便对他们痛下杀手?他们可是对你忠心耿耿的属下啊!” 秦皓白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什么……闲话?” 纵使紫曈满腔激愤,一听这话,也开始觉得奇怪:他不知道什么闲话,那又是为了什么要杀这两人的?却忽听地上传来朱菁晨的声音:“什么闲话都没有,少主你就不要问啦!” 紫曈险一险就被吓得跳将起来。眼睁睁看着朱菁晨竟爬起身,睁大一双灵动眼睛看看她道:“曈儿姐姐,你这眼泪虽然没流下来,却也算是饱含真情,我这一回死的也算值了。” 紫曈怔怔地看着他死而复生,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秦皓白立时换了一副语气,叹息埋怨道:“菁晨你许久都未死上一次了,又何必如此急着‘还阳’?” 65、再笑倾国 “我也想等着曈儿姐姐为我多流几滴眼泪再还阳的,只是趴在地上太过气闷,死不下去了。”朱菁晨拍打着身上尘土,又抹了抹胸前的“血迹”,“唉,不知这东西好不好洗掉呢。少主你可要记得赔我一件新衣才好。” “你还惦记着让她为你落泪?她这眼睛,还是少流些泪的好。”秦皓白看向紫曈,目中又隐然透出温和关切。 紫曈终于回过了味:“你们……合起伙来演戏耍我的?” “曈儿姐姐息怒。依方才来看,你是绝不愿意见到我死的是不是?如今见到我还活着,你该高兴才对。”朱菁晨笑着朝紫曈方才爬上来的地方欠身看了看,“姐姐方才是从这里上来的么?看来你虽然没学过武艺,也算是身手矫捷异于常人啊。” 秦皓白还跟着凑趣:“确实如此,我看她明明是身负轻功,却深藏不露。” 紫曈不由得羞怒交加,自己方才真心为朱菁晨难过成那样,哪想到他竟在秦皓白面前将自己耍弄成了一个傻子,当即指了他怒道:“你竟然利用我对你的关切来耍我,未免太过分了吧!” 朱菁晨一愣,道:“姐姐这是动了真怒么?” 紫曈不去理他,转身又要从方才上来的地方跳下。朱菁晨就在跟前,忙拦阻道:“留神脚下。” 紫曈却正是在等他伸手相拦这个动作,一挥手向他手背上拂去,朱菁晨虽然远较她武功为高,这一下却是毫无防备,只觉得手背一痛,赶忙抽身跃开,见自己手背上竟已插了三枚金针。这金针不同于针灸所用的那种细软金针,是平素用来挑刺之类的针签,可以轻易插入皮肉。紫曈将其携在衣袖里,本是为防身考虑,这一次便用在了朱菁晨身上。 “这便是你来耍我的后果,我要你两日之内这只手臂都会酸麻不灵!”紫曈恨恨地指了他道。 朱菁晨边拔针边万分委屈地道:“你怎能这样错怪于我?演这场戏来骗你,明明是少主的主意,我不过是跑跑腿罢了,却要受你这般酷刑折磨。” 紫曈一愣,这是……他的主意?耳听一旁传来笑声,转头望去,只见秦皓白正自畅然而笑,那笑容真如月舞清晖,梅惹霜华,着实动人心魄。又如那一晚初见他开怀而笑时般,紫曈只觉得空气凝固,时光停滞,周遭一切都化作虚无,仿佛牺牲一切,只为换来他这一笑,也是值得。 为这笑容惊叹的还不止她一人。朱菁晨也是满面惊讶,真如见到天人下凡:“少主居然笑了!成大叔你快起来看,少主居然笑成这样。这情景你不来看一眼,可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成大叔?”说话间拉了拉仍伏在地上的成大泳,成大泳竟一动不动。 “他不像你一般会闭气,又不像你惯于骗人,我怕他被看穿,便点了他的穴道。”秦皓白道,笑容仍如湖面涟漪般留存于他脸上。 朱菁晨动手为成大泳推宫过血,让他醒了过来。成大泳迷茫地看看他与紫曈,站起身笑呵呵地向秦皓白道:“少主,不知属下是否达成了少主的命令?” 秦皓白微微含笑道:“辛苦你了,你们这便去吧。” 朱菁晨道:“成大叔,可惜你方才未见到,少主他……” 秦皓白忽然喝道:“朱菁晨!” 朱菁晨一凛,忙道:“在呢。” 秦皓白道:“我命你与成大泳、詹二娘即刻撤离吉祥镇,再不要逗留。” 朱菁晨迟疑道:“少主的意思……是我这次回去,就要马上离开么?” 秦皓白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神色,漠然道:“我的话,还有哪里不够明了?” 朱菁晨忙施礼道:“少主之命,我已明了。我等这便撤离。” 秦皓白淡淡道:“你是个知轻重的人,方才这里的事,不用我来交待什么了吧?” “是,我与成大叔绝不敢泄露一个字。”朱菁晨暗中觉得好笑,三个老少爷们合伙哄骗一个小姑娘,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怎可能拿去与人闲聊提起?少主果然又做贼心虚多此一举了。 “去吧。”秦皓白将提在手里的长剑还入剑鞘,扔给了朱菁晨。 原来,这个骗人道具本就是朱菁晨自己的佩剑。紫曈更觉得自己傻的可以,他平素连兵刃都不带的,即便是真想动手惩治手下,又哪里用得着使上长剑了?可见是她关心则乱,才未留意到这拙劣骗局里的诸多漏洞,念及至此,觉得还应该多戳朱菁晨几根金针——她潜意识里还是接受不来秦皓白才是主谋这事。 她刚跟在朱菁晨身后走了两步,朱菁晨回头道:“少主是让我们走,可没让姐姐你走啊。” 紫曈一愣,回头看看秦皓白。他的意思,莫非是叫她单独留下来?秦皓白仍倚在树干上,轻松抱着双臂,目光柔和地望着她,倒像是默认。紫曈不觉间脸上一红,顿住了脚步。 朱菁晨又朝她一笑:“姐姐,我这便要走了。可惜不能陪你去逛中秋夜市,你记得保管好那身衣服,将来务必穿给我看啊。” 紫曈想到依着秦皓白方才的命令,他们这就要离开吉祥镇,心里倒有几分不舍,向他点点头道:“保重。”又向成大泳施了一礼。 成大泳憨厚笑着回了礼,与朱菁晨飘身跳下土岗,快步朝镇上回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咳嗽,紫曈心弦一颤,僵硬地转过身,看看几步之外的那个人,多日来的相思之情都化作脸红心悸,一个字也吐不出口来。她不明白原因,从前尚可以与他自然交谈相处,经过了这几日的分离,再见时竟觉得在他面前更比原来拘束了许多。他遣散了其余下属,只留她一人在跟前,又是作何打算?是就此带她去为宫主诊病么?无论怎样,终于与他再见,还得了这样的独处机会,紫曈只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秦皓白静静望了她片刻,忽问道:“他是以什么理由骗你过来的?” “什么……理由?”紫曈思绪散乱,一时收拢不过来,只顾望着他发呆。 “菁晨告诉你的,说我是因为什么要治他们的罪?你方才说的‘闲话’又是指的什么?” 紫曈怔了怔,明白了过来,善清宫部众对少主忠诚敬畏,又都是惯于守口如瓶的人,即便真猜测到秦皓白对她有何特别的关切,怎可能大肆议论,还传去他耳中?那所谓的“闲话”显然只是朱菁晨骗她的由头,根本不为秦皓白所知。而眼下秦皓白询问起来,她总不能直说“他们疑心你看上了我”,实不知能如何回答,只好迟疑道:“这事……朱公子嘱托我不要跟你说,你可以不追究么?” 秦皓白挑了一下眉,带着些微不满:“这么短短几日,你倒是与他们混得很熟,可以帮着他们来向我隐瞒了。” “你……怎会想到要设这个局来哄我?”紫曈仍觉不可置信。 秦皓白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一直不愿见我杀人么?这次回来,听菁晨对你的智慧赞不绝口,我便想了这个主意,想看看你亲眼见我滥杀无辜是何反应,也想看看,你究竟能有几分智慧。” 他脸上显然挂着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紫曈看得有些爱恨交加:“你……竟然也会帮他来做这种无聊的事。” “我倒忘了提醒菁晨,你也不是个易吃亏的,耍弄了你,可要留神你的报复。”秦皓白眸光闪动,最后又落在她身上,“怎样?知道了我是主谋,也想在我手上插几根金针么?我想起来了,我不巧还答应了供你驱策,看来这金针之劫我是躲不过了。你想动手这便来吧,我绝不还手便是。”说着竟向她伸出手来。 第69章 早已知情 依照规矩,朝臣与宦臣应避免私下来往,前有乔安国那样的反面典型做例子,王智身为司礼监一把手,更应以身作则,处处避嫌。但此时事出从权,锦衣卫指挥使邱昱亲自跑来司礼监衙门向王智单独传讯,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邱大人带来的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王智听后激动得几乎手足震颤,不知该哭该笑:“这……我便知道是如此!若非这样,宫里那些人何必对我遮遮掩掩,何必……连尸首都不让我看上一眼?李嬷嬷她们虽做了确认,想必也是为人蒙骗过去的。” 邱大人急切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今上多消沉一日,大局便多增一分危急,王公公快些去向今上禀报吧。” “哎哎,正是如此。”王智点头不迭,草草拱手辞别邱昱,匆匆出门朝隆熙阁赶去。 隆熙阁偌大的正殿之中仅有皇帝一人,连偶尔进出伺候的钱元禾此时也守在门外。 紫曈 稍稍定下神,揉了揉剧痛的脚踝。想着无论如何,已然落在树上,总比方才随着纸鸢飘飞空中要安全了许多,心里便安宁了下来。当下攀住粗枝,拨开树叶想看看离地面还有多高,这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株大树居然是生在崖边,她身下根本没什么地面,只有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落在了大名鼎鼎的无极崖上空。 紫曈吓得全身发抖,颤巍巍地向大树主干爬过去。前方传来拨开枝叶的瑟瑟声音,一个墨色身影正迅速穿林而来。是秦皓白来了,一想到他在迅速奔近,紫曈便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忍不住欣然一笑。 匆匆过来的秦皓白朝她头上看了一眼,却忧虑地叫道:“抓紧!” 头顶树叶瑟缩响起,原来是挂在上面的纸鸢又滑了下来,擦着她身侧坠下树去,紫曈在颤巍巍的树枝上本就难以保持平衡,被这纸鸢一挂,立时身子一翻坠了下去。慌忙乱抓一把,只抓了些树叶在手里,再也回天无力。 紫曈见到自己的身体已脱离树冠,耳边风声骤响,知道自己已朝那雾气茫茫的深渊落去,身周再没了托载之物,心里跟着一空。 我就是这样死了?想不到,难得他那么奋力赶来相救,我却还是辜负了他,如此丢了性命。 那句想要问他的话,终究还是没了问出口的机会。 亲眼见到我坠崖而死,他又会是何反应?无论他对我是真情还是歉疚,见我真要死了,他都是会有所伤感,有所惋惜的吧? 在这坠下的一瞬间,紫曈恍惚闪过好几个念头,随即就被眼前见到的景象震惊得全然清醒——秦皓白冲下了悬崖,如一只展翅青鹤,扑到了跟前,紧抱住她,随她一起坠落。 紫曈完全懵了,不知眼前发生何事,茫然想着:他这是来殉情的么? 秦皓白双眉紧紧蹙起,左手搂住紫曈,看准时机,拍出右掌,击在经过他们右侧的一块突起岩石之上。岩石“砰”地一响,碎裂开来,石屑纷飞。这股力量将他们的下堕之力转为向左斜飞,落向峭壁上生出的一株松树。 在摔向松树的一刹那,秦皓白在空中猛一转身,让自己的左侧肩背率先撞上松树树干,避免了紫曈与树干相撞。两人重重摔到树上,紫曈隐隐听到他轻哼了一声,搂着她的左臂骤然松脱,将她摔了下来。 紫曈连忙自行扯住松树枝叶,再抬头去看秦皓白,见他右手抓住枝干,面现痛苦神色,一条左臂软软地垂在肩下。深谙医术的紫曈立时察觉,方才这猛烈撞击,已经令他左肩脱臼。 心间炸开一阵剧烈的酸痛,远比自己受了伤要痛苦万倍。紫曈泪水盈眶道:“你……欠过我些什么?用得着这样来还?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绝不想见你这样!” 秦皓白咬牙忍痛,用右臂勾住枝干,扶在自己左肩上,吸了口气道:“替我扶正手臂。” 紫曈知道他是想推上手臂关键,忧虑道:“你这样……会痛得很。” 秦皓白喝道:“少来废话!我一只手臂怎么救你上去?快点动手。” 紫曈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左臂,为他对好关节。秦皓白右手猛力一推,忍着剧痛,将关节推回原位,稍稍活动了一下左手,拉住了紫曈手臂。 紫曈感到一些泥土颗粒迸发出来落到头脸之上,抬头一看,原来是松树吃不住两人的重量,树根已被拔出了一些,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 秦皓白也见到这状况,更是焦急,知道当务之急是甩手将紫曈抛上崖顶,自己再想办法飞纵而上,当下正想用力,却发觉紫曈将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你做什么?”秦皓白问出这句话时,已隐然猜到了她的想法,心头就是一阵恐慌。 紫曈神色坦然,直望着他道:“你想要将我抛上去,一样要借助这棵树的力量,到时树根定会拔出,你便再没了上去的机会。” “你少来犯傻,我有我的办法,你不必管!”秦皓白说着又探手朝她抓过来。 紫曈却松了一下手,向下溜了一截躲开了他,朝他凄然一笑:“你若是没命,我一定不能再活。我们当中若只能活一个,那自然只能是你。” 秦皓白恐慌得心神大乱,颤声道:“你……” 紫曈露出喜慰满足的笑意,轻轻道:“你能来救我,我高兴得很。记得一定好好活着,再别涉险,即便只是为着你这性命是我拿命换来的,也要好好活着,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说着便松开了手,落下了悬崖。 秦皓白惊得目瞪口呆,一颗心也随着她坠了下去,只觉得一生之中从无此刻这般绝望。 那一瞬见到的笑颜,好似开在崖边的朝颜花,娇嫩无助,又笃定坚强。 紫曈闭上双目,心中再无恐惧。他居然为了救她,连断臂都情愿,连跳崖都敢为,她还有何遗憾?还有何可惧? 那句话已没了问出口的必要,知道了自己于他如此重要,何须去计较是为人情,还是为情意…… 脑中忽冒出一个可笑的念头:这么高的悬崖,真落到地上时,自己一定瞬间化作肉泥,死前也来不及感觉到什么痛苦,也算个不错的死法。只可惜死状太难看了一点,不过反正已经不成人形,旁人见到也认不出是谁,难看就难看吧。但愿他别来崖下寻她尸骨就好…… 身上忽然一暖,令她又重新醒了神,睁眼一看,自己居然再次被秦皓白抱在了怀里。 106、晴风飘零 他这一跳下来岂不是再没了生还之望?紫曈大惊之余更是心痛欲碎,道:“你这不是救我,不是还我什么人情,而是送死!你知不知道?你这做法正是辜负了我救过你的好意!” “住嘴!”秦皓白咬着牙冷喝了一声,“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上一次冲下悬崖,还只是情急之下不容多想之举,而这一次跃下,才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想到眼下只有与她同生共死这一条路,往日的忧虑全部消散,所虑者,仅剩下了如何让她脱险这一条,脑中前所未有地一片清明。 几个片段飞速闪过眼前,都是朱芮晨从前指导他轻功时的画面—— “小白,你悟性如此过人,还不将晴风飘练成,被人家看到庆卿公子单轻功一项瘸了腿,岂不为人笑话?” “去,谁爱学你那仅仅用作逃跑的手段?” 此刻的秦皓白好生懊悔,当初自己竟因为自大,而没去将朱芮晨的绝顶轻功学到手,哪想到会临到这危急时刻,唯一一项可以救得心爱之人性命的功夫自己竟然没有练成! 而这份懊悔一闪即逝,取而代之涌入脑中的是曾记在心间的“晴风飘”诀窍。 所有的运气心法如闪电般在脑中过了一遍。这门轻功最讲究的是心念守一,此时此刻,正是秦皓白最为心念守一的时候。他摒弃开一切杂念,紧抿嘴唇,神情万分专注地盯着身下峭壁,依照“晴风飘”的法门提上一口气,试着以足底在石缝借力,稍缓下堕之势。 紫曈紧盯着他,见他凝神盯着崖下,侧面坚毅专注,长发与衣衫都随着一次次借力和下落而飘扬在背后,真如九天谪仙一般。这样痴痴看着他,心里又是惊叹又是倾慕,全然忘记了身边险境,不自觉地抬起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将头抵在他肩上。 生也罢,死也罢,好在有他相随,再没什么值得畏惧,再没什么需要忧虑。什么值不值得,可不可惜,都已没了必要去计较。 这下坠的瞬间,似乎已是一生一世。 她正在这里心摇神驰,一大片草木扑面而来。只觉得秦皓白手臂一紧,将她的头脸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耳边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草木剐蹭和断折的声音。随后身子一翻,变为她在上,秦皓白在下,耳听“噗通”一声,下落之势陡然停了。 这便是已摔到了崖底?他们都已死了?当真是毫无痛感。紫曈迷茫地睁开双目,见到面前光线昏暗,地上杂草丛生。神智很快清醒了过来,自己显然还活着! 紫曈慌忙坐起看看周围,他们正身处山石之间一道狭长的平坦地面。 而见秦皓白闭了双目不动,脸颊边尚有几道被草木划伤的细痕。紫曈大是惊骇,赶忙晃了晃他道:“你怎样了?”又去按他腕脉,发觉脉象跳得十分紊乱,心下更是惶急,不知所措。 其实,她自己此刻的脉象,一样是混乱不堪。 秦皓白猛然睁眼坐起,深深吸了口气,额上淌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他也如紫曈那般看看周围,又抬头看去,满脸的不可置信。紫曈随着他抬头看去,只见山高万丈,山石嶙峋,早已看不到崖顶。 他们竟是从那里坠下来的?那竟还会没有死?紫曈一时懵得满头雾水。 “你……没……没受伤?”秦皓白问,声音因嘴唇的剧烈颤抖而抖个不停。 “没……”紫曈比他还要抖得厉害,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你……也练成了‘晴风飘’是么?” 她方才下落时心神散乱,全没去留意秦皓白如何施展轻功,一次次在峭壁的山石草木间借力缓冲下落之势。这时才想明,听陆颖慧那意思,练成了晴风飘确是有可能坠下这无极崖都毫发无损。他自然是也是凭这神功,才得以带她平安落地。 满以为这回一定是要死了,没想到与他共历了生死之劫,又得以平安。后怕、庆幸、喜慰诸般情绪霎时填满胸臆,紫曈又哭了出来,一头扑进了秦皓白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抽泣道:“我真是吓死了,你个傻子,居然也跟着我跳下来!真是个傻子!” 若是常人临到这样时候,自是该同去抱了紫曈柔声安慰一番,只可惜,秦少主绝非常人,他的反应是——一把将她狠狠推开,指了她愤然道:“你才是傻子!你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紫曈跌坐在草地上,挂着满脸泪水,又顶着满头雾水,全然不明白出了何事。 秦皓白霍然起身,朝一旁走了几步,冷冷瞥她一眼道:“不错,我也练成了。善清宫出了第三个练成‘晴风飘’的人,你功不可没,心里是不是得意的很?” 紫曈看出他像是生了好大的气,却不知这气从何来。仔细想想,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啊,要说生气,明明该她生气才对,她为了保他平安连命都舍了,他却还要随着她跳下来,这不是明摆着辜负她一番好意么?就算他会晴风飘,毕竟是这么高的无极崖,谁敢说没个意外?他这个生无可恋的讨厌性子,真是总也改不了! 秦皓白确实气愤的很,自己费尽力气想要救回她的性命,她自己反倒说放弃便放弃,简直是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怎不令他气得七窍生烟! 这两个人都将对方的性命看得重过一切,又都将自己的性命看得一文不值,竟不知不觉间因这而怨上了对方,都为对方的轻生之念气得鼓鼓的。 一时间两人一坐一站,都呕着气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秦皓白先气哼哼地开了口:“以后想跳崖,自己跑去没人的地方好好跳,少来我跟前来跳了吓我!” 紫曈也不甘示弱:“什么跳来吓你?敢情我为了救你不死,反倒是做了件坏事?” “你怎知道我那时抛你上去自己便会死?” “废话!你抛我上去,那棵树便会断掉,到时你便要坠下来。” “所以你才要跳下来,顺道逼我练成‘晴风飘’是吗?” “什么……逼你练成?”紫曈愣住,她可不知他的“晴风飘”竟是在刚刚练成的。更不知道,他陪她跳下来时,完全没有能平安落地的把握。 秦皓白也不解释,转而道:“即使那会儿我来不及跃上崖顶,你说是带着你下来容易?还是我自己下来容易?还敢说自己不是傻子!” 紫曈回想着方才情景,呆呆自语:“若是真见到你将我抛上崖顶后独自坠下来,我也一定还会再跳下来陪你。那还不是一样?” “你……”秦皓白简直气得浑身无力。 第70章 绝佳表演 潭王微挑着眉毛,默然不语。 太上皇后对那晚他私闯隆熙阁的事封锁甚严,连宫里的人都没几个确切知道绮雯出了什么事,宫外更不可能有人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长公主是那么好事的性子,要真是没见过绮雯,对此事始末一无所知,自然只会以为绮雯还好端端在宫里陪着二哥。听他提出是来这找绮雯的,还不得两眼放光地打听个没完? 她这般态度,已经是明晃晃地在告诉他:没错,绮雯就在我这儿呢,但她不想见你,我也不想叫她见你,你敢下令搜府么? 他当然不敢。跟琢锦翻脸没他的好处,惊动了做街坊的那两位姑姑和姑奶奶,更是麻烦多多。更不必说,来找绮雯这事本就不宜太大张旗鼓。 但他当然也不能放弃,想把绮雯找回来,只能让她自己情愿出来,或是让长公主将她交出来。 潭王顿下手中杯盖,轻哂一声:“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抢了二哥的一样,从小到大,看起来是有些本该是他的东西被我得了,可那都是别人自愿给我的,又不是我抢的,他得不到也不该怪到我头上。为什么你们都要将我视作恶人?” 语气颇显落寞,被他这深沉动听的嗓音说出来,更是触人心弦。 长公主生来只见过他洋洋得意的模样,见状不禁一呆,气势顿时矮了一截:“什么叫‘我们’,我何尝将三哥视作恶人了?往日我偏向二哥来针对你,都是玩笑罢了。谁叫你总是一张臭嘴来逗我呢?我心里待你与二哥,明明都是一样的。” 潭王自嘲苦笑:“你待我是与他一样的?好,这话我信,毕竟咱们是骨肉至亲,可惜绮雯……她却不是。这也怪不得她,正如你所言,谁让我一张臭嘴早早替自己坏了名声呢?如今再有心补救,也都晚了,我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了。” 他将目光投向一边,心不在焉似的,“细算起来,我也未曾做过多对不起她的事啊,那回害她病了一场,是我气她对我阴奉阳违,一时气不过……可早在那之前,她显然已将我判为恶人了,足见还是我这张嘴造的孽。” 长公主面露疑惑:“你是何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对她……竟是动了真心的?” 潭王苦笑更甚:“你看,连你都不信,她自是更不能信了。其实,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摇头慨叹,说不尽的寂寥惆怅,“我也算是阅女无数,一向傲气十足,明知她是属意二哥的,怎可能甘心去对一个看不上我的女子动情呢?这怎可能!可惜,男女之事,如何能去非黑即白地评说? “早先我只是为了与你打那个赌,想去试上一试,不成想却成了我越是争取,她就越要倒向二哥的局面,我愈发不甘,也愈发执着。那时还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输给二哥而已。直至这一次,终于见她主动脱离了二哥来投奔我,看见了希望,我才恍然发觉,恐怕自己已不再是不甘心那么简单。” 世间罕有的翩翩佳公子喁喁诉说着真情,失魂落魄之态万分惹人生怜。连亲妹妹长公主都听得痴然无语,还能有几个姑娘家不为所动? 长公主忍不住朝一旁的鲛绫纱四扇屏风瞟去一眼。潭王早有所料,随着她轻撩一眼,故作不觉。这场表演能被她亲眼所见,当然是最好。 他复抬起眼帘,清潭般的眸子朝长公主直望过来:“这次的变故细节,想必她并未与你细说吧?” 长公主呆呆摇头,她也很想知道具体原委,但绮雯远比三哥更显失魂落魄,仓皇得好似风中落叶,她想追问也没忍心。本想等绮雯平静下来再行探问,不料三哥来得太快,还没容她有这个机会。 潭王喟然长叹:“此事牵扯复杂,我也不好对你直言。总之是,二哥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伤了她的心,她借我的手出了宫门,又趁我不备,逃了出去。她是实实在在将我视作了恶人的,这不怪她,确实是我从前没去认真待她,就连前两日都还……” 他微蹙双眉,摇着头苦涩一笑,似是后悔至极,遗憾至极,令人观之几欲心碎,“我以为她既与二哥决裂,自己便有了十足的胜算,一时竟得意忘形……我早该想到的,她都曾对我起过杀心,哪会是那么容易接受我的?我真是深恨自己糊涂!” 长公主眼中都闪起了泪花,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潭王正了脸色,微微欠身过来,殷切道:“琢锦,你当我来寻她都是为我自己么?她来投奔你,可曾对你说过不愿见我,而是要等二哥来?她但凡流露出半点这个意思,我立时退走,绝不再做纠缠。” 长公主语无伦次道:“她……倒没有……”绮雯明明确确说了再不想与她两个哥哥有何瓜葛,可没显露偏向哪一个的意思。 “没错。”潭王微露笑容,“我正是确信她并不想再与二哥有何瓜葛,才有底气再来找她。二哥伤了她的心,我愿付出全力,替二哥对她补偿。我就是有十足的信心,能比二哥待她更好。我是无法给她正妻名分,可二哥还不是一样不能让她做皇后?她跟了我,我至少会许她一个无忧的前程。琢锦你想想,我能找到这里来,二哥难道不会?她是借助我逃离的二哥,你觉得她更不愿被谁纠缠!我是不能下令搜府,可若是二哥下了这道令,你又能拿他如何!” 长公主犹疑不定:“二哥他,当也不会以身份压人吧?” “琢锦,”潭王不及说下去,忽听外面响起几声叩门声,岳姑姑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探问:“公主,王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潭王不得已住了声,长公主问:“何事?且进来说。” 岳姑姑进门来福了一礼,面带忧色:“公主,王爷,是今上来了。” 长公主吃了一惊,潭王却变为一脸木然——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长公主看了眼潭王:“那,请二哥进来吧。”这场面虽然尴尬,总也不能将皇帝拒之门外的。 岳姑姑自背后望了潭王一眼:“禀公主,今上说,他并不打算进门滋扰,此行过来只为……只为请三王爷离开。” 潭王嗤地笑了出来:“琢锦你看,你还敢说,他不会拿身份压人?” 这下连长公主也觉得二哥无礼了,怫然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触犯了何样王法,我的府上,谁愿意来,谁愿意走,也要二哥来管么?淑蕙你去回了二哥,他想赶三哥走,就自己进来赶个试试!” 岳姑姑万分为难,想要劝说,又顾念着潭王在场不好开口。 潭王叹气起身:“罢了,他是九五之尊,咱们如何能不给他留几分颜面?” 长公主殷殷地起身跟上来:“三哥这便放弃了?方才我还以为,你为护着绮雯,什么都肯做的。” “我一早便亲口对她说过,”潭王回过身,目光空落落地朝周围游目望去,“我愿护着她,只要她情愿被我护着。可惜你也看见了,她何尝情愿?你便替我守着她吧,将来有何需要我照应之处,尽管开口。” 长公主仍有不忍:“她其实……”她其实也没那么抵触潭王,长公主这会儿是真动心了,三哥也挺好的,难得他能对一个女子动了真心,把绮雯交给他不也是个对她好的归宿吗? 关键时刻,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匆匆来到门口,一婢女慌里慌张地停在门外禀报:“禀公主,今上刚在外面重申,务必要三王爷即刻出去,不要……不要逼他动手。” 长公主瞠目,这两个哥哥虽说多年来都称不上融洽,可还一次都没翻过脸呢,尤其是,二哥御极以来,从来都没在弟妹面前摆过皇帝的架子,这回为了绮雯,竟都要破例了不成? 她再怎样不悦,也还没胆大到真敢去与皇帝二哥别苗头的地步。 潭王黯然轻叹,迈步出门而去。岳淑蕙替他打完帘子,也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长公主呆呆站在羊毛毡毯上,愣了好一阵的神,才苦笑着转身道:“虽然提前听你说了他会有这样一套说辞,我还是被他给唬住了。我可从没见过三哥这样啊。” 绮雯已从屏风后转出来,收拾着矮几上的杯碟,没有应声。 长公主凑过来伸着脖子问:“你就那么认定三哥不是真心的?” 绮雯隐去唇畔的一丝不屑,怅然叹道:“事到如今,是不是真心又如何呢?” 长公主捏住她的衣袖拽了拽:“我说真的,你若是已决定了不想回宫找二哥,为何还铁了心不想要三哥呢?” 绮雯满心感激,望着她涩然一笑:“公主您真是好人,见到我周旋于两个哥哥之间,一点也不曾轻视我,厌弃我,还在真心为我打算,您这份好意我必会永生记得。若得机会,定要全力报答。” 长公主殷切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别来顾左右而言他好不好?” 绮雯放下手中的杯碟,握了她的手恳切道:“您这么好,我还是留下来陪着您吧。我真是心累了,他们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都不想去计较。” 长公主蹙起眉头,大感遗憾:“其实,三哥人也不坏的。” 绮雯默了片刻,道:“您想想,倘若要今上与三王爷对调身份,从一开始,别人都把那些好东西给了今上,而慢待了三王爷,三王爷又会如何?他会如今上一般安分自持,不来与今上抢么?” 长公主讶然愣住,似有顿悟。 别的尚不好说,这回的事已足够明显,如果绮雯从一开始选的就是潭王,皇帝再怎样喜欢她,也是不可能再去对她纠缠的。 这么看起来,这两个哥哥的人品,不就是高下立判了么? 从前没去深想过这事,长公主此时才豁然发觉,自己一直倾向于二哥,总隐隐觉得二哥像是受了三哥欺负排挤似的,这是有原因的。 只因同是骨肉至亲,她才没去非黑即白地评判分析。 三哥方才那套理论看似有理,实则根本站不住脚,占去了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纵使不是自己蓄意为之,就该那么理直气壮么?明知绮雯与二哥是两情相悦,纵使自己一样是动了真心,就该横插一脚去抢她么? 如此一想,刚才被潭王煽动起的感动就荡然无存。长公主再也不觉得把绮雯给三哥也很好了。 “你至少,还想见他一面吧?”长公主问。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绮雯痴痴然望向门口,似是根本没听见这句话…… 长公主所住的这部分宅邸,被她自己起名为“翠歌轩”。此时朝南开的四扇朱漆大门之外,正停着皇帝的车驾,十数名随扈侍卫牵马列队,腰间配着熠熠锃亮的绣春刀,虽身着便装却凛然威风,英气逼人。 皇帝身着月白常服,披着深碧色蜀锦斗篷,装扮素净利落,一丝不乱,端严冷峻地站在门前,好似一株青松,苍劲挺拔,气势逼人。 潭王带着钟正等一共五名亲随,一步步走出大门,一步步接近外面的皇帝。身上的狐裘斗篷随着步履一下下轻轻飘摇。 天色晴好,暖阳高照,隆冬腊月几乎有了早春的温暖。而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屏气凝神,清晰感觉到面前笼罩着冰冷骇人的气息。 第71章 湖相奉 濂祯来时路上还想着,今天得好好审审这丫头,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个那么容易蒙骗过去的傻子,再敲打她一下,让她别再做出昨晚爬墙那种荒唐事,也就罢了。哪想到刚一来就看到这么一出。 见到这丫头只穿着一身寝衣裤褂,在屋子里极其欢乐地手舞足蹈,濂祯还真有点疑惑:虽说她不像个痴呆,可若说面前这是正常人,怎地看起来又不大像呢? 唐汉得了命令候在院中,濂祯就自己迈步走进,自行在桌边杌子上坐了。 琇莹讪讪地收了姿势,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状况,只得站在原地僵着。 濂祯面容冷峻,抬起眼来看着她道:“跟朕说说话。” 说话?琇莹知道自己这身子原主痴呆之后就再没说出过一个字,那么皇帝现在要她说话,就是已经体察到她不是痴呆的意思么?冷汗就此开始发冒。 “不说,即是抗旨。”濂祯的语调变得愈发缓慢和沉冷,也是头一次对她表现出皇帝的威严。 琇莹开始瑟瑟发抖,头上冷汗淋漓而下。不说是抗旨,那说了,难道不算欺君?怎么看起来,两样都是死路一条呢? 看着她仍在僵着不动。濂祯心里越来越气。这丫头看似一副被吓呆了不知所措的模样,其实仔细一看,就看得出她是个不知死活的。 那眼神,根本就是没亲眼见过封建等级制度下小人物是怎么死于非命的,那神态,根本就是个没有从骨子里畏惧过皇权的。 濂祯忽然“啪”地一拍桌子,厉喝道:“还不快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琇莹只用了十分之一秒,就完成了从站立到跪趴的动作转型,惶然万分道:“回皇上,臣妾……臣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自己确实不知是怎么回事,你当我自己想穿越啊! 濂祯阴森森地俯下身来,凑近了她的脸道:“你该自称‘嫔妾’,‘臣妾’是妃以上位份才可用。且不说你清醒过后欺君不报,也不论你昨晚私入御花园,单是你说错了这一个字,朕便可以置你的罪,遣你到冷宫去做洒扫杂役。你可知道?” 琇莹面无人色,冷汗满头,全身剧烈颤抖着,呆呆地望着他。去冷宫打扫卫生听起来并不十分可怕,可他这话的意思,好像并不是想说欺君和私入御花园的罪都不予追究。那两件事翻起旧账来,恐怕就不是劳教能解决的了。 濂祯见将她被吓住了,心情好了少许,恢复了端坐的姿势,冷淡道:“说,你是何时恢复神智的?” 琇莹急转心念,想确定说哪个时间点显得最为合理。却忽然听到了天枢的指示。 ——说实话,不然就是作死。 琇莹咽了口口水来压制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不说实话就是作死?那说实话,真的就不是作死了么? 抬眼看看面色阴沉的皇帝,她深深觉得,恐怕怎样都是作死,所以既然是十死无生,她决定,还是乖乖听守护大人的。 “回皇上,嫔妾是……那日在侍寝之时,就忽然恢复了神智的。” 濂祯的眉间紧了紧,满心别扭。她果然是那会儿就清醒了的,自己还当她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痴呆,在她面前如傻子一般地自说自话,还当她的面跟老妖婆大吵了一架,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什么都明白。这怎能不惹他气愤? 在他生着气沉默的这当口,琇莹也在努力回想那天晚上的经历,想找出自己最惹皇帝生气的关键点,好琢磨如何解释,如何求饶。这会儿也一样想起了皇帝与太后的那场吵架。 后宫作死术第一条: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她曾听爱看宫廷剧的闺蜜如是总结。 她有些纳闷:听见你跟后妈吵架,也算不得多大的罪过吧?至少……不需要杀人灭口吧?更何况那次吵架还是你占了上风呢。见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她赶忙将脖子缩短半寸,低头装恭顺。 天枢守护除了预知未来之外,显然还有着洞察人性的能力。濂祯作为一个不拿规矩当回事的熊孩子,自然不会在乎别人坏了什么规矩,他这人最为看重的,就是别人待他是真是假。 濂祯一想到至少她是老老实实说了实话,气就消了一半,又道:“既然那时你已清醒,为何不来告诉朕?” 琇莹怯怯道:“因为,嫔妾当时虽是神智清醒了,却全没了从前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明白身在何处,陡然间见到皇上,着实不知所措,就一时糊涂,没敢吱声。”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也算合情合理,濂祯听后,心情更加平顺了一些,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昨晚你又是如何去到御花园的?” 琇莹道:“昨晚的事……其实嫔妾也道不清楚。想来或许是嫔妾病体未愈,有时犯了糊涂,便会不由自主地乱走乱闯,竟因此惊扰了皇上,实在……” “啪”地一声,一把捆在一处的幔帐钩被摔在了她面前,惊得琇莹险些儿跳将起来。 濂祯面色变得比刚进门时还要阴冷,森然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见到这花花绿绿的绳子捆扎的幔帐钩,琇莹就全身发软。她本以为这套装备遗失在墙下草坷里了,完全没留意到朱菁晨的顺手牵羊。犯疯病的人怎可能会拿这玩意爬墙?这一下可是再没法解释的通。 那么,难道自己想要私逃出宫这事儿,也能实话实说? ——没错,实话实说。 天枢又及时回答了她,无形中也给琇莹增加了一份胆量。她暗中将心一横,回答道:“皇上恕罪。嫔妾这次清醒之后,因记不起前事,所以一直十分惶恐不安,就起了那不该起的荒唐心思,竟想要……想要私逃出宫去……” 她偷眼瞟去,见濂祯没显得动怒,倒像是听说了什么极荒诞的笑话,挑了眉头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琇莹稍感放松,继续道:“当时嫔妾在宫里迷了方向,误将御花园的围墙当做了皇宫围墙,就那么……翻了出去。” 濂祯默了片刻,终于摇头苦笑:“你好能耐啊,朕算是开了眼界。宫妃想要翻墙出宫,这事儿有史以来,朕从未听过,你可是开了先河了。” 琇莹蹙了眉头,幽怨一叹:“嫔妾自知是犯了大罪,罪不容诛。只恳请皇上放过这芙蕖馆的下人们,让嫔妾一人承担罪责。昨晚误闯御花园之事,都是嫔妾背着他们,一人所为,他们并无一人知情。求皇上开恩,不要株连小茜他们就好。”说着就也不管姿势标不标准,先恳切地磕了个头。 她这话倒是说得一片挚诚。虽然眼下看着皇帝还算不上动怒,她也知道,想要私逃出宫这事罪过可着实不轻,如今已直说给皇帝知道,自己怕是凶多吉少。既然如此,只能争取不去牵连别人受累。 而在濂祯看来,琇莹规规矩矩地说了,认罪态度良好,又没造成什么不良恶果,就没什么可追究,他反而彻底消了气,点点头道:“好,看在你还算老实,这次的事朕不来与你追究。” 琇莹抬起头来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欺君和私逃两项大罪,竟然可以这么轻易揭过不计?看来这位皇上是个好说话的。对皇帝的好感度立刻1。 濂祯带着一抹傲然冷笑道:“犯在朕的手里,算你走运。你好生记着,下不为例。” 琇莹慌忙叩首:“是,多谢皇上宽恕嫔妾,皇上圣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依着宫廷剧里的模样信口学说,也管不得是否前言不搭后语。 濂祯又扯了扯嘴角,道了声:“起来吧。”就不再理她,自行起身朝外走去。 这场皇帝对嫔妃的审问,看上去像是就要这样结束了。 琇莹见他这就要走了,知道自己大关得过,心里一块大石落地,由衷地默默赞了两句“皇上圣明”。 ——去送送他。 琇莹听见天枢指示,想来自己出于尊敬和谢意,也是该对皇帝十八相送,就跟在濂祯身后朝外走去。 濂祯一步跨出正厅门槛,忽又想起了什么,停步回身。琇莹险些撞在他身上,赶忙定住脚步,恭恭敬敬地看着他,等他示下。 此时小茜早被唐汉叫去了院中,不在他们近前。濂祯朝候在院里的下人们轻瞟一眼,凑近琇莹低声道:“那日侍寝时的事,你可对人说起过?” 琇莹赶忙摇头:“自然没有。”眼见刚才还厉声厉气的皇帝陡然间又化身为熊孩子,担忧起在她面前说漏嘴的话传将出去,沦为笑柄,琇莹顿觉好笑。 但去笑话皇帝总是不对劲的,她忙敛起神情,只规矩补充道:“皇上放心,嫔妾懂得利害。” 濂祯将她一闪即逝的轻嘲看在眼里,微觉不快,冷笑反击了一句:“懂得利害的人会想私逃出宫,倒也奇了。” 一对年轻男女,共同守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这事很自然就营造出一抹暧昧的气氛。更不必说,这对男女,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气氛就在不经意间,往*的方向出溜了一下下。朱侯爷的预料就此应验。 濂祯受了这气氛的感染,再想转身之际,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停了下来。 琇莹察觉到他的停顿,小心翼翼望他一眼,再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 因完全未防备晚上会有人来,她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浅桃色丝缎寝衣,这料子既垂且透,胸脯的形状颜色都显露出了一些,还因刚刚跳舞的缘故,斜襟领口松开了一点,成了个深v领,更是泄了不少春光。 琇莹登时冷汗发冒,这才知道,这男人竟然是在明目张胆地耍流氓!赶忙慌乱地敛好衣襟。 “怕个什么?”濂祯嘲讽地一笑。 面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妾之一,他不去临幸这些女人,是他自己不感兴趣,但这些人自进了宫起,就理所当然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光是用眼神占点便宜,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即便是要做比这过分得多的事,还不是只看他的喜好? 琇莹也满头冷汗地想到了这一点,自己名义上是他的小老婆,吃他的饭,住他的房子,还必须守他定下的一切规矩,尤其还刚刚被他开恩赦免,就知道于情于理自己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耍流氓,也非但不能打他骂他,还连躲都不能躲。就像上回换衣走光时一样,被看也是白看。 真特么的,怎没想到穿宫斗还有这个悲催的问题? 濂祯毕竟只见惯了规矩端庄的美人,外面那些宫妃再怎么想吸引他的注意,也不可能穿成琇莹这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人家还怕被治失仪之罪呢。 所以这会儿将她上下瞄了瞄,他就觉得这丫头古怪之余,倒也很有几分撩人风韵。心里暗暗打定一个主意,等自己有了胃口,不如就先来尝尝这怪丫头的滋味如何。 等再多瞄两眼,就又觉得,或许……可以现在就来尝个试试。 13、 正当琇莹局促无措暗中腹诽之际,皇帝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揪了她的衣襟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另一手在她脑后一托,一低头就吻上了她的唇。 琇莹顿时大脑当机——这算是……吻别?这事儿不是都应该发生在情侣们谈情说爱之后的么?为啥也会发生在一场审讯之后?难道审讯也能调动起皇帝这方面的情绪? 而且,他不是个gay么? 在法式湿吻进行的同时,濂祯的手又毫不客气地吃起了豆腐,那隔在他们中间的一层薄缎子形同虚设,触感和力道还是清晰传导而来。 琇莹浑身稀里哗啦地掉着鸡皮疙瘩,狠命管住自己的手,才没去将皇帝当做公交色狼扇上一巴掌。 这会儿她有点明白了,天枢差她来送皇帝,就是特意安排她来送这个便宜给皇帝占的。这个恶趣味的守护!做神仙的就可以这么随便耍人玩么? 想起几米开外就还杵着宫女和太监各三名,琇莹更是暗中叫苦。自己穿作宫妃竟还需要忍受这种骚扰,还是公开的骚扰,难道皇帝就不用顾忌礼仪、可以随地乱来的么?礼部尚书死到哪儿去了? (礼部尚书打了个喷嚏,答曰:人家是负责高考和外交的好不?皇帝在自家院子里对自家女人的性.骚扰不归我管。) 而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甚有眼力价,该变透明的时候就变透明,该现形的时候又要赶快现形,现在的他们,就都退远到了门洞处,同时进入一级隐身状态。 片刻之后,濂祯抬起头,又如那晚在龙塌上一样,挑着眉毛咂了咂滋味,最终还是松手放弃了。面前这道菜貌似不错,只是尝过之后,发觉自己依旧食欲不振,看来只能暂且罢了。 琇莹已经遭遇过一次“始乱终弃”,此时见了他的表情,自然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简直要气炸了肺:靠,明明早尝过了,知道不合口味还要来,你当老娘多愿意给你吃啊! 濂祯显然有些失望,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呼了口气之后,再度转身想走。 第72章 有意为之 忽想起来,来前王智就曾一口咬定,即使她是有意配合源瑢出宫的,也一定不是真心倒戈,而是另有原因。 皇帝心中一片豁然,既是王智都看出来的事,自己又何必要去多心?自己会疑心,还不是又要归因于于自卑的臭脾气?这可再要不得了。 绮雯忍不住噗嗤一声,想笑却又忍住,随即转开目光,淡淡道:“那时我确实曾经赌气地想,死就死了,一死百了,再也不管你了。可那都是因为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啊!事后既然见到自己没死,又活过来了,那就一切都不同了,说不得,只好继续为活着做打算。” 她苦笑一声,既自嘲又自信,“你知道,我可一向是明事理,识大局的。为使小性子而坏大局的傻事,我才不会做呢。既然活着就要用心好好活,怎可能去做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她总是那么懂事,受再大的委屈也不会感情用事,皇帝听得愈发愧疚,也愈发心疼,探手过来将她拢进怀里:“我知道,那样的傻事只有我会做,你不会。放心,将来我也再不会做了。” 濂祯果然 动作一顿,重新朝她逼视过来,看得琇莹又是一缩脖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濂祯很纳闷,若说那天在龙塌上她不愿配合,有意反抗,是因为刚醒过来不明情况而胆怯,也有情可原。可眼下这小丫头见他来亲近,还是如此抗拒,一见他放手要走,就大松了口气,简直都要乐开花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要知道,在他大半年没有临幸后宫之际,刚才这事儿若是摊在任意一个其他嫔妃头上,对方反应一定是:天啊,皇上对我发生兴趣了,我简直太荣幸了!然后见他要走,就又会是:呜呜,皇上您不要走嘛,嫔妾会施展浑身解数好好伺候您的嘛。 可这个丫头,怎会是这般反应? “你竟不愿朕来碰你?”濂祯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哪……哪哪哪有此事?皇上厚爱,嫔妾铭记于心,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琇莹笨拙地堆砌着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贴边词语,又吓得脸色发白。无视皇帝的魅力,伤了皇帝的自尊,这恐怕比私逃出宫罪过更大。 濂祯看出她又开始说话不老实,冷笑一声道:“那好啊,今晚随朕回寝宫去,让朕看看,你是怎么感恩戴德的。” 琇莹大惊:“嫔妾怕……这不合宫里规矩吧?”皇帝这流氓是耍得更加彻底,更加肆无忌惮了啊! 濂祯冷笑更甚,一步逼到她跟前,几乎要贴到她身上,捏起她小巧玲珑的尖尖下颌:“规矩?到这会儿你来与朕提规矩了。你当自己守规矩守得很好么?” 作为刚刚受过审讯的潜逃未遂嫌疑人,琇莹无言以对,感觉到他说话时嘴里的暖风都吹到了自己脸上,闻到他身上那清晰的男子气息,她满心慌乱地想要退后躲避,却一动就发现背后已顶在了门框上,没了退路,只得颤巍巍道:“皇上若要……嫔妾侍奉,那……自是嫔妾的福分。一切……但凭皇上吩咐就是。” 心里却在暗骂:你个死gay安心找你的攻你的受去就是了,总来折腾我做啥呀!真把姐带去寝宫,你就敢保证自己能行?你真保证自己能行?! 她这话里的口是心非,真是傻子都听得出来,更不用说是听在濂祯耳朵里了,他可是一向惯于去分辨别人说话是真是假的。 濂祯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自己二百多天没碰女人,这后宫里的女人们见到他个个都是一副两眼发绿的饿狼形象,若非顾忌他的身份,简直就要扑上来将他吃了。而他刚刚对其中一个稍微有了几分兴趣,却赶上这一个是个特例,自己在她眼中,几乎与强抢民女的强盗头子无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忽然心里一动,濂祯瞟了一眼下人们,抬起右手拢在琇莹颊边,用确定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跟朕说实话,你心里,有别人?”小陆御医的那个梗,刚才还被他给忘了。 “没有!”琇莹又是呼地冒了一头冷汗,知道这可是个决不能扣上的大帽子。 濂祯紧盯着她双眼道:“你若直承你看上了小陆,朕也不会治你的罪,只是要你说一句真话。” 小陆?琇莹听了这个很现代的称谓,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不,那么脾气古怪又恶趣味的御医,嫔妾怎可能看上他?” 濂祯自然是没懂“恶趣味”是个什么意思,但却看得出来,她说的像是实话。如此说来,陆贤平与她之间,倒是谁也没生私情了?濂祯微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那天陆贤平是来求他关照这个小嫔妃的,倒是自己多心了。 于是濂祯稍觉宽慰,同时也更加好奇:“那你又是为何不愿?” “嫔妾没有……” “说实话。”濂祯又将脸沉下来,看出这小丫头是个不能给好脸色的,不然就只能听到她那些拙劣的搪塞。 “告诉你,朕这人别无所长,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能看出别人说话是真是假的本事。看那些老狐狸或许还有差池,看你,那是一看一个准,所以你若还想活命,不想被数罪并罚,就别再跟朕兜圈子!” 琇莹紧蹙着眉头看着他,这皇帝比她前世的肉身还要小着几岁,此刻看来,却丝毫不觉幼稚,情商智商貌似都是不容小觑,想想也是,一个做皇帝的曾见过多少世面,交际过多少各色人等,自己这个情商低下的死宅又如何比得了?这点伎俩当真在他面前无处遁形,可是……难道她不能接受无爱性.生活这种事儿,也能实话实说? ——没错,实话实说! 天枢又适时给了她指示。琇莹也别无选择,只得一边拼命琢磨措辞,一边硬着头皮道:“请皇上见谅,嫔妾有个愚昧的念想,总觉得……男女之情,发乎于心,若要亲近,该当以心中真情为根基才好,若无真情,就……不宜……” 这话真是怎么说都像是大不敬,怎么听都像是作死。面对面地对皇帝说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不想跟你xx?一个做皇帝的,都是以天子自居,生来就默认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爱他,哪能听得进这种话? 琇莹深觉自己要被这个恶趣味守护害死了。 感觉到皇帝的手离开了她的脸,身子也退开一步,琇莹心里越来越慌,也不敢抬头去看皇帝脸色,忙跪倒在地,继续道:“嫔妾该死。只因这次清醒后不过三日有余,头脑依旧糊涂,才生了这不该有的糊涂心思。求皇上原谅。” 而濂祯沉默良久,才苦笑了一声,道:“没错,这确是不该有的糊涂心思。你……说得好!” 琇莹听着这话语气不像动怒责骂,大着胆子抬头看去,却见皇帝脸色发白地看着她,这神色有些吓人,却不像是愤怒,似乎更该解释为……沉痛,令人一见,便不由自主为之心疼的沉痛。 她的心就不由得颤了两颤。是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引得他这么伤心么? 濂祯没再说什么,只留下颇具自嘲意味的苍白一笑,转身走去。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寻常皇帝在宫中行走,总有十六人抬的步辇与华盖仪仗如影随形,这位皇帝却在这一点上也爱搞特殊化,就爱随处大步流星地徒步丈量。濂祯出门后就大踏步地朝一边走去。唐汉看出皇上有了心事,跟出门后也不出声,就不疾不徐地隔着约十步远跟在后面。 夜风习习,芙蕖馆西墙外的荷花池里莲叶层叠,暗香浮动。夜色下的杨柳荷花,都褪去了白日间的鲜妍颜色,变成了一整幅水墨画卷,既静谧,又略显苍凉。 周围除去主仆二人的脚步声外,只余下夜风拂过莲叶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濂祯驻足于池边,凝神望着池中莲叶,许久不言不动。 那丫头说:“男女之情,发乎于心,若要亲近,该当以心中真情为根基。” 当初的他,何尝不是有此痴念?何尝不是只想去亲近与自己有着真情的人?可到头来又换来一个什么结果? 14、 濂祯抬头苦笑,那丫头说这是个“愚昧的心思”,是“不该有的糊涂念想”。是啊,自己生为唯一的皇子,做了皇帝,还有着那样的念想,可不就是愚昧,是糊涂么? 多年来,他一直期许着寻得一个人,一个同类,可以毫无避忌地与之相处,可以与之形成全然超越君臣法则的默契,这是个身为皇帝,最难实现的心愿。可在一年多以前,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实现了。 那时的濂祯与皇后江婉瑜成亲已近四年,本算得上老夫老妻,却因心智渐趋成熟,他反而对江婉瑜有了越来越深的情感,渐渐地成了专宠一人、对其余嫔妃毫不问津的局面。 江婉瑜的一颦一笑都时刻牵动他的心,令他觉得,为了这个女子做什么都值得,付出什么都是应该,所有与他的婉瑜作对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都该死无葬身之地。因见到太后等人敌视他的婉瑜,从来对政事提不起兴趣的濂祯甚至有心励精图治,去争取亲政。 他天生就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从没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可以说,他生就是个昏君。这个生性为昏君的人,曾经想要为了他爱的女人不受太后的欺压,而去争取亲政。 可最后,他这份真心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二百八十二天之前,后宫争斗见了分晓。江婉瑜败了,所有的阴私手段都被爆了出来。 濂祯才知道,这个他一直以为与自己是真心相爱的女人,以为值得他一辈子专宠一身、再不去理会余人的女人,其实也和其余后宫女子一样,只是将他视作一个争取权力的道具而已,自己会爱上她,会为她左右着意志,都是中了她的算计。 他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太后的嫁祸,不是她的作为。而江婉瑜明白大势已去,皇上的同情也救不了自己,就懒得再装下去,对他直言承认,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臣妾有罪,辜负了皇上一片真心,恳请皇上忘了臣妾吧。” 枉他那么天真地以为寻得了同类,枉他还曾为了那个人想要违背个性去争取亲政,到头来才明白,都是痴心错付。 这个打击,无异于一次信仰的坍塌。 而经过了那场后宫变动,他也看清了身边其他女人争名逐利的嘴脸。身边的这些女人们,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藏着那么多的手腕,竟已背着他做了那么多的筹谋。偌大的皇宫,原来竟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傻呆呆地对真心真情抱着希望。身边个个都是戏子,唯独自己一个观众,濂祯真正凉透了心,觉得这后宫里的一众看似美艳的女子们个个都显得面目狰狞,不堪入目,从而再不想去碰她们。 这就是从前,他对琇莹的一切都关心不起来的根本原因。而今天,他意外地发现,这个丫头看起来竟与那些女子完全不同。她竟然敢在他面前实话实说,还竟然,说出了与他正巧相同的那个执念。 夜风自荷塘上吹来,将莲叶一层层翻起,拂上濂祯面颊,也吹散了他的思绪。他深深地呼了口气。 二百八十二天,那件事已经过去二百八十二天了,他这些天里越来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皇帝,追求真情是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开始考虑妥协,安心去做个彻头彻尾的昏君,既不搭理朝政,又沉湎于花天酒地。 而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居然又听到一个人,说出了这份与他相同的心思,提醒了他,这世上不是只他一人,执念于此。 当真是造化弄人!濂祯心绪复杂,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落寞。毕竟他有时也觉得,彻底放弃,其实是种不错的解脱。 第73章 两心相映 一队侍卫在附近巡逻经过,见了濂祯在此,想来见礼。唐汉知道濂祯此刻肯定不愿为人打扰,就提早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前。 侍卫们虽会意走了,濂祯还是被惊动,转回身来道:“唐汉,芙蕖馆为何只有五名下人?” 唐汉有些为难:“回皇上,奴才听闻当初是闻昭仪向妍妃娘娘进言,说秦婕妤既然病成了那样,身边无需那许多人伺候,妍妃娘娘就下了令,将芙蕖馆的管事太监和女官等一众人,都撤走了。如今秦婕妤既升了位份,病也好了,是该增派人手伺候了。” 濂祯冷笑:“笑话,好好的人反倒用伺候的人多,病了倒用不着人了?这是哪门子歪理?人迁哪儿去了,都迁回来。你亲自盯着,看缺点什么,都及时补上。” “是。”唐汉恭敬回答。 “另外,明日差小陆再过去一趟,看看秦婕妤病势恢复得如何。”濂祯交代完,转身走去。想起自己竟想歪了,怀疑小陆跟她之间有猫腻,濂祯也有几分自嘲。 唐汉答应了,又隔着一段距离跟过来,心里不由得欣喜,皇上这是对秦婕妤上了心啊,看来皇上总算有希望从那件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继续临幸嫔妃了,这下,太后也该放心、暂且放过皇上了吧。 皇帝前脚踏出芙蕖馆院门,琇莹就彻底瘫软在地上。这一晚上过的,又是逼供又是性.骚扰又是心理攻势,实在太考验心理承受力了。 那四个小杂役中的三个都喜气洋洋——大家都亲眼所见,自家主子被皇帝亲了抱了,还拉着说了好一阵悄悄话。这在如今的后宫,可是个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好事。 另还有个重要问题,他们都发觉主子清醒过来了。 他们中,只有小栗子一人在发呆,似是受过了巨大惊吓还回不过神来。 小茜见到皇上今日来兴师问罪,本以为大事不妙,没想到峰回路转,皇上不但没有追责,还待主子甚好,她欣喜之余,比那四个孩子更多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小茜过来扶起琇莹笑道:“太好了小姐,皇上果然对您青眼有加,以后咱们可要有好日子过了。” 琇莹暗中呵呵。青眼有加?她看不懂皇帝陛下临走前的那副表情,完全不能确定自己是将他哄好了,还是将他得罪了。 小茜扶她进屋坐着,为她倒了茶压惊,再去为她准备洗漱就寝。 琇莹回想着皇帝那会儿苍白的脸色、落寞的眼神,分析他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又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反应。明天,他该不会派人来踏平芙蕖馆吧? ——算了,我看不下去你的胡思乱想,还是剧透给你好了。皇上没有生你的气,他是被你触动了心事,正在消化分析期间。总之,不会往坏的方向发展就是啦。守护怎么会坑你呢是吧? 呵呵,你坑我的还少么? ——咦,难道你想否认,这次多亏了我帮你,才能顺利过关? 琇莹暗中咬牙,好,我感谢你替我解了围,可你用不用送我去喂了皇帝豆腐吃啊!就算你想撮合我和他达成终极目标,也尊重一下我个人的意愿好不好? ——瞧瞧,你又卖乖。被那么帅的皇帝吃豆腐,真有那么难受么?你回想一下当时情景,皇上无论是发怒,还落寞,或是冷笑嘲讽,那张脸不都是赏心悦目的吗?那会儿他来吻你,对你动手动脚,你真就没有一点点反应?你和他,可本就是夫妻,这个帅哥,可是你丈夫哎…… 天枢的言辞语气都极富感染力,紧紧勾引得琇莹温习起当时情景,令她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又抬手摸了摸自己两度被强吻的嘴唇。 是啊,那个赏心悦目的帅哥皇帝,还算是我丈夫。我既然决定留下来,就是说,早晚有一天得把他调.教好了,然后跟他进一步发展的了…… 小茜端了热水进来,很适时地给她添了一把柴:“小姐,皇上都二十多岁了,却还没有皇子,如今他对你青眼有加,若是将来你能为他生下个皇子,可就太好了。” 嗯,还要跟他生孩子。琇莹开始进一步想入非非。虽说自己是个有爱情洁癖的,但如果对方是这样的货色,其实委屈一下自己,也不是不行。 “小姐……”小茜忽然停下拧手巾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她的脸上。 琇莹抬手一抹,惊讶地发现——自己又流鼻血了。她懊恼非凡:尼玛一个gay皇帝而已,你对人家乱发什么花痴啊! 哈哈哈……天枢笑不可支,为自己成功的花痴引导自豪不已。同时也在心里问了一句:gay到底是什么东西? 琇莹接过小茜找来的帕子塞上鼻子,气愤愤地驱散自己的花痴情绪,换个话题来想。 “小茜,你可知道前皇后是怎么回事?”琇莹问。既然说是皇帝被触动了心事,当然最容易想到是前皇后婉瑜的事了。 小茜替她理着头发,看了一眼屋门外,压低声音道:“小姐,前皇后的事是宫内禁忌,不许说人谈起。而且事情出在咱们进宫之前,所以即便奴婢不想瞒着您,也说不清那是怎么一回事。” 琇莹点点头,她穿来的第二天早上,就从太后与皇帝的那场吵架里获知,是太后亲自下令让全宫不许谈论“婉瑜”的事,而且,皇帝一听太后提起,立刻翻脸,可见被那件事刺激得非常严重。 她很自然地认可了最初脑补的那个逻辑:前皇后婉瑜曾是皇帝的真爱,她死了,引得皇帝极度伤心,以至于皇帝因此成了gay…… “你先告诉我,到底什么是gay?” 在睡着之后与天枢见了面时,没等琇莹说话,天枢先抱着手臂提出了这个疑问,“我发现了,现在你的脑子里,这个词已经成了与皇帝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最大障碍。你得给我解释一下。” 琇莹眨眨眼睛,忽然得意起来:“哈哈,无所不能的守护大人也有不懂的事啊!抱歉,此事保密。我才不要告诉你呢。” 天枢拧起了眉毛,首次显露出满脸烦躁和不甘,有心自行读心来获知答案,无奈一时又寻不着线索——岗前培训的内容里不包括腐女文化。 “你是神仙,还不能自己去打听一个单词的意思?” “废话,我被局限在这个时代,就认得你一个现代人,找谁打听去?” “不能跟其他守护或是上司联络?” “领了任务期间,我只能跟你一个人交流。” 琇莹更得意了,完全一副“就不告诉你”的姿态。自己总被这丫牵着鼻子走,这下终于也有机会看他吃一回瘪啦。 天枢没好气地绷着脸看了她一阵:“你今晚不是想跟我谈谈*的问题么?” 琇莹这想法又被他读了,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对,我想问你,守护……是人么?”对方除了这一头银发之外,看起来还挺像个人的。 “当然不是。”天枢回答的很干脆,似乎没觉得“不是人”这说法有什么贬义,反而以此为荣。 琇莹端详着他:“那你这个样子,是变的,还是天生长的?” 他这副相貌可以说与濂祯不相上下,同样是美得无可挑剔,若说最明显的差异,那就是天枢的五官比濂祯更多了些棱角,也就多了几分阳刚之气,没濂祯那么像女扮男装。 不过气质就正相反了,濂祯明显更像个攻,而这个萌贱守护,就是个贱受。 琇莹奇怪,自己转世一回,遇见个奇美老公已经算得上极小概率事件,还摊上一个帅哥系统,这算不算有点透支rp呢? 天枢显然在鄙视她这二货思维,木了脸道:“你不就是想问,守护是不是都像我这么帅么?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是凤毛麟角,你很走运,明白了吧?” “不对。”琇莹头摇的很坚决,“你不要看我对皇帝两度流鼻血,就把我判定为花痴色女了。我想跟你说的是,如果你可以随意变形,能不能变个女人?有个男的住在我脑子里,还总蹦出来说话,我觉得……不太方便。” 这个话题其实她早就想跟他谈了,随时随地都被个男人盯着,连洗澡换衣服和出恭时都不例外,谁受得了? 天枢木然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荡漾开满脸迷人旖旎的笑意,朝她探过身来,将那张好看的脸凑得极近:“你这人可真会卖乖,依我看,是你知道自己意志不坚,害怕被我吸引。对不对?” 说着,还抬起手来,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挑了一下琇莹的下巴。 琇莹轰地冒出一身冷汗,赶忙退开一步。尼玛没听说过系统还会来调戏妇女的,而且还这么自恋这么贱,自己遇到的都是些什么奇葩事儿啊? “好吧,不是变的,是自来长成这样,你就凑合看吧。”天枢衣袖一挥,挥出一道银光,就此消失了。 琇莹一愕:咦,他咋这么就走了?这是生气了咩?我今晚可是想跟他商量大事儿的,闻昭仪的问题没解决,投毒嫌犯还没影,现在又惹得皇帝盯上我了,下一步我究竟该咋办啊? (尔康手)神仙,留步啊! 这一着急,就醒了过来。琇莹看看外面依旧漆黑的天色,想到自己睡前被皇帝调戏,睡后被守护调戏,这算不算……命犯桃花? 只不过,这来调戏自己的两个,一个是gay,一个不是人……倒也颇具喜感。 15 ——少胡思乱想了。我之前不是引导过你么?你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查出前后两次下毒害你的元凶是谁,然后代表月亮消灭她,扫除威胁。嗯……这就算是本系统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吧。 琇莹愣了愣:我这也算是跟系统领任务了? 这事的确必须得查,不然自己不定哪天还要遭暗算。可是,该从何查起呢?自己现在可人都不认识几个。 ——慢慢来,该睡觉的时候就先睡觉,明早就会有新的开始了。乖,么么哒。 嗯,守护还是衷心关照我的。琇莹的精神被他安抚得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咦,皇上没来问我跳得是什么舞啊?他难道对这事儿不好奇么? 与此同时,濂祯如心有灵犀一般,在龙塌上猛然醒来,想到:对了,忘了去问那丫头跳得是什么舞了!当时真该将她拉到寝宫来,这会儿也就可以直接问了。唉,罢了,改天吧。 一时聚拢不起困意,濂祯躺在龙榻之上,又回想着琇莹最后那几句话,心中泛着强烈的好奇:那丫头竟敢直承因对他没有真情,而抗拒他的亲近,难道她竟会是个自己的同类? 他还无法断定,也不敢轻易下结论,安知这会不会又是种另类的邀宠方式呢。经历了那个身边个个都是戏子的顿悟,他这皇帝可是有点被骗怕了。 一冒出应该把她拉到寝宫来这念头,濂祯忽然就没来由地觉得,这张龙床似乎有点太宽,少了点什么……他毕竟是个生理健康的二十一岁男青年,虽说心理上出了点毛病。 濂祯翻了个身,一眼看到悬在上方的双福鎏金幔帐钩,伸出手去碰了碰,又露出笑意:那小丫头居然用这玩意就可以攀得上那么高的宫墙?若非亲见,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他嘴角噙着笑意,一个主意已在心底萌生。奇葩皇帝的想法,总是不会脱离奇葩套路的。 因为夜间睡眠不好,琇莹快到天亮时才重新睡实,次日早上就醒的很晚,醒来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刚昏昏沉沉地醒来,小茜就为她奉上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小姐,皇上今早已将你清醒过来的消息在后宫公布了。” 琇莹顿时被炸了个彻底清醒:我靠,这熊孩子果然是熊孩子,居然这么急着就把姐给卖出去了,这难道就算是昨晚我戳了他心窝子的惩罚? 这则消息由唐汉奉圣命差遣小太监传去各宫,大意是:因为皇恩浩荡,痴呆的秦婕妤只蹭上了一丁点皇上天生的好运气,就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 这条新闻就像朝站了一大群麻雀的树上开了一枪,令整个后宫顿时炸了窝。 各家主子听后,无一例外地愕然一呆,齐声反问:“什么?”这整齐划一的默契程度,活像是大家都提前领到了同样的剧本。 原本大家都觉得,既然这个被皇上大半年来招幸的头一个女人是个痴呆,也就不足为患。换言之,痴呆这个设定是为琇莹抵御仇恨值最强有力的保护.伞。可如今得知这个痴呆清醒了,恢复了,成了个正常女人,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痴呆为什么醒了?她怎么能醒呢?凭什么好事都落到她头上了!她既然正常了,那是不是表示……皇上对她是真的感了兴趣啊? 第74章 致感谢词 当晚琇莹做了工作总结,这次的推倒冯小仪计划总体来说,是失败的。自己的第一轮宫斗总体来说,很不怎么样。琇莹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总结了经验教训,下定决心下一次再想制定什么计划,一定要努力做到比这次更加周全。 整个推倒冯小仪计划当中,琇莹最担忧的一个环节,就是画鸢在被审讯的过程中,会供出小栗子这个同谋,这是她鞭长莫及无法掌控的事。可如今案情还仅限于推水池事件中,没有迹象扯出前面那桩下毒的案子,所以琇莹推测,那小宫女但凡还有点脑子,就不该自己供出那件事来等着数罪并罚。 好在,事情很快迎刃而解——事发后的第二天,画鸢还未等到审讯,就畏罪自杀,上吊自尽了。 琇莹听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免惶惶不安:这可是第一条间接终结在自己手里的人命啊。之后拉来小栗子,仔细盘问了一通画鸢的罪恶过往,才中和了一下自己的圣母白莲花之心。 案子已然没什么可查,桂禧堂伺候冯小仪的几名贴身下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受了些刑罚之后依旧满面无辜,众口一词声称,冯小仪平日行事都是只差遣画鸢一人去布置,他们毫不知情。 审讯的人审不出任何疑点,就将事情如实上报,最终判决结果是,这些人再没一个被判刑。 而主谋冯女士自那天菊花会上下来,就再没清醒过来,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被送进了冷宫自生自灭。 御膳房也被彻底清查,牵扯出两个参与其事的太监,即收了冯小仪钱财帮忙烧死郑德的,余人也被以疏于职守、没有发觉同伴的鬼蜮伎俩及时上报的罪名受了处分。 琇莹敏锐地从这两天的膳食味道上,品尝出了御膳房众人的紧张情绪。 小栗子的妹妹栗芹儿身为洒扫打杂的小宫女,根本还没资格被拉去审讯,也就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出事妃嫔的下人们都会很快被派去别的宫中任职,琇莹及时向妍妃做了申请,以小栗子与芹儿的兄妹关系为由将她要过来,结果自然是很容易就获得了知心姐姐的批准。 这两天琇莹依旧去向妍妃请安,其实因为妍妃毕竟还不是皇后,宫中这个请安活动并不十分正统,只是稍稍走个形势,也算给后宫众人一个碰头直接交流信息的机会。 嫔妃们自是借此机会又来争相询问琇莹冯小仪案件的始末,琇莹都依着早已编好的台词回复,听众反响也都在意料之中。太后依旧称病不来接见众人,未见什么动作。 一切事情都看似进行得很顺利,芙蕖馆的忠仆三人组都很高兴,总将小主高尚的品德和高明的智慧放在嘴上称颂着。然而,琇莹自己却很快就明白了天枢所谓的“麻烦”是什么——濂祯不来理她了。 三天,其实从那天菊花会后柳树下的谈话过去只用了短短的三天,她就经历了从人间到地狱进而又到炼狱的折磨。 第一天,她没见到濂祯,反复琢磨着前一天他的表情和语言,安慰自己说他应该没有生什么气,今天没来,纯属巧合,自己也不该指望一个皇帝成天守着自己不是? 第二天,她又没见到濂祯来,又将那天他的表现来回调研了几十遍,开始惴惴不安地揣测:他恐怕还是不高兴了,他对自己期望那么高,自己却刻意瞒着他,还挑明了就是不想把内情告诉他,他怎可能高兴的了?唉,但愿他平静几天就消气了,可以再来找我…… 结果这一天的晚饭她都没心情吃,就直接睡了。 第三天还没等开始,她先在夜里做了一连串的噩梦,反复梦见再见面时濂祯如何对她冷眼相对,视若路人,一早醒来,就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当时状态——整个人都不好了。 琇莹从来都很瞧不起言情剧里那些为了所谓的爱,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女猪,为个男人,至于么?不嫌作,不嫌矫情啊?而真等自己临到这个境地,才知道人家的作,人家的矫情,原来都tmd那么有道理! 现在自己的心里活动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天啊!他怎么不来找我了啊!他是不是不爱我了啊!他要是不爱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真一轮到自己临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自己还没人家言情剧女猪中用。 