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六月的京城,蝉声躁鸣,闷热欲雨。 阿殷被绑在床榻的角落,浑身酸软无力。 丫鬟琼枝推门进来,将一束盛开的木槿花供在桌案上,慢慢地摆弄花枝。粉萼重瓣,嫣红姹紫,鲜润的木槿花衬得她娇小的脸格外漂亮,只是那颗心…… 阿殷的目光钉子般扎在琼枝身上。 琼枝心虚,侧头躲避她的目光,讷讷的道:“姑娘觉得热么?我去找碗冰镇酸梅汤来。” “我只觉得冷。”阿殷咬牙,“心冷!” 用了多年的贴身丫鬟,却在前两天偷偷往阿殷饭菜里下药,趁着她手脚酸软无力反抗的时候,将她绑起来送到了如今这个地方,能不心寒么?琼枝是孤儿,自小在阿殷身边伺候,主仆关系一向不错,她敢做出这等背主的事情,仰仗的无非是阿殷府上那位嫡母——景兴帝亲封的临阳郡主。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这在京城里几乎凤毛麟角,也让她在府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琼枝显然也是吃准了阿殷这卑弱的身份,听了责备后只低头不语。 阿殷倚窗哂笑。 被困在这里三天,她几乎费尽了唇舌,却还是无法说动琼枝为她解缚。阿殷的父亲是武将,她自幼习武功夫不弱,若不是有那迷药拖累,这点绳索根本困不住她。可惜如今手脚酸软,即便心里急出了火,却还是挣不脱那打成死结的绳索,只能言语试探—— “外面没什么动静吗?没有兵马打进来?” 琼枝诧异的抬头看她,欲言又止,随即抿着嘴往花叶上洒水,手却是微微颤抖的。 阿殷肯定了心中猜测,紧追着问道:“有人率兵勤王,已经打进来了是不是——我已经听见外头的厮杀声了!你还守在这里,是要拉着我同归于尽?” “姑娘!”琼枝依旧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外头兵荒马乱,打得正紧。郡主和代王他们肯定会赢,到时候姑娘嫁给高二爷做相府的少夫人,也还是一样的荣华富贵。你,你别再逼迫奴婢了。” “他们这是在谋逆!”阿殷没忍住心中愤怒,斥道。 “郡主说这天下原本就是代王殿下的,奴婢自知对不住姑娘,不过高二爷一向待姑娘好,这回也是迫于无奈,等外头安定下来……”门扇砰然被踢开,琼枝身子抖了抖,骇然转身回望,就见一个身着重甲的男子提剑进来,直奔阿殷。 正是这宰相府上的二爷,高元骁。 二十余岁的男子身材挺拔,衣甲染了不少血迹,上前将阿殷的绳索挥剑斩断,声音有些嘶哑,“外头形势不妙,阿殷,我放你离开,你逃出京城去。” “高元骁,你这个混账!”多日束缚被困,阿殷一得自由,便挥拳打在他的胸口,可惜手臂酸软,加之他有重甲护体,并没有半分撼动。阿殷口中被他强行喂了一粒药丸,高元骁手臂像是受了伤,殷红的血正缓缓的从袖口渗出,蹭在她的脸颊。 “逃出京城后去剑南,带着这玉佩,那里的参事会照顾你。”高元骁将一枚玉佩塞在阿殷掌中,也不顾阿殷的怒目,猛然低头往她唇上重重吻过去,却被阿殷侧头躲开,扑了个空。 干燥的嘴唇蹭过柔软的肌肤,阿殷下意识的举起海棠红的薄纱衣袖隔在中间,高元骁分明看到她眼底闪过的厌恶。 他动作一顿,沉声道:“我高元骁的手段虽不光彩,但是阿殷,我喜欢你,只想娶你为妻!” 阿殷只是一声冷嗤,将玉佩丢回给他。 外头的动静虽传不到这深宅之中,瞧高元骁这幅模样,阿殷却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谋逆事败,勤王的军队已经掌控了局势,这座宰相府怕也是保不住了的。 阿殷不敢多逗留,迅速下榻要往外头走。 “郡主府很快就会被围,你千万别再回去。”高元骁意有眷恋,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臂衣裳,却最终化为紧握的拳头,“赶快逃出这里,找个地方藏身。东南角上人少,你能离开。” 阿殷没吭声,随手抄过一把短刀藏在袖中,也不理会面色惨白的琼枝,迅速出了屋子。 刚才高元骁喂给她的应当是解药,只这么片刻的功夫,身上的力气便回笼了些许。阿殷辨定方向,腿脚酸软的出了院子便往外逃。 高元骁追出院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愣怔了片刻,便拔剑在手,往西北而去。 * 走出数重院落,阿殷才听清楚外头的喊杀声,甚至有青烟在远处升腾,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她从东南的方向出去,果真没有多少兵丁把守,只有一队队的军士执刀跑过去,像是往高府西北侧集合。阿殷避过那队兵丁,转过街角后混入一处民宿,想了想,还是往郡主府上走—— 对于害死她生母的临阳郡主,阿殷当然不会有半点眷恋,她惦记着的是她的父亲。 那个因为爱妻临终的嘱托而委曲求全十数年,却终年郁郁寡欢,最终战死沙场的男人。 阿殷犹记得几个月前父亲的爱将带回噩耗时的情形,那个沉默坚毅的男人将一包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后,又偷偷把半枚梳篦交给阿殷,道:“将军叮嘱过,请姑娘将来务必要找机会将这梳篦带回南郡安葬。他说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就只能在死后相守。” 生不同寝,死而同穴。 南郡是阿殷生母冯卿的长眠之处,陶靖为一双儿女在京城委曲求全十数年,临终时却只想回到那片故土,陪伴最爱的女人。 阿殷鼻头发酸。她什么都能丢下,唯独不能丢下父亲那半枚珍藏的梳篦。 临阳郡主谋逆事败,府上必定会受牵连,现在恐怕已十分凶险。可如果不回去,整个府邸就会在禁军手中化为废墟,一器一物皆查抄损毁,那她就再也寻不回父亲的痕迹。 阿殷抬起袖子狠狠的擦干眼角的湿润,藏好了短刀,迅速回府。 郡主府附近果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军士,阿殷对这座府邸熟悉万分,轻松避开杂乱的人群,熟门熟路的摸到住处取回那半枚珍藏着的梳篦。出了住处没多久,却意外的碰见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少见的现出惊喜,“你回来了?” 兄妹俩是同胎而生,阿殷只是个郡主极力想抹灭的庶女,陶秉兰却被记做嫡子养在郡主膝下,因郡主自小教导的“阿殷克母”而不喜欢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淡薄,却到底是至亲骨血,几重院落外皆是呵斥和哭喊声,恐怕已经有人闯了进来,阿殷当即道:“咱们从西角的假山走,那边人少一些!” 她已有数日未曾回府,陶秉兰满腹焦急疑惑,此时却没时间细说,当即带着她绕过府中亭台水榭,到了西角假山。 外头纷纷嚷嚷的已经聚了不少军士,盛夏时节日头正烈,陶秉兰额头见了汗珠,朝阿殷道:“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 “哥!”阿殷攥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得有人掩护你,否则咱们谁都逃不掉。阿殷——”陶秉兰罕见的露出爱护的姿态,“不要怪我这些年的冷落,我只是想护着你。蔡将军的嘱托我也听见了,父亲惦记了南郡一辈子,你务必要全他心愿!” 不容阿殷多说,陶秉兰叮嘱完了,拔剑便往外冲去。 他是郡主膝下的独子,锦衣玉服和诸般佩饰都格外显眼,一冲出去,当即吸引了周遭的军士围攻。陶秉兰平素虽也习武,身手却是平平,在围攻中险象环生。 阿殷想跟着冲出去,手里却死死攥着那把梳篦。她咬紧了牙,抹掉眼泪,扭身朝外跑。 可惜她终究没能逃走。 郡主府外面围了数层的士兵,阿殷闯进来的时候因为急切没有看明白,此时却发现除了方才那团团军士之外,暗处还藏了禁军。她纵然已经服了高元骁的药丸,到底被用了数日的药,此时力气尚未恢复,哪抵得住外头的层层围困? * 当朝皇帝被闯入皇宫的逆贼杀害,定王殿下率兵勤王救驾,控制局势后为大行皇帝治丧,随即在群臣拥立下登基为帝。 十五日后诸事尘埃落定,新帝下旨在正午时处决逆犯。 那一日天气晴好,阿殷跟着陶秉兰走出阴沉的牢狱,兄妹二人各自无言。 刑场外围了层层百姓,阿殷看着同代王一起跪在最前面的临阳郡主,目中是刻骨的恨。 ——生母产后血崩而死、父亲委曲求全郁郁寡欢,乃至今日兄妹二人被牵累,这个蛮横跋扈的女人为了一己执念,毁掉了她原本无比圆满的家庭。只是可惜了父亲,十数年的隐忍求全,到底没能让儿女逃过这个女人的祸害。 阿殷握紧了手中的梳篦,心中诸多遗憾未解。 不知道父亲临死时是怎样的心境呢?也许是隐约的解脱吧,就像此时的她一样——终于可以与父亲团聚,去看看从未见过的生母的脸庞。 听乳母说,她的生母有这世上最迷人的容颜和最温柔的声音。阿殷虽没见过她,却曾在无数个模糊迷离的梦境里梦到过她。 日影缓缓移动,阿殷仰头,瞧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嘴角扯出个弧度,像是在微笑。 高台之上,亲自监斩的新帝扫过底下跪成数排的附逆皇亲。这些人曾经是京城中最为尊贵的人物,如今却褪尽金玉装饰,穿着囚服跪在那里,潦倒而败落。代王和寿安公主意有余恨目光在死前怨毒的盯着他,新帝却只瞟了一眼便移开,随即看到那个刑场上绽出的微笑。 他蓦然身子巨震,扶着桌案牢牢的盯向那个女子。 平淡无奇的囚服,拿竹簪挽起的乌黑长发,白净的脸上不施脂粉,只是素面朝天的瞧着日头微笑。她长得极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新帝将那如画眉目瞧得分明,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眯着的眼睛,那目光定然像初夏的阳光般明媚清净。 竟然是她! 新帝不可置信的再打量一遍,终于确信了那张脸。那张他曾惦记过许多个日夜,即使穿着囚服,不做半点脂粉装饰,也还是美丽夺目、冠绝群芳的脸。 怎么会是她! 刑场上的屠刀举起又落下,新帝出声阻止已是不及,他万分错愕的起身,看到底下血迹溅开时,手中的朱笔骇然掉落。 第002章 阿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冷,才过了元夕没多久,外头月色很亮,透过纱窗漏进来,铺了一地的银光。阿殷下意识的握住放在枕边的短刀,只觉得背上汗涔涔的,心咚咚的跳着像是要跃出胸腔,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坐起身子,有些发怔。 熟悉的帏帐锦被,妆台箱笼,外头的博山炉里是香丝袅袅,紫檀矮几上的那盆水仙在月光下愈发显得莹润。外间里如意似乎又在说梦话了,喃喃的念叨着什么,旋即发出极轻的笑声。 屋内安然静谧,还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可她却已不是十五岁的少女。 刑场上的记忆噩梦般萦绕在脑海,彼时觉得解脱,此时回想那血光飞溅,却觉得心惊。 阿殷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回到三年前,心跳急促凌乱,神思起伏不定,于是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就着寒凉的夜风站着。 从前几天自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忽然回到少女时光后,阿殷便狐疑万分,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连着数日的噩梦,梦中那些鲜活的记忆却清晰又真切,阿殷纵然心中惊骇,却不得不承认,她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神怪之类的事情,让她在被问斩后,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来了,那就不要辜负这天赐的机会。 梦里那些令人愤怒遗憾的事情,绝对不能再任其发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凉的夜风里,心绪愈来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父亲陶靖从西洲回来的日子。想到久未谋面的父亲,阿殷便觉眼角发热,这一番心绪涌动,自然没法踏实睡觉了,于是睁着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际鱼肚白的时候,便爬起身来,一个人到院子里练刀。 刀是父亲从关外带回的弯刀,如柳叶细长,带着微微的弧度,刀刃开得极为锋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闺中,虽然每天都会起来习武,却极少出门,这弯刀从前也是束之高阁,仅供赏玩。而如今捧出这把弯刀,阿殷纤细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刀锋,猛然一个旋身,便将父亲传授的刀法使来。 她的身材修长轻盈,腾挪之间灵活迅捷,那刀刃泛着寒光,在她身周飞舞。 如果这时候临阳郡主在这里,阿殷恐怕会忍不住靠近她身边,将这锋锐的刀刃抹在她的脖颈! 天色微明时,如意打着哈欠推门而出,站在廊下将阿殷看了会儿,才笑道:“姑娘这两天练刀,比平常更精神了。我听说郡马爷今儿要回来,要是看见姑娘这样的身手,必定高兴。”待阿殷收势驻足时,便上前将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这才出了身汗,可不能着凉了。” 她比阿殷小一岁,娇娇俏俏的容貌,笑起来脸蛋便漾出个浅浅的酒窝。 阿殷就着她递来的巾子擦拭颈间细汗,“父亲今儿就回来?” “我听郡主身边的徐姑姑说的,就是今儿回来。”如意陪着她进屋,使唤比她更小的琼枝和甘露,“姑娘沐浴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吩咐小厨房,今早上给姑娘多加一份鸡丝软糕。”遂陪着阿殷入内沐浴盥洗。 待得梳妆罢了,外头阳光才斜斜的搭在了院墙,阿殷理了心绪,往明玉堂去请安。 * 阿殷所住的合欢院离明玉堂有点远,阿殷照顾着身后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门口时,迎面正碰上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前两天不在府里,阿殷这还是回来后头一次见着他。 十五岁的少年郎衣锦佩玉,身材修长,才过了年节的热闹往来,身上还穿着簇新的檀香色云纹圆领衫,腰间勒了锦带,晨光下神采奕奕,见到她时却总透着冷淡疏离。 阿殷记忆中的陶秉兰,却还是那日为了掩护她而冲出去引开军士的兄长。 彼时牢狱里相依为命,陶秉兰将有限的饭菜匀给她,拿衣襟当蒲扇,不厌其烦的驱走潮湿闷热牢狱中的蚊虫。也会在深夜难眠的时候,隔着狱中冰寒的铁栅栏握着妹妹的手,告诉她这些年的冷淡疏离,不过是为了在临阳郡主跟前保护她。 多年隔阂,他大抵还不适应兄妹的亲近,然而临死前没有临阳郡主压着,他敞开心扉说起话来,对妹妹的疼爱却还是溢于言表。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又岂是临阳郡主言语挑拨所能消磨的? 曾经一同死在刑场上,如今阿殷见着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兰神情依旧冷淡,只斜着眼角扫了她一眼,却没说话,径自抬步进了明玉堂。 阿殷紧随其后进了院子。大抵是为了重新见到兄长而高兴,又期待着跟父亲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见那个可恨的女人,她的心情还是很不错,鬼使神差的踩着陶秉兰踩过的方砖,亦步亦趋,自寻其乐。 陶秉兰走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停下脚步,皱着眉回头看她。 阿殷数年习武,这点应变自是不在话下,及时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兄长。 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了,眉头皱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拂袖继续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个舌头,同他隔开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进了堂屋。 从院外碰见到进入堂屋,兄妹俩除了最初的问候,竟是连半句话都没说。 里头临阳郡主已经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着丫鬟跪地高举的盘子挑今儿出门要戴的金簪。她自幼心高气傲,除了会对使唤多年的人留情之外,对这些做杂事的奴婢向来都没有耐心,稍有不顺遂便会变卖打发出去,身边的人没几个月就要换一换。 这丫鬟也是才进来没多久,恭敬谨慎的侍候着,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颤。 好在陶秉兰的到来解救了她,临阳郡主一见着儿子,便将手中一枚金钗丢回盘中,旋即扶着丫鬟的手坐直身子,“秉兰今儿来得倒早。” “昨晚回来得晚,没敢打搅母亲,今儿特地早些过来了。”陶秉兰冲她行礼。 临阳郡主便叫丫鬟给他赐座,随即拿眼角扫了阿殷一眼,“你也来了。” “给母亲请安。”阿殷屈膝行礼,不去看上首母子其乐融融的模样。 比起重生后头一回见着临阳郡主时差点压制不住的愤怒憎恨,这会儿阿殷已经很能控制情绪了。上首这个人纵然嚣张跋扈害人匪浅,纵然与人串通谋逆,此时的阿殷却没有半点本事奈何她。 毕竟这位郡主的身后,是京城中占据了小半边天的势力。 临阳郡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京城世家中极有分量的怀恩侯姜善的爱女。 睿宗皇帝在位时膝下子嗣众多,几个儿子都很有本事,便择了嫡长的儿子做太子,封号“诚”,是当时人人称赞的东宫明主。待得他老来病重,几个儿子争皇位争得厉害,临终前被第三子串通禁军夺了皇位,将诚太子诬为弑君的叛贼后斩草除根,自己做了皇帝,年号景兴。 景兴帝所娶的正是临阳郡主的姑母,皇后姜氏。 姜家当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数代勋贵经营,在世家门阀之中极有分量。景兴帝与皇后感情深厚,破格封了她的内侄女做郡主,而临阳郡主与当时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还有姜皇后嫡出的寿安公主也是自幼来往,感情颇深。 后来景兴帝不知是怎么的,当了九年的皇帝,却一朝看破红尘,将皇位禅让给了诚太子的亲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随后出家为僧,不出几个月便销声匿迹。 永初帝初登帝位时自然要感念景兴帝禅位的宽仁大德,十分善待景兴皇帝膝下的几个子嗣,虽将当时的太子移出东宫封了代王,却也大肆赏赐,连同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代王、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依旧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从他们先前串通谋逆的行径来看,恐怕这几位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王位尊荣。 阿殷的父亲出身微寒,她如今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倚仗的庶女,自然无力与这些人抗衡。在她谋得出路,丰满羽翼另寻靠山,有能力与临阳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敛、忍耐。 屋子里香气馥郁,阿殷没得到临阳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里站着,倒是陶秉兰有些嫌烦似的,今儿头一回开口跟她说话,“都请安完了,还站着做什么。” 临阳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挥手道:“去吧。”她向来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蝼蚁,根本不屑一顾。 阿殷粗粗行礼告退,垂眸敛住眼底寒光。 ——前世的结局清晰印刻在脑海深处,终有一日,她要亲手将这可恨的女人送上断头的刑场,听凭国法裁处!那个时候,除了一副草席,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会再拥有任何尊荣,除了骂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头阳光已经洒满了庭院,有丫鬟正执了小银壶在廊下给笼中的雀儿添水,如意在门外伺候着,待阿殷出来时便探问似的瞧她。 阿殷笑着摇了摇头,出了明玉堂才问道:“父亲几时回来,有确切消息么?” “郡马爷回来后还要面圣,恐怕后晌才能来。”如意歪头笑着瞧她,“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没见,当然有些期待。”阿殷走在空旷的廊道上,没了合欢院里的人多眼杂,便问如意,“昨儿吩咐你打探的事情,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闻言,愤愤道:“琼枝果真是个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没瞧出来!” 第003章 琼枝是孤儿,从人贩子手里卖为奴婢,辗转到临阳郡主府上时还很小。 临阳郡主不喜欢阿殷,这合欢院里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强人意,琼枝矮子里拔将军,渐渐的崭露头角,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顾琼枝,将她当成妹妹看,如今说起来,便更加愤然,“姑娘不提我还不知道,琼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里跑得可勤快了,已认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干娘。这也是她会办事的造化,容不得我嚼舌根,可她仗着有几分姿色,竟还想往殆知阁钻。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瞧出来!” 殆知阁是陶秉兰的住处,阿殷听罢哂笑,“倒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她有这般心思。” 陶秉兰与阿殷同胎而生,容貌相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这府里的少主人,难怪琼枝会生出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便是受了临阳郡主之命,指望着办成事情,被临阳郡主塞到陶秉兰跟前去,做个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虽不介意琼枝另攀高枝,却介意琼枝踩着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嘱咐如意,“心里有数即可,不必打草惊蛇。” “琼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姑娘难道要放过她?” “放过?”阿殷摇头,“怎么可能。” 在这座府邸里,她被郡主压着处处掣肘,哪怕处置个丫鬟都未必能随心如愿。但若是离开这府邸,临阳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远?能伸到西洲,伸到边塞么? * 晌午才过没多久,负责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进院门,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姑娘,郡马爷回城了,说是已经进了宫去面圣,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走吧。”阿殷已经在廊下站了小半个时辰,闻言而笑,带着乳母往明玉堂里去。 到那儿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便见父亲陶靖两肩风尘,大步踏来。 陶靖出身微寒,却是自幼聪颖,身手出众,且腹中也藏了些书,二十一岁那年上京参加武举,骑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躯干雄伟,英姿挺拔,身上没有京城纨绔们的奢靡气,风采十分出众,便不幸被临阳郡主看中,一心要招为郡马。 彼时景兴帝才登基没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帝位,要收服京城里那些树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后的娘家怀恩侯府。 临阳郡主是怀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后疼爱,她原本就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喜欢的东西非要攥到手里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却还是不肯罢休。三番四次的恳求皇后,最后竟令姜皇后出面,告诉陶靖,若他执意不从,非但功名路断,就连南郡的妻子和双亲宗族都会性命不保。 那时候阿殷的母亲冯卿正身怀有孕,陶靖哪肯服软,当即丢下武举换来的功名,孤身回乡。 谁知道临阳郡主吃定了他,不远千里的赶过去,还调了当地的卫军护驾,也不顾外头说得难听,摆出一副誓要横刀夺爱,将所求的东西攥在手里的架势。 怀恩侯府位高权重,在京城虽有收敛,出了京城却没少仗势欺人。姜家的人霸占良家妇女、侵占农田、纵容家奴打死人命还逍遥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怀恩侯爷睁只眼闭只眼,对临阳郡主的行为竟是沉默纵容。 陶靖虽不怕她,家中二老却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不敢与这等蛮横的贵人为敌。冯卿不忍二老整日担惊受怕,最后以阖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儿劝说,竟叫陶靖忍痛降她为妾,而后从了临阳郡主。 ——阿殷从前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那时自甘退让,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说,还硬生生将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长到十八岁得知母亲的身世经历后,才明白母亲当时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来。 娶了怀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马,即便满腹文韬武略,又哪能轻易入伍,立功带兵,只能在京城对着临阳郡主想看生厌。满腔抱负被压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势力过了中天现出衰微的气象,才得以远赴西洲,投身军戎。 也终于能远离临阳郡主,在西洲的残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风尘仆仆的归来,阿殷未说半个字,泪花便先湿润了眼角。 前头临阳郡主已经带着陶秉兰迎了上去,陶靖与她虽是夫妻,却几乎没什么感情,避开临阳郡主的手,将肩上披风递给陶秉兰,硬邦邦的道:“皇上召问边防之事耽搁了时间,劳郡主久等。” “你能得空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临阳郡主却是软着语气,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问他路途是否平顺。 陶靖客气简短的答她几句,便问陶靖课业如何。 他自冯卿死后性子便冷硬起来,平常沉默寡言,郁郁少欢,只是他生得容貌出众,人过中年后愈发身材伟岸轮廓硬朗,叫人动心。临阳郡主一则贪恋,再则当年的事闹得难看,如今没脸和离,愈发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处时的气氛素来僵硬,坐了一阵,外头来人说寿安公主派人来请临阳郡主和陶秉兰去品茶,临阳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带着儿子赴茶会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阿殷这才缓缓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见她眼角似有泪痕,有些意外,却不愿在这明玉堂多逗留,带着阿殷到了书房,才问道:“怎么哭了?这半年她亏待你了?” “郡主没有亏待我,只是父亲归来,我很高兴罢了。”阿殷眼角发红,唇边却是满满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后便给他添茶,手中茶杯稳当,声音却稍有哽咽。 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前世父亲战死沙场,她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父亲临终时将梳篦葬回南郡的心愿也未能达成。如今父亲好端端的坐在跟前,还是令人着迷的伟岸风姿,没有战死沙场,更没有那时的残破遗憾。 所有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陶靖跟临阳郡主成婚十数年却一无所出,膝下只有陶秉兰和阿殷这对兄妹。陶秉兰是临阳郡主自小带在身边,当成亲生儿子教养的,只是阿殷这个庶女瞧着碍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儿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见她如此,便觉心疼。 “我在西洲也总惦记你,”陶靖的目光笼罩女儿,叹了口气,“这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儿已经长大了,父亲不必担心。”阿殷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渐渐长开,容貌里也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韵味,是京城上下无人能及的丽色。陶靖整年没见她,如今瞧着明显的变化,有些恍然,“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再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悬心了。” 阿殷知道那个人家,是他同僚的儿子,前世若非那场变故,她本该在年底时出阁的。 可如今阿殷却不想毫无作为的等待,然后眼睁睁的看父亲战死,兄长被斩。 她取了一方绣凳坐下,将手臂搁在桌案上,望着陶靖,“听说父亲升了都尉,在凤翔城有自己的住处了?”她唇角翘起,若有期待,“我想跟着父亲去西洲,一直都听父亲讲那边的趣事,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么。”陶靖失笑。 阿殷却是认真的,“我不想困在府里,与父亲两地相隔各自悬心。哥哥在这儿很好,我却不想任由郡主摆布,听说北庭都护的千金如今都当女将军了,我就算没那个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挣个出路。” 如今风气比较开放,女儿家不必困在深闺绣花逗鸟,集市上有女商人,书院里有女夫子,边塞有女将军,宫廷中也有女侍卫,只要肯吃那份苦,总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儿还有这份心思,迟疑道:“认真的?” “认真的!”阿殷斩钉截铁。 陶靖一时还拿不准该不该让女儿去西洲历练,便沉默着没说话,阿殷便续道:“还有,父亲教了我那么多弓马功夫,二月中旬的马球赛我也想去参加。”她靠近陶靖软了声音,是平素极少流露的撒娇顽皮情态,“父亲,你可一定要答应!” ——那场马球赛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脸的最好机会。 定王殿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果敢决断,英武过人,因为几年前的墨城之战得了“杀神”这么个不为文臣所喜的称号,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着东宫的太子,对他不怎么看好。 阿殷却知道,代王等人谋逆时,太子软弱无能,是定王以雷厉手段稳住京城形势,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丰满羽翼改变结局,跟随定王是最好的出路。 第004章 陶靖没有立时应准阿殷去西洲的事情,却答应了马球赛的时候允她参加,至于临阳郡主那边,由他去说。 马球是京城内外最受喜爱的活动,陶靖虽算不上精通此技,却也擅长。他去年在西洲整整待了一年,这回永初帝准许他在京城修养两个月,在最初的朋友宴饮过去后,便分出了数天的时间,还特地找了个擅长此技的朋友指点,专门教阿殷打马球。 到得二月中旬,马球赛如期举办。 京城里每年都有上百场的马球赛,最隆重的当属二月中旬由皇帝在北苑举办的这次。 北苑是皇家园林,里头草木丰美,密林阴翳,除了兽苑及各处景亭外,专门有片极宽敞的马球场,每日都有人除草清理,周围又修了高台凉棚供人休憩,是皇帝举办马球赛时最钟爱的场地。 这时节里草长莺飞,捂了整个寒冬的皇亲贵戚们纷纷换了轻薄的春衫前来,在马球赛开始前先赏玩北苑风光,就着惠风丽日,言笑晏晏。 阿殷换上窄袖衫,握住球杆时,心绪渐稳。 今日要打好几场,绝大部分都是男子,皇室有兴致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比试一场,各宫有头脸的宫女们赛一场,剩下的便是似阿殷这般十六七岁的贵家千金比赛一场。 这些贵女们平常往来交游,或者熟稔交厚,或者罅隙芥蒂,此时打趣笑语,闹个不住。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临阳郡主极力想要抹灭的人,平常也没机会跟她们来往太多,此时便也不去凑热闹,目光只在高台上逡巡。 那里正中坐着的就是当今的永初皇帝,旁边是雍容的孟皇后及得宠的几位妃嫔,下首坐着的是几位亲王和长公主、公主等人。 阿殷见过定王几次,留神往那里分辨,见他正盘膝端坐时,勾了勾唇角。 有了定心丸,待得公主们赛罢了,她便精神奕奕的上场。 二十位姑娘分作两队,阿殷穿着是零星点缀细碎白花的妃色窄袖袍,对面则是绣了缠枝牡丹花样的白色窄袖袍。对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殷视为榜样的北庭都护之女,已经能够独自率兵打仗的隋铁衣。 阿殷因为马术精熟,虽说以前没在马球场上露过头角,这几日试训时技艺精湛,被安排做了个先锋。待得场上挥旗令下,众人在鼓乐声里纵马驰入场中。 二十余位姑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都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纵马而来,自是引得一片喝彩,就连高台上的永初帝都起了兴致,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儿。 定王自然也注意着场上的情形。 他虽久在京城,这些贵女们却大多不认得,除了那厢领头的隋铁衣是他表妹外,其他的面孔皆是陌生。不过同样的衣衫装束,便更能显出各自气质的不同,比如那妃色队伍中的小先锋。 那姑娘身材修长,脊背挺得笔直,虽然隔得远不太能看清脸,却叫人觉得满身皆是蓬勃朝气,比之其他女子更多几分干练。 她马术娴熟,球技上乘,出手精准,应该是会武功,打起来比其他的贵女们都出彩。 定王举樽饮尽,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坐着是堂兄代王,三十岁的男子,通身皆是文雅,瞧定王多看了场上几眼,便打趣,“怎么,隋小将军一出来,总算是有兴致了?” 定王未置是否,只是再次举樽,“代王兄喝一杯?” 这动静惊动了上首坐着的太子爷,兄弟几个饮酒评点,等定王再度看向球场时,便见双方各自插了数面小旗,竟是旗鼓相当。 这倒是罕见的事情。 隋铁衣英武之名在外,也极擅马球,同她的夫君并称京城的马球双绝。但凡有她带头,哪怕往队伍里塞两个不顶事的弱女子拖后腿,也是稳操胜券,从无败绩。而今日,竟被人打成了平手? 定王留神看了片刻,才发现妃色队伍里那小先锋竟不比隋铁衣差多少,虽不及隋铁衣开阖的气势,胜在动作灵活机变,人马融为一体,甚至连手里的马球杆都像是她手臂似的,随心而动。 能与隋铁衣势均力敌也是少有的事,场外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到得最后,妃色队只以一面旗帜的劣势输给了隋铁衣带头的白队,这还是隋铁衣在最后关头趁着对方松懈时出其不意打进了一球获胜的,当即引起满场喝彩。 阿殷额头见了细汗,在鼓乐声里退场,稍稍喘息。 * 更衣的内室里人渐渐少了,阿殷取过桌上凉了的茶猛灌几口,平复激动的心。 这场马球赛对于她来说极为重要,因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虽然没能获胜,能够将隋铁衣的队伍咬到最后,已经是个奇迹了。阿殷脸上笑意不散,心满意足的脱下窄袖袍子,擦净细汗,换了家常的衣服走出来。 迎面隋铁衣也已换完了衣裳,正在一株柏树下站着,见她出来,那目光便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年轻的女将军大步走至她的跟前,笑容爽朗,“马球打得很好,功夫也该不错,你是哪个府上的,以前竟没见过。” “隋将军过奖。”阿殷也报以一笑,“家父是金匮府都尉,我叫陶殷。” “原来是陶将军的千金,果真虎父无犬女!”隋铁衣语含赞赏,“以前没见你打过马球,这回却是一鸣惊人。” 阿殷笑了笑,“叫将军见笑了,若非承让,哪能撑到最后。倒是将军本事过人,每回进球都叫人惊叹,阿殷是打心底里佩服。” 隋铁衣哈哈一笑,以军中养出的习惯往她肩上拍了拍,像是勉励的意思。 不远处定王走来,便瞧见笑容爽朗的隋铁衣和她面前身材修长的少女。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站在十九岁的隋铁衣跟前,几乎矮了大半个头,侧面的轮廓很好看,阳光下肌肤细腻姣白,勾起的红唇十分悦目。 这身形定王自然是熟悉的,正是方才妃色队伍里出彩的小先锋。 脱下那精干的窄袖袍,她穿了件象牙色绣昙花的高腰襦裙,用的是银线,若非阳光映照,几乎看不出那花样。上身则是对襟的半臂,露出两截皓腕,没有姑娘们爱用的缠臂金和手镯装饰,素净的手很好看。发髻倒是京城少女们常见的,装点也颇简洁,珠钗斜挑,簪了一朵宫花,很配她修长轻盈的身段。 她说话间往这边看了看,那张脸生得极美,如画眉目间隐然带着英气,十分美貌。 定王极少这样打量姑娘家,如今迅速扫上几眼,便留了印象。 那头隋铁衣也看到了他,待定王到来时略作介绍,便同阿殷作别,朝定王道:“那边场地都安排好了?我可是等了大半年才能回京,这回赛马必定不会输给你!” “试试看。”定王扫一眼告辞离去的阿殷,便带着隋铁衣往西北角走。 两人途经之处,三三两两聚着笑闹的少女们都自发避让,而后偷偷摸摸的瞄上一眼。 ——这位爷可是京城上下出了名的杀神,加之整日端着个冷淡肃然的脸,就算生得俊美,也叫人不敢亲近。除了隋铁衣这个自幼相熟的表妹外,旁的贵家姑娘即便有大胆的,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而另一边,阿殷则忍着腿上隐隐的痛,正往苑外走。 今儿虽然出了风头,然而她一个极少打马球的人拼尽全力与隋铁衣抗衡,就算有自幼练就的骑马和武功做底子,也还是磕磕碰碰的受了不少暗伤。手臂的擦伤就不说了,腿上隐隐的痛处应该是淤青了,回头还得抹些膏药才行。 比这更让她头疼的是临阳郡主—— 今儿她如此出风头,认识她的人必定会有所议论,临阳郡主原本就恨不得把她藏在窖里不给见人,听见旁人议论这郡主府上的庶女,又怎会乐意?今晚回到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她倒是能忍耐,就只怕父亲心存维护,跟临阳郡主闹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 瞧今儿隋铁衣的表现,应该是对她印象深刻,定王即便未必会记住她的模样,却也能对今日异军突起的姑娘有点印象。回头阿殷想办法到他跟前去做事,有隋铁衣的赏识和这点印象做底子,总能顺畅许多。 阿殷默默盘算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看她,诧异的抬起头来,就见宰相高晟的次子高元骁不知是何时来的,正站在七八步之外,沉默着看她。 阿殷的眉心突突跳了起来。 第005章 此时的阿殷与高元骁并不认识,阿殷瞧着年轻的男人,霎时又想他身着重甲的模样。 前世被困的记忆无法抹去,阿殷见到高元骁时自然不怎么愉快。尤其高元骁那目光灼灼,直白的打量着她,叫人浑身难受。 阿殷皱了皱眉,挪开目光想要越过他前行。 高元骁却突然开口了,“姑娘好身手,能与隋将军争锋,着实叫人佩服。” 这一开口便不能视若无睹,阿殷敬着他身上的右卫军服侍,屈膝为礼,“将军过奖。” 高元骁往前走了两步,还待再说什么,阿殷却记着前世的教训,不愿再招来这般虎狼,忙与他错身而过,匆匆离去。走得远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到得拐角往后扫了一眼,就见高元骁还站在原处,负手瞧着她的方向。 阿殷心里咯噔一声—— 原想着在定王跟前露个脸,却忘了这个高元骁。前世他便是瞧上了她的容貌,几次三番的找临阳郡主求娶她,若非陶靖执意不肯,临阳郡主恐怕早就顺水人情把她送过去了。及至后来陶靖战死,临阳郡主举兵谋逆的关头将她绑起来送进高家,高元骁当即出手相助,可见他的贪婪心思。 阿殷这辈子可不想再招这个麻烦,也不敢在北苑闲逛,径直回府去了。 到得府中换了衣裳,果然身上有了些淤青。 阿殷自幼习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磕磕碰碰,抹了膏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准备迎接晚上的狂风暴雨。 * 今儿临阳郡主回来得很早,太阳还没落山,便沉着张脸回了明玉堂。上下丫鬟们都看得出郡主心情不好,于是提心吊胆,侍奉得愈发用心。 然而百密之中总有一疏,奉茶的丫鬟虽细心把握着茶水的热度,却忘了郡主满肚子的火气,按照往常的习惯将一杯茶端上去,临阳郡主才抿了半口,便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声斥责到:“也不知晾一晾,想烫死我吗!” 满杯茶水皆溅在身上,小丫鬟立马跪在地上,求饶不迭。 临阳郡主极力压制着的火气终于没法忍耐,拍着桌案,满面怒容,“去把陶殷叫来!” 阿殷到了明玉堂的时候,一干婆子丫鬟都是凝神静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临阳郡主就坐在里头的短榻上,怒色未解。 她跟着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恭敬行礼。 临阳郡主瞧着她,那火气就开始往头顶上冒,“我平常怎么教你的?行事克制,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轻易出风头,你都记到哪儿去了!你想打马球,我不阻拦,可是陶殷,谁教你去跟隋铁衣抢风头的?那是什么人,是守卫北庭的女将军,就连皇上都要高看几分,你算是什么身份,竟然跟她去抢风头!你当那是露了脸?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鸡蛋里硬要挑骨头,劈头盖脸一顿骂,阿殷到底不能服气,道:“马球场上又不比官阶大小,各凭本事的游戏,有什么可笑话的。” “还顶嘴!”临阳郡主一旦想到白日里所受的言语奚落,便愈发恼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说的?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别处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皇上皇后,各府王爷公主们都在,偏偏我这临阳府上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门外响起低沉的男声,陶靖带着陶秉兰走进来,目光落在临阳郡主身上,道:“整个京城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谁又惹郡主生气了?” 临阳郡主即便与他感情不睦,到底是她当年执意求来的郡马,盛气凌人是要不得的,于是稍稍压制怒气,冷声道:“你说让她去马球赛,我不阻拦。可今日是什么场合,她当着全京城贵人们的面,去抢隋铁衣的风头,叫所有人都笑话,她这难道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有人都笑话?”陶靖不悦的看着临阳郡主,“怎么我听到的却都是对阿殷的夸赞。” 临阳郡主冷笑,目光挪到陶靖身上,被他那神情气得呼吸不稳,胸膛起伏。 陶靖亦盯着她,缓缓道:“不知郡主所说的笑话是出自哪位的口中。难道是金城公主?” 他直言点破,临阳郡主纵然已是三十岁的年纪,却还是陡然涨红了脸。 除了金城公主,放眼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她面前奚落笑话? 她瞧着陶靖,声音微微颤抖,“你既然知道金城与我不睦,就该早些告诫她,不该出这个风头!当时周围坐着代王和寿安,还有太子他们,金城公然奚落,你可知我当时的感受!这些年我待她也不薄,她为人子女,难道不知道今日出风头是诚心要叫我丢脸面!” 为人子女?她鸠占鹊巢,累得冯卿丧命,居然好意思说阿殷是她的子女? 她当年做出来的丑恶事情,如今倒怕别人说,觉得丢脸了? 陶靖冷笑。 今日阿殷在外头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为女儿技艺激赏之外,他也将阿殷近来的努力看在眼中,知道她在球场上有多尽力。有认识阿殷的同僚出口夸赞,诚心佩服,陶靖自然也得意自豪,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见临阳郡主为此指责阿殷,甚至言语中全然轻贱,他哪里还能耐得住? 火气压抑不住,陶靖的声音愈发冷淡,“阿殷这般出色,你却觉得丢脸。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金城公主借着阿殷的由头,对临阳郡主当年强行嫁给陶靖,却多年无所出,不得不将妾生子当做嫡子,容忍庶女在跟前晃的事情明嘲暗讽,戳到痛脚罢了。 金城公主是当今皇上的爱女,临阳郡主纵然跋扈,却无可奈何。 阿殷身份的背后便是关于冯卿的往事,那是横在夫妻之间最深的刺。 心知肚明却极少直言戳破的事情,今日却被陶靖提及,临阳郡主脸上挂不住,冷笑了一声,也顾不上收拾阿殷了,只是死死盯着陶靖。 十数年的相敬如冰,他一直视她为外人,从不肯接纳,甚至连叫一声封号都不肯,只是疏离的称呼“郡主”。他时刻记着彼此的身份,哪怕她费尽了心思,也捂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期待与失望全都涌上心头,临阳郡主缓缓走近陶靖,伸指戳向陶靖的胸口。 “陶靖,你这里,究竟有没有心?” 陶靖冷笑,清晰的道:“没有。” ——心早就在冯卿逝世时死了,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此时的他恨不能立时杀了临阳郡主。她竟然还在指望他对她有心? 夫妻俩剑拔弩张,像是要算旧账的模样。陶秉兰最知临阳郡主的性情,若争不过陶靖,必然又要把账记在阿殷头上,当即转向阿殷,低声斥道:“惹得父母亲争吵,很得意吗?还不回去思过!” 阿殷这会儿若是张口掺和,必然只会添乱,于是被陶秉兰冷脸驱赶着出了明玉堂。 临阳郡主身边最受器重的魏姑姑就站在门口,陶秉兰请她往院里挪了两步,才道:“今日惹母亲生气是阿殷不懂事,回头我会自会教训,叫她思过抄书。还请姑姑留意,劝着母亲,别叫她生气伤了身子。” 魏姑姑颇烦厌的看了阿殷一眼,却朝陶秉兰和颜悦色,“少爷放心,老奴知道分寸。” 既然是陶秉兰说了会教训阿殷,她也不惦记着这碍眼的庶女了,送走了陶秉兰,便回屋里盯着些,免得临阳郡主火气太盛跟陶靖扭打起来,闹得更不好看。 * 阿殷再一次被陶秉兰冷着脸罚抄书,她毫无怨言的受了。 晚间陶靖来看阿殷,瞧见她就着烛火抄书时就有些不悦,皱眉道:“秉兰又自作主张的罚你?”他今日跟临阳郡主吵得有点狠,瞧见女儿没做错什么却要受罚,更是心疼,将那书卷拿开,道:“早点歇息,不用抄了。” 阿殷却将书卷夺回,依旧拿镇纸压好了,请陶靖到桌边坐下,“我知道爹爹是抱不平,不过哥哥也是好意。他罚我,也不过抄书而已,若换了郡主,还不知是什么呢。” “这孩子,也是被她教歪了。”陶靖毕竟是个心系沙场的汉子,猜不透陶秉兰那九曲回肠里的隐秘心思,只知道临阳郡主自幼以“阿殷克母,害死冯卿”的由头来挑拨兄妹感情,对于陶秉兰亲近临阳郡主的行为,颇为不满。 阿殷也不戳破陶秉兰的苦心,免得弄巧成拙,便只任他感叹。 反正父子亲情天生,这么点小误会实在无关紧要。 倒是陶靖提起了旧话,“先前你说要去西洲,我还觉得不妥,如今看来,这京城未必能比西洲好到哪里去,在这儿缩手缩脚,到那边反倒能长些见识。” “那父亲是答应了?”阿殷喜出望外。 陶靖看她两眼冒光,心情好了不少,失笑道:“就这么想去?听说皇上降旨,让定王殿下去西洲平息匪患,有意让我早日返回,也好护送定王。” “匪患?”阿殷怔了下,“那边闹得厉害么?” “连着三年闹旱灾,京城里歌舞升平,外头流民匪类却不少。所以我才不想叫你去,那边的世道比不得京城太平。” 阿殷微微蹙眉,“西洲不是有十个折冲府么,且临近边防重地,难道官兵没能剿匪?” “剿过几次,却都没什么用,猫腻不少。”陶靖似是嘲弄,见女儿有些出神,便拍拍她的肩膀,“定王殿下可能下月就启程,这一路骑马过去,你备好骑马的衣裳。” 阿殷兴冲冲的应了,送走了陶靖,也顾不上抄什么书,便坐在案边细细盘算起来。 第006章 西洲虽然远离京城,却也是南北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州府凤翔城内繁华热闹,据说并不比京城逊色多少。 一应起居用物都可以到了西洲再采买,就只是路上的这些天麻烦,阿殷少不得带了如意出门,去挑路上要用的东西。 仲春的京城已经换了模样,街边柳树抽出嫩叶,细丝儿拂在行人发际耳边,送来的春风吹面不寒。珠市街两侧大大小小的成衣铺里皆换了春日时新的衣裳,中间的酒肆中抬出新启封的杏花春,酒香随风四溢。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整个珠市街,选了几套方便骑马换洗的衣裳,又选了把精致的关外弯刀,打算到街角的茶肆里歇歇。 街角处今日像是有新铺子开张,里外三层围满了人,匾额上头还蒙着红绸缎,一身新衣的掌柜站在门口说着今日开张要送的菜色美酒,引得客人们跃跃欲试。 店里的伙计特地清出一片场子来,往中间放了一串爆竹,增添喜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红绸揭下,一片欢庆,谁知道街角处往来行人熙攘,忽的一声马嘶响彻耳畔,阿殷闻声瞧过去,便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腾空,像是受了惊。 这珠市街上皆是商铺,路面也不算太宽,寻常都不许人骑马,那白马之上骑着个锦衣玉袍的郎君,必然是身份尊贵才敢违令而行。这会儿他神色惶然,将手里的缰绳拽紧了,却半点都控不住马,只是大声喊着,“让开,快让开!” 爆竹声依旧劈啪作响,周遭行人纷纷避让,拥挤的路上腾出大片的空地,便见有个四五岁的女童茫然站在那里,攥紧了手里一串冰糖葫芦,不知所措。 那受惊的马离女童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受惊的马再跑一步便能踩到她身上去。 阿殷心下大惊,箭一般窜出去将女童抱住,抢在马蹄再度落下之前,抱着女童斜刺里窜出,借着道旁一棵参天的老槐树站稳身形。这动作只在呼吸之间,路上行人也只见得一团青白色的人影掠过,待回过神时,那马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健的男子,扼着缰绳勒住了受惊的白马。 阿殷惊魂未定,余光扫向马背,大为惊诧—— 马背上的人穿一袭茶色长衫,腰间没有玉带佩饰,只是寻常男子的打扮,然而面容却是熟悉的,竟是定王!他双脚立在马背,高健的身材如鹤立鸡群,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瞧周遭闲人,只揪着那锦衣少年的衣裳,翻身下马。 阿殷怀中的女童受了惊,瞧见那串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后知后觉的哭起来。阿殷只好轻声哄着,见女童的目光只在冰糖葫芦上黏着,便道:“别哭,姐姐待会再给你买一串好不好?” 女童这才停下哭声,抽泣着朝阿殷嫩声道:“多谢姐姐。” 那厢定王立在马边不作声,片刻后有个青衣男子拨开人群走来,阿殷瞧着他面熟,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曾与陶秉兰有过交情的常荀,惠定侯府的二公子,当今太子爷的内弟。常荀是个直性子,瞧见缩头缩脑站在定王身边的少年时,抬手就招呼在他肩头,“怎么还不长记性!伤到人了?” 那少年面目清秀,怯怯的往阿殷这边瞧了一眼,“没……没伤到人。” 常荀闻言瞧过来,见着阿殷时却眼前一亮,“你伤到那美人了?” ——阿殷今儿还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柔软的烟罗襦裙衬出高挑的身材,发髻挽得利落,只选了珠簪点缀,没有多余的装饰,便更显出如画眉目。 常荀看美人的眼光过人,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她若认真装饰打扮起来,该是倾国之色。 心下多了几分好感,更觉得弟弟这骑马横闯街市的行为十分丢脸,常荀当即瞪向少年。 那少年显然很怕他,缩着头道:“没,没。” 常荀当即押着他的脖子走到阿殷跟前。少年会意,立马跟阿殷致谢,又同女童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随手摸出锭银子扔给旁边的糖葫芦摊,吩咐他把下剩的几十串糖葫芦送到女童家里去,哄得小孩子眉开眼笑。 阿殷见没甚大事,便想离开,瞧见定王的目光瞟过来,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不过定王今日是普通装束,阿殷自然不敢贸然揭出他身份,于是远远的行了个礼。 定王看到了,只略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意犹未尽,听少年说了方才经过,瞧着阿殷离去时,啧啧叹道:“会武的美人儿,有意思。” 定王斜睨着他,“陶靖家的。” “陶——”常荀声音一顿,“临阳郡主府上的?就是那天据说差点在马球场打败隋铁衣的姑娘?嗐,可惜了。”感叹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满脸惊讶的看向定王,“你,你,你居然认识除了隋铁衣之外的第二个姑娘!” 定王:“……” * 阿殷回府后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趁着陶靖有闲暇,又缠着他教她练武。 前世的结局像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阿殷不想悲剧重演,就得另谋出路。以她目前的想法,陶靖是出身微寒的郡马,依本朝惯例,并没有休妻的资格,而临阳郡主是宁可相看两厌,也不肯放过陶靖,自然没有机会和离。 想通过这条路跟临阳郡主的谋逆撇清关系,似乎有点异想天开。 不能和离,又不被临阳郡主的谋逆之心牵连,阿殷如今能想到的,只有举告抵罪。 举告也要分时机。譬如现在,即便阿殷寻到了蛛丝马迹去揭发临阳郡主,她兄妹二人和陶靖在这京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回头是否搬石砸脚都不得而知——毕竟临阳郡主的身后是姜家和代王、寿安公主等一伙人,阿殷自认没那个本事跟他们对抗。 剩下的路,便是先丰满羽翼,铺好了退路,再从临阳郡主府这坑里跳出来。到时候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能保住性命东山再起,也比留在临阳郡主身边一起砍头的好。 这条退路就是定王。 定王这尊大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攀上的,阿殷久闻他杀神之名,律己待人都十分严苛,想要获得他的赏识,让他将来愿意出面保陶靖和阿殷兄妹,阿殷要走的路还很长。 她憋着一股劲练完了武,将弯刀递给如意,一面拿了软巾擦拭细汗,一面将琼枝叫到跟前,闲闲的聊天—— “我前儿听人说起你的身世,倒是叫人心疼。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儿人么?” “奴婢记事时就在人贩子手里,已经不记得了。”琼枝还是平常的乖巧模样,给阿殷换了方干净的软巾,又添了茶水笑问,“姑娘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忽然想起来。记事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依稀记得是在鄯州一带,后来被卖来卖去,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京城。” 阿殷便道:“小时候走不远,恐怕就是鄯州那一带的人也未可知。” 琼枝面色一黯,“奴婢也不知道。小时候听那人贩子说,奴婢是他们拿银子买来的,想来是父母不肯要我,才拿去换了银子。” “那你心里怨他们吗?” “怨啊。”琼枝笑了笑,“不过奴婢也会时常好奇,不知道自己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若是有机会见着,奴婢必定要问问他们,当时究竟穷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要卖了我换银子。” 阿殷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父亲打算带我去西洲住一阵子,那儿比邻鄯州,若是机缘凑巧,会碰见故人也说不定。”她抬眉,觑着琼枝,“可惜这回我不打算多带人,不晓得母亲会不会让你也出去走走。” 琼枝闻言一愣,正往杯中倒的茶水溢出来烫了手,这才吸着凉气放下,讪讪的道:“西洲路途遥远,姑娘竟然要去那里?若是姑娘不嫌弃,奴婢想一直跟随左右。” 阿殷只是一笑,“这事儿全凭母亲安排,就看造化了。” 她这口风放出去,待得三月出行,临阳郡主安排人手的时候,琼枝果然有造化,被临阳郡主挑出来,和如意一同陪着阿殷去西洲。这一趟路途遥远,阿殷的乳母身子骨弱不能陪伴,也就只有这两个丫鬟能远途相随了。 阿殷对此没有异议,还特地谢了临阳郡主的好心安排,回去见着琼枝,却是哂笑。 其实以合欢院里目下的人手来看,当真要安排两人随行,如意当仁不让,剩下的一个不管从办事儿还是身子骨或是事主的忠心,乃至临阳郡主假意征询意见时阿殷提出的人选,都是甘露最合适。 而这差事最终却落到了琼枝的头上,这后头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琼枝那位干娘果然是能办事的,临阳郡主这哪里是要琼枝照顾她,该是沿途盯梢才对! 若琼枝这回没这番动作,阿殷或许还能宽宏些。可她既然已经背着阿殷投向了临阳郡主,这般胳膊肘朝外拐的隐患,还留之何用? 第007章 定王殿下这回到西洲去办剿匪的事,除了选派武将护驾之外,也安排了文臣跟随,人数倒是不少。这位殿下在军伍待过,做派并不骄矜,一行人都是骑马,只是有位定王故人的遗孀带了四岁的孩子随同,故而单独安排了两辆马车。 阿殷和如意、琼枝跟的是陶靖,没有定王那么大的脸面照拂,自然得作精干打扮骑马。 一大早赶到宫城外等候,巳时二刻,定王殿下率随同的官员向皇帝辞行罢了,整装出发。 算上随行的文武官员和侍卫,那两辆马车前后的仆从以及阿殷等人,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个人。 陶靖大概跟定王禀报过要带家眷的事情,定王扫了阿殷一眼,也没做声。 队伍缓缓行出城门,陶靖率侍卫开道,定王同随行的文官及两辆马车夹在中间,末尾又是武将率侍卫断后。那武将不是别人,正是阿殷避之不及的高元骁,据说这回定王是领了西洲大都督的头衔,高元骁素得皇帝赏识,便特地调拨过来,以司马的身份随行。 好在这是正经办差的时候,高元骁见着她时虽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做什么。 倒是那日在珠市街碰见的常荀也在队伍里,瞧见阿殷的时候,特意笑眯眯的看她一眼。 看得阿殷毛骨悚然——以阿殷对他少得可怜的了解,这位常荀可是个风流郎君,固然性子直爽能干,对着美人却常会不正经,虽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言语调戏却是常有的。阿殷有位好友生得好看,某回被他碰上,便被打趣调戏了几句,加上他生得俊美,言语举止风流却不下流,倒叫那姑娘羞红了脸。 这是个什么队伍啊…… 阿殷暗暗的叹了口气,听从陶靖的安排,带着如意和琼枝两个跟在马车后面。 * 路上晓行夜宿,自有沿途的驿站安排住处。 因定王常冷肃着一张脸,路上也没人敢胡闹,规规矩矩的各司其职,颇为严整。 因为有两辆马车在,队伍走得并不快,过了五六日,也才走了大半儿。 这一日天气阴着,三月春雨如酥,随风落在脸上,柔润微凉。 意境固然不错,却也叫人着恼——靠近西洲的地方有一道起伏叠嶂的山脉,绵延百余里,中间皆是崇山峻岭,那官道还是几百年来自两封夹峙的山谷中开出来的,两边皆是高耸的山石断崖,晴日里行走都叫人心惊胆战,这等阴雨天气里,更是叫人畏惧。 路上泥泞湿滑,定王下令众人务必留意,紧跟着队伍,不可掉以轻心。 阿殷披着斗篷,也留神两侧的动静,那嶙峋怪石在雨雾中像是佛殿里怒目圆睁的罗汉,居高临下的俯视,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砸到人似的。 提心吊胆的行了大半日,后晌渐渐到了飞龙谷的谷口,曙光就在前方。 只是那雨势渐渐变大,阿殷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耳中听着刷刷雨声,忽然察觉山谷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正要留神细辨,就听前面常荀高声喊道:“垮山了,快往谷口走!” 一语惊醒雨中人,随行的侍卫当即策马往前飞驰,那两辆马车也没命似的往前跑。 后头依稀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两侧的山石开始晃动着滚落,阿殷夹着马腹,朝如意和琼枝喊,“快跑!” 队伍在雨中疾驰,不时有滚落的山石险险的擦着身子呼啸着落到旁边的河谷里,有两匹马被正正砸中,嘶鸣着滚入河中。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碰见垮山,心中却不觉得慌张,一面瞧着前面的路,一面留意侧方动静,算着那些山石的来势驭马躲避。 她这儿勉强能应付,前面那马车却跑得跌跌撞撞。毕竟车辆不及马匹灵活,轱辘在泥泞的路上打滑,仓促中慌不择路,车轮子好几次都险些滑入河谷,惊得车中丫鬟们扒住了车厢壁,嘶声喊着救命。 周围有身手灵活的侍卫疾驰而过,将几个丫鬟拽到马背上,阿殷跑了片刻,忽然见雨幕中有两道身影逆着人流疾驰而来,却是定王和常荀。 他们显然久经这等场合,灵巧避开滚落的山石,口中喊道:“秦姝!” 秦姝便是此次随行的遗孀,据说是定王挚友崔忱的爱妻。崔忱曾在几年前的关外墨城之战中为救护定王而死,秦姝这回跟着去西洲,便是想去墨城一遭,亲自带回亡夫的衣冠冢。 定王显然是怕侍卫们救护不力,亲自同常荀赶来。 靠前的那辆马车险象环生,却一直没动静,直到听见这叫喊,里头的年轻妇人才伸出手臂。 常荀当即握紧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拽上马背,定王让开常荀,就想去接里头那个孩子。 谁知那马车原本就在河谷边上打滑,秦姝蹬着马车这么一跳,侧面的轱辘当即滑空,被那疾驰的马儿拖着,却是猛然掉个方向,将正在车厢口蹲着的孩子横甩了出来。 定王伸出的手臂扑了个空,健马已向前飞驰,那孩子却是重重摔在了泥泞里。 这般凶险中,一个小孩子哪能逃脱? 阿殷就跟在马车后面,见得孩子甩落,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捞,只是孩子离得远,她哪里够得着。阿殷回马不及,便咬一咬牙松了缰绳,跃下马背捞起孩子。 她也不慌乱,抱着孩子就地跃起,借着后面侍卫送到身边的马背一点,身体再度腾空而起。她骑的马也颇有灵性,这会儿已经缓了速度,阿殷如是三次,竟抱着孩子稳稳骑回了自己的马背。 这动作一气呵成,濛濛雨幕中,劲装少女身轻如燕,像是在悬崖上轻盈腾挪的灵狐。 定王焦灼的回首,将她的举止看得清清楚楚。 谷口已经遥遥在望,后头垮山的动静越来越小,阿殷策马疾驰,猛然在河谷里的一方巨石后面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琼枝。 琼枝伺候了阿殷这么多年,自然也会骑马,原本是跟如意一同逃命的,这会儿像是被山石砸伤了马,连人带马的落在河谷里,恰恰掉落在一方巨大的山石后面,半隐半现。 侍卫们飞驰而过,没人留意她,阿殷稍稍犹豫,打消了喊人去救琼枝的念头。 刷刷雨声响在耳边,琼枝大概是伤了腿,靠在那儿大声呼救,却被雨声和隆隆之响淹没。透过雨幕,阿殷仿佛能看到琼枝殷切向她求救的目光,然而——前世在高府中的情形闪过,彼时阿殷劝说甚至哀求,琼枝却总无动于衷,何曾顾念过主仆情分? 更何况,阿殷这回本就打着要将琼枝丢弃的主意,心念一转,便目不斜视的飞驰而过。 垮山似乎停了,雨势却愈来愈大。一行人飞驰出了谷口,没命的飞奔里斗篷雨披皆已散乱,各自淋雨落魄。定王命人粗粗点了随行之人,侍卫们虽有不少人受伤,倒是没有落下的,只有如意到了阿殷跟前,低声道:“姑娘,琼枝不见了。” 阿殷“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如意想要张口,看到阿殷无动于衷的模样时,到底没敢再开口劝说。 队伍里都是临时调来的侍卫,琼枝于他们而言也是陌生,只要阿殷不提,便无人留意,仓促点了人数便依旧前行。陶靖一直在前面开路,遥遥见得阿殷无恙,便也不再分神。 往前走了五里才是驿站,驿官们迎了定王入内,自有人去打理马匹。 方才的惊魂在此时终于安定,阿殷牵着那孩子的手进了驿站,便见秦姝满面惊惶的迎过来,用力将孩子揽入怀中,随即朝阿殷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孩子像是受凉了,快喝碗姜汤吧。”阿殷也不客气,急于归还孩子。 她浑身上下早已淋透,湿漉漉的难受,这会儿也急着想换身衣裳,再拿热水沐浴去寒。 秦姝叫那孩子也道了谢,才在常荀的陪同下上了二层的客房。 定王原本一直沉默,待得秦姝离开,才走至阿殷跟前,将一枚乳白瓷瓶递到她手里,“服一粒,比姜汤管用。”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犹自沾着雨水的脸上,如画眉目近在跟前,她的眼睛是极美的杏眼,眼尾微微挑出点弧度,隐然风情绰约之态。头发在顶心挽成发髻,此时被雨淋得湿透,有一缕贴在腮边,漆黑的头发与白腻的脸蛋相衬,就着润泽的红唇,是最素净的美。 他还记得方才在雨幕中如灵燕般救人的身姿,补充道:“身手不错。” “多谢殿下。”阿殷眼中的定王却还是那副冷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淋雨后少了往常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仪,倒让人觉得亲近。 她毕竟不敢放肆,只恭敬致谢,连笑都是收敛的。 定王不再恋栈,吩咐驿站伙计引她去客房,也不急着去换衣裳,先看看侍卫们的伤情。 一扭头瞧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已经过了楼梯,只留一道秀美的背影,精干的打扮竟叫他想起那日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身影。 穿着襦裙的时候轻盈秀美,着了劲装却又爽利飒然,素净的脸上不饰妆容,天然美貌。倒还真是个美人,难怪连阅美无数的常荀都要交口称赞。 只是可惜,长在了临阳郡主府上。 第008章 这驿站地处偏僻,里头一应器具算不上好,不过因为少有人至,这回又是定王殿下亲自驾临,里头归置得十分整洁。 阿殷虽不怕这么点寒雨,不过出门在外,少病少灾自然是好的,于是将那药取了一粒送服。如意的身子骨比不上她,这会儿已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阿殷逼着她用了药,瞧着里头备了两副浴桶,便也不用如意伺候,主仆二人各自沐浴驱寒。 浑身上下的湿腻寒凉在热水中驱散殆尽,阿殷惬意的闭目,听着驿站外犹自刷刷作响的雨声。 如意在那头沉默了会儿,忍不住低声问道:“姑娘,咱们真的丢下她不管了么?” 阿殷“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如意惴惴的思量了一阵,便也不再多问。 这一路上都是陶靖、高元骁和常荀三个人交替守值,待得晚间陶靖将事儿交给高元骁,过来阿殷这边没瞧见琼枝时,倒是意外,“琼枝呢,怎么不在这边伺候?” “父亲先坐,如意去外头问问,看驿站有没有安神香。”阿殷支开了如意,扶着陶靖坐下了,才道:“琼枝在飞龙谷受伤后掉进了河谷,女儿没救她。” 许是她的言语神情都太过淡然,反倒叫陶靖更加意外,“你不是连那个孩子都救了,怎么反倒丢下琼枝?”审视般将阿殷瞧了片刻,看到她眉目中的淡漠,才道:“你猜到了?” “父亲是说郡主的安排么?”阿殷自顾自的笑了笑,“琼枝很不安分,这回去西洲的时候我就故意给她放了口风,结果呢,样样适合的甘露没能前来,倒是她跟着来了。说是要伺候我,哼,谁知道她存了什么心。” 陶靖固然不知细节,却也了解临阳郡主的性情,知道她安排琼枝未必是好心。只是为女儿的割舍而遗憾,陶靖将阿殷的肩膀轻拍了拍,“既然有了二心,留在身边也是个祸患,去了就去了吧。” 阿殷点头,“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她造化。” “那么如意呢?” “如意很让懂事,父亲不必担心。” 陶靖叹息了几句,又提起今日阿殷在谷中救人的事,瞧着天色晚了,且今儿在飞龙谷实在耗费精神,便叫阿殷早些歇息。 谁知道陶靖走了没多久,外头就又响起了敲门声,如意过去开门,却是平常跟在秦姝身边的丫鬟,款款施礼道:“我们少夫人想答谢姑娘对小少爷的救命之恩,只是夜深了不便过来,特地遣奴婢过来,送些谢礼。”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将手中的漆盘奉上。 先头的大丫鬟便续道:“路上行装简薄,这只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如意接了阿殷的眼神儿,轻轻将那漆盘上的锦缎揭开,里头黄澄碧翠,皆是上等的金玉之物。从钗簪手镯到耳珰玳瑁,一样样都寻了锦盒装好。 阿殷身在郡主府中,多少也见过世面,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一盘谢礼价值不菲。 她今日救下那孩子也只是心有不忍,举手之劳,刚才跟陶靖说话时才知道那是柱国公的孙子,名叫崔如松。柱国公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且这孩子的父亲崔忱是为了救护定王而死,所以自幼金贵娇养,比王府世子差不到哪儿去。 秦姝毕竟是定王带着的人,今日又不算大事,即便要谢,言语加上合适的谢礼也就是了,如今却送了这般厚重的礼物,又是深夜遣了丫鬟前来…… 阿殷将那丫鬟的面容打量着,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府上少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重,实在愧不敢受。”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作难道:“奴婢奉命而来,姑娘若是不受,实在不好复命。其实少夫人原打算亲自过来的,也可跟姑娘说说话,只是小少爷受寒体热,少夫人才腾不开手,吩咐奴婢过来,务必要重谢姑娘。” 这说来说去,阿殷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便以探视受寒的崔如松为由,前去拜望。 那头秦姝像是早料到了阿殷会来,满面笑意的迎着她,“深夜叫人去惊动姑娘,实在是因为心中感激,不表谢意,心中难安。只是夜寒风重,姑娘怎么又过来了?” “夫人谢礼太重,阿殷愧不敢受。”阿殷含笑直言,“听说小少爷受寒,就过来瞧瞧。” “他服了郎中开的药,已经睡下了。”秦姝携她入内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崔如松,继而往外头的桌边坐着,“这些日子同行,跟姑娘也算有缘,今日姑娘救护如松,真是身手不凡。看姑娘举止必定是出自大家,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家父金匮都尉。”阿殷不明白秦姝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便是言简意赅。 秦姝便笑道:“原来是临阳郡主府上的千金,难怪如此出彩。” “夫人过奖。”阿殷谦笑,心内却是微沉。 陶靖这金匮都尉是才当了没多久的,这样的都尉朝堂上下有数百人,若非军伍中人,也不会留意,京城之中知道的并没几个。以阿殷近日对秦姝的观察,秦姝此人容貌柔美出众,性情也挺安静,白日里坐在车中,晚间也不见她在驿站外散步吹风,就连上下车马的时候都要戴个帷帽,怕被那些侍卫们瞧见。 似这般安静的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竟会知道这金匮都尉就是陶靖? 若说是途中定王跟她提过,她既然知道陶靖是金匮都尉,又怎会不知这队伍中仅有的另外几个姑娘便是陶靖的家眷? 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就听秦姝又开口夸赞她今日救人的功夫,顺便打探她如何习武,为何要去西洲等等。 阿殷原就心存疑虑而来,此时便只敷衍作答。 末了,秦姝就着清茶果脯,闲谈道:“这队伍里的人都是定王殿下点出来的,姑娘既然能够同行,莫非也是与定王殿下相识?” “我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与定王殿下相识。”阿殷不喜她这般兜兜转转,渐渐不耐烦,“只是定王殿下宽仁,不计较罢了。” “我还以为……”秦姝抿着唇笑了笑,“似姑娘这等美貌,会是定王殿下旧识。” 阿殷只勾唇微笑。 秦姝虽然出身不算太高,毕竟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将一杯茶饮尽,适时的道:“夜也深了,姑娘今日劳累,还是该早点歇息。倒是没想到能与姑娘如此投缘,路上时间还多,咱们明日再说话儿。” “夫人车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阿殷起身,告辞出门。 里头秦姝待她走了,才走至内间将旁人遣散,嗔怪身边亲信,“不过是个郡主府上的庶女,容色虽好,却没什么心机,殿下哪会注意她,白费了我这半天精神。叫你准备的夜宵都好了么?” 那亲信丫鬟低声道:“兴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并不是对着她出神。夜宵倒是备好了,只不知殿下……” “你只管送去,他不受时再说。” 那丫鬟应命而去,秦姝取了榻上的软枕靠着,将一缕发丝儿绕在指尖,往微敞的胸口慢扫。她虽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年纪却也只二十,身体轮廓曼妙起伏,目光瞧向紧锁的窗户,喃喃道:“定王,定王……你真能清心寡欲当一辈子和尚?” * 阿殷出了秦姝的客房,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大略能猜出秦姝今日拐着弯儿叫她过去,又说那一箩筐话是在做什么,却想不透秦姝为何如此。 这驿站就在郊野,前后不见人家,只有旷野的风凉凉掠过,撩起衣衫。 漫天星辰比在京城时更加繁多,明月悬在半空,将各处照得明亮。 已经月中了,不知道前方的西洲是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之后,定王对她的印象能更深些吧。阿殷漫步而行,有些享受这清凉的夜色。远处似有河流的声音回响,在夜里格外分明。近处就只有客房里的烛火摇晃,据说定王带兵时军纪严明,这侍卫之中也便没人敢胡闹出动静。 拐过长长廊道,忽然碰见巡夜的侍卫,阿殷瞧着服侍不对,收回心神时兀自一惊,竟是高元骁。 今夜该他带人值夜,小小的驿站占地并不多,值夜的侍卫们分头巡逻,衣甲严整。他原是右卫军中的人,身负守卫皇宫之责,且宫廷大内规矩严明,选的多是仪表悦目、身手出色的贵家子弟,这般静夜巡逻,自比旁人更加精神奕奕。 阿殷退无可退,假装忘记了那日在北苑的相遇,只侧身让开,并未招呼。 高元骁却缓了脚步,看着靠在木栏杆边上的她,“陶姑娘,还没休息么?” 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阿殷对高元骁并无好感,便只客气道:“嗯,将军辛苦。” “我叫高元骁。”他像是有话要说,故意拦住了阿殷的道路。 阿殷只好再度侧身,客气的道:“高将军请。”抬目而视,蓦然瞧见廊道另一端拐过来个人影,颀长高健的身材投下斜长的影子,檀色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随风,却是定王。 第009章 高元骁察觉了阿殷的目光,回身一瞧,便也看到了定王。他虽存了趁着巡逻的时机月下跟美人搭讪的心思,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放肆,当即斜退半步,抱剑拱手,口称定王殿下。 定王走得很快,瞥了阿殷一眼,没做声,随即在高元骁跟前顿住脚步,“四野平旷,加紧巡逻。” “末将今夜点了八人,四人在外,两人在内,末将带人在上面盯着,请殿下放心。” 定王“嗯”了声,便又看向阿殷。 阿殷本想着再见到定王时将他今日那瓷瓶归还过去,然而方才出来得太仓促并没有带,遂按下了心思,落落大方的朝定王施礼,旋即告退,往自己客房里走。 高元骁的目光在她背上黏了两步,碍着定王在场,却未多言。 定王也往回瞧了一眼,继而斜睨着高元骁,没有说话。他素来有杀□□号,早年率兵抵抗东襄的侵袭,立下不小的功劳,在京城时也爱冷肃着脸不与人亲近,加之身份尊贵,天然便带几分威仪。 如此默不作声的看着高元骁,竟叫高元骁平白觉得脊背发寒,愈发恭敬行礼。 心里又是纳罕,他这一路值夜勤恳谨慎,并无大错,怎的定王眼神格外冰寒? 定王站了会儿,见高元骁犹自茫然,道:“既是在巡逻,就不能分心。” 高元骁有些尴尬,应道:“末将遵命。” * 次日离了飞龙谷,倒是个晴好的天气,阿殷趁着出发前找机会将瓷瓶归还给定王道谢,定王也没多说,瞧见阿殷身后只带着如意时,倒是将她留意了片刻。 出了这起伏叠嶂的山脉,渐渐又变得宽敞,进了鄯州地界。 如今正是四月初夏,出了崇山峻岭,这一带有大河流过,途中多有小镇村落。官道旁纵横的桑陌里尽是青嫩绿意,蜿蜒的河流边有片片花海,就着如黛远山,景色宜人。 晌午时在一处酒家用饭,不远处开阔的河边正有姑娘郎君们结伴踏青。隔了一道曲水,水这边是风华正茂的男子席地而坐,吟诗或者笑闹,那边则是衣裳鲜艳的姑娘们临水湔裙,斗草摘花。 这时节春风正好,酒家四面的窗户洞开,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陶靖带着阿殷一桌,就着窗边风光,心神颇畅。 阿殷自然也是如此,饭后慢慢的喝汤,叹道:“诗上说美人笑隔盈盈水,放在近处看也没什么,这样放在郊野里,倒是别样景致了。从前在京城,一眼望进姑娘堆里,先看到绫罗绸缎,金钗玉簪,明里暗里比的是妆容打扮,家世派头,这儿倒是不同。” 她自幼就得陶靖偏疼,说话时也自在些,兴之所至,感叹随心而发。 陶靖这些年极少有真心实意的笑容,在京城那座府邸中,即使是笑,他的眉目依旧收敛。这会儿他眉心舒展,神采焕然,跟着叹道:“确实。士女出游,原该如此。” “父亲今日心绪不错,”阿殷歪着头看他,也觉得愉快,“在京城里很少见父亲这样。” 陶靖没有否认,突然问阿殷,“记得你名字出处吗?” “士与女,方秉兰兮。士与女,殷其盈兮。娘亲临终时起的,正好分给我和哥哥。” 《诗经》里那么多朗朗上口的诗歌,人人都从关关雎鸠念起,阿殷最先记住的却是这首《溱与洧》。诗里说三月上巳节的时候,年轻的男女们在水边游春,熙攘热闹的人群里有人相识戏谑,结伴赏景,互赠芍药。 阿殷甚至还记得那时候父亲教她读这首诗的样子,她忆之莞尔。 陶靖瞧着外头景致,缓声道:“我跟她初见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踏青中。” 所以父亲这是触景生情了。 阿殷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母女相貌承袭,且冯卿又是当年太子太傅捧在掌心当明珠呵护的幼女,娇养的容貌加上诗书凝出的气度,想来当年的也是极美的。从备受宠爱的太子太傅幼女,陡然成为受诚太子谋反案牵连的流放女眷,当时的她被人救下后辗转到了南郡,会是怎样的心境? 走过阴霾,年轻的男女在春日盛景里相遇,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美好。 如果不是临阳郡主蛮横的介入,此时她们一家四口,又会在哪里踏青游春? 阿殷虽已在前世知道了母亲的身世,此时却还是没听人说起过的,万般思绪收敛于心,只是叹道:“有机会我想去南郡看看她。父亲这样记挂,她那时候必定很美。” “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原本就无人能及。”陶靖适时的收敛情绪,瞧着定王那边像是要动身了,便将桌上的短刀递给女儿,“临近西洲便会有匪类出没,途中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记得刀不离身。” 阿殷当即应了。 * 出了鄯州边界进了西洲,景物倒是如旧,气氛却变了不少。 四十人的队伍在此处更见严整,晚间宿在驿站,巡逻的人也添了好几个,先前是陶靖、常荀和高元骁轮换着值夜,如今换成了两人值夜,悄无声息的便添了紧张氛围。 这一晚在驿站住下,此处离西洲的州府凤翔城还有两百里之遥,沿途虽然屋舍俨然,却也依稀可见三年大旱后废弃的农舍田地。 阿殷睡至夜半,迷迷糊糊的开始做梦,前世今生的事情掺杂,混乱无序。 梦里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高元骁,他还是穿着那身带血的重甲,手中执刀,朦朦胧胧的进了禁闭阿殷的那间屋子。他开口叫了一声“陶殷”,手中的刀举起来,却不是冲着捆绑阿殷的绳索,而是朝她面门落下。 腾的一下,阿殷自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的坐起身来。 夜很安静,胸腔里噗通噗通直跳,阿殷习惯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喘了口气后倒也没有多想,觉着口渴,便自己起来倒茶喝。 驿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富贵精细,茶水这会儿已经温了,倒是刚好入腹。 阿殷喝了两杯,听见远处隐隐有呼喝之声,快步过去推开窗户,就见隔了三四里的距离,远处火把在夜色中明明暗暗,那放肆嚣张的呼喝声却借着夜风清晰入耳。 山匪? 定王殿下剿匪的队伍就在驿站,却有山匪胆敢在近处劫掠百姓? 驿站里立时有了动静,常荀带了十名侍卫,已然骑马冲了出去。阿殷迅速穿好衣裳,到了驿站大堂,就见定王端坐在椅中,陶靖和高元骁分立在定王左右,那驿官满面焦灼的跪在他的跟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多出。 阿殷不能贸然打搅,便在暗处站了会儿,不过片刻,便有侍卫飞马来报,“殿下,是附近林子山的土匪,有二十来个人,全都被围住了。” “全部生擒。”定王眼皮都没抬,“这林子山是什么地方?” “林子山据此二十里地,里头约有五六十个土匪,”那驿官战战兢兢的,“从前他们也没敢如此猖獗,不过聚啸山林,偶尔抢个路过的客商,所以官府也没顾得上他们。不知今晚怎么会突然这样放肆,竟敢,竟敢……” 上赶着到剿匪的大都督跟前放肆,还能为何?定王冷笑。 “点十五侍卫,带上绳索,捉土匪引路,同本王去趟林子山。”定王看向陶靖,“陶将军留下,守在驿站。” 深夜去二十里外的山头剿匪?旁边的高元骁犹豫了下,“殿下,这些土匪固然不足为惧,咱们却是初来乍到不知地形,且今晚天气阴沉,不如明日天晓再派几个侍卫过去?” “就是今晚!”定王已然抄了随身的宝剑,“走!” 高元骁不敢抗命,只好出去点兵士随行。 这头阿殷看得蠢蠢欲动。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三年后临阳郡主和代王、寿安公主串通谋逆篡位,这种事情自然早有预谋,阿殷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若是坐着等定王慢慢发现她的本事,再慢慢赏识信重,愿意保她父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不会平白无故砸到她头上。 阿殷定了定神,自暗处走出,“殿下,土匪猖獗欺压百姓,我愿随殿下前往,荡平匪寇。” 定王回首,看到了身着劲装怀抱弯刀的少女,身姿修长,态度坚定。 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从马球场上的英姿,到那日飞龙谷里救下崔如松时的迅捷,身手出众,反应机敏,未必比这些侍卫差到哪里去。 定王倒也没存男强女弱的成见,瞧着阿殷自告奋勇,便道:“走。” 十数骑健马飞驰而出,不过片刻就到了那土匪劫掠的村庄。此次随定王出来的侍卫都身手不弱,这么片刻的功夫,便将大半土匪生擒,剩下的几个虽负隅顽抗,却也是瓮中之鳖。定王目光一扫,辨出其中领头之人,随即吩咐,“冯远道,押他带路。” 冯远道是他府上的司马,身手十分利落,纵马掠过那头领身边,伸臂便将他捞上马背。 第010章 被捉的这土匪头子约莫四十来岁,挺大的块头,蓄了一把络腮胡子,此时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也不知是被冯远道碰了什么地方,竟自哀嚎了一声,辨出气势出众的定王是主事之人,当即告饶道:“军爷,军爷饶命!小的实在不知军爷在这里,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我若不在,你便抢劫无辜百姓?” 那土匪犹自告饶,“小的并不是想抢这些百姓,只是听说有一队阔气的商人要住在这村子里,行囊里带了许多宝贝,小的一时糊涂才起了贪念,奉当家的之命下山来探探,军爷饶命!” 也不知冯远道使的是什么手法,不消人逼问,他便先招了出来。那么五大三粗的汉子,脸色煞白,额间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声音都嘶哑了。 定王只瞧他一眼,“带路。” 从驿站到林子山不过二十余里的路程,一行健马飞驰过去,还不到两刻的功夫。 这林子山并不险峻,土匪的山寨虽也选了个好地方,也不算险要之处。阿殷随队驻马看过去,只见山腰的大寨里火把通明,汉子们吆喝的声音随着夜风隐隐送来。那火把迤逦而下,沿着山路,似乎正往这边走。 定王等人藏在暗影里,瞧见那土匪们各自打了包裹,倒像是搬家的阵势。冯远道皱眉,手下一使劲,冷声道:“这是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冯远道冷声,手腕滑向那汉子腰腹,“你带人出来劫掠,不知道山寨动静?” 大概是冯远道下手太重,那汉子险些又哀嚎出来,声音都颤抖了,“军爷饶命,哎哟,军爷你轻点。是那个先生,他告诉我们今晚的财路,又说这财会招来祸事,叫咱们先离了山寨躲开风头。大当家吩咐小的带人去村子里,他带人先撤出山寨,回头咱们再碰头。” 阿殷听得有些恍惚,定王却是冷笑了一声,“那先生呢?” “先生大概还在寨子里。” “蠢!”定王冷嗤,朝冯远道比个手势,便见冯远道手下用力,将那土匪弄昏了过去。 那驿官说的人数倒是没错,刨去在村中抢劫的那一拨,这边也不过三四十个人。 定王率兵打仗时就极有才干,对付这么些软脚虾似的土匪更是不在话下,吩咐身后的侍卫们各自埋伏包抄过去,一路由高元骁带领,一路由冯远道打头,最后看了阿殷一眼,道:“你守在这里,若有人突出包抄,捉回便是。” 阿殷当即抱紧弯刀,“遵命!” 她的兴头倒是很高,可惜这一窝山匪着实不成气候,别说是打起精神突出重围,被那些侍卫们不费吹灰之力的包抄过去,竟连连后退,没半个漏网之鱼。阿殷最初还凝神待敌,瞧见那几乎碾压的态势,才发现定王安排给她的几乎是个闲差。 定王吩咐完了便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半晌又觑了阿殷一眼,“怎么会想来剿匪?” 阿殷将背脊挺得笔直,“家父教我习武,便是希望能用在正途。这些土匪抢劫无辜百姓着实可恶,我这一路承蒙殿下照拂,怎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她义正言辞的说完了,想着没能在剿匪时立功,只好在言语上表忠心,“且这些土匪来得蹊跷,我怕这林子山里有古怪,月黑风高,防不胜防。侍卫们人数终究有限,我能尽一份力,自然不能退后。” “知道有古怪,还敢过来?” 阿殷抬头,朗然笑道:“不过区区山匪而已,为何不敢?” 今夜暗沉无月,远处火把照得亮堂,此处却是阑珊。她脸上绽出笑容,愈发显得容貌美丽,英姿飒然,叫定王想起了那一日她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笑颜,像是初夏的阳光洒在青青草地上。 他生长于宫廷,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华贵美丽的皇妃,乖巧懂事的宫女,或者是骄矜自持的世家贵女,一个个从眼前晃过,却没法叫他留下什么印象。倒是这个姑娘,从那日北苑中的异军突起,风采飞扬之后,便会偶尔在他脑海闪现。 挺不错的一个姑娘,可惜长在临阳郡主府上。 她这般随行西洲,殷勤立功,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临阳郡主跟代王、寿安公主的交情无人不知,定王被她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想不怀疑都难。他回首瞧着阿殷,目光不咸不淡,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半晌也没见阿殷有躲闪之态,定王倒意外,随口又道:“如今没有用武之地,失望了?” 说实话,阿殷是有些失望的。她虽自幼习武,但在京城里几乎没跟人打过架,今日原本跃跃欲试,想要练练手,谁知道却碰上了这么一帮没用的土匪。她干笑了两声,“不会,不会,还是长了见识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 阿殷琢磨他言下之意,竟自隐隐雀跃,又道:“不过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个出谋划策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这几十个山匪玩在股掌之间。” 这就是看出里头的猫腻了?还算聪明。 定王开始闭目养神,“我也好奇。” 两人百无聊赖的等了半晌,那边侍卫们将山寨料理清楚,把山寨里上下人等搜罗赶紧,拿了个长长的绳索,前前后后的捆成了一串儿,押送到定王跟前。 定王粗粗扫了一眼,没见着那位给山寨出谋划策的先生,便折返回到驿站。 驿站里倒是风平浪静,常荀见得定王安然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他是定王的好友,平常插科打诨惯了的,瞧着那绑得跟秋收果子似的土匪,失笑道:“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土匪,敢来这边闹事,也不过如此。倒是白劳殿下跑了这一趟,深更半夜都休息不好。” “你觉得是白跑?” 常荀也不虚与委蛇,“这么点土匪,一看就不成气候,留着明日顺手捉了就是,殿下这般半夜突击过去,倒叫末将悬心半天。” 定王脚步一顿,“等到明日,他们就连影子都没了。” 常荀原本还是轻松笑意,闻言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定王自然不需详说,后头冯远道便将那土匪头子的话和在寨子里的见闻说了,道:“亏得殿下到的及时,否则这些土匪收拾了行李撤出山寨,连影子都不留半个,咱们还上哪儿捉人去?就算明日过去,也只剩个没人的空寨子了。” 这么一说,常荀自然也觉出了不对,“所以这些山匪其实是受人指使?” “受人诓骗。”定王纠正,“若非及时擒获,今晚的事必定会赶在咱们之前传到凤翔城。届时会是什么情形?” ——奉旨剿匪的西洲大都督,素有善战之名的定王殿下刚到西洲就碰见了惊扰百姓的土匪,虽然捉了几个活口,却连一个不起眼的土匪窝子都没能连锅端掉,任由这些山林毛贼逃走。这般名声传出去,自然会有人说着定王和身边的侍卫不过废物之流,待定王的队伍进了凤翔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目光? 常荀自然也想明白了这层,冷笑两声道:“这西洲的山匪,倒还真有意思。” * 次日清早,两串土匪跟秋天的瓜果似绑成一串的,垂头丧气的跟在定王的队伍后面。夜间宿在驿站,随便找些饭食给他们,又派了侍卫看守,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陶靖今儿因为要看守山匪,忙了一整日,此时才算是得空来看阿殷,说起昨晚的事情,心有余悸,“你贸然出言,我都有些吃惊,亏得定王大度不计较。” “女儿想做出些名堂,就得自己找时机。只是事先没跟父亲商量,父亲可别生气呀。”阿殷在陶靖跟前总还是容易露出女儿的顽皮情态,声音软了软,是在撒娇。 陶靖无奈,“这倒无妨,只是昨夜你跟随殿下去林子山,却叫我悬心。你毕竟没经过大风浪,不知外头险恶,这般冒险实在不该。我这一路都在想你的出路,军中苦累,我不舍得,不如安排你在定王殿下身边做个侍卫,你可愿意?” 这倒是与阿殷不谋而合。 倒不是她怕军中苦累,而是掂量过自己斤两后,觉得这条路显然更适合她。 似隋铁衣那般的女将军固然叫人艳羡,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要率军作战,领军抗敌,武功和胆量固然要紧,兵法谋略、率军服人,那才是最难的。阿殷自幼不曾接触过军伍,若能给阿殷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她还有尝试的胆气,可短短两三年之内,恐怕她真难有什么建树。 倒不如做个定王身边的侍卫,还更早些出头。 阿殷忙不迭的点头,“女儿没有保卫天下的本事,保卫殿下还是可以的。” “那我便请人安排。”陶靖松了口气。 次日抵达西洲的州府凤翔城,一行四十余人,除了两辆马车外,便都是纵马的英姿。精神抖擞的侍卫后面,跟随着一长串垂头丧气的山匪,这场景着实少见,引得百姓纷纷观看。 西洲刺史姜玳率当地官员在城外迎接,热情满面。 这位姜玳乃是怀恩侯的嫡长子,临阳郡主的亲哥哥,当年景兴帝在位时,曾为代王入主东宫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主政一方,气度自是稳重威仪,带了众位官员迎接定王时,姿态精神不卑不亢。他与定王在京城就是旧识,此时寒暄几句,气氛倒是热络。 只是扫到后头那些山匪时,姜玳面上笑容却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阿殷混在侍卫之中,一直在观察她这位名义上的舅舅。 父亲说西洲的山匪中猫腻颇多,后头藏着的会是什么?姜家早年扶助景兴帝登基,又与代王、寿安郡主交好,前世谋逆的事情里,姜家可是出了不少的力量。即便他如今谋逆之心不显,跟代王和寿安公主的往来却依旧密切。 皇权相争,景兴帝即便善待代王等人,又岂会毫无防备忌惮? 此次派定王亲自来剿匪,会不会是已有所察觉? 那么定王真正要剿的,是猖獗横行的山匪,还是眼前这位西州刺史姜玳? 第011章 姜玳率众官设了接风之宴,定王却不急着赴宴,而是将这途中捉来的山匪带到州府衙门,当着层层围观百姓的面,依律处置了罪行。 他们进城时已是后晌,待得这边事毕,已是黄昏日倾。 凤翔城内设有都督府,只是从前由朝中高官遥领此职,府邸一直空置。如今定王领命而来,姜玳在接到朝廷文书的时候便叫人打扫好了府邸,待得定王出了州府衙门,便直接住进都督府中。 秦姝母子是随行来的客人,在凤翔城内又无住处,为免出岔子,定王便专门在后院腾了个小院子给他们住。其余常荀、高元骁等各自有职务,便在外院分了住处,暂时安置。 阿殷此时自然不能往都督府里去,便跟着陶靖去了城南。 陶靖这住处只是个三进的院落,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极少回凤翔城,这儿便只有个门房看家护院,两个就近雇来的婆子打扫庭院,并负责院中三餐。院子里头花木扶疏,屋内倒十分简洁,除了床柜箱笼、桌椅案台之外,并不见过多陈设,极为冷清。 阿殷却觉得自在,挑了个厢房同如意安置下,连日路途劳顿,此时终于有了安身的床榻,只觉浑身舒泰。躺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好奇,往院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看到后头有个果树园子时,大为欢欣。 陶靖吩咐婆子备饭,又叮嘱门房的刘伯明日去寻两个丫鬟,用以伺候阿殷的起居。 ——那婆子做饭时固然干净,味道却不怎样。陶靖自己不在意这些,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受委屈,固然是出来历练的,饮食起居上却也不能太简薄了。 父女俩这头正忙着,外头马蹄得得,却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家仆。 陶靖认得这是姜玳府上的人,接过他捧着的帖子扫了一眼,只道:“请厅上稍等,我这便携阿殷过去。”入了厢房,朝阿殷道:“姜刺史在他府上设宴,为定王接风洗尘,邀咱们也过去。” 阿殷有些不解,“他为定王接风洗尘,关我们什么事。” “他毕竟算是我的舅兄,恐怕也是定王殿下的意思,算是犒劳这一路劳苦。咱们初来乍到,还是该过去瞧瞧。”陶靖随手将他帖子扔在桌上,“你收拾一下,早点出来。” 等父女二人跟着那家仆到了刺史府上时,外头两排灯笼在夏夜里朦胧生辉,绕过那气派的影壁,一路走至正厅,便听里头言笑晏晏,像是来了不少人。 阿殷这会儿依旧是劲装打扮,入内扫了一圈,除了定王身边几个熟人外,下首竟还坐了许多陌生的男子,左右有丫鬟斟酒,几架屏风后面身姿绰约,应是准备献舞的舞姬。 对面姜玳已然站起身来,摆出主人家的款款热情,吩咐人将阿殷父女送入席中,笑道:“刚同殿下说起这路上经历,未料有这些波折,实在辛苦。妹夫来迟了,先喝一杯。” 陶靖也不推阻,举杯一饮而尽,又同席上其他人打招呼。 他在西洲已有数年,与刺史姜玳、长史高俭言、录事何参以及六曹官员、凤翔城的官员都有往来,言谈之间倒显得颇为熟稔。 酒过三巡,有了几位舞姬助兴,气氛渐渐热络。 姜玳三十六岁的年纪却能坐到刺史的位置,靠的可不止是侯爵家族的助力,本人也是满腹文韬,政事经史之外,天文地理皆有涉及。席上与定王侃侃而谈,从西洲风物说到地理人情,渐渐又提起这几年的大旱和匪患,姜玳摇头叹息,十分的惭愧—— “……臣腆居这刺史之位,虽倾尽全力,却也未能平了匪患,实在愧对圣颜。殿下这回亲自过来,臣既喜且愧,剿匪之事虽难,但只要殿下开口,臣必定倾力而为。” 定王表情未变,只是举樽,“姜刺史过谦了。” “前些日子山匪惊扰殿下,是底下官员们失察,臣也觉得惭愧,俭言——”姜玳刚才已经哭诉了一通三年大旱后人财匮乏紧缺,官员有多尽力,剿匪却有多不易,这会儿便叫上席间众位官员,“咱们该敬殿下一杯请罪。” 经营数年的地方大员比定王这王爷的身份管用多了,定王说话时那些官员还有暗里怠慢的,如今姜玳一开口,官员们立马纷纷起身,惭愧请罪的声音不绝于耳。 定王只是笑了笑,满饮酒杯。 惭愧又如何?他不还是腆居其位,无所作为! 西洲的匪患被瞒了许久,如今闹到皇帝跟前,参奏姜玳办事不力的寥寥可数,借大旱之名为他开脱的倒是不少。他的父亲怀恩侯姜善是御史大夫,是景兴帝跟前的红人,当今皇上对他也有颇多倚重之处,朝堂上下,受他恩佑领俸禄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姜玳即使全无作为,等资历时机合适,自然还是能担负要职。 而如今在这西洲,他即便口绽莲花,每句话都不离鼎力相助又如何? 在林子山的那回,姜玳不就已经动了手脚,想给他个下马威么。 定王把玩着那酒杯,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位官员。 哪些阴奉阳违心怀鬼胎,哪些刚正率直在位谋政,留神瞧过去,还是能分辨一二。 * 一顿晚宴宾主尽欢,官员们散去后,姜玳特地请定王和陶靖留步,抛去朝堂官位,只以姜家长子的身份,关怀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询问临阳郡主顺遂与否。 因为景兴帝是禅位于永初帝,当今圣上特意教导诸子女,务必与代王、寿安公主等人和睦友好,他前两年在朝堂上也会给景兴帝的重臣几分颜面。就算如今时移世易,表面上的和睦却还需要维系,况姜玳也是一方大员,定王自然不能冷待。 他们在那儿秉烛而谈,倒让阿殷在外头坐得百无聊赖,困意袭人。 好容易熬到宴散,辞别姜玳后,陶靖自请护送定王回府,阿殷便也跟随。绕至都督府门口,昏黄灯笼光芒下父女俩告辞离去,定王颇含玩味的瞧着他们背影离去,才入府闭门。 阿殷一路观赏夜色,到了住处,陶靖才道:“今日已跟冯远道说定,明日他会向殿下保举,安排你到都督府做个侍卫。殿下刚来西洲,府内人手不足,这事儿不会有错,你也该心里有数。” “冯远道……就是那位定王府的右典军?” 陶靖点头道:“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你在那边若碰见疑难的事,尽可找他。” 阿殷点头应了,瞧着陶靖今儿喝了不少,便吩咐如意拿来早就备好的醒酒汤,请陶靖喝完后,送他回正屋。 * 冯远道办事很妥帖,没过两天便遣人过来知会陶靖,让阿殷到去都督府。 陶靖在凤翔城停留了两日,带着女儿熟悉了城中街市布置,打算等阿殷安定下来后,再回他的金匮折冲府去—— 正月里他带着几位部下造卫士名籍,将卫士们的宿卫、征防等事详尽报送至京城的十六卫官署,忙完这些急事,临走时又将操练等事做了安排,且这回是奉皇命护送定王,也未要求他何时回营,耽误两天倒是无妨的。 听得定王应准,父女二人自是欣喜,陶靖又跟阿殷叮嘱了好些话,说来说去,总是不放心将初来乍到的女儿单独留在这里。 阿殷听了只是笑着安慰,“父亲还当我是小孩子看呢?这一路从京城到西洲,父亲看我可有做得不妥的?何况金匮距离这凤翔城也不算太远,若有急事,城里有冯典军照应,我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到金匮找你,不必担心。” “我只是怕你冲动,像上回似的跟着定王去冒险。”陶靖再有雄心壮志,在女儿跟前,到底是多了情长,“你只记着我的话,有事尽管去找冯远道,不必有疑虑。不过毕竟都在定王帐下做事,为免嫌疑,寻常也不必过于来往。” 从陶靖言语中,阿殷能察觉出他跟冯远道必定有极深的交情。 不过这一路行来,他两人虽都在定王左右守卫,除了日常的来往之外,并未有太多熟稔之态,可见并不想太过张扬。 阿殷心领神会,“冯典军掌管都督府戍卫的事,我只当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尽礼就是。” 陶靖闻之宽慰,即便心内有不舍,却还是在次日清晨将她送到了都督府,而后策马离去,直奔金匮。 这头阿殷深吸了口气,踏入都督府中,按照门房的指引,到了冯远道处领命。 冯远道见着她,也是依例办事,试了她身手之后,便安排她进了右卫队,负责定王殿下出入的戍卫——定王既是亲王,又是领命来剿匪的大都督,虽然不能将京城中的卫队随身带来,出入还是要选精干侍卫随身守护,共选了八人,分左右两队轮流上值。 阿殷听罢职责,领了侍卫衣裳,到侍卫轮值歇息的地方换好衣装,便悬着腰刀,往定王处理机务的官署政知堂去。那边领头的队长本就是从京城带来的人,见到阿殷忽然成了侍卫,倒是有些意外,旋即安排她在署外站岗。 初夏的天气已日渐热起来,阿殷跟棵小松树似的站在那儿,没过片刻,就见定王同姜玳议完事情出来。 定王早就知道此事,瞧见阿殷那身侍卫的圆领袍穿在阿殷身上时,却还是将眼神驻留了片刻。他的身后,姜玳看清那侍卫的脸竟是阿殷时,立时腾起浓浓的不悦,只是碍着定王在场,未择一声。 阿殷自知姜玳不悦的原因,却是挺胸抬头,迎着骄阳站得更直—— 姜玳跟临阳郡主是亲兄妹,自然不想看到妹妹的眼中钉四处露脸。可他不悦又如何?往后是敌非友,从前又没什么交情,阿殷才不用顾及他的看法! 第012章 阿殷这侍卫当得很卖力,跟着定王出门时护卫尽心尽力,回府后在他的政知堂外侍立,也是打了十分的精神,修长的身姿立在那儿,腰背挺直,眉目如画,自成风景。 最初的几天,定王只是来往于州府和都督府之间,阿殷除了随他中间一段路之外,剩下的时间都是站着—— 这可是个体力活。 若是在外走动,不管骑马或是徒步,阿殷都还能变着法儿的缓一缓腿腹,腿脚也不觉得怎样,这般侍立得久了,却叫人腿上僵麻。她的年纪比起其他侍卫小了不少,功夫固然不错,却也不见得有多突出,每日里除了上值,剩下的时间还会抽空习武,数天时间下来,小腿便有些浮肿。 早晨下值后回到城南的院里,如意帮她擦拭膏药,瞧着那腿肚子便觉得心疼,“姑娘这又是何苦?虽说姑娘有练武的底子,到底平常都在府里歇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手指头滑过小腿上两处不知何时磕碰出来的淤青,愈发不忍下手了,“若是郡马爷看见,可得心疼死。” “无妨。”阿殷捧了一卷新寻来的西洲地理志瞧着,浑不在意。 “可奴婢瞧着心疼,”如意撅着嘴,“姑娘这身子我最知道,细皮嫩肉的叫人羡慕,可再这么折腾下去,还不知会怎样呢。” “刚开始习武的时候不也常磕磕碰碰的么,过了这段时间就好。倒是每日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脸上难受,回头寻个好些的膏子,可不能毁了这张脸。”阿殷说得一本正经。 如意噗嗤一笑,“亏得姑娘还记得这身份,膏子我早就备好了,睡前抹上一层,保准明儿醒来时又白又腻——说起来,今儿姑娘去那边当差的时候,那位高司马来了,给了我一盒膏药,说是舒筋活络,消肿最好。” “高司马?”阿殷的视线总算从那地理志上收回,定王身边就两位司马,一个是定王府司马常荀,另一个西洲大都督府司马高元骁,她不甚确定的问道:“是高元骁?” “嗯。”如意去柜子里翻出个盒子来,递给阿殷,“闻着倒是挺香。” 高元骁送她舒筋活络的药膏?阿殷接过那盒子,半晌没想明白。 这一路上虽然跟高元骁接触过几次,不过每回她都能迅速脱身,跟高元骁的来往实在少得可怜。甭管高元骁是瞧出她走路时姿态不同,还是猜出她初做侍卫腿会难受,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情,他却特地送药膏? 这份关怀于阿殷而言,未免过头。 她将那锦盒递回给如意,“收起来放着,往后不许收他的东西。” 如意不敢抗命,只是有些可惜,“高司马说这药膏舒筋活络最好了……” “我瞧你是脑袋肿了,不如抹上去活络活络?”阿殷斜睨。 如意立马收起来,“姑娘说不用,咱就不用,明日我去寻更好的药膏来!” * 隔日,阿殷赶在辰时前到了都督府中,刚换了侍卫的衣裳往政知堂那边走,半路竟碰见了高元骁。 他在这都督府内有住处,此时晨练完了,也正往政知堂走。 见得阿殷,高元骁开口叫住,阿殷只好回身行礼,“高司马。” “都督府的侍卫不像御前严明,你不必时刻站得笔直。”高元骁瞧着劲装的少女,意有关怀,“那药膏是内廷制的,舒筋活络最好,每日睡前抹些,于你有益。” “多谢高司马——”阿殷抬头抱拳,“卑职筋骨如常,高司马的好意心领了。” 她穿了侍卫的精干装束,蟹壳青的圆领袍子明明做工只算上乘,穿在她身上却别显气度,愈发衬出玉白的颊色。她的身量跟男子比起来算不上高,腰间悬着宝刀,头发拿玉簪束在顶心,在晨光里投了颀长的影子,因神态恭敬疏离,便显得清冷。 陆陆续续有其他侍卫前来,阿殷也不逗留,冲高元骁施礼过了,往政知堂门前去接班。 高元骁尚且站在那里,看她的背影穿过洞门,拂开低垂的花枝,拐入右侧。 是在何时,他也曾这样站着,看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消失在院墙之后? 美人如斯,叫人时刻念念不忘,她忽然抛开京城的安逸富贵,跟着定王来西洲做侍卫,难道也是跟他一样?高元骁愣怔了许久,被同僚的问候声揪回了神思,便一同前行。 * 这一日定王的事情依旧不多,等到日上三竿时往州府衙门走了一遭。他昨儿已经吩咐姜玳将前几次负责剿匪的将领官员召来,这回逐个盘问了当时剿匪的经过,顺道在姜玳那儿用了午饭,才起驾回都督府。 到得政知堂,阿殷正要如常的在门外侍立,就见常荀一身贵公子的打扮,不知从那儿寻了把折扇抓在手里,上前招呼定王,“殿下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去拜访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姬,殿下可有兴致一同去?” “不去。” “殿下就算不去,也该叫旁人也沾沾这油水吧。陶侍卫——”常荀走到阿殷跟前,上下打量着,“这些个侍卫里就数你最卖力,每天站得跟松树似的,就连殿下都夸你。今儿给你多半天休沐,跟我去看美人儿如何?我好歹也是定王府的司马,身边带个侍卫,也更气派。” 他是定王挚友,更是定王的得力助手,有时身边缺了人手,也会跟定王暂借。 阿殷看向定王,那位抿唇肃容,未置可否。 这般神情,照往常就是默许了,阿殷并不知这薛姬是什么人,对看美人也没兴致,只是依命行事,少不得要陪着这不正经的常荀走一遭。她跨前半步拱手为礼,一个“遵命”还没说出口,定王却发话了,“回来。” 阿殷咽回声音,有些诧异。 定王却是随手指了另一个侍卫夏柯,“带着他。” 常荀嘿嘿一笑,“这个看着就笨,不够机灵,卑职还是想带着陶侍卫。殿下,那薛姬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没听说,带陶侍卫过去,更好行事。” “她今晚值夜,不能乱走。”定王不再理会无理取闹的常荀,竟自入了政知堂。 剩下阿殷跟夏柯面面相觑。 定王选出来的八个侍卫分左右卫队交替值守,每队从当日的辰时开始,值守十二个时辰。每天值守的四名侍卫从清晨开始便护卫定王出入,一直到晚间戌时二刻,若是定王这边无甚大事,便安排三人到值房暂时歇息待命,只留一人值夜,以备定王随时召唤,直到次日辰时换班。 这值夜的人自然是轮流来的,阿殷这队四个人,阿殷排在最末,今日按理该夏柯值夜。 可既然定王都这么说了…… 不管是他无心记错,还是有意为之,万事都得听他的命令。 阿殷同夏柯换个眼神,各自以眼神同意调换这回值夜的次序,夏柯道声“遵命”随失望的常荀离开,阿殷便又恢复了松树的模样,侍立在门口。 是夜用罢晚饭,到得戌时二刻,瞧着定王这里没有旁的吩咐,队长便带另外两人去值房暂歇,阿殷则还是笔直的站在政知堂外,听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随定王前来的官员在酉时就已回了住处,此时政知堂内就只有定王一人夜读。 这座都督府比不得京城里的定王府,那边有整个王府长史司来打理万事,处处妥帖,这边虽在定王住处安排了伺候的人手,政知堂内外却不许闲人踏足,此时就只有阿殷站在阶前沐浴夜色,随时准备应付定王端茶递水的召唤。 她执刀而立,檐下昏黄的灯笼光芒笼罩着修长高挑的身段,在她身上添了层柔和。 定王坐在长案边,就着临门处半掩的窗扉,看向值夜的女侍卫。 确实很美,容貌和身材都极出色,加上那身有别于其他姑娘的飒然风姿,刚柔兼济,十分出挑。定王从前不怎么在意女色,一则是那些珠翠绫罗看着头晕,再则平常也没对哪个女子留心过,如今因阿殷的身份留意多看几眼,他不得不承认,门外这个女侍卫,从容貌到身材都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这惑人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什么居心。 她是临阳郡主府上娇养着的人,明明可以在京城的繁华温软里安稳度日,却甘愿远赴西洲,吃苦受累的做一名小小侍卫;她也是西州刺史姜玳的外甥女,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原本该多拜访来往寻求庇护,可她却跟这个位高权重的舅舅没半点往来,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愈发叫人疑心—— 就像陶靖和冯远道深藏的交情,就算旁人不知道,他却还是能敏锐的觉察。那么在陶靖和姜玳客气疏离的态度下,会不会有深的来往?毕竟前者是骑兵都尉,后者是地方大员,都是西洲举足轻重的角色。 定王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注意到这个女侍卫了,欣赏又怀疑,却又瞧不出太多端倪,在闲暇的时候总是毫无防备的袭入他的脑海。 他从前可没在姑娘身上费过多余的神思! 定王想要收回目光,却见远处一盏灯笼挑来,有人随着灯笼移动,正缓缓靠近政知堂。 即便隔得远还看不清面孔,可这都督府里能有几个女眷,敢这般前来政知堂? 又是秦姝。 定王不悦,皱了皱眉。 第013章 秦姝今夜打扮得十分柔美,卸下惯用的金钗银簪,换了雕工质地上乘的木钗,挑上几串珍珠,在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泽。衣衫也偏于家常,夏日里穿得单薄,那袭月影纱裙柔软的随风而动,有月下嫦娥衣袂翩翩之态。 她只带了两个随身的丫鬟,就着灯笼的柔光走至政知堂前,见门口值夜的是阿殷,稍稍诧异,“陶姑娘?”她不确信的打量了一眼,“你怎么在这?” “今晚该卑职值夜。”阿殷依着规矩询问,“崔夫人有事要见殿下吗?” “夏天夜长,我闲着无事,就叫人做些宵夜。想着殿下整日劳累,这会儿怕是饿了,便送过来。”秦姝笑了笑,回身指着丫鬟手中的提梁食盒,往窗户里睇了一眼,“烦请姑娘通禀一声。” 他并非定王的女眷,当初定王怕她有闪失将她安排在都督府中,却是将那住处改成了独门小院,离这政知堂和定王的住处都极远。如今她漏夜前来,裙角像是沾了夜露,想来路途遥遥,她这养尊处优的少夫人走得很辛苦。 阿殷冲她行个礼,走至门前轻扣,道:“殿下。” “进来。” 阿殷推门而入,里头定王埋首看着文书,像是没听见外头的对话。他走至定王跟前,“启禀殿下,崔夫人带了夜宵前来,正在门外等候。” 定王抬眉看她一眼,“本王在处理公文。” 所以是让她接了,还是不接呢?按理来说秦姝算是客人,不好冷代,然而……阿殷毕竟没当过差,对定王的性情也不甚熟悉,就这么一句话,还摸不准他的意思,便有些犹豫。片刻沉默,她壮着胆子想要开口征询他的意见,就见定王皱眉抬头,不悦的吐出两个字—— “谢绝。” 阿殷连忙抱拳,“遵命。” 头一回值夜又碰见这样尴尬的事情,阿殷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出去时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走至阶前冲秦姝行礼,“殿下有事在忙,夫人请回吧。” “正因有事忙碌费神,才要用些夜宵。”秦姝却未动摇,朝阿殷笑了笑,“这一路上我和如松承蒙殿下照拂,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我送这夜宵来,不过是感念殿下照拂的恩德,别无他意。人都来了,烦请姑娘再通传一声。” 阿殷进退两难。 当侍卫的并非传话筒,守卫是一重责任,为主公分忧减少烦扰也是职责。入内通传、禀报事项,办事之前总得先过过脑子,否则听了旁人的请求便傻头傻脑的进去回禀,不止自身会落个责骂,还会打搅里头的人。 阿殷听陶靖教过这个道理,自然时刻铭记。 定王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刚才的不悦显然也不止是冲着她,这点阿殷倒是能把握。 时下虽然风气开放,男女若是相处不来,到官府开个和离的文书,也可各自再次婚假。或者像秦姝这样的丧夫之人,只消婆家同意,也能另行改嫁,并无拘束。只是秦姝如今还是崔家的人,且她亡夫还是定王的挚友,就这般白眉赤眼的深夜来送夜宵,定王能愿意收下? 再说这屋子开着窗户,外头动静未尝没落入定王的耳朵,他没有开口,意思已很明白。 阿殷拿定了主意,便再度行礼,“殿下已有吩咐,卑职不敢违抗,夫人请回吧。” 秦姝却是打定了主意,“既然不能打搅殿下,姑娘且先收着,等殿下有空时递进去。” 这不是难为人么……阿殷继续作难,却没什么理由来推拒,正想着自作主张的收下,屋内窗户吱呀作响,定王站在窗户内朝阿殷道:“拿进来。”旋即看向秦姝,面无表情,“夜色已深,嫂夫人请回。” 他从态度到言语皆是冷淡,甚至这最后的接纳,也不过是稍微全秦姝一点脸面。 秦姝抬眉瞧见定王的神色,竟连尴尬都没生出半分,将提盒递给阿殷,欣然去了。 这头阿殷将提盒拎进去,才想着放在案上,定王已然道:“拿去吃了。” …… 阿殷诧异又疑惑,抬头时就见定王颇不耐烦,随手取了一卷文书,却又烦躁的丢下。 他不怎么跟女眷打交道,此时也颇为烦躁。 秦姝是他挚友的爱妻,定王这回答应带她来西洲,也是受了崔家的托付,加之秦姝言辞恳切,才一时心软。谁知道这一路上秦姝竟是如此作为?从驿站里的夜宵,到如今都督府里不间断的夜宵,哪怕他已明摆着拒绝多次,她却还是装糊涂厚脸皮,我行我素。 做得更绝么?定王并不在意秦姝的情绪,却觉得亏欠崔忱。 崔忱是他的挚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自幼相交,定王很清楚崔忱有多爱这个妻子。在京城的时候崔忱就把妻子捧在手心里,秦姝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想办法摘下来,平常秦姝闹脾气,崔忱也十分宽容。后来墨城之战,崔忱为了救护定王而死,临死时惦记着的也是秦姝,托付定王务必要照拂崔家,照拂秦姝和才出生的幼子如松。 这几年定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即使崔家因为孟皇后的关系,为辅佐太子而做些出格的事情,定王能装傻时就装傻,对崔如松更是视如亲子,常接到定王府上指点教导。 只是这个秦姝…… 定王并不关心她是否改嫁她人,那是她自己的事。然而秦姝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着实令人反感。 但凡他想狠心对秦姝说什么重话,逼她打消念头时,当时崔忱铁枪透胸,临终托付的样子便会立时浮现在眼前。他长在皇宫,知心朋友不多,除了常荀之外,便只有崔忱。而崔忱却为了救他而死,临终反复托付的只有一件,便是叫定王务必照拂秦姝,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如今秦姝却是这般作为,定王想来便觉得可笑。 “明日告诉冯远道——”他烦躁过后有了主意,“近来事多,务必加强府中警戒,二门外添一道防卫,不许人随意来政知堂。若有急事,派侍卫来禀报我即可。” ——他原本答应崔家在办完剿匪的事情后就护送秦姝到墨城,请回崔忱的衣冠冢。按如今这态势,怕是得要好几个月的功夫。不能违背崔忱的临终托付,更不能纵容秦姝出格行事,他能想到最温和的解决办法也就是这个了,彻底将秦姝堵在二门外,不给秦姝走近政知堂的机会。 这些心事阿殷自然不会明白,瞧着定王神色不豫,便提了食盒退出屋子。 她也不想吃这夜宵,索性回头找巡夜人递话,给正在值房候命的那几人吧。夜深漏长,从前阿殷虽不跟他们在一间值房,半夜时却也会听见他们说饿,兴致盎然的讨论明早该去那儿用早饭。 可惜等了半天也没见巡夜人,倒是定王已经熄了烛火,要回住处去歇息。 见阿殷手里还提着那严严实实的食盒,跟捧着烫手山芋似的,定王失笑,“没空吃?” “值房里那几位总是喊饿,卑职想着留着他们吃……”毕竟是秦姝做的,阿殷怕随意处置惹得定王生恼,声音渐低。 定王倒是没说什么,抬步往住处走。 阿殷便也顺道将食盒丢给了夏柯他们,只是嘱咐他们不许多说,收好食盒等她明早去拿——否则叫秦姝知道这份心意最终落在了侍卫腹中,秦姝不去怪罪定王,只会记恨她这个小咯罗,那可就不划算了。 * 阿殷从小到大都没熬过夜,如今头一回给人值夜,虽然知道都督府外围安排了暗处侍卫,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整个晚上打起精神在定王的寝居外站下来,简直腰酸腿痛。 清晨时头重脚轻的回到家里,蒙着被子便睡到后晌。 接下来的几天定王都挺忙碌,一面叫人将西洲境内的匪况打探清楚,另一面带着人亲自往最近的土匪窝那里转了一圈儿,便开始写折子给皇帝上报匪情,并请示剿匪的事情。 阿殷自然知道定王划出的那四窝土匪都是厉害角色,非上回林子山那点草包能比。 她虽有武功底子,却没有临战经验,且毕竟是京中娇养的人,功夫虽不弱,耐力和临战应变的本事终究不及旁的侍卫扎实。眼看着定王愈来愈忙,不出几天就要出兵的模样,阿殷更不敢懈怠。 于是她每日早起或者晚睡,多挤出半个时辰练习,拿出了这十五年来少有的刻苦劲头,叫如意惊叹不止。 转眼八天过去,又轮到她值夜。 这晚倒是风平浪静,定王如常的处理完公务,早早的回住处歇下了。只是阿殷连着劳累数日,又强打精神守了整夜,身体便有些吃不消。 阿殷毕竟是娇养出来的身子,即便从前习武也是把握着分寸,却没吃过苦,这一日回去掀开圆领袍下的裤腿,便见小腿又肿了起来。 如意见不得她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劝她跟冯远道告假歇上两天再去。 阿殷自然不愿告假,却也不会跟身子骨过不去,免得耽误过些天的剿匪大事。于是暂时缓了缓,待得轮休的时候,阿殷便带着如意上街,去药铺里选个管用的膏药,顺道逛逛街市—— 来到凤翔城已有二十多天,她每日里跟着定王四处奔波,大致记住了街道两侧都有些什么商铺坊肆,却从未进去逛过。那些带着珍奇货物的胡商,大胆又妖娆的舞姬和异域的胡琴歌曲,道旁酒楼里的诱人饭菜香气,甚至兵器铺中琳琅满目的短刀袖箭,每一样都叫阿殷垂涎欲滴。 论威仪华贵,凤翔城自然无法与京城媲美,但要论往来客商的热闹,货物商品的繁杂,这儿还真是不遑多让。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惦记了许多天的街市,尽头处是城里最有名的药铺。 她进去选了几样药膏交给如意拎着,俩人正兴致盎然的商量该去哪里吃饭,出了药铺一抬头,竟跟骑马经过的定王碰了个正着。 定王显然也有些诧异,抬头扫过匾额和药铺里的层层药柜,再一瞧如意手里拿麻绳儿串起来的药盒子,那上头的字迹工整清晰,一瞧就是消肿散瘀的药。他自幼习武,本就觉得阿殷近来走路不大对劲,当即明白了原委,心内便是一笑。 阿殷偷偷买药被抓了个正着,有些讪讪的,抱拳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她今儿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五月初天气渐热,一头乌发以海棠玉簪简单挽起来,玉白绣锦交领半臂下是一袭柔纱襦裙,修长之外透着轻盈,随了街上掠过的风微动。这是跟平常的精干侍卫截然不同的风姿,定王久未见她女装打扮,乍一眼看过去,倒觉这简单修长的衣裙更衬她的气质。 定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受伤了吗?” 第014章 阿殷进都督府并非经过寻常的选拔,而是托了冯远道的引荐,且她的父亲陶靖又是金匮府的都尉,她从进入都督府的那一刻便已下了决心,定不能丢他二人的脸面。这些天她始终倔强的坚持,不愿透露伤情,皆因不想叫人看轻她这个年纪尚小的女侍卫。 而今众目睽睽,她更不愿承认,便抱拳道:“只是染了点风寒而已。” “风寒用散瘀的药?”定王瞧她说得一本正经,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他后头的几位侍卫虽非跟阿殷同队,不过从京城到西洲一路同行,多少也是面熟的,且每日交接往来,也都日渐熟悉。听了定王的话,侍卫们各自留神发现那几个药盒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阿殷诧异,随定王的目光瞧过去,见到那药盒上的字时,闹了个大红脸—— 这讨厌的药铺掌柜,没事把药名写在盒子外头做什么!刚才惦记着饭食没留意这个,只随手递给了如意,早知道就要个袋子装起来了! 定王瞧见她陡然红了的脸,倒觉出几分可爱,微笑之下融化了满身冷硬。 “这些天事情不多,允你休息几天,伤好了再来。”他觑着阿殷一笑,带人走了。 阿殷依旧红着脸站在那里,回头一瞧如意,她竟然也笑得肩膀打颤! 可恶! * 既然定王殿下有命,阿殷又被那膏药漏了底子,她便也不再强撑,安心在家休养。 如意三天两头的见不着她,好容易阿殷能在家休息几日,便带了新雇来的那两个丫鬟,变着法儿给阿殷做好吃的。 姑娘家皮肉娇贵,阿殷虽说自幼习武,却也没打算把自己磨成糙汉子。 在京城的时候,她临睡也要每日涂抹膏脂养好肌肤,加上习武后气色红润,这身肌肤可是能羡煞旁人的。这一路从京城前来西洲,诸事不齐,暂时耽搁了养护,阿殷惊得了空,便专门请了个女郎中过来开个药方,按着时辰抹药调养,一则散了小腿的淤肿,再则润腻肌肤。 每日上街逛逛,闲时到院子后头的果园溜达,茂盛葱茏的果树中亦有流苏木槿等花树,如意心灵手巧,编了花篮摆在屋里,自是十分悦目。 那一日冯远道过来探望她,主仆二人正在后院折花装篮。 如意就坐在石上编篮子,阿殷全身陷在流苏树细碎白花里,拿了银剪挑花。 青绿的枝叶,馨香的嫩花,是这时节里最清凉悦目的风光。海棠红的衫子在其中半隐半现,树上的姑娘回眸时尚带笑意,参差细碎的树影中,美丽俏皮。 冯远道瞧着她,霎时想起了家中顽皮聪慧的小妹,相似的美丽容色,叫他看着格外亲近。他还穿着右典军的官服,将手里的锦盒扬了扬,“殿下准你休息,可不是叫你爬树。” “冯典军。”阿殷一跃下了流苏树,跟他打招呼,“你怎么有空过来?” “原本要去州府衙门,顺道来给你送点药。”冯远道笑容明朗,“已经禀报过殿下了。” 阿殷会意,伸手相让,“多谢冯典军,请到厅上喝杯茶。” “不了,还得赶到州府衙门去。阿殷,我答应过陶将军要照顾好你,这回是我失察了,回头你若有作难的地方,尽管找我。殿下瞧着冷硬,其实待人宽和,会体谅人的难处,这些天你已经很出色了,力所不及的地方慢慢来,别强撑着。” 阿殷赧然,“我是蒙典军照拂才能去做侍卫,不想拖了后腿。” “别把自己想得太差,阿殷,右卫队里四个人,除了队长,再下来就是你了。殿下从前没开过这种特例,这回也是因为赏识你,不想你逼坏了自己。”冯远道同她往外走,又道:“往后无人处,你也能叫我一声大哥,不必见外。” 他个头比阿殷高了许多,那身典军的服侍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这般含笑说出来,竟叫阿殷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陶秉兰。 即便兄妹二人接触的时间依旧少得可怜,阿殷却能体会到陶秉兰深藏着的保护。而千里之外的西洲,当她在流苏树间转身,瞧见冯远道那朗然的笑容时,竟也觉得亲近,在那瞬间想起了陶秉兰。 她当即应道:“好,在这里,我只叫你冯大哥!” 冯远道笑着点头,出了院门后拱手作别,纵马离去。 次日陶靖从金匮回来,得知阿殷休息的原委时哭笑不得。他知道女儿好强,却没想到她竟然好强成了这个样子—— “刚入伍的军士都还有两三个月来适应磨合,你才多大,头两个月即便跟不上旁人也不算什么,何况你其实并不比别的侍卫差?想要出人头地,自己做事固然没错,却也不能不爱惜身子。”他瞧着旁边那些瓶瓶罐罐,“量力而为,懂么?” 阿殷怕他念叨,从善如流,“我记着教训了,往后不会这样。” 父女俩在后面的果园里漫步,陶靖从前虽住在这院子,却没心情来逛,这会儿倒是见了笑容,“在都督府里习惯吗?” “刚开始的几天有些吃力,如今好多了。”阿殷皱了皱眉眉头,“就是姜刺史,每回我跟着定王殿下外出,他见到的时候虽不说话,总要多看两眼,叫我心里发毛。西洲匪患闹得厉害,皇上派定王殿下亲自过来,姜刺史还不知是什么心思。他要总是这样,我怕殿下起顾虑。” “殿下说什么了?”陶靖脚步顿住。 阿殷道:“倒没说什么,只是有几回他瞧着我,像是探究似的。” “有郡主摆在那里,定王会疑虑也不奇怪。不过定王识人善任,明辨是非,你只记着你是都督府的侍卫,行事别乱了分寸,日久见人心,他自然明白。” 阿殷想想也是。 她这身份尴尬了些,空口白牙的表忠心和担忧都没用,还是该谨慎稳妥的行事,定王慧眼,自然会明白她的立场。心思定了,便问陶靖,“父亲不是在金匮练兵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定王已经上了折子要剿匪,召我回来议事。” 酝酿了半个多月,将西洲匪患的底子摸清楚,定王终于要动手了? 阿殷竟自有些蠢蠢欲动——一旦开始剿匪,可就不是如今这样清闲了,以定王的行事风格,剿匪时恐怕会亲自过去,届时四处奔走,又不像如今这般入夜就能歇息,有得忙呢。 而对阿殷而言,这般忙碌中,自然能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可得趁着这两天好好蓄养精力! * 五月中旬,定王收到兵部文书,准他调拨金匮府中骑兵五十,栎阳府步兵三百,择日前往狼胥山剿匪。 也不知姜玳这父母官是如何做的,西洲虽大旱三年,百姓中大部分都已重操旧业安居求生,却还是有许多土匪流窜,大大小小竟有十几股。像林子山那种小地方不足挂齿,定王摸清情况之后,在地形图上标了四处—— 狼胥山的土匪刘挞、眉岭的土匪屠十九、南笼沟的土匪周冲、铜瓦山的土匪周纲。 这四股土匪占着地势险要,攒了不薄的家底子,最少的刘挞有七百人,最多的周纲有千余。据说周冲和周纲还是堂兄弟,各自占了山头招纳匪类,抢劫往来客商,底下也有一干勇猛的兄弟,比别处更加悍勇,更有传言说其中藏有逃兵败将,破识战术布防,传得神乎其神。 当今皇帝在兵权上防守得严,除了几处都护府宽松些外,其他各州府调兵都要由兵部和十六卫官署签了文书,以铜鱼为信,调拨给当地剿匪的兵士每回也不过三四百人之数。 姜玳也是拐弯抹角的将由头推在这上面,每回提及前几次剿匪失利,翻来覆去,无非说人手不够、将领乏力,才会对这些土匪束手无策,丝毫也不提放任小股土匪流窜的事情。 ——也是因他的放任,西洲匪类日益壮大,最后瞒不住了,被人捅到皇帝跟前,永初帝盛怒之下,才命定王为大都督,亲自来剿匪。 如今定王领着大都督之衔前来剿匪,又有皇帝密令在身,验铜鱼时也未通知刺史姜玳,只同两位都尉招呼过,凭文书印信征调了人马,交由高元骁和冯远道两人悄无声息的去安排,定在十九日的凌晨围剿狼胥山。 五月十八的那日夜晚,姜玳瞧着月朗星明,又在自家府中设宴,慰劳众人辛苦。 席上有长史高俭言、录事、六曹官员、凤翔城两位官员和近处四个折冲府的都尉相陪,定王听得邀请也是欣然应邀,顺便带上了常荀。 这日该当右卫队上值,阿殷等人跟随定王进了姜府,厅上宾客坐满,便由队长和阿殷入内守卫,另留两人在外待命。 席间觥筹交错甚是热闹,姜玳同陶靖说话时,目光不时往阿殷身上瞟,甚至还夸赞陶靖教女有方,阿殷能得定王器重,必是身手出众。他以前从没拿正眼看过阿殷,这几句夸赞说出来也显得生硬,阿殷侍立在定王身侧,只作不闻。 歌舞毕,丝竹管弦暂时停歇,姜玳命丫鬟上前斟酒,忽听外头一阵琴声铮然传来,如有鼓角声声。 此时厅中正静,那琴声自敞开的门窗清晰传入,立时吸引了众人。 “将军令?”定王看向姜玳,“这倒合今晚情境,只是为何不入厅中,却要在外弹奏?” 姜玳有些汗颜,当即起身道:“殿下恕罪,这……这并非臣安排,听着琴声来处,怕是我那位堂妹又起了兴致,不成想扰了定下雅兴,臣这就叫她住手。” 这么凑巧的“一时兴起”? 定王觑着姜玳,“琴音上佳,何必阻拦。” 姜玳便顺水推舟的笑道:“这琴音能得殿下称赞,也是缘法。”遂召来厅中的侍从,命他让后面的乐曲晚些演奏,这会儿只听琴曲。待得一曲弹罢,席上众人纷纷称赞,这般铮然铿锵的琴声出自一位姑娘之手,着实罕见,可见技艺高超,胸有丘壑云云。 定王瞧着有意思,便也附和两句。 姜玳谦笑,吩咐道:“去将玉嬛请来,谢过定王殿下。” 不过片刻,厅外便走进一位美人,环佩叮当,罗衫绣裙,虽是当众拜见定王,却不慌不忙,缓缓行礼。她的面容很美,是京城中安静稳重的闺秀姿态,脂粉涂抹得恰到好处,就着厅上烛火,丽色逼人。 定王一眼扫过去,也觉此女容色不错,只是太注重妆容衣饰,反倒少了气韵,还不如…… 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看向身侧的阿殷。 第015章 阿殷倒没发觉定王的注视,只是诧异的看着眼前的美人——怀恩侯府三爷姜哲的幼女姜玉嬛。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按辈分来说,这姜玉嬛还是阿殷的姨母。 怀恩侯府如今当家的是五十余岁的侯爷姜善,膝下有姜玳、姜瑁两个儿子和临阳郡主,本人又是能到御前参议朝政的御史大夫,声威甚隆。二爷姜嗸在家赋闲,朝政上没什么建树,但女儿容色过人,当年景兴帝在位时就已嫁入东宫,如今是代王妃。三爷姜哲是庶出,任兵部员外郎之职,今年才三十九岁,膝下一子两女,对次女姜玉嬛也颇为宠爱,养得她心高气傲,自命不凡。 阿殷年幼的时候,姜家人常会来临阳郡主府上做客,每回姜玉嬛来府里,两个人总要闹得不开心。 从小到大,年纪相若的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不少,积攒的旧怨也颇深,到如今,见面时若非有外人在场,连招呼都不怎么打,只有相看碍眼。 譬如此时,姜玉嬛冲定王款款施礼,目光扫过阿殷时,却分明带着轻蔑。连带着对陶靖,都没多少恭敬之色。 阿殷也以眼神回敬,旋即便是疑惑。 如今的西洲正是匪患横生之际,路上也不及别处太平,姜玉嬛不在京城娇养,千里迢迢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这头正自疑惑,那头姜玳已向定王道:“我这堂妹可是三叔的掌上明珠,这回来西洲游历,不巧却有此一段机缘。玉嬛——”他含笑看向堂下美人,“定王殿下夸你琴艺颇佳。” 姜玉嬛闻言盈盈而笑,“雕虫小技,叫殿下见笑。” 定王扫一眼姜玳,却没答话,只斟酒一杯,饶有兴趣的饮下。 姜玳续道:“方才一曲《将军令》叫人意犹未尽,玉嬛虽是闺中女子,却颇有疏阔胸怀。今夜既是诸位将军在场,不如请哪位舞剑助兴,玉嬛以琴相佐,如何?”席上众将看罢窈窕舞姿,亦有此意,便纷纷附和。 “殿下呢,意下如何?”姜玳看着定王。 这般上赶着献艺,定王见得多了。 他年过二十却尚未娶妃,这三四年碰见过不少这般场面——或是宴席上露面,或是后园里偶遇,或者在踏青时相逢,一个不慎便能有美人凑巧来到他的面前。不过比起京城里的繁花如簇,难以出彩,像姜玉嬛这般从京城远赴西洲一枝独秀的,却不多见。 他坐在软毯之上,稍稍倾向臂枕,道:“不错。” 姜玳便看向在座的几位都尉,“哪位将军……”他话音未落,却忽然被打断—— “姜姑娘琴艺固然有铿锵之音,到底是个闺中女子,不及诸位将军阳刚之意,恐怕不美。倒是殿下身边这位陶侍卫身手出众,若是请她舞剑,想必能与琴声相得益彰。”清朗的声音轻易压过姜玳,常荀举樽在手,神情惬意。 常家是能与姜家平分秋色的世家,且常荀又常跟在定王左右,姜玳自然知道他的底细。 “请陶侍卫……”姜玳显然有些犹豫,上首定王却已开口,“此议甚好。” 阿殷听得有些发懵——侍卫的职责五花八门,竟然还有舞剑助兴这一项? 她知道定王和姜玳在暗中较劲,虽不知这席上他们究竟是在唱哪出,却也知姜玳跟临阳郡主一样,绝不愿意让她这般显眼。不过既然是定王之名,阿殷断无不从之理,偷偷瞧向陶靖,见他点了点头,心中再无迟疑,抱拳道:“卑职遵命。” 剑是现成的,只是阿殷惯于使刀,刚握剑时有点手生。 她当然见过旁人舞剑,如游龙惊鸿,令人赞叹。她以前从没舞过剑,心中有些底气不足,不过既然已经被推上了场,自然要全力以赴,不能丢了定王和父亲的脸面。 她心中忐忑渐息,面上毫无怯色,执剑走至正中,冲在座诸人行礼。 姜玉嬛的琴声已经响起,阿殷舒臂执剑,踏着节奏而舞。她身材修长灵活,因是习武之人,握剑时自有其飒然姿态,心意随琴律而动,竟也不曾踏错节拍,舞到后来,甚至还先于琴音而动,急缓相间,迫得姜玉嬛不得不随阿殷的动作抚琴—— 毕竟是她要给定王献艺,即使想跟阿殷较劲,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表露,扰了局面。 反倒是阿殷少了顾忌,捏准了节奏随意挥洒,兴之所至,剑意酣畅淋漓。 待得最后抱剑收势,琴音余韵未去,阿殷含笑向定王行礼。 十五岁的少女如朝阳在空,眉眼中尽是明朗,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下更显细腻,她穿着精干的侍卫圆领袍,抱剑躬身,修长的身材折出弧度,腰背依旧笔直,隐然昂扬姿态。 后面姜玉嬛脸上笑容消失殆尽,纤纤手指缩入袖中,暗暗捏紧了罗袖。 定王难得的击掌而赞,随即举樽道:“今日之宴,甚合我意,姜刺史,多谢了。”也不待姜玳答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道:“夜色已深,姜刺史留步。陶都尉,军中不许饮酒,诸位都尉难得来凤翔,又有姜刺史做东,你们只管尽兴畅饮,后日再议剿匪之事——姜刺史代本王招呼各位,改日再谢。” 那几位都尉都是军中带兵的汉子,平常严守禁令滴酒不沾,如今已勾起了酒瘾,且被歌舞美姬挑飞了魂魄,听定王如此说,哪能不高兴,当即纷纷道谢,“多谢殿□□恤!” 定王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不必相送。 他绕过桌案,带着常荀往外走,挺拔高健的身影迅速经过,正眼也没瞧姜玉嬛一下。 阿殷自然不敢怠慢,匆匆跟在身后。 到得都督府中,原先的宴席氛围被夜风吹得不见踪影,定王一入政知堂,便吩咐常荀,“叫人盯好姜玳和那几个都尉,明日寅时出城,提前打好招呼。” “已经安排了。”常荀自袖中取出一枚信筒递给定王,“这是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也不急着打开,吩咐阿殷等人今晚不必值夜,在值房养好精神,明日随他前往狼胥山。遣散众人之后,留下常荀议事,调了个护院在外头待命,便回屋歇下。 *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姜玳和客房里几位都尉醉醺醺的鼾声正浓,都督府却是往来脚步匆匆。被常荀选出来的侍卫都已衣甲齐整,列队待命,待得定王令下,便纵马飞驰出城,直扑狼胥山。 狼胥山离城百余里,借着山势险要,竟在刺史的眼皮子底下日渐壮大。 飞驰的骏马如风掠过,半个时辰后便已站在了狼胥山脚下。此时天上星子未落,弦月尚明,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棱的飞出去,定王将高元骁召至跟前,浑身冷肃威仪,“外围布置如何?” “半个时辰前末将已带人拔了周围的钉子,冯远道已从后面悬崖偷偷上山。那边防备松懈,他已经得手了。” “这么快得手?” 高元骁笑了下,意有所指,“没人送消息,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防守严密。加上此次是冯远道出手,又出其不意,所以才能顺利。” 定王了然点头。 这狼胥山的土匪能排在前四位,靠的可不止是这险要的山势,里头土匪备有强□□箭,据说前几次官兵剿匪时还看到了投石车,平常除了抢劫过路客商之外,竟还会学着兵士操练。 朝廷瞧不起土匪,每回只调拨四五百人,可这数百个山匪有□□在手,又占有地势之利,即便没人通风报信,想要以少制多攻上山头又谈何容易? 定王从前带军打仗,对易守难攻几个字体悟最深—— 他曾凭着手中的两百人马据险而守,击退了敌兵三千人马,以少胜多,广为将士称颂。只是后来被东宫那位安了个杀□□号,朝堂上下只记得他麾下的将士屠城,残忍攫取百姓性命,纷纷议论定王治下不严,冷厉无情,没人再惦记他的战绩了而已。 如今要对付这山匪,以三百多兵力去攻克据险而守的七八百山匪,也非易事。 定王并未掉以轻心,鉴于对方有劲弩,所有人都穿了严实的盔甲。 他本就身材高健,如今被冰冷的铁甲一衬,更显得气势威仪,叫人敬畏。 定王此前已命人探明地形,此时借着月光大致一瞧,心中有了分寸,便道:“高元骁、常荀按计划各自带人左右包抄,二十名侍卫随我从正面逼进——”他回头看了下紧跟在身后的左右卫队,“陶殷、蔡高,给你们十五名金匮府骑兵守在外围,若有人逃出,务必擒获!” “殿下,”阿殷抱拳,“卑职想随殿下冲入山寨!” ——有了上回在林子山的教训,阿殷觉得这回让她捉漏网之鱼依旧是个半闲的差事。 旁边常荀闻言而笑,“陶侍卫,我知道你不惧怕艰险,只是这狼胥山跟先前那点小土匪不同,冲锋陷阵那是要在强弩巨石里往前走的。这回你先往后躲一躲,瞧清打仗的阵势,下次我带你往前冲。” 他竟然还有心情调笑。 不过他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阿殷即便有勇气往前冲,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几回,更不曾经历过如飞的箭雨和血腥厮杀。贸然上阵未必适宜,循序渐进倒还能好些。 阿殷也明白了这一层,抱拳道:“谢常将军指点!殿下放心,我必与蔡侍卫合力,绝不会放半个漏网之鱼!” 定王点了金匮府的骑兵给她,“山匪冲不出来,能逃出的都是心思机敏之辈,当心。”说罢,便带了侍卫催马向前。 常荀就在阿殷身侧,临走还不忘在她身侧笑道:“陶侍卫办事机敏,殿下果然赏识你。” 剿匪的队伍渐渐包抄,山寨里面巡逻的土匪终于发现了这动静,示警的钟声响遍狼胥山,彻底惊醒了沉睡的匪寨。 第016章 喊杀声在狼胥山此起彼伏,阿殷同蔡高将那二十五名骑兵布置在外围,挑了容易给人逃脱的地方把守。 这是阿殷头一回参战,多少有些紧张,留心着周围动静,也偷空看看寨中的情形。 果然常荀说的没错,林子山那一小伙人走得散乱没有章法,这伙人却截然不同。示警的钟声响起后,山寨四处立时有篝火点燃,旋即便见人影窜动,各处岗哨处有疾劲的□□嗖嗖飞出。 在高元骁和常荀带兵包抄的两侧,甚至还有巨石滚落,砸出军士的惨呼。 这哪里还是土匪?都快赶上叛军了! 姜玳究竟是多只手遮天,竟然将这些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上奏朝廷的文书里只说是小股流匪? 阿殷端坐马背,握紧了手中弯刀。 这一时半刻还没有人逃出来,待得山上打得愈来愈烈,土匪们顽固抵抗,竟是半点都不露怯。激战之间,狼胥山的顶峰猛然腾起一阵浓烟,随即有火光大放,映红了半边天空,有人在上面嘶声高喊什么,阿殷离得远,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冯远道的声音。 旋即,冯远道便带了人俯冲下来,会同两侧的高元骁和常荀,正面的定王,将山匪团团包围。 火光冲天而起,随着夜风迅速蔓延,火舌舔向山腰的房屋仓库,将山间照得又红又亮。 冯远道带人一路冲杀而下,另一侧常荀已然冲破如雨的箭失和巨石,冲入了山寨。 山寨中的土匪登时乱了阵脚。 两面的防守被突破,另一面的高元骁也越逼越近,正面的定王不慌不忙的稳稳前行,侍卫们包抄向前,将意图逃出山寨的土匪斩杀。 阿殷从前只听说定王杀神之名,知他在沙场上勇武机变,气势慑人。如今远远瞧过去,他穿着铁甲纵马而入,并未横冲直撞的斩杀山匪,而是带头稳稳推进,将山匪逼得步步后退——若有人试图冲出时,长剑挥过扫清障碍,那背影却如山岳向前,令人敬畏。 阿殷甚至可以想象,他挥剑时必定连眼睛都不眨。冷厉神态落入山匪眼中,定能叫人胆寒。 山寨之外,依旧没有太大的动静。 阿殷不敢掉以轻心,连山上的战势都不敢分神去看,目光扫过周围的草丛乱石,细细搜查。夜风轻轻扫过,偶尔带得茅草微动,半明半暗的山石后面,阿殷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在挪动—— 果真有漏网之鱼! 这儿乱石堆积,最易于隐蔽,阿殷摸向身侧,取了旁边的弓箭,目光迅速搜寻,共在乱石堆里发现了三个人。 瞧清楚之后,阿殷迅速拈弓搭箭,射向为首那人。 对方显然也在留意这边的防卫,阿殷这一箭自挽弓至放箭都需要时间,自然被时刻警醒的对方躲开了。旋即,已经暴露的三个人飞身跃起,合力直扑阿殷。同山寨里那些土匪比起来,这三人的身手显然颇为出众——如同金匮府普通骑兵和都督府随身侍卫的差别。 阿殷当即举刀,迎向为首的那人,附近的两名骑兵也赶来相助。 三人之中,以为首那女匪身手最好,其余两个男人虽差了些,却比那骑兵不知好了多少。交手不过几息,一名试图拦阻对方的骑兵便被对方砍伤落马。骑兵的身手不够,强行对抗只能吃亏,而她一时间拿不下女匪,反而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 阿殷飞快考虑对策,旋即舍下为首的女匪,瞅着时机攻向身手最弱的男子。 一击得手! 弯刀自右侧斜劈而下,卸下那人半个膀子,锋锐的刀刃自前胸划过,伤及脏腑。 阿殷一鼓作气,眼角扫见那女匪逃离时也不急着追,而是跃向另外那个男人。对方的身手比之阿殷差了许多,阿殷速战速决,不守只攻,刀刃泛着寒光又急又密,拼命的架势显然震慑了那男匪,不过片刻便被阿殷砍伤。 待阿殷落回马背时,那女匪已然跑到了两三百步之外——那还是为了躲避骑兵的弓箭耽误了片刻。 能这般逃出来的人并不多,阿殷将两个伤了的土匪丢给骑兵,旋即纵马直追。 马背上颠簸起伏,她弯弓搭箭,待得渐渐靠近时,飞箭直射,正中那女匪小腿。 女匪逃跑的速度为之一缓,阿殷纵马疾追,靠近时借着马背跃起,挥刀直扑女匪。那女匪慌忙转身,袖中短箭飞出直扑阿殷面门。 这一下来势凶险,阿殷连忙侧身避过,那冰冷的箭头几乎是贴着面颊飞过,将阿殷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懊悔刚才的轻率,阿殷身体尚未落地时,那女匪手执短剑,已经反扑过来。冰凉的剑尖划过臂上肌肤,带出血迹。 阿殷仿若未觉,举刀相迎。 远处已有骑兵赶来相助,女匪显然急于逃脱,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想逼阿殷防守。她倒是够狠,拼着胳膊被阿殷砍伤,短剑被震落时,迅速逼近阿殷身侧,重重一拳捣向阿殷胸口。 对方年岁约有三十,显然极有经验,一臂重伤,另一臂便因痛楚而格外用力。 阿殷哪里受得住,往后缩身疾撤时未能躲开,只觉有重锤落在胸口,身体向后飞出,撞在后头粗壮的树干上。 那女匪一击得手,顾不得臂上重伤,便要转身逃跑。 阿殷此时胸口疼痛,想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一眼瞅见地上的短剑,抓在手里狠狠一掷,正中女匪背心。女匪此时疏于防备,中剑后脚步立时踉跄,阿殷用力过猛胸口剧痛,身体前倾扑倒在地。 百步之外两名骑兵飞驰而来,进了射程后便弯弓射向女匪,被女匪躲开要害被射中腰腿,却是再也跑不动了。骏马飞速掠过阿殷身侧,两名骑兵已然到了那女匪跟前,举刀便要砍过去。 阿殷高声道:“留活口!” 骑兵刀锋微偏,自女匪背脊划过,旋即将重伤的女匪扔在马背,带回去交给人看守。 阿殷歇了片刻,忍痛骑马回去。 * 天明时,定王与高元骁、常荀、冯远道会和一处,彻底拿下了山寨。随即命人四处搜捕,连伙夫厨子都不放过,将匪寨搜了个底朝天,就地取材找了绳索,将擒获的人挨个绑了起来。 而在外围,除了阿殷捉的三人外,蔡高那头也有五个人逃出,不过各自身手平平,被蔡高拦住去路,四死一伤。 山寨中火势渐歇,定王已经整兵下山,后头裹粽子般捆着土匪头子刘挞和他手下几名善战的副手,再往后是七八十个擒获的山匪。 这一场攻山显然很不容易,定王率领的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冒死冲破箭雨石阵,死伤颇多。原本的三百多名军士少了许多,剩下的大多挂了彩,除了定王和常荀两个经历过沙场的人毫发无损之外,就连高元骁都受了伤,铁甲之下的袖中有血渗出来,在微明的天光里,顺着手背蜿蜒。 阿殷与蔡高带着擒获的人复命,蔡高那头倒还好,阿殷却是脸色苍白。 刚才女匪的那一拳实在太重,加上阿殷手臂又被她短剑划破,伤得不轻。她毕竟在闺中养了十五年,哪里受得住?满目皆是带血的伤兵,山上必定还躺着土匪和军士们的尸首,阿殷后知后觉的有些庆幸—— 她不怕单独对战与人拼命,但若跟着定王杀进去,她未必能毫不犹豫的砍向山匪脖颈。就算曾经历生死,阿殷也还没杀过人,她可以重伤旁人将其擒获,却很难直接让对方毙命。 满目血迹令人心惊,阿殷这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所畏惧。 心中诸般念头飞掠而过,阿殷一时有些沮丧。 定王扫一眼阿殷身后被骑兵绑着的女匪,再瞧她手臂上的血迹和被树干擦破的衣衫,问道:“受伤了?” 阿殷低声道:“不碍事。” 定王点了点头。 打扫战场的事定王另有安排,这会儿兵士疲累,定王便命队伍回城。 山寨里头围剿的情形定王已了如指掌,待得蔡高回禀了外围的事情,他才知道刚才阿殷那边的凶险情势。那女匪不像刘挞手下的人,此时即便身负重伤,也还是半声都不吭,军士逼问时也撬不开嘴,显然是个硬茬子。 定王心里有了数,眼神扫过阿殷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时,一向冷肃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侧头问道:“撑得住吗?” “撑得住。”阿殷胸口闷痛,声音也微微发颤,“谢殿下关怀。” 当着众位将士的面,定王并未说什么,进城后吩咐高元骁等人将擒获的山匪关入大牢,他回到都督府,将阿殷带入书房,问了那女匪身手之后,道:“往后遇事不必逞强,这种山匪跑了还能抓回来,你不必拼死守着。” 阿殷犹自茫然,定王加重了语气,“那女土匪的袖箭有毒!” 有毒? 阿殷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对于他的前半句却不甚认同,“卑职向殿下保证过不放一人逃脱,必定说到做到!” 这般态度叫定王诧异,将她打量了几眼。她的神情中分明坚定,带着有诺必践的架势,只是手臂上的衣衫被血染红了,愈发衬出脸颊的苍白。 都督府里常备的郎中就那么两位,此时正在外头给其他侍卫瞧伤口,不知要到何时。 定王转身,取出个药箱子扔在案上。 阿殷不解其意,定王皱眉道:“要我帮你处理伤口?” “不敢不敢,卑职自己来。”阿殷忙不迭的摇头,见那边定王已经往案头翻文书去了,便自己卷了袖子擦伤口。幸好当时躲得快,伤得不深,只是力战女匪时撕裂伤口出了血,瞧着有点惊心。 她擦净血迹,瞧着药箱中五花八门的药瓶,懵了。 犹豫了半天,阿殷抬头小声询问,“殿下,哪个是剑伤用的?” ……定王丢下文书,瞧着那如玉的手臂,冷着脸别开目光,“站好。” 伸手取了个瓷瓶拔掉木塞,竟是要亲自给阿殷上药的意思。 第017章 被赫赫有名的杀神亲自上药,阿殷觉得很惶恐,身体有些僵直的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定王殿下低头帮她抹药,离她不过一尺半的距离,阿殷怕鼻息吹到对方那儿,惹得定王不悦。 冰凉的膏药抹在伤口,尖锐的刺痛淡去,就连胸口的闷痛都似乎轻了许多。 定王娴熟的自药箱中扯了细布,犹豫了下,继续冷着脸吩咐,“抬起来。” 阿殷遵命,僵直的抬起胳膊。她习武日久,有时候扎个马步站半个时辰都不觉得怎样,然而这次,也不知是受了伤的缘故,还是她心里紧张,不过片刻功夫,她竟觉得胳膊都有些酸了。 定王神色如常,将伤处用细布盖着,拿食指按住,随即将细布饶了一圈,缠至接口处,向侧面挪开手指。那细布压得极低,他修长的手指离开细布,轻轻扫过阿殷的肌肤,留下柔软微热的触感。 有时候,最轻盈、若即若离的接触,往往能如烙印般刻在人的心里。 像是秋叶落在水面荡起微弱的涟漪,比之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更能叫人心笙动摇。 阿殷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定王动作微滞,随即不动声色的继续缠绷带。 然而室内的沉默却突然变得怪异起来,让阿殷渐渐生出局促。她知道缠细布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要将细布绑起来固定住,那是她一只手难以完成的,只能继续劳烦定王。没奈何,只能从混沌的脑子里挤出言语,打破尴尬,“殿下手法娴熟,经常受伤吗?” “沙场之上,受伤是常事。” 脑子似乎成了浆糊,阿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倒是定王开口了,“在郡主府上富贵安逸,何必要来西洲拼死冒险?” 这个话题倒是挺合适,阿殷当即道:“平白得来的富贵安逸,哪有自己挣来的好?” 定王动作顿住,抬眼看她。 这句话他并不陌生,常荀和当年的崔忱都曾这样说过,不想靠祖宗的荫封度日,只想凭自己的本事安生立命。京城中世家子弟数不胜数,能有这般志气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多少男儿都没有的心志,阿殷一个姑娘却能有这样的想法…… 心里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定王识人善任,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当即明白此前的种种揣测只是多虑。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不解—— “要自己挣富贵,投奔姜玳岂不更好?” 毕竟那是一方大员,手底下多的是适合姑娘的职位,比给他当侍卫好了太多。 阿殷脑中的混沌已然散去,当即明白了定王言语背后的意思。如此难得的机会,她不禀报实情,还要等到何时? 定王已然帮她绑好了细布,阿殷垂臂,衣袖掩住了玉臂。 “姜刺史那里固然不错,”她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只是卑职虽身份卑微,却并不愿受姜家半点照拂。卑职的父亲当年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用了五年的功夫才到如今的都尉,虽是在西洲做事,却也不曾受姜刺史半点恩惠。卑职又焉能坠了志气?”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自半开的窗户中照入,将仲夏明媚的阳光洒在阿殷的身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最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其中神采令人目眩。她的肌肤如玉般光滑,阳光映照之下,愈见姣白,极漂亮的睫毛被拉出侧影投在挺直的鼻梁。 他们站得那样近,仿佛睁眼时就只能看到彼此。 定王有片刻失神,旋即道出最后的疑惑,“可刺史姜玳不是你的舅舅?” ——怀恩侯府姜家的地位谁人不知?京城内外,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削尖脑袋去跟姜家攀关系,想借姜家的威势谋个出路,陶靖是姜玳的妹夫、阿殷是姜玳的外甥女,明明可以在临阳郡主的牵线搭桥下青云直上,他们却都不想受姜家照拂? 从那晚林子山下发现阿殷立功的心思有些迫切时,定王便存了疑心。后来冯远道同他举荐阿殷,他便也顺水推舟,打算将阿殷留在身边,正好窥探底细。其后往来于州府衙门和姜家宴席,他也会留神姜玳和阿殷之间的往来,瞧见他们那般疏离时,只觉得那是假象。 而如今看来,那或许并不是假象。 定王相信自己的判断。 阿殷也从定王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揣度与怀疑,于是朗然一笑,带着些自嘲的语气,“殿下难道没有听说临阳郡主一无所出,卑职不过是她想极力掩盖的庶女吗?当年卑职的父亲是如何成为郡马的,彼时虽然没泄露风声,如今也渐渐为人所知了。郡主以势压人,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亲生母亲的人,卑职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 最后的几个字,阿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连姿态中都不自觉的添了倔强。 定王从中嗅到了压抑的愤恨,看到了不屈的态度。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般姑娘,岂是京城里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定王沉默了半晌,没有妄议别人的家事,只是道:“有这般心志是好事,只是凡事当量力而为。假以时日,你会是个好侍卫,但这不能一蹴而就。准你休沐几日,养好伤再过来。” 阿殷这已经是第二回被人教导要量力而为了。 第一回是父亲陶靖,第二回竟然是顶头上司定王殿下。 这两个人都是阿殷钦佩仰慕的,她有所触动,抱拳行礼,声音里是熟悉的坚定,“卑职谢过殿下,往后必当尽心竭力,稳妥行事!” 内外皆受了伤,她确实需要休养。 只有尽快养好伤势,她才能继续稳步前行,以更加顽强机敏的姿态,努力成为定王的得力侍卫,尽早将京城里那个可恶的女人送上刑场。 * 阿殷回到城南时,陶靖已经在院中等着了。 他今日只穿着家常的长衫,仲夏时节天气热,衣衫的料子也薄,被院里的风撩起来,衣角摇动。陶靖本就生得身姿伟岸,这会儿负手站在廊下,远眺凤翔城外的青山。 阿殷见着他,心里便觉得安稳。 “父亲,”她加快脚步上前,脸上有雀跃的笑意,瞧着左右没人,便凑近些低声道:“今日定王殿下问我关于姜刺史的事情了,我禀明了心思,他应当不会再心存疑虑。” “这是好事。”陶靖也觉得欣慰,却一眼就看出女儿的脸色不太对劲—— 阿殷一向习武强身,平常气血养得好,脸色便是姣白中透着红润,而如今却显得苍白,甚至她走路时,也不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了。 陶靖立时担忧,“今晨去狼胥山,是不是受伤了?” 阿殷抵不住他锐利的目光,只好承认,“胳膊受伤了,不过只是划破了点皮,已经洒了药粉包扎好,父亲不必担心。” 她认得这样快,还如此轻描淡写,陶靖会信才怪。 他低头沉默着审视阿殷,那眼神虽不及定王的威仪,却也叫阿殷心中咚咚跳了起来。 阿殷原打算隐瞒伤情,不叫父亲担忧,转念一想,今晨她身边全都是金匮府的骑兵,回头他一逼问,那些骑兵必定会将她当时重伤的模样如实禀报,倒不如现在坦诚算了。 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了惭愧的笑意,“女儿今日行事鲁莽,差点着了女土匪的暗算。当时避她袖箭后防守得不够,被她一拳打在了胸口。当时确实很疼,不过现在已经无碍了!” “无碍?你当我看不出你的脸色!”陶靖扬声,“老刘,去请郎中。” 外头刘伯应命而去,陶靖瞧着阿殷衣衫上残留的点点血迹,叫如意伺候她换身衣裳。 如意跟着阿殷在京城娇养惯了,何曾见过阿殷受伤?瞧见陶靖板着脸时便觉得阿殷必定受伤极重,待见到阿殷衣袖上那满满的血迹时,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入内室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阿殷脱下衣裳,一闻见里面膏药味道时,如意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姑娘,你这是何苦!” 她的声音陡然酸涩,泪盈盈的给阿殷穿上中衣,声音都哽咽了,“当初姑娘腿上肿成那个样子,还咬着牙一声不吭。如今腿上才好,就又受伤了,姑娘也是娇贵的人,哪该受这委屈苦楚?本指望离了京城能安稳些,谁知道……” 知道阿殷的难处,也知道阿殷的志向,如意自知没本事帮她分担,便格外觉得难过,为阿殷的身世,也为阿殷的坚持。 如意的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阿殷只好笑着安慰,“一点皮肉伤,哪就值得你掉金豆子了?” “姑娘!” “好了好了,不哭。”主仆俩年纪相若,这一路同行,感情比在京城时还要亲厚,阿殷随手取了帕子帮如意擦眼泪,笑着逗她,“眼泪都快渗进我这伤口了,你还哭!” 如意哽咽,“哪就那么多眼泪了!”到底是渐渐停止了抽泣,为阿殷换好衣裳。 第018章 等刘伯请来郎中给阿殷诊治过后,陶靖板着的脸才算是平和了许多,挥退如意和两个小丫鬟,坐在桌边跟阿殷说话,“今日在狼胥山剿匪,情形如何?” 阿殷据实以告,说到当时山寨里的情形时,心有余悸,“我原以为狼胥山里不过是土匪而已,不会有多厉害,谁知道后面打起来,那边□□齐发,就连投石车都用上了,半点不像寻常的土匪——比起林子山那一伙,这狼胥山的几乎可以算是叛军了。” “叛军……”陶靖咀嚼这个称呼,又道:“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冯典军从后山偷偷潜上去,将土匪打得措施不及,方便了定王他们,所以围剿得快些。”阿殷瞧着父亲的神色,“很奇怪吗?” 陶靖缓声道:“定王殿下没来之前,剿匪的人围攻了四天四夜,也没能攻下山寨。” 阿殷从他语气中察觉出不对。 四天四夜没攻下,如今只消两个时辰?就算定王殿下再骁勇善战,前后的差距也不该如此之大! 她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酒宴上定王的言语误导,在陶靖跟前无需隐瞒想法,当即道出怀疑,“定王殿下这次剿匪出其不意,又安排周密,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可是,假如刘挞那边事先知道会有人来剿匪,应该就……”心里忽然一跳,她抬头瞧着陶靖,“果真是有人与土匪串通?” “昨夜宴上,定王说过两日再议剿匪之事,是在麻痹旁人。叫我招呼好其他几位都尉,将他们灌醉,是为方便他行事,也未尝不是试探。”陶靖站起身来,“定王剿狼胥山土匪的事安排得极隐秘,除了我和栎阳都尉,也没有旁人知晓。所幸今日剿匪顺利,若是有什么差池,我恐怕就洗不清嫌疑了。” 难怪…… 阿殷胸口砰砰跳起来,难怪她今早禀明实情时定王毫不迟疑的信了,原来是有此铺垫。 缓了片刻,阿殷才道:“那往后,他应当不会再疑虑了吧?” “不与姜刺史过从甚密,忠心做他的侍卫,自然无碍。” * 习惯了到都督府上值,如今陡然清闲下来休养,阿殷在院里坐了半天便觉得有些闷。可定王瞒着姜玳剿了一窝土匪,这会儿的凤翔城里未必太平,她不想旁生枝节,只能打消带如意去逛街市的念头,来来回回的在果园子里闲转。 用过晚饭,安静了整日的陶家意料之外的迎来了访客——高元骁。 彼时陶靖正在廊下读兵书,阿殷看着院中那个高挑沉默、面带疲惫的男子,叹了口气。 自从她成了定王的侍卫后,阿殷便跟这位都督府司马频繁照面,尤其跟着定王为剿匪的事情奔忙时,往来递话送个物件,避也是避不开的。她固然依旧不喜欢高元骁,却也渐渐看开,不再计较他前世所做的事情。 然而那也只是不计较而已,阿殷只以同僚身份待他,依旧不想跟他牵扯过多。 高元骁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今日在狼胥山下汇合时,高元骁便在打量她的脸色,阿殷当时正是伤势最重的时候,被疼痛磨损得只剩下半副精神,全都拿来放在定王身上,自然没注意到他。此后她一直跟在定王身边,高元骁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定王跟前造次,为狼胥山善后的事忙碌了整日,到此时下值,材记挂着阿殷的伤势赶来了。 阿殷招呼了一声“高司马”,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高元骁竟然又是来送药的—— “今日狼胥山的情形,我已听人说了。那女匪身手极好,生死之际出拳极重,恐怕会伤及脏腑。这药是内服的,对你有好处。”他瞧着阿殷不肯近前,便伸过去要给如意。 阿殷只拱手道:“多谢高司马,只是家父已经请郎中……” 她的话没说完,陶靖却已经迎了过来,有阿殷的冷淡拒绝做对比,他那一声招呼简直算是热情了——“高司马怎么有空过来,请里面坐。”