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这个宫殿面阔九间、进深三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居住之所。 层层红色撒金帐后的东尽间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婚床,百子千孙帐挂在两边,镶嵌着珍珠和各色宝石的金质后冠被随意地抛在床上,而本该坐在床沿的女人无视殿中教养嬷嬷和宫女的训诫恳求,独立窗前,仰望窗外天空上悬挂的一轮明月。 她忽然开始怀疑,究竟过去是场梦,还是此时身在梦境中? 龙涎香的轻烟从铜兽香炉的嘴中冒出,这是她十分熟悉也十分厌恶的一味香,此时闻来,已然经年。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身份,不一样的自己。 她曾在痛苦中死去,却又在过去的某一刻里醒来,发现自己穿着沉重的礼服,仍坐在那顶无比宽大的轿子里,所有的悲苦都似黄粱一梦。 没有人发现她偷偷地睡着了。漫长的皇城街道和宫道不知耗费了多久的时间,她在对未来的无可捉摸和惶恐中,被刺耳的喧嚣乐声催得入了眠。 是梦吗?那个可悲的女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面目、相同的身世,怀着天真和善意,却不知早已注定是没有生路的棋子,临终时连一个会因她而落泪的人都没有。 可若不是梦,为何会如此清晰,哭泣和伤痛都感同身受。 又或者,是老天爷垂怜,令她重活一世,改写自己的命运? 在那个梦里,被宫人搀扶着走向位于整个皇城中心的大殿时,透过眼前的玉珠串,她惶恐不安地低着头,不敢看那个手握天下的男人的脸。 历经了梦里的一生,她不再惊慌,抬起头与他视线交错。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愕然,而她震惊于梦境的真实与清晰。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笑容。 不是梦! 她重生了!在凄凉过世后重生,回到无可奈何的起点,从遇到这个男人开始。 “陛下万岁万万岁——”身后的人突然齐齐出声,苍郁回过头,视线从一大片跪在地上的宫人滑过,落在身着玄色礼服、头戴十二旒冠冕的男人身上。 男人有着年轻而威严的脸庞。那威严令他看起来更成熟,使人一眼难以猜测他的真实年纪,往往会将他猜老好几岁。 男人有着薄薄的双唇,仿佛刀削出来的线条令他显得冷酷。苍郁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冷酷并非表象,无论他微笑时的温暖有多么迷人。 男人有着温和的表象,极其善于伪装,这伪装迷惑着所有人,包括不可一世的苍氏。 “都下去吧。”男人下了命令,宫人们立即鱼贯而出。 他缓缓步行至苍郁身边。他十分高大,苍郁要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双眼,然而苍郁并不看他,只仍旧看着窗外,那轮讽刺着这一场景般的圆月。 上一世悲剧的开启之日,竟是满月。 这么明亮,生怕任何一丝不堪的往事藏在哪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皇后好大的胆子。”他说,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从来没有一个皇后会在皇帝进入婚房之前,自行摘下头冠。” 在旁人眼中,这个男人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曾经她也这么以为,可现在不了。 他的心像传说中的玄铁一样冷硬,城府深不见底,却让所有人都错以为他是个极好的人。 此刻他用*的语调同她说话,若她仍是上一世不懂世事的少女,即使心里深处埋藏着刚刚夭折的爱情,也会忍不住对他产生好感。 “太重了,我没有戴过这么重的头饰。”她仰首望着他,少女的音色没有恨,没有悲,只有天真。 他眼中也透出笑意,仿佛来自真心:“你要习惯,不可再让人看见你这样。皇后是后宫之首,天下之母,该有的仪礼一样也不能少,否则就不得不面对无尽的非议。” 她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当皇后真不容易。”苍芸不是体弱多病,而是被这些沉重的头冠和礼服压坏了身子吧? 他牵起她的手,并在她缩回之前用力握住,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床榻。 “习惯就好,也许你会发现,当一个皇后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真的?” “朕没当过,只是揣测。” “你逗我玩儿呢……” “皇后想何事如此入迷?”他打断了她的沉思,那是上一世的记忆,大约是身在同样的场景,每一个字她都能记得,记得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 “在想……”她重新望向窗外:“如果我说我一点也不想当这个皇后,我会不会有机会离开。”少女圆润的脸庞还带着稚气,却有着完全不符年岁的眼神和语气。 是真话,也是试探。 她想让姬杼知道自己的诚意,却又不能太冒进——在这种时候告诉他“我愿意助你毁掉苍氏”,他一定不会信,反而会以为她是苍氏派来试探他的,对她更加戒备。 可她头一回做这种事,忘记了很多时候旁人对一个人的判定是来自于眼神与说话的语气,而非仅仅是所说的内容。 于是她只能失望地发现姬杼的伪装连一丝丝裂痕都没有,对于她的试探,他连一点点反应都不愿意给。 他只是轻笑着说:“皇后还是个孩子啊。” 苍郁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失误,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眼神和语气同十六岁的少女绝不会一样,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在耍弄阴谋手段这个方面,她确实只是个孩子,太心急,考虑得也不周全,看过再多的书也弥补不了经验的缺失。 这个失误,会令获得他的信任这件事更加艰难。 首战就告败,对苍郁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她并不准备放弃,因为放弃就只有死路一条,她并不认为老天的眷顾是为了让自己重新体验痛苦的死法。 “时候不早了。”如同前世一样,他握住她的手,引她走向床榻。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将那顶沉重的后冠戴回她头上,唤来宫人呈上合卺酒,接着前往西次间祭拜神灵,最后便是就寝。 她麻木地跟随着他,脑中却在快速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憎恶她,憎恶到不愿她诞下他的子嗣,因此前世两人同房的时候并不多。 若是这一世让他如愿,面对自己的仍只会是个死局。 尽管她同样厌恶与他同房,可她并没有自由到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只是身孕不能来得太早,否则将难以掌控苍氏。 祭拜完神灵,他们回到东尽间,宫人伺候他们脱了衣裳便退到门外。此时苍郁已然平静下来,她身着中衣坐在床沿,身旁是同样身着中衣的姬杼。 历经人事的苍郁已不会真正害羞,可她必须作出害羞的样子。 姬杼靠近她一寸,她便往后躲一尺,一直到后背抵在床帐上,再无可退之处。 这是她上一世不敢做的,上一世她只是畏畏缩缩地发抖,姬杼似乎很讨厌那样的女人,对她没有丝毫怜惜。 错误的路子不能走第二遍,于是她沉默地反抗。 “皇后怕朕?”他低低地问,玩了这么久追逐的游戏却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 苍郁已憋了好一会儿气,眨眨眼,两行泪珠便滚落下来——这是她幼时常用的把戏,用来向父母骗取想要的东西,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用过,但此时也许能帮她。 她咬着唇摇摇头,手臂紧紧抱住屈起的双膝,泪珠子却接连不断。 “皇后为何哭了?”他一边问着,一边递过来一方帕子为她拭泪,被她侧首躲过。 气氛突然僵冷了起来。 苍郁压抑着急切的心情,将脑袋闷在双膝间,努力逼出更多的泪水。 “皇后?”在她如此无礼的情况下,他仍未撕破伪装。 苍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哭得花容失色的脸,下一刻却又跪伏在他面前,哽咽道:“陛下恕罪!” “皇后为何突然……”他探询地问。 “主家大爷说我长得与先皇后相似,逼迫我嫁给陛下,我本已有心上人,恳求陛下放过我……”她小声地啜泣着。 守在门外的宫人里有苍氏的眼线,她不能太大声,若是被他们听到可能会产生变数。 她只想让姬杼知道她不愿意与他圆房,以此弥补方才心急犯下的失误。一个想成为替身的人,绝不会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姬杼绝不会因此就废掉她的后位,没有一个皇帝会做这么草率的事情,因为一定会有人打听到真相,而皇帝们丢不起脸。 算计一个曾算计她的人,是一件非常令人紧张的事情,甚至让她微微发抖。幸好她正在哭,只会被当成太过激动。 静默了好一会儿,房内终于再度有了声音。“既已入宫,过去种种皇后就忘了吧。”他冷冷地说。 从见面到现在,他终于撕下了温和的伪装。 苍郁松了一口气,继而极度兴奋起来。 她骗过了他,骗过了一直欺骗旁人的姬杼!首战失利的挫败感一扫而空,替换为满腔的喜悦。 可她不能让他感受到这喜悦。 “擦净脸,歇息吧。”他将帕子掷在她脚边,唤来宫人为他着衣,似乎非常生气。 苍郁将脸深深地埋在帕子里,这样他才不会看到她扬起的唇角。 这是一个不算太差的开始。 第2章 大夫人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自长信宫怒气冲冲地离去,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宫中,也传到了苍氏的耳中。 对苍氏来说,被皇帝打脸是不能容忍的挫败。第二天帝后要分别率领百官和后宫妃嫔前往太庙祭天,第三天到第七天要接见邦交使者,接下来的两天又是盛大的宫宴,一直到典礼完全结束,苍氏主家大夫人才见到了苍郁。 若非苍郁有着皇后之名,面上不能有伤,主家大夫人早已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在她入宫之前,主家大夫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教导她各种宫内规矩,就是希望能让她别犯错,谁知她竟在大婚当夜就惹恼了皇帝。 苍郁跪在地上聆听大夫人的训导,门外守着的是苍氏的人,所以大夫人肆无忌惮,让当今皇后跪在她面前。 “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夫人气得直发抖:“我可不会信你什么都没做!” 苍郁缓缓抬起头,泪眼望向大夫人,声音支离破碎:“我……我只是……只是……”跟着便泣不成声。 大夫人不耐道:“哭有什么用!只是什么?” “我告诉陛下……我不想当皇后……”苍郁说着,哭得更凶了。 若不是苍郁母亲在他们手里,苍郁绝不会停止对苍氏的反抗,主家大夫人深知这一点,只是她没想到苍郁会这么大胆。 她并没有识破苍郁的谎言。若要从苍氏手中救出母亲,皇帝是唯一的指望,这个不成器的小丫头会这么做并非不可能。 “你可真有胆量。”主家大夫人冷笑道。幸好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就算生气,也只是生气苍氏小小的欺瞒。但苍氏既然送了这么一个长得像苍芸的人进来,讨好皇帝的居心就已摆在明面上了,这点欺瞒根本无伤大雅。 只是看起来柔弱好拿捏的苍郁,竟然自己拿了主意,这却不能不防。 从皇帝怒离中宫之夜起,苍郁等待大夫人已有数日。搞砸了苍氏的计划,苍氏自然不会轻易饶了她,对今日的境遇她已推算多次,才最终决定了要怎么去做。 她擅自主张必会令大夫人起疑,若是激得苍氏决意放弃她这张牌也并非不可能,后宫里苍氏女人不止她一个,只是唯有她背后没有靠山。 可人既然想做一件冒险的事,便不能指望没有任何风险,尤其她这样孤身奋战的人,连能替她收拾的人都没有,只能随机应变。 “我再也不敢了……”苍郁跪行数步,在大夫人脚下磕头恳求:“求求大夫人千万不要算到我阿娘头上,是苍郁一时想不开,和阿娘没有关系!以后大夫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擅自做主了!” 真像个可怜虫啊……苍郁心酸地想,可她无所依仗,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在得到姬杼的信任之前,她对苍氏的王牌就是阿娘,他们并不知道她已知晓阿娘的死讯。 大夫人见到她卑微如尘埃般的求饶,又见她极力撇清母亲的干系,方才兴起的防备顿时消散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仗着容貌兴起了点胆子,谁知被陛下泼了冷水。瞧她怯懦的样子,一次尝试失败就吓成什么样子,想是以后未必敢再试。只需长长久久地将真相瞒下去。 她不能离宫,如今挂名在大夫人名下,也不可能召见亲生母亲,大夫人并不担心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可不敢再信你。”大夫人并没有立即放心,存心拿捏她,冷笑道:“这么大胆的事你都做出来了,焉知你不会做更大胆的事?” 苍郁抬头傻傻地望着她,急切地表达忠心:“那……大夫人要如何才会信我?大夫人说什么我都照做,绝不敢违背!” “傻孩子。”大夫人叹息着,伸手扶起了她:“起来吧,堂堂一国之母,这像什么样子?” 苍郁自从落到这群人手里,还从未有过这等待遇,便露出在受宠若惊的表情。 大夫人引着她走到中殿中央的凤座前,便放了手,对她道:“坐下吧,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苍郁犹疑着不敢坐,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夫人:“这……大夫人尚且站着,苍郁不敢……” 大夫人笑得慈爱:“你这傻孩子啊,以为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因为你气走了陛下,便用你母亲来威胁你?七娘子的事大老爷是做了急了些,若不是你执意不肯进宫,他也不会这么逼迫你们母女。” 苍郁想到母亲的死,心中冷笑,面上却还得做出惊异的样子:“那大夫人进宫是……”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个世家能永久兴盛,便是兴盛了三百年的苍氏,也难免逃脱这个命运。这些话从前我们不想说,因为你还小,未必能理解,可如今再不说,又怕你再胡闹。”大夫人道,面色凝重起来。 “你只知眼下苍氏一族享有何等尊荣,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亟待取代苍氏。新旧更替本是常理,可我苍氏一族人口兴盛,需要照拂的孤儿寡母也不少,若是苍氏倒下了,这么多人要怎样活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若是苍氏主家失势,自身难保,即使再想照拂,也是有心无力。” 大夫人凝视着苍郁:“这么说也许很失礼,但娘娘应当知晓孤儿寡母的难处,这些年若不是主家接济着,您与七娘子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苍郁脸色苍白。 若不是已历尽一世,以自己上一世的天真,一定会被大夫人骗过去。旁的人只会试图用荣华富贵说服她,希望她是个贪婪的人;但大夫人只一眼便知这些对她无用,提也不提。 这些话她并不信,但不得不承认有道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若非主家势力稳固,自己与母亲未必能活这么多年。 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们逼死母亲的理由。 而且苍氏也并不像大夫人说的这么没野心。 然而再多话她都只能憋在心里,等待能反驳大夫人的那一日。 “可是,为什么是我?苍氏有那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为何偏偏选中了我?”泪珠蓦然滚落,苍郁喃喃地问。 “因为这么多女孩子里面,只有你最善良懂事。”大夫人声音很轻,似低语,又似叹息。“其他的女孩子,很容易被旁的东西诱惑,置苍氏生死于不顾,我们不能冒那个险。”说着她不禁哀戚了起来:“若是阿芸还活着,或者我有别的女儿,我和大老爷又何必做这样遭人怨恨的事?女人多的地方是非最多,若非为了苍氏一族,我连阿芸也是不愿送进来的……”她忽然侧过身去,高高地昂起了头,深吸了一口气。 苍郁很熟悉这个姿态——从前她顽皮惹得阿娘快要落泪,阿娘便是这般令泪水不要掉下来。 前一世她与大夫人接触不多——前世她很听话,从头到尾都是教养嬷嬷们管着她,用不着大夫人费心。 她不信大夫人,心中却为大夫人的伪装动容——高高在上的主家大夫人放弃了更好用的颐指气使,宁可示弱拉拢她。 若非知晓真相,她便是重活十次百次,仍会死在这些人手上。 大夫人做出这种姿态,“天真”的苍郁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不让她起疑。 于是苍郁离了凤座,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大夫人身前,哭着说道:“是苍郁不懂事……苍郁辜负了大夫人的心意……苍郁再也不会任性了……大婚那日,我本是想借陛下之手讨得公道,若不是陛下生气没听我说完,苍氏一族就毁在我手上了……我有罪,请大夫人原谅……” 苍郁上一世活得极其失败,随意地相信任何一个看来可信的人,直到死才醒悟。 临死之前,她想得最多的是:明知有些人可能会欺骗自己,却为何会信了他们? 只因那些人看起来很“真心”。 不够真心的人,认错也只说自己错了,却不说错在何处。而真心的人,会坦诚错误之处并为之愧疚,尤其是错误中最不欲人知的部分。人而知耻,耻而知羞,羞而知遮掩,这是常理。只有敢坦白“耻”,才能显露出“真”。 她活了二十多年,因为一死才知晓其中差别;大夫人执掌苍氏这么久,自然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与她多说这么多话,不过是试探她有几分真心,往后能信她几分。 苍氏做事绝不会没有后手,苍郁身后一定还有备选的其他人。 苍郁若想复仇,便不能让他们有机会用到后手。 幸亏她在姬杼那里吃过亏得了教训,知道掩饰眼神拿捏语气;兼而纪小,大夫人对她的防备不会那么高,也不容易发现破绽。 第3章 前尘 大夫人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松了一口气。 用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尤其这样苦惯了的人。大老爷先前急了些,一味施压才激得苍郁敢反抗,虽然如今继续施压也能成行,然而若是她的心不向着苍氏,总归不是件令人放心的事——毕竟这个位子多少人正盯着。 她矮下身,却不是再度扶苍郁起来——极度出乎苍郁意料,她跪在了苍郁身前,神色肃穆。 苍郁吓了一跳,忙道:“大夫人,您这是……” “今日娘娘求我原谅,我又何尝不是需要娘娘原谅?”大夫人双目流露出一丝凄苦:“逼迫娘娘与七娘子母子分离,又以七娘子胁迫娘娘,纵是无奈,也实非可为之举啊。” 苍郁于是明白过来,她向大夫人透露出真心,大夫人信了,这是在与自己交心。 虽不知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在苍郁看来她大可不必如此,从前的苍郁早在那番新旧更替的话之后便会信任大夫人。但仔细想想,若是前一世大夫人这么做了,自己一定会没有丝毫怨恨、死心塌地,顿时不禁浑身发冷。 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弄阴谋,比先前所想的还要惊险万分,他们的心思太深沉,一个不小心便会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苍郁连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多说多错,叫大夫人起了疑心,只能让眼泪流得更汹涌,口中喃喃道:“大夫人……” 她只管跪着痛哭不止。 大夫人取出帕子,柔柔地替她擦拭泪水:“娘娘如今万人至尊,往后切不可再小儿心性,这么爱哭,咱们苍氏一族任何时候也不能落了下风。以后在宫里若是受了委屈,虽不能安排七娘子进宫劝解娘娘,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随时都愿意为娘娘解忧,娘娘只需同嬷嬷们说一声即可。遇到棘手的事,也可以同嬷嬷们商量,她们都是可靠的人,娘娘大可以放心。” “谢谢大夫人。”苍郁哽咽着说。 直到此时她才敢松气,因为大夫人看来暂时是不会放弃她这枚棋子了。 苍郁出身于世族苍氏远房的一个贫困之家。苍氏是大周朝名门世家,祖上曾辅助开国皇帝夺得天下,累世簪缨。纵观大周朝历史,从未有任何一个世家像苍氏一样历经三百年风霜仍牢牢把握着朝廷命脉,不曾倒下。 苍氏的荣耀同苍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父亲早亡,她和母亲多年来依靠主家微薄的接济以及并不常有的绣活养活自己。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苍郁从未奢想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她遗传了母亲的知足常乐,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加个勤劳的夫婿,再不用靠主家接济。 十二岁那年,她曾远远地看过主家唯一的嫡女苍芸出嫁——嫁给皇帝,成为皇后,这样的喜事不是苍家头一桩,但所有族人都必须观礼。苍郁远远地看着,心不在焉,想着家中尚未做完的绣活,若是完成了可以挣10个铜钱,够买好几石米。 她不认为自己和这样含着金汤匙的人能有什么交集,这一切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人们不会因为苍芸成为了皇后就会为她的绣活多付一个铜钱。 可命运谁说得准呢? 皇后苍芸入宫三年就病故了,皇帝伤痛不已,一年后才在众臣的恳求下另择了新的皇后。 在为自己嫁妆奔波的苍郁听见震耳的哀乐,停下了脚步,目送同样姓苍的女子远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踏上的路途,竟是紧追其后。 苍芸的灵柩从朱雀大街出城,运往皇陵。苍郁看着她的灵柩远去,心里暗自感到可惜。 朱雀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路口便是桐水巷,苍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院子,绕到偏门。这里有一处小园子,透过花窗可看见里面乌衣少年舞剑的翩跹身姿。 苍郁最爱看连陌舞剑的样子。 几缕额发不肯服帖于发带之下,散逸在脸颊边,被耀目的阳光映成金色,更显额头饱满。飞扬的剑眉之下是灿若晨星的深邃双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双唇紧抿。 每一个动作都似泼墨绘出的画像,刚劲而有张力,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并非身处小院中,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一套剑舞完,他略略侧脸望向花窗,唇角微扬:“躲在外面的小贼,想偷看到几时?” 苍郁抚了抚发辫,咬了咬双唇令它们更红润些,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衣襟是否平整,这才推开了虚掩着的偏门,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笑:“谁偷看你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她仰起头,看汗水沿着他额头滑落,便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连陌稍稍躬腰,低头看着她,唇角依然微微扬着,不说话。 明亮的双眼却透露了一丝暧昧的暗示。 苍郁红着脸,手隔着帕子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连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心覆上她手背;他手心长着剥茧,粗糙地印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温热硌人。“陪我坐会儿,聊聊天,你都好几日没来了。”他抱怨。 两人虽认识已久,却少有亲密的接触,苍郁想着阿娘平日的教导,试着挣了挣,挣脱不开。 “阿娘还等着我呢。”她极小声地说,脸红透了:“主家今日忙得很,随时都可能要我们去帮忙,我得回去候着。” “明天还来么?”连陌并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含着笑问道。 苍郁咬着下唇,唇角翘起,快速地点了点头。 连陌这才松开了五指;苍郁只觉手心一空,却是那帕子被他抢去了。连陌将帕子塞进怀里,蛮横地宣布:“这个归我了。” “这可不行!”私相授受可是大忌,苍郁惊叫道:“快还给我。”才几天不见,他一会儿捉她的手,一会儿抢她的帕子,尽做些让她面红耳赤的事。 “你来拿呀。”连陌坏笑。 苍郁又脸红了。他藏在怀里,她怎么去拿? “你尽会欺负我,再不理你了!”她嗔道,背过身去。 “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可别再说我不还你了。”连陌笑得很欠揍。 苍郁见他是真不打算还给自己,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转身就跑——阿娘若是等久了,要说她的。 “明天我等你!”连陌在她身后大喊。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并没有明天。 苍家不容后位旁落,但主家仅有一女,无奈之下只好在族里寻找合适的年轻女子。而苍郁就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面容娇丽神似已故皇后,年幼,孱弱,逆来顺受,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后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苍郁并不愿坐上这个位置,因为她已有想要嫁的人,也惧怕即将面对的陌生的人和生活。然而贫弱如她,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谁也不会在乎她的意愿是什么。 更不会在乎她和阿娘的性命。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主家的大爷和他都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在她痛哭恳求时。在他们眼里,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棋子,掩饰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一个需要她诞下有着苍氏血脉的太子;而另一个只想她死。 从苍郁发现自己重新活过来以后,她一直在想这一世要怎样过。 上一世她懦弱地活着,直到临死前才醒悟,却已来不及。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却并没有让她回到更早的入宫之前,而是选在了这么凶险的时候。 她知道苍氏要的是什么。一个有着苍氏血脉的小皇帝会是一个很好的控制对象,而如果这个小皇帝有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会更好,所以他们选中了自己。苍氏怕她不听话,用她母亲威胁她,直到临死之前,她才知道母亲不愿成为苍氏的棋子,自缢于家中,苍氏却一直瞒着她。 她也知道这个男人——姬杼极度不情愿娶自己。苍芸是无可替代的。苍氏本以为选择一个与苍芸相似的女子会更顺利,却并没有预料到他会憎恶苍郁。一个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贵女,一个是有宫人在一旁看着就会连吃饭也不自在的贫家女,两人相差实在太多。他处置憎恶之人的方式十分干脆又拖泥带水——下毒。日积月累轻量地下毒,连苍氏也未能察觉。 一个害死了母亲,一个害死了她。 苍郁无法不恨。 她本该像见惯的寻常妇人一样,过着也许贫苦但平静的生活,侍养母亲至终老。后来她在宫里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均是以为母亲在苍氏手里,为了母亲,她忍下许多屈辱。 若是早知母亲不在人世,她又怎会无能至死? 确定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母亲,悲伤如潮,众目睽睽之下,她却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复仇。 苍氏,姬杼,纵使粉身碎骨,她也绝不放过他们! 然而,一个是矗立了数百年的世族,一个是当今天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来与他们为敌? 一直到再度看到姬杼,她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同时对付两方绝无可能,但若是先借其中一方之力击溃另一方,事成之后再收拾剩下的那个,尚有可能。比起联合苍氏,姬杼才是更好的选择。 苍郁的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便教她识字,外祖为母亲陪嫁的书册也翻阅过泰半,其中不乏各家名典。 而上一世已经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在这一世尚未开始,这是她极其重要的砝码。 上一世她一意做听话的弱女子,才会那样凄惨;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第4章 元贵妃 送走了大夫人,苍郁在卧榻上歇了许久仍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觉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如果活着就必须这样不停地和人周旋,死真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一想到也许一生都要和大夫人他们斗下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重生到现在,她已经撒了许多谎,并且还得继续编造更多谎言。苍郁并不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这令她害怕,害怕有一日被困在自己的谎言里,不得脱身。 相对大夫人,现在更令她头痛的是姬杼。大夫人有心拉拢她,才容易信她;姬杼上一世可是毒死了她,这样的人,如何才能叫他信自己?而如果他相信自己以后又发现那些谎言,翻脸该怎么办? 如要扳倒苍氏,她必须获得他的信任,只是她现在毫无头绪,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所幸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才必须呆在皇后宫中,她有足够的时间缓一缓。 看到面前容色各异的美人们,苍郁决定收回自己的话,缓一缓?除非她不是皇后。 她险些忘了这后宫里并不是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 每隔三日,皇后就得领着后宫众人祭祀一回,祭天地星辰、山川河海、祖先神灵。祭祀以皇后为首,祷祝过后,皇后以下每位妃嫔都得上三炷香,拜三拜。姬杼的后宫里林林总总百来个女人总是有的,祭祀全程都得站着,等这些人全部拜完,一上午也就没有了。 嫔妃们倒还好,只苦了她这个当皇后的,全身上下穿戴着二十来斤的礼服和首饰,还得站得笔直,令她不得不怨恨姬杼没事纳这么多妃子干什么。前世她不受宠,临死前几年这些事都被元贵妃替代,很是清闲,以至于如今对这份差事陌生得很。 元贵妃便是面前的女人里为首的那一个,五官不算特别惊艳,但淡然的神色令人感觉十分平和,似乎很好相处的样子。她与苍芸同时入宫,苍芸当皇后时她还只是个美人,直到苍芸过世后才晋为贵妃,暂领后宫。 元贵妃未必是后宫最美丽的女人,但她绝对是姬杼最信任的女人。数月前姬杼前往猎场行猎,险遭暗杀,是她为姬杼挡下了那枝险些夺走他性命的箭,自己却生命垂危。 苍郁知道姬杼本想让元贵妃当皇后,可惜元氏势力不如苍氏,有苍氏阻隔着,他有心无力。作为补偿,他力排众议提拔了元贵妃的兄长元故做户部侍郎。元贵妃的兄长年仅二十五,这个岁数能当上户部侍郎的,在大周朝前所未有。这个元故兴许有几分本事,元氏也有些势力,因而他能稳居侍郎之位至今。 苍郁还知道再过一年,元贵妃将诞下一位皇子,姬杼想立他为太子,但是苍氏以小皇子并非嫡子为由,拉拢了许多朝臣反对,姬杼才不得不作罢。 思及此,苍郁惊觉姬杼这个皇帝做得也很没意思,明面上天下在握,却任何事都不能自主。 与他联手,真能扳倒苍氏? 可苍氏害死了她的母亲,要她与苍氏联手废掉姬杼是万万不能的,何况若是姬杼不在了,下一个就会是她。 就算姬杼靠不住,她也只能想办法让他靠得住。 为了让苍郁言行举止都与苍芸相似,在主家的三个月教养嬷嬷们一直在按照苍芸的喜好培养苍郁。 姬杼对苍芸的一往情深人所皆知,苍芸过世后他罢朝一个月,住在离皇陵最近的皇庄里,每日都要过去看她。 为了延续这份宠爱,苍氏才选择了苍郁,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是一步臭棋。 姬杼不接受替身。 苍郁看着元贵妃——上一世元贵妃替她打理后宫,两人交集颇多,她对元贵妃也有一些了解。 元贵妃与苍芸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苍芸是天之骄女,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傲气;元贵妃出身虽也不差,但为人平和。苍芸说一不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从不打折扣;元贵妃却是以和为贵,若是做不到十分,八分她也能接受。苍芸天□□玩,常让姬杼带她到各处玩耍;元贵妃事事以天下为重,若是姬杼玩得狠了,还会劝诫姬杼。苍芸性奢侈,吃穿用度俱是最好的,但好在从不乱花国库里的钱,大臣们无所弹劾;元贵妃节俭些,收成不好的年岁会带头减少花销。 简单说来,苍芸几近于祸水,元贵妃则是标准的贤妃。 令苍郁疑惑的是,这两个全然不同类型的人姬杼竟都喜爱得很——比如她自己,她就只喜欢连陌那种孔武有力的人,有安全感,对姬杼这种文文弱弱的书生型一点兴趣也没有。私下里她时常觉得,比起模仿苍芸,叫她模仿元贵妃还靠谱些。苍芸的性格是百年富贵养出来的,并非随随便便就学得来。 面对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皇后,元贵妃没有表露出丝毫轻视,恭恭敬敬地行礼。在她身后有几名年长的妃子,见元贵妃犹如此,也不好给苍郁下马威,俱是十分恭敬。 苍郁对元贵妃一直颇有好感。上一世时苍氏不喜元贵妃,明里暗里让她吃了不少亏,可元贵妃从未对苍郁有半分怨恨和不敬,即便苍郁最后被姬杼冷落在一旁置之不理,也不曾落井下石。 也难怪姬杼会喜欢她。 苍郁一心想着复仇的事,难免任何事都能与之产生联系。她突然想到,比起直接谋求姬杼的信任,通过与元贵妃交好,或许更容易。 纵然两家有着利益之争,兴许她会防备自己,但自己若以诚相待,她未必不会信。 想到这里,苍郁上前扶起了元贵妃。面对她微露讶异的神色,苍郁泯然一笑:“贵妃之贤,孤倾慕久矣,如今能与贵妃一同服侍陛下,实乃三生有幸。” 元贵妃谦虚道:“娘娘谬赞了,嫔妾当不起。”从她的语气里,苍郁感受到谨慎的疏离。 慢慢来,她心想,不能急。 苍郁不知道的是在听说她将入主中宫后,后宫许多人曾揣测皇后与贵妃之间必有一场恶战——看苍芸就知道,苍氏女子绝不是谦和的人——谁知竟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不由得大失所望,不禁指望两人的笑容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 一场祭祀下来,苍郁累得腰酸背痛,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一躺。这样的祭祀三天一次还能不能活了?她不由得想起苍芸,她是苦大的人都有些受不了,苍芸这种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住? 苍郁忍不住拿这个问题问了沈嬷嬷。沈嬷嬷是从前苍芸身边两个嬷嬷中的一个,身形有些胖,大夫人说她擅长出谋划策,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只管与沈嬷嬷商量。另一个痩些的是李嬷嬷,做得一手好菜,擅长管教人,想好的事情由她去做一定万无一失。 “每三日一祭祀虽是祖制,但已有许多年不曾循着旧例了,通常每月祭祀三次也就罢了。”沈嬷嬷答道。苍郁仔细一琢磨,这不就是说苍芸在世时一直在偷懒吗。 苍郁更加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苍芸那样的人了,她太老实,全然没想过可以偷懒这一桩。 不过现下既然知道了,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于是苍郁号称循着先皇后的传统,祭祀仍旧每月三次,不止她自己轻松,后宫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每天下午苍郁都以练习为借口,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回忆上一世大周朝经历过的大事。 元贵妃那般以命博信任的机遇不是任何人都能碰上的,也并非任何人碰上都能幸运地活下来,叫一个人信任自己的更好的办法,是成为对他有用的人。 这些事并非凭空就能想起来的,身在后宫,不似在民间时那般消息灵通。苍郁只能从进宫那天起,逐步回忆身边的人说过些什么,哪些事情曾令姬杼震怒或者紧张。 按照这种法子,不免要回忆起前世的自己,苍郁惊异的发现,同样的一个人,怎地能将前一世活成那般糊涂?前世那个真的是她吗?只因母亲在她们手里,遇事便全然没有主意,任何事都要问嬷嬷,连姬杼问一句话都要问过嬷嬷才敢回,仿佛傀儡一般。不要说姬杼,连自己都无法容忍。 回顾完前世,苍郁给自己做了一个评价:死得不冤。 进宫不久她就该发现姬杼并不喜欢别人模仿苍芸,可她只依着嬷嬷,固执地继续模仿下去,以致姬杼连见她都觉得厌恶。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嬷嬷们见她不得势,所想的不是改变她,而是打压其他人,惹得后宫众人敢怒不敢言。她们敢这么嚣张,只因有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在,一切恶行都能以旁人的不敬为理由;而有苍氏为靠山,姬杼便是再不甘愿,亦不能直接废了她。除了暗中下毒,似乎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不由得为自己叹息:苍郁啊苍郁,你怎么能一辈子活得那么蠢? 尽管如此,她并不觉得自己该原谅姬杼。一个皇帝当得这么失败,这么身不由己,以至于本来一道废后诏就能做到的事,他偏只能用下三滥的下毒手段,作为皇帝活得也挺蠢的。 第5章 侍寝 就在苍郁还没来得及想起来任何一件大事时,又轮到了她侍寝的日子。 嬷嬷们比她还心急,不是急于争宠,而是急于收回后宫大权。自从苍芸过世后,后宫事务就落到了元贵妃手里。 嬷嬷们惯于嚣张跋扈,可元贵妃不是苍芸,不会放纵她们,她们便觉得受到元贵妃无情的打压。 “若是先皇后在世,绝不容旁人如此欺凌苍氏,娘娘可务必记得向陛下提起此事。”沈嬷嬷道:“若是此时不夺回来,往后可就难了。” 苍郁哪里想管后宫的事?就算拿回来也必然落到嬷嬷们手里,难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她若不依着嬷嬷们,她们必然要告诉大夫人自己又不听话了。 还不如仍旧让元贵妃管着。 “我会向陛下提一提,至于陛下肯不肯……”她为难地停住。 “先皇后可从不会说这种话,先皇后要做的事,必然会做到。”沈嬷嬷道:“别人便是不肯也得肯。” “是,苍郁一定说服陛下。”苍郁便转了口气。这种时候与沈嬷嬷争辩是不明智的,等回头告诉她自己未能说服陛下便是,料她也不能拿自己怎样。 对大夫人来说,只要自己能生下儿子即可,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要让大夫人彻底放心,她必须尽早与姬杼圆房;可若要让姬杼信任,太早圆房并不明智。苍郁为难起来,不知此时该偏向哪一方。 两害相交取其轻,若能获得姬杼的信任,便是大夫人放弃她这枚棋子,也不怕活不下来。苍郁于是打定了主意,先将大夫人的期望搁在一旁。 铜镜中现出精致的眉眼,忙碌的宫人依旧将她打扮成另一个苍芸。苍郁很想告诉他们这样做没用,可说了也不会有人听,只能按下不表。 她从未近距离见过苍芸,不知道相似的眉眼如何能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张扬、骄傲、事事由她。 她对那个早逝的女子十分好奇。姬杼怎么会在深爱过这样一个女人后,又恋上元贵妃那般的人?元贵妃是很贤淑,可比起苍芸,未免太过平淡。 爱吃辣的人,怎能受得了每日清粥淡茶? “元贵妃怎可与先皇后相比?”李嬷嬷极为不屑:“先皇后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陛下都会搭个梯子给她摘下来,让元贵妃去扶梯子。不过是走运救了陛下,陛下感激罢了。” 苍郁可不这样认为。前世姬杼在元贵妃面前从不伪装,就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岂是感激二字能带过的。就像住在她家隔壁的陈老头两口子,有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兴许是地府门口走一遭,看透了一些事,转了性子吧。她和前世都不一样了,姬杼大约也是如此。 “娘娘可别不信,我吃过的盐比娘娘吃过的米还多,说话自有道理。”李嬷嬷眼尖,苍郁一点点神色不对都被她看了出来。 苍郁看着镜中那个华贵而陌生的女子,心道身边有这两个人精嬷嬷在,可别复仇未捷先累死。 一直到深夜,姬杼才驾临长信宫。苍郁正借着看书的幌子偷偷打盹,她发誓姬杼一定是故意的,照常理应当有公公提前来打招呼,可姬杼竟然直接就过来了,连嬷嬷们都来不及唤醒她。 收了嬷嬷两对白眼,苍郁郁闷不已地跟着姬杼一语不发地走进东尽间,任宫女们为两人更衣。 待宫女们退出门外,姬杼才终于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皇后脸上有衣袖印子。” 大婚那几日,虽每天二人都一同出现在百官和使者面前,但说出来也许没人会相信——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前世并没有这样,姬杼惯会装,多少会和她说几句,掩人耳目。 大约是自尊受损,装都懒得装了。虽说不算坏事,可对这个人,若他不主动开口,苍郁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话。他和连陌不同,连陌从不计较,有时她生气了他都察觉不到,冲他发火他也不会生气;可在姬杼这儿是相反的。 她除了知道姬杼温和的表象是伪装的,对于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了解都没有。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有抛掉苍芸的一切,她才有可能不被姬杼无视。 可这是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嬷嬷们和大夫人都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苍郁忙抬手去捂住脸,果然摸到下巴左边附近有凹痕,窘迫得想好的一肚子话都蔫了。 若是一个人想和她谈一笔交易,却在等她的过程中睡得稀里糊涂,连仪容都没顾得上,她一定会想这人该得有多不靠谱。 姬杼完全没注意到她有多尴尬,只是往床榻上一坐,问她:“皇后今夜可愿意侍寝了?” 上回她透露出不愿当皇后的原因,他当即怒得摔门而出;若是苍郁这次依旧推辞,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还能再做一次相同的事。 他一定非常乐意这么做——他不会不知道苍氏的野心,否则不必伪装——对他来说,一个有苍氏血脉的太子是个大麻烦。但苍郁既要让他得逞,又不能让他完全得逞。 她不愿意侍寝,不愿意再喝那些暗暗送进来的避子药。 唯有让他留下来,却什么也不做。 苍郁郁卒地发现每一个要解决的问题都这么难,简直像不能完成似的。 “上回陛下生气甩袖而去,主家大夫人已经入宫过一次了,她年纪大了,我可受不起她再跪我一遭。”苍郁苦笑:“若是陛下不嫌弃,就请陛下屈尊让臣妾侍寝一回吧。” 大夫人来的事他必然知道,但大夫人做了什么就未必能了解了,苍郁不过是赌一赌,赌他心肠再硬也不会吝啬于举手之劳。反正都是睡觉,睡哪儿不是睡呢? “皇后不是心里有人?”姬杼没有立即答复,反而问道:“怎地这么快就放下了?” 这人撕破了伪装之后怎么这么能往人心上插刀子呢? “……我入宫后他就成亲了。”苍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上回大夫人来告诉我的,让我死心。” 这是谎话,上一世直到死她也没再听说过连陌的消息。可是没关系,反正姬杼不会去查,她还没重要到需要他费这个心思。 后位都灭不了的爱情,这么伤尊严的事他也不会去查,宁可选择无视。 “他若是不成亲,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进了宫的女人,即使被废为庶人,也没可能再嫁给别的男人。”姬杼凉凉说道,斜斜地瞥了她一眼,补了一刀。 若是在前一世,听到这种错戳心的话苍郁一定会非常伤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死了一回,其实连陌长什么样子她都记不得了。 即使不伤心了,她还是不得不把这伤心补回来,不然戏就演不下去了。 苍郁眨眨眼睛,两行泪又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朕的后宫里就数你最能哭。”姬杼鄙夷道,不再提侍寝的事:“睡吧。”说着也不管苍郁,自己拉了被子躺下。 苍郁抹了一会儿泪,瞧着姬杼似乎睡着了,擦擦脸也爬进床榻里边睡觉去了。 虽然今夜算是顺利达成目标,可她隐隐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搞砸了——她好像把这一世的苍郁扮成了一个爱哭鬼? 姬杼会跟一个爱哭鬼谈正事吗? 果然耍弄阴谋没经验又没人指导是件危险的事。 第二天,姬杼几乎前脚才出门,嬷嬷们就进来检查昨夜战绩了。 苍郁哪有战绩可以给她们检查?她鹌鹑一样坐在妆台前,肿着昨夜哭过的眼睛听嬷嬷们训导。 “昨夜娘娘又做了什么,怎么还未圆房?”大夫人对她和颜悦色,不代表下面的人也同样和蔼,比起大夫人,嬷嬷们不客气得多。 苍郁心里明镜一样亮,知道其实这必然是大夫人的指示,她们这种人最喜欢玩恩威并施,又要不留痕迹。若是前世的自己,定然以为只是这些嬷嬷们自作主张。 “我什么也没做……”苍郁委屈地说,抽泣起来:“我同陛下说请让我侍寝,可陛下不理会我……” 苍郁才说完,李嬷嬷就已嚷嚷起来:“娘娘怎能如此说?先皇后可不会说这种话!娘娘又忘记我们的教导了么?” “小点声,大呼小叫什么。”沈嬷嬷嫌她声音太大,转头也责备苍郁:“我说过许多次,先皇后自幼是宠大的,虽性子好,却也不会用求人的方式去做什么事,总是对方心甘情愿给。娘娘这句话确实说差了。” 苍郁听了她的话惊慌不已:“那可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教对方心甘情愿……” “先将眼泪擦了!瞧这眼睛肿得,娘娘喝的水都喝到眼睛里去了么。”沈嬷嬷将手中帕子打湿后递给她擦脸,又命宫女取些冰来为她冷敷。 “想必昨日要娘娘提的事也没成吧?”只瞧她这不成器的样子,沈嬷嬷便能猜出来。 哪里是没成,根本就没提。苍郁可不敢说出来,从帕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又开始刷刷地流泪:“陛下……陛下没给我机会说这些,下回我一定做到。” 能将陛下留在房里睡一晚上,比起上回已算是很大的进步了,对大夫人也算是个交代。 只是姬杼这边,她须得抓紧些。 苍郁没想到的是,嬷嬷们对她的速度和反应一点儿也不满意,乃至擅自替她做了主张。 第6章 暗算 太后早已过世,因此每天后宫众人都须得到长信宫来向苍郁请安。这事比祭祀轻松点,可以坐着,时间也短,但苍郁仍觉得烦,曾和嬷嬷商量要不也减一减,一个月三次?祭祀的时候顺带一下得了。 沈嬷嬷恨不能从眼睛里伸两只手掐死她:“不令她们每日前来请安,好教她们忘了这后宫里还有个皇后么?” 李嬷嬷说话就刻薄了:“小户人家出来的就是见不得大场面。” 若是前一世,苍郁随便听听也就忍着了,这一世……暂且还得忍! 自从打算与元贵妃交好,苍郁便不觉得这件事心烦了,其他人随便应付即可,元贵妃可是要好好打交道的,只是这事还得铺垫铺垫,别让两个嬷嬷心疑有它才好。因此每一次都不得不压制着急切地心情只淡淡地点一点头。 突然有一日,元贵妃没来请安,只来了她宫里的嬷嬷,对苍郁说道:“贵妃突发急病,不能前来向娘娘请安,还望娘娘体谅。” 突发急病?苍郁不记得前世出过这种事,但这是个拉近两人关系的好机会,于是关切地问道:“贵妃是得了什么病,太医可看过了?” 嬷嬷答道:“太医已看过了,说贵妃前些时太劳累,前日变天感染了风寒所致,须得卧床休息一段时日。” 苍郁心道后宫的内务果然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元贵妃这么能干的人都累病了,换成自己还不知会怎样,便对嬷嬷道:“孤知道了,嬷嬷回去吧。” 等那嬷嬷离开,苍郁便吩咐宫人准备舆辇和礼品,她要去长秋宫探望元贵妃。 她本担心两位嬷嬷要反对,因为上一世大夫人极力避免她同其他人过于亲近,谁知沈嬷嬷只说与她同去。 苍郁心知这是要就近监视她,显然对她还不放心,虽说不便,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便带了沈嬷嬷,摆了皇后的仪仗往长秋宫行去。 到得长秋宫门前,却发现姬杼的御辇正停在门外,看来元贵妃生病的事也早早告知了他。苍郁便有些犹豫,两个人说不定正在里头打情骂俏呢,她进去掺合合适吗? 沈嬷嬷沉声唤道:“娘娘,到了。”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苍郁不得不下了舆辇,沈嬷嬷伸手扶住她,凑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 元贵妃起不得身,床前隔了座屏风,姬杼就在屏风前坐着,省得将病气过给他。苍郁和沈嬷嬷进去时见他仍然一脸装出来的温和,心想一定是听到自己来了才装出来的。 “臣妾请陛下安。”苍郁福下身去。姬杼虚虚扶住,道:“皇后免礼。” “臣妾听闻贵妃生病,特来看望。”苍郁道,看了沈嬷嬷一眼,沈嬷嬷便命宫女将礼品递到长秋宫宫人手里。 “谢娘娘。嫔妾不便起身,还望娘娘莫怪罪。”元贵妃隔着屏风说道,声音很是虚弱无力。 “无妨,贵妃好好静养,诸事切莫挂怀。”苍郁说着,感觉两道视线扫过来,她侧过头去,心虚地对上姬杼的双眸,觉得那眼神满含嘲讽。 身后沈嬷嬷掐了她一下。苍郁仗着沈嬷嬷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对姬杼眨了眨眼睛。 姬杼要是不那么笨,该能懂得暗示吧? 沈嬷嬷是想要她当着元贵妃的面同姬杼说一些事,可她若是真那么做了,以后若想与元贵妃交好,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沈嬷嬷方才对她说,要她以元贵妃身子太弱才被累倒为由,同姬杼说要拿回后宫大权,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元贵妃一定没有借口推脱。 沈嬷嬷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很好的时机,不过好得也太巧合了点。 元贵妃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沈嬷嬷着急拿回大权时就病了?前世苍郁才入宫就强行夺回了大权,可没有生病这一遭。 苍郁觉得元贵妃这病不会那么简单,说不得元贵妃已经察觉到了。 所以她才不愿意当着元贵妃的面说出来,不想让元贵妃认定是自己害了她。 只听姬杼说道:“太医嘱咐贵妃好好歇着,朕与皇后不打扰贵妃休息了。皇后,走吧。” 苍郁松了一口气。 待元贵妃说完“嫔妾送陛下,娘娘”,姬杼就大步走了出去,沈嬷嬷不满地推了苍郁一下,要她赶紧跟上去。 出了长秋宫,姬杼径自登上御辇,苍郁瞧他一点要与自己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不禁着急起来。 莫非刚才他根本没有看见自己在给他使眼神? 她这边还在纠结,沈嬷嬷可站不住了,老着脸皮道:“娘娘,您出门前不是说有事要同陛下说么?正巧陛下在呢,老奴看一并说了吧。” 沈嬷嬷台阶都给她垫好了,不上去就说不过去了。苍郁瞧着姬杼依然没反应的样子,心道自己现在就是苍芸,心一横,厚着脸皮道:“臣妾确有一桩要事要同陛下商量。今日天气甚好,不如臣妾陪陛下在清漪园走走,边赏风景边说?” 说着也不等姬杼回答,就登上了他的辇车。姬杼的辇车宽大得很,苍郁又瘦,轻易就在他身边挤出一个座位来。 沈嬷嬷是指望她主动些,哪知她竟主动得这么冒失,一时愣住了。 姬杼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并没有轰她下去。 “去清漪园。”苍郁得逞,心情极好,清声命令道。 一旁伺候着的宫人便看了一眼姬杼。 姬杼淡淡道:“走吧。” 仪仗缓缓地动了起来,苍郁冲还在发愣的沈嬷嬷笑了一笑,是标准的苍芸式笑容。 沈嬷嬷这才醒悟过来,以为苍郁终于上道了,忙整好皇后的仪仗,就要跟上去。这时姬杼身边的一名近侍走了过来,对她道:“陛下会送娘娘回宫,嬷嬷先行回去吧。” 沈嬷嬷忙道:“娘娘年幼,我怕有什么闪失,还是一同去周全些。” 那近侍笑道:“嬷嬷太谦虚,苍氏女子素来是国之典范,岂会不周全。嬷嬷还是先回去准备着吧,陛下今日怕是要临幸长信宫。”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嬷嬷便不好再一味要求跟着了,只得不甘不愿地命令宫人往回走,心里嘀咕着那个小丫头片子可千万别又出岔子才好。 姬杼的御辇宽敞而平稳,苍郁坐在车上,时不时就假装看风景回头瞅一眼。 “沈嬷嬷先行回长信宫了。”姬杼说道。 苍郁听到沈嬷嬷没跟着来,立即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怒,这人明明看懂了自己的眼神,刚才竟然装没看懂,逼得她不得不做出一定会被沈嬷嬷责备的行为。她怕姬杼身边也有苍氏的人——这并不稀奇,皇帝身边那么多人,谁也没把握没混进来一两个暗哨——低声道:“这些人可靠吗?” 姬杼反问:“皇后有什么话不可对人言吗?” 苍郁于是不吭气了。 到得清漪园,两人沉默地走着,前面后面俱是一大群人,苍郁走到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指着山顶的亭子道:“陛下,不若去上面坐坐?” 姬杼看她一眼,虽未说话,脚步却向那边迈过去。 苍郁又对周身的宫人道:“谁也不许跟上来,孤赏景不爱有人跟着。” 为首的两名近侍为难地望向姬杼,姬杼微微颔首,他们便退了下去,由着姬杼和苍郁两人沿着阶梯爬上假山。阶梯窄而陡,也无护栏,苍郁怀着心事分了神,踩空了一步,险些滑下去;颈后衣裳一紧,却是姬杼伸手提住了她。 苍郁略觉尴尬,扶着一旁的山石站好,姬杼松开手,继续往亭子上去。 从亭子里向下望去,整个清漪园尽收眼底,风景确实独好。然而苍郁并无心情悠闲赏景,她在姬杼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口道:“臣妾昨夜做了个梦,有个老妇人对臣妾说贵妃的病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姬杼本在远眺,闻言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她。 “梦里的老妇人还说,那人的目的是贵妃手上不属于她的东西,若是贵妃愿意双手奉上,病自然就好了。”苍郁抚着袖口上纹着的凤凰图案,缓缓道。 姬杼笑了笑:“皇后的梦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老妇人说那东西是属于臣妾的,害贵妃的人是臣妾。”苍郁道:“臣妾觉得奇怪极了,那东西臣妾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来做什么呢?陛下有没有兴趣猜一猜,老妇人怎么回答?” “朕猜不中。” “老妇人说,若不是臣妾想要的,便是臣妾身边的人想要了。若是不给他们,贵妃就得一直病下去;若是给了他们,他们便会拿来作恶。老妇人说到这里,问臣妾究竟想要还是不想要。” 听到这里,姬杼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兴趣,接话道:“皇后是如何回答的呢?” 苍郁笑了,眉眼弯弯:“陛下以为,臣妾是该要呢,还是不该要?臣妾真是为难极了,臣妾既不希望贵妃一直病下去,也不希望有人得了那东西后拿去作恶。可世间从无双全法,总得选择保全哪一个,臣妾愚钝,恳请陛下指点。” 听了她这番话,姬杼脸色冷了下来:“看来皇后并不只是会哭,倒是朕小瞧了你。” “臣妾不止会哭,也会笑,还会恨。”苍郁把“恨”字咬得极重:“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将臣妾困在这里,以为臣妾无能反抗。蝼蚁聚力尚能溃千里之堤,臣妾偏要让他们看看,恨到深处时,再渺小的人也能倾覆他们遮天之手,教他们再不敢枉顾人命!” 她原想徐徐图之,可身边的人比她急切得多,有些话难免要提前一些冒险来说了。如今敢在姬杼眼皮子底下害元贵妃,下一个轮到的说不定就是姬杼自己。如今他们不动手,只是尚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成与不成已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根本就容不得不成。 她紧盯着姬杼的双眼:“陛下若能应允替臣妾做一件事,臣妾就替陛下摆平这件事。” 第7章 败仗 “皇后这是在求朕?”姬杼反问道。 “不是求,是交易。”苍郁反驳。 “皇后用一件分内之事就想求得朕一个允诺,怎么看朕都很吃亏。更何况,这件事朕有必要管吗?”姬杼笑得凉薄:“朕看不出同皇后做这笔交易有什么必要。” “就算贵妃因此卧病不起也没关系?” “皇宫是什么地方她应当很清楚。大权朕都给她了,若是不仅镇不住后宫,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这般无用之人,朕留她何用?” 从他平淡的语气和面无表情的脸,一点也看不出他在说那个和他默契十足的女人,更看不出那个女人曾经救过他的命。 苍郁忽然想起了过往的某些瞬间,先前她很努力去想想不出来,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了。 就算他肯同她交易,她也得先掂量自己那点骨头够不够他塞牙缝。 “皇后只是想同朕说这桩事么?朕尚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如果皇后没有别的有趣的‘梦’要悄悄告诉朕,朕就不奉陪了。”姬杼已经不耐烦了,手指轻敲着桌面。 在眼前这个人看来,他是君,其他人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分内之事。 她如是,元贵妃亦如是。纵然被苍氏逼得伸展不开手脚,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君主。 这样的人,会在乎什么样的人对他有用吗? 可用者留,无能者弃之,就算帮得到他,也不能够依仗功劳向他提出任何条件。 只看他愿不愿意给罢了。 “我想与陛下联手,扳倒苍氏。”苍郁道。 姬杼嗤笑:“朕不知皇后缘何出卖苍氏,但朕偶然知悉皇后自幼依靠苍氏接济才能存活至今,不忠不义之人,朕耻于与之谈任何交易。”他丝毫不顾及苍郁的脸面:“苍氏千挑万选,却选中了你,看来苍氏确实无人可用了。” 不、忠、不、义。 他既然知道自己自幼依靠苍氏接济才能生存,又怎能查不到她被逼入宫、母亲因而自缢的事实? 若非父亲为保护主家大爷而身亡,她和母亲何须仰人鼻息,乃至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试图反抗,就成了不忠不义? “先皇大约膝下确实没有更像样的儿子了,才选了陛下继承皇位吧。”苍郁不知道自己刻薄起来也是如此尖锐,怒极而笑:“一年前的氏族志,为首是太原苍氏,姬氏屈居第二,天底下可有声名居于臣子之下的天子?皇后之位空置一年有余,最终不得不弃全力提拔的元氏而依旧选苍氏,便是我长着与苍芸相似的面容,也知绝非陛下长情之故;费心费力以命相博,折腾一出贤妃救驾的戏码,却只能止步于贵妃;苍氏牢牢把着户部,一手遮天,纵然陛下强行安插了一个元故,想来也无甚收效…… “苍郁不取非己之物,不贪无主之财,安安分分做良民,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陛下亦畏手畏脚,只因为无数人困于小忠小义,忘记君主和天下大义,使得苍氏坐大至斯!陛下本该惩治遏制苍氏,却无所作为,逼得苍郁不得不反抗,反怪苍郁不忠不义。敢问陛下,若是苍郁忠于苍氏,令苍氏更肆无忌惮,天下生灵涂炭,是否就够忠义了?苍郁虽为无知女子,却也知该忠君主,该效天下大义,而非助纣为虐!” 苍郁想到重活一世仍无缘再见母亲,无处发泄的悲苦涌上心头,若是眼前这个人能够压制得住苍氏,若是他极力拒绝苍氏女子再度为后,自己何须母女分离、苟延残喘,又何须受他言辞之辱? 可在这个人眼中,自己只能任由苍氏欺凌,反抗便是不忠不义。 姬杼面无表情地听她说,直到苍郁说完许久以后,才开了口,语气令苍郁很想拆根亭柱抽他一顿:“说完了?能自己把脖子塞到铡刀底下又拔|出来,皇后很是狡猾。” 说完这句,他起身往外走,径自下了阶梯,登上了辇车扬长而去,压根就不管他的皇后还在假山上,清漪园离长信宫少说也有一里路! 苍郁见他独自走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腿脚都使不出力来了。 淋漓尽致的发泄倒是爽快了,回头血流得更爽快。他是君,而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一时脑子发热才说了那前半截话,中途看着他杀人般的眼神觉得不对劲,便硬生生地将后半截圆到了天下大义上。 所谓伴君如伴虎,老虎就算是在笼子里也是吃肉的凶兽;而她再张牙舞爪,也是被扔进笼子里的一块肉。 吃不吃,只看他的心情。 死于一时意气的口舌之争,未免太没价值。 她并不适合与这些人斗,苍郁心想。 她从小就活在市井中,此前最费心的也不过是买东西时将价格压低几个铜子;而这些人出手便是人命。 若能避开这些人多好?她本就不该在这里。 可她不能逃啊。重活一世,若还像上一世一样窝囊,连母亲的仇都报不了,不如趁早拿根面条吊死。 就算仍旧是死路一条,上一世已经死得那么难看了,这一世挣扎一下,也许能死得有尊严点吧? 苍郁坐了不知多久,终于回过神来。 姬杼这个大混蛋!足足一里路啊!竟然扔下她在这里不管! 这会儿已是正午,天气正热,从清漪园一路走回去,走到长信宫门口她就该熟了。 苍郁怀着满腔对姬杼的热情问候悲愤地爬下山,忽然听得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抬首望去,却是一辆未载人的辇车和数名宫人正往她这边来。 她不禁怔住。 为首那人皮肤非常白,苍郁认识,是赵常侍,前世就一直跟在姬杼身边。姬杼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少数几个巍然不动,赵常侍就是其中之一。 处于他这种位置的人,难免有些狐假虎威趾高气昂,可赵常侍从不跋扈,待人很是和气。 赵常侍走至她跟前,行了礼,说道:“陛下请娘娘去长庆宫共用午膳,娘娘请上车。” 姬杼回去后越想越气、仍决定把她脖子塞铡刀下面去,所以请她去赴鸿门宴么? “请回去告诉陛下,孤不想去。”苍郁扶着太湖石,冷冷说道。 倒不是怕这顿饭真成鸿门宴,而是再卑微她到底也是皇后,他说扔下就扔下,说请她吃饭她就该屁颠地滚过去? “素闻娘娘亲和爱民,想必不会为难小的们。”赵常侍谦卑地笑道:“若是办不好陛下的差事,小的们也不必回去了,还望娘娘体恤。” 便是皇后,对这些宫里的老人也不能不给几分面子,他话说到这份上,苍郁再拒绝就显得太不通达了。 “先送孤回长信宫梳洗打扮一番。孤才从假山下来,形容狼狈,不可就这样去见陛下。”苍郁退了一步。 见她肯退让,赵常侍并不坚持,便先送了她回长信宫。 沈嬷嬷等人已等了她许久,见她进门,李嬷嬷与赵常侍套近乎,沈嬷嬷则跟着苍郁进了东次间,问她:“可与陛下说了?陛下怎么说?” “陛下尚未答复。我一会儿要去长庆宫用午膳,劳烦嬷嬷先唤人替我梳洗打扮。”苍郁答道,掩饰着疲态,装作信心满满的样子。 沈嬷嬷顿时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了——不然为何突然邀她去长庆宫用膳?皇帝到后宫用膳是常有的事,却极少召唤后宫诸人前往长庆宫。“我就这去安排。”她喜道。 “嬷嬷,我是不是该穿得隆重点?”苍郁假作不解地问。 “那是自然!”沈嬷嬷说道,很是为苍郁的上道感到宽慰,转身便呼喝宫女找来新做的织金锦的裙子。 一时间,自苍郁入宫后,长信宫前所未有地热闹。 不多时,依旧被装扮成苍芸的苍郁就被沈嬷嬷推了出来,苍郁很是无语,她原打算多混点时间、饿死那个混蛋皇帝,奈何今日宫女们手脚都特别快。苍郁记住了动作最快也最积极的那一个,决定回头扣她月银。 不说这一世,就是加上一世一起,苍郁也是头一次进长庆宫。 格局与长信宫差不多,但其中摆设比起长信宫要沉闷些——苍芸爱玩,长信宫中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而在长庆宫中看不到那些东西。 沈嬷嬷随同苍郁一起来的,却被拦在了正殿之外。赵常侍抱歉地说道:“长庆宫按例是不得随意进入的,陛下只传了娘娘,还请嬷嬷在配殿稍候片刻。” 沈嬷嬷虽然心急,终归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去了配殿等候。苍郁是无她更自在——省得有一双眼睛老盯着自己是不是从里到外都扮成苍芸的样子,自是乐得如此。 “皇后来得颇迟。”姬杼果然没有先自己吃,神色很是不满。 苍郁掩去得色,恭敬道:“陛下邀臣妾用膳,臣妾自当好好打扮一番,方不辜负陛下心意。”她微微低下头去,姿态优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头饰太重了,压的。 第8章 长庆宫午膳 苍郁本以为能小胜一筹了,哪知姬杼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道:“皇后一点也不似阿芸,莫要再扮成她的样子了,不伦不类。” …… 他要不是皇帝,大夫人沈嬷嬷李嬷嬷一定不挠死他。 ——不,就算他是皇帝,苍氏未必也不敢挠他。 此话却正中苍郁心意,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陛下不喜臣妾这身打扮?” “嗯,非常不喜。”姬杼张口就答。 苍郁大喜:“那臣妾以后不作如此打扮了。” 许是她的喜色太过明显,姬杼起了疑:“不用作此打扮,皇后很高兴?” 苍郁赶紧否认:“没有!” 姬杼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是否可信,苍郁心虚地垂下眼去。 “其实皇后这般打扮也很好。”他忽而笑道:“照旧便是。” 苍郁想挠死他。 但她要那么做,一定会在伸手之前就被镇压了,于是她问了一个纠结了一路的问题:“陛下没有生气?” 姬杼一脸茫然:“生气什么?” 他忘性这么大?苍郁咬牙:“臣妾先前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 “哦。”他淡淡道:“朕不记得了。皇后说了什么?” 苍郁才不信他会不记得,前世可没见他记性这么差! 可她再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再挑起那个话题,尤其对方一点也不想提起,于是顺水推舟糊弄过去:“臣妾也记得不太清了。不过……陛下为何会想到邀臣妾一同用膳?” 姬杼一脸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朕同皇后一同用膳还需理由?” 说得好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似的!要不要这么牵强? 可他不肯说,苍郁也不能掐着他的脖子逼问出来,只好带着满腹怨念望向门外。 这么诡异,怎么看怎么像鸿门宴呀。 膳食依次送了上来,食不言,因此两人的交谈就此终止。 两人的菜色完全相同。一旁伺候的是张常侍,一个脸和五官都圆得很福气的老人,他亲自试过每一道菜,才将菜食放在了帝后面前。 看来没打算用毒。 皇宫里的膳食自然是不会差的,只是姬杼吃饭极其细嚼慢咽,苍郁也只能跟着慢下来,慢到有种蜗牛爬行之感。到这种程度,再好吃的菜也尝不出味道来了,很是难受。 吃着吃着苍郁觉得不对劲——几乎全是素菜,这头笼中虎不爱吃荤爱吃素? 苍郁偷偷瞧着对面的姬杼,见他吃得十分淡定,好似很习惯的样子,便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礼佛的迹象。 不信佛,为何吃素? 看着垂着眼专注对付饭菜的姬杼,苍郁头一回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兴趣。 整顿饭就在这样的沉默里结束了。 姬杼有病! 苍郁坐在辇车上,愤愤不平地想,居然真只是请她去吃饭而已,外带刻薄了她一顿,吃完就说他要小憩片刻,不着痕迹地赶她走。 虽然不是鸿门宴令她稍松了一口气,可也太诡异了点。姬杼怎么可能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而且还是一件在后宫里不算寻常的事? 苍郁想不通,出门又撞上沈嬷嬷满怀期待的脸,顿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 她都不信姬杼是真没什么目的,沈嬷嬷就更不会信了,而且一定会急切地问她那件事。 若是再不给沈嬷嬷一个交代,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连长庆宫都进了,还用了难得一见的午膳,这是多大的荣宠?这种时候都办不好一件事,还能办好什么事呢? 苍郁看看送她的赵常侍,又看了看沈嬷嬷,张口道:“劳烦赵常侍送孤去长秋宫。” 绕了一大圈,还是得做一回恶人。 得罪了就得罪了吧。 到了长秋宫,苍郁下了车,又对赵常侍道:“赵常侍辛苦了,外面太晒,同孤一道进去坐坐吧。” 赵常侍抬眼看着苍郁,那眼神令她觉得自己完全被看穿。怕他拒绝,苍郁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摆出苍芸那般说话从不打折扣的架子,谁知他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谢娘娘体恤。” 元贵妃方才服了药歇下,她身边那位钱姓嬷嬷见皇后又来了,还带着赵常侍,便惶恐不已地要着人去通传。 赵常侍能在姬杼身边当差那么久,自然是个识得眼色的,知道皇后今日来意不善,见过钱嬷嬷后就托辞去了偏殿歇着;苍郁则带着沈嬷嬷进了正殿。 苍郁端着茶浅浅啜饮了一口,对钱嬷嬷说道:“说来惭愧,孤入宫这些日,早该担起后宫主事之责,否则贵妃何至于病重至此?嬷嬷是贵妃身边得力之人,想必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这几日便与沈嬷嬷交待一下,也好教贵妃好好养病。” 事发突然,又无人替她做主,钱嬷嬷一时惊愕,忙陪着笑脸道:“这……有好些事老奴也不是很清楚,不如等贵妃好些了,老奴问清楚了,再一并交与沈嬷嬷?” “贵妃病着不能理事,可后宫万事不能落下,难不成还要贵妃带病理事?”沈嬷嬷强势插嘴道。沈嬷嬷虽是笑着说的,可那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责问钱嬷嬷,钱嬷嬷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仍坚持,说道:“那等贵妃醒了,老奴即刻去问。” “钱嬷嬷今日是怎么了,怎地这般莽撞?贵妃病着,怎好打扰?还是说,钱嬷嬷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要先行处理掉?”沈嬷嬷是打定了主意早些完事的,哪能容她推脱。 “老奴不敢!”钱嬷嬷气势上就比沈嬷嬷差一截,应对上差了好几截,顿时就落在了下风。 苍郁不爱看这种恃强凌弱的戏码,淡淡道:“如此简单一件事,何必麻烦,孤便替贵妃做了这个主罢。孤知道,贵妃担起此责是陛下亲自发的话,若是贸贸然就交托了出去,兴许陛下会责怪。嬷嬷不必担心,孤已于午膳前同陛下说过此事了,一切自有孤担着。” 若只是苍郁说了这句话,未必能有什么效果;但外面停着的是皇帝的辇车,又有赵常侍跟着过来,若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钱嬷嬷这些年也是白混了。 沈嬷嬷则添了一把火:“娘娘方才在长庆宫与陛下一同用膳,陛下命赵常侍送娘娘过来的,钱嬷嬷大可放心。” 钱嬷嬷立即惶恐了起来。受邀去长庆宫与皇帝一同用午膳,整个宫里也就先皇后、元贵妃有过这等待遇,元贵妃还是因为救了陛下一命才去得的,这分量自不多言。 “老奴知道了。”她这才松口:“老奴先将知道的交与沈嬷嬷吧。” 余下的就不关苍郁的事了,任她们去折腾,爱吵吵,爱闹闹,总归到她面前又是一派和平气象。苍郁走出门外,赵常侍已在门口候着——无需让人传唤,好似知晓她会这个时候出来,专门等着她似的,却又低眉顺眼,没有一丝刻意的神态。 这样的人,就算是为姬杼所信赖,也很难叫人讨厌。 因为沈嬷嬷不在,苍郁打算自己登上辇车,赵常侍却伸出了手。 “有些事,娘娘只管吩咐宫人即可。”赵常侍说道。 苍郁身后随行的宫人便有些不安起来,以为他在责怪自己。一名大宫女便迎了上来,对二人道:“请让小的服侍娘娘上车罢!” 苍郁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他既然主动伸出了手,何必提到“有些事”,又何必专门说“宫人”。 是提醒她注意皇后的身份? 苍郁试图从他面上寻出一些蛛丝马迹,却失望地发现只是徒劳,遂放弃,淡淡道:“多谢常侍提点。” 回长信宫尚有一段路。难得与姬杼身边之人同行,又无沈嬷嬷等人跟着,苍郁便同赵常侍说起了话:“常侍可知陛下为何邀孤用午膳,却又不发一言?” 她刻意作出随意的样子,好似突然想起来的一般。 “陛下用膳一向如此,娘娘不必多虑。”赵常侍垂眼回道。 宫人不可直视主子们,她这么费心,真是表错情了。 “与先皇后、贵妃也如此?”苍郁却不信。 “娘娘入宫时日尚浅,久了一定会更了解陛下的。” 又是个狡猾的,都不正面回答。 “那依常侍看,陛下今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苍郁又问。 “这……小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还望娘娘恕罪。”赵常侍答得谨慎。 这人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问他什么都会回答你,但是任何一句回答都没内容。 到得长信宫,苍郁便让李嬷嬷给了厚重的打赏,本以为他会推却一番才肯接,哪知他直接坦然收下了。 等他走了,李嬷嬷便开始追问苍郁皇帝与她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说先皇后无人可替代,叫我不要再扮作她的样子。”苍郁小小地歪曲了姬杼的话。 李嬷嬷便哼道:“娘娘与先皇后确实差了许多。” “那……我要不要依着陛下的话,换个打扮?”苍郁试探道。 “且等我同沈嬷嬷商量一番。”李嬷嬷却不着急应下:“陛下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苍郁失望地摇摇头,想起一件事,便问她:“我看陛下不食荤腥,莫非陛下礼佛?” “太后生前信佛,一直茹素,陛下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不食荤腥有什么奇怪的。此事不曾有人提醒过你?”李嬷嬷奇怪地反问她。 在苍氏主家那几个月,应当有人告诉过苍郁这些事,可苍郁那时一想到不仅不能嫁给喜欢的人,还要跟无数个女人抢一个男人,听到姬杼的名字就满怀悲愤了,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喜好?此时回想起来,不由得暗恨自己那三个月下来竟没记得丝毫有用的信息。 “我比较笨,记不住。”苍郁讨好地笑道:“陛下还有哪些喜好,嬷嬷再提点提点我吧。” 第9章 苍森 有常侍通传姬杼夜里要御驾长信宫,宫人们早早地就打扮起苍郁来。一天里苍郁最享受的时刻,就是泡在浴池里的时候——这种时候没人会管她像不像苍芸。 一天不过吃两顿饭,却要见他三次,想想就累得慌。 苍郁趴在浴池边沿昏昏欲睡,想起前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前世的记忆里与姬杼相关的很少——她对姬杼没什么好感,姬杼也讨厌她,两人若是能不在一起,定然离得远远的,仅有的记忆也只与疼痛和苦涩的药有关。 入宫一年仍无身孕,苍氏紧张起来,令她每天都喝助孕的药物,还查了她的信期,每到最适合受孕的日子就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姬杼留下来。 姬杼有个好也不好的习惯,就是雨露均沾,若非苍郁侍寝的日子,他几乎不会踏入长信宫半步。为了让他在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留在长信宫,撒娇装病等各种借口苍郁都不知用了多少遍。 可即使这样,几年下来,苍郁仍然没能怀孕。 苍氏起了疑,将她身边的物事全都查了一遍,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倒是苍郁觉得那助孕药没以前那么难喝了。好在几个月后苍郁就有了喜讯,也不用再喝那种药。 苍氏喜不自胜,苍郁也松了一口气——有了孩子就是有了依仗,终于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可同时她也疑惑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怎么突然就有了? 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那碗助孕药上。 那个时候,苍森已从梧州回来了。苍郁进宫前,他被派去了梧州;苍郁进宫两年后他才回到京城。苍森是个坐不住的人,喜好游山玩水,整日里东奔西走。每次从外地回来,他都会捎一些当地的特产给她,得知苍郁有孕,还送了许多好玩的物事进宫。其中有好些精巧的西洋小玩意,苍郁十分喜欢。 整个苍氏,苍郁只敢相信苍森一个人,入宫后仅有的开怀时刻也都是苍森在的时候。 苍郁认识苍森时父亲还未过世。苍森是主家二爷的孩子,二爷过世早,大爷就收养了他。苍氏主家的孩子都不是善茬,苍森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他们便自动将苍森归在了异类之列,喜好捉弄苍森。苍森并不是个惯于被欺负的人,每次都会反抗,但每次都会被揍得很惨。 一对多总归是吃亏的,苍森这种公子哥又并没有从小练就强健的身体和高超的武艺。 苍郁随阿爹去向主家大爷拜年时遇到了他。 彼时苍森正躲在小巷的狭缝里,避开那些小厮的搜寻,险些就要被他们发现了。苍郁看见狭缝里藏了一个人,后面又有大孩子向这边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苍森满脸的伤很可怜,就拉住父亲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堵住苍森的藏身之处,大声哭闹着要刚才看到的糖画。 父亲一向很宠苍郁,但很少给她吃糖,怕她吃坏牙齿。他费尽心思劝苍郁,苍郁哪里会听,不给就不走了。 她嗓门大,没一会儿身边便聚集起一些不明真相的路人。那些小厮路过这里,发现只是一个小孩在哭闹,就绕着路走了。 父亲拗不过苍郁,果真去买糖画了,让女儿站在原地等她。苍郁等父亲和主家的小厮都跑远了,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弯下腰去,对苍森说道:“出来吧,他们走远啦。” 苍森的样子十分狼狈,左边脸肿起来了,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上还有血迹。 “不用谢我,阿爹说见人有难应该拔刀相助。”苍郁没等他说话,又很是得意地说道。她脸上眼泪都还没干,看起来很滑稽。 “爱哭鬼,谁要你帮。”苍森看她虽然整洁但明显贫穷的衣着,心里虽然知道该谢她,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你脸上好脏,擦擦吧。”苍郁不在乎,家里人都说她是爱哭鬼,可谁也看不出她是假哭。她拿出母亲新绣的帕子递过去:“快擦,我阿爹马上就会回来啦,擦完了要还给我。” 那帕子一角绣着小兔子,还熏过香,很好闻。 那香气很熟悉,令苍森想起了母亲。他一把抓过帕子,推开苍郁就跑。 “帕子要还给我呀!”苍郁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 一年以后,苍森在主家大宅里再次遇到了她。这一次他不像以前那样狼狈了,干干净净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苍氏少爷一样。 苍郁没认出他来——她在记住人的面相这项事情上,一向不大有天赋,何况苍森当时脸肿成那样。 可苍森认出了她,她瘦瘦小小的,和去年没什么差别。苍郁的父亲去里面祭祖了,苍郁是女孩子不能进,只能呆在外面的院子里。 “喂,你还记得我吗?”苍森很不客气。 苍郁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光鲜的苍氏少爷,摇摇头:“不记得,我认识你吗?” “去年这个时候,桥园巷子。”苍森自是想不到她会不记得自己的,不得不提醒自己。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桩事,苍郁就记起来了,追着他要帕子:“就是你啊!因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顿呢!快把帕子还给我!” “帕子我弄丢了,这个赔给你吧。”苍森拿出一个玉坠子送给她:“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那是个玉兔坠子,十分娇憨可爱,苍郁一看就喜欢上了,便收下了,道:“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苍森,你呢?” “苍郁。” 苍郁小时候很粗心,那坠子还没回家就弄丢了。第二年拜年时她记着这件事,想找苍森道歉,可看着面前高出她一个头的公子哥,愣是没认出来他就是苍森。 “你认识苍森吗?”她对苍森说。 苍森:“……我就是!我有这么难认?你怎么每次都认不出来?” 苍郁盯着他一顿猛瞧,尴尬地笑笑:“你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 苍森怒了:“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我哪里和之前长得不一样了?” 苍郁狗腿了:“比以前更英武了。” 苍森这才释怀:“大家都这么说。” 后来苍郁父亲过世,不能再带她去主家,两人便有数年未再见面。直到苍森十五岁,开始掌管他父亲留下的产业,才又找到了苍郁。 苍森曾提出要帮苍郁母女置一个小院子,并保证他们二人的生活;但苍郁的母亲七娘子拒绝了。于是苍森提出只在年节时送一些礼物过来,又说了小时候的事,七娘子才勉强应下。 在被苍氏主家送进宫前,苍郁曾试图找苍森,让他替自己求求情。可苍森早已去了梧州,没有人告诉她他去了哪里。 为此苍森十分愧疚。从梧州回来后,他入宫求见,并应承苍郁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他,他都一定尽力补偿。 苍氏不让苍郁与旁人接触,苍郁又不信任苍氏,碰到事情了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就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苍森。 苍森让她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两位嬷嬷,答应替她暗中查访。一个月后他沉重地告诉苍郁,从前她喝的助孕药,其实一直是避子汤,那服药配得巧妙,连沈嬷嬷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说查不到是谁做的。 那个孩子没能保住,三个月不到苍郁就小产了。她躺在贵妃榻上玩着苍森送来的西洋钟,有一只小鸟会从钟里出来,鸣叫数声。她一直在流血,太医嘱咐她好生躺着,不可以到处乱走。 小鸟的鸣叫声很好听,仿佛真的鸟一样,苍郁正玩得开心,腹部突然一阵剧痛。 太医说她体质寒凉才会小产;苍郁连太医也不敢信了,央着苍森偷偷带了宫外的大夫入宫,那大夫告诉她,由于长期服用避子药,她这辈子想要一个孩子都难了,便是有孕也会再次小产。 苍郁那时只觉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散成了灰烬。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母亲,只为了一个孩子,可她这辈子也不能有孩子了。 绝望的苍郁开始自残,被沈嬷嬷发现了异常,禀告给了大夫人。大夫人随之发现了苍森暗中帮苍郁的事,不许他再进宫。 直到死,苍郁再也没见过苍森。 整个宫里,做了事却能令苍氏查不出来,又能串通太医欺骗她的,还能有谁呢? 最不希望她诞下孩子的,又是谁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样在苍氏的重重严防之下,将助孕药换成了避子药?谁是他的内线? 苍郁细细地思考着。这一世她是想和他合作,可不代表要将自己随时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沈嬷嬷和李嬷嬷?她们把控着整个长信宫,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她们二人最有可能,可她们也是苍氏多年忠仆。 其他人?说来惭愧,她连别人的名字也记不住。 无论如何,得先防着姬杼,至少不要乱喝药。 “陛下,不早了。”赵常侍看看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提醒仍埋头在案上的姬杼。 “什么时辰了?”姬杼搁下笔,伸出手,一旁的张常侍立即替他捏拿手臂。 “戌正了。”赵常侍道。 “朕不想去。”姬杼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那个女人虚伪又造作,一会儿哭一会儿阴阳怪气,不知哪句话能信,朕哪有时间顾着这种人?你去一趟长信宫,就说朕忙着,今夜不去了。” “可陛下不去不行啊。”赵常侍苦口婆心地劝他:“苍氏越发大胆,陛下如今却正得用他们,不能撕破了脸皮。” 赵常侍心里清楚,姬杼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姬杼冷笑道:“宫里宫外都要伸手,这苍氏当真把朕的天下当成自家的。——阿青,那个女人,你觉得如何,可信否?” “可信不可信,总能用得上,只是……恕小的直言,娘娘此人行事莽撞,若陛下需要在苍氏中寻找一个帮手,她并不是好的人选。”赵常侍答道。 “确实莽撞,但未必不能用。依据阿忆打听到的消息,她的身世是真的,只怕对苍氏果真心怀怨恨。如今苍氏将宝押在她身上,大事不能用,小事尚有利用价值。只是她不知从哪里知晓了贵妃那件事乃是朕的安排。若只有她知道便罢,可若是苍氏也知道,那就成了一桩大麻烦。朕身边的人,你们用的人,就该好好清洗一番了。” 赵常侍大惊。那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不该留着的人也全都不会再出声了,怎地一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姑娘会知道真相?他沉声道:“小的即刻着人去查探是谁漏了消息。” “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结果。”姬杼淡淡道。 三天?赵常侍原想说时间略紧,然而他尚未开口,姬杼斜瞥过来,又只好将请求放宽期限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说要三天完成,若是完不成,他也不必回来覆命了。 陛下的命令从不打折扣。 何况如果他们的人里真的藏有苍氏的眼线,不止陛下危险,他们一样逃不掉。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自己,都该早些解决这个麻烦。 第10章 杀意(捉虫子) “娘娘为何不肯穿我准备好的衣物?”李嬷嬷怒气冲冲地闯进东次间,苍郁身着里衣坐在凳子上,正与伺候她更衣的宫女僵持着。 “嬷嬷不是想让我获得陛下的宠爱吗?陛下说不喜欢我打扮成先皇后的样子,难道我要故意惹他讨厌?”苍郁怯怯地说。 “娘娘莫要忘了,娘娘只不过是长得与先皇后相似,习性差得太远,若是与先皇后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陛下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娘娘先前那般惹陛下不高兴,陛下一定是气话。”李嬷嬷命令那一干宫女:“还不快服侍娘娘更衣!” “嬷嬷没有看到当时陛下的模样,那绝不会是气话。”苍郁道:“嬷嬷不如信我一次?我知道自己先前太胡闹了,惹得陛下不高兴;但如今我想通了,我继续胡闹下去,对阿娘也没有好处。” “不行。”李嬷嬷一口拒绝:“你懂得什么?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知道男人真正的心意呢?陛下说讨厌,说不定是心里还想着先皇后,不愿意现在接受你罢了。你也不想想你原先的样子,就凭你怎么可能得到陛下宠爱?陛下根本就不会看你一眼!陛下说讨厌,至少他已经留意到你了,日子久了,讨厌也可以变成喜欢。” 我才不是小丫头片子,我也有人喜欢的啊……苍郁心里默默地想。 不敢锋芒太露,苍郁不得不屈服于李嬷嬷的淫|威之下,依旧扮成苍芸的样子。 姬杼这一次来得比平时早。苍郁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又开始装了,因为他脸上又挂着前世熟悉的那种笑。那种笑会让人觉得自己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绝不会防备。 她是真正经历血和泪的经验,才知道残酷的真相。 等旁人都退出去了,苍郁便对犹自微笑的姬杼说道:“陛下若是不想笑,还是别笑的好,陛下憋得难受,臣妾看得也难受。” 她想通了,她一直揣测着他的反应,陷自己于被动地位,反而更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不如她主动些,利用对他有限的了解,让他措手不及。 她早就该如此,只是前世软弱惯了,忘记去冷静地思考究竟应该怎么做。 “皇后这是怪朕不肯信你,恼了?”姬杼的笑容没有丝毫裂痕。 “臣妾哪有资格恼陛下?”苍郁道:“只是觉得这样很可悲。臣妾不想做另一个苍芸,可是拿陛下当幌子都没用;陛下不喜臣妾,却还得勉强自己对臣妾笑。有苍氏在,只要臣妾活着,这样的日子就得一直过下去。进宫区区数月,臣妾已觉得比一生还漫长,陛下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皇后怪朕冷落你?”姬杼又问。 “陛下若肯冷落臣妾,臣妾这一辈子都感谢陛下。”苍郁笑道。 “朕怎会舍得冷落皇后这么特殊的女子呢?敢对着朕说心里有人,又敢坦然承认自己糊弄朕,当着朕的面这么不怕死的人,皇后还是头一个。” 这话真诱人,可苍郁绝不会信。换作别人大约会又惊又喜吧?所以他以为随口说几句就能糊弄所有人。 “陛下的话,臣妾一句也不信,因为陛下的眼睛告诉臣妾,陛下在骗人。”苍郁信口胡说。 姬杼眼含忧郁:“朕无法想象,皇后对朕竟然如此不信任。” 苍郁几乎要被他逗笑了,姬杼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一个上午冷淡地弃她而去、中午邀她进膳还冷嘲热讽的人,晚上说喜欢她? 小孩子的脸也没有变得这样快的。 “陛下很想让臣妾信任您?”她故意问。 “朕以为,今日的午膳已足够令皇后明白朕的心意。”姬杼深情说道:“并不是任何女人都能踏进长庆宫。” “那陛下可愿意为臣妾做些事?臣妾曾听说,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 姬杼奇道:“皇后今日数次提到希望朕允你一件事,究竟有什么事不得不让朕帮忙?” “让臣妾在阿娘坟前上一炷香。”苍郁恳求道:“阿娘冤死,苍氏怕臣妾不听话,一直瞒着臣妾。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已知晓真相,只怕臣妾也没有活路。臣妾年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不能尽孝膝前已是不孝,若是能在阿娘坟前上一炷香,也算了了这一世缘分。” 姬杼面有豫色:“皇后如何知道生母身故的消息?莫不是有人蓄意污蔑苍氏,欺骗了皇后罢?” “陛下不愿意帮臣妾就算了。”苍郁道:“至于是谁告诉臣妾的,恕臣妾不能说。” 姬杼为难道:“朕不是不愿帮皇后。只是苍氏的为人朕信得过,若是如此为富不仁,何至于蒙恩至今?何况皇后既然已认了崔氏为母,理当听从母亲的话。处于朕的位置,便是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能随心所欲。” 说白了,就是不信她。 “原来陛下的喜欢,不过如此。”苍郁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姬杼很坚决:“除此之外,俱可以商量。” “陛下是怕西南叛乱,得罪了苍氏,无人可用么?”苍郁冷笑:“除此之外,臣妾并无他事要求陛下。”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西南大旱,官府却不放粮,一时间饿死的人不知凡几,一批不怕死的人就聚集起来造了反。西南总督怕丢了官位,不敢上报,捂了好几个月,直到西南一半以上城镇被攻陷才上报朝廷。 距离西南最近的是苍氏的辖地,若是苍氏肯出兵,自然是最好;若是调派其他人,姬杼还得防着苍氏暗中搞鬼,削弱其他氏族的兵力。 这种事先皇在位时苍氏就干过,大家心知肚明,可谁也没证据,拿苍氏无法。 姬杼的脸色顿时冰冷下来:“后宫不得议政,谁将此事说与皇后听了?” 苍郁笑笑,捏着嗓子,学着李嬷嬷的语调:“若是陛下纵容着元贵妃不归权,我就向大夫人告状,这西南的事就让他姬氏焦头烂额去吧,看他还敢不敢让人欺辱苍氏。” 李嬷嬷说话带口音,苍郁活了两世对此无比熟悉,模仿起来惟妙惟肖,姬杼一听就能明白。 薄唇抿成冷硬的线条,眼中仿佛凝着暴风雪,寒意凌人——姬杼忽地出手掐住苍郁的脖子,力道极大,苍郁险些喘不过气来。 只听他恶狠狠地说:“皇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朕面前抹黑苍氏?苍氏之忠心,天下皆知。皇后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苍郁只觉呼吸都困难,她抓挠着姬杼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并试图拿脚踹他。但两人身材与气力都相差巨大,她的挣扎对姬杼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 姬杼看着瘦弱文气,没想到这么野蛮! “放……开我……”苍郁尖叫:“救……救命啊——”。先前的话她都说得十分小声,隔着重重帘子和门,外面的人想偷听也不听不清;此时她放开了声音,外面的人立即就听到了。 “陛下,娘娘,可有事吩咐?”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去,赵常侍大声问道。 姬杼根本不理会他们,苍郁想再喊,姬杼却加了力气,令她无法出声。 “苍氏若是知道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以为自己能活命吗?”姬杼冷笑,手松开一些:“皇后继续求救吧。” “陛下……不可……食荤腥……否则将有……性命危险……”苍郁低低出声,努力抗争着喉间的痛苦,使出杀手锏。 苍郁在浴池间昏昏欲睡时,想起了一件事。 先太后信佛,自她故去后,姬杼每年总有几天要为她去白马寺敬香。苍郁被查出有孕在身后,为了保胎,也曾请了圣旨出宫亲往白马寺。 因着姬杼的缘故,白马寺的斋饭十分有名气,苍郁身为皇后,自然不能错过。 白马寺的僧人为她准备了姬杼爱吃的几样菜,还特意告诉她那几道菜除了陛下,从未为他人享用过。 苍郁将信将疑地吃了些,却险些胆汁都吐出来了——虽是素食,却全做成了肉食的味道,怀孕的苍郁只觉得腻味。 前世的她粗心大意没放在心上,回宫就忘了;这一世却联想起其他的事来。 未进宫时,巷子里有个大户人家,出手很是大方,苍郁曾为他家做过绣活。某日送绣好的花样过去,行至偏门,却见着里头出来两个人,用一卷破席子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这种大户人家,打死一两个下人是常有的事,苍郁暗暗祈祷祝愿这个可怜人下一世能有好日子,便进了宅子里去。 花样是那家的夫人要的,验货的人却迟迟不至,苍郁还有别的活忙着,便央偏门上的门房老头替她去里面问一声。 “谁现在有空看花样呐。”门房老头道:“今天一个不长眼的丫鬟买了鸡腿给少爷吃,现下少爷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都忙着找大夫救人了。” “那鸡腿里有人下毒?”苍郁大骇。 “怎么会是下毒呢?谁不要命了敢下毒?”门房老头眼睛瞪得极大:“小少爷是不能吃荤,一吃就要命,上上下下都知道!偏这个新来的一心讨好少爷不信邪,这下可好,被打死就算了,害死小少爷就是罪过了!” 姬杼并非不喜吃肉,却只吃素,苍郁肯定他定是不能食荤腥,却借着先太后的幌子说惯于吃素。 话刚落音,姬杼眼中寒意更盛,手指也愈加收紧! 第11章 逃生 若说方才只是做做样子,这一回却是真的动了杀机,苍郁连发出一丝声音也不能了。 “陛下,娘娘?”赵常侍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苍郁挣扎着,将姬杼的手腕挠得出了血;姬杼冷冷地盯着她,手间的劲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苍郁的视线同神思一起模糊起来。 这一世会就这样死掉吗?岂不是比上一世还窝囊? 这个险冒得实在太不值得了。 还没有报母亲的仇,还未能为母亲上一炷香,连母亲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陛下?” “娘娘——” 沈嬷嬷和李嬷嬷也着急地喊了起来。可任他们再着急,陛下不应声,他们就不能进去。 就在苍郁觉得自己死定了之时,姬杼却突然松开了手。她无力地趴倒在床沿上,捂着脖颈拼了命地咳嗽。 姬杼对着外面沉声说道:“无事,退下吧。” “可是……” “退下,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是。”赵常侍无奈应道。 苍郁咳得仿佛心肺都堵到了嗓子眼。姬杼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她咳。 良久,他悠悠叹道:“皇后也太不心疼自己了,为何一定要激怒朕?” 苍郁回头仰视着他,散乱的长发遮了她半张脸,看起来狼狈而可怜。她哑着嗓子冷笑道:“陛下拿臣妾当猴子耍,臣妾还不能有意见么?莫非陛下的女人是不当人看的?” 姬杼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拂开遮住眼眸的长发,动作轻柔如情人。 “皇后究竟想要什么?”他低声问:“皇后既然入了宫,好好地当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其他的事,何必想那么多呢?有时候,人应当傻一点才好。” 苍郁粗鲁地挥开他的手:“陛下主宰着天下万民的性命,怎么能够理解无奈任人宰割的心情?陛下就是这么想的吧?像我这样卑微的人,能够过上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该感激涕零了,竟然还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难道不应当这样么?”姬杼淡定地默认她的控诉。 “臣妾也是一个人呐,陛下。”苍郁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他才能明白:“同陛下一样,有血有肉的人。陛下也有母亲,若是有人强行令陛下与母亲分离,害死了陛下的母亲,陛下难道不会愤怒?” “那个人一定是不想活了。”姬杼居然认真的想了想。 “臣妾也是这么想,可惜臣妾说不出这样的话啊。”苍郁苦笑。 姬杼直起身子,俯视着她:“皇后当真恨苍氏?” “血债血偿。”苍郁直视着他的双眼,坚决地说。 “那么让朕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吧。”姬杼道:“看看你是有用之人,还是无用之人。” 他抬起手,露出被苍郁挠出血的手臂:“啧,爪子倒是够锋利。” 苍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陛下手劲也很大。” “有用之人,便是只会这般与朕顶嘴吗?”姬杼往床沿一坐,不满地望向她。 苍郁顿时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苍郁早早就起来了,亲自服侍姬杼更衣洗漱。待他离开后,铺床的宫女便捧了一方帕子递给李嬷嬷和沈嬷嬷。 两位嬷嬷看着帕子上的血迹,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嬷嬷问正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的苍郁:“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初次承宠,害怕了。”苍郁睡眼惺忪地说,看起来就一副被折腾了一整晚的样子,粉都盖不住憔悴。 两位嬷嬷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教训她。“那你喊救命干什么?”李嬷嬷问:“可把我们吓得半死,还以为你又惹恼了陛下,陛下要杀了你呢。” “太痛了啊……”苍郁委屈地说。 “你……你们这种苦大的不是应该不怕痛吗?”李嬷嬷气得快没语言了。“陛下是不是很生气?” 苍郁想了想,道:“陛下大概吓到了吧……可是今天早上他不像生气的样子,还说要给我赏赐。” “当真?”李嬷嬷不信地问道。 “那你昨夜怎地咳得那么凶,平日可没见你有咳症啊。”心细的沈嬷嬷狐疑地说。 苍郁低下头去:“我痛得哭了,呛到了口水……” 沈嬷嬷和李嬷嬷脸色突然变得很怪异,好像在忍着笑。 “娘娘咳得那么凶,可别让陛下疑心娘娘得了咳症才好。”沈嬷嬷仍撑着严肃的脸:“那可就麻烦了。” “啊,那该怎么办?”苍郁惶恐起来。 “我会寻个靠得住的太医来为娘娘诊脉,只要太医诊断出来不是,陛下自然就知道了。”沈嬷嬷很是从容。 “如此,有劳嬷嬷了。”苍郁长舒了一口气。 沈嬷嬷犹在怀疑苍郁那番话的真假,姬杼的赏赐却真的到了,他赏了苍郁许多玉器、首饰以及绸缎。虽然比起苍芸昔年的赏赐是逊色了些,可比起旁人又丰厚了许多,显见昨夜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姬杼还是很满意的。 “这些首饰的样子,绸缎的颜色与纹样都不是先皇后喜欢的类型。”沈嬷嬷将赏赐翻了一遍,又将绸缎在苍郁身上比了比:“倒也挺衬你的。” 苍芸适合张扬的色彩,苍郁要沉静些,姬杼赏赐下来的首饰和衣料比起苍芸喜欢的那些要中规中矩很多,适合苍郁原本的样子。 “我说陛下不喜我扮成先皇后的样子,嬷嬷不信,瞧瞧这些赏赐,可见陛下心里明镜一样的。”苍郁道:“先皇后对陛下来说是唯一的,若我强行假扮成她的模样,说不得会毁了陛下对她的牵挂,对苍氏不是什么好事。总归只要陛下心在我这里就行,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差别呢?” 想着苍郁畏畏缩缩三番四次差点坏事的样子,又想想昔日苍芸的荣宠,沈嬷嬷不由得有些相信,苍郁这样下去,说不得真会毁了先皇后在姬杼心里的印象。 她终于松了口:“既然陛下赏了这些料子,便让人裁一些和娘娘相衬的衣裳吧。” 苍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太医已经到了。 为保送入宫中的苍氏女子不出意外,苍氏在宫里打点了好些太医,今日前来诊脉的刘太医便是其中一个。 隔着纱帘,苍郁伸手让他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瞧了很久,久得苍郁昏昏欲睡。 “刘太医,娘娘的身子无恙吧?”沈嬷嬷也觉得等得太久,问他道。 刘太医摇了摇头:“怕是有恙啊。娘娘体质寒凉,不易受孕。” 他一出声,苍郁立即惊醒过来。 她对人的面貌、声音向来不太得记得住,除非非常亲密之人或者有利害关系的人,这位刘太医一开口她便觉得熟悉,体质寒凉……这话与当日她怀胎后那位太医说的一模一样。 她便是再活一世也绝不会忘。 “可入宫之前那些大夫说娘娘好生养,怎会如此?”沈嬷嬷大骇。 “嬷嬷若是不信老夫,自可去寻旁的太医。”诊断结果被质疑,刘太医不高兴了。 苍氏多年来一直信任刘太医,沈嬷嬷自然不敢得罪他,忙讨好道:“老身糊涂,说错话了,太医请别怪罪。只是依太医看,此事该如何是好?宫里的女人可不能没有子嗣傍身呐。” 苍郁若是不能受孕,苍氏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将她弄进来? 见沈嬷嬷认错,刘太医也不为难她:“这倒不难。老夫有个家传的调理方子,只需娘娘坚持服用,调养好身子,受孕也就容易了。” “那……需要多久?”沈嬷嬷犹豫地问道。 “也就一两年罢了,娘娘还年轻,若是每日多出去走走,怕是要不到一年。”刘太医轻轻松松地说。 一年两年苍氏也不是等不起。沈嬷嬷大喜过望:“那还请太医将方子写给老身,老身命人去取药。” 刘太医摆摆手,起身捋了捋衣襟:“何必麻烦嬷嬷,那药老夫让人取好,每日送来给皇后便是。既是苍家人,不用同老夫见外。只是以防万一,药方老夫写给嬷嬷,嬷嬷可得收好咯,那药就劳烦嬷嬷自去寻个可靠之人煎了。” “是,是,刘太医想得十分周到。老身谢过刘太医了。”沈嬷嬷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刘太医坦然收下,写完药方便告辞离去。 “娘娘,娘娘?”沈嬷嬷送走了刘太医,回身却发现苍郁脸色苍白,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唤了她几声也没反应。 “啊!”苍郁回过神来:“怎么了?” 沈嬷嬷以为她是被方才刘太医说的不易受孕之事吓到了,对她说道:“娘娘且放心,刘太医说体寒之症可以调理好,也许要不到一年就好了。” “哦,那就好,可吓死我了。”苍郁喃喃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前一世替她养身子又告诉她体质不好才滑胎的,就是这个刘太医。 他不是姬杼的人吗?为何又成了沈嬷嬷口中的可靠之人? 姬杼与苍氏,看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说不定呐…… 第12章 惩戒 虽是大白天,长秋宫主殿西边的帐子却全都放了下来,西边阴暗得有如入夜时分。 梅雪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撞到房间里的大小摆件,撞坏了她可赔不起。她年方十三,眉眼尚生涩,发髻上仅簪着几朵有些旧的绢花,一看就知进宫没多久。她走到西尽间门外,对正在念经的钱嬷嬷说道:“嬷嬷,心玉姐叫我来问问是不是给主子端过来。” “主子还睡着呢。”钱嬷嬷往门上扫了一眼道:“你去告诉心玉,叫她晚半个时辰送来吧。” “哎。”梅雪应道,却并未马上离开。 钱嬷嬷正要低头继续念经,见她还在,语气便不大好:“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去呀。” 梅雪本在犹豫该不该说那句话,此时被钱嬷嬷凶了一句,脑子一热,那句话脱口而出:“奴婢觉得主子这病来得有些奇怪。” “看病的是可靠的太医,煎药的也是自己人,能有什么奇怪的?”钱嬷嬷语气很冲:“成天瞎想,就你会想啊?” “可是主子喝了这么久的药一点起色也没有,是不是换个太医看看?”梅雪担心钱嬷嬷当真以为她只会瞎想,忙解释道。 哪知钱嬷嬷根本听不进。“要你教老身做事?”她横了梅雪一眼。 “奴婢不敢。”梅雪忙低下头去,心里委屈极了。她到长秋宫不过半年,贵妃近身的事都不让她碰,便是煎个药也只负责传话,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奴婢只是觉得这些日陛下也来得少了,娘娘要早些好起来才行……” 钱嬷嬷瞪着她:“陛下来不来关你这个贱蹄子什么事?需要你操心?怎么,惦记上陛下了?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长得什么样。” 梅雪眼泪掉了下来:“嬷嬷,奴婢没有那种心思,奴婢只是想好好伺候娘娘……” “哭丧啊你,吵着娘娘怎么办?”钱嬷嬷凶道:“滚出去,以后不准进西边!心玉做事越来越离谱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往贵妃跟前放,生怕贵妃太自在。” 梅雪闻言吓得脸色惨白,话也不敢再说,转身就走。 离了钱嬷嬷的视线,梅雪擦净了脸,想像平日一样昂首挺腰——刚才那番样子决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耳边却传来菱花尖锐的低笑。梅雪瞪过去,菱花不屑地与她对视一眼,便转头和思月用梅雪听得到的音量窃窃私语:“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想去做出头的椽子,嬷嬷都骂得那么明白了,还当别人都没听到呢。” “就是,一个破落户家的孩子,整天当自己是大小姐呢,进了宫谁不是为奴为婢啊,装什么高贵。” “我家才不是破落户,我家以前是南平城里的大户,半个南平的铺子都是我家的,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梅雪耐不住她们拿话激,反驳道:“而且我懂的比你们多多了,你们才是没本事呢!入宫五六年了也就会端茶倒水说风凉话。” “我们还能给主子端端水呢,你呢?”菱花玩着指甲,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她走到院子里,一脚踢翻了装树叶的竹篓子。 “院子脏了,还不快扫干净?”她冲着梅雪挑衅地说道:“仔细嬷嬷罚你跪一晚上!” “你!”梅雪气愤不已地指着她:“你们又欺负我!我要告诉嬷嬷!” “那也得嬷嬷信你呀。”菱花笑得得意:“你猜嬷嬷是信你还是信我呢?” 梅雪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她红着一双眼瞪着菱花,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 “唉,又要哭了,别的本事没有,光会哭。这儿可没男人,你哭得再可怜也不会有人理你的。”菱花越发得意,使劲奚落她。这些天贵妃身子一直不好,坏脾气的钱嬷嬷也逮谁折腾谁,一肚子火正没处泄呢。 也就这个白痴,几次三番地往火头上撞。 “我……我打死你!”梅雪突然尖叫着,挥着两个拳头向菱花扑了过去。 菱花脸上着了她一拳,还被她长长的指甲划了一下,手一摸只见一抹血,顿时也尖叫起来:“啊——” 攒了半年的气顿时一股脑发泄出来,梅雪的拳头没头没脑地直往她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哭喊:“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她豁出去了,下手没个轻重;菱花这些大宫女平日娇惯了,气力哪敌得过她?一时间被打得连还手也不能,只能护着脸尖叫。 “梅雪你疯了!”思月叫着,冲上去想要拉开梅雪。 “放开我——!你也不是好人!”梅雪打红了眼,一脚踹在思宁小腹上,痛得思宁抱着小腹在地上直叫唤。 听得声音赶来的寺人郭胜见到梅雪歇斯底里的样子,忙大呼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梅雪疯了——” 殿外闹哄哄一片,并且愈来愈闹,殿内听见是迟早的事。钱嬷嬷本不愿管,可他们闹得太不像话,只怕贵妃也要被吵醒,这才欲起身去制止。 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钱嬷嬷回过头去,只见贵妃元千月披着外裳站在门边,淡声问她:“外面发生何事了?” 元千月病了许久,脸色苍白得一看就知身体不好,眉间威严犹在却气色不足,说话也无甚力气。 钱嬷嬷忙道:“没什么,几个小蹄子吵架了,主子身体不适,快回去歇着吧,老奴这就去收拾她们。” 正说着,外面却听得一声尖叫,接着是带着哭腔的大喊:“你们就会欺负我,我是做错什么了?——贵妃娘娘,娘娘救救奴婢啊——” 钱嬷嬷脸都白了。她紧张得不敢看元千月:“这小蹄子太不懂规矩了,老奴这就出去……” 元千月却不待她说完,就越过她向外走去。 “娘娘还是歇着吧,老奴去就行了……”钱嬷嬷忙跟上去,可元千月却好似没听见她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步子。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堵住她的嘴,难道要等她吵醒主子大家一起受罚么?”院子里,一身狼狈的菱花正柳眉倒竖地颐指气使。 梅雪被数名宫女寺人摁在地上,犹在挣扎着大喊:“娘娘,娘娘——唔……” 思宁拿帕子堵住了了她的嘴。 “把她绑起来,关到后面的小屋里,等钱嬷嬷处置吧!”菱花指挥道。 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拿绳子绑住梅雪,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喝:“放开她。” 菱花一回头发现是元千月,忙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低下头去:“主子……” 其他人也赶紧松了手,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梅雪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她双眼噙着泪,嘴里堵着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哀切地望着元千月——此时的梅雪很是狼狈,发髻散了,长发散乱铺在地上,脸色好几道抓痕,衣服也被扯破了好几处。 “本宫平日是教你们这样对待人的吗?”元千月平静的双眸扫过跪着的宫人。 菱花吓得一个劲地磕头,辩解道:“奴婢见院子里满是落叶,叫梅雪扫地,可梅雪好吃懒做惯了,不止不扫,还打奴婢,奴婢的脸都被抓伤了……”她微微侧过脸,露出那道血痕给元千月看,接着说:“奴婢打不过她,思宁想帮忙,也被打了,这才越闹越大……” 元千月不应声,也不出声打断,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菱花。菱花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说不下去了,低着头不再作声。 “满院子的树叶都只掉在篓子旁边,这么多年来本宫头一次见,是树叶成精了,还是你妄图糊弄本宫?”元千月终于出声。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糊弄主子……”菱花不敢抬头。 “郭胜,你把梅雪扶起来。”元千月命令道。 郭胜连忙起身,搀着梅雪起身,又给她拿掉口里的帕子。梅雪哇地一声哭出来,跪在元千月面前,抹着泪诉苦:“主子,他们欺负我……” 她头一次离贵妃这么近。一直以为贵妃高高在上,怎么也看不到她,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讲公道的人。 这时从厨房方向跑来一个青衣宫女,却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应的心玉。 她远远地望见这边不寻常的阵势,疾步走了过来,对元千月福了福身,惊愕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梅雪,接着又望向元千月,说道:“娘娘,药好了。” “药等会儿送过来,你先带梅雪下去梳洗吧。”元千月吩咐完,看也不看其他人,将手搭在钱嬷嬷手臂上,缓缓转身,一边向殿内走,一边淡淡道:“其他人就在这里跪半个时辰,菱花打扫院子,跪一个时辰。” 钱嬷嬷恶狠狠地瞪着众人:“主子的话可听明白了?” 谁敢说不明白,各人都忙不迭地应声:“明白了。” 心玉拉起哭哭啼啼的梅雪往宫女的住所走去;菱花不满地拿起了竹扫帚;其他人虽不平,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地跪在原地。 第13章 偶遇 “别哭了。”心玉打湿了帕子替梅雪擦脸:“眼睛肿成这样怎么见人呢?你也是,明知道菱花性格不饶人,就别和她搭话了。贵妃本就病着,你还闹了这么一出,不是存心叫人难受吗?幸亏贵妃贤明,若是换了长信宫那个脾气不好又偏听偏信的主子,今天连我也帮不了你。” “我就想不明白,怎么他们全都喜欢欺负我……”梅雪的眼泪一个劲地往外冒:“我以前在家的时候……” 心玉手一顿,在她开始回忆以前的大小姐生活之前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先别哭,把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一遍给我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得连贵妃也惊动了?” 梅雪便哽咽着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 “你呀,心里念着贵妃,也不枉贵妃对你好了。”心玉道:“只不过有些事情心里记着就好,若是帮不上忙,说出来别人只会觉得你多事。” “怎么会帮不上忙?”梅雪道:“要是换个太医,一下子就看好了呢?是嬷嬷不肯听我的。” “你几岁,嬷嬷几岁了?”心玉责备道:“你能想得到的事,嬷嬷能想不到?” “那嬷嬷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梅雪理直气壮地反驳。 “嬷嬷一定有她的理由。你要记住,少说话多做事,遇事宁可少做也别做错。不要做没人吩咐你去做的事。”心玉劝道,拿药酒擦了擦梅雪脸上的伤痕:“看看,都破相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些日子别出现在主子们能看到的地方,我会替你好好安排一下的。” 梅雪慌忙拿过镜子,一看脸上的痕迹,眼泪又流了下来:“心玉姐,这能好吗?” “怎么不会好?你别哭了,才擦了药呢。过几天结了痂就好了。”心玉劝道。 梅雪是信她的,于是点了点头,自己擦掉了眼泪。 “心玉姐,贵妃这么好,怎么病了陛下都不来看她呀?贵妃以前不是最受宠的吗?”梅雪想起方才元千月说的话和神情,为她感到不平。 心玉沉下脸:“才叫你少说话,你又多嘴。主子们的事是我们能管的?” “可是,主子受宠,我们做奴婢的才有好日子嘛……”梅雪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路过景阳宫,那里面可怕极了……” 景阳宫即冷宫。原本它并不是冷宫,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冒犯了先皇后苍芸,从而惹怒了皇帝,因此被冷落。后来犯了事的妃子都被迁往景阳宫,那里渐渐就成了冷宫。 “你还乱跑。”心玉瞪她:“若是叫钱嬷嬷知道,当心打断你的腿。” “哦,知道了,以后不会乱跑了……”梅雪扁嘴道:“可是陛下一直不来看贵妃也不行啊,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歇在长信宫,我真怕长秋宫变成另外一个景阳宫。我还听说贵妃得罪了皇后娘娘,陛下不高兴了,才不来的呢。而且大家都说皇后娘娘和先皇后无论面容还是个性都十分相似……心玉姐,我是真的很担心呀。” “胡说八道。贵妃会得罪谁呀?”心玉斥道:“这话可别在别人面前说。” “可皇后娘娘那天不是趁着贵妃生病,把后宫的事都收回去抓在手里了?要不是得罪了皇后娘娘,怎么会带人来抢。” “你从哪里听到这种话?”心玉疑心道。那天皇后娘娘带着沈嬷嬷前来长秋宫强行夺|权的事,贵妃不允许在场的人透露消息,梅雪怎么可能知道? 而且这些背后议人长短的话,聪明一点的都不会在人前说,笨到非要在人前说的也不可能活得长久。梅雪进宫才数月,连长秋宫的人还没混熟呢,怎么会和其他宫里的人熟悉了? 梅雪神神秘秘地一笑,得意地说:“这事我只告诉心玉姐。长信宫掌灯的眠画姐和我是老乡,是她告诉我的。” 心玉吃了一惊:“长信宫?你不要命了,和皇后娘娘宫里的人走这么近。” 梅雪觉得她大惊小怪:“不是同一个主子,就连老乡也不让认吗?宫里规矩没这么多吧。再说我们也只是偶尔叙叙旧,又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心玉只觉得头痛,又知道梅雪这种小姑娘不容易听劝,因此并不长篇大论:“随你罢,记住闲事莫管便是,宫里的人和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梅雪点点头,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 绿釉莲瓣博山炉盖放在一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捧着金质香盒,拈起一枚香丸置入博山炉中,盖上炉盖。不多时,从炉盖上小兽的口中飘出一缕极细极淡的轻烟,清冽的幽香逐渐散开。 钱嬷嬷心疼地劝道:“娘娘,这些事老奴来做就行了,您还是去歇着吧。” 元千月垂着眸子,放下香盒,理了理衣袖。“陛下看奏折时最喜欢看本宫添香,本宫能为他做的事不多,就算他不来,也不能生疏了。何况,这点事也累不到本宫。”她淡淡道:“本宫今日觉得好多了,想出去走走。” 她说话从来轻声轻语,可熟悉的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其中语气的不同。 钱嬷嬷听出她的坚持,尽管她想劝元千月病着不要出去吹风,可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劝,元千月也绝不会听。 元千月想做一件事时,试图阻拦她是不明智的行为;就算有时候她看起来好商量,也不过是她早就预留了商量的底线,却教人以为她好说话,因此名声一直不错。 这点和先皇后苍芸不同。苍芸的骄横写在脸上,谁想阻拦她,只会落得十分惨淡的下场,是以除了皇帝,大约并没有别的人会喜欢她。 “是,老奴这就去准备辇车。”钱嬷嬷诺诺应道:“娘娘想去哪里?” 元千月想了想,说道:“清漪园吧,陛下最爱那里。对了,让心玉和梅雪进来服侍本宫更衣。” 钱嬷嬷才要退出去,一听到梅雪的名字,愣了一愣:“娘娘是说那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本宫瞧她挺机灵的,长秋宫许久没见过这么活泼有朝气的小姑娘了。”元千月道:“梅雪年纪小,嬷嬷多担待些吧,等她长大些,也规规矩矩的,就不会这么有趣了。” “老奴是怕她笨手笨脚的,服侍不好娘娘,她平日里只做些粗活。”钱嬷嬷打心底不喜欢那个扎眼的小姑娘,话多还自作聪明。她试图劝元千月:“不若等老奴调|教调|教再让她伺候娘娘吧?她脸上伤还没好呢,怕污了娘娘的眼睛。” “无妨。有心玉在,出不了乱子。” 钱嬷嬷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只好去唤心玉和梅雪进来。心玉倒是淡淡的,梅雪却激动得只差跳起来,叫钱嬷嬷更看不上眼了。 后宫三个园子,数清漪园离得最远。姬杼极爱这里,十次宴席有九次要放在清漪园,若是哪个被冷落了许久的宫妃想与姬杼偶遇,去清漪园准没错。 清漪园原本并不存在,连那块地也并不在皇宫范围内,某一任皇帝厌倦了宫里仅有的两个花园,就另选了一块地,耗费数年新造了个不比原来皇宫小的花园出来。 清漪园有山有水,园中许多景致均是模仿各地名景,比起原先那两个花园,游玩起来尽兴许多。慢说姬杼,自从清漪园营造完成后,还没有哪个皇帝不喜欢这里。 辇车在园中石子铺的路上慢慢行驶着,钱嬷嬷问元千月:“娘娘,去清风阁?” 清风阁是元千月最喜欢的地方。那是一处建在半山腰的两层的亭子,视野极开阔,可以望见整个清漪园,与太湖石假山上的亭子遥遥相对。亭前有一块空地,可以抚琴,也可容纳数名乐师一齐演奏。 “去看看吧。”元千月道,便闭目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 钱嬷嬷便让宫人将辇车驶向清风阁。 还未到清风阁就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清丽和润的琴声,显然已有人了。 钱嬷嬷惊喜地看了一眼元千月:“娘娘,是陛下喜欢的《溪山琴况》,陛下也在清风阁。” 元千月眼皮也没掀开,依旧假寐着,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到。 既然皇帝在这里,那自然是要过去的,钱嬷嬷便依旧循着原来的路线往前走。 皇帝已有一个多月没踏进长秋宫,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这一个多月,他虽并非夜夜都在长信宫,却也鲜少去别的宫室。就是苍芸在世时,也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钱嬷嬷生怕是苍芸那个祸害又回来了,霸住了皇帝不放手。若是贵妃与皇帝碰面,能让他收些心回来,也不枉贵妃今日拖着病体劳累这么久。 眼见一行人已至山下,已能看得见皇帝的仪仗,哪知元千月突然说:“不去清风阁了,去太液池吧。” “娘娘,陛下可是就在上面呐。”钱嬷嬷失声问道。好容易能见到陛下一面,只差一点点,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琴声并非宫中琴师的手笔,听起来像是技艺不精的女子所弹奏。况且山下只见陛下车仗,未见其他人的,陛下此时应当有美人在侧吧,本宫一个带病之人,去了也不过徒扰他人兴致,何必无端去招惹旁人怨尤。”元千月仰首望向清风阁的方向:“就去太液池,本宫想在湖心静一静。” 第14章 争风吃醋 “陛下……陛下?”陈美人唤了好几声,才唤回姬杼不知望向哪里的目光。 “陛下可喜欢妾身的《溪山琴况》?”陈美人撒娇地抱着他的手臂,歪着头俏皮地问道,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支四蝶金步摇,头稍有动作,垂在发间额间的薄金片便轻灵地晃动起来,极是俏皮可爱。 “尚可。”姬杼微笑道,将她揽在怀里。 陈美人眸中喜色难掩,娇嗔道:“那陛下是不是要赏妾身呀?” “阿媚想要什么?”姬杼看来心情很愉悦,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对女人从来不小气。陈美人心花怒放,脸上却表现出怨尤的样子,白嫩的小手柔柔地搭上他的手背:“陛下许久没去过妾身的月室殿了……” “今晚朕就临幸月室殿吧。”姬杼痛快地说:“冷落阿媚这么久,是朕的不是,阿媚是不是怨朕了?” “妾身哪敢怨您啊?”陈美人面容戚戚:“陛下能记着妾身,妾身就很知足了。可是陛下这些日子眼里只有娘娘,若不是今日偶然相遇,只怕陛下就忘了妾身呢。” “朕怎么会忘了阿媚呢……”姬杼摩挲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蛮腰:“宫里再也寻不出另一个人像阿媚这样腰肢细软了……” 陈美人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她今日穿着淡黄的高腰襦裙,衬得容貌更加娇艳;裙子领口放得低,外面罩上一件薄纱大袖,隐隐约约地露出胸前半片诱人□□来。 她这一低头,便引得姬杼的视线也随之向下滑去,落在那小小的心机上。 陈美人素来得意自己的身材,不是她夸口,宫里当真寻不出一个别的女人腰肢比她细,胸前又比她大的。 “陛下看哪里呢?”她像云彩一般轻轻脱出他的怀抱,躲开他试图挽留的手,站在窗前又娇羞又得意地看着他。 “在看可餐秀色。”姬杼笑得邪气,起身向她走去。 陈美人旋身向后退了几步,步摇上的金片翩飞如蝶,娇笑道:“陛下说什么,妾身愚笨,听不懂呢。” “那就让朕好好教教阿媚。”姬杼大步上前,堵住她的去路,将她圈在墙壁与手臂之间。 “陛下要怎么教阿媚?”陈美人长睫扑闪如蝶翼,又添几分媚色。 “阿媚离朕近一些,朕才说与阿媚听……”姬杼低下头,双唇即将落在她脸上。 冷不防亭外传来一声惊呼:“哎呀,嫔妾来得当真不巧,陛下和妹妹都在呢。” 双唇落势停住,姬杼与陈美人双双侧过头去,只见一袭掐腰紫裙的梅昭仪宫扇掩口,一手扶着门框,一副不知道是该进来还是退出去的尴尬模样。 可那眼里的得色是怎么也掩不住。 陈美人好事被扰,顿时银牙暗咬,只是当着姬杼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姬杼最恨争风吃醋,就是心里快要把梅昭仪撕碎了,也决不能表露在脸上。 姬杼松开手,站直了,对梅昭仪笑道:“阿欣怎么也来了?” “嫔妾见过昭仪姐姐。”陈美人不甘不愿地福了福身。 “妹妹起来吧。”梅昭仪虚虚扶了她一把,立即站到了姬杼身边,倚着他道:“今日天气晴好,妾身想出来散散步,走到山下听见了《溪山琴况》,弹得极好,想着是陛下喜欢的曲子,这才上来看看。只不知是陛下弹奏的,还是妹妹在献艺呢?” 陈美人几乎要把她那做作的笑脸瞪出个窟窿来,唇角还不得不挂着笑。她不由得暗恨自己做什么要用弹琴的法子,虽是得了陛下欢心,却也招来了不该来的人。 “妹妹献丑了。”她勉强维持住虚假的笑容。 “妹妹多才多艺,姐姐自愧弗如呢。”梅昭仪赞叹道,又望向姬杼:“这般好时光,又巧遇陛下和妹妹,令嫔妾也想奏乐助兴呢。嫔妾不才,在家中时也学过一点《溪山琴况》,不知陛下和妹妹是否肯赏脸一听?” “阿欣也会这曲么?不若一试。”姬杼颇感兴趣地说道。 “是啊。”陈美人强撑着笑容赞同姬杼:“姐姐不妨也以一曲助兴。” 琴声乍起,正缓缓浮动的小舟停了下来。 元千月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侧耳倾听,不过片刻,她便摇着头回到了船舱里:“间杂繁促,不谐律吕,浅俗之乐,糟蹋了这首曲子,比之先前更不能入耳。同一个人不会差这么多,当是另外一个琴艺一般的人所奏。——陛下似乎遇到麻烦了。” 钱嬷嬷不解:“老奴愚钝,还请娘娘细说。娘娘为何听了一段琴音就说陛下遇到了麻烦?” 元千月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缓缓道:“陛下看着易接近,却鲜少让人知道自己的喜好。《溪山琴况》一曲,虽是陛下心中所爱,可这宫里除了本宫和先皇后,其他人应当不知道,否则寿辰宫宴时演奏此曲的当不知凡几。今日之前,嬷嬷何曾在宫宴上听过此曲?” 钱嬷嬷道:“似乎从前并未听过此曲。只是……这与麻烦又有何关系?” 元千月解释道:“清风阁风景虽独好,但上去的路陡峭难行,又不可由人抬着上去,只能自己攀爬,素日少见宫妃前去;本宫之所以喜欢那里,便是因为人少清净。可今日接连有两名宫妃不辞辛劳上了去,又有闲情凌风拨弦,若不是早早盯上了陛下,怎会如此?可她们也不想想,陛下若想让人陪着,何苦选在清风阁。” 钱嬷嬷恍然大悟,附和道:“那些蠢物,连娘娘一根发丝也比不上。” “她们是很蠢,连被有心之人利用也不自知。”元千月叹了一口气:“只是委屈了陛下,他素来对琴艺挑剔得很,却偏偏从不肯责备女人,只怕不得不听完这样糟糕的琴曲,也不知他如何熬得下去。” 那被她称之为浅俗之乐的琴音仍在继续,元千月皱了皱眉,道:“往湖中心去一些。” 太液池沿着湖边种了许多睡莲和杨柳,寻常妃子都只在湖畔设坐赏景,可元千月却叫宫人将船划向了什么也没有的湖中间。 “娘娘,此处无景可赏,又不便登岸,还是往湖边一些吧。”钱嬷嬷怕水,元千月却不肯让别的人跟着,只乘着这一叶扁舟。风雅倒是风雅了,到底不安全呐,何况元千月还病着。 “听本宫的便是。”元千月少有地语气严厉,不容辩驳:“停在湖心即可,本宫要静静地待一会儿。” 她走出船舱,静静地站着,远远望向那翠绿山间清雅的双层亭子。 “外面风大,娘娘还是进来吧,可别加重了病况。”钱嬷嬷担心地说。 “嬷嬷让我一个人呆着吧。”她头也不回,慢声说道:“本宫心里自有分寸。” 灯笼被一只只取下来点亮,继而一只只挂回去,没多久,宫殿在越来越暗的黄昏里明亮起来。 陈美人沐浴完,用珍藏的波斯玫瑰露擦了身子,穿上熏了半日的衣裙,手肘挂上香囊,放下水袖藏住。额间是用掺了香料的花钿,脚上小巧的鞋子也在镂空的鞋跟里藏了香粉,力求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暗藏芳香。 待天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了,陈美人才打扮好。宫女忙着在床帐四角挂上新制的香囊,那些香囊散出淡而魅惑的香气,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容易被捕捉到。 她得意地回想着白天的事。梅昭仪那点本事,竟然也敢在她面前卖弄,陛下倒是给面子没说琴艺太差,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她琴艺有多烂,想必只是近日抱佛脚练了一番。 后来梅昭仪也问陛下讨赏,陛下只赏了一柄玉如意,足见陛下心里亮堂着。心思活络有什么用,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只叫自己丢脸。 只恨新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苍氏,竟然和先皇后那般相似,引得陛下如今鲜少临幸其他人,教她这样费劲才能让陛下驻足。清漪园那么大,清风阁建在哪里不好,偏要建得那么高,可累死个人。 原本苍芸死了,后宫不知多少人松了一口气——苍芸霸道不讲理,偏陛下就喜欢她那样的,他若是临幸别的宫妃,她必定会大闹一场,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陛下不曾踏入过别的宫室。 可惜再受宠有什么用,苍氏权势再盛又有什么用,肚皮不争气,便是苍氏也压不住朝中众人非议。后来苍氏大夫人无奈入宫劝导苍芸,后宫才摆脱了那死气沉沉的模样。 好在上天有眼,早早地收了这祸水。虽然后来又冒出来个元千月,可元千月识相得多,从不敢任陛下专宠。 哪知苍氏又送了个长得与苍芸极像的苍郁进来,连独揽后宫的习性都相似,哪个不恨?偏偏能与之抗争的元千月是个不济事的,竟然一病数月,连后宫理事之权也保不住。 如今,但看自己的机遇了。陈美人垂下眸子,揽着铜镜仔细地瞧着镜中美人的姿容。 第15章 冒名宫人 世上最能令人发疯的就是等待。 盲目的、没有任何讯息的等待,连问询一下要等多久都不可以。 只能等着,心急火燎地等着,任因期待而起的热情化为无情的灼烧。 “什么时辰了?”陈美人倚着殿门前的廊柱,问身边的宫人。 “快到子时了……”那宫人低着头,小声地说:“主子还是去里面等吧,夜里有寒气……” 到这个时辰还没来,多半是不会来的了,陈美人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来便罢,连差个人通传也不肯,究竟是有多不把她放在心上? 白日里一声声“阿媚”唤得那么缠绵,情话说得无比动听,令她当了真,以为陛下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个小角落是属于她的。 陈美人咬着唇,用力瞪着眼,逼退眼眶中的泪滴。 她突然转身,大步向殿内走去,珠帘缠住了她的步摇,她狠了心一把拽下来。那绳子并不牢固,珠子叮叮咚咚地散了一地,一旁的宫人却不敢上前去收拾。 长秋宫内,元千月靠坐在软枕上,指尖银光微闪,引着丝线灵活地在手中织金锦上穿梭。 “娘娘,时候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钱嬷嬷看她裁制衣物看了一晚上,担心她累着自己,加重病情,不由劝道。 “就快好了。”元千月垂着眸子,目光只在手中衣物上:“再过不久,天气该转凉了,陛下也该添衣物了。” “娘娘……”钱嬷嬷不知该如何劝她了。自家娘娘的痴情长秋宫无人不看在眼里,偏偏最该看到的那个人看不到。 元千月病了两个多月,姬杼只在一开始来过,并且只不过坐了片刻就同皇后一起离去,当天下午还纵着皇后来夺了权。简直难以想象这个男人先前对她有多好!这么久的恩情,说变脸就变脸,翻书也没有这样快的。 “嬷嬷一定觉得本宫很傻,是不是?”元千月双眸十分专注地盯着正在缝制的衣物,随口问道。 “恕老奴直言,确实如此。”钱嬷嬷跟在元千月身边也有好些年了,知道怎样说话不会冒犯她。 “苍芸在的那三年,本宫也是如此,那时候嬷嬷可不是这么想的。”元千月微微笑道:“本宫还记得当时嬷嬷说本宫须得挨住寂苦才有出头之日,三年本宫都熬过来了,如今才两个月,怎地嬷嬷反倒坐不住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钱嬷嬷反驳道,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那三年是从无宠到盛宠,如今却是盛宠从失宠,这两个阶段男人对女人是不一样的;失了宠的宫妃仅仅依靠满腔的情与爱已无法生存,更多依靠的是算计,此时感情反倒是障碍。 “没有什么不一样。”元千月缝好了一只袖子,将衣裳举起来看:“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陛下没有变,本宫也没有变。” 钱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娘娘,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男人贪新鲜,一旦不新鲜了就腻味了,您可不能死心眼呀。您仔细想想,您病了这么久,陛下可曾再来过?可曾派人来探望过?娘娘,这些事老奴见得多了,不是吓唬您呐。” “可陛下从未贪过本宫的新鲜,又何来腻味之说?”元千月说道,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本宫相信陛下会再次踏进长秋宫,本宫的尊荣亦不会变,嬷嬷若是不信,只管看着就好。” 她将缝了一半的衣服叠好,平平整整地放进衣柜里,伸了个懒腰,问道:“嬷嬷,今夜陛下临幸何人?” 能缠着陛下听那种琴声,自然是为了侍寝,大约已经得手了吧? 钱嬷嬷撇撇嘴:“还能是谁,长信宫那位能放陛下出来?听说本是要去长宁宫月室殿,可咱们的皇后娘娘声称病了,将陛下半路截走了。” “只会使这种手段么?”元千月有些失望:“倒是本宫高看了她。终归不是苍芸,若是苍芸,哪里屑于使这些手段?” “娘娘,您这话说得怎么像个不相干的人似的?”钱嬷嬷不满道:“她若像先皇后那样厉害,对您有什么好处?” “至少不会觉得太无趣。”元千月眼中流露出厌倦的情绪:“无趣的人和事已经够多了。” “陛下为什么会来这里?”苍郁惊讶地问推醒她的沈嬷嬷:“夜里不是说翻了陈美人的牌子?”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总之陛下自己要来,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沈嬷嬷道。 今夜苍郁睡得早,梦都做了一半,突然来人通传说姬杼要临幸长信宫,她才迷瞪着睡眼被嬷嬷和宫女们从床上拽起来穿衣梳妆,半睡半醒地被人扶着,在宫门前翘首等待姬杼的大驾光临。 来传话的是赵常侍,他一见到苍郁就吃惊地说道:“娘娘身体不适,怎地出来了?” 苍郁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孤好好的,并没有任何不适,常侍此话怎讲?” 赵常侍疑道:“方才娘娘不是差了宫人去长庆宫传讯,说身体不适,想见陛下?” 一群人这才弄明白皇帝怎么突然要来。苍郁斜眼看了看沈嬷嬷和李嬷嬷,沈嬷嬷和李嬷嬷俱是面面相觑。皇帝要来当然是好事,可被人暗中算计就是大事了。 尤其姬杼最讨厌人家骗他。 谁那么大胆子,敢算计到苍氏头上? 沈嬷嬷问道:“那名宫人是什么模样,常侍可还记得?实是娘娘身体康健,长信宫也并未遣人去过长庆宫,此事只怕有古怪。” 赵常侍为难地说:“那人看来是普通宫女打扮,只在长庆宫门前寻人传的话,夜里看不分明,倒没想到不是皇后宫里的。” “那便请常侍快去回过陛下,孤身体无恙。翻了的牌子不可放回去,以免乱了后宫规矩,陛下原该去月室殿,便还是去月室殿吧。”苍郁说道,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沈嬷嬷心道皇帝每月只该来两回,这都两个月一日不拉地歇在长信宫了,还有什么规矩可讲。只是苍郁说得也没错,先皇后在世时便因为不管那些规矩才被朝臣弹劾,皇后与妃子抢着侍寝这件事传出去并不好听,难免又起风波。于是她说道:“娘娘说的是,老奴与赵常侍一同去长庆宫,向陛下解释这件事吧。” “不必劳烦嬷嬷,”赵常侍道:“陛下想必正在路上,小的去同陛下解释即可。” 沈嬷嬷倒是担心长信宫不去个人,显得不够诚意:“这可怎么好意思,还是老奴亲去一趟吧。” “无妨。”赵常侍道:“娘娘虽然无恙,夜里一直站在外面也不好,还请先回殿内吧。” “有劳常侍了。”沈嬷嬷道。 吹了一阵子夜风,又得知有人冒充长信宫宫人,苍郁睡意再浓也醒了。她与沈嬷嬷及李嬷嬷一起坐在中殿等赵常侍回话,并着讨论到底谁这么大胆,敢冒长信宫的名。 “先皇后在世时便因专宠而招致朝中大臣弹劾,”沈嬷嬷道:“若是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被人恶意歪曲,只怕娘娘也避不过。” “弹劾便弹劾吧,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苍郁满不在乎:“苍氏权倾朝野,谁还能翻腾出风浪来?” 她心里倒是期望有人闹出点动静,给苍氏找点麻烦,闹得越大越好。 “娘娘此言差矣,如今言官势盛,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也能闹得人尽皆知,苍氏虽不惧这些人,然而如非必要,何须再添麻烦?”沈嬷嬷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娘娘身负苍氏之名,享着苍氏为娘娘挣来的荣华富贵,也该晓得报答恩情,为苍氏排忧解难才是。” 苍郁装作乖顺的样子,问道:“以嬷嬷看来,苍郁当如何做才好?” “陛下今夜不来便罢,今夜若是执意要来,娘娘须得闭门不出,恳求陛下前往月室殿。”沈嬷嬷道。 苍郁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连续侍寝两个月也是够了,整夜都没法睡,姬杼再来,她这一世只怕更短命。“可嬷嬷不是说,陛下来了不能往外推?”她无辜地揪着沈嬷嬷的小辫子。 “陛下自己要来和被骗来可不一样。” “哦。那陛下连续两个月歇在长信宫,先时我也听嬷嬷的,说了些劝陛下雨露均沾的话做做样子,可陛下从来也没听过。”苍郁问道:“若是陛下不听我的该怎么办?” “娘娘宫门紧闭,陛下还能破门而入不成?”沈嬷嬷道:“你只放心晓之以理便是,陛下不是那般胡闹的人。” 苍郁看着她笃定的样子,想想姬杼此人虽然喜怒无常又阴阳怪气,倒也确实没做过很出格的事,便也没有继续疑惑。 看着险些被拆掉的宫门,和那个双手负在身后悠闲地站在众人中间的男人,苍郁决定再也不信沈嬷嬷了。 不是胡闹的人? 赵常侍说陛下执意要来长信宫,叫苍郁仍旧等御驾光临,苍郁便听了沈嬷嬷的话,闭紧了长信宫的大门,声泪俱下地恳请他去长宁宫月室殿。 然而这个男人是怎么反应的呢? 赵常侍在门外为难地传话:“陛下说娘娘若执意不肯见他,今夜便是拆了这扇门也无妨。” 第16章 每天都有找死的新花样 姬杼说要拆门。 苍郁看着沈嬷嬷,征求她的意见。沈嬷嬷坚决地说:“昔日先皇后在世时,陛下未做过这种事,应当只是说说而已……” 这边正在说,门那边赵常侍又开口了:“娘娘还是开门罢,若仍旧不开,小的就得即刻去寻人了。” 苍郁又看了看沈嬷嬷,沈嬷嬷仍旧是摇头。 于是两边继续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外突然传来许多人齐整的脚步声,沈嬷嬷的脸色立即变了。 脚步声在宫门前停了下来。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拆”,大门上顿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嬷嬷,”苍郁整个人都惊呆了:“陛下这是真要拆门……。” 她简直无法相信,姬杼居然真干得出来这种事。前一世他可从没干过这种事?他到底是想干嘛? 沈嬷嬷脸色更加不好看,却也只能无奈大喊:“别拆了,我们开门!” 外面的人却没有停手的打算,又是一声撞击,整扇门都颤抖了起来。 “快、快把门打开!”沈嬷嬷大声道,见识如她也被姬杼这完全不按套路来的一招整得快崩溃了。 这事明天要是传出去,苍郁这个皇后还能有什么名声?苍氏又会背上什么骂名?只怕长信宫数百年来都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仅门内的人目瞪口呆,门外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在皇宫里呆了这么久,只听说过女人们想尽各种法子吸引陛下临幸她们,从没听过关上门不让陛下进去,更想像不到陛下非要进去乃至于要破门而入的。 临时被喊来的人们一头雾水,仅知道要撞开这道门,对门开以后的事情全然不知。好事者一看黑着一张脸的陛下要用这种抄家的架势进入中宫,已在暗搓搓地揣测皇后娘娘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要遭发落了。 在他们不得不撞第三次之前,那道死死闭着的门终于开了,雍容华贵却一脸凄楚的皇后娘娘与长信宫一众宫人正站在门后。皇后娘娘碎步走到皇帝面前,福下身去,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道:“臣妾见过陛下。” 她身后的宫人俱是一张哭丧脸,令得人们更加坚信进宫不过数月的皇后娘娘要倒霉了。 哪知方才还板着脸的皇帝面上立时如雨过天晴,愉悦无比地快步上前扶起她,长臂一揽便将她圈在怀里,当身边的数十个人完全不存在一般亲昵地说道:“朕原本以为拆掉长信宫宫门也见不到阿郁了,阿郁肯见朕,朕心甚悦。” 苦工们目瞪口呆。 苍郁也目瞪口呆。 一声“阿郁”,再看那腻死人的笑容,苍郁一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陛下……”她羞怯地看了一眼四周,身子挣了挣:“这里有许多人看着……” “谁敢看,朕叫人抠了他的眼睛。……阿郁害羞起来可爱极了。”姬杼低笑道。 这根本不是重点!不看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夜里看不清他的动作,苍郁还来不及反应,一声惊呼,双脚已然凌空,整个人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苍郁全身僵硬,手足无措。他不坏好意的笑脸离她一寸不到,彼此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尽管上辈子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那是每一对夫妻都避不过的。而今天这么亲昵的事,活了两辈子的苍郁还是头一经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烫得大约能蒸个蛋。 她不过是不让他进宫门,他就打算让她永远也没脸见人了吗? 从此周朝史上大约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不庄重的皇后了吧!没人会觉得皇帝陛下太轻浮——皇帝陛下平时多稳重啊,就在她这儿轻浮,必是她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还以为开了门就能逃过一劫了,哪里知道姬杼会这么狠! 慢说她,就连沈嬷嬷都觉得此情此景不忍直视。小夫妻之间亲昵不算什么,可没见过这么当着几十个人的面亲昵的,而且双方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后,威严何存呐? 以后就是想收拾那些行为轻浮的宫妃也没脸了,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烂。 “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让开路,让陛下进去?”沈嬷嬷喝斥身后的宫人。她见场面已不可挽回,只能尽快让这两个扎眼的人消失在外人面前。 长信宫的宫人立即慌慌张张地让开了一条道。 苍郁浑身僵硬地被姬杼抱进了宣华殿的西尽间,一直到他将她安放在床上后许久,还没缓过神来。 “阿郁是受宠若惊了么?”姬杼打趣地说道。 此时西尽间里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连伺候更衣的宫女也被嬷嬷遣走了——今晚姬杼好像打定了主意跟她对着干似的,没一个行动在预期之中,她生怕他做出更胡闹的事落入旁人眼里,这样一来苍郁的名声也就毁得差不多了。 皇后是天下之母,后宫表率,这般烟视媚行怎么能行? 苍氏不怕找不到下一个适合的人选,然而肯定不会像这次这么顺利了,大夫人也会疑心她办事不利。 “陛下一定要臣妾说出此时的感受么?”苍郁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只觉全身都凉飕飕的,整个人仍沉浸在不敢相信的情绪里,哆嗦着搓了搓手臂。 苍郁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那臣妾就实话实说了……好似被雷劈了一般。”还有半句她不敢说: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被憎恶的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还不能逃离,那感觉真的很恶心。 她偷偷地去瞧姬杼的脸色,幸灾乐祸地发现他的表情也像被雷劈了一般。 姬杼适应性比她强得多,很快就面无表情了:“皇后每天都有找死的新花样,朕震惊得很。” “陛下每天都有整死臣妾的新花样,臣妾也震惊得很。”苍郁也面无表情地应对。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她就没脸再出门了。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苍郁都不曾真正经历过从少女蜕变为女人的爱情,对男女之间的亲热只感到羞怯和耻辱。 在没有人的地方,再伪装就没了意义。姬杼闹了一宿也累了,看苍郁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蔫的,一肚子火散得一干二净,舒坦得很。 “速为朕更衣,朕要歇了。”他往床前一站,伸开双臂。 苍郁怎么会碰他?说句没人会信的话,他们两个同床共枕两个月,到现在都还是清白的。 苍郁便低头从他手下绕过,打算去喊宫女进来。 “皇后连伺候朕更衣都不愿?”姬杼冷冷道。 “臣妾不会。”苍郁理直气壮得很心虚。 “伺候朕令皇后很委屈?”姬杼根本不信她的鬼话:“出卖朕的喜好和行踪给后宫的妃子,叫他们缠住朕,皇后是打的什么主意?” 想想白天那两段琴音,姬杼整个脸都是铁青的,在旁人看来兴许是尚可入耳,对他有如魔音贯耳。 叫人一查,才知消息是从苍郁这儿泄露的。他的喜好苍芸知道,沈嬷嬷自然也能知道;然而他的行踪,她又是如何探知的?前去清风阁不过是临时起意,可他前脚才到,陈美人后脚就抱着琴跟上来了。 这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她总能知道一些旁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且根本查不出来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赵常侍最擅长打探消息,可他所有的本事都在她身上毫无作用。 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女,如何能知道苍氏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臣妾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苍郁装傻道。 姬杼说的事情确实是她干的,但她不会傻到承认。姬杼想做出专宠她的样子笼络苍氏,也好顺了他们特意找一个像苍芸的人来做皇后的意,好教他们在西南一事上出力,他是如意了,可她呢? 跟毒死自己的人共享一张床还能睡得安稳,这种事情她可做不到。姬杼在的夜里,她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两个月下来她都快疯了,恨不得西南的事快些完结,姬杼快些利用完她快些滚蛋。 可惜这些话她不能直说,否则哪里需要这么曲折? 然而西南的事是不会那么轻易被解决的。 因为苍氏派去的人是苍森。 前世时,有一回苍森为她带了别国的玉露茶来教她如何饮用,抬手时露出了腕上触目惊心的疤痕。 “你手上的疤是怎么回事?”苍郁惊道。那伤痕看起来不是很新,却也并不久。 苍森淡淡扫了一眼,道:“在西南受了伤。” “你何时去了西南?”苍郁大骇:“听闻那边曾有叛乱,莫不是……” 苍森低头看那伤疤,唇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挡了某些人的路,某些人便在大伯跟前力荐臣下去平乱,想趁乱杀了臣下。可惜臣下命大,令他们失望了。”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声音……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仿佛能听到他背后利刃劈下的风声,兵刃相交时铿锵而尖锐的碰撞声——他变成了一个像刀锋一样冷冰冰的人,令苍郁不明所以地胆寒起来。 苍森误解了她脸色的苍白,冲她温和一笑:“娘娘不必担心,再艰难的处境,臣下总能逃出生天。娘娘且看,臣下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有人想借刀杀人令苍森消失,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快解决掉西南的事。 可再彻夜无眠下去,她真的会疯掉。元贵妃一直病着指望不上,所以才找上了上一世晋升最快的陈美人和梅昭仪,假装无意地透露了一点消息给她们,指望她们能把姬杼拽到她们床上去。 第17章 挖坑自埋 “皇后装傻也没关系,朕感兴趣的是,皇后从何处知道朕要去清风阁?”姬杼转过身来,凝视着苍郁。 他比苍郁高一个头,那样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冷冽的目光中满溢着了然,令人觉得任何谎言都会被拆穿。 连赵常侍也查不到她消息的来源,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意味着有人胆敢脱出他的掌控,这种感觉令他不能容忍。 苍郁只觉自己吭哧吭哧挖了个大坑,还十分愉悦的往里跳。 她光想着摆脱他,哪怕一个晚上也是好的,想起前一世的今日他在清风阁临幸了元贵妃。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隔年元贵妃生了皇子,后来皇子变成太子,清风阁就轻易不许其他人去了。这一世元贵妃一直病着,大约不会再过去,于是她假装和宫人说话,偷偷让懂音律的陈美人知道了他今天会在清风阁的消息。 怕一个人不够缠住他,遇到爱唱歌的梅昭仪又故技重施了一次。 头一回干这种坏事,光顾着防备陈美人和梅昭仪,不叫她们知道自己在做戏,却忘了防备她算计的冤大头,更没想到他拆穿得这么快。 见苍郁愣着不吭气,姬杼又道:“皇后说要与朕联手,却瞒着朕这么重要的事,叫朕如何相信皇后的诚意?” “陛下也知道是联手。”苍郁抬眸狡黠地望着他:“臣妾不想只做陛下手中的刀,藏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好保住性命,不是很正常吗?毕竟陛下什么都有,而臣妾什么都没有,心里很不踏实呐。” 姬杼紧抿着薄唇,盯着她的目光很不友好。 苍郁淡定地迎着他的视线——反正现在碍于苍氏,他不敢拿她怎么样,最多名声被他败成渣。不过没有关系,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人,除了胆量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了。 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姬杼决定不在此时没完没了地纠结下去,白白浪费时间。 “既是联手,还望皇后不要再玩这些小花招。”他阴沉地说道:“再叫朕听到旁人在朕面前用不入流的琴技演奏《溪山琴况》,也许朕会不小心做些皇后讨厌的事。” 不入流的琴技?苍郁自动忽略他最后半句话。 难怪她们两个都缠不住他,原来是学艺不精么?他的耳朵这么挑剔? “她们两个的琴艺没那么差吧。”苍郁吃惊的说:“这宫里除了元贵妃,也就她们俩出挑一点呢。”她还记得前一世每年永寿节宫宴,只有这两个人敢施展琴艺,当时并没觉得他不喜呀,而且感觉他很喜欢的样子。 要不是拿定了她们两个的本事,她怎么会选择陈美人和梅昭仪,还特意教她们献曲《溪山琴况》? “皇后对音律的品位有待提升。”姬杼很含蓄地刻薄她。 “陛下见笑了,臣妾于音律一窍不通。”苍郁应对如流。 姬杼语塞。 一个脸皮厚到自甘示弱的人,在被激怒之前,对方一定会先怒得跳起,因为任何攻击都没有着落。 “朕困了。”他突然说,伸手指向床边的踏板——在普通富贵人家,那里是给守夜的丫鬟睡的踏床,在宫里守夜的宫女不敢睡,通常只用来给主子们垫脚——“皇后既然这么不愿意侍寝,朕也不愿为难你,以后皇后就睡在这里吧。” 苍郁回头情绪复杂地盯着仅容一人平躺的踏板,大约翻个身都能滚到地上去。堂堂一国皇后大清早被人发现睡在地上,该是何等的没有尊严。 她想把他从床上赶走,他却叫她失去那张床。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生活怎么会养出这么坏的人,他还能缺一张床么? 她转头望着姬杼,缓缓道:“陛下不见得有多想跟臣妾共处一室,若是想做出专宠的样子给苍氏看,不来长信宫时歇在长庆宫也可,何必非要来这里找不快呢?” “为人君者,做点牺牲在所难免。”姬杼说得很洒脱。他想临幸谁就临幸谁,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侍寝的抗拒。 苍郁很想知道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会是什么样的手感。 “请陛下允臣妾服侍您就寝。”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屈辱也得忍。 获得胜利的姬杼瞥了她一眼,抬起了手臂。 苍郁低头替他解开外裳。这种事她前世没少做,一个不留神,动作稍过于娴熟了些。 男人的衣服和女人的衣服并不一样,苍郁的小小失误瞬间就被姬杼抓住了:“皇后说自己不会服侍人,朕倒觉得皇后很擅长服侍男子,皇后不会有什么事连苍氏也瞒着了吧?” 这是在直白地怀疑她的清白。 不怪他怀疑,是苍郁先说自己心里有人,给了他想象的空间。 苍郁的手顿了一下。但她没有立即辩解,沉默着替他除去外裳,一件件齐整地搭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尔后将左手衣袖撩到肩上,露出上臂的一枚梅花状守宫砂。 “臣妾入宫前与心中那人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越,陛下若连这个也不信,大可寻个人来验身。”她望着姬杼:“女人的名声是最脆弱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还望陛下慎言。” 姬杼与她对视片刻,转身向床边走去,径自拉过被子躺下,说道:“睡了。” “心玉姐,你看,这是贵妃赏给我的!”梅雪兴高采烈地捧着一个小匣子跑进茶水间。心玉正拣着茶叶,头也不抬地责备道:“宫里不可以乱跑,这条规矩你还是记不住吗?” “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梅雪将小匣子打开,露出一串贵重香料制成的手串。她双眼雪亮雪亮的:“这手串以前我阿娘也有一串,还没这串好呢,一直舍不得给我。贵妃可真大方,我就说了一句好香,她就赏给我了。”梅雪将匣子凑到鼻子下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好香啊,心玉姐你也闻闻!” 她将匣子放到心玉鼻下。心玉只得做样子闻了一下,道:“娘娘手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宝贝?你别太张扬,叫菱花她们看到又要暗中生事。” “她们才不敢呢!”梅雪得意地说:“她们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贵妃,贵妃一定不饶她们。” “放肆。”心玉低声斥道:“且不说贵妃身子不好,就是她身子够好,就该天天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你不过是个宫女,贵妃替你出头一次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怎能指着贵妃过日子?别再有这种傻念头了。” “我就随便说说嘛。”梅雪将香串戴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越瞧越喜欢。“我就不信他们看到贵妃这么看重我,还敢欺负我。” “总之你留个心眼吧。”心玉懒得劝她,匆匆说道。 “对了,心玉姐,眠画今天和我说了一件事,真叫人不敢相信呢!”梅雪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旁人,才悄声在心玉耳边的嘀咕着。 “是眠画亲口说的?”那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心玉不敢轻信。 梅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把贵妃上回赏我的耳坠子送给眠画姐姐,她一高兴就告诉我了,还叫我别说出去,说沈嬷嬷不许他们泄漏消息。我本来也不信,就去打听了。正巧月室殿的陈美人这几日脾气坏得很,里面一个小宫女挨了好几次打,心里正恨着陈美人呢,亲口告诉我说陈美人是因为陛下翻了她的牌子却去了长信宫才生气的。” “那,可有人能证明陛下当真做了那种事?”心玉只信了一半。 “当然有!静宜园管洒扫的小德子和我说那天晚上听到两声巨响,就是从长信宫的方向传过去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雷呢!小德子你知道的,人最老实了。”怕心玉不信,她还加重了语气。 小德子的为人心玉比梅雪清楚,若是他敢肯定,此时大概也就差不离了。 心玉是个细心的人,她听完梅雪的话,也去找了小德子,听到了和梅雪说的一模一样的内容。权衡再三,她把这件事告诉了钱嬷嬷。 后宫最不惧雨露均沾,单怕皇帝为了其中某一个人做出一些反常的事,尤其那个人还不是自家主子。 钱嬷嬷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元千月。 元千月为姬杼缝制的夹衣快做好了,只剩繁复的花纹没绣完。她正埋头绣着花样,钱嬷嬷将“皇后矫情拒露脸,皇帝一怒拆宫门”的故事原样说了一番,只是那故事传来传去,到元千月耳里时已成了气死苍郁的版本: 皇后装病引走了皇帝,却又矫情地不肯打开长信宫宫门面见皇帝;皇帝忧心她是真的生病,多番求她开门无果,竟调用了禁军强行拆门。皇后得够了面子,这才肯大开宫门,亲迎皇帝进去;这样还不算完,她竟还当着众人的面和皇帝做了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情,大秀恩宠,好教人知道谁也不配跟她抢男人。 “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行事比先皇后还不知羞,这后宫的事情可千万不能继续放在她手里了啊!”钱嬷嬷痛心疾首地说道:“真不知她会将整个后宫变成何等乌烟瘴气的样子,只望英明的陛下别被这妖精迷惑住了。娘娘万不可袖手旁观呐!” 第18章 长秋宫谋 听到姬杼强拆宫门那一节,元千月眉间一蹙,捏着针的手突地用力,绣花针斜斜穿过衣裳,猛然刺入另一只手手指。她立即放下衣裳,拿了手边的帕子包住手指,不叫血污了布料。 钱嬷嬷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仍在慷慨激昂地说着那个故事。姬杼对苍郁的偏宠极大地冲击了她——许多君主在踏上昏庸之途前也是个英明的人,而一旦踏上昏庸之途,往往一去不回头。而这昏庸多半与女人相关,姬杼在她眼里已经步入昏庸的不归路了。 她对自家万事不急的贵妃非常担忧。无论什么时候,元千月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任旁人心急火燎了,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娘娘怎么能如此平静?长此以往,苍氏妖女若是怀了陛下的子嗣,占了太子之位,娘娘可就难有出头之日了。”钱嬷嬷苦口婆心地劝道。 可只看元千月不掩笑意的眼神,就知道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元千月松开手指,见钱嬷嬷紧张得很,唇角带笑地解释道:“嬷嬷放心,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苍氏女人的孩子。别看陛下平日严肃,其实他很喜欢玩些小把戏,只是这次玩得有些过,嬷嬷才会如此慌张。”她将绣到一半的衣裳放进一旁的匣子里,起身下榻,对钱嬷嬷说道:“唤心玉梅雪进来为本宫梳妆吧。许久没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本宫心情很愉悦,想出去走一走。” 钱嬷嬷叫来了两人。她觉得贵妃过于乐观,还想再劝两句,贵妃却已坐在了梳妆台前,指点心玉和梅雪替她翻找合适的衣服和首饰。 因着还在病中,元千月的装扮十分素淡,高耸的乌发上只插了一只镶金的玉梳,穿着一袭艾青色的长裙。然而便是这般简单打扮,也难掩自然而成的华贵气质。 钱嬷嬷称赞道:“娘娘就是随便这么一打扮,也比苍氏那个小毛丫头贵气得多。” “她毕竟是皇后,嬷嬷说话还须注意些。”元千月淡声责备。 外面辇车已备好,元千月正欲动身,心玉却突然进来通传:“娘娘,户部侍郎求见。” 心玉口中的户部侍郎便是元千月的兄长——元故。传闻元千月未能做成皇后,姬杼便提携了元故为户部侍郎,以作补偿。而事情真相是姬杼早想提携元故,只是怕直接提拔会有些古旧的大臣出手阻拦,才借了这个机会。 “哥哥怎么来了?”元千月快步走到兄长面前,面上抛却了平日的沉稳,换上满是小女儿娇态、毫无防备的纯真笑颜。 她的兄长元故——亦即眼前这个身着石青色朝服的男子,是一个面相非常老成的年轻人,寻常人见着他总会以为他已过而立之年,其实他才二十五岁。老成似乎是元氏的一个特色,只是元千月更多显露在性格上,而元故则无论性格还是面貌都占了。 元故和元千月是亲生兄妹。元千月还是个婴儿时,元故很恨她,因为她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家里的下人说母亲是被元千月克死的,元故听信了,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过世,父亲元煜又从不插手内院的事,年幼的元故和元千月便一起被移交到了祖母手中。 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元千月从小就不爱哭,一逗就笑。时年六岁的元故每天下学回到祖母那里,都能看到一个胖娃娃冲着他笑还伸手要他抱,时间久了,他开始慢慢觉得这个小孩长得还是挺可爱的,有一些些像母亲;后来祖母又告诉他母亲的死同妹妹没有关系,他就再也不讨厌这个胖乎乎又喜欢亲近他的小娃娃了。 过了两年,元煜续了弦,元千月也能走会跑了,精神不济的祖母已不能很好地照看两个小孩,元煜便想将元千月交给新娶的小妻子宋氏照顾,仍将嫡子养在母亲那边。 哪知无论在谁手里都很听话的元千月,在被宋氏照顾的第一天晚上就嚎啕大哭了一整夜,直到被送回到祖母身边才停歇。 元煜倒是不在意,只以为女儿认生。看着妹妹长大的元故心疼了,不放心让继母养着妹妹,央着祖母把妹妹要回来。一个自己都还没长大的毛孩子,却跟祖母信誓旦旦地说会照顾好妹妹,祖母一时感动,答应了他。 元故自幼在家中书房随请来的名士读书,并未去过外面的书院;因此元千月亦是跟着哥哥在书房里长大的,同元故一样爱看书。元故长大一些后,怕妹妹长成书呆子,又请祖母帮忙,聘了以前宫中的女官在家中教导她。 没有母亲的元千月在兄长的悉心保护下,天真无邪地长到了十五岁,该是定亲的年岁了。 被兄长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少女,看腻了父亲妻妾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没想过要入宫去和无数个女人抢一个男人。而元故初入朝堂,一边尽心于政事,一边为妹妹物色合适的夫家,皇宫也从未进入过他的视线。 直到有一天,他瞒着父亲递了一道提用庶族的折子。 虽是自己写的折子,元故并没有指望能立时入得皇帝的眼。周朝重门阀,庶族只可为门客,没有站在人前的机会。数百年的积习不是一朝能轻易为人接受的,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再递几十上百道相同的折子,哪知命运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坎坷。 姬杼读了折子,只觉执笔之人仿佛是神交已久的故友,每一句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激动得等不及召元故入宫,直接深夜出宫,微服私访了元府。 元千月正在兄长的书房里玩。听到有客人这么晚来打扰兄长,便走到屏风后面,看看这不识趣的客人长什么样,来找兄长做什么。 这一看却魔怔了。 一向通情达理的元千月突然固执起来,非姬杼不嫁,哪怕他是皇帝,永远也不能只忠于她一人。元故哪里舍得把妹妹送到皇宫那种地方去?可他劝了许多次,甚至怒到威胁要与元千月断绝兄妹关系也无用,最终不得不求助于父亲,圆了她的心愿。 “听说娘娘病了,臣下和祖母都担心得很,才得了空就请命进宫了。”元故道,指了指桌上堆着的满满的点心:“荷月斋的点心。臣下许久不来,娘娘也馋了吧。” 元千月喜道:“还是哥哥疼我。这一病两个月,想吃荷月斋的点心许久了。” 元故皱起眉:“娘娘得了什么病,竟然两个月也没好,宫里的太医这般不济事,连病也不会治么?” 元千月闻言,对身后的心玉使了个眼神;心玉会意,将在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遣了出去。 “这里不便细说,哥哥随我来吧。”元千月起身,引着元故向东稍间走去。 长秋宫主殿共有七个房间,其中东稍间里请了佛像,是平日元千月静思的地方。这里远离殿门,说的话也不易被人听到。 元千月焚了香,又泡了元故喜欢的茶,这才坐在了他对面的榻上,准备告诉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元故见她虽面露病态,但一双眸子依然如寻常一般清亮,便知久病不愈只是个幌子。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苍氏入宫不久说起。”元千月细细说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我偶感风寒,命钱嬷嬷去取了药来,本以为身子康健,隔夜就能好转,谁知过了两日,倒是越发病得厉害了……” 自幼冷眼旁观元府后院的争斗,入宫数年也领教过不少明里暗里的害人招数,元千月不会傻到对此毫无知觉。尽管写药方的太医是惯常召唤的那位,她仍是当即命钱嬷嬷去取药渣来,叫略通医药的心玉仔细查看。 心玉在药渣里找到了不在药方之中,却与太医所开药方相冲的草药。 “谁这么大胆!”乍听有人敢害自家妹妹,元故立即沉了脸,低声怒喝道。 “皇后。”元千月抿了一口茶:“或者说是苍氏为她安排的两位嬷嬷,她们曾服侍过先皇后。为了后宫理事之权,才给我下药,然后以我身体不支为借口理所当然地夺走。夺|权之事是皇后牵的头,可我看她畏畏缩缩的,对那两位嬷嬷言听计从,想必只是个傀儡。” “她们既已夺回权利,竟然还不知足地继续下毒!”身为户部侍郎兼姬杼的得意干将,他笑时能令人敌意全无,怒起来也能叫人从打心底想离他远远的。 此时他仿佛怒到了极致,一张脸像阎王似的,连元千月也觉得有些怕。 她的这位兄长,生气时向来很是威严。 “哥哥听我说完。”元千月道:“苍氏夺了权后就没在药里动手脚了;而我早早发现了那药中乾坤,即刻停了药,如今也早好了。只是为着一些事,才故意做出体弱的样子掩人耳目。” 她平时只是刻意做出病怏怏的样子,除了心玉,连钱嬷嬷也不知道她在装病。 “为着什么事?”元故追问。 “妹妹要卖个关子,否则可就没意思了。”元千月俏皮一笑:“哥哥和先生可没教过我要忍气吞声,我不能被人白白地欺负了去呀。说到这个,哥哥帮我做一件事吧——” 第19章 梅雪探病 入得初秋,天气突然转凉,许多人没注意惹了风寒,眠画便是其中之一。 同屋的红蕤早在她患病之初就请了命搬出去——染了病的人是不能接近主子的,红蕤是专为苍郁梳发的宫女,于情于理都应当如此。然而长信宫以沈嬷嬷和李嬷嬷为首,均是寒凉的性子,眠画病了六七日,竟连平日交好的洒扫宫女翠娥都没来探望过她。 宫人生了病是不能请太医的,只能让医署的医士照经验配些寻常的药,吃得好算命大,吃不好这条命也就交代了。眠画吃了几日药,只觉越来越昏沉,心道只怕性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一连数日都是阴天,屋内门窗紧闭,只闻浓浓药味;屋外风声大作,更添悲凉。 眠画正为自己凄苦的命运悲伤之时,门上却传来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来呢? 她咳了两声,颤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圆脸丫髻的粉衣宫女推门进到屋里来,却是有一阵子不见的老乡梅雪。 屋子闭了好几日无人清扫,味道很是难闻,心直口快的梅雪丝毫不懂得顾虑眠画的感受,张口即道:“眠画姐,你这里好臭呀,怎么不通通气?”她立时就去把窗子推开了。 屋内阴暗了好几日,突然间明亮起来,眠画只觉睁不开眼。等她适应下来,梅雪已将一包点心放在了床前的桌子上,坐到床边,很是关切地说:“眠画姐,你有没有好一点?前几日在静宜园我偷听到和你一屋的红蕤说你病了,早想来看你,可是贵妃每天都要外出散心,我腾不开时间,只好今天才来,你不会怪我吧?——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跟抹了墙灰似的!” 眠画虽然和梅雪是老乡,梅雪也经常来寻她说话,但在眠画心里一直是看不起梅雪的。因为梅雪太冲动,很多事不过脑子,说话又三句不离家道中落前的优越生活,令家境不好的眠画心里很不舒服。可是眠画自己地位也不高,难得有一个人肯恭维她听她说许多话,这才一直容忍着。 谁知道她病成这样,却只有这样一个人肯来看她呢?尽管话说得不太中听,但有那份心意也够了。 梅雪一看眠画嘴唇都干得脱皮了,显然是许久没有喝过水,忙道:“眠画姐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走到窗边,那里有一个茶壶,几只杯子,然而茶壶是空的,而且看起来空了好几日了,打开壶盖看不到一滴水。 她恼道:“怎地人病了,也没人帮着倒杯水?” 眠画边咳边道:“红蕤早就搬出去了……谁还管茶壶里有没有水呢……每日能送药和饭菜过来就不错了……” “太过分了!”梅雪叫道:“还是一个屋里的人呢,怎么这么冷心肠的!”她拎起茶壶,对眠画道:“我去弄一壶水,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也不等眠画应声就跑出去了,眠画连提醒她一句宫里不能跑也来不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梅雪拿着茶壶回来了。壶里装着水,她不敢跑,小心翼翼地抱着进来了。梅雪倒了一杯水,用两只茶杯相互倾倒着令水凉下来,直到她觉得可以入口了,才端到床边,扶起眠画,将水杯送到她唇边,道:“不烫,是温的。” 没想到她这么毛躁的人也有这样细心的时候,眠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大口大口地灌着水,眼里的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梅雪慌张地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手足无措地道:“眠画姐怎么哭了?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眠画哭着道:“只是想不到,我病了只有你还会念着我……” “因为我先前那么惨,也只有眠画姐肯理我,我阿娘说人要知恩图报,眠画姐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眠画姐好。”梅雪不假思索地说道。 眠画想着自己的虚伪,哭得更凶了。 梅雪不会安慰人,只好看着她哭。 眠画哭了很久才停下来,哽咽着道:“吓到你了吧?实在是心里太难受了,这些天以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断断续续的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梅雪听到激愤处,立时就开骂起来:“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就不说今日对你这样,改日她们自己病了,旁人也这样对待她们,活该她们哭死!怎地皇后娘娘也不管管,就任自己宫里的人自生自灭么?” 眠画冷笑道:“娘娘?破落户的女儿,耗儿一样的胆子,嬷嬷指东不敢往西,怎么管?成日里只会看沈嬷嬷和李嬷嬷的脸色,陛下宠她都宠成什么样子了,换成稍微机灵一点的人,早把嬷嬷们踩在脚底下了,偏她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梅雪惊道:“不是说她那日去长秋宫可凶了?” “都是装的!”眠画十分鄙夷:“嬷嬷们按先皇后的言行教她,装装样子罢了,不然陛下怎么会喜欢这样不入流的女人?便是冷宫里随便找一个,也比她上得了台面。” “原来是这样!”梅雪不由得感叹:“那可不委屈了我们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生得贵气,人又好,我就没见过有谁不是赞着她的呢!陛下放着贵妃娘娘不理,偏要宠皇后娘娘,可不是瞎了眼?” 眠画连忙去捂她的嘴:“说得这么大声,你不要命了?” 梅雪后怕地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一时激动了吗……贵妃娘娘可好了,上次我跟心玉姐说没睡好头晕晕的,娘娘就要我回去休息,说身子要紧。比皇后娘娘真是好太多了。” “都是命啊。”眠画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没投到好胎,生了个奴婢命呢?”她咳了几声,对梅雪说道:“你可要好好珍惜。我只怕是不成了,只愿下辈子生到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嫁人生子也就够了。” “胡说什么呢!”梅雪急道:“心玉姐略通医术,你和我仔细说一说这些日的情况,我去问她,指不定她能帮你呢!” 眠画虽然心里绝望,却并不想死,一听有人能帮自己,虽然是长秋宫的,也顾不得衡量后果了——若是活都活不了,还谈什么后果? “真的?”她惊喜地问道:“她怎么会懂医术?”眠画到底有些不放心,怕心玉是不懂装懂吹嘘出来的。 “心玉姐家里世代行医,父亲意外过世了,没了依靠才被迫入宫的。”梅雪看出她的担忧:“放心吧,贵妃娘娘的药都是她亲手煎的呢!娘娘都放心了,眠画姐就更不用担心啦!” 眠画这才安下心来,感激道:“那就麻烦梅雪妹妹多费心了,姐若是好了,一定好好谢谢你!” “眠画姐和我说什么谢不谢的,太见外了!”梅雪嗔道,从一旁的桌子上取过点心,打开了递给她:“他们一定也没有好好给你送饭菜,这是今天贵妃娘娘才赏给我的点心,快些趁新鲜吃了吧!明天我拨些好饭好菜来。” 这几日送到眠画手里的饭菜多半是旁人吃剩下的,见到那些精巧的点心,立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梅雪怕她噎着,又给她凉了一杯水。 等眠画吃好喝好,梅雪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这才离开了。 密布的乌云不知何时露了一个空隙,几缕阳光偷偷跑了出来,给空隙四周的乌云镶上了一道金边。 “天要放晴了。”梅雪的阿娘曾指着相同的气象对她说。 梅雪唇角扬起一抹冷笑,那一直瞧不起她的眠画这下该视她如救命恩人了。 她曾经不懂事,可那并不是真的傻,她家可是曾经拥有半个南平的家族!这样的家族,怎么会养出蠢笨的孩子? 看着吧!不仅眠画,所有曾经轻视她、欺负过她的人,都将见识到她的本事,再也不敢对她有任何不敬! “你又去那个老乡那里了?”梅雪一回到长秋宫就被心玉逮着了。 梅雪眨了眨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道:“眠画姐生病了,我去看她。心玉姐你不知道,长信宫的人都好过分!眠画姐病成那样都没人照顾她!住同一屋的人一看她生病就马上搬走了!哎,人怎么能这么凉薄啊……” “行了行了。”心玉不耐烦地打断她:“勿言他宫是非,勿管他宫内务,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收敛点,毕竟那是长信宫的人。若是别人故意歪曲,贵妃娘娘就是有心保你也得顾及众人,你可就倒霉了。” 梅雪闷闷道:“哦,知道了。”转眼又嬉皮笑脸:“心玉姐,我问你个事啊……” “什么事?若是长信宫的事,就别问我,我不会管的。”心玉一向泾渭分明。 “哎呀,心玉姐别这样嘛,好歹是一条人命嘛,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第20章 宫宴上的喷嚏 苍郁的噩梦终于终结了。 在装了两个月的样子以后,姬杼所作的姿态足够令苍氏满意了,他就不爱费那个心了,不再连夜宿在长信宫。一个正值盛年的大男人,一连几十天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不能碰,想想也是很虐心的。 可他也并没有去长秋宫,而是宠幸了几个新入宫的美人;间或会留宿在长信宫,有什么有趣的物事也都会照旧赏长信宫一份,维持着长信宫的恩宠。 睡得安心了,苍郁心情变好了许多,人也圆润许多,穿衣时衿带都得多放一截。若不是沈嬷嬷严格控制她的食量,险些连双下巴也长出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元贵妃依然病着,已连续四个月不曾见过皇帝,只偶尔出门转转。后宫里都风传元贵妃失宠了。 