人家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可自己跟他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啊! 人家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可他根本就没来出现在自己床上可肿么办啊! 好像有位伪哲人说过,爱情就是犯贱。琇莹想说:真tmd对! 偏生这位皇帝陛下还是个来无踪去无影的主儿,经常只带着唐汉一人,或是独自在宫里到处低调行动,连太后都难以随时掌握他的行踪,当初他两次悄无声息地潜入芙蕖馆,就是典型例证。所以琇莹有心差下人去打探皇上在忙些什么,也都无功而返。 琇莹一边不由自主地犯着贱,一边鄙视着自己的犯贱,身体就在这样的矛盾情绪折磨之下,不堪重负,很快病倒了。 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发着烧,琇莹很无厘头地想起了弥留之际的林黛玉——宝哥哥你再不来看我,妹妹可就要去了…… 大白天的昏睡在床。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正见到一个人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不过三日未见,你怎就成了这幅模样?莫不是为朕害了相思病?” 琇莹呆了呆,拼尽全力地弹坐而起,扑到他怀里,大哭道:“没错,我就是为你害了相思病,我就是好怕你再不来理我了!你要是再不来了,我可怎么办啊?” 情绪这一激动,就猛然醒了过来,却见来到自己床边的只是流霜,原来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境。心里头迅速扩散开的失望,简直就像打翻了一瓶硫酸,还是浓硫酸。 流霜见她睁眼,还挂着两行清泪,愣了愣道:“打搅小主了,奴婢是来看看小主是否醒了。刚刚芹儿被送过来了,小栗子兄妹正候在外头,想来拜谢小主呢。” “哦……”琇莹抹抹脸上泪水,一想到自己毕竟救了一条性命,这牺牲也算值得,心里就多了几分正能量,“叫他们去吧,不必谢什么了。” 小茜在一旁拾掇着东西,不忿道:“小栗子刚还说呢,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致使小姐与皇上都生了嫌隙,他真是万死莫辞。要说起来,这事还就得怪他……” 流霜狠狠给小茜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说下去。 琇莹呆愣了一阵:“我……和皇上生了嫌隙?你们全都看得出,我和皇上生了嫌隙?” 原来自我安慰只是自我欺骗,真相根本无处遁形,自己是真的把他得罪了啊!全世界都知道了! 小茜捂了嘴,自知失言,忙转而陪了笑道:“小姐你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奴婢去要一份桂花莲子羹给你?” 琇莹却什么都没说,“咕咚”一声晕倒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陆贤平的声音传入耳中:“小主只是心情郁结所致……” 哼,心情郁结,你就直接说我得了相思病不就得了?小陆御医你甭费事了,直接放姐死了就好。等姐死了,说不定姐就又穿回到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没错,穿越文变重生文,姐又会坐在他床上等侍寝,真要那样,姐一定当场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也得先把他睡了再说! 姐好不容易爱上个男人,怎能跟他什么都没做,就落得这么个分道扬镳的凄惨结局啊?呜呜呜…… 意识再次集中起来时,睁眼见到的又是那副梦境情景:那个人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不过三日未见,你怎就成了这幅模样?莫不是为朕害了相思病?”连台词都跟上次一样。 琇莹泪眼朦胧地呆了呆,忽然就无名火起,弹坐起来挥起双拳对他一顿乱锤:“没错,我就是为你害了相思病,我简直想死你了,一心就想着再见到你就狠狠揍你这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坏男人一顿!” 濂祯绝想不到自己等她醒来,迎来的竟会是这样的待遇,以手臂挡开了她的拳脚,又避开她抡过来的枕头,才道:“你……这难道是将脑子烧糊涂了?” 见他的反应貌似很合正常逻辑,琇莹有点怀疑这次不是梦境,为了验证,一把拉过他的手来,嗷地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 濂祯低呼了一声抽身站起,惊愕地看了她一阵,赶忙转身走去外间,朝外面招呼:“快去将小陆再叫回来!” 琇莹霍然想起,咦,验证自己是否在做梦,该咬的明明是自己的手啊!可没等她重新去咬对的地方,已见濂祯走了回来,与她四目相对。 他身上穿的还是上次所见的那身墨蓝常服,头上戴的也还是上次见时的蟠龙赤金珠冠,颗颗圆润珍珠与他的幽黑双眸一同闪着跃跃微光。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绝非梦境,绝没疑义。 自己是真的把他等来了,当然,也是真的把他打了,把他咬了……琇莹呆呆坐了片刻,又“咕咚”一声倒了。 濂祯剑眉一蹙,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伎俩,撇嘴轻笑一声,朝外面道:“来人,把刚才那丫头叫回来,不必去找小陆了。”说完走回来坐到床边,抱了双臂看着她,“老老实实地起来赔个罪,朕就不来降罪于你。” 琇莹不动。哼,赔罪你个头,降罪你个头,姐才不怕呢! 濂祯唇角勾起笑意,凑近些道:“你的七日期限这就要到了,还不来做点什么,不怕朕来罚你?” 琇莹仍不动。哼,你能怎么罚我?还不就是出动你的流氓手段?姐正等着呢!谁怕谁? 濂祯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罢了,朕不来扰你,让你静静养几天的病吧。” 他说着就作势起身要走,却见床上的人猛地扑将上来,一把捞住他的脖子。濂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她拉倒在床上,心里正诧异非凡:这丫头不是病入膏肓了么?哪来这么大力气? 随即嘴上就被两片樱唇封住。 第75章 陇蜀兼得 那蒙面人慌手慌脚地想要将短刀掉过头来,却又将其掉落在地,正想探手去捡的工夫,秦皓白已经化作一道黑影倏然扑上前来。那三人见状又是齐齐一声惊呼,朝周围散开一躲,紫曈这个人质被他们留在了当中,只是因被封了穴道站立不稳。 秦皓白轻轻出手一扶之际,已替她解了穴,又转向那瘦高青年道:“你们还有什么招数?” 两名黄衣人对看了一眼,再没敢说一个字,直接扭头逃窜。 紫曈本以为这场闹剧就此落幕,却意外地听到秦皓白朝那蒙面人喝道:“乌金硕,你给我站住!” 蒙面人正欲朝一边逃走,一听他这声音,全身一颤,顿住脚步回头道:“你……竟认得出我?” 紫曈之前听见那黄衣青年称这人为“乌大哥”,再听见他这回答,也就确定他的名字正如秦皓白所言叫做“乌金硕”。心里不由得也有了与他相同的疑问,看着秦皓白心想:“这人打扮成这样你都认得出来?莫非他欠了你很多钱?” 秦皓白不去回答,逼视着他道:“你为何与弱水派的人混在一处?是不是你师父自玉柳苑见了我之后,便打了什么主意?” 原来这人的师父当日也在玉柳苑上,紫曈暗自恍然,又隐约觉察到他们之间另有隐情。 乌金硕也无心答他,惊恐万状地圆睁双眼道:“你为何……为何认得出我?难道……你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啊?紫曈被好奇心折腾得心痒毛抓,极力盼着听他说出下文,偏生还是没有等来。 秦皓白截住了他的话头,淡然点头道:“没错,确实是我。想不到十年未见,你们一眼看见了我,还可认得出来。” 乌金硕抖如筛糠,几乎要被吓得瘫软在地,一连声地说着:“你……你……”却吐不出第二个字来。 秦皓白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逼视着他道:“你为何怕成这样?即便知道了是我又如何?难道……你心里藏着什么怕我知晓的事?” 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人为何害怕,紫曈越听越是一头雾水,真有心打断他们大叫一声:快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乌金硕嘴里重复的字换了一个:“没……没……”却还是吐不出第二个字。 “罢了,我也懒得与你叙旧。”秦皓白的耐心又用尽了。 紫曈急得几欲跺脚:别呀,你倒是让他说个清楚啊!我还没听明白呢! 却听秦皓白冷冷道:“你且滚得远远的,别再撞在我手里。回去告诉你师父少来惹我,不然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紫曈听他这意思是要就此罢手离开,正想插话,忽觉衣领一紧,已被秦皓白揪了后领,继而身子便飞快地腾空而起。秦皓白提了她飞身跃上民房,朝她所住那间客栈房间的后窗奔去。 耳边风声飒然,紫曈登时忘了探究故事内幕,慌张地攀住他的手腕,抗议道:“不能去走正门么?” “住嘴。”至于他懒得绕路的理由,他也懒得为她解释。 眼前光线一暗,已回到了那间客房里,比她被提着出去时快了许多,剑仙的轻功果然远在那三人之上。 紫曈一被放下,立刻抛出一连串的疑问:“那个蒙面人是谁?他是什么门派的?他师父又是哪个?你说的十年未见是怎么回事?你与他们究竟有何瓜葛?” 秦皓白检查着后窗,又甩出了那四个字:“不关你事。” 紫曈被噎得难受至极,转而又想到汇贤居的血案,问道:“那五大门派的掌门确实不是死于你手,对不对?” 秦皓白转而去去检查门口,多奉送了两个字给她:“一样不关你事。” 紫曈连碰钉子,知道打探无望,便板起小脸道:“你就只会说‘不关你事’这四个字么?依我看,你不如请个书法好的人来,将这四个字写个条幅,天天贴在你脸上,让人一看之下,就知道了你这拒人千里的性子,不来烦你,岂不更好?”见秦皓白斜了眼睛朝她睃过来,紫曈努力撑着门面不露怯意,“怎么,我说得本是事实,你又有何不满?” 秦皓白的回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你睡觉都不闩门的?” 紫曈一怔:“什么闩门?” 秦皓白拨了一下门闩,语气尽显嘲讽:“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叫门闩,是做关门之用。出门在外,睡前须得闩门。尤其是女子,随手掩了门便去睡觉,即便没有为寻仇而来的江湖中人潜入,也说不定遇见采花大盗。连门都不闩的话,人家采花大盗会觉得你是愿者上钩。你可是有意愿者上钩的?” 他觉得自己有点话多,与往日的作风极为不符,可是见了这糊涂丫头的糊涂做法,又实在忍不住想去多奚落嘲讽她几句。方才这工夫他已然检查过了门窗,发现根本没有过破门的痕迹,也就知道是这丫头根本没有闩门。乌金硕若是破门而入,势必发出更大的动静,也就更易被他听见察觉。可门都未闩,人家可以轻易推门走进,所出的动静也便微乎其微。若非他睡觉警觉,一直撑着高深内力提高耳力来留意隔壁动静,真要把她给弄丢了。 所以都是这傻丫头的错,就该多损她几句! 紫曈愣愣道:“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她独自在与世隔绝的山间竹屋住了四年,那地方地处闭塞的半山腰上,既不用防狼更不用防人,哪里用得着闩门了? 秦皓白沉着脸瞥了她一眼,懒得再去与她废话,开门出去。紫曈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后窗,犹自提心吊胆,忙追出了门去。 秦皓白回去隔壁房间就要关门,紫曈紧随其后推住房门道:“等等啊,让我进去。” 秦皓白关了一半的门,回身看她道:“还有什么事?” 紫曈急道:“你还要留我一人在那儿?一会儿若是血月门的人、苍山派的人、银夜门的人和巫山派的人也都来抓我了,可如何是好?”血月门、苍山派、银夜派、巫山派正是那五大门派的另外四派,弱水派的人来了,那四大门派自然也可能会来。 “那就让他们来抓,你也好有机会与他们诉一诉我的冤情。有何不好?”秦皓白丝毫没觉得那算什么威胁,又要关门。 “不不,你让我进去。”紫曈不顾一切地伸进双手扯了他的衣袖,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 少女胸前那隔着夏日薄衣的微妙触感自手臂传来,秦皓白脸上轰然一热,几乎满头头发都竖了起来,赶忙将她甩脱,斥道:“你你你……还有没有一点女人样子?” 紫曈又把住门框道:“我知道你有本事听得见隔壁声音。可是,我可不想再被人提出去,然后再被你提回来。你就让我进去,又有何不可?” 秦皓白两道长眉紧紧拧到了一处,朝走廊扫了一眼,还好,空无一人。深更半夜有个傻丫头硬要钻进他房里来,这件荒诞事他可不想被人听去,他不介意被传为嗜杀魔头,却不想因女色坏了名声,于是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想怎样?让我为你讲一夜的江湖故事?” 紫曈微低了头,委委屈屈地望着他道:“我睡地上还不行么?” 她竟丝毫没有察觉,问题不是出在床的归属上面…… 秦皓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困惑与无奈,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又不怕步连环儿的后尘了?” 这话倒很奏效。紫曈登时怔住,秦皓白则趁她这一怔之际,不留情面地将她的胳膊推出门外,在她面前关上了门。紫曈这两天精神一直未得放松,经他这一提,才回想起前日夜间自己在山洞中的荒诞言行,顿时冒了一头冷汗,暗道:“我竟然还与他说起过那种事!” 她依旧不懂“私情”指的什么,不懂孩子是如何来的,却因此刻远比那会儿清醒,也就明白那是个隐蔽话题,绝不该与个男子直说起来,一时间羞不可仰,慌里慌张地逃回自己的屋子。 方才这番被劫经历虽是有惊无险,却也足够令她提心吊胆。回来房间后她细细关好门窗,还将桌台推去门口挡住,才回去床上躺着。再听见外面传来些许动静,她还是一惊一乍,再也无法安心入眠,也没胆量再去修习内功助眠。 胆战心惊之际,她先去暗中怨怪秦皓白:你若是放了我进门,我不也就无需如此担惊受怕了?不就是顾忌男女之妨么?我这女子都不在意,你一个大男人又在意个什么? 紫曈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甚对劲——我又为啥不在意啊? 反正也无心睡眠,她便又发挥起她的长项——胡思乱想,将这两日的见闻细细回想品味。 秦皓白于竹屋外扯开她的衣襟是因为心系她的伤势,于山洞中替她解衣疗伤是因为不忍看她受伤流血而不顾。紫曈想起这两件事虽忍不住脸红心跳,惶惶不安,却还知道应该秉公论断,不能因此怨责秦皓白。 赵妈妈说了,江湖中人往往不拘小节,不像寻常人家那样拘礼。紫曈只好劝说自己揭过不计。 又想起她在马背上醒来时,秦皓白让她自行坐好,跳下马去步行那个细节。不难发现,这人虽然表面上粗鲁无礼,其实一直都在有意避免与她亲近,恪守着礼法底线。若拿他去与那见色起意的船夫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品高低立现。 紫曈忽然发觉,秦皓白这人居然还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想来她是早已隐隐体会到了这一点,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对他毫不设防。他但凡流露出过一丁点邪念,她又怎可能去要求与他同室过夜? 这个魔头终于又被她发觉了一个大大的优点。 颠来倒去地想着心事,紫曈渐渐忘记了害怕,直到窗外都泛起了亮光,才勉强睡去。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她。她坐起看了一眼窗外大亮的天色,迷迷糊糊地爬下床去,推开挡住门口的桌台,打开了门。 秦皓白站在门外,上下看了她两眼,道:“赶紧将自己收拾出个人样,下来找我吃饭。”说完转身走去。 紫曈愣了片刻,拿起桌台上的圆镜来照了照。 不就是头发乱了点么?怎就能算是没有人样了?这人随时随地都是如此出言刻薄。紫曈也不知是该委屈还是气愤,梳洗了一番后,出了房间来到一楼大堂。 此时已到了午时饭点,大堂里坐了不少食客。紫曈见到秦皓白坐在一张桌前正吃着饭菜,就走过去在桌旁坐下,静静地拿过另一副碗筷来吃着。 桌上一盘清蒸鲈鱼,一盘青菜肉丝,另有一盘叫不上名的素菜。秦皓白的吃相竟然还算斯文,有点出乎紫曈意料——原来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吃起饭来,与常人动作相同,而且比之当日寿宴上那些粗鲁武人还要文雅得多。 紫曈看着桌上饭菜,估摸了一下这一日吃住的开销,联系到面前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忍不住问道:“你在这样地方吃饭住店,也是给钱的么?” 第76章 只能如此 次日一早,吉祥镇上的人们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一天的劳作。在街道一处热闹地段,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上方是一幅人像,画了一个俊朗清秀的男子,下面写着:“今悬赏纹银五百两,捉拿采花大盗洪辰伏法。生死均可。请各路侠士踊跃缉盗,匡扶正义。”告示干净崭新,显然刚贴上去没一两天的样子。 紫曈没精打采地在告示前缓步徜徉,脸上尽是幽怨无奈。她今日穿了一身鲜艳的粉紫色桃花纹半臂外裳,还描画了精致的妆容,这一着意打扮,虽然比不上中秋夜那样娇媚多姿,却也算得上清丽绝俗。 街上行人络绎,有些驻足于那张告示前观看议论,而看见了紫曈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以目光追随她上一阵,一是因为觉得这姑娘生得貌美,二也是奇怪:一个美貌姑娘怎临到这当口还敢在此抛头露面?难道她未看见墙上这告示,不知道有采花大盗正在这一带活动么? 紫曈阴沉着脸,暗中咬着牙,恨不得朝这些盯着她看的人大喝一句:看什么看?我打扮成这样就是专程来色诱采花大盗的!新鲜么? 事情还要从昨晚说起。 “那么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么?”紫曈问朱菁晨。 “不急不急。”朱菁晨在昏暗的路边停了下来,打了个哈欠,“起身之前,我还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做,而且,还需姐姐来帮我一把才行。” 说着不紧不慢地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往旁边的墙壁上一照:“姐姐请看。” 紫曈见了那张被他照亮的悬赏告示,愣了愣:“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去杀这个采花大盗,拿这笔赏银?” 朱菁晨收了火折子:“不是杀,是活捉!姐姐有所不知,这个洪辰作恶多端,我朱二公子与他早有宿怨,这一次我非要生擒了他不可,不然便会有着极大祸患。姐姐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你让我帮你擒拿采花大盗?我又不会武功,能帮得上你什么?”看着朱菁晨的满脸笑意,紫曈忽然明白了过来,脸色大变,“你你你……是想利用我去诱捕他?” 朱菁晨摇头晃脑道:“以姐姐中秋之夜那晚的绝色之姿,想来这好色成性的采花贼若是见到,一定会上钩的。姐姐才貌双全,是女中诸葛,智计无双,算无余策,只要想办法将他诱到僻静之处,也就好了……唔,若姐姐有办法多使点计谋,能让他逃脱不得,那就更好了。”见紫曈一副脸色发白不可置信的模样,他挑了眉毛表示不解,“姐姐莫非有何难处,不愿帮我这个忙?” 紫曈呆呆道:“菁晨,你如此豁得出去我,是真对我的本事过于自信呢,还是不拿我的安危当回事呢?” 朱菁晨又咧嘴笑道:“姐姐无需为安危担忧,我答应了你爹爹照拂于你,怎可能任由这采花贼对你不利?我自会一路紧跟着你的。”说着又凑到近前,挨到紫曈身侧,“姐姐可是个有胆识的人,有这机会智擒采花大盗,难道会如寻常小女子一般一味害怕,不觉得机会难得,想要一展身手?” 紫曈蹙眉苦笑,琢磨了一下,自己眼下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若是坚持拒绝,不去帮他,总也不能撇开他自行离去,另外,诱捕采花大盗这差事听起来也蛮有趣的,若有朱菁晨保驾,自己想来也不至于真有多危险。于是点头道:“好,我很觉得机会难得,很想一展身手。你说吧,我该到哪里去找这个人?” 朱菁晨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向那告示道:“这张告示是今日晚间才贴上的,据我所知,这人有个癖好,就是一见到悬赏捉拿自己的告示,便会徘徊在附近,去听看告示的人如何议论自己。所以明日天明之后,你便在这里附近徘徊,一定能遇见他。” 紫曈想了想道:“明日若我真能遇见他,我便尽力诱他去到隆兴客栈,到时你可要好好守在外面,确保我不至于为他所害。” “那是一定。” 紫曈又看了看墙上告示,想着自己刚刚离开父亲与朱菁晨会和,居然就接了这么一个差事,心中滋味真是难以形容。不得不说,身在江湖的日子,当真是多姿多彩。 当晚紫曈宿于隆兴客栈,取到了郁兴来为她留下的行李。次日早上打扮停当下楼时,见到朱菁晨倚靠在柜台边喝着茶,朝她笑出一口白牙,以示自己在任。紫曈微微点头,步出大门。 她本来对这事还有几分兴味,但等到一来到街上,想到那采花大盗说不定就在附近盯着自己,心里就隐然发毛,生了怯意,越来越为朱菁晨给自己寻了这么一份离谱的差事而感怨愤。 来到那张告示跟前,见到这里已然围了好几个人在看着告示议论纷纷。紫曈留意了一下周围,没见到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面孔,也凑上前去围观。 只听围观众人议论着:“五百两啊,这采花大盗的人头当真值钱。”“你不晓得,听说这个洪辰这两年到处作案,已经祸害了无数良家妇女。”“不错,前些天我去城里探亲,听说这人新近又犯了案子,竟是将知县大人的千金给祸害了。”余人听了尽皆感叹这采花贼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紫曈身上一阵阵冒着寒气,暗道:朱菁晨,你若是害我步了那位知县千金的后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会儿那位信誓旦旦要对她暗中保护的朱二公子已不知“暗”去了哪里,反正是见不到踪影了。 又听一人道:“不过从这画像来看,这人倒是一副好相貌,难说那些被他采了花的姑娘们,倒是自愿的呢。”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笑声。 紫曈挑挑柳眉,冒出一个古怪想法:长得好看的人去做采花贼也能愿者上钩?照这理论,秦皓白或雨纷扬那样的货色岂不是生来适合去做采花大盗?想起雨纷扬那副姿态,紫曈不禁冷笑,神仙公子自视极高,知道自己根本无需引诱,就有无数女子都惦记着投怀送抱,是绝用不着“采花”的,与他比起来,还是生性冷漠又不近女色的小白少主显得正派多了。 忽见有两名白衣的蒙面人也过来观看告示,紫曈便朝一旁避了避。偶然一眼见到近处这白衣人垂在衣袖外的手纤细白嫩,才留意到,这人竟是个女子,原来这些白衣怪人当中还有女子的。那白衣女子向告示望了片刻,又朝紫曈淡淡扫了一眼,转身要走,身旁的瘦高男子也要跟上,却一眼看见了紫曈,脚步就是一顿。 紫曈一时没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却猛见那人“唰”地抽了佩剑出来,剑光一晃,自己头上跟着一颤,那支珠钗竟被他以剑尖挑去,拿在了手中。 紫曈大惊:“你……做什么?快将钗还我。” 那白衣男子捏着珠钗冷笑道:“这钗是你的?我看不像。” “你……”紫曈脑中飞速转过几个念头,立刻想到,这人莫非是认得这支钗,认得风吟吟? 不等她多想,一阵凉风忽然擦过耳边,只见一个深褐色的影子在面前一闪,继而那白衣男子似乎吃了一惊抽身退避,如临大敌地端起了长剑。紫曈耳畔响起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位仁兄竟然当街调戏姑娘,抢人家头上的珠钗,这等卑劣行径被那采花大盗见了,都要自叹弗如了。” 紫曈转头一看,旁边正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穿着暗褐色衣袍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粉面含春,朱唇含笑,一双丹凤细眼流波婉转,俊逸之余又有千般风流韵致,正笑吟吟地望着那白衣人。 紫曈向那画像瞟了一眼,又看向这人,往复两次,开始感到头皮剧烈发麻——抢她金钗的蒙面人虽然可怕,又怎及的上这位采花大盗? 那支珠钗正拿在这洪辰手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在那眨眼之间就将其抢了过来。那白衣男子输了一招,显然很不甘心,对他怒目而视。一旁的白衣女子淡然开口道:“不要多生枝节,走吧。”那男子很听她的话,默默收了长剑,随她离开。白衣女子转身之前又朝洪辰望了一眼,洪辰则毫不吝惜地朝她飞了个眼风。看得紫曈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原本围观告示的那些人这会儿都是一脸吃惊地盯着洪辰。洪辰朝他们望去一眼,懒洋洋道:“诸位见到这五百两银子放在这里,打算如何处置?” 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扭头遁走。他们都不是江湖中人,方才见了这洪辰抢来珠钗的这一招,都明白这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可没胆量来抓他归案。紫曈也开始头冒冷汗:依着这位的功夫,朱二公子真是他的对手么? 洪辰这时笑盈盈地转向紫曈:“姑娘如此美貌,还敢在明知有采花大盗出没的时候抛头露面,可见胆识过人。”说话间将那珠钗递了过来。 紫曈别说伸手去接,被他这一看,已经心里发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真是一双采花大盗特有的眼睛,这目光一射在身上,便如穿过衣衫将她看了个透亮,仿佛光是被他如此看了一眼,就已是失了身了。 其实这都是她先入为主的判断,这洪辰不过是双目有神,也如雨纷扬、秦皓白一般目光透着锐利。倘若有人告诉她雨纷扬是个采花大盗,头一次见面她一样会对雨纷扬有这印象,说不定更有甚之。 洪辰歪过一点头看看她,依旧嘴角噙着笑,右手轻挥将珠钗掷了过来,正好插回紫曈头上。紫曈更是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向一边疾走几步,几欲拔腿就跑,又想起自己身负使命,这才勉强顿住脚步,心中急思对策。 洪辰见她想跑又停住,似在做着什么打算,不免好奇,抱了手望着她道:“姑娘莫不是有心想来赚这五百两赏银?” 紫曈慌乱不堪,可偶然一抬眼看见了远方山坡上的弥勒庙,心情瞬间一定。自己好歹是曾助善清剑仙抵御数十高手的人,与那些凶神恶煞比起来,这个采花小贼真的更难对付么?这么一想,心下豪气顿生,暗暗打定了主意。 再次回过头去望向洪辰,紫曈朝他露出似有若无的羞怯一笑:“是又如何?”说完立刻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这一笑真是尽显少女怀春的动人妍态。见她如此,洪辰更是好奇心大盛,就此起步跟了上来。 紫曈走了一段路,再试着回头看去,却不见了洪辰踪影,看看周围也没见到他。一时疑惑,莫非自己这诱饵魅力不足,钓鱼计划失败? 等到再转回身时,却见洪辰已挡在她面前,与她相隔不过尺许。紫曈慌忙退步,霎时出了一头冷汗。 洪辰含笑道:“姑娘是在找我么?” 紫曈强自镇定,略略思忖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有个人想要抓你,你还是快去避一避吧。”说着便要绕过他走去。 洪辰手指一探,动作极轻小地拽住了她的衣袖,恐惧便从这只衣袖迅速传遍紫曈全身。 “以你这样一个羞答答的娇弱女子,却来警告我这样一个采花大盗小心,这是什么道理?”洪辰低声说着,又凑近了少许,“依我看来,姑娘所谓的要抓我那人,就是你自己吧?” 紫曈瞥他一眼,以衣袖掩了口,笑得妩媚婉约:“正是,那你又怕不怕?” 洪辰更是不解:这小丫头明明怕得要命,却还在勾引他,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紫曈趁机抽回了衣袖,又向他微微一笑,快步离去。暗叹自己这江湖经历中又多了重要一笔,那就是对一个采花大盗假以辞色,以色相诱!这全都是拜朱菁晨那小皮孩子所赐,以后真要好好跟他算上一账! 脚下再不敢迟疑,急匆匆回了客栈。上楼来在自己的房间,回身看了看走廊,又不见了洪辰影踪。待得掩上房门一转身,竟见到洪辰又已站在了她面前。紫曈一时间直吓得脸色煞白,这人怎地行踪如同鬼魅? “姑娘明明是有意引我前来,现下何必还要这般惊恐?”洪辰又含笑道。 这人显然是个笑惯了的,这种盈盈笑意好似是画在他脸上的,长久不消。陆颖慧也是个常笑的,但那是温和可亲的笑,极正派也极真挚;雨纷扬同样是个常笑的,却是暗藏机锋又自信满满的笑。洪辰与他们都不同,他这笑天生就带着媚态,带着挑逗,在紫曈看来,就是典型的采花大盗之笑。 紫曈早已在右手袖口里扣着一小包药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朝旁边踱了几步说道:“公子既然知道我是有意引你前来,却还是这般毫无提防地进了我的屋子,也算是胆色可嘉。” 洪辰随着她踱步,慢悠悠地笑着解释:“这不叫‘胆色可嘉’,要叫‘色胆包天’。我洪辰对美貌姑娘从不设防,姑娘若是对我有何歹意,不妨尽管施展出来,我乐不得的来接姑娘的招。” 第77章 临终交心 其实绮雯是真心对做皇后半点兴趣都没,在现代跟谁投缘了,连个本本都不用领,直接搬到一块住着就得,哪会像古代人把个正妻名分看得那么重?更何况做皇后还要管好多好多的烂事儿,还是交给别人去干得好。 只不过这关乎做他唯一的女人,这才是她所在意的事。 经过这次的风波,她心里已经有了把握,无须听皇帝来做什么承诺,她也确信,他这辈子除她之外,不会有心去碰其他女人了。既然已经在实质上做了他的唯一,她情愿让自己忍下心底那一点点遗憾,真的不去得陇望蜀。 解决完皇后的事就该去见老妈了。去见太上皇后,皇帝是刻意拖着时候,等到了下午傍晚时分。来前他已经听过了很具体的回报,知道这一天内母后过得很热闹。 先是源瑢来了,这当口他没法装没事人,总该来给母亲一个说法的。他会怎么说也很好想象,还是一切归为男女私情和真爱呗。 令皇帝有些意外的是,源瑢竟被挡了驾,太上皇后称病不见。这可是件新鲜事,要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母亲都比父亲更宠着源瑢,这还是源瑢头一回在母亲那儿吃了瘪呢。 想想也是,太上皇后听说他把皇帝的女人逼死了,急急火火要帮他善后,连与皇帝翻脸的风险都不顾了,差点没急火攻心也跟着心疾突发,最后得知竟是被他骗了,绮雯根本没死,而是被他悄没声地偷走了,太上皇后能不气么! 皇帝很不厚道地幸灾乐祸了一把,既乐兄弟的,也乐老娘的。这样的戏可真好看,以后能经常看才好呢! 源瑢回去后琢锦来了,还不是自己来的,是带了两个姑妈和一个姑奶奶一块儿来的,名义上是探望,实则就是“安慰”外加探听八卦论短长。 十王府历来清净,昨天却半天之内得王爷和皇帝两人接连造访,能不触发女人们的八卦神经么?皇帝并没嘱咐长公主保密,也不觉得有多值得保密。依照多年来默认的规矩,皇家内部的秘辛都内部消化,让俩姑姑一个姑奶奶知道了也没什么,谁都不会再往外传。 甚至说,他其实是故意想叫她们知道。 昨天临走前他将事情原委向琢锦大略讲了一番,没去提源瑢的目标是觊觎皇位,只说他们哥俩争女人,也提了太上皇后那天在隆熙阁的表现,长公主当时就特义愤填膺。 琢锦的性子他知道,没被他严令封口,就铁定是要找人去说的,那两个姑妈和一个姑奶奶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来登门。 皇帝这会儿就在好奇着,母亲是如何应对那两个小姑子和一个姑妈的。 当初那三位长辈有着一个共同爱好,就是损太上皇后(当时还是皇后),看她的笑话。这也好想象,皇家女人的优越感嘛,对外嫁进来又出身不高的皇后嫂子不欺负白不欺负。 那三个老女人也说不上多喜欢皇帝,却因出于这一爱好,都曾替他抱打不平,指摘过太上皇后偏心。姑奶奶更是曾经直言笑称:你待亲的冷,待后的热,小心将来亲的后的都不念你的好,你就落个里外不是人。 太上皇后当时是自然不当回事的,源瑢多好的孩子啊?绝对会一辈子孝敬我的。 如今被这好孩子骗了一道,足见源瑢糊弄利用她是信手拈来,毫无顾忌,不见半点孺慕之情,她却为这小白眼狼将亲生儿子得罪得不轻,可不是正应验了这话? 母后落得被讥刺还有苦难言,也算是种报应吧。皇帝更加不厚道地幸灾乐祸着,暗暗遗憾自己没机会亲自旁听。 后来姑妈和姑奶奶先走了,留下琢锦一人一直没走,想必是太上皇后心灵很受伤,需要女儿留下贴心安慰。 再后来完全不意外地,等到他登门时,太上皇后同样称病不见。不见就不见吧,不见正好,他本就懒得解释什么。孰是孰非都是明摆着的,有什么需要他解释?他上门来表个姿态为的都是给母亲面子罢了。 但这次来却不是白来,竟意外听到一个大好消息。 “当真?”刚听长公主说了太上皇清醒过来的消息,他简直不敢置信。算起来已有近两个月父亲都是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意识混沌,太医早就称其很难再度清醒了。 长公主笑道:“我还能骗你不成?父亲午间就醒了,零零碎碎说了点话,太医和母亲都担忧是回光返照,怕得什么似的,都打算召大臣进宫拟遗诏了。没想到几个时辰下来,父亲的神智越来越是清明,到了这会儿都能与人聊天了。正赶上你自己来了,方才我们还正要着人去请你呢。” 一个逊位的太上皇有什么遗诏可拟?长公主是没过脑子直接转述母后的话,这说法未免对皇帝大有不敬,但皇帝此刻半点也不会来计较这些。 当真是意外之喜,虽然早将父亲的过世算在了计划之中,他可从没有盼着父亲死过,听到这个消息,更觉得今天是个大好日子,亟不可待地握了长公主手臂问:“现在父亲正在哪里?” “今儿天好,父亲方才说想晒太阳,太医也说见见太阳更好,母亲正安排人抬父亲到园子里去呢。二哥便去陪陪父亲吧,母亲这边有我,你不必担心。” 源瑢说不定还会使人向太上皇后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有琢锦在,就不怕了。皇帝不再多言,急忙跟着慈清宫的宦官引路,向慈清花园赶去。 送走了他,长公主施施然走过穿堂,去到后殿梢间报告:“二哥去找父亲说话了。” 太上皇后坐在南炕上,守着炕桌收检着药品,闻听后甩手丢下一瓣黄芪,心烦意乱地抱怨:“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眼见着你父亲好容易醒过来了,我都不敢与他说。” 长公主叹了口气,过来坐到炕桌对面:“您是不能与父亲说啊,要说也得等父亲再好些。” 太上皇后犹自愤恨:“还堂堂一国之君呢,为个女人搅得如此天翻地覆,几乎要与我翻脸,被你父亲知道了,不定要对他多失望呢,怕是都要后悔将这皇位传了他。”她恨不得把下半句话也说出来:当初传给源瑢就什么事都没了,传给他本就是不该。 长公主虽早熟悉了母亲的立场,听后还是不禁讶然,刚喝进嘴的一口茶都喷回了茶杯,咳嗽着睁大眼睛:“直至此时,您还觉得错的是二哥呢?”难道是因为受了姑姑们的奚落,生了逆反心理? 太上皇后被噎了口气,嘴硬道:“他毕竟是皇帝,又是做哥哥的。” “那又怎样?”长公主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二哥与绮雯是两情相悦,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帝,又是哥哥,就该将绮雯让给三哥?三哥都得了多少女人了?凭什么还要抢二哥的啊?” 太上皇后被噎得没词,更是恼羞成怒:“你这孩子竟也来与我顶嘴!我……我怎地如此命苦。”说着竟掩面哭了出来。 长公主这么多年还头回见母亲哭了,一时也慌了神,又是递帕子又是连连赔罪,差一点也陪着掉了泪。 太上皇后抹着泪道:“我就是偏爱源瑢又怎么了?还不是因为源瑢本就比源琛待我更好?” 长公主再度愕然:“您真这么觉得啊?”见母亲红着眼睛看过来,她又赶忙垂头赔礼,“是女儿乱说话,母亲别放在心上,三哥他……确是对母亲很好的。” 太上皇后不再抹泪,直直望着一边发起了呆。源瑢比源琛待我更好,这话现今再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违心。 事实上,她哪至于真有那么糊涂,那么不明事理?只不过临到这种境地,她是真不甘心认错罢了。 源琛从小到大总是冷着一张脸,连逢年过节和为她做寿都未曾说过几句好听话,看起来待她确实当不得一个“好”字,比源瑢简直差得太远了。她也因此一直都觉得自己对源瑢笑脸相迎,对源琛不假辞色,都是理所应当,可如今…… 自御极以来,源琛处处缩减宫廷用度,却唯独对慈清宫极近厚待,对她与太上皇尽心关照,巨细靡遗,处处都安排得比从前太上皇在位时更要妥帖细致。好听话依旧是一句未曾说过,可也从没失了敬意。 其实就是当初在关中就藩期间,逢年过节和她与太上皇的千秋寿诞,源琛都没少差人送来厚礼。 可源瑢呢?很明显,源瑢就是对他有利的好事才会做,对他有利的好话才会说,有需要时就对她这母亲也想利用就利用,毫不含糊。 太上皇后其实早已想明白了,多年来自己都已习惯了,受了源琛再多的好意,也及不上听源瑢说上一句吉祥话更加舒畅顺心。 早在听说源瑢逼死了绮雯之时,她虽然立刻决定帮其遮掩,其实心底里已经在对源琛愧疚,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是源瑢对不起源琛。如今看明了源瑢的企图,更是再没疑义。 她只不过不愿承认,不愿服软,不愿让所有人都把她的过错看得那么清楚明白。 心里搅动着对源琛所受这二十多年委屈的心疼,太上皇后更是泪如泉涌,忍也忍不住。这一次不是为自己,却哭得更加情真意切了。 …… 斜阳和暖,天朗风清。 太上皇一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披鼠灰色貂裘,膝上盖着绒毯,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仪态安详。 皇帝步入慈清花园,一步步走近父亲,心情激荡不已。这些天虽面上平静,其实几乎每日清晨醒来,他都担忧着会听见慈清宫传来的噩耗,何尝还敢指望,今生还能有机会与父亲直面对话,这简直就是上天一大厚赐。 侍奉下人已在他来在跟前时就自动退下。太上皇像是睡着了,皇帝的动作极轻,怕惊扰了父亲似的,可等他来到近前,太上皇还是睁开了双目,对他露出熟悉的温和笑意:“来了?”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皇帝从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刻,竟好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看见了亲人,一心只想扑在父亲膝上大哭一场。 他眉心颤了颤,竭力压抑住心绪,垂下已然湿润的眼睛,在躺椅前跪了下来:“父亲……” 太上皇有些动容,伸出手来拉他:“你这是何必?” 这确实是没有必要,他只是担忧此生此世父亲再没机会受自己的大礼,若是错过今日,下一次怕只能是在灵堂上了。 近前是一座凉亭,此处背风向阳,他起身后没有在一旁备好的高椅上落座,而是紧贴着躺椅坐在了石阶上,拉着父亲手腕的手一直不肯放开。 “源瑢今日也来过。”太上皇缓缓道,“当时我自称精神不济想要睡一阵,就没说几句,打发他走了。”他露出一抹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诡谲笑意,“其实,我是装的。我不想听他说什么,反正说来说去都是套话,没有一句真心,不值得我费神去听。” 皇帝很诧异,父亲还是头一回表现出对源瑢的排斥,头一回明确表露了倾向于他的意思。这又是为何?父亲刚刚苏醒,今次的变故,是不可能有人对其讲起才对。 见太上皇略微偏过头望着他,皇帝就又调整了一下坐的位置,让父亲看见他能更省力些。心里似乎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当口,祸起萧墙的烦心事是绝对不能说的。那又该说什么呢?说自己终于寻到了真心钟爱的女子,终于解开心结? 太上皇望着他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源瑢唯一一次打架,我是如何处置的么?” 他未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与源瑢打过架么?都已记不起了,那一定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你一定以为我当时没有理睬你,就是偏袒了源瑢吧?”太上皇自顾自说着,语调极缓,就像个老爷爷在给孩子讲故事,“实际那天你走后,我头一回打了源瑢的手板,罚了他抄书。是你母亲讲情,说源瑢一向要强,既已罚了就别再让他多损颜面,才没声张,以至于你都不得而知。” 皇帝还是没想起那是几时的事,但父亲的意思,他已有些明白了。 “当初,我有意让源瑢继承帝位,其实也是怕你性情执拗乖张,不适于做皇帝,并非出于对源瑢的偏爱。”太上皇自嘲地一笑,“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也没本事做成个好皇帝,但……我也不想叫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啊,自己是管不了自己,总还是该为大燕选个更合适的新帝才行。” 皇帝心潮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翕动着嘴唇就想将那疑惑许久的问题问出:果然您选了我继位,就是因为看在我比源瑢更合适,更有望挽回颓势对不对? 却没等他出声,太上皇已将话题兜了回来:“我对你,从来都是与对源瑢一样的,从没对谁有过真正的偏爱,表面看来,我是待他亲厚了些,实际那只是因为,我一直拿不准该如何与你相处。你当记得,我也试过如待他一般待你,可你却没有如他一样的反应。” 皇帝满心惭愧,他一直将父母亲的善意都当做怜悯和补偿,冷着脸消极因对,却没去想过,那一样可能是出于真心,一样是对他的真情流露。别人为他下了执拗乖张的定论,并非对他的错怪。 “我觉得无可奈何,想不出办法,只好一再逃避,以至于与你走得越来越远,渐渐都不知如何说话。”太上皇苦笑着,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你别怪父亲,为父不是偏心,只是愚笨了些而已。” 皇帝再忍不住,两行泪水滑下脸庞,握紧父亲的手颤声道:“是我不好,都是孩儿愚钝,竟不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 “哪里怪你?把话说个清楚,本就是为人父母的责任,难道还该指望儿女主动来探询?”太上皇有些精神不济,闭了一会儿眼睛,“趁我还活着,该当给你多加一份保障,好让我死后没人找你麻烦。待我今晚好好想想,明日便立个诏书。想必时至今日,我的话,还能有几个人听罢?” “此事不急,父亲才刚有所好转,还是不要太劳神的好。”皇帝恳切说道,他的皇位是父亲亲自下诏给的,之后太上皇也曾多次向臣下强调一切都听从他的旨意,若是父亲再立个诏书就能稳固他的地位,让臣下全都听话,让源瑢无计可施,那就不必等到今天了。 比起这个,倒不如从另外一件事上入手更来得有效。想想真是惭愧,父亲好不容易醒了,他亟待要做的,却还是对其加以利用。 皇帝顿了片刻,道:“我倒是另有一事,想要求父亲相助。” 待太上皇睁眼看过来,他才问道:“父亲可还记得,平远侯赵顺德?” 第78章 大事之夜 “唉,我伺候了爷近二十年,他那时那模样,还是平生头一回见到。” 隆熙阁前殿东间里,王智对绮雯讲述完前日的过往,一边收敛着桌上奏拟,一边摇头感叹。 绮雯呆呆坐在桌旁,一时回不过神。原来也想得到,听了潭王转述,他定会深受打击,感伤不已,若非那样,也达不到麻痹潭王、让她得到空隙脱逃出来的效果。却怎么也未料及,他竟会伤心到了连皇位都想放弃的地步。 他是责任心多重的人啊,以为她背弃了他投靠了潭王,非但对她没有半点怨怼,还连皇位都想对潭王拱手奉送。以潭王的手段,他主动放弃就几乎与自杀殉情没有两样。 “爷是真的把你放在心尖上啊。他昨日还嘱咐我,别来与你提及此事,我这也算是抗旨了。”王智苦笑着摇头。 师父抗旨的用心不言自明,绮雯极力忍下涌上心头的酸涩,郑重道:“师父但请放心,今上对我这番深情厚谊,我必会倾力回报。” 王智捧起摞好的奏拟,慈爱笑道:“这师父也叫不了几声了,将来可别叫顺了嘴,改不过来。” 绮雯知道皇帝今晚的安排瞒不过他,忍不住脸上一阵灼热…… 皇帝回来时天已黑了,绮雯直接叫宦官摆了晚膳,伺候他更衣盥手之后直接进膳。 皇帝心情大好,神采奕奕,坐在圆桌边时看出她眼睑红肿,精神也有些颓靡,便歪着头问她:“怎还哭来着?恨嫁啊?” 绮雯噗嗤笑了出来:“你才……我盼嫁都快盼疯了,哪还会恨?” “你倒真不矜持。”他挑着眉,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还点着头添了俩字评价,“很好。” 绮雯明白他这俩字评语的内涵,脸上又是一直烧到了耳根。他就等着看她今晚究竟能有多不矜持呢。 “说真的,哭什么呢?”皇帝刚吃了一口又开始追根究底,看她这神采恹恹的样儿,还不是只掉了几滴眼泪,而是狠狠哭过了一通。今天日子如此特殊,他可不想要她心里窝着一星半点的憋屈。 “师父对我转述了你昨日早上说的话。”绮雯说着就又鼻子发酸,目中泪光盈动,“我觉得……好对不住你。” 她也不敢说,定下那个计策时没有一点故意想伤他一回、聊作报复的心态,自己就因为他的胡乱猜疑,差一点命都没了,让他伤心一把又怎么了?如今时过境迁,得知他竟伤心到了那个份上,就不由得大感歉疚,恨不得拼尽全力补偿他才好。 皇帝听后却着了恼,“哒”地一声将筷子扣到桌上,紧紧锁起了双眉:“王智也当真是多事!他还当我叮嘱他别去告诉你,是与你客气呢!都怪我平素待他们太过宽纵,纵得他们敢来自作主张。” 王智自然会认为让绮雯多爱他一点,是对他好,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利害。 见绮雯仍在垂泪,皇帝煞有介事地攥住她的手腕道:“你千万别想那么多。我当时会那么想,还不是在犯傻?连王智都认定你不可能倒向源瑢,我却半点信心都没,你还有什么可感动歉疚的?该当来生我的气才对!” 绮雯还挂着两颗泪滴,就又噗嗤笑了出来。天下间竟有了如此咄咄怪事,他爱煞了她,却百般阻挠她来爱他,还竭力想说服她生他的气。 这是昨天回来后他一直秉承的逻辑,对她好上一点,即便只是说上几句好话,也要赶忙警告“我不是什么好意,你可不要太高兴太感动了”,唯恐她又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死过去。 唉,都怪那挨千刀的系统! 绮雯的目光在他锋棱利落的脸庞上逡巡,爱怜横溢。 自从住进隆熙阁,每日早晨都是她侍奉他起床更衣束发,今晨却发现,短短十日未见,他原本黑如墨染的头发里竟多了不少银丝,这回的事是真将他折磨得不轻。 她已经成了他的整个天下,为了她,他真真是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舍得牺牲,连向昔日最最忌讳的敌人低头服输都在所不惜。 她握起他的手,幽幽道:“从前我一直提心吊胆,如今倒不那么怕了。你待我好成了这样,我若还有所顾忌,不敢全心回报,未免引以为憾。” 临到此刻,她是真心再没原来那么在意系统数据了,他那么好,自己若还有顾虑不敢爱他,纵是活着,岂不是也都成了苟且偷生?即使平安周全一辈子,也是没趣。 “怎能这样想!”皇帝正经八百地皱眉训斥,“这些面上的好不好有什么打紧?能安安生生地伴在一块过日子才最重要。你就是总要这般感情用事,不管不顾,怎叫我放得下心?” 他转开头叹了口气,露出了愁绪,“说起来,你这古怪宿命,难道就没有能解的办法?还记得那道士是何方人么?我差人寻了他来问个清楚。” 绮雯摇摇头,微笑道:“有解的办法,他说只要你十成十地怜我爱我,达成圆满,这宿命便算解了,再不用担忧为其所困。” 皇帝怔了怔:“那怎样才算得圆满?”他觉得自己已经用情相当得深了啊。皇位都能为她舍了还要如何?难道要舍了命才行?那也没机会给他来表现啊。 绮雯也挑起眉:“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挺好的,好一天,算一天吧。提心吊胆是一天,乐乐呵呵也是一天,太过风声鹤唳,误了良辰美景也是无趣。” 见他还是眉心蹙得紧紧的,一脸的不以为然,绮雯欠了欠身道:“我能随时感知得出您对我情意几何,是增是减,不然那会儿又怎会一下子就察觉到是您的猜忌害我要死了呢?现在我也清楚,您对我用情极深,距离圆满仅剩一步之遥,说不定……过了今晚,就好了。” 现在的系统数据显示,他对她的好感度已高达95。 只是,这话一说出来,气氛登时就变了。 皇帝神色古怪地斜乜着他:“如此说来,你准备得很好了?都学会了?” 这话让别人怎么接啊?绮雯把自己的没好气毫无保留地堆在脸上给他看,很中肯地回答:“不敢说会,反正知道个大概,应该可以勉强胜任吧。” “哦,那就指望你了。”皇帝说得平淡端庄,一本正经。 “……”绮雯依旧不知如何接话,真是很好奇想见识一下,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究竟能“不会”到什么程度? 他上下打量她两眼,眉间现出一丝不满:“大好的日子,也不说精心打扮一番。” 没等绮雯开口,他又点着头自行顿悟:“也是,穿多好也要脱的,头上戴的那些摘起来更是麻烦,还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好。” “……”绮雯更加不知如何接话,后悔真不该为宽他的心,就把话题往这上面引。这下饭都不能好好吃了。 她下午就沐浴完毕,头发早都晾干梳好了,身周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皇帝闻在鼻中,禁不住一阵阵的心摇神驰。嗯,今晚定会过得十分惬意。 回来时还有心把慈清宫里与父亲说的话也对她说说,此时却没了心情,打算放到明天再说了。现在的心境都只余下了那一件事,着实放不下其余的。 晚膳过后皇帝自然也不再去走什么看奏拟的过场,直接去沐浴更衣,绮雯趁这机会将备好的黄铜水壶拿到寝殿梢间里的熏笼上煨着,另拿了干净床褥和巾栉放在一旁预备着换洗之用。 想到自己兼任嫔妃和宫女,既要侍寝还要负责伺候,也实在好笑。不过显然还是这样的好,若是去走正式的侍寝步骤,事毕之后的擦洗更衣还要其他宫女插手,那场面单是想想就觉得不忍直视。 偏古代人似乎都挺吃这一套,连寻常大户人家也都在床边搁人伺候,就好像站在那儿旁观的是地位低下的仆人,就可以当做不是同类似的…… 绮雯胡思乱想打发着时间,待见皇帝披着湿发、身着月白中单走进来时,她就在次间门边掖手站着,局促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皇帝看上去倒是一切如常,进来也没理她,径直步入暖阁,进去就往拔步床边一坐。绮雯跟过来,看他这端然稳坐的架势,就觉得他是个观众,正坐在包厢里等看自己的表演。话说,这种结构如同小房间的拔步床还真像个包厢…… 这算怎么回事呢? 皇帝一派泰然自若,平静又温和地望着她,这眼神就是在催促:动手吧,等什么呢? 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做那事儿的样儿。 绮雯无奈,撂下了拔步床最外层的幔帐,一步步挨到他跟前来,试探着伸出手去解他的衣襟系带。 亲密接触了那么多次,还没见过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他身上捂得很白,看得出肌肉线条,又不像健美壮汉那样虬结粗鄙,正是恰到好处,令绮雯想起日漫上那些兼具美型与肌肉的骚年们。 盯着他的胸膛发了几秒钟的花痴,目光落到他中裤的腰带上,裤子总不能也要她脱吧?绮雯迟疑再三,笨拙地问:“都脱了,您会冷吧?” 他平淡道:“你做主便是。” 还真是全交给她了。绮雯清楚,这都是自己从前太过主动惹的祸,他受够了她的调戏,关键时候就是一副“你不是能耐吗那就都交给你了”的心态。这也是自己作的,怪不得谁,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琢磨了一下,让他裸着肩膀等,怕是真会有点冷,绮雯便将解了带袢的中单留在他肩上,先去脱自己的。 一件夹袄一条马面裙很快解决,在这明晃晃的烛灯光芒之下,被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除下中衣中裤已经很是头皮发麻手足发颤,而等她只穿着绛红绣牡丹湖缎肚兜和蜜藕色紧身亵裤、红着脸站在他面前时,皇帝仍然平静地眨巴着眼睛做观众,似乎还在用眼神催她:继续啊,停下来做什么? 他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这可一点都不美好。 绮雯蹙起眉头装可怜:“您还真全等我自己来啊?” 皇帝失笑:“没办法,我又没学。再说了,往日不都是你更主动,更大胆么?所以我才全权交给你。” 绮雯暗中咬牙,全权交给我是吧?好,谁怕谁! 她动作麻利地撤了幔帐勾,吹熄了床前的长明油灯。有锦缎幔帐隔在暖阁与梢间之间,跟前方寸之地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皇帝一愣,刚说了一个“你”字,便昏头昏脑地被她扑倒在床,然后才问出:“你熄了灯,就不怕弄错了?” “哪有什么会弄错的?”绮雯啼笑皆非,我是不知道自己长啥样,还是不知道你长啥样?“看不见,靠摸的也是一样。” 皇帝满心好笑,本来刚看她脱衣服那会儿还生出一点旖旎之感,这一分神也都飞走了,正想再调侃她几句,忽觉中裤的系带一松,一只滑腻温热的小手好似灵巧的小兽般钻了进去,继而传来的触感如同一股强烈电流,激得他再说不出话——她还真敢动手! 绮雯是豁出去了,仗着一片漆黑,也就少了许多矜持拘谨。反正全权交给我了,就不能怪我太主动是吧? 她还不忘挑衅:“您看我可摸对了?” “……呃,嗯。”皇帝无语凝噎。 “您看,我就说全靠摸的也行。” 皇帝脸如火炭,身上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有心推开她的手拒绝她的挑逗,又觉得都到今天了还这般莫不开未免显得自己太不中用,心里这个懊恼啊:我果然是斗不过她的,都到这份上了,依旧只有任她摆唆的份! 感觉到她身子动了动,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那件湖缎肚兜被朝一旁撤了出去。 他伸过手去抚摸揉捏。从前虽也碰触过,却总因有所顾忌而没能放开享受,哪像此时这般肆意。听到她娇喘细细,时时低吟,想象着她娇羞满面又陶醉其中的诱人模样,他有点后悔刚才逼得她把灯熄了,不过……确实摸也有摸的妙处。 眼前一星光亮都没,他抬手一路向上摸到她温滑的脸颊,捞到跟前吻了上去,却吻上了鼻子,然后才找到了嘴唇。这情境也当真好笑。 她伸进舌尖来勾勾探探,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给他身上多添一份热气,鼻孔呼出的气简直烫人。 绮雯突发奇想,照着某影片激情戏里的模样,趁他的手抚过唇边时偏过脸轻轻咬住,一整根地含进嘴里轻吮了一下。 这一招可谓劲道十足,皇帝终于忍不住一翻身将她压到了身下。绮雯心头一松,这下自己可以退居二线了吧。本来嘛,这种事哪有什么会不会之说?感觉到了就是水到渠成。 “你哪学来的这种阴招?李嬷嬷……还教你这个?”他喘着粗气问。 “我无师自通,您喜欢不?”绮雯同样喘着粗气回答。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刺心巧合 “听说真的曾有人弄错了,惹得女子出血不止,最终竟丢了性命。” 这都神马跟神马啊?“……那是他们弄错了,我绝对没弄错,您就放心来吧。我命硬得很,才不会死在床上呢。” “什么死不死的,乱说话!是不是还是点起灯来得好?可别真弄错了。” 哪里就这么难啊?绮雯简直愁死了。 罢了,还得指望姑奶奶亲自动手!牵手要我主动,接吻要我主动,连这种事都要我主动!人家一样没有过实战经验好不?真特么的,什么世道! “你确定?” “嗯嗯。” 见她如此自信,皇帝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客套的必要了…… 怪不得别人都把这事看得那么重呢,果然世上*之事莫过于此。他深觉自己当初都在考虑一辈子不碰这事,是何其地犯傻。真要那样,简直是白活一世! 绮雯却是紧咬牙关,痛并快乐着。其实还是远比想象中的好,一些网文里大概是为了显示男主的刚猛,刻意夸大初夜的可怕,将这场面描绘得好似虐杀凶案的现场,事实远没那么严重。 虽说,也绝对谈不上是什么享受。 因不那么享受,一团漆黑之间又没什么能拿来转移下注意力,原本不长的一段时间却显得格外漫长。等到皇帝呼着粗气全身松弛下来,绮雯怀疑天都要亮了。 皇帝枕在她肩头休息了片刻,见她一直没什么动静,忙摸着她的脸问:“你怎样了?” 绮雯噗嗤笑了出来:“您就那么怕把我折腾死了?大燕开国近三百年,可曾听说哪位嫔妃侍寝时死了的?” “什么死不死的,又乱说话。”皇帝斥责着,一边搂了她亲着,一边翻了个身,让她伏在自己胸前。 绮雯轻轻挣扎道:“我去把灯点上,咱们先擦洗下吧。” 皇帝也不坚持:“说的是,身边东西好像也乱的很,收拾下吧。” 绮雯顿时苦了脸,果然自己侍寝之余还得接着做丫鬟,何其命苦。 皇帝看不见她却也奇异地体察到了她这心思,轻笑了一声道:“你点灯就是,我来收拾。从前我常对这些事亲力亲为,也是做惯了的。” 听见她发出“嗤”地一声笑,他问:“笑什么?” 绮雯笑问:“光是拾掇东西这事您自己做惯了么?就没别的什么事,从前也总需要您亲力亲为去做的?” 皇帝一闪念就反应过来,那种事儿他当然只能“亲力亲为”,不然身边一群太监,还能怎样……可是,这不代表她应该这么问啊! 他听声辩位,又把她捞回来狠狠压倒在床:“你个死丫头,这种话也敢拿来消遣我!可见是方才疼得不够!” 绮雯挣扎:“哎呀哎呀您快起来,我这……再不处置就不光要换单子,连褥子都要换了。” 两人又搂在一处腻了一阵,才又分开起身。 “这下可圆满了?”他比她还亟不可待。 “还是差一点点。”绮雯也不理解,这么大一个进展,虽得了不少分配点,好感度却才涨了2点,变为97,好像越是到了最后阶段,越是难以提升,剩余那3点又该怎么挣来?难道要等她生个孩子?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您别着急,之前那么长时间我都好好的,没出什么岔子,只要咱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慢慢来,也不会出事。我先去把灯点上。”绮雯伸着手四处去摸衣服。要点起灯,再在他面前赤.身露体就难免要不自在了。 好容易摸来一件,伸进袖子才发觉大了一圈,是他那件中单,他的就他的吧,绮雯大体套上,就摸下床去点了长明油灯。 皇帝随意地搭了薄被在身上,看她穿着自己哐里哐当的中单便觉好笑,再见她回来床上四处翻找,便问:“找什么呢?” 绮雯爬在床上将上面的东西都翻腾了一遍,呆呆坐着自言自语:“怎会没有呢?” 她方才特意将一条烟青色的丝缎帕子垫在了下面,这会儿却见上面仅有少许污渍,却没见该有的颜色,下面的黄绫单子也干干净净,这……也太可怕了! 皇帝明白了过来,也呆呆道:“也有例外的吧?” “不应该啊……”这年头又不会有大家小姐因运动过度而那个,绮雯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接手这具身子,因最初大脑休克了一小段时间,原主记忆有些残缺不全了,可要是真有那么重要的经历,不至于不记得吧?赵大小姐那么胆小如鼠的一个人,还会单在这种事儿上出过格?难道自己觉得不像别人描写得那么可怕,就是因为这个? 天啊,这是什么情况! 皇帝见她失魂落魄的,宛似受了巨大惊吓,忙抚着她肩背哄着:“算个什么大事儿,何必如此介意?” 绮雯几乎被败光了兴致,就差痛哭流涕了,越是看他没事人似的,她就越糟心,简直连立马死了重新投胎的心都有了。 “我服侍您擦洗就寝吧。”绮雯再没心情说其它的,挣脱开他,起身要下床去。 “留神!”皇帝忽然扯住她的手腕。 留什么神?绮雯正奇怪身边好像也没什么易碎品,一回头才看见,黄绫缎的单子上留下一连串的绛红痕迹,敢情是还没淌出来呢。居然还能这样,难不成刚是逆流了? 虚惊一场!绮雯抚了抚饱受惊吓的小心肝,总算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不管怎样,有就好。真吓死宝宝了! “这……真无碍么?”皇帝倒有些慌神。月白中单的下摆没有系带,他清楚看见那血迹都沿着她的腿淌下了两缕。头一回看见心爱的人淌了血,难免有点惊心动魄。之前虽听说过会见红,可没想到场面会如此怵目惊心。 “无碍的无碍的。”绮雯喜笑颜开,取过巾栉来擦了擦,见一时还擦不完,索性草草垫在下面,喜滋滋地坐回床上来,整理着上面凌乱的被褥和衣服,甚至还低低地哼起了歌。 皇帝将她这巨大的情绪落差看在眼里,心下漾开一阵歉仄:“你是担心,我会介意。” 这次被源瑢挑拨的事终究难以风过无痕,他没法辩解说自己从没介意过,那时被皇后刺激到了气头上,他是真往那边想过的。她那么慧敏机灵,能想不到么?他的猜忌还是在她心里打上了一个结。这回若是见不到这几点血,她说不定会觉得一辈子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绮雯从容地理着衣服,笑道:“您别多心。听说外间的男子几乎没人不介意的。就算您真介意,也没什么稀奇。并不关乎旁的什么事。” “什么介不介意的!”皇帝忽然一声怒喝,把绮雯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把扯过来紧紧按在了床上。 皇帝居高临下满面肃然地对她说道:“你听好了,我从前是犯过傻,但那不证明我就是一个傻子,会一辈子都傻下去!我说了再不会疑心你,就永永远远都不会疑心你,无论大事小事,我嘴里信你,心里也会信你,你就是与我最贴心的人,你永永远远都不用再担心我对你有何猜忌,我白源琛从来说到做到!是不是要我发个毒誓你还能信?” 绮雯本还没想较真,被他这正经八百地态度一感染,反倒激起了往日的委屈,鼻子一酸,淌了泪下来。没法告诉他自己在这世界有多孤单,被他猜忌的经历有多可怕,她也不想留这么个结在心里,可惜这真不是想解就解的开的。 不过好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面对他的坦诚相待,想必她也能很快放下,不去在意。 她抹着泪强笑道:“你也真是,大好的日子非要说这种话惹人哭干什么呢?还毒誓呢。其实不是怕你介意,而是我自己介意,凭什么人家都有的东西我没有啊?没有那个,毕竟显得美中不足。” 皇帝手上帮她抹着泪,心头也松泛下来。是啊,都已经过去了,他们能走到今天总归是好的,将来也只会更好。 他伏下.身在她耳边轻道:“你也觉得美啊?” 绮雯被他口中的暖风吹得发痒,缩了脖子挣扎:“您别闹了,我拿水来伺候您擦洗,您那么爱干净的人,这么着不难受么?” “有你在,哪还想得到那么多?”皇帝的洁癖确实治愈了不少,对着一床的凌乱也视而不见,又搂了她,伸手进去中单里面好一顿揉.搓抚弄,待勉强过够了瘾才放了她起身。 两人虽都算不得年少,却是初经人事,一番擦洗下来又俱是心动神摇。 “要不,你还是回去东间睡吧。”皇帝由她伺候着换上干净里衣,坐回床边时迟疑道。 “为何呀?”待给他系好带袢,绮雯抬头问。从前都曾留她过夜,干什么偏今天倒不许了?这不是摆明使唤完了就甩开,过河拆桥么? 皇帝脸上微微泛红:“留你过夜,我怕……一会儿忍不住想再来一回。” 绮雯咧开一个古怪的笑脸,率先躺上床去:“说得就好像我回去东间,您就一定忍得住了似的。”又不是没有前科,不但有,而且就在昨天。 她这会儿已是好了疮疤忘了疼,不觉得疼了,就惦记起那点妙处,不但对再来一回没半点抗拒,还隐隐也有些盼望。 见她是这态度,皇帝就也不多客套了,直接搂过她来压了:“那好,这回咱们点着灯来。” 绮雯很有些惊异:“这么快就来……不会伤您身子吧?可别一下过了劲儿,来日方长呢。”她记得天启他爹泰昌皇帝就是一夜之间折腾太过就……就只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 皇帝嗤地笑了出来:“哪至于的?我像那种人?”要是出去宣扬他是会纵欲过度的人,纵是平素最厌恶他的人也不可能会信。 点着灯和黑着灯差别巨大,皇帝是比上次更兴奋,绮雯则是比上次莫不开,一开始还红着脸总想遮遮掩掩,但也很快因沉迷其中而顾不得了。 相比上一次的生涩紧张,这一回两人才真正尝到了床笫之乐,待完事时,都是一派餍足,也是一身疲惫。 皇帝轻吻着她的额头:“有时候我真盼着你没这么好,没这么可心。” “那又是为啥?”绮雯全身软绵绵,懒洋洋地问。 “你处处都这么好,害我沉溺其中无可自拔,难免英雄气短,就做不成有道明君了。”他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真不知是哪路神仙将你送来给我的。” 想起昏迷期间对自己说话、说再给她一次机会的那个声音,绮雯满心迷惑,真好像就是哪路神仙送了自己到他身边来的,貌似还是来拯救他的,这真神道! 但愿等到任务完成的那一天,能解开这个迷,也能给他一个讲得通的说法。她倒想直接呼唤系统出来谈谈心,可人家高冷不理她。 “你也听说了今日父亲苏醒的事了吧?”他们今晚开始得早,现下也还未到深夜,两人都没什么睡意,皇帝就背靠着床柱坐在床边,与她闲话起家常。 绮雯挨着他坐在一旁,点点头。伴驾的钱师兄一回来就告诉她这事了,还兴冲冲地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她也看得出皇帝因此十分高兴,只是当时还在为师父告诉她的那番话感伤着,就没心情来询问他什么。 皇帝面上略显揶揄:“父亲一直不肯对我实说,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要将皇位传给我,从前我一问他,他便回答说这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以此对我敷衍。今日与他交心,我又问起此事,他竟又多了一个说辞……” “我一直不肯说,就是因为说出来,怕你也不会信。”当时的太上皇悠哉地靠在躺椅上,笑呵呵地说着,“我那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又看出源瑢私心过重,就对传位之事颇感迟疑。后来,竟是一夜遇见你大哥托梦给我,为我好好讲了一番道理,说你才是有本事力挽狂澜、救大燕于水火的人,想免大燕朝覆灭,就必须传皇位于你。我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帝对绮雯转述完了这段话,笑着摇头感叹:“我期望了这许久,居然就问出这么一个荒诞的解释。父亲也当真是年岁越大,越像个老小孩了。” 床顶的万蝠葫芦檀木浮雕上雕着数十个大小蝙蝠,昏暗之中看去更显得栩栩如生,仿若随时便会动起来一般,活泼之中也隐着一丝诡异。 绮雯仰头望着,有些魂不守舍地说:“这也不见得就是敷衍你,你也说过,太子殿下当初就对你极好。说不定就是他在天之灵看出你才是能够拯救大燕的唯一人选,才托梦给了太上皇。世上的事本就有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谁敢断言就不是呢?” 唉,被个奇葩系统折磨的,我这唯物主义大好青年也相信起封建迷信了…… 皇帝偏过头看看她,也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这宿命,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有她这怪事近在眼前,谁还敢断言世上没有鬼魂托梦这回事?说不定还真是大哥在天之灵点拨了父皇呢。如此说来,倒像是说自己吉人天相,因为行止端正问心无愧,才得了先人的庇佑。 “明日我带你去大哥灵位前,上一炷香。” “嗯嗯,应该的。”绮雯打了个哈欠,侧身为他理了理身上的被子,“早些歇了吧,距离寅正仅剩不足三个时辰了。” 皇帝本还准备了一件“大事”想对她说,见了她这长发委肩、面色鲜妍又恹恹欲睡的可人模样,倒不急着说了,反而又心痒起来。 “说的是,再来一回,也便该睡了。”他翻身侧躺,又把手伸到她身上来。 绮雯上辈子还算过得纯洁,尚不知道男人一夜之间能来这么多回,看他这动作不像是说笑吓她,便讶然道:“您这样……真不会伤身子啊?” 皇帝已经爬上身来,对她的没见过世面大显鄙夷:“你没听说过吧,从前的天子夜幸数女都是常事,我才头一日开荤,尚且远比不上他们,怕什么伤身子?只要不伤你的身子就成,一会儿若觉得受不住了,就直说。” “……”绮雯总算有点明白为何人家都把初夜描写的那么可怕了,遇见一个龙精虎猛的男主,若非自己有着好几十点体力加点的支持,真真是受不住的。ps:外间关于他“有病”的那些传言,确然都是毫无根据的谣传呀谣传。 “如何?” “只要……您别再来一回,我就还……还勉强受得住。” 这一轮战斗就完全是为迎合他了,绮雯自己的兴趣已所剩无几,纯粹是在贡献体力活,等到任务完成时,也是真心盼着他别再想来了。 皇帝对这结果很满意,可见自己忍了这么多年,背了那么久“有病”的名声,实则还是很有实力的。 暖阁里静了下来,紫铜灯台上仅余一盏长明油灯仍然亮着,灯火如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为这宁静一隅染上一层柔暖的昏黄。 幔帐之外隐隐传来萧瑟风声,却反衬得静夜更显宁谧。 宽阔拔步床上的两人手挽着手闭目而卧,心境也如这环境一般宁适恬静。仿若所有的烦恼都已脱离,从今日起便能天天都这般无忧无虑地度过。 只可惜,天总是不随人愿的。 这个夜晚如此重大,注定将来会被他们两人无数次地翻出记忆来回味咀嚼。 绮雯每一次翻起回忆,都不免有些如梦似幻的恍惚之感,而这所谓的如梦似幻,却并不是旖旎美好的意思,而是一种掺杂着不可置信、不知所措、甚至是伤感遗憾的复杂情绪。 只因次日拂晓时分听到王智匆匆过来传达的那个消息。 仿佛所有的幸福唯美都那一刻戛然而止。何尝想得到,自己与他盼了许久、准备了许久的重要初夜,竟然就是他父亲的辞世之夜,这是何其荒谬又刺心的巧合?命运竟是如此残忍。 第80章 对决序幕 绮雯本以为这一夜会兴奋过度导致失眠,没想到因为经历了重体力劳作,反而睡得甚好,也不知睡梦间有没有打拳踢脚做些犯上举动。 一觉睡过,绮雯是被他亲醒的,睁眼看见仍然昏暗的视野,感受着被他亲在脸上颈上的麻痒,绮雯第一反应就是:“你该不会……”虽说睡过一觉体力恢复了不少,可是四次,也太多了点吧?总也该留得青山在啊。 皇帝伏在她肩头闷笑了一阵,拿手指刮了刮她的脸:“还当你真天不怕地不怕呢。” 鼻尖飘着好闻的竹盐清牙脂膏的香气,看起来他是已经起来过,绮雯忙掩了自己的口问:“是不是该起了?” “快了,还不急。”皇帝侧躺抱紧她,让她的头抵在自己胸前,“有些话昨天就想对你说,当时没心思,这会儿说给你听正好。昨日下午,我去慈清宫时与父皇说起了你的事……” 绮雯静静听他叙述完,满心意外地抬眼看他:“你该不会……”同样的四个字,与方才却是不同的所指。 皇帝脸上满是笑意,温暖至极:“我今日便要册封你,给你个正经名分,而且,可以一步封你为妃,不必依宫女子从淑人封起。怎样,高不高兴?快来想想,要个什么封号?” 绮雯脸上却一点也没现出他所期待的喜色,她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反而蹙眉苦了脸:“这,不好吧?能不能先别封?是了,依你方才说的意思,也是暂且不封,对咱们更有利吧?” 皇帝一愕:“你怕什么?我说能册封就能册封,不必怕谁来生事的。” “不是啊。”绮雯眉头蹙得更紧,“真封了妃,我就再不能整天住在这儿了。虽说……虽说现在这么住着也很不合适,但……毕竟我还可以名正言顺整天留下伺候你茶水起居呢,封了妃,我就只能自己去单住一宫,成日冷冷清清的。咱们要见面,还得另寻名目……” 她非但没有半点喜色,简直难过得都快哭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与她之前对短期未来的畅想反差太大,实在不好接受。 她还真是想一辈子做宫女啊,皇帝看得这叫一个泄气:“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被小宫女们欺负,被我母后说打就打,被这个那个呼来喝去,你一点都不想一朝翻身做主子,再不受谁的气?知不知道,人太过淡薄名利了,就成了没出息!” 绮雯委委屈屈地苦着脸:“奴婢就是这般没出息,浪费您的一片苦心了。您就看在我如此烂泥扶不上墙的份上,再拖一拖吧。” 皇帝暗里叹气,又好言哄着:“你放心,你受封嫔妃,一样可以住在这里,时常伴在我左右。不必担心谁看不过眼,这是我早都打算好了的,宠妃常住皇帝寝殿又不是没有先例。” 绮雯犹自怀疑:“真的?” 