越过女儿走至高元骁身边,他接了那药递给如意,便请高元骁入内。 他是郡马爷,又是前辈,两个人官职品级相当,高元骁自然敬着他,拱手道:“陶将军。听说陶侍卫负伤便有些担心,贸然造访,还望将军勿怪。” “这是哪里话。”陶靖陪着他入屋,却也没忽略阿殷脸上的冷淡不悦,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朝阿殷道:“刚才忘了一册兵书在园里,去寻回来,别叫晚上露水打湿。” 阿殷求之不得,当即应命而去。 高元骁原本是为了探视阿殷而来,下意识的就想叫住,陶靖已然伸手相让,“请!” “请。”高元骁不得不收回眼神应付陶靖。 两个人对坐说起今日剿匪的事和阿殷的伤情,陶靖如常应对,又说自己昨夜宿醉未能亲往,实为憾事云云,高元骁自然也是一番客气。两个人从前没什么交情,只是从京城到西洲的这一路轮换宿卫有所来往,陶靖又拿捏着分寸,气氛便也不咸不淡。 高元骁坐了一阵,总不见阿殷,晓得她又是有意躲避,心里就有些灰溜溜的—— 若他的推测没错,阿殷同他一样,那她必然是记着从前的事情,才会对他不悦。原打算趁着跟陶靖日渐相熟,早点定下婚事,如今看来,少不得暂时忍耐忍耐,寻到时机拿下阿殷芳心,才好提亲。若她还不肯,届时再拿媒妁之言压过去,先礼后兵,也不算过分吧? 高元骁长了教训,也自知理亏,强自按捺了满腔心思,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又说阿殷近日受伤颇重,都督府中几位同僚都很担心,要她务必安心养伤,等恢复了再去都督府不迟。 陶靖自然应承。 送走了高元骁,陶靖踱步到后面的果园里去,就见阿殷选了个粗壮的树干仰躺在上面,头枕在手臂上,半屈着右腿,仰望夜幕。 此时星子还未升起来,天色却渐渐昏暗,入夜的凉风里就连巷中孩童的喧闹都远了。 他走到树下,盘膝坐在地上,“跟高元骁有过节?” 阿殷一直没听见脚步声,此时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头瞧见父亲端坐在树底下,才放心,旋即道:“没有过节。” “那是为何?” 阿殷自然知道陶靖问的是什么,却又不能说前世的事情,只好拿高元骁的态度告状,“这个人贼眉鼠眼,时常做些奇怪的事,我不喜欢。” 贼眉鼠眼?高元骁虽比不上陶秉兰那样的美男子,亦比不上定王那样的英俊威仪风姿,到底也是仪表堂堂,女儿却这般说他…… 陶靖失笑。 其实从高元骁的言行举止中,他能察觉出对方的态度。自家女儿美貌,身手又出众,会有男子仰慕倾心也不奇怪。不过高元骁是宰相之子,久在内廷厮混,心性人品如何还不好说,且京城中水深,高门贵户相互牵系,没准哪天高相就跟姜家沆瀣一气了。 陶靖吃够了被人以权势威压的苦楚,自然不想女儿也受这委屈,私心里也不赞成此事。 不过私情归私情,阿殷和高元骁之间却还有公事。 “高元骁如何行事,那是他的事情——”陶靖欣然发现女儿成了大姑娘的同时,也存了隐忧,“可你既然是定王身边的侍卫,便该牢记身份,妥当行事。他今日好心看你,又是你的顶头上司,未尝不会是有公务在身,你那般冷淡,便是意气用事了。你常羡慕隋铁衣,也该多学学她的心胸。” 阿殷沉默了半天,才翻身下了树干,“女儿明白,往后会把握分寸。” ——大抵是心魔作祟,有前世的事藏在心底,知道高元骁存着非分的心思后,她便因此不悦,甚至烦厌。却忘了高元骁还是都督府的司马,连冯远道也要不时听命于他,阿殷这般作为,委实是失于恭敬了。 “敬重长官固然不错,却也不能白受委屈。”陶靖翻身立起,拍拍女儿的肩膀,“姓高的若行事唐突,只管告诉我。别忘了我是个都尉,官职武功都不输于他!” 阿殷莞尔,“我记住了,父亲放心!” 陶靖遂带她回去,心里却又开始琢磨另一件事。 阿殷如今十五岁了,是该姑娘家说亲出阁的年纪,冯卿不在,临阳郡主那边是绝不能指望的,他倒是该郑重考虑阿殷的婚事。 * 次日,阿殷又迎来了一位访客,不过这访客却令她颇为高兴。 冯远道也是来探视阿殷伤情的,顺便说说对狼胥山土匪的处置。那些山匪自然依律论处,土匪头子刘挞也落了个斩首的判决,只是那个女土匪嘴硬,至今也没从她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定王没撬开她的嘴,却能叫旁人来辨认,也挖出了她的身份—— 竟是铜瓦山匪首周纲的部下! 据说此人巧言善辩,最会以言辞惑人,往来于西洲诸土匪中间游说,大有要将土匪们都招揽到周纲旗下的架势。官府追捕过她几回,却总被她逃脱,也不知是她本事太高,还是官府太不尽心。 阿殷没想到自己还真捕了个漏网的大鱼,更没想到,当天夜里,这女匪竟然被暗杀了。 第019章 阿殷如今伤势未愈,不必去都督府上值,便趁着夏日的好天气带着如意逛了圈儿街市,而后往州府衙门走了一趟。那头聚集了不少百姓,对于处决土匪们的事情议论纷纷,拍手称快,却没半个字句提到那女土匪。 显见得这儿打听不到消息,阿殷想了想,决定还是回都督府去。 负伤的姑娘歇了两日立马就来上值,定王见都有些意外。 他像是刚从城外回来,玄色披风的下摆沾了点灰尘,那马鞭还折起来握在手中,带着身后的四五个人大步流星的朝里走。在月洞门口瞧见已然换上侍卫圆领袍的阿殷,定王脚步微缓,道:“伤都好了?” “回殿下,伤势已经痊愈。”阿殷快步跟了上去。 定王也没再看阿殷,只招呼冯远道,“将供词都取来。” 冯远道依命而去,倒是常荀往后落了几步,手里不知是从哪找了个折扇风骚的摇动,对着阿殷啧啧称叹,“陶侍卫,那天你拿下三个土匪的事情我可是听说了,果真叫人刮目相看。挨了那么一拳头,恐怕伤得不轻吧?” “谢司马关怀。”阿殷笑了笑,“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然而美人负伤,总是叫人心疼。尤其像陶侍卫这样的,捧在手心里宠着都来不及,某些人竟然也舍得叫你负伤,冷心冷面,从不懂怜香惜玉,唉!”常荀悠悠长叹,阿殷看到前面定王的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她强忍笑意,自然不能去评判定王是否懂得怜香惜玉。 常荀意犹未尽,“今晚跟我去听曲儿看舞吧?百里春薛姬的舞可是凤翔城里出了名的。那边的酒菜也是上等,品酒观舞,才能慰劳陶侍卫跟着殿下剿匪的辛苦。” 他往往将正经事用不正经的话说出,阿殷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能擅自应答,只是客气道:“为殿下效力,是卑职的本分。”——再说了,定王身边这么多人,从常荀和高元骁起,到左右典军以及那位文官,再到左右队长和其他侍卫们,比起他们的辛劳,她这个不足挂齿的新侍卫算什么? 常荀摇头,旋即抬高了声音,“殿下,能把小美人借给我一回吗?” “今晚我也去。”定王头也不回,声音冷冷淡淡的。 * 百里春并不在闹市,而是在西城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巷子两边皆是独门独户的小院,门脸瞧着不起眼,据说里头住着的却都是往来各地的富商豪贵。走到最里面,迎面蹲着两只石狮子,左右的院门拆除,里头却停满了香车宝马,衣衫新鲜的伙计们照顾着马匹,偶尔跟擦肩而过的小侍女调笑。 常荀已经是这儿的熟客了,方进门时便被那盛装丽服的女老板迎住。 女老板态度热情,声音却不轻佻,“常三爷,可算是盼到你了,这几日没露面,又是发财了吧?薛儿正招呼贵人,常三爷稍坐坐,我先给您上两壶好酒?” “贵人?”常荀面露不悦,“多大的贵人?” 那女老板平常将口风收得极紧,这会儿却像是忘了避讳,掩唇而笑,“这凤翔城里,能耽搁了常三爷的贵人还有几个?常三爷也别恼,那位是刺史大人,路过来看支舞,用不了多少工夫。” 姜玳居然也在?常荀和定王相顾诧异。 逼着那女老板进去递了个话儿,定王在门口只站了片刻,就见姜玳匆匆走了出来。 他一个“殿”字还没吐出来,常荀已经开口了,“姜刺史好兴致,一起喝两杯?” “请请请。”姜玳挥退了那女老板,引定王、常荀和身后的四名侍卫入内,里头歌舞暂歇,他隐然羞惭之色,“臣不知殿下驾到,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定王觑着他,目含审视,“本王听闻姜刺史持身极严,从不踏足声色之地,今日倒巧。” “是我堂妹听闻百里春藏有音律高手,非要来瞧瞧。她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臣总要应承三叔之命照拂,叫殿下见笑。”姜玳倒是从容,引着众人进了珠帘掩住的内室,正中的座位上摆了精致小菜,侧面一人跪坐在软毯上,不是姜玉嬛是谁? 两人的对面,一名盛装的舞姬正盈盈而立,后头摆了把琴,只有一位妙龄女子抚奏。 见得定王,姜玉嬛盈盈起身拜见,阿殷惯性的目光四顾,瞧见那舞姬时,微微顿住。 她长得很美,典型的东襄长相,眼中有淡淡的蓝色,鼻梁高挺,长发微微卷曲。恰到好处的妆容衬托她的容貌,身上一袭银红洒金的舞衣,材料绣工却都是极上乘的,腰肢处只有一段薄薄的细纱,将里头细嫩的肌肤半遮半掩。胳膊上也只有小半截纱袖遮掩,底下赤着双足,脚腕上装饰金环,应能随她舞姿而有妙音。 这大抵就是常荀时常念叨的薛姬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东襄人。 大魏周围有十多个邻国,各自强弱不一,要说最让人头疼的,便是这东襄了。 东襄土地辽阔,民风彪悍,尚武的风气传承了数百年,年轻的男女几乎都能挽弓举枪上战场。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很是受了一阵东襄的欺压,北庭都护府往北的几座城池都被东襄占领,耀武扬威。 景兴皇帝登基后,为了缓和两国的关系,便遣了爱女北宁公主前往和亲。北宁公主才思敏捷、行事干练,不多久便得东襄王的宠爱,两国关系也为之缓和。东襄并不限妇人干政,北宁公主在东襄弘扬文法,又常为东襄王出谋划策,渐渐站稳脚跟,威势直逼中宫王后。 及至永初五年,东襄王病重逝世,王位交替之际,永初皇帝不知是听了谁的进言,遣使臣前往东襄,索要被东襄占领的城池,很快便被对方拒绝。于是永初帝发兵北上,由定王领了征北大将军之衔,一口气夺回了被占领的城池,其中便包括墨城。 墨城之战十分惨烈,定王夺回城池后继续率军北进,崔忱的庶出弟弟崔恒却在定王刚离开后便下令屠城,将城中东襄百姓残杀殆尽。事后崔恒因不遵军令等数条罪名被夺去所有官职,吃了军棍后在狱中蹲了半年,两年之后翻身一跃,又成了皇后嫡出金城公主的驸马。 而定王因他而背负的杀神之名,却是再也没能洗脱。 在东襄那边,这场大战削去了王后的一半势力,北宁公主也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凭借三寸之舌撇清自己,将战事失利和墨城百姓被屠的罪名全都推给了王后一党,随即将亲生儿子推上王位,自己成了太后。 那之后,东襄和大魏便又有交恶之势,北宁公主虽碍于礼节在重要节日送些贺礼以为邦交,却也只是以东襄太后的身份,再也不提北宁公主之号。北庭都护府之外的东襄军官们却记着数年前的战败之辱和屠城之恨,不会轻易放东襄商人往来大魏,除了一些胆大彪悍、为利冒险的商人,几乎无人能出关防。 可眼前这个名冠凤翔的薛姬,却是个东襄人? 阿殷不免将薛姬多打量两眼,随即朝姜玳施礼,与姜玉嬛目光相触时,却是各自若无其事的挪开。 上首姜玳客气了几句,便叫薛姬献舞。 百里春的名声在凤翔城几乎无人不知,而薛姬又是百里春最耀眼的招牌,她的舞姿,自是非同凡响。 大抵是习惯了应对男客,即便如今有姜玉嬛在场,薛姬的舞姿依旧大胆,甚至偶尔夹杂着轻佻——款摆的纤细腰肢,修长曼妙的腿,纤细的胳膊舒展开,浑身每一处都是女子身上独有的美态。琴音缓缓流动,她回首微笑,眼眸中是勾人的光彩,那指尖凌空徐徐划出弧度,如同无声的邀请。 即便阿殷是个姑娘,看到这般神态举止,也竟有些脸红。 她觑向那头的姜玉嬛,那位也是红着脸微微垂首,手指藏在案下,揪住了衣袖。 姜玳在为定王劝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杯中流动,盛夏的夜晚在这内室里显得燥热。 常荀觉得气氛不太对,招手叫阿殷近前,吩咐道:“隔壁的雅间空着,你去那边吃菜听琴,走时再叫你。”这道寻常听着可恶的声音在此时宛如天籁,阿殷当即点头,退出内室。 外头夜风微凉,阿殷走出来闻到清爽气息时,才明白里头的香气有多么馥郁。 那小丫鬟显然是受了常荀的嘱咐,伺候阿殷到隔间坐着,问她要些什么酒菜。 阿殷要了几样小菜,闲闲的问那小丫鬟,“这位薛姬,我瞧着怎么像是东襄人?” “薛姑娘原是东襄一位大将的千金,后来获罪逃难流落到了此处,这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小丫鬟掩唇为阿殷斟酒,“您是头一回来百里春吧?” “嗯。”阿殷漫不经心的点头,听到隔壁的琴声隐约传来。 东襄将领的千金,落难后逃至此处……似乎有什么念头浮起,却被琴音扰得无影无踪。 而内室之中,薛姬的舞越来越妖娆妩媚,馥郁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混杂,定王渐渐有些心烦意乱。女人妖娆的身姿在眼前曼妙舞动,长腿玉臂,纤腰嫩肌,说不好看那是假的。她的指尖掠过手臂,带得薄纱缓缓摩挲而过,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定王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的指尖贴着阿殷的手臂擦过,若即若离。 他有些愣怔,眼前的舞姿都模糊了,竟幻化成那日姜府上阿殷舞剑的模样。他看向身侧,没寻到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于是举起玛瑙杯,将浓烈的酒一饮而尽。 第020章 舞曲正酣,姜玳频频劝酒,大多都被常荀挡了回去。 他们今日来百里春并非寻乐,瞧姜玳要赖着不走的架势,常荀反守为攻,招呼了两个侍卫,开始给姜玳劝酒—— 这时候酒酣耳热,又是在歌舞旖旎场合下,尊卑上下就无需太过分明。那三名侍卫都是京中子弟,曲折婉转的跟姜家攀个关系,有常荀在那儿撑着,每杯酒都敬得极有胆气。定王就端然坐在旁边,姜玳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几杯酒下肚,便认清了形势。 这劝酒就跟打群架似的,不管他酒量好坏,人数多了,总能占个优势。 姜玳自然不是闲得没事来这里逛,领略了常荀的猛烈攻势,怕自己酒意沉了招架不住,便吩咐小丫鬟,将斜对面的长史他们请来,一起热闹。 常荀却是按住了他,“斜对面坐着高长史么?那倒不能不见。”他龇着牙笑得热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顺道将文臣姜玳也拎起来,“薛姬舞姿过人,却该慢慢欣赏,人多太吵了损其妙处。常某见过多回,姜刺史想必也是见惯了,只是殿下头一回来,咱们还是去那边找高长史喝酒取乐,别打搅殿下。” 姜玳不肯走,借着酒意赖在那儿,又指着姜玉嬛,“玉嬛今日来此赏琴,必有心得,这原也是个雅致的场所,不如请玉嬛雅奏,咱们同庆狼胥山的大捷。殿下那日也是听过玉嬛抚琴的吧?我这堂妹姿色出众,琴艺高绝,向来仰慕殿下,想侍奉殿下左右……” “姜刺史。”定王脸上浮着的笑意消失殆尽,“你喝醉了。” “臣没醉,玉嬛——”姜玳唤旁边早已涨红了脸的姜玉嬛。 那头姜玉嬛几乎已经将脑袋埋进了胸前,脸蛋涨得几乎与腮边鲜红的滴珠耳珰同色,双手紧紧握着衣袖,削瘦的肩膀微微发抖,似是在极力强忍着什么。泪水滚落后滑过脸颊,没入胸前的衣裳,她死死的咬着唇,几乎想钻到这地毯下面去。 “令妹累了,姜刺史请。”定王扫一眼姜玉嬛,便朝常荀使了个眼色。 常荀跟着定王往来,自有一股横劲。 姜玳借酒装疯,他便也装出醉态,双臂牢牢钳住了姜玳,口中笑个不止,“走吧姜刺史,殿下想单独看美人跳舞,咱们杵着做什么。你也知道殿下身边没人侍奉,今儿若能得个伺候的人,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会感激姜刺史玉成美事的德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定王皱眉,却也没阻止常荀的胡说八道,见姜玉嬛犹自跪坐在那里,便朝侍卫递个眼色。 那头姜玳已经被常荀用蛮力拖拽了出去,这边侍卫上前开口,姜玉嬛连声音都哽咽了,低垂着头行礼告退,也不抬头看人,几乎是盯着脚尖退了出去。 也是个可怜人,定王收回目光。 ——同他一样,因庶出身份而束缚的可怜人。 姜玳敢这般轻贱姜玉嬛,还不是因为姜哲是庶出,在怀恩侯府地位不高?所以为了他这个刺史的安危,便能肆意折腾这个不起眼的姑娘,打些见不得人的算盘。 就像是他深居宫中的父皇,为了东宫的安稳,不惜放任皇后与太子暗中使手段,在他拼了性命夺下墨城后,却怕他功劳压过太子,扣了那样难听的屠城罪名给他,免得他这个庶出的皇子风头盖过东宫太子。即便后来皇帝大肆封赏,得知真相那一瞬的寒心却铭心刻骨。 纷纷乱乱的旧事袭上心间,耳边的琴曲和眼前的舞姿全都湮灭,眼前只有沙场狼烟和浴血奋战的将士。 这温柔乡的□□,那沙场上的刀枪,虽则外形不同,其实同样锋锐冷厉,或刚或柔的,取人性命。 而他要做的,只有不动声色的穿过刀林剑雨,直抵彼岸。 定王原先应付姜玳时还稍有温煦之色,此时神色却渐渐冷淡,杯酒入腹,挥手叫过薛姬,“你是东襄人?” 薛姬面不改色,衣衫在舞中滑落,露出半个浑圆的肩头,盈盈道:“是。” * 阿殷坐在隔间,没了那断续的琴声,便只安心尝菜。 这百里春处于深巷,外头又多的是独门小院可供住宿,不怕夜深出去时违了宵禁,是以晚间格外热闹。哪怕是这单独隔出来的雅间里,也还是能隐隐听到楼下的欢歌笑语。 她这间的屋门敞开,可以窥见对面门口的情形,常荀拉着姜玳往斜对面去了,阿殷饶有兴味的瞧着门口,便见姜玉嬛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门扇合上的那一瞬,姜玉嬛似乎有些无力,靠在门边的抬头,像是要重拾骄傲。 两处目光相接,阿殷诧异的看着姜玉嬛的满脸泪痕,霎时猜到她方才的酸楚隐忍。 ——姜玳满口都是对堂妹的照顾,可他是如何照拂姜玉嬛的呢?那日在姜府献艺虽然刻意了些,却也不降姜玉嬛的身份,可今日他带着姜玉嬛来百里春,以赏琴为名,却又安排了薛姬这般露骨妖娆的舞蹈,岂是闺中女儿所宜。 连常荀都知道阿殷不适合这氛围,安排她到隔壁休息,姜玉嬛却始终坐在那里。 内室香气馥郁,酒意深浓,男人们喝酒观玩美人,姜玉嬛坐在那里,算是什么? 堂堂西州刺史姜玳的心中,究竟有多轻这贱个庶出叔叔膝下的姜玉嬛?这无疑也是掉姜家脸面的事情,姜玳这般行径,是想掩饰什么? 这念头迅速飞过脑海,那边姜玉嬛看到阿殷,神情微微僵滞,忙抬步走了。 阿殷继续盘膝而坐,琢磨这些人究竟是在唱哪出。 姜玳的反常举止就不说了,以定王的性子,哪怕是塞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到跟前,他也未必会眨个眼睛,今日却同常荀来百里春胡闹?刚才内室里香气馥郁,酒气浓烈,姜玳和常荀怡然自得,定王却是坐得笔直,与那靡靡氛围格格不入。 阿殷才不信他是为了薛姬的舞姿而来! 思及近来都督府的大事和那被刺杀的女匪,难道是薛姬与此有关? 诸般猜测绕在心头,阿殷坐了几乎有一个时辰,外头吵吵嚷嚷的,竟又是一堆声音往隔壁去了。里面有些声音听着熟悉,像是刺史姜玳和长史高俭言,常荀酒后含糊的声音被淹没在杂七杂八的话语里,也不晓得是真被这些官员围攻灌醉了,还是假装的。 阿殷继续耐心等候,听隔壁琴音响起,男子粗犷的笑声偶尔传来。 * 直至子时,那伙人才出了内室。 阿殷听着动静推门出去,就见女老板引了些壮实的伙计过来,扶着沉醉的姜玳等人离去。前前后后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官员们之后便是眼神迷离的常荀,他早已没了平常那副风流贵公子的模样,沉醉之下连步子都不稳,被两个侍卫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口中还含糊念着什么。 随后便是定王,走路比旁人稳当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廊道里灯烛光芒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泛红,眼神也不似平常冷厉,反倒有些茫然的沉静。 他也不用旁人扶,往前走到阿殷身边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却没说什么话,手臂像是抬了抬,随即收回去,“走吧。” 夜风微凉,吹过百里春的长廊,浓烈的酒气就在鼻端,阿殷亦步亦趋的走在定王身后,察觉他的身体其实也有些摇摆。楼梯处光线昏暗,前头有个烂醉的官员脚步不稳险些摔下去,被伙计们抬下了楼梯。 常荀也是摇摇欲坠,被两个侍卫扶着,跌跌撞撞。 同阿殷一起跟在定王身后的是夏柯,定王吩咐他先去备马,近处雅间和厅中依旧笑语依约,定王走至楼梯拐角,身子晃了晃,扶在阿殷的肩头。 他的掌心很烫,想来刚才那一场旖旎盛宴之后,也喝了不少的酒。 阿殷站得稳稳当当,任由定王扶着下了楼梯。夏日的衣衫单薄,那袭侍卫的圆领衫下便是轻薄的中衣,他的掌心里有茧子,阿殷甚至能察觉掌心摩擦过肩膀的痕迹。 她心里也咚咚跳了起来。 外头的马匹早已备好了,定王却站在中庭,仰头望着当空皓月。 沉醉的时候思绪纷乱,从前没有细想过的许多事隐隐约约浮上心间,杂乱无章,又跳脱荒谬。他的手掌还在阿殷的肩头,不知为何,从来没碰过女子的他,在触碰阿殷时竟觉得很自然,甚至安稳,像是心里空缺的某处被填满。 高健挺拔的身子拉了细长的侧影,定王低头,忽然道:“陶殷——” 阿殷仰头看着他,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廊下的灯笼光影模糊迷离。 少女的容颜极美,这等柔和灯烛之光下,更见莹润。可她的眉目却是明朗的,杏眼里仿佛藏了笑意,不点而朱的双唇微抿,瞧着定王半晌不语,便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殿下?” “我们——”定王犹豫了下,目光锁在她的脸庞,“我们是不是见过?” “卑职与殿下当然见过,几个月前就见过了。”阿殷只当他是醉了,闻言莞尔。心内却还是失笑,平常冷肃威仪的定王殿下,居然也会有这样露出懵懂之态的时候,可真是少见。 外头夏柯已经备好了马,返回来迎接定王。 定王即便醉了,行事也不含糊,当即收回了按在阿殷肩头的手,抬步向外走。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却还是挥之不去——几个月前见过么?他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身姿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几乎能与隋铁衣比肩。那个场景不知何时落在了他心上,日渐深刻。 可他分明又觉得,他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阿殷。 难道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却各自不知?或者,是在某个被他遗忘的梦里? 第021章 一路提心吊胆的护送沉醉的常荀和定王回到都督府,府内的侍卫赶来迎接,阿殷总算舒了口气。常荀已经醉得摇摇晃晃,脚步都有些虚浮了,被定王命人架回屋里,口中含糊的嚷着什么。 定王倒是清醒许多,翻身下马时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稳了独自前行。到了岔路口,驻足问道:“今晚谁值夜?” “今晚该当卑职值夜。”阿殷恭敬回答。 定王回身看了看,旋即吩咐,“今晚无事,都退下。” 于是一群人悄无声息的退散,只剩下阿殷跟在定王身后,沉默着走向书房。 如今已是半夜,天上明月当空,地上灯笼散射着朦胧的光芒。单薄的夏衫在夜风里微微摇动,无声的静默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刷刷的扫过地面——阿殷自做侍卫后就有意放轻脚步,几乎没发出声音,倒是定王有点醉了,深一脚浅一脚,从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 进了政知堂,定王走到寻常处理机务的案边,有些疲惫的坐入椅中。 旁边有常备的热水,阿殷挑了茶叶,摆开茶壶瓷杯,娴熟的冲茶。氤氲的袅袅香气后面,定王看着她泡茶的侧影,脑子比平常转得慢,疲累之下也没有旁的想法,只觉得她很美。 不止是脸,身体的轮廓也很美,即使穿的是侍卫的圆领长袍,依旧修长轻盈,有绰约之态。他记得她女儿打扮时的样子,半臂之下是柔软垂落及踝的襦裙,斜挑的珠钗在耳边微晃,抬眼瞧过来的时候,自有神采。 她端着茶杯走过来了。 定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接过茶杯灌了进去。 这时候自然没什么细细品茶的雅兴,他喝茶入腹,嗅到了阿殷身上残留的香味——百里春用的香料也是极有名的,但凡沾了香气在衣上,七八日萦绕不散。是以有些惧内的人在百里春享乐之后,会特地沐浴换身衣裳,免得被鼻子灵的老婆嗅出来吵闹。 脑海中立时浮现起薛姬的妖娆舞姿,与那香味印刻,将心神勾向邪路。 “再来。”他递回茶杯,有些莫名的烦躁,站起身来。 阿殷回身去倒茶,定王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她的背后,有种陌生的躁动在体内升腾,他很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看人的眼光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没有叫他心动的姑娘,便格外克制,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到她突兀的闯进来。 酒意翻腾,他站得离阿殷极近,看着她纤细的腰背触手可及,很想靠得更近—— 就像那天清晨一样。 阿殷斟了茶,回身递给他,定王的胸膛近在眼前。他的身上散着浓烈的酒味,呼吸比平常粗重许多,咫尺距离,他的宽肩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他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几乎能落到她的脸上。 阿殷从未发现侍卫这差事如此难熬,心里砰砰跳着,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奉上茶杯。 定王伸手接过,醉后失了分寸,险些捏住她的指尖。 那一瞬的触碰令人心颤,定王呼吸一顿,猛然醒悟这般失控的神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莫名的烦躁驱使他靠近,阿殷站在跟前,更是叫他失了往常的冷静自持。然而她显然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侍卫,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想法…… 书房愈发逼仄燥热,理智压过乱绪,定王转身便出了屋门,“陪我走走。” 勤恳尽职的阿殷当即跟了上去。 两道细长的身影在月下沉默漫步,微凉的夜风捋清混乱的思绪,也慢慢压下心头躁动。 前尘旧事和深埋的伤口皆被朦胧夜色清晰照见,在醉酒后渐渐鲜明,定王走得漫无目的。童年时被冷落、被长兄欺负,他觉得委屈,会在母妃怀里哭。再长大些,他明白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他,所以用力的习武读书,然后兴冲冲的告诉父皇,却得不到夸赞。后来他明白了世事,不再去妄想父子亲情,只是怀抱了志向沉默着前行,除了挚友,再无人陪伴。 再后来,他就连最好的朋友崔忱都失去了。 于是他更加习惯沉默,不愿与人亲近,在冷夜昂首独行。直到有一道笑容,如初夏的光照进心里阴湿的角落。直到她倔强的说绝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不肯坠了志气。 定王没想到,触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位少女。 并肩的身影在后园漫步,极远处的阁楼里,午夜梦醒的秦姝坐在窗边,瞧窗外冷寂月色。自那日定王下令封闭二门后,她便识趣的收敛了许多,只是夜深无寐,总爱临窗远眺。 这都督府的景致没有半分不同,只是—— 秦姝眯了眯眼,看到远处有人缓缓行过甬道,月光下身影分明。 定王?她觉得诧异,招手叫来丫鬟,“你瞧那是不是定王?” “看着像。” “旁边是……”秦姝认真辨了辨,才瞧清那个有别于其他侍卫的身影,“是她!” “他是谁?”丫鬟没太明白。 “就是殿下新收的那个女侍卫。”秦姝竟自微笑了起来,一直瞧着那两道身影没入拐角,才心神舒畅的关上窗扇,躺在榻上把玩着柔软的帕子。 原以为定王百毒不侵得都快成佛了,谁知道也还是个没绝了凡念的和尚。只是没想到,勾出他凡心的,竟会是临阳郡主府上那个不起眼的庶女。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她要的不过是一盘上乘的肉,能让定王闻到荤腥的妙处。但凡能叫定王破了戒,识得香软红尘的妙处,再想办法将旁的荤腥摆在面前,他难道还会推开不成? 只消他有那么片刻的摇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也无虞了。 像是连日阴天后终于从云隙窥见阳光,秦姝颇为自得,绞着帕子笑了起来。 * 次日清晨,阿殷换值后回家倒头就睡,定王却精神奕奕的去了政知堂。 一惯的冷肃威仪,迅速处理完了属下禀报的几件事情,便将随行的文官叫到跟前,让他拟了道奏章送呈御前。日上三竿的时候,常荀顶着张睡意困顿的脸晃进来,全是宿醉后的落拓,“殿下,昨晚探得如何?” “薛姬的身份需要深查,不过——”他回身指着那张简略的西洲舆图,“咱们下个目标,改成周冲和周纲。” “不管屠十九了?” “擒贼擒王,剿了这两股,屠十九慢慢收拾不迟。姜玳那边呢?” 常荀往椅中靠着,蹭了定王的茶慢慢喝,“老狐狸拿着姜玉嬛当幌子,殿下不应,便露出真面目来了。殿下也瞧见了,昨晚跟着姜玳一处来的有七八个官员,里头还有两个是太子的人。这些人抱成一团,倒是齐心协力。” “他这是要我们投鼠忌器?” “这两年赈灾和剿匪,朝廷的银子流水般拨过来,山匪横行之下,这些人未必没拿好处。这些银钱最后落到哪个口袋里,殿下心知肚明。姜刺史昨晚可是说了——”常荀呲着牙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冷嘲,“肥肉已经吃到嘴里,没人愿意吐出来。西洲的匪患既然闹到了御前,这回肯定是得平息下去。殿下若是圆融些既往不咎呢,众人帮扶着平了匪患,皆大欢喜。若殿下还跟狼胥山那样出其不意,深刨硬挖,将见不得人的事情翻到御前,恐怕东宫那位也未必高兴。” ——反正京城之中,比起稳固的东宫和盘根错节的世家,定王也不算多厉害的人物。 定王闻言,眼底浮起冷笑。 这就图穷匕见了?姜玳竟这么沉不住气。 他琢磨着姜玳的态度,嗤笑,“姜玳不是胆子挺肥,还怕我挖出旧事?” 常荀把玩着茶杯,“我也觉得意外。不过他这回连那个姜玉嬛都祭出来了,想必还是很忌惮。毕竟上回咱们干脆利落的剿了狼胥山,追着刘挞严加审问后斩首,姜玳是捏了把汗的。如今殿下盯上了百里春这个销金窟,姜玳做贼心虚,自然要见机行事。殿下——”他瞧着定王的神色,“咱们要玩真的?” 姜玳的身后是怀恩侯府和代王、寿安公主,其余官吏里也有太子的人,跟京中高官盘根错节。定王若不稍作变通,横冲直撞的将一切撕开晒在太阳底下,虽能立了剿匪之功,大概也要把京城里不少人给得罪了。 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定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只淡声道:“为何不来真的?” 太子如何、代王又能如何?姜家尾大不掉,削减其实力是大势所需。这开头的第一刀,自然要稳而狠,才可震慑群臣。这个时候,更需要果决的的魄力。 而他要做的,本就是逆流而上,另闯出片天地。 定王立起身来,宣召门口侍卫入内,“叫高元骁、冯远道过来议事。” * 等次日清晨阿殷到了都督府时,事情已然敲定了下来—— 定王决定点选些侍卫,亲自到南笼沟、铜瓦山一带去查探情况。这两窝土匪都远离城池,处于深山僻林之中,相距不过百余里,却遥相呼应,互为援救,叫官府剿匪时吃了不少大亏。 这回定王依旧没跟姜玳打招呼,在府中歇了两日,便点了十五名精干侍卫随行,带着常荀、高元骁等人,一路直奔铜瓦山。 铜瓦山距离凤翔城有三百里的路程,二十余骑健马自官道飞驰而过,大白天的动静不小,道旁百姓早已听说定王将狼胥山土匪连锅端的事情,见状纷纷说定王殿下又要出手,拍手称赞不止。 阿殷自然也在队伍之中,肩上还奉命斜垮了个包裹,里头装了套寻常衣裳。 晚间住宿在离铜瓦山六十里外的一处镇子,小地方的客栈不甚讲究,阿殷又是有任务在身,粗粗擦洗之后,换上那套寻常衣衫,便和衣而睡。这晚自是睡得格外警醒,到得半夜,听见门外响起极轻的扣门声,她立即翻身而起,将短刀藏在身上,迅速过去开门。 外头天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月色。 黑暗中就见定王站在门口,隔壁房间也陆续有人开门出来。阿殷还是头一回深夜行动,放轻脚步跟在定王身后,到马厩中取了马匹。所有人都在马上待命,等定王一声令下时,便纵马朝四面的道路疾驰出去,迅速没入夜色——这二十余人以两三人为队,趁夜分头驰出后,各有任务。 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跑出二三十里,回头才发现后面已经没了旁人。 郊外暗沉无月,她望向定王黑魁魁的身影,“殿下,现在去哪?” “铜瓦山。”定王回身,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挺立在马背上的轮廓。他忽然笑了下,身子微微后倾,冲阿殷道:“记住你这如今的身份,是我夫人。” 这是要……假扮夫妻?阿殷惊呆! 第22章 ▼22 扮夫妻就扮吧,反正这回要去铜瓦山附近打探情况,不能摆出王爷和侍卫的身份,男女同行,扮作夫妻似乎更适宜些。阿殷默默想了会儿,接受了这职责,随即催马往前,就着夜路走了半天,才忍不住问道:“殿下,咱们现在去哪里?” “找个人家,借宿。” 这会儿还是深夜,郊外荒芜,因天气阴沉也瞧不清远处景物,只能摸索着向前。 阿殷还没走过这样的夜路,好奇又紧张,倒是定王气定神闲,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后看见个门扉紧闭的农户,便翻身下马,前去扣门。不多时屋里点亮了灯盏,一位老丈出屋,隔着院墙问道:“什么人?” “过路的行客,途中碰见土匪逃命到这里,想借宿一晚。”定王换了身普通的青布衣衫,言语中没有往常的冷肃威仪,倒透着疲倦。 那头老丈将信将疑,将门开了条缝,定王便将一个小小的钱袋递进去,“身上还存了点碎银子,老丈若是不嫌弃,明日可以打点酒吃。” 那老丈却没有接,瞧着定王在门口站得端正,不像歹人,便开门笑道:“都是落难的人了,我哪能再贪你这点银钱。夜里走路碰见土匪,你这胆子也是不小,头一回来吧?” 定王跟着他向内走,暂且将马拴在屋后,“从前听说西洲的凤翔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所以慕名带了些货物来,谁知道……”自阿殷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便是定王的身份,说话做事总透着威仪,若非必要,不会多说什么废话。 这时候跟着老丈闲闲谈天,不去计较身份,言语神情倒有些平易近人了。 那老丈便叹了口气,“早几年确实是好光景,可惜这两年不行啦。这儿闹了几年土匪,好多客商都是绕道走的,我原本还靠着过路客商卖点茶钱,如今也不景气了——这位是?”进屋后,他借着烛火看清了阿殷的容貌,亦看清了定王的轩昂英姿,便十分讶异。 “这是拙荆。”定王的手臂随意搭在阿殷肩上,“原想带她见识凤翔的繁华,谁知道却跟着遭罪了。” “嗐……嗐……”那老丈久处僻野,何曾见过这般美人,也不曾见过定王这般轩然风华,一时间只觉这对璧人遇到土匪,当真是倒霉之极。怜惜之下,他拿袖子擦了擦木凳,“两位先坐坐,要是不曾用饭,我这就叫老婆子点火生灶去,这年头,做生意也难呐!” “贸然借宿已经是搅扰了,”定王忙拦住了他,“只是想借个地方住一宿,老丈行个方便就是。” 如今夜已深了,他俩路遇劫匪逃命至此,想必已是疲惫。老丈便不再客气,带着两人进了东侧一间屋子,言语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两位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大概还没住过我们这样的破屋子,今晚就委屈住住吧。”他取了两床被子放在泥砌的炕上,那上面还铺着半新的干净褥子,“这是我儿子和儿媳的,他俩如今不在,这被子才做了没多久,还是新的,放心用吧。” 阿殷不曾有过跟人借宿的经历,只跟在定王身后,看他应付。 原本就为叨扰人家而过意不去,瞧着老丈这般热情时,阿殷只觉得心底暖和,忙上前接过来,“我来铺吧。” “好好好。”老丈退后,让给她忙活,赞赏的目光便看向了定王。 ——这位夫人瞧着年纪美貌,像是娇生惯养的贵家姑娘,却原来还肯做这些。有这般美貌贤惠的小媳妇,这年轻人有福气啊! 定王借着烛光打量了阿殷一眼,她铺床的姿势略显生疏。 “深夜叨扰了,老丈也请歇息吧。”他勾了勾唇,依旧将那钱袋子塞在老丈手中,谢他好意。 那老丈便也不再打搅小夫妻俩,端着油灯出去了。 屋里霎时又暗了下来,阿殷久处京城,见惯了拜高踩低、唯利是图的嘴脸,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难免感慨,“这位老丈真是好心,这床被褥恐怕也花了不少钱,却肯白白拿出来给人用。”她将褥子铺得齐整了,才退下炕来,“殿……请歇息吧。” 定王却没有动,“我睡上面,你睡哪里?” “我……”阿殷刚才感念着老丈的热心,却不曾考虑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我……” 没有床榻,难道在地下睡么?或者搬个凳子坐着? “上去睡吧。”定王却像是笑了下。 这农家的炕既是夫妻二人睡的,自然也颇宽敞,他翻身到角落里盘膝坐着,却将整个被褥都留给了阿殷。 阿殷哪敢夺了定王的被窝,当即道:“不行,殿……我坐着就好了。” “我排行第五,”定王见她确实是局促,便道:“行军在外,风餐露宿是常事,这里能遮风挡雨,已是很好的。”他靠着窗坐稳了,见阿殷还欲推辞,便摆出了王爷的姿态,“才来几天就想抗命?别叫老丈起疑。” 这罪名阿殷可担待不起,当即溜上去,却又放不开手脚,连衣裳都不敢动,扯了被子边缘盖住自己,也不知道手脚该摆在哪里。这也不能怪她,平常她都只是个小侍卫,在定王跟前从不敢放肆,而今不止要扮夫妻同宿,还抢了他的被褥自己睡,怎么想都不踏实。 闭着眼睛躺了半天也没什么睡意,外头的风吹得草木微微作响,定王忽然开口,声音极低,“若不适应,明日回也可凤翔去,不必同行。” 阿殷心里大惊,只道他是看不上自己了,立时坐直起来,“卑职知错了!” ——难得有机会出来跟着定王访察匪情,若就这么被赶回去,往后的路岂不白白断送?如此一想,只觉方才的扭捏实在太过矫情了。 出行在外诸事不备,无非是借个地方暂歇而已,她纠结那么多做什么?她矫情了,反倒叫定王难堪。若换了是隋铁衣,恐怕她定能视旁人若无物,随遇而安,不计较男女高下之别,只会养好精神,潜心做事。 阿殷低垂着头,很有些懊悔,“刚才卑职只是怕僭越,委屈了殿下,没有旁的意思。卑职这就养好精神以备明日之事,殿下,殿下别赶我回去。” 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是怕他生气? 定王原本阖上的眼睛徐徐睁开,黑暗中看向对面的轮廓,她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适应黑暗后目力稍增,此时能看到她脸上的沮丧与不安。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又不像隋铁衣那般打小就在军中历练打磨,贸然跟个男子同宿,又是同榻独处,心里难以接受也是自然的。 定王本想拍拍阿殷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孤男寡女,这般行径似乎不妥。可若不安慰两句,她恐怕还会沮丧下去。定王只好抱臂在胸,道:“我只是觉得,你既有上进之心,便该多加历练。若是暂时做不到,便量力而为,不必强求。” “做得到!”阿殷坐直了抱拳,“卑职做得到,谢殿□□谅。” 他这般反应反而叫定王有些愣怔,没想到她会将这不起眼的机会看得这样要紧,反倒有点后悔刚才的唐突。不过既已说开,心里便坦荡起来。 “睡吧。”定王说罢,闭眼养神。 阿殷躺回被褥间,心绪翻腾不止。 这确实是她从不曾想过的经历,以前闲时幻想,也常希望自己能像隋铁衣那样昂扬骄傲,凭自家本事寻得立足之地。只是她看到了那样的风光,却没看到这风光背后的磨砺,如今看来,自己比起她,实在还差得太远。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会奋力向前的。阿殷闭上眼睛,默默安慰自己。 外头草木依旧随风,偶尔留神,还能听到定王极轻的呼吸声。 京城上下都说定王殿下冷淡狠心,平素不与人亲近,战场上狠辣威仪,却纵容部下屠城,平白取了万人性命,令人敬重,也让人畏惧。 杀神之名传遍京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也默默受了这名声,除了跟常荀偶尔打趣外,几乎不会与谁亲近。阿殷当了这么久的侍卫,更不曾见过他对谁有过和颜悦色之态——除了他挚友的孩子崔如松。 阿殷一向也敬畏他的威仪,而今才发觉,这位殿下其实未必就如传言那么冷厉。 她偷偷睁开眼睛,外头天气阴沉,屋里自然昏暗。哪怕隔得极近,她也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有挺拔的身影靠在窗边,不语却沉稳。 莫名的,让阿殷觉出心安。 * 阿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外头在下雨。 雨点刷刷打向屋檐,檐头的水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石板上,满耳皆是雨声。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阿殷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更不知道定王是何时离开的。难道他还是觉得她不足以作为同伴,所以不辞而别,婉转的告诉她,叫她回凤翔去? 这猜测浮上脑海,阿殷心底升腾起沮丧,随即迅速翻身而起。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挺拔的人影走进来,阿殷刚睡醒的脑子还有点迷糊,险些撞进他怀里。抬头瞧清了对方是谁,阿殷登时惊喜异常,“殿……五爷?你居然没走!” “嗯。”定王恢复了肃然的神情。 “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耽误了事情?”阿殷着实不好意思。 “不算晚,出去洗脸喝粥。” 阿殷走出门去,昨晚那老丈带着一位婆婆和男童,正在桌边收拾碗筷。那婆婆一见她,便和善的笑了起来,“果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怪道他这般疼你。快来,这边有热水,就只是这抹脸的膏子是寻常的物件,夫人可别嫌弃。” “婆婆客气了,是我们叨扰,要感谢你才对。”阿殷见那婆婆总是含笑瞧着她,心里有点奇怪。 出门在外自然与府中不同,粗粗洗脸毕,见那婆婆还是笑眯眯瞧着她,阿殷有点奇怪,“婆婆在看什么?” “嗐,就是觉得夫人好看又有福气。”她热情的递上儿媳用的胭脂香粉,叫阿殷别嫌弃,又悄悄的道:“我瞧着他生得那般容貌,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难得的是会疼人,说夫人昨晚受惊劳累了,多睡会儿。今早老头子又杀了只鸡,我专门熬的鸡汤,夫人待会尝尝。” 这鸡显然是为了昨晚定王给的那包银子了,只是婆婆说定王疼她? 阿殷打了个寒颤。 虽然昨晚发现定王并非传言说那样冷清狠厉,阿殷却也不信他有这般贴心,八成是做样子给这户人家看,等人家对他有了好感,便于套话——那头定王跟老丈坐在檐下,就着雨声慢慢儿聊天,询问这几年闹土匪的事情和官兵剿匪的事。 他轩昂身姿坐在农家木椅中委实有点滑稽,然而闲谈中慢慢套话,竟叫老丈知无不言。 阿殷留神听她们谈话,慢慢的就着清淡小菜喝粥。 大清早的喝鸡汤委实油腻了些,她谢过婆婆好意,将一碗鸡肉和鸡汤全送给了孩童,叫那孩子喜笑颜开。 檐下两个人还在闲谈,老丈吧嗒吧嗒的拿着水烟袋慢吸,定王竟然也耐心的坐在旁边,细细套问——这户农家世代居于此处,最清楚附近的山势地理,对南笼沟和铜瓦山两窝土匪的来龙去脉倒是知道不少。 南笼沟和铜瓦山里有土匪的时候,老丈还只是个孩童,那时候土匪还不像如今这么明目张胆,几个人聚在一处,也不敢太抢劫来往客商,不过在山里混口饭吃,偶尔碰上荒年,才敢闹些事罢了。那时候官府也曾管过,奈何两个匪窝都在深山之中,官兵进时他们便藏起来,官兵撤了就又开始经营。后来成了痼疾,也没人去管他了。 两个匪窝站稳了脚跟,渐渐的人多了起来,前两年闹旱灾,也有不少人去投奔。到两三年前更是日益嚣张壮大,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官府前前后后征剿了几回,据说都是惨败,连两位大当家的面都没见着。 琐碎的细节陆续入耳,阿殷用心记下。 而后定王便闲谈起了附近的山势,方圆百里之地,老丈都有了解,未做隐瞒。 晌午时分雨势渐渐小了,阿殷和定王戴上斗笠辞别,继续往前走。 待碰着下一户人家,定王便依旧以夫妻之名借宿,将预先备好的钱袋当谢礼送过去,农户感恩戴德之余,自然也让定王探出了不少消息。阿殷这回也学乖了,听到要紧之处,也会询问深究,渐渐对两窝土匪和官府这几回剿匪的动静也有了数。 * 昨夜众侍卫四散奔驰,姜玳那边即使看到定王出城的动静,安排了人手跟踪盯梢,也没可能在暗夜中追上所有人。这些人两三人为一队,分头行动打探,各有章法。 定王显然事先定了线路,两日之后的黄昏,他在官道上驻马,指着远处连绵高耸的山峰,“那就是铜瓦山,周纲的地盘。” 阿殷这一路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听过关于周纲凶悍、铜瓦山固若金汤的诸多传闻,此时远远望过去,夕阳之下,也只见其山岚浮动,云影变幻。 “殿下,咱们要上去么?” “从后山上去——”定王扭头看她,两日形影不离之后,神情也平易了些许,“敢吗?” “为何不敢!”阿殷策马跟在他的身后,腰背笔直,愈见轮廓。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没有金银珠翠的装饰衬托,素净的容颜别有韵味。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她面容时,细腻的肌肤蒙了层柔润的光,将她的眉眼唇鼻都勾勒得极为精致,甚至也将衣领间微露的锁骨描摹得清晰,叫人目光恋恋。 阿殷自是浑然不知,遥望远处壁立的群峰,手中马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笑容眼神皆是明朗—— “殿下若放心得过,等征剿铜瓦山的时候,卑职必定率先冲到那里,将周纲擒下!” 口气倒是不小! 然而定王欣赏的就是她这志气与飒然。不像京中有些闺秀那般工于心计、迂回婉转,她有志向、有勇气,更愿意为之努力,一点点的坚定前行。自来到西洲后,她便渐渐展翅,长进飞快。假以时日,她即便不能成为隋铁衣那样的率兵将才,风采怕也不逊于那位女将军。 而这般出彩的人物,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他指点□□出来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定王有些得意,也有些惊诧。 “好,到时你便跟常荀同去,活捉周纲,荡平铜瓦山!今天就宿在那里——”他被阿殷勾起了豪气,抬鞭指着远处一户才升腾起青烟的农家,侧头觑向阿殷时,唇边若有笑意,“走吧,夫人。” …… 阿殷觉得,定王以前必定没有调戏过任何姑娘。 这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比起常荀那浑然天成的调戏神态,何止相形见绌。 不过这样偶尔展颜打趣的定王殿下,确实罕见。 两人依旧以夫妻的名义借宿,却比前两天多费了点口舌。这地方离铜瓦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能在这土匪窝附近居住的,要么是无力搬走,只能苦挨着,要么就是有些本事,能够跟土匪周旋。 诚然,这户人家是后者。 从院落屋宇来看,这户人家颇为殷实,半点不像被土匪劫掠过的样子。那三十余岁妇人倒苦水似的说了许多难处,无非家中人口多,实在住不下客人,趁着天色未完,两人若一直前行,两个时辰后能找到客店。她的身后,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始终沉默,身子却微微绷紧。 阿殷看得出来他会武功,甚至这妇人也是个练家子,骨骼瞧着格外结实。 自那晚深夜搅扰老丈,被殷勤善待后,阿殷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难缠的人家。 定王却是认准了这家,听着那妇人满口的无能为力,却没挪动脚步。 他显然也没了先前对待老丈时的耐心,只从腰间掏出个沉甸甸的绣锦钱袋,放在桌上。 屋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那妇人打开钱袋时低声惊呼,拽着那男子的衣袖叫他瞧。男子瞧罢,满面诧异的看向定王,“这是做什么?” “十两黄金,换一夜借宿。” 黄金的力量显然胜过千言万语,那妇人的满口推辞霎时无影无踪,跟男子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后面。那男子往前半步,略显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定王,这么一侧身,阿殷才瞧见他颈侧有道两寸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男子审视两人,“铜瓦山下,不是任何人都敢住的。何况你身上还带着黄金,又带着这么个美人。” “只说可否。”定王面露不悦,将阿殷往怀中拉近,随即夺过钱袋,“她走不到那么远。” 他这下出手极快,甚至之间有意无意的扫过对方虎口,轻触间便令对方虎口酸麻。那男子一愣,旋即明白此人功夫极佳,所以有恃无恐。器宇轩昂的贵家公子带着个美貌少女独自来投奔,肯花十两黄金换此一宵,图的是什么?他猜不到。 然而贪念已起,他自知比不过定王的身手,想要留下十两黄金,就只有顺从。 “那边有空房。”他示意夫人将阿殷他们带过去,“两位要热水或是吃食,跟她说就是。” 定王点头,带着阿殷进了屋中,又叮嘱道:“若有人问,就说不曾见过我们。” “晓得,晓得!”那妇人变脸倒快,寻了上等的枕头被褥铺好,言语中全是热情,“两位先歇歇,我去打些热水过来,那屏风后头就是浴桶,两位——”她语焉不详,只是意味甚深的笑了笑,“两位请便。” 屋门吱呀关上,阿殷才要开口,定王却忽然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第23章 ▼23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 这时妇人恰巧拎了水过来,碰上豹哥便是热情招呼,见对方瞅着手中水桶,当即朝屋里比了个手势,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这场景,众人心领神会,那豹哥便回身上马,“若有旁人经过,立时来报。” “豹哥放心!” 待得马蹄远去,定王才放开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边,斟茶猛灌,神色却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窝,知道这户人家不同寻常,刚才一心掩饰,不曾深思便假意顺从演戏。而今回想刚才那声音,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饰,她也不过随机应变、顺势做戏,所求的无非是稳住对方,能顺利的夜探铜瓦山。 公务所需,也不算对殿下无礼吧?她想了想,心中渐渐坦然。 外头那对夫妇却还在压低了声音交谈—— 妇人语含不悦,“又被他捞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没事就来要魂,当老娘是银库吗!” “五两。”男子低声笑了笑,“五两银子给他,十两黄金咱留下,不吃亏。” “那就好。”妇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敲门,得到应准时才进来。此时定王坐在桌边,阿殷站在屏风边上,两个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妇人眼中,反倒是欲盖弥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点掩饰姿态的。 妇人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两天不曾沐浴,即便这两日天气大多阴沉不曾出汗,此时也是浑身不适。她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沐浴,抬步就想离开,定王却忽然开口了,“热水既备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水声就好。” “嗯。”阿殷会意,也不看定王,自转入屏风后面去。 这屏风倒是不错,木质虽是平平,中间却镶了块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头,将前后完全隔开。 定王坐在桌边,阿殷趴在浴桶外,不时的拨弄着水珠。其实很想沐浴一番,可惜定王还在外头,阿殷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能沐浴,便拿浸湿的软巾随便擦擦,也能驱走不适。 因不知道出去能做什么,阿殷这个沐浴,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才罢。 * 晚饭倒是这几日难得的丰盛。 阿殷晓得今夜要出力,瞧着饭菜没什么问题,便格外多吃了点。 等那妇人来收拾碗盘时,阿殷正奉了定王之命开了窗扇透气,她的发梢被晚风拂动,侧脸的轮廓极美。而年轻的男子也正瞧着窗口,不知道是在看外头风景,还是在看窗边美人。 那妇人知情知趣,也不多打搅,留下一副灯盏,便退出去带上了门。 夏夜里凉爽,此时外面几乎不见半个行人,阿殷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铜瓦山的侧峰。这边地势确实显要,铜瓦山坐落在群峰环绕之间,阿殷跟着定王一路行来,走过了数道险要的山沟,若有官兵来犯,贼人在那山沟设防,都能有道道关卡。 最叫阿殷惊诧的是南笼沟和铜瓦山的关系—— 从官道上走,两者相距百余里,遥相呼应,互为援救。而撇开这明面上的官道,两者却都处在连绵山脉之中,隔着数座高山背靠而立,中间是否已经凿出了通道,就连官府都不得而知。按路上探到的消息,两处匪窝已有了数十年的光阴,早年两处各自占山为王,互不相扰,中间官兵围剿时,是否已暗中联手,自是无人知晓。 周纲、周冲二人落草为寇是六年前的事,土匪窝站稳了脚跟,便成了独立的江湖势力,里头自有规矩,轻易不许外人进入。定王初来乍到,来不及安插钉子,官府又软弱无能,这几年里,还真没人知道两处是否连了密道。 如今阿殷站在山脚下,仰望那高耸的山峰时,也觉其巍峨险峻,不易功克。 天色渐渐昏暗,定王不知是何时到了她的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并肩而立。 两人都沉默不语,遥遥将山峰走势熟记于心,待得月上柳梢,便关了窗户,各自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人定时分,万籁俱寂。 山里的禽鸟都已栖息,除了掠低而过的风,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站在了屋门口。阿殷和定王都凝神留意动静,此时对视一眼,便轻手轻脚的出门。这院里住着五六个人,白日里那汉子久睡在门口,手边放着大刀,显然是在值夜。 定王常年习武,脚步极轻,动作也极快。他疾掠至那汉子跟前,周身的威压气势惊醒了梦中人,那汉子尚未睁眼开口,喉间便被定王扼住,半点声息都未曾发出,只能惊骇的看着定王。 阿殷已然开了屋门,外头高元骁和冯远道执刀而入,随阿殷步入内室。 铜瓦山下的农户自非善类,却也不算太厉害的货色。定王和阿殷投宿在此数个时辰,已大约摸清了各自处所。此时悄无声息的潜入,片刻功夫后,便已将旁人制服,拿布帛封口噤声,冯远道麻利的拿绳索捆住了。 这些人跟铜瓦山土匪往来,自是了解其中情形的,比之前几日的农户有用许多。 高元骁和冯远道将他们拖出来,定王便道:“人呢?” “有四名侍卫在外等候,魏副典军也在外面接应。” “回头带到府里,别弄死了。”定王稍稍松了手下劲道,问那值夜的汉子,“铜瓦山外围布防如何?”见那汉子似有反抗之意,当即抽出短刀便往他胸前刺入。 这下出手毫不犹豫,却是又狠又准,刀锋若稍稍偏离,便能伤及脏腑。 那汉子的喉咙重新被定王扼住,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胸口剧痛分外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呼吸却难以为继,双份痛苦交杂,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惧轻易将他制服。那汉子几乎窒息的时候,定王才松了手。汉子白日里瞧着阴鸷凶狠,此时脸已经痛得扭曲,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说……”他的声音已然颤抖,为定王狠厉所慑,几乎没有半点隐瞒,将外头布防尽数道来。 定王又问他上山道路,他也不敢违抗,吐露殆尽。 此时夜深人寂,屋中虽有变故,却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铜瓦山的土匪纵有巡逻经过的,也没发现屋内半点异常。 定王将最要紧的探问过了,同冯远道递个眼色,两个人身强力壮,片刻后便将擒获的几人交给了魏副典军,由六名侍卫护送,深夜偷偷带回凤翔。 而在这边,定王却不急着动手,将那汉子所言揣摩了片刻,问高元骁,“探得如何?” “末将探到的与他所说相近,只是有几处防卫藏得深,末将也未能察觉。” 定王将短刀归入鞘中,“从南侧上?” “可以。”冯远道点头,“那边山势最险,防卫较弱,岗哨设在悬崖顶,看不到底下情形。山下只巡逻,间隔一个时辰。” ——他早年曾是军中斥候,打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后来被定王赏识,带入王府做了右典军,虽是执掌帐内守卫陪从等事,打探消息的本领却与日俱增。这回他与高元骁各自带了侍卫分头探消息,在铜瓦山下会和后将侍卫交给魏副典军,他便与高元骁探查山下布防形势,虽然官位低了些,这件事上高元骁却也服他。 定王便也不再多言,带三人离了这农家,绕至侧峰底下,算着时间等那波巡逻的山匪过去,便开始悄无声息的登山。 这边地势果然险峻,站在底下仰头望上去,一段段峭壁直立,如刀削斧劈。 前头冯远道已率先开路,定王紧随其后,高元骁却怕阿殷有闪失,非要跟在她的后面。这时节里计较不了那么多,阿殷也不敢拖延,将衣衫累赘处拧成结以免不慎挂在哪里,随后将短刀别在腰间,紧跟着前行。 远处瞧着垂直竖立的崖璧,走进了也稍有坡度,且一段段层叠而上,只消身手足够敏捷,倒也能瞅稳落脚处,盘旋而上。 今夜又有薄云遮月,天色时明时暗,倒能便宜众人行事。 夜色掩护下四道身影迅速攀援而上,自底下几乎看不到那几个黑点,也未惊动任何人。 定王和冯远道攀过的险峻山峰不知有多少,自是熟稔,高元骁也颇经历练,有冯远道开路,跟得极稳。阿殷跟他们比起来显然缺了经验,可她胜在身体轻盈,灵活机变,冯远道踩不住的地方,她却能够借力,冯远道跨不过的地方,她却能一跃而过。 于是陡峭的山崖间,劲装少女如灵狐腾挪,比其余三人走得都要轻松。 碰到有些地方不能太重着力,她还能回身给定王递出手臂,稍稍拉住他,免得踩落山石。 两人数日来假扮夫妻,晓行夜宿均在一处,如今又是在险境中相互扶助,偶尔接触时并不觉得怎样。 后头高元骁看着,却是暗暗心惊—— 他当然记得阿殷刚进都督府时的样子,那会儿她常在外侍立,跟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碰见定王时只恭敬行礼,敬畏之态分明。至于定王,他原本就是个冷肃威仪的人,身边没有王妃滕妾,平素除了隋铁衣和嘉德公主,几乎不曾跟哪个女子来往,对于阿殷,他虽也曾在言语中赞赏过,却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态。 可是如今,他们忽然就这样了! 右卫军中的侍卫久处皇宫中,除了要伺候皇帝,守卫几处要紧官署,平素来往最多的就是后妃、宫女和内监。这些人各个都是七弯八绕的心思,做事情隐秘又幽深曲折,总要见微知著,才能担得重任。时间久了,高元骁观察这些细枝末节的功夫便比旁人高出许多。 且他原本就心系阿殷,自是格外留心,瞧着前面两人浑然不自知的默契扶助,心中阵阵泛酸。 定王平常都是不近女色的样子,多少京城的世家贵女送到跟前时也不曾眨下眼睛。就连千里追来的姜玉嬛诚心献曲、百里春的薛姬妖娆作舞,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高元骁原以为他挑选阿殷同行,只是为了照顾,如今看来…… 蓦然觉出紧张,他瞧着前头灵活腾挪的修长背影,昏暗月光下她的侧影几乎令人颠倒。 可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握住了,那个人还是皇子。 这一路同行同宿,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元骁暗暗咬牙——这次回到凤翔,趁着定王这会儿还没动心思,他必要早点出手,跟她剖白心意! 一路爬至峰顶,四人躲在暗处,先观察布防。此处位置绝佳,能将整个山寨一览无余,因此也是防守的要害,别说外人不能轻易踏足,就连山寨中的小土匪也是不许上来的。远处哨楼上篝火熊熊燃烧,三个土匪坐在那儿,轮换着划拳喝酒。 这会儿早就已是后半夜了,山顶除了呼呼吹过的大风便没有旁的动静。 放哨的几个土匪毕竟熬不过深长夜色,轮换着喝酒提神早已习以为常,即便大当家前些天刚下了严令务必提高警惕,土匪们一时间却还没能改了旧习。 何况后山险峻,几乎都是陡峭的断崖,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从那儿上来过。至于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知道不许私自上山顶的禁令,多年来无人敢违抗,哨楼里一向安稳无事,自然不够警觉。 定王并不打算暴露这条不曾防守的通道,便也不贸然出手,只小心翼翼的寻好藏身处,就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打量山寨内的布防。站在这极高处,也能瞧见后山的情形—— 果然两峰间有修好的栈道浮桥,必是通往南笼沟的。 山寨之内屋舍俨然,有专门的操练场,还就着山势之便修了数道石门,都有土匪把守。 可惜今夜月色昏暗,定王目力再好,也难以看清其他细节。 旁边冯远道不想白白浪费了机会,瞧着底下的山寨跃跃欲试,低声道:“殿下,这里面的防守有章法,不像是寻常匪类,想要拿下这里,会比狼胥山那次艰难许多。末将想进入山寨探探底细,知己知彼。” 其实定王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冒险。 阿殷今夜跟着上山,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这窝土匪的防守显然重得多,若不摸清地形贸然攻来,便是带了三四千的将士也未必够。她跟冯远道是同样的心思,便道:“冯典军一人孤掌难鸣,不如卑职与他同去,也可相互照应。” “不行。”这回定王却是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般良机哪能错过!既然来了,就该把能拿的全都拿了,下次想潜伏上来,未必能有这样的好天气。”阿殷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力争取。 如今虽是夏夜,山顶上的风却颇冷,阿殷穿得单薄,爬山那会儿尚不觉得怎样,此时偷偷潜伏了许久,身上寒冷,脸色便不大好看。对面定王只是沉默,阿殷怕他不许,张口就想继续劝说。 高元骁却抢在了她前面,声音低沉,“陶侍卫毕竟年纪小,这铜瓦山里虎狼盘踞,她未必应付得来。不如末将与冯典军同去,能探多少探多少。” 定王瞧了他一眼,没再反对,“量力而为。” 阿殷有点意外,诧异的看向高元骁。 这探查山寨的事情说来简单,实则是将脑袋悬在腰间做的,若是稍有不慎被对方发觉了,想从千余人的匪寨中周旋生还简直难比登天。冯远道对定王忠心,又是斥候出身,自请入寨并不奇怪,阿殷也是有旁的原因,可高元骁是丞相之子,这回跟着剿匪,无非也是沾沾功劳,怎的却要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的眼神泄露了心事,高元骁垂目瞧着她,只沉声道:“护好自己,切勿犯险。” 这原不该是都督府司马对侍卫说话的语气,哪怕高元骁可能觊觎她的容貌,也不该是这样…… 月色下他的轮廓坚毅冷硬,神情却依稀熟悉,阿殷微怔。 丑时已经过半,再过两个时辰天光就会大亮,届时这山寨上下便能瞧清远近动静。为免打草惊蛇,定王不再逗留,嘱咐高元骁和冯远道多加小心,便带了阿殷悄然返回。 哨楼里的土匪们还在喝酒,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高元骁瞧着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拳头微握,断然收回视线—— 必须早点探明情形赶回凤翔,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变数,他不想阿殷被任何人捷足先登。微寒的夜风吹动衣袍,他同冯远道换个眼神,循着暗处偷偷潜入了山寨。 而阿殷走至悬崖边时,倒吸了口凉气。 第24章 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概因上山时虽费力,却能紧贴崖璧攀援向上,眼睛盯着峰顶,心里脚底都会踏实。下山时身体向外难免前倾,眼睛盯着底下的断崖,心中极易恐惧。这时候不止考验功夫,还考验胆量,若稍稍露怯,脚下不慎打滑,便可能跌落悬崖,闹出大动静。 阿殷从前也曾在京城登山游玩,却不曾走过这般险峻的山峰。 任她有多大的胆子,头一回走这般险峰,难免露怯。 山风呼呼刮过,她抬头看着定王,那位正俯身打量下面的情势——云层渐渐的散了,又有月光漏出来照在山崖,崖璧虽陡峭,却是层层相叠而上。上山时腾挪跳跃,每回不过丈余的高度,所以在险峻之处,只能小心翼翼踩着极逼仄的地方前行。往下时自然不能再往逼仄出落脚了,好在这回不限丈余的高度,但凡控制好了力道,跳个两三丈也不成问题。 他心中有了数,转头见阿殷微露怯意,便道:“我开路,你跟在后面。” “不能换条路吗?” “别处防守严,绕道太远费时间。”他安慰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只管跟着我走,别往下看,只看两三丈内的路。脚下控制好力道,不能打滑,更不能踩塌山石。” 阿殷原是侍卫身份,如今却要被定王照顾,微微赧然,“是卑职……” “已经很好了,其他姑娘都没胆量上来。”定王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指着下方,“到时候剿匪,要选功夫出类拔萃的从这边潜上来,你走了这一趟,必要将地形牢记在心,回头好叫人画舆图。” 这便是探路的意义所在了,阿殷上山时就已将道路熟记于心,当即抱拳,“殿下放心!” 两人不再耽搁,定王在外行军,也曾走过这般险峰崎道,选定落脚处后先跃过去叫阿殷记好,而后再选下一处。等他将那落脚处腾出来,阿殷便跟随过去,因记着定王的嘱咐,她也不敢看下方,目光只紧紧跟在他的身上—— 仿佛这百丈悬崖之间,他是她唯一能够指望的救命稻草。 每一回的腾挪都慎之又慎,定王专心探路,除了提醒阿殷何处结实何处松垮之外,便没有旁的语言。这样沉默笃定的态度却叫阿殷心安,最初的惴惴不安渐渐淡去,她稳稳当当的跳了两回,目光牢牢锁住那道挺拔坚实的背影。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宽阔的肩,皇家养出的威仪姿态本就令人敬仰,月下看来,愈见高大挺拔,英姿威武。 阿殷心中愈来愈沉稳,将定王的背影深深烙在心里。 最初她投奔定王,是为了他将来能登上帝位,掺了不少私心和利弊权衡。 而今她紧跟着定王走下悬崖,看他专心探路,以身试险,那认真笃定的模样竟比身着铁甲挥兵克敌的英姿更叫人着迷钦佩。明明她才是侍卫,是身份更轻、更应该以身试险的那个,此时却是他当先探路,将她护在身后。 山风刮过,眼角的潮热很快便被化作冰凉。 阿殷觉得,哪怕将来定王不会当皇帝,她也想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相随同行。 能为这样的王爷效力,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 两人到了山脚的时候,天色已是微明。 天边月残星稀,山野之间晨风微凉,却叫人精神振作。这一趟下山不止费力,更耗费心神,此时阿殷身上竟自出了层细汗。极度紧张的神经在此时终于放松,晨风吹过来,衣衫立时冰凉的贴在脊背,凉飕飕的渗入骨髓。哪怕阿殷常年习武的人,此时也有些承受不住。 阿殷脑子有些昏沉,就连呼吸都不顺起来,她伸指揉着双鬓,“殿下,现在去哪?” “取马,去虎关。”定王看她无恙,避开巡逻的山匪,便大步朝昨晚借宿的农家而去。 阿殷快步跟上,用力驱走脑海中的昏沉,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能不熟悉嘛!前世陶靖为他物色夫家,寻的是西洲一位跟他交好的都尉之子,儿子叫夏铮,父亲名叫夏青,正是这虎关折冲府的都尉。 她听陶靖详细说过夏青父子,因为是父亲极力夸赞的人,心中自然久存好感,此时便颇期待。 到农户里取了马和简单的包袱,里头冷火冷灶,也没什么热水。阿殷觉得自己大概是受风寒了,手头又没有姜汤热水,便找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随定王翻身上马。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一个时辰之后,抵达虎关折冲府。 这会儿已近巳时,府中兵士正在校场上操练,守门的军士入内通传,不过片刻,便见身着都尉官服的中年汉子带了两名副将迎出来,持礼参见定王。这人自然就是夏青了,方正的阔脸上蓄了胡子,皮肤黝黑,他本就生得虎背熊腰,被那甲胄所衬,更显威武。 阿殷自幼习武健身,寻常不怎么受寒,一旦病了便如山倒,来势汹汹。 她这会儿脑海中混沌,只粗粗打量过夏青,跟在定王身后持礼拜见。 少女下马时身形明显晃了下,定王眼角余光瞥见,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对劲。平常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点苍白,阳光映照下,两颊却微微发红,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清澈明朗,睁不开似的微微耷拉眼皮。 心下微惊,定王当即转身道:“怎么了?” “像是染了风寒。”阿殷并未隐瞒,声音都低落了。 “夏都尉——”定王当着旁人也不便试她额头温度,只朝夏青道:“这是此次随我出来的侍卫,昨晚从铜瓦山下来受了寒,先安排她歇下。” 夏青原本还疑惑定王怎么带了个美貌少女前来,却原来是他的护卫! 这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夏青是个粗人,也不作他想,当即叫来军士,“请这侍卫歇息,安排军医过去瞧了熬药,不得耽误。用药前先备些饭菜送过去,想必她也饿了,叫两个军士在身边照顾。” “她是个姑娘,“定王赶紧打断,“营中有女人能照顾吗?” 夏青心里惦记着铜瓦山的事情,方才也只是依例安排,并未考虑阿殷的女儿身份,听得定王提醒,当即讪讪的,“是末将粗心安排不周,殿下恕罪。营外不远就有农户,末将也常烦劳她们,末将这就叫她们过来帮忙。只是女郎中不好找,营中只有军医,恐怕还要到十里外去请。” “只是寻常风寒,召军医便可,用药别太猛。再备上热水,饭菜清单些,加碗姜汤。”定王最知军营风气,一群糙汉子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病了,便喝药跟吃饭似的,恨不得一顿便治好了病。阿殷毕竟是京城里娇养的姑娘,寻常活蹦乱跳、不输须眉,病了却还是个弱质少女,哪受得住虎狼之药? 夏青应诺,立时叫人去安排,心里却是纳罕极了。 久闻定王殿下英勇善战冷面铁血还不近女色,身边别说侍妾了,连正妃侧妃的位子都还空着。夏青有限的几回接触,也知此人冷肃威仪,行事说话皆是简练,谁知如今却这般细心,连饭菜热水都要叮嘱? 这少女当真是他的侍卫? 夏青不敢揣度这些,只是格外叮嘱了帐外军士,务必照顾好这女侍卫。 * 这头阿殷被人昏昏沉沉的带入营房,因这是给往来朝廷官员准备的,便是仿照驿站布置,里头桌椅床榻、屏风杯盘俱全,比其他士兵的住处要精致许多。她进屋后便在桌边坐下,勉强打起精神问那军士,“有热水吗?” “已经去取了,姜汤也正在熬,小将军先歇会儿么?” 常接待往来官员的军士倒会哄人,阿殷头一回被人称呼小将军,倒是十分新奇。不过她也只是个寻常侍卫,哪怕来日能到定王府中去,以目下的资历,至多也只能是个八品小官,自然不敢拿大,便道:“多谢了,烦劳将热水放在桶中,饭菜我待会再用。” 这便是要沐浴的意思了,那军士脸上微红,当即道:“遵命。” 不多时热水送来,从外头叫的两位年轻农妇也到了。那两位常会做些这等小事换点银钱使,自是十分殷勤,“我们伺候小将军沐浴么?” “不必,我自己来。”阿殷想了想,又将那套侍卫衣裳翻出来放到屏风后的浴桶边,道:“待会烦劳将换下来的衣衫洗洗,晾在屋里便可。饭菜先放着,姜汤若是到了,先拿给我喝,多谢。” “小将军客气,小将军客气。”农妇依言退到屏风外,另找军士要热水木盆洗衣裳。 阿殷连着奔波数日,这回终于能沐浴了,瞧着那热气直冒的浴桶时,就连脑海中的昏沉都似乎轻了不少。褪尽衣衫,散开头发,修长的腿伸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上来,立时驱走了昨夜劳苦后的疲累。 她惬意的叹息一声,将整个人埋入浴桶。 浑身像是要散架了,这一趟铜瓦山走得甚是艰难,阿殷瞧着双腿,虽然累得发酸,好在没没肿起来,只是小腿和膝盖不知是磕在了那里,小小的两块淤青,过两天自然就能痊愈。她放心了,哗啦一声钻出水面,吸着蒸腾的热气,因受寒后头脑略微昏沉,倒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她勾唇笑了笑,乌黑的头发被水浸透,湿哒哒的垂在腻白圆润的肩头。 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的将昨晚上山的路回想了一遍,对照下山时的路比了比,确信没有记错的,她才敢放松心神,就那么泡在浴桶里,享受温暖的浸润。恍恍惚惚之间农妇送了姜汤过来,阿殷喝完了,因为正泡在浴桶中,倒是出了身汗,身体为之松快。 出浴后擦净了水珠,外头饭菜已然备好,清清淡淡的倒合阿殷如今口味。 饭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阿殷睁开眼,床边有人正在看他。 这会儿大概是晌午了,屋里头十分敞亮,阳光自窗户漏进来,能看到空中浮动的微小尘埃。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床边,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冷肃威仪模样,只是颇有疲色。 “殿下?”阿殷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还当自己是在梦里。 定王往后让开半步,道:“喝药。” 阿殷出门时并不曾带寝衣,此时穿了那套侍卫的衣衫将就着和衣而睡,倒也不怕什么。她也不用农妇过来搀扶,自己撑着坐起来,尚且潮湿的头发缕缕垂落在肩头,问到那苦涩的药味儿时犯了愁,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 农妇的药碗已经送到了跟前,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若眼前换了是陶靖,阿殷必定要撒个娇,宁可撑两天自己熬过去,也不想喝药。哪怕要喝,也该讨两粒蜜糖或是蜜饯在旁边备着,待会儿压住那腥苦的味道。然而军营里显然没这些东西,阿殷原本就怕因病耽搁行程,哪还敢趁病犯娇气? 偷偷抬眼,定王就站在跟前,不辨表情。 阿殷心里咚咚的跳。她这一病,必定是给他拖后腿了,定王会不会生气? 心里又愁又愧,阿殷苦大仇深的盯着那碗汤药,心下一横,拿过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苦涩的汤药味道充斥在口中,她甚至连气都不敢换,丢下药碗,取过旁边的清水便漱口。这中间动作无比迅捷,仿佛刚喝进去的是□□,若不赶紧漱出来,便会蚀了唇舌似的。 定王在旁看着,微不可察的勾唇。 “好生休养,明日休息,后日再回凤翔。”他顿了顿,“我在斜对面,有事可来回禀。” “遵命。”阿殷连忙答应,潮湿漆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包裹着中间素净美丽的容颜。 定王不再逗留,走出门口,才吩咐外头的军士,“去寻些蜜饯送到这里。” 是夜因有蜜饯在手,阿殷很痛快的喝了药,晚间蒙头大睡,次日清晨起来,便觉得浑身轻松。军营中穿女子裙衫太惹眼,她依旧换回了侍卫的衣衫,遥遥听见远处军士们操练的声音,便是蠢蠢欲动。 她手边只有短刀,好在这军营里多的是兵器,阿殷选了把趁手的弯刀,瞧着外头有片安静的空地,便纵身跃入场中,开始练刀。 自来到西洲后,每日清晨练刀早已成了习惯,这些天耽搁了,加之昨日因病浑噩,此时阿殷霍霍抡开弯刀,只觉酣畅淋漓。 清晨的光洒满校场,定王站在窗边,目光扫过极远处正操练的军士,落在晨光下如玉燕般腾飞的女侍卫身上,心神却还停在梦境。 因连日劳累,昨天又跟夏青商议剿铜瓦山土匪的事,昨夜定王睡得格外沉,梦境便模糊而断续。梦里不知身在何处,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恍惚的梦中虽看不清她的脸,定王却万分确信,那是他的侍卫阿殷。 他不记得梦里的衣衫妆容,只记得她双臂环在他腰间,头枕在他胸膛,触感无比真实。 依稀记得她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像是新出浴的模样,令人心中砰然。 定王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做梦了,即便有梦,也是年少时的模糊记忆和沙场朝堂,梦里他坚定的杀伐决断、挥剑厮杀,或激昂或悲痛,都是一个皇子隐藏着的人生。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梦见一位姑娘,而且梦里的他,竟然会贪恋那双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甘愿被她依靠,想将她揉在怀里。 那种心境,是这么多年从不曾体尝过的柔情。 他竟会在梦里有柔情,还是对着贴身侍卫? 定王觉得这很荒谬。 纵然他确实欣赏她的容貌、气质与性情,会怜惜她的处境、赞赏她的志气,然而——铜瓦山下那片刻的假意拥抱,不过是为了瞒骗巡逻的山匪,她当时也只是应变做戏而已,她努力尽侍卫的本分,他却做这般荒谬的梦? 梦境颠倒,当真荒唐! * 阿殷练完刀用完饭,没见定王召唤,便各处去转转。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练兵的校场,虎关练的是步兵,校场上刀枪与□□俱备,汉子们分队操练。 阿殷不好走上前去,远远的站着瞧,忽觉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位十七八岁的郎君。 这张脸看着有些熟悉,阿殷想了想,昨天受寒后头脑昏沉,模模糊糊看到那位虎关都尉夏青,这人跟他长得倒是有些像,大概就是夏铮了。只是少年人风华正茂,脸型不像夏青那样方正,倒有点圆,英挺眉目嵌在中间,且身上带点沉静的书生气,便成上乘之姿——不过比起定王和陶秉兰,这容貌就显得略有点寡淡了。 阿殷前世并不曾见过夏铮,有些好奇的打量,那头夏铮看着她的打扮,便道:“陶侍卫?” “夏校尉?” 夏铮显然十分诧异,“陶侍卫认得我?” “昨日入营时曾见过夏都尉,便猜了出来。”阿殷和善的笑,暗暗觉得老话说的可真没错,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夏铮生得一副圆脸,加上气度沉静,看着就和气,若陌路相逢,她必定会以为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然而夏铮自十岁起就在军中,到如今七八年过去,已然升了校尉之职—— 比起隋铁衣那等奇才,校尉的官是低了些,但跟其他军士相比,夏铮这般年纪任校尉,已是很出色的了。 夏铮啧啧称叹,“陶侍卫可真是好眼力,难怪定王殿下那般器重。只是……” “家父是金匮都尉,一向与令尊交好,曾多次提过这虎关的事情,夸校尉年纪虽轻,本事却是不小。” 这般一解释,夏铮惊喜之下,当即笑了起来,“原来你是陶叔叔的千金!我也常听陶叔叔提过他膝下的龙凤胎,今日终于有缘相见,实为荣幸!”双手抱拳,神态中便多几分朗然与亲近,“听说你昨日受寒,可都好了?” 阿殷亦抱拳行礼,“都痊愈了。” 两人相见如故,此时陶靖也不曾与夏青商量过儿女亲家的事,年轻人无所顾忌,品谈校场上的军士和西洲风物,倒是精神抖擞。 因夏青父子都是南郡人,难免又说起故乡。 阿殷自幼便离了南郡前往京城,从未去过故土,陶靖和奶娘讲起旧日的事情时,总因缅怀冯卿而伤神,不曾细说。如今碰见夏铮倒是少了顾忌,于是从那边风土人情说到名胜古迹、有趣习俗,听得阿殷向往不已——冯卿是太傅之女,被人救出后有许多地方可以落脚,她最终选了南郡,想必那也是个极美的地方! 真的很想去南郡看看,亲自为生母扫墓叩首,陪伴说话。阿殷神往。 两人言笑晏晏,远处夏青陪着定王走过来,各自讶然。 阿殷偷懒了整个上午,既然碰见定王,虽然他已说了可以休息,却还是自觉的站在他身后回归侍卫的位置。夏铮行礼过了,便颇为兴奋的看向夏青,“父亲你猜猜,这位陶侍卫是谁?” “陶侍卫不就……”夏青一瞧儿子神情,愣了一瞬,猛然反应过来,“你难道是陶殷?” “夏伯父!”阿殷站在定王身后,含笑行礼。 “原来你就是陶殷!”夏青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你都长这么大了!上回碰见陶靖,他还说带你来了西洲,不成想,哎呀,陶靖有本事,原来女儿也这么厉害!铮儿看见没,人家都能跟着殿下做事了,你却还就这点本事,多学学!” 他这惊喜溢于言表,定王都有点动容,“认识?” “末将跟陶靖是好兄弟!”夏青并没有避讳两人的关系,甚至有点自豪。 瞧着阿殷时,夏青脸上的笑意就更盛了——他和陶靖交厚,熟知陶靖坎坷的经历,虽然没有挑明,却都有了结亲的意思。自家儿子虽比不得京城那些豪门贵公子,秉性却好,也肯上进,陶靖向来赞赏。如今见着阿殷,这姑娘当真是整个西洲都无人能比的美貌,精神奕奕的往那儿一站,风采夺目。 果真虎父无犬女,陶靖文武兼修、姿容出众,生个女儿也是这般出色。 回头看看自家儿子……夏青赶紧以目鼓励—— 陶靖的女儿这般出色,你可得更加上进,才能配得上她! 第025章 阿殷同定王回到凤翔城的时候,已是六月初十。 前往南笼沟的常荀早已回到了都督府,待得定王抵达,便先将此行绘出的南笼沟舆图奉上。定王也不耽搁,叫来了擅画舆图的属官,凭记忆勾画铜瓦山的地形山势。他本就是行军作战过的人,这方面极具天赋,依见闻将大致山势画出来,若有记不清的,便问阿殷。 阿殷在这上头并不擅长,进了那深山便容易犯糊涂,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她记性很好,即便不辨方向,却记得沿途地标,将些要紧的地方记清,标在上面,还可互为印证。 至于铜瓦山后头的山崖,阿殷跟着走了一趟,下山时又留神核对,倒是记得分毫不差。 待那舆图画完,一直在旁边闲站的常荀便啧啧道:“原以为陶侍卫只是身手好,原来这记性也不错,有前途,有前途——”他睇着定王笑了笑,“难怪殿下要带着你去铜瓦山,殿下眼光也很好啊!” 这般调侃,阿殷自然不敢应声,倒是定王横了他一眼。 “魏清带回来的那几个人都审了?” “审过了,吐了不少东西。”常荀将茶喝尽,“我那边也捉了两个,回来问了问,嘿,倒是给我吐出了条大鱼。” 眼见他两人是要商议正事,阿殷不能杵在跟前,便默默的行礼而退。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定王开口了—— “回家歇两日再来。” 这屋里此时并没有旁人,这话自然也不是对常荀说的,阿殷讶然回头,定王还在低头瞧案头的文书,连头也没抬。比起前两日在外的可亲态度,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往常态度,穿着玄色织金长衫立在那宽大的紫檀长案后面,身后是刀架舆图,令人敬畏。 阿殷哪会拂了美意,当即抱拳,“多谢殿下!” 定王只嗯了声,常荀却笑着打量了阿殷两眼,目光满含打趣,平白叫阿殷一阵心虚。 匆匆出了政知堂,阿殷懊恼的拍了拍脑袋——平白无故的,她心虚什么! 定王体恤她铜瓦山辛苦,又受了风寒,特准歇两日也不算什么的,对吧? 回到城南住处,阿殷将马递给门房的刘伯,才一进门,如意便飞扑了过来,“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她闲居在家,阿殷不在时无所事事,此时只穿着轻薄的纱衫,彩蝶般扑过来,叫阿殷心情大好。 “几日不见,学会饿虎扑食啦?”阿殷任由如意拉着手臂,笑盈盈的先往清凉的厢房里钻。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哪怕道路两旁多有林荫,也还是叫人闷得慌。阿殷跟着定王一路疾驰回城,那位殿下怎样阿殷不知道,她反正是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出了都督府时又正是晌午酷热的时候,那身侍卫的衣裳比不得纱衫透气,走街串巷回到城南,已叫她身上出了层细汗。 如意迅速的叫人打了水来,伺候阿殷沐浴,又吩咐那小丫鬟把冰镇的酥酪拿来。 饶是阿殷立志要在定王跟前博得青睐,这会儿躲了酷暑,藏在屋内拿银勺吃酥酪时,也忍不住感慨万端,生出偷懒的心思。还是当姑娘好啊,天气热了想躲就躲着,不必冒着酷暑在衙署间来往,也不必深夜不眠吹了凉风去爬山崖,趁着早晚天凉习武逛逛街市,剩下的便是修身养性,读书弄花了。 ——当然也只是感慨罢了,若只是贪恋这般安逸而无所作为,到时候被临阳郡主连累,她又哪来的筹码保住父兄性命? 阿殷惬意的叹息,沐浴后换上纱裙薄衫,寻个团扇打着,只觉浑身松快。 * 次日在家歇了整日,待恢复了精神头,阿殷便带着如意逛街去。 主仆二人将西螺街逛了大半,进了家首饰铺,意料之外的竟碰见了姜玉嬛。 姜玉嬛也是来挑首饰的,将整套的钗簪耳环选了个齐全。两下里碰见,各自微怔。 自那日在姜府上碰面,两人虽曾在百里春又见过一次,却都没单独说过话。姜玉嬛素来心高气傲,上回在百里春被阿殷瞧见满面泪痕,乍见之下便有些尴尬,随即将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还以为你攀了高枝就飞上天了,跟班当得不亦乐乎,竟然还有心思来挑首饰?” 阿殷不喜她这见面就嘲讽的态度,便回敬道:“我又不通乐理香道,闲了只能来瞧瞧衣衫首饰。” 姜玉嬛面上笑容微僵,旋即语含轻蔑,“似你这般心性,自然学不会乐理香道。” 这话倒叫阿殷诧异。 按姜玉嬛往常心高气傲的性子,容不得人半点嘲笑,这回被阿殷指着百里春的事情说,她只言语反击,却未恼羞成怒,却是为何? 那头姜玉嬛并未离开,只是觑着阿殷笑,看得阿殷渐渐疑惑。 “笑什么?” “笑你实在心宽——”姜玉嬛抿着唇角,凑近了小声道:“你那位郡马父亲都成阶下囚了,居然还有心思来挑首饰,啧啧,果真与众不同。” “什么!”阿殷闻言大惊,一把钳住她手臂。 姜玉嬛皱眉想将阿殷的手掰开,却敌不过阿殷的巧劲。半天都脱不开桎梏,姜玉嬛脸上现出恼怒,冷笑道:“你父亲下狱了,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阿殷被这消息震得有些发懵。昨天她回住处的时候一切如常,从刘伯到如意都没说什么,在都督府的时候也没人提醒异常,可姜玉嬛却是这般笃定的态度……阿殷意有不信,盯紧了姜玉嬛的眼睛。 姜玉嬛并未躲闪,只是冷笑,全然幸灾乐祸的态度。 阿殷即便与姜玉嬛不睦,却也知道她的性子,看起来不像是说谎。 心头突突直跳,阿殷再也没心思跟姜玉嬛浪费时间,叫如意自回住处,她却出门拐个弯儿,往都督府去了。父亲一向都在金匮的,怎会突然下狱?姜玉嬛无从知道这些事,八成是因为此事恐怕是姜玳的手笔,他会定什么罪名?姜玳即便跟父亲交情不深,却总会碍着临阳郡主的面子维持面上和气,这回怎的突然捉了父亲? 诸般揣测直往脑子里窜,阿殷深吸口气按捺乱绪。 ——只要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都有转圜的机会,天塌不下来。 到得都督府中,定王正召了手下得力的助手和随行来的那位文官议事。阿殷即便着急,也不敢为这等私事去打扰定王,在政知堂外站了片刻,瞧见右副典军魏清出来时,忙迎了过去,“魏典军!” “陶侍卫?”魏清觉得奇怪,“殿下不是准你休息了?” “我有急事想请教殿下,正好典军出来——”阿殷压低了声音,“你近来见过我父亲吗?” “陶将军在金匮,我哪能见到。”魏清笑了笑,又觉得不对,“怎么,出事了?” 看来这位是不知情的,阿殷还不能确信此事真假,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随口道:“有些事想寻他罢了,典军既然没见过,我还是等着殿下。多谢典军。” 陶靖是一府都尉,掌府中两千余人的军务,官阶又比魏清高,魏清自然不好探问,便先走了。这头阿殷依旧站在政知堂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里头才议罢事情。 常荀带着一群人出门,瞧见本该休息的阿殷站在外头时,颇觉意外。他扯出个笑容往前走了两步,见阿殷焦灼的望着屋内时,心里猜到缘由,遂敛了笑容。经过阿殷身边,他低声提醒,“殿下刚生了气,小心点。” 阿殷感他好意,上前跟值守的侍卫打个招呼,蔡高便进去通禀,不过片刻叫阿殷进去。 屋门虚掩,里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阿殷调匀了呼吸,入内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她今日匆匆赶来,身上穿的还是一套姑娘的衣衫,修长的身材掩藏在垂落的象牙色襦裙下,头发也挽成发髻,缀以珠钗宫花。旁边的窗户洞开,有风徐徐吹入,偷偷撩动她的衣衫。她行礼时动作周正,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只眉间焦灼之色难掩——到底还年轻。 定王坐在长案后面,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问道:“是为陶都尉的事?” “殿下知道了?”阿殷微讶,忍不住道:“我父亲现在好吗,殿下可知是什么罪名?卑职听说消息后一时着急,又无处探听消息,只好来打搅殿下,请殿下恕罪。” “无妨。”定王示意她在圈椅中坐下,“姜玳给的罪名是通匪。” “通匪?”阿殷差点没坐稳,一双杏眼睁大,忙道:“我父亲不可能通匪!”见定王点了点头,才小心问道:“殿下知道我父亲是冤枉的吧?” “刘挞供认兵曹与他有来往,我欲上奏处置时,他又供出陶都尉也有此行径。姜玳趁我们还在虎关,骗陶将军回凤翔,捉了起来。”定王靠在椅背,将杯中茶水徐徐喝尽,等阿殷自己想明白。 原来是因为刘挞的攀咬,罪名尚未坐实……阿殷心中渐渐镇定下来。 慌乱的思绪平复,她也猜出原委,“姜刺史想保那位兵曹,也是在警告我父亲?” 若定王认为刘挞的供词可信,要据此惩罚那位兵曹,那么刘挞对陶靖的供认也同样可信。然而上回出兵狼胥山之前,陶靖曾灌醉了姜府席上众人,他协助定王的态度一露出来,姜玳借机敲打,算是一石二鸟了。 那么这件事,她便不是孤立无援了。 ——姜玳摆明了是为难定王殿下,定王又岂会让他如意?且既然只是攀咬,父亲也未必没有自救的法子,倒不必她在这里担心上火。 见得定王点头,阿殷暗暗吁了口气,犹豫过后,没有再追问下去。对面定王眉目朗然,却藏着疲色,想来这一趟回来后又要审问两处土匪的事,还要应对姜玳猝不及防的出招,也颇耗费心神。她身为侍卫不能为之分忧,至少不该多添烦扰,遂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多谢殿下指点。” “我既叫你歇息,你只从命就是。”定王挥手示意她退下。 这话让阿殷心安,于是再度拜谢,告辞回家。 后面几日,阿殷听了定王的话,在家休养,顺便翘首期盼消息。隔日在街上碰见夏柯,才知道定王严审那伙从铜瓦山下捉来的人家之后,又牵扯到了那位兵曹。定王将奏折呈上,却未立即处置那位兵曹,连同陶靖也一处关着未动——他此行奉的是剿匪之名,虽有都督之衔,没有皇帝开口,还不想擅自处置官员,自留把柄。 随他而来的文官中还有一位刚直御史,正好巡查官员功过,将那兵曹的政绩与过失核查清楚后,连同定王的奏折一同送入京城。 过些日子京中旨意下来,却是叫定王便宜行事,会同刑司裁决处置,将结果呈报刑部即可。 待得六月下旬,那位兵曹按刑律处置,陶靖被释放,安然归来。 阿殷就算吃了定心丸,没见着陶靖的面,这些天也有些夜不安寐。清晨从都督府下值回家,还有些无精打采,乍然看到正要出门的陶靖,当即欣喜万分,“父亲,你回来了!” 正要出门的陶靖收回了脚步,瞧着女儿欢欣的模样,便是一笑,“觉得意外?” “我以为姜刺史会借机狠狠为难一番,怕父亲在狱中吃苦,担心了好多天!”阿殷凑到陶靖跟前,低声笑了笑,“没想到还是定王殿下神通,逼得他这么快就收手了。” “也是姜玳自作孽,把柄太多。”陶靖并未深言,瞧着阿殷稍见憔悴的神色时,却皱了皱眉,“怎么脸色不好?” 阿殷嘿嘿笑着避而不答,又问:“父亲是昨天回来的吗?” “昨晚。” “还要回金匮么?” “那边的事务暂时交由副都尉打理,我在凤翔还有事做,殿下已经得了文书,征调我协助剿匪。”陶靖在女儿肩上拍了拍,又想起什么,“今晚都督府设庆功宴,养养精神,傍晚记得过来。” 庆功宴的事情阿殷是知情的,遂道:“冯大哥也跟我说了。” 陶靖放了心,便出门往都督府去。 * 晚上的庆功宴设在都督府东侧的花园中。 盛夏时节天气热,到了晚上才有凉意,在临水的敞厅里摆上桌案杯盘,水边柳枝间挂了辉彩灯笼,愈见朦胧。厅上灯烛通明,都督府上的仆役并不多,定王也不请什么出名的歌舞美姬婉转唱曲,只寻了凤翔城一处不知名的教坊,隔水奏乐助兴,不至寡淡,也不会打搅厅中谈兴。 今晚宴请的宾客都是常荀定的,在狼胥山剿匪的将士自然都在,陶靖坐在常荀下首,阿殷同将士们在一处,随定王而来的官员亦在座中享宴,除此之外便是西洲刺史姜玳、长史高俭言和凤翔城的长官,及州府中剩下的五曹官员。 比起姜府上两回宴会的温和雅致,这回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 定王一袭青金披风,威仪端贵,旁边那位御史性情刚直,眉目凌厉,下剩的常荀、高元骁、冯远道及一干将士都是习武强健之人,西洲几位文官被零星安排在武将之间,气势便有不及,如被虎狼环饲。 阿殷进厅后一见这架势,思及近日定王和姜玳的较量,便猜到了这庆功宴的意图。 果然,酒过三巡,乐曲遥遥,常荀便徐徐开口了,“殿下此次前来剿匪,多承诸位倾力相助,上回狼胥山擒获土匪刘挞,查处兵曹过失,皇上都有旨意嘉奖。定下早就命我设宴庆功,慰劳诸位,只是事多了耽搁,延至此时,我先自罚一杯。” 常荀将酒饮尽,底下众将士便也举樽,难免说起那日狼胥山的事。 说这些土匪猖獗日久,欺压百姓,这回定王率军将匪窝连锅端了,实在大快人心,百姓交口称赞。这些夸赞尽数向着定王,虽绝口未提之前姜玳办事不力,放任土匪横行的事,相形之下,却还是如一记记重掌掴在姜玳脸上。 姜玳自然晓得底下百姓的议论,好在他脸皮厚,虽知定王来者不善,却还是笑道:“此次平了狼胥山匪患,殿下安排得当,也蒙诸位将士出力,为我西洲百姓换得安宁。我便以此薄酒,代百姓们谢过诸位辛苦!” 众人又应景的喝了。 定王将眉目一转看向姜玳,动作虽缓,目光却是凌厉慑人—— “其实这匪患原本不难平定。”他一开口,底下便自觉的安静下来,“不怕姜刺史见怪,如今西洲治下混乱,官员领着俸禄,非但不谋其政,竟敢与匪类勾结骗取军资,更收受贿赂,甘与匪类为伍。先前剿匪不力,自也是因这些人从中作祟,本王有意先取周纲、周冲二人,望刺史严整治下,莫再纵容。” 姜玳即便与定王暗里争锋,却都心照不宣的不曾戳破,而今定王当众提及,便脸现尴尬。然而这是证据确凿的事,他无可辩驳,只能道:“微臣汗颜,往后必定严查。” “自当严查。本王已请旨,择日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姜刺史想必也愿意襄助本王。”定王又看向陶靖,“陶都尉骁勇,皇上特地调你协助剿匪,也望尽心襄助。” “末将既奉皇命,必当尽心竭力!”陶靖没有任何犹豫,态度语气皆是坚决,掷地有声。 “还有在座诸位——”定王目光扫过,冷肃态度轻易压住了方才的欢庆氛围,“此次严审刘挞,牵涉人员众多,本王虽只惩处了兵曹一人,然众人作为,本王和黄御史已具本呈奏,皇上也心中有数。今日之宴,一则庆功,再则诫勉,各位既然食君之禄,还是该忠君之事。” 厅中鸦雀无声,他的声音缓慢有力,重重压在西洲几位官员心头。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惯用的威胁手段,由定王使出来,却仿佛更叫人畏惧。 姜玳和高俭言有恃无恐,尚且能从容应对,底下心里有鬼的几名官员却连头都不敢抬。上首那位的眼神实在太过凌厉,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刺入心头,更何况有那位兵曹的前车之鉴,这些个文官是扛不住的。 好半天的沉默,常荀和高元骁也扫视几位官员,隐隐压迫。 姜玳想要开口缓和气氛,却被定王以目光震慑,生生将言辞咽了回去。 厅中无人敢说话,几位小文官知道这是定王的警戒,在沉默又压迫的气氛中,额头见了汗,连呼吸都有些收敛了。三十余岁的功曹想要喝水缓解,放回水杯时却因手腕颤抖,在案上磕出极小的动静。 此时乐曲暂停,四下安静,这微弱的动静清晰撞入众人耳中,昭示这某些人的慌乱。 目的已然达到,定王缓了气势,举了茶杯慢喝,道:“方才本王的劝言,诸位回去尽可琢磨。今日的庆功宴是常司马费心筹备——”他转而看向常荀,声音中的冷肃淡去,“后面是什么曲子?” “回殿下,是胡笳鸣。”常荀向外比个手势,那头讯息传出去,隔水便有乐曲响起。 厅上气氛为之一松,众位将士互相敬酒笑谈起来,几位文官也举杯缓解情绪,唯有姜玳不高兴。他自到任西洲,有怀恩侯府和代王作为倚仗,恩威并施,以利相诱,很快便笼络辖制了治下官员,拔掉有二心的硬茬子,将西洲管得严密又和气,唯他马首是瞻。 而定王今日这么一出,不止令他颜面扫地,更动摇了他的人心。有陶靖做榜样,定王威逼之下,这些官员胆小如鼠,未必不会心生动摇,向定王投诚,跟着他扑向西洲的匪寨—— 一个二十岁出头,不受宠的王爷而已,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皇上都不敢轻易动摇京城里盘根错节的世家们,他却如此不知避讳,当怀恩侯府是软柿子可以任意拿捏?不自量力! 恼恨与盘算尽数藏入胸腹,姜玳勉强举杯,继续与众人欢庆。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殷也是偷偷捏了把汗。 倒不是为了方才陶靖的当众表态——她既已投入定王麾下,陶靖也有意襄助,跟姜玳闹翻是迟早的事,这宴席上借皇命道明立场,自是应有之意。 叫她心惊的是方才的氛围。 虽然久闻定王杀神之名,她也常心存敬畏,却极少见过定王发怒。方才他冷厉的目光扫过,短短几句话便以威压气势震慑在场众人,着实令人心惊胆战。恐怕不止那些营私舞弊的西洲文官,就连这些将士们也被同时震慑,更不敢生出二心了。 敬畏之下又忍不住想,他剿匪时尚且如此威仪,当年率兵北征,又该是何等风采气势? 厅中灯烛通明,定王端坐在上首,阿殷瞧着他,目光微驻。 隐隐又觉得不对劲,阿殷目光稍错,便将高元骁举樽侧身,目光正越过人群打量着她。 第10章 .21 高元骁今日喝了不少,铜色的脸上已经现出醉意,目光灼灼。 阿殷与他目光一触,便忙挪开,心里竟自突突而跳——高元骁的眼神有点熟悉,那还是前世琼枝将她捆入高相府的时候,她从昏迷中睁开眼,就见高元骁这般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薄醉后的眼神里满是侵占的意味。若非她当时疾言厉色的喝止,还不知道高元骁会做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阿殷别开目光斟茶喝下,吃了块软糯的糕点,却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今晚的宴席是定王为了震慑姜玳而设,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阿殷自然不敢与因这点小事闹出动静。阿殷尽力忽视那不时瞟来的目光,宴席将尽尾声时,趁着高元骁被侍卫们围着灌酒,起身去外头透气。 夏夜薄凉,隔水乐曲浑厚深沉,随风入耳,仿佛将人带到广袤的狼烟沙场。 阿殷随手撕一片芭蕉叶,折而为扇,驱走脸上因酒而生的热气。 这座都督府她早已熟悉,沿水走了片刻拐入凉亭,忽觉背后有人,她警觉回首,就见高元骁不知是何时尾随而来,就在她身后十几步处。他显然已经被侍卫们敬了不少酒,虽则身形依旧稳当,眼神却不像平常灵便。 “陶殷——”见阿殷回首,高元骁开口了。 “高司马。”阿殷后退半步,恭敬持礼。 “陶殷,我有话同你说。”高元骁打量着她,大步朝她走过来。他的目光黏在阿殷身上,并无收敛,因为个头比阿殷高,身材也更魁梧,走近时几乎将阿殷笼罩在影子里。 酒气扑面而来,他是府中司马,阿殷不能退缩,只抱拳道:“高司马有何吩咐?” “我……”高元骁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表述才更合适。他在右卫军担任统领之职,辖制底下的侍卫们,多是靠威压,言辞上不太擅长。此时对着时刻惦记的美人,前世今生积攒着的言辞纷乱涌入脑海,有愧疚有爱慕,更叫他不知从何说起,心绪翻滚之下,忍不住去抓阿殷的手臂,道出最直接的念头,“我想娶你!” 脱口而出的话语太过唐突大胆,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阿殷更是骇然。 他的指尖还未沾到,阿殷便灵活的翻腕,自他手下滑出,随即后退半步—— “高司马慎言!” 高元骁既已放肆了,索性一鼓作气,“从第一回看到你,我就记在了心上。陶殷,你跟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见阿殷逃开,多年习惯使然,下意识的再度伸手去扣。 阿殷却未留意他说什么,只不喜他借酒行事,身如游鱼,肩膀微缩,再次逃开—— “高司马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 礼仪已尽,阿殷后退得极快,声音落下时,人已远了两步。 连番被阿殷躲避,高元骁酒后本就莽撞,瞧着美人含怒,登时起了制服的心思,当即疾步赶上,“陶殷你听我说完。”他身高腿长,腾身而起拦住阿殷退路,继续去捉她手臂,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这回来西洲,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样,为了追随定王殿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见阿殷险些逃脱,也顾不得说话了,忙又出手拦她。 若论身手,阿殷并不如高元骁。 高元骁既然能在右卫军担任统领,功夫自然出类拔萃,加之年轻气盛,经验老道,往那儿一站便是堵铁墙。阿殷是个姑娘,气力不及男儿,却胜在灵活轻盈,反应机敏,岂是高元骁轻易能捉住的。 一个要捉,一个要躲,高元骁不肯放她走,紧紧纠缠,阿殷也被惹得恼了。 高元骁是司马又怎么了?她恭敬持礼,他却步步紧逼的纠缠,算是怎么回事,仗着身份欺压她一个女侍卫?他如此蛮横唐突做派,叫阿殷骤然想起前世被困在高府的事,心中愈发恼恨,拳头紧握,没忍住飞腿反击过去。 两个人便在水边的树影下打了起来。 这场架打得悄无声息,动静并没被席上宾客发觉,只是被侍卫瞧见,悄悄报给了定王。 席上已是尾声,定王岿然不动,只向常荀示意。 常荀今日留了分寸,此时也不过四分醉而已,摇摇晃晃的出了客厅,循着侍卫所指过去,就见水边树影深浓,两人拳来脚往,打得正酣。高元骁的身手疾劲,出招稍微莽撞,不似平常章法井然,阿殷倒是清醒的,只不知为何丢了平常的机灵,反倒跟高元骁争锋相对,半步不让,那身形如脱兔灵动,竟有倒逼之势。 两人衣袂翻飞,除了扰动树枝外,并没半点声息。 “有意思。”常荀在假山边瞧了片刻,听见厅中已经有了辞行之声,当即飞步上前,将两人隔开,低声斥道:“殿下设宴待客,胡闹什么!” 他是定王最倚重的副手,也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这一声低斥当即叫高元骁住手。 远处同定王含糊辞行的声音此起彼伏,高元骁和阿殷昏了头脑打架,此时却也不敢叫人发觉,丢了定王的脸面,于是各自噤声。 高元骁若有悔意,阿殷却偏头负气。 常荀也不则声,只冷然看着高元骁,目光扫过阿殷时,亦含着责备。 树下一时安静,等宾客散尽,定王叫陶靖在厅中稍候,便带人赶过来。 阿殷留意那边动静,见父亲没有跟过来时,稍稍松了口气,只看向定王。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走路不像平常那样无声无息。显然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沉着脸走过来,往两人跟前一站,目光便重重压向高元骁,“高元骁,怎么回事!” “殿下恕罪。”高元骁含醉抱拳,声音有些含糊,“是末将喝醉昏了头,看到陶侍卫……”他的声音未完,便被阿殷打断。她屈膝半跪在地,仰头望着定王,声音清晰,“卑职方才失了分寸,搅扰殿下,请殿下降罪!” “陶殷。”高元骁诧异,侧头想要解释,阿殷再次打断了他—— “卑职向高司马请教功夫,却忘了殿下正在设宴待客,是卑职考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高元骁解释的话语被彻底堵住了,旋即便是深深的诧异。 他刚才分明察觉到了阿殷的恼怒,此时她却将责任一力往身上揽,将两人的打斗说成是请教功夫……瞧见阿殷那笔直的腰背时,因定王的到来而稍微清醒的高元骁猛然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果任他解释,说是他对陶侍卫无礼才打起来,那么即便定王会将罪责全都算在他头上,旁人又会作何感想? 喝醉酒的男子在僻静处对妙龄美人无礼,还能是什么? 娇养闺中的千金千里迢迢来都督府中做侍卫,她有抱负,有骨气,默默承受了做侍卫的苦累,却怎能承受旁人无端的言语议论? 他方才一时冲动,都做了些什么! 夜风吹过,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高元骁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混账透顶。冲动尽数化作懊悔,他重重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身为都督府司马,不止未能为殿下分忧,招待宾客,却在此处比试武功,惊扰宴席,是末将失职,请殿下降罪。”他甚至连阿殷都不敢多看一眼,“陶侍卫是因末将挑衅,才出手反击,望殿下明察。” 定王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没有则声。 只是比试武功? 方才两人如何打斗,他并未瞧见,然而席上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高元骁黏在阿殷身上的目光。血气方刚的男子将目光黏在十五岁的妙龄美人身上,高元骁打得还能是什么心思?乃至于现在,高元骁虽则能沉住气,阿殷的脸上的不忿却没法隐藏—— 她自始至终只仰头或垂目,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高元骁。 这比试功夫的背后藏着什么,定王几乎能立时猜出来。 阿殷是他的侍卫,高元骁纵然是长官,又岂能轻易低看?况这都督府中规矩严明,高元骁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绝不能纵容!定王的目光如重刀砍在高元骁身上,微微躬身时,威压迫人,“既然自知失职,当如何处置?” “末将但凭殿下处置!” “玩忽职守,搅扰大事,“定王转身欲走,冷声吩咐,“二十军棍,明日领罚。”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个涉事的阿殷,若不惩罚,难免失于偏颇,叫人议论,便道:“陶殷违纪,罚俸半月。” 阿殷没有异议,等定王离开,便直起身来抬步欲走。 高元骁心中百味陈杂,惭愧的声音愈发低沉,“陶殷——” “高司马!”阿殷转身,低头看着他,脸上是少见的冰寒,态度中却分明藏着傲气,“既然你惯于用武,就等你清醒时能打过我再说,以身手论高低,公平公正。否则,就请你闭嘴!” 阿殷渐渐远去了,高元骁却还直挺挺跪在那里。 少女的话像是一记巴掌裹在脸上,将藏在心底的幻想击得粉碎。他并非打不过她,皇宫右卫军的统领岂是平庸之辈,真个硬碰硬打起来,目下的阿殷绝非他的敌手。然而——他的苦练武功是为守卫皇宫、报效朝堂,却不是为强迫一位姑娘。更何况他这次的初衷,只是想跟她剖白深藏于心的事情…… 方才他沉醉之下,到底做了什么! 都督府里渐渐安静,高元骁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前尘往事飞速掠过心头,他记得她当时挣脱绳索束缚后对他的嫌恶,亦牢记今夜她话语中的轻慢。他似乎总在选择她厌恶的方式去接近,鲁莽又冲动,连从前的心结都未解开,便又添一层寒冰。 次日清晨,高元骁领了二十军棍,强忍疼痛回到住处,就见陶靖不知何时进了他屋中。 他似乎已站了一夜,石刻的雕塑般立在那里,脸色阴沉。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材魁梧,如渊渟岳峙,看到高元骁的那一瞬,眼中便腾起恼怒。 高元骁才阖上屋门,陶靖便踏步上前,二话不说,抡开拳头便砸向高元骁。 * 都督府中一切如常,定王和常荀更加忙碌,阿殷便尽职尽责的跟随在后,随时待命。 定王前次安排侍卫们兵分两路探查匪窝动静,显然成效很好,加上冯远道和高元骁深入铜瓦山的匪寨之中,更是拿到了许多新的情报。常荀这些天奔驰在虎关和凤翔之间,就连冯远道都受命奔忙,在府中几乎不见踪影。 只有高元骁似乎变了些,闲时总爱独坐沉思,做事却又愈发勤恳。 都督府司马挨了军棍的事情并没有瞒过姜玳,这些天高元骁收到了不少请柬,或者邀请他去赏月游山,或是往酒楼品菜叙话,一天都没消停过——然而除了这些请柬外,姜玳似乎突然安分了,即便被定王处置了两个副手,也不曾多说半个字。 而高元骁看过之后只随手丢在一旁,仿佛从未见过。 某日,定王得知此事,便命高元骁应邀赴宴,高元骁欣然前往。 阿殷这头跟高元骁除了避不开的公事外,不曾多说半个字,高元骁有所收敛,她便乐得清静。她每日跟着定王办事,自然能听到不少消息,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如今的进展,回家后同陶靖请教,两下里核对,倒是慢慢练出了揣摩推测的本事。 从前父女俩相处的时间不多,而今正好都在,每日晚饭后父女俩比试身手,偶尔冯远道过来指点,叫阿殷身手也长进不少。 如此一晃,便到了中秋。 都督府中日益紧张起来,铜瓦山和南笼沟是难啃的骨头,定王布置安排了两个月,快到收网的时候,自是更加谨慎,务求周密。 这日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虎关,都尉夏青看见,忙殷勤迎了进去。 是夜在虎关歇了一宿,定王同夏青连夜议事,阿殷在外面守着无事,便听夏铮讲关于南郡的故事。次日清晨辞别,夏青却将一道火漆封住的信递给她,叫她回去交给陶靖。 阿殷欣然应命,跟随定王出了军营,同行的夏柯被派往城中去传口讯,剩下两人缓缓前行,等夏柯传讯后赶来。 中秋之后天气渐凉,却比酷热沉闷的夏日更见爽朗。秋阳已在半空高悬,天地间被秋风扫得明净开阔,远处山上已有树叶渐渐转黄,层层叠叠的与绿树交织。偶尔有树梢鸟雀扑棱棱的飞离,踩下半黄的落叶打着旋懒懒的落下来。 定王走得慢,阿殷便隔了半匹马跟随在后,催马缓行。 郊野里风光疏阔,阿殷偷偷阖眼,任阳光肆意洒在脸上。秋日的侍卫衣衫换成了青金色,阿殷却罩了件象牙色的披风,迤逦拖在马背上。深蓝的绸带在胸前系成蝴蝶,她将头发全都束在乌帽之中,只留了素净美丽的一张脸在外面—— 没有钗簪耳环,不饰螺黛朱丹,如画眉目在青衣乌帽的映衬之下愈见韵致,那双平常灵动的杏眼微阖,浓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分明。 定王稍稍侧目,便见少女在秋景中纵马怡然缓行,腰背挺直,精神奕奕。修长的腿屈出弧度,柔软的披风随风拂动,天然图画。 而她的容色,即便毫无妆扮的搁在秋日明艳阳光下,也不见半点瑕疵。 定王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恍然回神时,发现她眼睫微动,像是要睁眼了。 “来到西洲已有半年--”定王当即正了神色,侧头觑着阿殷,“长进如何。” 阿殷从惬意中回过神,听见他问话,忙在马上坐得更直,唇角一翘,竟是半点都不谦虚—— “跟在殿下身边,自然大有长进。卑职的身手自不必说,跟人交手后才懂得应变的重要,也才知学以致用,多练多琢磨,上回常司马试我的功夫,也赞我进步不少。再则跟着殿下去过狼胥山,也去过铜瓦山,长了许多见识,这两月谋划布局,更是从前在京城中根本想不到的。”她冲定王抱拳,真心实意,“卑职能得此机会历练,深感殿下之恩。” “你能长进,便不算我都督府委屈人才。”定王回首,毫不掩饰的打量她。 阿殷不知他这打量的意图,又不能躲避,跟定王对视了两息,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他的风采一向令人折服,颀长高健的身材和俊朗英挺的容貌衬以皇家养出的贵气,沉着脸时威仪迫人,叫人心生敬畏,像如今稍有温和之色,便觉如春阳朗照,万物生辉。这般风采,莫说限于京城,就是翻遍了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 阿殷也是个俗人,这般容貌风姿摆在跟前,两相对视间,心里竟自砰砰跳了起来。 定王收回目光,徐徐道:“还在跟高元骁置气?” 阿殷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旋即回答,“卑职不敢。” 片刻后没见定王出声,阿殷怕他误会,便解释道:“卑职当初仰慕殿下威名,请求冯典军代为引荐,入都督府中做侍卫时,便暗下决心,定要做出些名堂,方不坠我父亲名声。上回的事情固然不愉快,卑职却也不会因此影响了正事。卑职承蒙殿下栽培,又怎会意气用事。” 定王颔首。 如此甚好,否则铜瓦山之战在即,若将旧日小怨凌驾在公务之上,难免耽误正事。她根底子好,又有志气,这回着实是锻炼的良机,不容出差池。他原本以为—— “我原本担心你会因私误公,”定王回首,看向阿殷,“毕竟此次会由高元骁带人攻上后山。”而阿殷当日曾在铜瓦山下豪气的说,会带头冲上后山悬崖,攻入匪寨,取下周纲的人头。 时隔两月,他竟然还记得她当时挥鞭豪言,笑容明朗的模样。 阿殷闻言而笑,“殿下多虑了。那晚的事只是意外,卑职早已抛在脑后,只想做个出色的侍卫。” “只想做侍卫?” “嗯!” “好——”远处蹄声得得,夏柯的身影渐渐趋近,定王夹动马腹,道:“就先做好侍卫!” 回到凤翔时在城门口碰见常荀,定王与他并肩入城。因天色已晚,定王便叫阿殷直接回家去,不必再去都督府中。阿殷拱手告辞,扯着缰绳择了进了旁边巷子,常荀打量定王神色,低声打趣,“怎么,殿下舍不得了?” 定王横他一眼,并未答话。 常荀却是跟他惯熟的,将随行的侍卫甩开些距离,对定王紧追不舍,“我跟殿下相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陶侍卫是个美人,殿下要是连她都看不上,那就别想找王妃了。” 定王不欲理会他,“你最近很闲?” 常荀不吃威胁,依旧穷追,“难道是我猜错了?若真如此,殿下才是真正太闲。” “她想做好侍卫。”定王缓了速度,看向常荀,“而她如今,还差不少。” ——至少比她期待的,还差很多。 常荀听了却是啧啧称叹。 陶殷还不算出色的侍卫?政知堂前笔直的小松树,都督府上下哪个没听过?姑娘家娇贵的身子给他值夜跟班,吃苦受累从不吭一声,受了委屈也忍着,连铜瓦山那等地方都去过了,还不算好侍卫? 瞧着定王那副冷肃的神情,常荀暗暗撇嘴。 是谁不时走神看向窗外,是谁有意无意的表露出对这个女侍卫的欣赏,是谁身为事务繁忙的王爷,却要分出时间去敲打高元骁,说阿殷是他的侍卫,不许旁人欺负的? 都对人家姑娘上心成这样了,却还在口中嫌弃。 活该至今娶不到心仪的王妃。 * 阿殷回到家中,正巧陶靖也刚从府衙回来。 他被定王特地调来协助剿匪,这段时间除了去金匮做些安排外,其余时间便在都督府中,同常荀一处筹划剿匪的事。 阿殷同他进了院子,如意自去安排人备水呈饭,阿殷却将夏青的书信掏出来递过去,“今日跟定王去虎关,夏都尉叫我将这封信给你。”她坐在桌边斟了茶喝,眼中藏有笑意,“夏铮讲了许多关于南郡的事情,真想去看看。” “若有时机便带你去。”陶靖随口回答,利落的剥掉火漆,将那信看了片刻,却抬头瞧向阿殷。 阿殷手臂搁在桌上,瞧见陶靖奇怪的眼神,有些莫名所以。 陶靖又垂头看信,最后折起来原样放回信封里,却朝阿殷道:“夏铮跟你讲南郡的事?” “风土人情,无所不包。” “你喜欢听?” “当然,我从没去过南郡!”阿殷小心试探,“父亲闲的时候,能跟我讲讲娘亲的故事吗?”那些陈年旧事像是那半枚梳篦般被陶靖深藏,阿殷连影子都窥不到,只能凭借前世奶娘说过的只言片语来揣测。听夏铮说得越多,她便愈是神往,愈想勾出娘亲冯卿的过往。 陶靖却未置可否,手中尚且握着那封信沉吟,又不像是为什么事情烦恼。 片刻后,陶靖站起身来,自顾自的在桌边走了两步,低头问道:“你觉得夏铮此人如何?” “夏校尉……”阿殷猛然顿住,诧异的看着父亲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他见过,在前世陶靖跟她提起和夏家的婚事的时候。 回想今日夏青将信交给她时那满面笑意,阿殷猛然明白过来——她今日带回来的这封信里,夏青不会是提起了婚事吧? 第12章 .22 赞赏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阿殷作势喝茶,心思转得飞快。 对于夏铮,她的印象其实不错。毕竟有前世的好感垫着,此生几番接触,夏青的豪爽和夏铮的平易也叫人觉得亲近。然而那也只是因南郡同乡而生出的亲近而已,并不掺杂旁的情感。 阿殷还未考量过嫁人成婚的事,更未曾想过夏铮是不是良配。不过在将临阳郡主送上刑场之前,议定婚事显然不合适——万一中间行事不慎有什么变故,何必拖累无关的人? 阿殷定了心思,便无犹疑,抬起头时,神态一派安适—— “夏校尉说起南郡的事情,自然叫人神往,至于他么,固然比旁人出色些,却也算不上多出彩。我在虎关时,曾跟他比试过,比起都督府上的同僚们,他的身手应变,终究有所不及。”她含笑仰头看向陶靖,“听说这回剿匪夏都尉也会前往,父亲突然提起他,不会是夏校尉也要去吧?” 不算出彩么? 陶靖打量女儿的神色,斟酌半天后终究压下了信中的内容,顺着阿殷所言,道:“前往铜瓦山剿匪的事,怕就在这这几天内。届时夏铮或许会与你同行,协力潜入铜瓦山,你该心中有数。” 阿殷点头,“铜瓦山的舆图已经画好了,殿下依上回所走的路,也叫人备了爬山的绳索铁钩,不必担心。” 话题被生硬的转到公务,陶靖心里还想着儿女婚事,只道:“想阻挠殿下剿匪的人不少,这些日子要格外留神。”遂步入卧房,将那封信收起来。 阿殷应命,回屋去换衣裳。 * 剿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廿五,除了定王倚重的将士,旁人一概不知。 二十的那天下了场秋雨,定王连着劳累多日后心神俱疲,便同常荀一道去百里春去听薛姬抚琴。那天恰又是阿殷当值,正好过去听曲。 一行人踏着秋雨进了百里春,老板娘当即殷勤迎了上来,安排了最好的雅间,将薛姬请过来。 比起上回姜玳所选的旖旎处所,这回的雅间显然当得起这称号——阔朗的屋中陈设简单,没有女子惯用的纱帐甜香和意味暧昧的画卷,倒是挂了几幅山水画作,却也只是寻常点缀。靠窗处设了半尺高的台子,三面垂了柔软厚重的帷帐,正前方则摆着矮案蒲团,案上瓜果齐备,婢子跪坐在侧,以备奉茶。 矮案之前原本还设有纱屏,隔屏赏乐,另有滋味。 定王倒是没这般心思,瞧着那纱屏碍眼,便叫人撤去,于是抱着琵琶坐在矮凳上的薛姬便在眼前,一举一动,皆无处遁藏。 薛姬这回的打扮也严实了许多,交领绸衣之内,以繁复的颈饰遮住肌肤,没半点春光外泄。她的头发微微卷曲,梳了庄重发髻,将一半垂落下来,松松散散的搭在肩头,就着两侧的金钗珠串,天然然韵味。没了上回的轻佻之姿,她甚至连妆容都是淡的,颔首致意,令人赏心悦目。 阿殷跪坐在定王后面一排的蒲团上,瞧她抱了琵琶端坐,也觉此女容色过人。 琵琶弦动,修长的手指翻舞,泠泠乐曲入耳,阿殷难得有时间这般安静下来赏曲,渐渐的闭了眼,手指落在矮案上,随了她的韵律轻按。 薛姬的曲子弹得很好,阿殷即便不太通音律,却也觉其情韵深藏,动人心弦。 渐渐的那曲声却不对劲了,最初只是曲意不畅,渐渐的就连韵律都变了,甚至错了半拍。 阿殷诧异,睁眼看向薛姬,她依旧抱了琵琶坐在那里,弹拨琵琶的动作依旧熟稔,然而那神情……总觉得不对劲,像是有些紧张似的。 名冠凤翔的薛姬竟会在弹琵琶时紧张?这显然不合情理。 阿殷当了半年侍卫,渐渐也能察觉周围环境的变化,这雅间屋外显然没什么动静,前面的常荀和高元骁等人也都静坐赏曲,不曾有半点变化,唯独定王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常人来这百里春听曲,多是散心怡情,就算屋内摆设庄重,坐姿也多松散。 譬如常荀,此时便是侧坐,将左臂撑在桌上,右手指尖缓缓扣在桌上,随韵律而动。 相较之下,定王的背影就过于挺拔笔直了。明明是在温柔乡里,他却仿佛绷着似的,脊背笔直,盘膝坐在蒲团上,如渊渟岳峙。阿殷在他背后尚且觉出隐隐的威压,若是处在薛姬那个位置,恐怕也要乱了心神—— 正中间的位置上,定王似乎对乐曲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薛姬,目光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审视,像是探究。 薛姬的掌心竟自出了层细细的汗,心中越是慌乱,便越觉得定王那眼神威压迫人,直要刺入内心深处窥探藏着的秘密一般。她原本平稳如水的心神一旦起了波澜,便开始泛滥,就连指尖都颤抖了,强自镇定心神,指上的力道难免重了,拨都弦上掺杂铮然之音,与此婉转乐曲不同。 席上众人终于察觉了她的变化,俱将打量的目光投过去。 薛姬原本一直避着定王的目光,此时却像是被压迫似的,不由自主的抬头瞧他。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她的指尖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手臂用力太大,随着指尖波动,精致的琵琶发出极突兀的鸣音。 乐曲戛然而止,只有被勾动的弦尚且微微颤抖。 定王不待薛姬喘气,便站起身来,有周遭低矮的家具摆设衬托,愈发显得高健威武。 “带回都督府。”他说。 高元骁等人犹自怔忪,常荀却紧随着起身,后面阿殷和同行的侍卫上前,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薛姬团团围住。 薛姬抱紧了琵琶,错开目光,勉强行礼,“殿下这是何意?” 定王冷然不答,常荀亦收了方才的怡然之态,道:“薛姑娘技艺高绝,咱们殿下想请你到府上小住,讨教技艺。薛姑娘是识相的人,想必不会令殿下难堪。” 满屋子都是定王的人,如同虎狼环饲,奉茶的婢子早已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独她困在正中。 薛姬看向常荀,看向身侧凶神恶煞的侍卫,再看向面目冷然的定王,终于认清了形势。 “既是殿下相邀,怎敢推辞。”她矮身将琵琶放下,理了理衣裳,“走吧。” 从方才的慌乱到从容不迫,她的态度折转,叫阿殷都暗暗佩服。 她并不知这背后藏了怎样的较量和权衡,只是奉命行事,借女子身份之便,扶住了薛姬的手臂。在握住薛姬的时候,阿殷刻意使了力道,旋即便是洞然——东襄尚武之习俗流传百年,不论男女,都能弯弓搭箭,上阵杀敌。依上回的丫鬟所说,薛姬是东襄败落的将领之女流落至此,那么即便她未必有多高的功夫,秉承家学和国中尚武之俗,身体也该比旁的女子强健才对。 然而方才阿殷试探之下,才觉她臂上柔软,与京中惯于吟诗作画的女子无异。 显然,这位美姬的身份值得深究。 屋门打开,老板娘满面笑容的迎近来,定王当先抬步出去,后头几位侍卫簇拥着薛姬跟随在后,老板娘惊诧而不敢阻拦,只能将目光投向最熟悉的常荀。 “殿下赏识薛姑娘才华,请到府中小叙,过两日送来。”常荀出言安抚,脸上殊无笑意。 老板娘迎来送往,自然有眼色,虽舍不得薛姬这个摇钱树,却也怕被牵累,迟疑之后便堆出笑容,“这是她的福气,该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她毕竟娇弱,还请常爷多加照拂。” “自然。”常荀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便两步追到定王身侧。 * 薛姬被安排住在了都督府,就在秦姝所住闲情阁的隔壁。 这都督府里占地颇广,除了外围调军士把守外,侍卫防守最严的只有两处——政知堂和闲情阁。 政知堂是定王处理公务、商议要事的地方,是府中防卫的重中之重,自然不能将薛姬安排近来。倒是闲情阁那边安排了不少得力侍卫,能保护秦姝母子不受扰乱,也可就势看守薛姬。 阿殷带两名侍卫将薛姬送过去时,秦姝撑了伞,正带着如松在池边观鱼。自她最初行事出格,被定王加派人手“保护”在闲情阁后,不止自身没法随意出入,就连外人都见不到几个。沉闷枯住了数月,难得看见阿殷,她便开口叫住——“陶侍卫。” “崔夫人。”阿殷拱手为礼。 秦姝缓缓踱步过来,瞧见阿殷身后戴着帷帽的女人时,有些诧异,“这是?” “殿下请了位客人过来,暂时安置在此。” “女客人?”秦姝打量着薛姬,像是要窥视纱帷下的容颜,旋即笑道:“可真是奇事。” 阿殷只应景的笑了笑,“夫人若没有旁的吩咐,卑职就先去安顿。” “我闲居在此,哪能有什么旁的吩咐。只是如松成日闷在这里,有些无精打采,若是方便,还请跟殿下通禀一声。这些侍卫防守严密,固然是为了我和如松的安危,然而天天足不出户,谁都难以忍受。”秦姝回首睇向池边逗鱼的崔如松,眼中藏着疼惜,声音也愈加柔和,“说起来,当日在那山谷中,还是你救了他的性命,如松一直感念。这都督府里女眷少,我成日闷在此处无人说话,你若是有空,该多来坐坐。” 阿殷笑了笑,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拱手道:“夫人的话,卑职必定禀报殿下。” “那就多谢陶侍卫。”秦姝宛然而笑,复回池边去。 这头阿殷带人安置了薛姬,因有定王的命令,便安排两名得力的侍卫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这屋中陈设简单,因疏于打理,甚至可说是简陋。 薛姬平常住在香闺软帐,一应用物皆精细上乘,将屋中陈设打量后便皱起眉头,手指拂过桌上积尘,像是自言自语,“定王殿下邀我来小叙,却是这般招待客人的?”她抬眼看向阿殷,再看看门口两名悍勇的侍卫,缓缓施礼,“凤翔城里贵人如云,这般待客的却不多见。烦请转告定王殿下,我虽是一介孤女,不敢冒犯殿下威仪才应命而来,却也不愿在此粗陋处久住。殿下若要小叙,也请早些宣召。” “姑娘放心。”阿殷拱手,回到政知堂后便将薛姬的话转达。 定王正负手站在舆图前,瞧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标记,听了阿殷的转述,浑不在意,“不必理她,先关十天。你过来——”他叫阿殷走至跟前,指尖落在铜瓦山主峰的匪寨处,“冯远道递的消息,周纲已在后山悬崖增了人手防卫,就在此处。”他又取过后山悬崖的详图,指着崖顶圈出的位置,“这边的防守不能不除,届时需提前拔掉。你可愿前往?” “卑职愿意。”阿殷答得利落,毫不犹豫。 “后日你同冯远道提前潜入其中埋伏,行事全听他吩咐。” “带人上山的事呢?” “交给魏清,回头你将上山时要注意的事详细告诉他。”定王侧头,将目光落在阿殷脸上,“周纲既然知道剿匪的事,山寨的防卫只会比从前更严密。此次上山会更难,怕吗?” 阿殷朗然而笑,“聚啸山林的土匪而已,何必畏惧?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 定王也是一笑,自架上取了个铜扣封住的檀木盒递给她。这盒子不过一尺见方,高才两寸,素净的檀木纹理上不见半点装饰,然那铜扣做工精致,想必里头装的东西也颇贵重。他交代完了正事便又回到长案跟前,执笔时见阿殷还站在那里,便投以询问的目光。 阿殷迟疑了下,却还是如实回禀,“卑职方才路过闲情阁,遇到了崔夫人。她说如松被闷在那里,成日无精打采,叫卑职禀报殿下。” “嗯。” 果然是这般反应。 阿殷既然已经转达,便不恋栈,只是将手里捧着的檀木盒举了举,“殿下,这交给谁?” 定王手中狼毫顿住,抬头看着她,像是奇怪她为何会这样问——“给你。” ……这檀木盒居然是给她的?阿殷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想要推辞,然而瞧定王已然执笔忙碌,不敢再打扰,只好行礼道:“多谢殿下。” 出了政知堂后先将檀木盒放在值房,阿殷便往常荀处送那信筒。 比起定王的冷淡,常荀显然对薛姬的态度抱有好奇,慢慢拆着信筒,问道:“那位大美人被安排在闲情阁外,可有反抗?” “薛姑娘不曾反抗,只是叫我转告殿下,让他早些宣召叙话。” 常荀靠着椅背,啧啧称叹,“也算是识时务。吩咐人简薄招待,不许旁人接近,不许她离开,也不许帮她传话。熬上十天,她自然就变乖了。等咱们剿匪回来,正好用得上。” “这位薛姬……”阿殷瞧着常荀的神色,小心探问,“很要紧么?” “姜玳看重的人,自然是要紧的。对了,回去提醒陶将军一声,你那位舅舅若是探问关于薛姬的事情,一概不理。她是东襄人,却不是什么将领之女,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满腹蛇蝎,跟她沾得多了会倒霉。说起来——”他还不忘夸赞阿殷一句,“像咱们陶侍卫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是很少的。” 阿殷忽视了最末那句,只道:“谢司马提点,卑职记住了。” 辞别常荀后在去找魏清,就着地图将该说的都说罢,忙碌至入夜时总算闲了些。今晚并非阿殷值夜,她回到值房,一眼就瞧见了定王给的檀木盒。先前满心揣测,此时将门窗都掩上,开了铜扣,便见里头躺着件玉白色的衣物,抖开来看,却是织得极细密的软甲,质地柔韧牢固,寻常刀枪轻易刺不进去。 翻遍了京城的兵器铺子,也寻不出这样上好的软甲。 屋子里尚未掌灯,昏暗的天光下,阿殷捧着软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 八月二十三那日,阿殷穿了软甲,腰携弯刀,天色微明时跟着冯远道悄悄出了凤翔城。 城外晨风料峭,前儿一场雨后天气更冷,此时骑马驰过官道,掠过脸颊的风冰凉。 好在如今天气转晴,她跟着冯远道潜伏在铜瓦山下,倒免了冒雨隐藏的苦楚。这半年她除了练好身手,也会跟冯远道讨教些潜伏藏身之类的本事,如今跟着经验老练的冯远道,自是行踪隐秘。铜瓦山的防守果然比上回严了许多,巡逻的山匪添了两拨,阿殷跟冯远道藏身至月上柳梢,才悄无声息的到了崖底。 半弯弦月悬在空中,夜色稍稍昏暗,两人身手绝佳,避开新添的岗哨上山,神不知鬼不觉。 当晚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到得入夜人静,冯远道带了阿殷摸索过去。 那边新添的岗哨礼是两个面目凶悍的山匪,因此处离山寨稍远,又要吹悬崖边冷飕飕的夜风,两人口中各自抱怨。哨上火把熊熊燃烧,那两人不知是从哪里猎了两只野兔洗剥好,拿铁箭挑了放在火上慢慢烤。 不过片刻,便有诱人香气逸开,两人注意着火上兔肉,防备稍有松懈。 阿殷和冯远道便在此时动手—— 山风疾劲吹过,将火把吹得晃动乱窜,两道身影迅捷扑过去,同时扣住山匪的脖颈。 被扔到山崖边吹冷风放哨的显然都是小咯罗,手上未必沾了血,是以冯远道并未取两人性命,只是手肘重重垂向后颈,将两人击昏。随后麻利的剥了衣裳套在外头,将土匪拖到暗处藏起。远处巡逻的山匪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瞧见火把边一坐一立并无异常,没人愿意过来吹冷风,便遛个弯儿往别处去了。 这头阿殷吁了口气,正好腹中空荡,同冯远道一起将那香喷喷的兔肉吃了。 今晚定王和常荀分头带队攻取匪寨,自然免不了恶战,吃饱肚子养精蓄锐,也是应有之意。 月光在飘动的薄云遮掩下忽明忽暗,阿殷站在崖顶望下瞧,隐隐约约能看到蠕动而上的小黑影,时隐时现。这些人身手弱一些,攀爬悬崖时自然不及阿殷和冯远道灵活,以铁钩和绳索攀崖时又难免耽搁时间,站在崖顶一览无余,若留神盯着,还真能发现端倪。 好在岗哨已被拔除,阿殷和冯远道偷梁换柱反成掩护,一个时辰之后,魏清带领的四十人尽数到了崖顶。阿殷借着火光细瞧,大半儿都是陌生面孔,其中亦有相识的夏铮,劲装之下倒也精神奕奕。 子夜,万籁俱寂。 约定的时辰一到,冯远道便将崖顶的火把熄灭。 不过片刻,铜瓦山下便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随山风隐隐送至顶峰。整个铜瓦山都被这动静所惊动,示警的钟声响彻山野,虽夜风送到远处。 阿殷的弯刀已经出鞘。 冯远道一声令下,魏清带领的四十个人按照原先的计划,分队摸向山寨的要紧角落,夺取山匪守卫的要害。而阿殷则跟着冯远道潜向周纲的住处——先前冯远道和高元骁前后三次偷偷潜入山寨,军中出色的斥候与宫中右卫军统领联手,已将里头情形摸了六七成,周纲住处的底细尤其清楚。 此时趁乱过去,山寨中的土匪即便不曾慌乱,山脚却已燃起了延绵的火把,巨龙般盘旋。 阿殷居高临下,在凛冽山风中看向山脚,只能看到迅速蔓延而上的火光。 ——在那里,定王必定纵马当先,率军杀入山寨,势如破竹。 第12章 .23 周纲的住处并不难找,甚至那周围的防卫都不像阿殷料想的那般严密,只是他已不在那里,阿殷和冯远道便就势潜往议事厅。 这铜瓦山在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凶名赫赫,四成是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三成是因其中土匪悍勇势众、刀枪弓.弩俱全,比别处的流匪难对付,还有三成则是托了姜玳不作为的福,被数次战败的官兵烘托出来的。 然而再怎么凶悍,也不过是群粗通战术的山匪,如何能与骁勇善战的军队相比? 更何况这骁勇的军队还是由定王这威名赫赫的杀神率领。 定王既已将寨中情形摸清,动手前便已有谋篇布置,此时魏清率人自顶峰攻入,两翼是他特意请旨征调的八百精兵,正面由他率领三百军士攻向寨门,声势极大。而魏清率领的侍卫突如其来的出现,也令平素井然有序的山寨现出乱象。 外面的争杀自然有人操心,阿殷同冯远道潜向周纲的住处,里头灯火通明。 议事厅正中间的虎皮交椅上,年约四十的男子端然稳坐。他生了张方正的国字脸,眉目凶悍,皮肤黝黑,大铜盆内的熊熊火光晃动,在他脸上照出古铜般的红色。他的头发散着,看样子像是才从梦里惊醒,来不及收拾就过来议事的。厅中站着四个人,同样眉目凶悍,只是气势不及周纲。外头喊杀声此起彼伏,周纲面目虽然镇定,另外四个人却渐渐现出焦急之色。 报信的土匪奔入又奔出,将外头官兵的攻山情形细报。 说到山寨最外一层大门已被攻破时,周纲猛然起身,提起大刀就要往外走。 “当家的!”为首的高瘦男子连忙上前,“官兵都是些软脚虾,当家不能乱了阵脚。我去会会!” 他说罢便提枪奔出,周纲面目阴沉,“老二那边呢?” “已经叫人给二当家去报信,却没动静。恐怕……”下首干瘦的老头脸色难看,“恐怕这回咱们被那姓高的耍了。他说此次官兵不过四百,但外面那声势,来的应该三倍不止。咱们已经示警,南笼沟那边一直没动静,恐怕那边也有官兵。” 砰的一声,周纲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 “姓高的这贼子!等退了这帮官兵,老子就杀了这匹夫!” “姓高的向来都按命令行事,这回要么是他也被人耍了,要么就是把咱们卖了。”这话音一落,剩下两个立时色变,当即怒声咒骂。这头还没闹清,便有个土匪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当家的!当家的!上面突然冲出好些官兵,夺了咱们的卡子,看样子想把官兵放出来!” “什么!”周纲厉喝,“哪里来的!” “就是老虎石那边,恐怕是从后山悬崖上来的。” 干瘦老头皱眉,“后山不是增添了岗哨,谁能上来!” 那土匪战战兢兢,“那边的岗哨已经……已经没动静了。” “混账!”周纲厉声暴喝,随手抄起旁边半尺高的铜狮子便砸过去,冲那土匪发脾气。他原先的镇定荡然无存,因为生了双浓眉大眼,暴怒之下瞧着愈发目呲欲裂,抬起大刀就要往外走,“他娘的,老子非得宰了这姓高的混蛋!” ——那悬崖是整个铜瓦山最危险的地方,安排两个人盯着便能防得死死的,那些人是怎么上来的?姓高的说这回剿匪无非是为安抚朝廷那些文臣的议论,端了狼胥山就够,这回不会动真格,怎的又有上千官兵前来?这几年里,铜瓦山跟姓高的同在一条船,这紧要关头更是深信不疑,谁知这姓高的竟然将他们卖了! “告诉弟兄们,拼了命也得官兵杀回去。守住了寨子,老子重赏!”周纲叫两个粗壮的汉子先去传命,随即走到干瘦老头跟前,“走,咱们看看情况,商议个对策。” 这声音还未落下,外头猛然轰隆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坠地,巨大的声响几乎掩盖了喊杀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千斤石!糟糕!” “日他娘!” 周纲与干瘦老头齐齐变色,拔腿就想往外冲去。 阿殷与冯远道便在此时动手,自暗处现身,挥刀疾向周纲攻去——那千斤石是这山寨里最险要的一道关卡,一旦落下便是门户大开。方才那声巨响,显然是魏清已然得手,不止破了道防守,巨石落地后还会将下面的防守砸毁。这般动静,山寨里几个头目都会被吸引过去,周纲这边没了帮手,此时便是活捉他的最好时机! 锋锐刀刃在熊熊火光下闪动寒光,周纲即使在此陡然变故之下,也还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阿殷身法比冯远道更为迅捷,率先掠至跟前,刀锋逼向周纲。而周纲在察觉暗处有动静时就已缓了脚步,此时安稳如山岿然不动,举起手中重刀,急急抵挡。他的刀重有几十斤,且又是正当壮年的悍勇男子,这一下兵刃相触,即便阿殷已中途偏了刀锋,两相擦过时,却还是被他震得手臂发麻。 弯刀未能划向周纲脖颈,却还是在他胸口留下一道伤口。 阿殷灵狐般险险避开周纲的重刀,与他擦肩而过,转向身后。 冯远道紧随而至,剑锋直逼周纲。 厅内熊熊的火把映出三道身影,周纲稳如山岳,重刀带着劲风在手中挥开,如铜墙铁壁。他是匪寨之首,铜瓦山和南笼沟成千的土匪皆听他号令,不止为其悍勇,更为其无人能及的功夫。阿殷和冯远道虽然武功不弱,但都以技巧取胜,论起蛮力相拼,根本不及周纲。 好在两人身法灵活,可互为援救,冯远道执剑攻其正面,阿殷仗着身法灵活应变机敏,避开那重刀的锋芒,攻其防守薄弱处。 外头喊杀声如有雷动,魏清带领的人拿下道道防守,可令官兵长驱直入。 铜瓦山地势险要,由山脚攻打实在艰难无比,如此由内而外的突破,着实令众匪措手不及。 官兵的呐喊渐渐趋近,厅内铜盆里的火被刀剑带出的疾风扑得乱窜。周纲摆不脱两人的纠缠,甚至渐渐被两人联手迫入下风,内外交困之下难免生出急躁。 他原本就是凶悍勇武之人,数次被阿殷逼入险境后怒从心起,拼着肋下受了冯远道一剑,却将重刀陡转,斜劈向正飞身袭向他背心的阿殷。 此时阿殷身体腾空,原本算好了周纲该回护肋下,谁料他摆出这等架势。那重刀携着劲风扑来,若当真撞在阿殷身上,还不将她砍成两半?冯远道的剑已刺入周纲肋下,他却仿若不知疼痛,暴怒后狰狞的双目盯着阿殷,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拦腰斩做两段。 这一刀又重又疾,且变招突然,猝不及防,换成旁人,必然难以躲过。 庆幸的是阿殷身材灵活,修长而柔软,此时收势已是不及,阿殷半空中当即折腰向后,同时使力下坠。 刀锋扑来,堪堪擦过她的腰肢。 阿殷身体柔韧如竹,折腰后上半身已然低过腰际,那刀锋擦着腰滑过,震开她的衣衫,碎布纷飞。 后面的冯远道腿上负伤,行动迟缓些,此时救护不及,竟自失声惊呼。阿殷只觉粗粝沉重的刀擦着腰滑过,也不知那刀锋是否剖开她的腰腹。然而此时良机难寻,周纲奋力一击后,几乎是门户大开。阿殷折腰的同时脚下已然用力,方落地时便斜划向周纲腿边,腰间被擦过的同时,手中弯刀挥出,重重扫向周纲的腿根。 他的身体像是铁铸的,阿殷的刀锋撞到周纲腿上骨头,竟被他震得手腕发麻。 周纲一声痛呼,手中疾劲的重刀脱手飞出,撞向厅侧的兵器架,乒乓作响。而阿殷已然划至四五步开外,平躺在地。 换成其他时候,阿殷必会双足使力以手撑地飞身而起,此时却暂时歇了这个心思—— 以仰躺的姿势划过时,她分明看到周纲腿根鲜血飞溅,那山岳般岿然不动的凶悍匪首屈膝痛呼,一条腿已然废了。而他的身前,惊怒之下的冯远道自他肋下拔剑,刺向周纲的琵琶骨。练武之人,但凡臂上的琵琶骨被废,那便再难拿刀使剑,更无反抗之力。 阿殷知道周纲必然是败了。 她若想要飞身立起,必得靠腰腹之力,此时她的腰腹隐隐作痛,着实没有这般力气。 电光火石之间尘埃落定,周纲噗通跪在地上,冯远道的剑刺穿他的琵琶骨。 厅门口一道黑色的身影疾掠而来,手中执剑,身上的披风鼓起,衬着那英挺身姿,被火光照得恍如天神。 “殿下……”阿殷翘起唇角,眸中陡然焕出神采。 定王手中黑沉沉的剑上还带着血迹,有土匪前来营救周纲,他反手将其斩落,目光紧落在阿殷身上。 熊熊火光下,少女面颊莹白如玉,却落了点点血迹,清晰的落在定王眼里。 他率众攻破匪寨山门,拿下最要紧的几处卡子后便直扑这议事厅来,从远处就已看到交战险恶,匆匆赶来时将阿殷折腰侧滑、继而挥刀斩断周纲大腿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纵然万分欣赏她的勇气与应变,纵然经历过许多争杀搏斗的生死险境,那一瞬间,定王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那般沉重疾劲的大刀,别说是斩向她的腰,即便是轻飘飘的擦过,阿殷又如何经受得住? 呼吸在那一瞬停顿,定王看着血花溅开,看着少女滑向地面,心底竟然涌出了恐惧。 他已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 也不知是哪根弦被触动,定王模模糊糊的,竟然看到另一幅画面。像是盛夏时节,明艳艳的阳光洒在地上,有些刺目,有位美人含着微笑望向天际浮云,而泛着寒光的大刀却陡然斩落,令鲜血四溅。他甚至觉得,那美人的面目依稀与阿殷相似。 错觉一闪即逝,定王记挂阿殷伤势,无暇顾及,只是纵身扑向阿殷。 她腰腹处的外衫已被震得破碎,露出银白色的软甲,未见血迹。她的脸颊像是有些苍白,然而眸中唇角皆带着笑意,大抵伤得并不重。这会儿她已缓过气来,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瞧见腰腹处破碎的衣衫,脸颊泛红,瞧了定王一眼便避开目光。 定王稍稍放心,不动声色的解下披风护在她身上,随即往周纲而去。 阿殷默然裹了披风坐在地上,扭头去看时,周纲腰腿处鲜血渗出,一只胳膊无力的耷拉着,方正的脸上现出颓败,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强忍痛楚。 “给点药,要活的。”定王检视吩咐过了,走向阿殷,“伤势如何?” “不碍事。”阿殷努力报以笑容。 定王审慎瞧她,见她笑容虽然勉强,不过既然能站起来,想必也还能支撑。只是周纲那大刀着实凶险,她未必承受得住,此时又捡了弯刀在手,是想着再捉两个土匪玩玩?那可不行。 他脚步微驻,沉声吩咐,“冯远道扫清外围土匪,陶殷留在此处看守,不许离开。” 阿殷偷眼窥他,为其目光所慑,连忙缩头,“卑职遵命!” 外头官兵与土匪厮杀,这铜瓦山地势险要,多有机关,还需定王坐镇指挥,他依旧执剑出去,又调了两名侍卫过来看守。喊杀声此起彼伏,冯远道来不及处理伤口便又提剑出去,有人站在高处大喝一声周纲已经伏诛,土匪们的呐喊便霎时安静了许多。 阿殷守在周纲身边,目光往外便是定王执剑的挺拔背影,天神般临风而立,叫土匪不敢近前。再往远处,则是掩在夜色下的起伏山寨,火把游动,人影交错。 明明暗暗的火光渐渐聚集,将土匪们围困在正中。 定王站在厅外指挥几名头领擒拿残匪,指点挥洒,黑袍猎猎。 直到天色将明,整个铜瓦山才安静下来。 阿殷此时已然恢复了许多,因定王的披风过于宽大,便将两角拎起来在腰间打个结。这披风正好解了衣衫破碎的窘迫,只是上半身看着宽大,被夜风一鼓,像是要平底起飞一般。她执刀看守周纲,那位的伤处被侍卫草草洒了金疮药,又被刺穿另一边琵琶骨,既死不了,又无力反抗。 这匪寨里的头子果然刚硬,哪怕是这般苦楚,也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只是随着山寨里愈来愈安静,周纲的脸色亦愈来愈灰败,从愤怒不甘到丧气灰心,眼神再不似最初锐利。 天际渐渐现出鱼肚白,厅内铜盆中的火苗晃了晃,终至熄灭。外头的军士们清点完毕,这边死伤有四百人之多,土匪虽有几个逃脱的,绝大多数却被围困在中间,或死或伤。但凡还留有性命的,皆拿麻绳捆成一串。 冯远道已带了军士在外列队,阿殷带人将重伤的周纲拖了出去。 一行人整装下山,行至陡峭的石阶,因阶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所有人列单队前行。阿殷率先过去,后面两名士兵抬着周纲。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秋日清晨凛冽的风中,忽然有疾劲的破空声袭来,铁箭直奔周纲。 阿殷悚然一惊,听风辨音,迅速腾身而起,挥刀去挡,那铁箭被刀背撞击,铮然一声响,改了方向射往侧方,深深钉入粗壮的树干。阿殷足尖在阶侧一点,腾身回到石阶上,看向那铁箭来处,只见十数步外建了座瞭望塔,有数丈之高。塔上四面有洞,正对着阿殷的方向,有个乌衣身影猛然自洞中扑出,直直坠向地面,看其模样,似已被铁箭穿胸而过。 她骇然之下,猛的明白过来,心中发急—— 这队伍中有定王有将士,那铁箭舍了旁人,直射向周纲,必然是有人怕周纲吐露内情,不欲留下活口,趁这段路上难以放手突施杀手。这袭击来得突然,又悄无声息,射箭之人随即被灭口,等定王后面这残弱负伤的将士反应过来后追过去,恐怕背后黑手早已逃之夭夭,又如何捉获人证? 阿殷这念头还未落下,就见有道青金色的身影飞身直扑出去,如同振翅而起的巨鹰,绕向瞭望塔后。 她只觉眼前一花,往队伍中看时,定王早已不知踪影。 而清冷的晨风之中,只有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看好周纲!” 阿殷不敢掉以轻心,下令军士将周纲抬至平缓处。等了片刻,就见瞭望台后青金色的身影疾掠而来,一如去时的迅猛。到了跟前,定王将一名劲瘦的男子扔在地上,将缴获的劲弩递给冯远道。 “带回去严加审问。”他的目光刀锋般剜在男子身上,“务必挖出实情。” * 回到凤翔城的时候,已经是日倾西山了。 阿殷整日劳顿,加上昨夜激战时被周纲重刀所伤,虽没见血迹,腰腹处却着实难受。她并不怕刀剑伤,那种伤虽刺痛,却也好打理,只消小心用药,连疤痕都不会留。然而如今是伤在腰腹,虽然有那软甲护体,到底也受了重击,先前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路骑马颠簸,渐渐就难受起来。 女儿家的身子全系在腰腹之间,若这儿有什么闪失,累及整个身子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阿殷固然想要早日建功博得定王赏识,却也不会拿这幅身子去换,强忍了半日,此时便再不敢拖延。她抬眼看向定王,那位骑马走在最前面,脊背挺直,长剑在腰,正侧头同魏清说话,想必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阿殷不敢打搅,只催马到了冯远道身边。 “冯典军——”她的声音比平常虚弱些,“这是要去哪里?” “先去州府衙门将这些山匪交接清楚,还要审问周纲和那刺客。等常司马他们从南笼沟回来,也还有事要商议,怎么?”冯远道见她面色略显苍白,关切道:“身子不舒服么?” “有些不适。”阿殷点了点头,“我想告个假先回家去,典军能否行个方便?” “交接的事也用不到你,既是身子不适,早些回去歇息。”冯远道当即应了——他执掌定王帐内守卫陪从等事,左右卫队都归他管,这点事自然是能做主的。 阿殷便也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到得城南的家中,陶靖尚未归来,只有如意焦急的等在门口。见她进了巷子,如意便从门口奔来相迎,待阿殷下马后,将她手臂扶住上下打量,“姑娘这回无碍吧,有没有受伤?”见阿殷身上不见血迹时稍稍松了口气,旋即便碰了碰那黑沉沉的披风,“咦?” “暂借的。”阿殷并未详细解释,只吩咐道:“去请女郎中来。” 这又是受伤了?如意脸上还没浮起的笑容当即消失殆尽,到了院里传话给门房,扶着阿殷进入卧室,将那披风解下时,低声惊呼,“姑娘!” ——她腰腹处的衣衫已然消失不见,只有银色的软甲在烛火下映出柔光。 姑娘家的衣衫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破碎,必然是激战时被削掉的。 如意大为心疼,吩咐两个小丫鬟铺好被褥,去巷外街角买阿殷爱吃的馄饨和糕点小菜。她小心翼翼的帮阿殷除了衣衫,手指都不敢触碰腰腹,“这里伤得重么?姑娘且先躺会儿,郎中很快就能来了。”又将阿殷的药箱子搬来,只是不知该如何用药,有些手足无措。 阿殷钻入松软的被褥间,顿觉浑身松快了许多,于是勾出笑容,“小伤而已,又吓成这样。” “姑娘伤的可是腰!”如意着急。 阿殷其实也心有余悸,怕周纲那一刀太重伤了内里,等女郎中来时,便着意问腹中是否有碍。 那女郎中是凤翔城里出了名的,阿殷到此三个月时,陶靖便请了她来给阿殷认识,以备不时之需。此时郎中细心诊过了,才道:“姑娘这是被重物擦伤,压着了腰腹。虽说没伤着脏腑要害,但姑娘多娇贵的身子,腰腹断然伤害不得。我且先开幅药出来,每日早晚煎服——” “又喝药?”阿殷皱眉。 “姑娘若不想喝药,便该顾惜身子!”女郎中横眉,丢下她去旁边开药方,又凶巴巴的转头叮嘱,“若不想留后患,这半月必须仔细喝药,半碗不落!” 阿殷委屈——又不是她故意不顾惜身子,抢着受伤的,何必凶她? 当时周纲本该回刀自救,谁知道他会回刀反攻,鱼死网破?那重刀来势疾劲,她能躲开刀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换个反应稍微迟钝些、身子不够柔韧的,刀锋必然要砍在腰上,那才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阿殷但凡想想那场景,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这般惊险的教训,可足够她记一辈子。 待得用罢晚饭,散步过后,如意去熬汤药给阿殷喝,阿殷坐在廊下竹椅中,闭上眼睛,回味铜瓦山上的激战。她跟人交手的次数不多,更不曾跟周纲这般悍勇之人动过手,这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经验,如今静下心回想当时攻守应对,反省得失,很能叫人长进。 夜幕沉沉,此处灯火阑珊,都督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定王交割了铜瓦山的土匪后,直到此时,才等到了常荀一行。此次兵分两路,他亲自在铜瓦山压阵指挥,南笼沟那边分派了常荀、高元骁和陶靖三人,这三个都是军伍中的好手,合力出击,也是大获全胜。 三人前来复命,定王听罢战果,问过要紧的事情,便命常荀先去趟州府衙门,又叫住陶靖,“今夜别无他事,你先回去,旁的事情明日处置。” 陶靖昨夜率先冲入寨中活捉周冲和两个副手,身上也负了伤,此时正自疲累,闻言抱拳,“谢殿下。” “告诉陶殷,叫她安心休养,养好伤在过来。此役之功本王会给她记上。” 他说得漫不经心,陶靖却是闻言一怔,脸色变幻,最终吐出的却只有“遵命”二字。 山匪的事定王已布置人手看守查问,他这头处理了几件要紧事,便也去歇息,养好精神好对姜玳开刀。 是夜,定王沉睡之中竟又做了个梦。 梦里,竟有位美人。 第12章 .24 定王已有许久不做这样美好的梦。 梦里像是京郊的一处苑林,千百株桃花在斜坡上盛开,如有阳光艳艳洒满。坡下是开阔的草地,有美人在其中纵马嬉戏。梦里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却能看见翻飞的衣袂,两骑健马在草地间飞驰而过,带得美人身后披风猎猎鼓起。 定王心里竟很清楚,后面那个是嘉德公主,只是嘉德公主如今才十三岁而已,梦里她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前面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健马,骑马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像是随时能腾身而起。骏马淌过粼粼河水,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 像是有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衫,吹皱满目桃花。 定王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看着那身姿时,却不知怎的想起了阿殷。 只是那美人年岁既长,比如今十五岁的少女更具风姿神采,一跃之间,修长的腿、挺直的背,曼妙的身段便已浮现。 定王不知身在何处,只看着她抱了满怀的桃花纵马而来,递给嘉德公主。 梦里的嘉德公主喊着“皇兄”向他奔来,定王拔腿往前走,却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猛然自梦中惊醒。 微屈的腿仿佛抽搐了下,残留方才踩空的余韵。 定王怔怔看向帐顶,梦境消失无踪,只有方才美人的身姿在脑海回荡,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他躺了片刻,翻身坐起,觉得这梦境着实奇怪——从前只梦到旧时的事,这回却梦到了将来的?梦里的嘉德公主已经十五六岁,那位肖似阿殷的美人也该有十八岁,两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在梦里突兀出现,可真是荒唐。 窗外风声飒飒,秋夜已经添了寒凉,定王踱步走至窗边推开条缝。 此次铜瓦山和南笼沟之役,定王身边的亲卫皆随行参战,今夜便让他们在值房休息待命。此时廊下只有临时调来的侍卫值夜,站得笔直。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作为侍卫,他比常人要精神挺直很多,然而此时却还是微微佝偻脊背,耷拉着脑袋,显出困顿萎靡之态。 都不如陶殷。 定王摇头阖上窗扇。 * 此时的城南,陶靖抹完最后一点药膏后,取了早就备好的白布缠在伤口。 昨夜一场激战,常荀和高元骁分头带人进攻,他却是按着计划率先潜入匪寨,拿下了周冲。南笼沟的土匪固然凶悍,周冲的身手比起陶靖来,却还是差了一截子。麻烦的是那边人手多,当时厅中有五六个好手,陶靖要活捉周冲,也费了不少的力,大腿和腰背都被刺伤。 好在伤势并不沉重,他在激战后收兵的间隙里草草处理,状若无事的疾驰回到凤翔,路上伤口崩开,时时作痛。他强忍着回到家,中衣上已有两片黑沉沉的血迹,外头的玄色长衫被血浸染,只是不甚惹眼罢了。 陶靖并不在意这点伤口,因如意那边备有热水,便自拎了两桶入屋中。洗净伤口敷上膏药,再将那带血的衣衫扔到热水中稍稍揉搓,只消倒了带血的水,便能将伤势掩盖得毫无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陶靖连夜鏖战又带伤奔驰,此时身体十分疲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推开屋门,如意还在院子里的竹桌边坐着,正在捣一团黑乎乎的膏药。 秋夜风寒,她裹了件冬日才用的长袍,手脚却还是被夜风吹得冰凉。见得陶靖开门,如意忙站起身来,“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步下台阶,端起那团药膏,“阿殷受伤了?” 如意点头,叹了口气,“姑娘腰上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得不成形了,平常走路时站得直,那会儿却弓着腰。女郎中诊了脉,叫姑娘这半月不许多用力,要好生养着。”如意既是阿殷的贴身侍女,这半年相处,对陶靖的敬畏少了些,此时眉目间全是忧虑,壮着胆子道:“驸马爷,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身子金贵,却总不肯当回事情,来凤翔也才半年,却受伤好几回,总叫人悬心。奴婢劝了她不肯听,还请驸马爷劝劝她吧,不该这样拼命的。” 陶靖接过石杵,寒凉的夜风里,那石杵却是温热的,想来如意捣得十分卖力。 这丫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算不上多聪明伶俐,对阿殷却是极忠心的。 他“嗯”了声,将石碗放到桌上,手腕用力,接着捣药,只问道:“郎中怎么说?” 如意便将白日里女郎中诊脉时候的说辞复述一遍,许多担忧的话没说,却都写在脸上。 陶靖颔首,目光落在厢房紧掩的窗扉,耳边却又是白日里冯远道说过的事。铜瓦山上的恶战、重刀滑过阿殷腰际时的凶险,经冯远道的口道来,不经任何润色,却也叫陶靖胆战心惊—— 他前两天忙于筹备南笼山那边的事,并不曾细问阿殷要做什么,只当她会跟其他侍卫一样,跟在定王身后去剿匪。以她的身手,应付那些毛贼倒真不必担心。 可谁知道,阿殷竟会毛遂自荐,想要活捉周纲? 周纲那是何等狠厉的角色?陶靖先前也曾跟周纲交过手,知道那把重刀的威力,别说是砍在身上,就是贴着擦过去,铁打的汉子也就罢了,换作女儿家必要伤筋动骨。那般凶悍狠辣的匪首,哪怕陶靖自己出手,也未必有稳赢的把握。可阿殷却去了,命悬一线,腰贴刀刃,险些被那重刀拦腰斩断。 陶靖但凡想到那情形,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在临阳郡主府上受委屈,如今哪还经得起这般凶险? 她想要做一番事业,挣个出路,他不反对,甚至为女儿的志气自豪。然而这出路,却不该在如此险境里寻求。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不晓得这些利害,这回如此冒险,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了。 陶靖心中自责,挥手叫如意自去歇息,将药膏捣好后回到屋里,依旧没有睡意。于是翻出先前夏青托阿殷带来的信件,到罗汉床上坐着慢慢看了一遍。随后从床头的柜屉里取出个乌沉沉的铜盒,开了锁扣翻开盒盖,里头是半枚珍藏着的梳篦。 卿卿。他将梳篦捧在手心,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眉头紧紧皱着。 夏青又提起了阿殷的婚事,是否要答应?夏铮固然不是最出色的男儿,夏家却会是个很好的归宿,只消应了这门亲事,阿殷便能远嫁西洲,再不必在京城委曲求全。即使她想如隋铁衣那般建功,或是谋取出路,也可以从长计议,缓缓图之,而不必像目下这般冒险。 可看女儿的模样,她对于夏铮,并没什么情意。 陶靖犹豫辗转,一夜难眠。 * 次日清晨,阿殷因为喝药后睡得早,天没亮就醒了。 起身洗漱后如常拿起刀想要练练,想起女郎中的嘱咐又悻悻的放下,往后面的果园里散步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巧陶靖推门出来。 “父亲!”阿殷面露喜色,三两步赶上去,“你没在南笼沟受伤吧?” 陶靖摇头,目光只在她面上打量,见得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算放心。 因如意还在沉睡,阿殷没打搅她,又不会梳发髻,此时便只将头发束在顶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润白的玉冠簪在头顶,乌发白簪,显得格外精神。她的容貌很漂亮,有当年冯卿的精致眉眼,因自幼习武身材修长,更多几分焕然神采,此时杏眼里如有亮光,笑吟吟的邀功,“女儿这回去铜瓦山,跟着冯大哥一起活捉了周纲!” “这么厉害。”陶靖自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洗脸,问她,“怎么捉到的?” 阿殷还不知道冯远道已经说过前情,此时便将当时的打斗复述一遍,只隐了周纲重刀滑过腰际的那一段。她说完了,又兴冲冲的将昨夜回思的体悟讲出来,说周纲下盘稳、刀法狠、力气重,与她从前碰见过的对手截然不同,凭技巧未必能够取胜,往后碰见这般对手,该当如何应对等等。 陶靖对此倒是极赞赏的,对的加以引导,错了便也点拨。 阿殷在这上头记性不错,将周纲的招式拆开来说,父女俩探讨应对之策,竟自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得早饭备好,父女俩吃饭时,陶靖却将话锋一转,睇向阿殷—— “方才你说,在铜瓦山时不曾受伤?” 阿殷微怔,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碰见父亲隐然严厉的目光时卡住了。她很清楚父亲的性子,纵容她的时候,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答应。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阿殷被父亲的目光压着,心里渐渐忐忑,声音压低,“其实受了点小伤。” “小伤?” “嗯,郎中也说了不碍事。”阿殷低头将软糯的清粥送入口中,声音更加含糊,“不信你问如意。” 从如意那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陶靖搁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见了冯远道。” …… 所以冯远道其实已经将铜瓦山上的情形告诉他了?那他刚才为何不直接戳破,还放任她口若悬河?阿殷将头埋得更低了,将那地面当成冯远道狠狠踩了两脚,才嗫喏道:“父亲都知道了,还问我。” 陶靖强忍笑意,片刻后才道:“知道错了?” 阿殷默默抬起头,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后怕。当时轻率了,往后会记着教训的。”见陶靖缓了脸色没有穷追的意思,便就势道:“不过也是我立功心切,想着活捉了周纲能被殿下赏识,才会冒失。” “你年纪还小,不必急着立功。况我送你去做侍卫,原始为了历练,殿下赏识与否,有什么要紧。” 阿殷停了筷箸,因正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便过去掩好门窗,郑重道:“有件事,我近来总觉得担心。父亲或许听说了,殿下在前往铜瓦山之前,请走了百里春的薛姬。百里春虽被认作是销赃的地方,然薛姬的身份却十分可疑。定王殿下金尊玉贵,却两次亲往百里春,这般郑重的态度,更是异于平常。”她深吸了口气,这半年来压在心头的话语,此时很自然的,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流淌出来—— “当年景兴皇帝禅位,代王从东宫迁出,难道是心甘情愿的么?父亲回府时,恐怕也听郡主说过,她与金城公主不睦,甚至有时候,连寿安公主都为金城公主的骄纵而不忿。代王和寿安公主难道就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忍受旁人作威作福。毕竟——”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连近在咫尺的陶靖都听得模糊,“这天下,原本该是代王的。” “阿殷!”陶靖绝未料到女儿竟会有这般想法,听到如此骇人之语,立即出声喝止。 阿殷却将想说的都说了,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坐回椅中,肃然道:“女儿所说的,固然骇人听闻,但是也请父亲细想。怀恩侯府固然贪财,姜刺史却冒这般大的风险,与这些土匪串通,难道仅止是为侵吞军姿?这罪名议定,皇上若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他怀恩侯府能扛得住?