而恩宠不断的皇后闲暇时逛逛园子,或者从书库里寻几本书打发时间,日子甚是逍遥。 西南经过前一段时间的沉寂,终于不断有捷报传来,姬杼心情大好,命苍郁在中秋白天的祭月结束后,准备夜里在清漪园大摆宫宴。 苍郁屈身接过赵常侍递过来的圣旨,掐死姬杼的心都有了。 原本今年西南大乱,耗费不低,宫里削减了好些费用,前些时已订好了中秋夜宴的规格。离中秋还有五日,此时一道圣旨传来,是想让她此刻将原先定下的全部推翻重来。 宫宴不止是内命妇参加,有功在身的大臣及其妻室,以及民间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俱会接受邀请,不同的人要做不同准备,即使有往年的单子参照,可皇宫是能每年重复同样的菜式和歌舞的地方吗?说不去不给那些世家贵族笑死?何况今年还有西南捷报! 只有五天的时间,即使强干如沈嬷嬷和李嬷嬷,也个个皱紧了眉头。不过她们再烦恼也不关苍郁的事——这一世的苍郁还未真正接触过后宫管治,在两位嬷嬷的眼里她最多能蹲在一边玩泥巴,决然不会让她帮着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苍郁乐得不管。虽说她前世活了那些年,也学到了一些东西,可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露才。 还有一个月就将西南大捷,这是她能把握住的最好的机会。 中秋祭月是皇室最隆重的祭祀之一,内命妇俱要随行。然而有心人在庞大的内命妇队伍里发现了一个异象:贵妃元氏并未在其中。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在周朝以往的三百年里,只有被废为庶人的宫妃才会失去随行的资格;而元贵妃虽然已称病数月,却并没有任何旨意表明皇帝有废掉她的打算。 元贵妃的位置就在皇后身后,宫中众人自然都亲眼见到了这一幕,祭祀结束后,留言便飞快地传遍了大小宫室,人人都以为元贵妃为皇后娘娘所不容,被废掉妃位是早晚的事。 兴许过了晚上的宫宴,元贵妃就不再是贵妃了。 祭祀折腾了大半天,回到宫里歇了不过片刻,后宫众人就开始为了晚上的宫宴进行精心的准备。 对于平时只能以名字在皇帝面前露个相的宫妃来说,但凡可以露脸的宫宴,自然必须盛装打扮一番,从头到脚都香喷喷的。更何况听闻今年特别喜气的中秋夜宴?皇帝一个开心,说不定不止是当夜恩宠,更有可能晋升位份。 众宫妃入座后,起身静待帝后到来。因着夜里有风,些微寒凉,宫宴便摆在了清漪园的丹桂殿。主殿招待朝臣,两边侧殿分别招待内外命妇与平民老人。丹桂殿四周种植着许多金桂和丹桂,除了北面帝后座位背后的殿门之外,其余三面的殿门都打开来,挂上轻纱帘子,既可闻香赏花,又可抵御夜凉。与此同时,两边侧殿与主殿相接的门都撤了,垂了细竹帘子,使得众人皆可敬仰圣颜,又不会乱了内外规矩。 在众人瞩目之中,帝后的仪仗终于远远出现在殿外。 主殿两旁的宫人拉动悬绳,将隔开主殿与侧殿的竹帘子升起来;南门处的宫人则打起轻纱帘子,令所有人都暴露在帝后的视线之下。后宫众妃只来得及远远看了一眼皇后今日是什么打扮就低下头去福身行礼——金质珠翠头箍环绕着高耸的乌髻,常人不能佩戴的制式已足令她与旁人不同;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上的红宝石在脸颊边摇曳,衬得粉面朱唇更加明艳;雕着精细人物阁楼纹样的耳环上,金流苏串着玉珠子,勾勒着柔美的侧脸轮廓;柳色披袍曳地,其上闪烁着金线绣的凤凰纹,披袍下是朱红罗裙,与苍郁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华贵无双。 便是以贵气闻名的元贵妃在场,也未必能将她比下去。 是的,一如众人所料,元贵妃仍未出现夜宴中。去年此时,她可是坐在陛下下首第一位!元贵妃大约是真的要被废掉了。 帝后缓缓穿过人群,向殿北的御座走去,姬杼仿佛并没有发现元贵妃没有出现在人群里。 苍郁偷偷看着他——姬杼自进殿起,目光就不曾斜视过,只瞧着正前方。 “皇后注意行止,莫再东张西望了。”可他虽然没有看别的方向,还是很精准地抓住了苍郁的目光,低声说道,嘴唇几乎没有动。 “臣妾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大场面,好奇罢了。”苍郁心情愉悦地自嘲。 她和元千月是没有可能联手的——拜碎片似的前世记忆所赐,她想起曾有一个新进宫的美人被长秋宫一名宫人冲撞了,便当众掴了那个宫人一耳光。因着是宫人犯了错,元千月明里没说什么,可那位美人就再也没在人前出现过,听说是犯了姬杼的忌讳被发落到了冷宫。 从前她以为那位美人是真的不小心触犯了姬杼的忌讳,毕竟元千月有着后宫少有的好名声。可是某天夜里在姬杼身边睡不着觉,她忽然想起那名美人因是苍氏的对头送进宫的,自然不会没有人告诉她姬杼的喜好,而且姬杼对苍氏以外的女人都宽容得很,想要触犯他的禁忌是那么容易的事? 元千月只怕并没有她面上那么和气。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元千月是个不小的威胁。 想通了这一点,苍郁就没再考虑过两人和解的事。 因此她很在意姬杼对于元千月没有出现在中秋夜宴上会是什么反应,这才一直偷看姬杼。 他的反应,是她第一击能否致胜的关键。 虽然上次他表现出对元千月很是无情的样子,可上辈子他们两个琴瑟合鸣,元千月的儿子又是太子,她不得不多防备些。 “苍氏没有教过皇后,在这种场面下,再好奇也不可表露出来?”姬杼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臣妾会继续努力的。”见他居然只关注自己的仪表,苍郁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反应才好。 一阵风吹来,带来了殿外萦绕的木樨香气,也将偏殿宫妃们身上浓烈的香气拂了过来。 若是人少些,这些人身上的香气尚且不足为道;可百来个浓香各异的女人混到一起,换你试试? 苍郁想忍没忍得住,眼疾手快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尽管已努力做了隔音处理,这声喷嚏仍难免在宽敞的宫殿里产生了悠长的回响。 感受到姬杼略有些愤怒的目光,苍郁低声解释:“香味太杂了,太难受了,臣妾本来想忍的……哎,陛下听臣妾解释啊……” 姬杼懒得理她,本来两人并行着,他步子都多迈了半步,把她丢在身后。苍郁一身首饰都是足金,重得要命,费了好大劲才跟上他。 还从来没有哪个皇后在这种时候打喷嚏的,皇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皇室的面子,可从没有哪个皇帝会轻忽的,尤其姬杼这种。 这时又一阵风吹来,苍郁心道不妙,顾不得仪容,立刻抬袖掩住口鼻,要是再打喷嚏她可就—— “阿嚏……” 苍郁惊愕兼幸灾乐祸地转过头去,一双眸子发亮地看着身边的姬杼——是他打的。 忍住笑,她抽出掖在手镯上的丝帕,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塞到他手里。 姬杼气恼地接过,随便擦了一擦就掷回来。所幸他们两个此时快到御座前,身后的人别说不敢抬头,就是胆大包天敢抬头也看不见帝后的小动作。 苍郁忍了又忍,仍是没能忍住翘起唇角。看姬杼这么丢脸,她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脸了。她的脸哪有姬杼大呀?何况不是因为她见识少才受不了这么浓这么杂的香气,连见多识广的姬杼也受不了,晚上沈嬷嬷和李嬷嬷就找不着借口拉她训话了,想想都开心。 “都是你传染给朕的,还敢笑!”姬杼恶狠狠地低语。 好不要脸!自己丢了皇室的脸,居然把责任推给她?那些都是谁的女人啊? “关臣妾什么事?她们又不是臣妾养得这么香喷喷的。”苍郁委屈得很得瑟。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呀! “后宫所有人都该皇后管治,如今显见治下不严,怎么不是你的事!”斗嘴一事上,姬杼少有吃亏的时候,末了还哼着气来了句:“要你何用?” 他说得太有道理,苍郁无言以对。 她忽然停住步子,转身对身后的赵常侍说道:“赵常侍连打两次喷嚏,孤虽想体谅,可常侍今夜已不宜在此伺候,下去吧,去唤吴常侍补上。”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不止赵常侍,连着姬杼和赵常侍身边的张常侍,看着她的目光都有点呆滞。 嫁祸竟嫁得如此顺理成章…… “小人知罪,小人这就退下。”赵常侍这样的人反应当然不会慢——比起惊愕于皇后嫁祸的人品,他更懊悔怎么自己没有先背上这黑锅,实在有失本分。 苍郁回过身,得意地冲姬杼使了个小眼神:“陛下无恙否?” 姬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好在御座已在眼前,两人转身,两张形色各异的脸顿时同样面带怡人笑容。 张常侍在台阶下,转过身去面对殿内众人,大声道:“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平身。”姬杼和苍郁同时说道。张常侍传着他们的话:“平身——” “谢吾皇——” “谢皇后——” 宫宴这才算开始。 谁也不敢在面上露出对刚才那两声喷嚏的疑惑,何况赵常侍已背了黑锅退出殿外,帝后两人于是也坦然得很。 “皇后面皮不薄啊。”姬杼给苍郁下了评语,唇角依然噙着笑。 苍郁同样含笑毫不客气地回应:“陛下如此自然,显见臣妾脸皮也没厚到哪里去。” 第21章 线索(捉虫) 中秋之日要祭月,这是皇室雷打不动的规矩。元千月并没有比平日早起,这种日子打扮起来倒是省事——内命妇的打扮有制式可循,不能逾越,只照以往的样子穿戴好即可。 穿戴完毕,她扶着心玉的手正欲出门,梅雪已跑了进来,大声道:“娘娘……娘娘……不好啦,长信宫的李嬷嬷在外面,说‘皇后娘娘有旨,贵妃娘娘身染疫气,恐上天责怪,不必前往祭月。’” 心玉冷静地瞅了她一眼:“说了多少次,在宫里不要跑,不要大小声。” 梅雪委屈地低下头去,喃喃道:“我太着急了嘛。——娘娘,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元千月几个月托病不露面,若是皇后一定要栽赃她是患了疫病,实在难以反驳。 心玉、梅雪并梳头的语竹一道望向元千月。 元千月轻笑着摇了摇头,对心玉说道:“既是如此,本宫确实不便随行,为本宫更衣吧。” “可是娘娘,那个老虔婆还说夜里的宫宴也不必去了!”梅雪急匆匆地补充道:“陛下这么久不来看娘娘,娘娘也不露脸,这可怎么行?” 她一时激动,竟然没有称呼李嬷嬷,而是骂作老虔婆。 “梅雪!在娘娘面前怎么说话呢?”心玉斥道:“这么久了还没学会规矩?” 梅雪恍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自赏了两耳光:“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心玉这才收了面上的严肃:“知错最好,以后说话注意些。” 梅雪咬着唇点了点头,跟着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望着元千月:“奴婢是太心急了,长信宫欺人太甚,奴婢为娘娘感到不平!” “娘娘自有主张,轮得到你多嘴?”心玉见她还敢辩解,不由怒道。 “行了。”元千月打断两人争执:“服侍本宫更衣吧。” “是。”梅雪和心玉低头道。 换了常服,元千月去了东梢间,取了香丸放进博山炉。 “娘娘添香的样子好看极了。”梅雪羡慕地说:“从来没见过旁人添香像娘娘这么好看的,难怪奴婢阿娘老嫌奴婢手笨。” 元千月淡淡一笑,不与置评;心玉正捧着那件未绣完的夹裳进来,闻言道:“娘娘不爱听这种谄媚的话,你留着精神琢磨别的吧。” “梅雪还小,别对她太严厉了。”元千月将夹裳搁在腿上,埋头穿针引线:“去为我泡一壶茶吧,心玉。” “是。”心玉福身,转身出了东梢间。 元千月仿佛聚精会神在手中衣物上,垂着头,长睫轻扇。 “你是不是觉得心玉对你很凶?”她忽然问道。 梅雪“啊”了一声,疑惑道:“娘娘是说奴婢?” “不错。”元千月颔首。 “是有一点啦。”梅雪直爽地承认了:“奴婢知道心玉是为娘娘好,可奴婢也是为娘娘好呀,只是方法不一样,她为什么老要说奴婢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呢?” “她是想保护你。”元千月淡淡道:“你这性子,不说出了本宫的长秋宫,便是不在本宫跟前,随便说两句就能讨得一顿打。心玉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心里的话总要绕个弯说出来,但本意没有不好的,别为此对她有什么想法。本宫信她,也希望你信她,万事先与她商量。” “哦。”梅雪有些失望——没想到元千月这么看重心玉——元千月低着头看不见她的面目表情,梅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些:“奴婢晓得了,以后一定听心玉姐姐的。” “你这孩子般的性子是时候收敛一下了,若是没有靠山,宫里的人可没什么耐性等你慢慢成长。”元千月叹道:“便是本宫,也一样会有护不住你的时候。” 梅雪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不说话。 “在娘娘心里,梅雪一直只是个孩子而已么?”她眼眶忽然红了:“梅雪一直很努力变成对娘娘有用的人,还以为自己成长很快了……” “要像心玉那样,你才能很好地活下去。”元千月说:“何况本宫正是需要用人之际,若你一直像个孩子似的,本宫怎么敢将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呢?” 梅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挂着泪傻笑:“娘娘有重要的事情要托付梅雪?” “是啊,所以梅雪要快些长大。”元千月笑道。 梅雪赶紧横臂擦掉了眼泪,带着浓浓地鼻音诚恳说道:“奴婢一定会跟着心玉姐好好学的,尽快帮到娘娘。” 心玉正好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见梅雪眼睛红红的,不由得责备道:“怎地在娘娘面前哭?” 梅雪连忙摆手:“以后不会了,以后奴婢什么都听心玉姐的!” 她难得眉眼神情同话语一致,心玉不由得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娘娘说心玉姐都是为了梅雪好,梅雪以后不会再不听心玉姐的话了。”梅雪咧开嘴笑道。 心玉向元千月探试一眼,元千月笑而不语;她大约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对梅雪说:“但愿吧。” 眠画吃了梅雪央心玉配的药,身子早好了,与梅雪热络了起来。梅雪是个乖觉的,照顾她许久,但从来也不挟恩图报,反倒令眠画心里很过意不去。 中秋宫宴两人都没份参加。元千月在自己宫里摆了个简单的宴席,小酌了几杯就去歇着了,放宫人自娱自乐。没了主子自然更开怀,桌上欢声笑语不断;除了心玉,其他人对梅雪莫名其妙的好运心怀嫉恨,将她排斥在一边,谁也不带她玩。 梅雪坐了一会儿,将元千月赐的吃食玩物包了起来,去寻眠画。 两人闲扯了一会儿老家的中秋习俗,在梅雪的有心引到下,话题落到了今日中秋祭月上。 “听翠娥说,贵妃不止祭月没有去,连宫宴也没有参加呢,可是真的?”眠画果然中了圈套,好奇地问。 “是啊!我们贵妃是病了,可是为了陛下,也是肯撑着病体去的呀。唉,你就没听到李嬷嬷当时怎么说话的,好像她才是皇后,横得很,也不想想自己就是个狐假虎威的。”梅雪知道眠画不喜两位倚老卖老的嬷嬷,故意说她们的坏话。 眠画若是讨厌谁,总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讨厌那个人。 “是啊,李嬷嬷和沈嬷嬷一直是这样,明明也没什么大本事,就爱装自己资历深。”眠画日日屈服于二人的淫威下,对此深有同感。 梅雪忽然起身,探视外面有无旁人,接着紧闭了门窗,这才坐回桌前,压低了声音道:“眠画姐,我悄悄和你说哦,我怀疑贵妃娘娘的病有蹊跷。” “蹊跷?”眠画疑惑道:“什么蹊跷?” 宫里的日子着实无聊——至少对她们来说是这样,打听和讨论宫里的流言是最大的生活乐趣之一。 “贵妃娘娘一定是被人害的!”梅雪十分肯定地说道:“贵妃娘娘可注意保养身子了,我偷偷大听过,贵妃娘娘入宫以来还没得过大病,若不是有人害她,她怎么会病这么久。” “这么说来,确实有可能的。”眠画沉思了一会儿,肯定了她的猜测:“先前确实没听说长秋宫那位体质这么差。” “可不是。”梅雪哀叹道:“只是不知道是谁干的呢。贵妃娘娘先前那么受宠,一定是有人不受宠,嫉恨她了;要不然就是某些人觉得贵妃娘娘拦了她的路,故意害娘娘呢。” “这么说来,很多人都有可能呀。”眠画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可是就算害了长秋宫那位,也没听说陛下特别宠爱谁呀,如今陛下可就宠我们主子宠得紧呢……”她忽然变了脸色:“难道说……” 梅雪作吃惊状:“眠画姐想到谁了?” 眠画强笑着扯开话题:“没什么,是我想多了。哎,我们两个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干什么,我跟你说哦,前些时红蕤见我好了,那表情可精彩了……” 眠画话题转移得牵强,梅雪也不敢和她认真。可是只从她的反应就能猜个大概——元千月的事大约和长信宫脱不了干系。 仔细想想,皇后娘娘当初是怎么夺权回去的?不就是说元千月身体不好不堪大任?怎么能这么巧,长信宫想收回后宫大权,元千月就病了呢? 此前她一直以为后宫只有争宠才会害人——家里没有没落的时候,后院那些被母亲收拾的小妾哪一个不是因为争宠?她知道苍氏势力大,皇后又因着与先皇后相似的关系很是受宠,没有必要与元千月争,才没有想到皇后头上。 可是,原来即使不是为了争宠,也是会害人的。 她似乎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 得到了这么大的线索,梅雪只想快些回去,可才来了没多久,现在回去怕眠画起疑,于是顺着眠画的话说到:“她一定很惊讶吧!” “是呢!”眠画得意极了:“她请命从这里搬出去,没有好的屋子了,李嬷嬷给她指派了个破旧的屋子,漏风漏水不说,夜里还有老鼠,吓得她天天跟翠娥哭诉。见我好了,她想搬回来,又去求李嬷嬷。可李嬷嬷那么忙,哪有空管这些小事?一听就不耐烦了,叫她搬好了就住着。哎哟,你是没看到红蕤当时想哭不能哭的样子,看着可真痛快!” “活该她呢!”梅雪附和道。 两人又不着四六地说了好一通,眼见不早了要落锁了,梅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第22章 暗中查找 快到月底,许多东西又该补上了。菱花和思宁照常去取,结果没多久思宁红着眼回来了,菱花也气得脸通红。 “说是娘娘病了用不着那么多东西,西南正吃紧,皇后娘娘说宫里要俭省些,不给!”菱花气呼呼地说。她入宫这么久,还从没被人这样欺负过,当场险些和他们打起来,可两个小姑娘和对方那么多宫人比,怎么可能比得过? “他们还说娘娘都失宠了,就少折腾些,省得惹陛下厌烦!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时候短过他们的好处了?以前个个狗腿子似的讨好娘娘,现在落井下石,呸!” 思宁呜咽着点头,表示菱花说的都是真的。 心玉听她们说完,叫她们先去梳洗整理,自己则先禀过了钱嬷嬷,两人一道进了东梢间。 “娘娘,是不是该……”钱嬷嬷将因果简单说了一下,跟着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现在还不是时候。”元千月打断她:“西南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现在有任何动作,都会给陛下添乱。” “可是,他们也欺人太甚了!”钱嬷嬷心有不甘。她一把年纪了,习惯了颐指气使,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被人踩在脚底下这种现实。 “不过忍一时罢了。”元千月安抚着她。“何况只是短了一点东西,咱们自己添上便是,反倒安心些。菱花和思宁受了委屈,嬷嬷替本宫赏些东西给她们,安抚安抚吧。” “是,老奴这就去办。”钱嬷嬷虽不甘,想撺掇元千月出面,可看到元千月坚定的眼神,只好应下。 待钱嬷嬷离开,元千月才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心玉说道:“钱嬷嬷到底年纪大了,近来时常犯糊涂,也许本宫该减轻一些她的负担。” “娘娘的意思是……”心玉闻言,心里冒出一个猜想,于是试探着问。 “往后好些事可就得靠你了。”元千月没有绕弯子,直白说道。 “奴婢担心嬷嬷会不好想。”心玉并没有太过惊喜,反而担忧道。 元千月叹了一口气:“本宫最欣赏你的稳重,可有时候瞧着你对任何赏赐晋升都没反应,不免觉得无趣。钱嬷嬷那边,本宫自会安顿好,你就不用费心了。” 被主子说无趣,心玉照旧无喜无怒,且已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短缺的东西,是不是要捎个消息给侍郎大人?” “嗯,这事你去办吧,若是哥哥能亲自送进来更好,本宫有事要向他打听。——对了,怎地今日不见梅雪?”元千月自然而然地问起梅雪来。那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到哪儿都能闹出动静,今天安静得不正常。 “梅雪今日不当值,大约又去寻她那南平老乡说话去了。”心玉答道。 “老乡?”元千月疑惑道:“哪个宫里的?”长秋宫里南平人可就梅雪一个。 “长信宫。”心玉硬着头皮回答。 元千月皱着眉头道:“怎地你没教她少与别宫的人打交道么?长信宫几乎都是苍氏的人,容易招惹麻烦。” “奴婢说了,可梅雪哪里是说了就会听的?”心玉为着这件事说了她不知多少遍,不由得露了些抱怨的语气。 “梅雪行事太不稳重,若是在长信宫出了什么岔子,不止本宫保不住她,只怕长秋宫也会受牵连,这里头的厉害关系,以你的聪明才智不该想不到。”元千月淡淡道,话语中的暗示十分明显:“从前她听不听不关你事,可往后若是镇不住她们,本宫就不得不再思量一下了。” 她提了心玉当大宫女,是要心玉替自己管住长秋宫的,若是连人都管不住,这位置迟早要换人坐。 “奴婢省得了。”心玉不敢再有抱怨的意思。 今日轮休,梅雪大早就起床出门了——不是去眠画那里,而是医署。 此前帮心玉跑腿取药,她来过好几回。因着长了一张喜人的圆脸兼嘴甜,见谁都笑嘻嘻的,又来自长秋宫,医署里几个医士很快就和她熟络起来。 有个孟姓医士年纪和她相当,才进来不久,和梅雪很是同病相怜,也最相熟,一见梅雪就停下了手里的活,笑着问道:“好些天没来了吧,今天取什么药?” 梅雪苦着脸看着他:“什么药也不取,你能不能把贵妃这边的药单借给我看看?菱花姐说我先前取错了药,害娘娘身上起了疹子,我记得我没有取错,可又没有凭据。要是午时之前拿不到凭据回去,嬷嬷就要罚我了……”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极可怜地望着孟医士。 “这……”孟医士很为难:“医署里有规矩,药单是不能随意给人看的……” 梅雪拽着他的衣袖撒娇:“就帮我这一次嘛……贵妃最近看重我,菱花她们可嫉恨了,总是私下找我的茬,这次说我犯了大错,要赶我出长秋宫。你知道我的身世,要是被赶出了长秋宫,可就没有好地方可去了……” 她双眼湿润,泫然欲泣。 孟医士到底年纪小,瞧着她可怜又可爱的样子,不由得犹豫起来。 “那,我去问问医师,请他通融通融。”他终于松了口。 可惜这对梅雪可不是好消息,她骗得过孟医士,未必能骗过医师。她眨了眨眼睛,挤出一滴泪,央求道:“别呀,医师一定不肯的,他们最怕坏规矩了,你去找他们,我可就死定了……” “可是……” “帮帮我吧,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帮我了……”梅雪摇着他的手,声音软软糯糯的。 孟医士听得心都快化了,少年意气地逞起了英雄:“好吧,就这么一次哦。你想看什么时候的?” 梅雪心里在偷笑,面上却还装作可怜的样子,问他要四个月前到现在的所有药单。 孟医士便偷偷给她取了来,还带她去少有人去的堆放杂物的屋子,好叫她可以安心地看。 他一离开,梅雪便收了那副可怜的样子,迫不及待地翻起了药单。 有些药是寻常备着的,她略懂一二;有些她不太懂,便背了下来。翻阅这些药单花了好些时候,何况还要背下来,等她一张张翻完,已快到午时了。 她将药单还给了孟医士,顺便问他那些她不懂的药名。孟医士详细地为她解说了一番,怕她疏漏,还特意说了那些药同哪些药相冲。梅雪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令他十分得意。 按孟医士说的,这些药单一点问题都没有。尽管挫败,梅雪仍是十分感激地对他说道:“这下菱花他们可冤枉不了我了,多亏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以后若是还有我能帮忙的,尽管提!”此时孟医士完全忘记了此时所为违背规矩的事。 梅雪瞧着他全然被自己蒙在鼓里,十分瞧不起他,却甜甜地冲着他笑,同他道别。 没寻到有用的证据,梅雪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垂头丧气地回到长秋宫。才踏进宫门,不巧和心玉打了个照面。 心玉本是要出去办事,哪知正好遇到梅雪,当即冷下脸来:“又去长信宫了?” 梅雪不敢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想。这事若是办成了,她可就立了大功,元贵妃不会再将她当孩子看待,而是给她应有的重视,她的好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若是告诉了心玉,万一心玉将这功劳占为己有呢? 于是她怯怯地点了点头,扯谎道:“眠画姐家里出了事,奴婢去安慰她……” “往后再去那边,先同我说,我若答应了,你就可以去,若我不答应就不许去。”心玉严厉地说道。 “哦……”梅雪头一次见到心玉这样严肃,心知此时与她争辩绝不明智,爽快地认错:“奴婢知道了,下回一定先告诉心玉姐。” 她本来疑心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可过了两日,当她敏锐地察觉到许多从前由钱嬷嬷管着的事都落到了心玉手里时,不由得庆幸自己的选择。 闷不吭气地就把钱嬷嬷的位置抢了,钱嬷嬷又没有犯错,一定是个阴险的人。要是把那秘密告诉她,好处肯定就没有自己的份了。 思及此,梅雪决定继续暗中查找证据。 可任她花费心思寻找蛛丝马迹,能拿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药渣都是心玉处理的,先时的早扔了,根本拿不到。近来的她倒是热心地替心玉处理,心玉没防她,只是她把药渣拿给孟医士看,孟医士说药渣没有任何不妥。 莫非问题不是出在药上? 梅雪琢磨着每日进出长秋宫的物事那么多,很难说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混在旁的东西里被送进来了,如果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得把进来的东西都仔仔细细查一遍。可各项东西分属不同的人负责,其中大半掌握在菱花他们手里,若是大肆查验,不止有来自菱花那些人的阻力,也很容易被心玉发现。 想要拿到切实指向长信宫的证据,又不引起心玉的怀疑,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第23章 逮个正着 “眠画姐!”梅雪如往常一样拎了些点心去寻眠画,老远就和她打招呼。 眠画嗔怪道:“你呀,每次都这么客气。”话虽这么说,却伸手去将东西接过。“听说长秋宫最近也很不好过,就是有什么好东西,你也该自己留着呀。”她放好了点心,为梅雪倒了一杯茶。 梅雪端着茶杯,和她拉了会家常,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大叫:“哎呀,我肚子疼。” 眠画被她吓到,忙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有点内急……”梅雪紧紧地抱住肚子,脸色苍白地挤出几个字。 “哎,那你快去如厕吧!”眠画说道,起身扶着她向外走去:“走一会儿,拐个弯就到了,你忍忍啊。” 梅雪强笑着轻轻推开她的手:“我自己去就好啦……我还撑得住……眠画姐等我回来。” “可是……好吧。”见梅雪坚持,眠画只好妥协。 梅雪扶着墙往茅房方向走去,转弯时不着痕迹地回头,瞧见眠画已不在外面,四周也无旁人,立即站直了身子。此时的她一脸得逞的笑容,脸上哪还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长信宫宫人住的这一片地方,她因为常来熟悉得很,也一直在暗中注意每栋房子的位置,只只稍稍看了两眼,便不假思索地绕过茅厕,向某处废弃的房屋跑去。 轻轻推开门复轻轻阖上。梅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在屋子里寻了一大圈,终于寻了一个墙缝将纸包塞进去,又往上面撒了点灰盖住,叫人粗看发现不了,仔细看一定能看见。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得意地想这下长信宫那位肯定跑不掉了。她考虑得可仔细呢!把所有可能性都挨个琢磨了一遍,保准谁也发现不了异常。 怕耽搁太久引起眠画怀疑,她赶紧出门,往眠画住处赶。 然而一打开门,她就傻傻地愣住了。 门外站着李嬷嬷和一群长信宫宫人,本该在屋里等她的眠画则冷笑着站在一脸凶煞之气的李嬷嬷身边,那眼神很陌生。 “把她拿下!”李嬷嬷厉声道。她身后几个寺人冲过来,拿绳子将已呆滞的梅雪捆了个结结实实。眠画则带着余下的人冲进了屋子里,一番搜索后,举着那个小纸包出来了。 眠画吹掉纸包上的灰,双手恭敬地递给了李嬷嬷。 李嬷嬷将纸包收入袖中,喝道:“走!” 梅雪脑子仿佛被冻住,连动也不会动了,被他们不耐烦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长信宫走去。 眼下发生的一切梅雪都无法理解。眠画的嘴脸全变了,方才她还很担心自己,一点也看不出丝毫虚假,怎么突然就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李嬷嬷又怎么会在这里? 眠画不是说她是救命恩人,会好好报答自己么?怎么会害她?她明明发过誓的!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来藏东西,还特意安排了那么多人堵着她? 她行事这么谨慎隐秘,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然而在她脑中盘旋得最多的却是——一切都完了,这次活不了了。 原本想做点假证据,令大家发现长信宫给贵妃娘娘下毒药,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变成贵妃娘娘给长秋宫下毒药了。 “这是什么?”苍郁看着呈上来的一张纸及其上一些浅色的粉末。 审讯在长信宫偏殿里进行着,梅雪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双手紧绑在身后,不能动弹。在离她不远的凤座上坐着面色冷淡的皇后娘娘,两侧站着沈嬷嬷与李嬷嬷并其他宫女,眠画则站在她身边。 “皇后娘娘,奴婢不知,奴婢冤枉啊!”梅雪睁大了眼睛,楚楚可怜:“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瞧着里面似乎有人才过去看,哪里知道李嬷嬷和眠画姐突然出现在外面……” 尽管被人赃俱获,但她心想自己是关了门的,门外的人看不见,自然也不能诬赖她。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念心玉——若是心玉在,一定能救她!贵妃娘娘说过,心玉面冷心热,其实最善良了! “你就继续耍赖吧。”李嬷嬷斜睨着她,冷哼道:“这纸包上的桂花味儿还没散呢!眠画,闻闻她身上是不是也沾着桂花味儿!” 眠画蹲下身——梅雪心里恨她恨得要命,脸上却做出无辜可怜的样子,恳求道:“眠画姐,我真是冤枉的,你最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眠画视若无睹,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对李嬷嬷说道:“确实沾着桂花味儿。” “宫里到处是桂花,哪都有桂花味,未必是奴婢身上的呀!”梅雪争辩道。 “那一片除了你,就只有长信宫的人去过;我们长信宫自先皇后起就再也没种植过桂花,你不知道?”红蕤讽刺笑道:“长秋宫怎么会派你这种蠢物来?” 梅雪入宫不到一年,哪里知道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更加绝望了。 如今决不能承认,否则死定了。抱着这个信念,她哭着哀求:“皇后娘娘,真的不是奴婢啊,奴婢是冤枉的!” “哭得可真假。”苍郁冷冷道,望向李嬷嬷:“嬷嬷可查探清楚这是什么了?” 李嬷嬷忙道:“回娘娘,老奴已问过医师,这是砒霜。”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脸色都大变。 苍郁怒道:“大胆!你将砒霜藏于孤长信宫宫人房内,到底有何居心!” “娘娘,真的不是奴婢啊……”梅雪死咬着不承认。 “嬷嬷,胆敢谋害皇族者,该当何罪?”苍郁淡淡道。 “回娘娘,乃是处以凌迟之刑。”沈嬷嬷阴沉地说道:“小姑娘年纪小,怕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凌迟吧?” 无论那是什么,梅雪都能想象绝不会是叫人能忍受得了的刑罚。 “奴婢是长秋宫的宫女!是贵妃娘娘最宠爱的!你们不能对奴婢动用私刑!”她尖叫道。 “长秋宫?”仍是红蕤,那尖锐的笑声听得梅雪胆颤。“且不说后宫之主就在你面前,就算是贵妃娘娘有心助你脱罪,人证物证俱在,你又逃得掉?” “多嘴!”沈嬷嬷低喝,红蕤不甘地噤了声。 “你若是不乖乖地老实交代,那可得实实在在地挨上三千刀子,一层皮一层肉的,割上整整三天三夜,对了,是边割边放血呢,割完了才让你断气。啧啧,那可是连再强壮的汉子也撑不过去呢——”沈嬷嬷轻描淡写地说,梅雪却惊出一身汗来,险些连跪着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不要被施以那么残忍的刑罚! 三千刀啊!她不小心割到自己的手都会疼到哭,怎能忍受得了那么多刀! “嬷嬷知道,你呢也是身不由己,长秋宫那些坏胚子欺负你。”沈嬷嬷吓唬完了,开始给点甜头:“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你的,嬷嬷包你不止不用受刑,还会为你在长信宫安个位置。伺候皇后娘娘,可不比伺候一个失宠的贵妃好些?小丫头,可别犯傻呀。” 梅雪咬着唇,脑中激烈地斗争着。 信还是不信? 依着沈嬷嬷的意思,这是要她把责任都推给元千月才能活命。可元千月对她不差,硬泼了这盆脏水,岂不是太没有良心? 可长信宫是守信用的地方吗?想想他们的手段!万一她顺从他们的意思栽赃了元千月,他们又反悔可怎么办?这可是叛主呢!就是活下来,往后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周朝人最重视忠诚。 可是她若不栽赃,今天一定走不出这个门了吧?虽然出门前同心玉打过招呼,心玉也同意了,然而她并没有法子将眼下的处境告诉给心玉呀! “生或死,只在你一念之间。傻丫头,嬷嬷可不是教你出卖主子。后宫最大的主子就是皇后娘娘,你效忠皇后娘娘才是后宫正道。”沈嬷嬷看穿了她的心思,循循劝诱:“帮着旁人助纣为虐才是歪门邪道!”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有唱黑脸的,一哄一吓才足够催人急。“依老奴看,这个不识相的小宫女一定是不会承认了,直接上刑吧,娘娘这么忙,哪有时间陪着她空耗?”李嬷嬷很是不耐烦地说道:“有无她的证词根本无所谓,一样能将真凶找出来。砒霜这等物品,宫内轻易拿不到,若没有贵妃娘娘的首肯,她怎么可能得到这些?还是早些用刑,早些完事吧。” 梅雪面上都快失去血色了。 苍郁演完了自己该演的部分,不耐再呆下去——以她对两位嬷嬷的了解,接下来的场面多半不宜在场,倒不是说会死人,而是一定会见红,于是起身对两位嬷嬷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不洁之事孤暂且回避。” 两位嬷嬷连声应下,红蕤和翠娥则送苍郁回到主殿。 行刑用的刀很快被送上来,梅雪只看了一眼就想昏过去!那么峰利的刀刃,似乎轻易就能割断任何东西。“嬷嬷,嬷嬷!奴婢说!”她惊慌得大叫:“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第24章 哭诉 “人证物证俱在,这回元贵妃可翻不了身了。”李嬷嬷十分得意地说道,和沈嬷嬷一道踏进了正殿。苍郁正于西次间等着她们。她拈起三根香点燃了,凝神静气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大约是她两辈子最诚心的一次敬香。将香放置好,她又掀开了博山炉盖,掌心贴近香灰,试探着温度,看是否需要添香。 听得两位嬷嬷的脚步声,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一脸期待地望着她们,问道:“长秋宫那宫女全都招了?” 李嬷嬷最喜欢抢这种话头,以彰显自己的本事。 “可不是!这种欠收拾的小蹄子吓她一吓,再略加收买,就是让她指认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肯。”李嬷嬷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手段。一旁的沈嬷嬷为她言语粗俗皱了皱眉:“神灵面前可得庄重些。” 李嬷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然而接下来的话便收敛了许多。“她说元贵妃早怀疑自己的病是咱们动的手脚,苦于怎么也找不到证据,这才想到了生造一个证据的法子,用砒霜来栽赃。真是老天也帮着我们!我们才设了圈套等她钻呢,哪知她竟是怀了坏心来的,倒省了我们的事。且等着吧!我已谴人去请陛下,待陛下来了,娘娘可千万别忘了哭诉一番呐!这回一定叫元贵妃再无机会翻身!”李嬷嬷热切地嘱咐苍郁。 梅雪一直以为自己所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眠画与长信宫人过从过密之事沈嬷嬷早注意到了,只是长秋宫一直无甚动静,加上近来事多顾不上,才没立即收拾她,只对眠画恩威并施了一番,叫她随时留意梅雪的动向。她们原是准备了巫蛊娃娃,想嫁祸给梅雪声称是梅雪带进来的,哪知梅雪今日进门就鬼鬼祟祟,一脸有沉重心事的模样。沈嬷嬷当机立断,不顾李嬷嬷反对执意调整了计划,耐心等她出手后方现身。 只是没想到省了这么多事,就有人那么笨,自己往虎口里头钻。 “我会的。”苍郁颔首:“元贵妃是我们最大的威胁,不除掉她,以后定会多生事端。” “不错,近来有人传言宫中南边有紫气环绕,可不就是暗指元贵妃。”沈嬷嬷接道:“这元氏大约是心急了,不止传播流言,叫元贵妃宫里使暗招,元侍郎也上了几道折子给陛下弹劾与苍氏亲近的大臣。可惜他们棋差一着,这次正好叫元氏看看,敢与苍氏做对是什么下场。什么紫气环绕,教她们看看,什么叫死气环绕!” 一刻钟以后,得了消息的姬杼便急急赶了过来。苍郁见沈嬷嬷和李嬷嬷都殷切地看着自己,硬着头皮挤出两行泪迎上前去:“陛下……呜呜呜……” 她就站在姬杼面前抹泪。 沈嬷嬷怒其不争,暗中用力推了她一下,直将她推倒在姬杼怀里。 苍郁和姬杼都庆幸苍郁发髻正中没有插着造型特异的步摇。 为仇恨之人的气味和温度所笼罩,苍郁全身都僵硬了,还不能逃开,只好继续呜呜呜地哭:“元贵妃要害臣妾……陛下可千万得给臣妾做主啊……” 那声音腻得她都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的颤抖。 姬杼抬手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阿郁莫惊慌,先与朕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一放到她背上,苍郁忍不住恶寒地打了个寒颤,立即略略侧过脸给两位嬷嬷使眼色。两位嬷嬷瞬间明白了她的暗示,不作声地领着宫人退出门去,叫夫妻俩尽情“腻歪”。 门才刚刚合上,苍郁便从姬杼怀里挣脱出来,退了好几步才觉安心。她眼泪都在姬杼衣服上蹭干净了,姬杼面带不快地低头瞅着衣服上的水渍,质问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苍郁整了整发髻和衣裳,好整以暇地往塌上一坐,悠悠道:“陛下冤枉臣妾了,今日可不是长信宫搞鬼,而是长秋宫。元贵妃叫人往臣妾宫里藏砒霜,好指认臣妾为了争宠夺/权而害她,那宫女现在还关在臣妾宫里呢,人证物证俱在。” “不可能。”姬杼立时嗤道:“这么蠢的手法不可能是千月做的。必是那两个老婆子栽赃陷害吧。” 他干脆利落地排除了元千月的嫌疑,自是十分信任她,苍郁心想。 “臣妾也觉得此计着实漏洞百出,可事实确是如此,确实是那宫女借着来与臣妾宫里的眠画叙旧,往宫人的居处藏了东西,没人诬陷她。”苍郁摸了把瓜子拿在手里玩:“臣妾以为现在应当快些唤元贵妃来与那宫女当面对质,顺带搜一搜她的住处,看看是否有其他人指使。元贵妃坐镇后宫也有这么些时候了,多少会得罪人吧?兴许有人见她近日落魄而落井下石呢。” 姬杼嫌弃地拉起胸前被她假哭浸湿的衣服:“先唤人来为朕更衣。” 苍郁摇摇头,道:“现在可不行,照沈嬷嬷的想法,臣妾可得好好哭一阵再说些元贵妃的坏话,哪能这么快就好了?陛下忘了那些夫妻恩爱的戏码了?” 姬杼冷哼了一声,自寻了地方坐下。 “陛下左右无事,与臣妾说说话吧。”苍郁难得主动搭腔。 姬杼冷声道:“说什么?” “比如……陛下脸上有一道墨印。”苍郁一本正经地说道。 “唤人打水来。”姬杼手都没抬,只命令道。 “臣妾诓陛下的。”苍郁本想开个玩笑,哪知他一点不接招,顿时觉得很没意思,自己坦白:“常人不是应该捂着脸找镜子?” “朕几日未临幸长信宫,皇后胆子见长,连诓朕都敢了。”姬杼送她一个来自寒冬的冷眼,接着皱着眉不解:“朕为何要捂脸找镜子,且不说谁敢看,便是要做些什么,也俱是宫人职责,皇后此话说得奇怪。” 苍郁语塞,讪讪道:“臣妾小门小户,见识少。” 他一定没被人开过玩笑!不对,谁敢和他开玩笑? 此后两人无话。苍郁无事可做,估摸着该添香了,便走上前去试香。 不妨姬杼突然瞧着神像说道:“皇后敬了香。”鲜少有人在这种时辰敬香。 苍郁瞧着神像前的三炷香,颔首:“是,臣妾有事希望神灵保佑。” “怎么,盼着元贵妃将今日的事认下来?”姬杼嘲讽道。 “不。”苍郁注视着渺渺轻烟,叹道:“臣妾只为自己而求。元贵妃认不认都是苍氏与元氏的事,与臣妾有什么干系。” “皇后此言是何意?”姬杼沉声道。 “阿娘说寄望神灵之事不能详说,否则会不灵,望陛下见谅。”苍郁抬眼望着姬杼,卖了个关子。 姬杼本觉得她在故弄玄虚,但见她眼神清澈,神色肃穆,又不似装神弄鬼。 这时苍郁俏皮地眨了眨眼,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姬杼嵬然不动:“唤人来为朕更衣。” 姬杼似乎心情很不好,更衣时左挑右拣,说话也不似往常好听,宫人给他骂出去三个,哭了俩,劝都劝不好,苍郁眼瞅着长信宫人个个像死了爹娘似的哭丧着脸,没人敢进去服侍,只好自己亲自上阵。 沈嬷嬷和李嬷嬷以为姬杼是听了苍郁的哭诉,正在生长秋宫的气,面上的得意之色藏也藏不住。 苍郁可没她们那么乐观——她最清楚姬杼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最清楚两人之间的实际情况,一边温顺地为他梳理着头发,一边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为了给元贵妃多争取一些时间,陛下可真用心良苦。其实陛下多虑了,也许元贵妃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呢?” 话未落音,姬杼即刻侧过脸来,目光阴鸷。 若是能掐死她,她现在一定已经死了,苍郁从中读到这样的信息。 这个男人十分厌恶被看穿秘密,偏她一次又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 “陛下应当对贵妃更有信心才是,她是个很有才干的女人呢。”苍郁笑道,言语之间并无讽意,用以安他的心。 上次他透露对元贵妃并无多深情感,还说了一堆有用无用的话,看来都只是诓她而已。若是毫无感情,怎会如此心急? 姬杼一语不发地转过头去。这一次他未再挑三拣四,许是安了心,苍郁很快就为他整理好了衣冠。 两位嬷嬷见皇后出马一个顶数个,暗笑着相视了一眼。在她们看来,元贵妃这次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两人并肩走到正殿,沈嬷嬷和李嬷嬷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他们到来。两旁站着许多宫人,有长庆宫的,也有长信宫的,个个神色肃穆,令得场面看起来很压抑。 苍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姬杼突然向她侧过身来,弯腰将嘴凑到她耳边,凉声道:“皇后猜错了,朕不过觉得你们女人之间的争斗太无趣,朕这么忙还得分神作戏,不值得。” 第25章 子不报仇,非子也 梅雪被关押在长信宫一处偏僻的房间,这里是堆放杂物用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她认罪认得及时才没有被施以任何刑罚,却不能不忧心未来的命运。对于沈嬷嬷说的会让她在长信宫伺候的话,她不敢信,阿娘从前处置过不安分的小妾,便是收买了那小妾的婢女污蔑小妾,可事成之后,阿娘却命人将那婢女投了井。 “背叛自己主子的人不可信。”阿娘说:“她能贪利背叛一次,也能背叛第二次,并且你永远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沈嬷嬷那样的人,一定也会这么想吧?她今天为了活命出卖元贵妃,以后也能为了活命出卖皇后,等这件事结束了,她一定会被暗中处理掉。 今日之前,她还觉得一切都非常顺利,来日的尊贵与富荣已在眼前;哪知功亏一篑,现在除了无尽的对死亡的恐惧,她一无所有。 都怪眠画那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她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自己对她那么好,她不感恩图报便罢了,连通风报信也不肯,早知就该扔着重病的她不管,让她自生自灭! 想到死,梅雪害怕得哭了起来。 “皇后猜错了,朕不过觉得你们女人之间的争斗太无趣,朕这么忙还得分神作戏,不值得。”姬杼凉声道。 “那么陛下就别纳这么多女人呀。”苍郁眉眼弯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可不天天唱戏给您看。少纳几个陛下就清净了。” 姬杼横了她一眼:“那还要皇后何用?” “要你何用”真是万用金句,尤其姬杼用那种盛气凌人的表情说出来,简直让人想戳他三万刀!皇后是当管家婆来擦屁股用的吗?苍郁愤愤不平地想。 待两人坐定,苍郁扫视了一圈,见长信宫众人俱在,只缺眠画。此时赵常侍来报,说元千月也已到了长信宫门外。 苍郁已有好些时日未见元千月,此时见到她,不由得大吃一惊。沈嬷嬷与李嬷嬷下的药这么重? 她比数月之前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下去,脸色白得像纸,乌发也只随意绾了个垂云髻——尽管憔悴,却又别有一股病美人的风采。只是若无身旁的宫女扶着,怕是一刻也站不稳。 “嫔妾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她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苍郁望向姬杼,见他神色丝毫未动,只好主动开口道:“来人,赐座。” 她担心元千月撑不到结束。 长信宫宫人搬了座榻来,元千月躬身谢过苍郁,缓缓地坐了下去。“嫔妾不知陛下和娘娘唤嫔妾来所为何事,不过今日嫔妾前来,亦希望陛下能为臣妾主持公道。”元千月孱弱地说,看样子是想反客为主。 “陛下,皇后娘娘。”沈嬷嬷站了出来:“老奴以为眼前之事十分紧急,是否先提那小宫女前来对质,容后再议贵妃所言之事?” 苍郁见好戏还未开场就已有争执,心中立即涌出不祥预感,果不其然,耳边传来姬杼淡然的声音:“今日发生之事既是与皇后有关,便由皇后决定先处置哪一桩吧。” 他这是只想看戏了。 照常理,当然是先处置梅雪那一桩更有利,然而苍郁见沈嬷嬷对自己使了个眼神,于是开口道:“贵妃不妨先说。” 沈嬷嬷虽然想速战速决,但又怕元千月手里有后招,为防万一,这才暗示苍郁让元千月先来。 “嫔妾谢皇后娘娘。”元千月说道,突然转向姬杼,两行泪滚落下来,她带着哭腔重重地磕下头去:“嫔妾有负陛下恩泽,未能保住陛下的孩子,请陛下为那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 孩子? 元千月曾怀过皇嗣?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非但沈嬷嬷和李嬷嬷,连姬杼也愣住了。 原本只是看戏的姬杼猛然起身,冷声道:“贵妃何时有了身孕?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本来要被迫演戏给姬杼看的苍郁,只是默默抚摩着尾指上金镶翡翠的护甲。 元千月抬起头来,额头上磕出的红痕触目惊心,她侧首嘱咐身畔的宫女:“心玉,叫菱花将东西呈上来吧……” 心玉便退出殿外,不多时与另一名宫女各捧了个托盘进来。 心玉手上的托盘里盛着一些药渣,而那名叫菱花的宫女手中托盘里是数份有些显旧的药单。 元千月坐在榻上,声音因着抽泣而断断续续:“皇后娘娘入宫之前数日,嫔妾只觉身子不适,请了王太医诊治。王太医说嫔妾已有身孕,但日子尚小,且嫔妾身子太虚,恐保不住孩子,须得好生将养。嫔妾怕出意外,才将这个消息瞒了下来。哪知四个月前病了一场,吃了医署送来的一碗药,腹痛如绞,血流不止,孩子……孩子就……” 沈嬷嬷和李嬷嬷俱是大惊。 本朝先祖子嗣不旺,险些被异姓王夺了江山,因此历代皇帝都极其重视子嗣,后宫诸人,但凡查出欲戕害皇嗣者,历来斩无赦。 托盘中的药渣,必是当时的汤药无疑;而那些药单则是另一桩力证。 元千月准备了这么些证据,是打算要了某些人的命呐! 果不其然,只听她道:“嫔妾失去孩子,伤心不止,更愧对陛下,因此一直不敢告诉任何人。可嫔妾的孩子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数月来嫔妾一直暗中查找,终于叫嫔妾找到了证据。心玉手上的便是当时的药渣,已由王太医查证是落胎药无疑;而菱花手上的是数份看来并无害处的药单,可每份药单上取一两种草药,即可配制成落胎药,且此落胎药仅从味道和色泽上,根本分辨不出是治病的药,还是害人的药。” “而这些药单,俱是长信宫李嬷嬷要医署开出的!”元千月厉声喝道,仿佛倾尽了全身的气力,溢满愤怒的双眸紧紧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愣了片刻,这才结结巴巴地反驳:“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她跪倒在地,向着姬杼不停磕头:“陛下明鉴,老奴不知元贵妃在说什么!老奴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戕害皇嗣啊!” “住口!”姬杼冷冷看着面前的人,继而看向元千月,问她:“药单从何处来,何人可证明是李嬷嬷索要?” “回陛下,是从医署赵医师处取来,赵医师与江医士皆可证明是李嬷嬷。”元千月一字一顿地回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传太医令王太医,医署赵医师,江医士。”姬杼沉声道。 赵常侍不敢有任何耽搁,疾步走出殿外。 李嬷嬷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陛下。”一直没有出声的沈嬷嬷站了出来:“太医令与医署距长信宫颇有一些路程,想必他们一时半会到不了,可否容老奴先禀明长秋宫宫人在长信宫投毒之事?据那宫女说,元贵妃自从病后,一直疑心长信宫,却找不到证据,才派她来暗中藏毒,以期指证长信宫。元贵妃却说已有证据,可见两人中间必有一人在撒谎。长信宫自先皇后以来一直本分克己,无论今日为何两番遭遇横祸,也无论旁人拿出多少‘证据’指认长信宫,公道自在人心。恳请陛下,先听听长秋宫宫女梅雪如何说。” 她先是望向姬杼,接着看了看苍郁。 苍郁这才起身,在姬杼面前单膝跪下,央求道:“陛下,臣妾绝不敢害陛下的孩子,还望陛下兼听则明,还臣妾一个清白。” 姬杼转过头来,眸中除了冷漠,看不出别的情感。 苍郁是不敢,甚至未必肯;她背后的苍氏可难说。 “将那宫女带上来。”他冷冷地说。 “翠娥,传话给眠画,叫她将那长秋宫宫女带过来。”沈嬷嬷话是对翠娥说的,双目却紧盯着元千月。 元千月却只是看着姬杼,默默流泪。 不多时,翠娥跑回来了,仿佛被恶鬼追逐着似的;她身后不见梅雪。翠娥面容扭曲,似乎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嬷嬷……嬷嬷……不好了!眠画……眠画她杀人了!” 房间许久未曾使用,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以及浓浓的血腥。 浑身是血的眠画手中拿着一柄犹在滴血的刀,低头看着脚下杏目圆瞪、不甘合眼的梅雪。那具娇小的身体已失去了生气,脸上泪痕犹未干涸。 “你是栾氏?” “是,奴婢眠画,在长信宫当差。” “你为何要杀林氏?” “是嬷嬷叫奴婢杀的,她说杀了林梅雪,大家就会认为是贵妃娘娘害怕事情暴露才杀了证人。” “林氏是去藏毒的吗?” “是,但即使她不藏毒,嬷嬷也会藏别的东西进去,污蔑贵妃娘娘。” “是沈嬷嬷与李嬷嬷下药害元贵妃腹中胎儿?” “是。” “你答得如此痛快,是否有人收买了你,叫你栽赃给皇后?” “不是。” “看你年纪不大,为何对杀人一丝胆怯愧疚也无?你不怕死?” “林氏当年为强买奴婢家中家田地,与苍氏勾结污蔑奴婢阿爹劫财杀人,令奴婢家破人亡。子不报仇,非子也,奴婢为何胆怯愧疚?忍辱负重多年终于能告慰爹娘,何以惧死?”【1】 那天,王太医、赵医师、江医士俱证明了元千月所言属实;赵常侍请来刘太医为元千月诊治,证明元千月确实曾于数月前滑胎。 而眠画的证词证明了沈嬷嬷与李嬷嬷不仅戕害皇嗣,还欲诬告元千月。 沈嬷嬷、李嬷嬷并长信宫所有宫人都被下了大牢,待审讯结束后即刻问斩;而皇后苍郁被幽禁在长信宫,不得迈出宫门一步,皇帝甚至没有说会幽禁多久。 无人的长信宫显得空旷幽深,每一步似乎都能听到回响。 苍郁拈起三根香点燃了,凝神静气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子不报仇,非子也。阿娘,这一世阿郁必不让您枉死。” 回望空寂的宫殿,苍郁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权势遮天又如何,从此姬杼必不会再允许苍氏将眼线放在长信宫,从前苍氏牵制着她一举一动,此后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世,她必倾覆苍氏! 《秋宫风露》卷结束。 第26章 绝命辞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2】 字迹洒脱不失娟秀,勾如初月,捺如雁尾,如荒荒流云,又似寥寥长风。间或几个字墨迹被水迹晕开,一点一滴,道尽书写之人的哀婉与不甘。 连绵不绝的丧钟响彻天际,天边夕霞如火燃烧,幽暗的室内仆婢们已逐个点燃灯烛,悄无声息地入内复离开,谁也不敢侵扰已独坐了一整天的男人。 暗夜将尽,晓天欲明之时,男人终于起身,将那方寄托哀思与泪痕的绢帕凑近烛火。绢帕着了火焰,如女人水袖衣袂翩飞翻覆,又似一生一瞬的花顷刻开败,卷曲着化为灰烬。 前往形龙山的路途曲折而险峻,一支上万人的队伍蜿蜒其间。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间,六股绋绳牵引着巨大的灵车,而手执这六股绋绳的是数千直隶于皇帝的玄甲军。前方是望不尽的引幡队及法架卤薄仪仗队,后面是武器兵牟及数百辆车子组成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车队。 路途坎坷,天气也不好,风挟着雨滴铺面而来,天际乌沉的云望不见边缘。远远望着进山的路,仿佛并不是去向陵寝,而是去往森罗地狱。 护丧的多是朝中三品大臣,他们走在最前面,其中不少人为天象所惊。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听到过奇奇怪怪的流言——这样的流言并不独属于金丝楠木棺椁中躺着的女人,每一个经过这条路的尊贵之人,身后都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流传。若那人长寿,便是吉利的传说;若短命,则是不利的诅咒。 棺椁中的女人正是当今陛下的第二位皇后,来自太原苍氏,与第一位皇后同宗。两位苍氏皇后据称俱是风华绝代,只是令人扼腕地未能长命,入宫不过数年便香消玉殒。 棺椁原是由杠夫抬着的,然而这些杠夫也不知是谁负责演杠的,抬灵要求在棺椁上放一碗水能滴水不漏,杠夫们却险些将棺椁抬成了秋千。负责送葬的左骠骑将军看不下去,将那些杠夫都撤换成了自己带领的玄甲军,这才稳当许多。 “若是陛下知晓,定会怪罪将军。”他身边的副将劝阻道。 “一切自有本将军承担。”左骠骑将军道:“就算她是苍氏的人,也不该死后被这样折腾。”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甚至比不少玄甲士兵更年轻。他年约二十三四,身材高大,长得也十分周正,剑眉星目,双眸充盈着坚毅的神彩。尽管年纪不大已居于左骠骑将军之位,身后士兵却无人不顺服。 护丧的大臣们犹在踟蹰中缓慢前行,忽听得后方大乱。他们停下脚步,转身看过去,一名玄甲士兵大步跑了过来,大声道:“方大人!拖灵龙木(即抬灵主杠)断裂,左骠骑将军命属下来问如何处置?” 在出殡过程中断了拖灵龙木是为不详,据称是送给山神的供奉不够,惹怒山神所致,按理应当立即停下献酒,以平山神之怒,以免棺中之人下葬后不得安宁。然而为首的文官方哲素与元氏亲近,对苍氏本就怀有极深的敌意,自是巴不得苍氏皇后永世不得安宁,冷冷地一挥袖子,道:“天象不详,恐怕将要下大雨,拖灵龙木既已断裂,拖曳前行即可。” 玄甲士兵质疑:“可是,若山神动怒,侵扰孝端皇后安宁,如何是好?” 方哲怒目而视:“如果此时停下,误了下葬吉时,你拿脑袋来交代?” 那玄甲士兵自是担不起如此重责的,便如来时一般,飞快地奔跑回去复命。 “方大人当真这么说?”左骠骑将军问。 “属下不敢隐瞒。”方才去征询的士兵答道。 “苍氏不得人心,却连累已故女子,不知他们若知此事会作何感想。”年轻的将军叹道。 他正站在灵车旁边。棺椁巨大,里面金银器物的碰撞声响了一路,躺在里面的女人生前尽享荣华,身后极尽奢靡,却连一丝尊重也得不到,不知她若有在天之灵,会不会后悔自己今生入了皇家。 终归不忍,年轻的将军取下腰间水囊,尽洒于棺椁四周,低语:“以水代酒,望能护尔安宁。下一世擦亮眼睛,不要再投生于苍氏。” 继而他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沉声喝道:“起——” 队伍又重新动了起来。 前进了不多时,雨越下越大,脚下黄土泥泞起来,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泥土湿滑,许多人不慎跌倒,滚了满身的泥又默默爬起;就连后方的车队行进也逐渐艰难。 出殡的队伍行走越来越慢,豆大急促的雨滴几乎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方大人有令,停下休息!待雨停再上路!”前方有人传达着方哲的命令。 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停进了两旁的林子里,搭起帐篷,生火造饭。这里树木繁茂,并不太适合驻留,只能勉强歇一歇。 其他人能歇,玄甲军不能。左骠骑将军穿戴着斗笠蓑衣,在棺椁四周巡视着,防止有不长眼的人不小心将火星烧到了棺椁上,便是下着雨,也得防着火。 “将军,”副将递给他一个装满水的水囊,忍了一路的劝诫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我皆知陛下对孝端皇后并无情分,何必如此尽心?如今陛下重用元氏,将军此举只怕会得罪元氏,难免将来要吃亏啊。” “出生入死的人,莫对亡者不敬。”左骠骑将军一口气饮下半囊水,将余下的挂在腰间,解下空水囊递还副将。“也许自己哪一天突然就死了,到死了出殡的时候,也不知送灵的人是否恨着自己,就当积点福德,到时别也遭遇这样的对待却没有人同情。” “将军这话说得,谁敢对将军不敬?何况将军听命于陛下,谁敢对将军有恨,不要命了?”副将颇不以为然。 左骠骑将军直视着面前的棺椁,淡声道:“躺在这里面的人,她还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也敢对她如此不敬吗?她整日坐在后宫,又能做什么让这么多人怨恨她的事?” 副将无言以对,讪讪地跟在他身后,再无言语。 一路走了两天半,其中整整两日在雨中度过,终于快到形龙山。此时出殡的人都已疲惫不堪,只除了玄甲军队形还规整,其他的都已歪扭得不成形。 因为雨太大,形龙山前的路有一段滑坡严重,无法行走;大伙只好改道走小路。 小路需要绕山壁前行。盘绕着山壁而上的路走的人本就少,并不宽敞,堪堪能容棺椁通过,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踩空掉落山崖。 左骠骑将军在前面引路,命副将在后面押后,以免出了状况首尾无法同时顾及。 偏偏担心什么,就要发生什么。棺椁后方一名沿边走着的玄甲士兵没留神踩空了一脚,拽着绳子向山坡滚落。他身边的人一时不防,加上山路打滑站不住,成片地一同滑落了下去。 巨大的棺椁原本是平衡的,乍然少了一道力,立即向着失力的那个角倾去。副将反应不及,等他清醒过来大声呼喊着叫前面的人使劲时,棺椁已不受控制地滑下了山坡。 山坡很陡,尖石嶙峋,棺椁一路翻滚碰撞,眼见着外面的椁盖已被撞开,金银器皿撒了满山坡,里面的棺也掉落出来。左骠骑将军大吼一声“救人——”,自己则奋不顾身地跳下山坡,去追逐仍在不停翻滚的棺。 尖石划伤了他的脸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划坏了铁甲,但幸得有铁甲护身,身上多处只觉疼痛,并未受伤流血。 棺撞上了山坡底部的一块大石头,裂了一道极大的口子,但总算停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左骠骑将军才抵达,此时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断了一般,仿佛被千万匹马踩踏而过。 “果然当时应当坚持祭酒。”他自嘲地说道,靠近那口棺,检查孝端皇后的尸身是否有恙。 棺材从当中裂开,稍稍一掰便裂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盖在尸身上的鹅黄色杂花织锦经被,以及旁边散落着的金银珠玉等殉葬品。尸身头上的金冠和乌黑的发髻从经被下露了出来,那发丝仍有光泽,与活人无异,若非知晓依照祖规,皇后出殡前需停灵四月,他几乎要怀疑这个女人才刚刚死去。 “孝端皇后娘娘在上,臣下左骠骑将军连陌须得确保娘娘仪容无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他单膝跪地,恭敬祷祝一番,这才揭开了经被。 停灵日久,早在数百年前,前朝皇室已有防止尸身腐坏的秘法,周朝也延续了前朝的做法,在皇帝或皇后身死后以此秘法保护他们的尸身,使他们下葬时尸身不坏。 经被下的面容一寸寸暴露出来——先是光洁的额头,紧跟着是平静的眉眼,挺直秀气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双唇。 “阿郁……”连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阿郁吗……” 魂牵梦萦了数年的面容,骤然出现在眼前。 犹记初见时,少女在花下偷看他练剑,不意被他故意挑了桃枝,碧桃层层叠叠的花瓣纷飞坠落,粉瓣人面交相映。她假作生气却满目惊艳欣喜的模样入了他的心,从此再不能忘。 “明天我等你——”最后一次分别,他在她身后大喊。 可她再也没有来过,甚至仿佛从不存在,他寻遍了整个京城也未再见。 为了找到她,他毅然违背祖规,考取功名,只为有朝一日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在寻找一个叫做苍郁的少女。 他一度以为那个少女只是一场幻梦,他被春日娇艳的桃花迷了双目,才会以为有个少女站在花下,透过她的眸子,仿佛能看见整个春天。 苍郁……她是苍氏女子呵……原来他到处都找不到她,竟是因为她被送入了宫中吗? 她的脸庞依然鲜活,似乎只是睡着了,睡得极沉,没有任何声响能够惊扰到她。 “阿郁,你睁开眼看看我……”连陌捧着她的脸,像傻子一样祈求着:“我是连陌啊,阿郁,你听得到吗……” 山坡上有人在喝骂,身后有更多的玄甲军下来了,喝斥声、铁甲与山石碰撞之声交错,然而连陌丝毫听不到。他也不知道身旁已聚集了许多玄甲军,愕然地发现总是不苟言笑、无事时捧着一方绣花帕子发呆的左骠骑将军正紧紧拥抱着孝端皇后,仿佛怀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活人,为何在死亡之地徘徊?速速离去!” “我在找一个人,没找到她,绝不会离开。” “噫,痴人!人死如灯灭,何以固执妄念?听吾劝告,速速离去为上。” “我知道这里可以找到她,我要带她出去。” “谁教尔来此?” “恕我不能奉告。” “啧啧,不说吾也能够猜到是谁。那人可曾明言,尔需付出何等代价?” “自然说了。” “尔既知将会付出什么还来?” “若不肯,何必来。” “啧啧,痴儿啊……” 第27章 密谈 转眼苍郁已被禁足了一个月。 长信宫原先的宫人被清洗一空,全换了与苍氏不相干的人,其中一些苍郁见着眼熟——上一世他们曾是元千月的宫人——另一些则全然陌生。 手伸到长信宫里来,元千月也太贪心不足了。 且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夭折”的孩子——前一世的此时,元千月肚子里的孩子应当恰好三个月,即使她真的小产过,少说也得有三个月才能缓过来,而那时苍郁还没进宫,李嬷嬷和沈嬷嬷两个无主的宫人怎么伸得过手去? 事情已经赖给长信宫了,竟然不见好就收,还想将长信宫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对于元千月小产一事,苍郁一直心存疑惑。 若是真的,前世为何未曾听闻?若是假的,元千月就算有能耐买通旁的太医,刘太医也是她收买得了的?若刘太医是那么好收买的人,姬杼绝不会信他。 姬杼这人没什么优点,可眼光是挺毒的。 如今姬杼软禁着她,只怕是在查苍氏究竟在这件事里出了多少力。若是元千月做得周全些,兴许能叫姬杼废了她这个皇后——意图谋害皇嗣,便是苍氏也抵挡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废个皇后算得了什么? 苍郁走到长信宫大门前。 那里立着柱子似的两个玄甲侍官,可以想见两边还有更多,以防止苍氏偷偷派人送信进来,或者她私传了什么东西出去。玄甲军是姬杼的亲卫队,分为六支,其中两支轮流驻守在皇宫周围,另四支则负责皇宫以外的区域。 也是巧合,站在门前的这两位她很是眼熟,乃是驻守皇宫的玄甲军里晋升最快的,前世常伴姬杼身边,她见过好几回。 左边那个瘦高个叫叶卿,右边娃娃脸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叫元乐,两人面相看起来和善,用起刑来从不手软。后宫诸人但凡犯了事,一听要落在他们手里,都恨不得立刻撞死。 不过晋升是一年后的事情了。现在这两个人还只是最低等的侍官,加入玄甲军尚未超过半年。 苍郁方靠近门前,两人手中长枪已横在她面前,叶卿道:“请娘娘留步。” “孤不出去。孤只是希望你们告诉陛下,孤有要事禀告。”苍郁十分客气地笑着说道。 “恕小的无能无力。陛下若是想见娘娘,自会传诏。”叶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苍郁的请求。 “那么,麻烦叶侍官或者元侍官替孤向赵常侍说吧。”苍郁面上笑容依旧:“赵常侍曾说过但凡孤有急事,只需告知两位通传即可。” 成为玄甲侍官半年,叶卿与元乐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位骤然盛宠又骤然失宠的皇后。前些时许多人大半夜被喊来拆长信宫大门的事,至今仍在玄甲军中流传,许多人信誓旦旦说皇后娘娘是妖精变的,漂亮得不像人,不然一向温文和善的陛下怎么会做这么不靠谱的事? 可惜那天夜里没轮到他们两个,无缘得见妖精一样的皇后是什么样子。 如今见到了,两人的第一印象俱是:皇后好小,得低着头看;第二印象是:长得还挺好看的,莫怪进宫就宠冠后宫。但是离妖精的程度远得很,怎么会传得那么离谱? 总之颇为失望。 身高这事这不怪苍郁。外祖是北方人,身高八尺有余,父亲这边虽然稍矮些,但也有七尺余,因而比起许多同龄女子,身高近七尺的苍郁还算比较高的。只是皇帝的亲卫队选人首选相貌好身形长,叶元二人俱是八尺男儿,高了她一个头不止。 至于容貌,本就是以讹传讹,做不得数。 在禁足的这一个月里,苍郁从未踏出过主殿一步,照常理来说不可能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从不与宫人接触搭话,宫人亦不可能知晓他们的名姓。 乍听闻苍郁准确地叫出自己姓氏,两人不免心惊。她怎么会认识他们?莫非赵常侍当真私下关照过? 叶卿与元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相同的疑惑。 “小的明白了,会告知赵常侍”。眼前这位毕竟是皇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叶卿果断地应了下来。 “有劳两位侍官了。”苍郁笑眯眯的说。 待她离去后,叶卿和元乐嘀咕了起来。 “真去啊?我觉得有诈。”元乐看着苍郁的背影,语气很不肯定。“莫不是苍氏的诡计吧?” “别傻了,咱们是抓阄倒霉了才被派来的,苍氏要是神棍到这也能猜中,能叫皇后被禁足?” “那要是先叫她认全了玄甲军的人呢?” “别这么逗好不好?光咱们这支就有几千人,苍氏挨个画了像指给她认?” 元乐也觉得自己想太多,可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我还是觉得不靠谱。赵常侍要真那么说了,干嘛不告诉我们?而且既然这么容易见她,陛下干嘛下令禁足?” “这么大的事,不想走漏了消息吧?”叶卿猜度着:“咱们两个在这空想也没用,问问赵常侍就知道了。哎老秦——”他大声喊来另一个玄甲侍官:“我有点事要去通传,你先过来顶着。” 不多时,皇帝还真来了。 门口的元乐目瞪口呆,心道这皇后果然是妖精,从没听说过被禁足的妃子能有这等待遇。 姬杼只带了赵常侍进去,车驾及其余近侍都留在门外。随同他们一道回来的叶卿又拽着元乐嘀咕:“我说吧!还好我去了,这要是耽误了,咱可就白混这么久了。哎,你要不要给你阿兄透个气儿啊?皇后要是好了,你阿姐可就未必好了;你阿姐要是不好,说不定还殃及你和你阿兄呢?” 元乐怒目瞪视着他,语气坚决地拒绝:“不!绝不!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他是我哥!这辈子都不会跟他说话!” “这么激动干嘛,我就随便那么一说,别激动别激动——”叶卿没想到这么久了,提起元乐那位时任户部侍郎的兄长,他反应还这么激烈。 “不许再提他!”元乐恶狠狠地举起拳头:“不然揍你!” “行行行,我错了,我再也不提了。”叶卿摆出诚心认错的姿态。 “叶卿,元乐——”这时,一旁的张常侍突然点了他俩的名字。 “常侍有何吩咐?”两人立即换上严肃脸。 “你们两个随我来。”张常侍面无表情地说,双手负在背后,转身向长庆宫方向走去。 “难道要赏我们?”叶卿低声道,跟上张常侍,但又保持着安全距离。 “打赏不是那个表情吧?跟死了爹似的。”元乐不放心地说。 “说的什么话!”叶卿训斥道:“注意点,叫常侍听到不打死你!” “打死就打死吧,死前让我在太白居大吃大喝一顿就行。哎,我肚子饿了。” “人生苦短,说吃就吃!今天晚上就去吧,我也好久没去太白居了。” “你有钱吗?昨天不是说这个月叮当响了?” “哎呀,你不是有吗!元小少爷最大方了。” “去死吧你。” 西次间内,香与茶都已准备妥当。宫人已被遣开,苍郁独坐于榻上,待听到赵常侍熟悉的通传声,便起身去迎接姬杼。 姬杼自进殿起就一脸极不耐烦的表情,自在榻对面的椅上坐了。苍郁倒了一盏茶奉上,他没接。 “听闻皇后有要事禀告?”他看着苍郁,脸上写满“若无要事有你好看”。 显然元贵妃小产的事情对这位尚无皇子的年轻皇帝打击很大,以至于他至今对苍氏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苍郁看了赵常侍一眼,道:“此事只能与陛下说。” 姬杼于是回首对身后的赵常侍说:“退下吧。” 赵常侍迟疑了一下。 “她做不了什么。”姬杼不怕苍郁有阴谋。 “是,小的就在外面,等候陛下和娘娘传诏。”赵常侍这才应声,躬身行了个礼,缓身退出殿外,并关上了门。 姬杼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轻敲着座椅扶手,漫不经心地说:“现在皇后可以说了。” “到如今一个月了,陛下可查到苍氏动手的证据了?”苍郁不说是什么要事,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真是个好问题。 姬杼绷紧了脸:“尚未。”整整一个月竟查不清一件事,这么低的效率前所未有,换谁都会不高兴。虽然那个名叫眠画的宫女承认是沈嬷嬷下的毒,药单也查明是李嬷嬷所求,可并无切实的证据证明苍氏潜伏在背后。 若说苍氏没在背后做手脚,说出去只怕没人会信。 苍郁了然一笑:“陛下可知为何?” 她的笑容在姬杼看来很讽刺,讽刺他花了这么多时间和人力,竟然解决不了一桩显而易见的事。他不大喜欢自己处于弱势的境地:“皇后想告诉朕真相?” 这就是她今日要求见他的原因么? 她说了许多次与苍氏势不两立,姬杼似乎从未真正信过,否则此时他的语气不会如此针锋相对。 苍郁捧起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笑眯眯地望着姬杼:“臣妾别无它意,望陛下不要多想。这是今春的玉露茶,可调理心绪,无毒。”她另沏了一盏,递给他:“陛下,请。” 姬杼虽接过了,却只放在手边,并不饮用。 苍郁略觉可惜地叹了一口气,道:“臣妾直说了罢。事情不是苍氏做的,陛下怎么能查得到呢?苍氏虽恶贯满盈,可这一回,当真是给人背了黑锅。若是寻常,陛下早该发觉了吧,可是这回事关皇嗣,陛下有失冷静,反而忽视了真相。” 那双幽深的眸子突然变得清亮。 “不是苍氏做的?”姬杼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双眸逼视着苍郁。 这是他进殿以来头一回正眼看苍郁。 “不错,不是苍氏,苍氏并不知道元贵妃怀有身孕,否则以苍氏之霸道,怎会留下能让元贵妃反击的把柄?李嬷嬷的药单确实有玄机,但并不是为了配置堕胎药,只是加重风寒的汤药罢了。”苍郁说道。 姬杼的眼神变了。不止是眼神,骤然之间,他们仿佛不再安坐于静谧的宣华殿内,而是立于萧杀的战场之上。望不尽的死士和压城黑云聚集在他身后,令任何一个试图直视他的人都腿脚发软。 凶手不是苍氏,有其他人也在暗中图谋不轨,这大大激发了姬杼的怒气。 “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皇后也知道?”他的语气也变了,不再像先前一样心不在焉。 他终于肯认真听她说话了。 “臣妾不知。”苍郁坦诚道:“但臣妾以为,此事是否苍氏所为并不重要。臣妾理解陛下的悲痛,可是陛下,事情既然已无挽回余地,比起追究真正的凶手,想想如何借此机会贬黜苍氏一族不是更紧要吗?无论谁是凶手,皆不可能比苍氏更具威胁,可以慢慢收拾。苍氏狡诈,一直以来陛下很难捉住他们的把柄,而今机会就在眼前,何不顺水推舟击溃苍氏呢?臣妾愿为陛下制造指证苍氏的证据,以表忠心。” 姬杼闻言,未作置评,只挑了挑眉:“但是相应的,朕也需答应皇后一些事?” “陛下圣明。” 她会找他,除了交易不作他想。 “伪造证据谁都可以,朕为何非皇后不可呢。” “若苍氏自己从内部开始腐坏,不会脏了陛下的手。” “皇后非常人也。”姬杼难得称赞一个人,而且是全然不带嘲讽的:“可惜生作了女人。” “陛下此言不仅仅是为了感叹而已吧?”姬杼这人说话虽然喜欢往人心上戳刀子,可他绝不会做无谓的感叹。 “皇后很聪明,”姬杼赞赏道,话锋一转:“皇后的好意朕心领了。只是男人的事情,无需让女人去承担。” 第28章 别人家的皇帝 “男人的事情,无需女人去承担。”姬杼说完,见苍郁的眼神有异,奇怪道:“皇后为何如此看着朕?” “陛下如此有担当,实乃周朝子民之福。”苍郁见他说得坦然,一点也不心虚,于是违心地拍着他的马屁。她心里想的却是真有这么正直磊落,上辈子何必毒杀自己? “皇后说得很是心不由衷啊。”可惜没瞒过他的火眼金睛。 苍郁深深感到他身边的人有多不容易,什么都要被戳穿。 她一咬牙蓦然起身,双膝跪倒在姬杼身前,意态坚决:“如果陛下坚持此事是男儿之事,便将苍郁当作男儿吧!杀母之仇,苍郁必亲手报之!” 姬杼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她,良久才平复如深潭止水,浅笑道:“苍氏竟教出皇后这样的女子,实在有趣。” 苍郁是下了决心才说出那番话,却被他嘲笑,顿时面带薄怒:“陛下不答应便不答应,何必嘲笑臣妾?” “朕可没有嘲笑皇后。”姬杼虽然这样说着,却笑得越发开怀:“皇后不是花木兰,代父从军只有男扮女装一途,难道从未想过,其实还有另一条路也可以求得朕答应你的请求么?” 还有另一条路?苍郁愕然,疑惑道:“臣妾愚钝,不明陛下所指。” 以她两世经历,实在想不到姬杼说的另一条路是什么。 对于姬杼这种以有用无用判定旁人价值的人,除了帮他出谋划策,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打理后宫?姬杼应该不会瞎到还想指望她。 那究竟是什么呢? “皇后既然如此愚钝,便多看些书长长见识吧。”姬杼收回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正好皇后如今清静度日,可好好钻研。” 他丢下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以后,竟然甩甩袖子就走了。 苍郁反应过来时他早已走出殿外,她追了出去,他却已出了宫门。门前的侍官拦着她不让出去,她大喊道:“直接告诉我不行吗?你别走呀!” 可回应她的只是远去的辇车。 第二天,赵常侍给她拉来了一车书,神色恭敬地说是陛下让选出来送她的,嘱咐她好生研读。苍郁粗略扫了一眼,俱是各种美人后妃野史,心里十分诧异。 “陛下还说了什么?”她不敢相信姬杼会叫她读这种书,这些书她在家时读过一些,还被阿娘喝斥;姬杼究竟在想什么?她读这些书有什么用? 赵常侍倒是问一答一:“陛下还嘱咐小的转告皇后娘娘,说昨日提到的另一条路就藏在这些书里,娘娘只要仔细研读,必能找到答案。” 读这些野史能找到答案?苍郁面色沉郁地望着那少说上百本的书堆——等她读完要到猴年马月? “赵常侍,这么多书孤岂不是要读很久?若是一直找不到答案呢?”苍郁不甘心地问。 “娘娘若是一直找不到,大约只能继续读下去了。陛下的脾气,相信娘娘已有所耳闻。”赵常侍笑得神秘莫测:“不过,以娘娘之聪慧,小的相信娘娘定能很快找出答案。” 也就是说如果她一辈子找不出来,就读到死咯? “既然如此,孤除了一试,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苍郁淡淡道,命宫人将书搬运进昭阳殿。 另一边,长秋宫重新得势后,元千月撤了心玉的大宫女,提拔了菱花。 菱花是个利索的,上位不过三天就将广储司负责配给的宫人尽数撤职,换上了些老实巴交、对长秋宫唯唯诺诺的人,弥补昔日所受之辱;原先换下的人都被遣到了营造司做最低等的活计。 “娘娘不知道,先前以为娘娘失势,当面欺辱过奴婢的人如今远远见了奴婢就逃走呢!”菱花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早上发生的一桩事:“连钗子掉了都不敢回头捡,可笑死奴婢了。” 广储司变动那么大,是人都能瞧见发生了什么,菱花这人也是个不懂低调的,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是她做的了。 好脾气如元千月也难得露出了没耐心的表情:“这种事情不用向本宫汇报。慎刑司那边可审出什么来了?” “这个……”菱花面带难色:“听说那个眠画嘴紧得很,任慎刑司怎么问,就是不改口,似乎背后当真无人指点呢。娘娘不知道,慎刑司那些人说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她如今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子呢,这么狠的刑,谁受得了哇。娘娘会不会多虑了?” “多虑?”元千月尾音上挑,毫不隐瞒地表露出对她所回之言的不满,不得不明着提醒她:“耐心等到一箭双雕的机会,一气收拾掉梅雪和苍氏那几位嬷嬷,这般沉得住气的人,会控制不住自己、扎了梅雪那么多刀直到被人发现?必是有人提点过她!那人才是杀了梅雪的真正凶手,本宫如何能放过?何况此人心机深沉,行事狠辣,本宫亦不得不防。” 和心玉比,无论思谋还是气量,菱花始终是差了些,元千月暗叹。但心玉心肠太软,以致梅雪为长信宫扣押,她不得不提前出手。一个原本可以废掉苍氏皇后的计谋,却因为西南内乱未除,只判了禁足。这样有着致命软肋的人,比菱花更不可用。 这次没能废掉皇后,苍氏有了防备,以后只怕更难。心玉给她捅了好大一个篓子! “奴婢思虑不周,没想到这一层,还望娘娘勿怪。奴婢一定催促慎刑司继续审问,将那人审出来!只是……”菱花犹疑地说道:“那人多半是长信宫的,否则长信宫的人不会提防不了。可如今长信宫只剩下那个耗儿似的贫家女,听说整日将自己关在宣华殿不出来,断然是想不到这等计谋的;若是宫人,也都已下了大牢,听说审完了就将处斩,大约也活不了吧?” 元千月冷笑道:“本宫倒觉得未必是长信宫中之人,若是蠢到连自己也算计进去,如何想得到此等计谋?总之你再督促一下慎刑司,同时好好查一查眠画还与谁接触过,无论如何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是……奴婢一定办到!”菱花唯唯诺诺地应承道。 出了昭华殿,菱花紧张了许久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这时她看到了心玉。 心玉依旧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手中拿着一把扫帚,正扫着昭华殿前的庭院。入秋后落叶频繁,每日里要扫许多次,偏生外面又冷,因此这一桩事务通常被拿来惩罚那些受排挤的宫人。 原本已升任至大宫女,一夕突降为最低等的洒扫宫女,落差如此之大,怎能不狠狠踩一脚呢? “心玉姐,怎么是你在扫地呀,其他人呢?”菱花装作很是气愤的样子走了过去。 “无人扫,我便扫了。”心玉淡声应道。 因着一直做粗活,她的手粗糙了许多,菱花便捉住她的手,啧啧作叹:“心玉姐手都粗了呢,我那有娘娘刚赐下的玉芰膏,有好几盒呢,送一盒给心玉姐吧。” 心玉夺回手,扭过头去错开她的视线,这才说道:“你留着自己用吧,我用不上。”她埋头扫着落叶,有心远离菱花。 菱花能容她这般躲避?她最讨厌心玉这般淡漠的样子,从前心玉就是靠着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得了贵妃的信任,于是她讥讽道:“我要是坏了娘娘的大事,只怕就不活了呢,省得碍眼。” 心玉低着头,专注地清扫着落叶,不予理睬。 菱花见自己找了个没趣,心里不快地扭身走了。 日升日落,又过去了好些日子。 宣华殿东梢间榻上堆了许多书,苍郁从书堆里探出头来,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然大亮。 不知不觉又看了一宿。 姬杼大约是叫赵常侍把能找到的美人野史全找来了,从烽火戏诸侯的妫姜到以身侍权臣的前朝王太后,说书人最常说的那些祸水红颜,一个也没拉下。 尽管其中一些故事苍郁早就听得滚瓜烂熟,因为担心自己错过了姬杼想要她发现的线索,不得不一字一句地细细读着。 陈幽王为博妫姜一笑,用尽帛布不提,连耍弄诸侯以致亡国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吴越王与即将成为儿媳的齐姜一见钟情,不惜冒着天下人唾骂之风险,娶齐姜为妻,还为了她儿子废了原本的太子。 夏启帝更离谱,因为心爱的桃姬不愿意与其他女人一道侍奉自己,他宁可每天被言官堵着骂,也干脆利落地废了后宫。结果桃姬未能生子,要不是大臣以死阻拦,桃姬所生的公主将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 还有那个梁文帝爱上了敌国的一位重臣之女,因无力抗衡朝臣的反对,竟甘愿将皇位让给弟弟,与美人退隐山林。 …… 看看别家的皇帝是怎样怜惜美人的! 再想想姬杼都做了些什么—— 元千月勤勤恳恳,不小心失误了,他只说一句“要她何用”。 陈美人和梅昭仪为得他欢心,苦练琴技,结果他只为泄愤,说好的临幸都随意作废。 前世……前世她真没注意他怎么对待其他女人;但只看这一世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 苍郁不由得更加疑惑不已:姬杼让她看这些书,到底是想让她发现什么啊? 总不是叫她注意他有多薄情吧? 他的薄情和所谓的另一条路有什么关系呢? 第29章 没有沙子的沙漏(捉虫) 天明了,外面渐有喧嚣之声。只是当那些声响靠近宣华殿时,会悄然低下去,同过去的一个月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皇后娘娘。因为皇后娘娘曾说过,午时之前除非陛下传诏,任何人不许进宣华殿。只是鲜有人知晓原因。 苍郁蜷在锦被里,抵墙坐于窗前矮榻。过去的一个月里,她开始害怕黑夜,不敢在夜里入睡,不得不每每熬到天明才敢合眼。 意识渐渐模糊了。 西次间的佛像前香炉不见了,苍郁心觉奇怪,上前去看,却只见到一个沙漏。 那是一个五轮沙漏。与常的沙漏不同,它有五个带锯齿的圆盘,最尽头的圆盘外圈套了个边缘平整的铜盘,上面刻着十二个时辰;圆盘中心有两根长针。此外,它还有一个很大的莲花底座。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黑了,屋里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突然间苍郁听到击鼓声,她循声望去,却是那沙漏底座上不知怎的冒出两个小木人,正敲着一面红色的小鼓。 指针不知何时走到了子时。 苍郁心里一惊。 “木头人为什么会出来?”她好奇地问苍森。这是苍森从边远之地带回来的物事,说是一个叫詹希元的儒生无事做的,因上京赶考缺少盘缠才忍痛卖给了苍森。 它有许多边缘不平整的正在转动的圆盘和一个四面刻着诗句的木盒子,每到某个时辰初时,就会有两个小木人从莲花底座里升上来,敲击一面小红鼓。 “因为这里有个沙漏。”苍森掀开木盒子的盖子给她看。细腻的沙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下坠落,与常见的沙漏一下。 “好巧的心思!”苍郁惊呼。下坠的流沙通过巧妙的装置,牵动着圆盘的转动;而圆盘外有锯齿,相互嵌在一起,一个动了,其他的也会随之转动,从而牵动长针在刻着十二个时辰的铜盘上转动着。 “我猜你肯定会喜欢。”苍森笑道。 “好奇怪,你总是能找到我喜欢的东西。”苍郁的眼睛几乎要长在那沙漏上了:“有时候真怀疑你是我流落在外的亲哥哥呢!” “别怀疑了,绝无可能,我爹娘生不出这么笨的女儿。”苍森嘴巴坏起来时也极坏,常让苍郁想揍他。 指针走到了子时,而盒盖大开的漏斗盒子里,没有一粒沙子。 这是一个空的漏斗。 漏斗是空的,指针怎么可能走得动? “皇后娘娘……”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应当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长信宫没有这么小的宫人。 那声音寒凉得渗人,苍郁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去,只望了一眼就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小宫女,胸前插着一把仅露着手柄的匕首,粘稠的血仍源源不断地从各处伤口淌下来。 那些血在地上汇成一股,缓缓地向她淌过来。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她紧闭着双眼不敢看那宫女。宫女长着一张稚嫩而陌生的脸,她从未见过。 “呵呵呵呵呵……是皇后娘娘杀了奴婢……娘娘怎会不识奴婢呢……”那宫女凄厉地笑着,踏着嫣红的血,缓缓地靠近她。“奴婢是长秋宫的梅雪啊……娘娘怂恿眠画姐姐杀了奴婢……娘娘杀了奴婢啊……” 血迹染上了苍郁淡蓝色的长裙,似墨染上了丝绸,层层晕染,向上蔓延。 “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人!你走开——”苍郁捂着耳朵尖叫。冰凉的气息触到面颊,她想往后退,背后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堵墙,令她无路可退。 “呵呵呵呵呵……血债血偿啊……娘娘……受死吧……”笑声愈发冷厉,阴冷之气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苍郁仓皇中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双红色的眸子并一柄锋利的匕首正向自己扑来—— 被禁足的第一天夜里,苍郁从噩梦中惊醒,满脸是泪。 第二天,依旧。 第三天…… 第四天…… 如此数日之后,苍郁对镜梳妆时,瞧见自己双眼已然凹陷下去,眼下乌青一片,极为骇人。 每到日落之时,她便开始紧张,一想到夜里会梦见什么,就禁不住希望黑夜永远也不要来。然而日升日落是亘古不变的规律,无法改变,于是她只能选择改变自己。 染血的幽灵被禁锢在黑夜,不敢在白天袭击她。 每当夜幕降临时,长信宫所有的灯火都会被点燃,亮如白昼;而每天早晨,宫人们都知道不能进去打扰奇怪的皇后娘娘。 梦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她曾极度希望梦见连陌,可连陌从不肯走进她梦中。 她也曾极度想要梦见阿娘,然而阿娘也舍弃了她。 她连那个长秋宫宫女的脸都记不住,却每夜堕入噩梦。 想梦的梦不到,不想梦的摆脱不了。 可就算是这样,即使永远都逃不过那个可怕的梦境,她仍不能选择终结这一切。若时间回溯,她还将做同样的事。 因为她别无选择。在李嬷嬷和沈嬷嬷主导的长信宫里,她几乎动弹不得。 而她既然选择了,无论要承担什么后果,都不能后悔。 哪怕以血铺路,白骨累阶,从此永远惧怕夜晚,仍只能一步一步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真是耗儿一样的胆子,苍氏怎么选了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看来确实是没什么人了。”菱花得意地将长信宫人对皇后奇怪之处的描述原样复述了一遍,说给元千月听。 元千月先时嘱咐过她,叫她一旦发现长信宫有奇怪的举动,要立刻来报。菱花前些日因审讯不利被训斥了,其他的事便一样也不敢马虎,不等元千月问就赶紧禀报。 “本不想说这么多,但既是长秋宫大宫女,这番话叫外人听到只怕会被笑话。”元千月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菊花,插在琉璃花瓶里:“苍氏并非无人。苍氏未嫁女子中有一位少女名唤阿萝,自幼熟习六艺,才冠京城,容色倾国。当今皇后入宫之前,曾有人猜测苍氏会选她为后。” 菱花被元千月第一句话教训得尴尬不已,幸得没有旁人听见。她疑惑道:“那为何苍氏没有选这个苍萝呢?” “苍萝来自苍氏小宗的显赫之家,她父亲亦有功勋在身,苍氏大宗不会选一个可能引起苍氏内乱的女人。更何况,苍萝兴许会成为第二个孝慧皇后。” 孝慧皇后去了一年多,声名犹存于后宫之中。 苍芸在世之时,菱花还只是个低等宫女,且不说根本不可能靠近苍芸,便是远远见到了,也只能低头等她离开,不可抬头看。因此她仅知那是周朝有史以来最跋扈最挥金如土的一个皇后。 长信宫中的主殿本是椒房殿,其以昂贵椒粉涂的墙是其他宫室想都不能想的尊荣,宫里多少女人眼馋不已。可这位孝慧皇后倒好,进宫不足五日,一句不喜欢就命人将那延续了几百年的宫殿拆了,另造了金碧辉煌引来无数弹劾奏章的宣华殿。 元千月忽而话锋一转:“慎刑司那边如何了?” 菱花最怕她问这件事,硬着头皮说道:“眠画仍坚持是李嬷嬷与沈嬷嬷指使。” “叫他们连夜审讯三五日,待她疲惫至极之时,兴许会有破绽。”元千月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那眼神令菱花心里一寒。 “是,奴婢这就去告诉他们。”菱花低头应道,不敢再看元千月。 方才她是眼花了么?素来以和善称道的元贵妃,会露出那样吓人的表情? 一定是她眼花了。 苍郁研读数日,仍未猜透姬杼设的迷,不由暗恼——若一直参不透,她便只能一直被禁足在长信宫,什么也做不了。对她而言,这般过一日便是浪费一日。 她又去了宫门前,却一连数日未再见到叶卿与元乐。守门的玄甲侍官似乎全换了新人,她一个也认不得。 毕竟皇帝身边的位置只有那么几个,宫中两支玄甲军共一万多人,并非每个人都可以时常露脸,令她铭记于心。 这一回不能再故技重施,苍郁只好对其中一个看起来挺憨厚的侍官说道:“劳烦侍官替孤传句话给长庆宫赵常侍……” 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就一口回绝了,面有苦涩:“请娘娘体恤小的们,莫再提此事。先前为您传话的侍官已被发配去守城门了,张常侍下了令,除了陛下的诏令,谁也不能动,否则流放处置。” 竟连她传话的路子都封死了么? 干得真好啊,姬杼!苍郁心里恨恨地腹诽,他说的另一条路根本就不存在吧?他对苍氏的人存有偏见,只怕压根就不愿意叫苍氏的人插手任何事。 苍郁不由得对叶元二人感到歉疚。他们二人本该一帆风顺地加官进爵,却只是由于帮她传话就被贬为城门守将,也不知会不会从此再也无法晋升。 宣华殿这一年的秋天十分枯燥。苍郁被禁足,不相干的人也不能进,宫内开败的花草无人替换,残败得令人不忍看,早早就拔除了,如今只剩了光秃秃的花盆花架放在宫内各处,景色相当糟糕。 苍郁无聊至极时只能在小小的园子里荡秋千,偶尔会想起无事足不出户的前世,竟不能理解当时为何忍得住。 如此又过了极度煎熬的一个月,某天早晨,苍郁堪堪睡着,门外便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娘娘……皇后娘娘……赵常侍求见!” 第30章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苍郁迷瞪着双眼,对赵常侍说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劳烦常侍再说一遍,孤方才没听清。”耳朵大约也没睡醒,才会听到这种不可思议的话。 “陛下有旨,由今日始,娘娘禁足令可解。”赵常侍只好复述一遍。 “为什么?”苍郁迷迷糊糊的问,还是觉得自己没睡醒。 不然就是姬杼没睡醒。 这种时候解除了她的禁足,会叫朝中的人怎么想?莫不是苍氏给他压力了? 这么容易就屈服,就算他肯和她合作,这辈子还有希望向主家报仇吗? “这……小的亦不清楚,小的只是替陛下传达旨意。”赵常侍表露出为难的样子。 苍郁明知他在撒谎,可也很清楚他若不愿意说真话,自己亦拿他无法。“有劳常侍了。”她笑道。 她以为赵常侍的事情办完了,该离去了,可赵常侍仍站在那里,又说道:“陛下另有一事要小的来问。” “可是陛下留给孤的谜题?”苍郁问他。她天天在琢磨的事,很容易联想得到。 “正是。” 输人不输阵,苍郁笑得十分得体:“孤猜不出,还请常侍带话给陛下,就说……孤盼着陛下赐教。” 赵常侍一向比她更得体,笑得了然:“小的一定会禀告陛下。” 送走了赵常侍,苍郁打着呵欠正欲回东尽间睡觉,宫人却又怯怯地唤住了她。 这个宫女她有些眼熟,长了一双细长的凤眼,前世在元千月身边见过——以苍郁的资质,想要随随便便记住一个人的样子相当难,只是若是对方得意而自己失意,偏自己和对方是死对头,总会顺带记住几个她身边经常出现的人。 她叫什么呢?似乎是芳悦?还是芳仪?她的名字苍郁没记得住。宫女有一双极其精明的眼睛,苍郁很不喜欢,她的秘密太多,不想同可能敌对的人分享。 “娘娘,门外有位大人求见。”那宫女说道。 大人?苍郁转过身,狐疑地望着她:“是哪一位大人?” 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来探视自己? 莫不是主家大爷亲自进了宫?想来也有可能,否则姬杼怎么会这么爽快地解除了她的禁足令。 苍郁并不想见主家大爷。 前世她见过他好几次。小时候每年阿爹会带她去给主爷磕头拜年,阿爹过世后没有再去,直到入宫前才又见了一次。主家大爷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狼狈为奸的狼——即使是对他丝毫不了解的人,也能发现他那双眼中的贪婪阴险之色。 苍郁从小便不喜欢他。她记得主爷每一年是怎样羞辱阿爹——阿爹在时,一家三口糊口还是没问题的,从来没占过主家一文钱便宜——可每回给主爷拜年,主爷总是一张阿爹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的脸,说着些叫阿爹羞愧不已的话。 恨他,则是从入宫前开始。 入宫前苍郁被人带去了他的书房,聆听他的训诫。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过什么:“老夫已命人在后院里为七娘子腾出了一个小院子,七娘子风韵犹存,娘娘想必也十分担心她被人欺负了去吧。” 她不敢相信,一族之长竟能说出这么淫|邪的话来! “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挣扎了许久,那一刻她才真正绝望,收起了浑身的刺和少女不甘的利爪。“求您放过我阿娘,无论您让我做什么,苍郁一定万死不辞。” 少年不识愁滋味,日子再贫苦亦从未放弃过希望,面对强权会生出粉身碎骨也要抗衡不公的勇气,可当现实赤|裸裸地嘲笑她的幼稚,她才发现自己柔弱得有多可笑。 她不怕死,只害怕阿娘会遭受比死更难受的屈辱。 苍郁只觉血气翻涌,若当真是他,她不知自己能否控制得住杀死他的念头。 “奴婢不知,那位大人并未递上帖子,也不肯说官职。”宫女为难道。 苍郁松了一口气。 苍氏主爷必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反而会唯恐无人不晓他是谁。 “命他在殿外候着,唤人伺候本宫更衣。”苍郁吩咐道。这种时候会来求见的会是什么人?总该不会不知道她刚倒了大霉吧? 她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苍郁已经许久没有穿得这样隆重,新来的宫人从未伺候过皇后,难免手忙脚乱。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苍郁才齐整地踏出了东梢间。 那人低着头,举着拢在一起的手走了进来,黄色双钏绫官服显然是新制的,色彩十分鲜艳。看他行止之间颇为斯文,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又黑得紧,文武难辨。 “臣苍森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清亮的男声突兀地在沉闷了许多日的宫殿里响了起来。 这些日子每天太阳都很大,但苍郁头一回感到阳光真正照了进来。 “苍森!”她又惊又喜地叫道,全然忘记了周围还站着数名宫人,要维持皇后的仪表。 黑脸的苍森露着一口白牙笑着抬起了头。 “都退下!”苍郁高兴之余并没有忘记身边藏了些什么人,将他们都轰赶出去。 宫人们为难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寺人打着胆子劝阻道:“娘娘,这与礼不合。” “孤与娘家兄长叙旧,不合什么礼?”苍郁板着脸凶他:“在长信宫,孤就是礼,退下!” “数月不见,娘娘风采依旧,臣下可就放心了。”待宫人全都退下了,苍森便坏笑着调侃她。 “数月不见,苍少爷家的玉树换成墨玉了么?”苍郁毫不客气地讽刺他的黑。虽然只是微黑,可前世她从没见过这么黑的苍森,他自恃是公子如玉,一贯喜欢穿一袭月白衣裳摇着扇子故作风雅。 这一世,似乎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譬如苍森这般黑,又譬如前世他还有一年半才会回京。 苍森似对自己的外貌十分懊恼,佯怒道:“不许说本少爷黑!真男人就该像本少这样,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 “就你这样还真男人?哼!”苍郁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下一刻,唇角高高翘起,自己忍不住笑了。 苍森也笑着摇了摇头。 “都当皇后了,还像个疯丫头。”他伸展开原本曲在座椅上的长腿,懒懒散散地靠倒在椅背上,双手则十分没形象地挂在两边扶手上,舒适地长叹了一口气:“还是京城好——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窝了几个月,憋死本少爷了。” 苍郁很想将一切都说给苍森听。 她体内藏着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大到她几乎承受不了——人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又说福泽乃先祖护佑,可她前一世普普通通并非行善积德之人,先祖厚泽亦未能保佑父母,这一世重活得蹊跷。 她就是那圆盘上的长针,被没有沙子的沙漏驱动着,莫名地重新走动了起来。 时间越久,她便越为未知的命运忧心忡忡。那复活了她的“沙漏”可以赐给她性命,自然也可以收回。常人受困于生老病死,她却受控于对其一无所知的“沙漏”,看不见,触不到,连如何应付都无从谋划。 哪怕她已极力说服自己,只要继续向前走下去,心无旁骛就好;然而始终无法真正地将这恐惧从心里赶走。 可她又害怕自己说了出来,苍森会把她当成怪物。 若不是亲身经历,只怕她也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为什么晒得这么黑了?你去了哪里?”苍郁笑着问道。 “西南,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大伯让我去练练手。”苍森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的事,漫不经心的语调突然低沉稳重了起来:“我以为你会哭着问我去哪里了,为什么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偏偏不在。” 琥珀色的眸子被微黑的皮肤衬得如一汪秋水,清澈,安宁。 “要是我现在哭给你看,你会帮我从这里逃出去吗?”苍郁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是啊,她一直是个爱哭鬼,曾经。 苍森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微微摇头,自嘲道:“虽然不想承认自己这么无能,可我真的办不到。但我会努力去试,因为你哭起来太丑了。” 话题太沉重,他又开始使坏逗她笑。 “我哭过,哭过很多次,不是假哭。”苍郁扬唇:“然而你还是只能在这里见到我,穿着不能跑跳的衣服,戴着死沉死沉的宝冠,想和亲人说几句悄悄话也会被人阻拦。原来哭只对爱护我的人有用,世上有这么多人,他们永远不会关心我在想什么。我若还哭闹给爱护我的人看,任性地要求他们事事如我心意,那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所以我永远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哭了。” 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亮起一抹讶色。 苍森收拾起放荡不羁的坐相,起身走到苍郁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 “你那是什么眼神?”苍郁被他看得极不自在。 “我还以为你三十六了,说这么老气沉沉的话,原来你还是十六。”苍森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我宁愿你碰到麻烦了便哭着跑来找我替你出头,宁可你哭着闹着问我要你想要的一切,也不愿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对不起,阿郁,我没有保护好你。” 第31章 不只晒黑了,还被晒傻了(捉虫) 阿郁,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前世从梧州回来的苍森也是这么说。 前一世的苍郁哭了,那时的苍郁软弱郁结了很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活着和死了没有两样。苍森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才感到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你并没有义务保护我,是我自己没用,不能保护自己和阿娘。”这一世的苍郁不会那么傻了,至少不会一味懦弱地怨天尤人。 苍森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阿郁,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他说:“你只是个女人,而且年纪还小……” “宫里都是女人,许多人也并没有比我大多少,没有人会因为这两样怜悯我。”苍郁与他对视:“没有人可以护着我一辈子,我不能一直都是个孩子,指望着别人来保护我,否则我会活不下去。” 如果一个人突然开始懂事,一定不会没有缘故。 “这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苍森黯然问道。 “自皇宫存在以来从未停止过的事情。”苍郁一言带过:“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我想听听你的事,你去西南做什么了?” “大伯派我处理一些家族内务。”苍森说道。 “撒谎。”苍郁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谎话:“你左手的伤是怎么回事?” 苍森垂着手,装傻:“什么受伤,我的手好好的,你怎么会觉得我受伤了?” “方才你坐下的时候,右手随便得很,左手却小心翼翼地搁下去,若是无事,为何故意如此?”此事上一世她就知道了。当年苍森伤愈已近两年,长长的伤疤仍触目惊心,此时只怕更严重,是以从他进门时起就一直关注着。 “你看得那么仔细干什么?”苍森见瞒不住,不由得无奈地抱怨:“左手是受了一点伤,不碍事。” “信你才有鬼!一点伤你皮糙肉厚的会这么小心?伸出来,我看看。”苍郁盯着他的左手。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以前没受过伤。”苍森不肯。 苍郁沉下脸:“给不给看?” “不给。”苍森坚持。 “好走不送。”苍郁起身,作势要离开。 “好了,给你看还不行吗?”苍森不得不屈服。他撩起袖子,露出整只缠着纱布的左手:“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小臂上有几处还有着淡淡的血色。 苍郁看得鼻子发酸。 “这样还说没事。”苍郁责怪地看向他:“怎么会弄成这样?不要告诉我是意外坠马或者不小心跟人打了一架,我不会信的。” “我被人追杀了,还不知道是谁,大约也是苍氏的人。”苍森无奈:“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精明。” 苍郁回避他的疑惑。“为什么?”她虽然知道缘故,却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大概因为不小心挡了某些人的路吧。”苍森自嘲地笑了笑:“西南大乱,他们撺掇大伯派我过去,想趁乱暗杀我,再推给乱民。幸好我命大,只伤了一只手。” “会不会其实就是主爷自己的主意?不然他那么多儿子,为什么偏偏派你去?”苍郁猜测道。 “谁知道呢?”苍森满不在乎地说:“幸好没划伤本少爷的脸,不然本少爷跟他们拼命。可惜那边没什么好玩的,本想寻些有趣的物事给你打发打发时间。” “你活着就很好,我什么也不要。”他生硬的转移话题技巧令苍郁很是无语,可他已经说了这么多,既然不想再说了,她也不便逼他。“回来就是六品官,立了大功吧?” 黄色双钏绫是六品官员的制式。 苍森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叹了一口气:“可惜马上就不是了。” “为什么?”苍郁好奇地问。 “大概因为我比陛下更俊朗潇洒,陛下嫉妒我,要将赏赐收回。”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苍郁拿眼睛剜他。 苍森这才老实说:“今日蒙陛下诏见,一不小心惹怒了陛下,他将赏赐撤销了,等回家就脱下来还回去了。——女孩子别这样看人,很丑。” 他觐见了姬杼?还惹怒了姬杼? 苍郁立即想到自己禁足令被解除的事。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她失声叫道:“你用西南的功劳,抵了长信宫之过?” 苍森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怎么一猜一个准?” “你才吃错药了!”苍郁恨不能掐死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差一点就死了啊!平定西南之功绩会是你多大的依仗,你知道不知道?你快去告诉陛下,说你刚才犯傻了,现在明白过来了,叫陛下收回成命!” “知道。我不去。”苍森挨个回答着她的问题,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稳稳不动。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苍郁几欲抓狂。 “那我去说!”苍郁快被他气死,大步向殿门走去,不防苍森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苍郁回眸瞪着他,用力地掰他紧扣在她手腕上的五指:“放手!” 苍森却越发用力,声音冷静,目光里隐隐有一丝哀求:“阿郁,容我帮你一次,好不好?我拦不了大伯送你入宫,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苍森一贯是张扬乐天的,苍郁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色。 “你不只晒黑了,还被晒傻了。”苍郁扭过头去,恨恨地说,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 见她不再坚持去找姬杼,苍森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不正经:“那是本少爷太聪明了,聪明绝顶的人通常都会很无聊,忍不住想犯一次傻。这么好运被你碰到,你该偷笑才是。” 苍郁回头瞪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苍森松开手,放下左袖,淡声道:“别气了,我该走了,否则外头偷听的人该把殿门压塌了。” 苍郁向殿门望过去,只见窗纸后一溜脑袋,一时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对苍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缓慢地走向殿门,猛地将其拉开。 几名宫女和寺人不防她这一手,一个接一个地扑倒进来,顿时扑通声和哎哟声混成一片。 苍郁板着脸,可苍森瞧见她眼中藏不住的窃笑。 这场景确实挺令人捧腹,可惜身在宫中,不能捧腹大笑。 “臣下告退,请娘娘留步。”他故意大声说道,躬身向苍郁行了个大礼,跨过还未能爬起来的宫人,大步走了出去。 苍郁则冷眼瞧着那些尴尬不已的宫人,冷声道:“谁来为孤解释一下?” 西南大捷的消息姬杼早命人告知了元千月。有大灾大险之时,皇帝要发罪己诏,祭天以禀自己痛悔;有了大吉之事或出征大捷,亦要祭天以表功绩。 自姬杼登基以来,还是头一回操办这种仪式,且不说元千月,便是专司礼乐的太常寺也有些焦头烂额。 因着宫人在此事上接连失误,以好脾气闻名的元千月也发了一通火。好脾气的人不生气则已,一旦生气必惊众人,长秋宫中诸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偏偏有人这个时候跑来添乱。性子最软弱的思宁被其他人推出去送死,硬着头皮说道:“贵妃娘娘,长信宫来人,说皇后娘娘即刻就到……” 谁都知道长信宫苍氏皇后是因为下药害元贵妃小产而被禁足,照惯例理当废黜后打入冷宫,可陛下不仅只是下令禁足,最近居然还解除了禁足令。 长秋宫上上下下都为自家贵妃不值。 哪知这位皇后如此嚣张,不见好就收,竟敢在禁足令解除第二天就上门来炫耀。 换了旁人,只怕要被气死。 思宁小心翼翼地说完即刻低下头去,心里慌得很,生怕贵妃娘娘的怒火烧到自己头上。 令她意外的是,原本满面乌云的贵妃娘娘竟不止没有生气,还恢复了往日的和气与笑容。 “命长秋宫人前去候驾。”她柔声说道,自点了新来的素莲拂云为她整理妆容。 第32章 两宫对峙 当苍郁再度站到她面前时,元千月发觉到微妙的不同。 两个月之前,这位苍氏皇后身上犹存着几分稚气,而经过这两个月的禁足,那些稚气已消失殆尽。兴许是变了妆容的关系。先前她的妆容更明丽,头饰以繁复而华美的累丝金簪花钿居多,服色也多选明艳团花的料子,虽雍容华贵,却像大人的衣服穿在了小孩子身上,难以贴合。如今面妆淡了许多,头饰样式简单而别致,裘衣外罩了一袭白底胡桃纹双层锦的大衫,一身清淡,反而令人不禁去注意她的眉眼。虽与苍芸有着相似的五官——苍氏发迹的太原临近西边,女人的容貌承袭了那一带特有的大气张扬,与此相对的是难免失之精致——但苍郁生了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带笑的眼,令人很容易忽略外貌上的那点不完美。若非她是苍氏女子,兴许元千月不会这么讨厌她。 “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她微笑着福下身去。 元千月肤质比常人更细腻白皙,与胭脂色四季花卉纹织金绸的大衫极为相衬,精致的眉目有着南方世族女子特有的温婉与娇媚,兼尔自幼接受旧时宫女的调|教,一颦一笑都像算好了似的将优雅发挥到极致,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副精心绘制的名贵画卷。 元千月打量苍郁的同时,苍郁也注视着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日渐增长的成熟气韵,元千月似乎变化很小。比起自己,人前的元千月要完美得多。 “起来吧。”苍郁颔首,象征性地虚扶了她一下。 “皇后娘娘若有事传诏,当是嫔妾前往长信宫,如何能累娘娘亲自前来。”元千月极为谦逊地说道。 “原当如此。”苍郁毫不客气地接着她的话说:“只是今日孤受陛下之邀前去长庆宫用膳,恰路过长秋宫,想起一事需知会贵妃一声,方才下车来此。” 元千月见她似乎没有要进长秋宫的打算,又说道:“外面有些冷,皇后娘娘不若去殿内饮一盏热茶?嫔妾兄长前几日送了些好茶来,敢请娘娘品评一番。” 苍郁直接拒绝:“不用了,只是几句话,说完便走。陛下催得急,孤不可让陛下久等。” 元千月的笑容不由得僵了僵。 这位苍氏皇后外表的稚气是收拾了,心思仍简单直接,就连炫耀陛下的恩宠也这么不加遮掩。 她抿唇浅浅一笑,而后道:“请皇后娘娘恕嫔妾多嘴。嫔妾前些时曾日日前往长庆宫用膳,以嫔妾所见,陛下近日心情大好,用膳必辅以美酒。还望今日娘娘能劝着陛下些,万勿饮酒太多,以免伤身,虽则嫔妾常见谏于陛下,唯恐陛下并未放在心上。嫔妾心忧陛下,说了这么些不相干的话,万望娘娘切勿责怪。敢问娘娘有何事教诲嫔妾?” 曲曲绕绕说了这许多,其实只想说陪姬杼吃一顿饭不算什么,于她元千月只是家常便饭么?元千月自从发狠欲置长信宫于死地以后,似乎变得尖锐了许多,若是从前的她定不会这样接话。不过,想来也是被自己逼急了,苍郁心里还算清楚。 前有阻拦她中秋祭天,在整个后宫面前折了她的面子;后有算计梅雪栽赃长秋宫之事,逼她不得不出手。虽说自己是为了借她之力对付两位嬷嬷,可这事终究落在了苍氏头上,自己也跑不了。 苍郁其实很欣赏她拿皇嗣算计长信宫这一手。她思前想后,推断元千月小产一事必有手脚,毕竟前一世她的儿子可是太子,生辰与孕时不会错。在容不得沙子的姬杼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大胆的事,可谓豪气干云天。可惜长信宫是她住的地方,她不太乐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着。 “长信宫新来的宫人里有几个不太懂礼数,孤着人责罚了一番后撵出了长信宫,想着总归是贵妃的心意,应当让贵妃也知道。”苍郁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些人的空缺也不必劳贵妃费心了,孤自会禀告陛下,亲往花鸟苑挑选。” 花鸟苑是各地适龄少女入宫后所居之处。容貌娇丽得了皇帝喜欢的将被送往后宫;余下的经挑选后便安排在花鸟苑各处,由各位嬷嬷教导宫里规矩,合格者才可伺候后宫妃嫔,不合格者视其能力则遣往靠苦力生存的各司。 花鸟苑是沿袭自前朝的名字,最早的名称已不可考,因着前往各地挑选少女的使官被称作花鸟使,某位皇帝一时口误将那处宫苑称作了花鸟苑,后来将错就错,顺道将宫苑的名字给改了。 后宫之中像苍郁与元千月这般直接来自世族的女子毕竟是少数,多数妃嫔是从花鸟苑挑选的良家女,例如陈美人和梅昭仪。 “嫔妾分内之事,却教皇后娘娘亲往亲劳,实乃罪过。”元千月话说得惶恐,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平稳,隐隐还有些挑衅的味道。 后宫如今重掌于她手,便是皇后又怎样?元千月有万分自信姬杼不会再叫苍氏打理后宫,因为那可是冒着皇嗣再度被谋害的风险,姬杼不会有耐心去冒这个险,除非皇后的凤座换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坐。 “孤不过是觉得自己亲自看过的人用着更放心些,贵妃不必多想。何况贵妃前阵子才伤了身子,太过操劳恐休养不好,孤便是只为了陛下的子嗣着想,也该叫贵妃少操劳些。”苍郁目光在她小腹上扫了一扫,唇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心思细密的人难免多疑。 苍郁先是暗指她挑选的人有问题,后又提起皇嗣之事。虽说至今仍未有切实证据表明苍氏被卷入其中——脆弱如那经不起折腾已然魂归地府的眠画,至死不肯吐露是谁指使了她;沈嬷嬷与李嬷嬷两把老骨头硬得像石头,力证苍郁与毒害贵妃之事无关;其他宫人俱称不知情——可她早将风声放了出去,如今后宫诸人谁不认定苍郁与此事有莫大的干系? 莫非苍郁蠢到这地步,不引以为戒,反而因陛下的宽容洋洋得意? 元千月不认为苍氏会弄一个愚蠢的麻烦人物进宫。 那么,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元千月心头不由得猛地一跳。 她的反应苍郁尽收眼底,尽管只是眼神微微的变化,仍可断定元千月十有八|九心里有鬼,而且多半对苍郁有了疑心。 若是前一世更老成些的元千月,怕是不会将心思掩藏得这么不仔细,可这一世的元千月,毕竟也才双十年华。 往长信宫放人,当她苍郁是谁都可以揉捏的么?虽然她没什么时间和这些女人斗,但若然对方欺负到自己头上,苍郁不会姑息。 “时候不早了,孤该去长庆宫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达到了,她也不乐意多耗时间。 元千月依旧微微笑着福下身去,温声道:“嫔妾送皇后娘娘。” 苍郁转过身去,重新登上了辇车。 转身那一瞬,这两个注定要有一番争斗的女人眸中俱显现出了异色。 “皇后迟来了一盏茶的时间。”等得不耐烦的姬杼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苍氏难道没有教皇后,朕最不喜不守时的人么?” 苍郁自在他对面坐下,十分乖巧地认错:“臣妾错了,下回不敢了。”他不光不喜别人不守时,还不喜别人为错误辩解。 姬杼觉得很新鲜,脸上的不快变成了好奇:“皇后这回怎么不顶嘴?”难得见她如此乖觉。 “臣妾来迟了,确实有错,为何要争辩?”苍郁不解道。他管之叫顶嘴的,她绝不承认,她只是与之辩论罢了。 “原来皇后是个明理之人。”皇后不顶嘴,姬杼反倒不习惯了,仿佛两人针锋相对才是天经地义似的。 “臣妾一直是啊。”苍郁一脸纯良无辜地望着他,还有点小委屈。 “哦?”姬杼满目怀疑地盯着她看:“皇后不防说说,平日是如何明理了?” “陛下邀臣妾一起用膳,是为了同臣妾斗嘴找乐子么?”苍郁不乐意了,都还没说为什么叫她来,话题就越扯越远了。 “皇后聪颖。”姬杼赞许道。 还能有哪个皇帝比他更无聊吗?!弄了一堆书耍她不说,还专门找她来吵架? 他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适? 苍郁摒着气,决定再也不开口和他说话,可一想到自己有话想问他,转瞬就对那个决定反悔了。 “臣妾有一事想问。”饭菜陆续上桌,开饭后就不能说话了,苍郁便想趁着这机会,将想问的事情说出口。 “何事?”姬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听闻昨日臣妾兄长苍森惹怒了陛下,可有此事?”苍郁小心翼翼地试探。 姬杼这人吧,说没有别的优点,其实仔细想想也还有的——无论苍郁怎么和他斗嘴,只要没犯错,他便不会与苍郁置气。所以苍郁和他斗完嘴,还敢拿正事问他。 姬杼听她提起苍森,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脸色顿时冷冽下来。他问苍郁道:“皇后曾说入宫前有心上人,是哪个?” 第二条路 “皇后曾说入宫前有心上人,是哪个?” 姬杼这句话问出来,空气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苍郁没想到姬杼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并且在这个时候问了出来,话里的意思可就太丰富了。 想起那个遥远的名字,苍郁心里已不会有太多波澜了。那是她生命里最绮丽的一场梦,梦碎后也曾一度痛彻心扉,然而当生命经历了更多更刻苦铭心的痛楚,最轻最淡的反而是情伤。 偶尔望见春日开得烂漫的桃花,她还会记起那个少年的身影,只是面目已模糊,唯有名字始终清晰。 即使不再爱,若有可能,她仍希望能知道连陌后来过得好不好。从被苍氏选中开始,与她最亲近的人都有着不太幸运的结局,她希望至少能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是臣妾兄长。臣妾与兄长不是齐姜与诸儿,陛下此言是对臣妾和兄长的侮辱。”苍郁感到莫大的屈辱,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 他在想什么,居然会以为她喜欢的人是苍森?两人虽一表千里,但名份上始终是兄妹,更何况千年来一直有同姓不婚的规矩在,要有多能想才能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 那可是乱了伦常的禁忌之事! 苍郁自幼虽调皮,可于男女之事上,七娘子教导严厉,发乎情止乎礼,出格的事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陛下所言,臣妾既然已入宫为后,从前的事情便该忘了。臣妾在努力遗忘,陛下又何须挂怀?只是陛下用这么龌龊的事怀疑臣妾,是不是该给臣妾道个歉?”苍郁柳眉倒竖,逼视着姬杼。 姬杼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 天子说的话,若是错了,朝臣可以各种大道理为由反驳质疑,可从来没有后宫的妃子敢抹他的面子,明目张胆要他道歉。 虽然他怀疑苍郁的事确实有那么点不上台面,可她用得着说得这么直白? 堂堂天子的面子是可以这样扔在脚底下踩的么? “朕只是随口问问,皇后为何如此激动。”他用一脸莫名的表情看着苍郁。 苍郁惊讶于姬杼的无耻。 侮辱了她的人格,竟还假装没有此事。 士可忍孰不可忍!对女人而言,这是最不能容忍的质疑,姬杼居然想就这么带过? “兄长以命换来西南平定,陛下就这样侮辱了他和臣妾之后,又试图假装不存在这样的事么?”苍郁一拍桌子,起身倾向姬杼怒道:“若今日陛下怀疑了重要大臣的品行,会怎么做?在陛下心里,女人和不重要的臣子不配拥有人格么?”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指距离,苍郁那句话对姬杼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如雷贯耳——两人离得太近,苍郁生气得并未留意到自己的音量,习惯了女人细声细气的姬杼略有些不习惯。 她居然敢瞪他! 她居然敢吼他! 她居然还敢跟自己拍桌子! 他都还没追究她居然敢大白天和别的男人闭门聊天呢,就算是兄长,也该避嫌开着门。 不过…… “皇后想让朕怎么道歉。”姬杼思索了一番后说道。 “啊?”苍郁却愣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姬杼会是什么反应,连最糟糕的“拖下去砍了”都有预期,可就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干脆地接受。 不过“怎么道歉”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是没学过道歉两个字吗? “麻烦陛下对臣妾说三个字:‘对不起’。”苍郁很是无力:“如果还能加上‘我错了’,臣妾也不会拒绝。” “对不起,朕错了。”姬杼说得十分顺溜,神情也十分真诚。 虽然得到了道歉,可苍郁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对劲。 这个男人哪次示弱过? 大约是他从未示弱过,以至于哪怕确实是他错了,苍郁也很难觉得他没有图谋。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看看再说。 “既然陛下诚心诚意地道歉了,臣妾便不会再计较。”苍郁坐回座位上,表情也恢复为平静的样子。 聪明地没搅和进这件事、一声未吭的赵常侍这才开口道:“陛下,娘娘,膳食已备好,是否可开始用膳了?” 姬杼怨他开口太晚,怒目瞪着他,哼了一声。 苍郁则感谢他没帮姬杼岔开话题,见姬杼不说话,便替他做了决定:“想必陛下也饿了,将膳食呈上来吧。” “是。”赵常侍招了招手,站在门外的寺人接到指令,又传达给膳房的人,膳房的人这才鱼贯而入。 无论两人是否吵架,这顿饭都会很沉默;不过因着吵架,两人互相看不太顺眼,便有意缩短了用膳时间。 赵常侍略无语地看着帝后以优雅的姿态,横扫战场般将饭菜横扫一空。 不过比起陛下居然真的向皇后道歉这一桩,这种小孩子赌气般的姿态就有些不值得一提了。 用完膳,看着姬杼并没有立即赶自己走的意思,苍郁又想重提之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虽然方才有些不快,然而陛下通达明理,臣妾深为感动。”方才她气晕了头,虽然她是有理,可确实不太给姬杼面子,只好厚颜说点好听的话堵住他的嘴。 “哼。”姬杼不太给面子地说道:“不用说这种好话给朕戴高帽,皇后不就想知道昨日发生了何事么?直说便是,朕可不是小气之人,不会为了一点小小的不快给皇后难堪。” “陛下果然通达大气。”苍郁奉承道:“那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杼见她眼珠子没有乱转,也没有伪装,还算诚心,便说道:“苍森愿以功绩换证明皇后无辜的机会,只要朕撤了禁足令,朕便允了他。” 尽管昨日已猜到苍森做了什么,直到从姬杼口中听到,苍郁才真真切切地接受这个事实了。 又不是亲生的兄长,苍森真是个傻子。 “陛下好狡猾,”苍郁道:“陛下明知道臣妾是无辜的,还肯接受这种交换,是怕苍氏之人借此机会要别的恩典吧?” “是又怎样?”姬杼很大方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诡计:“有人肯给,朕为何不要?皇后若是想说服朕收回成命,便放弃吧,朕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不会收回。” 若是昨天苍森没有说那番话,苍郁一定会求他收回成命,可她既然应承了苍森,自然不会做出瞒他的事情。“陛下错了,”苍郁道:“臣妾不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臣妾只是担心兄长莽撞惹怒了陛下,不希望陛下因此对兄长有误解。” “确实莽撞了些,朕头一回见到这么将功名当儿戏的人。”姬杼摸着下巴回忆起昨天苍森的言行:“倒是个有趣的人。” 那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什么成见,反而像是十分欣赏。 苍郁于是放了心,只要姬杼不因此厌恶苍森,就不怕苍森在朝中无立足之日。上一世苍森一直稳步晋升,虽说是借了西南大捷之势,但只要姬杼肯欣赏他,这一世官途怕也不会差。 “皇后此前曾说愿为朕出力,”姬杼忽道:“不知皇后是否仍心存此志?” 他的话来的太突然,突然得苍郁楞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内心几乎无法自持的惊喜。 可被姬杼打击了太多次,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的意思是?” “朕愿意给皇后效力的机会,但看皇后能不能把握得住。”姬杼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臣妾自然是肯的。”苍郁脱口而出:“只是陛下说的第二条路,臣妾一直未能参透,可否请陛下赐教?” 姬杼的神色变得非常古怪:“还未参透?” 苍郁颇不好意思地承认:“嗯……大概是臣妾太笨了。” 姬杼叹气:“皇后确实笨得很。后宫里除了皇后,其他人大约能无师自通的途径,皇后居然在朕的指点下还不能领悟,苍氏怎么会送了你这样的人进来?” 其他人能无师自通,就她想不透?不可能!她虽然老说自己笨,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比后宫所有人笨。 于是苍郁不服气地说道:“那答案究竟是什么?还望陛下指点。” 他最好能说个令她心服口服的理由来! “苍氏莫非没有教过皇后争宠么?”姬杼没好气地说。他都暗示得那么明显了,她居然还能听不懂,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 争宠? “唔……”苍郁支支吾吾起来,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姬杼说得没错,后宫里除了自己,其他人大约都能无师自通。 她太专注于通过证明自己以获取姬杼的信任,根本就忘了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究竟什么样的手段才更有效。 “因为陛下总是对臣妾说‘要你何用’,也曾说了许多对女人无情的话,臣妾自是不会往那条路子去想。”苍郁终于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何况,陛下说的这第二条路,臣妾也根本做不到啊。” 第34章 苍氏之主 “陛下说的这第二条路,臣妾根本做不到啊。”苍郁睁大了眼睛理所当然地说。 姬杼被她气得笑了:“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皇后的自觉?” “若陛下说的‘自觉’是指当管家婆顺便争宠,那确实没有;若是为陛下出力清除苍氏奸佞,臣妾满心都是。”苍郁说得冠冕堂皇。 “皇后和苍氏的私怨,不用说得这么好听。”姬杼没好气地说道:“不过皇后既然愿意出力,朕如今有一事,只有皇后能办到,得托付给皇后。” “何事?”苍郁好奇地问。 长信宫毒害皇嗣一事历经长达两个月的审讯,终于以查明与皇后无关、是宫人自作主张为定论做了决断,涉事宫人一律被处以极刑。长信宫禁足令也因此被废除,只是皇后的恩宠不复从前。 与此同时,刚刚从西南回到京城的皇后之从兄,苍氏二房嫡子立了大功却只得了一些财物、并未获得功名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许多流言也一并兴盛了起来。 苍氏大宗之主苍瑁的书房内,气氛正紧张。 “跪下。”苍瑁说道,他的声音平缓而充满威严,苍森闻言,一语不发地跪了在案前。 “为何擅自离开梧州?”苍瑁坐着,双手交握在身前。这位苍氏之主已逾知天命之年,两鬓发色斑白,但因保养得当,面上皱纹并不如同龄朝臣那么多,若非知道他的年纪,大约以为他才到不惑之年。 苍氏是大族,当了数十年的族长,无论年轻时如何,到了他这般年纪,便难免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压迫性的不可冒犯的气势来。两道从鼻翼延伸到到唇角的深深的沟纹,与略略下垂的唇角一道勾画出此人常年严峻的特征性表情;而那双微陷于眼眶之中的黑眸,则始终令人难以察觉他在想什么。 “因为梧州有人要杀侄儿。”苍森抬起头,缓缓说道,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眸中有着压抑的愤怒。“侄儿奉命劝降乱民,那人混在乱民之中,怂恿乱民怀疑陛下招安之旨意,而后趁大乱之时,射箭偷袭。幸而侄儿躲得快,只划伤了手臂,哪知那箭竟涂了毒,侄儿险些废了这只手。”苍森说着,卷起了衣袖,一圈圈解开绷带,横起手臂给他看。 一道长而丑陋的伤口从他小臂一直延伸至上臂,虽然已过了几个月,但伤口仍溃烂着,未能完全愈合,有几处甚至隐约看得见森森白骨,显见那箭矢上的毒药有多厉害。 若非下了狠心要他死,不会用这样的毒。 “只因这样,你便未与我说,就离开梧州了?”苍瑁沉声质问。 苍森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最终败下阵来,低头认错:“侄儿错了,侄儿往后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若无大伯的命令,绝不擅自主张。” 见他认错且承诺不会再犯,苍瑁才肯稍微放过他:“这一次看在你平了西南之乱的份上,我不会打你。但为防你吃不到教训,一年之内,但凡没有我的允许,便不许你踏出京城一步。” 苍森不可置信地大叫道:“大伯!”他本就是爱玩的性子,一整年不许他出京,就跟把他关在笼子里没两样。 苍瑁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来,苍森只看着那双眼,就不得不又低下头去:“是,侄儿知道了。” “还有另一桩事。”苍瑁的声音越发冷冽:“你前几日入宫,同陛下说了什么?” 苍森背上已冒出冷汗来。 若是知道他做了什么,大伯立即就会发现他在提前回来一事上撒了谎。不能让大伯知道,自己回来是为了苍郁。 “这……侄儿说错了一句话,惹陛下发怒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苍瑁了解自己这个侄子,每当侄子做了错事,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子似的磕磕巴巴,因为怕自己要责罚他。无论儿子还是侄儿,只要犯了错,苍瑁便会罚他们挨打,并且要重重的打,为防打手暗中留手,还会亲自在旁边盯着。施行责罚的人但凡有一点点马虎,就会立即被施以更重的惩罚,因此谁也不敢倒行逆施。 熟悉一个人的脾性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好事,然而凡是成为惯性的东西,在被有心人利用时,便也就是最大的弊端。 苍森摸透了大伯的性子,知道自己结结巴巴地,大伯就不会心疑有它。 “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侄儿……侄儿一时激动……说瞎了眼的人才会以为是苍氏下药害皇嗣……”苍森一边说着,一边颤抖:“陛下……陛下以为侄儿在暗指他……” “混账!”苍瑁猛地一拍桌子:“老夫平时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对旁人说这种胡话也就罢了,在陛下面前也口无遮拦?” “侄儿只是一时急了!”苍森争辩道:“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算什么?就是他堂堂天子,咱们苍氏若不想让他当皇帝了,换个人来做也不是什么难事!侄儿还在西南替他卖命呢,他倒好,转眼就把皇后禁足了,还将全部长信宫人下了大狱!这不是抹我们的面子吗!侄儿就是气不过,骂了他几句,要不是侄儿骂了他,皇后娘娘能这么快就被解除了禁足令吗?” “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苍氏对皇室忠心耿耿,从未有过诛心之想!再说这种话,我打死你!”苍瑁气不打一处来:“瞧瞧你干的好事!那大狱里俱是元氏的人,查了两个月都没找到线索,原本再过一些时日,他们找不到证据,这案子也就这么结了,根本不会牵连到我们苍氏。如今你这一闹,禁足令是早几日解了,可是呢?”他用指节猛敲了几下桌面:“如今满京城都在传我们苍氏挟恩大闹皇宫,令陛下不得追究毒害皇嗣之事!我苍氏一族的名声,几乎尽毁在你手里!若是往后被有心人利用,便是苍氏权倾朝野,也难以平民心!” “大伯……我……”苍森这才后知后觉地怕了起来,然而立即想出了对策:“哪些人在传,便杀了他们,叫他们不敢再乱说!” “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苍瑁森冷地喝斥道:“西南五万人的血还不够?那边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到;京城众目睽睽之下,你是嫌如今是非还太少么?” 据称当日招安失败,乱民被人怂恿,不肯接受朝廷的和解条件。这位平日笑如春风的公子哥一声令下,在场的数百乱民当场被剿杀;而其后遭遇的乱民,无论对方是否肯接受招安,俱是杀无赦。 传闻经此一事后,流经梧州的汾水已被染成了红色。 “我大周以仁德治天下,你却叫那么多人看到你有多暴虐,叫我以后怎么敢再用你!” “大伯!”苍森紧张起来,爬了过去,对着苍瑁一个劲地磕头:“大伯,侄儿错了,侄儿一时糊涂,请大伯原谅侄儿吧!” 苍瑁冷哼一声:“若要我原谅你,此次西南大捷,你该是什么功劳,你就给我想办法挣回来,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数日后,苍郁终于亲自重新挑选完了长信宫宫人。 选人是个费心费力的活,无论宫女还是寺人。她前世一直与苍氏密切联系,知道那些有权选人进宫的使臣都是些什么背景,只要避开与元氏和苍氏直接相关的,余下的便好处置了。然而选人毕竟要合眼缘,多少要问几句话,皇后宫里人最多,一个个选过来,口水都要费掉半缸。 即使这样也无法保证所有的人都没问题,不过比起全都是苍氏或者元氏的眼线,已经好了许多。不可能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若真遇到了什么事,随机应变便是。 此事才毕,苍森便又递了帖子来觐见。 苍郁自是高兴他进宫的,不仅亲自烹茶,还特意摘了梅花亲自炸了花片招待他;然而苍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惯常爱扮风雅模样,今日却对炸梅花片没有丝毫注意。 “你怎么了?”苍郁不由得好奇问道。 “伯父叫我丢了什么功名,就问陛下要回来。”苍森无奈地说。虽然他并没有像告诉苍瑁时胡编的那样去冒犯姬杼,可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怎么会那么容易收回?此时要再立一个分量相当的功劳也根本没可能。 “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他问苍郁这句话,却并没有当真要苍郁替他想办法的心思,只是寻个亲近的人说话罢了。 “你可算问对人了,”哪知苍郁笑道:“我当然有办法。” 苍森喜色只微露便瞬间隐去:“若是要你以色侍人为代价,那就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跟陛下是夫妻,谈什么以色侍人不以色侍人的。”苍郁坦然道。 “少来,你根本就不喜欢他。”苍森与她直来直往惯了,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就算不喜欢,也注定做一世夫妻了。如果是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根本没有勉强不勉强的说法。”苍郁倒是想得开。 苍森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自己能解决,不需要你费心。” 第35章 谋划 “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自己能解决,不需要你费心。”苍森冷声拒绝。 少女的表情变了,方才的洒脱一丝丝碎裂,直至尽数散去,只余凄凉。“苍森,我是要在宫里待一辈子的人。”苍郁定定地看着他:“苍氏主爷和大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只是一颗棋子,身后还有许多备选。若有一天,他们发觉我没有利用价值了,陛下也不喜欢我,我的日子还有可能好好过吗?” “有我在,自不会让你走到那个地步。”苍森态度坚决:“再难的事,我也一定有办法解决。” 苍郁无法相信这种话。上一世只大夫人拦着,就能让苍森再也不能进长信宫,有些事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对于苍森来说,他的大伯是一个不可违逆的存在,并不是由于害怕,而是因为太过强大,无法撼动。 “若是主爷下令不许你帮我,你也能么?”苍郁问道。 提起苍瑁,苍森眼神立即黯淡了下去,方才的坚决也有了裂缝。 “你这话说得真是……叫我连反驳都不能啊。”他停顿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说法,苦笑道:“你说得不错,若是大伯明令不许,我……” 他帮苍郁都只能偷偷摸摸的,怕大伯发现,若大伯明令不许他帮她,怕是私下里做也要掂量再三。他的生命里,有太多重要的事情,不能不管不顾,不思虑后果。 可是当面承认这一点,真叫人难堪啊。 亲眼看到他面上的犹豫和痛苦,苍郁思忖自己当真是近墨者黑,和姬杼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了说这么往人心上戳刀子的话。 然而,如果她不如此说,不刺激到苍森,苍森又怎么可能松口? “可若是你强大到主爷不能控制你呢?”苍郁冲他嫣然一笑:“苍森,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因我不愿意一辈子当棋子,最后被废弃或者死掉,不愿意一辈子都不得不听别人的命令,只能等别人来救我。我需要一个足够强大又可以依赖的人作依仗,在必要的时候,这个人能帮我抵挡来自苍氏、陛下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威胁;但我绝不会只躲在他身后发抖,而是尽我所能,帮他成为这样强大的人。可这个人,我必须能够信任,无需任何防备。” 少女年方十六,音声稚嫩尚存,眉梢眼角依然残留天真烂漫的痕迹,说出的话语与眸中的冷色却仿似经历了多年坎坷和风霜。 苍森从未想到,一个人被强迫做自己不甘愿的事情,会遭受这样大的打击。他以为苍郁只是因为进宫及进宫后的波折变成了这样,可他不知道,苍郁已历经过一世。 “你愿意成为那样的人吗?”她满怀期盼地望着苍森:“变得更加强大,主爷也好,那些暗中害你的人也好,你再也不会屈从于任何人,谁也不能拦你的路,你若愿意,便能将他们踩在脚下。我帮你得到你需要的,而你,替我抵挡我所无法反抗的。” “向陛下要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不止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她双目明亮得像是将流动的光封存在了其中,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想拥有可以保护我所珍视的人的力量,所以,帮帮我好么?” 似女孩般纯真,又似女人般魅惑,少女的声音像充满诱惑的毒药,令人明知有多危险,仍忍不住去尝试。 除了“好”,苍森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答案可以说。 她不是那种会等着别人来救赎的弱女子,他早该知道,若非如此,他们两个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她不会在大街上替他遮挡,而他不会记得住那个穿得破破烂烂,每次都没能认出他的小女孩。是他忘记了,竟然想将她变成遇事只会软弱无助、完全依靠旁人的那种女人。 坟是新坟,黄土的颜色比别处都新鲜,四周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石碑打磨得十分光滑,材质上佳,见之便知价值不菲,上面刻着“故先妣卢母阿七老孺人之墓”几个字。 坟前摆着一些祭品,以及三炷燃了未久的线香。 苍森在坟前已伫立了好些时候。 “对不起,我骗了阿郁。”他低低地说:“也许阿郁的一生永不能平稳顺遂,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 离开长信宫时,苍郁让他代她去探望七娘子,他终究不忍告诉她,其实七娘子早已过世。 大伯和婶婶对此不仅仅是隐瞒,他们对于逼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丝毫愧疚,甚至只草草用薄棺收敛了尸体。棺材在城外的寺庙里一停数月,若不是苍森回来了,只怕根本没人记得起还有这么一桩事。 苍森不是不想好好替她办一个丧事,只是不能。 苍郁看得很明白——她很聪明,聪明得从来没有显露——她知道当他面对大伯时,根本无从反抗。就连他被人害得险些丢了性命,大伯不愿追究,他也只能不追究。 若是大肆操办丧事,必会引起大伯的注意。 他能做的只是让七娘子早些入土为安,那块墓碑是唯一可以奢侈的地方。 他也不敢让苍郁知道这件事。苍郁的阿爹去世后,苍郁与七娘子相依为命了许多年,若是让她知道七娘子早已过世,只怕会崩溃吧?她很坚强,可却是为了她想保护的人才会那么坚强。 “我不能骗您,这是对死者不敬。”他对着那抷黄土轻声说道:“阿郁提到的请求,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亦有私心。” 谁能拒绝得了权利的诱惑呢?再拜了三拜,苍森才离开。 “娘娘,赵常侍说陛下今夜将临幸长秋宫。” 长秋宫内,菱花向元千月报告了一天来的大小事,末了才提起皇帝。 审讯眠画无果,本想再从其他人下手,哪怕伪造证据也要将苍氏拉下水,谁知陛下竟然草草了结了此事。尽管有元故帮忙,前有长秋宫紫气之说,后又放了苍氏强令此事终止的流言,终是让苍氏逃过了这么一劫。 为着这件事,贵妃娘娘颇有些与陛下怄气的意思,昨日赵常侍来传话邀娘娘去长庆宫用午膳,她也称病未去。 是以菱花不敢一开始就提起陛下,怕贵妃娘娘心里还有气。 元千月正在绘画,头也未抬,嘱咐菱花道:“若陛下来了,你带他来此便是。” “是。”菱花不敢多问,即使想不明白,也忍着不多话。 菱花本是个多话的人,又喜欢事无巨细都要禀报,彰显自己的能干。从前隔着心玉不能直接说给元千月听,她便奉承着钱嬷嬷说给钱嬷嬷听,等钱嬷嬷和心玉一个接一个的被解了权,终于轮到了她直接听命于贵妃。 她原以为对钱嬷嬷那套还行得通,哪知元千月渐渐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前几日还打断了她的话头,叫她只听问什么便答什么,别的不许提。菱花被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总算明白了贵妃娘娘不喜自己这套。 她不由得想起了心玉一贯闷不吭气的样子,心道难怪之前娘娘宠她,原是不喜话多的人呢。 经此一事后,菱花也学会了少说话,元千月对她才没那么不耐了。 宫灯初上时,姬杼便到了长信宫。没见到元千月率众人候在宫门处,他也不恼;倒是菱花原本怕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利索,见他面色依然和气,才缓过气来。 姬杼听闻元千月在书房里,便径自往那边走。到得书房门外,姬杼命宫人无需跟着,独自进去了。 元千月听到了动静,但并没有抬头,依然凝眸绘着尚未完成的画。 姬杼走过去看,见她画的是一群正在嬉戏的小孩子,小孩子的面目很好辨认,男孩子像自己,女孩子像她。 “爱妃在怨朕?”姬杼一看她的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元千月的心思鲜少直接让他知道,但也绝不会让他弯弯绕绕地猜许久,要让他费心又不忍让他劳累。 “嫔妾不敢怨陛下。”元千月低低地说,手中画笔不停,勾勒着孩童手中的玩具:“为陛下生许多孩子是嫔妾的心愿,护不住孩子是嫔妾不力,嫔妾何德何能,敢怨陛下?只是嫔妾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没了,明知凶手背后是谁,陛下却轻易放过。对陛下来说,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有可用不可用之分,难道孩子也是吗?” 她说完,终于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怨气,只有哀楚。她低下头去,摸着腹部,声音飘忽:“那时嫔妾有多欢喜,陛下一定不知道;后来它没有了,嫔妾却不能马上说,怕误了陛下的大事,心里有多难受,陛下一定也很难体会吧。可是陛下您对自己的孩子,真的能这么狠心吗?” 第36章 夜行 “陛下对自己的孩子,真的能这么狠心吗?”元千月低着头,声若悲泣。 “凶手不是苍氏,所以朕才没有追究。”姬杼解释道,展臂将她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朕允诺,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凶手,为爱妃和那个孩子报仇。” 元千月蓦然睁大了双眼。他说什么?凶手不是苍氏?她一把将他推开,两行泪滚落下来,嗓子已嘶哑:“不是苍氏还能是谁?已死的那群奴才吗?陛下相信他们没人命令敢擅自做主吗?陛下怎会相信这种谎言?放眼朝廷,除了苍氏,还有谁有胆量公然违抗祖宗规矩!” 她眼中有着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因她面对他时,从来都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模样,此刻姬杼忽然有些不忍。 “不是苍氏,朕确信。”姬杼定定地望着她:“不仅爱妃,朕也同样悲痛。别人也许不理解,爱妃应当知晓,朕不能因悲痛就武断了事。” 她应该知晓?是的,她知道,所以才会这么爱他,因为他无论遇到什么也不会失去冷静和理智,因为他永远将情与爱放在天下之后。 可她多希望他能有一刻,放弃他的冷静和理智!元千月痴痴地凝视他片刻,看不到任何冲动的可能,终于死心。她垂下眸子,取出帕子拭去泪珠:“陛下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陛下说会为嫔妾找到凶手,也一定会实现。嫔妾先时糊涂了,说了些糊涂话,至今才醒悟过来,盼陛下勿怪。只是陛下难道从未想过,即便不是苍氏做的,如今可是重伤苍氏的最好时机。” 皇帝是天之子,苍氏敢暗害皇嗣,便是逆天而行,便是不能根除苍氏,也能叫他们一族元气大伤。 “朕不瞒你,朕确实想过。”姬杼苦笑道:“可那个可怜的孩子未能降临人世已是不幸,朕若还利用他栽赃陷害,让他再背负这样不光彩的事,朕于心不忍。朕不能为他做什么,至少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去。” “陛下……”元千月仰起脸,泪水不受控制地又落了下来:“是嫔妾浅薄了。陛下的心意,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会知道。” 她主动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柔声道:“陛下心里一定比嫔妾更痛苦,嫔妾不该责怪陛下,陛下也不要怪嫔妾,好么……” “朕怎么会舍得怪你?”姬杼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并没有发现,依偎在他怀里的人目光变得异样。 长信宫的宫人年纪几乎都比较小,但苍郁挑的俱是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人,因此长信宫并没有变得很热闹。这些宫人还不太能适应伺候皇后娘娘的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普通外命妇都未必见过,更不要说皇宫的女主人。 苍郁也不太适应。满屋子都是陌生的脸,除了分得清男人和女人,她也无法从别的角度辨识这十几二十个宫人了。 所以这种时候,若是姬杼肯晚几天再叫她侍寝就太好不过了。 可姬杼有一种总能巧妙地和她作对的天赋,天生善于敏锐捕捉她的不幸,着实令人垂泪。 “香识,”她吩咐立于左手边的宫女:“去将孤白日里炸好的梅花片取来。” “是。”宫女应完声,支支吾吾地纠正她:“奴婢不是香识,奴婢是花枝……”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噗……”某人极没形象地喷茶了。 “咳咳咳……”喷完又被呛到,苍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咳嗽,直到他瞪着自己才对另一个宫女下了命令:“碧桃,还不快取帕子来?” “是……可是奴婢是葭月……”宫女小声唯唯诺诺地说,也逃了。 某人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地刻薄起她来:“从朕踏进宫门到现在,皇后唤了十位宫人,无一位说对了名号,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长得太相似了,分不清有什么好奇怪的?”苍郁反驳道,脸上可疑地泛红了。 “是么?”姬杼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 哦,来道雷劈死这个无聊的皇帝吧。 若是意念能杀人,此时苍郁身边这个叫做姬杼的男人早已被鞭尸得他亲娘也认不出来。 长信宫全部宫人惶惶不安的站成一溜,低着头不敢看上座的皇帝和皇后。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皇后娘娘沉重的脸色令他们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要倒霉了。 赵常侍从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神色略有勉强。从容淡定如他脸色都挂不住了,苍郁见之,不由得感到深深的同胞之情。 他们是犯了同样错误的同胞——上辈子一定是造孽太多才会遇到姬杼这种人。 沉默长得苍郁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陀螺再也坐不住,姬杼终于肯终结它了。他凑在她耳边说:“香识是个圆脸,花枝是个尖脸;碧桃眼睛很大,葭月眼睛很小。皇后怎么把她们看成同一个人的?朕感到十分好奇。” 苍郁一直保持着微笑,到这个时候,终于连唇角都开始颤抖了。不止是唇角,她觉得她的每一寸面皮、面皮下的每一块肉都在叫嚣“笑僵了求哭”! 为什么能有人这么闲,只因她一句为了面子而随意胡扯的借口,活生生将长信宫所有宫人都召集起来,好教他观摩一下是个什么相似之法? “这两个寺人一个像会走路的包子,一个简直就是筷子,皇后也能认错?” 给她一根刑棍吧!她一定不打死他! 幸好他只在自己耳边小声地说,他要是敢大声说出来,明天全天下都将悲痛地听闻皇帝陛下血溅长信宫的消息。 “臣妾不善识人面!这样说陛下满意了吗?”相较于他的笑容和煦,苍郁面无表情,咬牙切齿。 他要不是皇帝,一定长不了这么大! 要不是自己和苍氏有仇,一定支持苍氏夺了他的皇位! 姬杼大约是笑够了,终于肯放过她可怜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宫人,对赵常侍说道:“叫他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见并未罚自己,千恩万谢后鱼贯逃窜而出。 “皇后陪朕出去走走吧。”待长信宫宫人都散尽了,姬杼起身说道。 “陛下刚刚这样毫不留情面地嘲笑了臣妾一通,以为臣妾还能心情愉悦地陪陛下去游玩吗?陛下自己去吧,臣妾不去!”苍郁扭过脸去赌气道,坐住了不肯动。“臣妾天生便不善识人面,陛下以为臣妾想么?” 姬杼奇道:“怎地朕没觉得皇后识不出朕来?” 苍郁觑了他一眼:“识得陛下无需会认人脸,看衣着即可。”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毒死自己的人?烧成灰也一定能扒拉出来好吗! 姬杼又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他在召集宫人之前就这样看着她,现在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直令苍郁头皮发麻。 “朕错了,朕不该像方才那般嘲笑皇后的痛处,虽然朕的本意并不是嘲笑皇后。如此,皇后肯陪朕去走走吗?”姬杼痛快地向她道歉。 这次不用她发火,他居然也肯道歉?月亮打东边出来了? 苍郁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质疑道:“陛下今日与往常不太一样,深夜邀臣妾游花园,不是想趁月黑风高处置了臣妾吧?” 昨日他才去过长秋宫,她不信元千月没怂恿他什么,否则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一盘棋? 姬杼脸色顿时黑了:“朕要处置皇后用得着那么偷偷摸摸的?随便数几条皇后的过失都够了!” 唔,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法辩驳。 京城的冬天其实不太适宜夜行。夜里比白日冷得多,风也大,即使披了斗篷戴了风帽,也还是抵不住刺骨的寒意。 她和姬杼两人沿着太液池慢慢走着,是当真陪着他走,因为他从进了清漪园就没说过一句话。赵常侍在他们前面打着灯,照亮前方的路。 按理帝后出行阵仗应当更庞大些,辇车华盖随行宫女寺人数十人少不了,姬杼说随便走走不愿太声张,便只带了赵常侍进园子里来。 水边行走较寻常地方更冷,出来时低估了这冷意,也未带着手炉,苍郁不禁打了个喷嚏。夜里寂静,这声响便格外清晰,引得前面那人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来。 苍郁捂着嘴的双手还没放下来,尴尬地继续捂着,小声道:“水边好冷。” 姬杼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冷了便说,冻坏了身子自己吃苦头。” 身上蓦然一暖,苍郁就这样捂着半张脸,愣愣地看着他。宫灯的微光不足以令她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未参杂任何情绪,这样的姬杼她两世来第一次见到。 赵常侍回过头来,见皇帝仅身着裘衣大衫,忧心道:“前面是邀月阁,陛下与娘娘不若前去歇歇,小的去取些衣物来。” “也好。”姬杼颔首道,举步向前走去。 既然冷,为何不回宫去呢?苍郁心里暗暗说道。方才的姬杼惊到她了,令得她无法像平时一样,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而是默默地跟在姬杼继续前行。 第37章 失子之痛 “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3】 不知谁留下这么一句话,从此宫殿越发巨大华丽,据说最大的一处皇家别院,占地六百公顷。皇宫受限于京城,未能建造得那么大,于是在奢侈上下足了功夫。仅以金砖为例,金砖乃是以取自太湖底沉积多年的土、用在长达两年的时间烧制而成,其价值不言而喻,而整座皇宫耗费了整整九千万块用来铺地。 便是砖上雕刻的成片的荷花,也精细到一阵风吹来,荷叶似乎会随风轻舞一般。 见惯了奢华的宫室,初见这简陋得可称作是宫殿异类的“邀月阁”,苍郁无法不惊讶。 它的内部保持着木料原色,除了古朴粗重的花纹,没有别的装饰;墙壁亦只刷了一层白色的粉;内檐斗拱是老式的人字斗拱,在周朝前盛行过,如今只在一些老旧的建筑里能看到。 室内简单地摆着两只圈椅、一只圆凳、一架古琴及一个小香炉,靠着墙还放着一组博古架。不过这些器具倒无一不是精品,圈椅、圆凳及博古架是紫檀木,古琴形似传说中的名琴焦尾,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常见的摆件。 赵常侍从博古架上的箱子里取出两只小手炉,燃了其中一只后递给姬杼,姬杼坐在圈椅上,向着苍郁点了点头:“先给皇后吧。” 赵常侍便又转递给苍郁。 苍郁接过,捂着手看他燃了另一只拿给姬杼,这才想起自己还披着姬杼的斗篷。门与墙隔了风,圈椅垫着软垫堆着软枕,暖暖的,她便解了斗篷,折好了放在圆凳上。 赵常侍服侍好两位,便离开了邀月阁,室内只余苍郁与姬杼两个人。 换作平常侍寝,只剩两个人的时候,眼睛一闭假装睡觉即可,此时面对面坐着,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反倒有说不出的尴尬。 “这里好简陋,好像不是在宫里似的。”苍郁半认真半没话找话。 “嗯,修到这里没钱了,后面的几任皇帝没兴趣修,就一直这样了。”姬杼接话道。 苍郁吃惊地望着他:“真的?”皇帝也会没钱? “骗你的。”姬杼扬起唇角:“再没钱,也没有皇帝会做这样有*份的事,宁可不修。” “皇后真好骗。”他笑得很愉悦。 “再跟你说话我就是猪!”苍郁气得连敬称也忘了,别过脸去,一副不打算再理睬他的样子。 “朕错了,皇后别生气。”大约是认错认得熟练了,道歉的话姬杼张口即来。 他既然道歉了,苍郁也就不再纠结。这里就这么大,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气氛僵着也没什么好处。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修建此处的是一位喜好风雅的先祖,看腻了皇宫的景致,正巧邀月阁原先的宫殿烧毁了,重新修建时便没有恢复原先的样子,而是建成了如今的邀月阁。”姬杼这回总算肯认真说了。 “哦。”苍郁回应道。 姬杼看着她:“怎地,这个故事令皇后很失望?” “是啊。”苍郁坦然承认:“原以为有一段风流韵事,哪知道是这么无聊的故事。” “皇后以为是怎样的风流韵事?”姬杼略无语。 说起这种事苍郁就来精神了:“比如那位先祖负了某位妃子,妃子伤心之下引火*,烧毁了两人定情之处的宫殿;那位先祖无比悲痛,恐睹物思人,又忍不了思念,便修建成如今的模样,长居其中,苦修度日,以惩罚自己的错误。” “皇后的故事……真有意思。”姬杼面无表情地说。 “陛下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觉得它很有意思。”苍郁毫不留情地戳穿:“有意思是这么沉重的表情吗?” “一想到皇后终日不思打理后宫,竟是在想这些‘风流韵事’,朕无法不沉重。” “后宫有元贵妃在打理,而且打理得比臣妾好,臣妾为何要为之思虑?”苍郁一点儿也不觉得理亏。 只要元千月不干扰她,后宫谁在管她根本不关心。这些天元千月无甚动静,最好是已经放弃在长信宫动手脚了。 提起元千月,姬杼抬手捏了捏眉头,露出些许疲态。随后他凝视着苍郁:“皇后当真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如果有凶手,那也只能是元千月自己。因为元千月绝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可她只指向了完全不知此事的苍氏,说明凶手根本不存在。 就像姬杼因为失去了冷静而未能看清苍氏在此事中的无辜一样,又因对元千月的信任而从未怀疑过元千月撒谎,所以他一直查不到真相。 但是这种事,苍郁怎么跟姬杼说呢?她进宫仅半年,对元千月的熟悉程度按常理论之,不可能比对长信宫宫人的熟悉程度高;而她至今辨不清外形相差甚大的宫人。 “臣妾现在不知,将来未必。”苍郁故意说得神秘。不说绝,因为兴许以后用得上这条线索。 对苍郁此人,姬杼的情绪一直很复杂。 从她第一次说出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开始,到她一再吐露其他隐秘的事,他出动了所有可出动的人,也未能查到她的消息源是哪里。 苍郁的身世非常简单,平日来往的人也很容易理清,但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提供她说的那些信息。 是以她一直以来不停冒犯他的身为天子的尊严,他从未惩罚过她,只因为她身上有着他未知的部分。 身为天子,姬杼从不信看不见的一切。 哪怕他遵循祖制,在一切应当祭祀的日子里完美地完成每一道仪式,也不信。或者说,更不信。 他听不到神灵的声音,当他向神灵请求国泰民安、驱灾避祸时,听不到任何回应。 身为太子的他代替父皇主导一切祭祀时,太后尚在,他曾问太后:“为何孤感觉不到神灵的回应?” 太后回答他:“因为尔心不诚。” “为什么不是神灵不存在?”他反问:“谁曾见过神灵吗?” 姬杼自幼聪敏,深受宠爱,太后听了这样对神灵不敬的话,并未责怪他,而是耐心地向他解释:“世间一切瑞气之相,皆是神灵现身的证明,倘若未能感应到神灵,便说明你尚未积够福德。” 姬杼再也没说过类似话,他只是等太后和父皇相继过世后,将他们蓄养在宫里的那些“大师”全都拖出去砍了脑袋。 然而苍郁此人却令他开始怀疑,看不见的是否就是不存在? 苍郁身旁绝无高人,可她却知晓那么多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便是同样从不信鬼怪神谈的赵常侍,也在无奈之下对他说,苍郁之言无法以常理解释。 曾有人形容赵常侍,说在他手腕之下,哑巴也能开口说话。他能在姬杼身边伺候至今,靠的绝非奉承与谄媚。 元千月小产之事,赵常侍也未能查到线索。一切契合得如此完美,全部线索在沈嬷嬷与李嬷嬷身上齐整地断了线,而这两个人在毫无抵御能力时仍在喊冤。 对其他宫人的审讯则印证着苍郁的说法:苍氏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只是这个“其人”,又是一个“看不见”的存在。 苍郁卖了个关子,其实很怕姬杼追问,姬杼总能恰巧问在破绽上,令她疲于应对。 谁知他这一次竟没有纠缠。 “若是皇后知道了,便告诉朕吧。”姬杼少有这么低沉无奈的时候,他说完话,阖目靠在了椅背上。 他面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情绪,苍郁很熟悉——前世她曾长期沉沦于这样的情绪之下,在她小产以后。只是不像这样淡,比这浓烈许多。 她曾是个有着强烈感情的人,也许太过强烈,受挫后才颓败得无药可救。现在想起来,若是一个人感情淡薄,未必不是件好事。 “元贵妃的孩子没了,陛下很伤心吧。”她低声说道,并不是出于报复或者刻薄的心态。说起来可笑,她会这样对姬杼说话,竟是出于同情。 抛开两人之间的恩怨,此时的姬杼算是可怜吧?他登基至今,仍未有一个皇子出世,在周朝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先前是因为苍芸专宠,而苍芸未能生育;后来为了死去的苍芸,他有许久未临幸后宫;再后来一切终于回到正轨了,却又发生了这种事。 若说苍郁心里没有丝毫快意,那一定是在撒谎。他害死了她的孩子,害死了她,吃一吃这样的苦头,是上天对他的报应;然而想到那种痛苦,又难免感同身受,忍不住要存一点同情。 同情自己的仇人,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哪怕只有一点点,似乎也不应该存在。 可苍郁骗不了自己,她确确实实地对眼前这个人有一丝丝的同情,只是不知是真同情他,还是借着他同情前一世的自己。 “皇后说得没错,朕很伤心。”姬杼隔了很久才回应她。他头微微仰着,睁开双眼漫无目的地望着头顶的人字斗拱。“朕第一个孩子,朕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已离世了,身为一个父亲,朕当真失职。” 第38章 平吴之策(捉虫) 引得姬杼说出这番话,苍郁只静静地听着。 原来他也是个有感情的人么?她原以为除了他自己,他对任何人都不会在意。 对如今的姬杼而言,只有孩子才能算至亲吧。失去至亲之痛她也曾经历,若是自己想不开,便无人能慰籍。 因为失去至亲之人,需要的并非是旁人的怜悯和同情。 “陛下若记挂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便为他念念经烧些纸吧。”苍郁说道。 姬杼的视线骤然转移到她身上,目光骤然冷冽。“朕从不信这些。”他冷冷地说。他不止不信,也不喜身边的人信,这一点了解他的人都非常清楚,元千月便绝不会在他面前提前此事。 “臣妾知道,才会这么说,换了寻常人家,大约会选择做一场法事。”面对他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苍郁面色未改,温言以对:“臣妾也不信。只是知晓阿娘死去的那一刻,臣妾却愿意尝试所有的信仰,寄望那样做能对阿娘有所补偿。” 快乐有千百种,伤心总是相通。 姬杼眸子冷色渐渐散去,直至恢复平静。 “若然不信,补偿又有何用?”他淡淡地问。 “说来不怕陛下笑话,比起尽孝,更多的是为心安。阿娘在世时,臣妾做过许多违逆教诲的事,自她离去后,一直愧疚不已,后悔从前没有更听话些。明明不信,然而若不做些什么,臣妾便无法从愧疚里走出来;可臣妾不能一直活在愧疚里。”苍郁坦然说道。 百事孝为先,她直言不为孝道只为私心,倒出乎姬杼意料。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移开了视线。 苍郁也微微侧了侧身子,将目光落在别处。 他没有生气。这次尝试,似乎不算失败。 姬杼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若她是寻常的妃嫔,大约会用另一种方式安慰他。 可她不是,也做不到;便是忍着去做了,姬杼也一定会起疑心。 只是对不住阿娘,离去得那样惨淡,却连死也被亲生女儿利用。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因着无事可做,这静默便过得比实际的时间更漫长,所幸苍郁还能依靠回忆前世的细枝末节打发时间。 姬杼主动结束了这沉默:“前些时朕与皇后所言之事,皇后办得如何?” 苍郁一直等着他来问,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出来,心道果然是个冷心的人。 她起身走到姬杼面前,福下了身子:“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有此恩典,徐徐图之,方能达成。” “是何恩典?” 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格外明亮:“臣妾兄长的官位。” “想必皇后应当记得朕说过什么。”姬杼眼中有种显而易见的不耐,他不喜重复说过的话。 “臣妾自然记得。”苍郁微微笑着:“此事并不需要陛下食言,陛下大可放心。” 虽然苍郁这么说了,姬杼依旧面有不善:“皇后的意思是?” “若臣妾兄长能奉上平吴良策,陛下愿以此嘉奖他吗?” 吴国是与周接壤的一个小国。四百年前,大周与吴国尚未分权,同为越国领土。彼时越国建朝已逾五百年,最后几代皇帝不是荒淫无道便是软弱无能,无论面子还是里子都已名存实亡。 大周与吴国的开国皇帝当时在诸多诸侯王中并不显眼,然而经过百年混战,只有他们两个留存了下来。大周开国皇帝姬衡吞并了越国七成领土,吴国虽只三成,却也与大周抗衡了三百年。 大周除了要应付吴国,周边还有其他夷族不时发生骚乱,若集中兵力讨伐吴国,便难以分出精力防备夷族的侵扰。此前曾有数位大周皇帝尝试平吴,每一位都因难以同时顾及首尾而以兵败告终。 因此,平定吴国三百年来一直是横亘于每一位大周皇帝眼前的难题。 听到“平吴良策”四个字,姬杼便似换了个人,双目炯炯。 “苍森有如此本事?”他带着质疑缓声问。 三百年来无数文武名臣相继奉上的平吴之策尚无一可取吴,苍森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又何能做到?他会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看过便知。”苍郁道:“兄长既平得了西南,自有几分本事。何况如今鲜有人敢提平吴之事,陛下且看一看,并不会失掉什么。” “苍森既舍了官位,为何又急着要回来?”姬杼又问。 “兄长只是二房的孤儿,无人庇护,偏手里握着大把家产,若官位一直低微,在族里日子并不好过。”苍郁叹了一口气:“苍氏一族可派出的人那么多,却叫一个毫无经验的书生在西南打前锋,其中龌龊,想必陛下能猜得到。” “平吴良策何时呈给朕?”苍郁说得有理,姬杼便不犹豫,直接问她要那计策。 “下一回兄长进宫,臣妾便能拿到。”苍郁说道:“只是兄长如今寄于苍氏主爷篱下,为不令主爷疑心兄长有疑心,此事尚需禀过主爷才可行事。主爷谨慎,必会反复推敲兄长之策,劳陛下多等几日。” 不多时,赵常侍回来了。苍郁添了衣物,又抱着暖暖的手炉,陪同姬杼在太液池边转悠了几圈才回长信宫去。 梅雪死了几个月,苍郁的梦魇却仍未离去。她未亲手杀掉梅雪,梅雪却因她而死,无论找多少理由,她都无视不了内心的愧疚。 然而她不能心软。若要对付苍氏,手上必然会沾染更多的血,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便怕了,如何能应付得了将来更多的人? 她已习惯夜里灯火通明看书至天明,白日再入睡。横竖她才解了禁足令,还未恢复令后宫妃嫔每日前来请安的规矩,不怕人说。但如今姬杼留宿长信宫,她便不可这么做了,连月的习惯被破坏,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姬杼一贯睡得浅,苍郁有点儿动静他就醒了,醒来发现她只是翻了个身,于是继续睡去;哪知过一会儿她又闹出了动静,再睁眼看,又无甚大事。 如此闹了半宿,姬杼也不太好了。他要上朝,起得早,白日里事务也繁多,睡不好是很要命的,一时烦躁起来:“床上长了刺么,皇后为何迟迟不入睡?” 苍郁并未料及会吵醒他,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臣妾近日夜里容易失眠,为免惊扰陛下,请陛下允许臣妾去外间榻上歇着。” 姬杼闭了双眼,冷哼:“去吧。” 难得他没出言为难,苍郁便麻溜地抱着被子下了床。东尽间以隔扇隔成了三间,里间是寝室,中间是更衣打扮之处,外间搁了桌案和软榻,供白日小憩之用。 里面和中间的隔间夜里只留着一盏昏暗的灯,外间明亮些,若是夜里要召唤宫人,也能防止他们碰撞到屋里的摆件。 苍郁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浑身才舒坦了起来。案上堆着许多书——不是姬杼原先送来的那些——她随手抽了一本翻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自从她习惯夜里通宵,外间便备了一个小炉子和不起烟的炭火,因她不喜夜里有宫人打扰,沏茶之事俱是自己动手。 没一会儿隔扇的门被推开了,姬杼一脸不快地披了外衣走过来。见苍郁舒舒服服地窝在榻上看书,手边还有一杯热茶,便毫不客气地端起茶一饮而尽,随后也在案上抽了一本书挤上卧榻:“皇后过去些。” 苍郁直想拿茶杯将他砸出去,却又不能真这么做。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上朝了,陛下为何不多歇会儿?”她面上堆着关切,肚子里在骂人。 “被皇后吵醒了,睡不着。”姬杼瞪了她一眼。 是你自己要过来!苍郁多想骂回去,可她只能往里缩了缩,给人高马大的姬杼多留些空间出来。 宫里甚讲究仪态,原本她裹着被子的姿态就随意得没一点皇后的样子,此时更是不像话。姬杼眉峰挑了挑,想令她注意些仪态,但见她根本无所谓的样子,又忍了下来。 她惯爱顶嘴,如今又一副“我忍你很久”的样子,只怕说了她,她又要顶回来,一来一去又成斗嘴。 隔壁的东梢间便有宫人候着,帝后斗嘴叫人听了去始终不好听。 于是一帝一后,一个庄重无比,一个姿态猥琐地卷成一团,这般扎眼地搭配着竟也相安无事了许久。 看了会儿书,姬杼渴了,对苍郁说道:“给朕倒杯茶。” 苍郁窝得正舒服,哪里想动,头也不抬:“外间有宫人,陛下直唤便是。” 姬杼见不得不提醒:“皇后这幅样子,叫宫人看到像什么话?”他这般替她面子着想,她倒好,一点自觉也没有。 苍郁这才不得不从书里抬起了头,和他打商量:“炉子就在陛下手边,陛下自己倒?” 这天清早,天还黑着,大周皇帝再度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长信宫。 第39章 慈恩寺 “可有查出是谁暗害了元贵妃那孩子,却嫁祸到我苍氏头上?” 苍瑁的书房里,苍瑁正追问长子苍成调查的结果。 苍成面露难色:“这……父亲,这件事儿子还未能查明。那药渣和药单俱在元氏手里,涉事之人因陛下对此事重视非常,出多少银子都不肯透露口风,当着这风口上,又不好胁迫他们。若是能拿到这药单,儿子便可查一查究竟还有谁曾取过类似的药。” “皇后那边呢?陛下都解了她的禁足令,她就不能想想办法获知药单上的药物?”苍瑁冷目盯着儿子。“你找个时间入宫觐见皇后,提点她一下。她是个没用的人,如今长信宫没了我们的人,想必她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这……要不儿子同母亲禀告一声,好叫母亲去提点她?”苍成是不愿意进宫的,他同自己的妹妹苍芸一向不大对付,自然也不想见到长得像她的苍郁。而且这件事太难做,能推开就推开。 “嗯,你母亲去更好。告诉她,叫她无论想什么法子,也得教苍郁重新夺回后宫理事之权。那元氏不是善茬,又救过陛下的命,只怕不甘心没当上皇后。有皇后在却叫贵妃理事,此等没规矩的事也是少见,只是如今未能还我苍氏清白,我也不好使人上折子叫陛下理清后宫之事。” “是,儿子一定会尽快告诉母亲。”苍成应道:“那,要是没有别的事,儿子先去找母亲了?”他试探着问。 苍成有些惧怕父亲,能不与他相处,也尽量不与他相处。 苍瑁很是了解这个儿子,见他这般不成器的样子,心里也很恼火,连话也不愿多说,只挥了挥手叫他出去。 苍成出了书房,见父亲的宠妾冯姨娘端着一碗甜品走过来,傲慢地昂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冯姨娘低头等他走过去,才推开了书房的门。 冯姨娘虽然三十多了,但因生着一张娃娃脸,皮肤身材都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令人难以想象她儿子都已行过冠礼。她极擅长揣摩苍瑁的心思,人亦娇媚,在房中事上很懂得迎合苍瑁,又不露出一点嫉妒的心思,因而十多年来尽管年轻美貌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入了府,仍未有人能受宠得过她去。 她伺候苍瑁吃了几口甜品,便听得苍瑁叹气:“成儿这孩子当真无能,真担心苍氏一族交到他手上会怎样。” 苍瑁不喜长子不是一两天,然而碍于他嫡长子的身份,仍不得不继续打磨他。 “大少爷又办事不利了?”冯姨娘柔柔地问道。 “叫他查点事都查不到,稍许麻烦一点的就往外推,真不知他还能干什么!”苍瑁极为火大:“若是善用人也倒罢了,叫人替他去办成也行;可瞧瞧他看人的眼光,他都养了一群什么样的人?整日侃侃而谈仿佛真有什么本事,真碰到事,便一点主意都没有。” “老爷别着急,大少爷还年轻,再多磨练几年,一定会好些。”冯姨娘宽慰他道。 “哼,还年轻?都而立之年了!”苍瑁越想越火大。 冯姨娘便不吭气了,只伺候着他吃完余下的甜品,才又开口:“对了,老爷,逸儿已经查到那些流言的出处了,虽然兜兜绕绕了许多圈子,可还是叫逸儿查出来是元氏叫人放出的。” 苍逸便是冯姨娘的儿子,排行老二,因着冯姨娘的关系,苍瑁一直以来也对这个儿子更看重些。 只是再看重,也只是庶子,不是嫡长子。苍瑁本人很是坚持嫡长继承家业的规矩。 提起苍逸,苍瑁的脸色便好了许多,赞赏道:“还是逸儿做事更叫人放心。” “其实逸儿这事比大少爷的要简单些。”冯姨娘先是谦虚了一番,才为儿子邀功:“只是也很辛苦。逸儿为了查清楚这件事,亲自假扮了好一阵子平民,整日同街上的地痞流氓混在一处,才打探到这个消息。妾身原劝他此事叫下面的人去办就好,逸儿却说是父亲很重视的事情,还是自己办更放心。只苦了逸儿,最初那几日还挨了那些刁民的打,回来也不吭声,倒是他的贴身丫鬟看到了偷偷告诉妾身的。”说到后来,冯姨娘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苍瑁听完后直道:“逸儿真是胡闹,这种事情交代下人去办也未必做不好,何必自己去吃那苦头。为人尊者,当学会用人才是正道。” 苍瑁对尊卑素来分得清明,不喜尊者做卑贱事,也不喜卑贱者僭越。 “妾身也是这样劝他呀。”冯姨娘看着他的脸色,补充道:“可逸儿说他不自己先经历些,往后用人时也难以辨别真话与假话,横竖还年轻,多见识些,往后才能更好地用人。” 苍瑁脸色这才好了些:“逸儿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但是往后能交付下人去做的,还是少做吧,也省得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哎,妾身一定劝他。”冯姨娘放下心来。 “成儿若有逸儿这份心,我也不用这么操劳了。”苍瑁又拿长子来对比:“什么事都不上心,任人忽悠,就没一件事交给他能放心,且不说同逸儿比,便是和森儿比,也差得远了!” 以前但凡有事,他都是交给下属去处置;儿子们长大了,该接手族中事务了,他才一桩桩移交给儿子们,指望锻炼他们。 其他的儿子都还好,偏只这个嫡长子是个不省心的。 提起苍森,冯姨娘也赞了一句:“森少爷是个懂事的。说来不怕老爷笑话,妾身这么多年来一心侍奉老爷和夫人,府里头当真看得起妾身的却没有几个。只这个森少爷,一直念着妾身从前给他煮的一碗面,回回见着妾身都笑容满面。” 当时苍森父母刚过世,被人带到大伯家中。他当时年纪小,又顽皮,府里的人都不喜欢他。有一回他和人打架,被苍瑁发现了,勒令他在祠堂里跪一宿,不许他吃饭。还是冯姨娘心疼他年纪小,偷偷给他煮了一碗面送过去。 为着这事,冯姨娘还被苍瑁骂过。 “他若是个白眼狼,我早收拾了他!”虽说是自己侄儿,苍瑁对苍森却没有太多感情。二房与大房一向有嫌隙,连带着苍瑁也不喜苍森,若苍森不是后来几年乖觉了些,早不知被他发配到什么地方去了。 冯姨娘见他依旧不喜苍森,忙转了话题:“时候不早了,老爷今天在哪里摆饭?” 好在苍瑁本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应道:“去你那里就好了。” 苍成出了父亲的书房,便去寻母亲。到得母亲的院子,大丫头却告诉他大夫人去了慈恩寺,要三日才回来。 大夫人和苍瑁貌合神离了许多年,苍瑁已有多年没进过大夫人的院子。倒不是大夫人貌丑——大夫人原是京中第一美人,否则也生不出苍芸那般出众的女儿,便是如今四十多岁了,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是大夫人心气高,气不过丈夫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纳小妾,生了苍芸后就不许他进自己的院子。 两人如今只维持着面子上的体面,私底下各过各的。大夫人自苍芸入宫以后便信了佛,时不时要去寺里住几日,只要家中无大事,极少知会苍瑁。 “怎地又去了慈恩寺,不是才回来没几日?”苍成恼道。因母亲要几日才能回来,父亲交待的事情这几日便不可能有任何进展,可父亲岂是会听他解释的?少不得又要骂他一顿。 “这……婢子也不知道呀。”大丫头见着少爷生气了,怯怯地应道:“大夫人不会向婢子解释这些的。如果少爷着急,要不寻个人去慈恩寺寻大夫人?” 苍成悻悻地说道:“算了算了,母亲回来时你给本少爷报个信便是。”大夫人礼佛时,天塌下来她都不会理睬,甚至连儿子也不肯见,找她也无用。 此时的大夫人却并不在慈恩寺里。 大夫人的车驾停在慈恩寺马房。她在大殿敬了几柱香,捐了两千贯香油钱,便自行去了她常居的院子。因她常来,那处院子及附近的地方已不许常人靠近。 大夫人进了那小院后,却并没有安顿下来,而是乔装改扮了一番,带着两个心腹老妈子,从一处隐蔽的小门出去了。门后早已停了令一辆轻便的马车,比起大夫人来时乘坐的马车要简陋很多,是十分常见的样式,任何人在路上看见这样的马车都不会分给它太多注意力。 马车马不停蹄地驶向慈恩寺西边。行驶了大约十里左右的路程,穿过一片幽深的林子,在一处掩在繁茂枝叶后的高门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所宅子所处的位置十分荒僻,周围渺无人烟,最近的村落也有足足五里路。大门紧闭着,一位老妈子下了马车,在门上重重敲了三声,又轻轻敲了三声,那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见到这位老妈子,他这才大开了大门。 第40章 秘密 夜深了。 宅子里别处的灯火已熄灭,仅内院主屋寝室的灯还亮着,若有人贴着墙听,能听得到里面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 自然没人敢这么做。 