皇帝笑了出来:“我还骗你不成?你做宫女还是做嫔妃,独占圣宠都是明摆着的。别人要看不过眼早都看不过眼了,只不过你做宫女她们可以生事欺负你,等你封了妃她们便只有暗中腹诽的份,这有何不好?” 本以为她能就此笑逐颜开了,没想到绮雯仍别别扭扭:“还是太突然了,人家一点改换身份的心思都没有呢。”说到底她是扭转不来观念接受现实。 皇帝很没好气,也不再多与她客气,直接一翻身将她压了:“我说册封就册封,哪来这么多的废话?来来,咱们一边办正事一边商量要哪个封号最好。” 绮雯大惊失色:“这……么多次,怕是真太过了吧?” “什么过不过的?”皇帝嘴里正说着,探进她中衣的手忽然动作一停。 他这一静下来,绮雯也猛地听见了,外面传进一阵动静,好似有人急匆匆地走近,初时还听不真切,可刚过片刻,脚步声就进了后殿的门。 这是件奇事,能进皇帝寝宫近身侍奉的宫人都受过严格教化,不说脚下生息全无,至少极少会踏出这么仓促明显的脚步声。更不必说跟前的人都知道今日有何特别,再要这般急匆匆过来打搅,就一定是出事了。 “爷。”王智的声音响在梢间里,皇帝已先一步撩开了床帏坐到床边:“出了什么事?” 王智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爷,是太上皇他老人家……晏驾了。” 太上皇晏驾了,一句话便令温暖如春的暖阁陡然降温。 躺在床里的绮雯霍然坐起,将手扶上皇帝肩头,一时间忧色满面,不知说些什么好。 外面的王智没再出声,皇帝也没有动,好一阵,只听见外面的静夜之中隐隐传来人们走动和议论的低低声响,坐在床边的皇帝宛若化作泥塑,半点声息都没再出。 “你……说些话给我听。”绮雯转到侧面攀住他的肩膀晃了晃,“越是这般当口,你越是要镇静才行啊!” 从昨晚他回来时起,她就清楚看得见他真真切切的高兴,听了他方才对交谈内容的转述,更能体会得到,父亲苏醒,终得机会与之交心畅谈,他有多高兴,多感恩,多幸福洋溢。 他是以父亲暂时康复为前提,做了一连串幸福畅想的,陡然闻听这一噩耗,该是对他多大的打击! 皇帝长发披散于肩,石雕般的脸上缓缓凝聚起哀伤的神色,终于闭了一下眼睛,淌下两行泪水。 绮雯直看得心都要碎了,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低泣出来,又强忍着劝道:“父皇他缠绵病榻已久,这也是迟早的事,昨日能得机会与你交心,想必于他老人家也是了却一大心愿,他走得必是安心的。” “你不明白,”皇帝咬着下唇切齿道,“是乔安国!” 绮雯大吃了一惊:“乔安国?”要论世上最不想太上皇死的人,就该是乔安国了吧?他又怎可能去害太上皇? 皇帝凄然摇头,竭力压制情绪为她解释:“他并非想害父皇,他是……是为了保住父皇的命,竭力搜寻各样医病延年的方子,听闻近日刚得了个新方子,练了丹药要来为父皇进补。” 绮雯恍然明白过来,太上皇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依靠太医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温吞手法,尚可勉强维持,间或还有昨日那般好转的时候,而乔公公急功近利的手段,却是好心办坏事,反而令太上皇承受不住了。 “我明知道的,明知道的!却没去阻止。”皇帝痛悔不迭,以手撑额,肩头剧烈颤抖,竟泣不成声。 绮雯扶着他的手臂陪着落泪,一时也不知能劝解些什么。 “还有你。”皇帝猛地抬起赤红的眼睛,握住她的手腕,仓皇万分,“你的事,这下又没了着落。” 父亲新丧,还如何能立刻册封她? 绮雯忙道:“我的事算个什么?方才已然说了,我本就不想立刻受册封的。” 她执起他的双手,说得万分郑重,“此为多事之秋,将来咱们能落个何样下场,都在此一举,这些你心里都明白,无需我多做劝谏。你答应我,一定要镇定行事,千万不要为了挂念我而心有旁骛。咱们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帝脸上仍闪着清亮的泪光,神情已缓缓回归了平静,最后,也郑重万分地朝她点了点头。 绮雯见状才勉强安下心,就要起身替他更衣。 “不必。”皇帝却按住她的肩头,站起拿过桁架上的外袍披上身,“你且在此静候,待外间无人了再走动,等我安排。” 她的侍寝之日正是太上皇晏驾之日,这当口上她的处境自是尴尬,还是暂且不让她去面对外人的好。皇帝交代完后就迅速步出了暖阁。 王智已带着钱元禾并另两个近身内侍备好了洗漱用品和素服等在梢间门口,见他大步出来,立时迎上前去,迅捷利落地伺候起他更衣洗漱。 “即刻传令下去,缉捕乔安国,其府邸、外宅及名下一应铺面田庄一概查封,亲眷仆从及在京族亲,全部羁押!” 距离他步出西暖阁的门口不过片刻之功,皇帝就生生换上了一脸坚毅果敢的神情,双眸寒光闪烁,语调森冷地下了圣令。方才的仓皇悲戚,已然半点踪迹都再寻不到。 自行理着素服袖口,走出梢间门口时,他回头朝暖阁方向望了一眼,心里满满都是苦涩的自嘲:若被她亲眼见到他这瞬息转变的脸色,怕是都会疑心方才的悲伤彷徨都是装出来骗她的吧? 以她的敏慧,一定很快便会想通,他所谓的明知道乔安国在搜罗偏方炼丹制药给太上皇服用,却又没去阻止,是为了什么。 若说心怀侥幸,眼看着父亲病况危重、死马当作活马医,想放任乔安国去试一把,也不是说不通,但他更重要的打算,显然就是等着父亲一死,就拿此事作筏,把害死太上皇的重罪往乔安国头上一扣,借势将其势力一网打尽,让有心维护他的人再也没话可说。 昨日眼见父亲苏醒好转,至少他该去适时制止乔安国继续为其进补的,那样的话,说不定父亲今日就不会突然晏驾,可他却没有。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存了私心,不想打草惊蛇坏了计划,间接导致了父亲的去世,这又与为达个人目的亲自下手弑父差着多少? 自己果然是没心肝的人啊,却还要在她面前装得好像一个孝子贤孙,即便她不会因此轻视他,鄙薄他,他自己也难免自惭形秽。 皇帝深深一叹,转过身之际,又已是一身的凛然端严,阔步走出门去,再不余下半点优柔仓皇。阴郁敏感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个性,而同时雷厉风行却也是他秉承的作风。 消息想必已然送出宫去了,皇城外已有丧钟之声刺破凌晨的寂静,传进隆熙阁来。 一声声钟鸣拖着回音,绵延连成一片,好似被湿冷的空气晕开,与冬日整个融成了一体。人们都被裹挟其中,强行浸染着仓皇悲戚的气氛,无可遁逃。 绮雯身着中衣,披着他换下的中单,动作轻缓地走到暖阁门口,微微撩起锦缎幔帐朝外望去。 太上皇的过世,这个令他们多日以来又盼又怕的重大关口终于临到眼前,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决定生死、也关乎天下的硬仗。 虽说已然筹划完备,焉知能否让每一步都依计而行,会不会出什么纰漏,这些事她再担忧也是无计可施,这场仗的正面战场终究是她帮不上忙、只能由他自己去面对的。 …… 沐浴在同一片丧钟之声里,潭王端然站立于王府采薇堂正门内,待仆婢为他打理好素服衣摆,就提脚迈出了门槛。 纵是对他再熟悉的人、天下再精明的眼睛,也难在他脸上分辨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那张素日总挂着温柔笑意的脸上,此刻仅有一派木然…… 第81章 各有筹谋 太上皇于腊月底过世,注定整个京城都无法如常过年了。 禛顺皇帝白至臻是大燕朝二百八十多年来头一位太上皇,本朝从未有过给逊帝办丧仪的先例,而在古代人活着就谈论身后事向来都是大忌,太上皇虽已缠绵病榻两年之久,各方人士早都知道他命不久长,也不可能有人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公开商议他死后的丧仪怎么办。 是以等太上皇真的过世了,礼部难免有点抓瞎,不知这丧仪该按什么规格操办。办得太过隆重未免显得对现任皇帝不敬,办得稍显简慢又怕带累了现任皇帝的孝道。 “一切依照皇帝大行规格操办,不得有半点简慢。”皇帝陛下倒是十分爽快,没等听完礼部尚书的支吾措辞,就明确给出指示。 新晋礼部尚书不免对皇帝的至孝称道歌颂了一番。 依照皇帝大行规格,其实也只是说着容易。依照本朝旧历,皇帝驾崩,需由内阁首辅为之草拟遗诏,这是皇帝晏驾之后即刻就要走的一个重要步骤,然后就是嗣皇帝的登基大典,后妃的册封等等仪式,这些放到现在来看,显然都是要变更的了。礼部以及一系列相关衙门难免还是好一阵忙碌。 不过在现阶段,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朝臣们无论品秩高低,资质优劣,立场如何,无一例外都明白太上皇的过世将会是个分水岭,这桩大事发生过后,紧接着就将是今上与三王爷的终极对决。到时鹿死谁手,谁也没有定论。是以听闻了太上皇丧讯之时起,众朝臣便都纷纷提起了心。 古往今来储位之争屡见不鲜,后果影响可大可小,难以预料。相比那些早已站好了队、已暗中得主子分派了任务的朝臣,骑墙观望的人们在这种境况下反而更加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是既盼也怕。 而事实上即便是外人眼中立场鲜明的人,也并非个个都对内情知之甚详。 “邱兄可否明示,今上究竟做何打算?难道时至今日,粟某之忠心尚不能得今上信任?”吏部尚书粟仟英身为文臣当中最受今上信任之人,眼看着太上皇过世已然数日过去,潭党成员蠢蠢欲动,似在积极备战,而自己却只通过邱昱得到了今上只言片语类似“不要轻举妄动”的简单指示,自是心下焦急,趁着进宫哭灵中途来到朝房休息的当口,便拉着邱昱询问。 邱昱摇头道:“粟兄且稍安勿躁,今上对我一样除了加强警戒、处处留心之外再无指示。我一样不知他作何打算,但今上绝非莽撞之人,想必是心里已有了成算。咱们且安心待命即是。” 他说话间一派坦荡磊落,显见并没故弄玄虚,粟仟英心知他比自己更得今上信重,听他也这般说就无话可问了,心却半点也未放下。 对方潭党成员这几日频繁往来,甚至有了从暗到明、不再惧怕为人所知的架势,竟似十拿九稳,志在必得。今上有何打算,却连他们心腹都不知会,难道竟是想以一人之力与对方几十人甚至更多人去对战? 今上是深藏不露之人,对臣下都保持着距离,其秉性智谋究竟如何,他们没人能拿得准。从之前的一年多以来与潭党的拉锯争斗来看,今上怕是聪敏有余,狡诈不足,作风大多偏向光明磊落,甚至时不时便有鲁莽冒进之嫌,这样的人还想以一人之力对付整个潭党集团? 当然,一个鲁莽冒进的人会有这种想法是好想象的,但那样又怎可能有着胜算?粟大人实在愁得不行。 其实早在太上皇丧讯公布当日,众臣躬换上孝服齐聚皇极殿奔丧之时,就已经出过一次变故。 因今上听闻太上皇丧讯后立即下令缉拿了乔安国并准备处以磔刑,当时身为兵科给事中的吴崇勋就在皇极殿上进言劝道:“乔安国毕竟为先帝信重之人,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不忍看见自己前脚刚走,昔日大伴便惨遭极刑,望圣上看在先帝尸骨未寒的份上,为其故人暂留一条生路。” 皇帝一身斩衰重孝,血色淡淡的脸上阴沉似水,比平素更显威严逼人,冷冷回复:“乔安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其中一条重罪便是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吴卿家如此倾力为他进言,可见昔日与他交情匪浅,必是其朋党之一。来人,将吴崇勋即刻收押,送诏狱刑讯,府邸查封,家眷暂时羁留府中听候讯问!” 当时皇极殿上满朝文武官员齐聚,听闻此言全场皆惊。 本朝皇帝处置朝臣一向谨慎,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到了本朝早已淡化得多了,即便雷厉风行如皇帝这般,要降罪朝臣也需要经过一系列审查核实的步骤,从来不会是一句话就撸进诏狱这么简单。 而今皇帝竟然只因吴崇勋为乔安国求了一句情,而且还只是请求暂缓处置而已,就将其一撸到底,直接缉拿下狱,这可是十分极端又反常的举动。 几名臣子立时进言求情,皇帝也未加理睬,还毫不隐晦地放言:“朕正有意追查乔安国党羽,再有出言求情者,一概作阉党论罪!” 这一下连粟仟英为首的保皇一党都忍不住惴惴琢磨:今上这是怎么了?处置乔安国本来是我方占理的事,遇人求情想要反驳,大可以搬出乔安国进献丹药导致先帝崩逝这一最强有力的说辞,而这般凌厉下手,倒像是不屑于与之讲理。 吴崇勋那番话其实有其道理,先帝刚刚辞世就处置其近身大伴,再怎样顺应民意也有不孝不敬之嫌。如今正是潭王一党伺机而动的关键时刻,最该处处谨慎小心,不露锋芒才是,缉拿乔安国也就罢了,还要对朝臣如此手段凌厉,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么? 看起来这越来越像是一场稳败不胜的仗,保皇一族都是忧心忡忡,也不排除其中有人已经萌生怯意,有心倒戈。而被众人质疑的皇帝陛下却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往昔的大行皇帝都会在乾元宫停灵,如今好在皇帝也不住在乾元宫,此事便宜处置。 其实为多数前廷朝臣们知之不详的是,在第二天的头上,后廷又出了一桩变故。 太上皇后与太上皇之间的情意虽比不得皇帝与绮雯,却也算得上伉俪情深,这从太上皇一共留下三个儿女,其中两个都是太上皇后所生便可见一斑。 也正因情意使然,太上皇逊位避居慈清宫后,就仅留了太上皇后一人在身边,将其余九名妃嫔都迁去了挚阳宫以东的御苑居住,之后的一年多除了重大节庆之外,都没与这些嫔妃见过面。几乎等于是让那九位娘娘提前体验上了守寡生活。 太上皇晏驾当日一切都着手仓促,竟都没人想起御苑里的九位嫔妃,让她们栖栖遑遑地干等了一整天,次日才有人安排了她们受封太妃并过来乾元宫哭灵。 太上皇后,也就是刚刚受封的皇太后,虽对丈夫去世早有预料,也还是难免悲苦郁结,整日病恹恹的毫无精神,将将还没病倒,支撑着身体守灵哭灵,未成想那九位刚受封太妃的姐妹竟还亟不可待地来找事儿了。 “臣妾知道您这一年多来受苦了,时时盼着能有机会到您跟前侍奉,却无奈为人作梗,一直未能成行。想不到您就这么去了。早知如此,臣妾纵是拼上性命,也要赶来亲手伺候您,又何至于让您受了这许久的慢待,走得如此冷清,如此冤枉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太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红肿的双目,厉声叱问。 自从今日一早招了这九名太妃过来,就听见她们哭灵之间句句意有所指,似是在旁敲侧击地指责她与今上母子联手怠慢太上皇,甚至是直接导致太上皇被延误了病情至死。 太后本来脑子昏沉,还怀疑是自己多心了,等听到徐庄太妃这番再明白不过的哭诉,她才确定下来,忍不住出言叱责。 一旁的程娴太妃轻搀着太后手臂劝道:“姐姐您切莫介怀,徐姐姐也是伤心先帝爷过世,一时仓皇才口无遮拦。毕竟我们姐妹这一年来统共只见过先帝爷一两面,再怎么忧心其病情也使不上力,难免心中悲苦。” 这还不是一样在指责有能力常伴太上皇左右的人大有疏忽嫌疑? 不等太后说话,又一太妃劝解道:“我等都知道太后娘娘一人照顾先帝爷也是左支右拙,听闻今上近期愈发缩减宫廷用度,娘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怎么想要尽心尽力,也是无能为力。众所周知先帝爷常年与今上父子不睦,我等也有目共睹,今上如此回报,其实也毫不稀奇。” 太后满心讶然,睁大了红肿的双目:“你说的什么话?源琛可从未克扣过慈清宫的份例……” “哟!”又上来一个太妃截住了她的话头,阴阳怪气道,“我奉劝姐姐,姐姐与今上虽是亲生母子,想要为其开脱也要慎言才好。今上纵为一国之君,做出这等有违孝道之事,到哪儿都是讲不出理去的。大燕素以孝道治天下,君王不孝便是失德,这事儿……端得是可大可小呢!” 这一回竟还用上威胁了。太后着实被惊了个张口结舌,这难道也是源瑢布的局,目标又是针对源琛那皇位的? 耳边一片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怨愤议论,一边倒地指责皇帝慢待生父,致使先帝过世,如何地大逆不道。 太后本就心力交瘁,堪堪撑着一口气才勉强留在这里尽着责任,听了这些强词夺理又无事生非的鬼话,一时急怒攻心,恨不得大骂出口,却完全没了力气…… 隔着一道思善门,里面是女眷守灵哭灵的场所,外面则是皇帝带领一众勋贵朝臣守灵哭灵的地带。这样的全天候哭灵一直要持续三天,三天后变为每日早晚各哭一回。 事发后没多久,皇帝就听见了奏报。坐在庑房里稍作休息时听见王智叙说了这番原委,他先是深深一叹,转而问:“源瑢没有去探望过吧?” 王智道:“没有,三王爷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但面上还是装作不知情,未见有何动向。” 源瑢根本无需“得到消息”,而是早在排演这出戏的时候就早该猜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了。这一回,是连母后也做了他的弃子啊! 皇帝这一年来缩减了除慈清宫外的所有用度,那几位太上皇妃不但被限制了行动,受着太上皇的冷落,还因他的“克扣”,日子过得远不如从前宽裕舒适,自然都对他有着怨责,被人一鼓动,一利诱,也就站出来对他出手了。说到底这些女人为的只是能吃好穿好而已。 皇帝真觉得没话可说,原来还没想到,源瑢安排的先头部队竟是这群姨娘们,这简直就是闹剧一场,闹出的动静这么大,要是把皇家的脸丢到外廷上去,又对他能有多大好处? 今日是立春,京城却还寻不到一丝半缕的春日气息。薄阴的天气又湿又冷,仿若整个天地都是浑然一片令人不喜的浅灰色。 去慈清宫看望母后,他刻意让人绕了路,没去惊动思善门内的女人们。他知道皇后这两天也是忙得连轴转,想必太后被太妃们挤兑病倒的时候,她根本不在跟前,也就不好出言相帮,不过就她那种懦弱性子,帮也帮不上大忙,要是换了绮雯还差不多。 可惜绮雯现在的身份依旧是个从七品宫女,现下连陪着墙里那些内外命妇伏地哭灵的资格都没,倒也正好落得轻松——哭灵可是个身心煎熬的辛苦活。 乘坐肩舆行在夹道里,皇帝思及此事隐隐觉得好笑,让绮雯去帮母后吵架?这种情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现。 太后的身体没有大碍,其实就是身心疲惫,又动了气,一时撑不住了而已。在慈清宫前殿东梢间的炕上迷了一觉,精神就恢复了些。 睁开眼时陡然见到一身重孝的皇帝坐在炕边望着她,倒把太后唬了一跳。 也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见到儿子那张冷毅漠然的脸后,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就好像儿子是个讨债鬼,一见他上门自己就麻烦临头了似的。 皇帝未发一言,取过旁边一个丝绒靠垫放到她身旁,又提了煨在熏笼上的铜壶下来为炕桌上的茶壶添了少许热水,斟好一杯茶,捏着茶杯试了试温度,才将其推至母亲跟前。 太后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内闪了闪,竭力忍耐,才终于没有哭出来。她坐起身端茶饮了一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多话她都很想问,她想问“源瑢的筹谋你都知道么?知道多少?可有对策?”,甚至是“若有难处,可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可这些话她又如何能问得出口?这已经不仅限于是否情愿认错的范畴,二十多年的母子之情无可抹杀,她即使看清了源瑢的做派,明白了自己该持的立场,也还是真心不想去对付源瑢,不想看其落个凄惨结果的啊。 她真盼着自己干脆睡死过去醒不过来,好逃避开这个必须在两个儿子之间选择其一、将另一个置于死地的可怕境地。 “您别想太多了,保重身体才最要紧。”他简简单单地做了这一句话的安抚,就要起身告退了。 而临到此时都还不愿麻烦母亲,非但不出一言抱怨,连一个字的求助都不流露,这才是他至孝的表现。 “你……到底……”太后欠了欠身,无比艰涩地吐出这三个字,还是问不下去。 他回眸望来,目光透出暖意,似是欣慰于见到母亲流露出的这份关切,随后并起双手,朝她端正施了一礼:“母后保重,儿子先行告退。” 太后紧紧望着他的背影离去,虽半晌没有动弹,心神却都追着他走了,就好像这一回见他走了,就没机会再见了似的。 皇帝出得慈清宫正殿,在湿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口白色蒸汽,回首望了一眼,心里却是一派轻松。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看似毫无意义的一次会面,实则对自己意义重大,也可以说,对大燕朝的未来都意义重大。 皇帝朝周围游目望去,宫殿各处悬挂白幡,檐下灯笼罩着白纱,过往下人均着白衣。 时至今日,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挚阳宫里,无论前廷后廷,人们皆在观望之中惶然等待。而真正知悉他心中打算的,仅有那一个人。 想象不出她正在做些什么,侍寝的事已然传遍后宫,现今没人会再拿她当宫女差遣,但因没有名分,也无需她去尽嫔妃的义务,大概她现在只是在某处闲呆着,也在呆呆推想他在做些什么。 皇帝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母亲又刚刚心力交瘁地病倒,这当口他实在不宜露出什么愉快的情绪在脸上。只是一想到她,心底便有愉悦不自觉地延展开来,仿若临风而放的朝颜花…… 皇极殿中的哭灵声比乾元宫低沉了许多,有内侍不着痕迹地溜着边沿绕过跪在堂前的朝臣们,来到守在灵牌跟前的潭王身边,对其耳语了几句。待潭王点头过后,内侍就却行离开。 跪在朝臣第二排上的粟仟英对这情景冷眼旁观,揣测不出三王爷又在做着什么布局,心下难免又是一阵焦虑。 潭王依旧垂着目光,面上不露喜怒。慈清宫里那寥寥几句母子对话被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听起来并没什么异样。 事态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偏离预想,处处都很顺利。不过若说异样,也正是这顺利有些过了头,顺得超乎想象。 他想要二哥等父皇一死就立即处置乔安国,二哥便照办了,他想要二哥一听见有人替乔安国求情就翻脸降罪,二哥也照办了,二哥未免太听话了些,简直就是乖乖顺着他划的道儿走,巴巴地把他想要扣过去的不孝罪名主动揽到自己头上。 这未免太过奇怪。难道二哥真就是个表里如一的愣头青? 潭王真是拿不准这位二哥的性子,可思来想去,又着实挑不出自己这策略上的漏洞。似乎除了相信二哥就是一个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庸人之外,找不出别的解释。 一尘不染的金砖地面光亮如镜,潭王垂着目光思量一阵,默默安抚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也只好走下去了。 至少表面看来,自己还是很有胜算。 第82章 皇极对决(上) 天地日月从来不管人间如何动荡,依旧冷漠如常地昼夜轮换。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上皇的丧仪稳稳进行,停灵,哭灵,再哭灵。 转眼间已到了太上皇去世后的第六日,宫中已为次日的头七祭奠做好了准备。依照皇帝的意思,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将太上皇梓宫请出乾元宫,移去挚阳宫北的万岁山殡宫停放,等停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行下葬。 头七是个重要日子,传说这一天逝者魂魄会回归探望,而太上皇“回归探望”的这个日子却尤其重要。只因皇帝已然知道,对方选定了这一天作为决战之期,对他发难。 更深露重,隆熙阁御书房里仅燃着不足平时一半的灯烛,光线昏暗。 方奎端正跪在金砖地上,一向平淡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皇帝背着手踱步于龙书案前,淡然说着:“朕已知道你家里的事,难得你进宫多年,还如此挂念家人。可见你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方奎嗓音有些沙哑,涩然道:“奴婢犯下万劫不复之重罪,不敢乞求圣上开恩宽恕,只求圣上看在奴婢往日稍有微功的份上,容奴婢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奴婢家人。” 皇帝停下步子朝他望过来,心里也满是感慨。论起来跟前的三名宦臣之中,他与方奎所说过的话可能最少,而要论交心的程度,怕是反而最深。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之中,曾经是这个性子最冷的方奎与他最为贴心,互相之间都最有默契。 可能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那般敏锐地察觉出方奎的背叛吧。 因家人被对方要挟而背叛,算不得多不堪的品行,而且实际上也没惹出多大的过失,若说一笔勾销宽恕他,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现今自己再不是个闲散藩王,而是一朝天子了,行事不能全凭自己喜恶决断,有些事,还是需要大体依照既定的框架执行,不能太过离经叛道。 “此间的事情一了,你便去南京司礼监任个秉笔太监,以此养老吧。” 方奎蓦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潭王府采薇堂的梢间里,听完了属下奏报,潭王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神情未见丝毫变化。 召见了方奎又说明什么呢?即便是二哥又拉了方奎倒戈回去又如何?方奎又不知道他的策略。甚至说,即使知道又如何? 临到眼下这境地,全盘计划整个都被二哥探听去都不怕了,反正是翻脸在即。 真临到了最后关头,反而所有的疑虑都变得淡了。潭王唇角残留一抹讽笑,屏退了下人,安然就寝。 明天,就是决战之期。 头三日的哭灵过后,朝野上下就要开始继续处置公务。办着父亲丧事的同时,皇帝也还是要处置公务的。头七这天他只在早晨的祭奠仪式上露面烧了一炷香,便转去了文华殿批阅奏拟,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王智送来了他已在等待的消息。 “说吧,是谁?”皇帝轻飘飘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身问道。 王智略显紧张,躬身回答:“是……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还有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 皇帝微微点头,唇畔略现笑意。好人选啊!不临到这揭秘之时,还真想不到。 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这三个老头儿目前的官位品秩都不高,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资历不深或是资质太差,而是因为他们性子刚直不阿,甚至是有些迂腐顽固。 这三位大人在两年前曾有过一次壮举,就是一同上表请辞,从尚书和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留在低品秩的职位上安于现状,以此来表示与当权者的不合作态度。 那时表面上的当权者,是乔安国。 换而言之,这三人都是现在官职不高,却曾经官职很高、资格很老、算得上朝堂上德高望重的长者。皇帝御极这一年多以来他们也未曾站队。 他们是不屑于与乔安国、杜荣等人同流合污,却也没对皇帝产生足够的信任,是以一直置身事外在观望。没想到这一回倒当了源瑢的枪,被推出来使唤。 皇帝由王智等几名宦官陪着,登上皇极殿前的月台时,就清晰听见大殿里传出佥都御使刘正明苍老铿锵的哭诉声:“……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皆应尽心尽力。今先帝竟得如此不孝恶待,吾等臣躬亦有失察之责,实愧对大燕列祖列宗。待得此间大事一了,老臣必会追随先帝前去,绝无颜面独活世间!” 这显然就是得到消息知道他此刻来到跟前,才有意说给他听的。 皇帝的步子半点未受影响,直接迈过乌木门槛,步入皇极殿正殿。 王智一声肃然唱报,殿内原本都面向里面的众人呼啦啦地踅身施礼见驾。丧仪七日,众人均是一模一样的重孝装扮,但皇帝还是淡淡一眼就分辨了个清楚:灵牌跟前的三个,就是那三位老臣,包括粟仟英在内的三十余位朝臣几乎占满了堂下空地,而源瑢却身在并不起眼的东南角落。 三位老臣都是老泪纵横,神情悲愤,朝臣们有的一样淌着泪,大多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惊惶不安,角落里沉默低调的源瑢脸色苍白,神采恹恹,眼眶红肿,泪痕隐现,比起他这个做哥哥的,确实更像个伤心过度的孝子。 皇帝一如往日面色冷淡平静,免了众人的礼后走至正堂灵牌跟前,转回身说道:“听闻三位老卿家有话想对朕说,朕已来了,卿家便请畅所欲言吧。” 三老臣以刘正明居中,此刻方久月与丛真都看向他,刘正明紧紧板着脸,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容老臣放肆,确有一事须得赶在今日先帝魂归故里之时,与圣上说个明白!” 皇帝静静看着他,没再出声,他向来懒于多说套话,这就是在等他说下去的意思了。 刘正明下颌的花白长须微微颤动,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掺杂了恐惧,他略提高了声调道:“敢问圣上,老臣风闻圣上于先帝崩逝前夜,正在御幸一名女子,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父亲去世前夜,没人可能料得到他要去世,儿子正临幸个女人也无可厚非,但这事当众向皇帝问出口来,其无礼是显而易见的。堂下众臣都是面露不安。 皇帝却平淡回答:“属实。” 刘正明接着道:“敢问圣上,那女子可是因玩忽职守以致辽东重镇失守的守将赵顺德之女?” 一听此言,堂下许多臣子都露出惊讶与恍然之色。 方才皇帝来前,三老臣虽以圣上不孝为名已然开始放言发难,众臣子中还大多不明原因,听到这里才有了眉目。可是,父亲去世前夜儿子在与一个出身不良的女子鬼混,这事说出去再怎样不好听,似乎也算不得多大的罪过,不至于就引得臣下来当面指责。众人还是默然观望,等听下文。 “正是。”皇帝仍淡漠应答。 刘正明满面悲愤,咬重了语气道:“圣上乃九五之尊,当为天下之表率,如今却冷落皇后,不理六宫,对一名合该罚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大加宠幸,已是大违礼法之事。这也还罢了,圣上明知先帝病况危急,随时可能病发加重,却还交代宫婢莫要打扰,以致宫人夜间将先帝病况反复之事报到隆熙阁时,竟被挡了驾。致使行医大事无人主持,耽搁病情,先帝才由此崩逝。圣上此举已不是有违孝道,更堪称大逆不道才是!” 众朝臣的心都跟着他这句控诉打了个突。粟仟英等一众保皇党人的脸色都凛然严峻起来。 皇家之事没有小事,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盯着,一丁点于礼不合之处都会招致御史言官指责。皇帝不幸正妻,这放到平常人家根本不算什么的一件事在皇家同样是一桩罪责。冷落后宫,不生嫡子之余,却宠幸一名罪臣之女,更是极为败坏名声。 而这些风评上的污点还远不致命,为了与那罪臣之女睡觉而不让下人打搅,以致耽搁延误了父亲病情,就真真是称得上大逆不道之举了。 大燕以孝道治天下,今上的根基与实力现今仍难盖得过三王爷,所占者就是一个名正言顺,换而言之,风评对今上而言极度重要,这不孝的大罪若是落了实,就等于自毁根基,是拱手送给三王爷一个挑明造反的合理理由,那可怎么得了? 乔安国的事,及前几日太妃们在乾元宫的铺垫,果然都应在今日。偏偏又是这三个中立耿直的老家伙受了鼓动出头生事,自己一方有心替今上辩解都落于被动,更不必说,还毫无准备。 粟仟英等人都紧紧提起了心。 皇帝仍是一派平静,心下暗叹一声原来如此。虽早知道源瑢会以绮雯做筏子,却不等到揭秘,还是不清楚他具体会是何样说辞。 安排绮雯侍寝当夜,他确实是交代了下人别来打扰的。可有王智亲自值夜,若是慈清宫当真半夜送来太上皇病危的消息,王智绝没挡驾不理的道理。 慈清宫与隆熙阁都有不少忠于乔安国和源瑢的内侍,想要作证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才延误通报,来搬弄这个是非,是轻而易举。乔安国一倒,这些人自知难免要受牵连,索性依照源瑢安排来反咬一口垂死挣扎,争取活命之机。 此时他再要去叫来涉事之人审问对质,自然是再问不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证词。这个为宠幸罪臣之女而延误父亲病情的罪责,他是不好推得掉了。 原来如此! 皇帝静默片刻,开口问道:“那依刘卿家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呢?” 听起来倒像是今上毫无准备,毫无对策,只强装着平静延挨时候。粟仟英一派更是听得焦虑万分。 刘正明知道下面的话一说出来,就等于是一脚踏进储位争夺的泥潭,再没有半点退身步了,略略静默之后,他暗中把心一横,挺了挺脊背,朗声说道:“古往今来,妖女祸国之先例不胜枚举。赵顺德立身不正,犯下不赦之罪,其女自是难有端正品行。这等媚君祸主之女,多留一刻都是祸患无穷。臣请圣上即刻下令,将那女子送出宫闱,依照大燕律历或入教坊司,或充军为奴,不再为其徇私枉法,以此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要求表面合情合理,毫无过分之处,但众所周知今上不近女色,如今要他将这唯一一个宠幸的女子送去为奴为妓,他怎可能听从?原来三王爷不光是想败坏今上名声,还想逼今上率先翻脸,自己好稳坐占理的一方。 中立臣下都紧张地等看下文,粟仟英等人有心插口辩解,却一时想不出对策。 潭王观察着皇帝,琢磨他会使出什么招数。二哥看起来仍然平静如初,他是有恃无恐,还是故作镇定?若是有恃无恐,又会是自己有什么疏漏……思来想去,仍是无果。二哥现在除了翻脸硬拼,再没什么退路才对。 而有这三位中立老臣站出来“主持公道”,皇帝若真去为了那个罪臣之女翻脸硬拼,支持者必然寥寥无几。到时的局势走向,就没有疑义了。 “哦,却不知……朕若是不从,又当如何呢?”皇帝并未依照众人想象显露出任何怒气,也没在语气中流露半点咄咄逼人之意,仍是说得平平淡淡。众人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迷惑之色。 皇帝唇畔微露讽笑,踱着步道:“朕若不从,想必驻扎宣武门外、整装集结的京营兵马就要进京围城,来对朕这无道昏君实施逼宫了吧?” 众朝臣都是面色一凛,京营兵马指挥使尤其面露惊惶,忍不住朝潭王望过去。皇帝这话说出来,就是把今日之事是潭王一手策划、意在逼他逊位、谋夺储位的意思摆到明面上来了。 事态终于临到了撕破脸的边缘,潭党一派虽然都已做好了准备,真听见皇帝这话,为他昔日积威所慑,仍难免都是惶惧不安。 皇帝向跟前一脸刚直不阿的刘正明与丛真等三人一一看过去:“三位老卿家都不是愚钝之人,想必也知道今日此举会引发何样后果。如今国朝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是否还能承受得起一次储位之争的内乱,三位卿家可有把握?内有民乱,外有外敌,若是因为此事惹得国朝倾覆,天下大乱,三位以为是否值得?” 绮雯早就提出过质疑,潭王想要以风评为突破口发难,就不能差遣手下那些贪官,而要鼓动有资历、能服众的正直老臣出头,可那样的老臣,难道就会明知这样是替潭王当枪使,而且可能引起朝野动荡、陷国家于危机都不顾? 皇帝向她解释,那些所谓的正直老臣大多是些迂腐不化之辈,越是正直,就越是注重礼教纲常,在他们看来,世上万事没什么比坏了规矩更严重,所以即使要冒着国家倾覆的危险,他们也不会放任帝王无道而忍气吞声。 简而言之,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使要害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为代价,也要誓死捍卫他们所秉承的原则。这也正是源瑢可以拿捏鼓动他们的依据所在。 这种宁可大家都抱着礼教规矩同归于尽,也不能稍作通融苟且偷生的观念被绮雯嗤之以鼻。 绮雯毫不讳言地说:这种“正直”之士,简直比以权谋私的贪官还要可恨,至少人家贪官的价值观还在正常范围之内,而且人家办坏事知道自己是在办坏事,没有一边办着祸国殃民的坏事,一边还标榜自己是旷古忠臣是吧? 这副论调足够标新立异。皇帝自己也是变通之人,自是对她这论调既欣赏又支持。 果然临到此时,听了皇帝的诘问,刘正明仍坚持道:“请圣上恕罪,老臣今日出头,绝非为人帮腔,目的仅仅在于维护天道正统。为人君者当以大局为重,倘若圣上能对那祸国之女秉公处置,我等自不会为难圣上,还会为今日失礼之过向圣上请罪。” 皇帝略加重了语气道:“刘卿家尚未回答朕的问话,朕若不从,又当如何?” 三老臣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刘正明脸上悲愤之色又加重了几分,呛声道:“先帝曾于圣上与三王爷之间立谁为储君一事多有迟疑,此事我等皆知。圣上蒙先帝厚爱,以大燕社稷相托,若还立身不正,有负重托,臣斗胆……恳请圣上逊位让贤!” “刘大人请慎言!”粟仟英终于忍不住插口训斥,古往今来臣主废立都是动摇社稷根本、绝对弊大于利的事,若要以此据理力争,打压住这三个糊涂老头的气焰,虽不能挽回风评劣势,至少可以缓和局势,争取转机。 却未等他再多辩解,意外见到皇帝朝他轻飘飘递过来一个眼神,似是示意他稍安勿躁,粟仟英为之一愣,就此忍住没再多说。意识到今上可能已有对策,他也是心下稍安。 皇帝并没说什么,目光朝潭王瞟了过去。 事到如今潭王不能再装聋作哑,踏上一步站了出来,面色沉痛地施礼道:“臣弟虽日日进宫侍疾,还是碍于身份,须得仰赖皇兄侍奉父皇。得悉因皇兄疏忽之责致使父皇过世,臣弟自是痛心疾首。请皇兄听从刘大人进言,处置了那罪臣之女,以正视听。臣弟自不敢对皇兄不敬。” 这就是拿准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步交出绮雯,以此将他的军了。 他确确实实绝不可能让这个步。皇帝不由得暗中感慨,如果自己没有过准备,眼下又当如何? 临到这个境地,要么是舍弃她来守住皇位,要么就是为护着她与对手决个生死,前者的后果会是自己从此都被对方拿捏,今后都翻身无望,后者则是以本就不及源瑢的实力去与对手硬拼,同时还要丢弃自己的风评优势,可谓胜算寥寥。 这两条路走下去,想要留她一条生路,都是希望渺茫。 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对为了国事要牺牲她的顾虑并没多遥远,眼前这局势还不就是么?向对手妥协,牺牲掉她,就成了保住皇位、图谋后计最简单的办法。 万分庆幸,好在自己还是有准备的。 “刘卿家口口声声孝道为重,当为敬重先帝之意。朕忝居皇位,正是受先帝亲手相托,卿家此时却出言要逼朕逊位,这便是敬重先帝、尊奉先帝之意么?”皇帝义正言辞地问道,由此展开了反击。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皇极对决(下) 他游目四顾,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国家股肱之臣,没一个外人,朕也便趁此机会,与诸位说说心里话吧。” 其实此刻在场近三十位朝臣,潭党一派、皇帝一派、中立一派的人都有,绝谈不上“没一个外人”,反倒该说是大多都是外人才对。没人摸得清今上为何如此说,都提着心等听他的下文。 皇帝又看向刘正明等三位老臣:“三位卿家为维护天道正统,不惜舍身取义,着实令朕敬佩。不过此事牵涉颇多,另有隐情,朕以为还需听听另外两人的意思。” 说着转过身,朝灵位一旁的一座云母屏风说道:“有劳母后久等了。” 众朝臣都吃了一惊,连潭王也露出意外之色。那座屏风是早已摆放在那里的,是以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先前屏风后定是无人的,只不知今上是何时差人请了太后过来,等在那里。 屏风后传出两声女子的轻声咳嗽,太后低低道了声:“无妨。” 不等太后多言,丛真先来义正言辞道:“大燕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违背!” 这便是在说,此间是前廷,是君臣议论大事的所在,后宫宫眷连来都没资格来,无论太后能拿出什么说辞维护今上,都是有违祖训之举。 潭王也在奇怪,这时候二哥真会以为搬出母后替他说情就能扭转局面?本朝就从没有过女人能左右储位之争的先例。请了母后出来,不是反倒授人以柄、落于下风么? 皇帝淡然道:“丛卿家莫急,虽说宫眷不好踏足皇极殿,但朕今日要请母后来说的,绝非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一桩家事。正因这桩家事对诸位卿家所议的国事相关紧密,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请母后到场。” 丛真就此无话可说,众人都是满头雾水地等待。 屏风后传来太后的一声长叹,未等开言,忽然轻唤了一声:“琢锦?”随后便是几声脚步声响,一个浑身缟素的妙龄少妇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泰恒长公主白琢锦发绾银簪,一身重孝,满面肃然地步出屏风之后,一双红肿的秀丽眼睛紧紧盯着潭王,神色间满是与其年纪殊不相称的凛然威势。 潭王自听见母后那一声轻唤的当口便是心头一颤,再见到长公主现身出来,满眼谴责怨愤地看着自己,他才终于开始明白了二哥的布局——原来如此! 只这一瞬间,他便看出了即将全盘逆转的形势,才明白二哥请了母后出来绝不是要反驳对他不孝的指责那么简单。原,来,如,此! 朝臣中大多是未见过长公主面的,见忽然有名服斩衰的女眷出来,都是不明所以,还猜着这是否就是那个赵家的罪臣之女。而老臣刘正明却曾见过年少时的长公主,又因站得靠前听见了太后的那声呼唤,也便知道了其身份,忙下拜施礼:“微臣见过泰恒长公主。” 其余朝臣也都反应过来,随之施礼见过。 “不敢当,”长公主语调冷淡,轻轻福了福以示还礼,“诸位大人请起。” 皇帝略显嗔怪道:“你又何须出来?” 长公主道:“皇兄见谅,小妹在屏风后听了诸位大人的言辞,实在憋闷难捱,不吐不快,才忍不住现身出来,失礼之处,一时也顾不得了。” 皇帝也不再多说。从大燕礼法上而论,公主对外男的避讳总还是比宫眷要稍宽松一些的,今日事急从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改天换日的大事上,这些小节也就暂且无人计较了。 “有关赵小姐进宫一事,我也是重要经手之人,当此场合,不得不出来向诸位陈说过往。”长公主又向潭王瞟了一眼,娓娓道来,“去年中元节,我随两位兄长前往太庙祭祖,于归途上巧遇赵小姐为强人劫持,我等便救下了她。当时皇兄怜悯其遭遇,出言免了她的连坐之罪,想要为她另行安排出路。当时,皇兄未发一言要她进宫,真正想要赵小姐入宫来的,其实是我。” 不过是半年之前的经历,此时说起,长公主、皇帝和潭王三人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若没有那天的邂逅,若那天与她错过,今时今日,该有多少不同? “是我猜测皇兄对赵小姐似是因怜生爱,暗生情愫,才以让赵小姐进宫为婢陪伴我为名,坚持要她进宫。也是我在其入宫之后,极力将她安置进隆熙阁,陪伴皇兄。”长公主又将目光投向潭王,“早在初见她那日,三哥也曾亲口向我承诺,不会吐露赵小姐身份。” 潭王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朝臣中的潭党成员见状不禁暗暗奇怪:这样一次悖悔承诺也算不得什么劣迹,为何王爷神情如此严峻? 其余人等却在嘀咕:这些过往究竟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关联? 长公主轻轻一声哂笑:“当日三哥就曾有过讨取赵小姐的说辞,我还当只是戏言罢了,却不成想,待赵小姐进了宫,日渐与皇兄两情相悦,三哥却一直未曾对她死心,甚至不惜潜入到宫女下处去找她。” 听到这里,不明所以的臣子们也就大体明白了她语义所指,纷纷朝潭王看去。 “诸位不知,仅仅十余日之前,便曾有过一起几欲改天换日的大事。”长公主缓缓踱上几步,用眼神询问皇帝,皇帝点了头。 所谓的被强人劫持还可含糊带过,但绮雯曾被掳去潭王府的事若当众说出来,就实打实地对她的名声有损。她迟早是要受封嫔妃的,有过这个过往,对将来会有何影响都不好说。 皇帝却清楚绮雯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一样不在意,而且眼下明摆着是说个清楚对他们更有利的局面。他们需要从大局着眼,需要争取最实际最长远的利益,就不能顾这个小节。 再说了,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到胜利之后,想要左右底下人的评价,粉饰名声,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从前还有皇帝纳寡妇进宫为妃的呢,如今那位娘娘还不是名声甚好、一连串的华美谥号? 长公主得到二哥确认,便放心言道:“三哥竟然趁着皇兄去到太庙为父皇祈福之机,于深夜潜入隆熙阁寝殿,将赵小姐强掳出宫,事后还骗母后与皇兄说,赵小姐已然突发心疾而死。” 这一下众人看潭王的目光瞬时变了。前面听出长公主流露出指责潭王如此生事都是出于争风吃醋,绝大多数朝臣还不以为然,听到此处才都有些疑惑了,若非真对那女子动了心,执意想要将其抢到手,怎可能连私闯隆熙阁这般荒唐的事都做了出来? 皇帝曾辍朝三日,朝臣们早在猜测是为何原因,与此事一做对比,都是心下了然。 身为潭党骨干的工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董华运上前一步道:“请恕微臣无礼,公主可是想说,三王爷皆因与圣上争风吃醋,才有意挑起事端,鼓动群臣指责圣上不孝?此言未免太过荒诞无稽,令人难以置信!王爷心系天下,即便曾有过公主所言夜闯隆熙阁之举,也定是为大局考虑,绝非为什么争风吃醋!” “不错!”吏部左侍郎徐文接口道,“王爷看出那赵氏女子惑乱君心,才想出此计将她带离宫廷,有何不对?若是圣上就此脱离了那女子,没有将她寻回,便不会做出为她而延误先帝病情的荒唐之举,说不定先帝此时仍然健在!” 长公主听他们如此颠倒黑白,早已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怒喝道:“你们胡说八道!” “琢锦。”太后的声音忽然自屏风后传来,打断了长公主,“这两位卿家又不知晓源瑢的真心,如此猜测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董华运与徐文两人都听得不明所以,齐齐看向潭王。潭王目光黯淡,仍沉默不语,仿佛面前人们所说的话都与他无关。 太后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源瑢曾亲口向哀家承认,他是对那位赵小姐动了真情,还曾假我之手,将那姑娘从隆熙阁唤来见面,当时哀家并未当回事。只未想到……唉,他竟会对那姑娘执念若此,只因得不到她,就对自家兄长做出这等事以图报复。诸位卿家有谁不信,不妨当场问问源瑢,哀家这话是否属实。” 臣下们敢于顶撞长公主,对太后却绝没胆量那么放肆。而太后的威信也远非长公主所能及,太后说出的话,众朝臣别说反驳,连质疑都几乎不会。 眼见潭王自己也没有出言否认的意思,众朝臣连同潭党成员在内,倒几乎尽信了他是对绮雯动了真情这一说辞。一时间众党羽好生尴尬,也好生汗颜,纷纷想到:王爷竟是真去对那女子动过心思的,果然是年轻气盛,不顾大局,怎就落了这样一个把柄给人家呢? 事到如今,潭王已经没什么可否认反驳的了。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难道还要当众指责母亲和妹妹说谎?他给二哥准备的罪名就是不孝,自己若是对母亲这般无礼,还有什么可指摘二哥的? “不错。”长公主冷笑道,“事后赵小姐自潭王府脱逃,因怕宫门遇人阻截,就暂且去到我的居处躲避。三哥追到我府上,也曾亲口向我承认对赵小姐是一片真心,求我交人。两位大人是否想说,我与母后是因偏袒皇兄而有意说谎造谣?” 那两名臣子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 “我因顾忌赵小姐钟情于皇兄,并未答应。之后待皇兄找来,才将赵小姐交还给他。我本以为,那一次见到赵小姐与皇兄情深弥笃,三哥会就此收手放弃了,却想不到,他竟会恼羞成怒,使出这等手段对付皇兄,不但势要拆散皇兄与赵小姐,还想置赵小姐于死地。” 长公主朝潭王逼上两步,“我真想问问三哥,也问问在场诸位,赵小姐虽身为罪臣之女,但罪臣之后没入内廷为奴也并不有违礼法吧?皇兄一向处事公正,他再如何宠爱赵小姐,也未曾册封其为妃嫔,宁可让挚爱之人受着委屈,也没坏了规矩,这又何罪之有?至于什么怠慢耽搁父皇病情,更是子虚乌有之事!众所周知,宫内宦官多是乔安国党羽,那些人的说辞,如何可信?三哥究竟出于何样目的做了今日这个局,还不是再明了不过的么?” 她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就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其实众所周知潭王对皇位觊觎已久,在场朝臣无论是何立场,甚至连同作证的太后与长公主两人在内,谁都不会幼稚到相信他完完全全是为了争女人才来争皇位的地步,最多只会觉得这是其中一项原因,还只能是次要原因。 但这都没关系,这些前廷后廷的相关人等怎么看都没大关系,关键是这番说辞放出去,让外面那些不明内情的人们听说有太后与公主亲口作证潭王是为争风吃醋才要谋夺皇位的,那些人当然会信! 这可比由阉党宦官作证皇帝延误父亲病情要可靠太多了。 皇帝与源瑢就是在打风评之战,谁能率先坏了对方的名声谁便获胜,这所谓的风评,可不仅限于朝堂之上。 在场朝臣不论信多信少,却个个都明白了这个局势,知道这一下三王爷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与此同时,在刘正明这样的正直老臣眼中,源瑢的形象也大打折扣。这样一个为争女人敢夜闯隆熙阁的王爷若是荣登大宝,谁能保证会比今上可靠? 刘正明等三名老臣互相看看,都觉脸上无光,各自喟叹。 长公主长长一叹:“我年纪太轻,于朝堂大事又一窍不通,说出的话或许难以取信,但母后的话,诸位总还信得过吧?皇兄是何样的人,三哥又是何样的人,不听我们母女来说,诸位也该心里有个数才是。” 皇帝为人严肃庄重,又素来有着不近女色的名声,潭王却是艳名远播,常年一副风流公子的姿态,都是有目共睹。是皇帝为宠幸宠姬而耽搁父亲病情,还是潭王争风吃醋因爱生恨造谣生事,这两样哪个更易取信于人,已然不言而喻。 屏风后的太后亦是长长一叹,语重心长道:“自今上接任大统,处处节约内帑,缩减用度,唯独对慈清宫各样用度极近丰厚,这一年多以来,今上对先帝与哀家二人也是关照良多,例子不胜枚举,挚阳宫上下,有目共睹。今上对先帝的孝心,天地可表。先帝过世那夜,隆熙阁内的情形哀家不得而知,但若说今上会为宠幸一个女子延误先帝病情,哀家是决不能信的。” 这番言辞若是太后刚来的时候就说出来,自是没多点说服力,等到众人已接受了潭王钟情于绮雯的说辞之后才说,就容易令人信服得多了。 太后又轻咳了几声,语调更显沉痛憾然:“源瑢,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兴风作浪?你使人指摘源琛不孝,难道你的孝道,便是如此,连让你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都在所不惜?” 一时间大殿之上又没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潭王身上。 皇帝一样默然望着潭王。 那一次听绮雯说了源瑢去下处找她的过往之后,他所拟定的计划就是如此了。逐步引源瑢为绮雯与他较劲,让源瑢看清他对绮雯的百般重视,为的就是确保源瑢最终会以绮雯为突破口向他发难。 他早清楚源瑢对母亲的态度,本还想着伺机挑些是非让源瑢原形毕露,自己好将母亲拉拢过来,没想到因为私闯隆熙阁的事件,以及前几天太妃生事,源瑢自己倒为他达到了这目的,等到他前日去与母亲说起自己这个计划,母亲没再有半点犹豫就应允相助。 而绮雯当日引源瑢到十王府演出的那出戏,又帮他争取到了长公主这一重要盟友。 想要在道理上压过对方,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就事论事地与他掰扯,只要有办法证明他说的话靠不住,证明他不是个值得信赖之人,那就完全可以不去管他说了什么,已足够将他一击致命。 源瑢指责他哪里不好,他不需要与之正面辩解自己那里其实很好,而是转而去证明源瑢居心不良,说的话殊不可信,一切指责也就不攻自破。 等到源瑢真的以绮雯发难,他请出母亲与妹妹,证实源瑢是出于争风吃醋才搞出的这些是非,什么延误父亲病情,就根本无需再去解释了。 所谓的计划,就是如此简单,咋听似乎并不可靠,而等到真正实施的时候,却是效果甚佳。只要源瑢选的突破口是绮雯,无论说辞如何,都可以如此反击。 最后同样长叹一声的,是潭王自己。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当初只是为了一时之便,自称对绮雯是真心所爱,哪想得到这竟成了二哥反击的关键把柄。 自己告二哥不孝,二哥反告自己争风吃醋蓄意报复,如果这话是由二哥自己说出来的,大不了变成各执一词,不相上下。可惜啊,自己又何尝拿得出如母后和琢锦这般强力的证人? 偏偏有着这两人当众作证,偏偏自己还真是在她们面前亲口声称对那丫头动了真心的,连反驳都无可反驳,否认都无可否认。 筹谋许久,铺垫许久,片刻前还觉得自己的策划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却想不到已经无意间卖了那么大的一个破绽出来。从未想到,看似柔弱无用的母亲与妹妹,关键时刻却能给自己带来致命一击。 他以风评出击,皇帝亦以风评还击。这一下在天下人眼中,他都成了一个为了与兄长抢女人而大动干戈、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还能怎样来补救自己这个名声,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风评之争,风评之争! 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一回的风评之争上,妄想着将二哥彻底推为众矢之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的风评毁于一旦。 潭王闭了一下眼睛,露出颓然又自嘲的一抹微笑。是赌就可能会输,只是之前再怎样筹算,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输得如此简单,如此滑稽。 不过,他这所谓的输,仅仅限于输掉了风评之战而已。 皇帝转过身道:“琢锦,母后身体不适,你先陪她回去吧。” 长公主点点头,施礼告退,回去屏风之后。 潭王因站得靠近侧面边角,此时抬头朝后堂方向望去,正看见母亲被长公主搀扶着走向大殿后门,太后回望一眼,与他短短地目光一触,便迈出门槛离去。 曾经亲密超过亲生母子的两个人,此刻的这一次对视,却是复杂难言。 此后的皇极殿上,又是良久的寂静无声。而此刻的寂静无声,却可谓是危机四伏。 潭党成员的目光全都紧紧盯在潭王身上,亟待看他的反应。 风评之争已经见了分晓,可王爷手里仍有着筹码。京师三大营的高级将帅中一大半都是自己人,又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今上再怎样运筹帷幄,手里的兵权也十分有限,真动起手来,还怕拼不过他么? 局势沦落至此,可谓箭在弦上,除了彻底撕破脸硬拼之外已经没了选择。不去奋力一搏,就只能束手待毙。他们选好了阵营,为的就是作从龙之臣搏个富贵前程,当然要奋力一搏,当然不愿束手待毙。 个别生性莽撞的武将甚至都在考虑直接扑将上去刺杀皇帝,就此完事。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高拿轻放 在中国古代执行了数千年的跪礼看似已经十分平常,尤其对帝王的跪拜更被视为天经地义,也平常无奇,然而在某些时候,这一礼节仍有着特殊的意义。 兄长做了皇帝,潭王在需要时向其行大礼是应当应分,可谁都知道,今天这一次的大礼意义非凡。这一跪是永久的,跪下去就等于甘心情愿矮了对方一截,再想上来几乎没了希望。 目睹的各派朝臣可谓心情各异,而在场心情最为复杂特异的,却当属皇帝——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局势很好笑,很值得玩味。 只需一瞬间的闪念,他就明白了源瑢的心思。这场对决他们确实拼的是对对方心理的洞察与把握,而看穿对方心理、猜知对方打算的人却不止是他,也是源瑢。 他是不会在这次胜利之后就对源瑢下杀手的,这从之前他一直没显露任何凌厉的态度,以及刻意将事情归结为“家事”的言辞中间,就能推测出端倪,当然,更是他外冷内热的本性所决定。 源瑢就是洞察了这一点,就是掌握了他的本性,才有恃无恐地选择退而求其次。 这一次公然示弱,表面上看是个顾全大局不惜自我牺牲的壮举,其实是明知前途无险而丢卒保车。不但免除了江山沦落、同归于尽之厄,还能让自己在正直臣子眼中的形象有所扭转,说不定能为日后东山再起铺垫一份助力。 大局之观也不是没有,但识时务恐怕才是源瑢的主要考虑。 皇帝心下连连苦笑,他们两人当真是兄弟,仅有他们,可以对对方的心态与个性把握得如此精准,洞察得如此及时。 这时刘正明等三老臣也都跪了下来,齐声道:“臣等有罪。” 潭党成员们很有一部分人在膝盖发软,也想跟着跪下请罪,又或是迟疑,或是被身边的同僚不着痕迹地阻止。 “三位卿家请起。”皇帝说话间,却向潭王伸出手去,亲自搀了他的手臂扶他站起,又转向朝臣说道,“朕方才已然言明,这是一桩家事,故而也恳请诸位,将其仅仅当做一桩家事去看待。我兄弟二人虽出身皇家,毕竟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年轻气盛,因情意使然一时冲动,做出些荒唐事,也当是可以体谅的吧。” 众朝臣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其实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相信。什么家事,勾结朝臣逼迫皇兄逊位,集结了京营兵马准备逼宫,这能算是家事?骗鬼呢? 方才事态都已严重到了何样地步,今上这意思,竟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完全不对这个企图造反犯上的兄弟计较?这怎可能! 有些人甚至已经在嘀咕,是不是今上仍有什么把柄握在三王爷手里,所以才不敢对其多做追究? 而全场知道这事可能、并且确信皇帝就是如此打算的人,正是潭王自己。 但凡还有余地,二哥就不会对自己下杀手,这是他早就清楚的。而从二哥方才的口吻与言辞之间,更能推断得出二哥有着息事宁人的打算。 虽然潭王也不明白原因所在,却清楚体察到了这一信息。 这一次服输自是损失巨大,但总好过硬拼落个玉石俱焚。不管将来再想反手会有多难,留得青山在,总还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他白源瑢当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可能去做损人又不利己的傻事。 至于高深莫测的二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想必就快要揭晓了。 皇帝朝堂下群臣淡淡扫了一眼,说道:“不管怎样,诸位卿家亦是出于维护天道正统之大义才行今日此举,朕不会予以追究。” 群臣闻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再怎样不明白,涉事其中的潭党成员,如京营指挥使这样的人物,确是大松了一口气。连三王爷都下跪请罪了,他们能不担忧自己人头不保么?至于今上是不是真能毫不追究,眼下还计较不过来,反正能得一时转圜之机总是好的。 只听皇帝继续道:“不过,众卿家一心为公,除了维护大义之外,也当多为公务尽心尽力才是。若是耽搁了大事,恐怕这为公之心,也只能算作好心办了坏事罢了。” 群臣更是迷惑不解,耽搁了大事,什么大事? 就在这当口,只听殿门之外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一人大步走进大殿,下拜施礼的同时,声调雄浑地说道:“微臣邱昱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方才那一番你来我往的辩论之间,就有不少人都猜测过这位今上最铁杆的臣下邱大人为何独独不在场,此时见他现身,也都看得出必是另有事端随之发生,都屏气凝神地等听。 皇帝言简意赅地吐出四字:“免礼,说吧。” 邱昱起身道:“启奏圣上,微臣刚刚接到辽东边关急报,果然不出圣上所料,戎狄大军已集结于百济边界,另有两路人马自北方挺进,不日便要会和,届时人数将不下于二十万。敌方对我大燕动兵之意已昭然若揭!” 闻听此言,全场皆惊。 锦衣卫的密探遍布全国各处,尤其在易出军情的辽东与西北活动频繁。比起边关守将与兵部等一系列衙门传递军情的效率,经常是锦衣卫密探能够更早、更快也更准确地将第一手军情送达皇帝手中。 在兵部官员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邱昱已将边关传回的具体军报呈上,这并不算是多稀奇的事。只是这军报送达的时机未免太微妙了,全场文武群臣都讶异难言,几乎回不过神来。 所谓“果然不出圣上所料”,就是说圣上早就在关注军情,早就料到对手会集结军队南下进犯了啊。 怪不得面对三王爷如此大的手笔,今上也不打算追究,原来是外敌进犯近在眼前,才对内乱尽量息事宁人、免于内耗折损战力、影响战局的意思。 一时间群臣百感交集,刘正明、丛真、方久月三人都是满面惭愧,无地自容,不管方才再怎样嘴硬,真听说外敌进犯,今上费心备战的当口,自己却在帮人拆台,还是在帮一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拆台,他们还是惭愧万分。 潭王党羽却进一步松了口气,听邱大人意思,这一回外敌入侵手笔甚大,形势十分危急,以至于今上对今日的忤逆之举都不敢严厉追究,如此一来,自己果然有望暂且过关,不必担心今上翻脸报复了。 而与此同时,不管哪一派的朝臣都或多或少地对今上料敌先机的眼光、顾全大局的胸襟心感敬佩。 如此一对比,就更显得为争风吃醋而兴风作浪的三王爷品行不堪了。 潭王神采淡漠,目光低垂,没有对这则消息显现任何反应。似乎是虱子多了不痒,反正要沦落为一个不懂事的弟弟形象,就不去管那么多了。 其实此刻,潭王心里满满都是好笑的自嘲,看这意思,二哥似乎根本没把与自己的这场终极对决当回事,不但早就稳操胜券,还已经早早打算好了胜利之后作何安排。就像计划着晚膳吃些什么那般轻松随意。 他终于开始真心佩服起二哥来了,从前还一直看不上二哥,如今才知,自己在二哥面前,几乎就是个幼稚无知的孩子。军情,二哥手里只攥着锦衣卫一个确保忠心的衙门,看似不足为惧,却能做到比他更加清楚地掌握国内国外的消息,以确保运筹帷幄,实在是高明。 即使没有争风吃醋一说,二哥方才直接抛出这个外敌即将入侵、朝野上下仅有他了解军情的消息,还不是一样有望反手,让群臣说不出话来?一群咬着孝道不放的人们,还真能有脸放着即将叩关的外敌大军视而不见,仍坚持逼皇帝逊位么? 二哥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皇帝在灵位前踱着步说道:“国有二君,日月双悬,危机潜伏,国内人看得明白,国外人一样看得明白。还有比父皇驾崩,皇位出现悬念这时机更合适的么?他们若是不来趁此机会动兵进犯,倒是怪了。” 三老臣更是羞愧不已,他们的愚昧,竟然差一点成了外敌的辅助。今天他们可是做了逼皇上逊位的打算的,这要是真成了功,那简直后果不堪设想,岂不是成了葬送大燕朝的罪人?纵是说今上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们得逞,也要显得他们实在太不懂事,太不顾大局。 以刘正明带头,三老臣再次一齐跪下请罪,刘正明道:“臣等糊涂,偏听偏信,犯下大不敬之罪,忝为人臣,恳请圣上降罪。” 皇帝正色道:“戎狄重兵压境,边关告急,正是需要君臣内外齐心合力以抗外侮之际。三位卿家都是忧国忧民的忠义之臣,若真有愧疚之心,将来就请多多尽心尽职,为国效力吧。” 不等三人答复,他转头看向王智,“传朕旨意,升佥都御使刘正明接任刑部尚书,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升礼部左侍郎,吏科给事中丛真升吏部右侍郎。” 众臣躬又是一阵耸动。不管是不是为人挑唆,这三位老臣今日的行径都够得上大不敬,至少至少也是该罢官回家做处置,今上却不但毫不追究,还连升数级,让他们三个顶了日前罢免潭党贪官留下的三个重量级官位,这以德报怨、大公无私的姿态,简直是堪称令人发指。 三老臣也都吃惊匪浅,继而一同叩拜谢恩,刘正明再次老泪纵横,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利落了。 今天的这一场皇极殿对决,似乎就要如此收场了。 “外敌压境,须得尽快集结兵马与粮草应对。还请诸位卿家各司其职,尽心竭力。”皇帝总结陈词之后,便请了众朝臣退去。 偌大的皇极殿内仅余下皇帝与潭王两个人。皇帝望向灵位上的父亲灵牌,默然良久。 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如果父亲的在天之灵真会在今日魂归故里,目睹了方才这一场变故,他老人家又会是何感想呢?是会为两个儿子终免不了为争皇位骨肉相残而痛心,还是为他们都能顾全大局从而平息内战勉强和解而欣慰? “源瑢,你可知道你输在哪里?”皇帝转回身望着潭王,神态语气中都透着恳切,“你输的是人心。这么多年下来,你被捧在手心里太久,竟都已经忘了,你的体面尊贵,都是他人爱戴的结果,并非你凭借自己的本事赢得而来。换言之,你该做的是固宠,而非争权。你输就输在顾此失彼,轻重混淆。” 潭王不言不语地站着,面容平静,既不像听进去了,也不显得不以为然。 皇帝朝一旁走了几步,继续道:“周围的人,或许没你出身高,没你聪明,可他们也都是人,也都想被当个人看,你就从没去拿他们当人看。你自认高人一等,没谁不可牺牲,没谁不能出卖,更是遑论骨肉至亲,没谁不能拿来利用,那又如何指望他们对你忠心爱戴、毫无异心?再爱戴你的人,见了你这般做法,也终有寒了心、弃你而去的一日。” 太后与长公主都不会相信潭王是为争女人才争皇位,她们会来做这个关键的证词,都是出于襄助皇帝的心意。 长公主虽一直更维护二哥,从前却远不至于如此立场鲜明地针对三哥。太后更不必说,从前的立场何其鲜明,几乎都到了帮助潭王对付皇帝的边缘。而今这母女俩都在倾力襄助皇帝,原因自是在于看清了潭王的为人,对他寒了心。 尤其是太后,二十多年都将他视如己出,对他倾注了远超自己儿子的感情,到头来却见到自己不但为他利用,而且无可利用之时便随手抛弃一边,连面上的关切都懒得维持下去,又会是何等地伤怀? 潭王笼络了那么多大小官员为党羽,却独独输给了皇帝争取到的这两位亲人的支持。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潭王对其手下也堪称冷酷无情,兵部尚书崔振、内阁首辅杜荣,那一个个被今上逐步祛除的潭党成员,也未见潭王如何去护佑抚恤,很快都成了他的弃子。 他这有用则用、无用则弃的作风早就被人看了个清楚明白,又还能有多少人对他忠心耿耿? 皇帝最后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恨琢锦与母后,她们都是听我承诺了不会处置你,才答应助我的。” 母亲和妹妹的心愿,都是保证两个哥哥都能平安无事。襄助皇帝打压住潭王,才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手段。倒不是说她们会就此情愿帮着皇帝杀掉潭王。 潭王静静听完,唇畔缓缓露出讽笑:“二哥何须说这么多?你我心知肚明,我明明是……输在了她手里。” 若非有她,二哥怎会那么快调整好了战略,若非有她,自己怎可能偏了路线最终为人拿捏?自她进宫那时起,就引得自己将她视作了对付二哥最有利的切口,想不到,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皇帝本也没指望自己这番话能触动他,说得他幡然悔悟,见他果然油盐不进,也并无意外和失望。源瑢没有选择放手一搏,他是有所欣慰的,但也不会对和解抱什么虚幻幼稚的期望。更何况还明知对方动机并不纯粹。 时至今日,人前他们还需继续端着兄友弟恭、一致对外的架子,私底下却再也没了顾忌,不必再留余地。 他缓步行至跟前,正色逼视着潭王道:“你最好不要再打她什么主意,为了皇位之争,我不会杀你,但为了她,我会。” 潭王寂静池水般的眸子里,终于闪出了一抹凛然之色。 所谓软肋,往往既是最脆弱之处,也是最难攻之处。正如人的眼睛,碰一下就疼得要命,可你想去攻击谁的眼睛,对方肯定躲得格外利落,光凭条件反射也能躲闪及时。 二哥一点也不介意暴露自己这个软肋,摆明一副你们谁有胆量就放马过来碰她个试试的架势。当真是不怒自威,令人心胆生寒——二哥总是临到她的事上才格外果决。 潭王不自觉间就露了一丝苦笑出来。如今的心理真是连自己也分析不清,愤怒么?不甘么?恐惧么?服气么?似乎都不是,又似乎各样都有着一点。 输是确实输了,却又没一输到底。将来东山再起似乎还有希望,但也渺茫得近乎于零。这种半吊子的状态最是令人迷茫惶惑,没着没落。既死不了心,又看不到出路。 罢了,还是先兄友弟恭着吧!谁让自己也是个大局为重的白氏子孙呢? “等等,”潭王正要起步走出之时,皇帝忽然又出言叫住了他,“还有一事要问你,今日以宠幸罪臣之女延误父皇病情为由来向我发难的主意,你是何时拟定的?” 给他拟定这个不孝罪名的前提,就是绮雯的侍寝之夜与太上皇晏驾之夜的重合,难道说,那竟不是一个巧合?! 潭王缓缓转回身,与皇帝对视。两人的目光一样的锋利刺人,交汇在一处,几乎如刀剑交锋一般迸溅着火花。 【下接…… 第85章 提督东厂 后来的事态确实应了粟大人的这句话。 自那日皇极殿对决以后,三王爷就自觉禁闭于潭王府内,自省思过。曾帮过他的臣下们却过起了鸡飞狗跳、朝不保夕的生活。 就在诸位潭党成员松了口气,觉得可以逃过追究的时候,今上根本没留给他们喘息之机,就开始了对朝堂上下的大清洗。 潭党成员们本以为今上既然不对三王爷这个主谋追究,自己这等胁从自然也会平安无事,却不料,不对三王爷追究的效应,仅限于不以“潭党”之名拿人下狱。 那没关系,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谋逆犯上等等罪名,全都由乔安国来背,所有的“潭党”都被判为“阉党”,一个不留,一网打尽。 众臣躬恍然顿悟,今上所谓的不予追究,是不对三王爷追究,也不对刘正明那老三位受人蛊惑的出头鸟追究,至于其他涉事之人,根本不在“不予追究”之列。 一时间锦衣卫诏狱人满为患,今上发话:罪责轻的就不必下狱了,直接罢官回家即可。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成日忙个不停审讯犯人。其实没多少可审的,本来锦衣卫早就在摸查潭党成员,对其罪行已经了解了个大概,而近期因为三王爷的组织动作,潭党们都以为胜利在即,纷纷从地下转为了地上,早都自行暴露。 新任刑部尚书的刘正明与一些老成臣下看到今上这一番动作下来,各处衙门几乎空了一半,不免忧虑。外敌入侵在即,这般肃清惹得朝野动荡,岂不是自毁根基? 皇帝却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是毒瘤,留着绝对比祛除的危害更大。等仗真打起来,其中再出几个拆台甚至卖国的,岂非更是防不胜防? 刘正明等人听后也就不再多说。 这一下郑则民对粟仟英的远见卓识大表钦佩,也由此完全放了心。 今上是没有惩治三王爷,却彻彻底底打压了三王爷的风评,又干干净净地剪去了三王爷的羽翼,还需要害怕什么后患?三王爷即使仍不甘心,总不能单枪匹马来与今上拼命吧? 今上这不是放虎归山,而是掰了虎牙,剪了虎趾,看似过于宽容,实则一样是永绝后患。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乐观…… “爷说了,让姐姐放宽心,一切有他顶着。等爷稍有空闲,便会过来看望姐姐。”事情发生后,钱元禾紧接着就奉命把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绮雯知道。 “有劳钱师兄了,我不在时,还请师兄代我多多费心,照顾皇上。”