再说了,偌大的凤翔,去哪儿销金不好,为何偏偏要找那个东襄来的薛姬?” 这确实是陶靖先前不曾细想过的问题—— 姜玳倒也罢了,怀恩侯府在朝中的稳固地位,靠的不止是老牌世家的名声,更是金银打造了坚实的底座。早年景兴帝在位时放任其敛财,待永初帝即位后就每况愈下了。姜玳会在此时以匪类为幌子敛财,虽则大胆,却也不算太过费解。 奇怪的是那个薛姬。她竟是个东襄人? 陶靖固然不会立时深信阿殷之言,却还是疑惑,“薛姬的身份,定王曾查过?” 阿殷稍有犹豫,旋即断然道:“据女儿所知,薛姬是在东襄太后主政后来到凤翔,随即声名鹊起。而且在此之前,姜刺史治理西洲有方,我偶尔能去看马球赛时,也听过人夸赞。怎么这两年闹了旱灾后,便到了土匪横行的境地?这其中缘故,父亲也可细想。” ——她未说定王是否查过,实是确实不知此事。定王做事经络分明,各有安排,要紧的事绝不会对她这等侍卫泄露风声。她之所以笃定,不过是凭借前世所发声的事,加以推测罢了。 陶靖却是越听越骇然。 他在姜玳之前来到西洲,不过想着女儿渐长,不必像幼时那般谨慎守护。他远离京城,正好脱离临阳郡主的压制,另闯出天地,为女儿谋个出路。即便后来姜玳到任西洲,两人面上客气,私下里没多少交情。 而今阿殷一说,许多事便可疑起来。 东襄太后与代王是一母所出,据说自幼亲厚。那个女人野心勃勃,掌控了东襄的局势,焉知不会对这边的皇权更替坐视不理?更何况陶靖曾听过些关于景兴帝禅位内情的风闻,此时细想起来,只觉背后出了层冷汗。 假若景兴帝禅位并非出于自愿,代王和寿安公主不甘心看旁人作威作福,东襄太后不甘心原本属于亲兄弟的江山旁落他人之手,那么他们会如何应对?姜家当年拥立景兴帝,如今与代王藕断丝连,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冷汗涔涔的劲头背心衣衫,陶靖看着女儿,又是震惊又是惭愧——女儿来到西洲不过半年,就有此察觉,他却全无知觉,这是何等迟钝!假若姜家当真有此野心,临阳郡主必然难以开脱,万一来日事发,他和一双儿女当如何自处? 陶靖的脸色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严肃,甚至如意扣门提醒他到了该出门的时间时,都冷声喝止。好半晌,他才问道:“你已察觉了什么?” 阿殷摇头,“女儿就是觉得疑惑,但是并不曾掌握什么证据。” “好,这事你往后只做不知。”陶靖断然,没了方才教导阿殷时的缓和,态度全然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是否有此图谋,你都不能卷进去,否则太过凶险。十月时,我会带金匮府兵至京城宿卫上番,届时会暗中查访此事。阿殷,你千万记住——” 他扶着阿殷的肩膀,是从未见过的严肃,“这件事情你绝对不可轻举妄动,若稍有流露,被人知觉,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其中厉害!”阿殷亦沉着点头,有父亲在跟前,却不觉得慌张,“这些事若属实,定王必定有所发觉,自有常司马等人去操心。女儿只做个忠心的侍卫,只求博得定王殿下的赏识,旁的事情,一概不会操心。” 陶靖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她在铜瓦山冒险立功的心思。 一时间,也不知该为女儿的懂事欢喜,还是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悲叹。 当年临阳郡主的一时执念、姜皇后和怀恩侯府的无耻威压,拆散了原本和睦安乐的家庭。而今姜家有此野心,却平白将他和一双儿女拉下了水。不管女儿所猜测的是否属实,将来想要在跟临阳郡主割裂后还能有立足之地,跟随定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比起东宫中庸碌善妒的太子,这位殿下对军伍和袍泽有特殊的感情,也更加是非分明有主张。 昨夜想好的许多劝阿殷的言辞皆被消息震得退了一射之地,陶靖震惊之下,回到屋中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门去了都督府。 * 阿殷不露痕迹的跟父亲揭出了临阳郡主的心思,却难免想起前世的父死兄亡,待陶靖走后,去果园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 剿了铜瓦山和南笼沟两处匪寨,定王先前派出去的人手差不多都收拢了回来,都督府中人手增补了不少。据陶靖所说,此役中折损了几名侍卫,有重伤的,定王皆准他们休沐数日。似阿殷这般拼力擒获匪首的,功劳非寻常侍卫能比,既然负伤在身,休沐两日也不碍事。况且她也不敢拿身子冒险,于是这些天乖乖在家卧床。 陶靖倒是格外忙碌,连着数日早出晚归,皆是奉定王之命处理剿匪收尾的事情,做事也比从前更添两分勤谨。 周纲和周冲既已被擒,后面审问查访,必然会牵扯出姜玳等人。这等事非阿殷所能置喙,陶靖有意叫她养伤,加之晚间回来时疲累,也不说这些事情,只是吩咐如意务必精心照料,不叫阿殷调皮乱动。 等阿殷养好了伤前往都督府时,已是九月初了。 西洲临近北地,比京城稍稍寒冷些,这时节里黄叶凋落,艳阳当空,刮过去的风却日渐寒冷。 阿殷数日不曾清晨上值,这回穿好了衣衫出门,才觉寒风侵骨。到了都督府中的值房换好装束,前往政知堂时,定王竟然已经在里头跟常荀、高元骁议事了。 窗扇虚掩,经那一道缝隙窥进去,可以看到一袭玄青织金的长衫,磊落挺拔。 阿殷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到门口时跟夏柯打招呼。 夏柯数日未曾见她,此时见阿殷无恙归来,眼中分明是惊讶,小声道:“听说那日你与冯典军打败周纲,受伤不轻,都好了?” “将养数日,已经无碍。”阿殷瞧着队里另补了个新人,有些诧异,“咱们换人手了?” “蒋虎战死了。”夏柯面色一黯,低声道。 阿殷一怔,半晌无言。那晚都督府除了秦姝和薛姬那边的人手未调动之外,几乎倾巢而出,定王的八名侍卫自然也不例外。她记得当时蒋虎是跟夏柯一起往南笼沟去,她走前在值房碰见他,蒋虎还说让她多加小心,回来同享庆功宴。 却未料一夜恶战,她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蒋虎却已不见踪影。 阿殷自入都督府已有半年,每日里同其余三人守卫跟随在定王左右,或是各自传讯办事,或是一起默然值守,有时候得空也会笑谈,说说凤翔城中的美食好酒,说说亲友将来,都有些交情。 蒋虎也是京城人士,不过出身平平,爹娘都是寻常布衣,他因生就勇武,又有副好身手,加之体貌端正,便被选做侍卫。兼之他为人热情,阿殷对他印象极好。 这队中四人,除了阿殷之外,便是蒋虎最勤恳上进。他说京城繁华富贵,爹娘劳碌一生,他必会竭尽全力出人头地,挣个体面的官职,叫二老面上添光。 言犹在耳,音容如昨,那般鲜活的人却还是无声无息的去了。 阿殷怔忪半晌,低声叹息道:“回京城后,咱们去看看二老吧。” 夏柯点头,半晌,也是叹息。 第10章 .25 阿殷站了有小半个时辰,里头定王才带着常荀和高元骁出来。瞧见阿殷这棵小松树又出现在了门口,定王目光驻留片刻,旋即挪开,只吩咐高元骁,“将薛姬带来。” 高元骁应命,带着阿殷和夏柯前往闲情阁。 约有十数日不见,阿殷再次看到薛姬时,大为讶异—— 原先她是百里春当红的美人,舞乐精通,容色逼人,而今发髻略微松散,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面上没了脂粉妆点,略见苍白。更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原本春波荡漾勾人心魂,即便被定王“请”到都督府中,也不见过多慌乱。而今双目黯然,在屋门打开的那一瞬,甚至逆着光眯眼躲避。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屋中,看向屋中布置陈设,几乎跟她当日所见的没什么分别。 薛姬被困在此十数日,最初还能镇定自若,静坐考虑对策后请求见定王。谁知那头不闻不问,求见的话递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每日里饭食固然精致,却不许她踏出屋门,甚至连窗扇都不许开。如此形同□□的苦熬,着实考验人的心志,此时见有人来,薛姬当即起身,甚至带着些惊喜与彷徨,“殿下得空了?” 高元骁只点了点头,“走吧,殿下有话问你。” 薛姬打量高元骁,屈膝行礼,“请将军带路。” 一行人将薛姬带到政知堂后头的小书房,定王跟常荀正在里面喝茶。高元骁将薛姬送入屋中,便回到门口把守,连阿殷等侍卫都退到了门外三丈处,不许旁人靠近。 深秋天气渐寒,府中树叶凋敝,阳光毫无阻滞的洒下来,比春夏时节还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门窗紧闭的屋中,没了那刺目强烈的阳光,反倒有些不适,缓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两人。 常荀还是老样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搁下茶杯,问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里春,确实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这两年姜刺史与周纲往来的账册——” “说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烦的打断她。 薛姬的话卡在喉咙,仰头看着上首。那边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冷淡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东襄查访,姑娘见事伶俐,知道该说什么。若还未想清楚,回去再关两月不迟。” ——至于她跟姜玳之间那点银钱往来,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薛姬赫然色变,半晌才垂首,双手紧紧握住了衣袖。 *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来,贪污军饷,官匪勾结,足已将他从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纲受伤颇重,回来后熬不过一天就死了,虽也招供了不少,却还是未能吐露殆尽。定王将这些理清,呈报入京,不过四五日便有旨意下来,令将姜玳羁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带会京中审讯。 随同宣纸内监一起前来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长常茂。 常家出了个太子妃,除了常荀因与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拥趸。这位常茂比常荀年长十岁,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着敦厚,然作为府中嫡长子,却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礼过,便看向常荀,“父亲上月感了风寒,一直挂念,你何时回京?” 常荀朝兄长见礼,却只是持礼的客气姿态,“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岭的屠十九虽已逃脱,匪寨却还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见他点头,便续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亲。兄长既已来到凤翔,想必父亲那边,已经无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无恙,只是挂念你罢了。”却是将目光一转,看向宣旨的内监。 那内监笑着将脑袋一拍,道:“瞧老奴这糊涂得。临行前圣上有口谕,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着实功劳不小,那周纲周冲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为虑。殿下离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谨妃娘娘都十分挂念,这边剩下的事情交给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还请早些回京复旨。”他那双小眼睛眯了眯,堆满笑意,“再过三个月就是年节,这西洲又地气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记挂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结果刚报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这后头,还不是太子盯了许久,及时补缺?他手捧圣旨,只淡声应命。 那内监便又转向高元骁,“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将军随我一同回京。恭喜将军了。” ——京师中的左右卫军多是贵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贵京城享清福,却也没多少建功的机会。高元骁此次随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劳,回头到了京城,必然加官进爵。 高元骁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随后便是场例行的接风宴,常茂与常荀感情平平,这场宴会也说不上多热闹。 宴后定王回到政知堂,属下递了京中消息过来,他看过之后独坐了片刻,便召来了常荀,将消息递给他看,“原以为是太子盯着刺史之位,却原来还有代王在后煽动劝说——”他语声渐沉,“姜玳与这山匪之间,果真非银钱这么简单。” 常荀看罢,亦皱眉道:“代王怂恿太子,由头必然是怕殿下抢了功劳后安插人手。太子怕被占了先机,便举荐我兄长过来,顺便将剿灭残匪的事揽过去。这原本与代王无关,他却这般热心,着实可疑。” “太子来这么一手,我便无法插手屠十九那边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觉出不对。 他自决定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后,姜玳虽也做了点手脚,却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贪贿、与匪类勾结等罪名后,也未有过多抵抗,于是他顺利的剿匪、审问、上报,继而迎来圣旨,虽未明说,然事权交接之后,几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权。 这一切在此时回想,难免顺利得过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横生,直至瞒不住闹到御前,难道只为这点银钱? 这太不合情理! 姜玳与周纲银钱往来甚多,却并未过多阻挠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来愈沉,“代王此举,恐怕不止是怂恿我与太子争斗。土匪屠十九那里,必有蹊跷!” 常荀微诧,“这话怎么说?” “当日剿灭狼胥山土匪刘挞后,你我原本有意扑向屠十九。”定王见得常荀颔首,才续道:“然而百里春一事,他带西洲众官前来,软磨硬泡,却将我目光引向周纲。”当时他还曾疑惑姜玳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会那么快图穷匕见。而今回味,当时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丢车保帅,抛出周纲这块肥肉,诱他暂时不理会屠十九。 那么姜玳不多阻挠、如实招供银钱之事,背地里却请代王出手,眉岭的土匪弃寨而逃,所做的无非一个目的——让他早日离开凤翔,不去深挖其余内情。 常荀显然也渐渐明白了这点,寻常嬉笑不羁的面容在此时严肃得可怕,“薛姬虽未吐露殆尽,然而她与东襄丞相有关,这点无需怀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难道真如传言,藏有……余孽?” 定王面色微变,“此事必须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将剿匪之事交给我兄长,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声道:“殿下前往北庭时,我便暗中留在此处,探查屠十九详细。殿下觉得如何?” “暗中潜伏,切勿打草惊蛇。” 常荀应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处歇息,也未向常茂处去——他与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称莫逆。自打姐姐成为太子妃后,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倾靠,打压定王,常茂数次斥责他不与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后对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异,几年磨下来,感情已日渐寡淡。 *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门时,却碰见了高元骁。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经等了半天,见着阿殷时,神色如常,“明日我将启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会随行。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说,一道去用早饭,如何?” 上回的尴尬在连日的奔忙中消于无形,阿殷拱手,“高司马请。” 两人出了都督府,往东街而去。那边有家小店卖极好的馄饨,皮滑肉鲜,汤料可口,因为在凤翔城里极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伙计照应,比别的馄饨摊热闹许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觉饥饿,也会先去那边。 两人到得店中,老伯认得阿殷,忙请他二人到里头安静处坐着,送来两碗馄饨。 阿殷舀汤慢喝,只觉浑身舒泰,“高司马有何吩咐?” “已经出了都督府,就不必这样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状若随意,笑道:“序齿我比你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叫声高大哥如何?”见阿殷没什么反应,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鲁莽唐突,大概配不起这声大哥。” 阿殷停了动作,看着那张端毅的脸,不知是不是近来过于忙碌的缘故,颔下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半年相处,固然有过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杀敌,一同在都督府当值往来,到底也能养出些同僚的情谊。 况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鲁莽之外,别处却叫人敬佩—— 他虽是右卫军统领出身,身上却少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待下虽严苛,却也常关怀。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义敢担当,征战时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硬汉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样早的事何必挂怀。高司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鲁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热气后面,她笑得坦荡而无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话要劝你。铜瓦山上活捉周纲的事我已听说了,虽不知当时情况如何,但周纲凶悍之人,想必很难对付。你的功夫固然出类拔萃,毕竟经验尚浅,贸然对上那般敌手,难免凶险,往后断不可如此——”他搁下碗勺,显然心不在早饭上,“这一趟去北庭,路途艰难,你当真要随殿下去?” “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问。 “我曾揣测过你为何要做侍卫。”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画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愈发叫人挪不开目光。即便有意收敛,其中的炙热却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头,“然后呢?” “我猜你是为了临阳郡主。”高元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与陶将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在府中的处境,想必也不算平顺。与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来到西洲,有陶将军照拂,能改变处境,是不是?” 阿殷动作微顿,诧异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经心的道:“是又如何?” “当侍卫着实辛苦,这般出生入死身临险境,不该是你该经历的。你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连她的容色,口里的话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阿殷面色微变,他才发觉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数位官员受罚,不止怀恩侯府吃亏,就连太子也吃了暗亏,来日回到京城,必定会有场腥风血雨。陶殷,临阳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边出入做事,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阿殷抬头,眼中殊无笑意,“高司马这话我不明白。莫非是劝我知难而退?” 高元骁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离别在即,已不容他犹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愿,未必非要定王。高家虽然比不得侯门富贵,然我父亲身为宰相,我在宫中宿卫,未必不如临阳郡主。你也无需跟在定王身边吃苦犯险,我可以护着你……” “高司马!”阿殷立时猜到了他后面的话,有些头疼,继而尴尬,“我暂时无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这后头有多少凶险。京城里的角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高元骁猛然顿住声音,回头看向门口,就见冯远道带着两人进了店门,正在跟人要馄饨。他心中一凛,暗悔方才铺垫得太多误了正事,眼瞧着那几人已朝这边走来,便匆匆道:“陶殷,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头冯远道却已经走近。 换下官服,便无太多尊卑之分,冯远道看着一脸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骁人高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这话说得奇怪,你跟陶侍卫怎会是同样的人?” 高元骁打个哈哈笑过去,没再多说。 待阿殷吃完馄饨率先离去,高元骁被冯远道缠着说话没能脱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却是连她的背影都见不到了。这该死的冯远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骁站了片刻,毕竟还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不将事情说清楚了,这往后阿殷跟着定王去北庭,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便往城东阿殷的住处去了。 谁知道才到那巷口,却见定王骑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陶靖。 高元骁愣住,脚步不由缓了缓。那边两个人已经在门口下马,拐进了院门。 院内,阿殷已然换了身女儿家的打扮,搬了个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长的腿沐浴阳光,却将头藏在阴影里,正自看书。罗衣在身,乌发侧垂,发髻中坠着一串精巧浑圆的珍珠,衬在腻白的脸颊。偶尔有风穿过廊下,撩动衣角,秋阳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这样慵懒看书的美人与政知堂外的小松树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却是脚步一缓。 阿殷听得动静,当即从书页后头探出双眼睛,见了是定王,诧异之下忙将那北庭风物志搁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礼。 定王却适时的伸手虚扶她手臂,“不必多礼。”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书,“在看什么?” “北庭风物志,写得翔实有趣。”阿殷仰起脸,眉目带着笑意,“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旁边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骑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虽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务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书又有些犯困,闻言懵了片刻,才道:“当真?”面上立时浮起惊喜,她看着陶靖,跃跃欲试,“现在就走吗?” “换身衣裳,现在就走。” 阿殷当即应命,回到厢房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时来的,竟然跟定王一处在厅上喝茶,父亲陶靖作陪。那头陶靖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高司马回京,原该践行,只是还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遥远,须当早些动身,还请见谅。来日回京,我必定记着这顿,专程把酒补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军言重了。原不知将军还有要事,是我来得不巧,反倒打搅了。”瞧见阿殷那身打扮时,略微诧异,“陶侍卫也要去吗?”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带她同去。”陶靖眉目朗然,先前虽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这几回并肩作战后却已冰释前嫌,只招手叫来阿殷,“高司马明日启程回京,特意过来辞行。这段时间你也蒙他指点,今晚宿在金匮来不及践行,便在此时作别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别。 高元骁纵然藏了满腹的话语,然而当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却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按捺心绪,只以辞行为由头,糊弄过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礼,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指点,言辞却是分外恳切,半点都不馋假意。 定王便也客气几句。 高元骁却知定王这一去金匮,他临走前便再没机会陈情投诚,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还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定王侧眼觑他,那边陶靖便带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简陋,却也清净,我在外面静候。” 这院子地处僻静,后头是个果园,院中此时无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听了去。高元骁不再犹疑,拱手开口。 第12章 .26 高元骁所说的话让定王有些意外。 他先是简略说了此次剿匪经过,继而话锋一转,“……末将奉命协助殿下剿匪,临行前皇上也曾特意叮嘱,务必将匪类剿清,不留后患。而此次常刺史前来,将眉岭的事接过去,想必是有人进了谗言,欲迫殿下从速离开凤翔,不再深究残匪。末将曾听过几则有关眉岭的传闻,而今匪寨虽然空了,人却都还在,恐怕其中藏有内情。” “所以呢?” “末将以为,既然有人存心掩盖,这内情必定干系不小。殿下应设法继续追查此事。” 定王觑他一眼,面上水波不兴,“本王也有意深查,奈何圣意裁夺,总不好——抗旨吧?” “抗旨”二字格外清晰的落入耳中,定王面上似笑非笑,叫高元骁眉心一跳,旋即升起浓浓的疑惑。他是凭着前世的经历,才能知晓眉岭深藏的猫腻,而看定王的反应,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难道他已凭蛛丝马迹,推测出隐情? 高元骁还记得前世定王登基后的杀伐决断,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却是不敢逼视,只抱拳道:“殿下奉旨剿匪,又岂能抗旨?此次北庭之行,来回至少四十余天,若殿下有意追查,末将回京后必当劝谏皇上。没有小人蒙蔽,皇上自然会另有裁决,届时殿下奉旨行事,名正言顺。” 定王审视着他,没有则声。 在京城时他便知道,皇上派高元骁做这都督府的司马,不止是为襄助,也是藏了观察他言行之意。毕竟高相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两年又与太子来往渐深,皇上一向偏袒太子,会选高元骁来牵制,实属常事。 况高元骁方才也说了,皇上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他,所叮嘱的必定不止剿匪。 只是他坦诚此事,其意倒耐人寻味。 半年相处,定王对于高元骁品性能力也有所了解,若能得他助力,何乐而不为?然而仅凭这点就贸然信重……他稍稍侧身,看着高元骁,语意含混,“剿清匪类,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你能有此见识,也是百姓之福。” 高元骁心下洞然,当即道:“那就请殿下静候佳音。” 话既已说完,定王便抬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是专程来找陶将军辞行?” 高元骁一笑,“末将与陶侍卫不打不相识,欣赏她身手志气,认她是个好友,故来辞行。” 堂堂司马来找名不见经传的侍卫辞行,还认她是好友?定王脚步不停,面无表情—— “哦。” * 金匮距凤翔约四五百里,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抵达。 定王、陶靖和阿殷都是马术娴熟之人,出了凤翔一路疾驰,途中在道旁小酒店垫垫肚子,申时二刻左右,便已到了金匮折冲府的营中。 陶靖率先开路,定王一袭青金色披风在身,头上玉冠束发,虽不曾戴彰显王爷身份的佩饰,然那般神武英气就连陶靖都要持以恭敬之态,自然非等闲之辈。副都尉蔡清迎出来,见到陶靖时面露欣喜,抱拳作礼,旋即看向定王,亦含有恭敬之意。 “这位是定王殿下。”陶靖介绍。 蔡清忙屈一膝跪地抱拳,“末将蔡清,拜见定王殿下!”上回定王征缴狼胥山的刘挞时,曾来金匮府调骑兵,只是彼时蔡清恰巧不在,过后引以为憾。此时当面见到,三十余岁的男子,目中全是景仰—— 定王虽有杀神之名,然而在军伍之中,但凡有些志气的男儿,无不佩服他引兵夺回北庭五城的神勇。况西洲匪患拖延日久,虽数次征缴,然被人打岔作祟,事败后又将原因推在士兵庸碌,武将们大多憋屈愤懑。而今定王将刘挞、周纲、周冲等人尽数活捉,其余小股流匪也都四散消匿,无异于劲风吹过扫清乾坤,令人精神振奋,愈发敬佩。 蔡清在营中全副铠甲护体,如此跪地行礼,姿态愈见断然凝重。 定王对军旅之人总多几分敬佩,便伸手扶起。 蔡清扫向他身后身着劲装的少女,微讶之下,就听陶靖道:“这便是犬女,阿殷。” 此时的阿殷也正看着蔡清,那位身着铠甲意气风发,不过与陶靖几个眼神交换,却能叫人感受到两人的信任与默契。前世陶靖战死,蔡清带他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又将半枚梳篦托付给阿殷,那场景深深印刻在阿殷的脑海,半点都不曾褪色。 而今两位迎风而立,魁梧挺拔,阿殷心中竟自涌出悲喜交加的情绪,上前半步抱拳道:“蔡将军!” 蔡清知道阿殷是定王身边侍卫,看她挺立在尊贵英武的男子身后,不由赞道:“果真虎父无犬女,阿殷英姿飒爽,不输儿郎!” 此时军士们还在校场训练,趁着天色尚早,陶靖带定王和阿殷过去检看。 深秋天寒,因金匮府今年要进京上番,这几月便训练得愈发严格。从清晨到傍晚,阵法、搏击、刀枪、队列、马术……骑兵训练的课目比步兵繁多,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比平常更加苦累。 秋风瑟瑟吹过,校场上的士兵分作数队训练,整齐的呼喝响彻原野。 远处开阔的草地上,战马嘶声此起彼伏,远望过去,叶落草枯,苍白单调的天地间只有健马雄姿往来,黑的油亮,红的灼目。 阿殷从不曾见过骑兵操练的场景,只在剿匪时看过骑兵的神姿,此时身处校场,胸中竟自升腾出豪气。那种疏阔明朗,是京城繁华胭脂、绫罗珠翠中绝难寻到的。 看罢操练已是傍晚,阿殷一路疾驰颠簸,用过晚饭后便自去歇息。 次日清晨起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 一大早骑兵便列队训练,纵然晨风凛冽,校场上却热火朝天。定王用罢早饭,翻身上了马背,看向阿殷,“走,去那边山头。”俊朗的眉目舒展,没了平常的冷肃态度,他极目望向远处,睇向阿殷的眼神如同邀请。 阿殷身为侍卫,自然要尽职尽责,纵马跟在他的身后,驰出军营。 这一带地势开阔,又有远处操练的士兵呼喝入耳,愈发增了豪气。两人纵马疾驰,冷风掠过肌肤,叫人精神愈振,到得稍高的山头处驻马,但见校场上乌压压的士兵队列分明,整齐威武,而远处一队十来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在晨光下留了道神骏背影。 “崔忱以前也曾担任骑兵校尉。”定王手握缰绳,感叹。 阿殷侧头看他,玉冠束起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上,此时在晨风里向后微扬。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愈见眉目英挺,只不辨神情。她手指微缩,壮着胆子道:“卑职也曾听过崔将军的威名,是京城中难得的少年英才。” 是啊,当年的崔忱直率爽利,即便是风姿卓然的常荀,也盖不住他的风头。 他训练出来的那队骑兵,如今都已在北庭身负重任,在隋家麾下,守关建功。 定王看向阿殷,冷峭的秋风里,她的鼻头微微发红,然而眼眸却是清亮的。青金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玉簪将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整张脸沐浴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色泽。呼出的气息遇寒而凝,散成极淡的薄雾。 若是寻常女儿家,此时必定呵手哈气,深藏在温暖的斗篷里,她却还只是穿着侍卫衣衫,陪他临风受寒。 定王不知为何腾起愧疚,解下背上披风递给她。 阿殷诧异,劝道:“殿下,这里风寒……”她的话语未落,定王却抖开披风,手臂伸来擦过他的肩头,背后便忽然多了道沉厚,隔开冷冽的寒风。 阿殷受之若惊,忙去解那披风,“殿下,使不得。” 定王却不容她反抗,按住她的手,侧头道:“安心穿着就是。”他向来身子强健,即便在寒风中执缰立了良久,掌心却还是温热。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寒风中手背发凉,被他按在指下,冰凉而柔滑。 阿殷一时怔住了,手背上的温热像是成了滚烫的炭火。 他的指腹稳重有力,将她的手按在锁骨处,片刻后才发觉失礼,便状若无事的挪开,道:“叫你做侍卫,不是为了受苦。”目光投向校场,心思却还在右手上,方才的触感牢牢印在心里——柔弱无骨却又滑腻冰凉,他在那一瞬,甚至想将其裹在掌中,渡以温暖。 他这只手握过冰冷的剑,执过坚硬的铁枪,砍下过硬骨头的敌人,拍过征杀后袍泽染血疲累的肩。这是头一回,落在冰凉柔滑的女子手上,心生眷恋不肯放开。 面无表情之下是翻滚的心绪,他蓦然洞察了那些断续梦境下深藏着的心思。 二十年来的心无波澜,终究是被她漾出涟漪。 “回营吧。”他拨转马头,瞧见远处立着的一排箭靶时,却又问阿殷,“会射箭吗?” “会一点。”阿殷如实回答——陶靖纵然弓马娴熟,教她自幼习武,也指点过射箭的技巧,然而临阳郡主府毕竟是文秀雅致之地,往常没地方练习,箭术便没什么进步。况她手上力气毕竟有限,拉不开劲弓便少些趣味,往常碰得少了,箭法自然平平。 定王颔首,带她在射箭处停下,取了箭支走向靶场。 * 阿殷回到住处的时候,满面笑容。 陶靖刚好经过门口,瞧她对着一支羽箭傻笑,忍不住踱步进来,“碰见了什么高兴事?” “定王殿下教我射箭。”阿殷冲陶靖得意的笑了笑,“女儿发现,我虽没有力气拉开大弓,射箭的准头却还不赖。殿下说我腕力不错,回头若用袖箭,会有用许多。” “袖箭是适合你。平常背着大弓来往过于显眼,带些小巧的袖箭,还能防身。”陶靖在桌边坐下,接过阿殷斟来的茶,含笑望向女儿,“怎么殿下突然想起教你射箭?” 阿殷双眸弯弯,“大概觉得孺子可教,有意培养!” 陶靖笑着示意她坐下,旋即正色道:“这趟去北庭,随行的人马折半,护卫的职责更重。你毕竟经验不足,万事该当格外小心。” 阿殷笑着应下,又道:“父亲回京后,也别忘了大事。” “忘不掉。”陶靖拍这她的肩,到底还是担忧女儿,又叮嘱了许多。 待得晌午饭后,陶靖恭送定王离开。几回往来,两人各自心上,陶靖因怕阿殷途中冒失出错,便先跟定王客气,说她毕竟年纪阅历有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定王多担待云云。 定王自然答应,走至营门口时,却道:“陶殷已是及笄之年,不知陶将军可曾为她安排亲事?”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陶靖愣了一瞬,才道:“尚未安排。” 定王闻言颔首,道一声“将军留步”便带了阿殷拍马离去,剩下陶靖站在营门口,满腹狐疑——当王爷的,还需要关心身边侍卫的终身大事? * 凤翔城里夜色渐浓,如意百无聊赖的在廊下,看着院里昏黄的灯光。 今儿后晌天气转寒,冷风刮来堆积的层云,傍晚时候冻得人手脚冰凉,到此时,便有雪渣子簌簌的往地上落。她寻了冬衣出来裹在身上,耳朵竖起来,静候外头的动静。 巷子里有得得啼声传来,不一会儿院门口便有马嘶响起。 如意立时窜起身来奔向门口,便见阿殷翻身下马搓着手,身上裹了件陌生的银红披风。 门房的刘伯牵了马去安置,如意手中捧着厚暖的斗篷,也顾不上问那披风是哪来的了,只迎过去给阿殷披上,“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么晚没消息,还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她半撅着嘴,眉间担忧未散,那神情或像是等夫君归来的小媳妇。 阿殷忍俊不禁,呵手取暖,侧头笑她,“你家姑娘连土匪头子都不怕,还能出什么事?倒是你,鼻头红通通的,不在屋里烤火,跑出来做什么。”迅速跨入屋中,如意早已拢了旺旺的火盆,帘帐落下时将寒冷的夜风隔绝在外,便只剩屋中熏人的暖意。 如意又往里头加了些炭,将阿殷的斗篷解下,继而看向外头那件银红披风。 阿殷也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烤得,面上竟自一红,飞速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叫碧儿她们做些热汤来,这一程飞驰赶路,连饭都没顾上吃。”怕这般冒雪迎风会受寒,又叫她熬一碗姜汤来。 如意自去外头吩咐,阿殷目光挪向那袭披风,却是失笑。 ——他们是行至中途时碰上了雪渣,定王身强体健之人都觉得有些寒冷,更别说她一个姑娘了。于是到就近的镇上去买披风御寒,小镇上东西不算太好,阿殷挑了几件定王都说难看,最后大手一挥,选了这件银红的。因阿殷昨日出门匆忙没带银子,他还甚为慷慨的代付,也没等店家找零,便满意的带她离开。 阿殷瞧着那烛火下分外亮丽的颜色,觉得定王殿下的目光……嗯,也没能免俗。 倒是如意在整理衣裳之前,将那披风往阿殷身上比了比,啧啧叹道:“虽说材质绣工都有点粗糙,但被姑娘一穿,登时就好看起来了,更衬姑娘的肤色。正好下了雪,明儿不如披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吧,保准比谁都好看!” 阿殷想了想,忙说不必。 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是陶靖帮她挑的,还说她穿了格外好看,这一点上,他跟定王的眼光倒是一致。可惜她如非必要,不怎么爱穿太鲜艳的衣裳,明儿更不打算穿去招摇。 里头如意又捧着个漆盒走过来了,“对了姑娘,高司马昨晚送来这个,叫奴婢转交给你。” 高元骁? 阿殷诧异,接过那漆盒揭开,里头躺着柄平淡无奇的匕首。炭盆火红的光照在匕首上,皮制的刀鞘上花纹有些模糊,像是被人摩挲太多次损了原貌,刀柄上襄着两颗宝石,此外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花纹。 如意站在旁边,有些惴惴,“姑娘吩咐过不许收他的东西,可他就要走了,硬是……” 她的声音阿殷已经听不进去了,目光紧紧锁在匕首,想起高元骁的诸多古怪行径时,心底渐渐升腾起震惊。手指将那匕首抓得越来越紧,阿殷死死看着那熟悉的刀柄,忽然明白了高元骁某些古怪话语的意思。 都督府夜宴那回,他喝醉了说“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昨日清晨在馄饨店里,他有几次欲言又止,在冯远道等人过来时,却仓促说了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阿殷当时并未留意,而今回想……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快,某件事呼之欲出。 高元骁,他也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他无缘无故的为何要送这把平淡无奇的匕首?刀鞘上的花纹、刀柄上的宝石,在京城中着实算不上多好的东西。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阿殷前世困于高府,出门时曾拿着它防身! 高元骁特意将它送来,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阿殷只觉得手都有些抖了,思绪乍然纷乱,阿殷震惊之余,立时便想,该怎么办? 高元骁知道前世的结局,甚至知道的比她更多——临阳郡主如何谋划安排、如何逼宫篡权、朝中都有谁参与其中、外头如何应对、京城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他那时在禁军官职颇高,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定王在登基前做过的许多安排,都已被他窥破。 若他此生能为定王所用,那自是无往不利。 可若他的心思与定王相悖,定王对从前的事毫不知情,岂非处处受制?阿殷既已随父亲投靠定王,往后定王荣,她未必荣;定王辱,她必定辱。她自然不愿定王落入逆境。 高元骁两次都看中她的容貌,表露得十分明显,他送来这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不得等来日回京,去寻他探个明白了。 阿殷思绪翻腾,一顿饭吃得没甚滋味,饭后粗粗梳洗过,听着外头风声呼呼,一夜辗转。 * 两日后,定王带秦姝母子启程,欲经北庭都护府前往墨城,由冯远道、魏清两位典军带着十数名侍卫护送,阿殷自然在列。 临行前,阿殷特地找了趟休沐在家的夏铮,请他得空时照拂如意,不叫人欺凌,夏铮欣然答应。又因北地天寒,夏铮也不知从哪里寻了个貂裘送给阿殷,叮嘱她务必保重身体,绝不能受寒。 陶靖此时正忙着启程进京上番,阿殷也不去打搅他,自己收了个简单包裹,随行护驾。 离了凤翔一路往北,天气日渐寒冷。走出西洲地界后,魏清带几人暗中折回凤翔,剩下六人守在秦姝母子的马车两侧,只剩冯远道、阿殷和另两名侍卫跟在定王身边。到得后来,定王以秦姝母子无力自保为由,安排阿殷入车厢内随身保护。 这自然是变着法儿体贴阿殷,不叫她吹风受寒了。 秦姝猜度其意,闲行时也打趣阿殷两句。阿殷因知她居心,这种事上更不会应和,于是谨记着侍卫的身份应答进退,倒叫秦姝兴致索然。 二十日后,一行人终于安然进入北庭都护府地界。 如今的北庭都护是定王的舅舅隋彦。都护作为一府长官,不止执掌辖内军政,也需料理民事行政,手中权力比一州刺史更重。隋彦治下十分严明,这北庭都护府虽处于边境,却比西洲还要太平许多。 定王自入北庭地界后显然也松了口气,这一日后晌遭遇寒风大雪,便不急着赶路,只在投宿的客栈中避雪。傍晚时分雪势愈来愈大,漫天皆是白茫茫的飞雪,被呼啸的寒风一吹,刀子般刮在脸上,更是让人连方向都辨不清楚。 阿殷见惯了京城里规规矩矩的雪片,起初还因好奇而观玩,此时冻得手足发寒,更不敢逗留,便要入屋。 定王不知是从何处寻了两坛酒,饶有兴致的拎过来,叫住阿殷,“过来温酒。” 这一路没有丫鬟仆从伺候,侍卫便身兼数职,日常帮定王打点些起居之事,也在分内。这日该当阿殷值守,她应命随他进屋,解下腰间弯刀,自去寻温酒之物。 第12章 .27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际,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头值守时披了件貂裘,此时穿着燥热,便将其搭在门口衣架上,只着侍卫惯用的圆领袍。这套客房内外共有四间,最里头是盥洗寝卧之处,外头状若书房,有几案桌椅,议事闲谈皆可。 靠近窗边笼着炭盆,旁边一张膝盖高的矮案,两侧是质地不错的厚毯。 定王将两探究拎过去,盘膝坐在矮案边,拍开上头泥封,兴致颇高。 这头阿殷没费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温酒壶拿过去,跪坐在他的对面。 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红彤彤的炭火围着中间的圆形泥台,上头隔着把铜壶,此时水已沸了,滋滋作响。 阿殷取了铜壶,上头副手稍稍发烫,她将热水注入母壶中,又过去舀些冰凉的水过来,兑在一处。对面的定王已然举起酒坛,将冷冽的酒注入子壶,而后递给她。 “这是当地酿的酒,入口绵软清香,后劲也小。”他取了两只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递了一只。 阿殷此时才将温酒壶放稳,见状诧异,“殿下,卑职今夜还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点热酒,可活血暖胃。有冯远道在,无妨。”定王甚少有这样怡然的时候,低头把玩着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腻白修长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经炭火映照,愈显纤细柔软。 深雪封路,外头连过路的客商都不见半个,冷风的呼啸被隔绝在窗扇之外,这炭盆旁边,却是暖气逼人,只有沸水作响。 阿殷脸上有些发红,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温热的水将酒烫热,渐渐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给定王满上,双手递过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稳稳挑住,像是有意避开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时,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划出弧度,稳稳落入他五指之间,随即送入唇边,默然饮尽。 阿殷曾见过许多喝酒的场面,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行云流水的姿势,瞧着赏心悦目。 对面定王手执空杯也不递还,目光只落在阿殷手中酒壶上,“你也满上,随意饮吧。” 他甚少有这样平易的时候,阿殷应命斟满,又为定王斟了酒,举樽道:“卑职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献佛,先谢殿下一杯。”言毕将酒饮了,只觉其入口绵润,不像从前宴上喝过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个笑容,一饮而尽,自取过酒壶饮了两杯,才道:“自幼习武吗?” “幼时体弱,家父为叫我强身健体,便叫我练些浅显的。后来觉得有趣,便认真练了起来。”阿殷虽曾与他接触过半年,到底敬畏深藏于心,此时正襟危坐,答得颇为恭敬。 定王不以为意,抬头看她一眼,竟自斟酒递给她,“天赋不错。” 阿殷接了酒杯在手,被夸赞后忍不住莞尔,“殿下过奖了。” 外头的风像是停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客商冒着这般风雪前来投宿,遥遥传来抱怨之声。没过片刻,又传来些动静,却原来这一带每日都有军士骑马巡逻,盘查过往客商,以保治安。 掌柜的大抵是惯熟了的,带着他到□□,声音热情,“军爷放心,但凡有客人过来,小的都会问问来处。今儿雪大,除了方才那几个,就只有位贵气的郎君带人前来,你瞧——”他应该是指着这边,“那位就是他的随从。”这语声落下没一会儿,便是冯远道的声音响起,应付那军士。 定王此行并未刻意彰显身份,冯远道大概是给那军士看了腰牌,那边道两声“失敬”便忙走了。 屋中,温酒壶中的酒已渐渐饮尽。阿殷另注了酒温上,“殿下,不如卑职叫人送几样下酒小菜?” “不必。” 阿殷便不再多言,两人静坐着等候酒热,定王屈指扣在桌上,却是望着盆中炭火不语。阿殷最初还觉得他兴致怡然,然而渐渐的定王愈来愈安静,好半晌,眉目微抬,目光清炯,“你做侍卫,当真是为给朝廷尽力?保家卫国,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卑职……”阿殷起了个头,却没说下去。 换在从前,她大概能立时厚着脸皮扯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戴上顶报效朝堂的帽子。而今她却已明白,她固然钦佩隋铁衣的风范,固然也有昂扬向上的志气,却还没有隋铁衣那等情怀和抱负。对上那双眼睛,违心的话更难出口,于是低头笑了笑,道:“卑职本事有限,不能守卫天下人,能守卫殿下,就知足了。” 定王目光一顿,驻留在炭火映照下的美丽脸庞,那双杏眼目光清澈,不躲不避。 阿殷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僭越,自顾自的笑了,“殿下大概觉得卑职异想天开吧。” “没有。”定王却是斟酒递给她,闷头饮尽。 已经有十几年了吧,那时候景兴皇帝还在位,他只是个王府庶出的孩子,因为出生时被相士预言会“弑兄杀父”,便不得父亲喜爱。彼时他已经跟崔忱熟识了,两人性情相投,崔忱比他年长两岁,习武更早,体格也更健壮,有一回不知说起了什么,崔忱拍着胸脯说,“我没本事保护天下人,不过保护你,却还是可以的!” 前因后果都已在记忆里模糊,隔着遥远的时光,定王却总记得这句话。 尤其是那年墨城之战,崔忱为救他而铁枪透胸后,便更深刻的印在了脑海。 窗外寒风再次怒号,像是那年纵马疾驰在荒漠间,掠过耳边的风沙,夹杂着将士们的狂歌与喊杀声。这北庭都护府世代相袭,战争无数,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的回忆。 不知是怎么提起崔忱的,定王讲起了从前的事,阿殷却想起了铜瓦山上战死的蒋虎。 从傍晚至深夜,温酒壶中的香气一遍遍飘散,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从北庭的征战,到京城的旧事,再到沿途风物人情。压在心底的愁绪被美酒冲散,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红炉水沸,阿殷说起小时候练武吃了多少苦,又提起对隋铁衣的钦佩,定王便跟她讲隋铁衣在成为女将军之前的趣事。 阿殷酒量并不高,最初还守礼不敢僭越,只是偶尔陪着喝两杯,后来渐渐有了醉意,前尘往事翻出心头,竟跟定王对坐,喝得沉醉。 少女双颊醉红,眼眸亦是朦胧,趴在矮案上像只醉猫。 没了从前的敬畏,听定王讲起旧时趣事,阿殷眼中便现出慧黠的笑意,“原以为隋小将军自幼便是铁胆傲骨,不输男儿,原来还有过哭鼻子的时候。”她瞧着嘴唇懒懒的笑,回想那位传奇女将的身姿,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谁都有过软弱的时候。”定王倒醉的不深,屈了一膝斜坐,执杯的手搭在膝盖,目光只在炉火与阿殷之间逡巡,“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贫寒百姓,谁不是由弱而强。” “所以我将来,也会比目下更厉害吧。”阿殷伏案低笑,举樽饮尽。 深夜里万籁俱寂,冯远道先前已送了烛火进来,此时满屋皆是朦胧的光晕。 阿殷侧头,瞧见了书桌上一束嫣红的梅花。 这风寒雪冷的北地竟然会有梅花?她心中诧异,撑着桌案起身,走过去时身子有些摇晃。好在中间只隔了七八步的距离,她在软倒前撑着书桌站稳,凑过去嗅那梅花时,却又噗嗤笑出声来—— 哪里有什么梅花,却原来是匠人堆出来的,醉眼中却跟真花无异。 她觉得有趣,随手取了一支在手里细瞧。 炭盆之侧,定王原本只沉默看她嗅花,白腻的肌肤上染了胭脂般的薄醉,站在梅花之侧,更见丽色。她似乎长高了些许,修长的身子微俯,那束梅花堪堪只到她鼻端,映衬如玉脸颊。 她取了梅花在手,抬头冲他微笑,“殿下,能给我一枝吗?” 相似的记忆猛然在脑海浮现,定王唇边笑意凝固,只觉得这情景熟悉极了。然而要细想,两人相识以来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只除了……对,那个曾困扰过他的梦境。梦里的美人怀抱梅花,纵马渡水而来,气韵几乎与她分毫不差。 定王搁下酒杯走过去,那头阿殷脚步有些踉跄,被他稳稳扶住了手臂。 “陶殷——”定王紧盯着她,“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这问题听着耳熟,阿殷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在凤翔的时候,有次从百里春出来,定王喝多了酒,也这般问过。 她从前何曾跟他见过呢?在京城十五年,她只是个临阳郡主想要极力抹灭的庶女,他却是尊贵的王爷。头回相见还是在那次马球赛上,她拼尽全力打好马球,只为能博得他一丝注意,他却带着隋铁衣去赛马,半点多余的眼神都不曾分给她。 若说前世,倒是见过的。 那时候她已是十八岁,早已定下了婚事。那年春天陶靖在京中上番结束,临行前带她去城外游玩,在满坡桃花下小住了几日。彼时嘉德公主也在那里,瞧着阿殷马术和功夫很好,两人颇为相投,相与过数次。因定王是陪同嘉德公主前来,便也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那也只是几面之缘罢了,她知道他是定王,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只是可惜了,那片桃花开败的时候,北边战事突起,陶靖战死,继而便是京城中那一场变故,令她刻骨铭心。 阿殷迟缓的想了好半天,脚下有些发软,下意识的便借定王手臂的力道,勉强站稳。 “从前并没见过。”她借力之下,几乎是整个人靠在了定王的手臂上,语气却是笃定的——这半年观察,她确信定王并不记得那些事情,那么两人自然是没见过的。 定王瞧她着实喝得有些醉了,任由她抱着手臂,另伸了手去扶她。 真的没有见过?定王皱眉。 是了,即便是那些荒唐的梦境里,那个美人也比她年长许多,风姿神采都比十五岁的少女更加夺目。梦境缥缈荒唐,无据无由,他心底生出的幻像,她又怎会得知? 定王扶她走了两步,阿殷抱着他手臂也走得东倒西歪,没奈何,定王只能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打算送她回屋。她的身材就算比之同龄姑娘修长些,比起他还是低了不少,靠过来的时候,正好在他胸前。发间没有珠钗金翠装饰,定王垂目时只能看到她顶心的乌发玉冠,那柔润的玉质如同她的肌肤…… 也不知是酒意促使,还是这念头潜藏已久,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然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 触手滑腻温软,合着紧贴在胸腹前的身段,竟叫他脑海有片刻空白。 阿殷茫然抬头,“殿下?” 美眸红唇,玉肌黛眉,如画的面庞不过咫尺距离,甚至就连醉后烫热的呼吸都毫不客气的向他拂来。定王只消稍稍低头,便能触碰到柔腻的肌肤,温软的唇瓣。 向来水波不惊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绵软的酒意也在此时疯狂涌上脑海,屋中登时燥热。 定王虽喝了不少,神智却还是清醒的,今夜深雪找她喝酒,可不是为了醉后的轻薄。 他惭愧而眷恋的挪开手指,再不敢多耽搁片刻,扶着她就往外走。出了这道门,是个小小的隔间,冯远道执刀护卫,听见动静便迎过来。 瞧见醉猫般贴在定王身上的阿殷时,冯远道满面诧异,甚至忘了伸手相扶。 “叫店家找个妥帖妇人照顾。”定王嘱咐,推开外侧屋门。 外头寒风凛冽,卷着雪砧子往脸上直扑,他举衣衫挡住寒风,连扶带拖的将阿殷带回她的屋中。阖上屋门后,胳膊实在被她拽得难受,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三两步送至榻上,才算是松了口气。 浑身上下似乎都沾惹了她的气息,这一路扶持相贴,定王明显觉得口干舌燥。 他不敢多逗留,出去吩咐跟至门口的冯远道找人照料,便脚步匆匆的回屋。 第12章 .28 阿殷睡醒的时候,屋中已十分明亮。 外头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似在往这边靠近,她惊得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毕竟是一宿酒醉,身上还是不舒服,脑袋也稍觉昏沉,她无暇回想昨夜的事,三两步走至窗边推开条缝,就见外头冯远道领着二十余名军士走进来,为首的小将执枪披甲,正同冯远道笑谈。 庭院里积了极厚的雪,店家只将甬道上的积雪铲在两边,阳光下十分刺目。 阿殷以手遮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太阳升得也就半人高,不算太迟。只是北地阳光格外明朗刺目,如今初冬深雪,阳光落在白雪之上,竟叫人难以直视,连带着屋内都比平常明亮了几分。 她不敢耽搁,回到榻边换了身清爽的衣裳。 才将衣带系好,外头轻轻几下扣门声,她才走了两步迎过去,门却已被人掀开了。 “姑娘醒了?”那妇人明显一愣,忙赔礼致歉,“昨夜姑娘喝醉,那位爷请了我来照顾姑娘。这不,瞧着姑娘快醒了,赶紧去打水,扣门没动静还以为姑娘在睡,就这么进来了。水是热的,姑娘且先洗洗吧。”又瞧向阿殷才换下的衣衫,笑道:“昨晚姑娘睡得沉,我也没敢惊动,委屈姑娘囫囵睡了一宿。这衣裳都压得皱了,我拿去洗一洗,回头烤干了送来,姑娘不怪罪吧?” 阿殷这会儿还有点头疼,那么一长串话也未听进去多少,只冲她笑了笑,“昨夜劳烦了,多谢你。”转身从行囊中取了些碎银子给她,“那就烦劳将这衣裳洗洗,只是这边天寒,不知何时能干了?” “姑娘放心,这场雪下得大,不到后晌,马车走不动。赶姑娘走之前,我将衣裳烤干送来就是。” 阿殷便接了铜盆先洗脸,那水温兑得刚好,将宿醉后的昏沉带走了些。 盥洗梳妆完毕,也顾不上先吃饭,系了弯刀在腰间,出门过了三四间屋子,就见夏柯站姿严整,正在门外值守。他见着阿殷,先是一笑,继而压低声音道:“陶侍卫竟然也有迟了的时候,怎么没睡醒似的?” “屋里炭盆太热,睡不踏实。”阿殷含糊过去,“来的是谁?” “隋大都护知道殿下到了北庭,派人来迎接,殿下正在里头跟人说话。”夏柯努嘴指着庭院里的二十余名军士,“这么些人来护送,咱们也可稍微歇歇。对了,冯典军方才吩咐,说这一路劳顿,这边我盯着便是,你自管去歇着。大雪封了路,明儿马车才能走。” 阿殷闻言放心,因为昨晚喝了不少,回去后便只就着清淡小菜喝了碗粥。 因昨夜未脱衣裳囫囵睡了一宿,头上还昏沉得很,阿殷便请那妇人拎了两桶热水进来,锁好门除了衣裳慢慢泡着。温暖的水浸润全身,渐渐驱走身上的不适,她仰头靠在桶壁,氤氲的热气在眼前蒸腾而上,闭上眼定了定思绪,努力回想昨夜的事。 ——深雪暖酒,醉后酣睡,这固然是惬意的事,她却也怕因此行事唐突。 起头的事自然是很清晰的,阿殷记得那凛冽的寒风卷雪,记得炭盆中的火光与沸水,也记得就被在定王指尖飞旋时的行云流水。从最初的小口陪酌,到后面开口闲谈,虽不算清晰,却也都记得大概。 后来呢? 似乎是越喝越多,飘飘然的醺醉中,她暂时忘却侍卫身份,同定王天南海北的瞎扯。 虽没有饭菜,那些故事和情怀也是极能佐酒的,于是最后……她忘了克制,喝醉了。 依稀记得书案上灼目的红梅,记得自己似乎腆着脸跟定王讨要,因为走不稳,似乎是抱住了他的手臂走路? 阿殷猛然坐直身子,揉了揉脑袋。 都说人沉醉后会忘了发生过的事,可她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微末的细节记不清了,举止往来还是有印象的……她抱着定王的手臂,毫不客气的将身子重量交给她,走路时偷懒,甚至后来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越往下回忆,阿殷脸上越来越红。 后面的细节已然模糊,她却记得自己走路不稳,定王无奈之下扶着她的腰,送她出门。那个时候她脑袋里几乎成了浆糊,只想着赶紧找个踏实的地方靠着,已然忘了尊卑身份。 定王当时必定……很嫌弃她吧? 明明是他想喝酒解闷,她只是陪着说说话而已,到最后却是她先喝得混沌了神智,做出尊卑颠倒的事来。这样的侍卫在他看来,必定是差劲极了的。 怎么办?阿殷默默把脸埋在掌心,只觉两颊发烫,不知是不是水太热的缘故。 跟定王认错道歉这种事她做不出来,也着实尴尬,不如…… 反正许多事都记不清,索性她直接假装不记得了?嗅梅花之后的事,统统都不记得! 阿殷斟酌了半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 在屋中躲了整个中午,后晌的时候阿殷不能再拖延,便去给夏柯换班。 夏柯并不在门口,倒是冯远道正在跟早晨来的那位小将说话。见到阿殷,冯远道上下打量过了,才道:“过来拜见雷将军。” 阿殷这会儿已经传了侍卫的衣裳,上前抱拳行礼,“见过雷将军。” “这就是陶侍卫了?”年轻的小将亦抱拳为礼,报出姓名,“雷湛。” “陶都尉的千金,跟着殿下已有半年了。”冯远道冲他解释罢,又叮嘱阿殷,“你和夏柯辛苦了许多天,后面的夜间守卫都交给雷将军带的人,可以歇上两天。晚间殿下叫店家备了几桌饭菜,酉时到东南角的那间阁楼里去用饭。” 阿殷应命,朝两人行礼告辞。 到得傍晚,阿殷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抄东南角的阁楼去。 这阁楼的门面宽有五六间,上下两层,彩绘漆镂,雕饰格外精美。阁楼周围辟了假山亭台,门前左右两方水池旁掩着翠竹,此时结冰的池面和冬日凋敝的竹枝皆被积雪掩埋,上面印了几只浅浅的猫爪印。这一带比之西洲还要荒凉许多,因天气寒冷干燥,途中甚少能见到这般建筑,倒是别有意趣。 门口衣着鲜亮的伙计引着阿殷进去,里头的军士们整整齐齐围坐在桌边,冯远道就在其中招呼。 见着阿殷进来,他招呼着雷湛入席,继而向她走来,“还有一刻才到酉时,殿下稍后过来。倒是那位崔夫人已经到了,就在纱屏后面,你先陪她坐坐。”说罢给阿殷指了方向,便又去忙碌。 阿殷穿过人群,绕过那张百鸟朝凤的硬木纱屏,后头一张八仙海棠收腰的小圆桌,秦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她从西洲出发时带了三个小丫鬟在身边,这会儿只有最年长的那位侍立,旁边是被按在椅上满脸不情愿的崔如松。 今晚的宴席人多眼杂,阿殷身上穿的还是侍卫衣裳,不自觉的抱拳,冲秦姝行礼,“崔夫人。” “陶姑娘快坐。”秦姝倒是热情,叫丫鬟挪开椅子请阿殷坐了,便笑吟吟的道:“原以为你昨夜喝醉了,这会儿恐怕没兴致来,倒没想到陶姑娘身子好,竟跟没事人似的。这店家的汤倒是可口,先喝些罢。” 她这般摆出主人家的架势,阿殷只笑着道谢,目光落向如松时,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也打量着她。 “夜里天寒,如松穿得单薄,不怕冷吗?” “我也要习武强身,不怕冷!”孩子挣脱开秦姝的手,将两只手臂搭在桌上,“陶姑姑,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是北庭都护府的军士们,特地来接咱们的。” “我想出去看看!”如松眨巴着眼睛,瞧瞧秦姝,又瞧瞧阿殷。 阿殷虽不喜秦姝的做派,对这个孩子却颇有好感,尤其昨夜听定王提起零星的旧事,对崔忱增了好感,便愈发怜惜这少年。她笑着往外瞧了瞧,透过纱屏看到外头军士们安静整齐的身影,“去找冯典军吧,他会带着你。” 如松重重的点头,跳下椅子时又迟疑了下,“母亲,可以吗?” 秦姝坐得端正,那笑容却有些勉强,“去吧。” 崔如松一出去便扑向了冯远道,纱屏的这头没了孩子,倒有些冷清。秦姝举茶慢饮,笑吟吟的目光只落在阿殷身上,看得阿殷颇不自在,寻了个话题,“如松身子强健,听说殿下也为他聘了教习,想必进益不小吧?” “没什么进益。”秦姝搁下茶杯,“我没叫他学武。” “这是为何?” “陶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也听说过鄙府上的事情。先夫当年也是自幼习武身手出众,然而结局如何呢?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秦姝面色渐渐淡漠,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俗话说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若是学会了武功,难免就往这里头钻,步他父亲后尘。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学,倒能绝了这念头,姑娘说是不是?” 阿殷不敢苟同,却也无意与她争辩,只笑了笑没做声。 倒是秦姝若有感慨,“与其到兵器堆里摔打,倒不如乖乖在书斋里读书,将来挣了功名仕途顺畅,岂非清贵。就像是——”她睇着阿殷,便又现出了笑意,“像是陶姑娘的兄长一样,才名在外,不愁没有名躁京城,得天颜眷顾的日子。” 她倒是对外头了解得详细,连毫不相干的郡主府上子女的才名都能听说。 阿殷觑着她,唇角勾起,眼底殊无笑意,“夫人当真耳聪目敏。” 秦姝笑了笑,“我又不是读书人,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昨夜雪下得厚,到了夜里格外寒冷,半夜里睡不着对着烛芯出神,不小心又瞧见了窗外事。姑娘年纪不算大,喝多了必定难受,今晚宴席虽好,到底还是吃得清淡些,对身子也好。” 她两回提起昨夜的事,却又不肯直说,话里藏了弯弯绕绕,却又牵扯不上要紧事,听着着实累。 阿殷懒得琢磨,故意装作不知,只谢道:“确实有些难受,夫人良言,我先谢过了。” 到底这位是定王殿下的客人,纵然定王能够冷脸相待,她却还不能多摆脸子。 桌上的灰陶小碗里盛着炸好的兔肉,阿殷礼让,“这家店的兔肉据说做的不错,当零嘴磨牙极好,夫人尝尝?” 秦姝搛了尝尝,道:“这肉确实比京城的劲道些。” 说话间外头军士纷纷起身,隔着纱屏便见定王大步走来,入了主位。 冬日里天短,这会儿已经四下朦胧了,这大厅建得颇高,四壁每隔三步便点了极亮的灯烛,将内里照得敞亮。 定王请诸位入座,又将正玩得高兴的如松安排在身边,一侧是冯远道带着夏柯,另一侧是雷湛带着副手。晚饭不算正式的宴席,只是聚众人共同用饭罢了,伙计们将饭菜流水般送进来,便开始用饭。 那纱屏虽隔开了女眷和军士们,却未隔开上首的人。 阿殷面朝定王的方向,看他与雷湛说着都护府里的事情,几乎是目不斜视。偶尔崔如松指着这边说些什么,他目光平静扫过,也不曾多驻留半分。 她惴惴的心稍稍安定。 秦姝今晚奇怪得很,明明这一路上在车厢同乘时都没说过多少句话,今晚却总挑起话头,譬如此时—— “我记得从京城刚出发的时候,陶姑娘同身边的姑娘说说笑笑,十分活泼。没想到在殿下跟前当差半年,倒是越来越不苟言笑了。今儿只是便饭,没什么规矩,咱们说说笑笑的多好。” “殿下跟前当差,不敢掉以轻心,倒让夫人见笑。” “说起来也是殿下冷肃,唬得大家不敢放肆。不过陶姑娘是个例外,不必如此。” 阿殷笑的漫不经心,“能有什么例外?” “女儿家做侍卫,当然与旁人不同。昨儿瞧见殿下扶着姑娘回屋,我算是瞧出来了——”秦姝状若打趣,压低了声音道:“这位殿下,待姑娘可是不同于旁人。” 所以这便是秦姝绕了三次要说的话? 阿殷倒是想探探她的意思,“夫人怕是想多了,无非侍卫下属,哪有不同。” “自然有。陶姑娘容貌出众,气度也跟京城里其他闺秀不同。早年先夫与殿下交好,曾说过殿下眼光甚高,寻常女子难入法眼。陶姑娘行事性情独树一帜,兴许反倒能入了眼。”桌边除了伺候她的丫鬟,便再无旁人,妇人爱捕风捉影的天性使然,秦姝低头笑了笑,语气态度皆显得亲近自然,“殿下的神姿卓然,声名在外,也不知是多少闺秀的梦里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姑娘难道不觉得,这算是大福气?” 阿殷没想到她想说的是这个,不由诧然。 若是寻常亲近的人,对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打趣也不算什么,可阿殷跟她并不相熟,这难免突兀。 “夫人说笑了,阿殷身为侍卫,只知尽忠职守。殿□□恤下属,也容不得无端揣测。”她的语气比之秦姝的暧昧,简直算是严肃。 秦姝却是娇笑两声,打量着阿殷的神色,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定王—— 比起阿殷来,秦姝已经在公府做了数年的儿媳,婆婆是当今孟皇后的亲姐姐,妯娌也是出身名门,在这般府邸中打滚,察言观色的功夫便练得极好。况崔忱是个直率任性之人,当年看上了秦姝,便将门第不高的她娶进门;因与定王自□□厚,便在父兄皆帮扶太子的时候,执意追随定王。他是府中嫡子,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为难了秦姝,在婆母妯娌的夹缝里度日,又不肯被人看轻,每日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留心细辨,虽不算炉火纯青,却也是常人难及的。 如今观察阿殷神色,再留意静王动静,心中更是洞然。 姑娘便罢了,虽是肃容纠正,到底也能窥见一丝心事。最明显的是定王,昨日找了美人喝酒,深夜送她回屋,今晚虽是目不斜视之态,却在她有意跟阿殷笑谈的时候,忍不住瞥来目光。不管他是好奇还是防备,对于秦姝都不要紧,重要的事,他记挂着阿殷。 这就够了。 男子已然有情,姑娘才初初萌生朦胧情意,这般状态,正好便宜她行事。 确认了这一层,秦姝便安分了许多,直至晚饭结束,都不曾多说什么。 外头军士散去,冯远道受命裴雷湛出去,定王故意缓了两步,待阿殷跟上来时,侧头觑她。 此时天已经黑了,两侧的灯笼晕黄朦胧,在雪中映出柔光。 他打量阿殷脸色,问得一本正经,“酒醒了?”然而眼底语尾,到底藏了些许揶揄。 阿殷可不敢在此时跟他打趣,极力压住心底尴尬,面不更色的道:“卑职昨夜喝多了糊涂,也不知是否搅扰了殿下。今日又因此偷懒,恳请殿下见谅。” “搅扰?”定王咀嚼着两个字,看她神色如常,未有异色,方才的揶揄渐渐淡去。 昨夜扶她回屋,她倒是睡得踏实甜香,却苦了他,平白多泡了两次冷水澡,直至后半夜才昏沉入睡。而她睡了一宿,却是将什么都忘了,醉得那般糊涂! 定王唇角抿了下去,“并没有。” 阿殷悻悻的垂头,没敢多话。 * 从这客栈到都护府,不过两三天的路程,有雷湛带人护送开刀,路上走得更是顺畅。 都护府在北庭最繁华的城池——巩昌。 定王一行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大都护隋彦带着隋铁衣和留守城内的次子亲自来接,先将定王迎入都护府中叙话,余下的人要安排在隔壁的一处宅邸。 阿殷自那日晚饭回去后便来了月事,她自幼习武,经脉活络,每回月事都格外顺畅,几乎不曾有半点痛楚。是以当了半年的侍卫,最要紧的几次剿匪大战又避过这个,便从未出过纰漏。这回大抵是不适应北地冬日天寒,加上这一路寒风疾劲深雪覆盖,初来月事的那晚腹中便是隐隐作痛。 她顺畅了多年,自认身体强健,也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次日骑马行了半个时辰后发觉不妙,忙找个由头躲在了马车里。 饶是如此,深雪中两日颠簸也叫初来乍到的她难以承受。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子稍露弱象,便又添了点水土不服的症候,着实折磨人。 此时阿殷裹紧貂裘下了马车,却还是觉得小腹空洞洞的难受,面色微微泛白。 定王见惯了她面色红润的昂扬姿态,瞧见那稍显憔悴的面容时,只当她是路途颠簸所致,便命她先去歇息,不必跟在身边。 阿殷如蒙大赦,听从管事安排,先到住处歇下。 第12章 .29 北庭大都护隋彦是定王的舅舅,两个儿子隋谋、隋诚及长女隋铁衣也都随父戍边。 这都护府建成百余年,几经战火,每回被毁重建时都会留些痕迹,连带着隔壁安排贵客居住的府邸都带了沧桑意味。 阿殷跟着管事往里走,墙角道旁,偶尔会有烧得漆黑、血渍渗透的巨石横梁、残垣断壁,拿低矮的木栅栏围起来。 秦姝走在前面,昏暗的天光里大抵觉得害怕,问那管事,“这些是做什么的?瞧着有些瘆人。” 管事肃容道:“边疆一旦起战火,敌军破关而入时,最先遭殃的就是这巩昌城。都护府和这府邸里都有这些遗物,为的是时刻警醒。不过夫人放心,女眷都住在后院,不会有这些遗物。” 阿殷闻言肃然,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绕过游廊甬道,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经一处海棠洞门进了后宅。 如今冬日万物萧条,高高低低的花树松柏都失了颜色,被深雪掩盖。 阿殷被安排跟秦姝住在琪芳院,秦姝带着丫鬟进了正屋,她在东厢房暂歇。 这院子占地不小,虽是正屋和东西厢房的格局,中间却堆了个假山,借着花树掩映,倒也互不相扰。 厢房里有两位十六七岁的大丫鬟伺候,因惯常接待贵客,行事十分利索。瞧着阿殷面色泛白,问过缘由后,便去备姜汤热水,又请了常驻府邸的女郎中来把脉,将一粒宝香丸给阿殷服下,再将皮囊里装了热水给阿殷抱着,折腾了半天,总算让阿殷面色恢复如常。 是夜阿殷安睡一宿,次日问过管事,先去寻冯远道,再到定王住处去上值。 因两天前大雪封路,巩昌城外的积雪虽已融化,前往墨城的路却尚未完全清尽。若是骑马过去自是无碍,可若要马车通行无阻,恐怕还得等上两日。隋彦常年戍边极少回京,定王与他久未相见,这两日便先留在巩昌城里。 此时已是十月下旬,天气格外严寒,阿殷跟在定王身边候命,身上总得披着貂裘方可御寒。 不过这北地冰雪世界也是她在京城从未见过的,跟着定王四处走走,也开了些眼界。 那一日天气甚好,城外校场上的冰雪已全部消融,隋铁衣便将军士带出来操练,隋彦和定王在一旁指点。 待得操练完毕,隋铁衣身上铠甲未换,却是驱马上前,“这校场被大雪封了许多天,难得今日干净,来一场马球如何?”她的目光扫向阿殷,藏着灼目的风采,“春日北苑马球场一会,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跟陶姑娘相遇,也算是天赐良机。” 阿殷亦蠢蠢欲动,笑道:“那日隋小将军的风采,我也是至今铭记。” 隋铁衣哈哈而笑,目光一转,落向定王,“殿下以为如何?” 定王转而看隋彦,“舅舅觉得呢?” 隋彦四十余岁的身板十分壮实,鹰般的目光往校场上一扫,道:“确实是良机。铁衣曾说年初在京城打马球,有位姑娘风采不逊于她,想必就是殿下身边这侍卫了?”他看向阿殷,微微颔首,“果真精神。” 他这么说,自然是同意了的。 隋铁衣当即叫来副将挑人,要组两支队伍。 这巩昌城里不像凤翔那般繁华温软,军中规矩又严明,寻常没机会去寻欢作乐,马球便成了最好的闲暇活动。且这些军士据守北地,要对抗东襄人悍厉的骑兵,自身操练便格外严格,是以骑兵各个精熟马术,随便点几个便能是个中好手。 不多时人数凑齐,隋铁衣挑了定王身边最擅马球的冯远道带一支队伍,她的夫君同阿殷带了支队伍。如此一来,隋铁衣毕竟是个女子,技艺稍逊色于夫君,冯远道又能比阿殷强健许多,两处相抵,领头人勉强算是势均力敌了。 因场中多是军伍中粗豪的男子,定王怕阿殷不慎受伤,便叫人寻了副皮革铠甲给她。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穿铠甲,在隋铁衣的指点下将自己包裹严实,对着铜镜瞧了瞧,蜂腰猿背,修长劲瘦,单看身形,倒像是个初入军营的少年。她满怀新奇,心念动处取了把□□在手,站得笔直,“隋将军带我上阵杀敌吧?” 她毕竟不是久历风沙苦寒之人,尤其脸蛋娇嫩腻白,与其他军士的黝黑粗糙孑然不同。 隋铁衣失笑,拍拍她的肩膀,“你年纪还小,我十岁来到军营,也是满了十六岁才被父亲带上战场。过两年你若有此意,我倒很乐意带着你。”她在沙场上号令威风惯了,杀伐取舍,也只在一念之间,虽只比阿殷年长四岁,却老成持重许多,这语气听着便是不容反驳。 阿殷便扬眉而笑。 外头众人已经聚齐,场上挥旗令下,军士击鼓助威齐齐呐喊,气氛霎时热烈起来,比之北苑那次更令人紧张激动。 阿殷上回还存了比给定王看的意思,这回心无旁骛,便将全副心思放在场上,策马驰骋,全神贯注。 上回在北苑,除了隋铁衣来时劲猛之外,余下的多是闺中姑娘,纵然技艺甚好,力道终究不及。这回场上却全是久经训练的军士,策马掠过身边的时候好似带着风,硬生生将冬日冻硬的地面踏得泥土飞溅,如碎石屑般飞舞纵横。他们的速度显然也要快许多,马球杆重重击过去,绝非姑娘绵软的力道所能比拟。 阿殷跟着打了片刻,便全然被气氛感染,纵马疾驰穿行,尽力挥洒。 半场球打下来,阿殷已是汗湿重衫,因怕被风吹了着凉,便先到附近的帐中躲寒喝茶。 隋铁衣见她走路时竟自气喘吁吁,不由笑道:“如何?” “过瘾!”阿殷拿帕子擦净额头汗珠,只觉得畅快极了。 从前在京中,她因为身份之故而有所退让,许多事便不能随心所欲。到了西洲之后,虽则比在京城自由了许多,不过既然做了侍卫,还是得把握着分寸,甚至还得在定王跟前小心翼翼。直到这场马球赛—— 军伍中的汉子大多心思耿直,既然上了马球场,便没什么尊卑上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也没因阿殷是定王的人而有所谦让。这场马球各凭本事,两方竞逐互不相让,阿殷拼尽全力,也无所顾虑,心思集中在场上,势均力敌的打下来,常有人出招奇绝,令人喝彩。 她是真觉得过瘾极了。 休息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回场上继续,阿殷神采飞扬。 定王同隋彦坐在上首,看场上的人各展拳脚,定王的目光黏住那略显纤瘦的身影,不时开口赞好。 隋彦最初还不曾注意,直到中场休息时,发觉定王的目光不时瞟向阿殷,这才有所察觉。待得后半场,他在观看场上比赛的间隙里,也不时分神留意定王,才觉他许多喝彩赞赏之声,竟是与阿殷的出彩举止吻合。 这位外甥竟如此留意那女侍卫? 即便是隋彦这般粗豪爽直,不善体察儿女情长的人,也觉出不对来——虽说他常年驻守北庭,但京城中的事,却还是能知晓的,尤其关于定王母子,往来书信中更是格外关心。定王年过二十,至今不曾纳半个滕妾,王妃和侧妃之位也都空悬,据隋夫人所说,谨妃曾给他物色了数位京城名门毓秀,皆被他以种种理由推辞,横竖就是眼高于顶,半点都看不上。 而今,他居然在留意那个叫陶殷的女侍卫? 难得! * 一场马球赛打得酣畅淋漓,阿殷赛罢已是满身大汗。那副皮革的藤甲虽能保护她的身子,也不影响她纵马打球,到底质地沉重,也难以透气,如今身上出了汗,更是捂得难受。 隋彦看罢马球赛,安排了几件要紧事,便约定王回他府上。 定王瞧阿殷脸色红扑扑的全是热汗,猜得她身上更难受,便让她先回去,不必跟着。 这校场离城不算太远,阿殷待得身上汗稍微收了些,重新裹了貂裘在身,一路疾驰回去。到得住处,也顾不得喝茶润喉了,径直脱了外裳,请那两位丫鬟送了些热水进来,将满身腻汗尽数泡走。 激烈角逐后,身上的疲累也在热水中驱散,阿殷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没想到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她竟会打出满身的热汗。更没想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打球,棋逢对手的时候,竟是如此过瘾痛快! 泡完了穿好衣裳,走出去才见桌上多了两盘糕点。 门口侍立的丫鬟过来为她斟茶,道:“隋小将军说姑娘打完马球必定饥饿,先用些糕点充饥吧。她还说姑娘在咱们这里的时间不长,今儿既然得空,该去街上多逛逛,瞧瞧本地风光。姑娘若是有意,只管去都护府里找她就好。” 阿殷被说得心动,匆匆拿糕点充饥果腹,便往隔壁去寻隋铁衣。 对于这位名闻京城的女将,阿殷满心都是佩服景仰,加之两人性情投契,将巩昌城内最有意思的街市逛下来,收获颇丰。从兵器铺中锋锐精悍的短刀,到首饰铺里造型有趣的北域钗簪,乃至当地特有的糕点美食,阿殷即便极力克制,待得最后看向随从的军士时,也有点惭愧了—— 两名军士,每人身上叠叠串串,竟各有二十来个包裹。 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被传作笑谈。 阿殷顾不上那么多,同隋铁衣满载而归,回府后又将那两名军士重重谢了。 此时月上柳梢,站在中庭抬头望去,比别处更见爽朗明亮。 阿殷今日出去逛街市,动静闹得不小。她与秦姝和如松路上同行,如今又同住一处,总不能闷声不吭的独吞了,遂挑了几样糕点和有趣的小玩意,送去给她母子二人。 秦姝含笑谢过,感叹几句她和隋铁衣投缘也就罢了,倒是如松十分喜欢,缠着阿殷问清楚怎么玩,便自玩耍去了。 而在另一头,浓烈的酒气从破开泥封的酒坛散逸,火上架着的羊腿滋滋冒着油,香气四溢。 后晌的骄阳斜挂,照在宽敞的院落。隋彦取了半尺长的弯刀,割下已然烤熟调味过的羊肉递给定王,已被风霜雕刻了皱纹的脸上挂了笑意,“这么说,陶靖这女儿,倒是跟临阳郡主截然不同了?” “临阳郡主只知倚仗姜家势力骄横跋扈,陶殷却愿意舍下京城富贵自谋出路,不肯坠了志气,很难得。” “既然要做侍卫,身手如何?” “身手在同龄人里十分出色,加上应变机敏,假以时日,恐怕能赶上常荀。”定王因喝了酒,又是在舅舅跟前,言语之中掩不住的激赏。 赶上常荀吗?隋彦心领神会的笑了。 常荀的身手确实是很不错的,不过自家女儿隋铁衣的身手已然与他不相上下,早几年的时候,甚至还曾打败过他。当年定王也曾在旁观战,瞧见隋铁衣的身手英姿,虽也赞叹,却全不似今日这般发自内心、流露于神情。再论定王所说的不坠志气,隋铁衣身为女将率兵守卫疆土,难道就比陶殷差了吗? 陶殷这点本事就得定王激赏,恐怕背后还有旁的缘由。 而这点不合常理的缘由,隋彦思来想去,只觉得——他这外甥被那貌美独特的姑娘吸引了。 这是好事,隋彦自然高兴,满了两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上回收到家书,宫里谨妃娘娘想把太师的嫡长孙女给殿下做正妃,她的出身不低,教养想必也很好。怎么殿下就辞了?” “无趣。”定王举碗饮了两口烈酒,辛辣刺激的酒液一路从喉咙烧到胃中。这酒自东襄传来,在北庭极受欢迎。酒不算太浓,喝上十碗八碗也不见得醉,只是够辣够烈,在严寒冬日拿了陶碗喝,比玉杯中的绵软香酒爽快许多。 隋彦盘膝端坐,目光炯炯盯着他,“殿下见过那姑娘?” “见过一面。” “一面就知道无趣?” “嗯。”定王仰头将酒饮尽,眼中浮起深深笑意,“舅舅是想为母妃分忧了?” 隋彦哈哈大笑,“这事上我是有心无力。不过殿下已年过二十,却还是不肯娶亲,难道京城内外,天地广大,就没一个能入眼的?” 入眼的吗?那自然有。 定王笑而不语,拎着酒坛将两个空碗满上。 隋彦察其神色,“我看今日那个陶殷,殿下倒是挺上心。”见定王笑意更甚,便道:“我修书一封给谨妃娘娘,请她安排周全,殿下觉得如何?” “有劳舅舅费心。”定王破天荒的没拒绝,抬碗敬他,“只是请转告母妃,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这里自会安排,请母妃静候佳音即可。”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隋彦哈哈大笑,取过已然烤熟的羊腿。 * 定王回到住处的时候,酉时才尽。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盏,桌上放着个一尺见方的小小提梁食盒,揭开雕刻海棠图样的盖子,里头共有四层。每层一个精致的碟子,里头整齐码放几块糕点。他扬声叫门外值守的夏柯进来,问其来处。 夏柯回禀,“是琪芳院送来的,说陶侍卫今日跟隋小将军去了街市,选这些糕点,请殿下得空时尝尝。” 原来是陶殷买了送的,定王也听说她后晌去了街市,只是未料她和隋铁衣如此投缘,笑着暗叹之际,手已经不自觉的伸向碟中,取了枚糕点送入口中。 倒还算好吃。他挥退夏柯,每样尝了两块。 今晚喝得酒委实太烈,他这一路吹风走来,竟渐渐涌上了后颈。胃中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又慢慢回来,浑身上下都似有些热了,定王诧异于这酒的后颈,倒了两杯茶灌下去,竟是没有半点用处。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没过片刻便消停下去。 定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觉得屋里闷,过去开窗透气,瞧见外头站着的人时,却愣住了,“陶殷?” “殿下!”阿殷拱手,像是要值夜的样子。 “今夜无事,天气又寒冷,不必值夜。”定王免了她的苦差,回头见那提梁盒,便道:“糕点味道不错,只是桌上乱,剩下的归在一盘,将这食盒带回吧。” 阿殷应命入屋,瞧着那食盒眼熟,想了想,似乎是在琪芳院见过。精致的碟子里,糕点每样剩了一两块,却跟她买的一模一样,她有些诧异——这糕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儿来,她不曾送过,难道是秦姝转赠的?殿下向来不喜秦姝送东西,怎的这回却开口夸赞? 这疑窦压在心里,阿殷并未唐突询问,到水盆边洗手擦净,寻了个盘子,将剩下的糕点整齐码放。 定王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姣白的后颈,她垂首时背脊微微向前倾,划出秀美的弧度。腰肢藏在侍卫衣袍之内,便显得衣裳有些宽大,令人遐想掩藏于内的纤细。甚至她的手,握在红漆上,指节匀称秀美,更见白嫩,若是握在手中,怕是极柔软的。 那种躁动愈来愈明显,就连思绪都有些难以控制,定王甚至诧异于这古怪的命令—— 食盒放在这儿能碍什么事?他非要她带回去,不过是寻个由头同她独处罢了。 心意既已洞明,他站在阿殷身侧,道:“陶殷。” “殿下有何吩咐?”阿殷已经收好了食盒,一抬头发现他近在咫尺,满身的酒气清晰可闻。 “陶将军说你尚未许下人家——”定王只觉得阿殷身上有古怪的力量牵引他似的,越靠越近。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可有中意的人?“ “卑职……”阿殷绝未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瞪大了眼睛看他。 心念电转,她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定王忽然凑近,然后,亲在了她的脸上。 滚烫的唇触到温软的脸颊,酒气随他的呼吸蔓延过来,阿殷脸上登时灼热起来,彻底懵了。 定王的唇像是在她脸上眷恋的磨蹭了下,旋即扶住她的肩膀,胸膛靠过来,像是要将她困在怀里。他的声音低沉又正经,却像是极力克制什么,“想必你还——” “殿下!殿下!”门外忽然响起了女子焦急的声音,定王声音一顿,不悦的皱眉。 “殿下,小少爷出事了,求你去看看!”外头女子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进来,满含慌张。 定王此时只觉得满身血液似乎都被那烈酒烫热了,大抵是烈酒后颈大,甚至思绪都有些昏沉迟钝了,能清晰感受到的,却只有她的气息。入梦数回的美人已然被困在怀中,他的心从未跳得像如今这般快。本是极好的契机,奈何外头的声音太聒噪,吵得人心烦。况她口中提的是如松,那是崔忱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肉。 定王皱眉走至门边,“何事?” “小少爷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的,郎中也瞧不出缘故。殿下,殿下求你快去看看。” 定王对着丫鬟有印象,是秦姝身边的。 然而秦姝此人居心不正,定王纵然关怀如松,却还不至于闷头就冲过去,问道:“先把事情说清楚。” “今日后晌陶姑娘送了些糕点过来,小少爷贪吃就多用了些,原本也没什么,谁知方才突然说腹痛,接着就吐起来,脸都白了。”那丫鬟满脸焦急之色,跪在冰凉的地下重重磕头,“殿下,殿下求你过去看看。” 定王闻言大惊,一则为担忧如松,二则因此事牵扯了阿殷——秦姝居心叵测,若以此诬陷阿殷,也是个麻烦。 他不再耽搁,转身取了斗篷,带上神思恍惚的阿殷便匆匆走向琪芳院。 琪芳院里静寂无声,正屋的门紧紧掩着,丫鬟匆匆跑过去开了门请定王进去,却将阿殷拦在了门口,“小少爷病了不能被打搅,姑娘请留步。”说罢,竟是阖上了屋门。 阿殷尚且被定王突兀的亲吻震得恍惚,便懵然留步。 而在屋内,定王方一进去,便觉浓烈的甜香扑鼻而来,有些呛人。 此时也只酉时二刻,不算太晚,屋子里没太大动静,只有西次间似乎有孩子呕吐的声音传来。定王心中记挂,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异常,立时驻足——那声音固然是孩子呕吐的声音,可这屋中太过安静,着实异常。 若搁在平时,他还未进门时便能觉出异常,而今日头脑略微迟钝,进门后又被香气熏,被声音所惑,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 悬着的心忽然归于原位,他并未前行,只开口叫道:“如松?“ “殿下总算来了。”回答他的不是如松,却是绵软的女子声音。 秦姝? 定王循声望去,就见绣帘之后走出个女人,身上披了件薄纱,赤着双足走来,身上只穿件嫣红色的肚兜。 “如松无碍,只是我等了殿下许久。”秦姝的声音极软极媚,又细又柔的腰肢微摆,双眸缠着他,缓缓走近。 屋中的香气馥郁得让人难以呼吸,方才的昏沉在此时陡然剧烈起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叫嚣着冲向脑海,像是有人在体内点了火。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定王自然明白,他最初的担忧消去,瞧着渐渐走近,柔媚万分的秦姝,终于理清了原委,怒声道:“那糕点是你送的!” “殿下英明。”秦姝与平日的守礼模样截然不同,眼神似有娇羞似有大胆挑逗,就连声音都十分惑人—— “我备下那样柔软的糕点,就是为了殿下。其实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比糕点还要好吃很多。殿下不妨,尝尝?” 柔媚到骨子里的声音如同魔音,她解开身上的薄纱,连同浓烈的香气蛊惑人的心志。 秦姝看向眸中通红的定王,笑得愈发柔媚惑人。 苦心孤诣的等了这么多天,总算寻到了合适的机会。那盘糕点里的□□分量并不重,不过有阿殷在,必然能勾起定王隐秘的*。而只消火苗被点燃,有了这屋内浓重的熏香助力,立时就能蔓延成火。她对于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更何况今日定王还喝了酒,酒催药效,任他有再理智的心神,也熬不过这活色生香的诱惑。 只要他忍不住碰了,那么不管他过后是否懊悔生怒,都不重要。即便此事惹得定王憎恶,她也有办法掐住死穴,磨着他将她纳入王府。 反正她求的,不过是光鲜亮丽的身份,让她既能摆脱崔家,还能享受旁人给不了的荣华。 馥郁香气熏得人神智都散了,定王极力克制,看穿秦姝的心思后立时怒不可遏。 山岳般的身形猛然扑过去,绕开秦姝扯下厚重的绣帘。 未待秦姝诧异出声,定王便将帘帐重重砸在她身上,隔着帘子用力捏住她的脖颈,“你找死!” 第12章 .30 秦姝的脖颈被用力捏着,呼吸险些难以为继。她涨红了脸,方才的镇定与媚色消失无踪,只是惊慌的看着定王——那位眼中赤红,如有火焰翻腾,手下的力道却重得吓人,像是要将她的脖颈捏断。 她大惊之下忙伸手想挪开定王的铜铸般的手臂,却撼动不了半分,喉中只是“嗬嗬”作响。 “饶……饶……”断续的恳求,满含恐惧。 定王满面怒色,将她往后推开,收回手臂,怒声道:“如松呢?” “殿……殿下……”秦姝腿脚发软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动手之前曾揣度过定王的诸多反应,却绝未料到这种。她以为,即便定王恼怒之下来掐她的脖颈,柔腻软滑的触感也会击溃他的理智,谁知道,他竟会在中间隔上粗厚的帘帐?脖子痛得快要断掉,背水一战、斩断退路求来的唯一机会,秦姝自然不肯放过,决定转变战术。 她靠在旁边的漆柱上,声音已然沙哑,“如松他,他很好。殿下——”她眼中立时滚下泪来,“我这也是迫于无奈,求殿下,看在,看在先夫的份上,不要绝了我的路。” 迫于无奈? 定王怒气满胸,斥道:“谁曾迫你!” “崔家,是崔家。”秦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水掉落得更疾,“殿下也该知道,先夫虽与殿下交好,但崔府上下,从国公爷、老夫人,到世子爷、大嫂,谁不是向着太子的?老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三弟是金城公主的驸马,阖府上下,谁不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当年他在的时候,我还能勉强立足,可如今,殿下你可知我母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哀哀哭泣,将处境全怪在了定王的头上。 定王被药物所激,浑身上下似有火烧,然而今日之事必得有个了断,否则便是无穷后患。 他猛然抄起旁边的铜制香炉,用力掷向窗扇,随着一声闷响,窗扇被击出个大洞,立时就有冷风灌进来。 那一隙的冷风牵回了定王的清醒神智,他目光渐渐阴沉,盯着秦姝,“所以你便使这龌龊手段?” “殿下你想想,崔府中谁不是身份尊贵,出身名门?就只有我出身低微。当年他任性行事,本就惹得国公爷和老夫人不满,这些人不去怪他,反说是我不知规劝,德行有失。自他战死墨城,整个崔府里,还有谁给我和如松撑腰?我那位大嫂是什么身份,殿下也知道,她原本就看不起我,这几年里更是处处欺压。”秦姝像是受尽了委屈,大抵是怕冷,将身上的绣帘裹得更紧,哭道:“我守着如松四年,还不够吗?殿下难道以为我天生下贱,不要脸面?若不是走到绝路,谁愿意用这般手段,自轻自贱。” 她的话真真假假,定王不去细听分辨,只冷声道:“仲诚临死的话我曾如实转达,你不肯留在崔家,自可改嫁。” “改嫁?”秦姝哀哀的笑了一下,双目盈满泪珠,全然是孤苦无依之态,“殿下觉得我能嫁给谁?谁敢娶皇后亲姐姐的儿媳?谁敢碰柱国公家的寡妇?京城内外,谁不是拜高踩低,但凡有些势力脸面的人家,谁又会娶个寡妇?殿下,除了你,谁还愿意收留、照看我?” 这话未免强词夺理,定王反倒冷笑了出来,“你是想改嫁再入公府侯门?” “不然呢,殿下觉得我该嫁到哪里去?我不到十六岁就嫁入崔府,生下了如松,难道如今还要低了身份,嫁到小户人家去吃苦?”秦姝像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边哭边落泪珠,“若是如此,我当初又何必嫁进崔家,去辛辛苦苦的守这个寡。殿下可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处处要看人的脸色,处处受人欺压,府里哪怕是个丫鬟婆子,都知道我没人撑腰好欺负!” 难以在崔家立足,又不肯下嫁吃苦,公府侯门里没人愿意娶个寡妇,除了定王,还有谁能给她荣华? 毕竟,当年崔忱是为了救他才死的!若非如此,有崔忱在,她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秦姝觉得理直气壮,看着定王的时候,倒像是看着忘恩负义之人,“殿下也记得先夫是怎么死的。他是为救殿下而死,殿下答应他照顾我,难道要食言吗?先夫舍了性命救殿下,殿下难道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她看着定王木头般情.欲渐消的眼神,心知即便弄尽姿态他也不会入觳,便裹紧了衣衫站起来,将勾人媚色收去。 定王看着绣帘烘托下的那张脸,极度的愤怒渐渐转为好笑,继而是失望悲愤。 他的挚友爱着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不值得,真不值得! 她不肯受委屈,她要改嫁,这些都不算什么,定王从没觉得秦姝该一直守寡。甚至她舍不下富贵,想要银钱,若是坦坦荡荡的来说,他也愿意给她,这几年里他给如松的东西,不全都照单收到她名下了吗?可她竟然会为了荣华地位,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做出这样恶心人的事情!甚至在诡计失败后,露出这般挟恩图报的嘴脸。 她以崔忱遗孀的姿态出现,却将崔忱置于何地? 当初的崔忱,真是被那副善解人意、温柔多姿的表象骗昏了头! 墨城之战,崔忱舍命救下他,定王绝不会忘记。然而那是崔忱的恩情义气,与她秦姝又有何干系?她做出这般龌龊事情,居然还有脸以崔忱的遗孀自居,要挟他报恩?她就不觉得恶心? 定王强压怒气,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她,冷声道:“夫人此举,着实辜负仲诚之心。” “辜负?”秦姝咀嚼着这个词,徐徐道:“我辜负了他,他难道没辜负我?明知我在府里处境艰难,却还是丢下我去了墨城。他舍弃性命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和孩子该怎么办!他既不顾念我,我又哪来的本事顾念他。”她渐渐站直了身子,受尽委屈后生出的偏执念头全然道出,反倒觉得无畏无惧。只是毕竟忌惮定王的怒气,说话时也软了姿态—— “殿下既已说得明白,我也不敢再做奢望。殿下必定鄙薄我轻贱,笑我攀附,我索性将话说明白,若不是他,当年我还是能寻得别的去处,也不至于守寡受辱。事已至此,崔府我不会再待下去。殿下若还有些良心,恳请多照拂我些资财度日,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 向她还崔忱的恩情?定王怒极反笑。 即便见惯了朝堂上官吏攀附的种种嘴脸,然而从挚友遗孀身上看到这般姿态,却还是让他觉得失望。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崔忱捧在心尖。她有什么资格,来挟崔忱的恩? 话都懒得说半句,定王抬步就想往外走,秦姝怕失了机会,忙三两步上前,跪地去抱恳请,“殿下!” “我会照顾如松,但你——”定王低头盯着秦姝,一字一顿,“不配。” “殿下!”秦姝还想再说,身子前倾去抱他的腿,未料定王猛然抬腿,脚尖勾起时,将她直直踢飞了出去。胆大包天给他用春.药,以阿殷的糕点做诱饵,乃至此时她对崔忱的态度和嘴脸……积攒强压许久的怒气在秦姝碰到腿边袍角的时候再难控制,定王悲愤又恼恨,怒气倾泻而出,绝无犹豫的将她踢了出去。 不值得,绝不值得! 秦姝的身子直直撞向后面的桌案,定王头也不回,大步出了屋子。 阿殷还在屋外站着。她听见窗户上的闷响时便觉得不对,然而没有定王的召命,也只能在外站着。 等屋门掀开,瞧见定王身影时,她才悄悄舒了口气,旋即诧异—— 定王面上发红,脸色却又阴沉得像是能冻成寒冰,满是怒气。他通红的眼睛迅速扫过,瞧见阿殷的时候却又避开了,只将步伐迈得更疾,腿脚似乎有些僵硬。 阿殷从没见过他这样,不放心,追到了门口。 定王的脚步稍顿,脸上凝着寒冰,两颊却是病态的红色,赤红的双目仿佛有火焰。他盯着阿殷,声音有些发哑,“回去歇下。防着秦姝,绝不可理会她。”夜里刺骨的寒风刀子般刮过去,冻得阿殷脸颊冰凉,却丝毫没吹去他脸上的温度。甚至呼吸都急促凌乱,粗重异常。 不待阿殷答话,他嘱咐完了拔腿便走,仿佛有什么事迫切等着他似的。 昏黄的灯笼照出暗夜里萧条的甬道,阿殷等定王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满怀疑窦的回屋。 显然方才屋里发生了什么,定王进去时为如松担忧,出来却那般异常,又不曾叫郎中…… 倒了杯茶坐在窗边,凝神听了半天,正屋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没过片刻,却是冯远道带人过来,站在屋外向秦姝禀话,说定王担心如松身体,安排他将如松带过去住。过了会儿秦姝遣丫鬟出来,说如松才睡下没多久,请冯典军小心抱过去,打搅殿下了云云。 如此一番闹腾,等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夜色已极深了。 阿殷今儿打马球极累,方才又被定王突如其来的亲懵了,此时睡意困顿,躺下去翻腾半天睡不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定王的脸,突然凑过来亲住她,呼吸蔓延。 虽说前世命短,算起来她也活了两辈子,却还是头一回被人亲。 而且,定王竟然会亲她?这位殿下今儿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心里头小鹿乱撞,阿殷翻来覆去,摸不透定王的心思。他难道是看上她了?可瞧着又不像。况他是王爷之尊,京城中多少公府侯门的贵女,多少端方贵丽的才人他都看不上,眼光必然是极挑剔,甚至苛刻的。阿殷虽对容貌自信,却还不至于盲目,平常顶着这张脸来去,兴许能叫定王看得顺眼,然而扪心自问,却也没本事打动他的心。 那可是皇家尊贵的王爷,是武将尊崇、战功卓著的杀神。 而她呢,不过是郡主府上地位尴尬的庶女。 今晚那突兀的亲吻,大抵是因喝醉酒,一时兴起的缘故。瞧他从秦姝那儿出来,不就是半眼都没多看她吗。 真可恶!她是侍卫,又不是通房丫鬟,他说亲就亲了?迟早要把账算回来! 阿殷暗恨,拉起锦被遮住半张脸,将定王的面孔驱出脑海。 此时的定王,却坐在浮满冰块的浴桶中,眼前脑海,全是如画的眉目,和被偷亲后愣怔懵然的表情。 * 阿殷次日如常往定王那边去上值,到得门口,才见外头站了数名军士。 定王竟然也在院里站着,穿了身黑光铠,头戴盔帽,腰悬长剑,因为生得高大挺拔,便格外威仪。此时的他格外严肃,面上半点表情都无,正稍稍俯身同如松说话。四岁的孩子精神奕奕,穿戴得格外精神,仰头望着定王,不住点头。而在两人身后,则是同样披挂整齐的冯远道和夏柯。 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么?要去打仗也不必带上孩子啊。 难道是要去请崔忱的衣冠冢了?只是怎么不见秦姝? 阿殷大步上前,冲定王抱拳行礼,脸上也是同样严肃的表情,“卑职参见殿下!” 定王起身,肩宽腰瘦,被那铠甲一衬,愈见雄姿英发。他看一眼阿殷,像是全然忘记了昨晚的突兀行径,眼中几乎没有波澜,“我带如松去墨城,路途遥远,你歇在这里。”见外头军士来报说马已备齐,便牵着如松抬步往外走。 五六位军士呼啦啦的跟过去,不过片刻,就只剩阿殷独自站在那里。 她满心以为定王既然路途遥远的带了秦姝来到北庭,便是要她亲自过去请崔忱回京。谁知道此时突然出行,却只带了个四岁的如松?秦姝都还没梳洗完呢,阿殷出门的时候还看见她的丫鬟出来泼洗脸的残水,想必秦姝并不知道定王这里的动静。 想想昨晚“如松呕吐”的峰回路转,阿殷觉得,必定是秦姝做什么事惹得定王生气。 只是定王也太能迁怒,既不通知秦姝,也不通知她,叫她今早白跑一趟。 自从成为都督府的侍卫,阿殷做事便是勤勤恳恳,即便偶尔定王宽大体恤叫她休息几日,也是提早一两天过去上值。说不上形影不离,但只要是她上值时,定王出行总会点她随行,今日来这么一出,着实叫人心里不舒服。难道是为昨晚的一时兴起,定王自觉不妥,决定要远着她了?这可怎么行! 闷头丧气的回到琪芳院,阿殷胡思乱想了好半天,没理出个头尾,索性去找隋铁衣。 这位女将军风姿飒然、胸怀宽大,阿殷见着她的时候,便觉开朗许多。同她相处半日后,更是豁然开朗,将今晨的纠结揣测抛在脑后。 是夜人定时,前往墨城的人马才回来,定王带着如松去了隋彦处,只有冯远道和夏柯率先回来歇息,却都是脸上冻得发青。 彼时阿殷才辞别隋铁衣回来,路上碰见两个人瑟瑟发抖的模样,难免意外,“原来你们也会怕冷?” “亏得你没去。”夏柯搓着双手,脑袋缩在衣领里,说话都像是在打颤,“原以为巩昌够冷了,谁知道墨城简直就是冰天雪地。尤其中间那六里长的峡谷,又要翻一座山,那风冰刀子似的直往铠甲钻,披毛毡都未必挡得住,能冻死人!我手脚都麻木了,得赶紧拿热水泡泡。” 阿殷听他描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旁边冯远道是曾经历过的,即便也冻得面色发青,却不像夏柯似的,只朝阿殷道:“殿下明日就要启程回凤翔,你收拾好东西,免得到时慌乱。对了——崔将军是定王的心病,他这些日子恐怕心绪不佳,做事多留心。” “记着了。”阿殷点头。 * 次日果然启程回凤翔,比来时仓促许多。 阿殷观察定王神色,也觉其格外严肃,自然不敢拿儿女心思来搅扰,抛了诸般杂念,只做个尽职的侍卫。 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两倍,若遇见难行的路,定王便抱着如松骑马,命马车夫紧紧跟上,倒把里头的秦姝颠得七荤八素。 五日之后,凤翔城已遥遥在望。 定王却未入城,弃了官道绕城南下,天擦黑时抵达一处小镇,却未去客栈,而是进了处庄园。 这庄园在小镇东南,不算太起眼,门口有两位老仆迎候,接了定王的马,便引众人入内。 阿殷是随身侍卫,亦将马匹交给老仆,同冯远道、夏柯一道,脚步匆匆的随定王入内。转过两排飞檐翘角的屋宇,隔着片极大的空地,对面抱厦里有人迎出来,却是多日未见的常荀。他已然换了身行头,换下平常光鲜贵丽的锦衣缎衫,只穿件灰布长袍,见着定王,便带魏清等人上前跪迎,“殿下,末将恭候多时。” “打探的消息如何?” 常荀请定王入屋内,冯远道和魏清带着阿殷、夏柯把守在屋门口,不许旁人靠近。 这庄园到底比不上都督府,隔音不够,里头说话的时候,外头就能隐约听到。闲杂人都被拦在两三百步之外,阿殷站在门口,留神守卫的间隙里,便不可避免的听到定王和常荀的谈话。 即便内容是推测预料到了的,等真听见详细时,阿殷却还是惊讶—— 常荀在定王走后便潜伏在此处,暗里留心眉岭的动静。那边的匪寨原本逃遁一空,待定王离开时,却陆陆续续有山匪回来,起初只是些不起眼的毛头小山匪,常荀按兵不动并未打草惊蛇,待得半月一过,暗里就有些匪寨中主事的回去,而其中有个人,竟是判流放后在烟瘴之地“身亡”的石雄! 阿殷并不知这石雄是何人,听常荀和定王说了半天,才闹明白他的身份。 当年景兴皇帝在位时,曾有过一位十分倚重的将领,名叫石盛。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也算是个英雄,从普通的士兵做起,在西境十数年,积累军功无数,只是无人提拔,郁郁不得志。后来景兴皇帝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加以重用,石盛也是当时排得上号的名将,对景兴皇帝更是忠心不二。 后来景兴皇帝禅位给当今的永初帝,虽则皇位顺畅交接,石盛却藏有怨意。 平常倒也罢了,这位大将军功高之后难免自傲,爱喝点酒。喝多了管不住嘴,便妄议朝政,数次对人说当今皇上登基,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逼宫,景兴皇帝是为顾全大局才禅让皇位,以保天下黎明百姓。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传到永初帝的耳朵里,自然惹得龙颜震怒,于是翻出许多石盛的旧账,将其斩首。其膝下满十三岁的儿子,全部流放东南烟瘴之地。 石雄便是石盛的次子,据说当年流放后挨不住瘴疠,重病身亡。 谁知道,如今他却摇身成了山匪,藏身在北地的匪寨中? 除了石雄,常荀还报了两三个名字,皆与景兴皇帝有关。这么多景兴旧人藏在凤翔,姜玳又宁可舍了周纲、周冲两处大匪窝、拼着自己被处置,也要力保眉岭不被注意,后头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定王听罢常荀之言,语声愈来愈沉,愈来愈冷。 末了,常荀问他将如何应对,定王便道:“前几日在北庭收到急信,父皇已派遣左武卫大将军樊胜暗中前来凤翔,届时与我会和,共决此事。眉岭藏奸已有铁证,切莫打草惊蛇,只盯紧即可。” “樊胜可是皇上的心腹!”常荀讶然,“皇上是从哪里听的消息,竟会派他前来。“ “我虽请先生向皇上进言,却拿捏了分寸,火候不够。父皇如此重视,恐怕——”他声音压低,道:“是高元骁所为。” “高相不是与东宫走得挺近?” “高元骁与高相不同,可以审慎用之。” 常荀默了半天,才道:“也是,若非皇上青睐的高元骁进言,皇上也未必就会信了殿下。” 两人商议完毕,便各自歇息。因此前高元骁回京时带走了一半侍卫,常荀又分了些人手在眉岭盯梢,此时定王身边也只剩十名侍卫,加上左右两位典军,共十二人。此处比不得都督府防备森严,夜间更要加紧巡逻,便分了各自职责,魏清和冯远道各带四人在外围轮班巡逻,剩下阿殷和夏柯,轮流在定王宿处值守。 ——这庄园后院里安排了秦姝母子,因雇了当地几名壮汉看守,又在夜间巡逻范围之内,倒也无妨。 冬日天寒地冻,在屋外吹着寒风站半天能把人冻死。定王自非苛待下属之人,便命值夜的人到屋内,以免夜里受寒耽误事情。这屋子建得深,他寻常起居都在内室,议事又在西边宽敞的侧间,东边空置着,侍卫在此值夜,哪怕是开个窗户,也两不相扰, 这晚阿殷如常上值,进屋后呵手才关上屋门,就见定王站在里面,像是在等她。 这几日事多,两人还不曾单独说过话,阿殷见其眼神,心头一跳,抱拳问候:“殿下。” 第12章 .31 屋内笼着暖热的火盆,定王脱了外头的厚罩衣,换了件玄色长衫。白日的严肃威仪在此时全然收敛,他状若随意,问道:“后院一切无恙?” “一切无恙,请殿下放心。”阿殷道。 后院里住着秦姝和如松母子,秦姝倒不算什么,如松却只是个孩子,自需精心照料。定王自离了北庭,便叫阿殷每日往如松那里去两回,看他身子如何是否有不悦,像是怕孩子出事似的。好在秦姝虽然风寒未愈依旧卧病,如松那里还活蹦乱跳的没什么差池。更要紧的是,在母子二人的院落之外,隐蔽处还囚着个要紧的人物——薛姬。 自定王将她从百里春请到都督府,薛姬就再没能回去。 原先百里春的女老板还曾打着姜玳等官员的名义探问过,常荀使些银两打发走,待得姜玳等人失势后,女老板便再也没有出现。及至定王前往北庭,常荀便将薛姬带走,囚在此处。这女人的来头像是不小,来日回到京城,恐怕还能有大用处。 阿殷晚间亦住在后院,常荀便叫她早晚去那边瞧着些,加层防备。 定王听罢颔首,又问几件关于如松的琐碎事,阿殷如实回答,见定王是要倒茶喝的样子,忙过去代其劳。 倒好茶双手奉上,阿殷回过神就见定王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站姿位置皆十分熟悉。 阿殷一愣,就听定王问道:“巩昌的那晚,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春雷撞进阿殷的耳朵里。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晚。刻意摆出姿态唤起记忆,无非是提醒那个贸然出现的亲吻罢了。 阿殷定定神,行礼道:“还请殿下明示。” “我亲你那晚。”定王直言不讳。 “那晚殿下从大都护处回来时已经喝多了——”阿殷尽力让声音不起波澜。 “不,没喝多。”定王却打断了她,从阿殷掌心接过茶杯搁在桌上,徐徐道:“我是认真的。” 阿殷被这直白的话震懵了。 自认识定王以来,她听他说过许多话,哪怕是下杀伐之令、议诡谲之事,那些话都不及这句让她震撼。不止为了言辞,更为其态度——高贵冷肃的王爷,令行禁止的杀神,他向来都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仪态度,而今却是面色和缓,语气如春,仿佛是极认真的解释,与平常判若两人。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说他是认真的? 她双唇微张,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与他目光相交,对面深邃清炯的眼神中像是渐渐燃起火焰,令阿殷不自觉的面上发热。 “殿下……” 定王俯身靠得更近些,低声道:“你意如何?” 咫尺距离,他的胸膛近在眼前,熟悉的气息压过来,叫人心慌意乱,也叫阿殷霎时想起许多记忆——铜瓦山下假扮夫妻环住他的腰拥抱,旅途客栈里雪夜喝酒,她醉后抱着他的手臂,甚至靠在他怀中,以及那个叫她心猿意马、思绪难平的亲吻。这些举止对姑娘家来说着实越矩,她却在当时没有深想的做了。大抵内心深处,也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才会寻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男人无人可及,无疑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让她在不自觉中退让,毫无察觉的陷入。 然而他将来会是皇帝,或许还会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他会居于至高的帝位杀伐决断,威仪不可侵犯,那时的他,必定与今晚泄露的些许柔情不同。 他这“认真”能持续多久,阿殷着实不知道。 阿殷努力克制着狂跳的心,压下隐然的欢欣羞窘,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回答,“卑职敬重殿下,决意跟随守卫,从无二心。殿下若有差遣,卑职也会尽心竭力。只是这事,”她握紧双拳驱走芜杂的念头,沉声道:“殿下或许觉得一时新鲜,才会有此念头。卑职却清楚自己的分量,绝不敢存非分之想,能跟随殿下左右已是卑职之幸,绝不敢再求其他。” 她在理智驱使之下说得义正言辞,然而脸上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红,像是有炉火在旁边烤。 半天没等到定王的回答,他锁在她脸上的目光却叫她心慌意乱,于是阿殷拱手就想转身,“卑职该值守了。” “陶殷。”定王却伸臂拦住她的去路,嘴角不知何时浮起笑意,瞧着她通红的面颊和羞窘之态。 相识以来,她向来都是姿态昂扬,笑容明朗,只在那晚醉酒后才露出些娇憨情态。定王是庶出,知道这身份的难处,更何况她还是郡主府的庶女,自然比别人更艰难,也比别人更懂事、更有志气,有时候看其举止,竟跟十七八岁的人相似。十五岁的少女像是挺拔的青松,难得今晚露出羞窘情态,定王瞧着她的面容,头一次发现姑娘家羞涩起来,竟是如此动人心魂。 他凑得更近,“那也是在我身边值守,你还想去哪里?” 他的语气固然一本正经,话里的意思却可恶,阿殷回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戏谑与促狭。 她从不曾被人这样瞧过,更没想到定王那么严肃威仪的人,竟会流露这种神情。招架不住的羞窘被转为薄怒,她杏眼圆睁,自认为极具气势的肃然道:“殿下,卑职尽心竭力守卫左右,只是想忠于职守,尽侍卫的本分。卑职当初投靠殿下,也并非有其他图谋,殿下一时兴起的盛意卑职愧不敢受,还请殿下能体谅。” 说罢,转身便往窗边走,忽觉背后似有动静,知是定王偷袭,连忙斜身躲开。 未及她再度开口,定王却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忽然就闪到她面前,猝不及防的又亲向脸庞。 阿殷目下还只是个兢兢业业的侍卫,对这位杀神心存敬畏行事谨慎,自然不敢还手,往后躲时不及他来得势猛,被亲了个结结实实。兴许是头一回偷亲姑娘,他的力道失了分寸,唇落在阿殷脸颊,坚硬的轮廓却也将阿殷侧脸撞得隐隐发疼。 这横冲直撞,偷袭耍横,哪是王爷做派! 阿殷羞而为恼,更不肯平白被他占了便宜,抬掌便推向定王胸前。 定王应变极快,侧身躲开袭击,继而故意欺身向前。 两人相距极近,变招也快。阿殷身形灵活,使个花招引开定王目光,不进反退,仗着身材稍矮,自他腋下疾撤,而后侧跃数步,站在窗边拱手,“殿下,冒犯了。” 定王没有再追,饶有兴味的瞧着窗边修长身影,“我亲过你,你就是我的人。陶殷——”他恢复了惯常的端然姿态,只是目光依旧灼灼,“来日方长,你会改变心意的。不,应该说,你会看清心意。”说罢,竟自冲她笑了下,继而抬步往内室走去。 那背影高大挺拔,一如往常。经过灯台边,他挥手熄了灯烛,继而从里面取了件大氅扔给阿殷。 “夜间风寒,别着凉。” 阿殷将那大氅抱个满怀,低头一瞧,却是女子的样式,她也不曾见过。 方才没躲过偷袭亲吻,被定王轻易得手,着实丢脸面,即便后来从他手下安然撤离,到底没能扳回来。她不能冲回去跟定王再试身手,只好扬声赌气道:“卑职不会!”到底还是记挂着身上职责,将那大氅披了,依旧去窗边守值。 ——围剿眉岭的事恐怕在等到樊胜之后就会开始,这些日子定王出入忙碌,也曾往眉岭去过几次,着实劳累。阿殷即便恼怒他这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却也不会因此耽搁头等大事。 仗着白日里多睡了几个时辰养过精神,她手握弯刀,专心值守。 * 樊胜抵达西洲的时候,已是腊月初五了。 他此行隐秘,并未惊动官府,只派个随行之人去凤翔城给常茂打个招呼,却不许常茂走露风声。 随即,樊胜带着身边十名挑出来的随行将士,按着约定到庄园里来拜见定王。 樊胜四十来岁的年纪,出身世家,自幼习武,十八岁进了北苑禁军,而后按部就班的升迁,后来被永初帝引为心腹,便领了左武卫大将军之职,极得信重。两下里相见完毕,便入抱厦议事。 常荀这边已将地形探明,将寨中底细也摸了个四五成,详细说罢,樊胜甚是赞赏。而后他转达皇帝圣意,说定王英果善察,懂得事权从急,皇上称赞有加,厚赏了谨妃娘娘。随即将随身印信等物取出,说了永初帝的安排,继而由定王安排常荀、冯远道和魏清三路分头去调兵。 阿殷暂时免了值守的任务,跟着冯远道前往虎关,点选精兵五十。由夏青和夏铮父子以巡查为由亲自带过来。 自上月别后,阿殷将如意托付给夏铮,如今重逢自是亲近些。回来的路上无意间说起南郡,夏铮说起幼时调皮捣蛋的事来绘声绘色,惹得阿殷笑个不止,到了庄园外的时候,唇角还挂着笑意,笑话夏铮幼时的顽劣。 正巧定王带着常荀出门,瞧见她春风满面的跟夏铮说话,目光不由一顿。 这头阿殷见着定王,哪敢胡闹轻率,当即正色下马,同冯远道一起复命。定王当时没说什么,及至晚间议事后阿殷跟着他回住处,他才斜睨阿殷,道:“跟夏铮谈笑风生,看见我就冷脸,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他当然不会吃了她,但万一行事不慎叫老虎发威,阿殷可招架不住——这位爷志在皇位,虽然还未曾明显表露,但行事果决,极少偏袒护私。阿殷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能得赦免,行事自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恭敬严肃的在他手下办事,这难道也有错了? 这些话不能辩白,阿殷陪着笑,忙解释道:“殿下威仪尊贵,卑职一向敬重,所以不敢嬉笑轻率,请殿下明察。” “哼。”定王轻嗤,进屋关上门,“回去吧。” 阿殷在外头抱拳行个礼,这才离去。 * 到得腊月十四,诸事齐备。 西洲各处都已渐渐进入年节的氛围,小镇上杀猪宰羊,集市热闹似一日。眉岭的匪寨里,土匪们等了许久见没什么动静,听说常茂初为刺史忙着理清案头事务无暇去理会匪寨,而定王据说已从北庭回了京城,剿匪的事情早已偃旗息鼓。如此平安无事,土匪们少了顾忌,人也渐渐回来,开始置办年货。 定王和樊胜筹备了许久,便择了腊月十五月明之夜动手。 此次剿匪不同往常,景兴帝既已知道眉岭屠十九的寨中藏着什么,自然不会掉以轻心,给樊胜的权力更大,各处精兵选出来,无声无息的从四面八方围拢,共有两千人之多。除了这些精兵,樊胜老将横刀一马当先,定王铠甲俱全威严压阵,此外常荀、冯远道、魏清和樊胜带的四位小将皆可带兵,从西洲征调的三位都尉也都各领一支,如此阵势,直将匪寨围入铜墙铁壁。 比起铜瓦山,这眉岭地形的险峻稍有不及,此前各处要紧地方都已安排了人手,待得号角声响,两千将士便齐声呐喊,举刀围向匪寨。这么多人来往,到底不会无声无息,匪寨里似已察觉动静,倒没有猝不及防之态,两处呐喊交杂在一起,声欲震耳。 阿殷此夜并未单独行事,只跟在定王身后,穿一副轻甲在身,纵马执刀,冲入匪寨后直往土匪要害攻击—— 按着定王的命令,眉岭的土匪能活捉就活捉,即便是个小喽啰,擒回去审问刨东西,也能比死了的管用。 两千精兵由十多位将领带头,自非土匪所能抵挡,通明的火把渐渐聚拢,被砍伤的土匪拿铁链捆在一处,或是哀声嚎痛,或是奋起反抗,寨里乱成一团。 阿殷虽已当了半年多侍卫,跟着围剿过刘挞、周纲的匪窝,却还未这般冲入人群厮杀过。 锋锐的弯刀抹过人的膝盖肩头,指向的全是关节穴道等要害,温热的血飞溅出来,染透衣衫。纵然这些伤都不会致人毙命,然而那四溅的鲜血还是令人心惊,她虽是死过一回,到底从未经历过这般围杀,手背上沾了别人的血,黏腻得难受。然而此等境况,只能勇往直前,不可有半点退缩动摇,她咬紧牙关,硬着心肠挥洒,胳膊却在微微发抖。 混战中马腿被土匪砍断,阿殷没了坐骑,腾身跃起,借着寨中房屋地势,腾挪辗转。 抬头看,定王铠甲之外披了件墨黑色的战袍,夜风里袍角烈烈,如山岳挺立,出手果断迅捷,重剑过处,土匪立即匍匐在地,痛嚎挣扎。血光在月色下格外鲜明,这场围剿几乎是碾压之势,除了山势地形难攻克外,余下的并不算太费功夫。 阿殷手中弯刀稍驻,猛然想起那些关于墨城之战的传闻。 从东襄人手中夺回城池时,据说死了两三万名士兵,斩敌四五万人。那个时候,定王也是这般手起刀落,直取人性命么? 阿殷记得那晚深雪喝酒,她曾问过定王杀那么多人会不会迟疑,定王笃定的说不——那些人都是军士,既然执刀而来,便是将生死都放在战场。执刀的将士沙场厮杀,是为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安居,生或死全凭本事,无需犹豫。 那么这些土匪呢? 若不及时清剿,待前世的事重演,就该是兵变后的浴血厮杀了,彼时不止军士厮杀丧命,更会有百姓无辜受难。 阿殷再不迟疑,提刀飞身。 这场围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匪寨中但凡能搜捕出来的,或死或伤,全都被军士清点记下。 那个叫石雄的人虽极力反抗,却哪能拼得过定王和樊胜等人?此时两肩被刺穿,拿铁索紧紧捆住,单独被几位都尉率军围住。除却石雄,另几位常荀提过的人也都被揪了出来,只是翻遍匪寨,却全无屠十九的踪影。 当场拷问几位山匪,才知道屠十九藏匿后不曾轻易现身,只说半年后若无动静再回来,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定王和樊胜也晓得这个道理——屠十九是一寨之首,且寨中藏着景兴余孽,自然更为警惕。不等风波全然平息,铁定不会轻易现身。不过樊胜显然也不能平白拖着等他回来,如今既已捕获这些人,想要摸出屠十九等人的底细,却也非太难的事。回头对擒获的土匪,尤其是石雄等人严加审问,不愁画不出屠十九的相貌,届时顺蔓摸瓜,总能有解决之策。 此役全胜而归,擒获土匪三百余名,悉数带往就近的折冲府审问。 百姓直至次日才听说官兵突袭眉岭匪寨,将西洲最后一窝土匪铲除干净,自是拍手称快,称颂不止。 整整三日之后,对土匪的审讯才算全部完成。樊胜身负皇命而来,自然不止捉几个土匪这么简单,将石雄等几个要紧的人审讯掏净后交由定王带回京城交给皇上,他却还留在西洲,查访漏网之人。 这些都是永初帝旨意安排,定王也不插手,腊月二十那日,启程回京。 阿殷临行前将如意带上,想到京中父兄,竟自生出归心。这一路晓行夜宿,定王特地选了折冲府中几名悍将带些军士随护送,倒是无甚差池。只是腊月底下了场雪影响行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三十的晌午抵达京城外。 石雄等人早已在半路被皇上派来的队伍暗中接走,此时回城,也只定王带着常荀和随身侍卫而已。 一年时间晃过,阿殷竟还记得当初随定王离开京城时的情形。而今久游归来,巍峨城阙肃穆庄重,为年节奔忙的百姓商贩来往劳碌,街市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已然早早挂起了红灯笼。两侧扑鼻的饭菜香气随风而来,是久违的热闹繁华市肆味道。一切仿佛都还是旧时模样,她却已不是离开时卑微无力的郡主府庶女。 阿殷站在朱雀长街,极远处皇城钟楼隐约在望,她握紧了马缰,勾出个笑容。 “先回府去,初五之后,来我府上。”定王恢复了往常的端贵威仪,侧头瞧着她,“届时,我会给你个职位。” 这个职位就是正式有品级的位子了,与她在都督府中临时的侍卫身份迥异。虽然不会太高,但对于十六岁的阿殷而言,能得到这么个职位,却是极有意义的。 从此之后,她便是定王府的人了,不管将来会否长留定王府中,定王府侍卫却会作为最初的烙印伴随她一生,荣辱沉浮,都跟这位殿下密切相连。而这一路往来,曾共同深入险境,也曾雪夜把酒,谈说往事,阿殷对定王的敬重早已深植于心,只要定王不舍弃她,哪怕他将来未必当皇帝,她也愿忠心跟随。 阿殷抱拳望着定王,目光明亮逼人,“卑职遵命!说罢便带着如意拨马告辞,心中隐约生出激动—— 虽然那座郡主府并非她喜欢的归处,但那里有父亲和兄长在等她,有久别的乳母在盼望她。还有那个该上刑场的临阳郡主,在等着她清算旧账。 第1章 .1 即将入春,腊月底的天气也日渐和暖,照在人身上,依稀能嗅出春天的气息。 阿殷同如意每人背个小包裹,穿街走巷抵达府门口时,青石铺就的路面已扫得纤尘不染。门口两座怒狮威风凛凛,后面家仆踩着木梯,正在悬挂八角彩灯。见得阿殷回来,门房的老仆惊喜交加,立时迎过来,接了阿殷和如意的马,还未来得及派人去向内报喜,阿殷已经拉着如意匆匆进门。 满目喜庆氛围自然也感染了阿殷,绕过影壁后脚步匆匆,先往陶靖的书房扑去。 陶靖果然在书房里,正跟陶秉兰在架上寻书。 书房的门半开,后晌的和暖阳光斜斜照进去,他穿件墨色长袍,因身材魁梧,背后看着格外磊落。 听见院里的脚步声时,他回头而望,便见阿殷身如脱兔,步履如飞。 “父亲,我回来了!”阿殷扑入书房,朝陶秉兰朗然而笑,“哥。” 陶靖显然觉得意外,随即便是欣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将阿殷上下打量一遍,见其风尘仆仆,英姿飒然,似乎比十月离别时长高了些,又瘦了些,心中百味陈杂,“这一路可还顺利?没做什么事惹殿下不快吧?” “怎么会!殿下刚才还说,叫我过了初五去他府上,会给我个职位。”阿殷双手接过陶秉兰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喝了两口,道:“原以为雪后不好行路,恐怕赶不到除夕,到底还是赶回来了。殿下带人先入宫复命,放我回家歇息。父亲一切都好吧?” “都好。”陶靖含笑。 阿殷看向陶秉兰,他也一笑道:“京城中安居能有什么事,倒是你,父亲说你曾跟着定王殿下剿匪,还活捉了个土匪头子,听得我心有余悸。后来还说你要去北庭、去墨城,那都是苦寒之地,多少男子都不敢去的地方,父亲担心坏了。” 一年时间的分别相隔,从陶靖家书中得知阿殷成为侍卫还在剿匪时,他可是悬心了许多个日夜。再怎么故作淡漠,对同胎妹妹的挂念担忧都还隐藏不住。 “北庭很有意思的。”阿殷叫如意进来,搁下包裹摊开给他们看,“这些都是我在巩昌城里买的,那边的匕首和弯刀比京城的还要精致,也便宜。有京城里极少见到的风崖石和水沉石,回头可以做个砚台用。马鞭皮革,风土人情,都与这边不同,叫人大开眼界。要不是路途遥远,真想买上半车厢,回来慢慢玩。” 陶秉兰闻言失笑,“你这又不是出去游玩,怎么还买这些东西,千里迢迢背回来,也不怕沉。” 阿殷只笑不答,对面陶靖便道:“她出去这半年倒是长进不少。那边情形如何?” “殿下去墨城请回了崔将军的衣冠冢,回到西洲又剿了眉岭的土匪,只是屠十九不知所踪,还在追查。”阿殷没敢提樊胜等人,这也不是细说要事的时候,抓过水壶又斟茶饮尽,“今儿天还没亮就起来赶路,一路上水都没喝半口。如意比我还惨,没骑过快马,恐怕颠得骨架都要散了,快回去歇着吧。对了——”她又拿出封信递给陶靖,“这是夏都尉托我转达的。” 陶靖自接了信拆开看,阿殷便将一路见闻讲给陶秉兰,听得陶秉兰都有些动心了,笑如芝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常年待在京城里,倒不及你远游北地,见多识广。明年求得父亲允准,也该出去走走。” 三个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外面日头渐渐倾斜,陶秉兰才道:“母亲必定知道你已回来了,多耽搁下去难免惹出口舌,先去那边看看,你再回去歇着换身衣裳。今晚除夕,不能这样风尘仆仆。” 阿殷也觉天色渐晚,便在父兄的陪伴下,前往临阳郡主的住处明玉堂。 整个府邸皆浸在年节的喜庆当中,游廊下挂满精致的灯笼,朗柱窗上贴了春联窗花,精致现眼。因临阳郡主自恃身份性好铺张,冬日凋敝的树枝上也扎了彩花装饰,尤觉华贵。 临阳郡主已得了家仆报来的消息,这会儿端坐堂上,瞧见阿殷跟在陶靖和陶秉兰身后走来,眼底便聚起阴云。 阿殷如今更不惧她,进屋后行礼拜见,中规中矩。 临阳郡主满身绫罗,金银丝线彩绣辉煌,头上整套的赤金头面镶嵌宝石翠玉,一支飞凤步摇斜挑出来,衔着一串少见的粉色珍珠。她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将阿殷上下打量,也不叫她起身,皮笑肉不笑的勾起笑容,道:“我以为你攀上了定王,已是荣华满身了,竟也肯来拜我。我且问你,定王在凤翔时对土匪严刑逼供,构陷攀咬你舅舅,说他是勾结匪类、侵吞军资,这些你可知道?如今你舅舅已被革职查办,你居然还有脸来叫我母亲?” 阿殷倒是真不想叫她母亲的,仰起脸来,沉声道:“姜刺史所为,定王早已查得实据,朝廷依律论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临阳郡主满面怒色,“你说你舅舅被人构陷,是公平公正!” “律法公正,阿殷所言有何不妥?”陶靖伸臂将阿殷扶起来,脸色也是冷淡,“郡主久居京城不知外面情形,西洲匪患横生,官匪勾结,不止骗取军资,还收取土匪贿赂,瓜分赃银。这些事都有人证物证,三司会审,皇上亲自裁夺定下的罪名,革职还是皇室念姜侯爷劳苦功高,从轻发落。郡主若有异议,只管向皇上禀报,何必质问阿殷?” 他自归来后,便因姜家的事被临阳郡主闹了几回,如今看她似要刁难阿殷,更没好气。 临阳郡主闻之更怒,“哼,你可真会往外拐胳膊。三司会审,冤狱还少吗?定王构陷兄长,你也有份是不是?” 她又胆量底气指摘朝堂,陶靖却不敢妄议,将阿殷护在身后,道:“只是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难道不是攀龙附凤,想攀上定王的交情,另谋富贵?你们父女二人倒是齐心。不过陶靖你可想明白了,这座府邸是先帝赐给我的郡主府。姜家如何,这府邸便是如何,你这般行径,将来若是姜府受损,你也讨不到好处!”临阳郡主盯着他,眼中不复从前偶尔的情意流露,只缓缓道:“你记清楚,你是我的郡马,是我临阳郡主的丈夫!十多年前咱们就绑在一处,我若有损,你和两个孩子,谁都逃不掉。” 若放在从前,陶靖或许还会忌惮她的狠话,毕竟那时姜家势力如日中天,临阳郡主恃宠而骄,若当真要对两个年弱的孩子和他远在南郡的亲人下手,有孟皇后和姜家撑腰,他未必能够保得住。而今时移世易,儿女已然长成,阿殷更是比他原先所想的要顽强出色许多。皇上削姜家势力之心更是日渐明显,她临阳郡主,早已不是当年只手遮天、为所欲为的情形。 这般威胁,又能有几分重量? 陶靖冷笑,回敬道:“姜玳之事,原只为天理昭彰法网恢恢,我就没打算讨好处。” “陶靖!”临阳郡主怒而失声,“好,好,这就是我的郡马!” 她越过陶靖,盯向阿殷,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和下来。她打量着阿殷的面容,竟自微笑了下,“即便你曾攀附定王,却也还是我的女儿。我不与你计较,回去吧。” ——这张脸果真是越长越像那个女人了,不知还会蛊惑多少男人。 十六岁的姑娘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自当她这个做母亲的安排。在府里能有陶靖袒护,若是嫁入别家,难道陶靖还能跟去插手? 临阳郡主看向陶靖,碰上他比从前更加淡漠疏离的眼神,像是冬日檐下结着的冰柱,锋锐刺人。十数年的夫妻,她原以为百般手段使出去,总能将这个男子征服,彻底成为她的郡马。她出身高贵,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所受荣宠,甚至比有些公主还有丰厚,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得不到?然而光阴蹉跎,十数年的心事,竟然还是落了空。 他们父女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姜家,她可知姜家得知此事,是如何怒斥她的? 他可知这般行径,无异于往她背后狠狠查刀! 他既无情,也别怪她无义! 临阳郡主强压愤懑,看他父女二人时更觉碍眼,重哼一声转而往内室去了。 陶靖也不再逗留,叫陶秉兰自去书房整理书籍,却带着阿殷回了合欢院。 奶娘听得阿殷归来的消息,早已喜不自胜,迎至院外翘首期待。 阿殷与她久别,自然倍觉思念,不过既然陶靖有话要说,她也不想耽误,叫人去备热水新衣,便请陶靖进了次间。这算是她的小书房,地处僻静,窗外是开阔的一方水池,丫鬟们平常不能随便进来,算是说要紧话的好地方。 陶靖进屋落座,单刀直入,“西洲那边,情形到底如何?” “女儿推测的没错,眉岭果真有猫腻。我随殿下前往北庭时,常司马暗中留在西洲,发现其中藏着要紧人物——”她将石雄等人的事简略说了,继而道:“皇上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谏,改了主意,竟派左武卫大将军樊胜前来,持密令从各折冲府征调两千兵马,活捉石雄等人。不过屠十九当时在逃,并未捉住。樊胜如今还在西洲追查,定王先行回来,带着那位薛姬。父亲,姜家这回,恐怕是真的能倒了!只是不知这些事何时会被摆上台面,我们还是该早些筹谋,不能被连累。” “不会太早,”陶靖沉声,“即便眉岭的事情都被查明,那也只是个窝藏犯人的罪名,即便姜家逃不出干系,皇上却也不能仅凭这点事情就处置了代王和寿安公主——如今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若理由不够服众,反而被代王等人煽动,朝廷就不会安宁。皇上不会这么轻率。” “所以他们谋逆的事情,暂时还不能翻出?” “除非能一击毙命,否则贸然出手,反会受害。” “父亲这两个月,可曾察觉什么?” “有蛛丝马迹,只是证据不足。代王与旁人不同,皇帝又是受先帝禅位登基,若要定代王的谋逆罪名,必得叫人心悦诚服,否则这蛛丝马迹只会被人说成构陷。况且既然有你说的那位薛姬,恐怕代王与东襄还有勾结,东襄兵强马壮,战力强劲,若是不先防着此事,若边将起了兵患,京城中又被代王煽动世家,内忧外患,皇上未必能够应付。” 阿殷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所以皇上现在只会按兵不动?那咱们只能先忍着郡主?” “也未必要忍。姜家是代王臂膀,皇上在收拾代王之前,必定会先拔了姜家,应该就在这一两年内。”他站起身来,安慰般轻拍阿殷肩膀,“我先前被皇上召见,此次上番结束,就会留在京城任职。阿殷,能处置临阳郡主的是皇上,我只消为他尽忠职守,待临阳郡主等人被皇上厌恨,寻个时机和离,岂不更能置身事外?” 和离? 阿殷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这么多年她都知道郡马无权和离,这根深蒂固的念头,让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和离。可若能让局面变迁,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到时候皇上可能为维持颜面而重责陶家,但只要保住了性命,还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她朗然而笑,抬眼瞧着陶靖,眼中光芒闪动,“父亲言之有理!” * 至夜爆竹阵阵不绝于耳,厅外灯笼琉璃焕彩,厅内暖烛珠光朦胧。 一家人用过饭后,临阳郡主因正跟陶靖闹别扭,坐了会儿便觉得无甚趣味,推病回屋去了。 郡主府中以她为尊,她这里动身,丫鬟们自然呼啦啦跟随,战战兢兢的侍奉着,前呼后拥的随她回去。厅中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剩下陶靖带着兄妹俩,倒觉舒心。外头小厮应命点了爆竹,阿殷玩心大起,同陶秉兰点爆竹放烟花的玩了半晌,回到桌边时见陶靖在独自喝酒,陶秉兰取酒壶为他斟了,低声感慨,“父亲,将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去南郡过年?” 阿殷闻言稍怔。 离家一年,似乎陶秉兰也变了不少。往常临阳郡主盛怒气闷,他总还会过去劝解些,免得家里闹得太大,兄妹二人会吃亏。看今日两回,他却并未有什么动作,与从前对临阳郡主的恭敬态度迥异。 陶靖杯酒入腹,缓声道:“灵修在南郡孤单冷清,将来终须回去陪着她。” 灵修是冯卿的字,陶靖已经喝了一壶酒,脸色有些发红,瞧着外围还有侍女环列,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书房。” 这书房内外都是陶靖挑出来的人,偌大的郡主府里,也就此处无需太避忌。 天上无月,星光暗淡,反将次第绽放的烟花显出绚烂多彩。陶靖这几年跟儿女聚少离多,而今说起当年与冯卿的旧事,竟自伤怀不已。好在儿女皆已长大,他终究是委曲求全的走了过来,圆了她当年的心愿。三人对坐举杯,是少有的畅怀圆满。 而在皇宫之内,笙箫丝竹入耳,妖娆舞姿入目,定王坐在案后,略有些心不在焉。 上首帝后并肩而坐,他的母妃坐在侧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被周围年轻的妃嫔们衬托,虽更有沉静稳重气度,姿容却稍显失色。她向来都是沉默收敛的性子,即便也是出身侯爵之家,兄长又守着北境重地,行事却向来谨慎,虽不得多少宠爱,却颇受皇帝的看重信任。 反观皇后,虽则年纪比谨妃还要长些,却是穿得格外庄重贵丽,雍容夺目。 歌舞渐歇的间隙里,太子起身敬酒,还是那些熟悉的殷勤话语,即便是献媚恭维,他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他表忠心的话说得天花乱坠,行事却终究担不起东宫之责,永初帝在宴会之前才狠狠责骂了他一顿,此时看着他,面色依旧不豫。不过有皇后在旁劝说圆场,加之他是皇帝亲选的东宫,永初帝生完了闷气,照样还是举樽饮尽。 待得宴罢,永初帝自有皇后陪伴回后宫,定王才走出文华殿没多久,太子带着太子妃便匆匆赶了上来。 “玄素,你站住!”太子喝了酒,又是兄长的身份,这一声喝命甚有气势。 “太子殿下。”定王徐徐转身,一贯的冷肃端贵。因为比太子高了大半个头,即便是躬身行礼,也让太子觉得态度倨傲。 “你做的好事。我去见父皇时顾念兄弟情分,对你满是夸赞,甚至还建议父皇嘉奖剿匪之功,重赏于你。你倒好,一回来就进谗言,令父皇怒责于我。”太子平常尚且易怒,如今因气闷多喝了点酒,加之方才宴上永初帝的态度实在过于冷淡,便更难压住脾气。 定王拱手,“皇兄错怪了。西洲匪患初平,父皇询问经过,我只是如实禀报,谈何谗言。” “老五,你我心知肚明——”太子冷笑,“西洲匪患既已平定,父皇本该高兴才是,无缘无故怎会斥责。常茂是我推荐的人没错,不过那也是量才而用,为朝堂百姓着想,怎么就成了藏私愚顽,受人蛊惑?还不是你在捣鬼。” “父皇英明,岂会轻易受人蒙蔽。”定王全然事不干己的模样。 ——今日永初帝问罢西洲匪患的事,难免提到当时派去的常荀。常荀一到西洲,皇上就收了定王的大都督权力,隐藏的打压之意再明显不过。谁知道,后面会查出眉岭那档子事。永初帝当时偏袒太子,险些酿成大错,拉不下面子承认是自己有失,为了安抚定王,便将太子拉过去骂了一顿。 太子还不知眉岭藏着的蹊跷,更不知代王当日怂恿他的险恶居心,被永初帝臭骂一顿后,想不通缘由,便把账全算在了定王头上。 太子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恨恨冷哼一声,被太子妃劝着拂袖走了。 定王哂笑,补了句“皇兄慢走”,而后缓步走出宫门。 太子的车驾早已走远,只剩百姓们在护城河外三五成群的欢呼笑闹,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相携夜游,比之那隔阂严肃的宫宴亲热许多。年轻的郎君新妇提了灯盏并肩缓行,那新妇畏冷,趁人不注意时将手臂环在郎君腰间偷暖,像是那次铜瓦山下借宿,阿殷将双臂软软的环在他腰间;像是北庭那晚深雪夜酒,她醉后靠在他胸前。 数丈高的灯楼上光彩流转,河边的御柳间悬着各色彩灯,散射朦胧光晕。 不知为何,定王忽然就想起了百里春的那个夜晚。他喝得微醉,扶着阿殷的肩头下了楼梯,站在庭院里的时候也是这般场景,远处有酒客笑闹,近处是灯笼昏茫。 他原来有那么多关于她的记忆,无知无觉中留在心底。 她这时会在做什么?纵然临阳郡主不是善类,陶靖却是个慈父。 此时的她,应该是跟父兄一起守岁,共享天伦。 而他呢,兄长的嫉妒自不必说,就连父皇也总是冷淡疏离,为的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几句疯话—— 定王出生的时候是在寒冬,那时候永初帝还只是个王爷,府外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个道士,疯疯癫癫的断言这孩子将来会弑兄杀父。当时谨妃也只是个侧妃,还因为生育的辛劳而在榻上昏睡,外头的动静惊动了永初帝和时为王妃的孟皇后,亲自到门外呵斥,命家丁将那道士轰走。 道士满口胡言不肯走,来来去去都是弑兄杀父、命道不吉几个字。 孟皇后大怒,说谨妃辛苦怀胎诞下孩子,道士却妖言惑众,竟下令家丁将道士活活打死,还哭哭啼啼的为谨妃抱不平。 当时永初帝就在旁边,眼睁睁看那疯道士被打得皮绽肉开、血肉模糊,临死还在念叨弑兄杀父几个字。 那场景必定能在永初帝脑海中印刻一辈子,甚至在最初的几日,从未做过噩梦的他,竟连着好几夜噩梦缠身。后来孟皇后特意换了亲自调制的安神香给他,那梦境才算停了,只是永初帝从此对定王十分冷淡,甚至连从前最得宠的谨妃,地位都一落千丈。 定王幼时还闹不清其中原委,等长大了,才明白孟皇后的险恶用心。 只是这些伎俩,当时的谨妃未能看穿戳破,此时的他更是无力回天。 穿过热闹的街市人群,两侧的喧嚣笑语皆如风刮过耳边,他回到定王府的时候,里头也被长史安排得十分辉煌华彩,却冷冷清清的不见几道人影。拐角处有银红的衣衫随风扬出,定王加快脚步走过去,却见那只是个丫鬟,端着盘中金杯前行。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定王收回目光。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杀伐征战,顽强独行,这些年他从未羡慕过东宫的簪缨繁华,从未羡慕过常荀闲时的珠环翠绕,却在此时,不知为何觉出种孤独,陌生又清晰。 走近书房,外头守卫共有八名,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定王进了书房铺开纸张,原本想要提笔练字,回过神时,满纸都是遒劲的两个字。 陶殷。 第1章 .2 正月初一,天气晴好。按往年的惯例,临阳郡主今日必要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万寿寺进香。 阿殷原以为昨晚闹得冷淡不快,临阳郡主今年不会再叫她随行,是以并没做动身的打算,梳洗过后带着如意将北庭带来的东西往多宝阁上摆了欣赏。她从昨日后晌回来便没得空,昨晚守岁到后半夜才回合欢院,且因喝了些酒,沐浴后赶着歇息,话都没跟屋里众人多说几句。 此时得了空,奶娘才问道:“姑娘去时带了如意和琼枝两个,怎么不见了琼枝?” 她既然会如此问,必定是如意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未曾解释。阿殷目光微收,却未急着回答,只问道:“我走的这段时间,郡主可曾为难过你?” “这倒不曾。”奶娘想了想,“只是四五月里的时候,她来这边看过两回,问我是否收到姑娘的家书。我也只能恭敬回答,说姑娘自幼敬重郡主,若有家书,必定送到郡主那里。郡主坐了会儿就走了,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阿殷闻言点头,暗想临阳郡主既安排了琼枝随行,没收到琼枝的回禀,必定心中生疑,才会来问。 据昨夜跟父亲的夜谈,临阳郡主同他问起的时候,他也只不悦的含糊了过去,那么琼枝究竟下落如何,便只凭她怎么说了。 阿殷有心将身边的丫鬟清一清,将旁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奶娘和如意在身边,道:“琼枝背主弃义,听了郡主的指使想加害于我,途中就已被我发觉。后来碰到滑山,她没能躲过去,我也便将她丢下,任她自生自灭。奶娘——”她容色渐肃,“郡主如今对我愈发不满,这府里的人都仰她鼻息听她使唤,若她想动手脚,着实防不胜防。合欢院里不必太多的人伺候,奶娘这些天多操点心,查查这上下丫鬟婆子,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早些清出去为是。” 奶娘闻言叹气,“这儿的人手本就不多,姑娘若再清些出去,岂不更受委屈?” “谈什么委屈?先前在凤翔,就只有如意陪伴我,反倒舒心。”阿殷笑了笑,“初五之后我会去定王府领个职位,往后在府里的时间更少,也没那么多事情可做。这屋子里面,奶娘和如意看着也就是了,平常若没旁的事,别叫旁人进来。” 奶娘大感意外,“姑娘当真要做侍卫了?先前我听外面人议论,说姑娘在西洲做侍卫,郡主从怀恩侯府听见,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当时还不信,姑娘这是当真?” “如何不当真,困在这府里只能任人拿捏,成了侍卫还能另有出路。奶娘觉得不好吗?” “好是好,到底是让姑娘受委屈了。这件事姑娘放心,我会跟如意做好。” 阿殷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前世的事不能不防,如今想来,当初若不是琼枝,也会有其他人来对她动手脚,只是琼枝更得信任,所以做得更无知无觉罢了。这府里上下仆役,莫不仰仗临阳郡主求存,她即便想弹压,也拼不过郡主的威势,谁知道哪天会有谁被收买过去。倒不如将容易有异心的先遣出去,留奶娘和如意盯着,总能少些隐患。 这头才说罢,外头来人传话,说是临阳郡主要去万寿寺进香,叫她过去陪伴。 这等事上阿殷自然无需触其逆鳞,因为是年节的头一天,本就穿了新衣新裳,精心装扮过,此时也无需收拾,带了如意便往明玉堂里去。那边陶秉兰也到了,玉冠长衫,风姿出彩。 因万寿寺久负盛名,京城侯门贵家的夫人们多爱在这日带着儿女媳妇前去进香,临阳郡主大抵是不愿单独前往被人指点,才会叫她兄妹二人。到底是昨儿后晌才生了气,此时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话都没说半句,径自往外面去乘车。 到得万寿寺里,果真是车马成群,贵者如云。 阿殷同陶秉兰跟在临阳郡主身后,将最要紧的几炷香上了,因为碰见与姜家相交甚密的熟人,临阳郡主便驻足招呼。 到了这个时候,后面的路就是相熟者陪伴了。 阿殷已经跟她来了十多年,知道撑过最初那点场面,临阳郡主碰到熟人后便再也不欲她在跟前碍眼,便适时跟陶秉兰说了一声,带着如意退往别处。 她的腰间藏着把匕首,也没心情在各处殿宇间乱走,带着阿殷穿过熙攘热闹的人群,站在石碑跟前赏玩。 万寿寺传承已有八百年,京城中文人墨客如云,留下的墨宝和善刻石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带共有两三百的石碑林立,无一不是大家手笔,若碰见沉迷书法碑刻的人,一辈子就能搭在这里。 阿殷自然没这等雅兴,目光虽在石碑间游移,却也不时将余光往四处瞄着。 果然,没站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便有个人渐渐走近。 还真不出她所料,他真的听着消息来了。 阿殷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硬邦邦的匕首,待得那人走近,叫了她的名字,才转过头去,面上几乎沉静无波,“高将军。” “你在等我?”高元骁自然也猜出了她站在僻静处的意图。 阿殷一笑,将那匕首取出,双手奉上,“只是为了归还将军的匕首。” “这是我送你的,何须归还。”高元骁神色复杂,像是欣慰喜悦,像是有些担忧。因是众目睽睽,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并未走近。 阿殷哂笑,“高将军原也不是诚心赠我此物,留之何用?” “此处人多眼杂,寺外就是眉州馆,咱们去那边说话,如何?” 阿殷点头,带着如意出了万寿寺,先去里面选个雅间坐着。这眉州馆诚如其名,做的全是眉州极具特色的饮食,据说十分地道可口。京城里有不少官员是眉州人,惯常爱来这里聚会饮酒,或是有在眉州任职过的,或是有人想为眉州籍重臣溜须拍马,也都会在此处设宴。渐渐的,这馆便成了官员往来之地,装饰陈设更加精致华美,因所商议的多有秘事,老板又特地加了隔板等物,隔音是极好的。 伙计先行上了茶水,阿殷令如意守在外面,坐了片刻,便见高元骁掀帘而入。 隔着一世的时光重会,又是专为此事而来,高元骁神情比之从前更多几分凝重。对坐沉默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你认出了这匕首,想来也是跟我一样的。” “高将军慧眼,”阿殷笑了一下,“若非这匕首,我倒是从不知道,高将军竟然也有这般奇遇。” “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宁可你像从前那样斥骂我的名字,也不想你这样疏离的称呼。”高元骁抬眼看着阿殷,“其实最初我也没想到,只是觉得你忽然离了郡主府去西洲,有些奇怪。后来你成了定王殿下的侍卫,为了剿匪的事情几乎豁出性命,每回见到我,也总是躲避不悦。我想这其中缘故,可能就是如此。” 阿殷哂笑,啜一口茶,挑眉瞧过去,“高将军的行事,令人不能不畏惧躲避。” “那时候是我莽撞,未料到会有那样的恶果。陶殷,其实当时城中混乱,我又给了你解药,以你的机灵和身手,先寻个地方躲躲,再伺机而出,完全可以逃出京城……” “都是旧事,何必再提。” “我觉得愧疚!”高元骁却坚持要说清楚,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痛苦,“我是上刑场后才看到你的背影,才知道你竟然没逃出去,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后悔!”——尤其是当刽子手的断头刀落下时,他看着鲜血飞溅,染红白布,想着那样惊艳灵动的美人竟会身首异处,只觉呼吸都难以为继。那一幕清晰深刻,梦魇般在此生缠绕了他许多个日夜。 阿殷不曾见这画面,感触反倒不深,就势道:“既然高将军后悔了,就该明白,我也不愿这种事再发生。” “我倒不觉得。”高元骁眼底竟自浮现些微笑意,瞧着阿殷缓声道:“老天既然给了你我这等奇遇,而不是其他人,这其中自有缘故,也注定该是你我的缘法。” 阿殷也是一笑,“高将军这话错了,未必没有别人。” 高元骁闻言稍惊,道:“还有别人?” “人世茫茫,高将军或许自诩独特,我却不敢这般想。兴许旁人也有这等奇遇,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高元骁被她嘲笑自诩独特,倒稍见讪讪,“这等奇遇,并非人人能有。” 阿殷倒不是诚心要嘲笑他,见高元骁神色稍见尴尬,便拐过话题,“说起来,将军既然知道京城里那件事,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京城兵患,非百姓之福。” 不同于阿殷被困深宅,高元骁在外卷入混战,对当时的情形知晓的要清楚许多。 当时代王骤然发难,不止是在京城,也是在北庭——在逼宫篡位前将近半个月,东襄已然举二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北庭告急。永初帝随即调动军马支援,由定王领行军都督,朝中数位名将跟随,连夜赶赴北庭。而在京城之中,没有了定王,代王便少了许多顾忌,因太子庸碌无能,逼宫当日就已被困,随后他串通的逆贼——当然也包括他——哗变生乱,宫中宿卫瘫痪了大半,永初帝前一刻还在为战事忧心,下一刻便被代王逼宫,勒令其效仿景兴皇帝之法,以帝王失德为由禅位于他。 谁知道眼看大局将定,原本该在北庭做都督的定王却不知何时潜回京城外,也不知他是如何取得了兵符,竟然调得就近数万大军入京勤王。代王与寿安公主等人暗中行事,虽也勾结了许多对永初帝不满的世家武将,到底不及定王骁勇善战、名正言顺,于是京城被攻破、勤王之军扑向皇城。 代王眼见事败,临终为泄愤弑杀了太子和永初皇帝,于是江山天下,便落入定王手中。 这些事情,全都是深宅里的阿殷所不知道的。 高元骁却还清晰皆当时京城里混战血杀,记得无辜受害的百姓,更记得事败后的幡然醒悟。 他短短吁了口气,道:“定王殿下骁勇善战,虽在文臣中有杀神的恶名,却颇得武将敬佩。比起东宫那位,也着实更具才能。我与你一样,想追随定王殿下,于私是企求从龙之功,于公也算是为百姓辅佐明君。”雅间宽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进门前先看过周围,倒不怕被谁听去,“此次西洲的眉岭之事,便是我征得殿下允准后,向皇上进言,皇上才会知事情严重,派了樊将军前往。” “原来是你!”阿殷虽曾猜过是他,真的被确认时,还是觉得诧异。 “我们都不希望那件事再发生,自然要提前筹谋。我虽对眉岭之事不够清楚,但代王举事前打点人手,带人闯宫弑君,据临阳郡主对我透露的一点消息,都与眉岭有关。那里多有今上铲除的先帝近臣,更容易被代王招揽利用,提前拔除,有益无害。” 他这样说,阿殷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于是举起茶杯,认真道:“未料高将军有此见识,是我从前错看了。” “错看的岂止这点。陶殷,兴许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手段卑劣,但我高元骁确实爱慕你,从前是,如今更是。” “高将军。”阿殷见他旧话重提,有些头疼,直言拒绝,“承蒙抬爱,但我并无此意。” 高元骁笑了笑,却还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又因前世之事芥蒂,便道:“假以时日,你总会看到我的真心。” “那也无用。即便三载五载,十年八年,我对高将军无意,就是真的无意。” 她拒绝得太干脆,神情也太严肃,高元骁面上笑容微收。 阿殷今日虽是女子装扮,见到高元骁时,却还是下意识的以侍卫身份见礼。事情既已说完,她也无需多留,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先离去。 外头如意不知其中底细,虽然被阿殷说过不许受高元骁的东西,然而在她看来,高元骁是相府嫡子,能在皇上跟前露脸的右卫军将领,加之生得器宇轩昂,虽不及自家郡马爷和定王殿下,却也是京城中难寻的了。自家姑娘这般美貌性情,身手又出众,除了他,还真没人能配得上。最难得的是高将军有真心,送药看望无微不至,上哪找这么贴心的男人。 见阿殷出门,如意稍有期待,因为阿殷走得疾,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姑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阿殷不欲多留,迅速下了楼梯走出店门。 如意快步跟上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恕奴婢僭越,姑娘今年都十六了,总该议婚事。难道高将军不好吗?” 这妮子!阿殷失笑,到了街面上也不急着离开了,扭身捏住如意的脸蛋,“你倒操心起这个来了?藏了什么小心思呀,快给我坦白。”即便年龄相近,阿殷身材更高,在外历练得行事明练,而如意却又性情柔和可爱,这般捏脸笑语,反而水到渠成。 如意急了,红着个脸,“我是为姑娘着想,哪有什么小心思!” 不远处的巷口,定王跟常荀因与人有约,正要来眉州馆里,见阿殷恰好在门口,倒是稍觉诧异。 他俩行至跟前,阿殷也发现了,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常司马。” 她今日是久违的女儿家装扮,且因为是年节的头一日,打扮得格外用心。发间是平常少用的金钗,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在漆黑的发髻中格外好看,鬓边有两串珍珠,并不算长,随着动作微晃,显得俏皮却又不觉累赘。如画的眉目也稍作修饰,面上抹了些许脂粉,更见姣白柔腻,衬得双唇都格外红润柔软。底下是交领锦衣,领口微微竖起,绣了两支初绽的海棠,往下则是象牙色的襦裙,因为腰高腿长,格外修长轻盈。 衣衫之外,则是件银红洒金披风,那是陶靖特地给她挑的,阿殷今日自然要穿着。 艳艳春光下,街市间人流穿梭,她修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习武之后独有的挺拔昂扬姿态十分夺目。 定王看着她,头一回发现这金钗宝石原来也不尽是俗艳之物,用在对的人身上,竟更能衬得她出彩夺目。昨夜的陌生孤独在一宿沉梦后消失无踪,定王诧异于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上心,此时路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挑眉笑道:“陶侍卫换回姑娘装扮,风采立时不同。一道进这眉州馆吗?” “卑职只是闲逛路过,殿下、常司马,请。”阿殷侧身,给他们让路。 常荀并不恋栈,笑了笑就走。定王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驻,却也没说什么——总归过了初五她会来定王府里,届时有了官职成了他府上的人,还怕没有良机? 他不甚在意的同常荀进了眉州馆,迎面见高元骁独自缓步下楼,心中却是一动。 * 十五岁的少女成了十六岁,搁在别的人家,便是要认真论起婚事了——京城里成婚早的,十五岁就能嫁作人妇,晚的也是十八岁出阁,阿殷若不想做个老姑娘,算起来也就只有两年的时间。 陶靖因为别有打算,暂时不曾提及此事,倒是临阳郡主不知是哪里起了热心,那日竟跟陶靖提起阿殷的婚事。 以她素日对阿殷的态度,这自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的。 陶靖当时便明确的揽了过来,说阿殷不同于旁的姑娘,在京城中寻亲恐怕不便,他打算在西洲寻个同僚之子,定下亲事。 临阳郡主闻之不悦,当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得初四那日,在两场盛大的宴请过后,临阳郡主歇了一天,只请了相交最亲近的代王妃和寿安公主过来。 代王妃是怀恩侯府姜嗸之女,因为家中姐妹不多,跟堂妹姜玉嬛的交情向来不错,这日便也请了她来赴宴。 这是临阳郡主所设的小宴,倒也不算多隆重,加之今日陶靖在外与同僚有应酬,带走了陶秉兰,府中也就只剩下临阳郡主和阿殷了。临阳郡主破天荒的竟叫了阿殷过去陪宴,说姜玉嬛这几日心绪不佳,她也算是个表姐妹了,该当好生陪伴,哄她高兴才好。 阿殷固然不欲当这个表姐妹,却也没什么理由推拒,过去拜见过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对着姜玉嬛,却也没多少话说。 两个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凤翔的街头,姜玉嬛告诉她陶靖入狱的事,两人便匆匆离别。之后阿殷在定王处当差,姜玳既已跟定王撕破脸皮,也没再把姜玉嬛往定王跟前送,直至后来姜玳在西洲的府邸被查封,据说姜玉嬛因为卷入其中,被人单独照看了两天,后来便跟着高元骁等人回京了。 而今相见,姜玉嬛竟比前次清减了许多,从前那股傲慢隐藏些许,见到陶殷,只有淡漠。 阿殷原以为姜玉嬛会因姜玳的事而迁怒,跟从前一样刻意挑刺找茬,没见什么动静,反觉意外。 倒是尊贵端方的代王妃开口了。她生得美貌,有皇家诸般华贵衣饰装点,尤觉雍容。她高居坐上,下巴微微抬着,只拿眼角打量阿殷,“你便是定王身边那个侍卫了?” “回王妃,是我。” 代王妃笑了下,收了目光不再看阿殷,只扭头对寿安公主笑道:“世上竟有这般自甘轻贱之人!”说罢,仿佛是遇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竟自咯咯笑出声来。 阿殷不由生恼。 这应该就是临阳郡主的目的,前些日子从陶靖那里受了气没办法撒,如今便特特把她拉来,给两位更尊贵的人嘲笑。 可是,她们凭什么嘲笑? 阿殷原本恭敬在旁站着,闻言不曾装聋忍耐,隐然锋锐的目光瞧向代王妃,“王妃这话,恕我听不明白。” 第1章 .3 代王妃今日驾临郡主府,原本就来意不善。 怀恩侯府屹立百余年,先出了孟皇后,又出了她这位东宫的太子妃,若非景兴帝突然禅位,此时的她与孟皇后携手,怀恩侯府的地位必定是分毫都不可撼动。然而如今,竟会有人朝姜玳出手,翻出他在西洲的贪贿之事,又拿家奴侵占良田等事为说辞,不出两月时间,竟将一位正三品刺史革职查办,丝毫不顾怀恩侯府的脸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纵然察觉世家尾大不掉,有削其势力的意思,可东宫的太子都没出声呢,定王他算哪个台面的人物,竟敢闷声不响的就对姜玳动手了?再说眼前这个庶女,原不过是乡野之人,靠着陶靖当年姿容过人才跟着鸡犬升天,得以在郡主府享受京城的荣华富贵,如今不思知恩图报,竟反过来帮着定王那等奸佞来对付姜家? 听临阳说,陶靖竟还为了这庶女跟她翻脸,年节也过得不安生。 代王妃再好的修养,想到这些糟心事时也难免气怒,瞧着阿殷,端坐时的神情愈发倨傲,冷笑道:“听不明白?临阳是哪里亏待你了,你竟这般跑出去丢她的脸。定王剿匪,带在身边带着的全是粗劣男子,你整日跟这些人厮混,难道不是丢人?侍卫说穿了也只是伺候人的,怎么说你也是郡主府上的人,巴巴的跑去伺候旁人,难道不是自甘轻贱!”她徐徐说完,举茶杯润了润,缓声道:“临阳性子好,容你如此放肆,我却看不惯这吃里扒外的做派。” “王妃怕是误会了。”阿殷气怒之下纵不能厉声反驳,声音却也冷硬起来,脊背笔直,面上殊无惧意—— “定王殿下在西洲的行事,为的是百姓安定、朝政清明。侍卫与军士合力剿匪,舍了性命安危搏杀,连皇上都赞赏嘉奖,却不知王妃怎会觉得这是自甘轻贱?至于王妃所说的丢人,古往今来多少女将,不都是与男儿为伍报效朝廷,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北庭的隋小将军。