许久以后,屋内的激烈才平静下来。 从寝室出来,有一道垂着挂帘以抵御风寒的走廊;走到走廊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热气腾腾,内有一汪温泉,边沿修成了梅花的形状。 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舒服地喟叹:“和你在一起,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你不在的时候,心里便烦闷得紧,连看到别人笑都觉得讨厌。” 男人收紧了手臂,亲昵地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乌发:“我也想你很久了,在西南的时候,每天夜里都想着你,恨不能马上飞回京城。” 室内雾气蒸腾,便是女人此时看着他的双眼,也未必能发现他说着这么甜蜜的话时,面上的表情却是冷冰冰的。 “呀!”女人不经意低头看了一眼环住自己的手臂,低呼。上面的疤痕那样狰狞,再浓的水汽也遮挡不住:“你的手怎么了?怎的不早些说,这样的伤怎么能泡在水里?” 方才颠倒迷离之时,她只顾着自己的愉悦,才会没有发现。思及此,她心里不禁生了些淡淡的愧疚。 男人淡淡瞥了眼手上的伤:“已经无碍了。” “你总是这样大意,怎么会无碍呢?不行,得擦干了立即上药。”女人心疼道,柔声哄着他:“阿森,先去上药,好不好?” 苍森的长睫染了湿气,双眸带着笑意微微眯起时,显得更温柔,直教人愿溺死在其中。 “一切都听阿怜的。”他笑着说,语气中满是对女人的珍视。 苍氏大宗之主苍瑁的正室夫人,姓崔,闺名一个怜字。 两人回到寝室,素日里连取东西也绝不会动一动手指的崔怜叫下人取来了药膏,亲自为苍森上药。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很笨拙,但也很认真。只是苍森手臂上无论有伤没伤,她都涂了一遍。 “阿怜一定从未给人上过药吧。”苍森无奈笑道:“只用涂伤口就好,别的地方不用。” 崔怜红了脸,她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连吃饭也未自己动过手。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因保养得好,兼而五官依旧美好,因此作出这般女儿娇态竟不显得奇怪。 “多涂一些,总归不是坏事。”她嫣然一笑,依旧细细地将有伤没伤的地方都涂上药,这才替苍森包扎了起来。 包扎好伤口,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却都睡不着。 “一想到过两天又要回到京城,心里便觉得厌烦,真不想回去。若能同你一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多好。”崔怜将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 “我也想,奈何世人不能容。”苍森叹道。 崔怜名分上是苍森的大伯母,两人的关系在世人眼里乃是乱|伦。崔氏是河西百年世族,最重名声,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若是叫他们知道了,不用苍瑁动手,崔氏便会自行处置崔怜。 这也是崔怜的心结。 否则以她的性子,早与苍瑁和离,同苍森共结连理了。 “阿森像开在刀锋上的花,明知很危险,我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崔怜拥着他的手紧了紧:“若是叫旁人知道了,一定再也见不到你;比起那样,如今这般也很好。”她说着,突然撑起了身子,乌黑柔软的长发垂在他胸前——衣襟没有系紧,露出他精壮的躯体——那长发撩拨着他,连同她绵绵而突然的哀伤。 崔怜低下头,白皙而柔若无骨的手指轻轻在他胸前摩挲着,哀伤渗入他眼眸:“我比阿森大这许多,阿森会不会嫌弃我?若我再老些,脸上长了皱纹,头发也白了,阿森却还年轻着,会厌烦我么?” 苍森捉住她的手,将它移到自己唇边,轻轻亲吻着:“我只怕活不到陪着阿怜到那个时候。”他温热的双手沿着她的手臂轻抚,一直触摸到她的脸颊,像捧着最珍惜的宝贝。 “无论阿怜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像现在这般爱着你。”他温柔地低语,嗓音暗哑:“阿怜若是老一些,再也不被其他的男人觊觎,我才开心。上回夜宴你打扮得那样美,其他男人都盯着你,我真想将他们的眼珠子都抠下来。” 他的话哄得崔怜忘记了突来的忧愁,她侧过脸,细密柔软的吻落在他掌心,喃喃:“有我在,任谁敢动你,我都绝不会饶过他……” 苍森一笑,眼中仿似盛满了星子,手渐渐滑至她的肩头:“我也愿护阿怜一世……” 苍森入宫是在五日以后,带了许多宫外的吃食。 苍郁正等着他,照旧遣开了宫人,却不似之前那般直接赶出殿外,而是叫他们留在次间,自己则同苍森走到梢间。 “这回避嫌了?”苍森打趣她。 “我惹了长秋宫那位,你惹了主爷,多事之冬,还是少惹些事为妙。”苍郁解释着。“正想着用什么法子召你入宫呢,你自己来了,倒省了我的事。” “我同大伯说来找你帮我在陛下面前走动,这才好进宫;大伯母还叫我嘱咐你早些设法重获陛下宠爱,将该得的拿回来。”苍森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交代完,便见到苍郁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函。 “这是什么?”那书函上并未署名,苍森疑惑地问道。 “你看看便知。”苍郁神秘地说道。 苍森便将那书函打开来,只见抬头写着:请伐吴疏。 他吃惊地抬头望了苍郁一眼,苍郁冲他点点头:“看下去”。 苍森于是埋头将那书函一字一句看完: “自光武帝顺天应时,西平赵、秦,南平晋和吴会,海内得以休息,兆庶有乐安之心。而吴复背信,使边事更兴。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由人而成,不一大举扫灭,则役无时得安。故尧有丹水之伐,舜有三苗之征,咸以宁静宇宙,戢兵和众者也。 …… 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陆俱下,淮南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以一隅之吴,当天下之众,势分形散,所备皆急。晋州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吴缘江为国,无有内外,东西数千里,以藩篱自持,所敌者大,无有宁息。姬秀恣情任意,与下多忌,名臣重将不复自信,是以姬商之徒皆畏逼而至。将疑于朝,士困于野,无有保世之计,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犹怀去就,兵临之际,必有应者,终不能齐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不如中国,唯有水战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而官军悬进,人有致节之志,吴人战于其内,有凭城之心。如此,军不逾时,克可必矣。”【4】 “阿郁,这是……”苍森不掩震惊的心情。 “主爷叫你拿回的东西,靠这个就能成,并且能给你更多。”苍郁自信地笑道:“兹事体大,你拿回去誊写一遍,先交予主爷,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一定要说服他,教他肯点头让你呈给陛下。相信我,陛下看到这个,无论采用与否,对你绝没有坏处。” “阿郁的眼界与本事,叫我深为叹服。”苍森又惊又喜:“这是阿郁自己写的?” “不,这是我姥爷写的。”苍郁摇了摇头:“幼时我常去姥爷家住,姥爷心系天下,时常同其他长辈论及伐吴之事,我只不过将他们的话抄下来罢了。他们活了一辈子,看得通透,岂是我这等浅薄之人能与之比肩的。” “那阿郁如何知道这是陛下要的?”苍森问道。 “套套话就出来了,人但凡有苦恼,总会有忍不住显露出来的时候。”苍郁对他撒了个谎:“究竟用何计策并不重要,陛下心里一定已有想法,关键是,是否有人主动站出来提起这件事。伐吴之事从前不断被提起,但每战必败。如今大周修生养息了三代,正是国力强盛的时候;而吴国四处是水,近几年的洪涝灾害想必叫他们吃了不少亏,正是积弱之势。陛下这样的人,会想要放过这个机会吗?大周哪一代皇帝会不想让吴国灭在自己手里?只是屡战屡败吓破了不少人的胆,朝中才无人敢提及;陛下以仁治国,自然也不好主动提出。若此时你提出,正中他下怀;用姥爷他们的计策,总归比你临时拼凑一个好看些。只是主爷一心只争夺大周权势,无心伐吴,你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劝服他,否则你贸贸然提出来,只怕陛下还未能用得上你,你就先被主爷禁了足。” 不仅计策,连苍瑁那边她也顾及到了。 “你如此聪明,看来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苍森打趣她道。 “我只能给你指条路,到底还是要靠你的聪明才智,若你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还等着狐假虎威呢。”苍郁也同他一起玩笑。 “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办得妥当。”苍森双眸露出精光。 苍郁想想又嘱咐他:“你誊写完了,可千万记得烧了这张纸,不要叫别人知道这是我给你的。” “那是自然。”苍森收好那封书函,又饮了一杯茶才告辞离去。 第41章 训子 “发兵伐吴?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做什么?”苍瑁眯眼看着站在眼前的侄儿苍森。 苍森低着头,缓缓道:“侄儿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能叫陛下有些兴趣。” “去找过皇后了吧,她帮不上忙?” “找过了,她如今在陛下跟前说不上话,又要应付长秋宫,帮不了侄儿。” “怎地不想些其他国泰民安的法子?你知不知道户部如今在元氏手上,便是递给了陛下,那元故小儿也必定给你打回来?连手脚都不必做,只消说才平定了西南,须得修生养息,整个朝廷都会站出来反对你。不行,这条路行不通。”苍瑁拒绝他的提议。 这一切早在苍森意料之中。“正是因为才发生了西南之乱,侄儿才想到这个法子。民有怨气,之于上天是皇帝德行不足,对陛下来说是莫大的污点,陛下一定很需要超越前人的功绩来弥补。然而纵观大周,比起灭掉吴国,其他事情所带来的功绩不值一提。灭吴乃千秋大业,三代之内虽无人提起,但在三代之前没有一位皇帝不心系此事,前几位皇帝也未必没想过,只是不敢罢了。如今休养了整整三代,兵力强盛,军资充足。况且这次平定西南内乱迅速且顺利,陛下一定不会想放过这个机会。为防陛下心有它虑,若是不成,大伯只当不知此事,请求陛下责罚侄儿便是,侄儿绝无怨言。” 对于为何姬杼需要伐吴,苍郁说的是远景,但那只是一半;苍森知道,不止将来,眼前的事对姬杼来说也绝对不想放过。 位高权重的人,往往也是贪心的。 这番话打动了苍瑁。 “陛下需要很大的功绩来弥补此前的过失,这句说得有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目光扫向苍森放在桌案上的折子。 “老爷——老爷——”有下人大喊着冲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我的规矩都没人记得了吗?”苍瑁不悦地瞪着那人。从来没人能不敲门进他的书房,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冒失。 “小的不敢,可是老爷——”那人指着外面:“老爷再不去拦着夫人,就要闹出人命了!” 苍森随着苍瑁匆匆赶到中庭,只见大夫人崔怜在一众侍婢的簇拥之下坐于廊下,正悠然地饮着茶。她脚边跪着大少爷苍成,而在他们面前的院子里,趴着七八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苍森认出这些人是苍成的门客,并且是平日苍成最信任的人;苍成却垂着头,慢说争辩,大气也不敢出。 苍瑁沉着脸,穿过院子走至崔怜面前,冷声道:“还请夫人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崔怜一个眼神,身旁的老妈子便接过了她手中茶盏。她抚摸着尾指上的护甲,眼也不抬,曼声道:“这些人净撺掇阿成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还教他去吃喝嫖赌,若不是正巧叫王妈妈瞧见他们哄着他进了勾栏院跟旁人抢花魁,只怕我们不晓得要被欺瞒到何时。阿成是要继承苍氏的人,多少人盯着要拿他的错处,岂能叫这些人毁了?今日不打死他们,日后难保有人以为我们好欺负,一个个地都来哄骗阿成,那可怎么好。”说完这些话,她才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苍瑁:“这些事原不该我一个妇道人家来管,既然老爷来了,余下的事老爷便看着办吧。来人,还不给老爷上座?” 仆婢立即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在崔怜的座椅旁边。 苍瑁冷哼一声,撩了袍子下摆坐下,不理睬下人奉上的茶水,冷冷盯视着儿子:“你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苍成哪里敢说话,恨不能地上有个坑好把头埋进去躲一躲,自是一声不吭。 “回我的话!”苍瑁怒道。 苍成支支吾吾地回答:“这……不是……” “看着我说!”苍瑁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斥着他。 苍成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又立即矮下身去,抱着苍瑁的腿大哭:“儿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老爷叫你们停了吗?”崔怜仿似没看到身边正发生着什么,冷漠地看着院中那些手执棍棒的家丁:“给我继续打,打死勿论。” 下面立即爆发出哀求声:“大夫人饶命啊——”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大夫人脸色都没有变。 苍成听见母亲这样冷血,连哭声也停止了。 “怎么不哭了?”崔怜侧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亲生儿子:“多大人了,还抱着父亲的腿哭,没一点骨气和担当。这些人能哄骗得了你,便说明你心智不坚,自己也甘心被哄骗;如今事发了,却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不敢亲自向我求情,反倒派人去请你父亲。也不想想,这些人做出这等事,你父亲又怎会饶过他们?真不知怎么把你养成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身为你的母亲,我感到无比羞耻。” 听到这里,苍瑁转过头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说道:“夫人要训阿成,未必一定在人前。” 崔怜勾起一侧唇角,面露嘲讽之色:“天子犯法尚与民同罪,苍氏嫡子犯了家法,又有何不堪言的?正好也教他们看看,敢唆使阿成做不该做的事情,会是什么下场,往后才没人敢动那歪心思。老爷就是一直太护着阿成了,才令他长成了这样,是时候叫他知道该怎么做人做事了。” “夫人不是信佛么?我以为佛是不忍杀生的,夫人却一心要杀了这些人,不知夫人信的哪个佛。”苍瑁被她惹得动了怒,讥诮道。 立在一旁的苍森见两人要吵起来,忙从苍瑁身后站出来,劝阻二人:“大伯、大伯母切勿动怒,大哥行事一向端正,此事只怕有所误会,不若先去书房里听大哥将事情经过说一番再做论断?至于这些人,心机叵测,侄儿以为可先关押起来,问问是否还有别的事瞒着大伯和大伯母。” “是啊是啊——”苍成抓住台阶,连声应和道:“还望父亲母亲听儿子解释。” 崔怜美目一转,带着些挑衅的意味望着苍瑁:“你的好侄儿可真向着你,倒叫我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总归阿成是你长子,该怎么教导想必你心中有数,此事我懒得管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言罢,她抬起右手,身侧的老妈子扶她起身,一众婢仆纷纷向老爷与少爷告退,又簇拥着她离去。 崔怜离开后,苍瑁对苍森嘱咐道:“这些人交给你了。就依你所说,好好审审,看能否审出些什么;若不能,也别叫他们再继续祸害阿成。” “是,侄儿知道了。”苍森神色恭敬地应声。 苍瑁于是也起身离去,苍成跟在他身后,身形萎顿得一点苍氏嫡长子的气势也找不到。 苍森转过身,大步走到中庭趴着的那些人面前,缓缓从他们面前踱过。 “大伯叫我好好审审你们。”他扬起唇角,笑意未到达眼眸:“若是不交代,西南那五万人的下场想必你们是知道的;若是好好交代了,说不定本少爷心里一高兴,就跟大伯求情放了你们。你们可听清楚了?” 他眸中充满狠戾,嗜血的狂热毫不遮掩,令地上那些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竟连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对苍郁来说,这是个不太愉快的早晨,因为她收到了苍氏的消息,苍氏大夫人午时将入宫觐见。 姬杼也好,死去的梅雪也好,都没有这个苍氏大夫人叫她心慌。大夫人那双眼,仿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似的。 她清理了元千月的人,为了不让苍氏继续插手长信宫之事从而达到控制她的目的,快速地自己选定了宫人,却没想到大夫人居然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亲自入宫来。她原以为,苍氏主家在没有洗清嫌疑之前是不敢入宫的,毕竟姬杼那一招太损,如今谁不疑心皇嗣之事是苍氏所为? 哪知苍氏嚣张至此。 若大夫人问起宫人的事,她该怎么回答才好?要怎样说才不会被识破? 苍郁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大夫人。 比起半年前,大夫人装扮更娇丽年轻了些,眉梢眼角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势却一点也没有少,反而更盛。 苍郁遣开了宫人,向她跪了下去:“见过大夫人。” 崔怜微微一笑,伸手阻住她:“娘娘忘记我说的话了?娘娘贵为一国之后,便是不在人前,以后也万不可如此。” “是……”苍郁惶惶不安地应承道,眼睛瞟向一旁的座榻,忙道:“大夫人请坐。” 崔怜对苍郁说道:“娘娘尚未就坐,我如何坐得?” 苍郁咬了咬下唇,不知所措:“大夫人是长辈……” “娘娘又糊涂了。”崔怜笑道:“娘娘的长辈只有已故的先帝和太后,我何德何能,敢先于娘娘就坐?” “大夫人教训得是。”苍郁诺诺地应承,在凤座上坐下的同时便对大夫人说道:“大夫人请坐。” 大夫人这才施施然坐下来。 第42章 救兵 “陛下驾到——”两人才坐下,门外却响起了宫人的通传声。 苍郁一脸震惊,崔怜也很是意外,但她瞬间就收起了表露在面上的神色,笑着对苍郁说道:“娘娘还不快些去外面迎接陛下?” “是……”苍郁这才缓过神,低声道:“陛下怎么突然来了……” 崔怜已走到她身前,替她理了理衣冠,道:“且别管陛下为何而来,娘娘一直这样可不行,快些出去吧。” 说着她先于苍郁走到门前,打开了殿门。 苍郁快步走了出去,却还是晚了,姬杼的依仗已经快行至宣华殿门前。崔怜站在苍郁身后,深深地为苍郁的呆滞折服了,不得不暗中掐了苍郁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行礼?” 苍郁便立即同她一道福下身去。 姬杼走到苍郁身边,却是先扶起了崔怜,对她说道:“姨母快快平身。上回姨母进宫,朕未能前来,一直心有不安,今日得了空,便即刻赶来了。” 崔怜却依旧低着头,抬袖遮住半张脸:“承蒙陛下记挂,是臣妇之幸,只是先前出了那等事情,臣妇实在无颜面见陛下。” 崔怜是姬杼母亲的远房表妹,因此姬杼唤她一声姨母。宫外面有关苍氏害了皇帝子嗣的流言满天飞,崔怜身为苍氏主母,自然不会不知情。 “姨母千万不可有此想法,宫人私心做的事,与姨母何尤?只可恨宫人一死百了,倒叫姨母受了委屈。”姬杼好言宽慰她。 “陛下如此圣明,是天下之福。”听到姬杼这句话,崔怜这才肯抬起头来,感激地对姬杼说道。 “殿外寒冷,还请陛下与母亲入殿内细说。”苍郁微微笑着。眼前两人一个比一个更会装,若她不知道便罢了,可惜偏偏心里很清楚。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却都装作最真心的样子,苍郁觉得有点恶心,连自己一起。 “梓童说得是。”姬杼道:“姨母请。” “臣妇谢过陛下。”崔怜又行过礼,这才跟在姬杼与苍郁身后重新踏入了宣华殿。 无论崔怜原先想对苍郁说什么,姬杼这一来,便什么也说不得了,只与姬杼草草聊了些如何保持身体康健的诀窍,不多时便要告辞离去。 姬杼挽留道:“姨母鲜少入宫,何不多留片刻?梓童先前受了委屈,想必正想着姨母,姨母不若多陪梓童说说话。” 崔怜本就是来寻苍郁说话的,应付了他许久,正等着他这句话。哪知姬杼说完了,竟依旧坐在苍郁身边,还将手掌盖在苍郁的手背上,以这般亲昵的姿势望着崔怜,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崔怜的话哪里是能说给姬杼说的?只是姬杼开口留她,她不好谢绝,只能又坐了会,与苍郁说了好些如何伺候好皇帝陛下的虚言。两人本不是母女,能说的话很少;便是亲母女,也未必能当着皇帝的面说想说的话。 大夫人就在面前,苍郁无论如何也须得保持笑容,不多时脸就有些酸了,急切盼着大夫人再次告辞。 幸好大夫人不负她所望,很快又对姬杼说自己不得不离去。这一次姬杼总算没有再坚持留她,只是嘱咐她可多多入宫,便放她走了。 送走了大夫人,苍郁随姬杼回到宣华殿东次间,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扮傻子也不容易。 姬杼这一搅局,大夫人短期内大概都不会想入宫了,她这边许多事便可安安稳稳地继续下去。 “臣妾谢过陛下。”她对姬杼一向没什么诚意,这句话却堪称是她这辈子最有诚意的一句。 姬杼看着她眼里的感激,径自在榻上坐下:“朕正待用膳,得了皇后的信连筷子也未动便匆匆赶来,皇后的感谢只有这样?” 长庆宫午膳才摆上,便有长信宫人求见,递了苍郁亲笔信,上面只四个字:救命,速来。 “皇后一向不惧死,朕还以为是多严重的事,原来不过是姨母入宫了,皇后存心耍朕?”姬杼自觉被苍郁耍了,憋了一肚子气,关上门就开始算账。在大夫人面前亲亲热热地喊梓童,人走了立即恢复原形。 苍郁早被那一声声“梓童”激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见他恢复正常,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更加舒坦了。 “这……一言难尽。臣妾也还未用膳,陛下若不嫌弃,不知肯不肯屈尊在长信宫用午膳?”说实话,苍郁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会来,只是想着横竖少不了一块肉不如试一试,哪知道他不止来了,还来得这么快,倒叫她大吃一惊。 人情欠下了,总是要还的。 “区区一顿饭便想换了朕的人情么?”姬杼很不满,天子的大驾光临这么不值钱? “臣妾亲自下厨,礼轻情意重,不知够不够还陛下这份人情?”苍郁也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拿来还了。因历经了一世而知道的那些事是她仅有的依靠,自是不能拿出来的;别的他又不缺,拿来也无用。 “朕对皇后不该知道的事更感兴趣。” 她怕什么,姬杼偏说什么,这人当真天生与她就是死对头。 “臣妾虽感激陛下,然而天机并非想知道便能知道的,还望陛□□谅。”苍郁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委婉推却。 姬杼与她相处久了,也逐渐了解她固执得有些傻气的脾气,若她不想说,他怎样威胁都无用。因此他并未太纠结——横竖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她。 “既然如此,朕就勉强接受皇后的提议罢。”姬杼即使心里不甘愿,但做了这样的决定,就没有再继续纠缠,脸色也并没有很不高兴。 长信宫有私厨,等苍郁忙活了一个时辰呈了膳食上来,姬杼立即就变脸了。 他面前一盘盘的俱是素菜,苍郁倒好,面前俱是荤菜。 其实苍郁素菜做得不差,样子也好看,然而同荤菜摆在一起,色香味无论如何也要矮了一头。更可恶的是,苍郁的荤菜闻起来香得很,对饿了一中午的姬杼简直是天大的折磨。 “皇后做的是素膳?”皇帝心里居然抱着苍郁心存一丝良知的期望。 “不啊,是荤的。”苍郁一口否决了他的期待。 皇帝陛下很不高兴地摔了筷子:“皇后逗朕玩?” 苍郁觉得姬杼这人莫名其妙:“臣妾可是很用心地为陛下做的菜,陛下尝一尝便知。臣妾是知恩图报的人,怎会逗陛下玩呢?陛下贵为天子,也该讲讲道理吧。” “皇后既然知恩图报,理当陪朕吃素才是,为何叫朕看到这些荤食?”姬杼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嘴馋了。 “因为臣妾喜欢吃啊。”苍郁耐心地为他解答:“知恩图报也该讲个心甘情愿吧,臣妾虽有心陪陛下食素,可臣妾习惯吃荤……” 姬杼横了她一眼:“皇后,朕送了那么大一个人情——” “那请陛下先用膳吧,臣妾重新去做些菜。”苍郁乖乖地认了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情果然不是好欠的。 姬杼这才满意点头。 苍郁懒得自己做了——许久未动筋骨,加上反正自己吃,随便吃吃也没关系,就命宫人去替自己做了几个菜。 等她吩咐好了回转到殿内,隔着墙却听到赵常侍大喊:“快传太医!” 他的话尚未落音,张常侍便从里面跑了出来,苍郁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冲了进去,只见姬杼倒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便是烧着炭,冬日的皇宫也不能像春天那般暖和,姬杼额上却未能止住冷汗。 “陛下怎么了?”她急切地问道,目光却下意识地扫向桌上的膳食。姬杼面前的菜有动过的痕迹,显然他是吃了少许的。 显而易见,姬杼是中毒了。尽管她是有毒死姬杼的心思,可那是扳倒苍氏大宗以后的打算,并不是当前最紧要的计划。难能有事符合她的心意,却合得这么不凑巧。 有人要害她!苍郁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她疏忽了,竟然因为是自己动手做的菜,便全然无防备。 赵常侍正为姬杼擦着汗,忽听苍郁说道:“有劳常侍去外面传一句话,要长庆宫人将长信宫人全都看管起来。陛下兴许是中了毒,长信宫人俱有嫌疑,莫让凶手逃了。” 苍郁说完,见赵常侍双眸射出冷光,似是不信任她的模样。 “便是孤有嫌疑,横竖孤如今逃不掉,常侍不认为阻住其他人更紧急么?”苍郁无奈说道,没想到自己在赵常侍眼中这么不值得相信。 除了姓苍,到现在为止她似乎没有做过对不住姬杼的事情吧?连姬杼都没那么防备她了。 “请娘娘宽恕小的僭越,今日是娘娘主动提出要陛下在此用膳,并力劝陛下接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在太医抵达之前,小的绝不会离开陛下一步;也希望娘娘莫要离开小的视线,长信宫如今在长庆宫掌控之下,娘娘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都可能会受伤。” 第43章 嘴馋帝 “在赵常侍心里,孤原来这般蠢笨吗?”苍郁冷静地说道:“膳食在呈给陛下前常侍都曾试过,为何常侍还活得好好的?更何况此时此地,害了陛下对孤有什么好处?” 赵常侍面上虽并未露出不敬神色,但说出的话却句句针对苍郁:“苍氏大夫人才来过,若是此时陛下出事,正可推给她;苍氏谋害皇嗣的嫌疑尚未洗脱,如此一来罪加一等。娘娘一心为母亲报仇,未必没有此等打算。” 看来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信任她,出了事便想着法子将罪名往她身上套。 不知姬杼是不是也如此,仿佛对她放了心,对她其实仍是一点信任也没有。 若真是他说的这样,一箭双雕倒也不失一个好计策,只是——“常侍以为,孤心中的恨,是这么轻易就能消磨的么?”苍郁冷笑:“在苍氏尝到无权无势的落魄、孤亲眼看着他们如何凄苦至死之前,孤绝不会做出任何会赔上自己的事。并且,常侍仍未回答孤,若是膳食有毒,为何常侍无恙?” “小的虽猜不出来,但娘娘未必没有别的法子。”赵常侍仍坚持。 再与他争执并无意义,苍郁拿起桌上放着的姬杼的筷子,从每个盘子里各夹了一筷子,当着赵常侍的面咽下去。 赵常侍微微惊愕。 “若有毒,陛下中毒了,孤自然也逃不过。”苍郁淡淡道:“若这样常侍仍然怀疑孤,那就只好等陛下醒来再请常侍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刘太医急匆匆地赶到了。太医将姬杼就近安置在苍郁的寝殿,赵常侍本不欲苍郁也跟随进去,然而苍郁很坚持。 “陛下既然在孤这儿出事,孤有责任守候到他醒来为止。”苍郁说道:“且孤在常侍跟前做不了任何手脚,是不是孤的阴谋,常侍也能看得更清楚。” 她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嘲讽,神色坦然,赵常侍不由得对自己肯定的结论有了些许动摇。 东梢间的隔扇全打开了,苍郁坐在外间,静静地望着里面。 房间里人并不多——皇帝若出了事,在水落石出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省得引起不必要的动荡。因此她很清晰地看得到里面的每一个人。 赵常侍虽面无表情,仍看得出刻意压制的紧张与忧虑;刘太医则淡定得面上丝毫波动都看不到。他诊脉时的表情好像姬杼只是睡着了似的,慢悠悠地号脉,慢悠悠地查看姬杼的面色,若不是他及时收了手做出要说话的样子,苍郁敢肯定赵常侍一定会催促他。 “谁又纵着陛下偷吃荤食了?”刘太医说话也慢吞吞的:“还好吃得少。我开副药,小赵去叫人取吧。唉,你说你们也不劝着陛下些,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嘴馋。” 苍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赵常侍的表情立即就像吞了苍蝇似的。“太医确定么?”他不太确定地追问道:“真不是别的原因?” “老夫什么时候看错过?”刘太医语气不悦起来:“陛下又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他小时候老夫就见得多了,能弄错?这几年陛下懂得克制了,你可能没见过,可你不能怀疑老夫呀。” 赵常侍默然不吭气了。 居然还是从小就干这种事的惯犯…… 苍郁神色无比复杂地望着依旧闭目躺着的姬杼,这件事奇特的发展洗刷了她一直以来对姬杼的印象。便是因为这么狼狈的理由昏迷了,他那表情还是正经庄重得很,一点不会让人想到他干了多么傻缺的事。 嘴馋?真难将这两个字和这个嘴欠的男人联系起来。 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并且似乎除了理智一无是处的人,居然也会嘴馋? 尤其他还明知道自己不能食荤! “哎呀,老夫一时不慎说漏了嘴,陛下的秘密叫皇后娘娘听去了。”刘太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话说得随意而冷酷:“小赵,这事你也处理一下吧。” 他的话说得太脱俗,苍郁顿时冷下了脸。且不说名义上她还是皇后,她背后还有苍氏,姬杼都不敢动她,他一介太医敢?还用“处理”两个字! 姬杼的人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呐。 赵常侍看她一眼,面有尴尬之色:“娘娘早已知晓,无妨。” 刘太医收拾着看诊器具,啧啧出声:“小赵的幽默感还是这么不长进,老夫给娘娘吓了一跳,想吓吓娘娘找回来,你看你都不配合。”说着他完全不顾苍郁怨愤的眼神,对苍郁道:“荤食是娘娘做的吧?老夫进来时闻到味道了,香是挺香的,可以后若是陛下在,娘娘还是食素吧。娘娘若是紧张陛下,也该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最不能吃荤,偏偏瞧着好吃的就嘴馋熬不住。” 被娘娘吓了一跳,吓吓娘娘找回来…… 苍郁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有太医是这么对皇后说话的吗?她紧张姬杼,这又是哪门子的事?他打哪儿看出来的? 她努力抑制着一脚将他踹出去的冲动。姬杼身边的人,说话都这么气死人。 “喝完药,大约再过两个时辰陛下就会醒过来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会发些疹子身子不舒服,上朝是不能了,小赵想法子瞒过去吧。”刘太医刷刷地写完药单,嘱咐赵常侍道。 “大约要几日?”赵常侍紧张地问:“太医也知道,陛下便是发热也会强撑着去上朝,若时日太久,怕不能瞒得过。” “四五六七日吧,这个真说不准,不晓得陛下究竟偷吃了多少。”刘太医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市井里骗吃骗喝的庸医,慢说苍郁被惊到,赵常侍也一副极其无语的表情。 姬杼信任这样一个大夫,真的没问题吗?苍郁同情地望了仍旧昏迷的姬杼一眼。 “小赵你一向很有办法的,没多大事。”刘太医宽慰他道:“放轻松。” 看着赵常侍欲哭无泪的表情,苍郁猜他一定轻松不起来。 刘太医一身轻松地走了,东尽间内的气氛却沉重得很。 “常侍说的事,孤没听清,有劳常侍再说一次。”苍郁咬牙切齿地说。 “为了陛下,烦请娘娘扮一回祸水红颜。”赵常侍面色尴尬而诚恳:“先时冤枉了娘娘,是小的罪孽深重,小的甘愿身受任何惩罚。只是娘娘也知道此事之严重,不可轻易叫人知道,不得不再委屈娘娘一次。” “常侍!孤的名声虽所剩不多,但也不愿丝毫无存!”苍郁几欲抓狂。引诱皇帝不早朝的红颜祸水,这是多大的罪名,他知不知道?先前姬杼强拆宫门的事已经很令她提心吊胆了! “娘娘只需装出重病的样子即可。”赵常侍已为她想好了。 “皇后病重,苍氏族人必会前来探望,苍氏主爷、大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只要踏入长信宫就能明白真相。何不直言是陛下病重?陛下这么勤奋,累病了也是很正常的吧?”苍郁这话说得有私心。她是不愿装病的,且不说她如今日夜颠倒的习性,好容易能摆脱大夫人一段时日,又将主爷也引进来,绝对得不偿失。 “娘娘如此聪颖,不会不知道陛下连日重病意味着什么。娘娘病了,尚能以陛下的名义不允其他人来探望;陛下病了,却是不能拦任何人的。看在陛下一见娘娘的字条便匆匆赶来的份上,娘娘难道不该帮一帮陛下?” 苍郁想说自己已经还了,然而一想到正如刘太医所说,因为自己嘴馋做了荤食才导致姬杼偷吃病倒,这人情不但没换上,还加重了,不由得无语凝噎。 “那……元贵妃呢?”苍郁想起元千月,心想这个人既得了姬杼的信任,又捏着后宫的大权,比起她这个刚刚才解了禁足的皇后适合多了:“元贵妃比孤不是更合适?比起孤,说陛下宠爱她,相信的人会更多吧?她一定也知道陛下不能食荤,不怕她会泄露出去。” “要说元贵妃会容许陛下为了她而不去上朝,一定没人会信。”赵常侍直爽得有些伤人:“更何况除了娘娘,宫里还活着的人里,并无人知道陛下这个秘密。” 苍郁听到后面这句,再度觉得不可思议。 元千月居然不知道姬杼的这个秘密? “常侍没有唬我?陛下都肯做戏让元贵妃救他一命,怎地会瞒着她这件事?”苍郁不太敢信。 “元贵妃当真不知道,小的不敢欺瞒娘娘。”看得出赵常侍略有些无奈。 元千月都不合适,那后宫除了苍郁,当真是没有别的人适合来做这桩事了。 “好吧。”苍郁沮丧得很:“只希望赵常侍看在孤所剩不多的名声的份上,别让孤的名声更糟糕便是。” 都怪姬杼嘴馋!她偷偷瞪了姬杼一眼。可姬杼还昏迷着,根本感受不到她的愤怒。一想到姬杼又要一连数日宿在她这里,而且不仅仅是夜里,连白天也在,她眼前便一阵昏暗。 人情当真不能欠,尤其不能欠姬杼的。她就说姬杼和她是天生的仇敌,前一世毒死了她,这一世她知道防备了,便想着法子折腾她。 一个面对再美艳的女人都能保持清醒和理智的男人,居然会犯嘴馋的毛病,说出去谁会信? 看来祖上真是积了不少“福德”! “小的尽量。”赵常侍见她肯答应了,松了一口气:“这回委屈了娘娘,往后娘娘若有什么是小的帮得上忙的,小的万死不辞。” “免了。”苍郁苦着脸:“孤是不敢再欠陛下和陛下身边的人什么了,就当还了这回人情罢。” 第44章 求情 姬杼要在长信宫住好些天,自然方方面面都不能马虎。 平日姬杼临幸各宫,都会早早的通传下来,好让各宫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准备。这次姬杼来得突然,出事也突然,长信宫中可谓丝毫准备也无,便叫赵常侍揪出不少毛病来。 主殿不少角落连灰都没有擦干净,赵常侍皱着眉头细细查看着那些不太容易被看见的角落,手指伸进去一拭,收回一看,指尖上全是灰。 东边的殿内摆了些姬杼不喜的物品,赵常侍便命人从库房里寻一些姬杼喜欢的换上,哪知打开库房,入眼便是一团乱糟糟的。往里走一些,沈嬷嬷还在时整理的东西倒是整整齐齐的;她出事以后放进去的东西多数随意堆着,有些甚至倒在地上也无人管。 长庆宫宫人将这些事回报给赵常侍,赵常侍脸色铁青。 他回过身来看着稳稳坐在榻上看书的苍郁,开口道:“娘娘这些宫人不太济事,见娘娘心善不喜追究,连主殿的活都敢偷懒,对娘娘与陛下都太过不敬。待此事过了,小的为娘娘挑一些趁手的人吧。” 苍郁从书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不着急。横竖这些天有赵常侍在,一切请赵常侍帮衬着就好,至于孤那些宫人,也请赵常侍帮忙敲打吧。” 赵常侍没见过对自己宫内事务如此不上心的一宫之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长信宫宫人多是进宫不太久的新人,刚进长信宫还心有惶惶,不敢敷衍了事。他们认真过了最初的一段日子,发现长信宫并不像别的宫那样有许多资格老的宫人,苍郁任命的管事宫人软弱无威信,相当于无人看管着他们。而苍郁本人则是个完全甩手不管事的,便是做错了事也不会惩罚他们——她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犯的错——原先紧绷的神经便逐渐松散了下来。 从一开始小小地偷懒,到后来正大光明地偷懒;若是皇帝不来,皇后看不见的地方便几乎无人打理。平日里宫人们多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只有少数几个在认真干活,甚至这少数几个人还会被大伙嘲笑。 时间久了,肯认真干活的人便越来越少,甚至有些当着苍郁的面也敢轻慢。 换了后宫别的妃嫔,这些人早被处置了,苍郁却只默默地忍了下来。 并不是没人提醒她,那个胖胖的葭月曾就趁着为她梳头的时机,将捧着妆匣的花枝打发出去倒茶,悄声向她告密:“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昨日那香识偷吃了碧桃为娘娘煮的燕窝粥,碧桃气得要打她,香识却说娘娘一定不会追究,还说碧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娘娘,这香识也太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苍郁望着铜镜里高耸的发髻,淡淡道:“孤不爱这样的发髻,换一个。”那样夸张的样式是苍芸喜欢的,自从摆脱了沈嬷嬷和李嬷嬷,她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个女人的阴影,一点也不想再回忆起以前寸步难行的日子。 “娘娘不生气吗?”葭月见她对自己说的事情毫无反应,忍不住问道。 苍郁不爱管事,对这种话题很是不耐:“吃了便吃了吧,多大点事儿啊,孤原本吃不了那么多,这样的事情以后不用告诉孤了。” “是,娘娘。”葭月忙道,将才绾好的发髻拆了,拿篦子理顺。她安静了一会儿,又捺不住提起方才的话题:“娘娘,香识对娘娘可是大不敬,若娘娘不惩治她,叫别的宫人有样学样,这长信宫可不就乱了吗?” “横竖宫规在那里,闹大了迟早有人收拾他们,费那么多事做什么?”苍郁懒懒散散的答道,对她说的“冒犯”一点也不上心:“好好梳头,与你不相干的事,不用管。” 葭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再也没向她提过这样的话题。 “娘娘原先的宫人用不着敲打了。”赵常侍道:“为免有丝毫风声泄露出去,长信宫宫人须得尽数撤换。” 听他这样说,苍郁才放下手中的书,认真地注视着他:“为何要撤换?撤换以后常侍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此事娘娘无需费心。”赵常侍避而不答:“只是往后娘娘切不可如此纵容宫人。” “常侍,孤问的是,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苍郁沉下脸,眸光冷冽:“此处是孤的长信宫,他们是孤亲自挑选的宫人,连该如何处置孤都不能问一句么?常侍好大的排场!” 赵常侍未想到苍郁会在这一点上对他发难。瞧着她对宫人如此纵容,他还以为她除了复仇,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并非小的轻慢娘娘。”赵常侍低下头去,音声不卑不亢:“事关陛下,这些人必不能活命。牵涉到人命,小的以为娘娘不知道会比较好,方才才会不欲告知娘娘。” “常侍的意思是,”苍郁冷声道:“就为他们不仅没有见到、也全然不知的事,孤这长信宫里数十人就要全部送命?” “娘娘也许觉得听起来草菅人命,但是,小的不得不告诉娘娘的是,为了陛下的安危,他们必死无疑。”赵常侍说这些话时很是平静,神色如常。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苍郁反驳道:“身为皇帝,就不用担心天理报应了么?” “陛下的安危,对小的来说,就是唯一的天理。”赵常侍抬起头来,目光坚毅:“是小的下令处置他们,便是有报应,也与陛下无尤。——何况,娘娘并不是第一回面对这样的事,为何现在才想到要维护宫人?” 他是在提醒苍郁,先前李嬷嬷暗中给元千月下药的事暴露之后,长信宫宫人便已尽数死过一回,当时苍郁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提出异议。 “那些是苍氏的人,同孤自己选的人如何能比?”苍郁反驳。 “苍氏的人命便不是人命了么?”赵常侍反问。 “苍氏的人助纣为虐,死又何惜?孤的宫人,并没有替苍氏为恶。”苍郁冷冷道,毫不掩饰自己对苍氏的憎恶:“孤要见他们,现在,立刻,马上!” “即使娘娘阻拦,小的也绝不会留他们在人世。”赵常侍语气开始变得强硬。 “你敢!”苍郁怒道。 “为了陛下,小的没什么不敢。”赵常侍抛弃了以往温和的面具,露出冷酷暴虐的本性。 “常侍此时此刻可还记得尊卑之分?孤可是皇后,皇后的话你敢违逆?”苍郁至此终于学会拿身份来压制他。 “小的只听命于陛下。”可惜赵常侍铜打铁铸似的,纹丝不动。 “你……”苍郁被他的油盐不进气得内伤。 她闭上双眼,放在案几上的手握得紧紧的,直至情绪的起伏平复下来。 赵常侍则垂着手静立于一旁。 良久,苍郁终于睁开了双眸,美目中有着掩不住的疲惫:“终归是孤亲自选的人,一切亦因孤而起,在常侍处置他们之前,让孤去看一看他们吧,否则孤良心难安。” 她那样悲戚的神情,哀求的语气,令赵常侍不由得生出一丝不忍。 “孤只是在门外看一眼,不会坏了常侍的事。”苍郁恳求道。 赵常侍衡量再三,心想她若只是看一看,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兼而欠着她人情,于是点了点头:“娘娘当真只看一看?” “是的,只看一看。”苍郁恳切地说。 “既然如此,小的便卖娘娘这个人情。”赵常侍说道:“娘娘随小的来吧。” 赵常侍引她去了长信宫后殿。 姬杼用膳时,因苍郁离开了一会儿,殿内只有赵常侍一人服侍;长信宫的宫人传完菜便即刻退出了门外,没有苍郁的传唤不敢入内,因而并无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 姬杼出事后,为防止他们胡乱议论,各处的宫人被分别羁押在了不同的地方。 苍郁隔着门探过其余宫人,被赵常侍引到最后一个房间前。 她望向赵常侍:“里面关押着的,可是今日候在厨房的宫人?” “正是。”赵常侍应道。 “常侍,他们非死不可么?”苍郁忽然激动起来:“他们两个一直在厨房,什么也不知道。若孤恳求常侍放过他们两个,常侍能否通融?” 没想到苍郁出尔反尔,赵常侍脸色变得难看:“娘娘莫要忘记了,曾答应过小的什么?” “常侍……自上回长信宫的事情过了以后,常侍知道孤已经多久未能在夜里入睡了么?”苍郁目色难掩哀伤:“孤夜里不敢睡,因为一睡着就会见着他们,见到他们质问孤,为何不护着他们。” “娘娘——”赵常侍不耐烦听,正要打断她,然而却见两滴泪珠自她眼角落下,顿了一顿,那些话便说不出口了。 泪珠不断滚落,连成线。“常侍知道孤有多恨他们,连为他们求情也不肯。”苍郁双眸怅然,喃喃道:“可是就算这么恨他们,即使一点也不想承认,心里仍清楚地知道孤有多愧疚。他们许多人只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听命于苍氏,却为着和苍氏毫无关系的事而死去。——常侍,孤明明知道那件事与苍氏无关,却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及时告诉陛下而令他们枉死。即使他们并不是多么好的人,可亦罪不至死。孤愧疚,因为孤以报仇之名,正在做着与苍氏同样草菅人命的事。” “长信宫里因今日之事将会死去的人,都会成为孤一辈子的心债。而孤将要为陛下做的事,则将成为孤永生的污点。孤……孤一想到这些,便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没有了。可在报完阿娘的仇之前,孤不能死。常侍曾说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孤一定会帮,当时孤拒绝了,不知道能否厚颜讨回来,以他们两个的命来偿?” 第45章 坦白 “所以你就答应她了?”姬杼靠在榻上,从一叠奏折里抬起头来。因他脸上发了疹子,不愿示人,赵常侍还央着苍郁替他做了一顶与帏帽相似的帽子。 隔着那层纱,姬杼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他的语气明显不悦。 赵常侍硬着头皮应道:“小的有失职责,愿受惩处。” “罢了,不是什么大事,由着她去吧,你盯紧一些便可。”姬杼说道:“这个女人惯会撒谎,哭时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信,反而是你想掐死她时,她说的话才能信。” 赵常侍脸色苍白。“小的疏忽了……”他低下头去,脑中回想起皇后当时的样子,即使姬杼这般提醒他,他却仍旧无法找出她的破绽。 “她平日说话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你辨认不出不奇怪。”她是从一开始便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他才会时刻提防。“行了,以后记着便是。她救下了那两个宫人之后,做了什么?”姬杼不欲纠结已成既定事实的事,问他道。 “只提了他们二人作管事,暂无异常。”赵常侍答道:“小的已命人紧盯着娘娘,若有异常举动,即刻来报。陛下担心娘娘有异?” “不错。先前那个眠画,自阿芸在时便已在长信宫,以阿芸那般随时都能惹事的性子,她若真恨苍氏,早该下手,为何偏在皇后入宫后才行动?朕本疑心是其他宫室的人指使她;但先前长信宫俱是苍氏的人,什么样的人能在其他人丝毫不能察觉的情况下接近她,以致纵容她创下如此大祸?你亲自审问过她,知晓她并不是一个行事缜密的人,只不过能死咬着秘密不放罢了。并且下药之事乃苍氏嬷嬷亲力亲为,连与之亲近的宫人都不知晓,眠画此人如何能知道?此间的巧合实在太多,叫朕不得不疑心。” “陛下疑心是皇后娘娘指使眠画?” “朕并无切实的证据,只不过皇后嫌疑最大。整件事情从表象来看,最终获利的是元贵妃;然而实际上真正的赢家应当是她才对——长信宫中再无苍氏之人,她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苍氏。若果真是她,无论她用什么法子说动了眠画,能在苍氏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做成这件事,便不能小觑。”姬杼话音转冷:“如今她执意救下这两个人,目的就很值得探寻了。若她只是要对付苍氏便还好,若然带着其他目的——” 赵常侍心里一惊:“可是皇后娘娘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姬杼沉吟道:“朕亦不知,但她既然姓苍,终须防着些。她救下的这两个人,你也好好去查一查。” “是。”赵常侍思寻片刻,又道:“小的还有一言。” “说。” “从前之事若果真是皇后娘娘所为,此人之心狠手辣,后宫莫有追者。小的唯恐她对陛下不利,陛下是否需要迁往别处?” “不用。她若真想对付苍氏,必须依靠朕,如今才刚起步,她必不敢对朕如何。”姬杼对这一点很有把握。 “小的明白了。” 赵常侍既然暂代打理长信宫,便一力承担起所有的事来;对于长信宫的内务接触越多,他便越头大。那帮宫人胆子实在太大,仗着皇后不管事,不止做事不上心,皇后的脂粉钱及各种首饰,他们也敢扣押偷拿。若只是苍氏陪送的首饰便罢了,其中好些是姬杼赏赐的,这事可就闹大了,因为皇后免不了不敬之责。 将那些首饰呈在姬杼面前,赵常侍深深地看了面色淡然的苍郁一眼,退出殿门外。 “朕送给皇后的首饰,皇后不喜欢?”姬杼隔着帏帽,看不清她的脸。 “臣妾并没有不喜欢。”苍郁淡淡道,同样看不到姬杼的脸色。 “那为何皇后并不在意被宫人盗取?”姬杼并不信她的话,若真的没有不喜欢,怎会是这种表情? “因为那时臣妾已算好他们必死,作为补偿,财物任其取用,好教他们在临死前活得快活些,臣妾心里也好告诉自己,他们的死,皆是因为他们太过贪婪。” 姬杼不知是不是太震惊,有好一阵没有出声。 苍郁静静地站着,等着他的反应。将这些话说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才终于入了她的眼——突然间,她如释重负,多日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愁绪开始慢慢地消散了。 “他们为何必死?”良久,他才又开口。 苍郁难得如此乖巧,有问必答:“臣妾需要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 “他们背叛了皇后?” 苍郁摇了摇头:“不,只有多数人死了,少数被救的人才会感恩情切,才会对臣妾死心塌地,一心帮臣妾算计苍氏。” “朕不解皇后此话何意。” “陛下是否以为,您食用荤食只是偶然?” 此言一出,两人间原本平静的气氛立即随着姬杼低沉的声音而变得紧张。 “难道不是?” 姬杼清楚自己只是一时起意,然而听苍郁的意思,此事乃是她有意设计? 苍郁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她知道,这番话说出口,生死便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 “自然不是。数月以来陛下一直为政事忙碌,已许久未曾去过白马寺了吧?” 白马寺里有姬杼喜爱的素膳,那些素菜做成了荤食的味道,既可解馋,亦不伤身。前一世的姬杼不时要去一次,当时的苍郁并不知道原委,可这一世她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推断出了因由。 “皇后对朕的行踪甚是了解。”若非隔着帏帽,苍郁一定能看到姬杼的脸色有多难看,怒气有多隐忍,只要再多一点点刺激,一切将不可收拾。 她令姬杼觉得自己的性命安危只在她一念之间,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在她掌握之内。身为人君,只能主宰他人,绝不可能接受性命随时被威胁。 “半年多以来陛下一直未曾出宫,臣妾不过是大胆揣测。在得知大夫人即将入宫之时,臣妾忽然意识到这是难得的良机,于是写了求救的字条给陛下,意欲借陛下之手,趁机将埋了许久线的计策收尾。” 所以一个曾被她骗过去的大夫人,她也要请姬杼来帮忙,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无法蒙混过关,而是在灭口一事上,没有人比姬杼更好用。 姬杼的秘密不欲旁人知道,便是他不说,赵常侍也绝对不会留活口。 她要做的,只是想方设法保住一早便计划好要留下的人。 “臣妾故意放纵宫人触犯宫规,只是想知道哪些人在如此境遇下仍会勤勤恳恳,这些人是臣妾需要的。臣妾担心寻常的施恩不足以令他们死心塌地,便想到若在必死的情况下救他们一命,他们必能如臣妾所想。而欲令其他宫人必死,除非陛下动怒,没有其他人能做到。” “皇后是否知道,你如今说的这些话,足以要了自己的命?”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苍郁颔首,低低说道:“臣妾如何不知……可是比起往后的日子要一直在后悔与愧疚中沉沦,为了要救回这些被臣妾算计的人的性命,臣妾不得不作此选择。臣妾彻夜难眠,终于想明白了,就算再想报仇,也不应踏在无辜之人的尸体上。臣妾死罪,斗胆算计了陛下。” 若她不自己承认,姬杼未必能猜到她心机如此之深。从她自己选定长信宫宫人的那一刻起,就已打算好要叫他们去送死,这样的一个女人居然才不到十七岁,着实可怕。 难以想象若她再年长些,心再冷酷些,对旁人是怎样的威胁。 然而她毕竟年幼,等不到坏事尘埃落定便心有戚戚地想要挽回,不惜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皇后靠近一些。”姬杼突然说道。 苍郁依言走近几步。 “到朕面前,跪下。”他命令道。 苍郁于是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在了地上。 “抬头,闭眼。” 她亦依言阖上了双眸,仰起了不施粉黛而憔悴尽显的小脸。 又是一阵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苍郁终于听到他说:“皇后起来吧。” 她睁开双眼站了起来,姬杼的面容依然隐藏在帏帽后面,也并没有其他动作的迹象,不知他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 “皇后憔悴了许多,是因为心有不安?” 苍郁微微点了点头:“是。” “只对宫人不安么?” 她望着姬杼,辩解道:“不,看见陛下倒下时,臣妾亦很紧张,害怕陛下再也醒不过来,臣妾背负的人命债又多一条。” 姬杼冷哼:“朕醒不过来,复仇便没了指望,皇后是为这个而紧张吧。” “若臣妾只为这个紧张,便没有理由来为宫人求情,因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绝不会对垫脚石怜悯。对臣妾来说,陛下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臣妾不应为了复仇而将之拖下水的人。”苍郁忐忑不安地解释。 又是难熬的静默。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又极善于隐藏情绪,令苍郁无从捉摸他的反应。 “想要狠辣行事,却又犹犹豫豫,皇后并不适合做坏事。”姬杼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明显没有那么凝重了,令苍郁松了一口气。 “那,陛下肯饶恕他们吗?”她追问。 姬杼却说道:“饶恕与否,就要看梓童的了。” 第46章 姬式告白 姬杼说道:“饶恕与否,就要看梓童的了。” 他一贯称呼她为皇后,此时却换成只在大夫人面前用的亲昵称呼,令苍郁心中顿生警惕。 “陛下何意?”她紧盯着姬杼。 “朕曾说过,梓童有两条路可选。” 苍郁觉得自己的心紧紧地收了起来:“陛下曾允了臣妾选择第一条路。” “今日梓童求朕的是另一件事。”姬杼淡淡道。 “陛下也说过不会勉强臣妾。”苍郁急道。 “不错,朕不会勉强梓童,只是梓童求朕的事,唯有此途可行。”姬杼的声音里有着不容辩驳的坚定:“就像梓童谋划的那样,这些人朕不能放过,因为放过他们,朕将会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要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自然需要梓童付出重要的东西。” 苍郁定了定神,镇定地说道:“臣妾一心报仇,做了许多恶毒的事,陛下难道不觉得臣妾很可恶?” “当然不,正好相反,朕觉得梓童十分有趣。后宫里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并不少,但从没有人会将这一面让朕看到,只会让朕看到她们好的一面;可梓童不一样,梓童总能让朕看到你最不堪的一面。”姬杼说着,听得出其中微微的笑意,只辨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 “陛下是在讽刺臣妾?”苍郁问道。 “不,朕是在夸奖梓童。”姬杼矢口否认:“女人们的伪装,朕看得腻了,梓童这般直快的人正合朕的胃口,朕很喜欢。” 直快?不如说她恶形恶状的好。 姬杼说喜欢她,可这怎么可能?这种话他从前也说过一次,但那次比这次更假。 他一定有所图谋。 “可是陛下……”苍郁还想争辩,无论他有什么阴谋,她都要试着说服他提别的条件。 姬杼见她再三辩解,顿生不悦,冷冷说道:“朕对强迫女人没兴趣,此事亦无可商量。如今是梓童求朕,朕从不知求人的人还可提这么多条件。选择权在梓童手中,梓童看着办吧。” 有人会刚说完喜欢别人,态度就立即这么蛮横吗?苍郁脑中一片空白。 “对梓童而言,服侍朕就那么难以忍受吗?”见她只是呆愣在那里,姬杼说出这句话时,已能听得出隐忍的薄怒。 “不,并不是。”苍郁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她敢肯定,若她有片刻迟疑,姬杼一定会暴怒。 “既然不是,梓童为何三番四次不肯?”他质问道。 “臣妾并非不肯,只是不敢。”苍郁急中生智。 “此话怎讲?” “因为……臣妾怕爱上陛下。”为他肯听解释松了一口气,苍郁凝望着着姬杼:“陛下身旁的人太多,而陛下心里愿意留给女人的地方太少。陛下从前有苍芸,如今有元千月,臣妾自问无德无能,无法取代她们任一人在陛下心中的位置。臣妾若一心侍奉陛下,一定会想要独占陛下,可臣妾既无可能得到陛下的心,更无力承担独占陛下可能引发的后果,必然只会徒惹伤心。所以臣妾不敢。” 她顿了顿,自嘲道:“陛下一定觉得臣妾很傻罢。可比起心死一生,臣妾宁可心冷一生,因此臣妾才三番四次希望以谋士而不是后宫女人的身份襄助陛下。” 听了她的辩解,姬杼指责道:“梓童当真自私,每回都想要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 对他的指控,苍郁承认并没有说错,可当此之时,谁会不自私呢? 然而他下一句却叫她又愣住了:“朕对梓童感兴趣,与梓童何尤?又与梓童是否想独占朕何尤?”他想要她,无论真假,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她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对他来说,无论他想做什么,她其实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单看他愿意让她走哪条路。 “陛下,臣妾也是一个人,也有自己的意愿。”苍郁很努力想让他明白:“臣妾并不是一件物品。” 姬杼说完了该说的话,却不耐再与她讨论:“此事不必再议,想要保住长信宫宫人性命,梓童须得真心实意服侍朕;否则一切作罢,朕只当没听过,梓童也当作从未提起过。退下吧,点灯前告诉朕你的决定。” 姬杼下了逐客令,依旧拿起奏折批阅,再不理睬苍郁。 苍郁愣愣地站在那里,只觉满心里都是气,却无处可泄。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当场与姬杼翻脸,转身出了门去。 从未罢过早朝的皇帝突然罢朝,天未亮就候在宫门外的大臣们一时间沸腾起来,纷纷质问张常侍是怎么回事。 张常侍只说皇帝身体不适,太医吩咐要静养两日,不便见人,叫一众大臣们先各自归家。 旁的人听得此话,问了张常侍几句关切的话便作罢;只一个名叫裴矩的五品文官突地站出来,质疑道:“常侍说陛下身体不适,却又不说为何不适,莫不是唬我等吧?陛下一向身强体健,怎会突然病了?何况上回发热那样厉害也来上朝,如今竟连上朝亦不能,必是十分凶险的病,作为臣子不得不问得清楚些。常侍今日若不说明白,我等绝不离开。” 裴矩今年四十五岁,是朝中有名的“铁疙瘩”,张常侍一见是他便觉得头疼起来。 他这一挑头,身边的几名文官武官也相继叫嚷起来:“常侍须得说明白,陛下究竟如何了?” “不错,常侍怎可拿这样的话糊弄我等。” “这……小的也只是奉陛下旨意禀明各位大人,望诸位莫要为难小的。”张常侍为难道。 “陛□□谅我等辛劳,我等感恩不已;只是陛下终归年轻,但常侍历经两朝,难道不知陛下安危之重要?若不能得知陛下病情,我等宁可在此处等到陛下安好出来为止。”裴矩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走”的样子。 这世上最令人头疼的往往是那些固执己见,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位裴矩大人正是其中翘楚;便是宰辅苍瑁也曾在他手上吃过哑巴亏。 张常侍忙偷偷给苍瑁使了个眼神,指望他能帮忙挡一挡。 哪知苍瑁只是低头同身边一个年轻后生说着什么,压根没看到他。 张常侍又看向皇帝最近极为宠信的户部侍郎元故元大人,可元故虽发现张常侍在看自己,却一脸全然不解的样子,丝毫未能理解张常侍的意思。 张常侍求助无门,只好推诿道:“小的奉陛下旨意而来,不敢有违。还请诸位大人稍候片刻,容小的去回禀陛下,且看陛下意下如何。” “我与常侍同去。”哪知他都这样让步了,裴矩仍旧不依不饶:“常侍放心,我必不会吵扰到陛下。” “这……这可不妥,裴大人还是在这里等小的吧,小的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张常侍连忙推拒。 “常侍推三阻四,必有事情瞒着我等。我等一定要面见陛下,不亲眼看见陛下安好,今日绝不干休!”裴矩见他一直回避问题,横眉怒目,隐隐有要发火的样子。 张常侍最怕此人认真起来,便陪笑道:“小的岂敢欺瞒裴大人?一切都好说,只是请裴大人容小的先与苍冢宰说几句。”说着他快步走到苍瑁身边,低声道:“苍大人,小的有话同苍大人说。” “常侍直说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苍瑁并不想惹事上身,尤其有裴矩在场。 “这……事关重大,需回避众人。”张常侍很是为难。 苍瑁本来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他身边的苍森低声劝道:“大伯,常侍不找别人,独独找您商量,莫不是与宫里的那位有关?” 苍瑁一时警醒起来。 昨日崔怜归家后便告诉他未能与皇后说上话,只因陛下突然驾临,还拉着她说了许久家常。 昨日陛下才临幸长信宫,今日便急病不能上朝,说不得当真与长信宫皇后有关。 思及此处,苍瑁便对张常侍点了点头,两人走了一段距离,直走到其他人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才停下。 苍瑁没有要苍森跟着,苍森便留在原处等他。他身边俱是投靠苍氏的大臣,而元氏等其他势力的人亦各自站在一处。 因着在后宫之中苍郁不得不防着元千月,苍森便特意瞥了元千月的兄长——元故一眼,却正见着他与裴矩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矩此人油盐不进,一向很令皇帝和诸位大臣头疼;然而他刚直不阿,从不与任何一个世族结交,这般品质很是为人称道,在民众之中声望很高。因此哪怕朝中大部分人都被他弹劾过,他仍然安然存活至今——要是暗中处置了他,光是平息民愤都够喝一壶。 但此时他与元故交换的这一个眼神,却令苍森不由得暗暗揣测起他们之间的关系。 裴矩如今是五品官员。按说以他得罪人的天赋,便是无人敢暗杀他,也该有人向皇帝递折子弹劾他,要么升他做无实权的官高高挂起,要么干脆将他贬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可是这些年来裴矩却一直安安稳稳地呆在京城,稳稳地做着他的五品官,此事细细想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若非有人暗中护着他,他定不可能有今日之逍遥。 而那背后之人,说不得正是这元故。 第47章 轻触 “皇后娘娘突发重病,陛下为了亲自照顾她,才不肯来上朝?”苍瑁缓缓复述着张常侍对他说的话,沉下脸道:“常侍不是在与老夫开玩笑吧?陛下怎能如此荒唐!” “小的怎敢与苍大人开玩笑?小的们不是没有劝过陛下,可陛下根本不听,还叫玄甲军守着长信宫,轻易不许放任何人进去。”张常侍叹道:“如今此事尚未传开,若是传开了,少不得要有人对皇后娘娘不利。这皇后娘娘是大人您的养女,若是不好了,难免会有人追责于大人。大人这些年对小的甚是照拂,小的这才叫大人过来说话,与大人通个气。此事可千万不能叫裴疙瘩知晓,否则,皇后娘娘的位置怕是坐不住咯。” 病的竟然不是皇帝,而是皇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着实令苍瑁震惊。 无论病的是谁,昨天都还好好的,今天就重病了,任谁都一定觉得有几分诡异。 “常侍可知皇后娘娘是什么病?”苍瑁问道。 “小的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突然就吐血晕倒了。”张常侍皱着眉回答:“太医说病得凶险,若三日之内能清醒便无事,若不能清醒……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虽没说完,但想说的话谁都能猜得到。 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清醒,只怕就没治了。 苍瑁脸色愈发难看。他没想到苍郁是个这么不济事的,且不说好吃好喝地养着怎么会忧思过甚,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入宫不到一年就病成这样,当真白瞎了他费那么大劲。 “苍大人,那裴疙瘩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您可得帮帮小的啊!”张常侍着急地说道。 苍瑁此时对苍郁真是恨到了骨子里。姬杼从前虽纵着苍芸胡闹,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可从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叫他觉得焦头烂额。 偏他不能不管。她若是从此醒不了还罢了,只需再设法叫皇帝再娶一个苍氏皇后;她若没死,后头的窟窿就够他填补了——若是叫人弹劾苍郁狐媚惑主嚷嚷着要废后,再想立一个苍氏皇后就难了。 苍氏皇后得宠本不是坏事,偏能在她身上变成坏事。 怎么送她进宫之前没发现她是这么个扫帚星?如今后悔都来不及。 他转头盯着张常侍:“太医说需三日?” “小的确实听到太医这么说的。”张常侍一脸肯定的表情。 “那好,还请常侍安排老夫入宫一趟,老夫要面见陛下,劝劝他。”姬杼这般易冲动行事虽给他惹了麻烦,但长远看,不得不说是个不错的天赋。 身为皇帝若是天资不足,就算再勤奋也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陛下谁也不见……”张常侍为难道。 “老夫可是在帮常侍,常侍难道想袖手旁观?”苍瑁冷眼道。 “不敢不敢,小的一定想想办法。”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张常侍忙做出退步。 “既然如此,老夫便想法子替常侍挡一挡罢,不过,只有三天。”苍瑁不悦地说道,一甩袖子,向人群中走去。 张常侍则匆匆迈入宫门。 苍瑁自不会用方才的脸色走进人群,回来时他已回复成先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裴矩一见他独自回来,便大声道:“苍大人方才与张常侍可是在说陛下的事情?” “不错。”苍瑁应道:“张常侍原想叫老夫安抚一下各位,但老夫与裴大人一样心系陛下安危,已与张常侍谈妥,叫他速速去请旨,好教我等安心。” “如此,我等须得多谢苍大人通情达理才是。”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会很怪异,只从裴矩口里说出来,谁也不会去怀疑有什么异常。 苍森却不在那些人之列。他凑近苍瑁,低声道:“大伯,当心裴大人。” 苍瑁脸色一凛。 裴矩此人惯常直来直去,又顽冥不化,无论谁被他揪住了错处,除了头疼就只能烧香拜佛乞求早些熬过去,是以每每他一开腔,朝中大臣能避着他绝不会靠近他。 这么一来,大家因着怕他的性子,也不会去深思他背后有何目的——他的言行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私欲。 但苍瑁信任苍森的能力。苍森虽年轻,但他行事素来稳妥,若非有切实的证据绝不随口轻言,必是发现了什么。 这样听来,再想起张常侍方才说的话,苍瑁不得不疑心裴矩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连他都才知道的事情,裴矩这样鲁莽的人又怎么有可能知悉? “裴大人与老夫俱是忧心陛下安危,谈何感谢;如今大家且静待陛下旨意吧。”苍瑁说道,话中不留任何让裴矩插嘴的余地。说完这句他便闭口不言,只站在原处,望着宫门方向。 苍森一直留意着裴矩的表情,当苍瑁说完这句话,惯于直言的裴矩脸色变了变,尽管细微,却叫苍森尽数捕捉到了。 裴矩与元故勾结,想做什么? 或者说宫里的元千月想趁机做什么? 宫里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苍森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需要解开,但此刻他只能像苍瑁一样,收眉敛目,一语不发。 就在连苍瑁都要疑心张常侍一去不返时,张常侍微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宫门前。 “陛下有旨,请苍大人入内说话。”大约是走得急,他微微喘着气,却仍有本事将尾音唱得老长。 “臣遵旨。”苍瑁应声到,举步向宫门走去。 “慢着!”裴矩出声了,他大步走向张常侍,质问道:“常侍可向陛下提起我了?” “自然说了,可是陛下只愿见冢宰一人。”张常侍陪着笑脸。 “我不放心,我也同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仍不死心。 “裴大人——”苍瑁突然说道,语声中有着明显的喝斥:“裴大人是不放心常侍,还是不放心老夫呢?” “我只放心我这双眼。”此刻旁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裴矩居然还同苍瑁杠上了。 “张常侍说了,陛下只愿见老夫一个,裴大人是想抗旨吗?”苍瑁态度很强硬:“何况以裴大人这样咋咋呼呼的脾性,见了陛下难免激动,太医既然说陛下须得静养,怕是一定不想让陛下见到裴大人吧!” “你——!”素来只会令人头痛的裴矩,被苍瑁气得说不出话来。 “常侍,我们走吧。”见他吃瘪,苍瑁心里很是痛快。 “苍大人,这边请。”张常侍引着他走入宫门。 裴矩还欲追上去再辩,身前却被人拦住。苍森看得分明,那人乃是元故的亲信郑肖,心里更加认定了元故与裴矩之间的关系。 “裴大人何必如此激动,若真忧心陛下,且待苍大人出来后再问不迟。”郑肖劝阻道。 苍森暗叫可惜。若裴矩再继续执意进宫探视陛下,怕是能叫不少人看出他的破绽来,只可惜元故手脚太快。 苍瑁进宫后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他声称已见过陛下,说陛下叫众人先各归各位,切勿耽搁了公事。 裴矩自是不依不饶又闹了起来;苍森看着大伯越发阴鸷的脸,转过头去,定定地望向此时离他并不远的元故。 元故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循着视线,发现了苍森。 苍森勾起唇角,目光先是移向吵闹不休的裴矩,接着又转回到他身上,笑而不语。 元故顿觉不妙。 “裴大人!”苍森忽而开口,声音故意放得很大:“裴大人如此纠缠不休,莫非是得了什么来路不明的消息,认定陛下已遭不测?我伯父三朝老臣,张常侍两朝近侍,他们二位亲眼所见之事,大人俱都不信,不知是何缘由?” 苍森声音放得洪亮,不仅他身前的裴矩与苍瑁等人,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苍氏小郎何出此言!”裴矩瞪着一双眼怒道:“我只不过欲亲眼见一见陛下是否安好,小郎却为何说我得了什么消息?我一身清白,绝不敢私通宫人,小郎说话前还需慎重些!” “裴大人——”那郑肖又抢着开了口:“在此处吵闹实在太不像话,苍大人既然已亲眼确认陛下无恙,自是不会出错,裴大人休要再纠缠。”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责备裴矩的意思,话才落音,他身边几名官员纷纷斥责起裴矩来。 朝廷大臣们闹成一团,矛头俱指向裴矩,令得素来横行无忌的裴矩哑口无言了。 混乱之中,苍森再度望向元故,只见他仿佛丝毫没察觉自己正看着他,作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苍瑁怒气冲冲地回到苍府书房,命令苍森道:“去,着人叫你伯母过来!” 苍森应下,退出门外,叫门外候着的吓人去传话。不多时崔怜就过来了。苍森一见她便低下头去,说道:“侄儿见过伯母,大伯在里面等着您。” 崔怜不答话,径直往门内走去,经过苍森身边时,垂在身侧的左手似是不经意般,轻轻地与苍森的手相触。 苍森面色平常,低着头等待她踏入屋内,关上房门。 只听得里面传来苍瑁暴怒的吼叫:“崔氏,你选的好皇后!” 第48章 算计 “娘娘,张常侍求见。”香识轻声道。 苍郁正描着九九消寒图,听到她的话便抬起头来,搁下了手中染着朱砂的笔。 她站起身,香识走过来,伺候她脱下常服,换了件更庄重些的外衣。 外面天寒地冻,殿内温暖如春,因着裴矩的关系在外面冻了许久的张常侍甫进入宣华殿配殿,颇有些不适应。 等了好一会儿苍郁才出来,身边还跟着那个昨日被收押后又放出来的宫女香识。 “你去将孤方才叫你取的东西拿来。”苍郁吩咐香识道。 “是。”香识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苍郁在殿内上首坐下,抚平裙摆,悠然地望着张常侍:“孤说的事情,常侍办妥了?” “小的办事,娘娘大可放心。”张常侍得意地笑着,搓了搓手。 “常侍可同冢宰大人说了,陛下是三天内即可康复?”苍郁似有些不放心。 “娘娘怎么吩咐小的,小的就怎么说的,半个字都不会错。”张常侍正色道。 “有劳常侍了,常侍的功劳,孤一定会禀告给陛下。”苍郁笑得很是欣慰。 张常侍自是更得意。 这时香识捧着一方小匣子走了进来。 “这是陛下叫孤代为赏赐的,还请常侍笑纳。”苍郁说着,命令香识道:“打开给常侍看看。” 香识便打开了手中的匣子,里面满满地装着许多银锭子,看着不会少于一百两。 张常侍眉开眼笑:“小的不过举手之劳,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重赏。”虽是这么说着,眼睛却在发光。 寻常人家一年花费也不过十多两银子,即使是皇帝的赏赐,一次一百两也绝不算少。 “常侍说哪里的话。陛下同孤说过,那裴大人是个难缠的,必然要费不少口舌,常侍要打发了他,自然不轻松。何况冢宰大人素来精明,常侍要瞒过他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辛苦的差事常侍也办得好好的,可不是该重赏?” 张常侍明知道是客气的话,可她的表情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真诚许多,声音也柔柔的,充满少女独有的亲和,听着就是要舒服得多。 “陛下吩咐的差事,小的若是办得不妥当,哪还敢回来?”张常侍仍是谦虚道。 “香识,你想法子替常侍将赏赐送去他的住处,孤有话同常侍说。”苍郁说道:“出去关上门,孤怕冷。” “这怎么好意思,小的自己拿回去便是。”张常侍虽觉得苍郁思虑周到,但并不觉得需要这么周到。 “常侍整日在孤这长信宫行走,带着一只匣子多不方便。何况这赏赐并不少,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不得还要惹人眼馋,何必多生是非呢?”苍郁笑着解释道。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张常侍意会过来,心里感叹皇后虽小小年纪,却很懂得些人情世故。 香识带着银子离开房间后,苍郁便追问宫门前发生的事情。张常侍以为她要将细节汇报给皇帝,便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只是少不得夸大了自己的功劳。 苍郁听完,先是赞了张常侍一番,继而说道:“其实孤留常侍下来,并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娘娘,可是陛下还有要事要吩咐?”张常侍疑惑地问道。 苍郁稳稳地坐在原处,笑得人畜无害:“不,陛下没有任何事要吩咐常侍,是孤自己有话要同常侍说。” “不知娘娘有何事情吩咐小的?”一听不是皇帝指派的事情,张常侍神色便松弛了许多。 “孤想告诉常侍,陛下三日之内绝不会好。”苍郁依旧笑着:“陛下也并未叫常侍唤冢宰大人来替他抵挡。三日后冢宰大人发现自己中了常侍的计,兼而裴大人步步紧逼,一定不会放过常侍。” 她笑得太灿烂,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喜人,叫人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娘娘不是同小的开玩笑吧?”张常侍的脸色僵住了:“小的可经不得吓。” “当然不是开玩笑。常侍也知道陛下最恨身边的人瞒着他做私底下的交易,可常侍不仅同孤私下来往,还收了孤的银子,此刻银子想必已经在路上了。要知道,如今长信宫宫人想要出去,是要先同门口玄甲侍官打招呼的,只要有人露出那么一点点口风,孤的宫女又不小心说漏了嘴——啊,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想呢?” “娘娘,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的。”张常侍十分勉强地笑道,打从心底不愿相信苍郁的话。 “孤可不会开玩笑,常侍这么聪明,仔细一想,一定会知道。”苍郁倒不在意他不信,时候到了自有分晓:“常侍若不信,且等上三日,看看冢宰大人会不会来找常侍算账吧。届时常侍可别想投靠旁人,三日之后陛下仍不能上朝,旁人也只会以为常侍与冢宰大人勾结,欺瞒大家。孤劝常侍早做打算,可别到时无法收场。常侍就算说出一切是孤的主意,冢宰大人绝不会信,陛下也未必能奈孤何,黑锅可还是在常侍身上。” “崔氏,你选的好皇后!”身后的门甫一关上,崔怜便听得男人暴怒的吼叫。 崔怜抬眼,目光冷冽而犀利,说出的话却悠缓得很:“老爷在哪里受了气,无处发泄,却来同我一个妇道人家置气,好大的本事。” 她径自在靠近苍瑁的长榻上坐了下来,丝毫不理会苍瑁的愤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爷是不是该先同我好好说说?” “哼,当初你坚持要选那个叫苍郁的小丫头,说长得与阿芸相似,易得陛下恩宠。老夫说过无需陛下恩宠,你偏要坚持;这下可好,那丫头不仅是个福薄的,费了老夫好大的劲才弄进宫当皇后,这才几个月就躺在长信宫不省人事!不仅如此,还引得陛下不思朝政,要罢几日早朝;老夫进宫去劝说,陛下居然连面也不见。你叫老夫以后如何面对众人悠悠之口?”苍瑁极爱名声和面子,最不能忍自己有把柄被人捏住。 崔怜听他说完,不屑地嗤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陛下罢个几日早朝又怎么了?便是从此不早朝也没人能奈他何。倒是没想到陛下对那丫头宠爱至此。老爷不正愁后宫诸事都捏在元氏那丫头手里,有陛下如此恩宠,不就什么都不用愁了?——那丫头病得有多重,会死掉吗?” “太医说三日之内不能醒过来,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那倒是可惜。不过死了也就死了,再从族里挑一个不就好了?”崔怜很是无所谓地说道,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老爷与其在这里烦乱,不若快去寻个更好的大夫,叫他将那丫头的病治好,也省得再寻一个人重新教导。” “夫人说得轻松!”苍瑁冷哼:“皇后娘娘做出如此狐媚惑主之事,若是当真活了下来,你当朝廷那帮人是好消停的?不说别人,那裴疙瘩要是参一脚,只怕不闹到废后他绝不会罢休!找什么好大夫,不如死了的好!” “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如何就狐媚惑主了?”即使他搬出了裴矩,崔怜仍不以为然:“再找一个人,陛下可就未必这么宠了,能保自然保着。再说了,话都是人说出来的,叫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但看你能怎么造势。” “夫人既然这么有本事,不若做给老夫看看。”崔怜此人软硬不吃,苍瑁与她吵占不到便宜,便将话题往她身上引:“好教老夫看看,怎样能叫那帮老匹夫不递折子弹劾!” “我替老爷做成了这事,可有什么好处?”他是气话,崔怜却不当气话听,斜眼望着他。 苍瑁见她一脸极有把握的样子,似乎对此事已有了计划,倒将他方才的暴怒对比得十分愚蠢,立时冷静下来。 “夫人难道还缺什么,要问老夫讨?”苍瑁打定了主意,即使崔怜能摆平这件事,也绝不叫她去做。这女人多年来仗着有点小聪明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偏她背后是崔氏,他轻易不能动她。虽不能压着她的气焰,也决不能叫她继续坐大。“此事老夫自有法子应对。唤夫人来,不过是想叫夫人知道,夫人当初的固执己见给老夫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以后夫人行事也明白些。” “麻烦?我可没见到什么麻烦,只见到意料之外的好事。当年阿芸病重,陛下可都未曾罢朝呢。”崔怜轻蔑地说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可就走了。” 苍瑁依旧一句便宜都未能讨到,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见到她,不耐烦地说:“去吧,替我叫阿森进来。” 崔怜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你自己同下人说去。” 离华灯初上还有约莫两个时辰。长信宫宣华殿后种了许多梅花,苍郁领着香识与何恢,冒着严寒一同剪了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 “娘娘,这些可够了?”香识望着手中大半罐子的花苞,有些不解苍郁要做什么。长信宫如今到处都是长庆宫的人以及玄甲侍官,在这么多陌生人的目光之下,她心里也有些虚,想尽快回殿内去。 倒不是她胆小,而是才给关了半天,先前又隐隐听说自己会被处死;从被放出来到现在,再也没有人提起要处死她的事,她仍有些不敢相信。 苍郁摇了摇头:“还不够。”她仰起头看向头顶枝头,眸子发亮,指着花枝上的几朵花苞:“这几朵好,何恢,替孤摘下来。” “这枝花长得高,请娘娘稍候片刻,小的去取个凳子来。”何恢年纪不大,身量并不高,他看了看那花枝的高度,如实回应苍郁。 “快去快回。”苍郁倒不介意多等这一会。 何恢才要离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越过苍郁头顶,将那花苞连带花枝一并折了下来。 第49章 逗她玩 手这么白,一定不是姬杼。姬杼如今正不想叫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绝不会踏出宣华殿一步;就算是苍郁,也只能在宣华殿内走动。苍郁回过头,见肤色较常人更白皙的赵常侍双手托着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 “小的正好路过。”他笑道。 苍郁从他手间拈起花枝,警惕地望着他。 姬杼没告诉他她算计他们的事?以他对姬杼的忠诚,若知道苍郁做了什么,只怕不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娘娘要制梅花茶?”赵常侍看了一眼香识手中的罐子,见其中满满的俱是花苞,于是问道。 “有好几日不能出门,反正无聊,寻点事来做。”苍郁到底心虚,并未在他面前拿腔调。“陛下也喜欢喝梅花茶,小的斗胆,厚颜向娘娘讨一些。”赵常侍极是认真地说道。 “等孤制好茶,常侍来取便是。”苍郁倒不纠结这些:“只是孤随意制的茶,也不知陛下嫌弃不嫌弃。陛下若是喜欢,应当不缺人为他制这些吧?” 姬杼那样霸道不讲理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不会装在心里。 “风雅之事,无所谓缺与不缺,应时应景罢了。”赵常侍一句话就叫苍郁汗颜不已。他随之提醒苍郁:“陛下喜蜜渍的,只是蜂蜜无需放太多,陛下不喜太甜。” 苍郁当即决定多用些蜂蜜。 赵常侍似乎当真只是路过,说完这些话就没事人一样地走了;苍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 越是希望时间慢些,时间走得越快,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宫人们纷纷点亮各处宫灯。 苍郁坐在床沿上,心跳随着姬杼缓缓迈入房间的身影而逐渐加剧。——这样的心情,除了刚入宫那一天,再也没有过了。 “梓童想好了么?”挥退了跟进来伺候的宫人,姬杼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嗯。”苍郁点了点头。 “那梓童的决定是什么?” “臣妾愿心甘情愿地服侍陛下,请陛下放过那些宫人。”苍郁仰起头,坚定地望进他的双眼:“臣妾想了想,就算陛下只是一时宠爱臣妾,若能为臣妾解了这心结,也没有什么不好。” 姬杼眸中流露出玩味的神色:“梓童为何突然想通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只要能达到目的,用的是什么法子,并不那么重要。”苍郁深深地望着他:“何况,臣妾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陛下知道臣妾曾做过些什么,不防着臣妾,反而想要更接近,难道不会担心臣妾再害您么?” “那么梓童会再害朕么?”姬杼不答反问,无比从容。 苍郁想了想,说道:“不会。” “既然如此,朕为何要担心?”姬杼挑眉。 苍郁无言以对,只好说:“陛下胸怀宽广,臣妾自愧弗如。” “皇后这马匹拍得朕不喜欢,朕忽然对皇后又没有兴趣了。”姬杼面色冷淡下来:“皇后今夜还是去外间睡吧,叫赵常侍进来服侍朕更衣。” 苍郁表情极度复杂地看着他,姬杼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样子。 “那陛下会放过臣妾的宫人吗?”她不放心地追问。 “朕说出话从不收回。那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幸姬杼说话算话,并未为难她。 苍郁没有问是怎样的活罪,姬杼肯放过这些人已是退让了一大步,何况他并没有真的问她要什么。 抱着被子依旧蜷在外间长榻上,苍郁这才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叫她猜中了,姬杼提出那样的要求不过是想试她一试,并非真的一定要她侍寝不可。 她同姬杼说的话,姬杼并没有告诉赵常侍,所以赵常侍对她还能和颜悦色;而他没有告诉赵常侍的原因就很值得深究了。 但无论有多复杂,苍郁有把握的是,他提出要她服侍他只不过是试探,试探她是否在说谎。 说白了,那番差点气死她的话,不过是逗她玩。 若她执意不肯,那么对他说的话里一定有谎言。 就像他说的那样,她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答应他。 松懈下来便不由得感到无比疲惫,苍郁揉了揉眉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给自己烹了杯浓郁的茶。 姬杼也并未就寝,昨日拉下了好些折子没看,他叫赵常侍全搬到了里间。 苍郁看了没一会书,姬杼不知为何就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抱了满怀折子的赵常侍。 “皇后过去些。”他颇为颐指气使地对苍郁说道。 看这架势,又是打算抢她的长榻。 苍郁裹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姬杼大咧咧地坐下,对赵常侍说道:“你出去吧,这里有皇后伺候着。” 赵常侍为难地看着苍郁,苍郁回以无语的对视。这么大的宫殿,帝后非得挤在一处长榻上看书批阅折子,倒过得像小门小户的平民似的。 “折子放下吧。”姬杼指了指身前的案几。 赵常侍便将苍郁放在上面的书堆叠好搁在一处,给姬杼理出搁笔写字的空位,这才离开。 好在姬杼除了中途叫她烹杯茶,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苍郁临近天亮时倚着屏风睡着了,手中书册滑落在地,还是姬杼替她捡了起来。 两天过得很快,再过一个晚上,就到了张常侍要给苍瑁交代的时间了。苍郁酿的梅花茶才制好,正要叫香识装一些拿去给赵常侍,张常侍便来求见了。 张常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他也需避着些旁人的耳目。长信宫如今万事俱是赵常侍在管着,一应供应自然也都是他准备,送到苍郁这儿的东西少不得要劳烦他跑几趟。姬杼那儿需要人时刻照应,苍郁这边自然就落在张常侍身上了。 苍郁见他目光微微扫过香识与何恢才落在自己身上,便开口道:“你们先去取些梅花茶装成几个小罐,既是陛下要的,过会常侍走时一并带过去吧。” 香识与何恢退了出去。 苍郁看着张常侍,等他开口。 “小的仍旧想问一问娘娘,为何要这么做。”张常侍又问起此前已提起过的问题。 “就如同孤告诉过常侍的,时候到了,常侍自然会知道。”苍郁给他的答案并没有变。 “那么,为何一定是小的,这个娘娘总该告诉小的吧?”见她不肯答,张常侍又问起另一个问题。 “孤选中你,自不会害你,常侍无需忧心。难道常侍不是应该更着急明天要如何应付冢宰大人?冢宰大人脾气可不大好。”苍郁好心地提醒他。 “请娘娘指点。”张常侍想问的事情一样都没问到,很是不甘。 “依常侍所言,那一日裴大人执意进宫求见,似乎极不放心陛下,难道常侍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为何除了他,并没有旁的人这么坚持,难道只有他关心陛下是否安好?” 张常侍想了想,大惊:“娘娘的意思是?” “陛下在孤这宫里出事,大约是被人知道了。只是怎地半日时间就传出了宫去?陛下可是封锁了长信宫,且不许后宫同外面私通消息。如今有人胆敢犯了此事,只要能揪出此人,对冢宰大人与陛下都是一个交代。常侍需要做的,不过是把这个人找出来,并且告诉冢宰大人与陛下,先前说的三日时间不过是权宜之计。有此人在,常侍不仅无罪,还有大功劳呢。”苍郁悠然说道。 听苍郁这么一说,张常侍恍然大悟。若是揪出来此人,不仅在陛下面前有功,苍瑁那边若揪着这个线索不放,兴许能找出背后指使的人,也是卖了苍瑁一个极大的人情。至于那三日之期,自然也就不计较了。 “这是,这只剩一个晚上,小的上哪去找这个人呢?”张常侍愁眉苦脸地问。 苍郁只知这人贪财又贪功,倒没想到会这么惫懒,竟连抓人的法子也要她帮着想。她原打算早些告诉他的,谁知他自己想不通,要到如今才肯来寻她。 “这个可就得常侍自己想法子了。常侍若是实在想不出,可不是还有赵常侍在么?”想着这个人多少还能用一用,苍郁忍了忍。 “这……这种事叫赵常侍知道,不合适吧……”张常侍搓着手笑,一脸不大情愿的样子。 功劳与钱财,都不可分给别人。 “既是这样,常侍就只好自己查了。横竖不过三日的时间,哪些宫里曾与宫外接触过,应当也不难查到吧?何况消息这么灵通,岂能是寻常人能做到的?细细查验起来,蛛丝马迹一定不会少。”苍郁见他仍旧一脸犹疑,便激了一下:“常侍这样看着孤做什么,常侍不肯找赵常侍帮忙,难不成还得要孤亲自帮你么?”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张常侍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苍郁唤住了他:“常侍且稍待片刻,陛下的梅花茶得有劳常侍带去。” 第50章 为了混顿饭吃也是蛮拼的 姬杼似乎对挤在榻上批阅奏折上了瘾,这天夜里,当苍郁踏入东尽间时,无语地发现他已安安稳稳地占据了大半个长榻。 赵常侍很贴心,还在她平日窝着的角落里摆好了软枕和锦被。 苍郁呆愣了片刻便抱着书进了里间;过了不大一会儿,又认命地抱着书出来了——习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梅花茶,觉得有点饿,于是转身出去唤香识将她才做的薯泥豆沙点心取来。待她端了一碟子四个小巧精致的点心回到东尽间,杯子里的梅花茶已被姬杼理所当然地喝光了。 喝了就喝了吧,他还恬不知耻地抬头,正色对苍郁道:“再来一盏。” 这一抬头,顺便就看到了苍郁手中的点心。 苍郁下意识地将点心护住。 “朕并不稀罕皇后手里的点心。”姬杼很是不屑地说道。 原来不稀罕的意思是:非但将点心吃个精光,将余下的、她原打算隔日享用的四块存货也一扫而光。 不仅如此,点心吃得太多口渴,还将她的梅花茶也喝得一滴不剩,只剩了满盏绽开的梅花。 “皇后手艺不差。”罪魁祸首对她的茶和点心进行了点评:“就是稍微甜了些。下回梅花茶不要放这么多蜂蜜,点心里的豆沙馅也少放些。”姬杼因着生病,喝了好几日清粥,早想吃些其他的东西,可是赵常侍盯着不让他吃。 呸!还想有下回!先将她送给他的几罐梅花茶还她再说! “陛下不怕有毒吗?”苍郁恶狠狠地说。忙了好几日,结果全喂了姬杼,他们两个一定是累世的仇人。也亏得他这么放心,像是全然忘记了苍郁曾怎样算计他似的。 “皇后即使下毒,也不会选在此时。”姬杼倒是看得透彻。 苍郁顿时很希望自己下了毒。她重重的将书砸在案几上,气冲冲地出了东尽间;姬杼摸了摸下巴,也扔了手中的奏折,凑到门边看她想做什么。 只听得她对那个叫做香识的宫女说道:“去给孤做一碗雪菜肉丝面,须得按照孤说的法子去做才可,……” 苍郁本来以为只要不在东尽间吃东西就不会被抢,哪知道姬杼喝了好几日清粥,早想吃点别的,竟在她刚刚捧起面碗时巧妙地出现在她面前。 隔着帏帽也能感受到他的一双眸子在发亮。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苍郁就知道自己这碗面也不得善终了。 说起来真是个悲伤的故事——那碗面最后苍郁只吃到了里面的肉丝。她才打发了香识去睡觉,又不能把人叫回来再去做。 姬杼则满意地捧着肚子回到东尽间去继续批阅奏折,还对她说:“皇后这碗面味道不错,明日教给赵常侍,叫他以后寻人做给朕吃。” 大约是嘴馋的一面不仅被苍郁知道还算计过了,于吃这一事上格外不要脸起来。 苍郁发觉自己除了悲愤似乎也没有旁的事可以做。 横竖不过一点吃的,以后叫香识多备一份便是。 第二日姬杼早早的起来了,见苍郁与往日一般在长榻上缩成一团正睡着,似乎做了噩梦,从面上看来睡得并不安稳。 于是他伸手将她拍醒了。 苍郁双目挣了挣,长睫轻扇,一双乌黑而茫然的眸子缓缓半张开来。一开始她似乎并未认出姬杼,疑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继而蓦然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似乎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认不得。 但并未用很久,她就记起来了,黑白分明的眸子便染上了薄怒。 “陛下无事扰人清眠作什么?”但凡莫名其妙被人从睡梦中吵扰醒来,大抵都会有点起床气,苍郁也不外乎于此。 姬杼眉头缓缓皱起。 “朕是想告诉皇后,皇后可以去里间睡,不用蜷在这里,睡也睡不好。”想想觉得不甘心,又补了两句:“朕还未怪罪皇后这么迟了还不起身,一点规矩也没有,皇后倒怪起朕来了。” 他说得太有道理,苍郁就是想借着没睡醒的名头辩几句也不能,干脆抱了锦被蹿进了里间,省得引出他更多话来。 苍郁一觉睡到中午才起。 香识早已候在外面,一应梳洗用具也都准备妥当。梳洗完伺候她更衣时,香识才说:“方才陛下打发了一个长庆宫宫人来,叫奴婢问问娘娘今日中午想吃什么。” 苍郁奇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前几日怎么不见他如此殷勤? 香识为难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要不奴婢稍后去问问常侍吧?” “不用。”苍郁阻住她:“你叫何恢去看看张常侍现在在做什么,孤少些东西需要他帮着备好,若他有空便叫他直接过来,若是忙着也先瞧瞧在忙什么。” “是。”香识应着:“那……奴婢怎么回那宫人?” “孤列个单子,你递给他便是。”苍郁略略想了想,叫香识取来纸笔,写下了几个菜。 香识拿了单子出去,不多时便回来了。 “那宫人传陛下的话,说娘娘单子上都是肉食,恐娘娘单吃肉会身体不适,问娘娘有没有想吃的素食和点心,搭着一起吃。”她一字不漏地转述着赵常侍的话。 苍郁一听就知道这哪里是关心她想吃什么,分明是姬杼昨日抢了她吃的喝的上瘾了,想看她吃什么,跟着尝尝味道。 方才她写的全是荤食,便是想试他一试,谁知竟真叫她试出来了。 前世当真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姬杼是这么嘴馋的一个人。 他还真是不怕她下毒呐?到底哪里来这种自信? 苍郁思谋着,叫香识取来笔墨,划去了先前写的几样菜,添了几道家常小菜上去,还在后面细细写了些做法。 香识才走,被叫去打探张常侍消息的何恢也前来回话。 “禀娘娘,张常侍押了几名宫人在审讯,说是须得等些时候才能来拜见娘娘,问娘娘急不急。”何恢说道。 苍郁本就是想问张常侍事情办得怎么样,听何恢这么一说,心里便知道张常侍虽然速度慢了点,但办起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来还算利索,以后用起来也不至于全然不放心。 虽然她一直告诉姬杼,她想辅助他扳倒苍氏,然而任何事情若只想着依靠别人,难免陷自己于被动。因为一旦当姬杼处于强势而苍氏处于弱势,为了朝中势力不再一家独大,他一定不会对苍瑁赶尽杀绝,而这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所以她需要有自己使得动的人,要有休戚与共的帮手,这样无论何时,他们都不敢随意抛下她,弃她的计划于不顾。 清洗长信宫是第一步,寻找趁手的人是第二步,接下来,就该她细细密密的、将自己想要做的事埋藏到他们想要做的事情之中去。 苍森也好,张常侍也好,香识也好,何恢也好,即使并非每一个都是最好的选择,可若是运用得当,便能对她有莫大的助益。 至于姬杼,只要他在适当的时候肯听她说几句,不要对她太过疏离就好。 毕竟借势比自己平地起步要快得多。 “你去告诉张常侍,待他忙好了再来见孤即可。”苍郁笑着说道:“孤不急。” 后宫之中无论是谁出手,对她来说都并不是最要紧的事,但对她要用到的那些人来说却十分要紧,她才肯淌这趟浑水。后宫女人们争夺权势与宠爱,只要不犯到她头上,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若是能因此给某些人惹些麻烦为难几日,她倒很乐意去推波助澜。 第二回送去的午饭单子并没有被退回来,显然姬杼十分满意。 赵常侍谨遵医嘱,牢牢盯着姬杼的膳食,除了清粥和少许茶点,其他的根本不会呈上来。赵常侍虽说对姬杼忠诚,却也十分轴,在医嘱一事上,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苍郁的膳食摆在了宣华殿西边,才堪堪送上来,姬杼便毫刻不差地推门而入了。 “皇后的膳食看着不错。”他微笑着扫视了一遍桌上的菜式,赞赏道。 还不是你谋划的?继续装!苍郁心里暗暗腹诽。为了混一顿饭吃,连亲信赵常侍都打发走了,换了个不清楚太医嘱咐的宫人来安排这件事,当真是拿命来拼。 苍郁点的几样菜是寻常人家的家常菜,但做法精细些,味道也好些。姬杼吃惯了精细食物,这些菜色若是换在平时兴许兴趣不大,然而这几日许多食物不让他吃,便对饭桌上的菜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陛下可用过膳了,不知臣妾有没有福气与陛下共膳?”当着宫人的面,苍郁还是很给他面子的。 私底下两人就算打起来也无事,当着人前可不能抹了他的面子,否则就是找死。 “皇后如此有诚意,朕如何能拒绝呢?”姬杼痛快地应承下来。苍郁于是起身让出了正对着门的位置,请他坐下,又命香识去取一副碗筷来。 这一顿午饭两人相安无事,极平和地结束了。只是才用完膳,何恢便急急地走了进来:“陛下,娘娘,张常侍说有要事求见。” 第51章 收拾张常侍 “叫张常侍到东稍间候着。”姬杼对何恢说道,虽说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并未有什么改变,但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说明他对苍郁的防备。 何恢应下,正欲返身出去,不妨苍郁补了一句:“等你办完了陛下的差使,叫上香识一道去配殿,昨日做的点心吃完了,孤要再做些。” “是。”何恢虽有疑惑,但不敢问。这位皇后娘娘一向吃得不多,做完的点心大半也赏给了宫人。 何恢离开后,姬杼也起身离去。苍郁敛衽行礼送他,却听得他说道:“夜里漫长,少了怕是不够皇后吃,不若多做些。不过皇后吃太甜会胖,宜清淡些。” 苍郁往死里瞪他的背影。 “娘娘,张常侍说有要事脱不开身。” 苍郁叫何恢去召请张常侍,张常侍却给了何恢这样的回复。初初尝了点甜头,就想着和她撇清关系,这张常侍大约是细细思量过了,以为同时讨好了姬杼和苍瑁,就可以无视她的威胁。 “无妨。”苍郁淡淡一笑:“等他忙好了,自然会主动来求见。你去看看香识点心蒸得怎么样了,叫她蒸好了立即拿来,陛下等着品尝。” “小的这就去。”何恢麻溜地出了配殿。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说是送陛下要的书册来的。”赵常侍走进宣华殿东稍间,躬身对批阅奏折的姬杼说道。“小的原说替娘娘送进来,可娘娘不肯,说是陛下叫她亲自送来,不许经过旁人的手。” 姬杼眉头皱了皱,继而平缓下来,音声愉悦:“是有这么一回事,朕无事折腾皇后罢了。叫皇后进来,你退下,这里有皇后伺候着即可。” “可陛下曾说皇后娘娘不可信,陛下如今一应公务都不避开皇后娘娘,小的唯恐不妥。”赵常侍忧心道。苍氏时常有人入宫,若是苍郁对他们说了些不该说的,只怕要坏事。 “朕自有分寸。”姬杼正色道:“常侍忧心之事朕明白,只是如今许多事要常侍去处理,镇日守在此处会有所耽搁。何况皇后便是居心叵测,朕亦不惧。” “小的明白了。”赵常侍虽仍旧担心,姬杼说了这样的话,他就无法再坚持己见。 赵常侍出了东稍间,对候在外面的苍郁恭恭敬敬:“陛下请皇后娘娘入内。” 苍郁客气地对他笑了笑。一想起此人敢对自己拔刀亮剑,笑容不由得更客气了些,捧着匣子的手也紧了紧。 赵常侍是个心细敏感的,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娘娘拿的是什么书?竟让陛下如此感兴趣,烦请娘娘提点一下小的。” 就算是姬杼最宠信的近侍,问这样的话也会显得唐突。 苍郁掩唇浅笑:“这……常侍还是不要打听的好,闺房情趣,不宜与外人道也。” 她递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赵常侍白皙的面皮立即染上了桃粉色,回想起姬杼的有意遮掩,顿时了悟了苍郁为何会有小小的紧张。 “小的莽撞,还望娘娘勿怪。”他忙不迭地说,颇为后悔自己太敏感。 “常侍一定很忙吧,孤不耽搁常侍,先进去了。”苍郁很是大度地不与他计较。 苍郁踏进东稍间时,姬杼早已停下了手中的笔。苍郁婷婷袅袅地走过去,将匣子搁在案几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陛下的这位赵常侍可真机敏,险些要开匣子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不是书呢。还好臣妾担心点心的味道散逸出来,事先包了几层绢子。不过臣妾想好了,就算被他发现,只要推给陛下即可,横竖他不敢拿剑指着陛下。” 姬杼打开匣子,掀开包得整整齐齐的丝绢,露出里头精致的点心来。比起昨日的点心,又多了几样不同的,颜色搭配得很好,叫人食指大动。 “皇后倒是很懂得保护自己。”姬杼哼道,只看着点心,却不动手。 苍郁知他是防备——偷吃点心的事不能叫赵常侍知道,可不叫他知道,便也意味着无人试毒。 她在案几侧边坐下,从匣子的夹层里取了一柄竹叶小刀。这种小刀不够锋利,杀不死人,用来切点心则刚刚好,省得叫旁人发现了要疑心她行次姬杼。苍郁取出一块点心,又取出匣子底部的盘子,将丝绢摊开,细细切下来一半,在那一半上又横切一刀,举手将这四分之一送进自己口中,以示无毒。 每一块点心,她都如此试了一遍,这才将竹叶小刀擦净,放回到夹层里去。 姬杼虽不说,但只看他变得更放松的脸色,苍郁也知他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陛下大可放心,投毒之事臣妾必不会做。相反的,若是有人敢毒害陛下,追到阎王殿臣妾也一定把陛下救回来。”苍郁说道:“臣妾如今有许多事要求陛下,很怕没了依靠呢。” 姬杼警觉得很:“皇后似乎话中有话。” “陛下圣明。”苍郁眼露喜色地接道:“如此,臣妾就无需拐弯抹角地同陛下提起此事了。臣妾正想求陛下让臣妾同元贵妃一同打理后宫。陛下知道,苍氏大夫人才进了宫,若是臣妾不显露一些本事叫她相信,只怕她又要想办法塞人到长信宫来。臣妾想,陛下也不希望苍氏再这样明目张胆地监视陛下吧?” “何况——”苍郁话锋一转:“这次臣妾捅出这么大的漏子,陛下也肯原谅臣妾,投桃报李臣妾还是懂的。人多眼杂,谁也不能确保后宫里是否全然无消息;可此事又不宜让元贵妃知道。臣妾愿助陛下一臂之力,除掉这隐患。” 姬杼微微眯了眯眼:“皇后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张常侍才告诉他捉到了几个涉嫌私|通消息的宫人,她就来说类似的话题。 这样大的事,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 苍郁一脸坦诚:“不错,臣妾的宫人意外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事情,因着臣妾救了他们,他们不敢隐瞒,便告诉了臣妾。” 见她坦诚,姬杼便未为难她:“后宫本属皇后分内之事,皇后惫懒许久,忽然肯勤奋起来,朕自当欢喜。只盼皇后别再自作主张,惹下更多祸来,朕会遣张常侍帮衬皇后,一同处理此事。” 姬杼派张常侍帮她,不过是想就近监视她罢了。 “臣妾绝不辜负陛下厚望。”苍郁喜道。 苍郁是开心,张常侍就没这么高兴了。 他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皇帝陛下居然告诉他,此事由皇后主导,他只需辅助她即可。 “常侍如此害怕作甚?孤素来说话算话,常侍若听孤的话,自有锦绣前程,说不得还能替代你最恨的赵常侍;若是有心欺孤年轻,可别怨孤不同情你无人送终。”苍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先前还有一丝委婉,如今直接搁了狠话,只因这种人吃硬不吃软,又专会欺负弱势的人。 张常侍抖抖索索地跪在她面前,头也不敢抬。 因着苍郁提点他的事,他在皇帝与冢宰大人面前很是得了些面子;尤其是皇帝那边。赵常侍虽比他年轻许多,但姬杼一贯更信任赵常侍,反而将他这个老人放在一旁。借着这次的事,他才有可能翻身,一雪前耻。 得了赞许,他飘飘然起来,便不将苍郁的威胁放在眼里。 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能有多大本事? 哪知她一转身,大气也不喘地就抢走了主导权,当真令他不敢再小觑对方。 张常侍思前想后,不得不主动来求见苍郁,恳求她原谅自己的怠慢。 苍郁还想用他——姬杼身边有一定地位又能引为己用的人着实不多,眼前这人弱点最明显——因此并未死死揪着他的背叛不放。 况且经过此事,他定会老实许多。 “来日方长,常侍可别将快要到手的荣华富贵拱手让人呐。”苍郁走到他身边,亲自躬腰扶了他起来。 “是是是,小的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幸得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大量,小的感激不尽,定不敢再辜负娘娘恩泽。”张常侍别的本事不说,拍马屁的功夫倒是不差。 “希望常侍莫忘了今日说的话。”苍郁笑着,眸光却冷冽。 冷冽得叫张常侍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赵常侍的精心照料之下,姬杼不过六七日就好全了,时间正与刘太医估测的一致。 康复的姬杼即刻搬离了长信宫,恢复早朝;张常侍则依着指示,告诉苍瑁皇后病情已经好转,疗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又暗示宫内私传消息之人已抓到,只等其供出主谋,以缓解苍瑁的怒气。 苍瑁为着信誓旦旦地说了三日之期,被裴矩揪了小辫子骂了好几回,面子上很是不好看;若非张常侍告诉他正布局揪出背后指使之人,张常侍大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中已认定此事必是元故搞的鬼,只是一直拿不到证据;若张常侍能逼出犯人供词,嚣张了许久的元氏就不会再是他的威胁。 第52章 出宫 此时已经进入腊月,再过不久便将迎来新年。长秋宫早已开始准备新年宫宴的各项准备,包括年底祭拜皇陵前帝后的斋戒。 捉拿眼线的事苍郁全权交给了张常侍,只时不时督促两句,并提出疑点。姬杼不时会到长信宫坐一坐,也会问起这件事。 人倒是抓到了,泄漏消息的是长庆宫的一名宫女,而接头的则是长宁宫月室殿的寺人。只是这名寺人硬气得很,无论怎么用刑就是不肯透露将消息传给了谁。 就算张常侍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监视得到每个人;他将此事禀报给了苍郁,苍郁叫他封锁月室殿,将里面的宫人并陈美人俱都关押起来,挨个审问。 后宫这么多女人,少有人像陈美人一样几乎每个月都被掀了牌子,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忽然就被关了,还不告诉她原因。陈美人吵嚷着要见皇帝,张常侍有些扛不住,来问苍郁。 苍郁火了:“什么事情都来问孤,孤还要常侍做什么?” 张常侍于是怯怯懦懦地不敢再问,叫手下的人将陈美人的呼喊只当耳边风。 然而审问来审问去,始终没能审问出来那寺人的对接人。 “娘娘,小的无能,那寺人死活不肯说,您看这……”张常侍着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来寻苍郁替他想法子。 苍郁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查过他的身世背景吗?” 张常侍答道:“查过,是个无父无母的。” “何时去的月室殿?” “入宫七年了,先前是在别的宫室,陈美人晋了位份后才被挑选去了长宁宫,至今不过九个月。” “先前是在哪个宫室?” “是长逸宫萧嫔。萧嫔因为犯了先皇后的忌讳,惹怒了陛下而被打入冷宫,正巧陈美人晋位份,月室殿缺人,便选中了他。” “哦——”苍郁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旧主子被打入冷宫,还能混到新受宠的陈美人身边,要么就是陈美人淡薄大度,要么就是他很有几分本事。萧嫔怎么会犯了先皇后的忌讳?又是谁安排他去的月室殿?陈美人平日脾性如何?”她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张常侍审讯时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此时自然也答不上来,连忙低下头去:“小的立即去问。” “月室殿所有人的背景都查验一番,其他宫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多少问些那寺人平日的行踪出来。”苍郁补充道。 “是是是,小的一定严加拷问。”张常侍连声应道。 张常侍离去后不久,赵常侍便来传话,说姬杼唤她前去。 苍郁心里略有些疑惑,因为姬杼通常都是到她这里来,鲜有叫她过去的。 “陛下可有嘱咐别的什么?”事出异常必有妖。 “陛下并未同小的说,娘娘不若亲自去问陛下。”赵常侍笑道。 “有劳常侍了。”苍郁说道,就欲唤香识进来服侍她更衣。自从那件事过去后,长信宫的宫人俱又清洗了一遍,这一次依然是苍郁自己挑的人。只不过比起从前,她对宫人的管教严厉了许多。 “陛下有吩咐,娘娘穿常服即可,素净一些比较好。”赵常侍似是看穿了她的打算:“也不必带宫人,辇车已停在了宫门外。” 穿得素净些还不用带宫人?姬杼究竟找她去做什么?苍郁满怀着疑惑,换了套素色的袄裙及斗篷,乘上了辇车。 到达长庆宫,她却发现长庆宫门前停着姬杼的御辇,看着已整装完毕、姬杼正要出行似的。 赵常侍先她一步走到御辇前,向旁边的宫人问了句话便走回来,对苍郁说道:“陛下已先行登上了御辇,正候着娘娘。” “陛下要去哪里?”这么鬼鬼祟祟的。 御辇旁的宫人忽然打起了帘子,姬杼的脸出现在小窗前。 “朕也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的。吃了皇后许多点心,趁着还未开始斋戒,带皇后去见识见识宫外的美食。” 听到这里,苍郁居然忍不住小小感动了一下——姬杼这人一向嘴欠,竟也会这么好心,主动带她出宫散散心。天知道这些天来她都快闷得长野草了。 然而紧跟着他就又嘴欠了:“皇后这么嘴馋,若不先补补,十日斋戒怕是受不住。” 依照祖制,除夕前帝后需前往皇陵祭拜;而去祭拜之前,须得斋戒十日才行。姬杼自是不怕的,反正他不食荤;可苍郁是吃荤的。 抢她点心还暗示她多做一些的到底是谁呀! 苍郁气鼓鼓地在赵常侍的服侍下也登上了御辇。 姬杼的御辇很是宽敞。姬杼穿着一袭素色的袍子,抱着手炉正靠在软枕上看书;苍郁在他身边坐下,他眼睛也没抬。 “我们要去哪里?”苍郁问他:“作什么一定要穿得这么素净?” 姬杼略略抬了抬眼:“皇后猜猜看?” “白马寺?”苍郁想了想,给出了自认为最可能的答案。 “还须朕提醒才知道,皇后变笨了。”他继续嘴欠着,视线又回转到书上。 苍郁扭头望向窗外,不同他一般见识。 御辇驶出宫门,又换了一辆不那么起眼的普通辇车,只不过内里的舒适程度不下于御辇。 “微服私访啊?”苍郁好奇地问。 “御辇出行须得玄甲军开道,太惹眼。”姬杼简单解释了一下,又警告道:“朕与皇后是去白马寺祈福的,皇后回去后可别说漏嘴了。” “放心,不会的。”苍郁了然。就算顶着祈福的名头,也未必需要换辇车,他的目的一定不止是去白马寺。 若叫朝臣知道皇帝陛下在斋戒前溜出宫胡吃海喝,来年春天一定是姬杼最难过的一个春天。 “陛下既然要出宫,那能不能顺便捎臣妾去个地方呀?”苍郁小心翼翼地问。 “皇后想去哪里?”姬杼审视着她。 “去探访一个故人。陛下若不放心,叫人跟臣妾一道去吧。” 将要过年,卖各色年货及写春联的摊子早早地摆了出来。街道两旁挂起了长串的红灯笼,夜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入宫前,每到这个时节阿娘都会配置一些香丸,夜里出来摆个小摊。阿娘配的香丸味道好闻,烟少,价格也便宜,每次出来不多时就卖光了。”路过七娘子曾摆过小摊的地方,苍郁一时感慨,竟同姬杼说起了旧事。“赚了钱,阿娘会给臣妾几个铜钱,叫臣妾自己去夜市上逛,买些想吃的。” 并不是多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姬杼却也放下了手中书册,认真地听了起来。 “朕年幼时,从来没有机会偷溜出宫,父皇与母后严厉得很,不许朕有丝毫行差踏错。不过宫里会仿着朱雀街,装扮一个小些的集市出来,宫女和寺人都脱下了宫装,打扮成平民模样。但,宫人总是宫人,面上俱是小心翼翼的神色,朕原以为宫外的人也是如此,出来后才知不是。”不仅听,他也少有地提起自己幼时的事情。 “臣妾小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窗外的景色熟悉又充满疏离感。“对臣妾来说,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即使贫困,若能与夫君和和美|美的,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那时的她心里最奢侈的梦便是嫁给连陌当正妻,可她心里知道,以连陌的家世,想要娶她为妻,并不那么容易。 就算顶着苍氏的名头,她一个远房孤女,与连陌也相差太多。 “那样平淡的人生,岂不浪费了皇后的聪明才智?”她说的话着实有些冒犯,但姬杼居然并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臣妾并没有陛下说的那么聪明,只不过是被逼得不得不反抗,偶尔有些急智罢了。”苍郁苦笑:“若非阿娘枉死,臣妾未必敢与主家作对,也未必敢同陛下说那些话。” 想起阿娘,苍郁心中一阵酸楚。若是阿娘活着,今日说不得还能同阿娘小聚一场。 姬杼见她落寞的神情,好心提议:“皇后既然出来,是否要去你母亲坟前敬个香?” “臣妾想,但臣妾不敢。”苍郁摇了摇头:“苍氏处心积虑瞒着臣妾这件事,若臣妾自己露了马脚引起苍氏警觉,先前做的一切兴许就都白做了。臣妾之所以想去寻访故友,便是想托他帮臣妾去做这件事。” 桐水巷前的路隔了多年她仍能记得。记忆里这条路开满各式各样的花,无论走到哪里,都满鼻满心的清甜与芳香。那时心情永远是雀跃的,再烦恼的事,只要踏上这条路便会忘记,只余满心的期待与喜悦。 路的尽头,也永远有一张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脸,眉梢眼角俱是令她安心的笑意。他舞剑的身姿真好看啊,凝神专注的神情也常常令她无法移开视线。 苦海无边,那里仿佛是尘世间唯一的岸。只要她走到了岸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伤害到她。 辇车在桐水巷口停下了。苍郁下了车,她与姬杼说好了,叫一个宫人陪着她过去。 姬杼终归不放心。 不过无妨,她只是想同连陌说一句话,看一看他是否依然安好。 然而当她柔软的鞋子方落在有些年月的石板上,转身欲向姬杼道谢,却见姬杼也下了辇车。 “我还是陪阿郁一道去吧。”姬杼说道。 第53章 废弃的宅子 冬天的风像刀子似的,一阵阵不是刮在脸上,而是划在心上。 “我还是陪阿郁一道去吧。”姬杼说着,面上带笑。怕惹人注意,他自从下了马车就换了寻常的称呼同苍郁说话。 风掠起苍郁鬓边碎发,拂起斗篷,猎猎作响。 她紧紧抿着唇,脑中瞬息翻覆百千个念头。 姬杼已迈开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回过头来望着她:“是这边么?风这么大,阿郁怎地还在发呆?” “外面风太大,你身子才刚好,若是不小心病了,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苍郁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可以带任意一个宫人去见连陌,唯独不能是姬杼。 她不怕姬杼发现什么。她与连陌清清白白,经得起他的查验。 可她不想让连陌见到姬杼。 她失踪了一年,再见面却带着自己的夫婿,还要他帮自己做事,连陌会怎样看待她? 多么水性杨花的一个女人啊,怎能如此厚颜。不用连陌有任何反应,苍郁自己已觉不齿。 其实她不该来见连陌。 连陌心地善良,像夏日透过树缝的阳光一样干净;而她害死过人,对伤害别人亦越来越不在乎。这样恶毒的她,怎配再见到连陌,怎敢再向他提要求? 可她不知道还能求谁。苍森每日出入苍府,不知身边有多少苍瑁的眼线,一个不小心被人揪住了把柄,便是灭顶之灾。没有人认识连陌,他比苍森安全许多。 出于这样的考量,苍郁才想顺路来见一见连陌。 若能够,她更希望是自己亲自去母亲坟前上香。 可是眼下更要紧的是打发姬杼离开。 “我没那么弱。”姬杼冷哼:“走吧,快带路。你快些访完故友,我还等着去办别的事。” “出宫时间苦短,不如你先去办你的事,我稍后去同你碰头?”苍郁一听他尚有要事,连忙提议。 “辇车只有一辆。”姬杼言简意赅。 “我可以自己坐轿子去同你碰头。”苍郁定了定神,继续试着游说他放弃同去的念头。 “我可做不出那种事,但我也不可能去坐那些一点也不舒服又脏兮兮的轿子。”姬杼的理由比她“充分”得多。 “没关系,我不介意……”苍郁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不能忍,事关男人的尊严。”很有尊严的男人一脸不满的神色:“你究竟在犹豫推阻什么,故友不能让我看到吗?” 他的问话给了苍郁灵感,苍郁灵机一动,说道:“他脾气怪,不喜见生人,若你也同去,说不得他连我都不肯见了呢。” “叫宫人闯进去,将他揪出来。”姬杼仍旧是这么简单粗暴。 “你一定没什么朋友,哪有这样对待朋友的。”苍郁很是同情地望着他,却见到他脸上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想看看所谓的朋友是个什么样子。”姬杼毫不以为耻地承认:“在我面前,只有君臣。” “那就更不能让你去了,你拽成一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我本来也没几个朋友,不能再被你气跑一个。”他要自黑,苍郁便顺水而下努力将他抹得更黑。 只要能让他放弃跟她同去的想法,她愿意做任何尝试。 “你在宫里本就无需这些朋友,他们跑了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理由似乎永远没有不正当的。 他活该没朋友,就算他不是皇帝,也绝不会知道什么是朋友。苍郁暗暗想,十分好奇他的父母怎会将他养成这个样子。 “你千方百计想阻止我和你一道去,是有事想瞒着我吧?”姬杼冷哼。 苍郁不知他是早猜到了等在这里,还是当真才悟出来。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是早就猜到了,才会这般无聊地一直同她纠结。 他查过她的身世,一定也查过别的。 也许他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她和连陌的事,毕竟他这么要面子,一定觉得无法忍受,假装不知道比挑明了要好。 想到这些,苍郁反而平静下来。 “不是我有事瞒着你,而是你吝于给我信任。”苍郁看着他,淡淡说道:“要么你让一个宫人陪我,要么我不去了。” 这时忽然下起雪来。一开始是小小的雪花,继而掺杂了大片大片的,慢慢的变成了鹅毛大雪。 一旁的宫人连忙取出伞撑开,遮在他们头顶上。 姬杼看着雪,兴致突然没了,他恹恹地回身登上辇车,隔着帘子对苍郁说:“早些回,晚了就不等你了。” 雪不多时就遮盖住了地面,踩上去嘎吱作响,一声声应和着苍郁的心跳。 她该怎么和他解释为何突然消失,又该如何解释她如今的生活? 不,她不能解释。身旁是长庆宫的宫人,她不能说那么多。她也不想说那么多,那既是对他的残忍,也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多希望他已成亲,又希望他依旧等着自己。 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她苦涩地想。 即使未能结出果实,也没有一朵花可以永永远远地盛放下去。 雪越下越大,眼前的路和景也越来越不清晰,但即使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苍郁也不会忘记路该怎么走。 她先去了以前常走的侧门,连陌总是在那里等他。 远远看过去,院墙和门依稀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院子里的树似乎少了几棵,稀稀落落的,看着有些荒凉。 愈走近,那院墙和门就愈清晰,即使被风雪遮掩,也看得到岁月沧桑的痕迹。 沧桑得令苍郁心惊。 和一年前相比,门朽坏得太快。门上漆色老旧斑驳,有大片已脱落,和发黑的木色掺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铜环堆积起绿的锈色,常年松松挂着的锁也不知去了哪里。 院墙爬满了干枯的细藤,似是许久没有打理过;上面的黑瓦掉落了一大片,余下的也俱是残缺不全。 不过一年的时间,为何会败落成这样?这些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年的时间能形成的。 整座宅院静默得可怕。 苍郁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碰上了最糟糕的状况——连陌已经搬离了这里。 她感到不安和烦闷,对身旁撑着伞的宫人说道:“你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 宫人脸上现出害怕的神色,踟躇着看看那扇门又看看苍郁,只是不说话。 苍郁于是懒得再说,径自走过去,推开了门。门上堆满积灰,这一推便散落下来,呛得她咳了好几声。 那宫人见她进去了,忙撑着伞跟了过来。 苍郁进了院子,眼前的一切令她目瞪口呆。 房子不是房子,早已坍塌泰半,剩下腐朽的老木颤颤巍巍地支撑着;里面除了些无用的被丢弃的破布烂草,别无他物。 原该修缮齐整的院子也和记忆中不一样,像是从未有人打理过;她低头用脚踢开才堆积起来的一层雪,发现埋藏在下面的不是石子铺就的路,而是黄色的泥。 没有火灾的痕迹。 真的只过了一年吗?为何像是过去了很多年?甚至好像那个舞剑的少年只是她的一场梦,梦中的景物和人从来都未真正存在过。 “有人吗?”她忽然大声喊。 宫人被吓了一条,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她一起喊:“有没有人啊——” 他们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往别处走,一直走到只剩半边院墙的大门,也未能找到一点点人迹。 门口两只石狮子没了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一半。苍郁回身看着这一切——被废弃的宅子,处处残垣断壁——脑中一片空白。 宫人看着她失神落魄的样子,有些怕,却又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有一个卖柴火的老汉推着板车经过,见到两个衣着光鲜的人站在废宅前面,好奇地停下来张望。 宫人也看到了他,连忙叫住他问:“老人家,这里住着的人去哪里了,您可知道? 老人奇怪地看着他,答道:“这里有十多年没人住了,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宅子,更不要讲知道主人是谁了。你们不是找错地方了吧?” 十多年? 苍郁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老人:“这里……有十多年没人住了?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记错了?” “老汉不可能记错!”老人不高兴了,沉下脸:“我天天打这里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这里连门都没有,有人没人我还能不知道嘛?” 苍郁看了看四周。四周的宅子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她没有理由记错。 前世的一年前,她时常来这里,怎么会十多年没有人住了呢? “可我一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还有人啊。”苍郁不死心:“我经常来,也不会记错的。” 老汉原本有些气,听到这句话,眼里立即满是同情。他看向宫人,对他说道:“你们这位夫人不是被人骗了,就是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别说一年前了,老汉我十多年天天打这儿过,就没见过活人。” 宫人听了这话,哪敢应他,只怯怯地望向苍郁。 第54章 命里无时(捉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姬杼问那宫人。好好的一个人,说是去看个老朋友,回来却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像是被人抽去了神识似的,若不是宫人扶着,连走路也不会了。 原本因为她去得太久而有些不耐烦的姬杼,见她如此失魂落魄,少有的没说出刻薄的话,而是叫宫人扶她上辇车,这才开口问话。 宫人不敢隐瞒,将那座废弃的宅子里发生的事情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皇后说那里一年前有人住,卖柴的却说十多年没人住了?”姬杼狐疑地问道。 宫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姬杼转过头,望着身边颓唐的苍郁。他唤了她好几声,俱无回应,似乎魔怔了。 不过是没找着人罢了,怎么就成这样了?这人对她究竟有多重要? 姬杼捏住她的鼻尖,令她无法呼吸,可她也不过是抬眼淡淡地看了看他又移开了视线。 他皱了皱眉,松开手,对宫人说道:“回宫吧。” “陛……公子不去白马寺了么?”宫人险些喊出陛下来,幸而及时收住了。 “夫人都这样了,还怎么去。”姬杼有些遗憾地叹道:“快些回宫,叫人去寻刘太医。” 刘太医每日都要往长信宫走一趟,但平时只不过在东次间坐一坐,喝喝茶,做个样子——毕竟苍郁“重病刚愈”,没个太医时常去诊诊脉也太假了。 今日却难得的有了正事可做。 苍郁躺在床上,面向着墙壁睡着了;刘太医在姬杼的注视下替她把脉。 他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太医为何这般脸色?”姬杼不由得问他:“皇后情势凶险?” “倒不是凶险。”刘太医为难地说道:“娘娘入宫不久臣就为她诊过脉,当时随意看了看,只知娘娘体质寒凉,不易生养;可今日仔细观之,这体质寒凉却不是天生的,仿佛已许多年了。可谁会对一个小姑娘下这么狠的药呢?娘娘入宫之前,苍氏一定也为她诊过脉,他们没道理送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进宫。” “不能生养?”姬杼重复着他的话。这可就奇了,苍氏就算一心想找个与苍芸相似的人,也绝没有人会送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进来。 “不错。苍氏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还从臣这里拿了养身的方子,每日熬药。不过自自从沈嬷嬷没了,就没人再去取药了。”刘太医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尽数告诉他。 “此事暂且按下。皇后可还有别的不妥之处?”姬杼略过这个话题。 “那倒没有。”刘太医忙道。“若无不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地变得像人偶一样了?”姬杼反问。 “大约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皇后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姑娘嘛。”刘太医漫不经心地答道,起身收拾自己的小箱子,边收拾边说道:“陛下别心急,等娘娘醒了好好哄哄,她要什么都顺着她,没一会儿就好啦。女人嘛,总归会使点小性子的,就是要哄。陛下要是真喜欢她,该让让就让让,反正私底下也没人瞧得见,丢不了面子。” 越扯越离谱了。 “朕没惹她!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朕叫人拖你出去砍头。”姬杼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老头子脑子越发不济了,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 “哎哟,陛下还害羞。好好好,老臣不说了,不说了。老臣告退。”刘太医将医箱挂到肩膀上,麻溜地离开了东尽间。 若不是他溜得快,姬杼就要亲自取他首级了。 房间里只剩姬杼和苍郁。 姬杼很是纠结地看着苍郁熟睡的侧脸,不知道等她醒来,该不该告诉她刘太医说的话。 苍氏绝不会那么蠢,选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进宫。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苍郁一定是叫人害了。 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盼着尽早诞下子嗣的,但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也这么想。 “陛下心里有事?” 姬杼今夜临幸长秋宫,却一直是心不在焉,元千月发觉自己添香时姬杼全然没有留意——他喜欢看女人添香的样子——她何其敏感,早已注意到他今夜心不在此,虽明知他不喜欢别人多问,却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从来不这样。 从他在长信宫闭门不出的时候起,有些东西似乎就不一样了。 姬杼正心烦意乱地想着苍郁的事。他并非有意去想,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她身上谜团太多,偏一个也解不开。 可她关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去想这些? 元千月的问话拉回了他的心神,姬杼瞬间就做了决定,起身道:“是有些事,朕明日再过来。”说着,也不等元千月的反应,径自走了出去。 “陛下……”元千月哪里料得到他会这样,见他往外走,也跟出去。可姬杼步子大,不一会儿就将她拉下了。 元千月追到宫门前,姬杼的辇车已经离开了。 “菱花。”她倚着门,面色变得冰冷:“看看陛下去了哪里。” 兜兜转转,姬杼又回到了长信宫。 送走刘太医后,看着苍郁,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烦闷。元贵妃平素最是贴心可人,拈香的姿态也甚美,他原想去长秋宫静静心,哪知竟静不下来,连元贵妃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也全然无法注意,结果还是回来了。 他撩开垂下的帐子。 苍郁已经醒了,睁着双眼看着头顶锦帐上联珠小团花纹,人虽在,神却不在。 “皇后何时醒的?”他问守在一旁的香识。 “回陛下,奴婢不知……”香识答话道,头快垂到地上:“娘娘没有出声,奴婢以为娘娘还睡着,不敢扰娘娘清眠……” 香识是有些怕姬杼的。即使她不知道前一阵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长信宫原本的宫人只剩了她和何恢,前些时每天都在长庆宫宫人的盯视之下,一定是皇帝陛下动怒了。 而皇帝陛下动怒意味着什么,怕是天底下都没人不知道。 姬杼很不满:“这都不知,要你何用?要是皇后喉咙疼,发不出一点声音,也等着朕来发现么?教养嬷嬷这样教你伺候主子的?” 香识立即颤抖着跪在了地上,不停磕头:“奴婢知错了,请陛下恕罪!” “出去。”姬杼嫌她吵,开始赶人。 “那……娘娘这里不要人伺候吗……”香识虽然害怕,却还没糊涂到忘记了职责。 “若需要,朕自会喊你们。” “是,奴婢这就出去,这就出去……”香识低着头,快步退出了房间。 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姬杼在床边坐下,垂眸看着苍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只看着头顶,身边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娘娘说的那所宅子已荒废了十九年,从前是一户姓孟的人住的地方。后来孟氏没落,子息亦单薄,最后一个孟氏膝下无子女,自他死后,孟宅无人管,便荒废至今。” 宫人却说,苍郁认定那里一年前还住着人,且宅子并不是如今的模样。 阿忆查到的不会有假,除非苍郁在撒谎。 可她若是撒谎,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莫不是她当真记错了地方? “皇后,”他按捺着心底的不悦,试着同她说话:“会不会是你找错了地方,或者你那故友搬走了?”他对那个令他的皇后变成这样的人十分介意。 苍郁没有反应。 “梓童?”姬杼想起每当自己这样唤她,她恨不得搓掉满身鸡皮疙瘩的样子。 可她仍然没有动静。 “阿郁?”比起梓童,这是更加令她不喜的昵称。 即使这样,苍郁和之前也并没有半点不同。 真像个毛头小伙子,做这么无聊的事——半晌,姬杼无语地想。 他凝视了苍郁片刻,不管她是否能听到,对她说道:“皇后想要找的是什么人,告诉朕,朕替皇后找找吧。皇后总喜欢和朕顶嘴,如今突然变得安静了,朕十分不习惯。”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朕不喜欢皇后如今这样。” 苍郁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她抬眼望向他,双眸有了一些神采,尽管尽是哀伤。 “不用找了……”苍郁喃喃道:“命里无时莫强求,都是命啊……” 她重生了,也许代价就是丢失生命里最美好的梦。 前一世,他们有缘无分;这一世,可能连缘也没有了。也许他还在这世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许…… 她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他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只是不再与她相遇。这样也好,少一个伤心的人。 因为如今的她,对过往仍有怀念,却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牵肠挂肚了。 他不认识苍郁,永远也不知道喜欢的女人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样很好。 她既然肯说话,说明情况还不是太坏。 “那么给皇后母亲上香的事,朕寻人替皇后办了吧,必不会叫苍氏发现。”姬杼说道:“原说今日带皇后去见识见识,朕食言了,以此作为补偿。只是皇后须得快些好起来,岁暮谒陵从未有过皇后因病未去的,若是那些腐朽老头子抓住了把柄,又要递许多折子。” 第55章 谒陵风波 “娘娘……陛下去了长信宫。”菱花小心翼翼地说。 “长信宫?”元千月缓缓重复道,目光变得凌厉:“你确定?” 见她要生气,菱花忙道:“娘娘,奴婢打听过了,长信宫那位似乎又发病了,依奴婢看,是不是她故意装病,才骗得陛下过去呢?” “你懂什么?”元千月冷冰冰地说:“陛下以前从不会这样,偏她玩这种手段每回都成了,若非陛下心甘情愿,是绝无可能的。” 心甘情愿…… 元千月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难受得绞成了一团。 这些年来,便是苍芸在的时候,姬杼也从未身在她这里、心却在别的地方。哪怕有,也绝不会显露出来。 若是为了政事便罢了,可偏偏是为了她。 他明知那是苍氏女子! “菱花,本宫要你去办一件事。”她侧过脸,盯着跳跃的烛火,目光灼灼:“你想办法给元侍郎传个话,就说他所言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常侍要查宫人,即使奉了皇帝的旨意,也绕不过她这掌管后宫事务的贵妃,是以她在这方面十分小心。如今不能不与哥哥通消息,但又不能叫人注意到。 “奴婢一定传到。” 一年之中,每年清明与岁暮为大祭之日。每逢此时,帝后需在斋戒十日后,身着素服,亲领百官前往形龙山皇陵谒陵。 中元节及冬至则是小祭之日,守陵官员代替帝后上香行礼即可。 前一世苍郁从未去过皇陵——姬杼不喜她,谒陵从不带着她。祖宗立下的规矩,有些并不是那么重要,皇帝若是坚持不遵循,朝臣也拿他无奈。 如今他肯带上她,可见这一世当真是不讨厌她了。 前往形龙山最快也要一天半,通常要走两日,第三日才开始祭祀;大周三百年间共有十多位皇帝,全部祭拜完也需要整整三日。谒陵结束后,花两日时间回到京城,再稍稍休息两日就到除夕了。 也就是说,谒陵一整趟下来,要先在马车上颠两天,再站三日,然后再颠两天;这样折腾七日后,只不过休息两天,就要迎来新年,到那时又是另一番折腾,时间不长不短,也是七日。 听完礼官安排的行程,苍郁望向姬杼,仅稍稍流露了些许退却的意思、还未开口他就瞪了过来。 “皇后不去,不合祖制。”他十分蛮横地说。 那上一世的祖制去哪里了?苍郁心中腹诽。 前往形龙山的路漫长曲折。苍郁和姬杼分别乘坐两辆辇车,一前一后地在长长的队伍中间行进着,前后左右都有玄甲军护卫着。 苍郁在护卫的人里面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先前被打发去守城门的叶卿和元乐。怪道他们上一世能升得那么快,这一世就算被打发去守城门,也这么快又回来了。 他们二人并未发觉苍郁在看,正低声嘀咕着别的事情。 “谒陵不能吃肉不能喝酒,还没得睡?七天啊!会死的!”元乐努力压抑着语调。 “昨日副将说这件事的时候你睡着了?怎么不当时说啊,现在跟我说有什么用?”叶卿哼道:“还不都怪你,跟陛下打架一点不留情就算了,陛下赏识勇武之人,大度不计较;跟副将打你也不知道收收手,把人揍得在家里躺了一个月,能不折腾我们两个?本来我们应该快快乐乐地在太白楼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看波斯美人跳舞。唉,你是没看到那两个波斯……美人……” “波斯美人怎么样?” 苍郁探出头去,笑容可掬地问。 叶卿和元乐两个立即缩了头,不吭气了。 这位妖精皇后上回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去守城门了;好不容易爬回来,再不敢随便搭话了。 “你们两个不是去守城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苍郁快乐地往他们心上戳刀子。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原来还有更惨的。 “娘娘这话不地道,小的哥俩去守城门,还不是因为替娘娘传了话?”叶卿不出声,元乐忍不住了:“小的们可不想再去守城门了。” “孤既然欠了你们的情,自当有所回报。方才听你们说,你们这七日一点休息时间也无?” 元乐叫道:“娘娘何等尊贵之人,连小的们私下悄悄说几句话也这么关心,小的们实在感恩不尽。” 苍郁没计较他话中的嘲讽,笑道:“孤可以帮你们重新安排一下,先前的事,便一笔勾销了吧。” 元乐和叶卿对视一眼。玄甲军可是皇帝的亲兵,就算她是太后也不可能指挥得动。 “不敢劳烦娘娘。小的们轮值安排已给陛下看过了,想来并不那么好安排。”叶卿怕元乐又说出不合适的话,连忙抢在他前面说道。 “孤说得出,便做得到。”苍郁挑衅地看着他们:“孤都敢说了,两位壮士竟不敢接么?” “有什么不敢接的。”这一回叶卿没能拦住元乐:“娘娘金口玉言,小的们但盼佳音。” 叶卿看了看元乐,又看看苍郁,认命地站到元乐这边:“但盼娘娘佳音。” “你们且等着吧。”苍郁悠然说道。 车队走了半日,停下来歇了一阵,好给帝后以及百官准备食物和水。叶卿原想将元乐拽得远一些,可他偏不,非得蹲在看得见帝后的地方,看看这位苍氏皇后怎么做到她说的事,叶卿只好陪他一起蹲着。 苍氏皇后同皇帝前后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开始用膳,用完膳皇帝去了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小憩,皇后则带着侍女四处走动,悠闲得很。 “走了走了,怎么看这个女人都只是在吹牛。”元乐起身,没好气地说,忽然他想起来:“糟了!吃饭的时间是不是过了!” 他转过头看着叶卿。 叶卿不知何时捧了个大饼在啃,一边嚼得吧唧作响一边说话:“早过了,指望你咱俩都得饿死。我替你拿了。”他将另一只手上的饼递过去。 两人啃着饼往回走,走到一半见着一个熟识的玄甲侍官急冲冲地向他们跑过来。 “你们去哪儿了?副将找了你们老半天了,快过去!”那人急道。 “又要找老子麻烦啊?”元乐老大不爽地说,随手丢了很难吃的饼,大步向副将的营帐走去。 叶卿则将最后一口饼用力咽下,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直到从副将的营帐里出来,元乐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哎,你快掐掐我,这不是做梦吧。那个女人居然真的做到了啊。这可是陛下的亲兵,她怎么办到的啊?” 叶卿没空理他——他自己比元乐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他们两个一进营帐,就见副将一脸讨好地迎上来,对他们两个说陛下升了他们的职,要他们谒陵期间带人只管负责皇后娘娘的安全,如何安排人手由他们自行决定。 “我们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叶卿喃喃道。 “为什么?”元乐不解:“我觉得她挺豪爽的呀,说到还真做到了,为什么要离她远远的。” “事出异常必有妖啊。”叶卿忧心忡忡:“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陛下都下旨了。”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元乐鄙夷道。 行至形龙山前,赵常侍忽然来报,说必经之路上山体滑坡,不能通行,须得绕小路过去;但小路不仅窄,而且有些危险,问姬杼是否要朝中重臣替代他前往谒陵。 姬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提议,让他尽快交代下去,今年叫守陵官员代为敬香,来年清明再来谒陵。 苍郁原本在车中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且那喧嚣毫无停止的打算。 她掀开帘子看向车外,只见姬杼车驾前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朝臣,嘴巴张张合合,但因为每个人都各说各的,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赵常侍突然跑过来,焦头烂额地请求她道:“请娘娘去劝劝陛下吧。” “劝他什么?”苍郁奇道。 赵常侍便将山体滑坡只能走小路、姬杼觉得太危险决定取消今岁谒陵结果遭到反对的事说了一遍。 “孤不去。”苍郁一听就不肯:“陛下说的没错,孤为何去劝?那些大臣自己不惜命便算了,这儿可还有几千个人呢。” 赵常侍没想到苍郁也和皇帝一样想法,苦口婆心说道:“可是娘娘,陛下不谒陵会被说失德,来年发生了灾祸,也会背负天下人的唾骂。” “陛下都不介意,你怕什么?后果虽严重,但若是陛下自己不在意,又何须替他在意、强行改变他的意志呢?”苍郁不为所动。 这一世当真是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先是找不到连陌,接着是这次谒陵风波——前一世谒陵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出京之前,陛下叫小的去查娘娘曾同什么人来往过,什么人失踪了,去了哪里,说是替娘娘找人。”赵常侍没有继续劝,而是提起了另外几桩事:“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废后的呼声很大,就连冢宰大人也隐隐有放弃娘娘的意思;然而陛下一力护着娘娘,任何人敢提起此事便要受惩罚。虽说此事娘娘受了委屈,可陛下对娘娘也算仁至义尽。陛下对娘娘纵然说不上很好,但总归也帮过娘娘几次,娘娘这次难道能独善自身,眼睁睁看着陛下为众人所指么?” 他若说别的事情,苍郁还不往心里去;但提起不久前长信宫发生的事情,她多少有些心虚。 毕竟一切都是她算计的。 思虑片刻,苍郁终于动摇。她对赵常侍说道:“孤若去劝陛下,陛下未必会听,反而觉得孤不知好歹。常侍可以去找一个人,此人必能帮到你。” “谁?”赵常侍问道。 “孤娘家兄长——苍森。” 第56章 风之阡陌 赵常侍将信将疑,然而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寻苍森。彼时苍森正站在人群外,面色淡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幕;苍瑁则在人群最前面。 若是群臣胜了,少不了苍瑁的功劳;若是群臣未能说服皇帝,没有参与此事的苍森就是后着。 只是如果胜出的是群臣,就算有苍瑁护着,苍森也少不得被唾骂排挤。 他站的地方很容易看到苍郁的车驾——皇后的车驾就在皇帝车驾的后面——他发现苍郁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同赵常侍说了几句话,赵常侍便向着他这边走过来。 视线越过赵常侍,苍森看见苍郁正对着他笑,有几分顽皮。 赵常侍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对他说道:“皇后娘娘请校书郎过去说话。” 听闻前些时她病了,苍森一直想入宫探望他,却因为苍瑁一句话而按捺了下来——苍瑁进宫都没能见到她,若是他也去了,没见到还好;要是见到了,只怕就要引起苍瑁的疑心。 “许久未见娘娘,看到娘娘气色尚可,臣下也就放心了。”他说道。看她气色不错,他就放心了。 “劳烦校书郎挂念了。”苍郁点点头作为回礼。 身旁这么多人在,他们不能太随意。 赵常侍引了苍森过来,见苍森已见过礼,便识趣地退到了十步开外。 苍郁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 叶卿见状,也扯着元乐走开了。 “阿郁想同我说什么?”周身没了人,苍森便放松许多,但压低了声音。 “给你搭个台阶,让陛下有理由听你的平吴之策。”苍郁笑道。 “怎么说?”苍森疑惑道。 “你去劝陛下。”苍郁望向姬杼的车驾:“他要保所有人的命,而群臣不敢承担责任、想说服他无视人命;如今须得有两面都说得上话的人来讲和,让他们各退一步。你身后有我和主爷,没人比你更合适。” “大伯叫我不用管这件事。”苍森耸耸肩:“不过管他的呢,你总归不会不管我的死活。” “那是自然。”苍郁颔首:“若是成了,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你且记住,陛下不喜太过讲规矩之人。” “我走了。”苍森拱手举过头顶,对她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穿过了人群,令许多人惊异地望着他。 苍森同姬杼拢共只说了几句话。 “臣下斗胆,请陛下听臣一言。”他单膝跪在姬杼面前,大声说道。 “若是一心求死,朕现在就能成全尔等。”姬杼冷冷道。他身后是乌压压的玄甲军,铮亮的铁甲与锋利的长矛辉光交映,令人感到无限的压迫之感,并且相信自己随时会死掉。 “陛下一片悯恤之心,臣等并非不知。陛下不如再赐臣一点悯恤,听听臣的遗言?”苍森大胆地抬起头,与姬杼对视。 这个年轻人的眼中没有惊慌和恐惧,也没有一心要说服他的顽固;相反的,脸上却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姬杼记得这个年轻人,他曾经宁肯放弃官位,只要能解除苍郁的禁足令。 “说吧。”姬杼语气稍缓了些。 苍森看了看身后,压低声音道:“臣要说的话,不好让这些老顽固听到。” 姬杼扬起唇角——这个年轻人说话有意思。他抬手一辉,对众人说道:“退后十步,朕要同校书郎单独说几句。” 群臣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以为苍森是去劝他的,想着陛下一直不肯听他们说话,如今既然肯了,虽说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但总比不听好,于是陆陆续续地起身,当真退了十步。 “侄儿,万不可胡闹。”苍瑁见苍森打乱了他的计划,不放心地嘱咐道。 “请大伯放心,侄儿绝不会胡闹。”苍森乖巧地说。 苍瑁这才随着众人也后退了十步。 苍森终于能放心和姬杼说话了。 “陛下肯取消这次谒陵,一来是为臣等安全着想,二来也是不信神鬼之力,臣说得对否?”苍森问道。 “不错。”姬杼点头。 祖宗护佑说成神鬼之力,显然他也不信这些。苍森这句话,正合姬杼心意。 “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天下子民同在场的这些老顽固一样,都是信的?陛下一定觉得是救他们一命,可对他们来说,却是绝了祖宗的恩泽,一辈子都要担心有没有报应。人心忧虑,自然不稳;若然不稳,就易动乱。臣下曾亲往西南平乱,对此深有体会。更何况,陛下是因何而能立于万人之上呢?” 话不在多,只要能触动人心。 苍森目光灼灼;而姬杼神色凝重。 半晌,姬杼终于让了步:“传令下去,五十以上及家中无兄弟、无子嗣者即刻启程回京城;各部官员,各留两名即可,其余人等也可以先行回京。” “那陛下呢?”苍森问道。 “朕既是天子,这种时候应当比躺在形龙山里的祖宗们管用吧?”姬杼淡淡说道。 “臣下明白了。”苍森应道,没有劝他。 尽管不是最满意的结果,但至少姬杼退让了一步,这场纷争就此平息了下来。 大臣们开始注意这个来自苍氏大宗的年轻人;苍瑁则立即将他喊过去问话。 苍森自然不会将那些冒犯的话说给他听,只拣重点说了一些。 虽然他成功地调和了皇帝和大臣们的矛盾,苍瑁仍是不悦。 “往后莫再自作主张了。”他冷着脸说道:“今日不过是你运气好,别以为自己多能干。” 苍森知道他是不喜万事不在掌控之中,乖顺地应下。 花了小半日重整队伍,他们才重新踏上了前往形龙山的路。幸得接连几日都是吉日,即使晚到一些,影响也不大。 环山的路十分陡峭,要很小心地走,姬杼和苍郁的车驾前后都围着许多玄甲军,以防不测。 苍郁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响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应有的轨道。 她正凝神仔细倾听,乘坐的车却陡然颠簸起来,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喊,便撞到了车壁上,同车厢一起向下滚落。 意外发生得突然,一前一后护着她车驾的叶卿和元乐几乎来不及反应。元乐反应快,稍稍愣了愣神便跟着车厢冲了下去,边冲边大声喊:“叶呆子,快跟上啊!” 叶卿被他喊醒,带着人也冲下去。 元乐见没可能追上苍郁的车厢,抽出腰间盘着的长鞭使劲一挥,将将缠住车厢外装饰的金环,借力一跃,落在车厢外壁上,钻进了车厢。 苍郁已经昏迷,车厢犹在向下滚落,他将苍郁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抵挡来自四方的冲撞之力。 车厢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四壁裂开,这才停了下来。 叶卿等人赶到时,只见血流满面的元乐怀抱着苍郁,顶开支离破碎的车壁,从一堆废墟里爬了出来。 看到叶卿,他居然还有力气笑:“叶呆子,你是对的,事出异常必有妖……”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向后仰倒下去。 幸得叶卿早已狂奔至他身边,支撑住了他。 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这里静谧得令人发慌,周身弥漫着一股死气。 “有人吗?这里是什么地方?”苍郁大声喊道。 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触摸得到自己的身体,抬起手举至眼前,却丝毫也看不见。 “此处乃生死之间,将死未死、有天缘之人才能进入之所。” 说话之人男女难辨,音声飘渺。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存在于每一处。 “我没死?”苍郁听那声音说“将死未死”,心下便安了。“那我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噫,尔何等心急。常人欲寻未必得,尔何等幸运,何必着急离开。”声音似调侃又似责备。 “你是有话想同我说?”苍郁心里顿时清明了:“请问你如何称呼?” “尔无需知晓。”声音拒绝告诉她名号。 “好吧。那么我能否问一问,我能再活一世,是否同你有关?”她重生得莫名,这里也奇怪得莫名,隐隐让她觉得其中必然有联系。 “呵呵,尔尚未笨到无药可救。”声音似笑非笑,更加诡异了:“然,此事非只与吾相关。” “我会来这里,和你也有关?”苍郁又问。 “非也,此乃天定机缘。” “为何是我?”苍郁有太多事情想问。 “因有痴人愿以一千日夜泣血祷祝、永失轮回为代价,换尔一世重生。虽他不欲吾告知尔重生之真相,然吾感其情深,不愿让其消逝得如此悄无声息。若尔不蠢,当已猜出此人名姓。” 一千个日夜的泣血祷祝,换她一世没有他的重生。 为她一世薄命,情愿放弃永世轮回。 四周瞬间变得清晰。 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护送着巨大的棺椁,自长信宫缓缓运出。 年轻的将军宁可触陛下逆鳞,也要护逝者安宁。 以水代酒、雨中不弃、不顾安危跟随棺椁滚下陡峭山坡,哪怕那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他唤着她的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她。每一个动作都谨慎轻柔,不愿伤了她一分一毫。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无数长矛闪着冷厉的寒光刺向他胸前背后,他也看不到。 有人要夺她的尸身,他发怒了,疯了一样与数千倍于自己的人搏命。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 然而到最后,只剩了浑身浴血的他,怀抱着她安然无恙的尸身,踏过一地尸海血河。 经年的风呼啸着穿过纵横阡陌,不再年轻的他终于找到重生之法,从未落泪的男子,哭倒在她墓前。 他的名字就在唇边,泪水却先涌了出来,她数度哽咽张唇,破碎的声音始终无法完整拼凑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这一世,她未能找到的那个人…… 在她身边,唯一不复前世轨迹的那个人…… 她心死放下、他却宁死不弃。 地位、荣宠,全都弃之不顾,只为了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的自己。 “连……陌……”她伸出手,想要抚摸他沧桑瘦削的脸颊,却只触到一片虚空。 第57章 发难 对苍瑁来说,壬申年的新年注定不是一个平稳的开端。 每年春节,苍氏大宗也好、小宗也罢,都须得到祠堂里给老祖宗敬香。几十上百个苍氏家长济济一堂,场面素来很壮观。 往年只要苍瑁在,从无人敢吱声;今年却不同了,苍氏小宗的某一支——正六品左武候苍柏却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听闻皇后娘娘竟不能生养,不知可有此事。” 这句话正戳到苍瑁的痛处。 通往形龙山的路山体滑坡不能通行,众大臣好不容易劝服皇帝改走小道,哪知走了不多时,苍郁的车驾竟然滑落下去。虽然玄甲军将她救了回来,但苍郁已昏迷。 皇帝借此机会坚持说祖宗护佑,不欲他们涉险,岁暮谒陵宜就此作罢。 这一回群臣跪到死都不能劝住他了。——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吓到了,担心自己也会出事。 也有人传言皇帝是为了皇后才执意回京,而非真的顾虑众人安全。许多人亲眼看见,得知皇后车驾跌落山崖的皇帝一脸震怒,发令若未能救回皇后,曾劝他谒陵的人这辈子都不必回京城,在形龙山守一辈子皇陵;若非那个姓叶的玄甲侍官背着皇后回来,大约就算老祖宗从皇陵里爬出来求他,也不能制止他冲动的行为。 毕竟皇帝已答应他们会完成谒陵,即使皇后出事,即刻送皇后回京医治便可,何须大发雷霆取消谒陵?皇后在不在,并不影响谒陵的进行。 前阵子皇帝连日不上朝的事,不知是谁将真相传了出去,以致许多人纷纷对皇帝太看重儿女私情产生了担忧——无论何时,这对一个国家来说都不是很好的信号。 而苍氏皇后竟然纵容陛下不上朝,可见她很是分不清轻重,显然并无一个贤后所需的特质。 许多朝臣联合起来一同上了废后的折子,要求皇帝废掉苍氏皇后。 虽然皇帝强势地将这道折子驳回了,并且不许任何人再论及这件事,然而朝臣们的愤怒并没有平息,而是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比如苍瑁。 苍瑁当然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谁推动的——查起来并不难,仍然是元氏那个惹人嫌的户部侍郎。但这家伙聪明得很,他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而是煽动一些向来不参与任何一系的朝臣参与此事,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既让众人将矛头对准了他,也没有触到皇帝的逆鳞,圆滑得很。 谒陵路上苍郁重伤昏迷,随行的是素与苍氏交好的吴太医。他为苍郁诊过脉后,就偷偷差人告诉了苍瑁:皇后不能生养,苍氏宜早作打算。 他还算乖觉,并未告诉皇帝。 苍瑁严命他不许走漏消息,还花了重金封他的口,哪知竟然还是叫苍柏知道了,真是个靠不住的。 苍柏那句话一说出来,满堂苍氏之人俱都震惊了,纷纷质问苍瑁:“苍柏说的可是真的?” “怎地选了个不能生养的女人,送进宫之前未让太医查验过么” “若是叫陛下或其他人知道,我等以后如何做人?” “苍瑁你是想害死我们么!” 一时间,祠堂里吵闹非常。苍瑁黑着脸不说话,苍成则畏畏缩缩地往父亲身后退了一步。 “昔日先皇后重病都没见你们这么积极,怎地为着皇后不能生养就如此踊跃了?”突然冒出一个年轻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主家二房嫡子——苍森。 他轻蔑地望着众人,朗声道:“且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历来不能生养的皇后就不在少数,也没见连累了哪一家。侄儿冒犯,敢问表叔,这件事是听谁说的?” 他一开口,祠堂里便静了下来。 苍森目光灼灼,盯着苍柏。 苍柏见他文弱年轻,本不放在眼里,这时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后生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苍柏的脸色就变了。 苍森以未及弱冠之龄平定西南大乱之功绩,早已在苍氏传了个遍;而他面不改色屠戮五万乱党之事,也经由同去的苍氏人之口在族内传了开来。 前些时他力阻皇帝取消谒陵,也叫许多人刮目相看。 若非有人亲眼所见,谁也不会信看起来这么乖顺随和的年轻人有这等本事。 “不记得了,反正有人这么说。”苍柏自然不会透露消息来源,含糊带过去:“无论真假,还是要查验一番定定心才好。先前的废后风波本就令我苍氏大失颜面,不好再生事端,毁我苍氏百年声誉。依我看,不如让熟识的太医悄悄为皇后娘娘诊个脉,看看此事是否属实,再作打算。大家意下如何?” 他不敢正面与苍森起冲突,说话委婉了许多。 “所谓的再做打算,是指再送一个人进宫取代皇后吗?比如你的女儿苍萝?”苍森丝毫不掩嘲讽。 苍柏原本就是这个打算,但被苍森赤|裸|裸地用嘲讽的语气说出来,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于是梗着脖子否认:“我并没有这么说。” 原本就该他女儿苍萝进宫的,除了长得不似苍芸,她哪一点儿不强过那苍郁许多去?原本都快说定了,偏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个苍郁来。 “是没有这么说,可未必没有这样想。”苍森话说得十分尖锐。 “你……!”苍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在祖宗牌位面前吵吵嚷嚷,像什么话!”苍瑁适时出声,阻止了他们两个的争吵:“都给我安静!尤其是你,苍森,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跟长辈吵,老夫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大伯教训得是,侄儿不该听到有人对大伯不敬就激动起来。”苍森立即温温顺顺地向苍瑁认错。 “哼。”苍柏冷哼,等着苍森给自己赔礼道歉。 “知错就好,以后不可再犯。此时容后再议,祠堂里岂是讨论此等事情之地!”苍瑁却并没有叫苍森给他道歉的打算,而是将整件事都抹了过去。 苍柏被他们气得半死,偏苍瑁话说得圆,他无从再提起,只得活生生咽下这口气。 “今天你表现得很好。”书房里,苍瑁对苍森表示了赞许:“若是成儿有你一半机灵,有你们两个在,老夫可就省心多了。” 他从不会在苍森面前贬低自己的儿子,苍森闻言,眸子闪过一抹精光。 “老吴那个老东西,老夫给了他一大笔封口费,居然还敢往外说,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以为老夫是个好欺负的。”提起吴太医,苍瑁眼中显露出凶狠的神色。 “这种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苍森赞同地说道:“这件事大伯只管交给侄儿,侄儿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叫他再不敢对旁人说。” 苍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他主动提出,倒省了自己的事。“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办得不好,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他依旧作出严厉的模样。 “大伯放心,侄儿定不负大伯厚望!”苍森喜道。 这是头一回苍瑁主动想指派他做“正经事”,而非杂活。 吩咐完,苍瑁并没有立即让他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问老夫,皇后不能生养的事?听闻皇后入宫前,你们私交不错?” 苍森心里一突。 他与苍郁虽然交好,但他一贯做得隐秘,只不知怎地叫苍瑁知道了。看来这老头子一直以来防他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心里的想法当然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苍森恭恭敬敬地说:“侄儿不过是念着娘娘幼时相帮,所以曾救济过娘娘一些财物,并无私交一说。若非大伯抚养侄儿,侄儿如今还不知会如何凄凉,是以大伯不欲侄儿问的话,侄儿绝不会问,也绝不往心里过。” 苍瑁闻言,满意地笑道:“好!老夫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且记着,老夫不告诉你的事情,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你还年轻,不能让你背负太重的担子。” “大伯对侄儿的关切,侄儿一直明白的。”苍森很是感激地说道。 苍瑁拍了拍他的肩,对他道:“夜里我叫你冯姨烧几个你最喜欢的菜,咱爷俩儿好好喝几杯。” “侄儿谢过大伯!” 苍森满面笑容地离开书房,正遇上苍成往这边来。 “大哥好。”苍森主动对他打招呼。 苍成一贯不喜他,从小就带着别人一起欺负他,长大后对他更是爱理不理。每回苍森见到他都会打个招呼,但苍成连头没点过。 这几个月他的门客几乎被母亲清洗一空,心情很是不好;早上发生那种状况,又在父亲面前被苍森抢了风头,自然更是不悦。 他一脚踹向苍森,恶狠狠地斥道:“滚开!不过随手捡回来养的一条狗,也敢在这里碍爷的眼!” 苍森没有躲,硬生生挨下了那一脚。 苍成还不解恨,又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负着手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苍森取出一方帕子,缓缓擦净了脸,目光阴森。 第58章 暗招 近来张常侍很是焦头烂额。皇后和皇帝陛下命他查探的那件事,眼看就要查到与那寺人接头的灰衣宫女究竟是谁时,寺人却用一块碎瓷片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那些信誓旦旦曾看到寺人与一位灰衣宫女时有来往的宫人,也在一夕之间翻了供,任凭严刑拷打,只拒不承认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被幽禁的陈美人则意外染了伤寒,因无人留意,未能及时就诊,如今也是奄奄一息,太医看过之后说只能看天意如何。 审讯了一个多月,却只得到这样的结果,还不知往后要怎么办;张常侍急切地盼望前去谒陵的皇后娘娘早些回宫,好教他一些法子。 哪知皇后娘娘虽当真早回来了,却昏迷了十多日仍无清醒的迹象。 眼看皇帝给的期限就要到了,事情仍毫无进展,原本的靠山也靠不住了,张常侍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无奈之下,他只好私底下向赵常侍讨主意——他知道赵常侍在审讯上一贯有些本事。 “陛下吩咐的事,我私自插手,只怕不大好吧。不若张常侍同陛下说一声,因近来事务繁多,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才须得我帮忙。想必以陛下的宽宏大量,理当会体谅张常侍才是。”赵常侍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看着他笑容满面的脸,张常侍真想狠狠抽他几个耳光。 “赵常侍说得是,我自当问陛下讨一句话。”张常侍心里再恨,面上也只能笑。 比起办砸了皇帝吩咐的事,主动向陛下承认自己力不能及,虽会令陛下认为自己无用,至少不会引得陛下动怒。 “那我就等张常侍的消息了。”赵常侍颔首。 张常侍提心吊胆地对皇帝说出希望赵常侍相助的话,本以为皇帝多少要问几句,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立即答应了他的请求。 张常侍松了一口气,却又开始不满——这桩功绩最后落到自己头上的不知能剩多少,赵常侍可也是个贪婪的人。 赵常侍是个利索的。他向张常侍问明了至今为止的情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仅仅两天之后,那些曾翻供的人又个个改了口,承认自己先前说的话。 就连寺人的死,也叫他查出来并非自尽,而是有人杀了寺人以后伪造成自尽的样子。 惊叹之余,张常侍也怀着偷师的心思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赵常侍自不会告诉他:“各人吃饭的本事,不好告诉张常侍吧?” 刑讯时他用的都是自己管着的人,那些人不知道究竟得了他什么好处,一点风也不肯露。 如今被关押的宫人俱在赵常侍手里,张常侍每每想问几句话,都被赵常侍的人拦住,自然也不可能从他们身上下手。 等张常侍警觉之时,他发现整桩案子自己已经毫无插手的余地了。 “娘娘,张常侍求见。”元千月犹在小憩,菱花便进来告诉她长庆宫来人了。 “带他去东次间。”元千月原是一脸疲惫,闻言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吩咐菱花道。 除夕到新年有许多典礼,均需皇后出席,然而皇后至今昏迷不醒,根本没有可能露面。一应事宜便由位份最高的贵妃暂代,连续几日下来,便是经历过一次的元千月也很有些经不住疲累。 梳妆更衣完毕,元千月又是人前那般光鲜娇艳的模样。钱嬷嬷搀她到东次间前,元千月竖起食指叫她不要出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张常侍没有防备,焦急的模样没有很好地收起,尽落于元千月眼中。 她立即就明白,并不是皇帝叫他来的。 “小的见过娘娘。”张常侍没想到她会突然进来,慌慌忙忙地请安。 “常侍请起。”元千月端起了架子:“常侍求见本宫,不知所为何事?” 张常侍看了立于她身旁的钱嬷嬷一眼,欲言又止。元千月便对钱嬷嬷说道:“嬷嬷先出去吧。” 钱嬷嬷不想出去,近来元千月已甚少让她参与重要的事,只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指派她。然而元千月都这样说了,她也不敢争辩,只得出了东次间。 “常侍可以直言了。”元千月抚弄着护甲,似是不很经意。 “现在可以了,可以了。”张常侍讨好地笑道:“是这样的,前阵子陛下和皇后娘娘要小的查一桩案子,因有人偷偷泄漏了长信宫的消息,要将此人揪出来。” “此事本宫略有耳闻,然而此事与常侍今日求见本宫又有何关系?”元千月依旧不太在意。 “这……”张常侍搓了搓手,笑得略阴险:“实不相瞒,小的已经审出来那个人是谁了,只是尚未上报给陛下。” 元千月察觉到他笑容中的异样,面色冷了下来:“常侍莫不是想告诉本宫,那个人与长秋宫有关?” “娘娘果然聪明!”张常侍忙道:“小的审出来的那个人便是娘娘宫里的菱花。此事尚未禀报给陛下,小的思量着菱花是长秋宫大宫女,先同娘娘说一声比较好,省得旁人以为此事与娘娘有关。——当然了,小的当然知道娘娘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是,难保旁人心怀不轨呐——” 他那尾音拖得颇为意味深长。 从猜到他不是为陛下而来的那一刻起,元千月就猜到他要说的事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听闻此言并没有慌乱,而是依旧冷着脸:“常侍有心了,本宫很是感激。不过,不知常侍是从谁口中审出来的?私自与宫外传禁止的消息,此事非同小可,本宫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只是菱花一向乖巧伶俐,本宫不想冤枉她,须得有真凭实据才好。” 元千月并不信他的话。张常侍她很了解,若说是赵常侍,她还会信一信;这张常侍年纪大了,成日不过混吃等死,麻烦的事几乎从不沾边,根本没可能审得出来。 张常侍仔细观察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可惜并没有找到丝毫。他涎着脸应道:“这个嘛不好说。不敢瞒娘娘,其实不是小的审出来的,娘娘知道,小的哪有那种本事?是赵常侍派了个下手阴毒的寺人帮小的审的。他倒没审出来菱花的名字,只是将被关押的人尽数审了一遍,拼凑出一些面貌特征。那寺人不识菱花,可小的识得呀!小的一看关系重大,赶紧打发他走了,不叫他继续问下去;跟着又赶着来知会娘娘,连口气都不敢多喘!” 并非某个人说的,而是根据所有人的描述拼凑出来的一个人,且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张常侍此人虽然好大喜功,但也胆小得很,从不敢拿没影的事来吹牛。他那点本身肯定审不出什么,可涉及到赵常侍就难说了。 元千月深知这一点,心情越发凝重。 “常侍说是菱花,不知那些人是如何描述的?”元千月并没有轻信。 张常侍便细细地将一些面貌和身形特征说了一遍,连走路的姿态都有描述——元千月越听心越冷,有些细节若非亲眼见到,是不可能描摹得这么细致的。何况张常侍是皇帝身边的人,便是想从她这里讹点好处,亦没有必要说谎。 “本宫知道了,有劳常侍为本宫着想,特意跑这一趟。还请常侍替本宫依旧瞒着这消息,本宫自当查明真相,以证清白。”元千月笑道,开门唤钱嬷嬷进来,取了些金瓜子给他。 张常侍喜笑颜开地谢过:“娘娘可得快些查验,陛下给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话没说完他就感受到元千月的眼风,想起钱嬷嬷就在旁边,立即闭了嘴。 送走了张常侍,元千月倚在榻上,抚着额头对钱嬷嬷说道:“这个泼皮令人头疼,嬷嬷去唤心玉来为本宫按一按吧。” 心玉前一段时间虽遭冷落,但元千月始终寻不到比她更合意的宫人,便依旧让她回来服侍自己,只是不象以前那边交代她做紧要的事。 钱嬷嬷不情不愿地去了——她年纪大了,就算是贵妃也该敬着她两分,哪里能整日使唤她做这种事? “香识姑娘,事情我办完了,接下来皇后娘娘可有什么指示没有?” 长信宫宣华殿东梢间里,张常侍半端着架子半是有意亲近地问香识道。 自苍郁昏迷时起,长信宫一应供应依旧由他管着,并不经元千月之手,是以他能时常名正言顺地出入长信宫。 赵常侍其实并没有审出那个灰衣宫女是谁,是香识突然找到他,说是皇后离宫前交代的,若是他没审出犯人,只要这么做即可。 “常侍无需心急,娘娘说过等两日才好看看后面怎么做。”香识笑道。 第59章 昏迷不醒的皇后 “过两日,皇后娘娘就会醒吗?”张常侍面有豫色。 皇后昏迷至今已有十数日,太医也说不清她何时才会醒来。 “娘娘离宫前交代了许多事,常侍无需担心后着不继。”香识似乎完全不担心。 张常侍还是不放心:“香识姑娘,如今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了,真不能告诉我皇后娘娘的打算?” 香识只说皇后如此交代,却一直不肯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张常侍看来,整个后宫只有这位元贵妃还算是清白的,不知道为何苍郁要将脏水泼在她身上。 “娘娘自有她的道理,常侍莫非不信娘娘?”香识仍坚持不说。 “我哪里敢怀疑娘娘?”张常侍忙道。一连被苍郁摆了两道,他可不敢再试第三次。他年纪大了,就算争不过赵常侍,也得图个安稳的晚年。 “既是如此,常侍只需耐心等着便是。如今陛下正看重娘娘,等娘娘醒来,自然少不了常侍的好处,常侍无需忧心。” 香识盘点了一下张常侍送来的香品,又对他道:“娘娘还说了,为免叫人留意,常侍不可久留。香识送常侍出去吧。” “不用劳烦香识姑娘相送了。”张常侍仍未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心里很是失望,勉强笑道。 这个小姑娘进长信宫不过短短几个月,人倒是忠心得很,也不知忠心能当几个饭吃——他在心里暗暗嗤笑。然而想想苍郁的手段,不免又有些理解她为何这样忠心。 摊上心思那么深的主子,当真要事事小心。若皇后醒来便罢了,他做了这许多事,以后就算被人发现了,总还能拖皇后下水;若是她从此醒不过来了,那他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陛下驾到——”张常侍离去后不久,皇帝同赵常侍又过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每日都会来看看皇后,闲时来得早些,忙时便来得晚些,只是从不在长信宫里过夜。 香识低着头,迎他进入宣华殿东尽间,不理解他既然如此关怀皇后,为何皇后未醒,仍要临幸别的宫室。 姬杼坐在床边,看着依旧双目紧闭的苍郁,问香识道:“皇后今日仍未清醒过么?” “娘娘今日同往常并没有不同。”香识小心地答道。 姬杼便叫她出去,尔后问赵常侍:“刘太医仍未能查明皇后为何至今未醒?” “这……”赵常侍很是为难:“太医说娘娘身体并无大恙,按理说早该醒来了。” “也就是他根本找不到原因?”姬杼皱眉道,看了苍郁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往常,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的以为尚需多一些时日……”赵常侍谨慎地说道,然而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多几日?”姬杼双眸如鹰眼一样锋利。 “小的不知。”这样的姬杼随时会发火,赵常侍深知他的习性,赶紧坦白,不敢再说圆滑的话。 “那个老滑头想叫你替他送死,你还真送。”姬杼冷冷道:“是谁想下手害皇后,查到了么?” 那日元乐满脸是血地抱着苍郁从马车的残骸下爬出来后,叫嚷着一定要见皇帝。而他见到姬杼的第一句话便是:“有人要害皇后娘娘,车辕上有新鲜的划痕,乃是强力所致。” 谒陵所用的车驾即便是旧的,也会装饰一新,否则便是对祖先的不敬。太常寺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有胆量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姬杼闻言,立即叫人去查验马车的残骸;经过十多个人轮番检查,证明了元乐的说法是对的。姬杼大怒,让赵常侍即刻去查是谁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害人。 “已有了线索。”赵常侍应道。 “还需几日告诉朕凶手是谁?”姬杼问话一向如此不给人含糊的机会。 “五日以内。”赵常侍说这个时间,因为他即使想要更多一点时间,皇帝也不会允他。这件事拖了十多日了,再等下去皇帝一定会失去耐性。 皇帝失去耐性是小事,去岁以来凡是同皇后有关的事他都碰了壁,再这样下去,皇帝大约要对他失去信心了。 那可就是大事了。 “私传消息那件事呢,张常侍没审出来,你审出来没有?” “已查出是一名灰衣宫女。小的已安排画师,叫画师根据宫人的复述将那人的样子绘下来。虽然会有偏离,但一定会有可以辨识得出来的地方。”在所有的事情里,也只有这一桩叫人舒心一点。 “何时能告诉朕结果?” “三日以内。”赵常侍信心满满地说。 “朕知道了。”姬杼颔首,面色缓和了一些,提起旁的事:“那两个玄甲侍官可给过赏了?” “前几日已给过了。提了正七品校尉,并赏了些财物。”见他的怒气似乎有消退迹象,赵常侍心里也平缓了些。 “其中一个似乎是贵妃胞弟?”姬杼忆起其中一个姓元,同他比试过一场武艺:“元侍郎与贵妃甚少提起。” “回陛下,贵妃娘娘与元校尉并非胞弟,两人是同父异母。”赵常侍提醒道:“平素并不太亲近。” “哦,难怪长得并不相似。”姬杼满不在乎地说道,放下了这个话题。他低头望向苍郁,语带不满:“皇后不是说要报仇么?费尽心思使了那么多阴险的手段,如今大仇未报,却每日偷懒睡着不醒来,究竟是想如何呢?” 听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对病人,倒像是对寻常人似的。 若只是说便罢了,竟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见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疑惑道:“皇后当真感觉不到疼痛么?” 赵常侍侧过脸去,不忍直视自家陛下这般幼稚的言行。若是旁人见了,大约不会相信刚才的陛下与现在的陛下是同一个人吧。 当人们尚在猜测皇后究竟为何昏迷不醒、何时才能醒来之时,苍郁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只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叫做“生死之间”的诡异之所,有一个辨不清来处的声音自称是它的主人。 他轻易就能令她看到许多前世的事情。 前世的一幕幕从苍郁眼前掠过。许多画面、人、光和影交错,它们同时存在于前世的某一个瞬间,她知道并亲身经过其中某一些,却原本永远也没有可能知道另一些。 “你给我看的,是真相么……?” 她看到了许多事情,许多和她想象中不一样的事情,推翻了许久以来她的坚持和信念。这些来得太突然,令她无所适从。 “吾尚未闲到要同尔说故事,何况尔之故事一点趣味也无。”声音大约从未被人质疑过——从来只有人求他,无人敢怀疑——有些恼怒:“不信勿看。” 如来时一般突兀,声音瞬间消失了。 苍郁却没有留意——交错的过往仍在继续,她无力顾及旁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前世过得糊涂,这一世发誓再也不会活成那个样子,再不受任何人的操控摆布。 前世是姬杼令她喝下不能生养的药,最终毒死了她,因此她防备他,设计他,也打算在向苍氏复仇以后,用同样的手段报复他。 然而她所坚信的这些“真相”,却逐个被在生死之间看到的一切推翻了。 重生以后,第一个真正被她利用的人是眠画。眠画是宣华殿掌灯宫女,平日不受嬷嬷们重视,也贯被人打压。前世也是眠画杀了梅雪,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只有人看见她凶狠地用石头砸破了梅雪的脑袋,将昏迷的梅雪推下废井。 因是长信宫的宫女,人是沈嬷嬷审的。眠画坦陈自己与梅雪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才处心积虑害死她;沈嬷嬷自然不会信,对她施以各种酷刑,却一不留神将她折磨死了。 从沈嬷嬷与李嬷嬷自以为声音轻微的对话里,苍郁知道了眠画临死前还曾狂笑着大声喊着“你们苍氏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所以这一世她敢利用眠画,因为知晓眠画与梅雪以及苍氏的仇恨,而眠画并未有负她所托。 “你将这些放在她养身的药里,没有人会察觉的。”在前世的片段里,她看到元千月身边的大宫女心玉。心玉与眠画在废弃的宫殿里偷偷碰面,交给眠画一包药。 “这是什么药?”