绮雯说话的同时,就忍不住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钱元禾看出她的忧虑,又强调道:“爷特别交代,务必请姐姐放宽心,这一次对三王爷高高抬起轻轻撂下,都是为大局着想不得已而为之,是装样子给外人看,实则爷心里有数,即便没去对三王爷追究严惩,也可做到对其全盘压制,令其再没还手之力。姐姐无需为此多虑。” 绮雯所做的回应,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眼下的局势,确实不适宜对潭王下杀手,但她心里很明白,皇帝不去杀潭王,绝不仅仅是因为局势所迫,而是他心底里本来就不想。 他还是太心善,还是太顾念亲情,母亲那么偏心亏待他,只要稍稍态度松动,他就完全不计前嫌地接受,兄弟几乎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只要还没真的做出无可收拾的过分之举,他都情愿一笔勾销不再计较。 这是他的优点,更是他的弱点。 这一回看似是彻彻底底压制住了潭王,可只要容他活着,后患就总是有的,难道能指望潭王念着他的好,从此痛改前非么?防谁也不好防一辈子,谁知将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可惜,她此刻除了喟然长叹,也没别的能做。 外敌进犯在即,内忧却又不来根除,前景吉凶难料,绮雯真是一点也乐观不起来。谁知将来自己与他,会落个何样结果呢。 …… 眼前一片昏暗,好似暮色沉沉,又如天将破晓。 “你且放心,咱们的儿子已然易装出宫,被人送出城去,女儿……我已亲手送了她步上黄泉。”他目露隐痛,握着她手臂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咱们已没了后顾之忧,今日上路,也好走得了无牵挂。我终是难以许你一个平安世道,对你亏欠良多,但愿来世能有机会补偿吧。” 说完他放脱了她的手,脱下月白绫缎的外袍,抬手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了遗书:“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写罢便摘掉发冠,以发敷面,以示无脸面见列祖列宗;又脱下鞋来,以示不愿入地面见苍生百姓。随后踩在王智的背上,拈过绑在一棵歪脖树上的白绫绳套,引颈自缢。 王智痛哭着叩首三次,也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自缢。 绮雯全身僵硬,看得心脏几欲跳出胸来,喉咙干燥好似火烧,急急想要冲上前去阻止,身体却像凝固了一般无法动弹。 依稀见到史官冷漠地舔了舔笔尖,悬腕在史书上写下:至此,大明王朝宣告灭亡,国祚二百七十七载。 大……明? 绮雯猛地惊醒,从床上弹了起来,浑身都糊了一层冷汗,冷得她忍不住发抖。 纸窗外隐隐透出拂晓的光亮,昏沉沉的头脑好不容易又辨过了方向,看清昏暗之中熟悉的物事摆设,心才渐渐定了下来。 绮雯捧着脸努力回神,天,自己当年历史考试经常不及格呢,怎就正好把崇祯的这段遗言记得那么清楚呢?总不会是对今世有什么预示吧? 不不,才不是,少自己吓唬自己了,他面对的局势还没有崇祯那么紧迫,资质又比崇祯好得多,怎就至于也要步其后尘?何况,还有我帮他呢!虽说我只是个臭皮匠,可有我付诸全力去帮他,总也该……有点效果吧? 自从听到太上皇丧讯传来的那个早上送走了皇帝,她便再没见过他的面。他有他的大事要忙,她明白,可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多一个见不到他的日夜,她就多一份恐慌与心虚。仿佛能与他共存在这个世上的时光已经屈指可数,过一天就少一天似的。 望着渐渐亮起的窗纸,心情终于趋于平静,绮雯沉默呆坐了良久,脸上的仓皇已不知不觉间被坚毅全然代替——打赢了潭王这场仗看似重大,实则只是一个小小的进步,面前还有一场更大、更险恶、也更吉凶难料的硬仗要去打,一旦失败,一样是死路一条,万劫不复。 我必须全力以赴,帮他打赢才行! “……是有您说的那么一笔银子,只因前日奴婢们以为,太上皇晏驾,宫里会大批制作白灯,怕到时应付不及,就自作主张,提早拨去造办处了。后蒙娘娘和今上节俭,用宣纸替了白绢,这笔银子自是省下了,奴婢回去便着人提回来。” 尚宫局的吴尚宫规规矩矩地掖着双手,立在坤裕宫东梢间里,小心翼翼地向坐在南炕上的皇后回禀。 皇后已除了服,不再穿斩衰,只穿着一身寻常素服,头上缀着几样简单的银饰,神色间略有几分疲态,听完颔首道:“原来如此,也是难为你们了……” 刚说了这一句,她便似猛然醒觉,转眸朝侍立一边的绮雯望去。绮雯一样是身着素服,和侍立在侧的宋嬷嬷、苏姑姑等宫女子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着,并没抬眼看她。 但皇后这一望,就像受了她什么暗示鼓励似的,陡然冷下脸色,硬起了语气道:“虽是如此,你自作主张也是不该,今上又不是头一日主张节俭了,你还要私动银钱,真敢说没有一点私念?” 吴尚宫骇得脸色发白,忙跪下道:“娘娘明鉴,是奴婢有罪,求娘娘开恩,奴婢今日回去必会将库银偿清,分文不少。” 皇后暗松了口气:“这便是了,那你去吧,今后可不要再犯。” 吴尚宫应声不迭,谢了恩却行出去了。 待她出了门,皇后就像个捧着作业给老师看的小学生,欠着身含笑朝绮雯问道:“这一回可好些了?” 绮雯蹙眉叹了口气,走近来一边收拾桌上杯碟一边道:“您都逼得她临到了招认的边沿,怎还不问个清楚,追究她的罪过呢?两千多两银子啊,要是咱们没留意到蹊跷,就被她们几个轻轻巧巧贪了去瓜分了,您这么轻飘飘一句警告了事,以后又怎能防她再犯?又怎能保证别人看了,不来有样学样呢?反正被逮到也仅仅受个警告而已啊。” 苏姑姑是太上皇后派来帮着皇后处置宫务的,往日也常看着皇后待人过于宽厚心急,又顾念身份不好太过直言劝谏,对绮雯的话大有同感,不住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皇后怔了怔:“啊,那是不是该着人将她羁押,送去宫正司审理处置?” 绮雯道:“那自是该了,可既然您已亲口说了不再追究,贸然反悔,更有损您的威信。事到如今,只好着人对她再加一重警告,让她知道,您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对她宽容是您的善心,但她若是胆敢再犯,就决不轻饶。另也派人多盯着她些,再要捏到错处,再行严办也就是了。” 苏姑姑一样附和称是。皇后也点头道:“有理。” “最重要的是,”绮雯将茶具交给别的宫女拿走,自己竟坐在了炕边,与皇后隔着炕桌对坐,“您不能当着她们的面就总看我呀,若是让她们都看出是我给您出主意的……” 皇后恍然大悟,忙点头道:“是了,那样未免于你的名声有损。” 绮雯无奈苦笑,耐着性子劝道:“我自打进宫,名声就没好过,还在乎那个?我想说的是,让她们看出来这点,就会愈发不服您的管,还要背后去说三道四,说您耳根子软,易受人摆唆什么的,以后更要阴奉阳违。” 苏姑姑又唯唯称是。这回连宋嬷嬷都跟着点头了。 绮雯说得恳切万分:“我帮您出主意,就是为了让她们服您,若是适得其反了,那……我还不如不插手呢。” 皇后蹙着眉赧然一叹:“你看看,我究竟有多不中用,要你这么手把手地教我,我还学不会。” “也别这么说,”绮雯道,“您身份在这儿摆着呢,只要稍稍端着点架子,那些人也不敢小瞧了您。您还是太善性了,天下那么多的人,自私自利之徒颇多,哪至于人人都值得您善意相待呢?” 两人隔着炕桌坐着叙话,都是自然随和,推心置腹,既不像皇后与宫女,更不像正妻与小妾,完完全全是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宋嬷嬷身为坤宁宫宫令,对这情景很看不过眼,甚至不怕将不满直接挂在脸上给绮雯看。 苏姑姑置身事外,对绮雯和皇后都没什么偏爱,倒能客观相待,只是心里总在暗暗称奇:这绮雯姑娘真是个厉害人物,才来了坤裕宫一个月有余,竟与皇后相处得融洽至斯。 其实对于皇后,绮雯一直没有怀疑过李嬷嬷的判断,她相信皇后是个好人。 好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心有怨念,也偶尔需要发泄,但毕竟要比本性恶劣的人好相处得多。她有信心能与皇后相处得好,有信心让皇后实实在在对她再没一点怨恨。 皇后要是爱皇帝的,这事就办不成,可既然人家不爱,那就好办多了,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有了前事铺垫,皇后是既不会拈酸吃醋,也不再需要担忧地位受到她的冲击,所以只要逐步把话说开了,袒露出诚意,不怕皇后不好好接纳她。 自从太上皇晏驾当日,皇帝需要守孝,她继续在隆熙阁住下去已不合适,绮雯便请皇帝送了她来坤裕宫陪伴皇后,名义就是让她与皇后相护关照。皇帝起先还不放心,见她信心十足,才勉强答应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个月下来,绮雯已经完全收罗皇后成了闺蜜,如今皇后别说对她再没芥蒂,简直就快对她言听计从了。 当然,绮雯并不会天真到真去拿皇后当做至交好友的地步,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消除隐患,和平共处而已。其实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以她的手腕,想摆平皇后还是容易的。 宋嬷嬷却对这局面十分不满,今日待得晚间绮雯和苏姑姑都退出就寝去了,她一边理着炕褥一边道:“您何必对她那么好?看看现在惯得她那模样,真拿自己当了与您平起平坐的人物了呢,哪还有半点做奴婢的本分?” 皇后笑道:“你又来了,是我要绮雯与我平起平坐,私下里不要以奴婢自居。她这样才是正合我意。” 宋嬷嬷为她拆开发髻轻轻梳着,继续进言:“您想想咱们国公府的那些小星和下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她不过是长了一张巧嘴,心里还不是一样……” 皇后回头打断她道:“别人心里什么样,你都看得清?嬷嬷对我好我知道,可绮雯不是那些小星下人。今上送了她来,就是让她陪我,也是让我陪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宋嬷嬷一心急差点拽痛了她的头发:“您怎么想不明白啊?今上将她放在您跟前,打的主意是等她生了孩子,可以不必母子分离!哪里是着人陪您那么好心?” 低阶嫔妃生了龙种交给高阶嫔妃抚养是宫中惯例,如果绮雯生育之时已被封了妃,依礼是可以自己抚养孩子的,但像皇后这样无望等来皇帝宠幸的皇后,依照从前有些皇帝的做法,都会给个皇子皇女做个伴,算作一种抚慰。 表面看来,如今的皇后也就还剩这点指望了,可如果皇帝还要破例让绮雯长期居住坤裕宫陪伴皇后,皇后就无可指望能独立抚养她的孩子,宋嬷嬷这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皇后苦笑道:“你也看得太远了,就算真是那样,将来能有绮雯和孩子一起陪我,不是更好?” 皇后再怎样亲和仁善也是公爵小姐出身,也会自高身份,险些自请避位的事她是不愿拿来与下人说的。 宋嬷嬷见她始终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如此之低,自是完全无可理解,还当她单纯是因为没主意而怕事,几乎急得顿足:“您怎就这么让着她?端起大妇的架子拿一把,也好让她知道敬着您,如此下去,连今上都要越来越拿您不当回事了。您听我的,明儿个起就给她立立规矩。您才是皇后,她就是个奴才,我就不信,您真端起架子给她点颜色,今上还会为她跟您翻脸的。真闹起来,还不是他们没理?” 皇后不善言辞,越是见对方着急越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反复劝她:“嬷嬷您就别说了……” 宋嬷嬷却愈发说得兴起,也越说越是难听,毫不避讳地发泄着对绮雯的不满。梢间里仅有她们两人,说话声传出槅扇,被侍立在明堂的小宫女清晰听入耳去。 宋嬷嬷习惯了拿这些低等下人当空气,完全没去想,她们听见的话还可能转述于人。而后宫里,又单有着那么一类人偷听和传播主子的谈话,是合法的…… 坤裕宫是不住其余嫔妃的,绮雯现在的身份还是宫女,但谁都知道,不能把她当宫女看,当然,她未受册封,也不好当嫔妃看,反正今上为她破过的例已不止一个两个了,不欠这一个,她这个不是宫女也不是嫔妃的人,就暂住在坤裕宫的东配殿里,平日既与皇后作伴,又帮着皇后打理宫务。 “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烛火荧荧,夜色已深。绮雯坐在梢间里的红木雕花罗汉椅上,听完小宫女的转述,打发了她出去。 要说心里不生气,那太自欺欺人了。听着芹儿在一旁愤愤不平,绮雯摇头慨叹:“你说她进这些谗言,有多少是出于对皇后的真心忠诚呢?” 六局女官们对皇后阴奉阳违已成惯例,绮雯这些天都是在帮皇后,在为皇后撑腰,可宋嬷嬷对她的敌意,显然比对那些真心在欺负皇后的下人们还重,何解?不就是看不惯绮雯一个小小宫女一步登天、压到了她头上么?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做坏事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比大奸大恶还要可恶! 忽然想起《被解放的姜戈》里面那个塞缪尔杰克逊演的黑奴老管家。世上单有这么一类小人物,自己受着压迫,就看不得别人不受压迫,自己做着奴才,就恨不得拉着别人都跟她一样做奴才,看到有人翻身得解放了,他想的不是自己也要解放,而是把人家死命拉回来,继续陪他做奴才。 说到底就是奴性深入骨髓,无可救药。正直的李嬷嬷就总在为宁妃和女官们欺负皇后而气愤,宋嬷嬷反倒不那么在意,就因为她觉得那些人跟她一样是奴才,甚至比她地位还低,不像绮雯这样变了凤凰的麻雀那么碍眼。 绮雯一手搁在炕桌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一只白玉茶匙,轻撇着嘴角冷笑:我好容易与皇后修复了关系,岂容得你来拆台!如今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给我使绊子,还当我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宫女? 唉,人家本来正忙着辅助皇上办大事呢,还要被迫来处置这种小人物的是非,当真是无聊! 第86章 分工协作 时隔近两个月,宫里四处悬挂的白灯白幔都已撤去,丧仪的气氛已然淡化,皇帝再次踏入坤裕宫的院落时,先是听见了正殿里传出的笑声。总算这一回笑的不再是宁妃了。 那笑声听来欢快又真挚,令人颇受感染。皇帝觉得有些好笑:这就算是传说中的“妻妾和睦”?这四个字安在自己头上,简直要多荒诞有多荒诞! 他摆摆手没让宦官通报,自行步入正门。 梢间里说笑着的人们被明堂里下人们的见礼声打扰,忙都各自起身,施礼相迎。 “罢了,都坐吧。”皇帝很随意地在炕桌上首落座。 宋嬷嬷、芹儿等婢女都退了出去,皇后坐到下首,绮雯没有出去,也没有落座,只如宫女一般侍立在侧。皇后显然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皇帝与绮雯却都很默契地一派坦然。 “方才说什么呢,那么高兴?”皇帝饮着茶,平和随意地问。 、、、、 穿过头层院子,来到了那座宽敞的二道大院。这里因为有着青砖铺地,并未长起多少杂草,被皑皑白雪覆盖,好似铺了一层整齐厚实的绒毛地毯。紫曈望着这完美无缺的一大片雪地,有些不忍踏足其上。 眼前清净的银白场景很快被替换为了回忆中的模样:二百余名江湖豪杰齐聚在此,围拢着秦皓白,对他既恨又怕。 紫曈还是踏上了那片雪地,一步步走去院里,目光落在悬在空中的细绳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几根细绳接了白雪,被加粗了一道。 当日的万夫人提了她跃到细绳上,秦皓白纵身扑上,一剑刺死万夫人救下了她,闯过了□□圆井,之后,他就抛出了那句声震山谷的告白:“我秦皓白,就是爱上了她郁紫曈,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们不正是想要听我说出这句话么?这下我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心头猛地一震,仿佛真的听见他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紫曈茫然地朝周围看了看,却仍只见到了白皑皑的院子与漫天飘散的雪花。心间好似裂开了一道缝,隐痛正自外泄,紫曈一阵恐慌,知道这隐痛一旦决堤便将无可收拾,自己能否承担的住还殊难预料,忙抚住胸口安慰自己:我曾有过那么快乐的一刻,还有何不知足的? 匆匆离了这道院子,朝山庄里面而去,一直将山庄各处都浏览了一遍。只可惜携星小筑外的吊桥开关生了锈难以转动,只得放弃。紫曈又回到那座二道大院,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她随着陆颖慧从携星小筑一路走出,来到这里的情景。 当时秦皓白杀光了合庄人众,孤零零地站立于院子正中,两边守着的是万山岳与姜梓的尸体。郁兴来没有冤枉他,他确实有着冷酷嗜杀的根性,若非如此,就不会铸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紫曈也曾觉得自己该去怨怪他,甚至憎恨他,那样于她而言或许也算得上一种解脱,恨了他,也就会将这别离视作理所当然,再不会为之遗憾,为之心痛。只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恨不起来的,永远还是恨不起来。 回忆中的那个场面本是血腥可怖的,而今重现于眼前,她却觉得那么亲切可人。 紫曈满心向往,似是真的看见他站在院子当中,自己只要走过去,便可以摸到他的黑衣,拉到他的手。 她痴痴地朝院中走去,几乎是精确地寻着当日双脚踩过的地方,一步步走近那个他,真的朝他伸出手去。结果自然又是幻象消失,仅余下空荡荡的院子。 紫曈呆立良久,头上肩上都存了一层雪,忽地自嘲一笑,出了声地自语道:“我早知物是人非,还何必要坚持回来这里找不自在?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会儿才发觉,来这里故地重游是个糟糕至极的主意,简直是自寻死路。 身周似有骇人的寒意包裹上来,想要迈步离开,双足却因久站与寒冷而僵硬麻木,刚走一步便跌坐在地,腰间悬挂的青元剑受到这震荡,从剑鞘中溜了出来,“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这短剑剑鞘中本安有绷簧,若非特意拔出,绝不会出鞘,方才这一刻便似鬼使神差,竟然自己溜了出来。 紫曈跪坐于地,呆望着雪地里的短剑不言不动。这样的时候连青元剑都跳出来凑趣,又是在给她什么预示? 当日在善清宫替她收拾物品之时,陆颖慧曾有意将这柄杀了郁兴来的凶器毁去,紫曈却未同意。她觉得事情已经沦落至此,她连亲自动了手的秦皓白都不去怨恨,怎会迁怒于一件无辜兵刃?况且这柄青元剑寄托了她与秦皓白共处的太多回忆,算得上她的无价之宝。 此时望着这柄剑,秦皓白手握着它的情景又不请自来地冲入脑中,那是在吉祥镇弥勒庙,是在邵松山登临阁,是在岚衾山山间木屋,是在善清宫练武场,自然更是在眼前这座绿芜山庄。 巨大的心痛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压垮了那层护心外壳,痛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去。 紫曈捂住胸口,深深地喘上一口气,终于淌出泪来,继而嚎啕大哭,对着天空嘶吼道:“我哪里快乐,哪里幸运了?自从发觉自己爱上你那一刻起,我便已明白,我的一切快乐都是以你为前提,一切幸运都是因你而存在。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寒风卷着雪片,携着少女的哭声,在这荒芜的山庄里回旋不去。 耳边似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想要我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 紫曈泪眼朦胧地望向周围,痴痴说着:“你早就在这里让我许诺再不自尽,又一再强调让我好好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活着忍受这些痛苦?你这真是为我好,还是存心折磨我?” 忽又回想起秦皓白走的那一刻,听了她说出“保重”却再也没有回头、直接大步出门的那一刻,更觉心痛欲裂,紫曈冷笑了一声:“你走的那么决绝,明知我从不恨你,明知我希望你留下陪我,却还是那样走了。你都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再不见我,我又何必还要听你的话?为一个永不见我的人好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理智已被悲伤冲刷的一干二净,紫曈终于又捡起了她曾数度想要采用的解脱之法,将手伸向了青元剑。果然如陆颖慧等人所料,这巨大的心伤从来不曾痊愈,心中那份畸形的支撑一旦垮塌,她根本就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力气。 而在握住剑柄的一刻她却顿住了动作——青元剑旁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个脚印,一个比她的脚印大了一圈、明显属于男子的脚印! 紫曈一时以为自己是眼花了,闭了闭眼睛再看,那脚印仍然清晰地落在眼前。脚印朝向院里,表面被白雪覆上了薄薄一层,可见踩下它的人刚离去了一时半刻。心神随之剧烈震荡,紫曈赶忙弃下青元剑,爬起身去仔细查看周围。 这一串男子足印从这二道院的入口延伸到院中,后来似是足印主人觉察自己留下了这踪迹有着不妥,就施展开了轻功,在后半个院子里只留下了几个脚尖点下、相隔甚远的浅窝。这些痕迹显然表明,这里来了一个轻功极高,又不愿在她跟前露面的男子。 紫曈已经冷透的躯体霎时间被沸腾的血液暖了过来,欣然而笑——是他,他居然跟踪而来,又像在邵松山时那样,既不敢露面,又放心不下。 在这最寒冷彻骨、最绝望崩溃的时刻,得知心爱之人仍在身边关怀,自然就是最大的温暖。有了这温暖的烘烤,方才那冷如坚冰的死念也终于被化了冻。紫曈慌忙看看周围,大声叫道:“小白!快出来见我!快出来见我!” 山间传回杂乱的回声,直至一切归于宁静,也未见有人现身。 灰心失望只是转瞬即逝,紫曈呆望着地上的足印,心间又溢满快乐,一笑说道:“我又来犯傻了,你既然是故技重施,又像那时一样使出这种既矛盾且幼稚的招数,怎可能情愿出来见我?不过没事,知道你还在望着我,已经令我满足。” 一阵风吹来,脸上未干的泪水变得冰凉,紫曈重新望向地上的青元剑,说道:“我当真是个傻人,好好地答应了你要活着,居然又想来寻死。我对颖慧哥哥说的豪言壮语怎都不算数了呢?小白你放心,我这会儿是真的想通了。你看我哭也哭过了,最大的痛苦已经挺过去了,你该为我放心了吧?” 抬眼环视着眼前这一片轻烟漫白,想到他正隐身于什么地方,注目于自己身上,紫曈打定一个主意,幽幽说道:“我该做点事来向你证明,我已经没事,值得你为我放心。我要还你自由,要让你从此真正解脱,再不要为我担心受累才好。” 当即将青元剑拾在手里,轻移莲步,慢舒云手,舞开了“灯火阑珊剑”。 遍地白雪正如一只银白托盘,漫天雪花恰似轻纱薄幕,紫衫盈动的少女宛若开在这绒白天地间的一朵睡莲,将一招招轻灵剑势舞将开来。 墨染青丝挥洒出她的娇柔婉约,生风玉袖缭绕进她的清华绮丽;烁然剑光辉映她的英姿隐隐,晶莹雪片更衬托她的玉洁冰清。 空中飘雪被她的剑招搅动,随着她的姿态轻飘曼舞,便如一群翻飞的粉蝶受了她的感染,情愿追随于她,萦绕于她的袖旁裙边,为这剑舞更添了几分飘渺仙风。 她将全部心神倾注于剑势之间,浑忘了凡世一切,恍惚间似见到一身墨色的他就在自己身边,手上同样牵着一缕剑光,与她和谐共舞,刚劲飒然好似风中之竹。她也似见到了他眸中映出的自己,在那倒影中,她也见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奇美绝伦。 当日正是在这同一座院子,他让她第一次见到了灯火阑珊剑。而直到这一刻,直到自己也舞起这套剑法给他看,紫曈才真切明白,那时的他为什么可以将剑舞得那样曼妙生姿。只因他知道,这剑是舞给她看,是舞给天下无双的心头挚爱! 这既然是献给心上人看的剑舞,那自然是美不胜收,无与伦比,堪比天宫仙子醉舞瑶池。而纵是那月中嫦娥为遣寂寞尽舒广袖,哪里会有她这般寄情于剑更加触人心弦? 这剑舞自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碧落黄泉,无人可敌。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紫曈也在这一刻恍然顿悟:若没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一切繁华都将黯然无色;正如世间若没有你,那么何来我这似海深情,又何来我这绝世清姿! 待得收招凝神,敛容悄立,紫曈于心中默念:“既如此,心知世间有你与我相知相爱一深若斯,我还有何求?而我已将自己至美一面献于你看,心中复有何憾?” 她目光如水,环视四周,似又见到那个手持短剑满面冷峻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见到提着银钩、脸上挂着一抹血迹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亦或是此时此刻正避在附近的那个他朝自己注目过来。 今日的绿芜山庄没有白来,在这里,他给了她最后的关怀,她回敬了他最后的剑舞,他们已经两不相欠。 紫曈面现微笑,对着避在附近的那个他,也对着记忆中的那个他,轻启朱唇说了声:“再会了,小白。” 随后“仓啷”一声还剑入鞘,迟疑片刻之后,索性将青元剑放到雪地之中,留给了他,转身朝山庄大门走去。 凉风卷着雪片在空中翻飞,一个微小的动作引得不远处屋脊上的一片积雪顺着青瓦房坡滑落了下来,在屋檐下散成一片白雾。 雨纷扬手扶瓦片蹲坐于屋脊之后,身上仍在微微战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思绪拉回到眼前,这一回过神,宛若从仙境坠落回了人间,全身僵硬又无力,就像酩酊大醉。 心头满满都是恐慌,这样的彷徨无措前所未有。刚刚目睹的那场剑舞美得惊心动魄,可他明知道那不是舞给他看的,他不该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只是因为早上得到了她的消息,前来跟踪的,见到她的剑舞只是个巧合,他应该将其视作一个简单的插曲,挥之脑后才对。 可是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那雪地里舞剑的紫衣精灵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竟摄走了他的魂魄,余下的他已经是个三魂七魄不够齐全的躯壳。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令雨纷扬更清醒了些,眼见面前已经没了她的身影,他急切地跃下房檐,朝她的去向急急追去,倒像是生怕被她摄走的魂魄再追不回来一样。 看到秦皓白自绝将死,朱芮晨疾步冲去紫曈房间,想要叫她去阻止,却见到的是,她已然没了气息,这天下唯一一个有望阻止秦皓白死去的人,已经没了气息。这两个被他视作最重要的人竟要同时辞世而去。朱芮晨一时只觉得,是天整个塌了下来。 而夷吾公子毕竟还有着比常人更强的理智。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为紫曈输入真气,推动她血脉重新运行,并在她耳边急切呼唤,终于用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来叫醒了她,实现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 看到紫曈这个刚刚复活的人,竟无需他搀扶便自行下床走出,去到院中唤醒了秦皓白,阻止了他的自绝,又冷静地指挥周围众人对其施救,还说出一番道理,给了他一个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使命。 朱芮晨担忧着她这一说完,就会倒下,真正变为一具尸体。那样的话,这两个人便只可保住一个,可以保得住多久,也甚是难说。 可他这样忧虑万分地望了紫曈一阵,却见到她平稳地站起身来,回过头,语气冷静、吐字清晰地对他说:“大哥,劳你将我的药囊取来,我要为小白施针用药。” 朱芮晨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面现欣慰笑容,暗想:我怎地忘了,我这妹子本就不是常人,我又何必拿常人之理去推断她? 庚辰年腊月初八,善清宫主部人众这一日都经历了一次心情的大起大落。那个他们看得远远重过自己性命的故主后人险些自绝而死,守护故主血脉的誓愿险些落空。总算天下第一神医及时起死回生,以精神与医术双管齐下,保住了他的性命,让这些人勉强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紫曈为秦皓白悉心诊治,指导朱芮晨、胡昌兴、计翰一、邹凯、朱夫人等几个善清宫内力最强之人轮流为他过血疗伤,终于让他的伤情稳定了下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天,秦皓白自从腊八当日最后一次向紫曈点了点头之后,就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转。不过此时任谁都看得出,他已然恢复了许多,再没了性命之忧。 这日下午,朱芮晨于床上坐在秦皓白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推在他背后灵台穴上,将真气缓缓送入。察觉到他的平稳心跳,朱芮晨的心也随之变得平和安适。他自从那一日出了事之后,六天来都未曾合眼睡过。这时精神一得松弛,便觉得视野一阵模糊,竟有些昏然欲睡。 这一走神,内力便也乱了起来,秦皓白的心跳随之变乱。一觉察到这事,朱芮晨立时清醒过来,连忙强打起精神。 紫曈坐在床边凳上,手搭着秦皓白的腕脉说道:“可以了,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让他自己静养就好。” 朱芮晨将秦皓白在床上放好,正要下床站起,忽感手腕一凉,原来是紫曈将冰凉的手指按在了他的腕脉上。他抬头看她一眼,扯了扯嘴角:“神医,你按错手了。” 他这人正是如此诙谐个性,只要稍稍离了肃然之境,便可说得出笑话。 紫曈神情木然,平淡道:“你太久不眠不休,还要每日为他输四个时辰的真气,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倒地不起,最多也撑不过明日了。” 第87章 生死相随 绮雯缩着脖子咯咯笑道:“馋也一定没馋到你这个地步。” “那你可说对了。”皇帝翻身将她压倒在炕上,朝她脸上唇上狠狠亲了上去,“我确是都快馋死了!” 绮雯还有些抗拒:“留神些,这里可是……” “怕什么?还有谁敢来偷听偷窥不成?”皇帝低声道,鼻孔喷出的气息滚烫灼热,一瞬间就动情得无可收拾。 在这后宫里谁都可能被偷听,唯独东厂督主和皇上不会。绮雯只是觉得在别人的地盘这般亲热心里不太踏实,倒也清楚没什么可虑。 可没过多会儿,感觉到他越来越是疯狂,竟抻开了她的袄子系带,将手伸进了里衣肆意揉捏,她又慌忙推着他:“且收敛些,热孝可才过了一半。” 皇帝忘情亲吻着她交领之间露出的洁白如玉的脖颈和锁骨,狠狠揉捏着掌中的温软细滑,声音含混道:“我又怎会不知?孝道自在心里,我倒不觉得需要那么恪守陈规,但总不能让你担着怀上孩儿的风险……虽说我从不以为自己的子孙运能有那么好,可也不能拿你犯险。就是这阵子实在馋的不行,真是快要馋死了!” 绮雯也很理解,让寻常青年男子过这百日守孝的素淡日子都是种折磨,何况是他?若是一直没尝过甜头也就罢了,偏偏他刚爽了一晚就遇见这种事,就好像一直吃素的人刚大吃了一顿红烧肉就又被迫回去吃素,自然比一直茹素更加心痒难搔。 别说他了,连她自己,这阵子也无数次把那个夜晚的诸般细节拿来反复回味,憧憬着能与他再度缠绵的一刻。可惜啊,这时代没有一样保险的防范措施,虽说她也不觉得能那么容易中标,可这个险是不能冒的。她的名声已经够岌岌可危的了,总不能再多一条孝期行淫。 皇帝上下其手狠狠折腾了一顿,发觉一点也没过瘾,反而愈加渴得难耐,索性沮丧地停下动作,搂着她并排躺在炕上,叹了口气:“这些天简直想你想得疯了。你都不知道,我昨日竟去了哪里……” “哪里?”绮雯顿时好奇地睁大双眼。 皇帝又不说了:“罢了,就当我没说起过。” “你确定不说?”绮雯挑眉看着他。 皇帝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抬起头眉头一皱:“难不成你还敢差东厂查我?” “那自是不敢。”绮雯嘴上这么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分明在说:你看我敢不敢的。 皇帝绷了一阵脸,横下心道:“说就说,怕个什么?我昨晚处置完正事,闲极无聊,微服出宫,去……逛了一圈教坊司。” 绮雯顿时惊掉了下巴。他这是守孝不敢碰认识的女人,就跑去找不认识的发泄? “不过也没干什么,单单逛了一圈而已。”皇帝若无其事地叙说,手里撩弄着她的衣带,一派坦然自若,“我早就对那地方有所好奇,有心想去看看,就当解闷散心罢了。对着别的女人,我可放不下身段。” 连宁妃她们都不入他的眼,更何况是烟花女子?他绝不是那么容易将就的人,这一点倒是不容怀疑。 “那你就不怕被熟人看见?”绮雯问,那可是官方妓院啊!迎面来上一位某部大人招招手:呀,圣上今日也由此雅兴啊!那画面…… 皇帝哼了一声:“那里面清净的很。国丧期间,在朝官员谁敢去逛教坊司?” 官吏严禁宿倡,违者杖六十——这是大燕律历中明确写清的一条。当然说是这么说,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没人计较,可国丧期间,又是今上刚刚收权在手、严肃纲纪的当口,朝臣们是没人敢顶风作案,谁家没有几个婢女妾室啊,还非得跑教坊司发泄去? 可是,这就能作为他这个当皇帝的去那里意淫过眼瘾的理由么?绮雯眨巴着眼睛,梗着一口气接受了这个怪诞的逻辑。 “不许笑我。”皇帝拧了拧她的鼻尖,板着脸警告。 他要是不说这句话,绮雯还没那么想笑,现今只好把脸埋进他怀里闷笑了几声。 皇帝又是长长一叹,沮丧得不行:“去看也是白看,当不了什么。”原以为感染一下气氛、意淫一下能管点事呢,实际却是白白浪费工夫。 他略微移开身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取出一颗油炸虾球填进了绮雯嘴里。一个多月连点荤油都没吃着,绮雯这下简直疯狂,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纸包凶猛地把余下的都填进嘴里,差点连手指头都吃了。 皇帝看得失笑:“这是王智私底下弄来的,你馋成这样,大可以也找东厂的手下去弄嘛。反正光禄寺里有的是肉食储备,那里的人私下里都在偷吃。你个东厂督主何至于忍得如此辛苦?” “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么?”绮雯嘴里漏着渣儿道,“有你这句话,我明儿就让他们弄去,也好让皇后姐姐跟着打打牙祭。” 她们倒真是姐妹情深,皇帝重回无精打采状态,很是自怜自伤,原来最最寂寞难熬的只有自己一个啊。唉,热孝还有近四十天呢,可怎么过啊? 绮雯见状坐了起来,抹抹嘴,神神秘秘地道:“你听我说,想过那个瘾,又可避免让我怀上孩儿,还是有办法的。” 皇帝心中一动:“你是说?” 绮雯将两手抬至胸前,很灵活地运动了一下手指,从前只是听过,不知道实际是不是好操作呢…… 片刻之后,皇帝终于重新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她在手上涂了少许香油,滑腻温软的触感与那晚记忆中的相差无几,甚至因她手指间偶尔加上的小动作,倒比那时还更多了几分新奇和刺激。 尤其这大白天的,又是身在别人宫殿里做这种事,自有一番背着人偷做坏事的诡异快感。 她衣衫半解,袒露着曼妙身段。皇帝搂着她的肩,在那粉嫩的丘壑起伏间吻舔轻咬着,诸般感官同时刺激之下,快意终于达到了峰值。 “觉得如何?”绮雯挺着肩膀“扛着”呼呼喘息着的他,一边伸手去拿备在一旁的巾栉一边问道。 皇帝嗤地一笑:“现在觉得,不能让你怀上孩儿,又未免可惜了。” 绮雯没得到他的夸奖很不知足,推了推他:“你要觉得不好,以后咱就不来了。” 皇帝更是笑出来,捧着她的肩道:“我恨不得以后天天来。” 他是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一招,这就好像疯狂馋红焖肘子的时候吃上了一道小炒肉,也算解了大半馋了,很适意,很满足。比逛教坊司有用多了。 绮雯得意地笑出一口白牙:“别说天天来,你陪我住这儿才好呢。只是你也要收敛着点,别被人家看出来每回来看过我之后就神采奕奕。” 皇帝满不在乎道:“我是不怕什么的,大不了让人家议论你是个祸国妖后。” 私下里说话,他总是很坦然也很自然地把她说成“后”,而非“妃”,足见心底里就是那么看待她的。这是个无可解的敏感问题,每次触及,两人心里都会有些膈应。可既然是无可解,也只能选择无视和跳过。 两人笑闹了几句,待绮雯悄悄处理掉了擦洗用的水,皇帝拉她重新坐来自己怀里问她:“你这是跟谁学的?” 绮雯贼兮兮地笑道:“你觉得好就成了,何必问那么清楚呢?” 皇帝倒也不做多想,她这阵子几乎能接触到全宫上下所有的宫人,其中有个别嬷嬷确实是“经验”丰富的,她学来两手也不稀奇。 “那你再去多学几招好了,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呢。” “你倒不客气。”绮雯为他理着松开的团领,扣好扣袢,“就算我学了,难道你真能有空闲常来找我?” 这一个多月她忙着肃清东厂和后廷,他就忙着备战之余,也肃清了前朝。甄别每个涉事朝臣的罪过大小再去量刑实在太麻烦,他根本没那个时间精力,就干脆一股脑实施高压政策,把确定曾追随过乔安国的大小官员一概撸了官轰走了。 一下子六部六科外加都察院被罢免了一半的官,空出来一半的职位。那几位老臣看得满心惶恐,忧虑朝中人心不稳,外患又逼到眼前,恐怕局势会更加危急。 皇帝却一点也不在意,反正那些人里也没几个有真才实学,他们干得了的差事,从翰林院随手抽调个普通小翰林就差不多能顶下来了,还比他们听话的多。 “若将大燕比作一个人,一个病人,他们就是这病人身上的腐肉烂肉,尽数挖除或许会伤筋动骨,但留下去,会更加贻害无穷。”皇帝为绮雯大体讲了下最近自己的举措,最后如是总结,“你可会觉得我这作为太过冒险了些?” 绮雯摇摇头道:“我觉得你做得对,去除那些人的害处,总不会比留着他们更大。而留下他们的好处,实在是没有多点。” 就那些自私自利的官员,如果临到兵临城下的一天,能指望他们幡然悔悟帮着皇帝同仇敌忾么? 李自成攻陷北京的时候,崇祯帝命人敲响云板召群臣入宫商议对策,却无一人响应。当然,不响应的朝臣中有一部分是已经在家自杀殉国了,可也有一大批家财万贯的贪官抱着侥幸心理正准备迎接新主子,甚至主动跑去为李闯打开城门,结果事后就落得被李自成一伙盘剥羞辱的下场。 让这样的人身居高位,确实不如及早轰他们回老家的好。当然如果能把那个挑头闹事的首恶一并处理掉,就更好了——绮雯忍不住腹诽。 “只是,”绮雯目光旁落,幽幽叹了口气,“差事总还是要分派给人去做。我知道你有本事,离开了谁都还能亲力亲为做好一切。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凭着惊世之才,一个人顶住整座江山,创下无上伟业,可等你百年之后,后世子孙没了你这本事可怎么办?只要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就可能要江山不保。所以说有时放开些权力,也是好的。” 本来嘛,权力分散才是正道,才是顺应历史规律。尽量做到不要一言堂,元首虚位,议会治国,集体领导,才是更先进的制度。一味用高压政策推行政略,只怕是人在政在,人亡政亡。 皇帝听着,眉毛越挑越高,最后轻哂道:“你倒是真敢说。” 绮雯猛地恍然,普天之下,谁敢直言劝皇帝分权的?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脱离时代了。她干笑一声:“臣妾确是妄言了,还请皇上恕罪。” 头一回听她自称“臣妾”,倒是别有一番趣味。皇帝忍不住咂了咂滋味,还是很难把自己与她当做皇帝与后妃的关系来看。她若是后妃,自己根本不会来与她说这些话。 其实绮雯这番话他也是听进去了的。他这阵子是玩惯了风评伎俩,指挥锦衣卫和东厂散布消息操纵民间风评如鱼得水。 从前舆论这件武器一直掌握在读书人手中,朝中的文官就是读书人的核心,就连历代皇帝也同样畏之如虎。而到了他这里,眼下已经几乎成了他想要天下百姓信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的形势。 这样下去不但锦衣卫与东厂的权力容易膨胀失控,他自己也难说会朝妄自尊大的方向发展。确实是该有所收敛了,万一将来他儿子才能不及他、压不住场子呢。 “若是朝中臣子都能像你这般又理智又无私就好了。”皇帝重又搂紧她,“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就重设宰相之职,让你做我的宰相。” 可惜我不是男子?绮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呵呵,呵呵…… “那……战事眼下准备得如何了?”这才是绮雯最关心的问题,留到这会儿才问,是因为担心会听见什么坏消息。果然这一问出口,心就高高地提了起来。 “你终于问了,这才是我今日来最急需要告诉你的事。”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轻松自如地吐出四个字,“我要亲征。” 绮雯顿时就僵了,险一险咬了舌头。 亲……征?大燕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除了太.祖打天下、太宗平定四方之外,还曾有过三位皇帝御驾亲征,其中头一位在漠北大败,全军覆没,皇帝被俘,于敌营囚禁中郁郁而终; 第二位虽说仗是打赢了,却在途中遇到意外染上疫病,刚回到京城就也一命呜呼,连亲生儿子都没留下,江山旁落到了兄弟之手; 第三位,也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位,亲征只发生在五十多年前,那一回倒是仗打得很顺利,也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地回来了,可那时的敌人也很弱小,基本上那位皇帝前辈就是为了过个打仗的瘾才带兵出征的,根本没有亲征的必要。 现今的形势可大不同于往昔。叩关之敌异常凶猛,要说现今大燕是生死存亡之秋,一点也不夸张。 从前皇帝亲征基本上都要看在必胜之仗才会成行,谁也不会容皇帝去上阵冒险,可眼下谁也不敢说这场仗必然会打胜,能胜也只能是险胜,这样的情形,他还要亲征? 他决定了的事不用指望还能说服他更改,绮雯一瞬间就脑补出自己各种凄惨的将来:天啊,本以为就算逃不过改朝换代的厄运,至少也还能跟他相守几年呢,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他要是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又当如何? 我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贴心人,即使系统不整死我,他那个坏弟弟也不来整死我,没了他,我在这世上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最最可悲的是,连死都不能陪着他死在一块儿啊! 皇帝早就猜着这话说出来会吓她一跳,没料想她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大,好像一瞬间就被抽走了魂儿似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神空洞,眸子里迅速泛起了水光,眼看就要哭了。 他慌忙捧住她的脸安慰:“先别急着哭啊,我亲征又不等同于送死,你知道我从不做没把握之事的。既然决定了要去,就有打胜的把握。” “什么把握啊!”绮雯没好气地推开他,“别当我不知道,这年代打仗都已经广泛用上枪炮火器了,到时战场上箭矢乱飞,枪炮滥炸,谁敢说去了还有把握能平安回来?” 绮雯也觉得他还没走自己就哭很丧气,很不像话,可实在忍不住悲从中来,耸了耸肩膀抽泣出来。 皇帝无奈轻叹,重又搂过她的肩,温言道:“你知道现今这形势,旧时卫所的兵常年务农,不事兵戈,早都没了战力。要打仗只能依靠前些年开始自行征兵练兵拉起队伍的那些将士,只有他们的兵士勇猛又服管,打得成仗。可这些武将又个个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派谁去统领他们,也难让他们真心服从。到时若不能做到如臂使指,统一规划,任他们的将再猛,兵再强,也难打得赢。除了我亲自上阵,如今还能有谁有那个威信,足以镇得住他们?这场仗,势必要我亲征才可能打得赢。我不去,说不定就是全军覆没,国力大损,到时才是穷途末路,再没了希望。” “我……知道。”绮雯极力忍住抽噎,颤声道,“而且这是你收拢兵权、树立威信的最好机会,不去博这一把,几乎就是全输,只有博才可能赢,真要赢了,就是一步赢步步赢,从此一劳永逸。我都明白。” 皇帝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你能明白,世上就只有你最明白我了。既明白,就别哭了。” 绮雯吸了吸鼻子,挺起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你让我跟着你一块儿去,我就不哭了。不然我就一直哭一直哭,等你走了也日夜以泪洗面,到时就算你打赢回来了,也只能见我哭死了。” 她竟然也会撒娇,还是拿陪他送死这种事来撒娇。皇帝刚要说话,绮雯又抓住他的双手可怜巴巴地恳求:“你就带我去吧,你看,仗总要打上好几个月吧?有我跟着你,热孝过去前咱们还像方才那样……嗯我再去多学几个花样,热孝过后……你懂得,好不好啊?” 皇帝愣愣地看了她一阵,终于噗嗤笑了出来,想说话却又忍不住,一直抖着肩膀好好笑了一阵,才双手抚着她的脸道:“不错,你当真是处处都没叫我失望!你知不知道,我等的就是你来自荐跟着我?来时我还怕由我提出来,你会觉得我不够体贴你呢。” 绮雯大惊:“你说真的?”话说她刚才还做好死缠烂打的准备来着。 “算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拿衣袖轻按着她脸上的泪痕,说得轻轻松松,“当年太宗北征之时就曾带同宠妃随行,你未受册封,我亲征带个宫女更是不算什么大事。我本想的是,咱二人就该同生共死,去哪儿也不分开。可是被你方才这样一说,倒显得我带你随行是打着什么歪主意似的。还多学几个花样呢……” 他说着就又笑弯了腰。到底还能有些什么花样啊?他还真挺好奇。 绮雯睁圆了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那你真能无论去到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即使是去冲锋陷阵,也不例外?” 皇帝微愕:“你方才自己还说什么箭矢乱飞、枪炮滥炸的……唉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原来可料不到懂事如她,也使得出化身怨妇哭着耍赖这一招,还真难以抵挡。 “君无戏言?” “那是自然,必定说到做到。到时让你扮作宦官贴身跟着我,一时半刻都不分开,连出恭都不例外,好吧?” “太好了!”怨妇顿时转悲为喜,一跃而起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边响亮地亲了一口。 皇帝却没她这么高兴,此时被她搂着,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做了各项筹备,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若说必胜的把握,他却仍然没有。尤其是与往昔的皇帝象征性的亲征不同,这一回他是打算好了真的去亲身冲锋陷阵的,能不能全身而退,再同样保证身边的人全身而退,他根本说不清。 最初决定带着她,其实是出于一种很悲观的打算,觉得既然自己都没把握活着回来,索性拉着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也算不留遗恨。 可这仅限于理智上的打算,等到真做了决定,想到此时辽东仍然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想到两军交战可能遇上的各样凶险场面,他又不免心慌,觉得再没胆量豁的出去她的性命,觉得无论自己能否生还,都还是想保住她。 “我早就一直在担忧你会想将我护在深宫大内,自己去闯刀山火海。”绮雯枕在他肩头,幽幽地道,“你不晓得,你能想带我同甘共苦,有多令我欣慰。” 皇帝听得心神稍定,既然是两人都盼望的事,也就没必要再去瞻前顾后,多愁善感了。想想也是,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一块死了,反正真要死了一个,另一个也铁定活不下去,自己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放心,无论到了哪里,我一定不会是你的累赘,而是你的助力。” 听到她这话,皇帝就又觉得好笑了,他的顾虑本也不是怕她累赘,而真去到战场上,还能指望她能提供什么助力?难不成她说的竟是战场之外、军帐之内的“助力”? “好,我就等着见识你的高明助力。”他面露戏谑之色,像个色狼那样抬起她的下颌笑望着她,“你也要说到做到,动身之前还有些时日,你就抓紧去——多学几个花样吧。” 第88章 以血祭旗 千年以来,中原的威胁就多来自北方。燕京地处险要,北依雄山,南领中原,自古就常在中原与北方蛮夷的反复争夺中风雨飘摇。这里距离关外鞑虏太近,当年太.祖爷本已定都南京,后来却又不顾群臣反对,迁都于燕京,为的就是以天子守国门。 天子亲自坐镇燕京,保证了北方防线的严密和警惕。二百八十多年过去,曾遇过多次北人叩关,燕京告急,甚至是兵临城下,整个王朝危在旦夕。每一回都有臣子请奏放弃京师迁都南京,但不论在朝天子是年长还是年幼,是英明还是昏庸,都未曾有一人松过口,考虑过迁都。 天子守国门的信诺,一直被坚持至今。死也要死在燕京,誓与燕京共存亡,这是不成文的祖训,自然也是这一任皇帝白源琛决定恪守的准则。 而这一次,也确实是大燕朝开国以来所面临最严峻的一次危机。 绮雯记得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说家乡一带曾遭受过轰炸,但问起来的飞机上是什么人,是日军还是*,竟没一个人说得清。足见国民百姓之闭塞无知。 这一点在古代更加体现得淋漓尽致。总听人说戎狄戎狄,可绮雯花了一年多也没问明白打跑了她老爹、夺了锦州城的究竟是些什么人,身边就没人说得清。直至跟着师父王智学习政务才弄明白,戎狄,只是本朝人对北方异族的一个惯用的统称。 原先所说的戎狄,指的都是盘踞在西北大漠的游牧民族,以边贸为名骗赵顺德开了锦州城门,攻占锦州重镇的,就是这伙人。 而这一次即将进犯辽东的“戎狄”,却跟那些游牧民族完全不是一回事。听明白了这伙新戎狄的来源,绮雯咋舌不已。 他们是从东方海上来的,那地方早年被中原人称作瀛洲,他们自己自称为“和国”。早在这次叩关之前,上百年间他们已经无数次滋扰过大燕东南沿海一带,故也被人称为“和匪”。 “是……倭人?”初初听师父说起时,绮雯如是提问。 “没错,看来你是听过的。”王智点头,“民间鲜有这般叫法,还是称其为戎狄,其实朝廷众人早就称他们为倭国了。” 绮雯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敢情如今威胁辽东的不是□□哈赤,而是丰臣秀吉? 当然不是丰臣秀吉…… 如今统一了和国开始对外扩张的内阁关白名叫藤吉义元。 话说他们于六年前先出动了十五万大军去进犯了大燕属国百济,也就是朝鲜。大燕曾派兵支援百济,却因统帅托大轻敌而全军覆没。后来大燕再增派援军过去,在两国界河阻击和军,大战数月,互有进退。再后来双方的后方补给都吃紧了,就定了合约,暂且维持现状,和国占据百济,大燕默认。 拜太上皇与乔安国等人所赐,大燕国的景况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人家和国却是蒸蒸日上,一年强过一年,终于临到今年年初,又集结了兵力准备大举南侵。 了解了此事,绮雯是几多欢喜几多愁。这个敌人之强横难缠,是很好想象的。当年万历三大征的抗日援朝,大明胜得也并不轻松,倘若那次入侵发生在崇祯年间,后果如何,就殊难预料了。 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游牧民族早期的入侵目的仅限于打劫,财物奴隶到手就撤兵,正如去年的老戎狄攻占锦州一样,席卷过后就抛弃,被糟蹋一空的锦州城还是被大燕轻松拿了回来。小鬼子可没那么好打发,人家为的是占领全亚洲! 对付这伙抢钱抢粮还要抢地盘的侵略者,任务实在很重。 好在皇帝早有准备,早在去年便作了部署,对那伙老戎狄打击与安抚两手抓,眼下已能确保不会两面受敌。不然这场仗真是胜算渺茫。 而所谓的欢喜,是绮雯早就想亲手揍那帮小鬼子一顿,这回终于得机会了。 这一日,西郊大营聚集大军二十万,但见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年仅二十三岁的咸嘉皇帝白源琛头戴抹金凤翅盔,身着方领无袖鱼鳞叶明甲,腰束明黄腰刀鞓带,悬挂着弓袋箭囊,足登皂皮靴,端严肃穆地乘坐在一匹高头黑马之上,额顶的真武大帝金像与两肩的狮头肩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夺人双目,端得是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在场人数虽然众多,却是人人屏气凝神,除了骑兵战马偶尔喷气和踏蹄的声音之外,竟是一片寂静。 三千羽林卫拱卫的圣驾队伍自成一座横向的长条方阵,与集结好的二十万大军对面列队,双方中间有着一道数十步宽的间隔道路,如刀裁的一般整齐。 在这条道路中间,每隔数十步远便跪着一个身着囚服蓬头垢面的囚犯,身后守着两名捧刀而立的刽子手。 寂静之中,一名身着墨绿官袍的传令官手中高举着令箭从圣驾方阵策马出列,高声叫道:“传吾皇圣令,人犯就位,验明正身!” 持刀立在人犯背后的差官们齐声回应:“回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百三十四名死囚,已全部验明正身,静候圣令!” 皇帝白源琛面色冷毅,对着跟前的传令官微微颔首。 传令官立即高声喝道:“传吾皇圣令——鸣炮行刑!” 话音一落,一声号炮轰然响起。在浑厚的余音盘旋于空中之际,一百多名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时间雪白的刀光与殷红的血光交相闪动,利刃入肉、头颅堕地、尸身倾倒的声音相继传来,血染黄土,场面骤然肃杀。 全场官兵尽皆凛然,连战马都受了这气氛感染,稍显躁动。 这是皇帝为今日出征所安排的特殊的祭旗仪式。 他知道这一仗十分重要,不但是稳固帝位的关键,更关乎生死存亡,需要竭尽全力在各个方面确保打胜。于是趁着确定将帅人选的当口,他先对整个军界做了一番整理和肃清。 首先就是削减了御马监的职权,降低了宦官集团对军队的影响。历史上掌过权的宦官风评大多很差,而且实际有能力、起到过好作用的也确实占着少数,宦官两个字在这些年几乎成了平民百姓心目中对朝中坏人的代名词。皇帝这一次对宦官的削权,又获得了外廷和民间的一致赞誉。 军界贪官如绮雯她爹之流数不胜数,虽曾被皇帝收拾掉了几个最过头的,现今余下的仍然遍布全军。这些人本还觉得今上正值用人之际,又顾念着稳定军心,不敢对他们动手,纵使看着朝中文臣大换血、宦官被削权,也没多少危机感,想不到自己却很快迎来了比文臣和宦官更悲惨的命运。 往日对军队若要自上而下地抓人削权,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其手下兵士惶恐不服,严重者还会激起反扑哗变,十分不好收拾。可人家今上却另有高招。 这些军中贪官有哪个没克扣过饷银、苛待过部下兵将的呢?皇帝就从这里入手,抓人之前率先着人安抚其部下兵将:你们都受委屈了,今上这就来解救并抚恤你们,该给你们的钱和粮食马上就能补给你们啦。 低级军官和小兵们可没人跟上司有多深的交情,也没太高的觉悟,当兵的目标就是赚钱养家,谁给钱给粮食谁就是衣食父母。看到皇上照顾自家利益,巴不得双手双脚地支持。 所以这令行一下,登时引发了下属们的全力支持,这下别说哗变了,有的地方甚至都不用皇差动手,下面的人先控制了贪腐的上司等他们来拿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似乎也算是一种“哗变”吧。 这一次被斩首祭旗的,就是这些军中贪官里的罪重当斩者。一百三十四人这个数字看起来多了些,实际绝没一个是冤枉的。 一清查才发现这些人究竟能胆大到什么程度,简直令人咋舌。神机营中竟有人多次将大燕朝最先进的□□火炮私自出售,其中有些还是直接卖去了和国的,这样的人不杀还留着何用?与之相比,赵顺德都不显得那么罪大恶极了。 原本出师之前总会杀个叛徒、逃兵之类的人祭旗,再杀头牛祭天。这一回皇帝把规矩改了,牛都免了,就直接杀这些军中败类连祭旗再祭天。他就是要三军兵将都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地赏罚分明,如何地手段凌厉,如何地眼里不揉沙子。 大军由此开拔北上。 簇拥在圣驾跟前的除羽林卫之外,另有数名近身侍奉的宦官,其中一个身形纤细,穿皂色贴里,头戴幞头,脸上罩着一个纱质面罩。 这以铜丝与竹篾为框、上罩纱巾制成的面罩是人们行走郊野用来遮蔽风沙的东西,并无什么特别,但一般来说,在圣驾跟前还遮蔽面目未免显得不敬。今日出行,官兵们却发现圣上跟前的宦官公公们人人都戴着这样的面罩,也不明白是何意思,只猜着是圣上另有安排。 绮雯竟然原本就会骑马,这令皇帝有些惊喜。 两人的坐骑相隔很近,虽隔着面罩,皇帝也从她垂着头、略略垮着双肩的姿态看出她精神不济,当下提缰凑近,低声问:“是不是吓着了?” 绮雯当即挺胸抬头,摇头笑道:“哪至于的?你可别忘了,我头一天遇见你时,就曾见你当街杀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呢!” 皇帝失笑:“那也算杀人?等真到了战场上,你才见识得到什么是杀人。比起那个,今日这行刑场面根本算不得什么。” 话说他原本还打算把刚那些死囚都判凌迟来着,只因觉得行刑起来太占时间,才“简化”成了斩首。对比起来,手起刀落人头堕地的场面和寸刀磔体惨叫漫天相比,也另有一番震慑效用。 望着前方噗噜噜迎风抖动的旗幡,他又听见她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声叹息。 皇帝心如明镜,她这声叹自然不是为着前方的凶险,而是为后顾之忧:“你还是放心不下,留他监国?” 绮雯摇头淡淡道:“不光是为什么监国,你知道的,不过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毕竟不及你懂得多。” 事前他已经做了很详尽的解释,这次出征留潭王监国,为的是表个兄弟齐心、毫无嫌隙的姿态给国内的乱民和入侵的外敌看,实际只是做个样子。 原先的天子亲征时,藩王监国也只是坐镇京师当个监工,真正朝中大事还是要送往战场等皇帝亲自批阅,并非把国家大事的决断权力都交到藩王手里。 这一回更不必说,除了军权牢牢握在皇帝手里之外,其余权力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除非他真去打个全军覆没回不来,不然就绝对有把握不会被潭王趁机得去半点权力。 决定让潭王监国时,皇帝曾与他单独会晤,做了一番详谈。他们兄弟多年来都没什么正经的沟通,这一回当然也不可能一步到位就做到交心了。皇帝只是尽到责任向潭王说清眼下的内外局势,公事公办地请他也尽一份皇子的责任。潭王一样也是公事公办地接受了。 上一次潭王没有选择鱼死网破虽说有着投机之嫌,其实皇帝仍然坚信,自己这兄弟没那么不成器。原来之所以给他拆台,都是因为形势还没那么紧迫,源瑢还心怀侥幸,想要先夺过皇位再去治理。眼下可不同了,再不齐心协力,等待他们真的只能是一道亡国。 受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教育长大,他还是有把握源瑢不会那么不懂事。 但这话皇帝没有对绮雯说,因为他知道绮雯不会信。虽然绮雯每次都说一切由他做主,实际皇帝明白,她是打心眼里认为他应该抓住机会把源瑢置于死地的。对源瑢的为人,她的看法比他悲观一百倍。 他只能用贴合实际的解释来宽她的心,告诉她自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不会留给源瑢反手一搏的机会。 其实绮雯也不是不信他,现今形势敏感,是他和众保皇党人对潭王的戒备最严密的时期,他一定是真的做好了周密部署,不会留给潭王可乘之机的。可是,将来呢? 等到局势趋于稳定,潭王装乖装得时间足够长了,他总有懈怠下来的一天。绮雯清楚皇帝的本性,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下不去杀手。换言之,恐怕总要等到潭王先动手。 这样下去,谁敢保证没有被其反噬的一天?善人与恶人的斗争当中,善的一方总是容易落于下风的。 绮雯都想过,皇帝最可能为她的缘故忍不下潭王,或许以后自己应该故意卖个破绽给潭王,弄出点事端逼皇帝下手除了他。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当初真该亲手把那丫捅死…… 经过前一年本土戎狄的冲击,辽东的几座重镇城池都毁坏严重,如今经过了仓促的修补,就又要迎接新一轮更大更重的冲击了,未免显得不甚牢靠。 为此有人曾建议放敌军进到城池稳固的京城外再开打,皇帝当场把说话的人送出大门赐了庭杖。 辽东再怎么无险可守,又怎能拱手送人?再说从前有过两回敌人进犯到了京郊,致使周边百姓惨遭荼毒,朝廷怎能明知如此还故意为之?这简直是再荒谬不过的建议。 等到真出了山海关,一座城镇一座城镇地北上推进,皇帝与一众没亲自来过的将帅才发现,其实这些城镇已经修补得很好了,无论大城小镇,哪一座都不是能轻易被攻陷的样子。 于是保守派臣下又开始进言,而且是每到一座城镇都要进言一遍,劝今上不必再冒险北上,就此驻兵据险而守。同时表明自己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出于替今上安全考虑的忠君之道。 皇帝却一点采纳的意思都不露,执意继续北上迎敌,对出击的策略,他自有一番独到见解,绝不会为人左右。 大燕的军队号称二十万,实际人数是二十四万有余,这是很不符合惯例的事。 众所周知,从古至今但凡出兵,总是要把一万说成两万,十万说成二十万,五十万说成一百万,从没有往少里说的时候。赤壁之战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据说只有二十多万…… 只因这一次绮雯说了句:干什么都要往多里说虚张声势?换成我就故意说少点,好让对方掉以轻心,不是更好? 皇帝陛下觉得有理啊有理,于是就开创了这一次“谦虚”的先河。 和国的军队号称也是二十万,实际只有十五万。本来人家和国人讲究实事求是,不爱夸大的,都是听说了中原人夸大其词的做派,才有样学样,很“谦虚”地仅仅夸大了五万人。 于是真正的局势,是大燕比和国兵力多了近十万人。 和国的民族性格之一就是谨慎,打仗也讲究知己知彼,而且不是一般的讲究,是立志要把对方的任何细节都摸个清清楚楚才肯罢休。太上皇传位于皇帝,引发皇室兄弟有着争储危机,这些事国内的平民百姓都了解甚少,却都被和国统帅着人打探了去。 本来这一次和国集结兵力,是准备趁着太上皇过世、皇帝与潭王争夺诸位导致国内动乱之际来进攻的。没想到他们原以为很隐蔽的行动早被锦衣卫侦查上报。 皇帝为了争取更多时间集结和整肃军队,刻意着人透风过去,表示自己一方根本没出什么争储风波,只是一点家庭小矛盾,半天就解决平息,而且己方对他们的行动早有觉察,也早有准备。 这一招打草惊蛇效果甚好,一向谨慎的和国果真没敢依照原定计划贸然进攻,而是暂时在中朝边境屯兵观望,很听话地留给了皇帝筹备出征的时间。 这回听说了对方的皇帝要亲征,和国又除了对大燕朝早先几位皇帝亲征的具体做派风格之外,连同中原历史上所有朝代皇帝亲征的资料都搜集来研究了个遍,以推算当今皇帝的作风与战术。 等到他们自认为信息处理完毕,可以真的动手出兵南下时,大燕集结的二十万大军也自京城北上出发了。 这倒也不能说明他们愚蠢错失良机,如果他们搜集准备的信息都是真实可靠的,一定会对战局十分有利,只可惜,在这个信息流通闭塞的时代,想完全甄别信息的真伪是谁也做不到的。 北上的燕军与南下的和军都平分了东西两路,究竟是哪一方先决定分兵、哪一方又是听说对方分兵后才决定分兵阻截的,到这会儿已说不清楚。反正双方的探马斥候都十分活跃,也都十分尽责,双方的动向稍有变化,都很快被对方知晓。 四路大军逐日聚拢,双方都很小心谨慎,就像两个武林高手对面而立,都想要出招毙敌,却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每个动作都极度谨小慎微。 第89章 挑灯看剑 大燕历三月初三这天,对和国东路军统帅之一的羽柴良佑是个重要日子,因为他要依照事前得到的线报设一次伏兵,夜袭大燕东路军的粮草补给队。 相比而言,此时的和国其实远不能比后来雄踞一时的日本相提并论,这是个刚刚由分裂到统一还不超过十年的国家,长久战乱造成的创伤还未完全修复,统治者又把精力都放在了扩充军备对外扩张上,军队是武装得很先进了,后勤力量却难以跟上,支撑如此长久和巨大的扩张战争,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自从绮雯他爹丢了锦州、辽东驻兵全线退防在宁远时起,周边的百姓已有许多逃离,即使锦州被大燕拿回之后,宁远以北仍是人口寥寥。 因料到和国占据百济之后早晚要南侵,皇帝就早有部署,着人刻意协调安置南来的难民,尽可能保全他们的财物口粮不遗失,同时对宁远以北坚壁清野,北方自然也没留什么余粮给倭人。 和*队进入辽东后战线越拉越长,海上又有大燕水师封锁,偏去年百济国内粮食减产,本就没多点可用,后方补给只能从本国沿陆路绕百济运过来,耗资巨大。可以说和军刚一动兵时,粮草就已不甚宽裕。 一心想着南侵进入辽东境内抢点粮食呢,却因皇帝的坚壁清野又落了空。于是□□的和国士卒只剩下一个指望,就是从燕军手中劫掠粮草,以战养战。 阴历三月初的中原已是一片繁华春光,辽东一带却仍是草木凋敝,寒风呼啸。今年的辽东比往年冷得更久,二月间还下了场大雪,至今仍未化尽,比之京城冬日最冷的时候还要冷着几分。 在这样的日子口还吃不足,显然是很难熬的。和国大军从统帅到小兵,早已盼粮草盼红了双眼。 这一次打探到了燕军押粮队的经过路线,羽柴良佑便以将军之尊,亲率一万精兵绕路避过对方主力,前往押粮队必经之路设伏。 面前是一道浅浅的山谷,道路绵延,两侧被平缓的山坡紧紧夹着,坡上没什么高树,却生满了半人高的灌丛,正好隐蔽身形,是个伏击的绝佳地点。 薄阴的天上密布星斗,光芒黯淡,远处天际悬着浅浅一弯月牙,似有若无。这天气也是个伏击的绝佳天气。 羽柴将军对此很满意。 他今天带来的是一万薙刀队,这种薙刀形似中国的朴刀,有长柄,易于劈砍捅刺,但材质与武.士刀相似,都是极硬极利。这支队伍是东路军里战力最强的精锐之一,虽不及长.枪队攻力更强,却更适宜夜间偷袭作战,以免惊动更多敌军过来援救。 羽柴将军有理由自信完全能对付得了那押粮的六千燕军。 在瑟瑟寒风中苦侯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见到远方的黑暗之中有一队人马开了过来,从行进的缓慢速度上便可判断出,必是押送辎重的后勤军队。 埋伏在山坡上的和军兵将屏气凝神,半点声息不出,任由坡下的燕军队伍一路行进,直至整个队伍都进入到山谷之内。 清楚看见队伍后方绵延好一段路的数十辆马车车队,看着那黑黝黝的满车粮草,羽柴良佑难以抑制心中兴奋,握着三股托天叉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 他向身旁的差官点了一下头,那差官立刻抽弓搭箭,将一支响箭射入了云端。 吱溜溜地一声尖锐声响划破夜空,将山谷内所有人的神经同时挑动。埋伏于两侧山坡上的和军发出一阵震天呐喊,首先朝坡下的燕军射去密密匝匝的一阵箭雨。 羽柴良佑被身边将士的呐喊声吵着,依稀听见坡下传来的是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像是羽箭全都射在了盾牌之类遮挡物上面,而非射入人体,同时也辨不清是否有对方的惨叫传来,他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对方是有备而来? 光线实在太暗,没办法凭视觉判断箭雨的效果,但依稀可以看到对方的队形已经迅速散乱开来,显见是猝不及防,小兵们正慌不择路地溃逃,羽柴良佑便转忧为喜,跨上部将牵来跟前的战马,依照计划带领兵将冲下坡去。 早听说大燕军队近年来贪腐成风,大多数队伍都是战力全无,一触即溃,看来眼前这队人马就是个中典型。还没等他们冲到跟前,对方便已朝道路两端逃得差不多了,无论押粮的,带队的,还是赶车的,根本没剩下几个人给他们杀。 除了黑黝黝的数十辆大车之外,地上乱七八糟丢弃的刀剑武器也为数不少,银亮亮地泛着寒光,以致冲下来的和军兵士还得留神别踩上去割伤了脚。 这仗未免赢得轻松太过了,骑在黑马上冲至坡下的羽柴良佑又犯起了嘀咕,可眼看着对方人跑了,货车丢下了,己方有可能上什么当,吃什么亏,他一时又想不出来。 连日来每天紧巴巴吃着两餐饭团子的和国兵士自然都集中注意力在粮草车上,一见得手就层层叠叠地簇拥过去,争相验看战利品。 羽柴良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见状高声吆喝了一句,让将官们注意整顿纪律,不要掉以轻心。和军一向军纪严明,命令一下,小兵们很快开始整肃。但因围拢到粮车跟前的人已多达好几层,里面的人想出来也出不来,一时仍不好散开。 就在他们稍稍静下来的当口,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车队中的一辆竟爆炸开来,瞬间烧成了一团火球,聚拢在跟前的兵士们死伤一片,惨叫震天。不等余人反应,又是“轰轰”几声连响,那数十辆大车上的货物接连爆炸燃烧。 这变故惊倒了所有人,羽柴良佑顿时反应过来,中计了!果然对方早有准备,这些根本不是粮车,而是数十辆车的火药桶! 他跟前同样有着一辆粮车,身边的副将慌忙拉了他的缰绳想带他躲远,羽柴良佑却目光一转,已落在了那辆粮车车厢下的一个不起眼的红点之上,那是火药的引线! 羽柴良佑迅疾一提缰绳,抽了腰刀挥手一削,将引线斩断。以这么多火药的爆炸威力,想躲开也难避免受伤,这样釜底抽薪才是脱险良计。而羽柴将军刚刚当机立断免了面前之厄,便听见旁边十几步远的另一辆粮车发出一声巨响,直震得他耳鼓嗡嗡。 胯.下黑马惊恐地窜动,羽柴良佑好不容易控制住战马,也强令自己清醒过来,一边催马朝一旁躲开,一边紧咬牙关,从肋下的甲胄缝隙间拔出一根钢钉,鲜血顿时淌了出来。 羽柴良佑因身份还算高,所穿的大铠是和国武士铠甲中极上等的一种,这种铠甲结构繁复装饰华丽,表面上看像是很厚重的样子,实际用材多是竹篾与皮革,金属很少,所以防御效果也很有限,可以说是华而不实。 那些粮车只在表面一层粮草之下堆着火药桶,里面除火药之外还放置了许多两寸余长的钢钉和石子之类,爆炸开来杀伤力十足,距离近时穿透这种大铠十分容易。 羽柴良佑除肋下一处较重的伤之外,身上四肢也多处挂了轻伤。眼看着手下将士除有些及时避开之外,近一半人都被这一轮爆炸炸死炸伤,有一些还浑身着着火哀嚎着四处乱冲乱跑,侥幸逃开的兵士也多是神色仓皇,士气全无,羽柴良佑既愤恨又痛心——早听说中国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不依道义行事,果然都是真的! 他扬起手中连柄一体全钢的三股托天叉,大叫了一声传令下去。被炸得满脸是血的副将随之高声喝令,手下吹响号角,让慌乱的兵卒们暂时又整肃下来。 粮车都差不多炸完了,对方不可能只准备了这一招的,山谷两头必然还有伏兵要冲进来收割他们,不赶快振作起来准备反击,就只能全军覆没。 果然他们的号角声刚刚止歇,就听见山谷前后两端都传来击鼓声与喊杀声,密匝匝地好似疾风暴雨。 今天根本不是他们对燕军押粮队的伏击,而是对方以假粮队为诱饵,对他们的伏击。 事到如今退路全无,羽柴良佑只能尽快鼓舞起士气,让士兵们明白除了冲杀出去之外仅有死路一条,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 一时也无法分辨哪一端的敌人少些,羽柴良佑就带领着兵将朝来路方向冲了下去。 爆炸完的粮车仍在熊熊燃烧,光芒映亮了好大一片区域。过不多时羽柴良佑便看见了对方的兵马,虽一时不好分辨数目,但也看得出绝对在自己余下的兵力之上。他咬牙忍住身上伤痛,挥起托天叉如出笼猛虎般扑了上去。 这样的形势之下对方肯定会先以火.枪射击,可明知如此,也不能停下来坐等被前后夹击。