她是伯府嫡女,率军作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依王妃所言,难道也是在丢人了?” “强词夺理!”代王妃被她反驳,登时恼了,凤目倒竖。她虽能随意斥责阿殷这个庶女,到底不敢平白指摘皇上赏识的隋铁衣,气怒之下反倒一时语塞。 临阳郡主也恼羞成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也与隋将军相提并论。” “阿殷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道理原本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难道还要看身份高低,因人而异?” 上首代王妃冷笑两声。这件事说不过阿殷,自然还能挑别的刺—— “我倒不知你有这般志向,从前倒是小觑了。”代王妃语声依旧柔缓端庄,却是收了怒意,端坐哂笑,“不过似你这般目无尊长,随意顶撞,全无半点端庄温柔风范,在京城里确实寻不到第二个。” 旁边临阳郡主就势斥责道:“叫你来是为陪伴玉嬛,你却枉顾尊卑,顶撞王妃,还不快回去!” 这一声斥责堵住了阿殷所有的话语,虽则不满,到底上首既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说多了她也吃亏,便只行个礼,退出去走了。 里头寿安公主瞧着阿殷渐远,才搁下茶杯,笑道:“临阳竟就这样放她走了?这可不像你。” ——若搁在以前,按临阳郡主的的盛气,陶殷若敢顶撞半句,临阳郡主当场就会怒而惩罚,叫她知道厉害。今日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回去了? 临阳郡主故意叹了口气,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一惩罚兄长,就有人见风使舵,令人心寒。她能有多少本事,后面还不是陶靖撑着,纵容她顶撞于我。也是我当初瞎了眼,竟觉得他勇武过人,痴心了十几年。到头来,反遭此辱!” “你是郡主。”代王妃听出其中稍许凄苦语气,握住了临阳郡主的手,“这府中上下,一饭一物,莫不是你赐予。早年我也觉得你不该为个男人就固执至此,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你就该拿出郡主的身份来,该惩治就惩治,有身份摆在这里,他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 寿安公主也道:“王妃说的对,府里唯你独尊,要杀要剐,全凭你裁处。他陶靖算得什么,更别说让这卑微的庶女放肆。” “我还不是为顾全大局,兄长这么革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临阳郡主压低了声音,“况且如今他要留在京城,必定要时刻护着这丫头,但凡动点手脚,就要闹得不高兴,也叫我心烦。跟他吵了这几个月,静下心来想想,为这么个庶女就毁了这十数年的心血,着实不值当。” 代王妃笑道:“所以你啊,还是舍不得那位郡马。” 临阳郡主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 ——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时光,若到头来还是未能将陶靖征服,那岂不是太过失败? 寿安公主道:“那你就这么放任她无法无天?” “那倒不是,在这府里还有陶靖护着,等她出阁,难道也能被人护着?”临阳郡主瞧了代王妃一眼,笑道:“先前我跟陶靖提起她的婚事,他的意思是要把她嫁到京城外。若搁在从前,我也不计较,放过她也就是了,省得心烦。可如今她这般狂妄,我岂能坐视不理?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去处,最能合心意。” “哦?” “王妃若是不嫌弃,我就把她变着法儿送到你那里去,交给你来调.教,如何?” 代王妃有点意外,迟疑片刻,意有推拒,“这事还得王爷点头,况且府中滕妾本就不少,你那位郡马哪里肯。” “王妃先听我说完。”临阳郡主与她是堂姐妹,自然熟知其性情,亲自斟茶给她,“陶靖今年起要留在京城,我听他的口风,是能进禁军的样子。以他的本事,官职也不会太低。若将陶殷送到王妃身边去,一则把她送入王府,往后捏圆搓扁,全凭咱们的意,陶靖也不敢擅自插手。再则陶靖最疼这女儿,代王殿下若是把她捏在手里,便是捏住了陶靖,将来在宫里,也能多个照应。“ 这么一说,代王妃倒是颇为心动,倒不是为了磋磨阿殷,而是为了这宫里的照应。 不过还是方才那个顾虑,“你那郡马既然宝贝她,哪里舍得叫她来做滕妾。” “这便看咱们的手段了。她这张脸生得不错,只消让代王殿下也动这个念头,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嫁给别人去?这事横竖只有咱们知道,到时候我劝劝陶靖,他不能不愿意。”临阳郡主眼底掠过冷笑,徐徐道:“当年他为了一双儿女,在我跟前委屈求全。若是陶殷进了王府,他为这个宝贝女儿,难道还不肯俯首听命?” 这主意听着不错,代王妃却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来,只道:“既是如此,回去我与王爷商议。” 这头两人商议得兴致勃勃,底下姜玉嬛出神般喝茶,目光落在远处假山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 到得初六清晨,阿殷早早就起来洗漱完毕,卸下金钗脂粉,只拿玉冠将头发束起,穿了套明练爽利的劲装,往定王府上去。 定王府坐落在皇城脚下,距离宫门不算太远。这一带住着的都是极得倚重的王公大臣,是以街道修得格外齐整,两侧垂杨整齐林立,掩着朱墙,没有顽童杂贩穿行其间,便格外显得安静。 冬日的萧条在春光下仿佛焕发出了生机,北墙根下的积雪早已融尽,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阿殷今日是徒步而来,到得王府门口递上名帖,不过片刻,就有人引着她往里走。 她这是头一回来定王府,自然心存好奇,顺路观望。 绕过两丈宽的大影壁,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正厅。王府尊贵,这正厅除了身份高、威望重的人过来,平常从不打开,府中仆役甚至都不许随意靠近。阿殷跟着走了两步,便拐向侧面的长甬道,两侧的房屋装饰华贵,却仿佛是空置着的,直到过了一重拱门,才见一座雄伟的议事厅,原来是王府长史司的衙署。议事厅两侧有许多屋门,或开或掩,有仆役侍卫匆匆来往,想必长史司诸事都是在此处裁决了。 阿殷得的命令是先去见定王,便也不入长史司。她跟着那引路的门房走了半天,绕过飞檐翘角的几重院落,却是拐到了王府的后园。 如今草木凋敝,唯有春光初生,走至一处水池边,阿殷以手遮阳望过去,就见定王端坐在池边的亭下,似在钓鱼。 管事在此处驻足,恭敬的伸手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道了声谢,走至亭外,也不敢贸然进去,只拱手道:“卑职参见殿下。” “来了。”定王也不回头,“过来。” 阿殷步上石阶进入亭中,见定王坐在一方矮凳上,因为双腿修长,此时便是交叠盘着,只剩挺拔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下。她的左侧是个木桶,里头放着清水,空空荡荡的不见其他,右侧则是一方矮凳和钓鱼的器具。 她不解其意,问道:“殿下这是?” “钓鱼。”定王总算是转过头来,抬起眉目将她看了眼,“会吗?” 阿殷点头道:“小时候钓过。” “那么今日午饭,就看你的身手。”定王说罢,依旧过去瞧着鱼竿,阿殷没奈何,只能过去拿起鱼竿,放好鱼饵。这水池子此时尚未解冻,冰上有丝丝细缝,透过冰面,可以看到底下有游鱼来往。池面上已经并排凿了两个冰窟窿,定王占了一个,阿殷便将鱼线放入另一个,只是不敢贸然入座,就先站在那里。 定王仿佛脑袋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明明没往这边看,却知道她的动作,吩咐道:“坐。” 阿殷应命坐了。 钓鱼要的是心静,阿殷虽然平常习武骑马爱动弹,却也秉承了冯卿的一些性情,若安静下来,就能极安静。这些年里,每逢冯卿的忌辰,阿殷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抄佛经,那时候万籁俱寂,心里安静得连半点波纹都荡不起来。 这会儿拿出那劲头,往那矮凳上一坐,便是岿然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日影缓缓移动,风似乎静了,周遭没什么干扰,甚至能听到对方刻意放轻的呼吸。 鱼线微动,阿殷才发觉这动静,就见定王也往这边看了过来——奇怪了,鱼线动得不算太明显,他怎么立时就发觉了? 来不及深思,阿殷提线,果然揪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冬日里池水冰寒,即便是阳光和暖,那水珠溅在脸上也绝凉得透骨。因木桶在定王那边,阿殷便将鱼线递给他,趁他收鱼的功夫,偷偷擦掉脸上水珠。那鱼看着足有三斤重,够他吃的,她正想收拾东西,便听定王道:“这条赏你,继续。” 于是阿殷静坐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算是钓到另一条。 定王这才满意,招手叫来远处候命的侍卫,“一条红烧一条炖汤。” 侍卫应命而去,阿殷已经在池边看了半天,透过冰面将远近游鱼看得清楚,见里头清一色的都是鲫鱼,且大多长得肥美,便道:“殿下这池子里养的全是鲫鱼,倒是与别家养的红鲤鱼不同。”毕竟是个女儿家,习惯了在池边喂鱼观水,此时难免恋恋瞧着冰下,看远处鲤鱼游来游去。 “红鲤鱼不好吃。”定王睇着阿殷,唇角微露笑意,“先去找冯远道,午时来领奖赏。” 阿殷应命,跟着他走到岔路口,便往方才经过的议事厅去。 到得厅中,正巧冯远道从外面进来。 他是王府的右典军,今儿已然正式上值,穿了典军的服制,比在西洲时更见英气。见到阿殷,他也是露了喜色,招呼他进了里面,对着一位正同常荀说话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回禀曹长史,陶殷来了。” 那曹长史四十来岁,留着把两寸长的胡子,鹰目高鼻,将阿殷上下打量过了,道:“殿下称赞她身手出众,应变过人,便任右副卫帅,旁的事你来安排就是。”他说话字正腔圆,因为举止端方凝重,不自觉的令人生出敬服之心。 阿殷跟着冯远道行礼,那边常荀斜靠在椅中,冲阿殷一笑,“不错,从八品的官职。王爷有意栽培,好好做事。” “谢常司马指点。”阿殷拱手,跟着冯远道出了议事厅,才问道:“右副卫帅是什么?” “王府□□有府兵近两百,左卫负责内外守卫,共有一百八十人,由领军和几位副领军负责。另有十四人负责出入跟随,便是你们右卫。这回从西洲回来,人事稍有变动,原先出挑的两人去做副领军,殿下擢拔蔡高任右卫帅,右副卫帅的位子便给了你。” 阿殷掐指一算,右卫中除了蔡高是她上司之外,手底下竟有了十二个人? 她头次当个小官,且底下都是王府侍卫,与合欢院里的丫鬟婆子截然不同,未免觉得新鲜,继而便深吸了口气——定王给她这职位,自是信任她的本事,身在其位当履其责,且手底下还有了人,她觉得,任务忽然艰巨了。 冯远道像是能猜透她的想法,笑了笑,“放心,殿下这么安排绝非偏私,时间久了你便知道,右卫当中,你的身手是最好的。不过蔡高毕竟跟随殿下日久,行事老练稳重,且经历的事情多,殿下以他为正,以你为副,正好跟着学学。殿下他很看重你。” ——自从在前往北庭的客栈中看到定王酒后扶着阿殷回屋,冯远道每回说到“看重”,总还是有些别扭。 阿殷倒没察觉,经他介绍后心里渐渐有了数。 在西洲大半年,对于自己的身手,阿殷还是自信的。王府中固然藏龙卧虎,不过身手出众如常荀、冯远道者,都提拔做了更高的官职,右卫中出色的被调入左卫做副统军或者底下头领,留在其中的人要跟随定王出入,身手固然比左卫的普通人出色,却也绝对无法与冯远道等人相比。 而阿殷跟冯远道比起来,气力固然不及,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右卫中,该是很突出的。 这么一想,阿殷也不再怯场,跟着冯远道去了右卫值房,领了给她备下的服侍。 王府中的右卫依旧要每日跟随定王出入,只是不必值夜罢了。此时右卫中其他人已然上值,阿殷初来乍到,没像上回那样直接去做事,而是被冯远道领到一处屋中,将她交给一位教习——“跟随殿下在京城来往,规矩礼仪十分讲究,你先学透这些,再去上任不迟。” 于是剩下的一个时辰,阿殷便在教习的枯燥声音里昏昏欲睡,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坐姿依旧端正挺直。虽然没听进去多少,却还能不时对着老先生点点头,以示她在认真听,惹得老先生更有谈兴。 ——这位老先生以前曾在礼部任小小官职,后来换了闲差,来这里当教习。老人家从礼字源头说起,掉书袋一般背了半天书,一个时辰过去后并未说到正题,却意犹未尽的赞赏阿殷,“你听得认真,比旁人都强,往后必成大器!且先歇歇,过了到了未时二刻再过来。” 阿殷如逢大赦,出了屋子瞧着旁人经过此处总要加快脚步,猜得其中缘由,不由失笑。 她走到岔路口站了会儿,吹着和风驱走残余的昏沉睡意,便去找定王。 定王果然犒赏她钓鱼的功劳,不止给了鱼,顺带让她随意尝尝桌上其他菜色。阿殷前晌才听了老先生唠叨,此时不敢与定王对坐用饭,死活站着吃完了。不过这府里的饭菜倒是很可口的,阿殷喜欢那一道烧茄子,厚着脸皮多吃了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顿饭很快便在私下传开,众人皆知殿下欣赏这新来的右副卫帅,故而不敢轻视。 剩下的几日,阿殷便是在老先生的催眠声中度过。 * 到得正月十三,该当阿殷轮休。 年节的氛围至此时已渐渐淡了下来,十三这日,城外的法源寺做法会,城里善男信女纷纷前往,再度热闹起来。 阿殷对法会不太热衷,这日前往,却是为陪伴好友——兵部侍郎的千金傅垚。 据说傅垚出生的时候,傅侍郎还只是个末等小吏,原本想给女儿取名叫傅瑶,因他夫人略会掐算,觉得女儿五行缺土,便改成了傅垚。再则当时的傅侍郎正因公事挫折而灰头土脸,取这么个名字,也是想着借借女儿的福气,盼望他将来能够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后来傅侍郎果然仕途顺畅,三十余岁官至侍郎,也是很难得的。 傅垚也喜好弓马,与阿殷性情相投,交情不浅。 这大半年没见,年节里阿殷先是困在郡主府,后又忙于定王府,难得今日休沐,便被傅垚拉出来。 好在今日临阳郡主也是要来法会的,一早就出门去,阿殷得以顺利出门。 此时两人弃马登山,傅垚喜欢热闹,拉着阿殷进了山门,一路往内,在大雄宝殿前的烛塔边驻足。 这寺里每年春节做法会,都要堆一座烛塔,底下约有丈许方圆,以两寸长的特制佛烛层层堆叠而上,约有两丈之高。这佛烛燃烧得慢,清晨僧人们逐一点燃,至晚方熄。因其造型精美,顶上有个镀金的佛像,但凡到寺里的人,都要来这边拜拜。 寺里虽云众生平等,到底也做了区分,平头百姓只在外围跪拜,那些香油钱够多的,却能到里面绣了金莲的蒲团上单独跪拜上香。 此时正是怀恩侯府的女眷被沙弥引至此处,姜家妇人拜完,轮到姜玉嬛上前。 因是相识,阿殷未免留意了下。这一瞧,她猛然就觉出不对—— 也不知是不是僧人们堆塔时粗心,今日这烛塔稍稍倾斜,全不似往年端正。若在近处或许还瞧不出来,站在侧面却能明显看出,那烛塔经历了大半天,已经歪向正面,此时不知何处来了风,火苗乱窜,那塔在风中摇摇欲坠,看看就要倒下。 若真个倒了,跪在正前方的姜玉嬛必然逃脱不掉,会被上千支燃烧的佛烛掩埋! 第1章 .4 阿殷站在烛塔之侧,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对于怀恩侯府,阿殷并没有半点好感。当年外祖冯太傅受牵连被害,其中姜家便是极大的推手,及至后来娘亲冯卿逃到南郡,好容易遇到父亲安定下来,怀胎数月,却硬生生被临阳郡主仗势介入,于是夫妻生死分离,母子阴阳相隔。比起这些,后来临阳郡主的跋扈和跟姜玉嬛的口角已然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瞬,阿殷觉得,这是姜家的报应。做多了恶事,便在这佛家烛塔之下被埋,终会沦为笑柄。 可为何要埋姜玉嬛? 做恶的是姜家那位侯爷,是姜玳兄弟,是临阳郡主,是嫁出去的代王妃。而姜玉嬛呢,单算她跟阿殷的过节,其实也只是幼时的口角相争,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若这烛塔当真倒下去,以姜玉嬛的反应,未及起身就可能被埋。不说那些蜡泪烫过去几乎能毁了容貌,如今冬日天干,火苗一旦沾到身上,姜玉嬛那身衣裳起火,头发脸蛋,便会被烧个模糊。那么她的后半生,就是真的毁了。 阿殷忽然想起了西洲百里春的那晚,她被姜玳带入薛姬的屋中,出来时泪流满面,继而惊慌的离开。 她跟姜玉嬛自幼不睦,但真的眼睁睁看她被烛火掩埋而无动于衷…… 那烛塔在风中微微晃动起来,想出声提醒姜玉嬛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让她自行躲避已来不及。阿殷再不迟疑,立时纵身跃过人群,扑向了正跪向蒲团的姜玉嬛。 暗角余光落处,能看到上头已经有佛烛滑落下来,阿殷几乎使尽全力,才能拖着姜玉嬛的双肩,迅速挪向旁边。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惊呼声,阿殷瞬息间拖着姜玉嬛到了外围防护的栏杆处,回身便见那烛塔上的成千佛烛倾倒坍塌,在地上乱成一堆。周围善男信女皆被这场景所惊,惦记着到烛她下跪拜的姑娘,没在地上见到什么,往旁一看,才发现她并没被掩埋。 ——是了,刚才有道人影闪过,快得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原来她是被人救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夸赞声响起,姜玉嬛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倾塌满地的佛烛,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刚才被人强行拖走的惊慌尚未消却,惊恐之后便是庆幸,她来不及整理沾了灰的衣衫,只仰头道:“多谢——” 抬头之后,姜玉嬛怔住了,看着站立在旁的阿殷,脱口低声道:“怎么是你?” “是我。”阿殷瞧见已经围拢过来的姜家众人,也看到了身在其中的临阳郡主。好在她们都只盯着姜玉嬛,这霎时间还没人留意她。阿殷着实不愿看姜家那位老夫人的脸,更不愿因为这随手举动,跟姜家有更多的牵连。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迅速转过脸,纵身跃出人群,而后冲傅垚比个手势,身形如风,往大雄宝殿后面窜过去。 待姜家众人看到姜玉嬛无恙,想要致谢时,旁边已经没了人。 姜老夫人命人将姜玉嬛扶起来,由沙弥引路,先往精舍里去歇息。问及姜玉嬛是否看清那人面容时,姜玉嬛只摇头道:“当时吓坏了,并没看清。”佛寺里藏有高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姜家众人自然念佛感恩,称善不止。唯独姜玉嬛知道实情,想到阿殷那一瞬的行事与神情,只觉得心里像是压了重石,叫她喘不过气。 * 阿殷跟傅垚将整个法源寺逛了一遍,便往后山去。 那儿有处凌空横出的巨石,站在上头能将寺庙内外一览无余,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两人才要出后山门,僻静的佛殿后忽然有人出声,“陶殷,你等等。” 阿殷闻言回首,就见姜玉嬛已然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她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脚步似也有些迟疑,走至跟前时,没有笑容,也没了从前的倨傲,只是道:“陶殷,我来跟你道谢。”她稍稍僵硬的跟阿殷行了个礼,“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就当没看清是谁好了。”阿殷跟姜玉嬛吵架习惯了,不太适应这氛围。 “我看清了,自然会记住。”姜玉嬛看着阿殷,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了片刻才道:“你为何救我。” “为何不救你?” “我们素来有怨,吵了十多年。说得直白些,我们都希望对方不好过不是吗。若是今日我遭此劫难,你本该高兴才对。”姜玉嬛难得的平心静气,双手无意识的绞着手帕,喃喃道:“可你居然会救我,我实在想不通,也不愿存着这个疙瘩。” 阿殷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记忆里的姜玉嬛高傲蛮横,几乎是用模子刻出来的小临阳郡主。往常两人相见,也是尚未说话便露出三分战意,今日她却会是这般态度?难道那趟西洲之行,对她的影响太大,才会让这位骄矜的侯府贵女改了心性? 阿殷理不清楚,只是道:“我们确实不睦,但要我看着你被烧伤毁容而无动于衷,我们两人的仇怨还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 “所以我只是看不过眼随手帮个小忙,我做过便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嬛低笑了声,手帕越绞越紧——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从小到大,在这个郡主府庶女跟前,她一向是骄傲而尊贵的,即使容貌稍欠,但出身、教养、地位,她向来都自认高人一等。可今日,却明明白白是陶殷救了她,若非陶殷出手,此时的她必定容色尽毁,烧成了重伤,那么容貌出身教养,于她都成了空谈。 一旦想着这点,姜玉嬛就觉得浑身难受。她可以欠任何人的情,却绝不肯欠陶殷的——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陶殷跟前矮了一头。 姜玉嬛甚至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心中涌出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让她对着陶殷,竟难以像从前般说出刻薄话语。 阿殷站了片刻,见姜玉嬛没再说什么,便道:“你若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片刻没等到回答,阿殷也不再耽误,去找已经自发走到十几步外等候的傅垚。 后面的姜玉嬛却又突然开口了,“陶殷——”她看到阿殷转过身来,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这些日子你谨慎些,元夕之夜,最好不要出门。”说罢,仿佛觉得这样的提醒像是种和解,令人太过难为情,再不做片刻逗留,有意识的仰头挺胸,匆匆走了。 阿殷站在原地,觉得莫名其妙。 提醒她谨慎些,甚至不要出门,难道是有人要加害于她? * 阿殷前世曾被临阳郡主下黑手坑过,知道那个女人的性子是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不能重蹈覆辙,自然要提前应对防范。元夕躲着不出门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已被人虎视眈眈,若不想法子铲除这些人,就难以安宁,反倒要时时留意地方,费心费神。 阿殷定了主意,晚间陶靖归来,她便往陶靖的书房走了一遭,将今日的事说给他听。 陶靖闻之大惊,“她真这样说?” “我看她的神情举止,不像是骗人。”阿殷搬了个圆凳坐在陶靖的书桌旁,“父亲也知道,我跟她从小就不睦,每回见了面都要吵几句,哪怕上次在西洲,两回见面连招呼都没打,话都懒得跟对方说。她也是心高气傲的人,犯不着这样软下态度骗我。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姜玉嬛能知道此事,必定是在姜家听见了什么风声。” “姜玳被查处,姜家至今记恨。”陶靖沉吟,怒道:“可他算账本该找我,何必算在你头上!” “我瞧着不像,若是只为了姜刺史,那必是怀恩候做主,姜玉嬛哪里能知道。倒是前阵子父亲不在,郡主请了代王妃和寿安公主来言语奚落,我回敬了两句,她们不高兴,想在我身上还回来,也未可知。” 陶靖倒不知此事,跟阿殷问了当日情形,一杯茶没喝进去,气得丢在了案上,“郡主行事,真是越来越蛮横!此事十之八.九便是她的手笔。不过为几句口角就劳师动众,不像她们的行事,背后必定另有缘故。除夕夜你别出门,我去探探实情实情,看这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若不出去,父亲又怎能探出实情?” 陶靖看向女儿。立时猜到她的打算,“不许你冒险!” “父亲!”阿殷软了声音撒个娇,“女儿总要长大的,难道要时时畏惧她们?这是郡主她们看着我好欺负才要生事,我若一味躲下去,难道就能消弭了?这次我躲在父亲身后避开,还会有下次,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倒要时时提防她们算计,劳神费心。女儿是想借这机会,给她们长点教训,叫她们也有忌惮,不敢轻易动手,那才能够安生些。” 陶靖闻之一愣。 这么多年,他心目中的阿殷始终是那个叫人怜惜保护的小女儿,纵然教了她功夫,也只是让她自卫防身罢了。大事上,总还是想着让她躲在身后,避开风波。他倒是没想过,女儿已经有了反抗临阳郡主的心思,而且不止是言语上的反驳,更是行动上的 ——她要给临阳郡主教训,听着有些不可思议,然今时今日,也并非全无可能,令人振奋。 陶靖缓缓坐回方椅中,缓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她们既然把时间选在除夕之夜,应该是想借那晚街市人多眼杂,趁我不备时做手脚,叫我吃亏。到时候我便遂了她们的意,去灯市上引蛇出洞,父亲在暗处跟着,待得他们动手,便出手擒获。等捉到了人,父亲有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咱们把人送到官府去,虽然未必能借此将她们怎么样,却也能敲山震虎,叫她们知道,我绝非毫无反抗之力。怀恩侯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她们未必敢把事情闹大。” “毕竟——”阿殷翘着唇角,面上微露调皮,“我是定王府的右副卫帅,定王殿下正跟姜家较劲,我趁势狐假虎威,未必没有用处。” 那眼底的一抹慧黠如同暗夜里点亮的烛光,她杏眼中竟自堆出笑意,活泼生动。 女儿真的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临阳郡主淫威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 陶靖想了片刻,欣慰之余,忍不住在她眉心敲了敲,“鬼丫头,也长心眼了。” “父亲要多放我出去历练,我才能长出心眼,否则只会任人欺负。”阿殷得寸进尺。 陶靖也不计较,想了片刻,“她们知道你身手不错,安排的必定也非庸碌之辈,仅凭你我,把握不够。明日你跟冯远道说一声,十五那夜我请他喝酒,别叫他安排旁的事情。” 这便是要拉冯远道做帮手的意思了,阿殷稍稍迟疑,“冯典军他……能乐意吗?毕竟咱们要对付的,是临阳郡主和姜家。冯典军是定王心腹,为了我这点芝麻大的事情蹚这浑水,太不合算。” “这不算蹚浑水,阿殷——”陶靖收了眼底些微笑意,正色道:“你已经长大,这事我不必再瞒你。冯远道他与我不是兄弟,而应该,叫我声姑父。” “姑父?”阿殷觉得这称呼陌生极了。 姜玳膝下的孩子也曾叫过陶靖姑父,冯远道跟他们绝不是一路,那么……心念一转,阿殷瞪大眼,几乎是不可置信,“他是我舅舅的孩子?他——” 对啊,他姓冯,他必定是娘亲的侄子! 这世间竟然还有旁人,同娘亲有着如此亲厚的血脉关系,而且就在她身边? 阿殷惊喜交集之下,几乎是跳了起来,继而将两只手搭在陶靖肩膀,喜而忘态,“你是说真的吗?真的吗?他果真是我表哥?”惯于舞刀的手臂上力气并不算太小,她用力晃动陶靖双肩,竟让这山岳般魁梧的男子随她动作晃动。 陶靖眼底笑意愈来愈盛,“我没骗你,他确实是你舅舅的儿子。” 阿殷满面笑意,半天都收不住,胸腔里那颗心快要跳出来。她以为当年冯太傅遭人构陷,子女流放后除了娘亲无人逃脱。她以为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关于娘亲的其他踪迹,却原来,表哥还活着!她记得冯远道曾经提过,他还有父亲在偏僻安静的乡下开了学堂教书,他还有个妹妹长得和她一样美貌,在乡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那是她的舅舅,她的表妹啊!也是她娘亲的至亲之人! 阿殷头一回知道什么是喜极而泣的滋味,眼底泛出了泪花,嘴角的笑却愈来愈盛,她甚至想要原地跳两圈,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害我蒙在鼓里这么久!冯大哥说我像他妹妹,让我叫他大哥,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就只瞒着我一个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助涨了胸中激动,她不知如何安抚,瞅着桌上半杯茶水,拿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阿殷。”陶靖笑着拉住她手臂,“看你这样子,我哪敢告诉你——”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父女二人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敏,加之这书房平常不许人轻易涉足,安静得很,此时便将那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屏息分辨片刻,听见是熟悉的步伐,才松了刚绷紧的神经。 不过片刻,书房外响起叩门声,陶靖应了一声,陶秉兰进屋见得阿殷满面笑容,忍不住也浮起笑意,“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她知道了冯远道身份。”陶靖示意他关上门。 陶秉兰掩好了屋门走过来,丰神如玉的面庞,笑起来更添神采,“原来是为此事。” “你已经知道了?”阿殷双手还留在陶靖肩上,狠狠晃了两下,“果然只瞒着我一个!” “秉兰比你沉得住气。”陶靖示意她坐下来,倒了杯茶递给她安抚心绪,“这事我也是到了西洲才知道的。你舅舅被流放至边地服苦役,远道那时候还小,险些死在那里,幸亏命大才活了下来。当今皇上是诚太子的亲弟弟,登基后大赦天下,指名赦免了你舅舅一家。那时候你外祖父早已过世,皇上想请你舅舅回朝堂,他不肯,便到乡间隐姓埋名,不多问世事。远道到底年轻气盛,没法找先帝清算,却也不肯平白放过为虎作伥的姜家,才投身军中,一步步走到今日。” “所以他投入定王麾下,也是为了扳倒姜家?” “也不尽然,复仇固然是目的,定王殿下的魄力胸怀却也令他佩服敬重,即便不为姜家,他也愿意追随。”陶靖续道,“他的身份虽没张扬,却也无需掩藏,毕竟是皇上亲自赦免的。倒是你和秉兰,当年你母亲是流放途中逃脱,这罪名不小,搁在先帝在位时,必定要闹出极大的风波,所以当年她宁可委屈自己、委屈你们,也不敢让临阳郡主深挖,翻出此事。到如今虽然时移世易,但实情若被有心人察觉,交给刑部那些严肃较真的人,恐怕连皇上也保不住。” 这道理阿殷明白,当即道:“父亲放心,我就只在这儿高兴下,出了门,绝不流露半分!” 陶靖点了点头。 他既已明白说了,便是相信阿殷能做得到,便又嘱咐,“见到冯远道也不能流露,这两天也该格外当心。” 阿殷连声应是。 * 次日阿殷到得定王府中,因为在准备明日的元夕,府里也格外忙碌。 元夕之夜一年一度,是京城男女老少最爱的灯节,无论王公贵戚平头百姓,但凡手头有点银子的,总要买几盏灯笼挂着添光溢彩。定王府中除了长史安排人去采办的,另有宫里赏出来的、同僚赠送的,往游廊里每隔五步挂上一盏,也不嫌少。这时节灯笼都还空着,待明晚入目后次第点亮,那才叫银光蛇舞,流光溢彩。 今日定王并没什么要事,前晌静极思动,却往王府的北边走了一遭—— 自打薛姬随行来到京城后,便被定王安置在了北边一处僻静的院落,除了安排两个丫鬟服侍、有侍卫看守之外,也没说要她做什么,至于衣食供应,却又不曾苛待。不过既然薛姬身份特殊,他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今日又是带着常荀一道去的,恐怕还是想盘问薛姬,挖出些东西来。 王府里的来往无需右卫动身,阿殷到值房里坐了会儿,瞅着冯远道临近晌午时得空,便专门去找他。 纵使走之前已经努力平复心绪,然而两世之中陡然得知自己尚有至亲的表哥在世,又岂是轻易能压住的?阿殷一路面色平静的过去,见到冯远道的那一刻,到底是脚步稍缓,眼神儿都不像平常那般自然,仿佛刚认识此人一样,认真打量着——仿佛能够从冯远道的面容里挖出点冯卿的影子一样。 冯远道留心阿殷举止,微觉诧异,“是有何事?” “家父想请冯典军明晚赏光,一起喝杯酒,不知冯典军有空吗?”阿殷极力让声音平静。 “陶将军相邀,自然有空。”冯远道察觉阿殷的眼神比平常黏着了许多,甚至藏了微亮的光芒。她平常看他,都是下属对着典军的敬重,眼神利落,举止干练,从不像今日这般失态。他立时猜到了什么,却又不甚确定,更不敢宣之于口,只低声道:“你这是?” 熟悉的关怀语气,在此时听来却截然不同。阿殷深吸口气,低声道:“冯……大哥。” 片刻的安静,两人都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虽是在僻静处,却也都不敢多说。 好半晌,阿殷才眨了眨眼驱走涌上眼眶的湿润,“明日午后,家父敬候。” “必当前往。”冯远道也敛眸。 阿殷再不逗留,转身先行离开,低头沿着甬道走了半天,忽觉前面不大对劲,抬头时就见定王逆着光走过来,正看着她。 “殿下。”阿殷忙低头行礼。 定王走至她的跟前,停下脚步。 刚才那一瞬的对视,她整张脸都清晰的露在阳光下,容色固然夺目,眼睫的些微晶莹却也被阳光映照。 那必然是泪花,定王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方才的沉思谋算暂时抛开,他低头看着阿殷,问道:“怎么了?” “没……”阿殷话一出口,便觉得语气不对,急忙吸气抬头,以平静的口吻道:“没什么。” “那么——”定王竟然抬手晃过她眼前,指腹拂过眼睫,有点痒,却也能觉出湿润。他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寸的地方,指尖的潮湿在风中渐渐消失,声音都平缓了起来,“哭什么?” 离得这么近,她的神情举止必定已被看穿,想掩饰只能是徒劳。 阿殷念头飞转,旋即低了声音,垂眸道:“只是碰到些烦心事罢了,有劳殿下关怀。” “哦?”定王挑眉看了看远处的冯远道,招手叫她跟上,道:“说来听听。” 第1章 .5 阿殷自然不敢透露她跟冯远道的关系,然而定王又不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扯个谎就能蒙骗过去的,说话若稍有纰漏,他都能看出来。况她才得了赏识,正是该尽忠职守为他效力的时候,没有半点耍花招的资本。心念电转,只能八成真里面再掺上两成假,把他对冯远道的主意打消—— “卑职因遇见了烦心事,刚才跟冯典军告假,虽得了他的允准,却还是越想越烦心,所以走路没见着殿下。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她语声低沉,脚步也不似平常轻快。 定王“嗯”了声,“何事?” “其实也只是……”阿殷欲言又止,只含糊的道:“卑职得罪了贵人,得知元夕夜有人要对卑职不力,怕受其害,所以来找冯典军告假。那人势大,卑职力弱难以应对,心中害怕担忧,才会一时失态。” “势大?”定王侧头觑她,“是谁。” “是我的母亲,临阳郡主。”阿殷语带惶恐,“卑职初入王府,却为这等小事而耽误职守,还请殿下降罪。” 定王却没听后半句,只道:“她也算贵人?” “对于殿下或许不算,对于我,却是难以违逆的贵人。”阿殷这确实是真心话——若不是陶靖留在京中,若没有定王府侍卫这个身份,她还真没有足够的胆气来跟临阳郡主叫板。那位即便未必得圣心,到底也是跟皇家沾边,有怀恩侯府做后盾,以她从前卑弱不起眼的身份,确实难以违逆。 定王却是脚步一顿,想起了她的身份。 庶女不敢违抗嫡母,哪个府中都是如此,更别说她头上压着的还是纵横跋扈的临阳郡主。即便她身手不错志气昂扬,身后却没什么倚仗,向来民不与官斗,她不敢违逆临阳郡主,也是情理之中——想必这便是她远赴西洲,甘为侍卫的缘由了。没有深厚的靠山做倚仗,只能自己丰满羽翼,才能有本事反抗。 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心疼。 前面是阿殷初来那日两人钓鱼的水池,定王站在水边。春日明媚的阳光铺在水上,池面坚冰渐渐融化,这位性情冷肃、态度威仪的杀神,此时的声音也似温柔起来,“你如今是我王府的人,遇事尽可找我,怕她作甚。” “卑职不敢搅扰殿下。” 还是这样小心谨慎。 定王侧头,看她面颊莹白如玉,平常神采飞扬的杏眼在此时微敛,像是初升的朝阳被蒙了层薄云,让人想伸手将其拨开。 “除夕夜晚,你照旧随我赏灯。旁的事情,我会安排。”定王道。 阿殷有些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目光时,心中却是突突猛跳。 固然曾在西洲时被定王言语戏弄,甚至有那个捉弄似的亲吻,她也在当时信而不疑,然而清醒下来,阿殷总还是觉得不真实。 定王殿下前世登上帝位,此时虽不曾过于表露,却也是志在天下。在朝堂宫廷中沉浮的人,为人最是理性。皇家娶妃,向来都是出身尊贵、品性温柔,见惯了皇家侯门富贵,能够在勾心斗角中得心应手,能够凭借娘家之力襄助夫君的人。这些方面,阿殷着实没有半点能拿得出手。定王惯熟于这些门道,不可能不清楚王妃家世背景的重要。 所以他对她,应该也只是一时新奇而已。 这样的新奇他尝试过后能随时撂开手,她却玩不起。阿殷有胆气杀入匪寨以命相搏,有胆气冲入箭雨刀林,但要抛下理智误以为定王是真心喜欢她,继而为定王沉迷做白日大梦—— 还是把她扔到北庭去打仗更实际些!至少那是实打实的军功和本事,而不是建在男子喜好上的空中楼阁。 所以阿殷即便曾在某些时刻被触动心弦,却未深信当真,更没期待定王会因这个缘故偏帮于她。 此时自然觉得诧异。 定王将那抹诧异尽数收入眼底,旋即一本正经的道:“你已经是我府上的人,谁也不准动。” “卑职……”阿殷眉心一跳。既然他主动提出,那便却之不恭,旋即微笑,应道:“卑职多谢殿下!” * 元夕之夜,暮色尚未四合,各处便次第点亮了灯盏。 除夕家宴才过,今晚宫中嫔妃各自赏灯,也没设家宴。定王后晌入宫给永初帝和谨妃问安,出宫时天色已是不早,也未回王府,带了侯在宫门外的侍卫,直往朱雀街的呼家酒楼里赏灯。 这呼家酒楼位于朱雀大街和南武街的交汇处,北可望皇城登楼,东西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两条长街,加之地方宽敞,便成了赏灯的绝佳去处。往年定王对这灯会兴致不高,今年难得说要来看看热闹,常荀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拍着胸脯说要请殿下吃酒赏灯,早早将呼家酒楼的上等雅间定了下来。 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朱雀长街两侧的店家百姓已将高低参差的灯笼尽数点亮,随着逐渐昏沉的暮色,焕出愈来愈夺目的光彩。楼内早已装饰一新,从各地采买来的灯笼在此处流光溢彩,底下衣衫鲜丽的贵家美人款款走过,让蹲守在此处观美人的少年纨绔们兴奋不已。 常荀定的雅间在三层,比之底下要清净宽敞许多。 定王过了楼梯口没走两步,忽见侧方珠帘掀开,里头走出个衣饰华贵的男子,不是代王是谁? “代王兄?” “这不是玄素吗。”代王今日穿得随意,家常的青金色长袍,手里添了把折扇,便现出文雅。京城有不少人都传颂代王仁德慈和,看起面相,确实常带笑意,平和亲近。代王仿佛觉得意外,将廊道左右望了望,“玄素这是自己来的?难得。我还当你跟往年一样,不屑来凑这等热闹。” 定王微露笑意,“有热闹自然要来瞧,代王兄请。”他侧身稍稍让开,叫这位堂兄先行通过。 代王才一抬腿,就看见了定王身后那个身段明显不同的侍卫,不由收回脚步,笑道:“听说玄素新近收了个女侍卫,想必就是这位了?”说话间,目光却是迅速将阿殷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发梢到腰间再到脚尖,末了回到脸上,稍稍驻留。 定王目光微露锋芒,“代王兄好灵通的消息。” “京城中的巾帼英雄太少,前有隋铁衣带军打仗,如今难得出个女侍卫,还能到治下严苛的你那儿,想必她有过人之处,自然叫人好奇。”代王目光仍旧在阿殷身上逡巡,瞧见阿殷只垂目侍立,虽不见其眼眸神采,然而眉目生得好看,如今朦胧灯烛之光下愈见肌肤嫩白,加之身材修长,腰背挺秀,真真是个美人。 他感叹罢了,意有不舍,忍不住多看两眼。 定王将他眼神看得清楚,眼底聚了墨色,拱手道:“代王兄,告辞。”说罢,便先拔步离开。 这头阿殷并不知临阳郡主等人究竟作何打算,碰见代王也没当回事,见得他动身,自然立即跟上。 到得雅间,常荀却早已候着了。他出身世家,又是嫡出的幼子,从小见惯繁华。虽跟定王相交莫逆,两人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定王性情冷肃,人前总是威仪之态,因为多年收敛心性,于声色舞乐之上已没多少兴致,整个人便显得冷清,令人敬畏。常荀却是惯爱温软酒乐的,虽则在定王跟前行事周正、一丝不苟,私底下却颇有放浪形骸的风骨,折扇在手中一摇,眼神扫过,便能辨出每个美人的好处来。他在家中有娇妻,在外面也有美人缘,虽不会把缘分拉到床榻上去,然而喝酒散心时言语调笑,甚至偶尔讨个美人欢心,他却乐此不疲。 譬如此时,他便靠在窗边,噙着笑意称赞屏风后的美人十指灵活好看,在京城难得一见。 定王抬步进去,见这雅间颇宽敞,除了靠窗的桌椅酒菜,角落里纱屏隔出另一方天地,里头有琵琶声婉转传来。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才入春,百花还未开放,常荀也不知是从哪里寻了盛放的花枝来,凑了一捧贡在美人颈的白瓷瓶里,放在窗台角落,平白添了鲜艳绮丽。 定王惯于冷清简单,一进门正瞧见那束花来,听着那乐声,不由皱眉。 “殿下来了。”常荀却仿佛没看见,起身招呼着定王坐下,见他后头跟着冯远道和阿殷,便也叫他们入座—— 因定王开口说要安排,命冯远道今晚随行,他自然不能再与陶靖同处,今日便替了蔡高跟着。到了门口,叫旁的侍卫在外守候,他和阿殷这个右副卫帅便跟了进来,贴身守卫。 四个人虽则尊卑不同,但常荀既然热情招呼,倒也不必太过拘礼。 冯远道往定王那儿瞧了瞧,才敢坐下,阿殷更是谨慎,只欠身坐在桌边,目光却落在那束花上。 女孩子天性使然,对于这时节里不怎么见到的鲜花,却还是有天然的喜好。这屋子原本精致华美而没人烟火气,添上这瓶花却顿时增色,叫人看着欢喜。加上窗外华灯初上,笑语依约,便更叫人觉出欢庆喜悦的氛围。 伙计殷勤上来斟酒,屏风后头的琵琶声愈加玲珑婉转,像是春日泠泠流过的溪水。 定王眉头依旧皱着,想开口叫那乐声停下,目光微转瞧见阿殷唇角翘着笑意时,却硬生生忍住了。 常荀命人端饭菜上来,招呼着定王喝酒。因为是私底下的以朋友身份相聚,他也不甚拘礼,反倒数落起定王,“殿下明明是来看灯取乐,怎么还这副样子?是这琵琶不好,还是这雅间不好?”不待定王答话,他又指着窗外,笑道:“这元夕夜虽然叫花灯节,但有几个人是只冲着花灯来的,还不是为花灯美人相映,平常难得一见——比如咱们的陶侍卫,就比花灯还值得看,灯下辉彩,也比平时更美。” 阿殷因为路上走得渴了,这会儿正捧着茶杯喝茶,陡然被常荀提及,差点被呛到。 她跟常荀相识这么久,虽也佩服他的身手和处事的手段,最佩服的还是他这腔调的拿捏——旁的陌生男子若说这种话,要么语声轻浮,好似调戏一般,叫人心生不悦;要么就太刻板,好似场面的恭维话,叫人心生隔阂。常荀却偏不,他夸人的话信手拈来,不轻佻,也不像客气恭维,带着那么点笑意落进耳朵里,叫人听着不能不喜欢。 她搁下茶杯咳了两声,才答道:“多谢常司马夸奖。” 常荀笑了笑,转而看向定王,“殿下觉得呢?” 定王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更没法在人前夸姑娘长得好看,闻言只道:“嗯。” 常荀忍笑,瞧着菜色齐备,便招呼众人用饭。 此时夜幕已降,整个朱雀长街和南武街的花灯皆凉起来,彩纸琉璃,纱罩翠屏,辉彩迤逦。 街市间已经满是行人,少年郎鲜衣玉冠握把折扇,女儿家罗裙珠钗挑盏彩灯,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而在雅间之内,琵琶声时断时续,婉转的撩动心扉。 这般喜乐的氛围似乎也感染了定王,眉目间常年不化的冷清渐渐消去,偶尔瞧向阿殷,也会闲聊两句,问她觉得哪个灯盏好看。常荀今夜选这雅间,安排屏后琵琶,特地找来瓷瓶中的插花,为的便是这个。是以端然而坐,面不改色的跟冯远道品评街上哪个女儿家穿的衣衫好看、挑的灯盏有趣——像是其他趁着灯夜赏美人的纨绔一般。 热闹的锣鼓来了又去,游灯人群的热情却丝毫未曾消退。 戌时将尽,阿殷以身体疲累为由,先行告辞离去。定王嘱咐她路上小心,又叫冯远道亲自送去。 剩下常荀跟他对坐在雅间,常荀挥手叫那乐姬退下,喝酒之后,语气愈发散漫,笑道:“跟殿下相识十多年,殿下还是头一回为姑娘担心。别看这瓶花平淡无奇,却也是我花费了大心思的,刚才陶侍卫笑不离唇边,就是因为它。殿下若想讨美人欢心,可不能总是这副样子。若只管板着脸,叫人家敬畏害怕,可就失了趣味。” 这世间能跟定王说这些的,恐怕也只是常荀这么一个了。 定王举杯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还是该谢你。” “殿下这么说就是见外了,唉——”他故意叹了口气,腔调揶揄,“我那儿娇妻在怀,年底都能有儿子了。殿下却还是孤身冷清,我瞧着也不忍心呐!我旁的本事都不及殿下,唯独这讨美人欢心,却是天分独到。殿下若是有意,我便也帮着出谋划策?” 他那笑容明显带着揶揄,定王别开目光,淡然道:“她不是寻常女子。” “是是是,陶侍卫独特出众,不是我那胭脂俗粉。殿下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不可操之过急。”定王斟酒满上,给他递了一杯,“只能徐徐图之。” ——然后令她节节溃败,终至失守。 * 阿殷同冯远道走出热闹的南武街,便装作告辞分别,独自往郡主府的方向走。 今夜各处街市上都是赏灯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拥挤。她此时无意赏灯,便只挑了人少的偏僻陋巷行走,渐渐的便察觉似乎有人尾随跟从。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脚步愈来愈快,仿佛有急事赶着回家似的,选择的路也越来越偏僻,免得碰见拥挤的人群耽误时间。 街市上的热闹喧嚣仿佛已经隔了许多道巷子,此时已隐约难闻。 这倒巷子两侧都是人家宅院的背墙,因为无人来挑灯笼,便显得昏暗。她凝神疾行,忽觉背后如有疾风突袭而至,手立刻握住刀柄,矮身躲过背后偷袭,挥刀便迎上去。 来的是个蒙面的汉子,手里是把匕首,攻势疾劲。 阿殷并不惧他,这巷子偏僻狭窄,虽令她腾挪不便,然而两三过去,阿殷的刀锋却还是将那人衣衫割裂。蒙面汉子立时一声低低的呼哨,周围立时有五个人围拢过来,各个都是深色衣裳,像是混在人群里观灯的打扮,只是脸上蒙了布,分不清面容。 六个男子将她围住,两人守在上方,四人分守左右,几乎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若非早有准备,阿殷竟也恐怕要真的落入这些贼人手中。 她收刀护身,厉声斥道:“什么人!” “有人想请姑娘去喝茶。”粗嘎的声音响起,那人像是不欲耽搁时间,道声“得罪了”,便朝阿殷扑来,却是极厉害的擒拿手。 阿殷脚下用力,自两人间隙中滑出,右手弯刀挥出,左手在袖口处翻动,立时便有数枚袖箭飞出。 只是与其他袖箭不同的是,这袖箭上绑了极小的鸣哨,如此破空而出,便发出极低的呜咽。 这呜咽声才落下,冯远道便带了数名王府精挑的侍卫自暗处围拢过来,陶靖也沉着面容赶来,山岳般拦在巷口。 那六人虽也是好手,然而如今反被围困,加之阿殷身手灵活他们轻易捕捉不到,被她逃脱至陶殷出,于是情形陡然折转,着人的匪徒反被困在中间。 巷子里的争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冯远道和陶靖已然备好了器具,合力擒住贼人后便拿铁索捆住。 随后,巷口的马车缓缓驶来,将六个贼人尽数装入车厢。随后冯远道遣人到呼家酒楼去给定王报讯,他带着马车驶出巷口,拐向了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民宅。 冯远道让阿殷在外稍后,便同陶靖入内审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王便已然赶到。这民宅在巷子最深处,附近的百姓都出去赏灯,此时便格外安静。他面容微沉,进来瞧见阿殷无恙,也没多问,只掀门进屋,问道:“如何?” 里头陶靖和冯远道才审讯吧,脸色也很难看,“是些亡命之徒,受命将她捉住,送到城外的曲水居。” 城外的曲水居,那是代王的别苑! 定王目光沉沉扫过那几个贼人,“既是奉命行事,想必已得金银?” “已经搜到了。”冯远道指向桌案,上头摆着五锭黄澄澄的金子。 “割下右手,连同黄金一起送到代王门前。”定王冷声吩咐,“派人假扮陶殷,到曲水居探虚实!” 对于那位堂兄的脾性,定王了解得不算太浅。早年景兴皇帝在位时,那是东宫之主,比之当今的东宫太子要厉害许多。后来虽退居王位有所收敛,整日摆出仁善闲游的王爷姿态,然而治下之严,并不曾有半点松懈。那曲水居虽是他的别苑,风景好,却没什么机关,外人知道的并不多。若这几个贼人所说不差,那么他们将阿殷带到曲水居,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难怪今日在呼家酒楼相逢,代王兄竟会往阿殷身上多留意,原来是早就存了贼心! 那代王妃固然仰仗姜家,在代王跟前却一向谨慎,此事她绝不敢擅做主张,必定是得了代王的首肯。 好大的色胆! 定王心中生怒,回想代王那眼神时,更觉得那目光不怀好意。当时就该将那眼睛给废了,看他还能随意觊觎! 定王当下不曾多说,只让陶靖先带阿殷回府歇息,余下的事他命人查办,明日再给交代。他肯出面解决,于陶靖而言,也是莫大的帮助,父女二人当即深深谢了,赶回家中。 此时夜色已深,外头街上的欢笑还未散去,临阳郡主府外的灯笼尚且明亮。 陶靖走至门口,先问那门房,“郡主出门赏灯,可曾回来?” “回驸马爷,郡主自出门后一直没回。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摇头不语,带着阿殷进去了,吩咐她先回合欢院去歇息,他也没回书房,沉着脸径直往临阳郡主住处去等她。 而在另一边,冯远道找了个少年假扮阿殷,按着贼人所述,将他装在黑麻袋里,送到了城外的曲水居。那边平常人就不多,此时更是冷清,门房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心照不宣的接了麻袋,然后让人取来肩舆,抬入院中。 冯远道一路尾随,就见那少年被抬入一间屋中,里头烛火通明,点了极重的熏香。只是此时屋中尚且安静,那些人没敢多动,将麻袋原样放在床榻上,便都退了出来。 他猜得其意,恨得暗暗咬牙。 偷偷潜出曲水居,躲在暗处等了有半个时辰,就见月光下有几匹健马飞驰而来,为首的人,不是代王是谁? 第1章 .6 冯远道回到定王府时,已是子夜。 定王尚未歇息,正在书房看书,听了冯远道的回禀,面色愈来愈阴沉。 冯远道一向将阿殷当成妹妹来疼爱,知晓此事便格外愤懑,道:“陶殷是殿下身边的右副卫帅,代王这般行事,着实欺人太甚!幸而她提前得知,有意防备,否则今夜,便难逃此劫。” 定王手中书卷已被握得褶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二十四那日太子在西苑打马球,代王与太子交情好,必会前去,届时叫陶靖同去。” “卑职遵命!”冯远道领命退下,立即往陶靖那里去传话。 正月二十四,春光已然烂漫,早春的河堤边嫩芽微露,和煦的风吹化冻土,性急的人早已换了单薄春衫。西苑坐落在山脚河畔,暖风一过,也渐渐回春。 今日官员休沐,大多都趁着年节的余韵小聚设宴。太子年节里宴请的都是皇亲贵戚,今日在西苑打这场马球,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一则皇上每年二三月要在北苑举办马球赛,太子这儿先来一场,算是带起氛围挑选人才,为北苑的隆重比赛铺垫造势。再则太子身处东宫,先前因为西洲刺史的事而被皇帝重责,皇后怕他威严有损,待得永初帝消了气,便求得圣意恩准,让太子在西苑打马球,好在一年的开头彰显身份,叫百官敬服。 是以这日西苑人头攒动,虽远不能与北苑的球赛相较,却也召集了不少皇亲重臣。 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走至西苑的东门外,不远处正逢代王缓步过来。他的身边是宰相高晟,后面却是只穿常服的高元骁和一位妙龄美人。几个人踏着松软的春泥徒步而来,看高晟那掀须而笑的模样,像是相谈甚欢。再往后,则是代王的数名随从侍卫,因他是个长于文事的王爷,底下侍卫也不及定王府的精神。 定王有意放缓了马速,恰恰在门口截住了代王。 “代王兄。”定王并未立即下马,慢慢收着缰绳,以准备下马的姿态冲堂兄行礼,锋锐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射向代王。 他骑着的是心爱的黑狮子,这是从北边引来的马种,骨架生得高大,皮毛分外油亮,看着极是神骏。这马体格远超普通战马,四蹄疾劲有力,跑起来犹如闪电,是男儿人人垂涎之物。只可惜它性子烈,轻易难以驯化,即便御马监里养了数匹,也没多少人敢骑,养得也不及定王精心,外形稍逊。 有本事获得赏赐的王公贵族没本事驯服烈马,敢于骑马的硬汉子又没资格得皇帝赏赐。 纵观京城上下,也就定王能骑着黑狮子威武来去,加之他也生得挺拔,两相衬托,更见威仪。 代王站在地上,那头定王迟迟没有下马,他不免要仰头说话。 那位的眼神像是两把冰寒的利剑,锋锐的戳过来,代王即便惯于朝堂上的明暗往来,却还是下意识的躲闪了下。 定王心中冷笑,翻身下马,又看向旁边的高晟,“高相也在。” “路上正巧碰见代王殿下,所以结伴而来,见过定王殿下。”高晟也同定王行礼,后面高元骁带那妙龄女子施礼。 定王平素与高晟的来往不算密切,此时也只客气稍笑,目光往代王身上一定,道:“代王兄请。”后面阿殷等十来个侍卫纷纷落马,列做两队跟在定王身后。到得那片马球场外,太子携太子妃早已在看台上坐定,一侧是皇家公主、郡主、王妃等人和众臣女眷,另一侧则是诸位王爷众臣及驸马郡马。 陶靖今日是以临阳郡主驸马的身份前来,此时早已在台上坐定。只是临阳郡主毕竟是先帝册封的异姓郡主,远不及正宗的皇家女儿尊贵,位子也摆得靠后,倒便宜了陶靖,在角落里独自酌酒看景。 定王与代王、高相三人上去拜见太子,阿殷同诸侍卫在台后侍立。 高元骁沉默了一路,此时终于得空,走近阿殷,“听说你已经入了定王殿下府中,做右副卫帅?” “高将军消息灵通。”阿殷如今视他为同路,旧日芥蒂消去,笑容也是明朗,“这位是想必就是令妹了?” “陶副帅眼神敏锐。”高元骁也是一笑,招手叫妹妹高妘走过来,道:“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陶侍卫。去年北苑的马球赛上,你恐怕见过她打马球,身手出众,性情磊落,骑马打球的时候,几乎能跟隋小将军比肩。你不是一直想见吗,今日便是良机。” 高妘即便已不记得去年那场马球赛,有高元骁这话在,也得做出点记得的态度来,盈盈笑道:“久闻陶副帅姿容身手出众,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她口中虽是这样说,唇边也勾出了笑意,到底眼神儿没能装出来。 阿殷一听便觉出她这不是真心,恐怕还是为了照顾高元骁的面子。 这也是常事,阿殷也不在意,冲高妘笑了下,“姑娘过奖了。” 京城中的贵女们来往时大多讲究门第,也注重诗书文采,虽也会艳羡隋铁衣那般传奇女将,但在女将还是微末小兵的时候,也不会有多欣赏。况且阿殷是郡主府的庶女,高妘却是宰相府的掌上明珠,惯于跟闺阁女儿探讨脂粉钗簪、玉食锦衣,讨论文辞笔墨、歌赋雅音,跟舞刀弄剑的姑娘终究有天然的隔阂,乍然相见,也没什么话好说。 高妘与阿殷年纪相当,被父兄捧这宠惯了,不是能虚伪做笑的人,便也装不出熟稔亲近的姿态。 她招呼完了并没立刻走,像是稍稍踟蹰。 阿殷觉得这对兄妹有趣,噙住唇边笑意,目光无意间扫过,便见高元骁将高妘衣衫拉了拉,像是提醒催促。 高妘看向阿殷,犹豫了下,才道:“陶副帅打马球的技艺过人,我一向敬佩,有心请教,只是怕唐突了。”她语声稍顿,瞟了高元骁一眼,像是下了决心,续道:“以前跟陶副帅缘浅,来往的机会不多,冒昧想请陶副帅指点我的马球,不知陶副帅可有空么?” 给她指点马球? 阿殷瞧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高妘,“高姑娘怕是太高看我了。” “你当得起。”旁边高元骁插话,高妘便也道:“是啊,京城里能跟隋小将军相比的女子能有几个。” 阿殷能从高妘的态度中觉出牵强。她跟高妘没什么来往,但若高妘是真心喜爱马球想要讨教,阿殷自然愿意多个玩伴切磋,可看她如今这模样,恐怕未必是出于真心。 女儿家的感觉总是又细又准,阿殷便看向了高元骁,“我记得高将军马球打得也极好,放着这般高手在跟前,高姑娘可是舍近求远了。” “他毕竟是个男子,哪里会指点我。倒是陶副帅跟我年纪相当,知道我有多少力气,教起来我能学得更快。”高妘双眼微弯,渐渐没了方才那点牵强之感,说话也更顺了,“陶副帅若不嫌弃我愚笨,往后我便常请你去我家的马球场,切磋技艺顺便指点如何?我虽不会武功,却也喜好马球,这回……可是诚心求教。” 诚心与否阿殷并不知道,不过人家都这样说了,她再拒绝,难免作态。 阿殷不去计较高元骁那点小心思,便朝高妘点头,“当然乐意切磋。只是我平常都要在王府当差,得空的时间不多,怕会耽搁了姑娘。” “不会不会,陶副帅能指点,我已满足了。哪怕每月只一两次,也足以欣慰。”高妘满口答应。 阿殷听得此言,更觉高妘不是真心想学马球,只不知这高元骁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宰相的掌上明珠来跟她堆笑求教? 她瞧了高元骁一眼,丢去个鄙弃的眼神。 高元骁心思被看破也不觉得尴尬,朝着阿殷笑了笑,便带妹妹先行离开,“陶副帅还要当差,等她下值有空,再来打搅。” * 今日太子举办的马球不算正经的比赛,不过是开辟了场地,召集了皇亲重臣,大家稍微切磋罢了。 此时场上几位少年才打罢,这些都是公府侯门的贵公子,太子击掌赞好。 定王自入座后一直没说什么,趁着这间隙,朝代王道:“代王兄,咱们也试试如何?” 代王那头才跟寿安公主驸马说完话,举茶杯的动作一顿,看向定王,“玄素莫不是在说笑?” “这事何必说笑。京城中虽常打马球,我却从未领教过代王兄的身手,听太子说,代王兄当年也是精于马球,能否赐教?” 他今日自到西苑,除了会面时礼节上的应答微露笑意,其余时候都是绷着脸,肃容端坐。 代王除夕那晚收到六只断手及退回的黄金后,便知强占陶殷的事已败露。当时虽也觉得陶殷身边防卫未免太强,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冷情冷性的杀神身上,只当是陶靖提前发觉,为了维护女儿才安排人手,事后不敢撕破脸面,故隐晦提醒。他久居高位,瞧着当晚没什么动静,也不曾放在心上,直至今日在东门口碰到定王,对上那毫不掩饰的挑衅锋锐目光时,才觉出不对—— 平常定王虽然冷肃不好亲近,却也不是轻狂莽撞的人,在他这堂兄跟前,礼仪从不荒废。今日却怎的露出那般目光姿态? 至此时定王开口邀战,代王愈发起疑,哪敢跟着心狠手黑的杀神对打,当即道:“我那点雕虫小技,怎能跟你比。这场地里多的是身手出众的少年将军,你随便点几个陪你切磋解闷即可,何必折腾我这把身子骨。”怕孤掌难鸣,还往太子身上扯了两句,“早年玄素你年幼,我曾跟太子殿下切磋过,那微末的本事太子也知道。如今荒废的几年更是力不从心,玄素还是挑别人吧。” 太子对这位常帮他、提醒他的堂兄观感不错,便也道:“既是技艺荒废,我便命几位将军陪战如何?” 定王拱手朝太子行个礼,“多谢皇兄美意,不过我今日,只想跟代王兄切磋——”他看向代王,挑衅之意毫不掩饰,“代王兄尚未出手,便已怯战了吗?” 当着一众皇亲的面,代王要害无动于衷,那也未免太软弱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料想定王既已表露挑衅,众目睽睽之下应当是不敢把他怎样的,便起身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只是我毕竟不及你年轻力壮,玄素,适可而止。” “代王兄请。” 两人各自整理衣衫,入场切磋。 高台上的太子哪里嗅不出定王的挑衅味道,怕定王闹出什么事不好收拾,忙点了九名技艺精湛、身手出众的男子分给代王的队伍,又有意给定王分了几名弱的。最后瞧着人手短缺,刚想要另召人来,就见角落里陶靖起身,“微臣愿在定王殿下队伍中,凑个热闹。” 他是临阳郡主的郡马,太子料其是想当个“卧底”帮代王,当即应准,“好!” 于是两队人各自整好衣装,选了马匹球棍,在鼓乐声中入场。 方才的少年们虽然年轻鲜活、身姿飞扬,到底还年轻压不住场子,几场打下来都还只是试身手的轻松氛围。如今定王和代王率众上场,两人本就是尊贵的身份,代王那边一应是禁军和侍卫中年轻的小将,一溜骑马上场精神抖擞,而定王本就冷厉威仪,骑着黒狮子更见威风,两方人马在场中站定,气氛登时变得不同。 原本只为看热闹而来的人此时也三三两两的聚到了马球场周围,安静观赛。 锣鼓声响,二十骑健马开始在场上驰骋追逐,马球穿梭来去,却是势均力敌—— 代王那边虽都是身手出众的男儿,但因为得了代王的暗示,却都分出了一半的精力要盯着定王,免得他出黑手伤人。定王这边都是些平庸俗货,好在有陶靖这么个强大的助力,两人虽然平时少打马球,却都是能在沙场上驰骋的猛将,比之禁卫军中徒有其表的小将,气势不知胜出多少,两处相抵,倒也不甚悬殊。 阿殷今日出门前就得了定王吩咐,叫她不要乱跑,此时自然留在场边看热闹。 锣鼓声里人马穿梭,黒狮子上挺拔高健的男儿独领风骚。 阿殷从未见过定王打马球,今日第一回相见,才发觉他的本事与陶靖相比也不遑多让。最敬重的王爷和最敬爱的父亲通常,去打那可恶的代王,阿殷自然是满心期待,眼神紧紧黏在场中,一错不错。待发现代王队伍中各个身手矫健,而定王和父亲队伍里的都是软蛋时,心中不满,更加希望定王和父亲大显神威,能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 那才见真本事呢! 将士们打球,势如虎狼,比之其他要精彩许多。但凡哪边进了球,便是一阵锣鼓,引得众人喝彩。那马球如飞梭穿行来去,旁边锣鼓声响了暂歇,歇后又响,比平时更紧凑,也更威风,几乎将西苑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场上的矫健身姿驰骋得更加迅疾,有小将被激起斗志,暂时撇了代王,全副精力扑向马球,令定王和陶靖愈发吃力,却也更加不慌不乱、章法井然。定王队中的人也被两人带出了战力,虽然技艺身手拼不过对方,却也凝神对敌,不再拖后腿。 马球几乎是轮番进的,两队相互追咬,毫不相让。 场边沙漏渐进,人群中的呼喝鼓励也更加热情激动,阿殷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头,甚至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鼓点般的锣声响起,那是提醒沙漏将尽。 马球不知是被谁失手击向空中,三四个男儿蓦地腾身飞起,俱扑向马球。众人凝神屏气,便见黒狮子上定王亦是腾空飞身,像是展翅腾起的巨鹰,衣衫猎猎随风。他的黒狮子体格健壮,比旁的马都能受力,他这一踩速度更疾,倏然越过众人,在那扬出的马球杆上借力再跃,那马球已然到了他的杆下,只是方向不对。 半空之中,他凭扭腰之力折过身体,球杆划出道弧线,击向马球。 像是有钝重的击打声响起,那马球裹挟着极重的力道飞向球门。 几乎毫无悬念。 虽然像是偏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定王的身手,必定不会失手。 众人都这么想,就连阿殷也当真了。 目光随着马球疾转,那道白色的影子直扑球门,却并未如意料那般飞进去。砰的一声巨响,马球竟不偏不倚的撞上球门处的木杆,旋即飞弹出去——那样迅疾的转折,所有的目光都已在球门内等候,竟无人发觉它陡然折转的方向。 代王此时已经打得力竭,眼瞧局势将定,他喘着气,失望的等候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仿佛是眼前花了一下,代王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有道白光闪过,旋即颧骨传来极重的疼痛,撞得他左眼几乎发黑。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他身子随之晃动,还未来得及痛呼,又觉肩胛被重物一扫而过,带得他忍不住前倾,而后便听见惊天雷动的欢喝声和锣鼓声。 却原来陶靖已然算准了马球折转的方向,复将马球击回球门,敲定胜负。 这瞬息间的折转实在精彩,别说是场外之人,就连场上的小将们都有片刻失神,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原本不可能再入球门的马球在最后一刻被击入,旋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雷动的欢呼声里,定王稳稳落于马上,透过交错的人群,冷厉而沉静的看着球门之侧—— 代王的痛呼声已被淹没,他手掌捂着左眼,一头栽倒在地上。 场外的人还在欢呼,高台上的太子却骤然站起来,大惊失声——“代王!” 近处的人最先发现了场上的变故,当即噤声,随即是后面一波,再后面一波。欢呼声如同水浪般渐渐远去消失,马球场上的小将惊慌失色,纷纷围向代王,将匍匐在地的人扶起。 重击之下,代王面色惨白如宣纸,颧骨被擦破后沁出血迹,已经高高肿起。 定王与陶靖齐齐冷笑,旋即翻身下马,也围了过去。 太子安排了人手匆匆将代王抬往就近的清音殿医治,代王妃面如土色,也匆匆跟了过去。 太子安定下乱居,瞧见气定神闲的定王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寻旁人切磋,偏要拉上代王,如今这般伤势,可如何是好!”原本代王就身份特殊,太子为博个仁善之名,拉拢姜玳一系的世家,素来待他格外有礼。今日是他办这马球赛,双方队伍也都是他安排,谁知百密之下仍有一疏。来日皇上问起,即便事情是由定王而起,他也免不了落个不能主持场面的罪名,更有损他今日的本意,此时想想便气急败坏。 定王缓缓收整衣袖,徐徐道:“我也不知代王兄怎的偏就站在那里,是我不该言语相激。此处还需要太子坐镇,免得大家慌乱,代王兄那边,臣弟过去照看吧。” 太子也没有旁的办法,又不敢夸大伤势叫人慌乱,便只说是擦伤,让众人不必慌乱担忧,只着定王和寿安公主过去照看。 定王同陶靖换个眼神,各自走开,到了场边见阿殷尚且目瞪口呆的站着,才道:“走吧。” 阿殷回过神,忙跟在定王身后,匆匆往清音殿去。 她心中满是震惊,在明白最后这招是定王和父亲联手教训代王时,更是翻起惊涛骇浪。 虽然定王曾说会为她讨回公道,阿殷也以为他只会在私下里提醒,叫代王不再放肆而已。谁知道,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京城里的皇亲贵戚和重臣几乎来了一半,激烈竞逐的马球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惊人的手段将代王击翻在地,还叫人捏不住任何把柄!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那般绝地一击下,不偏不稳的击中球门杆,而后打中代王。 更难以置信的是,父亲竟然恰好在那边等候,适时救场挽回胜局,让代王在雷动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栽下马背。球场之上没有只言片语的交谈,他们究竟是多心有灵犀! 虽然未能亲手将代王怎样,然而这样的场景于阿殷而言,却比亲自对付代王更觉痛快、更觉解气,将前两日的郁闷一扫而净。 她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竟自有种惊为天神的感慨。 第1章 .7 阿殷跟定王到了清音殿时,代王已然醒转。他颧骨处的血污被擦洗干净,眼圈儿已经青了,御医正小心翼翼的上药。 定王命侍卫们在外等候,只带着阿殷入内,瞧见代王那副样子,便问御医,“代王兄无如何?” 因太子今日全然没料到会有这等事情,带的御医也很年轻,他跪伏在地,声音微微颤抖,“回禀殿下,代王殿下被马球砸得重,颧骨的伤口倒是无大碍,只是眼处受伤,还需静养。”他又转向代王,心惊胆战的看着那阴沉至极的脸色,道:“微臣斗胆,抹完膏药后需用软布裹住殿下左眼,免得落下眼疾。这些日子殿下视物怕有不便,还请殿下稍作忍耐。” “无妨。”代王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闭眼任由御医涂抹药膏。 清贵尊荣的王爷何时受过这般重伤?旁边代王妃回想方才的血污,看看那青肿的眼圈,早已是满面泪痕,恨恨的将定王偷瞧了两眼,再一看后面若无其事侍立的阿殷,更是恼恨。然代王上场打球是他经不住激,被砸成重伤也是他倒霉站在了球门附近,能够怪谁?她怒而不敢言,只能低头拭泪。 寿安公主纵也有怀疑,却没什么实据,只能过去握住了代王妃的手,柔声安慰。 好半天御医才上完药膏,代王缓缓睁开了独眼。 他面上阴沉渐渐消去,叫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先行出去,继而看向定王。 目光相交,定王欠身向前,“代王兄无恙?” “是我技不如人,已然无恙。”代王面无表情,独目直直盯过来,“玄素今日邀战,果真是场恶战。” “代王兄过奖。” 代王心中气怒,冷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 定王面不更色,依旧昂然立于榻前,“元夕之夜,代王兄应当收到过六只断手——”他看着霍然变色的代王,徐徐道:“那晚有贼人欲对我的侍卫不利,我便顺手捉了,想看看究竟是何人这般大胆。随后贼人招供,他们是想将我的侍卫送到城外的曲水居。不知代王兄那夜可曾在曲水居见过一名少年?” “你——”代王骤然明白过来,扫向他身后的阿殷。 那般美貌的姑娘,穿了侍卫服侍后更见眉目分明,姿态挺拔。右副卫帅的官府在颈处是宝蓝色,她面上不施脂粉,不见钗簪,拿冠帽将头发收在头顶,只露出姣好的眉目唇鼻,黑金交织的细带系下来,愈发显出肌肤细腻莹白,神采奕奕。比起京城里花枝招展的贵家千金,她身上自有一股别样的美丽,别说是旁人了,即便是他这过尽千帆的人,元夕那晚在呼家酒楼见到她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当时他虽听说这姑娘入定王府做了侍卫,却也不曾多想,只当她身份平淡无奇,虽不曾见过她容貌,代王妃抛出那等诱惑时,也还是答应了。及至在呼家酒楼见到,他甚至庆幸,为他能够将这样一个独特的美人收入帐中。 谁知道这身份看似尴尬卑微的美人,竟然会被定王如此维护? 代王自知理亏,最初的气怒愤懑没法撒出来,便冷笑道:“好得很,为了一介小侍卫,玄素你便行如此阴毒的事?” “阴毒?”定王嗤笑了声,“代王兄方才也说是技不如人,这话从何说起。” 代王被噎得无话可说,因疼痛而布了血丝的独目往定王身上盯了片刻,转而低笑,“是我说差了,只是没想到玄素会对一介侍卫如此用心。” “陶殷是我府上的右副卫帅,当然要用心。今日误伤代王兄,实属无心之失,我在此处同代王兄告个罪。不过那六只断手,却是有意为之——”定王踱步往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榻上面色犹自苍白的代王,目光如同两锋冰冷的利剑刺入,就连声音都是冷厉的,“但凡对我府上的人不怀好意,便当自食恶果。那六只断手算是薄礼,只是想劝诫代王兄一句,不该伸手的时候,还是收敛些的好。” 他平常虽然冷肃,却极少这般咄咄逼人,今日如此直白的威胁,令代王十分意外。 “很好!元夕那晚是我行事轻率。”代王受伤、受辱、受威胁,素来仁善的面容也冷了下去,“只是你为一个女人便罔顾兄弟情分,着实叫我大开眼界。如此护短,不顾分寸,实在不是皇家儿郎应有的行事。” 定王却是后退半步,“今日马球实属无意,代王兄想多了。眼眸金贵,当好生休养,代王兄歇着吧,不该看的就别看了,免得费眼。”说罢,只冲代王行个礼,便带了阿殷扬长离去。 代王躺在榻上,气结。 对于耳朵软、没主见,拼命想保住东宫位置、博个仁德之名的太子,他有许多种方法来拿捏。然而对于这位我行我素、声名不佳的定王,他却少有手段来对付,盖因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握不住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法制住。所以即便今日定王行事如此荒唐嚣张,他也想不出能打他七寸的法子——最多来日皇帝问及时添油加醋,令皇上对他更加不喜罢了。明面上,即便他险些被打瞎左眼,却也没法子去兴师问罪,简直憋屈! 满胸愤懑在定王离开后再也压制不住,代王将脸色拉得阴沉。 代王妃和寿安公主眼睁睁看着定王带了那该死的陶殷昂首离开,因旁人已被遣走,进屋后便开始低声抱怨。说来说去,无非说定王仗着是皇帝之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目中无人,若当日不是景兴帝禅位,此时他不过是个王府庶子,哪有资格在她们跟前耍威风。今时不同往日,竟然被这庶子带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欺压,着实可恨! 这念头何尝不是代王胸中压着的? 他本就满胸愤懑,听见这般抱怨,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代王妃道:“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还说这些!” 代王妃仗着娘家之势,在代王跟前极少受责,见代王勃然作色,忙站起身赔罪,“殿下息怒。” 寿安公主也劝道:“皇兄何必怪嫂嫂,她还不是为了皇兄着想。” “我知道。”代王倒不是胡乱迁怒的人,“只是下回行事,先摸清底细。” ——这回若知道定王那般看重陶殷,以代王的行事,绝不会如此轻率。 * 阿殷跟着定王回到马球场外,那边已然恢复了秩序。 定王上高台同太子回禀了代王伤势,说那只是擦伤,休养数日便可,不必担心。又说今日代王负伤,虽属意外,到底也与他有关,改日他会在府中设宴,令从西洲带来的乐姬献曲,以慰代王之伤。 他撇得干净,又提出设宴安抚,众位皇亲和百官跟前,太子不能斥责他兄弟阋墙,也寻不到错处,只好吩咐人多去照看。 旁边临阳郡主在针毡上坐了半天,听得代王无恙,瞧着太子面色缓和了许多,才上前提出想去探望——方才太子怕代王伤重,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欲太多人知晓,并未允她前往。 太子此时既已宽心,便叫她前去。 临阳郡主告退离去,定王对这马球会也没了兴致,不懂声色的下了高台,因为腿长步伐快,没片刻就赶上了临阳郡主。 他沙场征战、气势威仪,平常冷着脸走过去,总能叫周围的人退避半步。 这样的人无疑是难以忽视的,临阳郡主没走两步,便觉得身后氛围不对,忍不住回头一瞧,便见定王带着几个侍卫,正大步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陶殷是谁?临阳郡主习惯了她在府中的俯首帖耳,陡然见着阿殷这般神采奕奕的走在定王身后,愈发觉得碍眼。 然而定王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她不好视而不见,只好行礼招呼,“定王殿下。” “郡主。”定王生得高,目光微垂。 对于皇家出身的郡主,他尚且未必有多敬重,这临阳郡主不过是仗着当年姜皇后之势才得封号,借此飞扬跋扈、蛮横专断,于定王而言,她身上那郡主的封号早已的名存实亡。加之有元夕夜的事情在,更没什么好脸色。 临阳郡主自然能察觉他的冷淡,两人素无交情,也没什么话好说,招呼过后,她便想离开。 谁知定王腿长步快,不过瞬息就已越过她的身边,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 “有件事想跟郡主商议,”他驻足回身,目光压在临阳郡主身上,“陶殷如今是本王府上的右副卫帅,进了吏部名册,身上自然负有职责。本王有意让她搬到王府来住,出入随行方便,郡主意下如何?” 这话一开口,阿殷和临阳郡主齐齐变色。 阿殷固然觉得这提议十分荒唐,在摸清楚定王真实意图之前,并不愿发出异议拂他颜面,故而没有吭声。 倒是临阳郡主立时道:“此议太过荒唐!”她步伐慢,此时已然落在了阿殷和两名侍卫的身后,抬头向前,便见阿殷长衫冠帽,背影挺拔,离定王只差了一步的距离。见到她这个母亲,阿殷除了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行礼之外,此时连头都每回,只丢了个后背。而定王则面容沉肃,听其语气,像是认真询问似的。 “太过荒唐!”临阳郡主又重复喃喃。 ——让阿殷出去抛头露面做侍卫,已经是她做出最大的退让了,如今定王竟是要让阿殷搬去王府? 此事若传出去,她的脸还往哪里搁! 临阳郡主下意识的站直身子,断然道:“殿下此议,断不可行。” “为何?”定王脚步稍挪,正对上临阳郡主,气势愈发威仪。 “陶殷是我府上的人,哪能搬到别处去住。” “可她也是我府上的官员,本王理应为她安置住处,便于出入护卫。待休沐时再回府居住,有何不妥?”他稍顿了顿,不待临阳郡主回答,语气愈发冷厉,“还是郡主自认为尊府贵重,自持身份,怕本王委屈了陶殷?” 跟这个皇帝亲生的王爷比起来,她这外姓册封的郡主哪还有“自持身份”的资格? 定王这语气,无异于当面提醒她,她不过是个沾着裙带得了封号的外姓郡主! 临阳郡主面上如有火烧,忍下了这含蓄的羞辱,只坚持道:“只是怕她年龄有限,不懂事,打搅了殿下。鄙府虽然寒微,却也有宅院够她栖身,殿下的好意我明白,只是她毕竟是个姑娘,多少要顾及名声,还请殿□□谅。” “哦。”定王低头,瞧见阿殷脸上也隐然焦急,目光中写满了两个字——不妥!绝对不妥! 他故意停了片刻,惹得阿殷愈发焦急,皱着秀眉微微摇头,生怕他蛮横裁断,把她安置到定王府去似的。 定王压下唇角涌上的笑,肃容轻咳了一声,道:“是本王唐突了,郡主见谅。”虽像是致歉之语,然而语气漫不经心,着实没有半点诚意。 临阳郡主哪里听不出他的轻慢,握拳入袖,强忍着道:“殿下客气。” 她的声音还未落下,定王已然转身离开,身后侍卫呼啦啦整齐跟上去,不过片刻就甩下了她。 临阳公主从前被金城公主嘲笑,如今被定王这般轻慢,脸色都变了,却又不敢发作,只忍恨往清音阁去看代王。 这头阿殷跟着定王出了西苑,已有侍卫奉命牵来马匹备着。 定王翻身上了黒狮子,带着众侍卫驰离西苑,叫旁人落了两丈的距离,只留阿殷贴身跟随。 原野间风已清和,他高居马上,侧头看阿殷一眼,“心有余悸?” 阿殷知他所指,赧然而笑,“卑职还以为殿下是当真要这样做,确实惊了一场。临阳郡主固然待卑职冷淡,毕竟那府中还有我的父兄,贸然搬出来,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我只是警告她——”定王解释似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不曾挪开,甚至眼底都浮起了笑意,“好教她知道,京城之大,多的是你的栖身之处。她那座庙太小,没什么可得意的。” “郡主当时脸色都变了,必定已知殿下之意。卑职不该拿这等家务琐事来烦扰殿下,心实惶恐。” 惶恐确实是有的,然而更多的却是高兴。虽然对贵为郡主的“母亲”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好事,然而看到素来高傲蛮横、目中无人的临阳郡主吃瘪,她还是觉得高兴,忍不住的高兴!不止是为那种隐隐的报复快感,更因为当时临阳郡主在定王跟前连多余的话都没敢吭半句,这让阿殷看到了希望——能够扑灭临阳郡主这团毒火的希望。 定王亦看到她眼底的笑意,甚至那唇角都翘起来了,强忍之下,微微抽动。 他只觉心情大悦,稍稍凑近低声道:“其实你若搬过来,我也会很高兴。”说罢,也不顾阿殷目瞪口呆,双腿夹动马腹,便在这原野之间驰骋起来。 后面阿殷愣了片刻,才赶忙跟上,扑面而来的春风撩动衣衫,随身形起落。 定王难得有骑马的兴致,将黒狮子骑得飞快,电光一般驰过原野,拐上了旁边的玉山。那黒狮子雄武非常,四蹄疾劲,即便是上山的盘旋路,也是又快又稳,偶尔拐出个急急的弧度,神骏之上身姿岿然,着实悦目。 阿殷马术精绝,也不惧这等山路,只是骑的马远不及黒狮子脚力,远远循着定王的身影跟过去,最后在山腰一处突出的悬崖边看到驻马观景的定王。 她在众侍卫中跟得最快,此时竟自微微喘气,然而这一路疾驰委实畅快,令人心生愉悦。 阿殷见他气定神闲的停在那里,依旧催马到了身侧,“殿下骑得好快。” “差了一炷香的功夫。”定王回头,没见有旁的侍卫跟上来,语含赞许,“你也不慢。” 两人就站在平地之上,身后是越来越陡峭的山峰,前面断崖凌空,有一棵老树斜生。今日天朗气清,渐暖的阳光洒遍山野,可以看到西苑马球场中如蚂蚁搬蠕动的身影。越过西苑,是纵横棋布的农陌桑田,柳荫覆盖的官道如绿龙般蜿蜒向前,城郭隐隐,那座雄浑威仪的城门在护城河的环绕下静默而立。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朱雀长街笔直向前,极远处便该是辉煌巍峨的皇城,肃穆又庄重,富贵又险诈。 这是京城,帝王之乡,富贵之所。 几年之后,眼前这位王爷将会在巍峨的皇城中登基,君临天下。他的才能胸怀远胜于东宫庸碌的太子,当得起那个位子,当得起众人的忠心跟随,也该当得起万千百姓、锦绣河山。 而此时的她,竟然已经离他这么近。 阿殷有些出神,看着定王的侧脸。 定王从极远处收回目光,看向身侧时,就见阿殷正看着他,似是失神。 “你总在后面偷窥我?”厚颜之语,说得一本正经。 阿殷骤然回神,对上定王似笑非笑的目光,竟自失措。他原本就比她高,黒狮子也比阿殷的马健壮,此时那道微俯的目光瞧过来,竟像是直直撞入心中。阿殷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察觉刚才自己真的是在偷窥他,忙道:“卑职……不敢。” 心里突突直跳,他的目光虽冷肃,却像是藏了蛊惑,总能击溃她的理智。 阿殷忙垂目,想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卑职只是在想,今日殿下那一球如有神助,平生之所未见,着实令卑职拜服。元夕那夜本就惊扰了殿下游灯的雅兴,今日殿下又如此照拂,卑职实在惶恐,怕当不起这厚恩,不知该如何致谢才是。” “那就——”定王看着她眉目低垂,竟然无师自通,“以身相许。” 阿殷骇然抬头,对上他一本正经的目光。 以……以……以身相许?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满腔的感激被这能算是调戏的回答冲击得七零八落,阿殷微张樱口怔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殿下……殿下别说笑。”她甚至不敢在与他目光相对,作势去观景,却又心烦意乱,目光游移来去。 这神情落在定王眼中,便知她心中极乱。 崖边只有二人驻留,旁的侍卫依旧在三丈之外等候。 定王见她始终躲闪不应,便收了戏谑之心,道:“我不是说笑。陶殷,你在旁的事上一向胆大,怎的此事却总不肯信?” “回答我。”他固执的盯着阿殷,如同命令。 阿殷不得不应命,收回目光看向侧前方,继而上挪,对上他的目光。 这回她稳住了阵脚,一瞬的心跳过去,渐渐寻回了镇定。她的面上早已烫热,如玉的脸颊微露粉色,心知定王今日是认真询问,她稍稍握拳,决心说个清楚——毕竟,躲避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殿下对卑职器重赏识,从西洲到京城,多次照拂,卑职一向感激。”阿殷徐徐开口,竟是意料之外的镇定,“只是卑职素有自知之明,除了这身功夫勉强能有点用,此外别无长处,更承受不起殿下的任何心意,所以恳请殿下莫再出言戏弄。殿下文韬武略,治下严明又能体恤,实在是难得的良主。卑职能够追随殿下左右,已是至幸,旁的不敢奢求。” 说罢,拱手深深一礼。 定王半晌未语,见她始终保持行礼的姿势,握在手中的马鞭伸出,抬起她的手,算是免礼,也不越矩。 “这不是戏弄,陶殷。”四目相对时,定王缓声道:“我是想娶你。” 娶她?说得倒是轻巧!阿殷竟自勾出无奈的笑。 有些事可以争取,譬如男儿靠寒窗苦读求功名利禄,她靠着出众的身手自寻生路,不管最终能否得到期待的结果,至少努力和付出是有用的。不管三年五年,十载二十载,怀抱着希望走下去,总能有出头之日。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难以逾越的,譬如出身,譬如家世。 阿殷因庶女的身份而受苦,更因临阳郡主的横刀夺爱,目睹过父亲前世毕生的痛苦。一人一心,白首不离,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她心中种下的观念。 可是这些,定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知是何处涌出的悲哀,竟令她心中微微作痛。阿殷鼓足勇气,拼着僭越冒犯,抬头缓声道:“殿下身份尊贵,自该知道门当户对之理。卑职不过庶出而已,虽在临阳郡主府中,却比旁的庶女更加卑微尴尬。殿下说想娶我,是想娶了做什么?只做个侍奉起居的人,或者给个滕妾身份,更或者不顾皇家仪制,抬举卑职做个侧妃?” 未等定王回答,她已摇头道:“这些均非卑职所求。也请殿下别再为难卑职。” 第44章 二更 定王悬在半空的手微僵,半晌才徐徐收了回去。 这件事,是他从前未曾思量过的。 孤身二十余年,难得碰见可心意的姑娘,他所想的也只是将她娶到身边,再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至于如何娶,给什么身份,在欢喜之中,他倒是不曾深思过。而今阿殷提起,才骤然意识到她身份特殊,即便他想要娶她,皇上、母妃、礼部那里又会怎么说?她不愿做侧妃、做滕妾,可皇家会给她王妃之位吗?礼部的仪制和父皇的脾气他都清楚,这件事委实全无把握,即便他执意要娶,怕也拗不过皇家最看重的仪制和颜面。 定王不是信口开河、胡乱许诺之人,在解了这个难题之前,他确实无法给出承诺。 山风吹过,扬起袍角翻飞。定王看向阿殷,半晌才如实道:“目下,我确实无法许你正妃之位。但是陶殷,我既然想娶你,就会竭力安排。” 阿殷笑了笑,“卑职也知此事绝无可能,所以从不敢有此念头。殿下不必为难,强做安排,天下之大,总有家世出众,才能容貌皆胜过卑职之人。到得那时,这些许小事也就不足挂齿了。”这么说着,心中竟然失落起来。然而皇家规制绝无转圜的余地,纵观朝堂,也没见过哪个王爷会娶个身份低微的庶女,还只守着一人不再另娶。 她既然不肯委身做侧,不肯让孩子也背负庶出的身份,自然只能狠心舍弃。 好在此时陷得不深,阿殷静了片刻,强自收拾心绪,继而道:“山风虽不冷,久了毕竟伤身。殿下可要回去?” “回吧。”定王拨转马头。黒狮子似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稍稍垂着马头。 * 一日驰骋快意,阿殷暂且将那点失落抛在脑后,护送定王回府后,便迅速归家。 郡主府上的气氛不大对,就连门房都比平常谨慎,整个府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来往的奴婢皆谨慎小心,大气都不敢出。阿殷今日与临阳郡主在西苑偶遇时不曾格外见礼,回府后自然得先到明玉堂去。 才进了垂花门,就见如意站在日落后渐凉的晚风中,满面焦急。 阿殷诧异,尚未开口时如意便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她连忙凑过来,低声道:“郡主回府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还险些跟郡马爷吵起来。这会儿都在明玉堂等着,郡马爷派人递话出来,好叫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过郡马爷怕姑娘受委屈,一直在明玉堂没走。” “哥哥呢?” “郡主寻了他的许多错处,罚他去跪着面壁。 阿殷便点了点头。临阳郡主向来颐指气使,虽则将陶秉兰记为嫡子养着,平常也容易对他和颜悦色,然而前提是陶秉兰对她言听计从、不做半点违抗,甚至能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前些年陶秉兰有心护着妹妹,少年郎又没什么手段对抗临阳郡主,便常对她恭顺,以保兄妹平安。自打去年冬天陶靖归来,陶秉兰对临阳郡主似乎也没那么恭顺了,临阳郡主会出手发落,也不足为怪。 她叫如意先回合欢院,将衣衫重新打理齐整,便快步往明玉堂去。 明玉堂里果然像是入冬般冷清,上下嬷嬷丫鬟们来去,半点动静都不曾发出。 阿殷径直去了正屋,丫鬟掀开入春后换上的轻薄帘子,阿殷绕过那一架紫檀雕人物插屏,就见临阳郡主坐在侧间的矮榻上,满面冰寒。父亲陶靖坐得离她有十来步远,面目沉肃不见表情,微垂着双目岿然不动。满屋子安静,唯有玉香薰中的烟气袅袅腾起,旁边的沙漏里,细沙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给母亲问安。”阿殷上前行礼,继而又朝陶靖行礼。 临阳郡主眼皮微抬,冷笑了一声,“好威风的右副卫帅,也会同我行礼。我只当你攀上了定王,已经能飞上天去!”想起今日两番受辱,见着阿殷时更是气怒,双目圆睁,沉声道:“我郡主府上不养吃里扒外之人,明日你便辞了那微末官职,回府里老实待着!一介闺中女儿,成日跟在定王身后打杀,成何体统!” 阿殷道:“恕女儿不能从命。” 临阳郡主愈发恼怒,“哼,当真是翅膀硬了,想搬到定王府上去?你还知不知廉耻!” “郡主!”旁边陶靖陡然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继续当差,要问她自己的意思。你问便是了,何必出语羞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临阳郡主霍然站起身来。 她后晌跟陶靖险些吵起来,原本就强压着怒气,此时经过酝酿,哪还忍得住,疾步走过阿殷身边,直往陶靖冲过去。若非阿殷稍稍后仰,那膝盖都快撞到她脸上了。 临阳郡主站到陶靖跟前,目中怒火,恨声道:“我训诫她是羞辱,你可知真正的羞辱是什么!今日马球场上,你跟定王合力坑害代王,你当我看不出来!代王妃可是我的妹妹,为着此事数落指责,你可知我当时脸面尽失?定王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驸马,与代王也是姻亲,偏偏去帮着定王,是何居心!” “郡主此言荒谬。”陶靖缓缓起身,目中射出精光,“无非马球而已,怎说是我坑害代王?” “代王兄肩上被那马球打得青紫,连骨头都伤了。你是习武之人,若非故意,怎会错伤!” “这就怪了,我与代王素来无怨无仇,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他?”陶靖逼近半步,容色更冷,“或者郡主觉得,代王曾做过什么恶事,所以我才怒而报复,趁着马球赛下黑手?万事皆有因,郡主认定我是刻意重伤,莫非已是知道这缘由了。” 临阳郡主心怀鬼胎,闻言面色稍变。 今日她原本没想过陶靖在代王落马中的作用,直到去了清音阁,被代王妃狠狠一通数落,才知当时代王是被背后飞来的马球击中肩胛,加之头上昏重,才会栽下马背。击球入门的是陶靖,代王妃自然将这笔账算在临阳郡主头上,她不敢在代王那里火上浇油,恰巧临阳郡主送上门去,当即从临阳郡主没摸清底细乱出主意,到陶靖胳膊肘外拐重伤代王,絮絮叨叨的数落了半个时辰。 临阳郡主耐着性子致歉,这才知道陶靖原来是助纣为虐,帮外人来打自家人。 此时陶靖这般质问,临阳郡主立时理亏,气势稍矮了半分。 陶靖冷笑了声,索性挑明,“元夕那夜我就已知此事,却未跟你计较。你不知悔改,反来指责阿殷?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母亲,黑心黑肝,心肠恶毒,竟跟外人合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你哪里还有郡主的气度,分明就是恶妇!”他虽是武夫,脾气却不算暴躁,即便跟临阳郡主数次红脸相争,也不曾出口骂人。这回着实是被气得狠了,又不能像打代王那般对这女人出手,满腹怒气随着“恶妇”二字倾泻而出,竟骂得临阳郡主目瞪口呆。 屋内安静了片刻,临阳郡主反应过来,立时怒不可遏,扬手就想掴陶靖的脸。 陶靖抬臂格开,目中怒火未息,沉声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阿殷不会离开定王府,更会忠心跟随。若非定王仗义相助,她的命早就被你害了。” “陶靖!”临阳郡主惯于骄横,何曾被陶靖这般反抗过,被戳穿短处后恼羞成怒,气得浑身发抖。 陶靖更不相让,“你若想家宅不宁,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 “好……好……好!”临阳郡主气不成声,“以为攀上定王我就怕了他!当真是她翅膀硬了,还是你们看着我姜家败落,欺我如今式微?我倒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落井下石、趋炎附势的人!” “欺你式微又如何。”陶靖冷笑,挥臂甩开临阳郡主的手。 屋内霎时安静,临阳郡主呼吸稍顿,就听陶靖沉声道:“你或许能仗势欺人一时,但别指望仗势欺人一世!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做过的恶事,我一件件全都记着,终会有清算之日!从前是秉兰和阿殷太小,你姜家只手遮天,敢欺鬼神,但今日,奉劝郡主一句,最好相安无事!” 他恶狠狠的说罢,再不理临阳郡主,过去单手拽起阿殷,也不打招呼,径直出门走了。 临阳郡主依旧站在那里,心中翻江倒海,震惊之下,甚至连刚才的怒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多年夫妻,他还记着旧账,他知道当年冯卿是怎么死的了?他到底哪来的胆气放如此狠话,当真只是因为攀附了定王?而她这么多年对他的痴心,这么多年平白流过的时光,他竟自视若无睹,随意践踏? 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少女时的爱慕与执着,十多年来的不甘与赌气,甚至怀着的些微希望和多年维系的骄傲,在此时全然崩塌。 临阳郡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骄横而要强,几乎从未哭过。 她将拳头攥紧,想要止住眼角不断流下的温热,心底渐渐又腾起愤恨。 如果不是景兴帝禅位,如果不是代王挪出东宫,如果……她依旧是帝后格外疼爱的骄蛮郡主,又怎会有如此被人欺辱、四面楚歌之时?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明玉堂外,阿殷被陶靖拉着往前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她从没见过父亲像今日这般凶狠的骂人,更没想到他会全然不顾临阳郡主的脸面,那样恶语相向。 暮色中风凉,她跟不上陶靖的步伐,脚下稍稍踉跄。 将近陶靖的书房时,她才一把拽住了陶靖的手臂,“父亲,你刚才是认真的?”那一番怒斥,说郡主是恶妇、翻出旧账,甚至直言要欺郡主如今式微,还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固然都没错,可毕竟冲击太大。临阳郡主会不会因此恶向胆边生,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陶靖似是猜透她的心思,冷声道:“郡主向来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不必担心。” 这意思是临阳郡主欺软怕硬,若陶靖气势不够狠、盖不住她,她吃准了陶靖怕她,便会怒而报复不择手段;但若陶靖的气势完全压过了她,她反倒会被击溃,从而生出忌惮。 阿殷隐约明白了陶靖的意思,却还是道:“可她总不会坐以待毙吧。” “今日激将,就是不想让她坐以待毙。”陶靖脚步稍顿,压低声音道:“我已有了四成把握,最晚五六月,你且静候消息。” 阿殷闻言大喜,“我等着这天!” * 阿殷如常在定王府当值,因为开春事多,加上去年西洲姜玳一系落马后牵出些旧案,定王也被安排了些事,渐渐忙碌起来。 西山之事暂时搁置,定王并未再对阿殷多说什么,只是愈发器重,不需出入随行时,许多要紧的事情都由常荀带着她去办。常荀也肯指点维护,加之阿殷当差时本就应变机灵,倒是得了些夸赞,甚至有一回跟着常荀去了趟内省,出来碰见华安长公主时,因阿殷当日精神奕奕,女儿家行礼比之男子更为悦目,被长公主留意,询问夸赞了两句。 到得初八那日,恰逢阿殷休沐,多日不见的高妘特意递个帖子来,请她过去指点马球。 京城内地方有限,马场多在郊外的别居里。 高家有高晟这个宰相,长子是青年才俊,高元骁也能得皇帝青睐,家底子不薄,在郊外也有处极好的别居。 阿殷过去跟高妘练马球,探讨些技艺,没过半个时辰,果然高元骁也来了。 这意图着实明显,阿殷不动声色,继续留心马球。直至高妘喊累说要歇会儿时,久在场边闲坐的高元骁才走了过来。 春和日丽,挺拔健朗的男儿,观之也算悦目。 他先夸阿殷马球打得好,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些事,说这别居附近有处山坳地气和暖,花开得比别处早。阿殷平常忙于差事,难得出来一趟,高元骁盛情邀请,必要带着她和妹妹去看看。 阿殷笑而不语,认真听他说罢,才挑眉笑道:“高将军何必如此费周折。” 她的目光清朗、明媚,高元骁被她窥破心意,也不觉得赧然,笑道:“平常我在宫中戍卫,你在王府当值,难得能休沐碰到一起,自该游春赏景——好吧,如你所猜,我依旧贼心不死,想借此机会套个近乎。” 阿殷被他这态度逗笑,道:“多谢高将军美意,只是我依旧并无此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临阳郡主如何对你,将来会如何,你我一清二楚。令尊如今留在京城,恐怕也是你劝说的?他们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人手,我虽不能尽知,当初却也被告知了些许。这事上我会与令尊同心,好让你早日得偿所愿。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的心思从未变过。” 这便是要帮陶靖揭露临阳郡主的意思了。 他投靠定王是为自保,但是出手帮助陶靖,这由头阿殷自然是明白的。 她驻足侧身,认真道:“高将军若能相助,家父必定感激,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刻意拒绝,将来我与父兄必当铭感恩情,以图报答。只是有件事我须提前说明白,这件事是我会在别的事上报答致谢,但绝不是将军想的那件事。所以将军出手相助前,还是考虑清楚为是。” 高元骁未料她会说得如此直白分明,稍见诧然。 “令妹的马球功夫不错。”阿殷转而看向远处歇息喝茶的高妘,“不过看得出她志不在此,这般探讨,委实强人所难。今日多谢厚意,将军也不必再勉强令妹,叫我与她都作难。时辰不早,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她今日穿的是便于打马球的劲装,行的也是抱拳之礼,退后两步,继而往高妘处辞别。 出了高家的别居,驱马驰于官道上,两侧柳树已然抽了嫩芽,有缱绻的燕儿穿梭来去,春光里生机勃勃。 她极目望着远山近水,天地开阔,宇内分明,柔美春光令人心神也舒朗起来。 阿殷吐了口气,失笑。 半月之内连着推拒了两份心意,两人都是京城中难得的好儿郎,只可惜她都没福分—— 一个是她不爱,没有两情相悦的婚事总是食之无味,所以推拒后也不觉得如何。另一个,却是她爱不起。从西洲到北庭,再从北庭到京城,情愫不知是何时滋生的,所以错过了便觉失落,偶尔午夜回想更觉得遗憾。 却也只能遗憾罢了。 第1章 .8 二月中旬,满京城春光正浓,定王特地在城外的别居设小宴,邀请太子、代王和永安王赴宴,由头便是先前的那场马球。 ——代王因被马球打伤了颧骨和左眼,起先的三天都在府中休养,半步也没出去。后来永初皇帝从太子那儿听说了代王与定王打球,代王负伤之事,特地召入宫中关怀,才知其伤势不轻。以当时的情形,众人皆目睹是代王倒霉站错了位置,然而太子添油加醋,硬是将定王挑衅的事报了上去。 当今皇帝是受景兴帝禅让而即位,登基当日便宣布要善待景兴帝子女,这般状况,自然要将定王召入宫去,不管是否真心,总归是斥责了一通。定王也颇有懊悔之意,说当日只是一时兴起争强好胜,虽非有意伤害,到底也是失手不巧,他难辞其咎,便提出趁着春光正好,他待代王伤愈后设宴赔罪,还望代王见谅云云。 永初帝见儿子识趣,自然顺水推舟,代王没奈何,便只能应了。 那马球未伤筋动骨,只是左眼处毕竟凶险,代王整整在家休养了十日才算是恢复过来。 今日天气晴好,百官休沐,京城里男女老少皆结伴踏青出游,定王递出帖子去,代王顶着个仁善之名,只好来了。因当日永初帝说要兄弟和睦恭敬,定王便也邀请了太子和永安王前来,共赏春景——永安王是甄妃所出,今年十六岁,虽不及太子和定王能独当一面,却也渐渐崭露头角,颇受太子喜爱拉拢。 这别院自然也是依山傍水,后园里不曾栽植过多的花木山石修饰,却圈了一段曲折溪流进来,溪上修建亭台阁楼,余下便是天然风光。 宴席就在溪上的闲情阁里,定王昨日就已叫长史安排人去布置,数丈阔的敞厅三面皆是半敞的门扇,中间设了矮案蒲团,瓜果茶酒俱备。 一大早阿殷便先带着被困许久的薛姬前往,待得晌午十分,定王才同太子、代王、永安王前来,此外又添了鸿胪寺少卿姜瑁和嘉德公主。 这姜瑁乃是姜玳的亲弟弟,也算是阿殷的舅舅,只是也没什么来往。 倒是嘉德公主的到来令阿殷有些欢喜。她前世认识嘉德公主时已是十八岁,嘉德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性格却活泼平易,当时虽只相处了短短数日,两人脾性却颇合得来。没想到这一世她到定王跟前做侍卫,竟在此时就见到了她,也算是意外之喜。 厅上宴席已经备好,定王请众人入座,因有姜瑁这个外臣在,定王便令设了道屏风隔开给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活泼好动,没坐片刻就不乐意了,也不管那头几人正自谈赏春景,也不打发随行的宫女去传话,只频频招手,“定王兄,定王兄!” 她这声音着实不小,定王即便有意忽视,底下的几人却也能听到。 永安王见他无动于衷,便提醒道:“定王兄,嘉德似是有事。” 这丫头简直是个话精,定王早年曾在宫中照顾过她,因为担负着兄长之责,每天被嘉德念叨得头疼,却也只能忍让。此时肃着脸看了一眼,有些无奈,过去道:“何事?” “我一个人闷!”嘉德公主立时揪住了他的衣袖,仰头眨巴眼睛,“定王兄能不能安排人陪我说话?” “不是有随行宫人。” “她们都无趣!我可是跟父皇求了半个时辰才能出来的,你当真忍心委屈我?”嘉德公主长相随了她的母妃,眼神更是楚楚动人,撅着嘴软了声音,“一年到头,我能出来几回?定王兄如今也不在宫里陪我,给我安排个解闷的人又能如何?” 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撒娇,定王不能像对别人那般冷脸,又没法软语哄着,便有些僵硬的站在那儿。 他将扯着衣袖的纤秀五指取开,“我这里都是随行侍卫,或者别院婢女,谁能陪你。” “我可听说了,你这儿有个女侍卫,叫她来陪我。” 果然话精消息也灵通,定王扶额,“好。”旋即命人将正在看守薛姬的阿殷调来,令她到屏风后陪坐,并添了副碗盏果菜。 阿殷今日依旧是右副卫帅的打扮,头发皆束在冠帽内,官服衬出修长的身材,腰间悬着弯刀。 嘉德公主见着她,眉眼里已然藏满笑意,“你就是定王兄府上的女侍卫吗?” “卑职陶殷,拜见公主。”阿殷含笑行礼。 前世阿殷见着嘉德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连驸马都选好了,待嫁之人,气度稍见沉静。此时的她却只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且她自幼玉雪可爱,又心思灵巧会哄着永初帝,这些年格外受宠爱,天之骄女,便格外大胆任性些。那双水眸灵动俏皮,将阿殷上下打量着,左颊旋出个酒窝。 她待人平易,倒也没摆公主的谱,过来扶着阿殷的手臂道:“今日是我厚脸皮来蹭王兄的宴席,你也不必多礼。”遂拉着阿殷入座,叫身后宫人斟酒剥果子,又问道:“你当真跟着定王兄去过西洲和北庭吗?” 这叫阿殷有些诧异,“公主也听说了?” “上回见着兰蕙姐姐——哦,她是定王兄身边常司马的妹妹,我说整日在宫里太闷,她就提起了你。”嘉德公主倒是直白,握着阿殷的手捏了捏,“你当真会武功,还会使刀吗?怎么看着不像,我还以为习武的女子,都会像隋小将军那样凶巴巴的,或者像我宫里那个侍卫,手上有茧子。还有,听说北庭格外寒冷,滴水成冰,连呼气都能冻住,可是真的?” 这性情倒是与那时无异,阿殷微笑,“公主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卑职先回答哪个呢?” 嘉德公主笑了笑,“哪个有趣便回答哪个!” 这厅里虽阔敞,到底空间也有限,两人这头叽叽喳喳,定王那边虽不能分神听得清清楚楚,却也偶尔能捞两耳朵。他倒是没料到这话精妹妹会跟阿殷这般投缘,听阿殷说起在西洲和北庭的见闻,那唇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只是听见嘉德有两回提及常兰蕙,那眼神便忍不住瞟向常荀——难怪处于深宫的嘉德会知道阿殷这女侍卫,还满含好奇,却原来是常荀惹的头。 常荀察觉,有些尴尬的低头喝茶。他虽跟兄长的关系不佳,对妹妹却格外疼爱,定王顶不住嘉德公主的痴缠撒娇,难道他就能顶住了?给妹妹讲讲沿途故事,也不算什么嘛! 定王一笑而过,多半心神放在席上,少半心神却还是在留意屏风后面。 底下代王曾为东宫,又从太子之位跌落成平淡无奇的王爷,身份骤转之下,那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日益精深。虽则定王表现得不明显,然而他毕竟也只二十出头,论城府之深,尚不能跟三十余岁的代王相比。那一道道不经意间投过去的目光被代王细心捕捉,思及马球场上的事,心底里便是冷笑—— 原以为这冷面杀神无欲无求,所以叫他无处下手,而今看来,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譬如那个美貌的女侍卫。 酒过三巡,春风正和,定王朝侍宴的人吩咐一声,过不多时,厅外盈盈行来个女子。 她的长相风情与京城的女子不大相同,微微卷曲的头发散在两肩,头顶是个简单的束发金环。身高也颇修长,穿了袭玉白色的长裙,怀里抱了琵琶,脚步盈盈而来,屈膝抬步时还能看到裙下勾出的腿形。走至近处,才见其肌肤柔白,眼眸深邃,阳光之下眼睫微垂,鬓边垂下一缕细发,却像是隐隐泛着金色。 “此人叫薛姬,精通乐理,也是当地出名的美人。”旁边常荀开口。 太子倒是极少能在京城看到这样美貌的异域女子,目光驻留片刻。代王已经在定王那边吃过亏,见着美色也不轻易动心,只觑向定王,笑道:“向来都说你性子冷清,不为声色所动,这回带回个女子,倒是容貌不俗。” “容貌无非皮囊。”定王笑了下,示意薛姬入座准备,“只是她乐理颇通,今日安排她献曲,代王兄可赏鉴赏鉴。” 薛姬被定王困了将近半年时间,从西洲来到举目无亲的京城,性子也被磨得软和了不少。她抱着琵琶盈盈施礼,琵琶声泠泠漾开,代王眼中稍见诧异。 嘉德公主原本正问阿殷关于北庭的趣事,听说有异域女子献乐,好奇的往外瞧了瞧,便暂时停止发问。 阿殷趁机喝两杯茶润喉。 薛姬的琵琶乃是百里春一绝,能在凤翔城夺得头筹,放在京城也是极出色的。加之她本就生得极美,异域风情又与京城常见的乐姬不同,厅外吹入的春风抚动她发丝,垂顺的裙儿随风摆动,勾勒出腿脚轮廓。 美人美酒,佳乐佳景,确实令人沉醉。 厅上无声无息,各自酌酒听曲,弹奏既罢,永安王率先开口称赞,“果真弹得极好!” 太子也是心神摇动,看着定王的目光里便多几分玩味,“玄素的眼光倒是很好,不知是从何处寻到这等佳人?” “只是碰巧遇见,便带了过来。”定王缓声,“她原是凤翔城百里春的人,名叫薛姬,是个东襄人。” 太子和永安王各自颔首,代王似未在意,只说她能将琵琶弹得如此高妙,着实令人意外。 而在宴席最末,姜瑁听到百里春三个字时,心中便是一动,待听得薛姬姓名和身份,立时脸色微变。 今日之宴,原本就不是真心给代王赔罪,常荀因身份之故,本就坐在姜瑁对面,此时留意观察,便将他反应瞧得清清楚楚。 定王那头并不流露半分异常,命薛姬退下,依旧饮酒观舞。 宴席一直持续到后晌,太子和代王等人才含醉离去。 嘉德公主这回出宫是打着定王的旗号,哪里甘心出来几个时辰便回去,出宫前早已求得恩准,要在定王别居住上一晚。因她幼时曾在谨妃身边养过几个月,后来定王也常照顾着她,兄妹二人交情不错,且永初帝虽因旧年道士之言而怀有芥蒂,对定王的行事却不担心,也就准她留宿一夜。 送走太子等人,嘉德公主瞧着天色尚早,便提出要去外面骑马。 定王在城外别院极少,但每一处都占地宽阔,这里面沿着溪流蜿蜒数里,踏青骑马十分方便。 他今日陪着兄弟三人喝了不少酒,原本的冷肃面容也被渐渐融化些许。对于嘉德公主的胡闹他本就招架无力,见得是阿殷相陪,便也没有异议,叫人备好马匹,他选了个开阔之地闲坐,看阿殷教嘉德公主骑马。 春日惠风和畅,郊外的景致更是明媚艳丽,溪畔零星的野花开放,底下绿草茵茵。嘉德公主出身皇家,当初学骑马是为了有兴致是打马球,因为年纪有限,马术不算太好,多半还是为了骑着散心。于是阿殷同她走走停停,将远山近水看遍,直至夕阳斜下,才恋恋不舍的被定王带回去用饭。 * 是夜郊外月明,嘉德公主被安排早早歇下,定王在屋中闲坐片刻,听得常荀过来,便立时召他过去议事。 常荀今儿回城,可不单是为了护送太子等人,还是为了看看姜瑁的反应。 果然,姜瑁虽然喝得沉醉,进城后却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借口想起了件要紧公文,怕耽误要事,往鸿胪寺的衙署去了一趟。常荀将探得的消息尽数禀明,定王听罢,面露哂笑,“这怀恩候府,果真是胆子不小。薛姬今晚就带回王府,不许跟任何人来往,姜瑁若有动作,尽管报来。” 常荀应命离去。 此时天色不算太晚,定王虽常行军在外,但也极少有闲情逸致在郊外星夜观景,瞧着屋外是蔡高带人值守,眼前便又浮起阿殷的面容来。心神再也难以安定,他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出了屋门,也不叫蔡高跟着,径直出了住处,往后面行去。 因为今夜有嘉德公主留宿,这别居的防守便格外严格,走不过三步便有带甲的侍卫值守,直至河畔溪边,才算是清净了些。 月色朗照,溪水的声音渐渐可闻。 定王极目而望,近处山峦,远处城郭,皆在月光下清晰分明。 今日答应让阿殷陪着嘉德公主,他原也是有深意的。一则嘉德性情活泼平易,不像旁的公主那般自持身份,所以能跟阿殷合得来,不存成见反而欣赏,不至于叫阿殷受委屈。再则嘉德幼时体弱,有阵子甚至卧床三月,不能多活动,如今虽然康健了,却还是羡慕那些身体强健之人,对于习武的姑娘也多亲近,以阿殷的机灵应变,两人半日相处,想必也能颇愉快。 固然以嘉德的身份,并不能帮什么大忙,但能让阿殷跟她交好,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负手漫行,思及那日西山的情形,心中竟自微微作痛。 ——即便贵为皇子,是人人称羡的王爷,他终究也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 北庭途中那次雪夜酌酒,他分明能察觉她的变化,巩昌的那突兀亲吻,也能看得出她并非全无情意。 正因如此,才让人格外心疼。 不知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渐渐行到迤逦的院墙,定王于夜色中举目四顾,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溪畔有块一丈高的大石,在圈出这别院之前就已有了,定王因吩咐不动天然之景,这石头便也保留了下来。 此时石上月光清明,那道纤秀的背影独自坐着,夜风里发丝舞动。她身上还是白日里右副卫帅的服侍,只是摘了冠帽,头顶玉冠束发,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比平常女儿家打扮时梳起的发髻更多些柔和意味。 定王望着那背影,回过神时,竟已然到了石头跟前。 阿殷正在出神,因知道此处防卫极严,也没察觉定王的脚步声,知道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她才微微一惊,扭头看清面容,忙道:“卑职……” 拱起的手被定王握住,旋即他仿佛察觉失礼,立时收了回去,道:“不必多礼。” 这样说罢,才发觉她身周有淡淡的酒气,目光越过,便见她另一侧放着个小小的酒囊。 深夜独酌?定王觉得意外。 阿殷也觉赧然,将那酒囊往旁边挪了挪想藏起来,谁知定王已然坐到了她身畔,右手伸出,绕过她的身子,将那酒囊拿入手中。两人回京之后,已极少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如今身子挨近,清淡的酒香萦绕在她身周,鼻息徐徐扫过面颊,像是拂过心尖。 有那么一瞬,定王想要就势将她抱进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然而他不能。 拎着酒囊坐回原位,他拔去塞子,喝了一口,笑道:“嘉德不爱喝酒,倒是委屈你了。” “没有委屈!”阿殷稍窘。听他的语气,好像她是个酒虫,白日里没能喝到酒,所以跑来这儿独酌似的。 “那还在这里独酌?或者是在——借酒浇愁?”定王扬手将那木塞丢了,递给阿殷。 阿殷接过来喝了一口,依旧递回给他,“殿下难道不曾独自喝酒过?” “当年崔忱战死的时候,我曾连着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墙,独自喝光十个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够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过酒囊喝了一口。 “那时候心里苦闷,除了借酒浇愁,没有旁的法子。” “崔将军是殿下挚友,沙场上袍泽之谊本就非常人可比,想来当时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两口酒,“你呢,浇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浇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极少在这郊外居住,所以顺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琐,方才出神,叫殿下见笑。” 她不肯细说,定王也没深问,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来一去的,将囊中的酒尽数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骑马。 还是白日里的场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纵马在青青原野中欢笑,甚至梦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抖动缰绳沿溪而行。旁边嘉德公主断续发出笑声,追逐阿殷的马。梦境渐渐又模糊起来,一时是白日的清溪绿原,一时又像是满坡的桃花。 定王在梦里,依旧是坐着观景的,看她们音容渐而清晰渐而模糊,猛然冒出个念头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梦中的他一旦生出这念头,梦境便随之变化,像是有满坡的艳艳桃花盛开,骑马的人嬉戏笑语,那身姿修长的美人纵马淌过粼粼溪水,跃过别居的院墙,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笑声隐隐传来,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惊醒坐起,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帘帐长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响着,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觉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记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这样的梦,而后从梦中惊醒。 前后两回做同样的梦,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边,灌下两杯温水,眉头越皱越紧。自打认识阿殷后,他便常做梦,在西洲的时候尤其频繁,回京后虽少了些,然而今晚这梦境委实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梦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然后被这个念头吓醒。 如果今晚的梦能被解释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那么在西洲的时候呢,他怎么可能预见到这个场景! 难道是真实发生过吗?阿殷和嘉德公主在水边骑马,而他在一旁观看。 定王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跳得愈疾。他忽然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上回梦境中,阿殷和嘉德骑马欢笑的事情真实发生了,那么阿殷纵马去山坡上摘梅花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 这念头着实有些荒唐,甚至让定王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神智错乱。然而这梦境实在太难解释,他也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就想验证。离这别居六十里外有处苑林,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明日,带她们过去一趟? 第1章 .9 离定王的别居六十里处,有个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闻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宫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难得有空出来散心,听定王说要带她去桃谷看桃花时,高兴得几乎雀跃——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宫中的桃花虽已打了花苞,盛开的却只有零星几枝,不够尽兴观赏。桃谷地气和暖,桃花开得比别处早,每年二月初就进入花期,如今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 既有好景,当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还要赶在傍晚前回宫,当即催着定王动身。她身边自然有宫里带出来的二三十名侍卫,定王又传令冯远道和魏清过来,阿殷和蔡高带十数名侍卫随行,这般防护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岁,马术不算精,却也会骑。因怕马车来回太慢耽搁时间,当即骑了性情温良的小红马,寻了个精致的帷帽遮尘,命侍卫在前开道,疾驰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织,远近闻名而来者数不胜数。 定王自然不会让嘉德公主往这人堆里钻,事先已派人去知会主管此处的官员,命他早些开道迎候。 这桃谷既是京城赏桃花的佳处,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皆慕名而来,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处通道,专供皇亲权贵及公府侯门使用,沿途桃花绝佳,也无外人烦扰。 嘉德公主远远就能望见满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驻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这里已是桃谷深处,寻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远处几位贵家子弟赏景,瞧见这几十名虎狼般扑来的侍卫,哪敢过来打扰,只远远观望。 谷内风清水净,如今春日艳艳,满坡如彩织锦绣,赏之不尽。 “定王兄,咱们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们去,别走太远。”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贴身陪着公主。” 嘉德公主见他还要点选侍卫,当即拦住了,“这桃谷外面守得严,里头能有什么事?派这么多人过去,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们——”她环视一圈,便指着河对岸,“都去那边等着吧,我也不走远,有事立马能赶过来。” 定王也无异议,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卫们沿山脚护卫。又嘱咐冯远道和魏清、蔡高三人远远跟随,只别叫公主发觉。 众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骑着黒狮子立在原地。 满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无物,他的目光锁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昨晚那个梦境。 因怕睡觉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梦境,定王昨夜惊醒后便彻夜未眠,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骏马趟过粼粼河水,她们两人并未嬉戏,在山脚弃马,进了桃花林子。 阿殷来这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着公务玩赏,瞧见嘉德公主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兴致勃勃。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遇见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赏玩桃花,随后又在水边策马,也是难得美好的回忆。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着这小她两岁的公主,也觉愉快。 两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个半时辰,才从桃林里出来。 定王最初还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无非是个梦境,这般郑重其事的做什么?难道他梦见了鬼神,也要特意印证不成?无非是事涉阿殷,当时又觉得震惊,才如此疑神疑鬼。 跳出来想想,着实好笑! 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瞧阿殷和嘉德这架势,自然不会有在水边骑马嬉戏的事了,索性不再枯等,翻身下了玉狮子,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赏景。直至阿殷和嘉德公主走出桃花林,才算精神稍振。 嘉德公主显然是累及了,扶着陶殷的胳膊,双腿像是灌了铅。 阿殷是习武之人,走走停停的一个半时辰完全不当回事,依旧精神奕奕,扶着嘉德公主上了马。 两人渡水而来,嘉德公主虽然疲累,面上却全是笑意。 侍卫早已在此处铺了可供休息的毯子,嘉德公主席地坐下,意犹未尽,“这回出宫,可算是畅快!能把这满坡桃花挪到皇宫里去就好了——或者回去跟父皇说说,往上林苑里种满桃花?”她看了看定王的神色,自知这是在白日做梦,遂叹道:“有时候真羡慕皇兄,想来这里就能来,我缺要费尽口舌求得父皇恩准,才能来这儿,还限着时辰。” 定王将侍卫倒好的清露给她润喉,“想随时来看,也不是不能。” “真的?”嘉德公主眼含期待。 “等你出宫建府,父皇母后还能拘着你?” 嘉德公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时脸上浮起飞霞。公主从小养在宫里,只有招驸马后才能出宫建府,定王这打趣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将喝完的空杯掷回定王怀中,嗔道:“皇兄!” 定王接住,向来冷肃的面上,也有了些微笑意。 旁边阿殷陪玩有功,此时也在毯上坐着歇息,闻言道:“公主不能将满坡桃花带回,不如卑职去折几枝给公主,也算寻得春归。” 嘉德公主闻言甚喜,“好,多谢你了!” 阿殷原就是想起了前世为她折花的事,觉得有趣便想再送一束桃花给她,闻言起身,纵马向河岸而去。趟过粼粼河水,满坡如烟霞般的桃花已然不远,阿殷纵身跃起,足尖点在马背,跃向那片桃花林。 定王几乎是有些惊骇的看着与梦境相似的场景,见对岸春风拂过,满坡桃花随风而起,她身如玉燕,轻盈盈的窜入桃花之中。她的官服是深色,与粉白交织的桃花迥异,坐在此处远望,便见她蜻蜓点水般在桃花林中来去,起起伏伏,如燕儿轻飞。没等多久,她便怀抱一大束桃花出来,飞身上马,依旧渡水而来。 娇艳花姿映衬她如玉的面颊,原本就美丽的眉目愈发显得娇艳夺目,连那笑容都愈添光彩。 定王怔怔的看她翻身下马,抱着满怀桃花走近,而后到了嘉德公主跟前—— “公主,这便是满坡桃花。” 嘉德公主喜悦的声音几乎是搁在云外,定王牢牢盯着阿殷,猛然伸手攥住了阿殷的手腕。他的力道很重,重得让阿殷吃痛吸气,仿佛她只是个梦,若不抓紧便要飞走似的。 阿殷吃惊,扭头时便见定王双目牢牢的盯着她,像是要直射入她心底。 “殿下?”阿殷没敢动手腕,皱着眉头提醒。 “皇兄做什么?”嘉德公主也惊着了。 定王不发一语,也不看嘉德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拽着阿殷快步走到十数步外。 “陶殷——”定王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我们以前当真没有见过?” 阿殷也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被那几乎泛红的双目盯着,意识到定王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了。难道是他同她一般,记得些旧事?这也未免太荒唐!且不说看定王如今行事,全然不像记得前世之事的人,就算记得,前世那么仓促的见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 可这发问也着实奇怪,阿殷眼眸流动,探问道:“殿下何故这样问?” 定王审视她的眼睛,继而看向不远处好奇观望的嘉德公主。她们两人全无异常,只有他心中翻腾惊涛骇浪,就算质问陶殷,又能问出什么来?这疯狂的猜测既然源于荒诞的梦境,只能从中求证探寻,他又常在阿殷值夜时做梦,不如—— “明日起,你与蔡高轮流值夜。”定王松开阿殷的手腕,沉声吩咐。 阿殷圆睁双眼,没明白这前后两件事有什么联系,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这般安排。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的每个表情都被定王收入眼底。春光里她的容貌极美,唇色娇艳肌肤细腻,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斜投暗影。这愣怔的一瞬,不见平常的敬重持礼和机灵应变,也没像从前那样说“卑职遵命”,呆呆的望过来,反倒现出姑娘家该有的憨态可爱。 要不是不远处有嘉德公主和成群的侍卫,定王甚至想俯身亲一亲。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 阿殷回府后跟陶靖禀报了此事,当晚便与蔡高约定轮流值守。当然,定王府中守卫齐备,右卫帅和副帅无需亲自执刀守夜,只是在定王住处的厢房辟出两间值房,他们夜间宿在此处,便于待命。 自定王将薛姬带到别苑献曲之后,定王府外夜间便热闹了起来,阿殷从冯远道处得知这消息,值夜便愈发尽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阖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马球赛终于在北苑举办。 正是春光浓盛之时,从帝后众妃、公主王爷,至百官公卿,皆换上了春衫,熙攘而来。 阿殷去年前来是为打球,这回却是跟着定王观赛。高台之上是皇帝带众妃、重臣和皇亲公侯,没有侍卫的立足之地,便只在台侧列队等候。这球赛由礼部和诸司奉旨举办,自然齐全周到,特地搭了凉棚供众人休息,阿殷同蔡高、冯远道入内坐着,举目但见锦绣绫罗、珠玉满目。 才坐了没多久,就见台上宫人团团簇拥一人过来,却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觉诧异,忙同冯远道等人行礼拜见。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两个男子,直奔阿殷而来,“定王兄说今日你也来了,咱们先去骑马!” 阿殷倒没料到嘉德公主还惦记着她,见冯远道首肯,便陪着去了。 北苑占地极广,里头林木阴翳葱茏,清风徐徐。从这马球场出去,有兽苑、有猎场,亦有花圃亭台,一路观玩过去,竟在途中碰见了傅垚。阿殷旧日的好友,有两人已随父迁出京城,如今能常见面的也就傅垚了,驻马打个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颇得嘉德郡主青睐,虽同行观玩。 一路赏春踏青,终在一处亭外驻足。 嘉德公主有些累了,入亭内稍稍歇息,忽见亭中有投壶箭支,便问道:“你们会射箭吗?” “都会一点。公主想玩投壶?” 嘉德公主道:“以前定王兄教过我投壶,只是宫里没人能投好,所以这些年都没玩过了。你们既然会射箭,想必也会这个,咱们试试?”她既然起了兴致,阿殷自是听从,叫宫人在空地上摆好壶箭,与傅垚陪她共投。这投壶源自射礼,原本是宴饮中颇庄重的仪式,有礼官主持,乐工奏乐,流传至今渐而为游戏,其仪礼渐渐淡化,便没什么拘束。 阿殷既会射箭,还能放袖箭,投壶自然不在话下。 嘉德公主虽是娇生惯养,不会弯弓搭箭,这投壶的准头却极好,十来支箭递出去,竟无一支落于壶外,倒令阿殷意外。只是傅垚毕竟是文官之女,虽则性情直率,这上头技艺有限,好在她口齿伶俐言辞大方,说说笑笑逗得嘉德公主十分开怀。遂起了比赛的兴致,翻着花样比,竟自不相上下,整整玩了半个时辰,直到宫人来请才停了下来。 那宫人小跑而来,瞧见嘉德公主时,便跪地行礼,笑眯眯的,“可算是找着公主了,马球赛打了两场,刘妃娘娘没见公主心里,心里着急。皇后娘娘有命,请公主早些回去,看那边比赛呢。” “哎呀,倒忘了马球赛!”嘉德公主接过帕子自擦了汗,便被宫人扶着上马,“母妃必定等得着急了,咱们走吧!”走了一程,又有些遗憾,“你若是我宫里的侍卫就好了,能常陪着我玩,不像那些人木头似的,连说笑几句都不敢。”说罢,便挥着马鞭儿驰回马球场,被一群宫人簇拥着上去了。 这头阿殷辞别傅垚,进入凉棚还没坐稳呢,便见一位内监脚步匆匆的来了。 “哪位是定王府上的陶副卫帅,皇后娘娘召见。” 阿殷同冯远道对视,上前道:“卑职正是,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有什么吩咐,上去不就知道了。”那内监脸上倒是带着笑的,在前面引路,直将阿殷带上高台。 这儿全都是权贵皇亲,阿殷从远处眺望,大略记得方位,此时往皇帝左侧瞧过去,果然看到了定王的背影。他生得原本就比旁人高大,又是军伍中历练过的,比及太子的庸碌和代王的文气,那背影挺拔如山岳高峰,十分夺目。阿殷心里不知为何就踏实了下来,她放轻脚步,跟着内监从后面绕过去,最后走到帝后跟前—— 活了两辈子,阿殷这还是头回离皇帝、皇后和众妃如此近,只是不敢抬头乱看,低垂双目盯着脚下的地面,而后依着内监指点恭恭敬敬的行礼。 上头帝后还未发话,就听旁边嘉德公主道:“母后可瞧见了,就是她。” 继而便是一道端庄的声音,来自阿殷正前方,“起来我瞧瞧。” 阿殷依命起身,不知嘉德公主提起她是为何事,只站直了身子,目光依旧落在帝后脚边的台阶上,未敢直视天颜,只看到了台阶之上的一角明黄。那是帝后才能用的尊贵颜色,绣了繁复细密的檀色云纹,庄重而威仪。 ——若她此时抬眸,必定能捕捉到永初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旁边孟皇后倒是没什么异常,只道:“长得倒是精神,也好看。年纪多大了?” “十六岁!”嘉德公主抢着回答,继而过来拉住阿殷的手,道:“母后刚才问我在哪里绊住了脚,我便说了投壶的事。宫里面能陪我的人不多,且她们的身手也不及你,陶殷,我想求定王兄帮个忙——”她笑着睇向定王,道:“把你讨到我身边来做侍卫首领好不好?” 阿殷未料她竟真有这个心思,大为诧异。 这种事由不得她做主,阿殷不能当着帝后的面拒绝公主,也不能自作主张的应了,眼光偷偷瞟向定王,暗祷他能开口。 好在他果然开口了,还是惯常的清冷态度,“这侍卫是我新挑进府里的,身手还算勉强,只是毕竟年纪有限,行事欠妥当。若是进了宫,恐怕不能护好嘉德。”见嘉德公主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就想撒娇,定王先发制人,“况父皇母后叫你这两年多读书叫性子沉静些,若送了她进去,你还不趁势胡闹,辜负父皇幕后的苦心?” 这么一说,孟皇后便笑了笑,“果然是了,不能总纵着你的性子。” 嘉德公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蔫蔫的退了回去。 孟皇后便笑道:“嘉德夸你这两日将她陪伴得极好,定要我重赏,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阿殷哪敢要呀,当即跪地道:“定王殿下安排微臣侍奉公主,便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虽是如此,她的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孟皇后命女官将个漆盘托到阿殷跟前,将里面润泽的羊脂玉如意赐给阿殷,又安慰嘉德公主,“虽不能给你调入宫里,往后多召她入宫陪伴,好不好?” 嘉德公主蔫蔫的精神头总算好了些,软声笑道:“多谢母后!” 阿殷便也跪谢赏赐,而后在内监的指引下退回原处。 定王端然坐在案前,目送她走下高台,修长的身影、挺直的脊背,在平常看来,跟松柏般欣欣向上,此时却忽然令他生出种怜惜——嘉德公主虽是妃子所出,却自幼受皇上疼爱,十四岁的年纪也还是贪玩活泼,撒娇耍蛮也是常事,虽生长于宫廷,却还是一团烂漫。阿殷只比她年长两岁,行事却稳重艰辛许多,除了那回雪夜醉后露出狡黠软语,平常都是以侍卫的身份行事,渐渐能独当一面。去岁在西洲,十五岁的她深夜值守,负伤了也闷声不吭,甚至数次剿匪,冒险拿下了悍匪周纲。 她从前在临阳郡主府中,到底是在过怎样的生活? 定王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之侧,一时出神,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玄素?玄素?” 定王回过神,发现是太子在叫他,遂道:“太子有何吩咐?” “我是说你府上人才辈出。”太子面上是和煦的笑意,“先前那薛姬一曲,叫我和代王兄念念不忘,没想到这女侍卫也如此出彩,叫嘉德也上了心。这侍卫虽不肯给嘉德,乐姬却是能借吧?初九那日我想设个小宴,届时借你的乐姬献乐,玄素不会舍不得吧?” 他虽是与定王说话,声音却也不算太低,上首帝后及周围诸王在观看马球赛的间隙里,也饶有兴味的留意这边动静。 定王徐徐往杯中斟酒,道:“薛姬不过乡野之人,怎能跟太子身边的乐工相较?” “各有所长,我的乐工弹不出那味道。怎么,连乐姬也舍不得了?” 先前她已寻了借口拒绝嘉德公主,如今帝后和皇亲俱在,定王若再拒绝,那也未免太过冷硬。他睇向太子,道:“那倒不是。太子既然青睐,到时我派人送她过去就是。” “那么为兄先谢过了。”太子面上笑容大盛,仿佛真是为此高兴。目光瞟过代王,两人却是心领神会的一错即过。 这插曲只如石子掠过湖面,只荡起些微涟漪而已,马球场上依旧精彩迭出,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到得球赛结束,日头尚早。 北苑的春景自与别处不同,永初帝命众人各自散开游赏,他在高台上连着坐了两个时辰,此时也有些疲累,便带皇后和众妃到就近的宫殿歇息。定王随太子等人一道送他过去,待告退时,永初帝却开口叫他留下。 定王依命驻足,待得众人退出,掩上殿门,永初帝才开口道:“今日你那个女侍卫,是从何处得来?” 第1章 .10 定王没料到永初帝竟会对阿殷这不起眼的侍卫留心。   不过既然他想将阿殷娶入府中,这身份迟早是要禀报的,当下如实道:“她是临阳郡主之女,身手极好。去岁儿臣在西洲剿匪,因见她有些志向,又应变机敏,胆气过人,便应陶靖之请,收她做侍卫。父皇或许还记得那匪首周纲——”定王抬眸,见永初帝点头,便道:“那便是他与儿臣的右典军冯远道合力擒获。”   永初帝觉得意外,“她一个年弱的姑娘,还有这等胆气?”   ——看那娇美白皙的面容和浑身气度,说她身手不错,也颇可信。但若说她和悍匪周纲交手,永初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定王便道:“儿臣初时也这样想,后来见她在剿匪时屡立奇功,才会刮目相看。”   他平素极少谈论女子,偶尔谨妃为他的婚事提起来,说哪位姑娘美貌、品行好、行事稳重大方时,也没什么兴致,仿佛偌大的京城里诸位千金贵女,都不能入他眼中似的。谁知道今日,却会对那个身份不高的侍卫交口称赞?   永初帝稍觉意外,笑道:“头一回听你对哪个姑娘刮目相看。”   “岂止儿臣刮目相看,就连铁衣也颇看重她。儿臣去墨城时,因大雪封路在巩昌驻留几日,铁衣竟带她去逛街市,令儿臣都大为吃惊。”   永初帝更觉意外,“铁衣那样的性子,竟也会做这种事。朕记得她性情刚冷,也颇自负,最不屑于这等事。”   “所以儿臣才觉吃惊,未料她跟铁衣如此投缘。”定王就势道。   父子俩感情不算亲近,往常若非谨妃牵系着说说定王的婚事,余下时间里谈话的内容便多关乎朝政。今日难得谈论这些,永初帝想起北边的事,遂指个座位给他,“铁衣和隋彦父子在北地驻守,十分艰辛。这回你过去,那边境况如何?”   北庭是边防重地,隋家世代为将,出了个谨妃娘娘,又有个做王爷的外甥,以永初帝的性子,即便不会平白疑心,又怎会丝毫不设防备?那边的境况如何,自然有人为他千里递来,时时传送。   定王只做不知,道:“儿臣从前率兵北上,虽也在北庭墨城一带驻留,只是当时正值夏秋之际,虽叹其荒凉,也不觉苦寒。此次深冬前往,途中数次大雪封路,才知北地艰难,远超儿臣所知。”遂将当日所见所闻说给永初帝听,提及路上狂风卷雪,活生生冻死战马的事情,父子二人皆是叹息。   末了,永初帝才道:“隋家忠心为国,其志可嘉。隋彦父子皆是男儿,尚能苦守,铁衣女儿之身,能在那苦寒之地率兵卫国,叫朕都觉得钦佩,所以朕格外偏疼她。”   “父皇器重铁衣,她自然更要尽忠职守。”   永初帝笑着点点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又旧话重提,“数遍京城也就这么一个铁衣,你那女侍卫既然能得她青睐,想来也是志气过人。只是临阳一向深锁府门,竟也肯让她出来?”——比起定王,永初帝对于临阳郡主府上的来龙去脉要清楚许多。   绕了这么一大圈,没想到又回到了阿殷身上,看来永初帝对于阿殷确实也颇留心。   定王便道:“临阳郡主府的家事,儿臣倒不知。只是她既有此志向,儿臣欣赏,便给她个机会历练。”   永初帝目光扫过,细辨定王神情,也不再多问了。   他很早就知道临阳郡主早年仗势欺人,夺人夫君的事,这些年虽也不时听到她府上的消息,却从未见过那对龙凤胎。而今回想今日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有些怀疑,却又不敢深信。   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那个叫灵修的姑娘早已死在了流放途中,奏报上写得明明白白。   永初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方才说的冯远道,他练得如何?”   “身手长进,做事也更沉稳。”   “如此甚好。”永初帝颔首,也没再多说,想起旧事,到底叹息了一声。   当年诚太子被诬谋逆,景兴帝迅速登基,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时,连皇兄的骸骨都不曾见到。彼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王爷,因素来敬重亲近诚太子,跟东宫众人也颇有交情,其中最熟悉的,便是冯太傅之子。怎料偏远之地的流放竟持续了八年之久,等他终于夺回皇位大赦天下时,昔日文采俊秀的贵公子早已灰心不肯回京,只剩下他的儿子,尚存一分志气。   而那个只有数面之缘,名叫灵修的女子,更是芳魂早散。   故人俱去,音讯难寻,他换不回诚太子的性命,挽不住冯太傅府中的倾覆,也只能在这后辈身上,寄托些许。   “假以时日,那女侍卫虽不能与铁衣相比,却也能成器。”末了,永初帝如是叮嘱。   定王自知其意,起身道:“儿臣必当留意栽培,必不辱没她的天分志气。”   *   进了三月,朝堂上事务渐多,一日定王受召入宫议事,阿殷率侍卫随行至宫外,因不能跟着入宫城,便在护城河外的一排屋中静坐。 这一排房屋前后共有三十余间,在朱雀长街左右排开,里头陈设长椅茶几,专供人休憩——当然不是闲杂人等,而是皇亲贵戚带来,却不能入宫的卫队家仆。   因是春日,屋子的窗户尽数敞开,几个侍卫坐在长椅中闲谈,阿殷站在窗边,看天上云层渐拢,风也变得凉快起来,像是要下雨。   宫门口出来了个人,深蓝长衫磊落,步履沉稳迅捷,正是高元骁。   护城河畔的垂柳被风拂动,天际隐隐一声闷雷,那风声愈发响了,卷走前晌的温煦,带了凉意。   阿殷想要掩上窗户,却见那头高元骁正往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个正着。果然,高元骁走过护城河上的拱桥,径直往这边走来,到得门口,招呼道:“陶副帅,好巧。”   “高将军。”阿殷官职低微,率先行礼。   后面侍卫纷纷起身,高元骁挥手示意免礼,便朝阿殷道:“方才在宫里碰见定王,跟着皇上去了谨妃娘娘那里,一时半刻出不来。有件事我想请教陶副帅,能否借一步说话?”   因今日蔡高轮休,阿殷便是众侍卫之首,并没立即出去,只朝高元骁客气拱手道:“高将军有话,还请吩咐。”   高元骁也不看屋中侍卫,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舍妹有句话叮嘱我,务必要转达过来,这里说着不方便。”见阿殷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才道:“跟她赠给陶副帅赏玩的匕首有关。姑娘家心思细腻,还请陶副帅包涵。”   阿殷闻言,抬目看他。   高妘从不曾送过她什么匕首,自相识以来,也就高元骁送过那把匕首。他以此为借口,自然是暗示他要说的事情跟临阳郡主她们的事有关了。阿殷不敢耽搁此事,遂笑道:“果真是高姑娘心思细腻,请吧。”   她这“高姑娘”三字咬得颇重,高元骁自知打趣,笑了笑也不在意,同阿殷缓缓步过街面,走至护城河边。   皇宫门外的护城河两侧都栽植了杨柳,只是除了节庆之外,寻常不许人踏足,便颇清净。   此时天阴风冷,河中缓缓流动的水面也被吹起波纹,杨柳丝袅袅拂动,渐渐沾了潮润。   高元骁的声音化在风里,压得极低,“初六那日,我已与令尊商定,要在京郊做件要事。此事不便让外人插手,需得你出力方可,能否告假一日,随我们前往?”   关于临阳郡主的事情上,高元骁是热心相助。阿殷心存感激,哪会拒绝,只问道:“是为何事?”   “与寿安公主的驸马有关,回去询问令尊便是。”   阿殷心头一跳,手扶在护城河的栏杆,只做闲话之态,“高将军费心了。”   两人才说了几句,宫门再次打开,走出个高健挺拔的人来,却是原本该在谨妃宫中的定王。他一出宫门就瞧见了阿殷——阴沉的天气里柳丝飞得凌乱,她站在护城河边,双手扶着玉白色的栏杆,冠帽的系带在颔下微动。天上已经飘下了雨丝,牛毛般沾衣欲湿,她仿佛全未察觉,隔着朦胧的雾气站着,唇角挑了从容笑意,正跟人说话。   她身边的人定王自然也认得,正是当日曾对阿殷起过贼心的高元骁。   那头阿殷瞧见了他,脸上的笑容立时收了,旋即朝高元骁匆匆拱手,继而往这边迎来。   定王腿长步快,等她迎过来时,也已过了护城河。   雨丝渐渐密了,她的冠帽衣衫被浸得潮湿,面容也似更加柔润,只是没了方才的从容笑意。拱手行礼时,她的态度是如常的恭敬,“殿下。”   明明刚才还跟人从容笑谈,见了他就摆出这副样子,他有那么令人畏惧?定王低低“嗯”了声,越过她径直往对面走去,就连高元骁过来行礼问候,也只敷衍罢了。   阿殷哪知道他的心思,只当是在宫里遇见了什么事,也不好多言,匆匆跟了上去。   *   回到府中,定王径直去书房中召了常荀和长史来议事。   雨势渐渐的大了,天幕沉沉压下,才刚入暮,天光已然昏暗下来。冯远道下值前特地过来嘱咐阿殷,道:“这两天府外不安生,虽然闹不出大动静,到底也需留心。夜里更需警醒,殿下若是有事外出,务必时刻跟着。”他叮嘱完了,又道:“今日殿下点破了我跟令尊的交情,他可曾跟你说什么?”   阿殷微诧,道:“不曾跟说过什么。殿下怎的忽然提起此事?”   “在西洲时,我举荐你来府上做侍卫,后面也曾跟令尊来往,殿下心思细致,但凡留意,总能看出破绽。”   这倒是实话,定王肯用冯远道,自然是探过底细的,加之冯远道虽不曾张扬,也未刻意隐瞒,要探知并非难事。只是平白无故的,定王为何说起了这事?   阿殷心里不踏实,“殿下没有责怪吧?”   “寻常交往而已,哪会责怪。只是这问得突兀——”冯远道瞧向洞开的窗扇,外头雨声淅淅沥沥,下值的众人各自匆匆离去,也无人靠近这边。他压低声音,问道:“那日你被内监带上高台,我后来不曾问你,当时皇上可曾跟你说话?”   阿殷摇头,道:“当时只皇后说我陪伴公主有功,赏了玉如意,而后便没有旁的事情。怎么,殿下突然提及,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冯远道闻言怔了片刻,才道:“恐怕是我想多了,也不算大事。”他有心要细说,瞧着远处有人走来,便咽下话头,只嘱咐道:“殿下那边快忙完了,早点过去准备。”说罢,同阿殷一同出屋,正碰上来传话的小侍卫。   “启禀冯典军。”那侍卫是定王书房外值守之人,此时冒雨而来,也不曾打伞,只道:“殿下今晚留韩相和季先生用饭,命卑职传话,请冯典军将西洲带回的乐姬请来助兴。”   薛姬如今安排在王府西南处的吟香屋里,四周树木葱茏,茂林阴翳。因这屋子取的是山中之态,便修得颇为整洁秀致,与王府中别的恢弘建筑迥异。此处远离长史司的官署,寻常少有人踏足,加之防守严密,里外消息难通,薛姬即便在此住了数月,也不曾出过半点岔子。哪怕近来夜访王府的人不少,也没半个人摸到这附近来。   阿殷同冯远道冒雨过去,吟香屋门窗紧闭。   此处比之别处更加隐蔽阴翳,雨声刷刷打在头顶的高树上,更显急密。屋外的守卫认得冯远道,听得是定王之命,当即上前开门,请他二人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薛姬坐在一方短榻上,正抬头望过来。比起百里春时的端贵多姿,此时她只薄施脂粉,眉眼虽也画了,到底王府不会挑上等的给她用,不似从前鲜妍。满头的珠翠金钗都被收在了匣子里,她似乎也懒得装扮,头发拿金环束起,而后披散在两肩,身上穿一袭豆绿长裙,倒现出清丽之态。   冯远道在屋外等着,阿殷入内将她打量,旋即道:“殿下请姑娘过去奏乐,请吧?”   她们也算是老熟人了。当初薛姬初被“请”到凤翔的都督府时,还曾稍微闹腾过两回,而今姜玳倾覆,她孤身上京,便变得格外顺从,抬眼朝外望了望,缓缓起身道:“可要梳妆?”   “寻常家宴,不必了。”阿殷招手叫来那小丫鬟,寻了披风和伞给她。   薛姬站在那儿任由小丫鬟为她系披风,瞧着外头潺潺的雨,眼底掠过暗色,“殿下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快要春末了吧,这边地气暖,想来花也都快开败了。”她勾起一抹笑意,睇向阿殷,“这般关着着实苦闷,就不能放我在园中走走?哪怕是有人盯着,透透气也好。久闻京城繁华,王府尊贵,我却连这里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殿下请姑娘过来,非为游春散心。”阿殷微笑,如有歉意,侧身道:“请。”   薛姬只笑了笑,出门撑了伞,直往定王会客用的清知阁而去。   清知阁在王府的客厅之侧。只是客厅庄重恢弘,里头陈设古朴肃穆,多用于接旨或迎接有身份的贵客,平常甚少使用。清知阁在其东侧,外头同样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里面陈设却平易许多,西边两间用于寻常会客议事,东边则是与亲近之人谈话议事之处。从东次间的偏门出去,走过后头的游廊,便是一处颇宽广的荷塘,中间一座阔敞的大厅,四面通透,可闲来议事,也可设点小宴怡情。 譬如今日,定王就在此为季先生和韩相设小宴   季先生已是五十余岁的高龄。他自幼文思聪颖,后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进中书省,官至中书侍郎,是当年睿宗皇帝颇依赖的重臣。他也是当时名动京城的大儒,与阿殷的外祖冯太傅交情极厚。后来景兴帝谋了皇位,将诚太子诬为逆贼,并将东宫属官清洗殆尽,季先生身居高位而无能为力,眼看着好友皆受污名,心灰意冷之下辞了官位,只在家闲居。   其后永初皇帝即位,诚心请季先生重回朝堂,奈何他老人家闲散惯了,不愿再回中书。只是毕生学问不愿荒废,遂入国子监中,以教书育人为事。   定王杀神之名传遍京城,旁人想到他,皆觉其勇武过人,骁勇善战,倒忽略了其才学——   生在王府之中,自幼受名儒教导,他又天分不低,论才学见识,其实比之东宫太子更好。只是永初帝介怀旧事,又有意树立东宫威信,这些年但凡是编纂文典、修撰经籍,皆付于太子手中。所以常人只觉太子腹有诗书,反倒忘了定王的才学,其实不输乃兄。   季先生才学休养极高,目光见识独到,自非俗人。   永初帝先前曾延揽他入东宫辅佐太子,他不喜太子庸碌,更因介怀当年景兴帝的作为,不喜太子与代王的来往亲密,反倒看中定王的性情,称其颖悟,收为弟子。代王向来对他执以重礼,这么多年往来,师徒之情亲厚,反倒要胜过父子间的罅隙疏离了。   另一位韩相,则是如今的中书侍郎,季先生的得意弟子。   今日他二人前来,原本是为国子监中些许琐事,之后趁着天雨心静,品谈文墨、议论时事,不觉便是入暮。   定王去岁在西洲耽搁,回京后又诸事繁琐,这一年半中还不曾与他二人深谈,便设此小宴。   等阿殷和冯远道送薛姬过去时,外面雨势更浓,雨滴密密匝匝的落在荷塘水面上,漾起圈圈涟漪。如今荷叶初生,色泽新嫩,经雨敲打之后韵律相迭,十分悦耳。阿殷撑了伞,经架于水面的曲廊进入厅中,便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居于上位,定王和一中年男子左右坐着,中间的矮案上摆了各色蔬果饭菜,四角燃着通明的灯火。   那须发花白的老者自然就是季先生了。   他是定王的恩师,另一位又是仅次于高晟的宰相,阿殷自然不能慢待。入内同冯远道行礼过后,猜得定王今日是真心要请薛姬抚奏,便道:“回禀殿下,薛姬已经请来,就在厅外等候。”   “请她到隔壁抚琴。”定王侧头,见阿殷身后还跟着冯远道,便冲他递个退下的眼神,却是看都没再看阿殷。   上头季先生原本是端坐品茶的,此时抬头望外面的雨幕,也正瞧见了阿殷和冯远道,手中茶杯便是一顿。   阿殷自然不曾察觉,应命出去,请薛姬入数扇屏风隔出的侧间,果然那里已经摆了把古琴。   阿殷虽觉此物与寻常的琴不同,却不识得出处,薛姬看见,却是目光一亮。她原以为那日别居中一曲琵琶,今日定是代王前来,然而方才从门外窥探,却并未看到他的影子,倒是这把琴,可真是难得一见!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躬身将修长的手指拂过深色纹理的琴声,指尖着魔般勾过去,却是琴音悠然。   “原以为殿下军旅之人,不想府中竟有这般好琴。”薛姬跪坐在琴后的蒲团上,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惊喜,“不知殿下想听何曲?”   屏风之外,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听闻姑娘琴艺绝佳,今日春雨细密,但求应景,不限曲调。”   薛姬应命,将玉葱般指尖落在弦上,须臾,琴音缓缓漾开。   阿殷此时无事,又不能去那边打搅定王和两位贵客,目光环视,便见薛姬身后四五步处有一张矮案,上头一壶清茶,一只瓷杯,另有三盘糕点,居然都是她爱吃的。她过去坐在案侧,手指触上茶壶,觉其温热,应是才刚沏就。   她此时还未用饭,腹中稍稍饥饿,看到那糕点,更是犯馋。然而贵客在外,她又不敢轻易动,便回头招手叫角落里侍立的小婢女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备给谁的?”   小婢女摇头,“殿下吩咐备下这糕点,叫人自取,奴婢也不知是给谁。”   原来是无主之物。   阿殷目光黏在那软糯的糕点上,腹中更觉饥饿,馋虫大作之下,终究是没忍住拈了一块送进嘴里——这侧间是为抚琴而设,以定王的行事,必定不至于在这不起眼的角落给薛姬备糕点。既然说了是自取,她偷吃两块应当无妨吧?         第1章 .11 三月的雨但凡下起来,便缠缠绵绵的没个尽头,外头雨声忽高忽低,屋内却只有薛姬的琴音起伏。 阿殷虽不通音律,却也会赏鉴,拿可口的糕点先垫上肚子,那琴音便愈发悦耳起来。她的身侧就是半掩的窗扇,侧目瞧过去,正可见满湖荷叶亭亭,在春雨中随风微荡。水面对岸便是抄手游廊,透过游廊可见对面一座紧闭屋门的殿宇,那是定王的书房。而此时雨丝斜落,打湿檐头屋瓦,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就连那书房都似被雨幕所遮,看不清了。 琴音渐而舒缓起来,仿佛带得那雨势都缓慢了,阿殷自斟茶慢喝,却是望着那书房微微出神。 从正月里来这定王府,她虽升了官,到定王书房的机会却少了许多。 从前在西洲,她隔日就要在书房外值守,诸般人员往来,她也都清楚。到了此处,值守之事交给左卫负责,她虽省力,不能时刻跟着,许多事便不能知晓。这样想着,便觉自己跟定王之间仿佛是更远了——譬如今日,先是随他入宫,继而在宫门外等候,回府后也不必她值守,算起来,两人同处还不足一个时辰。 心绪似乎被春雨润泽,比之平常柔软了许多。 那琴音缓缓荡在心间,外头暮色四合,书房门前的灯笼次第点亮,是雨幕里模糊的光点。 琴音缭绕,勾动往事,触绪回肠。 阿殷忽然觉得,比起这座辉煌巍峨的王府,其实在西洲的日子,似乎还更值得留恋些。那时定王身边人手不够,许多事也都交给她办,甚至那次探访铜瓦山,都是定王亲自带了她指点,叫她学到好些东西。 这般思绪漫漫,不由又想起那晚借宿农家。两人在那简陋屋舍之中,她占了定王的被褥睡,起初还谨慎小心,后来却睡得深沉,次日醒来,外头也是这样迷离断续的雨声。那次的探访着实有趣,彼时她多大胆,敢吟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说要将周纲亲手拿下,还敢在定王做戏时,环住他的腰说那些浑话。 而今回想起来,有趣又好笑。 其实定王也不是那样冷肃不可亲近。假扮夫妻同行的那回,他不就十分体贴,常照顾着她,甚至在下断崖时亲自探路吗?还有去北庭的路上喝醉那回,也是他纵容酒后枉顾尊卑的她,亲自送回屋中。 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无可指摘,哪里都让人眷恋倾慕,只有一样不好,他生在天家。 他不是王爷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王爷,她其实很想,嫁给他。 阿殷忍不住望向屏风那侧,可惜这几道都是檀木嵌云屏的,瞧不见对面的情形,只能作罢。 ——若这是纱屏,她便能看到,此时的定王,也正将目光投往这个方向,面容虽冷肃,眼底却温柔。 阿殷咬了咬唇,随手去拈糕点,手下扑了个空,这才发现那一盘软糯的金丝卷居然已经被她吃得精光。至于剩下的两盘,也都被吃得七七八八。她便又取了块蟹粉桂花糖糕慢慢吃着,决意不去想那些无能为力的事,甜腻的味道浸透唇舌落入腹中,像是在北庭的巩昌城喝过的牛乳甜茶,让人心中稍添愉悦。 琴声渐渐消去了,在厅中回旋萦绕,而后随着雨声远去。 厅里很安静,薛姬双手扶在琴上,啪的一声,有泪水落下。 阿殷耳听得雨声淅沥作响,逐渐暗沉下来的夜幕中,只有雨声回荡。 方才的失神与感怀都消去,阿殷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薛姬的琴音真的能与心意相通。那么薛姬方才又是想到什么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后又为之伤怀?她以将领之女的身份示人,却能以化外之身,奏得如此精妙乐曲,琵琶琴曲无所不通,舞姿曼妙不说,香道诗词上也有涉猎,哪怕是京城男儿们趋之若鹜的教坊头牌,也未必有这样齐全的本事。她会是什么人? 阿殷注视薛姬的背影,猜度出神。 忽然听见定王召唤,阿殷忙起身理好心绪,绕过屏风拱手行礼,“殿下。” “护送她回去,谢以赏赐。”定王目光落在她脸上,瞧见那尚未收尽的柔和神态,声音也带了几分温度,“今晚我陪先生和韩相,晚些回去,你在静照堂等着。” “遵命。卑职告退。”阿殷恭敬的冲上首三人行礼,旋即带了薛姬回吟香屋。 外头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薛姬撑伞缓行,阿殷同等候在外的六名侍卫一路护送。 待得阿殷回到静照堂时,才知此时已是戌时二刻。 她所居厢房外已然灯火朦胧,阿殷将伞递给门口的婢女,进屋抖落披风上的雨气,便见桌上放着个食盒。阿殷打开,里头却是热气腾腾的鹧鸪汤和两样小菜。她稍觉惊喜,问外面的婢女此物是谁送的,那婢女只道:“回禀副帅,是厨房差人送来的。” 能这般往静照堂安排饭食的,难道是定王? 阿殷也不再多问,洗了手将饭食用了,也不敢就睡下,只等候定王归来。 * 定王回来时,夜已极深。 王府中屋宇众多,因定王没有王妃滕妾,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今晚雨势缠绵,他自然不放心季先生和韩相冒雨回去,便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裹了满身雨气回来。 彼时阿殷在屋中坐得发闷,正在廊下观雨,见着他,自然得迎上去。 他的身后是负责夜间值守的侍卫,因为身高矮了大半个头,步伐又跟不上身高腿长的定王,亦步亦趋的撑伞随行,十分吃力。 阿殷上前行礼,口称殿下,定王脚步微驻,觑着她,“还未休息?” “殿下尚未归来,卑职不敢疏忽。”阿殷谢他两份美食,言语便格外精神。 定王将她瞧了两眼,也没做声,只是自顾自的笑了笑,便又拔步往廊下走。这一路冒雨而来,身上虽未落雨,披风却也是沾湿了的,他随手解下,回头见阿殷还跟着身后,便问道:“有事?” “卑职想在初六那日告假,已经禀报过冯典军,特来请示殿下。”她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 定王“哦”了声,“是有急事?” 阿殷刚入府那日,礼部来的老先生便教诲过,似她这等近身随侍定王的人,告假时必得求得定王点头。且告假的理由必须正当,断不能欺上瞒下、谎报胡诌。她自然不敢欺瞒定王,便道:“初六那日家父有事要带卑职去京郊,叮嘱务必前往,还请殿下通融。” 她长身而立,身后便是连绵的雨幕,两侧朦胧的灯笼散射昏光,照得她面容愈发精致。 定王瞧了片刻,才道:“是高元骁说的?” 阿殷微诧,旋即回答:“正是。” “那不算要事。不准。”定王丢下这么一句,再不多留,转身便进了屋——初六的事情还是他拍板定下的,些许小事,阿殷去了固然更好,却也不是非她不可。高元骁这厮,虽然办事勤恳,却未料还学会了耍这花招。更可恨的是这陶殷,明明是他的侍卫,他叮嘱的话不放在心上,却把高元骁两句诓骗当真。她深夜等他,冒雨迎来,就原来只是为了告假? 无关紧要的事情,才不用准假。 阿殷尚且站在阶下,瞧着两扇闭合的屋门怔忪——就这样轻易的,拒绝了?呆站了片刻,想着今晚定王陪客劳累,必定没心思听她细讲,还是缓一缓,明日再请示的好。于是摇摇头,自回屋歇息去了。 * 人语渐歇,夜幕寂静,定王没想到,他让阿殷过来值夜的法子还真是有些效用。 也不知是因为相处的时间渐多,还是因为她住在近处,叫他睡前总忍不住想想,自回京后就极少做梦的他,近来又开始做梦了。外面的雨声时断时续,梦里似乎也是一片迷蒙,像是今夜被雨幕笼罩的情形,梦里竟然又是她在告假,只是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束,是他从前给她挑的那袭银红洒金披风。 定王即便是在梦里,也在赌气,愣是冷着脸没答应。她也没有辩驳,只是有些沮丧,竟然还小声咕哝着骂他霸道。 两人似乎正行在朱雀长街上,两侧人群熙攘,倏忽又走到刑场,天气渐渐放晴。 定王依稀觉得今日似是有什么大事,京城的百姓将刑场团团围着,他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刑场对面的高墙,目光随意扫过去,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分明是陶殷的眉眼,却比如今的她更成熟而有韵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早已不知所踪,她跪在刑场上,满头青丝皆被竹簪挽着,素面朝天的望着日头微笑。 她的容貌极美,哪怕京城佳丽如云,后宫粉黛三千,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的眉眼。 定王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的小侍卫怎么就突然上了刑场,瞧见刽子手的屠刀高高举起,心里又惊了一跳,扑过去就想拦着。却见日光映照在刀上,那一瞬血溅白练,方才还含笑的美人忽然就倒在了血泊里! “陶殷!”定王梦中惊呼,猝然惊醒坐起。 这一声他是低声喊出来的,醒过来的那一瞬,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低沉,却满是惊恐焦急。 定王心中狂跳,如有鼓擂,抬起手背放在额头,只觉全是冷汗。 他立时睡意全无,坐在榻上许久,拳头不知在何时握起,眼底阴云翻滚,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却难看得可怕。他分明记得梦里阿殷的眉眼气度,应该像是十八岁的样子,跟前几回梦中纵马跃入桃花林时的气度身形仿佛。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梦里的事已然真实发生,虽则阿殷年貌稍有不同,情形却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那么,今晚这个噩梦难道也会发生? 是谁杀了阿殷? 背后掌心皆是冷汗,定王甚至觉出一丝冰凉。 如果前面那些荒诞怪异的梦境只是让他怀疑,那么这个梦境,就是让他惊恐了! 那一瞬血溅白练的场景清晰分明的留在脑海中,甚至比真实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他不忍想象,如果这梦境照搬到现实中,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孤身行走二十余年,难得有个姑娘闯进心里让他寝食牵挂,她的容貌冠绝京城,她的志气胜于男儿,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她醉后憨态、笑容明媚,她怎么能丧身刑场! 定王腾的起身,匆匆走至桌边,斟了两杯茶灌下。 极力平复了方才的惊恐,他最先思考的,便是如何应对。 假若这些梦境真的是预示,那么阿殷会因为什么而上了刑场? 定王思来想去,能让阿殷背上斩首罪名的,目下也就只有一样——她作为临阳郡主女儿的身份。 他原先虽也怀疑代王不安分,却并没有挖出太多蛛丝马迹。直至西洲剿匪时,从屠十九寨中捉到景兴余孽,回京后又从高元骁处查得些隐情,才知代王和寿安公主私下里有许多小动作,临阳郡主也牵涉其中,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目下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人心本就不稳,代王的野心又证据不足,若不能一击必中,反而会自陷危境。所以他如今在做的,只是先掏空姜家的根基,待得他们无力煽动,才能稳妥除了心怀不轨之徒。 