眠画眼中有着她也曾看到过的狠厉——当她告诉眠画,她有法子帮她对付梅雪和苍氏时,眠画便是这般眼神。 “令她永不能有孩子的药。”心玉说得很轻很柔,若不辨词意,一定想象不到这样温婉的女子在做怎样恶毒的事。 “只是不能有孩子么?”眠画看起来很失望。 苍郁浑身发冷,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腹部,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身的画面。 煎药是个无聊又费力的差事,没有人真心愿意去做,当眠画主动提出替翠娥煎药时,翠娥一点犹豫也没有就答应了。 苍郁看着眠画每日偷偷往养身的药里加入心玉给的药粉,再经由一无所知的翠娥,递到同样一无所知的自己手中。 日复一日,直至心玉告诉眠画,药的剂量够了。 心玉替她将梅雪骗到了一座尚未修缮的旧宫殿里,后面发生的一切苍郁没有再看。 她第一个同伙,竟是害死她孩子的人! 第60章 醒来 苍郁入宫第四年终于有了身孕,却未能满三个月即小产,太医告诉两位嬷嬷,她以后想要再有孩子会很难。 一个月后,苍氏送了另一个苍氏女子——苍萝进宫,希望她诞下有苍氏血脉的孩子,交给皇后抚养。 一个绝美的女子,如果碰巧姓苍,便注定了难以与后宫其他人结交。苍萝便是这样的一个美人,然而她极度令人不解地获得了后宫大多数人的喜爱。 只是姬杼对她一直不冷不热。 谁让她姓苍呢? 苍郁看着眼前的画面,费力地从脑海中找出了一张相似的脸。 自从得知再也不会有孩子,前世的她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与死无异了。而苍萝恰在那时进宫,即使每日出入长信宫,苍郁也注意不到。 苍萝与她不同——自幼便为了入宫而精心养育的孩子,心思比她深得多,手段也圆滑得多。 “嬷嬷,皇后若是一直这样,该怎么办呢?”她看见苍萝问沈嬷嬷:“我看那元千月野心不小,再这样下去,后宫迟早是她的天下。” 沈嬷嬷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呢?一个不能生养孩子又每日一副死人脸的女人,也不知大夫人为何一直不同意废了她,另选皇后。” “大夫人不同意,就什么也不能做?”苍萝有备而来,不甘半途而废:“大夫人不在宫里,不知情势严峻,可嬷嬷也不知么?” 沈嬷嬷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谨慎起来:“没有大夫人的允许,老身可什么也不能做。” “嬷嬷少唬我,没有大夫人的允许……”她凑近沈嬷嬷,压低了声音,眉眼弯弯:“苍芸不也死了吗?” 沈嬷嬷蓦然睁大了双眼。 苍郁看到这里,也惊讶地睁大了眸子。 苍芸……苍芸不是重病难治而亡么? “苍芸一定想不到吧,自家的人竟会对她动手。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嬷嬷敢不敢猜,若是叫别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苍氏会怎样呢?”苍萝轻笑起来:“据我所知,陛下虽不大爱管后宫的事,若有人闹出了什么乱子,他可从未手软过。更何况,如今多少人巴不得苍氏多闹些事呢。” 她的容颜依然美丽,却美丽得狰狞,叫人心惊胆战。 “苍氏不好了,你又能捡到什么好处?”沈嬷嬷定了定神,镇定地说道:“苍氏小宗便不是苍氏的人了么?” 苍萝斜挑唇角:“敢于大义灭亲之人,自本朝以来,可从未见过有谁惨淡收场的。” “你究竟想如何?”沈嬷嬷终于气急败坏了。 “不如何,只是想让嬷嬷帮我——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 苍萝抬起手,指向宣华殿正殿的方位,冷然道:“这里四年前就该属于我,现在该还给我了。若是四年前我便进宫了,后宫又怎会容元千月这般无才无德的女人指手画脚,令众人敢轻视苍氏女人?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嬷嬷应该很清楚。我和那个死人一样的苍郁,究竟谁更合适坐这个位置,嬷嬷也应该很清楚。” 沈嬷嬷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她对苍萝点了点头,两个女人的阴谋从这一刻开始。 看过了眠画害自己那一段,苍郁已不会对谋害自己的人再度感到震惊。 即使那些人看起来是最不可能的人。 比如沈嬷嬷。 她公然无视大夫人的命令,每日在苍郁的饮食里下了少少的毒药。苍郁的饮食俱由她掌控,便是李嬷嬷也绝不会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自然无人防备。 苍郁看到前世的自己临死前的模样,神色哀戚而绝望,眸中难掩恨意。 看到即将死去的自己,看着每日充盈在心间的怨恨如此直接地表露出来,心情复杂又奇特。 多么软弱、多么愚蠢的女人! 她一直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姬杼做的,因为他懦弱,不敢公然对抗苍氏。 可她一直未曾细想,一个懦弱如斯的人,敢在苍氏眼皮子底下公然扶持异姓亲信? 她原以为重活一世,自己已不是前世那个愚蠢的女人。 可原来自己的眼界从未拓宽过。她陷在小小的圈子里,不停打转,却从未认真地、好好地看过身边的一切。 连真正害死自己的人都弄错了,世上一定找不到比她更愚蠢的人了。 若不是意外来到这里,这一世原本的复仇计划将何其可笑。 “够了……”年轻的将军出现在眼前,苍郁闭上了双眸:“停止吧,我不想再看了……” 这一世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存在于这世上,本该有大好的前程。 这一世没有,下一世没有,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有了。 原本谁都不会受伤害,原本他该好好地过着圆满幸福的日子。 若非苍氏令她入宫,苍萝下毒害她…… 若非自己太软弱,任人欺瞒揉捏…… 连陌又何至于牺牲若斯! 重生以来,虽然为了母亲而想要向苍氏复仇,她却仍摆脱不了原本的软弱,借刀杀人也会长夜难眠;从今后,她再也不会顾虑这些。同连陌失去的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 她恨不得叫那些人替连陌偿命! 死再多人,也换不回连陌的魂魄! 再睁开眼,周身的一切忽然变得清晰了。 头顶是长信宫东尽间床上花纹繁复的锦缎,身下是绵软暖和的床铺。 “皇后终于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语调相似,却不再那么可恶。苍郁侧过脸去,看见手持奏折的姬杼正坐在床边。 幻境与现实之间猛然的切换,令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凝视着他。 她是做了一个梦吗? “皇后十余日前于谒陵途中失事,昏迷至今。”姬杼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料定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简单扼要地提醒她。 苍郁花了好久才终于忆起来。 是了,他们当时正在谒陵路上,因前往形龙山的路不通了,众大臣又极力阻止他放弃谒陵,不得不绕小路而行,她便是在那时出事了。 山体滑坡不能前行,半途跌落……这一世与前一世重合的轨迹,是证明他曾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一滴泪不期然自她眼角滚落,接着是另一滴……泪滴汇合成流,浸湿了下面的软枕;温热的泪很快冷却,冷冰冰地贴着她的脸颊。 苍郁闭上眼,将脸侧向另一边,不想让姬杼看到这样的自己。 最后一次软弱,为世上最爱她的男人。 柔柔的丝帕覆上了她的面颊。 苍郁抬手按住,将脸闷在里面,低低地哭了起来。 同一时刻,离慈恩寺约十里的宅子里,男人和女人交战方歇,温存地依偎在一起。 “抽了吴太医手筋的事,是你做的?”崔怜有些疲累了,闭着眼趴在他胸前,声音似呢喃一般。 苍森抚摩着她柔软的乌发,低声道:“嗯。他将皇后不能生养的事告诉了旁人,大伯叫我教训教训他。” “可怜吴太医辛勤一生,只因一次不慎,不止饭碗不保,晚年安稳也保不住了。”崔怜叹息道,话锋一转:“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够狠。” “不狠怎么配得上阿怜?男人可不能被女人比了下去,不然阿怜就瞧不上我了。”苍森轻笑:“大哥最近因门客的事时常找我出气呢。” 提起大儿子,崔怜嗤道:“苍瑁的儿子同他一样没什么出息。” 她撑起身子,双手柔柔地扳正苍森的脸,直视着他笑道:“我送阿森的礼物,阿森可还满意?” 苍森不解,满眼疑惑:“什么礼物?” 崔怜用手指描摹着他的唇,柔声道:“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敢唆使阿成,叫他贿赂苍氏族中长辈力荐你去平定西南,叫我查了出来,所以我将他们都打发了。你满意吗?” 原来她突然开始重视苍成,清理他身边的门客,都是为了自己。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苍森眸色变得幽深。 他唇角上扬,双手环上崔怜的脖颈,将她按压下来。唇齿厮磨间,隐隐约约听得到他含着笑意的话语:“阿怜这样珍重我,真叫我惊喜,我又怎会不喜欢、不满意?” 两人于是又厮缠了一阵。 风停雨歇之后,两人并肩躺着,崔怜突然对他提起另一桩事:“苍瑁昨日对我提起,他打算再送一个苍氏女子入宫,此事你可知晓?” “仅知道皮毛。”苍森便将那日在祠堂上发生的冲突说了出来。 “哼,苍萝那自以为是的小丫头,便是给她一片天,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偏苍柏不到黄河心不死。”崔怜说道。她见过苍萝,也曾经想过送苍萝进宫,最后仍是选了苍郁。 苍萝确实长得好,人也聪明,只是聪明过了头往往会有些自以为是,反而容易坏事。何况苍柏那人暗地里小动作一直不断,选了他的女儿,往后一定少有安生的日子。 接着,她又叹道:“苍郁那丫头入宫前分明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能生养了。可惜长信宫原先的人都不在了,不好查个究竟;偏那丫头受了伤昏迷不醒,一点忙都帮不上。自她入宫后一直颇多风波,也许是该换个人了……” 苍森听她提起苍郁,便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哪知她说完这句以后再没有下句,苍森不由得看了过去,却见她已然睡着了。 第61章 关心(捉虫) 苍郁醒来后哭了一场,哭着哭着慢慢又没了动静。 姬杼以为她又昏过去了,仔细探查好久,才无语地确定她只是哭累了,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颜,他想着她一连十多日都只吃了少许流质食物,将香识叫进来,对香识说道:“快些唤醒皇后。” 香识并不知道苍郁曾醒过,看着姬杼面无表情的脸,以为姬杼终于失去了耐性,吓得当即跪伏在他脚边:“陛下恕罪,奴婢……奴婢不知该如何唤醒娘娘。” 姬杼意识到这个宫女还什么都不知道,瞧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放弃了让她弄醒苍郁的打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她出去:“退下吧,去厨房熬碗清粥,另外告诉赵常侍,叫他去请刘太医。” “是。”香识唯唯诺诺地应道,赶紧退出门外。 姬杼思虑了片刻,从壁上装饰里抽出一根孔雀翎拿在手里,踱回床前,将羽尖落在她脖颈间,轻轻拂了拂。 苍郁轻哼着缩了缩脖子。 姬杼又拂了拂她别处裸露的肌肤,苍郁半颗脑袋都缩进了锦被里。 姬杼原本当真是只打算唤醒她,试着试着就变成了玩,玩着玩着就上瘾了。苍郁整个都缩进了被子里还不放过她,掀开被子拿孔雀翎去撩苍郁鼻尖。 睡得再熟也不可能不醒了,苍郁恼怒地掀被而起,气呼呼地瞪着他。 姬杼捏着孔雀翎,任由她瞪:“皇后都睡了十几日,还睡,再睡要变成猪了。” 苍郁盯着他怒视了一会儿,见他厚颜地毫不知耻还理直气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上辈子为了个皇后的位置争先恐后地害她的人,还有那些打破头争宠的人,要是知道皇帝这种本性,不知还肯不肯争。 姬杼将孔雀翎扔到一边,坐回案前继续批折子——苍郁无语地看着那张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案几,皇宫这么大,他偏要在她床前批阅奏折? 这时正看着奏折的姬杼突然转过头来,一脸正色地说道:“朕叫人煮了清粥。皇后许久未进常食,只能喝粥。” 前后转换太突然,说的话也非常奇怪,苍郁愣了神。 “皇后这样看着朕作什么?”姬杼挑眉,对她的反应非常不满。 苍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陛下也从山上摔下去了?” 姬杼抓着奏折的手一顿:“皇后什么意思?” “陛下在做一些好像摔坏了脑袋才会做的事。”苍郁往软枕上一靠,以一副极其无辜的表情说着找打的话。刚哭完,鼻音还很重,软软糯糯的听起来很有些撒娇的味道。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姬杼此人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曾这样关切一个人?他自己本觉得新鲜,哪知竟受到了无情的嘲笑,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当即就想翻脸。 可看着苍郁娇软的模样,想想她才刚醒,又无法当真同她生气,便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继续看折子。 苍郁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解释:“陛下突然对臣妾这么好了,臣妾不习惯。” 姬杼这才正眼看她:“朕几时对你不好了?” 打蛇随杆上也没这样不要脸的。 “陛下从前怎么对臣妾好了?”苍郁不和他争,笑盈盈地向他请教。 姬杼盯着她,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觉得同其他人相比,自己对这个女人似乎是不算好,又冷哼着转回脸。 欲言又止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 “臣妾来帮陛下说吧。臣妾几番算计陛下,陛下有许多机会让臣妾死,然而陛下却毫不在意地放过了臣妾——臣妾没有说笑,陛下对臣妾真的很好了。”苍郁软软地说道。 就像姬杼头一回想到要照顾她,苍郁也是第一次用这般语气和他说话。 这时的她,才真正是个年将十七的少女。窗外寒风仍凛冽,透过她含笑的眸子,却仿佛能看见整个春天。 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姬杼,兀然撞进这样的眼眸里,也无法自抑地有些情动。 “皇后说的那些事,朕从未放在心上。”姬杼回过神来,淡淡道:“朕只是觉得没必要在意,并不是因为想对皇后好,皇后无需多想。” 苍郁愕然。 当你绞尽脑汁夸奖一个人,却得到这样的回应,该说这个人实诚还是生性喜欢煞风景? 会拿孔雀翎闹醒她的人,自然算不得实诚。 “臣妾在夸奖陛下,陛下就不能假装高兴一下吗?”苍郁娇嗔道。 这回换姬杼用无辜的表情看她了:“皇后出事时撞到脑袋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苍郁唇角垮下来。 “装得太假了。”姬杼丝毫不留情面,还模仿她的语调:“‘臣妾在夸奖陛下,陛下就不能假装高兴一下吗?’皇后正常的时候绝不会这样说话;当真会这样对朕说话的女人,也不会这么用力地盯着朕看。” “陛下方才的女儿娇态学得不错,比臣妾更像女人。”苍郁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皇后胆子越发大了。”姬杼冷冷地说。 恰在此时,赵常侍在外头喊了一声:“刘太医到——” 帝后之间一场纯属浪费口水的唇舌之战本来快要开始,却因此消散于无形。 “进来。”姬杼丢给苍郁一个“算你命大”的凶恶眼神,转首对外面说道。 苍郁觉得刘太医盯着自己和姬杼看的时间比他把脉的时间长得太多。 连苍郁都发现了,更不用说姬杼了。 赵常侍瞧着姬杼的脸色,轻咳了一声,问刘太医道:“太医,娘娘身子如何?” 刘太医收回手,捋了捋胡子,抬头看了看苍郁还红着的双眼,眼珠子一转又看了姬杼一眼,胡子颤了颤。 “闭嘴!”姬杼对这个老头子不正常的思维已经了若指掌,毫不留情地阻绝了他再度乱说话的机会:“除了诊脉看出来的,再敢胡言乱语朕砍了你的脑袋。” “哦,那老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刘太医老老实实地说:“娘娘没病,就算每日看个三四回也看不出病来呀。真是的,还害羞……” 姬杼给赵常侍使了个眼神,没等刘太医说完,赵常侍就搀着他强行将他拉走:“有劳太医了,这边请——” 刘太医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叫赵常侍捂住了嘴。苍郁听见他低声道:“求您了,少说几句吧。” 待他走远了,苍郁才不放心地问姬杼道:“刘太医他……医术当真靠谱吗?” 如此神神叨叨,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的样子。 而且苍郁仍旧在意他前世与元千月沆瀣一气的事。姬杼已不止一次亲自诏他前来问诊,他绝无可能诊不出前世她的身体状况,然而却瞒着她,说不得便是得了元千月的授意。 姬杼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年纪大了,眼盲耳聋的,也许不那么靠谱了吧。” 说着这种话,又容刘太医那么放肆,显然当不得真。 看来姬杼对刘太医很是放心。 “以前,我看沈嬷嬷同他来往并不少……”苍郁胡诌道。这种事自然是不存在的,只是她不能提起前世的事,却又必须说些什么来试探姬杼。 元千月上一世能害她,这一世虽暂无机会,以后也不可能放过她。 她不能留有任何隐患。 “苍瑁家里藏着好酒,刘太医贪杯,因此与苍氏时有来往,这些朕都知道。不过,他绝不会背叛朕。”姬杼对苍郁的“忧心”毫不在意,以极度肯定的语气回答她。 “那若是苍氏叫他去害别人呢?”苍郁又道:“以苍氏的心性,这种事不会做不出来。” “他不会那么做。”姬杼对刘太医信任非常:“他至多在不悦时偷懒,但从不行不义之事。何况视其家世,尚无人敢胁迫他。” 照他这种说法,刘太医上辈子或者偷懒随便给她诊了脉,或者觉得她是不义之人。无论是哪一个,都与元千月无关。 苍郁稍稍放下心来,却不敢完全放心。 姬杼一贯不太理会后宫诸事,对各人的小心思也并不在意,暗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如何能知道? 这时听得香识的声音:“陛下,粥熬好了,是否现在呈上?” 苍郁其实并不饿,正要推拒,姬杼却开口了:“呈上来吧。” 苍郁便将话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那碗粥极度寡淡无味,许久未进食,这样的食物显然满足不了苍郁,但苍郁仍旧忍着将那碗粥喝完了。 苍郁见姬杼盯着自己,便对香识说道:“也给陛下盛一碗……” 话说一半被截断,姬杼一脸嫌弃:“一看就不好吃,朕不要。” “那陛下叫臣妾喝?”苍郁不高兴了。 “皇后暂时只能吃这些。”姬杼无辜得很:“朕并没有皇后想的那么坏心眼。” “奴婢还以为陛下终于要在长信宫过夜了。”姬杼离去后,香识服侍苍郁梳洗,遗憾地说道:“陛下可真奇怪,每日总要过来看一看娘娘,对长信宫也诸多照拂;可每到夜里仍是去别处。” “若陛下一直留在长信宫,你才该担忧。”苍郁淡淡道:“孤扰乱了谒陵,想必已有许多人不忿,如果陛下再作出专宠孤的模样,那帮老头子不达到废后的目的绝不会罢休。” 香识虽听得不是很懂,但只听“废后”二字,便知此事有多严重,于是不敢再多言。 “孤先时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苍郁从铜镜里望着她。 “娘娘放心,娘娘交代的事奴婢都办得妥妥当当的。”香识胸有成足地回应。 第62章 长秋宫走水(捉虫) “张常侍可去请赵常侍帮忙了?”苍郁问。 她原是想自己促成这件事的,哪知意外失事,昏睡数日,也不知耽搁了没有。 “回娘娘,不等奴婢提点,张常侍自己就去寻了赵常侍。” 苍郁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张常侍也去过长秋宫了?” “去过了。可是奴婢不明白,为何娘娘要叫奴婢告诉张常侍说,那灰衣宫女是长秋宫的菱花。”香识疑惑了许久,终于有机会问出来:“若不是菱花怎么办?” “是或不是,等等看就会知道。”苍郁淡淡道。 “娘娘是要等些什么呢?” “发生什么就等什么。”苍郁不欲细说,起身道:“孤才醒过来,没什么力气,扶孤到里间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同孤说一说吧。” 冬日的夜里总是容易发生各种意外,例如走水。 四更天时夜空突然被火光映红,惊醒了许多人。当姬杼赶到长秋宫宫门前时,惊魂未定的元千月长发披散,被宫人搀着才能站稳。她一见到姬杼便含泪扑进他怀里:“陛下……” 她哭泣着,颤抖着,少有地柔弱。 姬杼轻抚着她的背,叫张常侍备好辇车,暂送她去一旁空置的长阳宫。 她拽着姬杼的衣袖不肯放手,拖着哭腔哀声求他:“嫔妾不去长阳宫……嫔妾要和陛下在一起……” 姬杼见她娇弱可怜,便改了主意,又叫张常侍先送她去长庆宫,待天亮再作安排。 宫人搀扶着她将她送上辇车,元千月见他仍站在外面,并没有上车的意思,哀哀唤了声:“陛下……” 姬杼正欲寻赵常侍吩咐几件事,闻言回过头去,安抚地说道:“爱妃先行,朕随后就来。” 元千月柔柔道:“那嫔妾等陛下一起。” 姬杼见她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便顺着她:“爱妃静待片刻。” 他找来赵常侍,吩咐赵常侍处理后续事宜,并着人去告诉侍寝的妃嫔不必再等。 赵常侍应下,姬杼这才登上辇车,同元千月一道回了长庆宫。 这件事第二天一大早就传遍了各个宫室——当时抽调了许多宫人前往灭火,玄甲军来来回回地抬水,动静之大,想瞒也瞒不住。 长秋宫被烧毁了快一半,主殿寝室也被波及,可以想象若非逃得及时,今日大概就没有元千月这个人了。 好几个宫人都死在了这场火灾里,赵常侍一一核对后,将名单上报给了姬杼。活着的宫人都被聚到别处接受询问,以查探走火的缘由。 赵常侍整夜没睡,眼窝子都青了。近来要交差的事情多,本就忙碌,谁知临时又来这么一起。四更天就同张常侍分头处理走水之事,五更天随姬杼上早朝,下朝后又忙着审问长秋宫人,一直忙碌到现在也未歇一口气。 “火势是从库房开始,蔓延至主殿。据长秋宫宫人交代,昨日白天里贵妃娘娘才交代要将库房清点一番;死去的四名宫人里,恰有一个当时正在库房附近守夜。”赵常侍将纷乱的信息捋出一条线,呈报给姬杼。 “那么,是有人私吞了库房物品,怕事迹败露所以放火?”姬杼问道。 “小的还在查,不过这个原因可能性最大。”赵常侍答道。 “你去查吧。白日里才说了要清点库房,夜里就起火,反应这么快,此人是怕旁人不会疑心到自己身上么?放火这么大的事,可有哪次不曾彻查?”姬杼似是随意地说了一句半。 “小的明白了。”赵常侍警醒地应道。 赵常侍退下后,姬杼又叫来张常侍,问他道:“长秋宫修复需多久?” “回陛下,少说需两个月。长阳宫已经布置好了,一应布置与先前长秋宫差不了多少,贵妃娘娘随时可以前往入住。”张常侍在内务上还是十分爽利的,否则也不会至今还活跃在长庆宫。 “贵妃受了惊吓,三日后再同她说暂且迁往长阳宫吧。”元千月整夜未眠,天亮才入睡,如今正歇在长庆宫侧殿。想起昨夜她惊惶不安的样子,姬杼便将迁往长阳宫的时间往后移了三日。 “走水了?”醒来不久的苍郁听到这个消息,唇角浮起难辨其意的一抹笑:“还真及时啊。” 香识不解其意:“娘娘为何这么说?” 苍郁并没有解释,嘱咐她道:“你去打听打听死了哪些宫人。长秋宫烧毁了一半,罹难的人应当也不会少。此事如今是谁主管?” “调查走火因由的是赵常侍,负责善后的是张常侍。”香识答道。 苍郁赞许地笑了笑:“很好,没有等孤问才去查。你就去向张常侍打听吧。” 香识受了夸奖,并没有像一开始那般手足无措,已坦然了许多。 “可是调查既然是赵常侍管,为何不问他打听?”香识疑道。 “你且先去问,以你的聪慧,说不得问到之后就能想到了。”苍郁却卖了个关子。 因走水而丧命的宫人名单赵常侍早已理出,张常侍善后有许多事须得同他商量,自然也知道了这份名单。 “不知皇后娘娘问此事作什么?”张常侍将那几个名字告诉给香识,疑惑地问道。 香识一听到“菱花”两个字,脑中电石火花一闪,瞬间明白了苍郁的意思。 张常侍倒还没想到这一点,又问她:“娘娘醒了,可说了接下来怎么做没有?陛下今日又问我了。” “接下来怎么做,娘娘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常侍还不明白么?”香识不着痕迹地提点张常侍。 “可娘娘什么也没有说啊。”张常侍年纪大了,仍未能反应过来。 香识很是无奈,只好说得明白了些:“前几日才叫常侍去长秋宫说菱花是嫌犯,这一场大火就烧死了她,可不是有些巧合?” 经她这么一解释,张常侍才顿悟:“原来如此。” 然而他很有些不信:“元贵妃那样的人,何必做这样的事呢,依我看这里面只怕是有些误会吧。” “是不是误会,你不知,我也不知。”香识不予置否:“这种事何必自己烦恼呢,不是有人在查么?是或不是,自会有人去查验。常侍只要有个定论可以拿给陛下交差,不叫陛下责难,不就好了?” 张常侍了然,笑道:“原来娘娘意在此处。” 香识回到长信宫,将问到的名字说了,又告诉了苍郁自己的猜测。 一切都不出苍郁所料,她自是不会惊奇。 “你果然聪慧,孤可不是说你只要打听到就能猜到了。”苍郁笑道,吩咐道:“去将妆台上最左边的匣子取来。” 香识依言去取了。苍郁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对色如凝脂的羊脂玉镯子,亲自给香识套在手腕上。 香识连连推拒:“娘娘,这个太贵重了,奴婢不敢受。” 苍郁的首饰除了姬杼赏的就是苍氏陪送的,无论皇帝或者苍氏的面子都容不得损毁,自然俱都是精致贵重的。皇帝送的俱都登记在册,是不可转送的;苍氏的就随意了。 苍郁不许她将镯子脱下来:“长信宫的大宫女不可太寒碜。” 香识被提为大宫女虽已有一段时日,但因苍郁先前心无余力,一直未曾留意她的头面,以致堂堂长信宫大宫女,打扮与旁的宫室普通宫女差不了多少。 提到长信宫的面子,香识这才不推拒了:“奴婢谢娘娘赏。” “你办事这么利索,以后要谢本宫赏的日子可多了去了。”苍郁打趣了一句。 “娘娘谬赞,都是娘娘提点奴婢的。”香识很是谦虚。 午睡醒来后不久,何恢来报陛下将要驾临长信宫。苍郁便唤宫人服侍自己更了衣,在宣华殿门前迎接他。 两人方进了东次间,苍郁便有些体力不支,身子晃了晃。 姬杼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责备道:“谁叫你起来迎朕了,太医可说了你能起身么?” 苍郁鲜少与他这样亲密,身子有些僵硬,便想推开他自己站着;姬杼倒好,拦腰将她抱起,径直走到了东尽间才将她放下,令她倚在软榻上。 苍郁别过脸去,面色微红:“臣妾如今能下地了,总不能厚颜躺在床上吧,回头陛下又要说臣妾失礼。” “朕还未丧心病狂到苛责一个病人失礼。”姬杼极度不满她的指控。 “臣妾喝了陛下一碗粥,心里过意不去还个礼,非得说得这么明白么?”苍郁白他一眼。 “还礼的方式多得很,皇后非得用这种?”姬杼倒跟她较真起来。 苍郁不吭气了,半晌才说:“臣妾可不知道还有哪种。” “皇后若是不知,朕可以教你。”姬杼笑得不怀好意。 一室暖香,他说出这样的话,令气氛瞬时变得暧昧起来。 苍郁便装作不解风情地打岔:“臣妾听说长秋宫走水了,不知元贵妃如今可安好?臣妾不力,这些日以来一切全仰仗她辛劳打理。偏生如今身子不好,不能亲往探望。” 第63章 交底 折腾了一夜,元千月睡了很久才醒,看看外面天色,已是午后。 张常侍安排了两个长庆宫的宫女在外候着,听到里面的动静,她们立刻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叫做映秋的对元千月说道:“贵妃娘娘醒了。太医就候在外面,可要更衣,好教太医进来诊脉?” 元千月与长庆宫的宫人还算熟稔,因此言辞间并没有寻常宫妃那种生疏。 “唤太医进来吧。”元千月颔首,又问道:“陛下午歇可起了?” 姬杼因时常处理政务到深夜,有午歇的习惯。 映秋答道:“陛下起了,已往长信宫去了。” 元千月只觉心中有根弦“啪”地断了。又是苍郁!自己昨夜才受了惊吓,在他跟前都不知安抚,午歇才起就急不可待地往长信宫去了! 映秋见她脸色变了变,忙道:“贵妃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元千月强笑道:“是有些不适,有劳两位替本宫更衣了。” “臣妾听说长秋宫走水了,不知元贵妃如今可安好?臣妾不力,这些日以来一切全仰仗她辛劳打理。偏生如今身子不好,不能亲往探望。”苍郁不愿接他那暧昧的话题,生硬地打岔。 “皇后病体未愈,是谁拿这些事在你跟前嚼舌头?”听了她的话,姬杼却变了脸。 苍郁连忙打圆场:“是臣妾夜里醒来听到动静才命宫人去打听的,并没有人在臣妾面前嚼舌头。何况我好了许多,也不好再万事不管。” “赵常侍。”姬杼转首唤赵常侍。 “小的在。”赵常侍快步进来,低头应道。 “通传下去,半个月之内,不许任何人拿外面的事来烦扰皇后。”他命令道。 “陛下,管理后宫本就是臣妾的职责……”苍郁听见他这样不讲道理的命令,争辩道。 姬杼打断她的话:“既然皇后有此心意,朕便叫元贵妃归权于皇后吧。” 叫她和身边一群只管长信宫就已经有些手忙脚乱的年轻宫人处理六宫事务? 少了沈嬷嬷和李嬷嬷那样老道的人在,长期且不说,短期内肯定无法接手。 苍郁连忙摇头,脱口而出:“不要!” “那就听朕的。”姬杼挑眉。 “陛下这是以权压人。”苍郁不服。 “朕就喜欢以权压人。” 姬杼比她想的不要脸得多,苍郁哑口无言。除非她不要命,否则当真是难以与之匹敌了。 “那……”苍郁想了想,又道:“年前陛下叫臣妾管的事,算不算外面的事?” “皇后是说长信宫消息外泄之事?”姬杼道:“此事如今由张常侍与赵常侍一同处理,皇后便不用再管了。” 苍郁心中暗暗感叹幸好想做的事已做完了。 “既然如此,承陛下好意,这半个月之内,发生任何事臣妾都不闻不问了。陛下现在可以回答臣妾,元贵妃现在究竟是否安好了吗?” “贵妃受了些惊吓,如今正在长庆宫歇着,并无大碍。”绕了一大圈,姬杼才回答了她的问题:“皇后与贵妃并不亲近,为何一直追问贵妃安好与否。” “无大碍就好。”苍郁抚了抚胸口:“若是臣妾才好些,贵妃就出了事,外头大约要传臣妾与贵妃命数相克了吧。” “宫里谁人敢传;至于宫外,与皇后也没有什么相干。”对她的顾虑,姬杼毫不在意。他本就不信这些,宫里的人都知道,是以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这类相冲相克的事情。“朕还以为皇后是出于一片善心才问贵妃,”他嗤道:“皇后太凉薄了。” 眼前这个待人只分“有用”和“无用”的人,居然指责她凉薄? 他有什么资格? “贵妃昨夜受了惊吓,现在想必仍旧有些后怕。陛下每日政事安排得那么满当,瞧这时辰,今日只怕还未去看望过贵妃吧?那可是每日勤勤恳恳帮您收拾后宫的贵妃呐,还说臣妾凉薄。”苍郁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软枕上,凉凉地说:“陛下以为自己不凉薄么?五十步笑百步。何况臣妾为何要对贵妃一片善心?先前她往臣妾这儿安插眼线那一茬,臣妾还没跟她算账呢。” “眼线?几时的事?”姬杼一听便起了疑:“贵妃怎会做这样的事,皇后莫不是误会了贵妃吧?” 苍郁早知他对元千月信任得很,因此他的反应并没有令她感到任何意外。 “陛下不信臣妾,此事便无可解释了。但是臣妾丑话说在前头,陛下想要后宫安宁,就别让元贵妃招惹臣妾,她所做之事,臣妾容不下。” 苍郁虽爱同他顶嘴,但第一次这样尖锐地将矛头指向后宫的女人——通常她根本懒得管后宫有没有别的女人。 只有她不想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会提起其他人的名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皇后不能容忍贵妃?”姬杼并没有再立即质疑她的话,而是询问她:“即使贵妃曾安插眼线在皇后宫中,想必也一定被皇后拔除了,理当不是皇后不容贵妃的理由。” “自然不只是因为眼线,还有许多事,但陛下不会有耐性听,更不会相信。”苍郁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臣妾不想对陛下撒谎,才告诉陛下这些话,陛下心里知道就好,无需执着追究。” “皇后,朕并不希望还要费神料理后宫杂事,前朝事情已经有许多了。”姬杼语带警告意味:“若皇后与贵妃之间有心结,当想办法解开,而不是任其继续纠葛。” “解不开了。”苍郁干脆地说道:“不过无论臣妾与贵妃之间发生了什么,陛下只要像从前一样看不见,这后宫就会始终像陛下期望的那样永无风波。当然了,若她不惹臣妾,臣妾决然不会去招惹她;只有她惹了臣妾,臣妾才会出手。” “什么叫朕只要像从前一样看不见后宫这些事就好?”姬杼不满地问:“皇后想说后宫发生了许多事,而朕从未留意过?朕所看到的是在贵妃的打理下,后宫井然有序,各宫之间从未因争风吃醋而混乱不堪。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事,能够丝毫表象也无?” “陛下所见之后宫,一如臣妾所见之前朝,其中蜿蜒曲折,若非整日浸淫其中,只字片语难以道尽。”苍郁没有与之争辩。大夫人曾说男人都是瞎子,这一点在女人是非上尤其灵验,姬杼显然正是这样的人。“如今张常侍与赵常侍正查探之事,想必过几日就会有结果,后宫是如表面上一样平静还是混乱不堪,届时自有定论。” “皇后!”姬杼冷声道:“朕只信真凭实据,若皇后有证据,直言即可;皇后坚称贵妃扰乱后宫,却又不肯交代前因后果,与背后诬人何异?皇后若是不说清楚,贵妃无论发生何事,皇后都难逃嫌疑!” 他看起来是有些生气了,虽然依旧隐忍着。 苍郁与他对视片刻,就在姬杼以为她要解释什么之时,苍郁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臣妾乏了,来日方长,该让陛下知道时陛下自然会知晓。臣妾如今身子不便,就不送陛下了。” 说着她侧过身子向里躺着,再不看他。 连苍郁自己都觉得姬杼竟然没将她拎起来掐死简直是个奇迹——尽管她已料定了这个走向。 姬杼只是双手按在她肩上,用力地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 一个是毫无畏惧,一个如冰雪封天,四目相对之下,无畏的愈加无谓,冰冷的愈加森然。 “是朕执意要皇后一同去谒陵,险些害死了皇后,因此朕对皇后愧疚,对皇后的无礼言行多有纵容。可这并不代表皇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冒犯朕的威严,朕希望皇后记住这一点。”姬杼缓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他的气劲很大,似乎再稍稍用点力,苍郁的肩骨就要碎裂似的。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壮实,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 “陛下,臣妾其实是个很笨的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总是顾虑不到那些话是不是应该说出来。”相较他的怒气强抑,苍郁的声音依旧无风无浪,即使肩头已感觉到疼痛。“这些时日刘太医天天来为臣妾把脉,想必陛下已知晓臣妾此生都可能无法生养。这样大的消息想必过不了多久苍氏也会知道,一个不能生孩子的苍氏皇后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陛下了解得绝不会比臣妾少。从前有苍氏作倚仗,有些人做事不敢太过分;可以后苍氏有了别的图谋,她一定会比苍氏更早图谋。但对于陛下来说,一个不能生孩子的苍氏皇后也许正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臣妾唯一可仰仗之、借以苟延残喘的也只有陛下了。可陛下信旁人多过信臣妾,便是有一日臣妾得了意外,有些人陛下也永远不会去疑心。臣妾经历这么多波折努力活下来,并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的牺牲品或者垫脚石,只想请陛下记得,臣妾若是哪一日无声无息地没了,未必是苍氏做的手脚。” ——尔并不全然是重生,其间出了差错,尔前世之病体,于今世有些许影响。 ——此话怎讲? ——尔这一世仍无法生养。然,凡事利弊不相离,命定之安排,对尔亦有补偿…… 第64章 折枝花满衣 ——尔并不全然是重生,其间出了差错,尔前世之病体,于今世有些许影响。 ——此话怎讲? ——尔这一世仍无法生养。然,凡事利弊不相离,命定之安排,对尔亦有补偿…… 双肩上的重压渐渐失了气力,姬杼松了双手,就这样静坐在床边,俯首凝视着苍郁。 “皇后何时知道自己不能生养的?”姬杼淡声问道。 “从入宫时起就知道。”苍郁撒了个谎。姬杼从不信鬼神,她那一番遭遇,说出来只怕他不会信。 “为何苍氏未能在皇后入宫前察觉?”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刘太医说她不能生养是身体经年受损而致,苍氏便是再着急,也不可能在送她入宫前不查验一番。 “因为臣妾入宫前身子无恙。”这一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若有心,自然能查得到。 入宫前无恙,入宫时就出事了,并且是不可能短期内造成的损伤? 这怎么可能? 然而她身上一贯许多谜题,这样奇怪的事似乎也有可能存在。 “皇后入宫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臣妾不知。”苍郁摇了摇头:“一觉醒来,臣妾就这样了,还知道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她略过重生一节,模模糊糊地说道。 为了令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她提起一个细节:“数月前,沈嬷嬷曾请刘太医来为臣妾诊过脉,刘太医说臣妾体质阴寒,不易有孕,还给了一副家传药方为臣妾调养身子。臣妾当时提心吊胆了许久,所幸沈嬷嬷只当刘太医年老不利索,没有往心里去。” 苍郁说的这一桩事姬杼从刘太医那里也有耳闻,原本满满的疑心顿时去了小半。 若是两边都对得上,无论这件事有多离奇,也有可能是真相。 “说出来也许对皇后很残忍,但皇后既然自己也清楚苍氏是什么样的人,朕便是说出来应当亦无妨。”姬杼没有继续询问——这件事太离奇,再追究下去,他二十多年来坚信的一些东西就要坍塌了——转而告诉苍郁他所知的消息:“太医院的吴太医——也就是谒陵随行太医,皇后昏迷时是他医治的——前几日手受了伤,如今人尚躺在家中,据说是再也不能行医了。他素与苍氏交好,然而苍氏并未派人上门探望,以最坏的状况来打算,皇后不能生养之事大约已被他们知道了,并且很可能吴太医还告诉了旁的什么人。” 比她想的还要更快些。苍郁脸色蓦然发白,露出紧张的情绪。 “皇后说得不错,一个不能生养的苍氏皇后既可以替朕稳住苍氏,又能防止其他世族借此坐大,的确是上佳之选。”姬杼继续说道:“朕可以代替苍氏成为皇后的倚仗,但皇后需答应朕两个条件。” 这倒是新鲜,他竟然主动与她谈条件,从前每次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不屑一顾。 “哪两个条件?” “第一,以朕先前与皇后约定的事情为止,皇后不可再碰触朝中事宜,即便是皇后所说的向苍氏复仇之事。” “那臣妾的母亲就这样枉死么?”苍郁不甘。 “朝中之事自有朕在,朕定会给皇后一个交代。”姬杼淡淡道:“皇后一介女子,力气大不过朕,凭一人之力所能及的地方也远不及朕,何不试着信朕一回?张常侍年纪大了,真有需要用得上他的地方,他也未必帮得上忙,比起他,朕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苍郁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陛下……都知道?” “皇后也许会发现朕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糊涂,长信宫中发生这么多事,朕丝毫也不敢小觑了皇后。”姬杼挑眉:“皇后胆子当真很大,连长庆宫的人都敢勾结,不怕撞上朕心情不好之时要砍你的脑袋么?” 苍郁脑中快速地思考着。 他知道她与张常侍私下勾结,但定然不知她叫张常侍做了什么,否则元千月这样大的动静,他竟都没有质疑,着实说不过去。 确定了这一点,她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好,臣妾愿意相信陛下。”她点了点头:“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皇后与贵妃无论有何心结,宜当解开,而非再生事端。不仅贵妃,后宫诸人皆应如此。” 所以无论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也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若是贵妃执意生事呢?”苍郁反问。 “贵妃不会如此。”姬杼十分肯定。 苍郁无言。 姬杼对元千月太过信任,兴许便是这次通过菱花的事掀开她的真面目,也未必真能伤到她。 “皇后?”见苍郁久不答话,姬杼提升了语调。 “若有一日贵妃生事了,陛下也当公正处置她,如果陛下能做到,臣妾便答应。”苍郁知道此时继续与之顽抗并非明智选择,退让了一步。 毕竟说是一回事,是否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朕自会秉公处理。”姬杼算是应承了她。 “那么陛下两个条件,臣妾都应下了。”苍郁头点得很痛快。 “希望皇后遵守诺言。”姬杼以一种带着警告意味的语气说道。 “陛下也是。”苍郁自是不能学他的语气,但自有一股坚毅。 “张常侍那边,先前皇后叫他做了些什么,朕不会追究,但朕希望就此停止。” “陛下放心,臣妾明白。” 当姬杼面色放松下来,苍郁便知道正事谈完了。 “皇后既然知晓自己可能此生都不能生养,为何一丝悲痛也无?是因为皇后从未想过为朕生下子嗣么?” 她没有想到的是,姬杼竟然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臣妾悲痛过了。”苍郁意味深长地回答他。 姬杼回想起她昏迷刚醒来时无声的哭泣:“原来皇后那时是因此而落泪。” “从前怕人发现,不敢表露出来,连想也不敢想。”苍郁眸色迷离,低声说道:“昏迷时梦到了,醒来时发现陛下在身边,心知必是瞒不住了,这才……” 才说着,她眼眶又红了。苍郁抬手遮住双眸,姬杼却轻柔地将她的手放了下来,俯下身去。 脸上一热,是他吻去了那滴滑落的泪。 室内燃着的是暖暖的甜香,苍郁喜欢的味道。她的一切似乎都沾染着这样微甜的清香,像春日枝头初绽的花,令人想伸手采摘,留住绽放的瞬间。 他的双唇沿着她的面颊吻下去,双手沿着她的肩和手臂,抚摩着她的身体。 苍郁长睫轻颤,眸中抗拒虽不似从前那样强烈,仍看得分明。 尽管轻微,也能感受到怀中的她在颤抖。 姬杼忽而没了心情。 他撑起身子,望着她微红的面颊与雾气氤氲的眸子:“朕终归是个男人,也会有七情六欲。皇后若真心倚仗朕,须得从心底当朕是你的夫君才是。” 苍郁听出其中的不悦,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无法不抗拒,哪怕深知此时此刻她该做的是任予任求。 “皇后可否告诉朕,去岁末寻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皇后曾提起过的某个人?皇后心中是否还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他问得直接,双眸也添了厉色。 “是。没有。”苍郁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而简洁地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朕相信皇后说的话。但朕也希望皇后记住,朕不喜欢被欺骗。”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尽管听起来仍旧冷厉:“朕并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希望皇后不要让朕等得太久。” 言罢,他直起了身子,理了理衣襟。 起身之时,却被人从背后抱住。 她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背上,低声哀求:“别走……臣妾只是害怕……” 天黑了,满室的灯亮起,便看不到陪了她多时的影子了。 元千月坐在窗下长榻上,身边是已经凉了多时的饭菜。 姬杼一直没有回来。她曾遣了人去问赵常侍,赵常侍却只告诉她:“陛下想必正忙着,忙完了定会来看望娘娘。” 苍郁醒来不过一日时间,消息尚未来得及传开,长庆宫中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赵常侍没有姬杼的命令是绝不会说的,张常侍心中有鬼不敢说,是以元千月暂时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虽然赵常侍没有明言姬杼在哪里,但元千月深信他一定仍逗留在长信宫。 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苍郁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即使面对苍芸她都从未有过这种不确定感——她不能确定姬杼是否会那般理智,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恋。 只因她从未这样等待过。 大约是先帝混乱的后宫印象太过深刻,只要没有触犯到他的底线,姬杼对他的女人们一向是体贴的,尽管这份体贴从不因人而异显得有些冰冷。 若换作寻常,他早该来看看自己醒了没有,哪会至今丝毫音讯也无。 定然是长信宫发生了什么事情留住了他!莫非那女人已经醒了? 元千月阖上眸子,再睁开时,先前的狂乱已恢复平日的清静。 纵然他为那女人破了几次例又如何?她应当相信他的,他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因为女人在他心里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她望着跳跃的烛火,强令自己不要再随意猜测。 第65章 衣上香气 前世苍郁最厌恶的事情便是侍寝。 若你不喜某个人,那么与他亲近将永远不会是一件快乐的事。 每一次肌肤间的触碰都会令她颤栗、恶心、想用力推开他,远远逃开。 一如现在的苍郁。 这一世的姬杼比前一世体贴了许多——这样一比较,便能知晓前世他对自己究竟怀着多大的恶意——然而苍郁的心境并没有太多不同。 讨厌他或不讨厌他,都不能改变她心中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停留的事实。 一旦怀抱着这样的情绪,任何来自他的碰触都会令人难以忍受。 苍郁闭上了双眼,害怕姬杼从中发现真实的自己。 初次承宠绝不会是一件愉悦的事,何况还怀着这样的心情?对苍郁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当他在她体内释放出来的那一刻,她才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然而她放心得太早。 若是换做前一世,此时一定已经结束了。但这一世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姬杼并未像前世一般完事后便自顾自地睡去,而是轻柔怜惜地吻着她的面颊和身体。 “痛……”苍郁轻轻哼出声,睁开眸子哀求地看着他:“不要了……” 姬杼一顿,随了她的意。他翻身躺下,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手指顺着她乌亮的长发滑下,指腹深入发间。 他静默而缓慢地以指尖梳理着她的长发,每一次触碰到她的皮肤,都能感觉得到轻微的颤栗,似枝头娇弱的花朵,一阵风便能令花瓣零落一地。 “阿郁骗朕。”他忽然说道。 苍郁心中咯噔一下。所幸她埋首于他胸前,他看不清她心虚的表情。 “臣妾骗了陛下什么?”她嘟囔道。 姬杼将她浓密的乌发撩到一边,摩挲着她手臂上梅花状的痣:“阿郁曾告诉朕这是守宫砂。”色泽看起来确实像,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 何况哪家的守宫砂能顽固地留存到现在? 苍郁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是一松——原来只是想说这个。 “那时若不说谎,陛下会放过臣妾吗?”苍郁坦然地将责任推到他身上:“陛下不知道自己阴沉着一张脸时有多可怕么?” “阿郁会怕朕?”他的声音里满满俱是质疑:“怕朕的人,绝不会敢对朕说这样的话。” “臣妾胆小怕死,当然会怕陛下发怒。” “诡辩。”姬杼哼道。 虽是这么说着,语气却没有丝毫要追究的意思,苍郁便安下心来。 “是天生的么?”他倒是对这颗形状和颜色都很别致的痣产生了兴趣。 “臣妾也不知。阿爹和阿娘自幼就喜欢同臣妾开玩笑,有时说是豆沙摁上去的,有时说是朱砂点出来的,如今两人俱都不在了,臣妾也无从得知了。”提起父母,苍郁便黯然下来。 “过些日子,朕带你出宫一趟,你去敬个香吧。”姬杼见她面上露出哀色,难得地主动应许她。 “臣妾不能。”苍郁摇了摇头:“如今尚不能叫主爷和大夫人知晓臣妾所知之事,否则……陛下与臣妾都会很为难。谢陛下美意,臣妾尚能等——等陛下为臣妾昭雪的那一天。” 她抬起眸子,目光灼然。 姬杼轻抚着她的长发,声音低沉:“朕尽量不让阿郁等太久。”他拥着苍郁,不再说话,却迟迟没有起身的打算。 苍郁快要伪装不下去了——她能令自己唇角上扬,令自己言带笑意,却无法在他的触碰之下丝毫颤抖也没有。 以后会好些吧?但今日她尚不能做到。 怕被他发现,苍郁提醒他道:“元贵妃怕是早该醒来了。昨夜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此刻一定很希望陛下在她身边吧。” 说得太急,又怕姬杼疑心,苍郁思量片刻又道:“臣妾虽然不喜她,但既然与陛下约定要与她尽释前嫌,自不能食言。”姬杼淡淡地“嗯”了一声,忽地捧起苍郁的脸,重重地吻住她的唇。苍郁初被惊到,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他胸前想要推开他,继而又想到自己不该如此惊乍,立即松了气劲,软软地任他侵掠。 直到苍郁快要无法呼吸,他才松开了她,笑着看她红着脸使劲喘气。 “臣妾……快要喘不过气了……”她娇嗔着抱怨。 “阿郁对此事熟悉了就不会如此了。”他眸中有着不怀好意的笑。 苍郁羞涩地别过脸去:“这种事……臣妾才不想要熟悉。” “你会喜欢的。”他笑着说道,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朕先起身沐浴回宫了,你再歇会儿。” 苍郁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姬杼沐浴更衣完,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又回到了东尽间。 苍郁心里有事,还未睡着,见他又进来,心中很是疑惑,于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朕同皇后用完膳再走。皇后嘴馋,说不得会逼迫宫人给你做些如今不宜的膳食。”他的理由十分正当。 “陛下才嘴馋!”苍郁羞恼,背过身去不理他。 姬杼回到长庆宫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侧殿灯火正明,映出窗前娇弱的剪影。 “陛下……”元千月望见他步入殿中,无语泪先流。 她一贯是贤良的,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任何辛劳,如此柔弱的样子极为少见。 “嫔妾醒来,不见陛下,心里慌极了。”她扑进姬杼怀里,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姬杼抚着她的背,轻语安抚:“爱妃无需惊慌,朕不是在这里么。” 元千月紧紧抱着他,不再说话。姬杼拥着她走到榻前,让她倚在自己怀里。 良夜本该静好,若非……他衣上染了淡淡甜香,那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沐浴后的气息——做了什么事要这样早沐浴? 姬杼看到案几上丝毫未动的饭菜,皱了皱眉:“还未用膳?” “原想等陛下一起……”元千月低声道。 “朕已用过了。”姬杼说着,唤来映秋,对她说道:“将这些撤下去,叫膳房重新做些贵妃喜爱的菜式送来。” 元千月一听他已用过膳,联想到他衣上沾染的女人香气,心中已料定与长信宫脱不开关系。 “听说陛下去了长信宫,皇后可好些了?”元千月试探着柔声问道。 “皇后仍旧昏迷未醒。”姬杼淡淡道。 元千月心里一紧。她凝视着他,不欲放过他眼神及表情的丝毫变化——可什么也没有发现。 皇后当真未醒么?那他衣上的香气又是哪里来的? 元千月多想问问他。 可她不能。他向来不喜人多问或善妒,就算她心中再乱,也只能视若无睹。 “近来颇多波折,冀望能早些平顺。”元千月叹道:“但愿皇后无事,早日醒来。” 她的语气十分真诚,令姬杼兀然想起苍郁先前说的话。 无论她为了什么原因在长信宫安插眼线,这样好的性子,怎会与苍郁结怨? 可苍郁过去虽向他撒过许多谎,但从未诬言他人;何况她对后宫诸事素来不上心,不会因争权夺利而心生怨恨。 姬杼想着,发现自己竟在不意间对苍郁如此信任。 “陛下,长秋宫现下如何了?嫔妾恍惚了一日,也不知昨夜走水是否伤到了宫人。”元千月提起皇后,见他突然凝眸沉思,便转了话题。 长秋宫中烧死了几名宫人,此事赵常侍上午便禀告过他,但姬杼念她受了惊吓,并未告知于她。 “赵常侍尚未来报,爱妃无需忧心他人,顾念好自己为上。”姬杼不欲现在就告诉她,一言略过。 元千月不信赵常侍这么久还未告诉他结果——若赵常侍这么无能,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获得他的宠信。可他这样说,显然是照顾自己的情绪,原本不安的心又稍稍安定了下来。 姬杼陪她用完膳便欲离开,元千月拽住他的袖子,面上有落寞之情:“陛下今夜能留在嫔妾身边么?” 姬杼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爱妃不必害怕,若有事直接唤宫人即可。朕还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今夜是不能留了,明夜好么?” 他这样说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元千月微微颔首,低低地说道:“明夜嫔妾等着陛下。今夜陛下一定很晚才睡了,嫔妾能做的不多,为陛下准备些宵夜可好?” “不必了,爱妃好好歇着吧。平日里爱妃替皇后打理后宫也很忙碌,既能偷得几日闲,便好好休息几日,不要太过劳碌。”姬杼很是体贴地说道。 “陛下说哪里的话,能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担辛劳,是嫔妾分内之事,嫔妾心甘情愿,何来辛劳之说?”元千月低下头去,语带羞怯。 “爱妃最是懂事,省了朕不少心。”姬杼向来不吝于夸奖她:“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朕说。等正月过去了,便让家中的人进宫陪你解解闷吧。” 自去年岁暮以来,宫中便鲜少允命妇觐见,元千月也有多时不曾见过家人。如今他主动开口,已是对她的特殊对待了。 “嫔妾谢陛下!”元千月感激地说道。 第66章 嫌疑 赵常侍应许的三日之期已到。长庆宫中之人发现他面色凝重不同往日,但谁也不敢问他是什么缘故,俱只是猜测兴许陛下不高兴了,遂个个夹紧了尾巴小心做事。 “查出来了些什么?”姬杼只问结果,并未立即关注他异常的纠结。 “宫女心玉与菱花素有仇怨,借着贵妃娘娘欲彻查库房之机,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所幸菱花尸身损毁并不严重,已查验出果然是他杀。”赵常侍简短地交代道。 “果然并非简单的纵火恶行,但从你的表情来看,这其中怕是还另有文章吧?”姬杼对他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 “是。先时陛下令小的彻查长信宫消息外泄之事,众人俱提到一个灰衣宫女,经过小的一番查证,这灰衣宫女正是长秋宫大宫女菱花。”赵常侍说得很是为难:“虽然那个叫心玉的宫女坚称自己嫉恨菱花夺了贵妃娘娘的宠信,还多番欺凌于她才设计害人。但菱花既是长秋宫大宫女,无人指使绝不敢私卖宫中消息,由此观之,贵妃娘娘亦难逃嫌疑。” “贵妃——?”姬杼重复道:“你确定那个宫女是长秋宫大宫女。” “小的敢以性命担保。” “朕以为绝不会是贵妃。贵妃并不是蠢笨的女人,她若想做这种事,绝不会用身边的人,尤其还是亲信宫女。这菱花背后只怕另有其人。”姬杼并没有贸贸然怀疑元千月。 “陛下明鉴,可是以贵妃娘娘之英明,又何能让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作祟?”赵常侍虽然没有否认他的推断,但也没有很赞同。 “若贵妃有嫌疑,她的动机为何?”姬杼反问。 “这……”赵常侍难得地不知如何应答,这也正是他纠结的原因。元千月除了皇后之名,如今实质上同皇后又有什么区别?不缺权不缺势更不缺皇帝的宠爱,她究竟有什么动机做这种事? 从前姬杼并非没有许过她后位,但她婉言推却,若说她图谋的是皇后的位置,也说不通。 “除此之外,小的以为时间也太过巧合。小的才查到菱花身上,她便出了事再也无可能作证,着实像是有人为了阻绝小的查到她,特意灭了口。”赵常侍又道。 “菱花背后即便不是贵妃而是别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可能灭口。”姬杼反驳他。 “但心玉也曾是贵妃娘娘宠信之人。据小的所知,她行事一贯审慎,如今突然做出这等事来,只怕亦是有人指使。” “这心玉既然行事审慎,为何失信于贵妃?”姬杼不与他争辩,却只问了一句话。 “因一时不慎。”赵常侍答道。 “既能一时不慎,便也能因自负而二度不慎。常侍未有证据而如此怀疑贵妃,是否也可谓为不慎呢?”姬杼沉声道:“若无证据,便不可胡乱诬人。” “小的明白了,望陛下恕罪。”赵常侍如今确实暂时拿不出切实证据,虽觉得可能是贵妃,心里却并不能完全认同,一直犹豫不定。如今听姬杼断言元贵妃绝无可能,不由得也偏向了元贵妃无辜的倾向。 前一日苍郁说身上不适,没让姬杼碰她;又隔了一日才许他近自己身子。 姬杼是夜里来的,苍郁早打听到元贵妃已搬去了长阳宫,也懒得再做虚伪功夫,没再说叫他去陪元贵妃的话。 如她所料,她不提,姬杼也丝毫没有这种念头。 正像嬷嬷们先前教导的那般,像他从小长在女人堆里的男人都是贪新鲜的,元千月面子上再贤惠,终归不是新鲜的了,他并没有放多少心在上面。 上一回欢爱,他一直追,苍郁一直躲;这一回虽然她依旧生涩,却主动攀住他,令姬杼很是欣喜,更加卖力地讨好她。 苍郁仍然无法回避自己的厌恶,可她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若她只想做一个单纯的后宫女人,万事不问,做事只随自己喜好即可;但她并不是一个可以过得那么轻松的人。 若是自己主动些,而非一直被动,也许不会再那样惧怕他的碰触吧。 母亲的公道,连陌的公道,她要一一讨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姬杼也好,苍瑁或大夫人也好,俱都不是好欺骗的人,而她才刚刚在宫中立足,威逼利诱笼络了张常侍,却也轻易就被姬杼发现。 那天她说给姬杼的话,并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 若她仍然指望将姬杼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迟早会是苍氏的弃子,到那时就不用谈报仇和讨公道了,能否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她能仰仗的确实只有姬杼了——对后宫的女人而言,家世和帝王的宠爱,仅有这两者可以保身。 姬杼也许并没多喜欢她,但至少对她确实有兴趣;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她不能放手的救命绳。 欢爱过后,苍郁温顺地趴在姬杼胸前,玩弄着他的头发。她固执地要姬杼拆散了发髻,将他一缕头发与自己的编在了一起。 “这样勉勉强强也算结发了吧。”苍郁顽皮地笑道:“民间虽然并不是这样,但陛下不能按寻常人算,将就一下也可。” “寻常人家的结发是什么样?”姬杼并没有喝斥她的无礼,只是对她提及的结发一事感到好奇。他仅知那是民间俗礼,世族权贵素来不屑为之,无从知晓。 苍郁将手指并成剪刀状,在他发上作势剪一刀,说道:“剪郎一束发,结妾一缕丝,从此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不敢剪陛下的头发,只好暂结臣妾一缕丝了。” “这几句阿郁背得倒很熟。”姬杼的关注点又超过了她的预期:“为谁记住的呢?” 语气虽然随意,但听起来很危险。 “并不是一定要为谁才能记得住,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学针线学做饭也并没有为了特定的某个人。”苍郁依偎着他躺下,轻声道:“陛下在娶苍芸作皇后以前,难道从来也没有因为期待未知的新娘而去做些什么吗?” “何曾有男子俯就女子的。”姬杼懒洋洋而又理所当然地说道:“何况朕会娶到谁家的女儿做皇后一目了然,丝毫期待也没有。” “臣妾打错了比方。陛下难道从没有期待过会喜欢谁,并且做一些事去讨得对方的欢心吗?”不能以常理论之的人真讨厌,苍郁暗暗腹诽。 “通常只有人希望讨得朕的欢心。”姬杼十分实诚地说道。 苍郁顿时气结,翻过身去不想再和他说话。 原本昏昏欲睡的他却来了精神,硬让苍郁转回来陪他说话:“皇后曾为讨得那人欢心,做过些什么,嗯?” 为了讨得那人欢心呐…… 她向娘亲学会了做点心,只要有机会就会带着点心,精心打扮后去看他练剑。 “你会不会觉得我烦啊?”苍郁没有喜欢过人,担心连陌觉得自己没脸没皮死缠着他,某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连陌停下手中的剑,放在了一旁,向她走过来,笑着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我若烦你,绝不会主动和你说话。”苍郁觉得发髻上突然多了些重量,她拿手去摸,却摸到一只玉簪。 “很适合你。”他说:“一直想送给你,又怕吓着你。” 苍郁手心触着凉凉的玉簪,心里似有清泉滑过。 “为什么送我东西?”她问。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在舌尖呼之欲出,但她仍旧不敢说。 “因为我心悦你。”连陌似是坦然,面上一抹可疑的红却出卖了他的心思。说完这句话他便不敢直视苍郁了,视线飘向了别的地方。 苍郁连呼吸都快要忘了,呆呆地望着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连陌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应,目光移回到她脸上,红着脸问:“你呢?心悦我吗?” 苍郁满心喜悦,压根说不出话来,只用力地点了点头。 私相授受是不被允许的事。那支玉簪她一直贴身藏着,瞒过了阿娘,却没有瞒过大夫人指派的教养嬷嬷。她们夺走了玉簪,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回忆一触便难止,它巧妙地在过往时间中穿梭,难以停歇。 他翻旧账还真会挑时候。 苍郁强令自己不去想,强颜笑着:“私相授受是大忌,连面也见不到几次,能做什么?只是臣妾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后,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的就是像他一样的寻常人,与阿娘学了许多持家之道罢了。哪知一点也用不上。” “那上回出宫,皇后特特去寻他,还不许朕跟着……” “臣妾是陛下的妻子,什么也不会多想了。”苍郁凝望着他,眸中一片清澈,任他审视。 “那……阿郁打算做些什么来博取朕的信任呢?”他狡猾地问道。 “那要看陛下希望臣妾做些什么了……”苍郁也狡猾地不去正面回应。 “等朕想好了再告诉阿郁吧,阿郁记得欠朕一个承诺即可。”他迅速而蛮横地叫苍郁欠下了一个诺言,快得苍郁甚至来不及反应。 苍郁从愕然中醒来后,立即发出了抗议。 他却以明日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为由不予理睬,沉沉睡去。 第67章 探望 “明日朕将阿郁醒来的消息公布出去,过两日会安排苍氏命妇入宫觐见,阿郁准备一番,稍许说几句话便推说累了要休息,叫他们离去即可。”第二天一早,姬杼离去之前,突然安排好了苍郁两天后的行程。 苍郁不知他一直瞒着众人:“陛下一直未将臣妾醒来的消息公之于众么?” “阿郁醒来不多时,朕恐你劳累,才没有说。”姬杼解释道。 也没见自己有多轻松。苍郁揉了揉腰,小声道:“陛下假公济私。” “若是苍崔氏逼迫,阿郁也无需惊慌,凡事只管往朕身上推托。”姬杼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却装聋作哑,只是继续嘱咐她:“不要自己硬撑。” “嗯。”苍郁乖巧应声,对他的温言体贴还不大适应。 “臣妾能不见她们么?”苍郁忽然想试一试他的耐性,于是娇声央求道。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问,以他的脾性绝然没有耐性回答。 “不可。虽有朕作阿郁倚仗,阿郁眼下也不能同苍氏翻脸。”姬杼居然好言好语地回答她,还劝慰她:“苍氏如今摸不准朕的意思,不会选在此时发难,阿郁无需担忧。” 这个道理苍郁岂会不知?她发现自己若是温顺听话,他对自己便温柔得多。 说到底,他要的还是对他顺服的女人。 两日时间很快就过去。其间元千月曾率后宫众人欲来探望,苍郁叫香识将她们都拦在宫门外,说自己才刚醒不堪劳累;后元千月又独自前来,并保证不会逗留很久,苍郁同样不许她进来。 午后才发生的事,姬杼晚上就知道了。 “阿郁不是应许朕要与贵妃尽释前嫌么?”说不上责备,因为语气仍旧温和。 “臣妾没有同贵妃起争端。”苍郁正为他更衣,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 “那为何不许贵妃入内?”苍郁能骗别人说体力不济,唯独不能拿这个当借口搪塞他。 “若是不喜一个人,是不可能马上就变得喜欢的,臣妾需要一些时间。陛下知道臣妾的性子,若是在不讨厌贵妃之前,没忍住和贵妃起了争执呢?岂不枉费陛下一片好意?” 她说得亦有道理,姬杼即使明知她在狡辩,也挑不出刺来。 “是元贵妃同陛下说臣妾不许她进来?”苍郁仍旧是委屈的样子:“陛下怎么独独说臣妾?” “贵妃从不嚼人舌根,是其他妃嫔告诉朕的。”姬杼面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 看来元千月功力深,在他面前伪装得极好,以致他连旁人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也不能够容忍。 苍郁本就是试探,自然不会再往矛尖上撞,老实认错:“是臣妾心胸狭窄,想错了贵妃。” 姬杼脸色便好了起来:“阿郁与贵妃之间的嫌隙,说不得便是想错了许多事。” 他倒会打蛇顺杆上。 继续纠缠这件事绝对是不理智的行为,苍郁及时转移了话题,叹道:“明日大夫人就要进宫了,若她提出送几个苍氏年轻女孩子入宫的话,臣妾推给陛下,陛下会为难吗?苍氏的人多了,对陛下总归不便。” “不会,阿郁只需依着朕说的话去做即可。”苍郁稍稍流露出些示弱的意思,他的言语便瞬时温柔了起来。 想要长久地获得这个男人的宠爱,就必须万事服帖,还要作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十分大度的样子?一想到会变成元千月那样的女人,苍郁难免会有些不情愿。 若是一直伪装成那样的人,会不会再也变不回来了? 苍郁不禁打了个寒颤。 没有一种法子可以永无后患,任何时候都要考虑后路。姬杼转身的一瞬,错过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精明。 第二日,因着苍氏众命妇来得早,苍郁不得已也早早地爬了起来。所幸她不再日夜颠倒,不必担心在众人面前失仪。 仿佛许久未曾碰触皇后的金冠及礼服——尽管上一次穿戴着它们也不过是十多日以前——苍郁却丝毫不觉得它们陌生和累赘。 它们的分量并没有减轻,但苍郁从容了许多。当她知道只有完全地接受这一切才是唯一的路子时,接受它们以及它们带来的负担便再也不那么困难了。 连居高临下地看着曾凌驾于她之上的苍氏众人也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以大夫人为首,苍氏命妇们依着辈分及地位依次觐见。这么多张脸,苍郁唯独只认得大夫人苍崔氏。 想要认不住她很难。 从她身上完全能够猜测苍芸当年的风采——不必辨认,纵有再多娇艳的美人同在,她也一定是最耀目的那一个。 打赏是提前备好地,因此觐见并没有花去很久。除了崔怜,其他人只不过见了苍郁一面便被请到配殿休息饮茶,唯有崔怜被留了下来。 “香识,你先退下吧,我要同母亲说说话。”不必崔怜暗示,苍郁主动逐香识出门。 同此前的两次见面一般,宣华殿只剩了她们两个。 苍郁端坐于凤座之上,对崔怜微微颔首:“许久不见大夫人,不知大夫人同主爷近来可好。” 崔怜笑得欣慰:“娘娘将我的话听进了心里,这样很好。娘娘本该居于万人之上,总该有些样子,不能叫任何人小瞧了去。——娘娘才苏醒未久便接见这么多人,会否感到疲累?” “每回与大夫人交谈,都会受益良多,怎会觉得累?”苍郁忙道,一副怕她有丝毫误会的样子:“何况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同大夫人说,求大夫人帮我出出主意。” “哦?”崔怜面露惊愕之色:“娘娘有何要事?” “我……”苍郁方开口,两行泪便滚落下来:“大夫人一定要帮帮我……”她神色哀切地望着崔怜。 崔怜取出帕子,递上前去,柔声道:“娘娘切莫激动,慢慢说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我都会想法子替娘娘解决。” 苍郁接过帕子,一边拭泪,一边哭哭啼啼地道:“这些时得了陛下的宠爱,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哪知先时病了那一回,太医为我诊脉时竟……竟诊出……” 她一开口便是哽咽,一连说了许多遍都说不完一整句话。 崔怜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为着这事苍瑁还同她大闹了一回。若说她心里丝毫无芥蒂,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人既是她选的,也是她手下的人验的身,如今出了岔子,她绝然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诊出了什么?”她却假作不知,等苍郁自己说出来。 “太医说……我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了……”苍郁吞吞吐吐许久,才将说全了这句话。“大夫人,我该怎么办?”她从凤座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崔怜身前,哭倒在她膝上:“阿郁无用,阿郁坏了大事……” 她离崔怜这样近,又哭得一脸狼藉,崔怜不禁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横竖她看不见。 “傻孩子,无子算得什么大事,我朝以来无子而得以善终的皇后不知凡几。”崔怜叹息着扶她起身:“先时还说娘娘比先前进步了些,一激动就又倒退回去了。一国之母哭得这样有失仪态,像什么样子?”她抽出苍郁紧紧攥在手里的帕子,替她清理面颊,劝慰她道:“你不能生,别人也不能生了?在族中再寻一个女子送进宫来,替娘娘生不就好了?纵使要再寻个同娘娘一样懂事识大体的女子不容易,但若是孩子交给娘娘来抚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别哭了,万事总会有解决的法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苍郁心中冷笑——说得这样自然,显然是已经有了好的人选。 真等那人进宫了,怕是自己也安稳不了几时了,至于大夫人许诺的将孩子交给她养,天知道要等到哪辈子。除非那人选是她深深了解、容易收拾的人。 不容易收拾的人,动静若是大了,只要有元千月在,姬杼迟早也会知道。 他那样不耐后宫出岔子的人,一定不会忍,倒是吃亏的便是自己。 她作出惊喜的样子,感激地望着大夫人:“这样……行得通么?若是别人生了孩子,会心甘情愿让我养么?” “娘娘忘了,还有我与老爷呢。”崔怜见她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一点挣扎与反抗也没有,并且十分欣喜,心里既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对苍郁更为蔑视。 也只有这么蠢的丫头才会信这种话。 都是苍氏的人,旁人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孩子拱手送人?何况她已经不能生孩子了,而皇帝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会生下孩子的妃嫔只会越来越多。等她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凭容色留住皇帝,别人的孩子更多更出色,纵有皇后之位,又拿什么去和旁人争? 帝王的爱宠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这些话崔怜当然不会说出来。 “陛下于采选后妃一事素来不大主动,娘娘可得好好劝着陛下些,这可是为娘娘自己打算。”崔怜提点道。 “我会的。可若是我提出了,陛下不理我,那可该怎么办才好?”苍郁怯怯地问。 “苍氏女子多丽容,陛下好美人,只要能见一面,不怕陛下心里无意。”崔怜将事情说得十分容易:“娘娘只要能劝得陛下去一趟苍府,办法便有的是。” 第68章 元宵节宫宴 是夜,姬杼依然留宿长信宫,虽然只是将折子搬过来批。 问过苍郁白日里发生的事,苍郁只说大夫人迫她送人入宫,姬杼听她说并没有答应,便埋头批折子去了。 苍郁如今睡得早,姬杼在外间批折子到深夜,习惯性地想叫苍郁斟一盏梅花茶,却只见空荡荡的长榻一角,颇有些不适应。 虽然前一夜睡得晚,第二日清早他照常起身了。苍郁倚着床屏看宫人为他更衣,不妨他突然说道:“阿郁比其他妃嫔冷淡多了。” 苍郁心里一惊,心虚地露出不解的表情:“陛下为何这样说?” “朕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若是其他妃嫔,如今不会偷懒坐着,亦不会这样淡然地望着朕。”姬杼状似无意地说出口的话,却在苍郁心里掀起了酣然大波。 原来她伪装得并不好,姬杼兴许尚未发现,可日子久了,难保会被他发现。 可要命的是,有些东西她根本不懂该怎样伪装。起身替他更衣,这桩事好做,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该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因为她并不喜欢姬杼,而她又不可能知晓自己当初看着连陌时,眼中是怎样的神采。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元宵节。 元宵节惯常要摆宫宴,后宫但凡有位份的女人都齐聚于清漪园霁月殿,共飨盛宴。后宫诸人欲见皇帝一面本就不易,当此之时自然精心打扮,香粉都不知多用几斤。 苍郁一想到满堂“百味陈杂”的脂粉和香气,立时打了退堂鼓,想要称病不去。然而想着大约有许多人是真心想得到姬杼的宠爱,兴许自己可以观察她们爱慕的神色,往后就不怕姬杼再说同样的话,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准备接受炼狱一样的折磨。 姬杼显然也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这一回他们没有从人群中间穿过,而是从一侧抄近路避开了人群,御座与人群之间的距离也大了许多。 这回不怕打喷嚏有失仪容了。 元宵宫宴与其说是宫宴,不如说是家宴,因着宫宴表演的俱是伶人,而此夜一应曲目舞蹈俱是各宫妃嫔各自准备,亲身上阵。 宫中妃嫔自然都非常喜欢这种安排——若是一阙歌或一支舞惊艳了陛下,说不得便能入了陛下的眼,往后荣宠自不在话下。因此元宵节素来是后宫诸人最期待的节日之一。 姬杼坐了小半个时辰,只觉了无生趣,便扯了扯苍郁的衣袖,欲寻她说话——他们在某些事上很有共识——然而他惊异地发现苍郁正盯着跳舞的妃子看,且看得呆了一般,对他的小动作丝毫知觉也没有。 “咳。”姬杼轻轻咳了一声。 正在跳舞的妃子乃是去年才晋了位份的王婕妤,她身段柔软,足踏一席小小方毯,正翩跹舞着《春莺啭》。《春莺啭》是难度颇高的软舞,寸步不能离开足下方毯,却又要表现出飞鸟翱翔天际的舒广轻快,便是善舞的伶人也轻易不敢在人前跳这支舞。 若是叫宫中伶人见了她曼妙的舞姿,一定羞愧得不敢再尝试《春莺啭》。 王婕妤素来得意自己的舞姿,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荣宠的渴望,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直能勾魂。 但她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勾来的是皇后,而不是日思夜想的皇帝。 苍郁没有听到。姬杼不想叫别的人听到,因此咳的声音比较小。 见苍郁依旧目不转睛地只顾看着面前搔首弄姿的女人,他不得不又咳了一声,这回声音大了许多。 尽管乐声更大,但王婕妤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陛下的咳声——那种刻意没有人会听不出来,她心里霎时凉了泰半——一声咳也许是意外,但连咳两声,显然陛下对她苦练了许久的这支舞并不喜欢。 虽然尚未舞完,但在她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心乱了,舞姿自然不会没有影响;她也不敢再看姬杼。 苍郁正紧紧地盯着王婕妤瞧,聚精会神地学习她丁点掩饰也无的爱意流露,不意王婕妤突然收回了目光,意外得很。 这时姬杼咳了第三声,她终于听到了。 苍郁转过头来,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姬杼:“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朕咳了三声。”姬杼不悦地强调。 苍郁哪里抓得到他的意思,她方才看了许多人的眼神,还在慢慢消化,根本无心与此。但千错万错关心不会错,于是忙道:“陛下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瞧瞧?” 姬杼是不指望她能醒悟到自己的错误了,直接给她指出来:“朕无事。这些有何好看之处,竟叫阿郁看得连朕的声音也听不到?” 苍郁哪里知道好看不好看?她只在看人眼神,她们究竟表演了些什么,丝毫也没注意。 她当然不能承认这件事,于是厚着脸皮说道:“臣妾头一回见,自然觉得新鲜,不知不觉就入了迷。” “阿郁生在宫外,怎地如此少见识,同今夜宫外可以看见的那些相比,这些哪能入眼?”姬杼对她的审美情趣和见识都十分不满。 苍郁可怜巴巴地回望:“臣妾昔日在家时,每到年节只在家中歇息,鲜少去往别处,并不曾见陛下说的那些宫外景象。” 苍郁说的是实话。阿爹在世时,因为阿娘身子不好,逛灯会也绝不会走远,因为阿娘走不了多时便会觉得累;阿爹过世后,阿娘便不喜看热闹的场景,年节时通常不出门,苍郁便也只好在家中陪她。 姬杼一一种极度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暴殄了什么天物似的。 “那阿郁想不想看?”他俯首在她耳边,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低声说道。 他想偷偷出宫? 这回苍郁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点头:“想。” 自她醒来后,姬杼一直不许她踏出长信宫一步,叫她安心养着身子。苍郁早也憋闷了许久,想要出门散散心了。 如今不仅能散心,还能出宫,为何不应? 苍郁说完,眼角余光扫到了下首的元千月,心想多少得在姬杼面前做做样子,省得叫他以为自己有多心胸狭窄。于是对他说道:“贵妃劳碌了这些时候,不带她一起么?” 若她知道这是一句叫姬杼多么扫兴的话,绝不会想要显示自己心胸宽广。 “若是告诉了贵妃,今夜定然出不去了。”姬杼断然否决:“她定会力劝朕留在宫中,以免以后被朝臣面斥。” 皇帝私自出宫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尤其姬杼一点也不打算叫玄甲军前后簇拥着开路——那样一点趣味也无——可这样做绝没有人会同意。 贤惠的元千月素来也很反对他如此行事。 “朕邀阿郁出去玩,阿郁却提起别人是什么道理?”姬杼不悦地说道。 与别人不同,今夜一整夜,她的眼神几乎就没在他身上停留过。 苍郁不知他在计较什么,于是郁闷得很——叫她同元千月和谐相处的是他,嫌她多事想到元千月的也是他,他到底想让她怎么做? “臣妾既然要与元贵妃尽释前嫌,自当事事想着让一让她了。”苍郁委屈地说道:“让不让臣妾都有错,陛下叫臣妾如何自处?” 一句话堵得姬杼说不出话来。 “总之这样的事情不必想到贵妃。”他霸道地无视苍郁陈述的事实:“阿郁只消听朕的话就好。” 两人正商量着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能喁喁私语,并未料到在旁人看到的却是他们鹣鲽情深的情景。 自苍郁醒来后,姬杼连续几日留宿长信宫本已令他们心生不满,如今难得在皇帝面前显露一回才艺,皇帝却又被皇后牢牢霸占住,宫妃们对苍郁的嫉恨瞬时水涨船高。 元千月便是最受宠时,皇帝也仍然雨露均沾,从此便可看出贵妃的通情达理;哪里像苍氏皇后们一样,简直不给她们活路。 不仅宫妃,元千月心里也极度不平静。 在外人看来姬杼依旧是宠爱她的,给予她的尊重与荣宠不比昔日少;然而她却深深知晓其中的变化——即使知道苍郁当众不给自己面子,扰乱后宫秩序,他也未对苍郁有任何惩罚。 若是换做以前,他绝不会这样子。他比她更在乎后宫的平静和有序,从前纵容苍芸不过是做做样子;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做样子糊弄旁人了,为何却对苍郁一点惩处也没有? 苍郁从入宫以来令他违了那么多规矩,他也丝毫没有在意。 她的座位离他们并不远,他却故意压低了声音不叫她听清,显然是只愿同苍郁说的事。一想到他宁可同苍郁分享也不告诉自己,元千月心里就嫉妒得几近发狂。 这时他们二人终于结束了私语,姬杼唤赵常侍近身,吩咐了他几句。赵常侍随即走到元千月身边,对她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陛下忧心皇后娘娘旧病复发,故先陪同皇后娘娘回宫歇着。此处还请贵妃娘娘先担待着些。” 姬杼一心想出宫去,不会想到后宫诸人对今夜的期待;然而赵常侍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对为了这场宫宴辛苦许久的元千月感到十分抱歉,语气也比往日更谦和些。 理由很正当,哪怕同以往的他相比着实太荒唐,可他执意如此,她又能如何?元千月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关切地回道:“本宫知道了,劳烦常侍替本宫同皇后娘娘说一声,希望她早日好起来。” 第69章 突发事故 姬杼和苍郁从北门离开了皇宫,赵常侍则被留在宫里,掩饰帝后已偷溜出宫的真相。 既是私自出宫,打扮自然不能醒目,姬杼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变出两套平民的衣裳——衣料自然是不差的,但同宫中常用的相比还是差了些。周朝对服饰规格十分严格,贵重的衣料平民便是买得起也穿不得,否则便是僭越。 姬杼自己穿了一套立领的袍子,样式有些西域的痕迹;苍郁穿着的则是一套普通的袄裙。别的不说,衣服倒挺合身。 “陛下何时开始准备的?”换好衣服,在殿外碰了头,苍郁狐疑地问。他的就罢了,她身上这套这样合身,只怕少说谋划了好几日吧?她醒来也还没有几天呢! 姬杼避重就轻:“并无多久,赵常侍买的成衣。快些走吧,夜里本也没几个时辰。”他催促着苍郁,顺便将这个问题带了过去。 辇车悄悄地驶出宫门,在宫外换了另一辆不起眼的——虽然是夜里,苍郁也轻易地认出来它正是前一次出宫时乘坐过的那一辆。 车前站着两个人,从其身姿看得出是玄甲军,但衣着也换成了普通家丁的样式。 只是普通的家丁哪里来这么强烈的杀气? “又是你们两个啊,孤与你们似乎很有缘。”苍郁一眼认出这两个人正是元乐和叶卿,十分惊奇。她对元乐说道:“听说是你救了孤,孤一直想当面向你道谢。” “娘娘是该好好谢谢小的,先前丢了官,这回又险些没了命……”元乐话没说完就被叶卿捂住了嘴,叶卿陪着笑脸:“他年纪小不懂事,童言无忌,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小心地偷偷看了看苍郁和姬杼的脸色。 童言无忌?苍郁无语地看着约有十七八岁的元乐:“他平时一定吃得很好,长得这么早熟,看起来比本宫还大一岁。” 一旁的姬杼原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 元乐涨红了脸,偏叶卿紧紧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出了宫,就别娘娘陛下的乱叫了。”姬杼绷着脸说,并没有追究元乐乱说话这一茬。 “是,小的明白。”叶卿松了一口气,连忙应下;元乐也点了点头。 京城最热闹的街道是朱雀大街。元宵节又称灯节,这天夜里朱雀大街上不仅人声鼎沸,更有无数造型各异的灯山,令整条街亮如白昼。 这边将灯山扎成文殊、普贤菩萨的模样,那边便扎出一堆瑞兽,拼谁家灯山大、灯更亮、更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街边廊下满是锦缎扎成的彩棚,有些在表演戏曲杂耍,有些则贩卖各式各样的物品,人潮拥拥,平日宽阔得可容六驾马车并行的街道,如今却有些寸步难行。 苍郁眼见着一路热闹都与自己无关,被马车隔绝在车壁之外,随着马车的前行逐渐退得老远,不由得着急地从窗口转过头来:“不停下来看看么?” “不着急,吃好了再逛。”和苍郁不同,姬杼显然是惯犯,对窗外的景致并不像苍郁那样激动不已。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太白居吗?听说那里有西域来的波斯美人,很是好看。”苍郁一听还有目的地,立即十分兴奋地问道。 正赶车的叶卿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这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娘娘能从哪里知道波斯美人,简直猜都不用猜。波斯美人去年岁暮才入帝都,可谓是稀罕玩意,绝难传入宫里去。并且波斯美人那身打扮,大约只有男人才会喜欢,真不知皇后娘娘问了这么一句,陛下会怎么想。 这个皇后娘娘和他们是前世的冤孽吧? 元乐倒是没注意到,他一双眼睛只看街道两边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压根就没有精力分神听车里在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不悦地问皇后娘娘:“阿郁怎么会知道太白居里有西域来的美人?” 叶卿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身后车内的动静,祷祝皇后娘娘千万别傻乎乎地告诉陛下,是从他和元乐这里听说的。 “我忘记从哪里听到的了。——是不是真的有哇?波斯美人长什么样子?听说西域人与我们长得很不一样,深目高鼻,会不会很吓人?” 所幸皇后娘娘打马虎眼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淹没了皇帝陛下,叫皇帝陛下无暇追问。 尤其是最后她还娇滴滴地撒了个娇:“我想看一看——相公难道没有兴趣吗?” 哦,饶了他吧,简直要吓掉一地鸡皮疙瘩。叶卿搓了搓手臂,心道皇帝陛下好重的口味。 “本来是打算去太白居的,看到阿郁这样感兴趣,突然又不想去了,还是去白马寺吧——”皇帝陛下忍着笑的声音好明显。 叶卿正偷听着,忽然发现前面一个老婆婆被人撞倒在地上,且正有一辆马车向着这边驶来。 眼看着马车就要碾过去,叶卿抬脚踹向元乐,大喊:“救人,车前!” 元乐险些被他一脚踹下马车,听得这四个字,立即望向马车前方,紧跟着迅疾飞身蹿过去,将老婆婆安然从马蹄底下拯救出来。 他动作太快,周围一圈人都惊呆了,忘记看街上热闹,而是都聚过来看他。 叶卿也适时吁停了奔驰的马匹,避开冲撞而来的马车。只苦了车里面的苍郁和姬杼,这一停太突然,两人顿时向着车壁撞去。所幸姬杼反应快,一把将苍郁搂在怀里,为她免去了这一撞——不过他就比较惨了。 苍郁听到一声闷哼。这时马车已停下来了,姬杼将她放开,动作有些僵硬地坐回先前的位置。 苍郁起先还有些懵,但也很快回过神来,知道他为自己挡去了什么,这回的关心不是假的了。 “撞到哪里了?”她扶着姬杼的手,关切地问道:“要不要紧?” “撞到背了,好像撞得很厉害……”姬杼不过稍稍坐直了些,便“咝”地抽了一口冷气。 他这一抽气,苍郁便有些慌,忙道:“那要不先寻个医馆?现在刘太医应当还没睡觉吧,要不去他府上看看?” 姬杼转过头来,窗外的灯山余光映在他脸上,照出苍郁很熟悉的欠揍的笑容:“逗你玩的,你相公堂堂男子汉,这点算什么?” 逗她玩? 苍郁挑眉,一拳捶在他背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认真的,你逗我玩?很吓人你知不知道!” “过分了啊!我能忍得住不代表不疼啊!”姬杼抽着气叫嚷道:“这辈子还没女人敢打我,过来,看我不收拾你!” 车外叶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听见里面打情骂俏演变成斗嘴,原本因犯错而起的恐慌都化作了言语不能表达的微妙情绪。 “我觉得,是不是先该看看马车为何突然停了?”苍郁一看他要收拾自己,赶紧打岔。 她说得有道理,姬杼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说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着他探出车窗外,问叶卿:“发生何事?” 叶卿低着头略尴尬地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遍,此时元乐也扶着步履蹒跚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家跌倒不是小事,且先送她去医馆看一看罢。”姬杼倒没提要罚他,只先叫他将老人安排妥当。 那老婆婆却道:“老婆子我无碍,只是家里老头子还等着我回去煎药,你们若是方便,能否送我一程?” 她声音清朗平缓,人也站得挺直,看来似乎是当真无恙。 叶卿和元乐听了她的请求,反倒犹豫起来。 车上坐着的可是皇帝和皇后,这老太婆来历不明,若是个心怀歹意的,他们两个当场就可以以死谢罪了。 “且先送老人家回家,若是身子有恙,再派人去寻个大夫吧。”他们顾虑的事情姬杼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立即应许了老婆婆的要求。 苍郁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不如雇辆马车送她回去?毕竟不知底细,万一是歹人可怎么好?” “未必会遇上那么糟糕的事,何况有他们两个在,我也不是束手就缚之人;正好看看平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姬杼温言宽慰着她,对叶卿说道:“夜里寒冷,怎好叫老人家在外久站,速速扶她上车。” 叶卿见劝不住他,便对元乐使了个眼神;元乐会意,扶着老人上车后,自己也一屁股挤了进去。 所幸姬杼贪舒适,马车造得够大,装四个人也不会太挤。姬杼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苍郁则暗中庆幸元乐够机智。 待问过老人家住何处后,马车重新跑了起来。 “老人家为何独自出门,怎地不差遣家中小辈?”姬杼毫不见外地同老人搭起话来。 “家里并无小辈,无奈啊。”老人叹了一口气:“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两个。” 苍郁见她虽穿着旧衣,但清洗缝补得干干净净,举止斯斯文文,坐姿也并不随意,似是曾受过良好的教养,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心下便稍安了些。 对面的元乐一直看着窗外,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时刻提防着这位老人。 倒是他们都紧张的皇帝本人安然得很,一点异样的情绪也没有,还同老人聊起了米几个铜子一石、炭几个铜子一斤。 第70章 月色人心 老妇人的家在甜水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个两进的宅子。老妇人为了感谢他们,邀请他们进去喝杯茶,叶卿正要代姬杼拒绝,姬杼却接受了老人的盛情邀请:“那就打扰了。” 苍郁顿时对垂头丧气的叶卿很是同情。元乐倒没什么所谓,从下车时起就不着痕迹地观望着附近的每一处,以确保并无埋伏。 宅子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朴素得叫人一眼即知主人的日子并不很丰裕。 这样的房子苍郁见得多,并无什么兴趣;倒是姬杼像见到什么新奇物事似的,一直东看看西摸摸,连摔成两半又用钉子补好的白瓷茶壶也仔仔细细地瞧。 “这还能用?”他对样子奇特的茶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早已不用了,只不过老头子喜欢这旧物,一直不舍得扔罢了。”老妇人说着,从隔间取出一套完好的茶具,给每个人各倒了一杯热茶;又抓出一些芝麻糖,用碟子盛了搁在桌上。 屋子里的摆设虽简朴,用的茶具却是越窑秘色瓷,同整间宅子的装潢以及老人的穿戴都十分不搭。 越窑秘色瓷只烧制了一批,其后只有仿制的越窑青瓷,其色泽终有差别,因此越窑秘色瓷在市面上可谓千金难求。宫里收了几个,便是姬杼也轻易不拿出来用,没想到老妇人竟这样随意取出招待陌生人。 “这茶具,老人家寻常都拿来待客么?”姬杼终没能忍住好奇心。 “这是老头子心爱之物,平时甚少拿出来。几位于我老婆子有恩,家中实无像样的待客之物,只好以家里最珍贵的茶具招待你们了。几位看起来不似寻常人家出身,还望莫要嫌弃。”老妇人笑着解释。 苍郁指着桌上那包药,打岔问道:“这药是您家老爷用的么?”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无异常,但外面的茶水和食物,如果不方便查验是否无毒,能不碰还是不要碰的好。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些日子老头子一直身体不适,寻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如今连床也下不了。不然,合该也给各位见个礼才是。” “晚生认识个老大夫,医术很是了得,老人家若不弃,不如叫他来看一看。”姬杼接话道,也不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就对叶卿说道:“你去保康门街去寻刘大夫,这个时候他应当还在家里。” 保康门街的刘大夫,自然就是刘老太医无疑了。 苍郁知他是当惯了皇帝,压根想不到别人愿不愿意接受,忙对他道:“相公还没问老人家是否方便呢,就替人家做了决定。”其实她真正担心的是叶卿若是走了便少一个人保护,心里没底。“今日有些晚了,不若叫刘大夫明日一早过来?” 叶卿是赞同苍郁的,期待地望着姬杼,指望他别再冲动叫自己离开。 姬杼却丁点也没意识到似的,认真问那老妇人:“晚生唐突了,不知老人家方便与否?” 余下三人于是一齐望向老妇人,都指望她说不方便。 可惜事与愿违,老妇人正为此事焦急不已,十分感激地望着他:“方便的,多谢公子爷相助。” 苍郁顿时产生了将他打晕了拖出去的想法。她看向叶卿,从他纠结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想法大概也差不离。 可他们当然不能真的这么做,在姬杼眼神威胁下,叶卿心急火燎地出了门。 叶卿离去后,老妇人说要熬药,姬杼见她步履蹒跚,又打发元乐去帮她打下手。 苍郁对姬杼的无畏不知该敬佩好还是鄙视好,试图拦阻:“不如我去帮老人家吧。”她手无缚鸡之力,真要出什么事,大概也就能拖拖后腿;元乐好歹武艺精湛。 “你去了也只能添乱,还是叫元乐去吧。”姬杼却不肯。 “我从前在家里也帮阿娘做这些的,绝不会添乱。”苍郁不知为何他今夜突然变得单纯无比,怎么都听不懂她的暗示,很是着急。 “不用了,可别脏了夫人的衣裳。”老妇人推拒道:“几位是客人,哪有客人动手的道理,还是坐着歇会吧。” “老人家何其辛苦,我们帮帮忙,不过举手之劳。”姬杼却很坚持。 皇帝想要亲民,固执己见,做臣子的也没办法,元乐只好悻悻地跟着老妇人离开。 屋内瞬时只剩了苍郁和姬杼两个人。 苍郁起身沿着屋子走了一圈,确定附近没有别的人,这才回身对姬杼说道:“不知人家底细还这么放心。” 姬杼满不在乎:“你们太大惊小怪,相信我,这户人家没有猫腻。” “你如何知道?”苍郁好奇问。叶卿与元乐都不能确定,他倒是火眼金睛? “感觉。”皇帝陛下吐出无比潇洒的两个字,伸手便去拿茶杯。 苍郁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外面的吃食,还是小心些好。” “你们过于小心了。”姬杼嗤之以鼻,又伸出手去。 苍郁见劝不住他,只好将他面前的茶杯拿起,小小地抿了一口后递还给他:“不许嫌弃,赵常侍不在,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姬杼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缓缓抬手接过。 跟着苍郁又捻起一块糖,掰成两半,自己吃掉其中一半,另一半放在靠近姬杼那一边。 “这样就不怕了。——唔,糖还满好吃的。”苍郁舔着指尖的糖渣,颇回味地说道。 姬杼沉默地抿着茶,吃掉了余下的那半块糖。 叶卿也是蛮拼的,过了没多久就请来了刘太医;只是可怜了刘太医,年纪一大把了,被叶卿扶着进来时,一副全身骨头都被马车颠散了架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 “病……病人在……在哪……”刘太医喘着气,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妇人没有觉得这个大夫自己也只吊着半口气、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真是太好了,苍郁心道。 老妇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刘太医一口饮尽不说,看见叶卿与元乐两个丝毫未动的茶水,也拿起来一并喝掉了。 老妇人十分惭愧:“老婆子糊涂了,该叫大夫明日再来的,令大夫夜里匆忙前来,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带我去看病人吧。”刘太医缓过气来,神色好了许多。他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并未在老人面前流露出对姬杼的不满。 “大夫这边请。”老妇人忙给他带路。 “我们也去看看。”姬杼忽地牵住了苍郁的手,拉着她跟上去。 苍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挣开;然而还未用力就放弃了。事后她心有余悸——若是方才傻乎乎地使力挣脱了,一定会被他发现异样吧。 人家在看病,他们两个无关的人也站在里面着实奇怪。苍郁很不自在地看了看姬杼,他却很自在地在看刘太医诊脉——有些时候他当真是很缺自觉。 “我们不要在这里打扰他们了吧。”苍郁低声对姬杼说道:“大夫正在诊脉呢,我们在这里不好吧。” 姬杼没什么反应,候在一边的老妇人倒是听到了。房间并不大,大约为了通透些,床前并没有搁置屏风,因此他们的动静也尽在人家眼底。 “不打扰的,夫人不必介意。”老妇人对她说道。 主人家都这样说了,苍郁也不好说别的什么,只好装模作样地看太医诊脉。 躺在床上的老人已半昏迷了两日。说是半昏迷,因他时不时会哼几声。 老妇人每每听到他出声,脸上便现出焦急的神色;待刘太医诊完脉,她才凑近了老人,侧耳倾听他的声音。 那些声音模糊而轻微,在苍郁听来只是一些毫无含义的轻哼,但老妇人听完却面带微笑地对老人轻声道:“别着急,别着急啊,我帮你按一按。” 说着她搓了搓手令手不那么凉,伸进了被子里,替老人按捏着身上不适的地方。神奇的是,老人竟然立即不再哼唧了。 但紧跟他面上又现出痛苦的神色,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老妇人低下头去,轻声道:“头又痛了?” 老人自然是不能回应的,面上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老妇人将手指放在他头部两侧,轻轻揉了一阵,直至老人眉头回复平缓。 他无声的话,她却全都懂得,若非多年的深爱与默契,难以想象如何能做得到。 苍郁看着这一幕,心里蓦然平静了下来,目光无法抑制地跟随着老妇人的一举一动。手心忽然一热,她侧首望去,却是同样凝视着老妇人的姬杼不知为何握住了她的手。 老人不再有任何不适的表现,老妇人才转过身来,抱歉地对刘太医说道:“让大夫久等了,实在过意不去。大夫可诊出我家老头子是怎么了?” “病人床前不宜说这些,我们出去说吧。”刘太医对老妇人说道。他方收拾好了医箱,背在肩上,向外走去。 老妇人紧跟着他出去了,苍郁和姬杼手牵手在后面慢慢地走着,很快就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银色月光铺了满地,这里听不见朱雀大街的热闹与喧嚣,望不见流光溢彩的连绵灯山,人的心里却满溢得再装不下任何东西。 “一生得此一人,足矣。”姬杼的感慨打破了静谧,也令苍郁心里更加难受。 方才看着老妇人为她夫君做的事,她心里也有同样的感慨,只是她的那个人已永不在人世了。 “阿郁会像这位老妇人般,对朕不离不弃么?”他忽而停住了步子,与苍郁面对面,目光灼灼。 第71章 朕说个故事 “阿郁会像这位老妇人般,对朕不离不弃么?”姬杼忽而停住了步子,与苍郁面对面,目光灼灼。 苍郁望着他幽深的眸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臣妾能做到不离不弃,却不敢说能同她一样……” “为何不能同她一样?”姬杼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急急追问。 “因为陛下这一生,并不只有苍郁一个女人。”苍郁垂下眸子,低声说道:“并且……这对老夫妻一定互相扶持着走过了许多波折坎坷,才能有如斯默契,可臣妾与陛下并没有。” 离开老妇人家中后,一行人先去了太白楼,尔后在朱雀大街上看了会儿热闹。叶卿与元乐痛悔自己不该和帝后一道出来,因为自从离开了老妇人的宅子,帝后二人就一直沉默寡言,走在路上都一前一后隔着好几步,害他们因为担心要出事饭都少吃了几碗。 朱雀大街的热闹要到天亮才会消歇,他们不过子时却已回到了宫里。两人悄悄从侧门进入宣华殿更衣,姬杼没有留宿,而是回到了长庆宫。 香识送上了宵夜,苍郁哪还有胃口吃?她挥挥手叫香识撤下去,嘱咐道:“明日百官必定谒见陛下,你在长庆宫外守着,若是看见了校书郎,便将他带过来。另外叫何恢盯着长秋宫那边,无论元贵妃接见了什么人,都须得一一报给孤知道。” “是。”香识应下。 百官谒见皇帝从大清早一直到中午——因为姬杼必须对每个人都表达一下感谢与激励,对于朝廷重臣还得多说几句以示重视。品级高的可享受单独接待,品级低的就只能一群一群地接待了。 苍森的品级只是九品,等他同许多其他低品级的官员从长庆宫出来,已经快要到午饭时刻了。 才踏出长庆宫宫门,就有一名身材娇小的宫女跑上前来,问他道:“您是校书郎苍大人吗?” 苍氏之中当校书郎的只有苍森一个,是以肯定不会弄错,苍森点点头:“正是。不知你找我有何要事?” 宫女出示了长信宫的腰牌给他看:“奴婢是长信宫大宫女香识,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长信宫。” 前些日听崔怜说苍郁醒了,精神还不错,苍森才不那么忧心了;如今听说她唤自己前往,遂立即答应:“好。现在么?” “若大人方便。”香识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却很得体。 “方便的,我正好无事。”苍森回道。 “大人请”。香识退到一边,低下头、微微躬腰,让出路来。 苍郁穿了一身大红绣金的三重衣礼服坐在东次间等他。这身深衣的样式很是精致,腰臀处十分紧窄,到下面又放开来,后摆长长地铺曳在地上。这是宫中司服局去年岁暮特意为她裁制的样式,当时苍郁看了图就不喜,觉得行走不方便,可姬杼说好,仍旧让人去裁制了。 遣开了香识,苍郁问他的头一句话便是:“平吴之策可准备好了?” 苍森却打量了她一阵,文不对题地答道:“阿郁今日这身很好看。” “穿着这身衣服,都不知道该怎样走路了。”提起这件衣服苍郁就忍不住抱怨。可是依照历年规矩,元宵节后头一天后宫诸位妃子须得齐齐来长信宫参拜皇后,这是对应百官谒见皇帝。皇帝钦点了这样式,哪怕前一天夜里两人才闹了不愉快,也不得不穿。 “难不成阿郁还想在宫里跑跑跳跳的?是该有些女人的样子了。”苍森对她的抱怨不以为意。 “我什么时候没有女人的样子了?”苍郁抗议道。 “这个说起来就话就长了——”苍森才说完,脑门上就被她砸了颗栗子,捂着头痛呼:“才说你没个女人样子,你看看,啧啧。” “说正事吧。”苍郁略过这一茬:“前几日大夫人入宫,向我提起要送别的苍氏女子入宫之事。为防陛下不肯,她叫我唆使陛下同意我回苍氏省亲,届时好叫那女子露脸。此事你可有所耳闻?” “大伯母选好的是四叔的嫡女苍澜。”苍森恰好知道一些,便告诉了苍郁:“至于省亲之事,暂未听有人提及。” “苍澜?”这个人苍郁并不熟悉,前一世她从未出现在苍郁的视线里:“苍澜是个怎样的人?”若是未提起省亲之事,大约是就算没有省亲,也会强行送进宫里了。 “一个漂亮的傻瓜。”苍森评价道:“男人会很快喜欢上,也会很快厌烦的那种女人。大伯母为了防止她傻乎乎的坏了事,特特选了自己身边的一位老嬷嬷与她一同入宫。” “不是还有个叫苍萝的女子,人美也聪明?听说在我入选前,主爷本打算送她入宫的。”苍郁很奇怪他们竟没有再考虑苍萝。 哪知苍森面上倏然现出紧张的神色:“你从哪里听来苍萝的事?” 苍郁很是意外,继而想起自己是在“生死之间”看到苍萝与沈嬷嬷的对话才知晓,于是推脱到沈嬷嬷头上:“从前沈嬷嬷和李嬷嬷私底下说话时偷听到的。” “她们可还说了别的什么?”苍森面色稍霁,但仍有些许紧张。 “没有了。”苍郁摇摇头:“你如此紧张作甚,莫非这苍萝身上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苍萝并非大宗女子,而是来自小宗。”苍森向她解释道:“近来小宗颇有些不安分,若是当真送她入了宫,不仅皇后之位难说会发生怎样的变故,小宗只怕也会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毕竟三百年的苍氏大宗,并不是如今这一支,其间有许多波折变故。这苍萝倒是很会做人,一直很讨好大伯母,大伯母很喜欢她;只是她那父亲是个不能隐忍的,所以大伯父与大伯母对她一直犹豫不定。前些日子她父亲在祠堂里叫大伯父难堪了,大伯父才下了决心,断了她入宫的路子。” “原来如此……”苍郁若有所思地说道。怪道有苍萝这样出色的人在,仍是叫自己当了皇后;也怪道这样提防小宗,上辈子苍萝还是入了后宫。 “阿森,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苍郁定定地凝望着苍森,目光恳切:“你一定得帮我。” “阿郁为何如此见外,我说过任何都会尽全力替你做到。”苍森对她没记住自己说的话这一点很是不满:“你且说想让我做什么。” 苍郁提出的请求却叫他大惑不解。 “我会请求陛下让我回苍氏省亲。但是省亲那一日,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必须是苍萝。我需要你配合我,叫陛下肯迎苍萝进宫……” 苍郁说出这句话时,目光之阴冷,苍森此生首度见到。 “为何是苍萝?她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入了宫,对你恐怕不利。”这样的苍郁令他感到陌生。 “终有一日,我会将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苍郁阖眸定了定神,再睁开时又是苍森熟悉的那个她了。 “你的平吴之策,也是时候呈给陛下了。”苍郁淡淡道。 苍森走后,何恢求见。 “元侍郎离开长庆宫后,去了长秋宫,留了约莫一刻钟便出来了。”他奉苍郁之令监视长秋宫,直呆到元故走了才回来。 “元侍郎?”苍郁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对何恢说道:“你去一趟长庆宫,请赵常侍过来。” “陛下,刘太医求见。”姬杼正埋首批阅奏折,赵常侍进来通传。 “叫他进来吧。”姬杼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头,向后靠在软垫上歇息。 刘太医入内后,先叫赵常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吃了几块点心,吃饱喝足了才叹着气开口:“前几日夜里陛下叫老夫去看的那个病人,怕是时日不多了。他家那个妇人是当真不错,老夫今日过去,正遇着病人失禁,她真是利索,三下两下就收拾干净了,且一点点抱怨也没有。要是老夫家那位也能这样,这辈子也就满足咯。” 姬杼沉默了片刻,对赵常侍说道:“你去问叶校尉在哪里寻这对夫妻,他们并无子嗣,能帮衬的且帮衬着些。” “小的这就去。”赵常侍没有多问,立即出去找叶卿了。 “陛下打发走赵常侍,想同老夫说什么?”刘太医几十岁不是白活的,对姬杼的习性很是了解。 姬杼纠结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朕说个故事——只是个故事,朕不怎么能想得通,想问问你,你且随意听听。” “哦——真新鲜,陛下想讲故事。”刘太医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男人,他长在富贵之家,妻妾成群,日子过得很是美满。”姬杼讲得很慢,显然在斟酌字句:“原本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一日妻子告诉这男子,因为男子妾室太多,所以无法对他……唔,怎么说呢,就是无法像你见到的那对老夫妻一般,并且曾说无法容忍其他妾室;可其他妾室却不像她那般容不下其他人。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为何那妻子如此介怀?” “哦,陛下这说的是皇后娘娘罢?”刘太医掏了掏耳朵——这什么破故事! “胡说!朕说了这只是个故事!”姬杼大怒,矢口否认。 “好好好,只是个故事,故事。”刘太医立即改口:“这故事挺新鲜的。” 姬杼的怒气这才平息下来。 “依老夫看呐,这实属平常,看看老夫家里那位,老夫多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要不高兴。女人就是这样了,陛下看开点,听听就算啦,反正陛下不可能不纳妃子。”刘太医一不小心又说溜嘴。 姬杼额头青筋快要蹦出来:“朕说了这只是个故事,与朕及皇后无关!” “老夫失言、老夫失言,反正很多女人都这样,陛下想不通也没关系,不必太郁结于心。”刘太医捋着胡子说道。 姬杼越听他说,脸越黑,深悔同他说起这番话,不等刘太医说完就将他轰走了。 第72章 莫被常情遮了眼 赵常侍才安排好姬杼吩咐的事情,便有宫人告诉他,长信宫的何寺人等了他许久。 同香识一般,何恢在长信宫也极快地成长着,眉目间年轻人的青涩几乎已全然褪去,看起来老成了许多。 赵常侍不由得暗暗佩服皇后的眼光和手段——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做,但她身边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变化着。 “皇后娘娘没有说是什么事?”他向何恢确认着。 “娘娘并未告诉小的。”何恢面上满是恭敬之意,并没有因为年纪轻轻就当上中宫总管而有丝毫得意或张扬。 “知道了,我须得先禀告陛下,以免晚些时候陛下找不到人。你先回去,我稍后便至。”赵常侍行事一贯谨慎。 送走了何恢,他即刻去了姬杼所在的文华殿,将此事告知于他。 刘太医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子,姬杼却迟迟没有提笔继续批阅折子,而是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唤你去,必是为你手上的几桩事,若是问起了,你只管实话实说。”姬杼听完他的话,只这般吩咐了一句。 赵常侍到得长信宫,苍郁已换了一身常服,香识正陪她下棋。 香识见赵常侍进来,便欲起身离开,苍郁止住她:“此事你听听也无妨,不必出去。” 于是香识只是默默地站到一旁。 “不知娘娘唤小的前来,所为何事?”赵常侍垂首问。 “有两桩事,一桩是先时长信宫消息外泄之事,另一桩是孤车驾无故损坏之事。”苍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先前孤一直无暇顾及,过了这么久,常侍可查到些什么了?” 赵常侍早有准备:“禀娘娘,前一桩事已查明是长秋宫宫女菱花暗中指使月室殿寺人所为;后一桩已拿下了太常寺工匠及谒陵时接近过娘娘车驾之人,犹在审问。” “长秋宫?岂不是同贵妃有关?”苍郁直截了当地将话题引到元千月身上:“那宫女可指认了受谁指使?” “目前尚无证据说明是否牵涉到贵妃,也未能知道受谁人指使。” “为何?” “前几日长秋宫大火,宫女菱花未能逃脱。” “还真巧啊。”苍郁惊叹道:“才查到她身上,她就死了,常侍不觉得奇怪吗?” “小的也觉奇怪,因此对长秋宫人严加审问,审出这场大火乃是另一名宫女为陷害菱花而起。”苍郁只问关键之处,省去赵常侍不少口舌。 “另一名宫女唤何名?为何陷害菱花,如何陷害菱花?” 苍郁步步紧逼,却又叫赵常侍颇有压力。他将从心玉处审出来的话源源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以极其简洁的方式。 “一个是前任心腹,一个是现任心腹,这两人的身份还真有意思。”苍郁听完,悠然地品评道:“平日里瞧着贵妃精明能干,怎地选的人个个如此不靠谱?这些年偌大的后宫能不出乱子,该说贵妃命里带福,还是后宫诸人个个自觉得很、一心向善?” 赵常侍静默着,一声不吭。 “常侍当真相信贵妃与此事无关?”苍郁自不能容他装聋作哑。 “小的相信贵妃不是作恶之人。”赵常侍终于开口了,却是维护元千月的话:“并没有证据表明贵妃与此事有关,何况菱花死前,我等并未查出任何与她相关的线索。” 赵常侍此人可谓是姬杼的风向标,透过他的话可以看出姬杼对此事作何看法,苍郁深深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十分清楚姬杼对元千月的信任到何等地步。 再信任,她也会撕出一条裂缝来。 “可也并没有证据表明贵妃与此事无关。”苍郁冷声道:“孤不怕告诉常侍,长秋宫大火之前,孤曾私自遣人给贵妃透露了消息,告诉她已查出牵涉其中的那名灰衣宫女正是菱花。” 这句话如一声惊雷,令赵常侍立时怔住了。 “娘娘早就怀疑贵妃了?”待他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是质问苍郁。 “不错。”苍郁坦然承认。 “为何?是因贵妃娘娘夺了后宫之权么?”赵常侍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 但苍郁不计较:“后宫这些烦心事,孤碰都懒得碰。只不过先是冤枉长信宫嬷嬷落了她的胎,令长信宫彻底清洗;接着又将她的眼线安插进来。换做是常侍,会不疑心她?” 苍郁说的话信息量太大,赵常侍又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娘娘有何证据说沈嬷嬷与李嬷嬷是冤枉的?” “孤没有证据。”苍郁直言:“但赵常侍可不能因为苍氏作恶多端,就什么坏事都扣在苍氏头上。若真是苍氏所为,常侍以为贵妃会有机会发现么?两位嬷嬷历经过前朝种种荒唐事,会这样糊涂?” “娘娘说这么多话,就是想说服小的,一切事情都是元贵妃的阴谋?”赵常侍神色不悦:“娘娘认为小的并没有尽心追查真相?” “非也,常侍也太小看孤了。”苍郁摇了摇头:“常侍并无证据就敢说贵妃无辜,可不是有徇私之嫌么?本宫险些丧命的那桩案子还在常侍手上审着,不得不谨慎些,毕竟孤还有这么长的日子要过,不想不明不白地再度涉险,丢了性命。本宫相信常侍的能耐,只望常侍莫被常情遮了眼,有失偏颇。” 从入宫到现在,苍郁对赵常侍一贯是礼遇有加,从不说半句重话。皇帝最宠信的人,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今日她说出的这些话,已是十分严厉了。 何况还当着长信宫宫女的面,这是打算顺便拿他树立威信。 然而在姬杼这样务实的皇帝面前仍能早早得到宠信,自然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苍郁虽然话说得不甚中听,却也并没有毫不讲理地死缠烂打,赵常侍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之后,起先的激动已然平复。 “小的多谢娘娘指点。”他依然是原先恭恭敬敬的模样,躬下腰去。 “那么,本宫就可以放心地等常侍的消息了。”苍郁满意地笑道,起身走到他面前,扶他起来:“本宫有时有些莽直,但素来对事不对人,且绝无恶意。若是不小心说岔了,还请常侍勿要见怪,悉心提点。” “皇后是这样说的?”姬杼冷着脸问道。 “小的不敢歪曲。” “她应承了朕要与贵妃和睦相处,然则心里却并未真正放下。”姬杼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苍郁介意他有其他女人之事,他本已纠结了许久;再添上这一桩,心结愈加烦乱。 “请陛下恕小的冒犯,”赵常侍小心翼翼地说道:“若娘娘确在小的查出菱花之前就向长秋宫透露了消息,长秋宫大火起因就更加值得一探究竟了。” “她遣谁去的长秋宫?”姬杼问道。 “娘娘不肯说。” 姬杼冷哼了一声道:“去查。按照她说的,不偏颇任何人再查,叫她心服口服。” 姬杼一连数日未曾踏入长信宫一步,也未诏她前去长庆宫,与前些时每日至少要见她一次的情势截然不同。 香识与何恢心里有些着急,但看着苍郁悠然自得的模样,只得暂且忍着不说。 原以为要到下个月的初一,照例该是皇后侍寝时皇帝陛下才会再度临幸,哪知离月底还有好几日的某天深夜,陛下的御辇突然停在了宫门外。 有些时日不见的陛下冷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连等待宫人通传的耐心也没有。 也是他来得巧。 若是按着前些日的习惯,苍郁此时已准备着安歇了;姬杼进入宣华殿东尽间,却见她像从前一般蜷在床前长榻上,身边不再是眼熟的书,而是针线篮子和一些被剪得边边角角的丝绸。 苍郁正聚精会神地缝着什么东西,被突然进来的他惊吓到,“啊”地轻叫了一声,紧跟着迅速将左手食指放进口中吸允了一下。 她手中一个小巧精致的玩意因而暴露在姬杼的目光之下——是一个绣着月宫仙人纹样的香囊。 循着他的目光,苍郁立即将手中的香囊收到身后,哪怕已经迟了。 “还没绣好。”她螓首低垂,娇俏与羞涩一同展现在她脸上:“本想绣好了拿去长庆宫给陛下的……” 话未完,咬唇不肯再说。 软软的声音如同轻风微微从心上挠过,姬杼满腔的怒气顿时全消了。 许久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幕,无法不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因那么多事情而愤怒,却为她一点点虚假的心思而化解。 姬杼移开针线篮子,在苍郁身边坐下,轻轻地捏着她的左手,柔声道:“被针刺到了?” 赵常侍正忙于叫附近的宫人都出去——以这对男女的习性,他本以为要爆发一场风凉刻薄的口舌大战——没想到不独皇后殿下,就连皇帝陛下都瞬间转了向,顿时如遭雷劈。 苍郁点了点头:“一点点,不碍事。”她想抽回手,可姬杼不让。 “放开,有人看着呢。”她娇嗔。 姬杼一个眼刀飞过去,赵常侍轻咳一声,迅速带上了门。 姬杼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瞧着,直到确定并不需要包扎才放下,却又缠着她要看香囊的样子。 苍郁躲着他不给他看,两人在长榻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你追我躲,也不知由谁开始,嬉闹渐渐变成了缠绵。 第73章 威胁 “这是何处贡上的绢,怎地色泽如此怪异?”苍郁正昏昏欲睡,却被姬杼一句话扰醒。 她本没有多想,然而定睛一看姬杼手上紫灰色的物事,立即伸手去抢:“还没做完呢!” 姬杼手一收,她便“主动”扑进了他怀里。 “怎地被人糊弄了也不知道,谁敢拿染成这样的绢给你?”姬杼美人在怀,两手则小心地捏着香囊转来转去地看。那绢的颜色淡淡的,无论拿来做什么都有些怪异。 “臣妾自己染的,不好吗?”苍郁抬起手,轻轻抚上柔软的布料:“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染出这样的颜色。” 姬杼眼中透出惊讶的神彩来。 “当真是阿郁亲手染的?”他半是疑惑半是惊喜。 “当然了,又不是多长脸的事,说谎作什么?”苍郁靠在他肩头,用呢喃一般的语调说道:“臣妾亲自去织绣局学人染的,本想早些做好拿给陛下,但是臣妾实在太笨了,学了好几日才学会。陛下喜欢么?”这就解释了她为何没早些主动去找他。 他生她的气这般明显,聪明如她怎会不知? 他对她有些兴趣,便一厢情愿的以为她必同样喜欢他;不,在他心里,她喜欢他应当比他对她的在意要多得多。 花了心思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身为帝王,这是不能容忍的吧?对他而言,即使不花心思,也丝毫不缺女人的回报。 先泼了他一盆冷水,气得他不肯理她;又不肯主动前去认错,才会令他气冲冲来寻她。 这便是帝王的宠爱了,女人不过是玩物而已,不能有丝毫不顺。 苍郁垂着眼,不叫他看出丝毫真实的想法。 “阿郁这般有心,朕怎会不喜?”前一刻还遭嫌弃的绢子,下一瞬便如天衣般珍贵。“怎地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唔……一时心血来潮。”苍郁笑得顽皮。 “你猜朕信不信?”看他的表情就知不信。 “那陛下以为是为了什么?”她偏不说。 “自是某个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想借此和解。”姬杼唇角微扬,笑得很欠揍。 “那个某人是谁呀?”苍郁装傻。 “朕也不知,总之是个倔强又不讲理的小女子。”他索性陪她一起装。 苍郁于是气鼓鼓地瞪他。 姬杼视若未见,面上得色满满,双眸只盯着未完成的香囊:“阿郁几时做完送朕?” “臣妾很笨的,总还要个五六七*十天吧。”苍郁嘻嘻一笑:“兴许还要一两个月呢,说不定呀。” “这么笨?看来朕须得渡些龙气给你,好教你聪明些。”说着就翻身将苍郁压在了身下,直令她涨红了脸,险些喘不过气来,惹得苍郁粉拳捶了他好几下。 可她那点力道对他而言,和挠痒痒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嬉闹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姬杼仍攥着那个香囊,对着苍郁感叹:“阿郁针法很不错。” “阿娘从小要臣妾学,学了好多年了。”苍郁被他惹起了伤心事:“可惜如今想为她上香也不能。” “如何不能?”姬杼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不愿就此与苍氏撕破脸皮,朕便下旨允你回苍氏省亲,你提一提要见生母,还怕他们不让你去敬支香么?叫司礼监将日子定得后一些,尚能腾出些时间给他们修缮墓地,以免太过寒碜。” 这些话本是苍郁在心里谋划好了,想慢慢说出来引他答应,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少了不少波折。 苍郁眼眶红了,半真心半假意。 “臣妾……当真可以……?” “君无戏言。”姬杼允诺。 苍郁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头一次主动含住了他的唇。 大约是夜里惊喜有点多,皇帝陛下很是耗费了些体力,以至于第二天未能早起,平生头一次延误了早朝。 省亲的日子定在一个月之后。皇后省亲终不是小事,各种仪礼准备也需耗费许久,每到此时苍郁就无比庆幸有元千月在——即使大部分事情是由太常寺职责,余下的那一小部分也着实太累了。 但也因为此,两人之间的交集比平素要多得多,许多事情元千月都要拿来与她商量才肯做决定。苍郁便毫不客气地折腾支使她——再满意的安排也要挑一篓子刺出来,昨日中意的,今日便看不上眼;昨日提出的要求,今日便再也想不起。 饶是元千月这般连苍芸也忍得过的人,终对她忍无可忍。 “皇后娘娘若一直这般拿不定主意,只怕省亲之日须得后延了,届时不知如何向陛下交代?”同样的话换个人来说,一定满是怨气;偏元千月有那个本事叫人听着一点也不觉得不适。只是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元千月便瘦了许多,看起来颇为弱不禁风;反观苍郁,倒是圆润了不少。 拿皇帝来压她? 苍郁懒洋洋地将她呈上来的册子随手丢到一边:“孤虽是回娘家省亲,可终归是陛下的脸面,若是在臣子家里丢了脸,可不就是孤与贵妃的罪过了?孤年轻不晓事,不得不谨慎些,还望贵妃莫要急躁。至于时间——孤相信以贵妃这般能干,一定会有办法按时完成。” 元千月装得,她如何装不得。 “娘娘如此信任嫔妾,嫔妾受宠若惊。只是万事并非您与嫔妾一句话便能成事,譬如这省亲之礼要准备妥当,少说也得十五日;若是娘娘一直不满意,最后只留得三四日,司礼监便是不吃不喝、彻夜不眠也是无法准备齐全的。”苍郁如此刁难,她仍能维持着面上笑容。 苍郁不禁感叹:上一世被她害死了孩子却还以为她是好人,实非偶然。 “既然这样,孤也不为难贵妃了。”苍郁略退了一步:“今日是不成了,且待明日,孤一定给贵妃一个决定。” 苍郁明日复明日许多次了,元千月脸色顿时变了变。 “嫔妾以为,娘娘若是今日能定下来,万事才能无虞。”她不打算再给苍郁食言的机会。 “不过晚一日罢了,贵妃想想法子吧,孤这次绝不会再食言。”苍郁却依旧和她打太极。 面对苍郁的滑不留手,元千月很是无奈,即使心里恨她恨得咬牙,面上也不能有半点不快。 “那明日嫔妾便等娘娘的决定了,还望娘娘莫叫司礼监为难。” “贵妃须得对孤多一些信心才是。”苍郁笑道:“孤从不愿任何人为难。对了,长秋宫走水一事,孤还一直未有时间慰问贵妃,还望贵妃莫怪。” “娘娘言重了。娘娘大病初愈,犹想到体恤嫔妾已令嫔妾感激不已,如何敢怪娘娘。”元千月谦恭回应。 “听闻贵妃折了个能干的大宫女,先前的心腹又被查明是纵火之人,可有此事?”苍郁提起此事便没打算当善茬,因此也未过多掩饰语气神情。 元千月何等敏感之人,立即察觉她来意不善:“此事属实,只不过区区两名宫人,尚不值得娘娘挂怀,不知娘娘缘何提起此二人?” “孤不过感叹一下,贵妃为了保身,还真舍得呀。”苍郁挑起眉头,微微勾起唇角:“那菱花便罢了,听闻提拔至今也没多久;只是那心玉跟随贵妃好几年了,聪敏隐忍,贵妃随意舍了她,往后想要再找个同样合意的可就难了。” 元千月猛然抬头盯着她。怪道她这些日子突然如此刁难自己,原以为不过是愚蠢的争风吃醋,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 两人间的形势顿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 “哦,忘了说。”苍郁还继续往上面添火:“张常侍也好,赵常侍也罢,在大火之前谁也没有怀疑菱花,是孤向他们透露了消息。” 她挑衅地望向元千月:“陛下不管后宫之事,贵妃便以为自己可以遮天么?孤本惫懒,也不欲管,但贵妃几次三番欲插手长信宫,将孤当成什么人了?” “嫔妾不知娘娘在说什么。”元千月矢口否认她的指控。 “贵妃不知道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须得当心些,不该碰千万别伸手。”苍郁不在乎她承不承认,她只是要种下一颗种子,等它慢慢发芽。 “娘娘这是拿臆测的事情威胁嫔妾?”元千月比她想象的还要厚颜。 “贵妃愿意当孤是臆测,便作如是想吧,反正为保身失去了两个心腹的并不是孤。”苍郁微微一笑。 “娘娘还年轻,想必不太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元千月没有接她的话:“宫里从不缺一时盛极的人物,但多数都没有好下场,因为她们都不懂得收敛,一旦得宠便忘乎所以,以至于自取灭亡。从位份地位来说,嫔妾说这些话并不太合适;但嫔妾终究年长几岁,有责任引导娘娘少走些弯路,但愿娘娘能听得进。嫔妾对娘娘并无敌意,也希望娘娘莫要捕风捉影,无事多想。想必以陛下的脾性,也会赞同嫔妾的想法。” “贵妃这是在威胁孤?”说了那么多,无非是从不同角度威胁她,连姬杼也抬出来。 “嫔妾不敢,只不过是些肺腑之言罢了。”元千月笑得温婉。 第74章 男人是不会轻易改变喜好的 弘文馆内惯常是安静的,平素只听得到翻阅书籍及书写发出的各种细微声音。苍森已惯于忍受这样的宁静——说起来很可笑,数月之前,他还领着千军万马从乱民的尸首上踏过,如今竟在这里校勘各种书籍的谬误之处。 不独他的同僚,便是上司王郎中也有些避着他。他这样的人合该属于腥风血雨,却每日只能同一帮话不投机的文弱之士呆在一起,做着十分无聊的事情。 若非还能读到一些宫外难见的典籍,其中不少是兵家名篇,他大约早就寻人暗地里揍那个元侍郎一顿了。 将他弄到弘文馆自然不是苍瑁的主意,只不过苍成存心阻挠,便促成了元侍郎这番心意——将他排斥在核心之外。 但苍森从未绝望。从校书郎升至宰相的官员本朝已有两位,虽然难度大点,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午时方过,便有个寺人出现在门前。苍森微微眯了眯眼——这寺人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长信宫的。 那寺人果然向着他走过来,躬身对他说道:“苍大人,小的是长信宫何恢。皇后娘娘请大人过去说话。” 阿郁请他过去说话?连日来,这已是第二回。第一次是为苍萝进宫的事,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我要你配合我,叫陛下迎苍萝入宫。”上一回,她这样对他说,却不肯告诉他理由。 她很少瞒着他什么事,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现在么?”苍森搁下笔。 “娘娘吩咐愈快愈好。”何恢答道。 苍森便望了上司王郎中一眼——他一直在偷看这边。弘文馆是个十分冷门的地方,且不说中宫寺人,便是朝中高官也极少在此走动,是以他十分好奇。 “去吧,无碍。”王郎中忙道。皇后殿下要见的人,他尚无胆子拦截。 苍森于是跟着何恢,往长信宫去。 苍郁的打扮越发明艳俏丽,与从前素净的模样稍有些差别。紫地凤与唐草团文锦的袄裙娇俏不失成稳;累丝镶宝的金冠压着云髻,三对镶着红蓝宝石的玉花金簪对称齐整地插在脑后发髻上;耳垂上挂着的耳坠也颇具心思,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白玉珠子上方是三片累丝金叶,叶子上还镶着碧玉,再上头是嫣红小巧的珊瑚珠子。 合着她的星眸红唇,整个人都似光亮了许多。 回想起前几日见她的光景,每一次的打扮都看得出颇费了些心思。 从前自然也是好的,只不过不似现今这般用心。 “阿郁越来越好看,我快要不敢认了。”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她。 “能得到森少爷这般夸赞,我倍感荣幸。”苍郁也毫不客气地笑纳。 “想问我苍萝之事进展如何么?”不等苍郁来问,他主动提起。 “事情交给你,我放心,所以今日我想说的并不是这桩事。”苍郁却否认了他的猜测:“今日找你前来,是为的另一桩。” “哪一桩?”苍森好奇问道。 “后宫之权。”苍郁抚弄着小指上的护甲:“我不能直接问陛下或元贵妃要,须得朝中有人提起,对陛下施压。自去岁以来,我在朝中的名声怕是所剩无几,此事很有些艰难,但只要有人提出及附和即可。主爷自然是不方便出面的,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又不会被厌恶的苍氏之人,也唯有你了。” “若是元贵妃不肯放手呢?”苍森听完后松了一口气,懒懒散散地靠在软枕上:“朝中呼声再大,若她不肯放手,陛下未必会答应。” “现在宫中恩宠最盛的人可是我呢。”苍郁丝毫不担心他所说的情况,笑了一笑,志在必得:“宫内你不必担心,宫外可就全靠你了。这些日子很是出了点风头,你身边应当不缺投机之人吧?” “阿猫阿狗苍蝇蚊子什么的是有几只,不过你说的风头我可不敢苟同。”苍森懊悔地说:“我当时就不该听你的话去劝陛下,若是当时就返回京城,你也不会发生意外。如今我还担心陛下要为这个追究我的责任呢。” “陛下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因为你的出发点并无错,错的是令我出事的人。”苍郁道:“我曾问过陛下,陛下是这样对我说的,所以无需忧心。我瞧着陛下很是欣赏你。”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苍森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别放心得太早。我估摸着有人必定会拿我的德行说事,听闻前些时闹着要废后的人也不在少数,你若答应了帮我,便得做好同这些人争辩的准备。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善茬。”苍郁又给他泼冷水。 “阿郁究竟想做什么?要迎苍萝入宫,又要争夺后宫之权,你顾得过来么?我瞧着你宫里的人不若沈嬷嬷和李嬷嬷那般老练,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吧?”苍森不忧心自己的事情,反倒忧心起苍郁。 “帮不上忙就换人,宫里总不会换不到一个能用的人吧?总之我不能像从前那般懒散了,省得老叫人惦记些不该惦记的事。”苍郁并不想透露太多。 苍森想着她此生难有子嗣,劝阻她的话停在了嘴边。若她能够不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以她那样懒惰的性子,绝不会理会;必是被逼得迫不得已了。 “难熬时别硬撑,万事有我,大不了我去大伯面前跪一顿。”苍森话说得粗糙,其中的关切却是诚挚的。 “别高看我,我才不会硬撑呢,这不就找你了?”苍郁瞥了他一眼:“以后要麻烦你的事可多了去了,森少爷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羽翼,别帮不上我。” “你脸皮怎么就这么厚了呢!”苍森笑骂。 聊完了正事,苍森不想走:“我多留会吧,你叫那个何恢去弘文馆打个招呼。” 苍郁不明所以:“为什么?你今日没有要事吗?” “每天翻那些破书校勘错误无趣极了,还不如在你这里磕磕瓜子聊聊天。最近打扮挺用心的呀,是当真喜欢陛下?”苍森立即开启了八卦模式。 苍郁不愿意叫他为自己担心,对他撒了谎:“陛下对我挺好的,为什么不喜欢?” “你可不能真喜欢上他啊。”苍森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喜欢的显然是阿芸那样的人,喜欢你应当只是寄情,你若陷进去了,晚景可就凄凉了。” 苍郁呿了他一口:“乌鸦嘴,见不得我好?陛下为何不能真喜欢我?他从前喜欢苍芸,现在就不能喜欢我这样的了?” “你不懂。”苍森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男人是不会轻易改变喜好的,尤其是他这种。” “假喜欢就假喜欢吧。我今日虽喜欢着他,难保以后还喜欢,正好两不相欠。”苍郁无甚所谓:“趁着他还上心,将要做的事赶紧先做了,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提起苍芸,苍郁想起在生死之间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得问苍森道:“我觉得……苍芸过世仿佛并不是真的病亡,你可知其中有什么秘辛?” 苍森讶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只是觉得很可疑,总之你顺道替我查一查。若她并非病亡,兴许我也会有危险。”苍郁若有所思。 “虽然我觉得你的怀疑很没有道理,不过放心,我会好好查查的。”苍森对她跳跃的思维极度无语,却又不能拒绝,只好应下。苍芸过世这么久,若真的有问题,苍氏怎会置之不理? “劳烦森少爷了。”苍郁抚掌而笑,继而起身:“我还有些事,得出去一趟。你可不能真的在这里留太久,即使再不喜欢你现在要做的事,也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影响了你往后的路子。” “好吧。”苍森不情不愿地说道:“看来我得早些叫大伯同意将平吴之策呈上去,这弘文馆我可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苍郁两辈子头一次进入天牢,发觉天牢同她想的不太一样——至少关押心玉的地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昏暗肮脏,十分干净整洁。 “元贵妃交代过,虽是犯了事,但终归曾是长秋宫大宫女,叫小的们善待些。”狱卒颇为讨好地对苍郁解释道。 “贵妃一向心善。”苍郁点点头:“孤要审问她几句话,你们且先出去吧,这里有叶校尉看着,不会有事。” 她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叶卿,是方才问姬杼借来的。赵常侍从心玉这里问不到更多话,欲结了纵火案,苍郁不甘,想起前世叶卿的本事,这才去借了他。 她本想连同元乐一起借的,但元乐是元氏的人,虽然上一世秉公办了好几个元氏的嫡系,仍不能太放心,这才只借了叶卿一个。 那狱卒不认得叶卿,叶卿只好出示了腰牌;狱卒一看是直隶于皇帝的玄甲军校尉,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心玉抱膝蜷在墙角。动静这么大,她连头也未抬。 第75章 糟糕的形势 “娘娘想让臣下做些什么?”叶卿瞥了一眼心玉,望向苍郁。 “她是纵火烧了长秋宫的犯人。”苍郁轻描淡写地说:“孤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纵火,只要不弄死她,随便你怎么拷问。” 叶卿看着这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子,嘴里说着这样狠戾的话,面上却带着笑。 “她不肯招?”叶卿问。 “不,她招了。”苍郁将从赵常侍那里了解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叶卿。 “孤不信她的话,并且孤疑心她是想害死元贵妃。你有一双会识人的眼睛,且为孤看一看,她是否在撒谎。”苍郁的视线转向了地上的心玉:“如今后宫事务全靠贵妃替孤打理,孤不容有任何人威胁她的性命。” “娘娘高看臣下了,臣下并没有娘娘说的那般本事。”叶卿听她说这样的话,心中一跳,连忙推拒。她不信心玉的话,他也不信她的话——女人之间多是非,他不信两个受宠的女人能融洽相处。 苍郁不理会他的争辩:“是也好不是也罢,总之她交给你了。不必怜惜她是娇弱的女子,一切自有孤挡着。” “奴婢没有撒谎——!”心玉突然大声叫道,眼里有掩藏不住的恐惧。她扑倒在苍郁脚底下,拼命磕头,不一会儿额头就红了:“皇后娘娘,奴婢真的没有撒谎,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绝无谋害贵妃娘娘的心思!” “在宫中纵火本是死罪,受不受刑也没差。你倒不如将真话讲出来,求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叶卿没有问苍郁为什么不信心玉的话,而是和和气气地劝导心玉。 “叶校尉,这样的话对她是无用的。”苍郁叹了一口气:“她明知被发现后必死,仍要纵火和撒谎。一个不怕死的人,只能看看她忍不忍得了惨绝人寰的折磨了。” “她没有家人么?”叶卿的脑子转得很快。 “她是孤儿。”苍郁早已想过拿家人威胁她一途。 “臣下须得告诉娘娘,也许她永不会吐出真言。”叶卿如实相告:“并且娘娘今日命臣下做的一切,日后可能会成为他人的话柄。” “孤浑身上下都是话柄了,不差这一桩。”苍郁已放弃了声名:“为了后宫的安定,孤不得不这么做。” 总之她是认定他了,叶卿只觉眼前一抹黑。 然而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无法推却。他不是元乐,元乐背后有元氏这样的大树,而他一无所有。 “若是能逼得出真话来,想必陛下也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苍郁盈盈一笑。 要是现在就拒绝了,想必陛下也不会忘记,叶卿郁卒不已。看眼下这境况,是不容他临阵逃脱了,硬着头皮也只能上。 他蹲下身,忽地出手掐住心玉的下颌,令她张开了嘴。舌头上有明显的伤口,叶卿啧啧出声:“蠢女人,咬舌是死不了的。” “臣下须得借用一间审讯室。”一旦想通了,他便十分爽快利落:“场面兴许会有些血腥,也会要耗点时间,娘娘不若先回长信宫等臣下消息。” “那一切就拜托了叶校尉了。”苍郁颔首。 从心玉的牢房出来,苍郁随着狱卒向外走,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赵狗奴——你不得好死——”惨叫声中还夹杂着恶毒的咒骂。 一个“赵”字,一个“奴”字,苍郁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那边是谁在审犯人?”苍郁问狱卒道。 “是长庆宫赵常侍。”皇后主动同他说话,狱卒受宠若惊,一激动就说错了话:“娘娘要不要过去看看?”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忙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向苍郁赔笑脸:“瞧小的这张嘴,话都不会说。那种地方哪里是娘娘这么尊贵的人去的,还请娘娘勿怪。” 哪知苍郁一听说是赵常侍在审犯人就来了兴趣:“也好,孤便去看看吧。” 狱卒顿时呆滞住了。“娘娘,那边不干净。”他很是诚恳地劝苍郁别过去。 “天下苍生俱是陛下子民,无有干净与不干净之说。”苍郁笑着宽慰他:“且孤正好有话要同赵常侍说,有劳你为孤带路了。” 狱卒无奈,只好引她过去。 还未到门前,鼻间已充盈着难闻的气息,苍郁不禁皱眉、捂住了口鼻。那味道难以言表,血腥里掺杂着腐臭,闻一闻就要作呕。 狱卒看在眼里,立即劝道:“娘娘,这里味道极其难闻,还是不要往里走了吧。” 然而听着那持续不断的惨叫与咒骂声,苍郁很想知道赵常侍究竟做了什么,于是忍着不吭声,继续往里走。 狱卒见她坚持,只好跟着她。 这间审讯室的门只开了一条缝,但半边门是手腕粗的铁栏杆,缝隙有苍郁半个手掌那么大,因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 只一眼,苍郁便几乎呕出来。 里面绑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两只手被手腕粗的铁链锁在铁架上,不能动弹。他脸上的皮肤还是好的,一只手却已烂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且曲折成诡异的形状。 另一只手则是他惨叫不止的原因——一只镶满了碎刀片的铁刷子一遍遍地从他手上刨过,血和肉渣掉落一地,仅仅看着就觉得剧痛无比。 苍郁打了个寒颤。 “你早知去往形龙山的路山体滑坡,却瞒而不报,还暗中破坏皇后车驾。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说出来,我便给你个痛快;不肯说,就算昏过去也会让你醒过来继续受刑。” 赵常侍背对着她,看不见面部表情,但那阴森寒冷的语调令她不寒而栗。 那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当真来自那个处处得体,叫人一丝错也挑不出来的赵常侍? 但他说的话却更叫她震惊。 果然,有人意图害她的命,怪道此事一直未有结果,想必牵涉甚广。尽管她因为那次意外知道了许多事,但竟敢在谒陵这种大事上、在姬杼的眼皮子底下害她,其胆量可谓相当之大! 谒陵的车驾乃是司礼监亲自监督准备,司礼监的主事官员多数是苍瑁的人,能将手伸进司礼监,得有多大的能耐? 苍郁悄无声息地转身,低声对狱卒道:“走吧。” 狱卒见她吓得脸色惨白,早怕她吓出病来,顿时如蒙大赦,无比殷勤:“娘娘这边请。” 他们的动静被里面一波接一波的惨叫与咒骂所掩盖,苍郁急匆匆地走了很远才低声嘱咐狱卒:“不要告诉别人孤曾来过。” 她听到的话,狱卒自然也听到了,立即点头应下:“娘娘放心,小的绝不会说。” 见着他期待的眼神,苍郁了然,但她身上并没有带赏赐用的金瓜子,也不能随手将首饰送人,于是对他说道:“孤不会亏待你的,你且等着长信宫宫人送来赏赐吧。” “谢娘娘!”狱卒大喜。 回到长信宫很久,苍郁都止不住双手的颤抖,以及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 她在害怕。 她竟试图以一人之力,去抵抗两个庞大的势力。 她不愿意被人看出来自己此时有多软弱,即便是香识与何恢。 也不能叫苍森知道,她不愿意他为自己担心太多。 她蜷在熟悉的东尽间长榻角落里,心却飘零在广袤无际的荒漠。 选择了这条路,便注定只能孤独一人。 即使再艰难,也要收起所有的柔软与孱弱,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苍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香识。”她唤道。 香识推门走了进来:“娘娘唤奴婢何事?” “去膳房取些材料,孤要做些点心给陛下送去,陛下近来歇得晚,正好给他宵夜。梅花茶可还有?也取些一起送过去。孤还要沐浴更衣,你叫绿荷与双蕊将陛下赏赐的衣饰尽数取出,孤挑一挑。”苍郁一口气吩咐了许多事。 形势比她所想的要糟糕许多,她须得更加费力地讨好这位陛下,方能无忧。 哪怕要一直伪装成孱弱无能的样子。 孱弱无能……? 苍郁忽然觉得很讽刺。 她能够在其面前展露出柔弱的一面的人,竟只剩姬杼一人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日暮时分。 苍郁下了辇车,意外地瞧见长庆宫门前停着另一辆辇车——能备有辇车的宫殿并不多,除了长庆宫,便只有她和元千月有此待遇。 看来元千月来此哭诉了。 瞧着辇车旁边宫人的脸色,大约是等了有一阵子了。 “娘娘,现在进去么?”香识显然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低声问询苍郁的意思。 “当然。孤这样费心费力的来了,为何不进去?”苍郁笑道:“换那个手炉给孤吧,你去传话,就说孤到了。” 车里暖和,只需小手炉;外面可就冷了,须得大些的手炉才好。 香识应下,急急地出去了。苍郁颇有耐心地等着,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出来,然而却先看到了元千月,继而才看到她身后的香识。 香识身后,是前来迎接苍郁的长庆宫宫人。 “嫔妾见过娘娘。”元千月福了福身。无论神色抑或语气,都丝毫看不出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调解的嫌隙。 苍郁只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长庆宫,一点也不给元千月面子。 第76章 点心 苍郁舍了沉重的冠饰,绾了个蝶鬓髻,沿着脑后发髻,簪了一圈金镶玉的茉莉花苞发饰;除此以外,仅在腕间套了一只玉镯子,与白日的明艳不同,淡雅许多。 姬杼在临华殿等着她。到得殿前,赵常侍已在门口等候,苍郁一见着他便想起在天牢里看到那一幕,心里直发寒。 “陛下正等着娘娘。”赵常侍不知她心里再想什么,以为她脸色苍白是因为外面太冷:“娘娘快些进去吧。” 苍郁于是从宫人手里接过放着点心的食盒,独自走了进去。 临华殿是姬杼的寝殿。活了两辈子,苍郁是头一回进来——他从不在自己的寝殿临幸后宫嫔妃。 赵常侍在她身后关上了门。这时苍郁才发觉气氛不对,整个临华殿里没有一个宫人,似乎除了姬杼,就只剩她了。 临华殿的规制与宣华殿差不多,即使此时灯火通明,殿内放置着各种贵重的摆设,也无法不叫人觉得渗人。 “陛下?”苍郁唤道。姬杼并没有在正殿里等她,次间、梢间也没有,一直走到东尽间,才终于看见他在案前批阅折子的身影。 方才他便是在这里接见了元千月?苍郁不由得暗想,因为他看起来在这里已经坐了许久的样子。如果是,那她讨好他的效果兴许要打折扣了。 元千月能进得来这里,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是不同的。 苍郁在东尽间前停住了步子,迟疑地又唤了声:“陛下……” 姬杼似乎这才听到了她的声音,抬起了头。带着浓浓的疏离感,他指着一旁的圈椅淡淡说道:“坐吧,朕有话同你说。” 苍郁听见他这样说话,顿时楞住了。 “陛下在生臣妾的气?”她没有依着他的话去做,而是站在原处问他。 姬杼不置可否:“你愿意站着也可。”但他立即低下头去继续批阅折子,仿佛苍郁并未站在那里似的。 他有意冷落她,因为她不肯听话。 无论元千月在他面前哭诉了什么,显而易见很有成效,否则他不会突然这样冷淡。 “陛下就算与臣妾置气,也该告诉臣妾为什么吧?”苍郁假装不知道因由,傻傻地问他。 姬杼听了这句话,却连头也没有抬。 苍郁再不吭气了,走上前去将点心盒子放在案几的角落里,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慢,可直到走出了东尽间,他也没有出声,更勿言追上来。 东梢间…… 东次间…… 再往前走,就是正殿了,每多走一步,苍郁的心就愈发沉重。 是她太心急了,高估了他对女人的宠爱? 她没有做过这种事,不知道度在哪里,兴许超过他可接受的程度太多了。 这时,身后终于响起了折子被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和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一样暴躁,却令苍郁松了一口气。她依旧向前走着,直到身后那人追上来,按住她的双肩令她转向,与他面对面。 苍郁侧过脸,低下头,偏不看他。 “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是不是?”姬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苍郁红着眼望着他:“臣妾何错之有?” “你欺骗朕。”姬杼忍着怒气,冷静地同她讲道理。 本以为他要说因为她欺负元千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是天生要和她作对么? “臣妾如何欺骗陛下了?”苍郁冷笑道,心里却虚得很——莫非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 可是他怎么会发现,她是哪里没有做好? 她自问自己一言一行都极其注意,看着他的时候脑子里也不敢想别的事,不可能露陷才对。 姬杼再一次叫她无言以对。 “既然做不到与贵妃和平相处,为何要对朕撒谎说愿意尝试?” 她的心吓得都快要跳出来,他却为了这种事同她生气。 这也算得是欺骗他? 他是有多不能容忍谎言啊! 苍郁松了一口气,却仍旧做出紧张的样子,音声中满是哀怨:“不骗陛下,陛下会放心吗?” 她直直地望进他眼里,不容他开口打断:“陛下一定没有同别的男人争过女人吧?若是争过,一定会知道如果心里当真喜欢一个人,便会希望自己是那人心里最特别的,无论怎样也不会容许他人分享。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陛下对臣妾的好,与对元贵妃的好并无不同。臣妾喜欢陛下,心里便再也没有旁人的影子;陛下心里除了臣妾,却还装着许许多多的人。陛下对臣妾这么不公平,可臣妾不能说,若不撒谎,难道叫臣妾与陛下一直争执下去么?” 她不知道元千月对他说了多少,但打定了主意绝不承认是因为个人恩怨而刁难元千月,只承认嫉妒之心。 姬杼有许多大道理、许多圣贤之言可以反驳她,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无法吐出。 兴许是为她强忍泪水的双眸,兴许是为自己掌下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兴许…… 是为了她那句喜欢他。 无论他怎么逗她,她也从不肯说的一句话。 “简直说不得你,动不动就哭。”姬杼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手上力道也轻了,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在怀里。 “我才没有哭。”苍郁闷闷地反驳,但没什么说服力:“谁要为你这样没良心的人哭!放开我,我要回去,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也不会再给你做点心了!” 她激动得连敬称也忘了。 “不来这里,你还想去哪里?”姬杼语气柔和了许多,已是丝毫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了。 “哪里也不去,关在宣华殿老死算了,省得日日见你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烦。”苍郁赌气地说,试图剥开他按在她腰背上的双手。 “朕一定是中了你的毒,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朕竟都能够容忍。”他当然不会放,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岔开了话题:“今天换了新香?比平日的甜香淡了许多。” “反正不是为了某个没良心的人换的。”苍郁埋首在他怀里,小声嘀咕。 “朕很喜欢。”姬杼笑道,自动将苍郁那句话听成是为了他而换的新香。他松开了她,牵起她的手欲向里走,顿时脸色就变了:“手怎么这样凉?” 苍郁进入临华殿时,为了拿食盒,将手炉递给了香识,手温慢慢地就冷下来了。 “因为冷啊,笨死了。”苍郁瞥了他一眼。 姬杼便伸手去探她袖口。一探之后,解开了她大氅上金质镶宝的衣扣,露出里面轻薄飘逸、但并不适宜在这样冷得天气里穿着的春衫。胸前那一片做得低,隐隐约约地看得到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光。 苍郁羞恼地揪住大氅遮住那风光,还在赌气:“不是给没良心的人看的,不许看。” 可姬杼哪里会听她的? “点心看起来很不错。”他评价道。 一声惊呼,天旋地转,等一切再度安宁下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贵妃方才也是来给陛下送‘点心’的?” 一番大战之后,苍郁倚在姬杼肩上,忽地吃起醋来了。 “贵妃可没你这么大胆。”姬杼犹在回味:“点心味道很好,往后无事时便多做些送来吧。” 苍郁顿时红了脸:“呿!案几上的食盒里有许多,够你吃的了。” 姬杼见她又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娇憨可爱,捏了捏她的鼻尖:“朕在次间见的她,满意了?” 苍郁哼了一声,不作答,但翘起的唇角出卖了她的心思。 “别得意。叫你不要招惹贵妃,你偏招惹,惹烦了她有你哭的。”姬杼泼她冷水:“今日贵妃同朕说无论怎么做也无法令你满意,自觉能力有限,打算你省亲归来便交还后宫大权,你开心了?” 原来元千月是向姬杼哭这个来了。 也是,她那般爱装大度的人,怎么会直接向姬杼告状,说自己的坏话呢?她怕极了毁掉在姬杼心里的好印象吧? 后宫大权确实是苍郁如今图谋的,先前那般刺激元千月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可她若是现在就接下来,那可就太蠢了。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陛下若不许她交还,她还能甩手不干不成?就算她当真甩手了,反正臣妾不要,谁爱管谁拿去。”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怎么这样缺乏当皇后的自觉?”姬杼哭笑不得:“后宫大权很烫手吗,你丢出去就不肯再要了?素来只有犯了错的皇后才被剥夺这些权利。” “臣妾才没那么傻呢,一天到晚处理那些烦闷的事情,要安慰有怨言的妃嫔,还要调解有私怨的妃嫔……想想就觉得很可怕,要是当皇后就必须有这些自觉,那陛下不如连这皇后之位也拿了去吧,什么位份都没关系,反正有陛下宠着臣妾就足够了。”她乐滋滋地数落完,忽地合掌惊呼:“哎呀,不行,皇后之位可不能让,主爷一定会寻别的人送进来。” 她的关注点与姬杼全然不同,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惫懒的脾性,令姬杼无言得很。 但他早已知晓她的习性,因此也并没有太惊讶。 两人静静地依偎了好一会儿,苍郁仰首望着他:“陛下最近这么忙,省亲那日有空陪臣妾么?” “没空。不过如果有‘点心’,兴许朕便能快些将应当处理的事务早日处理完,腾出空来。”姬杼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77章 省亲 一如叶卿预言的那般,数日之后当他带着审讯结果再度见到苍郁时,并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心玉是一个内心十分坚韧的人。 叶卿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审讯方式,然而心玉一口咬定了原先的说辞,丝毫不肯变。 “娘娘无需失望。舍弃这样忠诚的人,无论背后是何人指使,那人终将因失去人心而没落。”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毫无进展而有丝毫不安,反倒对苍郁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个有胆量的人,莫怪上一世升得那样快。 “有劳叶校尉了。”苍郁颔首,命香识将赏赐送上。这个结果本也在她意料之中,因此并未感到很失望。去向姬杼借用叶卿也不过是心存一丝侥幸,可惜她并没有那么幸运。 省亲那一日,天气晴好。 已近季春,沿街的桃枝上缀满了花苞,可以想见再过不久会是如何盛景。帝后共乘御辇,玄甲军开道,往日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通过,整条街顿时变得庄严肃穆。 苍郁却庄重不起来。 六龙三凤的凤冠十分之沉,戴了一会儿便觉脖子酸;这几日突然暖和起来了,与前几日的寒冷有若天壤之别,不久前才备好的朱色襢衣显得有些厚,穿久了只觉闷热。 辇车两边的帘子是放下来的,苍郁便抬手去掀帘子,被姬杼止住:“阿郁想做什么?” “热。”苍郁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臣妾想吹吹风。” 姬杼皱着眉去摸她袖子上的衣料:“怎地没有另备一套?这时节不是素来备着一厚一薄两套礼服么?” 苍郁听他这样说,便伸手去摸他身上衣料,果然比自己薄了些,怪道他神色如常。 “并没有人告诉臣妾还有另一套。”她不满地抱怨。元千月从未对她提起,而前世这些事俱是嬷嬷们替她打理,以致她根本想不到这一茬。 “掌管此事的宫人当罚,待回宫,朕便着人追究。”姬杼宽慰她道。 不想坏了今日之事,苍郁忍着没在他面前提起元千月的过失。提起元千月两人只怕又要一顿争执,姬杼的心情必然不会好,计划恐会生变。 “那臣妾能不能将凤冠拿下来,等到了苍府再戴上?”苍郁试着跟他打商量。凤冠当真重得很,如今本就闷热,戴着它更容易烦躁了。 见苍郁闷得面颊发红,姬杼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将凤冠摘下来。他摘得小心翼翼,令苍郁发髻丝毫未乱。 脑袋上一轻,苍郁便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姬杼正抱着凤冠不知该放在哪里,冷不防苍郁忽然抱着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时微怔。 苍郁做出这样大胆的事,自己也觉得羞涩,立时没事人似的侧过脸去看车帘子。 看着她不自在的攥在一起的手指,姬杼不由扬起了唇角。 苍氏是大族,府邸离皇宫并不太远,帝后两个尚沉浸在各自的情思里,辇车已停下来了。 本朝以来,后妃省亲之例原就很少,皇帝陪同后妃一同省亲更是前所未见。若是只有后妃省亲,则只需族中女眷迎接即可;然则有陛下在,族中男丁也须得一同跪迎。只是若然两人分乘两辆辇车也就罢了,男丁与女眷自然可分开两处;哪知皇帝一时兴起一定要与皇后共乘一车,这可把苍氏及管事的寺人及官员折腾惨了,花了许久制定帝后在何处下车、下车后又如何分别前往目的之所。 外面候了许久的苍氏族人以苍瑁为首,一齐跪了下去,大声道:“恭迎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安排,此时帝后应当从御辇里出来,叫众人平身了。然而帝后二人不知为何悄无声息,丝毫没有离开辇车的打算。 苍氏众人自是不敢抬头的,赵常侍还算镇定,在御辇外轻声道:“苍氏族人恭迎陛下娘娘驾临。” 车内却是一阵忙乱。 姬杼忙着将凤冠给苍郁戴回去,好容易戴好了,苍郁又发现自己方才在他脸上留下了胭脂痕迹,忙拿帕子替他擦拭。 直到赵常侍说到第二遍,他们才终于尘埃落定。 苍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姬杼也没绷得住而笑了——他还从未在哪次出行出过意外,偏偏为她贪懒坏了事,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帝后久久未出现,苍氏众人正惶惶不安,忧心发生了何种意外,终于听到了帝后含着笑意的声音:“平身。” 苍郁深刻体会到省亲是个体力活,即便事先已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当面对一波又一波的苍氏女眷,脸上的肉已然笑得僵掉了。 所幸能见她的女眷人数比男丁少许多——除了正妻及嫡系子嗣,旁的人并没有资格同她见礼。 接见完所有女眷,其余人等都散去了,唯有大夫人崔怜留了下来。 不待崔怜开口,苍郁便急切地问:“大夫人,孤的生母为何未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崔怜叹了一口气,面色十分为难:“此事说来话长……我真是无颜面见娘娘啊……” 苍郁心慌不已:“阿娘她怎么了?” “前些时,不知哪个小蹄子对七娘子说了娘娘昏迷不醒的事,七娘子本就体弱,一时心忧过甚得了重病,我与老爷虽遍请京中名医,却……”崔怜说着便红了眼眶,抽出掖在镯子里的丝帕,掩住了面颊:“娘娘还没醒,七娘子就过世了。娘娘醒后,我们怕娘娘身子虚弱撑不住,一直未敢告诉娘娘。我与老爷私自做主,将七娘子葬在了娘娘生父之墓旁边,也好叫他们做个伴。” “阿娘她……不在了?”苍郁眼中写满了不信,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崔怜身边,揪住她的袖子:“大夫人哄我罢?阿娘说过要等我的,怎会舍我而去?” 苍郁双眸紧紧盯着她,似是期望她说方才的一切尽是谎言。 “请娘娘节哀……”崔怜垂下眸子,音声哀切。 “我不信!”苍郁收紧了手,双目无神,缓缓地摇着头:“我不信,阿娘她不会这般舍我而去……她答应了阿爹的,她答应过的……” 话到最后,已然变成喃喃自语。 崔怜轻轻抽了抽衣袖,可她抓得太紧,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汇集在那双手上了,只得任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娘娘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心里总会好受些。”崔怜叹道:“外头都是我的人,娘娘不必担忧被人听了去,对娘娘不利。” 长长的玉佩叮当作响,苍郁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已无心顾及身上襢衣会如何。她面色苍白,泪水似要溢出眼眶,却不知为何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我不信。”她喃喃道,抬眸望向崔怜,其中尽是仓皇无措:“我要回家,我要去看看,我不信!” “娘娘,这可不行。”崔怜出声阻止:“今日是娘娘省亲的大日子,七娘子居处并未有安排,这可行不得呀。” “我不管,我要回去,不亲眼看一看,我绝不会信!”苍郁却全然听不进她的话,匆忙起身便欲向外走:“我现在就要回去!香识呢?何恢呢?叫他们备车,我现在就要去!” 崔怜连忙拉住她:“娘娘莫要惊慌。此事并非不可商量,但是须得先禀过陛下,得到陛下的同意。娘娘且先等会,我这就派人去传话。” “我自己去同他说,我不等,一刻也不等!”苍郁却丝毫耐性也无,使力想要挣脱崔怜的拉扯,崔怜一时不防,被她推倒在地上,“哎哟”轻唤了一声。 见崔怜跌倒,原本什么话也听不进的苍郁终于稍稍冷静下来。她愣了片刻,这才扶崔怜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大夫人……我……我……” 她垂下头去,哽咽得无法继续往下说。 崔怜本是假装跌倒,见她终于不似先前那般癫狂,便扶着腰、有意做出摔疼了的模样,引得苍郁一时忘了别的事,面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 苍郁扶她在榻上坐下,崔怜坐定,再度劝她:“我也为人女儿,娘娘的悲痛,我都知道。可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众目睽睽,娘娘若是不控制住自己做出落人口实的事,对七娘子又有何益呢?凉薄之人一定会说出对七娘子不利的话来,娘娘一贯孝顺,一定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苍郁羞愧地低下头去:“是我太激动,叫大夫人看了笑话。可是大夫人,我真的无法相信……” 她取出帕子,拭去滚落下来的泪珠。 崔怜替她扶正头上凤冠,亲切地说道:“我这就着人去请求陛下,请陛下允许娘娘回家看看。辈分上我总归是他姨母,相信陛下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苍郁感激地看着她:“大夫人的恩德,苍郁一定不会忘记。” “是我与老爷没有照顾好七娘子,正觉愧对娘娘。”崔怜感叹道:“娘娘不责怪我已经很好,如何敢称恩德。只望娘娘为了苍氏,一直紧紧地抓住陛下的心才好。” 苍郁噙着泪点了点头,崔怜有替她理了理襢衣,这才出得门去。 以这一世的时间来算,苍郁离开家不到一年;然而两世一起,她已有许多年未曾踏进过这座小小的宅子了。 有时在梦里她能见到它,都是些很好的梦,梦里欢晌,梦醒枕席凉。 回到自己的家,这样简单的事情,她却用了两世才做到。 苍郁扶着门框,缓缓迈进有些年头的门槛。宅子近来一定被人精心打扫过,即使主人离去多时,依然干净整洁;打理它的人一定对这里很熟悉,因为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姬杼命所有宫人和玄甲侍卫都留在外面,只身跟在苍郁身后走了进去。 为他们带路的苍森也留在了门外,看着帝后一前一后的背影,感慨万千。 他一直不忍告诉她,却终究瞒不过她。何曾想她会受到皇帝如此重视,轻易得到省亲的机会呢?若是可以,他宁愿她一辈子也不要知道。 宅子并不大,站在门前即可一览无余;为了防范意外,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里面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能立即看到。 即便是帝后忽然相拥的身影。 从她旁若无人地径自向前走时起,姬杼便察觉到苍郁不对劲。 当她顿住步子,再也没有迈出下一步时,姬杼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他长臂一揽,将她护在怀里。 苍郁亦紧紧抱住了姬杼。他胸膛宽广,给予她片刻安定。 悲伤压抑了两世,无处敢诉。这一世踏过种种艰难,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阿娘哭泣,她等不及去到阿娘坟前,顾不得眼前的人是谁,顾不得门外有许多人紧紧盯着。 第78章 下了X药的醒酒茶 因着从小的经历,苍森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敏感于常人。 譬如此时守候在门外的人中,仅有他察觉到四周微妙的不同。 苍郁临时起意要来此处,一应防卫安排亦是临时所为,匆忙之下难免有疏漏,但玄甲军却一点纰漏也未有。 若非玄甲军军纪严厉得可怕,便是某些人事前曾有所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皇帝陛下。 七娘子的墓在城郊,今日要过去上香并不现实——一来沿途并未经过勘查,也未有任何防卫安排,即使提出也必定会招致所有人的反对。 贸贸然回家一趟对他们来说已是意外状况了。 苍郁在姬杼怀里哭够了,并未提起上香之事,便回到了苍府。 此时已是午膳时分。宴席摆在了苍府后花园的石山之上,此处景致最好,园中各处风光尽收眼底;另有一个戏台子,用以进行各类表演。 宴席上的人并不多,仅有大宗和小宗嫡系的十多位老爷。当介绍到苍柏时,苍郁突然记起这两个人正是苍萝的父亲。 苍柏是苍氏小宗之中最有威信的人,曾令苍瑁难堪。这话是苍森告诉她的,在省亲之前,二人商量今日如何安排时,苍森无意间提起了这一点。 也难怪苍柏敢有野心——比起自恃三朝老臣而处处在姬杼面前端着架子的苍瑁,苍柏低调和气得多,对姬杼是真心实意的恭敬。 姬杼不喜苍氏之人,看出这点对苍郁并不难,他若不喜欢谁,必定面露虚假却仿佛全心全意在听他们说话的笑容和表情,正如他现在展露在人前的一般。 倒是难为了他肯陪自己走这一趟。 苍郁看得出来不对,是上一世积了半辈子的怨愤;苍氏之人就看不出来了,尤其是小宗众人,平日里面见天颜的机会就少,难得有此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说得根本停不下来。 苍郁则一个人吃吃喝喝,一会儿抬头瞄瞄天上飞过的麻雀,一会儿凝神看看面前飘飞的舞袖。 席间没有命妇,只有各家男主人,是以除了偶尔有人奉承她几句,大多数时候她是不受打扰的。 但是这样子吃饭当真难受——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吃一顿极其无聊的饭,又要时时刻刻端着,苍郁很快就腻烦了。 于是她打断了某位正滔滔不绝显摆自己口才的苍氏小宗,夹起一筷子菜送到姬杼嘴边:“陛下别只顾听,也要吃几口呀,菜都凉了还怎么吃呢?” 除了早已不爽的苍瑁和眼露喜色的姬杼,其余人等俱是目瞪口呆。 姬杼“哦”了一声,就着她的筷子吃了下去。 然后他得寸进尺地瞅了桌上的酒杯一眼。 苍郁不得不又将他的酒杯送上,姬杼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帝后这样旁若无人地秀恩爱,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该干嘛了,纷纷闷头吃菜喝酒看表演。 一连看了几支舞后,上来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弹奏琴曲。 少女生得很美——美得婉柔,叫女人也难生出敌意。只从其衣饰的规格便知,她是正经的苍氏小姐,并非伶人。 看来就是苍森说的那个“漂亮的傻瓜”。 少女琴技不错,苍氏的安排也很大胆,直令她弹奏《溪山琴况》。姬杼对这首曲子十分喜欢,当曲子响起,他便立即看了过去。 “她叫苍澜,是苍氏打算送进宫的女子。”苍郁在他耳边低语。 姬杼本在欣赏曲子,闻言立时转过头来看着苍郁:“你几时知道的?已应许苍崔氏了么?”那语气隐隐不善。 “臣妾也是今日才知道,先前一直没有机会告诉陛下。”苍郁当然不会告诉他事情真相,要是他早知苍氏的安排,说不得就不肯来了。 姬杼便未再质疑。经苍郁这样一打岔,他对苍澜正在弹奏的琴曲也不甚上心了,便只顾着同苍郁低声说话。 “冢宰大人正看着臣妾呢,一定是怪臣妾霸占了陛下,不许陛下看苍澜。”苍瑁怨毒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苍郁不得不提醒姬杼:“陛下专心吃东西吧。” “吃饱了。”姬杼不干。 “那喝喝小酒,寻别人说会儿话吧。”苍郁命身旁的宫人斟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 “自私鬼。”姬杼不满,但仍是饮了酒,转过头去同苍瑁交谈起来。 苍瑁简直气得五窍生烟——他根本没想到姬杼会这样不给他面子。 他三番五次想将话题往苍澜身上引,但都被姬杼抢先挡了回去,抑或将苍氏小宗的人扯进话题里。 苍氏小宗的人一看便知苍瑁是什么心思,他们原就站在苍柏那边,属意苍萝,自然不会叫苍瑁顺意,瞬间就扯远了,叫苍瑁根本拉不回来。 只可怜了苍澜,一曲奏完,陛下压根没看她几眼不说,演奏完了也无人注意到。 便是不喜欢,也没有这样无理的,她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大小姐,顿时委屈得捂着脸就跑了。 苍郁心里暗笑,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只是殷勤地递酒。正在他们讨论得激烈之时,忽地瞧见了一个面熟的小厮。 那是常年跟在苍森身边的人,她同苍森约好,一旦此人出现,便是后续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于是她对姬杼说道:“臣妾有些倦了,先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寻陛下。” 姬杼却道:“朕多喝了几杯,头晕,也同梓童一道去歇会儿。” 苍郁是假话,姬杼却是真的。方才苍郁一杯接一杯地喂他,他也没留意,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苍氏众人只好送他们去事先安排好的院子歇着。 院子就在园中,即可避开内眷,又不必令帝后房间相隔太远。苍郁令苍府下人端来了解酒茶,亲自服侍姬杼饮下,这才起身离开。 姬杼房间里服侍的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苍郁则不一样,她只带了香识与何恢,大夫人崔怜替她另外安排了两个侍婢,以防意外。 两个侍婢俱低着头,苍郁便也没细看,与香识一同进了房间里去。不一会儿何恢在外面求见,说大夫人有急事寻她,才要歇下的苍郁不得不重新收拾打扮,带着香识从侧门出去,避开了赵常侍的耳目。 来替大夫人传话的人是个年轻小厮,并不多话,引着苍郁走进一片林子。林子里却没有的大夫人,只有一个年轻男子。 “苍森?”苍郁讶道。 苍森拱手:“请娘娘恕罪,实非大夫人欲见娘娘,而是臣下有要事禀告,为避人眼目,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说着,瞥了香识一眼。 苍郁会意,便对香识说道:“你去前面看着,若瞧见有人经过,立时进来告诉孤。” 香识应下,立时去了别处;苍森的小厮也退下了,只剩他们两个。 苍郁轻舒了一口气:“真麻烦。” “你那宫女不可信?”苍森问她。 原来这一切都是两人商量好的,包括方才苍郁假装不知苍森在这里。 “只是不想让她牵涉太多。”苍郁淡淡道。 “那碗解酒茶,他可饮下了?”苍森便转了话题。 “一滴不剩。”苍郁颔首:“茶里果真下了药么?我还怕立时有效果,匆匆喂完就跑了,可看着他好像没事人似的。” “药效没有那么快。”苍森解释道:“总不会喝下就立即有作用的,须得稍待片刻,不过应当也快发作了。你确定房间里没有旁的女人么?” “他在宫里都只肯叫寺人服侍,不叫宫女沾边,大可放心。”苍郁眼底一片精明:“我故意只带了香识一个宫女,待他药效发了,能找到的便只有伪装成侍婢的苍萝了。但我看见有两个侍婢,另一个是你安排的人么?会不会坏事?” “放心,那是苍萝的侍婢,她不敢坏苍萝的事。”苍森说道,令她安心:“现在只需等了。以苍氏的地位,陛下将不得不迎苍萝入宫。” 姓苍又敢这般算计胁迫于姬杼,便是进宫了,也不过被冷落至老死一途。以苍萝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翻身,到那时,如今铺垫的一切才会真正开始。 “苍氏小宗那边,你可想办法联系了?苍萝入宫后必定需要依仗,我可不想她投靠元贵妃。”苍郁追问。 “本少爷办事,有你担心的份?”苍森不满得很。 “森少爷,这么大的人了,怎地忘记长脸皮呢。”苍郁毫不客气地鄙薄他。 “呿!”苍森嗤道。 房间是暂时不能回去了,省得打扰了某些人的好事,苍森便提议陪她在园中四处走走,反正有宫人陪着,不怕人说闲话。 苍郁欣然应下。 苍森在苍府长大,对园中各处都非常熟悉,说得也妙趣横生;只是苍郁颇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忧心苍萝能否成事。 赵常侍守在门外,时刻留意着时辰。皇帝与皇后须得在天黑之前回到宫里,因此歇息的时间不能很长,他须得卡好时间将两人唤醒。 只剩一刻钟了,他默默地在心里数着。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赵常侍惊讶地转过身去,却见到皇帝红着一双眼,衣衫与发髻未整。皇帝从不会这样出现在人前,他正欲问发生了什么,只听皇帝嘶哑着说道:“去唤皇后过来。” 聪明如赵常侍立即想到了什么,即刻去寻苍郁——但她门前的侍婢却说皇后被人叫走了,并不在房中。 想着姬杼的脸色,赵常侍心凉了一半。他来不及去找苍郁了,只打量了一下那名侍婢,见她容颜甚为娇美,身段也不错,便说道:“你,随我过来。” 那侍婢正是苍萝。 她怕赵常侍去大夫人处寻人,故意没说苍郁是被谁叫走的,所幸赵常侍心急,也并未问她。 苍萝心中大喜,面上却做出惶恐不安的模样,被赵常侍推进了皇帝歇着的房间。 赵常侍是个聪明的,自己压根不进去,也不解释。反正陛下要泻火,找谁泻火都一样,总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门在身后关上了,像是怕她跑掉似的。 苍萝一抬头,便看见男人年轻而威严的脸庞——即使他发髻散乱,即使并没有穿着那身彰显其身份的龙袍,也绝不会叫人忽略他身上异于常人的气度。 和从不关心姬杼的苍郁不同,苍萝深深地知道这个男人经历过些什么。年幼登基,除了虚有其表的王权,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朝中大权尽在苍氏及其他老臣之手,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朝臣们都只会否定他,说他错。宫中近侍也早已被人收买,一言一行尽在人掌握之中。 仿佛随意动弹一下,都会招致覆亡。 他偏不认命。玄甲军本只是不受重视的护城军中的一支,被他提拔为自己的亲卫队;苍氏见他每日只是领着他们四处打猎游玩,且人数不多,便未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夜里,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兵分两路,一队夜闯皇宫,将宫中六位得势的常侍一一斩首;另一队突袭了几位朝臣家里,极快地完成了另一场谋杀。 那一夜吓破了许多人的胆。 但在朝臣以及皇帝本人的有意遮掩之下,这件事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而这些人绝不会令这件事外传。 并非没有人想过要收拾这位不听话的皇帝,只是当蠢蠢欲动的人们发现皇帝的亲兵并不止他们所看到的那一支,而是遍布于京城各个防卫队时,不得不暂且压下了撤换他的打算。 包括苍氏。 令先前不受重视的世族得到高位,提拔寒微之士,彻底更换长庆宫宫人,他迅速地完成了这一切,那些试图控制他的人连阻止也来不及。 一年之前,听大夫人说将送自己入宫时,苍萝欣喜若狂。可随后他们放弃了她,选了名不见经传的苍郁——那个除了长得像苍芸,几乎一无是处的贫家女。 “陛下……”为了这一刻,苍萝对着镜子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只为让男人看到自己最完美的样子。 药效很厉害,姬杼神智已然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让赵常侍去寻苍郁来,然后来了一个女人,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也没有想到会是其他人。 他很急切,又怕吓坏了苍郁——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心知此时的自己一定比平日粗鲁万分,很努力地令自己温柔一些。 所幸苍郁并未被他吓到。 褪尽衣衫,他拥着她倒在床上,滚烫的手抚过她娇嫩的皮肤—— 然后顿住。 “她”的手臂十分光滑,没有一颗痣,而苍郁臂上有一颗梅花般的痣,她曾骗他说那是守宫砂。 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神智瞬间清晰了起来,姬杼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冷声道:“你是谁?皇后呢?” 第79章 禽兽骗子 “我觉得……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苍郁看看天色,迟疑地问身边的苍森。 她和苍森走了不远,看见个鱼池,就在边上蹲到现在。香识与苍森的小厮在不远处,听不清他们小声的对话。 “你说的差不多,是完事还是捉奸?”苍森悠闲地往水里丢着鱼食。 “你还可以更粗俗一点!”苍郁怒瞪他,继而想了想:“……完事?捉奸的话,要是还没开始怎么办?” 苍森一脸黑线:“药效发作估计才一刻钟有余,陛下这么不济么?那种剂量,正常男人此刻都应该像禽兽一样了。” “他才没有不济。”苍郁自然而然地接口,待看到苍森一脸的坏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闺房私事出来说了,恨不能一脚将他踹进池子里去。但是话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只好闷闷地扭头往池子里撒了一大把鱼食。 原本聚在苍森那边的锦鲤一下子全都集中到苍郁这边来了。 “啧啧,你们也太没情操了。”苍森说着,往池子里丢了更多鱼食。 两人就这样一边抢锦鲤,一边等姬杼完事。 “喂,陛下应该不会发现我参与了这件事的吧?”苍郁忽然开始担心。姬杼那种讨厌谎言的人,一定也讨厌被算计,要是被他发现那可就惨了。 “现在才担心,你不觉得太晚了吗?”苍森故意吓她:“你最好祈祷他不要深究,这位陛下从被苍氏完全控制到敢当面与苍氏抗衡,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你逗我呢?”苍郁不信:“他确实不简单,但是哪里像是敢当面与苍氏抗衡的样子?他要是敢,我是怎么能当上皇后的?” “你想得也太肤浅了。”苍森极鄙视地看着她:“选一个苍氏女人令势力最强的苍氏成为靶子,总比再壮大一个可能产生威胁的世族好得多。” “包括元氏?”苍郁不太信,要是这样的话,立元千月当皇后不就好了? “包括元氏。”苍森颔首:“咱们这位陛下似乎对谁都不太信任的样子。这些日子他又扶持了几名寒族士子入朝为官,大约有分世族之权的打算。” “你都看得出来,朝中世族不会看不出吧,他们也肯任他这样做?”苍郁不解。 “不肯又如何?再来一次癸酉之夜么?”苍森不以为然地说道:“玄甲军已不同往日,世族更不敢轻易动弹了。当然终归世族人数多,也不会让他遂意,只怕陛下这阵子有得忙了。” “癸酉之夜又是什么?”苍郁发现在朝堂之事上,自己无知得像个稚童。 “血流成河之夜,乖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苍森笑得神神秘秘的。 “告诉我。”苍郁瞥他一眼:“说正事呢。” 苍森这才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听得苍郁直打寒颤。 这一世看惯了他种种不正经的样子,尽管知道他其实是个冷淡的人,却未料到他竟藏得这么深,这样凶残。 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一直在骗他…… 只怕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苍郁眼中露出杀意。 