估摸着快到火.枪射程之内,羽柴良佑便迅速传令下去注意警戒。 果然前方传来一阵密集如雨的枪声,和军兵士或是抬起盾牌,或是伏地躲避,虽有不少避过了这一轮攒射,前面还是如割麦子一般倒下了一片,而伏地躲避的人即使躲过了枪弹,也有一些被后面来不及收脚的同伴踩到了脚下,一时间哀嚎四起。 和军在羽柴良佑鼓动之下继续奋力冲击,很快便与燕军接战在一处。 和军是为了生存拼死一搏,燕军则是为自家统帅料事如神而欢欣鼓舞,双方各有各的兴奋,各有各的士气,尽皆拼出全力交战在一处。 战争就像个绞肉机,再怎样血腥的影视场面都无法与这个真实场景相比较。那真真是血肉横飞,断肢乱舞,生命变得极其廉价,人已不被当做人。 刚接战没多会儿,羽柴良佑便已看得出自己这点残兵想要突围出去已是毫无希望,覆没于此已经是写好的命运。 身上的大小伤口就像好几只老鼠咬在肉上,疼痛缠身,消磨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精力,他好不甘心,自己也是国内响当当的一位名将,当年在百济境内与燕军作战十余次总是胜多败少,败也是小败,怎么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 因这一队薙刀军不包含骑兵,仅有少数的军官乘着战马,羽柴良佑又是其中盔甲最为精致的一个,自然吸引了对方最多的注意。燕军先后冲过来三名乘马军官向他进攻,其余兵卒也多来咬着他不放,稍有他摆脱开燕军兵将围攻的间隙,就又有冷箭飞至。足见人人都想杀他来立个大功。 羽柴良佑身为国内数得着的名将,武功自然不弱,以受伤之躯仍将那三名大燕军官杀的一死两伤,更砍倒小兵无数,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肩背上还中了一支冷箭,体力也所剩无几,几乎只凭着精神支撑最后一口气,机械地冲杀,像一头重伤之下发疯发狂的猛兽。 越是朝前猛冲,身边的自己人就越少,敌人就越多,羽柴良佑清楚知道已经没希望挽救自己的军队,甚至也没希望挽救自己的性命,这样时候,只能多杀几个敌人,以实现自己生命最后一点价值。 忽然之间,他眼前一亮。 一味猛冲之下他已经来到了燕军后方,黯淡的光芒之中,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缓坡上站着一小队人马,中间高高地擎着几杆帅旗,很显然,那是对方主帅的所在。 玉柴良佑精神一振,如果拼出全力能杀了对方主帅,自己这一次就算不得输!虽说这个任务恐怕很难完成,但事到如今,值得他全力一试。 他急急一招戳死了纠缠在面前的一名兵士,抽回染满鲜血的托天叉,催马朝那小队人马疾冲过去。 察觉到他的企图,被他甩在身后的兵将有好几人大声呼喝,急急追来,那小队人马中站在两翼的几个乘马军官也都立即紧张地操起兵刃就要过来迎击。 望着星光之下对方手里瞄向这边的火铳枪口,羽柴良佑无可抵御,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在奔行途中能不被击中要害,还有工夫冲到跟前击杀中间那名主帅。 此时天际已然泛了白,帅旗之下,骑乘着黑马的燕军主帅背对着天光,面目难以看清,但飞速逼近的羽柴良佑已看出他银色的头盔额顶上依稀錾着一个金色的人形装饰,他曾见过大燕皇帝的戎装画像,上面的头盔顶上就有着这样的一个图形。 羽柴良佑心间一颤,难道那竟会是亲征的大燕皇帝? 可他又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想。听说中原的人们一向把皇帝当做婴儿一般保护,所谓的亲征也总是被严密保护在军队后方,装装样子以鼓舞士气罢了。堂堂的大燕皇帝,怎可能大半夜地跑来亲自指挥? 但见到前后军卒的紧张姿态,又可推知即使那不是皇帝,也一定是个重量级人物,如果能杀了他或至少击伤了他,还是极有价值。 眼见与那人之间仅余下数十步距离,快马冲去瞬息可至,左右那几名扈从的火铳就快响了,却忽听中间那人出声说了一句什么。 羽柴良佑只懂得少许中原语言,那人声音又不是很大,他没有听清,只从扈从们的反应来看,那人应当是下令让余人闪开不要开火,而他自己则抬起了手中一杆银亮的长.枪,做出了迎战的姿势。 他居然想要亲自迎战,还是用冷兵器迎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羽柴良佑见状不禁轻蔑冷笑,他对自己的武力自信满满,又已看出对方下颌无须,显然年纪甚轻,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他鼓足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同时借助战马的冲力将托天叉朝对方胸口疾刺而去。 淡淡的拂晓光芒之中,但见那名黑马主帅转动手中银枪,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枪头斜斜地朝他的托天叉上拨了过来。 金属相碰,发出“当”地一声脆响。眼见对方只是轻轻巧巧地斜向一拨,根本没用多点力气,羽柴良佑便感到自己这迅猛无匹的一招进攻之力尽数被对方拨去了一边,顿时连人带马都失去平衡,朝一旁栽倒了下去。 好一招四两拔千斤!作为内行,羽柴良佑瞬间就明白对方也是个武学内行,懂得如何用最简单的办法化解自己这强弩之末的奋力一搏。 一切希望都没了,“噗通”一声跌落在地,羽柴良佑又支撑着一跃而起,挺出托天叉朝那主帅马腹刺去。 这已是一招没什么意义的垂死挣扎,比方才那万钧一击威力差得甚远,而意外地,却见那主帅没来迎击,而是提缰撤马朝侧后退开了少许,闪出一个空当。 羽柴良佑正猜测他是什么用意,忽听见主帅左侧乘枣红马的一名银甲小将发出一声清脆的厉喝,手中长矛如银蛇般挺出,“噗”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力量随着汩汩而出的鲜血迅速流失,羽柴良佑习惯性地分析了一下对手的战力,发觉这个最后成功致自己于死地的小将似乎武功平平,甚至说,好像根本没什么武功,就是简简单单那么一戳,就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这真是匪夷所思,中计被反伏击,装扮像皇帝的主帅,不会武功的亲兵……今天这场仗的一切境遇,全都那么匪夷所思! 那小将手中长矛一挥,打落了他手中的托天叉,哼了一声道:“举着个粪叉也来杀人,不嫌丢人!” 羽柴良佑侧卧于地,残存的意识听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几个词,唯独“粪叉”这个关键词没有懂,也只好引为终身遗恨了。 咸嘉皇帝白源琛朝追到跟前的将士及两侧的卫护瞟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责备:“胡说什么!不是告诉你别出声么?” 还粪叉呢,托天叉都不认得,这才是丢人呢,丢人丢大了…… 绮雯的大半面目都遮在面巾之后,只在面巾与头盔之间露出一双眼睛,闻言小声嘀咕:“又没别人听见。” 追羽柴良佑的将官到了近前纷纷下马请罪,皇帝便暂且没理绮雯,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善后交待。等到余人散去,他们也在扈从拱卫下踏上归途,皇帝才凑近绮雯道:“有机会亲自上战场,还有机会亲手杀人,过瘾了不?” 绮雯向他展示自己笑弯的一双眼睛,点点头。 皇帝微露笑容:“真没想到,你还真敢下手。” 绮雯呵呵一声干笑,仍然没有回答。 现在跟前没有外人,本无需她来忍着不说话,皇帝见她不出声,刚这声笑也很不自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啼笑皆非道:“想吐就吐吧,别忍着。” 绮雯便如被他这句话打开了个开关,立时掀起面巾,抱着马脖子朝一旁狂呕起来。 皇帝挑着眉,伸出手去轻拍着她的背责怪着:“留那个空当给你,不过是要你戳他一枪过过瘾罢了,谁让你一招致命了呢?你当杀人是那么好玩的事呢?” 绮雯有心辩解,却因一时腾不出嘴,只能作罢。她没法说,自小受着南京大屠杀的洗脑,早就憋着劲对那个国家的侵略者痛下杀手,而等到这杀手真去下了,才明白那滋味实在不怎么好。 一枪.刺去捅进人肉的触感不断在脑中回放,她简直恶心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妈蛋,早知这感觉如此恶心,我也弄把三眼火铳玩玩啊,何必拼什么冷兵器! 第90章 及时行乐 等到去到最里面一层院子,跟前只余下他们两人,他怪声怪气地探身凑近她问:“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年不是节,不是周年不是寿诞,除了凌晨时杀了敌军一员大将之外也没别的大事发生,但绮雯自然知道今天是个什么重要日子。备战、行军消耗过去不少时日,到了今天,正好是百日热孝的完结。 . 这一次她跟着来,在外人面前都是装扮作宦官或是扈从,除了皇帝身边最信得过的少数人之外,没人知道今上带了个女人在跟前。但即便如此,他们这阵子也还是恪守着规矩,夜间分室而居。 . 遇上皇帝忍不下去的时候,也还是绮雯帮他另辟“蹊径”解决。到了今日,她所有知道的蹊径花招也差不多用光了。 . 听了他这么问,绮雯便装傻道:“什么日子?我不知道。” . 嘴上虽这么说,她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撩过来这一记眼风却是魅惑十足,瞬间勾飞了皇帝的两魂六魄。 、、 琇莹连忙走去窗口朝外看去,只见外面一片耀眼的金色余晖,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周围的建筑都只看到一片房顶,空中飞过几只昏鸦,视线一直搜索到很远的远处,才见到寺外一处墙头之上依稀站立着一个人影,手里握的弓都只能看到浅浅的一道曲线,面目和表情更是完全无从分辨,只能看得出他穿了一身白袍,在风中轻摇慢摆。 那人只略略停留了片刻,就跳下了墙头,消失不见。琇莹目测着这个距离,想起濂祯曾自豪地对她说起,这种近乎于狙击□□的远射本事除他之外,当世也难再找得出几个人能做到。不过,皇上没穿过白衣啊,这是要化身忍者么? 琇莹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再去低头细看那张字条,才发现,这“当夜行动”四个字写的竟然是现代简体字,这个“当”与“动”两个字若拿给一般古人看,完全认不出是什么。换言之,这字条如果落在守卫手里,他们根本猜不出上面是何信息。 琇莹笑了出来,自己当初与皇上闲话说起一些简体字写法,难得粗心如他,竟还记住了,还在关键时刻拿来当暗号传讯,早知道也教他点英文,那就更保险了。 当夜行动,琇莹一反常态地没有半点忧虑,直觉认为今晚的大反攻一定一切顺利,自己与朱芮晨、陆贤平及母亲一定能被安然救出,到时敌人被尽数消灭,好人们都再没了后顾之忧,无忧无虑的日子终于可以到来了。对了,朱侯爷差人去打探天枢的消息应该也有回执了,所有的事都将有个着落。 琇莹连点临战前的亢奋都没有,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没心没肺状态,反而觉得一阵发困,连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了,以期等皇上打进来的时候,自己能有足够的精神迎接。 西晒的暑气本该在天黑之后逐渐褪去,而睡到入夜后的琇莹却觉得越来越热,虽然精神萎靡却辗转反侧睡不下去,终于被一股烟呛得彻底醒了过来。 见身周弥漫着淡淡烟气,外面传来杂乱无章的呼喊声与脚步声,琇莹撑着尚未完全清醒的神智还想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晕头转向地走去门口拉开门一看,外面通至塔下的螺旋楼梯中间腾起着越来越多的浓烟,原本守在门外的宫女和看守们都已不见,浓烟中除了传来脚步声与呼喊声外,还隐隐透出火光,可见塔下已经着起了火,宫女看守们是各自逃命去了,火虽然一时还烧不到这里,却率先将烟和热气送了上来。 琇莹凛然一惊,明白了这一定是太后的主意,发觉有人来攻击营救就点火烧塔杀人质。她又看了眼烟气迷茫的楼梯,不敢贸然下去,便又折回到屋内,急切思索脱身之策。 这房间不大,仅有朝西一扇小窗,琇莹这些天来早都研究透彻,那窗外就是佛塔窄小的屋檐,自己又不是飞檐走壁的大侠,绝没本事从那里逃生,从那里出去的下场只能是跳楼,这又不是倚天屠龙真人版,即使下面有皇上率人来接,其中可没有张教主能用乾坤大挪移接人,跳下去一样是死路一条。 琇莹亟思片刻,想起自己储备寥落的那点逃生知识,便去取过面巾,将茶壶里的水倒上去浸湿,想以此捂住口鼻冲下浓烟中的楼梯碰碰运气。而她刚走到门口,就见房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面前的太后闻隐桦发髻蓬乱,衣袍与脸上处处都是黑灰污渍,琇莹几乎一眼都未认出来是她。而见到她双眼通红,神情阴狠,好似一头即将扑上来拼命的野兽,琇莹就知道来者不善,连忙退了两步。 太后的声音好似野兽愤怒的低吼:“你可知道,我闻隐桦自二十四年前进宫,直接就被立为皇后,本以为自此可以做这天下一等一的女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知道自从婵贵妃那贱人入宫,先帝便再没碰过我一下。我枉为皇后,却得不到夫君之爱,更没机会生儿育女,寻常妇人都能享受的天伦之乐却与我无缘!” 琇莹的精力都集中在搜寻称手的武器上,一边退步一边信口答道:“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太后逼上一步道:“怎么不关你的事!我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死了,自己做上太后,将他们的儿子掌握在手里,眼看大权在握,天下男子也没人的权柄超得过我去,这时候偏偏出了一个你!若不是有你,皇帝怎可能有心来忤逆我?怎可能如此处心积虑与我夺.权?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是拜你所赐!你根本不是从前那个秦琇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偏偏要来坏我的事?!” 她说话间每进一步,琇莹就相应退一步,一直在这斗室里步步后退来躲避着她,眼见太后离开了门口,琇莹就看准时间朝门口猛冲过去。太后却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扯倒在地。 琇莹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满心焦躁恐慌,尼玛这四十多岁的老妖婆凭什么比我力气大啊?这不科学! 太后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让你去与他生儿育女,双宿双飞,享用我从未享过的福分?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她一手掐住琇莹脖子,一手飞快地取下头上一根金簪朝琇莹小腹刺了下来。 琇莹大骇,如今伤害她的孩子显然比伤害她更令她恐惧,只苦于仍然脱不开太后的控制。 就在这危急一刻,一个人呼地一声扑进门来,扯住太后的后领朝旁边一甩,将她撇倒在地上。 琇莹惊魂未定地坐起,看清这个救星却不是皇帝濂祯,而是朱芮晨。他身上衣袍也沾了不少黑灰,边角挂着些焦痕,但从行动和精神上,都能看得出从前的伤已经好了,今天也没受什么伤。琇莹当即心头一松,知道他既然能上的来,塔下的状况一定也被控制住了。 朱芮晨手里提着从守卫手里夺来的单刀,冷眼看着太后,逼上了两步。太后色厉内荏地沉声喝道:“朱芮晨,即便要杀哀家,也还轮不到你来动手!” 朱芮晨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给你来一刀痛快?想得倒美!”说着丢下了单刀,上前按住太后,用一条长带,三下两下将她的手臂绑了。 想起自己险些被这女人安上了通奸皇后的罪名,朱芮晨心头怒火熊熊,真想当即揍她一顿。谁知没等他真来动手,琇莹就扑上前来扯过太后,手脚并用一顿疯狂的乱打乱踢,边打边说:“你个老妖婆害我就罢了,想害我孩子,我打死你丫的!” 饶是朱芮晨见多识广,也还没见过女人打架,更遑论还是皇后打太后,愕然愣了片刻,才来阻拦道:“娘娘小心动了胎气。” 太后被打得又惊又怒:“你敢打我?未经三司会审定罪,哀家就还是当朝太后!” “哀你个头!”琇莹又甩手过去狠狠给她补了一个耳光,才觉得胸中恶气出了一些。 门外烟气减弱,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锦衣卫校尉冲了上来,一齐向琇莹下拜施礼,头前一同知报道:“塔下火已扑灭,属下恭迎皇后与侯爷下塔。” 琇莹刚走出门口,就见到濂祯手握佩剑冲了上来。二十天的分别,期间却已无数次设想过再没机会与对方相见的惨痛结局,这一见面当真是百感交集。琇莹霎时将什么皇后仪态都抛诸脑后,冲上前就紧紧抱住了他,这力道险一险将濂祯扑下楼去。 濂祯却慌忙后躲道:“慢来慢来。” 琇莹一惊,忙放开他道:“皇上受伤了么?” 濂祯煞有介事地抚了抚她的小腹道:“没有,我是怕你一时冲动,将朕的孩儿压着了。” 琇莹皱眉无语,真是的,嫁个熊孩子老公,连这么重要的重逢都浪漫不起来。 这时朱芮晨走出门来,刚才他是趁火起吸引走了守卫的主意,才从地下牢室闯出,冲上塔来相救琇莹,所以这也是他时隔这许多日刚与濂祯见面。两人这一对视,同样有着恍如隔世的感慨。 朱芮晨施了一礼:“皇上。” 濂祯含笑点点头:“没事了就好。” 看着太后被锦衣卫押出来,手臂被绑,头发散乱,脸上鼻青脸肿,一个往日端严庄重、风光体面的太后落得极其狼狈,濂祯叹了口气,有心说句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 太后看向他与琇莹的目光既怨毒又颓败。自己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对婵贵妃与先帝的爱情嫉恨了多年,她也因此看不得他们的儿子与人相爱,到头来竟然还是落得看着他们眷属团聚,自己惨淡收场的结局。太后再没说什么,静静地被押了下去。 “她是被谁打成了那样?”濂祯忽然问,据他所知,朱芮晨再怎么愤怒貌似还不至于对个女人下此狠手。 琇莹没好气道:“她想拿簪子来刺我肚子,我还不能揍她?” 濂祯噗嗤一笑,携了她的手道:“谁说不能了?我是想告诉你,何不直接用刀。” 佛塔下层仍残留着过火的痕迹,处处焦痕,不过仍看得出没怎么着火就被扑灭。塔外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兵士们有的押走俘获的守卫与下人,有的搬开死去的守卫尸体。 下塔来的路上,听琇莹说起刚才被太后袭击的经历,濂祯心有余悸地攥紧了她的手:“还好朱芮晨到的及时。我本以为今晚的计划足够完备,却想不到老妖婆临了还玩了这么一招,险一险就让我前功尽弃。” 琇莹安慰道:“总算一切都已过去,皇上就不必想了。皇上看出我留下的暗号,又想出了用现代字来传书给我的办法,可真难得的很。” 濂祯听了这话,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能办成这两件事,居首功的却都不是我。” 琇莹一愣:“那又是谁?” 濂祯瞥她一眼:“等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琇莹一头雾水,却不得机会细问。下到塔外后,濂祯便将她送上马车,差人护送她回转挚阳宫,自己则去主持分派扫尾工作。 回到挚阳宫后已是凌晨时分,见到素芯、流霜、小茜一众熟人迎接,自然又是一番契阔。而琇莹本就孕期嗜睡,经过这一夜折腾更是困乏不堪,这一觉下去一直睡到了次日中午。 等到清醒过来,琇莹才从身边众人那里听来了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原委。濂祯揭秘了他们被关押的地点之后,就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这次反攻和营救计划。正好在这关头,从西北回返来勤王的午倾方与朱菁晨也赶到了城外,皇帝一声令下,反攻与营救战斗同时打响。 闻世忠率领几名铁杆武将想要调动三大营全力抵御,而兵士们本就无心跟随他们造反,士气极低,几乎都是刚一接战就弃械投降,正面战场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下来,闻世忠被生擒,手下将官死伤大半,其余被俘。 唯一有所疏漏的地方,就是他们没人料到太后的打算,太后刚一听见风声就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离了皇宫,负责控制慈清宫的人只救出了秦夫人。太后则带一队手下去到了隆德寺,这才上演了烧塔和上来找琇莹拼命这一幕。 而这过程中最最令琇莹意外的,就是起了关键决胜作用的人,是个千里迢迢赶来的重磅级帮手——定王白纷扬。在濂祯一筹莫展之际,为他出谋划策、替他安抚住文臣武将、细细筹划了每一步行动计划的人,都是这位定王。 琇莹万分诧异:定王远在云南,怎可能这么快赶来的?这年头有飞机?而且,不是说他一直病重未愈么?为啥忽然病好了?不是说他对皇位有所觊觎,对皇上大有威胁么?怎么这次又成了股肱之臣了?这都是怎么回事? 下人们对内情知之不详,无法为她解释这些疑问。据说皇上早上在她还睡着的时候来探望过一次,之后就离开去处置公事了,经过了这么大的一桩变故,自然是有着很多后续事宜需要他来拿主意的。 琇莹只能将谜题的解开寄希望于当日的晚宴,濂祯已差人传话给她,当晚将开在影月斋的晚宴是次家宴,会邀请定王、朱家兄弟、秦夫人以及午倾方等人一齐到场。距离晚宴时间还余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濂祯就差人将她请去了影月斋,琇莹以为他只是为了找她说说话,也没做多想。 等去到影月斋二楼小厅里等了片刻,一名宫女进来报道:“娘娘,定王殿下到了。” 琇莹听后大感意外,怎地她独自在此,等来的会是定王?只见宫女们打起珠帘,请一名男子步入。在看清他的一刹那,琇莹顿时呆如泥塑。 面前的男子穿了一身雪白银亮的圆领丝缎常服,头戴紫金蟠螭攒珠冠,发如墨,面如玉,目如星,真真是一副罕见的好相貌,与濂祯相比毫不逊色。他面色平淡,上前两步,深施一礼:“小王白纷扬,见过皇后娘娘。” 看清他相貌的时候琇莹就已被惊诧塞满胸臆,再听见这嗓音,胸中讶异更是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面前这人除了生了一头黑发之外,容貌与声音,都与天枢没有半点差别。 天枢的身份,竟然是定王? 看着呆若木鸡的琇莹,定王纷扬却轻松一笑:“没错,我就是天枢,是你的守护,这个身份就是我本来的身份。主人,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想来问我吧?那就请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这一直承其事,还换做从前的语气说话,琇莹便放松了一些,问道:“那天在慈清宫,你没有灰飞烟灭?” 纷扬面色平和,说得轻描淡写:“我当时也抱了必死之心,以为自己要化灰了,还好没有,当时我的使命已经达成,在那之后我的魂魄就回到了云南的本体之内,也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从前我的本体不是生了病,而是魂魄不全。” 琇莹迟疑道:“你……还都记得从前的事?” 纷扬微一点头:“没错,我都记得,所以魂魄归位之后,我就立时想到这里的麻烦尚未解决,你们恐怕需要我出手相助,就带了少许手下,上路向京城赶来。” “那封传书……” “是我刚到郑州时听到了你病重的消息,就亮出身份差遣当地官驿发的。你那个需要用琉璃镜才能看清的暗号是我解的,给你的简体字字条是我写的,那支箭也是我射的。” 第91章 意外之喜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其实前沿阵地已在接战,想到不太远的地方正有将士为着国家利益而抛头颅洒热血,自己却躲在温暖舒适的屋子里跟最高指挥官上床,绮雯总觉得不大得劲,心里满满都是罪恶感。 皇帝作为天生责任心极强的最高指挥官,自然更会有着罪恶感外加愧疚感。 但是不可否认,罪恶感和愧疚感在这种时候不一定都属于负面情绪,做这种事儿,通常是越觉得时间地点不适宜,才越是刺激,越是情趣高涨——要不怎会有些岛国动□□情片特意把场景设置在商场、地铁之类的地方呢…… 火炕与铜炉都烧得极旺,屋里如宫中暖阁一样温暖宜人。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怪异气味,暧昧又*。灯烛之光亮如白昼,光下分毫毕现,宽阔的炕上凌乱地丢弃着男女衣物,最上面的一条鹅黄色绣花亵裤还被撕裂成了两半。 两个汗腻腻的人搂在一处喘息休息,两张脸上俱是餍足与疲惫。 “要不,今晚就这样吧?反正以后不管战事如何,我一样天天都陪在你跟前呢。”绮雯连眼睛都懒得睁,慢悠悠地说着。 “这就败下阵来了?”皇帝嗤地一笑,用手指理着她脸边的乱发,温言哄着,“别怕,反正也无需你白天做什么活计,累了到时整日歇在屋里也就是了。” 意即:等到了白天你爱怎么歇着怎么歇着,今晚还是为了我辛苦点吧! 绮雯嗓子眼发苦,甚至开始觉得,三妻四妾其实也是种大好制度,毕竟能找人来分担一下责任,也挺好哒…… 她从心理到生理都远远没到如狼似虎的年纪,再怎样想要也还是能轻易满足的。晚上头一轮战斗下来就觉得已经志得意满,再没一点渴求。第二轮,就是友情放送,为了体恤他守孝辛苦而尽职尽责。第三轮,就是咬牙苦挨,跟挺受用刑有的一拼。第四轮…… “我实在不行了,你再这样,我就只好跑了……没错,信不信我这就连夜逃走!” 皇帝把脸埋在她胸前闷笑了好一阵:“好好,咱不来了,先睡觉。好吧?” 他是个不大会说瞎话的人,顺口说出的总是真心话,这话一听就是“先睡一觉再继续”的意思。绮雯满心苦楚,真的开始策划连夜潜逃了……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等睡过一觉,绮雯没能潜逃,皇帝也没能继续。 春日的早晨天亮得早些了,等到屋中无需点灯也能分辨清物品时,皇帝仍睡得很熟,绮雯却早早地醒来,只因她感到很难受。 昨天跟他来那第三轮的时候她就觉得难受,感觉类似于晕车,头晕又反胃,所以她才打死也不来第四轮了。没想到睡了一觉之后,这症状不减反增,可谓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钻出被窝草草穿了衣服,她就冲去净房一顿狂呕,不但把隔夜饭吐光了,几乎都要把肚肠一块儿吐个干净。 皇帝已被她下床的动静吵醒了,闻听赶忙披衣起身。 绮雯吐完走出净房时只觉得全身发软,头顶发昏,几乎难以站立,险些一头栽倒。皇帝赶忙迎上前扶了她问:“你这是怎么了?昨晚吃坏了肚子?” “我……难受,好难受!”绮雯面条一样软在他怀里,由着他将自己抱回炕上,仍觉得难受得不行。 皇帝探手去摸她额头,倒是不烫,却摸到满手湿腻的冷汗,眼见她的脸和嘴唇都几乎没了血色,他不免有些慌神:“我这便差人唤太医来!” “不不!”绮雯却连忙扯住他的衣袖阻止,“你……一点都想不到我为何难受的么?这事儿,怎好叫太医来看?” 皇帝一怔过后,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满心尴尬。原来只听说过男子房事过度会损精伤肾,从不知道女子会有什么反应。本以为最多就是惹她累了点,多睡睡歇歇也就好了,哪想到还能这么严重啊? 绮雯自从那次大幅提升体力之后就再没有过任何身体不适,也没想到这具百病不侵的强悍身子却独独架不住他的折腾。 前世曾有一回学校组织去山上旅游,坐着大巴车在盘上道上扭来扭去了好几个小时,她就大晕特晕,吐满了三个塑料袋,连苦胆都吐干净了。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很相似。原来房事过度是这样的反应啊! 喝了皇帝亲手倒来的一碗热水也没觉得好一点,绮雯捂着胃口蜷缩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 看着她这模样,皇帝是又心疼又心焦,站起身道:“总也不能这么挨着,你放心,丢人也是丢我的人!再说太医个个都是见多识广,对宫里宫外的秘辛见的多了,哪就至于为这点小事笑话你了?” 见他出去唤人,绮雯阻拦不住,心里叫苦不迭:又要受罪还要丢人,真倒霉到家儿了! 随军而行的孙太医是太医院院正,在挚阳宫时就专司每日为皇帝诊平安脉,皇帝那时也常会让他一道为绮雯检查,其实已是太医之中对绮雯最为熟悉的人。 只是这次皇帝带绮雯出来这事对除近身宦官以外的所有人都予以保密,绮雯觉得既然要瞒就干脆都瞒了呗,又对自己的体质大有自信,就主张停了自己的平安脉,没让孙太医知道自己伴驾。 皇帝的大半精力都花在战事上,又觉得反正太医随行,她有何状况都可随时就医,也就没当回事。谁也没想到头一回唤来孙太医为她诊脉,是为房事过度。 太医除了供职宫中之外也常被其余公卿之家请去出诊,像孙太医这样老资历的人物,确实早见多了贵戚人家的秘辛,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等被招进内室,见到披散了长发躺在炕上的绮雯,人家孙太医一丁点都不显得吃惊。 皇帝抱着手坐在炕边,孙太医跪坐在地上的棉垫上为绮雯诊脉。眼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积聚起越来越重的忧虑之色,皇帝的心提得高高的,绮雯也忍不住胡思乱想:难不成一晚上房事过度还能引发什么严重后果?没听说过啊…… 孙太医良久不言不动,皇帝实在忍不住了,便问道:“可是有何疑难之处?” 孙太医缓缓收回手来,蹙紧一双花白的眉毛,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简直把皇帝与绮雯的魂儿都叹飞了。 老人家却一点也不着急,似乎好好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请恕老臣直言,虽说往年宫中贵人承了圣宠之后不来记档者也有之,但天家无小事,贵人既已开始承雨露之恩,便该随时让微臣来请平安脉,怎能如此耽搁?” 绮雯的心更虚了:看来我这病根还是自从初夜就种下了的,也不知还有没有得救。 皇帝比她还急,当即站起身问:“莫非已耽搁得不好医治了?但凡还有什么出路,你都讲出来!” 孙太医却继续捻着胡须数落清算:“贵人也未免太过大意了,好在你身子壮健,根基良好,不然,唉……” 又是摇头一叹,绮雯却听出希望,这么听来,自己还是有救的。 “圣上也是。”孙太医又调转了枪口,“虽说三个月已过,怀相已稳,不是不可行房,但也需适可而止才是,像这般激烈行事,可是极为凶险,往重里说,害得贵人担上性命之忧都是难说。” 皇帝早在自我检讨,听了这话更是无地自容,连连点头称是。绮雯却逮到了关键词,睁大眼睛坐了起来:“什么怀相?你……快说个清楚!” 孙太医一愣,眯成缝的双眼都因惊讶而睁了开来:“贵人都已有孕三月有余,难道……自己竟还毫无察觉?” 一句话把皇帝与绮雯两人都惊成了木雕泥塑。 皇帝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绮雯,眼睛里已经闪烁起了异样光芒。绮雯却当即摇头否认:“这怎可能?我前两个月的天葵都是准时来的。” 皇帝眼里的闪光立刻暗了下去,又忙转头去看太医。孙太医摇摇头:“贵人所谓的天葵可是比往日量少了许多?” 皇帝又去看绮雯。 “是……是啊。”绮雯本以为那是因为终日吃素营养不良……话说跟个老头讨论大姨妈的感觉真怪异,“那就说明……我是有孕了吗?我可是半点其余反应都未有过的。” 她可是经过了昨天的激情一夜才开始吐的,之前别说没有过呕吐反应,连一丁点的身体不适都未曾感觉出过,说好的早孕反应都在哪儿呢? 皇帝重又去看太医。 被病人质疑了医术是很扫脸面的事,孙太医的老脸有些发紫:“有孕之时也可能会有假天葵,只因贵人身子远较寻常妇人壮健,才未显露有孕反应。贵人放心,老臣虽不是习千金方出身,毕竟也行医近五十载,诊这三个多月的喜脉,总还不会弄错的。” 绮雯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可是……” “你就别可是了!”皇帝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来回乱走了几步,好不容易从乱成一团的思绪里抽出一条最紧要的,两步走回孙太医跟前,亲手搀扶他站起问道,“孙太医您说,依您的意思,她眼下的状况还算好,不会有何风险?” 看着当今圣上如寻常丈夫一般,欣喜与无措并存,老太医面色和蔼起来,恭谨拱手道:“圣上放心,贵人的胎气极其稳健,这次虽受了点小小冲击,也是不妨事的。而且如今已过了头三月,更是风险极小,只需由此开始留意进补即可。” 皇帝随着听他说频频点着头,心不在焉道:“那就好,那就好。您先下去吧……哦不,您先到对面厢房稍待,过会儿朕想必还会有话想问。” “是。”孙太医拱手深施一礼,脸上绽开笑意,“老臣先在此恭喜圣上了。”他比外人更加清楚皇帝“洁身自好”的真实情况,早就忧虑着圣上无后的大事,这一句恭喜满满都是真情实感。 等太医与内侍们都退了出去,皇帝又开始来回在屋里踱步绕圈。绮雯则是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坐在炕上发呆。 过了良久,皇帝才驻足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曾察觉?” 虽说对太医院正的医术信得过,没得到她自己的肯定,他还是难以尽信。这得是神经有多粗线条的孕妇,才会怀孕近三个半月还一点都没察觉的啊?孙太医想必也是醉了。 绮雯讪讪道:“其实这么一说起来,这阵子我确实比从前嗜睡,而且,也不像从前那么爱吃鱼虾了,还有,最近我的腰好像也粗了点……”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扑上来紧紧抱住。 既是激动又是后怕,他几乎声音发颤:“天,你早在那时就有了身孕,我竟还让你在坤裕宫继续做宫女,还带了你来这苦寒之地,还领你亲自上了战场,还对你……天,还好你自来壮健,不然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啊!” 听上去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绮雯听得心酸,连忙抓着他的手臂宽慰:“这不是都好好过来了吗?太医也说了我没事。你高兴些,毕竟还是好事儿。” “没错,毕竟还是好事,大好事。”皇帝放开手臂望着她,双眸中确实闪着泪光,脸上却也绽开了笑意,复又搂过她在她唇上声音脆亮地亲了一口,“居然一晚就怀上了,我真好本事!当然,你更好本事!” 绮雯仍觉得云里雾里,呆呆地重复:“是啊,我真好本事。”谁想得到有了系统帮忙提升的好身板,居然可以做到连早孕反应都略过了啊? 皇帝见她有些恹恹的,忙问:“怎么,又不舒服了?” 绮雯蹙起眉头,可怜巴巴地问:“这下恐怕不能容我再跟着你了吧?” 皇帝立时翻了脸,呼地站起来手指戳着她的头疾言厉色道:“你这样还想跟着我东征西讨?还要不要命了!” 绮雯仍然呆呆地,很有些憾然地暗叹一声:果然。 皇嗣之事关系国本,是天大的大事。此事一出,绮雯随军的事再没必要隐瞒下去,皇帝当即通晓文武重臣,商议分出谁的兵马,护送绮雯回京。 因太上皇头七那天的变故,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位赵大小姐是今上的心头肉,听说今上带了她出征,也没人觉得奇怪。 只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三个多月的身孕到现在才察觉,这个……比较离奇。 可若说今上那么审慎的人,还会在国丧期间罔顾赵大小姐本就足够敏感的身份,与之行房导致怀孕,那可能性似乎更小。于是大家少不得在背后就这位赵小姐大条的神经做些议论,一时传为军中笑谈。 太医随军携带的药品内外兼治,唯独不涵盖妇科保胎药,附近又没有像样的城镇可去采买,只得先给绮雯开了些温补调理的药品。绮雯休养两天身体大体恢复,便要启程回京去了。 遇上如此特殊的情况,也无法顾忌国丧而不便册封嫔妃了,总也得立刻给皇嗣母亲一个名分才行。皇帝与绮雯从前就私下讨论过封号问题,比起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绮雯对历史上曾出现过几次的“宸妃”封号更有兴趣。 宸意为北极星,有帝王之意,向来被视为有所僭越的封号,皇帝却认为这封号给她是再合适不过。她就是他的北极星,就是他的帝位所在,一个称号又有何担不起? 所以这封号是早已“内定”的了。 这一回皇帝就匆匆拟就了谕旨,封赵氏绮雯为宸妃,着锦衣卫指挥使邱昱亲领两千羽林卫精锐,护送回京。 分别前一日的夜间,两人躺在炕上许久都睁眼无眠。 白天刚收到最新军报,临溟以北仅百余里的一座府镇刚刚被敌军攻破,燕军损失兵士数千。敌军恐怕不日便要南下攻取临溟,不少臣下都劝谏皇帝放弃临溟,向南退守。 而西路军眼下还在与当地的敌人缠斗不休,一时也分不出神过来增援,形势愈加危急。等送走了绮雯,皇帝怕是也没几天能安稳地呆在本地了。 绮雯攒了好多话想对他说,却又说不出口。其实早在三天前得悉她怀孕后,她与皇帝之间说的话就骤然减少了,他们互相都有满肚子话想对对方说,也都明白对方想说些什么,却又都不敢开口。 似乎分离是个可怕至极的禁忌,他们谁都不敢触碰。 第92章 旧恨新愁 绮雯知道自己一旦开言,就一定会泪水决堤,她好想肆无忌惮地抱着他哭诉:我一点也不想走!虽说我也盼着为你生个孩子,但眼下这种局势,谁知道我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你,甚至还能不能再见你?我更想时刻守在你跟前,要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块儿! 她知道现在不该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所以只能拼命忍着。 干躺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似乎听见他的一声长叹,绮雯又醒了转来。看见皇帝仍背靠着堆叠的条褥拥被而坐,她往跟前凑了凑,将头枕在他腿上,鼻子又猛烈地发起酸,她极力咬牙忍耐,不敢出声。 “你知道,我这人从来不会故意说好话。”他出了声,语调平静舒缓,“即使真是好事,我都常要拿出最坏的言辞来说。要不当初怎会那么不招人待见呢?眼下的局势根本算不得好,我就更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了。不过,咱们之间最是无话不谈,还是有一说一的好。” 说完这几句听似无意义的车轱辘话,他轻轻抚摸着绮雯的长发,晶亮的眸子里爱怜横溢,“我也不来说些虚词宽慰你,明日一别,今后咱们还有没有见面之机,我根本没有把握。倘若将来真有个万一,你在京城听闻噩耗……” “我知道。”绮雯强忍着不让声音打颤,打断他道,“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也一定好好活着,一定为了你……养大他。” “什么啊?这可不是我要说的。”他露了一点笑声出来,手中轻轻扳过她的脸,与她深深对望,“我今日把话说个透彻明了,就是要你记住,倘若我真遭遇不测,我自然盼你活着,却绝非要你为了尽什么责任而苦熬活着。你想活便活,不想活便不活,千万别为了什么孩子,什么责任,就委屈自己。” 他抬起目光,轻轻一叹,“有时候一死了之,真比忍痛活着要轻松太多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有多难熬,我已经体会过了,不想你也去禁受。到时除非你能放得下,不然的话,还不如让你来找我呢。” 他竟说出如此离奇的一番论调,绮雯呆呆望了他一阵,不觉间视野已被水色模糊。 他当然希望自己有后,当然希望即使没了自己,仍能有人替他担起责任养育儿孙,甚至是扛起挽救大燕的重担。但他绝不忍心把这个担子留给她,即使他知道,她能胜任。 绮雯挺起身紧抱住他,泪如泉涌。 与他相遇,相爱,相知,直至今日怀上他的孩子,本该是最幸福的时候,却面临着可能是诀别的分离,她心中五味杂陈,一面觉得自己好命苦,老天好不公,看他们如此相爱竟也不多留给他们几天太平日子厮守,一面又觉得好欣慰,好幸福,为今生今世能有机会遇见他,与他轰轰烈烈地相爱一场而万分感恩,觉得纵是昙花一现也好过庸碌一生。 皇帝轻拍着她的背,默了好一阵忽道:“不过,到时你若决定不活了,可一定要确认得到的消息可靠才行。动荡之际以讹传讹的消息也很多,要是一风闻我死了,你便去寻死,回头我又好好回去京城,那你可就太对不住我了。” 绮雯噗嗤笑了出来,情绪被他搅得乱作一团,挂着一脸泪水捶了他胸口一拳嗔道:“你好歹也是要做爹的人了,还是九五之尊,说话竟还这么不着四六!” 皇帝笑了一阵,又挑着眉叹道:“竟然赶在了这样的时候,这下你的册封礼都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办了。” 绮雯取过帕子来擦着泪道:“早听说那种册封礼繁冗累人,光是一身行头就要压得人腰酸背痛,不办才是正好。”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就淡泊成了这样?哪里还像独占圣宠的人?果然是够没出息。” 绮雯情绪已然大为好转,微露笑容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越是淡泊的人越是有福啊!” 简简单单一句自我调侃,却令皇帝有所触动,他怔了怔,握起她的手感慨道:“没错,你是个有福的人,所以我才跟着你沾了光。” 绮雯还在不明所以,已被他拢进怀里,听他吹着暖风在耳边叙说着:“你不知道,我自小讨人嫌,以至于早早就在心底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这辈子注定得不着什么好运,遇不上什么贵人,只能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熬一辈子,很可能还会落个不得善终。什么两情相悦的姑娘,什么自己的儿孙骨肉,我早就已经毫不指望,可是……” 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又发起了颤,“有了你,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不但是我的福星,更是我的救星,你看看你,都已经给了我多少福气,多少好运?绮雯,方才我那番话虽然说得难听,其实心里并没那么丧气。我已知道,有你在,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倒霉!老天看在你的面上,也会留我一条生路,让我平平安安回来,与你一同携手到老!” 绮雯早已泣不成声,抽噎着道:“没错,咱们一定不会那么倒霉,一定还有好几十年的好日子要一块儿过。” 你是他的救星,你放弃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曾经模糊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或许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个冥冥之中的神仙对她说的偈语。 或许是真的,我真是他的救星,有我在,他就能化险为夷,就能与我厮守终生。 “你再别冒险,别做没把握的事。咱们的日子还长呢,我回去会为此努力,你也要……也要努力才行!” “嗯,一定会。”他在她飘着淡淡幽香的发顶吻了吻,心里一时无比宁静。 言及至此,等到次日绮雯被送上马车上路时,两人对望之际,心里都已宁静下来,再没存留下什么哀戚与遗憾。 仿若面前的不是什么生死离别,而只像从前在隆熙阁正殿里小别,他去上朝,而她留下等他回来吃饭,那么简单平和…… 现今两路大军阻截在和军南下的路上,确保临溟以南没有敌军绕过来滋扰还是不难。邱指挥使带兵护送宸妃娘娘回京,这任务倒不难完成,只是途中有个小麻烦。 此次皇帝亲征是没带一个宫女的,送绮雯回去的一路上也就找不着合适的人来伺候她,而怀了首位皇嗣的娘娘何其精贵,半路临时征召个仆妇来侍奉也不切实际。好在怀有身孕的赵宸妃自己生龙活虎,大度地表示用不着人伺候,看上去也确实无需人伺候。 于是一行人便以两千零一个精壮男人敬而远之地护卫着一个女人的怪异形势南下返京。严格来讲,皇帝还是派了个宦官随行,不过绮雯自己受不来宦官伺候,只派他做些传话的差事而已。 本来来时绮雯是骑马与乘车交替,回去时却因受“优待”而全程乘车,这一下反倒更加受罪。坐这种晃来晃去的马车颠簸在郊野道路上,绮雯成天都晕得昏天黑地,吃的饭还抵不过吐的。 邱大人有意放缓行程,绮雯却坚决表示:一定要尽快赶路,越拖我就越难受,拖久了非死在路上不可! 邱大人则认为这是宸妃娘娘惦记圣上安危,急着返京之后再让他们返回护驾的意思。不由得摇头慨叹:娘娘与今上当真是伉俪情深啊! 好在路程并不很远,在绮雯的一再催促之下一行人急速赶路,在启程第九天的上午就来到了京师城外。 北城墙的安定门是城门中较为清净的一座,因此被邱大人选作了今日进城的通道。而队伍开到了安定门外时,却遇到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变故。 到了京城近郊道路好走得多了,绮雯就这两日就没再晕车,这会儿正靠在车里昏昏欲睡,感觉到马车停了,她才醒过神来。 隐约听见前方邱昱似是与人交涉了几句话,随后就有马蹄声折返近来,绮雯就知道前面出了点事,先隔着车帘开口问道:“邱大人,不知出了何事?” 邱昱的声音显得有些为难:“禀娘娘,是……潭王殿下亲来迎接了。” 亲来迎接?绮雯听得心头一颤,继而就是一声冷笑。 回来前皇帝就明确对她说过,现在名义上是着源瑢监国,虽说没什么实权,至少表面上京城内外的事务都是由源瑢监管过问。他少不得要修书一封,将她有了身孕、着人护送回京的事郑重通知源瑢,让源瑢“代为知照”。 但这显然都是走过场罢了,绮雯自回她的宫,到时身边自然有人关照侍奉,不可能真需要潭王亲自来对她做什么关照的事,更无须她刚一到京城门外,他就巴巴儿地跑来亲自迎接。 哪有皇帝的嫔妃回京,一个藩王亲来迎接的道理? 绮雯很明白,他正经八百地亲自迎到这里,无非就是借机来给她一个下马威,提醒她:你这是回到了一个没有二哥、却有我在的地盘之内,你最好小心着点,别落在我手里! “将车驾赶过去,我要去向王爷亲自致谢!”绮雯扬声吩咐。 邱昱一怔:“娘娘,王爷也并未出言请娘娘露面。” 即使消息经过了一定的封锁,至少朝堂内外的人们都知道这位娘娘与三王爷之间的过结,他们两位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微妙敏感,王爷一听说娘娘回京就亲来迎接已经够出格了,娘娘还要去露面拜谢?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邱昱没把握将来被今上知道了,会不会追究自己的责任。 “邱大人不必过虑,将来今上有何说法,都有我一人担当。”绮雯说得不留余地——到了这份上再来示弱,岂不是让他以为我心虚胆怯,不敢见他呢?做过亏心事的又不是我! 阳春三月的京郊正是春光绚烂的时节,郊野间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因是为得胜还朝的军队进出所准备,这条官道延伸到安定门外的部分修得格外宽阔平整,几乎就是个长条广场。 潭王身着烟青色常服,发绾玉冠,系在腰间的石青色丝绦下仍缀着那枚从不离身的双鱼白玉珏,□□骑的仍是那匹银鞍银辔的白马,除了脸上神色稍显肃然,少了惯常的那份笑容之外,看上去与去年七月十六在阜成门外初见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他带着寥寥六名随从等在清净无人的道路中央,看着被簇拥在羽林卫中间的马车越过众人赶来跟前停住,便知道定是她有话要说,他转头给了长史钟正一个眼色,钟正便带领其余五名随从驱马退开。 潭王自己则提缰迎到车前,不料却见赶车的宦官竟然抬手将杏黄锦缎绣元宝花的车帘横向打起,露出了车里的锦衣女子,潭王脸上不禁露出了意外之色。 这里虽清净,毕竟是郊野之地,此时并未戒严,绮雯下车总是不妥的,便在车内欠身草草施了一礼,平淡说道:“有劳王爷亲来迎接,妾身受宠若惊,特此谢过了。” 潭王以同样平淡的口吻回应:“娘娘言重,宸妃娘娘身怀龙嗣回宫待产,是为天下之大事,小王自当为皇兄分忧,竭力照应娘娘周全。” 他们上一次对面说话还是在潭王府,时隔三个多月,双方的语气与心态都已全然不同。 车内光线不甚明亮,但相隔这十余步远,也足以看清她的模样。她已完完全全换做了贵妇装扮,只因孝期刚过,穿的是颜色清淡的藕色遍地缠枝菊花刺绣湖缎褙子,头上也只简单簪了一支衔珠银凤,相比从前的宫女打扮,平添了几许风韵。气色看来也是极好,与那时被他带回王府囚之高阁时的失魂落魄之态已判若两人。 潭王毫不避讳地端详着她,唇畔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绮雯却只为露个面表明态度,几乎都没抬眼看他一下,便向宦官示意,放下了车帘,在帘后道:“请恕妾身失礼,这便要回宫去了。王爷公务繁忙,就无需相送了。” 潭王也不坚持,催马朝一旁撤开几步:“也好,娘娘保重。” 邱昱向潭王施礼告辞,就此传令队伍继续开拔,朝已敞开的安定门而去。 在方才那一刻,在场的众羽林卫将士再加上六名潭王随扈虽未得机会亲见宸妃娘娘的风采,却都见证了所发生的事。此事无一不在心里隐隐嘀咕,弄不清这两位主子是何意思。 但凡脑子不甚愚钝的人,都能察觉方才那两人的寥寥两个来回的对话之间,别说不见半点暧昧意味,更像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满满敌意。尤其是宸妃娘娘,简直就像恨不得扑上去直接将三王爷一刀捅死似的…… 这两位怎至于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不明内情的小兵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绮雯坐在微微摇晃着的车厢里,心里隐隐翻滚着怒意,真是想压也压不住。 想起回来之前皇帝还曾嘱咐她:“他没什么实权,说白了就是个摆设而已,你安心回宫,别去与他计较。” 绮雯当时撇嘴笑问:“你这是怕我趁你不在的时候,欺负你兄弟?” 皇帝苦笑未答,其实已是默认。在他眼里,她与潭王两人互相敌视,势要逮住对方不放、随时想要找茬置对方于死地倒更像是她,而非潭王。他说不定都曾担忧过趁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先斩后奏把潭王给杀了。 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潭王是半点实权没有,手下可供驱策的仅有王府里那点家丁侍卫,余人即使还有助他之心,也需在这风声正紧的当口避避嫌,不敢与他兜搭。 而绮雯仍是有实无名的东厂督主,皇帝不曾明确下令不许对潭王下杀手,却十分明确地让钱元禾带领一众东厂部下对绮雯言听计从。所以说若是她真有心狠整潭王一道,确实有本事做得到。只不过绮雯之前根本懒得搭理他,也就只把皇帝这层顾虑视作笑话罢了。 现在想起来,绮雯却不免生气,今天这事儿还不是看得很明白了?那家伙哪里有他想得那么宽容厚道?明明是那丫更犯贱,更有心找茬才对!对付这种贱人,就是不该心慈手软!就是该像对那个日本军官一样,一刀捅死! 心知自己眼下荷尔蒙失调,绮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为那个贱人动气。皇帝不在,她私自做点窝里斗的事儿总是影响不好的,只能想想罢了。但愿那丫有自知之明,别再来整什么幺蛾子招惹她。 * “真真还是老样子……” 春风阵阵,望着一行车马入了城门,渐次消失在视野,乘在白马上的潭王忽然“嗤”地笑了出来,朝身旁的钟正说道,“你看,她竟以为我是来向她示威的呢。” 钟长史有些错愕,从前王爷脸上几乎随时都挂着笑容,可是自打那桩变故以来,王爷虽然还谈不上愁眉苦脸,却真的是很久没笑过了。 而此时见王爷笑了,他却只有僵硬地陪着笑了笑,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好。难道不是示威么?不是示威,那又是什么呢? 见了他的反应,潭王有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与无奈,暗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哪里就那么无聊了?不过是想借机见她一面罢了。毕竟,机会难得。” 错愕的钟正听后更加错愕,他本是以世上最最了解王爷的人自居,最近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王爷了。难不成,王爷还真是对那位娘娘动了心的? 这件被很多人信以为真的事,钟正原本是嗤之以鼻、绝不相信的,如今竟也有点疑惑。王爷看似平易近人,其实与谁都从不交心,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算得上了解他。 比如说,王爷本是个极易喜新厌旧的人,穿戴用度外加犬马玩物都是频频换新,却独独多年来总随身戴着那块双鱼白玉珏,就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第93章 火漆密报 还是那座挚阳宫,却因没有了他在,在绮雯眼里就失去了全部华彩。 师父王智伴驾而行,钱元禾带领芹儿及几名绮雯出发前便被分来伺候她的宫女赶来宫门口迎接。 钱师兄春风满面,一张口差一点又是一声“姐姐”,忙改了口型施礼道:“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芹儿等一众宫女也是满面喜色,跟着一并施礼问安。 绮雯下了马车,免了他们的礼后坐上备好的肩舆,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如何安排的?” 她这位娘娘还连个正式的寝宫都没有。钱元禾道:“回娘娘,皇后娘娘说后宫空置殿宇颇多,还是等娘娘回来自行挑选寝宫更好,就没有定。还说您若是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就暂且居住隆熙阁,那儿是日日有人打扫着的,无需提前收拾。您想常住那里也是无妨。” 绮雯点头道:“这会儿呢?皇后娘娘要我过去么?” “皇后娘娘说了,一切全听您的意思。您若觉得累了,就先去隆熙阁歇着。她已带了宁妃娘娘和封选侍等在坤裕宫里,等您歇好了,再一并过去隆熙阁看您。” 光是听他这么简单一说,绮雯就能清晰体会得出皇后的心态。早在她离宫之前,皇后在她面前就时常显得诚惶诚恐,好像生怕得罪了她,惹她不快似的。如今得知她怀了皇嗣,更是难免要把她捧着供着。 这倒不是因为皇后怕她或是怕皇帝,其实主要是出于过往曾对不住她的亏欠之心,是皇后一心想要补偿和报答她的善意。 在这个没有他在的宫廷里,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要和他名义上的女人们打交道,无论对方是善心还是恶意,都令绮雯觉得无聊和心累。她叹了口气道:“不好让皇后久等,还是先送我过去坤裕宫吧。” 皇后是没办法了,绮雯暗暗打算着,怎么也该想个辙,把宁妃与封选侍那两尊摆设劝退了才好啊。多留着她们两个干啥用,凑桌打麻将啊? 话说宁妃对于绮雯而言,已经早就算不得什么威胁了。 宁妃这样的人,最大的坏处是不上台面,最大的好处,却也是不上台面。好比那种一辈子穷算计、处处占亲戚朋友的小便宜、遇好事蜂拥而上、遇坏事隔岸观火、气人有笑人无、捧红踩黑的小人物,自然算不得好人,但你要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去打家劫舍甚至造反颠覆国家政.权,他又绝对没那个胆。 宁妃就属于这种小人物,暗地里捅点挑拨离间的小话,搬弄点是非,为争点首饰绸缎打个嘴架什么的她还算在行,但要说下毒杀人或是绊绮雯个跟头害皇上头一胎骨肉流产,这种事她就绝对没胆量去干。要论做坏事的胆量和谋略,她都远远还及不上绮雯的极品嫂夫人刘氏。 而且自从宋嬷嬷在绮雯手下吃了瘪,后宫中就逐步弥散开了一个共识:绮雯姑娘是不好惹的,不论是皇上或是皇后撑腰,还是有东厂钱督主相助,反正惹不起就是了。 虽说知道绮雯才是东厂一把手的人还仅限于东厂内部骨干。 看到绮雯独占圣宠,如今还怀了皇嗣,宁妃不可能不眼红,但此时的眼红已经算不得嫉妒了。嫉妒这种心理只会产生于双方平等的关系之中,有了皇帝那次当众斥责在先,又有宋嬷嬷遭遇的渲染在后,宁妃早已在心态上对绮雯构成了仰视的姿态。 对自己所仰视的人眼红,那就不是嫉妒,而是艳羡。对自己所嫉妒的人会憎恶敌视,会有心对付整治,可对艳羡的人,那除了继续艳羡着,没别的办法,因为知道自己不够格去对人家做点什么。 宁妃其实也有了再也指望不上得到圣宠的觉悟,只是相比出宫去嫁个凡人,留下来锦衣玉食对她更有诱惑。于是她只能忍下心底酸酸的自怜自伤,在绮雯面前做小伏低。 早在绮雯住在坤裕宫那阵子,偶尔碰面,宁妃就已经对她充分做到了表面上的客气,这一回绮雯已经正式受了册封,位份升到了宁妃之上,她自然更是不敢造次,只有巴结逢迎的份。 在坤裕宫陪着皇后一起迎接了绮雯到来,宁妃与封选侍两人就要多规矩有多规矩,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甚至称呼皇后还敢叫声“姐姐”,对绮雯却只敢尊称“娘娘”。 绮雯没怎么应付她们,倒不是拿大,是经历了一路劳顿又为潭王生了一场气之后实在有点身心疲惫。 皇后看出她精神不济,便劝道:“你既累了便回隆熙阁去歇着吧,咱们之间何须走这些虚礼?” 绮雯浅笑道:“我住在隆熙阁终归不合规矩,现今宫内就这么点人,与其分散着住还不如集中些好彼此照应。娘娘若不嫌我叨扰,我就还住在东配殿好了。” 皇后微怔了一下,赧然笑道:“你真是体人意,我确是盼着你还住在坤裕宫,你不知道,这阵子你随军出征,母后又称病,我一人打理宫务有多捉襟见肘。不过你既有了身孕,我怎好还让你跟着一起费心?” 其实处置宫务真算不上多费心的事,比起统领东厂事务和帮着皇帝为国事出谋划策来简直容易太多了。绮雯就是猜着现今太后不管事,皇帝又不在的当口,皇后肯定特没主心骨,特抓瞎,与其等真出了岔子再来找自己解决,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缨守在她跟前帮点忙呢。 “算不得什么费心,其实我就是住惯了这里,想与娘娘做个伴罢了。”其实很想躲清静的绮雯无奈说了句违心话,心下连连叹息,“还有,我这次回来,也该去拜见太后才是,娘娘觉得何时合适?” 皇后略显为难:“这事……母后怕是不愿见你。” 这话听着有点歧义,其实太后不是针对绮雯,而是自从太上皇过世之后,尤其是那一回皇极殿争储风波之后,就一蹶不振,大病虽然没有,却总没什么精神,所以不但免了后妃的请安,更是声明自己不愿见客,让所有人都尽量别来打搅自己。 绮雯很明白,谁遇见老公去世、儿子掐架这一连串的打击都难免心情抑郁,不过不管太后见不见,她作为新册封的嫔妃外加怀了皇嗣的人,都需要去走个拜见的过场。 意外的是,次日她去到慈清宫觐见时,太后竟然一点都没拿乔,直接就准了。 这还是绮雯第二次面见太后,仅仅时隔数月,太后的模样却令她吃了一惊。 同样是坐在慈清宫正殿东梢间的南炕上,也是与上次相似的装扮,太后却生生消瘦了一圈不说,两鬓明显添了不少风霜之色,脸上也多了不少细纹,精神也大不如前,好似老了十岁。所幸者,就是身子还大体康健,没什么病症。 “娘娘也知今上是至孝之人,即便不为自己,仅为让今上宽心,无后顾之忧,娘娘也该多多宽心,保重身子才是。”见礼落座过后,绮雯很由衷地劝说。 太后竟露了一点笑意出来:“又不是外人,别娘娘长娘娘短的了,随着源琛也叫我一声母后就是。” 绮雯很是意外,有些讪讪地点头道:“是,母后。” 刚才一进来见礼叫起的步骤里,太后的态度还淡淡的,不端架子也不显亲切,再加上早铺垫了初见时的印象,一见她露出如此和蔼的态度,绮雯还真不大适应。 接下来太后就问了些出征途中是否顺利,皇帝起居之类的事宜,绮雯一一作答,尽量捡着好的方面说,好让太后宽心。太后静静听着,偶尔插口相询,言辞还算不得十分热络,但已远远好过绮雯的预期了。 以她想象,太后别再继续把她视作勾引了两个儿子的狐狸精就不错了。 等到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绮雯正打算告退的时候,太后忽问道:“先帝过世那晚,你是头回侍寝是么?” 一个敏感点被触及,绮雯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回道:“正是。” 太后目光旁落,眼角的细纹随着神情的柔和变得更深了些:“源琛是至孝之人,你这一胎就是那晚怀上的了。当真是个有福之人啊……不过话说回来,源琛遇见你,更是有福才对。” 绮雯一瞬间有点鼻子发酸,倒不是为自己。这次回来前皇帝还交代过,母后若是态度不好,让她别去介意。可见直至今日,他也并没与母亲之间放下心中块垒坦诚相待,还当母亲是那个嫌弃他的母亲。 若能让他听见太后这番话,他一定会满怀欣慰的吧? “你也真是,”太后朝绮雯腰腹间端详了一阵,“哪有怀上三个多月都还不自知的妇人?” 绮雯尴尬非常,这阵子虽没被谁当面这样指责过,其实她清楚,自己这个“壮举”一定早传开了,已不知道被多少人拿出来笑话过。 “回去好生歇着吧,万事大不过皇嗣,不必顾念我这里。”太后这便端茶送客了,“我虽不中用,撑着一口气活到自己孙子长大成人,想必还做得到。” 绮雯满心暖意,起身施礼道:“是,那母后保重,儿媳告退了。” 太后动了动嘴唇,似是迟疑再三,才说道:“还有一事我想劝你,你……别太记恨源瑢。” 绮雯眨巴着眼睛呆愣一阵,才点头道:“母后放心,我对三王爷绝无恨意。” 等出了慈清宫,绮雯连肩舆都没坐,直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害得一众随扈宫人不明所以又胆战心惊地小跑追在身后。 太后最后这句话,直接把绮雯积攒起来的好心情给打消了一多半。 她真想不通,干什么皇帝娘俩都觉得她是坏人,都那么怕她去收拾那个坏蛋啊!明明他才是坏人,明明他才是坏人! 她恨不得竖起一根大理石柱,把这句话凿在上面,通晓天下外加流传千古。 淡定淡定,绮雯抚着自己已经有点显形的小腹暗暗平复情绪,其实太后会这么劝说,也有着拿她当了自家人的意思,还是该看到好的一面。 好吧,我这么生气应该还是荷尔蒙失调的缘故,可是,为什么越是被人劝说别去跟他计较,就越想狠狠收拾他呢…… 太后确实表现得很够意思,不但很快着人送了不少补药给绮雯,还特意让苏姑姑传话说,她从没计较过从前李嬷嬷的犯上,让绮雯再招李嬷嬷回来作伴。 送补药还可算是表面上的关怀,这个交代就显得很贴心了。但绮雯觉得李嬷嬷能出宫去养老也不算坏事,就婉拒了。 其实事后闲聊间皇后对她说起,太后这人本来就是个挺好相处的婆婆,原来待她也一直很好,曾对绮雯态度恶劣,纯粹是出于误解罢了。绮雯也觉有理,于是,心里又给潭王多记了一笔账。 辽东的战场上或许是箭矢横飞的激烈场面,在京城里却丝毫感染不到。尤其呆在这挚阳宫里,日子平静得就像自鸣钟的钟摆,机械又规律,没有半点异样。 锦衣卫与东厂联系紧密,几乎每天都有战场上的新消息传到绮雯手里。绮雯知道,这是他为了免她挂心,刻意为之。好在他不是个报喜不报丧的人,绮雯相信这些消息都是切实可靠的。 从战报上看来,战事逐步陷入拉锯,双方各有进退,一时难分胜负。暂时没有大的危险总是好的,但这也算不得好消息。 和国的后勤补给吃紧,大燕也一样不宽裕,这次的军费都是因皇帝早有准备,提前几个月就攒起来的,打起消耗战来花钱如流水,还能支撑多久也不好说。 不过绮雯渐渐学会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忧心了,她目前最重的任务就是养胎,另外就是管管手下,维持好秩序,确保某些“祸害”不会得到机会惹是生非就行了。 …… “罢了。” 潭王府花园里,潭王穿着一身闲散宽松的月影纱道袍蹲在地上,手上抚弄着一只毛色黑亮的滑条猎犬,出声打断了钟正的汇报,“以后这些散碎小事就不必说了,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样,你说着不烦,我听着也烦了。” “是。”钟正恭敬应道,“只不过属下以为,王爷怎么说也担着监国的名头,赵宸妃如此挤兑,连起码的面子都不留,未免过分。” 自从绮雯回宫开始,东厂的番子们对潭王府上下的盯梢就比原来骤然加紧了好几倍,而且从暗到明,地下转入地上,一点都不加掩饰。连王府里出来个下人买菜,都会马上被几个人跟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监视了,几乎是明晃晃地耀武扬威。 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盯梢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潭王轻松一笑,站起身从仆婢手中取过巾栉来擦着手道:“这点点挤兑,已经是她看在二哥的面上手下留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早就有心要我的命。” 王爷对赵宸妃的态度越来越让钟正看不懂,可惜再怎样看不懂,他也不能问。 潭王走回到采薇堂时,天色已暗,屋内刚掌起了灯。他在梢间炕上坐下,没等喝完一盏茶,刚告退的钟正又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情稍显紧张地呈上一个封装严密的小小卷轴:“王爷,有人送来一份火漆密报!” 潭王眼神一闪,这可是件新鲜事。火漆密报向来是重要机密消息的传送方式,而他虽顶着监国的名头,却没有实事可管,真有什么机密大事也应该是直接送去内阁,甚至是送去宫里给绮雯,没有送来给他的道理。难道是二哥有何特别指示? 那真是一份挺正规的火漆密报,卷轴裹在一层结实的牛皮之内,由火漆封口,上盖一个宋体“急”字印章。 这种密报配备着一连串保密的规矩,连拆都不能由下人代劳,潭王亲手拆开封口,展开里面的卷轴来看,仆婢们都已被打发了出去,钟正也自觉站远了几步。 潭王读着密报上的文字,目光几经闪烁,脸上渐渐扩散开一层复杂的神色,淡淡的惊诧之外,似乎更有一抹嘲讽。 “这是什么人送来的?”看完之后,潭王问道。 “是个寻常打扮的差官,自称是锦衣卫密探。属下已安排了那人暂留府中。” “重金收买一个小锦衣卫帮忙传信,倒也不是难事。”潭王点点头,轻飘飘地将卷轴抛给了钟正,“拿去看吧。” 钟正接过卷轴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那根本不是什么火漆密报,而是伪装作火漆密报的一份密信。信虽是拿很正规的中原文字书写,写信者却自称是和国关白藤吉义元,内容简单概括就是:他们知道三殿下才是理应继任大燕皇位的正统储君,只因为被当今皇帝——这个他们共同的敌人算计谋害,才落于下风,被其压制,他们诚心邀请三殿下与之联手,内外夹攻,彻底消灭今上极其部下,到时同坐江山,均分天下。 钟正看得满心激动,几乎手足发颤,王爷多年的筹谋一朝付诸流水,如今落得一无所有,想要东山再起谁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这岂不是天赐的良机? 第94章 其利断金 “王,王爷……”钟正捧着卷轴两眼放光、声音打颤地抬起头,却刚说出这几个字就住了口。 王爷朝他看过来的眼神显然不对劲,虽说面上不露喜怒,但王爷还从来没有直直审视过他这许久。钟正心头发虚,转换了一下话锋:“王爷,这同坐江山均分天下是不可取,但……只要借机压制住了今上,便可到时相机行事。毕竟,这良机错失,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潭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真不好形容此刻是何心情。原来在追随自己多年、几乎是天下最了解自己的属下眼里,他也是个为争储位可以不惜吃里扒外、卖国求荣的不堪人物。 他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反复琢磨着:我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才把自己的名声坏成了这样? 还相机行事呢,和国上下就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强盗,我若真与他们联手来反扑二哥,在成事之前便要有多少大燕子民死在他们屠刀之下,要有多少大燕女子遭受他们□□? 更不必说与这样的强盗根本没有道义可讲,以我现在的实力哪有把握到时还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真要答应了他们,到时别说平分天下,我最多只能做个傀儡皇帝,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大燕江山而束手无策! 对这群外侮仇敌,我还不是一样早早打定了主意,一旦坐稳皇位便要全力对付的?二哥现今正在做的,同样是我曾打算要做的事。我白源瑢哪里就有那么幼稚,那么愚昧,那么不明事理!哪里就至于真比他白源琛差那么多了! 有时真是不得不嫉妒二哥,二哥那样闷嘴葫芦样的人,身边都不乏与之相互理解的默契之人,就他所知,方奎就是一个,当初若非拿了方奎的家人做要挟,根本无望争取到方奎的倒戈。而且那个倒戈也很有限,方奎从没提供给他什么重要信息。 而绮雯更不必说了,见识过了绮雯的智计和对二哥的忠诚执着,反衬得自己府里这些成日只会争风吃醋、为争个簪子都能打个头破血流的姬妾们根本没了人样。 仍静静看着钟正,潭王心里翻滚的怒意倒自行消了,剩下的满满都是自嘲:我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然沦落得比二哥差了这么多? 钟正终于受不住被他这样的眼神凌迟,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究竟有什么罪,他依稀有着一点体会,却仍拿不准。 方才怒意正盛的时候,潭王都有心直接把这个白白在自己跟前呆了十几年的睁眼瞎给发落了,可后来又觉得,旁人还不如他呢,真处置了他,自己只会落得更加冷清寂寞,就还是作罢了。 “其实,你有句话也说的在理。”潭王以手指轻轻叩击着炕桌,目光转向一旁,思索之间心里已有了成算,“这确实也算得上一个……良机。”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年辽东的桃花比中原的山寺开得还晚了些。 打了近两个月的拉锯战,皇帝才又重新回到了临溟。好在这座城池失守的时间不算长,没有遭受太大的破坏,驿馆仍大体维持之前绮雯在时的样子。 内院里的两树桃花开得正旺,望着满树绚烂如云的韶华,皇帝暗暗遗憾:可惜她不能与我一同观赏。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主帅者当纵观全局,不可逞匹夫之勇。圣上这一次以身犯险,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桃花再美,也吸引不来粟仟英粟大人的半点注意。本来他一向是对今上任何决定都十分支持的,言官们聒噪的时候他还常来打打圆场,不过这一回今上的行径确实有点过了头,以至于连粟大人都不依不饶地追进了驿馆内院来批.斗。 只因前几日得知一支押运粮饷北上的队伍半路被和军阻截,围在了一处山坳。今上竟然仅仅带了三千羽林卫就亲自冲了过去突围营救,而且还在接战之前先放出话去亮明了身份,以自己为饵,引诱敌军放弃对押粮队的围攻,反手猛扑过来。 那可是一万多敌军!今上居然就带着三千羽林卫直冲上去与之交战。一直打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了救兵。这要是有个不测,可怎么得了!好歹他也是将为人父的了,怎一点也不为京城的女人和孩子想想呢? 皇帝背着手站在桃树之下,沐浴着缤纷落英,看着素来温文尔雅的粟仟英都被气得吹起了胡子,只觉得满心好笑。 这场仗是不得不打的,当时他若不动手去解围,等到其余队伍开过去,那些粮饷早就被和军尽数抢走。那不是一般的粮饷,而是刚从南方筹集运送而来的一大批物资,是足以决定整个战局胜负的一大笔财富,决不能丢。 所以这个险他必须得冒。再说他也不觉得这事有多险,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外人眼里险象环生的事放到有本事、有把握的人眼中,就根本不算什么。 “听闻永豪近日正在搜集言官们的各样把柄?”挨了半天数落的皇帝完全没有接招,一出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粟仟英登时一愣:“圣上是指……” 皇帝对他的装蒜也没在意,踱着步轻松道:“历来言官们都是官职不高职权却很大的人物,常会左右朝廷大事的风向,你有意去控制他们,这很好,对咱们将来必会大有益处。” 粟仟英面上仍维持着平静,却已淌了一脊背的冷汗。搜集言官把柄本是他避着外人私下里的行动,目的是为了控制言官,但为的却是给自己争权铺路,而非“咱们”。这事如何被今上知道了去,他半点头绪也没。 他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邱昱看过去,邱大人一派光明磊落,爽朗笑道:“还是粟大人高明,什么控制言官这种事,微臣这种大老粗便想不到。” 君臣两个来来往往说了几句,都是称道粟仟英眼光独到,手段高明,说得极其自然,却听得粟仟英愈发冷汗阵阵。 今上这是在收权了,在暗示他留意臣子的本分,不要妄图越权逾礼。 