若此时不出差错,代王、寿安公主背负谋逆罪名,临阳郡主也逃不掉干系。 阿殷是临阳郡主的女儿,虽会受此牵累,可他必定会力保。可梦中她却被斩首了,难道是父皇对他的恩宠有限,连他也保不住她? 按理来说不应该。然而定王对此并无十成把握,加之梦境实在骇人,反倒有些不敢深信。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这梦境是否属实,阿殷会被临阳郡主牵累,这是毫无疑问的。 定王早已没了睡意,听外面雨声停了,推窗望过去,她值夜的厢房里一片漆黑。就着夜风站了几乎两柱香的功夫,定王翻来覆去思索,觉得能稳妥保住阿殷的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脱离临阳郡主府,变成他的人,届时即便母家获罪,她也可以无碍。即便她不愿屈身做侧室,然而比起身家性命,这点身份之限又算什么? 定王瞧着厢房紧掩的窗扇,决定此事该及早安排。 *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又是一夜无恙,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值了这夜,正好轮到今日休沐。外头天光尚且昏暗,阿殷又阖上眼睛——若今日就是初六多好,她也不必告假,自可心安理得的去京郊。如今可好,定王殿下昨晚找借口不肯准假,那事儿又关系重大,少不得多去磨磨嘴皮子了。 阿殷翻身坐起,迅速拿温水洗漱毕,值房里比不得府中繁琐,迅速抹了润肤的膏子束好头发,便整整齐齐的推门而出。 天际只有一线鱼肚白,还未全然放亮,早起的婢女脚步匆匆的来去,见到她时也会问候一声“陶副帅”。 阿殷虽没得到准假,精神头却是不错的,虽然王府里诸多规矩,不能像在府里那般酣畅淋漓的练,却也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吊起精神。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婢女们次第抬了热水进去,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据说定王不喜欢被人服侍,即便在王府里,洗漱穿衣也是自己来的。婢女们所要做的,无非备好热水和洗漱之物,在他离去后,由老嬷嬷领着收整衣衫床榻而已。 经了一夜春雨,此时空中虽还有薄云扯絮般浮着,然看那间隙里一抹微蓝,便知天是要放晴了。 雨后空气清新,阿殷深吸两口,站在院里一株桂花树下等定王出来。 卯时三刻,定王如常推门而出。 阿殷面上含着盈盈笑意,精神抖擞的冲他拱手行礼,“殿下。”晨起的精神头比之平常更足,她双眸蕴着光华,头顶的玉冠都仿佛比平常更显柔润,两臂屈出好看的弧度,那袭墨青色的披风长垂在背后,在晨风里鼓荡。她的身形一向修长轻盈,清晨站在春雨浸润的桂花树下,更如花苞含露,俏丽姣好。 定王“嗯”了声,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有些不确信的道:“你昨晚是否说过什么?” “卑职明日想告假一日,不知殿下能否恩准?”阿殷没想到定王会主动提及,当时应答,稍有忐忑。 “无妨。”定王却浑然忘了昨晚的事,又吩咐刚从屋里出来的老嬷嬷,面不改色的道:“叫人做碗醒酒汤备着。” ——竟是厚着脸将昨晚那冷脸全都推给了醉酒。 老嬷嬷应命去安排,阿殷求得允准已是大悦,哪还有心思计较旁的,既然值守已毕,便先告退。 * 初六那日,陶靖如约带了陶秉兰和阿殷兄妹二人,往京郊的绿螺矶去。这一带山清水秀,多有奇峰俊岩,最难得的是沿水有上百株朱砂玉兰盛开,虽不及桃谷的满坡桃花壮观,胜在周遭天然锦绣峰峦,极有野趣。 三人自然不是纯粹为赏花而去,纵马到了绿螺矶,三三两两的倒有不少游人。 沿着河流蜿蜒而上,一边是峻秀奇峰,另一边是清平旷野。 自自朱砂玉兰间穿行而过,碰巧遇到高元骁,四人结伴而行,直往前面的酒家去。这酒家离朱砂玉兰不过几百步远,建得富丽堂皇,算是这一带最精致贵丽的酒家,里面的客人自然也多是达官贵人。今日春风和畅,天暖气清,酒家坐落在山水之间,内里客人多将窗扇打开,喝酒观景。 阿殷目力极好,迅速扫过几处窗户,便瞧见了三层东侧那窗户里独坐的男子。 “父亲,那边坐着的是不是他?”阿殷驱马赶到陶靖身旁,低声问。 那窗扇中的男子生得十分文雅,坐在窗户边只露出上半身,却也是气度卓然,颇有风华,正是寿安郡主的驸马贾青岚。 此人虽则文试上的本领有限,诗词歌赋上却极有才思,加之年轻时生得丰神俊秀,上京不久便被寿安公主看中招为驸马,而后经由公主的举荐应试,取了个进士的身份。他原也没什么仕途抱负,既然已成驸马,自是求得了想要的荣华富贵,于是安心陪着公主,每日风花雪月诗词唱和,过得好不快活。 因寿安公主与临阳郡主交好,阿殷也见过贾青岚好几回,此时看其侧影,便认了出来。 陶靖随之望过去,旋即同高元骁换了个眼神,往那酒楼而去。 到得门口,正碰上两位官员携家眷出来游玩,陶靖与高元骁在京中为官,也有人认识的,难免停下来招呼。因众人都是来游春赏景,心绪极佳,七八个人团团围在一处,也不急着进去,倒先评点起景致来。 高元骁就在阿殷身侧,趁着陶靖跟人说话时,便问阿殷,“往北十里就是虎头石,要去看吗?” “虎头石就在此处?”阿殷的惊喜颇为逼真,当即道:“难得今日过来,怎可错过!” 高元骁便朝几位同僚告辞,带着阿殷往虎头石那边去,陶靖则带了陶秉兰入酒楼,到得三层,父子谈话声吸引了正在窗边独坐的驸马贾青岚。 贾青岚是个文人,跟陶靖的交情有限,不过因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交好,常来常往之下,跟同有才名的陶秉兰倒是来往不少。 此时各自瞧见,陶秉兰便率先行礼笑道:“驸马爷也在此处散心?” 贾青岚起身迎了,见他们只是父子二人,便道:“郡马这是?” “他兄妹二人要看这朱砂玉兰,我便抽空带了过来。阿殷却又去看虎头石,我们先在此等着。” 比起陶靖的魁梧健朗来,贾青岚到底失于文弱,闻言退回座位,笑让道:“想请不如偶遇,既然郡马也无他事,不如坐着喝一杯?” 陶靖就等他这句话,谦辞了两句,便同陶秉兰坐下。 而在另一头,阿殷和高元骁纵马往北边的虎头石去,马速却并不快,只散漫催马前行,闲聊起来。这边风景比之南侧稍逊,行人也颇少,远远瞧见前面有道斜坡,高元骁便驻马,道:“咱们就在此等候。” 阿殷看过那边地势,低声道:“隔得有些远,来得及吗?” “无妨,等他们走近时,咱们再往前走。届时冲过去顺手救人,更见自然。” 阿殷闻之有理,又不能就这么干站着惹人注意,于是同高元骁指指点点,左顾右盼的赏玩两侧风景,眼角余光却总打量着斜坡往北的路口,等待那位鸿胪寺少卿出现。 第1章 .12 这绿螺矶风景极佳,下游常有人游玩散心,上游却少有人至。百余株朱砂玉兰生在上游,春日里京中男女前来赏花,多是从下游逆流而上,北边人并不多。阿殷跟高元骁在这边缓慢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还只见到两三个行人匆匆路过而已。 此时已近晌午,天气浓热,阿殷久在阳光之下,竟自出了层薄汗。 两人离那斜坡愈来愈近,正在阿殷有些焦躁的时候,便见斜坡对面的路口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队人马。 阿殷立时精神稍振,细心望过去,便见打头两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前行,后头跟了四五个男仆。 “是他们吗?”阿殷看向高元骁。 高元骁也正往那边望,低声道:“右边是翟绍荣,鸿胪寺的少卿。左边的就是他弟弟翟绍基,待会你只需救下翟绍基,旁的事情我来处置。”遂提了缰绳,同阿殷加了马速,往那边行去。 还未走两步,翟家兄弟已然到了斜坡之下。 此时远近并无行客路过,阿殷和高元骁也都是寻常布衣打扮,状作观景的游人。不远处山涧的水声依约传来,忽听斜坡之上一声唿哨,而后便有五个蒙面的大汉举刀冲向翟家兄弟——看其身手,却都各自精悍,并不比宫廷侍卫差多少。 翟家兄弟哪能料到此处还有强人,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惊慌之下,忙扯了缰绳想要逃跑。 然二人只是儒生而已,哪里逃得过? 那蒙面大汉中,三个人冲往男仆隔开他们,另两人则举刀直扑翟绍荣。锋锐的尖刀搠过去,透胸而过,另一人则举刀斜劈,利索的将翟绍荣耳鼻削下,厉声痛呼之中,马匹男仆立时乱做一团,翟绍荣哪里受得住这等重伤,当即大叫着扑倒在马下,气息微弱。 这头高元骁再不迟疑,厉声喝道:“何处小贼放肆!”双腿夹动马腹,直往斜坡冲刺过去。 阿殷紧随其后,手中备了匕首,紧盯着那边情形——强人应是被高元骁厉喝所惊,动作微滞,旋即举刀,向同行的翟绍基砍过去。尖刀才举过头顶,阿殷手中匕首已甩了出去,叮的一声脆响,将那尖刀震得脱手飞出。这瞬息之间,阿殷离那伙强人已不过十来丈之遥,亦厉声喝道:“谁敢放肆!” 这斜坡地处偏僻,五个强人原打算速战速决,依命杀了这两个文弱之人便撤,哪料会有人冲过来救? 为首那人身材瘦高,手中没了兵器,立时将翟绍基扯下马背,伸手往翟绍基脖颈间捏过去。其余四人则迅速列成一排,迎向率先冲来看着更凶猛的高元骁。 翟绍基已然被人捏着脖颈举起,双脚乱蹬,口中含糊断续的吐出呼救之语。 阿殷此时已趋近,足尖点着马背飞身而起,旋即凌空出招,踢向那瘦高男人的耳门。 这一脚若踢中了,那男人即便不死,整个脑袋也要废了。他哪敢硬接,将翟绍基掷向身后,旋即矮身躲过阿殷飞脚,未待他站稳时,阿殷的袖箭已脱手而出,直扑他胸前要穴。这袖箭来得太快,男子侧身躲避不及,胸前便被袖箭刺入,只是未伤及要害。而阿殷落地时,已迅速抄起了方才飞掷出去的匕首。 这一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殷身法轻快迅捷,借着骏马疾驰之势,更是难以抵挡。 那高瘦男子在五人里身手最好,此时本就着急,又连番受挫,心中更是惊骇万分,回身瞧过去,便见高元骁拳脚大开大阖,已将其中一人踢成重伤。他这才觉出惊恐,心知五人合力或许能有一线胜算,然如今毕竟是光天化日,他干的是突袭杀人的勾当,哪能拖得片刻?当下再不迟疑,口中一声唿哨,立即向斜坡逃去。余下四人得令,哪敢恋战,亦匆忙逃窜。 高元骁瞧一眼尚存点气息的翟绍基,朝阿殷道:“护好他,我去追!” 阿殷应命,眼瞧着高元骁追强忍上了斜坡,这才看向翟绍基,见他虽满面惊恐没了血色,到底气息尚存,死不了人。再往旁边看去,便有些骇人了——鸿胪寺少卿翟绍荣原本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此时却是耳鼻尽失,面颊带了血迹,胸前更是大片的血红,倒在地上,气息俱无。 那翟绍基缓过气来,瞧见兄长丧命,当即涌出泪来,“大哥!” 阿殷来之前就已知此二人底细,虽知翟绍基这眼泪乃是假意,然而闻其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难免动容。 身后的男仆们有三人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另有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滚到道旁的草地里战战兢兢,半天也没爬起来。满地血迹散乱,翟家兄弟的两匹马受惊,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阿殷与翟家兄弟素不相识,又不敢多看翟绍荣那骇人的面目,便只看向翟绍基。 那翟绍基似也察觉她的注视,面上依旧惊得毫无血色,朝阿殷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旋即又是放声大哭,手脚并用的爬到翟绍荣身边,满面泪痕,如丧考妣。哭了半天,竟自晕了过去。 阿殷缓缓将匕首收入怀中,却也未有旁的动作——这般拦路杀人的事,必定要报到京兆衙门去审理,杀人的现场,自然当保留原貌为上。只是看着翟绍基那痛哭失声继而昏厥的模样,却也不愿多待片刻,于是往外几步走到她的坐骑旁,静候高元骁回来。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高元骁拎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强人回来了。 他瞧过翟绍荣的惨状,却是面不更色,只上前往翟绍基人中上重重掐了掐,待其醒转,才沉声道:“节哀。”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翟绍基满面泪痕未干,二十余岁的男人,却是悲伤得声音颤抖不止。 高元骁撕下一方干净衣襟暂时遮住翟绍荣眉目,才道:“你是何人?” “国子监助教翟绍基,叩谢壮士大恩。这位被恶贼杀了的,是我的兄长。他现任着鸿胪寺少卿之职,怎料在此被贼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害,这般狠毒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他渐渐收了悲伤容貌,怒目看向高元骁捉回的那两人,想要过去厮打,却被高元骁拦住了。他目中眼泪收尽,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鄙人姓高。”高元骁伸手将翟绍基半拎半搀的拉起来,道:“那位是与我同行之人。此事必得报官府处置,我便将马借于你,你同她去报官如何?剩下的人便先留在此处,以做见证。” 翟绍基哪有不从的,当即道:“我这就报官,这就报官!多谢壮士仗义相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此处离京城颇远,骑马过去也得小半个时辰。翟绍基再不耽搁,即便面色惨白,却还是挣扎着上马,跟阿殷往城里赶。 跑了一阵,经过那朱砂玉兰附近的酒楼,阿殷瞧见父亲和陶秉兰正跟驸马贾青岚在楼外的水边漫步,便策马过去禀报道:“父亲,我与高将军途中遇见些事情……”这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翟绍基忽然一声厉喝,接着便大声喝骂道:“贾青岚,你这黑了心肝的东西!”末梢带了哭音,翟绍基竟自翻身下马,直往贾青岚身上扑过去,扯住他的衣领就要厮打。 陶靖习武之人,哪容这般胡闹,伸手隔开两人,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冒犯驸马?” “我是何人,你只问他!”翟绍基虽是个男人,眼泪却是说淌就淌,声音中愈见悲愤,指着贾青岚道:“你原说邀我兄弟来此赏春,怎的却在半路设伏,要害我兄弟性命!亏我还认你是个朋友,百般劝说兄长过来,你……你……你这黑心肝的恶贼!”他这一声连哭带骂,动静极大,立时引来不少人围观。 驸马贾青岚最初似是有些愣了,听到这番话时面色陡变,旋即道:“翟绍基,你……” “我怎样!”翟绍基立时打断了他,要不是陶靖挡着,恐怕就快过去对贾青岚拳脚相加了,“你就算嫉妒我兄长得公主殿下青睐,又怎能下这等狠手!指使人杀了我兄长还不算,竟叫他们削了耳鼻毁他面容!我兄长如今就在那边躺着,走,走!我们去见官!”他说得涕泪横流,一句驸马嫉妒他兄长得公主青睐,更是吸引众人的视线—— 这附近赏春的有平头百姓,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多有认识翟绍荣的,皆知他是京城排得上号的美男子。听如今翟绍基这意思,竟是驸马心生嫉恨,骗他过来赏春,却在半路设伏,杀害情敌? 这等艳事与朝廷官员被杀的事混在一处,令人惊骇,又十分好奇。 周围众人全都往这边瞧着,贾青岚骇然之下,厉声道:“你别血口喷人,你兄弟遇袭,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谁会知道我兄弟要来这里,又在半路设伏?若不是你,那贼人又何必在杀了我兄长之后,割了耳鼻!”翟绍基怒声痛斥,竟是已经认定了这背后主使之人。 贾青岚脸色发青,“你……你……”到底是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只是目呲欲裂,仿佛比翟绍基更为愤怒。 周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陶靖手臂后撤,带得翟绍基也退了两步。 “既是出了人命案子,还不去京兆衙门。”他沉声道。 翟绍基便恶狠狠的瞪着贾青岚,几步退回马边,翻身而上,“我这就去报案,天理昭彰,你等着!”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贾青岚被翟绍基撕扯了一通,衣衫凌乱,见周遭人都看着他,脸色愈发难看,道:“此事与我无关,都滚!”却仿佛有些悬心似的,又往翟绍基离去的方向瞧着,身子竟微微颤抖。 陶靖不动声色,朝陶秉兰递个眼神,陶秉兰便上前道:“驸马先到里头坐坐吧,既然此事非驸马所为,朝廷必定还以公道,不会冤屈了谁。”说罢,便陪着贾青岚入酒楼去,陶靖不放心,便也跟上去。 * 这头阿殷报了案子,京兆衙门听说死的是鸿胪寺少卿,立时有些慌了。撇开翟绍荣那点虚名不谈,这回死的可是五品官员,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行凶,委实嚣张,立时点选人过去。那头有高元骁镇着,案发现场留存得极好,又有翟绍基、高元骁、阿殷以及一干男仆做证,杀人的经过已是明了,剩下的,则是审问高元骁捉回的两名强人,将逃犯缉拿归案,追溯源头了。 一整日的劳顿,阿殷回府后往合欢院歇了会儿,便去陶靖的书房等父兄归来。 直至夕阳斜下,陶靖和陶秉兰才风尘仆仆的回来,一进书房,便叫人阖上了门。 阿殷已经等得急了,“父亲,外面如何?” “翟绍基一场闹,此事几乎众人皆知,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坊巷里都传开。虽然案子没有定论,不过百姓捕风捉影,以讹传讹,都认定此事是驸马所为,皆说驸马太过猖狂。”陶秉兰接过阿殷递来的茶润喉,问道:“情状当真可怕?” 阿殷回想当时那情形,也还是起了些鸡皮疙瘩,“你没见着那强人下手多狠,难怪翟绍基哭得情真意切,当时必定也是被吓到了。”她搬了椅子给陶靖,满腔好奇,“先前不肯说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先前是怕你预先知道,做得不够真切,露出马脚惹人猜疑。”陶靖颔首,带他兄妹二人进了内室,才压低声音道:“翟绍基说的并非全是假话。今日的事,确实是驸马亲自安排。驸马对翟绍荣嫉恨已久,翟绍基又妄图私吞家产,所以两人合谋,原是要骗翟绍荣独自过去,让埋伏的人将那几人斩尽杀绝不留痕迹。” 阿殷迟疑,“可翟绍基今日不是也……” “原本是如此安排,只是后来有人去寻翟绍基,威逼利诱之下,翟绍基才会演今日这一出,将罪责全都推给驸马。” 这事儿知道的人极少,陶秉兰先前也不知情,闻言道:“难怪今日驸马见到翟绍基时,震惊又不安,原来是为此。” “翟绍基这人倒是够狠,也会演戏。”阿殷低叹,回想他今日的涕泪横流,忍不住嗤笑,“他这般张扬一闹,平常兄弟又瞧着和睦,来日哪怕驸马供出两人合谋之事,无凭无据的谁还会信?他倒是推得干干净净。” “蛇鼠一窝,也是驸马嫉恨之下蒙了心智,才给人可趁之机。”陶靖缓了缓,道:“这事尽管让他们去闹,除了衙门查问,不许多说半个字,记住。” 兄妹二人当即应声,出了内室,往明玉堂去。 才走到半路,便见临阳郡主带着寿安公主脚步匆匆的赶来,面色焦急。 她们的来意几人心知肚明,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究竟找了个屋舍进去,寿安公主也顾不得陶靖在场了,拖着阿殷三两步就走进去,道:“今日的事,你当真看见了?他……真是被人杀害,隔了耳鼻?” 阿殷肃容而立,“回禀殿下,是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将军原本要待我去看虎头石,路上靠近那斜坡时远远见有人行凶,便赶过去相救,谁知只救下了翟助教,没能救下翟少卿。我们赶过去时,他已被人杀害,我守在那里,高将军追过去,也只捉住了两个贼人。”阿殷如实回答。 寿安公主指尖微微颤抖,身体晃了晃,忙扶住了桌案。 临阳郡主跟在她的身侧,搀住她手臂,劝道:“别急,先问问清楚。” “还问什么,人已是死了……”寿安公主面色凄然,悲伤之下脱口而出,又察觉这言语不妥,便立时转了话锋,“人已是死了,无可对证,那翟绍基又血口喷人,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郡马,当时你跟驸马在一处?” 陶靖点头,却未做声。 “他怎么说?” “驸马直言此事与他无关。” 寿安公主犹自不肯死心,将当时来龙去脉又细细的查问了,连同驸马说了些什么,都不肯放过。当时是陶秉兰陪着驸马居多,便将前后情状如实说了,从翟绍基的激愤怒斥,到驸马的面色变化,乃至当时围观人群的反应,原原本本的告知。 这已经足够了。 寿安公主原本面带哀戚,听罢前后因果,目中早已腾起了怒意,铁青了张脸走了。 临阳郡主近来与陶靖已颇生分,送走了寿安公主,自回明玉堂去歇息,陶靖也未再多言。 * 寿安公主的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事,在京城迅速传开,京兆衙门初步整理了人物证据,便立时上报刑部和大理寺——事涉五品官员和公主驸马,底下的小官儿是不敢乱判的。满朝上下皆对此事议论纷纷,永初帝听了也是大怒,斥责京城戍卫不力,竟纵容恶贼在大道上行凶杀人,下令有司严查,可疑之人必不放过。 而在定王府中,这事似乎也没荡起多大的波澜。 今年征收春税时,地方上有百姓聚众闹事,从地方一层层报到户部,查下来,却是户部有人营私舞弊,假做账目之故。因太子正忙于另一处的赈灾之事,永初帝便将此事交与定王督查办理,这两天定王往来户部盯着官员核查账目,对此事也是只字未提。 到得初九那日,虽则情杀之事依旧在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太子的小宴却是如期举办了。 太子现居于东宫,毗邻皇城,这等小宴不好设在其中,便选在了京城有名的竹园。 当日,太子派人来请薛姬献曲,难免要请定王前去。定王正好有空,便命阿殷和两名侍女陪着薛姬,他也自骑马过去,赴宴赏乐。 竹园位于城之东南,原先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官员外放,府邸闲置,便有人买下来,加以修葺之后,专供宴会之用。里头屋宇陈设依旧保留旧时模样,更着意添了许多贵重之物做装饰,后院引了活水进去,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却是仿了南方的精致玲珑,在京城恢弘大气的宅院中独树一帜。 这般环境,自然引得富家豪门趋之若鹜,许多不便在自家府邸设宴的,也多来此处。 今日太子设宴,虽名曰雅会,实则是为犒赏——此次他主理赈灾的事,国库的银子拨下去,少半儿给了灾民,剩下的则有不少进了太子和办事官吏的口袋。太子得了便宜,又想笼络人心,自然要设此宴会。 席上邀请了十来人,领头的便是户部尚书常荪,次则户部左侍郎崔恪。 常荪是常荀的叔父,崔恪则是崔忱的兄长,两人都襄助太子,却也跟定王相熟。定王带着常荀走进去时,众人自是起身热情相迎,太子今日心绪甚佳,也自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来,将定王安排在自己身侧,将常荀安排在了常荪的下首。旋即席上觥筹交错,言语甚欢。 此时的阿殷,则陪着薛姬,静坐在一处临湖的屋舍里。 今日的薛姬乃是盛装,怀里抱着琵琶,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她的面上似是一派淡然,脊背却弓得有些紧,阿殷从后面看过去,甚至觉得她整个身板都比平常挺拔了许多,一路曝在春阳下走过来,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显然很紧张。而这紧张,必定也不会是为献乐——以薛姬的技艺和经历,实在不是个怯场的人。 阿殷站在她面前,从旁取过一方帕子递过去,目光微露锋锐,“薛姑娘这是在紧张吗?” “太子殿下尊贵,自然叫人敬畏紧张。” 阿殷笑了笑,拿了壶慢慢斟茶,“那姑娘可得喝茶静静心。方才来时,看到原先姜刺史的弟弟也在这园中设宴,他是鸿胪寺卿,也是怀恩侯府如今的主事之人,若闻得姑娘琴音,怕也要请过去一会。届时姑娘若紧张弹错了调子,被人听出不对劲,可是要损了我们殿下声名的。” 薛姬眼皮一跳,却还是未睁眼,只有长睫颤动,似是被触动了心绪。 “自当全力以赴。”她缓声说。 阿殷一笑,将茶杯放在她的面前,轻微的磕碰之声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薛姬的手指蓦然缩入袖中。 第1章 .13 阿殷陪薛姬等了有两炷香的功夫,便有人过来递话,请薛姬过去奏乐助兴。 太子设宴之处就在这湖心的岛上,从这屋舍沿曲折的木桥过去,也不费多少功夫。薛姬抱了琵琶先行,阿殷紧随其后,到得湖心,薛姬自入屋中拜见众人,阿殷停在门口,朝里望过去,正巧定王也往这边看过来。 今日他穿了身墨色长衫,玉冠束发,愈见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比起上首稍稍躬身塌下去、精神略欠的太子,他坐得端正挺拔,更见肩宽腰瘦,风采卓然。 四目相交,阿殷心中愈发镇定,于是侧身立在门外。 里头薛姬琵琶轻拨,曲声玲珑。 阿殷不知这已是第几回听她弹奏了,先前在西洲时就有过两回,彼时薛姬修饰雍容,姿色过人,抱着琵琶端坐时,曲乐之中情韵深藏,令人神摇。今日她弹得依旧极好,如珠玉落盘,却又情致婉转,更兼她容色姝丽,席上众人,无不凝神细听,甚至有两个坐在后排的小官员眼睛都直了,一错不错。 薛姬却惯于这种情形,眉目微垂,唇角紧抿,唯有十根玉葱般的手指玲珑拨弹。 一曲既毕,席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太子似也心悦,命人重赏于她。旋即看向定王,“玄素这一趟西洲之行果真是收获极丰,不止剿了土匪博得父皇盛赞,竟还得了这般妙人。京城中乐工甚多,似薛姑娘这般的,却凤毛麟角。听说她舞跳得也极好,若有机会,真想一观。” 定王便挑眉看向太子,“不止太子是从何处听得她会跳舞?” 这满京城里,除了定王府上的人,便只有曾在西洲为官的姜玳、高俭言等人知道薛姬的底细,其中姜玳已然革职查办,高俭言也治了重罪,原本要贬谪到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做个微末小官,太子力保之下,才免了这苦楚,只是丢了官职,赋闲在家。定王府中众人的嘴是封严了的,太子不能从姜玳处得知,自然是从高俭言那里听闻,可见两人依旧有所往来——太子对这高俭言还真是格外赏识。 太子自也发觉不妥,笑了笑没做声。 下首坐着的正是崔忱的兄长崔恪。当年永初帝还是王爷时,崔家便与他府上来往颇多,崔恪不敢轻慢王府中人,跟定王也有所来往。后来崔南莺成了太子侧妃,崔恪自然投向东宫,却也未彻底与定王交恶。加之崔忱是为救定王而死,定王又常照拂如松,两相往来,面子上也算和睦,闻言便笑道:“向来只听定王惯爱沙场征伐,舞乐也喜雄浑刚武,倒不知也爱这等美姬。” “听着有趣,顺手带回罢了。” 崔恪便又笑道:“这岂不埋没了薛姑娘。”他冲定王拱了拱手,依旧笑得和煦,“殿下恕微臣多嘴一句,这位薛姑娘琴艺精湛,观其体态,必也是玲珑善舞之人。只是琵琶多情,恐怕未必对殿下的胃口。微臣访得一位公孙姑娘,曾是将门之后,虽流落坊间,却颇有刚武之子,最擅舞剑,所奏的破阵乐也是无人能及,想来更合殿下胃口。今日既是雅宴,微臣斗胆,不如将那公孙姑娘赠与殿下如何?” 他郎朗说罢,目光扫过体态妖娆的薛姬,继而看向定王。 定王但笑不语,旁边常荀正将一杯酒喝罢,啧啧叹了两声,笑道:“崔侍郎若果真有此美意,我倒要先替殿下谢过了。只是有一句我可得说在前头,虽说这等雅事该当礼尚往来,不过这薛姬,却是绝不能赠予崔侍郎。回头我便另访美姬,答谢厚意如何?” 崔恪那一番话,原本是说定王不懂欣赏婉转琵琶,推出公孙姑娘来,便是想换薛姬过去,转赠给太子以投其所好,哪还需要另寻别的美姬?不过常荀旁边就坐着他二叔常钧,这位是户部侍郎,且常家又是京城世家门第中的翘楚,崔恪不敢得罪,于是只笑了笑,却将目光投向常荪。 常钧身为长辈,对常荀说话,自然威仪些,道:“崔侍郎是与殿下说,你怎可擅自替殿下做主,还不向殿下赔罪?” “二叔冤枉我!”常荀立时摆出点委屈的神情来,对着长辈也露恭敬,“这位薛姬当初是我寻访得来,引荐给殿下,其中良苦用心,实不足为外人道。薛姬虽说住在定王府,我却尚未明言赠予殿下,细算起来还不是殿下的人。”他回头笑着看向定王,续道:“殿下已经领了我的情,如今除了听那破阵之音,偶尔也愿意赏鉴琴曲琵琶,不怕诸位笑我脸皮厚,算起来这都是我引荐有方的功劳。” 他在这等酒乐场合,天然便带几分笑意,旋即举樽看向定王,“殿下应不会怪我多事吧?” “人是你的,自然仍旧由你处置。”定王当即应了,举樽饮尽,目中稍有笑意。 常钧看着旁边笑眯眯的侄儿,却是无话可说了。 惠定侯府常家,如今当家的是侯爷常钰,如今的中书令。 常钰为人行事方正有节,虽是太子的岳丈,却不涉足党派之争,凡事只以忠君事主、为百姓谋福为上。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常茂与太子亲近,去年姜玳被查后,便是他被太子举荐,任了西州刺史。次子常荀却与定王交好,战场上袍泽之谊结下来,丝毫不为太子招揽所动,依旧留在定王府做个司马,自得其乐。 两个儿子各有选择,常钰也不曾评说谁优谁劣,只是有一条,绝不能因势结党、欺君罔上。 常钧虽有意扶持太子,却不敢太过违背兄长,且常钰向来偏疼行事玲珑的常荀,如今他挑不出常荀的错处,自然没法指责了——别瞧常荀总是含笑,若真个惹恼了他,回头变着法儿捅到常钰那里,他这个做弟弟的也兜不住。 倒是常荀又看向崔恪,弥补道:“虽说不能赠予,不过崔侍郎若欣赏薛姑娘技艺,何妨常来相会,聆听雅音?往后但凡崔侍郎有意,不管听曲还是观舞,我自当命薛姬相陪。说起来——”他含笑睇着崔恪,“近来定王殿下正为那户部的账目头疼,崔侍郎最擅此道,听曲之余若能襄助一二,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招崔恪可不敢接,当即哈哈笑着以敬酒为由扯开话题。 太子原打算讨要了薛姬过去,既已受挫,难免有些不悦。 他今日特地请薛姬过来,自然不止一曲而已,遂命她搁下琵琶换了琴,又是一番妙音。 其时春光正浓,湖心小岛上曲乐玲珑,早已惹了旁人注意。那曲折木桥上有人手持折扇缓缓行来,驻足听了许久,待得薛姬弹罢,便上前来。他衣衫华美,佩饰雅致,取了随身的名帖递上去,不过片刻,便得允准,走了进来。 此时乐曲才罢,众人尚且评谈,他跪地朝太子和定王行礼,“国子博士詹师定,拜见太子殿下、定王殿下。” 太子问道:“是有何事?” “微臣与家父应邀在湖边观景,听得这琵琶琴音,十分仰慕,一时没忍住,便寻了过来。唐突搅扰,望太子殿下恕罪。”他生得倒是颇好,虽不及陶秉兰的丰神俊朗,却也容貌出众,加之浑身儒雅,言语愈发悦耳。 太子闻言便道:“令尊何人?” “家父鄯州刺史,那边席上还有怀恩侯府的姜二老爷,听得琵琶,交口称赞。得知是太子殿下在此设宴,遣微臣斗胆问一句,能否借这雅音片刻?”他说完了,回头将薛姬打量一眼,便又冲上首行礼。 这竹园里来宴饮的多是富贵豪门,各家养的歌舞姬妾各有所长,若恰好碰见令人惊艳的,便会借去助兴,次数多了,倒传位风雅佳话。所以似詹师定这等行径,实是常有之事,不足为怪。 太子没能借崔恪之言讨到薛姬,原本有些失望,听了詹师定之言,便挑眉看向定王,“玄素,如何?” 定王面不更色,“乐姬而已,借之何妨。”他又看向常荀,“上回路过鄯州未去拜访詹刺史,你也一道过去,打个招呼。陶殷——送薛姬过去,切勿叫她失礼于人。” 外头阿殷已经等候了许久,此时应命,抬头时便见定王的目光越过众人望过来,其中竟有些许担忧。她自然知道他担忧什么,遂微微勾唇,笃定道:“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等常荀走出来,便带了薛姬,由詹师定引着往湖边假山后的阁楼中去。 这头定王应付了太子一句笑语,目光忍不住望外,隔着窗扇,春光下的美人背影挺拔,腰间弯刀醒目。那把刀是定王依她身形手法特意情名匠制作,而后以配刀的名义送给她的,锋锐灵活,削铁如泥,刀柄也按她手掌制作,格外趁手。 除了那弯刀,她那袭官服之下,应还穿了护身的软甲,正是上回阿殷对战周纲时穿过的。 今日会有场恶战,她主动请命,他也未阻拦。若此事功成,她入定王府的事,便又多两成的把握。 定王按下担忧,目送她走过曲桥,广袖之下五指微收。 * 此时的阿殷却并无畏惧退避,前面常荀正同詹师定闲谈,她便跟在薛姬身侧,开口道:“薛姑娘妙音,每回听了,都令人心驰神摇。” “陶副帅过奖。” “待会要见的是怀恩侯府的人,先前那位姜刺史的二叔。”阿殷低声,将弯刀换了个方向,声音却更沉了,甚至有凉意,“薛姑娘可要好生弹奏,若还像上回在百里春时那样心有旁骛,殿下知道了,必会震怒。”她平常都是明朗飒然之姿,极少用这种略带阴沉威胁的语调说话,薛姬诧然看过来,便对上阿殷锋锐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定王影响,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那目光里却含了威压。 薛姬心跳骤然乱了些许,想要避开目光,却听阿殷道:“兴许今日姑娘会遇到熟人,不过无需担心,殿下英明,会将那熟人请来,与姑娘……单独相会。”越来越低的字句却如同雷声贯入耳中,薛姬怀里抱着琵琶,脚步未乱,声音却有些发颤,“陶副帅的话,我听不明白。” 阿殷却未再细说,只冷哼了一声,刀鞘微抬,惊得薛姬心神大乱—— 他们难道是发觉了吗?今日的事本该隐秘,神鬼不觉,他们怎会知道? 薛姬拿余光看向阿殷,便见她纤手按在弯刀之上,如同临敌之态。 到得阁楼,詹师定带常荀入内,里面除了姜家的二老爷姜嗸,还有三老爷姜哲,及一位气度端方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鄯州刺史了。环视一圈,却没见姜瑁,想必是被前日鸿胪寺少卿翟绍荣被刺案连累,如今奔忙在衙署,没能出现在这场合。 ——倒是方便了她行事。 常荀几乎与所有人都能说上话,进去先是一番含笑的客套,同鄯州刺史致意,继而问候姜嗸兄弟,两府都是京城世家的魁首,往来熟悉,常荀顺理成章的入席坐定。 阿殷紧随薛姬进去,待薛姬坐入绣凳,便隔了一步的距离,站在薛姬斜侧。 上首姜哲见了,皱了皱眉,“那侍卫,你且去外面等着。” 他是姜玉嬛的父亲,明明是认得阿殷的,此时却只称呼那侍卫,阿殷便也拱手为礼,“回禀侍郎,定王殿下命卑职贴身陪伴薛姑娘,卑职不能违抗,还请侍郎见谅。”语声清晰,不卑不亢,随即不再理会,手按在刀柄上,依旧如小松树般站立。 姜哲不悦,欲待开口,常荀便道:“姜侍郎有所不知,这薛姬得定王殿下看重,贴身陪伴确实是殿下之命。” “可她执刀在此,叫人如何赏曲?” “诸位是为听曲,又不是为了看曲,这有何妨?若是不便,近处应有屏风,挪一件来遮住她二人,想来也是无碍的。” 他这话要反驳并不难,譬如听曲之时看看美人妙手弹拨,也是乐事。然而姜哲心里藏了事情,又不肯太过刻意引得常荀猜疑,只好按下话头,装出个笑脸感谢定王大方,点了个曲子,请薛姬弹奏。 薛姬琵琶精通,自是弹得极好,只是比起从前在百里春的得心应手,今日却总有滞涩,若非留神,轻易察觉不出。 曲乐过半,外头有人来禀事,悄悄附在姜嗸耳边。 姜嗸点头挥手,令他下去,片刻后又换人来禀报,似是琐碎事务颇多。 如实四次,也没人注意他身边的人来人往了,便有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跪在姜嗸身侧,目光却不时扫向这边。 阿殷此时就在薛姬身后站着,因为时刻留意,便发觉这男子进来时,薛姬的脊背有些僵硬。 她立时看向那男子,穿着袭不起眼的蓝布长衫,与寻常府邸中的下人无异。只是身形颇高大,即便跪坐在姜嗸身侧,也要高出一个头,那脸上生了把浓密的络腮胡子,面容瞧着总有些怪异——应该就是他了! 阿殷微不可察的挪动弯刀,薛姬的琵琶立时错了半个拍子,继而生硬折转,如同催促。 那汉子原本是往薛姬脸上偷瞄的,不期与阿殷目光相触,立时惶恐的垂首,全然恭敬胆小。然而即便如此,目光相触的时候,阿殷也还是觉出其中精光,心中再无犹疑,看向常荀时,便见他也点了点头。 那汉子已经起身,悄无声息的往外退,阿殷不动声色的退出去,招门外两个侍女进去陪着薛姬。她握紧了弯刀四顾,绕至阁楼之侧,见那汉子脚步匆匆的出来,立时隐了身形。目光向阁楼后的另一处假山瞧去,便见假山不起眼处摆了朵折下的牡丹。 看来冯远道已经得手。 阿殷不再犹疑,立时跟了上去,远远盯着那汉子。 这竹园占地颇广,离了此处阁楼,便是两处颇恢弘的宅院。不过近来外出踏青的人多,这两院暂时空着没有客人,那汉子身法极快,瞧着左右没人,便闪身钻入院门。片刻后,他又换了身灰白的短衫出来,络腮胡子依旧,只是戴了顶破茂,身形微微佝偻,看其打扮,与市井中不起眼的贩夫走卒无异。 阿殷怕他掉包,看向屋脊,那头冯远道露出半个头,冲她比了个手势。 她稍松了口气,待得那人走远些,才走至那边隐蔽处,低声道:“如何?” “外围安排的人已拔去,无人察觉,不过此人戒心甚高,刚才在桌上留了字条。安排的人已经跟着了,你先尾随,我随后就来。”冯远道低声说罢,飘然自后窗进了屋中。 阿殷远远随着出了竹园,便见那汉子赶着辆半旧的马车,里头装了几个箱子,却是平常屠户送生肉用的。 ——有了这车马掩饰,再看身其形打扮,还真像是个屠夫行当中的人,就连那络腮胡子都顺眼了。 然而也只是像而已,此人一瞧便是身手极好,恐怕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即便有意伪装,步伐却十分稳健。 阿殷一路跟随,从竹园出去,绕过两条巷子,便是闹市。穿过熙攘往来的街市,从东南一路行至西边,他似是察觉了被人追踪,变着法儿的甩了几回,要不是有冯远道在,阿殷还真得跟丢了。 眼看着他是要将阿殷引向某处,冯远道哪会中计,叫阿殷跟紧了,他仗着对京城地形熟悉,在几处巷口设个疑兵,硬是将那汉子骗进了一道僻静的所在。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远离闹市,草木葱茏阴翳,多用于夏日避暑或是加价卖钱,这时节里人烟稀少,且因宅邸外多有空地,颇为宽敞。 马车辘辘行过,那汉子加快步伐,却在见到对面冯远道快步走来的身影时顿住了。 无声的交战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那汉子哪能不知对方来意,疾退两步,手伸入车厢底下,竟从中取出个狼牙棒来。他生得粗壮高大,那狼牙棒也做得骇人,上头生满倒刺,怕是有几十斤重,若是沾了身,立马能给人刺出许多窟窿。 阿殷弯刀已然出鞘,见冯远道出手,当即飞身过去。 那汉子举起狼牙棒来迎,口中一声唿哨,不过片刻,便有七个人赶来相助,都是市井贩夫走卒的打扮,身手却都出挑。 阿殷同冯远道并肩而立,面前是那汉子,周围却是七人环伺。 那汉子忽然冷笑了两声,操着不熟练的大魏官话,“两位,久等了。” “果真机变过人。”冯远道也盯着他,道:“我竟不知你是何时传讯,引来这些暗桩。” 那汉子也不答,只道:“你们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如今还要纠缠吗?你们打不过我,趁早认输的好。” “我们还有句话,不知尊驾是否听过,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远道也未料他竟会招这么多人,抬手时袖箭发出尖锐的呼啸,直窜出去。那汉子面色大变,举起狼牙棒便猛力袭来,后面七人各自露了兵器,直扑阿殷。 而在不远处,四名冯远道精心挑出来的暗卫无声无息的飞身赶来,如同鬼魅——这四位是定王府最精锐的暗卫,身手出众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跟踪和隐藏的功夫极好,即便那汉子发觉了阿殷的尾随,却是从头至尾都没发觉这四人的踪迹。如今六人对八人,并非没有胜算。 阿殷与冯远道心有灵犀,合力直取那汉子,剩余四人则如屏障般拦住那七个助手,将对方分割两处。 拉车的马早已被袖箭射杀倒地,这附近除了春风摇动枝叶的微弱声响,便只剩往来招式所带的劲风。 阿殷这几个月身手又有许多长进,且与冯远道相处日久,熟知各自短长,联手攻击,更见威力。那汉子却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狼牙棒带着尖刺呼啸来取,每一式都带着重力,像是要将人砸成肉泥,加之他招招攻取要害,手法凶险,一时间竟叫阿殷寻不到破绽。 大开大阖的狼牙棒将阿殷笼罩在寒芒之下,自跟随定王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碰上如此强劲的对手。 额间渐渐见汗,袖箭趁着空隙飞出,却箭箭落空。那大汉虽生得粗壮,却极敏锐灵活,袖箭好几回擦破他的衣衫,却总未能伤他,甚至有及至被他借势扫向冯远道,叫阿殷掣肘。在她渐感吃力的同时,那汉子也稍稍现出迟滞之态,毕竟那狼牙棒粗重,比之弯刀长剑耗费体力得多。 这对于阿殷自是好事,她原本就身体灵便,弯刀轻巧,此时反倒占了便宜。 双方各自受了些伤,冯远道腿上已是鲜血淋漓,长剑依旧翻转挥舞,几乎缠住了那狼牙棒。阿殷身如灵燕,罔顾腰肋间的疼痛,又一次从侧面袭击,将弯刀侧滑向他手臂,趁他反应慢了一瞬,刀刃立时划破肌肤,闷重的触及骨头。那汉子大喝一声,竟自腾身飞起,狼牙棒隔开冯远道,双腿却是踢向阿殷。 阿殷眼疾手快,折身躲过。旁边冯远道拼力疾攻,汉子添了新伤,又是凌空,难免顾之不及,阿殷瞅准时机,弯刀借势蓄力,直取那汉子胸腹,刺破小腹深深没入。 那汉子一声怒吼,竟不顾重伤,陡然沉身坠下,腿脚飞旋,再踢阿殷。 阿殷原可撤刀后退,然而后面那商人打扮的男子却拼着被砍断一条腿,闯过这边来,直取阿殷后心。 进退无路,右侧是高墙,左侧是冯远道。阿殷却在此时生出豪气,不去撤退躲避,反倒舍欺身向前,手中刀柄压下,趁着那汉子尚未站稳,从他腋下迅速穿过,弯刀挑破他的肚膛,逼出一声痛呼。 那汉子反手,狼牙棒直冲阿殷砸过来。 此处正是拐角,左右皆是墙壁,那汉子这招虽兄,却已是强弩之末。 阿殷余光瞥见,用足了力气,反刀砍向他手腕。 断手连通狼牙棒一起砸向墙壁,冯远道的剑已刺穿那汉子的双肩。那汉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另一支负伤的手臂向阿殷击来,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重重砸在阿殷小腿。 墙壁轰然倒塌,将那汉子的半身埋住。阿殷小腿剧痛,有些踉跄的扑向前面,恰被冯远道接住。 此时的定王,正循着冯远道留下的踪迹,往这边匆匆赶来。 第1章 .14 定王赶到时,四名暗卫已将助手中的四人重伤,皆被冯远道拿铁链捆在一处动弹不得。暗卫正在围攻余下三人,冯远道却蹲在阿殷脚边,右手扶着她小腿,似在询问她伤势如何。这一场恶战中冯远道也负了不轻的伤,那狼牙棒挥舞来去,他既要出手攻击,还要留神护着阿殷,腰腿处早已被扫出许多伤口,鲜血醒目。 阿殷腰肋上也有伤处,又被染了血迹,看着颇为可怖。 定王心中一紧,拍马赶上前去。 身后的几名侍卫飞身围攻余下三人,他只扫了断墙下重伤被压的汉子一眼,便来到阿殷跟前,“如何?” 阿殷疼得脸都有些泛白,原本还怕对方有人来助,难以应付,看到定王的那一瞬,却霎时镇定下来。只是伤处疼痛,她咬牙强忍,道:“小伤而已,无妨。” 她腰间的衣衫破了,有血迹斑驳。右腿微屈,左腿却平放于地,方才冯远道扶着的就是这条。 “腿上如何?”定王一眼便能觉出不对,伸手轻触,阿殷却“嘶”的一声吸口凉气。她的双手原本扶着冯远道,此时吃痛用力,便将他胳膊捏得更紧,骨节都有些泛白了,旋即颤声道:“被他拍了一掌,像是伤了腿骨。”瞧见定王神色之变,忙又补充道:“好在他当时已经受伤,力道不算太重。” 定王余光扫过去,那汉子虽已重伤,然而满脸凶恶,看其面容身形便知他身手绝顶。这一掌之力落下去,虎狼都未必能够承受,更何况是阿殷这样的女子?哪怕当时他已负伤,这力道也不可小觑。 他当即取了粒药给阿殷服下,又看向冯远道:“伤势如何?” “卑职只是外伤,不碍事。” “蔡高正在赶来的路上,叫人去街上迎来,带车马。” 冯远道应命,带了名侍卫离去,定王握住阿殷双手,察觉她的微微颤抖,便用力握住,温热而沉厚,“马车上应带了伤药,忍得住吗?” “卑职……”阿殷对上他深浓的眸光,底下如有波浪翻涌,能将人卷进去似的。她心跳忽然急促起来,别开目光,咬牙道:“忍得住。”她再怎么身手出众,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又不曾受过什么重伤,此时额间鼻梢都见了汗,眉目全蹙在一处。负伤的腿更是动都不敢动,僵硬的平放在地上。然而目光扫过那几位负伤后仍自苦战的暗卫,想到浑身血迹却还奔驰来去的冯远道,她又有些赧然,随即垂首,“卑职过于娇气,拖累殿下了。殿下,殿下不必管我……” 强忍疼痛的语声微微颤抖,她尚未说完,忽觉眼前一暗,定王毫无预兆的凑过来,重重吻住她的唇,彻底封住后面的话语。 双唇相触,阿殷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腰肋间的闷痛,腿上的刺疼,全都霎时远去了。 定王一路疾驰而来,嘴唇微有凉意,紧紧贴着她,旋即变得灼热,紧紧压在她唇上。向来沉稳的双手紧握着她的,温暖而坚实。阿殷只觉得呼吸心跳都停了,世间安静无声,只有春光洒满。 “阿殷,”定王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声音不似平常镇定,甚至有些低哑,“别再逞强,我心疼。” 阿殷不知怎的,并未因定王的突袭亲吻而生气,方才的强忍被这声音击溃,她只觉心中泛酸,又似有热流涌过,抬眼看向定王。咫尺距离,目光交织,他面露疼惜担忧,背后却有侍卫抽空看向这边。 阿殷微窘,低声提醒道:“殿下……” 定王亦知这并非说话的时候,强自克制着退开半尺,指腹轻轻摩挲过脸颊,擦净溅在她脸上的血迹。 片刻后他才平复了心绪,余光瞥见旁边几乎落定的战局,低声道:“等我片刻。”旋即起身走至那大汉身边。 那大汉重伤之下,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却又被压着动弹不得。定王将那略觉怪异的面容瞧了片刻,旋即招手叫一名侍卫过来吩咐两句。侍卫扯下一段衣襟,蘸了些小铜瓶中的药水糊向那大汉的脸,不顾他的挣扎狠狠一痛揉搓,便从他脸上揉下许多与黝黑肤色全然无异的细泥。汉子除了络腮胡子依旧,眼目耳鼻却有了不小的变化,与方才屠夫的模样判若两人。 定王居高临下的看着,沉声道:“突摩,果真是你。” ——两年前混在东襄使臣队伍中来到京城,住入鸿胪寺,随后趁永初帝前往行宫的机会半路行刺又逃脱无踪的东襄贼人!永初帝下旨四处搜捕,将涉案的人全都处置了,连同那些东襄使臣也遭重罪,就只此人逍遥法外,天南海北找遍了也不曾发现他的踪迹,却原来是易容藏匿在了京城! 定王居高临下,目中精光大盛。 “蛮贼子!”突摩却是双目怒睁,脸上是易容物残留的凌乱痕迹,因为混了血迹,滑稽又可怖。 定王一脚踢向他口齿,踢出数颗大牙和满嘴血迹,随即看向他完好的左臂,冷声吩咐道:“废了!” 不远处已有马车辘辘行来,前面两辆装饰整洁,后面一辆应是临时寻来的,倒像是集市上送菜的车马。冯远道脚步稍见凌乱,走在最前面,洒下一路点滴血迹,“殿下,车来了。” 定王此时正审视另外几个助手,闻言道:“一辆给陶殷用,受伤的乘一辆,余下的捆了扔进去。”他面色冷凝,回身想要去扶阿殷,却见冯远道应命后并未去处置那些捉获的贼匪,而是匆匆朝阿殷走过去,想要扶着她胳膊站起来。这一下关切之情外露,连冯远道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不妥,只想着让阿殷快些进去,好解了腿上束缚,早些处理伤口。 阿殷尚且愣怔,见表哥过来,自然也顺从的伸出手臂,两人竟是意料之外的默契。 定王面色微变,两步并过去,见阿殷已经凭着右腿立起,借着冯远道的搀扶,想一跳一跳的靠近马车。他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若有闷气堵着,跨步过去拦住二人,也不说话,伸手绕过阿殷后背,令她靠向自己怀中。 旁边冯远道微诧,旋即明白过来,立时撤身后退,心中突突直跳,愈发恭敬持礼。 定王倒也不曾责怪,只道:“先处理伤处。”说话间已将阿殷打横抱起,众目睽睽之下,三两步走到那为首的马车跟前。车夫当即掀开软帘,定王将愣怔的阿殷抱进去,那里头铺了层厚厚的软垫,他取个靠枕放在阿殷身后,才让她倚靠平躺在里面,继而小心放平她的伤腿。 车厢内比之外面着实逼仄,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气息交缠。 阿殷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睁着,红嫩的樱唇微张,一错不错的盯着定王,像是已经傻了。她脸上原本因负伤疼痛而苍白见汗,此时却又泛出红霞,如有热气蒸腾。 定王思及方才情形,没忍住,故意低头在她脸上又亲了下,取过药箱放在她身边,低声道:“先处理腰间伤口,等我片刻。” 对面阿殷再度被戏弄,方才的感激与震惊稍去,目中陡然腾起恼色。定王却已出了马车,去安排旁的事情。 留下阿殷躺在车厢里,满心愣怔,面如火烧。 众目睽睽之下,他,他做什么! * 等定王安排好余下贼人的事情,再度来到车边时,阿殷已解了衣衫,粗粗擦净血迹抹上膏药,胡乱拿细布盖住了。这伤口虽然瞧着血淋淋的吓人,其实多是突摩的血迹,她虽也被刺破了皮,好在当时躲得快,虽被划破衣衫,伤势却不重。 听得外头响起轻扣声,阿殷当即道:“等等!”心中慌乱,手下动作更快,将那衣衫迅速系好,才低声道:“好了。” 旋即车帘被掀起,定王躬身进来,瞧见那药箱中被翻得凌乱,便又看向阿殷,“好了?” “好了,多谢殿下。”阿殷并不看他,有些局促。 定王倒是恢复如常,往旁边坐好,看向阿殷的小腿,“这里如何?” 阿殷看着旁边山岳般的身形,愈发觉得马车内逼仄,咬了咬唇,“应当不是大事。” “胡说。”定王睇她一眼,旋即伸手去撩她袍角,像是要看她伤处的模样。 阿殷大惊,顾不得失礼了,忙捉住定王的手臂,“殿下!这个回府再处理不迟,车厢里铺垫得厚实,马车又平稳,耽搁片刻应当无妨的。卑职占了殿下的马车已是惶恐,哪还能……” “陶殷!”定王忍无可忍,语含责备,“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 阿殷自当差以来头一回被他斥责,加之原本就局促,更是受惊不小,双手迅速收回去,微垂了头,乌溜溜的眼睛却有些惭愧的看向定王,拱手道:“是卑职失礼了……” “我说要娶你,并非戏言。”定王似有懊恼,将她拱着的手拍下去,板着脸道:“你也不必时刻口称卑职,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当本王是在儿戏?即便你不愿意,我也必不放你。”积攒已久的怒气涌出来,她软硬不吃,他的耐心却几乎耗尽了。前有高元骁,后有冯远道,她对谁都和气,只有对他,时常刻意疏离。郁愤涌起,定王登时露出一脸凶相,吩咐道:“谁用你摆这恭敬姿态,坐好!” 他冷脸吩咐,与方才突兀亲吻后的温柔声音迥异。 阿殷原本就强忍疼痛,被他占了便宜还遭呵斥,也有些恼了,杏眼圆睁,也不说话,只安静的盯着定王。 定王已将她袍角撩起,手指轻按在小腿,想让她忍耐片刻,转头见她这幅模样,竟从她眼底看到一丝水色。他自打认识阿殷,这姑娘便跟四月骄阳似的,常带笑容,蓬勃向上,除了那回提及家事时眼角潮湿,何曾哭过? 定王竟自一怔,面色不变,只问道:“怎么?” “殿下说喜欢卑职是不是?”阿殷坐得笔直,将定王打量了两眼,却又别开目光,鼓着勇气道:“世间哪有人像殿下这样喜欢姑娘。亲是殿下亲的,抱也是殿下抱的,殿下不是儿戏,难道卑职就得顺从?那日在西山,卑职也曾斗胆禀明情由,殿下不也忘了。殿下身在高位,对人自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刚才还……”她顿了一顿,续道:“结果翻脸就不认人。卑职身份低微,若不时刻恭敬,难道还敢对殿下骄横,自己找死?” 这话语虽平稳,细察却颇含怨气委屈,定王看她面庞,分明看到眸中愈发明显的水光。 他长了二十年,相处过的女子其实少得可怜。幼时跟隋铁衣来往,那虽是个女孩,却比汉子还刚强顽劣,有父兄和谨妃的护持,也不怕定王的身份,一言不合就敢开打,胜了就得意,败了也不哭。此外便是嘉定公主,那又是个能说会笑的活宝贝,有帝后的宠爱在身,又是公主的身份,撒娇耍赖无所不会,定王有时都拿她没办法。除此之外,也就母妃和乳母了,两人都是长辈,自然只以恭敬为礼。 而今碰上个阿殷,却是跟隋铁衣和嘉定公主都不同。 那两位都是捧在掌心长大的,她却身在临阳郡主淫威之下,虽则不坠青云之志,却不得不因身份而谨慎自持。 她原来是这样看他的,怕他翻脸无情,而她无力应付。 马车辘辘行过街市,定王跟她对视片刻,半晌才道:“担心什么,恕你骄横无罪。” “那也只是殿下愿意宽恕而已。哪天殿下不高兴,照样能呵斥责罚卑职。”阿殷竟然顶撞了回来——就像上回告假,他不知哪里来的闷气,连理由都不听就直接驳回了她,她又能如何?算来算去,还不是得看他心意脸色行事。 她说完又觉得这语气像是在跟定王吵架,气氛有些怪异,遂嘀咕道:“殿下可以随心所欲,卑职却只能恭敬谨慎的自保。所以殿下,别再为难卑职了。” 嘀咕完了,瞧见定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得痛快了些,自去取那药箱里的膏药,“殿下歇歇吧,卑职自己来。” 这却是全然不领情的模样。定王沉默了半晌,隐约明白她的顾忌,欲待解释,心里却知道,她绝不会把这空口白牙的话当真,说了也是无用。况她今日才犯险立功,腿上还伤着,如今眼底蓄泪,他哪还忍心争执,想了想,自锦带内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权当免罪玉牌。” 这玉佩质地极佳,状若麒麟,做工格外精致,外头市面绝无仅有,应是出自宫廷之物。且比起那些佩饰,这是被定王精心收着的,想来格外珍重。 阿殷诧异,抬头看他。 定王平心静气,解释道:“我行冠礼时,母妃赐我的玉牌。” 这般玉牌着实太过贵重,阿殷纵是赌气与他争辩,也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物。当即双手奉上,“殿下万万不可,方才卑职也只是一时气恼,言语无状。这玉佩太贵重,卑职绝不敢收。” 定王觑着她,却忽然露出些许笑意,将她双手合拢,“收着吧,别丢了。坐好,我看看是伤了哪里。” ? 比起平常的冷肃威仪,这一声是极少有的温柔。他不再多说,扶着阿殷的腿轻轻触碰,问阿殷哪里疼、是何痛法,末了说是被突摩击裂了腿骨,外围皮肉也是淤肿,寻了个膏药,道:“褪下鞋袜,先抹些膏药。”——此处离定王府隔了大半个京城,且马车行得极缓慢,要等回府,还需些时候。 阿殷哪敢劳烦他抹药,当即道:“我自己来。” 定王才要坚持,阿殷便将那玉牌往他面前一递,目光清亮,“殿下才说过的,免罪玉牌!卑职不喜被陌生男子上药,自己动手,难道殿下也不准?”到底是姑娘家,目光虽清明坚定,脸上却已有些晕红。定王被她噎住,遂将药膏递给她,让她抹完用手敷热,再用细布将腿绑牢固,免得颠簸中再受伤害。 阿殷自然应了,待定王转过身闭目养神,便自慢慢处理伤口。涂抹时虽觉疼痛,然而待那药膏遇热渗入肌肤,竟像是进了骨髓似的,将其中刺痛减轻不少。 她一场激战之后颇为疲累,抹好膏药,便靠着软枕闭目,却不知在何时睡去。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王府,定王命人先将突摩等人看好,令冯远道自去处置伤口,却命人将阿殷的车驶入内夹道,将她横抱进了静照堂隔壁的一处小院。此时已是后晌,满院紫荆开得正好,定王抱着阿殷大步入内,衣衫被院中柔风撩起,经过大丛盛放的靡丽紫荆,他高健挺拔、轮廓冷硬,虽然满身威仪依旧,面上却分明添了柔和。 * 而此时的竹园之内,姜哲兄弟与鄯州刺史的宴席已近尾声。 姜哲虽跟詹师定说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外头有人匆匆跑来,附在姜嗸耳边说了些什么。五十余岁、向来闲散的姜嗸猛然面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随即客套两句,匆匆结束了宴席,叫姜哲陪同鄯州刺史父子出去逛逛——那詹师定也是个青年才俊,鄯州刺史是一方要员,又是北地世豪大族出身,姜哲今日这宴席,也是存了相看詹师定,看能否让姜玉嬛与詹家结亲的意思。 待得几人离开,姜嗸才匆匆起身,叫方才那管事进了内室,问道:“你说是突摩没回来?” “是。突摩没在那边留字条,小的也未起疑,后来发现咱们安插在这阁楼外的人都已被人拔了,追出去时却已寻不到突摩的踪迹。派人去城外那边打探,才知突摩并没回去,也不知他绕去了那里。小的心想今日定王叫常荀和那侍卫过来,必定是有图谋,无奈之下,一面叫人四处搜寻,一面叫人盯着定王。果然定王辞了太子,将薛姬带回后,就往西北边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随,被他除了几个,最后在芥子巷看到定王带走了突摩。” “他带走了突摩!”姜嗸立时神色大变,拽住那管事的领口,“可看清了?” “看清了,除了突摩,还有几个暗桩,应是得了突摩的讯号过去相助。他们尽数被捉,领头的是定王府那位典军,还有今日跟在薛姬后面的女侍卫。” 姜嗸只觉两鬓突突直跳,口干舌燥之下,几乎站立不稳,脱口道:“怎么可能!” ? 他原本就清闲惯了,虽知家中密谋的大事,也常会按命行事,却不曾担当过极要紧的事情。今日之事安排已久不可更改,原本该侯爷姜善和姜瑁前来,奈何那两人都被鸿胪寺少卿遇刺案绊住了脚,便换他和姜哲前来。姜善父子先前早已安排周密,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突摩又那般机警过人,怎会被人发觉?况他的身手在京城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人捉了? 老头子双腿一软,连忙扶住了管事的肩膀,面如土色,“快回府,快回府。” 姜嗸匆匆回府,将此事告知才从宫里回来的姜善,久经朝堂起伏的姜善也是骇得面色大变,立时叫人暗里去请代王和寿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共议对策。 这突摩乃是永初帝悬赏已久的要犯,若被定王查明来处送到永初帝跟前,他姜家就再无存活之机! 代王先前曾居东宫,倒是能勉强镇定,寿安公主却是吓坏了,左右担心询问,在此处反而添乱。代王命她先行回去静候消息,只留姜善父子和姜嗸及底下最要紧的管事,商议如何行事。 这头寿安公主回到府邸,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 先前定王在城外设宴,命薛姬奏乐后,代王便觉此女关乎要害,不能常留在定王手中。于是以薛姬的美色说动太子,安排今日太子和姜家的两处宴席,原本神鬼不知,外围也安排了盯梢的人,定王却怎会察觉,预先下手拔除耳目,竟自捉了突摩?这其中,必定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会是谁? 若今日在席上的是姜善和姜瑁,他两人比姜哲和姜嗸警觉,也能察觉变化,及时改了计划。可偏偏这贾青岚出手杀了翟绍荣,将他两人绊在皇宫。这其中会不会有联系? 寿安公主坐立不安,想起翟绍荣被杀那日夫妻的争吵。她当年虽看重贾青岚风采,然而数年过去,色衰爱弛,这两年着迷于翟绍荣的风姿,夫妻俩早有嫌隙。她当时痛失情人,认定是贾青岚因嫉恨出手,夫妻吵得格外凶,会不会是贾青岚因此怀恨,走露风声?这桩人命官司虽沸沸扬扬,却也不算大事,寿安公主自有本事摆平,所以与贾青岚吵罢,便不再理会过他,如今却是越想越是担心。 寿安公主叫婢女去请贾青岚过来,才知他今日一早就跟陶秉兰父子喝酒去了。 陶秉兰和陶靖?寿安公主原本就如惊弓之鸟,闻言更是面色巨变—— 依姜嗸所言,今日陶殷时刻跟在薛姬身边守卫,后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最终却是在芥子巷发现她捉了突摩。 这般微弱的联系,叫寿安公主愈发惶恐不安,更不敢放任驸马在外,给旁人以可趁之机。她不再犹豫,当即叫人备了车马,去寻驸马贾青岚。 贾青岚出门时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寿安公主又因生气而未曾留意,此时乍然要去寻驸马,又能到哪里去寻?公主府的家臣们奉命外出打探,大都杳无音信,直至入夜,寿安公主满心焦躁胡乱用饭的时候,才算是有了消息——驸马贾青岚今日竟去了京城西南五井街上的一处酒馆。 那五井街一带住着的都是商户,虽也有繁华的所在,却多是商人往来谈生意的地方。贾青岚平常自恃身份,只往文雅高贵处钻,是从不肯去那等地方的。所以寿安公主按他平常的习性打探了两个时辰,才打探到他的行踪。 寿安公主再不迟疑,丢下碗箸,当即上了马车,直往五井街而去。 此时夜色已深,街市间灯火已经亮起,五井街也是这一带颇繁华的所在,各处灯火通明,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有那教坊歌馆藏在深巷中,换个笑语隐约传来。 到得贾青岚所在的酒楼外,里头丝竹管弦依约,虽非那等寻欢作乐之所,然而高台上舞姬跳舞,乐姬奏曲,周围酒客又欢呼不止,寿安公主一进去,立时气得更狠了—— 这贾青岚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身为驸马却不知检点,却往这里来寻欢作乐,当她这公主是纸糊的不成! 第1章 .15 酒楼的伙计尚未来得及招呼,公主府的家丁一拥而入,早已吓得酒客们自发避开,让出条道。 寿安公主气势汹汹,眼角余光都不分给这些酒客,问明了贾青岚所在,由先头两名执刀侍卫开道,当即上了二层阁楼,拐往最里面的雅间。 到得门口,她却又缓了脚步,叫人暂不惊动,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听听里头的声音。 雅间之内,贾青岚已然喝得沉醉,正拉着陶秉兰诉苦。他这几年固然跟着公主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寿安公主向来骄横,虽有驸马在身边,外头面首却没断过,更别说这两年看上了翟绍荣那美男子,往来半点都不避讳他这个驸马,只以身份压着,贾青岚早已憋了一肚子冤屈。加之那日夫妻争吵,他又被寿安公主狠狠斥责一通,今日被陶秉兰请出来,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待得醉了,嘴上没了把门的,便将素日委屈尽数诉来。 他越说越是委屈,越说越觉得陶秉兰跟自己投契,拿酒水润喉,愈发沉醉,此时声音早已含糊,却仍是说个不住。 旁边陶靖自然不会听他这些苦水。寿安公主骄横也罢,养面首也好,当年贾青岚既然攀龙附凤自己贴上去,如今又能怪谁?贾青岚的话半句都不曾入耳,他端坐在侧,留意的却只是外头动静。 寿安公主虽在靠近时叫旁人噤声,然而她抵达酒楼之初便气势汹汹,陶靖耳聪目敏,哪能察觉不到。 待得她脚步靠近,陶靖同陶秉兰递个眼色,陶秉兰会意,当即劝道:“驸马也别气馁,这些事情你平时不敢说,如今既说出来,自然能寻到解决之策。公主金枝玉叶,行事骄横,原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做出这等事情来,着实令人惊悚。驸马既然说出来,想来心中便安稳好受多了。” “……安稳了……从前我不敢说,半个字都不敢……”贾青岚沉醉中语声含糊,几乎靠在陶秉兰身上,“反正翟绍荣是死了,公主也恨我,我说出来……也不怕她……反倒高兴,高兴!来,喝酒!”他醉醉答答的晃着酒杯,一饮而尽。 “她做这种事,全当别人是瞎子……”贾青岚犹自嘀咕。 陶秉兰也劝道:“驸马权且忍忍。” “忍……我忍不下了……”贾青岚含含糊糊的,将那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公主又怎样,惹恼了我,同归于尽也罢!” 这声音一落入寿安公主耳中,当即叫她脸色愈发难看。先前贾青岚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然听陶秉兰之言,贾青岚说的全是平日不敢说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沉醉之后和盘托出了嘛?他居然还敢同归于尽,他算什么东西! 寿安公主怒不可遏,一声厉喝,旁边侍卫便将屋门撞开,执刀而入。 里头陶靖岿然不动,贾青岚抬起醉眼,模糊辨出是寿安公主。她的衣饰妆容还是那样高贵,还是那样盛气凌人,贾青岚呵呵笑着想要站起来,无奈双腿早已醉软,被陶秉兰扶住,就听陶秉兰在耳边低声道:“驸马既说不忍了,何必再忍气吞声。” 是啊,何必忍气吞声。陶秉兰也说了,自打陶靖给临阳郡主脸色之后,临阳郡主已经比从前收敛了许多。陶靖能做的,他为何不能做? 贾青岚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靠着陶秉兰站起来,指着寿安公主便含糊道:“你来啦。来,喝酒。” 这等无礼醉态,寿安公主哪能忍受,当即怒道:“驸马喝醉了,跟我回府。” “不回,我……不回!”贾青岚吃力的拿起桌上酒壶,在寿安公主面前晃来晃去,“我还要喝酒,还要跟秉兰说话……我们……我们投契!来……今晚想说什么就说……不醉……不归!”他满身酒气,言语含糊断续,扬起酒壶便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寿安公主本就存疑,下意识的看向陶靖和陶秉兰,便见着父子俩各自精神奕奕,半点都不见醉意。 果真是骗着驸马来这里,要从他嘴里掏东西! 寿安公主哪能容驸马如此放肆,当即就要上前去扯。陶靖却在此时斜步过来,拱手道:“公主,驸马近来苦闷,既然他有话要说,何不听他说完。” 这话愈发叫寿安公主起疑,看陶靖那肃然的脸色,更是心虚,不知贾青岚到底吐露了多少。 一时间恼怒与顾忌交杂,见贾青岚犹自醉醺醺的胡说,寿安公主所思所想,不过是叫他闭嘴而已。她双眸怒气勃发,朝陶秉兰厉喝了声“让开”,上去就要扯贾青岚的衣领。贾青岚哪里肯从,手舞足蹈的想逃开,不成想脚下发软,便重重跌在桌案上,打翻满桌酒菜。 寿安公主更怒,挥手便叫侍卫上前拽着他。 “我要……喝酒……滚开!”贾青岚醉得沉了,见得这等蛮横行径,更是反抗得激烈,“你再,再这样……我就……我就喊了!”他朦胧的醉眼看向寿安公主,酒后脑子不转弯,这便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见寿安公主犹自含怒,当即道:“我真喊了……大家听着……” 其实以贾青岚的性子,这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并非孤身一人在公主府中,身后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性命,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寿安公主谋逆的罪行喊出来,自取灭亡。 然在寿安公主看来,贾青岚今日这情形,恐怕真是要同归于尽了。这地儿有陶靖父子,更有无数酒客,若贾青岚当真喊出来,她绝无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尤其是这个陶靖! 这念头飞速闪过脑海,寿安公主惊惧之下,甚至不及思考,反手抽了侍卫的腰刀,直直刺入贾青岚胸口。 唯有灭口,才能堵住他的嘴!那一瞬间,寿安公主脑海中只有这个疯狂的念头。 尖锐的刀锋刺入胸口,贾青岚呼喊的声音立时卡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寿安公主,在临死的那一刻,竟自寻回了半丝理智—— “你……竟然……”他甚至连惊骇都未能说出,便已猝然断气。 寿安公主盛怒惊恐之下持刀杀人,此时看到丈夫胸口迅速晕染开的血色,忽然惊醒过来,发出声尖叫,疾步退后。 刀锋退出贾青岚胸腔,温热的血立时淋淋洒在地上,寿安公主满面盛怒转为惨白失色,惊骇的丢开腰刀。 “他……他……”寿安公主片刻的惊慌之后,很快寻回了些许镇定,“失礼无状,更因嫉恨谋杀朝廷官员……”她终于寻到了合适的理由,堵住贾青岚的嘴之后,胆气也更壮,“诸位亲眼所见,他的罪行已然查明,竟敢出言犯上,全是咎由自取。” 对面那个曾在床榻上相伴数年的人已然没了气息,当年的他也曾是风度翩翩,叫她倾心的佳公子。 寿安公主一时间心绪翻滚,匆匆后退至门口,厉声道:“今日之事,我自会同皇上解释,敢多言者,杀无赦!” 里头陶靖并未做声,只往前将陶秉兰护在身后,盯着已然失态的寿安公主。 寿安公主亦看向他,似是有所戒备,却并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收拾残局,继而匆匆离去。 她所带的人也呼啦啦去了大半,方才雅间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不少人,远近围看。 陶靖并不曾做声,见贾青岚犹自骇然睁着双目,上前帮他阖上眼皮,默不作声的带着陶秉兰出去,从另一处走了。剩下几个侍卫固然恶狠狠的威胁轰走旁人,然那屋中血迹却难以遮掩,方才那样的动静,谁能猜不到是怎样的事? 寿安公主盛怒之下杀了驸马,这消息紧随着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风波,不胫而走。 * 定王府中,此时各处早已安歇,唯独静照堂旁边的藤院里,灯火通明。 藤院之名起自满院紫藤,院门内的两侧种植了紫藤,十数年的生长后,紫藤枝蔓攀援就近的树干而上,虬曲蜿蜒的覆上院墙。这时节紫藤枝叶正茂,郁郁葱葱的覆盖在门头墙上,零星结了花苞。除去门口这一丛,北墙根下亦以松木搭了凉棚,上头却未封住,只在周围种植紫藤,盛夏时可借浓叶纳凉,秋冬日又能从枝蔓间隙漏下阳光。 夜风掠地而过,檐下灯笼随风微晃,半开的窗扇之内,罗汉床边坐着个高大的身影。 定王也费神了整日,此时却没半点困意,只坐在旁边的方椅中,看着阿殷出神。 她腰肋间的伤口已经上了药,腿骨也由御医重新诊治包扎,缠满了细布。身上的衣裳是定王后晌命人从成衣铺买来的,由丫鬟伺候着换上,另将头发也洗了擦干,此时迤逦拖在枕畔,衬得脸颊更见白腻细嫩。她睡过去已有许久,双眼阖着,与青翠双眉映衬,是嵌在娇丽面颊上的美好弧线。 梦里她似乎也觉得疼痛,眉峰微蹙,不知何时偷钻出锦被的右手微微曲张。 睡着了也惦记着打架?定王心内失笑,起身走至她榻边,将那不安分的右手塞入被中,又帮她掖好被角。烛火朦胧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恬静而柔和。定王一手支撑在她枕边,另一手掖完被角,却舍不得放开,便只俯身看着她,从青丝到眉眼,从脸颊到唇颐,每一处都是熟悉的,却总叫他看不够。 她确实很美,哪怕此时卸尽钗环,素面朝天,依旧美如画中之人。 定王躬身更低,不过一尺的距离。再俯得更低些,便能偷亲她了,她会不会生气?定王有些怀念芥子巷里那个亲吻,她的唇很柔软,让人眷恋。 不过她眉心又皱起来了,定王安抚似的,低声道:“陶殷?”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轻轻抚在眉心,“我在这里,不用怕。”她果然安分多了,呼吸渐而绵长。 定王就势坐在她的榻边。 不知坐了多久,外头蔡高的声音传来,“殿下,陶将军父子求见。” ——二月底官职调动,陶靖已升任从三品左骁卫将军,执掌西洲金匮、虎关及别州共十数个折冲府,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 定王闻言回过神,道一声“请进来”,不过片刻,陶靖便带着陶秉兰满面焦灼的入屋。 他们今日同贾青岚在一处,直至寿安公主杀了驸马,父子二人回府,才从定王派去报讯的人口中得知阿殷负伤,正被定王留在王府上休养。虽然传讯之人说了好几遍伤势不重,然而若果真伤势不重,为何要将阿殷留在王府养伤,不送回郡主府中?陶靖心急如焚,没敢多耽搁片刻,便打马而来。 此时见着定王,行礼也十分仓促,目光直落在阿殷身上,“殿下,阿殷伤势如何?” “腰肋间有些轻伤,并不碍事,只是腿骨被人重伤,这半个月需卧床静养。”定王引他父子二人过去,榻上阿殷睡得正熟,眉目安然,呼吸匀长,面色也是红润的。 陶靖稍稍放心,怕在这里吵着阿殷,便叫陶秉兰守着妹妹,他跟定王去侧间说话。 定王既已重用阿殷,又将陶靖安排在贾青岚处,原也没打算隐瞒。便将今日始末约略说了,将御医说的话转述一遍,叫陶靖放心,继而问道:“贾青岚那边如何?” “驸马口风很严,末将和秉兰趁他醉后探问过,他并不肯说,便也未深问。不过寿安公主应是已经起疑,追到那酒楼要带驸马回去,驸马不肯,公主便将他杀了。此事已经传开,有翟绍荣的事情在前铺垫,应该能令京城中无人不知。” 定王颔首,听见外头说话声,知道是阿殷醒来,便跟陶靖过去。 果然阿殷已经醒了,正躺着跟陶秉兰说话,“……也就是腰肋擦破点皮,腿上肿了些,养两日就好。我还答应了傅垚月中陪她去城外上香,那寺里的卧佛最好,哥哥要不要去?” “肿了就绑这么多细布,当我是傻子?”陶秉兰站在妹妹榻边,没好气,“先老实躺上半个月,傅姑娘那边,我派人去知会一声,改日吧。”见得定王和陶靖出来,他便侧身让开。 陶靖这些年对陶秉兰的处境不甚担心,最疼惜担忧的就是这个女儿,听过定王的叙述,得知她今日对战的竟是逃犯突摩,嘴上虽未说,心里却总悬着。这会儿也顾不得定王在侧了,上前将阿殷细问一遍,确信她果真无恙,才算放心。父子二人将定王叨扰了半日,又深深谢过定王照拂阿殷之恩,便适时提出要把阿殷接回府中。 定王长身立在榻边,扫一眼阿殷,就势道:“她腿上伤得不轻,御医诊过,说骨头裂了些,最宜静养,不好挪动。这藤院原本空置,叫她在此养伤,御医来去也方便。” 陶靖怎敢打搅,忙道:“阿殷素性顽劣,殿下又事务繁忙,若留在此处,怕搅扰了殿下。” “无妨。再说——”定王知他父女未必肯听好言劝说,摆出一百条理由来,他们也会惶恐不肯接受,便提起另一件事,“突摩被捉,难保不会有人记在陶殷头上。郡主府的戍卫毕竟不及此处周密,临阳郡主近来也该有事要忙,陶殷过去,如何周全?她本就负伤不能多动,哪怕陶将军时刻守在身边,也未必妥善。” 这么一说,陶靖倒是意识到了,想了想,阿殷这个时候,还真不能回郡主府上去。 一则确实如定王所说,突摩那等贼子防不胜防,此人在这局中至关重要,姜家和代王若因此迁怒阿殷,甚至生出捉了阿殷要挟他的恶念,那临阳郡主正与他们沆瀣一气,接阿殷回府岂不是白白送羊入虎口?再则,即便代王等人未必有此胆量,临阳郡主必也会对阿殷怀恨,陶靖正想借寿安公主之的风波提和离之事,阿殷回去,又当如何安置,如何在临阳郡主的蛮横淫威下自处? 算来算去,这定王府却是如今最适宜的养伤之处了。 陶靖既已想明白,自然不再拖泥带水,便拱手谢过定王,又嘱咐阿殷务必妥当行事,万不可叨扰了殿下。 阿殷没奈何,只好应命。 待得陶靖父子离去,定王命人端一碗甜汤药膳来,取了递给阿殷,“御医开的药膳方子,于你伤势有益,喝了吧。我先去趟书房,等我回来。”眼瞧着阿殷开始喝汤,才匆匆往书房里去——今日这一番布置,需善后的事情还有许多,虽交给了常荀去处置,要他拿主意的依旧不少。 那突摩可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定王虽知他跟薛姬应该有联系,却并不知确切,等到重伤的突摩醒转,还得叫他二人会面,方能挖出更多内情。 * 定王再回到藤院时,已是深夜了。 外头明月高悬,屋内灯烛通明,阿殷从傍晚睡到现在,此时没半分困意,正靠在软枕上翻书看。她腰间伤势并不算重,有从前受伤的经验在,倒也不怕。只是腿上的骨裂听着可怖,定王吓唬她说,若休养不好,回头不止影响腾挪的身手,恐怕走路都要歪斜。 阿殷虽不深信,到底心存忌惮,小心翼翼的摆着,碰都没敢碰。 见得定王回来,阿殷倒有些诧异,搁下手中书卷,道:“夜已深了,殿下还不歇息吗?” “看看你再去。”定王将门口侍立的两名丫鬟挥退,走至她身边,翻过那书卷一瞧,却是本野史,而且还是本关于红颜传奇的野史。 阿殷赧然,迅速将那本书抢回来藏到身后,“闲着无事,从那一摞中随手翻了一本看,殿下别笑。卑职这次受伤,非但不能再为殿下效力,反倒让殿下担心,实在惶恐。殿下看过了,且请回去吧。” 定王却不走,反倒就是坐在罗汉床边,“还有话同你说。” 夜深人静的,他忽然目光灼灼起来,叫阿殷心头一跳,“殿下请吩咐。” “突摩是父皇重金悬赏的要犯,当时父皇就说过,只要能活捉突摩的,不管家世身份如何,皆赐以四品官职。”定王瞧着阿殷,眼底浮起笑意,“我府上的小侍卫出息,活捉了突摩,来日奏明父皇,你便能官居四品了。” 阿殷闻之讶然,“四品?殿下是说真的?” ——哪怕是高元骁这等出身好、身手好、会办事,又得皇帝器重的也只是个四品官。哪怕阿殷向来景仰、战功赫赫的女将军隋铁衣,在都护府中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她一个末等小官,只因为活捉了突摩,就要官居四品?父亲陶靖升迁之前,也只是个四品的都尉呢! 阿殷满心不可置信,笑容却难以自禁的在脸上漾开,“这个叫突摩的如此要紧吗,竟能让皇上下这等命令!当时是我跟冯典军合力擒获,难道两人都要受封赏?” “突摩是东襄贼人,两年前父皇去行宫的路上遭人行刺,旁人皆已归案,只有突摩在逃,不是个简单人物。况此次擒获突摩,功劳也不止拿他归案这么简单,受封赏自是理所当然。父皇的明旨诏书还在,这种事不会有错。” 阿殷便笑了笑,忍不住将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还没敢问殿下一声,冯典军无恙么?今日卑职能保住性命,全赖冯典军护持。” 护持阿殷是定王先前派给冯远道的任务,然而如今阿殷特地问起,定王还是觉得心里一堵,“他伤势无碍。” 阿殷觉出他声音不对,思及白日定王从冯远道手上接过她的事情,猛然明白过来。定王并不知道她和冯远道的关系,不会以为……她总不能叫冯远道平白蒙冤,当即笑了笑,“那便好了,否则卑职今日连累冯典军,总觉得亏欠不安。只是卑职不懂朝堂上的事,官居四品……殿下可别拿这种事说笑。” “我当时应准你跟冯远道去冒险,便是为此。否则以突摩之凶悍,我会派你去?”定王也觉方才语声狭隘,竟自笑了笑。在西洲时,他愿意派阿殷去铜瓦山上捉周纲,是因为尚未用情,所以顾虑不多,而今若非有这理由,她以为他舍得让她去冒险?定王瞧着她眼底涌出的惊喜,道:“除去内廷女官,朝中官居四品的女官凤毛麟角,以你的年纪,更是从无先例。” 阿殷欢喜之下,笑得眉眼弯弯,“那卑职该感谢殿下提携,给了这机会。” ——虽说是冒险换来的,然细算起来,这完全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别说是姑娘,就是男子,十六岁官居四品的能有几个?半个都没有! 烛光下,她的眼眸中光华流转,那一笑之丽色,胜过京郊的满目春光。 定王有些挪不开眼,忍不住往前俯身,低声道:“提携你,自然是有所图谋。你且想想,以四品官职做王府侧妃,礼部还能有异议?” 第1章 .16 阿殷万万没想到,定王让她前去捉突摩,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其实她请命前去,所希望的,只是在扳倒姜家的事情中多立些功劳,届时永初帝即便要清算临阳郡主,有这些功劳垫着,陶靖也能有辩白洗清的底气。她没想到的是这功劳居然可能给她换来官位,更没想到的是,定王送她这官位,竟然是在为往后的事做铺垫! 明明定王是以戏言的语气说出,阿殷那一瞬,却自心底涌出感动。 并非为这凭空掉下的官位,而是为了定王的有意安排—— 定王近来对姜家动作频频,且每次都如此明目张胆,绝不是私做主张,应是出于永初帝的授意。然而即便有皇帝授意,夹在永初帝、太子和代王之间,要对姜家这样树大根深的世家出手,去捉突摩这等悍贼,又岂是容易的事情?朝堂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如何安排、如何善后,许多事情都要他裁夺。这些天府里格外忙碌,阿殷很清楚。 而他在这样要紧周密的安排之外,竟还在为她打算,将这样大的功劳,送到她的手上。 皇家娶妻非同儿戏,尤其似定王这般皇帝亲生的王爷,正妃侧妃都要封品级、入宗谱,因为关乎皇家颜面,更是规矩严苛,条框甚多,对于女方的出身家世都有所限定。若家世不够,哪怕当王爷的闹翻了天,甚至从前有拿性命来恳求的,皇帝和礼部不点头,照样不予纳娶,至多给个滕妾的名位——哪怕当王爷的在府里将那滕妾宠到天上去,宗人府也不会认她,更不会予以名位。 太子还未入东宫时,出身世家翘楚的常兰芝是正妃,柱国公府的崔南莺是长房嫡出、母亲是孟皇后的亲姐姐,她嫁入王府,也只是侧妃之位。以阿殷从前的庶出身份,至多是个滕妾,如今有这四品官职加身,要做侧妃,便有了眉目。 纵然依旧只是侧位,却也是定王苦心送给她的礼物。 他其实记着她那日说过的话,虽未宣于口舌,却在不声不响中徐徐安排。 阿殷原以为定王向来独断专行惯了,未曾将那些放在心上,如今一时怔然,,竟自忘了答话,只瞧着定王的面庞,心绪凌乱。 定王便勾了勾唇,“怎么?” 阿殷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却瞧着定王,微微笑了起来。 “殿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安排周密。不过卑职那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无半字虚言。纵然侧妃尊贵,可那并非卑职所求,恐怕还是要辜负殿下……” “今时今日,我能为你争取的只有侧妃之位。但是陶殷,定王府不会有其他女人,侧妃位同正妃。假以时日,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京城中女子虽多,我想娶的却只有你一个,你若不肯嫁,我就只能继续独来独去。”定王打断阿殷,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疼惜又珍重。见阿殷似要开口,怕她又说上次的话,忙揽着她肩膀揉进怀里,“只要你别想着后退,别为难自己,我终能给你想要的。” “我……”阿殷下意识的想退开,却被定王抱得更紧。 熟悉的坚实怀抱,立时勾起被深藏的记忆。 她一直都记着他的好,从铜瓦山悬崖上的保护,到北庭路途中的照拂,乃至西苑马球赛上,他球击代王为她报仇。从西洲到北庭,再到京城的点点滴滴,她全都牢牢的记着。甚至她极力扼杀的对他的倾慕,极力忘却的少女闺中之梦,均在此时袭上心间。 像是被掩埋的灰烬中亮起了一丝火星,借着柔暖春风而复苏,蠢蠢欲动的似要重燃火苗。 她不自觉的揪住他的衣裳,便听定王又开口了。 “那天你在西山说的话,我后来琢磨过。”定王惯于沉默独行,以前从未跟谁这般吐露过肺腑之言,今日既开口,便说个明白,“你我皆是庶出,为身份名位所限,你的担忧,我亦有体会。所以,必不会重蹈覆辙。” 他这话答了一半。 阿殷稍稍抬眼,看到他胸前暗沉的绣纹。 “殿下说,不会另娶?” “绝不另娶!”定王半点都不犹豫。 阿殷不甚确信,然而被他箍在怀里,她又腰肋负伤,却是难以挣脱。 头一回清醒的埋首在他胸膛,坚实而稳重,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将她极力秉持的理智驱赶出去。 暂且相信一回吗?相信他只会娶她一个人? 阿殷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许多个深夜,她也曾梦见他,是假扮夫妻同行时的同榻夜宿,是铜瓦山下做戏的拥抱软语,是策马同行时的安适满足,是突如其来的亲吻,是雪夜对酌的明亮火光……像他这样的男儿,要她不动心,很难。梦中片刻欢欣,醒时却是惆怅。他将来会成为帝王,即便王爷可以只守着一个正妃,帝王能只守着一个皇后吗?能容她这样一个罪臣家眷的女儿母仪天下吗?每个问题击入脑海,便能冲散梦中的温情余韵,让她心中波澜平息。 阿殷心绪繁杂,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静夜里烛火晃动,窗外风摇树梢。 好半天,定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将手臂收得更紧,手掌按在她背心,,安抚似的,熨帖温暖。 阿殷却忽然心底一软。 那些担忧都很遥远,而此时的怀抱却太过真实,他的心跳传入耳中,强劲清晰。不是做戏时的伪装,不是酒后借着醉意的掩饰,而是真真切切的拥抱。真切得让她起了贪念,想就此霸占这个怀抱,环着他的腰不再放开,据为己有——这曾是她许多次梦里贪婪生出过的念头。 未曾体尝过时,不知其中美好,所以能够轻言放下。 而一旦进了这个怀抱,便再也不舍得放手了。如果错过,那会是终身之憾事。 或者,可以试试?被斩首后能够重来一回,能够以十六岁的年纪拿到四品的官职,她也并非庸碌之辈,满京城的姑娘,有几个及得上她?难道她出身低微,就活该自弃情爱,谨小慎微? 如果总是畏首畏尾,不敢去争取想要的,那么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阿殷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将双臂环在定王腰间,靠着定王的胸膛,点了点头。 不过定王虽好,有时候却也可恶。譬如爱拈酸,还对她横眉冷眼,仗势欺人。甚至上辈子,他还下旨杀了她。 “我再想想。”阿殷终于开口,语气颇为迟疑。 ——是说给定王,也是说给自己。 * 翌日,定王将粗粗处理过伤口的突摩送入了皇宫。突摩浑身皆有伤处,右手被阿殷削去,左手被定王废了,肩上琵琶骨又被刺穿,任是再好的身手,此时也没半点反抗之力,只能任人鱼肉。因他身份要紧,定王也未惊动旁人,预先同永初帝禀报过后,便从北侧冷僻的宫门送了进去。 永初帝在内殿见了突摩,确认无误后当即大怒,同定王问了前因后果,便命人去召几位宰相、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 趁着这空暇,定王便将当时捉拿突摩的战况说了一遍,说此人如何狡诈凶狠,他府上的两个高手都险些命丧他手。永初帝听罢,怒气未歇,“突摩藏身京城两年而未被发觉,必是有人藏匿,他既然是在姜家的宴席现身,必得深查!你说拿住他的是冯远道?” “是典军冯远道和右副卫帅陶殷。” “朕当日曾明旨昭告,捉拿突摩之人赏四品官职。”永初帝对这个胆敢行刺的贼人印象深刻,自然也记得当日的旨意,便问道:“既然人是你府上的,你看如何赏赐?捉住突摩是件大功劳,除了官爵,朕还要重重赏赐,你有建议,尽管说来。” “冯远道已是五品典军,从西洲剿匪到此次捉获突摩,他都功劳不小,父皇可酌情加官。陶殷虽是女流,却极忠心,突摩的狼牙棒威猛无比,便是她斩下了突摩右手,废他兵器。如何封赏,还请父皇定夺。” “冯远道确实是功劳不小,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他也尽心尽力。”永初帝沉吟片刻,便道:“他既已是五品官,只升四品未免薄待,便升做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也是犒赏他为朝廷尽忠。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年龄本事却有限,旁的官职未必适宜,便在你的王府中添个右司马,享四品俸禄及诸仪制,余下的凭你安排,如何?” 定王闻言,并无二话,当即道:“儿臣遵命。” ——这安排倒是与他设想的并没多大差别。以永初帝对冯远道的特别关照,将他调到身边随侍左右、收为己用是迟早的事,如今借着这由头加封他散骑常侍的高位,也能堵住旁人非议。至于阿殷,官职当然需尊荣加封,只是她的年纪阅历摆在那里,放在别的衙署未必能服众,在王府做个右司马,有常荀这名位正当的司马处理诸般事宜,她跟着学学,却也适宜。 父子二人多年罅隙,这回对付姜家的事上,太子不与皇帝齐心,反倒是定王处处留意考虑,为他解忧排难,永初帝难免感慨。再一想起这两天连篇累牍参奏定王的折子,大多是被御史大夫姜善指使,将定王批判得体无完肤,算起来,也是为他担了骂名的。 这个儿子啊,不会说贴心话讨人欢心,做事却也是稳妥可靠的。 永初帝难免更觉亏欠,又道:“捉获突摩,自然不止此二人之功,定王府上下齐心,都该重赏。朕一应算在你头上,由你再行赏赐。” “儿臣遵命,叩谢父皇!” 永初帝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去拟旨封赏冯远道和陶殷,等宰相们和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到齐,便商议起深查突摩案子的事情。 这件事儿料理完,早已过了晌午,永初帝留定王用完了饭,才放他回去。 春日爱犯困,永初帝在御书房的内殿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吹着风站了站,去岸边一瞧,又是成堆的折子。 随便翻开看了看,这二十余封折子,论的却只有一件事——寿安公主行事跋扈,罔顾法度,先是纵容驸马杀了鸿胪寺少卿,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刀杀驸马,惹得民间议论纷纷,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这件事永初帝是知道的,今儿一早寿安公主就哭丧着脸进宫来,先行认错领罪来了。 当时永初帝收到的折子不多,并未处置,只是含糊了过去,此时瞧见满篇奏折,却是笑了笑——从六部到诸寺,以及姜善遮着大半边天的御史台,即便是从前感念景兴帝禅让之德,常为代王和寿安公主说话的几位老臣,这回也看不过去了。更别说朝堂中那些耿直之臣,此时更是坐不住,长篇大论的写下来,要旨只有一条,那便是寿安公主太过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视法度为无物,皇帝绝不能再应感念旧情而偏袒。否则终将令民怨沸腾,朝堂不安。 先前翟绍荣遇刺时,其实就有这般折子递上来,只是当时火候不够,若是依法论处,那几位老臣未必会归心诚服。是以永初帝并未处置,只安排有司查办,看背后是否另有由头,继而以当年景兴帝禅位的仁德为由,只责罚教导寿安公主,并未重惩。 这两天酝酿下来,如今这事儿一出,这效果倒真是不错。 永初帝心绪颇佳,将那递折子的人名挨个看过了,便吩咐内监,“传旨让陶靖进宫,朕有话问他。” * 陶靖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他和陶秉兰从定王府回去时,就已经是深夜了,彼时临阳郡主已经听了些风声,难免缠着他闹了大半天。郡主府中的鸡飞狗跳愈来愈频繁,临阳郡主心中怒气已经攒了许久,昨晚因事涉姜家和寿安公主,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两人险些打起来。之后临阳郡主立催着要派人去把阿殷从定王府接回来,陶靖知她打算,愣是拦住家丁不许出门。 郡主府里总以郡主之命为尊,陶靖虽已官居三品,到底威势不够。 那几个府邸侍卫被临阳郡主呵斥着有意出门,陶靖总不能出手打了郡主,恼怒之下,将几个侍卫都揍趴下了,总算镇住了临阳郡主,没去惊动定王。这般闹腾之下,自然没什么睡意,半睁着眼睛躺倒清晨,就听临阳郡主出府去了,据说是要请姜善亲自拟折子弹劾陶靖,奏他无礼莽撞,藐视皇家威仪,不配官居三品云云。 陶靖听罢了,只是冷笑——若临阳郡主知道突摩之事,便该明白,此时的姜善早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翻起波浪? 他新官上任,还需去十六卫的衙署。出门前吩咐如意收拾些阿殷日常起居的衣物,叫陶秉兰早些到定王府去,也免得这些琐事上劳动王府。从金匮都尉到如今的骁卫将军,手头的事情翻了倍,他又还得熟悉别处戍务,竟是半日繁忙,听得皇帝宣召,忙匆匆进宫。 永初帝一看他,便瞧见了眼底的疲倦和失神。 他自然记得陶靖平常的魁梧精神,此时看他有些蔫蔫的,稍作猜测,便问道:“朕听说昨晚寿安杀了驸马,当时你也在场?” “回禀皇上,当时微臣正与犬子陪驸马喝酒。” “哦?”永初帝稍有兴趣的往前倾过身子,“寿安说是驸马行事无状,失礼冒犯,她才在盛怒之下杀了驸马。此话当真?” “当时驸马已经喝醉,因为前些日鸿胪寺少卿被刺一案,十分苦闷。公主令驸马回府,又命侍卫强行动手,驸马不从,口中说是要喊出些什么叫大家听见,公主听了恼怒,取侍卫腰刀杀了驸马。” “就只为这么点事?” “微臣如实陈述,所看见的就只是这些。当时除了公主府的侍卫,还有附近酒客,皇上可召人再问。”陶靖跪得笔直,不添油加醋,也未揣测诱导。 永初帝沉吟片刻,道:“驸马说要喊出些什么,他可喊了?” “尚未来得及喊,便被公主杀死。” 永初帝问清楚了经过,便也不再多说,叫陶靖先退下。陶靖却未起身,反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恭敬呈上,朗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伏乞恩准。”他一拜及地,态度恭敬严肃。上首永初帝叫内监取过来,翻了两眼,却是面色一沉,道:“你要自请和离?” 陶靖直起身来,面目沉着,“微臣当年娶郡主,并非情愿。近来更是屡屡与郡主不和,经昨日之事,更觉不安。郡主是先帝亲封,身份尊贵,微臣微贱之躯,性情粗鲁,实不堪陪伴左右。恳请皇上允微臣所奏,恩准和离。” 所谓微贱之躯、性情粗鲁自然都是谦辞了,永初帝既然能封他做左骁卫将军,便已对他的人品才干及素日行事掌握得清楚。此时听了陶靖之言,倒也未见怒色,只沉声道:“向来只有郡主能休弃郡马,郡马既已娶了,便不得和离。你不清楚?” “微臣清楚。”陶靖跪地拱手,郑重行礼,“只是当年微臣娶郡主实非情愿,已在奏折中写了经过缘由,请皇上体谅恩准。若有责罚,微臣甘愿领受。”他拟这份奏折时,便是铁了心的。皇家最重颜面,且临阳郡主是景兴帝所封,身份更是特殊。如今的皇帝虽则未必真的对景兴帝敬重,然而满朝文武跟前,却总摆着感念禅让之德的姿态,他这般请求和离,永初帝又没受过郡主磋磨,若没有十足的理由,必不应准。即便应准了,恐怕也会给颇重的处罚,既挽皇家颜面,亦平旁人非议。 果然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面上多了几分不悦。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管叫陶靖跪伏在地,却从头将陶靖的折子细看了,搁在案上。 “依你所言,当初是临阳郡主以威势强迫,你才入郡主府中?” “当时微臣不过草芥之人,郡主以微臣双亲和襁褓中儿女的性命威胁,先妻为保孩子性命,自请降为妾室,劝微臣忍辱,以亲人性命为重。”陶靖声音低沉了许多,双拳也渐渐握了起来,“微臣虽知威武不能屈,然而双亲年事已高,儿女尚且幼弱,微臣只恨无能……”他声音稍顿,死死的扣住了殿上金砖。 冯卿当时的含泪苦劝,双亲当时的胆战心惊,以及襁褓里龙凤胎的哭声,乃至最后冯卿的凄惨丧命。 那是最痛苦不堪的回忆,这十数年中,时常袭上心间,令他肺腑绞痛。 俯仰于世间,陶靖唯一愧对的,只有冯卿。即便他身手出众,抱负高远,然那等境况之下,父母子女,无一不需周全。天下之大,他不能带着年迈的双亲的幼弱的儿女逃离,更无力扛住对方的威势——彼时姜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孟皇后稳居中宫,姜侯爷高坐庙堂,朝堂中半数官员皆蒙他姜家恩泽,姜家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寻个错处取百姓全家老幼性命,并非大事。 比起逃脱,忍辱负重更需勇气。好在,如今儿女长成,他终究没有辜负冯卿所托。 陶靖牢牢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一字一顿,“伏乞皇上允微臣所奏。微臣纵万死,亦感隆恩。” “先起来。”永初帝已经看完了奏折,面色竟自稍稍和缓,“若你所奏属实,果真是姜家仗势欺人,以威势逼迫,朕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只是——你原先的妻室叫林修,她是何方人士?” 陶靖心中微跳,却是面不更色,“先妻当初是逃荒至南郡,因为父母皆在途中亡故,便委身于微臣。她原是新州人,家在巨野,当年就已没了人丁。”——这林修自然是杜撰的名字,身份却是从巨野当地找来的,本与冯卿年龄相近,后来流离亡故,这十多年过去,林家早已流离失所,冯卿要顶替她的身份,倒也无人能深查出来。 永初帝沉吟片刻,盯着上头的林修二字。 林修,灵修,这名字倒也巧合。他枉然自笑,吩咐人去将临阳郡主请来对证。 临阳郡主来得倒也不慢,只是在姜家得知突摩之事后,她的气色便格外难看,又不知召见是为何事,颇为惶恐。永初帝以奏折上所述之事责问,临阳郡主闻之震惊,似有些不可置信,忘了回答,惶然看向陶靖,却只看到他漠然冷凝的侧脸。连续数月的争吵,夫妻间原本就如履薄冰,他如今竟翻到御前,便是浑然不顾后果了。 殿堂威仪阔朗,跪在金砖之上,临阳郡主只觉得愈来愈冷,手脚都冰凉了。 十数年的时光,终究未能焐热这个男人。 到底是她妄想了,以为朝夕相处总能日久生情,哪怕不能得欢心,有些许夫妻牵绊就很好。年轻时骄横过,也趁着酒醉放下身段恳求过,诸般手段使尽,他依旧无动于衷。寿安公主养了面首,游戏花丛,她对那些俊朗书生不曾多看半眼,着魔般追逐在他身后,却原来他心里滋生的,只有冷漠与疏离,渐行渐远,终至天堑相隔。 姜家岌岌可危,十数年的追逐也终成虚妄。 临阳郡主再无力保持跪姿,身子整个塌了下去,垂首应是。 第1章 .17 永初帝最终允了陶靖的请求,准他与临阳郡主和离,即刻前往官府办理文书。只是永初帝虽有铲除姜家之心,她毕竟是皇家亲封的郡主,陶靖自请和离,不能不受些责罚,便由刚上任没多久的左骁卫将军贬为五品羽林郎将,却是由南衙十六卫调入北衙,成了禁军中的小将领。 这惩处比之陶靖预期的已经轻了许多,他当即毫无怨言的领受,叩谢皇恩。 夫妻二人不睦已久,如今既已和离,更没多少牵系。出了这殿堂,陶靖也不曾多与临阳郡主说什么。他脸上虽未露出明显的喜色,然而脚步轻快矫健,脊背挺直不屈,背影都比平时精神了许多。临阳郡主看在眼里,神思恍然,一路未语。 此时的定王府中,阿殷瞧着对面围坐的常荀、冯远道、蔡高等人,笑逐颜开。 永初帝封赏的旨意发出后,黄门立时去办,过了晌午没多久,升官的圣旨就送到了定王府。 冯远道的高升之喜自不必说,阿殷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得封四品的头衔,着实是前所少有的事。她虽在定王府当差只有三个月,却在西洲时已经跟常荀、蔡高等人往来熟悉,常荀听了最是高兴,当即叫人回府取了份厚礼,借着探望伤病的时机来给她道贺—— “王府里多个司马,往后我可得便利了。你也不必害怕,殿下安排的一应苦差事累差事,我都去做了,你只消做好一样,我便感激不尽。”他笑着睇向定王,“咱们这位殿下脾气大,有时候回个话,连我都得吓出满手心的汗。往后若有这样的时候,只消你出马禀报,我便谢天谢地了!” 阿殷闻之莞尔,“原想着跟高司马多学些本事,原来高司马却想着叫我背锅呢?” “这你不懂!我是耐摔耐打的人,殿下责罚起来毫不留情。你到底是个美人儿,殿下再怎么耍横,难道还要对你瞪眼耍脾气?总得收敛几分。”常荀与定王交厚,这般打趣也是说得毫无顾忌,冯远道和蔡高毕竟敬畏定王威仪,想笑又不敢笑,嘴角都抽搐起来。 定王冷眼斜睨常荀,“说完了?说完了回去养精神,明日还有要事。” 这要事自然是跟突摩和姜家有关了,常荀自知其意,缓缓敛了笑容,勉励阿殷一番,率先起身告辞。 定王也不多留,叫如意按时给阿殷换药,却叫上冯远道,往书房去了。 这头屋里闲人散去,一直在旁边侍立的如意才吐了吐舌头,“姑娘,你当真是四品的官儿了?” “是啊,圣旨在此,你还不信?”阿殷在如意跟前,总还是容易归于女儿家心态,低声笑道:“明儿把官服做出来穿着,必定比如今这个还要神气!升了官儿俸禄也要跟着涨上去,回头皇家打猎赐宴,兴许还能沾个光去瞧瞧——不是跟在殿下身后值守的侍卫,而是正经有一席之地坐着的四品官儿。” 她初为右副卫帅时就偷偷高兴了好几天,如今陡然升了好几级,虽说只是个虚尊的官衔,到底也是新奇又骄傲的。 如意也是满面的笑意,“这下可好了,郡马爷是三品的大将军,姑娘是四品的右司马。姑娘从前总说隋家父女令人仰慕,如今咱们也是。郡马爷要知道这事儿,肯定要高兴坏了。” 她提起陶靖,阿殷倒是想起来了,“父亲那边如何?” “昨晚郡马爷回来后据说跟郡主吵了一顿,不过后来又平息了。今早郡马爷就叫奴婢收拾东西过来伺候姑娘,他依旧去衙署当值,应该没什么事儿。” 阿殷闻言,稍稍放心,瞧着桌上堆了不少礼物,全都是王府同僚们赠送的,便叫如意一件件收起来。 如意自去收拾,瞧着这院落空荡,除了外头候命的两个婆子,也没见旁人,低声道:“姑娘,你当真要在王府里住上半个月吗?奴婢方才进来,这王府可比咱们那边气派多了,只怕规矩更严。” “王府的规矩,自然比郡主府上还要严苛。隔壁的静照堂就是定王殿下的居处,内外都有侍卫值守,咱们没事就在这藤院赏花闲坐,不能给府里添麻烦。” 如意笑出个浅浅酒窝,“奴婢哪敢。” 阿殷一笑作罢,随手拿起那本未看完的野史翻了两页,心里的兴奋却压不下来,也没法静心看书了,索性丢在一旁,越过洞开的窗扇,看北墙根下的紫藤。 这时节紫藤叶正是葳蕤茂盛,暮春的阳光洒下去,满院都明朗敞亮。 她有些出神,定定的瞧着外头紫藤架,头歪靠在软枕上,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春困袭上来,阿殷眼睛渐渐眯起,终是轻轻阖上。依稀能听见外头的些微动静,意识却轻飘飘的飞出去,她像是在做梦。梦里是满坡的灼灼桃花,春光下绚烂生姿,她知道那是桃谷。远处有少女的欢笑传来,皇家尊贵的金枝玉叶在河畔骑马嬉闹,不远处的男子负手站着,挺拔高健。 那是阿殷第一回见到定王,只觉得他威仪尊贵,凛然不可侵犯。 梦境明媚而缓慢,阿殷远远坐着看他,梦里都有轻快的笑意。 忽然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父亲在说话,又像是如意在回答。阿殷猛然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外头阳光依旧灿烂夺目,她的床榻之侧,却已多了个人——父亲陶靖。 阿殷已彻底从白日梦里醒转,下意识的轻揉揉眼睛,“父亲怎么来了?如意还不倒茶。” 如意已然奉上茶杯,陶靖顺手接过来,眼角眉梢,那笑意压都压不住。 “方才皇上召我入宫问昨晚的事情,你猜为父做成了什么?” 他极少这样说话,既然卖起关子,必定是有极大的喜事。阿殷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瞧见父亲唇边那愈来愈深的笑容,心下微喜,不甚确信的道:“难道是父亲终于得偿所愿了?”她问得小心翼翼,见陶靖并未否认,立时大喜,“真的吗?真的吗?父亲不用留在郡主府了?” “皇上已经同意和离,就只差一纸文书。”陶靖卸下郡马身份,只觉浑身轻松,看向女儿时,更是心绪涌动。 当初冯卿初到南郡的时候,也才十八岁。太傅膝下教养出来的姑娘,满腹诗书,气度高华,春日郊外偶遇,他便一见倾心。阿殷的长相随了她娘亲的美貌,小时候还不甚明显,如今渐渐长大,便愈发有了冯卿当年的眉眼容貌,这般目光清灼的笑起来,依稀与旧日冯卿的笑颜重叠。 “等京城的事情稍稍安定些,我便带你和秉兰去南郡。”陶靖想起冯卿,不自觉的坐直脊背,“你们也终于能去她坟前拜祭。” 阿殷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从没见过娘亲,很想去看看她。” “你长得像她。”陶靖安慰了一句,笑着收回心绪,“伤势如何了?” “已经不疼了,只是这样绑着,睡觉不安稳。”阿殷抱怨了一句,旋即浮起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慧黠,语含得意,“不过虽然伤势恼人,却着实送了我一件厚礼。原来我昨日捉住的是个要犯,叫突摩,殿下将事情禀报上去,皇上兑现了两年前颁的旨意,给我和冯典军升了官。父亲猜猜,咱们都得了什么?” “得了什么?”陶靖记得当时那件沸沸扬扬的行刺未遂案,却不记得永初帝的旨意。 阿殷嘴角勾出深深的弧度,将旁边珍重放着的圣旨捧给陶靖,“是升官啦!父亲你瞧,是四品的王府右司马!冯典军更厉害,从典军一跃成了散骑常侍!” “果真女儿出息了!”陶靖笑容大盛,将那圣旨细瞧一遍,郑重还在阿殷手中。 “父亲是三品大将军,我是四品司马,哥哥明年春试必定能中进士,回头有了官职,咱们家便官位齐全了!” 陶靖闻言而笑,“不过目下,咱们家还属你的品级最高。” 阿殷一怔,狐疑看向他,陶靖便笑道:“为父既不做这郡马,难道还能安稳居于大将军的位子?皇上降我做个羽林郎将,五品小官。还是阿殷最出息,官职比我都高了!” 这倒是叫阿殷意外,不过转念一想,陶靖提出和离,若搁在平常,怕是连官职都未必能保住。如今趁着寿安公主跋扈之议如沸、皇上正要收拾姜家的当口提出来,倒是时机得当。她官位高于父亲,才不觉得惶恐,将个大大的笑脸奉上,“那父亲可得早日立下新功!不然娘亲知道,该怪父亲还不如女儿能干了。” 陶靖哈哈而笑,瞧着时间也不早,便叫阿殷好生养伤,等伤势复原,直接搬到新家去住。 这新家属于陶靖和一双儿女,没有临阳郡主在上头压着,才算是个真正的家。不再华贵豪奢,却自由平实,往后出路如何,全看父子三人一起走。 阿殷满含期待,“必定要在半月之内养好伤!对了——”她这才想起临阳郡主来,“她们……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此事自有殿下安排,应该不出月底,你只静候佳音。” 有定王安排,阿殷自然放心,当即道:“嗯!” * 人逢喜事精神爽,养起伤来自然也快。 最初两三日阿殷还躺在床榻上不敢动,每天只能苦巴巴的望着窗外的紫藤,或是翻出封官的圣旨聊以慰藉,要不就拉着如意过来,从家长里短说到城郊风光,打发漫长的时光。定王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晚间睡前来看看她,白日里却连他影子也瞧不见,倒叫阿殷省心。 那突摩交到大理寺中,即刻去查其来处,牵扯出怀恩后府后,永初帝当即大怒,在朝会上将旨免了姜善和姜瑁的官职,以便查案。随后,前两天才受惊卧病的翟绍基险些遇刺,他惊恐之下不敢隐瞒,当即找到大理寺卿,供出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寻求庇护—— 原来翟绍荣被杀,不止是因为驸马贾青岚的嫉妒,更是因为他身在鸿胪寺中,发觉了鸿胪寺卿姜瑁与东襄勾结之事,才会被灭口。 甚至以翟绍基的推测,寿安公主当初会杀了驸马,必定也是不愿此事外泄。 这种事若在此前说来,还会被说成是血口喷人、虚言陷害,然而如今翻出,却成了最精彩的秘密。 怀恩侯府姜家矗立百余年,在京城世家中一向极具地位,当初拥护景兴帝登基后,更是风头无两。而今一旦被翻出旧案,从当年纵容家奴行凶作恶,到这些年侵占百姓田产、贪污受贿藏赃,甚至胆大包天窝藏要犯,罪名细数下来,竟有七八十条之多。其中窝藏要犯的罪名更是骇人听闻。永初帝携雷霆之势而来,这些罪名搜罗已久,一条条放出来,震得姜家心惊胆战。 皇帝削世家权势的苗头早有表露,有那么几个世家怕唇亡齿寒,怀恩侯府会成为其前车之鉴,暗地里张罗着保全,响应着却是寥寥可数——旁的罪名也都罢了,所谓侵占田产、贪污纳贿甚至纵容家奴行凶,可大可小,以姜善在朝中的经营和京城世家们盘根错节的势力,想要联手逼得皇帝退让,也不是不可能。唯独这最后一条,却是万万不能作保的。 突摩是行刺皇帝的要犯,姜家私下藏匿,罪名几乎昭彰,此等罪行岂非等同谋逆? 这罪名可没人能吃得起。 世家们纵然想保全已有的权势地位,胁迫皇帝息了削除势力的心思,那也是得留着性命才能享用。如今永初帝震怒,姜家证据确凿,谁敢撞上去,会被安个谋逆的罪名都说不定。如此情势之下,谁敢开口? 姜善虽免官在家,私下里却没闲着,凭着旧日的威势与经营,父子四处奔波,却没半点成效。 人人皆图自保,他姜家便成孤立无援。 甚至有那见风使舵的,恐皇帝秋后算账,此时也跳出来踩一脚表忠心,跟仅存几位固执为怀恩侯府说话的老臣们打嘴仗。 于是朝堂上热热闹闹的讨伐姜家,定王府中,阿殷安安静静的养伤等结果。 腿上的伤势稍稍恢复之后,阿殷便迫不及待的叫如意寻了副拐杖,一跳一跳的往院里去。 这两天过得着实憋闷,阿殷这几个月习惯了跟定王和常荀四处来去,加之原本春日风光诱人,更难忍受这般苦寂。想着定王白日繁忙,不会往此处来瞧,阿殷便大着胆子出了藤院,带着如意去四处溜达散心。 静照堂是定王居处,周围景致自然更加错落有致,阿殷在此处当差日久,知道这静照堂后头有一片海棠,当即带着如意过去。 暮春时节,正是海棠盛放的时候。王府里的草木皆有花匠精心照料,这一带沿水栽的十数株海棠长势繁茂。 明丽的阳光铺满,阿殷养病时自然做女儿家打扮,妆花缎织彩对襟短衫下是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十六岁的少女已然长开,胸脯鼓起好看的弧度,底下系上长裙,愈发显得身姿玲珑,修长轻盈,站在那海棠树下的绿茵之间,极是悦目。乌黑的青丝堆叠,发间没有旁的装饰,只簪着红翡滴珠步摇,这步摇算不上多名贵精致,然而红翡的色泽鲜妍,打磨精致,嵌在青丝之间,经她浑身气质所衬,便格外娇艳。 多日不曾沐浴阳光,阿殷斜倚拐杖,微仰脸庞,瞧着枝头娇丽海棠,默然绽出个笑容。 已经有许久,不曾体会过这样暖热的阳光,卸下了心头负担,只让她觉得明快欢喜。 远处定王正陪着季先生漫步,抬头蓦然瞧见这身影,眼光稍驻。 美人笑隔水,春衫薄随风。 她只随意站着,便已融进了满园春景。 定王的脚步不自觉的放缓,旁边季先生才刚跟他说完朝堂上的事情,察觉其变化,便随定王的目光望过去。老先生是个雅致的人,年轻时也曾在京郊水畔踏青,一眼相中美人,此后的许多年,纵然容颜老去、韶华不在,却牢记那时的心境。此时看那女子立于海棠下,虽则面目还瞧不太真切,然看其姿态气度,便知是京城难寻的美人了。他看一眼旁边的定王,头一回在他身上发现些许柔和。 “殿下府上何时有姑娘来住的?”季先生笑吟吟的开口。 定王便道:“她本是我的侍卫,那日捉突摩时负伤,便在府中休养。” “就是那位封了右司马的姑娘?”季先生当然听说了阿殷的大名。 定王嘴角噙了笑意,点头道:“是她。” 这样一说,季先生就对上号了。定王府中的女客他未必知道,但要说女侍卫,就只有上回在清知阁见到的那位。当时厅外细雨潺潺、荷叶生香,那女侍卫拱手立在门外,叫季先生印象十分深刻。此时得知是她,再一瞧那身形,便觉得更熟悉了。只是离得有点远,看不清面容,季先生便掀须道:“这姑娘可不简单。” 定王对他执师礼多年,哪能不知季先生的脾性,闻言便从善如流,“先生请。” 隔水那边的阿殷浑然不觉,这边季先生就着园中春光侃侃而谈,目光不时瞥向阿殷,却是越看越觉得熟悉。 已经快二十年了吧,彼时他还是高居朝堂的中书侍郎,得睿宗皇帝倚重,雄心勃勃。那一年他与太子太傅冯崇南下巡查,途径冯崇的故乡,便往他府上去做客。冯崇出身淮南世家,祖上出过许多高官,比当今高相的家族更清贵显赫。他亦是当朝大儒,因词赋风流,又工于书画,在淮南的名气之盛,更甚于京城。 冯崇因太子太傅之职而在京中为官,身边由次子夫妇照料,其余亲眷却都还养在淮南。 那一日也是三月春光,他同冯崇走过冯家曲折幽回的庭院,过了一道垂花洞门,眼前却霍然开朗,错落有致的开满了海棠。那娇丽的海棠树下,亦站着一位十五岁的妙龄女子,眉目精致如画,穿着淡薄春衫,正在那里念诗—— 朱栏明媚照横塘,芳树交加枕短墙。 季先生永远记得那时的诗意与灵气,是绝难用笔墨付诸纸上的神.韵。 那画面让他立时对冯崇生出艳羡,为他有这样幽巧别致的栖居,有这样清雅灵秀的女儿。其后冯崇带着女儿到京城住了几个月,季先生欣赏其才华,亦常去冯家做客,同他父女二人品谈诗画,慰为乐事。然而没过多久,景兴帝即位,将诚太子诬为逆贼,冯崇是太子太傅,自然没能逃脱干系,阖家问罪。那个灵秀独绝的女子也死在了流放途中,令季先生每每想起,便为之扼腕。 而今旧景再现,却是隔了几乎二十年的时光。 季先生忆起当时跟冯崇巡查同游的情形,恍如隔世。 他随同定王行过水上曲桥,见那姑娘转过头来,海棠花枝之下,眉目依稀与那年的少女相似。只是当年的少女灵秀逼人,诗书软水养出的气质高华清雅,如今这姑娘自也有灵气,却与冯灵修的柔美天真不同,杏眼含着讶异打量过来,身姿挺拔,精神奕奕,更增几分明练旷达的气度,难怪能捉住突摩那等悍厉之人。 阿殷自然讶异。 她原以为定王近来忙于朝务,必定没时间来此处散心,才敢溜出来赏春,谁知道他竟会出现在这里?昨夜的肃容叮嘱还在耳畔,定王严令她要静养,绝不可乱动,如今被抓个现行……她抬眼看向定王,果然看到他目中的责备。 幸好有季先生在跟前,定王不至于当着恩师的面发作,阿殷的伤腿藏在裙中,单脚站稳了,朝季先生恭敬行礼。 季先生收回思绪,询问阿殷几句那日擒获突摩的事情,又夸赞她见事勇敢,好生勉励了一番,依旧往前行去。 定王也未责备阿殷,只是道:“伤还未愈,怎可乱走。早些回去。” 阿殷当即应了,同如意慢腾腾的往回走,瞧着定王和季先生走远,依旧停下来歇息赏景。 定王即便从远处瞧见,也没空计较她这点小心思。瞧着季先生自见到阿殷后便神情不对,论及朝堂事务时也似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先生见到陶殷时似有感慨,可是有渊源?” 第1章 .18 季先生想起故人,心绪涌动,也未隐瞒,徐徐道:“从前诚太子身边有位太傅姓冯,殿下可还记得?” “冯太傅仙逝时我年纪还太小,记得不深。只是父皇曾多次提及,说他是博学鸿儒,文赋精湛,当年曾与先生齐名。” “他的才华,远胜于我。”季先生摇了摇头,“他四十岁就担任太子太傅,论学识之渊博、诗文书画之精通,都胜于我,他的幼女更是天赋甚高,人所难及。今日见你那侍卫,容貌倒与她有些像。只是可惜了,当年冯家被卷入诚太子案中,她也获罪流放,死在了途中。那是我所见晚辈中最有灵气之人,假以时日,虽未必能有她父亲的修为,却也会才情出众,着实可惜。更可叹我那旧友,满腹才华,却蒙冤而逝。” 诚太子“谋逆”的事在景兴帝时,已成定案。永初帝即位之初因是承景兴帝禅让而得的皇位,也不曾多问过此事,不过这两年里却渐渐有言语流传,说当年诚太子其实并未谋反,而是景兴帝趁着睿宗皇帝重病时逼宫夺位,为免后患,才扣了个谋逆的罪名,将诚太子阖家上下及亲近臣子尽数清缴。这说法并无凭据,私下里流传了两三年,定王也有所耳闻。不过因代王和寿安公主曾痛斥这造谣之人,加之涉及皇家最隐秘的事,旁人便讳莫如深。 季先生虽不问朝政,却也不会擅议,只有在这学生跟前,才肯谈及故人之事。 定王闻言叹息,“斯人已逝,天妒英才,父皇说起时也屡屡叹息。” 两人本是借着赏春商议事情,如今说完了,季先生也走得疲乏,定王便安排人送他回府。 * 这半月时光忙于姜家之事,到得三月底,事情才有了定论。 定王出宫回府,便直奔藤院而去。 阿殷的伤此时已没大碍,只是姜家局势未定,所以还未搬回去。 那御医是个谨慎的人,即便伤势已经无碍,然而毕竟是伤筋动骨,他每日还是过来瞧瞧,催着阿殷按时抹药,不留半点不妥。 此时阿殷已经抹完药缚好腿,因御医嘱咐要过小半个时辰才能活动,便在罗汉床上斜靠着,捧了卷书来看。 天色已近黄昏,西山顶上落日余晖斜洒入院中,透过那洞开的窗扇,落在这阔敞的床榻上。周围悬着的帷帐挑在金钩,余晖毫无阻滞的落在罗汉床的错金雕饰上,阿殷双腿平放,裙上飞鸟的彩线被夕阳映照,平白镀了昏黄之色。 她的手里捏着一串珊瑚珠,深红的色泽衬着腻白的肌肤,妙丽分明。 “又得了礼物?”定王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下,坐在床对侧的方椅中,目光落在阿殷脸颊。 阿殷正看书入迷,闻言抬头,“殿下来了?唔,这珊瑚依旧是送来贺我升官的,这回蒙殿下提拔,真是沾了大光。”她双手撑着坐直了身子,顺手便把那珊瑚手串搁在枕头后面。 ——那是冯远道今日特地送来的,说他得了两串,分给阿殷和他家中的妹妹。表兄妹二人两度并肩作战生死托付,阿殷拿他当亲兄长来看,可惜定王不知情,还是别戳在他眼皮底下的好。 她将书卷搁下,瞧着定王面色甚悦,便道:“殿下今日神色,似是有高兴的事?” “姜家的案子定了,明日即有分晓。父皇命我带禁卫军过去,将怀恩侯府查抄。” 阿殷闻言甚喜,“果真是要抄了?殿下能不能带我去?” “你伤势还未痊愈,哪能骑马劳顿。”定王睇着阿殷那条伤腿,意有不许,然而瞧着阿殷那巴巴儿恳请的模样,到底没能硬下心肠,道:“非要去?” “当年怀恩侯府仗势欺人,纵容临阳郡主拆散我家人,害死我娘亲。如今他阖府被查抄,我想亲眼去看看。” “伤势无碍?” “当然无碍!”阿殷已经坐了两炷香的功夫,便站起身在榻边来回走了两步,“哪怕殿下现在就叫我上阵杀敌,也是无妨的!”双眸粲然生笑,她原地转了半圈儿,顺手将旁边的腰刀握住,摆出平常值守时的姿态来,“殿下看看,哪里还有不妥。” 定王忍不住笑了笑,“随你。先用饭。” 这半月养病,虽然定王应阿殷之请绝口未提什么荒唐的事,然而每晚一处用饭说话,不叙职位尊卑,却将平常她那恭敬畏惧磨去了不少,显出自然亲近。虽则美人就在身边,他碍着最初的许诺亲不得碰不得,然而每晚看她笑语玲珑,也是极舒心的,便更爱在她这里一同用饭。 待得饭罢,定王起身,瞧着外头暮色四合,“同我到园中走走。”带着阿殷徐徐散步消食。 难免又说起姜家的事来,提及姜善如何负隅顽抗却徒劳无功,阿殷自是欢喜。又问临阳郡主如何处置,定王道:“姜家的罪名确凿,临阳郡主在突摩这事上涉足不深,所以父皇褫夺了她封号,查没府中一应财产奴仆。” “就只是如此?”阿殷诧异。 临阳郡主那般恶行,居然只落个如此轻的处罚? “不然呢?”定王侧头觑着她,“她的罪名虽列了许多条,倒未有足以判处斩首的。” “可是殿下明知道……”阿殷情急之下加快脚步,转身拦在了定王跟前,知道府中防卫严密,便压低声音道:“殿下明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临阳郡主跟那两位往来亲密,必定难逃罪责!咱们在西洲的时候就查出屠十九在眉岭的山寨里藏有余孽,樊胜将军追查了这几个月,不可能毫无所得。更不用说咱们还有薛姬,捉住了突摩,查出了姜瑁在鸿胪寺的诸般行径。姜家与他们来往亲密,皇上难道还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怎的如此轻判?” 到底年纪还有限,这些天揣测结果,阿殷一直以为临阳郡主纵然未必斩首,至少也得入狱去吃牢饭,哪知道如今判下来,姜家的男丁皆斩首,临阳郡主却苟存了性命? 结果与预期落差太大,阿殷难免不忿,语气稍有激动。 定王低头看她,“父皇都知道。然而仅仅凭这些,却不能认定他们大逆不道。” “怎么不能呢。”阿殷强压情绪,发觉她几乎贴到了定王胸前,忙往后退了半步,“这些证据堆在一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的打算,还不够论罪吗?” “那也只是打算,并非确凿的证据。”两人正好行至阿殷初来那日钓鱼的池畔亭侧,定王带她进去,神情恢复了惯常的严肃,“若是旁人,仅凭这点证据,便能议定谋逆的罪名,定王和寿安公主却不同。父皇即位是因先帝的退位禅让,才能名正言顺。父皇登基之日,代王更是主动上表说自己才德不足,搬出了东宫,父皇也当着百官宣布,要善待代王和寿安公主。今时今日,仅凭这蛛丝马迹就认定他是谋逆,焉能服众?” 他极少这般详细的解释,阿殷对其中门道还摸得不够清楚,闻言依旧不忿。 定王续道:“父皇登基九年,代王向来安分守己,对父皇所立的太子也是臣服之态,竭力帮扶。在百姓看来,他是文德兼备之人,不恋东宫荣华,主动退位让贤,这些年也做过许多有益百姓之事,是难得的贤王。即便寿安公主和姜家骄横,旁人也不会算到他头上。而在朝堂,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多是当年先帝赏识提拔起来,虽然对父皇并无二心,却也感念先帝的恩情,与代王常有往来。父皇除非愿意背负骂名,否则若无十足证据,便难对代王定罪。” 这样一说,阿殷也明白过来,面上便添了黯然,“道理我明白了,可是……” 定王见她还是不服,又解释道:“今日朝堂议事,父皇定下姜家罪名,便有御史上奏,说姜家居于侯位却藏匿逆犯,所谋不小,背后定是有人指使,言语提及代王。父皇尚未说话,便有老臣出来与他争执,提起当年先帝禅让和代王自请挪出东宫的贤德。” 这倒是阿殷未料到的。 她原以为君王令行禁止莫有不从,闻言倒是诧异,“所以皇上的试探也是点到即止,不曾发落?” “证据不足,只能静候时机。” 阿殷吁了口气,往后靠着亭中漆柱,徐徐坐在那鹅颈靠椅中,声音愈来愈低—— “既然代王和寿安公主无恙,临阳郡主自然更不会受处。” 定王瞧她面露丧气之态,却是挑眉,“这就沮丧了?” “倒也不是沮丧。”阿殷缓了缓,重新站起身来,“只是一时间有些失望而已。”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处罚未必比斩首好过。” 阿殷闻言稍诧,抬头看定王。此时夜色已降,临近朔日,月色晦岸,这亭外只有零星几盏灯笼随风而晃,将他侧脸衬得模糊。然而那神色却是冷峻的,眸中若有寒光,恍然叫阿殷明白过来—— 临阳郡主若就此死了,无非一了百了。然而她活着,却要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首,亲眷遭流放,其痛苦煎熬,未必逊色于亲受其苦。且她自幼长在侯府,得景兴皇帝和孟皇后宠爱,享受与公主无异的荣宠,骄横了大半辈子,惯于富贵奢靡。如今一朝落入沉泥,没了银钱奴仆,背负家族被查抄的耻辱,对于心高气傲的郡主而言,岂非另一种惩罚折辱? 这样算来,如今这惩罚,未必算是宽仁。 阿殷郁气稍平,想起方才的激动言辞来,倒有些赧然,“卑职方才失态,还请殿下包涵。” 她已有多日不曾自称卑职,定王陡然听了,却是将她斜睨一眼。 时近初夏,夜风中已无凉意。她依旧是姑娘家的打扮,腰下柔纱长裙被风卷着起伏,青丝半挽发髻,珠钗在耳边微荡,垂落的青丝却随风扬起,丝丝缕缕的擦在定王肩上。 他缓了语气,“明日抄了姜家,你就该回家报喜了?” “家父对姜家也是隐忍多年,这等喜事,自然该告诉他。”阿殷抬头,有些疑惑,“殿下有吩咐吗?” 定王未语,看向身侧的玉立美人。 她嘴上没说,然而想想也知道,如今她腿伤已愈,回了家便不会再来王府养伤。那座藤院还会跟从前般空置,往后处理完白日的机务,他依旧只能回静照堂独坐,也瞧不见藤院的烛光。孑然独居已有近十年,定王头一回发现这王府竟是如此空荡。 是时候了,给这座府邸添个女主人。 他就势在亭中靠椅坐下,“也没吩咐,只是近来听说陶将军当年的事,倒令人敬佩。” 阿殷听了意外,笑道:“殿下居然会钦佩家父?” “皇家富贵,人人称羡。他这些年不为所动,实在难能可贵。” “郡主府上的荣华富贵,又怎能跟娘亲相比。”阿殷却不觉得意外,“父亲与娘亲结发,这些年念念不忘,分毫未改。想来他是宁可跟娘亲一起茅庐砍柴,也不愿同临阳郡主金殿华屋的。”这语气中的抑扬毫不掩饰,隐然藏着傲气——就像那回她在西洲,说她和陶靖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 定王瞧着她侧脸,眼神渐渐柔和起来,“想来你那位娘亲,必定出类拔萃。” “至少在父亲心里,娘亲无可替代。”阿殷抬头,发现定王神色有异,微微一怔,“殿下怎么了?” 定王注视着她,徐徐道:“你更无可替代。” 夜色昏暗,灯笼朦胧,阿殷陡然陷入他的目光,一时怔然。 * 次日清晨,阿殷早早便起身,神采奕奕的穿了右司马的官服,洗漱后无事可做,索性取了弯刀,在院中练手。 她负伤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天,起初几日自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其后虽也拄杖往来,到底怕留下病根,没敢乱动弹。今日想着要去查抄姜家,心中自是激动,言语难以表达,便握刀在手,虽不敢放开了腾挪,挥刀往来,却也觉出快意——若是能够,她真想亲自出手,取了姜善那恶首的性命! 待得匆匆用了早饭,便随定王上马,直奔怀恩侯府而去。 怀恩侯府坐落在皇城东侧,因为沿袭百年,占地极广。定王带着常荀和阿殷两位司马,身后是蔡高率右卫随行,再往后则点了左卫中三十余人,以壮声威。除此之外,便是永初帝派出的三百名禁卫军,各自执刀着甲,一路驱开行人,直奔姜家,在那两座京城有名的铜狮子跟前列队排开。 这两座铜狮子是当初府邸落成时皇帝钦命监中造作,比别处的还要威风高大些,经百年风吹雨淋,上头痕迹斑驳。府邸三间红漆大门,黑底金字的牌匾更是威仪,两侧种植的桂树早已参天,遮下浓浓的阴翳。这原本是京城中令无数人羡慕仰望的府邸,朝堂官员成百上千,大半儿都曾来过这府门口,送礼或是求见,恭恭敬敬的从侧门进去,连在门前大声喧哗都不敢。 而今府门紧闭,冷落凄清,定王一声令下,禁卫军便上前撞开大门,一拥而入。 自姜善和姜瑁被免职后,这府中便已不似往常秩序井然,前两日皇帝下令将姜善兄弟三人和姜瑁兄弟拿入狱中,更是令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如今禁卫军一哄而入,绕过那面富丽堂皇的影壁,径直冲向正中间屋脊高耸的客厅——那是怀恩侯府中最威仪端贵的所在,除了皇亲驾临,或是迎奉圣旨,平常连门都不开。 禁卫军自两侧鱼贯而入,分作二十路,直冲往姜家各处院落。 阿殷与常荀身为司马,自有督查之权,等那些禁卫军都涌入府中,才分了十名王府侍卫出来,前往各处巡查。 阿殷虽是临阳郡主府中的人,却是头一回来这座威名赫赫的怀恩侯府,跟着常荀走过各处书房厅堂,里头诸般陈设已然被翻得凌乱不堪,侯府奴仆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夹杂这禁卫军的厉声呵斥此起彼伏,一眼扫去,皆是凌乱。 如同盛装的美人被人撕烂了头发、扯碎了衣裳,再不复那端庄贵丽,只余狼狈。 想来景兴帝虽对姜善予以重用,这股怒气却是积攒了许久的。 巡查过外面院落,便是后面内眷的住处。 那一道垂花的矮墙之内,曾是当年姜皇后长大的地方,她居于中宫之后,因姜家扶持有功,所以格外器重尊荣,将这闲人难以踏足的内院修得精致华丽,处处风光。如今经禁卫军这一通乱翻,门扇歪斜,檐下灯笼鸟笼齐齐翻在地上,内眷皆用绳索缚在一处,由禁卫军带着往外走。 阿殷对姜家怀恨已久,见此只觉得快意。 倒是常荀也是世家出身,带着阿殷走过,感慨不已—— 当时的姜家与常家,乃是京城世家中的翘楚,在这些世家中极有威信。睿宗皇帝在位时两家平分秋色,后来姜家扶持景兴皇帝登基,仗着这独一份的从龙之功,威势更盛,甚至在永初皇帝登基时,都风头无两。谁知道那鼎盛煊赫之势,败落起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常荀亲眼目睹,便比旁人的感触更深。 如今的常家亦是数代传承的世家,姐姐常兰芝身在东宫,父亲常钰位居中书令,家中父子兄弟,无不居于高位,若来日太子登基,岂非与今日的姜家相似?烈火烹油,簪缨繁华,以兄长和二叔对太子的奉承趋从,来日会否被权势恩宠蒙了心智,继而狂妄嚣张,步姜善之后尘?而假如太子不得皇帝欢心,东宫改换门庭,以兄长和二叔的行径,是否又会招来祸事? 世家的清贵尊荣原本无罪,但若是卷入结党营私,难免便偏了道路,误入歧途。 如同今日倾塌的怀恩侯府,亦如从前许多因党争而败落的名门之族。 常荀目光扫过混乱慌张的姜家众人,神色愈来愈沉——今日之所见,定要禀于父亲! 旁边阿殷习惯了常荀的嬉笑不羁,而今见他始终沉默不言,倒是有些诧异。徐徐走过侯府各处,经过临水的一处阁楼,就见禁卫军执刀在前,后面跟着十数位女眷,各自哭啼不止。见到常荀和阿殷,那领头的禁军忙侧身让路,容他二人先行。 阿殷目光随意打量,掠过两个锦衣华服的丫鬟,不期然却碰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姜玉嬛! 自年节里法源寺一会,阿殷就没再见过姜玉嬛。即便后来姜夫人往临阳郡主府上来了两回,姜玉嬛也未像从前那样跟来,二月的踏青赏花及马球赛中,她也不曾露面。如今陡然重逢,她比先前消瘦了许多,更显得面庞秀致,眼眸剪水,只是遭逢此事,有些黯淡灰败。 四目相对,姜玉嬛显然有些惊诧,旋即将阿殷身上官袍打量,竟自停下了脚步,“陶殷,果然是你升官了。听说捉了突摩的人封赏四品官,当真是你?” 那领头的禁军见她认识阿殷,倒也不催行,只在旁边候着。 阿殷也停下脚步,道:“是我。” “忘恩负义!”姜玉嬛原本灰败的眸中忽然燃起了光,藏着怨毒,“你忘了是受谁的照拂长大的!郡主含辛茹苦,白白养着你们兄妹,供你们吃喝,享受富贵,却养出了你这样的白眼狼!” ——姜家会在此数日之间败落,固然是多年累积下来的根由,于姜玉嬛看来,却是因为突摩贸然被擒的缘故,而这源头,便是陶殷和冯远道。如今碰见,自然难免跬怒。 姜玉嬛看向阿殷崭新的官服,深绯色的圆领襕袍修长磊落,中间束着十一銙金带,明丽而贵气。比起双手被缚的她,这官服如同讽刺与羞辱,愈发让姜玉嬛觉得刺眼。当日那个郡主府上卑微的庶女在临阳郡主膝下谨慎求存,今日竟会踩着姜家而爬上去,耀武扬威般来看侯府被抄,目含俾睨?身为临阳郡主府的人,受姜家恩泽庇佑长大,如今反插一刀,陶殷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她眼中的敌意那样明显,三月暖阳下却像是带着寒冰。 阿殷不自觉将胸膛挺起,虽知姜玉嬛遭流放也是无辜,然而当日发生在外祖冯家的事今日如数还给姜家,还是让她生出报应不爽之慨。何况,当日缘由错综,临阳郡主于她有何恩情? 她纤秀的手指抚在绯色的官袍袖口,徐徐道:“姜姑娘幼承家学,应知恶果自食,咎由自取几个字。路途遥远,慢慢琢磨吧,善自珍重。” “陶殷,我真后悔那日帮了你。”姜玉嬛却不肯放过,目光钉子般扎在阿殷身上,“别得意,咱们还会有相见之日!” “我倒没后悔救你。”阿殷再不驻留,轻飘飘挪开目光,从她身边走过,“我等着。” 第1章 .19 抄完姜家,定王和常荀入宫去复命,阿殷便先回家去。 陶靖选的新住处在静安巷上,是个三进的宅子。他从临阳郡主府中搬出时分文未取,这宅子当时是经交好的同僚介绍,租来暂住,如今半月过去,早已筹齐了银钱,买了下来—— 陶靖与阿殷俸禄固然不少,却也不够买宅子,好在这回阿殷立功,定王有诸多赏赐,器物雅玩之外,还有过百两银钱。且陶秉兰承袭了冯卿的灵秀才能,不止文墨诗书极通,书画上亦极有天分,从前守着文士高洁,书画只用于互赠,这回既是家中急需,便作字画卖出去。因他的书画得过当朝名士赞赏,加之这回人逢喜事下笔如神,有书院里常往来的贵家子弟捧场,三幅字两幅画,各取百两,凑上旁的银钱,买下这宅子倒是绰绰有余。 阿殷一路骑马疾驰过去,到了静安巷,两侧朱墙相接,到得最里面,双扇绿漆门半掩着,里头却传来奶娘的说话声。 她心下激动,顾不得栓马了,一跃到了门前。推开门扇,便见小小的影壁前摆着许多盆景,奶娘正指挥两个面生的小丫鬟摆放。见了她,那俩小丫鬟尚且惊诧,奶娘已直起身笑眯眯迎了过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不是说过两日再搬来吗?如今伤可都好了?”上上下下的将阿殷打量着,看她活蹦乱跳,自是放心,便忙往里头走,“家里来了客人,老爷正陪客呢。姑娘的住处在后厢房里,都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只是比从前窄些,却更自在……” 她絮絮叨叨的说,阿殷自然也是欢喜,搀着奶娘的胳膊,进了里头院门。 这院落格局跟西洲凤翔城里的那一处倒是相仿,只是京城里不似凤翔宽裕,没有后头的果园子,只是改作后厢房,适宜安置女儿家。除此之外,倒是与旁的宅子无异,正面五间大屋,两侧各有厢房,中间花木扶疏,甬道两侧青泥之上碧草茵茵,竟有两只麻雀在其中啄食。 虽说这宅子比起旁的府邸,难免狭窄逼仄些,然而这是属于她的家! 阿殷腾起这个念头,唇边笑意便愈来愈深,朗然笑道:“窄怕什么,等咱们再周转一阵,总能买到更宽敞的宅院!” 这话颇鼓舞人心,奶娘笑着点头称是,正屋里头陶靖听见声音也走了出来,“阿殷回来了?” “父亲!”阿殷三两步就跑到他跟前,正想说今日怀恩侯府抄家的事情,却见他后头转出个魁伟的身影,竟是高元骁。 “高将军?”阿殷有些诧异,站在阶下仰头望他。 暮春的院里花开正浓,阳光明媚的洒下来,她的眼神清亮,琉璃珠子似的。有些日子没见,她的装束也都换了,那一袭绯色的官服穿在身上,腰间由金钩装饰,说不出的精神挺拔,神采夺目。 高元骁步出屋门,眼底的惊艳毫不掩饰,将她看了片刻,才道:“有件事来跟陶将军请教,正巧你也回来。听说那日对战突摩时伤了腿,都好了?” “已经无碍,多谢高将军关怀!”阿殷探头往屋内瞧了瞧,“哥哥呢?” 陶靖笑道:“去了书院还未回来,今晚就能见着了。”——离秋试也只半年的时间,陶秉兰固然有才气文名,不过科举的策论文章毕竟不同于诗词歌赋,他如今斗志更胜,想要博个好的出身,自然比从前更加用功。 阿殷点了点头,原想着尽早将喜讯告知父亲,不过既然有高元骁在场,她便先回后厢房去瞧瞧,请他二人自去叙话。 从西侧的双扇洞门进去,后面是个两丈见深的院子,那排房间亦颇整洁,比之前院,更添许多花树草木。 阿殷面上喜色半分未减,同奶娘入屋各处瞧着,又道:“父亲如今跟高将军往来很勤快吗?” “自打咱们搬来这边,那位高将军几乎隔天就要来一回。”奶娘声音慈和,“我听老爷跟少爷议论,说高将军原本是想去王府探看姑娘的伤势,偏偏又进不去,所以常寻着由头过来,跟老爷说话儿。” “隔天就过来?”阿殷闻言诧异。 先前她在定王府养伤,平常有往来的同僚皆过来探望伤势,贺她升官,阿殷瞧着高元骁始终没来,还只当他已经想通了,不再钻牛角尖,当时还舒了口气。如今听奶娘这话音,难道是高元骁想去定王府上探望,却被定王阻拦在门外,所以半个多月之内连个影子都没露?这般隔日就来拜访,显见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愿再将此事耽搁拖延下去,在这后屋中盘桓了会儿,便依旧回前院去。 果然高元骁还没走,正跟父亲在厅上说话。 见得阿殷过来,陶靖尚未说什么,高元骁的眼神便瞧了过来,含笑起身,“还未恭贺升官之喜,往后该改口,称陶司马了。”在陶靖跟前,高元骁并不敢露出半分轻率,虽然来这里的目的各自心知肚明,那态度却还是格外端方的。 阿殷自然也拱手,“多谢高将军。” “今早进宫时听见街上动静不小,说是定王带着禁卫军去查抄了怀恩侯府,陶司马也去了?” 阿殷依陶靖之命坐在下首的椅中,因此事动静太大,早已传遍各处,她也没什么好隐瞒,将今日之事说了。这一说,便足足三盏茶的功夫,直到日影在中庭拉出狭长的影子,高元骁才动身告辞。 陶靖送他至院门,阿殷却没有留步的打算,望向陶靖,“父亲歇着,我送高将军几步吧?” 父女俩自是心有灵犀,陶靖跟高元骁往来不少,也能看出高元骁的心思。从前在西洲的那番恼怒胖揍已然过去,如今协力做事,对于高元骁的性情为人,陶靖倒渐渐生出了欣赏。因阿殷已经领了官职,自是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送客出门也没什么,便允了。 静安巷外是条热闹的街市,阿殷送高元骁至此,选了个瞧着颇安静的茶馆进去。 * 此时朱雀长街的一处酒楼内,代王同太子进了最角落的雅间,屏退随从。 这酒楼是代王亲信之人的产业,选出来的自然也是最安静,不会有人打搅的雅间。太子落座,方才极力收敛的不满便再难压制,“代王兄你瞧,玄素这是个什么臭脾气,父皇才夸他两句,就这般傲慢!以为抄了姜家是多大的功劳?目中没有尊卑长幼,连我的教训也不听了!” “殿下息怒。”代王斟茶递过去,“这回定王剪除怀恩侯府,可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他自然要高兴。当初姜侯爷为殿下尽心竭力,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也是受损不少。这定王呢,人品才干其实也是有的,当初墨城大捷,西洲剿匪,甚至如今捉了那刺客突摩,都是旁人难以比肩的功劳。皇上赏识他,他恃宠而骄,也是常有的事情。” 太子最忌惮的就是定王的功劳。早年定王还不够老练,皇后才能顺利安排那屠城的事,叫他虽立了大功,却也不得不被杀神.的名声牵累。如今他身边是越来越密不透风,连个钉子都插不进去,父皇却又愈发赏识他,这样一桩桩功劳立下去,假以时日,风头还不盖过他这个太子? 他冷笑了声,“恃宠而骄倒无妨,攀咬诬陷就不对了!那日朝堂上代王兄也听见了,怀恩侯府的罪过竟往你的头上推,若这回他牵连成了,下回还不往我头上来?” 代王察其神色,亦徐徐叹道:“这却是他多想了。那突摩乃是行刺皇上的人,姜家暗中窝藏,连我也不知情!否则这般无法无天的事情,我必定呈奏皇上!当今皇上圣明,太子殿下贤德,朝堂百官,谁不臣服?我是个醉心文墨的人,如今所求的,无外乎襄助殿下编纂经典,整理图籍,那御史硬是攀扯,也是可笑。” 太子对这番话倒无疑心。毕竟这些年代王避嫌退让,行迹分明,以如今朝纲稳固之状,他早已没了重回东宫的可能,唯有谨慎自保,料他也没那胆子。反倒是那定王,明明只是个庶出的小小王爷,却处处争功显能,居心不良,为人又孤傲冷清,目中无人,着实可恶! “我自知代王兄是仁善忠直之人,这些年多蒙代王兄从旁协助提醒,为我筹谋,着实叫我感激。”太子客气。 “居于东宫并非易事,太子贤德,我能襄助,自然要尽力。”代王徐徐饮茶,继而稍稍皱眉,“只是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总归觉得不安。殿下是否细想过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突摩自是罪魁祸首,但追究起来,最先露出苗头的,却是我那妹夫。怀恩侯府被查封,最先便是因鸿胪寺那边出的事情,当日那鸿胪寺少卿翟绍基被刺,我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代王兄此话怎讲?” “殿下这些年也曾跟驸马有过不少来往,他原也是个沉溺诗书的人,哪里有胆量指使人去杀朝堂官员?就算是要刺杀,又怎会选在光天化日之下,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了他!这事暂且不提,事发时,却偏偏有定王身边那侍卫在场,从中取利,更叫我担心的,是高相府上的高元骁也卷了进去。” 提及高相,却是叫太子面色微变,“这我也有所发觉,那高元骁虽跟玄素来往不多,跟陶靖却是来往甚密。” “来往不多,那也只是旁人看不到而已。去年西洲剿匪,皇上派了高元骁去襄助定王,这可是半年的相处!定王在军伍里素有威信,多少武将欣赏他的才干,殿下难道不知?他若是出手招揽高元骁,也未尝不能。所以殿下——”代王搁下茶杯,往前靠了靠,“最需防范的,是那高相!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又少了条臂膀,若是叫定王把高相也拉拢过去,殿下可就危险了!” “他若敢结党营私,父皇又怎会坐视不理!” “殿下仁善,自然以为人人皆有仁善之心,却不知小人谗言诋毁,防不胜防。殿下当真觉得,皇上不曾被他蒙蔽?殿下且算算,高相是皇上倚重的近臣,高元骁亦得皇上赏识,定王府上的右典军又升了三品的散骑常侍,出入随从皇上左右。更别说那陶靖,胆大包天提出与郡主和离,皇上却是如何处置的?从三品的将军之衔保不住,便调为羽林郎将,那可是禁军!” 太子蓦然心中一惊,“先前忙于琐务,倒未深想此事!” ——如此算来,皇上近来对定王诸多赏赐提拔,难道是已有了扶持定王之心? 这念头一腾起来,立时叫太子惊出半身冷汗。 细想了片刻,太子的脸色愈来愈沉,“多谢代王兄指点!若非今日之言,我还被蒙在鼓里,不曾察觉!”东宫里那些辅臣多是由皇上安排,学问才能固然极高,却都成日只在政事上为他谋划,说皇上如何器重东宫,他这太子当如何回报,却有谁敢这般剖析利害,指点迷津? 太子遂冷哼了声,“玄素狡诈,着实可恶,绝不能放任他如此。只是他向来防范甚严,想要出手剪除他的帮手,却非易事。” “这倒未必,眼下就有个极好的地方可以下手。” 太子微喜,“代王兄是指?” “他那个右典军,陶殷!”代王将这名字咬得极重。 “就是上回嘉德带来那个女侍卫,姿容倒是出众,只是玄素向来冷情冷性,这女侍卫当真有用?” “殿下忙于政务,怕是没有细想这些琐事。当日突摩被擒,皇上封赏的正是定王府的右副典军冯远道和那女侍卫。殿下细想,定王府上有多少高手,不说那常荀,就是左右卫中,身手难道会比那个十几岁的女侍卫差?定王却冒险派她去,必定是为了送上功劳,可见对着女侍卫有多器重。另外还有件事,殿下或许也没细想。”代王眼底掠过阴沉,“正月里西苑马球赛,我曾被定王用马球所伤,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 “当时为免除是非,我并未声张。其实定王那一球并非巧合,而是蓄意!他那女侍卫出自临阳府上,因为容貌极好,临阳有意将她赠于我,定王因此怀恨,才会挟私报复。当日他以马球击我,陶靖从旁接应,那等紧要关头,殿下相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必是两人事先串通!亦可见,定王在西洲剿匪之时,早已与陶靖串通,私下往来。” 这样一说,太子也想起来了。那日双方组队,他特意安排陶靖入定王队伍,原想让他暗里护着代王,哪料最后会是那般结果,原来竟是有这样的缘故!前因后果对得严丝合缝,叫他深信不疑。 “果真如此,玄素对那女侍卫,真是高看得很了!恐怕嘉德那日在父皇母后跟前夸人,也是受了他的指使!” 代王亦做出恍然大悟之状,“想必是了!” 太子便冷笑起来,“要动玄素不容易,要动那么个女侍卫,却也不是难事。多谢代王兄指点!” 代王举杯,浮起温润笑意。 * 静安街上,此时的高元骁却是面色颇差—— 他又一次被阿殷拒绝了,而且态度比上回还要干脆坚决。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结果,听她亲口说得明明白白,他依旧觉得失望。 可失望也无济于事,虽然辗转反侧的想要得到美人,然而有那前车之鉴,他却不敢再用什么手段来将她绑进高家——即便许多次,他想到前世今生的求而不得时,都恶狠狠的想这么做。 阿殷送走了他,回到自己家中,自是格外欢喜,往定王府上当差时,劲头也更足。 到得四月初八浴佛节,京城内外的佛寺都要办法会,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万寿寺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万寿寺今日专迎皇家亲贵,从宫中皇后起,至诸位王妃、长公主、公主、郡主、县主几乎聚了个齐全,此外便是三品以上命妇。因阿殷是个四品女官,虽然官位不及,却因是女官中的翘楚,加之嘉德公主极力劝说,皇后便也允她前来。 这是没法拒绝的恩宠,阿殷原打算今日同傅垚去城外逛的,听得宣召,只好改往万寿寺去。 万寿寺就坐落在内城之中,周围多是公府侯门的宅邸,亦有热闹街市,因这法会隆重,从初五起便有禁军过来清道,各处设了禁步,将可能藏匿歹人的地方细细搜查一遍,初六封了道路,再不许闲人来往。到得这日,京城最负盛名的几位得道高僧在万寿寺聚得齐全,那一座供了五丈高金身佛像的宝殿开门,外头炉香袅袅,法号萦回。 阿殷一早就起身梳洗,穿了官袍,骑马往万寿寺去。 到得两条街外,就已有禁军在道旁把守,除了皇家几位王妃、公主及年事已高的诰命可以乘轿而入,余下的车马皆不许进去。阿殷的马自然只能在那里驻足,交给人牵走,混入那一堆华丽贵气的车马之间,而后由外围的女官照例查过身份,才准许她进去。 这一进去,便是满眼的朱环翠绕,绫罗生彩。京城里最有身份的女眷在今日几乎聚集齐全,就连那些平日深处内宅、轻易不见外人的诰命夫人们,此时也都由受许带入的府中姑娘或是一两个丫鬟搀扶着,慢慢往里走。 阿殷虽曾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却几乎都对不上身份,自然不敢张扬,只靠边前行,远远闻着飘来的檀香。 正走之间,忽然听后面有人唤她,回头一瞧,便见两位打扮雍容贵丽的妇人缓步而来。这两人阿殷都认识,一位是当今的太子妃,常荀的亲姐姐常兰芝,另一位则是从前专爱挤兑临阳郡主的金城公主。她二人旁边是位将近五十岁的老妇人,再往后却是高相府上的千金高妘——想来那位老妇人便是当今高相的结发妻子高老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似乎心绪甚佳,舍了软轿不乘,却同金城公主并肩,与高老夫人叙话而来。两人都是身份极尊贵之人,金线彩绣的华美服侍在阳光下贵丽生姿,发间的赤金宝石映衬美眸,更见威仪。 阿殷驻足躬身,待她们靠近时,才行礼问候。 金城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亦因临阳郡主而对阿殷有些印象,自不会对阿殷多和善,目光轻飘飘的扫过,便看向不远处的万寿寺佛殿。太子妃面庞与常荀有几分相似,只是更见雍容端贵,比起太子的庸碌自矜之态,她倒是目光平易,含笑看向阿殷。最慈和的当属高老夫人,她陪着高相从末等官吏成为如今的宰相夫人,早已练得圆融通达,听见是高妘开口叫她陶殷,又瞧见阿殷那绯色官服,便笑问道:“想必这位就是京中盛传的那位女中豪杰了?” 不等阿殷答话,高妘已笑道:“母亲好眼力,这位就是定王府的右司马,上回教我打马球的那位陶姑娘。” 陶家这回多承高元骁相助,阿殷自然也客气,再度行礼道:“拜见老夫人。” “果真是个爽利精神的姑娘。”高老夫人也笑着夸赞。 旁边太子妃将阿殷打量着,笑道:“这位就是陶殷了?从前也听兰蕙提起,说你身手绝佳,惹得她也想习武强身。如今看来,这般神采,确实过人,假以时日,恐怕能跟隋小将军比肩了。” ——这兰蕙自然是指常荀的亲妹妹常兰蕙了,上回嘉德公主就曾提及。 阿殷微笑,恭敬行礼,“多谢太子妃,卑职人微力弱,不敢跟隋小将军相比。” “倒也知分寸。”太子妃一笑,携着金城公主和高老夫人,依旧往内慢行。 后头高妘冲阿殷笑了笑,比起上回的些微不情愿,这次的笑容倒自然了许多,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你捉了凶神恶煞的突摩,可是真的?我听兄长说,那人可是顶尖的高手,连他都未必能够取胜,你是如何得手的?” 娇养闺中的姑娘,会对这些好奇也是常事,阿殷只笑了笑,将当时情况简略说给她听,也不过是说得热闹些罢了。 一行人到得万寿寺门口,早有宫人在外恭敬迎候,瞧见太子妃和金城公主,当即恭恭敬敬的引她们进寺,往皇后暂歇的静室里去。阿殷原打算就此不动声色的离开,却未料太子妃回头瞧着她,道:“上回母后提起你十六岁就做女官,颇为赞许,嘉德也总念叨,既然来了,同我过去拜见吧。” 阿殷没法推辞,便应命跟随。 第1章 .20 皇后暂歇用的静室在大雄宝殿之侧的一处院落,另有随行的刘妃、甄妃等得宠的妃嫔。这院落平常都是落锁禁止旁人进入,此时院门外站了宫人守着,见得金城公主和太子妃,当即躬身迎入。 院内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雍容打扮,阿殷认识的只有一位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正在同一位年约十六的姑娘说话,瞧见阿殷,笑着冲她望过来,阿殷便也行礼。 随后跟着太子妃等人入内,拜见皇后。 皇后对于阿殷倒有些印象,勉励夸赞了几句,倒也没多说什么,便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高夫人母女。 高相如今颇得皇帝倚重,皇后对高夫人自然也客气,握着高妘的手,从容貌身段到气质,亦是夸赞。太子妃听见,便凑趣道:“母后瞧着高姑娘如何?儿臣今日途中碰见,便觉她容貌过人,行事又端庄乖巧,不愧是高相最疼爱的掌上明珠。高夫人有这般女儿,可真是福气。” 皇后亦笑道:“她与嘉德年纪相仿,倒是比嘉德懂事许多。” 太子妃便道:“母后可是最疼嘉德的,这般夸赞,可见是看重高姑娘。我听说到高相家提亲的人可都快踏破门槛了,母后若是喜欢他,可得早些出手,免得被人抢走了,回头又遗憾。”她这些年侍奉皇后尽心尽力,且太子又是皇后膝下独自,便颇得皇后其中。 皇后闻言,笑着瞧她,“你这是有主意了?” “昨儿殿下还跟儿臣提起,说永安王年纪也不小了,皇后娘娘忙着顾不过来,叫儿臣平常留心些,多为母后分忧。儿臣今儿见到高姑娘,便想着,若能跟她做了妯娌,将来一起入宫给母后解闷儿,必定也很好。” “玄夷是年纪不小了,太子在这个年纪都已定了婚事。不过他的前头还有个玄素,总不能越过次序去。”皇后瞧着太子妃,见那边笑容温煦,便是心领神会,拉过高妘瞧着,“这孩子生得好,我也喜欢。嘉德——带她们出去走走。”却将高夫人留在身边说话。 嘉德公主久浸宫闱,一听这话,便知道母后又操心起定王兄的婚事来了。 不过这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于是叫人请高妘过去,又拉上阿殷,同她身旁的常兰蕙四个人,先去寺里走走。 今日的万寿寺自是金彩辉煌,佛香袅袅。高妘跟常兰蕙是惯熟的人,平常宴会踏青,或是马球赛,都常有来往。嘉德公主固然喜欢常兰蕙,却因为定王的缘故,对阿殷也很有好感,四个人徐徐走过诸佛殿,高妘有心事,碰见佛香便要默默站着望会儿,常兰蕙不好扔下她先走,便只能略等几步。 嘉德公主却没兴致等她,走到僻静处,却是将阿殷拉过来,“陶殷,几日不见,你这就升官啦?难怪上回定王兄不肯把你给了我,原来是心疼你的本事,留着这样的好职位呢!连我在宫里都听说了,你这年纪当四品官,是独一份的。” “公主过奖了,卑职也是撞了大运,如今穿着这身官服,更是惶恐。” “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上回我将那桃花带回去,母妃还夸你,说你看着就懂事,当得起这位置。只可惜我出宫的机会不多,六月里若是父皇肯带我去行宫,我便央定王兄带我出去玩,你可得来。” 阿殷倒没想到刘妃会这样夸她,闻言笑道:“公主殿下有命,卑职自然奉陪。那行宫几十里外有一湾湖,六七月荷花开了最好,到时候便陪殿下过去散心。” 嘉德公主自是喜欢,回头瞧见高妘还在佛像前流连,却是微微一笑,“母后必定是又想给定王兄物色王妃了,只不知道这位高姑娘能不能合定王兄的意。父皇那般器重高相,恐怕你们定王府上就快要有王妃了。陶殷——”她睇着阿殷,眼底藏了打趣,低声道:“定王兄府上就你这么一个女官,你可得再加把劲,把官儿升得更高些!” “卑职忝居司马之位,已是力不能胜,哪敢再做奢求。”阿殷故作不懂。 嘉德公主却将眉头微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殷只笑了笑,没有多答话。 皇后想把高妘娶给定王为妃吗?论家世似乎也合适,高家是淮南世家,高相又是皇帝倚重的宰相,虽非侯门公府,却也是朝堂上炙手可热之人。且高夫人是一品的诰命,她的女儿要嫁入皇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 此时的皇宫大内,因皇后依仗出宫去了万寿寺,调走不少人,竟比往常更清净了许多。 定王跟着永初帝到了谨妃宫中,却见谨妃病歪歪的靠在美人榻上,眼睛阖着像是在小憩,手里虽握着半卷书,面色却颇差,即便涂了脂粉,亦显得苍白。她出身武将世家,虽不像隋铁衣那样胜于男儿,幼时也曾习武强身,轻易不会生病。如今初夏反倒病了,着实令人诧异,若不是这场病,今日本该跟着皇后出宫去万寿寺礼佛的。 听见动静,她睁开眼,挣扎着就想起来,永初帝两步过去,拦住了她,“既然病着,行什么虚礼。” 后头定王却是端端正正的行礼,给母妃问安。 谨妃由女官扶着坐起来,意有歉然,“臣妾失礼了,皇上莫怪。” “朕与玄素说起北庭的事情,想起你病着,过两日又是玄素的生辰,就带他过来看看。”永初帝入座,指了个座位给定王。 谨妃便只笑了笑,欠身道:“叫皇上担心了。”遂将目光挪向定王,却是欣慰,“一晃二十余年,玄素都这么大了。” 二十余年前,她还正当妙龄,是王府里最得宠的侧妃,即便是正妃孟氏,也对她格外客气。而今日呢……她想起旧事,甚至懒得看永初帝一眼,只向定王道:“北庭又怎么了?” “是隋彦上书问候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永初帝接过了话头,“京城里早已入夏,北庭却还跟初春似的,草才刚发芽,冷得很。隋彦自己不知辛苦,只怕你旧疾复发,所以特地问安。” 谨妃便笑了笑。 哪有什么旧疾呢,无非心病而已。二十余年前她满怀喜悦的诞下孩子,原以为他会跟她一样高兴,谁知连着等了七八日,却都没见到他的踪影,甚至连她派人去请,也请不来?彼时她还以为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惶恐不安,后来才知道府门外那道士“杀父弑兄”的预言——他竟然只因为道士疯疯癫癫的几句话,便彻底厌弃了这刚出生的孩子,连半眼都不曾来看? 满腔的情意温存在等待中消磨得所剩无几,在得到这消息后,更是消失殆尽。 她这才明白他许的那些诺言,无非逢场罢了,转过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曾经最得宠的侧妃忽然默默无闻下去,安静的抚养那个被预言为不祥的孩子,一晃便是二十来年,时至今日,她凭借诞子的功劳居于妃位,但是跟永初帝的感情,依旧不咸不淡。 皇上还提什么旧疾? 谨妃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兄长向来如此,在苦寒边塞摔打惯了,习以为常。” “他戍守北庭,为朕解了许多烦忧。”时隔二十余年,永初帝对于当初的事情也渐渐回过味来,只是心病早已种下,隔阂早已裂出,他哪会以帝王之尊来认错弥补?此时瞧着谨妃面色冷淡,到底有些愧疚,续道:“这两个月,玄素为朕解了一桩心头大患,如今你又病着,合该重伤他些什么,叫你也高兴高兴。谨妃你说,该赏些什么?” 谨妃瞧一眼定王,道:“玄素承蒙皇上教养恩泽,为皇上分忧是分内的事,哪还能要什么赏赐。” “话虽如此,有功不赏,却也说不过去。玄素,不如你来说说?” 定王就在美人榻旁边的方椅中端坐,闻言抬头,瞧向谨妃病弱的脸色,却是端端正正朝永初帝跪了下去,“儿臣为父皇分忧,敢不尽心竭力,绝不敢求赏赐。不过有件喜事却想禀报父皇和母妃,求父皇能够恩准,也好教母妃欢喜,早日痊愈。” “喜事?”永初帝有些意外,“说来听听。” “儿臣府上的右司马陶殷,想必父皇还记得。”他抬头看着永初帝,徐徐道:“儿臣二十余年来,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心,唯独对她,辗转反侧,心生爱慕。陶殷的容貌气度自不必说,从西洲剿匪到此次捕获突摩,她的勇敢志气更是无人能及,儿臣恳请娶她为妻,求父皇允准!” 他孤孤单单过了二十余年,谨妃几乎将京城的姑娘搜罗个遍,几乎没人入他的眼。 如今,竟忽然有了心上人,想求娶她? 这消息着实突然,永初帝和谨妃都愣住了。片刻后,谨妃才掩不住的欢喜而笑,“你是说,你有了中意的姑娘?” “儿臣有了中意的姑娘,是羽林郎将陶靖的千金,陶殷。”定王重复一遍,却将目光投向谨妃,“上回北苑马球赛,嘉定想要讨去做侍卫的正是她。先前在北庭,舅舅和铁衣也对她赞不绝口,想来母妃也会喜欢。” 这么一说,谨妃倒是想起来了。 那日北苑马球赛,嘉定公主想讨那姑娘做她宫中侍卫,却被定王拒绝。当时她就疑惑,不知这素来疼爱嘉定的儿子为何突然舍不得个女侍卫,原来是为此!再一想,年节之前兄长问安的信递进来,他确实对儿子身边的一个女侍卫赞不绝口,如今想来,儿子身边能有几个女侍卫,想必就是那陶殷了! 对于兄长和隋铁衣的眼光,谨妃向来都是相信的,且那日见到阿殷,虽不曾跟她说话,然而那姑娘身姿挺拔,目光端正,确实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美貌气度。谨妃出身武将之家,见惯了宫廷内外娇滴滴的莺莺燕燕,自然更偏爱这般昂扬洒脱的姑娘,闻言便笑道:“原来是她,果然是个好姑娘。” “母妃也喜欢她?” “当然喜欢。”谨妃最了解这个儿子,如何能不知他的心思。儿子的终身大事上,容不得她置气耽搁,当即微笑着看向永初帝,“皇上可记得她吗?臣妾只在北苑的马球场上见了一回,虽没说话,光看那容貌气度就很喜欢,确实与旁的姑娘不同。” 永初帝当然是记得阿殷的,只是没想到谨妃竟然也记得,“一面之缘,谨妃就记住了?” “这边是合眼缘。”谨妃笑了笑,“旁的世家千金,常在宫中见面,我也记不住,可见她与旁人不同。” 她这般和颜悦色,身上那常年笼罩的冷淡稍有化解,永初帝自然也颇高兴,“既是如此,如何能不准?玄素难得看上哪个姑娘,偏偏她也合你的眼缘。果真如玄素所言,给玄素身边添个人,你心中担忧少些,这病自然也能早些痊愈。”他凑近前来,轻拍了拍谨妃的手,以示亲近。 谨妃不闪不避,“那臣妾就先谢过皇上了。” 永初帝笑着示意定王起身,道:“你那右司马的底细,朕自然清楚。陶靖虽因临阳郡主的事情贬做羽林郎将,到底也有才干,只是她母亲林修出身低微,又是妾室,便定做媵妾,服侍在你身边如何?”王爷身边的女人可分数等,最尊贵的正妃,其次是侧妃,再次媵妾,余下的便是普通妾室。 这些普通妾室与普通人家的姬妾无异,身份不算高,媵妾则比之稍高,有正式的身份,还可受邀出席宴席,得个品级。 在元靖帝看来,陶殷的母族卑微,她又是庶女身份,能做个媵妾,已是格外宽厚的了。 谁知定王并未起身,反倒行礼再拜,道:“儿臣诚心求娶陶殷,求父皇恩准,予她侧妃之位。” “侧妃?”永初帝皱眉,“这恐怕不妥。” “儿臣自知陶殷出身不高,但她身手出众,遇事勇敢,跟随儿臣一年,便已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她身居四品官职,难道还当不起侧妃之位?” “话虽如此,那四品官只是加封。”永初帝还是不肯——固然定王心疼那庶女,愿意捧着她,可礼部的条框摆在那里,怎好违背?旁的王府侧妃都是世家贵族出身,即便是庶女出身,入王府前也会记到嫡母名下以抬身份。这陶殷母族卑弱不说,如今府中又没有嫡母可以给她借个体面的身份,如何能够拿来当侧妃?来日宫廷设宴,她借定王的身份排在旁的世家千金之前,岂不令人难办? 定王面不更色,脊背挺得笔直,肃容道:“若不能予她侧妃之位,儿臣也不能委屈了她,只能作罢。” 这话出口,倒叫永初帝一愣,继而听他续道:“总归儿臣已经孤身二十余年,再等二十年也没什么。” “你这是什么糊涂话!”永初帝皱眉,抬了抬手,“起来再说。谨妃如今病着,正要件喜事来令她高兴,你却还是行事不知分寸。” 他这里责备,谨妃却是暗察定王神色的。 母子俩早年在王府相依为命,即便后来入宫封妃,要说最了解这儿子脾性的人,没人比得上她这个母妃。那陶家的姑娘确实讨人喜欢,定王从没对哪个姑娘上心过,既然摆出这副态度,那必然是早已定了这念头,不肯转圜的。 她心绪陡转,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那厢永初帝担心,叫人取了茶水来给她润喉,没见不豫稍减。 谨妃就势道:“十六岁的姑娘能做到四品官,着实难得。皇上向来圣明,识人善任,若碰见才华高绝、出身低微的臣子,还要夸奖英雄不问出处,怎么如今碰上这样出彩的姑娘,却又拘泥于俗礼了?我虽跟那姑娘只有一面之缘,然而看她风采,确实不逊色于铁衣。说句狂妄的话,满京城的姑娘,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铁衣的?” 隋铁衣是镇守边关的女将,比起京中娇养的闺阁弱女,永初帝总会高看几分。 他上了年纪,身边年轻嫔妃虽有不少,到底也容易勾动往事回忆。年轻的时候能狠心冷淡谨妃,如今想着当年的浓情蜜意,却总会觉得遗憾,继而亏欠,听了谨妃的话,便点头道:“铁衣的风采,确实无人能及。” 谨妃续道:“陶殷既然能与铁衣相比,难道就比世家大族的姑娘差了?她能居于四品官位,足见有许多过人之处,还不能弥补那点出身上的瑕疵?玄素既然是将她放在心上,自然要格外善待,若只给个媵妾的名位,岂不委屈了她?” 她平常跟永初帝的话不多,如今说了这么一大通,难免叫永初帝稍有动容。 然而他依旧犹豫,毕竟这事关乎皇家颜面,还要考虑其他皇亲的想法。 谨妃垂眸,声音微黯,“皇上还是觉得,不值当为了玄素的些微小事坏了规矩吧?臣妾失言,请皇上降罪。” 她说话之间,竟是要下地请罪的意思,永初帝哪能坐视不理,当即一把扶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是臣妾狂妄了。”谨妃垂首,却又露出从前那隐约冷淡疏离的态度来。 这态度像是一把刀,深深扎进永初帝的心里。 纵然当年被杖杀道士的场景震撼,他不乐意去看谨妃母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想,他确实是委屈了这一对母子。尤其是这回姜家的事情上,太子得他宠爱偏重多年,却因怕得罪了世家,不肯去做这棘手的事情,反倒是定王迎难而上,为他解了烦忧,顶了骂名。 而今谨妃说“不值得为定王坏规矩”,自然是指这些年他的冷落慢待,亏欠定王了。 永初帝握着谨妃的胳膊,只觉孱弱。当年她嫁入王府时,还是将军府里骄纵昂扬的姑娘,骑马射箭无所不能,那般明朗娇艳的风采,无人能及。而今的她,却渐渐消瘦沉默下去,眼底的光彩早已磨灭无踪,从前的意气风发也收敛殆尽,这一切,都始于他的冷落。 他亏欠着她,永初帝很清楚。 “朕也只是怕朝臣非议。”他安慰似的摩挲着谨妃的手臂,却又扯出个笑容来,“今日原该高兴,怎的却又说起了丧气的话?既然是玄素相中了诚心求娶,且她是四品官员,身份也算体面,朕便准了此事,也算是对你生辰的一份赏赐。只是这出身上,玄素还要再想个法子,平了外头非议。否则将来即便给了她侧妃之位,礼制上说不过去,她在旁人跟前,难免也要受委屈。” 定王难掩喜悦,当即道:“儿臣遵命!谢父皇。” 谨妃也是转悲为喜,微微笑道:“臣妾谢皇上体恤。” “玄素身边有了人,你也该宽心些。过两年添上孙子,你还这般病弱不成?” “臣妾自当好生调养。”谨妃微笑,看向定王——是该添个孙儿了,这孩子幼时受冷落磋磨,性情太过淡漠冷厉,有了娇妻稚子,性情总能改掉几分,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踽踽独行吧。她做母亲所盼望的,也不过是儿子能常有笑颜,静好团圆。 * 定王出宫后,半刻都不曾停留,立时往静安巷的陶家赶去。 几乎等了大半个月才有了这最好的契机,母子联手,倒是一举成功!不过父皇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即使他赚了这四品的官职给阿殷,令父皇同意给她侧妃之位,她的出身却还摆在那里,将来宫廷内外女眷相聚,未尝不会有人指指点点。既然不想叫她受委屈,这身份上还是得装饰装饰。 他心中欢喜,纵马到了陶家门前,正巧陶靖要出门去,便翻身下马,笑道:“陶将军!” “定王殿下?”陶靖有些诧异,见他孤身纵马而来,忙拱手往里头请,“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陶殷在吗?”定王大步跨入,绕过那方小小的影壁,就见阿殷正从那侧边的小洞门出来,霞衣长裙之外搭了披帛,随傍晚的风飘然而动,遇见轻盈之态。她似也有些意外,不自觉的加快脚步走上前,“殿下驾临,是有事情吗?” “有要事!”定王面色如旧端肃,眼底的笑意却没能掩藏,一本正经的朝陶靖道:“陶将军,今日贸然前来,是为了阿殷的婚事,能否入内细说?” 陶靖诧然,没猜到他的意思,忙道:“殿下里面请。” 定王笑着睇了阿殷一眼,道一声“陶将军请”,便跟陶靖进正屋的客厅去了。 剩下个阿殷站在院里,有些发懵——他居然真的要提了?难道是皇后已经提了高妘之事?应该没这么快呀! 第1章 .22 定王随同陶靖进了客厅,未等丫鬟奉茶,便拱手为礼,冲陶靖深深作揖。 陶靖哪里敢受这般大礼,心下大惊,忙侧身闪过,惶然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折煞微臣了。殿下快请坐,请坐。” 定王却未入座,站直了身子,端然道:“今日贸然拜访,是有要事想与陶将军商议。”他瞧一眼正缓缓走来的阿殷,喜悦溢于面上,朗声道:“我已求得父皇准许,欲娶陶殷为妻,还望陶将军能够答应。我必将好生照料疼惜,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殿下这是……”陶靖面上全是惊讶,甚至连躲避他的大礼都忘了,“要娶阿殷为妻?” “是!娶她为妻!目下父皇虽只肯予侧妃之位,但我心中视她为妻,将来终会以陶殷为正妃,还望陶将军能够答应。” 按照仪程,这问名纳彩等诸般礼仪都应由礼部操办,如定王他自己贸然跑过来,却叫陶靖毫无防备。随即,他便正色肃容,朝定王施礼道:“殿下青睐赏识阿殷,微臣十分感激。不过阿殷出身低微,性情顽劣,更不通诗书礼仪,恐怕担不起这身份,有负殿下之恩。这事……”消息来得着实太过突然,叫陶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按私心,他是想一口拒绝的。 吃够了临阳郡主的苦,从前也会跟各处王府往来,他知道王府侧妃虽尊贵,却绝非适宜阿殷的归宿。且不说那正妃侧妃之位的悬殊,不说定王身为王爷不可能只娶一位姑娘,即便是那些繁琐的礼仪、宫廷内外的日常往来,就能够困住阿殷的翅膀。他最知女儿脾性,可以纵马往来驰骋,可以提刀腾挪激战,但要她在皇室的虎狼之间正襟危坐、明枪暗箭,着实是有些为难了。 然而—— 陶靖看向门口,那厢阿殷正缓步行来,一双眸子放在定王身上,并不为这消息而吃惊。 她早就料到了?难道真如他所推测的,这一年多的往来,女儿已经对定王生了情意? 陶靖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如今更是倍加呵宠,也未避着阿殷,只请定王入座,而后看向女儿。从凤翔那番关于临阳郡主谋逆的深谈开始,他对于阿殷已是刮目相看,知她已不是当年柔弱无知的幼女,经历锤炼之后更懂世事,这等大事最要两情相悦,自然也该征询她的意思。她若不肯,他哪怕是抗旨,也会为女儿挡着。她若是肯,愿意为定王而入皇家险境,那么他即便赴汤蹈火,也会为女儿撑起后盾。 父女俩心意相通,阿殷碰巧也看向陶靖,与父亲目光对视。 阿殷心中顿时踏实下来,抬眉看向定王,“殿下是说,以我为侧妃?” 定王心中欢喜尚自涌动,对着阿殷,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含笑道:“目下是侧妃,但如我那日所说,侧妃位同正妃,绝不叫你受委屈。” “殿下不娶正妃了?”阿殷停在陶靖身边。 “不娶。” “哪怕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赐婚,降了旨意,要殿下迎娶呢?” 这也是陶靖想问的话,父女同心,齐齐望过去。 定王目光微垂,落在阿殷身上。他微微笑了笑,语气中却是傲然—— “我只娶想娶之人。父皇即便赐婚,我若不应,又能如何?” 这一点阿殷并不怀疑,从他至今未曾娶妃便能看出来。然而今日万寿寺里,皇后跟高夫人的往来言语她却清晰的记得,更记得皇后对高妘的赞赏嘉许。 身在定王府这么久,对于朝堂上的事情,阿殷也渐渐了解不少。她知道皇上想要削除京城世家的势力,两方角逐,那些与京城世家利益无关的权臣的立场便更加重要。而高妘的父亲高晟,便是这样的人物。皇上对高元骁兄弟的器重,对高相的赏赐,未必不是拉拢。而今日皇后赞许高妘,自然也是想以皇家婚事,让高相更加忠心的办事。 她往前行了半步,想起今日万寿寺的事情来,心里便有些发堵,琉璃珠子般的双眸紧盯着定王,追问道:“哪怕皇上为殿下择定权臣之女,于殿下极有助益。哪怕皇上威压胁迫,降旨让殿下迎娶正妃,即使雷霆震怒,殿下也是这样说吗?”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不止定王,就连陶靖都觉得女儿不似往常,均朝着阿殷望过去。 她平常对定王总有敬惧,态度也恭谨,今日却是立得笔直,双目毫不避讳。 陶靖固然觉得这有些失礼,然而女儿的婚姻大事,自需慎重,遂笑着朝定王拱手,“阿殷说话失礼了,还请殿下莫怪。不过恕微臣斗胆,微臣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绝不愿她屈居人下。殿下对微臣和阿殷的赏识擢拔,微臣心中铭记,必当报答。不过婚姻乃终身大事,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殿下容臣思量几日可否?” 定王倒也不强逼,拱手道:“这是自然。至于方才的问话——”他看向阿殷,眼眸深邃,笃定道:“不管何时,都是如此。陶将军是忠勇至情之人,应能明白我此言是出自真心。”他原本就是威仪端贵之姿,这话说得严肃认真,陶靖倒有些意外。 “阿殷,”陶靖瞧一眼后面稍有怔忪的女儿,在她肩上拍了拍,“先回屋去。” 这便是他要单独跟定王说话的意思了,阿殷应声而退。 出了屋门,回身瞧一眼定王和父亲并肩走过去的身影,阿殷双手不由得揪住了衣袖。