若能在他发现之前便杀了他,才不用怕。 可在这之前,苍瑁与崔怜必须死,而她也需要有后半生的倚仗。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怎么发起呆来了?”苍森见她很久没有反应,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苍郁正想着不能见光的心事,被他吓到,一时没稳住,向旁边跌下去。两人顽皮惯了,俱是坐在池边的石头上,这一掉就是往水里坠。 幸而苍森反应快,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只是那力道大了些,苍郁为反力所使,跌进了他怀里。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 苍郁的视线越过苍森肩头,看见他身后脸色铁青的姬杼,以及低头目不斜视的赵常侍。 他这是已经完事了?她与苍森说了这么久的话么? 可他发红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苍郁下意识地推开苍森,倏然站了起来:“我……” “过来——”姬杼却不容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苍郁从不知一个人的眼神能这样骇人,在对上的那一瞬,几乎摄魂夺魄,令她险些失去自己的意志。 他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大概是非常非常之生气…… 傻子才会这种时候跟他作对。 苍郁于是低着头,乖乖地走了过去。 尚未到他身前——准确地说,尚有一臂之距离时,他突地伸出手来捉住了她的手腕,尔后几近粗暴地拽着她向歇息的园子走去。 他步子很急,步伐也大,苍郁几乎要跟不上他。 “慢点儿,慢点儿……”她直喘气。 可他就像是没听到似的,居然走得更快了。 不就是不小心扑在苍森怀里了吗?她很快就推开他了呀,姬杼这么生气是想怎么样呢?苍郁一肚子怨愤。 他没有去往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苍郁的房间——苍郁犹在不解,他已关上了门,打横将她抱起——然后不算轻地扔在了床上。 “你疯了吗?!”苍郁撑起身子。赵常侍一定在外面候着,不怕附近有苍氏的人偷听:“你想干什么……唔……” 双唇被堵住,除了哼哼唧唧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可这并不似平常的他——平常的他比现在温柔许多,可他粗暴得简直……简直……禽兽! 脑中电石火光一闪,苍郁忽然想到了什么。 莫非……他现在药劲还没过? 苍郁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苍森说过苍萝加的剂量不少,难不成是加得太多了,苍萝根本扛不住么? 所以他硬要跑出去找她,还不回自己的房间,硬要到她房间里来? 苍萝还活着吗? 苍郁想着,牙齿狠狠地使力—— “咝——”姬杼痛得直抽气,令得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姬杼的劲太大,她根本动弹不得,更遑论推开他。 好在这一下总算令他稍稍冷静下来,虽然面色还是很吓人,至少他没继续折腾她。 “你听我解释,我和苍森不是你想的那样!”苍郁揪住胸前衣襟,急急说道。 此时她只能装瞎子,假装看不到他那显然被下过药的神态。 可他回复了她什么? “忍一忍。”他说,语气倒是温柔了许多:“乖乖的,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眼神似乎也柔和许多,虽然仍旧发红。 然而他接下来干的事当真是……禽兽!骗子! (此处疑被删去三千字) 苍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宫里的,等她睁开眼,只看见太阳正要西下。 这比看见日出更令她忧伤,因为她一定至少睡了一整天。 “香识……”她虚弱地唤了一声,悲伤地发现自己嗓子都是哑的。 菩萨保佑,那可怕的一幕幕是发生在宫里而不是苍氏府中,否则……她将脸闷进了枕头里——传出去这辈子都不用见人了。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香识就守在里间,听见她的声音便立即前来,一脸忧心:“娘娘终于醒了,身上可有不适?陛下叫刘太医一直候在外面,奴婢即刻叫他过来。” 她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舒坦!苍郁羞愤得简直抬不起头来。苍萝一定是不要命了才会下这么重的剂量,她要落在自己手里,一定喂她双倍的份! “不要太医……”她艰难地命令道:“我要喝水……” 亏他想得出来,叫刘太医随时候命,这种事是可以让旁人知道的吗? 香识立即端了水过来,苍郁一口便喝掉了,感觉自己稍稍活过来了。 “陛下呢?”她要先掐死他,再掐死苍萝。 “陛下说今日公务繁忙,夜里再来看娘娘。”香识见她眼中冒火,小心翼翼地回答她:“天就要黑了,陛下应当也快要到了……” 话还没落音,已听得到穿堂过殿的急促脚步声,那么铿锵有力又嚣张的步伐,全皇宫也仅此一位。 香识才接过苍郁手中茶盏,皇帝陛下就已出现在尽间了。 和一脸憔悴直不起腰身的苍郁不同,他面色如常,看起来滋润得很。 “出去。”他一进来就赶香识走。 “不许出去。”苍郁和他作对似的,立即叫住香识。万一他药性未解,难道她要再死一次么? 香识看看她,又看看皇帝,跪在了皇帝身前,哀求道:“陛下,娘娘身子弱,经不起折腾了。” 她素来是怕姬杼的,每回看到姬杼就像老鼠遇见猫一样恨不能拔腿就跑,今日却敢为了苍郁反抗他了。 “朕折腾她作什么。”姬杼一脸黑线:“出去。” “别信他。”苍郁叫道,声音低哑:“留下来,别留我一个人。” “阿郁!”姬杼看着她,微有恼意。 苍郁扭头错开他的视线。 “你要不怕让人看到朕与你如何腻歪,只管叫她留下。”他在她身后说。 这个不要脸的骗子居然还威胁她! “那就叫她看吧。”苍郁冷冷道:“反正脸也没了,再丑的事也不怕多一个人看到。” “让她出去,朕好好同你解释。”这一回他语气软和许多。 第80章 解释(已补完) “让她出去,朕好好同你解释。”这一回他语气软和许多。 香识还是一副很不相信他的样子。 这时赵常侍走到她身边,对她小声说道:“香识姑娘,人家夫妻俩之间的事,你我不好掺和吧?” 他笑容可掬,香识自然也不能强硬:“可是娘娘她……”她担心地望了苍郁一眼。 “这个着实是意外。陛下心里过意不去,奏折都没批完就来哄娘娘了,你我不离开,陛下怎么放得下身段同娘娘道歉呢?”赵常侍道。 赵常侍的眼神十分真挚,令香识觉得不信他似乎太残忍,于是同他确认:“陛下当真不会折腾娘娘?” “若是有假,我任由姑娘处置。”赵常侍信誓旦旦。 香识看看他又看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温和起来还是很能骗人的,这点苍郁深有体会——决定信他一次。 “娘娘,奴婢就在外面,若有事,只要娘娘唤一声,奴婢即刻进来。”当然她还是不太放心,给苍郁吃一颗定心丸。 “不许……”苍郁还没说完她就做贼似的出去了。虽不知道赵常侍对她说了什么,但显然她信了。 赵常侍也跟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见姬杼凝视着自己,苍郁卷着被子,直往角落里缩:“你别过来,有话站在那边好好说……” 姬杼听她这样说恼得很,但看她睡了一天也没恢复过来的脸色,只好站在原处。 “朕……朕昨日被下药了……”这种事着实不太光彩,姬杼的面色别扭得很,又尴尬又羞恼,前所未见。 “什么药能这么厉害?”苍郁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装傻:“臣妾读书少,别骗臣妾。” “总之是让人吃了会做出昨日那种事的药。”姬杼不打算给她普及这种常识。 “昨日陛下吃的东西,赵常侍都试过了,怎地赵常侍没事?难不成又是只有陛下不能吃?”苍郁满眼不信:“陛下哄我。” “昨日的解酒茶他并未试过。”她句句往人心里戳刀子,偏偏又不忍斥责她。 “那这种药吃了又不会害陛下,谁会这样无聊。”反正她就是不信:“陛下今日面带红光,哪似臣妾……”她说着,又往里缩了缩,似乎想离他更远一点。 姬杼简直头大如斗。 “昨日苍崔氏派给你的侍婢被人掉了包,顶替的那人是苍氏小宗嫡女,她的婢女都交代了,那女子给朕下了药,是想朕宠幸她,借此入宫。”被人算计的感觉当真不怎么好。 陪皇后省亲省出来个风流韵事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是那个长得很美的侍婢?”苍郁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问道。 “也就那样吧。”姬杼不太认同,顺便捧捧她:“阿郁比她美多了。” “陛下这样讨好臣妾,臣妾也不会原谅你。”苍郁不吃他这一套:“臣妾还是不信。她那么美,陛下宠幸她也不吃亏,一定极其乐意,她为何要使这种手段?莫非入宫就不要名声了?陛下脾气这么坏,她不怕被发现?” 一句话戳好几把刀子,她也算是把姬杼的破习性学到手了。 她戳的刀子太多,姬杼都不知该拔哪一把好。想他何曾在女人面前如此憋屈,偏偏对她生不得气。 “朕堂堂天子,随便一只阿猫阿狗也能妄图朕的宠幸么?朕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否则,昨日被折腾的便不会是你了。”他仍旧努力地解释:“吃了这种药,若不行那事,便会对身子有所损伤。” 他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苍郁心想。 “陛下心里臣妾果然还是不重要。”苍郁低下头去:“这种受折腾的事就只想到臣妾。” 姬杼额头青筋都要蹦出来:“一个女人脱光了躺在朕床上,朕都不屑一顾,会只为了折腾你而去寻你么?原来在阿郁心里,朕这般没有心?” “床上躺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陛下不折腾,偏将臣妾折腾成这样,难不成是对臣妾的怜惜么?”苍郁冷哼。 “朕当时只想到你,不是为了折腾你。”姬杼恼道:“朕不愿意被任何其他女人知道这件事,这样说,你能听得懂了么?” 苍郁别过脸去,面无表情。 姬杼简直气闷。 她久久不说话,姬杼从未向女人解释过这么多,极其少有地产生了挫败感。一贯的自负无法接受挫败这种事实,他冷下脸,转身欲开门离去。 “嗳,真没碰她?”不防她忽然软软地问。 两人的情况比香识与赵常侍预料的好得多。原以为一定要有一番激烈争吵,至少要把陛下气回长庆宫一次,哪知陛下进去之后竟然就没出来的打算似的。 里面说话大概都很和气,香识和赵常侍什么也没听到。 “陛下真不会对娘娘怎样?”香识忧心忡忡:“怎么没声音了呀。” 赵常侍抹一把汗:“床头吵架床尾和,很正常的,香识姑娘勿需忧心。你不若去叫厨房备些娘娘爱吃的,娘娘睡了一日,想必早就饿了。” 香识不放心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纠结地抱着手。 “那姑娘守着,我去膳房吧。”赵常侍叹了一口气。 “她想入宫,就让她入宫吧。在臣妾眼皮子底下抢臣妾的夫君,是可忍孰不可忍,臣妾要让她入宫,还要让她住在长信宫,叫她天天看到陛下,又得不到陛下。” 尽间内室,苍郁舒舒服服地依偎在姬杼怀里,聊起了苍萝。 “阿郁这样善妒,如何做后宫表率?”姬杼佯作不满。 “臣妾对喜欢的人就是这样小心眼,不行么?”苍郁占了上风,便有些得意:“陛下允不允?” 姬杼无言。 “那就随阿郁的意吧。”他今日格外好说话:“只要别闹得太过火,也别叫朕看到她。” 苍郁大为意外,她不过随便那么一说,他竟然应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在同臣妾开玩笑?” “朕看起来像是开玩笑?”姬杼一眼瞥过来。 “陛下不会觉得臣妾扰乱后宫,心地恶毒么?”苍郁自嘲。 “阿郁高兴就好。”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这样的人,同朕又有什么关系?” 还真得谢谢他这样凉薄。 “哦……”苍郁得了便宜,没有继续与他纠结:“那臣妾明日就安排苍萝入宫之事,陛下看要封她什么位份呢?” 可他打算和她纠结了:“阿郁爱用什么位份就用什么位份。说起昨日,朕依稀仿佛看见阿郁同你兄长抱在一起,阿郁是不是还欠朕一个解释?为何被苍崔氏叫去了,却与苍森一同在池子边喂鱼,嗯?” 这种人真讨厌,苍郁暗想。不是说喝了那药会神智不清吗?他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 苍郁当然不会告诉他真话。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大夫人并没有找臣妾。”按照一早与苍森约好的说辞,苍郁撒了谎:“他想告诉臣妾,叫臣妾当心一些,因为……他疑心先皇后并非病逝。” 她压低了声音。说这句话,不仅仅是要转移姬杼的注意力,更想借姬杼之力,查明真相。 上一回见面,苍森告诉她苍芸之死确实有异,但尚未查明其细节,只知道可能是苍氏中人所为。如今他仍在尽力求证,很难说还要多久。 姬杼面色一冷,但并没有立即相信:“他因何疑心?” “如今他是主爷面前的红人,许多人忙着巴结他,一不小心就漏了信。”苍郁模糊带过。 “那么,因谁的话而疑心?”姬杼追究问题,素来直接。 “这个臣妾可不知道。陛下千万莫去问他,他说过如今尚未查明,叫臣妾不要说的,臣妾应许了他……可臣妾想陛下对先皇后那么好,应当知道真相,实在无法对陛下隐瞒。”提起苍芸,苍郁略有些惶恐:“陛下不若等一等,待苍森查到更多线索?” 她试探着说道。 以她对姬杼的了解,他一定不会等。 姬杼不置可否,将话题又绕了回去:“你与他既是说事情,怎地就……嗯?” “因为他说了那样的话,臣妾觉得很不可思议,想着长信宫从前也是先皇后住过的地方,是不是平日漏看了什么。正发呆呢,他忽然吓了臣妾一吓,臣妾一时不防,险些摔下去。他来拉臣妾,力气大了些,才叫陛下误会了……”苍郁半真半假地说。 怕他再质疑,她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往他怀里缩了缩,语声凄凉地延伸至另一个话题:“臣妾很害怕。若阿兄的话是真的,那人的目标兴许是皇后之位,那臣妾的性命就危险了……先皇后不同于臣妾,她是主爷和大夫人的掌上明珠,又有两位嬷嬷死心塌地地帮衬着,若是这样都会被人害死,那……什么都没有的臣妾是否也没有活路呢?” 第81章 想一食盒砸到他脸上 第二天苍郁便定下了苍萝入宫之事,日子选在一个月以后,时间是苍郁选的,事情自然仍是经由元千月来办。 隔了半个月元千月才不急不缓地开始处理这件事。 苍郁早早就起来了,精心打扮得明丽非常,鬓边各簪了两支镶了猫儿眼的花形金簪,胸前还还佩着镶了颗大的猫儿眼的金璎珞。猫儿眼是极其罕见的南洋宝石,宫里几乎无人不喜欢,是年初南洋使者觐见时贡上的宝物之一,一共两颗,打了四根金簪和一个璎珞。 姬杼原说叫苍郁选其中一样,余下的赐给旁人;苍郁看着喜欢,一个人全拿了,叫张常侍端了空托子回去,他也没法子。 这些金器虽不是从元千月手中过的,然而负责这项内务的官员同元千月打了招呼,连样子也是照着她的喜好做的,哪知姬杼由着苍郁一个人全占了,元千月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苍郁有心要显摆给元千月看,说话时便不时摸摸发间金簪,不时又摸摸颈间璎珞,染了丹蔻的指甲惹眼得很,只要元千月抬头,便忽视不了。 “娘娘说要将漪澜殿给这位即将入宫的苍美人,只是,陛下并未告知嫔妾此事。”元千月笑道:“且待臣妾去问一问陛下。” “陛下许久没去长秋宫了,贵妃怕是有一阵子没见过陛下吧?不知道也怪不得你。贵妃无需多跑这一趟,孤今日要去长庆宫陪陛下用午膳,届时孤同陛下说一说,叫他派赵常侍去长秋宫传个旨便是。”苍郁玩弄着胸前那颗猫儿眼,满不在乎地说道。 每个字都在试图激怒元千月。 “不过——这位苍美人并不是陛下想要的,贵妃也无需很上心,不必太折腾自己,随意叫人准备一下即可。”苍郁暗示性地一笑:“长得倒是挺可人,比贵妃更胜一筹呢,也是个很会来事的姑娘——贵妃懂孤的意思吧?” 陛下怎会如此宠信这样浅薄的人?元千月在心中不屑。 “嫔妾愚笨,并没有听懂,但嫔妾想,应当也无需听懂。”元千月浅浅一笑:“不敢劳烦娘娘带话,既然陛下并不喜欢这位美人,大约也并不着急迎她入宫罢?待陛下临幸长秋宫时,嫔妾顺道问一问陛下就好。” “可是孤着急让她入宫,看看她能如何狐媚惑主呢。陛下已经允了孤,爱什么时候叫她入宫,就何时令她入宫,怎么,贵妃不信孤的话?那,孤少不得要同陛下说一说了,陛下日日夜夜都盼着咱们两个能和平相处,可是看起来贵妃并没有这样的意愿呀。”苍郁挑衅地望着她。 “究竟是嫔妾没有如此意愿,还是娘娘不愿,娘娘心里比嫔妾清楚。”元千月笑容挂不住了,冷了脸。 陛下对苍郁什么时候叫苍萝入宫,但凭苍郁的意愿? 元千月不愿意相信,然而心底隐隐地又不得不去相信——无论是谁,安排人入宫这样的话是断不能胡说的,何况还涉及到陛下,她不信苍郁这只小耗子有那等胆子。陛下肯再迎苍氏女子入宫已是出乎她的意料,再多来一桩,她也不觉得意外。 “孤心里很是情愿呢。”苍郁笑容依旧。 “呵呵。”元千月这样回应她。 苍森又来觐见过苍郁一次,午休时间过来的,苍郁顺便留他用午膳。 那天大早苍森才递了平吴之策的折子,特意来给苍郁打个招呼;哪知饭菜才上桌,看了苍森折子后心情大好的姬杼也来了,顿时场面尴尬得要命。 姬杼倒没什么,还热情地招呼苍森吃菜;看他热情得过分,苍郁借口少了素食,溜到膳房去避难,等香识说君臣两个热烈地讨论起了平吴之策才敢端着菜回来。 席间姬杼一直拉着苍森说话,令得苍森几乎没怎么吃,他自己倒吃得饱饱的。苍郁在一旁戳着米,偷偷瞧他神色。 虽然那天说了是意外,但他一直很介意旁的男人碰到了她,哪怕是兄长。自从听说了癸酉之夜的事,苍郁便知道此人是阴险惯了的,生怕他小气要拿苍森怎么样。 好在一顿饭平平静静地吃完了,姬杼并没有为难他;待他走后,也并未为难苍郁,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但不幸的是,从此姬杼就得了一种“只吃皇后做的菜”的病。 他若是得空,便会来长信宫蹭饭;若是忙得分不开身,便要求苍郁做好饭菜送去长庆宫。 堂堂一个皇后当煮饭婆使,他脑袋里在想啥? 野史里面皇帝和宠妃不是谈论琴棋书画或者出游嬉戏吗?他怎么这么市井! 说出去都要被苍森笑死!不,坚决不能告诉他! 苍郁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想继续做饭的意思:“每天吃臣妾做的那几道菜不腻么,陛下偶尔也换换口味吧。” 这个不要脸的却说:“自从吃了阿郁做的饭菜,朕便吃不下御厨做的了,这可怎么好呢?难道阿郁想饿死朕?” 那你就饿死吧!苍郁险些脱口而出。 哪怕设宴款待群臣,他也如此。在群臣怪异的眼光中拎着食盒款款走进去,尤其里面还坐着苍森,感受到苍森惊讶玩味的目光,苍郁真想一食盒砸到他脸上。 如此坚持了一段时间,苍郁终于投降了,求饶:“臣妾以后不留阿兄用膳了,阿兄若是要来,臣妾也会先同陛下打个招呼,陛下同意了才叫阿兄来,如此可好?” “若是阿郁每日依旧陪朕用膳,朕便同意。”姬杼无耻地附加了条件。 饶了她吧!还要每天拿他下饭? “好。”苍郁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于是除了不用再每日烟熏火燎地为他做膳食,其他的除了见苍森一面困难些,倒也没有别的改变了。 这就是她向元千月炫耀的去长庆宫用膳的来由了,其中血泪,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幸他虽介怀那日之事,却不会因此影响对苍森能力的判定。相反的,偶尔他会主动提及,说苍森虽年纪轻轻,可堪大任。 桃花满径的时节,也是崔怜长期居留寺中不归家的季节。府中一应事宜都交由嬷嬷们处理,有急事才寻她。她自然不会每日都在寺中,只是苍森近来很忙碌,去那座隐蔽的宅院的时间也少。 “不过提了个朝议郎,也这般折腾于你。”看着廋了许多的苍森,她颇为心疼:“休沐也不让你歇着,是有多紧要的事?原想说桃花开得正好,你我饮酒赏花正当时,岂知连你的面都少见了。” “自从递了平吴的折子,朝中吵得厉害,每日总有许多朝臣寻衅与我争辩,少不得要多费些心思。”苍森安抚她:“再过些时日,等他们消停些,我空出两日来专心陪阿怜,可好?” “陛下手边那么多人,何况陛下自己也那么能干,怎地专叫你去扛着?你多大年纪,那帮老家伙是你一个人对付得完的么?”崔怜仍旧不满。再过些日子,花景可就没这么好了。 闻言苍森叹了一口气:“陛下用得上的人多半不喜苍氏,即便我是对的,他们也不肯帮衬。陛下有心考验我,自然不会伸出援手。若是伯父能帮我说句话兴许好一些,如今伯父不肯出声,他下面的那些人便也站着观望,有些甚至试探着与我作对,着实难办。” “哪些人为难你?”崔怜问:“说与我听听。” “这是朝中之事,我不过感慨一句,阿怜不要记在心上。”苍森不肯说:“你烦心事够多了,无需再为我增添更多烦扰。” “我如今能有什么烦心事?阿成像他爹,自有他爹去烦心;宅子里也无人敢翻天。除了你的事,我也无事可烦忧了。”崔怜一意要帮他:“告诉我,我虽不能当面喝斥他们,叫他们知道点厉害也还能够。看你总是这样忧心忡忡,我心里也慌。若是不许我帮你,便是你当我是外人了。” 她的人脉自是苍森一力难及的。苍森为难了片刻才点头:“阿怜无需太过用心,点到即止便可,莫累到自己。” “我自有分寸。”崔怜笑道。 “此生得遇阿怜,实乃三生有幸。”苍森感叹。 崔怜将头靠在他胸前,一时情动,也感慨起来:“阿森不知,那时若非阿森抚慰,我如今只怕早已疯了。” 那时她最爱的女儿苍芸刚刚病逝,她整个人都如得了失心疯一般,恍惚终日。 “阿怜这样好,上天一定不忍,所以才叫我与阿怜相遇。”安抚她的话,苍森说得素来顺口:“阿芸今生福薄,但有阿怜如此爱她,下一世必然会长命百岁。” 哪知“福薄”两字却触动了崔怜心底的弦,她突然泪下,目光却凶狠:“我的阿芸不是福薄,是命薄。她那样可爱,却早早被人害了,而我身为人母,有如此之身份地位,竟不能为她报仇。” 第82章 毒药 这天姬杼出宫去探望生病的老太傅,带了苍郁一起。老太傅府上狮子犬新生了一窝小狮子犬,才两个月大,一团团的像雪球似的。苍郁一看就喜欢,抱了一只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老太傅的儿子见状,忙讨好苍郁:“娘娘若是喜欢,臣下明日将它洗干净了送过去。” 苍郁虽然不舍,仍旧摇了摇头:“犬通人性,抱走了,它同母犬都会思念对方,何必徒增别离。” 姬杼在一旁说道:“那便连母犬带整窝小犬一起抱回宫,如此,仍旧一家团圆。” 老太傅的儿子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这……此乃家母心爱之犬,恐怕……” 苍郁瞪了姬杼一眼,小声道:“都抱回去,陛下养啊?” 姬杼无辜得很:“宫里那么多宫人,朕看他们平日闲得很,找点事情做做未必不可。” 他们说得再小声,离老太傅的儿子也远不到哪里去,他顿时不知道是要装没听到还是该再重申一遍。 “其实娘娘无需担心它们母子分离之情。母犬精力有限,每一窝却都会下好几只小犬,难以顾及全部,因此历来这些小犬多是送人的。”最终他决定装作没听到。 “好残忍!”苍郁叫道:“它的子女都被你们送走了么?” “这个……”老太傅儿子的脸涨得通红:“与其放在府中照顾不周,找个能好好照顾它的人家岂不是更好?臣下见娘娘如此喜爱它,将它交与娘娘一定可放心,还望娘娘莫要推拒。” 他这样一说,又好有道理。 苍郁顿时纠结了,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姬杼就干脆得多,接过那只小犬抱在怀里,对苍郁说道:“这恶人朕来当,走吧,回宫了。” 苍郁给小狮子犬取了名字叫“汤圆”,正在花园里逗它玩,姬杼忽地来了。听到她喊“汤圆”,姬杼嗤之以鼻,转头便喊:“小汪子,过来。” 那小狮子犬便极其热情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你别乱喊呀,什么小汪子,难听死了。”苍郁没好气地说道,看向小狮子犬时又极度温柔:“汤圆,过来。” 那小狮子犬没理她,气得她立即捏了姬杼一把。 “汤圆这名字也没好到哪里去,像是马上要拿它下锅似的。小汪子多好,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小王子。”姬杼得意地大笑:“它都不理你,显然更喜欢朕取的名字,是不是,小汪子?” “它是母的,叫什么小王子呀!”他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苍郁气道:“汤圆怎么不好了?白白嫩嫩又圆圆润润的,和它多像?” “母的怎么就不能叫小王子。”姬杼全不放在心上,乐滋滋地对那小狮子犬说道:“小汪子喜欢这名字,是不是?” 小狮子犬舔了舔他的脸。 “它又听不懂,你真是幼稚死了。”苍郁心里酸得很,故意要气他。 “阿郁嫉妒朕。”他直接戳穿:“嫉妒小汪子更喜欢朕。谁叫你先前虚情假意的?阿郁自己说的,犬通人性,它可都听着呢。” 苍郁不吭气,直接将小狮子犬从他怀里抱出来,再次声明:“它叫汤圆!”说着转身跑进宣华殿,关上了殿门,不放他进去。 姬杼哭笑不得,只好承认它叫汤圆,苍郁这才肯理他了。 但他背地里还是管它叫“小汪子”……当然当着苍郁的面从来不承认。 “这什么玩意!”过了几日,苍森得了允许进宫,一进门便大喊。 汤圆十分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子,不够俊美的怎么逗都不会理人家,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破习性。它一看到苍森便往他身上扑,拖都拖不走,苍郁不忍直视,捂上了双眼。 苍森脸上嫌恶的表情十分明显,若不是顾虑着它是长信宫里的,早就一脚将它踹飞了。偏汤圆不识脸色,一个劲热情地往他身上凑。 苍郁见苍森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盒子,便唤来香识,将汤圆带了出去。 锦盒里并排着五个小巧的水晶瓶子,瓶子雕成各种花的形状,各盛着一种淡色的液体。这些看着便是从西洋来的香露,因着周朝香道中人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奥秘,寻常一瓶便需千金,像这样成套的已经并不仅仅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了。 “你又破费了。陛下前几日才送了我几瓶玫瑰露,约莫好久都用不完呢。”苍郁对苍森说道。 “喜不喜欢?”苍森挑眉。 “喜欢。”苍郁老实承认。香露的味道清清淡淡的,仿佛凝住了花香,宫里的女人都喜欢。 苍森却道:“可这些并不是香露。” 苍郁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手中的盒子,取出一瓶拿在手里,正想拔开瓶塞闻一闻,却被苍森制止:“不要闻,这是毒药。” 苍郁大骇,手中香露险些坠落在地,幸而苍森接住了。 苍森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回去,坦言道:“这些也是来自西洋,香气堪称完美,无人能拒绝。但若是将它喷在身上,时时闻着,只用仅仅半瓶便足以致命。且它的毒性十分隐蔽,不会立时发作,须得过一两年,大夫看了会以为只是寻常慢性疾病,根本诊断不出来。” 他拿这种东西给她看做什么? 这么贵重的毒药不会用在普通人身上,凶手的目标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种人不会舍不得用或者很少用香露,半瓶一定很快就用掉了。 苍郁想到了一个名字。 “先皇后——苍芸?”她没头没尾地问道,面色凝重。 幸而苍森听得懂。 “不错。”苍森点了点头。 好阴毒的手段!谁能想到喷洒在身上的香露竟会是毒药呢?苍郁嫌恶地擦了擦手。 “这些是从哪里得来的?”她问道:“为何人准备?” 苍森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是你。大伯联合其他几位朝臣,借口陛下许久未纳新人也无子嗣,送了几名女子与苍萝一道入宫,其中便有苍澜。阿郁,大伯他已打算要放弃你了,才叫我送了这些香露给你。你如今已知它是毒药,往后切莫打开它!” 与苍森的沉重不同,苍郁面色淡然,仿佛他说的事情同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没有惊慌,反而问起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问题:“阿森,毒死先皇后的香露,也是苍瑁送给自己女儿的么?” 窗外桃花云蒸霞蔚,如云似雾,窗内女人用平淡的声音,讲述锥心刺骨的故事。 “一切原是我的错,我不该从小纵着阿芸跟在陛下身后,叫她对陛下产生太深的感情。在阿芸心里,她与陛下合该是夫妻,她是一心一意地喜欢陛下,希望陛下好。可是——苍氏的野心并非仅仅一个皇后呵……” 苍森极少看到崔怜哭,加上今天,也只是第二次,每一次都是为了苍芸。 上一次她哭,是苍芸的棺椁葬入皇陵当日。 “我那表妹素来是个没主意的,时时寻我入宫替她想法子稳固陛下的欢心。阿芸自幼长得美,性子活泼且机灵,表妹很喜欢她,多番叫我将阿芸留在宫里住几日。我本不肯。那时我与苍瑁已形同路人,阿成一切都像他,我看着便烦;幸好阿芸像我,她是我的命。表妹求了我好几回,我都不答应;有一回叫阿芸听到了,她对我说:‘阿娘,我喜欢太子哥哥,我要在宫里和太子哥哥一起玩。’我却无法拒绝她,这才应了。若是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就算她哭闹,我也一定不会答应。 “阿芸一天天长大了,出落得愈发标致,先帝也喜欢她,对苍瑁提起了要迎她做太子妃的意思。苍瑁本就是个贪心不足的东西,立即将见不得人的主意打到了阿芸身上。我本不愿,然而他对我说,阿芸与旁的女人争同一个男人太委屈,若是能控制住他,叫他将位置让给以后出生的小太子,阿芸就不用受委屈了。我是个自私的母亲,天下大义从来都与我无关,这才肯了。哪知道……哪知道……我这一念之差,却葬送了阿芸……” 苍芸下葬以后,有好一阵子崔怜都疯疯癫癫的,时常半夜里突然起身,到处寻找苍芸。知道这件事的人大多数都被灭口了,苍森还活着,只因为苍瑁不屑于对这只寄居的小虫子动手。 但几乎无人知道,当苍氏府中之人对疯癫的崔怜如避蛇蝎、连伺候崔怜的嬷嬷也未必会每夜查看夫人是否安睡在床上时,唯有苍森陪在夜游的她身边,防止她出意外。 “苍瑁不懂阿芸的心思,背着我将全盘打算都告诉了她,以为阿芸会死心塌地地帮他。可他不知道,阿芸有多爱陛下。阿芸是个单纯的孩子,她威胁苍瑁,若是苍瑁不停手,她就要将他的打算昭告天下,届时他不仅身败名裂,也会成为导致苍氏覆灭的千古罪人。我可怜的阿芸,她不知道,她那父亲是什么样龌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恨我知道得太晚,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能杀了他……” 第83章 宫宴胡闹 “阿森,毒死先皇后的香露,也是苍瑁送给自己女儿的么?” “不错。”苍森颔首:“这是今日前来想要告诉你的第二桩事。大伯狠毒异常,大伯母为了自身权势地位,连心爱的女儿之死也可以无动于衷,往后你要小心些,最好不要再有与他们作对的念头。” 苍郁缓缓抬眼瞧着他:“然后呢?坐着等死么?” “我会保护阿郁。”苍森说道,收起了惯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代之以极少出现的郑重。 “你记性不好,忘了我说的话。”苍郁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要再等着人来帮我,何况早已收不得手。” 苍森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你做了些什么?” “一些你会觉得很蠢的事。”苍郁不想说明白,转移话题:“此毒既然从口鼻入体,沈嬷嬷与李嬷嬷却无事,苍氏手中应当有此毒的解药吧?” “伯父给了两位嬷嬷解药,但其实那些只是些寻常的解毒剂,这个毒药并没有解药。”苍森笑得讽刺:“好在他也不想这样快失去两个得力助手,提醒她们时刻注意离阿芸远一些,纵使染了毒,也不会像阿芸那样快致命。” 虎毒不食子,苍瑁当真是个极其狠毒的人。 “那陛下呢?”苍郁忽而想起了姬杼:“听闻以前陛下很是宠爱苍芸,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照这样说来,陛下应当也染了毒,但并没有人提醒他,为何他看起来没事?” “前几年正是陛下整治朝廷最拼命的时候,大约并没有太多时间在后宫吧。”苍森耸耸肩:“若未沉积一定量,毒效并不会太快显现出来。” 苍郁的视线转回到锦盒上,五个鲜花形状的水晶瓶怎么看怎么可爱,偏偏是最不令人设防的毒药。 苍萝、苍澜等人入宫那日,除了册封之礼,元千月还特意征得姬杼同意,夜里在清漪园设了宴。其实六人位份并不高,如此显得有些隆重,然而元千月说他近来太过忙碌,后宫众人久不得见天颜,合该露露脸了。 姬杼心知她是责备自己偏宠苍郁,虽厌烦其中有个苍萝,却也不得不应许。 入宫的一共有六名女子,除了苍氏,其他如崔氏、李氏、左氏等世族也纷纷送了人入宫。年轻的小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娇美,而其中最惹眼的又非苍氏莫属。 苍萝美艳,苍澜温婉,两人虽被安排在左右两边最不显眼的位置,然而明珠难蒙尘,任谁都难略过她们两个。 正是阳光明媚繁花似锦之时,花香袭人,人比花娇,一眼望过去便如画一般。 偏某人仿佛看不到这些鲜嫩的人,先是夸赞了元千月一番,因她辛劳操办这场宫宴;至于懒散得从来不管事只会张嘴的苍郁,便只好说她病体未愈仍坚持前来,精神可嘉。 众人哪知道他会睁眼说瞎话,俱以为苍郁红润的脸色是胭脂抹出来的,不少人暗中打算去打听一下她用的是哪家的脂粉。 苍郁抱着汤圆,甚是无语;元千月明知他是在胡扯,也只能当做没听到。 元千月用心良苦,将新人都安排在离姬杼最近的席位——当然,再近也不会比就在他身侧的苍郁更近。 汤圆如今更加亲人了,尤其是姬杼。此时它正奋力摆脱苍郁的禁锢,想往姬杼怀里扑,偏苍郁不放它,它着急得“呜呜”直哭。 “你为难它作什么?”姬杼责备道,伸手去抱它,却被苍郁躲过。两人如今不像是饲养犬类,反倒像养了个女儿似的,走到哪儿就要将汤圆带到哪儿,时不时还要为它争执一番。 前几日姬杼因忙得好几天没去长信宫,突发奇想叫苍郁将汤圆送进了文华殿,不多时便黑着脸又送还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它特别喜欢咬奏折,好几本折子都被它撕成了渣,素来不缺办法的赵常侍捧着那堆废渣都愁得团团转。 奏折批阅后是要递还朝臣的,叫他怎么跟朝臣说?无奈之下他只好声称宫里出现了大老鼠,撕咬坏了奏折。 尽管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大臣们竟然接受了这种解释,唯有老太傅的儿子笑而不语。 苍郁抬了抬下巴指指尴尬地站在面前的六位少女:“陛下应当看前面,不应当分心照顾它。” 前面一溜美人仍低着头等他赏赐,他倒好,和她争汤圆,简直胡闹。这等场合原本不适合带汤圆来,然而临出门汤圆见自己被抛下,又呜呜呜地哭,姬杼不忍,便要苍郁带上了它。 带上就带上吧,一直逗它无视众人是闹哪样? 苍郁看着元千月快要撑不住的笑容,心知她一定会把这桩砸场子的事算在自己头上。 姬杼便回头看了看面前的美人们,露出客气但疏远的笑,对侍立一旁的赵常侍说道:“赏。” 众美人接了赏,谢恩后便退回坐席。 待歌舞管弦起了,姬杼又低头掰了块点心去逗汤圆。 不说元千月,连苍郁都看不下去了,手肘撞了撞他胳膊:“明日整个后宫都要恨臣妾了,陛下就不能摒一摒?” “那便回阿郁的长信宫,或者朕的长庆宫。”姬杼漫不经心,显然说话都没过脑子。 “好叫新人知道臣妾给她们下马威么?”苍郁没好气地说道。只是那嗓音软软的,眼波流转,在众人看来却是在同陛下打情骂俏。她唤来香识,叫她把汤圆抱回去。 “今日这宫宴既是为宫人准备的,陛下还是专心一些吧。”面对不甘的姬杼,她很是强硬,继而嗔道:“多大人了,突然像个孩子似的。” “阿郁不觉得,养了小汪子像是养了个孩子一般么?”姬杼却忽然这样说道:“若是有个孩子,也该像它这样惹人爱吧。” “嗯,大概是吧。”孩子是苍郁最不愿提及的话题,因此答得也很敷衍。 “阿郁莫要在意,朕已着人去寻民间名医了,说不得好好调理一番,身子便好了。”姬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 “今日是为新人设宴,陛下却不是看汤圆,便是看臣妾,主次不分了呢。”苍郁没接话,看向了两边的美人们:“陛下没有中意的么?依臣妾看,左氏女很有意思,方才旁人虽未看向陛下,却时时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只有她恍若未觉,一直认真听乐师鼓乐。” 待她说完,姬杼久久没有动静,苍郁奇怪地看过去,却见他不知为何冷了脸,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为何又生气了?臣妾说错什么话了?”苍郁不解。 此时正逢一曲终了,姬杼没有答话,而是对身边赵常侍吩咐道:“赏!”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除了打赏人,再也没有说过别的话。苍郁知道他是生气了,却不知他究竟为何生气。 仔仔细细思量了自己说过的话,苍郁也未能找到原因。她说得那么识大体,不是他一直想要听到的吗,怎么突然就生起气来了? “臣妾说错什么话了?”苍郁试探着问。 姬杼没理她。 “陛下莫不是为汤圆的事生气?”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别的可能。 可姬杼还是不理她。 苍郁无语了:“臣妾很笨,总是猜不到陛下的心思,陛下指点臣妾一下吧?” 讲理没有用,只好撒娇了。 他脸色总算稍稍好了些,也肯开口了,尽管语气不大好:“阿郁很想把朕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原来是为这个?不是他要后宫和睦吗?她给他和睦,怎地他又介意了? 苍郁哭笑不得:“陛下叫臣妾要识大体,怎地每回臣妾心血来潮识大体了,陛下又不高兴了?” 姬杼被她一句话噎到,气得险些起身拂袖而去,然而如若他当真这样做了,苍郁就当真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于是他又开始闷不吭气,摆脸色。 苍郁不太摸得准他的心思——他这人心思太反复了,别扭得很,实在难以讨好,元宵节那天也是如此,真叫她不知该怎样才好。 余下的时间里,姬杼就一直这样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笑,连打赏也没了。 众人被环绕在他身边的不悦之气所影响,乐师与伶人战战兢兢以为自己表现岔了,宫妃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得体,苍郁则暗暗祈祷别叫人发现是她惹恼了姬杼,这仇恨可就大了…… 不过……大约是瞒不过元千月了,她只望了这边一眼,眼中满是了然。 因着皇帝陛下心情不好,原本开开心心的宫宴顿时变得很难熬——除了左氏女。 苍郁惊奇地发现她竟然还可以一无所觉地吃吃喝喝,听歌赏舞,周身的一切对她似乎全无影响。 好容易熬到宫宴结束,虽然陛下心情不好,众宫妃仍旧希望得到陛下的青眼,期盼之情跃然脸上。 元千月替众人问了出来——只有苍郁知道她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新人入宫,陛下可不能冷落了她们,今夜……不知陛下欲钦点谁侍寝?” 第84章 抢风头 元千月替众人问了出来——只有苍郁知道她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新人入宫,陛下可不能冷落了她们,今夜……不知陛下欲钦点谁侍寝?”。 一众后妃翘首企盼,仿佛含苞待放的花,等待他的回答。 苍郁很想暗示他点左氏,又怕他继续和自己闹别扭,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干扰他。 姬杼目光从左侧挨个移到右侧,又从右侧挨个移到左侧——反正不看苍郁——最后来了一句:“怕是要叫各位爱妃失望,朕稍后便要回宫批阅奏折,今夜无需侍寝。扫了大家的兴,朕自罚三杯。”说着便叫赵常侍斟了三杯酒,一一饮尽。 此话一出,花苞顿时都变成冰雹砸过的茄子。 元千月反应快,立即附和道:“陛下政务繁忙,拨冗与嫔妾等同乐已是不易,但望陛下注意身子,万勿太过操劳。”虽然有些勉强,但总算是将先前说的话拉了回来。 元千月能讨众人喜欢确实是有本事在身的,苍郁心想,她总能将人的面子顾全周到。这是一件很累的事,但她能舍得下去做,且做起来游刃有余,还是蛮拼的。 陪众人稍坐了片刻,姬杼便起身离去,离去前他对苍郁说道:“梓童病体未愈,也需早些回去歇着才好。” 这是想拐她回去慢慢收拾她? 苍郁当然不肯,哪怕今夜没有惹恼他,她也不会肯,婉言推拒:“难得如此热闹,臣妾横竖无事,太早回去未免扫兴,且偶尔为之,应当于身子无碍。陛下快些回去吧,早些忙完早些歇息,明日可还要早朝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姬杼自然不能强行带走她,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容:“既然如此,愿梓童与各位爱妃尽兴。” “谢陛下,臣妾恭送陛下。”苍郁说着,从席位上起来,福下|身去。 “嫔妾恭送陛下——”皇后带了头,其他人自然也得有样学样。 姬杼离开以后,主座上便只余了苍郁一人。说来也怪,姬杼在时,只觉她是个附属,下首的元千月比她耀眼得多;然而姬杼走了,她却像是才被点燃的灯火,突然明亮了起来,连众人信服的元千月也难撄其锋芒。 人人皆知如今她与元千月是最受宠的两个,其中这位皇后更为玄妙。 从未有皇后得宠而失后宫之权的,只有不得宠的皇后,才手中无权。可玄妙就在于她无权却当宠,且不说那些未能亲眼瞧见的传闻,只方才与陛下之间随意的对话,已非寻常宫妃敢想。 如此看来,陛下未肯归权,并非是更重视元贵妃一些,倒像是怜恤她体弱多病,不忍她劳累。 新人也好,旧人也罢,立即意识到一件事——若想安身立命,只继续讨好元贵妃是不成的了,座上这位皇后娘娘也得好好奉承才是。 只不知两位娘娘之间是否有嫌隙。 当然,有一个人大概例外——那就是此刻仍盯着乐师目不转睛的左氏左美人,谁受宠谁不受宠似乎与她毫不相关。 “不知贵妃准备了些什么游戏?”苍郁将左美人此人记在心里,转首笑问元千月。 歌舞方歇。一整场宫宴光听曲也没意思,一定要有些游戏才热闹。 “都是些寻常的游戏,投壶、樗蒲、藏钩,但看皇后娘娘喜爱哪个?”元千月很是客气。 “藏钩如何?”苍郁想了想,又问其他妃子:“今日不拘泥身份,大家无需考虑到孤的偏好,只看人数多寡,喜欢哪一样的人多,便选那一个吧。” “我想玩双陆——”苍郁的话刚落音,便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众人都只当苍郁是说客气话,哪里会真的信,却没想到有个傻子当真了,于是俱循声望去。 不是别人,正是那左美人。 “为什么都看着我?大家也喜欢吗?”左美人丝毫意识不到有何不对,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理所当然地想偏了大家的意思。 若她不说话,看着便是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可一旦她张嘴,尽管五官还是一样,却叫人觉得她呆呆憨憨的。 众人听了她的话,俱都不吭气,一时冷场了。 “双陆很有意思,应当无人不喜。”苍郁笑眯眯地打圆场:“不过双陆只能两个人玩,未免冷清,须得选个大家能一起玩的才好。” 这话正是元千月想说的,然而比她晚了一瞬开口,只能跟在她后面补充:“皇后娘娘说得不错,今夜大家齐聚于此,游戏还是可多些人一起玩的好。” 苍郁这圆场打得满是心机,首要一条便是夺了元千月出声的机会,占了主导。如此一来,尽管宫宴是元千月筹备的,在大家看来,做主的人却变成了她。 “那马吊牌呢?可以四个人玩,会比较热闹吧?”左美人天真地问。 “四人与两人有何区别,怎地左美人听不懂皇后娘娘的话么?”出声的是苍萝,她虽是苍氏小宗出身,却因为与大宗大夫人亲近,举手投足间有些以大宗自居的嚣张味儿,尽管她已努力将其伪装成寻常的玩笑语气:“何况贵妃娘娘准备的是投壶、樗蒲、藏钩,你提出这些来,却叫人一时去哪里准备?” “哦,那就藏钩吧。”左美人这回听明白了,笑嘻嘻地说:“藏钩也挺好玩的,更热闹些。” 苍萝不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左美人这样蠢笨,左氏也敢送进宫里来,简直是有意送她来死的,这是和她有多大的仇恨? 左美人这一茬算是结束了,苍郁依旧不给元千月机会,又问其他人:“可还有别的提议没有?” 元千月连被她抢先两次,心里自是不悦的,面上又不能显露,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她索性不争了,看她如何顾全整个局面。 苍郁入宫这些时,正经的宫宴也不过参加了几回,每回都是跟着姬杼一同来的,极少同大家说话,也几乎没有参与过这些游戏。这么多的人,以她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怕不多时就乱套了。 她只需等着看笑话就好。 但她哪里知道苍郁这一世于宫宴一事上虽暂无作为,上一世在沈嬷嬷与李嬷嬷的指点之下,不知操持了多少回,虽然并不常与众人亲和,但场面不会把控不住。 经过苍郁和左美人这一番对话,众人纷纷附议“藏钩”,苍郁于是定了下来,对元千月说道:“余下的可要看元贵妃的了。” 虽说宫宴俱是元千月在打理,但风头她出了,辛苦活才落在自己身上,元千月耐性再好,也忍不住要腹诽她几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元千月要继续维持自己贤惠的形象,自然只能依苍郁之言。 哪知苍郁不止是如此,席间一切可笼络人心、可出风头的场合,她一个也没放过。上一世也好,前些时也罢,苍郁总让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那是因为她无心于此;如今打定了主意要与后宫众人套近乎,倒也游刃有余。 毕竟她姓苍,且皇帝陛下很宠她,无论假意或者真心,给她留个好印象总不会错。因此众人很给她面子,那一夜欢声笑语一直不断。 当然,她们也很留意相对沉默的元贵妃,因为以往这种场合出风头的都是元千月。然而元千月心高气傲,多是大家在捧着她;苍郁不同,她极会揣摩众人的心思,倒像是她在屈尊哄众人开心。 是以元千月等了一夜也未能等到苍郁出丑。 倒是苍郁每每令众人笑得欢畅了,便会突地叫众人注意到元千月;自从苍芸过世后素来是宫宴主角的元千月,突然变成了配角。 通常亥初就要结束的宫宴,在苍郁的主持下一直过了亥正才散场。收拾的事她自然是不会管的,元千月享受着掌管后宫的权利,也该尽相应的本分。她携着众人光鲜地离去了,只有元千月及几个惯常唯她马首是瞻的嫔妃未一同回宫。 离了人前,元千月忍了一晚上的怒气终于显现在脸上。 “娘娘且息怒,苍氏进宫未久,不过稍稍得宠便如此嚣张,想来也不会长久,先皇后不就是个例子?今日她风头愈盛,来日必定愈加凄凉。” 说话的是萧昭容。萧昭容与元千月同年入宫,因着出身平民,初时很受宫人明里暗里的挤兑,是元千月扶了她一把,还令她有机会接近皇帝并晋升位份,因而对元千月很是言听计从。 “闭嘴!她是皇后,我们不过是妃嫔,岂能背后轻言?”元千月却喝斥她:“本宫所虑者,乃是皇后娘娘执意带爱犬入席,令陛下在人前有失威严。若是此事传到前朝,叫人以为陛下有沉溺于声色犬马的迹象,难免有碍陛下声名;我等一心服侍陛下,却未能劝阻,亦难逃其责。” 萧昭容原是想讨好她,未料却遭斥责,立即低头答是。 “那该如何是好?”马婕妤紧张地问道。 元千月满面愁容,叹了一声:“只能想法子劝劝陛下,只是陛下如今纵着皇后娘娘,也不知听不听得进。总之此事谁也不许将此事传出去,否则若叫本宫查出来,可没有好果子吃。可都听到了?” 萧昭容等人自都应下,只是心里怎想,就非面上能看得出来的了。 第85章 海国图志 席间应付众人很费了苍郁许多精力,待她回到长信宫,趴在辇车里动都懒得动了。 正等香识扶她下车,却听外头响起了赵常侍的声音:“陛下正等着娘娘,还请娘娘前往长庆宫。” 不是忙吗?苍郁腹诽,扬声回应他:“孤知道了,那便去长庆宫罢。” 说完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令自己清醒些,应付姬杼并不比应付那一群女人轻松多少。 进了长庆宫,赵常侍却并未带她去寝殿——临华殿,而是向文华殿走去。 皇帝处理政务的文华殿是不许后妃进入的,以免后妃干政,因此苍郁一开始并未想到赵常侍会带她去那里。直到他在殿门一侧停下,请她入内时,苍郁才意识到姬杼在这里面等她。 “不是不许后妃入内么?”苍郁问。 “娘娘说的其实并非祖制,陛下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赵常侍恭恭敬敬地答道。 苍郁仔细想了想,这句话确实从未听姬杼说过——主要是没有机会听,因为寻常后妃连临华殿也未必有胆子进去。 “娘娘请。”赵常侍催促道。 “陛下现下心情如何?”苍郁小声问。她仍不着急进去,实际上她在想若是姬杼心情很差,她可以考虑先溜回长信宫,因为现在若是要再应付一个暴跳如雷的姬杼,她一定撑不住。 “陛下是因娘娘而心情不好,娘娘却只想避开么?”赵常侍这个人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理。 “呵呵。”苍郁干笑,提起衣摆跨进了文华殿门槛。 文华殿进深三间,姬杼在正殿办公,苍郁入内时他批阅折子正聚精会神,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外在动静。 苍郁拿不准他是在拿乔还是当真没注意,也不打扰他,自在一旁寻了位置坐下,闭目凝神。 她原只想眯一会儿,哪知一不留神睡着了。 苍郁是在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姬杼抱着她,不知要往哪里去。身上搭着他的披风,方醒来时鼻子异常灵敏,只觉龙涎香的味道颇有些刺鼻。 姬杼似乎没有发现她醒了,因为他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动静,连脚步声都依旧那么轻。 他身后有好几个人,尽管脚步也都放得很轻,但谁也不能一丝声息也没有,只要留意听,便能听得到。 苍郁实在是困了,闭上双眸又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人已在临华殿他的寝室内。外间灯火明亮,窗外也并没有微光透过窗纸,大约仍旧在深夜。她好好地躺在床里侧,只着了里衣;窗外侧却没有人。 苍郁睡饱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便披了衣向外走。姬杼一定是在外间,只是不知在做些什么。无论今夜他为何突然生气,无论他生气得多么古怪,这种事情是第二次发生,她便不能任它糊里糊涂地过去。如今她睡好了恰好有精神,打算向他问个明白。 姬杼果然在外间。同她初入文华殿时一样,他仍旧没有发现苍郁。 一看到几案四周堆放的奏折,苍郁便知道他是将文华殿的折子都搬过来了。临华殿的格局与宣华殿相似,也是窗下放着长榻,榻上堆着许多软垫,墙边架子上还堆了许多书。——总体来说,和她胡乱布置的宣华殿怪到一处去了。 宫里一定找不出第三个这样毫无章法的寝殿。 不过临华殿比宣华殿整洁了许多,因为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胡乱放着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所有东西的摆放都十分注重齐整,显示出它的主人多么热爱井然的秩序。 苍郁这回不瞌睡了,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在他书架上挑书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什么书都有,苍郁一眼便看中那套多达十数卷的《海国图志》。 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套书,一看名字便知写的并非本朝之事,十分好奇。 苍郁抽出第一卷,回头看了看姬杼。他坐在长榻正中,正一无所觉地消灭着愈来愈少的未批阅奏折。 无论左侧还是右侧的位置,俱都不够她舒舒服服地倚靠。 外间一角放着煮茶的炉子,温着一壶茶,苍郁将他桌上已冷掉的茶水换了,抱着书挤上长榻。 直到这时,姬杼才终于有了动静。他抬起头,侧向苍郁,面上有片刻茫然。仅仅是一瞬而已,又回复为澄明。 苍郁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热茶:“陛下喝口茶,臣妾陪陪陛下。” 姬杼抬手揉了揉眉间,拿过茶饮了一口。将茶盏放回几案上,他用熬夜熬久了而独有的低哑嗓音说道:“累了就去睡,朕无需人陪。” “可臣妾不想睡,就想陪陪陛下。”苍郁娇声道,扬起手中的《海国图志》:“臣妾看书,不会扰到陛下的。” 姬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回头继续埋首奏折中,只是批阅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些。 苍郁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序页开头便吸引了她:“泱泱大周,实非自居之上国也。不披海图、海志,不知宇宙之大、南北极上下之浑圆也。” 敢在书中第一页就说这种话,这人是想造反? 若真是想造反,这套书便没可能出现在此处;可若不是想造反,那内容一定很有意思。 苍郁便看了下去,谁料一发不可收拾。 此书写的乃是海外之国的天文地理、风俗人情、士农工商等方方面面。苍郁只知海外之国人长得与大周人很不相似,却不知他们无论吃穿还是住行都相差甚远。例如大周兴建房屋,素来图的是“快”和“方便”,通常选用木头而非砖石,譬如皇宫,听闻当初从打地基到修建完成也不过两年有余。虽然木头的缺陷是极易发生火灾,也容易坍塌;但无论取材或是重新搭建都很容易。大周很少有人会想过在一栋房子里一代一代地住下去,小辈长大了娶亲也是重新建房,因此数百年来,木头仍是兴建房屋的首选。 海外之国却不同,他们宁可选用更加麻烦的砖石,花去数百年的时间,一代又一代的子孙生活在同一座宅子里,将宅子世世代代传下去。 这些都是苍郁从前闻所未闻的。 她看得正入迷,那边姬杼奏折终于批阅完了,欲寻她说话,却见她一双眸子极其明亮,在书页间快速穿梭着。 姬杼便去看书的封皮,见是《海国图志》,一时来了兴致:“阿郁也喜欢这本书?” 苍郁听到他的声音,便从书里抬起头来,略有些呆呆的问:“陛下方才同我说话?” 她只听到有声音,却未注意听内容。 姬杼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苍郁这回听清了,点了点头:“这本书写得很有意思,只是不知由何人所撰?能有这番见识与笔力,一定是个学识渊博、去过很多地方的人,臣妾从前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人呢。这套书应当许多人都会喜欢,可怎地以前从未见过呢?” 看看序页的落款,此书应当成书于先帝年间,已经很多年了,怎地竟会被埋没? “阿郁没听过并不奇怪,因为此书第一句便触怒了父皇,父皇将他斩首了。”姬杼淡淡地解释了她的疑惑:“朕书架上这一套,乃是世间唯一仅有。” 原来是先帝不喜欢。 “那……陛下为何不刊印这套书,令更多人看到呢?”苍郁疑惑道:“臣妾原先只知海外之国能制香露,却不知他们也懂得许多大周并未听闻过的东西,其中一些看来甚是危险,若是吴国知晓而朝中无人知道,只怕打起仗来我们要吃大亏。” “阿郁说的是。”姬杼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来:“只是连素来开明的太傅也不赞同朕披露此书,称其为妖书,畏惧此书一旦风行,必定会乱了君臣纲常、天下秩序。朕虽不敢苟同,然太傅终是朕启蒙恩师,他将此事看得十分严重,不惜以死谏劝阻。朕并非不为,实乃不能为。” 他长叹一声:“朕也曾试图说服其他人,然而……想不到,竟只有阿郁与朕所想相同。此书之言论太过大胆犀利,众人不是不信,便是不敢信。何况阿郁所忧心之事,从无人想到,众人固步自封,便以为旁人都一样。” “难道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苍郁问。 “法子自然是有,只是对太傅颇为不敬。”姬杼面色十分复杂。 “什么法子?” “待太傅过世,寻一些人将书中言辞太过之处删去或修订,再做刊印。”姬杼答得爽快。 “为何要等太傅过世,直接重新修订不可么?”她很是不解。 “因为太傅说修订了也不行,他素来顽固得很。”姬杼无奈道:“他是朕的恩师,至少在他生前,朕还须顾及他一些。” “陛下可真不容易。”苍郁感叹道。虽说他奋力令自己不惧苍氏等世族了,却依然受着道义的束缚,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郁既然知道朕如此不易,是否该对朕更好一些?”姬杼不满地说。 未料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苍郁无语极了。他这是想借题发挥,和她清算了么? 第86章 卿心无我,云我无心 未料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苍郁无语极了。他这是想借题发挥,和她清算了么? “臣妾哪里对陛下不好?”她委委屈屈地反问:“陛下要臣妾不为难元贵妃,臣妾照做;陛下要臣妾识大体,臣妾也照做。陛下想要臣妾做的事,臣妾再不情愿也都逼着自己去做了,陛下却说臣妾对你不好,是什么道理?” 两人相距很近,不过尺间距离;姬杼却突然觉得她有些遥远。 她表现得很完美。 从不愿意到别别扭扭地愿意,再从愿意到如今的服从,每一步都自然得不似作假。 可正因为太完美——这样慢这样精准,和他全然不同,令他不由得犹疑。 姬杼从小便不爱黏人,幼年时母后想要抱抱他,都会被他推拒在三尺开外。迄今为止,除了苍芸,苍郁是第二个他愿意让她黏在身边的人——当然她一般不黏;而她也是头一个令他时时想看到的人。 尽管并非书中所写的一见钟情,但这样的情绪亦是突然爆发出来,从某个瞬间开始,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她,想看到她笑,一旦她难受,心里便会比她更难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姬杼知道诗文里头是怎样描述这种心情的,那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信过的东西。 他的父皇是个多情之人——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辞是滥情。女人对他而言和玩物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女人们对他也并没有深情到哪里去。当然作为有资格拥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皇帝,这并不算他的错处,也绝不会有人这样评价他——生而为皇帝,多子多孙是他重要的本分,只要不为国家带来任何灾祸,无论他将女人当做什么,也没人敢当面指责他的不是。 他的叔伯表舅们同他父皇也无甚差别。 甫到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不是没有读过那些风花雪月的书——少年人的好奇心他也有,但他的好奇比旁人消散得更快些——除了原属于自己的权利以及天下大事,世间没有什么是需要他去费心的,包括女人。 书上写的那一切他俱都无法理解,甚至在他看来,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都是极其幼稚的东西。 譬如王崇与绿珠。“落花犹似堕楼人”,绿珠纵身一跃,跃出数百年的痴情名声,却有几人知绿珠临死前,王崇对她说:“我今为尔得罪”。 譬如司空相如与卓文君。“凤求凰”余音未落,文君指尖酒香尚未散尽,已埋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伏笔。 传闻中众口赞颂的深情,戳穿其浮丽,便只余一场笑话。 一开始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对苍郁的这点心思是什么。 他所能意识的到的,仅仅是这点小心思和对别的女人的小心思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他的时间需要很苛刻地去丈量。 他的国土很大,他的子民很多,洪水与旱灾等各种天灾等着他开仓济粮,许多废墟需要拨银钱重建;与此同时,要思谋平吴之策,还得时刻平衡朝中各世族势力。 他没有时间,却思考这种看起来没有丝毫价值的东西。 “朕先前并不知自己有多喜欢阿郁,直到在甜水巷看到那对老夫妻,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从未细心思量的事情一齐于瞬间通畅了。到后来看见阿郁倚在苍森怀里,听到你们亲密无间的言笑,突然懂得阿郁曾说过的话,顿悟情乃是独占。若心欢喜之,如何能容旁人染指?除非,情未深,或无情。”姬杼面容与语气都冷冰冰的:“阿郁突然舍了惯有的反骨,如此识大体,不知是情未深,抑或无情?” 他说得缓慢,叫苍郁能将每一个字都听清。 苍郁怔住。 自入宫以来,她听姬杼说过许多次类似的话,每一次都是谎言,只有这一次听起来可信些。 可若说是真的,又很难令人信服,一个坐拥众多美人的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活了二十几年,身边不缺女人的日子也该过了十多年吧?更何况前有宠冠后宫的苍芸,他怎么可能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从前从未有人教她什么是喜欢,可看到了连陌,她便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那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无法散去。 何况她一直觉得自己不算聪明,而姬杼很聪明,连她都能明白的事,他如何会想不到? 他只是因为她的“识大体”,开始怀疑她的真心罢了。他像世间许多男子一样,自己理所当然的滥情,却要求女人对他忠心耿耿。 他对她应当是有些喜欢的,否则不会多番纵容她的忤逆;然而这份喜欢有多深就值得商榷了。 譬如他对苍芸,传闻那般宠爱,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甚至在他寝殿里都找不到女人存在过的痕迹。 若是相思入骨,总不会一点留恋之物也不留下。 无论他为何提起这个话题,女人于他永不会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无情二字,分明是在说他自己。 “臣妾并非情未深,更非无情,臣妾只是想要个孩子。新入宫的美人背后牵系单纯些,从她们之中选一个来生孩子,总比臣妾从已经望不见底的深潭里胡乱捉一个要好得多。”苍郁定了定神,不为他的质问所乱。 “臣妾不能生养,便是能一辈子占着陛下的心,也一定会有人自恃生养了皇子觊觎臣妾的位置。然而臣妾终会老去,若是有一日陛下腻烦了臣妾,心里不再有臣妾,臣妾何以立足?非是臣妾无情,而是臣妾怕陛下无情。”苍郁轻轻叹息着:“陛下喜欢臣妾什么呢?臣妾能一辈子维持着陛下喜欢的样子吗?臣妾脾气坏得很,又爱同陛下顶嘴,如今陛下也许觉得可爱,往后大约只觉得厌烦。可若是有一个孩子,陛下喜欢孩子,便是再厌恶臣妾,也会为了孩子而肯见一见臣妾吧?因为喜欢,所以惶恐不安;因为喜欢,才妄图揣测,做出这样违背内心、又叫陛下不喜之举。” 她拒绝承认姬杼的指控,反而指控起他来,叫姬杼一时难以接受。 他为她做了许多从前从未做过的事,他甚至发自肺腑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若是叫臣子们听到,一定会难以置信,可难道这样仍不足以令她相信他? 她说喜欢他,却不肯信他,这算什么喜欢? 孩子也好,身份地位也好,他都愿意为她去想办法,可这个女人为何偏不肯真正依赖他,将一切交由他?甚至疑心一旦年老色衰,自己便会无情地抛弃她。 “卿心无我,云我无心。”姬杼咬牙切齿地蹦出这八个字。 他所言所行,从他一贯行事来说,谓之低声下气也不为过。 她却丝毫未见。 苍郁不能不佩服他眼光的毒辣,却也不能不为自己辩解——今夜才略胜了一筹,若是此时失去了姬杼的宠爱,许多事情便都是白做了。 然而她正要开口,姬杼却冷声打断了她:“不早了,就寝罢。”说罢并未唤人,转身向里间走去。 苍郁迟疑片刻,终未开门唤宫人进来,而是紧随其后,也进了里间。 他站在床前未动;苍郁走到他面前,无声而温顺地替他更衣。 所幸他虽生气,却并未为难她。 姬杼坐在床沿,正掀开锦被之时,背后突然一热——是苍郁从背后抱住了他。 姬杼手一顿。 她的脸闷在他的脖颈间,气息柔柔地触摸着他颈间皮肤,叫人心里再大的气也不禁缓和下来。 “苍郁并不是姬杼唯一的女人,可姬杼是苍郁唯一的男人,这样不公平的境遇,便是你说喜欢我,却教我如何放得下心?宫中比我美的大有人在,比我有才情的大有人在,比我贤惠的更是数不胜数。你说见我与阿兄一起才知情是独占,他毕竟是我阿兄,你根本无需对他有太多提防;可后宫里都是你名正言顺的女人,每一次你不去长信宫,我都整夜在想你会不会是去了别的宫室,那个人会不会让你觉得更新鲜。 “你那么想要孩子,而我不能生养,便是你不愿意,或者我不肯,你也终究不得不去寻别的女人。我曾梦见你和元千月生了一个小皇子,三人一同在清漪园散步,你从我身边走过,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心痛得惊醒,彻夜难眠…… “我很想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可我做不到……若是我心里没有你多好?若是没有,就再也感受不到这样无处倾诉又无从排解的痛楚了。又或者,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皇后,像那对老夫妻一般相濡以沫,携手白头,任谁也阻隔不了。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说出我心里没有你这种话?” 她说了许多话,言语之间只当两人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语气亦不再温顺,更未句句刻意讨他欢心。 姬杼叹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拥她入怀。 第87章 左美人 这时节,清漪园姹紫嫣红,十分好看。苍郁时常带着宫人前去,摘下用得着的花,洗净晒干了泡茶喝或是做成点心。 苍萝住在长信宫漪澜殿,时常免不了要同她打照面。一开始她并不怎么看得上苍郁,也甚少同她说话,直到她发现苍郁几乎每天都要往长庆宫里去——通常若是皇帝宠信某位妃子,会去妃子所在的宫室;而妃子可以随意出入长庆宫的,自姬杼登基以来不过三人而已。 入宫这些时日了,姬杼尚未诏见过她,也未临幸漪澜殿,苍萝开始慌张起来。 她原以为以自己的资质,男人见了都该过目不忘,宠冠后宫是轻而易举的事,哪知皇帝陛下竟连正眼也没有给过她。反倒是这个看不出有哪一点出挑的苍郁,似乎比元贵妃还受宠。 苍萝惯是有主意的,她开始绞尽脑汁与苍郁套近乎。 每天她都会去宣华殿给苍郁请个安,若是苍郁不在,便会一直等到她回来,除非用膳时间到了。苍郁如果去清漪园或者其他的园子,她会想办法跟上去,同她搭几句话。带进宫的一些稀罕玩意,她也会拿去孝敬苍郁。 对苍萝来说,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她虽生于小宗,却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里呵护长大的,苍柏夫妻对她的溺爱并不下于崔怜对苍芸。若是苍芸,绝不会肯低头;可她能。 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苍郁总是不冷不热地拒她于千里之外,叫她气急不已。苍郁的出身同她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唯一可仰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宠爱,还不知那恩宠能延续到几时;在她看来,自己肯低声下气地讨好苍郁已是恩赐,哪知道苍郁这般不晓事理。 苍萝几将银牙咬碎。 近来苍郁极喜欢邀左美人一同去各处园子里游玩。 左氏也是大周百年世族之一,一门上下全是史官;这类世家出来的人自带一股书香气。书香气若是刚刚好,会令人一看便知极有学识;若是过了,便会显得有些呆憨。 左美人恰好是后者。 她同苍郁一起逛园子,若是看到熟识的花木,会开心地从它们的种子说起,一直唠嗑到开花结果,连其药效功用也一并细细数来。 关键是她一说得兴起,就会全然不顾身边的人想听不想听,有没有在听。 譬如此时,她站在一株垂丝海棠前,已说了整整半个时辰。苍郁面带微笑,静静听她说完,不时惊讶的“啊”一声,或是惊喜地回应一句“原来这样神奇”。 又过了一刻钟,她才终于说完了,眸子里满是感动地望着苍郁:“皇后娘娘真好,别的人都不爱听呢,每回嫔妾一开口,她们就说有事先走了。娘娘也喜欢这些么?不觉得无趣么?” 苍郁正轻轻扯下一片花瓣放入口中,闻言略微嚼了几下便咽下去。 “垂丝海棠的花瓣不好吃的,秋海棠才好吃……”左美人想要出言阻止,可她说话太慢,已然晚了。 “对孤来说,它们都可以是很可口的食物,所以,大概算是喜欢吧。”她满不在乎地笑着对左美人说:“你说得很好,都是孤从前并不知道的,很有意思,怎么会无趣呢?” “娘娘喜欢就好。”左美人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娘娘不爱听,可一定要同嫔妾说哦,嫔妾不大看得懂别人脸色。” “在宫里,不会看人脸色可不是什么好事。”苍郁皱了皱眉:“看不懂人的脸色,便不知陛下喜怒,也不知旁人算计,要出事的。你家里怎地放心将你送进宫里来?” 左美人咧嘴一笑,看着憨实可爱:“阿爹阿娘本不肯,是我自己要进宫的。因为阿爹说宫里藏书殿有许多外面看不到的珍本,可我是女子,不能像阿爹一样做史官,随意出入藏书殿,只有出此下策了。” 苍郁是真的惊讶得险些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她能理解爱书之人的心,却没想到会有人为了看市面上见不到的书,而欢天喜地地往这龙潭虎穴里跳。 她阿爹阿娘竟然还未坚持到底,不许她入宫。 前一世左美人也进了宫,但她低调得一点声息也无,每回宫宴俱被安排在仔细看亦未必能找得着的角落,是以苍郁对前世的左美人的了解仅限于她从未在元贵妃身边出现过。 这样的人,说她傻吧,还真是傻得可爱。 “左美人没有想过要嫁人生子么?做陛下的女人可不比嫁个寻常世家子弟,即使可以读到许多你想看的书,却有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陛下一次宠信,一生孤寂。” 是问询,也是试探。苍郁上辈子被假相蒙蔽得太多,此生便极为谨慎。 “其实嫔妾不懂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生子。”左美人的回答仍旧惊世骇俗,丝毫未在苍郁意料之内:“嫔妾只要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便觉满足,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宠信嫔妾,并不重要。若是陛下一辈子都不理嫔妾才好呢,嫔妾没有时间应付他。” 书呆子!苍郁险些脱口而出。若是姬杼知道自己有多遭嫌弃,还不知那张脸会气成怎样呢。 想着想着,苍郁忍不住面带笑意。 “娘娘也觉得嫔妾的想法很幼稚么?”左美人会错意,以为她在笑自己,颇不好意思地抱着手低下头去:“阿爹阿娘老说嫔妾孩子心性,还未长大,可嫔妾并不是因为不懂才说这种话,嫔妾是当真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孤并未笑你。”苍郁见她误会了,解释道:“孤只是在想,若是陛下听到了,脸上一定五颜六色很好看。” “娘娘可千万别说给陛下听!”左美人连忙冲她摆手:“若是陛下听了不高兴,不许嫔妾进藏书殿可怎么好?” 连担忧也与皇帝陛下一点关系都无,姬杼当真是被嫌弃得彻底啊,苍郁无言。 “左美人当真有意思,若是臣妾有这样一个女儿,一定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入宫,必须给她找一个老实并且也爱书的男人,护她一辈子。” 姬杼正在看折子,苍郁一边替他捶肩,一边笑着说起左美人的种种事迹。 苍郁自从进了一回文华殿,便时不时带着茶点过去陪姬杼熬夜。若他忙着,她便不打扰他,只替他端茶递水、添香磨墨,或是为他按捏一下肩背;若他有空歇息片刻,便拉着他一起聊从《海国图志》上看来的新鲜事,或是自己见过的有趣的事情。 “朕的女儿,绝不会养成这种呆子。”姬杼很不以为然,头也未回地说道:“她喜欢谁便叫她嫁谁,无需我们来挑,若那人胆敢欺负他,看朕不剥了他的皮。” “陛下一定当不成严父。”苍郁抱怨:“再乖的孩子也要叫陛下宠坏,汤圆给陛下养了些日子,变得很有些不听话呢,臣妾好容易才教会它一些规矩,到陛下这里就全忘了。” “皇后待它太苛刻了,才多大一点,该调皮就让它调皮。”姬杼在这点上很是不认同苍郁。 “那咬坏陛下的鞋子也是应该的?”苍郁反问。 汤圆喜欢咬鞋子,被苍郁教训了几次才安生;结果到了姬杼这里故病重犯,咬坏了他好几双鞋子。宫人清早起来准备他的朝服时看到,吓得腿都抖成了筛糠。 “好吧,除了咬鞋子。”姬杼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一丢丢输。 “那上桌偷吃陛下的饭菜呢?”苍郁提起另一桩。 苍郁是不叫汤圆上桌的,老太傅的儿子说最好不要让它吃到盐;结果到了姬杼这里,菜盘子才放到桌上,一团雪球就先蹿过去了。 姬杼心虚了些:“嗯,这个是该好好教一教。” “夜里挤上床?”苍郁挑眉。某天夜里两人才流完汗,苍郁伸手去摸白縠衫子,却摸到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吓得险些尖叫出声,当即缩回了姬杼怀里。姬杼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一边推开了床屏令灯光透进来,却无语地发现汤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光溜溜的他们。 就算只是只小犬,终归是不宜为外人见的闺房场面,姬杼愈发心虚:“唔,有时候它是略淘气了些。” “总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不可以让陛下来教规矩。”苍郁总结陈词。 这回姬杼不吭气了。 在宫里,几乎没什么是可以瞒得住的。某日苍郁从文华殿出来,恰被一言官看到,言官当即就冲进了正殿,对姬杼痛心疾首地规谏:“陛下怎可令后妃出入文华殿?” 姬杼坦荡得很:“皇后并未干政。” “即使并未干政,也与先王礼法不合。”言官不依不饶。 姬杼很是强硬:“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5】一句话辩得言官无言以对。 当然,明面上是姬杼赢了,从此苍郁仍旧畅通无阻地出入于长庆宫;可那言官回家后就把这笔账算在了苍郁头上…… 第88章 发火 元千月已有很久未曾前往长庆宫。近来姬杼对苍郁的专宠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仅仅夜里未曾去过别的宫室,午膳也许久只同苍郁一起享用了。 元千月平素是不会主动前去长庆宫的,而是等姬杼传召。然而今日她却在没有收到姬杼旨意的情况下便候在了宫门外,令姬杼也有些意外。 逢春必有旱灾,这种时节往往也是姬杼最忙碌的时节之一,元千月从不会在他忙碌的时候打扰他,此次算是难得的例外。 “贵妃前来,所为何事?”姬杼为旱灾熬了好几天的夜,铁人也难免会略显疲惫,这疲惫看在元千月眼里,瞬间全都变成心疼。 元千月原本装了满腔的质问,见此情景不由得散了一半。 “陛下可要注意身子,莫累坏了身子。”好容易决定了第一句便要提起苍郁的过失,一开口却变成了从未准备过的关切。 元千月微微笑着,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 “朕会注意,贵妃也是。两季交接之时最易邪风入体,贵妃莫疏忽了。”姬杼也嘱咐她。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同许久未见的她寒暄:“贵妃还有别的事情么?” 他看着她,却对她很花了些心思的衣裙与妆容半点也没注意到。 他忙起来时一贯是这样,元千月习惯了,微微颔首:“是有些事……听说,皇后娘娘近来时常出入文华殿?” 她话音刚落,姬杼就变了脸色。 “贵妃听元侍郎说的?”他冷声问道。 近来为了苍郁出入文华殿的事,姬杼与朝臣们闹得很是不开心。在姬杼看来,苍郁虽然曾经提起过要插手苍氏之事,但已听话地再也未碰触过前朝政务;唯一与干政沾边的,也不过是替他拉拢了苍森——他如今要打压苍氏,不能明着提拔苍森,以免苍氏借势而上;却又不愿意就此弃掉一个人才,于是叫苍郁替他向苍森传送消息。 但这件事是他自己要求的,与苍郁自己的意愿无尤。 何况以苍郁那样懒散的性子,便是将奏折放到她手上由着她看,她也懒得看。她所关心的,不过是新的点心花样,新鲜有趣的事物,最近还新添了叫他跟别的女人生个孩子给她养的暗示。 那个别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苍郁这些天来从不离口的左美人。 苍郁倒并没有将这个心思直白地表露出来,她只是每天都笑盈盈地提起左美人多么可爱,想要个像她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偶尔再感叹一下若汤圆是个孩子多好。 对姬杼来说,这已经远远超越暗示范畴,明示得装傻都成技术活了。 听到这种话他不是不气的,可他偏偏无法对这个女人生气。 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十分了解;每每凝视着汤圆时,她眼中仿佛看着自己孩子一般的慈爱,也令他动容。 她是喜欢孩子的。 尽管如此,姬杼仍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 元千月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姬杼鲜少在女人面前发火,尤其是当着她的面;这样重的还是头一回。 “哥哥从不与嫔妾说这些。”元千月很委屈:“是其他妃嫔不知怎地知道了,陆陆续续地对嫔妾提了好几次。” 听她说并非元故泄漏了消息,姬杼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些。他素来不喜后妃与前朝互通有无,便是亲兄妹也不行;唯有苍郁是例外,不得已而为之。 “朕欲何为,与她们何干?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姬杼冷哼道:“是哪些人在贵妃面前嚼舌根?” “恕嫔妾多言,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们多想。”元千月回避了他的问题,小小地维护了一下后宫妃嫔们:“文华殿不许后妃进入已是多年心照不宣的规矩了,以免女子干政。皇后娘娘自然不在此列,娘娘性子淳厚,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依嫔妾看来,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后妃们看了,心里难免对娘娘有些想法,亦难保有大胆些的也想着要进文华殿试一试。长此以往,规矩可就都乱了套了。陛下兴许不爱听这些话,可是为着后宫秩序与陛下声威着想,也是为了娘娘的声名着想,嫔妾不得不斗胆提一提。” 她尽力将话说得圆滑,字里行间只提为他和苍郁着想,本以为从来雨露均沾的姬杼会考虑考虑,哪知他脸色又变了。 “何时开始,朕行事还须得到后宫的允许了?不过是眼红阿郁受宠罢了!”姬杼很有些不耐烦:“阿郁进文华殿是朕特许的,再有人向贵妃提起,一律这样答话。若是仍旧心有芥蒂,也不用回朕,无论是谁,禁闭思过一个月。朕之行事,心中自有打算,别人或许不知,贵妃也不知么?这样的事以后无需再拿来烦扰朕。” 朝臣们不思赈灾之事,却牢牢盯着一个什么也没做的女人不放,姬杼本就生气;元贵妃一贯懂事,不该说的极少多言,这次却糊涂起来,令姬杼气极,说了几句重话。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苍郁不爱理事,偏又挑得很,后宫诸事俱压在元千月肩上,元千月的日子过得本也不轻松;后宫妃嫔心里不快,也要找她说,要她评理,更是加重负担。 于是他又向她道歉:“朕说话重了些,贵妃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说得没错,是嫔妾糊涂了,当不得陛下如此。”元千月强笑道:“陛下无需在意,以后嫔妾不会再这样糊涂了。” 她面上平静,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元千月从未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尤其还是个浅薄得她甚至不屑与之为敌的女人。她不能理解,青梅竹马的苍芸亦未能踏进过一步的文华殿,为何苍郁却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随意进出,甚至素来最理智的姬杼也为她撑腰,连说也说不得。 除了与苍芸长得相似,她还有什么能耐?苍芸虽然骄纵,却也从未像她这么张扬,这么不顾姬杼是不是难做,任朝臣与他为难。 更紧要的是她丝毫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对自己的称呼,已从“爱妃”变成了“贵妃”。 从前那一个“爱”字,未必多真;如今却是连伪饰也不愿意了。 也是因为苍郁吧? 福身辞了姬杼,离了长庆宫,在辇车帘子堪堪落下的那一瞬,美眸似被寒冰凝住。 夜里苍郁依旧拎着点心前去文华殿陪他。兴许下午玩得累了,过了亥时便靠着他的肩打起盹来。 看着她纯良无辜的睡相,想歇息片刻却不能的姬杼突然起了别的心思。 苍郁与元千月本就不大合得来,明面上虽答应他不去找元千月麻烦,实际上任何事都左挑右拣,还不怕他知道——吃准了他看着她那委屈的小模样就教训不下去,又极懂得如何哄他,总是先招惹他,等他有发火的迹象又来卖力地讨好。 比小汪子还无耻。 正如元贵妃所说,如今自己宠着苍郁,难免后宫众人有别的心思。不说旁人,就说那两个苍氏女子,一定不会多么待见她。 失衡的后宫会怎样,姬杼十分清楚;先皇的后宫混乱得他幼时就看不下去。便是如今有元贵妃压着众人,保持秩序,但难保没有她压不住的那一天。 到那时,自己一个不小心,苍郁便会有危险。 要保她安好,只有一个法子最妥当。 姬杼便搁了朱笔,挠她痒痒。 苍郁睡得正熟,他一挠,她便躲,直到两人一道滚倒在地上躲无可躲才忍无可忍地醒来。 “干什么你?”她起床气大得很,瞪着眼质问。 “阿郁说好来陪朕,却兀自睡着了是何道理?”姬杼好整以暇地应对。 苍郁心虚了,便勾住他的脖子撒娇:“今日陪左美人爬了山,累到了,不过方才倚着陛下眯了会儿,现在好多了。陛下累不累?臣妾给陛下捶捶肩?” “捶肩倒不用。朕看阿郁这样清闲,给阿郁找些事来做可好?也省得整日同左美人东奔西跑这样累。”姬杼笑眯眯地开始挖陷阱。 “是什么样的事?”苍郁不防,好奇地问。 “元贵妃手中之事。”陷阱挖得简单粗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看到她最激动的反应。 “咦,风好大,臣妾听不清。”苍郁装傻,扯开话题:“陛下饿不饿?臣妾去给陛下做宵夜吧。” “不要转移话题。”姬杼哪能容得她逃避?“掌了后宫之权,朕若是忙得狠了,没能顾得上你,旁人也不至于敢随意动了歪心思。” “有陛下在,谁能害得了臣妾?”苍郁偏不肯:“陛下今日怎么了,突然想这么多。” 她仍不正经地嬉笑,姬杼面色却沉重了起来。 “有朕在,亦未能护得阿芸。”他沉声道。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之处,对寻常男人都已不易,更何况是一国天子?“朕虽欲照顾周全,但朝中事多,不得不以国事为重,难保哪一日会疏忽。但朕不愿再看到你出事。” 他说得这样郑重,苍郁再胡闹就不合时宜了。 她凝视着他幽深的双眸,低低地问:“陛下有什么事瞒着臣妾?” 第89章 重掌后宫 她凝视着他幽深的双眸,低低地问:“陛下有什么事瞒着臣妾?” “无事,阿郁无需挂怀。”姬杼不肯说。 “陛下既然不愿说,臣妾便不问。”苍郁不再为难他:“陛下要给,臣妾就厚颜接着,可若是出了乱子,陛下可别怪臣妾。” “朕会叫赵常侍安排几个妥当的人帮你。”姬杼承诺道:“绝不会令你难做。” “那臣妾若是觉得难做了,是不是可以还回去?”苍郁试探着问。 姬杼简直哭笑不得:“旁人求之不得的事,你为何如此嫌弃?” “嫌弃也不许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苍郁蛮不讲理。 “你这般没有野心,也不知是好或不好。”姬杼叹道。 “臣妾怎会没有野心?只不过臣妾的野心在这里……”苍郁素手顽皮地钻进他衣内,按住他的左胸:“除了这里与苍氏主家的命运,别的与臣妾何干?” 她的语气与姬杼素常说“与你何干”的语气极其相似,许是常在姬杼身边,已不知不觉学会了他的一些习性。 “原来你才是最贪心的一个。”姬杼笑道,隔着衣料按住了她的手。 “陛下不喜欢臣妾贪心?”苍郁挑衅地问。 “阿郁还可以更贪心些。” 皇后又成了后宫实际掌权者,这一变动令众人惊诧不已。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掌权者已变更了三次,虽然每次都是同样的两个人,但已足够动荡得令人不安了。 尽管谁也不会承认,后宫众妃嫔依然将其视作皇后娘娘与元贵妃争宠的结果,且显然是皇后娘娘略胜一筹。 很快地,后宫分为了三个阵营,元千月一派,苍郁一派,还有些不愿卷入其中或仍在观望者自成一派别。 苍郁得势的消息很快传入苍氏耳中,苍瑁欣喜若狂;然而紧接着苍澜的父亲来哭诉,说苍郁独自霸占着皇帝,以致苍澜入宫至今仍未能承幸,苍瑁心头又窜起大火。 崔怜自是不得不又去宫里走了一趟。 她总是不情愿入宫。同小耗子般的小姑娘打交道着实没意思,更何况那小姑娘长了一张与阿芸相似的脸,却没有一点比得上阿芸,每看一回她总要伤感一回。 可她不知道,苍郁如今已经不怕她了。 从前苍郁怕崔怜,一则自己无所依仗,还要防着她找苍森的麻烦;如今有姬杼可暂时依靠,苍森也得到了姬杼的重视,先前担心的事情不再是麻烦。 但她有了新的计划,仍旧要作出对崔怜恭恭敬敬的样子。 “大夫人与主爷送的香露,孤很喜欢,陛下也喜欢得很。大夫人与主爷破费了。”苍郁一见崔怜便主动提起他们送的香露:“如今孤可离不开这些香露了。” “娘娘喜欢,我与老爷就放心了。如今娘娘宠冠后宫,苍氏幸甚。”崔怜便面带欣慰的笑容恭贺她重新掌权;只是她有意坐在离苍郁较远的地方。 按着苍瑁的意思,应当开门见山地给她来个下马威,好教她别忘记分寸。崔怜自是不会那样做的,她费了这么多心思叫苍郁心甘情愿,怎会自毁长城? “孤甚惶恐。”苍郁露出怯意:“沈嬷嬷从前教过孤,不可专宠,以免为苍氏惹来祸害;可陛下他……孤实在无能为力。陛下又叫臣妾重掌后宫,可无人帮臣妾,臣妾连人也使唤不动。幸得大夫人来了,大夫人快教教孤,该怎么办才好?” 她知道崔怜前来一定会质问自己为何不给苍澜机会——事实上她不止不给苍澜机会,还借着手中权力暗中排挤苍澜,否则苍澜怎会向家里哭诉? 但她也不让崔怜有开口质问的机会,于是向她诉苦,主动向她讨主意。她见崔怜坐得那么远,便道:“大夫人怎的离得这样远。大夫人不知,看到你,孤心里才觉得踏实了,还请离孤近些。” 大夫人却严肃地批评她,不肯靠近:“娘娘入宫久矣,也经历了不少风浪,怎地还是这样怯懦?我可以给娘娘出主意,可娘娘须得自己也坚强起来才是,莫忘了我以前同娘娘说过的话。” 苍郁便站起身,急切地向她走去,作出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夫人,孤当真不知该怎样办才好,大夫人一定要帮帮孤。”说着她伸手去扯崔怜的衣袖。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异香便扑入鼻中,崔怜大骇,不动声色地向后仰了仰。 苍郁心中冷笑——看来苍森说得不错,苍氏送她的香露果是毒药,所以崔怜丝毫不愿沾染。 崔怜心里慌张,面上却看不出,她大声地呵斥苍郁:“娘娘去拿面镜子,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她一甩袖子,令苍郁跌坐在地,自己却起身,退到闻不见她身上香气的地方。 “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有陛下宠着,竟连主子失了势的奴才也收拾不了么?打杀几个人杀鸡儆猴,还怕余下的不听话?”崔怜方才吸了些香露,十分担心自己中毒,于是用严厉的口吻遮掩心里的慌乱。 苍郁一听她说要打杀人,立即发起抖来:“孤……孤不敢……这样的事,会折寿罢……” “娘娘不敢,别人也不敢么?以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必定有许多人想讨好娘娘,有人想表忠心,娘娘怎好不给机会?”崔怜冷冷道。她只看苍郁的样子便知指望不上了,幸好虽然沈嬷嬷等人不在了,却也并不是全无法子。 “孤不知该如何指使他们……”苍郁怯怯地说:“大夫人在宫里还有别的可用之人么?能不能叫他们帮帮孤?” 殿门紧闭,苍郁身上的香气似乎散逸得四处都是了,离得再远,慢慢也能闻得到。 崔怜着急离开这里,只好告诉苍郁:“司设监袁中官、钟鼓司李中官,此二人俱与老爷交好,娘娘若是有事拿不定主意,便寻人去问他们罢。” 但她也并没有忘记今次来的目的,尽管苍郁一直没有给她机会说:“还请娘娘莫要忘了,苍澜是苍氏送进来为娘娘生育子嗣的,可如今陛下一次也未曾踏入明光殿一步,娘娘得想法子,叫苍澜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劝劝陛下,叫他临幸苍澜。” “可是……要怎样做呢?”苍郁为难道:“近来陛下连长秋宫也不去了,怎样才能让陛下去明光殿?” “陛下不去明光殿,可苍澜能来长信宫。”崔怜因为心急,心中暗骂苍郁愚不可及:“陛下不喜欢苍澜,娘娘就教教她怎样讨陛下喜欢;若是陛下不愿叫苍澜侍寝,娘娘同苍澜一起侍寝便是。像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不肯碰年轻漂亮的女人。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愿意去做,没什么不可能的法子。” “大夫人……”苍郁实实在在被她的提议吓到:“与苍澜一同侍寝……这样的事,孤做不到啊!” “娘娘若是做不到,便无子嗣可傍身,娘娘自己思量思量吧。有舍才有得,娘娘什么都不肯舍,又岂能有得呢?”崔怜不耐烦应付她了,说完这些便向她告辞:“娘娘今日太慌乱,我再多说也是无益,先行告辞了。娘娘且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只不过须得记住,苍澜是娘娘唯一可攥住的救命绳。若不快些叫苍澜上位,倒叫苍萝那个心机深重的小宗之女先得了陛下的宠爱,到时非但娘娘,只怕整个苍氏大宗日子都要难过了。” 她见苍郁还呆呆地坐在地上,有些不耐烦起来:“我就要走了,还请娘娘回到凤座上,娘娘现在的样子可不适合叫旁人看见。” 苍郁低下头去,缓缓自地上爬起,转身一步一步往凤座走去。 等她坐定,崔怜也平静下来,她远远地冲苍郁福了福身:“娘娘今日犯糊涂,我关心情切,说话略有些过,还望娘娘勿怪。” 苍郁勉强地笑了一笑:“大夫人是为孤好,才会说那些话,孤怎会怪你。是孤不争气,叫大夫人忧心了。大夫人所言之事,孤一定记在心里,不负嘱托。” “还请娘娘为自己的前程多多费心了。”崔怜颔首,转身离开了宣华殿。 以前为着崔怜进宫觐见,苍郁向姬杼求助过;因此夜里听苍郁说她又来了,姬杼便很关心:“她可又对阿郁不利了?” “左不过是劝臣妾宠幸苍澜。”苍郁嘲讽地笑着:“臣妾偏不!苍氏贪心无度,再也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了。” “怎地不告诉朕,叫朕陪你?若是朕在,姨母必定不敢说那番话。”姬杼右手朱笔未停,只抬起左手捏了捏苍郁搭在他肩上的手,以表安慰。 “陛下忙成这样,臣妾还叫陛下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奔波,岂不是真的没有心了么?”苍郁本替他按着肩,一时停了下来:“说起这个,今日苍崔氏提及司设监袁中官、钟鼓司李中官二人与苍氏交好,叫臣妾拿不定主意就去寻他们。陛下可得好好留意这两个人,说不得能顺藤牵出更多苍氏眼线呢。” “司设监袁中官、钟鼓司李中官,朕记下了。”姬杼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着苍郁:“阿郁这样省心,又替朕打听了这样的消息,该怎么赏才好呢?” 赏我一个孩子吧,要左美人生的,因为她绝不会不听话——苍郁真想这样说。 可姬杼这么别扭,一定不肯,还须徐徐图之。 “臣妾还没想到要什么,先记着罢,陛下可不许赖账!”她娇嗔道。 第90章 漂亮的傻瓜 壬申年的夏天热得比往年早,也格外热,且不说每月三次的祭祀,每天早晨众宫妃的问安都令怕热的苍郁极其受不了。 因着这些日子定要穿着正式的礼服——这些礼服讲究端庄稳重,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且不能用薄透的料子,每一回祭祀完,苍郁都觉得自己快被蒸熟了。 问安稍好一些些,因为只穿常服便可。苍郁将问安场所移到了阴凉通透的扬安殿,想着问安也不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她便用薄一些的衣料裁成大袖衫罩在外面。 这衣料薄得隐约可见内里肌肤,再大胆的宫妃也不过敢拿来裁制小衣,像她这样简直和将内衣外穿没有区别。 有些人恍然大悟衣料还可以这样用,有些人想尝试却又怕人非议,萧昭容则直接得很:“皇后娘娘这样打扮是否有失庄重?” 她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来的,无论犹疑的或是心生向往的顿时一点声息也不出,皆等着看苍郁如何回应。 萧昭容其实表情很真诚,声音也很柔软,但在除了左美人以外的后宫众人看来,这句话本身就是挑衅。 谁都知道她最爱抱元千月的大腿,从前就是元千月的跟班,如今元千月虽算不得失宠,失了势却是实实在在的,说这句话多半是为了元千月。 自从苍郁重掌后宫到现在,并非一帆风顺。她对崔怜的说的并不都是假话——姬杼虽叫元千月归权,但元千月尚未全部归还,因着后宫事情多,长信宫宫人又不如沈嬷嬷和李嬷嬷那样老练,交接很是需要点时间。 何况姬杼为了补偿元千月,叫她移权的同时亦赏赐了许多钱物,好教旁人不因她失势相欺。不足一年前,元千月也曾被迫归权过,但不久便重新掌权,许多元氏派系的宫人记着这一桩,又见权利交割拖泥带水并不干脆,明着与何恢香识等作对。 苍郁没有想过去依靠姬杼摆平这些人。不是她不愿去想,而是觉得找姬杼也无用。她记得姬杼说过的一句话,虽然对象是元千月,大意是给了元千月后宫大权,若无法保身,要她何用。 姬杼既然想要自己以权保身,定然没有考虑过援助一途吧? 苍郁不欲自取其辱,何况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这些人。 元千月是个聪明的,自归权后与他人的来往便少了些,以期避嫌。萧昭仪说这句话纯属自作主张,因为此时元千月并不在场——她大早就起来请安了,早得苍郁还没起身,令苍郁疑心她故意不让自己睡会儿懒觉。 “嫔妾亦以为,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不应穿得这样……”马婕妤连声附和,但她没有说完,因为苍郁冷眼看了过去。 “孤不知道元贵妃从前是依照如何规矩训诫各位,但孤从未听说过妃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对皇后评头论足。今日只是孤,假以时日,只怕对陛下也敢不敬。”苍郁冷声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外面罚跪,小惩大诫,便跪上一个时辰吧。” 虽说离午时还远着,可太阳已不小了,再跪上一个时辰,还能正好赶上最热的时候。 马婕妤其实胆子很小,顿时脸就白了。她偷偷去看萧昭容,萧昭容比她有胆色得多,虽被苍郁斥责,仍敢进言:“嫔妾并非对娘娘不敬,只是娘娘身为后宫之主,却打扮得有失国体,嫔妾多此一言,正是为了陛下。娘娘羞恼,要罚嫔妾,嫔妾无怨;娘娘年纪小,身边宫人也不得力,但望娘娘能多思虑些再行事,以免贻笑大方。” “原来萧昭容一片赤诚之心,倒是孤错怪了?”苍郁噙着一抹浅笑:“只是不知道,萧昭容这一番话,循的是哪朝旧例?又是哪朝的例法,规定常服不可以裁制成这样?” 萧昭容被问住,一时答不上来,嘴硬道:“虽无例法,但自古便无正宫皇后穿成这样,这还不够么?” “萧昭容这话可说差了。”苍萝突然插嘴进来。她轻摇着洒金团扇,恭敬却轻蔑地说道:“嫔妾在京中长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热的夏天,先前没有这样的穿戴,自是没有必要;如今热了许多,自不能守着旧例。否则往前数个两百年,萧昭容今日穿着的衣样可也是伤风败俗呢。” 尽管一直受到苍郁的冷遇,她却并没有放弃讨好苍郁,如今公然与萧昭容作对,便是明摆着要与元千月作对了。 她一句话就轻轻松松把问题抛回给了萧昭容,且萧昭容根本想不出如何应对——宫里穿衣本都是一窝蜂的,觉着什么样子好就做什么样子,如今大多数人的衣样都循着元千月的喜好,哪里想得到一两百年这样穿有什么问题呢? “昭容娘娘,婕妤娘娘,请——”何恢适时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暗示萧昭容与马婕妤二人可以出去罚跪了。 萧昭容气呼呼地瞪着苍萝,苍萝抿嘴一笑,以团扇遮了半张脸。 众人纷纷离开了杨安殿,除了苍萝与苍澜。 苍萝悠闲地品着茶——一盏茶她一点点地抿,至今仍剩着大半盏,看样子不喝完是不打算走了。 苍澜摒不住了,当着苍郁的面对苍萝直言道:“我有紧要的事要禀报给皇后娘娘,还请漪澜殿苍美人暂且回避。何总管,香识姑娘,也请暂时规避一下吧。” 苍萝抬眸看了看苍郁,见她一副恹恹的不太想搭理苍澜的样子,何恢与香识也并没有动,便放心地对苍澜笑道:“咱们都是一家子人,怎地说这样见外的话?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么?” “大夫人交代的话,你如何听得?”苍澜对苍萝是看不上眼的。自幼就处处被她压一头,积怨已久;如今整个苍氏都知道苍萝是怎样进宫的,那点儿自卑就转变成了自负。 “都是苍氏出身,且大夫人一贯疼我,我自然听得。”对苍郁低头是迫不得已,对眼前这个苍澜则一点必要也没有,因为她就长了一副一辈子都得不了宠的样子。 在苍萝看来,苍澜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 “哼,就算有,那也是从前了。别忘了你曾做过些什么,我若是你,一定没有脸见人了,更遑论厚着脸皮进宫。”苍澜就等着她说这句话。她想羞辱苍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找不着机会:“就你做下的那桩事,只怕你爹娘都恨不得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真讨厌和愚蠢的人打交道。”苍萝叹了一口气,被她说成这样脸色也未变:“你看不出来皇后娘娘现在根本不想和你说话么?和这么多人说了一早上的话,铁打的人也该歇一歇了。我若是你,就趁早回明光殿里去,午后再来。” “你!你骂我!”苍萝那“愚蠢”俩字,气得苍澜脸都红了,抬手指着苍萝,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够了,在孤这扬安殿里吵闹像什么话?也想去外面跪两个时辰么?”苍郁抚着额头怒道。 哪知苍澜当真是个没脑子的,气冲上了头,对苍郁说话也无礼起来:“苍氏阿郁你好不讲道理,我可是奉了大夫人的命令要告知你一些事情,你竟纵着这小贱人对我如此无礼?你是不是连大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大胆!敢对皇后娘娘如此无礼!”何恢直斥道,冲上前去,顺手抽了苍澜两个耳光,直抽得她晕头转向。 苍郁总算明白了苍森说的“漂亮的傻瓜”是什么意思。 说傻瓜都赞美了她。 苍萝拿扇子给她扇了扇:“你醒醒,这里可是长信宫,你不过是替大夫人传个信,就以为自己可以拿鸡毛当令箭了么?大夫人怎会送了你这么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物进来?”苍澜一句“小贱人”惹恼了她,因此她话说得也更刻薄了。 其实这事真不能怪大夫人,她是安排了人在苍澜身边的,只是那位老嬷嬷没有资格进入长信宫,没办法时刻紧盯着苍澜。 苍澜被打得发簪横飞,发髻凌乱,脸也肿了,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挨了打的事实,而且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顿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苍萝鄙夷地起身对苍郁福了福:“她一哭起来没个一刻钟是停不下来的,还得有人哄着。嫔妾最受不了她这样,不叨扰娘娘,先行告退了。” 苍郁点了点头,道:“你且回吧,不用理她。” 待苍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苍郁伸手示意香识扶自己起身,对何恢说道:“你派人去明光殿传个信,叫他们来个人接一下苍美人。念在苍美人年纪小又是初犯,今日暂不惩戒,若日后再敢如此,便照着旧例罚吧。” “我一定会告诉大夫人的!”苍澜见她竟然就这样抛下自己走了,眼泪都来不及擦,大声嚷嚷道:“大夫人送我进宫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苍郁只作未闻,消失在重重纱帐后。 第91章 苍萝的坦白 午后时光,若不去长庆宫或姬杼未临,苍郁多在清漪园打发。清漪园比长信宫开阔得多,沿着太液池修了长廊,紫藤花落尽了,绿藤满覆,于其下设席,赏赏风景,吃些冰镇的水果甜汤,逗弄逗弄汤圆,不知多惬意。 这日苍郁一时兴起,与香识一道给汤圆梳小辫,玩得正不亦乐乎之时,苍萝散步到附近,过来见礼。自从苍郁用薄透的衣料裁了常服,姬杼也未见不喜,宫中众人便争相模仿起来;苍萝也不例外。 苍郁见她似有话对自己说,便请她入席,对香识与其他宫人道:“你们带汤圆去那边林子里遛一圈再回。” 待香识与一众宫人走远了,苍郁方道:“前几日多谢你为孤解围。” “娘娘见外了,且不说嫔妾为娘娘解忧乃是本分,更何况同出苍氏,自当相互照应。”苍萝含笑说道。与其他试图和她套近乎的宫妃相比,苍萝并不是毕恭毕敬,而是巧妙地以一种介乎于恭敬与平等相对之间的态度与她交谈。 以她的脾性,若对苍郁毕恭毕敬,那一定是假的;若不掩倨傲,未免太傻。苍郁十分佩服她对于度的把握,难怪上一世能被大夫人看中,又哄得沈嬷嬷等人与她合谋。 “不瞒娘娘,嫔妾今日前来,是有话同娘娘说。”苍萝开门见山:“娘娘当真打算让那个蠢物生下陛下的子嗣么?” 自从知道上一世背后发生的事情,苍郁便知苍萝此人狠厉,但未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孤不知苍美人此言何意。”苍郁对她颇为防备。尽管苍萝私自做下那桩事以后,大夫人已经不可能再信任她,她的父亲苍柏也曾与苍瑁针锋相对,看来是没有可能再重修旧好。但苍萝此人心眼多,难免她还会想法子修补——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苍郁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苍萝没有丝毫惊讶:“请娘娘宽恕嫔妾冒犯,娘娘不能生养之事,如今苍氏上下人尽皆知。想必大夫人已经告诉过娘娘,苍澜是因何而被送入宫中的吧?” 只听一声脆响,原是苍郁碰翻了冰碗,半碗甜品撒了半裙。苍郁惊慌地拿帕子去擦,却又不意撞翻了装水果的盘子,一时间可谓杯盘狼藉。 苍郁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苍萝悠然起身,抽出掖在腕间玉镯里的丝帕,先替她清理了衣上污迹,又将冰碗杯盘一一整好,这才回席坐定。 她这一番忙碌,苍郁终于回过神来,急急问道:“这种事情,怎么会人尽皆知?孤只告诉了大夫人,你们却是从何处听说的?” 话才出口,她又立即捂住了唇,似是为自己失言而懊悔。 “娘娘常在宫中,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娘娘不能生养一事,只怕大夫人比娘娘知道得还要更早些。娘娘去年岁暮失事昏迷,醒后才知自己不能生养罢?可那个在路上为娘娘诊治的吴太医是苍氏的人呀,在娘娘尚未醒来之前大夫人就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已安排好替代娘娘的人选。主爷和大夫人为了此事还大吵了一架呢,也不避着下人,一来一去就所有人都知道了。”苍萝了然一笑:“只怕娘娘还不知道,大夫人送苍澜入宫,怀了别样的心思吧。” 苍瑁与崔怜吵架是有,但要说不避着下人,这就是苍萝故意歪曲事实,好教苍郁以为苍氏夫妇并不为她名誉着想。 “什么心思?苍澜入宫,不是只为孤生下皇嗣么?”苍郁将那方污了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也不顾甜汤黏了一手:“大夫人说过,要叫她生下皇子,让孤养着的。” 苍萝见她这样慌乱,心知她入了套,遂凝神正色,郑重地轻声说道:“娘娘心性纯朴,自然想不到世族大宅里人心有多肮脏。大夫人失宠多年,犹能主持中馈,权不外放,此中多少阴谋算计自不必言,娘娘怎能轻易信她。这苍澜愚不可及,连娘娘都看不上眼,大夫人却执意选她,为的是什么,娘娘难道没有想过?” 苍萝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抛出问题,叫她自己细想,比苍萝告诉她要深刻得多。 苍郁被她这样一引导,当真细细想了起来,不过片刻便望着她:“难道不是这样蠢的人,以后不会同孤争孩子?” 苍萝简直要被她气得笑了。大夫人真机灵,一个两个都选得这么蠢,莫不是皇帝陛下就喜欢这样没什么脑子的?可那苍芸又不是这般的人物。 “娘娘还是太善良了些。”她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像苍澜这样愚蠢的人,除了争得陛下的宠爱没有别的追求,遇事亦拿不定任何主意,才会什么都听她的。这样的蠢物,比起聪敏却因心善而优柔寡断的皇后娘娘可不容易掌控得多?若是等她生下皇子,再想法子废了娘娘,才是好算盘呢。” 一席话听得苍郁脸色苍白。她一双乌黑的眸子惊惶地游移不定,双唇颤抖,毫无意识地缓缓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这不是真的……大夫人她……她不会这样对我……” “为何不会?娘娘的生母在娘娘入宫之日就已自缢而亡,大夫人却骗娘娘,说她去岁末时才过世,娘娘真以为大夫人把你当女儿看待么?”苍萝见她已手足无措,又下了一剂猛药。 苍郁猛然抬头,睁大了眸子紧盯着她。 “你说什么?!”她扑上来揪住苍萝胸前衣裳,不可置信地问,声音也好、面目也罢,俱已濒临失控。 这样癫狂的模样令苍萝也惧怕起来——苍郁离她这样近,她怕苍郁一时疯癫起来,反倒害了自己。 于是她试图从苍郁手里挣脱出来。然而只是徒劳,绝望的苍郁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叫她丝毫不能动弹。 “大夫人瞒着娘娘的还不止这一些,娘娘现在应当冷静一下,思考如何报仇,而不是如此失控,揪着嫔妾不放。”苍萝定了定神,劝说苍郁。 “我不信……我不信……你在撒谎!”苍郁半句也听不进去,反而质疑起她来。她的双手忽然上移,掐住了苍萝的脖子,那双眸子里已毫无理智可言:“是谁派你来离间孤与大夫人?是元贵妃吗?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自己想当这个皇后,故意要让孤与大夫人交恶?一定是你自己吧,你为了进宫,连给陛下下药的事情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变化得突然,苍萝毫无防备,顿时给她掐得喘不过气来。 苍萝吓坏了,使劲去掰苍郁的手:“娘娘……会死人……” 她脸憋得通红,可手上似乎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双腿也不停踢着,有一些踢到了苍郁,另一些则踢到了放着果品的几案。 那几案为了方便移动,并不沉,苍萝一使劲,竟将它踢翻了。杯盘摔碎的清响以及几案翻覆的沉重声音,终于令苍郁清醒了过来。 她呆怔地望着自己掐在苍萝颈间的手,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猛然松开。 苍萝则倒在地上,重重地咳嗽与喘气,只觉胃间酸水都要泛出来。 咳了一会儿,她喉间终于能出声了,尽管很嘶哑:“娘娘……若是不信嫔妾……自可……自可去问苍森……或是……或是叫陛下查一查……” 仿佛过了很久,苍郁才终于有了反应。她眼中满是哀戚——在苍萝看来,只有无用之人才会露出这样怯弱的神情——幽幽道:“你为什么要告诉孤这些?孤与大夫人决裂,与苍氏决裂,便无枝可依。你告诉孤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孤又有什么好处?” “嫔妾的孩子亦能献给娘娘!”苍萝哑着嗓子,依旧直接干脆:“嫔妾倾慕陛下已久,一直盼望着能进宫服侍陛下。然而一年前大夫人欺骗了嫔妾,送了娘娘入宫;一年后又怕嫔妾抢了苍澜的风头,想绝了嫔妾入宫的路子。嫔妾不甘,才做出那样下作的事。嫔妾无心与娘娘争宠,只要能看到陛下,哪怕无宠、哪怕要送上自己的孩子嫔妾也甘愿。” “你……”苍郁喃喃道,继而摇头:“孤不信,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男人,却又甘愿无宠?孤不信,你在骗孤……” “因为陛下眼里,除了娘娘没有其他人。嫔妾并非一开始便心甘情愿,只是绝望至斯。”苍萝咳了两声:“娘娘说的不错,嫔妾入宫之时,心中确有奢望,期望陛下能宠爱自己;可陛下望着娘娘的眼神令嫔妾知道,陛下心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娘娘没有发现么?除了娘娘的长信宫,陛下再未临幸过别的宫室,多少后妃每日想着法子在长信宫多逗留片刻,便是指望能遇上陛下。不怕娘娘笑话,嫔妾自幼便自诩聪明人,不做蠢事。以陛下的心性,若还指望与娘娘争宠,实属异想天开。但此生这般庸碌老死在后宫,嫔妾不愿;若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即便他一辈子也不会认嫔妾作娘,嫔妾亦愿意。” 她抬眸望着苍郁,面上依旧冷静,两颗泪珠却兀然滑落。 第92章 避暑真相 苍郁听了她的话,久久没有作声。 苍萝理了理鬓边散发,扶好歪了的簪子,又抚平衣上褶皱。 “嫔妾今日说得太多,娘娘也许需要一些时间想一想。”她平静地说,嗓音稍稍好了些。 苍郁阖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睁开,望着苍萝:“大夫人前些时进宫,叫孤在陛下面前说苍氏小宗的坏话……因为苍氏小宗近来很是不安分,意图取代大宗。陛下近来忙,孤还没有机会说。” 苍萝听了,脸色突地变得很难看。 “娘娘,发生了什么事?”香识惊叫道。 恰逢香识等人遛汤圆回来,看着翻倒在地上的几案以及碎了一地的杯盘,她将汤圆塞到身边的宫人怀里,快步跑了过去,站到苍郁面前,一脸敌意地看着苍萝。 “无事,方才看到一只老鼠,吓到了孤与苍美人。”苍郁轻描淡写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孤要回去了,你叫人将这里收拾收拾。” 香识迟疑地扫视了一眼苍萝,发现她脖颈上有着明显的手指印,赶紧再回头看看自家主子,见她除了衣服上有些污痕并无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苍郁随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苍萝颈上的印痕,于是问她:“苍美人的辇车可停在附近?” 苍萝低声道:“在园外,寻常宫妃乘坐的辇车不许入内。” “此去园外路途遥远,孤便送你一程吧。”苍郁淡淡道。 “谢娘娘。”苍萝福身。 言语表情之间,丝毫看不出两人之间曾有过那样一番激烈的争执。 苍郁泡在汤池里,闭目养神。 手指使劲狠了,犹觉酸痛。上一世几乎所有人都在骗她,以致她如今不敢轻信任何人,总要多番试探才能决定信或者不信。 同样的,她也怕自己伪装出来的样子别人不会信,要花许多功夫去叫他们信。 譬如苍萝。 她试探着苍萝,苍萝也在试探她。所幸有姬杼这样好的老师在,她不过依葫芦画瓢,就令苍萝信了。 从汤池所在的和欢殿到宣华殿东梢间有长廊相连,每每苍郁出浴,宫人便会将长廊两边的细竹帘子放下来,让她从和欢殿直接回到宣华殿。因着天气闷热,苍郁只披了件轻薄的纱罗衫子。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恣意,便会兴起许许多多新鲜的念头来,譬如此时的她。 一旁的宫女俱都低着头,因那纱罗衫子尽管缬染了许多团花,依旧能隐隐约约看到年轻的身体独有的美好曲线。 苍郁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只觉得应当是这样。 透过轻薄的纱罗她能看得到自己。 用不同的面目应对不同的人,双唇吐出许多谎言,双手沾染了各种各样的污浊,可她仍旧是苍郁。当她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伪与真,不再为虚假与肮脏而彻夜难眠,一切逐渐在掌握之中,她开始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或者说她刻意地保留最初的自己。 因为她清晰地看得到某些改变,别人看不见,只有她自己能,而这样的改变令她不安。 通往东梢间的门被推开的那一霎那,苍郁看见了赵常侍。 姬杼曾说今夜要同大臣们商量事情,叫她不用去长庆宫,也无需等他,哪知竟然还是来了。 赵常侍并没有料到自己会看见什么——便是美人出浴,也从没有出浴得这么惊世骇俗的——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 苍郁自己并没有不好意思。赵常侍甚至算不得一个男人,何况他常年伺候姬杼,只怕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了不少。 她坦然地从赵常侍身边走过;轻纱之下的身体仍在他眼角余光之中。 “你们不用进来。”苍郁吩咐身后的香识,独自进了尽间。男人坐在花梨边紫石雕的屏风后,从屏风上的身影来看,大约又将未批完的奏折搬来了宣华殿;香识关上了门,隔绝了早来的仲夏流连不肯离去的春时光景。 “阿郁想着法子要朕变成昏君。”姬杼“饱食”了一顿,一脸餍足地感叹,手指仍不舍地在她臂上流连。 从宣华殿到和欢殿,直到将要筋疲力尽才肯放过她,苍郁懒懒地睁开眸子,给了他一个白眼:“陛下不是还有许多事吗,快去忙。” “阿郁陪朕?”低哑的嗓音,居然听出来撒娇的味道。 “陛下不是有要事同朝中大臣相商?”苍郁极度困倦,自然不肯。 “同他们吵了一架,人已散了。阿郁只需像平时一样陪朕看折子。”同朝臣吵架这样的事他说得极度轻描淡写,尽管真相会是明天早朝时将要十分头疼。 “我不。”苍郁任性地拒绝:“困死了。” 姬杼见她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好放弃:“那你睡吧。” 他披衣起身,方站起,衣襟却被她攥住。 “舍不得朕?”他打趣道。 “陛下打算何时收拾苍氏?”苍郁半睁着眼,一脸迷糊,问的话却不含糊。 姬杼又在床沿坐下,轻抚着她的脸颊,将散落在她额前的几缕乌发勾理顺,轻声道:“若只收拾苍氏,随时都可;但收拾苍氏之前,须得先剪除其枝叶,否则一朝苍氏倾覆,天下必定大乱。阿郁耐心再等些时候,朕答应你的事,必会做到。” “陛下可别让臣妾等得太久……”苍郁说着,竟阖眼睡了过去,仿佛方才说的是梦话一般。 她手指松开了,手却压在衣襟上。姬杼轻轻地将她的手抬起,移出衣襟,以免扰醒了她。 第二天朝堂之上,君臣又是一番大吵,那境况比前一天夜里更精彩,因此前一天姬杼还能带着奏折去长信宫,第二天就只身过去了。 一众带着果品冰碗或几案垫席的宫人正往外走,迎面见到皇帝陛下,俱有些不大自然地向他行礼——拿了满手的东西,又不能放在地上,着实尴尬得很。 姬杼见到门外的辇车已很疑惑,又见到宫人们一副即将出行的样子,更是疑惑不已。抬脚走了两步,便见到抱着汤圆的苍郁向大门走来。 苍郁看见姬杼,讶异得很。他不是说最近都很忙,忙得这么闲? “这样热的时候,阿郁去哪里?”姬杼奇怪地问。炎炎夏日,午后最热,她却挑这种时候外出,可不是很奇怪? “去清漪园乘凉,陛下要不要同去?”苍郁笑着邀请他。 “只你一人,还是左美人也在?”姬杼很谨慎。苍郁想尽了法子要将左美人塞给他,但他丝毫兴趣也没有。 “天气热,左美人不爱外出,只有臣妾一人。”苍郁倒是真想带上左美人,可是没机会。 “那朕便一同去吧。”姬杼应得又快又干脆。 太液池边紫藤花架下确实阴凉,只是偶有蚊虫,虽焚了特制的香驱赶,但仍难免中招——尤其它们只咬姬杼。 苍郁一边大笑一边替他搽上止痒的膏药。 “阿郁在此没有被叮咬过么?”姬杼被嘲笑,很不满。 “有啊,不然为什么特意带上膏药?”苍郁稍稍治愈了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那为何还特意出来?在扬安殿内置些冰块,放下纱帘,岂不更好?”姬杼不解。 “这里风景独好,臣妾陶冶一下情操。”苍郁笑道。 “又骗朕。”姬杼当然不会信她。这里风景是不错,但并没有好到能长时间驻足。看她丝毫没有说真话的意思,姬杼便去问一旁的香识:“你家主子不肯说实话,你来说,否则便治你的罪。” “陛下又不信臣妾!”苍郁抗议道。 香识早想说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顿时如泄了洪的水闸一般:“司凌局的人说今夏热得早,去岁存储的冰块不够,配给得并不多,只够做做冰碗,镇些水果,午时用一用也就没了。娘娘怕热,叫奴婢去要了几回,他们只说这是历年的规矩,不肯多给些。娘娘无奈之下,只好每日带着奴婢们到这里来喂蚊虫。” 姬杼一听便冷了脸:“怎地阿郁从不告诉朕?” “有什么好说的,宫里又不是只有臣妾一个人怕热。”苍郁淡淡道。 香识又憋不住了:“是有人欺娘娘心善,娘娘不想陛下费心,才……” “闭嘴!”苍郁怒道,打断了香识的话。 香识委屈地低下头去。 “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连孤的话也当做耳边风,掌嘴!”苍郁却是真的生气了。她极少责罚宫人,尤其是最信任的香识与何恢。 香识咬着唇,抬手重重地往自己脸上打。 苍郁并不叫她停手,她便只好不停地打;打了两下,便听得姬杼说道:“够了。” 香识这才停下来,低下头去。 “司凌局怎地连皇后的命令也敢违逆?不过几块冰,怎地就腾不出来了?”姬杼立时发现了问题所在。 没有人回应他。苍郁摇着宫扇望着远处不说话,香识低着头不敢说。 “香识?”苍郁一脸不想说话的样子,姬杼便找肯说话的人来说。 香识抬眼看了看苍郁,吃了苍郁一记白眼。 “不用怕皇后。”小动作尽落在姬杼眼底,他出声给香识撑腰。 香识便壮起了胆子:“因为司凌局仍是长秋宫管着,他们只听元贵妃的话,说元贵妃并未准许特例,才不给的。娘娘不许奴婢说,因为担心陛下以为她找元贵妃的茬。” 第93章 割袍断情(捉虫) 香识便壮起了胆子:“因为司凌局仍是长秋宫管着,他们只听元贵妃的话,说元贵妃并未准许特例,才不给的。娘娘不许奴婢说,因为担心陛下以为她找元贵妃的茬。” 她一口气说完后,立即在苍郁面前跪伏在地:“奴婢有违娘娘嘱咐,自请惩罚。” 苍郁扭过脸,冷冷道:“陛下叫你说的,孤有什么资格惩罚你?”她敛衽欲起身,一角袖子却正被姬杼压着,站不起来。 她穿的是广袖外衫,袖子长且宽大,因而一直未能发现。 “臣妾要回去了,请陛下挪一下尊腿。”姬杼明明看在眼里,仍旧一动也不动,苍郁便出声提醒,声音很不客气。 便是未看到,只听声音也能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香识不敢抬头,但听自己主子这样说话,心里很是担忧。 “都退下。”姬杼淡声道。 香识爬将起来,偷偷觑了一眼皇帝陛下,见他并无怒意,遂放心地同其他宫人一道低着头退到远处——直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天幕看来如此澄澈,倒映在平静无波的太液池里,染了一池苍蓝之色。 这样的颜色令人感到清静旷达,便有再多不安与烦忧,也能暂时溶于其中。 这样的颜色也令人感到冰冷,任天气再热,也不能从中感觉到丝毫暖意。 “她说的是真的?”姬杼问苍郁。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因为香识说的话而偏袒她,依旧是冷静公正的语气:“贵妃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苍郁低着头,默默地使劲拽衣袖;偏姬杼存了心要逗她似的,反而用力压住。 她一直不说话,倒是呼吸越来越重,姬杼勾起她的下巴,令她抬起脸与他对视。 苍郁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立即羞恼地飘向一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怎地就哭了?”他以指腹拭去她的泪,可泪珠源源不断,怎么也拭不尽。 苍郁推开他的手,直视着他,流着泪冷笑:“先前我说不想管后宫,你硬要塞给我,又说会帮我,却根本不管我,把我丢在狼堆里任由他们拿捏羞辱,令我连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如今你一句话,最信任的贴身宫女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平日里嘱咐了千百次叫她不要说,今日倒好,我说的话全不听,你叫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你执意叫她说,这会儿又来问我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该怎么回答?我就不该信你,不该答应你!” 委屈涌上心头,她眼泪流得更凶了,成串成串地落下来。 “莫哭了,是朕错了,朕道歉。”被她这样一顿说,姬杼略有些手足无措,幸而在她面前认错认得娴熟,顺口也就说出来了。他一边柔声哄着苍郁,一边试图用从前的套路——揽她入怀,她总会乖些。 可这一次,他没有诚意的道歉与拥抱都没有作用。 “别碰我。”苍郁奋力挣开,更加气恼地去拽衣袖:“你让开,让我走!后宫的事我不管了,长信宫我也不要了,反正没有任何人听我的,你全都拿去吧。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不敢要了。” “都是朕的错。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气,只要说出来,朕都答应你。”她平日里小打小闹也有,但从未说过这样胡闹的话。姬杼便知今日不能轻易和好了,但仍旧试图软言软语哄好她:“以后你不想做的事,朕都不逼你;不想说的事,朕也不逼你身边的人说,可好?” 他一开口,苍郁就知道他仍未在点子上,不过图个蒙混过关。 “后宫的事也仍旧叫元贵妃掌着?”苍郁仍旧冷着脸,旧话重提。 “只有这一桩不行。”尽管想要哄好她,姬杼却仍秉持着原则:“朕说过,这是为了你好。” “好到每日要跑到这里来喂蚊子?好到区区一个管仓库的也敢拿乔给我脸色看?好到任何人都可以质疑我的决定,嘲笑我做的事么?宫里的人每日为难我,苍氏一直催促我,连你也来逼迫我。”苍郁冲他发起火来:“不就一个破皇后么?我本来就不想要,你废了我,随便让谁做吧。最好和后宫的事一起交给你最信任的元贵妃,这样她就不会再来惹我,我亦无需再听她冷嘲热讽;也请您放过我,别再来找我,让我和汤圆一起静静地过日子吧。” 若说方才已是胡闹,这番话就是放肆了。 并不是因为她对皇帝陛下发火——她发火也不是一次两次,姬杼已经很习惯了。只不过本是为她着想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又三番四次地为了保住她的后位与朝臣争辩,她竟这样毫不在乎的说出放弃的话来,将他的努力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 姬杼从未这样生气。 他费尽心思,她却不屑一顾,为了一点委屈轻言放弃。 若是姬杼心情平静些,兴许不会这样生气;然而此时他被苍郁惹起了怒火,便难以平静下来,对她的放肆有些不能容忍。 以他的经历来看,苍郁所说的那些委屈,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严重。从天真无邪的少女要成长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贤后,难免会遇到一些事,吃一些亏。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快地成长,更好地在他未能顾及时保护好自己。 可她竟丝毫也想不到这些,他一直以为她能。 他宠她,允她许多从未允过旁人的承诺,为她做了许多从前根本不会想的事,不是为了将自己的心扔在地上,任她践踏。 但他仍旧保有理智。不因一时冲动而冲昏头脑,才有了今日冲破世族的封锁、真正掌控着权利的姬杼。“皇后一时糊涂,朕且当做什么也未听到,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他的语气依然温柔,眼神也未变,可骤变的称谓暗含着警告。 他做出了让步,为她搭了台阶,苍郁却不肯踩着台阶下去:“臣妾不是一时糊涂,若陛下一定要当臣妾糊涂,那么臣妾打算要糊涂一辈子了。” 她倔强地与他对抗,触及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事:“元贵妃那么好,便是当了皇后,后宫也交在她手里,她必不会叫臣妾受到委屈。陛下若当真想对臣妾好,又对她那样放心,为何不将一切都交给她,两全其美?她对陛下那样忠心,自不会坐视她兄长坐大而成为另一个苍氏;苍氏也会因此忌惮,必不敢像如今一样放肆。陛下何必执着于臣妾,为难臣妾?” 她分析得倒头头是道,只那冷淡的语气,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就像过去的数个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她是局外过客,从未如他一般深陷其中。 唯有提起元千月时,她的敌意与日俱增。 若说姬杼曾对谁感到愧疚,那人必定是元千月无疑,为了她未能降临的孩子。 “元贵妃宁可没有名分,也愿意为朕付出一切;朕亦曾以后位许她,但她坚守誓言,不肯接受;便是被害小产,也从未无理纠缠,而是深深埋在心里。无论承受了什么,她从无怨尤,亦不会向朕要求什么;在她手里,后宫一从未出过乱子,众*赞。她几乎从不出错,也从不为朕惹麻烦,所以朕信她。为何到皇后这里便不一样了?皇后为何频频因她触怒朕?皇后承诺过朕什么,俱都忘了么?” 当他不再想着以温言软语哄苍郁开心,便也不再遮掩自己与苍郁之间一直无法调和的矛盾。 此前他们一直都很好地回避着这个问题,尽管他不能太理解苍郁的固执;然而苍郁一直揪着不放,终令他也不能忍了。 他这几句话已是在质疑苍郁故意找元千月的茬了,语气之严厉,自从两人在一起以来,前所未有。 “在陛下心里,臣妾一直容不得元贵妃,是以臣妾受了再多委屈,再苦闷也不许宫人说,省得自己在陛下心里更加不堪。”苍郁勾起唇角,笑得嘲讽:“臣妾对香识说过,她即使告诉陛下,陛下也一定会怀疑臣妾而不是元贵妃,可她不信。她不信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可以不信任的;更不信男人对不喜的人反而信任。因为她不知道,陛下对臣妾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臣妾须得毫无保留全盘信任;陛下却可以冷静待之常存质疑。有句话要还给陛下,非是妾心无君,实是君心无我。既然君心无我,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徒惹伤心。” 她拿起几案上削皮的刀子,在袖子上划过,只听得咝啦一声,小半衣袖便被遗弃在地。苍郁将刀子归回原处,施施然起身,对姬杼道:“古有割袍断义,今日臣妾不得不割袍断情了。” 她说着,转身便走。 这一次姬杼没有拦她,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紧紧附着在被齐整割断的衣袖上。 刀子划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兴许还有些迫不及待。 她用他的话来还击,说他心中无她;用庸人自扰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又这样决绝地割断两人间的牵系。 苍郁亦没有等他来拦。她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苍蓝之空,心里十分平静。 姬杼的心也似一方天空,只不过其间并非如此清净,而是有着太阳与千千云彩。她若想要掌控一切,便不能容忍云彩的存在,如此方能免遭阴云蔽日之时。 她不愿再温温吞吞地等下去了,宁可亲手毁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也不愿在温水里慢慢看着努力耗尽。 不破不立。 第94章 旧时物 匣子里装着一只西洋钟。这只西洋钟十分精致贵重,以整块青金石雕成塔楼形状,其上嵌着金珠和各种宝石珠子,叫人难以挪开眼。 当钟走到整点,会有一只贴着金箔、黑宝石镶眼的小鸟从塔楼上出来,鸣叫数声;然后退回塔楼里去,直到下一个整点。 苍郁下意识地捂住腹部——上一世她怀了孩子,因胎像不稳整日躺在榻上,唯有靠苍森送来的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那日正玩着这只西洋钟,腹部一阵剧痛,天旋地转。 这一世的她不是上一世的她,苍森也不是上一世的苍森了,为什么这样东西还会出现? 前世种种兀然浮现眼前,令她隐隐觉得这个西洋钟不详。 “阿郁不舒服?”苍森正在逗汤圆玩,见她捂着腹部,面色凝重,仿佛失了神似的,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苍郁猛然从回忆里惊醒,立即松开手,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最近这样忙,从哪里寻来这样精巧的西洋钟?” “有朋友出京游玩,因我一直叫他见着有意思的小玩意都捎回来,他便带了这个给我。”苍森很有些献宝的意思:“怕你在宫里闷,给你解解闷。” “有汤圆在,其实很够打发时间了,下回别这样破费了。”苍郁微微有些责备的意思:“这只钟一定价值不菲。” “陛下新近赏了我一些银钱,少爷不缺这点银子。”苍森豪迈地说道,继而鄙夷她:“当皇后也这么久了,别这样小家子气好不好?” “真不好意思,穷惯了改不过来了。”苍郁白了他一眼。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和陛下吵架了,今日陛下还问我你从前是什么脾性,是不是惯常爱钻牛角尖。” 苍郁险些忘了,这位大少爷还很八卦。她与姬杼吵架到现在三天了,谁也不理谁;他不来长信宫,她也不去长庆宫,更不许汤圆去,偷溜出去都要逮回来。 一听到姬杼竟然说自己爱钻牛角尖,苍郁便竖起了眉毛:“他才爱钻牛角尖,他祖宗八辈子都爱钻牛角尖!” 大嘴巴姬杼,竟然问臣子这种事,还这样问。 苍森一脸同情地看着她,但他同情的对象并不是苍郁,而是姬杼:“我觉得似乎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问了,你平日里就这样对他说话的?” “我才不会告诉你。”苍郁哼道:“……你怎样回答他的?” “我?我当然是说你的好话了,难不成还胳膊肘往外拐么?”苍森被她的语气伤到了,一脸委屈:“我说你以前脾气很好很温柔,知书达理,除了喜欢假哭和偶尔不太讲理这两桩,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我谢谢你啊!”苍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真这么说?” “唔,好像我忘了一件急事,下回再来陪你絮叨。”苍森把汤圆往她怀里一扔,拔腿就跑。 苍森离开后,苍郁唤来香识,指着桌上的匣子道:“将这个匣子收起来,放到库房里去吧。” 苍森送她的东西一贯是摆在外面的,香识才刚想好要将这只西洋钟放到哪里,便听到苍郁这样说,心里觉得奇怪。 “娘娘为何不摆在殿内呢,很有意思呀。”她惋惜地说道。 “汤圆顽皮,怕她弄摔了。”苍郁不好解释,便推脱给汤圆。汤圆乖乖地躺在她怀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扬起脑袋来看她,以为她叫唤自己,并不知道苍郁在说它坏话。 苍郁心虚得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以表歉意。 尽管那只西洋钟被收起来了,每到整点,苍郁脑中便会神使鬼差地响起小鸟的鸣叫声,西洋钟的样子也会一并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入了魔一般。 不仅如此,她亦难以控制地想起许多前世的事,从失去孩子到临终前意识涣散的瞬间。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 心灰意冷之时写下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她记得自己前世临终前将诗句写在了一方绢帕上,只不知它下场如何。 大概并没有人注意到,同其他遗物一起烧掉了吧,她想。 这时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这首《绝命辞》抄在了笺纸上,但何时拿起了笔,又如何写下的,丝毫记忆也没有,诡异得很。 苍郁觉得很晦气,随手将笺纸塞进了手边的某本书里,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吵架的第四天,赵常侍上门来,委婉地表达了皇帝陛下对汤圆的思念之情。 苍郁便叫香识把汤圆送了出去。 赵常侍一看到抱着汤圆的香识,面上笑容便是一滞。 “香识姑娘,陛下虽想它,却并没有时间照顾它,须得有人照看才好。” “那奴婢寻个宫人同它一起去吧。”香识笑眯眯地说,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陛下在文华殿,那里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得的。”赵常侍不得不进一步暗示。 香识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那奴婢可没有法子了,长庆宫没有宫人能照顾它么?” “香识姑娘听不懂我的意思?”话到这一步,赵常侍再不好继续玩猜谜了。 香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赵常侍不是就是要找个宫人照顾它,好教它不要再撕碎奏折么?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任陛下与皇后娘娘这样下去,你认为对皇后娘娘好么?你一贯是个聪明的,应当早已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赵常侍常年笑着的脸此时难得地凝重起来。 “奴婢不知道这样对娘娘好还是不好,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娘娘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仅此而已。”香识微微笑着,油盐不进:“若长庆宫中着实无人照看,那只好不叫它去了。” “陛下想见皇后娘娘,这样说,你能听懂了么?”赵常侍冷冷道:“即使是苍氏皇后,在宫中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陛下的宠爱,你这样纵着皇后娘娘,便是在害她。” “常侍说的奴婢都懂。”便是他说得这样直白了,她目光依然坚毅:“但奴婢相信娘娘并不是糊涂的人,她一定是想明白了才这样做的。抱歉,只能叫常侍和陛下失望了。” “那么,能叫我见一见皇后娘娘么?”赵常侍说不动她,便只能硬着头皮亲身上阵。 “娘娘今日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常侍明日过几日再来吧。”苍郁有令不许放长庆宫的宫人入内,赵常侍也不例外,香识便只能撒谎。 其实苍郁对她说的是,直接告诉长庆宫来的人说皇后不想见他们;但香识以为这样的语气太不客气了,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不能做得太绝,堵死了以后的路子,便自作主张换了说辞。 “可有说是如何不适?”文华殿内,姬杼一听到香识说的这一茬,便皱起了眉头。 “香识姑娘并未明说,小的已叫人去寻刘太医,想必此时刘太医快到长信宫门外了。”赵常侍一句带过自己做的事:“小的叫那宫人守在长信宫门外,一旦刘太医看完诊,立即送到长庆宫来。” “你办事,朕放心。”姬杼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没过多久,被赵常侍派去长信宫的宫人就回来了,还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刘太医。 “陛下和娘娘在玩什么把戏?急吼吼地将老夫拽出来塞进车里拖到长信宫,又闭门不许老夫进去,给拉到长庆宫来了。老夫一把老骨头了,快被折腾散架了。你们小俩口自去玩你们的闺房情趣,牵扯无辜老头作什么?” 殿内只余姬杼、赵常侍与刘太医三人时,刘太医便忍不住抱怨起来。 他一开口姬杼就头疼。 “既然无事,赵常侍便送刘太医回去吧,叫他们慢些赶车,莫折腾坏了老人家。”姬杼没想到苍郁连刘太医也不见。这下刘太医一定又要说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在他开口之前必须赶紧送走。 “谁说无事?香识姑娘叫老夫带了些东西给陛下,不然老夫才懒得跑这一趟,年纪一把了还得看陛下脸色。”刘太医吹着胡子气呼呼地说道:“陛下似乎没什么兴趣,既然这样,老夫回去时顺道还给香识姑娘便是。” “她叫你带来什么东西?”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姬杼便问出了口,脸色也好了许多。 “陛下活回去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跟十多岁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刘太医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句。“东西还挺多,挺沉的,就在外面车上,小赵叫几个人去搬吧。” 皇帝陛下看着面前的一堆书和摆件,脸色铁青。这些俱都是苍郁前些时看中了借去的,如今一股脑全还回来了,还是叫个不相干的人顺路带的。 刘太医一看他认真生气了,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哎哟,刚才那个鲁莽的小伙子赶车颠颠簸簸的,老夫腰酸背痛,得好好歇一歇,先告辞了。”说着也不等姬杼答应,就麻溜地快步走出了文华殿,一点也看不出要散架的样子。 第95章 掩饰 深夜,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打更的人穿街走巷时敲击梆子发出的声音。 京城西边的榆林巷何宅内,人们早已入睡。门房张老头忽听得大门上敲得急,起身提了灯出得门房,在门边问:“谁呀?” “快开门,我是李右丞家的,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李右丞命我来与何侍郎商议!”门外那人声音很急促。 张老头一听是李右丞派来的,忙道:“官爷还请稍等,容老朽前去禀报我家老爷。” 李右丞近来与何侍郎私底下有些往来,这些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时时看守着大门的门房便是其中之一。 “等不了了!再延迟些,只怕玄甲军就要来了!” 张老头一听玄甲军,心中便慌了,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站了许多黑衣人,俱是黑巾遮脸,为首那人眼尾微微上扬,眼中满是说不出的狠厉与阴毒。 看了一辈子人的张老头腿脚发起抖来,他想即刻关上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为首那人手中银芒一闪,张老头腹部一痛,继而嘴巴被人捂住,腹部又中数刀,直到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黑衣人将他尸首随意地抛在地上,便带着人无声地潜入内宅。何宅大门被重新关上,掩盖其中血流成河的一夜。 吏部侍郎何钦抖抖索索地靠在床屏角落里。他面前站着许多持剑的黑衣人,其中两柄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为何要出卖尚书令等人?” 问话的人声音十分年轻,他姿态随意地坐在太师椅上,扯过一旁的帷帐擦拭剑上血迹;眸中却射出骇人的冷光。 “我冤枉……我是冤枉的啊!我谁也没有出卖……”何钦抖得太厉害,声音几乎凑不成句子。 “把他大儿子带上来。”为首的那个黑衣男子冷声道,何钦的大儿子便被揪了出来。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嘴巴被紧紧塞住,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能以眼神向父亲求救。 “你若不肯说,就从你大儿子开始,一个一个的把你的孩子都杀掉。”黑衣男子紧盯着他:“你若肯坦白交代,我便放过他们。” “冤枉啊!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何钦看着大儿子,眼中满是惊惶无措。 “杀。”黑衣男子轻轻巧巧地吐出一个字,何钦的大儿子发出一声闷哼,腹中露出半截明晃晃的剑身,当那剑身退出他的躯体之时,他亦倒在了血泊里。 “子玉!子玉啊——”没料到黑衣男子会这样直接利落,何钦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望着大儿子的尸体痛哭不已。 “带另一个。”黑衣男子命令道。 何钦十多岁的二儿子也被带了上来,依旧被塞住了嘴。 “何侍郎儿子不少,可以慢慢与我周寰;但是可得想清楚了,何侍郎不举已久,想要再生个儿子只怕力不从心吧?”黑衣人语带笑意。 “你……你如何知道……”何钦脸色发白。 “不止我知道,明天大半个朝廷的人都会知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二儿子的命,你是想要呢还是不想要?”黑衣人用剑尖托起何二公子的下巴,剑尖直指他的喉管。 何二公子已是面无人色。大哥温热的尸体还躺在他的脚边,他的双脚正浸在何大公子的血泊里,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他喉中发出闷闷的声音,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父亲。 何钦的视线落在大儿子的尸体上,继而看向二儿子;在他身后,还有余下的几名子女。 终于,他决定放弃抗争。 “若我说了,你真的会放过他们?”经历了极度的紧张与打击,他一脸疲惫,仿佛瞬间又老了好几岁。 “不仅是他们,还有你。”黑衣男子收回了剑。 暂时没有什么会威胁何二公子的性命了,他身子一软,跌坐在大哥的血泊里。 何钦叹息着摇了摇头:“只要你肯放过他们就行。”他心知自己的死期到了——黑衣男子根本没有打算放过自己,但儿子们的性命还是有可能保住的。 “没有问题,你说吧。”黑衣男子应许得很痛快:“若你担心我食言,我亦可以发誓,若我有违此言没有放过他们,来世变作畜生。” 见他发誓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何钦便放了心,说出了他想要知道的真相:“先前做了些冢宰大人不能容的事,他迟早要收拾我,为了保命,我不得不与李右丞合作,将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了他。” 他的话令黑衣男子极度讶异:“你说的冢宰大人不能容的事,该不是是贪墨了本该属于冢宰大人的十几万两银子罢?” 待他说完,便轮到何钦惊讶了:“冢宰大人知道了?” “区区十几万两,冢宰大人并不放在眼里。”黑衣男子嗤道:“是谁同你说,冢宰大人要为此收拾你?” “冢宰大人……他不会因此惩罚我?”何钦结结巴巴地问。 “回答我的问题!”黑衣男子很不耐烦。 “是……是……”何钦吓得直发抖:“并没有人这样说,是……是我自己猜测的……” “那你为何如此猜测?”黑衣男子又问。 “因……因为皇后娘娘近来……近来对小女很是冷淡……”何钦汗流浃背:“据小女说,上回苍大夫人去过皇宫后就这样了……” 何钦的女儿亦是与苍芸同年入宫,封了美人。对支持苍氏的大臣之女,苍郁一直待她们很好,然而苍崔氏入宫探望过她以后,苍郁对何美人的态度就直转急下。 何美人心里着急,便偷偷捎了信回家给父亲;何钦本就心里有鬼,以为自己要倒霉了,便立即出卖了苍氏的几个心腹,投靠了世族李氏。 “原来如此。”黑衣男子轻蔑一笑:“不过为着女儿受了些冷遇,便惊吓得背叛了冢宰大人,留你在世,只怕会给冢宰大人带来更多麻烦。” “你——”何钦惊恐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另一名黑衣人,他手里拿着一颗药丸,不等他说完,就将那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作为对你吐露实话的补偿,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黑衣男子说道,冷淡地看着何钦倒下去。 药效发作得很快。 “你……你答应过会放过……放过我的孩子……”临终之时,何钦仍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而回应他的,则是数具年幼的尸体以及黑衣男子的嗤笑。 “我是想放过,但冢宰大人不愿意放过,斩草不除根,任谁也不会放心。” “皇后娘娘的事,谁也不许提,若有人问起,便说何钦因贪了冢宰大人的银子,怕大人追责才背叛了大人。若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别怪我心狠手辣。听到了么?”黑衣男子转过身去,冷厉的目光扫过其余的黑衣人。 “听到了。”他们齐声应道。 苍瑁近来心情不大好。 数月来,几个亲信及门生接连因为渎职被撤了官,这些人原本均居各部要职,如今职位空缺出来,便被其他世族饿虎扑狼似的盯上了。 而这些人一旦遭到撤换,他们原先布下的人脉也相继被起底,一时间,苍氏可谓元气大伤。 “叫你们去查,可查出什么结果来了?” 苍府书房内,苍瑁大清早便脸色阴郁地坐在案前,对面并排站着苍成、苍逸与苍森。 苍成年岁最大,苍瑁最先望向他。 “这……再多给儿子一些时间,儿子一定能查得出来。”苍成额头满是冷汗,支支吾吾地应道。 “哼!指望你,老夫还不如自己查!”苍瑁生气地拍着桌子,直吓得苍成头也不敢抬。 “你呢?”苍瑁望向苍逸。苍逸虽年轻,办事却比苍成靠谱,苍瑁的语气不由得便温和了些。 可苍逸这一回并没有给他带来惊喜。 “儿子无能,尚未查到。”苍逸愧对父亲期盼的眼神,略有些垂头丧气。 苍瑁冷了脸,不抱任何指望地望向苍森:“你可有什么线索?” “侄儿已有线索,不过……”苍森答道,望了一眼苍成与苍逸。 他的回答令苍瑁心中一喜,立即挥退了两个儿子。苍成与苍逸虽不甘心,但也不敢忤逆父亲,只得告辞退下。 “是吏部侍郎何钦。”待书房内只余他们二人,苍森平静地说道:“他贪了大伯十几万两银子,怕大伯惩罚,便投靠了李氏,这才有了日前种种。不过大伯无需担心他会说更多不该说的话,因贼匪入室抢劫,何府昨夜惨遭血洗,何侍郎全家亦遭不测。” 这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年岁不大,行事亦未必沉稳,但手段狠辣非常。 在苍氏年轻一辈中,他未必最耀眼,却是每件事都能正好叫他满意的那一个。 苍瑁微微眯了双眼。他细细打量着苍森——这是他亲弟弟的孩子,尽管自幼在他身边长大,却始终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苍森低头垂目任他打量,没有任何自傲和不恭,只有温顺和服从。 半晌,苍瑁才终于开口:“你做得虽然不错,但终归是年轻,有些事太浮躁,也太不知轻重了。以后,你便跟在大伯身边多学学吧。” “是。”苍森应声抬起头来,满脸掩不住的喜色。 回到自己的宅院里已是午时,几乎一夜没睡的苍森仍无疲惫之意,他唤来亲信侍从,问道:“叫你们查的事怎样了,那些送了女人进宫,且与苍氏亲近的官员,近来可有异动?” 第96章 尝试 苍森唤来亲信侍从,问道:“叫你们查的事怎样了,那些送了女人进宫,且与苍氏亲近的官员,近来可有异动?” “这……少爷今日清晨才吩咐此事,已叫人全力去查了,因为时尚短,暂未有消息。日落前兴许有消息回来,还请少爷再耐心等等。”那侍从应道。 此人唤作程康,跟随苍森已有数年,苍森行事多半不瞒他。 “才不足半日么?”苍森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倒觉得过去好久了。” “少爷是不是疑心皇后娘娘在离间苍氏与其亲信?”程康大着胆子问:“少爷与皇后娘娘情同兄妹,何不直接去问娘娘,反而如此费心费力呢?” “她不想告诉我的事,绝不会说。”苍森淡淡道。 “那,若是查出什么异动来,该如何是好?”程康试探着问。 他心里思谋着:皇后挑拨苍氏与其亲信间的关系,显然是不想让苍氏安生;然而少爷如今跟随苍氏主爷,正是需要主爷更多信任的时候,皇后如此行事岂不是在给少爷添乱?看昨夜少爷的反应,应当是替皇后掩饰,不叫主爷发现;可皇后如果一直这样做,少爷得填多少窟窿? “那就添煤加炭,助她成事。”苍森想也没想。 程康看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劝道:“少爷还请三思。如今时机未至,少爷可别跟着皇后娘娘胡闹啊,一步不慎,只怕后患无穷。” “我是做事毫无章法的人吗?”苍森反问。 “上回为了皇后娘娘,少爷已经很没章法了。”程康不怕揭他短。 “少爷的章法,和你的章法不一样。”苍森笑得高深莫测:“我猜她多半也挑拨了小宗那边,你也着人注意着些。” 执意要让苍萝入宫,又要将苍萝放在长信宫,可不就是为了就近监视、便于成事么?直到现在,苍森才终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她是当真想和苍瑁作对,朝廷的事情插不上手,能使得上劲的地方便无孔不入。 只是,一个苍柏、一个何钦,挑准了这两个人,是她广撒网无意网住的、还是有意为之呢? 若是无意,未免太过冒险;若是有意,必有皇帝指使,因为发生在宫外的事情,苍郁并没有其他途径可以知道。 苍森偏向于后一种猜测。 若当真是后一种,皇帝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究竟掌握了多少事情? 在自己和苍氏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又埋了多少眼线? 思及此,苍森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苍森才在忧虑皇帝知道了些什么会影响自己的前程,午后便有人来传,说陛下诏他入宫觐见。 当苍森惴惴不安地站在姬杼面前,脑中转过千念应对之法,却听到威严无比的陛下问他:“爱卿与皇后情同亲兄妹,可知皇后喜欢些什么?” 苍森并不知道苍郁与皇帝吵架了,脑中细细一思索,便开口问道:“陛下可是要送礼物给皇后,以贺生辰?” 他这样一问,姬杼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苍郁的生日——以往他从未关注过这些,并没有想到过在女人生日当天也要送个礼物。 姬杼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非也,只是想问问皇后平日爱吃些什么,有无喜欢的小玩意。” 这回苍森懂了。 皇帝与皇后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定是皇帝做了什么事惹恼了苍郁,苍郁生气了,现在想哄哄她呢。 以她那种性子,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只是没想到皇帝陛下居然拉得下这个面子。 “这……”他为难地说道:“其实臣下也不是很了解,但依稀记得皇后娘娘幼时似乎喜欢荔枝与玉脂葡萄,但因着家中光景不好,极难吃到。至于喜欢些什么小玩意,臣下就不清楚了,不过,女人通常都会喜欢一些名贵好看的饰品吧。” 荔枝也好,玉脂葡萄也好,因为京城及其附近的地方都完全无法生长,一个从遥远的南边运过来,另一个则来自更远的西边,往年且不说后妃们能分到多少,便是皇帝想吃也有限。 尤其姬杼自从登基后,颁布了指令减少贡品,每年送到京城来的贡品锐减不少,后妃们想要吃到就更难了;除非自己有钱,在市面上买。 若苍郁仍旧喜欢吃这些,可谓是非常奢侈的爱好了。 “朕看皇后平日与你很是熟络,怎地你竟丝毫不知她喜好的样子。”姬杼略有些不满:“朕要的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苍森便解释给他听:“望陛下恕罪,家中甚是讲究男女大防,臣下幼年时尚能每年见到娘娘一两年次,到了年岁后便再也没见过,直到娘娘入了宫。因此其实臣下对娘娘也不是很了解。” 他言语真挚,看起来并不像是撒谎。 “每回你来,皇后都很开心,怎地你们竟不熟?”姬杼自是有些不信的。每次苍森入宫,苍郁那天便十分开心,仿佛宫里多没意思似的;可他现在告诉自己,他根本不了解苍郁? 谁信? 苍森无奈,只好将自己与苍郁的渊源说给他听,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 “既然如此,朕且试一试。”姬杼思虑片刻,做了决定。 “嫔妾殿里可热死了,还是娘娘这里好。”左美人抱着奋力挣扎的汤圆,舒服地喟叹。 香识端了一盘子荔枝进来,摆在左美人面前;左美人脸立即就白了:“不吃了不吃了,昨日吃多了回去流鼻血了呢。” 苍郁噗嗤一声笑出来:“谁教你吃那么多,少吃些应当也无妨。” “缓几日再吃,这几日是当真不敢了。”左美人心有余悸地说道。 “拿下去,分给宫人吧。”苍郁便嘱咐香识。 “娘娘怎地不吃?说起来,这几日送来的荔枝都是嫔妾吃掉的呢。”左美人好奇起来,望向只端着茶喝的苍郁。 “不爱吃。”苍郁回答她:“偏有人要送这许多来。” 自从那日一顿吵,中途又将姬杼的东西全还了回去,算来总共快有十天了。两人依旧互不搭理,只是再无人敢克扣长信宫的东西,便是稀罕的岭南荔枝与玉脂葡萄也是日日不断。 苍郁猜那一顿吵还是有作用的——姬杼一定与元千月说了些什么,元千月才会有这样的改变,突然变得大方起来。 这可是下了大本钱的,犹记得上一世这些事情都抓在沈嬷嬷手里时,每日也未必有这么多供应。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汤圆挣扎亦未能逃脱左美人的魔爪,望着苍郁发出呜呜呜的哭声。 “饶了她吧。”苍郁不忍。 左美人依依不舍地放开汤圆,惋惜道:“怎地它就不喜欢我呢?我也没欺负过它呀。” “它并没有不喜欢你,上回苍萝想摸它,险些被它咬呢;可它从来不咬你。”汤圆跑到苍郁脚边蹲下,苍郁便在汤圆脑袋上揉了揉。 说来也难以置信,以前只知犬通人性,却不知会随着主人的喜好。苍郁不讨厌的人,它至多不理睬;若是苍郁讨厌的人,一定会冲人家狂吠。 譬如苍澜,几乎每次来请安都被它吠得吓哭,然后哭着跑回明光殿去。苍郁不爱搭理她——她过来只不过是想偶遇姬杼,尽管自从上回挨了罚后乖顺许多,但还是很惹人厌——便任由汤圆吓唬它。效果十分显著,如今苍澜连长信宫的门都不敢进了。 苍萝聪明点,每回请安都会先问香识要些它平日的吃食;因此汤圆虽不亲近她,但也不吠她,只不许她摸。 其他人则多选它不在的时候来请安,譬如元千月。 苍郁一直邪恶地想会一会元千月,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可惜每回元千月来时,汤圆早就蹿出去玩了,压根碰不上。 香识才将荔枝分发下去,便听宫人说赵常侍来了,在外面等她。 “香识姑娘,近几日送到长信宫的东西娘娘可还满意?”赵常侍见她便问。 “什么东西?”香识有些云里雾里,茫然道:“似乎并没有见到长庆宫送来的东西。” 赵常侍便皱了眉:“那些荔枝与玉脂葡萄,没有送过来么?” “啊,原来是常侍叫人送的,奴婢一直以为是贵妃娘娘呢。”香识恍然大悟。 “香识姑娘说错了,是陛下,并不是我。”赵常侍纠正她,压低了声音:“陛下听闻娘娘喜食荔枝与玉脂葡萄,连同自己那份一道送过来了。” 难怪往年难得一见的水果,今年竟这样大方地往长信宫里送。香识心想要是告诉他那些水果根本没进皇后的肚子,全被其他人吃了,陛下会不会想要杀人灭口? “娘娘近来食欲不大好,吃得不多。”香识想了想,决定将话说得委婉些:“许是今年太热,许多东西娘娘都突然不喜欢了。” “那娘娘如今都喜欢些什么?”赵常侍又问。 第97章 商议 “那娘娘如今喜欢什么?”赵常侍问。 香识左右张望了一下,对赵常侍说道:“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此处炎热,不若寻个荫凉之处详说。” 她说着,冲赵常侍眨了眨眼。 这就是要说些要避人耳目的话了。赵常侍会意,应道:“也好。” 两人便去了长信宫附近的花园。此时人迹罕见,便是说不得的事,也不怕被人听见。 “常侍不知,娘娘如今什么也不喜欢。不仅如此,已连续几日都不怎么吃东西了,饭菜送过去,几乎原样拿回来,也就是甜汤能多喝几口。”香识叹了一口气:“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娘娘身子本就不康健,这几日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只怕娘娘身子要撑不住了。” “怎的不早些来说?”赵常侍面色凝重:“这样大的事,还隐瞒了这么多天。” “非是奴婢有意拖延,是娘娘不许我们说。”香识无奈道:“上一回因奴婢自作主张多说了几句,已惹得娘娘不悦,还同陛下闹到如今这境地;这次奴婢才会不敢忤逆娘娘的吩咐。今日告诉了常侍,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即使娘娘知道后要惩罚奴婢,亦不得不说。” 她期盼地看着赵常侍:“常侍最是足智多谋,还请常侍想想法子,怎样做才能叫娘娘别继续这样伤害自己。” 赵常侍沉吟片刻,问她:“娘娘这几日可有提起过陛下?” 香识仍是叹气:“这几日娘娘连话也不多说了,也就是左美人来时与她闲聊两三句,便是上回朝议郎送了东西来也如此,朝议郎还问奴婢发生了什么呢。娘娘素来有心事都只闷在心里,免叫身边的人忧心,便是心里记挂着陛下,可陛下若不来,她亦不会开口。” “这下可就麻烦了。”赵常侍皱着眉头:“此番闹得太大,便是想要陛下与娘娘和好如初,也需先搭一个台阶才好。” “常侍的意思是?”香识不解。 “你且想法子劝皇后娘娘外出散散心,我也引着陛下去同一个地方,且叫两人先见一面。” “奴婢不明白,陛下既然记挂着娘娘,临幸长信宫不就好了?”香识疑惑道:“何况娘娘有许多日不曾外出,若是奴婢劝不动她该怎么办?” “依着皇后娘娘的脾性,若是陛下此时来长信宫,娘娘定会叫陛下吃闭门羹。”赵常侍道:“所以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也得说动娘娘。” 身为旁观者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一回帝后两个吵架,乃是皇后娘娘委屈已久、而陛下却护着令她委屈的元贵妃所致。可陛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约是皇后娘娘此前说了些什么,令陛下觉得她对元贵妃有敌意,难免有失偏颇。 但究竟发生过什么令皇后娘娘如此委屈,除了司凌局一事,他与陛下俱是一无所知,且司凌局之事他们也未曾亲见。陛下有个说好也不好的习惯,凡是未曾亲见或无法多方验证的事,便不会轻易相信,无论对方是谁。好处是不轻易冤枉人,坏处便如此时一般,与皇后娘娘闹成这样,两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毕竟有许多事是难以举证的,尤其是后宫女人之间的事。 陛下忙于政务,根本无心顾及后宫纷争,也不愿有后宫争斗,所以很多事情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到;元贵妃十分了解这一点,一直以来她所作的一切令皇帝陛下十分放心,才能够得到如此信任。 皇后娘娘虽然在某些时候也十分懂得陛下的心思,可不同于元贵妃,大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虽说陛下总舍不得让她劳累,也该负些责任,但皇后娘娘自己在后宫不甚上进也是事实。 若是有朝一日皇后娘娘能做得像元贵妃这样好,叫陛下也觉得她对事不对人,就不会再发生这次一样的事了。 但这种话却不能说给皇后娘娘听——元贵妃必然是做了一些事令皇后娘娘怨恨,若是这样对她说,她只会更加觉得陛下偏袒元贵妃。 所以除非她自己放下心结,或者陛下意识到这一点,这些都是外人无法介入,只能他们自己想通的事。 赵常侍说的话,香识虽不愿承认,但心里知道却是事实。如果陛下当真直接前往长信宫,皇后娘娘一定会闭门不出,叫皇帝陛下惺惺而归。 当然她不知道皇帝陛下还干过强拆宫门的事,而这正是赵常侍担心的。若是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的皇帝陛下放下了面子来看望皇后娘娘,却被拒于宫门前,难保愤怒知之下要认真地拆一次宫门,到那时就别说和美如初,只怕这一辈子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可若是奴婢劝不动皇后娘娘呢?”香识还是十分担心。皇后娘娘的固执连陛下也无能为力,更不用说他们这样的宫人。 赵常侍想了想,给她想了个点子:“那你就偷偷把汤圆放出来,我带回长庆宫里去,好叫陛下既有理由前来,娘娘也能把宫门打开。” “这样好!”香识一听便觉可行:“娘娘最是心疼汤圆,一定不会不让陛下进去的。” “当然了,若是能劝得娘娘出门是最好,风景怡人之处,两人更好说和。”赵常侍嘱咐道。 “可奴婢从前在家时常听人说床头吵架床尾和,陛下若是能临幸长信宫只怕更好吧?”香识与他意见相左。 “那是对寻常女人来说,对你家娘娘——”赵常侍笑了一笑,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只怕不合适。” 香识还没进长信宫时,赵常侍就已在皇帝身边服侍很久了,加上他行事一贯沉稳,因此即使心有疑惑,香识还是倾向于相信他。 “在常侍看来,皇后娘娘似乎很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香识问出心中所惑:“不知在常侍心里,这些不同是好还是不好?恕奴婢冒昧,皇后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是希望她能一直获得陛下的恩宠,一生平顺,所以不得不多问问,还望常侍赐教。” “好与不好,并非我说了算。”赵常侍却不回答:“一切只看陛下的心思。而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等常人能随意揣测的呢?” 这赵常侍果如娘娘说的一般油盐不进,香识心道。“是香识唐突了。”她对赵常侍福了福身:“今日回去奴婢便试着劝一劝娘娘,若是娘娘不肯,奴婢再寻人告知常侍。” 赵常侍颔首:“尽力而为吧。” 赵常侍回到长信宫,姬杼仍在忙着。近日为了伐吴之事,他与诸多固执不愿出兵的大臣多番争辩,文华殿里已抬出来过好几个撞得头破血流的言官,所幸防护得当,只有伤没有亡。 今日争执得十分激烈,赵常侍听出了其中还有老太傅的声音。 苍森初初提出平吴之策时,老太傅虽未明着支持,但也未明着反对,大约是不想失了师生之和气;如今见姬杼执意伐吴,颇有无可阻挡之势,这才不得不站出来表明立场。 姬杼虽深知老太傅的脾性,但一直以为他会继续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全然没有想到他会直白地反对自己。 姬杼一向尊敬这位老师,但他执著地不肯低头,直到老太傅气得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速速唤太医前来!”他连忙起身扶住老太傅,大声命令侍立一旁的张常侍。 赵常侍当即推门进去,帮着张常侍一道处理。 待太医看完诊,又就近先将老太傅送到医署歇着,一番折腾下来,一个多时辰便去了。余下的官员见老太傅气成这样皇帝都不肯低头,心知再劝也无益,早已纷纷告退离去。 文华殿里终于再度清静下来。 亲自送老太傅去了医署的姬杼一身疲惫地回到文华殿,以手支着额头,闭目暂歇。赵常侍奉上茶水,他也没接,只揉着眉间,感叹了一句:“老太傅知天命之年,还这样拼了半条命帮朕,朕当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了。” 若说权势最盛,朝中必属苍瑁;但若说声望最高,还属老太傅无疑。 以致先帝那样胡闹的人,在老太傅面前也不得不低头,老太傅训起他来,场面与父亲训诫儿子几乎没什么差别。 可是这样的老太傅,便是气得心疾发作亦不能够让今上低头,可想而知,朝中已无人能阻止他伐吴的决心了。当百官意识到这一点,伐吴的阻碍便只会越来越少。 然而只有姬杼知道,若是老太傅当真要阻止,伐吴之事大约只能暂时作罢;因为若他真想阻止,那一定是因为此事绝不可行。 可即便他声望若此,要在百官面前支持姬杼,效果并不会比姬杼单打独斗好到哪里去,只会更激起某些偏激的人反对的决心。反倒是这样令群臣知道反对也无益,知道成事之难,才会逐渐放弃。 赵常侍见他这样疲累,有些不忍提起皇后近况。他心里甚至暗暗责备皇后不懂事,值此多事之时还要与元贵妃争斗,太不晓得顾全大局。 这也是他明知元贵妃不似面上那么单纯,但也从不揭穿的原因——后宫需要元贵妃这样的人,为陛下省心省力。 然而提起抑或不提,哪里是他能决定得了的? 只听姬杼忽而问他:“你今日去了长信宫,可见到皇后了?” 第98章 意外 只听姬杼忽而问他:“你今日去了长信宫,可见到皇后了?” 虽然不想拿这样的事情来增加他的烦恼,但既然他问起了,便不能不说。赵常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长信宫的香识姑娘说皇后娘娘近日无甚食欲,瘦了许多。”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听便上了心:“怎会如此,叫太医去看过了么?怎地不早些来说?” 赵常侍只好将香识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她胡闹!”姬杼猛拍桌子而起。 赵常侍没有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即使被反对伐吴的言官指着鼻子骂,他也从未这样生气。 兴许是今日言官言辞特别激烈,攒下的怒火吧,他暗暗想。 “摆驾长信宫。”不等赵常侍出言劝解,他又做了一个令赵常侍十分反对的决定。 为着姬杼在人前的面子,他不得不直言:“陛下,皇后娘娘连‘割袍断情’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以娘娘的性子,陛下难免会吃个闭门羹,小的以为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她若不肯开,便拆了那道门罢,难道叫朕看着她继续折腾自己?”姬杼的反应与赵常侍预期过的一模一样。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都这么不省心,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自觉了?堕入感情的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么? 赵常侍头疼无比:“小的以为还有别的办法。” “但需要稍许等一等是么?已等了这么多天,朕不想等了;并且朕也不想用别的借口。” 赵常侍伺候了姬杼这么多年,不仅仅他对姬杼有些了解,姬杼也并不是全然不知他的套路。 “是……”赵常侍对他的反应几乎无言以对:“陛下,有时须得有耐心一些。”他很是委婉地提醒。 “派人去叫刘太医,现在、立刻、马上。”姬杼冷下脸,再不愿听他多话:“准备御辇,朕要去长信宫。” 至此,赵常侍试图阻止皇帝冲动的计划完败;他不会突发奇想地指望皇后娘娘突然懂事,因此他在安排诸项事宜时,暗地里遣了人去和香识通气,希望她能想想办法,一起努力别让事情闹大。 要是陛下当真拆了长信宫的门,那可就不只是皇后娘娘的声名受损了,这可都第二回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后娘娘还真是红颜祸水,赵常侍无奈地想。 赵常侍发誓以后再也不想掺和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了。 马车在宫里跑得像加急军报是闹哪样?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下车就差点吐一地,幸好忍住,没在人前丢脸。 好在陛下看来脸色很好。 好在为时尚早,未到紧闭宫门的时间,长信宫的宫门大开着。但赵常侍一颗心仍然提了起来——宫门是开着,殿门就难说,对于香识能否顺利说服皇后娘娘这一点,他丝毫把握也没有。 姬杼甚至等不得赵常侍去通传,便径自下了车,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吓坏了许多措手不及的长信宫宫人。 以及才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迎驾的香识。 她才得了赵常侍传来的消息,正要去劝皇后,还没到扬安殿呢,就有宫人慌慌忙忙的来说外面有辆长得象陛下御辇的马车急吼吼地向这边来了。 意识到说服皇后的难度,香识当机立断做了决定,一边叫人去同皇后说陛下驾临长信宫之事,一边引了宫人前去宫门迎驾。 赵常侍一看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就知事情不妙。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祈求老天垂怜,尽量别闹出更大的乱子了。 受姬杼影响,赵常侍也从来不信看不见的东西,可这一回他宁可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存在的——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什么比别让大臣们揪到陛下的小辫子更重要,陛下已经够辛苦了。 “阿郁在哪?”姬杼一见她便问,但脚下的步伐一刻也没有停下。 “在扬安殿。”香识很是紧张,她步子小,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皇帝陛下的速度。她偷偷看了看赵常侍,发现对方比自己并没有好多少,反而轻松了起来。 兴许是已知结果好不了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扬安殿在长信宫后半部分的小花园里,这里风景甚好,假山荷塘小桥长廊俱不少,是当年苍芸为着自己享受特意改建的,长庆宫里也见不着这些。 坏处便是除非走到扬安殿前,否则根本看不清门是开着还是紧闭着。 小花园其实并不大,但赵常侍与香识都感到凌迟一样的痛苦,因而觉得它特别长。 门开着! 当他们终于走到扬安殿门前,香识几乎雀跃地要喊出来;赵常侍就淡定得多,他看着皇帝陛下已消失在殿内的身影,淡淡地问了句:“你确定娘娘现下仍在殿中么?” 香识这才想到自己离开扬安殿有一段时间了,若是娘娘听到陛下亲临的消息,离开去了别的地方怎么办? “还是太年轻了。”赵常侍不由得感叹:“听天由命吧……” 他还没说完,香识便叫了出来:“娘娘在里面!娘娘肯见陛下!常侍你快看!”她指向正被皇帝陛下关上的殿门。 赵常侍顾不得指责她的言行有多不稳重,因为这个戏码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他担心的事情竟一件也没有发生。 “常侍,太好了!”香识还在激动:“对了常侍,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要回避到哪里会比较好?” 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赵常侍的黯然。 赵常侍已在郁卒自己也许老了,因为只有老了才会去思虑许多未必会发生的事。 事先想好的许多话,当真正看到她时,姬杼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瘦了许多——瘦得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母亲。姬杼的母亲曾经失宠,短短几日便瘦得几乎脱了形,记忆太深刻,令他至今也没有忘记。 苍郁坐在正殿当中的凤座上,静静地凝望着他。 “不久前刘太医经过长信宫,顺道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说找到了兴许可以医治臣妾不育之症的方子。”这样的好消息,她的话音却十分平淡。“他还说陛下最近十分忙碌,为着平吴之事几乎被朝臣们逼到了绝境,叫臣妾留意一下陛下的身体,不要叫陛下太过劳累。” “所以我们还是和好吧。”她浅浅一笑:“不要再为了那些无谓的事情不开心了。” 她起身向姬杼走来,主动抱住了他。 “臣妾不知伐吴之事会叫陛下这样辛苦,甚至连累老太傅,若是早知会这样,臣妾一定不会叫阿兄提起。”她埋首于他胸前,闷闷地说道。 这是他想要的,却又并不是他想要的。姬杼不知为何有这样矛盾的心情。 她笑了,也肯不再继续与他冷战下去,这样很好。 可是她的笑容却和过去不太一样了,究竟是怎样的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姬杼抬臂拥著她。 “瘦了许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拥她入怀,他便透彻明白了每天夜里入睡时的烦躁是为了什么。 “嗯,太生气了,吃不下。”她很老实地回答。 “……还气朕站在元贵妃那边?”他沉默了片刻才问。这个问题在此时极其敏感,但他无法不去探寻答案。 这个时候他还不太能明白这样执着的原因。从前他们也吵过嘴,但每次只要她肯对他面露笑容,他便以为矛盾结束了;但这次他深深地明白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尽管如此,他仍不能够太理解这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在乎。 这个时候的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惶恐这种情绪。 “不气了。”她轻声说:“臣妾从前太不懂事,固执于自己的小小恩怨,看不到大局,才会执着不放。陛下为政事已经很累了,臣妾不应当再令陛下费心。以后臣妾再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与陛下闹了。” 他应该高兴,他想。 她说出了他等了许久的话,也肯主动与他和好,可他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释然? 心里为何开始隐隐不安? “阿郁当真这么想?没有再骗朕?”他问,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求证些什么。 “没有骗陛下。”她柔柔地说:“臣妾以后当真不会再为元贵妃生事了。” 他问的不是这个!姬杼很想这么说,然而最终并没有,因为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答案。 若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要的是什么,又如何能令她理解、让她回答? “对不起,阿郁,朕以后不会再为任何人对你生气。”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只是觉得应当这么说:“不要再提‘割袍断情’,好么?这一辈子,永不要再提起。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所以不要再说那样决绝的话。” “好。”她只答了一个字。相比于他逐字逐句的斟酌,她连想一想也没有。 从前他会觉得这样干脆的回答是因为没有犹豫,这一回却不再肯定。 “陛下不为臣妾开心吗?臣妾也许可以生养自己孩子呢。”她语声轻快,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第99章 变化 可怜刘太医,一天辗转好几回,这次是真的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老夫骗娘娘的。你也别怪小赵,是老夫逼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才不得不说。老夫不糊涂,无论皇后娘娘为了什么要揪着元贵妃不放,无子一定是原因之一。”刘太医不等姬杼问就自己坦白了:“老夫不过希望娘娘消停些,省得再折腾陛下。” 两人谈话的地点是长庆宫文华殿。姬杼不敢在长信宫问,怕的就是刘太医撒谎,结果他还真撒谎了。 姬杼怀疑他,因为如果是真的,刘太医一定会先来告诉自己,而不是去医署途中顺道去一趟长信宫。 姬杼忍着没发火:“现下阿郁当真信了,若是以后她发现被骗,你叫她如何自处?” “那皇后娘娘有没有想过,当此之时叫陛下如何自处?陛下至今无子嗣,娘娘还如此善妒,可有想过大周需要继承人么?娘娘糊涂便罢了,陛下也跟着一起糊涂了么!”刘太医难得这样严肃,没有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太医错了,阿郁并没有。”他沉声道,并没有想到苍郁在旁人看来会如此不堪。善妒,无子,这样的名声莫说是皇后,便是寻常人家的正妻也难以承担。“阿郁曾劝朕宠幸别的宫妃,是朕未肯。” 刘太医目瞪口呆:“陛下近来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若是眼神能杀人,刘太医一定已尸骨无存。 “话是老夫说的,老夫自去道歉便是。”刘太医倒是敢做敢当。 “暂时不用,说了难免她又难过。”姬杼却制止他:“你为朕问一问医道中人,看看有否民间奇人善治此症。既然已叫她存了希望,且先试一试能否达成。” 随着仲夏的到来,朝廷也好,后宫也罢,都在慢慢改变着。 身处其间的姬杼清醒地感觉着其间的变化。 以老太傅气得心疾发作为转折点,反对伐吴的声音愈来愈少,群臣不得不无奈地接受君王的坚持。这场历时数月的争论终于快要结束,双方都付出了一些代价。相对于群臣,姬杼可能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若是伐吴失败,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战争带来的损失或后世史官的口诛笔伐,更重要的是往后在与群臣意见相左之时,难免会受到某些制约。 另一些变化则令他警惕。自从开年以来,风向不知不觉地变了,苍氏及其跟随者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产生了内部争斗,有些人投靠了别的世家,有些则沦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以他掌握的最新消息,苍氏小宗也加入了这场争斗,明里暗里让大宗吃了不少亏。这样的结果是他乐于见到的,但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象苍氏这般密集且突然的内斗却绝非自然而成,必是有人暗中操纵。 但这些都并不是最叫他为难的。 再难的难题,只要能找到根源所在,总能想得到办法解决;可若是连根源也找不到呢? 长信宫越来越热闹了。 苍郁隔三差五便要在宫内设宴,请上数名宫妃一道赏景聊天。长信宫与其他宫室不同,因着前一任主人苍芸喜好玩乐,风景很是怡人,便是在其中闲坐也很舒适。 最吸引宫妃们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再忙也会在长信宫露一露脸的皇帝陛下。 除了长庆宫与长信宫,皇帝陛下已很久不去别的宫室了,长秋宫也不例外。除了一些例常节日,宫妃们几乎没有别的机会见到他。 所幸皇后娘娘突然慷慨起来,大开长信宫宫门,邀请众人入内。 不仅如此,从前只顾恣意与皇帝陛下*的皇后娘娘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极尽所能地试图令皇帝陛下的目光能更多停留在其他宫妃身上。 这极大地影响了后宫的风向。尽管后宫仍有许多事掌握在元贵妃手里,但在大多数人看来,皇后娘娘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替代她。 她忽然开始努力当一个合格的皇后。 因着突然勤奋起来,便占去了许多其他的时间,从前几乎不曾断过的各式茶点已有一段时日未曾见到。 姬杼夜里忙得累了,习惯地拿起茶盏饮上一口,口中满是陌生的味道。他默然地看着身边枕书而眠的女人——她依旧在这里,却好像不在。 他将她唤醒,看见她揉着惺忪睡眼的模样并未改变,心里才稍安了些。 “陛下要歇了么?”她从榻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几案。奏折早已批阅完毕,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朱笔圈了好些地方,看着并不像要收工歇息的样子。 她疑惑地望向姬杼。 ——“陛下又闹臣妾。”换作从前她大概会这样抱怨,有时还会拿脚踢他泄气。她撒娇的模样令人怜爱,即使再没规没距,他连开玩笑也不忍说句重些的话。 可当她决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开始,连这些俏皮的小习惯也一并改掉了,如今的她只会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阿郁最近乖得朕快要不认识了。”他笑道,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只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并不答话。 如今她时常这样笑,每当他同她说话,而她大约并不想回答时,便用这样的笑容拒绝他,令他想要再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底满是她这般疏离又无可指摘的笑容,姬杼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服侍朕歇息吧。” 当姬杼在她体内释放,低下头想看看她是否也同样快乐时,却只看到她沉静的睡颜。 她的呼吸平稳而缓和,不再似他一样急促。 姬杼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卖力地想要讨好她,她却全不知晓。 “阿郁。”他轻唤。 她睡得沉,听不到他的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 自从打算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她的疲惫便越来越难掩饰。然而即使再疲惫,她也会笑着任他索求,哪怕累得中途便睡得不省人事;从前她并不这样,若是累着了,一定会娇嗔着拒绝他,无论他多么想。 这样的苍郁却令姬杼感到陌生。 他所熟识的苍郁是自私的,会耍一些小小的心机,并且不屑于去掩饰;她懒于打理后宫,宁可手中无权,也不愿沾惹丝毫麻烦,更不用说要与这么多人交际,打破生活的宁静。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也没有意愿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 但现在不是了,她不再懒散亦摒弃了那些自私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履行着皇后的职责。 长信宫整日都热热闹闹的,这些宫妃刚走,另一些又来了,除了夜里,再难有两人独处的机会;便是夜里,她也不再任他停留。 “陛下今夜按例应当去别的宫室了。”月至中天,他仍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于是出声提醒。 “阿郁不愿朕留下来?”他凑近她,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她没有笑着躲开,只用依旧平静的声音说:“陛下应当去别的宫室了。” 从前她曾劝他宠幸左美人,可那并非出于皇后的本分,只是因她想快些拥有一个孩子;如今不同了,她只劝他雨露均沾。 “朕不想去。”姬杼忍着心中不悦。 她便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不看他。 又是这样。 若他不肯离去,她不会过多言语或是紧闭殿门,而是一整晚都不出声,亦不看他。 姬杼从来都不知道沉默能这样令人想发狂。