粟仟英感慨万分,大燕绵延至今已二百八十八载,还能出了如此文武双全、英明神武的一位皇帝,是社稷之福,但是不是自己之福,就难说了。 若是今上如太上皇那般好控制,他就有望做个撼动朝野、名垂史册的权臣,如今可就难了。人都只能活一辈子,特别是自负才高的人,更是珍视这一辈子,谁不想大展宏图,留名千古呢? 罢了,自己还是安守本分做个忠臣吧。 粟仟英告退之后,皇帝就又仰头望着桃花,发了好一阵的呆。 在出征离京那段日子里,他与绮雯朝夕相处,也曾就国事探讨了许多。虽说那丫头对国事也是知之不详,却显得头脑清晰思路新颖,说出的一些理论往往别具一格,甚至是高屋建瓴,令他大有启发。 他对她说起银子总是入不敷出,总也不能一直指望抄没贪官财产来支撑用度。绮雯就提出可以从改革税赋结构上入手,要多收税,但是多收富人的税,而减少穷苦农民的税。 皇帝当场受到启发:没错,东南沿海一带的商人作坊近些年越来越是红火,就该多收他们的税,同时相应提高商人的待遇。士农工商,那些人地位卑下太多年,赚了钱连丝绸都不许穿,若能得提高地位,定会心甘情愿多交钱的。 绮雯又说,同样大的土地,百姓却总体上比开朝时穷困了,说到底是因为人口多了,流通着的白银却没增加多点,银子不够用了,所以通货紧缩……嗯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差不多这意思。 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就是朝廷破产,但绮雯的经济学连半瓶醋水平都够不上,也说不出多少成形的理论。 皇帝却一下就又得到了启发:没错,所以应该大力鼓励出海贸易,吸纳国外白银内流!丝绸瓷器等货物大受外国欢迎,从来大燕与外国做生意都是顺流,只要对出海贸易大加鼓励,再适量抽税,就不但能迅速为国库创收,还能引导多项产业良性发展。 眼下是他大权在握的巅峰时刻,他说出什么话都没人敢反驳,正是推行政令的好时机,所遇到的阻力会非常小。 当时他兴冲冲地夸奖绮雯有见识,绮雯却眨着眼自省: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啊…… 这回他去奋力挽救回的那批粮饷,就是依照绮雯的建议向江南富商抽税得来的头一笔财富。因有着与她的重要联系,他当然更要尽全力抢回来,不能任其落入敌人手中。 “邱昱,你可还记得,你媳妇有孕五个月时肚子有多大么?”皇帝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愣着神的邱昱猛醒过来:“请圣上恕罪,您方才说什么?” 皇帝也醒过神,发觉自己这句话问得太过莫名其妙,讪讪地摇头:“没事。你这般魂不守舍,想必还是在为源瑢那事忧心吧?” 邱昱紧锁着一对浓黑的扫帚眉:“瞒不过您,正是如此。” 昨天收到京城送来的火漆密报,竟然是三王爷送来的,称他收到和国关白拉拢他联手对付今上的密函,有意将计就计,假意同意,从而掌握先机一举毙敌。连同那份和国密函原件都附在其内。 更神道的是,三王爷还直言不讳地在信里说因怕消息来回耽搁时间引敌方生疑,他已经先斩后奏给和国关白回了信应允联手之事,同时也顺着消息来源摸清了已经被和国收买的官员线路。 今上得悉此事之后竟半点都没犹豫,直接命他回信准奏,并叮嘱保持与三王爷及时互通信息的同时务必留意不可走漏风声。 敌国拉拢三王爷一点也不奇怪,真正令邱大人奇怪的是这哥俩的态度。怎好像三王爷一点也不怕被今上猜疑,而今上也真就对其一点也不猜疑。皇极殿那场对决才过去多久啊,这哥俩怎就完全一副相护信任亲密无间的样子了呢? 跟前已没了外人,邱昱跟在皇帝身后朝堂屋走去,问道:“爷您真那么有把握,三王爷这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计策?” “当然。”皇帝回答得轻描淡写又斩钉截铁。 “那,”邱昱迟疑着,“您是觉得,三王爷是从此归顺咱们,再不会觊觎储位生事了?” “当然——不是。”皇帝回眸瞟他一眼,心里同样有着些不被理解的孤独与无奈。 公私分明而已,有那么难理解么? 源瑢当然不会归顺,当然还会觊觎皇位,但并不表示会愚蠢到了里通外敌的地步。他与源瑢当然不会化敌为友,当然还是敌人,但敌人也可能会有共同的敌人,也可以有暂时联手的时候。 这就好像一家兄弟平时打得头破血流,但一遇到外人打上家门,这对兄弟立刻就能调转矛头一致对外,而不会有人妄图借助外敌力量对付兄弟最后导致家产外流。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他和源瑢就谁都不笨。 打赢眼前这场仗,彻底消除和国对大燕的威胁,绝对是对他们兄弟两人都有利无弊的事。源瑢如此选择,根本就是顺理成章。 皇帝很是感慨,邱昱尚且是这般反应,要是被绮雯听说他现在要和源瑢联手对付外敌……那丫头非炸毛了不可。 从近期的书信往来中就能看得出,那丫头似乎怀孕以来就脾气越来越差,通过东厂手下得知源瑢府上新雇了个厨子或是多养了一条狗,她都能生上一场气,认为源瑢又在策划阴谋诡计。 皇帝是真的很无奈,但同时也真的好想赶快把那个气鼓鼓的孕妇抱在怀里,娇宠无限地揉搓抚弄一番。 五个多月了啊,皇帝魂飞天外地想象着她会有个怎样滚圆的肚子。看之前的焦灼战况他时时觉得悲观,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离这个战争泥潭,但如今有了源瑢这个切口相助,想必就会顺利得多了,想必……自己有望在她生产之前赶回去了吧? 京城一天比一天热了,绮雯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 近来挚阳宫里的共识:宸妃娘娘的怀相甚好,体格也甚好,就是脾气不大好。不过因为娘娘人好,所以经常是刚对人发完了脾气,就很快转而安抚:你们别介意,我这脾气都是因有孕闹得,忍不住。 全宫上下除了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之外,几乎只要是靠得上前的人,都经历过了宸妃娘娘发脾气的棒子和安抚道歉的甜枣。人们私下里都把这位娘娘的神经质传为笑谈。 潭王在通过锦衣卫与皇帝私传密信,绮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可去信询问皇帝,得到的答复却只是劝她收敛东厂权力,不要那么紧地盯着潭王府。 绮雯这个气啊!怎就他们哥俩又相亲相爱去了,反倒瞒着她呢! 日子在她这么又气又无奈之间一天天过去,某日钱督主战战兢兢地送来一份火漆密报,说是三王爷送的。三王爷正经八百地裹了一份火漆密报给宸妃娘娘,这事怪到家了。 如今绮雯月份已高,身子渐趋笨重,钱元禾很担忧这个卷轴里写了什么气人的话惹得她大发雷霆从而动了胎气,可又不敢就此秘而不报,就还是陪着小心送过来了,还善意建议绮雯干脆不要看的好。 绮雯百无禁忌地打开看了,果然一看就又生了一肚子气。潭王的意思是说:知道你在猜测我跟二哥之间在搞什么鬼,也知道二哥肯定会瞒着你,所以不如由我给你解了迷吧。就是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的一回事,知道了吧?不用谢啦~ 其实此时距离潭王回信应允与和国联手已经又是两个多月过去,辽东战局早已在潭王不断引诱和国高层透露用兵意向的基础上大有改观。大燕军队已经占据了全面主动,将陆地战线推进到了百济境内,又在海湾之内开辟了海战战场,眼看全胜在即。 换言之,现在和国统帅们再笨也该体察到潭王是个骗子了,这已经是个无需再守的秘密。 绮雯烧了卷轴之后指天怒喝:你丫想要气得姑奶奶流产,没那么容易!姑奶奶就是不流产,看你怎么着! 其实人家潭王不过是因为沉浸在耍了敌军一道的成就感中,就顺道犯了一回贱,也起意耍她一把玩玩而已。一个怀孕三个多月都不自知的强悍孕妇,谁会指望这几行字能气得她流产啊? 钱元禾却诚惶诚恐地劝说:反正最近局势不错,尤其京城一直风平浪静,娘娘身子愈发重了,不如把公事放一放,安心休养吧。 其实绮雯自己也早有此意。月份越高,身上就越多小毛病,双脚浮肿,小腿抽筋,还常失眠,严重的时候整夜都睡不着,白天就昏昏沉沉,真的是再没精力管什么。想到京城内外确实平静许久,少了自己盯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绮雯索性真就卸了任,不再打理东厂事务,安心养胎了。 她那时自然还想不到,自己轻松做下的这个决定,后来会令她后悔很多年,遗憾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遗恨终生…… 第95章 子夜宫变(上) 眼看着夏天也过去了,都已到了初秋时节,绮雯肚子沉重得睡觉已无法平躺,失眠症状愈发严重,白天黑夜都过得浑浑噩噩。 某日下午补觉的时候,不知第几次梦见了皇帝归来,抚着她的肚子,吻着她的脸,叙叙说着他那不着调的情话。 意识渐趋清醒,察觉又是幽梦一场,鼻子就有些发酸。心里暗道一句:你再不回来,我连你的脸都要记不清了,你是不是也已经把我的样子忘了,才这么不急回来见我? 懒洋洋地睁开眼,意外见到跟前站着个黑影正欠身望着她,绮雯登时吓了个机灵。 皇后见状也吓了一跳,赶忙为她拉了拉身上的薄被:“没想到你正这会儿醒了,竟把你吓着了。唉,真是……” 绮雯定了定神,坐起身来:“无妨,无妨,是我总睡不好,才这么一惊一乍。” 有宫女送上茶来,皇后坐在床边绣墩上,亲手取了茶盅转递给绮雯:“我急着来找你,是因为有件大好事想及早告诉你,方才有急报送进宫来说,与和国的仗已打完了,即刻便要签订合约。皇上……就快回来了。” 绮雯刚喝了半口茶手上就是一松,茶盅哐当一声掉在了床边,引得皇后与宫女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补救。 绮雯什么都顾不得了,拉起皇后双手急问:“姐姐你说真的?” 皇后笑盈盈道:“自然是真的。不过你可千万别急,那急报上说,皇上其实近日已然班师返回,只是因为梵音教作乱,有了进逼京师的趋向,皇上就决定暂不进京,直接领兵南下先去平了这伙叛乱。但梵音教毕竟人少不成气候,路程又近,皇上很快便能回京来的。” 说着招手唤过自己的宫女来,取过那封急报递给绮雯。 这种急报从前都是先送到绮雯手里的,只是这阵子绮雯精神越来越是不济,才让人先交给皇后。绮雯取过来一看,内容也就是皇后说的这些了,心里真是几多欢喜几多愁。 梵音教只是近年在山东河北一带活动的一伙邪教乱民,确实人数并不壮大,只因地点距离京城太近才构成一定威胁。皇帝要率领大军去剿灭那伙人可谓是牛刀杀鸡,确实必会马到功成,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绮雯还是很不满:过家门而不入,cosplay大禹啊你!就那么点小破乱民用得着你一个当皇帝的亲自领那么多兵去打吗?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打仗没打够! 都说怀胎十月,实际只需九个多月,三十八周就算足月,绮雯算得出自己眼下已经怀了三十六周多了,可以说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发动的时候。可偏偏这种时候他还不回来!要是大仗没打完也就罢了,为那么点乱民而耽误了亲见孩子降生,值得吗? 皇后看出她情绪低落,拉过她的手来温言劝着:“总共也等不了几天了,你别着急,皇上也一定惦记着你,打算着速战速决回来呢。你就吃好睡好等他吧,说不定过个一半天他就到了呢。” 她脸上的关怀真真切切,绮雯满心感动,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真谢谢你,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了。” 一开始她总是不习惯称皇后为姐姐,好像那样一来就是承认和接受了她们的妻妾关系。她宁可尊称她为娘娘,与其保持着一定距离,给自己保留一份“我与他才是一家人,与你不是”的私密小心思。 她从没想过与皇后真能做成朋友,那时主动让皇帝送她来坤裕宫陪皇后,想着修复与皇后的关系,其实是近似于把皇后当做一个boss去攻略的,根本没抱什么与之真诚相待的想法。 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越来越看出皇后的好,越来越感受到皇后的善意。皇后资质有限,却在尽着全力关怀她,照顾她,尤其是这阵子她精力不济时,更是百般周到。 这些日子不但好东西紧着她吃,处处留意对她小心照护,皇后还刻意四处着人搜集照顾孕妇的注意事项,再细小再偏门的地方也严格避讳,今天说不许她吃这个,明天说不许她干那个,听说吃什么好,又恨不得天天顿顿都劝她多吃,就像个迷信又关心则乱的老妈,唯恐稍有不慎让她出了意外,有时都搞得绮雯哭笑不得。 尽责和尽心是大不相同的,若说只为面上尽责,根本无需做到这份上。绮雯看得明白,皇后是真的在尽心。 皇后真的是个好人,是真心善待身边每一个人,但绮雯一直认为,她真没必要这么善待自己,这个善待,才最最说明她的善良。 人心是能被焐热的,绮雯自问如果易地而处,自己绝不可能做到像皇后这样仁善厚道。她是真的很感动,也是真的越来越把皇后当个亲人看待,觉得能遇见这样一个好人皇后,真是自己的福气。 皇后听了她这话却又笑了:“原听说有人怀了身孕之后便总会大悲大喜的,我尚未见识过,见了你才知是真的。这又是谢个什么呢?你安心歇着吧,等皇上回来,就一切都好了。” 绮雯怔怔呆坐,不自觉地琢磨起这句话,“等皇上回来”是目前对她而言最甜蜜无比的一个心愿,可真等他回来,就又要形成皇后退为摆设,时时回避留给她与皇帝私密空间的局面,那真的算是“一切都好”么? 好似脑子里突然跳出个小人捅了捅她,不怀好意地提醒:醒醒吧,想和这个女人做知交好友,这辈子是绝没希望的。 绮雯不想接受这个说法,想去相信世间真有毫无私心的好人,真有在这种尴尬关系之下仍能维持的真挚情意,却无法驱走藏在潜意识里的那个小人,那个不断在笑她很傻很天真的小人。 …… 人是情绪动物,就一定需要常以某种方式宣泄情绪。宦官们因被剥夺了常人某种最重要的情绪宣泄方式,就需要另寻出路。所以宦官们在其它某些兴趣爱好上表现出来的热情,常常会超越常人(话说引刀自宫才能练成神功大约也是这个逻辑),饮酒作乐就是绝大多数宦官都极为热衷的一项爱好。 这天东厂督主钱元禾与七个关系最铁的同僚在常光顾的醉仙楼喝了个尽兴,出门时外面已是夜色阑珊。 为了散散酒气,一众宦官都屏退了随从,一边嘻哈说笑,一边脚步踉跄地沿街溜达。此地地处京师内城与外城的交接地带,平时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处。而此时早已过了宵禁时分,除了他们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之外,平民百姓是不会见着的。 意外地,走了没多时他们竟迎面见到几名女子。这些女子个个身形窈窕,装扮浓艳,经过他们身边时,还都似有若无地向他们飞着眼风。 一看就是上街拉客的青楼女子,八个宦官也没当回事,不过能得机会被女人误认作男人,他们都是心情大好。 同在隆熙阁供职的吴丰便向钱元禾打趣:“那几个姑娘必是看上了咱们钱督主的风采,不如今日兄弟请客包下她们,大伙儿再到督主府上玩乐一番如何?” 另几个宦官立刻起哄赞同,钱元禾喝得昏头涨脑,挥挥手道:“玩什么乐?早早回家睡觉才是正经。如今娘娘不管事,咱也不能太懈怠了。” 一个年纪最小的宦官拍着吴丰肩膀笑道:“吴师兄还看不出?督主心里只有‘姐姐’,哪里看得上这种庸脂俗粉?” 宦官们顿时一阵哄笑附和,钱元禾眼睛一睁,酒都惊醒了一半,当即呵斥:“昏了头了你们!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乱说,打量着皇上不在就没人治你们了!” 众宦官被他这一厉喝,也都醒过神来,反应到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不禁都心虚地看了看周围。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与他们错身而过的那几个女子竟没有走,仍驻足与不远处的灯影之下,一边小声交谈一边朝他们看着。 看来还真是有心做他们的生意,醉醺醺的宦官们一高兴又都平静下心神,遂七嘴八舌地推着钱元禾鼓动他上前去兜搭。 钱元禾还在推诿抗拒,那几个女子却先朝他们走了回来,当先一个身形高挑、穿半透桃红纱衫、手里摇着轻罗小扇的女人弯着一双丹凤眼上前笑问:“这位爷可是东厂的钱督主?” 竟然知道他们的身份,宦官们均感意外,不过若说烟花女子明知他们是宦官却看在他们身份高而有意巴结,也不奇怪。 钱元禾却凭着统领东厂大半年养出的机敏习惯察觉到这事透着点异样,可究竟怎么个异样法,以他现在这昏沉的脑子又想不出来,当下理了理被同僚们弄歪的衣襟,上前两步道:“正是,你有什么话说?” 那女人春风满面地缓步上前,眼看着就是要逢迎示好的架势,却不期然猛地揉身上前,手中一柄匕首朝钱元禾分心刺到! 钱元禾的外家功夫本就稀松,又醉了个糊里糊涂,仅仅凭着方才生出的一点提防之心得以及时作出反应,向右闪身而避的同时探右手朝对方手腕上推去。寒芒闪烁的匕首划破了他的虎口,也偏过了要害,一举刺入了他左侧的胸腹之间,几乎齐柄没入。 其余宦官齐齐一声惊呼,连忙拥上前来有的扶住钱元禾,有的朝那女子动手擒拿。一并四名女子全都一改之前的柔媚模样,每人手中一柄匕首从容应过几招,就一同撤身避走,分别散开逃进附近的小巷。 在场的宦官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没经过多少世面,又醉得稀里糊涂,被吓醒了酒也难应付得来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有的大叫“快追,决不能让她们跑了!”有的又叫“别追,小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时乱成一团。 吴丰与另外两名宦官扶着钱元禾,见他伤处汩汩出血,情状骇人,都是六神无主。吴丰慌张道:“这可怎么好,可怎么好,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寻常烟花女子哪有这等胆量和本事,来刺杀东厂督主?这是敌国奸细所为,还是王府的那位又在作怪……众宦官一时猜想不出,但都隐隐意识得到,今日的变故恐怕不是个特例,不会仅此一桩,而只是一个开始。 钱元禾咬牙吩咐:“快快,快进宫去,通知娘娘!” 当即就又小宦官答应了要走,吴丰忙一把扯住,对钱元禾道:“眼下娘娘就快生了,这事若惊着了她,那……能成么?” 早已习惯了一切都等姐姐拿主意,这阵子姐姐卸任待产,整个东厂就循规蹈矩地混日子,谁也没有应对这种变故的准备。钱元禾愣了愣,也没了主意,只得道:“快快,通知五城兵马司!” 他们出于善意决定暂且隐瞒,而宫里的宸妃娘娘却是注定无法躲得了清净的。 绮雯厌倦了晨昏颠倒的生活,刻意忍着白天没有补觉,躺到子夜时分才勉强睡着,不成想刚睡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被芹儿焦急地推醒。 “娘娘快醒醒,出大事了!” 醒过神的同时已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与喧哗声,绮雯翻身而起急问:“出了什么事?” 芹儿惊惶得脸色发白:“是梵音教……梵音教的乱民竟攻破了东华门,闯进宫里来了!” 乱民闯宫!绮雯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天爷,偏这种当口让她经历这种事。 眼下宫里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主子,一个是不管事的老寡妇,一个是没本事管事的皇后,还有她这个从前管事现在随时可能生产的孕妇,另就是宁妃与封选侍那两个只知混吃等死的女人,这该怎么去应对? 感染了她的情绪,腹中的胎儿也随之好一阵耸动。 秋夜沉沉,坤裕宫前的宽阔庭院被手持灯笼乱走乱串的宫人们照得光芒乱闪。 正殿月台上,皇后正在不得章法地指示着下人:“你去带上两个人,再去景运门探探情形……不不,还是别带人了,你自己去,留下人手好以防万一。你,快去看看往慈清宫送信的人怎还不回来……要不也别去了,万一走岔了或是遇上乱民,又少了个人……” 本已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在她这指挥之下更是进退维谷,乱作一团。 看见绮雯拎着裙子疾步走上丹陛,皇后忙迎上前道:“你出来做什么?好好在你屋里歇着便是,这里一切有我。眼下乱民被阻在景运门外,一时还攻不进来……” 绮雯强压下心头焦躁,才总算没当面朝她吼出来。景运门与这里之间就剩眼前那道景和门了,现在那道门正大敞着,宫女宦官们出出进进畅行无阻,秩序全无,还让她回东配殿里去躲清静?那简直比把头□□沙子的鸵鸟还愚蠢! “你跟我来!”绮雯直接一把拉了皇后的手腕,拖着她往自己住的东配殿走回。 皇后踉跄着:“你若有了主意,该先分派好这些人手才是啊。” “没用!” 到了东配殿前,绮雯一边拉她进屋,一边为她分析形势:“整个内城宵禁之后都没什么人走动,乱民可以一连穿过内城和皇城冲进东华门,就说明五城兵马司、羽林卫和大内侍卫里面都有他们的内应!他们既然是邪教,一定是趁着原先朝廷还未重视的时候暗中吸纳教众,笼络了那些衙门里的人为他们所用,但一定仅限于小兵小卒。因为这数月以来的战事,东厂和锦衣卫的力量被分去许多,剩余的仅够着眼于官员动向,所以才一直没有留意到他们。现今说不定这院子里就混着他们的人,所以,景运门是绝对守不住的,连景和门都守不住!更没法指望这些下人能帮咱们誓死抵御。” 皇后听得呆了,但同时也因听出她分析到位而找到了主心骨,忙拉着她问:“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东配殿里的宫人已被绮雯提前屏退了,这时只有芹儿一人匆匆过来,为绮雯递上一叠衣服。绮雯接过来取了其中两件塞给皇后:“将这宫女的衣服换上,我带你溜出去躲避一时。” 见皇后还在发愣,她又耐着性子解释:“他们是邪教乱民,不是和国敌军,闯进宫来的目的不是把咱们杀光,而是拿了咱们要挟皇上,或是要皇上放他们一条生路,或是再索要其它权益。而五城兵马司和羽林卫虽被他们攻了个措手不及,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忠君之人,而且皇上的兵马也距离京城不远,很快便能得到消息。只要咱们能躲几个时辰,他们就有望反过手来救咱们。可如果咱们落到乱民手里,他们投鼠忌器,就不好处置了。所以说,咱们最该做的,就是藏好自己,别被捉去。” 皇后愣愣道:“那……我总该唤过宋嬷嬷她们来。” 说着便转身要走,绮雯一把拉住她急道:“唤她们做什么!谁晓得她们当中哪个已经信了邪教?!听我的,谁都不许知会!芹儿,快服侍娘娘更衣。” 皇后望了芹儿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顺从地换了衣服。绮雯已没心思多做解释,她当然只能确保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信得过,而没工夫去确认皇后的贴身下人谁能可靠,在这当口,越少人知道她们的行踪,她们就越安全。 好在她身形窈窕,又胎位靠后,肚子比之寻常临产妇人要小着一圈,换上大了两号的宫女服饰,又做了些修饰,看起来就像个胖宫女,夜色之间想要掩饰身份还不难。 换好后绮雯交待芹儿:“去找个私密角落躲起来,不管生人熟人,看见谁也别出来,直到听见好消息为止。” 芹儿虽不放心离开她,却也不多废话,点头道:“娘娘保重,切莫对我挂怀。” 绮雯便拉了皇后的手,穿过槅扇自一扇后角门穿出。 “咱们躲去哪里?”皇后小声问。 “先去慈清宫带上母后。”绮雯头也不回地说。 她当真是条理分明一丝不乱,皇后苦笑叹道:“真怨不得皇上那么爱慕你,你果然远非我能及的。” 绮雯不自觉地脚步一顿,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咀嚼出一抹异样情绪,一种极为不适宜出现在这个情势之下、出现了也绝没空闲去应对的情绪。既是没空闲应对,就只好含糊带过,她似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算作答复,继续拉着皇后快步而行。 感觉着肚子随着脚步一下下颤动,绮雯不断在心里安抚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比起上台面又讲道理的潭王,这些不上台面又被邪教洗脑的乱民更加不好应付,眼下可谓是我来到这世上后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一定要冷静处之,确保我与孩子都平安度过才行! 第96章 子夜宫变(下) 夹道上来回奔走的宦官宫女很多,没人留意到她们两个主子。见绮雯一直大步流星往前闯,皇后忍不住劝道:“你慢一些,小心肚里的……” “嘘!”绮雯赶忙制止了她说下去,仓皇看看周围,好在还未引人注意。她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带了个猪一样的队友,今晚的事儿说不定就要坏在她手里。可又总不能因此扔下皇后不管。 慈清宫的秩序可比坤裕宫好太多了。苏姑姑正亲自守在正门口,看见她们两个就是眼前一亮,而且一见她们的装扮就明白了,没有当场见礼,小心地招了她们进门,等走到清净之处才小声说:“奴婢见过两位娘娘,太后刚还遣了人过去坤裕宫,又不敢太张扬其事,好在两位娘娘都没事。” 绮雯暗暗庆幸,还好不是每个队友都那么差劲。 可等到进入正殿见了太后的面,却发现这位队友另有不好对付之处。 “听说乱民为数不少,而且宫内说不准有多少都是他们的人,咱们还能躲到哪儿去?你们就留在这里,咱们一同固守慈清宫,挨得一时算一时吧。”太后道。 固执的老人家还没有猪队友好应付呢,绮雯看看跟前没有外人,上前恳切道:“我既出了这个主意,自然就是有了周全所在可以躲避。娘娘也知道御花园里有个秘密所在吧?” 太后眼神一亮:“源琛告诉了你?” 绮雯点点头:“母后这便换了衣服,与我们一同躲去那里吧。想必外人再怎样搜寻也搜不到,即便是放火烧宫,一时半会也烧不着咱们。” 太后却欣慰又坦然地一笑:“如此便好了。你带着芝凝去吧,我留在这里。挚阳宫总还需要留下一位主子坐镇的。等那些贼子打到这儿了,看见当今圣上的生母在此,也当心存一点敬畏,不敢太过胡来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绮雯急得顿足:“您就少让我着点急吧!我怎能留您自己在这里?”若非还要顾念保密不能差遣下人,她真想立马叫人把这老太太绑了扛走。 太后稳坐炕边,一派泰然自若地摆摆手:“你快去吧,咱大燕朝早已千疮百孔,这样的危机迟早要有的。真临到头上了,就没法儿指望个个全身而退,自然是能活一个算一个。有我在这儿跟他们交涉,至少能暂且防得住他们真去放火烧宫。” 绮雯听得一呆,继而就是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头一回发觉面前的婆母是那么威风八面,气场十足,真真儿是□□上国第一夫人的气派。她咬牙忍住泪水,点头道了声“是”。 太后转眸看向六神无主呆站在那儿不知说些什么的皇后,有心多交待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 “咱们究竟是躲去哪里?”再次疾走在昏暗的夹道中时,皇后忍不住又问。 “影月斋。”绮雯回答,顿了顿才又补充了两个字,“密室。” 挚阳宫后部的御花园中间矗立着一座三层楼阁,名为影月斋,一位前辈皇帝十分喜欢盘桓于此,于是某日突发奇想,着人在这座楼内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密室,同时还留下一条“祖训”:有关这座密室的存在和开启方式等秘密,只许传给大燕储君知道,决不可外传于人。 既然是留给后人的讯息,想必是晚年所留,这位前辈人到晚年还保持着如此一颗童心,把对游戏场所的保密留作祖训,绮雯认为,他一定是个熊孩子。(濂祯:阿嚏!) 宫内的人们都多少听说过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没人会去问询皇帝加以印证,也就没人确定那间密室是否真的存在。如太后这样与先帝贴心的人,也只是确切知道密室存在,却并不知晓进入的途径。而皇后则是头一回确定了传说为真。 皇后听后十分意外:“皇上连这事都告知了你?” 绮雯一怔,忽意识到,虽说违背这个儿戏般的祖训算不得多大罪过,但皇帝特特儿对她说了,这事由自己直陈出口,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得宠一样。刚才那种怪异的情绪又萦绕了上来。 皇后微怔之后却又笑道:“是了,皇上从来行事不拘一格,而这所谓的祖训又大显玩笑之风,告诉你也无妨的。倒是我这话问的笨了。”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绮雯暗暗平复下心神,极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这很怪异,回京这好几个月以来,她都不曾疑心过皇后对她心怀怨忿,甚至有着敌意,今天又是怎么了呢?或许是因着面前这巨大的危机,心神不宁,才这么神经过敏吧。 靠近御花园这一带平时就没多少人走动,眼下外敌还没攻进来,宫内的人又忙着朝几位主子所在的宫殿扎堆寻求庇护,这里更是没人来了。 绮雯与皇后沿着空无一人的夹道走了好一阵子,终于来到御花园的南门,可刚一拐进门口,迎面却看见几个人影杵在面前,顿时把绮雯吓了一个激灵。 面前的人比她受惊还重,齐齐发出一声惊呼,竟然四个人都是女子,其中还有两个打着灯笼,绮雯当即看清,竟是宁妃和封选侍并两个宫女。看清了她们,这四人都露出喜色,一同施礼道:“皇后娘娘好,宸妃娘娘好。” 皇后搀住绮雯道:“别怕,是我方才在慈清宫听见你说要来御花园,想着那两位妹妹也没着落,就遣人去唤了她们过来一同躲避。” 一,同,躲,避?绮雯僵硬地回转过头盯着皇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叫了她们来,而且,还是随手差遣了个慈清宫的下人,去报的讯?” 那得一气儿让多少人知道了她们来这儿?这还算哪门子躲避!更不必说,她们还是带了下人打着灯笼来的!就差带着全套仪仗了。 皇后呆呆道:“可是……总也不好丢下这两位妹妹不管,不是么?” “那你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让你一个下人都不要知会!”绮雯忍无可忍地大吼了出来。 宁妃与封选侍都吓了一跳,这阵子早看出全宫主事的其实是绮雯,却没想到她已能把皇后压制成了这样,言语间竟连敬意都不再留存半点。 皇后也被绮雯吼了个目瞪口呆,眨着眼睛无言以对。 封选侍平素就少言寡语,胆小怯懦,此时一声都不敢出,宁妃却乖觉了许多,清楚此刻想要安全度过劫难都要仰赖绮雯,便一拉封选侍的手,与之一齐跪了下来,哀声求肯:“臣妾也自知没资格与娘娘一同避难,只是事出紧急,一时慌不择路才来麻烦娘娘。求娘娘救我们一命,娘娘叫我们如何我们便如何,绝不会给娘娘惹麻烦就是。” 绮雯也意识到自己对皇后的态度欠妥,便缓和了语气道:“罢了,既都来了,就一并进去吧。” 事到如今,如果再把她们四人赶走,就很难再守住她们藏入御花园的秘密,恐怕过不了多会儿就会见到乱民闯入,说是不怕他们放火,也还是多推迟一刻算一刻,能不让他们找来才是最好。 可真留了她们四人在跟前,又不能确定其中没有乱民一党伺机生事。这两样选择都有着隐患,也说不清哪个威胁更大。 一同步入御花园时,绮雯偷眼打量着后面的四个女人,暗中琢磨:想必即使其中有着梵音教成员,也不可能四个都是吧? 东厂这阵子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留意上层人物的动向,宁妃与封选侍名为主子,实则没被多少人真当主子看,从前只看着她们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也就罢了,对于她们和身边宫女会不会被邪教拉拢,绮雯还真一丁点都拿不准。 反正这其中绝对不是邪教教徒的,她只能确定一个。推门走进影月斋的当口,绮雯不着痕迹地取了藏在身上的一柄短刀塞给了皇后,低声交代她:“她们当中难保也有乱党,有备无患。” 皇后似乎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行为造成的隐患,一愣之后满面都是惭愧赧然。 绮雯无声一叹,严格来讲,此刻身边没有一个是绝对靠得住的盟友,早知会掺进这四个人来,真不如把芹儿也带在身边了。唉,这个皇后啊! 回想着皇帝带她来时的情景,沿着楼梯拾阶而上,听着寂静之中一声声吱呀呀的脚步声响,绮雯真是压抑不住满怀的心酸——眼看着仗都打完了,他都已回到了家门外,却想不到又碰上这种变故,安知我还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夜,能不能与他再见……他说我是他的福星,我的福运真能有那么好么? 这所谓的密室其实是一系列的构造,沿着楼梯登上最高层,再爬上一道木梯,从三楼吊顶上一个极为不起眼之处打开一个机关,露出一个阁楼的入口。 这座阁楼是封起了三楼藻井所造,内部像个小小的暗堡,封起入口之后在外面很难发现,却能从里面的暗窗清晰看到楼外的情形。 而这还不是真正的密室,阁楼一侧另有一个出口通入夹壁墙,沿着夹壁中一道狭窄的楼梯再往下走,重新下到一楼之下,才来到真正的密室,是一间有桌有椅、布局简单又周到的地下室。 绮雯去到阁楼就停下来:“姐姐带着她们下去躲避吧,我留在这里望风。外面若有异动,我再通知你们。有下面的密室躲避,纵是乱民真的放火也不怕的。” 皇后不解:“你又何必亲自望风?留下宫女不就成了?” 绮雯真被她搞得心力交瘁,这时候外有外敌,内也不排除有内鬼,她当然是独自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只要不遇上大火烧过来,身在这座阁楼就进退皆宜。值此之际,她对跟前这几人的信任全都所剩无多。 她疲惫叹气道:“你就听我的,带她们下去吧。一切小心。” 皇后只好不再多说,领了其余四女进入夹壁。 阁楼顶上是楼顶歇山顶的形状,除了最高处外,都无法容人站立,内部也没设桌椅,只沿着外围铺了一圈坐垫。 身边静下来,绮雯守着一扇暗窗坐在坐垫上,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缓缓舒了口气。左手衣袖里硬邦邦的,又绑了他的那柄玉璋。 伸进手指去抚摸着温润的碧玉手柄,绮雯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这般备着玉璋时的情景……那个人,眼下又在做着什么呢?今夜的变故,又是否与他相关? 他不会卖国求荣与和国勾结,绮雯还大体能信,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明知故纵帮乱民来洗劫挚阳宫。可细细琢磨一番,她又觉得不可能。即便她最近卸任不管事,东厂的人也变得懈怠,却因她之前的交待,最最不敢放松对潭王府的监视,如果今日之事与他有关,东厂不会毫无察觉。 反过来说,也正因为此事与他无关,才没有被东厂察觉。 一祛除了他的嫌疑,绮雯倒破天荒头一遭有点盼着见着他了。他毕竟比皇帝离这里近得多,眼下一定也得到消息知道了宫里出事,虽说他对她被乱民整死想必是盼望的,可他总还不会把养大了他的老娘也丢给乱民不管吧? 这一回出了乱子,主因就是宫内宫外没了主事之人,他那个贼精明的头脑,若能及时出来主事,组织五城兵马司和羽林卫实施营救,想必是好的。还能趁机立个功,洗洗白不大好的名声,多博取点他哥的好感,争取他哥早日对他掉以轻心,对他也没坏处,不是么? 唉,钱师兄真是靠不住啊。前些天便已听说,自打她卸任休假以来,以钱元禾为首的一些东厂高层就也给自己休了假,成日各种饮酒作乐逍遥快活。除了她之前紧抓不放的潭王府之外,对其余地方的监控都懈怠了许多。 她当时觉得最近都平安无事,这些人也辛苦的久了,放松一下无妨,就没去管。现在才知,若是自己没有卸任,或是约束好了手下,就总会提前得到风声,不至于被这些不上台面的乱民攻了个措手不及。 如此说来,今夜的劫难也是自作孽啊! 双手覆在自己滚圆坚硬的肚子上,绮雯背靠着板墙闭上双目,强忍着心中酸涩默默祈祷:快点回来,快点回来啊,即使将来还有重重难关过不去,也要看在我等了这么久的份上,让我再见你一面,也让你见上孩子一面吧…… 这里距离景运门很远,外面仍是一片静寂。绮雯不知不觉被困意包裹,渐渐盹着了。 迷蒙之中依稀听见了点响动,刚一睁眼的瞬间,嘴上就被紧紧覆上了一只手掌,一柄凉凉的利刃抵住了咽喉。 “别动。”面前的女子低低一声吆喝。 为免引人注意,阁楼内没有点灯,但楼外房檐上悬着长明灯笼,借着暗窗透进的光亮看清面前的人脸,绮雯眼中讶然之色一闪——是她,这里面的内鬼竟然是她! 这个身形娇小、年仅十六岁的封选侍从来都是一副怯懦形象,在人前极少主动说话。但有着大量影视剧和小说的渲染,知道越是咬人的狗越不露齿,越是受欺负的小人物也越容易加入邪教组织,绮雯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失礼了娘娘,为保圣教大业得成,臣妾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娘娘随我出去吧。”封选侍一手捂着她的嘴,另外一只拿着小刀的手在她颈间动了动,示意她起身。 绮雯朝夹壁的入口瞄了一眼,料得到封选侍一定是借口上来看顾她而来的,她现在叫出声来也不知能否被下面的皇后等人听见。不过,她赵宸妃可不是个柔弱好欺负的孕妇,倒也不那么必须指望别人的援助。 缓缓站起的当口,绮雯装作身子笨拙站立不稳,往前稍一踉跄,借着封选侍怕伤着她、持刀的手松开少许的当口,绮雯猛地双手擒住她的手腕,一扭身形脱开她的控制同时也将其手臂拧到了背后。 随军出征那些天她曾让皇帝教了自己一些擒拿防身的招数,因有着那几十点体力加点,她的力量与灵活度都明显高于寻常女子,学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得到了皇帝师父的大力赞赏。 只是这些日子来都没练习未免手生。封选侍双臂反缠,脱开了她的手同时,挺起膝盖朝她肚子上顶来。 绮雯慌忙闪身一避,仓皇间险些摔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丫居然还会武功! 宫中对利刃管理甚严,绮雯能有短刀拿给皇后,其余人等却没那么容易持有利刃。封选侍手中握的只是做女红裁线用的小刀,刀刃仅有半寸长,但作为近身搏斗的武器,也有着一定杀伤力了。 她一刀朝绮雯面目戳来,绮雯再次双手捧住她的手腕,咬着牙与之继续缠斗。 其实封选侍所谓的武功也只是一点皮毛,放在正常时候绮雯也能应付得来,只是眼下多了肚子上这一大坨累赘,灵活性大幅降低,就十分捉襟见肘了。 “快……来人!救命!”绮雯大叫了一声,与封选侍纠缠着摔倒在坐垫上,也顾不得肚子震动得难受,紧紧抓着封选侍持刀的手不敢放松。 两人你抓着我我抓着你地滚倒在地,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耳听得夹壁里传来声响,一个人爬出来问了声:“娘娘出了何事?” 绮雯叫苦不迭,头一个出来的竟然偏偏是宁妃。宁妃就宁妃吧,她又张口叫道:“快……” 封选侍一挺身拿小臂压到了她脸上令她一时喊不出声,转头对呆若木鸡的宁妃喊道:“姐姐快来帮我!这女人骑到你头上,害你颜面扫地,永无出头之日。你帮我拿下她,为圣教立了大功,事后我自会杀了她替你出气!” 绮雯侧着脸被她压住脸颊,一时挣脱不得。 宁妃根本就是被这个场面吓傻了,呆愣愣地张着两手看着,不做反应。绮雯急盼着皇后能赶紧上来,却又盼不来。 肚子里的不适之感愈发扩散,绮雯感到力量不济,握着封选侍手腕的手已渐渐松脱,眼睁睁看着那寒光闪烁的利刃尖端朝自己的面目逼近过来,却再没力气抵御。 忽听封选侍发出一声惨叫,身子朝一边歪倒过去,散落下几点血迹。宁妃双手紧握着染血的金簪,见封选侍捂着脖子一侧的伤口还要挣扎而起,她又扑上去一簪朝封选侍咽喉连刺数下,边刺还边说着:“我哪里就那么傻,会听你这种邪教乱民的差遣!” 这下倒换成绮雯看呆了:哇塞……好狠! 等封选侍彻底倒地不动了,宁妃沾着一手一脸的血迹,也吓得全身僵硬,瘫坐在地回不过神。绮雯则是体力不足又受惊过度,也倒卧在地上喘息不起。 宁妃好容易又哆里哆嗦地说出话来:“娘娘我……我方才是吓傻了,可不是……不是有心助她。” “我知道,多亏了你。”其实刚才绮雯并没担忧宁妃会帮封选侍,早知道宁妃平时对这位善良的封妹妹欺压也不少,更不必说在情境下倒向邪教没什么便宜可占,但凡宁妃还没脑抽,就不可能帮封选侍伤害她。 不管怎样,总算解了这次厄难。而直至此时,夹壁里也没见再有动静。 还是宁妃扶起了绮雯之后,转回里面传了话,皇后与那两个宫女才出来。原来身在地下室里果然是半点也听不见这里的声音,宁妃还是自己放不下心,想来探探动静,才上来偶然碰见这一幕。 皇后听说了事情经过,又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封选侍,惊得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等再说出来,就是泪水涟涟地拉着绮雯感叹好险。封选侍的那个近身宫女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请罪,哭成泪人地申辩说自己毫不知情。 绮雯对此也并不怀疑,这小宫女若是同党,封选侍就无需那么艰难地来和自己单挑了。 好在那一次摔倒是倒在坐垫上,虽然震荡的肚子有些不适,却并不严重,绮雯躺卧在坐垫上休息了一阵也就觉得好多了。 封选侍的尸首被蒙上一件袄子,四个从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女人挤坐在绮雯旁边,时不时便瞟过去一眼,生怕她又还魂索命似的。亲自动了手的宁妃更是惊惶得魂不守舍。 “好像……有人来了。”一个小宫女颤巍巍地叫起来。 绮雯坐起身,随着她们朝南面的暗窗外望去。这座影月斋下面的台基坐落于一座小山丘上,所以虽然只有三层却整体很高,视线所及甚远。此时便见到,原本一片昏黑的御花园南门一带亮起了不少灯火光芒,隐约也有喧哗之声传来。 皇后慌张道:“是不是乱民已然攻到那里了?” 绮雯道:“不要惊慌,即便是,他们也找不到这里的入口。咱们静观其变,若是他们放火,咱们就躲去下面。撑上几个时辰也不难。” 这里就她一个既上过战场,还亲身死过,还算能做到临危不惧,其余四个小女人再怎么明知没人攻得上来,也紧张得无以复加。屋内几乎听得见牙齿撞击的格格声。 忽听见马蹄声传来,昏暗中只见一人一骑穿过甬道迅速靠近过。 皇后眼前一亮:“是骑马的,莫非是自己人?” 绮雯忙道:“小声些!这还不好说。你们切记,一会儿即便听他自称是宫里人叫咱们出去,也先不要出声搭腔。” 说话间那人已奔至楼前,身影没入屋檐之下不可再见。五个人提着心听着,马蹄声止歇之后不久,便有脚步声传了上来,继而听得一人叫道:“宸妃娘娘可在这里?” 绮雯的心随着这声音重重一记震颤:难道…… 那人又问:“宸妃娘娘可在?” 绮雯亟不可待地扑到入口处去开启机关,皇后见状忙来阻拦:“你不是说……” 绮雯真没话可说她了,直接推开她的手道:“那是王智,是王智啊!” 是伴驾出征的王智啊!天知道绮雯听见这个声音是何心情,简直全身都打起了颤。打开了入口之后,她朝外面叫道:“王智师父,我在这里!” 昏暗的三楼房间里依稀可辨王智那熟悉的身形,王智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欣喜:“好,娘娘先不必出来,奴婢是奉了今上之命先来为您送个信,好让您宽心。今上已然带人压制住了乱民势头,只是现今宫内尚有一些乱民未被缉拿干净,说不定有漏网之鱼逃窜到御花园来,娘娘且多等一时。稍后今上便会过来亲自迎接娘娘。” 绮雯险些哭了出来:“好,好,我等着……对了,太后那边没事吧?” “娘娘放心。”王智道,“多亏了三王爷及时带了府中护卫赶来助战,才没让乱民攻进慈清宫,太后娘娘安然无恙。” 绮雯总算彻底放下了心,这一松下心弦,全身的力气都卸了,简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如梦似幻似的,王智走后,耳边听着女人们叙叙说着话,庆幸平安度过这次危难,绮雯只觉得精神越来越是恍惚。 猛地发觉,好像皇后一直都没出声,才想起方才王智来来去去几句话根本没提皇后,他们只能是从太后口中得知她躲在这里,没理由不知道皇后也在跟前……果然在宫里上下人等眼中,皇后都是可以随手忽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何想法。 今夜的诸多过往细数下来,但凡皇后不是个心宽的人,就一定会积攒下不满的情绪。 不过绮雯眼下实在没心力在意这个了,又瘫在坐垫上忍了一阵,万分疲惫之间忽感到肚子里隐隐扩散开一阵疼痛,竟是宫缩了。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黑白难辨 仿若耳边响了一个炸雷。天啊,是他杀了皇后!他本想杀的是我!待我那么好的皇后,竟然就被他一箭射死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绮雯浑身打着颤,极力想要将右手伸进左袖摸出玉璋,却已毫无力量,随着腹中疼痛的加剧,一股热流汹涌地淌出了身体,意识就此陷入了一片混沌…… 阳春时节的山海关外草长莺飞,一支雕翎羽箭激飞上了云霄,将碧空之上的一只乌鸦射了下来。 待亲兵扈从捡了猎物回来,见到羽箭直直贯穿乌鸦胸腹,一身宦官打扮的绮雯由衷地拍手叫好。 身着铠甲的皇帝却淡然笑道:“你不知道,我与源瑢都是自小练武,他的武功虽比我稍逊一筹,却有一项本事是在我之上的。就是射术。这一箭若是由他来射,便会是直接贯穿这鸟儿的颈项。” …… 没错,他就是想拿这项高明过人的本事来杀我,若不是皇后姐姐救我,我便已经死了。你快杀了他,快杀了他替姐姐报仇! 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混沌,耳畔依稀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却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 “这也能做兵刃?还不如你的小针好使。”朱芮晨撇嘴一笑,自腰间一抽,只听一阵叮铃铃的金属脆响,他手里已然提了一条银光闪烁的九节软鞭。 这条软鞭光亮耀眼,中间不似寻常软鞭是一根根简单铁节,而像是许多钢簧钢环连接而成,末端所缀的镖头还是一条银鱼形状,整个钢鞭看起来不似兵刃,倒像是一件精巧美观的赏玩之物。 朱芮晨见了紫曈呆愣愣的神情,晃着手中的银鱼镖头笑道:“看什么?这是‘班输公子’送我的好东西,你若喜欢,也去求他给你打一条。”说完就猛地拉开了门,在门口昂然而立,朗声道:“三位朋友既已找上了门,何不现身出来?难道还等我去请么?” 他这副样子显得既正正经经又颇有气概,倒与秦皓白有着几分相似,与方才那个吊儿郎当的采花淫贼判若两人。 只听得一声清啸,三条白影瞬间跃至门前,三柄长剑闪耀着寒光一同朝朱芮晨攒刺过去。朱芮晨撤步躲避,抖开软鞭接招。四人的招式都奇快无比。只听见“叮叮当当”地一阵金属脆响,朱芮晨以软鞭弹开三剑,翻身跨过露台栏杆跃下了楼去,落在了街心,三个白衣人也飞纵追去。 紫曈追出屋门,手扶栏杆向下看去,只见三名蒙面白衣人围住朱芮晨,手中剑光跃动,动作之整齐划一,如同是一人所使的招数化作了万花筒里的三组重影,这样一来,这围攻的威力就大了许多。紫曈明白了过来,这便是她曾听说过的“剑阵”。 朱芮晨舞开软鞭以一敌三,立显捉襟见肘,忽见他在挥下软鞭的时候在那银鱼镖头上轻轻一踢,让镖头朝一名白衣人飞去,被其侧身避开。伴随着一串清脆响声,那银鱼镖头竟然飞出了一丈多远,又兜了回来,直击一白衣人太阳穴,另一白衣人及时挺剑相护,“叮”地一声弹开了镖头。 紫曈这才见到,那条软鞭的鞭身居然变成了一条丈余长的长链,配着银鱼镖头,就成了一条链镖,原来那结构特殊的鞭身就是锁链攒聚在一处形成的,果然班输公子做的兵刃非同一般。 朱芮晨使开链镖,变了一套与方才用软鞭时决然不同的招式,显得大开大合又飘逸潇洒。初时这三名白衣人还有些措手不及,后来其中一人陡然变招,剑招绵延,主动去缠链镖的锁链,另两人见状也立时改用与他相同的招数。这样一来,朱芮晨反而要时时避免锁链被他们长剑缠住,又渐渐落于下风。终于听得几声轻响,银鱼镖头被一名白衣剑客挺剑弹开,正绕上了另一人的长剑。朱芮晨与那人同时一扯,将银链在空中扯紧。另两人也未借机相攻,只是将长剑指住他,四人动作都是一停。 朱芮晨淡然冷笑:“你们能这么快就找到对付我这‘游龙闪电镖’的办法,还真是不简单。” 那人说道:“你再斗下去,也胜不了我们。何必还要负隅顽抗?”竟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紫曈判断,这人就是早上在告示前所见那白衣女子,仔细看看另两人,应该都是男子,一人稍高,一人稍矮。他们都是白纱蒙面,无法看出年纪长相。也不知高的那个是否就是抢过她珠钗的那人。 朱芮晨手腕一抖,将链镖收在了手里道:“你们既然连脸都不露,我若还想问你们是何身份,姓字名谁,想必你们更是不会说的了。” 那白衣女子瞥了一眼客栈露台上的紫曈,淡淡道:“采花贼这回采的是这一朵么?” 朱芮晨笑得暧昧:“怎么,依你说我是不是该先来采你?” 紫曈皱了眉头,深深忧虑:眼下朱二公子生死未明,这三个白衣人的剑阵厉害,你朱芮晨无论是用软鞭还是链镖都没胜算,竟还有闲心说这闲话,这到底概算临危不乱呢,还是没心没肺呢? 98、轻功绝顶 那白衣女子被朱芮晨言语轻薄,似也不恼,继续冷声道:“废话少说,你的同伙已然弃剑投降,你的武功也不比他高多少,还想拼死一搏么?” 紫曈听了这话稍感放心,至少知道了朱菁晨暂时没有大碍。想来也是,那位朱二公子何等精明,一定是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会投降的主儿,不会硬碰硬去吃亏。 “不错,我的武功确实不比他高多少,不过我倒有一样本事,是他远远比不上的。”朱芮晨说得尽显傲气,话音未落便腾身跃起,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旱地拔葱竟然拔起了三丈余高,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一举从平地跃到了街对面的三层酒楼顶上。 街上行人与两边茶楼酒楼上的人们见到有人打架,早已凑到街边看着热闹,一见到朱芮晨竟一举飞跃上了三楼楼顶,而且姿态轻轻松松,又优雅飘逸,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简直将他惊为天人。 紫曈也被这情景惊得呆了,当初她被秦皓白携了飞下玉柳苑后山山崖时,已对他的轻功叹为观止,见了朱芮晨这一招,才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里信了他的轻功果然在秦皓白之上。 朱芮晨低头朝楼下笑道:“领教了我这一手本事了吧?” 那三个白衣人一愣之后,都腾身纵跃追了上来,他们轻功自没有那么出神入化,在一二层的房檐处各借力一下才跃至三楼楼顶,又是三剑一同朝朱芮晨刺来。朱芮晨似是卖弄轻功一般,闪转腾挪,并不逃走,而是在一二三层的房檐之间游走闪避,如同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般轻盈自在。 三柄长剑毫不停歇,一同追击,迅捷无论地连续进招,招式之凌厉狠辣实属罕见,直看得紫曈心惊胆战,暗叹怪不得朱菁晨竟会被擒,但愿他没伤在这三人手上才好。而朱芮晨的纵跃躲避也空灵轻巧至极,任这三人再怎样狠辣进招,终究沾不到他一片衣角。眨眼间这三个白衣人已向朱芮晨进了数十招,都被他一一闪避。 最后朱芮晨又跃回到三层楼顶,将三个白衣人甩在一二层房檐上,看着他们笑道:“好玩么?你们想玩上几个时辰,我也愿意奉陪。到时看看是谁先体力不支。” 经过这一番追逐,虽然看起来是三人追击,朱芮晨逃走,此时却是他谈笑风生,而那三人都在隐隐喘息,显见他们是奈何不了朱芮晨的。 白衣女子转过脸去瞟了一眼对面客栈露台上的紫曈。 朱芮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边的紫曈早已看得呆了。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了她道:“别人看热闹,你也看热闹么?还不快来帮我打架?” 紫曈一怔:“我不会武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芮晨一拍大腿:“照啊!你才想起自己不会武艺么?那还不赶快逃命?” 紫曈这才想起自己是该趁机逃走,赶忙朝楼梯口奔去。 那白衣女子纵身跃下酒楼,双足在街心一点,朝紫曈所在处纵身而来。朱芮晨如同一只大鸟般飞跃而下,抖开手中链镖,朝白衣女子背后击去。两名白衣男子呼喝一声,摆开双剑一齐朝他刺来。朱芮晨若不收招,在链镖击中白衣女子的同时自己也便要身中两剑,无奈只好中途撤回链镖,翻身避开双剑。眼睁睁看着白衣女子跃到紫曈跟前,揪了她的衣领将她扯下楼来落到街上。 紫曈被揪下之时,正遇到那高个男子的长剑收招回撩,眼看剑尖正好朝她脸上划来,白衣女子及时扯着她闪身一避,那高个男子见状也慌忙收剑。 紫曈见状心中一动:怎么他们好像很怕我受伤?这又是什么缘故? 白衣女子扯着她在地上站稳,将长剑架到了她颈中。 朱芮晨摇头叹道:“真是比猪还笨!” 两男子的长剑又向他逼来。朱芮晨再次腾身纵起,避到二楼房檐上,问道:“你们究竟是何门何派?究竟为何要跟我们过不去?” 白衣女子转向朱芮晨道:“我们要找善清宫的人,她不是善清宫的,可你是。” 朱芮晨冷笑道:“你怎知我是?她没有刺青,我也没有。”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他们看手臂。 白衣女子喝道:“朱芮晨,你还想装蒜!” 朱芮晨眨眨眼睛,极是意外:“姑娘你认得出我是采花贼也就罢了,毕竟有我画像的告示贴的满城都是,可我已经两年没在外头用过真名真姓,你又怎会认得出我是谁?莫非我曾在哪处街巷勾引过你,留下了马脚?倒不如你揭下面纱来,让我回想回想。” 白衣女子冷冷道:“你……还想抵赖,你会‘晴风飘’,当我看不出么?” 紫曈见到她持剑的手在微微发颤,显是恼怒之极,心下不解:朱芮晨刚刚也曾对她言语轻薄,丝毫未见她发怒,这会儿又为什么怒成了这样? 己方已有两人被擒,依旧看不出朱大公子的紧张。他悠哉地蹲坐于房檐上,道:“天底下会‘晴风飘’的只有我一个人么?哦,我知道了,世上练成‘晴风飘’的人本就凤毛麟角,像我这样俊逸潇洒的,也就仅此一个了,所以你认得出是我。好,就凭你这眼力,我即便从前没有采过你,日后也一定要寻个机会与你好好亲近亲近。” 白衣女子向那矮个男子使了个眼色,矮个男子长剑一摆,竟朝紫曈眼睛刺去,又在距紫曈眼睛寸许的空中停了下来。紫曈这一刻简直吓得魂飞魄散,手脚酸软,朱芮晨也是大吃了一惊。 白衣女子朝朱芮晨道:“我数三声,你立刻下来投降,不然我们便刺瞎她一只眼睛。一!” 朱芮晨看看紫曈,神情严肃了下来。 白衣女子继续道:“二!” 朱芮晨道:“你既然说了她不是善清宫的人,何必还要难为她?” 白衣女子不理他这话,只道:“你到底投不投降?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血溅当场么?” 望着朱芮晨,紫曈欲言又止,一时有些好奇,临到这样的情景他会作何选择。 朱芮晨紧皱双眉看了紫曈一会,沉声说道:“抱歉,我不能投降。” 紫曈竟然出人意料地一笑:“这就对了。你若真来投降,我们便再没了获救希望。你这样抉择,才最明智。‘夷吾公子’果然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当真没让我失望。” 朱芮晨眼睛一亮,分外惊喜。这姑娘居然与他一样看得清形势,知道眼下他若投降,根本等不来其他人救援接应,他们三人会落得何样结果根本无可预测。所以听从那女子的要挟去投降,可是个下下之策,说不定害得他们三人都结局惨痛。因此虽然无视她的安危显得冷漠无情,他却也实属无奈,只能做此决定。这小姑娘临到这种危急境地,竟还有这样的头脑,还能与他有这样的默契,当真难得,令他刮目相看。 朱芮晨也露出笑容:“你还真是有豪气。没办法,这回是我害你丢一只眼睛,回头只好戳瞎我一只眼睛来赔给你了。好歹有个人陪你做瞎子,又是我这样的美男子,你也不算吃亏太大了吧?” 紫曈啼笑皆非,看向白衣女子道:“你放心,我之所以敢这么说,并非因为什么豪气,而是因为,我看出他们不知是为什么缘由,不敢真来伤我。留着我,一定有着其他目的。” 朱芮晨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下我佩服的倒不是你的豪气,而是你的智慧了。不行,头一次遇见了这么令我佩服的女子,可不能轻易放过,等这事了了,我要跟你拜个把子。” 紫曈哑然失笑:“你倒说得自得,怎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要个采花贼做哥哥?” 她话音未落,脸上忽然挨了那白衣女子掴来的重重一掌,立时身子一歪摔倒于地。 朱芮晨看得眉头一皱。 白衣女子冷笑道:“即便我们暂时不便刺你眼睛,却也可以给你点苦头尝尝!” 紫曈只觉得头晕目眩,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挣扎爬起,抬手一摸,嘴角已渗出血迹。 白衣女子又揪起紫曈衣襟。紫曈向朱芮晨道:“快走!” 朱芮晨明白眼下便是自己尽早走了,才能让她免受更多折磨,于是微一点头,微笑道:“这位穿白衣的姑娘手段好生厉害,令我佩服的紧。咱们来日方长,我定会再来找你的!”说罢飞身而去。 紫曈见他身形消失,松了口气。只听那矮个男子道:“这女子该当如何处置?一起带去邵松山么?” 邵松山?紫曈觉得这地名听起来耳熟,没等想起来由,便被那白衣女子一剑柄撞了后颈穴道,头脑一晕,就此人事不知。 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呼唤,身子也似被人推得动了动。紫曈无力地睁开双目,眼前是一片虚幻不实的光亮,跟前一人一身墨色衣衫,眉目俊美如画,饱含关切地望着她,还抬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的散发。她正躺靠在他的臂弯里,只觉得这景象太过飘渺,太不真实,想要问上一句:“你来救我了?”却开了口,说不出声。 面前的他先开了口:“我来晚了,抱歉,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以后再不会了。”说着,便收紧手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那么悠远虚空,紫曈很自然地下了个结论——这一定只是个美梦。他怎可能忽然出现?怎可能如此温柔地说话?又怎可能对她如此关切,如此体贴?这根本都是不合逻辑的事。除了身在梦中,再没其它的解释。 不过…… 忽然心头一震,脑中好似被一道亮闪照的雪亮。那天在镇外荒院,与他分别之前,他不是也曾对她温柔说话,对她极尽体贴关切的么? 这么多天以来,她都没有提起胆量去细细回思那一天的情景,一旦触及,都是身心俱痛,只在此刻的迷茫之际,才又轰然想起。 紫曈睁大双目望着面前虚幻不实的他,心脏跳动之剧烈,好似要跃出口来——没错,那天你以为可以带我走了,眼睛里显然闪着欢喜的光芒,你明明待我是真心,你明明是真的对我有情,我居然那么傻,居然不信,居然还要违背自己心意拒绝你,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只要你对我是真心,什么你连累我,我拖累你,有什么可在乎?于我而言,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重得过你待我也有真情了去? 这个领悟何其巨大,简直令她的天地都变了颜色。而这个巨大的领悟,竟发生在她的梦境之中。受到这个震撼,紫曈登时醒了过来,先是看到眼前昏暗,已是夜色沉沉。 耳边一个声音道:“姐姐总算醒了。” 马蹄声和马车轮轴发出的吱吱声传入耳中。紫曈聚拢了一下精神,想要挣扎起身,才发觉双臂被绳子紧紧绑住,侧头看看周围,见自己像是躺在一辆正在行进的马车车厢中,跟前坐着一个同样被绑了双臂的人,脸上带着与这被绑的狼狈殊不相称的欣喜,正是朱菁晨。 朱菁晨道:“那恶婆娘竟敢这般对你,看回头我不收拾她为你报仇的!” 紫曈挣扎坐起身道:“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对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明白得极是透彻,没等吃了大亏,就撤手投降。”朱菁晨哼了一声,“那三个蒙面人竟不来与我单打独斗,反而结成剑阵向我围攻,这我如何吃得消?早知如此,我就不去招惹他们了。” 紫曈轻叹了一声。本来朱菁晨去与那白衣人约斗算得上是为了替她出气,所以初闻他被抓,她还很有些内疚,而听了那白衣女子的话后,便知道这些人本就针对的是善清宫,面前倒不是为了什么珠钗这点小事引发的冲突了。可如此一来,麻烦反倒更大,怕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尚不知这又是一方什么势力要来对付善清宫。 朱菁晨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以一敌三的英勇事迹,紫曈已然听而不闻,思绪又都用来琢磨那个梦里悟到的事。 她天资如此敏感多思,怎可能分辨不出那会儿秦皓白的示爱是真是假?当时她无法接受,都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为他所伤的剧变,正处于心灰意冷的低谷,再不敢容自己去抱什么希望。而今冷静思忖,想起秦皓白的真挚神情,想起他幽黑双眸中的脉脉情意,想起他提出带她回善清宫时显露的欣喜,以及为她拒绝后那份几近绝望的落寞,她怎可能毫无体察! 第98章 渐成裂痕 皇帝噗嗤一笑:“你这当娘的总算想起自己儿子来了,真不容易!” 小皇子出生七斤四两,不大不小,身体十分康健。绮雯从前在电视上见到的新生儿都是又红又皱像个小猴子,没想到自家这儿子虽也红了点,却一点不皱,小脸光滑圆润,五官也是端正漂亮,模样比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小孩都顺眼。 “可见是随我的,长大了一定比你好看!”绮雯搂着大红绣蟠龙襁褓,终于露出了喜色,大逆不道地对孩儿他爹说。 皇帝愕然:“我不好看么?那你又是什么眼光看上我的?” 绮雯撇嘴撩他一眼:“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你又不是今日才知。” “……”皇帝忍不住又想重新培养起对源瑢的敌意和幸灾乐祸。 想到那儿还关着个一心求死、喝水都要人硬灌的半疯兄弟,心里为妻儿平安的喜悦就被冲淡了几分。他真是忍不住发愁,她醒了,没事了,谁知这个消息能否改变源瑢点什么呢。 绮雯则关心起了另一件大事——好感度99,最后那1点要怎么才能得来啊?难道要再生一个…… 次日一早,潭王就被放出了关了他三天的乾元宫庑房,出门时身前身后共有四名大内侍卫陪着,这情景说是释放,其实更像是押送。 刚才内侍们本来要替他洗漱更衣的,潭王却没要,也没去吃他们送来的早膳,只喝了几口清水。其实早在昨夜皇帝差人将绮雯苏醒的消息传给他时,他就开始喝水了,但也仅限于喝水,一直也没吃东西,更没说话。 走出房门时,他的脚步还略显虚浮。 他身上衣着仍然整洁,身板也挺得很直,半点不显狼狈。仅头发散乱了些,在脸颊边垂下几缕,衬得他那张极致漂亮的脸一眼看去倒像个清秀女子,还是个病恹恹的憔悴美人。 他仰起头,虚眯着宽宽的双眼皮望了望天,仿若有种再世为人的惆怅。 皇帝正站在庭院里等他,身后站着若干佩刀随扈。 “派了四个长史和一队羽林卫,随你一同回府。”皇帝脸色木然,平淡说道。 潭王刚有过那样的过激之举,现在的精神状态也不甚正常。这样时候不论是为了防他自残自尽,还是防他另外有所异动威胁到别人,严密监视和限制他的行动都是必行之举。还能放他回府,没有就此□□,就已经是格外开恩。 潭王黯淡无神的脸上没见有何波动,而走到跟前,他竟撩衣跪下,道:“臣弟前日一时冲动,失仪冒犯皇兄,罪责当死,能得皇兄法外开恩,臣弟感激不尽。在此向皇兄请罪加拜谢了。” 平素好听的嗓音已变得十分沙哑,语气恭顺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帝一瞬间有种钝刀磋磨般的心痛,没等他叩拜完就伸过手去挽了他的手臂扶他站起。 这个兄弟从小就惯会装相,这很可能也是在装,为的就是博取他的怜悯,让他心软,放松警惕,能当场收回派人监视的成命才是最好。 皇帝心知肚明,可手上清晰感觉到对方几乎站立不稳却还在强力支撑、不愿显露的姿态,他真是想不心软也做不到。 有过那些过结,他怎可能会轻信源瑢所言为真?可所谓眼见为实,有过与朝堂大臣那些老狐狸无数次过招的经历,他自信已炼成火眼金睛,哪会有人在他面前装相还让他一丁点破绽都看不出的呢? 他不信源瑢就有那般超凡的本事,因此他虽然还未下定结论,却着实是倾向于信了源瑢的。从另一方面而言,他与源瑢自小同居一殿,朝夕相处,也有过十多年互相了解的时光为基础,他也就更不能相信眼前所见都只是源瑢在做戏。 却没等他出口,潭王又说:“二哥宽宏,我却不能太不懂事。二哥放心,此次回府,我便老老实实闭门思过,再不会惹是生非让二哥费心。” 说完躬身补了一礼,就转身朝外走去。 皇帝略作迟疑,还是添上了一句:“她已然没事了。” 刚走出两步的潭王脚步一顿,呆立片刻后他猛地回过身。随着他这一动作,守在皇帝身后的扈从们都紧了紧握在绣春刀刀柄上的手。 潭王却丝毫没露攻击之意,只呆望着皇帝问道:“事到如今,二哥究竟为何还在坚持不愿杀我,可否明示?” 他目中神采黯淡,语调也是平平无奇,根本不像在讨论这么肃杀的话题,反而像极了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正在就新发现的疑惑向自家大人问询。 皇帝又是忍不住心间一痛,不等他回复,潭王先转开目光,自顾自痴痴然地说着:“你是怕母亲伤心,还是真在顾念骨肉情义?还是……因我刚在对和国作战中立了大功才不忍心?可是,既是我自己想死的,这些又有什么值得顾念的呢?” 皇帝轻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要一心求死?” 难道只因为知道她想要你死?体察到是上回没资格殉情那句话对他刺激最深,皇帝自然是再不敢将这种话说出口了。 潭王目光旁落,也轻叹了一声:“自己背负了多深的罪孽,我比你更清楚,也就比你更明白,我这条命又多不值得留着。这三天来我都在琢磨,我到底还该为什么活着,却至今仍没想出来。” 他这是真心悔悟了?皇帝满心迷惑,既不敢轻易相信,又无法从他的表现中发现丝毫破绽来推翻这一结论。 潭王露出了一丝苦笑,黯淡的眼神略略清明了几分:“不过二哥如此处置或许也有道理,谁说罪孽深重的人,就该以死谢罪了呢?继续活着,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同时,也略尽薄力来恕罪,想必才是正途吧。” 说完他又躬身施了一礼,就此转身走去。 皇帝静静望了他片刻,朝一旁等他示下的扈从们道:“记着,朕要你们跟去潭王府,旨在确保源瑢的平安周全,不是要你们把他当囚犯看守……去吧。” 罢了,就他这模样,谁知胡思乱想上几天,又会做出些什么呢?着人好好看着些也是应该,也是为他好。 … 三王爷为救宸妃射杀皇后的事不能外传,三王爷有心为宸妃殉情的事一样也不能外传。宫里对外的说法是,三王爷领人入宫剿灭乱民的途中不慎受伤,留在宫里养伤三日。 后来听说,源瑢回去王府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下令将所有的妻妾侍婢迁离了他的居处周边,赶去王府角落的跨院居住。却因一个宠姬哭闹撒泼赖着不走惹恼了他,他干脆当场下令,除了正妃仍然迁去跨院之外,其余妾室全部就此发卖,一个不留。 若是装的,真没必要装得这么像。 皇帝也想在心里留个余地,不去相信源瑢的话,可眼睁睁看着源瑢的失魂落魄那样真真切切,真是由不得他不信。他自己是个情种,他父亲也勉强算是,谁敢说与他一父所生的源瑢就一定不是呢? 其实,眼下原本就是他多年以来最最信任源瑢的时刻。 潭王假意投诚,与和国关白暗中联络,除了趁机刺探敌军动向之外,还多玩了一个花招。他与皇帝联手,逐步向敌军内部渗透一个信息,说和国关白正在与大燕皇室秘密和谈,蓄谋牺牲部分和国的国家利益来换取他个人的好处。 猜忌之心由此在敌军之中慢慢滋生,眼见战事一次次失利,越来越多的和国将帅怀疑自己已被身后的最高长官出卖。于是战事只能更加失利。 到了战争后期,皇帝甚至沿着潭王摸清的关系直接联络上了和国的一位权臣,对其重金相许,鼓动他造反自立,成功惹得和国后院起火,自顾不暇。 可以说,是潭王的计谋成功将这场大仗得以提前数月结束,为大燕节省下了巨额军费,也挽救了无数大燕将士的生命。以国家现今元气不足的现状来看,也可以说他是为挽救整个大燕朝贡献了一份重要力量。 虽然说,这一点也不能证明潭王弃恶从善,但刚刚有过这样的过往,一回来就看见他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生念断绝的仓皇模样,皇帝怎可能还硬得下心肠完全把他当做一个政敌去看待? 细数起来,源瑢的这些反应都能解释的通,都可算是合理,若说他经过这次的刺激,真的幡然悔悟,也不是多离奇不可信的事。皇帝也是真心希望事实如此,可是,他当然也不会就此掉以轻心,真去对源瑢毫不设防了。 他现在是有妻有子的人,即便不为自己,只为妻儿考虑,也必须谨慎行事。 其实连太后听说了细节原委,也只叹息着劝皇帝说:“以后多防着点他吧。”也没有直接把源瑢看做重新做人的乖孩子。 这倒不是说太后彻底倒向皇帝而讨厌起小儿子来了,这回乱民闯宫能得脱险还多亏源瑢及时领了王府下人相助解围呢。太后只是从谨慎出发,真心盼着两个儿子别再掐架。毕竟有可能继续找茬挑事的,还只会是源瑢。 皇帝也很清楚,即使真去全面接受了源瑢的说辞,也不表明源瑢对他敌意尽消、以后再不会给他找事了——芝凝那么善性的人,都还有怨愤爆发的一刻呢,更何况是源瑢?两个男人为争一个女人而生出的怨愤,很可能比争权夺利还要根深蒂固,难以化解。 不管他是怎样纠结迷惑,潭王倒是暂时消停了下来。处置完了府里的女人,他就兑现了闭门思过的诺言,不但不出府门,还连采薇堂小院的门都不出,每天维持基本正常的作息之外,话都几乎说不上一句,除了偶尔翻翻书之外,更多时候就是枯坐发呆,越来越像一具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除了看护转危为安的媳妇和安置丢了魂的兄弟之外,皇帝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忙。 梵音教的叛乱是平息了,对余孽的清查还需继续。现在还是敏感时期,外面尚有其余民乱等待平叛和招抚,在京城内清查乱民就需要把火候掌握适度,既不能太宽松留存后患,也不能太严厉株连过多。还需皇帝亲自布局,审慎地指派人手去执行。 另外,一场关乎国本的大仗刚刚打完,论功行赏和论罪处罚都要趁热打铁地进行,以便将权力和威信都推至峰值,达到最好效果。 绮雯这一回生产大伤元气,需要好好休养恢复。每天总是皇帝忙外正事回来隆熙阁时,她都已经睡下了,两人都没什么见面机会。白天皇帝也尽可能地抽空来陪她坐坐,逗逗儿子,晚间为了不打扰她,就都在前殿御书房隔壁的卧室就寝,把后殿都留给了绮雯。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多月——还有一事须得说明,钱元禾那一次遇刺幸好没有伤到要害,断了一根肋骨,淌了不少血,仗着年轻身板硬很快挺过来了,刺伤他的梵音教众也顺利抓到了。事后钱督主少不得在煎熬养伤的同时还挨了师父王智一顿痛骂。 皇帝对负有疏忽之责的各衙门官员也给了一定的处分,但还是看在时局不稳不好内耗,都从轻发落了。总体来说,整个京师在这一个多月里还是大体沉浸在今上得胜还朝和小皇子降生的喜悦气氛之中。 等到绮雯眼看就快坐满双满月的时候,皇帝也大体闲下来了。 大燕朝从太.祖爷那一辈就很尊奉天一道,那时在位的张天师曾经断言他们白家嫡系都会是五行缺水,于是太.祖爷就下令让以后每一辈的皇族嫡系一脉起名字时中间的一个字都要取水字旁。(如白濂祯,而白纷扬就不是) 先帝在三皇子白源瑢的长子出世时就把下一辈的排字定为了“澍”,作及时雨之意。皇帝与绮雯的长子自然也要以此排字,不过大名还不急着取,只需先起个上口的小名,因皇帝偏爱“誉”字,而绮雯觉得除了会出戏联想到大理段氏之外也没什么不好,小皇子的小名就被定为了誉儿。 这天皇帝再来看绮雯的时候,绮雯正盘腿坐在梢间的炕上,与芹儿及乳母一起逗弄着孩子玩。 旧历的十月底又已是隆冬时节,地龙烧得很热,屋里暖意融融,女人们的笑声与孩子的咿呀声融在温暖的空气里,一派温馨恬适。皇帝不禁想起了民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说法,心里也是温暖如春。 “今日常朝上,有人上表,请立皇后。泗国公自己也在其列。”待下人礼毕退开,皇帝坐在炕边说道。 绮雯为儿子理着小袄衣领,手上动作一顿,又很快从容继续,淡淡道:“寻常人家正妻去世,都还要守制一年才续弦呢。” “依你的意思,”皇帝道,“等过了一年你便能答应了?” 绮雯默然垂着眼睑,没有作答。 皇帝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不做皇后,以后就连与我同穴而葬的资格都没有?” 绮雯哂笑:“死后的事,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可这总会是我心头一大缺憾,你就一点都不在乎?”皇帝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声调。 