纵然先前定王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却总觉得那只是他当做甜言蜜语来说,并未太过认真。而在方才,他当着父亲陶靖的面毫不迟疑的应答时,她却是有所触动的。 定王的秉性为人,她不能说是了如指掌,然而这一年的接触,却也知之不少。他虽是王爷之尊,却久负杀神之名,经历过墨城那场惨烈战事,对于军伍之人,有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对武将军士,态度便格外严肃端正,故而极得敬重。所以在阿殷看来,他对陶靖的许诺,分量要比对她的重上许多,也更令人信服。 数日来的揣摩猜度,在此时终于尘埃落定。 阿殷忍不住绽出个笑容,忽觉前几日的狭隘忐忑消失殆尽,傍晚的天气都明朗了起来。 在垂花门外站了片刻,阿殷回到后厢房,连如意都见了有些惊讶—— “姑娘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这眉头都没怎么展开过,这回终于好啦?” “心神不定吗?”阿殷自己都没发觉,摸了摸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 “上个月奴婢去定王府中的时候就这样了,经常出神,有时候还皱眉头,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奴婢想问的时候,姑娘又拿话打岔过去,一点都不像从前的样子。奴婢还以为是你升官了才会这样,都没敢多问。不过现在好了,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瞧这眼神儿都跟从前一样了,这才是我家能杀会打的姑娘!”如意将后晌才做好的糕点端上来,“尝尝这个如何?” 果真是被那句话困扰了太久,患得患失,畏前避后,太傻了! 阿殷尝着软糯糕点,赞赏了两句,补充道:“头一回当四品官,难免不适应,往后就好了。” 如意不疑有他,自去给阿殷添茶。 * 次日天阴,有微雨斜落。 阿殷如常去定王府中,才一到长史司的衙署,就见有侍卫在外头恭候,道:“陶司马,殿下请你去趟古意斋。” 古意斋是定王的小书房,平常极少叫人踏足,阿殷同长史禀报了一声,才要出门,就见常荀大步走来。 “陶殷。”他的面上藏着笑意,比平时更见精神振奋,走至阿殷身边,低声道:“十三那日处决姜家众人,知会令尊一声。”这自是要陶靖到时候去亲眼看看的意思了,阿殷感他好意,朝他笑了笑,“多谢常司马。” 绕过熟悉的楼阁回廊,渐渐靠近古意斋,阿殷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稳。 这古意斋外有几百竿修竹,这时节竹枝葱翠,那雨丝儿飘来,更见润泽安静。小书房的门是紧锁着的,那几个值守的侍卫也都站在十丈之外,应是被特意吩咐过。她走至门口,在阶下朗声道:“殿下,卑职陶殷求见。” “进来。”定王的声音与平常无异。 推门而入的时候,阿殷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几乎能猜到定王今日找她是要说什么,心中稍有忐忑,然而想到昨晚与父亲的深谈,却又觉无可畏惧,理了理心绪,进屋后掩门,抬头便见定王站在紫檀长案旁边,面前悬着张大弓,看其材质,像是北域之物。 “殿下召卑职前来,是有吩咐?”她立在门边。 “过来。”定王召手叫她,往桌边走去。他今日未做王爷的打扮,腰间诸多配饰一概不用,檀色的长衫之外是青金色的披风,因为肩宽之故,愈见身姿挺拔,胸膛宽阔结识。待得阿殷走至跟前,他忽然笑了笑,躬身靠近些,“怎么这副样子,怕我吃了你?” “殿下又不是虎狼,哪会吃人。”阿殷抬头,冠帽之下的一张脸白净姣好,挑眉道:“殿下有话就吩咐吧。” “昨天你不大对劲,碍着陶将军没有深问,这会儿说说缘由。”定王坐在桌边,取了茶壶慢慢倒茶,“你说完了,我还有要紧事告诉你。” 阿殷倒没隐瞒,听见窗扇被风吹得乱响,过去随手关了,道:“昨日卑职应皇后的旨意去万寿寺,碰见了高相夫人和他府上的千金高妘。殿下想必记得——”她接了茶杯,因为是站着,便是俯视定王,“上回在北苑,高相带了高元骁兄妹过来,那位高妘生得很好看。昨日太子妃有意引荐,皇后娘娘对高妘赞不绝口,有意让她跟太子妃做个妯娌。” “所以你这是喝醋了?” “才不是!”阿殷别过头,觉得自己委实不划算。 “没喝醋,昨天还那样咄咄逼人。”定王喃喃而笑,随即起身,绕到阿殷面前,“有东西给你。” 阿殷抬眼,便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羊脂玉镯子。她愕然抬头,便见他眼底藏了笑意,“母妃送的,给她相中的儿媳。” 他伸手就要来捉她的手腕,阿殷下意识的往后疾退,忽然明白定王挑选这僻静的书房恐怕另有深意。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在凤翔的那回,她被他骗入屋中去收拾糕点,却被他偷偷亲吻。他端肃之外若无赖起来,当真是防不胜防,阿殷才不想被讨便宜,当即就往门口走,“家父还没点头,殿下胡说什么!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卑职便告退了。” “谁许你告退。”定王欺身而来,占着身材的优势,将阿殷堵在门板跟前,“这时候不恭敬了?” “卑职只在公事时恭敬!”阿殷仰头,眼底闪过狡黠笑意。 近在咫尺的笑脸若朝霞明媚,这才是定王所熟悉的阿殷,他微微愣神之间,阿殷已经矮身从旁溜走。 定王哪里肯放,当即追过去,从后将她肩膀牢牢钳住,而后脚下生风,一扭身到了阿殷跟前。那只肩膀上的手却瞬顺势而下,握住阿殷的左臂,滑落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秀,盈盈不堪一握,定王忍不住松开了劲道,察觉阿殷想抽开时,复用力握住。 外头刷刷的雨声大了起来,阿殷强忍住跟定王过招试试身手的冲动,暂时驻足。 “送给你了,权做定礼。”定王抬起她的手腕,将那枚羊脂玉镯戴在阿殷腕上,就势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略微发烫,身子前倾,徐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来。”带着阿殷到了里间,才道:“昨晚与陶将军深谈,我才得知你生母的身世。” 阿殷愕然抬头,“父亲告诉殿下了?” “冯太傅当年与季先生齐名,当年身为太子太傅,至今都叫父皇时常想起。阿殷——”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沉着柔缓的落入阿殷耳中,目光中的激赏并未掩饰,“没想到你生母还有这样出色的底子,难怪连季先生都对你夸赞不止,这些年反倒委屈你。” 既然是陶靖告诉了定王实情,必定是已有把握。阿殷强压心绪,手指在袖中缩起。 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解,亦不知诚太子“谋逆案”是否确凿。然而以她这些年对冯太傅的了解,对诚太子的了解,阿殷并不相信诚太子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在皇位唾手可得时做出什么宫变谋逆之举,反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景兴帝。甚至景兴帝禅位于永初帝,这背后恐怕也另有故事。 然而这些她都还不清楚底细,有疑惑也只能压着。 “殿下是在怪我吗?”阿殷抬起头,望向定王,“我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母亲身世特殊,所以未曾细说。” 到了此时,她所考虑的竟还是怕他怪罪欺瞒。她究竟是有多忌惮他的身份? 定王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怪你做甚。今日我想说的事,关乎你的身份。季先生与你外祖是旧交,时常为当年的事扼腕叹息,我有意请他出面,将你生母认作他女儿,如何?” “季先生?”阿殷直起身来,满是惊诧,“可是平白无故的,如何认呢?” “他早年在地方为官,曾走失爱女,年纪比你生母大两岁,认回来也可以。”定王指了指外头,“我请他今日来此喝茶,你若没有异议,我便及早安排此事。陶殷——”他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的亲吻阿殷的脸颊,“想叫你更风光的嫁进来。” * 季先生没想到阿殷果真是冯崇的外孙女,听过实情,惊喜追思之余,很乐意认冯卿这个女儿。只是这毕竟是已逝之人,陶靖不能擅自做主,便告假半月,单身出京,去找冯远道的父亲。为着此事,他连姜家的结局都不想看,只纵马匆匆离去。 于是斩首那日,便只有阿殷和陶秉兰结伴而去,半路上碰见了冯远道。 冯远道如今已入宫内当差,永初帝知晓他的身世,这回姜家受处,自然放他出来观刑。 砍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专程过去瞧,也无非是为了那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结果。 阿殷远远的同陶秉兰站着,瞧见那边穿囚衣跪着的姜善兄弟父子,曾经威势赫赫的怀恩侯爷,脱下那袭官袍之后,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罢了,甚至因面色灰败,更显寥落穷途。阿殷目光扫过,想到的却是前世的结局——彼时也是这座刑场,只是侯斩的人群里还有代王和寿安公主,还有她和兄长。 如今兄妹二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场外,往后他们都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追寻。 这已是万分庆幸。 正午骄阳正浓,刽子手执刀而立,阿殷亲眼见着姜家败落被查抄,对于砍头的那一瞬,却没什么兴致了。 冯远道和陶秉兰都还紧盯着刑场,阿殷目光微偏,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位熟人。 高元骁。他也来了? 那边的高元骁也正往这边看来,面色沉稳肃然,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在与阿殷目光相触时,稍稍和缓。阿殷不知道前世高元骁结局如何,然而看他神情,想必也是因谋逆的罪名而论处了的。两人相视无声,片刻之后,阿殷牵起唇角,以唇为形,朝高元骁道:“多谢。” 高元骁亦是一笑,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 待得刑罢,因为正是晌午时候,冯远道邀请陶秉兰和阿殷同往附近的酒楼里去用饭。 他与阿殷两度联手擒匪,之后又同时立功加封,认识的人皆知他二人是定王府中交情颇厚的同僚,如今走在街上,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三人怀着心事,均未做声,走出刑场侧门,冯远道忽然道:“送走了姜善父子,还有个人,也许你们想见见。” “是郡主?”陶秉兰立时猜到了,“她也在此处?” “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皆定在今日。临阳郡主——哦,姜玉妩又怎会避开?” 这却是不能不看,陶秉兰低头瞧向阿殷,见她亦有此意,便道:“请冯将军带路。” “方才我见她躲在人群里,这时候应该是去送女眷了,这边。”冯远道在定王府的日子不短,京城里的人事也熟悉,随便寻个人,便到了刑场旁边那片围起来的场地。今日要流放的人全都在此处,共有四五十个人,分别放往各处,除了三十余个男子之外,便是姜家的女眷。 阿殷随冯远道进去,在那一堆显眼的囚服之中,果然瞧见了临阳郡主的身影。她的旁边还站着个熟人,却是代王妃。 那头并未察觉外人的到来,只是手儿相牵,各自垂泪。 这回姜家犯事着实太过大胆,即便代王妃苦苦相求,恳请永初帝能宽恕她母亲姜二夫人,永初帝也未动容,褫夺姜家所有女眷的诰命之余,也判将她流放两千里。那姜二夫人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在侯府里享福一辈子,到五十余岁却被扔入牢狱,哪能受得住其中苦楚,此时早已是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余下的姜善夫人和姜哲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垂首丧气。倒是姜玉嬛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冷眼旁观似的,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依依作别,并未则声,目光微抬,看着不远处的高墙画角。 这姿势有些熟悉,阿殷稍稍回想,才觉得有些像那回在百里春见到她。 彼时姜玉嬛走出屋门泪流满面,靠在门墙上咬唇抬头,也是这般姿态。只是此时神情更加冷清倔强了,也不见泪水闪避,甚至察觉阿殷的目光望过来时,她也未像上次那般躲避,反倒扯出个嘲讽般的笑容。 阿殷心中微跳,“冯将军可知道姜玉嬛要流放去哪里?” “老的都往南边瘴疠之地,她应该会去北边。” 阿殷点头不语,那头负责送犯人的军士已然吆喝着启程,代王妃命人送了好大的包袱给他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眷被装上囚车,辘辘远去。 临阳郡主垂首擦泪,面色苍白的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阿殷和陶秉兰。 第1章 .23 阿殷瞧见临阳郡主的正脸时,着实有些吃惊—— 她的容颜依旧,然而面色却苍白得吓人,甚至那双眼睛都憔悴凹陷了进去,黯然无光。从前倨傲跋扈,颐指气使,出入则奴仆成群,珠玉绫罗夺目,而今穿着寻常衣裳,发间虽也簪了金银,然而因为面色灰败丧气,反倒格格不入,愈显颓丧。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临阳郡主下意识的往代王妃身旁靠过去。 阿殷远远瞧见,觉其罪有应得,便只微微冷笑,看向陶秉兰,“我们走吧?” “不打个招呼?” 阿殷瞥向那边,道:“我专程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下场。姜家势败大快人心,剩下的便是清算当年的杀母之仇。与她无话可说,何必多留?” 陶秉兰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她看,再等等。” 那边代王妃似有察觉,回头瞧了阿殷一眼,眼见得囚车已经走远,便同临阳郡主齐往这边行来。 今日代王妃是为送流放的姜家女眷而来,大抵是怕戳她们的眼睛,打扮得也颇素净,身后只有两个丫鬟跟随。她们走近,代王妃面上已无方才的悲伤之态,眼神徐徐扫过三人,最后扎在阿殷身上,“怎么,惦记着过来看看?” “见过王妃,今日过来,是有事情。”陶秉兰侧身向前护住阿殷,冲代王妃行过礼,旋即自袖中取出个锦袋递给临阳郡主,“父亲托我转呈此物,请郡主过目。” “什么东西?”临阳郡主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首,又送家人上了囚车,此时眼中还留着泪痕。她接过那锦袋,摊在掌心瞧了瞧,有些失神,旋即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入袋中摸索,像是有些意外,从中逃出一角帛带,上面沾着陈旧的血渍。她面露茫然,将东西全都掏出来,却是尺许染着血污的帛带,上头血渍像是陈年旧迹,微微发黑。 “这是……” “是当年旧人遗物。”陶秉兰面色淡漠,伸手将那锦袋血帛夺回,“父亲说,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阿殷瞧着那段陌生的帛带,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明白过来。 对面临阳郡主面色更差,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帛带,直到陶秉兰将其收入袋中,她才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有些失措,她下意识的握住了代王妃的手臂,片刻后才寻回些微镇定,冷声道:“他说血债血偿,那恩情如何偿还?陶秉兰,这十六年,我待你不薄吧?郡主府中何等尊贵荣耀,你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我的恩赐。当初在我脚下摇尾乞怜,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恩情?”陶秉兰嗤笑,“若不是为了阿殷,你以为我愿意叫你母亲?若不是当年你强逼父亲入府,你以为谁想吃你的饭?先前皇上欲因当年郡主所为而判重罪,家父恳请赦免,这便算还了你所谓的‘恩情’,往后各走大道,再无干系!” “你!”临阳郡主未料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被噎住。 多年习惯使然,临阳郡主气怒之下,便转向阿殷,“你们今日过来,便是为落井下石,得意猖狂?” “郡主误会了,只是将话说清楚些,谈何落井下石?再说,总归也曾亲戚一场,临行总该瞧瞧,这一路山长水远,还不知相见何期。”阿殷今日穿的还是四品官的绯色官服,因为身姿修长窈窕,加之满头青丝束在冠帽之内,明眸红唇虽无胭脂水粉装点,却因气质洒脱,更显得精神奕奕,挺拔如春竹。 这般姿态,愈发让临阳郡主碍眼。 自三月始,她便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为寿安公主的事担忧,其后便是突摩被捕,陶靖和离,再往后姜家被查,她被褫夺郡主之位,从云端跌入尘泥。桩桩件件,虽然都有前因,却都是自那翟绍荣被刺之案开始,在突摩被捕后突然爆发,乃至今日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那样多的血,全都与眼前这个陶殷有关—— 她踩着姜家的倾塌而官居四品,如今还来这里来耀武扬威! 临阳郡主满腔的伤心不甘与屈辱,皆化作怨恨,看着阿殷那袭官服,恨不得当场撕烂。还有那张脸,与她当年在南郡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样相似!每回见着,都叫她恨不得拿刀子划花。十数年过去,陶靖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甚至今日,还拿了那血帛出来…… 数日来诸般情绪交杂,临阳郡主无处发泄,便冲着阿殷走过去。 “你们得意什么?”她目中的怨毒半点都不掩饰,伸手指在阿殷胸前,冷笑道:“无非是贱人生出来的小杂种,以为有定王撑腰就能一步登天?痴心妄想!等着,会有你上刑场的日子!” “郡主慎言!”阿殷未料她会辱骂冯卿,当即冷了目光。 “慎言?”临阳郡主冷嗤,“纵我如今已除了爵位,依旧是侯门尊贵出身,依旧曾是你们的母亲。她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吃着我郡主府的饭长大,回头却恩将仇报,帮着定王来坑害我父兄姐妹,你这……”跬怒之下,她伸手便想往阿殷身上招呼,未待阿殷出手,旁边冯远道已牢牢将她手臂钳住—— “姜侧妃。”冯远道并未理会临阳郡主,只朝代王妃道:“你要坐视不理吗?” “姐姐虽与陶靖和离,然而从前也是他们兄妹的嫡母,教训子女,有何不可?” “是吗?”冯远道本就钳着临阳郡主的手臂,闻言猛然一扭,在轻微的断骨声中,逼出临阳郡主一声痛呼。他是习武之人,战场上杀人斩将全无犹豫,如今愤而出手,更是毫不留情。未等代王妃出言,冯远道就势一推,将临阳郡主推过去,怒道:“陶司马的生母已是亡人,郡主如此出言羞辱,有什么资格教训子女?姜侧妃如此不明事理,是忘了皇上的嘱咐?” 代王妃哪料他竟会为这一对兄妹出手?加之他后半句话提及永初帝,更是一愣。随即听见临阳郡主的痛呼,忙叫丫鬟扶住,想要怒斥对方,便见冯远道和阿殷齐齐朝她怒目,眼神如刀。 这二人跟着定王久了,那眼神儿竟然也带了定王那股子狠厉冷肃劲头,加之各自穿了官服配着腰刀,竟叫代王妃一凛。 这一凛之间,冯远道和陶秉兰、阿殷兄妹已转身离去。 阿殷手指微微颤抖,被陶秉兰轻轻握住。兄妹二人同胎而生,没了临阳郡主的压制,感情比从前亲近许多。陶秉兰压低声音,解释道:“我们不能当众出手。” “我明白。”阿殷微微咬牙,“等风波过去,必要叫她以命偿还!” “父亲不会放过她。不过冯将军——”陶秉兰看向冯远道,“代王妃怎么成了姜侧妃?” “姜家被查抄,皇上判决之后,代王妃心疼家人,数度入宫恳求皇上饶过姜家,惹得皇上盛怒,盛怒之下斥责了代王。随后,代王请罪,上书宗人府,将她降为侧妃。”冯远道能出入随侍在永初帝身边,所知道的更清楚些,哂笑道:“姜家自作孽,代王如今露出自保之态,这之后怕会有好戏看了。” 阿殷哂笑回头,就见代王妃扶着临阳郡主出来,站在门口看向已经空荡的刑场。 明明正是初夏后晌暖热之时,两人却都面色惨淡,如逢秋寒。 * 四月二十三日,陶靖快马加鞭,从南郡赶回了京城。 随后,沉寂已久的季先生府上办了场宴席。季先生在京城久负盛名,虽则如今只是个国子祭酒,然而有响当当的才名摆在那里,依旧得人敬仰。他平常都不声不响,除了跟几个至交往来之外,即便年节也不多设宴席,如今突然要设宴,自是叫人意外。随即便有消息传出,原来他是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具体的却没人说得清楚了。 这一日,阿殷的生母冯卿便换了个身份—— 当朝大儒季先生走失的爱女季修,出自书香门第。 季先生更是热泪盈眶,在宴席结束后,特地寻个僻静处,独自坐了一晚,对着故友冯崇遗物追思。他固然认为冯家当年是蒙冤不白,然而这案子隔了二十余年,早已是被尘埃淹没、少为人知的宫廷秘辛。景兴帝在位的那几年,更是着意描补清洗,将宫廷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如今已寻不到当年的半点踪迹,想要重查,已是绝无可能。 往者不可追,好在还有年轻的一辈。 如今冯远道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得皇帝器重,未尝不是永初帝追思往事之故。阿殷兄妹承袭冯家血脉,能够堂堂正正的行走在朝堂上,已足令季先生安慰。 此事尘埃落定,定王便入宫禀报,随即着礼部安排,开始行纳彩之礼。 阿殷倒未被这些繁琐礼仪影响,依旧领着俸禄,每日往定王府去上值。 到得端午前两天,永初帝欲在皇宫北侧的清宁宫设宴,遍邀皇亲国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的京城官员极诰命女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阿殷,她还是生平头一回享受这等待遇,觉得十分新奇,当即跟定王禀报。 彼时定王正跟常荀议事,淡淡瞧了她一眼,“赴宴而已,高兴成这样?” “卑职这可是头一回受邀赴宴!”阿殷喜悦溢于言表,笑吟吟的看着定王,“殿下能恩准吗?” “端午那日你随常荀出去,有事。”定王端坐在书案后面,手里翻着才发下来的文书。 看这样子,又是安排她随常荀出去办事了。阿殷略微失望,拱手道:“卑职遵命。” 她是个尽忠职守的下属,即便礼部那边已经在议亲了,然而在其位谋其政,她在这王府右司马的位子上坐一日,自然要竭力办事。定王这厢有安排,她也不能废了公事……既然是有安排,那就应命办事好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没走两步,忽听后面常荀噗嗤笑出声来。 阿殷诧异回首,就见常荀笑得双肩微抖,定王靠在椅背上,亦含笑望着她。 “殿下说的有事,便是让你随我去赴宴——”常荀拊掌而笑,指着阿殷乐不可支,“你以为是做什么呢?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哈哈哈……” “殿下!”阿殷双目圆睁,未料他也会做此无聊举动。 定王伸手取过茶杯徐徐喝了,目光落在阿殷身上,仿佛她便是杯中清茶似的。他面上一本正经,眼底却浮着笑意,“你是头回受邀,焉能不去。既然高兴,准你初四休沐,好生准备。” 这显然就是打趣她了。 阿殷不乐意叫他们得逞,便也学了他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拱手道:“卑职多谢殿下,这对卑职而言是大事,索性初三那日也准休沐如何?反正府里最近无事……”她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殿下和常司马有此闲心吓唬人,卑职也该抽空偷懒。” “怎么不说这会儿就回府去准备?”定王忍笑站起身来,招呼常荀跟着,却带了阿殷去后头池边钓鱼。 ——他近来像是越来越喜欢钓鱼了。 * 清宁宫在皇城北侧,与上林苑相接,选了开阔平缓的地势,修建了成片宫殿,又引水而入,依傍北侧山势,是永初帝颇喜爱的宴会场所。此时正值盛夏,满宫树木阴翳清亮,五株极高的老槐树围着的空地上搭建了丈高的台子,上头不必搭凉棚,便是天然的避暑佳处。 高台之下,则是绵延的茵茵绿草,不远处有水蜿蜒流过,疏阔明朗。 永初帝携皇后、众妃坐在高台,左侧是诸位王爷公主及其子嗣,右侧则是公主郡主。再往下,诸王公大臣携着有诰命的女眷分左右入座,每人面前一张矮案,围着中间一片空地——那是给宫里的乐工舞姬留着的。 再往后,则安排了其余官员,同样是没人跟前一张矮案,只是因品级不同,往后延续排着,到阿殷这四品小官时,离那高台已有数丈距离,若非皇上有意抬高声音,便连那边的动静都听不见。 这并不妨碍阿殷的欢喜。 今日随侍定王的差事依旧由蔡高担当,阿殷同常荀着官服过去,途中倒碰见不少熟人。 常荀是惯于参加这种宴会的,先往前面去跟他父兄招呼过,继而回到后头的座位上,盘膝坐定。待得上头永初帝宣布开眼,那边歌舞声起,便侧头问旁边的阿殷,“那日期待此宴,这会儿感觉如何?” “幸亏今儿天气不热。”阿殷跟常荀的交情还算不错,当即感叹出来,仰头瞧着天上不时飘过的浮云,稍稍凑过去些,“若是像昨天那般晴朗无云,坐在这儿半个时辰就得换层皮。不过还是很新奇,你瞧前头,除了皇亲和诸位诰命,这文武官员里哪有一个女的?从前是当侍卫站在外围,如今坐在这儿观歌舞,虽然看不齐全,却也格外不同。” “四品的女官,咱们定王府是独一份。”常荀惯爱打趣她,酌酒入腹,“不过这儿离得远,倒能稍微自在些,像我父亲坐在最前面,虽能将歌舞看得更清,却要时刻小心应答,那才叫一个辛苦。来,陶司马,咱们先喝两个。” 阿殷当即举杯,“干了?” “干了!”常荀一饮而尽。 这头两位司马悠闲自在,高台之侧的定王就没那么安闲了。 今日他是随着永初帝从宫里直接过来,因为恰好与皇后及众妃同行,中间便抽空跟谨妃问安。谨妃当时因身子尚未痊愈,脚步有些虚浮,扶着儿子的手臂走得微慢,比旁人落下几步后,靠过来低声道:“皇上欲给你赐婚,高相的千金,先想想。” 这提醒的声音短促低沉,除了定王,别无旁人知晓,定王当时便明白了谨妃言下之意。 自十七岁开始,五六年间他曾数度被议及亲事,然而每次谨妃提及,用词都是“皇后欲赐婚”,而今日,却说是皇上要赐婚。 这两者可是截然不同。 皇后的张罗他可以不当回事,然而皇上若是开口,那便是考虑了朝堂局势。姜家才被斩除,皇上要清了景兴余党,要让朝纲稳固,臣子愿意为他办事,近来便有不少需要倚仗宰相之处。他将高相之女赐婚给她,莫不是也打了这般主意? 可为何会是在这众目睽睽的宴席上?皇上就不怕他会像从前那样决然推辞?还是说,皇上料定他愿意体贴父皇心意,借着群臣在场,要挟他点头答应? 定王端坐在案后,目光扫过斜对面的女眷,果然见到了那位高夫人,以及高妘。 目光随意扫上高台,在谨妃身上停留片刻,瞧母妃没什么不适,定王便看向皇后。那边厢皇后竟然也在看他,两处目光相接,皇后竟然迅速避开了!她身为嫡母,持着金册金印的正宫娘娘,居然避开他这个庶子的目光? 这事必定是她在背后挑唆父皇!定王已是笃定。 只是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将高相推给定王府,对于东宫而言,绝非好事。 心中思量不定,定王也无心去看台下歌舞,只闷头酌酒慢喝。抬目看向那场中舞姬,还是惯常的脂粉堆砌,无甚新奇之处。倒是……目光越过群臣,扫向末尾,便在其中瞧见了熟悉的两张面孔。那头阿殷和常荀似都无心观舞,虽是正襟危坐之态,然而不时侧头说话,显然是两人正在说什么趣事。 云影漂浮而过,那绿荫忽明忽暗,她的面容在晴日里分外清晰。 “玄素?”旁边太子碰碰他的胳膊,“听说礼部已经往陶家去提亲,你倒真吃起窝边草来了?” “那是我养出来的,难道吃不得?”定王迅速回神,挑眉回道。 太子呵呵笑了笑,“吃得,吃得。” 上首永初帝亦瞧见他兄弟私语,趁着歌舞暂歇的空隙,问道:“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回父皇,儿臣方才跟玄素说,礼部如今往陶家去提亲,那陶姑娘是他府上的右司马,算起来是吃窝边草。”太子笑吟吟的睇定王一眼,“玄素说那本事他养的草,有何吃不得。儿臣觉得玄素平常不苟言笑,如今开始议亲,说话倒有趣起来。” “俗话说以柔克刚,玄素惯常冷清,如今这样才对。”皇后接过话茬,笑望谨妃,“这样才是正理,也免得谨妃妹妹担忧。” 对面的金城公主闻言微诧,“定王兄居然要议亲了?这可是稀奇事情,是哪家的姑娘?” “是羽林郎将陶靖的女儿,他府上如今的右司马。”皇后道。 金城公主便笑道:“那可该恭喜定王兄了!” “不过这回娶的是侧妃,玄素府上终究缺个正妃,皇上——”皇后本就生得雍容,经那袭明黄衣袍衬托,更显尊贵端方,“臣妾倒是看重了个姑娘,出身品貌都配得上玄素,不如好事成双,皇上亲自下旨再赐一门婚事?玄素孤单了这些年,也该娶妻成家,早些给皇室添个皇孙了。” “是该娶个正妃添皇孙。”永初帝颔首,“是哪家姑娘?” “便是高相府上的千金,容貌出众,品行端正,性情也好,当得起正妃的位子。” 永初帝闻言,面上便见笑意,“高晟出自淮南世家,这些年办事勤恳,尽忠职守,他一双儿子也履立功劳,确实该当封赏。玄素——”他将目光投向定王,续道:“你府上确实得添个正妃,这些年阖宫家宴,每回都是你独自前来,皇后和谨妃见了,总要为你的亲事挂心。高相的千金出身贵重,品貌也好,朕便今日赐婚,再与高晟结个亲家。” 皇上的亲家那可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福气,高晟闻言,当即行至那矮案跟前,“微臣惶恐。” 他语虽惶恐,却并没什么惶恐之态,甚至仿佛早已有此预料。 定王的目光迅速扫过高晟,起身踱出,端端正正的站在元靖帝跟前,拱手道:“回父皇,儿臣……” “玄素,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永初帝一看他又要出口拒绝,立马截住了,“朕知道你的性情,这些年是闲散惯了,不愿受拘束。可你瞧瞧左右,太子和玄英都有儿有女,就连玄夷都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你还要拖着大事,叫人操心?皇后眼光向来极好,高相为国劳碌,他的千金也是品貌出众,堪为皇家儿媳。朕也有意娶他做儿媳,早日给朕添个乖巧的皇孙。” 他的语声缓缓落下,虽则说的是喜事,却如千钧重担压在定王肩上。 定王当然知道永初帝言下之意。对高相的器重拉拢自不必说,他通篇未提阿殷这个侧妃,无非是告诉他,皇家长幼嫡庶有序,定王府上的嫡长子只能由正妃来生,他也只认这个皇孙。 可凭什么? 定王的目光自那繁复华美的软毯慢慢往上挪,扫过那袭明黄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最终与永初帝四目相对。 “儿臣素性愚鲁,怕有负高姑娘之品貌。”他清晰的看见永初帝面上笑意凝固,那双眼睛中堆起浓浓的不悦。当着众臣不给皇帝情面,定王甚至能预料到永初帝拍案大怒的情形,却并未有半点犹豫,在永初帝开口打断他之前,便屈膝跪地,“儿臣辞谢皇恩!” 第1章 .24 永初帝目中陡然现出怒色,自御座上缓缓站起,沉声道:“你说什么?”那一瞬,帝王的威仪裹挟怒气喷薄而出,那双曾在朝堂震慑群臣的眼睛盯向定王,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几乎不敢呼吸。永初帝向来重视颜面,当年让景兴帝“禅位”,这些年善待代王和寿安公主便是见证。而今他当众赐婚被拒,当着群臣和高相的面,自是盛怒无比。 定王对上他的眼睛,将其中的怒色看得清晰分明。 他微敛衣袖,端然跪在案前,面不更色,“儿臣愚鲁之人,怕辜负皇恩。” 永初帝面色已无笑意,俯视跪在地上的定王,“你是要抗旨?” “儿臣不敢。”定王直起身,声音平缓而恭敬,“儿臣只是怕耽误了高相千金,所以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高台之上气氛霎时冷淡,近处众臣与王侯公卿听见,皆讶然看向定王的后背。这位爷背负着杀神之名,性情也颇张狂,向来冷肃不近人情,前两年没少在朝堂上对永初帝顶嘴。后来他率兵出征,在沙场九死一生,回来后性子才稍有收敛,对皇帝也愈发恭敬。乃至近来姜家的事情,他虽然依旧行事冷厉,却显然是奉承皇帝旨意,忠正事君。 众人皆以为他已改了性情,谁料今日却会来这样一出? 群臣的诧异目光并未逃过永初帝的眼睛,这叫他愈发恼怒。 旁边太子未料定王真有胆色当众拒婚,却是沉着脸,朝定王道:“父皇为你考虑赐婚,你怎如此不知好歹?还不赶紧认错!原以为你已经改了那又臭又硬的性子,谁知越发不服管束,高相忠君为国,他的千金也是百中挑一,你还如此狂妄,辜负父皇母后的心意,惹得父皇动怒。”他仿佛是劝说一般,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快,快向父皇请罪。” 定王闻言,心中只是冷笑。 看向永初帝时,果然见他被太子言语激得怒气更盛。他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利刃刀锋般扫过来,就连胸膛随呼吸的起伏都更加分明,显然是气怒已极。 定王不愿找死,却也不肯退让,遂缓了语气道:“并非儿臣有意顶撞,实在是儿臣不愿辜负圣意。儿臣虽蒙父皇栽培,却自幼愚顽,惯爱舞刀弄枪,文辞歌赋上实在捉襟见肘。高相千金天生丽质,品貌出挑,母后交口称赞,想必是知礼文慧之人。父皇器重高相,特意赐婚,是为了能给高相千金最好的归宿,令她体沐皇家恩情,夫妻相谐。儿臣自问无此才华,故不敢耽误,实非有意惹父皇动怒。” 他叩首及地,旁边太子瞥一眼永初帝神色,却又道:“玄素这话未免……” 他话音未落,上首永初帝却勃然大怒,在案上重重一拍,斥道:“闭嘴!”高居龙椅的帝王,哪能不知太子这番话的心思。若是平常他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定王倒也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定王才给他寻回半点颜面,太子却又这般说话,着实可恶! 太子哪料永初帝会忽然冲他发火,吓得赶紧站起身来,“父皇息怒。”偷偷瞧一眼皇后,见她目中隐然责备告诫之意,知道方才说话失了分寸,忙悻悻的闭嘴。又怕永初帝盛怒牵累,索性出了座位,跪在永初帝案前。 这一番动静,场中百官谁能不觉。 原本歌舞升平的宴会陡然成了如此气氛,百官各自屏住呼吸,半丝儿动静都不敢发出。 阿殷原本跟常荀说得热闹,见定王起身跪过去时便留神。只是彼时百官尚自窃窃私语,他们离得远又听不清,直至元靖帝怒而起身,百官雅雀安静后,才凭定王那番话听出了原委。 浴佛节那日的担忧终化为现实,阿殷看着定王的脊背,手心里已然出了细汗。 她不知道定王需要多少勇气,才敢在永初帝的雷霆之怒下,依旧平稳无波的拒绝婚事。然而从他语气言辞,阿殷却能察知他的笃定。只是永初帝那盛怒的神色令她畏惧,生怕皇上为此怒惩定王。担忧之下,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手指紧扣在桌案,能看到纤细的青色经络。 而在上首,定王却是格外沉稳,甚至在永初帝那一声怒斥后,连方才的那些许敬惧都消失了。 雷霆之怒也不过如此而已,哪怕永初帝为此冷落斥责,甚至动他的爵位,又能如何?那种被冷落、踽踽独行的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朝堂权势的得失无需分辨,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婚姻是终身大事,不容旁人阻挠,也不容旁人随意搅扰,他既然答应了她,便定要践行诺言。 心意既定,这身外的滔天怒火便不足畏惧。 定王缓缓抬头,目光迅速扫过上首的帝后众妃,及旁边的叔伯兄弟,沉着行礼道:“父皇息怒。儿臣深知父皇母后苦心,只是儿臣已娶了侧妃,便不求其他。皇室中才能显著者,岂止儿臣?若论学问才华,更有许多比儿臣聪慧颖悟、文德兼备、得朝中名士大儒交口称赞者。父皇尽可为高相千金择年貌才华相配之人赐婚,岂不比儿臣更好?儿臣口拙而性急,方才言语分辩不清,就已惹得父皇动怒,以此性情,岂不委屈了高相千金?” 他这话说得沉着平稳,几乎没带任何情绪,不止给永初帝铺好了台阶,最末一句,更为永初帝挽回了不少颜面。 永初帝垂目俯视,看到他端肃恭敬的神色,然而那端肃之下…… 亲眼看着他长到如今的岁数,永初帝岂能不知定王的性子?口中恭敬谦辞,那脊背挺得却比谁都直,行礼固然周正,却半点都不露屈服之态。 他若不踩着这台阶下去,执意赐婚,以定王这又臭又硬的脾气,恐怕真会决意抗旨。 届时,便是他自讨没趣了。 永初帝的怒气在斥责太子时已泄了不少,只是面上实在挂不住,便只冷哼。 旁边谨妃出了座位,前行两步,也缓缓跪了下去,“皇上与皇后的心意,臣妾实在感激。只是玄素确实性情冷硬,行事又不管不顾,不止今日,从前也常惹得皇上动怒。若真将高相千金给了她,臣妾也怕他那性子不改,不能体察姑娘家的心思,反倒委屈了娇滴滴的姑娘。皇上既有心施恩于高相,择个更温良的皇子,岂不更好?” 永初帝于她,终究心存歉疚。 对着定王能拍案怒斥,不留情面,对着谨妃,到底要留几分薄面。 况他母子二人已将姿态放低,为他铺好了台阶,虽然定王此举着实可恨,然而眼下的情形,还是踩着下去的好。 永初帝面色稍稍和缓,抬手叫人扶着谨妃入座,自己也坐回椅中,板着脸道:“果真是没半点长进,这顽劣莽撞的性子,至今不改!倒是朕失察,险些委屈了高家。”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尚且跪着的高相,命人搀扶起来,再一瞧高夫人身旁将头垂在胸前的高妘,忍不住瞪了定王一眼。 这账留待回头再算,此时要紧的,还是收拾残局,让宴会继续和乐。 永初帝便看向诸皇子,最后落在永安王玄夷身上。这是个乖巧懂事的皇子,自幼聪慧,读书用功,性情也好,最重要的事他懂分寸、识大体……他又看向永安王的生母甄妃。 甄妃哪能不知其意,当即微微笑着点头。 ——高相乃是永初帝器重之人,若能把他的千金给了永安王,自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甄妃徐徐起身,含笑行礼道:“臣妾斗胆,想为玄夷求这门亲事,不知皇上能否允准?” 永初帝面上终于有了笑意。 * 一段插曲过后,宴席继续。 高相依旧与皇家结亲,只是女婿从定王变成了永安王。永初帝虽恼怒定王的倔强,宴席上却也不好动声色教训,便着意赏了高家些脸面。 丝竹管弦依旧,舞姬窈窕的身段在夏日里摇摆,阿殷隔了数丈坐着,心绪却再难平静。 她的目光不时看向定王,那边定王依旧稳坐如山,侧影挺拔似陡峭的峰峦。隔得远,阿殷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心底,却似有暖流淌过。 待得宴席结束,百官相伴辞去,阿殷和常荀有意放慢脚步,想随定王一道回去,谁料那厢永初帝却将定王叫走了。 永初帝单独召他,自然没什么好事。 当时被违逆的怒气虽被压下,却并未消去,他带着定王去了就近的宫殿,屏退宫人,待得殿中清净,便厉声道:“跪下!” 定王并未反抗,依言跪在地上。 “今日当众抗旨,你这胆子倒是不小!”永初帝恢复了怒容,站在长案之后,面色在紫檀书架下愈发显得阴沉,道:“这阵子你立了不少功劳,朕也赏识你的胆魄,可这胆魄该当用来清君侧报朝堂,不是拿来顶撞你的父皇!姜家虽倒了,朝堂上依旧有人虎视眈眈,高晟如今有多重要,你会不知道?当众拒了他的婚事,你是嫌局面不够乱了!忠孝两个字,我看你是全都忘了!” 定王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眉目却低垂,任凭永初帝责骂,并未出声。 好半天永初帝才数落完,将存着的气都消了,“既然你嫌朕过于器重,兵部那件案子,便不必插手了。” 这便是为今日之事而做的惩戒了。定王原本因战功卓著,在武将中颇有声望,兵部虽是文官主事,对他也颇臣服敬重。况他如今在办的是要在兵部推行的新政令,永初帝夺了此权,便是明显的警告了。 定王没有反驳,跪伏道:“儿臣自知有罪,愿领责罚。” “领责罚,领责罚……你当朕真是想责罚你!”永初帝恨声,“朕以前虽疏忽了你,却也知道你的本事。你要娶侧妃,娶谁都行,朕也不曾阻拦,连礼部的仪制也不顾了。可这王府的正妃该怎么用,你难道不知道!朕统共就三个儿子,你还要添堵。陶家那姑娘固然不错,当个侧妃照顾着也就是了,却又碍着高家什么事!累得我还需为你善后。” 这虽是责备,却到底有些父亲的姿态了,比之从前的君臣泾渭分明稍有不同。 定王抬眉,看到永初帝面上浓郁的不悦。 “儿臣自知罪过,愿领受任何责罚,却并不后悔。”他缓缓开口,再度伏地行礼,“陶殷是我请礼部出面娶的侧妃,虽然位分不及,儿臣心中却当她是妻子。夫妻之间,哪容第三人涉足?父皇若有差遣,不管文策或是战事,儿臣绝不犹豫,哪怕拼了性命,都会用心去办。唯独这件事,儿臣不敢从命,恳请父皇体谅儿臣苦心。” “妻子?”永初帝仿佛听到了笑话。 定王却笃定道:“是,妻子。儿臣此生愿只娶她一人为妻,绝不另娶。” “你……”永初帝却是被他这态度气笑了,恨恨瞪了半晌,冷嗤道:“好,好,好。这皇宫里什么样的人都出过,就是没出过情种。夫妻之间不容第三人涉足,哼!随你怎么闹吧!” ——他软的硬的都用了,却没什么效用,反正是没法管了! 定王岿然不动,“谢父皇体谅。” 他一本正经的将永初帝的气话当真,反倒噎得永初帝无话可说。 父子两人冷眼相对,永初帝不开口,定王也没打破沉默。好半晌,永初帝才道:“朕倒没想到陶靖竟会生出那般姑娘,叫你如此着迷。季先生认了她生母做女儿?” “是,陶殷的生母季修是季先生走失的女儿。” “季先生一向孤高,怎会突然认了此事。那日有旁的事催着,朕未细问,你且如实说来。” 这便是要刨根问底的意思了。 定王早已思量过个中厉害,知道以永初帝的性情,必会起疑。若是他有意隐瞒,反会越描越黑,若令帝王生厌,对阿殷并非好事。反之,阿殷的身份虽要瞒着朝堂官员,但被永初帝察知,却未必就是坏事。 永初帝当年敬重诚太子,跟东宫交情颇厚,与冯太傅一家也颇有交情,连定王都听他提过几次,想必内心颇未追思。他在登基时赦免了冯家,这两年着意擢拔冯远道,可见此情。若得知有故人遗孤尚在,哪怕是顾念当初跟冯太傅的一丝情谊,也是好的。 殿中安静,并无旁人在侧,定王抬目,如实禀明情由。 * 清宁宫外,阿殷跟常荀才出了宫门,便被人叫住了,回过头,却是高元骁。 他虽也是四品以上官员,却因今日负责戍卫,未能享用宴席。宴席上的动静并未逃过他的耳朵,永初帝歇了怒气重新添酒开宴后,他便寻了交厚的内监询问,得知始末缘由。他前阵子受命外出,并不知礼部提亲的事,得知定王要娶亲,最先想到的便是阿殷。随后跟同僚打听,得知他猜的半点都没错。 阿殷她竟然要嫁给定王了? 她不记得前世定王登基,不记得前世的结局了吗! 好容易熬到换值,高元骁匆匆交割了差事,便立马追来,恰好在清宁宫外赶上阿殷。 他同常荀抱拳打个招呼,面色颇有些难看,道:“陶司马,有件事想要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常荀在西洲时就知道高元骁颇有些贼心,先前阿殷在定王府养病时,又一天三趟的往陶家跑,必定是没安好心!他当然乐意与高元骁共事,辅佐定王,但要说高元骁还打着定王侧妃的主意……那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有什么话非得借一步说?”常荀挑眉,站在阿殷身旁。 高元骁与他年纪相若,难免皱眉道:“不敢劳烦常司马。只是有件事想请教陶司马而已。” “殿下交办了些事情,须得我和陶司马赶过去,时间紧迫,若非要事,我自然希望陶司马不要耽搁。”常荀笑了笑,指着远处的车马,“对了,殿下已着礼部到陶家提亲,再过几个月,咱们这位陶司马就该是定王府的侧妃了。高将军才干本事出众,常某一向佩服,殿下也总激赏称赞,到时候我便请长史送个帖子过去,高将军务必过来喝一杯喜酒。” 他的语气颇为诚恳,盖因高元骁先前面对姜家时,并未衡量得失以自保,反倒站出来伸张正义。 这般行径,令常荀颇为钦佩。 然而钦佩归钦佩,阿殷即将成为定王府的侧妃,容不得人觊觎,定王既然不在,他不管身为挚友,抑或身为司马,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把话说清楚,叫这大胆狂徒知难而退,这是很必要的。 果然高元骁听出了言下之意,似也察觉不妥,微怔。 阿殷旋即抱拳道:“高将军若无他事,先告辞了?” 高元骁看着阿殷,如画眉目在夏日的天光云影下更加分明,她的神采如旧,甚至因升了官职,比之在西洲时更见英姿飒爽。那双眼眸中皆是坦然,并未有半点他所期待的“心有灵犀”,态度虽比从前和气了许多,却没有他预料中的亲近。高元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即便两人经历相似,即便曾在姜家处决那日遥遥致意,这些牵绊却并未让他走近她。 她竟然要嫁给定王? 明知道将来可能在后宫挣扎,却还是愿意选择定王,无视他的心意吗? 高元骁的来意既然是各自心知肚明,他心伤之下,也未避着常荀,只朝阿殷道:“我只问一句,你想清楚了?” “想得很清楚,多谢高将军挂怀。”阿殷坦然微笑,“若无他事,告辞。” 两位定王府司马已经走出很远,高元骁却还站在原地,沉默矗立。他的目光一直跟着阿殷,直到她同常荀纵马起行,才恍然收回。前世临死之憾,他以为此生两人与众不同,他能够慢慢弥补,却未料她竟跟了定王。果真是他太过鲁钝,得不到她的芳心么?或者,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 定王提亲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合了定王与阿殷的八字,乃是吉相,并走永初帝后,便是纳吉。随后礼部开了礼单,奏禀永初帝,由帝后及谨妃过目,定下给陶家的聘礼——这算是帝后二人出的,以侧妃的规制来安排,定王却因是头一回娶亲,便由王府长史司安排,另添了不少。 这头有条不紊的提亲行礼,因端午永初帝的一句话,永安王玄夷的婚事也开始张罗。 然而京城中,却不知何时兴起了流言—— 说定王虽有杀神的冷厉名声,实则勇武过人,器宇轩昂,是许多京城贵女的梦里郎君,高相府上的那位高妘也不例外。据说她曾在佛前许愿,愿为定王妇,诚心祷告,偏偏定王看中的却是他府上的女司马,叫这位相府千金伤心。还据说高妘为了引得定王的主意,曾向那位女司马求教马术,被女司马识破她心思,怕她真被定王看重,断然拒绝。更有传言说高妘久慕定王之名,是高夫人特地恳求了皇后赐婚,如今虽然被拒,却还是不死心…… 种种流言传得神乎其神,就连细枝末节都编得圆满。 究其意思,便是高妘爱慕定王,定王心悦女司马,女司马怕定王被人勾走心神,不喜高妘。 这宗流言将皇家杀神、相府千金及朝堂那位独一无二的四品女官搅在一处,立时迅速流传开。 阿殷听得消息时,忍不住皱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京城里虽然没少传流言,然而都不是大事,即便牵连权贵公侯,也都无关痛痒。这则紧随着皇帝赐婚而生出,敢带上定王和高相,又如此败坏高妘的闺中名声,难道就不怕被高相彻查到源头? 叫人出去打听一番,果然高家听了流言后勃然大怒,已叫人去彻查。然而等了两天,却并没探到什么动静,就连颇有手段的高相都查不出源头,这幕后之人还真是神秘。只是他如此费力散播流言,却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与高家有过节,所以伺机报复,败坏名声? 或者……另有图谋? 第1章 .25 进了六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阿殷和定王的婚事并未受那流言影响,进行得稳稳当当。礼部原拟将婚期定在来年三月春暖之时,定王却显然等不得那么久,跟礼部尚书费了番口舌,将婚期定在今年腊月,算算也就只剩半年光景。 暑气笼罩整个京城,宫里的嘉德公主耐不住这闷热烦躁,特地求了永初帝,允她出宫散心。 因嘉德公主自幼便爱缠着定王,这事儿又交到了定王手上。反正他自端午拒婚之后便被永初帝冷落,除了些必要的事情,旁的朝务一概不沾手,闲暇之中护着妹妹出去散心,倒也是应有之意。 定王自然没有推拒,待得六月十四那日,点选些侍卫随行,陪同嘉德公主出了京城,往京郊六十里外的凤凰岭去。 凤凰岭是京外的避暑胜地,虽然路程遥远,却叫许多王公贵族趋之若鹜,争相在四周买宅置地,修建消暑的别苑。永初帝当年还是王爷时,也曾在此处建过别苑,后来他登基为帝,这别苑便更加着意修饰扩建,巍峨富丽,沿着东侧的山势蜿蜒而上,佛堂小院、凉亭华屋俱备。 嘉德公主这回前去,便是得永初帝允准,住在这别苑中。 阿殷小时候曾被父亲带着来凤凰岭游玩过,后来陶靖远赴西洲,夏日里多半不能回京,她便再也没机会前来。 这回倒是托了嘉德公主的福,能消暑散心。 嘉德公主带了她宫中的四名侍卫和两名随行宫女,定王则点了阿殷陪同,另叫蔡高点选二十名精干侍卫,沿途护送。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别苑,自有官家派驻的仆婢迎接,打点起居。 此处山环水绕,阴翳清凉,比之京城的酷热,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嘉德公主当晚便在这别苑里四处游走散心,将各处风景都看过了,直至夜深月明,才被宫女苦劝着回住处歇下。 次日,她便拉着定王,兴冲冲的往凤凰台去。 这一日恰是天有薄云,林间微风,山野中潮润清凉,薄薄的衫儿随风荡起,浑身皆觉得凉快。 嘉德公主在宫中常被拘束,难得能出来,又是天公作美,自是兴致高昂。这一路石径蜿蜒,左右皆是旷朗景致,她拉了阿殷同行,饶有兴致的打趣,“那天父皇在清宁宫设宴,我可远远就瞧见你了。还是头一回见你穿官服,比从前更精神了,难怪——”她觑一眼远处的定王,低笑道:”难怪定王兄破天荒的愿意娶亲了。只可惜离得远没看清,应该叫你今日再穿给我瞧瞧的。” 阿殷因是陪同公主游玩,身负率诸侍卫守卫之责,今日便还是穿着官服,将满头青丝束在冠帽里。 闻言她莞尔一笑,眉目更见清丽,“卑职官位低,坐得靠后,中间隔着那样多的官员,殿下自然看不清。我坐在那儿,也看不清高台上呢。只能看到殿下坐在刘妃娘娘身边,居然还撒娇。” 嘉德公主原本就喜欢阿殷的性情,如今定王和阿殷又已定了婚期,她心里便更多一份亲近,打趣道:“说得像你不撒娇似的。其实你看不见也无妨,能听见就成。那天动静闹得不小,你可不知道当时父皇有多生气,都快将那桌案拍碎了,换成太子或是永安王兄,恐怕当场就得吓得答应。谁知道定王兄那么硬气,还敢请父皇收回成命,陶司马呀,定王兄待你可真好。” “殿下取笑卑职!”阿殷朗然,“这等大事,定王殿下自有裁夺,哪是卑职能左右的。” “定王兄向来有主意,这我早有领教。不过这回却未必没有你的功劳。我可告诉你,从前定王兄冷淡得跟个冰块似的,别说是器重赏识谁了,那些公侯重臣家的姑娘们走上前,他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总是板着张冷脸,吓得那些人不敢靠近。你可不一样,定王兄居然会将你提拔你做右司马,不知道叫多少人惊掉了眼珠子。我是瞧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儿都不一样,唉,真真叫人羡慕!” “羡慕?”阿殷跟她相处的次数多了,渐渐也摸清她脾性,遂笑道:“我听说皇上给殿下择定的驸马品行温润、满腹才华,是人人称羡的探花郎,待人时不知比定王殿下亲和多少。殿下居然要羡慕卑职?” 嘉德公主面上微红,咬一咬牙,“这话我告诉定王兄去!你居然说他冷淡。” 阿殷一脸无辜,低声道:“这难道不是事实?” “嗯……其实……说得很是!”嘉德公主失笑,眼见凤凰台遥遥在望,拉着阿殷便加快脚步。 * 凤凰台并不在永初帝的那座别苑之中,而是在凤凰岭西麓的山腰。 定王来这里的次数不少,此时将侍卫都派去守卫嘉德公主,他正好躲闲,往别处散心去了。 阿殷跟着嘉德公主过去时,竟意料之外的碰见了熟人——高妘和常兰惠。这两位都是出身颇高,前者是相府千金,后者更是惠定侯爷的掌上明珠,当今太子妃的亲妹妹。两人出游,自是仆婢环侍,众星拱月。 隐约的说话声传过去,高妘回身见了是嘉德公主,忙要行礼,待看清公主旁边玉身浅笑的阿殷时,不由愣住。 自浴佛那日在万寿寺之后,两人虽也碰见过,却并未再细说过话。 直至上回清宁宫的端午之宴,定王当着王公众臣的面拒了永初帝的赐婚,那是她身为相府千金头一回当众受挫,脸面尽失。 高妘当时便将定王暗恨得咬牙,回府见到兄长的失魂之态,想起阿殷来,忍不住便将怨怪挪到了阿殷这个以色惑人的罪魁祸首头上。 及至后面京城流言四起,句句戳着高妘的闺中清誉,更是将高妘险些气炸了肺。 ——重臣之女嫁入皇室原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即便定王眼高于顶,她依旧是永安王的正妃。永安王才情卓著,得皇帝青睐,亦与东宫交好,将来未必就比定王逊色。偏偏这些流言那般抹黑胡诌,仿佛她不如那出身卑微的陶殷、又对定王痴心妄想似的,居心着实可恶! 流言中的种种褒贬,更是让高妘对阿殷厌恶,甚至威胁高元骁,不许他再惦记这狐媚之人。 所以此时见到阿殷,高妘着实没什么好脸色,攒着的满肚子气直往头上涌,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朝嘉德公主摆出笑容,行礼问候。 旁边常兰惠跟嘉德公主惯熟,已然迎上去见礼寒暄。 这凤凰台地形极佳,不仅承载着种种传说故事,更因视野开阔,是极好的观景之处。 嘉德公主也有许久没见常兰惠,如今见着,她本就直率活泼,自是与常兰惠相谈甚欢。 阿殷惯于此事,且跟常兰惠几乎没什么交情,也不过去打搅,只持守卫陪伴公主的职责,在几步开外站着,正好赏景。 那边高妘见她风轻云淡之态,更是恼怒,好在她跟众公侯千金往来时已练就极好的耐性,纵然心中有气,却不至于轻易表露吵闹,只徐徐走向阿殷:“陶姑娘,有些话想同你说,能否暂借一步?” 阿殷转头,便对上她冷清的目光。 近来京中流言甚多,她二人正是其中的主角,阿殷不好回绝,便道:“高姑娘请。”临走时记挂着嘉德公主,朝十几步外远远率众守卫的蔡高比个手势,叫他谨慎侍奉。 凤凰台往上一阵,便是个临风的凉亭,周围有石柱围栏,中间横着铁索,防人摔落下去。 高妘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带阿殷进了那凉亭,面上的恼怒便有些压不住了。 “近来经常流言甚多,想必陶姑娘也听说了。”高妘开口,因为比阿殷矮一些,便微抬目光,肃容道:“我有些疑惑,想问陶姑娘。家兄常夸赞陶姑娘为人爽直利落,且身为朝堂四品官员,品行应比旁人更忠直,想来套姑娘能如实回答。” 阿殷牵出一抹笑,“高姑娘尽管问就是了。” “这流言损人清誉,万分可恶。家父追查流言出处,竟是隐隐与陶姑娘有关。我想问,此事当真?” “并非如此。”阿殷面色坦然,“我也疑惑这流言出处,更不知那人造谣生事,是何居心。” 高妘有些意外,“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 阿殷的态度太过笃定分明,高妘细辨片刻,竟没能寻出破绽。她与阿殷年纪相若,又是生在相府,见惯了父亲在朝堂的手段,又能在皇亲和公侯贵女之间进退自如,自问察言观色的本事,都要比阿殷出色很多。若不是陶殷老练成精城府太深,便是她心中无愧,所以如此坦荡了。 那么,造谣生事的会是谁? 高妘暂时无暇考虑此事,缓缓踱了两步,道:“不是陶姑娘做的自然最好,否则将来见面,难免尴尬。”她到底是存着怨气,瞧见阿殷眉目,更是觉得胸闷,遂将下巴微抬,颇含傲然,“那日端午宴会,陶姑娘也在场。皇帝亲自下旨赐婚,将我许与永安王做正妃,将来你成了定王府侧妃,咱们也许会不时见面,若有误会自该及早消除。” “确实如此。”阿殷点头。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奉劝陶姑娘。”高妘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以免跟阿殷说话时仰头疲累,面上却更见冷淡,“这流言不管起自何处,都损了我声誉,陶姑娘自然也知其所言不实。定王与永安王同为皇家子嗣,性情却各不相同,永安王文雅睿智,谦和有礼,最知宫廷礼仪分寸。私信来说,我阖府上下都更属意于他。而定王……” 高阳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挑眉道:“或许他一时为情所困,失了分寸。不过出身家世天所注定,正妃或是侧妃,也是皇上裁夺、礼部规劝。有些妄想,还是尽早收了,否则惹怒圣上,得不偿失。”她目中缓缓腾起挑衅,语含讥讽—— “认命吧,就算劝定王拒了所有婚事,你依旧不能当正妃。” 阿殷闻言,不怒反笑。 听高妘这话,是以为定王受了她的蛊惑,才会当众拒婚。 这是把当日被拒婚的折辱恼怒,都算在她头上了? 阿殷瞧着眼前比自己小一岁的姑娘,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敌意与自保心态——所谓高家上下属意永安王,自然是说她不屑入定王府了,如今的永安王妃比定王妃更好。而她出身相府,天定的尊贵命格,可以入皇室做正妃,比自己这个侧妃要强很多。算来算去,都是说自己不如她的。 这姑娘的心思,倒也有意思。 阿殷决定不跟她计较,甚至觉得有趣,因穿着官服,便拱手道:“多谢提醒。” 语音未落,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凤凰台上传来一声尖叫。这声音如尖刺灌入阿殷耳中,她记挂嘉德公主,哪里还顾得上高妘,只粗粗拱手,便如箭般飞窜过去。 到得凤凰台上,就见嘉德公主被常兰蕙和女侍卫宫女们围着,蔡高带了十数个人赶至近前。 “什么事?”阿殷的品级比嘉德公主带的侍卫头领都高,当即拨开众人进去,瞧见嘉德公主无恙,稍稍松了口气。 嘉德公主却像是惊魂未定,“刚才有人窜过去,吓着了。”她毕竟是皇宫教养的千金之躯,看不出什么名堂,阿殷下意识的看向她身边的侍卫头领,那头领便道:“那人轻身功夫很好,不在陶司马之下。如此明目张胆,怕来者不善。” 有高手在这凤凰台附近流窜? 阿殷当即道:“既是如此,公主不宜留在此处,先回去歇息吧?” 那侍卫头领亦有此意,劝了嘉德公主几句,公主即便有玩兴,这会儿也吓得没剩多少,点头允了。 阿殷却还是不放心,朝蔡高道:“殿下方才一人游玩,无人跟随,我带几人过去瞧瞧。你率人好生护送公主回去,若还有异动,就传讯给常司马。” “司马放心。”蔡高当即应了,又道:“殿下常去北侧峰下的寒潭。” “好。”阿殷再不迟疑,分了五个人随行,直往北侧寒潭冲过去。她只在幼时来过这凤凰岭,对此处地形不熟悉,好在侍卫中有跟着定王去过的,指明了方向,便各自往那边疾奔。 凤凰台处于山腰,这一带固然有奇峰异景,山势却也险峻。阿殷不知为何心头突突直跳,辨明方向,便如玉燕般在嶙峋怪石之间疼痛疾奔,因她身子轻盈,有诸多可以借力之处,便率先靠近寒潭。 寒潭处于山深隐蔽处,四周古木阴翳遮天蔽日,远远传来瀑布飞珠溅玉的声响,更显此处幽静。 这儿终年不见阳光,便比别处寒冷,盛夏之中,也让衣衫单薄的阿殷觉出凉意。 她凝神细辨,到得近处,才听见那水声里隐约有金戈交鸣之声。 这声音立时叫她精神紧绷,疾奔之间已抽了腰刀在手,循着动静赶过去,穿过藤蔓结成的屏障,便见瀑布之下有四丈见方的石台,那上头有十来个人影纵横,将定王围困在中间。因那瀑布水声轰隆,几乎将这打斗的声音掩盖。 阿殷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几乎用尽全力,电闪般扑过去—— 即便已跟着定王经历了不少风浪,眼前这场打斗,却是她所见最凶险、最令人提心吊胆的。那十人纵横来去如风,各个身手出众,定王今日未带佩剑,又将侍卫都留给嘉德公主,此时孤掌难鸣,被虎狼环伺,更是险象环生。 十把剑织成了锋锐的网,疾风般在定王身周来回,稍有迟滞偏差,便是血光之灾。 那一瞬,阿殷竟生出了恐惧——生怕定王躲闪不及,那寒光闪闪的剑便取下他的首级。百余年来,曾有过战功卓著的王爷被人暗算,设伏刺杀的事!恐惧之下,头脑反而更加清醒敏锐,阿殷握刀蹂身,就着剑光密网中瞬息即逝的缝隙钻入,抵达定王身边。 她甚至来不及看后面的侍卫是否跟上来,那明晃晃的剑尖就到了跟前。 阿殷当即举刀抵抗,半点都不敢分神,在剑影之间穿梭求生——以她和定王之力,不可能攻破这十人的围困,而今之计,唯有拼力抵抗,等其余几个侍卫赶来。 激战之间,每一招都快如闪电,几息的功夫,锋锐的剑尖便已数次擦过阿殷的脸颊。 腰刀原本轻盈,被对方的剑网压着,却仿佛重有千钧,让她每一次挥刀都要用尽全力,还不敢有半点迟滞。腰刀与长剑相击,阿殷被震得虎口发麻,腰刀几乎脱手飞出,阿殷死命握紧,感觉锋锐冰冷的剑气滑过后背,有溽热的血珠往外渗出。 不远处已经有侍卫赶来,阿殷迅速出招防守,只觉他们的每一步都慢得像是走了一年,让她艰难的支撑愈发漫长。 救援终于到了,五名侍卫的加入,当即让阿殷肩上重压为之一轻。 这些侍卫都是常荀从王府右卫挑出来的,虽受常荀调配,其实身手比常荀还要出色。 双方实力,霎时扭转。 定王能统率千军万马厮杀疆场,能背负杀神之名,绝不止是因为战功,更因他强悍身手所淬炼出的冷厉气势。方才被十人围困,他虽多处负伤,却能支撑到阿殷赶来,足见其本事。如今有了助力,对方的攻袭被分走大半,剩下三人围攻时,他那冷厉气势霎时如浪般反拍过去—— 游鱼般躲开两柄交刺来的长剑,他手臂陡伸,铁钳般迅速握住最弱那人的手臂,旋即于防守变招之间用力外扭,竟将那手臂拧折。对方长剑脱手飞出,定王足尖才带着劲风从另一人的面门前掠过,堪堪踢在剑柄,那长剑便凌空折转,稳稳落入他的掌中。 有了兵刃,更是如虎添翼。 轰隆的飞瀑之声依旧掩盖着此处动静,十七道人影穿梭往来,迅如电闪。 定王身边三人陆续被他拿下,阿殷对战的一人被重伤,另一人已被迫在下风。她自然知道胆敢刺杀当朝王爷的必定来头不小,回头还需活捉了查问,是以招式虽凶险,皆取其要害,却并未直接取性命。这是她自到定王身边时便牢牢刻在心上的规矩——遇敌时首要保护定王,其次尽力活捉,若力不能够,才可下死手取其性命。 今日定王在此处遇险,必定是有人预先谋划,想追查背后元凶,活捉刺客便至关重要。 激战的间隙里,她眼风扫见地上的人,却发现那人早已断了气息。 死士? 阿殷先前受训,对死士也知道些,见那人还保持着倒下时的姿态,便知是在口中藏了毒物,见无法逃脱,便自绝性命。 可恶!心中怒气升腾,她已将对面那刺客彻底压制住,握住拳头,便重重砸向他侧脸。 鲜血混着打落的牙齿飞溅而出,阿殷的刀锋滑过对方膝盖,彻底阻断他的腾挪。 那刺客轰然倒地,阿殷袖箭飞出,将他两只手钉在石上。 对方只剩了六人,有定王在,自是无需担心。 待局势初定,阿殷看向地下横七竖八的刺客,心中霎时一凉——她似乎是低估了这些刺客的本事,非但旁人,就连被她打落牙齿、钉住双手那人都不知是在何时自尽了。刺客十人,九人身亡,还剩一人被侍卫踢中面门,沙袋般飞向寒潭。 定王此时已然负了重伤,其余侍卫拼尽全力对抗死士,也已是强弩之末,只有她靠得最近。 阿殷几乎是本能驱使,立即扑向最后那人,想将他捉回来亲自盯着,防他自尽。 然而终究是负伤后不及平常灵活迅捷,她还未赶到,那人便落入水中,迅速沉向潭底。 阿殷被潭中溅起的水花浇了满脸满身,要再捉回那人已绝无希望,想点着水面飞身回去,却觉脚下绵软,失了时机陷入水中,当即心中大惊——她可不会凫水! 一个“救”字尚未喊出口,忽觉人影一闪,被人拉住胳膊,旋即撞在熟悉的胸膛。 鼻端是血的味道,定王胸前亦是溽热的血迹,抱着她难以跃回那方石头,便扑向旁边的草丛。重伤之下,他的脚没站稳,抱着阿殷一个趔趄便滚入草丛中。 怀中的身躯玲珑凸凹,定王低头,瞧见阿殷被水打湿后贴在身上起伏的衣裳。 “不要命了!”定王语含急切,体力不支,将阿殷压在身下。 第1章 .26 寒潭之侧,水珠飞溅。 这潭水处在此寒凉之地,比别处格外冰冷,阿殷方才激战出了身汗,被这潭水一激,浑身霎时凉透。定王常来此地,哪能不知其中厉害,吩咐那边侍卫放哨箭叫人来援救,却是就地一滚,同阿殷到了巨石掩藏之下,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他的身上极热,方才那番激战也是他生命仅逢的危险,拼尽全力应敌之下,浑身汗热,正宜将阿殷身上的寒气驱走。 阿殷固然贪恋这暖意,却更担心他的伤势,才定了神,低头瞧见他胸前的血迹,不由惊骇,“殿下伤势如何?卑职带了药,先敷一些么?” “不碍事。”定王摇头,疲惫之下抱紧了她,又道:“刚才是做什么,不要命了!” “卑职是想捉个活口……”阿殷这会儿也发现刚才似乎冒进了,有些惭愧。 “捉了也没用,这种死士最擅求死。”定王低头,看到她面颊渐渐恢复的红润。方才九死一生,他面对十名死士都不曾有半点畏惧,却在阿殷失足的那一瞬惊出冷汗。还好她没事,否则热身子经这寒潭之水浸泡,怕是得落下满身的病根。这个陶殷,出手前也不想想后果,有时候奋不顾身得叫人害怕! 那双明眸也正惴惴打量着他,定王呼吸尚且急促,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多谢你来救我。” “保护殿下是卑职的职责。”阿殷的手就在定王胸前,摸到其间溽热,看到定王稍见苍白的脸,却还是担心,“卑职还是先帮殿下上药吧?”她说话间就想直起身来,却被定王用力再度揽入怀中。局势已定,那点伤无关紧要,他现在只想抱着她,平息汹涌翻滚的情绪。 金戈交鸣的险境不足畏惧,这会儿却让定王感到后怕——今日大意至此,若是真的葬身在寒潭中,她该怎么办? 指尖罕见的颤抖起来,定王将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想把阿殷嵌入身体。 夏日里衣衫单薄,身体相贴时,她的轮廓起伏便格外清晰。 十六岁的姑娘比之初见时又长开了许多,定王的手臂落在她腰间,胸膛相抵,甚至能察觉她呼吸间的起伏。那是他从未体尝过的柔软,叫素来冷静自持的他都开始心猿意马。二十余年不碰声色,多年习武却是气血方刚,身上像是要烧起火,愈来愈紧绷,叫他眸色愈发暗沉,就连呼吸都似添了强忍之意。 阿殷有所察觉,道:“殿下怎么了?” “无妨。”定王不敢玩火,松开阿殷,深吸了口气,想要看她的伤口,入目却是玲珑身段。 那一袭绯色的官府平常被穿得修长磊落,此时却紧贴在她身上。遗失冠帽后的乌黑发丝垂了两缕在腻白脸颊上,她的胸脯腰肢皆显露分明,甚至修长的双腿都在湿透的官袍下轮廓清晰。定王只觉得口舌蓦然干燥起来,方才强压下去的那一股邪火又开始在体内流窜。 阿殷注意到他陡然炙热的眼神,低头一瞧,脸蛋立时如有火烧。 “卑职……”她毕竟是姑娘,下意识将双臂收拢在胸前。这样子当然不能让旁人瞧见,否则她这右司马的脸面就要全都丢光了。迅速左顾右盼的寻找对策,瞧见地上的死士,她又嫌弃皱眉——难道要剥那衣服穿?很恶心啊。 忽觉定王碰了碰肩膀,阿殷如被火烫,回首就见定王已将外衫脱了下来—— “有血污,却能遮着,回去再换身衣裳。” 他的眼神语气,也颇不自然。 阿殷大窘,这时候哪还计较尊卑,也不顾定王身上只留了中衣,当即接过来,“多谢殿下。” 那边侍卫发出求救的哨箭后没敢过来打搅,此时也不敢分心处理伤口,围成一圈紧盯外围动静,以防还有旁人来袭。 寒潭之间,只有瀑布的水声轰隆隆作响。 定王缓了片刻,才算是稳住心神,复看向阿殷,察其伤势。 方才阿殷窘迫万分,接过衣裳后便罩在身前,背后还是空着的。那袭绯色官服经水后色泽变深,更看不出哪里有血迹,只是后背……定王探身过去一瞧,便见阿殷后背衣衫似被划破,这会儿破损处微往外翘。 定王心头一跳,伸手过去探,发现那破损竟有一尺长,连同中衣也划破了,指尖触及里面温热的肌肤,竟有血珠。他不知伤势深浅,自是悬心,道:“背上有伤,转过来我瞧瞧。” “很轻的,回去再瞧吧。”阿殷的目光在藤蔓间游移,明显是躲避之态。 定王这会儿才不会纵容她的小性子,当即敛容,沉声道:“想抗命了?” 阿殷方才被他看了个全,更从他呼吸眼神变化里察知他的心思,正在羞窘之时。且她后背衣衫被划破,除了外衫中衣,就连抹胸都破了,虽则衣衫贴身,并未受多大影响,然而那毕竟是姑娘家私密之物,下意识就不愿叫定王看见,又听见他这语气,当即恼了。 ——就算是关心她,难道不能好好说话,非要用威势来压? 她蓦地看向定王,脸颊依旧泛红,杏眼里却是负气固执,“就是想抗命,殿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一瞧,才发现定王面色和缓,与方才的沉肃语气截然不同。她质问的气势当即弱了些许,“可别忘了那麒麟玉牌。” 定王挑眉,“玉牌呢?” 那样珍贵的玉牌,阿殷当然不会随时带在身上,丢了怎么办? 她没吭声,定王竟自笑了笑,语气缓和,“是我不对。转过来我瞧瞧,总不想背上留了疤痕吧?” 这提醒比威压还管用。阿殷当时为救护定王拼尽全力,对敌之外别无杂念,连缺胳膊断腿都不怕,这会儿既已脱险,自然要注重外貌了。男子留疤无妨,她是个姑娘,能不留疤,自然是不留疤的好。 阿殷犹豫片刻,转过身将后背给他,“多谢殿下。” 定王勾唇,分开破损的衣衫,看到她悲伤有一道极细长的痕迹。因剑气锋锐,这一下割得颇深,皮肉却损伤不大,只是激战中被撕扯开了些许,血珠子往外冒个不停。 指尖触及温软的肌肤,那感觉令人战栗。他却不敢分神,怕露出异状又惹得阿殷恼怒,只擦净血迹,取了药膏抹上去止血。这药膏是极好的药材制成,药效极佳,不过片刻,血珠便慢慢停了。定王又撒一些药粉,将衣衫重新合上,扯了段尺许宽的衣襟压住破碎处,自阿殷腋下递过去,叫她自己绑好。 末了,才取过他那件衣衫,叫阿殷穿好——自然是格外宽大,却也能将那玲珑身形完全罩住。 此时蔡高已率人来救,因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残局后,带上那是个死士,便往别苑赶。 * 回到别苑,定王浑身的伤将嘉德公主吓得险些哭出声来。 阿殷自去寻了套衣裳换着,又因激战疲累,吃了几块糕点。待她再回到定王居处时,忽然那边人头攒动,阁楼外站着不少人,簇拥着中间一位盛装妇人。阿殷透过空隙也瞧不出那是谁,只见嘉德公主陪在旁边,想来那也是位贵人。 待阿殷走近,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她来了”,那一堆丫鬟仆妇便齐齐转身看过来,自发让出路,让嘉德公主和那盛装妇人走过去——竟然是高相的夫人。 阿殷不用猜都知道是高夫人找她,难道也是跟高妘怀疑的散播流言有关? 她稳步上前,行礼道:“高夫人。” 高夫人面上盛怒,与从前在万寿寺相见时的一团和气截然不同,待得阿殷近前,她也不发一语,竟是扬手就要朝阿殷打过来。阿殷敬她是诰命,并未直接去捉她手臂,只是往后疾退半步避开,面上笑容也消失殆尽—— “高夫人这是做什么?” “你做了亏心事,还有脸问这话?”高夫人盛怒之下,厉声道:“你纵不喜皇上为妘儿赐婚,她也是钦定的永安王妃。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出手伤她?妘儿若是有半点闪失,我就取了你性命!” 这指责太过突兀,非但阿殷,就连嘉德公主都愣了,“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陶司马伤了高姑娘?” 高夫人瞧一眼面露茫然的阿殷,倒冷笑起来,“果真会演戏。我只问你,凤凰台便的斜坡上,是谁将妘儿推了下去,叫她受伤受惊?那凤凰台是何等险要的地方,你是会武功,不怕什么,妘儿却只是个闺中娇养的姑娘,她滚落斜坡,浑身不知伤了多少。别以为攀附定王我便不敢动你,回去禀报圣上,我绝不饶你!”她咬牙切齿的说罢,非但声音,就连那双手都在颤抖。 阿殷听得一头雾水,“夫人是说我将高姑娘推下了斜坡?” “你还装!”高夫人更怒,也顾不得一品诰命的礼仪了,盛怒中扯住了阿殷的衣裳,“妘儿和众丫鬟亲眼所见,就连常家那位姑娘都远远瞧见了,你还敢装无辜!走,叫你看看妘儿的伤势!”她的眼睛都是赤红的,看样子,仿佛高妘真负了重伤,叫她全然失了往日的稳重。 可是…… 阿殷敬她是长辈,没敢还手,只肃容道:“高夫人说是我在凤凰台的斜坡上推了高姑娘,可我自公主受惊后,便直奔寒潭去找定王殿下,直到方才回来。中间根本没再去过凤凰台,怎么可能对高姑娘出手?” “你还抵赖!”高夫人更怒,厉声道:“妘儿亲眼所见,难道是她说谎!惠定侯府的兰蕙也看到你经过凤凰台,难道她也是说谎?陶殷,你未免也太张狂!” 这一声厉斥满含怒气,满院丫鬟仆妇皆被震得不敢择声,就连嘉德公主也愣了,没敢轻易插话。 阁楼前片刻安静,忽听门扇被推开,旋即便是定王沉肃的声音,“闹什么。” 他身上伤处已然包扎完了,换了干净的衣裳,外头罩着青金色的云纹长衫。比起高夫人的厉声斥责,这声音着实平缓,甚至不带情绪,然更因不带情绪,便见威仪沉肃,令人心头凛然。非但阿殷,就连高夫人都转过身,朝定王看了过去。 定王缓缓步下台阶,打量着高夫人,只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这态度在五十岁的高夫人看来,未免倨傲,加之有端午那日拒婚的旧怨存在心里,当即冷笑道:“定王好大的威势!臣妇前来是有要事。”她回头冷然瞧着阿殷,“小女今日前往凤凰台,不知是何处得罪了陶司马,竟被陶司马推下斜坡,身负重伤。小女纵无官职在身,却也是皇上钦定的永安王妃,即便没这层身份,只是个贫贱女儿,难道也任由欺辱不成?定王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能如此包庇纵容吧?” “若此事属实,自当依律裁决。”定王踱步向前,“只是高夫人未经查问便定了罪责,未免轻率。陶殷——” “卑职在。”阿殷肃容。 “是你推的吗?” 有了定王镇着,高夫人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至于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不给人开口辩驳的机会。 阿殷得了空隙,拱手道:“卑职随公主同往凤凰台,碰到常姑娘与高姑娘,因高姑娘有事要说,便随她前往往上的那座亭子,这事不管宫人或是高家的丫鬟,皆可见证。在那亭中话还没说完,卑职听见凤凰台上有人尖叫,便立时赶回去,公主说看到有人影晃过惊驾。” 她微微一顿,旁边嘉德公主印证似的,点了点头。 阿殷便续道:“随后卑职请公主回别苑,由蔡高带人护送。因怕定王殿下有闪失,便点了五名侍卫赶赴寒潭。这之后便一直在定王殿下左右,直到回这别苑,也没再见过高姑娘片刻,如何将她推下斜坡?”未待高夫人反驳,她又抢着道:“夫人说有尊府的丫鬟看到我推了高姑娘,是谁看到的?” 高夫人身后便步出个丫鬟,目中也有愤怒,“是奴婢。” “你何时看到我推了高姑娘?详细说说。” 这是高妘的贴身丫鬟,因为给自家姑娘抱不平,对阿殷便含怒,道:“你听见尖叫后去了凤凰台,过了会儿常姑娘派人过来说此处危险,让我家姑娘一块回去。我家姑娘到了凤凰台的时候,公主殿下已经走远了,常姑娘陪我家姑娘一起走,到了斜坡的地方,你突然冲出来将我家姑娘推下斜坡就逃走,当时奴婢和常姑娘亲眼所见,你难道还想抵赖!” 这样一说,阿殷反倒吁了口气。 若高家说是在嘉定公主尖叫前她推了高妘,那么在场的只有她和高家众人,无人作证,她想辩白都说不清。 这下么…… 她将那丫鬟打量两眼,“你看清了是我的脸,是我推了高姑娘?” “陶司马这身装扮容貌,难道我还能认错!” “这就怪了。”阿殷脊背挺直,朝高夫人道:“当时我担心定王殿下安危,点了侍卫后便赶往寒潭,率先赶王殿下身边,这件事殿下和众侍卫亲眼所见。那样短的间隙里,我不可能中间折返去害高姑娘,又在其他侍卫之前赶到。随后我一直在殿下身边,难道夫人不信?” 高夫人冷笑了声,“这么说你是毫不知情了?妘儿和常姑娘亲眼所见,难道是撞见鬼了!” 她既然不肯信定王,认准了高妘所说的话,阿殷再辩白也是徒劳,便道:“高姑娘受伤,理应过去探望,不如我随夫人走一趟,与她当面问个清楚,如何?” “请!”高夫人冷声。 后面定王怕阿殷独自前去吃亏,便道:“我也去瞧瞧。”又召来蔡高,叫他先看守好那些死士,加紧周围戒备。 一行人出了别苑,便往高家的住处去。途中阿殷回想前后事情,只觉得疑窦丛生——从行刺定王的十名死士,到假扮她推伤高妘的人,处处都是蹊跷。 定王居于高位,这半年因为姜家的事情树敌不少,若有人行刺他,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为何有人要冒充她? 从先前那无端的流言,到今日之事,挑起的皆是她跟高妘的矛盾。两个姑娘实在无足轻重,可两人如今都是待嫁皇家的人,高妘又是高相的千金,难道是有人借此事做文章? 心中猜疑不定,到了高家的住处,高夫人请定王先入隔壁厅中喝茶,带着阿殷到了高妘居处,就见那边丫鬟围了满地,有两名女医正在旁边等候。高妘仰躺在床榻上,因屋中都是女眷,她只穿了中衣,手臂和腿上拿细布包裹,似有许多伤处。 见了阿殷,高妘目中当即喷出火来,想撑着坐起身,却哎唷痛呼,躺回榻上。 “你居然还敢来!”高妘咬牙恨声,“娘,断不能饶了她!” “高姑娘且慢。”阿殷迎上她目光,清晰看到其中的愤怒,“今日之事有蹊跷,我特意过来探望姑娘伤势,顺道将话说清楚。高姑娘可看清了,推你的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当时在场那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兰蕙也在那里,她也看得清楚!”高妘目中面颊上有被坡上乱石树枝划破的血痕,因情绪激动,竟自流出泪来,“害了我的性命,毁了我的容貌,于你有何好处!陶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处心积虑坏我名声,还要如此害我!” “这不是我做的。”阿殷看她这样子,便知此事不是高妘凭空构陷。 那么,会是谁冒充了她? 高妘还在愤怒指责,旁边丫鬟忙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不敢将眼泪流到伤处。 这般境况,阿殷瞧着也不忍。 她跟高妘原本并没什么仇怨,从前高妘为兄长而“纡尊”向她讨教马术时,她当时还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哪怕后来皇后意图赐婚,那也怪不到高妘的头上,甚至先前在凤凰台的凉亭中,高妘说那番话时,阿殷也没觉得怎么样——当众被拒婚,高妘要找回些场子,人之常情。 同为姑娘,她也是同样爱惜容颜,此时瞧见高妘满面伤痕,阿殷也觉可惜。 故而高妘哭泣怨怪,她怜其伤势,并未择声。 好半天,高妘才哭够了,阿殷深吸口气,徐徐道:“今日之事,我以性命担保,非我所为。” “呸!”高妘才不信,“我亲眼所见,你还不认!” “那我当时可曾跟你说话?” 高妘冷哼了声,仿佛碰见了极好笑的事情,冷嗤道:“你装什么!”她这幅模样,自然已认定了当时就是阿殷,且根本不愿听解释。阿殷默了片刻,朝高夫人道:“今日推伤高姑娘的应是有人假扮成我,夫人若不信,尽可禀报皇上深查。有人意图栽赃,怕是想借此挑拨尊府和定王殿下,我自会尽早查明。” “哼!”高夫人冷嗤,“既然你不认,便请皇上裁夺!送客!” 这般翻脸,阿殷自拱手告辞,又觉此事着实可疑,同定王禀报了一声,便往常兰惠那里去了一趟。 常兰惠自然不像高妘那般受害愤恨,听阿殷说了因果,便也将当时情况说了一遍——当时那人确实是阿殷的服侍,从道边疾冲过去,推下高妘就走。在场众人确实看到了那人的脸,就是阿殷的模样,只是当时变故太快,那面容一闪即过,众人将高妘救上来,听高妘说了在凉亭中的事,便认定是阿殷报复。 “如今想来,确实可疑。”常兰惠倒是镇静许多,“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般众目睽睽,陶司马推了她就跑,着实不合情理。” 阿殷苦笑,“我若当真想害他,那里林木隐蔽,我拿暗器令她失足便是,又何必做这样愚蠢的事?多谢常姑娘,这事我会去追查,告辞了。” 这一日先是定王险些遇刺,后又有人冒充她害人,着实蹊跷。阿殷辞了常兰蕙,回到别苑,便应命动身回城。 高家的马车紧随其后回城。 到得晚间,定王正同常荀检看那些死士时,便听人来报,说是高相拜访。 第063章 高相是跟高元骁一同过来的。父子二人容貌神似,身形相仿,沉着脸并肩走进来,叫王府的仆婢都有些畏惧。 定王才看过那些刺客,因暂时没瞧出什么蛛丝马迹,脸色也极差。 两处相见,高相行过礼便开门见山,却是来给高妘讨公道的—— “殿下今日想必也听说了,小女前往凤凰台赏景,却被府上的右司马推下斜坡,受伤极重。微臣不知小女是何处得罪了陶司马,竟被如此欺辱,特来请教。”他向来都将高妘捧为掌上明珠,前番端午定王拒婚后本就失了颜面,今日高妘又遭此横祸,语气自是不善。 定王冷眼将他瞧着,“高相这是来兴师问罪?” “微臣不敢。”高相语气不善,没半点不敢的态度。 定王便瞧一眼高元骁,“高将军也是?” “殿下明鉴,家妹被推下斜坡后浑身皆是伤处,随行婢女皆说是陶司马所为,不得不来问个清楚。”高元骁也只听高妘说了被推的经过,却只字未提后面阿殷解释的事情,高元骁不知内里,便是身形刚正,颇为不悦,“微臣知道陶司马并非任性之人,只是家妹亲眼所见,人证俱在。还请殿下见谅。” “人证俱在……”定王哂笑,看向高相,“高相也相信是陶司马所为?” “微臣相信小女。”高相身份虽不及定王尊贵,却也是永初帝信重且有实权的朝臣。对着太子都能咄咄逼人,如今爱女受伤,来定王府时也难掩汹汹气势,抬目直视定王,“不知殿下是否有耳闻,端午之后,京城传出流言,事关殿下、小女和陶司马,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微臣曾派人查访,得知这流言出处,竟隐隐与陶司马有关。小女素性柔善,这流言却损她闺中清誉,殿下是刚正不阿之人,还请秉公处置。” “若此事属实,自当秉公处置,只是——”定王踱步到高相面前,微微俯视,“高相竟如此轻易就被蒙蔽?” 高相冷哼了声,“还请殿下明示!” “陶殷与令嫒无怨无仇,又是闺中女儿,行事磊落明快不输男儿,岂会用此下作手段?本王敬重高相与高将军,也断不会容她这般行事。退一万步,倘若此事当真是她所为,高相以为,凭这点动静,就能追查道流言源头?未免太小瞧本王!” 定王面色愈发凝重,“再说今日之事,陶殷身手出众,倘若真有意加害,何必在众目睽睽下亲自动手。此时显然是有人刻意栽赃,陶殷已同尊夫人解释过,尊夫人难道不曾说明?” 这些话都不无道理,却也并不能作为开脱的理由。 高相着实是被高妘负伤后的可怜哭诉给气得狠了,且高妘既已认定是阿殷出手,陈述自然有偏颇。高相听了片面之词,便冷笑了一声,“正因旁人都不信她会用这等拙劣手段,她用起来更能得心应手。不知陶司马现在何处?” “她受伤了。”定王冷声,“今日本王在凤凰岭遇刺,陶司马为救本王负伤,不便见客。” 这消息倒叫高相悚然动容,“殿下遇刺了?可捉住了刺客?” “捉了。”定王审视高相神色,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 有人在京城附近行刺王爷,这等事传到御前,高相管着有关的几个部司,自然难逃干系。 他毕竟担着宰相的头衔,儿女的事情再要紧,都比不过朝政,当即先询问关怀定王,得知其无恙,才自责几句。这样一来,最初兴师问罪的气势便弱了不少,他居于高位,自然也嗅出其中的不同寻常,听定王转述了当时的经过,倒有些犹豫起来。 定王也不着急,赐座给他父子二人,令他们慢慢推想。 高相坐了片刻,不欲就此罢休,便道:“既然事有蹊跷,微臣也不敢妄下断言。小女虽微,却也是皇上赐婚的永安王妃,此事说出来关乎皇家颜面,微臣会奏禀圣上,着令有司严查,还望殿下勿怪。” 这还是在怀疑阿殷了,定王皱眉。 今日的事已是个无头公案,若有人当场捉住了假扮阿殷之人,那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澄清真相。然而那人早已逃逸,当时又无旁人在侧,她换个衣裳妆容便毁了所有踪迹,想追查下去,着实难比登天。何况既然是有人刻意栽赃,动的是高相的千金,焉知那人没被灭口?即便有司追查能洗清阿殷的冤屈,找不到那罪魁祸首,便还是难以拔去高相心头之刺。 前番端午当众拒婚是迫不得已,定王毕竟不想与高家交恶,叫背后指使之人得逞。 眼瞧着高相父子要起身告辞,他叫了声且慢,待高相转身时,便徐徐道:“怀恩侯府之事,本王得高将军鼎力相助,父皇那日赐婚,也是希望本王与高相齐心协力,辅佐君上。流言和今日之事皆指着令嫒与陶殷,手法却又颇多漏洞,高相耳聪目敏,难道不知背后蹊跷?” 高相沉吟片刻,却是朝定王行礼,“或许有蹊跷,只是小女蒙辱受屈,为人父母,自当主持公道。”比起最初的含怒之态,这句话总算是平和了许多。 定王便只颔首,吩咐人送客,而后往藤院去瞧阿殷。 * 深夜的代王府中,各处灯火微明,却是寂无人声,莫说是别的府上入夜的酒宴丝竹,就连仆婢的言语都几乎不闻。 自代王搬出东宫后,这般安静冷清便是王府的常态。 书房之中,代王捧着一卷书,看得心神不定。耳边传来极轻的人语,落在他耳中却如雷声,当即掩卷道:“进来。” 屋门推开,走进个穿了夜行衣的劲瘦男子。 “回禀殿下,高晟刚从定王府出来。”他将面上黑布掀开,左脸的细长刀疤十分醒目。 “如何?” “盛怒而去,不悦而归,看来他们确实有了嫌隙。” “若不为此,我何必大费周章。刺客如何?” 劲瘦男子稍稍迟疑,沉声道:“属下问了那边,没有一人生还,都已被定王捉走了。” “捉便捉吧,几个死人能瞧出什么名堂。”代王瞧向劲瘦男子,双目是与平时迥异的锐利,带着惋惜懊恼,斥道:“十个高手都拿不下一个武夫,要他们还有何用!你不是说此事稳妥无虞!” 这声音并不高,却震得那劲瘦男子当即跪地,伏低了身子请罪,“殿下息怒,是属下疏忽了!按说十人足够杀了他,没想到会有人惊动那边侍卫,过去营救。是属下考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去领罚,往后引以为戒。”代王并未有任何宽恕的意思。 劲瘦男子叩首应命。代王却又道:“叫人盯着定王府,若被他们查出蛛丝马迹,你知道该往哪里引。” “祸水东引,属下明白!” * 定王到了藤院时,阿殷已然睡了。 她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今日拼力死战,身上负伤不说,又被高妘的事折腾得各处跑,颠簸回到王府后上了药,随便用些饭菜果腹,便沉沉睡去——就连洗漱沐浴都没顾上,极度疲累之下睡得深沉,定王俯身亲她时,也没发觉。 浑身是伤的定王也有些熬不住了,回屋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吩咐阿殷准备入宫。 果然用完饭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传召,请他和阿殷进宫面圣。 自然还是为了高妘的事情,高相虽不似昨夜咄咄逼人,然而如花似玉的女儿被山坡上的荆棘划的满身满面伤口,他心疼之下难免当局者迷,面色颇不善。 定王和阿殷据实相告,永初帝哪能看不出其中蹊跷,安抚了高相几句,点了细心的刑部侍郎亲自去查。 待得高相离去,定王才将昨日遇袭的事详细禀明。 嘉德公主昨晚回宫后便跟永初帝禀报了此事,永初帝听定王说了当时的惊险,也觉惊骇。王爷遇袭自非等闲小事,永初帝并未声张,却拨了些得力人手,从那十个刺客着手,令定王严查。 过得几日,两边都有了消息。 第2章 .5 定王遇袭的事情虽不好查,京中关于高妘的谣言却不算太难,永初帝钦点的那位刑部侍郎没两天就查出了结果。 刑部侍郎孟应瀚是孟皇后的兄长,当今孟太师的长子。孟太师年已古稀,曾是三朝宰辅,长女嫁给了柱国公崔家,次女当年嫁入王府,如今成为皇后,府中也是声名煊赫。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孟应瀚资质平庸,虽有孟皇后和太子的器重,年近五十,也只居于侍郎之职。倒是次子承袭了父辈的天资,虽只三十岁的年纪,官职却已与兄长平齐。 孟应瀚资质既平庸,又心向太子,大张旗鼓的查了一番,结果却是与高相所查到的完全一致—— 谣言出处,是个叫陆贵的人。 陆贵是京中最平常不过的小老百姓,家里虽有些许资产,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这些年坐吃山空,早已将家产变卖殆尽。他既没有发家的本事,平日便总往赌坊里钻,一夜暴富的梦做了许多年,却只换来满身的赌债。这身份原本平淡无奇,蹊跷的是,他却是定王府一位统军石勇的小舅子,最近不知从哪里赚了笔银子,竟自换了身行头大吃大喝起来。 当日高相怀疑谣言出自阿殷,便是从他嘴里套了话,得知是受石勇指使,才认定猜测。 孟应瀚查到此处,与高相“不谋而合”,当即捉了陆贵审问,陆贵供认不讳,说他是受了姐夫石勇的指使,收人钱财,为人办事。 刑房里签字画押,因永初帝命定王和高相过问此事,孟应瀚便先将结果报了过去。 定王闻讯,当即命人备了马车,带着阿殷前往——两人伤势皆未痊愈,车中柔软,比骑马更益于伤口恢复。 到得刑房外,高相与高元骁父子二人也是早就到了。 众人一同进去,孟应瀚行礼完了,便将陆贵的口供呈上,道:“下官奉命细查此案,谣言确实是由陆贵散播。陆贵口称是受石勇指使,他是殿下府中的统领,下官不敢擅自提审,还请殿下明示。” “这就是孟侍郎劳碌数日的结果?”定王哂笑,将那口供递给阿殷瞧。 阿殷粗略扫过,这陆贵倒是招认得干净,将何时、何处散出谣言写得明明白白,连同石勇如何嘱咐他、给了多少银两都供认得清楚。她自知这是攀咬诬赖,也不急着出声,将那口供递回给定王,抬头瞧向对面高家父子,便见高相往那陆贵走去,高元骁却正瞧向她,眉目冷峻—— 定王是军旅之人,府中规矩严明,那石勇又是统领,若非上司授意,绝不敢私自造谣。 有高妘的诸般哭诉在,高元骁看着证据确凿的口供,面色更沉。与阿殷目光相触时,迅速挪开。 阿殷只笑了笑,朝定王拱手道:“殿下,是否将那人也提来?” “去吧。”定王颔首,遂朝高相道:“令嫒为传言所扰,又牵系本王与陶殷,本王怕孟侍郎有不察之处,也安排人去探听消息,结果倒与这口供迥异。”他随手将那份誊抄的口供捏做一团丢在旁边的纸篓中,经过高元骁身边时,却以极迅捷的手势抽出他腰间佩剑。 高元骁下意识以为定王要杀人灭口,抢上去想要阻拦,却见定王剑尖落处,将陆贵的脸抬了起来。 他怔了怔,讪讪的退回到高相身后。 高相面色不变,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定王也未理他,只将剑尖微抬,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当真是受石勇指使?” 刑房中光线昏暗,周围皆是森然刑具,因昨日才下了场雨,这会儿便觉闷热潮湿。陆贵招认前只受了例行的五杖之罚,此时腰臀疼痛,浑身感官格外敏锐,被这冰寒的剑尖抵着咽喉,当即吓出了身汗。他定了定神,有恃无恐的抬起那张痞气脸,对上定王的目光时,却是悚然一惊。 久在京城厮混,哪能不知杀神之名? 对面的男人身材高大面目冷峻,那双眼睛如万钧之刃压过来,威仪冷厉,令人不敢逼视。仿佛再对视片刻,自己所思所想便会被对方攫取殆尽似的。 陆贵想低头,却觉颔下剑尖贴得更紧,当即道:“草民……草民不敢……” 心惊胆战之下,竟自犹豫起来。 外头阿殷已奉命带了个满身褴褛的女人进来。那女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做寻常妇人打扮,只是此时昏迷不醒,衣衫沾着血迹,双腿软软的拖在地上,任由两个侍卫架过来,两边袖口是斑驳血迹,十根手指血肉模糊,指甲盖早已不见踪迹——显然是受了重刑。 侍卫将那女人往地上一丢,定王拿剑尖翻起她的面孔,朝陆贵道:“认识吗?” 壁上油灯微晃,那张脸并未受任何损伤,长得圆润福气,只是双眼紧闭,眉头深皱,愈发显得身上伤痕触目惊心。 陆贵瞧见那面孔,赫然变色,立即别开目光摇头道:“草民不认识,不认识。”他的话音未落,叮的一声,那把寒光闪闪的剑便深深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剑柄微颤,每一下都荡过他鼻尖,寒气森然。 陆贵吓得双股颤动,抬头对上定王的目光,不寒而栗。 他再愚蠢,也明白定王这是什么意思——五杖已令他痛楚难当,若那女人身上的刑罚加诸于他……眼前这人是凶名赫赫的杀神,万千人的性命都视若草芥,他又算得什么?原本的有恃无恐迅速坍塌,恐惧汹涌漫入心间,他犹豫了片刻,终是低头—— “草民……认识。”泄气的声音,仿佛已放弃了反抗。 旁边孟应瀚虽不知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却也知定王此举是要让陆贵翻供,当即厉色道:“休得油嘴滑舌!” 定王哪容他在此放肆,目光利刃般盯过去,竟自逼得孟应瀚后退了半步。 他再不复初来时的客气之态,浑身威仪气势毫不收敛,如冷厉的剑锋出鞘,朝孟应瀚质问道:“孟侍郎原来是这样办案的?京中谣言源头共有五处,你却只查到陆贵一人?五人皆受此妇人指使,你却无知无觉?父皇信重托付,你却如此办案,岂非辜负父皇所托!”盛怒之下,他一脚将陆贵踢翻在地,厉声道:“从实招!” 这一声厉斥如同惊雷贯耳,陆贵被踢得肩骨断裂,威仪重压之下哪还敢油滑作伪,当即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草民不敢隐瞒……”他慌乱之中忍痛跪伏在地,不住磕头,胆战心惊,“我是受邱四娘指使去散播谣言,又是听她的吩咐将事情推给石勇。她,她说只要瞒过此事,就给我千两银子,草民不敢隐瞒,求王爷饶命!” “混账!”这回出声的却是高相。 他最初便是被陆贵蒙蔽,认定传言出自定王府,甚至因此与定王言语对峙。如今听陆贵这般招供,怒不可遏,一把推开要过来劝说的孟应瀚,将陆贵已然重伤的肩头提起来,怒声道:“此言当真!” “草民不敢隐瞒,不敢隐瞒。”陆贵又疼又惧,脸色陡变了,“确实是邱四娘教我去散播,当时除了我还有拐子街上的乞头,他也和我一样,收了银子为她办事,求王爷明察!”他不认识高相,深惧皇家威仪,自然只朝着定王求饶。 定王冷哼。 高相气得须发皆颤,猛然将陆贵推开,起身道:“先前是微臣失察,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高相爱女心切,人之常情。”定王淡声。 罪魁既已找到,邱四娘的身份和动机却还需深查。高相前两日听了不少孟应瀚的挑拨言语,如今深思之下,只觉其中颇多蹊跷,便朝定王道:“微臣有些疑惑,不知能否请殿下移步?” 定王颔首,吩咐侍卫抬起邱四娘。 后面孟应瀚想要留下这罪魁,话还没出口,便被定王截住了——“剩下几人本王会命人送来,有劳孟侍郎严加审问。” 说话之间,已同高相走远,带着邱四娘回去了。 孟应瀚未能拦下两尊大佛,满腔怒气皆撒向翻了口供的陆贵。发泄了一通,出了刑房,带人直奔东宫而去。 * 定王同高家父子出了刑房,定王吩咐人将邱四娘带回府中,却同高元骁、阿殷四人进了酒楼。 正是晌午时分,酒楼中宾客盈满,伙计见着定王,当即引向二楼僻静处的雅间,由随行的阿殷选了饭菜。 座中四人,高相与高元骁父子齐心,阿殷即将是定王侧妃,又以王府右司马的身份参与诸般事务,说话便能敞亮许多。高相久经朝堂,自有锐利目光,今日陆贵种种反应他皆看在眼中,自然信陆贵是受了邱四娘指使,落座之后,便道:“小女之事,多承殿下之力方能查明,微臣感激不尽。不知那邱四娘,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伙计端来的茶水饭菜皆由高元骁和阿殷亲自接来,高元骁面有愧色,见阿殷默然不语,便也未贸然说话,只沉默接来递去。 这头定王端然在座,道:“凤凰岭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本王便觉事出有异,回府后派人去深查,最终找到这邱四娘,是城西邱家茶肆的主人。至于她受何人指使,高相可听说过一个叫鲍安的人?” “鲍安?”高相沉吟片刻,摇头。 “高相若有兴致,可探探他的底细,家在西珠街上。据我所知——”定王沉声道:“他的舅兄是太子近臣。” 高相微惊,“殿下的意思是……” “鲍安必定也是受人指使,此事追究至何处,高相自可拿捏分寸。邱四娘就在本王府上,高相要提去审问,随时可以。流言之外,关于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之事,本王虽还未查明,却已有了头绪——”定王声音一顿,便见高相双目灼灼。 高妘被推下山坡,浑身负伤,容貌受损,这在高家而言是极大的事,自然分外关心。 定王容色渐渐肃然,“不知高相是否听说过剑门,邱四娘便是其中走狗。” “剑门……”高相沉吟片刻,面有茫然,旁边高元骁却道:“是个隐秘的江湖组织?” 定王颔首。 高元骁便朝高相解释道:“先前京中有几桩案子,都曾有人提及剑门。据说极为隐秘,里面却聚了许多三教九流的高手,专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等捏造流言的事先前也有过,只要有人愿意出高价钱,他们在京中会有人安排。殿下说有了头绪,难道凤凰岭的事也跟这剑门有关?” “据邱四娘供认,剑门中有善易容者,今日也曾来京,只是她不知身份。” 他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高相毕竟不敢深信,阿殷便起身抱拳道:“凤凰岭之事,确实是有人冒充诬陷,下官敢以性命担保。下官与高姑娘并无恩怨,断不会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流言之事是有人栽赃,凤凰岭的事手法拙劣、意图昭彰,以相爷之洞察,想必能看得出来。” 流言之事既已查明,高相自然能察觉那幕后之人的意图,遂抬手示意阿殷免礼。 “微臣欲亲自审问邱四娘,不知殿下能否允准。”他说。 定王颔首,“高相随意。” 这般态度自是有万分诚意,高相当即举樽,将话题岔开。 待得一顿饭罢,罅隙稍稍消解。定王同高相先行,高元骁落下半步,对着阿殷面露歉然,“妘儿的事,是我误会了,还望你别见怪。”语气到底有些尴尬。自端午那日后,他便收敛了痴心,如今记着阿殷是未来定王侧妃的身份,行止也不似从前越矩。 阿殷只抱拳为礼,“高将军客气了。” * 回到定王府已是后晌,两人才到了藤院,常荀便匆匆赶来禀报定王:“殿下,刚到的消息,鲍安在府中自尽了。” “东宫这回倒是办得利落。”定王哂笑,招呼他入院。 此时盛夏酷热,三人在紫藤架下坐着喝茶,阿殷将刑房中的情形说给常荀听,末了叹道:“高相这回应该能看得明白。当日给高妘赐婚,原本就是太子妃提出来的,如今太子却又勾结剑门之人离间诬陷,尽朝着高妘下手,高相想必气坏了。可惜那鲍安自尽,若咱们捉了他送过去,岂不更好?” “没用。”常荀摇头,取了果脯慢慢磨牙,“鲍安不可能出卖东宫,只会咬死不认。如今他自尽,反倒欲盖弥彰,高相自会有判断。” “即便送到皇上跟前,他也不会认吗?”阿殷才剥好一枚荔枝,尚未入口便被定王中途夺去,气得她蹙眉怒目。 常荀见状强忍着笑,解释道:“即便鲍安认了,那也算不到太子头上。太子尽可推说他不知情。这原不是大事,闹得太大,反会令皇上不悦。” “可他们存心离间殿下和高相,居心着实可恶!”阿殷还是愤愤的,微握的拳头藏入袖中。 “无妨。”定王瞧着她那神情,失笑。两人并肩坐在桌边,他在桌底下握住了阿殷的手,安抚似的,“我会找更好时机翻出此事。你的嫌疑洗清,尽可安心养伤。”触手的柔软令人不舍,他仗着常荀瞧不见,甚至还拿指腹轻轻摩挲。 阿殷面不更色,右手依旧举杯喝茶,左手却如游鱼滑脱,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威胁似的轻按腕间穴道。 定王一笑置之。 院中有凉风阵阵,定王心绪甚好,又问常荀那些刺客的事。常荀说从身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一样线索可供追查——那些刺客所服的□□虽各不相同,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一样叫乌荀草的东西。这乌荀草世间罕见,能用它制毒的地方并不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必定能有所收获。 定王满意,叫他放手去查。 常荀应命而去,阿殷也就势起身道:“卑职已有数日不曾回家,既然高妘的事暂时解决,殿下能否允卑职休沐半日?” “不准。”定王抬头,数日阴沉之后,终于露出个笑容,“先陪我钓鱼。” 第2章 .6 夏日暑热正浓,哪怕已到了后晌,地上依旧蒸笼似的。 阿殷跟着定王到了荷池边,因凉亭正对着西侧的太阳,便选了对面的树荫坐下。这一带水汽朦胧,沿水树木生得葱茏高茂,过了正午后便被树影遮着,此时倒凉快许多。 定王盘膝坐下,放了鱼饵入水,“昨晚你说想喝鱼汤?” 阿殷顿时喜上眉梢,“可以动荤腥了?” 这还是昨晚的事情。她负伤后连日喝药,那御医是新来的,据说医术颇高,开出的方子虽有奇效,忌口却颇多。这些天她遵着医嘱远离荤腥,每日清粥咸菜,喝得次数多了,脸都快喝成菜色了。昨晚定王去藤院看她,瞧她精神萎靡,问及缘故,她便随口说想喝点鱼汤补补,未料他还真记着。 定王睇她一笑,“可以。” “那我可得多钓几条!”阿殷摆开架势,专心钓鱼。 远近无人,只有风拂水波,树叶飒飒。定王一直拿余光瞧着阿殷,如画的眉目令人眷恋,这样的绿水伊人,却叫他想起那日的寒潭。被十名突然冲出的刺客围攻时,他真以为自己会撑不过去——侍卫全都留给了嘉德公主,他去寒潭时从来不许旁人打搅,周围更无援手。凶险的围攻中,他想要应对已是拼尽全力,更没有半刻空暇去放响箭求救。 行走与朝堂沙场,见惯生杀之事,定王从前并不畏惧生死。而在那一天,他却觉得害怕。 因为从前的他少有牵绊,今时今日,却有了阿殷。母妃若没有了他,依旧能在深宫中念佛余生,阿殷呢?年华正茂的女孩子,礼部议定的定王侧妃,总不能就此守了活寡。更何况,他也舍不得丢下她。那十柄利剑穿梭,伤处疼痛不间断的传来,在他几乎以为要命丧敌手的时候,阿殷却带着侍卫前来营救。 那惊鸿一瞥的飒然英姿,比潭水湿身的玲珑身段更叫他印象深刻。 鱼饵被咬,鱼线微动,定王犹自出神,阿殷却有些急了。 “殿下!”她低声提醒,转头见定王正睇着她,不由一愣,“殿下?鱼上钩了。” 定王立时回神,听见她的后半句,立时挑动鱼竿,收了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阿殷却还沉浸在他方才的眼神里,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遂忍不住问道:“殿下在想事情?” “在想那日寒潭的事。你率众救护有功,这两日还未谢你。阿殷——”定王抬眉瞧她,目光灼灼,“你说,要我怎样谢?” 习惯了冷肃威仪、冷静自持的的定王殿下,对上这样灼灼的目光时,阿殷不知为何,只觉他虎视眈眈。 她迅速眨眼寻思,瞥见篓中的活鱼,有了主意,莞尔笑道:“虽说保护殿下是我的职责,不过殿下既说要谢,那么卑职就却之不恭。这样,方才殿下说不准我休沐,不如就以此为谢如何?我今日钓几条鱼,殿下便准我休沐几日。” “在藤院养伤又不用你上值办事,与休沐何异?” “我是说回家休沐。”阿殷嘀咕,仰头道:“殿下就说愿不愿意?” “可以。不过——”定王目光闪动,牵起笑意,“只算一刻钟。” 这怎么行!阿殷当然不满,立时瞪圆杏眼,“两个时辰!” 片刻后,定王妥协,“依你。” * 阿殷最终钓到了六条鱼,换得六日休沐。 若不是中间和定王闲聊耽误了事情,阿殷觉得,她要钓十条鱼都不在话下。不过偷懒懈怠太久也不好,有这六日就足够了,可以和父兄去避暑游玩,可以约上傅垚上街走走,还能去转转暌违已久的兵器铺,很满足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踏着晨光进了静安巷,还未到自家门外,就见冯远道从自家门口打马而来。 她远远招呼了声“冯常侍”,到得近前才低声道:“表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看看秉兰和姑父,本想探望你,谁知你还没回来,殿下倒是看得紧。”他在前往北庭时便已察知定王之意,此时打趣而笑,见阿殷就要作恼,忙道:“事情处置得如何,应当无碍了?” “高相已经明白情由,想来无碍。”阿殷伸手相让,“表哥再进去坐坐?” 冯远道却没有折返的意思,只道:“待会还要入宫,不能多留了。阿殷,皇上已知晓你的身份,往后若涉及,该拿捏好分寸。高家的事,从端午那日起,皇上对殿下就颇有微词,至今气也没消,你可提醒殿下几句。” “表哥自己不去了?” “皇上忌讳亲近官员跟皇亲往来,你难道不知?往后你成了王妃,我跟秉兰往来都不能太频繁。伴君如伴虎,从前只是听父亲念叨,如今算是亲自体味过了。”冯远道苦恼的皱眉,执着缰绳,同阿殷作别。 阿殷便也拱手道:“冯常侍慢走。” 待她进了家门将马交给新找来的门房,才绕过影壁,就见如意低头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她只顾闷头行走,走近了险些撞进阿殷怀里,才猛然抬头,旋即惊喜道:“姑娘你回来了?身上的伤可都好了?”退后半步将阿殷打量着,见她气色还不错,才鼓嘟着嘴道:“这几天可担心死奴婢了。” “你家姑娘身手出众,对付毛贼绰绰有余,担忧什么。”阿殷大言不惭,笑吟吟道:“念叨什么呢,都不看路。” “季夫人来了,吩咐奴婢去买些东西回来。” 阿殷闻言稍喜,“是外祖母?” 自季先生认了冯卿做女儿后,阿殷便名正言顺成了季家的外孙女。当年季先生与冯崇交好,两家女眷也来往颇多,季夫人膝下没有女儿,便格外喜欢冯卿这灵秀的姑娘,在季先生认冯卿做干女儿之后,她便也欣然做了干娘。到如今两下相认,终于有了个外孙女,便十分疼爱。 阿殷自幼少叙天伦亲情,如今得了这样慈和可亲的外祖母,哪能不喜爱的,三两步跑进去,瞧见里面头发半白的季夫人时,当即大步赶过去,“外祖母来了!”虽然穿着官服,却是以寻常女儿家的姿态屈膝行礼,笑声双靥,如绯色的蝴蝶扑扇而入。 季夫人年已五十,因保养得当,气色极好,当即将阿殷扶起来,“可算是回来了,还以为这趟又要扑空。”她并不知定王遇刺和阿殷受诬之事,听陶秉兰说阿殷有事在定王府暂住几日,只当她是有要紧公务在身,如今见着,便问道:“忙完了?” “嗯,从今儿开始要休沐六天!外祖母若是想去外头避暑游玩,只消吩咐一声,我立马跟过去开路。” 旁边陶秉兰闻言失笑,“外祖母要的是乖巧孙女,可不是蛮横开道夫。” “无妨,无妨。阿殷这样好的身手,拿来开道倒是我沾光了。只是有一样——”季夫人神色稍肃,拉着阿殷的手坐回去,缓声道:“礼部都定了婚期,算来也也只小半年时间,你却连半点都不着急?虽说皇家娶妻不必嫁妆,姑娘家该备的东西却也不能少了,你父亲疏忽这些,你也不知来问问我。还有秉兰,也不知替妹妹操心这些。” 陶秉兰赧然,“是我们疏忽,反倒要外祖母费心了。” “我膝下没有女儿,当初可是拿你母亲当亲生的来疼。如今阿殷既是我的外孙女,这些事自然要操心。要准备的东西我已列了单子,方才也吩咐如意去采买一些,阿殷既然休沐,趁着这空暇,也该放下刀剑,做些女工。” “外祖母!”阿殷从前只偶尔在陶靖跟前撒娇,如今对着季夫人,更是得心应手,软声道:“这六天休沐还是我钓鱼几个时辰才换来的,您就叫我缓一缓。过两天,我和哥哥陪您去城外上香如何?” 陶秉兰也道:“盛夏酷暑,城西寺里的泉水甘洌清甜,外祖母不想念吗?” “就知道玩!也罢,总归还有点时间,这些东西慢慢准备也可,只是不可耽搁太久了。”季夫人瞧着陶秉兰,笑道:“等忙完阿殷的事情,明年春试有了结果,我也该操心你的事情。” 陶秉兰也已十六,从前临阳郡主虽提过此事,却都是捡着与代王有关的人家。 如今既已和离,过往之事搁下,倒确实该张罗起来了。 因季先生辞官不就,府中平常也无甚大事,季夫人既然过来了,陶秉兰和阿殷便苦留住,等陶靖回来一同用饭。祖孙三个顺道将出城上香的日子商议过,定在了四日之后。 待得陶靖回来,得知季夫人此来之意,大为感激,殷勤招待后,亲自将季夫人护送回府。 * 隔日,阿殷趁着闲暇,约了傅垚去逛街市。 两人倒有一阵子没见了,沿街将胭脂衣裳首饰铺子逛得尽兴,便往茶楼里暂歇。这茶楼就坐落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银楼对面,逛完街市的姑娘们多爱在此喝茶暂歇,她俩进去才寻了座位坐下,推窗取凉,目光一转,却瞧见了常兰惠。 常兰惠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同桌坐着的三个姑娘皆是金银绫罗,仆从环绕,想来身份也不低。 那边常兰惠正好也瞧过来,阿殷便冲她微笑,权做招呼。 傅垚虽也是官家千金,平常却甚少跟这些公府侯门中人往来,跟着打量了一眼,低声道:“瞧着倒挺和气。” “这位是惠定侯府家的千金,与旁人倒很不同。”阿殷眼角余光瞥见常兰惠似往这边走来,有些诧异,便起身相迎。 这茶楼里布置得宽敞,桌间相隔较远,常兰惠缓步走来,没带半个随行,近了才道“陶……姑娘。” 阿殷便是一笑,“难得上街走走,竟能碰见常姑娘,倒是有缘。” “我兄长与陶姑娘同府共事,我们自然有缘。那日从凤凰岭匆匆离开就不曾再见过,如何了?” 这话问得暧昧,自然是碍着傅垚在场,常兰惠不知阿殷是否避讳,所以问得含糊。阿殷倒不会避着好友,又感念常兰惠那日的相助,便如实道:“高相与高将军那边已然解释清楚了,只是还不知高姑娘如何。” “果真你是没去看她。”常兰惠笑了笑,道:“特地过来,就是想提醒你,她那边还是和从前想的一样。有误会罅隙并非好事,若有时机,你还是再跟她解释一番为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那里的心结还是得你出马才行。” 这道理阿殷明白,更知常兰惠的好心,当即道:“多谢提醒。待她气消些我再寻机解释,也许会更好些。” “果真兄长夸得不错,陶姑娘通情达理。”常兰惠一笑,也不多逗留,起身作别。 阿殷谢她好意,亦起身相送。 旁边傅垚待常兰惠走了,挑眉笑望阿殷。 阿殷轻轻摇头。 “又不能说……”傅垚有些泄气,旋即道:“本来还想把四本书都还你,现在看来,待会只还两本。剩下的过阵子再说!” “那可是我从他书房偷出来的,不能再拖!”阿殷板着脸——傅垚虽好动,却也爱看书,先前有几本书各处找不到,阿殷在陶秉兰书房瞧见,便想帮她借出来。谁知道陶秉兰待书格外吝啬,那几本又是绝版,死活不肯借,阿殷无奈之下,便趁他不备偷了出来。 傅垚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那我不管,即便你哥发现了,也是你背锅。” “那我也会把你供出来!”阿殷说罢,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每回你想看的书都能在他书房找到,不如便收了这书房,往后想看就取?” “那我却之不恭……”傅垚话到一半,忽然回过味来。她跟阿殷关系亲近,无人处也常打趣玩笑,立时明白了阿殷言下之意,面上微红,道:“打住!吃糕点!” 阿殷依言品尝糕点,唇边笑意却没能压下去—— 季夫人说要给兄长张罗婚事,依傅垚和兄长的性情,若是凑到一处,似乎挺有意思。 * 阿殷终究软硬兼施将四本书从傅垚手中夺回,悄悄放回陶秉兰的书房。待得约定之日,季夫人如约带了膝下小孙女和阿殷兄妹,往城西的佛寺去上香,就着寺院后山里的清冽泉水冲茶,一日尽兴。 只是在离开时,碰见了几个熟人。 这佛寺因后山的泉水而出名,常有贵人往来,阿殷远远瞧见盛气凌人离去的寿安公主时并未在意。谁知道没走一阵,便见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也走了出来。不同于寿安公主的倨傲态度,这两人面色不甚好看,像是受什么气了似的。 她们三人从前感情甚好,出入皆在一处,今日却这般情形,怎不叫阿殷好奇。 回到定王府后,她当即找到消息灵通的常荀打探。常荀倒是知道些内情,说自从姜家被查抄后,代王和代王妃日渐不和,寿安公主只向着代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却流连姜家女眷,代王府中据说已有过数次小摩擦了。照这个情形下去,代王府上迟早要起内讧,到时候坐山看好戏,叫阿殷暂且别着急。 阿殷当然不会为这些事着急,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定王府的事—— 据常荀顺着乌荀草探到的消息,那日凤凰岭的刺客,应该是和邱四娘同出一源,也是出自剑门。 第2章 .7 常荀将探查的结果禀报上去,定王倒没觉得意外。 京城虽是卧虎藏龙之地,但敢在王爷和宰相头上动土,甚至派死士刺杀的人却没几个,假手剑门的亡命之徒便不难理解。只是先前关于高妘的种种事情皆是东宫出手,那么刺杀的事会是谁? 书房内冰轮扇出徐徐凉风,常荀来回踱步,显然也颇不安,“据我所查,剑门行事虽诡秘,却也知道收敛。刺杀寻常百姓小官的生意或许敢接,但要在京城外刺杀殿下……那可是百死莫赎的重罪。即便这些刺客是死士,接生意的人也该懂得掂分量——毕竟他们接生意也是为了混饭吃,犯不着自寻死路。这回他们如此嚣张,恐怕是有位高权重之人做后盾,殿下不妨想想……东宫?” “东宫?”定王沉吟。 他也曾有过这猜想,却很快否了。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弟,东宫太子是个什么脾气,定王心里也有数。幼时太子确实仗着身份欺压,这些年兄弟间也是感情淡薄,太子心怀嫉恨,会同中宫皇后离间永初帝跟他的感情,这些事情定王也清楚。然而以太子的庸碌和求贤德仁善之名的心思,纵然想把他踩下去,却也不至于动刺杀的念头—— 那日若非阿殷及时赶到,他怕已死于剑下。届时永初帝震怒彻查,未尝不会牵扯出幕后指使之人。 但凡被永初帝查出太子对亲兄弟下手,东宫之位必定难保。 即便太子可能受人蛊惑,以孟皇后的性子,也绝不会准他出此下策。 可这京城中,敢如此行凶的,还能有谁? 将可疑的人挨个推测一番,定王便带着常荀去了趟吟香屋,阿殷因为好奇,便自请跟随。 吟香屋里从前关押薛姬,如今却关着那位邱四娘。先前高相将她带到相府审问过后,不再怀疑,便会同定王一同入宫禀报永初帝了结此事。只是剑门的插足着实蹊跷,定王以怀疑她跟凤凰岭刺杀之案有关为由,求得永初帝允准,依旧将她带回王府关押,丢在这吟香屋中。 盛夏时节,吟香屋外草木葱茏阴翳,倒是难得的清凉岑寂。 阿殷推门进去时,邱四娘正缩在一张短榻上,嘴唇干裂面容苍白,神智已然昏迷,却在听见动静时身子微动。 定王府审问的手法不及内廷冷酷,却极擅攻击人的神智。似邱四娘这般人物,能被剑门安排在京城独当一面,自然经过磨砺,她不惧怕鞭笞拷问,却抵不住药物的侵蚀。最初两天邱四娘还硬撑着不肯开口,到后面精神实在熬不住,便将关于高妘的留言招供得干干净净。她手上沾着不少人命官司,又是如今握在手中关于剑门的唯一线索,定王自然没打算放过,这些天饮食中的药物未停,将她精神摧得更弱。 定王带着阿殷在门边站定,常荀缓缓踱步向前。 邱四娘的眼睛眯开条缝,却似畏惧明亮光线,立时又阖眼。直到常荀走至跟前,她才抬起眼皮,双瞳茫然,却沙哑的叫了声“水”。 常荀立定,取过一碗清水,拿瓷勺喂了些许,却不肯多给,拿水来换答案。 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不受拘束,少年时将各处游历过来,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虽是锦衣玉食身份尊贵之人,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却也不笨拙,加之语声温和循循善诱,竟从邱四娘口中套出不少话来,却没有太大的用处——这邱四娘显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散播流言这等事虽交给了她,刺杀害命却非她所能接触。况她虽毕竟残存理智,能熬则熬,许多话便语焉不详。 常荀倒也没有不耐烦,迂回兜转继续深问。 那清水中混了药粉,邱四娘平常不肯喝,如今渴极了,哪怕□□也要喝下去。待得两刻钟过去,药效渐渐起作用,常荀总算挖到了想要的信息——邱四娘虽对刺杀之事毫不知情,却吐露出了她在京城的上司,城北一处歌坊的女管事。 出了吟香屋,定王当即派常荀去那歌坊抓人,回身见阿殷面色不对,问道:“怎么?” “从前跟着殿下剿匪,也算见识过杀伐场面了。方才头一回瞧见这种情形,有些感慨罢了。”阿殷的声音略微低沉,抬头瞧着定王,“这位邱四娘被关在这里,可真是生不如死。卑职看她那样子,虽然皮外伤无碍,然而动弹不得,连近在咫尺的水都拿不到,几乎跟废人无异。她没想寻死吗?” “能活着,何必寻死?她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人。” 阿殷回头瞧一眼紧闭的屋门,有些意外,“她也会有牵挂的人?” “即便那些不顾惜性命的死士,也能有牵挂,更何况她。邱四娘在那座茶楼里藏身已有数年,再冷的心也该对其中的人生出些感情。”定王忽然凑近些许,对上她双眼,含笑低声道:“没听说过吗,烟火温柔,最磨人心志。” 这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叫阿殷一愣。 好在定王很快就又恢复如常,阿殷心跳在漏了半拍后又归于寻常,接着叹道:“邱四娘心有所系,常司马审问的手段又高超,那温言软语比刀锋利刃还利害。若是哪天我落到别人手里,碰上这样的手段,恐怕也没有招架之力。想想还觉得……有点可怕。” “瞎琢磨什么!”定王失笑,拉过阿殷的手,才发觉袖下指尖发凉,不由微怔,“真这样想?” 这回倒是阿殷笑了,“这还能有假?倘若有人想对殿下不利,把歪心思打到我的头上,想将我这个不顶事又胆小的司马捉过去,从我这里撬王府的布防,也是有可能的……”阿殷越想,越觉得这担忧有些道理,“我可没有邱四娘这般能耐,万一到时候熬不住,岂不是就吐干净了?” 她几乎已经想象出了那场景,她被人捉了逼供,毫无反抗之力,如邱四娘那样……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定王侧头听她胡扯,唇边渐渐浮起笑意——“定王府这么多人,他们为何就捉你?” 他比阿殷高了大半个头,瞧着左近无人,不自觉便将手搭在阿殷肩头。 “我是王府右司马,知道的仅次于长史和常司马。而且我又是个意志薄弱的女子,很容易逼供。换了是我,也抓这样的人。”阿殷还没注意到这个,畅想得停不下来,又侧头道:“若真是这样,殿下可要及早来救我。” 假山之侧树木参差,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双眸如星辰明朗。 定王一笑驻足。 阿殷揪着他腰间衣裳,“法子我都想好了。上回配的香粉气味独特,往后我便用它。若我被人捉走,殿下派只大犬过来,必定能循着香气找到。我呢,做不到守口如瓶,也可以先想法子拖延时间,必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平常都尽量维持王府司马的端庄,甚少有这般少女幻想的情态,偶尔流露一回,格外可爱。 定王凑近,分辨出了香粉的味道,果然香气独特。 “唔,法子很好。不过——”他就势将阿殷箍入怀中,“我不会让你被人捉走。” “还有,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不止是王府的右司马。” “谁若动你,我便灭谁。”——譬如凤凰台边易容诬陷阿殷之人。 林下风来,光影随之斑驳摇动,定王低头吻在阿殷唇上。 * 常荀办事倒是挺快,往那教坊走了几趟,虽然没动那位剑门的老板娘,却将这两月中往来人等摸得清楚,得知端午宴后,东宫属臣封伦曾前往其中寻乐。而在此之前,封伦从未去过那歌坊。 这位封伦,正是先前自尽的鲍安的舅兄。 定王听罢消息,面色更见阴沉。那位封伦他有些印象,只是个七品的官职,在永初帝为东宫安排的众多名士大儒之中,着实微末。 不过这也更合情理。 剑门毕竟是旁门左道,永初帝安排的臣子中纵然有为东宫忠心者,却都不会做这等龌龊事情,倒是这个封伦身份低微,又是从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更容易安排这些事情。只是以太子的心性,竟然会如此信重这微末之人,将刺杀亲王这等大事交给他去安排? 定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然而这是目下唯一的线索,定王虽存有疑虑,依旧安排常荀深查封伦。 半个月之后,常荀总算拿到了封伦亲笔写下的供认书信,说他是受太子指使,买通剑门刺杀定王。书信之中,将太子如何叮嘱、他与剑门如何联络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流言和刺杀之事外,那日凤凰台上冒充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也是他买了剑门中人,乔装诬陷。 与此同时,那位易容假扮阿殷的年轻女子也被定王派出的右卫和永初帝调拨的人手捉回了京城,带入王府。 供认书信和人证都送到跟前,定王的脸色阴沉如墨。 第2章 .8 七月流火,天气虽由热转凉,却依旧酷热难耐。 定王历时一个月,总算将凤凰岭上的事情查出了眉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心头压着疑惑,他并未立时定论,也未在外张扬此事,只在次日带着封伦的书信入宫交给永初帝,然后将查案的前后始末原原本本的禀明。末了,拱手肃然道:“儿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这些。封伦的书信儿臣并不敢深信,所以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已将封伦的供认书信前后看了三遍,面色亦越来越沉。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如重剑压在定王身上,声音都是沉甸甸的,“据封伦指认,是太子动手害你?” 这殿中空旷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块,炎炎暑热之中,营出清凉天地。定王对上永初帝的目光,那双眼睛跟从前一般含着疏离狐疑,令他如被凉水浇透,脊背窜上寒意——纵然东宫庸碌,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立的东宫,前番鲍安自尽怕已惊动太子,这段时间里,东宫与中宫未必没有给永初帝吹过什么风。 桩桩件件都指向东宫,又牵系着见不得光的江湖势力,若真查实,东宫之位便是难保。以永初帝的性子,对着这封供认信会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会怀疑这是构陷之举。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声音便格外平静,“此书只是封伦一家之言,儿臣不敢深信,故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却反问道:“刺杀之事由你亲历,案子又是你来查,自然比朕清楚。这封信,你怎么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儿臣认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缓,歪着身子靠向旁边,摆出个稍微放松的姿势,“何以见得?” “儿臣在凤凰岭遇袭时,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杀招,要取儿臣性命,儿臣九死一生,能够逃脱实属侥幸。那些刺客是剑门中人,应当无疑,不过封伦供认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儿臣以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亲自抚养儿臣与太子长大,教诲儿臣当兄友弟恭,仁爱友善,太子得东宫大儒教导,更应通晓此理,应当不至于对亲兄弟出此杀招。再者——”定王声音微顿,对上永初帝的双眼,缓缓道:“儿臣遇袭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脚意图令儿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阵子儿臣办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虽有人希望儿臣与高相不睦者,太子却是东宫之主,应当不至于如此不识大体。” 前半句话甚合永初帝心意,后半句却叫永初帝沉吟。 ——刺杀手足的事情太子或许不会做,但要说挑拨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斩断定王根重臣的关系,太子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定位所说鲍安的事颇为可信,若关于高妘的流言,乃至凤凰岭的推落斜坡的事当真是太子的手笔,太子的居心确实可恶,也确实不识大体。 至少作为国之储君,为一己私利而对相府动手,着实不分轻重。 永初帝皱着眉头将定王审视片刻,“所以你觉得,这是封伦在构陷?” 定位并未全盘承认,只是道:“关于刺杀的事,尚需再查。封伦是东宫属官,若是存心构陷,于太子不利。儿臣以为,父皇可召太子过来询问,或可澄清其中误会。” 永初帝扫过那书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过来,不得延误。” * 太子今日原想趁着闲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宫人急召赶来,身上穿的还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觉出气氛不对,瞧见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里,更是心中一跳,当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礼。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宫人把封伦的书信交到太子手上,淡声道:“看看这个。” 太子端然接过来,只瞧了片刻,面色大变,急道:“父皇,这是何人所书,断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声,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战战兢兢的将剩下内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来,叫那纸笺发出抖索的声响。太子也觉出破绽,忙扔下书信,伏在地上辩白道:“父皇明鉴,这信是有人捏造诬陷儿臣,儿臣绝未做过这些事!儿臣……儿臣敢以性命担保!”说着抬头觑了定王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 永初帝稳坐上首,“你不认得信上的字?” “儿臣……”太子犹豫了下,道:“不认识!” 一直在旁沉默肃立的定王侧身朝太子拱手为礼,道:“这封信出自东宫属官封伦之手,那是个微末小官,皇兄或许不认识。不过,封伦所述的这些事情,皇兄也不知情吗?”——当着永初帝的面,他的态度不算咄咄逼人,却还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着地上冰凉的金砖,冷声道:“难道你觉得,这些指认属实?” “不论是否属实,封伦的罪行已经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过话头,待太子抬头与他对视时,沉声问道:“朕来问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情?”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凛然。永初帝凭此天威震慑群臣,目光至锐利威压,绝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视逼问,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觉的渐渐流露惊恐。 他先前得孟应瀚的禀报后,即逼鲍安灭口以断线索,没了那个人证,封伦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认,应无旁的人证。如今永初帝召他来殿中对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几分证据……那三件事情,两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绝对是攀咬! 太子有了些许底气,开口道:“这些事儿臣均不知情,是封伦攀咬诬陷。儿臣虽有治下不严之罪,却绝无谋害兄弟之心,请父皇明鉴!” “没有谋害兄弟之心——”永初帝目光如鹰,逼视太子,“那么高家的事呢,是否属实?” 太子哪里肯认,当即道:“儿臣并不知情。” 砰的一声,永初帝猛然一拳砸在案上,惊得太子心跳骤疾。他强自镇定着抬头,便见永初帝满面怒容,右手按在铜铸的狮形镇纸上,仿佛再增半分怒气,就要将那镇纸砸下来似的。 太子心中大为惶然,欲待开口再辩,就听永初帝怒声道:“玄素,你说!” “儿臣遵命。”定王自然也能感受到永初帝滔天的怒气——看来他已从太子的神色变化之中,察觉了破绽。 他并无迟疑,将方才跟永初帝所说的话复述一遍,除了鲍安的事,还将邱四娘供认出的歌坊、易容者如实说出,甚至连常荀是如何从歌坊挖出封伦,如何与人追查取得封伦的口供,都说得明明白白。 语声简练而沉静,如同陈述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却叫太子听得胆战心惊。 他没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经查出了这么多东西! 从最初的镇定到惶然,再至此时的心惊,太子的面色已然显出苍白。他身在东宫,自然知道以储君身份勾结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齿,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经想过万一事情败露会承担的后果——这两件事,他还承担得起。只是,封伦竟然会在暗中买通剑门的人刺杀定王,还将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只觉浑身冷汗涔涔。 他强忍惧意抬头,便见永初帝面色沉如寒冰,眸中却满是怒火。那是几近爆发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担,太子惊惶之下,连声道:“父皇,儿臣觉没有勾结剑门刺杀定王,儿臣没有!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儿臣绝对没有……” 他的声音被闷钝的金石撞击之声打断,那座铜铸的镇纸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将金砖磕出个小坑,而后弹起,几乎撞到他的脸颊。 永初帝的怒声质问随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这一声如炸雷轰响,击断太子紧绷着的弦。太子哪里还敢嘴犟硬撑,当即伏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儿臣……知情。” “混账!”茶杯紧随而来,在太子面前的金砖上摔得粉碎,温热的残茶溅在太子脸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会为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惊恐。 旁边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这就是我的东宫太子!我的东宫太子!”永初帝没有息怒的意思,怒声道:“我真是选了个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爱,虽也常受责备,却都是永初帝的教导,从未见过永初帝如此动怒。 他无力承受这般怒气,更没有定王那样的胆魄迎着怒气辩驳,听见永初帝那句话,深怕他生出动摇东宫的心思,一时间顾不得旁边的定王了,只求饶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儿臣受了蒙蔽,一时糊涂打错主意,儿臣愿往高相府上赔罪,只求父皇保重龙体,千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将近三十岁的人不住哀求认错,永初帝的怒火终于稍稍消解。 随即,目中腾起失望,冷声道:“高晟那边不需你去赔罪,你只想想,东宫储君究竟是何身份,该如何行事。” 太子连声应是。 永初帝缓了缓,才道:“刺杀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伦那边还需严审彻查。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书去办,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剑门的事过于蹊跷,他们今日敢刺杀你,明日就敢犯上弑君!将你查到的人全都送来,这等恶贼,朕绝不姑息!” 听这意思,是要将剑门连根拔起了? 定王见永初帝摆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永初帝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滚,诸般情绪交杂。 这是他唯一的嫡出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谆谆教导的长子。然而他的才干确实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东宫众臣教导劝阻,尚且能做出这样荒唐糊涂的事,足见其才能,比之定王实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过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静气,太子便屏住呼吸继续跪伏在地,大气也没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叹了口气,“这回行事,委实过于荒唐!东宫众臣也不曾劝阻你?” 这语气已然恢复了平常的严父姿态,太子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起身,只道:“这回行事是儿臣自作主张,众位先生并不知情。儿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无此意,这回也是一时糊涂思虑不周,还望父皇能够息怒。儿臣往后必当引以为戒!” 引以为戒之类的话,他已经说了数十次,永初帝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只是—— “我记得你方才说,是受人蒙蔽?”永初帝虽上了年纪,心思却依旧机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认高家的事情,他虽觉话里不太对,盛怒中却无暇细辨,这会儿冷静下来回思,便觉出蹊跷来。 太子一愣,“儿臣……没有啊。” “还敢抵赖!方才你说的话,以为朕没听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认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偷眼瞧着上首面目威仪的帝王,心知抵赖不过,只好低声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儿臣……儿臣一时糊涂,才会出此下策。” “你是说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这事是代王在背后挑唆?” 太子犹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说居于东宫不易,劝儿臣谨慎一些……他平常对儿臣多有襄助,儿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噤声,只诧异的看着永初帝的脸色。 那张脸上没有怒气,却愈来愈冷。原本稍显慈和的眉目都冷厉了起来,声音都像是冰窖里冻过的,“代王叫你对高家出手,你就言听计从?”不待太子答话,永初帝自己便寻到了答案,神情愈发冷厉,“你身为东宫,如何知道剑门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过,封伦又说他有门路……”太子愕然瞧着永初帝的神情,终于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按照定王的说法,高家的两件事和刺杀定王的事,皆是经了封伦之手托给剑门去做,前两件都是他所安排,后一件是谁安排给封伦?而那封书信里,封伦却将这件事推到他的头上…… 太子赫然色变,“父皇,儿臣明白了,是封伦,封伦!儿臣将他带来,就能审问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说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极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传令下去,封闭东宫,太子思过,任何人无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经走到了帘后,稍稍驻足回头,以近乎悲悯的目光瞧着满面愕然的太子,冷声道:“你那个封伦,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黄绣龙的袍角已经转至帘后,太子颓然坐在冰凉的金砖上,神情依旧错愕。 第2章 .9 定王回府时,常荀和阿殷正在清知阁里等着。 曲廊两侧的荷花正在盛时,临近阁楼处有两支花苞亭亭而立,阿殷就站在栏边,绯色的官服在荷叶掩映下微摇,身姿比之荷花更见婀娜挺俏。定王在宫中攒下的积郁,在看到阿殷时扫去了大半,于是脚步轻快的走过曲廊,进入阁中。 常荀当即迎了过去,“殿下,情势如何?” 这阁中只有常荀和阿殷等待,此外别无旁人,定王走至案边喝茶润喉,道:“太子承认了高家的事,但凤凰岭的刺客,却不是他安排的——倒没出我们所料。” “那皇上如何处置?” “处置?”定王嗤笑,“太子从前做那么多糊涂事,何曾见父皇处置过?这事稍后再说,你先叫人将邱四娘和廖染挪出来,亲自护送入宫中东小门,会有人接手。若能见到父皇,连同你先前去过的歌坊,事无巨细都如实禀奏。”他转向常荀,神色稍肃,又嘱咐道:“廖染的性命暂时不能取,先留下右手。” ——廖染便是那日在凤凰台假扮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易容高手。 常荀有些意外,“将她们都送入宫中?那岂不是……” “父皇应当是要对剑门动手,他既然要,送去便是。” 此言一出,常荀和阿殷均大为意外。庙堂之上汇聚名士大儒、才俊政客,江湖之中也不乏奇才能人,三教九流往来,各行其道,权贵有权贵的活法,贱民有贱民的生活,只要没做出谋逆之类的大事,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这回剑门之事虽可恶,细究起来也只是刺杀未遂,幕后推手尚未揪出伏法,皇上竟是要对剑门动手? 阿殷忍不住道:“皇上要亲自彻查剑门,难道他与旁的江湖门派不同?” “我也不知。”定王沉吟,又向常荀道:“你先前查探剑门,可曾觉出异常?” “似乎……没什么不同。”常荀也难得的疑惑起来,“做的是相似的买卖,行事也相差无几,只是高手多一些。唯一让我费解的是,看他们在京城的安排,怕已有很多年的积累,却一直没闹出过什么动静,直到两三年前才稍有声名,这倒与别处不同。至于其他的,在京城里旁人只敢在市肆下手,动静很小,他们敢把手伸到殿下身上,着实胆大妄为。” 这般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定王皱了皱眉,“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送她二人过去。” 这事情未免透着古怪,不过既然是君命,常荀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走了。 这头阿殷才要跟定王详说,却见曲廊对侧蔡高求见,召过来一问,蔡高带来的消息叫两人都有些意外—— 封伦竟然不知何时自尽了。 蔡高的面上有些颓丧,“常司马虽拿到了他的供书,到底无权关押,便安排人在周围盯着。方才有北衙的小将军带人闯入封伦家中,这才发现他已经自尽。据说死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屋里所有物件都齐齐整整,不像他杀。北衙的人已经带着他回宫了。” 这消息叫定王意外,转念一想,却又不算太意外。 先前他并不确信封伦供词的真假,即便有猜测也未经证实,所以哪怕怀疑封伦或许是潜伏在东宫的人,在他罪名议定之前,除了派人盯着之外,并不能如囚禁邱四娘那般禁锢他。封伦要在家中自尽,旁人还真没法阻止。 如今他这么一死,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 若此事是太子指使,方才殿上对峙,太子矢口否认,如今没了封伦,更是死无对证,即便有那供认书信,太子也可咬死到底。反过来想,封伦之死,也可猜做太子的安排。 若封伦是受他人指使,他这样从容自尽,必定已将所有线索毁了,即便想要追查,也没办法拿出铁证。 这买通剑门在凤凰岭刺杀的事情,便只能各凭判断,难有定论,端看如何判断。 阿殷默了片刻,道:“前有鲍安,后有封伦,这两人先后自尽,不管是谁的安排倒是将太子推到了尴尬境地。可惜封伦一死,这线索几乎断了,想揪出那个人来,就更加艰难。” 那个人是谁,定王和她都心知肚明。 定王面色微动,却未细说,在窗边沉吟许久,才道:“其实就算封伦不死,这事深查下去,也未必有多大作用。父皇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处置。要紧的是剑门,我总觉得其中另有古怪。” 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定王走至案边坐下,阿殷瞧他心事颇重,便倒杯水给他。 相处一年多,两人间早有默契,阿殷清楚他需要什么。 定王默然饮茶,闭上眼睛。 阿殷走至后面蒲团上跪坐,双手落在定王鬓边,轻轻揉动。她的指尖因为方才玩水,还带着凉意,贴在鬓间缓缓揉动,叫定王脑海中越系越紧的结解开些许。随着指尖的动作,定王的神思渐渐又清明起来,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他睁开眼,眼底阴云渐散—— 永初帝在见到书信时的猜疑、太子的针对、代王的暗中手段,都只为自身谋利。这些纠在一处,着实令人烦心,如枷锁桎梏,令踽踽独行的他倍感疲惫。这浓重的疲惫,正渐渐被阿殷驱散。 定王忽然想到,这条坎坷的路上,他已有了同伴。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这样的相伴便弥足珍贵。如同冷夜独行时瞧见天际微光,令人期待晨曦的到来,愿意为追逐依旧的阳光,忍受眼前的暗冷。 他抬臂按住阿殷的手,缓缓握在掌中,侧身温声道:“陪我喝一杯?” “好啊。”阿殷莞尔,因为身材高挑,跪坐时甚至比盘膝而坐的定王都要高上些许。她虽还是司马的打扮,官服冠帽俱全,在定王温和声音的蛊惑下,却总容易流露出女儿情态,杏眼中盛着笑意,眼尾轻挑的弧度风情绰约,眼神中隐约有了缱绻意味,比之初见时的十五岁少女更见韵致。 越来越像梦中那个陶殷了。 定王的手指停在阿殷脸颊,不自觉的越贴越紧,那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又清晰浮现。 原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能保她周全,如今看来,这还不够。剑门与代王之间必有瓜葛,他们敢在凤凰岭明目张胆的行刺,焉知不会用旁的手段继续加害?届时若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保得住眼前的阿殷?阿殷在京城的光芒已越来越耀眼,以代王的心性,不可能不记恨她,若没了他的保护,自是孤力难支。 算来算去,唯有彻底铲除代王,才可能将威胁尽数消去。 “阿殷,”定王目中渐添温度,仿佛感叹,“你没这么能干就好了。” 阿殷一笑,“若不能干,如何辅佐殿下?以殿下的眼光,恐怕也不会知道,天底下有我这么个人。” “说的也是。” ——若不是她能干,他确实不会注意临阳郡主府的庶女,更不会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阿殷,兼具美貌才干,性情洒脱笑颜明朗,牵动他的目光与心思,能够陪伴他同行。若不是她能干,两人绝难有交集,于是他依旧孤独,她继续困于身份,平白错过,岂非万分可惜? 定王的目光黏在阿殷脸上,深沉如幽潭,却分明藏着情意。 这样的凝视如磁石般令阿殷沉溺,瞧见他为剑门的事熬出的眼底浅浅乌青时,却又觉得疼惜。 她虽自幼失了娘亲,却还有父亲的爱护和兄长的照顾,他呢? 在定王府这么久,阿殷很清楚永初帝和太子对他的态度,更知道定王踽踽独行时背负着什么。论才干武功,英武果断,永初帝诸皇子中,定王可推翘楚。永初帝将东宫交给庸碌无能的长子,即使定王殚精竭虑,忠正事君,换来的也只是又用又防。永初帝究竟是怕定王羽翼太丰满威胁到他,还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更或者,永初帝已不将他当儿子,只将他视为有点血脉关系的臣子? 君臣父子,有天堑之别。 阿殷猜不透君心,却略微能读出定王的心思。 深沉的眼睛对上慧黠的眸子,她眼中的光芒驱散定王心底阴郁,遂道:“陪我喝一杯?” “好。”阿殷忽然凑过去,毫无预兆的在定王唇上亲了一下,盈盈笑道:“来到王府大半年,却还没跟殿下喝过酒,殿下想喝什么,我去准备。” 定王猝不及防,被亲之下意外而惊喜,微怔过后想要勾住她后颈,阿殷却已在蜻蜓点水后撤身退后。 “殿下若没有吩咐,我便取一坛十八仙!”她仿佛颇得意这般偷袭,噙着颇有得色的笑容,转身便走。 定王一霎时便起了将她捉回来的心思,足下蓄力,如箭支弹起,就想去揽她腰肢。 阿殷却反应极快,一瞧定王身形扑向门口,当即折转身子,自旁边窜出——那边的雕花门板已然卸下,外头是临水曲栏。她眼角余光扫见紧随而至的定王,嘴角笑意更深,入玉燕般飞身而起,足尖点在荷叶上,凌波踏水,飞渡荷塘。 荷叶摇动,绯衫滑过绿波,高挑的身影盈盈落在对面的白玉栏杆外。 阿殷驻足回身,故意朝定王拱手为礼,却是笑生双靥,胜于芙蓉。 定王瞧着她的身影,兀自失笑。 胸中郁气散尽,只有她方才的惊鸿之姿留在脑海。 飞檐翘角之外,阳光明媚,树荫深浓。 定王望着阿殷的背影,似乎听到了芙蓉花开的声音。 * 东宫被闭,太子禁足思过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一片沸然——永初帝登基至今已有九年,太子虽庸碌无能,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的储君,这些年固然受过许多责备,却从未遭过如此挫折。闭宫思过意味着圣意怎样的折转,朝堂中人心知肚明。 就连定王听到这消息时,都十分意外。 旋即,当日永初帝跟前只有定王和太子议事的消息传开,便有许多朝臣将目光投向定王,想从他这儿探些消息。定王并不欲在这个时候搅浑水,隐约猜出太子被禁足是跟代王有关,更知道永初帝近来心绪不佳,便也不妄动,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将一应应酬都推了。就连常荀都难得的乖觉,除了往来公事,也不曾跟谁特意往来。 倒是阿殷得了闲。 高家的事尘埃落定,定王府中近来也没多少事情,此事离婚期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定王便准她在家准备,只在有事时去王府。按着习俗,不论高低贵贱,新娘子在新婚当夜都该给新郎送个亲手做的东西,定王对此很期待。 阿殷尚未想好要送定王什么,便只在家偷懒。 陶秉兰为了准备秋试,近来住在监中读书,极少回家。陶靖因为永初帝临时起意去行宫避暑,随行外出,已有两日不曾回家,只剩阿殷带着奶娘守在家中,带着如意将近来街市上新出的糕点佳肴品尝了个遍。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堆积遮住日头,将连日的热气驱散许多。 阿殷前晌去季府看望季夫人,被季夫人留着用过午饭,眼瞧着天上似要下雨,便赶着先骑马回家来。 谁知道才进家门,就见门房的刘伯神色惶惶,匆匆迎来,未待他开口细禀,阿殷已道:“定王殿下来了?”说话间,便将马缰绳递过去。 “姑娘……”刘伯的话噎在喉咙,“姑娘早就知道了?” “他们在这里,自然是殿下亲至。”阿殷抬起下巴,指着在门房侧小厅中的两个侍卫。他们是定王府右卫的人,阿殷常随定王出入,又担任过右副卫帅,自然熟悉得很。她进门时觉得气氛不对,习惯性扫向小厅,瞧见对坐喝茶的两道侧影时,就已分辨了出来。 两名侍卫当即起身行礼,阿殷便也笑着招呼,吩咐刘伯好生招待,旋即匆匆绕过影壁入内院。 院中凉风阵阵,定王坐在北侧井边的重檐歇山亭下,姿态挺拔。 奶娘带着如意等人侍立在屋檐下,仿佛是得了嘱咐,不敢上前打搅,只远远伺候。 那边定王侧身对着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便见阿殷一袭柔软的烟罗襦裙,身上是件象牙色绣海棠的半臂,盈盈立于门边树下,修长轻盈。漆黑的头发斜挽为髻,中间点缀两朵宫花,珠钗挑在鬓侧,上头流苏只及耳梢,别显俏丽明朗。 看多了她穿官服的精干模样,如今瞧她作此打扮,定王发现她似乎又长高了许多。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柔顺的裙衫勾勒,腰高腿长,显出窈窕身姿,加之久经历练,面目添了沉静气度,一时间竟叫定王目光稍驻。 阿殷径直朝他走过去,惯常的拱手为礼,带着笑意,“殿下驾临寒舍,父兄却都不在,委屈殿下了。” “我来找你。”定王示意她坐下。 亭中设有竹制的圆桌,上头有奶娘奉上的茶盘水果。 阿殷取了茶壶给定王茶杯续满,瞧他面有郁色,便问道:“殿下是有事情吩咐?” “父皇前些天眼神邱四娘和廖染,又查封了那歌坊,派出亲信之人去查探剑门底细——剑门背后,果真有蹊跷。”定王声音微顿,“今日他吩咐我前往灵州,核查这些消息是否属实。看样子,他是要对剑门出手。” 阿殷正拿银刀破橙,闻言顿住,目光一紧,“剑门背后……难道是他?” “还未查实,所以不能妄言。”定王行事依旧谨慎,望着阿殷,道:“我明日启程,归期未定。” 阿殷搁下手中的银刀新橙,“剑门既然……殿下去灵州,便又是场艰辛。我陪殿下同去吧?” “你在京城等我回来。常荀会留在这边,有事同他商议,不可轻举妄动。父皇的动作必定会被他察知,你是我的侧妃,凡事皆可安排旁人去做,不可自陷险境,记住了?”定王的目光笼罩在阿殷面庞,见她点头,才松了目光。 肃然叮嘱过后,他便露出些许笑意,“我今日,只是来道别。” “道别该折柳为赠,院外就有柳树,我去折一枝送给殿下?”阿殷打趣。 定王却摇头,“柳枝不能充饥,留着明日再送。先前在西洲的农家,你曾做过酸笋鸡皮汤,味道就很好。” 阿殷愕然,“殿下难道尚未用饭?” “留了肚子,专等着你。”定王认真道。 第2章 .10 酸笋鸡皮汤并不难做,阿殷爱吃这个,特地学过做法,味道还算可以。只是没想到,那回在西洲假扮夫妻时兴起露了一手,却叫定王给惦记上了。 午时将尽,阿殷哪能让定王继续挨饿,当即吩咐如意去准备,她亲自下厨。 定王闲着无事,便跟她到厨间帮忙。 家里的厨房不算大,却十分整洁,加之如意不时就会拿酸笋来做些开胃的吃食,食材也都是现成的。外头的风愈来愈凉,渐渐飘起了雨丝,定王掩上窗扇,吩咐如意出去,他亲自点火给阿殷打下手——从前行军在外,他虽不必亲自动手造饭,却也曾尝试过,这会儿虽不甚熟练,应阿殷的指点帮忙打理,倒也很顺利。两人自相识以来,都是定王吩咐阿殷东奔西走,今日轮到阿殷使唤定王,也颇新奇。 雨势渐盛,外头树木被打得刷刷作响,厨房里两人忙活,倒是别有意趣。 待阿殷将最后一味料置入锅中,已是酸笋的香气扑入鼻中,引人食指大动。 阿殷倍感成就,满足的嗅了嗅香味儿,旁边定王接过她递来的空盘子放下,站在她身后,“还要多久?” “再熬片刻就好,殿下若是觉得饿,那边有今晨做的糕点,也可垫垫。” “先等你的汤。”定王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蹭过阿殷的脸颊。锅中的汤已经沸腾,酸香的气息入鼻,竟有种家常的温馨。 定王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跟母妃住在王府一处小院里,因为平常没有永初帝踏足,院子便格外冷清安静。母妃粗通厨艺,兴致起来的时候也会给他做吃食,简单的小厨房里香气四溢,他抱着碗趴在桌边,万分期待母妃做成的美味。后来他渐渐长大,永初帝受禅称帝,母妃跟着入宫,他有了这座王府,搬出来独住。 王府固然富丽堂皇,巍峨雄浑,却总显得空荡冷清。 那之后金莼玉粒,京城里有名的厨子在宽敞的大厨房里做出种种吃食,精细而美味。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过任何期待—— 就像小时候等待母妃开锅盛饭,那种雀跃的心情,比吃到美食更令人高兴。 如今站在陶家这座小厨房中,外头雨声弥漫,将京城各处的喧嚣隔绝开来,他同阿殷亲自整治一碗酸笋鸡皮汤,竟叫他生出久违的期待。数年的杀伐冷厉,寒夜独行后,陡然寻回旧时的快乐,格外触动心底。他甚至想再吩咐如意去买些菜,他来给阿殷做几道尝尝。可惜后头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耽搁太久,也只能等从灵州回来了。 不过临走前能在这雨声里与她消磨,却也令人愉悦。 定王低头亲了亲阿殷,“来你这儿蹭饭,果然是对的。” “可打扰我做饭,却很不对。”阿殷侧头觑他,见他眉间最初那点郁郁已然不见,便盈盈一笑,“殿下跟着去了行宫,既然是避暑散心,晌午必定有宴席。如今太子不再,就只有殿下和永安王,殿下怎么却逃席过来了?” “宴席很无趣。”定王将她抱得更紧,“太子被禁足,皇后见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父皇虽在行宫,心思却还在朝堂,母妃这回又不在,坐着也是无事。倒不如来找你。” 锅中的汤已然鼎沸,阿殷示意定王取过空的瓷盆,将香喷喷的汤盛入其中。只是她惯于舞刀弄件,在这种事上毕竟生疏,贸然伸出手被烫着,立时将指头送到唇边吹了吹没敢再拿。 定王自取过来放入盘中,取了两副碗筷,半点都不见外的进了隔壁屋中。 阿殷紧随而至,盘中放着几样糕点。 她这一顿饭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待功成出来,如意已经按吩咐从街上买了几样饭食过来——酸笋鸡皮汤固然味道不错,定王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单只靠这汤和糕点能济什么事,仓促之间来不及做主食和其他菜,也只能就近买些熟食了。 糕点和饭菜依次摆开,两人费了不少心神做出的酸笋鸡皮汤摆在最近处。 这一顿自然吃得格外香甜,哪怕阿殷已在季先生府上用过午饭,也还跟着吃了一小碗。 定王倒是吃得酣畅淋漓,第四碗汤下腹,才满意的搁下碗筷。 “等我回来再做一次。”他睇着阿殷,叮嘱道:“这段时间就在家里歇着,少外出。”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难得有空,哪能不去外头逛逛?” “父皇要对剑门动手,他未必不会察觉。京城中人心叵测,远比你所想的危险,阿殷——”定王按在阿殷的肩上,觉出女子独有的瘦弱,“听话。我不在时,凡事都找常荀商议,万不可轻举妄动。想出去散心,等我回来安排。”见她并不认真,忍不住屈指敲在眉心,皱眉道:“剑门若真与代王有关,他绝不会束手待毙。反守为攻的事,他从前很会做。” 这样一说,阿殷才渐渐收了面上嬉笑表情。 “如果剑门真的与他有关,会怎样?”想到可能的结果时,阿殷的面色终于肃然。 定王眸色愈深,沉声道:“能叫他万劫不复。” 阿殷呼吸一顿。 万劫不复? 就是说……永初帝不会再退让隐忍,会拿定王去灵州查到的事为证据,将代王铲除?若果真如此,代王必定不肯坐以待毙。他只是先帝的皇子,难以在宫中做什么,便会往定王头上打主意。从前以太子为棋,借着她来挑拨高相和定王,焉知这回不会故技重施? 她迅速瞧出了其中利害。 “殿下放心。”阿殷看向定王,态度已然笃定,“我会有分寸。” 西洲的悍匪不足为惧,京城的冷箭却最难防备,她自然知道该谨慎保全。 定王嘱咐已毕,便也不再逗留,道了声“等我回来”,便起身辞别。方才一阵疾雨,此时雨势已歇了不少,淅淅沥沥的随风斜飘入窗,沾在脸颊冰凉。 定王也不打伞,叫阿殷在檐下留步,自出门大步去了。 * 阿殷这里得了嘱咐,果真没轻举妄动,即便往街市买东西,也要由陶靖陪着同往。 先前季夫人吩咐置办的东西渐渐都备了起来,只是要送给定王的东西依旧决断不下。她早年困在郡主府中,习武读书之余,也曾学过针线,小物件上固然能拿得出手,大的东西却全无经验。 这是新婚之夜送给定王的东西,自然马虎不得。 可是要送什么呢? 想来想去,最终决定送个香囊,上头的绣饰却非女儿家惯用的花鸟吉祥之物,而是一只麒麟,与定王所赠作为免罪玉牌的的那枚麒麟玉佩相似。阿殷连里头要装的香都想好了,就选先前配的玉露香,香味独特,沾衣不去,如初夏晨光里的晶莹玉露,男女皆能佩戴。 如她先前玩笑时说过的,久佩此香,若有日因事走散,还能循着此香寻到彼此。 而麒麟神骏,才能杰出,与龙凤龟并为四灵,很适合定王的身份。 阿殷觉得这主意甚妙,遂开始绣制。 不去沾惹外头的纷扰,沉下心来备嫁家中,时日倒是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中秋。 陶靖这一日正当休沐,陶秉兰也从监中回家,共度佳节。这一夜是本该是阖家团圆时,然而冯卿早逝,芳踪杳渺,陶靖追思往事,决定带着阿殷和陶秉兰取城外给冯卿上香——次日正巧是冯卿的冥诞,该当去佛前上柱香。 城外的铁峰寺虽无盛名,却是当年冯卿进京后极爱去的地方,据说在这寺里为亲人祈福,十分灵验。 父女三人纵马而去,因陶靖闲时常来寺中,那沙弥认得他,便先引他们去烧香。寺里今日添了不少香客,多是在京城求学谋生之人为远处的家人祈福,缭绕的香火之中,各自承载一段故事。 在寺中盘桓了一阵,陶靖带着兄妹二人往后山去。 那边山势虽险,风景却奇秀,如今秋高气爽,站在山腰可以看到整个京城,开阔舒朗,是陶靖最爱去的地方。 谁知三人还未靠近,远远的便见有个人站在山腰的巨石上,独自迎风而立。 阿殷微愣,“那是……临阳郡主?” “是她。”陶靖皱眉,也觉意外。 三人今日是为冯卿而来,却在此意外碰见害死冯卿的凶手,各自面色渐变。 临阳郡主——被褫夺郡主封号之后,她的身份便只是姜家的女儿姜玉妩——却并未察觉,木偶般站在石上,任由山风烈烈吹来,冰冷的灌进脖颈,让浑身冰凉。 她的脸上残留泪痕,望着京城,目光茫然。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尊贵雍容的郡主,应邀赴皇家宴席,与代王和寿安公主同乐。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京城中权势鼎盛的侯爷,母亲还是先帝册封的诰命,兄弟姐妹,无一不尊荣贵重。而今日,那些却全都坍塌了。 父兄被斩首,母亲被流放,昔日显赫鼎盛的怀恩侯府姜家,如今只成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她呢?曾经有多骄横跋扈,多烈火烹油,此时便有多茫然无助、冷清萧瑟。 这个地方姜玉妩曾经尾随陶靖来过多次,试着猜想陶靖站在此处时在想什么。她没能猜透那个男人,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一座天下人仰慕敬畏的京城,于她而言,与府中的华屋丽舍无异,她可以骄横无阻,任性肆意。因为她是郡主,是姜家的女儿,注定锦衣玉食,骄逸奢侈,天生便比那些蝼蚁般的贱民高贵。所以她仗着权势除掉令她不悦之人,夺走旁人家园田产,甚至夺走别人夫君孩子,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对那些卑微的反抗嗤之以鼻。 时至今日,她再度站在此处,却发现从前的她如在梦里。 那些权势恭维、敬畏阿谀全都成了泡影。 就像她对陶靖的十数年追逐,不过是个执拗天真的梦。 父兄已被斩首,家中女眷已遭流放,曾经对她颇多照顾的代王和寿安公主,也在姜家倾覆后渐渐舍弃了她。曾以为在这繁华京城能呼风唤雨,如今却只剩走投无路,沦落如丧家之犬,京城之大,她竟不知该如何安神行走。昔日尊荣如云烟渐散,如今只剩吹彻骨髓的寒冷。 而她,竟然还想苟活。 姜玉妩抬袖将眼中的朦胧拭净,并未察觉不远处泛着寒芒的箭头—— 阿殷和陶靖各自拿一枚袖箭,冷然对准了临阳郡主。 破家之恨背负了十六年,今日,是天赐的清算良机。 山风吹过,茅草摇动,两支平淡无奇的箭支携着疾劲的力道破空飞出,射向姜玉妩的腘窝。那边姜玉妩甚至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这疾劲的力道带得屈膝向前,扑向面前的陡峭山坡。 姜玉妩的眼中满是惊恐。 * 临阳郡主姜玉妩死了,被人以短箭射下悬崖,栽折了脖颈,在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凄然死在佛寺后山,直至两日后才被人发现。 代王派人将她下葬,却未惊动谁去彻查。 当初姜家煊赫鼎盛,明里暗里已不知欠了多少血债。姜玉妩做临阳郡主时便纵横跋扈,曾为侵占田地庄园逼得许多人家破人亡,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如今有人来寻仇,且除了两支短箭外没留任何痕迹,自然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作势查探了一番,便成悬案。 而在陶家,阿殷跟着父兄给娘亲上香遥祭之后,便将姜玉妩抛在了脑后。前仇旧恨已然清算,姜家倾塌,骄纵的临阳郡主也凄然收场,不值得人再费半点神思。虽然京中还有代王虎视眈眈,路却是越走越宽了,往后的路更令人期待。 只不知定王在灵州是否顺利。 阿殷曾在凤凰岭体会过剑门的凶险,夜深梦回之时,便总多几分担忧。渐渐的,她又觉出些不对劲—— 这些夜晚,她家外面似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第2章 .11 阿殷察觉有异后并未打草惊蛇,又留心了两夜,发现外头虽有人趁夜潜伏,却并未做过什么。她心中难免狐疑,便在吃饭时将此事告诉陶靖,谁料陶靖听了,只是一笑,“来人是友非敌,不必惊慌。” “父亲早就知道?”阿殷汤匙顿住。 陶靖笑望女儿,“十天前就已有人守在咱们院外,你这会儿才察觉?” 阿殷撇了撇嘴。她虽曾做过侍卫,做的却多是随行守卫等事,论机警,哪能比得上他?遂道:“他们只是在外潜伏,又没闹出任何动静,我哪能察觉?你女儿还没厉害到那个程度。只是前几天觉得不对劲,这两天留心观察,才发现他们似乎也没敌意。父亲说是友非敌,难道知道他们的来路?” “定王人虽不在,心却还在京城。” 阿殷闻之微讶,“他们是定王府的人?” 陶靖颔首,道:“前阵子碰见常荀,他说定王有消息递到,叫他派人守在咱们住处。这阵子京城里不大太平,代王私底下动作不少,恐怕是定王殿下在灵州查出了要紧的事情。这几个侍卫守在外面,多一层防卫,你当做不知情就是。” 阿殷一勺甜汤才送入口中,不由皱眉道:“父亲又瞒着我!害我担心好几日。哼。” 她近来甚少舞刀弄剑,连喜欢的骑马驰骋都强忍着没去。待在家里将女工练字等闺中事情做多了,钗簪绣裙在身,便更易流露姑娘家的情态,反比先前穿着司马官府时更见鲜活灵动。十六岁的姑娘虽已长开,在陶靖看来,到底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少女,他忍不住揉揉阿殷发髻,“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机警。” “那父亲觉得我够机警吗?” “还算可以。定王府的侍卫都不差,那日常荀还开玩笑,说你近来在家中养得失了机警锐气,不会察觉这些侍卫。如今看来,却是她失算了。” 阿殷得意而笑,“常司马未免小瞧人!” 陶靖笑而不语,阿殷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念及定王的安排,唇角不免翘起。 自定王远赴灵州后,她便留在家中极少出门,连王府都没再去过,更不曾见过常荀。定王性情沉默内敛,虽然如今好转不少,习性却未改变,这般在外查探,又是在剑门盘踞的灵州,处境危险,难保不被人窥探,所以至今只言片语的信都没写过。她都以为定王已忙得忘了京城的事,却原来他还记得。 只是他如此安排,想必是在灵州收获不小,已然行走在刀锋之上。 阿殷既喜且忧。 按捺了一天,次日到底没忍住,由陶靖陪着去了趟定王府,从常荀那边问定王的消息,顺便清算常荀小觑她的账。 自去灵州后,定王虽未写过书信,却也有极简短的消息送回,府中往来皆是独有的渠道,能够阅信的,目下也只常荀而已,就连长史都不能尽知。 据常荀的消息,定王在灵州虽遇到点波折,却都一一化解。加之这回永初帝派去灵州的不止他,还有位专为永初帝办事的高人,利落的凋了当地官员安排协助,他本人倒没什么大凶险。只是灵州闹出动静,代王在京城必能得到消息,其中不少消息恐怕还能碰到代王痛处。为免代王趁着府中空虚骤然发难,便叮嘱常荀格外留神。 阿殷详细听过了,总算稍稍放心,虽有侍卫在外守护,日夜也总格外留心。 * 待得八月底,天气已渐渐转凉,几场秋雨过去,难免要添两件秋衫御寒。 这一日依旧秋风萧瑟,整座京城都笼罩在冷雨之中。阿殷的香囊已然绣好,这几天忙着调香,却因这雨势缠绵,难免烦恼,且这等天气没法练刀提神,便只提笔在窗下练字。 晌午才过没多久,便听外头传来马嘶。 推窗瞧出去,外头两人戴着斗笠雨披走进来,却是陶秉兰和冯远道。 阿殷当即搁笔迎过去,在客厅外对着冯远道福身行礼,同陶秉兰一道入厅。 如意奉茶端果,阿殷有阵子没见冯远道,询问近况,才知道永初帝从行宫回銮后便格外忙碌,甚至还摆驾往城外佛寺去了两回。冯远道身为散骑常侍,随侍御驾,从那格外森严的防备中,也能嗅出不寻常的气息。只是他毕竟身在御前,许多话也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这已经够了。 永初帝的具体打算,莫说是她这么个四品小官,就连定王都不可擅自打听,阿殷自然也晓得分寸。兄妹二人留着冯远道对弈,待申时陶靖下值后回家,冯远道才说明来意—— 当年他祖父冯太傅被人诬陷牵连,冯家遭流放后,冯崇于秋末染疾未愈,死在了流放之地。永初帝登基后,他父亲得以赦免,在梁州乡下做教书先生,也将祖父的坟冢立在了那里,时常祭扫。如今八月底,离祖父忌日只剩二十余天,他已跟永初帝告假,要回梁州一趟,祭扫祖父坟墓。