没有了言语和表情,甚至不知道她心中作如何想,是不高兴还是不在乎。 “看着朕。”他终于难以忍受这样的无视。 她便乖顺地抬起头,用那双不再笑的眸子望着他,眼中平静得不见丝毫涟漪。 他想发现些什么,却只令心情更加差了。 不再纠结于曾经的心结,不再顶嘴,不再偶尔算计他,不再天真地和他说起新鲜事,不再有任何忤逆,她做到的比承诺的更多,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她变成这个样子。 在她作出这样努力之后,对她说“还是做回以前的你吧”? 姬杼说不出口。 生平第一次,他对皇帝这个身份产生了一丝厌恶。 苍郁的生辰快要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宫里过生辰,但她并没有太大兴趣,甚至没有自己打理,而是全部交给了元千月,任她去安排。 在周朝,皇帝的生辰是要作为节庆日大肆庆贺的,皇后的生辰虽不然,却也比寻常人郑重许多。若是本人有心,也可操办得十分盛大,苍芸便是其中翘楚。至今仍有许多宫妃记得她的生辰是哪一日,每一回生辰都有过哪些别出心裁的心思——印象太深刻,想忘记也忘不了。 再往前细数其他的皇后们,虽然小心翼翼地不去逾矩,但也都极尽折腾之能事。 不说皇后,皇帝的宠妃也没有这样随意打发生辰的。 第100章 赏赐 “我没有记错吧,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苍森手中提着一个巨大的盒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怎地长信宫这么冷清?”他疑惑地问。 苍郁懒得回答,饶有兴趣地盯他手里的物事:“这是什么,是要送给我的礼物么?” “不是。”苍森张口否认。 “进了我这长信宫,便是我的。”苍郁才不管,伸手便去掀盖在上面的布料。 “你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么?”苍森嗤道,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却将手中的物事放在了几案上。 苍郁迫不及待地掀起外面盖着的布来,里面原来是一个大鸟笼,关了一只羽毛十分美丽的小鸟。它的个子小小的,羽毛几乎全是白色——只头上凤翎一样的冠羽是黄色,长长的尾羽令它看起来很是轻灵可爱。 “好漂亮!”苍郁惊叹。 “阿郁越来越漂亮了。”她话音才落,便听到这么一句。那声音很奇怪,绝不是苍森发出的,可殿内也没有别人。 “你听到有人说话了吗?”苍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由得紧张地问苍森。 苍森不吭气,瞅了瞅笼子里的小鸟,吹了声口哨。 “阿郁越来越笨了。”她又听到一句话。 苍郁看看苍森,又看了看笼子里的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这只鸟会说话?”她惊奇地问,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它。 “你还不是那么笨嘛。”苍森逗弄着小鸟:“这是凤头鹦鹉。会说话的鹦鹉京城很有几只,但凤头鹦鹉还是头一只;这是我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金银珠宝之类的太俗气,而且你也不缺,我想你大概会比较喜欢这个。它正好也是白色,和汤圆很搭,正好做做伴。” 一只鸟和一只小犬作伴?不会变成汤圆的口粮吗?苍郁无言。 “我很喜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凤头鹦鹉:“可是为什么它会说人话呢? “因为它是活了几百年成精了的凤头鹦鹉。”苍森一本正经地说。 苍郁握拳捶了他好几下:“再唬我?” “阿郁不要动手动脚。”那凤头鹦鹉又开口了。 苍郁还没放下的手顿时尴尬地停在半空,苍森则捂着肚子笑倒在榻上。 她正想认真问个究竟,凤头鹦鹉又重复了第一句话:“阿郁越来越漂亮了。” 苍郁觉得不对劲,学着苍森的样子吹了声口哨,小白鸟便叫道:“阿郁越来越笨了。” 当她再度听到“阿郁不要动手动脚”时,尽管仍不知道这小小的鸟儿为何会说话,却也大致明白了这几句话是怎么一回事。 “它只会说别人教它的话是不是?”她挑眉望着苍森,伸手去揪他的耳朵:“朝议郎好大的胆子,敢如此戏弄孤,拖出去打死!” “娘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苍森抱着脑袋弯下腰,作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他滑稽的模样成功的逗笑了苍郁。苍郁笑得前仰后合,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她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姬杼。 “臣苍森恭迎圣驾。”没想到他会突然驾临,没什么形象可言的苍森尴尬不已,立即整了整衣冠,躬身行礼。 苍郁也换了端庄的模样,福下身去:“臣妾恭迎陛下。” 素来笑脸迎人的姬杼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平身。” “阿郁越来越漂亮了。”凤头鹦鹉停不下来的重复在这个尴尬的时刻很不凑巧地又响起,苍森赶紧将原先盖在笼子上的布又覆了上去,省得它再说别的令皇帝陛下脸色更难看。 “这是什么?”姬杼的表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奇。 苍森硬着头皮回答:“娘娘生辰快到了,臣偶见这只凤头鹦鹉,觉得新鲜,便来送给娘娘。” 苍郁抬眸对姬杼露出了近来他十分熟悉的浅浅微笑,算是默认。 姬杼伸手掀起了一角布,那鹦鹉又开始叫嚷“阿郁越来越笨了”。 室内的人们一片沉默。 “鹦鹉只会学舌,所以,这些话都是朝议郎教它的?”姬杼的话音没有任何情感,叫人猜不出他的喜怒。 “是。”苍森低头承认。他和苍郁便是再要好的兄妹,如今也只是皇后与臣子,阿郁这两个字很是僭越了。 他原是想早些送给苍郁,好推卸责任,至少旁人没有证据说是他教的;如今可惨,谁知道姬杼会突然过来,这下藏都没法藏。 “听闻教鹦鹉说话极难,且凤头鹦鹉连朕也前所未见,朝议郎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如此精神可嘉,阿郁怎地也不说赏他?” 原以为皇帝要问罪,哪知话锋一转,竟变成了催促赏赐。便是苍森,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懂陛下究竟是几个意思。 “原来这只小鸟的来头这样稀奇,确实该赏。”苍郁笑吟吟地说道,望向了窗外,香识头上的簪子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她于是唤道:“香识。” 香识没能拦得住皇帝陛下,叫他直接冲了进去,没脸见苍郁,不敢跟进来,便躲在窗外偷听,看看情况;苍郁这一唤,她抬头正对上皇后双眸,羞愧地低着头走进殿内。 “请娘娘吩咐。”她丝毫也不敢抬头,不仅仅是怕苍郁,也是怕姬杼。 她忘不了皇帝陛下听说朝议郎在里面、皇后又笑得那样开怀时的表情,忒吓人了。 身为忠诚的奴仆,香识默默的在心里为皇后娘娘上了一炷香。最近苍郁有所改变,姬杼这样并非整日与苍郁呆在一起的都能看出皇后不对劲,身为贴身大宫女的她自然看得更清楚,但苍郁不说,她便不敢问。 “依着前些日赏漪澜殿苍美人的例,也赏朝议郎一份吧。”她嘱咐道:“朝议郎该回去了,你顺道送一送他。” “奴婢这就去。”香识恭恭敬敬地应道。 “难得朝议郎来探望阿郁,怎地这样急赶他走,留他说会话吧。”姬杼握起苍郁的手,亲昵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牵她一同在榻上坐下:“正好朕有要事同他说。” “陛下既有要事同阿兄商谈,臣妾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苍郁说着,欲挣开手,他却握得更紧了些。 “无妨,这件事阿郁也该听听。”他笑道。自他进来还是头一回笑,因此很是令人心里不安。 “陛下要说的是何事?”他从不在她跟前说与朝臣有关的事,便是从前与苍森说起伐吴之事,苍郁自行避开他也从来不拦,怎地今日却要叫她听? “朝议郎年轻有为,不知亲事可曾定下?”他笑问。 苍郁睁大了双眸,苍森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伯父曾为臣下定了一门亲事,但未婚妻未及过门便病去,至今尚未再议亲。”苍森答道。 “朝议郎每日辛劳,家中却无人打理,朕甚是过意不去。”姬杼叹道:“朕将择日与朝议郎商议此事,但挑选合适人家并下定成亲皆需一段时日,朕且先叫赵常侍选几个贴心的女子赐给朝议郎罢。” 原以为他要赐婚,不止苍森,连苍郁也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做了这样多的事,便是为着有朝一日自己与身边的人都无需再任人宰割,而姬杼只用一句话便可决定苍森余生,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所幸他还没有那样过分。 苍郁便给苍森使眼神,叫他快些应下来,省得姬杼变卦。 “臣下有伯父与伯母照顾着,且平日忙碌,甚少着家,陛下恩赐臣下心领了,但臣下不忍耽误旁人,斗胆望陛下收回成命。”苍森却并不看她,拒绝了姬杼的赏赐。 “苍冢宰与姨母各自俱有许多事忙碌,难免有照顾不到之处;朝议郎乃我朝栋梁,朕不可不顾。朝议郎无需多言,只等着朕的赏赐便是。”然而他拒绝与否,并不在姬杼打算之内。 “陛下——”苍森还欲再辩。 苍郁适时打断他:“陛下既有如此好意,阿兄接下便是,陛下着人所选,必都是可人儿,阿兄一定不会吃亏。” 姬杼此人不达目的必不会善罢甘休,提起婚事却不赐婚,已是在给台阶,若是连赐的美人也不收,苍森的婚事只怕就难说了。 第101章 情不堪言 姬杼此人不达目的必不会善罢甘休,提起婚事却不赐婚,已是在给台阶,若是连赐的美人也不收,苍森的婚事只怕就难说了。 苍郁急切地望着苍森。她不怕苍森说出令姬杼不喜的话,因姬杼此人有个好处,便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俱是对事不对人。这也是她从前顶嘴无数仍安然无恙的原因。 但她害怕苍森不肯顺着台阶下,令姬杼直接给他赐婚。 苍森紧紧抿着双唇,似在犹豫。 “阿兄!”苍郁略略提高了音调,提醒他不要冲动。虽说他办事无往不利,可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又很自大,她真怕他做出些什么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苍森低头拱手,在他身前跪下,沉声道:“陛下恩赐,臣下感激涕零,但仍旧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姬杼眸中渐渐凝起冷色。 苍郁清晰地感觉到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想恳求苍森,求他不要闹,不过几个美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她又不忍——自己经历过,便不忍强迫苍森。 “陛下……”于是她神色哀伤地望着姬杼:“阿兄是臣妾唯一一个娘家人了。” 她曾不由自主,绝不愿意最后一个亲人也不由自主。尽管苍森从不肯说,但她自己好不容易才成为今日的苍氏皇后,深知四面无援的难处;身为二房遗孤的苍森自幼便饱受其辱,能成为今日之苍森也绝不容易。 苍郁极少求他。至少,几乎从未这样真心实意地哀求过。她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来达到目的。如果是她开口,姬杼可以容忍许多事情,可她情急之下却只想得到求他。 要将他看作怎样的人,在最情急之时才会只想得到哀求?感受到她眸中哀色,他的心里却比她所能想到的更加悲凉。 她为之哀伤的人,不是他,即使哀伤并非是因着男女之情。苍郁对苍森并无他想,姬杼十分清楚;即便如此,他仍难以抑制住心中那股莫名难言的情绪。 他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什么,只知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难受过。一个习惯保持理智和冷静的人,就算为情感所困,亦难骗过自己,便是一点点不对劲,也能立即意识得到。只不过意识得到是一回事,狠得下心去做到是另一回事。 他侧过脸去看苍森——苍森低着头,纹丝不动,看不到苍森的表情。 “起来吧。”他结束了苍森的沉默以及苍郁的哀伤,以前所未有的妥协为代价:“朝议郎既然不愿朕干涉你的亲事,那你就自己多上心些罢。朝议郎年纪不小了,勿要拖延太久才是。” 苍森是什么表情他全然不在意,只凝视着苍郁。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她的妥协。 老太傅教过他许多道理,对女人的妥协从不在其中。他是尊贵的帝王,一言一行都有着必须遵循的规则,以在人前维持他的威严。 “耽于女色,对陛下百害而无一利,望陛下谨记,切莫为了女人而忘记老臣的教导。被人知晓陛下对女人任予任求,失掉的并不仅仅是男人的面子,更多的是为人君主的威严。陛下虽不是神,但也决不能沦为凡人。” 然而生而为*凡胎,又怎么可能不沦为凡人呢?在这个名叫苍郁的女人面前,他只是一个有着情和欲的普通男子。 经过这件事,苍森自然不好再在长信宫久待,尤其陛下一脸“朕有话同皇后说,闲人勿扰”的表情,即刻告退离去。 不识风情的凤头鹦鹉又开始重复苍森教它的话,姬杼唤过香识,对她道:“拿去送给汤圆,看它吃不吃。” 香识一时半会不能接受陛下的真实意图,呆愣的看看他,又看看苍郁。 苍郁瞅了瞅姬杼,见他没打算多解释,便对香识说道:“陛下同你开个玩笑罢了,这么久了,幽默感也不见长。拿去外面挂着吧,外头的布暂且别掀起来,省得它吵人。” 姬杼说得那么残忍,其实就一个意思——快拿走!朕现在不想看到它! 香识“哦”了一声,赶紧拎着鸟笼出去了。 清理了不该在现场的人,苍郁知道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做好了被他斥责追问的准备。 “臣妾与阿兄虽有僭越,但寻常兄妹,不外如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开口:“阿兄只是来送生辰礼物给臣妾。” 他以前就疑心过她与苍森,不过是因为两人并非亲生兄妹。“阿郁神色这样凝重,以为朕会吃了你么?”姬杼冷冷道。 她开口便维护苍森,好像他有多么不讲理似的。 “臣妾不敢。”她垂下眸子,看不出心里思绪。 “阿郁有许多种方式叫朕不送美人给苍森,却偏偏要用求的,在阿郁心里,朕如此不堪么?”他想了很久要如何开口,怕说坏了苍郁会多想——她近来一直很是异样,而他先前连异样在哪也难以描述。 直至听到她与苍森嬉闹,复又看到她开心得像个孩子的模样,他才恍悟。 她还是从前的她,只是在他面前不一样了,而在他面前的所有伪装,不过为了应付他。 她对他全无信任,也许从前还是当真放在心上,如今却是虚的。 可笑的是,无法容忍谎言的他,竟会犹豫于戳穿她的伪装。 若是揭穿了她,她会怎样做? 她这样应付他,宁可假装也不肯说实话,不过是因为他能为她报仇。若是他揭穿了一切,兴许她就不会再指望他;以她那样懒散什么也不在乎的性子,这一辈子大约也就那样过去了。 只不过因为他对她还有用处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素以有用无用来区分人的姬杼,头一回觉得这样很残忍。 “因为陛下生气了……”她咬着唇,看着楚楚可怜。 “阿郁怕朕?”他不信她的话,可除了陪她演完这场戏,他自己亦不知该如何收场。 苍郁只是用星眸望着他,并不言语。 是不愿意撒谎,还是不能说?姬杼暗自嘲笑自己,竟连这样一句话也不敢问。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上一使劲将她拉到怀里。 苍郁服服帖帖地偎依着他,靠在他胸前。 “阿郁生辰将近,有什么想要的么?”良久,他终于想到可以和她说的话,这本是他来长信宫的目的,却因在宫门前听到宫女羞涩地说起年轻有为又英朗的朝议郎而忘记了。 不知为何,那时他突然等不及通传,急切地想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有陛下在身边,臣妾岂敢有别的奢望。”她柔柔地说。 若是寻常,他不会觉得异样,会以为这是她的真心;可再也不会了。 姬杼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至少她还在他怀里。 来日方长。 甫一回到长庆宫,姬杼便唤来赵常侍,命令道:“叫阿忆查一查苍森。” 只看他的面目表情,赵常侍便知不能多问,于是与他确认:“陛下想查苍朝议郎哪桩事?” “他为何至今未婚。” “这……”陛下您这样真的好吗? 近来苍郁没惹事,也很是乖巧懂事,赵常侍对她本就谈不上反感,一听姬杼的要求便觉不合适。姬杼虽是针对苍森,然而苍森是皇后兄长,若是皇后知道了,只怕又要出麻烦。 “不合适?”姬杼挑眉。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赵常侍犹豫地道。 “自然不能叫皇后知道。但这桩并不是朕最想知道的,朕最想知道的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叫阿忆重点查。”他面色严肃。 “陛下说的是哪一桩?”赵常侍忙问。 “耳朵过来。”姬杼道。 赵常侍便附耳过去。姬杼还说着,他已是满面疑惑。 “小的以为……陛下会不会想得太多?”赵常侍硬着头皮问。并非他多嘴多问,实是他说得太匪夷所思。 “人心莫测,万事俱有可能。”姬杼淡淡道:“最好朕猜错了。” “若是真的……陛下欲何为?”赵常侍犹豫再三,仍是问了出来。 “若是真的……”姬杼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朕并未想好,且看看阿忆查到些什么吧。真没想到,朕竟然也有为这种愚蠢的问题烦恼的一日。这件事不要叫刘太医知道,他同老太傅多年好友,必不会瞒着老太傅,此事终归有违太傅教诲,他如今正病着,不宜过于费心。” “陛下亦有七情六欲,不应对自己太过苛责。”赵常侍劝道。 “纵有七情六欲,也不应这么放纵,毕竟,朕亦是人君。”姬杼叹道:“朕仔细思量,近来似乎费了太多心在阿郁身上,原是不该。然而朕至今方知,世间之事,并非每一桩都可操控,也并非每一桩都可冷静以对。有众多先例在前,朕本该及时抽身而退,但朕……”他举目望向窗外,生生截断了这句话,余下的再未说出口,只是感概:“朕从前以为无论何事,若是能想得到,便无可能做不到;可朕错了。” 第102章 窃听(捉虫) 清漪园太远,且并非所有宫妃都能有资格乘坐辇车——毕竟辇车数量有限,司舆局那帮人也是看人下菜的,一些位份低的宫妃通常只能在宫中各处小花园里消遣打发时间。 苍萝极少出现在这种小花园里。她受不受宠另当别论,只看她是苍氏女子,加之正当宠的皇后娘娘又对她青眼有加,司舆局也不敢轻忽了她。 比起许多混了多年都没能混到众人眼熟的宫妃,苍萝入宫虽不久,却已被许多人熟识。因为苍郁设在长信宫的宴席,她几乎从未缺席过。 苍郁的宴席宫妃们无人不向往,因为那里是最易见到皇帝陛下之处,只是苍郁通常只设少少的坐席,因而每回可以前去的人都有限。由于机会并不易得,使得能否被皇后娘娘邀请前往赴宴也成了宫妃们喜爱比拼的事情之一。 于是宫妃们逐渐发现,有一个人从来不用为这件事而争斗烦恼,那就是漪澜殿的苍美人——苍萝。 她连席位也是固定的,在离皇后不远的地方;离皇后不远也就意味着离皇帝陛下不远,这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足见皇后对她的重视。 苍萝长得很美,且是那种即使放在许多美人中间也能一眼看到的明艳,许多人因此揣度皇后是有意拉拢她——帝王的宠爱最是难测,说不得哪一日就失宠了,苍萝如此貌美,又是苍氏中人,皇后未雨绸缪,在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先将可能被皇帝宠爱的人纳入麾下。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当招人嫉恨,尤其是久未承宠的宫妃们,但奇异的是,她在宫里人缘还不错。 苍萝多才多艺兼而见识广,极会哄人又爱笑,无论谁与她说话都觉得如沐春风。便是抱着敌意前去,除非少数恨她入骨的,多半宫妃都会放下对她的成见。 巴结皇后娘娘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但巴结她却容易得多。 因着这些原因,但凡她出现在小花园里,都会很惹眼。 这日苍萝与漪澜殿宫女红叶在一处花园里乘凉,便陆续有两三个也在此处的宫妃上前与她交谈。苍萝一一应付完,待她们走得远了,长舒了一口气。 “主子累了?”红叶问道,紧跟着抱怨道:“这些人也真是,一来就追问个不停,也不想想主子说这么多累不累,渴不渴。” “她们也是可怜人。”苍萝道:“宫里无处不势利,得不到宠爱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你主子我若不是因为攀上了皇后娘娘,说不得也得和她们一样。” “主子,奴婢一直想不明白。”红叶疑惑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主子比皇后娘娘美得多,懂得也多——皇后娘娘听个戏都不知该在何时叫好呢,还是主子提醒她——可为什么陛下偏只宠爱皇后娘娘?奴婢听说,近来连元贵妃也颇受了些冷落呢,真不懂得皇后娘娘好在哪里。” “这种话你可别在别处说,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苍萝瞪了她一眼。 红叶小心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周围没有人呢。在漪澜殿奴婢可不敢说,长信宫是皇后娘娘的地方,好些是她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清净,奴婢实在忍不住了。” “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的?比起猜度这些,倒不如看看皇后娘娘有哪些喜好——那一定不会是陛下讨厌的。你可别学着旁人,只会抱怨,抱怨有什么用?谁爱听呢?”苍萝责备她。 “奴婢知错了,以后不敢了。”红叶羞愧地低下头去。 “但皇后娘娘确实有些不懂事。”苍萝才叫红叶不许议论皇后,自己却又提起:“身为中宫,应当劝陛下雨露均沾才是,陛下终归是要有子嗣的。虽然她如今好了些,肯叫众人见到陛下的面,可大家还是没有机会侍寝。” 话中幽怨,叫人一听便知。这也很好理解,在后宫众人看来,皇后对苍萝青眼有加,极力拉拢。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肯把陛下让出来,只叫她见到陛下,却不给她侍寝的机会。这样藏着防备的拉拢,谁心里都会膈应。 “皇后娘娘度量也忒小了些。自己的生辰之事俱交给元贵妃打理也就罢了,可元贵妃那样面面俱到的人,她还偏在其中挑刺,这就有些过了。那日你也看到了,那样精美的纹样,她偏嫌弃太平淡,说陛下一定不会喜欢。其实哪里平淡了,并且元贵妃曾也是后宫最受宠的人,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她会不知道?现下元贵妃比不得她受宠,得饶人处且饶人,皇后娘娘实在不该这样针对元贵妃。她如今是觉得我用得上,才对我这样好,若是以后觉得用不上了,我又不似元贵妃那般深得陛下信任,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主子千万别说这种话!”红叶听她说得凄凉,连忙劝慰她:“主子这样好,陛下一定会发现的。依奴婢看宫里人都很喜欢主子,若是真有那样的事,他们便是不帮主子,也一定不会糟践主子的。何况主子也姓苍呢,苍氏总归不会放任皇后娘娘针对主子吧?” “这可难说。”苍萝叹道:“近来阿爹叫人传话给我,说最近大宗很是容不得小宗,才叫我小心些。皇后娘娘偏又是大宗的,她眼下还肯拉拢我,再过些时候就难说了。大宗本就不容小宗,就算皇后娘娘要那么做,大宗之人也绝不会说一句话。” “啊……这、这可怎么办才好?”红叶恐慌起来。 “总之不会坐以待毙罢。”苍萝勉强地笑了一笑:“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当下要做的仍然是别叫皇后娘娘厌弃了我。” 说完她轻轻摇着团扇,沉默不语。 红叶也只好沉默地陪着她。 良久,她才轻声道:“主子,芳仪已经走了。” 芳仪长秋宫大宫女,自元千月从长阳宫搬回长信宫以后,她便顶了原先菱花的缺。她一直偷偷留意着苍萝的行踪,还自以为做得隐秘,可苍萝又不是傻的,早就发现了她。 方才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苍萝轻蔑地勾起唇角:“元贵妃也不过如此,只会用这种小偷小摸的手段。” 可她并不知道,苍郁先前多番谋划,令得元千月不得不放弃最得力的两个人;后又请了姬杼的旨名正言顺的拿回后宫大权,处处制着元千月的手脚。若非如此,自视甚高的元千月又如何看得上这样的手段? 作为平吴之策的提出者,苍森虽深受姬杼赏识,然而因着众臣一力打压,他起初很是受排挤;直到众人发现阻止不了皇帝陛下伐吴的决心,不得不接受这件事,才逐渐有人试图拉拢苍森。从前几乎无人理睬他,如今许多人争前恐后地设宴邀请他。 苍森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自然不会拒绝众人的有意亲近。只是他也不能什么人都应,还须顾虑着苍瑁,不叫他疑心自己。 即便如此,在推拒了泰半宴席之后,苍森仍是一连数日大醉而归。 这日苍森依旧醉酒而归,程康才着人服侍他歇好,便听人来传话,说冯姨娘遣人送东西来了。 程康便赶紧前去迎接。冯姨娘虽只是苍府一个侧室,但亦是如今苍瑁最宠信的女人,她的儿子苍逸也备受苍瑁重视,要在苍府立足,这一支是绝对不能轻忽的。 来人确实是冯姨娘身边的嬷嬷,姓陈。“姨娘听说森少爷又大醉而归,叫老身送些解酒茶来。”她将手中解酒茶递给程康。 程康忙伸手接过:“小的替少爷谢谢冯姨娘。待明天少爷醒了,必定会前往致谢。” “那倒不用。”陈嬷嬷笑道:“姨娘嘱咐说森少爷连日赴酒宴,只怕影响到身子康健,前几日一直叫森少爷寻个太医查看一番,森少爷虽说应下了,却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空去。姨娘着急,想着老身略通医术,叫老身前来替森少爷看看,她也好安心。” “姨娘的好意,森少爷一定会十分感激。”程康为难道:“只是森少爷已经睡下了……” “睡下也不怕,老身看个脉象与面色,不妨事。”陈嬷嬷十分爽直:“姨娘心里若牵挂着什么事,便会吃不下睡不好,老身若不看看,只怕姨娘又要过意不去了。” “这……”程康思虑片刻,不得不点头:“那嬷嬷随小的来吧。” 冯姨娘虽说性子好,但能够服侍得令苍瑁满意,又能在府中这么多年固宠不倒,自然也不会是简单的人。若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只怕对少爷并无好处。 何况只是看个脉罢了,自己时刻盯着,也不怕出别的事。 程康便引着陈嬷嬷往苍森的卧室走去。 到得门前,却听得本该寂静无声的卧室里传出来女子的呻|吟,程康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他转过头去看陈嬷嬷,正欲想法向她解释,却见陈嬷嬷突然冷了脸。 第103章 把柄 “嬷嬷……”程康来不及阻止,陈嬷嬷已然推开门冲了进去。 她看着年纪大了,腿脚却利索得很,程康竟拦不住她,叫她一路闯进了内室。 夏天热,撤了床屏,只留着轻罗纱帐。苍森夜里喜欢留一盏灯,若是绕过内室屏风进得里面去,床上两个正在做不可说之事的赤|裸男女一定看得一清二楚。 程康不敢进去,停在内室屏风之外,只听得陈嬷嬷一声怒吼:“小贱人!” 紧接着是女子的尖叫和哭喊,很快的,他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耳光,以及自家少爷带着醉意的声音:“什么人,竟敢在本少爷房里放肆!” “老身是冯姨娘房里的陈嬷嬷。少爷近来劳累,这个小贱人却还缠着少爷不放,老身替少爷与冯姨娘料理她。”这陈嬷嬷也是厉害,似乎全不将苍森放在眼里,便是听出了苍森的怒意,还敢作此回答。 她嚣张归她嚣张,苍森却不买账。只听得长剑出鞘的清响,苍森冷声道:“冯姨娘素来待人谦和,也从不会多手管少爷房中之事,必是你这老奴自作主张。本少爷容你自行滚出去,否则长剑无眼,休怪少爷不讲情面。” 程康一听到苍森拔剑,当即就怕事情闹大——这位少爷脾气上来也是个不讲理的主,何况眼下还醉着,再不出面恐怕要出大事——当下也顾不得少爷和那女人有没有穿衣服,匆匆跑了进去:“少爷冷静!” 地上那女人正裸着身子捂着脸呜呜地哭。苍森则只披了一件里衣,手中一柄长剑指着陈嬷嬷,见程康进来,瞟了一眼那女子对程康说道:“叫她穿上衣服出去。” 虽还有几分醉意,但看起来还算清醒。程康松了一口气,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胡乱往女子身上一裹,催促道:“快些起来,跟我出去!看看你都惹了什么事。” 这女子本是苍森的通房丫头纤纤,苍森有些日子没碰她了,难得今日醉了,摸了摸她的手,她便起了心诱惑苍森,哪知会遭遇这种事,整个人都吓傻了,仍旧只晓得哭。程康看着烦,便一把拽起她直往外拖。 室内清净下来。 那女子出去了,陈嬷嬷却还不走。 “滚出去,否则别怪少爷不客气。”苍森冷冷地说道,幽深的眸子透出刺骨凉意,在微暗的灯光下令人脊背发寒。 尸山血海里洗练出来的一双眼,便是强硬的汉子都会怕,何况陈嬷嬷一个后院老婆子? 陈嬷嬷打了个寒战,却仍梗着脖子强作镇定:“森少爷,冯姨娘心忧少爷连日醉酒,叫老身来替少爷把个脉,看看是否康健。老身事情没做完,如何回去向姨娘交代?” “姨娘也命你干涉少爷房中之事么?”苍森长剑前进一寸,吓得陈嬷嬷一抖:“滚出去。” “姨娘没有说,森少爷就可以辜负大夫人么?” 不防她会提到崔怜,苍森一怔,手中的剑也缓缓垂落下来。 “事到如今,老身也不怕森少爷知道,老身实是大夫人的人。”房中无外人,陈嬷嬷轻蔑哼笑,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森少爷许久不去京郊,大夫人数度来信问询,森少爷却以忙于伐吴之事为由多番推拒。大夫人心忧森少爷身子,特意叫老身来看看。哼,哪想得到森少爷居然是在与其他女人厮混!森少爷如此行事,可对得住大夫人?” 夏日炎热,每到这个时节,崔怜都会去白马寺长住避暑。当然了,从前当真是去避暑,自从与苍森在一起后就不是了。 苍森知道苍府之中崔怜耳目众多,却没有想到连冯姨娘身边的老嬷嬷也是她的人。怪道她常年不在府里,后院却从无大风大浪,想来敢起风浪之人,早被她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这些年来大夫人对森少爷一片真心,也扶助森少爷甚多,森少爷背着她与人苟且,实在令人心冷。”陈嬷嬷目中满是得色:“待老身将实情禀过大夫人,看森少爷你可还有好日子过没有!” 在她看来,苍森能有今天全是大夫人的功劳,他这样做简直是自己找死。 “老身虽只是一家奴,在府中却也有几十年,连大夫人都敬老身三分,自称森少爷的长辈也不为过。方才森少爷出言很是不敬,若是现下立即跪着给老身磕头认错,老身尚可考虑为少爷美言几句。”她傲慢地看着苍森。 “少爷……”程康才打发了那通房丫头,回来却见到另一幅光景——本该瑟瑟发抖求饶的陈嬷嬷得意洋洋地望着苍森,仿佛抓住了苍森的什么把柄。 “出去,我若未唤你,不用进来。”苍森侧过脸来,淡声吩咐。 程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嬷嬷,眼见着他不想说,只好退了出去。 “森少爷要面子,不愿在下人面前下跪,老身心量宽宏,不会计较的。”陈嬷嬷说道:“时候也不早了,老身也该早些回去,否则冯姨娘要问了。还须森少爷快些赔礼道歉。” “嬷嬷爱说便去说,少爷从不曾怕过谁。少爷倒还想看看,阿怜是信你,还是信我?”苍森压根就不可能向她道歉,不屑道:“看在阿怜的份上,少爷今日放过你。再有下回,阿怜也护不住你!” 陈嬷嬷等了许久,见他连下人也遣出去,以为他是要向自己下跪道歉。哪知他不仅没有,还出言威胁,立即就被激怒了。 “森少爷且等着瞧,老身一定会告诉大夫人!”陈嬷嬷怒道:“大夫人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背叛她,森少爷就等着你的好下场吧!没了大夫人,你什么都不是!” 她以为这样说了苍森就会害怕。 “少爷我等着。”然而苍森不仅不怕,也不怒,反而笑得欢畅:“你自去说吧,任你如何歪曲。” 陈嬷嬷气极:“老身明日便告诉大夫人!” 说着,如来时一般,她气冲冲地出去了。 程康在门外焦心地踱来踱去,正踱到门中间,险些被她掀翻在地上。 这时,他终于听到少爷唤“阿康”,连忙进得屋里去。 “少爷,这是怎么一回事?”程康大惑不解地问。本以为陈嬷嬷要遭殃了,哪知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 “陈嬷嬷是阿怜埋在冯姨娘身边的眼线。”苍森随手将长剑扔在地上。酒意未醒,头有些痛,他按住额头,声音低哑:“纤纤是你叫过来的?” 程康一听陈嬷嬷是大夫人的眼线,心下大骇,哪里还顾得了纤纤?“少爷,方才陈嬷嬷那样生气地冲出去,怕不是要跟大夫人告状吧?”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让她说,多大点事。”苍森嗤道:“我问你,纤纤是怎么进来的?” “小的见少爷醉得厉害,想着小厮不如她心细,便叫她来守夜。”程康老老实实地交代:“倒是没想到她会……” “你去叫她回来,”苍森冷冷道:“我有话问她。往后但凡我喝醉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可少爷身边须得有人照看着呀,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虽说苍森醉了并不会发酒疯,程康还是很担心。 “若是那样,你就在外间守一整晚吧。”苍森横了他一眼:“快去把纤纤叫回来。” 为庆贺生辰,苍郁白日里试了刚做好的新衣。那衣裙是司服局按照苍郁之前的尺寸做好了才送来的,可是苍郁近来吃得有点多,长得胖了点,穿着便有些不合适。 其实胖一点瘦一点本来影响不大,司服局的人裁制衣服时便已考虑到了;但苍郁实在圆润得有点多,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衣服缝线处预留的一部分全放开了还是不够…… 司服局一群人当然不能说是她胖了,一边赔礼道歉说是他们做小了,又折腾着重新量了她的尺寸,量完后勉为其难地提出了一点小小的建议:皇后娘娘如今的体态十分优美,为了在生辰那一天依然这样优美,皇后娘娘一定要维持现在的身材。当然了,如果能再轻盈一点就更完美了。 苍郁一琢磨,这不就是说自己长胖了不能更胖了吗,这话说得,真是叫人没法生气。 她掐了掐腰间的肥肉,手感软绵绵的很不错,下午便拽着左美人牵着汤圆去清漪园转了一圈。夜里姬杼说太忙了不能过来,苍郁便对香识说不吃东西,要瘦下来。 香识端着一盘子点心,颇有些无奈地提醒道:“可现在若是娘娘不吃东西,瘦太多,到生辰那日衣裳可不就变大了许多么?” 苍郁顿悟:“有道理!到时候衣服挂在身上也很难看呀!”于是她又就着茶吃了一盘子点心…… 结果吃多了睡不着,她不得不大半夜爬起来找本书打发时间。 翻了几页纸,她忽地想起来自己先前默的那首词,却怎么找也找不着,便唤来香识:“先前这里有一本落梅先生的话本,你知道放在哪里了么?” 第104章 醉后真言 苍郁唤来香识,问她:“先前这里有一本落梅先生的话本,你知道放在哪里了么?” “这里的书娘娘说都是从陛下那边拿过来的,当时叫刘太医一道拿过去了。”苍郁殿内的东西都是香识在收拾,香识立即答了出来。 这么说,那首词大约也一并被收过去了。那本书并不是从姬杼那边拿的,乃是左美人的私货,这就麻烦了,少不得还得跑一趟将书取回,不光是为那首词,书总是要还给左美人的。 但苍郁现在一点儿也不想主动去长庆宫。 她在想方设法逼姬杼在她和元千月之间做个选择,并且他只能够选她——否则就没有意义了。姬杼尽管对元千月没多少感情,但他出奇地信任元千月,这是如今最麻烦的。 她被元千月害得失去孩子,险些失去生孩子的可能,仇是一定要报的。她要让元千月体会到同样的绝望,但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她狠不下心去害一个孩子,那会让她想到自己无缘的孩子。 元千月这样爱伪装,不过是因为太在意姬杼,只想叫姬杼看到她的好;她很努力,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回报——姬杼的放权与信任。当然她并没有得到全部,因为姬杼看起来对她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姬杼与元千月之间就像是君和臣一般,有时候也许像颇有默契的朋友,但任由元千月如何努力,也做不了姬杼心爱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她不幸遇到了苍芸吧,苍郁心想,活该她遇到了苍芸。 即使姬杼再信任她,也不会像爱苍芸一样爱她。 好不容易苍芸过世了,却又遇到了自己,元千月应该已经恨得牙痒痒了吧;若是再夺走姬杼对她的信任,元千月还能剩下什么呢? 好在左美人并不着急要那本书,苍郁便决定晚些再去长庆宫取回。 至少,在姬杼做完选择之前不去。 “少爷,纤纤来了。”程康很快就带了纤纤进来。 苍森方穿戴妥当,正坐在岸边——他与人谈事情,从不衣冠不整——见他们进来,便对程康说道:“你出去,叫她一个人留下,我有话问她。” 程康便出去了。纤纤站在房间中央,右手不安地捉着左手手肘,低着头不敢看他。她被先前发生的事情吓坏了,至今没能缓过神来。 “今夜我喝醉了,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所以想找你来问一问,不用这样紧张。”他柔声哄着她:“过来我这边。” 纤纤胆怯而缓慢地走到他身边。 “坐。”他笑着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通房丫头也只是丫头,哪里能和主人同座?纤纤摇了摇头,不敢。 苍森握住她的手。他手心微热,令她冰凉的手心感受到温度;纤纤抬眸望着他,立即被他的目光所捕获。 他的目光能令人不安的心变得安稳。 “过来我身边坐吧。”苍森的笑容也让人感觉到温暖。夜里受的惊于是被驱散,纤纤此时只想躲进他的怀里,被他的拥抱抚慰。 “奴婢真的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用怕,一切有我。”他鼓励着她。 纤纤这才敢踱到他身边,缓缓坐下,她看着那双幽深又温情的眼,心里砰砰乱跳。她心里的森少爷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方才面对陈嬷嬷时那个恶鬼一样凶神恶煞的男人仿佛只是错觉。 “森少爷……想问奴婢什么?”她从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他身边,很是有些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不用紧张。”他抬手,替她将脸颊边几缕散发勾到耳后:“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我很少喝醉,只是想知道自己醉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他是如此贴近她,只要向前一点点,两人的唇瓣就会相触。 她有些痴了,忽地唇上一暖,却是苍森吻住了她。 男女之间的事两人做过许多次,但这是他头一次吻她。原来男女之间不做那事也一样好,她想。 苍森的唇离开了,她感到一阵空虚。 “我醉了以后,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轻声哄着她。 纤纤痴痴地望着他,因着心乱,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少爷、少爷没说什么,少爷只是抱住奴婢……不不不,是奴婢先抱住少爷的,少爷拉着奴婢的手,喊了一声什么玉……奴婢没听明白,可是少爷很久没有碰奴婢了,奴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就抱住了少爷……然后……然后……” 苍森手一顿,低声道:“你方才说,我喊了声什么?” 纤纤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乖乖地重复了一遍:“奴婢并没有听清,仿佛是什么玉来着。”她红着脸看向苍森:“再后来……再后来……都是些羞人的事情,奴婢说不出口……” “没事。”苍森依旧笑着:“可以了。”他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极其温和:“你先回去歇着吧,今夜你也吓坏了。” 他待她那样温柔,纤纤本以为他会留她,哪知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程大哥说少爷喝多了,夜里需要有人照看着……”她不想走,有些迟疑地说道。 “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并且酒已经醒了。”他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乖女孩,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与程康相商。” “奴婢明白了。”即使不情愿走,她仍然很满足:“那奴婢先回去了,少爷下回莫再喝这么多了,喝酒总归伤身。” 她缓缓起身,对他羞涩地笑了一笑,慢慢地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房门,苍森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阿康,进来。”他的声音冰寒刺骨。 苍森第一次遇见苍郁,她堵在他藏身的破箩筐前,为了个糖画哭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脸,这还不够,又在地上滚了一身灰。 苍森心里觉得这个小屁孩真烦,在哪里哭不好,偏在他跟前哭,要是引来了苍氏那群狗崽子怎么办? 大约她哭得太难看,那群狗崽子居然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绕远路跑走了。 紧接着她阿爹终于也受不了路人猎奇的目光了,回去给她买糖画去了——苍森觉得这一家子都挺搞笑,这么小个姑娘,亲爹居然把她一个人丢大街上,也不怕被人贩子给拐走。 这时那小姑娘突然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弯下腰,从破箩筐的缝里看他:“出来吧,他们走远啦!” 苍森有些懵——这女孩的意思是她刚才是为了帮他才哭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 他狼狈地掀开破箩筐,扶着墙站起来。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狈,脸上痛得像被打烂了,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上还沾着方才打架被揍出来的鼻血。 “不用谢我,阿爹说见人有难应该拔刀相助。”那小姑娘不等他说话就很得意地说道。她脸上眼泪都还没干,又混了灰土,看起来跟鬼脸一样。因为刚哭叫过,声音嘶哑,难听死了。 她身上衣服一看便知是为了过年新做的,此时已被她滚得脏乱不堪。那布料拿来做抹布苍森都嫌粗糙,但针脚工整整齐,明显看得出做衣服的人针法不错。 “爱哭鬼,谁要你帮。”苍森心里虽然知道该谢她,可他自幼就不知道谢字怎么写,说不出口。 那女孩一点也不在乎被说“爱哭鬼”。“你脸上好脏,擦擦吧。”她拿出一方新绣的帕子递过来:“快擦,我阿爹马上就会回来啦,擦完了要还给我。” 那帕子一角绣着小兔子,还熏过香,很好闻——很奇怪,穷人家的孩子竟然也熏得起这样好的香。那香气很熟悉,令苍森想起了母亲,他鼻子忽地一酸,抓过帕子推开她就跑。 “帕子要还给我呀!”女孩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 接下来的一年里,苍森做了许多事,譬如苍氏孩子们凑满十个都不敢再群殴他,譬如因为他太会挑刺而气走了十八个教书先生,再譬如大伯书房外的石板被他跪得水光滑亮。那方抢来的帕子香气很快散去,苍氏府上怎么也找不到同样的香料,不知哪一日掉在某个角落,苍森再也没见过。 苍森喜欢夜里偷偷翻墙出去玩。大周原本有宵禁,听苍氏的狗崽子们说在太子的力劝之下,从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的夜市,如今每个月都有大约一旬的时间是开放的。 苍森不信这种话——太子也没大他几岁,有什么能耐能叫皇帝改掉几百年的规矩?多半是给他贴金。不过是不是贴金都和他没关系,反正夜里他有去处可玩。 某天路过一个小摊,一只玉兔坠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想起数月前的一方帕子,角落里也绣着这样一只兔子,那个小姑娘只说帕子借他用,他却据为己有。 苍森难得有点羞耻心,便掏钱买了那只玉兔坠子,心想若是以后见到她就当赔礼还她。穷人家的孩子,即使只是丢了一方新帕子,大约也会挨骂吧? 第105章 苍郁之森 说来也巧,一年后的正月,他在苍氏大宅里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她瘦瘦小小的,和当时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回没有哭身上也没沾灰。小姑娘梳着丫髻,两边发髻上各挂了一个红红的绒球,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还挺可爱。 穷到戴不起绢花,肯定不是苍氏的客人,那么就只可能是苍氏小宗的某支了。 “喂,你还记得我吗?”苍森很不客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她疑惑地歪着脑袋看他,摇摇头:“不记得,我认识你吗?”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柔软腔调。 “去年这个时候,桥园巷子。”苍森没想到她会不记得自己,不得不提醒她。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桩事,她就大叫:“就是你啊!因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顿呢!快把帕子还给我!”她两只手都伸到他面前,细细的手指张开来,手心小小的。 “帕子我弄丢了,这个赔给你吧。”苍森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玉兔坠子,放在她手心里:“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玉兔坠子同她一样娇憨可爱,倒是挺配她的。 她眼里冒着光,立即收紧了五指缩到胸前,仿佛怕他会要回去。“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眼睛生得很好看,苍森认为是他见过的女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比大伯家那个骄纵又讨厌的苍芸更好看。 “苍森,你呢?” “苍郁。” “玉兔的玉?”苍森觉得这种烂大街的名字和她一点也不相配。 “不是啊,是苍郁的郁。”她认真地解释。 苍森没听懂:“我知道你叫苍玉,你说过了。”这小妮子还挺逗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苍郁着急了,急得脸都红了。她一只手抓着玉兔坠子,便用另一只手拉过苍森的手,叫他把手掌心摊开。 她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上写了一个“郁”字。 “是这个郁,苍郁的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老实地坦白自己的无知。 原来是葱郁的郁。 葱郁,葱翠繁茂…… 葱翠繁茂的什么呢? 苍森脑中浮现出一连片葱翠、望不到尽头的林子。 苍郁之森。 苍郁之森,苍森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苍森曾是个极度嚣张的人,否则他从小也不会被苍氏其他小孩子揍得那么惨。他不懂得收敛情绪,也不觉得什么需要收敛,直至遇到苍郁。 同姓不婚,何况他们还同族。 苍郁之森,苍郁之森,明明她无论怎么看都是为他而生的,为什么偏偏她也姓苍呢? 第一次为女孩打架,第一次为讨女孩欢心而彻夜难眠,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吻一个人……许许多多,都与她有关。 然而,偏偏一样也不能叫她知道。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曾经的苍森一点也不知委婉,跪穿石板也要直抒心中所想。 直至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同族的女孩子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原来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必须憋在心里,不是想说就能说。 不能说,不能被人知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若是被别人知晓了,最终受伤害的一定会是她。乱|伦的名头,弱小如她背负不起,他不能毁了她。 少年苍森不是没有想过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无论在哪里都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可她从来都只当他是“阿兄”。他送她的玉兔坠子,她玩了没多久就弄丢了;他为她作诗,写在纸上送她,她给折成了小狐狸;他吹笛子给她听,特意选了传闻中女孩子喜欢的曲调,她却睡着了。 许多次他都险些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哪怕只是隐晦地提及暗藏在名字中的缘分,可终究不敢。 她会怎样看待他呢? 会不会视他为怪物,再也不理他? 这样隐秘的心思,他一直藏得很好,没有叫任何人发现。 可他竟在醉酒以后对一个通房丫头说了出来,所幸她不知有苍郁,或者她知道,但仅知那是本朝第二个苍氏皇后,永远也想不到和苍森有什么联系。 不仅仅是她,便是对苍郁十分熟悉的崔怜,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看来酒还是要少喝些。 “少爷……”程康等了许久,他家少爷却仍旧只顾发呆,对他不理不睬,不得不出声提醒。 听到他的声音,苍森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你何时进来的?” “已有一段时间了,见少爷在冥思,不敢打扰。”程康应道。 “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苍森面色阴沉。 苍郁躺在床上数日子,再过三日就到她的生辰了。等过了生辰,苍郁重生也就快一年了,短短一年,她却仿佛过了一辈子。从丝毫不能违逆到如今连姬杼也轻易算计,一路以来费煞苦心,然而回头想一想,似乎又都轻易得很。 最难的永远是尚未到来的。 苍萝、元千月、苍瑁、崔怜,生命最大的乐趣原本只剩下折磨他们,直到汤圆出现。后来又有了苍森送的凤头小鹦鹉,虽然不及汤圆带来的乐趣多,但苍郁也很喜欢。 苍郁给鹦鹉取名叫“饺子”。 饺子和汤圆一样醒得早,但饺子比汤圆还坏。汤圆醒了也就是去挠宣华殿的门,想要苍郁带它出去玩,一般的宫女和寺人也能打发它;汤圆一起来就会大声喊“阿郁”“阿郁”,除非苍郁爬起来喝止它,否则绝不闭嘴,吵得苍郁总是睡不好。因着汤圆老喜欢冲饺子“汪汪”叫,令饺子也学会了“汪”,来个人就“汪”一下,吓坏了不少宫妃。 苍郁不得不叫香识把它放到了后殿,得了闲时才拎到前头挂着。对此,姬杼很是喜闻乐见。 次日大早,苍郁遛完汤圆回宫,便将它交给香识,自己坐在榻上给快缝好的荷包收尾。如今每日清晨她都自己起来遛汤圆,带着个小荷包可以放点汤圆爱吃的零嘴。缝完还没来得及折好,汤圆突然从香识怀里跳下来,蹿到苍郁面前,死死地咬着她手中的荷包不松口。 苍郁使劲拽也拽不出来,于是她左右甩了甩,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它。 “松开呀!”苍郁一边甩一边轻斥。 汤圆就是不听,被苍郁拽着在地上滑来滑去像抹布似的也不松口。 那场面其实很滑稽,苍郁很快就被逗笑得玩上了瘾。她拽着荷包上的带子,让荷包围着自己转圈,汤圆也跟着绕着她周身转圈。 一屋子宫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苍郁自己玩得开心,并没有留意到周围,等她意识到周围太安静的时候,一仰头就看到了姬杼。殿内的宫人不知何时都出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 姬杼瞅瞅汤圆,又瞅瞅她。 苍郁心虚地垂下眸子,松开了抓荷包的手,默默地坐到一边。没人跟汤圆抢荷包了,汤圆对荷包也没了兴趣,松开嘴摇着尾巴扑到姬杼腿上。 “好玩?”姬杼蹲下身,摸着汤圆的脑袋淡淡问,听不出喜怒。他越来越疼爱汤圆了,比苍郁还厉害,偶尔汤圆不听话苍郁会揍它,他连重话都不舍得对汤圆说。 “嗯。”苍郁点了点头。 下一刻,只见姬杼拎起了荷包去逗汤圆,汤圆啊呜一口又咬上去,还穿着朝服的皇帝陛下也玩起了苍郁刚刚玩的游戏,拽着汤圆在地上拖来拖去。 后来他玩得比苍郁还开心,直到手臂酸了,才恋恋不舍地不折腾汤圆了。 “确实好玩。”他意犹未尽地说。 “阿郁比先前丰润了许多。”姬杼净了手,也上了榻,将苍郁拥在怀里。 其实何止是丰润了,肚皮上的肉都快要堆起来了,苍郁如今爱穿高腰襦裙,便是为了遮住肚子上的肥肉。 苍郁只对他抿唇笑了一笑。这样的笑容与方才她给予汤圆的全然不能比,令姬杼心里一闷。 她的话越来越少了,能不说话就不说,不能说话就只说少少几个字;但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即使总是浅浅的,仍令姬杼无法对她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说什么呢?问她为何不愿意说话了吗? 她一定不会回答,甚至会否认。 姬杼想了许多法子,也搜罗了许许多多新奇的物事进宫,可苍郁依然一天天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近来你精神比从前稍差,是怎么了?”他想着法子令她开口。这是实话,虽然她是胖了些,但眼中神采也淡了许多。 “臣妾很好。”她拒绝承认。 “且先叫太医来看看。”他坚持。姬杼唤来侍立在门外的赵常侍,叫他去传刘太医。 苍郁静静地坐着,任他去决定他想做的事,不发一言。 她就在眼前,却像在千里之外。 “生辰那一日,阿郁想不想出宫去?” 即使最近不甘心的言官们都在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姬杼仍是忍不住要再冒一回险。 第106章 发现 苍郁眼中终于亮起一抹神采。 “臣妾想去给阿娘敬一炷香。”她低低地说道:“阿爹坟前应当也许久无人打理了。” 她已经很久不对他提要求了。 姬杼心情瞬时好了许多,向她邀功:“阿郁无需忧心,朕早已派了人看着,隔一段时日便去清扫一次。先前忙狠了,来不及告诉你。” “陛下有心了,臣妾感激不尽。”她虽是说着这样的话,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姬杼多少被泼了点冷水。 “待朕收拾了苍氏大宗,便为你生身父母重修墓穴,补偿他们生前未能享有的风光。”他并没有因此灰心,提前告知了她另一桩本打算私下做好了再给她惊喜的安排。 她这样重视父母,总该不吝于给他一丝欢颜罢? “阿爹阿娘喜清净,陛下不必兴师动众了。”她却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推拒了:“陛下能为臣妾收拾主爷与大夫人,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当朝皇后的生身父母,隆重些也是应当的。”百善孝为先,她定不会真的喜欢父母下葬得那样随意寒酸,姬杼并不在意她的拒绝,仍旧打算要做。“并不会侵扰到他们,阿郁大可放心。” 苍郁便不再与他争辩,——他是好意,对阿爹阿娘来说也并不是坏事,毕竟皇帝命人修缮的墓穴,定不会有人敢轻易去动——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又是难忍的沉默。 他们之间保持沉默的时间越长,姬杼便越不能忍住要与她多待片刻,仿佛这样就能消除两人之间的隔阂。 没过多久刘太医便到了,姬杼并不回避,亲眼看他把脉。 刘太医手按在苍郁脉上,一边问她一些问题,譬如最近休息得怎样,胃口可好等等。 他眉头一直微微皱着,姬杼面色也不由变得凝重。刘太医行事一贯慢悠悠的,姬杼习惯了二十多年,突然开始嫌他慢了。 “娘娘只怕最近忧思过甚。”刘太医终于诊完脉,开口道:“忧思过甚则生肝气,肝气郁结以致脾虚。娘娘近日丰润异常,兼而精力消减,正是因此缘故。幸好今日叫了老夫来看,再晚些只怕就麻烦咯。娘娘若有什么心事,应当早些排解,不要郁在心里。” “太医说错了,孤并没有什么心事。”刘太医才说完,苍郁便矢口否认。 刘太医瞟了姬杼一眼:“娘娘若无心事,那自然是最好。老夫给娘娘开几服药调理调理,但心病尚需心药医,光用药是治不好娘娘的。” “孤没有心病!”苍郁重复道,语气不怎么和善,脸色也略冷。 “阿郁说没有便是没有,刘太医且将方子交给赵常侍,叫他快些送去医署。”姬杼适时插话,避免他们二人再说下去要吵起来。 刘太医用心时,有什么便会说什么,从不管对方如何;而苍郁鲜少说话这么冲。只要稍稍一比较,便知道哪边在说真话,哪边在说假话。 何况亲见了她这段时日的异常之处,姬杼也相信她心里确实有事。 送走了刘太医,苍郁便推说起早了犯困,要回床上再歇会儿。 姬杼心知她是在赶自己走——被刘太医说中了,她羞恼了。她虽时常作出厚颜的模样,但其实她脸皮薄得很,尤其是不欲人知的心事被人发现之时。 便是再想陪着她,也知此时并不合适。何况他在这里干着急也无用,她不想说的话,不会毫无缘由地突然告诉他。 嘱咐香识好好照料她,姬杼才放心不下地离开。 一整天,姬杼都有些心神不宁。 结束了白天的政事,看着几案上那一堆又该批阅到很晚的奏折,姬杼难得生出了些偷懒的心思,决定在批阅这些奏折前先去一趟长信宫。 然而元故突然求见,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元故夜里前来的原因是向他汇报泗州田税和户调异常之事。 近几年旱灾,损失重大的地方常有泗州,而泗州不仅从未向朝廷请求过赈灾银子,更未提过减免税款。前往泗州考察的御史声称泗州知州宦林治理有方,但姬杼看那宦林觐见时一脸谄媚之色,又时刻笑容满面,不见丝毫忧色,心里便存了疑,当即叫元故去查泗州近年税款情况。 这一查便查出了异状——泗州近些年来税款竟丝毫不受旱灾影响,与前些年持平便罢了,居然还能一直呈上升之势。 周朝诸州之中,泗州只是其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地方,换作其他人并不会放在心上,大约也只会以为知州宦林当真有些本事;但姬杼着眼之处,从来不会平稳,是以元故极其上心,着人连夜赶工,只隔了一日夜的时间便理好了泗州税款异常之处。 “破绽百出成这样,怎地没有早些发现,等朕问了才查?”姬杼一听他汇报完便怒不可遏。 这件事确实是户部的疏忽——以元故的官位,事情都分给信任的下属去做了,他只需对他们递交的有疑问的地方再做处理。原先他还费力抽检,因着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时间久了,他也稍有懈怠。 没想到正好就出事了。 “一切俱是因臣下疏忽所致,请陛下责罚。”元故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亦没有将责任推给下属。 姬杼赏识的人都能很快摸清楚这位陛下的喜好——犯了错老实承认,即使稍有误解也不要争辩,因为他不会听。若是将责任推给下属,他也会质疑上头的人为何未能对下属做的事稍有查验。 好在他不会无故发火或喝斥人,也不会因为一次失误就再也不用此人,赏罚亦很分明。 “朕现在不罚你,等此事尘埃落地,赏罚并行。”在事情解决之前,姬杼并不急于追究责任。 “臣下谢陛下恩典。明日一早,臣下即刻安排人前往泗州查明实情。”这种时候只是认错对姬杼没用,还须告诉他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才行。 两人又商讨了许久需在泗州查验哪些事,等元故离开文华殿,已是深夜。姬杼便是去了长信宫,苍郁一定也睡了,而他现在并不忍扰醒她。 这种情况着实闹心。 心在彼处,却得忍着不去,实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姬杼便抽了几本书在手边,随意翻了翻,希冀能让内心平静下来。 那些书里有一本话本——姬杼已很久不看话本,从前在老太傅眼皮子底下也只能偷偷看,因此对这本奇异地出现在文华殿的话本感到十分好奇。 他随手翻了几翻,写在纸上的一首词便出现在眼前。 字迹十分好辨认,女子的婉约与男子的豪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如荒荒流云,又似寥寥长风。只那词句悲切得仿佛能听见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 若只是闲情游戏之作,绝没有人会写成这样,仿佛临终嘱言的词句,郑重得不容轻忽。 她是何时写下的?又是为何而要写这首词? 字里行间满溢着绝望与哀戚,无存生的意志。 姬杼无法再按捺心里的冲动,他即刻唤来赵常侍,乘上御辇前往长信宫。 苍郁早就睡着了。姬杼不许香识通传惊扰她,只身入得宣华殿东尽间。 她的睡颜很平静——如果忽略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也许她只是在做一个不太顺畅的梦,也许是睡着了也放不下刘太医所说的心事。 姬杼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心里才终于平静下来。 苍郁在姬杼怀里醒来,有些茫然。她依稀记得自己昨夜早早就睡了,姬杼也并未说要留宿长信宫,怎地又出现在自己床上? 但她不问,姬杼也不会主动告诉她。从她唇上偷了一个吻,他便在红着脸的宫人服侍下更换朝服上早朝去了。 苍郁问香识,也仅得知皇帝陛下昨夜不知为何匆匆而来。 天边才微亮,苍郁懒得再想,倒头继续睡。 这天晚些时候,苍氏府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这事说大真不大。大少爷苍成酒醉归来,强要了府里一个丫鬟。这种事在世族家里时有发生,不过一个丫鬟,随随便便就能打发,若是运气好些还能作小妾,不过寻常事罢了。 可偏偏它也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这个丫鬟不是旁人,乃是苍森的通房丫鬟纤纤。那纤纤偏又是烈性的女子,回去不久就跳了井,等众人发现时早已回天无力。 这么多年下来,府里早将苍森看作二少爷,他的人自然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何况苍森近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不仅深受皇帝重视,也给苍氏长了不少脸。 身为苍成的父亲与苍森的大伯,苍瑁便是想略过这件事,也得看苍森答应不答应。 而苍森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苍成,他回家看到纤纤的尸身,又问明白了前因后果,便跪在了苍瑁的书房里,要求苍成给个说法。 第107章 梦境 苍瑁脸色铁青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和侄子。 苍成和苍森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苍成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亲爹都险些认不出来;苍森则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兄弟两个,为了个丫鬟争成这样?阿成,你喝酒是喝到脑袋里去了?你有妻有妾,为什么偏要去动阿森的丫鬟?”苍瑁怒不可遏地训斥自己的儿子。接着他又呵斥苍森:“只是个丫鬟,阿成怎么说也是你兄长,兄弟之间有话不能好好说?大伯会不给你做主?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揍阿成,传出去了不叫人笑话我们苍氏?” 虽说先教训了苍成才来教训苍森,但对自己的儿子,仅仅是训责他不该动苍森的人;对苍森却说会丢了苍氏的脸面。这一顿训斥究竟是在训斥谁,稍作思量心里就明白了。 “阿爹,儿子当时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儿子并不是故意的。”苍成原是醉着的,被苍森恶狠狠揍了一顿,喝再多酒也醒了。他虽说并不太聪明,但也听出了父亲袒护自己的意思,委屈地抱怨道:“不就是个丫鬟嘛?也没有多漂亮,花钱再买个更漂亮的就是了。何况儿子并不是主动要碰她,儿子身边比她漂亮比她可人的不少,儿子看都懒得看,如何看得上她?必是她心思不正经,见儿子醉酒主动纠缠,后因被人发现才自己羞愧而死。可二弟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儿子也算是他兄长,他揍兄长就合理么?” 总之现在过错全往苍森和死去的纤纤身上推。反正人死无对证,只要父亲袒护他,任他说风是风,说雨便是雨,区区一个苍森又能如何?侄子还能压过养育他长大的伯父去么? “纤纤并非普通丫鬟!她照顾侄儿多年,侄儿早有扶她做姨娘之心,只因着未曾婚娶,不好先立侧室,此事侄儿院中人人皆知。”苍成才说完,苍森便一脸怒气地反驳:“那日有识得纤纤之人劝阿兄说她动不得,阿兄却说自己很快就会是苍氏之主,想动谁就动谁,莫说一个姨娘,就是正妻又如何!大伯,非是侄儿冲动,先是见到纤纤尸身,又知晓阿兄竟说过这样混账的话,叫侄儿如何再忍!侄儿敬他是兄长,兄长却真心当侄儿是阿弟么!” 别的也就罢了,那句“很快就会是苍氏之主”却是诛心之言——苍氏之主素来由嫡子继承,且须得上一位苍氏之主过世后才可上位,这不就是咒自己的父亲早点死么? 苍成吓得脸都白了,大喊:“阿爹,他胡说!我……儿子没有!儿子不敢啊!儿子绝不敢说那种话!” 苍瑁虽说有意偏袒自己的儿子,但这个儿子的心性他也是清楚的。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相信苍森说的话——苍成这些年来毫无建树,交给他的任何事情都办不好,还得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偏又容不得人,看苍森和苍逸比自己能干,就处处排挤打压。 苍成的那群门客也是一丘之貉,任何事只管顺着他的心意,不管大局。他们欺苍森无势可仰仗,先是将他弄到了西南,后又欲借乱民之名杀掉他。此事苍森有所察觉,但因苍瑁发现是自家儿子干的好事,不得不生生压了下来,不许他追究。 可是自己没有能力,再怎么压制有能力的人,又能如何呢?倒不如收买有能力的人替自己办事。苍瑁教导过苍成无数次,然而苍成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他觉得收买人便是向那人低头,他乃是堂堂苍氏大宗嫡子,怎能向别人低头? 他连尊敬父亲也不会,还同人说父亲老糊涂了,办了许多糊涂事。 有时候苍瑁自己都想掐死他。 然而苍成不仅仅是他儿子,也是他第一个孩子,宠惯了,便是再怎么对他失望,也依旧每回都要护着他。 反观苍森,从小虽然顽皮,但收拾了几次以后也就乖顺了,交给他的事从不会叫人失望,受了委屈,不许他追究他也就真的完全放下。虽说有时候手段毒辣得连苍瑁也要咋舌,但他素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孝子,兼而待人诚挚,在冯姨娘多番枕头风之下,苍瑁对他已是相当信任。 因此苍森这句话一说出来,苍瑁立刻就听进去,并且信了。 他气得快要冒烟,可私心里又不愿意在苍森面前教训亲生儿子,便对苍森道:“你且先出去,大伯要问阿成几句话。” “是。”苍森依旧是乖顺的,但也表明立场——他在纤纤一事上绝不让步:“还请大伯还侄儿一个公道。” “放心,大伯必不会叫你受委屈。”苍瑁应付着他。 即使是应付,那也是一句承诺,苍森这才肯退了出去。 姬杼同苍郁两个在清漪园里散步。苍郁难得心情好,脚步轻快,笑语连连;姬杼如今鲜少见她这样开心的模样,便连她对自己打趣,也会嘴下留情,不调侃回去。 汤圆在他们身前,见到草丛便要蹿过去,它跑得快,苍郁不得不时不时地随它跑一阵;姬杼则依旧慢悠悠地在后面走着,因为汤圆跑了一会儿会停下来等他,苍郁也会一道停下来,侧首望着他。 她穿了一身新做的朱红菱纹团花裙子,鹅黄轻罗大袖衫透出肌肤粉嫩的色泽;发间一朵牡丹绢花,一支坠着长长珊瑚珠子流苏的步摇。简简单单的打扮,却令他越看越爱。 快要到用膳的时间,姬杼便停下来,想要唤苍郁一道回去用膳,却发现苍郁与汤圆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汤圆大约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带着阿郁跑远了,姬杼心想,加快了步子,向前去寻找他们。 然而他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们两个——虽说汤圆跑得快,但苍郁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又因为怕热不会一直跑,不可能走得这样远。 一路走来的地方并没有其它的小径,只这一条路,他们怎会不见了呢? 不安的情绪从心底浮了起来,他急切地找寻着每一个可能和不可能藏着人的地方,试图找到一点点痕迹。可苍郁和汤圆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姬杼开始紧张,稍稍深一些的草丛他也会翻开来,甚至抬头去看头顶上繁茂的大树,看看苍郁有没有顽皮,藏到那上面。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会突然消失的,除非她同自己开玩笑,藏起来了。 每一个瞬间,他都期盼下一瞬苍郁会从某个他没注意的地方出现,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鄙夷地说“笨死了”。 然而“下一瞬”始终只带给他失望,苍郁并没有出现。 前方一棵大树后,一团雪白一跃而过,象极了汤圆。姬杼跑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子。 不是汤圆,这个发现令他极度丧气,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仍旧找不到苍郁。 他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寻找一切可能,终于,他在陶然亭附近发现了苍郁的香囊。 苍郁的香囊很好辨识,她所有的香囊都会做成同一个稍嫌老旧的样子——她说那是她阿娘最喜欢的样式,连纹样也不肯变一变。 陶然亭前有一汪清澈的池子,每到这个时节便开满了荷花,泛舟其中,不仅景色怡人,更解夏暑。姬杼偶尔会独自乘舟,将小篷船划到池子中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的香囊怎会遗落在这里? 他望向池子中央,那里只有绿的荷叶以及白的粉的荷花,并无小舟。陶然亭四周开阔,一眼便可望得清楚,绝无地方可以藏得住人。 池子边的草丛里露出一点雪白,姬杼快步走过去捡起,那是一方绢帕,角落里绣着苍郁喜爱的九重葛纹样。绢帕上写了字,颜色似朱砂,又似血。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 又是这首词! 姬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绢帕遗落之处距离池子不过三五步,绢帕落在这里,她会在哪里? 他不能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向池子走去。连片碧绿的荷叶遮住了池水,看不清水下;荷花正是最好的模样,可他再无心观赏。 某朵荷花花瓣间的异色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定睛看去,终于辨识出那是一角黑茶色的披帛,正是苍郁今日所着披帛的颜色。 她在这里! 姬杼心里慌乱了。他无暇多想,踏进了池子,涉水向那角披帛走去。池水越来越深,已没过他腰间,再往前走自然更深。 他不能想象苍郁怎么样了,在那么深的池水里久无声息,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周身的颜色都变得灰白,连太阳也黯淡无光。他不再能保持任何一点冷静,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失控。 他疯狂地拨开一切阻挡他的东西,荷叶、荷花、池子里的水草,循着那角披帛而去。所有的声响都突然寂静了,只有一道飘渺无可捉摸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一句词——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直至他听到池水波动的轻哗。有人在身后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他回过头去,望见苍郁站在荷花之中。轻罗被水浸透,紧贴着她妖娆的身体曲线,也几近透明地展露她手臂白皙的肤色。她发髻散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一边肩侧,绢花与步摇不知遗落在何处。 她俏皮地笑着,眸子里仿佛蓄满星光:“我没事,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姬杼猛然醒来。午后日光正盛,看天色,他午歇不过片刻。 原来只是一场梦。 第108章 汤圆不见了 虽说只是一个梦,可姬杼醒来后心里始终无法平静,便唤来赵常侍,乘了御辇往长信宫去。 苍郁不在长信宫,香识说她带汤圆去清漪园了,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并不许别的人跟着。 姬杼很难不想起方才做的梦,问香识:“阿郁可曾说去清漪园哪里?” 香识为难地摇了摇头:“娘娘若是一个人出去,一向是随意走走,并不会提前想好。” “左美人呢,她可带了左美人一道?”姬杼又问。若是同别的人在一起,尚可放心。 “左美人要再晚一些才肯出门,并没有和娘娘同去。”香识有一丝丝疑惑,怎地陛下会突然提起左美人? 姬杼听完,转头便走。 赵常侍见他行色匆匆,并不像是要回长庆宫的样子,加之皇帝从午歇起身后便一直不对劲,小心地问道:“陛下可是要去清漪园寻皇后娘娘?” “清漪园陶然亭,要快。”姬杼头也未回地命令道。 将要行至宫门前时,从一侧小径出来两个女子,看着一个是宫妃,另一个是宫女。 她们见到姬杼,立即福下身去,那宫妃打扮的女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嫔妾请陛下安。” 姬杼一心担忧午后那个梦,并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人;赵常侍忙提醒他:“陛下,漪澜殿苍美人向陛下请安。” 姬杼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淡淡道:“平身。”仍旧继续往前走,丝毫停留的意思也没有。 苍萝知道他为着先前的事仍不喜自己,哪怕近来苍郁很帮她,每回都将她的席位安排离姬杼最近的位置;可没想到他的厌恶情绪这么久也丝毫不变,不由得黯然。 待姬杼走远,苍萝才携红叶离开。 回到漪澜殿,红叶为苍萝叫屈:“陛下是被猪油蒙了眼么?主子这样美,竟看也不看。” “住嘴,你懂什么!”苍萝喝斥她:“你有什么资格说陛下?” 红叶委屈地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现在可怎么办?依奴婢看,皇后娘娘根本无心分宠,否则陛下怎地至今都不看主子一眼,必是娘娘只在主子面前吹得天花乱坠,根本没有劝过陛下。” “她不劝才正常,劝了可就奇怪了。她不能生养,唯一可依仗的就只有陛下,偏她自身资质不好,自然要牢牢掌握着陛下。”苍萝声音很平静,眼里却冒着火焰:“不过,不妨事,她碍到的人可多了去,早晚有人收拾她。何寺人传过来的消息,你可都说给芳仪听了?” 前几日她故意在芳仪面前抱怨苍郁自私,晚上芳仪就悄悄寻了红叶去说话,透露出元贵妃有意拉拢的意思。 “奴婢都说了。”红叶应道,继而疑惑地问:“可为什么主子不直接与贵妃娘娘说呢?那芳仪看起来并不是很机灵的样子,主子稍稍算计她就上当了,只怕容易出事。” “元千月不肯正正当当地对付苍郁,连拉拢我也说什么欣赏我的才华,惋惜我的遭遇,你以为她是不想说真话么?必是不能。若我贸贸然地上门去寻她,反倒坏了事。放心吧,芳仪并不是不可靠,而是你主子我太聪明;何况元贵妃那样小心的人,是不会将这样的事交给随便什么人的。你且想想,若非我多番提示,你可想得到这么多?”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即使以后出了事被追究,只需弃车保帅,将两个宫女推出去送死,她们仍可安然无恙。当然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告诉红叶的。 红叶对她这样服从,不过是着眼于她给的好处和前途的诱惑;一旦知道冒着死的风险,难保会转投他人。 红叶摇摇头:“主子不提,奴婢必然是想不到的。” “那可不就是了?从前只听闻元千月素有贤名,想不到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面子上挑不出刺,里头都是烂的。”苍萝嘲弄地笑道:“不过若能借着她之手得到陛下的恩宠,倒也未必是坏事。” “对了——今日传消息的好处,你择个时机去送给何寺人,同上回一样即可。”她嘱咐道。 午歇时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刘太医说的那句忧思过甚,苍郁滚来滚去地睡不着,更觉天气燥热得烦闷,便独自带汤圆去清漪园散散心。 同宫里的女人打交道并不容易;众人只看到她独宠的风光,而背后的艰难唯有自己吞咽。她偶尔也会同情元千月,因为元千月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想想元千月比她幸运得多,又不同情了。 以前只需算计少少几个人,如今要算计的人太多,且每个人性格各不相同,着实很费神。 譬如苍萝,此人虽说面上一心投诚,心里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苍郁更清楚。她是奔着皇后之位进宫的,即使入宫时便被苍郁设计得被姬杼嫌恶不已,至今也不肯放弃。嘴里说着要将自己的孩子送给苍郁,却时时留意苍郁喜欢用什么香,穿戴怎样的衣饰,屋内作何摆设,然后加以模仿。 再说苍澜,苍郁一直不理她,不过是打压她的傲气。宫中之人最擅长扒高踩低,就算同为苍氏,一旦被发现不受帝后喜欢,至多不会被欺负得很惨。苍澜傻,她身边的嬷嬷可不傻。那嬷嬷曾来寻过苍郁,对她重申大夫人的嘱咐,苍郁只是装可怜,将一切都推给姬杼和苍澜本人,叫她回去劝劝苍澜。那位嬷嬷再聪明,对苍郁与姬杼之间的事毕竟无从知晓,再加上看到苍郁在宫中亦受元氏牵制,便信了她的话。苍澜如今不敢那么放肆了,过一阵子再稍稍给她点甜头,通过她挑拨其父母与苍氏也未必不能行。 除了这两位,其余或多或少与苍氏有关系的女子,都在她算计范围之内。香识与何恢负责为她收集消息,张常侍也多少提供了一些,加上前世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纵然如此,也仍然有些吃力。 就算她很努力地钻研,想要知道更多谋略方面的技巧,书中所处的环境毕竟与现在不同,面临的人与事也不同。对男人和对女人是不一样的,譬如对姬杼她只用撒娇和冷落就可以,对女人就完全不管用;书里的男人们爱面子,爱以理服人,爱讲义气,这些对宫里多数需要被算计的女人也同样不适用。 至今为止她收获最大的,便是制造出一些假相,再用半真半假的话挑拨离间。这一招对姬杼几乎完全没有用,在大部分女人身上却无往而不利。 当然,这与她正当宠以及苍氏皇后的身份不无关系。 她要对付的还有元千月那边的女人们。相较之下,除了元千月,其他人的倒还好对付。元千月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从不敢在姬杼面前露出丝毫马脚,就算心里恨死了她,也只敢通过其他人来与她为难。 这些“其他人”既然是棋子,元千月就不会顾虑她们会把事情闹得多大,苍郁要做不过是点一把火,让她们闹得尽量大,直到惊动姬杼,叫姬杼来解决。 元千月不断舍本逐末,终会有无人可用的一天,到那时,她要么任苍郁宰割,要么便不得不露出狐狸尾巴。 所幸崔怜最近并未来寻她。尽管她已掌握了应付崔怜的技巧,可人的耐性总归是有限的,难保崔怜会突然不耐烦起来,要求她立即为苍澜铺路。 如今正是离间姬杼对元千月信任的时候,可不能由着这种事横插一脚。她可以吊着姬杼,却不能叫他彻底灰了心,这之间的度她拿捏得也是很小心翼翼。 若非想着为连陌与阿娘报仇,许多时候她都疲累得险些要放弃。 姬杼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她不适合做坏事。 苍郁寻了一处少见人迹的草地,毫无形象地躺倒在上面,这样令她觉得轻松。没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能告诉她怎样做是错的,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自己去尝试,而一旦错了,兴许再也没有下一次。 想一想曾经的她——想要的只是一所小小的宅子,一个相公,几个孩子,日子再清苦也能咬着牙熬下去。 这样的她,面对这样多的人,如何能不忧思过甚? 多想躲进一个可遮风挡雨的怀抱,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大哭一场,哭完再战。可每天睁开眼,还是只能吞下所有的委屈,自己一件件缕清该做的事,衡量错与对,可行与不可行。 长信宫里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提醒着她,时刻不能放松。唯有离开那里,在无人之处才能有片刻宁静。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想,终于感觉不那样累了,苍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准备回宫。 这时她发现汤圆不见了。 “汤圆——”她大声喊着,心想它一定是溜去哪里玩了。但它一贯不会跑远,一定会在能听得到喊叫的地方。 可这次不管用,任她喊得再大声,那团白绒绒的毛球都未再出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苍郁所在地是一处林子中央,可以说四面都无路,也可以说四面都是路,根本猜不到汤圆会去向哪个方向。 第109章 当你的皇后怎么这样辛苦 这时身后忽地传来汤圆的哭声,声音很小,听着有些远,但不难分辨方向。汤圆大约是遇着什么了,才会发出这样哭的声音,苍郁循着声音寻过去,然而走了许多仍未见到它。 也许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吧,她心想,可若是幻觉,又该去哪里寻它呢?苍郁思虑片刻,决定回去叫人来帮自己找——清漪园太大,靠自己一个人太不现实。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呜呜声,就在前方。 虽说平时便觉清漪园不近,但当此着急之时,更觉远得没边。姬杼心烦气躁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对赵常侍命令道:“叫他们再快些。” “陛下,已经不能更快了。”赵常侍有些为难。若要再快些,且不说马要被抽死了,马车必然也会颠簸得更厉害。 虽说素来想要阻止这位陛下突然的奇想不大容易,他还是得试一试——不可能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姬杼专用的辇车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寻常速度下如坐平地;便是速度快些,也比寻常马车平稳不少。但马车终归是马车,不可能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平稳,譬如眼下的速度,制造马车的人一定没有想到。 可姬杼怎么等得了?苍郁独自去了清漪园,只带了汤圆;她最近一直郁郁不乐,言行举止都很异常;还有那首词……所有的事情杂乱无章地在脑中乱转,但无时无刻不与苍郁相关。 自幼他便不断面对十分凶险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怕过。危险也好,困难也好,一旦到了他的面前,便只有被化解一途可选择。 可这一次,他以往的自信与冷静消失了。——他竟然开始害怕,害怕梦中那一幕出现,结局却不会同样幸运。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他安慰自己。 若只是个梦,为何又与现实如此相似? 他心里颠簸得比马车更厉害,因而丝毫注意不到马车的情况。 “不能更快,那就停下。”他对赵常侍说。 “可陛下不是要去清漪园?”赵常侍尚未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停下。”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反驳:“不要让朕说第三次。” 赵常侍纵然不解,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 马车停了下来。姬杼跳下马车,命令叶卿即刻让出他的马,随后自己翻身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很突然,连赵常侍也未能反应过来,皇帝陛下就只剩背影了。 就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完全阻止不了,赵常侍叹了一口气。元乐早追过去了,他于是叫车夫停下,解了两匹马,与叶卿一道追了上去。 姬杼直接去了陶然亭。不详的预感与侥幸的希望交织着,直到他看见那一团熟悉的白色。吁停了马,在元乐赶到前那片刻的宁静里,他听到汤圆呜呜的哭声。 汤圆看到了他,飞似的蹿过来,咬着他的衣角直向池子里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以致事后他都记不清自己做过些什么。然而往后他的梦里却时时出现同一个场景——孔雀罗从白莲碧荷的缝隙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华彩,荷叶与莲花随微风摇曳,间或露出一角妖冶朱红。 他的手颤抖着拨开那遮人视线的花与叶,苍郁沉静的睡颜藏在水下,好似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苍郁感觉左手被什么东西箍住了,难受得很,挣脱不过,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入眼却是姬杼难以描述的脸。左手毫无悬念地正被他紧紧握着,他眼里满是欣喜,可眼睛看起来微微有些肿,不知是不是因为背着光。 之所以说难以描述,实在是因为这张脸上的表情平常不是冷淡就是平淡,便是笑着时也比别人淡许多,此时配上一双微微肿的眼,就像是从别人脸上抠了一双眼硬塞进去似的。 “疼。”她轻呼:“抓得这样紧作什么?” 他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哑着嗓子唤她:“阿郁。” “先放开我的手再说呀。”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娇嗔道。先还不觉得,说了这一句苍郁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简直不忍听。 “阿郁……”他却只看着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她方才的话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他的眼神令苍郁有些害怕,他从未这样死死盯着她看过,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种她难以描摹的情绪,似在哪里见过。 终于她想起,省亲那日他将她扔在床上时失控的眼神,可又好像很不相同。 又有谁设计他吃药了么?苍郁不由得暗想,顿时觉得自己又要危险了。 那日的惨痛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你……先松开,有话好好说。”她轻声哄着姬杼,手腕轻轻转了转,转不动。 这破锣嗓子,真是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她究竟是干了什么,才能把嗓子折腾成这样? 可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怔怔地凝视着她,令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比如她以为自己说话了,可其实并没有。 现在整个儿都只是个幻觉吧,她有些抓狂地想。姬杼这种人,怎么可能像傻子一样,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我疼,你快松开。”她生气了。 可他仍旧毫无反应。 总不能揍他吧?虽然她是很想试一试,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毫无力气。 苍郁彻底没辙了。反常也就罢了,抓着她的手反常是几个意思?好像她快要死掉了紧紧拽住就不会死似的。 好像她死掉了…… 苍郁一个激灵,进入了绝顶聪明的状态——若她猜得没错,从醒来到现在一切说不通的事情仿佛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在做梦;苍郁确定自己不会做这么奇怪的梦,若是做梦,就冲着姬杼他在元千月一事上一直不肯退让这一点,他不会幸运地安然无恙。 何况,她对他而言有这么重要吗? 她知道他宠着自己,但从不认为自己重要到能叫他失控,可眼下看来,兴许她低估了自己。 尽管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仅从哑掉的嗓子和他的反应来看,一定是不小的事故。 “我还活着……”她尝试着对他说:“我没事……” 她还想说“你不要担心”,姬杼却终于松开了手;苍郁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被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她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姬杼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阿郁……”他喃喃地,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她的名字。 他没有机会知道,他这样紧张的苍郁,此时面上是何等清冷,眼眸里露出算计的精光。 等姬杼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博山炉里的香都冷透了。 他无视苍郁的抗议,不许起身,命令她只能躺在床上,并唤来候在门外的香识,叫她把早已备好的汤药呈上来,一勺一勺地喂给苍郁喝。 不说香识,连赵常侍都不敢直视这个画面——从来只会享受别人伺候的皇帝陛下,做起这种事情来笨拙得叫人不忍看,所幸他很快变得熟练。 不过没有把药汤洒在苍郁身上已是很了不起了。 那药真的很苦,苍郁深深觉得他不是在喂药,而是在凌迟自己。这么苦的药应该一口气闷掉再赶紧塞一颗腌渍的梅子好吗!这样一口一口地简直叫人想死! “太苦了!”她趁着他舀药汤的空隙抗议。大概是被药麻痹了脑袋,她忘了重点并不在药是苦的这件事情上。 “良药苦口。”姬杼温言劝她:“很快就喝完了,忍一忍,你要乖乖喝药才能早些好起来。” 她不是这个意思!苍郁苦得快要哭出来:“我要起来,我自己喝!” “你现在不能起身。”姬杼拒绝了她,满怀好意地让她继续在地狱里打滚。“乖,听话。”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又塞了她一勺药。 苍郁苦得咽不下去,鼓着两颊,眼含热泪。 趁着姬杼舀下一勺药的当口,她猛然起身,抱住他的脸,对上他的唇,将那口药渡了过去。 姬杼端着药,呆愣着把药咽下去了。 “苦吧?!”苍郁几乎是怒吼了出来:“哪有这样子喂药的!简直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她从他手里夺过药碗,一口气饮了个干干净净,恨恨地将空碗塞回到他怀里:“下次让我一口气喝完就可以了!给我梅子!” 姬杼沉默着将碗放到一旁。幸好香识机灵,放了一碟梅子在搁药的托盘里,姬杼捻起一颗梅子,递到她唇边。 苍郁张开口,满怀着恶意连他的手指一同咬了进去,还故意咬得很重。他害她喝个药这么痛苦,也该叫他痛苦一下。 姬杼犹在回味着方才那口药,对她的满腔恶意毫无察觉——她已经很久没这么主动了——他没事人一样的抽出手,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拭去唇角残留的药汁,指尖上的牙印十分惹眼。 这天稍晚一些时候苍郁才知道自己白日里险些溺死,可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池子边,又因何掉下去。她只是出去散散心,走着走着怎么会走近池子里去呢? “你……不是不想活了?”姬杼不大敢相信地凝望着她。 苍郁完全不知道那首“绝命辞”被他看见了,更不知道刘太医一句“忧思过甚”被他进行了怎样的解读,自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甚至对他极度无语。 “陛下,当你的皇后怎么这样辛苦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110章 后宫戒严 “陛下怎么会觉得臣妾不想活了?”苍郁没好气地问。 她既然问到,姬杼也想问个明白,便将缘由说了,只是略过了午后的梦那一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突然开始相信梦境里的事,这种话他不太能说出口,太伤自尊了。 苍郁倒没想到自己一首词就让他担心成这样。 “前阵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险些死了,醒来后一时所感才会写这首词。”苍郁含糊地带过去,这首遗嘱一样的词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姬杼很意外:“阿郁做了怎样的梦?”莫不是与他的梦境相似? “不记得了。”本就是撒谎,再描述细节就很容易被戳穿了,苍郁赶忙搪塞。 因着这一桩意外,为庆贺苍郁的生辰而准备的一切不得不都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整个皇宫的戒严——苍郁身上有数处淤痕,何须太医诊断,姬杼就能看出是因施力而出现的。 不仅如此,她脑后亦有被打击的痕迹,显见是有人意图置她于死地,曾用硬物击打过她。一击未中,她曾拼命挣扎过,才会出现这么多的淤痕。 如此一来,她不记得当时的事也就说得通了。 姬杼怒不可遏,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出这种心思已是死罪,何况险些遇害的还是苍郁? 每一处宫院都被派人严加看守了起来,所有人被盘问,而宫妃们在水落石出之前不得迈出其所在的宫殿一步。 包括元千月。 “你们连贵妃娘娘也敢拦,是想犯上么?”芳仪语气有点冲。 元千月每日都会出去散散步,这天却被玄甲侍官拦了下来。听说是陛下的命令,元千月一言不发地回去了,芳仪心里不舒坦,和他们纠结着。 钱嬷嬷站在一旁,也没有走,一来是怕芳仪年轻气盛得罪了玄甲军,二来也想看看形势。她被架空好久了,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元千月一直不肯再重用自己,也要想着法子做些事让她看得到。 “陛下有令,在真相查明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私自出门,除非陛下恩准。”玄甲军直属于皇帝,多数对后宫的人油盐不进。 钱嬷嬷见芳仪怒形于色,看着要与那侍官吵起来的样子,连忙对那侍官说道:“这位侍官,不知发生了何事,才让陛下突然作如此命令?贵妃娘娘协助皇后娘娘管着后宫大大小小的事,这不能出宫门,又不能叫别人进来,后宫可是要出乱子的呀。” “上头不许我们说,还请嬷嬷不要多问。”钱嬷嬷作威作福惯了的,这样和和气气地说话已很是少见,但侍官并不管她是谁,只是拒绝透露消息。“后宫乱不乱,不关我们玄甲军的事。” 钱嬷嬷见拿贵妃压他全然无用,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侍官能否帮老身一个忙,玄甲军元乐元校尉是贵妃娘娘的阿弟,能否麻烦侍官替娘娘带个话,请他过来一见?” 那侍官原本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但钱嬷嬷搬出了元乐,情势就不一样了。元乐向来低调不炫耀家世,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他是元氏大宗嫡子,更不会知道他与贵妃是姊弟。元乐与叶卿两个近来很受陛下重用,但因为元乐不缺身外之物,叶卿跟着元乐蹭不在乎身外之物,玄甲军中许多人想巴结都无用。 一听到元乐的名字,那侍官表情马上变了,恭敬了许多,说话语气也全然不同:“原来贵妃娘娘是元校尉的阿姊,方才唐突,还望嬷嬷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钱嬷嬷笑道:“侍官忠于职守,乃是职责所在。其实娘娘受宠多年,深受陛下信任,与元校尉也一向亲厚,想必元校尉一定会告诉娘娘缘由的。” 侍官听到这里,心想元校尉定不会瞒着亲姊,倒不如自己做了这个人情,在元校尉跟前也就算记了个名了,便对钱嬷嬷说道:“嬷嬷也不用去问元校尉,其实是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后险些遇害?”元千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这么蠢、又这么大胆,在这种时候出手?” 出手便出手,还这么不走心,连是死是活都看不准。若是她真死了也罢了,偏还活着。 “千真万确,”芳仪说道:“是外头的玄甲侍官说的。先还不肯告诉奴婢,奴婢说元校尉是娘娘的阿弟,他才肯告诉奴婢的。” 如果钱嬷嬷在旁边,一定会想撕了芳仪;可元千月并没有叫钱嬷嬷来问话,钱嬷嬷也想不到芳仪会与她争功,芳仪便大胆地将她的功劳据为己有。 “以后少提元校尉。”元千月淡淡道,她与元故对这个异母弟弟都并不太亲,来往也少。何况父亲十分疼爱这个幼子,他们还得防着父亲给了他不该给的承诺,因此即使此时得了他的便利,元千月对他仍难有好感。“那他可有说如今有什么线索?”元千月问:“皇后可曾指认谁了?” 芳仪摇摇头:“皇后娘娘说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如今陛下正着人挨个盘问当日谁曾去过清漪园呢。宫里这么多人,每日去清漪园的只怕不在少数,何况清漪园那么大,谁又能确定谁曾去过哪里?难不成要将去过的人一个个都捉起来问不成?” “依本宫看,陛下还真做得出。”元千月嗤笑一声:“如今陛下是什么事做不出了?看着吧,经此一事,这位皇后娘娘会更加不得了。” “那……就任由皇后娘娘如此嚣张下去么?”芳仪有些担忧地说道:“陛下已经许久未曾召见主子了,定是皇后娘娘作的祟;若是她比现在还要不得了,那岂不是……” “放心吧,她得意不了多久的。”元千月对她的担忧毫不在乎:“先时陛下还叫赵常侍特意来同本宫打招呼,说是皇后娘娘年轻不懂事,便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叫本宫担待些。若是陛下当真被她蛊惑,又何须对本宫说这样的话。陛下信本宫,不信她,只凭这一点,本宫便无需忧心她尾巴能翘到哪里去。” 原本她确实忧心因着苍郁的存在,自己也许将失去很多东西,而她也确确实实失去了其中一些。但如今她抓着一些权利不放,姬杼并未说什么;甚至苍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他也并不随随便便就相信。这一切令她吃了颗定心丸——他现在或许对她没有爱,但至少有苍郁所欠缺的信任。 兄长说过男人的爱情会慢慢淡去,只有信任才能真正维系两个人。 只凭这一点,苍郁便争不过她。苍郁太任性,大约是在学苍芸,可苍芸与姬杼是青梅竹马,她有本钱任性;苍郁有什么? 除了一张长得像苍芸的脸,她什么也不是。 “奴婢明白了。那依着娘娘的意思,现在什么也不做么?”芳仪见她信心满满,也就放心了。 “便是想做什么,又是能做得到的么?”元千月反问,语气不大好。虽说长远看来自己终究会赢,可短时间的憋屈也未必好忍。 她并不是一个当真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若是苍郁出事后当真死了就好了。 “你好好帮本宫想想,到底宫里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与皇后有这么大的仇。”元千月嘱咐芳仪:“无论如何,做得出这种事的人总归是心狠手辣的,本宫也须防着三分才好。” 苍瑁对苍成的问责,最终不过以苍成向苍森道歉,且闭门思过三日告终。毕竟是他自己的儿子,真要打罚也舍不得,何况他觉得苍氏大宗的嫡子当面向苍森道歉已经足够——就算是准备抬姨娘了,也只是个丫头,死了就死了,花钱买几个年轻漂亮也不是多大的事,何必这样认真。 至于那句诛心的话,他心里虽记住了,可家事终究不适合叫外人掺合,也不好叫外人看热闹。 哪知苍森一听便激动起来:“大伯,侄儿不服,此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你待如何?”苍瑁不耐烦地说道:“阿成已经道歉了,也将要闭门思过,这还不够?” “大哥需要道歉的不是侄儿,而是纤纤!”即使看出苍瑁将要发火,苍森也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纤纤是因大哥而身亡,无论如何,大哥需到她灵前上三炷香,赔个不是!” “区区一个贱婢,也值得我苍氏大宗嫡子去灵前敬香?”苍瑁勃然大怒:“阿森,你是不是看大伯近来对你和蔼些,就想翻了天了!大伯把话搁在这里,此事就这么算了,你不肯也得肯!” “大伯养育阿森一场,阿森并不愿违逆大伯。”苍森面无表情:“但若大哥不去纤纤灵前赔礼道歉,阿森宁可家丑外扬,叫天下人评理,为纤纤讨个公道。大哥往日在外作恶多端,侄儿顾全他的面子,颇多维护;岂知一味纵容叫大哥不知收敛,以至如今赔上了纤纤一条命。若再纵着大哥,如今只是纤纤,明日又会是谁?侄儿赌不起!” 第111章 祝大家2015新年快乐 这边苍森犹在与苍瑁争执,突地有人闯了进来,是苍成的小厮。他着急得连门也没有敲,便闯了进来,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老爷、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刚才回来,听说了那件事,大少爷他……快要被夫人打死了!” 苍瑁大吃一惊,顾不得再与苍森说话,拎起那小厮便问:“人在哪里?” “在大少爷院子里……”小厮连忙回答。 苍瑁再也顾不上苍森,将那小厮往地上一掷,匆匆出得门去。 苍瑁走了,苍森继续呆在这里也没意思,抬脚欲走。那小厮却又过来抱住他的腿,恳求道:“森少爷,求您也过去劝劝吧,夫人她是为了您那桩事罚大少爷的……” “怎么说?”苍森停下来,低头看着他。 “夫人说,大少爷做出这种欺辱兄弟的事是猪狗不如,要断自己以后的路子,所以罚大少爷。森少爷您快些过去与夫人说说,就说您不介意,以后还会帮衬着大少爷,求您了!老爷的话,夫人也未必会听,可大少爷他挨不住哇……只要森少爷不介意,夫人一定就会原谅大少爷了。”小厮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伯母原谅不原谅他,跟少爷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会过去,也绝不会说这种话,除非你家少爷在纤纤灵前赔礼道歉。你回去,且将这句话带给你家大少爷吧。”苍森冷冷地说道,一脚踹开那小厮,往门外走。 那小厮却又扑了上来,仍旧抱住他的腿:“今日就算森少爷踢死小的,小的也得请森少爷过去一趟!” 因着与崔怜的私情,苍森素来避免在人前和崔怜出现于同一场合,便是没有苍成这件事,他也不愿过去。 “放开,否则休怪少爷踹你。”他威胁地说道。 小厮不放手,苍森脚下使劲,当真狠狠地将他踹开,径自走了出去。 苍成趴在长凳上,手臂粗的木棍一棍棍重重地砸下来,先时他还哭喊几句,求母亲饶恕他,渐渐地也不吭气了。行刑的人见崔怜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虽说眼底透着怯,也不敢停下。 苍瑁气急败坏地带着人冲进去,远远地瞧见了,立即大吼出声:“想活的都给老夫住手!” 行刑的人便探询地望向坐在廊下的崔怜。崔怜淡淡道:“停下吧。” 苍成裤子上已透出血迹,但还能动,听见父亲的声音,立即嚎啕大哭着翻下长凳,抱住父亲的腿大声求救。 苍瑁一看已经见血了,愤怒地瞪着崔怜:“他是你的儿子!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崔怜低头抚了抚袖口,丝毫不为他的怒气撼动:“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才会管教他,否则任他身败名裂了去,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望向苍瑁,语带嘲讽:“倒是你这个做爹的,竟然纵着儿子犯下如此伤害兄弟情义的事,阿成多么没本事你心里不清楚?本就指望几个兄弟往后帮衬着他,如今倒好,先将最得力的那个得罪了。他院子里多少人碰不得,偏去碰人家要抬姨娘的?这件事,我这个做娘的若不严加管教一番,等你纵容他做出更过分的事,才是要他的命!” “不过一个丫鬟,也值得计较?还说什么伤害兄弟情义!”苍瑁嗤之以鼻:“花钱买几个更年轻漂亮的赔给他便是,老夫养他这么多年,便是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他又能如何?——来人,把少爷抬进屋里去!速去寻刘太医来看!” 底下的人却没有立即动作起来,而是看了看崔怜。 “照老爷说的做吧。”崔怜下了命令。 他们这才救人的救人,找太医的找太医;苍瑁看在眼里,气得胡子都打颤,他久不管家里的事,没想到这些下人竟都只看崔怜的眼色了。 崔怜起身,领着侍婢和嬷嬷们欲离开。苍瑁走过来,阻住她的去路,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去书房等着!” “等着什么?等你再说出更多罔顾你儿子前途的话么?还是等你骂我这个一心管教儿子的母亲啊?”崔怜挑眉,反问道。见苍瑁气得高举了手,她扬起脸,杏目圆瞪:“哟,要打我?你倒是打啊,打啊!” “你……”苍瑁倒是想打,可一来崔氏不是好欺负的,二来崔怜本人也不是善茬,手举了半晌又恨恨地垂下,怒瞪崔怜一眼,转身大步地向苍成房里去了。 崔怜看着他的背影,冷笑着嗤道:“孬种!” 她自然是不会去书房等着的,而是携着嬷嬷和丫鬟们去了苍森的院子。 便是子侄,一旦成了年,家中女眷也是不会随意前往其宅院的,因此崔怜还是头一回来。苍森爱享乐,他的院子布置得也十分精致,比她那只会跟着凑热闹的儿子有见地得多。 苍森才回去不久,听下人说崔怜来了,忙带人前去相迎。 崔怜许久未见到他,着人催他也不至,又听陈嬷嬷告状说他贪恋年轻漂亮的女子,此时见他,心里不是没有怒气的。只是当着人前不好发作,兼而自己是因儿子犯了错特来安抚,不得不按捺下来。 “侄儿给大伯母问安。”当着人前,两人俱是一副互不相干的模样。 崔怜微微颔首:“想必我这次来,阿森知道是因何缘故了。” 便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声大伯母也叫她心生不悦。她不由得想起死去的那个年轻漂亮的丫头——自己年轻时再貌美,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比不得那些小妖精了吧?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院子里打扫的两个小丫头,只觉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居心叵测。 “必是为了大哥之事。侄儿已冒昧地同伯父说过,若大哥不去纤纤灵前赔礼道歉,此事便不能了结。”苍森十分硬气地说道。 就知道苍瑁那个孬种只会嘴皮子上说说,还说阿森不敢计较呢,崔怜不屑地想。 “你大哥我已教训过了,打了二十棍子,只怕好几日下不了床。”崔怜道:“此事大伯母做主,就此作罢。毕竟他是我苍氏大宗嫡子,给兄弟的通房上香道歉,传出去我苍氏也失了面子。你看如何?” “大伯母,侄儿不服!”苍森没想到她会说出和苍瑁同样的话,有些气愤。 “何时服了,同我说一声便是。”崔怜对他的抗议毫不在意。 这时一位老嬷嬷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忧色地对崔怜说道:“夫人,不好了,皇后娘娘出事了!” 崔怜与苍森俱是脸色一变。苍森正欲问发生了什么,想起自己不该有这样大的动静,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沉默地看着崔怜。 崔怜却不想在这里说这些事,对那嬷嬷道:“回去再说。”她望向苍森:“我先回去了,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苍森哪里还有心情想叫苍成道歉之事,满心里只有不安,一语不发地目送崔怜远去。 “娘娘今日可有记起什么?” 长信宫宣华殿东次间内,赵常侍正奉了姬杼之命,照常询问苍郁有没有想起来当日之事。 苍郁摸着后脑勺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可有查出来什么了?” 姬杼说过这些事无需瞒她,赵常侍便道:“已初步查明了哪些人当日曾去过清漪园,仍在审讯。” “又是审讯呀,要审到何时呢?如今我连出门都不敢了。”苍郁有些不满。 “审讯尚需时日,还望娘娘耐心些。太医也嘱咐说,娘娘须得多休息几日。”赵常侍耐心应对。 “说起这个,去年岁暮孤也出了意外险些丧命,后来只对孤说是车辕坏了,想想这次的事情,孤突然觉得,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吧?”苍郁话锋一转,却又提起了谒陵遇难的事:“否则怎地每回都只有孤出事?” 那桩案子是赵常侍负责的,查完后只告诉她是太常寺的人渎职,未能发现马车车辕坏了,已将涉事官员都处置了。但苍郁曾不小心偷听到了他审讯时问的话,当然不信,只是无由发作罢了。 她也曾问过姬杼,姬杼用同样的理由糊弄过去了。 姬杼不许赵常侍说,便是不想叫她牵涉其中,毕竟已是朝事范畴;可事关自己的安危,苍郁怎会不想弄个清楚明白? “娘娘多虑了,上回确实是意外。”赵常侍拒绝透露。 “那孤可就放心了,还请常侍早些查明真相,也好叫孤安心。”苍郁知道逼迫他也没用,并不追问,暂时揭过这个话题。 “小的职责所在,必当尽快查明真相,给娘娘一个交代。”赵常侍应道。 等他走了,苍郁才唤来香识,问她:“叫你去找来给汤圆的玩意儿,可办妥了?” 如今整个后宫也只有她的人可以随意走动了,苍澜虽同在长信宫,却连漪澜殿都不能出。 “办妥了。”香识说道:“汤圆咬得可起劲呢。” 第112章 刘太医挖的大坑 后宫向来人多口杂,虽然姬杼下令封口,皇后受伤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宫外。不独苍氏,元氏等世族也都知道了。 苍瑁与崔怜尽管才为了苍成的事大闹一场,但毕竟属家务事;一听说苍郁并无大碍,只是记不得受伤的经过,崔怜立即催促苍瑁去递折子,要求姬杼肃清后宫。元千月还有一些权力迟迟不放,正好借机拿下。苍瑁原想叫她进宫再探一探口风,但崔怜不愿意——姬杼都下令叫整个后宫禁足了,她便是进得了皇宫也进不去长信宫。 崔怜本就只是为了苍成与苍森的纠纷才回来,处置了儿子又打压了苍森,便又回城郊去了。过了几日,苍森得了空,也悄悄去了城郊的那座宅子。 苍氏得意,元氏却在着急。 这些日子元乐极少着家,难得回家痛快地洗个澡顺便吃顿好的,才拿起筷子却有下人来说元故找他说话。元乐的母亲宋氏有些怕元故,一见他的人过来便借故离去,只留元乐应对。 元故与元乐本就不亲近,自从元故阻挡他上战场,令他不得不安稳呆在玄甲军里时起,元乐就决定跟元故不共戴天了。且不说交谈,能不碰面都不碰面,便是巡逻时遇上了,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别的人,元乐也是当做没看见,扭头就走。如今朝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元氏两个公子水火不容,见到元故绝不提起元乐,见着元乐也绝不提起元故。 偶尔有几个不知其中玄机,或是看不懂眼色的,但凡在元乐面前笑容可掬地提起元故,轻者只是吃一记白眼,重者则会被指着鼻子一顿痛骂。 是以元乐十分奇怪元故怎会派人来找自己。 “他找我做什么?”元乐甚至不称呼他为大哥了,而是不敬地以“他”指代。 “小的也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告诉小的。”那侍从有些为难。 元乐稍稍想了想便猜到他想同自己说什么了——宫里的事八成已经传出来了。皇后若是出事,得益者众多,首当其冲的当属元千月。如今除了长庆宫里几位常侍,消息掌握得最多的就属玄甲军了,元故会主动来找自己,绝不会是为了别的事。 他拿起筷子刨了一口饭,对那下人说道:“去告诉他,我这没有消息,想要知道还得找赵常侍,我跟赵常侍不熟。”说完便再也不理下人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没有消息。 宫里但凡去过清漪园的人都被要求供出自己当日做过些什么,无人能证明的都被当成了疑犯。元千月也是倒霉,当天摆弄花瓶时突然想要的白海棠,遣了两个宫人去摘,那两个宫人在宫中小花园里遍寻不到,便去了清漪园。一开始他们还想瞒过去,偏赵常侍眼尖,看见大宫女芳仪拿出来丢的白海棠——这一季只有清漪园还种着。因着无人能证明他们不曾去过陶然亭附近的地方,如今还给关着呢。 但这些消息都是底下的人吃饭时说的,他只是不小心听到了,就算说不知道也不算没道理。 吃完饭洗过澡,元乐抓了两块宋氏给他装的点心就上路了。宋氏原本给他准备了一大盒子点心,想叫他全带上,元乐拒绝了:“又不是去玩,哪有闲情吃这些。” 宋氏早就习惯了儿子这种脾性,虽说从来没有成功劝服过他,还是想要尝试:“拿去给你的同僚吃吃也好啊,像上回来过的那位叶校尉。你阿爹新近从江南请来的点心师傅,京中名店也未必做得有这么好,想买也买不到呢。” “他们不爱吃这些。”元乐不耐烦起来,大步往前走:“我走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若是叶卿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大喊着“还我点心”摁住他猛揍。 “那不然你也带些进宫去送给元贵妃呀,”宋氏追着说:“你们怎么说也是姐弟,老这么不相往来,以后谁来帮扶你呢?” “宫里怎么会少这么几块点心?你不要老想着讨好他们兄妹俩好不好!”元乐猛地止住步子,转过身来瞪着宋氏:“你儿子我就那么没用,不靠着他们两个就活不下去?”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宋氏想要反驳,可是看着元乐气恼的样子,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去。 元乐瞧她委屈的模样,知道她又在默默流泪了,叹了一口气走回母亲身前,粗鲁地拽过她手里的丝帕,轻轻在她脸上拭了拭。祖母喜欢父亲原配,也怕宋氏欺负原配的两个孩子,一直打压着宋氏。宋氏本就胆小,这么多年以来被欺负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家里的事也不敢拿主意,怕做错了又要听训,渐渐的也不得元煜的心了。 宋氏自己倒能忍,但她忧心元乐——虽说元煜也十分疼爱他,但元乐脾气执拗,在谁面前都不肯低头,先前为着入伍一事已和元煜以及元故都大闹了一场,往后还不知会做些什么,她害怕他迟早有一天闹得众叛亲离。偏她没本事,护不了他也劝不住他。 “阿娘别担心,儿子自有分寸,便是不靠着元氏,也绝不会饿死。阿娘也无需再对他们做低伏小,谁敢欺负你,就等儿子给你欺负回去。”元乐无奈地哄着她。 “你叫阿娘如何放心?”宋氏这回却不好哄:“方才大少爷派人来找你问话,你若是个机灵的,好好说便是,偏语气那么冲。阿娘知道你在外头一向不给大少爷面子,在自己家里也这样,若是大少爷记仇该如何是好?你便是没打算靠着元氏的身份,也不该随便惹事呀。” 元乐心知再这样下去就没玩没了,天黑都回不去,只好对她撒谎:“我知道错了,回头我找个时间同他好好说一说,你总该放心了吧?” 宋氏这才喜笑颜开:“那点心你也带上,拿去给元贵妃吧,她什么也不缺,送别的去我怕她看不上。” “如今宫里不许外头私自送东西进去,带了也白费。”元乐仍旧拒绝。其实他若是真想送什么进去,也不是没法子,如今陛下对他和叶卿信任得很,元贵妃又是他阿姊,虽说这几日看得严,他只要开口,送一盒点心也不算事。 但他就是不愿意。 不愿意,不止是为了私怨,还因为他不喜欢元千月,老觉得她假。在家里大小姐脾气十足,不仅老仗着祖母疼她,对母亲颐指气使,还挑拨着祖母也讨厌母亲,将原本还算开朗的母亲折磨得这么胆小,生怕自己和母亲抢了她与元故的位置;元乐原想着这种臭脾气在宫里只怕名声也不大好,哪知轮了几回值,听到的俱都是夸她的话,心里便不寒而栗。 这女人不简单,太能藏了。元乐最烦这样的人,因此能不和元千月沾边,他就绝对躲得远远的。 宋氏一听是宫里的规矩,这才不得不放弃:“那就算了吧。可是做都做了……要不,还是你带着?” “阿娘,我真生气了啊!”元乐气恼地嚷嚷。 被母亲这么一拖延,元乐迟了好些时候才回到宫里;奇怪的是一向速度奇快无比的叶卿居然也迟了,而且也还没有回来。 大约又偷偷喝酒去了,他心想,便没放在心上,琢磨着给叶卿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 “陛下驾到——”饺子在笼子里扑腾着,学着赵常侍说话,继而自己发挥:“恭迎圣驾——恭送陛下——” “怎么还没煮了它。”姬杼不大高兴:“才来就赶朕走。” 苍郁这几日好了些,姬杼不许她出去,她便在长信宫的小花园里玩,带着饺子和汤圆。饺子装在笼子里,偏老不安分,老是学苍郁的声音逗汤圆,惹得被戏弄得团团转的汤圆“汪汪汪”地凶他。 “它只是学舌,又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你还同它计较,可真够小心眼的。”苍郁白他一眼,将刚刚跑回来的汤圆嘴里的老虎布偶取下,又远远地丢了出去,汤圆“嗖”地一下又跑远了。 姬杼看着有趣,等汤圆回来便也学着她那样玩。哪知汤圆根本不松口,不叫他拿走布偶,姬杼拽了拽,又拖着汤圆在地上滑了许久。 “快停下!才给它洗完澡呢,又弄脏了!”苍郁大叫道。 “脏了再洗便是。”姬杼倒是不在乎。这时汤圆终于肯松口了,摇着尾巴盯着姬杼手里的布偶。 姬杼却没有丢出去,拿在手里看,丝毫不顾及上头满是汤圆的口水,问她:“你做的?” “这个不是,是叫香识寻来的,我做的那个已经叫它咬坏了。帕子被它咬坏了不少,小布偶它爱玩,也经咬些。”苍郁见他要往自己榻上挤,嫌弃道:“先去把你手上的口水洗干净了。” 姬杼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嫌弃它,倒嫌弃朕。” “它比你可爱,臣妾当然不嫌弃。”苍郁理所当然地应道。香识忙叫宫人取了水和巾子来,给姬杼净手。 两人逗汤圆玩了一会儿,姬杼忽而问她:“你怎地不问朕查得怎样了?” “要是能说陛下早就说了,不能说的臣妾问了陛下也不会说,何必多此一言呢?”苍郁淡淡道:“不过臣妾倒真还有一事想问陛下,先时刘太医说可能有方子能医好臣妾的身子,过了这么些时候了他还没送来,叫人去请,总见不着他;想趁他来诊脉时问问吧,他来去匆匆,说家里老婆子近来受了风寒,着急回去,不给臣妾问的机会。不如陛下帮臣妾问一问?” 姬杼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刘太医多事。 那个老头子随便挖了这么个大坑,倒把他给坑进去了。 第113章 他怎地如此糊涂 为了填刘太医挖的坑,姬杼不仅仅逼着刘太医四处问方子,也叫赵常侍派了人出去在外面问,只是至今都无甚进展。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大夫都找过了,只将苍郁的脉象说出去,便个个摇头说治不了,甚至不考虑亲自诊一诊脉。 姬杼不是没想过直接把人捉来,但那样的话一定会被苍郁发现,她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若是发现了同他发火事小,就怕她又伤心。 是以这个时候皇帝陛下也只能微笑着说:“朕自当为阿郁去问一问。”心里却烦恼着下一回苍郁问起了该怎么说,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这么愁人的事还是叫赵常侍去费脑子。 “陛下专门来臣妾这里发呆的么?”苍郁逗汤圆玩了一阵,见姬杼一直皱着眉发呆,终于没忍得住:“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妨同臣妾说一说,臣妾便是出不得主意,陛下有人可倾诉也比一个人闷着烦好。” 姬杼确实有心事。 伐吴之事早已定下,尚有许多事情要忙,譬如军饷,又譬如主将。国库倒不是没钱,只是伐吴定不会是一朝一夕,长期的巨大耗损,须得考虑到用什么来补充。早朝时元故递了折子,他一直在整理周朝数百年来灾害频发的年份及规律,预测今年将会有影响极大的灾害发生,必然也会影响到财政。 若是真有灾害,顾得了军饷,难免顾不到民生。原本已板上钉钉的伐吴,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僵持,而这一次连姬杼也不得不犹豫。 然而今年也是伐吴的最好时机——吴国皇帝暴毙,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若再等些时候,难保局势已定,届时再要攻打,可就比现在要麻烦许多,耗费也要高出许多。 姬杼从不对后宫女人说朝廷政事,可苍郁这样一说,他却丝毫顾虑也没有地告诉她了。 也是时候让她知道一些事了,姬杼心想,否则她整日玩物丧志,更加没有当皇后的自觉了。这时他倒没想起汤圆还是自己带进宫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苍郁稍稍想了想:“当然是伐吴要紧。且不说元侍郎仅是预测,未必会发生,就算真的要发生,左不过一年半载,地方上开仓放粮,宫里也紧着些,总能熬得过去。何况依着元侍郎的预测,今年还只是灾害最严重的时候,过了今年,以后就不会发生灾害了么?可若是错过了吴国混乱的时候,以后就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伐吴需要的时间定然更长,年年军饷这么耗费着,还要留些钱粮以备不时之需,大周再富庶也熬不起。到时一旦吴国反扑,情况反而更糟糕。” 前世这一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灾祸发生,可苍郁不能确定,因为刚入宫那几年她过得最是浑浑噩噩。 “朕也是这么想。只是若决定伐吴,一旦发生了大的灾害,赈灾稍有不及时,又难免有人趁乱作祟。届时便是抽调军队前去平乱,也未必凑得够人。” 苍郁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在她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陛下不是还有玄甲军么?把世族手里的军队都派出去伐吴,倒时也不怕他们暗中使坏。” “手里有权的世族本就不同意伐吴,叫他们派人去,只怕一心拖后腿,早些败退回朝。”姬杼哼道。 “那不正好借机收拾他们?若真败了,正是削弱世族的好时机。”苍郁不由得很奇怪,姬杼怎地尽说丧气话?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从他肯对自己提起朝堂上的事情时起,整个人就不对劲了,他是吃错药了么? “似乎怎样都难不倒阿郁,阿郁若是男儿身多好。”姬杼却突然一扫方才的沉重模样,赞许地看着苍郁。 原来是故意消遣自己,苍郁心下一松,嗔道:“阿郁若是男儿身,陛下岂不是要夜夜衾枕寒?” 她说得暧昧,姬杼就更不正经:“怎么会呢,若阿郁是男儿身,断袖亦无不可。” 边上的宫人闻言都甚有默契地退了退,尽量离打情骂俏的帝后远一些。 苍郁脸皮不薄,但她着实被姬杼的不要脸震惊了,活了两世的老脸皮也不由得通红。 姬杼自是得意不提。他拥她在怀里,凑在她耳边轻道:“苍森递给朕的伐吴之策,其中怕是没少了阿郁的份吧?” 声音很小,不会叫旁人听见。 苍郁心知他这样问,必是发现了什么,撒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她躲开姬杼视线,也小声:“陛下缘何这样问?” “苍森行事激进,于人心一事上难免有顾虑不周到之处;那平吴之策却避免了这一点。”姬杼很是理所当然。 “这样大的事,阿兄当然不会自己贸贸然去做,必是问过了苍冢宰,许是苍冢宰润色的呢?”苍郁反驳。 “苍冢宰是会考虑民心的人吗?”姬杼好笑地望着她。 苍郁失语。 苍瑁若是想得到这些,苍氏也不会这样为姬杼忌惮了。 “其实也不是臣妾,幼年时外祖父同朋友喝酒时偶然提及过一些,臣妾一直记得,心想外祖父年长阿兄那么多,必然更有见地,便叫阿兄补进去了。”苍郁不得不承认。 “后宫不得干政,阿郁不会不知道吧?便是不知道,朕记得也提醒过。”姬杼微微眯了眼,冷着脸说道。 “那陛下方才拿来试臣妾的话又是什么?臣妾便是有过错,陛下也是共犯了。”苍郁才不怕他威胁,真要追究还这样亲密地抱她在怀里?这是谈正事的姿态吗? 她耍赖起来,姬杼也拿她没法子。他捏了捏苍郁的鼻子:“小无赖。” “都是陛下惯的。”她谦虚地说道。 姬杼并没有在长信宫逗留很久,顺了些苍郁新做的点心就走了。自从苍郁受伤醒来,似乎又回到了不曾和他赌气的从前,姬杼心里悬着的地方终于安定下来。 便是再忙,他也每天都要去长信宫坐一坐。他贪恋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看着鲜活的她忙碌的转悠着,放任她没大没小地顶嘴,有时甚至觉得她若肯一直这样对自己笑,做什么都值得。 同史书上记载的昏君真相似,姬杼默默地想。他喜爱这样的苍郁,有时却也会恨她——恨她令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不是她的错,她并没有追逐他,要他喜欢她。是他处在这样的位置,不能够任性地爱一个人,却又偏偏想去任性地爱一个人。 还好她并不是真的任性,所谓的任性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从不会不顾一切自私自利,胸中格局也并不狭小,他不必面临左右为难的选择。 因为有时候,他竟不知在天下与她之间该选哪一个。 他不能有负姬氏,却也不愿负了她。 回到长庆宫,不多时,赵常侍便送了茶水来。“刚沸的水,底心烫,陛下小心些。”赵常侍说道。 姬杼叫他关上门,没有准许不许放任何人进来;赵常侍依言行之。 将茶盏与底下的茶托分开,露出一块叠得极小的帛片,帛片很薄,打开后竟有寻常帕子那么大。姬杼将帛片放入茶水中浸泡了片刻,继而捞起放在一旁,过了不多时,帛片上便显出字迹来。 是阿忆的手书。姬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短短几行字,若非阿忆从不出错,他几乎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阿青,你过来。”姬杼鲜少直呼赵常侍的名字,每当他这样做,必是真正遇到了难题。 赵常侍原本站得远远的,听到他的呼唤便走了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看看阿忆的信,”姬杼揉着眉间:“实在是荒唐。” 赵常侍拿起那块帛片,只见上面写了一处私宅方位,宅子主人,以及皇帝姨母苍崔氏与其侄儿苍森的私情。他细细看完后对姬杼道:“依小的看来,也算不得太荒唐,此等事情并不少见,陛下若不喜欢,敲打敲打朝议郎即可。” 周朝皇室风气算不得保守,只说姬杼的姑姑,驸马爷都换了三位,面首更是无数,姬杼他爹还曾送面首当生日礼物给她;还有好些更荒唐的事,皇室内部心照不宣,也不怎么管,只不叫外人知道。世族内部乱|伦之事,从来就不少,只要不惹出大事来,素来也不会放在明面上讲。 是以赵常侍如此淡定——就苍崔氏与苍森这一茬,还真算不得大的,连个私生子都没有,还排不上茶余饭后的话题。 “若他是旁的人,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姬杼道:“偏他是阿郁兄长,若是叫人知道了,必对阿郁不利。他怎地如此糊涂!世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偏偏——!”姬杼气得说不下去:“你去寻朝议郎过来,就说朕寻他商讨伐吴之事,就现在!” 第114章 恶犬伤人 真正看到苍森,姬杼原先想好的一肚子话又不由得咽了一半。 虽说是本着为苍郁好的初衷,可是告诉臣子自己叫人偷偷查他,多少会叫人心寒,尤其他如今正用得着苍森。 万一苍森再跟苍郁告个状……想一想都觉得头大。 他何时这么窝囊了? 皇帝陛下悲哀地发现,他竟然在向他素来鄙视的刘太医转变——当然,是鄙视刘太医惧内这一点。 苍森原以为皇帝陛下是找自己来谋划应对元侍郎所言之事的对策。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对策可以说,这件事完全看皇帝陛下的决定,因为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一定会有大把的朝臣站出来骂他,只看以什么姿态骂而已。而且无论陛下怎么选,大臣们都一定会把自己也骂进去。 愈了解皇帝,他就愈发现其的高明之处——一边是大臣们肆无忌惮地上疏,一边是皇帝被越来越多人遗忘的黑历史。世族例外,因为世族正被陛下越来越明目张胆的打压所困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陛下做过些什么,又正在做什么。 会被大臣当着面骂的皇帝未必是好皇帝,可至少他是个能听谏言的皇帝。 更有趣的是,大臣们多半只停留在言论的层次。大约他们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就算撞死在文华殿里,陛下想做的事也绝不会更改,除了动动嘴皮子,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如此一来,皇帝不仅不断洗刷着自己的名声,也从来没有真正地被迫去做某件事。 得提醒一下阿郁,他想,这位陛下并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他知道苍郁暗中做的事,她虽然只是埋下了一些种子,然后静待它们发芽,可那些种子多数连水都不用浇就茁壮得令人无视不得了。 他不知道她何时学会了拿捏人心,纳闷的同时,更多的是忧心。在这位陛下面前,她所做的事情难保不会被发现;而大周向来不允许后宫干涉政事。 苍森曾以为苍郁做的事可能出于皇帝的授意,然而他几番试探,发现皇帝对苍郁做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才排除了这种猜测。 但苍森也并不是毫无准备地前来。 在皇帝遇到难题时,脑子空空地应诏,无异于自寻死路——不为皇帝解忧,留人何用? 抢在姬杼开口之前,他单膝跪下,双手交握高举于双目前方:“臣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本次伐吴,请陛下允臣下前往。” 挨骂就挨骂吧,伐吴本由他提起,他若不坚持,便是坑了皇帝。 姬杼并没有想到他会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 伐吴注定是一项苦差,更需要慎重考虑,其将领之位非能者或兵场经验老道者不能居之。苍森虽并非无能者,但绝不是经验老道的人,何况吴国气候与大周有很大不同,伐吴所面临的第一桩难题便是水土不服,苍森这样从小娇惯着养大的人最易出事。 换而言之,不是姬杼不信他的能力,而是他这样过去完全是送死。 更勿论他与苍郁的关系……苍郁说他是她最后一个娘家人了,若是允了苍森,一旦他出了什么事,苍郁一定会恨自己。 “爱卿不合适,勿再言及此事。”姬杼直接而严厉地拒绝了他。 然而苍森是真的想上战场,并非权宜之计。依靠崔怜或是苍郁,都不能给他真正强大的权力——人们不认可,便是当面服从,背后也绝对另有心思。 一个人若希望能抓牢自己获得的一切,终究须得依靠自己来争取——哪怕只是面子上看起来是这样。而想要达到这个目标,机遇是最重要的因素。 元侍郎经营多年都未能更进一步,只因众人都固执地坚持他是借了自家当贵妃的妹妹之力,忽视他为之所做的努力。是他做得不够多吗?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好的机遇令众人真正看到他所做的一切,以及这一切能带给周朝的好处。 姬杼一朝比历代皇帝都更平稳,想要获得好的机遇并不容易,而伐吴就是这样的机遇。 苍森也知道自己的劣势——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皇帝再大胆启用新人,也不会冒太大风险。有时候他会羡慕那些遇上了昏庸君主的人,若是姬杼昏庸些,仅凭个人喜好用人,他可就省事多了。 偏偏姬杼不是。 “臣下并不觉得自己不合适。”苍森完全没有犹豫地反驳皇帝,以一种完全不合适的口吻。 姬杼头疼地发现这俩兄妹顶嘴都一个路子,要是换作别的皇帝,他们大概早就没命顶嘴了。 “朝议郎为何不觉得自己不合适?”姬杼问。 “须得陛下先说为何觉得臣下不合适,臣下才好解答。”苍森答道,不卑不亢。 姬杼也不瞒他,将自己所虑之事尽数说了出来,包括为苍郁考虑的那部分。 苍森起先还很愤怒。他虽是个公子哥,可从小饱受苍氏大宗的人欺凌,又是个喜好游山玩水的人,虽说看起来娇贵,实则皮实得很,并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皇帝连调查也没有,就直接认为他体质不合适,太过盲目和武断。 但听他提起苍郁,苍森沉默了。 若再早一年,苍森绝不认为自己对苍郁有那么重要。他一向以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重要程度,是从依赖度来判定的。苍郁并没有很依赖他,反而是他比较依赖苍郁。 可如今他知道,一个人重要不重要,不一定在于依赖与否,也在于有多么想保护那个人。 “朕不希望看到阿郁伤心。”姬杼直白地告诉他:“待在京城或者大周别的安全的地方,朕都能批准,唯有伐吴不行,太危险。” “若是臣下能说服皇后娘娘呢?”苍森垂下手,对上姬杼的视线。 一直到苍森离开,姬杼也没有提起他与崔怜的事,同上战场可能发生的一切相比,那点丑闻实在不值一提。 随着查案进展,逐渐有宫室因解除嫌疑而放开了监禁,没过多久,长秋宫也可自由通行了。那两个去过清漪园的宫人找到了目击者,证明了他们没有时间作案。 长秋宫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芳仪。宫里的人精们看风使舵的本事简直不能更熟练,长秋宫可能有嫌犯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但凡长信宫管着的地方怠慢不说,连有些元千月没有交出去的也不老实了。 日常用的敢送残次品来,吃的喝的不一定是原先指定的,就连送洗的衣物也能出意外。宫人们一股脑地跟着风向行动,像是完全不带脑子似的,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是长秋宫犯的事,他们就已给长秋宫定了罪,认定长秋宫翻不了身。 芳仪早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们好看,好一出胸中恶气。 她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得了什么,还得元千月同意。而元千月一向不喜与人结怨,芳仪虽想出气出得干脆些,但元千月一定不会同意,不得不拐弯抹角地征求她的同意。 “娘娘,依奴婢看,这些人不罚不行。”芳仪一开始并没有过多表述自己的意见,而是尽量不带任何情绪的描述那些宫人的恶行。 这一招是跟元千月学的,好在一开始就给对方一个好的印象,教对方觉得她完全是对事,而不是对人,这样才能更顺利地答道自己的目的。 元千月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宫中常情如此,他们也不过是为了生计,无需计较这些小事。如今他们大概也在害怕本宫找他们的麻烦吧,这次放过他们,给他们一个人情,以后当真遇到什么事,他们自然会留情一些。” 芳仪可不认为宫里的人是这么有记性的。在她看来,许多人根本不会感念别人的恩情,他们会觉得是别人自己要给,并不是他们要求的,就算救了他们一命,也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下一回再落难,他们仍旧会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 可若是说这样的话,一定会被元千月责备。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只会对娘娘手下留情,对旁的人就未必了,因为那些人不曾给过他们好处。时日久了,必将影响到后宫平和。娘娘那样费心地维持后宫的安稳和气,做出那么多的牺牲,若是败在了这些人的手上,岂不是太可惜了?奴婢以为,还须得杀鸡儆猴,叫他们以后不敢再这样才能治得了根本。”芳仪知道元千月最在意的是什么——陛下在意的事就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只要摸准了这一点,想要做什么都会容易达成得多。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且待本宫再好好想想,因本宫仍旧不忍责怪他们。”元千月叹道。 恰在此时,突见钱嬷嬷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娘娘,可不能再忍长信宫那群小蹄子了!他们竟故意纵恶犬咬伤我长秋宫的人!” 第115章 朕心里阿郁最重要 “好好说话!”元千月怒道:“那条狮子犬可是陛下赠予皇后的,你张口便称恶犬,是意欲冒犯陛下么?” 钱嬷嬷本是来告状的,哪知道还没进入正题就被元千月在人前斥责了一顿,顿时老脸涨得通红,硬着头皮道:“娘娘不知道,玉笙和乔瑞只是路过长信宫,那只小犬就突然扑出来咬他们!玉笙还只是跌了一跤,乔瑞裤腿被咬掉好大一块,腿上都有牙印了。若那小犬是疯的,可不是要出人命?依老身看,长信宫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它都不咬,偏看着我长秋宫的人就咬,可不是长信宫那些坏蹄子教的?” “玉笙和乔瑞为何会往长信宫门前过?”元千月却仍揪着她话里的细节,无视正事:“芳仪,你叫他们去那边做什么了?” 芳仪一听提到自己的名字,忙应道:“回娘娘,奴婢并没有叫他们两个去做什么,皇后受伤之事尚未水落石出,奴婢避嫌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叫人去长信宫附近?” 长秋宫才洗脱了嫌疑,还一个劲地往长信宫凑,不是自己找事么? 芳仪瞟了钱嬷嬷一眼。 “嬷嬷,那你可知道他们两个为何往长信宫去了?”元千月转向钱嬷嬷。 “这……老身也不知。”钱嬷嬷目光躲闪,扯开话题:“可是这些不重要呀娘娘,现在是长信宫明目张胆地欺负长秋宫,这口气可不能咽啊!” 可元千月依旧不理睬她,对芳仪吩咐道:“芳仪,叫玉笙和乔瑞过来,本宫倒要好好问一问,当此之时,他们得了谁的允许,敢去长信宫。” “是。”芳仪立即应下,得意地瞅着一脸紧张的钱嬷嬷,快步出得门去。 殿内只余元千月和钱嬷嬷,元千月一脸冷色,钱嬷嬷则紧张得双手交握,指节都发白了。 元千月盯着钱嬷嬷,良久终于开口:“嬷嬷,本宫再问一次,你可知他们两个为何会在长信宫附近?” 钱嬷嬷其实心虚得很,可又觉得玉笙与乔瑞绝不会出卖自己,坚决地摇了摇头,道:“老身不知。老身对娘娘的忠心,娘娘最是清楚不过,怎会对娘娘撒谎呢?” “嬷嬷没有撒谎是最好。本宫受宠日久,长秋宫人心愈来愈浮躁浮躁,有些连本宫的话也不放在心里了,本宫早想拿人做做规矩,嬷嬷年岁高了,可吃不起这样的苦。”元千月话音极淡,但冷冰冰的眼神毫无友善可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就算整个长秋宫的人都撒谎,老身也不敢欺瞒娘娘呀。”钱嬷嬷背后早被冷汗浸湿,犹在嘴硬。 玉笙和乔瑞很快被芳仪带过来——玉笙一看便惊魂未定,眼睛还红肿着;乔瑞换了一身完好的衣服,毕竟在主子面前袒身露体十分不敬。 钱嬷嬷与芳仪侍立于元千月两旁,面对着两人,钱嬷嬷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玉笙和乔瑞看了她一眼便惶惶不安地俯下身去。 “本宫丑话说在前头。皇后受伤,凶手还未捉到,此时有一点点出格的事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是以本宫叫芳仪告诉大家不可随意走动,但谁给了你们雄心豹子胆,不仅出了长秋宫,还跑到长信宫去了?”元千月面有愠色,话音也带着寒意。 “回娘娘,是钱嬷嬷,是钱嬷嬷叫小的们去的!”元千月不过这么一问,乔瑞便抢着出卖了了钱嬷嬷:“钱嬷嬷叫小的们去长信宫看看动静,说是回来就给十两赏银!小的们被猪油蒙了心,一时忘了娘娘的叮嘱,这才偷偷去了……” “娘娘,他撒谎!老身绝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十两银子,老身也绝对没有说啊,娘娘,您要明鉴啊!”钱嬷嬷没想到他张口就把一切交代了,连忙打断了乔瑞。 “住口,叫他说完。”元千月冷冷道。 “娘娘尽可以问玉笙,小的绝不敢有半点谎言。先前小的糊涂了,现在醒悟过来了,不该给娘娘惹事。那十两银子小的也不敢私藏了,请娘娘不要处罚!”乔瑞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子,颤抖着举过头顶。 “奴婢也不敢了!奴婢愿证明乔瑞说的都是实话,钱嬷嬷也是这样对奴婢说的!”玉笙也拿出一个同样大小的银锭子,举过头顶。 “嬷嬷,你可有话要说?”元千月气极,语气反而更加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的冷冽,钱嬷嬷自知。 “你们这两个小蹄子竟敢血口喷人!”钱嬷嬷见元千月是真的生气了,慌乱起来,更加不愿意承认。她指着玉笙和乔瑞大骂:“你们收了谁的银子来诬陷本嬷嬷?本嬷嬷素日待你们不薄,你们怎地这样没有良心?!” “小的先前是糊涂了,才帮着嬷嬷做下错事,冷静下来后才感到对不起娘娘,娘娘平时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却犯下这样的错,实在不应该。只望娘娘能看在小的们主动认错的份上,能饶小的们一回。”乔瑞不与她争辩,只向元千月求饶。 “芳仪,去叫思宁和玉筝来。”元千月不置可否。 芳仪虽不知她想做什么,连忙应下,唤了思宁和玉筝进来。 两人进得殿内,元千月又叫芳仪取了纸笔放在一边的案上,对她们说道:“玉笙和乔瑞不识字,只需将事情经过分别告诉思宁和玉筝,思宁和玉筝写下来呈给本宫。本宫要知道钱嬷嬷何时何地叫你们去长信宫,又叫你们去做什么?把你们记得的每一个字都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们。为防你们互相干扰,玉筝和乔瑞去东次间写,玉笙和思宁留在这里写即可。” 四人便各自去了指定的房间;没有过很久,思宁和玉筝就各呈了一份口供上来。 元千月拿到两份口供,只扫了两眼便掷在地上,怒道:“钱嬷嬷,芳仪,你们两个都给本宫跪下!” 芳仪一声不吭地立即跪下了,钱嬷嬷惊疑地望了芳仪一眼,继而也怒了:“原来是你这个不要脸的……” “嬷嬷,不要让本宫说第二次!”元千月瞪向钱嬷嬷。 钱嬷嬷只好闭嘴,也“扑通”一声跪下。 “钱嬷嬷撺掇他们两个去长信宫打探消息在先,芳仪收买二人诬栽嬷嬷贿赂在后,本宫说得可对?”元千月冷笑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在本宫身边这么久,竟然意图欺瞒本宫!” “香识,可知孤为何要罚你跪?”苍郁懒懒地倚在榻上,怀里抱着汤圆,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它长长的白毛。 “因为没看好汤圆,叫它出去咬了长秋宫的人,娘娘曾说,不要招惹任何长秋宫的人。”香识跪在她面前,低着头闷声认错。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还叫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不知孤与陛下每回争执都是为着长秋宫么,长秋宫在陛下心里比孤重要,难道你还不了解这个事实?”尽管她认错的态度很好,苍郁仍旧很生气。 “奴婢虽不愿为自己辩解,可汤圆当真是自己冲出去的。当时刚为它洗完澡欲来寻娘娘,可它不知为何突然蹿了出去,唤也唤不回来,接着便听见长秋宫那两名宫人尖叫起来。娘娘难道不觉得奇怪么?汤圆虽说爱咬娘娘不喜欢的人,可哪一次会咬得这样厉害,简直像看到了仇人似的!想想娘娘出事时,汤圆兴许就在附近,说不得它是看到了什么呢?而且长信宫才解除了嫌疑,便有宫人前来打探消息,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最不宜四处乱走,要说不是心里有鬼,奴婢真不信!试想整个后宫,还有谁人敢动娘娘,又是谁一直想方设法刁难娘娘,令娘娘与陛下多番争执。先时娘娘与陛下生气,他们才消停了些,如今娘娘与陛下和好了便马上出事,娘娘,您不觉得这一切暗中都有联系么!”哪怕苍郁的脸色难看得吓人,香识仍旧坚持着说完了。 “你说这么多,可有指认他们的证据在手?”苍郁听完,却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香识自是没有证据的,诺诺道:“汤圆与那两名宫人都太异常了,奴婢只是猜测……” “没有任何证据就不要说出来,等你找到证据再说,否则若是被旁人听到治你一个诽谤之罪,孤也护不了你!”苍郁怒道。 “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香识告饶道。 原本趴着的汤圆突然站起,跳下了苍郁膝头,向外跑去。 苍郁与香识俱是一惊,侧首望向它跑走的方向,却见它正欢天喜地地扑向姬杼。姬杼身后还站着赵常侍以及负责今日在长信宫附近巡逻的叶卿。 苍郁放下汤圆,从榻上起来,对姬杼福了福身:“臣妾恭迎圣驾。”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香识跪在地上,怕得都发起抖来——她方才所说的话若是叫有心人听去,说是挑拨长信宫与长秋宫之间的争端也不为过,这位总是护着长信宫的陛下不知要怎么想。 “叶校尉,好久不见。”苍郁直起身子,礼节性地冲叶卿打了个招呼。 “卑职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可随意,叶卿却须得行大礼。 “赵常侍与叶校尉出去,把汤圆也抱出去。”姬杼忽然说道:“香识留下。” 下这样的命令,必是将香识方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香识立即扑到姬杼跟前,求饶道:“陛下,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猜测,与娘娘毫无干系!” 赵常侍与叶卿只作未见,急急地抱着汤圆出去了。 姬杼缓步走到苍郁面前,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阿郁错了,在朕心里,阿郁最重要。” 第116章 封锁长秋宫 苍郁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作出这样的表白。 但这句话和整件事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那陛下可以不追究香识的过失么?香识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可从来没什么坏心,陛下若当真要追究,就怪罪臣妾治下不严吧。”虽然疑惑,但苍郁仍急着为香识脱罪。 姬杼原是极认真地说出那句话,苍郁的反应着实叫他哭笑不得,只是当着宫人的面,并不是同她纠缠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只好暂且放下。 “朕不治她的罪,只要她将汤圆咬人之事细细地同朕说一遍。”姬杼看着香识。 苍郁满脸怀疑地看着他。 “朕这次绝不护长秋宫,可以了么?”她的怀疑实在太明显,姬杼不得不为自己辩白。他郁闷得很,难道方才那句话很难懂?他都说得那样清楚了,苍郁竟还怀疑自己。 苍郁冷哼一声:“那陛下自去问香识吧。” 反正就是不信他。 姬杼很少这么憋气不发,可他偏偏还不能发作,一发作她一定会又认为自己是偏袒长秋宫,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对元千月的信任给她留下的竟是这样的印象。 香识正巴不得一股脑将话全都倒出来,姬杼一问就全说了,尤其汤圆飞奔出去那一段;当然她不敢再加入自己的猜测。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长信宫门前的宫人与玄甲侍官都看见了。”为增加可信度,她还举出了人证。 “叶校尉同朕略略提起过。”姬杼颔首:“事发之时他就在附近,也是他担心事情闹大才去长秋宫请了朕过来。这么说来,汤圆确实毫无征兆地突然咬那两个长秋宫宫人了?” “汤圆除了当时有些失常,今日一直都很正常,叶校尉它也不熟,但它并没有咬叶校尉。”香识提供了另一样对比。 若它是咬陌生人,照理说叶校尉也该倒霉被咬才对。 这么说来,汤圆突然狂躁确实疑点很多。 “朕知道了,你先出去,叫赵常侍进来。”姬杼吩咐道。 香识并没有想到这样轻松就过关了,立即伏下身去:“谢陛下不追究奴婢之罪。” “你家主子都说了要追责也是找她,朕又怎敢治你的罪呢?”因着苍郁一直给他脸色看,姬杼调侃起她来。 待香识出得门去,而赵常侍尚未进来,苍郁咕哝了一句:“当着宫人的面调侃我,也不想想以后我怎么立威呢。” “你当着宫人的面瞪朕,朕就能在他们面前立威了?”姬杼不甘示弱,但语气一听便知是玩笑话。 “小心眼。”苍郁没想到他既没有立即出言袒护元千月,又这样轻易地放了香识离去,便越发放肆。 瞧着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姬杼认输了:“朕是小心眼,以后绝不会在宫人面前调侃你了,行么?别瞪朕了,样子不好看。” “这还差不多。”他认输了,自己也没必要穷追猛打,苍郁这才给了他好脸色。 “和阿郁在一起,朕这皇帝是当得越来越没自尊了。”姬杼长叹。 “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苍郁挑眉。 “阿郁不知道么?”姬杼将问题抛回去。 “不知道。”苍郁笑得狡黠。 “阿郁这几日有些笨了,看来晚上得好好教教。”姬杼颇暧昧地说道。 “咳。”赵常侍一声轻咳,无奈地打断了这对随时随地秀恩爱的男女。他也不想收到两人颇为不满的视线,可若是再继续听下去,待皇帝陛下回过神来一定会找他麻烦。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往一旦涉及长秋宫,帝后之间一定会一顿恶吵。至于皇后保证过不会因这种事和陛下吵架……她也不是第一回保证了,任性的皇后娘娘说的话,有些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汤圆咬了长秋宫宫人之事,很快就被叶校尉报告给了陛下;陛下即刻匆匆带着他们前来,并未叫宫人通传,说是不想叫皇后娘娘觉得他来找麻烦,因为长秋宫一直是她心里解不开的死结。 哪知却正好叫他们听到香识说的话。 以香识言辞间对长秋宫的冒犯,便是判她死罪也不为过,可陛下居然放她好好的出去了,这就匪夷所思了。 帝后二人终于记起赵常侍的存在,各自收敛起那副不正经的模样。 “阿青,方才香识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朕命你即刻带人封锁长秋宫,并一一审问其宫人,在皇后出事那一日,他们身在何处,做了何事,又有何人能证!” 姬杼下的这道命令,不止赵常侍,连苍郁也有些惊呆。 封锁长秋宫,对尚未完全解禁的后宫,绝对是平地一声雷。值此众人纷纷猜测真凶之际做出这样的决定,会令他们如何揣测元千月,后果全然不必细想。 “且慢!”苍郁突然出声制止,姬杼与赵常侍一齐望向她。 “方才香识只是毫无根据地猜测,陛下便作如此决定,会不会有失考量?”苍郁质疑:“虽说臣妾并不喜元贵妃,但她行事一贯深思熟虑,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并不像是她会做的。若说是她的宫人瞒着她做的也不对,她那么聪明,不应该会被宫人蒙蔽才对。”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朕如今亦不能轻言判断,才不得不这样做。阿郁兴许不知,每个宫室的宫人所着衣裳虽相同,但熏的香味道并不相同,俱是按着各宫宫妃的喜好各作安排。从前未见汤圆撕咬长秋宫宫人,如今突然见着他们便狂躁,说不得便是因着不喜他们身上的气味。汤圆素来温顺,必不会毫无缘由地变了性子,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它如此——”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没必要,说这么多,已足够令苍郁明白了。 “可若是长秋宫突然换了熏香,致使汤圆不喜呢?”苍郁犹在寻找破绽:“是否应该先查验此事,再作决定?臣妾不喜被冤枉,也不喜冤枉别人。” “恕小的多嘴,贵妃娘娘的喜好素来是跟着陛下的喜好,陛下一直没有换常用的熏香,贵妃娘娘自然也不会换。”赵常侍替姬杼解释,因为这个事情姬杼还真不好亲口解释。 “若是这样,臣妾懂得陛下的意思了。”苍郁这才放弃了继续找破绽:“还请常侍尽量不要惊动太多人,孤仍旧不能信元贵妃会使这种手段。苍氏已失去了一个皇后,他们绝不会放过杀害另一个苍氏皇后的凶手。元贵妃不是喜欢冒险的人,这样的行事并不是她惯常的风格。” 壬申年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是多事的一年。夏末的某日,长秋宫外忽然被玄甲军围得严严实实,宫人们也俱都被一个个捉去问讯,这是自姬杼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元千月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的宫人还被长信宫的狮子犬咬了,怎地反而是她的长秋宫遭受这种命运?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她鲜少发怒,但这次她并没有客气,因为守在门口的玄甲军丝毫不买她的账。 “请贵妃娘娘再稍稍等些时候,卑职已着人去了长庆宫,若陛下愿意见娘娘,料想不多时就会有消息回来了。”说话的男子并不是普通侍官。他的黑光甲外套了件绣衫,先前背对着元千月,可看到背部绣了白泽,乃是玄甲军中地位最高的领军卫所着;胄顶有缨饰,至少也得校级才能有此权利。 玄甲军直属于姬杼,其品级也甚少为外人所知,是以元千月也不能明确的认定此人身份,只能估测他有官衔在身,不是寻常的人。 他的冷漠令元千月冷静了下来。 元氏虽是世族,但得罪姬杼亲兵的将领,绝不是理智的事情。 “本宫方才心急,难免言语有失平和,不知这位将士如何称呼?”她开始想办法同此人套近乎。若是普通侍官她才不会在乎,但这种人有官职在身,姬杼对他的信任未必下于自己,若能拉拢还是拉拢过来的好。 “卑职姓叶,才升任校尉不久,陛下常唤卑职一声叶校尉。”那男子却是叶卿。因着他正好在场,就得了这桩算不得讨好的差使。 “可是去年岁暮,在形龙山前救了皇后娘娘的两位将士之一?”元千月问道。 “职责所在,不足挂齿。”叶卿没想到这件事她也知道,谦虚以对。正是因为救了皇后娘娘的命,他和元乐才能这样快升职;但当时情况极其凶险,如果再来一遍,他兴许会拉住元乐。 不过那样的话,他在玄甲军中的生涯也会平淡许多吧,毕竟他什么背景也没有。 “本宫久仰大名,未料今日竟能得见,实乃幸哉。”元千月嫣然一笑。 “卑职不敢当。”对这位贵妃娘娘,叶卿也没什么好感,因为元乐曾对他说过元氏后院里种种不堪的事情。 “本宫亦有一位兄弟在玄甲军中,同为校尉,叶校尉一定也认识。”元千月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第117章 戏耍 以元千月的心气,原是不屑于借元乐之势的。只不过玄甲军俱是啃不动的臭石头,宫人又都被提去问讯了,而她不愿意咽这口气,一定要见一见姬杼,问个明白。 “说起来,卑职确有一位姓元的同僚,娘娘说的可是元乐元校尉?”叶卿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客气了许多:“他与卑职同属领军卫。” 见他说话神色全然与先前不同了,元千月生平头一次不那么讨厌同父异母的阿弟。 “不错,本宫阿弟正是唤作元乐。”元千月笑道:“他性子素来直爽,也不知在玄甲军中人缘如何。先时一直闹着要去边塞,本宫与家中忧心他的安危,本宫兄长——户部元侍郎才与陛下商议,让他入了玄甲军。” 与叶卿扯这么多,一则想暗示她与元乐关系融洽,二则略带威胁意味。玄甲军可不是世族子弟想进就能进的,元侍郎竟能将其安插进去,可见皇帝对他是何等信任。 周朝世族之中并无叶姓,叶卿年纪不大,以他的年岁能晋为七品校尉,既无家世可依靠,自是有些本事的,想来也不会听不懂她话中涵义。若他是个识相的,就该立即送她去长庆宫。 就凭她那样对待元乐母子,也有脸提他的名字?叶卿心道。尽管元千月是个美人,但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叶卿一点怜香惜玉的想法也没没有。 “卑职从未听人说过元校尉的坏话,想来人缘应当不错。只是,”叶卿略含歉意地一笑:“卑职同元校尉并不熟,也无法告诉娘娘更多了。” 他说和元乐不熟,倒好看看她还有什么脸再提元乐了。 元千月自是想不到他会这样看不懂眼色,竟认真地同自己闲扯了起来。 元乐在玄甲军中人缘好不好根本不重要,和叶卿是否相熟更加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卿这种毫无背景的人,正需攀附有权势的家族以获得更快的晋升,尤其是颇受宠信的元氏。在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应当立即讨好她才对。 他不可能是苍氏的人,因为姬杼绝不会容忍苍氏将手伸向自己的亲兵。 元千月久居宫中,又素来不管元乐的事,哪里想得到叶卿是在诓她呢? “叶校尉与本宫阿弟不相熟也不打紧。若是本宫阿弟在此,绝不会阻拦本宫,因陛下绝不会责怪他。叶校尉年纪尚轻,兴许还不懂得陛下的脾气。”无论他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元千月说得这样直白,再没眼力的人也该懂得她的意思了。 “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卑职派人送个消息给元校尉,叫他来此么?”叶卿偏要装傻给她看,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这娘们说话真够弯弯绕绕的,他极度不喜欢。自从去年被苍郁坑去守过城门以后,他就再也不敢信后宫女人的这种话了——就算元乐真是皇帝看在元氏的面子上才允他进玄甲军的,也不代表皇帝允许元氏将手伸进玄甲军中。 何况元乐若是真的来了,那也一定是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地看笑话,绝不会帮她。 这女人撒谎都面不改色,若非自己知道元乐的过往,说不得要被她骗了。 果然后宫能得势的女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元千月被他这句话堵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她没想到自己说得这样明白了,他竟然还能听不懂!这种人怎么可能在玄甲军中不得罪上司? 叫元乐来长庆宫? 她不像元故,元故会认为摆出哥哥的架子元乐就会服帖,她不会。元乐的脾气她并不全然陌生,他和他那软弱无能的阿娘不一样,从小就一身反骨,便是叫他来,他绝不会来,那小子浑起来连元氏的声名也不顾。 何况就算他来了,也绝不会帮她。元千月从未将元乐放在眼里过,在她看来,元乐同宋氏都是来抢她与阿兄应得的东西的强盗,因而自幼便想着法子令祖母不喜宋氏,连带对元乐也算不得好。 元乐不是傻子,指不定心里怎么恨自己呢。 她忽然开始担忧。虽说陛下是看着阿兄的面子才勉强收了元乐进玄甲军,可他晋升得这样快,玄甲军中又有许多人根本不把世家放在眼里,往后难说是怎样的障碍。 须得和阿兄提一提此事,若能叫他只得闲职,再无可能受陛下看重才好。 元千月一瞬间的走神全被叶卿看在眼里——叶卿本就是个心思活络的,眼下想着为元乐出一口恶气,时时注意着她的动静。 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先入为主地认定她一定在打坏主意。 “倒不必叫元校尉过来。只需叶校尉看在元校尉的面子上,替本宫请赵常侍来一趟。”由叶卿这样愚笨的人把守着,前往长庆宫是无望了,元千月只能退而求其次,与赵常侍商议。她相信以自己在赵常侍跟前的面子,赵常侍未必会不通融。 这次陛下彻查宫人,但并未叫人查她,至少说明事情与她无关,否则摆了这么大的阵仗,不该放她安然无恙。 “这个……请贵妃娘娘恕卑职难为,去年皇后娘娘被幽禁于长信宫,也是叫卑职去请赵常侍。皇后娘娘宠冠后宫,这事全玄甲军都知道,卑职好心替她传了话,哪知竟被罚去看了几个月的城门。还望娘娘体谅卑职,卑职着实不想再去守城门了。”叶卿立即以上次被苍郁坑过的事实为例,拒绝了元千月。 “宠冠后宫”几个字他咬得尤其重,是专门说给元千月听的。陛下那么宠爱皇后娘娘,都不许她以任何名目撺掇玄甲军为她做事,更何况还不如她受宠的元贵妃呢? 女人就怕被人拿来做这种比较,尤其元千月这种惯于呼风唤雨的。她几乎要气得发抖,宫人无端被咬却令长秋宫上下俱被捉去问讯,这一切已令她极为委屈,叶卿拒绝传消息也就罢了,还嘴巴毫无遮拦的说自己不比苍郁受宠。这两年当真是流年不利,尽遇到这种碍眼的人,看来捐给白马寺的香火钱得多加一些了。 像他这样从不按常人的路子走、说话又没分寸的人,最是气人。 她仍旧认为姬杼是信她的,但她与姬杼之间的默契,叶卿这种人又怎配知道?同他说了这么多话,已是污了她的耳朵,浪费她的口舌。 “既然叶校尉有难言之隐,本宫也就不为难校尉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就欲甩袖而去。 “卑职虽不能为娘娘传消息给赵常侍,在元校尉面前提一提还是能做到的,不如这样,卑职立即叫人去同元校尉说一说,叫他过来?”叶卿还没玩够,她就要撤了,心里不甘得很,故意又补了一句。 元千月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叫元乐来干什么,看她笑话么? “不必了。”元千月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宫乏了,且先等着陛下的旨意吧。” “娘娘,奴婢可怕死了,生怕自己说得不好,叫陛下看出破绽来!”长信宫宣华殿内,香识惊魂未定地向苍郁袒露自己的紧张,声音犹在颤抖:“怕自己说得早了陛下没听到,又怕自己说得迟了来不及说完,更怕自己没背熟说错了,坏了娘娘的事!” “有什么好怕的,汤圆的鼻子可灵了,陛下隔得老远他就能闻到,绝不会太早或者太迟。”苍郁比香识平静淡定得多,她亲了汤圆一口:“好汤圆,这回你可帮了大忙了。” 只要远远地嗅到姬杼的气味,汤圆就会挣扎着想跳下去,但若苍郁执意按住它,它挣几下也就不动了。苍郁曾叫何恢留意过汤圆嗅到姬杼气味的距离,卡着这个距离,示意香识逐步说出事先背好的话。 “可这里头每一环都不允许有误呀。”香识争辩道:“并不仅仅是在陛下面前,且说诱使钱嬷嬷叫人来打探消息,若是钱嬷嬷没上当,不叫人来看怎么办?又或者汤圆不咬他们呢?毕竟每日它只将那些老虎布偶当成玩具。再说了,若是元校尉没有意外拉肚子虚脱,叶校尉不能连日值守……全都好危险,只要有一个出了意外,整个计划可就失败了。” “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孤不是神仙,不能确保每一步都不出意外,但只要情况不是太坏,想想办法,总能做些补救的。”苍郁淡淡道:“何况孤既然冒险出手,就不会做全无把握的事。钱嬷嬷不叫人来,长秋宫就没人在外面了么?汤圆一时不咬他们,就没有别的法子叫它咬么?至于元校尉,他便是不腹泻也会有别的意外。”她笑得得意:“幸亏孤前几回与陛下闹得大,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孤与元贵妃有过节,不然汤圆只不过咬了几个宫人,叶校尉又怎会立即去禀告给陛下呢?不过,孤原以为只能叫陛下心里对长秋宫起疑,谁知陛下竟弄出这样大的阵仗来,倒是大大出乎孤的意料。看来比起元贵妃,咱们这位陛下更愿意相信天性单纯的汤圆呢。” 她这样一解释,香识心里安定许多,这个看似不靠谱却成功了的阴谋也不那么不靠谱了。尽管她对那句“元校尉便是不腹泻也会有别的意外”仍不太懂,可看苍郁不欲详细解释,也就没提。 “奴婢能不能多嘴问一句,那日的凶手真是元贵妃么?”香识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是,她才不会用这么蠢的方式。”苍郁勾起唇角:“不过,真凶是谁也不重要了,反正孤不记得,陛下也未必找得到。” 玄甲军军营某处,突地响起了一阵惊天惨叫,伴随阵阵怒吼。 “叶卿你这混蛋!老子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给老子下泻药!老子以后再带你去喝花酒老子跟你姓!” 第118章 受伤真相 叶卿其实并没有叫人去传消息,他故意骗元千月。且不说她值不值得自己再冒一回险,就冲着元乐和她的梁子,他就乐得看她着急。 夜里与旁人换班,他回去探望了一下元乐。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完全没想到元乐下手会这么狠,挨了一顿揍半晌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你……听我解释……”叶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垂死挣扎。 元乐板着一张可以混在菜叶堆里的脸,翘着二郎腿,双手相捏,骨节咔咔作响。 “好啊,给哥一个不用打死你的理由。”他恶狠狠地说道。 “这事……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她找到我,说想恶整元贵妃,问我要不要合作……我想帮你出口气,才答应了……”叶卿一边说,一边爬到水盆边照了照脸,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日你仙人板板,老子一张俊脸啊!老子明天还当值,怎么见人啊!” “本来就一张丑脸,叫个屁!怎么又扯到那些女人了,你说详细点!”元乐起身踹了他一脚。 叶卿“哎呦”叫唤一声:“混蛋,你轻点!哥躺地上怎么说啊?怎么也得舒舒服服地坐着,再喝点小酒吧?” “去你的,还想喝酒!”元乐粗鲁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扔到一边的椅子上:“快说!” “禽兽啊!”叶卿本就被揍得惨,被他这么随意一扔,那酸爽的感觉自不用说。 “不说我继续揍!”元乐等得不耐烦。 “我说我说……”叶卿告饶,不和他继续贫了。“前几日我不是在长信宫当值么,皇后又一个人去遛狗,我得跟着呀,走着走着她突然和我说元贵妃老整她,她也知道元贵妃以前在家老欺负你阿娘,说有个机会大家一起出口恶气,问我肯不肯帮忙。我琢磨元千月那女人对你很不厚道,要是趁这个机会能整整她,叫陛下看看她的真面目,想想就挺带感的。然后我问皇后她要做什么,她就说设个圈套,让陛下觉得她受伤的事是元千月干的……” “你就答应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不小心会连累到整个元氏,包括我娘啊!”元乐没听完就跳了起来。 “哎哎哎你激动个铲铲,我还没说完呢,我都能想到给你出气了,还能害你啊?”叶卿没好气地说道:“我也这么问她……” “所以呀,只是叫陛下这么觉得罢了,但是陛下一定找不到任何证据。孤要做的,仅仅是让陛下从此对她产生疑心,一旦陛下对她的信任动摇了,她在宫里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苍郁笑意浅浅,令叶卿浑身发寒。 后宫这帮女人太可怕了,陛下您知道您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女人吗?他暗想。 “卑职怎么知道娘娘不会出卖卑职呢?”叶卿不敢轻易相信,尽管这位娘娘从前帮过自己和元乐。 “孤出卖了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生平最讨厌被欺骗,若是叶校尉答应了孤的提议,咱们就是一根绳子上蚂蚱,谁出卖谁都没有好下场。” “陛下这样讨厌被欺瞒,娘娘不怕卑职向陛下告状吗?”叶卿心里踏实了一点,但仍不敢全信。 “怕呀,可若是因为怕就不敢试,还能做成什么事?孤没有叫宫人转告此事于你,而是亲自与你商议,便是孤的诚意。叶校尉应允与否,告状与否,皆可自便,孤不强求。孤亦不瞒你,此事孤仅有九成把握能成,余下一成全看陛下心意。”她丝毫也不隐瞒地与他交底。 香识与何恢都不知道她想与叶卿联手的事,一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二来她也不想连累他们。 “娘娘与元贵妃有什么仇?”叶卿心里已经决定要与她合作了,只是还想知道得更详尽些。 苍郁缓缓抬起手,覆在腹部,恨恨道:“孤此生再不能生儿育女,便是为元贵妃所害,可惜孤拿不出证据,无法令陛下严惩她。” 皇后不能生养之事,叶卿也有所耳闻——玄甲军私底下其实也没那么严肃,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件事居然也和元千月有关。 这个元千月真是太恶毒了。 “事先声明,杀人放火的事卑职不做。”叶卿虽未说出口,但态度已很明晰。 苍郁见他肯,自是喜出望外。“叶侍卫不必担心,孤虽不敢说是好人,但也并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她承诺道:“叶侍卫只需替孤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苍郁取出一张纸递过去:“第一件事,找到这个人,将他遣得远远的,永远没有机会与任何人闲话。” 叶卿接过纸打开来看,只见上面绘着一个腰牌,正是玄甲军腰牌的样子。他极为震惊,望向苍郁:“这是……” “这个人就是真凶。他与宫中女子在清漪园私会,被孤无意撞见,怕私情泄漏,才对孤下手。孤未曾看清他的面目,只记得他的腰牌。”苍郁话音淡淡的:“虽说本不该放过他,但幸得他孤才有此机会,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想必叶校尉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最适合他。” 叶卿略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就为了整一整元贵妃,连凶手也可以放过?——好吧,也不算放过,只是免了他的死罪罢了。此事交在自己手里,为着将来考虑,自然不能叫他过得太舒心。 “娘娘放心,此事卑职一定办妥当。但那位与他私会的宫中女子呢?难保她不会泄露出来。”叶卿疑惑道。 “她已经死了,自己投了井,大约是自己害怕,或者遇着了别的什么事。”苍郁叹了一口气,见叶卿有些怀疑,好笑道:“在孤着手查她之前,她就死了,与孤并无干系。孤还指望着老天开眼给孤一个孩子,怎会做这样折福的事?” “陷害元贵妃,算不得折福么?”叶卿反问。既有做坏事的念头,就难说会做怎样的坏事了。 “替孤未能出世的孩子报仇,循天理人寰而已,为何折福?若是因此折福,孤亦甘愿。”苍郁忽然有些激动,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其中满满俱是恨意。 未能出世的孩子?莫非……叶卿若有所思。 苍郁这才意识到自己泄漏了什么,立即掩住嘴,继而收敛了形容,又恢复镇定。 “第二件事——”她不再想纠结这个话题:“接下来的两三天,叶校尉务必想一想办法,争取每日白天当值,一旦发现孤的狮子犬咬了长秋宫的人,便立即去长庆宫告诉陛下。陛下素知孤与长秋宫不和,必定不会怪罪叶校尉,还请叶校尉放心。” “卑职能否多嘴问一句,这一安排有何深意?”叶卿听得云里雾里。 既然有心与他合作,苍郁也就不瞒他,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孤当日之所以会出事,便是为了寻找不知跑去了哪里的汤圆;后来陛下能找到孤,也是汤圆引的路。可若是在孤出事不久,它不咬别人,偏咬长秋宫宫人,你猜陛下会怎么想?汤圆虽说小时顽皮,如今可懂事得很,早就不会再欺负生人了。” “娘娘有办法叫它只咬长秋宫宫人?”叶卿略好奇。 “这有什么难的?每个宫室里宫人衣裳的熏香俱是按着主子的喜好来的,后宫从无人敢与元贵妃用同样的香料,只要教它闻到同样的香气便咬,不就行了?”苍郁可真是一点儿都没瞒他。 “女人真可怕。”叶卿毫不忌讳地当着苍郁的面说出来。花费如此之多的心思来算计一个人,若不是她亲口说出来,他哪里想得到?相比之下,他当真是粗人一个。 “是心里有着强烈*的女人真可怕。”苍郁嫣然一笑:“孤心里有恨,想报仇;元贵妃念着权势地位与陛下的宠爱,对所有可能阻碍她的人都不留情面。叶校尉还未成家吧?以后成亲可千万别选我们这样的女人。” “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了,我信你,但别的任何人可都不能信了。”叶卿说完整件事始末,只觉口干舌燥,抱起一旁的茶壶便往口里灌。 虽明为解渴,暗地里却是为了掩饰那一点点心虚——苍郁允诺他的并不只有恶整元千月这一桩,还有他与元乐的官运,这是绝对不能告诉元乐的,因为他肯定要发火。 但见元乐脸色发白,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叶卿夸张地拍着胸口。 “我阿娘……阿娘她生完我就再也没有身孕,阿爹为着这个很是不喜……”元乐缓缓说道:“大夫说她生我难产,伤了身子;但大夫俱是祖母请来的。莫不是……莫不是……” 元千月敢害皇后不能生养,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天生就会的么? “你别想那么多,那会子元贵妃才多大呢,能有那么多心思?那她早该是皇后了。”叶卿宽慰着他。 “希望是我多心,否则……”元乐捏紧了双拳。 第119章 我恨他 “当然是你多心。哎,我饿了,晚上去吃点什么好吃的?”叶卿打岔道。 “你脑子里除了吃喝玩乐还有什么?”元乐被他岔了话题,很想再揍他一顿,但一提起吃的,他又有点摒不住:“今天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酒馆,里头的酒都是海船运回来的,那酒可烈了,酒量好的人一杯也倒。” “不错啊,去吧去吧?”叶卿期盼地望着他。叶卿兜里是没有多余的银子的,就算是七品校尉,那点银子都不够他去太白居点一桌的。 反正蹭元乐的银子也蹭习惯了。元乐银子多,就缺人帮他花销。 他俩无论聊什么,最后话题一定会落到吃喝上头。元乐很是无奈,可叶卿这厮就是有本事勾起他的馋虫。 “唔我看行……我艹……”元乐突然弓下腰,艰难地茅厕跑去。 泻药药效好像太强了点,今晚估计是去不了。叶卿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着小小的负疚感。 苍森来得突然。苍郁本以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姬杼绝不会允许外面的人入宫,但在长秋宫被封锁第二天他就来了。 他带了许多东西来,吃的、玩的装了两大箱子。 “陛下又赏你银子了么?”苍郁好奇地问。见苍森并没有问她受伤的事,便以为他不知道,于是决定一定不能叫他知道。 “凤头鹦鹉呢?”苍森却在四下张望,汤圆着急地直往他腿上扑。 “太吵了,放在后殿呢。”苍郁转头吩咐香识:“去把饺子拎过来。” 苍森一口老血:“饺子?这条狮子犬长得丑,你喊它汤圆就算了,这么漂亮罕见的鹦鹉你叫它饺子?当皇后这么久,怎么你的品位还这么差!” 汤圆听到自己的名字,扑得更起劲了。 “汤圆也很漂亮呀,哪里丑了,小心我告诉陛下哦。”苍郁不满地瞪他。 “你去说吧,反正很快我就天高皇帝远,他管不着了。”苍森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时香识提了饺子进来,苍郁叫她放在桌子上,正欲让她出去,苍森却只逗弄了它一会儿就对香识道:“谢过香识姑娘,不过还是请香识姑娘将它拿走吧,家里有话托我带给娘娘,着家伙顽皮得很,不能叫它学去了。” “你消遣香识呢?不早说。”苍郁想抽他:“饺子这笼子就不轻,拎来拎去不嫌麻烦?” “在下错了,还请香识姑娘不要在意。”苍森立即十分诚恳地给香识道歉。 苍森每回来,不仅给苍郁带礼物,也会顺带捎上香识与何恢的,加上一贯有礼彬彬,两人对他印象都很好,香识又怎会因此怪责他? 香识连忙摇头:“不碍事,奴婢将它放回去便是。” “你到门口找个宫人来带汤圆出去玩吧,这位姐姐真是叫人不忍看。”苍郁指着仍缠着苍森的汤圆道。 香识应下,提着饺子又出去了;不会儿来了个宫女,抱走了汤圆。 “你刚才说‘马上就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苍郁望着苍森:“你又要去哪里了么?” 她猜测是梧州,前一世她入宫两年苍森才从梧州回来,想来那边一定又发生过什么事。 “陛下任命我作伐吴监军,过不了多久就要启程了。”苍森深深地望着她:“我走了以后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所以趁我还在京中,多给你攒些好玩的,省得你以后整日无聊。 苍郁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是陛下叫你去的?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我去同陛下说,叫他改选别人。我就不信,整个朝廷没有别的人比你更适合!” 她很少激动,可她已没有别的亲人了,只余苍森一个。她曾发誓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而去! 苍郁并不是说说而已,她已在往外走:“我现在就去找陛下!” “阿郁,你冷静一下!”苍森一闪身拦住她:“不要为我触怒陛下,陛下做的决定绝不会更改,你为了离间跟随大伯的人,做了那么多事,想半途而废吗!” 苍郁顿住步子,身体僵硬起来,她没有看苍森,久久才出声:“你怎么会知道?” “大伯如今许多事情都叫我去做,近来一些原先效忠苍氏的人纷纷转投别处,这样明显的事情,我如何能不查?我知道制止不了你,只能替你掩盖,助你成事。陛下本就不喜我与你太亲近,你如今为着他的任命去同他争执,不是又要惹他发怒么?”她低着头,苍森看见发髻两边对称的珠花——她从小就喜欢这样可爱而精巧的头饰。“男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无论他如今怎样宠爱你。你所依仗的,不就是他的偏宠么?何况万事往好处想,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对我说的话?你说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若我抓住这个机会功成归来,那时说的一切才能更早实现,我……” 话没说完,因为苍郁的呼吸重了起来,她低着头,身子轻颤着,似初春枝头不胜风吹的花朵。 苍森沉默了。 双手犹疑着,终于抬起,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阿郁,看着我。”他说,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她缓缓抬起头来,星眸半雾。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很可怕,我想让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就算是为了成全我的自私,好不好?不要去吴国,不要去……”她急促地说着,声音亦染上了雾气:“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我不着急,我还年轻,可以慢慢等,我……” “可我不愿意你继续等下去。”他打断她,急迫的:“自从你入宫以来受了多少委屈?这次还险些丧了命……” “你如何知道?”苍郁本以为他不知道。姬杼不是叫人封口吗,为什么这么不济事? “这么大的事,苍氏怎么可能不知道?可若不是有伤颜面,那些混蛋还恨不得你立即死了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一想起崔怜的话他心头就一股火,也未能控制住声音,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阿郁,若再等下去,不等别人使计,苍氏也要出手了,不能再等了。陛下对你的专宠已令你处于风口浪尖,这明明与你无关,却只会害了你的命,我们时间不多了。” “那我不当这个皇后了……”她哀哀地说,双手攥住他的衣袖:“不当皇后,时间就多了。” “你冷静一下,不要说这种傻话,你若不是皇后,又得了陛下如此宠爱,你能有活路吗?”见她激动得都糊涂了,苍森不得不说些重话。 苍郁又如何不知呢? 可苍森说得叫她完全无法辩驳,她不能放弃正在做的事,因为必须尽快完成,慢一点点都可能被苍氏发现;她亦不希望苍森上战场,刀枪无眼,她真怕他再也回不来。 突然之间,她又变回了前世那个愚蠢无助的小女人,不仅仅容易激动容易糊涂,明知这样做多么不可行,仍想要去做。 “我恨姬杼,我恨他!”苍郁啜泣起来:“有那么多人可以用,为什么他偏偏想到你?” “兴许他只是想将我打发得远远的,不再碍眼吧。”苍森苦笑:“别恨他,至少他是一个明君,即使这件事办得不太地道。也别问他为什么,我也是男人,懂得男人的自尊心,若你问他,他一定会羞恼。等我走了,你先前和他怎么过,以后照旧怎么过,牢牢的抓住他的心,这才是你该做的。” “我不,我偏不,我恨不得现在立刻杀了他!”苍郁带着浓烈的恨意,目光也变得凶狠。虽说她早就打定主意,一旦姬杼有了子嗣就夺过来,然后想法子人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姬杼;然而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又有些犹疑,因为他算不得坏人,活着将是百姓之福。可那犹疑又为着苍森而被击得粉碎。 他该死!他明知苍森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竟然还送他去那种地方! “阿郁,不要这么悲观,我命大得很呢,若是上天想早早地收我回去,早在梧州我就死了,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你且放心,本少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定会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苍森有心活跃一下气氛,逗苍郁发笑。“再说,他对你挺好的,我可给不了他那么多。杀了他,就没这么好的靠山了。” 可是苍郁哪里笑得出来? 战场上会有十万百万的人,梧州之乱怎堪并论?那样多的人,若是杀将起来,挡得了前胸挡不住后背。