绮雯寸步不让:“可我若是就这么答应了,我心头也会留下一大缺憾!” 皇帝默默喟然。 那桩变故谁是谁非,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分歧。他更倾向于相信源瑢,她却仍不放弃相信皇后,所以他对皇后是很有些怨愤甚至是厌恶的,根本没心情再拿其当做什么正妻看待,而她却仍在可怜皇后,甚至是自觉亏欠着皇后。 可悲的是他们谁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就无法说服对方,分歧就一直存在。话题一触及到这里,气氛就会变味。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唯一存在的一道裂痕。 不过裂痕归裂痕,坚持己见的同时他们一样都能体谅对方,知道易地而处,自己难免也会是对方那样的观点。 皇帝尤其理解,绮雯毕竟是承了皇后好几个月的照料,从前又与源瑢有过那么深的过结,几乎以命相拼,怎可能那么容易扭转的过来观念?他伸出手臂抱了她在怀里:“那好,一切都依你就是。” 绮雯也软下语气,幽幽道:“从前不是也有过宠妃陪帝王合葬的么?” “你知道我在意的并非身后事,而是……罢了,现在来说确实为时过早。”皇帝让绮雯的头枕在自己肩头,抚着她细软的头发,望着躺在一旁、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心里默默说着:总也该让这孩子继任大统之时,是嫡子出身吧…… 孩子翻脸快过翻书,一眨眼的工夫,就五官一皱,“哇”地哭了出来,把缠绵相拥的一对爹娘都吓了一跳。 乳母和宫女们赶忙过来帮忙照看,绮雯抱起儿子,拉开衣襟来喂奶:“他是饿了,好一阵没吃了。” “你又何必一直亲自喂他?”皇帝问。 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生之前出了那件事,她的安全感大受冲击,这阵子时不时就神经兮兮,不是担忧宦官是外贼要谋害儿子,就是担忧乳母不尽职,只要力所能及的事都坚持亲力亲为,不敢交给下人。念及至此,他也总是又心疼又无奈。 绮雯一抱孩子情绪就好起来,笑呵呵地道:“自己有就喂着呗,有时觉得,吃着我的奶才像我亲生的儿子。反正光我自己的奶就够他吃了。” “也是,看得出来……”皇帝心不在焉地说着,很不自在地转开脸。 茜草红的薄棉袄子镶着三指宽绣缠枝莲的交领,中间露出白嫩好似豆腐的皮肉,那滚圆的尺寸,明显比从前大了一圈…… 天晓得他又已经忍了多少日子,有快八个月了吧?八个月啊!平时不沾这事儿也就罢了,看见如此香艳的一幕,真是没法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乳母还在叙叙恭维着“娘娘体格好所以奶水足”,宫女们也笑着附和,没人留意到在场还有一位生理健康的男士正在摩挲着鼻子,默默忍耐着与此情景极不和谐的心情波动。 小家伙动着小嘴唇卖力吮吸,没多时就吃饱睡着了。 “快快,拿湿巾子来,这回淌得尤其厉害。”绮雯一句话引得他又转回脸来,原来喂奶时另一边会随之漏奶,这时她的那边袄子都濡湿了一块,另一边衣襟也还没拉起,也还在静静流着…… 皇帝只觉得鼻血直冲着鼻梁,再也受不了了。他过来像模像样地抱过儿子,小心地转交给乳母,摆摆手让下人们都退下,都等不及人家出门,就一个饿虎扑食,将绮雯扑倒在床,凑上唇去补上了儿子的缺。 “我恐怕还不能……”绮雯略略挣扎,人家撕裂伤都没好利落呢。 “我知道……用手就行。” “……说的好像还多体恤我呢,既是用手,用谁的手不行啊非用我的?” “……难不成你还让我用自己的?” “我是说让你再找个人……” “胡说!胡说!再敢说这种胡话小心我不体恤你了,这便硬来!” “其实,好像伤口也不疼了,不如咱不用手了……” “这可是你说的,疼了再告诉我……” 第99章 决战在即 好在两个人都算不得拘泥小节的人,心结虽一时不得解,还不至于为之耽误了正经日子。圣上两口子的生活就这样大体回归了正轨。 钱元禾与绮雯都在各自休养的时候,东厂事务暂由王智代理监管,好在有邱大人统领的锦衣卫回京协助,也没什么繁冗公务。等两人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恢复旧貌。 其实朝臣们也越来越多地体察到东厂是宸妃娘娘在管了,只是因为也拿不着什么确切的证据,就没人敢于挑头指责皇帝这样安排欠妥。 不过即便有了证据,可能也没人会提,谁让现今今上的风头正盛呢。 驱除了外敌,又平息了部分内患,还因推行税赋新政既扩充了国库储备,又降低了平民的赋税压力,今上的威信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几乎也算是数十年间近三代大燕皇帝里的最高值。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平安无事了。 多年的沉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全治愈。眼下最大的麻烦,还是来自于民乱。 梵音教只是一个小教派,之所以闹出那么大的风声,只因发源离京城近,又把矛头直指皇宫而已。消灭了梵音教,只是消灭了全国多起叛乱中的一小小部分。陕西、湖南、闽浙等地仍有着大小好几股已成气候的叛军在活动。 疆土如此广大,总有地方遭遇天灾人祸,也就总有吃不饱饭的贫民。民以食为天,生命都无法保证的时候,自然是谁给饭吃就跟谁跑。 眼下朝廷财政只是稍有好转,要抚恤灾民也要从重到轻,不可能一下子面面俱到,也就不可能让全国百姓都得到满足,都不来反朝廷。 本来那些叛军单独拎出哪一股来都不是很成气候,如果及时各个击破的话,总比去跟和国打仗要容易太多了。但经历了这场大仗,军队总需要好好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才好继续动兵。朝廷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叛军尚且不足为患,歇一歇,等一等也没什么。 没想到这一等,倒等出了一点麻烦。 发源江西的一股叛军的首领是个人才,原本他的势力在各路叛军当中只是中下之流,这人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拉拢游说,于半年之间就说动了几路最成气候的叛军与他联手,渐渐的联手又成了归附。 等到咸嘉二年临到尾声、就快过年的时候,这位老大已经成了五十多万叛军的总头领,风头不可一世,还称了帝,拟了个国号叫大昌——简直被绮雯鄙夷死了,没文化就是没文化啊。 鄙夷归鄙夷,这些原本不成气候的叛军一朝联手合流,共同进退,威胁就加大了好几倍。原来是被官兵追缴得到处流窜,近日却连连击溃官军,开拔着大军朝京城进逼而来。 以至于继去年被先帝的丧仪毁了春节之后,京城百姓刚享受完一个像样的年,安稳日子就又要过不下去了。 …… “你当初就不该把我诳了和国关白的事抖落出去。有了前车之鉴,让他们还如何会信我?” 皇帝真是无言以对。当初把源瑢骗过和国关白的事公开出去,还不是为了向外人显露他们兄弟齐心、毫无嫌隙的姿态么?总也不能算错吧?还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个风声作为震慑,前些日子还成功收服了两股小规模的叛军缴械投降呢。 两天之前,指挥使邱大人巴巴地跑来报告说,侦察到三王爷似乎在与乱民私下联络,只是还未拿到实证。 皇帝看着他那紧张模样,有些不忍心地告诉他,在他来前源瑢刚刚来过,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已经联络上了乱民头目之一,正在企图故技重施分化和刺探他们。 源瑢还特坦白地对他说:这事我虽是先斩后奏,却一定会报知给你的,劝你别让那些锦衣卫与东厂的番子盯我太紧,不然万一他们当中有个被乱民收买了去的,事情就要露馅。 邱大人听后当即呆若木鸡。皇帝则是啼笑皆非,当然他不会为此就真撤回人手完全不去盯源瑢了,只是叮嘱邱昱一定要确保那些人手忠诚可靠。 其实他并不担心源瑢会真去勾结乱民,源瑢要是有心吃里扒外就不必等到今天了,他防备的自然是别的事。 然后,今天又收到消息,源瑢勾搭上的那个乱民头目已经被人家大昌皇帝给杀了,人家还放出话来声称:老子知道你们白老二和白老三都是一丘之貉,想骗老子没那么容易!老子是要坐江山的,老子势要与你们老白家拼个你死我活! 再然后,他就得到了源瑢的这番更加坦白更加直率的当面数落。 “这一下只能硬碰硬地与他们开打了,又要多死多少人,多花多少银子?”潭王摇头感叹,倒像是个见到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的无奈家长。 他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该恭敬时恭敬得没挑,随便起来又是这么不分里外,私事半句不提,而说起公事,他时而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怎么听怎么正常,时而又不期然地蹦出这样一两句与情境身份完全不合的怪言怪语,怎么听怎么不正常。 表面上看,他俩倒是真有了点兄友弟恭的姿态,源瑢好像真的变“好”了。连朝臣们都有所疑惑,是不是经历了对付和国和梵音教两次联手之后,今上与三王爷就彻底化敌为友了? 可只要见过的人都看得出异样,自从那次宫乱“受伤”之后,三王爷的眼睛就总是那么黯淡无光,脸上神情总那么没精打采,随时神游天外魂不守舍,就像一两天没吃饭没睡觉。对他面对面施礼打招呼,他都很可能没反应。 看起来三王爷的伤像是伤到了脑子。难不成是因此才变好了的? 皇帝则看得更明白,源瑢如今的精神还及不上那天从宫里放出去的时候,至少那天还说了些类似剖白的话,之后就再没有过。可惜他不善交心,而去见太后时,源瑢也是沉默寡言,绝口不谈私事。谁都弄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细算起来,在绮雯生产那天提出以命换命激他下杀手时,源瑢虽然已经不大正常,至少还有些精神,似乎就是被他最后那句没资格殉情的话刺激,才变成了今日这样,就像三魂七魄丢了一两样,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换言之,是他一句话把源瑢逼疯了。 皇帝真是又后悔又无奈。按理说要是故意装乖引他掉以轻心,好像总也不该是这么个鬼样。这根本不合情理。 “有什么不合情理的?”绮雯却对他这论断嗤之以鼻,“他这模样不是已经成功博取了你的怜悯、让你放松警惕了么?他的目的也便达到了啊。若是真去装成一个正常的好人,从此处处帮你,任谁都会起疑不是么?” 依绮雯的说法,现在的源瑢看起来就像个“神经病”。当然,这都是听了他的叙述之后总结的,绮雯是再没与源瑢见过面的。 绮雯一直是那个观点,管他所谓的情意是真是假,反正别拿他当好人就是了,时时刻刻都别放松对他的警惕,即便他是真心又怎么样?那就能保证他永远不做坏事了么?反正依着从前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本性就是个坏蛋,即使真变了神经病,也是个坏神经病,对别人永远是威胁大于帮助。 皇帝也没想彻底拿源瑢当好人,可源瑢钟情绮雯这事他是不认为有何疑义了。依着他与生俱来的善心,只要源瑢不来明确表现敌意,得知源瑢与他爱着同一个女人却求而不得丧魂落魄,他就已经难免会对其抱有亏欠之心,再想到是自己一句话刺激得对方神智不清,他自然更是内疚。 他完全能想象得出,那句话堪称一把穿心利刃。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会深受打击。那打击,会远比从前银儿自尽对他的冲击要强烈。 听了绮雯这话他也无可反驳,只得叹息道:“我倒宁可让他变回原样,宁可他还有精神继续与我斗。那样至少我还能揣测得出他的所思所想,总好过现在这般,连他在想些什么,都无从推知。” “给他玉璋,把羽林卫交给他,让他替你守卫宫城。”绮雯扔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婴儿肚兜,提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建议,“不是正好有着消息说,昌匪过不了多久便会来袭扰京城么?这当口你的任务繁重,需要忙于调兵遣将守卫京师,把守宫城的任务交给他,正是师出有名。” 皇帝一怔,登时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是想欲擒故纵,给他这个机会,试探他是否有着反心?” 绮雯缓步走到新换了玻璃的隆熙阁寝殿窗口,望着窗外明媚的春日景色,面色淡漠道:“不一定能成功,他那么狡诈,想必也猜得到这是计策。但你这阵子一直对他很宽纵体贴,若是再加上一些铺垫,也不难取信于他,让他以为你是真的信任了他。反正这一次若是不能引他动手,就权当是为以后做铺垫好了。时间长了,他总会相信你是真松懈了,若是还有异心,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到时让东厂与锦衣卫都随时紧盯着他也就是了。” 皇帝犹疑道:“可是那样一来,等于是给了他出入宫闱的权柄。恐怕太过冒险。” 绮雯微露冷笑,回身看他:“可见你也没有全然信他,也是觉得他对我仍有威胁的。” 皇帝摇头叹息:“纵是威胁再小,我也不能拿妻儿出来冒险。” “这你大可不必忧虑。”绮雯说得胸有成竹,“我又何尝会拿誉儿来冒险?既这么说出来了,必是有把握让他伤不着我们。” 皇帝默了片刻,上前两步转为恳切语气道:“绮雯,你好好对我说,这不是你有意布局引他生事,想借机置他于死地吧?” “布局引他生事”都已是他有所保留的说法,若说绮雯是想借机制造一个源瑢造反生事的假象为其扣个罪名借以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 绮雯嗤地一笑,神色略显颓靡无力:“你如此猜想也是没错,我确实起过这个心。毕竟,我为了誉儿,也想永绝后患。什么外敌,什么民乱,哪一样有跟前守着一个他威胁更大?可是,我又怎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全然无视你的感受?” 她深深一叹,在一旁的卧榻上躺了下来,“你那么担忧我会对付他,又何不送他出京去就藩呢?还敢说自己不是心软为他蒙蔽,你就是打心眼里已经信了他,连送他离开自己眼前,都不放心。” 皇帝默然无语。他与绮雯原本是堪称亲密无间的,却因对待源瑢与皇后的态度分歧,几个月来有了越走越远的趋势,情意虽未减少,心却明显不及从前靠的近了。 这也是他急于想要确认源瑢所思所想的一大原因。与绮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曾经是那么的两心如一,如今这状态实在是令人刺心难忍。他简直怀念起他们一起商量着对策对付源瑢的时候了。 实在是该及早得个结论,补上他们之间的这道裂痕。或许她所出的这个主意,也不是不可行。 皇帝尚且沉吟,外面传来吴丰奏报的声音:“启禀皇上,三王爷有事求见,已等在前殿御书房了。” 要说藩王光明正大地来到皇帝寝殿求见,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只是自从绮雯以嫔妃身份常住隆熙阁起,皇帝几乎再没把外臣招到过隆熙阁来议事,而是都转到文华殿或是内阁。 隆熙阁的格局呈工字型,前殿与后殿平行,之间连接着一条十几步长的穿堂,余处就是间隔着十几步宽的庭院,现在又都换成了玻璃窗,从前殿的后窗望过来,几乎可以直接看进绮雯所住的西梢间里,这样的情况之下,潭王还毫不避忌地跑来求见,怎么说也是件让人别扭的事。 一听这话,绮雯立刻起身远离了窗口。 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 大约是上个月,他曾有意要把派去潭王府的那队羽林卫亲兵撤回来的,觉得有暗哨盯梢就足够了,没必要再让这些人天天在源瑢跟前蹲守。没想到源瑢自己反倒直言说不必,说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人的存在,有他们盯着,他反而行动更加自如,省得再去刻意避嫌。态度尽显坦荡磊落。 这些日子基本形成了只要有这些人跟着、源瑢就想去哪里去哪里不受限制的局面,反正有三十个皇上的心腹随时盯着呢是吧?这回他就真的一派坦然,大大方方地领着这群跟屁虫跑来隆熙阁了。 皇帝沉默片刻,探手取过绮雯放到炕桌上的玉璋,转身走出。 潭王仍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羽林卫里的四个百户好似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地站成一排陪着他等在御书房里。皇帝进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摆手让这四尊摆设出去。 走完了见礼的过场,潭王站在地板中间,以他那有气无力的特有口吻奏报:“昌匪当中有个叫胡瑞的头目主动联络了我,说他与他们皇帝不合,有意投诚充当内奸。我已然指派了你那队羽林卫里的两个人跟了他的人回去,顺利进入了昌匪内部,今日已经收到了回音。” 皇帝大感意外:“你确定这不是他们的计策?” 潭王淡然摇头:“事前我让邱昱派人做过核实,应当可信。而且这一回那胡瑞不是信我要借他们的势力夺位,而是明知我与你齐心协力,才专程来投诚的,为的是变匪为官,谋个富贵前程,也就更为可信。哦,你也别责怪邱昱,是我告诉他此事我会亲自向你禀告,让他不必来多跑一趟的。” 皇帝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有了上次的教训,邱昱想必是不大情愿来做他们兄弟间的恶人了。 潭王顿了顿接着说:“还有,那个胡瑞将来如何应付也无需你费心了,我许了他高官厚禄之后,就告知了手下,等到确认他无用之时,就去透消息给他们那野皇帝说胡瑞是内奸,到时自有人料理了他。什么高官厚禄,就都无需兑现了。” 皇帝更加没什么可说,不禁想起了绮雯那个关于他“即使变了神经病也是个坏神经病”的古怪说法。这种过河拆桥的阴招,就不是自己这种厚道人能使出来的。一个想要高官厚禄的小人物而已,用得着这么斩尽杀绝么?不过这是后话,倒也不急着说。 似乎是说完这些话耗了许多体力,潭王深吸了口气,肩膀略垮下了一点,更加有气无力地说:“你若没什么可交代的,我就走了。若能确定这队羽林卫绝对可靠,以后再有消息我便差他们过来告知,我就不来了。” “等等。”皇帝自龙书案后走出来,将一直倒握在手里的玉璋朝他递过去,“这阵子叛军逼近京城,我需要顾忌的事务太多,邱昱也繁忙得很,统领羽林卫守卫宫城的差事,就交给你吧。” 潭王望着玉璋,没现出什么表情变化,只沉默了片刻,便轻轻松松地接过来道:“也好,反正也没人信我会吃里扒外,我也不必装了。” 皇帝简直会有种错觉,源瑢丢了的那点魂魄,就是关于他们争夺皇位的那部分记忆,现在的源瑢已经忘了那些过往,虽说没精打采吧,却是真心与他和谐相处的。 如果真是那样,倒也很好。可惜啊,眼下还是证明不来。 就在皇帝迈步要走时,潭王又忽问道:“盒子呢?” 皇帝忍不住微露笑容:“老地方,自己去拿吧。” 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因为没心力管,潭王对羽林卫统领这一职位收是收了,却显得毫不上心。换了顶头上司之后,羽林卫仍像从前一样循规蹈矩,看不出任何变化,新上司没有下达过任何指示。 不过自那以后潭王就再没主动进过宫,完全没去触碰出入宫禁这项特权,由此看来,他还是在有意避嫌了。 这又让皇帝略感宽心,至少看起来源瑢的“疯病”也不十分严重。如果他真能变成一个既正常又无害的兄弟,自然是最为理想。 有了潭王联络的这次里通外敌,对付叛军一下子就变得容易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互通消息,皇帝已然对叛军内部情况和未来动向都有了把握,与可靠武将商议之后,为避免这股叛军如从前的乱民一样打不过就跑、一跑就钻进山沟没影、从而多年无法彻底剿灭,决定暂时向其示弱败退,将其引到京城附近的平旷地带,再一举痛击,全面清缴。 与进犯的外敌不同,叛军是把天下看做自家地盘,还要拉拢平民百姓的支持,所以把叛军放到京城附近,倒不用担心他们去袭扰百姓,人家大昌皇帝讨好百姓还来不及呢。 眼看决战在即,叛军因逼近京城之路十分顺畅,正是高唱凯歌、得意忘形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今上已然在京城张开了大网,蓄势以待。 这场仗已是毫无悬念。 而绮雯在筹备的,却是另一场战斗。 第100章 梦魇血色 进入五月,京城又渐热起来,今上是勤俭之人,宸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省俭用度支援战事,绮雯下令除慈清宫外,冰盆的设置都推迟了。 这种深藻井、宽屋檐的殿宇冬暖夏凉,不放冰确实也不会有多热。而这日下午,皇帝自前廷回来时,却见到躺在炕上午睡的绮雯满额尽是细密的汗滴。 他在榻边坐下,从芹儿手中取过竹叶凉扇,屏退了宫人,亲手为绮雯扇了几下,见她的汗水仍是越出越多,都沿着光洁的额角淌下了一缕,他便取过帕子,为她轻轻按了按。 绮雯微微打了个激灵惊醒了,眼神迷离地望了他一下,陡然间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缩身后躲,就像乍然看见了妖魔鬼怪。 皇帝一愕,转瞬明白过来:“你是做了噩梦?怪不得淌了这么多汗。别怕了,都已醒了。” 他温言安慰着,又欠身上前为她抹汗。绮雯都已缩到了墙角,这时稍稍定下神,却转恐惧为懊恼,推开他的手,蹙眉转向一边。 皇帝自然明白她如此一惊一乍的原因。前些天京门之外已然正面开战,叛军是稳占了被动形势,很快就全面溃败。可这些人涵盖三教九流,有着些正规军队所没有、也提防不到的怪招。 眼看正面战场败局已定,他们竟遣了一些飞贼出身的人混进京城,于昨日四面开花,同时在好几处下朝的路上向朝廷重臣行刺,导致两名高官被刺死,四名被刺伤,另有如刘正明这样的老人家虽然被护院及时救护没有受伤,却因受惊过度也当即病倒。这可比上次梵音教作乱偶然刺伤钱元禾要严重了许多。 再加上那位大昌皇帝一而再地放言声称绝不让他们好过,一时间人心惶惶,京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相比上一次毫无预兆的乱民闯宫,这一次或许形势没那么猝不及防,却更要令人紧张忧虑。绮雯这是十年怕井绳了。 皇帝喟然劝道:“都已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总也不回再容他们闹进宫里来的。” “你知道我不是怕什么乱民,你明知道!”绮雯一开腔竟忍不住哭了出来,“你明知道我最想防的是谁!” 皇帝更是无奈:“我对他依然是在设防的。” “可你信了他!”绮雯呜咽道,“而且越来越信他,这样下去你对他的提防只会越来越松懈,总有一日给了他机会反手一搏。你可知我方才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他夺了天下,监.禁了你和誉儿,以你们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不许自尽,务必从了他……” 就像又回去了梦境之中,她脸色惨白,神情因恐惧而呆滞,“他就像从前做过的那样,抓了我的手,靠到我面前来,洋洋得意地对我笑着说:‘我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就定要将你弄到手。你看,我不是说到做到了么?’” 她还学起潭王的神态语气,惟妙惟肖,宛似潭王附体,看上去万分诡异。 皇帝看得心痛不已,曾有过那样的经历,还能怪她对源瑢不肯放松戒心么?她有什么理由要去相信源瑢能改邪归正? 最近因飞贼作乱,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等负有保安职责的衙门都被全面调动,潭王这个挂名的羽林卫统领也不好躲清闲了,开始盘桓于宫城各处门户亲自巡查。正是这事,给了她更大的心理压力。 原先让潭王去统领羽林卫为的是欲擒故纵,可眼看着这些日子过去,皇帝是真的一天比一天更信任他,绮雯的安全感也就越来越低。这样下去,怎能确定等到潭王真去原形毕露的时候,他还能及时作出反应呢? 绮雯再次推开他伸过来抚慰的手臂,淌着泪道:“你自己也明白,即便他那天的话都是真的又如何?即便是皇后害我、他救我的又如何?他还不是一样可能继续来抢皇位,也来抢我?如今我不求你下杀手,甚至不求你将他监.禁,哪怕你送他出京去就藩呢!你却连这也不情愿,难道你真不担心有朝一日被他反手,看到我任他宰割?你铁了心做东郭先生,如果将来真的一朝被饿狼反噬,难道你就不会悔恨终生?” 皇帝无言以对。就在前不久还接到驻守王府的羽林卫奏报,那天源瑢找了个由头支开他们,悄无声息地出走了,急得一众人等团团转。而没等他们大张旗鼓地组织寻找,源瑢又自己回来了,看起来精神如常,还若无其事地笑他们大惊小怪。 可余人都清楚看见,他衣领上染着血迹,颈间有着一道伤痕。他自己却绝口不提,宛似浑然不觉。 皇帝确实放不下心送他去就藩,谁知离了亲人他会不会更加恶化,以至于一别就是永诀呢?他也不放心将其在京监.禁,现在源瑢在他眼里就是个生了病的孩子,需要百般小心地呵护着才能活得下去。让其担个羽林卫统领的头衔,也不过是哄着他高兴的一项手段罢了。 如此看来,说他心软轻信、做东郭先生也不冤枉。这样下去,如果源瑢真的仍有异心,确实总会等得来他完全掉以轻心放松警惕的一天。 可让妻儿受害是悔恨终生,放任兄弟出事又何尝不是?或许绝大多数身为帝王者都会对兄弟冷酷无情,但他确实生来就不是其中之一。 绮雯哭着哭着就不哭了,轻轻抽噎着面朝一边发呆。 皇帝沉默良久,才恳切说道:“这话说出来,恐怕难以取信于你,我并非平白无故对他心软留情,只因我知道源瑢他……并非本性恶劣之人。” 他将目光转向一边,语调中满是惆怅,“我与他从小同居一宫,朝夕相处,对彼此的秉性都很了解。那么多年,我与他,其实都很和睦,而且不是装得和睦,是真和睦。我很清楚,他或许是有意在人前做得好过我,却真没刻意抢过我什么。因此我虽然不满父母亲偏心,却从没迁怒于他,还时常关照他,而他对我也是真心的好。曾有过宦官当他的面夸赞他,说我的坏话,他便狠狠惩治了那个宦官,还不惜顶撞母亲,数落她不该当众评说我与他谁好谁坏的话,纵容下人没了规矩。” 因不喜交心,这话还是他头一回说起,可惜此时再说,已难以为绮雯信服和接受。 绮雯淡漠道:“所以你便相信,与你有过了储位之争,经历了那么多过结之后,他还是有望恢复本性,变回你那个好兄弟?” 皇帝缓缓舒了口气:“其实我并不确定源瑢是因何变成后来这样的。大哥过世时,我与源瑢已然十二三岁,身为天家子嗣,那时早已什么都懂了,知道有无储位是多大的差异。父皇一直未立太子,摆明了是在我与源瑢之间摇摆不定,可即使是那时候,源瑢与我也未有过半点嫌隙。他本性不是那么权欲熏心的人,我很清楚。” 回思往事,他的眸子蒙上一层迷茫,“细想起来,他对我的态度倒像是在我去就藩的当年才有了些微的变化。我都曾想过,难道是因为银儿那件事?可一个小宫女而已,又为何能毁了我与他十五年来的兄弟之情?等到我从关中回来、御极之后就更不必说了,源瑢已然仿若换了个人,从前那个兄弟,再也找不回了。” 绮雯很想接口说“现在一样是找不回”,又未忍心。刚才这一阵她已冷静下来,脱离了梦魇惊惧。他的心情她能理解,谁不盼着自己的骨肉至亲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的呢,可盼归盼,总也该认清现实啊。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栽赃嫁祸,至少风声放出去,即使他不信,也难免要迫于外界压力采取点措施,不能任由潭王继续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晃荡。说到底她也一样是心软,不想要他为难。 如此一想,她也是心力全无。 绮雯无声地叹了口气:“总怪你心软,我又何尝算得上个心硬的人?真要易地而处,换了那是我兄弟,我也不一定能比你强硬。罢了,等到今日事毕……” “等到今日事毕,”皇帝接上了她的话,“我便以休养为名,送他离京去就藩。” 他们所谓的“今日事毕”,表面上说的是原定于今夜对城外残余叛军的一次收网式彻底清缴,他要亲自去到城门楼上督战,是对叛军的一次决战。而实际上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指的是另一件事。 绮雯是狠不下手去栽赃嫁祸,她最极端的手段也只是布局一招引蛇出洞。趁着今夜他去督战的当口,她有意留一个空当给守在宫城外围的潭王,引他动手出招。 潭王未尝不会体察到这是计策,不过没关系,提前利用东厂适当地造势,让他明白这是极难得的一次机会,如果他真的对他们仍有恨意,对皇位仍有觊觎,他就有可能会抓住这次机会铤而走险。 像上次乱民闯宫一样,如果趁这机会使人行刺杀了绮雯,仍可把罪责推给叛军乱党。而没了绮雯,皇帝就不攻自破,皇位就还是他的。大燕朝经过了这次平叛,很可能许多年都会风平浪静,所以这确实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可是,想要骗过他那么精明的对手,就不能把网织得太紧实,不能把局做得太周密,所以这次对于绮雯而言,一样是一招铤而走险。 这就好像故意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要害都袒露给对方,引对方出招攻击再行防御反击,稍有反应不及,受害的就将是自己。 绮雯调动东厂作此布局时,刻意交代钱元禾只需与自己联络,不必去知会皇帝,为此钱元禾还一直忧心忡忡,其实绮雯明白,皇帝应该早就体察到了的。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这是种默契,也是一种被动回避。 他们都想安享平静,但也都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都想及早做个了断。所以她要放手给潭王这个机会,他也放手给她这个机会。 绮雯很清楚,如果这一晚平安度过,什么事都没有出,并不能说明潭王就真的全面变好,毫无威胁了,却会让皇帝更进一步信任他。以后她再想限制潭王,更不易得他支持。 她也受够了这阵子为潭王的事与他分歧,本来有心让步,对他说“等到今日事毕,我便随着你一同信了他,不论将来如何,反正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都随着你便是。” 没想到皇帝反而率先承诺,会送潭王去就藩。 他终究还是让步了,看着源瑢的精神状态,担着一别之后可能无法再见的风险,还是让步了。毕竟于他而言,没什么比绮雯更重要。 绮雯默了片刻,也忍住了没再说什么。如果真送走了潭王就导致他们兄弟阴阳两隔,势必会为他留下终身之憾,但她权衡利弊,也不想为此就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担着风险。为了孩子,她没法去做个厚道人。 “一切小心。”这是他傍晚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她走出房门的时候,难以形容他是何样心态。之所以决定送走源瑢也没撤销这次引蛇出洞的计划,他也是为着那个目的,借这最后的机会试探一把,为他与她之间的那道裂痕得一个结论。 芝凝那时是何想法已经无法考证,想得出结论,只能从源瑢入手。而这一次若是平安无事,只能是为他的判断多了一重证明,却仍然难以确认源瑢是说了真话。 那么难道为了彻底做个了结,让绮雯得以解开心结与他恢复两心如一,他就该盼着今夜出事,盼着源瑢来动手么?人心难测,世事难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论怎样,他最最真心盼着的,仅限于她们母子平安无事。 出得隆熙阁来,望着繁星初现的天宇,他默默宽慰自己:既然她那么胸有成竹,想必是没事的吧。 …… 已得到可靠消息,那位大昌皇帝将会带着残余部队于今日晚间对京城广安门进行一次“偷袭”,做最后一搏。皇帝今日就是要去那里亲自督战,以期一鼓作气将残余昌匪剿灭殆尽。 入夜时分,所有人都依着原定计划做好了准备。 隆熙阁后殿里的闲杂下人已被屏退,梢间里仅点着少许灯烛,光线昏暗。绮雯由芹儿伺候着已换好了一身宫女服饰。 芹儿笑称:“娘娘一换了这身衣裳,倒像是又回去从前了,竟与那时一般无二。” 绮雯苦笑:“瞧你说的,才过去一年多,难道我就该看着老了?” “可您毕竟生了孩子啊,瞧您这腰,还这么细,这便难得的紧了。”芹儿嘴里恭维着,嫌宽大的袖子碍事,就挽了挽,才继续为绮雯系好带袢。 绮雯看着穿了嫔妃服饰的芹儿,不无忧虑:“芹儿,其实你真没必要冒这个险。” 芹儿眨眼看看她,又笑道:“您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我就是图这个穿好衣裳的机会来过过瘾。您不是自己也说了已然布局好了,不会出何闪失的么?” 绮雯暗暗喟然,誉儿送去了太后那里,自己与芹儿对调服饰,这些安排都只有最最可靠的自己人才知道,可若说今晚是万无一失了,她还是没有把握。毕竟对手的奸诈狡猾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她也说不准。 “启禀娘娘,咱们的人手均已就位。至今未发现有可疑人等潜入宫中,三王爷此刻正守在承天门,身边仅有一个钟正不是咱们的人,未见有何异动。” “知道了,继续去盯着吧。” 打发走了东厂来报讯的宦官,绮雯不禁疑惑,此前隐约探查到潭王府曾豢养着一些类似于杀手的特殊下属,平日潜伏不出,神出鬼没难觅踪迹,本以为今夜他必会出动这批人来扮作乱民,潜入宫中行刺。 宫城之外的皇城由潭王率领羽林卫守卫各道宫门,他想要监守自盗、派人突破宫城是不难的。绮雯则刻意着人并不严守内廷各门,只在暗中监视动向,以期瓮中捉鳖。 如今既然确认一直未有外人潜入内廷,他本人也老老实实呆在承天门,难道说,他今日确实没打算有何异动? 绮雯莫名地心神不宁,在隆熙阁忍不下去,索性出了寝殿,悄无声息地穿出后角门,无痕地混入到外面时而穿行而过的宫人当中,边走边沉思琢磨。 今夜名为防备乱民生事能灵活警戒救援迅速,已传令各道宫门都暂不下钥。此时夜色渐深,外面来往行走的宫人已经十分稀少。绮雯端着宫女仪态、直直地挺着脖子、垂着眼睑在昏暗的夹道间走着,不知不觉就转去了慈清宫方向。 看起来是不会出什么事了,她很想去抱抱儿子。等不回皇帝的时候,抱着儿子与母后说说话,就是能寻些安全感的最好方式。 转过慈清门外最后一处拐角时,忽地迎面见到一个穿暗赭色团花曳撒的宦官身影,把绮雯唬了一跳。她很快定下神,草草依着宫女规矩施了一礼,绕过那人要走。 走了两步才觉察出不对劲,穿这种曳撒的宦官至少是少监的品秩,宫里的那几个少监她都熟识,怎没记得有这般体貌的一个?宦官因大多是成年前净身,很难长成完全正常的体型,多少总会有点哈腰弓背之类的毛病,哪见过像这样高挑挺拔的? 绮雯疑惑地转回身去。那人根本没动地方,就站在原处正望着她,落地石砌宫灯的昏黄光芒映在他脸上,描画出那似笑非笑又略显颓靡的精致五官。 绮雯头皮发麻,猛地撤步之间一声呼喊就要出口,却被他猛扑上来毫不留情地捏住喉咙推在了背后的粉墙上。后脑随着肩背一同撞上硬墙,震得绮雯险些晕去。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依旧是那么温柔好似情话:“你看,你扮宫女我扮宦官,可见咱们两个才是心有灵犀。” 曾几何时,同在这处拐角,也同是他守在这里等她,那一日她也是身着宫女服饰,而他却身披雪白的狐裘,眸光清透犀利,翩翩然好似谪仙,与此时的颓败无神判若两人。 不是亲眼所见,绮雯真想象不到,从前那么目光犀利的他真会变得这般眸子浑浊、精神萎靡,让人一眼看去,几乎认不出是他。 临到此刻他已没了在她面前装相的必要,可见这是他的真实状态。他是真的有些神智不清了。 潭王还像从前那样将食指竖在唇前,模样促狭地警告她不要出声,脸上笑意却如醉八仙一样地迷离,怎么看,与当初夜闯隆熙阁的那个都不像同一个人。见绮雯放弃了反抗,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你……是如何进来的?”绮雯忍着咽喉被掐出的疼痛,谨慎地问道。即便他换上宦官服饰从承天门金蝉脱壳,怎可能闯过她安设在内廷的数道关卡一直到了这里,都还未惊动他人? “有何难的?本就轻车熟路。哦,你是说几个巡夜宦官?以我的本事,在他们出声之前就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还难么?” 他微微撇开唇角,现出一点孩子般的得意,“我最后一个遇见的,是你东厂的二档头,他在死前招供,说了你的筹划。我听说了你将儿子放在慈清宫,也便想到你可能会来此……不过你放心,我才不会去动他,我要找的,只有你一个。” 他抬手慵懒地理了理发冠的当口,绮雯才看清他右手里反握着一柄长约二尺的短剑,上面依稀沾着些许污渍。同时感到方才被他掐住的脖颈间有些湿粘之感,抬手一抹,竟是血迹。 周身顿时笼上了一股寒意。绮雯不觉睁大了双目,他一个亲王,竟然单枪匹马冲进宫闱,一路杀过来的?他这是怎么了? 原先以为,无论他这副心智失常的样子是真是假,无论他所谓对她的情爱是真是假,但凡他仍有反心,仍有意对付她与皇帝,他都会如从前那样,审慎地谋个周全计划,既能达到目的,又不授人以柄,尤其最不可能伤及他自身。 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他已不再是那个计划缜密、志在天下的人,而会不留退路,不计后果,跑来宫里拼命。 以至于拿他当做一个正常人去防范的那些布局防御,都变得形同虚设。这就像她原先布局的都是为了对付人,而今来的却是一头野兽,自是防不胜防。 他显然已经不怕被人发现,因为他追求的只是在被人发现之前达成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已豁出性命,不计后果。 可这目的又是什么呢? 难道是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因为爱她成痴,所以自己得不到便想将她毁灭?看着面前的男人,绮雯可一丁点也想象不出他是“爱”她的。 可若说不是情爱,又还有什么可以抽掉他的魂魄,让曾经那么理智精明的他,一朝变成了这样? 望了她一会儿,他又懒懒地出了声:“走吧,是你自己走还是我绑了你抱你走,不难选吧?” “……去哪里?” 第101章 宿命之结(上) 广安门外的战斗出奇得容易,叛军果然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接战不久便被杀的杀,俘的俘,没跑掉几个。连那位大昌皇帝也被成功活捉。 可这却引发了皇帝的一丝疑惑:前日行刺朝臣的那些飞贼都是武功高强的亡命之徒,除了两人见逃脱无望便与官差拼命而死之外,其余的尚且未能抓获,如果对方阵营里有着那样的能人,怎还会落得连首领都这么轻易被俘的境地? 难不成,那些刺客竟不是叛军的人?那么他们以叛军名义行刺大臣制造恐慌,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心底的一个猜疑浮了上来,惹得他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等不到战斗完全收尾,他便下了城楼,乘马朝挚阳宫飞奔而来。 夜色笼罩之下,灯火通明的挚阳宫南大门承天门看起来风平浪静,羽林卫各司其职,守卫严密。皇帝一级级登上门楼,每隔一段就夹道守卫着一对的羽林卫兵士接连下拜接驾。 皇帝也没着人通报,仅由邱昱陪着直接上到门楼之上,当值的千户见状连忙过来见礼。 “源瑢呢?”皇帝开口便问。 “回圣上,三王爷方才自称有些疲惫,便进去屋内歇息,一直未曾出来。微臣这便进去传唤。” “不必。”皇帝话音未落就自行走过去,推门进了城楼堂屋。 屋内仅仅点着一盏孤灯,放眼一看仅有一人背对着这边坐在罗汉椅的边缘,看上去就是身穿水碧长袍的潭王。而听见开门声,那人站起转过身来,平静地深施一礼:“长史钟正见过圣上。” 见到做了潭王打扮的钟正,皇帝心口重重一记震颤,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尤其见到钟正如此平静有恃无恐,显然是做好了布局,成竹在胸,他更是感到全身血液被突然抽空一般的恐惧。 “王爷命小人转告圣上,请圣上移驾影月斋一叙,不过务请圣上单独前去,若被王爷见到另有随从,宸妃娘娘便要性命不保了。” 眼看着他说话的同时抬手抽了佩剑出来,邱昱连忙抢到皇帝前面,也抽刀在手准备出招,而钟正却只将佩剑送到了自己颈间,但见鲜血喷溅,他竟一说完便刎颈自尽了。 皇帝更是惊得无以复加,忠实下属畏罪自尽,这说明什么?说明源瑢的目标根本不再是什么争夺皇位,而是纯纯粹粹来拼命的啊!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影,月,斋?他是因为那天饱受刺激,就想回到始点做个了断? …… 自从去年出事,影月斋就一直被封闭。 时隔大半年,同是穿着宫女服饰,再次踏进这座尘封已久的楼阁,绮雯可谓是百感交集。 他为什么偏偏要来影月斋? 联系他选的这个地点,心底隐隐有个猜想冒出来,就像缓缓爬出井沿的贞子,既恐怖骇人,又怪诞离奇,令人即使亲眼见到,也绝难相信是真的。 那样的话,虽有一些地方能说得通,却也有着许多处不合逻辑,怎可能是真的? 思绪好似飘在水面上的油渍,时而拼凑在一起,时而又裂开散去,总难形成完整的一个,绮雯心乱如麻,同时也束手无策。 “那些行刺高官的飞贼,就是你豢养的杀手吧?你的目的就是引发恐慌,好得到今夜亲自驻守承天门,以便潜入后宫的机会?”踏上楼梯时,绮雯问道。想要从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手下脱逃,攻心才是良策,她试探着进招。 而跟在背后、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潭王只发出一声声脚步声响,没有回答一个字。 方才过来的一路上也都是如此,自说明要去影月斋之后,他便没再说过话。他的短剑仍然一直倒握在右手里,没拿来逼在她身上,但绮雯很清楚以他的本事,寻常的宫廷侍卫尚且没有还手之力,自己除了暂时听从、走一步看一步之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接近御花园南门时还遇见了一个提灯巡夜的宦官询问,黑灯瞎火间,宦官也未看清他们的面目,绮雯知道他不可能对付得了潭王,不想连累其无辜被杀,便声称是奉宸妃娘娘之命去到永和宫传话,将宦官敷衍过去,潭王在那前后也都一声没出。 昏黑的深夜间,身后跟着这样一个手执利刃却一声不吭、根本无从沟通的人物,完全就像是身后跟着一个索命恶鬼,正将自己押赴黄泉。简直比直接被杀还要恐怖。 影月斋的最高一层有一座朝南的露台,由长条红松木钉成,约三尺宽、丈许长,上到三楼之后,潭王就拿手中短剑指了指,示意绮雯去到露台之上,他跟上来后,就关了露台的门。 橘红色的西瓜灯悬在头顶的屋檐边,面前是一片昏暗的御花园,夜风习习,潭王倚靠着背后的槅扇门,在红木条的地面上坐下来,手臂轻松地搭在膝头,眼望着远处缓缓舒了口气。 总算有了这点光亮,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像个鬼魅。 绮雯凭栏而立,望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到底想怎样,现在还不说么?” 意外地,这一回他倒是答了:“等二哥来了,我自会说个清楚。” 绮雯面露嘲讽:“你还想说什么给他听?还想说你对我的情深意重?” 潭王转过眼来望她,面露一抹诡异的笑容:“安静等着吧,少来挑衅我。我可是大半年没碰过女人了,你即便不怕死,也总该有点别的可怕吧?” 绮雯恐惧得出了一身冷汗,比起他所说的话,他这副状态反而更加吓人。面前这纯纯粹粹就是一个无可理喻的疯子,根本没办法猜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以及将会作出什么。似乎再荒诞极端的事情,他也做得出来。 潭王手里一下下地掂着剑柄,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这座影月斋从前也是父皇和母后常来的地方,小时候我就很想到这座露台上来玩,可惜母后总说危险,怕我失足摔下去,不让我来。等我长大了,不必担忧会失足了,却又该避嫌,再不能随意出入御花园了。我竟连这样简单的一个心愿,都难以达成……” 刚说了几句听似正常的话,他又转过脸来,像个孩子那样挺认真地问绮雯,“你说,真要从这里跌下去,是不是一定摔得死人?” 这里距离下面地面的高度几乎相当于现代的五层楼房,露台伸出屋檐,正下方是一水大理石铺就的台基,真跌下去自然摔得死人,即使侥幸当时未死,以现在的医术也很难抢救得活命。 绮雯提着心看着他,一声不敢吭。无论她回答会还是不会,他说不定都会立刻扔她下去试一试。 他望了她一会儿,忽地笑了出来:“罢了,是我不该吓你。你又没错,这会儿与其干等着,还不如谈谈心打发工夫。不过,又说点什么好呢?” 他的语调变得十分平静,听起来又像是完全恢复了正常。仰着头想了一会儿,他开始了叙述,语气却是出奇的冷清落寞:“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从小就欺负二哥、挤兑二哥的大恶人吧?我总是得意的那个,他总是失意的那个……其实你想想,我又有什么可得意?他又有什么可失意的?” 他讽笑着摇摇头,似是在嘲弄这被普遍接受的看法有多荒谬,“从一生下来开始,我就矮了他一头。我连亲娘的面都无缘见着,母亲是他的母亲,妹妹是他的妹妹,大哥疼他,父亲也疼他……更不必说,他是嫡子,我是庶子,大哥去世之后,皇位早晚都是他的。我又有什么?我一无所有!” 绮雯完全被他这番论调惊呆了,真想不到,他竟然也是自卑的,竟然一直在艳羡和嫉妒着兄长,这不是颠倒黑白么? “你在说什么?明明……” “你住口!”他忽然就翻了脸,拿寒芒闪烁的短剑朝她一指,“少拿你那套废话来烦我!你懂什么?不过是听了他的一面之词!他对你说我抢了他的母亲,抢了他的父亲,抢了他看中的小宫女,还想抢他的皇位,你就都信了是不是?你不想想,父母亲更疼我,下人们更善待我,女人们更喜欢我,这些都是怎么来的?都是我争来的!我若是一点不争,还能剩下什么?” 绮雯诧异难言,别人对他好,那都不是别人的好意,而是他争来的,这又算哪门子歪理?果然坏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一个疯了的坏人尤甚。 “你以为身为皇子,养在宫廷,便可安心享乐了?”他很快又恢复了耐心,继续平静说道,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后宫这块地盘,最是势利,最是看人下菜碟。你听二哥说过他曾被宦官慢待吧?他身为皇后嫡子,都有下人敢于慢待,若被母后知道了,纵是再不喜欢他,也会出头为他撑腰的,不过是二哥自己不愿告状罢了。我呢?倘若我也如二哥那般不招人喜欢,又会有谁肯为我出头?” 他苦笑了一声,“你只知道二哥受尽冷落,却不知道,其实那些年见到二哥总去板着脸不顺心,父母亲成日都在为他发愁,想尽办法哄他开怀。你想想若是要我与他易地而处,我也去做那样一个古板孤僻、凡人不理的怪孩子,还会有人搭理我吗?” 绮雯没有回答,他这番话倒显得顺畅多了。后宫就是如此地捧红踩黑,宫女宦官那些受压迫的小人物多有宋嬷嬷之流,逮到机会就要拿欺负人来发泄情绪,不受宠的皇子也难免深受其害。 如果皇帝并非太后亲生,那时候更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反过来说,如果他这个没了生母的三皇子处处表现得与皇帝二哥一样,确实只会受到更多的慢待。 “我从小就明白,二哥是生来什么都有,我却一无所有,想要得到容身之地,就要去争。为此我费尽心机去讨好逢迎身边每个人,连宫女宦官都不敢得罪,极力做到尽善尽美,想让每个人都说我好,但凡见到一个人对我面露一丝丝的不满,我都要恐慌上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勉强能与二哥平分秋色。没想到,没想到……” 他说着说着就又落寞起来,微眯起眼睛望着远方出神,也不知所谓“没想到”是指什么。 白天绮雯才刚听皇帝说过:“他或许是有意在人前做得好过我,却真没刻意抢过我什么。”正与他的这番话相印证。 原来,他的乖巧伶俐、随和可亲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他强自压抑个性,小心翼翼装出来的,而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与二哥争宠,仅仅为的是受人肯定,为人接受,为的是填补先天缺失的安全感。 以身世而论,确实生来孤苦、寄人篱下的是他,确实如果他没去逢迎争取过,境况很可能远远及不上兄长。 如此一看,绮雯倒真的忍不住开始体谅和可怜他了。 这是何其离奇的领悟,享尽风光的三皇子原来也是个可怜孩子,甚至正如他自己所言,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是比二哥要可怜的。 “可是,”绮雯斟酌着措辞,小心着语气,“太后是真心关爱你的,你总不能将这也看做是你去讨好逢迎得来的等价交换吧?她可是疼你胜过了疼她的亲生儿子啊。” 他这一回倒没有发怒,神采淡淡地转过头来:“那你觉得,我若是从来没去讨好逢迎过,母亲也有望疼我胜过疼二哥么?” 绮雯张口结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而太后也绝不像个那么高尚无私的人。要是他没有“讨好逢迎”,没有表现得远比二哥乖巧,太后又凭什么要更疼他呢? 他神色略显哀凉,叙叙说道:“从小到大,我听母亲说过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源瑢可比你二哥乖多了,怨不得母亲疼你。’另一句是‘源瑢乖,可别学你二哥那样,不然母亲就不疼你了。’你认为我该如何体会?我自然要判定是因为我比二哥乖,才换得她来疼我。而我又为什么要装乖?小孩子有几个会心甘情愿装乖的呢?还不就是因为我害怕没人疼、受欺负么?” 真是匪夷所思,绮雯大睁着眼睛,简直有心出口赞同:没错,换了我是你,成天听这种话,也会这么理解。 太后她老人家是何其地失败,为了养子连亲生儿子都得罪到家了,自己却天天向养子灌输“你要乖我才疼你,不乖我就不疼你”的理论,这不明摆着是自己给自己拆台么? 那可不是她亲生儿子啊,既不是亲的,人家听了这话自然就会多心。她是一点都没发现,她这两个儿子远比她要心思敏感、情感细腻的啊! 绮雯有心说“那你还有父皇呢,他总是真心关爱你的。”转念想起太上皇那先扬后抑、出尔反尔的皇储安排,还是知趣的闭嘴了。那种打击更加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来的。 时至今日才恍然发现,是这一对极品父母的奇葩教育让两个儿子都过得不快乐,也是他们亲手铸就了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亲手酿成了今日这个难解的困局。更让她担上了沦为牺牲品的风险。 他这么说似乎都没有错,他是有他的不幸,可是,这又该去怪谁呢?难道该怪他那个无辜的兄长么? 绮雯小心地问:“难道你就是因此恨上了他,觉得他拥有的一切,你都想抢过来?” 他目光旁落,微微出神:“你没听他说过么?其实早在年少之时,我与他曾经十分和睦,而且是真心和睦,不是装的。听见有人当面说我好,说他不好,我还会替他抱不平。他也时常照应着我。我与他,并不是生来不和的。” 听他也说起同一番话,绮雯才真正相信了皇帝的这个说辞,不觉间鼻子有些发酸,她点头道:“我听他说过,而且也很确切知道,他是真心希望你现在还能与他那么和睦。” “现在?”他又荒诞地笑着摇了头,“天意注定,是不可能了。你一定以为,我最终与他反目,都是因为皇位之争吧?” 话题似乎触及到了一个极度敏感又重大的隐情,绮雯不免心头紧张悸动,连扶在栏杆上的手都不觉紧了起来:“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因为先帝的摇摆不定,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悖悔,才为他心里种下了怨恨的根源? “哪有那么简单?”他轻而长地叹了口气,“说出来或许你也不信,我其实比他更加生性淡泊,更无意于名利,也就对皇位更不感兴趣。我也有着自知之明,清楚对于处置政事,我的本事及不上他,父皇最终选他不选我,都是应该的。我从没为了争权夺利,而想去与他争抢储君之位。” 绮雯听得懵懵的,几乎疑心他是又犯了疯病,正说着胡话,连带方才令她心有触动的那些话,也都是他毫无逻辑的疯话罢了。 他对兄长的怨恨之深,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这又不是有了她出现后才发生的事。不是为她,也不是为皇位,那又是为了什么? 蓦地想起皇帝所说他们关系变化的时间,他去就藩前的那一年,发生过什么?她所知道的仅有两件大事,一是先帝追封了潭王母亲为继后,给了他嫡子身份,二就是银儿的事。 “难道……是因为银儿?”绮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心跳骤然随之加剧,料想不出他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刺激。 【下接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宿命之结(中) /////////// 几句话将雨纷扬打击得底气全无,真要翻起旧账,任他再怎样思辨敏捷,也总是全家最为缺理的一个,尤其是无颜面对朱家母子。他一路追在傅雪薇身后来到院里,大大缓了语气说:“那你自己去,早点回来总成了吧?” “为何要早点回来?我回善清宫你还有何不放心么?”傅雪薇明知故问完了,又转回身看着他冷笑,“哟,目空一切的白二公子不止会挑唆别人家的丈夫吃醋,自己也会吃的啊?你放心,芮晨与红缨两情相悦,恩爱有加,才不会有人对你媳妇有非分之想呢。我去了不过是与他们聊天叙旧罢了。” 聊天叙旧还不够啊?雨纷扬沮丧道:“你言重了,我不过是闲极无聊时好奇他们会说起我什么,哪里就是挑唆秦皓白为我吃醋了?再说,我哪有那本事让他为我吃醋啊?” 这言外之意简直太明显了:要真有机会能让他为我吃点醋,倒也好了…… 傅雪薇自然也听出来了,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雨纷扬自然也看出她听出来了,暗恨自己这些年说的实话太多,连瞎话都不会编了,连忙劝说:“雪薇,都八年了,这些旧事也就是拿来做做谈资,当笑话说说罢了,咱都不提了行吧?” 傅雪薇几乎将手指戳到了他脸上:“你想得倒美!你不是还在为人家夫妻俩计较你的旧事而沾沾自喜么?照你说,人家就该只记得你想记得的那点得意事儿,将别的都忘个干净?你也不想想,真要理论起旧事,你能占几分道理啊?当年若非紫曈和少主他们奋力照拂,你连命都保不到今日,我未嫁人便要成了寡妇,宗煜也要做孤儿,你还要为自己当初惹下的祸患自鸣得意,你说你这算什么龌龊心思!你对得起谁?”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下来,不但让雨纷扬无言以对,沮丧万分,更是惊动了府里下人。这些年来下人们看到的都是主人夫妇相敬如宾,头一回听见夫人对官人如此不留情面,都觉得万分稀奇,纷纷聚拢到附近偷听偷看。 白教头大人这下可谓颜面无存,郁闷地琢磨:不就是教唆他家儿子将其父母吵嘴细节写给我看么?怎就那么伤天害理,须得被翻起这许多旧账来清算?紫曈这一招可真毒! “你又想什么去了?”傅雪薇的一声逼问打断了他的走神,“觉得我说得不对,不以为然是不是?” 雨纷扬思路转的奇快:“不,哪有?你说得句句在理,我都听进去了。只是……我在想,你‘未嫁人’怎能算是‘寡妇’?而宗煜即使没了爹也至少还有娘,怎会算是‘孤儿’?” 傅雪薇被问的哑口无言,正待恼羞成怒,雨纷扬忙拉了她迅速躲开众人目光,去到僻静之处,才陪着笑哄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孩儿都生了三个,我也不过是开他们个玩笑,又不是真还有何惦记,你总不至于动了真怒吧?” 傅雪薇轻哼了一声:“那我也不过是要去看望芮晨他娘,你怎就那么介意?” 雨纷扬无言以对,又涎着脸道:“朱婶婶的寿辰,我陪你同去,到时再为这回的事好好向紫曈他们陪个礼,总行了吧?” 傅雪薇也并没真去动气,这时见他好好服了软,也就稍稍缓了脸色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这人……哼,我还真没见过你向谁好好陪过礼呢。” 雨纷扬心说:我自己也没见过。 这回又被紫曈算计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他正满心的不服气呢,这一想到还要去向他们赔礼,雨纷扬自是大大地不甘心,可又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能暗暗祈祷,到时夫人的气已经消了,不再计较这茬就好了…… 善清宫里打扫一新,上下人等正在为朱夫人的五十整寿做着筹备。 朱芮晨接待完了一拨送礼的客人后,回到正厅,朱夫人、卓红缨与万蓉嫣三名老少妇人正坐在厅里,守着一堆彩绸扎制寿宴需用的挂饰。 “方才是贺远志和唐九霄送来的礼品。”朱芮晨坐下说道,“唐老夫人身子不好,唐掌门要侍奉,抽不出工夫前来,贺掌门么,也说了些托词,但谁都知道他是忙着陪新夫人游乐,不愿来凑热闹罢了。” 贺远志的续弦新夫人,就是连环儿。最初听说了他二人要结为夫妇的消息,连同紫曈在内的许多人都是大感意外,可意外之后,大伙又都觉得这两人般配的很。紫曈这些年一直在为连婶婶的命数不济感到遗憾,盼着也能见到她得到一份姻缘,却不晓得她何时何地竟与贺远志勾搭到了一处。而且,听说这两人成亲之后感情大好,简直比少年夫妇还要如胶似漆,恨不得谁也别去打搅,让他俩整日单独厮混在一处才好呢。这倒也成了江湖一桩美谈兼笑谈。 卓红缨有些不满:“我爹爹就是性子太慢,总说等到来时再将礼品一并带来,这可要落在外人的后面了。” 朱夫人和蔼笑道:“这又急个什么?为我办个寿辰劳动这许多人送礼,我还不忍心呢。” 说话间两个七八岁的男孩挥舞着小木剑一边笑闹一边跑进来,又很快穿过后门出去,引得卓红缨和万蓉嫣分别出声嘱咐:“留神别摔着了。” “颖慧这儿子倒不像父亲,更像母亲,是块练武的材料。”朱夫人见到孩子,脸色更显慈爱,“从前许多年咱们善清宫都人丁不旺,总算你们这一辈都有了孩子,就热闹多了。等到紫曈与雪薇她们都来了,再多添五个孩子,更是要热闹非凡。” 朱芮晨看着两孩子跑去的方向,来到卓红缨跟前说:“明明我是武林高手,而颖慧不会武功,可咱们儿子怎好像连颖慧的儿子都打不过?” 卓红缨不觉得他是玩笑,还很认真地回答:“咱家儿子小一岁,力气自然是差了些的。” 朱芮晨笑眯眯地用手臂推她一下:“那你就快些将肚里这个生下来去帮他哥哥,省得他哥哥受欺负。” 朱夫人闻听惊喜道:“红缨又有喜了?” 朱芮晨本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向母亲报知媳妇有孕,而卓红缨却很当真地眨着眼睛说:“月份不足又如何能快些生下来?” 一句话引得万蓉嫣和朱夫人都笑了出来,朱芮晨无奈轻叹,卓红缨仍对他们的反应懵懂不解。 朱夫人又转而告诫朱芮晨:“对了,你差人多补一封信去京城,明说请雪薇和纷扬一同过来,免得纷扬听说是为我做寿,不好意思来。这回再见了面,你也别再对纷扬言语挤兑。事情都过去八年了,你还总是一见面对他那么敌意满满,揪住不放,做什么呢?” 卓红缨笑道:“您还看不明白?他不过是惯了与二公子较劲,大事小情都要争个高低,明里和气,暗地里也要斗个不停,一句话一个字的亏都不愿吃。” 朱芮晨撇撇嘴:“说得就好像我是那小肚鸡肠的人,有意挤兑他一样。明明是那小子自己不知趣,我不弹压着他点,他便要翘尾巴生事。这里他才是最缺理的一个,凭什么要我看着他窜上跳下?” 朱夫人叹了口气:“所谓一笑泯恩仇,旧事总提于人无益,于己也一样只是折磨。别说菁晨的事并非他的主责,蓉嫣与小白都有杀父之仇,还不是一样不计较了?” 万蓉嫣一如从前只是抿嘴笑笑,没说什么。 朱芮晨当着她的面不便玩笑,心里却说:那还不都是颖慧的功劳?也不说明这小女子宽宏大量……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二道庭院里,陆颖慧正与吴千钧对坐在枇杷树下的石桌前下着棋。 两人相对静默良久,陆颖慧道:“当初连紫曈也说不清,这忘忧花之毒若不去解,年头多了是会自动痊愈,还是会彻底失忆。好在吴大哥是自行痊愈了,不然若是今时今日少了你在,我等必会引以为憾。” 吴千钧呵呵一笑:“颖慧你是看出赢不了我,便来顾左右而言他么?不过说起这忘忧花之毒,好在我是痊愈了,当初为你们谁都放任我失忆,不来为我解毒,我可是没少对花凝发脾气。若是早来医好我,让我出面,纷扬与小白之间,也不会生出那许多麻烦。” 陆颖慧淡然笑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吴千钧下了一步棋,抬眼问:“我一直未曾问你,那年你问起我中毒失忆是何感觉,难道是有心自己也去尝试忘忧花,将往昔尽数忘记的?” 陆颖慧将目光转向一边,神情恬淡:“当初确是起过这副心思的,以为忘却旧情,才好一心一意对待蓉嫣。可她却劝住了我,对我说,旧事无论好坏,都该当做珍宝,忘记抛却总是可惜,将来总会有看淡的一天。紫曈也曾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他望着墙头上的远方天际轻轻呼了口气,似是将残余的最后一点负担都卸了下去,只落得一身轻松。 “她们说得没错,我如今也觉得,还好没有忘记,还好将一切都清楚记得。那些回忆,明明都是难得的奇珍。” 吴千钧手里摆弄着棋子,似笑非笑道:“是啊,自然是奇珍的,不然怎会每次将你们几个聚在一处,总有那么多好戏给我看呢。” 陆颖慧收回了思绪看看他,很无辜地分辩:“没有我家的事啊。” 这些年总不消停、互相斗法折腾个没完的,不都是那三家么…… 吴千钧下了一子,漫不经心地说:“嗯,今日我偶然听见,芮晨教他家儿子如何使阴招对付你儿子,看来你并不在意……” 啊?陆颖慧二话没说,起身就朝方才两个孩子打闹跑去的方向追过去…… 到了寿宴当日,善清宫里宾客云集,可谓热闹非凡,除自家人拖家带口之外,这些年来与善清宫交好的各大门派掌门和游侠也来了许多,就连多年来一直离群索居的戚华夫人,这回也破例来凑了热闹。这下不但宫内客房都住满了,连勋昌城里的客栈都客满了大半。 开宴之前,众人就聚在大厅里闲聊叙旧。贺远志虽想躲清静,却因连环儿很想来见紫曈,还是被硬拉了来。他和雨纷扬也是许久未见,还与老相识卫容也重见了面,少不得一番契阔。而此时的雨纷扬,却在为自己的赔礼招数能否奏效而心不在焉。 宗煜在高谈阔论的宾客间跑过,将一张信纸交给宗烨,又由宗烨跑去交给母亲紫曈。 紫曈刚和连环儿聊了半日,一看这信,脸上残存的笑容就散了,信手将其扔给一旁的秦皓白说:“我不认识字。” 秦皓白拿过来看了看,又挑着眉朝隔着不少人、坐在十几步之外的雨纷扬看去,雨纷扬也正朝他这边看着。秦皓白心感好笑:你是不晓得,她这回是把生我的气都一并算到了你头上,哪里是写个赔礼信就能蒙混过关的?兄弟,也该你来替哥哥好好背一次黑锅了。 想罢又将信交还给宗烨:“我也不认识字。” 雨纷扬看着信又由两个孩子倒了一手送回来,就知道这招果然失败,再朝不远处的傅雪薇看去。傅雪薇朝他冷冷一瞥,又将身下的椅子朝一旁的朱夫人与卓红缨搬近了些,聊得更显热络。 雨纷扬无奈,硬着头皮朝秦皓白与紫曈走过去,看准了他俩跟前没了外人,才凑近了规规矩矩地低声道:“让宗烨写信的事,是我这玩笑开得过分了些,请你们看在我全无恶意的份上,不要计较了。” 秦皓白向他使了个眼色,看看紫曈,意思是:能把她哄好了才算完。 紫曈根本转过眼不看他,淡淡道:“礼都不施一个,也算赔礼?” 雨纷扬心里大不服气,面上却装得窘迫可怜:“嫂夫人可是要我下跪赔礼的?” 紫曈悠哉地坐着喝茶:“兄弟拜长兄长嫂本就是理所当然,何况是赔礼?”说着还转头看向秦皓白,“他这些年从没拜过你吧?” 雨纷扬觑了一眼秦皓白,当即作势一撩衣摆道:“小弟这便向兄长与嫂夫人赔礼了!” 秦皓白动作奇快,早在他腿还未打弯便将他搀住:“嗳,何至如此呢!”转头又向紫曈赔笑哄道:“杀人不过头点地……” “可他的头明明还没点地呢!”紫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贱人总是利用他哥哥这点善心撒娇耍赖,可他这傻哥哥又非得吃这一套。看着秦皓白比雨纷扬还殷切诚恳的表情,紫曈也有些没脾气了,便摆手道:“罢了罢了,下次再犯,定不轻饶!” “多谢嫂夫人宽仁!”雨纷扬笑吟吟地卖乖卖了个够,转身找自家夫人交差去了。 紫曈看他脚步轻飘飘地走了,心里说了句“走着瞧”,转头便朝秦皓白提醒:“别忘了你还有件事要问他呢。” …… 热闹喧哗的寿宴过去之后,秦皓白就叫了雨纷扬单独随他往后面走去。 “景长空输了我那一招之后,一直心有不甘,之后两次又要找我切磋,却都没能赢我。他还一直追问这招数是我从何学来,我都不屑为他讲说。世上若论武学,谁能敌得过咱二人联手商讨出的招数……”雨纷扬得意洋洋地说着,留意到秦皓白听得心不在焉,便在心里猜想着对方在想些什么。 “纷扬,我有件事要问你。”听到他语调迟疑地说出这句话,雨纷扬的心就是一紧,意识到这“有件事”怕是非同一般,可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他又想不出来。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皓白侧后,听着他缓缓讲述:“曈儿她不满我一味维护你,前不久一时气急说起了一桩旧事。她说……说你竟然……竟然曾去偷看她……洗澡……” 雨纷扬脚步顿住,全身都冷了下来。 做过多少错事,他记是都记得清楚,只是经过那一次为秦皓白挡剑的经历,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也算偿还得差不多了——我命都丢了大半,脸也毁了,还被紫曈吓了个透心冰凉,你们个个都没事,还有什么可怪我的啊?至于菁晨……我不是也替你们杀了素玧么?更关键的是,我在追求紫曈这事上还是输家啊,你们都不好意思再怪我了吧? 与秦皓白不同,他二公子可不是个容易自责的人,乐不得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做个被兄长照拂的弟弟,享受曾经是朱菁晨特有的待遇。那些过错,早都被他打包装箱束之高阁,这些年都没去动过。直到这会儿被提醒,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笔尚未偿清的债务背在身上。 那时候他与紫曈的叔嫂关系已经确定,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和目的,使出那种手段去试探她,都没有道理可讲。可以说那是他做过的错事当中,最无法自圆其说的一项。紫曈搬出这件事来压他,本意只是想挑动秦皓白找他算账,想不到竟能一举击溃雨纷扬的自得和自大,触发了他铺天盖地的愧疚自责—— 天啊,我连那种下作事都做过,居然还好意思在他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还有心思与她斗法,还觉得兄长对我的照拂是理所当然…… 霎时间秦皓白的好和他的坏对比是那么鲜明。看着秦皓白一边说一边走到他前面,雨纷扬淌着冷汗,觉得自己简直连面对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就该立即自裁谢罪才对。 秦皓白自己说得很是艰涩,心里琢磨着:这事显然是有着误会,这么直白地朝纷扬问出来,得多令他尴尬为难?得赶快为他想个台阶下才对。 他转回身,正想说“我知道这事肯定不是她说的那样”,就听见“噗通”一声,雨纷扬居然真朝他跪下了。秦皓白顿时呆若木鸡。 雨纷扬不但跪了,而且还哭了,扯过秦皓白的手臂说:“是我做得错了,我……我简直不是人!是禽兽!哥哥……你来罚我,狠狠打我出气,甚至来杀我都好,这都是我欠你的,千万别再如从前那般手下留情,我根本不配承你这些好意,你再那么宽厚待我,我自己都没颜面活下去了……” 秦皓白呆得比木鸡还像木鸡。雨纷扬这些年来虽说与他也算和气亲厚,但除了有意卖乖的时候之外,还从未显露过什么对兄长的敬意,甚至从没直接称呼过他“哥哥”。他怎就一下子将姿态放到了如此之低? 秦皓白不由得大力想象起来:那回的事到底他做得有多过分,才会惭愧得如此夸张啊…… 不偏不倚,在前庭送走了客人们的善清宫一众人等这时正好说笑着从穿堂走了过来,一进院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所有的说笑声顿时戛然而止,现场又多了男女老少四十多只木鸡。 这八年以来,熟悉这对兄弟的人都一致觉得,这老大倒是自从转性之后就越来越是随和可亲,老二反而傲气更在兄长之上,仍如当年做定王世子时一般高高在上,无懈可击。谁能想象得到,无懈可击的定王世子也能有这样跪地哭求的一刻啊! 连紫曈都在讶异琢磨:小白是使了什么绝招把他制服成这样的? 朱芮晨则率先摆脱木鸡状态,笑着朝左右调侃:“看看,我家二公子向来是对兄长恭敬有加的。” 一见他们来了,雨纷扬被分了神,一时呆愣愣地不知所措。秦皓白还是照顾他的心态为上,借势将他搀扶起来,不得要领地劝说:“不要紧,我也在大伙面前哭过跪过,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雨纷扬哭笑不得,而更多的还是懊恼:都怪紫曈那小毒妇算计我,就算我该认错,也该是私下里向你们认错,哪至于就该被这许多人围观的?她这回可是害得我不但在自家府里颜面无存,更是在这里颜面扫地了。 不过片刻过去,什么“打我杀我”的说辞就已变得不及白二公子高贵的颜面重要了。 朱夫人虽不明就里,却知道审时度势,连忙招呼左右:“来来,大伙快随我去后面练武场看睡莲,这几年经过我亲手调养,这些花儿可比从前开得好看多了。” 众人纷纷应和着随她继续穿过院子朝后面走去,都对两位公子视而不见。傅雪薇很有心过来询问,却被戚华夫人暗中拉了一把,也就明白过来:这种时候怎能再去揭雨纷扬的脸面?也就静静跟着人群走了。 紫曈故意落在众人之后,待余人都穿出了院子,她回过身朝跟过来的秦皓白问:“问完了?” 秦皓白这才想起关键的话还没说清楚呢,又转回身朝跟过来的雨纷扬问:“洗澡那件事……” 雨纷扬正蔫头耷脑地走着,闻听这话就是膝盖一软,再次“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第103章 宿命之结(下) 大约在四个多月前的某日闲聊时,绮雯抱着誉儿,对他笑称:“原来尚不觉得,但现在孩子生下来了,我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养大他,不为了你,为我自己,我也要养大他。所以对不住,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狠不下心为你殉情了。” 他们之间说话向来百无禁忌,皇帝当时望着儿子出了好一阵的神,才苦笑道:“还是当娘的更加坚忍。我都不敢说若你出了事,为了儿子我便活得下去。如此看来,还是你要多加留神,你出了事,我便殉情,到时儿子就没人管了。” 现在才知,那竟不是一句戏言。到了这样的当口,他真的会选择与她生死相随。 绮雯大睁着眼睛,满心满怀的匪夷所思。圆满?这算哪门子的圆满!我一直追求的圆满,就是他陪我一起死了?我努力了半天,争取了半天,忍了那么多的委屈,受了那么多的苦,怎能是这样的结局? ——怎能是这样的结局! 她抓狂地叫出来:“你在胡说些什么!简直是疯了,你们哥俩都是天生的疯病!你陪我死了,誉儿怎么办?能指望这个疯子留他活着么?我要你活着,为了我儿子,我也要你活着!” 他定定地望着她,面容不再显露半点苦涩哀伤,仅余下目光中爱怜横溢,温柔无限。手中缓缓抽了佩剑出来,眼睛仍望着她,口中提声道:“邱昱王智听令!” 紧张守在楼门外的邱昱和王智也不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计策,闻声只好应道:“是。” “待此间事毕,你二人即刻代朕召集六部阁臣草拟遗诏,今日因昌匪余孽进宫作乱,导致宸妃赵氏遇害身亡,朕伤心其死,自裁相殉,国需长君,朕特留遗诏,传皇位于潭王白源瑢,并立其长子为太子,封朕之亲子白澍筠为秦王,交由太后亲自抚养。望众臣躬倾力辅佐新帝,力求大燕中兴!” 一众人等尽皆惊呆。 他这番话虽然言简意赅,却已算得上面面俱到,倘若由他们两个皇帝心腹去传了这个命令,纵是事实看来有着漏洞,六部阁臣也很可能会直接接受。而封潭王之子为太子,封皇太子为秦王再交由太后抚养,看似不算万全之策,但潭王继任之后为堵天下之口,证实自己皇位并非谋夺而来,势必要尽力保证皇帝亲子的安全,而不会去做什么斩草除根却自毁名誉的傻事。当然,这是以潭王还能恢复正常神智为前提。 皇上看来竟然是真的安排好了身后事,只等着为宸妃娘娘自裁殉情了。一众侍卫与羽林卫个个惊得无以复加,王智与邱昱也都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他对视着,绮雯也安静了下来,说不清此刻是愤怒,不甘,绝望,还是感动。 可能有人会觉得,一个男人,还是帝王,竟会因为亲见所爱的女人死去就生念尽失,想要殉情,是太过软弱,太欠刚强了。而实际上,一个真的会去全心投入、爱上别人的人,又怎会不软弱,怎会够刚强呢? 真能说得出“即使她死了,我也能坚强活下去”,甚至是“即使与她分手,我们还能做朋友”的,都只是爱得不够深罢了。 真正的情到深处,就是会将她视作天下,没了她就是天塌地陷,就是了无生趣。尤其是此刻,还要他亲眼看着她即将死去,他自然会实实在在觉得,我不想活了,我要陪她走! 