据他所说,永初帝当年常与东宫来往,对冯太傅颇为崇敬,这回特地叮嘱,叫冯远道代为祭扫。 而冯远道今日来陶家,便是想问问陶靖和阿殷兄妹是否要打着季先生的名号与他同去梁州,祭扫过冯太傅,回来途中还可绕道南郡,去祭扫阿殷的娘亲。 阿殷闻言默然,同陶靖对视。 她去年在西洲时就想过去南郡看望娘亲,只是未能成行,中秋那日去寺里进香,也曾提及此事。若搁在平常,阿殷必定要跟着冯远道同去,只是此时…… “时机恐怕未必妥当。”陶靖皱眉,也不隐瞒冯远道,“皇上派定王殿下远赴灵州,你也该知道其中利害。常荀前阵子才加派人手守在这周围,此时贸然出京,便是自曝于险境。非但阿殷可能受贼人所害,甚至定王殿下也可能被影响。” “我也是拿不准,所以来问问。如此说来,确实不妥。”冯远道望向窗外,面露忧色。这座小院所在的静安巷只是经常中平淡无奇的普通处所,院中屋宇厢房,也与别处无异,比起定王府的守卫森严,确实太简易了些。他出自定王麾下,曾跟着定王出生入死,如今虽随侍君王之侧,却时刻未忘旧日经历。 冯远道叹了口气,“此患不除,终究难安。”他瞧了阿殷一眼,“表妹算是定王殿下的软肋,这节骨眼上处境确实危险。姑父恐怕也不能动身离京,那我就代为祭奠,再往南郡一趟,为姑姑祭扫。” 陶靖沉默颔首。 阿殷多少也有些苦闷,“这回不能去,后几个月事情也不少,那就明年清明再去?我很想去南郡看娘亲,也想去看外祖父。” “已经等了十几年,不差这几个月。”陶靖倒是已经习惯了,“你娘必定也不愿你为祭扫而冒险,往后推推,也无碍。” 阿殷只好答应。 商议既定,冯远道也不耽搁,当即告辞出门。 陶靖带着阿殷兄妹送他出去,因冯远道此去是为祭扫,阿殷和陶秉兰意有不舍,直将他送出院门外。 冯远道依旧纵马离开,阿殷才要转身回去,却见雨幕中有人远远站着。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阿殷撑伞立着,雨丝被斜吹入伞下,站在身上也只觉潮湿。那人的浑身却都湿透了,高大的身影站在灰墙之下,如同雕塑。 高元骁?阿殷望着那浑身湿透的人,怔住。 他怎么在这里?他站了很久? 阿殷暂时驻足,叫陶秉兰先行回去,再瞧过去时,便见高元骁往这边走来。他本也是个颇有才干的人,虽不及定王的英武决断,行事却也极少拖泥带水,寻常都是稳健疾步来去。今日他却走得颇慢,仿佛有些犹豫,隔着雨幕打量阿殷,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高将军?” “陶殷——”高元骁经雨浸透全身,衣衫头发皆紧紧贴着,开口叫了一声,却又顿住,欲言又止。 阿殷觉得奇怪,“高将军有事?”伞下的美人盈盈而立,是他前世今生皆念念不忘的丽色,然而那双杏眼之中,除了因为旧日交情所生出的些微关切之外,并没有半点别的东西。她换回了女儿家的打扮,发间除却从前简单的宫花珠钗,还添了一股玉钗,甚至脸上还薄施脂粉,比从前更增丽色。 她越来越美,却会在两月后嫁为人妇。 嫁的不是他。 姜家已经倾塌,临阳郡主已经丧命,代王和寿安公主恐怕也难以如前世那般大兴风浪。她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挺直脊背行走在京城,与夫君携手闲游,面带笑意。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高元骁多么希望那个人是他。可以在闲时带着她纵马郊野,在晨起时练剑谈武,在阴天相伴厮磨,岁月安好。美人在怀,功成名就,他一向以为,重活一回,他能够做到。可惜仕途虽顺,美人却要落入别家——于是他所做所想,都成了徒劳的挣扎。 他还是不甘心。 诸般念头翻滚,高元骁终究咽下了话语,只缓声道:“路过静安巷,想到你也住在此处,就来看看。近来好吗?” “劳高将军记挂,一切都好。”阿殷笑了笑,礼貌邀请,“将军浑身湿透,先进去喝杯茶歇歇吗?秋雨寒凉,可换身家父的衣衫,免得受寒。” “不必了,还有公事在身。这点雨不碍事。”高元骁摇头,谢绝了阿殷送伞的建议,抬步离去。 脚步如来时一般迟缓,如同犹豫。 阿殷瞧着他背影隐入淡薄雨幕,觉得今日的高元骁很不寻常,却又思索不出头绪,站了会儿,还是进院去了。 * 高元骁一路走回府中时,雨已经歇了,只是他浑身上下早已淋透,衣衫依旧湿腻的黏在身上。 才走过垂花洞门,要往高夫人处去问安时,高元骁却忽然被叫住了,却是高妘—— “又拿出这把匕首,还在惦记那个陶殷吗?”高妘面色语气皆是不悦,“这样失魂落魄,叫母亲瞧见,又要惹她担心。” 高元骁闻言低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将随身带着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那是先前他在西洲送给阿殷的,后来阿殷决定跟随定王后,便将这匕首还给了他。 高元骁默然将匕首收回去,“天渐渐冷了,站在这里做什么?” 高妘笑了声,“你可以淋秋雨,就不许我随便走走?父亲才回来,已经叫上大哥去母亲那里了,我瞧他神色,怕是有事要商议,恐怕还是给定王操心吧……”她眸中难以察觉的掠过讥讽之色,“明明我要做的是永安王妃,怎么你和父亲却总为定王着想?” 她自端午那日被定王所拒,转赐永安王之后,所思所想,便与从前渐渐有了不同。 高元骁低头看着妹妹,辨出其中的不忿。他暂时收起了这一路的心绪,只虚扶着高妘肩头,带她往里走,道:“定王是为皇上办事,父亲和我在京城配合,只是为了皇上。你这脑袋,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你们就是想帮定王,我感觉得出来!”高妘走了片刻,见高元骁没再有什么反应,又道:“我跟永安王的婚期都已经定了,你们还当我喝从前一样不懂事?姑娘们中间的事我应付自如,外面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不管皇上的心思或是朝臣的口碑,永安王都比定王好,如今东宫被禁足,父亲那样得皇上器重,为什么不能帮永安王,却只在定王跟前白费力气?二哥,我才是你和父亲的家人!” “这是什么话?”高元骁顿住脚步,侧头看着她,“我们当然是家人。”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高妘想起那把匕首时就不忿,“难道眼睁睁看着陶殷跟着定王飞黄腾达,将我踩在脚下?” “陶殷是侧妃,你是正妃,又在不同的王府。她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怎会踩着你。” 高妘目中生恼,情急之下跺脚,“你明白我的意思!皇上对东宫有了不满,我听见你跟父亲说了!这样要紧的时候,永安王如果能够出头……” “妘儿!”高元骁猜出她言下之意,蓦然打断她,眉目稍厉,“不许胡说。” “胡说?”高妘从前被父兄捧在手心,也不惧怕高元骁,凑过去低声道:“你和父亲帮定王,难道只是为了皇上?”——在相府耳濡目染,高妘多少也能察觉出父兄的意思。从前父亲只是个中正的宰相,今年却渐渐跟定王走近,先前母亲提起想将她嫁入定王府时,父亲也十分赞成,高妘猜得出那意味着什么。可如今她都已经要嫁入永安王府了,高家的荣辱便跟永安王牵系。 永安王也是皇子,在朝臣中的口碑远胜定王,父兄愿意帮定王,为何不能帮他? 高妘揪住高元骁的衣袖,语声清晰的道:“从龙之功,不就是你和父亲求的吗?” 高元骁被她言语震动,低头看去,在妹妹眼中察觉一丝陌生的疯狂。她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谨言慎行,妥帖周到,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满心愕然,不知道高妘是何时有了这样的变化。 难道真是因为端午那日定王拒婚和后面沸沸扬扬的流言,才会令她心意骤转,想要以永安王的威势,将陶殷踩在脚下? 这头高元骁惊疑不定,静安巷中阿殷也正惊惊疑—— 送走冯远道后没多久,陶家便又迎来了客人,却是常荀。 据常荀所说,昨日代王的庶弟常山郡王奉诏进京,永初帝决定在九月十五日,往城外大悲寺去进香。大悲寺是当日景兴帝禅位后修行的寺院,此次进香永初帝极为重视,要求各皇亲府中五品以上官员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随行。 凑巧的是,据定王传来的消息,他将会在九月十七日左右抵京。 第2章 .12 九月十五日,永初帝率皇亲重臣,前往大悲寺中。 大悲寺位于城外四十里处,因为景兴帝曾在此出家修行,永初帝登基后为博众臣之心,体念大德,特意将这佛寺休憩得格外庄重。此次他率众前去,据说也是召见常山郡王后想起了当年的景兴皇帝,听常山郡王说要来礼佛进香,他也便起了这心思,一则为佛进香,再则怀念景兴皇帝当日禅位出家之大德。 皇帝銮驾出宫,仪仗自然格外隆重。有司在三四日前就已查过道路,这日沿途禁军开道,宫妃女眷皆随行,其余官员则骑马跟从,加上前后负责护卫的禁军,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叫极远处看热闹的百姓赞叹不止。 队伍到得大悲寺中,永初帝带着众人进香毕,便听众僧诵经,高僧开坛*。 寺外禁军层层守卫,里头众皇亲官员坐在蒲团上,认真听法。 寺中虽然古木阴翳,这容纳两三百人的空地上却无物遮挡。所幸如今天气渐凉,哪怕有太阳当空,却也不至于将人晒晕,阿殷与跟着与常荀并列坐于蒲团,听罢庄重诵经之后,心神也稍稍沉静。 上头高僧开坛*,才讲至一半,便隐约传来女子啜泣之声,不过片刻,那哭声渐渐大起来,众人循声望过去,便见代王妃坐在女眷之中,正放声大哭。 这动静叫众人都诧异,台上高僧暂时停了说法,永初帝眉头微皱,皇后因坐在女眷之首,便回身问道:“代王妃这是怎么了?” 代王妃犹自大哭,却也记得请罪,起身跪在蒲团上,又哭了半天,才渐渐能够说话,“妾身一时失态,请皇后娘娘恕罪。大师之言精妙,妾身感念先帝大德,思及往事,实在……”她哽咽之间,竟自有些说不下去,只拿帕子擦泪。 皇后瞧了永初帝一眼,旋即微笑了笑,“先帝德高,确实叫人怀念。你是想到了什么?” “臣妾从前也曾蒙先帝指点教诲,而今聆听佛音,才发现这几年如迷途失路,竟有许多错处,实在感愧。”她在蒲团上跪得笔直,朝永初帝和皇后重重行礼,旋即道:“大悲寺附近便是慈悲庵,妾身愿入其中修行,直至消弭业障,恳请皇上、皇后娘娘恩准。” 佛寺里安然静谧,方才高僧*,在座之人皆凝神细听,此时代王妃的话清晰落入耳中,叫众人皆惊。 代王听她言词,最先变色,旁边寿安公主也是面色微变,低声道:“王妃!” 代王妃却恍若未闻,只跪立在蒲团上,犹自抽泣。 皇后娘娘也露出诧异之色,看向永初帝,便听永初帝道:“朕听皇后说,代王妃一向贤德仁爱,怎的却有业障?你若有此心,在家中供奉礼佛即可,何必要去慈悲寺修行?” 代王妃再度叩首,道:“妾身之罪孽,唯有入慈悲寺朝夕诵经,才能消弭。当日妾身的父兄窝藏逆犯,做下种种错事,已难挽回。妾身苟活于世,本就惴惴不安,常觉悔愧,今日得高僧教诲,才知往日种种,全是妾身的过错,父兄为了妾身和王爷而背负罪孽,实在叫妾身愧疚不安。” 这句话更是叫人哗然。 怀恩侯府姜家的倾塌,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其中窝藏逆犯等种种罪行,更是叫人咋舌。如今听代王妃的意思,姜家窝藏逆犯之事,竟是为代王和代王妃背负罪孽。那边是说,这些事都是出自代王授意? 底下众人难免相顾讶然,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代王面色陡变,虽维持往常的仁慈之态,却难掩厉色,“玉姮!” 代王妃轻飘飘瞧了他一眼,眼底冷意转瞬即逝,更不顾寿安公主的低声劝解,只朗声道:“妾身这些年曾做下许多错事,从前不曾察觉,今日感念先帝大德,聆听高僧教诲,才知罪孽有多深重。殿下——”她看向代王,徐徐道:“先帝也曾教殿下仁慈贤德,当日殿下指使妾身父兄做下那些错事,与妾身同样背负罪孽,有负先帝教导。不如便也在这大悲寺中修行,消弭罪孽?殿下,迷途知返,尚可原谅,否则将来殿下以何面目去见先帝?” “满口胡言!”代王在顾不得什么仁慈风范,怒声斥责之间,险些站起身。 永初帝轻咳了声,目光往代王身上一落,如重刀砍过,霎时将代王稍显凌厉的气势压了下去。 “姜家所作的事,是受代王指使?”永初帝眉目中立时显出威仪,起身将在座众人环视一圈,沉声道:“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妾身不敢欺瞒。”代王妃神色中全是悲伤,仿佛真的痛悔,“当日家兄在西洲所做所为,横敛资财也是为了妾身和殿下,妾身娘家当年蒙先帝器重,向来感激圣意,对殿下也十分尽心。”她叹了口气,“皇上若惩治妾身,妾身不敢违抗,如今只求能修行消孽,痛改前非。” 代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当即跪地道:“皇上,臣蒙先帝教导,一向仁慈行事,绝未授意过姜家!” 寺中风停声静,陡然生出的折转令在场众人都震惊讶然。 永初帝沉默不语,面色亦冷凝沉重。 那边代王妃意犹未尽,对着佛像叩首,声音沉缓悲哀,更说出代王从前做过的许多错事来。而代王慑于永初帝的冷厉目光,虽则浑身冷汗直冒,却是连半个辩白的字都没敢说出来——代王妃是他最亲近的人,姜家曾是他最倚重的势力,代王妃既然背叛,所有的证据几乎都能立时摆上台面。 夫妻一体,罪孽同担,代王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会如此自寻死路。 背后冷汗涔涔,被掌心握着的蒲团渐渐被打湿。 好半晌,永初帝才徐徐开口,“今日来大悲寺,原是为礼佛,感念先帝之德。”他将目光扫向众人,细辨众臣神色,旋即道:“代王妃既然自请修行,便准她说请。代王辜负先帝教导,行事有失,既然怀恩侯府之事已定案,朕体念先帝之德,宽大为怀,不再深究。着降代王为郡王,每日来大悲寺进香悔过。” 众臣都屏息不敢擅言,代王原以为永初帝会当场发作,借着这由头彻查,听了这话,背后冷汗稍收,更不敢当即辩解,只俯首道:“臣领旨,叩谢皇恩。” 永初帝便也不再追究,依旧请高僧*,至晌午过后才摆驾回宫。 代王妃已当场卸了钗簪,一眼都不曾再看代王和寿安公主,只由贴身两名嬷嬷陪着,进了慈悲庵安置。 那嬷嬷是自幼看着代王妃长大的,方才也是满身湿汗,直至进了禅房,才跪地哀声道:“王妃这是何苦!” “情势迫人,不得不如此。”代王妃坐在青竹椅上,眉目现出倦色,“父亲死了,兄弟子侄也都死了,连临阳也都丧身郊野,我不想再看到母亲也落这个下场。” 嬷嬷一怔,“是有人在逼迫王妃?” “没有逼迫……”代王妃摇头。 确实不算逼迫,是她自愿接受的交易罢了。今日之事算是她应永初帝的安排当中陈情,立了大功,虽就此青灯古佛,荣华尽失,却能换来母亲和姐妹在流放之地的安然无恙,能够活着等到大赦,家人团聚。 嬷嬷看着她的神色,也是凄然,叹道:“王妃自嫁给殿下,便对他一片痴心,老奴实在……” “痴心算得什么?”代王妃倚在靠背,满面倦色,“从前我以为他对我有情,才劝说父兄冒那样大的风险,成全他的野心,也成全我的富贵。如今才知道……呵,父兄死了,姜家倾塌,我便成了弃子。我对他痴心,他虽也浓情蜜意,却何曾真正对我有意?莫说如今情势大变,他已岌岌可危,就算是他得偿夙愿,届时也会为借别家势力另娶,我又算得什么?倒不如成全自己,至少能保母亲和姐妹无恙。” 从雍容华贵、端庄尊荣的太子妃到代王妃,她在姜家的滔天权势下成长,从来都意气风发,尊贵威仪。哪怕是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时,也不曾露出这样的凄然神色。 老嬷嬷察觉她的灰心,也自滴下来来,“王妃这样受苦,老奴看着都不忍心。” “好在母亲和姐妹能得人庇护,”代王妃深吸了口气,指尖抚过半旧的桌椅,“我便在此念佛吃斋,等她回来吧。” 泪滴在桌上,渐渐汇聚,代王妃卸下浑身装饰,换上庵中缁衣。 * 回城的倚仗依旧如来时隆重,阿殷官职低,便跟常荀纵马走在最末。 今日之事,着实出乎所料。方才寺中虽安静,众臣却都被代王妃举止震惊,到得此时,已然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平素瞧着代王仁善行事,却原来指使着姜家做了那么多事,如今竟被代王妃亲自道出。若不是皇上感念先帝之德,仁慈处置,就这些罪名,若是查实了,贬代王为庶民都算是最轻的处罚。 阿殷与常荀虽还未议论什么,心中各有揣测,猜得这应是永初帝的手笔,眼神交流之间,也是感叹。 正行走间,旁边有报信的侍卫策马驰过,阿殷忽觉身边似有劲风袭来,忙伸手接住,却是一枚寸许的木枝,外头绑着一段布条。 阿殷诧然抬头,那侍卫已然疾驰离去,无从辨别。 她将那布条拆开看过,却是面色微变——上头说,兄长陶秉兰受刘陵之邀前往凤凰岭游山,她若不想陶秉兰失足坠崖,即刻孤身前往凤凰台。若一个时辰后还未到,陶秉兰性命不保。 刘陵这个名字对阿殷而言并不陌生,他是陶秉兰的好友,相交已有数年。先前两人约了重阳之日登高,陶秉兰因得了陶靖的嘱咐,这段时间所有出京城的邀约全都推拒,甚至连入夜后的各种宴席都辞了。按陶秉兰的性情,这节骨眼上给更不会贸然去那样远的郊外,恐怕这所谓的游山已是被人胁迫。只不知是刘陵有诈,还是两人皆被用强。 阿殷将那布条再瞧一遍,即刻收入袖中,冲常荀递个眼色,放缓马速。 前头是浩荡的皇亲重臣,后头百官就少些拘束,两人稍稍落后,待左右无人时,阿殷才将那布条递给常荀,沉声道:“兄长不会武功,在凤凰岭怕有危险,我得过去。” “不可!”常荀看过内容,当即摇头。 这布条中的意思太明白,显然是要用阿殷去换陶秉兰。能在禁军中安插人手,明目张胆的给阿殷递信威胁,对方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几乎可以肯定是代王。常荀受了定王嘱托,哪能容阿殷去冒险。 阿殷也稍微作难。 她自然知道此去凶险,可兄长在凤凰岭吉凶难测,若当真“失足坠落”,于出手狠辣的代王而言,也只是随手的事情。她在世上只有父兄两位亲人,父亲身为羽林郎将,随驾守护在前面,这会儿难以脱身,若不想陶秉兰受害,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常荀也知道她的担忧,便低声道:“我可以派人去凤凰岭救回令兄,但你不能前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去,落入对方手中的不止是我,恐怕殿下都要受掣肘。只是——”阿殷沉吟了下,蹙眉道:“我总觉得躲避无济于事。就像今日兄长的事,稍有疏忽就可以落入对方觳中,借以要挟,防范躲避永远难以周全,且总归受制于人,时时提心吊胆。难道他们一日不消停,我便要做一日缩头乌龟?不管是为救兄长,还是为化解困局,我都该前往!” 她的语气颇为坚决,常荀虽也知道这处境有些憋屈,却不愿冒险,阻拦道:“殿下临行特意叮嘱过,不能叫你有半点闪失。令兄的事我会派人妥善解决,陶殷,殿下就在返程途中,咱们这里不能出意外。” “可是常司马,如今人手本就少,单独分出去救我兄长,也是旁生枝节。何况——”阿殷目光微沉,十六岁姑娘的娇美容色中,却显出些断然果决,“代王此举是反守为攻,难道我就不能反守为攻,绝地求生?” “什么意思?” “殿下一直想挖出代王党羽在京城的藏身之处,却总找不到头绪,这回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何不将计就计?他们要以我威胁殿下,自然会将我藏在要紧之处,岂不正好做我们的带路人?届时殿下只消派人寻到我的踪迹,便能找到他们,可不就解了桩老大的难题。” 初秋的风掠过原野,令阿殷的衣袍微微摆动,她朗然而笑,娇美的眉目间竟自添了英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思路反道而行,倒是常荀先前没想到的,乍听之下,竟自生出激赏。 ——苦寻对方藏身之处无异于大海捞针,如今对方沉不住气出手,确实是良机。 只是这想法未免大胆,阿殷落入敌手便入凶险之境。叫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个即将成为定王侧妃的姑娘落入虎狼窝中,常荀怎么放心? 阿殷看出他的忧虑,“常司马,若今日不是我,而是蔡高提出这建议,你会如何?” 蔡高吗?常荀思忖片刻,断然道:“若是他,我会允准。” “那我为何不能,难道我比蔡高差?”阿殷既已想到出路,面上便见笑意,“我确实会成为定王侧妃,但此时我还是王府右司马,论武功,论应变,自问比蔡高更好。昔日在西洲剿匪,殿下也曾带我入虎穴,常司马也曾夸过我,怎的如今却又畏首畏尾?” 她这般说着,却叫常荀失笑,“是我想差了。” 西洲时那女侍卫的风采记忆犹新,回京后活捉突摩,在凤凰岭的寒潭中救下定王性命,她也勇敢过人,叫他刮目相看。这阵子奉命他只拿阿殷当侧妃来保护,却反倒忘了,这位姑娘并非一味要人保护的闺中弱质,她曾保护旁人,更曾力战恶贼,功劳卓著。 她原本就不是寻常闺中弱质,而是能与女将军隋铁衣风采相较的飒爽女官! 思及此处,常荀总算展开眉头,“你打算怎样做?” “将计就计,去换兄长回来。我这香囊中装的是近来新调的玉露香——”阿殷将腰间香囊指给常荀看,“此香味道独特,最妙的是香味持久,五六日都不会散去。我身上久经香味,途中也会见机行事,留点香粉做痕迹,你只需去我家中让如意找些给你,再找个上等细犬来寻踪迹,岂不就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计策虽好,只是你孤身入险境,若稍有闪失,不好跟殿下交代。” “殿下会理解我的选择。再说他们既然是打算以我要挟殿下,有求于殿下,自然不会轻易伤我。放心,我能护好自己。”阿殷目光明朗而笃定,“何况对方捉住的是我兄长,天下之大,我就这么一个兄长,绝不想令他有闪失!” 她的主意既然定了,常荀再劝阻也无济于事。 他沉吟了半天,才断然道:“就依你!”这会儿再回王府筹备已来不及,好在阿殷知道如今多事之秋,出门前在底下穿了定王给的护身软甲,袖箭和防身匕首俱备,不算太仓促。 因皇帝銮驾有禁卫军随行,不许旁人守卫,常荀叫人给长史通报一声,只说他和阿殷有事暂离,走远了屈指为哨召来命暗卫,将他身上应急的皮囊给了阿殷。阿殷将其中用得上的东西尽数取来,选个僻静处在身上备好,便同常荀策马,同往凤凰岭而去。 秋风渐劲,骏马疾驰,扬起阿殷的绯色官袍。冠帽之下容颜如玉,目光却是沉静笃然。 第2章 .13 阿殷抵达凤凰岭附近,便请常荀在原地稍待,她翻身下马,只身往布条所说的巨石走过去。 才走到巨石附近,便听两声怪笑,有个独眼男子自巨石后走出。他的面目并未做任何掩饰,鹰鼻阔额,独眼中目光狠厉,右手握刀,左边小臂被砍去,却接了一段铁臂,末端生出五根利刺,颜色暗沉。 尽管阿殷曾对战过突摩、周纲等凶悍之人,见到此人,不由也是心中微凛。 她极力镇定,往前半步,朗声道:“我已孤身前来,我兄长呢?” “人我们自然会放。”那独眼男人嗓子像是坏了,声音沙哑,因为生得极高,低头往阿殷身上一瞪,道:“你先随我们走。” “这可不对,有去无回,你当我是傻?若不亲眼看着兄长无恙,我绝不跟你走。”阿殷抬眸迎上那只独眼,近在咫尺的另一只眼不知是怎样怀调的,陷下去个窝,周围皮肤微皱,形貌怕人。她的手已按在刀柄,蓄势待发,目光也自冷厉起来,“半里之外便是定王府的人,我需亲眼看着兄长到他们手里,才能跟阁下走。否则——鱼死网破。” 独眼男人冷笑,左臂的铁钩一挥,便只拿目光震慑阿殷,如同虎狼俯视野兔。 相较于此时的凶悍冷厉之气,十六岁的阿殷眉目秀美皮肤白腻,身上穿的又是齐整官服,气势着实不及。 不过片刻,便有个瘦高男子过来,凑在耳边回话——这回倒是戴了面具。 阿殷遂将眉目微挑,“如何?” “放人。”独眼男抬起下巴,示意阿殷站在石台上,周围有六七个人迅速围拢,将她困在正中。 阿殷端然不惧,步上高台,往周围一望,能瞧见茅草间潜伏着的身影。她在初见独眼男时为其形貌而稍有惧意,如今一瞧,反倒坦然无畏,目光落在远处,便见陶秉兰似是被人推出,正跌跌撞撞的走在山间小径上。他必定也是猜到了什么,惶然四处张望,即便看不清眉目,也能知道他的焦急。 阿殷不知怎的眼眶微酸,稍稍矮身免得被陶秉兰看见,等他走得渐渐靠近常荀,阿殷才松了口气。 兄长已然无恙,她却是入了虎口,而今之计,也唯有虎口求生。 阿殷既然有心要深入虎穴,此时自不会枉费功夫惹毛对方,叹了口气走下巨石,道:“走吧。” 这般淡然态度叫独眼男意外,他谨慎的打量阿殷几眼,见这姑娘一副认命了的模样,便转身往乱石深处走去,不过片刻,便入了两峰夹峙的深谷。他虽然身材高大,走路却极轻,一路走过去,竟未在草石间踩出任何痕迹,只是后头茅草索索作响,想必跟了不少人盯着阿殷。 阿殷也没回头,默然跟随,步伐轻盈,既不过于掩藏武功,也未露出任何惧色。 独眼男走了半天,终究没忍住,再次回头打量阿殷,像是怕她玩什么诡计。 阿殷自知其意,哂笑一声,道:“阁下是怕我耍花招?这附近都是阁下的人,我能有多大本事,在这里自寻死路?”仿佛读懂了那独眼目光中的疑问,她淡然续道:“阁下以我兄长要挟我,自然还想以我要挟定王殿下。既然是要挟交易,自然有合乎两者利益,妥善处置的法子,我孤身前来只是为换回兄长性命,至于后面如何,相信定王殿下能妥善处置,我又何必害怕?” 她面上带出一丝冷嘲,因心无所惧,身体也不见任何紧绷防备。 独眼男何等锐利的目光,瞧出她的态度,看出她并未安排后招,倒稍稍松懈,示意后头的部下将阿殷从侍卫那里取来的腰刀解下。 阿殷并未反抗,甚至更加放心—— 从这独眼男的行事来看,他们所要做的只是绑个人质回去。这些人显然知道她的身份,虽则目光神情凶悍,周围看守严密,行为却不轻薄,至今都不曾碰过她身周半下,就连那腰刀也是等阿殷自己解下后接过去。如此看来,代王暂时没打算跟定王鱼死网破,这于她而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再走一阵,独眼男便扔了个黑色布袋过来。 阿殷从善如流,十分乖觉的将那布袋套在头上,不忘将用银针刺破的香囊抖了抖,留下些微痕迹。 这布袋缝制得厚实严密,套在头上,就只能看到些微光亮,完全辨不出眼前的路。察觉对方将刀鞘递过来,阿殷便就势握住,而后跟从对方指引,跌跌撞撞的前行。 脚下的路愈来愈崎岖,走了一阵后像是进了什么山洞,风停草静,脚下稍稍平坦,只是眼前愈发黑了。 而后便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阿殷跟着一脚踩下去,察觉有冰冷的水劲头鞋子漫入脚中。 她忍不住“咦”了一声,就听前头独眼男冷声道:“进了水道,小心脚下,扶着旁边。” 阿殷伸手往两边试了试,左右不过三尺之宽,加之有些气闷,想必是进了山中隐藏的狭窄密道,且折转迂回,似颇为复杂。她头一回发现凤凰岭下竟藏了这样的道路,心中不由纳罕,关于这些人藏身之处的猜测立时浮入脑海。 只是脚下湿滑,着实令人费神,阿殷从不曾走过这样的路,一手握着刀鞘,另一手扶旁边,便没法留香粉。 想了想,才试探道:“从没走过这样的路,有这头套更碍事,能不能摘了?” 前头独眼男明显脚步一顿,因为两人是前后脚走,阿殷甚至能察觉他身上立时现出的冷厉。 她忙解释道:“这密道曲折迂回,我就算想记都记不住,阁下未免太高看我。何况这里气息浑浊,套着布袋更闷,阁下总不想令我昏迷着出现在该去的地方吧?” 片刻安静之后,头上的布袋被摘去,旋即独眼男大步前行,拉得阿殷险些踉跄。 她心中懊恼之极,此时却没法发作,只在黑沉沉的密道中紧盯着那人后背,暗暗立誓往后必定要百倍奉还。好在这密道虽暗沉无光,没了布袋,到底方便许多,碰到折转处,阿殷便偷着往旁边壁上抹点香粉,倒也无人察觉。 直至一个时辰后,崎岖水道才算走完,阿殷重新被套上布袋,七弯八折,总算踏上干爽之地。 再走一阵,眼前重又现出亮光,后头跟着的人渐次停步,待阿殷被摘了布袋时,便见跟前她处在一间密室。从凤凰岭的乱石间走到这密室,阿殷本就不大会辨方向,此时更不知身在何处,只断定此处必是在凤凰岭附近。 她的脚下全然湿腻,难受得紧,走在这密室里,鞋底还咕叽咕叽作响,令阿殷很不舒服。 独眼男却像是习惯了,全然不理会脚下水湿,只朝阿殷伸手道:“给个信物。” “信物可以给,不过——”阿殷皱眉瞧着那早已变形的鞋子,面上全是懊恼,“能否给我找干爽鞋袜?公平交易。” 她身在敌手,却似全然不顾身周危险,笃定她会被定王救回似的,这淡然镇定令独眼男都觉得意外。 他话不多,只点了点头,却将那铁制的左臂伸得更靠前。 断臂接上铁刺,这情状实在叫人心寒,阿殷没有选择,便将头上珠钗取下,挂在那铁刺上,“定王殿下认得这个。” “姑娘倒很聪明。”独眼男重将阿殷打量两眼,转身去了。 这密室共有前后两道门,此外就连窗户都没有半个。阿殷环顾四周,见除了一方光秃秃的木床别无他物,只好坐过去。他身上腰刀已被解下,藏在腰间的匕首倒还完好,此时她不知是否有人盯着,只能做出淡然之态,往那木床上坐了,抬起双脚,苦大仇深的盯着。 过了好半天,才有个婆子推门进来,竟真拿了干爽鞋袜,只是做工粗糙罢了。 阿殷哪里敢挑,当即接过来,瞧着鞋袜没什么问题,便穿了。待那婆子离去时,阿殷眉头却不自觉的微皱——她既会调弄香粉,嗅觉便比旁人更敏锐些,方才那婆子虽然拿帷帽遮了面容,然而身上那股又淡又独特的檀香气息,却还是钻入阿殷鼻端。显然这婆子常与檀香打交道,才会沾惹这香味。 檀香在京城并不少见,然而这婆子身上的檀香却颇为不同。 阿殷低头揉弄鞋袜,心思却飞速转着。这香气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嗅到过?凤凰岭附近有不少高门贵戚的别居,这些人中不少人笃信佛教,常会焚檀香礼佛,此外还有几座寺庙,更是终日焚香,只是气味与别处无异,不像这股檀香这般…… 猛然灵光一闪,阿殷险些惊呼出声—— 这檀香,她今日似乎在大悲寺中闻到过! 这念头腾起,阿殷手心竟自有些湿腻,细心回思今日在大悲寺闻到的佛香,确实与此相同。 当日景兴皇帝禅位后在大悲寺出家为僧,远在东襄的北宁公主特地请东襄王遣使过来,其中便有东襄当地的僧侣。那几位僧侣对佛法也颇精熟,景兴皇帝便留他们在寺中探讨,他们礼佛时所焚的虽也是檀香,却加了其他香料,与其他寺庙稍微不同。 难道她如今所处的,竟是大悲寺! 阿殷心中大为震惊。 倘若她的猜测属实,这寺里信众颇多,往来的善男信女繁杂,更因有东襄高僧,引了许多异域男女来进香,实在太适合代王谋事了!他能在永初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情,也可见其心思,远比她所知的更为深沉。 而今日他将这地方暴露出来,虽不至于图穷匕见,也可见是拼力一搏,就不怕她回到定王身边之后揭发此处,令他东窗事发? 如此揣度之间,时间慢慢淌过,除了晚间有人送饭,便再也无人路面。 * 京城外官道笔直,夜色渐浓,人语寂静。 高元骁纵马疾驰,直至一处招展的酒旗之下才停住。他矗立在官道旁边,身上衣衫颜色乌浓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深秋的夜风早已添了凉意,他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听见远处一队马蹄得得,疾劲整齐而有韵律。 渐渐蹄声靠近,他才横下心,催马拦在官道正中。 疾驰如电的定王在他跟前险险勒马,借着月光看清楚是高元骁时,阴沉如墨的面上露出不悦,“何事?” “微臣有事与殿下商议,能否请殿下移步酒肆?”他如今与定王并无隶属关系,便比在西洲时少了许多恭敬。 定王哪有心情移步,当即冷斥道:“让开!” “是与陶司马有关,只需殿下片刻功夫。”高元骁半点不让。 定王本就是为阿殷快马加鞭赶来,心急如焚,闻言眉间皱得更紧,飞身下马,沉声道:“有屁快放!” 这酒肆是高元骁今日就打过招呼的,此时没有半个闲人,他同定王入内,掩门将旁人隔绝,直白道:“陶司马被人捉走,殿下想必已知道了。微臣知道她身在何处,殿下是否愿意去救她。” “当然。” 高元骁道:“微臣有个条件。” “说!”定王听得折转,颇不耐烦。 高元骁拳头微握,迎上定王目光,神态决然,“殿下若答应在救出陶殷后悔婚,微臣便在前带路,将她完好无损的救出。” 这条件完全出乎定王所料,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高元骁言下之意。 冷峻的眉目间立时浮起怒意,定王拔剑在手,冷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殿下若不答应,便只有两条路可救陶殷。”高元骁竟自面色不变,像是豁出去一般,“若是以蛮力相救,陶司马必死无疑;若用别的方法,便只有跟代王周旋,向他妥协,换回陶司马。若是第二条路,微臣必会如实禀报皇上。” 这威胁太过可恶,定王冷声道:“我会现在就杀了你。” “微臣今晚既然过来,便已无所畏惧。三条路微臣已经道明,殿下想走哪条?”高元骁抬目,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却又藏着疯狂,“以微臣看来,殿下苦心孤诣,第三条会将前番心血毁于一旦,最不可行。第二条会令陶殷丧命,也非良策,唯有第一条,才是明智之举。” “明智?”定王冷嗤,“若我选第二条呢?” “殿下若果真如此选择,微臣也无话可说。” “明明可以救出陶殷,你却要将她推上死路?” “若不能得到她,救出陶殷又有何用?即便她死了,死的也是殿下的女人,于微臣何碍?” 这便是得不到便要毁去的意思了。定王与高元骁相识之日不算短,着实没料到他竟会有这般疯狂的想法。只可惜,高元骁算的路中,还是漏了一条。 他归剑入鞘,对着高元骁,忽然绽出个阴冷的笑容,“我绝不悔婚。陶殷是我的女人,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妻子,与你高元骁并无半分干系。救陶殷的事我自会安排,你若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感激,若不愿意,趁早滚!”说罢,再不逗留,大步出了酒馆,依旧纵马疾驰离去。 剩下高元骁站在当地,心中愕然。 犹豫多日后谋划的一场豪赌,竟就这样落空了? 定王他当真不顾惜陶殷的死活,要用蛮力去救? 那怎么可以! 高元骁竟自面色大变,疾步追出酒馆,却见冷月高照,夜色清寒,哪里还有定王的影子。 * 定王进城的事悄无声息,进城后按常荀传来的讯息拐入一道深巷,见那边常荀早已驻马等候。定王进城后为免闹出大动静,已然弃了马匹,此时迅速驰去,目光才落向常荀,便听常荀低声道:“已经探到地方,殿下放心。” 这消息在此时宛如天籁,已经足够叫定王做出决断。 他“嗯”了声,命人往宫中去递信,没再逗留片刻,带了两人随行,悄然往一处宅院而去。 宅院之中,代王恭候多时。 定王带人飘入院中,内里屋舍虚掩,灯火通明。 他大步走入屋中,面目沉肃冷厉,瞧见正在桌边坐等的代王时,竟自露出杀意。 代王却仿若未觉,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玄素竟然会来赴约,着实叫我意外,赫赫有名的杀神,竟会对那姑娘如此上心?” “她在何处?”定王并不废话。 “不着急。”代王却显出悠然之态,斟了两杯茶,道:“玄素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姜家被查算是折了我的臂膀,如今你去了趟灵州,更是叫我岌岌可危,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叫玄素手下留情,给我留条活路。” “她在何处?”定王语声依旧冷硬。 代王被这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有些不悦,便也收了方才的和颜悦色,“两个条件。第一是抹了在灵州查出的要紧证据,叫皇上无法立时将我查办,给我以喘息之机。第二便是送我出京城。若玄素能应了这两条,我便将你那宝贝美人完璧归赵,此外还将我在京城的眼线布置双手奉上——东宫这回被禁足,对你必定恨之入骨,皇上又太偏袒那嫡亲的蠢儿子,这点子礼物,你或许用得上。” 定王神色不变,只道:“送你出京城?” “今非昔比,我已成了笼中之兽。”代王叹了口气,“你我野心其实无异,都是冲着那至尊之位,只是我棋差一招,才落入今日境地。这座京城如今已成铁桶,我除非插了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倒是你身份特殊,若能网开一面,必定有法子帮我。” “即便出了京城,天下之大,代王兄难道以为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代王竟自一笑,“从西洲到京城再到灵州,我的图谋布置,你还不清楚?天下之大,又不是全都归你那老子管,怎就没有我容身之处。” 他已然尽数承认,言语中对待皇帝的态度也早没了从前的恭敬。 代王炯炯的目光牢牢落在定王脸上,将他每个表情变幻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寒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松动,代王便续道:“斩尽杀绝,于你并无益处。倒不如应了我的条件,非但美人无恙,还能收些羽翼。北庭都护府住着的是你舅舅,将来你若有心做大事,我也会感念今日活命之恩,送些便宜。” ——利诱威逼,句句都戳着定王的要害。 定王心中惊出骇浪,面上依旧半点不显。 这些言辞,尽皆大逆不道,在代王说来,却仿佛轻松得如同儿戏。这位代王兄,果真是胆大包天。 烛火摇动,金兽上烟丝袅袅,定王的神色变幻,似是在犹豫挣扎。许久,他才沉声道:“明日我进宫面圣,还望代王兄真能做到完璧归赵。否则即便能逃过此劫,这京城的铜墙铁壁你也决计飞不出去。” “那是自然,我既然要送礼物,自然是诚心奉上。”代王满意而笑,起身送他。 定王依旧如来时大步流星,越过院墙,便即隐入夜色。 第2章 .14 “大悲寺?”灯火通明的王府,定王听罢常荀的禀报,面露意外之色。 他在去灵州之前,曾费了许多心思探查,将可能的地方都查过,却唯独没想到过大悲寺。只因那是先帝出家之处,永初帝虽然不常去,却也颇重视,每年都会派遣皇子过去进香礼佛,往来人等既杂,又常有豪门贵戚前往,算不得清净隐蔽。 谁知道,代王竟会反道而行,偏偏挑了个热闹所在? 常荀道:“我也没想到竟会是那里,密道周围防守严密,恐怕陶司马那里更是守卫重重,难以暗中营救。恐怕到时候,还是要动一场干戈。代王能在大悲寺悄无声息的设伏,手段确实厉害,咱们若要动手,还需谨慎。” “代王那边,派个人去安抚稳住——就叫长史去,免得他心生疑虑,再出新招。” 常荀却是一笑,“这点殿下倒可放心。”他将今日大悲寺的事极简略的说与定王,道:“皇上既然已经出手,殿下又带回了好消息,今晚的代王,恐怕连那座院门都出不去,更别说教人反击了。” “我去时,外围确实暗哨不少。”定王肯定了这猜测,心中更是洞然—— 难怪今晚的代王抛出那样诱人的条件,却原来他早已被逼入了死角。 代王难以出入指挥,倒更便宜这边行事! 常荀遂道:“比代王的反击更要紧的,是圣意。大悲寺毕竟是先帝出家修行之处,就连皇上都格外恭敬。若想动那里,还需请皇上示下。此时夜色已深……” “大悲寺事关重大,代王敢在其中做手脚,父皇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我已将代王约我密谈之事禀报,父皇此时怕还在等消息。我去入宫面圣,正好借此时机,肃清乱贼。”定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旋即起身道:“阿殷具体在哪里?” “只知道是在大悲寺,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还需探查。殿下若要进宫,我便带人潜入,即便不能立时救出陶司马,陪她等援兵过来,也能稳妥些。” 他才说罢,定王动作一顿,“大悲寺的防守必然格外严密,万一被人察觉,于阿殷无益。” 所以,务必派稳妥的人去。 只是定王府虽也有出类拔萃的侍卫,若论隐蔽行事探查敌情,府中所有侍卫加起来,也不及那个人—— “冯远道呢?”定王当即想起了曾经的右典军。 常荀叹了口气,“冯远道若是在,我也不必担心。他前阵子才离了京城,据说是得皇上允准,要去老家……”这头话还没说完呢,忽听外头有侍卫急报,召进来一问,原来是外头冯远道求见。 定王和常荀皆是诧异,忙叫人请进来。 冯远道一身行路的鸦青衣裳,深秋的夜里,额头却缀着汗珠,稍见散乱的发髻有些偏了,有发丝黏在鬓边。他见着定王,当即跪地,竟然罕见的带着喘息,“殿下,微臣是为陶殷而来。”他抬头,瞧着定王和常荀的神色,胸膛起伏不止,“她当真被……捉走了?” “在大悲寺。”定王几乎是喜出望外,立时伸手将他扶起,“你不是出京了?” “微臣行至中途,心里总不踏实,放心不下便又折返回来。方才去陶家,才知陶殷被人捉走,陶将军得了常司马的嘱咐未敢擅动,却又放心不下,便同我一道赶来。;”冯远道虽然官至三品,在定王跟前,还保持着从前的恭敬态度,“殿下要怎样营救?微臣必定尽心竭力!” 他的神态举止尽显焦急,却叫常荀有些狐疑。 他一个定王府的旧将,却对阿殷如此担忧,不但当着定王的面直呼阿殷的名字,还说什么放心不下……常荀难免纳罕,瞧向定王时,却发现他家这位殿下竟然没什么异常。 冯远道对陶殷如此关怀,定王竟然全无反应?似乎不对啊! 这念头迅速在脑海闪过,下一刻便被定王拉了回来—— “冯远道能及时赶来,很好!”定王在冯远道肩上重重一拍,阴沉的眉目间终于露出些笑意,“常荀,你和冯远道、陶将军再挑几个侍卫先去大悲寺,摸到阿殷的处所,护她不受伤害。我这就进宫,说服父皇派兵征缴。今晚就将那大悲寺端了!” “遵命!”常荀当即收回思绪,与冯远道齐声应命,掷地有声。 定王扫过面前两位臂膀,仿佛还是从前在沙场征伐,或是在西洲剿匪时的干练豪气。 他甚至连衣裳都未及整理,将重任托付给常荀,便疾步出门。 这一晚定王府的一举一动皆牵动有些人的目光,定王也不走正门,自偏僻处悄然离开。冯远道紧随其后,同常荀、陶靖和三名擅长刺探敌情的侍卫隐入夜幕。 * 常荀等人抵达大悲寺外,万籁俱寂。 冯远道在来的途中已经跟常荀问了事情经过,又将当时细犬循着香粉嗅出的道路详细问了。常荀虽已不记得密道内的兜兜转转,却记得大致特征,比如底下积水如何、呼吸是否觉得污浊、光线如何变化等等,皆如实回答。冯远道原本就擅长山川地理之事,来到京城后,也因兴趣所致,趁着闲暇将几处要紧山水看过,此时根据常荀的描述,倒推测出了个地方。 这大悲寺内佛殿连绵,恢弘庄重,今晚正是月圆明亮,将山势地形照得清清楚楚。 冯远道避过诸多殿宇和僧侣精舍,却往寺后的山坳奔去。 这一带僧人往来得不多,却住了几家猎户,院落棋布,安静宁谧。不同于别处的简陋屋舍,这几家的屋宅修得都颇为齐整,像是被大悲寺佛音感化,也要做些庄重态度似的。 冯远道在山腰隐蔽处站定,指着月光下静谧的山坳,“这下面应当另有天地,只是不知入口在何处。” “怎见得?”常荀瞧了半天,也没察觉什么端倪。 “大悲寺在京城声名鹊起,是百余年前的事。在此之前,这里曾有过另一座寺庙,只是后来毁于战火,寺庙被夷为平地,僧侣失散,沉寂几十年后,才在那边建起了大悲寺,这边不见旧日痕迹。”冯远道毕竟是出自书香之家,当年流放在苦寒之地时,最爱的便是听父亲讲述京城里被尘埃堙没、不为人知的故事,对京城中的风物掌故,比常荀这生长于斯的人还清楚。 只是此时并非讲故事的好时候,他只能简略解释前因,继而道:“那寺庙被毁之前,曾在此处建过地宫。” “地宫?”常荀和陶靖皆是诧异,显然都不知道此事。 “当年那寺庙并没什么名声,建了地宫的事也少有人知,”冯远道打量底下的地形,“对方既然将陶殷藏在此处,还要派人严密看守,自然需要足够宽敞的空间。这些院落除了迎来送往,没多大用处,前面寺院的殿宇更没办法隐秘行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们找到了地宫的出口。” ——如此一来,既找到了合适的隐蔽之处,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 他这般解释,常荀和陶靖皆觉得有道理。 剩下的,便是找到地宫入口,想办法潜入其中了。 * 此时的密室之内,阿殷盘膝坐于木床,正靠在墙上假寐。 今晚的饭食被做了手脚,阿殷当时有意防备,只吃了少许,却也觉头脑昏重,困意袭人。好在她来之前已有准备,身上常备的药丸虽难解奇毒,对付这种还是有些效用的。只是不敢叫对方疑心,于是依旧装作困顿模样,闭目之后,听觉便格外敏锐,透过那石制的墙壁,更容易听到声音。 已经枯坐了几个时辰,除了傍晚时隐约听到少许钟声和外面偶尔往来的脚步之外,便没有任何声音入耳。 阿殷凝神静气,极力让自己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响动,像是在开门,却与寻常开门的声音截然不同,仿佛小心翼翼推开缝隙,怕被人知觉似的。那声音一闪即逝,随后便是寂静,阿殷的神经却再一次紧绷起来。 她不自觉的将耳朵贴得更紧,又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又听见响动,比前次离得更近了。 这轻微的响声与前次相同,紧随其后的却是突兀的咯吱声响,继而便听见有人厉喝,石壁间遂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阿殷的鼻尖不知是在何时见了汗,此时猜得是有人闯入,当即以沉睡之姿,凝神待敌。 果不其然,外头的凌乱才传来没多久,密室的门边被打开,有三个男子直冲进来,像是要将阿殷拖走。阿殷等的就是这个,在男子近身那一瞬,猛然后仰,飞脚踢在他脖颈间,另一只脚点地借力,退入三人空隙,顺手将那男子的腰刀也夺入手中。 这一下快如闪电,待三个男子反应过来时,阿殷已然执刀退向门口。 ——来时的阿殷早已记不清楚,却也知道后门通向的是防守极严的密道,而前门与来人更近,方便逃脱。她方才蓄力凝神,争的便是这瞬息即逝的机会,一带脚尖落地,当即再次借力而起,脱兔般窜出屋门。 那三个男子奉命看守在阿殷前门,在外面窥视良久,瞧见阿殷睡容酣熟,加之容颜极美,半点都不见紧绷防备之态,多少降了戒心。方才紧急得了命令便破门而入,哪知她竟会是在假寐? 眼瞧着阿殷已然窜出门外,三人哪敢放她走,当即呼喊一声,叫周围人来拦截。 这些人一旦围拢,便该是那日在寒潭之侧的险境,容不得她有半丝分神。 阿殷右手握紧了刀,左腕动处,藏匿已久的短细哨箭自袖中飞射而出。 这声音还未落下,几重墙外,便传来了回应般的哨箭响声。 果然是常荀! 阿殷精神大振,被十数人围攻也凛然不惧,仗着身形迅捷灵巧,拿弯刀将身体团团护住,在疾劲的剑锋中穿梭求生。对方似乎并未得到将她杀死的命令,虽然攻势凌厉,却并未出太狠的杀招。即便如此,剑光往来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穿腹透胸的血光之灾,阿殷身如玉燕,险象环生。 拼尽全力撑了片刻,又一声哨箭传入耳中,已经是很近的了。 这声音愈发鼓舞阿殷,动作也更见迅捷轻盈,在不足丈宽的过道中,极力往哨箭的方向靠近。 腿上像是被划伤了,沉重冷厉的剑气之下,阿殷的手腕也渐渐觉出无力。她毕竟是个姑娘,虽则技巧身形出于众人之上,气力到底不及,这片刻中几回死里求生,细密的汗沁出额头,只能咬牙支撑,憋着一股劲给自己打气。 ——定王的人就在外面,她只消保住性命,这一趟冒险,就是赚了! 穿梭的人影间隙中,忽然出现了个魁梧的身影,手中大刀虎虎生风,几乎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态。面前的阻拦被相继清除,陶靖双目赤红,浑然不顾腰腿负伤,以一把锋锐的重刀开路,终于杀到了阿殷身边。 阿殷身上的重压为之一轻,叫了一声“父亲”,换来陶靖的冷脸——即便她是为了救回兄长,父亲却还是不愿意她这般冒险,阿殷清楚,却不后悔。 随后便是冯远道、常荀、定王府的侍卫,各自仗剑而来,与阿殷和陶靖并肩而战。 再过片刻,又一道人影穿破阻碍赶来,竟是高元骁。 阿殷已然来不及细问其中缘由,只与陶靖等人合力往外冲杀。在场之人皆是高手,合力抗敌,所向披靡。 这地宫道路幽深曲折,似乎有数不清的人不间断的冲过来阻拦,各自身手不弱。 阿殷不知道她已砍伤了多少人,却发现冲过来的人愈来愈少。 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隐隐传入耳间。 “殿下带着卫军来了!”匆忙之中,常荀高声开口,是鼓舞,也是震慑。 有人开始往外逃脱,亦有人舍下阿殷等人,往密道的方向冲过去。 阿殷终于能缓口气,却觉精疲力尽。看向父亲陶靖、表哥冯远道和常荀,甚至高元骁时,面上却忍不住浮起笑意。从前在西洲,在擒拿突摩时,只有冯远道与她并肩而战,力克恶贼,那时的她所想的,只是如何擒住对方,却从未有过性命之忧。 而今日,她却是真正的死里求生,虎口求存。 然而这终究也是值得的。 至少在她看来,很值得。 门口渐渐近了,能清晰听见外头厮杀的动静。高健挺拔的玄色身影挥剑疾奔而来,宝剑挥舞之间,近身者皆遭血肉横飞。他的面目没有半点表情,只死死盯着门内,衬在火光血色的背景上,冷厉凶煞。 阿殷心中彻底安稳下来,精神稍振,率先杀出门口。 外头是一处猎户的院落,门墙已然不见,火把光芒中,猎户打扮的男女正与官兵对战。 迎面定王带着寒冷的夜风撞过来,伸臂将她接住,继而舍了众人,飞身上了屋顶。他的手臂如同铁铸,紧紧箍在阿殷腰背间,似乎要将她勒断。夜风冷冽的吹在手臂上,面前的胸膛却是滚烫,阿殷紧贴在定王胸前,听到他胸腔的剧烈跳动,急促而凌乱。 “殿下……”阿殷抬头想要开口,定王却俯身封住她的唇舌,粗暴而用力。 他的手臂愈收愈紧,滚烫的唇瓣重重压着她吸吮,吻得毫无章法,却叫阿殷脑海中几乎空白。 好半天,定王才稍稍松开,额头抵着阿殷,浓墨翻滚的眼底映出血色,咬牙道:“谁许你这样冒险!” 第2章 .15 夜风清寒,阿殷方才激战之下精疲力竭,抬眸瞧着定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眸中有疲色,笑意却是明朗,“殿下觉得不值得冒险吗?我却觉得值得!” 定王气急,呼吸尚自不稳,“走之前便叫你在家中等我,有事交于常荀,都当耳旁风了!” “一直躲着能有什么用处?只会被步步紧逼。这次虽险,收获却也不小。大悲寺的事翻出来,代王没了藏身之处,更能揭出他的罪行,殿下也不必再为此费神费力,利远远大于弊。怎么就不值得?”阿殷不服气,笑容微收。 定王一路疾驰而来,心急如焚,瞧见她这态度,更是皱眉道:“代王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危。” “可我不想做只会被保护的缩头王妃!”阿殷也皱眉,抬眸直视他,分毫不让。她原以为,即便父亲不能理解她的决定,至少定王该知道,她这般冒险是为了王府,是为阻止王府的侍卫不再因刺探代王之事而遭暗中毒手。谁知道盼了半天,没等到他半句肯定,却反而只有责备。他难道觉得她只能躲在身后苟且求生吗?明明她可以做得更好! 阿殷双眸瞪圆,月色下瞧见定王眼底带着些微乌青,知道他也劳累,到底将赌气的话咽回去。 定王明白她的意图,也知道挖出大悲寺是多么要紧,心里却还是生气—— 她究竟是否知道,在得知她被代王捉走时,他有多担心? 她究竟是否知道,他有多看重她! 两人依旧相拥,却都沉默不语,眼神交织着对视了片刻,阿殷皱了皱鼻子,就想走开。 定王却就势将她拽回来,伸手拭去溅在她脸颊的稍许血迹,解了披风递给她。 夜风里,墨色的披风沾了稍许血迹,猎猎而动。 确实是有些冷了,深秋子夜的寒冷与白日的温暖相比,简直两重世界。阿殷犹豫了下,伸手接过披风系上,将冗长的地方打成结吊在背后,鼓嘟着嘴,“殿下还有旁的吩咐吗?若没旁的,卑职先告退!” 又开始自称卑职。 定王低头觑她,看到满满的不服气,瞧她伤势无甚大碍,便道:“没有吩咐,等着回府。” 说罢,竟自跃下屋顶,再度回到场中。 永初帝自太子被惑之事后,对代王观感更恶,只是碍于外头言论,极力隐忍。今夜听得定王的奏禀,晓得时机已然成熟,分派过来的卫军足有两千之数,分数路将大悲寺包围。代王藏匿在此处的虽也有不少精锐,面对上千的卫军,又有冯远道、常荀、高元骁和陶靖等人在,这会儿已成困兽,渐渐被围在正中。 阿殷失了兵器,身体又负伤疲累,便由定王择个卫军带领,到安全处等候。 对于大悲寺的围攻还在继续。寺中僧侣尽数被惊动,定王带来的小将手持金牌,率人挨个搜查,从佛殿到精舍僧房,一处都不曾放过,那几位东襄来的高僧尤其严格。后面的地宫几乎被翻了个遍,代王逆党无处藏身,或战死在当场,或被卫军擒获,或由后面的密道逃出——密道之外,也派了卫军把守防范,足可瓮中捉鳖。 半个时辰后,局面初定。 永初帝先派了两千卫军给定王,后头竟又调了北衙禁军过来接手。 定王也未恋栈,将原先卫军交割过去,又留下冯远道和陶靖在此襄助。 众人都聚在山坳中,独留阿殷在空旷处坐着,越想越是气闷——明明前一刻还当众……下一刻却又翻脸不认人,板着张臭脸来训斥。她也不是平白冒险,为的还不是王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正腹诽呢,忽听背后一声“陶殷”,转过头去,却是高元骁。 这附近有五六十名卫军奉命守成一圈,离阿殷足有五六十步。高元骁孑然走来,比起场中忙成一团的常荀等人,不知为何竟显出落寞之态。他的身躯在地上投了暗影,徐徐走至阿殷身边,面色晦暗难辨。 阿殷只是一笑,起身抱拳,“今日之事,多谢高将军!” “陶殷——”高元骁顿了下,望一眼场中正自交接的定王,有些艰难的开口,“来大悲寺之前,我曾找过定王。”一句话说完,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从那日雨中生出的荒唐念头至今夜在官道拦路,他仿佛中了魔,明知已上了岔路,却还是一意孤行。为那道惦记了两世的倩影,时而心中犹豫,时而念头狠绝。至此时,疯癫几乎消磨殆尽,他有些疲惫,做最后的尝试—— “大悲寺是虎狼之地,你孤身过来……是为令兄,还是为定王?” 这话问得奇怪,阿殷瞧出他面色不对,谨慎道:“兼而有之。” “那么——”高元骁盯向阿殷,月光下的面孔依旧美如天人,叫他总能失去分寸,“你当初跟随定王,是为了临阳郡主。之后呢,姜家倾覆,代王终将势败,你答应嫁给他,甚至甘愿做侧妃,是因为真心,还是因为你知道他的将来?” “我……” “不必急着回答!”高元骁仿佛抗拒她脱口而出的答案,仓促打断。趁着四下都忙于清缴,他凑近阿殷,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定王的结局或许也会改变?姜家被查,代王如今一败涂地,京城的情势与从前早已不同。你或许不知道,那时是代王闯入宫中杀了太子和皇上,定王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这回没了代王,谁去帮他杀人?难道真如传言所说,要他弑兄杀父?陶殷——他未必会成为你能依附的人!” 极低极低的声音落入耳中,却清晰的砸在阿殷心头。她看向高元骁,在其中察觉似曾相识的疯狂。 前世在高家那座院落中,他就曾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代王终将事成,他会以从龙之功,许她荣华富贵。 阿殷忍不住后退半步,“所以呢?” “今晚我曾找过定王,告诉他我知道你在何处,但他不听。反而派人来冒险找你,惊动守卫,险些将你置于死地。陶殷,他并非如你所想那样在乎你。“ “你知道我在哪里?”阿殷下意识的觉出不对,“你威胁殿下?” 高元骁避而不答,眼瞧着定王处理完了手头的事,似要往这边走来,遂道:“我死过一次,不惧怕任何事情。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我得不到的只有你。陶殷,我想过了,就算来日谋杀亲王,我也要把你夺过来!” “你疯了!”阿殷绝未料到高元骁会说出这番话来,目光一凛,断然道:“知道我最初为何厌恶你?就因为你不择手段,盲目自负。这回的事若换成殿下,他必定不会借机要挟,他行事磊落坦荡,值得人跟随。而你,只会仗势威胁,鬼祟谋事,秉性不改。若殿下当真有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眼底腾起的厌恶与从前相似,甚至那陡然锋锐的目光,也不似从前做同僚时的光景。 高元骁立在夜风中,只觉浑身凉透。 原来她一直对他的心意拒而不纳,是因为这个。从一开始,她就心怀芥蒂,从没想过接纳他。即便他帮她对付临阳郡主,斩除姜家,保住陶靖和陶秉兰,在姜家被斩的刑场上心有灵犀,她的心意也不曾改变分毫。她依旧只当他是前世的恶人,认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高元骁方才的气势迅速消散,眼底隐藏的疯狂如风过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 所有的试探、犹豫、煎熬,依旧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的心中眼中,从来没有过他。 浑身皆如落入冰窖,高元骁甚至连抱拳的心思都没了,道了声“告辞”,便转身大步离去。 后面定王走过来,站在阿殷身边,瞧见她眉目中尚未收敛的锋芒。 “怎么?”他随手拂去阿殷肩头的枯叶,瞟了眼渐行渐远的高元骁。 阿殷收回目光,吁了口气,“高元骁这个人,殿下还是该防备。” “心性不定,行事浮躁。”定王随口便给了答案,“我心中有数。回府吧,快些处理伤口,常荀还等着去领罚。” 阿殷愕然,“领罚?” “违背命令擅自行事,自当领罚。常荀——”定王回头扫一眼颇显垂头丧气的常荀,“服气吗?” “微臣失职,愿意领罚。”常荀的声音显然也不怎么愉悦。 阿殷怎不知常荀是被她连累,没料到定王当真这样不讲道理,气恼之下,肩膀微斜,自他手下滑出,气哼哼的要走。定王当即斜跨半步跟上,握住阿殷的手臂,“我罚他自有道理,他也愿意领罚,你还气恼什么。” …… 哼。 第2章 .16 由大悲寺回到城中,竟已是寅时初刻。 朱雀大道两侧的街市坊巷皆在沉睡,没有人察觉城外庄严佛寺中的殊死搏斗。 阿殷今日精神紧绷,方才又经了一番搏斗,此时只觉疲累之极,也没心思再去王府,打着担心陶秉兰的旗号,中途往静安巷的家中去了。定王倒也没阻拦,将随行的几个侍卫都派出去,命他们将阿殷好生送回,另吩咐人去请郎中,给阿殷处理伤处——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定王府中还不及陶家安静。 回到家中,厅中灯火通明,陶秉兰站在廊下,满面焦灼。 阿殷同他报过平安,等那女郎中赶来处理完伤口时,几乎已至黎明,如意还在旁边伺候,阿殷却已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黑甜一觉,醒来时屋内明亮,街市间的吆喝声断续隐约。 阿殷睁开眼坐起身,如意便凑了过来,“姑娘醒啦?” “什么时辰了?父亲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听说皇上召见,带上少爷急着入宫去了。才是未时,姑娘起来洗漱了刚好用晌午饭,都是姑娘爱吃的。”如意利落的将衣裳一件件递给阿殷,吩咐人打水进来。阿殷经了一夜休息,精神奕奕,才准备往定王府去探探消息,外头却有人来,是宫中侍卫打扮,召她迅速入宫面圣。 阿殷不敢怠慢,当即换上官服,跟随他入宫,到得麟德殿,却见里面站了不少人—— 定王、冯远道、常荀、陶靖和陶秉兰都是昨夜在场之人,此外还站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高晟、韩哲两位宰相和中书令常钰都在当场。殿中众人皆是朝中高官,阿殷还是头一回入宫面圣,多少有些拘谨,端端正正的走过去行礼,“微臣陶殷叩见皇上。” 永初帝道了声“平身”,也不绕弯,便问阿殷昨晚被捉的经历。 阿殷当然不会隐瞒,简略将经过叙述完毕,又如实回答永初帝的几处疑问。随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胆气,看来玄素说你不输给隋铁衣,倒也非虚言。陶靖教女有方!”说话间,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兰脸上瞟。 他虽然早就知道这对龙凤胎,今日却还是头一回同时见着两人,但见陶秉兰丰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画,果然有当初那人的模样。不免又看向冯远道,思及诚太子在东宫时的情形,见陶家众人与冯远道皆与定王投契,依稀与当年诚太子与冯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宽慰了些许。 旁边韩相也是面带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礼道:“当日突摩之事,陶司马便叫人刮目相看。这回深入虎穴,胆气确实可嘉,臣以为,此次大觉寺之事,陶司马当居首功,机敏果断,可为人臣之表率。皇上应重重封赏。” “当然要赏!”永初帝笑容未减,“冯远道和高元骁皆赐以金银,陶靖向来行事勇毅果断,堪当大任,依旧复左骁卫将军之职。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却没有合适的官职。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礼部着意筹备,以正妃之礼来办!” 定王听他提及婚事,还以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劳赐阿殷正妃之位,听到只是正妃之礼,心中微诧。 然而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赐,定王晓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时力辩,只同阿殷谢恩。 * 永初帝的旨意传下去,礼部立即奉旨提了规制,重拟聘礼礼单,隔日便将增补的聘礼风风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门前。陶靖不过半年时间便恢复三品将军之职,阿殷又得礼部张扬的操办,自然羡煞旁人。 阿殷瞧着那摆满院子的聘礼,却还是不解。 院里没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边,嘀咕:“既然都准了正妃之礼,怎么皇上还是不松口?还以为他会给个正妃的位子呢。” “正妃之礼是给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乐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抚在阿殷肩上,“你娘亲虽认了季先生,皇上心里怕未必没有怀疑。皇家的正妃何等尊贵荣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马虎,皇上若为此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这语气当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顾忌就顾忌吧,没什么要紧的。” 陶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院聘礼,仿佛怀念,“若她还在,就能亲自送你出阁。” 阿殷闻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叹,忽听外头门房禀报,只当是礼部的仪礼还未完,忙迎过去。 才走两步,却见定王一身墨色长衫,负手而来。 他身后没带半个随从,进院后目光只往满院聘礼上扫过,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殿下请。”陶靖侧身让开,由阿殷陪定王入厅叙话,他正好闲着,便叫人将聘礼归置入厢房。 而在客厅之内,阿殷斟了茶递给定王,脸上并没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凑近,像是在细辨她的情绪,“还在生气?” “殿下果真罚了常司马?”阿殷清晰记得那日出宫时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中又觉得不忿起来,解释道:“皇上也说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举,殿下还是觉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赏你,是拿你当臣子看。臣子为君上卖命,自然要重赏。”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与臣子截然不同。” 定王肃容,颇为认真的态度。 “哪有什么不同。”阿殷嘀咕,不敢苟同。 她倔强起来的时候,这股劲头着实令人意外,两天了都还在赌气,讲道理也听不进去。定王不再强辩,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将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递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时现出光亮,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来,抱在臂弯,“哪来的?” “捡的。” 平白无故的上哪儿捡兔子去!阿殷才不信这鬼话。然而白兔在怀,眼底的笑意却难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还有事赶着入宫,先走了。” “那这兔子?” “暂时放你这里。” ——等成婚的时候,连人带兔子都去王府。 *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礼部的嘱咐,并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备嫁。定王自然也守着规矩,未再来打搅。好在朝堂上事情多,从大悲寺和剑门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将樊胜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隐情翻出来,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带入天牢严审。 代王的罪状被逐条查实,先前景兴帝的那点荫蔽便再难护住他。 随即,永初帝开始清洗涉事的官员,或贬谪或撤职,处置发落之间没有半点犹豫。 阿殷每日从陶靖那里听着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觉出永初帝隐忍了许久的怒气。 到得十月底,天气渐寒,京城下今冬的头一场雪。 连着两日阴云裹絮,雪片断续纷飞,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时,地上的积雪足有两寸之厚。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冬日的阳光破开云层映照在积雪之上,晶莹生辉,檐头的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错觉。 陶家虽小,却是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一路从静安巷口悬入院中,红绸映着积地白雪,日光下夺目秀丽。 阿殷穿了礼部精心筹备的凤冠嫁衣,因为身材修长秀美,便格外华贵端然。 金线绣出的凤鸟盘飞,银线钩织的细碎花纹自裙角铺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将漫天星辰摘下来洒在裙角。凤冠之上恰到好处的点缀宝石,悬着一串串上等的圆润珍珠,晕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蕴藏光彩,如画的眉目稍加修饰,衬以白腻的脸颊和涂了胭脂的红唇,便是倾城之色。 季夫人携着阿殷的手端详,目中竟自觉出酸热。 阿殷眸光微动,竟自绽出个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平常瞧着就漂亮,打扮起来很更,比你娘亲那时候还美,阿殷长大了,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来做本属于冯卿的事情,将阿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打点妥当,而后招来如意和奶娘陈氏,又是一番嘱咐。 直到外头锣鼓渐行渐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将盖头遮了阿殷。 盖头遮下来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陈设皆隔绝于外,阿殷双眸微敛,终于不再克制强忍许久的泪花。眼前渐渐朦胧,她握着季夫人的手,缓步出门,而后在如意的搀扶下,跪别陶靖。 廊下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积蓄已久的眼泪迅速滴落,渗入蒲团。 阿殷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握住,声音极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个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绪影响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冯卿,更添悲伤。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怀念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离破碎……已经很好了,此刻父亲还活着,兄长还安好,各自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这一刻,已经很圆满。 值得高兴,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将话说完,最后一拜之间将眼底所有的潮湿都挤出去。 陶秉兰侯在旁边,按着习俗将阿殷背出门去,送上花轿。 轿外想起简短的说话声,却是陶秉兰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准,亲自过来迎亲,随同而来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为永初帝启蒙授课、尽心辅佐,在朝野间也极为德高望重的孟太师,给足了脸面。 鼓乐声再度喧闹起来,花轿穿过热闹的街市,踩着初融的晶莹冬雪,缓缓向前。 礼部筹备的仪式,比之寻常嫁娶庄重许多,阿殷在盖头下闭目,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前尘往事迅速在脑海中浮过,她怀着遗憾被斩,抱着希望出生入死,从未想过,嫁人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在铜瓦山侧峰的悬崖间,她看着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决心追随的时候,也未曾想过,竟会是这样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动,触到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获突摩那日赠给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带在了身上。 喜乐自朱雀大街穿过,隆重而喜庆的抵达定王府门前。礼部和王府长史司的精心准备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焕然一新,门前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红墙内树上的积雪却犹自晶莹,被红绸堆花点缀,如冰天雪地里早早绽放的红梅。 花轿落地,喜娘扶着阿殷下来,将一段红绸递在她手中。 按着礼部的安排缓缓行向院内,里头的喧哗渐渐安静下来,阿殷垂目看路,余光始终能瞥到数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锦靴。永初帝携孟皇后亲自来赴这场婚礼,京城中的皇亲国戚,朝堂上的权贵重臣,无不过来道贺,将这喜厅挤满。 三拜之后,礼成,送入洞房。 帝后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驾离去,剩下的满堂宾客由常荀和长史招待,继续喧嚣热闹。 而在渐渐安静的后院,熟悉的游廊两侧,是积雪银光的天然装饰,风吹过廊下,喜红的灯笼随之微荡,流苏柔柔的抚过阿殷身侧。走至台阶处,繁琐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觉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头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触到她的手腕,而后摊开手掌,将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过游廊的风似乎都柔暖了起来,明明是寒雪冬日,却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脚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进了洞房,被定王扶着坐在床榻上,才觉出踏实。屋内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着阿殷手背,道:“等我。” 那一袭大红的袍角走出几步,拐过垂着的帘帐,不过片刻,便响起关门的声音。 阿殷的心总算稳稳跳回了胸腔,低头摸索着榻上红鸾,吩咐道:“都出去吧。” 她做了这么久的王府司马,又曾在藤院养伤,王府上下谁人不知?恭恭敬敬的应答声后,屋内丫鬟尽皆退出,便只剩下喜娘、陈氏和如意陪在身侧。 “姑娘歇会儿吧,凤冠可以先摘了,候着殿下回来之前再戴。”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凤冠,阿殷头上为之一轻,视线陡然没了阻隔,便见满目皆是喜红。烛台红帐、香炉檀桌,这里以前是定王的居处,布置陈设皆十分简洁,叫人觉得冷清。此时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家具摆设,鸳鸯交颈的镂金香炉摆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见旖旎。 连阿殷都觉得,这屋中的布置过于情长。 却很合今日的氛围。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边坐着,吃些糕点充饥。 * 定王回来时,天色早已暗了。 满府的灯笼皆被点燃,两侧晕红的灯光映照积雪,不见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驻足,瞧着被烛光照亮的窗户,不知怎的,竟自勾出个笑容——已经在这地方住了数年,这还是头一回,让他在回院时生出期待。从前冷清空荡的院落,如今终于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独行许多年后,唯一走近心里的女人。 定王入院进屋,奶娘带着丫鬟们恭敬行礼。他大步穿过,绕入内室,便见床榻间阿殷端然独坐,白腻的双手在膝上合拢,修长的双腿将嫁衣上的金凤拉出极美的姿态。烛光映照,满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温柔旖旎,竟叫定王觉得酒意又深了几分。 喜娘奉上金盘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盖头。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双颊柔润,被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映衬。尚未抬头开眸,便是这样迷人的轮廓……定王不自觉的伸指抬起阿殷脸颊,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说得没错,稍加脂粉装饰,阿殷便能美得倾城。 更何况今日精心修饰,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妩媚韵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 低沉的声音如磁石打磨,穿着喜服的他,迥异于往常黑袍下的冷厉端肃,俊朗眉目间杀伐之气尽敛,竟自添了温柔意味。 阿殷不自觉的微笑,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面上似有些发热,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亦察觉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滚烫。她不敢对视定王渐渐灼热起来的目光,只好求助般叫道:“喜娘。” 喜娘已然备了酒,被阿殷一声召唤,便奉上来。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卺酒,挥手命人退去。 甜香红烛,薄酒淡妆,屋内只留二人相对。 第2章 .17 夜已极深,高烧的龙凤花烛下堆满了蜡泪,将屋中照得朦胧。 外头夜风掠过,簌簌的吹下积雪,将红绸半埋。 红绡软帐之内锦被勾勒出起伏,定王将阿殷抱在怀中,各自入梦。阿殷虽是习武之人,方才的疼痛折腾却也难承受,一只手揪住被角,梦中还皱着眉头。定王的眉目却是舒展,薄醉之下的洞房花烛将多年的孤寂冷清扫去,怀中美人软玉生香,他心满意足,借着烛光看阿殷睡熟,才算阖眼。 这一阖眼,那些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再度侵来。 梦境依旧断续颠倒,却真实而清晰。塞外的月光、千里的奔波、浴血厮杀的将士,散乱的画面涌入脑海,他似正骑马立于城门下,心中焦急而沉重。京城的九门紧闭,外头却有数万大军围拢,身上披着的厚重铠甲在夏日里几乎焐出闷汗,他手挽长弓,三支箭破空而出,直射城墙上的守将。 梦中念头清晰,他离京已有两年,奉命在各处军中巡视,临危受命勤王。 代王宫变围困皇宫,禁卫军中有人哗变,负责守城的将士却已被笼络收买。东宫无力对抗,永安王和文臣们战战兢兢,唯有他手持虎符调兵来援,而后,城门被攻破,他率军杀入,疾驰入宫。 黑狮子神骏异常,自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他看到金砖上染着血迹,代王站在丹陛上,笑得阴森。 梦境骤转,朝堂诸事落定,定王与寿安公主却在刑场跪立。 定王依稀觉得,他穿着明黄龙袍,就坐在上首。 而后,他便看见了阿殷,素净的面孔不饰脂粉,漆黑的长发松挽,跪在刑场之上。刽子手的刀重重落下,他想出声阻止,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急切间想飞身过去阻拦,却觉脚下猛然踏空,梦境霎时消失。 定王躺在榻上,眼神稍稍空茫。 片刻之后,目光才渐渐聚拢,察觉胸腔中狂跳如雷,面前鸳鸯锦帐低垂,全然不似梦里的刑场。 定王吁了口气,侧头便看到臂弯里睡得正熟的阿殷。 龙凤花烛几乎燃到尽头,窗扇上有明亮的光漏进来,天色已是大亮。 背后的层层细汗渐渐收敛,方才梦境的末尾却清晰的留在脑海。跪在刑场的是代王和寿安公主,穿了明黄龙袍的是他。就是说,是他亲自下令杀了阿殷?在梦里杀死阿殷的竟然是他!定王许久未曾做梦,陡然梦见那样多光怪陆离的事,许多念头浮起,令他头脑昏重,似要炸裂一般。 ——梦里的他竟会当了皇帝? 父皇和太子呢? 他既然能拿到了虎符率兵勤王攻入京城,拦住了代王,为何穿着明黄龙袍处决逆贼的,会是他? 那个时候,母妃在哪里?为何梦里并没有她? * 阿殷醒来时,只觉身上酸痛。 她想要坐起身,却觉身下闷闷的隐痛,竟比从前腰间负伤时还要难忍。身旁的定王早已不见,倒是昨夜匆忙褪下的喜服还散落在地。她犹豫了下,才想开口叫如意过来伺候,便见定王裹了件中衣,正从内间走出来。 比起她的身体难受精神不振,定王殿下可说是神采焕发,步履稳健。 “醒了?”定王走至榻前,将阿殷揽过来。 阿殷连忙将寝衣合紧。昨夜被他折腾得浑身难受,酸软汗腻,睡前终究是叫如意拿了热水进来,粗粗擦过身子,拿寝衣穿了,手软脚软的爬回榻上。此时回想,当时的定王浑身不着一缕,睡时也未着寝衣,两人就那么合衾睡了一宿。 她被揽入怀中,察觉定王胸膛的热度。 昨夜的记忆霎时袭来,阿殷触到烙铁般,迅速坐直身子,“我该去沐浴了,殿下快些穿衣。” “你不帮我?”定王低头觑她,眸光愈发深沉。 阿殷犹豫了下,身为新妇,似乎确实该照顾夫君的起居了。她便站起身来,是要随他入内的模样。 定王却是一笑,凑近了低声道:“逗你的。”嘴唇眷恋的蹭过她耳垂,自去换衣。他惯于军旅,又性情冷清,不惯被婢女伺候,更衣沐浴洗漱,皆是自己动手。里头衣衫齐备,不过片刻,他便整装出来。见阿殷走路都有些艰难,所幸将他抱入内间,被阿殷推了出来。 阿殷在有人伺候时便爱偷懒,寻常起居也常要如意帮忙。只是昨夜新婚,她瞧着身上几处淤青痕迹,哪里好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看见,只能强忍着自己套上里头小衣,穿完了中衣,才叫人进来伺候。 吃罢早饭,便有人捧来拜祭宗庙用的冠服。 定王驾轻就熟,倒是阿殷头一回穿如此繁琐厚重的衣裳,比昨日折腾了许久的嫁衣还麻烦。从里头衬衣到礼服再到腰间诸多配饰,梳完发髻又要端端正正的戴上金冠,她站在原地,被府中专事衣寝的嬷嬷打理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齐备。 站在镜前一瞧,繁复庄重的衣衫衬托下,倒比从前瞧着稳重不少。 外头已有礼部官员等候,长史也备好了车驾,只待定王启程。 阿殷昨日从进府至入屋,都蒙了盖头,虽然对这座王府早已熟悉,却也好奇红绸装裹下是什么模样。这会儿随定王行过游廊,两侧喜庆的灯笼绸缎依旧,阳光照在雪面,熠熠生辉。过往的婢仆下属碰见,都恭敬行礼,避让在侧。 就连从前能端然受阿殷行礼的长史和常荀,都要冲她施礼,敬称王妃殿下。 阿殷有些不习惯,却也体会到昨日那场仪礼背后的意义。 从此之后,她便是这座王府的女主人,与定王同荣同辱,共进共退。 这个她曾景仰钦佩、决意追随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定王神色依旧是外人面前惯有的沉肃,深色庄重礼服之下,更显面目冷厉。宽袖之下,他的手却握住阿殷,携她入车坐下,携她在宗庙拜祭,携她入宫,拜见帝后。 * 永初帝今日心绪甚好。 自九月中旬大悲寺之后,隐忍多年的怒气便如洪水开闸泄下,迅速将景兴帝当年遗留下来的旧臣党羽洗去,且名正言顺,连那帮惯于捉人短处的御史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压在心头许多年的重石终于卸下,便如阴沉许久后拨云见日,令人心神皆畅。 就在昨日,那死活不肯娶亲的儿子也终于娶了侧妃。 虽然父子多年隔阂,然而喜堂上看他与那出彩的女官拜堂时,老皇帝的心里依旧满是喜悦。 回来后连批阅奏章都十分顺手,寻常头疼繁琐的事务不见踪影,不过一个时辰便完事。 天色向晚时,永初帝往皇后宫里去,皇后提起禁足多时的长子来,到底没忍住去东宫看了一趟。到得东宫,便见太子素服简餐,正自认真读书。永初帝就势拷问几句,太子对答如流,又借着代王倾塌之事,追悔当日误听人言的过错,好生一番悔过,叫他起了舐犊之心。 龙颜大悦之下,便解了太子的禁足,虽暂时不叫他参与政务,却还了出入的自由。 是以阿殷和定王到了承乾殿时,永初帝正在西暖阁中,同太子说话。 冬日里的西暖阁是永初帝最爱的地方,因其背面还连着数重后殿,隔绝了冷风,正面又对着太阳,清晨可沐浴和暖日光,后晌天暖了,正好日头移到侧面,冷暖最宜。此时暖阁四角皆烧着银炭,热气烘散过来,连那龙涎香都浓郁了几分。 定王与阿殷上前端正行礼,阿殷在永初帝面前,也由“微臣”变成了“儿臣”。 永初帝瞧着眼前一对璧人,也自欣慰,叫人赐座。 旁边太子虽禁足日久,此时面色却没见半点郁色,只笑道:“玄素终于肯娶亲,陶侧妃容貌出色,胆识过人,果真是天造地设。昨日未能亲去恭喜,今日便借父皇这杯茶道贺了。” “多谢皇兄。”定王亦举樽饮尽。 太子便又夸赞两句,因永初帝说起处置几位曾为代王办事的官员来,太子接着话茬,又狠狠夸赞了定王一通。说他孤身前往灵州,深入剑门腹地,揪出那些隐藏的逆贼,着实胆略过人。而阿殷在京城又以身为饵,深入虎狼凶险之地,为翻出大悲寺之事立下汗马功劳,这份胆识魄力,丝毫不逊于隋铁衣云云。 说来说去,便是说从去年至今,定王履立奇功,身边更是人才辈出—— 在北庭有舅舅隋彦镇守边境,又有岳丈陶靖统辖数州兵事,就连从前在他府中的区区典军,如今做散骑常侍,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更兼他早年立下军功,得武将钦佩,这份勇武谋略,令他这个太子都自叹不如。 一番话说得十分谦恭,末了还不忘跟永初帝表孝心。 “儿臣蒙父皇教诲,从前行事,却有许多错处,比起玄素来,着实惭愧。往后儿臣必定听从诸位先生教诲,与玄素协力为父皇分忧,必不辜负父皇的教导。” “如此甚好!”永初帝对太子寄予厚望,数番苦心教导,如今看他禁足思过颇有成效,自是赞许。 只是定王听着不对劲,瞧见永初帝那渐渐收了慈爱的眼神时,心中也愈来愈沉。 他当然听得出太子那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定王他在皇上身边和军中都有亲近的人。加上他本就骁勇善战,功劳卓著,再往前恐怕就该是功高震主、染指军权了。 看永初帝的神色,显然也是起了这样的疑虑。 纵然知道这位皇上从来只拿太子当儿子、拿自己当臣子,瞧见这反应时,定王依旧觉得心寒。却也不会坐以待毙,“陶将军和冯远道能得赏识,那是父皇眼光独到,识人善任。皇兄说这是臣弟的功劳,臣弟着实惶恐,更别说隋将军镇守边关是忠心事君,深沐皇恩,职责所在。”遂扯出稍许笑意,“皇兄谬赞至此,往后臣弟就得更尽心竭力了。” 永初帝笑了笑,“太子夸得原也没错,这半年倒是辛苦了你。” 遂起身出了承乾宫,往皇后处拜见过,才叫他们自去谨妃宫中。 * 谨妃的宫室颇为僻静,两人进去时,谨妃刚歇觉醒来。 阿殷除了端午那日在清宁宫宴席上匆匆一瞥之外,就没再见过谨妃。如今再见,却觉她似比那回还消瘦了许多,被宫人扶起的时候还忍不住咳了几声,像是身子颇为虚弱。 然而即便虚弱,瞧见儿子携新妇过来时,谨妃面上还是笑意和煦。 “这就是阿殷了?”谨妃叫人将阿殷的绣凳摆在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难怪玄素转了心性,确实是个难得的姑娘。容貌自不必说,先前听说你立下的那些功劳,就知道有多出众。玄素是个冷清性子,脾气倔起来跟臭石头似的,往后你还要好生劝着。” “儿臣记住了,”阿殷目光稍错,便见定王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极少见定王露出这般表情,眼神稍驻,便听谨妃又咳了两声,忙取了桌上茶杯递过去。 谨妃就势抿了两口,喘了口气。 “母妃又犯咳疾了?”定王皱眉,瞧着外面暖热的日头,“这才没到腊月,怎么今年这样早。” “许是前几日下雪受了冷,这两日病势是沉重些。”谨妃一笑,纵然病容略带憔悴,眉目却是疏朗贵丽,“好在你如今成了家,我心里高兴,这点毛病过两天也就无妨。”虽如此说,才说了没两句话,就又咳嗽起来,慌得旁边宫女忙过来伺候,叫人去请太医。 阿殷亦侍奉在侧,瞧着谨妃这副病重的模样,忽然想起件事情。 似乎是十七岁那年的春月,京城各家过完了年,依旧喜庆热闹的时候,宫里却传出了丧音。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位娘娘殁了,临阳郡主因此入宫致哀,回来时还念叨那位娘娘殁得真不是时候,让她都没法外出踏青——据说那娘娘是位王爷的母妃,位分不低,所以皇帝命人治丧,临阳郡主连着三日入宫拜祭。 阿殷当时跟宫廷没半点纠葛,因为期盼陶靖回家,当时虽也换了素服,因这场丧事对她影响太小,且宫中也常有妃嫔辞世的消息,便也没放在心上,过几个月便忘了。 如今想来,那位诞下王爷的娘娘,不是谨妃是谁? 重活一世,她光顾着欣喜于姜家的倾覆,竟将这样要紧的事给忘了! 第2章 .18 阿殷辞别谨妃时,总有些心神不定。 她方才仔细回想了前世的事情,当时殁了的确实是谨妃无疑。如今看她的病情,难道真要在明年春月里,眼睁睁看着谨妃离世?阿殷但凡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心中郁塞难当。 走出宫门进了马车,傍晚的护城河边风渐渐冷冽,车厢内倒也不算寒冷。 这车厢底下单独设了暗格,里头烧着银炭,虽不及屋舍中所烧的那样暖和,到底能给车厢里供些暖意。 阿殷除下罩在身上的大氅,随手取了手炉抱着,犹自思索,“母妃年年都要这样咳嗽吗?” “年年如此,深冬和初春尤其容易发作。”定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思及谨妃,眉目冷峻。 阿殷察觉他的紧绷,猜得是跟谨妃有关,犹豫了下,问道:“谨妃娘娘也是武将之家出身,虽然不像隋小将军那样带兵打仗,想来自幼也会习武强身,怎么如今却病到如此境地?” “母妃从前身体很好,生下我之后才落了病根。”定王并没解释其中因由,只将阿殷肩头摩挲着,“眉头紧皱,是有心事?” “我只是觉得,母妃这回病得太重,令人担忧。往年也是这样严重吗?” “往年多是进了腊月才发作,今年不知为何提早。”定王对于医道知之不深,担忧却束手无策,“虽有太医每日照看,却也没见起色。” 阿殷靠在他胸前,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往年都要腊月才发作,怎的今年却突然提前?谨妃身子骨本该不差,缘何如今病弱至此?同样的太医院伺候、天下名贵药材调养,怎么反倒比那些娇弱的妃嫔还不如? 她前世殁于春月,便是为此吗? 阿殷前世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对于杀神定王殿下,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更不曾格外留意。如今努力回想,也只记得谨妃过世之后,定王殿下便甚少在京城出现,似乎是奉命各处奔走,比从前更加默然无闻。有限几回跟着去北苑时,阿殷也未见过定王的踪迹。那回在桃谷借嘉德公主的机缘见到他,印象中定王比如今更加沉默冷厉,除了待嘉德公主稍稍不同,看别人时,那目光几乎没有半点温度。 想来谨妃之死给他的打击不小,才致他性情更冷,更不得永初帝欢心,只能四处苦累奔波。 直到代王谋逆时,他才率兵杀回京城,夺回帝位。 阿殷默然回想,只恨从前深居府中,对宫闱和京城里的事知道得太少。 她到底不放心,将双臂环在定王腰间,“母妃病势不轻,到了腊月恐怕会更沉重,殿下该请个靠得住的御医,用心治治。” “太医每日三趟去母妃宫中,母妃的身子也一向由他调养……” “去得多不代表用了心,”阿殷坐直身子,罕见的打断他,神色稍肃,“更何况一人医术毕竟有限,有纰漏也难察觉,怎可全然托付信重?太子奈何不了殿下,在父皇跟前仁爱,未尝不会从别处下手。母妃深居宫中,身边更该留心。” 定王闻言,目光陡然一紧。 “我会寻机安排。”许久,他沉声道。 * 过得两日,便是冬至,皇帝照例在宫中设了家宴。 阿殷还是头一回赴宴,大清早便从定王的怀里挣脱出来,由女官和如意、奶娘带人忙碌了半天,才梳洗打扮完毕。 定王穿好衣裳走出来,见她正坐在妆台跟前,正拿了支飞凤珠钗往发髻中簪。今日既是家宴,虽不必盛装,衣裳却也不可马虎。阿殷象牙色锦衣上是银线钩织的细密花纹,腰下的曳地长裙却缠绕了两支红梅,自花蕊至梅瓣都绣得逼真。 她站起身来,身材修长,裙角垂落,那两支梅花随她脚步而动,秀美而不张扬。 定王见惯了阿殷穿着宽阔官袍时的明练模样,连着几日见到这锦绣贵丽的打扮,竟是越看越觉好看。 阿殷瞧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竟自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干站着做什么,该用饭了。” “打扮很精心。” “头一回赴家宴,自然要精心。”阿殷稍有忐忑,跟着他往外走,“嬷嬷虽说了礼仪,我却还是没底,殿下还有嘱咐吗?这衣裳打扮会不会太简素,会不会太张扬?” “这样就很好。增一分过艳,减一分则淡。” 阿殷挑眉将他望着,笑意盈盈—— 谁说定王殿下冷肃刻板了?他还是很会夸人的。 用过饭,外头铅云扯絮,风过庭院。阿殷披上斗篷,同定王乘车入宫,到得宫门外下车缓行,只觉日渐寒凉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指尖都有些发凉。她虽交代如意带了手炉,却不好抱着行走在宫廊之间惹人注意,便只将手缩入袖中,暗里活动五指取暖。 忽觉披风被拂动,低头便见定王伸手过来,握住了她。 正是热血昂藏的男儿,定王即便衣衫单薄,身上却也暖热。宽厚掌心的温度传来,将寒意暂时隔绝开,两人走至宫廊拐角处,正巧侧面宫门里走出一堆人,打头的太子殿下将这场景看个正着,后头太子妃常兰芝和侧妃崔南莺也随之望过来。 阿殷一瞧崔南莺微变的神色,便想把手抽回,谁知定王握得更紧。 “皇兄,太子妃。”定王稍稍欠身行礼,旁边阿殷忙跟着问候。 太子一笑过后容色如常,只招呼了声“是玄素啊”。旁边的太子侧妃崔南莺却是微微一笑,道:“向来只见五弟性子冷清,原来娶了弟妹,也是一样会照顾人。这情形若叫父皇母后看见,必定欣慰。还未恭喜五弟和弟妹新婚之喜,就在这里道贺了。” 她的语声颇婉转,说罢朝太子盈盈一笑,太子只笑望定王,没做声。 反倒是对面的阿殷有些意外,未料崔南莺会以侧妃之身抢在常兰芝之前,更未料太子竟会对此视若无睹。 好在先前跟着常荀往来各处衙署,稍有历练,阿殷不急着答话,只笑了笑。 对面的常兰芝便在这间隙里,不疾不徐的走过来。 常家与姜家同为京城世家的翘楚,家风却截然不同。姜家仗当年姜皇后的威势而骄横行事,终至倾覆,常家虽也同样显赫,每位当家的侯爷却都行事稳重,亦重视子女教导,虽说家中众人品行依旧参差不齐,侯爷膝下诸子却多行事圆融,不会出格。 太子妃常兰芝开口,气度比之崔南莺,已端贵许多—— “弟妹在闺中时就有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明练爽利。前几日未能亲往道贺,弟妹肤色白皙——”她稍稍抬手,紧跟在后的宫女便将一方锦盒恭敬奉上,常兰芝打开,将锦盒连同里面珊瑚送到阿殷跟前,微笑道:“这手钏,倒衬弟妹肤色。” 阿殷视之,里头竟是一段红珊瑚手钏,每颗都雕刻如意云纹。论起雕工成色,皆是上品。 虽说百姓家中皆有妯娌为新妇送礼道贺的习俗,然常兰芝出手便赠这般贵重的礼物,着实叫阿殷意外。 更何况,看常兰芝这模样,显然是早已不动声色的备好了。 披风之下定王松了手,阿殷自知其意,便双手接过,屈膝为礼,“多谢太子妃。”遂朝崔南莺补上谢意。 常兰芝面上笑意端庄,就势道:“这里风冷,咱们快些过去吧。”遂不动声色的行至太子身侧。 阿殷将锦盒递给如意收着,见太子已经招呼了定王走在前面,便跟常兰芝同行。 宫廊深长,两侧红墙琉璃上尚有残雪。前头错开半步同行的两人,太子身材中等,想是平常失于锻炼用功,稍稍发胖,脚步亦显迟缓,虽有玉带勒在腰间,也未能显出弧度。倒是定王身材高健背脊挺直,墨色长衫在身,背后瞧着更见神武之姿。 * 一行人到得设宴的延庆殿,倒有不少皇亲到来。 阿殷方进门就瞧见了嘉德公主,因前面有宫人引路,便先随之入座,位置就在定王下首。待坐稳了抬头,就见嘉德郡主已经从对面群妃间越众而出,过来同常兰芝和崔南莺招呼过,便到了阿殷跟前。 阿殷忙起身,面上已露笑意,“公主。” “那天我原本想去,只是父皇不许,叫我在宫里待着白着急。”嘉德公主笑着睇定王一眼,“没想到定王兄这样急,抢着就将你娶进门,果真让你成了我嫂嫂。往后再去定王兄府上,总算有人能陪我了。”她与阿殷年纪相若,神态却格外娇俏,笑意一绽,酒窝稍现,眉眼便弯出弧度。 定王便侧头瞧过来,低声道:“先出宫再说。” ——嘉定公主的驸马虽已择定,婚期却在明年,她还要在宫中待数月。 嘉定公主皱了皱眉鼻子,听着外头内监高呼皇上驾到,便回到座位。 座中众人都已到齐,帝后既至,便都起身迎候。 永初帝赐座,同太子和定王、永安王各说几句话,便宣布开宴。 这等宴席自然都有例行的仪程,内廷新编的舞曲奏起,自是祥和之音。 阿殷挺背端坐,观舞听曲的间隙里扫过对面众人,十多位妃嫔里,面熟的就只有谨妃一人。 自新婚次日拜见过后,阿殷又跟着定王专程进宫两趟陪,陪谨妃说话解闷,她的容色似乎比那天好了些许,只是依旧藏了疲态,虽然殿中火盆极暖,身上却还穿着厚衣。她面前的果脯糕点纹丝未动,只不时拿个玉杯抿着,不知里面是不是药汤。 阿殷睇向定王,见他也不时望向对面,眉目间渐渐添了忧色。 舞曲过半,有宫人趋至皇后跟前禀事,待殿中安静下来,皇后便看向谨妃,“谨妃妹妹病了数日,气色总不见好,直至玄素娶亲,才健朗了些。今日冬至家宴,我还请了个人来,谨妃若瞧见,必定喜欢。”她朝身侧宫人递个眼色,不多时,殿外内监便带了个年约十六的英姿少女进来。 阿殷兵不认得她,只觉这眉目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落落大方,行至御案前恭敬行礼,语含喜悦,“臣女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是丽华啊。”永初帝也露出笑意,“何时回京的?” “回皇上,昨晚才回来的。” 永初帝颔首,皇后便道:“隋将军远在北庭,谨妃又思念家人,臣妾擅自主张,安排丽华进来住两日,也可帮着纾解些。玄素得空时,也该多进来瞧瞧。” “玄素每日都来。”谨妃接过话头,眉目清淡,“倒是皇后娘娘费心安排丽华过来,嫔妾十分感激。” 阿殷在旁听着,这少女既是谨妃家人,恐怕就是随铁衣的妹妹,难怪眉目有些相似。 她对隋铁衣素来敬佩,于数代镇守边境的隋家更是敬重,瞧这少女英姿飒然,也生出些许好感。 皇后命人赐座,便有宫人将隋丽华引至公主后面坐下。 隋丽华同几位公主低声行礼相见过,一待入座,目光便直直往这边的定王瞧过来。 第2章 .19 每年的冬至家宴都大同小异,歌舞毕,帝后同众妃诸皇亲闲话一阵,待得午时过去,便散了。 帝后相携离去,嘉德公主也随其母妃离开,阿殷跟着定王走至谨妃跟前,隋丽华已在她身边陪伴,扶着谨妃起来了。 “定王表哥。”隋丽华含笑行礼,望向阿殷时,笑容如旧,“这位就是侧妃殿下了?” “什么侧妃殿下,既叫我表哥,唤她表嫂就是。”定王似不喜她强调侧妃这身份,又朝阿殷道:“这是舅舅的次女丽华。” 阿殷遂与之见礼,隋丽华只好叫她一声“表嫂”。 众人出了延庆殿,定王同阿殷走在谨妃右侧,隋丽华行在左侧。 谨妃似也没想到她会在今日出现,道:“昨日才到京城,怎么今早就进宫来了?也不叫人回禀一声。你母亲可好?” “母亲在家安好,就是记挂姑姑。”隋丽华面带浅笑,瞧了定王一眼,“我在南郡时,听说表哥新婚,实在好奇得紧,又想念母亲,就先回来。昨晚到家已是深夜,今早皇后便派人来接,说姑姑近来病着,刚巧我回来,便让我进宫陪伴几日。匆忙之间只能打点几样南郡的风物特产跟人进宫来,没来得及禀报姑姑——也正好给姑姑个惊喜。瞧我这副手钏,就是南郡当地匠人打的。” 南郡有隋丽华的外祖,亦有谨妃的外祖家。谨妃十多岁丧母,父亲有在北庭镇守,曾在南郡住过两年,听隋丽华带了当地风物来,倒现喜悦之色。 定王却往隋丽华身上一瞟,“你昨晚到家,今早皇后就派人去请?” 隋丽华正给谨妃看腕上手钏,头也没抬,只闷声道:“是啊。” 定王目光未挪,接着道:“那皇后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谁知道呢,兴许她本是想接母亲进宫,瞧见我在家,就接了我吧。”隋丽华抬起头来,挑眉看着定王,唇边笑意盈盈,“我跟表哥也快有两年没见,怎么也不问我在南郡过得好不好?亏我还给你带了礼物,真是要白费心了。” 定王并不信隋丽华这言辞,然而瞧谨妃正欢喜,便没再追问,只笑了笑没应。 隋丽华便又凑到谨妃跟前,说她在南郡的见闻,说她在书法上的长进,哄得谨妃喜笑颜开。 阿殷久未闻南郡之事,听她讲述时,不免也留神细听。心中疑惑却与定王相同—— 隋丽华既是谨妃娘家人,就算从南郡回到京城的消息传出,也该定王和谨妃先知晓,怎的却是皇后赶着过去接人?即便如她所言,皇后原本是想接隋夫人,以定王和太子在朝堂角逐的情形来看,皇后巴不得谨妃故去,叫定王孤立无援,又怎会好心去接隋夫人来陪伴谨妃? 皇后娘娘无利不起早,这般行径必定还是有利可图。隋丽华口中的,恐怕未必是真话。 不过她才初嫁入定王府,这等猜测即便敢对定王说,却不好贸然跟谨妃提,只能压着。 一行人到得谨妃所居的德音殿,隋丽华兴冲冲的寻来笔墨给谨妃看她习字的进益,谨妃夸赞不止,因一路心情愉悦,那气色竟自好转了些许。 定王也不忍打断谨妃笑意,暂未深问隋丽华之事,只趁着空闲跟谨妃道:“过阵子便是外祖父的忌日,母妃能否请父皇恩准,去铁甲寺为外祖父上柱香?” 铁甲寺是隋家的家庙,因隋家数代忠魂,战死沙场无数,不少人尸骨无存唯有铁甲染血收回,埋在寺后的石碑之下,便得此名。 谨妃闻之讶然,“父亲的忌日,我在宫里的佛殿进香就是,如何能去宫外?皇上怕不会同意。” “儿臣这几日总梦见外祖父,也数次梦见在北庭镇守的舅舅,心中不安。”他当着隋丽华,毕竟不能直言,只肃了神色,道:“母妃务必求得父皇允准,这是件大事。母妃自进宫,连回府省亲之事都未有过,这回是为外祖父和舅舅,父皇未必不会同意。若父皇当真不许,便由儿臣去求。” 他说得极严肃,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谨妃毕竟深知儿子性情,知他不会无缘无故突发奇想,母子心意相通,默了片刻,便道:“我去试试。” 定王又沉声道:“请母妃务必放在心上。” 谨妃亦现出郑重神色,“放心。”她今日强撑病体去赴宴,虽得隋丽华取悦气色好转,身体毕竟不支,站了会儿,便由人扶着去美人榻上歪着,像是要小憩的模样。 定王不再打搅,带了阿殷辞别。 待得两人一走,谨妃才招手叫隋丽华过来,“方才在玄素跟前,怎么不说实话?别当我是傻子,皇后哪会好心去请你母亲来陪我。说,是怎么回事?” 隋丽华稍现赧然,将捧在手里的字搁在旁边,低声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姑姑,定王表哥新娶的这个王妃,当真是以前临阳郡主府里那个庶女吗?表哥怎么会愿意娶她,这样的身份,居然也能成为侧妃?” 谨妃对她素来疼爱,闻言未见不悦,只是道:“她虽出身不高,却极有才干,性情好,又立了不少功劳,当得起侧妃的位子。至于玄素,他既然看中了,自然是要娶进门。” “我还以为表哥对谁都看不上呢……”隋丽华靠过去,紧贴在谨妃身侧,“我在南郡的时候听见这消息,都没敢相信,还想着是表哥的什么谋算,谁知道是真的。” 谨妃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似是安慰,又道:“方才的话,你还未回答我。” 隋丽华躲避不过,便软声道:“是我回来的路上碰见金城公主府上的人,跟他打听定王表哥成亲的消息。皇后想必是从她那里得了消息,只不知为何来请我。表哥与金城公主素来不睦,我怕表哥生气才没敢说,姑姑别怪我。皇后娘娘是什么打算我不清楚,我却是真心担忧,想陪伴姑姑,绝没有旁的心思。” “我知道。”谨妃着实有些累了,在美人榻上靠了会儿,倦意袭来,便往里面去补午歇。 * 宫城之外,阿殷跟定王入了马车,将外头的冷风隔绝。 宫城中禁卫森严耳目众多,阿殷一路默然,直至此时才问道:“殿下请母妃去铁甲寺,是已有打算了?” “今日看母妃在宴席喝药,我才想起,宫中太医并不可全信。”定王取个软枕递给阿殷靠着,方才那点酒意尽去,眼底已然添了些阴沉,“若果真有人对母妃做手脚,另请郎中入宫,也未必不会受掣肘,且太张扬。倒不如在宫外安排,神鬼不知。” “多请个人看看,总是好的。”阿殷舒了口气,却是微笑打趣,“况有丽华姑娘在侧陪伴,母妃也能开怀许多。我瞧她那性情,必定很得人疼爱,怎么隋夫人就在京城,她却去了南郡?” “丽华——”定王立时想起隋丽华方才的闪烁其词,“性子与铁衣很不同。” “然而瞧着却可爱,我看母妃很喜欢她。” “她身世特殊,母妃既喜欢,也怜爱。” 阿殷觉得奇怪,“身世特殊?”以她对隋丽华甚少的了解,此人是隋夫人膝下嫡女,身世能特殊道哪里去? 见定王不语,便自旁倒茶给他喝,“如何特殊,殿下快说说。” “她并非舅母亲生。”定王点出重点,就着阿殷的手欣然喝了茶水,道:“她的亲生母亲姓田,是外祖父得力助手田将军的独女。田将军随外祖父在北庭征战一生,妻儿早丧,膝下只此一女。后来田将军舍命抗敌而死,于外祖父有袍泽之谊,于舅舅有救命之情,外祖父便做主,将这孤女给舅舅做妾,格外照拂。” “做妾?”阿殷诧异皱眉。 “田将军虽舍命抗敌,那场大战却败了。”定王端坐,神情阴沉莫辨,“当时在位的还是睿宗皇帝,怒责战败之事,谁敢取败军之将的遗女?况田氏对舅舅也颇敬仰,此事便成了。后来田氏难产而死,舅母便将丽华记为嫡出,十分疼爱。舅舅虽对铁衣严苛,待她也格外宽和,常会纵容。” 难怪谨妃对隋丽华和颜悦色,想来也是为了这层渊源。 阿殷叹道:“难怪母妃那样喜欢她。” “母妃当初跟田氏也算闺中密友,且她性格活泼可亲,幼时常入宫陪伴母妃,所以格外疼爱。” 阿殷理清其中缘由,想到北庭战事,一时沉默。 直到马车进了王府,两人下车时,阿殷才忽然想起来—— “殿下这位表妹,可曾定亲?” “不曾定亲。” “那殿下可要当心了,”阿殷凑过去压低声音,“皇后娘娘将她送到母妃身边,未必是好意。兴许母妃念她身世特殊,便同殿下的外祖一样,叫殿下收了她来照顾也说不定。” 定王瞧她那打趣的神情,唇角微勾起,摇头道:“母妃不至于。” 阿殷只笑了笑,显然不同意。朝堂上的事情,她的判断推测确实远不及定王,但要说女儿家的心思,她却比定王敏感许多。且不说隋丽华今日宴席上看定王的眼神,单是相见后那刻意冷淡的态度和脱口而出的“侧妃”二字,便知这位表妹的心思。皇后先前推出高妘,如今迎来隋丽华,还真是招不在新,只看是否管用。 况且看定王今日之表现,明明看出隋丽华撒谎,却还赞她书法进益,这表妹的身份,毕竟还是有些用处。 两人走了片刻,定王瞧她神色变幻,偏头道:“喝醋了?” 低沉的声音入耳,阿殷侧头看他,分明读出些许得色。 “殿下想多了!”她挑眉而笑,眼底光华流转,妆容钗簪衬托之下,愈见精致娇美。正好到了岔路口,阿殷见定王似要来揽腰身,便抢着斜部滑开数尺,盈盈行礼道:“身上有些冷,就不陪殿下去书房了。”说罢竟自扬长而去,修长的身影快步走过甬道,披风之下,裙底的红梅翻起波浪。 ——即便穿着婉转衣裙,她那背脊依旧挺直,明练而爽利。 是夜,由于阿殷身体不适,定王数番求欢被拒,只能抱着睡了一宿。 * 十一月中旬,谨妃以连夜梦魇,梦到父兄为由,求得永初帝恩准,往铁甲寺去进香。 定王与阿殷着了素服相伴,隋夫人亦带了家中仆婢前往,正好将在宫中住了数日的隋丽华接回。 谨妃出宫,仪仗自然隆重整肃,更因隋家数代忠魂,永初帝令礼部和内廷有司郑重筹备,路上禁军开道,祭品甚隆,另有得道高僧随同前往。 祭完家庙,离定下的回宫时辰尚有两三柱香的功夫。谨妃怀念亲人,便在庙后的屋舍中独坐,除了贴身宫婢,将随行之人尽数留在外面。 定王和阿殷入内陪伴,特意寻来的女郎中便以阿殷身边嬷嬷的装扮进入屋中。 这女郎中已有四十余岁,出自岐黄世家,祖上也曾任过太医院院判,后因犯事被问罪,家眷皆迁出京城,在外面开馆谋生。女郎中天赋极高,医术精湛,在当地极有名气,只因未在京城开馆,所以京中少有人知——若非常荀寻来,定王和阿殷也不知道这号人物。 据常荀所言,这女郎中的医术,绝不在当今太医院院判之下。 定王将先前疑惑向谨妃道明,请女郎中为谨妃请脉。女郎中依命把脉片刻,“咦”了一声,凝神又诊,如是三次,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她端然跪在地上,虽是面对皇妃王爷,神色却无半分波澜,只缓声道:“娘娘贵体日渐虚弱,是因误服药物之故。民妇推断了王妃日常用药的方子,斗胆写来,请娘娘看看是否如实。” 说罢,取了旁边笔墨,不过片刻便写了方子,递到谨妃跟前。 谨妃接来过目,面色微微变了,“确是此方。” “能开出这方子的,想来也是有道的名医。此方确实对娘娘的病有用,只是其中一味药失了分寸。”女郎中伸手往那方子上一点,道:“凡天下药材,皆有三分毒性,此药若以三钱而用,在别处并无不妥。只是娘娘贵体有阴虚之状,以三钱用之,未免失当。长久服用,必损贵体,娘娘用此方,想必已有大半年了?” 未待谨妃答话,定王已是面色稍变,“已有八月。” 女郎中颔首,因谨妃和定王请她免礼,便在旁边竹凳上欠身坐了,环视四周。 定王会意,命人至外等候,只留谨妃、他和阿殷在侧。 女郎中才道:“娘娘近来药方未变,身体却更虚弱,依我猜测,是有人换了药材。”见谨妃唇角稍动似要说话,便微微笑道:“不是说换成别的,而是换了产地。据我所知,宫中甚少用此药,若用了,都是产自崖州,其药性温和,可用于宫中贵人。而娘娘如今所用的,恐怕是产自燕山,不止药性烈了数倍,且因产地阴湿,于娘娘贵体有损。” 定王即便不懂岐黄,却也知道药性列了数倍意味着什么。 女郎中遂提笔另写个方子,“此方制成丸药服用,可解娘娘阴虚之症。原先那方子也可沿用,只是须减去半钱,依旧用崖州所产。” 谨妃因她先前准确推断出药方和时间,心中已信了七分,便问道:“用此药丸,即可痊愈?” “娘娘贵体有损,是日积月累,若要根治,也急切不得。这药也须用上数月方可见效,最要紧的,是娘娘必得停了燕山的药,否则再用数月,恐怕……” 恐怕什么,定王和谨妃心知肚明。 阿殷在旁听着,也是心惊不止——恐怕前世谨妃病故,便是因此药被人做了手脚,身体受损加之腊月旧病发作,才会支撑不住撒手人寰。宫中采买药材都有专人负责,且为药性稳定,都是从选定的产地采买。而谨妃的药,竟然会有人暗中掉包? 且太医院中名医如云,谨妃常用的三名太医也无人察觉有异吗? 阿殷抬头看向定王,便见他眉目愈发冷厉,眼底如墨阴沉。 第2章 .20 谨妃回宫之后,即因思念亡者之由,病倒在榻。 自定王成婚,谨妃对永初帝的态度也和煦了些许,永初帝听得病情,当夜便赶来看望,宣太医来伺候。因常给谨妃诊脉的太医有事告假,谨妃身边宫女未寻到那人,便换了个名叫詹聪的太医。 詹聪出身寒微,医术却极精湛,只因未逢贵人,在太医院中十来年,也没起色。 这回定王特地嘱咐他进去,自是早有准备,将谨妃的脉象瞧了,所断几乎与那女郎中一致,便如实说了。永初帝初时不信,当即派人去验看药材,才知那药确系燕山所产,非宫中要求的崖州药材。 当下,龙颜震怒,命人彻查。 至次日清晨,外头负责采办药材的官员皇商,太医院内负责验看、收纳药材的人皆被查获,随后查出此事是宫中两位小内监所托。小内监招架不住刑罚,供出他们的顶头上司,谁知内监却已在清晨起身打水时跌入井中淹死,线索就此断开。 永初帝盛怒之下,当即下令杖毙涉事内监,将太医下狱问罪,负责采办的官员革职流放。 消息传至定王府,定王听罢,只是哂笑。 谁知后面另有道消息紧随而至,叫书房内众人皆大为诧异——据说永初帝晌午时同谨妃用饭,回到御书房便召来礼部和内廷司,下旨要封谨妃为贵妃,定在腊月初行册封之礼,由两司郑重筹备。 定王听罢,罕见的现出狐疑之色,“封贵妃,没听错?” “确实是封贵妃,微臣来时遇到礼部尚书,确信无误!”曹长史那胡子都在微微颤抖,平素端方凝重的脸上,少见的露出笑意,拱手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册封过贵妃。这回要封谨妃娘娘做贵妃,想来也是嘉奖殿下之功劳,这可是件大喜事,微臣恭贺殿下!” “确实是少有之事。”一旁常荀原本还因永初帝对此案的粗粗结尾而郁郁,闻言也是展颜,“殿下这一年的辛劳,并没白费。皇上选在这样的时候加封,于谨妃娘娘和殿下是褒奖,于旁人便是敲打,这可是甚少有的事情。” 定王也颔首沉吟道:“确实是从未有过的事。” ——永初帝幼时承蒙孟太师教导,娶了孟皇后为妻,一向爱重,除了早年曾对谨妃动情恩宠过之外,对旁的嫔妃并没有过分荣宠。及至谨妃生子后因道士所说“杀父弑兄”而感情疏离,便未再隆宠过旁人。登基之后,当即尊了孟太师,封了皇后,立了太子,产了皇子公主的之人一律封妃,余下皆是嫔位。即便这些年新入宫的女子不少,却未在位分上有任何越矩。 孟皇后独居高位,统摄六宫,即便太子庸碌,她母子二人的位置从未动摇,旁人也未能撼动半分。 而今,永初帝却在这节骨眼上,封了贵妃? 书房内唯有定王、常荀、阿殷与长史四人,常荀和曹长史都是定王心腹,他沉吟片刻,又问道:“父皇待皇后态度如何,可有消息?” “皇上今日未跟皇后见面,不过——”曹长史捋了把胡子,容色甚悦,“现今宫中没有太后,后宫之事悉由皇后掌管,封贵妃之事,按理该跟皇后商议才对,皇上从前也从未越过皇后。今日皇上独断此事,这态度耐人寻味。另外,咱们荐的詹聪医术高明,皇上特予褒奖,命他专门伺候谨妃娘娘贵体,不再用旁的太医。” 定王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很好。” 待得曹长史和常荀告退,定王心绪甚佳,暂时撇下案牍,瞧外头天气颇好,便道:“换件衣裳,去剑阁。” “去剑阁做什么?”阿殷还在琢磨今日永初帝封贵妃的事情。 定王将方才翻罢的书卷放回箧中,低头看她,眼底若有笑意,“不是想跟我过招吗?” 阿殷闻言回神,喜上眉梢,“好!”——她想跟定王试试身手,已不是一两天了。 两人回住处去换衣裳,阿殷因有疑惑想问,也不叫人伺候,自卸了钗簪,随口道:“父皇封母妃做贵妃,只是因为母妃药材被换的事?”她正拿锦带束发,满头青丝在她掌中汇拢,固定在顶心,说话间偏头摇动,青丝荡出个弧度,如画眉目没半点遮掩,是这几日少有的爽利。 定王原本在旁边站着等她,见到这风姿,忍不住取了玉冠,帮她束发—— “未必只是为此。这药方于母妃有损,原先的太医不可能不知情,却瞒了数月无人察觉,可见皇后手眼通天,犯了父皇的忌讳。”见阿殷依旧茫然,才低声道:“父皇身边的太医、养身的丸药,也常由皇后打理。” 这意味太过分明,阿殷心惊,动作稍顿。 定王却似司空见惯,帮她挽起长发拿玉冠固定,又道:“这是其一。皇后向来都是贤良姿态,教导太子以恭敬仁慈,尤重孝道,所以父皇视她为妻,视东宫为子,比其他人多些亲情,太子这些年在东宫地位稳固,也是为此。而今皇后却在暗中动了杀心,父皇焉能不怒?更可恶的,是皇后的居心。” “若是母妃真的为她所害,殿下必定受影响。”阿殷与定王数次深谈,早知他父子感情不睦,此时便顺势推测后续,“殿下与皇上之间父子之情本就淡薄,若母妃没了,恐怕关系更险,皇后再使些力气,怕是真要断了。” “这也只是一层。”定王扳着阿殷肩头,端详她面容。 阿殷杏眼稍转,想了想却没想出其他的,只好眨巴眼睛,是求教的意思。 定王一笑,揽着她过来,在额上亲了亲,“皇后是在二三月中指使人开出这方子,说明她彼时就有此意。当时父皇要对付姜家,正缺人手,太子却摆出怕得罪世家的姿态,未帮父皇分忧,将我推到前面。此事虽艰难,却极能博圣心,我当时还疑惑皇后怎肯将这功劳让于我,如今才算明白。” 他这样一说,阿殷总算理出些头绪,“殿下得罪世家虽然立功,但皇后只消忍耐数月,待她阴谋得逞,殿下与父皇生分,这功劳也一笔勾销。且殿下迎难而上开了头,最难啃的已经没了,后面的总归要容易些,届时太子再为父皇‘分忧’,既能立功,又能将朝臣得罪得更少,算下来,还是他获益最多!” “聪明。皇后谋算之深,确是旁人难及。”定王哂笑,语声中到底添了不屑,“只是她这心思能被我猜透,有母妃在,父皇怕也能洞然。她谋算旁的事,父皇或许能容忍,但姜家是父皇心头大患,她阻止太子,不为父皇解忧,反过来谋算我和母妃,这未免太过。” 一番话说得阿殷心头洞然,心惊之余,也吁了口气。 永初帝向来维护皇后在宫内外的权威,妃嫔的位分把得极严,如今独断册封贵妃,可见心意稍改。 阿殷原先还为内监淹死,皇后撇清干系而遗憾,这回总算心绪稍霁。 遂高高兴兴去剑阁比试身手。 * 仲冬天气渐寒,至中旬时一场大雪落下,将京城银装素裹。 阿殷清晨起来,瞧着满目晶莹雪白,想着城外有处腊梅此时正当早开,便同定王商议。这几日临近年底,除了审问代王余党,朝堂上几乎没什么大事。代王的罪行几乎都已翻出来,就差三司定论判罪,定王近日稍闲,便答应了。 两人用完早饭,才要乘车出门,却听外头有人回禀,说是隋丽华带着如松来了。 自回京后,如松前后也曾来过四五回了。这孩子虽长在崔家,由秦姝抚养,却与定王十分投缘,大约是承袭了其父崔忱的英豪性情,年纪虽小,却聪慧机灵,颇讨人喜欢。 阿殷听见他来,自然高兴,只是那隋丽华…… 两人改道前往附近厅中,过不多时,便见隋丽华一袭银红斗篷踏雪走来,腰间悬了柄尺许的弯刀,瞧着像是产自北庭的利刃。 隋丽华虽出自将门,却不像隋铁衣那样自幼练武,加之隋彦因她母亲身世,对她倍加怜爱,幼时虽尝试习武,却因不愿吃苦而荒废,隋彦也不强求,捧在掌中娇养至今。她虽承袭了父辈英姿,到底气度不及,那弯刀瞧着,倒更像是女子心血来潮的装饰。 厅前积雪扫尽,隋丽华快步近前,朝定王行礼,甜甜叫声“表哥”,继而看向阿殷,只叫了声“殿下”。 阿殷哪里察觉不出背后的心思? 隋丽华不肯叫表嫂,自是心中不认同,阿殷却故意要提醒她,并肩站在定王身侧,笑道:“丽华来得倒巧,我正要跟殿下去城外赏梅,如松应当也愿同去,”她盈盈望向如松,如松听说出城去玩,当即乖觉上前,阿殷接着道:“丽华可要同去吗?” 两人年岁相当,阿殷却以表嫂的身份唤她名字以显亲近,在隋丽华看来,便是耀武扬威。 只是定王就在旁边,隋丽华已从谨妃处听了定王执意以阿殷为侧妃的事,不愿贸然得罪,只好将目光投向定王,“表哥当真要去赏梅吗?” 这还能有假? 定王正俯身逗如松,闻言只“嗯”了声。 隋丽华笑意不改,便道:“好啊,我也想去赏梅。不过说起赏梅,当年崔大哥带我们去的那处梅花坞最好,又少有人知,不如就去那里?” 她口中的崔大哥,便是如松的父亲崔忱。 当年崔忱与定王、随铁衣交好,对年幼的隋丽华也极照拂,加之隋丽华幼时生得粉雕玉琢,崔忱有姐无妹,更爱带她出游。比起性情冷清的定王来,崔忱倒更像是隋丽华的表兄,隋丽华自也投桃报李,在京城时常去看望如松,今日单独带他出来,也是有此前缘之故。 定王听她提起崔忱,倒是神色微动。 当年崔忱在时,每年冬天总要寻个时机,带上交好几个人去梅花坞赏雪。后来他战死墨城,定王痛失挚友,每年只要他在京城,梅花开的时候都会独自前去。去年他远在北庭,今日虽要赏梅,却不想因旧年的事扰了阿殷兴致,便选了另一处。不过既然如松来了…… “如松还未去过那片梅花坞,不如就去那里?”定王看向阿殷,是商量的意思。 阿殷握着如松小手,分明瞧见他小眼神里的期待。在西洲时她跟如松来往有限,回京城后却因常伴定王,每回如松过来都要逗逗他,甚至还被如松缠着教武功,感情颇为融洽。 这孩子自幼失怙,秦姝又是那般性情,着实叫人心疼。 阿殷抬起头来,朝定王绽出笑容,“我听殿下的。” 第2章 .21 梅花坞地处偏僻,离城颇远。 因山路崎岖,不便乘车前往,阿殷和定王便换骑马前去,另给隋丽华备了匹马,如松被定王抱在怀里。三匹健马出城,后头二十余名侍卫跟随,在雪地上迅速驰过。 抵达梅花坞的时候,已近晌午。 这附近少有人至,别说农家酒店,就连山中猎户都不见几户。 好在队伍中都是身手矫健的侍卫,分了一拨人去打野味,剩下的生火煮酒,不过小半个时辰,火堆之上的兔肉已滋滋冒出油来,香气四溢。众人酒足肉饱,熄了火歇息片刻,定王目光落向梅林,神色渐渐沉郁,站起身来,默然行去。 天色尚且阴沉,风贴着脸颊刮过,冰凉入骨。 阿殷方才被火烤得暖和,这会儿火散风来,便觉身上凉,忙系紧斗篷。见定王似是要独自入梅林的样子,便携着如松起身,叫了声“殿下”,带了他的斗篷疾步过去。定王在雪中驻足,瞧见如松时稍稍回神,将他的小手握入掌中,向阿殷道:“我进去走走,你带上侍卫,别走丢了。” 声音低沉,眉目冷峻,即便隔了数年,他的眼底依旧有冷意凝结。 “殿下想一个人走走也无妨,只是天冷——”阿殷也不去打搅他,将斗篷展开,稍稍踮脚给他披在肩上,又细心的系好。定王垂眸看她,冰天雪地之中,她呼出的气散做薄薄的白雾,指尖不慎扫到他颈间,冰凉。 定王有些诧异,握住她的手试了试,仿佛触到冰雪。 这梅花坞中寒梅早开,积雪甚厚,比京城中要冷上许多。 定王不自觉的捧起阿殷双手哈了口气,遂解下披风给阿殷披上,“我耐得住。往北走两里地,有个雪亭,逛累了就过来。至于丽华——”他扫一眼不远处的隋丽华,叮嘱道:“她毕竟不会武功,此处又偏僻,多派几个侍卫跟着。” “殿下放心。”阿殷点头,看定王高大的背影牵着幼小的如松走向梅林深处,叹了口气。 旋即,就听背后有人道:“我还以为表哥会带你过去,谁知只带了如松。” 阿殷回首,看到隋丽华脸上分明添了戏谑笑意。 “我刚到京城就听说了你的故事。”隋丽华也不带任何称呼,伸手往梅林一指,“进去走走吗?” 阿殷并未则声,抬手比个手势,叫几名侍卫远远跟上,遂朝隋丽华颔首,往梅林中走。 隋丽华紧随其后,缓步行于积雪之上,“听说去年你还只是个侍卫,跟着表哥去了趟西洲,立了不少功劳。活捉了突摩受封四品官,又在大悲寺深入虎穴,博得皇上赞赏。这些故事听起来,确实叫人佩服。” “过奖了。” “不过——”隋丽华立马转折,“你可知道表哥多年未娶,为何单单接受了你?” “哦?”阿殷眼底浮起笑意,看向隋丽华,“难道表妹知道?” “表哥与我姐姐年岁相当,小时候定王表哥不与旁人亲近,唯独我姐姐是个例外。姐姐从小就性子顽皮,又聪慧过人,做了再过分的事,表哥也不曾责备过。我听母亲说,从前姑姑甚至动过心思,想把姐姐娶给定王表哥,后来为了避嫌作罢。” “隋小将军确实风姿出众。”阿殷哪听不出隋丽华言下之意,也懒得虚与含笑,只将其扫了一眼,“表妹比起她来,似乎也失之柔弱了。” “我自是不能与姐姐相比,倒是侧妃殿下有几分她的影子——”隋丽华依旧不忘阿殷身份,眉目含笑,仿佛喟叹,“难怪表哥终于肯娶妻,也算侧妃殿下的福气。” 阿殷久已察觉隋丽华对她不服气,甚至抱有敌意,然而听她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也觉意外。 不过这些事上争气斗狠,实在没什么意思。 阿殷只睇她一眼,将肩上披风拢了拢,淡淡道:“表妹说完了?若没有旁的话,我便去那边瞧瞧。” 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叫隋丽华有些恼怒,如同使力击出的一拳扑空。 “我去找表哥!“隋丽华面上笑意终于维持不住,“侧妃殿下既有闲情,就慢慢逛吧!” 阿殷只笑了笑,心中讶然—— 她是真的没想到,隋铁衣磊落英豪,那样爽利出众,她的妹妹却会是这般模样。 在北庭时阿殷曾见过隋彦,也听过不少关于隋家的故事,知隋彦治军严明,于儿女教导也颇严格。譬如隋铁衣、隋诚、隋谋跟在他身边,隋铁衣的大名自不必说,兄弟二人也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小将。倒是这隋丽华因身世而被偏疼,未往沙场去历练,只在京中娇养,请了大儒来教导读书,甚至为让她修习书法,特地将她送到南郡。 谁知娇养出的会是这般性情? 定王说隋夫人待隋丽华很好,就是这么个好法? 父母之爱与宠溺放纵,毕竟有所不同。 阿殷觉得,这事挺有意思。 * 红梅白雪是天然景致,阿殷去年随定王在外,没能赏梅,这回出来,自是尽兴赏玩。 坞中梅树绵延起伏,置身其中望过去,近处枝桠横斜,远处则是满目红霞。 此处少有人至,雪面上除了偶尔有鸟兔爪痕之外,再无他迹。她在梅间自在游赏,过了约两炷香的功夫,才朝定王所说的雪亭而去。 雪亭之中,定王临风独坐,正在给如松讲崔忱当年的故事。 如松将双臂趴在定王膝上,仰头听得正入神。 他自出生后就未见过父亲,家中人口虽多,能跟他将父亲英勇故事的,却只有定王一个。崔家二老经历丧子之痛后,便极少提及往事,即便疼爱如松,也不会自己去揭旧日伤疤。秦姝虽知晓一些,却也只限于京城之中。唯有定王与崔忱自幼相识,从幼时同伴到年长后的军中同袍,两人同生共死过许多回,于崔忱的英勇胆气感触最深。 说出来的时候,也更触动人心。 即便他只是眉目冷峻,平静的讲述往事,不加任何渲染的故事也听得如松紧张崇拜不已,小拳头紧握。 几十步外的老梅背后,隋丽华伫立雪中,手足冻得有些发僵,却不敢上去打搅,只将目光落在定王背上,一错不错。 忽见有道墨色的身影进了雪亭,隋丽华微怔,看清那是披着定王斗篷的阿殷。 她仿佛是从远处踏雪而来,却几乎没发出半点动静,亭外积雪甚厚,她走过去时,竟似未留下什么脚印。 隋丽华虽听说过阿殷武功不弱,瞧向那几乎没有变化的雪地时,也自诧然。 随即,她看到定王起身,没有半点被打搅的怒色,反拉着阿殷坐在身边,继续同如松讲故事。 隋丽华抬到一半的脚,终于无力的踩了回去。 她很清晰的记得,定王每回来梅花坞的雪亭独坐,都不许人打搅。前年冬天她偷偷尾随过来,见山中风冷,壮着胆子,轻手轻脚的过去想给他送件大氅时,却被定王冷着脸回绝。他当时还说……言犹在耳,那种尴尬羞愤亦在心头。哪怕借着修习书法的名头去南郡躲了将近两年,依旧未能冲淡。 隋丽华的手渐渐在袖中握紧。 如果定王还是跟从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她也能够宽慰自己,那是他性情使然。 可他现在竟然娶妻了,还是个出身那样卑微的女子。他待旁人依旧如从前冷淡疏离,唯独对她…… 凭什么! * 阿殷与定王出了梅林,就见隋丽华已然回到侍卫附近,折了枝红梅在手,站在那儿等他们。正值如花年华的姑娘,银红斗篷衬着红梅白雪,确实很好看,哪怕阿殷心里稍存芥蒂,也觉那画面颇为顺眼。 隋丽华面上依旧是如此的甜美笑意,将梅花举了举,“表哥,我给姑姑折了梅花,好看吗?” “不错。”定王瞧过去,很中肯的评价。 “姑姑说我的眼光一向不错。”隋丽华颇为自得,凑上前来,将红梅托在面前,衬着姣白肌肤,是仰望定王的姿态,“只是我骑马不稳,怕颠坏了梅花。表哥帮我拿着,回城送给姑姑好不好?” “母妃在宫中,必定也想念宫外梅花,你择日送去就是。”定王顺手接过梅花,未待隋丽华道谢,手腕微扬,红梅已飞向近侧侍卫手中。 “不许颠落梅花,回城还给丽华。”定王吩咐过了,单手抱着如松飞身上马,旋即看向阿殷,“走吗?” 阿殷一笑,足尖点地,斗篷随之飞起,如墨云般落向马背。 “驾!”阿殷手中缰绳抖动,挑眉往定王瞧了眼,便即如箭窜出。 定王招呼一声,紧随其后,剩下的侍卫等隋丽华上马之后,也忙跟在后面。 回城时,天已向晚。 隋丽华心绪颇差,进城后自侍卫手中接过红梅,便以受凉为由告辞。定王吩咐两名侍卫护送她回去,又将如松交给随行的蔡高带着,妥帖送回崔家,他也不急着回府,却带着阿殷往呼家酒楼去了—— 酒楼里的菜色在京城极负盛名,有极好吃的酸笋鸡皮汤和上等酒酿。 这头隋丽华回想今日之事,越走越是气闷,回头瞧两个侍卫还紧跟在后,心中愈发懊恼,当即冷声道:“都回去,不必跟着。” “殿下吩咐务必将……”侍卫知她身份,也看得出她眉目中的不悦,稍露犹豫。 “京城里能有什么事!”隋丽华正欲作色,转念又强压不悦,只吩咐道:“我还有事要做,你自回去复命,殿下不会怪罪。”说罢,竖眉怒瞪。两名侍卫可不敢惹这位骄矜贵女生气,况此时街上还有兵马司的人,料得不会有宵小之徒冒犯隋丽华,只好拱手告辞。 待两人走远,隋丽华怒容才渐渐压不住,手中紧握红梅,强忍着驱马走了两步,终究扬手,将那红梅重重摔在道旁树干上。 嫣红梅瓣立时散落,梅枝落入道旁渠沟。 隋丽华愤愤的盯着那残破梅花,胸膛起伏。 旁边忽然有辆华盖香车停下,精致华丽的侧帘卷起,有人自侧窗望出来,若有诧异,“隋二姑娘?” 隋丽华闻言转头,未及收敛怒容,便诧异道:“公主殿下?” 金城公主坐于香车之中,吩咐人卷起车帘,招手叫隋丽华近前,盈盈笑道:“这是谁惹你生气了?拿这梅花撒气。外头风冷,看你冻得脸都红了,进来避避。” 隋丽华忙行礼道:“不敢惊扰殿下。” “这算什么惊扰。看你应当是才从城外赏梅回来,我今日原想出城赏梅,奈何有事耽搁,不如你说与我听听,权当出去赏玩过了。”她是永初帝长女,帝后的掌上明珠,自是强势惯了,也不待隋丽华答话,便吩咐随行的侍婢,“去前面烟波庄。” 烟波庄亦是京城名楼,以金装玉雕,菜色名贵而著称。 隋丽华眼见车帘已然落下,没了辞谢的机会,只好策马避到道旁,随车驾行了片刻,跟着金城公主进入楼中。 第2章 .22 烟波庄享誉京城,常有王公贵族驾临,金城公主进门时,自有人妥帖迎候,恭敬送入暖阁。 隋丽华进门,面上怒色稍有收敛,依命入座。 公主府的家仆自来斟茶,金城公主将手炉搁下,款款道:“今日隋二姑娘是独自去赏梅了?” “是跟了定王殿下和王妃出城赏梅。”隋丽华恭敬回答。 金城公主一笑,示意家仆将果脯挪向隋丽华,唇边噙着笑意,“两年未见,怎么隋二姑娘反倒拘谨起来?我还记得你幼时入宫,常去我宫里坐,去南郡之前也曾与我同游赏春,这两年没来往,回京后也没多见面,难不成是在生分?” ——在定王去墨城之前,金城公主还会偶尔去谨妃宫中走走,跟隋丽华也有过些来往。至后来崔恒违令屠城,金城公主又以他为驸马,开府另居之后,两人来往便极少了。隋丽华虽很喜欢跟这位尊贵公主来往,奈何有隋夫人的告诫压着,更知定王不喜崔恒,便渐渐断了来往。 如今金城公主提及旧事,隋丽华忙道:“殿下言重了。回城后听闻谨妃娘娘病了,便常陪伴着她,未能去拜望公主,是我失礼。今日原本是去拜定王殿下,听他要和王妃去看梅花,就跟着去了。”她的眉目间已然添了笑意,“城外梅花陆续开了,公主若是事忙,我去折梅送给公主可好?” 金城公主就势说好,又道:“两年未见,隋二姑娘确实越来越好看了。南郡人杰地灵,可相中了什么俊才?” 话题陡转,隋丽华面上微红,“公主又打趣我。” “不是我要打趣,是这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上回入宫,母后还跟父皇提及,说隋将军在边疆驻守,顾不上京城中的事。还想请父皇做主,给你寻个好亲事。如今朝政忙,进了腊月闲下来,父皇怕就要留心了。”金城公主斜靠椅中,抬眼笑望,“你可以中意的人?若有,我跟父皇说说,正好成全。” 隋丽华眼底浮现讶色,“殿下是说真的?” 金城公主只将她望着,轻轻颔首。 隋丽华双手却渐渐在袖中握起。 十六岁确实不小了,到明年十七,定亲的事更加耽搁不得。皇上若当真要赐婚,必也是从京城的功勋子弟中挑选个合适的给她,可那些人,如何比得上他?然而若耽搁下去,真叫皇上选了旁人,那便难以挽回。 隋丽华五指紧扣袖口,眼底难掩慌乱。 * 隔日,阿殷同定王入宫探望谨妃,还未出宫门,定王又被永初帝召走。原来这几日天寒雪降,南边有些地方雪寒成灾,因官府救事不力,闹出些事情,永初帝便派了定王亲自去巡查赈灾。 这一走,来回至少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 到了腊月初谨妃封贵妃时,定王还未归来。 却就在这时,北边传来消息,说东襄突然挥兵二十万南下,分两路袭来,西侧直取北庭都护府,东侧袭向泰州都护府,势如虎狼。自数年前墨城之战,双方各有折损,息战养兵,这几年虽然边防常有小股战事,却未起过大的兵戈。如今东襄挥师南下,立时朝野震动。 阿殷虽居于王府,却因定王临走有命,每日都要去书房,听些要紧事宜。这消息递来时,阿殷正跟常荀谈论代王一党倾塌后朝堂上的人事变动,闻得此信,两人均是色变。 常荀甚至腾的站起身来,“可知东襄为何出兵?” “急报的信中只说对方南下,也不知原因。消息已报至御前,皇上召了太子和诸位宰相商议,并没有旁的消息传出来。”曹长史面色沉肃,虽是坐在椅中,却紧绷身体,似是随时能弹起来。 阿殷亦皱眉道:“东襄数年没有动静,突然出兵,必有缘由——难道是为代王的事?” “应当与此有关。只是宫里消息封锁严密,皇上虽在查处,却还未下定论。东襄在此时出兵,着实蹊跷。”常荀眉头愈皱愈深,“我再派人出去探查,驿站的消息未必够用,北边情形如何,不能只听朝堂递来的消息。”说罢,看向阿殷,征询她的意见。 阿殷亦知此事蹊跷,便道:“消息自然越快越好。边疆起战事,朝中必要派将前往,也得盯着。烦劳曹长史费心。”她的目光落在迎面墙壁的劲弓上,眼前乍然浮现定王黑袍弯弓的姿态。定王在时,她即便身在虎穴,也无所畏惧,而今他不在,她心里终究觉得不踏实,断然道:“此事立即禀明殿下,请他尽早回京。” “我这就去安排!”常荀立时起身,同曹长史告辞而出。 阿殷依旧坐在书房中,心中疑窦丛生。 凭她的记忆,东襄挥兵南下本该是在两年之后。彼时定王被太子和皇后联手所害,失了圣心,各处奔波,故未能深挖出京城藏着的隐患。代王潜藏许久,南北消息连同,在他逼宫篡位之前数月,东襄就已挥兵南下,令边关军情告急。永初帝调动兵马粮草支援,因东襄来势凶猛步步逼近,被迫将得力大将悉数派出应对,以致代王发难时,京中无人可用。 父亲当时还在金匮,调往泰州迎战时丧生,那场持续数月的大战,令深处京城闺中的阿殷都觉得心惊—— 据说当时北庭将士死守,尚且能将东襄重兵阻在关外,泰州守将却在守城时丧生,因防备不足,被东襄攻破防线,由东侧包抄过去,北庭悬危。 彼时的挥师南下,是为方便代王行事。当时京城生乱,东襄必也趁机夺了许多城池。 这回呢? 代王早已被关入狱中查问,罪行深重,东襄这二十万大军即便插翅飞到京城,也救不了他的性命。代王在北边的暗桩已被樊胜拔除大半,此时既无里应,东襄出兵,难道只是想趁朝堂上正动荡,就中取利夺些城池? 只是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手上的消息太少,凭空猜度,委实无益。 阿殷到底坐不住,想了想,便将披风裹着,回住处取了样东西,出门叫上蔡高带人随行,便欲往家中去寻父亲。 还未至静安巷,便见迎面有人纵马走来,行色匆匆。 两下里碰见,竟是高元骁。 自大悲寺那夜高元骁阴沉离去,阿殷便再未见过他,此刻照面,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阿殷虽是王妃之身,今日出门却未带仪仗,金钗玉簪之下披风锦绣,腰间却悬了多日未动的弯刀。加之战事初起,搅乱平静,她的眉目稍现凝重,昂然立于马背,恢复了往日的飒然英姿。 高元骁拱手行礼,口称王妃,阿殷将他神色打量,道:“高将军。” “王妃行色匆匆,难道是为北边新递来的消息?”高元骁在见到阿殷的那一刹,脸上的紧绷松了些许。他前晌在宫中当值,此时匆匆出来,在禁中的打扮未改,盔缨铠甲俱全,端方的脸上带了试探。 阿殷未做隐瞒,“高将军料事如神。” “想请不如偶遇——”高元骁瞧一眼后面的蔡高等人,缓缓道:“不如请王妃喝杯茶?” 阿殷稍作迟疑,便命蔡高等人等候片刻,朝高元骁道:“请。” 不远处的街口,有辆马车猛然停下,隋丽华挑起侧帘,诧异的瞧着阿殷同高元骁步入茶楼,蓦然心思一转,吩咐人往那茶楼附近驶去。 第2章 .23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茶楼,选了临街的雅间,将窗户洞开,便于蔡高能在窗外随时看清楚动静。高元骁只默然看着,等她落座,才道:“王妃行事,越来越周全了。放心,大悲寺之后,我便已绝了妄念,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那晚的话,不过是在试探。” “高将军言重了。”阿殷坐得端然,微笑了笑,“高将军在京中尚有父母兄弟,想必也不会贸然行事。开着窗户,不过是避嫌罢了。事出紧急,高将军的时间想必也不宽裕,不如开门见山?” “还是与从前一样,不饶弯子。”高元骁待那奉茶的伙计出去,便道:“东襄突然出兵,想必王妃也很好奇。” “当然。” “此次南下的,是东襄的镇南王和名将徐煜兄弟。此二人骁勇善战,在那个时候,曾连克数城,即便定王在北庭与隋彦一同拒守,也没能将他们拦在关外。北边有许多重镇落入东襄人手中,到定王引兵回京勤王时,更是陷落不少,后来全都归入东襄人手中。所以他们此次出兵,自然是想趁京中有事,夺取北边城池——”高元骁抬眉,面目如旧方毅,“我打算自请出战。此去生死未卜,今日相邀,便是想同王妃道别。以故人的身份。” 故人二字,他咬得极重。 阿殷想起他前世浴血而来的样子,终究感慨,道:“高将军这一身功夫,是该在沙场用了,方不辜负。” “其实大悲寺那晚之后,我曾起过恶念。”高元骁却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家妹明年春天就要嫁与永安王为妃,我甚至想过扶助他,与定王相抗。后来却被家父喝止,才彻底息了念头。家父说定王心性坚毅,英勇有谋,可堪追随。我既已重重开罪过他,便不抱此奢望。此去北塞,只是想凭本事挣下军功,往后也不会再做纠缠。只是临行前,还有件事想拜托王妃。” 阿殷诧然,“高将军请讲。” “家妹自幼被娇惯,性情骄纵。她对王妃心有不服,先前因凤凰岭的事,也心怀不忿,想必王妃也知道。往后若她行事失了分寸,还请王妃网开一面,不要计较。可否?” “高将军这话,听着怎么倒像是托付后事?” 高元骁无奈笑了笑,道:“战场之上,谁知道能不能生还。王妃可愿答应?” “若令妹只是寻常过失,我自不会计较。可若伤及要紧的人……” “那就请王妃斟酌。只是若有失礼,还请略看薄面。” “那是自然。”阿殷应了。见高元骁没再说什么,她便往前靠了靠,道:“我也有件事想请教高将军——那时我在闺中,对京外之事知之甚少。高相熟知边境战事,高将军又消息灵通,可知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战死?” “王妃怎么问起这个?” “不想重蹈覆辙罢了。”阿殷盯着高元骁,目光灼灼。在常荀离去后不久,她便想到了父亲那时的结局。以父亲的性子,必定会自请出战,届时沙场征伐,谁知会不会有意外?纵然时移世易,代王一系已经坍塌,然而面对相同的敌人,焉知陶靖不会再次受挫? 战事提前来临,这样要紧的事情,自然要理清缘由,能防则防。 她方才答应高元骁,也是为此。 * 辞别高元骁,走出茶楼时,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阿殷依旧往静安巷里去,到得家中除了仆婢没见有人在,也不着急,取笔留了信拿火漆封好,又将特意带来的一套软甲搁在桌上,静候陶靖回家——每逢要紧战事,皇上点选将领后多会命他们尽快启程,陶靖若要赴北地,必得回家一趟,取点东西。 而她,就只想守在家中,送父亲出征。 况且有些话,书信未能尽达其意,还需当面说了才叫人放心。 日头渐渐偏了,阿殷等了许久,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又不愿无功而返,只在廊下踱步,面色渐渐焦急。 直至日头偏西,才见父亲陶靖行色匆匆的走来。 见了她,陶靖面上微喜,想要行礼,已被阿殷拦住,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下父亲。”阿殷折身跟他往屋中走,面含忧色,“父亲可是要请命出征?” “边地起了烽烟,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今夜就要随军出城。阿殷,东襄此次来势凶猛,不知仗要打到何时,你在京城务必保重。凡事要听定王殿下安排,不可像从前那般莽撞。”陶靖久在金匮,已视沙场征伐为理所应当之务。只是放心不下女儿,侧头同她叮嘱了好些话,待瞧见桌上的锦盒信封,才诧异道:“这是?” “盒中是一套软甲,我特地帮父亲找的。虽然笨重,父亲还是要随时穿着,免被刀枪所伤。” 陶靖展颜,“果真是女儿知我。软甲我必随时穿着,你在京城安心就是。” “嗯!”阿殷抬眼望着父亲,担忧而不舍,“明年咱们还要去看娘亲,父亲要早日归来!这信父亲可留着路上再看,女儿有很要紧的话,父亲务必听我的劝。”她依旧如从前般拉着陶靖到桌边坐下,说了自觉紧要之处,劝他在外务必珍重,不可冒进等等。 陶靖虽觉她啰嗦,依旧郑重应了,自屋中取了几样要紧物事,当夜便随军出发。 此次出征,除了陶靖外,另有两名太子推荐的武将,并韩相推荐的监军。 常荀能做的也只有此事,待得众将离去,便在府中静候定王归来。 * 三日之后,定王回京。 他进城后没有任何耽搁,骑着黒狮子穿过朱雀长街,直入宫禁面圣。 永初帝这几日为了北边战事,十分伤神。东宫虽多有名儒教导,于战事精通者却寥寥可数。太子的庸碌在平常尚不明显,在此要紧关头,便愈发明显起来——在这种时候,永初帝便格外思念定王玄素。虽说父子自幼疏离,然而从当年的墨城之战,到西洲剿匪,乃至彻查姜家和剑门的事情,定王虽没有东宫那样的辅者如云,每件事却都办得干净利落,叫他极为省心。 尤其北边的东襄,当年定王曾与之交战,对手正是此次南下的镇南王,于对方战术打法,乃至行军风格,都比旁人清楚许多。 是以定王入宫之后,永初帝粗粗问了几句赈灾的事,便将话题引向了北边战事。 父子二人在西暖阁中对着一副地形图谈论将近两个时辰,永初帝才放定王去德音殿中看望谨贵妃。 德音殿比之去时更富丽堂皇了许多,虽说外头宫墙雕梁因顾忌谨贵妃身体而未翻新,里头的陈设却截然不同。从院中四时花卉、金鸟铜兽,至殿中的桌椅器物,俱都换了一番。加之里头新增了一波宫人,走进去时,比从前热闹贵丽许多。 正殿中,谨贵妃正在看隋丽华习字。 姑侄二人素来亲近,隋丽华又极会哄谨妃高兴,此时虽是练字,却不时有笑声传来。 定王进去问安时,谨贵妃含笑转过身来,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见是定王,她似喜出望外,缓步走来将他扶起端详。后头隋丽华亦跟着过来问候。 定王冲隋丽华点点头,却又扶着谨贵妃坐定,又端然行了大礼,道:“母妃晋封之日,儿臣未能亲至,只能在此时恭贺。看母妃气色,亦比从前好了许多。” “丽华常在这里逗我高兴,当然要好很多。”谨贵妃招手叫隋丽华坐到身边来,“难为她一个妙龄的姑娘,却要陪我在这枯燥的宫室里打发时光,这份孝心,旁人可比不得。我近来病势好转不少,没少她的功劳,细算起来,还须给她记头功。” 旁边隋丽华坐在谨贵妃身边,只是浅笑。 定王听着,却觉出些旁的味儿来。 隋丽华在宫中陪伴,逗母妃高兴固然不假,可这病势好转,要给她记头功就说不过去了。定王虽性情冷淡,幼时相交,也颇知隋丽华的性情。她旁的未必擅长,哄长辈高兴上面却极有门道,从隋彦和隋夫人、宫里的母妃,乃至她南郡的外祖家,长辈们多爱听她逗乐。尤其母妃这样深居宫中,没有女儿承欢膝下的,就更爱她这性情。 偏爱之下,自然容易偏听偏信,继而为人所用。譬如此时—— “表妹的功劳,自然该记着。”定王睇向隋丽华,颇不喜她这般投机取巧蛊惑母妃,目光一转,只向谨贵妃道:“先前那丸药母妃用着如何?” “丸药似也有些用处,不过换了那药,确实与从前不同。你寻的那女郎中倒是有些本事。”谨贵妃将宫女端来的汤递到定王跟前,“这是方才丽华叫人做的,我留了一碗本想待会喝。你既来了,就便宜你。” 定王依命接过,尝了一口,道:“说来惭愧,儿臣虽常入宫给母妃问安,这半年却总未察觉不妥。若非那日阿殷心里生疑,儿臣怕也难瞧出其中端倪。” 谨贵妃闻之意外,“是陶侧妃最先提起?” “阿殷幼时坎坷,不大与人亲近。待母妃的孝心,却半点不假。” 谨贵妃最知儿子性情,看其神色不似说谎,默了片刻才叹道:“果真是个细心孩子。”母子二人既谈到此话题,谨贵妃受隋丽华恳求多日,正好今日定王归来,便叫隋丽华先去外头练字,却叫定王往侧间去。 侧间非日常起居所用,却因僻静,常作为谨贵妃与人说话之处。 母子二人入内,谨贵妃倚着靠枕坐了,道:“你去赈灾的这半月,都是丽华在宫中陪我。这孩子的痴心,不单是我,恐怕你也知道。”她瞧一眼定王的神色,抬手制止他,续道:“她虽不能与铁衣相较,伶俐聪慧,却也非旁人能比。陶侧妃的好处我自然至道,你要娶那陶侧妃,我也跟你父皇开口,求了侧妃之位。而今丽华到了待嫁的年纪,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晾着?” “儿臣早已回绝,母妃若疼她,该早日为他另择良人。” “若能另择良人,何须拖到此时?她自幼便肯与你亲近,只是你性子冷硬,总冷落着,我瞧着都不忍。她虽是庶出,却自幼跟嫡女无异,她的外祖,更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的救命恩人。王府中多添个人有什么不好?她能全了心意,我也多个常入宫说话的人。” “母妃是想让我也娶了她?” “丽华自幼娇惯,性子却是娇蛮些。也只有将她放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儿臣不会娶她。” 谨贵妃稍有不悦,“何必急着回绝。丽华固然容貌不及陶侧妃,性情却可爱许多,有何不及之处?” 不及之处?那太多了。 只是当着母妃的面说隋丽华的诸多短处毕竟不好,况且母妃如今正被她哄得欢喜,怕也未必听得进去。定王不提这些,只肃了容色,语气笃定,“从前母妃提时,儿臣已思量过此事,心意已决。儿臣绝不会娶表妹,母妃若疼爱她,还是另择一人的好。” “玄素!”谨贵妃低斥。 内间里片刻沉默,谨贵妃皱眉将定王看了片刻,见他面色丝毫未动,才叹了口气,“当真不娶?” “绝不另娶!” “你——”谨贵妃抬手指着定王,怒而无奈,“只会惹我生气。” 定王默然受了。 谨妃拗不过他,亦不再多说,叫他自出宫去,到外头见隋丽华也已穿了披风,便叫定王出宫时捎带上她,妥帖送回府中。 定王固然心急着回府,却不能违拗谨贵妃,只好答应。 两人出了德音殿,定王步履较快,隋丽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直至出了宫门,她才没忍住恼怒,喘了口气顿住脚步,叫道:“定王表哥!” 定王仿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隋丽华气哼哼的又赶上去,一把扯住他的披风,“表哥你就不能等等我!”说完了才见定王面色冰寒,瞧着她的目光中,是从前熟悉的冷淡责备。方才在德音殿时,他还和颜悦色的,怎么此时却是这副表情? 隋丽华握在定王披风上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了些,声音都变小,“表哥为何……这样看我?” “你常入宫陪伴母妃,我很感激。但是丽华——”定王稍稍回身,披风自她手中抽出,不悦道:“你若想利用母妃对你的疼爱乱打主意,我不会放任。” “我哪里……”隋丽华瘪了瘪嘴,为定王目光所慑,终究未能壮着胆子撒谎。 “我只是很想跟着表哥……”她低头怯怯的看着定王,触到他冷淡的目光,心中委屈愈浓,眼里渐渐积聚出泪花,“那个陶侧妃,真的就那么好?我跟表哥自幼相识,哪里比不上她?表哥肯对她关怀备至,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吗?”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表妹,定王纵然不喜她的性子,却也没法看着她在寒风中流泪而无动于衷。 “我先送你回府。”他的声音有些僵硬。 隋丽华却低声啜泣起来,“表哥看不上我,我知道!可是陶侧妃就比我好吗?她是表哥的王妃,却在街上公然跟旁的男子单独喝茶,她哪里有王妃的样子!前几天我见到高妘时就听她说了,高元骁从前可对她动过心的!她还敢单独跟他说话,半点都不知道守德避嫌!” 夜风清寒,定王听她含糊说罢,蓦然面色一冷。 大悲寺那夜的情形蓦然袭上心间,高元骁贼心未死,定王很清楚。更清楚的,是那晚救出阿殷后,远远看到的情形——高元骁在跟阿殷说话,似是密语,等他走近时,高元骁却迅速离去,只有阿殷没头没脑的跟他说要提防高元骁,别的只字未提。 他们两人中间,似有什么他不知情的事。 纵然知道阿殷对高元骁必然无意,然而那种被瞒着的感觉依旧不好受。 回府的念头愈发急切,定王丢下尚且抽泣的隋丽华,陡然转身抬步。 护城河边黒狮子打着响鼻,在夜色中喷出团白雾。定王一语不发的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吩咐后头的侍卫将隋丽华送回隋府,再不做任何逗留,径往王府驰去。 夜色沉寂,街市上人踪渐稀,黒狮子撒开四蹄,风驰电掣。 而在定王府中,阿殷此时正泡在浴桶中,周遭热气蒸腾。 她今日后晌就得到了定王回城的消息,最初还满心欢喜的等待,谁知等了整个后晌也没见他的踪影。后来听说永初帝留了定王在宫中说话,猜得是为东襄战事,恐怕要谈到深夜也未可知。她骤然失落,便没了旁的心思,用过饭后倦意袭来,等到入夜没听见任何动静,便叫人备了热水,想着沐浴完了,再看书等他。 谁知道正在水中泡得舒暖,外头蓦然响起如意的声音—— “殿下,王妃还在……” 话音未落,便听门扇响动,有脚步声急促行来。 阿殷尚在浴桶中昏然,听到动静诧然抬目,就见纱屏背后转出定王的身影,正卷了夜风往里走来。 第2章 .24 阿殷这些天日夜盼定王归来,初见他出现在跟前,心中大为欣喜,立时笑生双靥。待瞧见定王脸色,阿殷心中却是一沉,后知后觉的察觉不对劲——定王虽不是谦谦君子,却也非横冲直撞的人,这般不打招呼就闯入浴房,着实罕见。 何况他站在跟前低头望来,目光之中,绝非阿殷所期待的欢喜。 她面上笑容渐收,下意识往水中缩了缩,道:“殿下稍待,容我穿衣就来。” 氤氲水汽中,她的面颊被蒸出嫩红,水面上尚有如意撒的花瓣漂浮,嫣红清波之下,胸前的白腻愈发显眼。随着缩身沉下的动作,水面荡起微波,缓缓荡过锁骨,留下水珠慢流。 定王明知此时该退出去等她更衣,脚下却仿佛生了根,半点不愿挪动。 况婚后不久他便奉命赈灾,半个多月过去,急匆匆奔回来,乍然见到这香艳画面,如何舍得挪开眼? 两人默然相视片刻,阿殷明显察觉定王的目光在往水中紧盯,只是身体依旧紧绷。她不明所以,立时开口道:“殿下?” 屋门之外,响起了如意探问的声音,“水应当凉了,王妃可有吩咐?” 不待阿殷开口,定王便道:“退出去!”说罢,竟是抬步要走过来的样子。 阿殷大惊,目光四顾,扫见旁边换下来叠整齐的衣裳,立时扯过来盖在桶上,“殿下做什么?” 定王不发一语,看不到水下情形,目光便锁在她的脸颊。很美的容貌,哪怕相识两年,如今看来,依旧越看越美,更妙的是红唇粉颊,与在床底间的容色几无二致。他猛然躬身向前,不容分说,便俯身压在阿殷唇上。双手握住桶沿,将她罩在怀中。 冰冷的唇压在温暖柔软的唇瓣上,桶中热气腾起,血气如被蒸腾得躁动。 心底藏着的不悦难以宣之于口,便化为唇舌辗转。定王左手扶着桶沿,右手便探入水中,溅起水花。 阿殷猝不及防,又因浴中飘然,直至此时才恍然惊觉,意识到定王情绪古怪,往后躲了两下未能躲开,当即狠心往他唇上咬了下。 定王“嘶”的一声,退开些许,随即重新扑过来。 阿殷却趁着这间隙偏头挪开,瞧着定王毫无防备,立时挥拳攻向定王胸口。定王几乎是下意识的直身防守,想握住阿殷手臂时扑了个空,便见眼前锦绣飘过,水花四散之间,阿殷竟自腾身自水中飞出,旋即将手中那半湿的衣衫裹在身上,退出三四步开外。 定王哪料她如此狡猾,斜步扑过去,似是要将她捉回来的架势。 阿殷哪肯,仗着屋内杂物颇多,或将栉巾踢出,或将备着的衣物踢去,彩缎纱绸飞舞之间,竟叫定王无法近身。两人你追我逐,定王数次近身都被阿殷如游鱼般逃开,最后怒从心头起,也不留后手,一脚将中间碍事的浴桶踢翻,直扑过去。 热水霎时漫了满地,阿殷衣裳本就半湿,往后疾退时,躲避不及,下半截还是被浇透。 定王已经趋身近前,她背靠墙壁无处可避,只好怒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定王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身盯着,眸中波涛翻滚。 阿殷将衣裳裹得更紧,“殿下进来就发疯,我当然要逃!”她本是满心期待定王归来,被这样闹了一通,也是生气,杏眼怒瞪着定王,语气自是不善。 定王看她张牙舞爪的态度,俯身逼得更近—— 果然新婚的温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这才是她的面目!看她那紧绷的模样,难道还想跟他动手? 双手不容分说将阿殷桎梏,定王低头,再次狠狠吻住她。 男女气力天壤地别,阿殷纵然身形灵活,真正落到定王铁箍般的桎梏中,也无反抗之力。 身体几乎被他紧紧贴在墙上,粗重的亲吻之下,几乎无法呼吸。 阿殷最初的反抗悉数被定王用力镇压,身体紧贴之间,他胸膛的起伏和腔内心跳都格外清晰。潮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隆冬的屋内火盆正旺,他的腰身压过来,口舌攻城略地,似要将她吞进去似的——如同离别前的那晚,用力而迷乱。 好半天,定王才放开阿殷。 额头相抵,他的呼吸粗重,怀中的美人却收了利爪,像是她养在院里那只小猫般乖顺。 烛光静静照在她如玉脸颊,定王分明看到她眼底的晶莹。 “阿殷——”他的声音克制而喑哑,利落的剥了衣衫,揽着阿殷的腰,想做那期待许久的事。然而目光相交,他分明看到她眼底的委屈,分明是在等他解释。可是,那种莫名的情绪,又如何说得出口?方才的粗暴迷乱,是因为妒忌吗?妒忌她跟高元骁藏有秘事,而他却毫不知情? 定王立时否定了,侧头含着阿殷耳垂,低声道:“我想你。” 怀中的人似乎怔了下,旋即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片刻后,凑过来试探般亲吻他的喉结。 浑身的躁动叫嚣着冲上头顶,在她凑过来亲吻的瞬间,再难克制。 定王粗暴的扯去隔在中间的碍事衣衫,将阿殷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 阿殷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空无一人。 身体像是被车轮碾过般酸痛,她翻了个身,察觉锦被与肌肤摩挲,低头一瞧,发现胸前空无一物。迷糊的睡意立时惊得飞散无踪,阿殷这才发现身上未着寸缕。 昨夜的迷乱记忆霎时袭上脑海。 成婚后数度欢好,阿殷也发现定王在情动时,喜欢将所有碍事的衣衫全都剥了。只是从前她新婚害羞,定王也照顾她的情绪,纵然激烈处依旧爱撕扯剥开,完事后却总还能帮她套上寝衣。昨夜他的情绪压抑而激动,攒了半个月的债在昨夜尽数讨回,到得最末,她已然气力不支,予取予求。疲累之下,自然无暇顾及寝衣。 阿殷还记得半夜迷糊醒来,自己被定王紧紧抱在怀中。 想来,他是故意的。 再瞧了眼空荡荡的枕头,阿殷哼了声,唤如意进来。 浑身的酸痛在温水浸泡过后稍有舒缓,只是浑身遍布的痕迹如同红梅,看着触目惊心。 阿殷依旧不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瞧见这些,自己擦拭干净,穿了里面衣裳,才叫她们进来伺候。 此时,已是午时。 饭菜倒是合胃口,阿殷未用早饭,先用点粥垫着,才问道:“殿下呢?” “皇上派人过来,说有急事找殿下商议。天还没亮的时候,殿下就走了。”如意昨晚被定王那强闯浴房的架势惊得不轻,小声问道:“王妃无碍吧?” “能有什么事。”阿殷想到昨晚定王那表现,也是不解,想了想,吩咐道:“待会将这回随殿下赈灾的人叫来,有话要问。” 如意应命,待阿殷用饭过后,十余名侍卫就已到隔壁厅中等候。 阿殷粗扫一圈,便吩咐将魏清请进来。 魏清从前是王府的右副典军,自冯远道高升之后,便替了右典军的位子。他从前是阿殷的顶头上司,如今身份折转,便恭敬持礼,“殿下召末将前来,是有何吩咐?” “是有几句话要问魏将军。”阿殷命人给他赐座,问道:“殿下这回去赈灾,可曾遇到不顺心的事情?” “赈灾时波折虽不少,但不顺心的,似乎就只有东襄的事。末将戍守在外,见殿下数夜挑灯夜读,想必是为战事劳心。” 东襄的事与她无关,想来回京后又遇到什么。 阿殷遂问道:“昨日殿下回城后,可曾遇到什么?” 魏清想了想,如实答道:“殿下回城之后立即入宫面圣,末将等在外等候,倒不知是否遇到什么事。” 难道是在宫里遇阻,因永初帝而生恼?可定王固然心性冷淡,却也不是随便拿人撒气的。那么—— “除了面圣,可曾遇见什么人?” 她问得这样细,显然是有颇要紧的事情。魏清不敢怠慢,道:“殿下进宫后,末将一直在外等候。后来从宫人处探得消息,说殿下去德音殿中给贵妃娘娘问安。对了,出宫的时候,是殿下跟隋二姑娘一起。” “隋二姑娘?”阿殷立时警觉。 魏清还记得昨晚宫城外的那场景。他也算定王府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在府中年岁又久,自然听说过隋二姑娘从前爱缠着殿下的事情,昨晚那情景……魏清尴尬的笑了笑,却也不敢隐瞒,只是道:“隋二姑娘跟着殿下出来,说了几句话。殿下便先急匆匆独自回府,吩咐末将带人送隋二姑娘回去。” 昨夜定王的表现着实可疑,又数次欲言又止,想来,很可能就是隋丽华弄鬼了。 阿殷沉吟片刻,便吩咐魏清去将隋丽华请来,只说是有些话要对证,不许说是奉何人之命。 * 魏清赶往隋府,先是拜见隋夫人,后说王府中有事想请隋丽华去一趟,烦劳隋丽华同行。 隋丽华昨夜眼睁睁看着定王纵马绝尘,原本心中愤懑,听得此事,立时猜得与此有关。遂求得隋夫人允准,要去王府,隋夫人自然顺了她的心意,叮嘱她路上注意保暖,早去早回。 出府后,隋丽华又同魏清探问,听说是有话要对证,愈发肯定了猜测,于是心情甚好,踊跃而来。 入府后直奔客厅,隋丽华脚步轻盈,待得见到厅中只有阿殷一人时,才收了笑意—— “怎么只有你?定王表哥呢?” “我记得那日延庆殿中,殿下就曾教过二姑娘,既然唤他表哥,就该唤我一声表嫂。哪怕二姑娘不肯亲近,也该依礼称我一声殿下,莫非二姑娘没学过这礼数?”阿殷面色不善,挥手令魏清出去阖上屋门,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搁在桌上,转身朝隋丽华走过去。 两人年岁相当,阿殷却身材高挑修长,加之因习武而英姿勃勃,那袭华贵的飞鸾锦服穿在身上,格外挺拔明练。 隋丽华眼看她步步逼近,却是嗤笑道:“你也当得起殿下二字?” 她从前虽未跟阿殷交往过,却也知道临阳郡主府上那位庶女,地位尴尬又默默无闻,委实微贱。而今陶靖固然高升,临阳郡主却已然败落身死,比起战功赫赫的隋家伯府,陶家着实难入她的眼中。这样一个女子居于侧妃之位,嫁的还是隋丽华苦求不得的定王表哥,她哪里能服? 阿殷先前对她这态度不做计较,无非是懒得动,今日既特意招来,岂会放任? “这事自有皇上与礼部定夺。二姑娘既然不通礼数,不如我便叫府中嬷嬷过来,教习一番?” “你敢!” “面见王妃而不行礼,口不择言以下犯上,你说我敢不敢?” 阿殷站得笔直,两道目光压向隋丽华,从前的随和笑意尽失,容色冷肃。 隋丽华愕然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忽觉心中发虚。 不知道是不是在定王府待久了的缘故,眼前这华服女人的身上,竟渐渐有了定王的些许气度。 隋丽华气势稍弱,却不肯低头,张嘴似是要反驳。 阿殷却没耐心费唇舌,扬声道:“如意,叫进来。”语声落处,屋门吱呀作响,如意带着王府两位嬷嬷进来,恭敬行礼。那两位嬷嬷的面容隋丽华自然认得,是从前隋夫人特意从定王府请过去教习她礼仪的,性情格外严苛,且极得隋夫人敬重。 隋丽华心下微惊,对上阿殷的目光,觉出其中冷厉。 她终究不敢叫隋夫人知道此事,强压不忿,屈身行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拜见殿下。” 阿殷也未叫她起身,示意如意和嬷嬷出去,往后退了两步,坐在狐皮方椅中。 “免礼——”她将隋丽华涨红的脸看得分明,“今日请二姑娘过来,是有事相询。听闻昨夜二姑娘随殿下出宫时,曾跟殿下说了些话,不知能否说给我听听?” “哼。”隋丽华几乎是从鼻中冷嗤。 阿殷面色更沉,语气中添了轻蔑,“敢做不敢当?” “谁敢做不敢当!”隋丽华心高气傲,本就对阿殷不忿,哪里受得住这态度,当即道:“又不是我做了亏心事,说便说!那日我在街上经过,看到你跟高相府上的高元骁同入茶楼说话,前后有小半个时辰。你既以王府侧妃自居,岂不知男女有别,该当避嫌?似你这等品行,做着苟且的事,哪里配做这侧妃?早就听闻高元骁对你纠缠不清,谁知是不是趁着表哥不在行龌龊的事,我便如实告诉表哥,又有什么错!” 果真是她! 阿殷那日行事坦荡,谁知隋丽华竟会是如此污蔑言辞? 盛怒之下,猛然起身挪步,不待隋丽华反应过来,已然扼住她的咽喉,“如实?你可知空口污蔑,也是重罪!” 隋丽华哪料阿殷竟然会动手,还来势如此迅捷? 她以将门之女自居,此时却被阿殷轻而易举制住,屈辱之下,脸色更红,怒道:“难道我说错了!” “你在母妃身边做功夫,与我无关。但是若想对殿下言语挑拨,劝你早些死了这条心!”阿殷手腕微压,迫得隋丽华不得不矮身。她几乎是居高临下的姿势,低头冷声道:“殿下昨夜已将经过与我道明。下回想弄鬼,拜托换个手段!” 说罢,手腕乍松,隋丽华双腿微屈,险些跪在阿殷脚下。 表哥竟然如实告诉她了? 方才的屈辱暂时抛在脑后,隋丽华怔怔的盯着阿殷,方才的傲然态度霎时消失殆尽。她即便知道表哥对这女人格外不同,可按表哥的冷厉性情,这女人即便水性杨花,他也不计较,甚至还反过去告诉她?今日,还放任这女人气势汹汹的清算,这般羞辱? 心乱如麻,如坠冰窖。 隋丽华站起身,极力按住想哭的冲动,咬牙道:“今日之辱,我必定禀明姑姑!” “尽管去。”阿殷目中竟自浮起冷笑,“我等着!如意——送客。” 说罢,再不看隋丽华一眼,自偏门离去。 走出许久,阿殷脸上的冷笑才尽数收敛,代之以阴沉。 昨夜定王那般态度,难道是真听信了隋丽华之言,疑心于她? 越想越恼,阿殷一改往日挑灯等定王回来的习惯,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沐浴就寝。 至夜,定王陪着永初帝议了数个时辰的东襄战事,回到王府的静照堂时,夜色已深。 屋中灯火稍见昏暗,定王入内脱去外氅,如常转入里间,却见里头灯火更暗。如意行礼似有话回禀,定王摆手,往前几步走入帐中,就见阿殷已然睡了,背对着他,听见脚步声也没半点反应。 第2章 .25 帐边金兽上淡香缓缓升腾,定王站在榻边看了片刻,昏暗光线下,阿殷丝毫没有动静。定王眼神锐利,觉其呼吸虽缓,神情却似僵硬,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装睡?故意咳了声,见她依旧安然阖目,于是走出帐外,看向如意。 如意忙行礼道:“回禀殿下,王妃早起就身子不适,用过晚饭就歇下了,只吩咐奴婢备下热水。” 身子不适?定王回头瞧一眼帐内,挥手命如意出去,遂自入里间解了外袍沐浴换衣。 出来时,屋中明烛又熄了两根,愈发显得昏暗。 榻上锦被平铺,阿殷规规矩矩的睡在里侧,将外头大半都留给他。 定王除鞋上榻,故意将锦被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见阿殷毫无反应,还故意往这边扯了扯。然而,榻上美人依旧只留了个后背给他,连那平缓的呼吸都不曾改变分毫。锦被之下腰背袅娜,却穿着寝衣,将身子包得严严实实。 这显然是在赌气闹脾气了,难道是为昨晚逼她太狠? 定王躺入被中,先伸脚去碰阿殷腿腹,无果。他向来居于高位,行事又冷肃凌厉,威仪端贵,旁人对他只有敬畏,谁敢这般使脸色?更何况这二十余年,他除了对父皇母妃外,几乎从未对谁低下过身段,更不曾对谁忍耐讨好过。谁知他难得主动示好,她却还是毫无反应? 一时间觉得有些不悦,定王便也仰面朝天躺在榻上养神。 然而娇妻在侧,心神却难以安定。想起昨晚欢爱过猛,怕真的伤了她身体,心中又有不安,片刻之后没忍住,只好伸臂往阿殷腰间摸过去。 阿殷总算有了回应,却是握住他的手,丢向旁边。 定王哪会就范,当即再度覆上阿殷腰肢,旋即,半边锦被呼的掀开,他撑着右臂起身,左手顺势将阿殷往怀里带,总算将她的身子扳过来。 阿殷容色平静,杏眼睁开,只默然望着他。 定王从未哄过姑娘,见她目光冷淡,便凑近些许,“怎么生气了,是谁惹你不高兴?” “身体不适,故而睡得早,殿下见谅。”阿殷抬眉,与他对视,“我倒想问问殿下是怎么了。昨晚回来就一声不吭,只知用强折腾人。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殿下不悦?” “哪有不悦,”定王自知理亏,却无法说实情,便只道:“小别胜新婚而已。”比起道歉认错,说点情话似乎更容易,他厚着脸皮,往阿殷唇上亲了亲。闲着的手顺势往她寝衣中探过去,竟像是要故技重施。 “是吗?”阿殷心头着恼,右肘撑着在床榻猛然翻身。 定王毫无防备,被她重力一推,竟自仰躺在榻上。下一瞬,便见阿殷翻身压在他胸膛上,满头青丝随之散落披散在两肩,昏暗烛光之下,肌肤愈见细腻柔润,微敞的寝衣之内,一双玉兔垂落,沟壑清晰可见。她自嫁入王府,新妇羞涩,即便偶尔动手反抗,也总在他身下挣扎,何曾有过这般动作? 美人眼中露出凶光,神色十分不善。 “今日后晌,我请了殿下的表妹来府中,得知昨夜她曾跟殿下说了些事。”阿殷浑然不觉外泄的春光,只沉声道:“殿下即便偏信表妹,难道就不能问我一句?当日我听闻东襄战事,猜得父亲定会请命出征,故而赶过去送护身的软甲。途中遇到高元骁,便问了些与父亲出征有关的事,难道这也不许?殿下倘若怀疑,只管开口询问就是,何必仗着力强逼迫于我?” 阿殷但凡想起昨晚定王仗着身强力壮肆意横行,欺辱逼问,便更增气恼。怒目瞪着定王,酥胸随呼吸起伏。 定王干笑了笑,“昨夜是我失了分寸,哪里难受?给你揉揉。” 明知她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错处还避重就轻! 阿殷将定王瞪了眼,翻身往里睡下,闷声道:“殿下早些歇息。” 定王亦觉其怒意未歇,然而为此道歉,着实说不出口。况身份使然,要他哄阿殷开心还好,但要开道歉的先例,着实甚难。遂伸手碰了碰阿殷,见她不再说话,只好安静躺着。心里一时犹豫,一时又记挂东襄战事,思绪翻腾,不觉半个时辰过去,转头一瞧,但见阿殷呼吸绵长,早已沉沉睡去。 定王哑然,睁着眼睛躺到半夜,之丑时才朦胧入睡。 次日依旧早起入宫,傍晚回到静照堂外,便见夕阳斜笼,外头的空地上阿殷正在练刀。狭长的弯刀如同长于手臂般得心应手,她将头发束在顶心,身上做精干打扮,玉燕般翻飞。 定王远远看了片刻,大步过去,看其架势,似是要喂招的意思。 阿殷眼角余光瞥见,不待他走近,便收势停下,将弯刀入鞘递给如意,往前道:“殿下回来了,可曾用饭?” 定王摇头,阿殷便同他回屋用饭,而后叫人备水伺候沐浴。到了要就寝时,却因身体不适为由,只裹了被子睡在里侧,半点不叫定王近身。定王哪能不知其意,欲开口哄她两句,却又拉不下面子,便继续直挺挺的躺着。固然两人同榻,却只能看不能吃,连抱着睡睡都不行,比孤枕难眠更要煎熬万分。 至次日晨起,眼底下已然添了些许淡青。 如意瞧见定王神色阴沉,猜得是自家王妃又给他钉子碰,婉转的担忧劝阿殷莫再计较。 阿殷听罢,未置可否。 若换了是从前做王府属官的时候,阿殷碰上这种被误会怀疑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既是夫妻,便不能再惯着这臭毛病,否则下回他还是不问青红皂白的使出那可恶手段,她可招教不住!总要叫他长点记性才行。 如是三日,阿殷固然对定王照顾周到,然而每至入寝,便只规规矩矩的睡下。 定王苦熬了半月,在归来那晚尽兴欢爱,比从前少了顾忌,便更食髓知味。谁知浓情□□之后,便是这孤枕难眠?彼时有多*入髓,此时便有多煎熬入骨。定王瞧着阿殷熟睡的面容,头一回觉出又恨又无奈的滋味。欲待用强迫阿殷欢好,又知她性子倔强,只怕会恨得更深,只能强作忍耐,继续苦熬。 至小年将近,京城中又出了件轰动的事情—— 经过两月的彻查审问,永初帝判定了代王和寿安公主谋逆通敌等诸多罪名,阖府上下一律问斩,牵连的朝堂官员及富商巨贾,竟有千余人。 按往年的惯例,为迎年节,一旦进了十月,即便朝中有判斩的死囚犯,也会关到来年再斩。永初帝这回命令刑部在年根底下处置这样多的人,是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怒气之盛。 永初帝确实也不能不生气。 东襄那虎狼般的二十万大军陈兵关外,最要紧的北庭有隋家一门镇守,尚且还未露破绽,泰州却是频频告急。永初帝最初派了数员大将过去,已有一人战死,两人重伤,比起东襄战将,损失算是惨重。加上先前北地连年大旱,南边夏日水涝冬日冷灾,军资拨付上更是捉襟见肘。 种种难处,自然全都算到了代王的头上。 行刑那日,刑场外里里外外围满了百姓,群情激奋——代王从前固有仁善之名,然而这两月中陆陆续续翻出罪名,坊间茶肆流传,才知代王表里不一,沽名钓誉,虽有仁善之名,实则心狠手辣,阴险卑鄙。更传闻此次东襄挥师南下,便是因代王里通外国,将朝堂和边防内情透露出去,才致战事如此艰难。 十年前景兴帝仁德禅位,代王退出东宫的贤德盛名在此时尽数湮灭,余下的,只有狼藉声名。 百姓群情激奋,看着代王被斩首后犹觉不够,纷纷唾骂,若非外围有禁军守着,怕是要跃入场中打砸一番,方可泄恨。 人群之外,阿殷和陶秉兰、冯远道纵马立在隐僻处,在代王被斩时,各自舒了口气。 陶秉兰和冯远道是为了当年景兴帝父子诬害外祖冯崇的事,阿殷在此之外更添一层,便是为前世的受累被斩。而今姜家倾塌,代王也彻底失势被斩,悬在心头的巨石,也总算落下。 冯远道和陶秉兰相约去喝酒,阿殷如今已为人妇,失了些自由,便先带人回府。 府中倒是一切如常,阿殷才到静照堂,便有嬷嬷上来回话。说定王今日回来得早,正在古意斋等她,请王妃回来后往那边去找他。 阿殷不作逗留,依言过去。 古意斋外,数百竿修竹在冬日里色泽稍淡,小书房依旧窗扉紧掩。 阿殷命如意在外头游廊下等候,缓步过去推门而入,就见定王背对她站着,正在看架上一把陈年的剑。