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曾料定枯骨谁? “别劝我,让我哭会儿不行吗?”她哽咽道。想要阻止却不能阻止,是弱势者的悲哀,她愈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好好好,你哭吧!”苍森无奈地说。 苍森离去时,胸前湿了一大片,被香识发现了。 “朝议郎又说了什么话惹娘娘生气,被泼了茶吧?”香识知道他们两个兄妹情深,惯会胡闹。 “是啊,娘娘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实在太丢人了,还望香识姑娘替我保密。”苍森笑得尴尬:“稍后还得去长庆宫觐见陛下,能不能顺便想想办法,替我将这个弄干?” 香识噗嗤一笑:“法子有的是,朝议郎请随奴婢来。” “去过长信宫了?”姬杼见到苍森,头一句便这么问:“阿郁一定不答应吧?” “臣允诺过陛下一定会说服皇后娘娘,自然不能食言。”苍森沉声道:“娘娘已经答应了。” “怎么会……阿郁不应当答应才对。”姬杼皱着眉头。 “陛下若不信,自可去问皇后娘娘。”苍森神色依旧镇定,并无丝毫改变。 第120章 元氏家事(捉虫) 姬杼并不是不信苍森,只是原以为苍郁一定会阻拦他,谁知她竟答应了。 夜里他去了长信宫,许多次想问一问此事,却都被苍郁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移开了。 一直到夜深,他才终于寻到机会问:“朝议郎欲随军伐吴,阿郁一点也不担心么?” 苍郁垂下眸子避开他的视线,以免叫他看到自己眼中恨意。是他要苍森去的!一整晚都在得意洋洋地炫耀还不够,一定要看到她的反应才算完么? “他那样大的人了,臣妾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淡淡地说:“何况他是兄长,担心这种话也轮不到臣妾一个做妹妹的来说。” 她这样的回答是姬杼全然没想到的,他纳闷得很:“怎么就老猜不准你的心思?朕原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会阻拦。” 你还猜不到我想杀了你呢,苍郁心道。阻拦有什么用,她想拦就拦得了么? “陛下向刘太医问起方子的事了么?”她不愿意再同他讨论这个话题,她怕自己会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和他撕破脸。 这是姬杼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因为到现在一点结果也没有。 在给了人希望之后,又告诉她那是假的,实在太残忍;偏至今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方子倒是找着了,只是略凶险,刘太医还在细看是否会对你身子不好。你身子弱,近来事情亦多,便是他也不敢轻易下药。”姬杼明知自己在给自己挖坑——要是以后被她发现自己骗了她,不知要怎么闹——可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要是再说刘太医没找着方子,更容易被她识破。 谎话果然说不得,一个要用许多个来补。 “那陛下同左美人生一个孩子吧?臣妾若是自己生不了,就想要一个像她一样可爱的女儿。”她又旧话重提。 这个话题并不比前一个令姬杼轻松,他决定耍赖:“朕就想要阿郁替朕生孩子。阿郁再耐心等等,朕再催催刘太医。若是生了女儿,也该是像阿郁这样的——像左美人那样呆的女儿有什么好的?真不知你为何那么喜欢她。” 末了,他又忍不住抱怨,因为他喜欢聪明机灵一点的小孩。 “和她说话不累,听她讲那些偏门的东西也挺有意思的,陛下不觉得她是宫里最有意思的人吗?”苍郁一点儿也不能认同他说左美人呆。 姬杼顿时很有危机感。 “若是女儿,像她那样也就罢了,终归朕能护着。”姬杼不得不先让一步:“若是儿子可不行,朕与阿郁的儿子必是太子,养成那样的性子如何驾驭那帮老臣?” 他竟然随口就允诺了太子之位。 “臣妾才不要儿子,有苍氏血脉的孩子,对陛下并不是好事。”苍郁并没有忘记自己立足之本。便是真能生儿子,她同儿子都没有命活下去吧? 他也未必真心想让她生个儿子。 “夜深了,睡吧。”这回却是姬杼选择了主动结束话题。 苍郁在心里冷笑。原来也不过话说得好听,她稍稍一较真,他便立即回避。 这天赵常侍很有压力。 刚刚结束了对长秋宫宫人的审讯,仍旧什么结果也没有——除了汤圆异常的反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皇后受伤之事与长秋宫有关系。 按说他应该松一口气,因为若凶手与长秋宫无关,后宫就不会有太大动荡;可他轻松不了,只因若凶手并非长秋宫中之人,又能是何人? 因着皇后始终未能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至今寻不到别的线索。犯案之人很聪明,离去前清理了现场所有痕迹,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眼看又要到该向皇帝陛下汇报进度的时候了,赵常侍压力更大了,每天都没有新的消息,只怕陛下对他的耐心也要用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寺人前来通传:“赵常侍,漪澜殿苍美人求见。” 每个月姬杼总要检阅一回玄甲军,因着他总是突然袭击,玄甲军每天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被他挑出错处。 每回检阅他也总是喜欢找几个人练练拳脚,大部分人碍于他的身份,便是身手比他好,也得装出比他差的样子,挨一顿揍了事。 其实姬杼何尝不知道他们在应付自己?但他也不能苛责他们,毕竟自己是天子,玄甲军俱是他的部下,谁不怕出手重了丢了饭碗甚至性命? 尽管每回都不尽兴,他还是要找人练手——因为除了玄甲军,他确实也找不着别的人练手了。身为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练拳脚,自然身手比不得他们。好在玄甲军习惯了这种事,演技越来越高超,输给他的姿态看着也越来越真。 姬杼一直很遗憾,这辈子大概也没办法和谁淋漓尽致地打一场了吧? 直到他遇到一个叫元乐的二愣子,被狠狠揍了一顿,除了没打脸,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了。 看惯了虚与委蛇,姬杼素来欣赏直来直去的人,譬如曾经的元故、譬如苍森,又譬如元氏这个走后门硬塞进来的小伙子。 “臣下幼弟元乐意欲赴往边疆,父亲忧心他的安危,托臣下给他寻个安全之所,臣下不得不冒昧请求,望陛下能将他留在京城,便是看守城门臣下亦无怨言。”他记得元故是这么说的。 世族子弟都避着上战场,不愿去送死,这个元乐反倒上赶着要去,倒也是条汉子。 尤其事后元乐自己向他坦诚:“家兄偶然告知是托了陛下,卑职才能留在京城,心中郁愤多时,心想憋屈一辈子与死无异,才不管不顾下了狠手。陛下要杀要剐,卑职俱无怨言,只望别连累卑职家里。” 他痛痛快快地揍完了皇帝才想到可能连累母亲,不得不后怕,否则他绝不会向姬杼道歉。 元故与元千月两兄妹俱是谨慎之人,姬杼素来以为那边是元氏家风,哪知突然蹦出来个与众不同的元乐,有意思得很。 第一回是泄愤也就罢了,第二回再找他练手,又是挨了一顿揍,只是轻了许多,还能以平常的样子走出去。 “陛下要么别找卑职练手,卑职不会演戏,装不出他们那样子。”揍完皇帝,不怕死的元乐这么说。 果真是二愣子,姬杼心想,丢到别处只怕早死了。 有个人和他动真格地对打,虽说每次都输挺丢脸,但也因此都很期待下一次,因为他实在很想赢回来…… 打着打着,没事找揍的皇帝陛下和这个老揍他的下属就成了朋友。 元乐从不轻易提起自己的家事,也从不过问元故与元千月。 姬杼本也不在意,只是为着这次封锁长秋宫之事,连元故都忍不住向他问起元千月近况如何,元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是站在长秋宫门前,也绝不往里面看一眼。 这么奇怪的反应,皇帝陛下自然不会错过,但他便是问起,元乐也打死不说。 皇帝陛下更好奇了,就问他在玄甲军中关系最好的叶卿。 叶卿嘴巴也很紧:“元乐家中之事,若他不肯说,臣下也不好说什么,但望陛下恕臣下知情不报之罪。” 姬杼不知怎地想到了近日发生的事情,便叫赵常侍通知阿忆再去打听。 过去的几天里,元千月想尽了法子,也未能见上姬杼一面,而宫人亦未被放归,心里不是不着急。赵常侍安排了旁的宫人来服侍她,都是不熟悉的人,元千月总疑心那些人是被派来看着自己的——看着自己一举一动,好寻出什么破绽。 寻常宫人,哪有那样精明的眼神? 好在坏运气并没有持续下去,这日方用完午膳,便听得外头宫人来报:“陛下驾到——” 他来得突然,但元千月每日都想法子见他,梳妆打扮并未轻忽,因而心中仅有惊喜,并无慌张。 “陛下……”她行过礼,起身望着他,未语泪先流。 “你们都出去,朕有话与贵妃说。”姬杼淡淡地吩咐身后宫人。 宫人俱都退下了,室内只余姬杼与元千月两个。元千月这回当真是满腹委屈:“嫔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谁也不肯告诉嫔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嫔妾做错了什么……” 她倚在姬杼胸前,只是落泪。 她从前做过的事,赵常侍都查不到什么;这回她什么也没做,自然不怕他查。满以为姬杼会像从前一样拥她在怀中安慰,谁知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姬杼抬手。 “陛下……”她仰起头,泪眼盈盈地望着姬杼,楚楚可怜。 却见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自己。元千月心里一惊——他极少如此冷淡,除了上回为着苍郁出入文华殿之事,几乎再也没有过。 “陛下为何如此看着嫔妾?”她怔怔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杼薄唇紧抿,只盯着她看,并不回答。 “陛下若是生气,能否叫嫔妾知道是为何生气?”得不到回答,元千月只能主动发问。 第121章 长秋 元千月本以为他开口便会对自己发火,上回他就是这样。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贵妃可曾有事情瞒着朕?”姬杼只是冷冷地问她这个问题。 元千月思忖着,有些犹豫。 他问这句话,究竟是有证据而问,还是没有证据? 要说留了什么把柄,元千月是不信的,她对自己做过的事自信得很,不认为会出纰漏。 可面对他冷冽的神色,她又不得不疑心他是否查出了些线索,毕竟他手下的人也并非庸碌之辈。 姬杼痛恨谎言,元千月十分清楚。他这句话叫她很是骑虎难下,若是说没有,却怕他拿出什么证据;若是说有,便很难解释以前为什么说谎。无论怎样,从此他对她的信任都不会再完整。 而她一直引以自豪的就是他的信任,即使苍郁都得不到的信任。 这种时候,唯有一赌。元千月终究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信誓旦旦地对姬杼说道:“嫔妾并无事情敢瞒着陛下。” 但她下一刻就知道自己赌错了。 姬杼面上现出失望的神色来,他从未用这样的表情面对过她,她之所言所行,向来是叫他挑不出错的。 看到这样的姬杼,元千月心里感受到的并不是慌张,而是钻心的痛。她失去了某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可她仍试图救回来。 “陛下为何这样看着嫔妾?”她哀哀地问:“陛下知道嫔妾对您的心意,嫔妾绝不会欺瞒陛下。” 可她柔弱可怜的模样激不起姬杼任何怜悯。“贵妃,正因为深知你的心意,朕从前非常信任你,信任到无论旁人说什么,朕都相信你是无辜的。你的日子还很长,朕不想事情变得太糟糕,最好你自己坦白,究竟瞒了朕什么?” 信错了人,并且是已信任了这样久的人,这对讨厌谎言的姬杼来说,也并不是一件能够很快释怀的事。 “陛下何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嫔妾,嫔妾做错了什么?”姬杼只叫她坦白,却不谈证据,这令元千月认为他手中其实并无证据。毕竟姬杼做事素来喜欢干脆利落,若是有证据,一定早就拿出来了。 若他手中并无证据,自己却说了出来,岂不是钻进了套子? “嫔妾宫人无故被撕咬,长秋宫却被玄甲军围了起来,嫔妾想要问一个缘由,可谁也不搭理嫔妾,接着陛下又疑心嫔妾欺瞒您……陛下不爱听人诉苦,是以嫔妾几乎从不对陛下诉说委屈,可这一回,嫔妾不得不求一个公道。”她决定主动出击,反问姬杼。 这件事她是清清白白的,问心无愧,才会敢这样说话。 “朕亦想问贵妃,汤圆性格温顺,谁也不咬,为何偏偏撕咬长秋宫人?”姬杼冷声道。 元千月自是想不到自己恰问在了不该问的地方,但她并没有被吓到:“此事嫔妾亦不知。嫔妾为着后宫诸事公正公平,平日难免惹一些人不开心,非是嫔妾推脱责任,但与嫔妾无关之事,嫔妾不会认,也不敢认。” 她还是一贯的委婉,只是今日这委婉在姬杼看来却只有狡猾。 “朕看贵妃这些年劳苦,才给你机会自行交代,这样处罚也能够轻一些;贵妃一定要瞒而不报,自取重罚么?”姬杼自忖对她也算用心良苦,虽无情,尤存义,可她却始终不肯承认错误。不似苍郁,从不逃避。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以为元千月该坦诚了;元千月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以为更不能承认了。 “陛下心中不信嫔妾,一定要嫔妾交代,嫔妾并没有做的事,却如何交代呢?”元千月凄楚地望着他:“陛下已经许久未唤过嫔妾一声‘爱妃’,从陛下唤嫔妾贵妃那一刻起,陛下的心就偏向了别人。想必如今嫔妾说什么陛下都不会信的吧,因为陛下已经信了别人,不信嫔妾了。” 这个“别人”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元千月指责他感情用事,被人蒙蔽,这带给姬杼的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对苍郁的愧疚。他若是感情用事,他与苍郁何以每回都为元千月不和?他若能感情用事,苍郁又何须受这样多的委屈? 一个从未因他的感情而受益的女人,连元千月都这样看她,在别人眼里她又会背负着怎样的责难? “贵妃不肯说,朕欲给你机会亦是枉然。”姬杼终于失去了耐心:“宫女芳仪已经主动交代,你命她与长信宫漪澜殿宫女红叶勾结,长期私传消息。长信宫寺人何恢早已向皇后交代了此事,皇后不愿多生波折,便是出事亦并未揭露出来。若非朕命赵常侍多番追查,只怕还被你瞒在鼓里!” “你知道朕为何信你,也知朕最恨的是什么,偏你仗着朕的信任,欺瞒于朕。”他面上并不仅仅有愤怒,亦有哀伤:“朕多番给你机会,你却执迷不悟,贵妃,此事怨不得任何人,亦绝非朕偏向了皇后。若朕当真有所偏颇,你早已不是贵妃。” 元千月并没有想到芳仪会在问讯之下出卖自己,更没有想到竟然没有被别的人牵出来,而是她主动说的,一股气冲上心田,呼吸有瞬间不畅。 还从来未有人背叛她,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芳仪这个小贱人!是自己提拔了她,又那样重视她,她竟敢……! 她身子一晃,不由得倒退数步,直至扶住一旁的宫灯。 一旦镇定下来,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应当更冷静些。 “陛下,嫔妾并没有命芳仪做这样的事!”她委屈地为自己抱不平:“且不说长信宫那位是皇后,便是看在她的苍氏出身,嫔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做。元氏力量微薄,如何敢触苍氏逆鳞?还望陛下明察!” “芳仪不是,先前的心玉与菱花也不是么?”姬杼没有想到她还要狡辩,失望之情愈深:“朕一贯以为贵妃聪明,却没想到聪明得过了,一次两次可谓偶然,第三次也是么?以贵妃之能,能令后宫平静若此,竟镇不住身边几个小小宫女?” 元千月从他脸上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失望,还有厌恶。 这是比失去他的信任更叫她无法忍受的事情。 若他以苍郁说的话做的事为依据,哪怕仅是很少一点,元千月犹能想着法子辩驳;偏他说的没有一桩是这样,全是长秋宫中人所为之事,元千月再想为自己辩解,也无从言之了。 他当真已知晓一切,她越辩解,他只会更厌恶她。 可他便是怀疑苍郁出事是她所为,也未提及一个字,仅仅提起芳仪。 至少从这一点看,他对她还算公平。 但是这样的公平有什么用呢? “贵妃可还有话说?”姬杼冷冷道。 元千月扶着宫灯才能令自己站稳。她活了这么久,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凄惨绝望,便是第一回同姬杼说想当他的女人,他当着阿兄的面拒绝她,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那时还有希望,现在却是一点点转机都不会有了。 她开始后悔,若是一开始自己承认一些错误,兴许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可那时怎么想得到呢? 她以为永不会改变的信任,原来是这样脆弱。 “有……嫔妾想问陛下,是否曾有一刻爱过嫔妾?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嫔妾虽然曾经说过不会奢望陛下的爱恋,可女人的人毕竟是贪婪的,无论嘴上说得怎样好听,心里都是希望得到一切的。”过了今日,怕是再也没有机会问他,也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回答了。 她知道自己是傻子,仍期待着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朕曾给予贵妃信任。”他这样说。 “呵……”元千月自嘲地轻笑出声:“只有信任么……没有爱,要信任有什么用……” “有些女人连朕的信任也未曾有过,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赵常侍会代朕宣布对你的处罚,你……”姬杼未能说完。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突然无法继续再吐出那样无情的话语。 毕竟是他信任过的女人,信任是他给的,她犯下的错,他亦有份。 “你好自为之。”这句话终于不再那么冰冷,可对元千月来说,已没有区别。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要费心制造假的事才能牵扯出真相,尽管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踏入清冷的长秋宫,苍郁却并没有意料中那样得意。 她为自己、为孩子报了仇,为何仍不觉得快意呢? 元千月位份已废,搬出了长秋宫主殿,住在偏僻的承风殿。但姬杼命令宫中各处不得怠慢,甚至允许钱嬷嬷留下照顾她,兄长元故也未因此受到牵连,她的日子并不会很难熬。 但她最重视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你赢了,所以来看我的笑话吗?” 元千月虽然失意,却并没有闭门不出,苍郁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殿外的一棵丹桂树下。 尽管再无法同苍郁相比,她仍旧没有失去往日的气势。 苍郁淡淡道:“是啊,孤来看看你是否体会到我曾经的痛苦。”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再也不能拥有,隔了一世也不能淡忘的血淋淋的伤疤。 “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痛苦的感觉吗?”元千月轻蔑地说道。再也无需伪装,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件幸事。 “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孤这样出身卑微的人能活着就该感天谢地吧?”苍郁浅浅一笑:“知道你是痛苦的,知道只要你活着、这样的痛苦就会无一日不伴随着你,孤也就放心了。” “陛下知道你是这样恶毒的人吗?你别得意,今日的我,总有一天会是明日的你!”她激起了元千月的怒气,元千月恶毒地诅咒她:“等到那一日,陛下有多爱你,就会多恨你。等待你的,将是阿鼻地狱!” “孤且等着,看败军之将的话有几分可听。”苍郁依旧笑着,看元千月的脸渐渐扭曲。 钱嬷嬷听到动静,从殿内走了出来,看到这境况忙跪在地上磕头:“求娘娘放过元氏吧,她并无心冒犯娘娘。” “孤偏不,只要孤在一日,便叫她难过一日。”苍郁勾起唇角:“元氏假装小产,意欲倾覆中宫之事,陛下还未发现呢,对这样心怀险恶之人,孤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第122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一定不知道吧,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孩子,陛下有多伤心。若陛下知晓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谎言,会不会后悔给予你的这点怜悯?” 苍郁浅笑盈盈,元千月却脸色苍白。 “你胡说!刘太医亲自为我把过脉,是他亲口说的,我并没有欺瞒陛下!”元千月有些激动。 她不承认,苍郁并不意外,若是肯承认,她也不是元千月了。 “不错,你确实曾小产,但并不是那时,而是早几个月,是也不是?”苍郁挑衅地看着她:“你不知自己有孕在身,无意间失去了孩子,怕因护嗣不利被陛下责怪,隐瞒了此事。恰逢沈嬷嬷用药设计你,你发现后将计就计,将事情赖给沈嬷嬷与苍氏。刘太医虽然给你把了脉,但他只诊断你曾经小产,并没有再深究小产于何时——差一点点,孤就折在你手里了。” 苍郁说得越多,元千月脸色就愈加苍白,钱嬷嬷看着虽平静,一双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可惜的是,你千算万算,并没有算到陛下不认为苍氏会如此行事,白泼了一盆脏水。陛下他对你的信任,从一开始就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完整,所以他才这样容易对你起疑心。”苍郁从来没有用如此恶毒的语气对人说话:“追逐爱的女人,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爱已是悲哀,连信任也不完整,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了吧。” 元千月为了姬杼才进宫,抱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思,原本也该成功。可她不该为了达到目的,伤害一个本就无所依靠的人,不该以母亲之身份,去伤害本也会成为母亲的自己。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不是这样,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元千月几近崩溃地冲苍郁大声尖叫,她甚至试图冲上前来,对苍郁扬起手。 钱嬷嬷连忙伸开双臂拦住她,苦苦劝阻:“主子,行不得,行不得啊!陛下会生气的!” 一听到姬杼会生气,元千月眸色黯淡下来,扬起的手缓缓垂下,失神地跌坐在身后圈椅上。 钱嬷嬷见她冷静了,这才面向苍郁跪了下来,哀求道:“皇后娘娘,无论主子曾做过什么,娘娘如今都好好的,可主子却什么没有了;何况主子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娘娘。求娘娘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放过她吧!” 自己现在好好的,元千月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她?苍郁不禁冷笑。这辈子元千月是还没有机会出手,可她即使不出手,自己身子受过的伤害也无能抹去。 “孤放过她多容易,可也得看陛下肯不肯放过呀?刘太医这几日忙着家中之事,没空进宫,等他有空了,孤便会叫他来为你家主子把一把脉,探一探小产究竟发生于何时。”苍郁看见钱嬷嬷身子发起抖来,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刘太医医术精湛,想必这等小事不在话下。嬷嬷不必求孤,且想一想如何求陛下吧。” 钱嬷嬷双目呆滞地望着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去死?”元千月却又出声了。苍郁的话她尽数听在耳中,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激动,只是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没有死?” 形龙山也好,清漪园也罢,为什么苍郁竟然都活下来了! “你以为孤现在是活着的么?”苍郁笑得苍凉,却只叫钱嬷嬷与元千月背后生出寒意:“孤早就死了,现在的孤——是自阿鼻地狱回来向你们所有人索命的恶鬼!” 她突然加重了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向前踏出一步,吓得钱嬷嬷向后一倒,跌坐在地上惊声尖叫;连元千月也大惊失色,直按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被苍郁命令等在远处的香识、以及被姬杼命令保护苍郁安全的叶卿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苍郁从承风殿出来,香识立即不放心地迎上去,仔仔细细地绕着圈看了好几遍。 “孤只是同元氏说几句话,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苍郁无奈地说道。 “也就娘娘缺心眼,还来看她,从前与她交好的妃嫔都不敢来呢。”香识忍不住抱怨。 苍郁只笑了笑,轻声道:“回去吧。” 因着红叶与芳仪私|通消息之事,漪澜殿也被玄甲军铁桶似的看守着,不得轻易出入。 红叶为求活命,对赵常侍说是苍美人命她如此;苍萝虽未料到事情会这么早败露,但早已留有后着——她请求见苍郁一面。 苍郁准许了她的请求。 自从苍郁出事后,苍萝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甫进入宣华殿,她立即跪倒在苍郁面前,面有凄色:“嫔妾收买何寺人,偷偷打探娘娘的动向,以致宫女红叶私卖娘娘消息,嫔妾有错,特来向娘娘请罚。只是嫔妾既生为苍氏之女,岂敢与元氏勾结,做出伤害娘娘的事情,还请娘娘明鉴!” 她曾经轻看了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如今却再不敢了——陛下为了她连元贵妃也发落了,还有谁敢看低她对陛下的影响呢?何况自己收买何恢的事情她一定也知道了,还不知道是否为着这个在生气呢。 苍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耐求得她的谅解。 苍郁低头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苍萝,叹了一口气:“孤既已应许会为你争取陛下的宠幸,为何你还不放心,要收买何寺人?孤看着是那样虚情假意的人么?” “是嫔妾心急……嫔妾不敢疑心皇后娘娘,只是迟迟没有侍寝的消息,嫔妾才收买何寺人,想要知道娘娘欲作如何安排。”苍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似有悔意。 “你呀……你是见孤喜爱左美人,怕孤以她取代你罢。”苍郁道:“孤是喜爱左美人那天真的性子,可她毕竟姓左,不姓苍,孤怎会弃自己人而选择外人呢?之所以迟迟未能令你侍寝,乃是因为陛下最是记仇,你也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宫的,孤在陛下跟前说了好些话,才好不容易令他对你印象好了些。只需再耐心等一些时日,何仇陛下不去漪澜殿?偏你这样心急,可坏了事了。” 苍萝本担忧苍郁疑心自己怀有不轨之心,哪知她竟想得如此单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嫔妾心眼小,多虑了。”她顺着苍郁的话说:“嫔妾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娘娘君子之腹。” “这些话等事情过了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今那宫女红叶紧咬着你不放,这可如何是好?孤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法子,你比孤聪明,且想一想能做些什么。”苍郁略无助地望着苍萝:“陛下最不喜后宫发生这样的事,若一直叫红叶攀咬着,怕只会叫陛下更加不愿意见你,孤先前所做的种种也皆会白费。” 苍萝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结果却比她预想的好太多,几令她受宠若惊。 看来苍郁是真心打算要自己的孩子,苍萝的心这才真正踏实了下来,知道自己这一次一定能平安度过。 “娘娘不责怪嫔妾?”她没有蠢到立即卖弄才智,仍记得自己是来请罚的。 “如今怪你又有什么用,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怎样解决这个难题才好。”苍郁作出着急的样子:“你倒是快想啊。” “谢娘娘不罚之恩。”苍郁可随意,她却须得将礼数做到。苍萝谢过苍郁,这才对她说:“其实陛下对娘娘如此爱重,只要娘娘对陛下说相信嫔妾不会做出与长秋宫勾结之事,陛下一定不会不听娘娘的。何况苍氏与元氏一向水火不容,嫔妾岂会为个人私利,置家族利益于不顾?陛下素来是个明白人,娘娘只需稍稍提醒,陛下一定能想明白。” 这样简单的法子也想不到,这个苍郁果真不太聪明,身为女人却不会用女人的天赋与优势,真是白瞎了陛下对她的宠爱。或许,陛下就是喜欢像她这样笨些的女人吧。 苍萝一边给她支招,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嗤笑她的无能。 “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计谋,只是孤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说服陛下,若是陛下不听孤的呢?”苍郁却还犹疑着。 “娘娘放心,嫔妾有十成把握此计可行,因为这些俱是实话。”苍郁忧心的事,苍萝却丝毫也不担心。 “既然如此,孤暂且一试。只是以防万一,你也想想若是失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才好。”苍郁算是勉强接受了:“你快起来吧,跪久了难受。” 过了两日,漪澜殿外果然没有玄甲军了,除去换了一个宫女,苍萝的生活看起来同以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苍萝知道是自己的计策起了作用,虽说苍郁这么做也是为了她自己,但终归是帮了自己大忙,人情不可不做,于是传信叫父亲送了许多稀罕的物事进宫,献给苍郁。 第123章 阿郁一定恨过朕吧 又到旬休之日,难得姬杼抽出空来,说要带苍郁出宫去,给她补生辰。衣裳首饰一早就准备好送过来了,花样与颜色都很素净。 苍郁望着那淡素的颜色,微微怔了怔。 “虽说娘娘穿着也好看,可是也太素了,陛下是怕娘娘打扮得太美,迷住旁人了吧?”香识一边给苍郁梳着发髻,一边打趣她。 “贫嘴。”苍郁看着镜中的自己,对香识说道:“发髻简单些就好,这样高的髻,与陛下送来的衣裳首饰不搭。” “哦。”香识不情不愿地拆掉才编了一半的髻,重新梳理起来,抱怨道:“宫外时兴的打扮也很光鲜呀,娘娘就这样出去,叫陛下在外面看花了眼带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带不回来就扔在外边,孤有汤圆和饺子作陪就够了。”苍郁满不在乎地回应她。 香识哭笑不得:“哎,娘娘,说您什么好?您好歹也上上心呀,汤圆和饺子虽好,可总归是人比较暖心呀。” “香识,孤才要教教你呢,陛下虽是个暖呼呼的大活人,一点都没有汤圆和饺子贴心。孤只要喊一嗓子,多远汤圆都会跑回来;饺子聒噪些,可也能陪孤解解闷。倒是陛下,有空了才想得起孤来,孤的生辰都过去这么久了才起来要补,还不如攒一攒等明年呢。”苍郁笑嘻嘻地说道,眼角余光滑过镜子边缘的半道身影。 “原来你们主仆两个暗地里都是这样排揎朕。”两人身侧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朕还以为自己在阿郁心里就算不是最重要,也该在汤圆前面,哪知竟比那只破鸟还不如。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香识吓了一跳,手中金梳落在地上。她立即回身福下去,声音微带颤抖:“奴婢恭祝陛下圣安。” 苍郁弯腰拾起金梳,并没有起身行礼,而是对着镜子自行梳起了长发:“陛下又吓唬她,香识胆子小得很,又要逮着臣妾念叨好几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了。” “你这宫人有意思,无论吓几回都这样。”姬杼忍不住笑,他缓步走过来,扶着苍郁肩膀,鼻子凑近她颈间:“阿郁今日好香,换了新香?” 他已换好了出宫穿的衣衫,也是素净之色。 香识魂才回过来,见状立即低下头,默默地退出门外,放下了帘子。 “漪澜殿苍美人感恩臣妾替她主持公道,送了新的香露来,说是珍品,市面上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苍郁把玩着发丝,眼波流转:“陛下喜欢吗?” “阿郁是想叫朕今日出不了这道门么?”他的唇瓣离她这样近,说话时似是无意、却十分暧昧地触碰到她脸颊。 “呸!”苍郁笑着推开他:“大清早呢,若叫那些言官知道,又该上折子骂你昏君了。” “若这等闺房之乐也属昏庸,那朕便做个昏君。”他倒坦然。 “臣妾才不管你昏君不昏君,去那边坐着,别干扰臣妾,不知又要耽搁多久呢。”苍郁不客气地挥手一指墙角:“难能出宫一趟,早去晚回才好。” 姬杼委屈得很:“说几句话,耽搁不了多久。”他并没有真去角落里坐着,而是搬了凳子坐在苍郁身边:“阿郁怎地眉也没画,朕为你画眉罢。”说着他从桌上钿盒里捻起螺子,认真地冲着苍郁比划起来。 苍郁提防地看着他,往后躲了躲:“陛下今日是当真不想出宫了罢?” “阿郁怎地这般小看人。”姬杼被她贬低,很是不服:“别人求着朕为她画眉,朕都懒得动手,朕这样好心帮你画,你倒嫌弃。” “哦?”苍郁挑眉:“那个她是谁?” “偏不告诉你。”姬杼得瑟地卖关子:“让不让朕给你画眉?” 苍郁想了想:“让你画,你就说?” “你这小心眼总该藏一藏罢,别人都怕朕知道,偏你怕朕不知道。”姬杼拿她无奈。 “臣妾哪里小心眼?臣妾还想着法子劝陛下雨露均沾呢。”苍郁不服。 “那你倒是寻个绝世美人来劝朕试试,别老念叨左美人。”姬杼揭她的底。 “美得你,我偏不。”苍郁扭过脸去。 “啧,还说朕耽搁你,数数你耽搁了多久。”姬杼笑道,捏住她的下巴,令她面向自己。 蘸过水的螺子落在她眉上,带着微微的凉意,苍郁发梳了一半,也就只好乖乖地坐着。 “求朕为她画眉的是阿芸。阿芸只看着像大姑娘,心性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看多了闺房画眉的话本,总是叫朕为她画眉。朕那时整日忙着,从来也没应许过她。”姬杼凝神描画着眉形,话音淡淡。“后来也曾后悔,若那时应许了,她便少一桩憾事了。” 他极少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女人,尤其是苍芸。 对于早逝的先皇后,宫中仍然流传着她的霸道,在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提及里,却从未有过不好的字眼。 苍郁不信大夫人能养出多好的闺女,可苍森说她为了姬杼不惜反抗父亲,甚至因此而死,又令苍郁觉得她可怜可叹。 苍郁之所以被送进宫,便是因着与苍芸面容相似,起初连音容笑貌都不得不模仿她,还被姬杼说过“不伦不类”。她突生好奇之心,问他:“陛下看着臣妾时,会想到她吗?” 她不过随口一问,姬杼却想偏了,含笑望着她:“阿郁吃醋了?” 苍郁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唐突,不过话都已经说出来了,也无法收回,于是略过:“陛下且说会不会?” “不会。”姬杼斩钉截铁地说:“若阿郁也似朕这般了解阿芸,便知在朕眼中,阿郁与阿芸一点也不相似。” “那大夫人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苍郁惊讶道,继而黯然:“臣妾与阿娘,也白白受了那些难。” 实在是可笑,在姬杼的眼里她和苍芸一点儿也不像,她入宫的因由原来是个十足的笑话,而她和阿娘为着这个笑话生死相隔。 “对朕而言,苍崔氏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她教朕遇见了你。”他凝视着苍郁,指间的螺子也顿住。“若朕早些遇见你,免去你与你母亲受的苦难,朕与你的相遇就没有遗憾了。可惜时间不能倒回,这一生不能重走,永远也没有机会挽回遗憾。阿郁一定恨过朕吧?若不是朕,你们母女也不会阴阳相隔。” 苍郁怔怔地望着他,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阖上眸子,意欲阻住不受控制的泪——怪得很,她明明不想哭,眼泪却阻止不住。 她侧过脸,不愿意叫他看到。 “陛下说得没错,臣妾确实恨过。”她喃喃地说:“臣妾自幼失怙,阿娘体弱多病,想尽了法子将臣妾拉扯大。臣妾曾想若是嫁人,夫婿一定要肯赡养阿娘,若是没人肯,臣妾孤身一世也情愿。可是没想到……”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姬杼并没有想惹她哭,手里还捏着螺子,又想将她拥在怀里,又想替她拭去眼泪,可他并没有三头六臂,一时颇有些手忙脚乱。 苍郁比他快,她自己擦掉了泪,嗔怪道:“陛下说替臣妾画眉,却惹臣妾哭作什么?” “以后定不再叫阿郁哭了。”她一哭,他就乱了。方才只需放下螺子,手就够用了,偏他乱得全然想不到。 突来的忧伤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从踏上马车那一刻起,帝后开始纠结另一个问题。 “陛下从未为人画过眉?”苍郁一脸不信的表情:“生疏得这样娴熟,比臣妾自己画还顺手,你猜臣妾信不信?” 骗鬼呢? “朕当真从没画过,大约只是朕绘画技巧太娴熟。说起来朕的仕女图可谓一绝,连名画师也甘拜下风,何时得空,朕为阿郁画一幅?”姬杼一边辩解,一边自吹自擂。 “呵呵,臣妾那么好骗?”苍郁只是不信。 “朕几时骗过你?”姬杼头大如斗。 …… 蹲在前头驾车的叶卿看了看元乐,这厮面无表情地不知道从哪抠出两团棉花,正往耳朵里塞。 “正精彩呐。”叶卿说话不出声,口型捏得很夸张。 “无聊。”元乐白他一眼:“太有损陛下在我心里的形象了。” “你猜陛下今天会不会去太白居啊,听说新请了外地的名厨。”叶卿这厮,总是三句不离吃,像是饿死鬼投胎。 “要不咱把马车停在太白居门口?”元乐一听吃的也来劲了。 当然他们只是随口说说,不敢来真的。马车停在了姬杼说的地方,叶卿一看就纳闷了,那是一片清冷的坟地,多数是简陋的土堆和廉价的陶砖碑,有些仅种了棵树,使得当中那个立着石碑砌了砖的坟墓相当惹眼。 姬杼先跳下了马车,转身扶着苍郁下来。苍郁一路未曾留意窗外,此时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不禁讶异。 “这里是……”她愣愣地望着那个砖坟,石碑仿佛刚立不久,上面刻着两行字,一头一尾归为一行,字字清晰。 故先考苍公明望老大人之墓。 故先妣卢母阿七老孺人之墓。 第124章 好感不好刷 坟墓显然已清扫过,四周都很干净;坟前已备好了燃着的炭火、线香、往生钱和金银锭子,另外还有个盖得密密实实的食盒。 “阿郁曾说想到母亲坟前敬一炷香,早该带你来,只是一直被其他事情耽搁。”姬杼在她耳边轻声道:“四周已经叫人围了起来,不会有其他人进来。” 苍郁侧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柔软轻薄的绣鞋缓步踏过微润的泥土,踏上石块新铺的路,素色下裳拂过路边青嫩的草与花。 捻起六支细长的线香,在炭焰里燃了,吹去上头的灰,火星艳红。跪拜三次后,六支香一分为二,分别插在装着香灰的小铜炉里。 该撒往生钱了,苍郁拿起一把钱,忽而顿住。 姬杼正学着她的模样敬香,只不过他是站着的——即使是皇后的生身父母,也承受不起他的跪拜。民间祭扫与皇室祭扫全然不同,且各地风俗不同,他还是头一遭学人做这种事,郑重里难免觉得新鲜,见苍郁忽然停下了,便问她:“怎么了?” “阿娘新故,往生钱上须得写‘新香’字样,以免那些故去了好多年的老人错使了她的往生钱。”苍郁为难地望着他:“不知陛下可有叫人带着笔墨?” 姬杼哪里想得到民间祭扫有这样的规矩,毕竟皇陵是每位皇帝各占一处,不似民间坟地往往一个地方葬了许多人,新的要担心老的抢钱花。 “叶校尉,寻个就近的地方买笔墨。”姬杼对站在不远处的叶卿命令道。 叶卿骑着马,脚程快,不多时就赶回来了。元乐则寻人为帝后张罗了案几坐垫,好教苍郁有地方写字。 叶卿买了两支笔,原是想着陛下一定会帮皇后写字,否则那么多的往生钱,不知要写到何时去。 “阿爹老家有规矩,纸上字样须得亲生子女来写方显诚意。”苍郁却道。 “这样多的纸钱,阿郁要写到什么时候?”姬杼皱眉:“早知这样繁琐,朕便不该瞒着你。” “陛下也是一片好心。”苍郁反倒安慰他:“约莫要写到午时,这里太阳晒人,陛下不若先寻个阴凉的地方歇着?” “朕同阿郁一起吧。”姬杼想也没想:“不能帮阿郁写,替阿郁磨墨还是能的。” “说的什么话!”苍郁看了一眼叶卿和元乐,嗔道:“陛下万乘之躯,岂能替臣妾磨墨,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他们敢说?”姬杼横了两人一眼。 元乐早就憋不住了,得了机会就开口:“当然不敢说,可臣下以为陛下和娘娘可以去那边树荫底下准备新香往生钱,干嘛要蹲在这边晒呢?” 叶卿还来不及阻止,元乐已经说完了,只好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偷觑帝后的反应。 他这话说得好像帝后两个很笨似的,元乐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快。 苍郁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孤倒忘了,还需多谢元校尉提醒,既然如此,还有劳两位将几案搬去前头的树底下。” 姬杼则赞赏地点头:“朕只想着要帮皇后,倒没想到这个,还是元校尉心细。” 叶卿没想到他们两个会这样随和,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了。趁着挪动几案的时机,他对元乐嘀咕道:“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嘴不要这么快啊,要是不小心说了刻薄的话,小命还要不要了?” “看着他们两个死蠢地在那边狂晒忍不住啊,而且我一点也不想陪他们晒啊!我说话带了脑子的好吧,已经说得很客气了。”元乐也跟他嘀咕。 叶卿一听他的话,知道他确实是客气了许多,也就懒得再纠结了——反正他也不会听。 苍郁一张张地剥下纸钱,写上新香字样,偶尔抬眼望一望姬杼。有时他正认真磨墨,有时停下来看苍郁写字,偶尔也会对上苍郁的目光,便对苍郁会心一笑;苍郁则故意移开眼,尔后偷看他恼羞的表情。 “我说,在坟地里不觉得这样很阴森吗?”元乐和叶卿两个蹲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地方,一来方便查看周围,二来也方便交头接耳。 叶卿瞪了元乐一眼:“闭嘴!这么近,别叫他们听见了,晚上回营地了再贫能吗?” “哦。”元乐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其实我已经很客气了,我真正想说的是他们两个大白天的在坟地里秀恩爱不是太不顾那些孤魂野鬼的感受了吗?” “闭嘴!” 一直写到午后,苍郁终于写完了全部的新香。用泥土压了一些在坟头,烧了一些在坟前,又烧了些没写字的往生钱给阿爹,苍郁抓了两把土洒在坟上,祭扫这才算完了。 “不用酒也不用祭肉?”姬杼的疑问有点多,整个祭扫仪式他都觉得很新鲜。同谒陵比起来,民间祭扫可轻松多了,也不用吃难吃的祭肉——虽说他那份是豆腐做的,可同真正的祭肉一样没有味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寻常我们祭祖才用酒,阿爹阿娘若是也用,就是逾越了。”苍郁极有耐心地同他解释,总算知道那食盒里装了些什么。 姬杼点点头,也学着苍郁的样子,抓了两把土。 苍郁见状连忙制止:“阿爹阿娘受不起陛下这样的大礼。” “此时此刻,我只是阿郁的夫君,他们的女婿。”姬杼却道,将手中的土洒在了坟上。 苍郁望着他手中飞扬出去的黄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时既不宜也来不及去吃喝玩乐了,姬杼便吩咐叶卿与元乐驾车去白马寺。 “朝议郎将去伐吴,阿郁顺道去替他求个平安符吧,听闻最是灵验。”姬杼虽然心里十分在意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可不得不选择无视,省得叫苍郁觉得他小心眼。以前他曾听皇祖母说白马寺最灵,虽然他素来不信这些,但若能讨得苍郁欢心,暂且破例一回又何妨。 原本是想讨好苍郁,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方才在苍郁父母坟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些好感,就因他提起了苍森,又顷刻失了大半。 平安符……若不是他执意叫苍森监军,又何须去求平安符。思及此,苍郁心里的怨愤难免又升了起来,难免情绪低落了些,面上也懒于再掩饰。 姬杼却以为她是刚祭扫过父母的墓,心里悲伤难抑。她是个爱哭的女人,虽说假哭居多,真哭也不在少数,方才在父母坟前却异常平静,并未落泪,必是心里过于悲痛才会如此。 可惜他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许久以后才有机会知道,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但凡牵涉到感情的事,是不宜叫第三个人干扰的,无论那人是好心还是坏心。 “这是什么?”苍森看着手里小巧精致的锦囊。原本他是没空再进宫的,但苍郁叫人去喊他,他再没空也须得挤出空来。 “里面是昨日在白马寺求的平安符,听闻很是灵验。此去吴国,不知路途艰险,但望你平安无事。外头的锦囊是我亲手缝的,好教佛祖知晓我的诚意。”有没有佛她不知道,可她曾亲历能干涉人之生死的力量,只望自己的诚心能护得他安好。 苍森捧着那只小小的锦囊,心里欢喜得很,嘴里却说着完全不同的话:“你们女人家就爱信这些,若是有用,战场上哪里还会有死人呢?” “呸呸呸!不许再胡说!反正你给我戴着,无论如何也不许取下!”苍郁瞪他。 “你这真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苍森一边将锦囊塞进怀里,一边嘟囔着,心里想的却是一定要贴身藏着才好。 苍森回了府里,见程康在院子门口直打转。程康一看他回来了,立即迎上前去,小声道:“方才陈嬷嬷又来了,说是……那位叫您明日一定要过去见她。” 苍森便知自己作了监军的事被崔怜知道了。自从纤纤那件事之后,崔怜对他便愈加着紧起来,更不许他再碰别的女人,通房也不行。 明知苍成之过而袒护他,并不止因为她是苍成的母亲,更因为对纤纤的嫉妒——他竟这样看重纤纤,看重她以外的女人,哪怕那是他的通房,名正言顺。 “你眼里只能有我。”她对苍森说,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脉脉含情,却又狠厉异常:“除了我,不许你再护着别的女人,也不许你再碰别的女人。若谁敢再勾引你,我亦不会放过她。” 她眼眸里有着令人恐惧的癫狂,不能容忍任何别的女人在苍森眼底留下浅影。为此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召苍森前去,无论他有空还是忙着,若是苍森不肯,便威胁说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苍森不得不频繁地往返于京城与城郊之间,还得想法子隐瞒踪迹,不叫人发现任何异状。 这样的崔怜,一定不会阻止他随军伐吴。 第125章 大火 苍森又去了城郊的宅子。 与往时不同,崔怜并没有在内宅里,而是站在宅子门口等他。 “你怎么出来了?”苍森从马车上下来,见她站在门前,脸色立即有些阴沉。 崔怜原是满心欢喜,见他脸色变了,不由得疑惑:“阿森,你怎么了?” “我们进去说。”苍森牵起她的手,向内宅走去。 “今日大伯忽然问起我,有没有听到一些关于你的风声,他说有人告诉他,你每回到白马寺都是为了私会情人。”卧房内,苍森紧闭了门窗,这才凝重地对崔怜说出缘由。“我今日前来,为防有人跟踪,已是万分小心,是以见着你在门前才甚是恐慌。若是未能防住别人跟踪,事情可就暴露了。” 崔怜双眸前一刻还柔情似水,瞬间仿佛凝了冰:“谁告诉他的?” 苍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对大伯说这种道听途说不可信,旁敲侧击地问大伯是从哪里听到的,但大伯不肯说。他还说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在他找到切实证据之前,不要叫你知道。” “多半又是他身边那些人。”崔怜眼神阴冷:“都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大事不见成一桩,整日只会旁门左道。这次竟敢盯着我,看来他们日子舒适久了,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 “无论是谁,近日我们都不宜再到这里来,且先解决那个向大伯告状的人。大伯素来要面子,他一定不会容忍这种事,我们还是避着些好,等风头过去再作打算。”苍森早已想好了说辞。 “暂时也只有这样了——那个人若叫我找出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崔怜狠狠说道。 “何须阿怜出手。这些事情不该让女人费心,应当交给男人,否则要男人来做什么?”苍森轻抚着她的脸颊,声音同以往一般温柔:“不要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了,也许将来很有一阵子我们都不能在这里相聚,可不能辜负了此刻良辰美景。”他的手缓缓下滑,抚过她的身子,继而他拥紧了她,令两人紧紧相贴。 “看你急得像什么似的。”崔怜媚眼如丝,纤长白皙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 披头散发的元千月张牙舞爪地诅咒她,却始终碰不到她,口中的诅咒也因而更加恶毒。苍郁不想听,然而无论她跑到哪里,元千月都跟着她。 “她已经死了。”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怎么去死?” 她死了?不是已经活过来了么? 苍郁想要找到这道声音的来处,然而四周俱是一片黑暗,连元千月都不见了。 “你是谁?”她惊恐地问。 甫一出声,苍郁就醒过来了。 姬杼素来睡得浅,她稍稍有点动静,他便也醒了过来。 “做噩梦了?”他侧过身子,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苍郁疲惫地将头倚在他臂膀上——梦里她想尽了法子摆脱元千月,可元千月阴魂不散。明明自己并不怕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呢? “臣妾做了个梦……”她喃喃地说:“梦见元贵妃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然后有个声音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怎么去死……” 梦里那个人说她已经死了,令她莫名的觉得害怕,仿佛自己又死了一次似的。 她确实死过一次了,不是么? 为什么要对姬杼说这些话?苍郁也不知道,大概黑暗容易令人软弱,她想得到一些安慰,而除了面前这个人,此刻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找。 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怀抱,一个肩膀,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不……便是换了一个时刻,身边是其他的人,她也只能对他说。 “不要怕,只是个梦。”姬杼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哄小孩子:“你还活着,还会好好地活很久,朕在你身边,没有人能伤害你。” 苍郁阖上眸子,将脸埋在他怀里。若是他知道她的打算,还会说这种话吗?依他的性子,怕是只想撕了她吧?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便是知道,那时他也快要死了。 “臣妾很怕,怕那不仅仅是一个梦。近来时常觉得头晕,可叫了太医来看,他们却都说臣妾身子很好,并没有事。”苍郁轻声说。 “是不是太累了?”姬杼皱眉道。元千月被废,她迟迟不肯归还给苍郁的一切自然也不得不还给苍郁——一整个后宫,那么多的事情,惯于懒散的苍郁一定累坏了。“你且休息一阵子,朕叫赵常侍寻些得力的人帮你。” “臣妾不累,麻烦的事情都交给香识与何恢了,要累着也该是他们先累着。” “你怎能与他们比?你素来并不是个身子强健的。明日叫刘太医给你好好看看,你也不要管别的事了,且全交给香识与何恢吧,若是他们做不好,随时去寻赵常侍便是。” “嗯……”苍郁点了点头,继而挣了挣,从他怀里爬起来:“臣妾渴了,去倒杯水喝。” 姬杼按住她:“唤宫人来即可。” “不要了,陛下现在的模样诱人得很,不想被她们看见。”苍郁俏皮地说道,暧昧地在他胸前摸了一把。 素来是姬杼调|戏她,鲜少被她调|戏,顿时目瞪口呆。 苍郁披了外衣,从床尾爬出去,推开床屏。“陛下渴不渴?”她回过头问。 姬杼起身,按住她的脑袋,便是一番恶狠狠的唇舌纠缠。 “现在不渴了。”他坏笑着说,看着发懵的苍郁,心情格外愉悦。 苍郁红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苍郁走到外间。虽说她已很久不在外间的长榻上通宵看书,外间备着热茶却已成了习惯。她觉得屋里有点闷,便推开了窗子透透气。只是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她便呆愣在原地。 窗外本该是深蓝的星空,然而今夜的星空却是红色的。 要多么大的火,才能映红整个皇宫的夜空? 看不出火光的方向,一窗之隅,能看到的毕竟只是一小部分。 她站在那里看着夜空中的火光,浑然忘了该告诉姬杼一声。 苍郁才起身走出去,姬杼想起她才做了噩梦,虽说殿内亮着等,难免她仍会害怕,便也披了外衣随她而去。 到得外间,见苍郁空着双手看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他于是也走了过去。 苍郁看到的一切,顿时也映入他眼中。 “那里是长秋宫……”他毕竟比苍郁更熟悉皇宫的格局,立时辨认出起火的方向。 长秋宫?一张脸突地闯入苍郁脑中,她看着姬杼,吐出了那个名字:“元贵妃——” 元千月一把火烧了长秋宫,自己也葬身其间。在她曾经居住过的宫殿里,发现了两具尸身,烧得太厉害,已全然辨认不出哪一个是她。 最后是元故亲自来认的,他只看了一眼,便指着其中一个对处理后事的宫人道:“这一个……是我妹妹。” 他说完便仰起了脸,然而亦未能阻止泪水沿面颊落下。 听闻那天夜里,他一身酒气地冲进了文华殿,连玄甲军也阻不住他;但皇帝并没有惩罚他。 两天后,苍郁才去看长秋宫——曾经是长秋宫的废墟。 整个宫殿都烧毁了,数月之前,其中一部分才重新修缮完毕,这一次,大概连修缮的必要也没有了。一个被废掉的贵妃在这里*,便是重新建起了,宫里的人也会畏惧于她的怨气不敢靠近。 她想起那天夜里的梦,以及披头散发的元千月。她是要逼得元千月绝望,但并没有想到元千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灰飞烟灭。决绝而又不肯叫人遗忘。 她便是想方设法令姬杼追究以前的事,姬杼也未必会追究,因着这场大火,他心里一定会对元千月存有怜悯,不愿叫她在死后身败名裂。 狡猾的女人。她加诸于苍郁的痛苦,苍郁尚未令她尝到全部的滋味,她竟然就这样死了。 也是个很傻的女人。活着还能有机会扭转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不敢看苍郁。宫里传言元千月被废,便是因为皇后娘娘在陛下面前说了她的坏话;而元千月放火*,也是出于苍郁的逼迫,证据就是元千月*前数日,苍郁曾去过承风殿,尽管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但人们的想象力向来是丰富的。 “娘娘,流言是萧昭容等人放出来的,是否该处置她们,令宫里不敢再乱说话?”流言才刚起时,香识便去找了叶卿帮忙,查到了流言来源。不敢找赵常侍,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适合让皇帝知道。 “不用,让他们传吧,有的是人收拾他们。”苍郁却并不着急。她看着香识:“你先退下吧,想必最近你也累坏了,这些事不必放在心上。” 香识却并没有依言退下,她望着苍郁,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想对孤说?”苍郁看在眼里,便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香识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奴婢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娘娘不高兴了,娘娘最近才总是不愿意见到奴婢?” 第126章 长信宫疑云 “何止不想见到你,何恢孤也不想见,你们两个见到孤就开始絮叨什么事怎么处理,孤一点都不想管那些事,你们自己做决定不就完了?”苍郁懒洋洋地说:“老拿孤不懂的事问孤,烦不烦?去长庆宫问赵常侍呀,他最懂了。” 不想管事的皇后娘娘震住了香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能接受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她知道自家娘娘懒,但没想到有这么懒。 “可是娘娘,奴婢以为,宫里的事情您还是多知道一些比较好。”她决定冒死谏言。 “退下吧,孤现在不想见你。”苍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不走,那孤走?” 她还当真做出要起身的样子。 香识当然不能叫她走,那就只好自己走了。 “奴婢告退。”她委委屈屈地说道。 苍郁根本懒得理她,只是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什么时候不拿烦心事来找孤了,孤就不赶你了。” 身边的小宫女轻梅身形忽然晃了晃,苍郁瞥了她一眼,她赶紧又站定。 “怎么了?”苍郁问她。她将所有事务都丢给了香识与何恢,平日里就喜欢叫轻梅伺候着。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轻梅怯怯地说。 苍郁关切地说:“你近来似乎脸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大概是夜里睡不太好的缘故吧。”轻梅强笑着说:“谢娘娘关心奴婢。” “你这样一直夜里睡不好,也该看看才是。”苍郁唤来侍立在门口的寺人:“去寻个医官来,就说孤这里有宫人病了。” 宫里规矩森严,宫人若是生病,只能请医士抓点药。医官以上是有位份的后宫女子才能请的,请医官来为轻梅看病,已是逾越了。 “娘娘,不必麻烦了……”轻梅连忙说道:“奴婢过几日一定就好了。” “孤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苍郁淡淡道:“你若是病倒了,孤上哪儿去找个趁手的人来替你呢?”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轻梅自然无需再推拒,只好应了一声是。 医官很快就来了。苍郁认识他,是刘太医的徒弟,姓胡,跟随刘太医来过几次长信宫。 “胡医官,如何?”苍郁见他皱了许久的眉却不言语,于是开口问他。 “这……轻梅姑娘是否自幼便有宿疾?”皇后问话,不能不答,胡医官为难地问轻梅道。 “并没有。”轻梅猛摇头:“奴婢入宫时同其他人一样经由太医令检查过身子,并无宿疾。”身患疾病的宫人是不能够伺候主子们的,尤其是宿疾,这一辈子都没什么出头之日了。 “这可就奇怪了……”胡医官看着苍郁:“皇后娘娘,兴许是下官技艺不够精到,看轻梅姑娘的脉象是宿疾之体,且待下官回到太医令再问一问刘太医,方敢下定论。” “无妨。”苍郁颔首:“此事须得慎重,有劳胡医官了,只是尚需快些,孤这小宫女头晕了有些日子了。” “娘娘放心,待请教了刘太医得出定论,下官一定即刻前来告知娘娘。” 在他离开之前,苍郁又叫住了他:“你替孤传个话,孤近来偶尔也会感到头晕目眩,他若有空,便来一趟长信宫,替孤看一看。” 先时苍郁想过许多法子叫刘太医过来,刘太医都不肯;偏这次他十分快地赶过来了。这倒大大出乎苍郁意外。 “孤还以为太医会继续躲着孤。”苍郁促狭地说:“太医何时回的太医令,孤竟不知。” “娘娘说的甚么话,老夫先前忙着照顾生病的老婆子,当真是抽不开身。这不,今日才回太医令,听说娘娘寻老夫,就立即赶来了。只是不知老夫能否先看一看那位宫女?”刘太医解释了一大堆,不给苍郁说话的机会,就立即跳到轻梅身上。 “原来如此,太医可真叫孤感动。”苍郁挑眉。姬杼说刘太医近来忙着研究为她调理身体的方子,怎地刘太医一点也没提起?只是此时没空纠结这个,她吩咐站在一旁的轻梅:“轻梅,你到那边坐下,叫太医看看。——不必担心逾矩,坐吧。”她指了指刘太医身旁的凳子。 轻梅看看她,又看看刘太医,见刘太医也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肯走过去。 刘太医和胡医官一样皱起眉来。 “如何?”苍郁问:“当真这么严重?胡医官一直皱着眉,你也是。” 刘太医捋着胡子,望向轻梅:“你再说一说近来身子状况。” 轻梅便细细地说了,刘太医听完,转向苍郁:“老夫原该先为娘娘诊一诊,只是听闻这个宫女脉象有些怪异,才先替她看了,还望娘娘勿怪。” “无妨。”苍郁应道,伸出手去叫他看,一边描述着近来身体的异状:“先前都好好的,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极容易累,有时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做,却同样觉得头晕。” “听来倒与轻梅姑娘有几分相似。”刘太医沉吟片刻:“娘娘的脉象倒比轻梅姑娘正常些,只是仍然有些虚,娘娘平日尚需多注意静心养气。” “亦即孤的身子并无大碍咯,那轻梅呢?”苍郁收回手,不解地问:“轻梅究竟怎么了,你与胡医官两个都这样凝重?” “老夫暂且不敢下定论。从今日始,往后五日,老夫每日会叫小胡来两次,替轻梅姑娘诊脉;为防万一,娘娘这几日能否另寻他人服侍?以免她怪异的脉象仅是劳累过度所致。” 苍郁爽快地同意了:“既然太医开口,孤岂有不允之礼,轻梅素来得力,孤亦不想她身子有碍。——轻梅,你自去同香识说一说吧。” 刘太医一番话早吓得轻梅脸色苍白,她讷讷地点了点头:“谢娘娘,谢刘太医。” 轻梅歇着了,苍郁不得不另挑了一个宫女——她从不喜身边太多人,因此若是挑中了一个人,便一直叫那人服侍着。 服侍她算是还轻松的差事。陪汤圆玩素来是件耗精力的事,这些日子它被姬杼带去了长庆宫,因此服侍苍郁时便无需陪汤圆玩;而苍郁并不爱折腾,也省去许多力气。 更重要的是,能被皇后娘娘看到才能有出头之日,香识与何恢两个都不是宫中老人,可如今的地位绝非许多老宫人能比,便是因着他们两个常在皇后身侧之故。有此先例,谁不抢着去宣华殿服侍呢? 只是奇怪得很,轻梅歇了几日,倒是好了些,可这新进入宣华殿的宫女却像她一样病倒了,甚至比她更厉害——某日当值时直接晕倒了。 一个还能说是偶然,两个就必然有玄机了。刘太医这次亲自来为那名宫女诊了脉,对苍郁直言道:“娘娘身边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太医也信神神怪怪的么?”苍郁只当笑话听了:“孤只想知道,他们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老夫并不是这个意思。”刘太医环视了殿内一圈:“娘娘近日去过哪些地方,宫人触碰过哪些东西,最好令人查一查。” 这回苍郁明白了:“太医的意思是,有人意图对孤下毒,却连累到宫人?” “不错,娘娘不妨好好想一想,有哪些东西原该在娘娘手里,却被宫人接触到了。”刘太医提醒道。 苍郁细细想了想:“并没有。这几日孤亦偶觉头晕,多半时间俱是在宣华殿里歇着。宫人平日所接触的,也俱是由其他宫人呈递过来的,若是有毒,不应只有孤身边的人中毒。” “娘娘说多半是在宣华殿里歇着?”刘太医问。 “不错。”苍郁颔首:“太医想到什么了?” “查案非老夫所长。这些异状,老夫会告诉小赵,叫他查一查。”刘太医道:“为防万一,娘娘殿里用过的东西可都要保存好了,别叫人替换了什么。” 赵常侍很快就赶来了,不止有他,还有姬杼。 刘太医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赵常侍不敢隐瞒此事,立即呈报给了姬杼。姬杼一听可能有人对苍郁下毒,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便匆匆带着赵常侍赶来了。 刘太医原想着事情丢给赵常侍就轻松了,哪知姬杼又把他拽回来,要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得受这样的折腾。 不过苍郁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姬杼叫赵常侍问完宫人的话,又来细细地问她。苍郁平日就是个懒散的,哪能记得这么多?偏赵常侍问得细,她都不想回答了。 她的不悦俱写在脸上,不仅赵常侍看得出来,姬杼也看得分明。 “阿郁且耐心些,此事非同小可,若是遗漏某些细节,兴许就叫那犯人逃脱了。”姬杼温言劝着她。 苍郁这才乖了些,至少没将不耐烦写在脸上了。 第127章 平安符被抢 不多时苍郁又说头晕,赵常侍只好停止了问话,让她先歇会儿。 她身子不适,姬杼自然留下来陪着她。他原叫苍郁去床上歇着,但苍郁坚持只在贵妃榻上歇会儿,他不得不依着她,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苍郁闭目歇了会儿,精神好了些,便仰起头对姬杼说道:“臣妾好些了,叫赵常侍进来继续问吧。” “等等,”姬杼却没允,他低下头,闻了闻苍郁身上香气:“阿郁今日用的是什么香露?” “这是漪澜殿苍美人送臣妾的茉莉香露,上回出宫时,陛下就问过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用的是这香露,陛下没有发现么?”苍郁心不在焉地说,催促他:“这些并不重要,快些叫赵常侍问完吧。” 姬杼便又闻了闻,疑道:“似乎味道有些不同。” “陛下不喜浓郁的味道,可臣妾喜欢,因此白日里会浓些,夜里淡些;何况这些日子陛下好晚才来,香气多半在沐浴时洗掉了。陛下不常闻见,才会觉得不一样。”苍郁挤出了一点耐心回答他的问题。 然而这个回答并没有令姬杼轻松一点,他凝神望着苍郁:“你是何时开始用此香露的?” 姬杼对苍萝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如今听说香露是她送的,便不由得疑心这香露有问题。 依据苍郁与宫人所言,只有长期在苍郁身边的宫人才会身体不适,若是中毒,毒源必定离苍郁很近。尽管苍郁的脉象与宫人有所差异,但各人体质不同,难说会否影响到脉象。 并且苍郁说了,她也会时不时感到头晕,这一症状却又与宫人相似。 一看他脸色这么严肃,苍郁便知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陛下想到什么了?” “只是朕的怀疑,你先告诉朕。” “从出宫那日开始用的。”苍郁老老实实地交代,继而好奇地问他:“陛下莫不是疑心香露有问题?可香露怎么可能是毒药?” 对她的疑惑姬杼未予置否,只是追问:“宫人犯头晕也是在那之后,你呢?” 先前赵常侍寻宫人问话,苍郁还以为姬杼只不过随便听听,哪知他听得这么仔细,很是惊讶。她仔细想了想,迟疑道:“似乎也是在那之后?” “确定么?”她答得含糊,姬杼却不许她含糊。 苍郁只好更加认真地想了想,终于确定的点了点头。 姬杼沉下脸来:“香露在哪里?” 香露被赵常侍拿走了,说是验一验有没有毒。这一验就是三日,中途苍萝被人从漪澜殿里带走了。 苍萝被带走的消息很快就被苍澜知道了——玄甲军那样大的阵势从长信宫带走一个宫妃,这样的消息在宫里一向传得很快,老嬷嬷便撺掇着苍澜到长信宫里来打探消息。 老嬷嬷早已不信任苍澜的脑子,于是亲自陪着苍澜过来;近来宫中频频发生让人不安的事,她也收敛了许多,在苍郁面前并不敢嚣张。 苍澜来之前则被老嬷嬷狠狠教训了一顿,根本不敢开口。 不等老嬷嬷旁敲侧击,苍郁便推说自己头晕令她们改日再来,叫她们两个白跑了一趟。 老嬷嬷是个心细的人,从苍郁的言行举止里推测她压根儿就不打算告诉自己任何事情,哪怕是看在大夫人的面子上,心里暗暗给她记了一笔。 第三天之前下了一场暴雨,苍郁一整夜都没有睡,她的心也如骤停骤急的雨一般时缓时急。隔日艳阳高照,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是好的兆头。 直到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姬杼已许久不曾面色铁青地踏进宣华殿,没有人通传,苍郁亦坐在榻上没有起身。 即使姬杼宠她宠得过了头,即使玩弄阴谋已娴熟许多,每一回在他面前耍弄手段,苍郁却都忍不住会害怕。上一回设计元千月是趁了叶卿与汤圆之便,这一回就没那么乐观了。 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不得不担心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 可是再害怕再心惊也没有用,她还是得走下去,只要他没有发现,只要她还能走得下去。 他的面色可能有许多种含义,也许是有利于自己,也许是有利于苍萝。 苍萝送来的香露是普通的香露,只是苍瑁命苍森送来的香露里也恰好有一瓶茉莉香露,两瓶香露味道不尽相同,但差别并不太大。 阴谋并不一定都经过长期的铺垫,有时仅仅因为机缘巧合;只为一个突然兴起的念头,苍郁将苍萝送的普通香露尽数倾出,从苍瑁送的香露里取了一半装进去,又用普通的香露将余下的一半补足。 在生死之间,那个诡异的声音曾说她上一世中毒而死,这一世并不尽然是完好地重生,这个意外带给她的并不仅仅是缺陷,亦有补偿。 譬如世间的毒药对她再无效用。 她曾以为这只是用来补偿自己上一世稀里糊涂的结局,直到她想到将香露对换,才明白这补偿原来亦是复仇的工具。 但这阴谋并不是没有漏洞,毕竟香露的香气略有差别。若是苍萝与苍柏能证明瓶中香露并非原装,而是被调换过了,自然会追查是在哪里调换了。 苍郁虽自问小心抹掉了一切痕迹,但只要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条件足够时便有机会发生。阴谋诡计,总归会有风险。 她怕的并不是被姬杼发现整件事都是她的阴谋,而是姬杼对她起疑心。对一件事产生疑心,便有可能对所有事情都产生疑心,偏她受的伤害都已隔世,一旦姬杼对她起疑心了,如今所有的利好都会变成不利。 苍郁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决定,等待姬杼宣布他的审判。 “香露内含致命之毒,已将苍萝及其父亲苍柏下了大狱。”姬杼说着,见苍郁神色有些异常,这才惊觉自己表情冷冽,于是放柔和了些:“朕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刚才朕想着这宫里一个两个都尽想着算计你,心里怒气难抑,不料竟没藏住。” 他在苍郁身旁坐下,将苍郁拥在怀里,双唇轻轻地落在她额头上:“香识说阿郁这几日都没睡好,是不是吓坏了?” 苍郁启唇,却未能发出声音。 她曾为苍萝力证清白,姬杼以为她是为苍萝的背叛伤了心,于是劝慰她:“并非人人都似苍萝那般不懂感恩,阿郁不要太过伤心。” 他并不知道,苍郁此刻心里有多欢喜。 苍郁松了一口气,却也累了,软软地倚在他的怀里。 “我从不知道,原来香露也能拿来害人……这样的东西,谁能想到它会有毒呢……”苍郁喃喃道,抱紧了姬杼:“我现在好害怕……若不是逾矩为轻梅请了胡医官,香露的秘密大约就不会被发现,我哪一日被它害死了也不知道。自从得了你的宠爱,各种各样的物事便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谁知道除了这香露,还有没有别的害人的东西……” 她突然脸色大变,从他怀中挣开,快步走进了东尽间,不一会儿捧了一个匣子出来。 “这是苍氏送进宫里来的,”苍郁不安地看着他:“也是香露,他们如今不大用得上我了,我又碍了苍澜的路,会不会……” 姬杼接过匣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装了五瓶造型各异的水晶瓶子,盛着不同颜色的香露。 苍郁见他脸上露出微怔的模样,不由得问他:“怎么了?” “朕……以前见过。”姬杼眉头紧皱:“阿芸也曾有过这样一组香露,她极喜爱,亦是苍氏寻了送进宫来的。” 姬杼唤来宫人,对他道:“叫赵常侍立即过来。” 自从苍森对崔怜说苍瑁怀疑她与旁人有私情,她已有一些日子不曾催促过他。不过苍瑁近来脾气不大好,是以他仍旧少不了烦心事。 一大早苍瑁便发作了他身边一个时常出谋划策的人,彼时苍森正站在门外,听到苍瑁说那人“吃里扒外”,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是一声闷响,片刻后门开了,那人捂着额头低头冲了出来,苍森从他指缝间看到了殷红的血。 那人素日仗着自己是苍瑁亲信,对苍森一贯不大有礼,此时正逢尴尬之刻,见到苍森,便一副灰溜溜的样子,侧身从苍森身边极快地走远了。 苍森鄙夷地望着他的背影,举步踏进了苍瑁的书房,姬杼已在早朝时正式任命他为伐吴监军,如今的苍氏正逢多事之秋,少不得要来听苍瑁训诫几句。 待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程康正心神不宁的等在门前。 “发生了什么事?”程康一向沉稳,少有这样惊慌的时候。 程康等了他多时,便一股脑交代了:“方才陈嬷嬷突然闯进来,说有丫鬟偷了冯姨娘院子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就让人搜院子。原本若是丫鬟偷盗了东西,只需搜下人房便是,陈嬷嬷却冲进了少爷的房间,拿走了一样东西。小的拦她不住,让她拿着东西走了,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苍森脸色蓦然阴沉下来,质问他:“她拿走了什么?” “小的并不知……”程康哪里敢管苍森在自己屋里放了些什么。 苍森大步向自己的房间里走去。里面早已被翻得一团乱,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被打开来,原本整整齐齐的东西都凌乱地堆在地上。他冲向柜子,角落里本放着一个匣子,如今匣子虽在,里头的东西却不见了。 里面装的是阿郁送他的平安符。 帝后前往白马寺所求的平安符,材质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乃是皇室专属,任何懂得这一区别的人一看便知。 第128章 有情皆孽 “她走了多久?” “有小半个时辰了。原想早些去寻少爷,可少爷在大老爷书房听训……” 苍森骤然紧张起来,冲出房门。 “少爷,您去哪里?”程康追在他身后问,苍森铁青着脸并不回答,一直走到院门处,又突然停了下来。 “少爷……”程康也不知此时该不该问他究竟丢了什么了。 “是阿怜,陈嬷嬷取走的是皇后送给我的平安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若是她不肯还我,不好对皇后交代罢了。”苍森却主动同他说了。 苍森对苍郁的隐秘心思,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身边的人。 程康便松了一口气:“陈嬷嬷莫不是以为那是别的女人送给少爷的,所以才拿走了吧。” “大概吧。”苍森苦笑:“这下必然会有一番折腾了。速叫人将我房间收拾好,另外叫人套好马车,我要去一个地方。” “是。少爷要去哪里?”程康问道。 苍森沉默片刻,吐出一个程康从未听他提起过的地方:“桐水巷。” 并不是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都能像崔怜那样在人前不露声色,尤其是初初喜欢上某个人的少女,譬如苍郁。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眸忽然更明亮,神采愈加飞扬,连步子也比平时更轻巧,一颦一笑都比从前更娇媚,苍森意识到,她喜欢上某个人了,而那个人并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自己。 “阿郁可有意中人了?”他并不是没有问过她。 但苍郁不肯说:“哪有,瞎说!” 她在撒谎。苍森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竟会让对自己说谎话。 那时的苍郁完全不懂得设防,连有人悄悄跟了自己好几日也发觉不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日,苍郁在送完主顾的绣样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苍森十分肯定她是要去与那个人私会。七娘子身体不好,苍郁便连灯会也不去,留在家中照顾母亲,自然不会无故去别的地方。 将要离开京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苍森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想再去一次桐水巷。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样子,他曾恨之入骨,但如今竟丝毫也记不起来。 苍郁将一切隐瞒得很好,苍氏上下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除了他。他从梧州匆匆赶回来,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因与心爱之人分离而神伤的少女,然而并没有。苍郁依旧不肯提起那个人,只是眉眼间爱恋的狂热已丝毫也看不到了,仿佛从未喜欢过谁一般。 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苍森只去过两次桐水巷,却仍清楚的记得这条路,这令他感觉十分奇妙。大约是为着阿郁吧,他记得的都是与阿郁有关的部分,连阿郁的背影也格外清晰。 那时她比如今丰润些,娇憨许多。 苍森还记得自己等在她回去的路上,马车突然拦住她的路,他假装是偶然遇上了,要送她回家。苍郁有些惊讶,还有些心虚,但并没有拒绝他的盛情。 “这附近也有主顾么?”苍森强忍着想问那个人究竟是谁的心情,笑着问她。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其他的话。她并不擅长撒谎,低着头不敢看他,指尖缠绕着鬓边垂下的一缕发。那时少女们时兴在鬓边留下薄薄一缕发,松松地垂落下来,苍郁素来爱新鲜,也学会了。 “哎……”她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苍森紧张地问。 她尴尬极了,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捏着一根发丝:“不小心使了劲,拽掉了一根头发……”她说着,就要将发丝扔出窗外去。 “头发可不能乱扔,听说叫成了精的妖怪捡去,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夺走那人的一切,叫她无处可去。”苍森制止她,还说了一个传说。 她向来容易相信别人,立即被吓到了:“真的啊?” 苍森伸出手:“给我吧,我帮你处理。无论是不是真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苍郁便一点防备也没有地就将头发给了他。 苍森多想告诉她,不要随意将自己的东西随意给了男人,任谁也不行;然而此时他若是说了,他就是傻子,因为苍郁一定会将头发要回去。 程康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苍森先前的冲动,并不是仅仅为了平安符,更是为了一同放在锦囊里的那根头发。 若是只有平安符,连解释也不用,然而其中若多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就不是小事了。陈嬷嬷走了那么久,东西一定早已不在她手里,必然是追不回的。 苍森在跟着苍郁到桐水巷的第二天,就又偷偷来了一回,他想亲自看看这是户什么样的人家。 奇怪的是,他如今只记得那人家世不错,别的什么也记不起了。 重走那时走过的路,苍森心里平静许多。那时他嫉妒那个人嫉妒得发狂,如今不了,因为命中注定苍郁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谁也无法同天子争女人。 走到路的尽头,苍森愕然。 眼前赫然是一片残垣断壁,仿佛已有十数年不曾有人居住过。 “陛下,苍崔氏的马车正停在宫外,说是要见皇后娘娘。”赵常侍急急走进文华殿,禀报崔怜入宫觐见的消息。 “她来得正好,朕正想寻他们夫妻俩好好聊聊,叫她来这里吧。”姬杼语气很不好。苍郁交给他的香露,如今已经确定有毒。苍郁说是苍瑁叫苍森送来的,以苍森与苍郁的交情,没有理由要害苍郁,自然是苍氏两夫妻做的手脚。 赵常侍正想出去,却又被姬杼叫住。 姬杼道:“叫人好好搜一搜她的身子,他们一门心思想害死阿郁,突然来找阿郁,说不得是怀了别样的心思。若她不肯,你就对她说是朕的意思。” 姬杼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真的从崔怜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个精致的锦囊。锦囊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那赵常侍一眼认出锦囊所用的料子十分罕见,只往长信宫送过。他亦知道苍郁不喜苍氏,自不会叫人用这料子绣了锦囊送给苍氏,便打开来瞧了瞧。 这一瞧就瞧出大事来了,里头他不能仅有帝后才能拿到的平安符,还有一根头发。 不比平安符,头发可是十分暧昧的东西。兹事体大,赵常侍不敢轻忽,立即连锦囊与平安符一道送到了姬杼面前。 那平安符是姬杼与苍郁一道去求的,他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他并没有想到苍郁绣了个锦囊——比平日她给他的香囊用心精致得多,更令他不能容忍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她的发丝。 “叫苍崔氏进来,朕有话问她。”姬杼森然道。 被人强按着跪在文华殿内的那一刻,崔怜不是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她亦一眼就明白了平安符的来处,看到头发的那一刻怒不可遏,她失了冷静,立即遣人准备马车,匆匆赶到了皇宫。 她要向苍郁问个明白,为何要将自己的发丝也放在里面! 但她并没有想到,如今要入宫见苍郁一面竟如此难。 赵常侍手中放了一个托盘,里面不仅有锦囊,亦有苍郁交给他的香露。 “姨母想从哪一个开始解释,请自便。”姬杼冷冷地说。 崔怜毕竟见过许多风浪了,早已镇定下来。 她淡淡地说道:“锦囊是皇后娘娘赐给侄儿苍森的,里头不知为何多出一根发丝,阿森惶恐,便托臣妇送还;至于那香露,乃是夫君偶然从波斯商人那里见到,见其珍贵,才买来送给娘娘。却不知为何,陛下今日动用这样大的阵仗?” 按她说的,那发丝乃是苍郁自作多情放进去的;至于那香露,也与苍氏全无关系,苍氏只是买下来,送给了苍郁。 “姨母的解释听起来丝毫问题也没有。”姬杼笑道,只是那笑意令崔怜也脊背发凉:“锦囊且不论,这套香露朕却记得阿芸也有一组相似的,阿芸极为喜爱。她走后,朕将她喜爱的物品也一同入葬了,为了对比看看是不是同样的东西,朕已派人前去皇陵将其取回了。阿芸自幼身子便好得很,却在用了香露之后开始频频生病;不巧的是,阿郁近来也是如此。姨母是不是想告诉朕,这也是巧合?” “陛下想说,这香露有毒,而臣妇与夫君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孩子?”崔怜冷笑道:“臣妇与夫君绝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但若这香露当真有毒,臣妇定饶不了那些波斯商人!——敢问陛下,是否确定这些香露有毒?”她面有急切之色,仿佛当真很关心似的。 姬杼起身,自案桌后走出来,拿起一只香露瓶子在手中把玩:“不瞒姨母,朕已寻到了那波斯商人,他说了句非常有趣的话:苍冢宰听说波斯有些毒药与香露相似,便托他去寻。他得了两套,全部卖给了苍冢宰。姨母来得很巧,朕的玄甲军如今正在苍府之外,原是想邀姨母与苍冢宰同来,看来只用带苍冢宰进宫了。对了,朕还邀了朝议郎入宫,姨母与朝议郎惯来只能在京郊的私宅里偷偷相会,近来朝议郎忙于伐吴之事,许久不曾去京郊,姨母一定十分想念他。朕一向体谅人,会晚些叫苍冢宰进来,以慰姨母相思之情……” 未料他竟然知道自己与苍森之间的事情,崔怜大惊失色,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姬杼根本就不信锦囊是苍森给她的,因为他担心他们两个的事情暴露出来,会连累到苍郁,一直叫阿忆小心盯着。苍森近来根本就没有去过京郊,也没有派别的人去,又如何将锦囊交给她? 几乎所有细节都被他说出来,崔怜这才知道姬杼一直叫人盯着自己与苍瑁,他是存了心要铲除苍瑁了。 她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知道此时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了。苍瑁被除,她也不会有好下场,苍瑁做的许多事她都有份,姬杼一定不会放过她。 可她不甘,她死便死了,可她不想自己这样孤零零的死去,叫苍森再恋上别的什么人。不过一瞬之间,她便已想好了一个局。 她缓了缓神,勾起唇角:“陛下会说出来,必然手中已有不少证据,臣妇再辩解也无用。只是关于这锦囊,臣妇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其实这锦囊并非阿森交给臣妇,而是臣妇叫人从阿森房中搜出来的。”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姬杼的好奇心:“姨母为何要去搜朝议郎的房间?” “有人告诉臣妇,阿森与皇后娘娘过从甚密,臣妇嫉妒心起,才叫人去搜。陛下怕是不知道,阿森曾暗中恋着皇后娘娘,只是两人乃是族兄族妹的关系,并无可能结缘。阿森心中不忿,才在阿芸过世后撺掇臣妇送娘娘入宫,说她与阿芸样貌相似,一定能获得陛下宠爱。臣妇机缘巧合知道了他的秘密,才会一直提防着他同皇后娘娘做出什么丑事来。” 崔怜面色坦然,一点也不似撒谎。男人都不会容忍绿帽子,更何况姬杼还是皇帝,有这锦囊作证,再加上她的话,苍森必定没有活路。 哪怕仅仅是有嫌疑,姬杼也绝不会容忍。 姬杼眼中果然冒出怒火,崔怜见了,心里便知成了一半,然而他却犹存疑惑:“朕如何知道姨母说的是真话?” “陛下,娘娘出身贫苦,在族中也并不起眼,原本臣妇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原先要送入宫中做皇后的是苍萝,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只待将名册送入宫中,临时才换成了娘娘。这些陛下尽可以去问。若不是阿森向臣妇吹枕边风,荐了娘娘,只怕她如今仍旧衣不蔽体,一辈子也同陛下无缘。” 崔怜这段说的却是实话。 第129章 满座风凉 壬申年的秋天,对苍郁有特别的意义。 一年之前她犹在挣扎如何生存,一年之后所有的恩怨却都已了清。 苍萝死了,姬杼赐了她一杯鸠酒。苍郁没有去看,元千月被废以后她曾去过承风殿,原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得到复仇成功的满足感,然而并没有;她心知自己便是去看了苍萝的惨状,也不过徒添一个噩梦,便只坐在宣华殿,等香识从叶卿那里打探来消息。前一世她勾结沈嬷嬷对苍郁下毒,目的便是姬杼身旁的那个位置;这一世被姬杼毒死,也算替苍郁解了恨。 苍氏依旧是苍氏,只是换了族主。苍瑁身在狱中,中风了,听刘太医说再也不会好了;便是好了也没用,因为他将要被斩首。在伐吴开始之前,姬杼终于下定决心冒险拔除苍瑁。找苍瑁的过错很容易,仅强索贡品一条已足够死罪——亘州产玉,历年都要向皇帝上贡一定数量的玉石,自姬杼登基后早已废除这一规定,苍瑁却依旧每年向亘州州牧强索玉石。 从前不动苍瑁,只是因为牵系太过庞大,如今该肃清的早已肃清,余下的不成气候容易收拾,姬杼便革了苍瑁的官职,判了他的死刑。不仅如此,还查抄了苍府,搜出的金银财宝数量直令人咋舌。 “伐十次吴也够了。”这是参与抄家一事的叶卿说的,他夸张地用两只手捏出一个圈:“这么大个的夜明珠,有一百来颗,只怕国库里也没有这么多。” 新的苍氏族主在姬杼的干预之下指定了苍森。苍瑁的儿子们被流放,不可能再掌管苍氏;若选了小宗的人,他们对苍郁便一点作用也没有。苍森也算得是大宗嫡系,从名分上比其他人适合得多,麻烦之处只在于他是由苍瑁夫妇抚养长大,难免有人攻击他的出身,认为他不适合做一族之主。但姬杼强行将反对的声音压下去了。 对世族而言,比起苍瑁被斩首、苍府被抄,姬杼干预世族族主之事要严重得多。数百年以来,只有世族对皇族指手画脚,素来没有皇族干预世族家事,观之姬杼自登基以来对世族的打压,世族们都担心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然而姬杼到此就收手了,除了苍氏,他没有再动任何一个世族,似乎真的只是想拔除最嚣张的苍瑁而已。 元千月和苍萝都死了,苍瑁与崔怜也已落败,再无翻身的可能,苍森亦成为新的苍氏族主,一切都向苍郁想要的方向进行着,甚至比她意料中要快得多。 借了姬杼的力,她原以为要三年五载甚至更久才能做到的事,不过用了一年。因为前世的苍氏,直到她临死前仍旧没有落败的迹象。 他为她做了多少,活了两世的苍郁不是看不出来,有一些显然已坏了规矩,可他仍旧肯去做,说明他当真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可以放一时,能够放一辈子吗? 苍郁不愿意赌难以计算的可能性。 苍氏被抄家那天,姬杼带她出宫了,两人坐在马车里,远远地看着长长的玄甲军队伍出入苍府。 “阿郁要进去看看么?苍崔氏仍在里面,再过两日他们才会出京。”姬杼知道她对苍氏夫妻的恨意,特意带她出宫看他们的落魄:“只是苍瑁中了风,如今连话也说不出,且天牢不干净,不能带阿郁去了。不过阿郁可以放心,今日查抄的只是苍瑁夫妇名下财产,朝议郎名下该有什么,仍有什么。” 苍郁看着窗外乌压压的人,摇了摇头:“以前觉得报仇遥不可及时,每天都盼着这一天,心里想着一定要狠狠地羞辱他们一番。如今当真实现了,却一点也不想那样做,只愿以后与他们再无丝毫干系。兴许是从前只想着复仇,如今却想好好地清净地活着罢。我想阿娘应当也更希望我这样,她同阿爹都是与世无争的人,除了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从来也没有过旁的念想。” “只要阿郁欢喜就好。”姬杼柔声说。苍郁兴许是后宫最不适合做皇后的女子,却偏偏成了皇后;但幸运的是,有人愿意护着她。 “他们送来给臣妾的香露,陛下说拿去验一验毒,不知怎样了?”苍郁忽然想起这一桩来。她原是想借此掘出苍氏夫妻谋害亲生女儿的事情,以激怒姬杼,迫他对苍氏动手,然而香露送出去了,却没有了下文。虽然仍旧达成了目的,可她不喜欢自己设的计看不到成果。 “朕叫赵常侍验过了,那香露并没有毒。”姬杼神色如常的回答道。 这不可能?!苍郁险些叫出声来。她用苍氏送来的香露算计了苍萝,怎么可能会没有毒?姬杼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但她不能问,否则便露了馅。苍郁只能假作好奇:“可若是无毒,苍氏怎会这样好心,当真送那些香露给臣妾?” “兴许是想叫阿郁念着他们的好处,提携苍美人罢。”姬杼含糊带过:“为防万一,朕叫赵常侍将那些香露扔了,苍氏送来的东西,防着总归好些。” 骗子!苍郁心里极其愤怒。若是无毒,怎么会说扔就扔了?可他的话里挑不出刺来,她无处发作,只能默默咽下。 回到宫里,苍郁推说累了,便径自回了长信宫。姬杼因还有政务,并没有在长信宫逗留,而是回了长庆宫。 依着赵常侍对姬杼的了解,这位不擅长吃亏的陛下若是替皇后做了一桩事,一定会向她讨些好处,哪知他却早早回了长庆宫,且并没有要去长信宫歇息的打算。 “将窗子打开,闷得很。”姬杼一踏入文华殿就叫赵常侍开窗。 “可是,今夜风大……”赵常侍犹疑道。 “不要让朕说第二次。”姬杼冷声说。 赵常侍不得不将殿内窗户全推开了,凉风吹进来,他连打两个喷嚏。姬杼面前的案几上有纸页被卷起,赵常侍连忙过去用镇纸压着。 “陛下不去长信宫了么?”赵常侍见姬杼翻开了手边厚厚的案卷,不由问道。姬杼的习惯是放在手边的一定会批阅完,这样厚的案卷,今夜怕是要不休不眠了。 姬杼方提起朱笔,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日不去了。朕瞒了阿郁许多事,怕见着她。” 赵常侍精明地留意到皇帝陛下用了一个“怕”字,这位十几岁就制造了流血之夜的皇帝陛下,头一回用这种字眼。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也。 “陛下瞒了娘娘什么事?”为了那个奇特的字,赵常侍难得八卦了。 “许多。朕骗她香露无毒,也并没有告诉她苍森的事。”姬杼难得肯回答这种问题:“阿芸过世已久,若将她被亲生父母所害之事揭露出来,定会令她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话;而于阿郁而言,叫旁人知晓她是苍氏弃子,于她亦并不是好事。不若瞒着所有人,权当这些都未曾发生过。” “陛下一番苦心,若是娘娘知晓,定会十分感动。”赵常侍不由得感叹:“可朝议郎之事,陛下为何也瞒着娘娘,不教娘娘认清朝议郎的险恶用心?恕小的小人之心,虽说朝议郎是自请伐吴,但若朝议郎此去吴国未能回来,娘娘兴许会恨陛下一辈子。唯有娘娘知晓了她入宫缘由,无论朝议郎生或死,陛下都无需担忧。” “朕并非没有这样想过。”姬杼捏了捏眉间,神色略显疲惫:“给阿郁留一个亲人吧,人生在世,若一个亲人也没有,亦是桩可悲之事。——不说这些了,叫你查的事,有进展了么?” 他转了话题,赵常侍也不好再问,忙道:“小的已整理好了,陛下现在要看么?” 姬杼点头道:“拿过来罢。” 苍森推开书房的门,缓步走进去,在苍瑁常坐的位置坐下。书房里已被搬空,什么也没有,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扫,他就地坐着,连地上有灰也不去管。 他在这间书房里学会了低头,如今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苍瑁、苍成、还有许多别的人,从此不值一提。 “你与苍崔氏的私情朕懒得管,但依苍崔氏说,是你向她荐了阿郁,才令得阿郁入宫成为皇后?”发落苍氏前一日,姬杼在文华殿诏见他,对他说了这番话。“你一直偷偷喜欢着阿郁?” 苍森触不及防,他本以为姬杼要对自己说伐吴之事。 他不是不心慌,这件事决不能叫苍郁知道,她一定会恨自己——若她知道一切都因自己而起,恋人、母亲、一切的恨与无奈……而叫姬杼知道他对苍郁的心思,亦只有死路一条。但他还来不及辩解,姬杼却阻了他的话头。 “说起来朕该谢谢你,若非你这么卑鄙,朕定不会遇到阿郁。朕叫你来,不想听你狡辩,亦不为追究你的责任,阿郁视你为唯一的亲人,朕不想剥夺她对亲人仅存的念想。所以朕不会在她面前揭穿你,亦希望你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苍森愕然。他竟不打算发落自己?为了阿郁? “作为对朕的报答,你只需做两件事。”姬杼全然没有给他留开口的机会:“一是忘掉你对阿郁的不轨之心,二是不准死在吴国,否则朕会将一切都告诉阿郁。苍崔氏还活着,她会替朕作证。” 尔后姬杼将被崔怜拿走的平安符还给他,就叫赵常侍送他离开,叫他直到离京那一日为止,都不用再踏入文华殿一步。 忘了她? 若是能忘,一切又岂会是如今的模样? 苍森取出怀中的平安符,锦囊仍在,只是里面那根私藏了许久的发丝已被取走。 第130章 偷来的南瓜 “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元乐骑着马,冲跑在前面的叶卿大喊。 难得休息,这厮一大早就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结果一路出了城,跑到京郊的田地附近,还没到头。 “到了。”叶卿突地吁停了马,翻身下来,将马牵到路边苞谷地里藏起来。元乐也跟着一起停下,但并没有下马,他四处张望了一番,疑惑道:“你到这里来干嘛,干嘛要把马藏起来?” “皇后娘娘有令,偷只南瓜带回宫里。”叶卿一本正经地张望:“城里认识我们的人太多了,不方便,远一点才不怕被认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块黑色方巾,遮住口鼻。 “你替我放风,这边民风彪悍,我可不想死回去。”叶卿嘱咐着,转身猫着腰翻进了农家竖起的篱笆。 “喂,皇后偷南瓜干嘛?”元乐一肚子疑问想问,但叶卿已经消失在篱笆后了。这时忽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凶残的犬吠声,元乐一惊,赶紧将自己的马赶到苞谷地里藏起,整个人也蹲进去。 才刚转身想看看什么情况,便见一只黑得发亮的土狗追咬着叶卿从他面前风一样跑过,叶卿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元乐救我我我我我……”,但元乐默默地瞅了一眼那条黑犬的体型,暗搓搓地往苞谷地里缩了缩。 “咱俩的兄弟情分到此为止!见死不救,简直禽兽!”两人回程仍旧是一前一后,叶卿在前,时不时回身冲元乐吼两句;元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每回叶卿回头喷他,他就扭头看向旁边。 叶卿身上衣服换了一套——来时穿的衣服被那条黑犬撕坏了,别说进宫,城门都不一定能进去,就随手从路边农家偷了一件。衣服不太合身,叶卿人高马大,那件衣服的主人一看就知道比较矮小,衣袖都快到手肘上了,怎么看怎么滑稽。 折腾了一趟,南瓜没偷到,还弄得这么尴尬,叶卿心里都快悔出血了。 “我说,你从来没偷过东西吧?”元乐等他吼完,慢悠悠地问。 “胡说!哥什么没干过!”叶卿梗着脖子否认,仿佛偷东西是多么光荣的事似的:“想当年……” “拿去。”元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个头比较小的南瓜,随手扔过去;叶卿险险接住。 “知道猪怎么死的吗?”元乐笑得促狭。 猪才会理他这个问题,叶卿直接略过,抱着南瓜问他:“你什么时候弄到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你被狗追的时候。”元乐理直气壮:“京郊的农家容易遭小偷,家里多半养着恶犬,我还来不及说呢,你就跳进去了。不过还好你把恶犬引走了。” 叶卿想一南瓜砸死他。 “好久没喝酒了,去太白居喝几杯酒再回去吧。”快到城门前时,元乐酒虫犯了。 “你不是刚死了同父异母的阿姊,三个月不能喝酒吗?”叶卿奇怪地问。 “一个月没喝酒已经够对得住她了。”元乐不屑地说道:“再说她算什么阿姊了?我阿娘被她欺负那么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了。” “那就去吧,反正你付钱。”叶卿不要脸地和平时一样蹭酒喝,继而压低了声音:“喂,我偷偷问你个事。” “说。” “你阿姊她真死了?我觉得她不像那种会自暴自弃的人啊,总觉得她应该隐忍多年,然后卷土重来。”叶卿一向八卦:“好多人都不信她死了,说被烧死的不是她。” 元乐白了他一眼:“元故都认了,还能不是?能不提这个人了吗,还能不能好好喝杯酒了?” “你出钱你是大爷,我不问了。”叶卿立即换了话题:“那你能先借我点儿钱买套新衣服吗?我坚决不能穿成这样进城去。” “能啊,但是你得先告诉我皇后娘娘要你偷南瓜干什么。” “这是什么?”皇帝陛下掀开被子,忧郁地望着躺在被子里的一只南瓜。 苍郁立即弯腰将南瓜塞到床的那一头,笑得特别无辜:“是南瓜呀,听说将南瓜放在被子底下,就能有孩子。”还得是偷来的南瓜才行,但这一点没必要告诉他。 伐吴大军离京已有一些时日,姬杼亦更加忙碌,来后宫的时间愈加少了,但每回来长信宫,必定会收到“惊喜”。 “哪儿来的南瓜?”那南瓜还带着浓浓的土腥味,一想到要跟这玩意躺一张床上,姬杼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之前的桂圆莲子也就罢了,贴了满殿的小纸人他也任它去,没想到还远不是结束,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偏门法子。 皇帝陛下很苦恼。他知道苍郁很想要个孩子,他也想,但如今仍未找到医治苍郁的方法,有心无力。 因此就算苍郁做的事再奇怪,他也只能包容。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苍郁不肯说。 好在姬杼也并没有想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叫赵常侍把宫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书全都藏起来,也不许宫人在她面前说奇奇怪怪的风俗,谁敢说就把他跟一堆洋溢着土腥味的南瓜关一整晚。 “怎么办?快想个法子。”第二天一早,被熏得整晚没睡着的皇帝陛下乌青着眼圈逼赵常侍想办法。为着这双黑眼圈,早朝时他被言官暗讽不晓得节制,偏害不能解释,活了这么久难得这么憋屈。“哪里还有善治此症的大夫,全都找出来,拉到京城给阿郁看一看。” 皇帝陛下愁惨了。 要是能这么快找到,陛下能有今天?赵常侍心里暗暗说道,这话自然是不敢明着说的,他小心翼翼地提了个建议:“其实……孩子只要放在娘娘名下即可,至于是谁生的,小的以为并不重要。娘娘素来喜爱左美人,不若……” 反正只要是皇帝的孩子,都得喊皇后娘娘一声母后,从谁肚子里出来有什么差别呢? “说得容易,等那孩子长大了,该孝敬谁?便是左美人并无贰心,难保其他人没有。”姬杼虽觉得左美人呆,却并不信她会一直如此。“生恩与养恩,历来择生恩居多,难说那孩子长大了会怎么想。再者,若以后阿郁有了自己的孩子呢?到时阿郁如何自处,又叫孩子们如何自处。” 赵常侍默默地觉得皇帝陛下没救了,皇后重要,大周皇统就不重要了么?满朝大臣都急得跳起了,偏皇帝还这么有耐心等着治好皇后。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找到能治的大夫,在他看来已是没有希望了,可皇帝仍不肯放弃。 “小的有个法子,可暂缓陛下燃眉之急……”赵常侍再不情愿,仍不得不替他出主意。 长信宫夜里为皇帝留灯已成习惯,有时他来,有时不来,若是不来,便是要宿在长庆宫了。 这天夜里却出了例外。 “娘娘,赵常侍方才说陛下今夜去长乐宫,不过来了,叫娘娘不用等着。”香识略有些忐忑。皇帝突然宿在长信宫与长庆宫以外的地方,便是有其他妃嫔要得宠了,虽说这对君王来说本该是常事,可习惯了皇帝专宠自家主子,她难免生出一些危机感。 她更怕自家主子难受,没有女人会喜欢看到这种事,香识想。 哪知苍郁却只是淡淡地问:“赵常侍可有说陛下去了哪间宫殿?” “是左美人的广阳殿。”虽说苍郁喜欢左美人,可香识觉得她对左美人这么好,左美人应当闭门不许陛下进门才是,怎么就迎了陛下进去呢?这种行为,同背叛了皇后有什么两样? 在她心里,陛下合该专宠自家主子。不比赵常侍,她毕竟年轻,难以想到皇嗣这么实际的问题。 “知道了,服侍孤歇息吧。”苍郁点点头,没有多说,令香识难以揣测她的情绪。 第二天夜里皇帝依旧歇在长信宫。何恢送茶水点心到宣华殿,见一向规规矩矩的香识居然贴在门上偷听——帝后两个独处时通常不要人在身旁拄着,宫人俱是侍立门外听命——,他拍了拍香识的肩,作口形问她:“你在做什么?” 香识直起腰,在他耳边小声道:“昨夜陛下歇在别处了,我怕娘娘心里不舒服,同陛下闹脾气。” “那现在如何了?”何恢比她迟钝些,全没想到这种问题。 “暂时没事。”香识垂头丧气地说。 “那你怎么这副脸色?”何恢不解。 “因为以娘娘的脾气,这种时候绝不会没事。”香识瞪着他:“伺候娘娘这么久了,连娘娘的性子也不知道么?” 她的东西,岂是允许旁人染指的? “这可该怎么办?”何恢听她这样一说,很快也想通了,不由得有些慌张。 “静观其变。”香识无奈地说。 皇帝不再专宠长信宫,后宫的秩序渐有恢复雨露均沾的趋势,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这都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秋末时,广阳殿左美人晋为左昭仪,所居宫室也更换为长乐宫主殿喜善殿。虽说晋了位份,但她依旧和从前一样不喜同人交往,渐渐地和苍郁的来往也少了,甚而比以往更加不爱出门。 除了苍郁,没有别的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苍郁是个忍不住的,问了好几次左美人都不肯说,便在姬杼留宿时问了他:“你对阿蘼做了什么,她近来都不肯出门了。” “她有孕在身,胎像不稳,刘太医叫她多在殿里歇着。” 彼时苍郁正为姬杼更衣,闻言手顿了顿,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姬杼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含着淡淡的笑意:“阿郁一直想要一个像她的孩子,如今就要成真了,高兴么?” 第131章 闷气 “娘娘,娘娘?” “唔……什么事?”苍郁蓦然意识到香识在唤着自己,从发呆状态醒过神来。 “长乐宫到了。”香识提醒道。其实已经到了好一阵,但皇后不知在想什么正出神,许久也不见反应。好在左昭仪人缘一贯不好,长乐宫前人烟稀少,没人会看见,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哦,那我们进去吧。”苍郁抱着汤圆,由香识扶着下了辇车,抬步向内走去。 左美人——不,如今是左昭仪了,但苍郁习惯唤她阿蘼。以往左蘼去长信宫居多,如今她不肯出门,只好苍郁过来了。 左蘼的脸色不大好,整个人蔫蔫的,从圈椅上起身向苍郁行礼时,因着手上无力,才起身又跌坐下去,令苍郁吓得脸色都白了。 “阿蘼,不用起来,你如今有身子……”苍郁连忙按住她,不许她再起身行礼。 “不妨事……”左蘼笑得很勉强,令苍郁更加担心。 “陛下说你胎像不稳,如今还不敢叫旁人知道这件事,你别硬撑着,伤到孩子就不好了。”苍郁抬出姬杼来:“你若是有了什么事,不仅孤心里过意不去,陛下也一定会责怪孤。” 左蘼这才不再坚持,乖乖地靠向腰后软枕。 汤圆趴在左蘼膝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求抚摸。左蘼喜欢汤圆,双眸也有了些亮光,她将汤圆抱在怀里,可汤圆哪里坐得住,立即蹿下来,满屋子找玩具去了。 苍郁看着左蘼,却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同她随意地聊天。 左蘼肚子里有个孩子了。 想要做的事一桩桩都实现了,终有一日命运不会再放在别人手里,而是全由自己掌控。 可大约是想了太久,期待了太久,早已没了新鲜感,面对这个孩子,她依旧激动不起来。 苍郁不知该说什么,左蘼也一样,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满屋子乱窜的汤圆,几乎不曾看过苍郁一眼。仿佛谎言被揭穿的孩子,心虚得很。 苍郁终于想起前世怀孕时种种不适,可以同左蘼说,便问她:“吐得厉害么?”前世她有了孩子后,吐得十分厉害,虽说吃得多,可最后竟然还瘦了。 左蘼看着并没有瘦下去,但也没有胖,脸色还比苍郁那时差了许多。听到苍郁的问话,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苍郁,似乎没有明白苍郁在问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应道:“嗯。” 和苍郁想的差不多,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说:“过些时候就好了。” “太医也这么说。”左蘼讷讷地说,说完又继续沉默。 她的性格同以前全然不同了,大约是怕保不住孩子,担惊受怕了起来。苍郁这样想着,又安慰她:“孩子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害怕。” “嗯。”左蘼轻轻点了点头,可看她的神色,并不像相信苍郁说的话的样子。 “瞧你,有了孩子以后整个人都消沉了。以后孤会常来陪你说说话,你这样没精打采的,孤很不适应。”苍郁叹道。她害怕左蘼的改变,说不清为什么。 前世自己那么无用,同样是胎像不稳,并没有怕成这样;可左蘼怎么就这么胆小了呢?苍郁想不通。 “不必了……”左蘼惊愕地抬起头,继而又垂下眼:“太医嘱咐嫔妾要静养,才能养好。……嫔妾的意思并不是娘娘吵到嫔妾了,而是嫔妾顾得了太医的话,就顾不了别的了,无趣得很……”她素来不太会说场面上的话,连忙补救,却越解释越乱。 “孤明白你的意思,孤不会打扰你太多。”苍郁毫不介意,仍旧笑着同她说:“看你一直没精神,是倦了么?” 左蘼仍然只点头,没说话。 苍郁看着她的样子,知道自己今日说再多也没用——左蘼一点也不想说话,自己便是逼着她说,也不过徒增她的烦恼,因此也不再问。 “那你好好歇着,孤先回去了。”苍郁唤回汤圆,将它抱在怀里,同左蘼道别过后,便转身离开。 苍郁后来又去过几回长乐宫,大部分时间里左蘼都正睡着。服侍她的宫人解释说说左昭仪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反倒是白天还能睡会儿,太医说是怀孕的关系。 苍郁问过刘太医左蘼的吃用需要注意什么,补身子的食物药品开始源源不断地从长信宫流向长乐宫。 这天姬杼驾临长信宫时,苍郁正翻着一本食谱,与香识一起看。“这道汤看着不错,香识你去备好材料,明日就炖这个。”苍郁嘱咐香识道。 “什么汤,炖给朕么?”姬杼时常不要人通传就过来了,令苍郁丝毫准备也没有,只是苍郁已经习惯他这样,不会再有任何惊异。 “是给阿蘼的。喜善殿宫人说她近来精神不大好,给她补补。”苍郁回答道,姬杼往长榻上坐下时,她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一下。 姬杼落座后,两人之间便余出一道空来。姬杼神色如常,往她身边靠去,不满道:“那朕呢?近来朕忙得很,精神也不大好。” 同自己的嫔妃抢吃的,这位陛下还真出息。一旁的香识甚为无语,见到皇帝陛下投来一个“闲人快走”的眼神,立即告退出去。 苍郁近来不是很想应付他,甚至不大愿意看到他,大概是满心都在左蘼有孕这件事上,尽想着孩子去了,顾不了这么多。 “陛下想吃什么,同赵常侍说一声,自有御厨准备好。阿蘼的事不能外传,不好叫御膳房特殊对待,只能臣妾这边小心照料着了。”换句话说,自己寻御厨去,不伺候! 姬杼不开心:“那朕的同她换一换,朕吃阿郁做的,她吃御厨做的。” 苍郁瞪他:“陛下不能吃荤,她须得吃些荤的,怎么换?哪有当爹的跟自己的孩子抢东西吃。”苍郁语气不大好,但说完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些。 这个理由十分充足,他竟无法反驳。“那阿郁为朕也做一份。”他提出另一个折中的法子,倒没指摘苍郁语气的问题。 苍郁脑子一热,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做,哪有那么多精力。”语气比方才更强硬。 “左昭仪的叫香识做,阿郁给朕做。”他倒是会安排。 “不喜欢做素食,陛下又不爱吃甜的,做起来不趁手。”但凡想拒绝做一件事,只要敢开口,就不怕没理由。 苍郁许久不曾这样直抒心意,心里痛快得很,便由着自己一路强硬下去。 上一回苍郁这样同他说话还是早前两人互相防备的时候,姬杼微楞,但并没有觉得太奇怪——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曾经这样行事,便不会叫人觉得不正常。 “谁又惹阿郁了?”他不傻,苍郁一再这样对他说话,必然是不开心了。 “没人惹臣妾。”苍郁矢口否认。 姬杼是不信的,苍郁并不是阴晴不定的人,不会突然这样说话。他温言哄着苍郁:“谁惹阿郁不开心,只管告诉朕,朕去收拾她。” “说了没人惹我。”苍郁重复了一遍。 “那你为何看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姬杼问。 “我没有闷闷不乐,我很好。”苍郁怒目瞪着他,并未觉得自己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她语气比先前更冲了些,令姬杼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她分明不开心,他好言劝解,想令她心情好起来,她却一点也不领情,还这样瞪他。 若是赵常侍此时在边上,他一定会告诉皇帝陛下,那种情绪叫做委屈。 此时的苍郁浑身是刺,敏锐的姬杼发现了这一点,聪明的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敢拒绝回答,香识肯定不敢。 可这一回香识也帮不到他。 “回陛下,娘娘并没有同谁不开心。”苍郁只对姬杼发作了,对其他人还是一如往常,姬杼自是不会对别人说苍郁冲他撒气了,没有经历过的香识当然不能理解。 但她很快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娘娘同陛下闹脾气了?” “放肆!胡说!”姬杼矢口否认。他自问并没有对苍郁不好,她怎会同自己闹脾气? 香识便不敢多说了。左昭仪有了孩子,而娘娘生不了孩子,虽说两人一贯关系好,可毕竟是后宫里的女人,心里总归会有疙瘩不是?可这种话是不能说给皇帝听的,善妒的罪名可不是小事。 姬杼在长信宫找不到答案,隔日便去了长乐宫。 “你同皇后是不是吵架了?”他问左蘼。 左蘼一扫在苍郁门前闷不吭气的模样,依旧有些呆,还有些对姬杼的怯意:“嫔妾没有,皇后娘娘对嫔妾很好,嫔妾怎会同她吵?” “那阿郁怎会不开心,她这几日只来过你这里。”姬杼疑惑道。 “嫔妾也不知道……娘娘知道嫔妾有孩子了,似乎很高兴……”敏锐如姬杼都找不到答案,迟钝如左蘼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她怕嫔妾闷,还特意送了汤圆过来陪嫔妾……” “太医没说怀着孩子要远离汤圆么?”姬杼一听这话就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假装有孕,事事都得小心些,不能叫阿郁看出破绽来,往后阿郁再叫人送汤圆过来,你就还回去,说是太医嘱咐的。” 第132章 南行 姬杼临幸长乐宫的第二天,苍郁便又抱着汤圆去陪左蘼,可奇怪的是,汤圆像往日一样热情地往左蘼身上扑,左蘼却神色紧张地躲闪开了。 汤圆以为左蘼和它玩,左蘼往哪儿躲,它就往哪儿扑,玩得不亦乐乎。苍郁本也以为左蘼和汤圆玩着,可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对劲了——左蘼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阿蘼,你不喜欢汤圆了?”苍郁将汤圆拽回来抱在怀里,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左蘼并不擅长撒谎,每一次撒谎她都很惊慌,一开口就怕被人揭穿,所以之前才不太搭理苍郁。“怀着孩子不能逗弄猫啊犬的……对孩子不好……陛下说的……”她原想说“太医”,哪知一开口就错说成了“陛下”,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左蘼连忙更正:“不是陛下,是太医。” 说话的顺序是很重要的。她改归改,还得看对方信不信。 姬杼昨天夜里才临幸了长乐宫,今日左蘼便不敢同汤圆玩了;何况左蘼一贯直言直语,想什么就说什么,先说皇帝立即改说太医,在苍郁听来,掩饰得不要太明显。 汤圆能对孩子有什么不好?隔着人的肚皮呢!难不成他也开始信一些无妄之言,觉得汤圆会克到孩子么? 要不然就是担心汤圆会令左蘼摔倒,伤到孩子。汤圆向来很乖的,才不会这样胡闹。 汤圆虽说只是只狮子犬,可苍郁养了许久,早当成孩子一样了;她一直以为姬杼也是这样想,因为姬杼对汤圆的疼爱并不比她少,然而似乎并不是。 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防着汤圆了。这种话他原本可以直接对她说,若她知道有身子的女人不能靠近汤圆,一定不会带汤圆过来;可他偏偏只嘱咐左蘼。 这种话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有什么需要防着她吗? 如今不仅她尴尬,汤圆一定也会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虽说汤圆是只小犬,但它聪明乖巧,除了不会说话,和人又有什么分别? 换做任何别的人这样对待汤圆,苍郁都能谅解;唯有姬杼这样做,苍郁不能原谅。 是他说服她将汤圆抱回来的,也是他时不时同她争抢汤圆、生怕汤圆偏爱了她,仍然是他介意她教训做了坏事的汤圆,认为要对它温和些。他一直以来作出那样喜爱汤圆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 作为皇帝,他迟早会有孩子,只是早晚的问题;汤圆则是一直都会在的。若是担心汤圆会害了孩子,当初又何必抱回来? 对他来说,汤圆只是条狮子犬罢了。 苍郁心里堵得慌。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每回他在,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和他说汤圆的事;他看似认真的听着,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关心吧? 抱汤圆回来,对汤圆那样宠爱,大概也都只是为了讨她喜欢。好教她以为他心里也有柔软之处,并不是那么绝情。 丝毫真心也没有,全都是谎言! “是孤疏忽了,孤早该问一问太医,你有了身孕,是该小心些。”苍郁勉强笑道,低头无意识地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本想叫汤圆陪你玩玩,看来不合适,孤先带它回去吧,下回再来陪你。” 左蘼其实很舍不得汤圆。如今为了装得像当真有了身孕,她连门也不敢出,不出门只用瞒着苍郁,出了门要瞒着的人就多了。以她能做到的伪装,应付苍郁一个已经很艰难了,再要应付别的人,她一定办不到。 她强迫自己不要恋恋不舍地看着汤圆,因为要有很久看不到它了;可哪里做得到?左蘼只好低下头玩指甲:“是嫔妾早该同娘娘说,这种事,谁能想得到呢?” “是啊,谁能想得到……”苍郁强撑笑颜应和着,敛衽起身:“孤走了,不必送。” 左蘼怕极了露馅,和苍郁多呆一刻,被发现的可能就更高一分。苍郁这么快就主动说离开,她心里又是舍不得,又是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一声不吭地目送苍郁离开。 苍郁往长乐宫去得不多,经过这件事,就愈加少了。一则是不愿意叫人注意到左蘼有孕的事,怕有人起了歪心思要害她;一则是为了被姬杼嫌弃的汤圆。 偶尔左蘼白日里有些精神,苍郁便陪她坐着;人说一孕傻三年,初初有孕在身的左蘼便应验了这个说法,她时常忘了前面说着什么,或者记错了发生过的事。 但大多数时候,左蘼都不太说话,发呆或者自顾自地拿本书看。尽管左蘼没有明说,但苍郁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疏离——怀了孕的左蘼,似乎对她有戒心了。 这是一桩令苍郁十分难受的事。从她入宫到现在,左蘼是唯一的朋友,苍郁原认为以两人的性子,这辈子都会是好友;现在左蘼却和她生分了。 若是以后抱走了左蘼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左蘼会恨她吗?可若不这样做,又怎能叫那个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呢? 苍郁不敢多想。 此前她一直只想要一个孩子,并没有想到孩子会牵涉到这么多复杂的事,带来这么大的变故。 改变的一切都淤在她的心里,无处排解。 苍郁渐渐地不再去长乐宫,但也渐渐地鲜见笑容了。 姬杼不知她心底想的那许多事,只见到她越来越闷闷不乐,却从不肯说为什么不开心。唯一令他松一口气的便是苍郁不再喜欢往长乐宫跑,左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若是她们两个一直要好下去,左蘼迟早会演砸她该扮演的角色。 但他如今也无暇注意那些了——他总是忙着,很晚才来,或者不来,甚至没有注意到苍郁有意不叫他接触到汤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时会问一句“汤圆去哪里顽了”,苍郁若说被宫人带出去玩了,他也不再会说要和苍郁一同陪它玩。 而这一切,都被苍郁算作了他对汤圆虚情假意的证据。 还犹豫什么呢?杀了他吧!每一个姬杼躺在身边的寂夜里,苍郁心里都会这样叫嚣着。 还不是时候。阿蘼这一胎不稳,得要她安安全全地把孩子生下来,若是现在就杀了他,阿蘼的孩子却没了,可就得不偿失了。等等吧,等更好的时机。 苍郁在心中一分为二,自问自答着。 当风愈加凛冽,再好的天气也化不开空气里的寒意时,又是一年冬了。 苍郁起得早,带着妃嫔们祭祀过后,便坐在温暖的宣华殿里想这一天该干什么。这是她每天的烦恼之一。以前大仇未报,便是什么也不做,光想着如何算计他们也能过一整日;如今没了别的念想,每日里为苍森祷祝一番,逗逗汤圆,偶尔给左蘼做些好吃的,大半时间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心不宁,书是看不下去的。 香识看出她的无聊来,同何恢合计,叫太常寺太乐令编排些新的歌舞戏曲给她解闷。这个起了一些作用,苍郁不再长时间闷坐着,有了别的消遣。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别离,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会唱一会。” 苍郁在宫里没有别的朋友,左蘼不能出来,便只有香识何恢或者别的什么宫人陪她看。太常寺编排的剧目并不都是欢喜的,也有许多生死别离,世事沧桑;苍郁经历了两世,对其中多数都不屑一顾,唯有这一曲听了数遍。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有时候她会觉得此时此刻的安定兴许只是午后一个长长的梦,又或者前生才是一个梦,从梦里醒来,阿爹阿娘还在,依旧要为生计奔波。 正听着,身旁突然坐了人。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听,苍郁便看了一眼,却是久未在白日里见过的姬杼。 那首曲子刚刚唱完,他也听到了。 以姬杼的喜好,这样的词曲是不堪入耳的,可他面色如常,连皱眉也没有。 按说看见皇帝进来,所有人都该先跪迎才是,不知为何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苍郁向后看了看,没见着赵常侍,心里才了然,他必然是去同众人打招呼了,叫众人不必停下。 苍郁收回神,继续看向戏台。 她怀里抱着小巧的手炉,手是温热的;姬杼却是才从外面进来,手凉凉的。他坏心眼地将手心覆在她手背上,突来的冰凉令苍郁打了个激灵。她怒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得意。 戏听完了,众伶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赵常侍也遣走了宫人,好教他们私底下说说话。 “朕这月下旬将要离京南巡,阿郁想不想去?”他眼里有着卖弄的得意,仿佛正在呈献私藏已久的宝物。 第133章 皇帝的新技能 苍郁瞬间明白了他这阵子以来异常忙碌的原因。皇帝想离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解决朝臣们的阻拦,还得防着有心之人作乱,大大小小的事情非常多。 他竟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按说皇帝要离京,宫中各处绝不会没有丝毫声息,药品、车马、随行人员,哪一桩不是大动静?如今后宫俱在长信宫掌管之下,便是只有一点点动静,长信宫也绝对不会没有一点知觉。 回去得好好问一问香识与何恢。 思及此,苍郁摇了摇头:“不去。阿蘼怀着孩子,身子又不好,臣妾得替陛下看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就糟糕了。” 她并不是真的不想去——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京城,而南方听闻是极好的去处,苍郁贪新鲜,心里十分想去。可左蘼更叫她担心,左蘼这一胎本就不稳,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没了,可就麻烦了。 姬杼终于明白什么叫作茧自缚,他努力挖了一个坑,结果一不留神自己跳下去了。 “阿郁不必忧心,朕会安排可靠的人在左昭仪身边替朕看着。何况经过刘太医这阵子的调理,左昭仪如今身子好得很,不用太过担心。”好在找借口不难。 “可臣妾不放心别人,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苍郁仍旧不肯,这个孩子是她重要的筹码,容不得丝毫损失。“再说前不久臣妾去长乐宫,阿蘼还蔫蔫的,刘太医会不会没有用心看?” 刘太医医德不大好,遇着不喜的病人,就不肯用心。 虽说左蘼肚子里有姬杼的孩子,他总不该不喜,可比起别人,苍郁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左蘼那样子哪里像是很好了? 左蘼不大会演戏,姬杼才叫她避着苍郁,能不吭气就不吭气,以免露陷;哪知苍郁会想这么多,姬杼不禁有些发愁。 “事关皇嗣,他岂敢不用心?阿郁若是不放心,盯着他再看一次便是。”比起左蘼,刘太医虽然不正经,但演技靠谱多了。只是他还欠着苍郁一张调理身子的方子,怕是也要躲着苍郁。 “陛下怎地心这样宽?”苍郁语气顿时就不大好了,杏目圆瞪:“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亦是大周的皇嗣,陛下能上点心么?此去南方,时日一定不短,宫里这么多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从前元千月假装小产,他为孩子那样伤心;如今左蘼有孩子,他就这样不上心?且不说别的,那孩子说好了算她的,也可以这么轻忽? 最近她比以往易怒许多,姬杼暗想,尤其是提到孩子时——显然孩子比他重要多了,想到这里,姬杼不由得有些吃味。 “此行少说也须两个月,阿郁忍心叫朕孤家寡人么苦熬两个月么?”他示弱地说道,看起来竟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若是赵常侍在场,看到自家皇帝如此掉节操,一定会捂着眼睛不忍直视。 苍郁本是一肚子火,可他突然向她示弱,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令她目瞪口呆。 这个男人,向她撒娇? 苍郁只觉忽冷忽热,一时间连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郁,去吧?”他的眼神十分热切,语气里的撒娇意味也更浓:“若无阿郁相伴,两个月如何熬得下去?” 苍郁落进他眼里,只觉此时他身后若与汤圆一样长了根不停摇摆着的尾巴,也丝毫不稀奇,“那就别去啊”这句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不是应该更强硬些吗?他这样她连拒绝也犹豫起来了!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她要离他远远的! 苍郁迅速将手从他手掌里抽出来,抱着手炉倏地站起,逃也似的离他好几步:“……且容臣妾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陛下吧。臣妾先回宫了……” 她面色缓和许多,也不再坚决地说不,说明他比起那个孩子,并没有输太多,姬杼心里总算平衡了些。 “朕陪阿郁回去。”打铁要趁热。 “不要!臣妾要一个人好好想想。”苍郁的拒绝脱口而出。 被泼了一头冷水的姬杼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她愿意想,他就有办法叫她答应。 若是她不肯答应…… 苍郁在微微的颠簸中醒来,头有些昏沉。她翻了个身,却撞上了墙壁——宣华殿的床何时这么窄了? 她蓦然睁开双眸,向“墙壁”望去。那哪里是什么墙壁,分明是车壁! 昨夜在床上入睡,却在行驶的马车里醒来,苍郁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绑架了,可这时她听到身旁有人说:“阿郁醒了?” 苍郁惊地弹坐而起,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手持折子的男人,他悠然地靠在软垫上,心安理得地面对她的震惊。 她记得自己回长信宫后镇定下来,再度见到姬杼时明确地向他表达了不愿意离开皇宫的意愿。他态度模棱两可,没再继续撒娇也没点头,但他只要不再提及要她离宫,她就当他答应了。 离宫前一日,他依旧宿在长信宫,毫无异状地同她温存了一番。原以为是他默认了她留下的缘故,哪知竟然暗地里怀了这样的心思,可他如何将她移到了马车上,为什么她竟没有醒来? 苍郁转身撩起厚重的车窗帘子,只见车外不见连绵宫墙,亦不见京城高台楼阁,只见得一片冬日落净了枯叶的枝桠,显然已离开了京城。 看太阳的位置,早已过了午时。 怎么睡得跟猪一样!苍郁羞恼地想,神不知鬼不觉就被他带离了皇宫和京城。 她这边恼火着,偏那边的男人全然不晓自己做了什么似的,还问她:“阿郁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他毫不顾及她的意愿,此刻不仅一点解释的倾向也没有,反倒扯毫不相关的话题,苍郁满心的火气顿时摒不住了。她柳眉倒竖:“不吃!我要回宫!” 姬杼自知理亏,可他绝不会现在调头回宫。“阿郁想要什么朕都答应,唯有这一项不行。”他柔声说:“罔顾阿郁的意愿,是朕的错,仅此一次,绝不再犯。但朕绝非一时兴起,阿郁以后会明白朕这样做的原因。既然已经离开京城,就不要想别的事,只需想着要吃什么想玩什么,只要阿郁能提,朕绝不叫阿郁失望。” 可对苍郁来说,吃喝玩乐哪里能和左蘼肚子里的孩子相比? 苍郁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回宫——”。姬杼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丝毫不想听。 她的神情从未这样冰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姬杼第一次见她这样。 “阿郁,别闹……”他心里清楚她是气极了,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生气。她担心左昭仪的孩子,他承诺了不会出问题;她气意愿被罔顾,他也赔礼道歉了。每一桩他都没有无视,而是给了她交代,为何她还会这么气? 苍郁冷笑:“别闹?是臣妾在闹么?臣妾三番五次对陛下说过不愿意离宫,陛下却一意孤行,臣妾说的话,在陛下心里有几两重?胡闹的究竟是谁?” “朕亦说过,你以后会明白朕的苦心。”姬杼心里也恼起来,却还压制着,苍郁已经这么生气,若他也气急了,只怕后果不好收拾。“对阿郁来说,那个孩子比朕更重要么?朕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阿郁想要孩子,以后多的是;可朕只有一个。且离京不易,阿郁不知,朕费了多少功夫才叫那帮老臣闭嘴,错过这一回,阿郁以后想出来可就难了。” 姬杼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通情达理地跟苍郁讲道理。 可话进了苍郁耳中,却全然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听完姬杼的话,她满脑子里只环绕着这一句。 是了,左蘼可以有身孕,其他人也可能会有。且左蘼未必会生儿子,而若等她再度有孕,说不得其他人已生了儿子。 苍郁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左蘼本性纯良,扶持她的孩子,苍郁不怕;可若是换了别的人就难说了。 她不能允许这种可能的存在,不能允许任何人比左蘼更早生下皇子。不,即使比左蘼更晚生下皇子也不许,不能有任何人同她的孩子争。 苍郁本想着等孩子长大一些再下手,稳妥一些,可如今看来,是不能等了。 姬杼身为皇帝,自然会希望子嗣越多越好,这样江山才不会旁落。他有那么多的女人,如今又是同从前一样雨露均沾,没了元千月,她自己又不会对孩子动手,只怕妃嫔有孕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除非他死了。如此一来,能够继承大统的才会只有左蘼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错,也许是个公主,可是没有关系,她能叫公主变成皇子。她根本不在乎大周信不信姬,只要大家认为是就足够。 第134章 这次气大发了 那就让他死在南巡途中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时机。 皇宫小小一方天地,众目睽睽;如今远离京城,远离朝廷,山高水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闭目冷静片刻,再睁开双眸时,方才的怒火与冰冷都不见了,只剩了淡然。 “陛下不会明白,对臣妾来说,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令臣妾这样期待。”她深深地望进姬杼眼底:“有些感情,一生只会有一次。” 当他临死之前,诧异生命结束得太快时,大约就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可姬杼如今不可能知道她内心深处的隐藏的阴谋;她能平静下来,他就安心了。他温言说道:“世事无绝对,经此一行,也许阿郁会改变想法。” 苍郁不予置否,浅浅一笑,歪着头靠在车壁上兀自发呆,不再看他。姬杼虽觉无趣,可总归有大把的事等着他,只叹了一口气便埋头看他的折子。 这时苍郁忽然发现自己穿着的并不是寝衣——就算她被他从床上抱到马车上没被扰醒,衣服穿得这样厚实,总不可能完全不被惊醒吧? 那当真是要睡得像猪一样熟了。 苍郁绝不相信自己能睡得那么死,此事必有蹊跷。 她依旧靠着车壁,只狐疑地回眸看姬杼:“为了令臣妾此刻能坐在马车上,陛下做了些什么?” 或者吃食,或者茶水,其中一样一定有问题,多半被下了药。她再能睡,也不可能连穿衣服都不被惊醒。 皇帝陛下最担心的问题终于来了。 她不笨,迟早会发现,只是他还抱着侥幸的心态希望她不会问——因为实在太丢人了,天底下一定没有别的皇帝为了让皇后乖乖离开皇宫,而使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吧? “朕在阿郁的茶水里放了一点点有助于睡眠的药。”都已经被发现了,承认比诡辩好,他老老实实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外加保证:“朕保证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态度这么好,她应当不会太生气……吧? 皇帝陛下忧郁地感到,城府最深的奸臣的心思都比女人要好猜得多。 譬如方才他以为苍郁不会太生气,苍郁就生气得叫他知道了什么叫完全想象不到。连苍郁那道冰冷的眼神也带给他极大的阴影,他这辈子都不希望她再对自己露出那种眼神——仿佛他根本就不重要似的。 “哦,陛下对臣妾下药?”苍郁依旧懒懒地倚在车壁上,语调也懒懒的,听不出情绪。 “朕错了。”姬杼晓得她的喜好,因而在她面前,他承认错误总是痛快得很——因为若是做错了事不对她认错,她又要生气。 “陛下何须道歉,臣妾当不起。”苍郁语调长得刻薄,懒得再看他:“陛下天子之尊,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区区一点蒙汗药算什么?就算放的是毒药,臣妾也只能甘之如饴。” “阿郁!”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去牵她的手;她只任他紧紧攥着,阖上眸子,不叫他看到一丝丝情绪。 “朕确实做得过分了,以后绝不再犯。”与愤怒和冰冷相比,她的沉默更令他警觉与不安。 卷曲的长睫平静地阖在一起,连颤动也无;脸上亦无丝毫表情。 他宁可她瞪着自己,或者冲自己大喊大叫,至少他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她偏不,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一点缝隙也不留,叫他无从探知。 苍郁本以为他对自己下药已经够荒唐了,可等到夜里入住客栈,她踏出马车的那一刻,才知道姬杼的荒唐远超出她的想象。 “公子爷,夫人,这个客栈虽不是条件最好的一处,但最清净,也从未发生过大的事故,还请公子爷和夫人定夺。” 一下马车,叶卿便迎上前来,对他们介绍面前这间看起来并不是很华丽的客栈。 公子爷?夫人? 为何香识与何恢对他南巡的事情毫无知觉,她总算有了答案——若是所谓的南巡只是六个人乔装成平民的样子偷偷溜出宫,要是能被香识与何恢发现,马车一定没办法离开京城,除非姬杼能从朝臣们的尸体上碾过去。 叫他死在外面似乎更容易了呢。说不定根本无需她动手,就这么点人,随随便便遇上些土匪就死全了吧?叶卿与元乐两个身手不错,另两个她没见过,一定也不会是无能之辈,可即使身手再好,四个人也难敌众人吧? 他是活腻了吗?苍郁深深觉得他为了拽自己一起死才绞尽脑汁策划了这样一个行程。南方世族众多,前世就最容易发生动乱——譬如苍森曾去过的梧州,也在南方。 听说今年秋天的收成并不是很好,冬天又冷,必然有人衣食紧张。要是再来一次造反,他们很容易就会遇上,届时不表明身份未必有好下场,表明了身份则会死得更惨。 所以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原先还担心回去以后左蘼的孩子没了,现在看来更需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回得去! 他还说为了说服大臣们废了不少劲,这个骗子!根本就没人知道他偷偷溜出来了吧! 不过大概很快就会知道,因为他又将很久不能上朝了……苍郁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苍郁实在很想问一问他,可她还气着他下药的事,只好摒在心里,等以后再问。 一行人跑了一下午,自然要先吃饭饱腹。 “公子爷和夫人吵架了。”元乐咕咚咕咚喝完水,小声对正埋头啃肉包的叶卿说。出来了当然不能再喊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便代以别的称呼。 叶卿看了看面无异色、安安静静吃饭的帝后两个,不甚信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看他们挺好的,没吵啊。啧啧,公子爷当真心疼夫人,肉食都留给夫人,自己只吃素食。我看他们恩爱得很,你没事瞎猜人家小俩口吵架做什么?” 此次南巡,他们两个负责帝后的安全,离得近,看得自然也分明。帝后两个单独坐了一桌,两个下人打扮但一看就知功夫不差的男女分立二人身后。只见姬杼将素食都挪到自己面前,肉食全放在苍郁前面,若是有荤素混着做的,也会将素的单独挑出来。关键他并没有吩咐宫人,而是亲自动手,眼角眉梢的宠溺之情简直腻得他这种单身汉打寒战。 不仅叶卿和元乐在看他们,客栈里没有包厢,十多张桌子摆在大堂里,俱坐满了人,时不时便有人张望姬杼和苍郁这一桌。有人是看俊朗公子,有人是看纤纤美人,有人则仅只是对姬杼的行为赞赏或好奇。 “公子爷也太过分了,他知道还有多少我这样的汉子没娶到老婆吗?”叶卿愤怒地撕咬着包子,不知不觉就带偏了话题:“他就不能只关在屋里跟夫人显摆恩爱?” “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元乐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包子,掰成两半,将肉馅挤在盘子里,认真地啃贴着肉馅的面皮。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你要是能看得出来,母猪都能上树了。你没见一直都是公子爷在说话?夫人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过,她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叶卿在这方面的触觉不是一般的迟钝,否则又怎么会到现在都娶不到老婆?不是没有女人青眼于他,都被他气哭跑走了。 “元小少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浪费?”叶卿和元乐完全不在一个话题,他心疼地看着他不要的肉,一筷子全夹进自己碗里。大户人家的少爷吃包子也跟穷人不同,肉都不吃的,吃不值钱的面皮! “难吃死了。”元小少爷很嫌弃:“你不觉得吗?” “你要是曾经穷得跟狗抢骨头吃,这世上就没有难吃的饭菜。”叶卿大口大口的,吃得很香。 “可你也吃过太白居的饭菜啊,不觉得和那个相比,这些简直是猪食吗?”元乐十分嫌弃眼前的包子。 “填肚子罢了,要求不能太高。”叶卿看着没吃多少一定没饱的元乐:“等会他们吃好饭上去了,我出去打个野食给你加餐,你给我打个掩护。” “烤鸡,要两只,一只留到夜里当夜宵。要一点点辣,别像上次那样放多了……”元乐不抱怨了,立即开心地点起餐来。叶卿做的烤鸡可是一绝,虽说卖相不怎么样,味道绝对令人赞不绝口。 “我去,要求还这么多!”叶卿怒道。 可怒归怒,哪一回元小少爷的要求不多?反正最后他一定会乖乖地照做。 吃好饭,就该上楼去歇着了。苍郁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只低着头跟在姬杼身后,只是进了房间,她便径自向里间走去,再不管姬杼。 腰间忽地被两只有力的手臂缠住,姬杼呼出的热气就在耳畔边。 “阿郁打算再也不开口了么?打我也好,骂我也罢,不要这样沉默,好么?” 那语气,隐隐有些哀求的意味。 苍郁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他紧紧地拥着自己,一语不发。 第135章 呸臭不要脸 她终于轻轻出声:“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明明是为我好,却偏要做这么些令我生气的事,若是……若是我连你的话也不肯听,岂不是要气一辈子?” 虽有些埋怨的意思,但有半天不理睬他,终于肯说话了,又是这样柔柔的,姬杼总算松了一口气。 “是我糊涂了,险些做了蠢事。”他老老实实地认错。 “以后不许瞒着我。”她又说:“我自己会胡思乱想,若是想得岔了,变得不讲理可怎么办?” 虽然不大想承认,可听了他这些话,回想一下近日来自己的揣测,怎么看怎么不着调——她总是将他想得太坏,仿佛他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使坏才做的。 但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坏。 她的孩子……苍郁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很懂她——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哪怕希望很微渺。 “阿郁怎会不讲道理?你素来最是懂事。”好容易哄回她,姬杼嘴上像抹了蜜似的,什么话都顺着她。 苍郁才不信他,她做过好些不讲理的事,可这样的话听着心里舒服。 “浔州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若是为我去寻神医,会耽搁重要的事情吗?”对于这个埋首于政事便废寝忘食的皇帝,苍郁不会天真的以为他只是为了带自己去看神医才南巡,必然有其他要事。 否则也不必微服出巡。 “阿郁的事就是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次要的。”他越哄越顺口了。 “信你才怪。”苍郁嗔道:“你就这样跑出来了,朝中大臣都知道么?” “这个……暂时他们不会知道……”他忽然有些支支吾吾。 苍郁便知道自己先前不好的预感并没有错。 “我又生了什么病令陛下茶饭不思,早朝不想上,也不想见任何人?”苍郁挣开他的手,柳眉高高挑起,一副“不说清楚今晚没完”的表情。 她就知道,每次这样,她都要倒霉! 总之这辈子她和贤后的名声是无缘了,就算以后有,最好也只能是“妖后回头金不换”了。 “阿郁这样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姬杼笑得尴尬:“朕也不想,可除了阿郁,后宫之中再无其他可信之人了。不这样安排,什么事也做不了。” 不说的别的,仅只是带苍郁去看那个宁可死也不肯离开故里的神医,就一定做不到。 朝臣们一定会反对这样的事,就算反对不成,苍郁的名声亦只会更差。 “阿郁生气了?”他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问,好不容易才哄回来,还没多久呢。 “你说呢?”苍郁白他一眼。 肯理他就还好。姬杼心里定了大半,口气也就大了:“若能叫阿郁解气,罚我做任何事也甘愿。” 任何事?亏你敢讲。 苍郁笑眯眯的:“既然是微服出访,我们现在就只是寻常夫妻了?” 她话说得有几分撒娇的味道,水眸里盛满柔情,姬杼没能感觉到危险的信号,应道:“那是自然。” “以前阿爹惹阿娘生气,阿娘就罚他跪搓板。既然我们只是寻常夫妻,你又甘愿为我做任何事,不如也去跪个搓板吧?”他这么容易就上钩,苍郁笑得愈发灿烂。 姬杼则傻了眼。 跪搓板? 堂堂天子跪搓板? 但他何许人也,脸皮之厚非寻常人所能比,一只毛手立即就爬上了苍郁的腰。 “阿郁在马车里颠簸了一整日,想必此刻腰酸背亦痛吧?不如……我给阿郁按一按?听闻寻常夫妻多是这样的,丈夫若是惹得妻子生了气,便想法子伺候得她舒舒服服的……” “呸!臭不要脸!” “阿郁说错了,这样才叫臭不要脸……” (此处疑被删去“臭不要脸细节”一万字。) 要比不要脸,男人真是天生就有优势!尤其这个姓姬的! 第二天苍郁醒来发现窗外太阳已高悬,依稀已是子午时分,而身边那个臭不要脸的不知去了哪里,他睡的那一侧早就没了温度。 一想到他昨夜做了些什么,苍郁便面红耳赤。他在宫里时就喜欢胡闹,到外面来仿佛挣脱了什么枷锁似的,更加胡闹了,那么点事儿,偏他能玩出那么多花样。 说什么伺候得她舒舒服服的,呸!昨天还只是被马车颠了几颠,现在整个人像被马车碾过似的! 苍郁在床上瘫了许久,终于蓄满了穿衣起床的力气。这里气候要暖些,屋子里烧了炭,也暖融融的,同被子道别并没有宫里那么痛苦。 她才坐起,外间便传来一道女声:“夫人起了?要服侍穿衣么?” 声音沉沉的,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意,似乎并不惯于服侍人。若是哪个宫人这样对主子说话,早被管事的打出去了。 这声音在昨天之前从未在宫里听见过,长庆宫里也没有,不知姬杼平日将她藏在了哪里。此次南行的人里,便有两个她不认识;这个女子叫做阿忆,另一个男子叫做天刑,两人手上都长着茧,一看就知是练武之人。 苍郁惯来不擅长认人,昨日虽仔仔细细看了,今天还是想不起阿忆长什么样子。 “替我打些热水来吧。”苍郁自行披了衣起身,她不喜欢叫陌生的人近身服侍:“公子爷去哪里了?”她稍稍解开衣领,昨夜的疯狂在颈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更不用说别处。他疯起来真是不管地方,她担心被隔壁听到,咬着牙不敢出声;他却说墙壁不漏声,一个劲地哄她叫唤出来。 “公子爷出去办事了,过会就回来了。”阿忆答道:“还请夫人留在房内,不要四处走动,阿忆即刻就回。” 苍郁梳洗完,吃了些点心垫肚子,姬杼果然就回来了。出来时为了不引人注目,行装尽量轻简,但南行路远,时日稍长,需要的东西还挺多的。姬杼叫赵常侍事先准备好了,放在客栈附近,等走到这里了才取出来。 姬杼原是打算一早便上路,但昨夜胡闹得太厉害,耽搁了时间,不得不推迟出行。亲自点好菜后,他回到房中去喊苍郁吃饭,见苍郁打扮齐整,正靠在窗边榻上发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阿郁还觉得累么?或者今夜再在此处歇一晚,明日再上路?”他挨着她坐下,亲昵地问。 苍郁没力气瞪他,任他将自己揽在怀里,懒懒地倚在他身上。“再歇一晚。”她有气无力地说:“今晚不许碰我。” 夜深了,叶卿仍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元乐和叶卿挤一张,那个叫天刑的他们都不熟,单独睡一张。不过此时天刑并不在房内,他多半时间都不见人影,不知道待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 三人的房间就在帝后房间隔壁,叶卿坏心眼地选了贴近帝后房间一侧的床。元乐说帝后吵架了,他后来越看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还想偷听一下会不会有一场大战呢。 今天白天两人一直有说有笑的,皇帝陛下还带皇后娘娘出去逛了会街,想必晚上定会有另一场大战。 可惜的是昨夜一整晚都没什么动静。 “别费劲了,墙壁厚得很,什么也听不到。”元乐闭着眼泼他一头冷水。 “我是担心有人意图行刺陛下和娘娘,你在想些什么?”叶卿正义凛然。 “嗤,你就装吧。”元乐才不信:“你今天跟天刑聊了一路,打听到什么没有,他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没。”叶卿遗憾地说:“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一点风也不透。那个阿忆呢?你问出什么来了吗?” “也是个锯嘴葫芦。”元乐也很遗憾。 “你说陛下是不是更喜欢不爱说话的人?”叶卿疑惑地问:“我们两个话是不是太多了?” “只有你话多,少拽上我。”元乐睁眼怒瞪他,紧接着又闭上。 第二天一早苍郁恢复了精神,众人才正式启程。姬杼先还坐在马车里,但见天气晴好,便想下车去骑马。 苍郁没有骑过马,只是看着觉得挺有意思,便问他:“骑马好玩吗?” 姬杼坏心眼地说:“很好玩,阿郁要不要试试?” “可是我不会。”苍郁动了心,想试一试,却又很怕。 “你若是害怕,与我同乘一骑就好。”姬杼诱惑她。 外面几个人骑着马很是逍遥的样子,苍郁看过一些游侠的话本,有时对仗剑江湖的快意生活也向往得很,便点头答应了。 姬杼将她抱到马上侧坐着,自己翻身上马,将她护在身前。 马稍稍动了一下,苍郁便觉坐得不太稳,紧张地揪住了姬杼的衣服。 “有我在,阿郁不会有事。”姬杼在她耳边笑着说:“若是害怕,就抱紧我的腰。” 苍郁仰头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四个人,犹豫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红着脸缓缓伸手环在了他腰间。 “都老夫老妻了,抱一抱还害羞。”姬杼笑她。 “呿,都当跟你脸皮一样厚呢?”苍郁羞恼地说:“那么多人在看着,羞不羞?” 第136章 妖人事件 一路马不停蹄,他们终于停在了厉州。 厉州算不得繁华之地,在苍郁一路看过的诸多城市之中,算是比较贫瘠的一处,连城门也比其他城市少些气势。进城之前,姬杼不知从哪里变出套极为朴素的衣裳,叫苍郁换上。 这样的粗布衣裳倒是许久没穿过了,从前在家时经常穿着。 苍郁换好衣裳,连发髻也拆散了重新梳理,只用一根银簪子绾起来,好和衣服搭配得上。 姬杼一见她就笑:“好娇俏的村妇。”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穿了一身村夫的衣服,头上系着布巾,看起来也就是村夫样。 “一点也不俊朗的村夫。”苍郁回敬他。其实他眉目清俊,即使穿成这样,也比街上随便抓一个看起来俊朗得多。 “丑相公讨了个俊媳妇,挺值的。”他还很自得。 六个人分了两路进城。天刑和他们一路,也扮成村夫的样子,假作苍郁的兄弟,保护他们两个;阿忆则与元乐和叶卿一道扮作富商,暗中照应。 不比之前路过的城镇,厉州守城官兵查得十分严;所幸姬杼准备得当,总算顺利通过了城门。 进了城,苍郁便立即知道了姬杼的用意。 他们的打扮在厉州城里十分常见,混迹于其中,不容易引人注目。倒是叶卿等人,从进城开始就不少人盯着,有许多小孩还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追赶着,像是那马车多么新鲜似的。 进城后,姬杼选了一个人比较多的茶肆进去,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叶卿等人乘坐着的马车就从窗前跑了过去,苍郁随口对姬杼说道:“这里的小孩真坏,还往马车上扔石头。” “小孩子都比较调皮。以后我们的孩子要是这么没规矩,可得好好教训一顿。”姬杼笑道,叫了一壶茶,几碟小食。 小二端了茶上来,一边摆碟子一边问他们:“几位从外地来的吧?” 苍郁突地拽了拽姬杼的袖子,瞥了一眼他的手,又将自己的手放到腿上,正好被桌子挡住。 姬杼先还没想得到,只是突然看见袖子底下一截白皙的手——村夫的手哪里可能这么白净,赶紧也藏起来。 “俺们刚从秦州乡下来的,到这边投靠亲戚。”姬杼藏好手,应声道:“金水王家,这位兄弟知不知道往哪边走?” 他一开口,话音就不是苍郁听惯的了,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要十分费力才能听得懂。 “金水我知道怎么走,至于王家——”小二挠了挠头:“那地方杂得很,姓王的多了去了,我只能给几位指指方向,找人还得靠你们自己。不过金水最近出了好些乱子,几位可得当心些。” “什么乱子?”天刑开口问,低头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茶,尔后咂咂嘴,横臂用袖子抹了一抹。 演得好卖力!苍郁咋舌。 “该不会也出了妖人吧?”姬杼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不瞒你说,俺老家那儿最近出了好几桩妖人害人的事,人人心里都慌着,俺们这才不得不过来投奔亲戚。” 妖人?苍郁听了一个新词,虽然满心疑惑,仍是装作急切的样子,和姬杼一样望向那小二。 “可不是!前几日刚捉到一个妖人打死了,尸首暴晒了好几日。”小二上了套,和他聊了起来:“这些妖人真是可恨,专剪人头发害人。就这条街口的陈家,人家里三代单传的儿子啊!啥事也没犯,就被那妖人害了,才刚娶了媳妇没几天呢,唉……那妖人奸诈得很,假扮成游方和尚,骗过了好多人的眼。” “这么厉害?”姬杼作出十分慌张的样子:“那岂不是这里也呆不得了?” “那倒不至于。如今查外人查得可严,几位小心点就是了。”这时有别的人喊小二,小二回头应了声,拎着茶壶走了。 苍郁很想问妖人是怎么回事,可茶肆里人多口杂,姬杼才刚刚对小二撒谎套了话,在这里问不合适,便生生压下了。 天刑将茶水和碟子里的小菜都试过一遍,确认无毒,才将碟子往苍郁和姬杼面前推了推。 茶肆里的茶难喝得很——以前更差的她也喝过,苍郁许久不曾粗茶淡饭,竟全然不适应了。碟子里的小食看起来也不甚好吃,她每样吃了一点就嫌弃地搁下了筷子,姬杼也差不多。 离了茶肆,三个人寻了一间普通的客栈落脚。房间有些旧,床上的铺盖有些地方都磨破了,姬杼嫌弃地拎起那被子抖了抖,见没有奇怪的虫子爬出来才扔回去。 “这几日要委屈阿郁住这样的房间了。”他继续用嫌弃的眼神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将所有可能藏了虫子的地方都掀起来看了一下,这才放心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从小一直住这样的房子,算不得委屈。”苍郁倒觉得还好,尽管住惯了宫殿和客栈的上房,也觉得房间略破旧了些,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阿郁不好奇妖人的事?”姬杼等了许久,见苍郁一点要问的意思也没有,终于摒不住了。“夫君若想告诉我,迟早会说;若是不想告诉我,问了也白问。”虽说早就猜到姬杼南行的原因不单纯,她却并没有想到会这样复杂,原以为就是想看一看世族有无异动而已。 身在深宫之中,没了苍森夹带私货,能得到的消息毕竟还是少了许多。 “阿郁偶尔也可以不这么乖巧。”姬杼叹了一口气:“自年初以来,各地陆续有妖人作乱的折子呈报,多是剪人头发或私窃八字,以巫蛊害人等不足为信之事。起先为夫以为纯属无稽之谈,并未太过重视,未曾想此类折子越来越多,同样的事情屡禁不止,且多集中于南方。这绝不是偶然。” “所以夫君想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回事?可为何是厉州?”苍郁疑惑道。 “因为整个南方只有两个地方的长官没有呈递这种折子,一个是厉州,一个是辰州。”姬杼解释说:“辰州富饶,一贯甚少出乱子,若说治理得当,且勉强说得通;而厉州贫瘠,民风较别处不开化,却丝毫动静也没有,难叫人不产生疑心。” “那叫个信得过的人当御史来看看也可,何必亲自来?还只带了这样几个人,要是出事怎么办?”苍郁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她都会有疑问,姬杼不可能想不到。 “南方多世族。他们素来对朝廷的旨意十分抗拒,多有欺瞒,便是派了御史来,也未必能看到真相。譬如那小二说妖人之事常见,可先前派来的御史却说厉州未见妖人之事,便知来走一趟仍有必要。至于安危问题阿郁大可放心,为夫敢来,自有万全之策。”姬杼说完,深深地望了苍郁一眼:“其实也不是一定要亲自前来,亲自南行亦是为了另一桩重要的事,阿郁也知道的。” 所以其实是为了她吗? “昏君!”苍郁嗔道。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却并不这么想,姬杼嘴巴甜起来极会哄人,也不知能信几分。 “若为夫是昏君,也是为了阿郁才昏庸。”他顺着苍郁的话说,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不正经起来。 “呿。”苍郁轻斥:“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就喜欢这样,做了什么荒唐或者不方便明说的事就往女人身上推,分明自己要做,未必是女人想要,从来却都叫女人背了罪名。” “为夫一句戏言,阿郁倒当真了。”姬杼笑道。 “可不是?我正背着一口黑锅呢,也不知回去以后又要遭人怎么骂。”苍郁斜眼瞅他:“今人倒也罢了,不知后世要传几百年,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活着和死后却都没有好名声,哪个皇后当成我这样了?” “都是为夫的错,为夫回去便勒令史官不许写阿郁的坏话。”他反应倒快。 “史官不写,民间就不传了么?”苍郁有心刁难他。 姬杼一本正经:“焚书坑闲话者。” “那还是会记在我头上呀!”这样恶劣的行径,也就他想得到。 姬杼摊手:“那就只好为夫牺牲一下,叫人写本为夫为了阿郁浪子回头,从荒芜朝政到成为一代明君的故事。往后为夫只需要努力当个好皇帝,就一定有人信阿郁是个贤后。如何?” “勉勉强强吧。”苍郁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放过他了。 尽管对他能不能成为流芳百世的好皇帝,她心里十分存疑。毕竟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不看他生厌,与他斗嘴也还是桩挺有意思的事——亏他平日在外面面前看着那么严肃,私底下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如今既知厉州有意欺瞒于你,你打算怎么做?”玩笑归玩笑,始终要回归正题。 第137章 惊吓 “这件事,为夫会往坏处想。”姬杼暗示说。 “为什么?”苍郁问他:“莫非你发现了什么?” 他这个人纵有万般不好,还算是比较讲道理的。 “先帝在世时,僧道盛行,出家成了许多人敛财的路子。为夫登基后强令没有度牒的人还俗,拆了许多寺庙和道观,厉州地方不大,却是拆得最多的,足见这里僧道之盛。”姬杼解释道:“令僧道还俗,强拆寺庙和道观,这些都容易,最难的却是拆掉人们对术法的沉迷。为夫一直下令严惩‘妖人’,然而此处随意一个小小的茶肆都能大肆谈论妖人,足见州牧于妖人之事的治理何等松懈,甚至可谓之放任。为夫随口一句话都能套出来的事实,御史却未上奏,显然已被买通,替人隐瞒。若只是为了政绩好看,想升官发财,不会对妖人之事如此不上心;唯有他心虚,不敢管,才会这般行事。” “可任由妖人肆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苍郁不解:“人心惶惶,久之必乱,依你对无用之人的严苛,他也捞不着好下场,何必作死?” “他未必是想任妖人肆虐。也许他只是太相信僧道,相信所谓的‘正道’为他带来的好处,然而既有‘正道’,必有邪门歪道随之而生;他越沉迷于所谓的‘正道’,邪门歪道亦愈盛,他有多相信‘正道’,只会更信邪门歪道的存在。并非他不制止,而是他无能制止。又或者其中有利可图,于他而言,只是多一门捞银子的途径罢了;至于会不会被我发现——天高皇帝远,我能看到的,听到的,未必是真相。他已欺瞒过我,不缺这点儿胆量。” 这时的他,眼眸里闪耀着她从未曾留意的睿智。苍郁极少这样平心静气、不带任何情绪地听他说话,对他略有改观。他看得细,亦看得透。 若是同这样的人作对,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情,他会将你抽丝剥茧。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即刻重新派遣更可靠的御史,还是想要自己解决?话说在前头,我不赞成后一种,太危险。”苍郁知道他一定不会对问题视而不见,大概早就在想往后的打算了,先阻止不靠谱的可能:“整个南方都是世族的地盘,他们不敢在京城动你,因为西边和北边尽在你掌控之中,指不定心里多恨你;可如今你不过带了几个人,还有我这个什么也不会的累赘,硬碰硬绝非上策。” 他却笑得神神秘秘的,突然间变得不正经起来:“我们并不是只有几个人。为夫可是天子,燃几支香拜一拜,便请得了天兵天将来帮忙,区区凡人何足惧也。” 苍郁沉下脸:“谁同你开玩笑,兹事体大,正经些好不好?” 姬杼展臂将苍郁拦在怀里,捏了捏她的脸,被苍郁一把拍开。 “为夫可是许诺要带阿郁去看神医的,怎会陷自己于危急之中?承诺过的事做不到,以何颜面见阿郁?”他笑着说,眼中柔情几令人沉溺。 “为夫自然不会自曝行踪,引起世族警惕,这些年我对他们下手甚狠,只怕他们恨极了我。”姬杼很有自知之明,又开始夸苍郁:“阿郁平日甚懒,连自己的事都不肯想,却会为了为夫的安危而思虑,我心甚慰。” 因为我一点也不想死啊。 苍郁靠在姬杼肩头,错开他的视线。若是他被发现了,她也活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即便他保证不会令两人遇到危险,苍郁仍不放心 这个骑在马背上便像要飞起一样的男人,一定很爱冒险,他的话不能轻信。 但她更不能放心的是他的底气。他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说不定此行途中从来都不止他们几个,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隐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若是这样,她想下手害他,就得慎之又慎。 “我还需要多一些证据来支持方才的猜测,并查清楚真正的源头想做什么。等这些到手了,我们离开厉州之日,朝中就会有人疾行而来,取代如今的州牧,解决该解决的人和事。”姬杼指尖轻抚着她的脸:“你的夫君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不必为他担心。做我的妻子,永远也不需要为我的生死烦忧,若是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就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未及弱冠而登基,能在世族林立的朝廷中屹立至今并箍得世族不能动弹,他有狂的资本。是以他这么张狂,苍郁却一点鄙夷的想法都没有——通常敢说这种话的人都难博得别人的好感。 按他这样说,她担心的“藏在某处的人”也许并没有那么多。 “话不要说得太满,毕竟世事无常。”苍郁抬手捂住他的唇:“我不想听这些事了,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若须得我帮你,你再对我说。” 她心里其实很想问他如何与京城保持联系,可她不能心急,着急了,叫他看出来些什么就不好了。叶卿等人俱不在,也不知被他安排去了哪里。 “阿郁怎会这样懒,多费点神也不肯。”姬杼促狭地笑话她:“真怕你以后生下这么懒的孩子,说不得要连皇帝也懒得当。” 若真有自己的孩子,他敢不当皇帝!苍郁默默地在心里说,她做了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叫那个位置旁落他人之手的。 接下来的几天忙碌得很。姬杼当真跑了一趟金水街——厉州的一处小地方,假装寻找亲戚。 苍郁出门时,姬杼叫她用一块花布将头发包起来,苍郁略一思索,立即意会他是担心妖人剪人头发之事。虽说她不信,他肯定也不信,然而他坚持,她便照做。 他不会无聊到在正事上开她玩笑,尽管她对着镜子看,感觉自己的打扮很不伦不类。 他们两个和天刑一起走到金水街口,身边一个浑身臭哄哄的乞丐跑了过去,忽然一伸手扯下了苍郁包着头发的花布,另一只手中有银光一闪。 苍郁一时不防,惊叫起来,姬杼转身抱住她,将她牢牢护在怀里。天刑出手快,手一伸一拧,正要将那乞丐拧在手里,姬杼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立即装作失手未抓住那乞丐,任乞丐滚在地上跑远了。 抓个把乞丐不是难事,但他现在还不想打草惊蛇。 “阿郁还好么?”姬杼低声问怀里的苍郁。 她不禁被扯下了包着头发的布,连发髻也被扯得松落,几率发垂散下来。 苍郁已定下神来,遂点点头,“嗯”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他手里有剪刀……竟这么嚣张……” 原以为这样的事情怎么也得偷偷摸摸地做,那茶肆小二不是说才打死了一个人吗,怎地一个乞丐光天化日就敢做这样的事? “兴许正因为是乞丐,才这样嚣张。”姬杼沉思片刻,吩咐天刑:“你留意一下街边的乞丐与流浪汉,只怕有人蓄意操纵这些人,令他们剪人头发,以行不轨之事。我们且先回客栈里去,你须得压压惊,梳理一番。” 苍郁不解:“什么不轨之事?我们并不是本地人,同他们亦无怨仇,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来了。”他突然说:“低头。” 苍郁虽不明白为何,却还是低下头去。她感觉到有人走近了,气息陌生,只听那人说:“几位是外地来的?” 天刑替两人回答道:“俺们是秦州乡下来寻亲的。” “几位看着并不像乡下人呐,我看这位几位有富贵之相,一定不是普通农户吧?” 苍郁听在耳中,不知是该说那人眼光毒辣好,还是说他们伪装太失败。 “也就是小县城里做小本生意的。你说俺们有富贵之相,是不是说以后俺们会发大财?”天刑反应快,带了过去。 “本是要发大财的,只不过几位印堂发黑,只怕略有一番风波。不瞒几位,我师从崂山张道士,略懂看相之术,平日也会替人断运势,消灾难。虽说不轻易出手,但见几位面善,且与各位啰嗦几句。” 哦,原来是个骗钱的。苍郁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立即明白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了。 “这位娘子方才被乞丐剪了头发吧?如今妖人肆虐,只怕是要拿去害人,几位可不能轻忽,否则命中富贵可就保不住了。” “谢谢你,没有剪到。”这话是姬杼说的,看来此人手段之拙劣令他无法容忍了。骗钱骗得这么明显,想上当,可装不了那么蠢。 “幸好,幸好。那还请几位小心些,此地妖人甚多,虽说躲过了这一劫,难保下一次不中招。我这里有……” “俺娘子受了惊吓,俺先带她回去休息,多谢你提醒。”姬杼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当然听起来还是很诚恳的。 “既然如此,祝几位好运。”那人大概心里已经咬牙切齿了,苍郁心想。 第138章 迟来的节操 那人见没能敲诈到钱,又看见一旁身强力壮的天刑,讪笑着转身走了。姬杼怕方才吓着了苍郁,又见附近并没有像样的茶肆,便就近选了个茶水摊。 茶摊上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别的客人,还算清静。摊主是个微胖的中年人,面相略似弥勒佛,叫人不易生出抵触感。他送了茶上来,左右探视一番,确定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同他们说话:“几位外地来的吧?这附近有许多地痞,花钱雇了些乞丐和流浪汉,瞅准了生人,打着妖人的名号,专干这种赚黑心钱的事。几位以后走路上可得小心点,这种人太多了。” “那就没人管管吗?”天刑也压低了声音问他。 “谁敢管?他们上头有人呢!权势遮天的那种,除了忍,没有别的法子。——唉,你们可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啊。”他叮嘱完,立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权势遮天……除了忍,没有别的法子…… 活了两世,这是苍郁最恨的。这些人令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切,他们为所欲为,而身受其害的人连反抗的资格也没有。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突地覆上了她的手背。苍郁抬头望去,姬杼也正凝视着她,眼中的神情她看不清。 “我绝不会放过为恶之人。”他轻声说,话语里有不可动摇的坚定。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心突然一跳。没有往常油嘴滑舌的甜言蜜语,仅只是一句话,比平日他说再多抹了蜜的话都更令她相信他会这样去做。 “一定不放过他们。”她回应着,用他并没有真正听懂的话语。 以厉州的情形,按常人来看,已没有必要再多逗留;姬杼却坚持要再看看别处,于是多停留了几日。 在某些街巷,人们一见到生人便避之不及,丝毫也不肯理睬他们的问询;在一处街头,一个游方僧被吊在树上,衣衫褴褛,一旁有人言之灼灼的说他行礼里有一柄剃头的刀子,他是个“妖人”,无论游方僧如何声嘶力竭地辩驳他并未带着剃头刀,是被人栽赃,也没有人相信;最匪夷所思的是,有个孩童突然指着他们尖声大叫,声称他们是“妖人”,扯了几根他的头发。 所幸他们逃得快,否则只怕难免游方僧的命运。 为防万一,一回到客栈他们立即收拾行李离开了厉州。不知天刑用了什么法子传递消息,当他们抵达城外时,数日未见的叶卿等人也已等在了城门外,马车及一应路上需要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 虽则下一站是辰州,但从厉州前往辰州,仍要路过数个城市;据说这些城市里,世族随口说一句话,比皇帝的圣旨还有用,依着姬杼的意思,必须要挨个去看一看。 这和他出行时制定的路线全然不同,狡猾的皇帝知道真实的路线绝不会有人赞同,至少不会允许他只带这么几个人出门,所以到了此时才公布出来。 叶卿等人始料未及,又阻拦不了,只好哀求地看着苍郁。 “陛下心系子民,乃天下之福,为何要阻拦?只是须得辛苦各位了,想必等到回京,陛下也一定不会亏待各位。”苍郁一开口就摆明了立场,但也圆滑地维持着双方的平衡:“但若是情况极度危急,无论陛下如何反对,孤便是冒着大不敬的险,也会同各位一道劝他离开。” 说白了还是站在姬杼这边。 帝后两个站了同一阵线,其余的人再不愿意,也只能愿意了。 “我就说这女人就是个祸水!”元乐悄悄地跟叶卿咬耳朵:“正常后宫里的女人哪个这么找死?都他|妈是疯子!” “你管她,又不是你老婆,反正害不到你。回去烧烧香拜拜佛,以后离远点儿……不对,离远了就没前途了。”叶卿从淡然到纠结,也就是一瞬。 “那两个人除了刚才跟我们一起反对陛下的决定,竟然连一点不满都没有,是不是人啊?”元乐看了看接受了姬杼的设定以后就如常没有表情的一男一女。 “谁知道,和我们没关系。”叶卿表现出很冷淡的样子。 “是哦,是因为那个阿忆不理你吧?你跟她套近乎,我都看见了。”元乐毫不客气地拆他台。 “那……那是为了打探敌情!谁知道她会不会跟陛下说我们的坏话?”叶卿稍有些小激动。 “哦。”元乐明显不信。 姬杼怕苍郁劳累,若是天色晚了,或者天黑之前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便立即会停在最近的城镇。作为回报,苍郁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为他吃饭试毒的职责。 且不论姬杼,其余四个人自然都是不愿意的,皇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这位宠她宠得没边的陛下还不要掐死自己? 可惜皇后娘娘同陛下一样固执:“同你们相比,我除了增加大家的负担,一点用也没有,至少让我为陛下尽一点心意吧?各位都有家人,若是你们出了事,家人又岂会不伤心。我尝过那种痛,不愿叫身边的人再体会到。” “阿郁……”姬杼的话音掩不住感动。 苍郁浅笑以对。 秀恩爱也分分场合好不好!元乐几要摔盘子,被叶卿死死拽住。 自此,无论在哪里用膳,俱是苍郁第一个试吃。当然了,四个负责保护帝后夫妻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看起来稍微有一点点不靠谱的地方都绝不落脚。 如此行进了一个月,一切都还算顺利。起先姬杼无论去哪里苍郁都跟着,后来她不跟了,他选择的路线她多半没兴趣。于是她选择了另一条体察民情的路线——俗称逛街,这条路线姬杼也没什么兴趣。 于是他派阿忆和叶卿跟着她。但跟了两次,苍郁表示阿忆太不苟言笑,她和叶卿看到有意思的事情乐得大笑的时候阿忆也毫无表情,很扫兴,愣是换成了元乐。 虽然皇帝认为随从人员有没有幽默感并不重要——甚至于他们没有必要跟自己的老婆太热络,但苍郁执意要求,他不得不让了步,令阿忆与元乐换了位置。 “这辈子我们都没办法摆脱她了吧!!”元乐几近抓狂:“看见她我就觉得有事要发生啊!!而且一定不会是好事啊!!我去跟陛下请辞吧!!” “冷静、冷静,虽然是因为她倒了几次霉,但我们也一直在高升对不对?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梅花香自苦寒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叶卿絮絮叨叨地劝导他。 离他们并不远的苍郁每一个字都听在耳里,脑门上青筋一直在跳。 自从这两个人不小心被她听到了一次悄悄话,见她并没有向皇帝陛下告状的意思以后,在她面前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若非她心胸宽广,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骨头都要晾成渣了! 但是她不计较,她知道他们两个这么说,俱是想叫她讨厌自己。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跟着她这个事儿精了。 每回沾上她,他们确实有点倒霉;不过就像叶卿说的,每次的倒霉都有更好的报偿不是吗?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是扫把星,谁靠近谁不幸,阿娘、连陌、苍森……所有亲近的人,都一样的不幸。 可她还得活着,因为好好地活着,她才能对他们做出补偿。 叶卿和元乐想离她远远的,她偏不叫他们得偿所愿。 因为这两个人在不停地互相说着她的坏话时,根本不会有空闲留意她做了些什么。 懒得出门的时候,苍郁通常会呆在客栈里,有时候做点小点心,有时炖些汤汤水水,有时绣绣花。她做这些事时一向很专注,有时偶然抬起头来,会发现姬杼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门口看得目不转睛,脸上还带着笑意。 “有什么好看的?”她嗔道。 “看贤妻良母。”他轻柔地说:“阿郁似乎无所不能。” “女孩子家待字闺中时都要学的,不止我会。”苍郁笑他见识少:“我尚只能算得一般,你若见过我阿娘,就会知道她那样的才算是贤妻良母,比我不知精细多少倍。” 每逢这时他便无赖起来:“阿郁就是最好的,天底下谁都没有阿郁好。” “呿!”苍郁笑斥,继而切下一小块点心,或是舀起一小碟汤,叫他尝一尝:“试试味道,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他总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咽下,然后满眼笑意地夸赞味道有多好,哪怕她做砸了,连自己也不乐意吃。 每当这种时候,皇帝陛下常常为了证明她没有做砸,不仅仅自己会吃掉,也硬逼着其他人吞咽下去并作出很好吃的样子,令叶卿与元乐两个时常觉得满汾河都是他俩的泪水。 所幸苍郁还算体谅他们,后来就只做皇帝陛下一个人的份了。 除掉一些小小的不开心,他们一直都很好,直至到了祁州。 第139章 行踪暴露 祁州紧邻辰州,属于南方最难管治的地方,因为这里民风彪悍。接手过这里的世族子弟,十有七八是被刺杀致死的——当然,这和他们做人也有关系,据说被刺杀的那些人多半是些恶贯满盈的人。 死者之中有些是世族的继承人。世族不是不愤怒,数次试图报复生活在祁州的人,然而没有一次能够成功。祁州人平日对自己人寻衅生事也不少,一旦受到威胁,立即一致对外,且并非仅凭蛮勇,每一回总有人站出来,依靠智慧带领大家冲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 久而久之,世族也累了,渐渐放弃了这里,只因对性命太没有保障,他们活着是为了荣华富贵风花雪月,可不是为了死得惨绝人寰。 因了上述原因,在南方十七州之中,祁州是唯一一个州长官出身寒族的地方。 对于生长在帝都的世族,祁州是一个传奇。因为祁州人再彪悍也不会威胁到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异常的勇气和战斗力都令他们叹为观止,甚至曾有人开玩笑说平定吴国只需要一百个祁州人。 “我想来祁州很多年了。幼时喜欢缠着年老的常侍们讲故事,他们有时会说到祁州的故事,只不过每次他们提及祁州,都会嘲笑祁州人不自量力,迟早会自取灭亡,因为那时一切都在世族手里,世族的地位比皇帝的宝座还稳固,哪怕兴衰更替,旧的世族总是被新的世族所替代。”姬杼很少提及小时候的事,更少说这么多,苍郁问了他才会回答几句,可快要到祁州的时候,他却主动说了起来。“世族手伸得太长,又只顾着自己眼前之利,不顾百姓死活。父皇在世时就深受其害,他一直想改变,可他依赖世族太多,根本无力与世族分割开来。他曾尝试过,受挫了,就再也不敢了。我从小就想,若我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像父皇那般,任由世族骑在脖子上,轻易被折服。” “后来我果真做了皇帝,一开始亦是被世族牢牢掐住了咽喉,动弹不得。便是因了祁州,令我在意志最薄弱时也未放弃。祁州仍在,祁州人仍存,我堂堂天子岂能轻言放弃?如今虽尚不能彻底令世族松手,但他们已大不如前,便是我明着欺压他们,他们也不敢擅动。也许这一生我能彻底将世族清除出去,也许不能。若不能,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如此坚毅,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遇都不要放弃。一开始会被阿郁吸引,便是因为你身在苍氏掌控之下,身无长物,竟也生出与苍氏对抗的念头,你的孩子,应当也会像你一样吧?” 他说了许多话,苍郁起初并没有认真听,她在想别的事;一直到他提起自己,才专注了些。 “所以陛下只是想要我生的孩子么?”从姬杼说的话里,她无法不推论出这样的结论:“后来知道我不能生,岂不是很失望,所以才想带我去看神医?” “那样想也只是起初罢了,知道你不好生养时,早已不是了。”听见自己被误解,姬杼连忙解释:“如今执意想要治好你,只是怕你以后受委屈。” “其实陛下不必解释,陛下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见他急了,苍郁俏皮一笑,却又立即转了话题:“听陛下这样一说,我对祁州也向往起来了,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地方,生长在其中的人是否都五大三粗,样子十分凶恶?否则怎会吓跑那么多世族?” “南方人素来比其他地方的人瘦小些,祁州自不会例外,兴许你会失望的发现他们同过去的几个州里的人们长得并无不同。”她转得突兀,姬杼却也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 “那就更好了,像是奇迹似的,令人更加想看一看。”苍郁一点也没失望,反倒更期待:“这样的地方,‘妖人’应当捞不到什么好处吧?” “不错,祁州虽亦有妖人之事上奏,却比其他地方少许多,想来此地民风彪悍,便是妖人也心有戚戚。”说着说着,话题又转了回去,姬杼表露的心迹才说一半就没机会继续了。 一如姬杼所言,祁州人并不五大三粗,和南方沿途所见的人并没有太大差别。入得祁州,第一眼苍郁就失望了——她原以为会更井井有条一些,但其实有些乱糟糟的,并没有很繁华,街上行走的人和别处看来也没有太多不同,叫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地方怎么能叫世族害怕。 可姬杼似乎和她不一样,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饶有兴致,人也好物也好,连街头打架闹事都要停下来看一看。 “祁州人说话怎么像吵架似的?”苍郁沿途听了许多人说话,只觉得祁州人连打招呼都吵得很。天气很冷,像是要下雪了,姬杼不怕冷,看起来丝毫没有早些去客栈的打算,苍郁却走不动了,因为她怕冷。 “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习惯了这样说话罢了。若是他们说话文文气气的,就该觉得奇怪了。”姬杼笑着说,心思细密地注意到苍郁与平日有些许不同:“你的声音略有些发抖,很冷么?” “嗯,有点冷,还有点累。”苍郁可怜兮兮地说:“你们继续吧,我先回客栈歇会儿。” “我也累了,一道回去便是。” 他这样说着,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累。 苍郁拗不过他,只好同他一起回去。 走了不多时,天刑突然上前几步,在姬杼耳边说了些什么。姬杼皱了皱眉,对苍郁道:“阿郁还走得动么?我们暂时兴许不能回去了。” 苍郁看了看天刑,他眉眼之间微露肃杀之色,平日只觉得他不苟言笑,此时看来却会令人感到害怕。再看叶卿等人,也俱是差不多。 “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什么?”她问得简洁利落。 “什么也不用做,跟着我一直走,其余的交给他们就行。”姬杼似乎丝毫也不紧张,看来不像是大事;可叶卿等人的变化却又令她生疑。 “他们紧张惯了,不用理。”姬杼见她屡屡瞅向天刑等人,知道她在担心,便出声安慰。 “夫人放心,我们只是很久没活动筋骨了,有点小激动。”叶卿捏得指节咔咔作响,脸上露出笑容,眼中杀意更盛。 苍郁信不信都不重要了,他们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只需像姬杼说的那样,一直走即可。 穿过人声鼎沸的主街,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少,连房屋也越来越少,显见是越来越偏僻了。 人少好打架杀人么?苍郁边走边想。她是有些怕的,祁州虽说没有世族的威胁,可民风这么彪悍,难说这里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姬杼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紧张,中途经过一个盛开着蜡梅的园子,他还停下来摘了几朵插在苍郁发髻上。