对于潭王这个兄弟,他从来都没有在心里与之彻底划清敌我之线,反而一直在真心盼着能与之和解,此时此刻对其怨恨肯定是有的,但得知他变得如此极端,都是因为情意使然,得知他与自己一样是性情中人,得知他的情路那般纠结痛苦,得知他在受着那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折磨,他又忍不住想去体恤他,怜悯他,甚至是理解他,绝难将他完全当做一个敌手去真心憎恶。 此刻他已然束手无策,与其眼看着源瑢与绮雯同归于尽,他宁愿陪绮雯共死,将其余一切留给源瑢,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正如他所说的,为了白家基业,他们兄弟两个,必须活一个。 他的个性与传统意义的帝王很不相同,这在诸多方面都有着体现。大燕朝近三百年,早就有着一个说法,他们老白家出情种,无论皇帝还是亲王郡王,爱美人不爱江山者比比皆是,一辈子遇不见也还罢了,但凡遇见了钟情之人,便会爱个昏天黑地,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如今他们兄弟两个,一个为救心上人而谋夺皇位,一个又为妻子将死而决定殉情,正是合了他们家族这个传闻,算不得有多离奇。 静静的对视之间,绮雯也迷茫了起来。遇见了一个没她就活不下去、宁可放弃帝王之位、置襁褓中的亲子于不顾也要陪她共死的男人,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到底她是该怨愤,还是感动? “果然……如此。” 寂静之中,绮雯听见身侧的潭王轻轻吐出这样四个字,继而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笑,他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臂,缓步朝一旁退了开去。 “果然只需杀了你,二哥便会不攻自破,果然只需杀了你,一切都能唾手可得。”他脸上满是颓靡,仿佛经过了过度的劳心劳力,已然完全无力支撑,“原来我费尽心机想要争取到的东西,可以来得如此轻易。” 说话间,他将目光淡淡地转向楼下,“没错,为了白氏基业,咱们兄弟,必须活一个。可活的那个……怎能是我呢?” 谁也想象不到,在理智尽数崩溃的边缘,最后一分触动了他的,竟是对家族基业的责任之心——如今的我,哪里还有什么治理天下的心力?罢了,为了大燕天下,还是留你们活着吧…… 染血的短剑终于自他手中落了下来,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当啷啷地掉落在红松地板上,与此同时他身子一倾,朝栏杆之外坠落而去。 “源瑢——”二哥的一声呼喊听似声嘶力竭,却又好似隔了很远,听不真切…… “真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小模样……” 仿若一瞬回到了幼年之时,深夜间听着幔帐外的乳母与值夜的宫女们声音低低说着话,“一生下来就克死了亲娘,这么命硬不祥的种儿,亏得皇后娘娘也敢养。” “皇后娘娘是真凤之命,自然不怕,倒是咱们要小心了。” 随即便是一阵附和。 没人想得到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睡觉竟那么轻,更没人想得到,他年仅三岁的时候,已然完全听得懂这些话。 小小的身躯缩在幔帐里抖成一团,无助得仿佛天塌地陷。 原来表面上再恭敬、再笑容可掬的人,背后都可能是这般看他的,都在恐惧着他会为她们招来厄运。 自记事时起,他就不敢去轻信别人的善意,不敢轻易将身边的人往好处揣测。母亲看似是对他最为关爱、离他最近的人,却从没真正理解过他,从没接近过他的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曾经在很多年里,他反而是对那位被他抢了风头的二哥最感亲切,最为依赖。或许是内心孤寂的人才更容易互相体谅,惺惺相惜吧。表面上他们也并非有多亲近,但他一直知道,二哥是真心待他好,是他身边唯一无需去费力揣测猜忌、可以全心信赖的人。 想不到这份信赖也终有一天变了味道,只因他对一个姑娘动了情。在真情极度匮乏的年月里,这份情意几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于不知不觉之间已演变为畸形执念…… 或许我早就该死了,若是早在出生之前便死了,母亲可能至今健在;若是早在幼年时死了,二哥便能过得快活些;若是早在一年之前死了,她也还能活着…… 我果然是罪孽深重的,果然是不祥的,果然就是个灾星,原来并没被人错怪。 现在在做的,不过是早就该做的事,现在所弥补的,是早就欠下、已经无法补足的孽债…… 脑中飞速闪过这几个念头之后,就变为一片虚空,只等着做个了结。想不到身子猛地一顿,竟停止下坠定在了半空。 绮雯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何样心态,这人干过那么多的坏事,她早就恨透了他,早就有心亲手杀他,刚刚还被他刺一剑,伤得那么重,痛得几乎随时可能晕厥,见到他终于恶贯满盈要死了,她该满心快意才对,该去帮上一把落井下石才对。 她完全无可解释,为何看见他倒出栏杆的时候,她的反应是扑上前去,扯住他的衣袖。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根本容不得什么理智分析,完全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本能反应。甚至在她看清了自己抓住他衣袖的时候,头脑中冒出的头一个念头还是:我是不是该放手? 看来我还真是天性善良啊,竟然仅为听了他那几句逻辑牵强的自我剖白,就同情了他,原谅了他,不忍心要他死了。 不应该啊!当初亲手捅死那个日本人的时候我不是挺果决的么? 这些想法没能维持多会儿,就很快全都被一个单纯的念头所取代:这丫怎这么重! 绮雯伏在围栏上,强忍着伤口疼痛将左臂也伸出去,两手一起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见到他抬头望过来,她咬着牙不敢稍有松懈,只在心里说:你别看我,我可没那好心救你。这都是为他,也是为芝凝姐姐,他们一定都不想看着你就这样死,为了他们,我也要救你。 尤其是他,倘若见你就这么死了,他心里一定会留下一份终身之憾。我可不想因为你,再在我与他之间留一个永久的伤疤。 所以说,你还是给我活着赎罪吧! 现实总是及不上理想,这座露台仅以木条钉成,围栏十分单薄,设计之初就没打算用来承受这等大力,再加上近年来少人光临,工匠也就懈怠了保养,这时两端的接头之处吱呀作响,眼看就要断裂。 有温热的液滴落下来,滴在了他的眼睛下面,沿着白玉似的脸颊缓缓流淌而下。那是她的血,鲜血浸透了衣衫,滴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在他的脸上画下几小朵红梅,又如烛泪那般淌下。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念俱灰、决心赴死的时候,也是人最易显露出纯粹本性、纯真心念的时候。 他眨着眼睛,浑浊黯淡的眸子渐渐清明光亮了起来,心底余下一个清晰的声音——看起来,错的,果然只有我一个,坏人,果然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人是合该去死的,既知如此,何必还要牵累他人? 绮雯手里抓的仅是他外衣的曳撒衣袖,本想去抓牢他的手臂,却因力量已达极限,丝毫不敢再冒险动弹。此时胸腹被栏杆搁的生疼,简直好像全身就快被切割成两截,又听见围栏的声响,心里更是焦急万分,急盼着赶紧来人相助,就在这时,却感到潭王的身子猛地下坠了一点。 原来,是他用另一只手扯开了肋下的衣襟系带,随后又去解扣在腰间的玉带,那已经是固定这件曳撒在他身上的最后纽带。 他依然仰头望着,脸上漾开了一层笑意。这是许久以来都未曾出现在过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正如初见那天,骑在白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笑意盈盈地感叹一句:“哟,还是个美人。” 有心告诉她,其实那次声称有意要把她弄到手,虽说是言重了点,却也不算是信口言之。 对她的心意一直都很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言明。那或许不是倾慕,不是爱,最多只能算是欣赏,不管怎样,他确是真心羡慕着二哥能有个她的。 从前起意杀她是为谋皇位,至今仍坚持要杀她已属畸形执念。他其实从没恨过她,反而应该算是喜欢她的。 已经对她做过了那么多的坏事,想必说出来也无法取信,更不必说,眼下根本来不及了。 木栏愈发尖锐的吱呀声中,只听“哒”地一声轻响,他已拆开了带扣,一举扯开了整条玉带抛去了一边。 青玉玉板穿成的玉带磕在碧色琉璃瓦屋檐上,嗑啦啦地一串清脆声响,玉已碎,瓦也未能全,两种青碧色的碎片混在一处,片片坠落。 绮雯眼见他衣袍散开就要坠下,急得张口就要大叫出来,忽感一股大力抓住自己肩膀,将自己狠命推向身后。皇帝已从一旁猛扑上来,推开她的同时奋力探出手臂朝栏杆外坠下的潭王抓去。 栏杆接头被他这一扑之力彻底摧毁,整个围栏朝外倾倒而去,皇帝仍不管不顾地探身抓去,也正因栏杆倒开腾出了地方,他才得以抓住了潭王手臂,危急之中用力过大,手指几乎穿透贴里衣袖,扣进了潭王的肉里,可没了栏杆遮挡,他的身子一样失了凭借,随之一同朝下坠去。 看着二哥完全不顾栏杆的倒塌仍扑上来相救,潭王惊得无以复加:我还真是个灾星,如此一来,岂不是连他也要害死了?我二人一齐死了,这江山又该交由谁去管…… 而皇帝这却绝非不计后果的冲动之举,抢上楼来的时候他身后紧紧跟着邱昱和王智等人。这时这些人便及时上前,七手八脚地自背后抓住他,终于将两人都拽了上来。 一众人等都是惊魂未定,邱昱和王智等人支撑着站起,绮雯、皇帝和潭王三人都瘫坐在露台上喘息不已。 皇帝见到手指间沾着少许湿粘的血迹,也不知是抓破了源瑢的手臂所致,还是淌到他身上的绮雯的血,再去看向面前呆坐着的源瑢,惊魂稍定,胸中怒火就不可遏制地熊熊而起。 “啪”地一个耳光重重打上去,直把潭王打得歪倒在地,鼻孔与唇角都渗了血出来,与绮雯滴到他脸上的血迹重合到一处。 皇帝还是难以解恨,又一把抓了他的衣襟将他揪起,狠狠掼倒在地。 邱昱在一旁看着急急琢磨:皇上刚拼了命救三王爷上来,现在又像是要亲手打死他了,我是该劝还是不该劝啊? 王智则赶忙上前劝道:“爷息怒,眼下要尽快为娘娘疗伤才是啊。” 一听此言,皇帝与被他揪在手里的潭王都朝绮雯转头看去。 绮雯受了这一连串情绪刺激,又失血极多,方才这一松弛下来的工夫,已然倚靠在墙根昏睡过去。嫣红的血迹,仍沿着露台的木条地面缓缓蔓延。 阖上双目的脸,白的好似宣纸。 第104章 何谓圆满 白马上那位就看着可亲多了,他头戴八棱白玉冠,身穿天水碧软缎交领直缀,腰绾玉带,垂下的松花色丝绦上坠着一枚羊脂白玉双鱼珏,脸上眉眼如画,眸光跃然,整个人都如玉琢得一般温润通透。 …… “你怎知,我不会看在越是难啃的骨头,越想尝尝滋味呢?”潭王慢条斯理地说着,倒没再追击,而是懒洋洋在床边坐下,将身上那根盘着双鱼玉珏的丝绦在指间轻轻盘弄着,蓦地抬眼看来,“再说了,你又是为何不情愿?你想想,换做你是我,明知你心里爱着二哥,眼见你还在对我抗拒,我再要信你会帮我,是不是也太幼稚了点?你好歹该给我个缘由,让我信你吧?” …… 潭王身着烟青色常服,发绾玉冠,系在腰间的石青色丝绦下仍缀着那枚从不离身的双鱼白玉珏,骑的仍是那匹银鞍银辔的白马,除了脸上神色稍显肃然,少了惯常的那份笑容之外,看上去与去年七月十六在阜成门外初见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 王爷本是个极易喜新厌旧的人,穿戴用度外加犬马玩物都是频频换新,却独独多年来总随身戴着那块双鱼白玉珏,就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 婢女拆去了绳索,揭开了口袋,露出里面的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但见白衣胜雪,长发如瀑,虽发髻弄乱了些,脸色苍白了些,神色仓皇了些,眉眼间的灵秀清隽却仍是显而易见。 潭王不禁露出笑意,低低念叨了一句:“哟,还是个美人。” …… 相比而言,左边乘黑马的那位已算得上个英俊男子,只是神情太过坚硬,好似一尊石雕。还是右边那位乘白马的看着舒心,就像十六的圆月,纵然高悬天际,也亲切得像是一抬手便能够着似的。 可惜再怎么亲切,绮雯却看得出,他眼神里透着股风流劲,好像一和女人对视,就习惯性勾人家的魂儿,想必是个风月场上的熟手。这人要是男主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对付。 …… 潭王这下笑出了声:“我说你这青天大老爷刚有两句话问不清楚,就打算罔顾法纪替天行道了,又让旁人如何服你?” 这是绮雯头回听清了他说话,他声音也如相貌一样出众,如果男主是他,这硬件条件真是没挑,不过花花公子的真爱……世上存在这种东西么?她不认为现实中会有段正淳那种情圣存在。 …… “岳小姐请留步。”背后有人叫她,听上去像是昨晚见过一面的王府长史。而等她驻足回身,见到走来背后最近处的人长身玉立,却是潭王本人,长史钟正唤了她那一声之后,便退走一边。 心头不由得颤了几颤,绮雯也不掩饰,将惊异之情露在脸上,矫饰为少女的矜持羞涩,低下头福了一礼:“见过王爷。” 潭王脸上似笑非笑,姿态优雅地虚扶了一把:“昨日情况特殊,有皇兄与皇妹在场,我不便插嘴多言,是以危急关头,也没能为小姐说上一半句公道话。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绮雯头垂得更低:“不敢,绮雯对王爷的感激,不在对公主与皇上之下,绝没怨怪之心。” “是么?”潭王的唇角勾起一个玄妙的弧线,笑得影影绰绰,“若真是如此,小姐何必宁可选择去做公主的下人呢?” “王爷的意思是?”绮雯略抬一抬眼睫,似是而非地望他一眼。难不成他觉得,她选择去做公主的婢女,是因为与他怄气?不带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吧? 潭王缓缓走近了半步,声调柔缓了一些:“我是体谅小姐出身尊贵,怕会禁不住宫女子的那份辛苦。挚阳宫一步踏入,再想出来便难了。小姐不妨三思而行,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他身形颀长,这一走近,就是居高临下地看她。咫尺之遥,淡淡的龙延香气无声散漫。并没半点轻薄放恣的言语或举动,却自有一番风流灵巧的韵致流露出来。 绮雯不禁暗中庆幸,真亏了她这十七岁的闺秀身份是假冒的,不然怎可能抵得住这种攻势。 一想就能明白,昨天她已在皇帝与公主面前亲口选了进宫为婢,要是临到这会儿再后悔,不就只余下委身于他一条路了?他倒不如直接说:眼下你若还有心跟我,还来得及。 他这又是想怎样呢?难道因为他昨天没有“中选”,在妹妹面前跌了面子,就心中不服,想再争取一把?这位王爷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啊。无论别人怎么传说,绮雯绝不认为这人会是个一心扑在儿女情长上的花花公子。 一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没能得出个确切结论,绮雯就依着她这身份该有的反应,略显惶恐地退后一步:“多谢王爷关心,我应承公主追随侍奉不是临时起意,无论将来如何辛苦,也无怨无悔。” 潭王笑意融融:“昨日琢锦离去前,都还向我强调,她要与我打的那个赌仍然算数,其实她不说,我也极感兴味,没片刻忘记。小姐放心,将来皇兄与琢锦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我自会替他们周全你的。” 绮雯吃了一惊,他是以为她听见了他们打的赌,才故意去做宫女等他与皇帝同来追求呢,这事如何能认?飞速权衡了一个来回,她将心中惊诧尽数隐忍,茫然问道:“王爷恕罪,昨日我听见的话有限,没留意您说的打赌是怎么回事。可否请您解释一二?” 只听潭王发出一声轻笑:“没什么,当时琢锦说了个笑话,我便想拿来打趣几句罢了,小姐勿要见怪。小姐正直仁义,令我佩服。好歹相识一场,小姐大可将我视作友人,将来若遇难处,但请直言,但凡我能帮得上的,必会全力以赴。” …… 夕阳之光斜斜洒下,被树丛花木挡去大半,恰恰照在他头上的紫金发冠上,灵光跃动。旁边一人高的檀木花架顶上摆着一大盆红菊,修剪成倾斜如瀑的形貌,泻下大片璨红,静静浮动暗香。如此的良辰美景,绮雯的心境却是不解风情,恨不得立时扭头逃窜。 潭王一步一步绕在她身周踱着,慢声细语道:“我以小姐的故人自居,别来这些时候,一直心有惦念,想来看看小姐过得如何,小姐可别嫌我唐突。” “奴婢……不敢。”在这情境她的正常反应就该是惶然无措,绮雯就摆出一脸的惶然无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鉴于这位王爷的司马昭之心,绮雯一直憋着股劲儿想探探他的底,见他主动接近,虽说心下惊惶,其实也算正中下怀。 似是被她这自称所触动,潭王目中露出几分爱怜,停步于她面前,徐徐道出四个字:“何必如此?” 寥寥四字,满满都是无奈、伤叹,和疼惜,连绮雯都听得小心肝颤了几颤。这话补足了便是:好好的侯府千金,纵使命数不济,也尚有过比这更好的出路可选,何必要来受这个苦,甘做他人奴婢? 再翻译一下就是:早知今日为奴为婢受此委屈,何必当初不来选我呢? 想要探明对方意欲何为,自是不宜主动出招,而需顺水推舟,再见招拆招。绮雯顿时确定了剧本走向,面露凄婉,抬眼望他道:“奴婢不明白王爷是何意思,奴婢已与过往一刀两断,当不起王爷的关怀。” 潭王唇角勾起:“那日琢锦的话你定是听见了的,你真当我关怀你,只为不肯服输?” “王爷自不会那无聊之人,是奴婢自知福缘浅薄,不配承王爷的好心。”绮雯柳眉轻蹙,说得哀怨婉约,自嘲又自怜,心里却说:你总不会想说你是爱上我了吧?看我像不像能信这种鬼话的人? 潭王凑近了半步,语调愈发温柔:“你倒说说看,当初口口声声为报答琢锦的恩德而进宫为婢,如今琢锦出嫁,你却未跟去,反而到了御前,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余尺许,绮雯警惕地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王爷觉得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对今上怀恨在心,伺机报仇?” “你当然不是为了报仇,但也不是为什么报恩。”他又不客气地欺近一步,绮雯再想退后却没了退路,他是看准了方向来逼近的,她这一退背后就顶到了树丛,密密实实的扶桑花枝抵在背后,简直是名副其实的“芒刺在背”。 寻常的人隔着距离看齐头整脸,真凑在眼跟前就细纹雀斑尽显,几乎不堪入目,潭王却不是,人都快闯到眼睛焦距以内了,仍是如玉如琢,无可挑剔,那撩弄人心的眼风更是媚入骨髓。 绮雯被这眼神晃得眼花,恨然心想:老天爷给了这丫一副绝好的皮囊,还附带赠送了一套勾魂摄魄的好手段,不定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呢。 悟空,快来收了这妖孽! 潭王双眼眯成优美的曲线,柔声道:“若说是为了‘生存’二字,留在王府陪我,不是更好?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么?二哥的性子你也见识了,你就真不怕会落个尸骨无存?” 绮雯心念急转,他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听起来是想戳穿她为皇帝而进宫的居心,可这神态语气,又明明是在勾引她,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放电成习惯了? “别当我看不出,”见她满面惊疑,颤着嘴唇说不出话,他微露几分得意,“你选他而不选我,就是看出他对你上了心。你这心气儿可着实够高,鬼主意都打到了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头上,当真不容小觑。” 绮雯眨巴着眼睛,很快回拢过神来,洞察了一件事:他看出我是冲着皇上才进宫来的,这没有错,不过听这意思,他认定我是看出皇上对我有所动心,才想借皇上上位,是打“鬼主意”,为什么他不认为我是真心看上了皇上呢? 绮雯很自豪于自己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她想演也演不上来,更是真心不想演,面对这个锋芒逼人的王爷,她却自如得多,感觉说来就来,当即红了眼眶,继续顺水推舟:“王爷既都明白,何必还要问我?我一个罪臣之女命若飘萍,自是要谋划个出路的。这条路或许险恶,可我已然选了,便不后悔。王爷若看不得我如此耍心机,自去向今上告发我就是了。” 她说完就猛地踅身而走,想尽快拉开这个危险距离,不料左手腕上一紧,竟被对方攥住了。 霎时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竟来动手!拼智力她还有点信心,拼武力却只能认栽。绮雯悚然回身,使使劲想抽回手,却没能做到。 潭王继续将她抵在灌木跟前,目中波光潋滟,极尽妖娆魅惑,不点自朱的唇上浅笑吟吟,几乎将柔柔暖风吹到了她脸上:“我想说的是,眼下你见到了,他也没那么好应付,焉知下一回你会不会丢了小命。不如我给你个再选一次的机会,前面就是慈清宫,你只消点一点头,我便去与母后说,将你要过来。其余事项,再不需要你操心半点。如何?” 绮雯这下可再不能顺水推舟了,一边挣扎抽手一边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是自愿留在皇上身边侍奉,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手腕被他稳稳抓着,好似圈进了铁箍,绮雯心里这个后悔,刚才真不该巧言令色对他演戏,这下引蛇出洞成引狼入室了。 这一慌乱,演技也就打了折扣。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抵触,绝非简单的少女羞涩,潭王眼中闪着好奇与探究,颇有几分玩味。这丫头当真是特别呢,看来,还得多下一点本钱了。 “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潭王笑问,“我与他在你眼里就有天地之别?你难道未听说过,这天下险一险儿就到了我手里,其实……现在是在谁手里,也不好说呢。” 绮雯打了个激灵,愕然望他道:“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潭王轻轻道,眼神更加幽深,“也听明白了。我从没小看过你,你确是寻常女子远比不上的。不然的话,我又怎会如此为你费心?你若有心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向他卖个好,也随你。我无可惧怕,该清楚的他心里都清楚,不欠你这一点告密。” 看着她骤然变白的仓皇脸色,以眼角余光留意着正殿门口那边的情景,潭王隐隐觉得奇异,她这会儿没理由觉察得到二哥在那边才对,这又是惊惶个什么呢? 绮雯迅速权衡了一下,打他个耳光还是不敢,只好抬起右手去推他:“王爷请自重!” “别动。”潭王敏捷地连她右腕也抓了,轻声道,“这可都是为你好。” …… “说了你或许不信,其实早在送你入宫那日,我便已然决定,将你得到手。”潭王看后又恢复到了先前的轻松神情,言笑晏晏地走去门口,自行披上了狐裘,最后回眸之时,流露出一丝霸道狠戾。 “你这个人我要定了。将来除非我死了,否则但凡我尚有一口气在,就定要将你弄到手。你就好好留着这点守宫砂,等着我吧。” …… 潭王一身装扮出奇得简单,头上未戴冠,仅扎了一条与衣袍同色的靛蓝缎带,身上穿的也是利落的箭袖长袍,这打扮活像个江湖散侠,还是个夜行打扮的江湖散侠。他轻挥了一下手,那个一手捂住李嬷嬷的嘴一手箍住她双臂的黑衣内侍便携了李嬷嬷出去。 李嬷嬷也是满面惊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潭王,临出门前又关切地看向绮雯。 绮雯忙道:“她们都是不相干的人,王爷请不要为难她们。”不必问也知道,芹儿定是也被扣押了,都不知有没有受伤,甚至还是否活着。她这话说出口,自己也知道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潭王回身望着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不介意我来为难你了?” 他脸上笑意融融,缓步来到跟前,将食指轻轻竖在唇前,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模样尽显机灵诡谲,好看得不成样子,绮雯却半点欣赏不来,直看得汗毛倒竖。 绮雯全身僵硬,拢在左衣袖里的右手尽是汗湿,惶惶然地看着他的手伸过来,压在自己肩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股力量矮下来,坐到了身后的脚踏上。 脚踏比寻常小板凳还矮,潭王也不搬什么座位,只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促狭地对着她左看右看:“你还真是够镇定,寻常姑娘临到这境地,即便不去大喊大叫,至少也该被吓得花容失色吧?嗯,这是否说明,我其实没那么讨你嫌呢?” 他两眼精光四射,抱着双膝蹲在那里,像个顶机灵又顶漂亮的熊孩子,一点也没了从前那以上临下的逼人气势,令绮雯都恍惚觉得他洗白无害了似的,不像从前那么恐怖。 “王爷究竟想做什么?”她问,很欣慰自己的声音还没打颤。 潭王又竖起食指:“小声点,惊动了前面的人,被人看见我私闯进隆熙阁寝殿来轻薄二哥的宠姬,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绮雯又疑心他就是单纯疯了,不知自己手里这把小玉刀刀对付一个练过武的疯子够不够用。 潭王长长叹了口气:“来前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你被二哥关在隆熙阁里,说不定是二哥察觉了我去找过你,一厢情愿地拘留你,而你却是被迫的,其实在盼着我来救你呢。哪想到再见到你,竟听见你在预备侍寝……唉,这天底下最伤我心的人,非你莫属了。” 绮雯竭力维持着镇静:“王爷所言不错,上一回我对您说的话确实并非实言,而是为求脱身的说辞罢了。那王爷此时又待如何?想要惩治我来出气么?” “单纯为了出气,未免太小题大做。”潭王轻轻摇头,略微正了一点脸色,“我今日来,是要问你一句话。上回我不是托你去刺探二哥的计划么?二哥究竟是打算如何对付我的,你此时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绮雯更加迷惑:“王爷……为何认定我会直言相告?”身在这里,她坚持不说他又敢怎样?敢对她用刑,还是敢杀她? “因为,你现下有求于我啊,”潭王霎霎眼,见绮雯看向外间,他一勾唇角,“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那两名下人的性命来要挟你,这力道未免太小了点。” “王爷的筹码又是什么,不妨如实相告。” 潭王颇诡谲地笑着,更像个又坏又魅力四射的熊孩子,一边拿右手在空中轻巧地比比划划一边道:“我干了一件坏事,使了个花招,在你与二哥之间挑拨了一下,等他回来,他就已经不会再信你了。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就还有办法为你补救。将来你若实在不肯跟我,至少至少,也还有望落个陪他一同被我监.禁的结果。不然的话,到时我不管你,他又厌弃了你,你便再无容身之地,仅余死路一条。” 绮雯半点也不为所动:“我若不从呢?王爷打算在这地界拿我如何?” 潭王呵呵一笑,一闪身坐到了她身边:“我在这里能拿你如何,就看你容我拿你如何了。你若改了主意,情愿事后跟我,我也欢迎之至。” 绮雯全身的弦都紧紧绷着,感到他的手似沾非沾地抚上自己背后,她立时弹起撤身避在了一边,却见潭王迅疾起身,飞扑而至。 绮雯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觉背后硬生生抵在了木柱上,被潭王温热的手掌紧紧捂住了嘴,她汗毛直竖,右手已将玉璋抽出就要刺将出去。 “切莫冲动。”即便是将她抵在木柱上、捂住她的嘴这般境地之下,潭王的语气温柔依旧,“你要明白,真要吵嚷出来,必定是你吃的亏大过我,所以说,切,莫,冲,动。” 看出他来动手只是防她一时冲动惊动了他人,并没更大威胁,绮雯才稍稍镇定下来,将那柄尚隐在袖中的玉璋反握过来,悄悄没入右手衣袖。 潭王看出她冷静下来,就缓缓松开了手,道:“你是不是还未认清形势?许久以来你之所以能周旋于我面前,对我无可畏惧,所能仰赖的,仅有他的信任而已。我破除了他对你的信任,你还有何退路?现今可是你该求我的时候,并非我来求你。” 绮雯冷笑摇头:“无论王爷使了何种挑拨手段,皇上不会怀疑我的,该认清形势的是王爷你,真要为了我一人惹得王爷与皇上交恶,我固然罪不可恕,对王爷怕是也没什么益处。我奉劝王爷,还是不要冲动行事。” “冲动行事?”潭王挑眉干笑出来,懒洋洋地抱起双臂,“我这一世都从没冲动行事过。你怎就那么笃定相信他?等我来告诉你,我是拿什么来挑拨你们的,你再想想吧。” 第105章 系统之源 早在与和国的战事刚平息那时,皇帝已在加紧推行税赋新政,对富商增税,对贫农减赋,同时鼓励科技与对外通商,提高工匠与商人的地位,再就改制途中引发的问题对其余行业及时调整。 等到内忧外患皆已平息,自然更加无可保留,皇帝很快又雷厉风行地敲定了好多项举措,让各个方面的良性循环都更有了保障。 对于北方的戎狄蛮族,大燕不但对其全面开放通商互市,还鼓励双方在诸多方面多做交流沟通,甚至安排人过去教授各部落恳田耕种之法,令辽东西北的大片荒原冻土也成了良田。 游牧部落无需四处迁徙、逐水草而居便能饱食终日,有粮食吃,有比兽皮更易获得的棉布衣裳穿,自不会再有南侵之心,不知不觉之间已被汉人同化。未来的一大威胁,就这般逐步消弭于无形。 绵延二百九十年的大燕朝终于一改从前风雨飘摇的颓势,虽还不能一步迈入中兴盛世,却已然明显有了中兴盛世的苗头。 而且这一回的中兴盛世来得与从前的每一回都大不相同。对商贸的鼓励带动了工艺制造,工商两业进入到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 在未来的几十年间,东南沿海一带原本窄□□仄的作坊将大大扩张,广收学徒,扩大产业,并在行业间加强联手合作,以期更多更快地制造产品,销往海外换取白银。 因原材料的需求增加,农业也将被相应带动,海外流入的一些高产作物将被更容易接受和推广,桑蚕与茶叶等行业更是红火得史无前例。 物质的交流带动文化往来,越来越多的国家得知东方有着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物资丰富、同时又很开放好客的大国。越来越多的人不远万里闻名而来,有的带来新鲜的货物打算做生意,也有的带来了新式的□□火炮,打算做点无本生意,不过结果却是——新式□□火炮都被留下来做研究,人也没能回去…… 久而久之,其余地带的人也就都知道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看起来很朴实,很中庸,很内敛,很隐忍,似乎也很好欺负,其实这都是表象。实际他们虽然不好战,却也不好惹;他们很精明,制造得出世界一流的武器,同时却又很谦逊,见到谁家的武器有优点,都很愿意学习;他们没兴趣出门去打别人,但如果有人不长眼打上家门,他们却很有兴趣还以颜色。 久而久之,人们都公认了东方的大燕,是个强国。 不过这些还都是后话。 咸嘉三年七月半中元祭祖的时候,皇帝早去早回,半点没有耽搁,只因当天他还有另一项特殊安排。 御花园影月斋如今被布置成了一座祠堂,也是开了后宫设置祠堂的先河。皇帝赶回来与绮雯来到这里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一楼的厅堂里左右各点起两排素烛,正堂中间供着灵位,悬挂着一幅画像。见过的人都曾说,这画画得很像,大概只因画上的人原本就生得细眉细眼,好似工笔美人吧。 上过了香,绮雯与皇帝都凝望着画像,良久未动。 “这些天我一直觉得奇异。”皇帝先开了口,“明明是我更了解她,而你竟然比我还要信任她,在那几个月里,一直没放弃相信她是个好人。” 绮雯淡然笑道:“我还是情愿相信人心本善,情愿尽量将人往好处去揣测。你要承认,倘若别人都能像我这样,这天下就要太平得多了,不是么?” 皇帝也露出笑意,转头望她:“所以你两年前头回见我那时,即使看见的是个当街杀人、不苟言笑的怪人,也还是往好处去揣测了我,是么?” 见到绮雯望着他顿了顿没说话,皇帝以为她只是觉得在芝凝的灵位前这般打情骂俏地不好,不知绮雯心里想的却是:我那天会留意你,可不是因为什么“揣测”。而是因为……那无良挨千刀至今仍消失无踪不给奖励的混蛋系统! 踏出影月斋正门时外面已是一片迷茫夜色,绮雯走下阶梯说道:“回头再有人上表请立皇后,你便应了吧。” 语气那么中正平和,皇帝真疑心自己听错了,当即脚步一顿:“你真答应了?”没等绮雯回应,他又怕自己这么大惊小怪引她改变主意,忙转变语气道:“这就对了,芝凝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你如此决定。” 绮雯挑挑眉,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她确实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希望让出后位来给我,当时我推辞得都有些烦了。不过什么在天有灵一说,我是从不信的。我松口,其实只因为……我不想让人家背后说我矫情。” 皇帝愕然呆立,敢情自己的终身之憾她都不放在心上,反而要去在乎外人背后说她矫情?当不当皇后这件事,怎就在她眼里那么儿戏呢? 绮雯抬头望了一眼天际,有些嘲弄地轻声自语:“在天有灵?人死了就是消失无踪了,哪有什么在天之灵?都是无谓的意淫罢了。” 完成了这次祭奠,两人的心情难免都有些沉重。直至皇帝回去御书房批了一阵奏拟后去到后殿,见到绮雯仍闷闷地坐在炕上发呆。 他从来不懂怎么开解人,就凑过去陪她闷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他们两人落得这种结局,表面看来是芝凝制造的误解使然,其实我想过,芝凝是女孩家,又是大家闺秀,绝没可能自己去主动表白情意的,何况又有祖训当前,她会那般掩饰自心,也无可厚非。” “那是自然了。”绮雯没精打采地接话,“我从来没觉得是她的错。” 皇帝继续道:“说起来,源瑢生来心眼窄,敏感多思,谈不上宽仁厚道,但也并非生来性恶。他对名利也并不热衷,也便是说,他与我之间没什么根本分歧,没有无可解的矛盾。他其实有希望与我做一对真正兄友弟恭、甚至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这些天我也常在思索,若是能够有机会倒回到从前,要从哪时起改变命数,才能让他不会沦落至此,补足这许多的缺憾。” 绮雯显然对这话题很感兴趣,抬起头来望着他等听下文。 皇帝略显落寞:“他早在记事时起,就已开始自卑乖僻,越大就越是厉害,以至于遇见芝凝那时,他会轻易判定芝凝钟情的是我,不敢有所表露。所以说,想从那时修改源瑢的命盘,是希望渺茫。我想来想去,唯有从一开始就让源瑢的生母没有死,让他与我各自都由生母抚养长大,他才不会一直觉得寄人篱下,低我一头。或许等到遇见芝凝时,他也便敢去追求了。” 绮雯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怎知那样的话,他不会仍觉得你是嫡子,他是庶子,你的母亲是皇后,他的母亲是庶妃,他就处处不及你?”就那个心理阴暗的家伙,恐怕没那么容易调.教得好。 皇帝苦笑:“照你这么说,是始终无可解的了?” 绮雯想了想,她虽然打心眼里不认为潭王能成为个纯粹的好人,但看他最后决定自尽时的那些选择,也确实不像个坏到根里的人。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能被那么善良的皇后爱上,大概也不该是本性太差的人吧。 一个本性没坏到家、而只是有着心理问题的孩子,如果及时得到正当的教化,确实有望回归正途。潭王有没有的救赎还两说,如果因此能让皇后得个好结果,那就是绮雯极度企盼的事了。 她感叹道:“其实一个内心孤寂的孩子并没那么难对付,那些年但凡有谁多给他一点关爱,为他好好讲明是非道理,哪怕仅有少数几回,也很可能可以阻止他变得如后来这么极端。母后太粗心,而你这位二哥又是不善交心的性子,可大哥总不是吧?当时大哥为何没去关心他,为何要偏向你?” 皇帝更是苦笑:“男孩啊,哪里会有你想得那么细?纵使不是我这样的性子,你又见过几家的兄弟之间能坐在一处好好交心的?” 也是这个道理。绮雯这时才重拾回一点对那个人的同情怜悯,宫廷看似是个金银窝,吃穿富足予取予求,却有一样人性必需品在这里极度匮乏,那就是真情。 他们两个皇子无论受宠还是受冷落,都不至于为吃穿用度发愁,他们之间无形中所争所抢的不是吃穿,而是真情,简而言之,是亲人的关爱。 皇帝是因该得到的关爱被人抢去而孤寂落寞,而潭王虽“抢”得了这份关爱,却也没能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反而因此成了有些人眼中的恶人,内心一样孤寂落寞。 绮雯喟然道:“一个做兄长的,如果也像长公主那样为他占了你的风光而抱不平,那对他肯定也是种不小的伤害。所以说他变成了这样,大哥一样是有责任。” 听到死去多年的兄长都挨了数落,皇帝有些不忍心:“大哥关照我多些自然也是见我孤单可怜,谁让源瑢面上总是那么风光呢?其实无论是父母亲、琢锦还是大哥,那些年他们都不及我更了解源瑢,我才是最该关照他的人,也才是最有责任的人。” 绮雯忍不住插口问:“你那时究竟能与他和睦到什么份上?” 还真想象不出,这两人没有半点争斗和猜忌,“好”的时候是个什么样。他们性格这么不同,又分享着同一份母爱,怎可能不是冤家呢? 皇帝挑着眉想了想:“这话不好单单形容,我与你讲一件事你便明白了。那回我带琢锦爬了坤裕宫顶之后,源瑢曾私下里来找我,埋怨我有那么好玩的事却没带上他,还为此懊恼得几乎要哭鼻子,我无奈只好与他筹划再去爬个什么殿顶。可惜当时没有其它宫殿在修缮,就没有脚架可攀登,他便向我建议,不如小放上一把火。他自小就是个鬼灵精,放火这种事自然不会自己去做,我也不是傻子,也不可能去,于是他便去怂恿年仅六岁的琢锦……” 那一年,他们两个都是十二岁。 绮雯听得几乎掉了下巴,这故事里的那两个亲密无间的熊孩子,真的是他和那个谁? “你不是说过,那些年只有长公主和大哥关心你?听你这意思,他也不至于是半点不关心你的吧?” 皇帝神色有些古怪:“他都已经变成后来这样,还曾故意调戏过你,我如何还甘心对你说他的好话……其实我与他那时也说话不多,只不过自小一处长大,对彼此秉性都很了解……是小时候还算了解,后来大了,才不知不觉地远了。所以真怪不到大哥头上去,是我最有机会了解他,关照他的。” 他这是兄长之心泛滥,绮雯满心满怀的不以为然。那丫才比他小一个多月,凭啥该等着他这个挂名二哥去关怀啊?还是怪他自己心理阴暗,当然,也怪大哥不懂事! “对了,那回听我说了父亲自称是大哥托梦劝他授我皇位时,你不是比我还信在天有灵之说的么?怎地今日又改了主意?” 皇帝说着走去梢间一角,打开那个曾放置玉璋的立柜,取出一个尺许长的卷轴来解开,拿给绮雯看,“你看,这便是大哥的画像。自从那回听了你的话,我倒是一直觉得,真像是大哥的在天之灵一直在看着我,关照着我呢。” 在这住了这么久,还头回知道跟前藏着一幅死人的画像,绮雯说不清是何心情,接过来一看,卷轴上是如古代帝王画像那样的正装工笔坐像,画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华服少年。 太子白源玘于十一年前去世,享年十六岁。这时代的画像虽没有西洋画那种明暗光影,却也是比较写实的。画上少年清清秀秀,有点像皇帝,也有点像潭王,大概是年少还未养起男子气概的缘故,看上去与相貌柔和的潭王相似处更多些。 绮雯疑惑道:“怎么……好像我是见过这人的。” 皇帝陪她坐到炕边,道:“那也不无可能,当年大哥也是偶尔会出宫的,不过这十余年过去你还记得,倒也难得。” “不,绝没那么久,更像是这两年内,我便见过的。”绮雯轻轻摇头,望着画像急转脑筋,却无论怎么奋力去想,也想不真切。 回忆模模糊糊,依稀有个声音对她说着什么:“你就是他的救星……不能放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而且她非常肯定那记忆曾经是清晰的,只是许久没再拾起,不知何时就变成了这样,好像浸了水的画儿,只剩下一点点含糊的影子。难不成,这也是孕傻的后果? 皇帝笑道:“你若是这两年里见过,那只能说,你是见了鬼。” “说……的也是。”作为唯物多年的人,绮雯很快被说服了。这大概就像是猛然发现眼前情景与曾经的梦境重合,有人曾分析过,其实只是同一影像在大脑里瞬间呈现了两次造成的错觉而已,想也是白想。 不过眼睛盯在画像上,她还是不太甘心放弃。直到晚间洗漱完毕,坐在暖阁里铺好的拔步床上,她还是捧着画像琢磨个没完,连皇帝都笑她是魔怔了。 等着皇帝去洗漱回来的当口,绮雯想得头痛,就暂且放下画像,倚靠在床头闭目休息。刚有一点困意笼罩上来,耳边就听见了一点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有人拿起了那幅卷轴。 绮雯眼皮沉重,懒得动弹,就想着由他去收拾好了,自己装睡躲个清闲。不成想忽听见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说道:“这画儿画得一点都不像我,我明明比这好看多了。” 声音陌生,又隐约似是听过,绮雯睁开双目,视野缓缓变得清晰。 长明灯火的光芒之下,床榻边坐着一个周身白衣的少年,除了这身谪仙般一尘不染的白衣装扮之外,看起来与那画上的太子源玘完全是一般无二。 这么快就做上梦了?绮雯自嘲地想着。 少年抬起眼看了看她,忽然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朝她扬了扬手中卷轴:“你说是不是?” 怎这么不像个梦呢?绮雯的意识很快清明起来,五感完全恢复,已经很能确定,自己绝不是在做梦。既然不是做梦,那……就是闹鬼了?可自己怎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呢? 恐惧这种情绪,有时候会来得有点迟。 皇帝沐浴更衣之后没等回去西间,又遇到王智为司礼监里的公务过来问询他的意见,他便停在明堂里与之商议了一阵,其间隐约听见暖阁那边传出绮雯说话的声音,等停下说话去听,又听不见了。 想起那丫头方才盯着画像的魔怔,他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匆匆打发了王智离开,就朝西梢间走来。见芹儿还在梢间里值夜,便小声问道:“你家娘娘方才说了什么?” 芹儿似感奇怪:“回圣上,娘娘已睡下,好一阵没出声了。” 难道是听错了?皇帝心感疑惑,过来步入暖阁。见到昏黄光芒之下,那副画像散放在床边,绮雯侧卧在床,看上去确实是睡着了,但她眉心紧蹙,额上闪着细密的汗滴,又像是那一回被梦魇折磨的样子。 他有心刚伸出手去推醒她,绮雯自己先惊醒了,动作夸张地自床上弹起,像个受惊的小兽一样缩了缩身子,看看周围。 皇帝皱眉问:“你这又是怎么了?又梦见了什么?” 绮雯稍稍定下神,愣愣地看着他答不上来。刚才那段回忆,绝不是什么梦! 此刻还觉得那个人的话语仿佛犹在耳边:“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任务完成了,出来告个别嘛。再说,你不是也还有很多疑问么?我这么贴心,怎忍心不给你解释个清楚就走呢?” “就无需你一条一条地问了,我先来说吧。有那么一伙神仙……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就不必问了,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他们掌管着轮回转世的事儿,像你这种命不该绝、被安排到异世夺舍续命的人,他们都会派下一个‘守护’来陪你,帮你适应新一世的生活,顺道也帮你成就这一世该有的缘分。我白源玘,就是你的守护。至于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放心不下源琛,遗愿未了,而你是与他有着命定缘分的人,我帮你,就是帮他。” “你自己也明白了,依着你和源琛的性子,很难自然走到一起,所以给你强加上这么一个终极任务,就是免得你死要面子不愿倒追。至于那个附加条件嘛,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源琛生性被动,很难主动付出,我这么安排就是为了让你主动出击,调动起他的积极性。其实所谓的什么心脏停跳,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都是吓唬你罢了。你要真爱他更多了,我总也不会真要你死是不是……哎哎你冷静些,有那么多的体力加点呢,受这点惊吓不至于减寿哒。” “至于为什么我从未现身而是自称系统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从前总会出现主人与守护相恋的意外事件,不是主人爱了守护,就是守护爱了主人,所以……你别激动,我这是防患于未然又不是说一定会发生。再说我样子看起来虽小了些,心智可不幼稚……” “总之,你任务完成的挺好,把我的宝贝二弟照顾得也挺好,我挺满意哒。然后,你完成了与他相爱的任务,我也完成了这个做你守护的任务,就该回去投我的胎了,以后的日子就靠你自己,多多努力吧。” “至于源瑢,他的命数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也指望不上别人。而且,那也是他注定的劫数,我无能为力……呃,你说得自然也有道理,我是有责任,不过人家十六岁就死了,你想想你十几岁时懂个啥?所以说,不能全都怪我是吧?” “……姐姐,我是神仙派来的,可我自己不是神仙啊,修改命盘这种高难度的事儿,你觉得我有希望做得成?我是欠你一个终极奖励,可你就不能选个容易点的么?” 看着皇帝仍关切地望着她等她回答,绮雯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困惑,从前早就体察到那所谓的系统在关心他,又听他说过大哥托梦的事,怎就没想到过,自己的随身系统会是大哥白源玘的鬼魂呢! 而此刻那声音又不期然地在脑中响了起来:不要告诉他,这会儿告诉他真相,让他得悉我一直守在跟前却未曾对他说过只言片语,只有为他徒增烦恼。 绮雯话都到嘴边了,又被他不要不要的反复劝阻,不禁心里烦乱不堪:特么的我跟他亲还是跟你亲啊?凭啥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 话要出口时却又听见那声音严正警告:你敢说出去,你最后求我的那个心愿就别想实现了! 呃?真有可能实现? 看着她脸上神情几经变化,却一直也没说出一个字,皇帝料着也没大事,就也不多担心,直接上了床来搂了她躺倒,戏谑笑道:“娘子别怕,为夫知道一个最好压惊的法儿,这便为你试试。” 绮雯推着他要探进中衣来的手:“不不,我……今日身子不方便。”其实她又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不方便”了,本还想着晚上把孙太医的话告诉他,这会儿也没了心情。谁知道他那个死鬼大哥的魂儿是不是还在一边看着啊…… 他也不坚持,躺到一边抚了抚她的头发道:“那便好好睡觉,前日刚听见一个母亲为誉儿讲的故事,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绮雯却几乎没听见,呆愣了一阵问道:“你想过么?如果真的有机会从头再来,改变了老三的命盘同时,你的命盘一样会随之改变,你就不怕那样一来就错过了我,与我失之交臂?” 不等皇帝回答,她便撑起手臂,直直望着他,“你好好回答我,如果真有机会实现,真有机会让他们也得其圆满,你是否情愿拿咱们的缘分去冒险?”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认真,皇帝虽迷惑不解,却也受了她的感染触动,真的动心去想了一下。 “我情愿。”他点了头,却看见绮雯脸上随之就扩散开一层哀伤,仿若一听见他这声回答,就真的与他缘分已尽,天各一方了似的。 他心感好笑,抚着她的脸道:“我并非情愿牺牲咱们的缘分成就他人,而是对你我的缘分大有信心。我确信即使真去改了命盘,你我也必定会相遇,相知,相恋,相守一生。咱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才没那么容易错过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一改从前的自卑与悲观,变得如此乐观自信。 绮雯也随着他心静了下来,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大哥,你都听见了吧? 第106章 最终章 命定之缘 禛顺十二年七月十九。 因今早有着特别的安排,潭王妃一夜都睡得很浅,感到身边的丈夫似是猛地动了一下,她便惊醒了。 借着幔帐外透进的微弱光芒,见到丈夫仰面躺着,大睁着双眼,胸口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王妃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拉起他的手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源瑢将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惊魂未定地愣了一阵,忽伸出双臂将她搂进了怀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梦见……” 王妃的脸颊贴在他脸边,感觉到他脸上都已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噩梦而已,还会将你吓成这样?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小?” 听着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响在耳边,源瑢的心很快平静下来,默默庆幸着:还好是梦,还好…… 他一直以为自己也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想起方才那无比真实的梦魇,他就心慌的无以复加。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倘若现实真的如梦境里那样的走向,他简直没有信心自己还有胆量再活下去。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沉沉,王妃已伺候着源瑢起床了。 “你究竟梦见了什么?”王妃从婢女手中接过腰带,亲手为他扎上,又挂上了那枚双鱼白玉珏。 “我梦见你嫁了二哥做皇后。”他只情愿说这一点,其余的真是想都不愿想起。 王妃眨着秀美的丹凤眼,噗嗤笑了出来:“这就至于把你吓成这样?你真多虑了,父皇是看在你是藩王、并非储君的份上才好容易松了口,容许我嫁了你,怎可能全然视祖训于不顾,让我做二哥的皇后?” 源瑢很不满地皱起眉头:“这话说的!你能嫁的成我,那是因为我去苦求的父亲,几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儿都用尽了才求来的,又不是因为父亲宽宏大量。再说难道父亲能容许,你就真想去做皇后了?” 王妃本想说“即使我想也不成啊,二哥的命定之人显然不是我”,但看出他面现不愉,知道他还在为那噩梦心烦,就笑了笑转开话题:“你今日起得这么早究竟要去做什么啊?还不便说么?” 源瑢手拿温热的巾栉捂在脸上,闻言笑了出来:“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二哥是终于忍不下去,昨日招来张天师恐吓了一番,逼得张天师吐露天机,让他今日丑正时分等在一处地方,便能见着他那位天命之人。” 王妃霎霎眼:“丑正时分……能遇见那姑娘?” 难不成今上未来的皇后,是个夜半出没的游魂? 源瑢甩下巾栉笑道:“说的是啊!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二哥怎就偏偏信了呢?” …… “你当我真信?” 丑正时分,连上早朝的官员都还未起床呢,天色更是最最黑暗的时候。 新晋皇帝白源琛刻意穿了一身皂色常服当做“夜行衣”,在黑灯瞎火的街道边下马时,撇着嘴角冷笑,“我就是要拉你来一同见证,若是今夜我依着那老道所言等不来人,看他还有什么说辞哄骗父亲!” “原来如此,我就说呢。”潭王白源瑢随着他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扈从,跟着他朝一边的巷子里走去,“可是你说,张老道把时辰地点说得如此清晰,又是为个什么?难道他就不怕诳了当今圣上白走一遭被你降罪,也砸了他整个天一道的招牌?” 源琛看他一眼:“你这意思,是觉得他真算得准?” 源瑢摇摇头:“我也不信,可我一直奇怪,他诳你这么多年未成亲,又能有何企图。”想造反也不会想出这么离奇的招儿吧? “谁知他有何企图,反正今日必要揭穿他才行!”源琛愤慨非常,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 源瑢暗暗慨叹,也难为二哥了。 就因为十多年前张天师为二哥卜的一卦,咬定二哥在二十二岁这年才会遇见自己的天命之人,在那之前决不能与其余女子有肌肤之亲,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厄,偏父皇对张天师的道术极度推崇,信服得不行,就严格禁止了二哥与年轻女子的接触,连五十岁以下的宫女都不分派一个,更是直至前日登基为帝,都还没为二哥娶妻。 其实二哥不是还没娶妻,而是碰都没碰过女人,二哥今年都二十一了啊,是皇子啊,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啊,还连侍婢都没有过一个啊,被这个荒唐卦象害得有多惨啊! 源瑢由衷地表示同情。 今天二哥终于忍不下去,逼张天师又给算了这么一卦。昔日的太子已然成了九五之尊,张天师总还是多了几分忌惮,就此让步了。 其实也对,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命定之人,提前一年来见见也无何不可。源瑢此刻倒盼着预言为真,好见识一下值得二哥守身如玉等到今天的女子是何模样。 他拍着肩膀安慰源琛:“反正如果是真的,今天就要见着了。是假的,今天也要拆穿了,怎样都是好事。” 源琛默然点点头,时至此时,他也说不清自己盼着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的或许也好,上天安排下的缘分,无论是说给外人听还是自己心里琢磨,都是派头十足,风光无限,可万一这位上天安排下的皇后不怎么尽如人意,长成一副歪瓜裂枣样,他也能如卦象上说的那样与之两情相悦? 源琛越想越是心里打鼓,心口的通通重击简直盖过了脚步声。 偏源瑢还在这会儿很“体贴”地说着:“就怕这姑娘不如二哥的意,张老道又没说,命定之人就一定与你般配,倘若只是容貌不佳也还罢了,万一她性子暴躁乖戾,或是年纪比你大了许多,甚至是个克夫的寡妇……” 源琛踅身向后转:“罢了,既是命定还有一年,不妨就等到了时候再说吧!” 源瑢连忙扯住他:“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就打退堂鼓了?来都来了,哪能白来?说不定一会儿就见着个绝色美人呢!” 源琛掰着他的手挣扎:“说得轻巧,敢情你才是看热闹来的。朕不看了,你快放手!不然判你大不敬!” “你也知道自己已是九五之尊,还连这点胆量都没?” “废话!谁告诉你九五之尊就不怕娶性子暴戾的老寡妇做皇后了……拖一年算一年!” 源琛铁了心要不战而逃,源瑢则誓死捍卫自己看热闹的机会。两人在昏黑的巷子里扭作一团,仿若瞬间又回到了无忧童年。 他们名为兄弟,实则年纪仅仅相差一个多月,依常理说皇家子嗣之间难有亲情,能少些猜忌提防就不错了,他俩却因生来都是一样的权欲淡泊,又本性相近,竟相处得比一般人家的兄弟还要亲密和谐。在外人看来都觉不可置信。 从小一处长大,早已笑闹得惯了,前日父皇因病逊位,兄长做了皇帝,两人有了君臣之别,都有些不大适应,这一刻就都原形毕露,一时间两人都觉得这情景十分怪诞好笑。 “放手,快放手!” “嘘!”源瑢忽地立起手指让他噤声。 兄弟俩停住动作,依稀听见旁边的墙内传出了些许动静。 声音似乎并不很近,只因周围十分寂静,才得以听见。听上去像是有人匆匆走过时挂倒了什么东西。而对方或许也听见了他们二人的说话声,一时也静了下来。 说归说,一想到马上有希望见着等了多年的未来媳妇,源琛的好奇心还是很快盖过了胆怯,甩开源瑢重又朝前走去。老寡妇就老寡妇吧,错过了今天怕是真要再等一年,我可再也忍不了了……再说,我一向光明磊落正直无私,从小到大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何至于就那么倒霉? 源瑢跟在后面,抬头看了看墙头,方才一直是随着二哥过来,这会儿他才分辨清了这个方位:“这墙里难道是……” “嗯,平远侯府。”皇帝低声回答。 “张老道说的地点在哪?” “就在前面,时辰也差不多了。”说话间正拐过一个拐角,源琛陡然停步,同时也抬手示意源瑢止步。 拐角那边一片昏黑,不见一点灯烛之光,仅凭着天际淡淡的月色,只见不远处的墙头上动着一个黑影。黑影由小变大,渐渐可以看出是一个人动作笨拙地爬上了墙头,正欲翻墙而出,似乎背上还背了个包袱。 源瑢心里万分讶异:二哥的皇后,竟是个贼婆?! 【绮雯:不对啊,那次我偷跑出去根本没有成功出自己的小院就被发现了! 源玘:那你以为你当时踢碎的那个空花盆是谁放的? 绮雯:……靠。】 源琛不错神地盯着那个人影,一步步靠了过去。等接近了,就渐渐看清那是个身形苗条的女子,身上穿的像是深紫或是深蓝的比甲,想必是与他身穿皂色一样为了夜行考虑,下身没穿裙子,而是条同为深色的长裤,想来是为行动方便,头发上还缠了条深色绢帕,大概是为了……掩盖身份? 高门府第的外墙都有一丈来高,女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墙头倒退着沿墙溜下,直至身子抻直双手挂在墙上,脚仍离地有着一截,她似是横了横心,猛地放了手跳下。 也正因是这样的姿势下来,她完全没留意到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静悄悄地来到了跟前。她似乎很是柔弱,爬墙的动作就显得很不利落,这一跳下更是平衡全无,眼看就要仰面摔倒。 源琛看得心里一忽悠,却没反应到自己能做点什么,关键时刻源瑢在背后猛推了一把,他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正好把仰倒的女子抱进了怀里。 月亮虽然黯淡,却因近在咫尺,抱着女子的源琛和亟不可待伸过脖子来的源瑢瞬间都看清了女子的面貌。 因心里刚有着貌丑暴戾寡妇的形象垫底,源瑢差一点就惊呼出来:好标致的一个小姑娘呢! 差点摔倒就受了一惊,再突然见到跟前无声无息地出现两个陌生男人,那姑娘自是吓得不轻,一个激灵脱离开源琛缩身避到一旁,同时紧紧捂住了嘴,才免于惊呼出声。 源琛呆呆望着她,一时间痴然好似入定。这就是我所谓的命定之人?看上去既青春年少,又美貌无双,比父皇那儿的每一个宫妃姨娘都好,也比母后从前指给源瑢的每个小宫女都好,比我从前看中的银儿……也要好得多。 却原来,老天让我一直等到今天,就是为了让我等来一个最好的?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知道了她就是自己天定的爱人,再见到她处处都挺好,几乎完美无缺,内心就堪称飞速地把她接受了下来,无理由地坚信:既然是上天的安排,她一定与我性子相投,一定能与我心心相映,一定是处处都与我契合无间。 只这惊鸿一瞥的工夫,张天师在他眼中已经由江湖骗子一跃成了至尊神明。 他白源琛,就是如此简单又直接地对这姑娘一见钟情了。 可是,对方对他却显然不是。 那姑娘颤巍巍地贴墙站着,水亮的大眼睛满是警惕地看着他,很显然若非怕他动手阻拦,早就跳起来逃跑了。 源瑢看看她又看看二哥,动作轻小地抻了抻源琛的衣袖。 源琛勉强回过神,试探开口道:“你……为何要深夜之间越墙逃走?你不是赵顺德的女儿么?” 源瑢一怔:“二哥你认识?” 源琛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小声道:“即便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也不会太过荒诞不经,她是赵顺德家的人,就只会是赵顺德的女儿,不会是丫鬟,更不会是姬妾。” 他的眼神很有些鄙夷,那意思就是:你平时的聪明劲都哪儿去了? 源瑢大感无趣:又不是我媳妇,我费那个心干啥呀! 姑娘的眼睛从他们俩之间闪过来又闪过去,没有出声。 “闺阁小姐半夜出逃成何体统?你快给我回去!”源琛朝巷口一指,全然一副威风凛凛的家长架势。 那姑娘被他唬的愣愣的,忽然嘴角一抽,竟然哭了。源琛顿时呆若木鸡。 源瑢在背后轻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你干什么呢?还想不想让人家看上你了?” “那又该如何?” 源瑢凑上前微微欠身道:“姑娘,我们不是坏人,既然碰巧遇上这事也情愿帮一帮你。你究竟有何委屈,为何要逃出家门,不如与我们说说如何?” 他生来嗓音好听,相貌又好看,温柔微笑配上温和语调,真可谓魅力十足。 那姑娘呆呆望着她,眼里闪着光,既忘了哭,也忘了回答。 源琛立时嗅到了危险气息,一把抓住源瑢手腕扯着他退开几步,小声斥责:“你又干什么呢?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这兄弟哪样都好,就是时不常地犯犯风流病,从小便以调戏妇女为乐,也不知他怎么忍得下至今一个小老婆都没讨的,想必是芝凝外柔而内刚,深藏不露。今天这场见面本来就是逆天而行,意外之事,要是被他抢了先机,在这姑娘心里扎下了根,可怎么得了? 那可是我媳妇! “那要不我走了?”源瑢说到做到,这便踅身而走,一点也不留恋。反正热闹已经看成了不是? “慢着!”源琛一把扯住他,更加咬牙切齿,“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连怎么跟女人说话都不知道好不好! 这任务也太难完成了,源瑢皱紧眉头,深感自己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忽然听见些许响动,再一看,那姑娘已经哒哒哒地沿着巷子跑远了,边跑还边回头看他们。兄弟俩眨着眼睛反应过来:方才她那哭竟是装的! “追!”源琛话音未落已然拔足追去。 源瑢有心劝说,张天师说今天守在这里可以遇见命定之人,也没说要他今天就把人娶回家不是?跑了就跑了呗。唉,二哥实在是等不及了。也难怪,忍了那么多年再见到对方是这样的成色,可不是再也等不得了么…… 那姑娘本就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儿,又跑得慌忙,时时回头看着,见到源琛追来更是惊惶,很快就身子一歪扑倒在地。 源琛趁机追到了跟前伸手来扶她,那姑娘边抗拒边哭着恳求:“求你放我走,我嫂嫂欺负我,我爹爹也不管我,我前几日就差一点自尽死了,再回去必然活不成了。” 源琛听得隐然心痛,抓着她的手臂不知如何劝说:“你听我说,我……” 却没等他说下去,那姑娘就身子一软,眼睛一闭,竟晕过去了。源琛赶忙将她横抱起来。这是成年以来头一回亲近年轻女子,又是一步到位地如此亲近,指尖感受着她衣衫之下肌肤的柔滑与弹性,鼻子闻着似有若无的奇异幽香,他手足无措,慌得无以复加,转头求助地问源瑢:“现在又该如何?” 源瑢故意要逗他,大方地一伸双手笑呵呵道:“要不由小弟代劳?” 源琛没心思理他,低头望了姑娘一会儿,猛地吐出两字:“回宫!” 源瑢呆若木鸡:“二哥……好魄力!” 源琛将怀里的姑娘朝他一摊:“她这模样,自然须得尽快回宫医治!” 源瑢这才看见,那姑娘唇角竟然缓缓淌出了一缕绛红色的血迹。原来这回,她不是装的。 对于那一次离家出走,绮雯的解释是:谁刚经历了穿越这种奇葩事儿还不能懵逼一下下啊! 死了一回就够吓人了,再睁眼看见一个奇异的新环境,忍受着身上自杀未遂留下的伤痛,放眼一看身边没一个靠得住的人,不跑等什么呀?至于外面的世界是否能好一点,她还没缓过神来去细想。 没想到这副病弱的身子刚够支撑她跑出墙外百余步远就停电了。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又是一个全新的环境,这木雕精致的拔步床、花纹好看的幔帐、金闪闪的幔帐钩,似乎比侯爵府又高了一个档次。难不成是又穿了一次? 不远处有人叙叙说着话,听上去好像是丫鬟在向主人汇报着什么。绮雯支撑着坐了起来,就看见敞开的槅扇门那边站着一个身穿墨蓝色常服的高挑男子,似是察觉了她的动静,那人转头看过来,目中闪起惊喜之光,随即就走了过来。 认出他就是夜里遇见的那个“怪人”,感觉得到嘴里有着些许汤药残余的味道,身上也比昨日舒适了些,又是置身这么整洁高档的环境,绮雯比昨晚冷静了许多,很容易就想明白,自己这是被人英雄救美了。 “公……子,是你救我的?多……多谢了。”她笨拙地笑着道谢,尽量端正了一下坐姿,大概不用像影视剧里那样下跪磕头吧? “怪人”来到床边,挺局促地在木墩上坐下,迟疑了一下才问:“你可觉得好些了?” “嗯,好多了。” “那就好。”他说完这寥寥几个子就没词儿了,但很显然还有话想说,就是不知如何开口。 绮雯看得大感奇异,他是救人的,干的是好事又不是亏心事,为啥还要这么为难?甚至是……脸红? 源琛早把她醒来后自己要说的话盘算了好几遍,等到这时却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迟疑再三,才横下心道:“这么说出来你或许觉得荒诞无稽,不过这确是实言。我不是碰巧救你的。是天一道的张天师算命说,我那个时辰去到那个地点,便会遇见命中注定与我两情相悦厮守终生的人,也就……是你。” 他顿了顿,似是将全身力气化作勇气,才又一鼓作气说下去,“我等你已经等了十五年,为此我没纳过一房姬妾,没接近过一个年轻女子,才总算见着了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愿不愿……做我妻子?” 要形容绮雯此刻的表情,那只能是一个大写的“懵”字。 虽然欧巴的深情表白很动人,可是,哪有半夜遇见个人就表白求婚的?人家牙都没刷呢! 看着瞠目结舌的她,源琛心里七上八下,半失落半无奈地道:“你若是不情愿,当然我也不会强求,嫁给我……本也算不得多享福的事。罢了,我先送你回家吧。哦,你一定不愿回家,那你想去哪里呢?我着人送你去便是。但凡是大燕疆土之内,我便办得到……真回家也没事,有我在,自此天下间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绮雯呆呆望着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因惊诧而张开的嘴。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时间地点,放眼见到的都是糟糕至极的人和事,正值最最彷徨无助的当口,一位欧巴横空出世,主动要为她挡去所有的厄运,还向她表白,求婚,更重要的是——他长得还挺帅,任绮雯再怎样生性理智不相信一见钟情,也难免怦然心动。 穿来三天,她也大体接受下了自己置身古代这个现实,知道结婚什么的,在这里本来就是件很突然、无可准备的事。比起进了洞房被掀起盖头才看见新郎的脸,现在这样已经很不算是突然了。 直直望着他,不觉间脸上就开始发热,好像忽然心虚起来了似的,绮雯转开目光,再不敢对他直视,但又忍不住隔一会儿就望他一眼。 他长得挺好看的,看起来也像个正派的好人,又对我这么好,按说能嫁给这么个人也不委屈了,虽说突然了点,可……过了这村没这店啊,错过了这回我还上哪找这样的人去?唉,突然就突然了点吧,穿到古代没有盲婚哑嫁就算不错啦。 “那个,”她很不自然地朝他笑了笑,“其实我留下来,也不是不行。” 源琛立时精神抖擞,两眼闪出亮光:“你说真的?” 绮雯脸上烧得更加厉害:“不过,我都还不知道你是谁啊,公子你能先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我……”源琛迟疑起来,方才源瑢告诫他,最好先别急着暴露身份,让对方知晓他是当朝皇帝,那感情就不好说纯不纯了。不过,他自己倒不怎么在意这事,上天安排的嘛,哪需要计较那么多? 他这会儿迟疑,是因为忽然想起来,她是平远侯之女,自己要娶她为后,少不得又要请父皇违一回祖训了,也不知这事能不能顺利成行。不过,好像听说赵顺德是个贪官,要是能查证属实,趁机撸了他的爵位,削职为民,那就没什么可顾忌了。 嗯嗯,如此甚好,反正她也说了爹爹对她不好,想必是不难接受的。 “我姓白,叫白源琛,你可能也听过我,我三天前刚刚御极,如今是大燕皇帝。你若决定留下来嫁我,就是作我的皇后。” “……” “啊你脸色如此不好,还是快躺下再歇歇吧,小心病情反复。” 站在槅扇窗外偷听的源瑢紧紧捂着嘴,几乎憋笑憋出了内伤。 二哥果然有二哥的高明之处!不过上天安排的缘分,也当真是惹人羡慕呢。不自觉就联系到自己身上,很快他就再没了羡慕之情——谁敢说我与芝凝就不是上天安排的呢? 刚起步要走,忽听见屋内又传出绮雯的声音:“昨晚上与你……与皇上您在一处的那个人是谁呀?” 源瑢立时打起精神来听着。 源琛闻听也难免心头一颤,源瑢形貌上强过他,他心里有数,难不成…… 却没等他回答,绮雯先自己领悟过来,弯着一双笑眼说:“是了,既然是陪着皇上的,自然是太监了。没想到那么年轻的公公便能陪王伴驾了呢。”——怪不得看上去女里女气的呢…… 源瑢再也听不下去了,当即大步走离。 太监……给我扣的官职还挺高!怪不得是二哥的命定之人呢,果然够特别! 直至走出了隆熙阁好远,他还是满心的气不顺,撇着嘴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把我看作太监的女人!免得以后看见她“原来他不是太监啊”的神情。 以后我是藩王她是皇后,想必这个心愿,不难实现吧…… …… “真是让你说中了,根本不必让源瑢生母死而复生,也无需转换源琛的性子,只需我这做大哥的多花点心思,多关照上几分,便能有望改换源瑢的命盘。可见我确实是亏待了他的……” “不过,既是让我去亲手改命盘,为何我自己还要英年早逝?真是!哈哈,说笑而已,这样看了一遭你也能稍稍释然了吧?我这便告辞了,缘起缘灭,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后会有期。” 睁眼看到的,已是被清晨天光映亮的拔步床顶蝙蝠木雕,是隆熙阁西暖阁再熟悉不过的情景。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源玘的声音,绮雯幽幽叹了口气,心里又是惆怅,又是愤懑。 这位大哥是以替她实现心愿为由堵了她的嘴让她别去对皇帝言明,可等到旁观了一转命盘修改后的情形,他又改口说,那只是假设一下命盘改变后的情景,为她虚构一个美满的梦境,安慰她一把让她放下罢了。 正如他所言,他又不是轮转之神,哪有真去修改命盘的本事?那个他们四个人都能得偿所愿的美满情境,毕竟还只能是出现在梦里。 真太无良了!醒来的绮雯愤慨不已,暗暗决定,必须要把源玘就是系统的事原封不动报告给皇上才行!看他二弟知道了是大哥一再地阻止媳妇爱他会怎么想——皇上,都是系统不让我爱你的啊! 此时天已大亮,皇帝肯定已经起床多时了。暖阁外传来脚步声响,皇帝的声音响在门口:“她可起来了?” 芹儿的回答绮雯没有听清,做了那么长而清晰的一个梦,脑筋有些疲惫,昏沉之中想起昨日安排的一个日程,便提声道:“对了,昨日宁妃终于吐了口想走,我正想与你说起……” “什么宁妃,你睡糊涂了?”皇帝含糊地念叨了一句,快步走进暖阁来。 就像老夫老妻那样,他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见外地过来将她身上的被子一掀:“还不快起来?平日我纵着你犯懒也便罢了,今日源瑢带芝凝回京为母后做寿,这便要进宫来了,你个做皇后的,总不想让人家弟妹把你堵在床上吧?” “……” 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还是……醒来的方式不对? 绮雯满心惊惶,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又见跟前没人了,也不知是他又一阵风地出去了,还是根本没来过。这样下去人会精神分裂的好不好?真不该让死鬼大哥给自己造这个梦。 她起身下床,芹儿闻声进来侍奉她更衣,绮雯却等不及,只披上一件褙子就出了暖阁。听见皇帝与王智谈论公事的声音自明堂传进来,她缓步走过去,透过槅扇的空隙看着他,仍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分辨不清梦境与真实。甚至也分辨不清,自己是希望哪一样才是真实。 不过望着他,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她的心很快就静了下来。或许无论哪一样是真的,有他在,就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