他轻松的表情令苍郁的紧张稍有缓解——他这样放心地全扔给身边的几个人,一定是当真没什么要紧的吧? 前面才想着要下雪了,走着走着,竟真的下起雪来,起初是小片小片的,渐渐的雪花越来越大片,路上很快覆了一层雪白。姬杼拉起她斗篷上的帽子,盖在她头上,借机附在她耳边说:“不要回头。” 苍郁吃惊地望向他。这时身后响起几声长剑出鞘的尖锐利响,已无需他再多做解释。 “我们会没事吗?”她问。 “有我在,就一定会没事。”他十分肯定地说。 正说着,身后又响起大喊:“误会——误会——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呃……? 苍郁和姬杼相视一眼,同时回过身去。 只见雪地上站了一队巡捕打扮的人,约莫有十来个,此时脸上俱是尴尬之色。为首那个没有穿着巡捕服,是寻常人的打扮,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感觉,总之叫人一眼能看出他和后面那些巡捕不是一路的。 他尴尬地看了一眼叶卿等人闪着寒光的剑刃,无奈地笑了笑:“在下徐鸣。州牧陈复得知几位贵人来访,深恐此处民众纯朴,无心伤到各位,特意嘱咐卑职暗中保护着各位,不料被各位发现了行踪。这雪越下越大了,此处不宜久留,州牧已备好了酒菜,不知各位愿不愿挪步?” 他说完,无声地说了一句话,依稀能辨认出是“卑职参见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显然是怕他们没听懂,又或者不肯放下戒心,才在做完暗示以后又多此补充。 看来他也怕他们行踪暴露,不肯叫身后的人知道。 叶卿和元乐等人仍旧防备着,并不退让,手中长剑亦没有收起的打算。 倒是姬杼声音愉悦地说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却之不恭了。将剑收起来随他们一道走吧,这种天气有人请客,也是一桩乐事。” 第140章 祁州被围 不远的地方停着马车,徐鸣叫人将车赶过来,请帝后上车。 姬杼坦然地登上了马车;苍郁见他毫不担忧的样子,也懒得担心了。 马车驰行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了州牧官邸前。姬杼与苍郁下了车,便见门前站了数个人,为首的那个穿着官服,从其制式来看,当是州牧陈复本人无疑。此人长相寻常,在重视官员容态的周朝,能成为州牧实属不易。 徐鸣未在众人面前点明贵人身份,他也一样,只是依着对高品级官员行礼的规矩行了个大礼,便将他们迎进州牧府中。 尚不知人家底细,姬杼也敢抬腿往里面走。若是里面有埋伏,一关门他们可就像折了翅膀的鸟儿了。苍郁担心地掐了他一下,姬杼侧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苍郁不得不承认无论底气或胆量,自己都不如他。 一行人一直走到主屋,陈复叫除了徐鸣以外的人退下;姬杼这边自然是全员留下。 进了里间,姬杼与苍郁甫坐下,陈复与徐鸣便立即矮身跪在了姬杼面前,齐声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有人感到意外,姬杼淡淡地开口:“平身。” 二人谢过他,复又站起。 陈复是个直爽的,立即说道:“请陛下恕臣下无礼。陛下此行,先前丝毫风声也无,莫不是并未令朝中之人知晓罢?无论陛下为何如此行事,臣下亦不得不言,此举太过冒险!若是叫歹人知晓,怕是会有性命之虞——啊对了,不知玄甲军将士如今歇在何处?今日大雪,臣下好叫人准备些热汤送去。” 开口就噼里啪啦这么一大段,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给别人,不禁令苍郁咋舌,祁州人当真是直爽。 姬杼却无视了他的问题:“你是如何认出朕与梓童的?” “陛下兴许不记得了,臣下接了祁州州牧一职后,曾前往京城述职,拜见过陛下。”陈复解释:“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最宠爱的便是皇后娘娘,陛下此行如此机密,自不会带着旁人。” 此人记性好,又敢猜,就是说话太粗糙,所幸姬杼并不是计较的人。 “原来如此。”姬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下来却撒了个谎:“玄甲军将士自有人安顿,陈州牧无需挂怀。” 苍郁这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没有防心。他贸贸然地到了南方,大刺刺地在街上闲逛,便是被人认出来了,那人也会先疑心他带了玄甲军来,只是不知藏在了何处。 心机好深!而且竟然不告诉她! 陈复被唬住了,见皇帝不愿意说,也不多追问,只是劝他:“臣下不知陛下此行是为了什么,亦不是怕自己管治不当被陛下发现,只是陛下这样不声不响的出来,若是叫歹人害了,那人还可说自己并不知晓害的是陛下。依臣下之见,还望陛下能早些回京,或者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来,叫歹人无从下手。” 姬杼觉得他有意思得很:“你口口声声说要防歹人,歹人是谁?” “陛下心里应当也知晓。”陈复此人大概是直爽惯了,竟直指姬杼装傻:“陛下做了这么些削弱世族之事,难道还指望世族感恩戴德?陛下在祁州自是无忧,因祁州从不畏惧世族,若他们敢在此动手,祁州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可若在别的地方,可就难说了。朝中大军已奔赴吴国,陛下便是有玄甲军在前,只怕也难敌世族私兵之众。” 姬杼倒没料到他会当真这样直白地讲出来。 “请陛下尽快下决定,臣下也可尽快调配人手,护送陛下回京。”虽说像是在给姬杼选,但听他的口气,姬杼根本就没得选择,只有回京这一途可选。 “朕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回京。”姬杼没同他生气,只是淡淡地声明自己的立场。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公开此行。”他变得倒很快。 此行终点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自然不能公开,否则脊梁骨都要教人戳烂。“朕恰巧也不打算公开。”他说归他说,姬杼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姬杼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换做别人大概会想一想再说话,且一定不会太强硬,可陈复偏不:“素闻陛下乃明理之君,眼下却正在行不明智之事。” 苍郁算是能明白为何祁州不惧世族。 能要他脑袋的皇帝在面前,他也这么倔。 可她知道姬杼这人奇怪的癖好有许多,对这种人忍耐度极高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姬杼开口了,语气仍旧淡然,表情亦无丝毫变化:“你也正在行不明智之事。” “陛下是难得的不惧世族之君,无论为国为民或是为自己,臣下都希望陛下能活着长久些,叫世族再不能一手遮天,整日盘剥厮斗,令百姓不得安宁。” 虽说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但好歹说了句能令他活命的话。 “朕并未糊涂到轻忽自己的性命,陈州牧之好意,朕明白了,但此事无需再议。有此空闲,不若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祁州治理得更好。”姬杼摆明了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陛下——”陈复却不甘未能说服皇帝。 徐鸣担心再纠结下去,皇帝陛下要生气,赶紧拉住陈复:“州牧大人,陛下今日在街上走了许久,想必早已累了,不若先抬了酒菜上来,替陛下与娘娘洗洗尘。” 他说得有道理,陈复也怕皇帝不耐烦,便听从了他的建议。 苍郁认为,这世上一定没有另外一个人会给皇帝准备这样简陋的洗尘宴。三菜一汤,依着姬杼的意思,全是素的;其余人等则是两素一荤。 素的还全是腌的菜。 饶是苍郁这么懒的,平日里做菜也要更花心思些。 他这辈子估计也就到州牧了,苍郁默默地想,倒不是姬杼会计较,而是他这种行事风格,出了祁州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被人弄死。 徐鸣大概也觉得不太像样,尴尬地解释道:“府上只有这么些东西了,外面酒楼的酒菜怕不干净,只好委屈一下陛下了。” 这句话有几人会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好在姬杼并不太在意,尽管腌菜入口时皱了皱眉,仍旧鼓起勇气吞下去了。 皇帝陛下都吃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挑的?连元乐都满脸痛苦地一筷子卷起盘子里的腌菜,一口气吞了下去。 没有歌舞,没有美酒——所谓的酒是陈复自己酿的,苍郁若无其事地拿起姬杼的杯子尝了一口,味道淡淡的,所幸并不难喝。 她抬手,将酒杯推到姬杼面前。 从入席时起就一直是她在试菜,陈复等人也见怪不怪了。 姬杼喝了一口,评价道:“这酒太淡。” “酒多误事,淡一些才好。”陈复解释说。 “一定没什么人愿意到你这里做客。”苍郁素知姬杼是个损人,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损臣子,平日里他可伪装得好好的。 看来他很欣赏这个陈复,哪怕陈复倔得叫人哭笑不得。 “臣下从不请客,没钱。”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出姬杼话中暗示,十分实诚地说道。 一句话就戳穿了徐鸣的苦心,徐鸣举着筷子尴尬得很。 “州牧的俸禄似乎并不太少吧?”姬杼问他,若有所思。 “不算少,但臣下用得也多,一直没什么余钱。”陈复坦诚道。 “州牧大人的钱都救济日子艰难的平民百姓了。”徐鸣连忙替他补充。 “哦。”姬杼只说了这一个字,再没有别的表示。 余下的时间都安静得很,直至外头一个府兵说有急事求见。 “州牧大人,不好了!城外被许多世族的私兵包围了!” 苍郁随姬杼与陈复等人登上城楼,望见下面乌压压一片穿着战甲的士兵,若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恐惧,那一定是在撒谎。 她不惧站在人前,只是她从未面对这么多手持兵器的士兵,且那些闪耀着寒光的兵器俱是指向他们所在的城郭。 很多很多士兵。下着大雪,远处看不分明,只觉人群无边无尽,将这座城市包围得严严实实。 这样的雪天并不适合战斗,无论对那一方而言,他们却执意这样做,突然而阵势极大地围攻祁州,只怕是求速战速决。 毕竟这种叫人懈怠的天气,突然被围攻,许多人都会害怕的。 苍森还同许多别的人一起在吴国战斗着,他们却对自己人动手了,是怕灭吴太容易么?苍郁愈发厌恶世族,不仅为他们的仗势欺人,更为他们不顾阵前将士和大周百姓的死活。 “世族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祁州动兵,陛下,只怕您的行踪被人知晓了。”陈复对姬杼说道,表情十分凝重:“如今便是昭告您的身份也无法逼退他们了,因为太突然,那些世族一定会私兵说我们在撒谎。” 第141章 你在,有什么好怕的? 州牧府邸中整理出一个院子,专供帝后居住。男人们在前厅商量正事,苍郁独坐在居室里,无事可做。陈复寻了几个丫鬟婆子供她差遣,又遣了自己的媳妇张氏陪她说话。说来奇怪,祁州民风彪悍,女人们同别处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多是温柔婉约的,譬如张氏。 张氏是个看来柔弱的小女人,面对苍郁时有些许紧张,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也不敢多说话,多数时候只是闷着头做些女人家的活计。 苍郁亦寻不到话和她说。若是姬杼,大约能问出许多话来,一如一路上他所做的那样,无论在哪里,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和对方聊上一阵。 平日远在京城,他所能获知的一切都由别人转述,其中多少隐瞒和谬误都无从得知。便是花了大力气对官员进行考核,也难保有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 为此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旁敲侧击的机会。 可苍郁做不到。 以往有姬杼开口,她只管自己就好,并不会感觉到其间的差异;而当她独自面对时,这种差异便极其明显地凸显出来——他的江山,他随时放在心上;而她打定了主意要夺他的江山,却丝毫也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她所想的只是往后再无人能操控她的命运,她所珍视的人的命运,可故事能够在最完美时戛然而止,人生却不能。纵然姬杼死了,他身边的人察觉不到是她下的手,然后呢? 她的心机与手段能够挑拨心怀嫉妒与贪念的后宫女人,能够算计宠着她的男人,可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么些人。 譬如正令男人们焦头烂额的世族。兵临城下,陈复原本试图将帝后送出城,然而祁州四个城门俱被围起,对方是铁了心不叫帝后回京。 从城门上看下去,银白的雪地上,乌色铁甲、各色战旗的颜色十分突出,便是大雪碍了视线,也能清晰地令人知道,世族这次的阵仗相当庞大。 “约莫四十万人。”当姬杼问起城内有多少人时,陈复说:“而祁州城内加上老残病弱,全部也不过二十万。” 四十万?伐吴也不过百万人。她要面对的,除了朝臣们,还有这些只管自己荣华富贵的世族。姬杼花了这么多年尤未能清除他们的势力,届时幼子寡母,能做的又有多少? 纵有叶卿与苍森,又会有多少人肯听她的? 她似乎太冲动了些,小觑了原本只属于男人们的世界。 苍郁守着炉子,一直等到子时过去,姬杼才面带疲色地回来了。 雪太大,尽管有天刑为他撑着伞,大氅上仍有大半截落满了雪花。陈复家中炭的储备不比宫里,屋子里并没有天太暖,但总归比外面暖得多,苍郁为他解下大氅时,雪花便化了大半,触手俱是冰冷的雪水。 姬杼从她手中抽走大氅,自行挂到一边:“雪化了,会凉到你的手,朕自己来吧。——这样晚了,你怎地还不睡?” 炉子上放了一口小锅,苍郁揭开锅,里面是热气蒸腾的汤。“等你回来啊。”她柔声说,拿起一旁的汤勺和碗,为他盛汤:“张氏说你们晚膳并没有吃多少,送去的点心也没人动,怕你饿着,特意炖了汤等你回来吃。情况再紧急,也不能饿着肚子,否则哪里有力气呢?” 姬杼扬起唇角,接过汤碗的同时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笑道:“还是阿郁贴心。” 苍郁抿唇笑了笑,提醒他:“冬天汤凉得快,快些喝了吧。” 姬杼没提及同陈复商量了些什么,苍郁也没问。直到两人就寝,苍郁阖眼打算睡了,姬杼才出声问怀里的女人:“阿郁不担心么?” 苍郁眼睛也没睁,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担心什么?” “人数对比悬殊,而世族下了决心要置朕于死地。”局势是显而易见的,这场战斗注定不容易。虽说他并非全无后着,然而并没想到世族会这样快得知他的行踪,等玄甲军南下须得一些时日。从知晓情势危急之时起到现在,她都未曾害怕过,放在心上的也不过是他是否饿着。 “你在,有什么好担心的?睡吧,明日一定也会很忙碌。”她嘟哝着,不欲更多言。 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你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姬杼咀嚼着这句话,将怀中女人搂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的好几天,姬杼都是三更半夜才回来,甚至回来吃了点热的饭菜就又披了大氅出门去了。他留了阿忆护着她,另三人则已好几日不见踪影。 阿忆对苍郁来说,一直是个极其神秘的存在。这个女人眉目清淡,面相十分奇特——虽说她原本就不太擅长识人,可她若是费心去记,还是能记得的;再不然每日看见,也不会忘记。可唯有阿忆,苍郁每回看到,都要先想一想她是谁。 阿忆的脸能令她想起许多人,可也十分容易遗忘。 姬杼下令叫阿忆守护苍郁,阿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去如厕,阿忆也会在门外守着,更不用说别的,只夜里姬杼回来了才离开。 阿忆从不多话,或者说,只要苍郁不问她,她绝不会开口;若是苍郁问了,她若能在十个字以内回答,绝不会说十一个字。 她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可又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她无处不在,令苍郁时时要担心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被她看在眼里。 “还是叫阿忆去护着你吧,我如今整日不出门,府里人也不少,应当不会有事。”某天夜里,苍郁同姬杼商量:“倒是你,整日在外面,身边还是多些人比较好。” “每日炮弹轰鸣,难说不会波及到州牧府,你身子弱,须得有个可靠的人在你身边。何况城里有奸细,朕不放心。”姬杼拒绝了。他的拒绝本在苍郁意料之中,但她没有想到,祁州城里会有奸细。 “祁州人不是都恨着世族么?”她不解地问:“如今世族攻城,他们竟还帮着世族?” 姬杼的身份并没有对外公开——世族不敢说,陈复也不敢,而姬杼无所谓。城中百姓只道世族是为着旧怨才来,压根想不到是为了皇帝在此的缘故。 “无论在哪里,总会有小人和例外。” “那你的行踪,是奸细出卖的?” “不,若是奸细出卖的,他们不会那么快。出卖朕的应当是西京里的人。”姬杼眼神阴鹜。没有人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人心怀叵测,尤其为人尊者,更何况他极度憎恨谎言。 苍郁一看便知,若那人被他逮着了,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但那人一定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会让姬杼有活下来的可能。 “若是西京的某个人,他会拦着玄甲军,不允玄甲军南下么?”苍郁想到严重的问题。祁州人数与世族私兵人数相差甚远,如今最可依靠的就是千里之外的玄甲军,但若那人不想让姬杼活着,在西京围剿了玄甲军呢? “他一定会拦着,但也一定拦不住。”姬杼宽慰她。他没有说的是,为此世族才会纠集这么多人围攻祁州——他们时间不多,必须快攻,在玄甲军抵达之前破城。 可他不说,苍郁也能想得到。 城外每日炮火轰鸣,每一颗炮弹袭来,都会发出极大的声响,紧接着是剧烈的震动。人们的尖叫与喧闹、小孩子的哭声和急于破坏安定的炮弹声融在一起,夜里姬杼回得愈来愈晚,睡得愈来愈少,足以明了外面那帮人打算怎么做。 若是能阻截玄甲军,他们只需将祁州围起,等它弹尽粮绝,而不会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因为这样做,一定会令惊扰到整个南方,消息迟早要传到京城。久不见皇帝陛下的人们也未必能再继续被隐瞒下去。世族的势力大不如前,他们的逆行必将遭致人们的愤怒。 所以,必须快。 玄甲军便是长驱直下马不停蹄,少说也得二十天才能抵达祁州。而以姬杼的城府,这些日子以来,玄甲军未必当真留在京城待命,那么留给世族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多天。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世族私兵被姬杼派遣去了吴国,他们仍凑足了四十万人强攻的原因。 在祁州这几天,对苍郁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曾经她一生里最抹不去的阴影是苍氏主家强行将她和母亲带走,那么多人,她们根本无处可逃。直到大炮的呜鸣不绝于耳,风中都夹杂着城外厮杀的叫喊与血腥,她才开始觉得那时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几十个人,并没有要人命的心思,同现在根本不能比。 丫头仆妇们私底下会悄悄说哪里的城墙被炸塌了,哪里的房屋受到了波及,乃至为此战死了多少人。祁州不缺兵器,但祁州人无论财力物力同联手的世族如何能比?便是武器也比人弱三分。 苍郁未曾出门,不曾亲眼瞧见;阿忆也不允她出门。她一直叫苍郁呆在外间,因为每到此时,房子就会像要被炸塌掉一般,外间好逃命。 所幸房子很稳固,一直都好好的。 第142章 蜕变 “娘娘,陛下不在那边。”阿忆冷冰冰地出声提醒走错了方向的苍郁。 “那边有人哭,孤去看看。”苍郁并未回头,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你可以选择继续跟着孤,或者留在这里。” 转过一个弯,便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许多人,有些站着,有些坐着,大多数是躺着的;躺着的那些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 而躺着的人有许多,多到苍郁默默数到几十个就放弃了。其中很少尸身是完好的,大多数……她不忍看,更无法描述,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个词叫死无全尸,而这个“无”,能够穷尽一些能想象到的可能。 哭声来自坐着和站着的人,有老有少,都是地上这些人的亲人。 风挟着血腥的味道迎面扑来,苍郁只觉胃中一顿翻滚,一股酸水涌上喉头,她连忙侧过身去,捂住嘴。 眼角余光扫到阿忆,她没有略过阿忆唇角浮现的嘲讽的冷笑。 “您仍旧坚持去前面么?那里的味道比此处更难闻。”阿忆难得多说了些话,只是都不太中听。 看不起她么?苍郁寻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呕完了,擦净了嘴走回去。甫一靠近,胃又闹腾起来,但她死死忍着,忍得脸都发白了。 这就是战争。 或者说,这就是姬杼一直以来扛起的一切中的一部分,也是她费心想要得到的一切必须承担的。 “为什么不去?”苍郁尽管未能适应,但她强迫自己驻足在原处,而不是扭头就走。当她终于能够直视面前的一切时,苍郁侧首问阿忆:“我们还有多少银钱?” 祁州素多战事,因而城墙修得高而厚,也比别的城市斑驳许多,重重修补的痕迹诉说着整座城曾经的遭遇,和其间人们的勇敢与不懈。 她们在第一道关卡前就被拦了下来,守卫的士兵不认识她们,说军事重地,不许通行。 “她是夏副官的夫人,夏副官有几日未着家,她送些换洗的衣物来。”出乎苍郁意料,与陌生人接触的阿忆并不寡言少语,仿佛换了个人般,浑身似乎散发着一股极具亲和力的光彩。她不再是往日冷冰冰油盐不进的样子,极娴熟地同这些人交谈,同时取出州牧府的腰牌放在那人面前:“如今夏副官与夫人正住在州牧府中,这是出入通行令牌,官爷一定见过。” 原来阿忆并不是天生少话,大约只是不想搭理某些人,比如她,又比如聒噪的叶卿和元乐。 那守卫认出了令牌,却还不放心,对阿忆说道:“两位且等等,容我去问一问。” “有劳了。”阿忆温婉而略抱歉地笑着,仿佛传一句话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似的。 这样的好脸色她从未给苍郁看过。苍郁稍微有些郁卒,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只是……“夏副官?”苍郁只知姬杼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不知他化名为何。 “夏杼,一位因开疆辟土的君王,公子爷的名字。”阿忆虽面无表情,可苍郁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她非常不满,因为她又说了句:“看来您从未问过公子爷的事。” 若是稍稍上心一些,也不至于不知“夏副官”是谁。 当着人前,两人即使小声对话,也得换个称谓。 “外面的事自有他担着,我无需过问。”她问与不问,关阿忆什么事? 不过用“夏杼”这个名字……有心之人应当很容易猜到吧?苍郁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姬杼在这件事上显露的智慧水准。 阿忆没有回话,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她的表情令苍郁微恼。叶卿与元问比她过分得多,苍郁都能忍;但不知为何忍不了阿忆。夜里苍郁回想起这一幕,给了自己“不愿意别人过问夫妻内事”的解释,因她与姬杼之间,原本就复杂得外人未必能理解。 “公子爷知道你这样目无尊卑么?”苍郁不爱拿乔,可面对阿忆,她总是不得不强硬些。拿姬杼来威胁人,除了对付仇人,素日她最是不齿;这个阿忆能逼得她祭出姬杼来,也很是有几分本事。 阿忆对她的威胁毫不在乎:“公子爷素知我的脾性;何况我并没有。” 她这样一说,苍郁就无言以对了。姬杼的脾气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但凡认定一件事,也是固执得九头牛都拽不回。 阿忆是他多年的得力下属,只怕他对她也极为信任吧。 这个男人谁都信,偏不信自己最宠的女人,往好里说可以避免耳边风惹出祸事,往坏里说则是成为他宠爱的女人是一种不幸,因为没有信任的宠爱,同宠一只笼子里的小鸟有什么分别?连汤圆也不如。 那守卫来了;不止他一个,身后还跟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不过两日未见,一贯注重容貌的他下巴上胡渣便蓄起了胡渣,看起来邋遢许多,却也掩去了平日的文气。脱去裘衣穿上铁甲的姬杼,令她突兀地想起从别处听到的故事——他当年如何一夜之间倾覆世族控制的故事。 见到苍郁,他面上满是惊喜,惊喜得她有些无福消受——他竟然当着人前用力地拥住了她。苍郁拿着包裹的手来不及抬起,被他牢牢抱住,无法动弹。 “有人看着……”她小声抱怨。 “谁敢看?”他还是一贯的霸道。 一旁的阿忆无语地对目瞪口呆的守卫解释:“夏副官与夫人一贯恩爱有加。” 此时歇战了,下一战不知何时会开始,姬杼并没有太多时间逗留。他一手接过苍郁手中包裹,一手牵起她往不远处的营地走去。 他们征用了附近的宅子和铺子,暂时作为营地——因如果每日往返家里,外头却发起突然袭击,临时找不着必须在的人,时机可不会等人。 关上门,姬杼随手将包裹往旁边的椅子里一放,便将苍郁推在墙上,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他力道有些重,亦突然,苍郁脑中一片眩晕,一时间仿佛随波逐流的船只,任由他牵引。 直到苍郁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她。 缓过神来,见他只看着自己笑,苍郁便瞪他:“胡渣怎地也不清理一番?扎得我脸上都是疼的。” 姬杼摸了摸下巴,略有些尴尬:“这几日太忙,顾不上。” 苍郁见他眼底亦是青黑一片,料他夜里也没怎么睡。 “情况危险么?”她不禁有些担心。 “有我在,绝不会输。”他信心满满地说,令她的紧张消退许多。 他同世族斗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世族在退缩,所以这一次应该不会输。苍郁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绕过他,打开拿来的包裹——里头有些换洗的衣物,还有些点心。 “这儿是你住的?”她扫了一眼四周,屋内虽布置简单,但也干净齐整。 “嗯。”姬杼跟着她过去的,顺手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还是阿郁最贴心。”他边吃边抱怨:“这边的饭菜太难吃了。” 苍郁抱起衣物,整整齐齐地放进墙边的柜子里,转身提议:“若是吃不惯,每日我送些饭菜过来?” 她眸子晶亮晶亮的,虽未明言,但看在姬杼眼里,那便是在叫他答应。 “不可。”姬杼坚决地拒绝了:“这里不是女人家呆的地方。” 苍郁脸上立即现出不满的表情。 姬杼看在眼里,赶紧解释:“不知他们何时会攻城,平日我亦是四处查看,你未必能找得到我,这边人多不方便,还是州牧安静些。虽说饭菜难吃,也不过几日罢了,过几日就好。” “这几日你也不会回去么?”苍郁很快就揪到了重点。 “兴许吧。若是得空,我一定回去。”姬杼并未将话说死。他话刚落音,忽地僵了一下,继而抬手抚上了肩颈,扭了扭脖子。 苍郁见他如此,不由得问:“怎么了?” “没什么。”姬杼垂下手,神色如常。 于是苍郁并未在意。 “我也并不是专给你送。”她正色说道:“我打算每日叫人做些好吃的,送到这边来,慰劳辛苦守城的将士们。连你都未能着家,他们也一定不能回去吧,我还能借着州牧府的令牌进来看看你,只怕他们的家人进也进不来。总归是要送东西过来,顺便给你捎一份,随你要不要吃。” “顺便?”这回该姬杼不满了。 “是你说不要呀。”苍郁促狭地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姬杼无奈:“仗着我疼你,就这般不将我放在眼里。等战事了了,看为夫如何重振夫纲。” “逗你的,当然是为着给你送,不过寻给其他人送当借口罢了。”苍郁语气软和地哄他。 他做出舒坦许多的样子:“既然阿郁这样盛情,为夫只好却之不恭了。不过你不必亲自送来,叫别人送来即可,这边全是粗老爷们儿,没见过阿郁这样的美人,方才那几个眼睛都直了,要是以后天天看,我一生气将他们全砍了,可就没人守城了。” “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没个正经!”苍郁捶了他一下,面上顿时粉红。 第143章 激战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苍郁犹豫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也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犯了错,愧疚是没有用的,补偿才有用。”她轻声说:“陛下一定要赢。” 苍郁承诺要送些好吃的慰问阵前将士,并不是空话。但她并没有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太不现实,州牧府的锅也没有大到能做这么多菜。 她让张氏将城中有名望的夫人们都聚集起来,钱由她出,只需大家帮忙做。她不好出面,事情只能由张氏牵头,原本还担心众人不肯,哪知那些夫人们听了以后,不止答应了,还纷纷表示愿意凑个份子。 都说万事开头难,事情却顺利得出乎苍郁的意料。 不仅银钱,就连最麻烦的送饭这桩事她们也出动了家中仆婢,还依着远近顺序自行划好了区域。 姬杼所在的北门营地自是苍郁要亲自跑一趟的,只不过她只需送他一人,将士们的张氏与其他的夫人们都安排好了。 阵前一向少有人靠近,更不要说还是送热腾腾的饭菜来的,因着正歇战,一时间营地里热闹非常。营地里不是没人做饭,只是人口众多,赶得紧,无论菜色还是味道都不能和城里夫人们送来的相比。 一连三日,每回苍郁去时,姬杼都在城墙上,且很不巧都正遇上了正在激战的时刻。尘土飞扬,落了她一身,有一回甚至险些被砖石砸中,她不得不寻了路边可遮挡处暂避。 境况太危险,阿忆便不管她如何反对,只夺过她手中食盒递给营地里的士兵,拉着她飞奔着离开前线。 到第四日时,城外终于暂时放弃了进攻。 姬杼正在城墙上,苍郁甚至不需要叫人传话,守卫的士兵一见是夏副官的妻子,便笑容满面地放她进去了。 城墙上刚换了一批人轮班。因城内府兵统共也才不到一万,许多人在战事开始前都只是寻常的老百姓,然而一拿上武器,便立即成为了最可靠的战士。 战事开始后,姬杼亲自调查了全城男子们的丁壮老幼情况,将仍可战斗的男子挑选出来,编入民兵,总算也凑了五六万人。 这点儿人同城外四十万人相比,看似不值一提,然而数日来并未令任何一个城门失守。将士们都对姬杼无比崇敬——祁州能将世族驱赶出去,其中的人们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但经历过以往战斗的人们都不得不对姬杼叹服,因为他令众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快、准、狠”。 战争一开始,他就先将内奸揪了出来;继而他用极短的时间了解了各个将领的优势,分配以不同的职责,人尽其才;祁州缺少火器,他便将所有能制火器的人全召集起来,将自己所知的火器绘制成图,要求他们去做。另外又叫陈复带人将所有能收集的砖石全部搬到城墙上,专用来对付搭着云梯爬上城墙的敌人。 监牢里的囚犯也被送到阵前。一旦城墙为对方火器毁损,在歇战的短暂片刻里,他便命囚犯们极快速地将缺口封堵起来,不给对方丝毫可乘之机。 所有的一切,他都在开头两日快速布置完成,速度快得连陈复也目瞪口呆。接下来的时间,便是他的布置开始逐渐生效的时候了。 他们折损的人不算少,约有四千,可对方折损更多,已失去了五万人马。 世族剩下没几天了,而祁州却依然坚不可摧。 火器相对,空气里难免充斥着硝烟的味道,那气味十分刺鼻,在城墙下还好些,甫一踏上城墙上,苍郁只觉得鼻子都被刺得痛了。 这里风也更大些。风声呜咽,身上斗篷被吹得扬起,猎猎作响。守在台阶尽处的士兵手背已皲裂,却依然站得挺直。 城墙上没有人见过她,立即提枪相向;然而一听说是夏副官的妻子,面孔立即变了,十分恭敬。她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而守在姬杼身边的叶卿第一个注意到了她。 他冲过人群跑过来,恳求她道:“夫人,您劝劝公子爷吧,他已经接连好几日只在城墙上打个盹了,连营房都没回去过。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只在城墙上打盹? 苍郁讶然。 上回她来就已知道姬杼并没有好好休息,如今他竟变本加厉,这样冷的天气,城墙上比下面更冷,他却只在城墙上随便休憩片刻? 叶卿见她居然只顾发呆,等不及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前跑,一直跑到姬杼所在的城垛。 天刑和元问一人一边,正守在城垛外。他们两个也憔悴得很,脸上都被风吹得干裂,丝毫看不出往日的神采,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见着苍郁,天刑没有说话,只是让开了路。元问双眼顿时明亮起来,低声道:“您可算来了,公子爷正在里头,刚睡下,您轻点,过会儿他就醒了。” 城垛内的角落里倚着墙铺了些干草,姬杼靠着墙、盖着大氅正阖眼打盹,半截火铳从大氅下露出来。 他眼下的青黑愈发严重了,胡渣也长长许多,遮住了人中和下巴。 邋遢成这样,出去对人说他是皇帝,只怕也没人信。 苍郁很轻很轻地走进去,斗篷下摆拎起了,以免扫到地上的干草发出声响;呼吸也摒着气。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立即睁开了双眼。 起初他不知来人是谁,目光锋利如鹰;当看清是苍郁,森冷立即融化成深山暖泉。 他掀了大氅站起,喜道:“你怎么来了。”然而不过片刻又沉了脸赶她:“这里太危险,不知他们何时又要发起进攻,你快回去,别再来这种地方。” 他伸出手,正想拉住苍郁的,谁知苍郁却先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望着姬杼,水眸里满盛柔情,而语气不容辩驳:“回到营房,歇会儿,我会陪着你,一旦发生了什么,即刻唤醒你。” 就算他赶她,她也不打算现在就走;而外面的几个人这次也一定不会听从姬杼的命令,他们此刻一个个都站得远远的,只留给两人一排背影。 “你能在这里,我也能。”她不给姬杼开口的机会:“夫妻本就该同甘共苦。若不是为了我,事情本不会变成这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姬杼凝视着她,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都滞在了唇边。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担惊受怕。”苍郁缓缓地说,带了一丝哀求:“回营房好好歇一会儿好不好?好好吃点东西,歇一两个时辰也好,若是他们又攻过来,我一定会及时唤醒你。”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垂下眼,微微颔首:“好。” 他睡得很沉,可尤有一只手露在被子外,牢牢握着苍郁的手。 苍郁扯过一角被子盖住交握的两只手,营房的墙挡住了风,屋子里却还冷着。 她是不想死在这里,才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若是他倒下了,她不能相信还有谁能赢得了这场对比悬殊的战争,所以她不能让他倒下,必须让他歇息好再战。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这样罢了,并不是城垛里看到的一幕令她的心思有所改变。 她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悸动了,因为值得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除了送饭,女人们又兴起了别的热潮——她们亲眼见到将士们御寒的物品有多缺乏,便相继将自家多出的捐了出来。 铜钱有正反面,人亦有好坏,即便这里是祁州。女人们一心想着帮助前线的将士们,却有奸商打起了她们兜里银钱的主意。一个姓沈的富商偷偷摸摸地收购了市面上大部分的物资囤积起来,尤其是食材,令得食材一时十分紧缺,不说送给将士们,便是百姓们也要争破头去抢了。 一夜之间,物价翻了几近一倍。 张氏慌忙告诉了苍郁,苍郁怒不可遏,立即将众夫人们召集起来,连着各人府上的仆婢们一起,手持棍棒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姓沈的富商家里,将他绑了出来,一路拖到了城墙底下。 守卫认得她,也认得姓沈的富商,却不知她想干什么。 沈姓富商大声地喊着冤,苍郁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破布随意卷了卷便塞进他嘴里。 守卫目瞪口呆。 “他发灾难财,如今城里大部分东西被他私自买空了,就等赚大价钱。”苍郁解释:“麻烦你们带他上城墙,叫他看一看阵前的将士们是如何为了保护全城人而拼命的,好好想一想以后该怎样做人。” 一听他发灾难财,守卫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也等不及找来别人,冒着擅离职守的处罚,亲自揪着他往城墙上走。他若敢哼哼,抬脚就往死里踹,如是几番,沈姓富商终于老实了,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据闻这位富商被人塞在城墙的角落里呆了一整日,回家后就得了失禁的毛病。有了他做先例,祁州城里再也无人敢打歪心思了。 第144章 昏迷 “泼桐油!”只听一声大呼,从城头上倾下许多油来,将墙下的敌军泼了个正着。 许多人还没弄清楚身上湿湿滑滑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另一些人已然凄厉地惨叫了起来。火势蔓延得极快,进入城中的世族私兵俱未逃过;然而一些未能来得及逃走的祁州士兵也被殃及。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祁州士兵仍在不断地用箭矢和砖石攻击着城外的敌军,世族私兵死伤惨重。世族将领见状,赶忙退了兵。 大火过后,需要做的善后工作比平时多出来许多。城墙及周围的建筑都受到了波及,姬杼不得不抽调更多人手过来,连夜修补。 “是谁擅自做主,用了火攻?!”负责几名主要将领都跪在陈复营房外间地板上,陈复与姬杼坐在他们正前方;姬杼脸色铁青一语不发,陈复则愤怒地冲他们咆哮。 “是我!”一名络腮胡子的黑面将领中气十足地说。他叫方宇,此战之前只是一名普通的府兵,因着十分英勇,斩下一名世族大将的脑袋而升了百户。 陈复怒道:“你可知罪!” “卑职不知何罪之有!”方宇大叫:“要不是放了火,他们怎么会败退得那么快?再说那些世族本就该死,多烧死几个才大快人心!” “被烧死的并不是世族,只是世族的私兵,他们和你们一样是平民老百姓,听从世族差遣不过是为了钱。”一旁的姬杼冷声说道:“即使不算他们,昨夜还殃及了许多城内之人,更险些烧毁民宅,这些,你擅自行动之前可曾考虑过?若非其余几处及时增援灭了大火,不知多少户民宅被毁!而你竟毫无悔意!” “那些都是意外!再说,这些日子都牺牲多少人了,不缺这么几个,他们为祁州而亡,也是死得其所!”方宇却还争辩。 陈复原还想在姬杼面前保他,哪知他竟说出这种混账话,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姬杼毕竟和他不同,在这种事情上无情得多:“几位战前都行过军令状,可还记得如有违抗,当作何处置?” 如有违抗,当作斩首处置。 这句话每个人都记在心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当成一回事,譬如方宇。 他激动得脸通红:“我是擅自做了决定,可是我们保住了西门,就算有罪,也该是将功抵过!” 其余几人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替他求情。 “是啊州牧大人,方百户就算有过,也将功抵过了!” “州牧大人,方百户罪不至死啊!” “州牧大人,您要三思啊!” 众人不知姬杼的身份,自然只当陈复是做决定的人,纷纷向陈复求情。 陈复求助地望向姬杼。 于情,方宇是一员猛将,对战事大有助益,他不想失去这样一位百户;然而于理,方宇确实做错了几桩事。如今只能看姬杼愿不愿意偏向情面。 姬杼却全然无视。“你们无需求州牧大人,此事我已要求州牧大人交由我全权处理。”他冷冷地说:“此战目的在于保城保民,并非你死我活,一开始已告诉过各位。昨夜也叮嘱在座的每一位,若是世族私兵杀入城内,先包围起来,能劝降就劝降,若当真不肯降,再做别的打算。然而阁下置之不理,在必胜的情势下做出了严令禁止的决策,若今日放过了你,日后军法谁还放在眼里?” 方宇听他的意思,自己必死无疑,顿时激动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州牧大人都未发话,你又凭什么指手画脚!” 这一战令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人一夜高升,成为英雄,然而其他人他还服气,只是除了眼前这个叫夏杼的副官。 “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都没做就先成了副官就算了,总算你有点排阵布局的本事。可你处处越过州牧大人,颐指气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老子告诉你,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是!老子这次是犯了军法,州牧大人叫老子去死,老子不用人动手,马上自裁!但你有什么资格——” “住口!”眼看他要罪上加罪,陈复立即制止他说出更多冒犯的话,省得惹来满门抄斩之祸;但另一个人比他更快,那便是一直站在姬杼身后的天刑,此刻他的剑已横在了方宇的脖子上。 瞧着天刑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又看看陈复谨慎的模样,众人回想着天刑是如何一瞬之间飘到了方宇身前,惊惧得呼吸都不敢急促。 这个夏杼绝非常人,只怕是某位不欲表露身份的大人物。 若是寻常人,怎会知晓那么多,又有如此厉害的高手作护卫? “军法便是军法,不分何人所说,既已行了军令状,即不容违逆。便是撇开军法严明不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百户当初可是言之凿凿,难道想仿效小人行反悔之事么?”姬杼面色淡然,方宇先前冒犯的话语以及此刻的危险处境,于他都似无物。“西京援军一日半后将抵达祁州,届时祁州之围可解。这一日半内,还望各位打起精神,莫要再擅自行事。至于这位方百户,且先绑在被火殃及的民居附近,叫他看看自己的一意孤行造成了什么后果,也好死得心服口服。” 陈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姬杼大怒之下要诛方宇九族——这位陛下少年时制造的癸酉之夜如今还是各州各县的传说,即使这些日子看下来并不觉得他是多么残忍的人,可终归小心为上。 所幸他并没有这么做,即便方宇难逃一死,也仅是为着触犯军法。 还有一天半。 苍郁独自在厨房里坐着。厨房的门窗都关着,隔绝了寒风;灶上炖着鱼汤,锅盖缝里冒着热气,火正旺,令厨房里暖暖的,连裘衣也可脱去。 姬杼不能吃肉,喝点汤还是能的。 阿忆不喜呆在厨房里,劝不住怕冷而执意要关门的苍郁,便守在了门外。 苍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有一点点白色的粉末。打开纸包,对折,令它变成近似漏斗的样子,放到煮得乳白的鱼汤上方。 可粉末并没有立即落下。 昨夜炮弹的声音比往日更响,似乎人声也更嘈杂。她以为城破了,忧心地起身想要一探究竟,却被阿忆拦住。 “陛下未叫人传消息让我带娘娘走。”她同苍郁说话永远是这种多说一个字都嫌累的语气。 若是当真出了事,姬杼一定不会不管她;便是有一点点出事的可能,他也一定会护她周全。 不必阿忆多说,苍郁也能懂得她的意思。 苍郁只望了望原处发亮的天空——在西边,仿佛起了大火。 “若陛下那边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第一时间让孤知晓。” 即使阿忆这样说了,即使她亦深知姬杼不会弃她于不顾,仍不能安定慌乱的心神。 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苍郁怔怔地望着翻滚的鱼汤,未顾及手已倾斜,那些粉末如往常一般倾入锅里,只余一方白纸。 她垂眼望着那方纸,一矮身,将纸扔进了灶里。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身在其中的一切,白纸被舔舐成卷,瞬间化为黑色的灰烬。 方宇被推出去了,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姬杼还有别处要查看——昨夜匆匆修复了城墙,他不亲自去看一眼,总难以放心。 他才起身,忽地脸色一变,捂着腹部又倒回椅子上。天刑见他面色十分痛苦,紧闭着双目,连话也说不出来,立即对陈复道:“快请大夫!” 姬杼倒下得突然,陈复慌张起来,但仍保持着冷静,对欲扶姬杼回他自己房间的天刑道:“如今不知陛下身体何恙,还请陛下屈尊就近歇在此处,以防不测。” 天刑看了看已近不省人事的姬杼,不得不先将他扶进了里间。 在这最后一日半该如何做,姬杼早已安排好,是以北门的士兵们除了奇怪他为何突然不见之外,并未慌乱。然而州牧陈复的营房里,但凡知道姬杼真实身份的人,俱都忧心忡忡。 陈复本人更是急得团团转,一个又一个的大夫请来了,可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是不治之症,叫他们准备后事,天刑等人闻言便怒,提剑吓破了好几个人的胆子。 到后来,他们已顾不上会引起怎样的骚动,直将全城的大夫都召集起来,一个说不行,立即换另一个,一直到无人可换为止。 州牧营房外背着药箱的大夫来来往往,可仍然没有一个人找到头绪。许多人诊断不出来,便问他最近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最后得出因疲累过度而骤然重病的结论。这比直接叫他们准备后事要稍微能接受些,但仍然远不是他们期望的结果,因而这些大夫也都被轰出去了——他们想要的只是如何治好姬杼,而不是为何身故。 陈复只觉头都要爆裂开来。皇帝陛下在祁州被围,又因殚精竭虑病倒在此,若是当真薨了,他就是千古罪人了。 第145章 猜测 除了鱼汤,还有好些别的菜色要准备。苍郁心不在焉地炒坏了两个菜,见灶上乱糟糟的一团又要动手去清理,没留神触到了极烫的锅沿,指上一阵剧痛。 她将被烫伤的食指含在嘴里,开始回想究竟是什么让她今日做事如此糟糕。 然而思来想去,终未能捋明白。 门却突然被冲开,寒风挟着雪粒涌进来,前一刻的宁静不复再有。 “请娘娘前往军营一趟。” 阿忆的声音在发颤,尽管轻微,可苍郁还是听出来了。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因为阿忆在外面冻了太久的缘故,不仅仅出于她对此人的了解,更因为阿忆身后只露了半张的慌张无措的脸。那人穿着军服,显见是军营里派来的。 而且阿忆竟失声唤了她一声“娘娘”。 军营是姬杼从不希望苍郁靠近的地方,玄甲军未至,他绝不会主动开口叫她过去。 可阿忆忠于姬杼,忠于他的旨意,亦不会主动送她去。 “陛下出了什么事?”她喃喃地问。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出事了。 可她下的毒未够分量,他怎会出事? 莫不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令他受了伤? “现在没空解释!”阿忆平复下来,匆匆说道,拽起她的手便向外走。 苍郁用力挣开。阿忆惊讶地望着她,苍郁勉强维持着平静:“我先回房收拾些东西,也是时候给陛下再送些衣物了。” “稍后叫张氏遣人送去。”阿忆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拒绝了她:“我们必须尽快赶过去!” 她再度拽住了苍郁的手,这次的力道苍郁挣不开,只能随阿忆快步向外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灶上的鱼汤,双唇轻轻碰了碰,却未能说出任何。 这个时候,正常的妻子是不是该说,鱼汤炖好了,一起带过去吧? 这点小小的心思,在风里打了个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不及准备平日用的平稳的马车,随意套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几要将心也晃出来。阿忆双目紧闭,眉头却紧皱,一望即知正努力压抑着什么。 是愤怒,还是悲伤? 若是愤怒,一定是姬杼被下毒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兴许还怀疑上了自己,毕竟自己直接接触到饭食。 若是悲伤……苍郁心里一片茫然。 是她弄错剂量了么? 应当不会。她很小心的控制了剂量,因为不能让姬杼在玄甲军到达前死去,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 可若非如此,有天刑等人护着,姬杼怎么可能会出事? 姬杼虽说是拼命了些,可还没有置生死于不顾的地步,他一贯很理智,并非容易冲动的愣头青,轻易不会让自己受伤,毕竟他想做的事情还那么多。 若非毒发,一定是昨夜出了什么意外。 她想起做饭时一直心神不宁,突然找到了原因。 是了,他们的纠葛延续了两世,这样深的牵绊,冥冥之中自己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但她未能知晓。 若是姬杼还在,一定会笑她乱想,他从不信看不见的东西,即使他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场祭典。 可苍郁深深地相信着,因为她的这一生,原本就是最不可置信的事。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裘衣的下摆;而阿忆仍旧闭着眼,只是未曾松开的眉头出卖了她紧张的心绪。 两个女人头一回没有互相看不顺眼,各自紧张着。 马车停下,苍郁被扶下车时,她才发现自己满手心俱是冷汗。 这里不是姬杼住的地方,她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 姬杼在这里? 这里是不是军营里用来审判的场所?他是否已发现她下毒的事,要在这里审判她? 苍郁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直到她看见许多背着药箱、像是大夫的人挤在前方的路上。人群里陆陆续续有人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看脸色似乎被吓坏了,那些人也俱是大夫的打扮。 见着这些大夫,苍郁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里并不是审判她的地方。 阿忆护着她穿过人群,叶卿与元问两个即刻出现在面前。 元问的烦躁写在脸上,叶卿比他稍好些,只是脸色比往日青灰一点。 “陛……公子爷他……”可他一开口就现了形。他和阿忆一样,不过是伪装得好些罢了。叶卿结结巴巴地开了头,却说不出口,深深了叹了一口气后对苍郁说道:“但愿您的福气能分陛下一些。” 没人知道苍郁的心跳得有多厉害,这短短的一瞬她却像是过了一个时辰,心一下下跳得剧烈,每一刻都仿佛会跳出来,向所有人展示她的心虚。 她甚至担心心跳声会被他们听见,进而发现异常。 还好,并没有。 他们只是着急地将她推进了屋子里,催促她快步走进里间。 姬杼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比前几日更显憔悴了。 这样的情景她不是第一次见。上一回她算计了他的嘴馋,他也是这样昏迷了好久。 天刑守在床边,双眼紧紧地盯着正在给他把脉的年迈的大夫。 他目光充满了杀气,大夫一直在发抖。 “老夫……老夫无能为力,请军爷另请高明……”大夫的声音里有着不知前途的惊恐,亦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坦然。 “滚!”天刑只是铁青着脸,回了他一个字:“叫下一个人进来!” 老大夫唯唯诺诺地夺门而出,怕是半辈子都没这么矫健过了。 这时天刑终于注意到了苍郁。 谁也没告诉过他苍郁会来,他有片刻惊愕;但随之是沉默。 虽然他没说,可苍郁知道他并不欢迎自己——因为此时的她只是个无用的人,而他只需要有用的人。 她不知道姬杼是不是中毒了——她从未对别的人用过毒,对□□的了解除了上一世的遭遇,便只有冰冷不带感情的描述。 至少从他的脸色来看,她辨不清。 在下一位大夫进来之前,苍郁鼓起勇气开口,问了天刑一个问题:“陛下……近来有没有食荤?” 尽管她觉得在这种紧急的时刻姬杼不会胡来。 玄甲军就要来了,世族要么集中力量攻城,要么就要遭遇两面夹击,无论他们选择哪一种,只要姬杼活下来,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姬杼自己一定比她更加明白这一点。 可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思问了出来,因为她从心底不希望听到有人说他是毒发了。 若是现在就毒发了,就是她的失误,是不能容忍的错误。在她的计划里,她会面临许多比这更艰难的事,若是在这里就失误,以后还能做什么? 只是这样而已,只是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 “陛下并没有那么糊涂。”天刑冷冷地说,对苍郁的猜测很不满。 姬杼信任赵常侍,也同样信任天刑和阿忆,这些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的小秘密。姬杼也不得不让他们知道,因为他必须要有人帮着隐瞒才能令更多人相信,他茹素是为了信佛的祖母。 “那他是不是受伤了?”这个猜测比上一个更不靠谱,苍郁一问出口就后悔了,若是受伤,大夫们怎会看不出来? 天刑终于不打算压抑自己的不满了,他毫不客气地斥责苍郁:“请娘娘莫要添乱。” 苍郁本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异常,可他只看到了她的愚蠢,这令她松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被人认为是蠢货总比被猜忌要好得多。 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那一个再不愿意接受,也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姬杼会变成此刻这样,很可能就是她下的毒起了作用。 而那毒若是发作了,他必死无疑,只是不知会被毒性折磨多久。据说会很快,可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未用过。 可据说毒|药发作是有前兆的,兴许不太明显,但一定不会没有。一开始只是身体某些部位偶尔而突然的僵硬,毒累积越多,伤害便会越深入,最后会因腹部剧痛而昏厥不醒,直至死亡。 从微弱的表象到明显得控制不住,会经过一段时间,这样才会不容易被别的人发现。而知晓这毒的人很少,一般的大夫根本诊不出来,这是苍郁为什么要选在路上下手的原因之一——刘大夫不在,情急之下很难找到靠得住的大夫。 可她所知的一切似乎并不准确,否则姬杼怎会这么快就出事了?因为毒|药的剂量还未下到一半,不该出现这种状况。 她甚至没有看到过任何前兆…… 苍郁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其实看见过——那天姬杼忽然僵硬了一下,当她询问时,他却说没事。 那样的情况一定不是只发生过一次,可他约莫是只当自己是累到了,并未放在心上,然后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之间毒性就爆发了。 苍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夫畏畏缩缩地进来,不久后逃也似地离去,可没有一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苍郁知道,可她不能说,亦没有机会说。 然而心里隐隐有一种冲动,她按捺不住,却又不愿意看清。 第146章 抉择 “你出去。” 女人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 天刑回过头来,看向神色淡漠的苍郁。 “陛下还活着,他还没有死,你在这里哭什么?”与天刑相比,她实在冷静太多。 天刑原本只是悲伤,看见这个女人竟毫不动容,便转为了怒火。 他跳了起来,大手掐住苍郁的脖子:“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为了你,陛下何必隐瞒行踪!若不是隐瞒了行踪,又怎会遭致今日之祸!我现在就替天行道杀了你!” 苍郁自己亦是满腹心事,何曾有余暇去想天刑会是什么反应?他力道极大,她完全透不过气来,“放肆”两个字也吐不出。 天刑十分激动,音量也未留神控制,传到了屋外。 叶卿等人原在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听得屋内的动静,连忙推门闯了进来。 看清屋内场面,叶卿大吼道:“你疯了?!”他冲上前来,重重往天刑手上一击,逼他松开手。 苍郁从他的钳制下解脱,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跌倒在床边,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 “陛下情况正危急,你竟如此胡闹!”连鲜少有表情的阿忆都露出愤怒的神色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叶卿赶紧扶苍郁起来。苍郁腿脚发软,走不动,就坐在了床沿上。 元乐则抱胸守在门口,不许闲杂人等人靠近。外面不是只有他们,也不是只有他们听到了动静,可里头的一切是不能叫别人看到的。 “我想干什么?”天刑愤怒地指着苍郁:“这么多大夫,没有一个能救得了陛下,这都是这个女人害的!她不能生子,早该被废,偏陛下不肯放弃,还千里迢迢带她去浔州!要不是为了这个,陛下怎么会被围困在此,殚精竭虑,直至病倒?都是这个妖女的错!你们为什么还护着她?” “轮不到你替陛下做决定。”阿忆冷冷地说:“陛下叫我保护她,只要没有收回这道成命,我就会护她到底。” “就算是她害死了陛下也保护到底么?”天刑完全不能认同她。 “陛下被困在此,确实有她的原因,但若因此就说陛下是她害死的,未免太过武断。”阿忆厉目瞪着他:“事态紧急,你却只顾发疯,扪心自问,你对得住陛下的信任吗!” 可天刑现在哪里听得进她的话?瞥了一眼挡在苍郁身前的叶卿,又看了看丝毫不打算让步的阿忆,他冷笑道:“你们且都先护着这个妖女罢!”继而怒气冲冲地出了屋子,出门时险些撞到元乐。 叶卿转身过问苍郁:“娘娘无事否?”天刑离开了,他们才有余暇关照她。 苍郁摇了摇头,声音尚有些低哑:“孤无事。”她侧首望向姬杼——方才这样大的动静,他亦丝毫反应也无。 “陛下昏迷之前,有谁在场,可看到了些什么?”直到天刑冲她发火,她才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毒发之前必有前兆,可若是姬杼昏迷前并无毒发前兆呢?那是否并不是她的毒|药引起的? “陛下昏迷之前,天刑与祁州州牧陈复俱都在场,据他们两个所言,陛下当时刚喝斥完擅自放火的百户方宇,突然捂住了腹部,表情十分痛苦,未几便昏迷了,前前后后不过一瞬时间。”叶卿早已分别问过了两人,拿到了同样的证词。 于苍郁而言,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已无需其他的证据,姬杼必然是因为她这些日子以来下在饭菜之中的牵机之毒才昏迷不醒。她自问并没有算错分量,那必是她所知的致死量错了。 姬杼双目紧紧闭着,可苍郁却忽然不敢再看他。 她回头,祈求地看着叶卿:“有无可能从京城请刘太医来?或者去附近别的地方请有名气的大夫来?再不然去浔州,无论用什么法子将那个神医绑过来……什么方法也好,找个能救陛下的大夫过来!” 叶卿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娘娘所言,臣等俱已详加讨论过,并已着手准备。只是无论哪一种方式,都需得等一段时日,臣等唯恐……”他没说完,但也不必说完,没人不能懂。 “臣下斗胆,当此之际,臣下以为须得做好两手打算。”如果姬杼活下来,光这句话就能判他死罪,但叶卿不能不说,他们必须向前看,考虑每一种可能。 两手打算…… 苍郁垂下眸子。 左蘼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若姬杼死了,那个孩子就是未来的天子。所谓的两手打算,就是要办法为那个孩子保住皇位——毕竟皇族宗室并不是没有别的人了。 对她来说,这本该是个很轻易的选择。 除了时机早了些,其他的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叶卿和元乐等人及玄甲军一定会帮她保住左蘼的孩子,阿忆为了姬杼的命令会保护她,赵常侍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也不会不帮她;接下来她只需将苍森召回来即可。 朝中局势纷杂,一定会有人反对,可她不怕。有这些人在,哪怕他们所做的并不是为了她,她都不必担心自己要孤身奋战。而以他们所掌控的一切,未必在未来的斗争中会落于下乘。 姬杼与她的怨仇,不过是将苍森送去了吴国,只要苍森活着,她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作为补偿,她会替他将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不仅仅是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眼下唯一的麻烦只是能否熬到玄甲军来援。 一切都能想得明白,可男人就躺在她身后,闻得到他的气息,不知为何却无法点头,亦无法应声。 她生来是个惫懒的人,便是为仇恨为*所驱使,哪怕心无所惧,面对困境时亦希望有所依靠。疲惫时想有一个宽厚的肩膀给她一个拥抱,心酸时亦想要有地方可落泪。 这一切都该发生在相爱的人身上,可这一世竟只有他能做到这些;而她尽管并不爱他,却并没有排斥他给予的一切。 或许他是爱她的,无论这爱能维持多久,至少他曾给予她许多她需要的支持,令前世大仇得报。 是因为愧疚吧,才会在叶卿说出这种的话的时候,她竟犹豫了。 她本不该犹豫。 苍郁抬眸,看看叶卿,又看看阿忆;阿忆正凝视着姬杼,避开了她的视线。 阿忆并不喜欢她,苍郁深知这一点,可只因为是姬杼所托,才不得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即便他的前景并不明朗,也未反悔。 “娘娘……”叶卿不得不催促她:“我们没多少时间。” 现实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时间继续发呆,眼下唯一有资格做决定的只有苍郁,只有她点头了,他们为了保住一切而做的努力才能名正言顺。 苍郁缓缓阖上了双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叶卿心里焦急,然而看着她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催促——仔细想一想,她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兴许还没到十八,虽说在后宫争斗中狠起心来也算有点智谋,可如今面临的可不是后宫那一小块地方,而是她今后的人生和整个朝廷文武百官、以及一直动作不断的世族。 终于她呼吸平缓下来,双睫轻轻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目中一片清明。 一个人若是犹豫不决,多半是怕后悔;可若是不在乎后不后悔了呢? “你们都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启唇,一字一顿地说。 叶卿还想说什么,阿忆已转身:“走吧。” 纵然不想再浪费时间,叶卿也不得不同她一道出去。 屋子里清净下来。外面仿佛又下雪了,风呜呜地吹,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你曾说我不适合做坏事,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说对了。”苍郁终于有勇气再度望向姬杼,轻声将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声音很轻很轻,比雪落下的声音还轻,轻到她断定外面的人听不见。 而他不可能听到,真是再好不过了。 无处可倾诉,对她来说,并不是件能轻易忍受的事。 “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违抗天命的人了,做一个真正的坏人,哪怕遭到后世唾骂也不要紧。都死过一回了,名声这种带不进地底的东西算什么呢?只要能自在地活着,我和我所珍视的人再不用受权势所迫,再也不必忧心命运无法把握,便是死,也算死得其所。——做这样的决定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吗?当我害死第一个人……也许你还记得那个叫做梅雪的小宫女……我怕得整夜不敢睡,一闭眼就能看见她来找我偿命。” “一开始我只想要报仇,并没有想杀你;可你……不知道你的宠爱能维持多久,不知道以后另外的女人取代我现在位置时我会是什么下场,不知道你除了逼阿森上战场还会做什么,你对我不信任,我亦无法信任你。上天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两个明明不适合,上一世、这一世,却偏偏要将我们绑在一起。” 她抬手拔下了脑后的镶着玉的福字银质镀金发簪。这还是在路过之前的城市时正逢夜里灯会,他执意拖她一道去逛,看中了硬要买下来送她的。 第147章 祭血 几个人虽然出去了,却并不放心。 苍郁与姬杼感情的真相,除了她自己,旁人并不知晓;尤其叶卿和元乐两人只以为他们鹣鲽情深。 “不是要殉情吧?”元乐嘀咕了一句。 叶卿听在耳中,立即紧张起来,对着房门磕了一个头,就果断舔了舔手指,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洞来。 皇后娘娘背向着他们坐在床前的踏床上,趴在床沿,不知在做什么,似乎只是在发呆。 叶卿紧张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见她并无动作,才想移开视线,不料她竟突然抽出了脑后的簪子! 祖宗哎,那簪子有一头可是尖的! 他也顾不得事后会不会被追责,起身就是一脚,门页都险些被他踹得飞出去。 这样大的动静,苍郁却只瞥了他们一眼,便回头专注地盯着茶盏,将手腕横于茶盏之上,另一只手则抛了簪子,护着茶盏。 “去寻些止血的药和纱布过来,阿忆等会替孤包扎。”不等他们开口,苍郁便先下了命令。 这令叶卿等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叶卿赶紧打发元乐去找止血药和纱布,同时不解地问:“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她头发披了满肩,又拿了只茶盏搁在手腕下接自己的血,旁人怎么看怎么诡异。 阿忆默默地走过去,捡起一旁的簪子擦净血迹,替她将长发绾了起来,这才稍稍显得正常点。 “孤在向神明献祭。” 他们突然闯进来,苍郁心里不是不慌,但她很快就想好了说辞——这还是叶卿给她的启发,叶卿曾对她说,将她的福气分一点给姬杼。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叶卿不着边际,眼下他们闯了进来,她想做的事就只能扯的更不着边际一些,才能叫他们没法阻止。 “去岁谒陵遇险,孤在昏迷时见到了神明,神明说有人为孤祭了血,孤才能活过来。”苍郁睁眼说瞎话:“孤醒来后,方知当时为孤祭血的是陛下;如今陛下情况危及,一时半会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试一试了。” “祭血?”阿忆是不信的,姬杼从不信鬼神,怎么可能做这么奇怪的事? “此事乃是陛下亲口告诉孤,并叮嘱孤不要同别人说。今日既被你们撞见,不说只怕你们会阻止,但你们切记不要叫其他人知道。”苍郁言之凿凿,神情十分严肃。 叶卿与阿忆仍是半信半疑,元乐已取了药和纱布过来。 茶盏里已有小半碗血了,可苍郁仍旧没有移开手的打算。 阿忆变了脸色:“娘娘打算祭献多少血?”那可是血,流多了会要人命的。 “装满这个茶盏。”苍郁低声说。茶盏并不大,应当不会有事。 “阿忆兴许不得不阻止娘娘。”阿忆却不会那么想。 可她怎么想不关苍郁的事,苍郁冷冷说:“你想阻止孤唯一能救陛下的机会么?” 阿忆顿时哑口无言。她是好心不愿让苍郁涉险,苍郁也必是好意,只是这话说得叫人气得不想理她,便冷着脸甩手走到一边。 这话问得叫她根本没办法回答。 叶卿见连阿忆也阻止不了,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益,只能蹲在一边小心看着,不叫苍郁也出事。 所幸她没有食言。 苍郁失了一茶盏的血,不仅伤口剧痛不止,头也有些晕,虚弱地垂着手让阿忆给她包扎。 “祭血要做些什么?”叶卿虽然不大相信,但苍郁既然咬死了,还是得问问她打算怎么做。 “割腕前孤已向神明祷祝过,眼下只需将这碗血喂给陛下饮下就好。”总算可以说到重点了。 上一世的经历为她这一世带来了不幸,但所幸对她亦有所补偿——唯一的补偿。 姬杼吃过的食物,都由她亲口在人前试过,即使是她下过毒的。世间的毒,可能对任何人起作用,唯独害不到她。 她其实并不确信姬杼喝下这盏血会好起来,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可尝试了。 她亦不知饮下血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对他下手,只知自己眼下做不到视若无睹。 叶卿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看着白色茶盏中微微晃动的血,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让陛下饮下这碗血?” 皇后娘娘悲伤过度,脑子坏掉了吧? 苍郁无心管他在犹豫什么,催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孤也喝了陛下一碗血呢。快些,莫等血凝住了。孤若不是担心拿不稳茶盏,就自己喂了。” 她现在虚弱得很,无需怀疑,肯定拿不稳。 叶卿很是为难,抬头看了看阿忆。 阿忆轻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管。 叶卿又看看元乐,给他使眼神;偏元乐和他不是一条线,反而帮着苍郁催他:“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方法,先试试吧,万一真有用呢?” 元乐说得倒也是有道理,叶卿想,尽管这个法子看起来太荒唐,陛下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不会打死他。 他一咬牙,硬着头皮靠近床边,将枕头垫高了些,把茶盏放在姬杼唇边。 姬杼睡着,当然不会自己张开嘴。叶卿不得不低声说了句“得罪了”,捏住姬杼的下颌,一股脑将茶盏里的血都灌了下去。 做完这件事,他整个人都欲哭无泪,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这么荒唐。 苍郁见血顺利地喂了下去,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对叶卿和元乐说道:“还有一日玄甲军才来,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现,恐北门军心不稳,你们两个快些回去稳着,在玄甲军来之前,决不能出事!陛下这边,我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了,有孤和阿忆在这里等着即可。” “可是,如果……”叶卿想旧话重提,他仍然觉得需要做好两手打算。 “若玄甲军到了,陛下仍未醒来,我们再做别的打算。看眼下情势,不差这一天。”苍郁虽未应许,但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说法。 叶卿心里便安定了些,领了命同元乐一道转身离开。 一路上两人急着赶路,都没说话。只在快到北门军营之时,元乐冷不丁冒了一句:“你反复要求皇后娘娘做两手打算,只是因为忠心于陛下么?” 叶卿曾为苍郁做事,他是知道的,尽管那次的说法是为了替他出气,可元乐并不傻,心里明白他一定有别的打算。 “是忠心,也是为自己打算。”叶卿淡淡地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蹭吃蹭喝那么多回,我也不瞒你。我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地位,不想从头再来。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肯为我做的事给我奖赏,为值得的人做值得的事,至少我心里不会不甘。偷偷给你透个信儿,若是真的救不了陛下,左昭仪肚子里可还有一个孩子呢,而这个孩子必定属于皇后娘娘。” 元乐头一回听说这个秘密,顿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左昭仪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叶卿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件事陛下瞒得很紧,很少人知道,你可别漏出去了。总之现在皇后娘娘手里有筹码,帮谁不是帮,为什么不帮熟人呢?” “万一不是皇子,而是个公主呢?”元乐疑惑道。 “那就让她变成皇子。” “可这样血统不就不正了么?”元乐被他的回答吓到了,叶卿说的话换个说法就是俩字:造反。 “只要上头的人管得了百姓疾苦,管他姓什么呢。”叶卿和元乐不一样,他来自底层,所求的不过是安稳日子。不管谁做皇帝,只要能给他安稳的日子就都没差别。“皇后娘娘虽只是个女流之辈,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背后的苍氏也倒了,不用担心外戚专权。往后就算她想专权了,不止我们盯着,天刑、阿忆、赵常侍以及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人都盯着呢,她动不了。我们只管小皇帝不被教坏就行了。” 元乐却沉默了下来,叶卿的话太洗刷他的三观了。 姬杼床边放了两张圈椅,苍郁与阿忆各坐一张,苍郁一直盯着灯花,阿忆则一直盯着床上。 隔了一会儿,阿忆终于肯主动同她说话了,并且全然不似往日简洁:“若是伤口疼得厉害,我这里有宫里带出来的金创药,抹上后兴许能不那么疼。” 苍郁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唇色也淡了些。她淡淡地说:“谢谢你,可孤已经疼麻木了,用不着。——你是有多恨孤,等到现在才肯说。” 苍郁说得直接,毫不顾忌阿忆会对她怎么想。若姬杼救不回来,往后一定甩不掉阿忆,同她虚与委蛇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现在摊开来说。 “和天刑一样恨你,但我不会杀了你。”阿忆感受到了她的坦诚,也回报以坦诚。 提起天刑,苍郁犹有后怕——当时若不是他们在外面,只怕自己真会被天刑掐死,那可就真是一场笑话了。 所谓世事无常,算来算去,人算总不如天算。 “谢谢你。”苍郁不知还能说什么。 “不客气。”阿忆还当真受了谢,冷冰冰地说:“你该谢的是陛下,陛下为你做了许多事,我想其中有一定很多他从未打算告诉你。托你的福,我做了许多看起来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事。” 第148章 交错的伤痕 虽然阿忆没有明言,但话里的抱怨是显而易见的。 对她来说,大概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是没什么价值的吧?因为对姬杼必须要做的大事丝毫助益也没有。 苍郁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去看灯花。等待是一件枯燥的事,尤其如同此刻这般,因不知尽头而漫长地令人心焦。心里安定不下来,无法做别的来打发,总以为那人下一刻就会醒来,偏每一回都没有等到。 “娘娘似乎不爱问陛下的事。此前不知陛下化名夏杼,现在也不问陛下为你做了些什么,你真的关心陛下吗?”阿忆话比平时多了很多,一点儿也没拿她当皇后,冰冷地指责她。 苍郁能够理解。阿忆不喜欢她,却又不得不帮着她,以阿忆那般心高气傲,难免会觉得委屈。 “陛下不打算告诉孤的事,孤都不会多问。”苍郁并不正面回答。 真相是她并不想更多地了解姬杼——既然她并不打算爱上他,了解他那么多有何用?只要不在他面前露馅就好。 阿忆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信还是不信。 “你喜欢陛下?”冷不防苍郁问了这么一句。 阿忆对她的态度一直很奇怪。叶卿他们也不算喜欢她,但是绝不会掺和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中;而阿忆这样素来不爱说话亦不爱管事的,对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似乎管得太多了些。 “你……你胡说!”阿忆被她的话惊到,有些结巴。 苍郁心里便有了底。 若是心里当真没有别的想法,阿忆应当只是生气才对,绝不会话也说不顺。 “其实你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苍郁淡淡地说。 “我去外面看看。”她是无所谓,阿忆却坐不住了,随意找了个借口逃走。 没有人盯着她,苍郁这才敢露出懈怠,疲相顿露。 若是知晓了下毒的人正是自己,这些人方才有多护着她,事后就会多恨她,到那时她的下场一定会很惨淡。 而姬杼,大概也会恨她入骨吧,毕竟他最厌恶被人欺骗。 所以一定不能被知道。 苍郁想起藏在房间里的尚未用完的牵机,决定要尽快回去销毁。 只是现在还不行,在姬杼醒来之前她没有合适的借口回去。 她起身走到床边,在踏床上坐下,没划过的那只手搁在床沿,下巴枕在手臂上,看着仍然毫无醒来预兆的姬杼。 是没有用么?还是分量不够? 苍郁心神不宁,不知是否该拆开纱布再划一次,给他多喂些。 犹豫了半晌,她终于暗自下了决定,若是子夜时分他仍未有醒来的迹象,她就再割腕放一次血。 横竖女人每个月都要失掉比这更多的血,应当死不了。 阿忆没有再进来,看来是怕她提起那个尴尬的话题。 这令苍郁感到自在。阿忆和天刑这样的人一身武艺,警觉心强,同他们在一起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她正是疲惫头晕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说漏嘴。 熬着熬着,终于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而姬杼仍未醒转。 苍郁便解了纱布,擦去腕上残存的药,又滴了一碗给他喂下去。 当她捂着手腕走到门口,对阿忆说“你说的药拿来给孤一用”时,阿忆尚未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只以为她伤口裂开了。 等替她包扎的时候,阿忆才发现真相。 “皇后娘娘,我们没有余力照顾两个病人,希望您牢牢记得这一点。”她额上的青筋快要跳出来:“陛下不信这些,即便娘娘因此而病倒,他亦不会心疼娘娘。” 簪子毕竟不是匕首,不够锋利,苍郁两度为了划口子,都多划出不少伤痕,眼下手腕都要划烂了。 对于苍郁说的姬杼曾做过同样的事这种鬼话,只有叶卿和元乐那两个蠢货才会当真,她半个字都不信。 “孤知道。”苍郁十分轻松地说:“孤不在乎。” 说出这句话,等于是承认她在“祭血”一事上撒了谎,可她却一点都不担心被揭穿。 阿忆突然看不懂这个女人了——她傻起来真够楞,对自己也真够狠的。 大半个下半夜要过去了,姬杼却还昏迷着。 看似无望的等待极容易令人产生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苍郁心想这大概就是报应了,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想办法救他,可上天却不愿意再赏给她好运。 她体内血液对毒|药的消解帮不到他。 苍郁很不甘,却又觉得自己太贪心。 可她熬了快一宿,太疲惫了,又因失血头晕,不知不觉便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她不是自己醒来的。 自从离开皇宫,身边都是姬杼的人,她开始习惯性地睡不深。有人触到了她,她便像含羞草一般立即作出了反应——她双眼迷蒙地愣了许久,才发现眼前姬杼噙着浅笑的面容并不是梦。 天方明,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天地宁静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个十分美妙的夜晚,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实则恐慌了一整夜,其中绝大部分仍旧持续恐慌着。 “换药了。”阿忆推门和说话的声音打断了这宁静,她拿着药瓶和干净的纱布走了进来,一抬眼便瞧见醒转的姬杼,立时呆愣住了,险些连手中拿的东西都落下。 “陛下……”她的双眼湿润了,因为不能抑制的狂喜。 姬杼却不能感受到他们此时复杂的心境——于他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现在醒来了,只是身体比平时稍有些异常。 “朕受伤了?”他问,因为看见了她手上的东西。 阿忆低下头,连忙解释:“不,这不是给陛下的,这是……”她看着苍郁,却没有说完。 因为皇后做的事,陛下一定不喜欢,哪怕也许真的产生作用了;皇后自己心里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是给我的,昨天听说你昏倒,一着急扭到脚了。”苍郁接过话,心道阿忆若是对姬杼撒谎,一定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 阿忆讶异地望着她。 “要不要紧?”姬杼关切地望向苍郁:“朕看看。” “看什么看?”苍郁挑眉,后退几步,作出蛮横的样子:“你自己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呢,大夫都说你太累了,好好休息才是正事。阿忆你暂且照顾着陛下,我去寻别的人来替你,这样我们好一道回去取些换洗的衣物来。对了,须得让张氏做些饭菜,陛下这么久没有吃东西,一定饿了。”她自行拿过阿忆手里的东西,不容任何人插嘴,安排好了一切。 “我去外面换药,你先歇着。我没事,你看我走路一点都不瘸,就是有点疼。偏阿忆不放心,又是涂药又是包扎,像个老妈子似的,烦死了。”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着,冲他笑了一笑,便转身向外走去。 苍郁到了外间,寻了不易被看到的角落,将纱布裹了上去;至于金创药则塞进了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这样等会若是姬杼执意看扭伤的地方,也不怕露陷。 紧接着她走到外面——天刑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不知究竟站了多久。 “公子爷醒了。”她对天刑说:“我和阿忆要回去取换洗衣物,顺便准备点吃的,你进来照顾他吧。” 除了天刑,外面还有陈复叫守着看情况的徐鸣。他愁苦了一夜,乍然听到好消息,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我去告诉州牧大人!”他说着,套了一匹马飞驰而去。 倒是昨天曾哭得那么激动的天刑面色平静得很,一语不发地随苍郁走进屋里去。 “阿忆,我们先回去。”苍郁一进里间就召唤阿忆。 未料却对上姬杼阴沉的眼。他才醒来没多久,脸色还有些灰白,整个人无甚力气地靠在床屏上,可那双眼睛却还精神十足得吓人。 “你们都出去,皇后留下。”他的语气更叫人恐慌。 苍郁看了看阿忆——后者心虚地低下头——她就知道自己撒的谎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撑到。 果然丝毫不能指望阿忆对姬杼撒谎。 阿忆和天刑退了出去,带上了门;苍郁则慢慢地踱到床前。 “坐到这里,手伸出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冷冷地说。 苍郁便乖乖地坐过去,抬起那只受伤的手。 姬杼有些费力的抬手卷起她的袖子,解开她腕上的纱布。 苍郁看他实在很吃力——因为太慢了——好心提议:“我自己来?” 可姬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就很没出息地缩回去了。 外面的纱布还好,贴近手腕的那记层明显看得到斑斑血迹。姬杼明显顿了顿,仍旧将纱布全然解开。 布满伤痕的手便露了出来。先前的伤口要好些,晚一些的伤口还新鲜着,十分狰狞。满手腕都是深深浅浅的划伤痕迹,一看便知做出这种的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疼么?”姬杼问。 “疼。”苍郁可怜兮兮地说。 “该!”姬杼却没有哄她。 苍郁顿觉很无言。 第149章 暴露 姬杼小心地替她重新涂上药。 他上药很吃力——他脸色很差,手上也没力气,却要很当心地不去触痛苍郁的伤口,却专注且执着,不许苍郁阻拦。 花了很久上完药,他才召唤阿忆,叫她取干净的纱布来。这回他是叫阿忆替她包扎的,因为他实在没有气力了。 阿忆埋怨地瞪了苍郁一眼,不满她竟纵容才刚刚醒来的皇帝陛下如此任性。 苍郁没有辩解,无心辩解。 可姬杼听了阿忆的话,却当着她的面对苍郁郑重许下承诺:“便只为着这些伤口,朕今生必不负阿郁。” 若是换作出宫之前,苍郁大概还能笑容满面地接受。 可此时,这个承诺却重若千钧。 身旁的阿忆、外面的天刑乃至宫里的赵常侍,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得到这样一句话,她都觉得无话可说,他们为姬杼一定付出了许多。 可她做了什么呢? 长久以来的利用和虚情假意,以及依托他的信任而下在饭菜里的牵机。 她只是为自己所做的事,给了他一个交代罢了。 可这些他并不知道;因而被他发现真相的后果才更令她恐惧。他是个理智远超过感性的男人,不能容忍欺瞒,必定也不能容忍她。 何况她犯下的乃是弑君之罪。 “我先回去叫张氏准备些你能吃的。——暂时没有办法亲自做饭了。”她歉疚地笑道。 “阿郁是为了朕才会这样,为何要感到抱歉?”姬杼觉得自己才是更应该歉疚的那一个:“你也别回去了,叫阿忆回去就好。” “阿忆昨天一宿没睡,叫她陪我回去已经很过分了,不能叫她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苍郁解释:“何况还要给你取些换洗的衣物来,这些东西不好经旁人的手。” 贴身的衣物,叫一个未婚的姑娘怎么拿?张氏派人去取就更不合适了,毕竟不是宫里经常服侍他的人,若是错了什么,他又难免膈应。 姬杼想想觉得也是,只好怨自己不济,在这种时候竟倒下了,这才肯放苍郁回去,却还千叮咛万嘱咐,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要被吹乱最好。 皇帝陛下俨然化身为唠叨的老嬷嬷,连阿忆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牵机一定不能藏在身上,得想办法拿到厨房去烧掉。 如今她不能下厨,如何不着痕迹地将牵机带去厨房又不被发现地烧掉,得好好琢磨一番。一路上苍郁都在思虑这件事,幸好阿忆一贯安静,令她能集中注意力去思考。 到了州牧府邸,苍郁先去了自己的居室,借着取内袍的理由将藏在衣橱深处的牵机取了出来,掖在衣袖里。 张氏一直候在门外——苍郁一夜未归,她心里也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担心随时用得到自己。她自是一番好意,对苍郁却是麻烦,原本她还想打发阿忆去寻张氏,借此空隙将牵机毁尸灭迹。 “孤手不方便,不好给陛下做饭,你与孤一道去厨房帮帮孤吧。”苍郁对张氏说道。张氏是个憨实的人,只要阿忆不在厨房,她就不怎么担心。 不过阿忆一贯不待在厨房里,应当不会坏事。 灶火已有下人烧起来了。张氏坚持亲自改刀,苍郁拦不住,只好由着她去。因涉及刀具,阿忆不愿离开,但除了苍郁,州牧府上没有不怕阿忆的,连张氏都在她的盯视之下险些切到手。 阿忆用刀或剑打斗没问题,改刀就难了,最后在苍郁的极力担保之下,勉为其难地出去了。 苍郁很小心地注意着门缝和窗纸,确定阿忆并没有在可以看得见她的地方,这才放心地取出藏在袖子里的牵机,趁着张氏转身的机会,往灶火里一掷。 剩余的半包牵机本该顺利落入火中,慢慢燃尽,然而并没有,它被截了下来。 手腕的袖子扎得紧紧的,鲜有女孩子会这样穿;衣服颜色很深,也不是寻常女孩子喜欢的颜色。 不用看脸便知是阿忆,无论她是怎样产生了疑心,苍郁知道这一次难以侥幸脱逃了。 “麻烦你先出去一下。”阿忆对张氏冷冰冰地说道。张氏怕她,却不敢只听她的,怯怯地看了看苍郁。 苍郁微微颔首:“劳烦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张氏便逃也似的出去了,并且很知趣地走到了比较远的地方。 阖上门,阿忆便举着那方小纸包质问苍郁:“这是什么?事先声明,我会拿去叫人验一验,所以娘娘最好不要撒谎。” 完了。 苍郁满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不过既然抱着侥幸的心态做了这件事,就该坦然承受后果。 “是毒药牵机,陛下昨日会昏迷,便是因为每天的饭菜里都下了毒。”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坦白了一切。 阿忆倒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这样平淡地说了出来。 “但陛下的饭菜,娘娘都亲口尝试,你……”阿忆很聪明,联想到昨夜苍郁奇怪的“祭血”,立即明白了一切:“你不惧毒,你的血可解毒?” 苍郁只是垂下眼眸,默认她的猜测。 只听一丝轻微的细响,不过短短一瞬,阿忆将张氏放在砧板上的刀子,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是苍氏余孽令你谋害陛下?”阿忆冷声道,声音隐隐发抖。 苍郁知道她气坏了,可还忍着怒火,没有伤到自己。 “没有人命令孤,是孤当腻了玩物,想试一试陛下坐的位置。”她为了复仇和谋害姬杼已经撒了许多谎,已经够累了,不想再说出任何一个谎言。 “你……”阿忆对她简直不能容忍:“是个人都能看出陛下对你有多爱护,你竟认为陛下只当你是玩物?” “你不是孤,亦不是陛下。”苍郁不欲多解释。 不愿意,亦无法对阿忆解释清楚。 “你究竟觉得陛下哪里对你不好?”阿忆却较了真。 这个女孩……苍郁不禁想叹气,她对姬杼早已情根深种了罢?否则在这种时候,为何纠结这样的问题? “孤最珍视亲人,陛下很清楚,而孤唯一的亲人被陛下送到了凶险的战场上。”她本不该说这么多,可比起引颈就戮,她还是想赌一赌女人与生俱来的柔软。 她能放过姬杼,阿忆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放过她呢? “你是说朝议郎?”苍森的底细阿忆最清楚不过:“你一定是误会陛下了,你这位仅剩的亲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为了苍森这种人而想害陛下? 提起苍森,她十分轻蔑,足以令苍郁无法克制愤怒。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他!”她怒道。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苍森两手清白,他一个寄养在伯父家的孤儿,从小就被主家的孩子们排斥,能从容地走到今日,清白的人如何能做到? 可那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待她最真心的人。 若是平时,阿忆一定懒得提起苍森,她对与自己伯母纠缠不清的男人一点好感也无。苍氏所为之恶,他未必不曾参与其中,然而在苍崔氏被流放以后,他却毫无愧疚地接受了苍氏之主的位置,并且并没有去看望她。 阿忆憎恶这种无情无义的人。 然而苍郁却为了这种人毒害姬杼,她不能忍,若不能叫苍郁知晓真相而深深悔恨,她一口气便放不下。 “若娘娘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替代苍萝,被苍氏送入宫中,只怕就不会这样护着他了。”姬杼瞒了苍郁许久的事,被阿忆轻易说了出来:“朝议郎与苍崔氏有染,却又打着皇后娘娘的主意,自他知晓皇后娘娘有心上人以后便嫉恨得很,这才撺掇苍崔氏将苍萝换成了娘娘。娘娘以为他是真心对你好么?怕只是为了去看娘娘的凄凉境况罢了。” 阿忆的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令苍郁懵了许久。 待她回过神来,便是歇斯底里的反驳:“你胡说!” 苍森与她是兄妹啊!便是关系再远,也是兄妹,苍森怎会有那种心思? 若是像阿忆说的那样,这一世的苍森为何听说长信宫出事便匆匆赶回来,还冒着惹怒姬杼和苍瑁的危险,执意舍掉赏赐? 若是只想看她的笑话,他又何必那般与她相处,每回进宫,都费心费力地挑了新鲜的礼物来? 哪怕知道阿忆不是个随意说话的人,她亦不会因旁人的话轻易怀疑苍森。 “苍崔氏亲口承认的,你若不信,我将她提回京城你自己问她便是。”阿忆没想到苍郁会这样信任苍森,连实话也听不进:“朝议郎曾私底下去过桐水巷一处废弃多年的宅子,那个地方娘娘也去过,因娘娘在那里失神落魄,陛下特意叫我查过那座宅子——若我未猜错,那里应当是娘娘从前同心上人幽会的地点吧?说起来,当初苍崔氏会揭发朝议郎,起因可笑得很,只是因为她在娘娘送给朝议郎的平安符里发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娘娘总该不会以为,朝议郎这种人会蠢到将别的女人的头发放在里面吧?” 第150章 你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的? 正值胜负攸关的时刻,若现在告诉姬杼发生了什么,阿忆不敢保证不发生意外;所以再三权衡之后,她将苍郁反锁在居室内,自己将苍郁打包好的衣物以及张氏做好的饭菜送了过去。 至于对苍郁的审判,且待尘埃落定之后看姬杼如何打算了。 阿忆谎称苍郁脸色很差,所以不得不在州牧府歇着,让她将东西送过来。但于她而言,对姬杼撒谎着实是个考验,尽管她难得顺溜地将谎言说完了,可姬杼还是立即就质问她:“阿郁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忆险些将真相说了出来。 “娘娘……说头晕……”她决定少说几个字,多说多错。 幸运的是姬杼相信了。 “她也是太胡闹。”若说苍郁无事,他还不会信,因为她身体一贯不算太好;阿忆说她头晕,大约还是往轻里说了。“你好好照看着皇后,若有任何危险,及时来报。”他相信阿忆不会分不清轻重。 “属下明白。” 阿忆松了一口气。 她一离开军营,立即将那半包药拿去验了。这□□比较偏门,一连问了好几处,花了小半天的功夫,才终于有个老药师认出来是牵机。 问清了牵机的毒性,尽管苍郁已亲口承认,但阿忆仍不由得脸色发白。 她不喜苍郁,但苍郁为救姬杼所做的事,她亦曾动容,是以私心里有一点点希望苍郁是清白的。 她不知,若姬杼知晓了真相,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尤其他还对苍郁做出了那么郑重的承诺!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将苍郁千刀万剐。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唯一有资格审判苍郁的,只有姬杼。 “方才见了陛下,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做的事,因为现在不是时候。今夜玄甲军就该到了,明日,最晚后日,陛下便会回来,到那时,就是陛下审判你的时候了。” 日暮时,阿忆送饭给苍郁,没忍住同她说了这样几句话。 因为她犯下如此错事,竟仍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连陛下病体如何都未曾问一句,只是静静地咽下每一口饭菜。 “陛下还叫我好好照看你——你不会问心有愧吗?”阿忆心里怒气翻涌。 苍郁连筷子也没有停顿,更没有丝毫回应的打算。 阿忆忍住掀翻几案的冲动,令自己冷静下来。 “你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的?”她冷声问:“为何丝毫悔意也没有?” 苍郁放下了筷子,以茶水漱口后拿帕子擦净唇角,一语不发地走回屏风内,在床边坐着,直令阿忆后悔自己竟曾给予这种人同情。 入夜时分,世族私兵突然开始后撤,阵型混乱。同一时间,病体未愈却仍执意去阵前的姬杼下令打开城门,出城迎敌! 经历了一整夜杂乱无序的逃窜和内部踩踏,世族兵败如山倒,第二天午时,世族将领除了死在混乱中的,俱被五花大绑地推进了祁州,世族私兵也皆被缴械后关押了起来。 道路两旁站满了祁州百姓,碎石、唾沫、烂菜叶不断地被扔到他们身上脸上,这些平素趾高气扬的世族子弟羞愧得连头也不敢抬。 这一战败了,且不说他们,整个南方世族都将大难临头。原想悄无声息地解决姬杼,哪知在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又是民兵对正式兵的情势下,他们仍旧一败涂地。 大雪茫茫,不仅仅是被俘虏的这些世族子弟,便是身在温暖家中的世族长老们,亦是内心一片寒凉。 外面太轰动,州牧府里亦听得到人群哗响。 可张氏无心于此,她匆匆赶到苍郁房前,询问一直守在门外的阿忆:“阿忆姑娘,娘娘她还是不肯见人吗?” 阿忆当然不会告诉她真话:“娘娘正睡着,有事可以告诉我,等娘娘醒来,我自会告诉她。” “这……也好。”张氏思量片刻,紧张地对阿忆说道:“夫君遣人回来了,说娘娘若是能去陛下身边照顾一会儿是最好不过。” 阿忆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原来张氏先得了祁州大胜的好消息,就想亲自告诉苍郁。 昨天阿忆吓坏了她,但阿忆后来对她撒谎说苍郁生病了不愿意吃药,还试图将药烧毁,她信了,这才放下心来。可苍郁一直没有出房间,也不肯见别人,她有些担心,借着传消息的机会想瞧一瞧苍郁有没有事。 哪知她还没有踏出院门,陈复又另外派了人来,告诉她皇帝操劳过度,从战事结束后便晕厥了,叫她同皇后说一声,最好皇后去一趟。 “我知道了……”阿忆几乎无法控制立即赶过去的冲动。她定了定神,嘱咐张氏:“娘娘也正病着,恐不好叫她担心。你且不要打扰娘娘——任何人都不可以,我先去看看情况,很快就回。” 张氏立即点头答应。 阿忆先回了房间一趟——将苍郁捆绑了起来,并用干净的帕子塞进她嘴里令她无法呼救。 她这一去便是半日。张氏见她久久未曾回来,皇后却到了该用膳的时间,心焦不已。虽然阿忆说别去打扰皇后,可也不能叫皇后饿着肚子吧? 纠结又纠结,张氏最终决定皇后饥饱最重要,亲自做了羹汤给她送去。 敲了许久门,始终无人应声。 张氏有些忧心——莫不是还睡着?这时间可就略长了。 她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叫人将羹汤放到厨房炉子上温着,自己守在苍郁门外,等她醒来。 等了半个多时辰,天上下起大雪来。张氏有些站不住了,便斗胆轻轻推了推苍郁的门——一推就开了。 屋里没有点灯,略暗。张氏斗胆唤着“皇后娘娘”往里面走,可苍郁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一直等她走到了里间,绕过了屏风,张氏才惊讶地发现了原因—— 阿忆赶到军营时,叶卿与元乐守在门外,天刑在里面,大夫正在替姬杼诊治。 叶卿一见她就问:“怎地娘娘没来?方才陛下情形着实凶险,昏迷时唤了娘娘的名字,陈州牧派去的人没说?” 阿忆怎会说实话?眼下已经够乱的了。她不会对姬杼撒谎,骗骗他们几个尚不在话下:“娘娘昨夜几乎未眠,脸色不好,被我劝止了。陛下情形如何?” “方才当真吓人,眼下脉象总算是平稳了,大夫说最多半日就能醒来。”叶卿答道,面有余悸:“我们都劝陛下注意自己身体,可陛下说怕他们错过了最好时机,给世族将领脱逃的机会,一定要亲自指挥。我们劝不住,唉……好在大夫说无甚大碍。” “请的是祁州的大夫?”阿忆是不太信祁州大夫的,先前姬杼中毒,他们就没有任何人查出来。 “是的,请了祁州最好的大夫,几个人都看过了。”叶卿不知真相,自然也想不到阿忆担忧的事。 “我知道了。”阿忆简短地说,进屋里看了看,确定姬杼暂时无事,然后就离开了。 但她并没有回州牧府邸,而是骑马去了另一个方向——那位认出牵机的药师告诉她,祁州城外不远的小镇里有一位老大夫识得牵机之毒,并且知道该如何整治。 尽管她已尽力赶路,但往返仍须得两三个时辰,回来时正下着大雪,更阻碍了返程速度。 她披着一身风雪,带着那位老大夫进了姬杼躺着的房间。此时姬杼刚醒来,看脸色似是无碍了,但她不放心,执意让老大夫替他把了脉。 这位老大夫果然比先前那些大夫靠谱得多,他一边把脉,一边问姬杼近来的身体状况,一待把完脉,立即责备姬杼道:“公子也太不要命了,体内余毒尚未排净,又如此劳碌,所幸及时寻老夫来了,否则只怕身体要大损。” 姬杼本欲问阿忆怎地丢下苍郁一人,听得老大夫之言,便皱眉问他:“体内余毒?我中过毒?” 老大夫正打开桌上药箱,取出一个扁长的匣子;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套针。老大夫取出其中一根黑色的针,往姬杼腕上一刺,过一会儿取出来,只见针尖显着淡淡的绿。 “你毒已解得差不多了,竟还不知自己中过毒?”老大夫眼周皱纹深重,一双眼却还清澈:“此毒名牵机,若非解毒及时,只怕你早就死了。” “我怎么可能会中毒?”姬杼不大相信他的话。他的饭菜在入口前俱有旁人试过,尤其苍郁。若他有事,苍郁怎会无事? 他想起苍郁,便问阿忆:“你怎地令阿郁独自留在州牧府邸,她无恙否?” 哪知阿忆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面色凝重:“属下有重要的事情禀报公子爷——” 叶卿与元乐一直候在门外。阿忆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大夫进去许久了还没出来,也不知是不是陛下身体又出了问题;好容易祁州之围解了,可别又闹出大事来。 突然间,门被人大力推开,皇帝陛下披着裘衣,面无表情地冲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脚步也不如平时稳实,两人立即紧随左右,想扶着他,却被甩开。 阿忆的马系在门外。姬杼一语不发地解开缰绳,无视紧追而来的阿忆与天刑的阻拦,策马飞驰而去。 第151章 是情非情 大风大雪,夜路难行。 越往前,雪越深,马车亦越难前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跳下前座,绕到车后,掀起了帘子,冲着里面喊道:“走不了了,要么先回祁州城里去,明天换条路走;要么这趟生意我不做了,剩下的钱我不要了,但是定金不退。” 车上坐着素妆衣裘的妇人,眉眼淡淡,正是苍郁。 马车所在的地方十分荒凉,四周皆望不见村落人烟。苍郁取出一大锭银子:“加一倍的钱,继续往前走。” 那锭银子的诱惑力很大,但车夫犹豫了半晌,仍旧拒绝:“夫人,真的走不了啦,再往前走,只怕我们两个都要没命。您听听我的劝,这里离祁州不远,先回去休息一夜,明天再想法子。” 回去? 苍郁苦笑,回去怕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生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唯有连陌以己身换来的这条命,她不能让它折在姬杼手里。 “那我买下这辆马车,你开个价。”苍郁收回手,却并没有放弃继续前行的打算。 “夫人,这……不是不能卖给你,而是卖给你就等于看你去送死,我不能做这种事。”车夫心地善良,并没有立即与她谈价格,而是试图继续劝她。 “一百两够不够?”苍郁并没有空与他多纠缠。兴许阿忆已发现她逃了,以她的本事,要找到自己只怕用不了多久。 “夫人,就算您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小的也要马车才能回去啊!”车夫为难得很。 苍郁闻言,淡淡道:“辛苦你了。”说完便提起包裹和伞,一语不发地跳下了马车,徒步向前走去。 “夫人,这天气真的会冻死人的啊!”车夫在她身后大喊:“雪越来越大了,您还是先回祁州歇一晚吧!” 可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一步也未停。 每一步都深深地陷进雪里,要废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姬杼特意给她做的鹿皮靴子筒高不够,走了没几步,拔腿出来时便遗落在了雪里。 苍郁费劲地将靴子挖出来,将雪花倾倒干净,这才套回到脚上。为防靴子再掉落,她撕了两块帕子,将靴子紧紧地绑在腿上。 风也急,油纸伞逐渐变成了累赘——它被去向不定的风吹得难以掌控,反而阻碍了行路的速度。 但苍郁知道不能舍下它,这样大的雪,没有伞,她身上很快就会堆满雪,到时只会更麻烦。 四处一片茫茫,雪色映月,泛着微暗的银光。再厚的棉服裘衣也挡不住风里刺骨的寒,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全身都是冰冷的,似乎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风紧时,眼睛也要睁不开,脸上则毫无知觉,而脚根本迈不动;偶尔风会缓一些,但很快又会呼啸而至。 走不动时,苍郁会稍稍歇一歇,看看身后的路。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脚印,以及摔倒时手掌摁出来的手印,不知何时才能被雪完全覆盖。 抹去了来时的印记,他们才不会那么快找到她;可脚印消失的速度太慢了,前路却又茫然。 从她决定对姬杼动手的那一刻起,苍郁就十分清楚,无论成功或失败,这都是一条不归路。 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其实她自己也未曾认认真真地想过。 这一路以来,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与姬杼的差别,亦深知便是坐上了他的位置,她能做的,与他必会相差甚远。 可直到她动手,她也无法想到更多——她满心里所想的,只是此生命运再不会被|操控在任何人手里,连陌用永生永世换来的命不会再死于无奈和悔恨,她所珍视的人亦不必为无法抗拒的旨意所迫。 她的心很小,想要的也很少,可为着这小小的愿望,少少的所求,她不得不去做一桩事——一桩一旦失败便会尸骨无存,死后还要背负沉重骂名的大事。 世上已有许多侠义之士做过这样的事情,可他们和她不一样,与他们比起来,她所做的事情只能用自私两个字来形容。 可就算自私,就算会失败,她也想试一试。 风声狂啸,大雪苍茫,若是此前对于“不归”的理解只是难以捉摸的感觉,此刻则是刻骨铭心地感受。 脚越来越沉,渐渐地快要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也越来越难抬起。 若是什么时候走不动,停下来了,就会死在这里吧。 若是就这么死了,连陌,我有没有资格求得你的谅解? 她感到疲累。 一直以来,她强迫自己做了许多事,为了仇恨,为了愧疚。 当一切未完成之时,她无需想别的,只要想着怎样达到目的就可以度过漫长的日子。 而筹谋的一切都如愿完成之时,她却不知所措了,预期的喜悦与释然都没有来,只剩了空虚。 怨与恨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她所做的一切都费心设计过,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她都要想一想能不能加以利用,哪怕小小的意外也不放过。 她的心几乎没有一刻不是绷得紧紧的。当它突然松弛下来,疲累便排山倒海地涌来,几要将她淹没。 她不得不挣扎,在新的、令她不知所措的领域。 这并没有将她从疲惫与空虚中解救出来,却令她感受到更为沉重的负担。 有一件事,前一世的她未能懂,这一世没有余暇去顾及——要怎样活着,她才不会这么累? 苍郁麻木地向前走着。 跌倒了,伞飞了出去,爬起来,捡起伞,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雪化了,雪水浸入棉衣,肌肤感受到冰冷的湿气,不禁发颤;脚没有知觉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好像并不是自己在走路一般。 直到她听见身后有人声传来。 苍郁回过头,看见一匹黑马越来越近。马上有一个人,迎着烈风而来;在他身后,还有几个别的什么人,离他有些距离。 她听到他在呼喊,可风太大,听不清。 姬杼来了。 苍郁立即明白了这一点,她急切地继续向前走,哪怕连滚带爬,形容狼狈。 他来了,来抓她回去。 她不能回去。 绑在腿上的帕子松了,鹿皮靴被雪吞噬,她没有再停下将靴子拔出,仅着袜子的脚深深地踩进雪里,一刹那的极寒令她几乎倒下;她撑住了,走了没几步,没看见脚下的枯藤,被绊倒在雪里,也只是双手支撑着继续爬起,连身上的雪也来不及拍。 可她的速度与马如何能比? 摔倒时遗落了发簪,发丝散开来,被风凌乱地吹了满面。此时的她连狼狈不堪也嫌不足,偏偏在这种时候,黑马拦在了她面前。 姬杼自马背上跳下,落在她身前。苍郁转身继续跑,可脚终于支持不住了,她以为脚动了,其实并没有,于是她再度跌倒在雪里,挣扎着,却无法起身。 “你不要命了?!”姬杼怒吼着,大力抓住她的手臂,粗鲁地将她拉起来:“你还想往哪里跑!”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冰冷,唯有泪是热的,因此便是全身都失去了感觉,也无法忽视自脸颊滑落的泪滴。 “让我走吧,求求你!”她哀切地望着他,绝望得每一个字都支离破碎。 “若能够,我现在就想掐死你。”姬杼怒极反倒平静下来,他冷冷地说:“我们之间的账,等回到祁州自会一笔笔算清楚。” “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她想向他跪下,求他放过她。可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令她无法动弹,只能苦苦哀求:“除了下毒,我没有做别的事,可我也为你解了毒……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贪心,可求求你让我走……让我走吧……” “这辈子除了朕身边,你哪里也别想去。”姬杼望着她满面的泪,心里溢满了恨:“你对朕犯下的罪孽,这样轻易就想被谅解么?” “那你想要怎么样才能够谅解……”她哭得声音也颤抖。 “朕才想问,你要怎么样才肯好好看一眼朕?”姬杼咬牙切齿:“朕做了这么多,你竟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这样迫不及待地离开,待在朕身边,做朕的皇后,就那么令你无法容忍?!” 苍郁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全然无法理解他的话。 她仰着脸,双眸微润,不知所措。姬杼与她对视着,触碰到她眼里的茫然,心里的起伏渐渐趋于缓和,直至彻底平静下来。 “要杀你,要罚你,何须与你说这么多?”姬杼抬手,轻柔地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令她的双眸不再为任何东西所遮掩,清晰地看得到他的脸,他的眼。“过去的,我都可以原谅,给过的承诺亦不会收回。但就算你这辈子都不肯爱上我,我亦不会放你离开。阿郁,你能不能好好地用心看看我?有些时候我兴许很糟糕,可你也许会发现,有些时候我很值得令你留下。” 第152章 女人都跑了还讲什么道理 阿忆等人追了上来,姬杼察觉,侧首冷声喝道:“退后三丈,不许靠近!” “陛下!”阿忆勒住缰绳,又急又怒。急的是怕他体力不支又要倒下,怒的是苍郁又要加重他的病情。 “你想抗旨?”姬杼冷声道。 阿忆紧抿双唇,扭头策马缓缓退了三丈,不再言语;其余三人自也不敢再说什么,亦退出同样的距离。 雪渐渐小了。落下得突然,停止亦突然。 耳边只余风声。 苍郁抬眸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几日他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下去,双目也比从前更幽深。 深夜仅有月的微光,然而望进他眼里,却令人仿佛沉溺深海。 “你不杀我?”她难以置信地问。 “永不。”姬杼颔首:“若你不信,为你写一道密旨也可。” “你疯了吗?我想杀了你啊……”苍郁鼻子一酸:“每一天,我脑子里都想着怎样悄无声息地杀了你,差一点点就得手了……你留我,不怕么?没有任何人指使,只是我觊觎你的位置,一个觊觎你的天下你的权力的人,你敢留?” “你连皇后都当不好,怎么会想到要坐我的位置?”姬杼怜爱地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这样严肃的时刻,他却认真地同她探讨起她的“野心”来:“你早上爱赖床,早朝怎么办?你要花很久才记得谁是谁,文武百官怎么认?奏折念给你你都不肯听,怎么批阅?更不用说每年这里水灾那里旱灾,要是个个都来要你想法子,你还不焦头烂额?想要什么样的天下,你告诉我,我帮你实现,何必一定要自己吃这个苦?皇帝这么辛苦的差使还是交给你的男人吧。” 苍郁哪里想过这么多?她满心只想叫姬杼放弃,他却将话题往歪里扯,复杂的心绪也被他搅得哭笑不得。 “谁同你说这个?”她羞恼了。让他这样说下去,能否坚持离开的决心,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我害过你一次,就可能害你第二次,我不信你想不到这一点。”她面色冷冽,而他眸中犹有温情。 “你为什么想要我这个位置?”他轻声问:“阿郁,告诉我。” 你为什么想要我这个位置? 苍郁眼眶一热,才止住的泪险险又要落下。 她要怎么说呢? 两世的无奈,连陌的牺牲……说出来有谁会信?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前世只是一场梦,前世的遭遇,连陌的遭遇,一切都是她梦里的奇想。 你的皇后,本就不该是我……”苍郁知道自己辩不过他,口舌之争上,她从来就没有赢过,所以她不与他争。“你需要的皇后,是能懂得你走得何等艰难的人,能够安安静静地守在你身后,疲累时给你抚慰,为难时给你支持;而我永不可能成为你真正需要的那个人。我们都不是彼此需要的人,放开不合适的,寻找一个更合适的,不好么?” 她目光清冽,从他追上她以来,从未这样冷静过。 姬杼轻轻地叹了一声,风太凛冽,湮没了这声叹息。 “阿郁愿意听故事么?”他举目望向她身后——那是他来时走过的路,雪停了,月明了,马蹄与人的足迹仍旧明晰,交错着,纠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们说有一辆马车出城了。所有祁州人都在庆祝他们的胜利,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离开,我知道必是你无疑。怕赶不上,我一刻也不敢停。你在雪里走过,不知是否亦曾感受到前路茫茫的无望。无论多快,无论跑了多远,这条路都仿佛永无止境。我虽带病上城墙,却是做好了一旦撑不下去便立即叫旁人替上的打算;可今夜,在没有追上你之前,我并没有想过若是倒在了半路上该如何是好。肩负着大周江山,我心里很清楚不应当这样冒险,可即使再清楚,我也仍放任自己这样做。我从未放纵过自己……可遇见你以后,却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放纵。”他怕感情原本的模样会吓坏了她,感情原本是炽烈而直白的,兴许只会令她更加退缩。 他也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讲故事,只能用他可以做到的方式,将自己的感情捧到她的面前。 苍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披散的发半遮住脸:“我也说个故事吧。” “有个少女,她十四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少年,少年住在桐水巷,少女总是偷偷去看他练剑。在那之后的两年里,少女唯一的心愿便是嫁给他。可她没能嫁成,却进宫做了皇后,为了母亲的安危,不得不听命于当朝权臣。少女自幼生活不安定,便只为安定而活着,岂料竟会遭遇这样的变故?从入宫时起,她的一生就已结束,只是为了母亲才不得不活下去,便浑噩度日,权臣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宫里许多人觊觎皇后的位置,但少女不知道。一位妃子与中宫宫人勾结,将不能生育的药下在她养身的药里,令她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从此不能生养;而另一位妃子与她的贴身嬷嬷合谋,将毒药下在她的饭食里,终令她失了性命。可悲的是,直到临死前,少女方知支撑她活了那么久的母亲,早在她入宫那天便已自缢故去。” “可少女至死也未能知晓的是,少年为了寻她,违背组训做了玄甲军的骠骑将军。自从认定命运无法反抗以后,她就慢慢淡忘了少年。她的棺椁便是少年亲自护送去形龙山。山路堵塞,他们走了小路,棺椁因故摔碎了,少年这才知晓少女为何失踪。他伤心欲绝,听闻世上有奇人能令人死而复生,便想法子找到了那人,以一千个日夜的泣血祷祝、永世轮回为代价、换少女一世重生……” 稚嫩的痴恋早已淡忘,此生所负,唯有愧疚。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将他忘了,若非在生死之间看到,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 “若少女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母亲不会死,少年也不必付出任何代价。重生而来的这条命不属于少女,不能轻易失去……可作为皇帝的女人,少女的命运永远只在皇帝手里,所以少女做了一个决定……” 月光清冷,雪色苍茫。少女语音低沉,故事诡异莫辨,他不爱听故事,却静静听完了全部。“一旦皇帝有了子嗣,就杀了他。”姬杼沉声接话。 若这就是她的解释,他亦只能接受,无论信与不信。 他曾以为苍郁想要孩子才着急催他,可依照故事里的说法,她似乎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陛下猜得没错。”苍郁颔首:“陛下,这对您而言也许是个无法相信的故事,可它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我含恨重生于入宫当日,满心里原本只有怨恨;后来偶然得知重生真相,又背负了愧疚。苍郁是个心很小的人,原本只合作一个小门小户的主妇,天下苍生俱与之无关,她看不到大局,也顾不了大局。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在没有可能对人生看得通透的年纪遭遇了生离死别,看不破亦放不下,除了怨恨和愧疚,心里装不下别的任何。怎样做才是对,怎样做才算好,即使知道,也做不到。……你再好,蒙尘的心看不到;而你的苦辛,我亦无力慰藉。这样的一个人,留在身边作何用呢?” 风拂起她的发,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他们之间仅有半步,却无法靠得更近。 “陛下——娘娘光着脚呐——”这时,远处的元乐冲他们大声喊,大幅摇摆的手臂里拽着什么东西。 隔得远,光也暗,看不清楚。姬杼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苍郁只有一只脚穿了靴子,顿时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冷的天,你靴子掉了也不知道说?冻坏了如何是好?”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由分说将苍郁打横抱起,往马背上一送,对元乐喊道:“送过来。” 元乐乖乖照做,下马将靴子递到姬杼手上。 姬杼一模袜子已经湿了,叫元乐背过身去,他从里衣撕下一大块锦缎,给她当袜子包上,这才重新套上靴子;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事情变化得太快,苍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此时马都开始跑了。 “我们还没谈完!”她奋力挣扎,可整个人被他箍在怀里,根本无法反抗,除非她不要命跳下马去。 元乐吹了声口哨,叶卿一身冷汗,天刑与阿忆满脸愤怒,但也只能服从。 “姬杼,你不能不讲道理!”苍郁怒道。她好不容易跑了这么远,废了那么多口舌,连真相也告诉他,不是为了要和他一道回去的。 “女人都跑了还讲什么道理。”他却摆出一幅土匪打劫版不讲理的嘴脸,猛踢马腹令马跑得更快,满口歪理:“你若当真不放我在心里,何必为我解毒,你既对我有情,我就必须负责。都是你的错,你若不那么做,我早就放你走了。” 苍郁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想起来该反驳:“你……你胡说……” 马跑得快,更显风烈。苍郁不禁打了个喷嚏,姬杼便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可靠的男人了,看上十年八载,总能看到我的苦心罢?你愿意体贴、或者不愿意,都随你。反正你跑不掉了。” 第153章 终章 ·夜色温柔 回到祁州,帝后两个就双双倒下了——一个没穿鞋,一个病床上刚爬起来,拄在雪地里吹了太久的风,受寒了,额头滚烫。陈复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两人退了热睡着了,他才得了空偷偷问叶卿为何他们半夜出城:“陛下与娘娘可是吵嘴了,要不等娘娘好些,我叫我家婆娘陪娘娘唠嗑唠嗑?” “没事没事,”叶卿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越少外人掺合越好,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闺房情趣……你懂的……” “原来如此……”陈复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这闺房情趣可真够重口味的。 折腾了一整夜,又受了寒发热,苍郁睡了一整日,睁眼时屋里亮着灯,窗外已黑透。 姬杼披了裘衣,靠着床屏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低下头冲她勾起唇角,柔声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灯光昏黄,焰色温柔。 苍郁觉得很不真实——一天之前她还觉得不跑就活不了了,此时心里却宁静祥和得很。 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他又问她:“饿了么?想吃什么?” 她仍旧是摇头:“不饿。” 对话正常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只是他瘦削的侧脸隐约有风霜的痕迹。 “阿郁的故事,我信。”他侧过头去,望着灯火。 不看苍郁,是因为他还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从不信鬼神之力的人,竟要亲口承认这种力量的存在,仿佛过往的二十余年人生都被推翻了一般。 苍郁讶然。她虽对他说出来了,却并没有指望过他会信。 “其实前几日昏迷时,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主人称之为……” “生死之间?”苍郁脱口而出。听姬杼说了那些话,她便十分肯定,他大约也是去过那里了,只不知是如何去到的。 他为何也去了那里?又看到了什么? “不错,正是生死之间,那人声音古怪得很,像是喉内有痰。”姬杼并没有感到惊讶:“那人说我快要死了,可助我重生,但须得答应他一个条件。我并没有答应——我以为只是个梦罢了,帝王的允诺怎可随意给出?可他又提出了另一个条件,他说……阿郁恨我,对我下了毒,若我答应肯答应他的请求,他便助我重生至阿郁未及恨我的时候……” “重生至苍郁未及恨尔之时,亦保有尔今日记忆,何如?”那声音着实难听,让人想掐着他的脖子叫他先将痰吐出来再说话。 “乃言之事,闻之若笑谈。”姬杼懒懒回应,恶劣地模仿着他的调子,仍旧只当自己在奇异的梦中。 那声音没再响起,但他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渐至明亮,形成一条小径。 这是通往桐水巷的路,他不会忘记。姬杼转身望向身后,一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少女踏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来,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娇俏笑意。 “阿郁……”他讶声呼出。这是年幼一些的阿郁,面目比如今稚嫩,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千叶桃的花瓣撒了满路,少女轻盈地从花瓣中穿过,也穿过他的身子——这时他方知自己是虚幻的,她看见不见他——姬杼眼睁睁地看着苍郁走向小路尽处的宅院,在他所知的现实里,那里应是一处荒废了十数年的废墟。 少女苍郁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一瞬他的坚定突然开始破裂瓦解,那是陷入爱情的女人无意识时表露出的,他从未在苍郁脸上见过的表情。 他的心变得不平静起来。姬杼定了定神,继而追逐着苍郁,大步向那座宅院走去。 院内种着各色桃花,花下有道乌色小门。苍郁轻轻推开门,灵巧地闪身而入,门复关上。 姬杼伸出手,发现手可直接穿过去,便轻而易举地随她一道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个少年在舞剑。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年岁不大,然浑身上下一股正气。 “连陌。”他听见苍郁甜甜地唤出少年的名字。 她从未这样唤过自己。便是最顺服的时候,那语气与此时相比,也显得虚假至极。可悲的是,若非有此对比,他兴许永不会发现。 若心是一片湖,此时便有一滴苦涩的墨滴进了湖水里,瞬间泛开满湖墨色,满心苦涩。 少年听见她的声音,停下了手中的剑,转身笑着看她,也唤她的名字:“阿郁。” 那一瞬,姬杼想杀他的心都有了。可他触不到任何——对他而言,眼前俱是虚幻;而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才是虚幻。 那个冬夜里苍郁执意独自走到路的尽头,见到废墟后的失魂落魄一直记在他的脑海中。直至见到眼前的画面,他才蓦然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尽管他曾猜测过,可直到现在他才能够深切理解。 甚至苍森如何因嫉恨而陷害苍郁,他亦能窥透一二。 其后的画面却更令他震惊——苍郁为苍瑁夫妇所迫,入宫为后。他看到了另一个苍郁,心灰意冷,屈从于命运,傀儡一般任由人摆布。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苍郁联系起来。他所知的苍郁尽管柔弱,却从未放弃过挣扎与反抗,绝不会顺应天命,置自己于这般可怜又可恨的境地。 间或他也能看到自己。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经历,看见所爱之人变成另一个人,看着另一个自己对她不闻不问,直至她生命凋零。 说不得悲,亦说不得不悲。 “若非入宫为后,苍郁前生定不会沦落至此,她恨所有人,尔亦在其中。”那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又倏然响起:“此恨刻骨铭心,非死不能尽除。但若尔肯应吾……” 他落入另一个空间,身处陋巷之中,周身俱是矮旧的宅院。前方有一棵大树,很高——姬杼忽觉不对,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虽仍是锦衣博带,身量却矮小许多,连手也小小的。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苍郁未及恨自己之时? 树下有个两个女人正在边晒太阳边纳着鞋底,左边那个大腹便便,五官看着很熟悉。 双腿不受控制地向那边走过去。 “七娘子,你近来还害喜么?”右边的妇人问左侧孕妇。 七娘子腼腆地笑了笑,笑容与苍郁有几分相似,只是苍郁从不会这样腼腆:“这孩子调皮得很,仍旧折腾着我呢。也不知是男是女。” “肯定是个调皮小子。”妇人笑道。 “我倒宁愿是个女儿。”七娘子叹了一口气:“只恐家中贫寒,少不得要她过得苦些。” 这时她发现了走到面前的锦衣小公子,讶异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迷路了?” 小小的姬杼摇了摇头,只是看着她似要临盆的肚子,低低地说:“你腹中……必是位妹妹。” 苍郁未及恨他之时…… 他似乎懂了。 回到苍郁出生之前,叫她再也没有可能遇上别的人,他会好好护着她,予她一世安定。 这才是在雪地之中,他最初想说的故事。他想告诉她,她错了,启唇刹那却改了主意——他迫不及待想要让她知晓他的真心。 “我拒绝了。”漫长故事的尽头,是姬杼淡淡的语声:“他的条件纵有诱惑,可若当真回去了,如今的阿郁又有谁来护着呢?既然都是阿郁,眼下的阿郁又有什么不好?那人怒了,说我必死无疑,可我听见阿郁唤我的声音,便没理他,回来了。想来是因了阿郁割腕为我解毒之故。” 他回过头来,垂眸望着苍郁:“阿郁曾说元氏对你犯下不可饶恕之过,后又极力促成苍氏入宫之事……其中因由,我亦都知晓……对不起,那时没有信你,令你受了许多委屈。” “然这一世,大概无人比我更懂阿郁心中苦辛。阿郁想好好保着这条命,可往后还有许多年要过,与知你之人为伴,总比独自一人好得多。有人替你看着身后,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你,不好么?” 苍郁没有作答,他的手垂在她脸颊边,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袖里,掩住无声的啜泣。 “那个孩子……”她哭着说。她最不能原谅元千月的,便是那个未及三月的小生命,它曾为前世的她带来一线光亮,转瞬又被掐灭。 “等到了浔州……”他轻声说:“这辈子,我们会有许多孩子……” 说起孩子,姬杼想起一桩事——一桩令他心虚突然泛滥的事。 祁州之战后,姬杼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南方一些世族见覆灭已不可避免,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姬杼一待身体好了些,便亲自领兵,大破世族。 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南方世族,自此再未成气候。 而姬杼携着苍郁去了一趟浔州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数月后,长庆宫。 皇帝陛下近来有些上火,赵常侍万分着急,急寻刘太医来治。 “陛下是不是又有故事要讲?”刘太医诊完脉,笑眯眯地看着姬杼。 姬杼脸顿时就黑了。可黑脸归黑脸,除了眼前这个不靠谱的老头子,他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说。 “前几个月阿郁急着要孩子,偏身子不好,朕忧心她急出病来,不得不令左昭仪假作有孕……”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皇帝陛下说得支支吾吾的:“此事被阿郁知晓了,执意说朕骗她……” 为着这件事,宣华殿都好几天不许他进了。 他是骗了她,可他也道歉了呀,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刘太医捋着胡子,一脸同情:“依老夫来看,陛下怕是只能负搓衣板请罪了。” 第154章 番外之胡子 苍郁几经辛苦,终于有了身孕,香识激动得像是自己怀了孩子似的,到处问太医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其结果就是,许多苍郁爱吃的东西都不许她吃了。 苍郁不干了,想反抗,自己做饭吃,可姬杼怕她出事,恨不得她天天只躺在床上,动也不要动,怎么可能允她亲自下厨?直到过了三个月,胎儿稳了才许她到处走动。 可香识还是不许她随便吃东西,于是苍郁撺掇着姬杼带她出宫去吃好吃的——反正不带香识,她管不着。 姬杼见她确实馋得狠了,又在长信宫里淤了三个月,便以叫苍郁去长庆宫为名,两人偷偷出了宫去。 之所以要偷偷的,是为了瞒着香识。上回姬杼心疼苍郁犯馋,私底下叫御厨做了香识不许她吃的东西,苍郁才拿起筷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的香识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香识一贯怕姬杼,可此时竟然义正辞严地谴责他:“陛下,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可也是大周的皇嗣,出不得意外。不过熬十个月罢了,怎可如此不顾大局!” 依她的说法,若是纵着苍郁吃想吃的东西,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这么大顶帽子,姬杼也扛不起。 颜面无存的皇帝陛下只好叫人把那道菜给撤下了,苍郁泪眼汪汪地看着菜盘子被人从桌上端走,眼睛都直了。 若是叫香识知道他们二人偷偷溜出宫去,只怕姬杼又要被她指着鼻子骂,所以姬杼特别关照了赵常侍,一定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如果香识找到长庆宫来了,无论如何都要拦着她。 赵常侍无奈得很。一个皇帝,一个皇后,被个大宫女管得跟小偷似的,说出去也够丢人了。 只是香识越来越泼辣了——她毕竟年纪轻,不泼辣些管不住宫里那些倚老卖老的人——赵常侍深觉自己未必也拦得住,但陛下的旨意,他亦不能不遵从,只好苦兮兮地应下,转身就做好了卖张常侍的决定。 先把张常侍放出去扛着,等张常侍顶不住了他再自己出马。 马车一进入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苍郁就激动得快要哭出来,还没到太白居菜就点了一大桌。 “金铃炙、葱醋鸡、冷蟾儿羹、同心生结脯、丁子香淋脍、红罗丁、甜雪、玉露团……”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姬杼随手取了纸笔抄下来。 等到了太白居,他将那张纸交给叶卿,叫他拿去给掌柜。 叶卿本来没当回事,等掌柜念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您几位?”掌柜小心翼翼地问:“这全做出来,得两大桌子……” 同一时间,二楼包厢里,苍郁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台上四处张望,跟刚从天牢里放出来似的。 “那个人的小胡子好俊!”她忽然指着窗外惊呼:“我一直觉得胡子难看,原来也可以这样好看。” “哪里?”姬杼如临大敌,立即探头去看。可楼下人群熙熙攘攘,长胡子的一大把,个个都丑得很,压根分不清是哪个。 “他走得很快,看不到了。”苍郁十分遗憾地说。 “有多俊,比我俊吗?”姬杼挑眉。 苍郁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跟人家比,就是个小白脸。” 小白脸…… 皇帝陛下的心碎成了八瓣。 “我哪里像小白脸?”他不依不饶起来:“有这么文武双全的小白脸吗?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弯弓射大雕。比我俊的没我孔武有力,比我聪明的……不可能有人比我聪明。我到底哪里像小白脸?” “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肚子里的孩子听得见呢!”他自己没觉得不好意思,苍郁都不好意思了,连忙祭出孩子这个法宝。 叶卿和元乐两个在门外蹲了好一阵子,听到里头终于不再讨论小白脸的话题,而是开始争论男孩好还是女孩好,这才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苍郁饱餐一顿,满意地抱着姬杼的手,扶着肚子慢慢踱回长信宫,远远地就看见香识冷着脸站在宫门前,身边还站着无奈的赵常侍。 赵常侍到底还是没能挡得住香识。说起来都怪张常侍,香识送了苍郁每天要喝的汤过去,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叫香识意识到自己被姬杼骗了。可赵常侍去哪里推责任?姬杼把这件事交给了他,而不是张常侍。 找帮手,一定要看清他的智慧水准啊! 可谁知道张常侍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她一双利眼仿佛已看破一切还没说出口的谎言,令帝后压力大得很。 不,比谎言被戳穿更惨,她压根就不给他们撒谎辩解的机会。 “陛下,娘娘身体不好,往后若是用膳,还是留在长信宫吧。您任着娘娘在外头胡吃海喝,眼下是对娘娘好,往长远看,只恐对娘娘与皇嗣不利。”她语气不客气得很,颇有苍郁早年的风范,看来是已做好打算,脑袋一早别在腰间了。 宫里不缺人,尤其不缺能做大宫女的人,可要找个对苍郁死心塌地的,那就另说了。 香识这人别的都还好,就忠心这点是别人比不了的,这也是姬杼为什么屡屡对她低头的原因。 苍郁肚子里有孩子,须得比以往更加小心,不能有任何意外。他见过苍郁上一世失了孩子后背痛欲绝的模样,不愿再叫她经历一回。 因而即便此刻被她说得这么没面子,姬杼也还是只能闷头听着。苍郁也不敢吭气,香识的道理一筐一筐的,她辩不赢。回想当年初见香识的样子——那会儿她还被其他宫女排挤诬陷呢,也不知怎么就从当初那个小媳妇样一下子变得这么彪悍了。 兴许是怕了香识,兼而朝事忙碌,后面一连好几天姬杼都没再出现。所幸如今苍郁每日里能去清漪园走走,倒也不会那么无聊。 倒是香识不免有点心虚,反省自己是否太凶了些,她只是想劝着帝后两个不要太任性,凡事多为皇嗣考虑考虑,并不是想吓得陛下不敢来。 因而数天后,姬杼重新出现在长信宫门前时,发现香识态度恭敬了许多,感到十分诧异。 香识看见他的脸,也觉得十分怪异。然而左思量右思量,她决定还是闭嘴,人家夫妻俩的小情趣还是不掺和的好。 “谁教训过她了?”姬杼偷偷地问苍郁,尽管他思前想后,不认为宫里存在能教训香识的人。 这可是连皇帝和皇后都敢教训的女人。 “谁敢教训她?”苍郁心不在焉地说:“不想活了?”她原在低头裁制宝宝的衣裳,忽听得姬杼咳了好几声,便抬头看他:“你一直在咳,是不是喉咙不适?……我最讨厌胡子了,你为什么要蓄胡子!” 从关切到厌弃,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变化得极快,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姬杼摸着胡子正想向她炫耀精心修剪的胡型,顺便诉一诉自己的辛苦,哪知却见着她一脸嫌弃的样子,顿时愣住。 “你前几日不是说胡子好看?”当然了,原话不是这样,可皇帝陛下也是要自尊的。小白脸这种词他是不想再听了,想他如此英武,竟被说小白脸,简直一生耻辱。 “我何时说过?我最讨厌胡子了。”苍郁哪里还记得这种事?她当时不过是一时心情大好,见着讨厌的东西也不那么讨厌了,事情过了就忘了。 所以她矢口否认,又着重强调了一遍自己对胡子的憎恶。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她这有孕还没多久,就开始记性不好了。 皇帝陛下的心顿时碎成了渣渣,心酸地隔天就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 第155章 番外之寂寞 苍郁的肚子越发大了,临近要生时,已不太走得动了,整日只能在扬安殿里坐着。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姬杼亦想时时陪着她,但苍郁不肯——他在也就是批阅折子,她表示看着就头疼。 事后香识偷偷告诉赵常侍,其实是苍郁不愿意令姬杼分心,他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赵常侍又偷偷告诉了姬杼。 于是每当姬杼不能陪她之时,便叫太常令每日里挑选技艺精湛的太常音声人到长信宫中,奏乐唱曲给她打发时间。起初词曲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苍郁知道后体谅他太辛苦,便叫人将新入的词曲径直送到长信宫,她自己挑选。 姬杼自不会反对。 无论多忙,姬杼每日里总会往长信宫去一趟。近来他发觉每时常能碰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太常音声人,是个少年,面貌清秀且个子高挑。 太常音声人素来有男有女,他从未放心上过,只除了这一个。因苍郁怀孕后喜好不定,极少有人有机会第三次出现在她面前,姬杼便略略留意了些。 如今苍郁习性变了许多。从前无肉不欢,近几个月以来却同姬杼一般只吃素的,不同的是姬杼不能食荤,而她是只喜茹素。性格也有些阴晴不定——刘太医说女人怀孕了多半会如此,情绪时好时坏,叫姬杼多包容些。 是以皇帝陛下不敢直接去问苍郁,可他心里总归有个疙瘩——倒不是怀疑苍郁,只是一想到每天自己见苍郁的时间兴许还没他多,难免膈应得慌。 “你去问问香识或者何恢。”皇帝陛下轻轻松松地把问题抛给了赵常侍,还强调了限制条件:“不许叫阿郁知道。” 赵常侍头大如斗,香识与何恢都是苍郁的忠犬,问了还不叫苍郁知道,皇帝陛下真擅长给他找难题。 但赵常侍毕竟是赵常侍,他没去找香识更没找何恢,他去找那个太常音声人了——太常音声人属于贱籍,多是犯事官员的家属,绝不敢乱说话。 犯事官员的家属并不都能进入太常寺,也要看有没有吃这晚饭的本钱,若是毫无音乐方面的技艺或天赋,基本就只能被遣去干苦活。便是有技艺和天赋,却惹得有权有势的人不高兴,也只能去搬砖。 要知道在所有贱户之中,唯有太常音声人能够与良民通婚,也比其他贱户有更多机会恢复良民身份,因此太常音声人轻易不敢得权贵,除非他们想一辈子都是贱籍。 作为姬杼身边最有权势的常侍,太常寺几乎无人不晓赵常侍的声名,因此那个瘦弱单薄的少年一见到他,便吓得瑟瑟发抖,连话也不会说了。 赵常侍想问的事,自然也轻易问到了。那少年虽然胆小,却是个机灵的,赵常侍只瞥了一眼,他便吓得连连保证:“小的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莫要因为娘娘近来频繁诏你前去唱曲,就打着不该有的主意,”赵常侍眼光何等毒辣,看穿了少年的心思:“陛下最厌恶有人拿乱七八糟的事烦扰娘娘。便是娘娘想宽免你,也得看你够不够清白。” 太常音声人都算不得身世清白,但若此人行事清白,被赦免的几率便要比旁人大一些。可行事清白不清白,并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从少年杂乱无章的陈述里,他察觉少年存了讨好苍郁的心思,便出言威胁。 若是个女子就罢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存心给帝后添乱呐?偏皇后娘娘是个粗枝大叶的,一定想不到这么多。 少年忙不迭点头,跪求他的宽恕。 “起来吧。”赵常侍淡淡道:“不必为此感到紧张,太常音声人没有不想摆脱贱籍的,只是若是找错了路子,说不得原本可得赦免,却丢了性命。若娘娘再诏你前去唱曲,你便照常去唱,我不会因此为难你。” 回到长庆宫,姬杼已等了许久,但赵常侍却只神秘一笑:“下回陛下不若同娘娘一道听听曲子。” 隔了几日,苍郁又叫那少年去唱曲;姬杼得了消息,立即搁了手里的事赶过去。 行至扬安殿前,他却踟蹰了,并没有进去,而是驻足于殿外。 笙箫鼓乐反反复复奏着同一首曲子,少年略低哑的嗓音也重复吟唱着同一首词。 “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又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6】 兴许是经历了与同龄人不一样的人生际遇,这首曲子听他娓娓唱来,直令人心也发颤。 姬杼却听得满心苦涩。 她始终未能忘记他,那个叫连陌的少年。他们相遇在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所看到的,也尽是他的好。 赵常侍并不知道连陌的事,但听少年说她翻来覆去地听同一首曲子,便知这曲子有故事,才叫姬杼去听。 姬杼步入殿内,乐声忽断。太常音声人纷纷起身要行跪礼,姬杼抬手示意他们继续,举步走向苍郁。 丝竹声起,延续方才的曲调,只是人们的心,始终同方才不一样了。 苍郁面前设了细竹帘子,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帘后之人,姬杼微微掀起帘子,只见她绢帕半遮脸,眼下泪痕还来不及擦干。 见到姬杼,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惴惴不安地睁大了眼睛。 姬杼倚着她坐下,展臂将她揽在怀里,接过她手中帕子,轻柔地替她拭去残痕。 “若是个皇子,便唤作阿陌罢。”姬杼轻声道:“如此,也好补偿你心里对他的愧疚。只是如今你有孕在身,不好多落泪,否则若是以后孩子生下来也如你一般爱哭可怎么好。到时大的小的一起掉眼泪,朕该先哄哪一个呢?” 他打趣她,想哄她笑,却只令她扑倒在他怀里,泪滴大颗大颗地落下。 她仍未学会全然放下,每每与姬杼更近一些,对连陌的愧疚也更多一些。更何况有孕在身,情绪比往常敏感不知凡几,纵使姬杼劝她说连陌付出代价是为了让她好好活着,她自己足够清醒时也想得通,但总有些时候仍自责不已。 她过得再好,也不能够补偿连陌,他的整个人生轨迹都被抹去,只有与之深深牵绊的人知晓。 “谢谢你……”她拥紧了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哽咽。 帘外之人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无人令他们止息,同样的词曲便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不敢停下。直至香识端了茶水过来,察觉帘后异状,无声地做出停止的手势,叫他们都离开,令他们终于能松一口气,也将这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二人。 数年后。 姬陌,大周太子,年十岁,主业学习,副业——兼职龙凤胎弟妹的奶兄。 三人其实各有寺人与嬷嬷照顾,但亲爹亲妈经常丢下他们自己偷偷玩,让年幼的公主与皇子找自家兄长撒娇。 作为第一个儿子兼太子,姬杼对他有着超出其年岁的期待,而苍郁自知不擅长管教孩子,甚少插手教导之事。等她发现之时,姬陌已形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小孩子是不是应该活泼一些才好?”苍郁很是忧心:“阿陌才这么一点点大呢。” 姬杼却并不觉得他很小,反而嫌他成长得还不够快——同为太子,姬杼自己在这种年纪时比姬陌更早熟,可他不能这样对苍郁说,因男人和女人管教孩子的方式本就不同,想法自然也会不一样。 不过姬陌的性格确实沉闷了些,姬杼思虑片刻,做了个犀利的决定。这个决定给姬陌带来了多年的噩梦,也令姬陌恨了他许多年。 ——他的决定就是让姬陌与年幼的弟弟妹妹多多相处,学习学习小孩子的活泼。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小公主阿芜与小皇子阿隅年幼活泼,也很调皮,尤其嘴巴坏。 一开始他们对沉默寡言的兄长还有些敬畏,时间长了,逐渐发现了与兄长相处的正确模式。 “皇兄,你为什么叫寂寞啊?”梳着丫髻的小公主阿芜笑嘻嘻地追着不想理她的兄长问。 “你问我有什么用啊!”疾走的瘦高孩童愤怒扭头,冲自家亲妹摆出一张臭脸:“又不是我能选的!不要每天都问好不好!” 都怪父皇和母后,起什么名字不好,偏起听起来像“寂寞”的名字,自从叶指挥使嘴欠提起过一回,嘴更欠的阿芜和阿隅就再也不肯放过他了。 “我知道你不能选啊,可是你到底为什么叫寂寞呢?”一旁束了个小辫子的小皇子阿隅一脸天真无辜地补刀。 两张一样的脸,一样欠扁。 “啊啊啊啊啊你们烦死了!”忍无可忍的姬陌一手拎起一只,怒气冲冲地去找赵常侍。 可怜赵常侍,自从皇子公主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除了继续忙于姬杼丢过来的麻烦事,还得时不时兼职奶爸,替小太子处理无奈的负担。 姬家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能,时时刻刻都让他的人生充满激情。 阿芜挣扎着,可姬陌不松手,她逃不掉;忽地瞧见远处母亲的声影,她立即扯开嗓子嚎啕大哭:“阿兄欺负阿芜——”;阿隅见状也跟着一起嚎。 姬陌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不能捂住他们俩的嘴,于是很快便听到母亲的怒吼:“阿陌,不许欺负弟弟妹妹!” 姬陌,大周太子,年十岁,幼小纯真的心每天都被弟妹的嘴刀子戳得千疮百孔,人生过早地沧桑了起来。 第156章 番外之元乐 一大清早,叶卿就被副指挥使叫过去了。 “来了个新兵,叫元乐,阿兄是户部元侍郎,他阿姐还是陛下的妃子。”副指挥使翘着二郎腿,十分随意地指使着他:“也是个二愣子,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他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那位元侍郎如今可是风头正劲,虽说咱不怕他,能不结怨还是不结怨的好。” 叶卿一听就不乐意了:“世家子弟到玄甲军里来作什么?这里又不是享乐的地方,没事的时候还得干农活,到时叫他下地还是不下地呢?陛下不是一向不许世家子弟进入玄甲军吗?” “这元侍郎和别人不同。”副指挥使没好气地说:“元侍郎是陛下亲自提拔的,能一样吗?” “那他怎么不去别的地方?”叶卿对世族子弟没什么好印象,也不愿意找个祖宗来骑到自己头上:“光吃饷不干活的虚职多了去了,他哥是户部侍郎,还能找不到更好的位置?” 副指挥使不耐烦了:“你管别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反正就你了,你把人给我盯紧点,别出事,少不了你的好处。还有,他不想被人知道身份,你别叫其他人知道。” 叶卿虽然很不满,可他是个懂眼色的,知道再纠结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还没到营房,就见着前面一群人拉来扯去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闹哄哄的。 “干什么呢!”要是搁平时叶卿才懒得管,可此刻这伙人正堵在他房间门口,他本就心烦,看到此时此景就更烦了,袖子一撸,气沉丹田,大声吼了出来。 这货素来是个能打的主,营地里除了个别争强好胜的,多数不大敢惹他。一听见他的吼声,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就安静下来了。 叶卿大步走了过去,剥开了外层看热闹的人,终于看到了始作俑者——俩明显刚刚还在缠斗、因为他的怒吼才不得不中断的侍官。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那个长得像小姑娘,身高和体型又是标准男儿的少年身上。之所以先看到他,是因为叶卿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的脸白白净净的,虽然此时有点扭曲,还瞪着叶卿,仍遮不住那一丝玄甲军中少有的世家贵气。 他对面那人是个老侍官,样子就惨得多了。不光鼻子下挂着两根血柱,眼睛周围也乌青了一大片,一看就知道刚才经历了一场惨败的打斗。 “元乐?”叶卿望着少年,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 少年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是。” 叶卿听他应声,整个人几乎是崩溃的。他奶奶个腿儿!瞧那小眼神,那么倨傲不恭,一看就是个麻烦缠身的主!副指挥使这是想玩死他啊! 绝望归绝望,这摊事他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不然以后拿什么服人?叶卿板着脸:“为什么打架?没人告诉你这里不许随意惹事?” “他说我像女人,特淫|贱地摸我脸。没人告诉我。”少年无论声音形容还是那么欠扁,可居然认真地挨个回答了他的问题。 虽然脸是像女人,可心里想想就行了,干嘛嘴贱说出来还动手动脚啊!叶卿也恨不得揍那老侍官一顿了。犯|贱也得看看对方是谁不是? 要是元侍郎知道亲生弟弟在军营里给人占便宜了,还不得把这片给掀了啊? “新兵也敢这么嚣张?你就长得像娘儿们,还不许人说?”那老侍官横臂抹掉鼻血,估摸着叶卿会站在自己这边,气势顿时嚣张得不行。 “闭嘴!”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少年惊愕地望着叶卿;叶卿则没好气地瞪着那老侍官。 “都在玄甲军里,大家就是兄弟!能随便这么侮辱人吗?赶紧向人道歉,然后给老子滚去绕操练场跑二十圈!”叶卿长腿一抬,恶狠狠地踢在老侍官的屁股上,踢得他一个踉跄:“再有下回老子抽不死你。” 虽说叶卿与他同为最低等的侍官,可同级之中向来以拳头定地位,谁狠谁是老大。 叶卿已经是绞尽脑汁当和事老了,可惜老侍官是个猪队友。 他认为被个像娘儿们的少年当众暴殴已经够丢面子的了,叶卿还不帮他,真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老侍官顿时暴怒了,说话也口不择言起来:“怎么侮辱人了?叶卿你看上他了是不是?” 古人云:冲动是魔鬼,此言诚不我欺。 老侍官被叶卿一顿暴揍,最后还背了块石板拗成鳖样围着操练场爬了二十圈,足足从下午爬到晚上。 而叶卿就翘个二郎腿坐在操练场边上,盯着他爬;边上还坐着个冷着脸的元乐。 “他就偶尔犯个贱,平时挺讲义气的。”叶卿状似无意地跟元乐闲扯:“他家里也可怜,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指着每月那点军饷过日子呢。” “少扯废话,你想让我放过他?”元乐不上当:“老子不干。” “你要是心里不爽快,再揍他一顿……不再揍几顿,不打死就行,就是千万别跟你阿兄和阿姊说……”叶卿舔着脸赔笑:“丢了这差使,他一家大小说不得就都要饿死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们。”提起兄长和阿姊,元乐仿佛更生气了。 看来这元氏家事还挺复杂的,叶卿默默地想。 “行行行,不提不提。”他悻悻地一笑:“能把他打得这么惨,你身手不错啊。我最赏识你这种好汉,明天轮休,要不要跟我去燕歌楼喝个酒啊?他们新来了几个舞娘,那姿色……啧啧……” “那种不入流的地方,你也好意思在小爷面前提。”元乐很是鄙夷地望着他:“小爷只去太白居喝酒。” 太……白……居…… 叶卿一口老血险些要喷出来。 “我很穷,喝不起。”叶卿老老实实地揭自己的底,他从来不在银钱上打肿脸充胖子:“只蹲在门口闻过酒香。” 元乐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小爷恰好很有钱。去不?小爷请你。” 他还在想着法子打圆场呢,这个新来的有钱有势的新兵居然这样一脸无所谓地说请他去那么高级的地方喝酒? 叶卿下巴都要砸到鞋底上了。 “嘿嘿,去,当然要去。” 叶卿自己是个酒桶,号称千桶不醉,可没想到这个元乐居然也是个能喝的,还喝得比他更嚣张! 从小酒杯到大海碗,最后直接抱着酒坛子上了。 不过一直到第二天两人在酒坛渣里睡醒,也没搞清楚谁输了谁赢了。 “真痛快!”太白居不愧为太白居,燕歌楼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渣。“就算此刻醉死,这辈子也算值了。”叶卿尽管头痛得厉害,还是忍不住感叹一番。 “嗤,没追求!”元乐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也头痛得很,就算狼狈地抱着头也要鄙视他。 “老子知足常乐!”叶卿梗着脖子争辩。 “喝点酒就知足了?”元乐鄙夷之色更重了:“男儿应当志在四海,最少也得烈马长歌,踏破吴国。” 哟嚯,还是个志向远大的好少年。 叶卿差点一掌按在碎瓷渣上:“那你来玄甲军干什么,你该去边塞啊。玄甲军从来不收世家子弟,规矩都被你坏了你知不知道?” “你以为我想啊!”元乐郁闷得很:“我倒是想去边塞,我爹不让,愣是把我弄这里来了。” 原来是被迫来的。 因着元乐打架喝酒两样都不差,为人又豪爽,叶卿对他印象还不错;此时更是同情他了,遂安慰他道:“其实玄甲军也不错,陛下没事就会来找人练练手,你要是有机会碰到,得了他的赏识,哪里不能去啊?” “此话当真?”元乐一双眼突然万分明亮。 “比真理还真。”叶卿给他打包票:“咱们那位陛下脑子有点毛病,没事不好好呆在宫里,就喜欢来找打。可谁敢真揍他啊,就是装羊癫疯病发也得输给他。我告诉你,你到时候可得演得真一点,那些演技不好的可惨了,陛下最讨厌别人偏他。” “嗷嗷——陛下身手怎么样?力道得出多大?”元乐一咕噜爬起来,立即进入了好学擅问的状态。 叶卿摸了摸肚子,慢悠悠地答道:“我有点饿了,记得不太清楚,来两斤牛肉?” 肥羊当前,此时不宰,等着过年? 可粗糙的叶卿立即又被鄙视了。 “就两斤牛肉?你当这里是燕歌楼呢?”元乐又摆出那种欠扁的脸色:“小爷给你点一桌菜,包准让你痛悔白活了这么多年。” 等吃完那顿饭,叶卿当即决定给元乐当一辈子腿部挂件也值了。 “没出息!”多年后,欠扁的少年长成了欠扁的男人,某日忆旧聊起往事,元乐对此鄙夷不已。 叶卿还是一张老成的脸。别人年轻的时候他显老,别人老了他还那样。 “你懂个屁!”他用鼻子哼气。 他叶某人眼皮子怎会真的那么浅?只是个中奥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157章 番外之苍森(不喜此人的亲们慎入) “畜生!放开我——”深秋夜里,女子的尖叫声突然划破苍穹。 紧接着是男人们的淫声浪语。 苍森抱着一坛酒独坐在石块上,离营地有些远,身后发生的事他听到了,但并未从心里过。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些远离家园来源不一的士兵的忠诚,仅仅靠军饷和荣耀是不够维系的。 更何况吴地本就盛产美人。 他看不起这种人,可有些事,只能视而不见。 “啊——”这次与往常不大一样,继女人的尖叫声之后,响起的却是男人的咆哮:“老子杀了你——” 也不知是什么拨动了心里的弦,苍森猛地起身,将酒坛子随手一掷,转身向喧嚣来处走去。 男人的咒骂与女人痛苦的闷哼声从某个营帐里传出来,苍森冷眼看着守在外面的小兵,小兵哆哆嗦嗦地挪开了位置,让他进去。 掀开门帘,里头一个半|裸着正左右开弓地煽着地上女人耳光的彪形大汉便映入眼中,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地上的女人衣衫半褪,双手仍死死地护着自己。 “起来,滚出去。” 正在施暴的汉子倏然听到冰冷的五个字,手上动作顿时一僵。他转过身,一见是苍森,连忙爬了起来,行了个礼,笑得谄媚:“苍监军……您……” 那人姓方,乃是副将之一,算不得没本事,只是颇为好色,且喜逢迎,苍森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蔑视。 “滚。”苍森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猛然削过来,余下的半截话就断在了汉子的喉间。 “是……是……小的这就滚!”那汉子赶忙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胡乱裹在身上,狼狈不堪地夺门而出。 少女的乌发铺了一地,她一侧脸红肿了,形容很是不堪。她已坐起,衣裳被撕坏,她只能尽力用它遮住白皙的身子,双手紧紧地揪着衣料交接之处。 她盯着苍森,眼中溢满仇恨。 少女有一张很美的脸,以及一双极其娇嫩的手,平日里应当未曾沾染过重活,尽管她身上的衣料粗糙得很。 吴国内部的腐坏超出人们预料,大周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吴军连连战败,速度比人们预测的要快得多。许多富贵人家未能来得及逃走,家中女眷就成了*无处可泄的男人们的玩物,每天都有许多女人遭遇同样的命运,甚至比她更惨。 苍森解下裘衣,扔在她身上,冷冷道:“穿上。” 这一幕不在少女预料之中。她愣愣地抱着尤带着血腥味的裘衣,许久才反应过来苍森说了什么。 苍森并没有等她完成会意的过程,转身便离开了营帐。 不多时,进来两个颇有礼貌的年轻小兵,说苍监军请她过去。 “你就是苍森?” 少女望着眼前倚在床头的男人,恨意未减。 吴国流传着许多有关苍森的传说。这个不是主将却总是抢走主将风头的男人,有人形容他高达三丈,有人说他三头六臂,有人信誓旦旦他力扛千钧,还有人相信他是魔鬼转世。 但凡他所引领的军队,铁蹄踏过之处顿作焦土,无论曾经多么繁华的城市,也几乎不存活口。这样的所作所为吓破了沉迷享乐的吴国将领的胆子,许多人只听说他来了,便立即望风而逃,让他轻易收割了许多城池与吴国大将的脑袋。 而他放任麾下军队烧杀抢掠,令吴国人心里除了对他的惧,便只有对他的恨。 哪曾想,这样一个能令啼哭的孩子不敢作声的男人,竟是一副儒将模样。他甚至没有穿甲衣,只穿着柔软的袍子,任何尖锐的物体都能穿透他的身体,置他于死地。 男人放下了手中书卷,眼眸微扫,淡淡地望向她,声音如方才一样冰冷:“过来。” 深夜的军营里,一个美丽柔弱的女俘虏和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没人能够误解“过来”两个字的含义。 少女双手紧握,缓步向他走去。真可惜进来时被搜过身,身上任何利器都不存了,否则眼前这男子,岂不是待宰的羔羊? 少女停在床前,双手犹未松开。他只看了少女一眼,抬起了软袖遮住的手,只见银芒一闪,少女一声痛呼,双腕立现两道血痕。 “在我这里,你至少还能活得像个人,最好别有不该有的心思。”男人冷冷地说,取出一方帕子,擦净狭长软剑上的血迹。 少女难以置信地垂眼望着被挑断了手筋的双手。在她犹自顾着惊愕之时,苍森已唤来守在门外的小兵,叫他们取了伤药过来。 少女伊美就此成了苍森的帐中人。 行军不许带女人,可谁也不敢对苍森的一意孤行说什么。权势比不过人家,打架也赢不了人家,最多也只能背后嚼嚼口舌,顺带艳羡一下他的艳福。 “谁叫我们没有一个当皇后的妹妹。” “就是有一个当皇后的妹妹,也得有他那么黑心才行。” 伊美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这样不甘地嘲讽他。虽说不喜苍森,但相比苍森,她更讨厌这种人。若当真有本事,便现出来叫人服气便是;若苍森当真没几分本事,为何吴国处处只流传他的传说? 这帮人也不怎么看得起她,除了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当着她的面就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初时伊美还面红耳赤,听得多了,脸皮厚了,也学会了反击的方法——轻蔑地扫一眼他们的下三路,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不行的人也就只能这样找找快感”这种话,反叫一群耍惯了流氓的男人们目瞪口呆。 伊美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 若是双手完好,他早已死了千百万次!每一回他在她身上纾解完*沉沉睡去,伊美心里的恨便更多一些。可她连簪子也拿不稳,她举着簪子想刺进他的脖子,手却无力,簪子滑落在他身侧,惊醒了他。 苍森微眯着眼,看了看眼前的簪子,又看了看她,继而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讽意的冷笑,随手将簪子扔到一边,便继续睡去。 伊美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他竟然平静地睡着了。 有好几回苍森兴致来了,甚至将匕首或软剑扔在她面前,以看热闹的表情观望着她;或者毫无防备地熟睡,利器随意地搁在床头,她抬手就能摸到。 她像落入猫手里的老鼠,被他当成玩具一般逗弄着。 吴地的冬天不比京城暖和。空气中满带潮气,行走在路上,衣裳仿佛含了水,风一吹便是刺骨的冷。 到了下雪的时候,露在外面的肌肤就如冰做的一般,不再是自己的,连痛觉也失去了。 许多士兵都冷得受不了,苍森却仍旧是袍子外披一件裘衣。即使是战场之上,他也从未穿过甲衣,因而他的裘衣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伊美曾在城楼上看他迎战意图光复失陷之城的吴*队。身为监军,他本只需坐在远离战场、最安全的地方,看士兵们去厮杀;可他偏不。 无论何时,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定是苍森。而这个从不穿甲衣上阵的男人,几乎从未受过伤。 老天无眼,或是吴军太过无能——每回看见苍森完好地回来,伊美都会愤愤作如是想。 被打得晕头转向,短短数月就失去了四分之三领土的吴国突然冷静下来,聚集了全部兵力,坚守通往吴国京城的关隘——越州。 那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依山环水,便是天气晴好的时候都未必有胜算,更何况一连数日大雪未断,连行走都困难? 伊美在军营之间行走,已无人感到惊奇,只是会自觉地不在她面前泄露任何机密。尽管如此,伊美还是知道了他们面临的难题——那些人是不说话了,可个个愁容满面,还能猜不出他们遇到难事了么? “看来你要尝一尝败绩了。”夜里苍森在她身上驰骋,她轻蔑地笑着,想要看到他生气的样子。 即使他生气,那怒火难说会不会波及到自己。 苍森并不与她计较:“无能之人才会惧怕毫无根据的废话。” “得意过头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没能气到他,令伊美极为挫败,她愤而诅咒他:“这一次你一定不会安然无事。” “恐怕会令你失望,因为我不会死在这里。”无论她说出怎样冒犯的话,苍森都并不放在心上。她纵然算不得乖巧,却不失为一个赏心悦目且合适的床伴,苍森暂时还不想了结她。 苍森没有食言。越州一战,他充分叫吴国皇帝领略了什么叫出其不意——那样恶劣的天气,大雪封路,所见之处几乎没有活物,在连自己人都觉得必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情况下,他却强令大军趁夜开进了越州。 虽说折损了数万人,却也成功攻进了毫无防备的越州。大雪兆丰年,越州城中守军观望数日,以为大周军队绝无可能踏破冰封雪地,犹在准备着庆贺新年;哪知一场美梦变作噩梦,最不可能丢掉的越州一夜之间沦为地狱。 过了越州就是吴国京城,听闻吴国皇帝已经写好了降书,只等大周军队接管。 听到这个消息的伊美绝望了。内心深处她早已知道吴国反败为胜没有希望,可仍旧无法不期望着——这里是她的故乡,就算再不可能,她也不愿故土作他乡。 那一夜依旧下着大雪,苍森的软剑就扔在床侧,伊美再一次尝试努力。 她练习了许多次。 军营里没人管她,她能找到许多趁手的重物,从最轻的开始,逐渐增加重量,直至她终于可以稳稳拿住与软剑等重的物事为止。 去死吧,苍森! 她这样想着,手中软剑重重地落下。 第158章 番外之父爱如山 刚出生的姬氏小陌皱巴巴的,连亲娘都嫌他丑:“好丑!一点也不像我们。看看这小爪子,像泡椒凤爪似的。” “小孩生出来都这样,长开了就好了。”皇帝陛下安慰她:“你看他的眼睛和嘴巴,还是很像你的嘛。嗯,这眉毛和鼻子像朕。” 皇后娘娘气鼓鼓的:“好看的都像你,不好看的就像我咯?” “怎么会呢?朕就觉得他眼睛和嘴巴最好看。” “哪里好看,一点都不好看。” “真的挺好看的。” “不好看。” “很好看呀,不信多找几个人来评评。” “……好像是还不错。” 初为人父的姬杼很紧张。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尽管有乳母与专门照顾小皇子的宫人,一待孩子满月,他便坚持将小皇子的摇床摆在了苍郁的寝殿里,亲自照看。 初为人母的苍郁欲哭无泪地发现,原来怀胎十月的折磨不是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姬氏小陌半夜三更突然醒了,盯着宫灯手舞足蹈,没牙的小嘴还咿咿呀呀地叫唤个不停。因为记挂着孩子,姬杼和苍郁两个都睡得浅,听到点声音就马上醒过来了。 唤来乳母给他喂了奶,苍郁便将他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他想哄他睡着。可他骗完了吃喝,反倒更加兴奋了,小嘴说个不停,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着他似乎要睁眼到天明的样子,苍郁便觉眼前都是黑的。 “朕来吧。”皇帝陛下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娴熟地拍哄起来。 “你歇着吧,没多久就要起来早朝了。”苍郁忧心地说。 “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姬氏小陌这劲头,是狠了心不叫他们好睡。 苍郁原想着自己每日照看孩子的都哄不好他,姬杼只怕也哄不住。哪知姬氏小陌很给父亲面子,在姬杼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亲娘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到小床上,不失时机地向老婆邀功:“关键时刻,还得男人出马。” “没良心的小东西!”苍郁嫌弃地瞥了圆嘟嘟的小家伙一眼:“我照顾他的时间比你多,他一点儿也不体贴我。” “父爱如山,他觉得朕比较可靠。”姬杼很不要脸地给自己贴金。 苍郁恶狠狠地瞪他。 “一定是你平时太心慈手软了,他不怕你。”姬杼立即改口,一本正经地说:“他见我的时间少,怕我,才会一哄就睡着了。” “真的?”苍郁很怀疑。他哄姬氏小陌时,笑得跟花儿一样,哪里吓人了? “当然是真的。他怎么会没良心呢?不过想跟你玩罢了。” 说来说去,就怕她嫌弃这孩子。 苍郁抿唇一笑:“你倒闲,每日里忙着朝中之事不够,还有闲情琢磨该女人操心的事。快睡吧,能眯一会是一会了。” “我们的孩子,怎能只叫你一个人劳累呢?”皇帝陛下适时卖乖。 他醒了就睡不着,看着苍郁丰腴的身子,便有了别样的心思,揽着她求欢。从苍郁生下孩子到现在,他有好一阵子没碰过她了。 “阿陌在外面睡着呢……”苍郁担心有碍少儿身心健康。 “叫乳母抱走。” 皇帝陛下,您如山的父爱呢? 姬氏小陌才几个月,还不会说话,有任何需求都是张嘴就哭,时常令父母感到很忧愁。 肚子饿了,哭。 尿布湿了,哭。 拉嗯嗯了,哭。 躺久了想坐起来,哭。 坐久了想站起来,哭。 抱怨你不理他,哭。 嫌你太烦了,哭。 …… 皇帝陛下深切感受到生之有涯而学海无涯。这么多种不同的情绪浓缩在同一种表达方式里,辨认起来着实很有难度。 更重要的问题是—— “他现在到底为什么哭?” 半夜三更,姬氏小陌突然嚎哭不止,山一样可靠的父亲也哄不住他。 他半个时辰前才吃饱了睡着,一定不是饿的;尿布也换过,定也不是这个原因。 苍郁也没经验,提议道:“还是叫乳母来吧?” “不!”皇帝陛下义正辞严地拒绝。前几日他得了空,大白天地溜过来逗儿子,儿子却只要乳母不要他,令皇帝陛下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自此夜里就是父子培养感情的时间,但凡能不找乳母,他就坚决不让她接近姬氏小陌一步。 “那怎么办,你明天还上不上朝了?”就算是亲娘,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那也是要烦躁的。 “你先去睡吧,朕来就好。”皇帝陛下不回答她,还赶她去睡觉。 苍郁哪能真去睡?若是天明了皇帝陛下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朝堂上,朝臣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亲爹亲娘盯着孩子愁眉苦脸地琢磨到底还有什么能令他哭得这样厉害。 突然苍郁灵光一闪,看到了他空空的小爪子:“他每夜攥着睡觉的小帕子去哪里了?” “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吧?”皇帝陛下质疑道。他的儿子不能这么矫情吧? “谁知道呢,试试吧。”苍郁取了一块小帕子塞进他的小手里——这本是平日给姬氏小陌擦口水用的,姬氏小陌却不知怎地却喜欢攥着它睡觉。 才捏住小帕子,姬氏小陌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扁了扁唇,喊着泪睡着了。 苍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难伺候,睡觉还得捏着东西。” 姬杼尤有些不信。他的儿子,大周的太子,居然有这么奇怪的癖好!他不甘地扒开姬氏小陌的小手,将帕子拿了出来。 苍郁连耳朵都来不及捂住,嘹亮的哭声就穿透了她的耳朵。 “陛下!”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姬杼。 姬杼愣了片刻,随手抓了个玉质小挂件塞回去。 姬氏小陌哭得更凶了。 姬杼垂头丧气地死心了,乖乖地将那块帕子塞回儿子手里。 姬氏小陌立即收了哭声,哼了两声又睡着了。 皇帝陛下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后:“朕的儿子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癖好?” 抓什么不好,抓块帕子。 皇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别想了,睡吧。” 姬杼消沉了好几天,苍郁虽然觉得孩子还小,有奇怪的嗜好也没什么,但姬杼想不通,那几日她便格外和颜悦色,以免增加他的心塞。 通常姬杼起身去早朝后大约半个时辰,苍郁也就起来了。姬氏小陌醒得早,醒了就开始闹,总得要人哄。 这天苍郁起来,却一直没有听到姬氏小陌的吵闹声,觉得很奇怪。披了衣走到小床前,却发现孩子根本不在。 她以为是乳母抱去喂了,谁知乳母说喂了一顿就没见着了,着急了找了一圈,最后还是才端了早膳过来的香识告诉她,小皇子被皇帝陛下抱走了。 苍郁无语得很,他上早朝抱孩子去干什么? 那天的早朝热闹得很。 皇帝陛下一脸庄重地坐在龙座上,怀里抱着个奶娃娃。姬氏小陌第一回到这种地方,见到许多人,不仅不怕,还乐呵呵的傻笑。 原本肃穆的朝堂顿时变得不大对劲起来。姬杼说一句,他便学话似的也哼唧一句;朝臣们说着严肃的话题,中间可能夹杂着小皇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姬杼翻看朝臣呈上的奏章,他能啃得着的就啃两口,要是啃不着,能糊点口水就糊点口水。 虽然很想指责皇帝陛下对待早朝略有些不尊重,可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不仅皇帝陛下,这个皇嗣他们也等了许久,皇帝陛下珍视一些也在所难免。 何况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揽。 唯一的不幸是早朝快到尾声时,小皇子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满殿文武大臣顿时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其中一些琢磨着是不是该给皇帝陛点建议,告诉他小孩子哭泣的一百零八种原因。 皇帝陛下却很淡定地摸了摸小皇子的尿布,对看不下去的赵常侍吩咐道:“去给他换块尿布。” 赵常侍傻了眼,他哪里知道该怎么给小孩子换尿布? 可他还是抱走了小皇子;皇帝陛下则没事人一样,继续同朝臣探讨方才没讲完的话题。 所幸苍郁早派了宫人候在后殿,除了乳母和日常伺候的宫人,姬氏小陌常用的物品也带全了。 赵常侍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小皇子交给了他们。他出于好学的习惯,站在一边看宫人们如何照顾小皇子,以备以后皇帝陛下再突发奇想,他也好应付得当。 那个时候,赵常侍还不知道,他那双施惯了酷刑的双手从此就要和小孩子的嗯嗯和尿分不开了。 不过,就算他知道,能做的也只是更加努力地学习罢了——改变不了皇帝陛下,他就只能改变自己。 待姬杼下朝送姬氏小陌回长信宫,苍郁问他为什么带孩子去早朝。 皇帝陛下哀怨得很:“朕想教他务正业,他却拉了一泡嗯嗯。” 苍郁哭笑不得。 第159章 番外之郁·熊孩子·苍/杼·杰克苏·姬 “阿郁,阿郁……” 苍郁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阿娘的脸。 “发什么呆呢?快起来帮帮阿娘,今天年三十,要做的事情可多了。”阿娘将烘热的衣服丢在她床上,转身便去别处忙了。 苍郁套上衣服,梳好发辫,向外跑去。 “哎哟——”她只顾着跑,没想到撞在一个人身上。 “阿郁,大清早你怎么乱跑?”一只大手将她拉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 苍郁抬头望去,却是阿爹。 苍郁抱住阿爹,仰起脸笑嘻嘻的:“我好饿,阿娘饭做好了吗?” 阿爹拍了拍她的脑袋:“早就做好了,我跟你阿娘都吃完了,就某个起不来床的小懒猪还没吃。你的饭在灶台上的蒸笼里,赶紧去吃,吃好了去喊你姥爷过来吃年饭。” 苍郁跑到厨房,阿娘正在剁肉馅。见她过来,阿娘将蒸笼里的馒头和菜端了出来,给她放在饭桌上,招呼她:“快吃吧,吃完了去一趟姥爷家。” “好。”苍郁在桌边坐下,拿起了筷子。 阿娘皱了皱眉:“你这发辫梳得乱七八糟的,阿娘给你重新梳。” 她站在椅子后面,拔下自己发上的插梳,替苍郁重新梳理发辫。 “阿郁以后可要学着自己梳发了,不然以后嫁人了,头发也不会梳,被婆家笑话可怎么办?”阿娘笑她。 “那我嫁给不笑我的。”苍郁咬着筷子认真地说。 “哪有你挑的?”阿娘拿插梳敲了她一下:“不许咬筷子,像什么样子?” “阿娘,好疼。”苍郁腾出一只手揉着脑袋。 “该!”阿娘却一点也不心疼她:“都教了你多少回了?” 阿娘手巧,苍郁饭还没吃完,头发已经梳好了,脑袋两边各一个花璎。阿娘折了几朵梅花,给她点缀在头发上,嘱咐她:“一会儿去了姥爷家,不许问姥爷要糖吃。” “哦。”苍郁点了点头。她不问姥爷要糖吃,可架不住姥爷硬要给呀。 苍郁出了门,往姥爷家走去,走到一半贪玩兴起,绕道往朱雀大街走。 她家到姥爷家,最近的路只要过五条巷子;可若是绕朱雀大街,就多绕了一个圈。路是远了,可也好玩多了。 反正阿娘做饭还要好久,她绕个路应该也来得及。 朱雀大街上人从未少过,今天比往常还更多些,各种各样的铺子都摆出来了,年货还没备好的人们正在赶最后一波。 “让开!”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夫扯着嗓子凶巴巴地冲着苍郁吼叫。 苍郁避让不及,险些倒在地上,却被人扶住。与此同时,那辆车也被人拦了下来。 苍郁仰起头,对上一张清俊的脸。扶住她的是一个高个的小哥哥,长得挺好看,一身锦衣华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伤到了么?”少年问她,松开了她。 “没有。”苍郁摇了摇头。 这时方才那个车夫被人押着走过来。押着他的人长得凶神恶煞的,吓得那车夫直发抖。 “道歉。”少年对那车夫喝令道。 车夫于是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小的……小的错了……” “是向她道歉。”少年将苍郁拉到自己身前。 “他刚才可凶了!”苍郁一见他是帮着自己的,忙指着车夫向他告状:“这里马车不让快跑,他跑得可快了,还凶我。” “你可听到了?”少年冷着脸看向车夫。 “小的知错了,还请两位饶了小的这回吧!”车夫低头哈腰地道歉。 “你要原谅他吗?”少年低头望着苍郁。 苍郁看了看车夫,又觉得他可怜,于是点了点头:“阿娘说大过年的,和气生财。” 车夫这才被放开,却又被两名衙役抓住。 “有人看见你策马疾驰,跟我们去衙门里走一趟。”衙役面色不善地说道。 “没我们的事了,走吧。”少年说着,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苍郁的手。 苍郁还在看衙役抓着车夫远去的背影,丝毫也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他会被抓到衙门里去吗?明天可就要过年了。”苍郁小脸一脸纠结。 “……”少年无语得很,她这么小就已经是这种纠结的性子了:“不会的,教训几句就会放出来了。” “哦。”苍郁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攥得紧紧的,于是拼命往外挣,挣不掉,于是仰着脸对少年说道:“小哥哥,我要去姥爷家喊他吃饭,要迟了。” “我送你。”少年笑眯眯地说。 “可我不认识你呀。”苍郁愁眉苦脸地说。阿娘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可小哥哥帮了她,算不算陌生人呢? “我认识你,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叫苍郁,就住在那头的巷子里。”少年抬手指向她的来处,还说出了她的名字:“我还见过你阿娘,你阿娘唤作七娘子,对不对?” “啊?”苍郁愣住了。原来不是陌生人,可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他呢? “走啦走啦。”少年拉着她往前走:“趁你阿娘做饭还要一会儿,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阿娘,阿娘——”苍郁的声音大老远就传进了家里。 七娘子拎着锅铲走到门口,等苍郁跑到跟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说过多少次,不许大呼小叫,像个什么样子?怎么你从来不听……叫你不许跟姥爷要糖吃,怎么还买了这么多?!” “阿娘,疼——”苍郁委屈地叫了起来,她怀里满满的尽是各种小玩意:“我没问姥爷要,是小哥哥硬要给我的……” “哪个小哥哥?”七娘子奇怪地问,松开了手。 苍郁扭过头看向身后:“喏,就是跟姥爷说话的那个小哥哥,他说我小时候还抱过我。” 七娘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愣住了。 “这不是……”她喃喃地说道。这不是那年指着她的肚子,告诉她一定是个小妹妹的小公子么?他长大了许多,可眉眼仍旧相似。阿郁出生后他还来过家里,小心翼翼地抱过小小的婴孩。 只是已有许多年未见了,他突然出现,是想做什么呢? 苍郁看看阿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她转过身,生气地冲后头的少年喊:“你骗人!我阿娘不认识你!” 那少年正是姬杼。他正努力讨好着苍郁的姥爷,耳边却传来小女孩愤怒的喊叫,忙看向她,亦看见了她身后的七娘子。 “阿郁,阿娘认识他。”七娘子忙制止苍郁:“你不记得他了,那时你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