那剑据说是名物,数年前定王率军夺回墨城等地时,在黄沙中艰难跋涉,风沙中有残破的牛皮外露,捡起来却发现那是把断了剑锋的宝剑。那剑不知被埋了多久,沁满血迹的牛皮已然磨损得只剩薄丝勾连,残余的剑身却沉亮如旧,吹毛立断。 定王当时便将此断剑带回,搁在古意斋中。 如今东襄战事吃紧,他来这里回味旧物,难道是有意请命,再度出征?只是前次墨城之战,永初帝放任皇后和太子给他扣了杀神之名,自然是忌惮他军功过高之意,这回战事更紧,以永初帝对太子的维护,又怎么肯? 阿殷望着定王背影,先前的芥蒂赌气暂时压下,掩上屋门,缓声道:“殿下。” 定王回身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指尖在那剑身摩挲,“捡到这柄剑时,战事正艰难,我同常荀带了百余人的队伍,却被杀得只剩四五人侥存,连兵器都丢了。”他的面目如旧冷肃,声音低沉,“当时若非这把剑,我已无物防身。别看它失了剑锋,用起来依旧锋利,斩敌有四五十人。” 阿殷听得心惊,难以想象定王险些在黄沙中丧生的场景。 她靠近些,指尖亦落在剑上,触手冰凉,却似能嗅到烽烟杀伐的味道。 “殿下打算自请出征吗?” “泰州战事吃紧,北庭恐怕也难撑太久。若东襄人攻破关防,遭灾的只有百姓。”定王眉目紧皱,“只是父皇偏执,不肯在此时令我出征。” 阿殷默然。 代王倾塌,定王当局首功,当年定王随军夺回五城,其神勇英武出乎永初帝预料,即便扣了杀神之名,定王依旧颇受武将敬重。如今谨妃已成贵妃,若定王当真拿下此功劳,永初帝不敢削去隋家在北庭的兵权,又难以阻止定王在军中的威势声名,届时东宫的地位怕是岌岌可危。以永初帝对太子的偏袒爱护,恐怕未必乐见其成—— 哪怕边关危急,若非被逼无奈,他怕是不会再轻易动用皇子。 只是断剑尚且能杀敌卫国,宝剑又怎能藏于鞘中,看家国受侵而难有作为? 阿殷心中愤懑,却绝不愿坐以待毙。 她站了片刻,忽然想起个人来,旋即便生出个大胆的猜想。 “我记得殿下说,这几日商议东襄战事时,皇上曾数度责罚太子不力?” 定王侧头瞧她,嗯了一声。 “皇上固然偏袒太子,这等紧要关头,太子却未能分忧,怕是他的耐心也几乎用尽。若此时太子再做蠢事阻碍皇上,皇上岂不更加厌弃?于殿下而言,这便是转机。”阿殷挑了挑唇角,看到定王眼底浓云中透出的亮光,遂道:“皇后将丽华接回京中,安插在谨妃身边是什么用意,不止你我心知肚明,皇上必定也能明白——无非是想效法高相的例子,挑拨殿下跟隋家的关系。” “想办法让皇后故技重施?” “东襄战事吃紧,太子不去忧心国事,却只想挑拨皇子与边疆重臣的关系,皇上将作何感想?以殿下的本事,想必能有办法,令太子和皇后入觳吧?依目下的情势,战事只会越来越艰难,届时皇上维护太子的心思没了,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她的眼底泛起狡黠笑意,于定王看来,却如阴沉乌云中泄出的阳光般耀目。 定王低头,猝然吻在阿殷唇上。 “跟我去里面,给你看样东西。”定王心头忧虑稍去,牵着阿殷的手,便要往里间走。 阿殷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看过便知。” 第2章 .26 阿殷同定王步入内殿,里头虽也拢了火盆,到底平常来的少,屋内冷清,比之别处稍寒。她紧了紧身上披风,定王瞧见,便扬起背上大氅,将阿殷裹入怀中。 古意斋是定王盛夏避暑用的小书房,外头读书,里头全是书架,按例不许旁人轻易进入。 两人入得最里面,定王走至贴墙的木柜跟前,叫阿殷稍待。 那木柜是香樟木所制,平常用以存书,此时里头却清理得干净。 双扇的雕花门推向两侧,阿殷便闻到从里面散出的檀香气味。等定王侧身让开,便见柜内设了两个灵位,底下供奉香炉,一应物事俱都齐全。灵位之上的名字阿殷万分熟悉,竟是外祖父冯崇和母亲冯卿! 阿殷愕然,瞧了片刻,才看向定王,“殿下这是?” “代王伏诛,想必你也会怀念故人。目下的情形,府中设他们的灵位太过突兀,只能藏在小书房中。”定王低头瞧着阿殷,便见美目之中渐渐腾起雾气,她的目光牢牢锁在熟悉的名字上,情不自禁的上前拜祭。他在后面默然看她拜祭完毕,跟着上了炷香,才道:“暂时有些委屈,你别介意。” “怎么会。殿下考虑如此周全,我……实在感激。” 喉头稍稍哽咽,阿殷竟不知如何表达。冯卿过世时还是戴罪逃逸之身,临死前嘱托陶靖,万万不可泄露她的名字,免得被京中有心人察觉,牵累儿女。所以冯卿埋葬在南郡,墓前未立碑刻字,也以临阳郡主淫威为由,不曾在郡主府设立任何牌位。这些年,阿殷思念娘亲时,也只在心中默然,对月拜祭,无可诉说。 及至姜家倾塌,阿殷虽起了为母亲和外祖父设灵位的念头,却因是侧妃之身,与陶靖商议过后,最终打消——陶靖虽也算是武将中出类拔萃的职位,却未得赐任何府邸,目下仍住在静安巷中。加之家中只有仆婢留守,父子常常外出,几乎无人防卫,贸然设灵位,若被发现,便是授人以柄。 届时非但陶家,哪怕定王都难逃干系。 而这古意斋处于王府腹地,府外有严兵把守,里头又不许旁人出入,着实是偷偷祭拜的好地方。 阿殷微微仰头强忍泪花,却冲定王绽出个笑容,“多谢殿下。” “冯家虽已得赦免,终究污名未清。”定王伸手将阿殷揽入怀中,肃然道:“我定要还太傅清名,即便你不能再改回冯家外孙女的身份,也能为太傅立庙,令香火永存,供你时常拜祭。” 他的胸膛坚实沉厚,阿殷枕在他肩上,点头。 双臂藤蔓般紧紧环在定王腰间,她埋头在定王颈间,缓缓道:“殿下待我,真的很好。” 芥蒂与赌气皆消匿无踪,她的态度折转,定王亦觉心软,低声道:“那天是我行事鲁莽,弄伤了你。丽华的话只是引子,是我想起从前高元骁对你的纠缠,才难控情绪。阿殷,我往后再不会这样。” 阿殷“嗯”了声,稍稍踮脚吻在定王唇上,“我气的不止是这个。殿下待我好,总会有人不忿,如今只是丽华,将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谗言。殿下倘若不能分辨真假,至少也该给我辩白的机会,说清原委。那晚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使性子,我问的时候又不肯说缘由,叫我满头雾水又不知从何处分辩,这才是让我害怕的。” 她婉转说罢,定王才算恍然。 这几日孤枕难眠,也曾琢磨自省过为何会惹阿殷生气,却总没想到最后一层。 却原来她芥蒂的,是这个。 “是我疏忽。”定王自嘲般勾起唇角。他自单独开府以来,身边就只仆婢和王府属官,他本就性格冷清内敛,更是惯于命令旁人行事,任别人如何揣测,也懒得解释理由。这臭毛病带到阿殷身上,确实不好,遂在她唇上一啄,“往后必定改了。” 阿殷眉目舒展,自腰间掏出那枚麒麟玉牌晃了晃,“从前是怕丢了不敢随身带着,往后就时时带在身上。” “好。” “高元骁的事,也是我考虑不周。”阿殷杏眼儿里也自浮出歉意,“毕竟他于陶家有过恩情,我虽心怀坦荡,难保旁人也这样想。若叫人误会,确实损了殿下颜面。往后,我也改了。” 凝积数日的冰雪消融,她眸中笑意明朗,令人沉迷。 定王强忍数日,难得见美人展颜娇笑,顿觉云开月明。俯身将阿殷抱起,快步出了内间,往外头的屋中去。 这古意斋虽不及静照堂齐全妥帖,妙在绝无闲杂外人,加之守卫都在百步开外,屋内动静轻易传不出去。屋中虽不设床榻,却是桌椅书架俱全,走至外面将书案上杂物揽去,令阿殷分腿坐上,便重重亲吻纠缠过去。定王那晚既用强力迫得阿殷换了姿势,此时再哄她则更容易入巷,自是纵情驰骋,妙不可言。 * 过了小年,除夕便眨眼即至。 阿殷头一回在王府过年,虽然诸事由长史打点,府中灯笼布设、年节器物准备之事无需她操心,往各家的贺礼却还是得她来过目。好在年初进王府当差,跟着常荀出入诸处,对跟王府有来往的人家也有些了解,经管事嬷嬷回禀,定王指点,做起来也不算太难。 到得除夕那晚,便是宫中家宴。 除夕宴席每年就这么一次,虽说东襄战事吃紧不宜过分铺张取乐,阖家团聚的宴席却不能免除。 孟皇后自腊月初便身体有恙,至小年后才算精神起来,将宴席打点得妥帖。 阿殷用过午饭后便准备赴宴,想着陶靖不在家,陶秉兰必定孤单,便叫乳母回家去陪他守岁。待送乳母的人归府,问过陶家的情形,得知冯远道后晌也去了那边,才算放心,又叫人备了些东西送过去,不过是以物寄托牵挂。 至傍晚时分,随同定王赴宴,皇家众人齐聚。 永初帝念北地将士尚在浴血奋战,便免了乐舞。如此一来,宴席上无人助兴,众人便需多说些话儿。然而帝后在上,即便是公主王爷也不敢像平常人家那样说笑打趣,闲话之间,难免又说起待嫁的嘉德公主和年后即将与高妘成亲的永安王。 渐渐的,话题就被孟皇后转到了定王身上—— “玄夷即将娶妻主事,算下来也就玄素府上还缺个正妃。这些天北边战事吃紧,皇上每日为此事劳碌,玄素也该多替你父皇分忧。” “他也没偷懒。”永初帝笑了笑,睇了谨贵妃一眼,难得的露出笑意,“这些天军政之事,玄素帮朕解了不少难题。” “毕竟京中鞭长莫及,难以鼓舞前方将士。臣妾前两日见丽华进宫陪伴谨贵妃,着实是风采卓然。她是隋将军的掌上明珠,铁衣和兄弟们也都疼爱,北庭路途遥远,若是皇上在京中给隋家恩赏,必定更能鼓舞士气。” 永初帝举杯的动作顿住,侧头看她,“怎么说?” “丽华就要十七了,却还未定下人家。隋将军在外征战劳苦,铁衣也率军打仗前途无量,皇上可赏铁衣个封号,寻个好人家赐婚,也博个好兆头,期待北地战事早日定下,边疆稳固。”说罢,便笑盈盈看向谨贵妃。 谨贵妃面色稍动,看向定王时,终究是强忍着没接话。 倒是太子笑道:“封号倒容易得,县主或是乡君,父皇自可裁夺。只是要寻个人家,却不容易。” “现成就在跟前放着,有何难处?” 沉默许久的永初帝饮尽杯中酒,似笑非笑的看着皇后,“你已有了人选?” “玄素那里,不正缺个贵妃吗?若是能叫丽华亲上作亲,必定更加完满,谨贵妃这里高兴,自然也能早日痊愈。” 谨贵妃原也是这般想法,然而数日前定王进宫历数隋丽华失德之处,她虽不肯深信,见儿子坚决,却也不再强求了。只是毕竟心存遗憾,此时闻言,她也只笑了笑,“此时全凭皇上裁夺。” 众人目光皆投向上首,永初帝端然而坐,缓缓道:“隋家确实劳苦功高。玄素,你意如何?” 定王徐徐起身,拱手行礼,“儿臣既已娶了侧妃,正妃之位不必着急。丽华性子活泼,儿臣却沉闷无趣,不能委屈了她。京中才俊颇多,父皇另择良人就是。” 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并未则声。 皇后便在旁道:“京中才俊,谁比得上王爷尊贵?北边战事吃紧,正是要着意鼓舞的时候,玄素当为皇上分忧——丽华出自将门,品貌端方,有何辱没之处?皇上为战事日夜忧心难免,玄素,从前你胡闹,皇上也未计较,这个时候大局为重,你当体贴圣意。” 定王也未解释,只行重礼道:“请恕儿臣不能遵命。若需鼓舞将士,儿臣自可奔赴沙场为父皇分忧。” 他的脊背笔直,语气笃定,半点不留余地。 永初帝眸色一沉,“战场的事,太子已令外荐了良将,倒不必你亲自去。”毕竟不悦于定王的果断回绝,当着众妃和皇亲的面失了颜面,便只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定王默然归坐,对面太子却是低头喝酒,面露笑意。 数日前泰州告急的文书飞来,永初帝焦灼之下,险些就要派定王去。若非他和皇后劝说,恐怕此时定王又到那边出风头去了。好在东宫人才不少,有人推荐了将才出来,永初帝尚在犹豫该用哪个,看方才那意思,圣意总算是定了。 不过是拿隋家那丫头做个幌子,几句话便阻断定王的路,这软肋还真是好掐。 太子颇为得意,起身为永初帝敬酒,父慈子孝,万分和谐。 定王也不言语,端然坐在案后。直至宴席将尽,有内监自后门进来报消息,永初帝听过随身内监的禀报,默然面色一沉,往太子处瞧了一眼。太子正跟永安王兄友弟恭,并未发觉。 直至宴席散时,永初帝才吩咐太子和定王留下,撇下众人,独独带两人往御书房去。 第2章 .27 宫廊间点缀满彩灯火树,映照着红墙碧瓦,置身其间,如在琉璃世界。 除夕的热闹氛围并未被东襄的战事影响,宫城外的朱雀长街上烟花齐绽,锣鼓喧鸣。永初帝坐在延庆殿时,听不到外头动静,此时离了众人前往御书房,才听见极远处断续传来的喧嚣。即便已有多年未曾在除夕夜去过宫外的长街,永初帝却还记得当年在宫外时的热闹场景。 生在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在这承平世界欢欣庆贺,谁又知道千里之外,东襄的铁骑已然踏破关防? 永初帝一路默然走至御书房,命太子入内,余下众人皆在外等候。 就连寻常贴身陪伴的内监首领魏善,都被留在了殿外。 定王敏锐的察觉出不同,皱眉立在夜风中,仿若石塑。 殿内,永初帝方进了里间,还未在御案前站定,随手拿起本奏折,转身便往太子身上摔过去,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蠢材!你举荐的蠢材!”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奏折击到唇边,立时觉得口中有血腥气蔓延。 他方才还为阻断定王的路而沾沾自喜,哪料会突然遭此厄运,连唇角的血都不敢擦拭,忙跪在金砖上,“父皇息怒!”鼻翼与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太子任由打落牙齿后的血迹滴在地上,能感觉到上首的勃然怒气——自出生以来,永初帝虽常责备教导,甚至曾封闭东宫,却从未如今日这样对他盛怒出手。 太子只觉得额间冷汗涔涔,半点都不敢抬头,只哀声道:“儿臣不知犯了何错,还请父皇明示。” “当初你举荐陈博时,是如何说的!朕念你是东宫太子,有意维护,可你举荐的是个什么东西!庸才!叛徒!”永初帝怒火中烧,看到太子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更觉碍眼,盛怒之下也无顾忌,过去一脚踢在太子肩窝,几乎将他踢翻。 “泰州战事吃紧,檀城是泰州门户,朕调了多少兵力粮草支援。那陈博却是如何做的?弃城而逃!” “弃城而逃?”太子满面愕然,抬手将唇边碍事的血迹擦掉,“不可能,不可能……” “战报写的明明白白!援军将至,他却畏惧城外数万大军,弃城逃走!朕用的都是什么蠢材!蠢材!”永初帝怒不可遏,双目几乎是赤红,“檀城一失,泰州便是门户大开!朕给陈博的军令是死守,他却敢弃城逃走!” “那孟博呢?他是监军……” “下落不明!”永初帝怒声,看向太子那副庸碌胆怯的样子,又是气怒又是后悔。 前番泰州传来急报,说泰州守将伤势危重,需另择守城将领时,定王就曾说过以陈博的本事,恐怕未必守得住,他愿自请出战。彼时皇后和太子拼命劝阻,永初帝毕竟顾念太子,暂时否决了定王的提议,加派兵力支援。谁知道,那陈博竟会弃城而逃! 他哪怕战死失城,也比弃城而逃的好! 檀城一失,泰州便是关防大开,东襄大军即可由此南下。哪怕后面及时弥补,尚有收复失地的希望,可弃城而逃这样的事,朝堂上下将如何议论?当日众宰相议事,就曾有人提议请定王出马,是他力排众议维护太子,想为太子培植个可用的战将。 谁知这陈博,竟会这样丢他的脸面?弃了至关重要的城池? 太子自知此事干系重大,眼见永初帝是前所未有的盛怒,当即膝行几步上前,“父皇息怒,父皇息怒。陈博此人,是儿臣识人不明,好在还有梁绍。他是将门出身,从前也曾立有军功,父皇立刻派他前去,儿臣原亲往前线督战,务必夺回檀城!” “梁绍?”永初帝冷笑,“你还敢提他?檀城何等牢固,其实你说夺回就能夺回!” “儿臣自知识人不明,愿自请往泰州督战,还请父皇恩准!”太子仓促之下无计可施,只能寻出这样的由头——纵然他自入东宫后便养尊处优,除了少数几次往富贵锦绣之地巡查外,几乎从未去过北地,更未接触过任何战事。 永初帝闻言,却是将袍袖一甩,冷声道:“你去督战,只会让朕的江山丢得更快!哼——看看这是什么!”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重重摔在太子脸上。 太子哪敢躲,生生受了,将那东西接在手中,却是个草拟而未经中书,直接递到永初帝手里的折子。那上头墨迹尚新,必是在几个时辰之内写就,折子的内容却令太子两眼一黑,几乎翻到在地。 梁绍买官,东宫鬻爵? 这罪名实在太大,大得让太子双股发颤,声音都变了,“父皇,儿臣绝未做过此事!” “人证物证都已被韩哲查明,你还抵赖!一个陈博不算,你还想把梁绍这等蠢材送过去,是想做什么?让泰州失得更快,叫东襄尽早兵临城下,逼迫到朕的跟前?”永初帝怒气滔天,一把抢过那折子,扬声就想叫魏善进来。 太子生怕永初帝盛怒之下严惩,当即叩首道:“父皇,父皇明察!儿臣总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紧要关头卖官鬻爵!泰州战事何等要紧,儿臣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若梁绍庸碌,未能拦住东襄,岂不是动摇江山?儿臣就算无能,也不至于昏聩至此!求父皇明察!此事,必定是有人诬陷!” “哼!”永初帝怒极反笑,“有人诬陷?梁绍是你亲自推荐,东宫詹事收受贿赂人证物证皆在,谁来诬陷你?” “对,是詹事!是他!一定是他背着儿臣私自受贿,再来蛊惑儿臣!”太子似捉到救命稻草,膝行上前扯住永初帝袍角,苦声哀求,“父皇,父皇!那詹事是父皇亲赐,儿臣素来倚重,这回他举荐梁绍,儿臣看过梁绍战功,觉得他是可用之才,所以举荐给父皇。儿臣并不知道詹事私下受贿,更没有卖官鬻爵之心!” 永初帝胸膛急剧起伏,胡须都有些颤抖,看着在脚边苦苦哀求的太子,盛怒之下,忽然从心底生出浓浓的失望。 从他立了太子之日起,便对东宫寄与重望,可太子是如何报答的? 以前种种庸碌暂且不提,单是这一年中,他的行事,可有半点东宫风范?受代王欺瞒挑唆,在朝堂重臣和定王之间兴风作浪;东襄战事紧急,他非但拿不出什么有用的对策,反推荐陈博那等弃城逃走的人,信誓旦旦;及至檀城危急,他跟皇后联手阻拦定王,却又举荐梁绍这等买官之人来出战,甚至方才宴上,还打着挑拨定王的主意,岂非误国误民? 枉费他念着父子亲情着意维护,东宫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透顶。 哪怕这次梁绍的事,太子真的不知情,他身为东宫之主,难道连太子詹事的行事也难以掌控?这样的太子,识人不明,易受欺瞒,嫉妒贤能,不思进取,如何能放心将江山百姓交给他? 永初帝长叹一声,仿佛自责,“朕顾念亲情,却险些误了国事。” 太子愕然抬头,看到永初帝面上盛怒渐渐化为冰冷,看他的眼神中,全是失望。 浑身似落入冰窖,太子隐约品咂出那声叹息中的意思,欲待分辩时,永初帝已冷声道:“出去。” 没有任何责罚,只有简单而冰冷的两个字,却叫太子如临深渊。 他胆战心惊的观察永初帝的神色,见永初帝眼底似要生出怒意,哪敢再留,当即道:“父皇息怒,儿臣先告退,这就去查明实情,必不叫父皇失望!” 永初帝挥挥手,“叫玄素进来。” 仿佛浑身疲惫,老皇帝勉力恢复了往常威仪态度,转至御案后端然而坐。 殿外,太子浑身皆是冷汗,被夜风一吹,更觉冰凉入骨。太子忍不住打个喷嚏,瞧见定王冷肃而立的神色,更觉厌恶,却又不敢发作,只冷声道:“父皇命你进去。” 定王容色如旧,拱手同太子行礼毕,抬步入内。 * 遥远的欢呼庆贺声在殿门阖上的那一瞬被隔绝在外,极安静的殿中,唯有四角的鎏金香炉吞吐香雾。 通明的烛火将金砖照得愈发漆黑沉闷,定王走至御前,屈膝庄重行礼。 永初帝经了一夜笙歌,酒意上头,方才又动怒气,神思稍见疲倦。趁此间隙扶着桌案没坐片刻,听见定王的声音,便抬起眼皮。 跪在案前的人身姿挺拔,墨色织金的披风拖在金砖上,拉出个极短的侧影。冷峻的面目之外,头发被漆黑的冠束在顶心,浑身似乎时刻紧绷,无半点冗赘。比起太子身上朱红与橙黄交杂的贵气冠冕,定王通身上下几乎都是黑色,偶尔织金为兽,也如他的性情般冷肃沉重。 这样的态度在永初帝从前看来,总会觉出隐约的威胁,令人不喜。此时有太子的庸碌无措对比,却反而叫人觉得稳重可靠。 大抵是真的上了年纪,才会看重这份稳重。 永初帝看着跪姿笔直的儿子,心内叹息,头一次察觉,自己对这儿子的疏远,是为不可告人的忌惮—— 譬如太子虽庸碌,却有足够的孝心,事父事君,都恭敬孝顺,绝不敢悖逆。假使让太子依旧在东宫住上十年,怕也不会有异议。而定王却性情冷硬,父子本就生疏隔阂,他事父虽敬,却少了太子那份孝心,宫廷内外,也没少抗旨不遵,就连皇权的威仪也难以震慑。他的才能魄力远胜太子,政事见解上也自有主张,只是羽翼束缚,锋芒内敛。 倘若换定王住入东宫,父子相左时,他会像如今的太子般顺承圣意,恭敬事君吗?距离至尊权位只差一步,而他这父皇却始终压在头顶独掌大权,令他难展抱负时,他会愿意顺从吗? 永初帝觉得未必。 弑兄杀父,明知当日道士的胡乱言语是有人刻意安排,那四个字还是如噩梦般萦绕在永初帝的脑海。 定王的胆魄能力远胜他年轻的时候,这种难以敛藏的锋锐会让他觉出不安,甚至为此觉出隐忧,不敢放任他羽翼丰满。而如今情势逼迫,力不从心之下,江山百姓,终究胜过了这份隐忧。 永初帝揉着鬓角,驱散诸般杂乱思绪。 “东襄战事愈发艰难。”他坐在御案后面,缓缓开口,“檀城守将陈博弃城而逃,檀城已落入敌手。” “弃城而逃?”定王虽知陈博未必能守住檀城,却未料他敢做出这等事,当即心惊皱眉。 永初帝点头,将方才深深的失望与疲惫收敛,端然坐起,“檀城失守,泰州便危急。倘若让东襄人占着泰州往西包抄拿下北庭,北边防线,就算是彻底溃散。这种事,绝不可发生。” 定王抬目,如满弓蓄势待发,拱手道:“儿臣愿率兵北上,夺回檀城!” “朕也有此意。”永初帝一改往常的犹豫模糊,这回态度很分明。 定王当即道:“谢父皇!儿臣此去,必定夺回檀城,筑牢边防。” “何止檀城。朕有意让你领行军都督,总摄北庭与泰州战事,将东襄大军驱出关外。”永初帝目光落在定王脸上,未在他容色间寻出半分波澜。 定王只谢恩道:“儿臣必定不负父皇所托!” “在此之前,朕还有件事想问你。”永初帝眉目稍稍缓和,“将隋丽华给你做正妃自然不妥,但你的府中,却也不能缺了正妃。最适宜的高晟之女已给了玄夷,你如何打算?” “儿臣不愿另娶。” “一直让正妃之位悬空?” “陶殷目下虽为侧妃,但假以时日,诞下儿女,也可居正妃之位。” “陶殷?”永初帝摇头,“她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做侧妃已是勉强,如何当得正妃?朕不计较此事,准她居于侧妃,已是格外开恩。倘若以她为正妃,争议之下,未尝不会有变故——朕可查知,陶靖在南郡的家中,还留有冯卿故人。” 定王愕然抬目,与永初帝对视。 那个冯卿故人他知道,是当年照顾冯卿逃往南郡的婆子。陶靖入京城时,那婆子怕回京被人认出,便留在南郡为冯卿守墓,如今还好端端的活着。南郡离京颇远,那婆子又只是当年一介不起眼的铺婢,若非刻意追查,不会有半点泄露,所以定王并未动那婆子。可是,永初帝竟已不动声色的查了此事? 他强压心绪,肃然道:“此事儿臣自会处置,陶殷是季先生外孙女,此事绝不会更改。” 永初帝冷笑了声,“你对她,倒是情深义重。” “儿臣既娶她为妻,自要善加珍重。” “所以不惜违背圣意,不顾大局?”永初帝目光陡然带了锋锐,肃然道:“你若是个平常王爷,任你如何重情,朕都不会过问。可此次朕既然将此重任交给你,就绝不许你再因私废公,为私情所惑。陶殷绝不可做正妃,你若执意如此,便永远留在王府做你的情种!私情与前程孰轻孰重,自己琢磨。” 永初帝说罢,便拂袖离开。 定王恭送,双手按在冰凉的金砖,细嚼永初帝话里的意思,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第2章 .28 定王走出宫阙,夜已极深。 隔着护城河回首,巍峨的城楼宛如黑色的巨兽,静静望着他。宫灯随着城墙延绵向远处,朱红色的宫门上铜钉醒目,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不得僭越的庄重威仪。宫墙之内有明黄龙椅,至尊权位,天下之兴亡、四方之盛衰,皆由此定。 定王并不知道当时永初帝为他封号为“定”时,是怎样的心思,却知道他心中所求的,便是这封号的寓意——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不再为战乱所扰,不再为敌寇所侵。甚至像太.祖当年,即便不能开疆拓土,也要令家国昌盛,震慑四方。 这样的天下,需要宫中有胆识魄力的明主,而当今太子,显然是最不适合的那个。 于是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是他数年踽踽独行中,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 而今夜永初帝袒露心思,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似乎触手可及。 他本该为之狂喜,却因永初帝给出的二择其一,难展笑容。 定王骑了黒狮子,肃然行走在街头,烈烈披风之下,双手紧握缰绳。 朱雀长街上张灯结彩,于漆黑夜空下更见辉煌多姿,然而街市上几乎杳无人踪,比起元夕夜的人流如潮,便格外显得冷清。 往年宫宴散时,也是这样的空旷街市。满城百姓阖家团圆守岁,他在街市间徘徊,对于府中的空荡冷寂,心内隐隐抵触。他甚至记得去年的孤冷,去书房练字排遣,回神时却只有满篇的陶殷。 此时,她正在王府等他。静照堂的轩窗之内,会有暖茶焚香,美人夜读。 满街灯光似都成了温暖色泽,定王猛夹马腹,往王府疾驰。 王府今年热闹了许多,从巷口便迤逦挑了各色灯笼,进了府门,更是处处辉煌溢彩。越往静照堂走,节庆的气氛便越浓厚,府中仆婢往来,竟自喜气洋洋——听长史前日提起,说阿殷今年除了布置陈设之外,特地给府中仆婢赏了不少银钱,另命膳司备丰盛饭菜赐到各处。王府的氛围,也确实与往年大不相同。 还未走至静照堂,便听远处传来笑声。 甬道旁的树上缀了各色灯笼,如错落的星辰,围出的朦胧光晕中,有绚丽烟花绽放,一阵一阵,如很小时随娘亲看过的如雨流星,璀璨西行。 院门敞开,廊下缀了各色灯笼,如兔、如狐、如鱼、如鸟。 阿殷裹着银红洒金的斗篷,将娇美面容嵌在狐毛中间,正站在烟花背后,展颜而笑。满院的嬷嬷仆婢暂时忘却身份,围拢在周围,或是勤快的将廊下备着的烟花递过去,或是上前点燃烟花,或是在后头捂着耳朵看热闹,笑得喜气洋洋。 自他搬入王府,就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定王冷肃的眉目间,不自觉也含了笑意。 院中众人察觉他的出现,各自有些敬惧。唯阿殷含笑迎上来,高挑修长的身影走路时不似寻常稳当,明眸中却蕴满笑意,衬着正璀璨绽放的烟花,美艳不可方物——比起初见时的青涩少女,如今的她,更添韵致。 定王将她接住,察觉她指尖冰凉,“不冷吗?” “冷啊。”阿殷眉眼弯弯,忽然将双手伸入定王领中,在他颈间取暖,偷袭得逞般得意的笑。她在宫宴上喝得虽不多,回来后却自斟自饮了片刻,这会儿酒意已有些上头。醉后的美人反应不似寻常机敏,明亮的眼睛却更迷人,落在定王面上一错不错,双手也不老实的愈塞愈深。 她枉顾身后众人,凑到定王耳边,低笑道:“殿下真好看。已经等殿下好半天了。” 头一回被她真心夸赞,却是得了个好看的评价,定王愕然,旋即微笑,“喜欢烟花?” “当然喜欢,殿下瞧——”阿殷回身叫如意。 六七个婢女上前将早就并排放好的烟花点燃,霎时光彩四溢,映照人面,胜过芙蓉香暖。 “很好看。”定王终于绽出笑意,揽着阿殷走到廊下,吩咐旁人继续。 于是院中继续如前热闹,阿殷不乐意旁观,便往院中去点烟火。 定王立于廊下,瞧着满院欢笑,眼底笑意愈来愈深。 末了,阿殷又拉着定王入内各自用了半碗府中备下的饺子,才换衣盥洗,对坐守岁。 丑时几乎过半,远处不时还有爆竹声响,阿殷酒意更浓,傻笑着将定王瞧了半天,最终没抵住困意侵袭,倒在定王怀里。定王将她抱回榻上,拥被而卧,殊无睡意。直至天色将明,才换衣着履,自往书房中去。 * 阿殷醒来,已是近午时分。 宿醉未醒,睡意尚且朦胧。她如常的摸向枕畔,察觉没人,才倏然睁眼。 日头似乎已经很高了,即便隔了数重帘幕,依旧能觉出屋中的亮堂。阿殷翻身坐起,定了定神,外头如意听见动静,掀帐进来,“王妃醒了?” “殿下呢?” “一早就去了书房,正召常司马议事。”如意捧来衣裳,服侍阿殷穿衣洗漱。 阿殷闻言却有些意外。年节方始,按例说今日除非有极要紧的事,各家都该清闲过年,或是去寺中进香,怎的定王却突然召了常荀来议事?随口问如意是有何事,如意自然不知道,只能暂且作罢,对镜梳妆。 书房之内,定王与常荀却无此闲情。 泰州和北庭的战报雪片般飞入京城,情势愈来愈危机。今晨永初帝便传了圣旨出来,命定王明日便入宫领印,即刻启程。这圣旨下得太过仓促,亦可见边疆战事已然到了何种程度,令永初帝在岁末年初寝食不安。 定王遂将常荀召来,将檀城守将陈博弃城而逃,城池被夺的消息说了。 常荀闻言也是震惊,因这些天总焦灼牵挂战事,听得这消息,忍不住怒而拍案,“陈博总归也是将门之后,守着檀城那样要紧的地方,只可死守,怎能弃城!檀城一旦被破,后面就没有可以拒守的关隘,泰州百姓,岂不是都落在了东襄人蹄下!” “父皇昨夜闻讯,也是震怒。他……似是责罚了太子。” “责罚能有什么用?”常荀到底不及定王处变不惊,想起这半月来定王所受的种种委屈,怒道:“当初殿下就曾说陈博此人不可用,皇上即便不肯叫殿下亲自去守城,也不该为偏袒太子用那等庸才!如今檀城失守,责罚太子又能有什么用!二十万大军功袭各处,战将本来就不够,失了檀城,岂非更处劣势。” “所以父皇才急了。”定王冷笑,带着常荀起身往北边地形图走过去,“今早的圣旨,吩咐我明日启程,领行军都督之衔,务必夺回檀城。” 又是让定王收拾太子惹下的烂摊子! 常荀心怀不忿,然而言语抱怨没有半点用处,只好道:“殿下如何打算?” “东襄人攻下檀城,必会往东攻取城池,与袭往北庭的军队互为援引。”定王将手指落在檀城东侧一处,“我已看过檀城地图和传来的战报,恐怕等我到时,檀城外的烽城也难守住。目下来看,此处最宜,到了北地,再据实谋划。” 常荀颔首,“殿下打算带哪些人去?” 定王报了几个名字,常荀闻之讶然,“这么点人恐怕不妥。殿下既然不在京城,王府中留下长史守着即可……” “王妃在京城。”定王打断常荀,“我打算,将你也留下。” “殿下!”常荀纵然知道定王看重阿殷,却也未料到,他居然会做此安排!从当年墨城之战,定王带着他和崔忱并肩起,这些年定王不管去哪里,几乎都会带他这个司马前往。两人性情一冷一热,遇事可用威仪震慑,也可用言语拉拢,要说跟定王配合得天衣无缝,京城上下没人比得上他常荀。 泰州战事吃紧,危险重重,常荀怎么放心得下? 定王沉默片刻,缓声道:“父皇昨夜与我密探,给了我两个选择——”他并未隐瞒常荀,说话时面无表情,“或者做个重情的清闲王爷,或者遂我心愿但需另娶正妃以安人心。” 遂我心愿四个字落入耳中,常荀面露震惊,“殿下的意思是?” 定王点头,眉目却渐渐冷厉深沉,如那年挥师墨城前的孤绝坚定,“可我,偏偏想兼得。” 常荀何等伶俐之人,见识过姐姐在东宫的处境,听闻过皇家种种密事,怎不知永初帝的意思? 当年太子爱重一位姬妾,宠爱纵容越过侧妃,令常家和崔家都颇为不悦。永初帝得知,隔日便将那姬妾寻了由头处死。为的无非是让太子不因私情而误事,责令他时时理智。 定王对阿殷的爱重那样明显,永初帝若有意令他为储君,又怎会容忍定王过度宠爱女人,再次做出为私情而与宰相不和的“蠢事”?毕竟对于这儿子,他极少显露父子亲情,有的只是忌惮和严苛。在遂定王心愿之前,他必会寻机考验定王是否绝对服从。而定王一直不肯妥协的阿殷,便成了最好的试炼。 常荀瞧着定王的神色,低声道:“殿下是怕皇上对王妃不利?” “他做得出来。”定王沉声,眼底竟自现出厌恶。 常荀默然,理解定王的担忧,却也不放心让定王独自赴险。 正犹豫间,忽听外头侍卫禀报,说王妃驾临。 定王稍觉意外,旋即道:“请进来。” 阿殷因是要往书房来,猜得是与战事有关,并未着王妃盛装,反做干练劲装打扮。进门瞧见两人在地形图旁面色冷凝,心中更沉,抬眸望着定王,“是北边出事了吗?” “战事危急,父皇命我明日北上抗敌。” “是哪里?” 定王神情微僵,“泰州的首府,檀城。” “檀城!”阿殷险些失声,“檀城丢了?战况如何?我父亲他……” “战报只说陈博弃城而走,未提他人。”定王昨夜未敢说此事,便是怕她闻讯惊慌,忙安抚道:“岳父身居三品,若有差池,战报必会奏明。连着数封战报都未提此事,可见他无碍,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阿殷哪能不担心? 陶靖虽居三品,从前却未打过仗,这回便任副将,被派去协助陈博守城。陈博弃城而走,帐下诸将哪会听从。以陶靖的性情,必定会激烈反对,他是否跟陈博起过冲突?如今在哪里?会不会被陈博暗中做了手脚? 诸般猜测涌上心头,令阿殷心跳骤疾。 然而如今情势,并不是她能缠着定王记挂父亲的时候。阿殷自战事初起,就曾了解过北边地形,知道檀城的要紧,此时勉力镇定,下意识便猜到了定王出征的任务—— “殿下此行,是要夺回檀城?” “夺回檀城,驱敌于外。”定王待她走近,遂将大致情形说给两人听,粗略叮嘱京中当如何行事。 阿殷越听越觉得奇怪,“殿下不带常司马去吗?京城的事情有长史和韩相在,不会出差错。殿下身边最需人协助,怎能少了常司马。”抬头扫过定王和常荀的神色,见定王冷肃如旧,常荀避开目光,觉得古怪。 若是有堂皇的理由,他二人必不会是如此神情,难道是又跟上回一样…… “常司马更该保护的是殿下!”阿殷蹙眉,瞪着定王。 常荀亦低声道:“左卫有骁勇将士可以保护王妃,殿下在北边处境更危险……” 两人联手反对,定王哑然,却也未置可否,只说再考虑考虑,遂将话题回到战事。 待得议罢,已是后晌。 常荀自去安排定王出行的事,定王却将日头一瞧,同阿殷道:“跟我去趟晋阳伯府。” 晋阳伯府?那不是隋家吗?阿殷愕然,“去做什么?” “上车再说。” 第3章 .1 晋阳伯府离定王府颇远,阿殷同定王乘车行了近两刻,才算抵达。 比起京城中随处可见的富贵宅邸,晋阳伯府颇为简素。门口石狮牌匾与别处无异,进了院子,却觉稍为逼仄,影壁之侧,东西厢房对立,往前是客厅和空置已久的书房,内外院交接处,是隋夫人的住处。 隋家在北庭驻守已有近百年,而今隋彦带着隋铁衣和隋谋兄弟常年在外,府中就只有隋夫人带着隋丽华及长孙隋邵居住。男丁只能轮换着每年回京数日,一应往来便交由隋夫人打点,因隋府家财有不少接济旧日故将遗属,府邸便少有装饰,简约肃穆。 阿殷同定王入内,迎面便见隋夫人行来。 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秋香色袄裙,外头罩了件墨色披风,面目端庄沉静。她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嫁入隋家二十余年,却练出了干练气度,双目隐然精光,望之精神奕奕,迥异于平常的公府内宅妇人。因今日京中高门大多都去万寿寺进香,隋夫人也不例外,此时大约是才从外面进香归来不久,装饰打扮都还未换。 隋夫人在两人数步外行礼,“拜见定王殿下,王妃。” “舅母客气。”定王幼时颇承她照看,未敢深受,阿殷就势上前扶住。 隋夫人欠身,亦搀住阿殷,倒带恭敬之态。 定王遂上前揽着阿殷肩头,旁若无人般亲密,令隋夫人颇为意外。 入厅奉茶毕,定王因时间有限,便也未绕弯子,问道:“表妹在何处?” “她今日应邀出去进香,尚未回来。殿下找她有事?” “也无甚大事。只是有句话想提醒舅母——去年端午父皇设宴时,欲将高相之女赐于我,因我当场抗旨,生了怒气。此事舅母可曾听闻?” “我虽不大出门,这消息也是听见了。”隋夫人偶尔还要招待男客,说话也颇爽利,抬手请定王喝茶,徐徐道:“殿下自幼的性情,我虽不能说熟知,却也了解不浅,听了也没觉得意外。后来见了王妃,更觉得殿下会那样做,实在是情理之中。”说着,目光往阿殷身上一瞟,露赞赏之意。 定王听了,便是一笑,“舅母一向明白事理。当日之事是有人欲挑拨我与高相,如今,她想故技重施,拿表妹做文章,舅母可曾察觉?“ “丽华?”隋夫人愕然,将定王瞧了片刻,面目渐渐沉了下来。 “丽华回来后确实受皇后之邀入宫陪伴贵妃,后来也不时去给贵妃请安,在宫中的时日确实不少。怎么,是有人想借此生事?” 定王点头,并未说隋丽华的种种行事,只是道:“表妹毕竟生性单纯,不知旁人的谋算,还需舅母教导。舅舅镇守北地,如今正在战时,更不容旁人这般利用。我明日即将启程北上,京城之中,还请舅母多加防范。” 隋夫人面色渐渐凝重,起身郑重道:“我虽不知丽华做过什么,却也知兹事体大。回头必定派人查问清楚,请殿下放心。” 她的承诺,定王是信得过的,遂不再逗留,带了阿殷起身离开。 隋夫人送走客人,便招来隋彦的乳母薛氏,请她去查问清楚隋丽华近来相与的人,另入宫打探隋丽华在宫中的行事—— 这薛氏是隋彦极敬重的乳母,隋夫人平常忙于家宅之事,对隋丽华失于看顾,便特地安排薛氏在隋丽华身边照顾。隋夫人平常也只问问隋丽华的饮食起居,如常的请先生教导,因说隋丽华身世可怜,衣食住行上有求必应,比当时给隋铁衣的还要宽裕几分,不肯叫她受委屈。 只是教导的事情上不敢插手太过,遇到隋丽华犯错,或是与薛氏商议,或是写信同隋彦商议,总以怜惜隋丽华为上。 此时已是入暮,隋夫人安排薛氏之后,便自回房中,坐了片刻,便叫随身的陈氏研磨铺纸。 陈氏是她的陪嫁,家人皆在隋府当差,又因自幼情分,已是隋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心腹。 最里间的书房中笔墨俱全,陈氏没过片刻就备好了,见隋夫人只是站在窗边沉吟,等了片刻,才道:“夫人,是要给伯爷写信吗?可是为了方才定王殿下所说的事?” 隋夫人闻言回神,走过去抬笔,沉声道:“伯爷关心丽华,有事自当言明。对了,明日你出去探探,从前来为丽华提亲的那几家,如今是否另定了人家。” “那几家……门第虽说也不差,可伯爷不是说不成吗?”陈氏闻言愕然。 “那只是从前。伯爷想给丽华寻个好亲事,自然瞧不上这几个原本门当户对、身份相宜的人家。”隋夫人抬笔,端庄的小楷缓缓印在信笺,写了片刻又停笔,自顾自的笑起来,“这回,丽华倒也解了我心头难题,过完年请裁缝来,多给她量几身衣裳。若不是她胆大包天,听了皇后的话跟那位陶侧妃做对,惹得定王不悦,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劝说伯爷——让我给丽华寻个高门贵府嫁出去,这不是为难我?” “这事上,伯爷确实为难夫人了。”陈氏叹了口气,“纵然咱们家把二姑娘当嫡出的姑娘待,旁的府上又哪里肯认。伯爷要夫人拣个尽善尽美的人家,确实……” 隋夫人笑了声,“痴心妄想是不是?他把丽华当明珠,旁人可未必如此。” “只是……”陈氏犹自迟疑,“二姑娘的婚事拖了也有两三年,伯爷总不松口,这回当真能?” “定王特意带陶侧妃过来,那份看重自然是做给我看的,况他特意来说此事,显然已生烦厌,我自然要如实告诉伯爷。况且,丽华在宫中对谨妃吹的风即便不碍事,她枉顾尊卑对陶侧妃无礼,自甘做皇后的棋子令定王对隋府生厌,甚至令定王与皇上生出罅隙,难道也是小事?” 隋夫人笔尖游走,唇角渐渐沉下,勾出冷淡弧度—— “我将她记为嫡女,尊荣养着已是仁至义尽。婚姻的事上,自然该由伯爷做主。” * 阿殷同定王回府,已是掌灯时分。 因明日即将出征,原本被放了休沐回家的属官大多回来,从曹长史、常荀至各侍卫统领,皆在府中待命。 定王仓促用了饭,便先往书房议事,阿殷便在静照堂等他,为他筹备行囊。 至戌时将尽,定王才算回来。 彼时阿殷正在桌边坐着,双手支颐,稍现愁容。从隋府回来的路上,她又劝了定王一回,想让他带上常荀,免得在北地无人照应,定王却是断然拒绝。随后,她提出想跟着定王一起北上,不出所料的,再次被拒绝——定王说北地战事吃紧,比京城凶险万分,将阿殷留在京城,他会更放心。任阿殷怎么说,他都不肯松口,那态度跟谨贵妃从前说的一模一样,又臭又硬! 自成婚后,定王虽在外冷厉如旧,对她却总会讲理,谁知道今日却又固执起来? 阿殷见他油盐不进,急得险些跟他吵起来,到此时,都还在发愁。 满屋仆婢在定王入门之后便奉命退出,阿殷见他进门就脱衣裳,起身迎过去,“殿下都安排妥当了?” “嗯。”定王似颇疲倦,答得漫不经心。 阿殷怀着最后一点希冀,“常司马那里?” “留在京城。”定王面色沉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抬。 阿殷未料他竟会固执至此,当下微恼,衣裳也不帮他脱了,丢在那儿,便扭身往桌边走去。 定王只好自己动手,道:“生气了?” “京城里能有什么事?常司马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不管是办事还是行军打仗,殿下哪能离了他!”阿殷确实是发急,不懂定王的固执,在椅中坐不住,又腾的站起来,“在大悲寺的那晚我早就说过,不想做只会被保护的王妃。殿下留个魏清或是蔡高就已足够,况且表哥还在京城,哪能就让我出事了!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可从来不是殿下的性子。莫说常司马,就连我也想跟随殿下前往,时刻随身,殿下怎么就不听劝呢!” 方才种种思绪在此时连珠炮般蹦出,阿殷杏眼瞪着定王,显然是已经气急了。 定王唔了一声,面色沉肃如旧,竟自将中衣也脱了,赤膊走过来。 “……”阿殷憋了半天的话,在看到他这反应的时候猛然卡住。 “我想护着你,不愿你受苦,有何不好?”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质问。 “我知道殿下好意,可是……” 余下的话被定王堵住,他毫无预兆的欺身压过来,没有犹豫,径直撬开阿殷唇齿,长驱直入。阿殷身后便是檀木桌,被定王压得无处可退,渐渐躺平身子,姿势甚为艰难。屋中烛火尚且明亮,她睁开眼缝,看到定王双目紧闭,眉间紧紧皱着,唇舌毫不留情的在她口中攻略,汹涌索取。 不像是含怒,却像是强自压抑什么。 今晚的定王很不寻常,而她却猜不到缘由。 阿殷觉得诧异,双手环在定王脖颈,触手是他烫热的肌肤。 烫热的呼吸令人意乱,他紧紧抵在小腹的滚烫更时寸寸挤压理智。 原先准备的长篇大论和劝说言辞皆被堵在胸口,阿殷艰难的撑着仰起身,衣衫便霎时往下滑落。 阿殷甚至不知道定王是何时解开了她的衣裳,下一瞬,便觉双腿被他抬到腰间。太过仓促的结合,令身下干涩疼痛,阿殷忍不住呻.吟出声。 定王动作微顿,旋即继续挺近。 “你劝我,常荀也劝我……”含混的声音中夹杂了愉悦,定王再度封住阿殷口舌,双手抱住雪臀,往床榻行去。 榻上锦被温软,定王扶着阿殷腰肢驰骋,愈来愈重,愈来愈快。 终于迎来尽情的低吼,定王满身汗湿,胸腹贴着阿殷,低头与她对视。 原先翻滚的浓云在此时稍稍消散,阿殷娇喘,好半天才熬过眩晕的余韵,将双臂勾在定王颈间,“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王默然不语,咫尺距离,呼吸交织,他的喉结滚动,紧紧盯着阿殷,好半天,却终究未说半个字。 阿殷陷在他眼底,往他喉结亲吻,哑声道:“是我和常司马的劝说,惹殿下烦厌不高兴了吗?我们本是好意。” 定王摇头,喉中咕噜一声,双手扣在阿殷腰间,就想翻过阿殷身子继续。 阿殷忙伸手抵在定王胸前,“殿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这样……” “不想带你们上沙场。”仿佛是将极隐秘的心事敞开些许裂缝,定王的表情很不自然,说了这句,便有些粗暴的握住阿殷的手挪开。浑身早已汗湿,临别前夜的眷恋与深藏的心事交织,难以宣之于口,便只有身体的亲密,狠狠撞向阿殷心底。 为何不想带他和常荀上战场? 阿殷的思绪被他的占有冲击得支离破碎。 汗水流过耳垂,惜别之下情绪涌动,阿殷不知是何时流泪,亲吻的时候,自他唇边尝到苦涩的味道。 愉悦在定王的粗喘中愈来愈浓,最终袭上灵台,令阿殷脑海中一片空白。 朦胧中,他听见定王低哑的声音,苦涩闷重—— “我不愿,再让至亲的人留在战场。” “剩我独自归来。” 第3章 .3 定王半夜模糊醒来,觉得有人在看他。 昨夜的纵情驰骋过于耗损体力,白日的奔波议事又费心神,他只觉得倦极,眼皮都没抬,下意识的将阿殷往怀中抱了抱,便阖眼继续睡。直到寅时二刻王府报漏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他才从睡梦中惊醒。 怀里阿殷睡得安安静静,定王往她额上亲了亲,便放轻了动作起身,欲去穿衣。 腰间猛然被柔滑温软的手臂缠住,定王低头,就见阿殷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眼看向他。 往常她在欢爱后极易疲累,从来不知定王是何时起身,哪怕睡到次日清晨,也还是眼眸朦胧。 这回,她却格外清醒,眼眸初睁时睡意已去,甚至带着点惊慌。缠在他腰间的手臂,也比平常用力许多。 定王摸着阿殷脸颊,低声道:“天色还早,继续睡。” “殿下是要准备出行了吗?”阿殷却再无睡意,腾的坐起身来,本就悬悬挂在肩上的寝衣几乎滑落。她迅速将寝衣扶住,又抱住了定王,“时辰还早,我有些话,想同殿下说。”像是要拦住定王出路似的,起身越过睡在外侧的定王,将他往里推了推,而后跪坐在他跟前。 屋中烛火半熄,帐内光线昏暗,阿殷凑近些,低声道:“殿下昨夜的话,我听见了。” 定王面上霎时有些不自然,挪开目光要说话,却被阿殷打断—— “殿下不想带我和常司马随行,是怕战场凶险,有闪失是不是?殿下视我为至亲,我也是如此。殿下不愿看我在战场遇险,难道我就愿意看殿下入险境孤立无援吗?京城与泰州、北庭相隔千里,殿下可曾想过,殿下在前线出生入死,我和常司马留在京中,会有多担忧煎熬?倘若不幸,殿下出了差池,我在京中当如何自处?殿下觉得,倘若等不到殿下归来,我能承受得住吗?” 阿殷难以想象当年定王看着崔忱铁枪透胸,在战胜的荣耀下,背负挚友战死的事孤身回来是怎样的心情。她却知道,倘若眼前这个男人在沙场遇险,甚至像崔忱那样马革裹尸,她会有多痛苦。即便心事极少宣之于口,然而从铜瓦山断崖边决意跟随、从明烛喜堂下对拜结为夫妻始,这个男人便已深深印在心中。 前世父亲战死时的悔痛记忆犹新,这回父亲和定王都在沙场出生入死,她又如何能在京中安心等候消息? 温软的双唇贴过去,阿殷碰了碰定王的唇,四目相对,眼中竟是恳求。 “殿下带上我吧。”她的声音极软,态度却颇坚定。 定王眉心皱起,似在犹豫。 阿殷将他抱得更紧,道:“我想陪在殿下身边。不想在京城,独自担惊受怕。” 初醒的身体微热,阿殷紧紧贴在定王胸前,将头埋在他颈窝。 好半晌,定王才道:“好。” * 这回定王出征,不同于上次去西洲剿匪,是实打实的硬仗。 常荀昨日已挑了左右两位典军和左卫数名精干统领,将左卫中身手出众的四十名侍卫挑选为定王亲卫随行。听得定王愿意带上王妃和他,当即欣然应命,又选了蔡高随行,将府中防卫及消息往来之事,皆托付于曹长史。顺道留个口信,叫曹长史见到冯远道时转告。 定王用过饭后即入宫领印,府中诸侍卫皆骑马以待。 阿殷卸下钗簪绣裙,换上劲装,将满头青丝收入冠帽中,取了那把使惯了的弯刀悬在腰间时,竟觉浑身松快许多。她自成为王府侧妃,礼部便另定品级俸禄,只是四品右典军的职位是恩赏,定王没开口,吏部不敢随便除了,永初帝诸事缠身又没想起此事,这官位便保留至今。如今以此身份随军,倒也说得过去—— 只别叫永初帝提前得知,寻由头设阻即可。 前天晚上才营造出的除夕热闹氛围在此时消失殆尽,纵然灯笼装饰依旧,府中的气氛却格外肃然。 阿殷同常荀并辔骑马站在影壁前的空地上,抬头望着檐头兽首,阳光刺目。 常荀已有许久未见她劲装带刀的模样,对着王妃行礼惯了,今日见她换回旧日打扮,想起前事,难免感慨。 “去年殿下领命北上的时候,还是我跟冯远道在这里等候。这回换成了王妃,殿下也变了不少。” “是吗?”阿殷扭头,墨青色披风展于马背,手按在刀柄,愈见挺拔英姿。 常荀笑了笑,“王妃难道不记得,去年初见殿下的时候,他那股冷肃态度,可是叫人噤若寒蝉的。那时候遇事,别人怎么劝都难改殿下的心意,碰到殿下固执,都只能急得上蹿下跳,却束手无策。如今有王妃,我就放心多了。” 他这话,自然是指定王临时改了主意,愿意带上他的事了。 阿殷确实也没想到定王居然真的会被说动,想到当时的冷面杀神,不由一笑。 “殿下很重情谊。”她说。 巳时三刻,宫中消息递来,常荀与阿殷并辔率众侍卫出了王府,直往朱雀大道外的正阳门而去。 城门之外,定王盔甲俱全,腰佩重剑,座下是神骏的黑狮子。此次出征,定王领的是行军都督之衔,盔甲皆是乌沉的黑色,因身材高大挺大,立于马上,更见威仪。他的身边是监军及永初帝派的两名副将,再往远处,从南边抽调的三千名军士立于马上,带甲执戈,皆是精锐,是永初帝昨日清晨降旨调来的。 官道两侧乌压压的站满了人,城门之上,素来少出皇城的永初帝带重臣送行。六马金根车停在城门下,禁卫军沾满逞城墙,旌旗在上方随风扬动。 这样的践行阵仗,自永初帝登基以来还是头一回。 亦可见,他对定王这回出征,颇寄厚望。 阿殷和常荀率众而出,驱马行至定王身后,在几十步外停驻。初春料峭的寒风自官道而来,卷起身上烈烈披风,城楼上的号角呜呜响起,雄浑庄重。闭上眼,却仿佛置身北庭的浩瀚天地。 定王脊背挺直面目沉肃,在号角声中,夹动黒狮子前行。 阿殷回身望一眼城墙,在明黄宝幢的两侧,乌压压的站了不少人。透过洞开的城门,是那辆华丽的马车,里面朱雀长街笔直通向皇宫,两侧是自小见惯的繁华市肆,也不知静安巷中兄长是在苦读,还是在与友人相约?仓促启程,未及跟兄长和表哥道别,但愿兄长春试能顺利,等她随定王凯旋时,一家人还能再团聚。 马蹄得得向前,阿殷望向远处,隐隐生出迫切—— 在遥远的檀城,不止有压境的东襄大军,还有她下落不明的父亲。 城墙之上,永初帝的目光扫过整齐林立的三千军士,扫过定王峭峰般的背影,忽然咦了一声。 “你看那个人——”他招呼随侍身侧的散骑常侍冯远道,“定王府与常荀并行的是谁?” 冯远道身负守卫之责,打扮心思都在留意周遭动静,小半儿心思瞧着定王,为此次不能随军出征而遗憾。听得永初帝提起,他往官道上看去,便见定王身后几十步的王府侍卫中,两人当先而行。左侧那人是熟悉的常荀,右侧背影固然挺拔修长,然而比起男子,终究不同。 阿殷? 她竟然会悄无声息的随同定王出征? 满心诧异压在腔中,冯远道拱手,道:“是跟定王殿下和常司马一样,忠心报国事君之人。” 这答案让永初帝颇为满意,未再留意。 三千军士游蛇般随队伍前行,定王的身影最终隐于树后,永初帝收回目光,便起驾回宫。 * 因檀城被夺后,北地情势紧急,定王一出了京畿,便下令疾行。 檀城距京千余里,中间隔着晋州、并州,有山峦横亘。三千军士疾驰北上,途中关于泰州和北庭情势的军情也陆续传到了定王跟前——陈博弃城而逃,东襄人率军占领檀城,监军孟博和两名小将被俘,随同陈博守城的陶靖却不知所踪。东襄人没能在城内找到他,外面诸城池中也未发现陶靖的踪迹。 东襄人既得檀城,因檀城地势要紧,徐煜留了弟弟徐耿在檀城留守,做为后援,徐徐图谋檀城以南的地界。徐煜则迅速往西推进,夺了汾、朔二城,看其架势,竟像是要从东、北两侧推进,趁着士气高涨,将北庭都护府也啃下来。不过中途被高元骁和名将赵奇阻拦,煞了锐气,暂缓脚步。 阿殷既然在外,便不带王妃的排场,每日只以司马的身份出入,听定王与常荀等人商议军情,心中的担忧亦愈来愈浓。 前世父亲战死的记忆如乌云笼在头顶,阿殷想尽早寻到陶靖,对于夺回檀城的渴望,也不亚于定王。 这晚夜宿山林,幕天席地,夜风甚冷。 不远处军士正在扎帐篷,随行的监军累瘫在地上,随便找了个披风垫在身下装死,常荀和魏清等人正安排造饭扎营,定王则坐火旁。 篝火令身上暖烘烘的,驱散连日驱驰赶路的疲惫。 此处已是泰州地界,在檀城之东,离檀城也不过百余里。 定王面西而坐,铺在地上的羊皮卷绘了泰州各处地形及要紧关隘布防,越看则眉头越紧。忽觉眉心一凉,抬头便见劲装的阿殷已蹲在跟前,食指缓缓将他眉心抚展,却是面带笑意,“殿下怎么又皱眉了?我跟常司马未辱使命。” 定王精神一振,“捉到了?” “嗯。看那里——”阿殷回身,不远处常荀一身青布便衣,正命人把五名东襄打扮的军士捆过来,其中一人看其衣装,似乎还是个有点品级的军官。 定王稍喜,将旁边刚烤好的兔肉递给阿殷,往她肩头拍了拍,“好好歇着。” 阿殷应命,坐在火堆旁取暖。今日清晨起行时定王想捉几个东襄的巡防哨兵,以前这类事都交由冯远道去办,这回没了他,便由常荀代劳。阿殷既然想随军出战,这样锻炼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当即跟常荀换了便装往檀城而去,捉了人之后,又折往此处。这样绕了一圈,就比定王率领的军队多跑了两三百里的地,路上风驰电掣疾赶,这会儿骨头像是能散架似的,着实累得够呛。 不过愈累,便愈发觉得,定王烤的兔肉可真美味! 第3章 .4 连夜审问了阿殷和常荀捉来的巡防兵后,次日清晨整装起行,定王率领的五千精锐在檀城东四十里外的蓬岭安营扎寨,另持兵符调了近处两府的三千军士—— 北边战事吃紧,陈博弃城而逃后,泰州兵力损伤极重,徐煜乘胜追击,更是斩杀了不少军士。泰州境内十余处折冲府,如今能有战力的已不足四五处,其中大半又被调往赵奇和高元骁处阻拦徐煜,剩下的兵马还需戒备南线城池,能分出这三千来,已属不易。 阿殷从前只见在巩昌见过都护府的军士操练,却未见过真正的沙场。 如今瞧着北地寒风中萧条破败的城郭,百姓或是举家逃难,或是被征调为临时军队抗敌迎战,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残——若哪日徐耿派兵出城搜刮,怕只能任其掳掠,毫无反抗之力。曾经繁华昌盛的泰州首府,此时也不知是何情形?陈博弃城,父亲究竟会在何处? 恐怕只有夺回檀城,才能寻到答案。 五千精锐千里跋涉而来,正是疲惫,檀城内徐耿得报,当晚便派小股人马前来偷袭试探。 次日休整完毕,由西侧城门攻城。檀城的城墙高而厚,因是边防重地,防守格外严密。先前徐煜兄弟南下,在此僵持十数日,大小战了十来回,仗着兵马多,将檀城围得水泄不通,才令陈博弃城。而今定王要夺回来,自非易事,从巳时打到午后,军士几乎攻上城墙,却被从东侧赶来的东襄援军打断,只好鸣金撤退。 回到营地才歇下,忽听外头来报,说有个身负重伤,自称叫谷梁的人求见。 这名字颇为陌生,定王一时想不起来,叫人带到跟前,却是个中年汉子。他身上穿寻常布衣,却多有破损之处,深深浅浅的沾满血迹。右臂似乎负了重伤,耷拉垂落在身侧,就连腿脚都似不便,走路甚为艰难。最可怖的是他的脖颈,自右侧耳根至中间锁骨,有道长长的疤痕,结着血痂,仿佛新受伤不久。 来到定王跟前,他仿佛站都无法站稳,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行礼道:“末将谷梁,叩见定王殿下。” 末将? 定王目光一紧,示意两旁侍卫将他扶起,“你是何人?” “末将是寒川折冲府果毅都尉,谷梁。” “寒川果毅都尉?”常荀与定王对视一眼,“寒川离檀城极近,战报上说,檀城失守之前,你曾调入其中守城?具体战况如何,且详细说来!” 先前送来的战报毕竟简短,捉的那几个东襄巡防兵也吐不出什么东西,这谷梁既然是檀城守城之人,所知道的,必然要详细许多。于战况经过的描述,也更加可信。 常荀大为高兴,当即叫人给他备水,召来军医待命。 谷梁眸色转沉,重伤下的双臂勉强朝定王抱拳施礼,继而道:“泰州战事一起,末将便奉命襄助守城。原先的泰州秦守将战死后,朝廷派了陈……”他声音中陡然带了愤怒,不愿意再称呼陈博为将军,只含糊带了过去,“之后那徐煜调了数万大军围城,将四周援军挡在外面,檀城没了援兵,就只能苦守。陈博他受东襄人蛊惑,在徐煜趁夜攻打的时候,诈败逃走,末将等死守城池,虽拼尽全力,却也没能……守住。” “城中众人,都战死了?”定王眸色暗沉。 谷梁缓缓点头,“东襄人数次攻打,城中本就空虚。除了遂陈博逃走的几个人,余下的兄弟们都战死了。末将落入东襄人手中,苦熬数日,终于听得战鼓,便拼死逃出看守,假扮成东襄士兵跳下城墙,才算逃了出来。” 他的语气沉重,加上那满身伤痕,令坐在旁边的阿殷心惊肉跳,指尖都颤抖起来—— “你是说,城里所有人都战死了?” “军士们几乎都战死,剩下的被东襄人俘获后不肯投降,也都先后被杀。孟监军如今还在东襄人手里,末将侥幸逃脱,一起守城的谢都尉也被他们看守,快不成了。” 阿殷腾的站起来,声音都变了,“那陈博的副将陶将军呢!他也战死了?” “陶将军?”谷梁当然知道陶靖,道:“陶将军数次率兵突围受了重伤,东襄人攻城的那晚,并没出现。陶将军性情刚硬,东襄人攻入城中的时候必定会抵抗,恐怕……” “不可能!”未待谷梁说完,定王便断然打断了他。 阿殷面色已是惨白,颤抖的双手紧紧揪住衣襟,立时转头看向定王。 今日她是以右典军的身份穿了细甲,定王如今既是行军都督,大战在即,哪能露出儿女情长之态。不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她安慰,便只肃容看着阿殷,笃定道:“陶将军在朝中位居三品,在檀城也是副将,与原本的泰州守将之衔相近。他数次突围,东襄人不可能不认得他,若当真战死在城中,东襄人怎么可能不张扬,动我军心?” 要知道当日泰州守将战死后,东襄人可是大肆宣扬,让这边将士恐慌迭起的。 既然这次东襄那边没有消息,那就表示,陶靖并未死在城里,也未落入敌方手中。 这听起来似乎挺合理,阿殷口中干燥稍减,指尖还是忍不住颤抖。 “可是……” “战报上说陶将军下落不明,至今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便应该还活着。”常荀亦起身安慰,继而看向谷梁,“你在檀城中,可听到过关于陶将军的消息?” 谷梁一愣,答道:“没有听到。”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常荀接到定王眼神暗示,便带着阿殷暂时出了议事的营帐,送她到住处歇下。行军仓促,帐中自然颇简陋,阿殷就着桌上的木杯喝了些温水,才渐渐镇定下来。 方才的惊慌虽然还在,理智却终究占了上风。 “我相信殿下的判断。”阿殷低声,仿佛劝说自己。 她毕竟初经战事,白日里看过城墙厮杀的惨烈,方才又被谷梁的消息吓着,双腿略发软,忙坐在案前。 常荀亦道:“陶将军勇武过人,既然是重伤在身,想必此时还在隐蔽处养伤,所以各处都没有消息。” 阿殷缓缓点头,努力令自己镇定,才抬头道:“我这边已无事。谷梁对檀城内的事知道得清楚,常司马快回去议事吧。” 常荀闻言,便即辞出。 * 是夜,定王一时完毕,去阿殷营帐探望时,她已沉沉入睡。 定王治军向来严明,不许人私带女眷,如今身负主帅之责,更需以身作则。这几晚扎营帐,阿殷都是以司马的身份独自占一处,并未与他同宿。不过两人的营帐相距甚近,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 此时月已中天,四下静谧。 守帐的侍卫在看到定王后,自发退到十几步之外,帐中只有两人相对。 夜间的郊野格外清冷,即使账内有火盆,依旧清寒。因怕敌军趁夜偷袭,阿殷夜间睡觉时连衣裳都没敢脱,将一条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眉头微皱。她的呼吸不似平常舒缓,眉心微微颤动,似是在梦里挣扎。 这是魇着了? 定王扶着她的肩膀,躬身凑过去,“阿殷?” 阿殷眉间周得更紧,呼吸也愈发急促。 定王再不犹疑,将她拍醒,一句“魇着了”还没出口,蓦然睁眼的阿殷腾地坐起身,朦胧的眼睛依稀看清是他,立时重重抱住。她的背上冷汗涔涔,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就连声音都满含惊恐,“我梦见了父亲……”她紧紧攀在定王肩头,眼泪唰的便流了出来,“我梦见他……死了。” 低低的抽泣深埋在定王胸前,阿殷梦中夹杂着前世陶靖战死的噩耗和此生陶靖下落不明的惊恐,满心担忧之下,梦境颇为可怖。 自初一得知檀城被破的消息后,她便极力令自己镇定。这一路北上,如常的随军疾行,如常的与常荀去做任务,如常的听他们议事,思考收复城池之策。担忧被一回回驱向内心深处,越积越重,在梦境中,便无可遏制的汹涌而出,瞬间击溃她努力筑起的坚强。 那样的阴阳相隔,她绝难承受第二次。 阿殷努力吞下呜咽,哭声便破碎断续。 定王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为何这样伤心,不由收紧怀抱—— “梦是反的。岳父他必定还好好活着,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回来。” “可我还是害怕。梦里父亲死了,尸骨无存。”阿殷将定王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驱走恐惧。 前世的凄惨收场,除了她跟高元骁心知肚明外,便未再跟任何人说过。那些噩梦压在心头,平时尚能压制,而今战事一起,陶靖再涉险境,她就难以承受。尤其想起今日谷梁那满身重伤的模样,听谷梁说父亲因重伤而难以出战,心中更时绞痛难忍,唯有对信任之人的倾诉可以稍稍缓解。 “梦里父亲还是金匮府的都尉……”阿殷攀在定王肩头,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我还在京城等他,却只收到他战死的噩耗。他没能回来,我等到的只有他的衣冠,和他的半枚梳篦。” 定王轻拍她后背,“可见梦是反的。你如今在泰州,怎会在京城收到消息。” 阿殷在他胸前蹭了蹭,然而破碎的呜咽依旧溢出。 陷入梦中的情绪,单靠劝说难以令她脱困,定王只能往别处转移,“半枚梳篦?为何是半枚?” “那是娘亲的东西。”阿殷闷声,“娘亲临死的时候,父亲将它一分为二,一半随娘亲埋葬,另一半在他手里。他将来必定还想回到南郡,与娘亲合葬。” “岳父重情,令人钦佩。”定王见她渐渐停止了颤抖,才扶着她的肩膀令她坐直,“是个什么样的梳篦,好看吗?” 他极少这样耐心的劝解她,阿殷眼睛尚且发红,情绪却渐渐稳定下来,低声道:“很好看。” “是什么样子?” 阿殷便细细的描述给他听,梳篦的颜色,上头的花纹雕饰,篦齿的疏密,乃至梳篦出自何处,都细细说来。这般缓缓倾诉,心底那股浓重的压抑总算减轻了许多,她终于从梦境和惨淡记忆中回到现实。帐外的夜风清晰可闻,跟前定王的呼吸落在脸颊,渐渐令她踏实。 末了,她将指腹落在定王眼底,“殿下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用陪着你?” “不用。明日还要商议攻城的事,殿下肩上可挑着重担呢。”阿殷勾唇微笑,宽慰他。 定王虽不至于倦极,然而这几日部署对敌的事极需精力饱满,见阿殷无事,便自回营帐。 躺到那架简单的木板床上,定王总觉得那里不对。闭眼歇了片刻,脑子略微清醒些,他凝神之间,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阿殷所描述的那个梳篦,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是会在哪里见过? 那枚梳篦是冯卿的东西,一直在陶靖身边,他绝不可能见到。 这样隐隐绰绰的熟悉感觉,难道是在梦里? 自与阿殷相识,便陆续有断续重复的梦境袭扰,在初初成婚的那几夜,更是因那袭明黄龙袍和阿殷被处斩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定。然而梦境也仅止于此,后来虽也陆续梦到过,翻来覆去,却都是从前出现过的,甚至到腊月时,已然不再入梦。 如今凝神回想,即便是梦中,他也不曾见过什么梳篦。 那么这种熟悉感,究竟缘自何处? 定王直到次日醒来,也未寻到答案,只好打点精神,扑入议事之中。 * 京城。 即便永初帝为战事心焦,然而年节热闹氛围下,还是有耐不住寂寞的府邸奏乐设宴,谋划往后的富贵。 比如隋府附近的那户人家。 白日里街市喧嚣,那点丝竹管弦自然闹不出多大动静,到了夜里,即便远处不闻,身在隋府中,还是能隐约随风入耳。 隋丽华躺在榻上,本就全无睡意,才要朦胧入睡,听见那一丝管弦,登时暴躁起来。 她胸中如有火烧,极力忍了片刻,终究翻身坐起,赤足走至桌边,抄起那茶杯便摔在地上。 静夜里,瓷杯摔碎的声音格外分明,外头仆妇听见,当即隔着门扇道:“姑娘可有吩咐?” “没有!”隋丽华怒声,几步走到门边,将那从外面上锁的门上扯得快要散架,“我要见夫人,告诉夫人,我要见她!快给我开门!”胸臆中的闷气令她简直难以呼吸,见外头仆妇是如常的沉默,登时怒不可遏,抬脚重重踢倒旁边的香炉,“滚!都滚!” 隋丽华目中几乎泛红。 自初一从万寿寺归来后,她便发觉隋夫人的态度与平常有些不同。 初时她并未在意,如常的跟几位交好的姐妹交游。谁知到了初六那日,隋夫人忽然将她召入内室,拿出封从北庭寄来的急信。 那上头的字迹十分熟悉,是隋彦的。内容却令隋丽华惊愕无比—— 信上说她行事唐突,失于管教,让隋夫人罚她在府中禁足思过,待六月后,观成效而定。 隋丽华当即问隋夫人这是何意,隋夫人也未隐瞒,将当日定王携陶侧妃上门,劝她好生教导的事情说了。随后,隋夫人说隋家之势,虽有隋彦父子和铁衣在北庭拼命力保,却也与谨贵妃和定王息息相关。旁的事上可以纵容,然而关乎定王府的事情,隋丽华决不可随心所欲。与金城公主私下往来的事情,往后绝不可再做。 隋夫人的态度少有的坚决严肃,隋丽华当时便以服软为对策,暂时免了一通教训。 谁知道缓步走出内室时,却听见隋夫人跟身旁的妈妈叹息,说要尽快给她挑个人家! 那声音细弱蚊蝇,却如极细的丝线勒在隋丽华心上,越陷越深。 她知道先前隋夫人寻的人家,她并不满意,决不能嫁! 经了这两日紧闭屋门的禁足,隋丽华更是越来越心焦——必须想办法出去!隋夫人待她固然纵容优渥,却都是按父亲隋彦的心意来行事,拖延下去,说不定就会跟对方议定亲事。恳求隋夫人必定没用,唯有更改父亲的心意,才有用处。父亲那样疼爱她,必定硬不起心肠拒绝。 只是,如何逃出去见父亲呢? 隋丽华极力克制胸中躁郁,在屋中来回踱步,瞧见多宝阁上摆着的那把匕首时,猛然有了对策。 第3章 .5 次日隋丽华如常用过早午饭,却在后晌开始嚷嚷身体不适。 隋夫人平常与外人往来颇少,加之近来北庭战事愈发紧张,而永初帝又在得知阿殷未经禀报就擅自随定王出征的事后动了气,隋夫人便愈发谨慎,几不出门。听得家仆禀报说隋丽华身体不适,隋夫人当即放下手里的事情,过去探望。 因隋夫人的命令是锁门禁闭,除了晨起梳妆及夜晚服侍就寝、安排三餐茶水之外,便不许任何人多逗留。负责照顾隋丽华饮食起居的董妈妈便担着主责,在屋外看守,不许院中丫鬟仆妇随意去打搅。 此时,屋门尚且紧闭,即便隋丽华在里面声声哀哭,也没人敢擅自打开门锁。 董妈妈满脸焦色,见着隋夫人,当即上前道:“夫人你可算是来了。” “二姑娘怎么了?”隋夫人吩咐将门锁打开,进入其中,就见隋丽华在榻上缩成一团,眉心紧皱。 董妈妈大为心疼,“姑娘方才说是肚子难受,我不敢擅自开门,只叫人去请了御医来。夫人,这就请进来瞧瞧吗?” 她是隋彦的奶娘,又看顾隋丽华长大,隋夫人向来敬她三分,便道:“快请进来。” 太医院中御医甚多,除了供皇家驱遣外,平常也会给各重臣公侯府中瞧病。隋家父子和隋铁衣皆驻守边塞,因是边陲重地,权力比别处更大些。京城中唯有隋夫人带着隋丽华和孙儿居住,永初帝自然要格外关怀。隋夫人也颇自觉,平常若有不适,便会打发人先往太医院跑一趟,准他们出入府邸。 隋家请的御医不算老手,宫中甚少召见,多在外面往来,此时已侯了多时。 董妈妈请他入内,董妈妈隔着帘帐摸了隋丽华脉象,又请命看看隋丽华气色,隋夫人允了。 帐内的隋丽华面色颇差,半抬眼皮看着隋夫人,似是有气无力,“腹中好痛,肠子绞着似的。夫人,丽华会不会死了……呜呜……”她将双手按在腹上,因为侧身,眼泪滑过鼻梁,沁入丝枕之中。 隋夫人握着她的手,发觉肌肤确实不似往常,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 隋丽华双眼含泪瞧着隋夫人,似是柔弱无助,依旧呜呜的哭着。 旁边那郎中扫了眼她的气色,不敢多看,便退至旁边,“姑娘这是误食了寒物,致肠胃失和。下官开个方子,调理两日,即可无碍。” “那就有劳了。”隋夫人的诰命品级比他高出许多,只点个头,示意董妈妈请他到旁边开方子。 隋丽华依旧哭泣不止,拉着隋夫人的手,恳求道:“夫人,先前的事情,丽华已经知道错了,夫人宽恕丽华好不好?腹中痛得好难受……”她目光瞟向旁边,随身丫鬟知其意,忙端来热水,服侍她喝下。隋丽华依旧蜷缩,泪眼朦胧,“夫人,今晚留个人陪丽华好不好?不贪多,只求夫人能留个得力的妈妈就好。” 她这样病着,身边自然不能没人服侍。 隋夫人想了想,便答应了,“夜间服侍,丫鬟最是警醒,就将素月留下?” “夫人留下个妈妈吧?素月毕竟经验浅,万一……” “是了。”隋夫人往素月身上瞧了眼,“她毕竟不够老成,难以服侍病人。就留下素月,另外再安排——董妈妈上了年纪不能熬夜,安排她服侍可好?”隋夫人随手指了个站在董妈妈身后的婆子。 隋丽华点了点头,“徐妈妈就很好。夫人罚丽华思过,丽华不敢有违,素月还是跟往常一样在外面吧。” “也好。”隋夫人坐着将她陪伴片刻,才吩咐董妈妈照顾院中诸事。临行前,因怕董妈妈照顾不过来,又留了个贴身丫鬟暂时在这里帮衬两日,令她听董妈妈的吩咐,务必照顾好隋丽华的饮食。 安排妥帖之后,隋夫人回屋屏退旁人,才问随身的陈氏,“如何?” “二姑娘确实是吃错了东西。她屋中往来都是董妈妈看着,那位心细,绝不会容许送进去的饮食出差错。我方才问了小丫鬟,说二姑娘前日生气,将些柿饼扔着没吃,她们也未敢收拾,今日却都不见了。再者,要茶水的时候,还要了些凉水说要用,这冷热混着喝下去,姑娘家的肠胃可受不住。” “倒真是下得去手。” 陈氏微笑了笑,“夫人莫生气。只不知她这样自苦,却是想做什么。” “留下徐妈妈在身边,还不许素月留宿,自然是有事要商议。”隋夫人目中似有不屑,缓声道:“由她去吧。只要别闹得太过,横竖还有董妈妈在那里。再吩咐梧桐一声,按董妈妈的吩咐照顾即可,别乱拿主意——若出了岔子,她担不起。” “夫人放心。”陈氏应命而去,临出门时,却幽幽叹了口气。 * 深夜,隋丽华喝了汤药,便歪在榻上翻书看。 外头忙到亥时才算安静下来,徐妈妈平常在外值夜,又不好用素月她们的床榻,便只将铺盖卷进来。榻上隋丽华目光虽在书卷,心神却已飘出好远,随手翻着书页,瞧徐妈妈总算消停,才道:“妈妈过来坐会儿吧。” “姑娘身子没事了吧?”徐妈妈眉目慈和,端了杯热水过去,调上蜂蜜。 隋丽华接在手中,却不急着喝,“当年,也是妈妈陪在我娘亲身边,住在这院里吗?” “是啊。”徐妈妈叹了口气,“一转眼,姨娘已经去了十多年,姑娘都这么大了。” “妈妈是田家旧人,娘亲会留妈妈在这里,必定是极为信重。这些年,妈妈也待我好,丽华心里都知道。”隋丽华叹气将茶杯搁在旁边,“妈妈可知道,我今日怎会突然身子不适?” 徐妈妈怔了下,“姑娘的意思是?” “夫人让我在这里禁足思过,如今年节里正是往来最多的时候,妈妈可知道,夫人正在给我物色人家?”隋丽华不等她回答,续道:“这等境况下,必定不会物色什么好人家。夫人行事,都是听了父亲的吩咐,我即便恳求也是无用,妈妈能不能帮我?” 徐妈妈诧异,面露焦灼,“姑娘请吩咐。” “我想去北庭找父亲——妈妈能否为我筹谋,叫我早日脱困?” “这……”平常的事徐妈妈或许还能做,这事儿就有些难办了。 隋丽华却是咬唇,“我知道妈妈为难。可若出不去,不叫父亲改变心意,我的后半生可就……”她眼眸低垂,渐渐堆积起泪花,“娘亲当年那样可怜,难道妈妈也要看着我任人摆布吗?她当年被安排做妾,又那样早就去了,父亲和夫人都欠着她……” “姑娘且莫胡说。”徐妈妈一惊,“当年姨娘是自愿的,是她求了老太爷,不想再去别处。老太爷感激老将军的恩情,又怜惜她孤苦,才会做主让她留在府中。” “我明白。若娘亲不能留在这伯府,也只能去个平常人家。” 隋丽华握住徐妈妈的手,缓缓道:“如今的我,也是这样。” “元夕之夜,各处都会热闹松懈,那是最好的时机——妈妈务必帮我。” “奴婢……” 徐妈妈瞧着那张依稀与旧主相似的面庞,终究点头。 * 泰州。 谷梁的出现,对定王而言,用处不小。 檀城易守难攻,如今被徐耿接手,便又成了一块铁板,防守严密。谷梁被俘获后纵然困于徐耿手中,到底跟对方交战过,知道对方大约是个什么情形。最妙的是,他的出现,给了定王新的思路—— 平常的檀城确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战时不同。 谷梁能趁着混战的机会逃出城,定王便可尝试趁着混战的机会,安插人手进去。先前捉来的那几位巡防兵的衣衫尚在,今日混战之后,再去寻几套东襄士兵的衣裳也不算太难。届时只要引得徐耿派兵出城,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主意既定,定王当即点选二十名身手出众的侍卫,担此重任。 经上回攻城后,定王的八千士兵距离檀城也只是数里之远。那日战事过后,有三四百的伤亡,并未损耗元气,次日便整肃兵马,再度安排攻城。 不同于上回的集中攻打,这回定王兵分三处,他亲自率了五千精锐,在徐耿防守最弱的西门陈兵。 徐耿见了,正中下怀—— 这位定王的名声,他是很早就听说过的。据说当年在北庭连克五城,将东襄不可一世的镇南王打得弃城北逃,也算有些手段。加上定王本就是皇室中人,听说此次是领行军都督之职北上,徐耿若能捉得此人,不止能振己方军威煞对方士气,更是比攻城略地还重的功劳! 徐耿再不犹豫,又不敢擅自开城门,见定王总是在他强弩射程之外,便命人发出讯息。 不过两刻的功夫,西侧一万援军当即赶来。 双方短兵相接,定王当即弃了城池,阵形陡变,竟自调转矛头,杀向那侧援兵。这五千精锐都是精挑细选,加之定王分派得当,战马驰骋突杀间,北门与东门的余下军队也火速赶来,硬生生将东襄援军的气势压下,杀得对方败而西逃。 徐耿眼瞧着扬天的尘土愈来愈远,才觉出不妙—— 都说定王诡诈,果真是个狡猾之人! 遂命人率军从西城门而出,自后方夹击。 定王当即命后军抵抗,混战一阵后,迅速率军撤出乱战。方才的突杀,折损了不少东襄兵力,此时他鸣金撤兵,虽是撤退,阵法却丝毫不乱。没有马匹的步兵先撤,定王率领的精锐殿后,东襄那边派人追了三四里,未能有半点收获,便也鸣金收兵,严守城池。 那二十名佯装做东襄士兵的侍卫,也顺利混入其中。 这头定王率军撤至二十里外,才停下来清点兵马。他手上兵马并不多,夺下檀城之前,需尽量保存,是以方才阵仗虽大,事实上却是攻防兼备,斩敌之余,己方折损不算重。只是目光扫过阿殷,见她细甲外染了血迹,终究不放心,以目询问。 阿殷笑着摇头,并未下马,“不知后面是否还有追兵,那边地势稍高,我过去看看?” “一起。”定王夹动黒狮子,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行至高处,远眺过去,见后方没有大动静,稍稍放心。正打算回去,忽见大道上尘土扬起,一匹健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汉子手持重刀,身材魁伟,雄姿勃勃的奔驰而来。 虽是陌生的衣衫,阿殷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他整日牵挂,日夜悬心的人! “父亲,竟然是父亲!”天降的惊喜令人狂喜,阿殷数日牵挂后陡然见到陶靖身影,当即纵马迎过去。红马在崎岖的山路疾驰,片刻之后,便与陶靖会和。阿殷满心激动,未待马儿停步,便飞身扑向陶靖,“太好了!我还以为……哈哈,太好啦!”极力克制的担忧被狂喜冲击,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她扯住陶靖衣袖上下打量,喜极而泣。 ——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不是梦里浴血的模样! 陶靖未料她会在这里,沾了尘土血迹的面上露出惊喜,“阿殷?你怎么在这里?” 阿殷只是笑,双手紧紧扶在陶靖臂间,顾盼生辉的眸中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陶靖笑着拿衣袖帮她擦眼泪,“这么大了,还哭。殿下——”他抬臂朝随后赶来的定王行礼,神情随之肃然,“末将有要事禀报。” 第3章 .6 此处离先前扎好的营寨不远,定王当即率众回营,请陶靖进了议事厅。 阿殷为父亲归来而喜悦,这一路疾驰未能尽兴说话,此时顾不上疲惫,亦随同入厅。军中营帐虽扎得牢固,终究比不得屋宅,虽能遮风挡雨,却无法御寒保暖。北地的初春如冬日般寒冷,金乌西沉之后,夜风掠起,即便人在帐内,也觉手脚冰凉。 两侧的火盆暖意融融,阿殷靠过去烤火,坐在蒲团上歇息。 正面的地形图边,却围着定王、陶靖、常荀、偏将彭春及监军等人。 那副图是定王临行前从京中兵部调来的檀城内舆图,上面标注着城内街道、水道、地势高低及城中布防,算是极珍贵保密的东西。陶靖先前曾作为副将守城,对檀城的了解最深,自檀城被夺后,他也在藏身其中,趁夜观察徐耿的布防,于内里各城门守卫之强弱、军资之分布,刺探颇多。 此时就着舆图详细说给定王,徐耿在城中的安排,便是一目了然。 这样的消息于定王而言,自是如虎添翼,当即与众人商议,过后该从何处攻城,何处虚何处实等事。直至夜色渐深,军中晚饭早已造好,众人激战半日后饥肠辘辘,定王才令众人散开各自用饭,歇半个时辰再来议事。偏将、监军等人奉命里去,常荀因臂上受了点箭伤,自回营帐去,将原先粗粗包扎的伤口重新敷药。 定王却是看向陶靖,“关于檀城的事,还有些事想请教岳父,到我帐中叙话如何?” “殿下请。”陶靖拱手相随,阿殷也收回目光,噙着笑跟过去。 帐内饭食已备,特地摆了张方桌在中间,三面放上蒲团。只是军中严禁带酒,只好以茶相佐。 三人皆是劳累饥饿,先吃些饭菜垫着肚子,令腹中充实温暖些,陶靖才抬眉道:“殿下想问的,是不是陈博?” “弃城而逃是重罪,父皇下令严惩,但是各处都未发现陈博的踪迹。岳父可知他的下落?” “檀城易守难攻,当日东襄大军围困,内外消息不通,确实处境艰难。却也未到守不住的地步。”陶靖搁下碗筷,面上难掩愤然,“陈博此人,虽居于高位,靠的是什么,殿下想必也清楚。论兵书上的谋略,他确实头头是道,然而真到了战时,却胆气不足。他弃城而逃时,必定思虑过后果,那几日他的神情行事,确实与平常不同。徐煜兄弟打进来时,我带着重伤往附近民宅逃脱藏身,孟博被捉,其他将士或战死或被擒,处境都不好。殿下没能在城外发现他的踪迹,我在城内也没见到他,想必,如今他已在徐煜身边了。” “徐煜?”定王眸色更沉,“弃城投靠东襄,他好大的胆子!” 陶靖也是眉目沉肃,“陈博虽居高位,在京中却只有妻妾数人,连子嗣都没有,自然少后顾之忧。殿下可知,徐煜身边的监军是谁?” 这消息定王倒不清楚。 双方交战,人马将领的消息都容易刺探,唯这藏在营帐深处不露脸的监军,外人极难得见。 哪怕先前阿殷和常荀捉来的那几个东襄士兵,也都只知主将,不知监军身份。 定王觉出其中蹊跷,亦停了筷箸,“是谁?” “陈博的舅舅。”陶靖瞧见定王脸上陡然现出的诧异,叹道:“起初我也没想到,后来听到徐耿与副将的闲谈,在檀城内查探对方监军身份和陈博身世,才发现端倪。陈博的母亲是东襄人,当时我大魏与东襄尚未交恶,他母亲随东襄的商队南下,嫁给了泰州一处镖局的镖师。后来镖师丧命,他母亲病死,陈博因为自幼学武,又读过兵书,通过武举入仕。再往后殿下也知道,此人善于处事,升迁极快,这回被东宫器重,来到檀城。” 阿殷闻言,忍不住道:“东宫举荐前,难道就没查过?” “查也无用。”定王侧头瞧着她,“东宫亲近的多是文官,这回想在武事上做功夫,就有些捉襟见肘。何况陈博在朝堂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功劳,官至高位。他母亲早已亡故,又不算东襄的要紧人物,谁会在意?” “是啊。”陶靖颔首,“谁会想到,当年那东襄女人会有个成器的弟弟,成了南征军的监军。那边必定也查探过檀城守将的身份,才会在久攻不下之后,想出这样的主意。用人不当加上这等巧合,唉!” 那陈博本就不是坚决勇武之人,那等困境中,会被对方游说投靠过去,也不算太过意外。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定王才冷声道:“拿下檀城后继续西进,必要活捉陈博!” * 直到次日后晌,阿殷才算是逮到机会,同陶靖单独说话。 从昨日陶靖归来,他就一直与定王议事,昨晚议事到三更,今晨早起后继续。听说定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了二十名侍卫入城,陶靖当即大喜,与众人议定攻城策略之后,便由定王设法传递消息入内,常荀和彭春自去安排备战的事,陶靖暂时得空,被阿殷拖回营帐当中。 帐内虽无酒水,却有热茶,阿殷今晨出巡时射了几只野味回来,如今做出来,就盛在粗碗之中。 陶靖举筷细嚼,瞧着女儿戎装打扮,沉毅的脸上终究露出柔和,“战事凶险,怎么又冒撞跟过来了?” “哪里冒撞?女儿虽不能领军打仗,却也有不少可做的事情。” “可你毕竟是王妃。” “王妃难道就不能出来了?”阿殷笑着给他斟茶,“父亲不知道,听说檀城失守后我有多担心。哥哥在京城有表哥照应,还要准备春试,我留在府中也无事可做,所以……嘿嘿。檀城里都是东襄的兵马,父亲怎么藏身的?” 陶靖一笑,便将当日如何遁入民宅,躲过东襄士兵的搜捕。如何熬过最初的伤势,而后探听消息。如何趁着城门洞开之际逃出的事说来。 阿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夜睡得格外香甜。 经两日修整后,十五那日的丑时,定王趁着深浓夜色,东襄西侧的援军沉睡之际,挥兵攻城。 坚固的城墙守卫下,攻城十分艰难。陶靖率领三千兵马在东门强攻,趁着阴天无月,在深浓夜色中高声呐喊壮威,连绵高呼之中,闻之竟似有万人之众。因上回定王率兵险些攻破东门,徐耿在这边的防守最为严密,夜色中看不清敌方阵势,乱箭放出去,也不知是否能拦住对方,急调兵马来援救。 北城门外,安静得只有风声呼啸。 熊熊火把固然能将近处照得亮如白昼,也难瞧见远处如墨夜色中的动静。 二十余名潜伏的侍卫都是定王府中精锐,身手出众之外,最善掩藏行踪,悄无声息的行事。 东侧的震天呐喊摇动这边卫军的心神,负责守卫北门的小将登楼远望,凝神待敌。却未料暗夜中有人幽灵般靠近城门,猝不及防的发起攻势,在守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打开城门。 哨箭窜入空中,绽出明亮的信号。 一里外无声潜伏的军士立时如离弦之箭窜出,奔腾而来。 城门的守军立时涌过来意欲闭门,然而逼仄的空间之内,涌入再多的人也是无用。城门被人把持,东襄士兵难以近身,不过片刻,骑兵的震耳呐喊汹涌而来,率先冲破城门驰入。步兵随后而至,在城门处与东襄人厮杀。 攻入的骑兵则一路疾驰过街市,冲破层层阻碍,直袭东门。 定王骑着黒狮子当先疾驰,宛若天神,雄姿过处,东襄士兵哪敢直撄其锋,纷纷避让。 他的身后,阿殷与常荀左右随行,至城门处飞身弃马。 城门口军士的枪林直指而来,阿殷身如玉燕,蜻蜓点水般踩过枪尖,弯刀挥洒,与常荀联手,直击离城门最近的军士。后面的骑兵紧随而至,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东襄人措手不及,内外夹击之下,城门很快被夺,陶靖率众冲杀进来。 东襄军队霎时乱作一团,败逃四窜。 那守城的小将不肯败退,高声喊着“捉拿魏国定王有重赏。”残余的军士弯弓,箭支如雨射来。 城墙上火把熊熊耀目,各处堆满伤亡的军士,阿殷握刀奋战许久,手腕竟自酸痛。小腿似乎被箭擦过,不知是否受伤,她看着被团团军士围杀的常荀和定王,心念陡转,忽然飞身而起,借着身法轻盈灵活,三蹿四跳,如灵狐攀岩,踩了翘角飞檐直上城楼最高处。 那东襄小将盔帽都歪斜了,却犹自手执弓.弩,仗着极好的地势连环射向定王。 利箭破空,疾劲而凶险,凉飕飕的带着劲风从耳际掠过。若定王稍有不防,便是利箭透体的重伤。 阿殷一心只要斩除这最凶险的威胁,挥动弯刀直扑向那小将。对方弓箭虽强,身手却不算太好,久战之下本已疲累,哪抵得住阿殷的突袭,不过片刻,便被阿殷重伤。剩余不多的东襄军士没了主心骨,愈发心惊胆寒,哪还有心思为“活捉定王”的功劳拼命,眼见苦守不住,纷纷便往远处逃窜,被人追杀活捉。 定王打个呼哨同常荀追过去,这头蔡高奉命留下,至阿殷身边,将那东襄小将捆起来。 头一回攻城杀敌的阿殷气喘吁吁,靠在城墙上稍歇,瞧着细甲之上的血迹,几欲作呕。 先前拼杀时,一心只护在定王身边,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弯刀直取敌方要害,或死或伤,她都未曾多留意。而今敌军如潮败退,魏军追杀直往檀城深处,这城墙上渐渐安静下来,她看着熊熊火光下的染血衣襟,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王妃——”蔡高也是同样的疲累,让四名侍卫留意周围动静,单膝跪在阿殷跟前,“城已破了,徐耿必定逃窜。这里暂时无碍,歇上片刻,等定王殿下拿下衙署之后,即可入内歇息。” 阿殷点头,半晌才低声道:“我记得,你也没打过仗?” “卑职跟殿下一样,这是头一回。” “不会觉得……”阿殷目光扫过躺满城墙的伤亡军士,后半句难以出口。 蔡高沉默片刻,拱手道:“殿下曾教诲过,他们既然执刀入侵,劫掠我江山百姓,就该知道,会有战死之日。卑职绝不会杀无辜百姓,但为了保卫家国百姓去杀他们——绝不会手软!” “是这个道理。”阿殷归刀入鞘,站起身来。 在城楼最高处望过去,整个檀城都笼罩在漆黑夜幕下,依稀可见火把流窜,喊杀声远远传来,夹杂着被惊动的犬吠。城中的百姓在战事之初便逃走不少,几回战事之后,城门附近的人家屋舍早已毁坏,如今城里虽有百姓,却都是闭门心惊,躲藏胆寒。当日父亲藏于城中,看着百姓在东襄淫威下噤若寒蝉是什么心境,阿殷并不知晓,如今她却勾了勾唇角。 敌兵驱尽,待天明后,这座城池便会渐渐恢复安宁。檀城以南,也不会再被虎视眈眈。 等战事过去,便可再度繁荣,安居乐业。 阿殷飞身下了城楼,缓缓步下染满鲜血的阶梯,寻回战马,同蔡高等人驰向衙署。 各处街巷里尚有流窜逃亡的东襄士兵,却已是强弩之末,被大魏军士紧紧追杀。 到了衙署,周围已被常荀派兵把守,定王的黒狮子停在门外,不见他的踪影。 “王妃。”常荀见着她,立时迎过来,“衙署内已经搜查过了,可以入住。局势已定,殿下正在里面收拾残局,后院有住处,王妃去歇着吧。” 阿殷下马,望向灯火通明的正厅,“收拾残局?” “徐耿将孟博和其他俘获的战将困在这里,都已被我们救到,城中囤积的军资也可为我们所用,正在安置。” “徐耿呢?” “逃了。不过西门外安排了彭春,陶将军也率兵追杀了出去,就算不能活捉,也能乘胜追击。” 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此时寅时将尽,衙署中往来的士兵固然精神奕奕,阿殷却有些撑不住了。收拾残局这样的事,她又帮不上忙,遂按照常荀的安排,住入后院。 连日行军赶路,住惯了军中营帐,陡然回到屋舍中,竟是格外令人满足。 阿殷换下染血的细甲,将外裳脱去,里头倒没沾什么。换洗的衣裳还在扎的营帐中,恐怕要等天明才能运送入城,也只能将就一晚。只是前几日营帐中不便沐浴,每晚都是匆匆擦洗后入睡,如今见着内室的浴桶,就愈发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问过这宅中仆妇,听说尚有热水,阿殷便叫她们抬些进来。 温热的水让浑身每一处都舒展,也令方才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不少。阿殷闭上眼睛,暂时将城墙上那一幕挥出脑海,捧了水浇在身上,只觉惬意无比。昏然之中,才觉出“安居”二字有多么重要,不止于她,也于那些流亡逃命的百姓。 仆妇拿来干净的栉巾衣衫,说这是府中专拿来待客所用,都是新的。 阿殷自是感激,起身匆匆擦拭,裹了衣裳,爬至温软的锦被中倒头便睡——香孟沉酣,是这半月中睡得最舒适的一晚。 朦胧中察觉有人亦爬上床榻,眯开眼缝一瞧,却是定王。 他也已换了套衣裳,甚至还洗了头发,擦到半干,散落披在肩头。 阿殷稍稍腾起的戒备立时松懈,叫了声“殿下”,定王上榻将她抱在怀里,“蔡高说,你有些害怕?” “刚上城楼的时候有些。”阿殷咕哝了一声,疲惫驱使之下,往定王怀里钻过去。他的胸膛宽厚而结实,双臂抱着他腰身,更觉劲瘦,只是腹下滚烫,在身体相贴时清晰分明。 夫妻二人自从京城出发,便一直分帐而睡,如今虽然同榻,他居然还有这等精神。 阿殷贴在定王胸膛,低声咕哝“快睡。” 第3章 .7 定王瞧着满脸倦容的阿殷,低头亲了亲,便尝试抱着入睡。 然而即便神思疲乏,夫妻多日分帐后难得软玉温香在怀,她的手臂软软搭在腰间,更令血液沸腾。即便理智告诉他该歇息,新浴后的香气却还是令他胸腔砰砰狂跳不停。定王将怀抱收紧,强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在阿殷唇上亲吻,渐渐挪移至脸颊、耳垂,呼吸也愈发粗重。 这般骚扰之下,阿殷哪还睡得着? 头脑眼皮皆是沉重,然而身旁那人不安分,却总不得安寝。眼瞧着定王伸手似要宽衣解带,阿殷立时将他不安分的手按住,“睡觉!” “就一次?” “昨儿晨起就没闲着,杀了半宿,殿下不累,我还累呢。”阿殷不满,“刚夺回檀城,城里百姓尚且惊慌,东襄士兵也许还混在其中。若父亲和彭将军能捉回徐耿,还有更多需要善后安排的事情。眼瞧着天已经亮了,殿下能偷懒的也只这么两个时辰,还不多睡会儿。何况——” 阿殷杏眼含嗔,板着脸儿说教,“万一有紧急军情传来,殿下难道就……” 这情形委实有些尴尬,定王面色黑了些,“怎么不想些好事。” “好事就是睡觉,养足精神!”阿殷冲他笑了笑,将衣裳合拢,背过身去,“殿下快睡。” 定王沉默,落在阿殷身上的手依旧不安分,好半天才道:“还是睡不着。” 阿殷这会儿困极,见他还不老实,想都不想,猛然翻身过去,将右臂绕向定王颈间。 定王只当她总算妥协,心下微喜,就想去解她衣裳。阿殷唇角噙着笑意,作势去亲吻定王,右手双指却暗里并拢,趁着定王毫无防备,猛然点向他后颈的安眠穴,声音疲倦而温柔,“这样就能睡着,养足精神了。” 于是,才夺回泰州重城的定王殿下,在床榻上被自家娇妻偷袭打昏了。 定王的笑僵在唇边,阿殷唇边得逞的笑却愈来愈深。 将定王扶着躺平在榻上,掖好被角之后,阿殷总算打个困倦的哈欠,靠在定王胸前,安然睡去。 后晌阿殷醒来时,定王还在沉睡。 她歇息过后精神焕发,起身擦脸漱口,外头仆妇已将洗干净熨平整的衣裳送过来。穿好衣裳出门去,才发现这院落颇为宽敞,院中种了几株槭树,这时节虽是枝干光秃,然而瞧那凉亭矮墙,却可想见秋日红叶满目的景象。 院中仆妇先前在东襄徐耿的淫威下小心翼翼,如今有了新主,自是欢喜万分,侍奉得也更勤谨。 她们不知阿殷身份,见她出门,便齐声唤“女将军”,屈膝行礼。 阿殷许久未听到这样的称呼,心中不自觉的喜悦,也不戳破,只将脊背挺得更直。出了庭院,边走边观赏,府中虽然景物经冬凋敝,然其布局巧思,却还是随处可见。这府邸原是泰州刺史的住处,原本的泰州守将战亡后,为怕城中战火损毁要紧的东西,刺史便应朝廷之命暂时将衙署及要紧文书搬至南边的次府居住,府邸便暂时控制。 当日徐耿入城,便瞧上这府邸的宽敞富贵下榻,定王夺回城池后,先扑向此处捉人救人,自然而然也就在此先安置。 阿殷缓步直至前厅,那边常荀还在主事,看起来精神奕奕,倒叫阿殷诧异,“常司马这是还没歇息?” “歇过了,殿下呢?” “还在里面睡着。” “这么久……”常荀似觉得意外,不自觉往后院的方向瞟了一眼,自摸了摸鼻子,不做声的往旁边去了——按他的多年经验,定王殿下身体强健,向来生龙活虎。昨晚的战事虽费神,比起从前的日夜跋涉激战,实在不算什么,定王殿下过去歇一个时辰,便也能复原。这回却硬生生睡了三个时辰之久也没醒来……难道是终究没忍住将近半月的煎熬,耗了身体? 可王妃为何是这样神采奕奕的模样?她不该是…… 不明白,不明白。 常荀不敢深想后院之事,忙往外面去巡视。 阿殷此时玉冠束发,身着劲装,悬着弯刀,确实是一副明练女将军的模样。粗粗询问过军士此处布局之后,各处走走看看,不巧又碰见常荀,忙喊住了问道:“常司马,可知我父亲现在何处?” “陶将军晌午归来,这会儿应该还在歇息。王妃放心,陶将军一切无恙。” “战况如何?” 常荀已然恢复如常,道:“陶将军和彭春一路向西追杀,因为先前殿下已有布置,陶将军又随机应变,将逃走的敌军杀了许多,剩下的应当不足两千。可惜那徐耿狡猾,竟叫他给逃脱了。”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黑袍行来,看其步伐便知是定王,才含笑招呼了声“殿下”,抬头瞧见定王神色,却诧异的顿住脚步—— 只见定王面色黑沉如墨,眼中阴沉得像是要掀起暴风雨似的,那张英俊的脸似乎都被拉长。那神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从哪里受了晦气,正想找人发泄一般。 常荀何等眼色,察觉不对,立时收了笑意,拱手再度行礼,“殿下。” “战况如何?”定王疾风般走过阿殷身边,看都没看她,直往就近的厅中行去。 常荀连忙赶上去,“陶将军和彭春斩敌许多,捉了四名敌将过来,就在厢房中羁押。” “去瞧瞧!”定王旋风般行至厢房。 看守的侍卫因尚未来得及歇息,困顿中反应稍慢,还未来得及上前开门,定王便抬脚踢向屋门。可怜那上等的雕花屋门,在定王重踢之下立时碎裂四散,伴随咔嚓哀嚎散落在地。 后面常荀看得心惊胆战,不知定王是从何处受了气,侧头想询问阿殷,却见她不知何时放缓了脚步,正在院门处逡巡不前。他也不敢耽搁,紧随定王入内,将里头捆成一排的人指着,“便是这些。” 那些个东襄战将虽不认识定王,然而瞧这架势也知他是要紧人物,各自冷哼,别过头不作理会。 定王正愁没处撒气呢,目光冷冷扫过,吩咐道:“每人五十鞭,打完了送来厅中,有话要问。”说罢,转身出门,问道:“孟博那边如何?” “孟监军身子虚弱,已经请了郎中。” 定王颔首,吩咐道:“徐耿逃脱后必定要往西去与徐煜会和,立时派人前往兖城。无论如何,务必调拨一千军马,拦住徐耿。” 常荀应命,立时去安排。除了庭院,见阿殷在院外徘徊,觉得奇怪,低声道:“王妃怎么不进去?那位——”他努嘴指着院内,“是怎么了?” “大概是……梦见了不高兴的事吧。”阿殷在瞧见定王阴沉的脸色后,才想起先前朦胧困顿中的行为必定令定王十分不悦,说话便很没底气。然而这种事,除了心甘情愿的送过去被定王折腾之外,没有旁的途径能令他消气,阿殷做贼心虚,不敢去触那霉头,遂问道:“外头的事,还有我能做的吗?” 常荀想了想,“城里还有参与的东襄士兵。王妃若是愿意,可以率人四处巡查。” 这活儿正和阿殷这会儿的心思,当即道:“好。” 遂与常荀同出门去,调了数名侍卫跟随,纵马往街市上去巡查。 至晚方归。 * 今夜乃是元夕,各地的习俗虽不尽相同,然而元夕之夜办灯会同庆,却是各处都有的。檀城经过这一个月的杀伐,又被徐耿主事多日,城中百姓剩得本就不多,心惊胆战之下,哪还有心思去办什么灯会,能保命就已是难得。况战乱令许多人家离散,因两度巷战而无辜受难的百姓也不在少数,更无欢庆的心思。 是以夜色深浓时,除了刺史府邸中灯火通明,百姓各家点着灯外,半点都没有元夕的氛围。 阿殷这回出去,因为心思眼神比旁的男将细致,收获倒是不少。 然而眼睁睁将城中战后的萧条破败看了一遍,心中多少有些沉闷。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定王带着常荀、监军、陶靖极彭春等人,正在议事。 此战虽然告捷,然而西面的城池,依旧还在徐煜淫威之下。这场战斗虽将徐耿杀得大败,这边的损耗也极严重,八千士兵当中,约有大半负伤疲累,即便城中的东襄军资可供使用,药材却还是匮乏,许多士兵的伤处尚未处理,还要带伤守城防止徐耿掉头来袭,情势并不乐观。 且新夺回的城池要迅速恢复秩序,在刺史及衙署搬回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安置。 定王心中记挂西边战况,自然是越早安排完,越早起兵西行的好。 阿殷在议事厅外驻足,听里头商议得正认真,没敢进去打搅——万一叫定王看到她,想起先前的事影响心情,带累众人,她的罪过可就大发了。 踱步出了庭院,抬头瞧见圆月当空,有薄云漂浮。 京城之中,此时必定是鱼龙舞动,华灯流转的热闹吧。然而这檀城之中,却只有战争余下的创伤。百姓所遭受的灾厄自不必说,就是这半月同行而来的军士,也有不少战死在城下,再难回到故土。 白日里在城墙的景象再度袭上心间,军中的同袍战死在城墙,重伤在街巷。甚至先前负责在她营帐外值夜的一个卫兵,听说也战死了。 这样的冲击,目下的阿殷到底难以承受。 她回到后院,瞧着院内零星挂着的灯笼,随手招来一名仆妇,“有孔明灯吗?” 那仆妇当即应道:“手头没有,不过孔明灯做起来简单,女将军若要,奴婢可以给女将军做些。” “多谢。”阿殷就着清寒夜风,坐在凉亭当中,抬头望月。 ——京城之中的冯远道和兄长,季先生一家及傅垚她们,此时不知是否再赏月。南郡的乡下,娘亲孤身长眠,同样的月光也必定洒在她的坟头。而那些送了征人的百姓人家,恐怕也正望月,盼着夫君或是儿子安然归来。 阿殷抬袖,将眼角的微凉擦干。 那位仆妇果然灵巧,招呼了几人同做,此时已有了七八盏孔明灯。 阿殷步出凉亭,将其中松脂点燃,托起孔明灯。那晃动的光芒自薄纸透出,晕染出火焰般的红色,渐渐升向空中,随夜风飘远。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盏盏孔明灯徐徐自这座府邸升起,城内百姓黯然望月,便见空中缓缓漂浮明灯,随着夜风飘向南边 ——那里,有他们逃难离去的亲人。 不知是谁先跟着学的,阿殷身处刺史府中,才将孔明灯放出不久,便见西侧亦有一盏孤灯遥遥升起。片刻之后,第二盏,第三盏……而后是东侧、北侧、南侧。 城内残余的百姓似乎都为此感染,从檀城的各个角落,放出寄托哀思与祈愿的灯盏,星星点点的缀满天空。 经历战乱的檀城,没有元夕热闹华彩的灯会,有的只是满天孔明灯。 星月在薄云中忽隐忽现,沉沉天幕下,成群的红色灯芒,浮向南方,照亮夜空。 * 定王回来时,夜已极深。 阿殷白日里睡得沉,此时精神奕奕,躺在榻上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将今日新得的地理志寻来,慢慢翻看。从泰州到北庭,各处风物地理,在其中写得都颇详细,于阿殷而言,颇有裨益。 猛听得外头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阿殷当即起身,往外迎去。 才走过软帐,门扇便被人重重推开,满屋仆妇被定王呵斥出去,他面色不善,目光牢牢攫住阿殷。 阿殷讪笑着过去,“殿下回来了?里头热水已经备好,要不要……”话未说完,手臂便被定王牢牢握住。他的力道奇大,不及阿殷闪避,便将她扯入怀中,猛然亲吻过来。双唇肆意□□,粗暴而用力,手臂游向阿殷腰间,将她腰身紧紧揽过来贴在身上。 临时寻来的寝衣几乎被扯下肩头,阿殷被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周遭骤然燥热起来,阿殷揪着定王的肩头扭了半天,才算能喘口气,“殿下怎么……” 隔着不足一寸的距离,定王炙热急促的呼吸落在阿殷脸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怎么了!” 第3章 .8 正月十六清晨,隋夫人从宿醉中醒来,由贴身丫鬟服侍着穿了衣裳洗漱过,才坐到妆台前,便见陈氏带着隋丽华身边的董妈妈走了进来。 董妈妈满面慌张,疾步走至隋夫人跟前,便噗通跪下,“夫人,二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隋夫人挑眉,诧异望着身侧的老妇人。 董妈妈低垂着头,满面愧疚,“今晨老奴叫人给二姑娘送饭,叫了半天的门也没动静。开门进去一瞧,满屋里都没找到二姑娘。老奴最初以为是二姑娘闹着玩,谁知道找遍了各处也没找到。只是她平常存银钱的匣子空了,几件贵重首饰也不见踪影,恐怕是……”她是隋彦的奶娘,因得隋彦敬重,平素甚少自称老奴,可见此时的惶恐。 隋夫人斜睨着她,“恐怕是什么?” “恐怕是二姑娘偷偷溜出府去了。”董妈妈眉目低垂,腰背都更弯了些。 “这孩子又胡闹,也不知溜去了哪里。”隋夫人揉着双鬓,沉吟片刻,道:“打发人到各处去问问,看看丽华有没有去相熟的人家。再则,屋门都是从外锁着,既然她已逃脱,必定是有人帮她。那边的人,董妈妈最是清楚,想必能问出线索——也不必着急,问出来,就是求个心安罢了。” 隋夫人这般态度,叫董妈妈暗暗松了口气。 董妈妈做过隋彦的乳母,又因膝下独子早夭,颇得隋老夫人赏识和照拂。当年田氏入府时,隋老夫人已经过世,隋老太爷感念田家的恩情,又知隋彦敬重乳母,特地派她去田氏身边帮衬。后来田氏亡故,隋彦便将隋丽华托付在她手上,悉心照顾。隋丽华幼时生得粉嫩,长大后又嘴甜会哄人,十数年过去,两人之间颇有情分。 此时,董妈妈难免提前开脱,“夫人莫生气,二姑娘这阵子听从夫人教诲,格外安分,每日只是读书习字。昨晚城中灯会热闹,二姑娘自幼爱逛灯会,怕是没忍住偷溜出去看灯,又怕夫人责罚没敢回来。老奴这就去查问。” “她若知错,我自然不会责罚。”隋夫人宿醉后面色不大好,挥手叫陈氏送她出去,便还是如常梳妆。 她从南郡嫁入京城,在这里相熟的人不算太多。且隋彦父子在北庭手握重兵,隋家在京中的举动格外惹人注意,隋夫人为免麻烦,平常除了接待往来,甚少出门做客造访别府。也就是昨晚阖城观灯,才有兴致出去坐坐,多喝了两杯,宿醉归来。 没想到,隋丽华还真敢趁此机会逃出去。 京中如今已渐渐暖和起来,饭后坐在廊下,春风渐暖。 到得后晌,听得董妈妈那儿似问出了头绪,隋夫人便回屋中歇觉,这一睡,便到了日色西倾。 董妈妈在外等得满面焦灼,然而夫人歇息,谁都不敢去打搅,只能干着急。 听得隋夫人已经起身,董妈妈连忙进去禀报,将审问的经过简略说了,才惴惴的道:“……是徐妈妈暗里帮二姑娘安排,放二姑娘出去。老奴已经将她看守起来,待夫人处置。只是二姑娘她……据徐妈妈说是想念伯爷,出府之后,已经往北庭去了。” “北庭?”隋夫人面色微变,“她独自去的?” 董妈妈跪得更矮,声音都低了下来,“有两个人沿途保护。”遂将名号报上,却是当年与田老将军有瓜葛的人家。 想来也是徐妈妈先前安排好的。 董妈妈不傻,知道田家旧人护送隋丽华北上,必会令隋夫人不悦,愈发忐忑。 隋夫人果然冷笑了两声,“安排倒是周密!可丽华才多大年纪,又是田家仅剩的血脉,路上万一有闪失,他们谁担当得起?糊涂!叫隋忠带十个人出去找,她愿意去北庭就护送她过去,哪能如此行事!那个徐妈妈既然如此糊涂,便连家人都赶出去。丽华无恙便罢,若稍有闪失,唯她是问!” 她平素虽端庄沉稳,却极少发脾气,偶尔发怒一回,叫众人都心惊胆战。 董妈妈当即应命,请了陈氏一同去办。 * 等陈氏归来,已是暮色四合。 隋夫人坐在窗边,翻看隋彦寄来的家书。 听陈氏禀报过对徐妈妈的处置,隋夫人微肃的面容一缓,叹道:“终于清静了。” “田姨娘当年带着的人,如今也只剩了徐妈妈,她倒是很会帮忙。”陈氏最知其意,缓声道:“如今她因为这事出了府,伯爷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夫人头上来。当年田姨娘仗着老太爷的照拂那般作妖,夫人为着伯爷容忍至今,没将她发卖,已是格外仁慈了。” “无足轻重的人,用完丢弃也就是了。倒是丽华——”隋夫人缓缓摇头,“她串通田氏的人这般胡闹,伯爷再如何宠她,也该认真掂量分寸,总能给我个满意的结果。说起来,她虽宠坏了,却不会有独自去北庭的胆子。皇上派了高相的长子亲自护送军资北上,丽华从前跟那位高妘又合得来,会往那边打主意,也说不定。你去查查,若此事属实,可要留心应对——那高妘跟金城公主,可是来往不少。” 陈氏微惊,“夫人是怕她们继续拿二姑娘做文章?” “皇后对贵妃、殿下和伯爷都盯得紧,丽华若真白凑过去,她怎会不用?战事吃紧,殿下和铁衣兄妹处境都艰难,可不能再出岔子。” “那奴婢尽快去查。” “越快越好。”隋夫人蹙眉,将那一摞家书收起。 此时的昭仁宫中,金城公主同孟皇后对坐,满面笑意。 “这隋丽华,可真真是妙人儿,母后这儿正想用人呢,她就凑了过来。”金城公主匆匆进宫正是口渴,将面前的香茶饮尽,低声道:“母后你猜如何?晋阳伯府罚她禁足思过,谁知道她昨晚趁夜逃出来,据说是想去北庭找那隋彦伸冤。可她又不敢独自北上,得知高元靖要送军资去北庭,便找到了高妘那里——母后说,妙不妙?” “确实是妙事。想来,高妘已经答应了?” “那还能不答应?” “这就好。”孟皇后因太子受责遭冷落而阴郁许久,此时终于露出些笑意,“常茂如今还在西洲任刺史,那是北上的必经之路。届时就叫他用点力气,让高元靖先去定王那边再去北庭,这隋丽华,可就跟那侧妃相遇了。” 金城公主掩唇微笑,“母后说的是。高元靖身边有太子哥哥的人,此事不难。隋丽华是隋彦的掌上明珠,陶殷又是定王的心头宝贝,不管她俩谁伤了谁,这嫌隙是必定要生出来的。” 孟皇后颔首称是,唇边笑意更深。 比起金城公主的打算,她还在期待更深的嫌隙——永初帝既然露出了扶持定王的意思,必定性子不改,不愿定王沉溺女色,更不喜那陶侧妃擅自离京去沙场乱窜。高元靖也算是永初帝的心腹,若陶殷因他而出意外,以定王的多疑洞察和父子多年嫌隙,他会将账算到永初帝头上,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届时父子离心猜忌,多大的功劳,都能消磨殆尽。 孟皇后含笑望向窗外那丛打了花苞的迎春,觉得寒冬总算是要过去了。 第3章 .9 檀城。 在收回檀城的第三日清晨,定王便整兵西进,暂留常荀在城中整肃秩序。阿殷这两天被定王折腾得不便骑马,便也在城中暂留,约定十天后过去与定王会和。 定王同陶靖出了檀城一路向西,在离夏城百余里处,遇到了从西洲调来,奉命拦阻徐耿残兵的夏青、夏铮父子。 夏城坐落在群山环绕之间,出城不远可进入险峻连绵卫兰山,也是东西连通的重要城池。夏青父子夺回夏城之后便死守此处,布兵拦截,徐耿被夏青拦阻在夏城之外,没法西进与徐煜大军会和,又怕定王从后杀来难以抵挡,此时已带着不足两千的残兵遁入卫兰山中。 定王得知消息,不免皱眉。 卫兰山算是北地最重要的山系,山势险峻雄浑如万马奔腾,其中多有沟谷纵横,易于隐藏难于追踪。徐耿既然进了此山,即便定王率上万的大军追击,也难轻易在山中寻到他们的踪迹,想要将那些残兵追杀殆尽,更是耗时耗力,还不值得。 定王此时最要紧的,是解决掉西边围攻凉城的徐煜数万大军。 ——徐煜此次南下,手中号称有十万兵马,在檀城分给徐耿近两万人,如今麾下即便没有七八万,也不可小觑。徐奇和高元骁在徐煜的围攻下已固守一个月,此时怕也已精疲力竭,捉襟见肘,若再耽搁,难保支撑不住城池失守。而徐煜久攻凉城不下,总会心浮气躁,定王趁此时机出手,或可事半功倍。 只是这样一来,定王手上凑起来可用以征战的五千兵马都需前往凉城,若攻克凉城,必也需西进。那徐耿既已躲入卫兰山中,虽然兵马不多,若休养生息,来日在檀城至夏城一带生事,也是个后患。所以将其斩尽杀绝,才能不留后患,只是如何灭他? 不算宽敞的议事厅里,定王目光落在延绵山脉之间,将此担忧简略说了,面色愈来愈沉。 身旁彭春和夏青父子亦然皱眉。 东襄的徐家算是数代将门,徐耿虽不及其兄徐煜,却也是个厉害人物。檀城中定王的取胜多少有些里应外合下的侥幸,若换了旁人——譬如夏青父子——怕是难以轻易取胜。而面对徐煜的数万大军,定王身边的可用的兵将确实不足。 众人沉吟多时,陶靖忽然开口了。 “徐耿躲在卫兰山中,想要在山里追杀,绝无胜算。末将以为,殿下可继续率兵西进,派人入卫兰山中,想办法将徐耿诱出,在外设伏击杀,胜算会更大。” “本王也这样打算,只是……” 他的顾虑,陶靖能猜得七八分,“徐煜数万大军围攻凉城,殿下手中兵马,着实分不出多少。”陶靖肃容瞧着舆图上连绵的山峦,拱手道:“末将愿请命前往,殿下拨给末将百名军士即可。在檀城时,末将曾与徐耿数度交手,杀了他身边数名小将,也容易激得他出山复仇。” “百名军士?” 面对徐耿的两千兵马,百名军士实在少得可怜,算是一对二十的形势。 况且徐耿躲入山中在暗,陶靖率人追入则在明,委实悬殊。 可若要定王分出更多的兵马,那也有些难办——比起徐煜的数万围城大军来,徐耿这两千兵马可算是疥癣之患。且给的兵马多了,徐耿有所防备,未必就会上钩。陶靖勇武胆气过人,追杀徐耿的事交给他最为合适,却也不能叫他总耗在这卫兰山中。 定王最终给了陶靖五十精锐,五十步兵。 陶靖欣然应命。 然而即便如此,深知卫兰山内凶险复杂的陶靖,也难以拍着胸脯保证他会安然归来。临行前,他将一方巴掌长三指宽的木盒给了定王,说他若不能全身归来,请定王将此物转交阿殷,带回南郡。 * 陶靖率领百名军士进了卫兰山,定王则带着彭春等人继续西进,在徐煜屯军四十里外的小栈暂驻。 小栈算是个县城,本就不算热闹,在徐煜大军肆虐横行过后,更是凋敝荒凉。 因高元骁和徐奇所在的凉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内外消息难以传达,定王不知道其中情形,便先派出斥候四处探查。斥候虽尽力,却也只能探到外围的消息,譬如徐煜在何处屯兵,何处布防,凉城四周何处敌兵最多,何处最薄弱等等。定王命军中巧匠粗粗做个沙盘,依照附近山势起伏,将各处布防标识清楚。随后,便开始在小栈四周布防。 小栈附近的地形极好,虽然城池不算牢固,然有地利在,也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定王当年率军北上,攻下城池之余,也曾在东襄军队的疯狂反扑中,以极弱的兵力击退十倍于己的强敌,颇有经验。而今凉城悬危,陶靖以身为饵去诱杀徐耿,定王也打算将徐煜诱来—— 只消徐煜搬师动兵,凉城的围困重压便能稍稍缓解,来往之间,定王也可窥探对方虚实。 先前杀败徐耿后夺来的军资正宜为我所用,定王麾下将士不多,这些钱粮撑上个把月不成问题。要紧的是守城器械需早些备好,各处的人员安排、布防操练也都尽快安排下去。 到得第三日,定王便命人去散播消息,诱徐煜入觳。 徐煜那边,果然上钩了—— 徐煜是东襄与镇南王齐名的老将,这回两人各率十万大军,分左右挥师南下,多少也有一较高低的意思。因北庭那边隋家父子驻防牢固,镇南王固然大军压境,却遭拼死抵抗,如今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也只拿下了无关紧要的两三座城池。相较之下,徐煜先是夺了要紧的檀城,而后一路西进,在遇到徐奇和高元骁之前,几乎没遇到什么劲敌。如此战功之下,徐煜自然得意些。谁知道才得意了没多久,就被定王夺回了檀城? 徐耿败逃的消息前两天才传到他跟前,然而徐煜派了无数斥候出去,还是查不到徐耿的下落。 唯一能探到的,就是他留在檀城内外的两万大军,没有几个人能逃到他的营前。 南下以来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挫败,徐煜焉能不恨? 凉城坚不可破,劲敌又到了身后,种种消息纷扰而来,徐煜最终没能稳住,生出了跟徐耿同样的心思——活捉定王,其功劳会比攻夺城池大上数倍!何况定王算是大魏在北地能拿出的最强将领,若是将他击败,便算是除了心腹大患。对方据说只有三四千的兵力,徐煜麾下虽在攻打凉城时折损不少,如今却也还有四万之众。 小栈乃是弹丸之地,狭小又破败,绝非凉城的坚固城防可比。 那位定王的能耐再大,难道还能以三四千人对抗四万大军? 徐煜已有转而扑向定王的心思,监军却觉此举轻率,怀疑定王有诈。在他看来,凉城虽然牢固,然而在四万大军的数次强攻之下,已然摇摇欲坠,不知道能撑多久。此时舍了这唾手可得的城池,却去围攻那定王,有何益处?于是只派斥候再探,却绝不肯同意搬兵。 两人自出兵以来便多有意见相左之处,此时更是争执不休,难有定论。 徐煜麾下的将士又多是武夫,没听过徐奇的名头,却知道定王的大名,此时在凉城耗得疲累,也都跃跃欲试,想扑向小栈。这些将士虽不敢与监军对着干,却每日三四回的去劝监军,令他十分烦恼。 而在小栈,定王布防完毕之后,一面继续派兵去徐煜身边动摇军心,一面还派斥候来回卫兰山之间,探听陶靖的消息。 ——据说他已经寻到了徐耿的踪迹,正在设法引出徐耿。 因为时间不多,陶靖也不敢多耽搁,紧追徐耿的行踪,那百名军士比起徐耿的人,也算是疲兵了。陶靖想尽快将徐耿诱出再拿下,着实艰难,甚至若他稍有不慎,便可能有去无回。这位岳丈的胆气,着实令人敬佩! 烛光下,定王不由得又翻出了陶靖给的木盒。 陶靖、冯卿和临阳郡主三人间的故事,定王已然知道了九分,对于陶靖的坚持,敬佩之余也满怀好奇。这木盒里的东西既然是要带回南郡,必定是极珍贵之物,会是什么? 定王闲暇时猜了猜,看其尺寸,盛放的很可能是什么定情的饰物或是娟帕一类。 甚至,若拿来盛放阿殷那晚噩梦醒来后描述的梳篦,似乎也极合适。 那枚感觉似曾相识的梳篦……定王紧紧盯着那木盒,似乎想看穿里头的东西。 第3章 .10 三日后,徐煜在与监军数度争执之下,最终留一万人继续围困凉城,却将三万大军调往小栈,围困定王。 小栈中,定王已侯了多时。 临近正月底,本该是春归天暖的时候,泰州境内,却还是冷风侵骨。有日头时尚且温暖,等金乌西沉,阵阵冷风便往衣领里头灌,令人手足发凉。 徐煜的三万大军,便赶着最后一抹夕阳,如黑云般压了过来。 定王闻讯登上城楼,一贯肃然的容貌愈发冷厉,黑沉沉的剑悬在腰间,端然站在城楼上,将影子拉得极长。 从傍晚到次日丑时,整整四个时辰,徐煜发起了十几次攻击,然而每一回都被击退。 这城池瞧着不及凉城的坚固,然而因是依山势而建,位置极好,那百十斤重的巨石砸下,携着极重的力道沿坡滚来,将东襄军阵冲击得散乱。这是徐煜早就料到的事情,起初并无惧意——即便对方攻势勇猛,那巨石却也有用完的时候,况只要有人登上城墙,这威胁自然解除殆尽。他手中多的是悍勇士兵,可堪攻城。 然而士兵们蚂蚁般蜂拥上去,每回都难靠近城墙。定王麾下士兵虽少,却占了地势之利,如雨的弓箭自高处射来,令无数士兵在城墙四五十步外止步。再往前,便是滚烫的热水桐油泼下,连攻城的云梯都难以搬过去。 小栈的城池不大,定王既诱了徐煜过来,便做过极周密的安排—— 先前从徐耿处夺来的军械军资已分拨运入城中,那五千名守城军士分作三十队,在城墙上驻守,井然有序。 定王在抵达小栈后不久,便派兵四处搜寻劝说,将外出逃难,在东襄铁蹄践踏下怀有仇恨的百姓带入城中。五千名士兵固守城墙,城墙下则是久经战乱的百姓,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能活动手脚的,皆点了灶火煮油,陆续送上城墙。年轻的男子们则不断将早已备好的滚石箭支搬上城墙,不浪费半点兵力。这般热情,更是令士气高涨,将小小的城池防得铁桶一般。 徐煜振奋踊跃而来,哪肯轻易放弃,每一波士兵葬身城墙下,便派人继续往前冲。最多的一回,竟派了近万人蜂拥而上,险些冲上城墙,却还是被杀退。 乌沉的天幕下,星月暗淡无光,唯有城墙四周滚石堆积如山,中间躺满了东襄伤亡的士兵。满地桐油意犹未尽的燃烧,逃不出火海的东襄士兵便在火焰中发出焦臭的气味。 夜色越深,场景便越恐怖,越发令残余的东襄士兵胆寒。 而城楼之上,大魏的士兵却还是松树般严阵以待。被攻破的缺口处,年轻的百姓男儿红着眼睛手扶滚石,时刻准备将其推下。 最醒目的是城楼之上,那临城墙而立、黑袍覆身的男人,宛若暗夜中的神。抛开镇定有序的指挥不说,单是他臂间那把劲弓,就曾同时射出三箭,迅猛的透体而过,同时取了临近城墙的六人性命。甚至在徐煜催马趋近时,隔着两百步的距离,有铁箭破空疾劲射来,险险擦着徐煜脖颈而过,将他身后的卫兵射翻马下。 那样的箭术,即使找遍整个东襄,也寻不出能与之相较的人来。 隔着将近一里的距离,那夜风中端然矗立的身影依旧令人畏惧。 徐煜麾下除了伤亡之人,还有万余士兵严阵而列,却没有多少人敢冲上前去—— 四个时辰的攻城,每一波冲上去都是伤亡,对方的守城将士如同铁铸,再猛烈的攻势下,依旧坚守不退。夜色中可怖的火焰令人胆寒,那股焦臭的气味更是随风弥散,战友在其中痛苦哀嚎,绝望求援,没几个人敢于穿过那一道火线。 徐煜见士气低沉,终于放弃,鸣金收兵。 城楼之上,定王也稍稍舒了口气。 小栈的城墙固然未被攻破,然而对方的□□抛石攻来,也令城墙上伤亡了将近大半。只是士兵们不肯后退,都带着重伤守在城墙,才未露怯罢了。从徐耿处夺来的军资在对方的猛烈攻击下,已然损耗了大半,本就少见的桐油更是几乎见底,若东襄人未被城墙下的可怖情形吓退,这边恐怕难以撑到天亮。 好在,这一战终于胜了,堪壮声威。 下了城墙,定王没有片刻休息,依旧往议事厅中去。 士兵的伤亡,军资的损耗,每一样情况报入厅中,定王的眉头便更紧一分。这场激战就在小栈的城楼下,徐煜既已退军,城墙外的箭支滚石等物,还可再拿来使用,只是桐油损耗过后便没了补给,难免捉襟见肘。 苦守绝非良策,兵力悬殊之下,想要主动出击更是艰难。 好在此战徐煜损失惨重,那位监军本就反对徐煜贸然用兵,这等战况下必定更会苛责,双方更加不和。 功敌攻心,这便是极好的入手之处。 东襄情势其实与大魏相差无几,满朝文武并列,有忠正为国者,自然也有怀私利己之人。尤其东襄太后掌权之后,因世家重臣不服,铁腕手段打压拉拢,提拔了一批需要依附她才能保住荣华的寒门官员,格外器重。世家大族则自有根节,不喜她干政。朝堂之上,拥护太后之人与反对后宫掌政、质疑她大魏公主身份之人,争得十分激烈。 东襄太后此次发兵南下,也是为了开疆拓土,证明她是为东襄谋划,以此功劳巩固手中权力。 徐煜身边那位监军寒门出身,是东襄太后的心腹。而徐家世代将门,又都是铁血男儿,对于东襄太后未必臣服,这回率军南下,存的是怎样的打算,还很难说。 定王用反间之策,也是从此处着手。 城中战后残局收拾得有条不紊,定王当即派出人去,混入对方军营,假装营救陈博这个“卧底”。 同时,也叫人散播谣言,说檀城坚固难攻,定王会在短短数日之间以极少的兵力夺回城池,是因陈博在弃城前另有安排,未被徐耿察觉。而他故意弃城又配合定王收复城池,为的是以弃城之计分散徐煜兄弟,而后将他兄弟二人逐个击破——瞧,徐耿如今不就如丧家之犬,下落不明吗? 东襄太后本就出自大魏,哪能真心侵略故土?无非是借此时机,打压反对女人掌政的徐家罢了。 伴随着这道谣言的,还有另一道,是说徐家不满太后当政,有意与东襄的皇叔勾结,故意丢了城池败逃。察其目的,是想阻了太后的大计,以便皇叔诘问太后劳民伤财而毫无所获,进而夺回政权。 这其中真假皆系人心,难以分辨,全凭徐煜和那位监军如何看待了。 * 次日徐煜毫无动静,凉城的书信却终于递到了定王跟前——那边已是岌岌可危,若非定王及时诱走徐煜,怕是绝难支撑。而今东襄兵分两处,城池都很难啃,端看定王如何与徐奇合谋,反转局势了。 这消息多少令定王松了口气,谁知道次日晌午阿殷和常荀赶来,更是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自定王率军离开后,常荀便与闻讯迁回的刺史合力,恢复城中秩序,安排各处布防。 阿殷平常闲着无事,在歇息过后,便每日在城中巡查,看城中是否还有东襄残军。没想到,这一番巡查,还真叫心细的她找出了条大鱼——徐煜的女儿,徐臻。 这徐臻也是出自将门,如今十八岁。她自幼体弱,难以像隋铁衣那般习武带兵,便读兵书学兵法,愿做个女军师。 此次徐臻随徐煜南下,也是为长见识。只是她毕竟身体较弱,先前自告奋勇探查檀城周围地形时,被率兵突围的陶靖碰见,一箭射到肋下,几乎重伤。徐煜不能带她西进,便将她留在檀城出谋划策。 檀城被破的那晚,徐耿从城墙战败逃出,派人去将在府中养伤的徐臻接出来,却未料定王已经围住了那座府邸。 徐臻未能随叔叔逃出,却也将自身掩藏得极好,即便那晚常荀派兵前后搜罗了数遍,也未发现她的存在。 其后定王离城,徐臻没法负伤逃出,便暗中潜出府邸,藏入民宅。 直到数日之后,才被眼细心细的阿殷发现,捉到了常荀跟前。 常荀自然大喜,安排过檀城的事后,当即提早出发,带着徐臻,同阿殷奔小栈而来。 议事厅中定王听得经过,亦颔首赞许——这徐臻虽是个弱质女流,却是徐煜的亲女儿,也算是对方的军师。况她既落入定王手中,徐耿的下落便更容易令人揣测,定王要借此做文章,可以翻出许多中花样。 当下,定王便命人将徐臻看守好,瞧着日已正中,便先去用饭。 阿殷久未与定王相见,自然单独入屋用饭。瞧着定王连日操劳,颔下已然冒出了青色胡茬,不免心疼,“殿下这些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么?” “徐煜率三万大军杀过来,这边军力不足,自然要多谋划。”定王对这点苦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将阿殷往怀中抱了抱,“檀城的饭食不好吗?” 这都能看出来,阿殷疑惑抬头。 定王沉肃数日的面上流露些微笑意,将阿殷揉在怀中,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以前那么丰满了。” ……阿殷明白过来他所指,抬目瞪他。 定王一笑,牵着她手走到桌边,慢慢用饭,说说别后之事。 阿殷听得徐臻对定王极有用处,难免得意些,“殿下当初还不肯带我来,现在可明白好处了?” “是,阿殷最厉害。”定王将她面前的汤碗盛满,瞧着她容色,难掩心疼,“击退徐煜之后,北地由我和舅舅联手,不会有碍。你不愿回京城,便在西洲休养,如何?” 阿殷侧目道:“当初殿下还带我去铜瓦山冒险,教导我如何做侍卫。如今,就只想着把我藏起来?” “从前舍得,如今舍不得。” “何况——”定王眉目添了温柔,“若你腹中有了孩子,哪还能再上沙场?” “这很容易解决。”阿殷笑得狡黠,“殿下只消清心寡欲,自然不会有碍。外面的事有了常司马,殿下也该歇歇。喏,里头应该还有温水,殿下可以沐浴一番。这身衣裳,也该洗洗。” 定王这些天几乎通宵达旦,有空时只在议事厅眯着歇会儿,确实未曾沐浴过。 先前都是军中汉子同处,各自地方城外徐煜,也没人发现这些,如今被阿殷一点,才发现衣裳确实脏了。 定王头一回被阿殷嫌弃,自然留意,用完了饭,便叫人搬些热水来。今晨徐煜才派了四千军士来扰被击退,这一时半刻应当不会有急事,定王原想诓阿殷帮他擦身,却被阿殷轻巧挣脱,笑道:“进城后就没见父亲,我也该去瞧瞧他了,殿下慢慢洗,下回我再帮你。对了,父亲在何处?” “岳父——”定王声音一顿,却还是如实道:“徐耿遁入卫兰山中,他带了人去诱杀徐耿。” 去卫兰山诱敌?阿殷面色微变。 这一路同行,阿殷最知道定王麾下的实力,着实没有半个多余的军士。徐耿比起徐煜微不足道,陶靖身边能带多少人?那卫兰山的名头,常荀在路上也跟阿殷说过,里头地势险峻沟壑错杂,徐耿身边少说也有上千兵力,那么父亲…… “父亲带了多少人?”阿殷停下脚步,转回屋中。 定王跨步上前扶着她肩头,“五十精锐,五十步兵。” “那徐耿呢?” “两千残兵。”定王犹豫了下,却也没在要紧事上隐瞒。 阿殷的面色唰的就变了。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明白陶靖的诱杀是多凶险的事情。前世难以磨灭的噩梦霎时袭上脑海,陶靖战死的消息即便到如今都令阿殷时常悬心。如果陶靖此生再出差池,她绝难承受! 她抬目瞧着定王,迅速衡量如今的情势。 小栈被围,情势并不乐观,她明白定王能分出那点兵力,已是难得。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小栈内有彭春、有常荀,更有定王坐镇,而卫兰山中,却只有陶靖独自率兵在明处做诱饵。 她不放心! 前世有蔡清陪在父亲身边,最终也只带回了衣冠和那半枚梳篦,这回…… 阿殷面色愈来愈白,实在不敢想象父亲如今的处境。噩梦排山倒海袭上脑海,她心跳渐快,最终定了心思,道:“殿下,我想去父亲身边!” “不行!”定王断然否决。 “我想去!”阿殷尽力让声音平和些,试图说服,“徐耿的两千军士,比起当时的铜瓦山如何?当时殿下剿匪,还有几百军士跟随,如今父亲身边,却有几人可用?击退徐煜是当务之急,殿下必定分不出人手,所以我只想独自过去,不带旁人。我留在城中并无用处,还不如……” “不行!”定王再次否决,看出阿殷似有立时就走的意思,伸手握住她手臂,“太危险。” “我知道,所以才要去。” “阿殷!”定王又碰上这犟脾气,有些头疼,“你和陶将军不一样。” 阿殷霎时明白了这不一样的意味,也知道定王说的没错。然而凡事总有难以理智应对的时候,譬如对于陶靖——但凡想到前世父亲战死的结局,阿殷便觉手脚冰凉,那副染血的衣冠,不止一次将她从梦中惊醒。甚至让她在得知父亲身处险境后,便如惊弓之鸟。作为王妃,她或许该听定王的安排,可是作为女儿…… “对殿下来说,我和父亲确实不一样,可是——”阿殷抬头,一字一顿道:“对我来说,父亲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殿下还记得我在檀城外,曾梦见父亲战死吗?那也许不只是梦!” 见定王犹自不肯,阿殷微微握拳,几乎是单膝跪在地上,“恳求殿下,允我所请。” 定王未料她会固执至此,更没想到,她竟会跪地请求。 陶靖的处境确实凶险,可是她去了,难道就不凶险? 定王躬身,想要将阿殷扶起来,却发现她臂上用力,丝毫不愿动弹。心中不由微恼,“你若担心岳父,我自派旁人过去,你却不能去。” “殿下能派何人?”阿殷抬头,“守城本就艰难,徐煜在外盘踞,城内能战的兵卒不足三四千,岂能为此分兵?这是我的私心,怎能扰乱局势?再说如今小栈中,谁的身手能比得上我?近身作战与攻守城池不同,表哥从前也教过我许多,殿下放心,我会护好自己。”心知定王不会轻易答应,阿殷不敢耽搁,趁着定王毫无防备,立时抽身后退。 定王大急,想要追过去,身手却不及阿殷灵活。 两人出屋跃墙,不过片刻,阿殷已凭轻盈迅捷的身手,将定王甩开数丈,纵身上了那匹惯用的枣红马。 “殿下放心——”她纵马驰出,回身绽出一丝笑意,“我会完好无损的回来!” 定王气怒,眼瞧阿殷渐行渐远,忙高声叫蔡高过来,令他带着才从檀城护送阿殷过来的四名侍卫追上去。 回到院中,外头又报徐煜有动静,只好暂时压下怒气,前往议事厅中。 徐煜在午后又率人攻城,定王将徐臻推上城楼喊话,以陈博诈降为由头,威逼利诱。徐煜虽未立时妥协,然而投鼠忌器,又对监军的图谋疑虑更深,攻城时不似寻常猛烈,至傍晚便被击退。 是夜,外头的事交给常荀,定王终于能歇息几个时辰。 疲惫深沉的梦中,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再度袭上脑海,纷繁复杂的琐事之后,又是那座刑场。阿殷在阳光下含笑被斩,他发疯般扑过去,未能阻止,却在她倒地的血泊中,捡到了半枚染血的梳篦。 那枚梳篦……一瞬间似是有什么东西袭入脑海,令定王霎时惊醒。 脑海中尚未理清思绪,潜在深处的意识却驱使他将手伸向陶靖托付的木盒。木盒在掌中轻易打开,掉出里头的东西——借着微弱的烛光,定王看清,那是半枚梳篦,与阿殷所描述的,他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像是坝口决堤,许多旧事洪水般汹涌扑来,与梦境重叠,却比梦境更真切、更细致、更多。 定王握紧那半枚梳篦,霎时面色惨白! 第3章 .11 掌心的半枚梳篦是象牙所制,梳齿细密润泽,背面镂刻缠枝牡丹,正面则是凤羽凤尾。象牙材质上品,雕工更是精美细致,若梳篦未断,想必便是凤凰于飞,牡丹盛开。 因被摩挲了近二十年,断口处渐渐圆润,姣白细腻。 而定王记忆中的这半枚梳篦,却是鲜血覆满,红白分明。 他紧紧握住梳篦,种种杂乱的记忆涌入脑海,将从前梦中断续的画面串起—— 他奉命前往西洲剿匪,却没能察觉代王的阴谋,后来母妃病故,他对永初帝芥蒂更深。父子间原本就淡薄的感情愈发岌岌可危,永初帝不肯低头,他更不愿意。于是父子离心,他怀着对母妃之死的孤愤,孑然奔波于各处,对于那座宫城,厌恶又渴望。他想要登上至尊之位,将母子所受的苦楚尽数还给皇后与太子,永初帝却拦住了他所有的路,于是只有忍耐,沉默。 再后来,他发觉了代王的谋划,却未等呈到永初帝跟前,便被太子和代王联手驱逐出京,继续颠沛。 而后,便是东襄二十万铁骑南下的大战,京城中得力的将领,皆调往北地。永初帝在这时候才想起他的存在,命他北上抗敌,在塞外奔波千里,浴血厮杀。只不过与此次不同,那是东襄与代王的里应外合,有代王的割地许诺在,东襄的攻伐来势汹汹却未尽全力。 而京城中,代王也趁虚出手。 永初帝直至那时才发觉代王的图谋,仓皇之中,孤注一掷的将兵符送出,命定王勤王。 定王应命调兵,在紧闭的城门外,焦灼又审慎。城外大军勤王,城内代王却已围困皇宫,煽动禁卫军哗变,等他骑着黒狮子驰入皇城时,代王已然弑君,在丹陛上笑得阴森。 而他,竟未有半点悲伤。甚至当代王挟太子出来时,毫不犹豫的将其射杀。 弑兄杀父的预言,似乎成真。 阴郁、闷重、满怀仇恨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令定王呼吸都有些艰难。 背上冷汗细密,他握着梳篦的手微微颤抖,似是不忍再触碰梦中出现了无数遍的场景——正午的骄阳下,身着囚服的女子竹簪挽发,素面朝天,眉眼如画,却在临死前噙着夺目笑意。自母妃离世,他便在黑暗中沉沦苦行,唯有在桃谷遇见的那抹明朗笑容,如初夏的阳光照入心中,令他在许多孤寂沉夜中默然回味。错愕惊疑之下,他甚至未能拦住屠刀,眼睁睁看着血迹飞溅,刑场上的女子倒在地上。 那是阿殷啊! 曾照入心间的阳光,在他刚刚得偿所愿时,便猝然消失。他奔向刑场,也只能从阿殷手中捡回半枚染血的梳篦。那场景是永藏心中的噩梦,不止在此生,更在前世,令他每夜都在龙榻上惊醒,于漆黑夜色中独坐。 他命人探查阿殷底细,才知道当年南郡的逼婚夺夫,得知她在临阳郡主府的委屈求存,得知陶靖的战死之讯。坐在巍峨空荡的皇宫,他更加怀念她的明朗笑容,亦更加觉出人生之孤苦——挚友丧命,母妃被害,连唯一走进心间的姑娘都被他亲手下令斩杀,甚至那杀父弑兄的预言……煊赫的皇权难以填平心底苦寂,在荡平北境的第三年,他便让位于永安王,将半枚梳篦埋入南郡故冢,在附近隐居。 …… 百十年的人生,如一场大梦侵来,令定王冷汗淋漓,心中绞痛。 他的四肢控制不住的颤抖,几乎是踉跄的走至桌边,拿起温热的茶壶便往口中灌。壶中热水洒在脸上,流入脖颈,令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 定王紧握拳头,不曾察觉细密的梳篦已刺破掌心,只孤身站在那里,思绪杂乱。 记忆清晰分明,却又与此时不同,是哪里出了偏差? 似乎是前年春天,阿殷在北苑马球场引起他的注意后,就有了不同。记忆中,他去西洲剿匪时,阿殷并不曾跟着前往,更不曾成为他的侍卫、他的司马、他的妻子…… 她的行事经历,与记忆中决然不同! 那么她,也是带着这样的记忆吗?不敢重蹈覆辙,所以随他去西洲吃苦受累,在剿匪中勇探险境,在对付姜家的事上不留余力,在清剿代王时以身为饵……她曾在檀城说梦见陶靖战死,只留了半枚匕首给她……她说那个梦未必只是个梦,甚至跪求他放行……她原来什么都记得,满心担忧害怕! 难怪她会义无反顾的奔向卫兰山,怀着父亲战死的记忆,她当然会不安,会惶恐! 相识以来,阿殷总是笑容明朗,如初夏阳光耀目,执刀挺背乘风前进。 原来这笑容背后,她默然承受着那般重压! 心中只觉绞痛,如有无形的手捏住心脏,令定王浑身战栗。 记忆如万钧重石压下,他紧握着梳篦,掌心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 常荀破门而入的时候,定王正雕塑般站在桌旁,手边一滩血迹。 他因有事求见,在门外叫了半天也没见回应,害怕定王出了事,便破门进去。瞧见定王无恙,常荀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出定王的不对劲,打量他罕见的苍白脸色,“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王抬头,目光在常荀身上停滞了片刻,才渐渐回神。 “你来了。”定王声音沙哑,纷繁复杂的思绪暂时收起,瞧了瞧外面,“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刻。”常荀走过去,瞧着那摊血迹。 定王察觉,状若无事的走向门口,“外面可有消息?” “凉城有消息传来。”常荀古怪的看着定王,目光从血迹收回,跟了上去,低声道:“殿下安排的八千兵马已经抵达凉城,里头徐奇和高元骁也整肃了兵马。徐煜留在那边的只是个偏将,今晚之前,凉城应该会有消息。” “小栈还有多少人可用?” “这些天伤亡近三千人,能战的只剩两千。” “足够了。徐煜只要不占据凉城,等徐奇退敌后率兵过来,咱们就有胜算。不过今日要格外加强戒备,务必撑到徐奇率兵赶到。往后的事,便可另行安排!”定王站在院中,阳光毫无阻滞的洒在身上,将他从暗夜的深渊拉回。关于阿殷、关于京城皇宫的所有谋算暂时搁置,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坚守城池。 常荀站在定王身后,竟自嗅出些杀意。 两人到得议事厅中,往来消息传递整肃有序,定王匆匆看过,便又登上城楼。 小栈外的黄土中血迹残留,风吹过去,空旷冷清。 晌午的时候,极远处的喊杀声隐约随风传来,据斥候回报,说是凉城外援军和徐奇夹击,将徐煜留下的万名军士打得溃散四逃,直追到徐煜的营帐附近才罢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中,徐煜围困凉城却未能攻破,反扑小栈又毫无所获,那边的士气早已无法与蓄势反攻的大魏军士相比。这边的八千军士却是才从各处零散征来,因夺回檀城之讯而,士气高涨,又出其不意,讨了不少便宜。 定王闻讯,眉目稍稍舒展,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叫人严守城墙,又回厅中,安排人与凉城联络,叫那边看着时机,从后面攻打徐煜,令其首尾不能兼顾。 同时,从夏城附近临时征调的几百士兵也全部调至此处—— 檀城失守,东襄军队肆虐过境之后,泰州守军伤亡过半,剩下的多退至凉城坚守,在徐煜的围困中损失惨重。那八千搜罗起来的残兵和这几百新军,已是定王能就近调来的全部兵力。 十数里外的东襄营帐内,徐煜听得凉城解围的消息,看明白定王如此安排的用意,险些气炸了肺。 若定王先前就拿出这八千兵士来,即便再肥的肉摆在小栈,他也不会轻易调兵,只会加紧围攻凉城,先占下有利地势,再蚕食定王势力。届时哪怕定王再有两三倍的兵力,他以凉城为营,也不畏惧。 哪怕他一时半刻拿不下凉城,定王没了城池襄助,要在外野战,他依旧占着极大的优势。 可偏偏定王当时摆在明面的只有三千,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又是那样惑人的功劳,行军作战之人,谁能不动心?凉城的城防高大牢固,城中几乎汇集了泰州剩余的全部兵马,久攻不下,相比起来,小栈就好对付许多。不止是他,就是手底下的诸位偏将,也都认为夺取小栈必胜,群情踊跃。 就只这样一念之差,便叫他步步出错。 谁能想到,这么个弹丸之地的小栈,竟会固若金汤,如此难攻?连着数日的强攻之下,那三千人马仿佛是铜铸铁打一般,愣是守着城墙不退半步,叫徐煜损了无数兵将,也没能摸进城门,更不曾碰到定王半点衣襟。 反观他自己,手上数万大军如今折损得不足一半,且都士气低落,疲惫不堪。女儿在对方手里,兄弟又下落不明,那该死的监军更是气焰嚣张,因为行军受挫而多有指责,处境着实艰难。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纵横北地多年,谁知会栽到这么个年轻人手里! 徐煜胸中气郁难当,再掉转头攻打凉城更是不智,遂集中全部兵力,扑向小栈。 定王当即吩咐御敌,全神贯注。 * 此时的阿殷,正带着蔡高和四名侍卫扑向卫兰山中。 她昨日仓促出城,并不知陶靖身在何处,原想着等定王怒气消了之后偷偷潜回去问彭春,后又想起途中遇到的夏铮,便毫不迟疑的往夏城而去。 果然,夏铮知道陶靖的去向—— 当时陶靖率兵入卫兰山,担负的职责并非追杀,而是诱杀。按两人商定的计划,陶靖只需设法将徐耿诱出卫兰山,提前传讯给夏铮,再将敌诱至小狼沟,哪怕陶靖身边已无人可用,夏铮埋伏的百余人也可以逸待劳,将徐耿围杀。陶靖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凭手中的百名军士,将徐耿诱到预定的地点。 这些天陶靖也及时将讯息传给夏铮。他前些天已寻到徐耿踪迹,并以身为饵,诱徐耿在山中追杀,进进退退几十次来回,如今离小狼沟已颇近了。不过为了能诱徐耿出来,陶靖途中虽杀了几回,却并未敢斩尽杀绝,以免对方再度遁入山中,如今徐耿手中仍有近千人跟随。 相较之下,陶靖手中折损得只剩二十精锐——也正因人数太少,徐耿才会被陶靖惹红了眼,追杀出来。 夏铮手上的百余人并非府兵,只是临时召集起来负责夏城周遭的巡防,此时便集结往小狼沟中。 阿殷正巧赶上,便带蔡高等人同往。 到得小狼沟中,天色入暮,风声怒吼。 阿殷看过周遭地形,一眼便瞧了出来,“这地方是殿下选的吧?” “王妃好眼力。”夏铮指着周遭备好的对敌器械,“就连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也都是殿下先前就安排过的。否则以咱们这点人手,哪能打得过他上千人?” 阿殷闻言微笑。然而她毕竟担忧陶靖处境,哪能安心等候,埋伏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耐不住问陶靖如今的位置。夏铮哪敢抗命,便将三个时辰前收到的讯息告诉她,旋即在地上草草画了地图。两人对着地形图瞧了半天,这一带山势连绵,若阿殷白眉赤眼的徒步过去,恐怕还没救下陶靖,就能累得半死,便选了个颇高的地势,去那边观望。 在暮色中忐忑的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夜色渐渐笼罩,远处的沟壑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入目。 阿殷霎时紧绷精神,凭借两处位置算出陶靖可能会走的路,便选近路悄悄靠过去。 靠得愈近,那边的情况便渐渐清晰——前面仓皇逃窜的约有十来个人,仿佛都已疲惫不堪,后头的军士却如长蛇盘旋,在蜿蜒的山路间紧追不舍。靠得近了,还会弯弓搭箭,那些箭支虽不算精准强劲,然而贴着前面疲惫逃窜的陶靖等人飞过,也叫阿殷暗暗捏了把汗。 她大约数了数,陶靖身边跟着的,只有十三四个人,且各自疲累,步履散乱。 而徐耿身后的军士,也剩了约有五六百人。 看来在这途中,双方还曾有过激战。 小狼沟近在眼前,阿殷哪敢在此时打搅,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父亲在箭雨中逃命,等徐耿一步步钻入觳中。 狭窄的山谷两侧是耸立的高峰,最窄处,只容两三人通过。 山野中唯有风声怒号,夹杂着极远处传来的孤狼吼声。徐耿在那狭窄入口处仿佛犹豫了下,抬头看两侧动静,见陶靖等人愈跑愈远,终究没舍得放弃,带兵加快脚步冲入——身为行军之人,徐耿当然知道这是多危险的地形,却也不愿就此放弃,只能赌一把。 队首的徐耿紧跟在陶靖等人百步之外,在狭窄的山沟中跑得极快。 眼看他就要冲出前方的窄口,夏铮再不迟疑,高声下令。霎时间,山顶上数十斤重的石头如雨点般滚落。 队首的徐耿察觉有变,当即带着身边几名小将往外逃。巨石砸伤了两人,却还是有四人逃脱在外。 不过片刻,滚落的山石便封住前后两处窄口,将徐耿的队伍斩作三段——徐耿和副手举刀杀向陶靖等人,中间的军士皆被困在谷中,被堵截在外的几十名军士似要掉头遁逃。 阿殷哪会留后患,当即吩咐四名侍卫去围杀那些军士,随即抽了弯刀在手,扑向徐耿。 蔡高紧随阿殷去救陶靖,两侧的山顶上,夏铮带人只管将筹备了数日的巨石滚落。 谷底哀嚎声不断,陶靖等人则精疲力竭,拼着最后的力气抛出宅口后,陆续扑倒在地——这一路诱敌,马匹早已在险峻的山势中摔死,他带人一路逃跑,既要在箭雨中保命,还要拿捏好分寸,确保徐耿等人入觳,各自负了重伤。若不是诱敌的信念支撑,哪还能坚持到此时? 相比之下,徐耿有军士保护,途中还不时骑马疾追,比起陶靖等人,算得上生龙活虎。 若当真叫徐耿近前,哪怕夏铮最终能靠着人数将徐耿部众全歼,陶靖和那十几个重伤之人的性命却是绝难保住的。 阿殷惊出了身冷汗,神经紧绷之下,却是意料之外的敏锐和镇定。 弯刀不能及时赶到救护,袖箭便连珠发出,直取徐耿等人。 徐耿保命为上,连忙往后退避,这几息的空隙中,阿殷已疾风般赶到,横刀在胸,将陶靖护在身后。 第3章 .12 徐耿气急败坏,双目通红。 他出自将门,本事如何姑且不论,家世煊赫之下,向来甚为自负。这回被定王杀得败兵溃逃,本就是奇耻大辱,得知侄女徐臻未能逃出檀城,恐怕已落入定王手中的时候,更是又惊又恨。后来陶靖追入卫兰山中,徐耿发现其踪迹,问了随从陈博投敌的一名小将,才得知此人正是定王的岳丈。 定王骁勇善战之名远播北地,其爱妻如命、不肯纳妾之事也在京城沸沸扬扬。 那小将本是随陈博自京城而来,又曾跟着陈博与陶靖共事,哪能不知其底细,当即倒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不需陶靖想办法,徐耿就先盯上了他——若是能将此人活捉,或许还能以此要挟换回徐臻。 于是徐耿的两千残兵,便仗着人多势众,开始追咬陶靖。 陶靖见他上钩,边杀边退,将其往外引诱。 徐耿并非没想过这是陶靖的计策,然而他本就丢了城池,若不能设法将侄女换回来,可就真没法回家贱人了。况陶靖本就是极难得的将才,几回冲突厮杀,他手上虽只百人,其气势凶悍却不比徐耿手下的千人弱,难免激起徐耿好胜之心。再则陶靖既是诱敌,目的就不在取胜,每回都不叫徐耿杀痛快,见好就溜,等徐耿停兵不走,又设法来诱,直杀得徐耿两眼冒火。 一路追来,徐耿的部众折损严重,陶靖的随从也愈来愈少,剩下的各自负伤。 今日一番厮杀,更是叫徐耿看到了活捉陶靖的希望——即便不能活捉,将其亲手杀死,也可一洗战败之耻!是以即便察觉陶靖正在将他诱往某处,徐耿也存了一丝侥幸,想在陶靖得逞之前,将他灭了。 谁知道,眼瞧胜利近在咫尺,却被对方在此处设伏? 徐耿熟读兵书,哪能不知这地势的可怕之处?既然已被堵在这窄沟之中,他这几百部众必然生还无望。临死之前,他必要将这可恨之极的陶靖杀了垫背! 手中钢刀似乎注满了怒气,徐耿刀下虎虎生风,直往阿殷招呼。 阿殷半点不惧,手中弯刀窄薄如月,却是锋锐灵巧无比。她本就身形轻盈灵活,仗着此处地势腾挪,避开徐耿刀锋,如燕子般穿梭往来,刀锋直取徐耿要害。 蔡高比阿殷更有经验,瞧陶靖等人逃得疲累,早已从夏铮处要了个水囊,此时执剑将那三名小将拦住,却将皮囊丢给陶靖。 陶靖等人精疲力竭,甚至有军士在看到徐耿追至跟前时存了必死之志,如今见有人来救,哪会坐以待毙? 方才松懈的精神再次紧绷,有了囊中的清水,更是如遇甘露。 陶靖拔去木塞猛灌几口,拎起那把缺口甚多的重刀,便往徐耿扑去。余下的军士各自歇了片刻,也极力打点精神,提剑去助蔡高。 底下杀得眼睛通红,山顶也正激烈。 这小狼沟地势极好,中间通道狭窄不说,两侧山峰更是陡峭,寻常人想要攀爬都极为艰难,在这滚石之中,哪还有人能攻上去?只能坐以待毙罢了。漫天尘土中,堆满两侧山顶的滚石尽数被推下,将谷底将士砸死大半,余下的人或伤或疲惫,都已绝望。 夏铮旋即命人拿来弓箭。 他所带的这百余人并非军士,做些备战巡查推石头的活还可以,要射箭杀敌,那是绝不能指望的。 好在底下的东襄士兵早已没了反抗之力,夏铮手中羽箭充足,每箭一人,慢慢收拾——若有东襄士兵试图冲上来,便会有山石将其砸下。暗夜之中,死亡笼罩在谷底,没有出路没有退路,唯有等死。 * 阿殷锋锐的刀锋再一次划过徐耿颈边,负伤疲惫的徐耿终究未能躲开,任由刀锋割开喉咙,留下极深的伤口。他手中的刀沉重威猛,平常对敌时占尽上风,此时却成了累赘。右臂本就负伤虚弱,脖颈重伤之下,更是难以支撑,在阿殷飞脚踢来时,重刀脱手飞出。 背后是阿殷袭来的刀锋,徐耿有些艰难的侧身防守,陶靖的刀便在那一瞬,深深刺入他腰间。 不同于阿殷的柳叶弯刀,陶靖的刀是对敌所用,重而且厚,中间有两道血槽。 徐耿的血随着两道槽迅速流逝,最终难以支撑,轰然倒地。 陶靖的力气也几乎用尽,酸痛得快要断掉的双手松开,亦倒在徐耿旁边。 阿殷瞧着蔡高那边胜局已定,便忙奔到陶靖身边,“父亲?” 陶靖身上满是血迹,干裂的双唇往两旁扯了扯,布满血丝的眼中似有些微笑意。然而喉咙中却如有火烧,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阿殷忍不住便掉下泪来,鼻中的酸涩愈来愈重,眼泪断线珠子似的落在陶靖脸上。北地夜里干涩的风吹过,令面颊阵阵冰凉,她哽咽着不敢出声,匆忙跑过去将那皮囊拿来,跪坐在地上扶起陶靖,将水慢慢喂入他的口中。 陶靖干裂的唇上已经结痂,方才拼力对战后撕裂,被清水一冲,便蜿蜒流入凌乱的胡须中。 阿殷眼中泪水朦胧,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敢说半个字—— 前世,父亲战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吗?如果她没有赶来,徐耿的重刀之下,父亲会不会已经……她不敢多想,只是死死的扶着陶靖,颤抖着将水喂给他。 片刻后,囊中清水用尽,阿殷高声喊道:“水,拿水!” 山顶上夏铮几十箭射出,双臂正是酸痛,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吼声,忙命人将备好的水和干粮拿下去。他从前毕竟没上过战场,即便先前作战,也是双方力博往来,头一回这样困敌杀人,情绪难免起伏,竟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眼瞧着阿殷派下去的那三名侍卫已得手归来,夏铮颤抖着将弓箭递给他们,便往底下去看陶靖等人。 蔡高那边已然将对方斩杀,精疲力竭的军士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有人到谷底检查战场,有人来照顾这些以身为饵的勇士。月至中天,谷中寒风有如哭诉。 战时马匹紧缺,夏铮来时叫人备了简单的担架,待清点完战场后,便将陶靖等人抬回。 * 此时的小栈,徐煜疯狂的攻击之下,城内的防御器械捉襟见肘,坚持到此时,几乎箭尽粮绝。 东襄军士蜂拥着扑入瓮城,城墙上也有人陆续爬上来。 这座城池终究是守不住了——纵然在徐煜初次攻击时凭借从檀城内外得来的军资坚守,这些日子也有陆续的补给,却终究杯水车薪,抵不住东襄人的疯狂攻击。 定王站在城楼,瞧见从远处奔来的彭春,高声道:“百姓如何?” “都已撤出!”彭春的盔帽上的箭都来不及拔去,疾奔过来。 “好——撤退!”定王亲自拿过号角,用力吹出撤退的命令。 角楼上的将士得令,按照先前议事厅中秘议的部署,带着残存的士兵扯下城墙,而后沿东侧城门退出小栈。规模不大的县城,从西边走到东门也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受伤的军士相互搀扶着撤出,丢盔弃甲,拼命往外逃。 徐煜在凉城僵持了一个月,又在小栈连连遭挫,此时见定王败逃,如何不喜? 内城门不攻自破,徐煜当先带头冲入,直奔衙署。 守城的将士撤退,百姓也不见踪影,整个小栈已成空城。空气中只有血腥味残留,似乎还有种极隐约的奇怪味道?徐煜心中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便是雪恨的喜悦,往衙署暂留片刻,便想下令追击定王。残余的东襄军士潮水般涌入小栈,立时扑入两侧的民房,企图搜刮些什么。 火便是在此时烧起来的。 从四处城门口的屋舍、居中的衙署及要紧街道交汇处开始,迅速趁着夜风四散。火舌过处,冬日干燥的木屋立时被吞噬,省出的一点桐油被泼在要紧地方,助涨火势。刚被胜利的喜悦包围的东襄军士尚未搜出半点东西来,便被烟火笼罩,立时陷入恐慌,争先恐后的往外逃。 整个小栈都被熊熊大火包围,火舌过处,浓烟呛鼻。 尚未来得及进城的东襄残军立时掉头就跑,剩下的军士自然又如退潮般往外逃窜。定王事先已从徐奇处另调几百军士过来,在四门设伏,趁乱纵马突杀。紧咬着徐煜尾巴的徐奇也离西门愈来愈近,弓箭如雨射出,令城门口拥堵如山。 浓烟烈火在干燥的夜风中肆虐,惊恐的军士们拼命涌向四处城门逃生,哪还会听徐煜的调派? 西门有徐奇率兵堵截,东、南两面却是火势熊熊,唯有北面火势稍弱。东襄士兵拼命钻出火海,便又落入定王先前让百姓挖出的沟壕之中,坑杀无数。 经历战乱和围困的小栈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尽付烈火。 而在小栈之西十余里处,常荀带着从徐奇处调来的两百兵马冲入东襄营帐,如入无人之境——成堆的粮草辎重及营帐尽皆落入手中,比起千疮百孔的小栈,这些营帐足可安置百姓。军资粮草尽皆由残兵和百姓运往凉城,小栈周围,火势依旧肆虐。 西门被堵,东南两侧皆有伏兵,北门虽有沟壕,却是逃生的唯一出路。 城中烧死呛死者无数,东襄士兵争先恐后的逃出,徐煜眼见败局已定,率众混入军士中,往北逃窜。 定王身边将士拼死守城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只好同彭春、常荀等人召集那几百伏兵追杀。徐奇清缴了西门敌军之后,便也绕道追来,却是山路漫漫,难寻其踪,难免一声叹息——若非兵力捉襟见肘,按照定王的布置,在北门外的要紧路上设伏,总能寻到徐煜踪迹。而今定王身边无兵可用,他手中兵马也几乎损耗殆尽,哪还能追杀徐煜? 可惜,可惜! 追了一程不见徐煜踪迹,待天色将明时,便收兵回城,收拾残局。 * 朝阳初升,空气依旧料峭清寒,阿殷正与陶靖、蔡高等人疾驰在枯荒的山间小道上。 小狼沟在夏城西北侧,往西南百里便是小栈。昨夜阿殷等人设伏杀了徐耿残兵后,夏铮命人将陶靖和随从军士抬出山坳,至空旷处才停下歇息。 陶靖身强力健,经干粮清水补给,又有阿殷细心的帮着包扎伤口敷药,浑身放松的躺了两个时辰,沉沉睡了一觉之后,便渐渐恢复了气力。 按照定王的安排,陶靖只消将徐耿诱至小狼沟,便可先去夏城歇息休养,可陶靖哪能安心去夏城? 他本就是极能忍耐的性子,身上虽有伤,包扎过后也无大碍,便让夏铮将其他军士带回夏城休养,他却讨了匹马,同阿殷、蔡高等人往小栈驰去。 这一带峰峦高低起伏,众人疾驰之间,忽见前面蔡高在拐弯处驻马噤声。 阿殷觉得奇怪,亦停在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王妃看那边——”蔡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沟壑,那里有黑色的人影蠕动,足有三四十人。看其打扮,却是一队东襄士兵! 因山路盘旋,几人直至拐角处才看到对方,相距已不足一里。 阿殷犹自吃惊,身后陶靖却惊声道:“是徐煜!” “徐煜?”阿殷失声。 “那穿着紫袍的就是。”陶靖曾与徐煜数万大军对阵,如今见他只带这么点人在身边逃命,霎时猜到了战情,“他带着这点人败逃至此,必定是定王殿下已经得手。这些人显然已经疲惫,蔡将军——你意如何?” “这是天意!”蔡高大笑,“陶将军还能战吗?” “这么点残兵败卒,有何惧处?” 阿殷也觉意外,手已经摸上了腰间刀柄。对面三四十人已是残兵败将,连兵器都丢得无影无踪,就连徐煜都是踉跄前行,步履凌乱。这边六人之中,陶靖虽然带伤未愈,剩下五人却都是高手,如今撞到徐煜,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第3章 .13 阿殷、陶靖、蔡高及四名侍卫纵马扑过去,徐煜的残兵登时大乱。 小栈内凶猛的火势烧散士气军阵,亦将不少人烧成重伤。徐煜带着亲兵从浓烟中逃出,本就被火苗灼伤,浓烟入鼻更是令呼吸不畅,头晕目眩。经过城门口的厮杀和拼命奔逃,一行人早已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哪能跟生龙活虎的阿殷等人相比? 见那几人骑虎般攻杀下来,徐煜勉力提起手边铁枪,摆出对敌的姿态。 亲卫虽多丢了兵器,却还是围成一圈,将他护在正中。 对付这些失了武器的残兵败卒简直轻而易举。蔡高带四名侍卫奉命冲入,未待阿殷父女出手,片刻后便将那三四十个残兵打得七零八落。 徐煜执枪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甲胄半乱,血迹斑驳。他从火势最浓的小栈衙署逃出,一路烟熏火燎,又在荒野中奔逃,土灰与汗水交杂,十分狼狈。 陶靖数度与之交手,还记得他从前在马背上的虎虎威风,身后数万大军的模样。 而今英雄末路,潦倒落魄,倒是一叹。 阿殷驱马近前,徐煜即便在强敌环伺之下,也不肯轻易就范,手执铁枪拼死反抗,却已是强弩之末。阿殷避开他的攻击,飞脚将那铁枪踢飞,稳稳落入陶靖手中。手边没有结实的绳索,徐煜又是东襄名将,阿殷不敢掉以倾心,仗着身形灵巧,几招拳脚相接之后,绕至徐煜背后,踢向他脑后要穴。 高壮威猛的汉子匍匐在地,几名侍卫扯下衣衫将徐煜手脚捆住,扔上马背。 正要起行时,忽听远处脚步凌乱传来,听其阵仗,足有几百人。且比起徐耿身边脚步虚浮的残兵,这些人跑得还算整齐有力,不像是被冲散溃逃的败兵。 卫兰山中沟壑纵横,山石嶙峋,难得有这么条现成的路,被拿来逃命也不算意外。 阿殷不知来的是敌是友,顾忌对方人多,忙翻身上马,同陶靖等人迅速攀山。还未跑出多远,回头望过去,那山沟中尘土扬起,最先是几名东襄士兵,而后转出个穿着东襄官服的男子,后面跟了近两百军士。这些人手中虽无战旗,兵器却都还在,也不像徐耿那些被烟熏火燎的亲兵般狼狈,勉强保持着队形。 阿殷和蔡高下意识看向陶靖,就听他沉声道:“应是那位监军。” 比起在敌阵前拼命的将士,监军是文臣,可在后方营寨等候。且其官职与徐煜这个主帅相近,身边另有亲兵,等徐煜露出败象,常荀率兵攻入敌营的时候,监军自知回天无力,立马带着亲兵逃命。这些兵士未经激战,虽是一路奔逃,却还算整齐,只要不遇到劲敌,足可保护他回到东襄。 而今狭路相逢,阿殷等人立于高处却人手有限,碰上监军这么个鸡肋的对手,并不打算出手。 ——毕竟那位只是个文臣,哪怕活着逃出去,也难以像徐耿兄弟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不足为患。 反倒是底下的监军,虽不认得对面的人,却一眼就认出了被擒获的徐煜。 他的身旁,跟随逃命的陈博也一眼就认出了陶靖,而后看到阿殷,立时就道:“舅舅,那边为首的是陶靖,旁边是定王妃!” 定王妃?监军目中一亮,仗着己方人多,当即道:“放箭,射杀!” 此时阿殷等人也不过攀了二三十步,全然落在对方射程之内,箭支如雨落来,迫得他们边退边挡。 阿殷并没打算恋战,在侍卫护持之下避过第一波箭雨,见陶靖弯弓搭箭,诧异道:“父亲!” “是陈博!”陶靖目力极佳,一遇到对方监军便想起了弃城的陈博。再凝神往对面一瞧,那该死的陈博可不就在监军的队伍中?檀城内的惨烈景象犹在眼前,若非陈博弃城而逃,徐煜兄弟哪会轻易攻破檀城,而后一路肆虐过境,践踏百姓? 陶靖含恨,不在乎那位监军,却绝不肯放过陈博。 弯弓射敌,便难以躲避箭雨。阿殷哪会容父亲有失,当即腾身至他身边,将飞射而来的箭支挡开。 陶靖弓如满月,松指的一瞬,利箭便破空射出,噗的一声,端端正正射在陈博颈间。 胸中愤恨随利箭射出,陶靖分辨得出敌我强弱,再不恋战,当即随阿殷等人往高处退。 然而几百支箭如雨射来,他们七人仓促赶路,没有盾牌护身,如何抵挡得住? 自低处射来的箭虽说力道不足,却还是能扎进血肉。阿殷上半身有软甲护体,将迎面箭支尽数挡开,为留下徐煜的活口,不时还要分神护他,腿上却未能防备,被箭支刺入。 座下的中箭,嘶声往高处跑,片刻之后,总算逃出了箭阵的笼罩。 徐煜被横着搭在蔡高马上,虽被阿殷护着没伤要害,腿脚处却被扎成了刺猬,负伤不轻。队伍中七人或轻或重都负了伤,此地不宜久留,便沿山道疾驰离去。 极短暂的交锋,却是峰回路转。 到得山腰一处空地,几人才算是能够暂时停歇,处理伤口。 阿殷转至僻静处,自将鞋袜除了,粗粗涂上药膏。举目四顾,仲春的卫兰山内依旧荒凉冷落,不见多少绿意,甚至显得荒凉。然而山峦起伏叠嶂,险峰危垂林立,乱石嶙峋如刀剑斧枪,却是与京城中的秀丽山水决然不同的气象。 此时的京城必定是春归天暖,群花盛开,踏青的男女春衫轻薄,绿水画船。 即便永初帝因为战事没心思举办马球赛,那些锦衣玉食、不知边地苦寒的贵门之人,怕已在暗中举办马球赛和赏花宴,寻欢取乐。也许他们根本不曾察觉,那安稳富贵的背后,流了多少人的血,垫了多少人的命,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流落逃难。 泰州的徐煜兄弟虽战败,北庭的镇南王却还是如虎狼疾攻。 这场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斩杀敌将、生擒徐煜的喜悦渐渐冲淡,北地荒凉的层峦之间,阿殷忽然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真盼永远不要起战事的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殷转头,就见陶靖步履不甚稳当的走了过来。私下里父女间礼仪不多,陶靖见她神情甚哀,平常总有明丽笑意的杏眸中略有迷茫,便坐在阿殷身侧,“伤势如何?” “一点皮外伤,回去养几天就好。父亲无碍吧?” 陶靖拍了拍胸膛,虽是负伤疲累,眉目间却都是豪气,“卫兰山我都逃得出来,这点伤算什么。定王既然已将徐煜打败,咱们也不必急着赶回,往后还可歇两天。” 阿殷嗤的一笑,听他提起定王,不免想起那日急切间跑出衙署的情形。 那个时候,定王必定气坏了吧。 等她回去,恐怕还得想办法叫他消气,免得定王怒气未歇,寻机在床榻上惩治。 这样想着,眉眼中到底添了温柔之意。 陶靖察觉她情绪变化,便问道:“这回出来,是得了定王允准,还是擅做主张?” “……殿下不同意,我就跑了出来。”阿殷觉出陶靖语气不善,避开他的目光,杏眸却偷偷打量陶靖的神色。 果然!陶靖又气又无奈。 当时在小狼沟命垂一线,在自以为绝无生路之际,女儿从天而降救护,确实令他又惊又喜。等那绝境过去,便又是后怕——北地正是战乱,阿殷顶着王妃的身份就这么跑出来,身边又只跟了有数的几个侍卫,若途中遇袭该当如何?定王统筹小栈的事,以一敌十本就艰难,碰上她这自作主张的倔脾气,必定也气得够呛。 陶靖不语,只盯着阿殷。 阿殷低头躲了会儿,才小声道:“女儿已经知道错了。” “错在何处?” “不该孤身跑出来……”阿殷低声。知道这回太感情用事,却并不后悔。 陶靖一眼就瞧出她这不是发自内心,遂道:“孤身跑出是一层,最要紧的是你擅做主张。连同上回大悲寺的事,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行军打仗时主帅偏将设得分明,就是为让主将能统筹调派,严整有序,免得乱了计划。幸好你身上没有军职,否则这就是擅自违抗军令!更何况你是王妃的身份,这回算是运气好,歪打正着捡了个漏。若没这样的机缘巧合,万一被徐煜擒了要挟,定王是救你,还是不救你?” 这些事情,在当时极度的担忧之下,阿殷确实没有考虑。 她自知有错,看向陶靖时,杏眼中带着歉意,“我只是担心父亲……” “行军在外,最先是将帅君臣,其次才是父子兄弟。你且想想,此事若换了隋铁衣,她会如何做?去卫兰山诱敌是我身为战将的选择,或生或死,都是考量过的。阿殷——”陶靖叹了口气,声音终究柔和起来,“你如今是王妃,与闺中女儿不同。定王殿下肩负重任,遇事时,你也该以王妃的身份去考虑。” 阿殷闻言,面上稍带狡黠调皮的笑意也渐渐收敛起来。 作为王妃,她确实做得还不够好。 这回她无愧于父亲,但若真出了偏差,确实会陷定王于不利之境。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阿殷容色渐渐肃然,承诺一般。 陶靖闻言颔首。 * 一行人回到小栈,那边火势虽已熄了,却还是不时有薄烟窜起。城门半扇烧损,晃晃悠悠的挂在那里,顶上的城楼都未能幸免,烧得焦黑。这地儿尚且如此,城中连绵成片的民房是如何惨状,自是可想而知。而在城门口,激战后堆积的伤亡士兵尚未清理,满地狼藉。 阿殷等人均不知定王火攻之计,瞧见这残破景象,都是大惊。 城门口不见半个活人,循着护城河跑了一阵,才看到疲惫的军士正往来搀扶,将残存的战友救出。 蔡高驻马问了几句话,便朝阿殷拱手道:“殿下已经得胜,在西南三里处整顿。” “走!”阿殷毫不迟疑,循着方才士兵所指的方向,择路疾驰。 不多时便碰见更多的伤残士兵,因阿殷和高元骁穿的都是军中将领的服侍,自发避让出道路。 阿殷方才被小栈那惨状吓得不轻,只怕定王也出什么岔子,手中缰绳握得死紧。到得定王停兵整顿之处,郊野中军士正在造反,青烟从挖出的土灶中腾出,已能飘出阵阵肉汤香味。伤残的士兵们分堆休息,互相搀扶帮忙,军医来去忙着包扎。人群之中,常荀身上甲胄俱失,不知从哪里寻了套青衫穿着,正带人四处检视。 见了阿殷,常荀面上稍露意外,就听阿殷道:“殿下呢?” “那边!”常荀下意识的指向前面。 此处人多不便纵马,阿殷顾不得腿上伤处,飞身而起,借着林间低矮的树杈几回腾挪,往定王方向而去。 常荀瞧着那瞬息即过的身影,想起那日小栈衙署中仆婢的描述,叹道:“跑得快,回得也快,啧啧。殿下派出去那队人怕是又得扑空。”还未叹罢,就见后面陶靖和蔡高等人紧随而至,蔡高的马背上还驮着个体貌粗壮的汉子。 陶靖翻身下马,朝常荀打个招呼,“殿下呢?” “陶将军,你回来了!”常荀已听说了陶靖入山诱敌之事,瞧他虽露疲态,却未负重伤,倒是喜出望外。 后面蔡高吩咐侍卫将徐煜抬过来,汗水晶莹的脸上扯出笑容,“常司马瞧瞧,可认得此人?”不待常荀答话,便迫不及待的笑道:“王妃的运气可真是好,昨晚及时赶到,救下陶将军杀了徐耿不说,回来的路上还捉了徐煜!这场仗,咱们可是彻头彻尾的赢了!东襄人除了那监军,半个都没逃掉!” 这却是常荀没料到的,见他二人要往定王那边走,忙叫住了, “王妃刚过去,殿下怕没时间管这个。来来来,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常荀满面笑容,招呼着陶靖和蔡高先到就近空地歇息,又吩咐人去备水拿汤。 而在更西边密林中的临时营帐内,定王正与人围着地上沙盘,商议如何安置小栈难民、如何西进等事。营帐外无人守卫,门口洞开,将林间凉风送入。 阿殷从远处疾奔过去,一眼就瞧见了岿然挺立的定王—— 他身上甲胄已经卸去,穿着件墨色的披风,头发整整齐齐的以乌金冠束在顶心,眉目英挺如旧。浑身上下几乎都包裹在披风内,看不出是否负伤,只是执剑的手沉稳如旧,在沙盘上纵横指点。 仿佛心有灵犀,阿殷瞧见他的时候,定王也忽然往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定王的动作蓦然僵住。 帐内徐奇、高元骁等人察觉有异,齐齐朝外望去,便见二月渐暖的日光下,正有人大步走来。林间横斜的枝桠在她身上投了深浅暗影,那袭蟹壳青的衣裳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段,腰畔悬着弯刀,衬得她英姿飒爽。如画的眉目在几回交战后更添英气,那样明朗夺目的笑容,仿佛点染出周遭迟迟不至的春光,叫人愈发觉出春日的明媚。 高元骁的目光霎时黏在她身上。 愣神之间,便见定王疾步往外走,衣袖生风。 阿殷亦快步进帐,欣喜于定王的安然无恙和徐煜兄弟的战败,才要行礼禀报,双手伸到一半,便被定王牢牢握住手臂。她愕然抬头,瞧见定王沉肃的眉目,才叫了声“殿下”,便被定王拉着往外走过去。他的手握得极紧,像是将浑身的力道都集在此处,令她臂上发疼。 颀长的腿大步迈开,疾步走出,叫阿殷小跑才能跟得上去。 帐外往来人等纷纷避让,阿殷连叫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直至人迹稀少的河边,才见定王停下脚步。 阿殷满心莫名,稍喘了口气,才要说话,便被定王用力揽入怀中。 整个人几乎是撞到他的胸膛,随即被逼着退了两步,后背抵在粗壮的树干。 定王不发一语,猛然俯身压住她的唇,鼻息极重。他的手似乎在轻轻颤抖,嘴唇却格外用力,不带半点犹豫的撬开阿殷唇齿,卷着她的唇舌像是要吞入腹中。身体紧紧压过来,将她困在他双腿间,落在她脑后腰间的手却越抖越厉害,随着唇舌的攻占,越抱越紧。 阿殷猝不及防,陡然落入意乱情迷。 好半天,胸腔的气息似乎都被定王攫取干净,阿殷才得了片刻自由,茫然看他。 额头相抵,定王深沉的眉眼近在咫尺,清晰的映出她的倒影,却衬在火焰般的底色。他的额边似乎都有青筋暴起,就在阿殷以为他是因擅自离开的事生气时,却听定王哑声叫她“阿殷”,一声一声,带着阿殷读不懂的情绪撞入心底。双唇间气息交织,他再度低头,重重将她吻住。 前世积攒的所有思念与追悔,数日来压抑着的如潮情绪,汹涌释闸。 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能亲吻,拥抱。 ——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第3章 .14 林间春风清寒,阿殷背抵树干,任由定王唇舌攻占夺取。直到远处传来士兵隐约的说话声,灵台才掠过一丝清明。她退无可退,只能将双臂收回,撑在定王胸前。 急切的吻渐渐收敛,定王箍着阿殷的腰身,眸底浓云翻滚。 “附近有人。”阿殷声音柔软发颤。 “嗯。”定王眷恋的蹭她在红唇,紧绷的身体稍稍退开,“今晚会去凉城。” 四五步开外是条大河,仲春时河面渐渐解冻,底下水波冲荡暗石,水声汹涌。定王强压欲念,只低头瞧着阿殷。梦境的绝望、战事的惨烈尚未走远,甚至身上的血腥气都未淡去,肃杀之后,美人终于在怀,哪怕不能如愿锦帐驰骋,这样的相拥也让人欢喜。好半天,定王向来冷肃的脸上浮起笑容,甚为温和。 阿殷抿唇微笑,“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高兴。”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定王补充。 阿殷觉得他这语气眼神不同平常,却又察觉不出端倪,只觉他眼底常年积聚的冷意淡了些。这身墨色染血的披风从前瞧着肃杀威仪,这会儿却让人觉得和暖。初见小栈的焦黑城墙、破败城门时,她不敢深想战事的惨烈,只怕定王有恙,满心焦急的疾驰过来,直至此时才算放心。 她凑过去靠在定王胸膛,将双臂缠在他后背,“殿下没事,我也很高兴。” 定王低头吻她眉心,轻柔得如同春风。 林间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飞过,日光漏进来,透着暖意。 阿殷觉得定王从没像此刻这样温柔过。哪怕是新婚之夜,哪怕是无数次红绡帐内欢爱情浓。这样的温柔令她欢喜,将日夜疾驰后的疲惫与顾虑驱尽,连认错都格外顺口,“这回违令出城是我不对,叫殿下担心了。当时我只是担心父亲,怕他遭遇不测,来不及深思后果就跑了出去,殿下不要生气。” “我知道。”定王瞧着她,眉目稍肃,“不许再犯。” “嗯!不过这次也给殿下带回了大礼——”阿殷直起身拉着定王往回走,笑颜明媚如旧,“徐耿被诱到小狼沟后,堵截很顺利,我和父亲联手把他杀了。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徐煜,身边只有三四十个人跟着,连兵器都跑丢了,当然被我们捉了活口——对了,还有那个弃城而逃的陈博。他跟着东襄那位监军逃命,就在徐煜后面,正好送命。不过监军身边人多,还有弓箭,咱们没带盾牌,只能放任他们逃走。” “监军无关紧要,倒是徐煜,着实出乎意料!” 定王方才还为徐煜逃走之事可惜,听说又被阿殷捉回,当即喜形于色。 回到营帐中,常荀已同陶靖、蔡高、徐奇、高元骁等人围在一处。旁边徐煜被绳索缚着,怒瞪双目又无力反抗,任由军医给他清理了腿上箭伤,粗粗敷药。见得定王跟阿殷进帐,徐煜愈发含怒,那双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似是要将定王瞪出个窟窿来—— 数万大军所剩无几,粮草辎重都被夺走,他带着亲信仓皇逃命,这可是平生未有之耻! 更别说兄弟生死不明,他如今被人捉了,想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复仇都已无望。 定王对徐煜,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两人一卧一立,如龙虎对峙。定王吩咐人去将徐煜抬出去,又请了监军过来商议,决定将徐煜带到西州后,派人押送进京,交由永初帝处置。随即,趁着众人都在,定王将陶靖如何诱敌、如何设伏斩杀徐耿、如何遇到徐煜又射杀陈博等事问清楚,由监军拟奏折呈报朝廷。 只是在阿殷擅自出动的事上,定王稍加隐瞒,说成是按他的安排驰援陶靖。 从正月初二定王领命整军北上,至此时徐煜兄弟溃败,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东襄在东路的十万大军折损殆尽,将帅尽失。先前檀城之事本就振奋士气,如今凉城小栈大捷,更是功劳极高,随行的监军也能沾着功劳,当即欣然应允。 此时饭已造好,众人匆匆吃完饭,由夏青率近两千人马回夏城,余下所有人拔寨往凉城中去。 * 到得凉城,天色已晚。 小栈中奋勇抗敌的百姓早已安置完毕,士兵的事自有徐奇去安排,定王等人则照例住进了衙署。 暮色四沉,晚风清冷,阿殷腿上的伤处理得不算妥当,在那林中逞强疾奔,经这一路颠簸,便隐隐作痛。她先前忍着没出声,此时翻身下马,双脚触地牵动伤口,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 旁边定王已然站稳,看她身形微晃,当即伸手扶住,“怎么了?” “无妨。”阿殷知他初入城中还有要事处理,并不打算搅扰。 谁知定王并不受瞒骗,趋身近前,见她站姿不似往常,当即道:“受伤了?” 阿殷只好点头,“没有大碍。我叫人过来处理伤口就是,殿下先去忙吧——天色已经不早,安排完了事情,也可叫大家早些歇息。”说罢,将缰绳递给旁边的兵士,就想先行往后院里去。 定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面色却是端肃,转身吩咐道:“高元骁熟悉城内情形,协助徐奇安排宿卫等事。剩下的自去休息,明日辰末议事。” 周围众将齐声应命。 定王再不逗留,带着阿殷往内院走,待到无人处,竟自将她打横抱起。 这头高元骁自去安排,常荀特地跟他要了个与监军同院的厢房,而后同监军一道回院。进门后瞧见院内整齐的布置,笑道:“担惊受怕了许多天,总算能歇个好觉。早就听说这里有极好的杏花春,藏了能有二十年,在小栈时就惦记着了,这回总算能饱饱口福。刘御史也是好酒之人,不如进去共饮一杯,也好解乏?” 刘御史便是此行的监军,别瞧他刚正古板,进御史台之前,也是京城里有名的酒仙。诗文场合,茶酒清谈,才名也曾扬于京城,直到进了御史台,才渐渐少了与人的来往,只是酒性不改,依旧爱喝。 这回随军来此,军中不许饮酒,他已经憋了多时,听得常荀相邀,不免意动。 只是他既得永初帝信重,负监军之责,平常虽不张狂行事,却也时时避讳,跟定王麾下的将领往来颇少。 常荀在来凉城的路上已经跟徐奇讨要了两坛酒,见外头仆婢正好送来,接过来随手拍开泥封,立时有酒香四溢。这下子不必常荀说什么了,刘御史腹中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遂同常荀入厅,将那坛酒慢慢喝了,意态醺然。 有酒有诗,更有才思。 这杏花春在树下埋了二十年,醇厚香浓,极易醉人。 刘御史醉了睡不着觉,对着窗外的枯树瓦墙也写不出诗来,索性走至书桌边上,欲提笔写点什么。 衙署中的仆婢不敢擅自拆他行囊,仍旧完好的搁在案上。刘御史信手拆开,取了笔墨,见到旁边尚且空白的奏章,立时有了主意——他虽是个文官,诗酒熏陶之下,却也颇有豪气。当日定王夺回檀城时,几乎不费多少兵卒,他心中甚是敬佩,这回亲眼看着定王以数千兵马将徐煜数万兵马杀得败逃溃散,敬佩之心更深,如今被酒意催动,更是浓了几分。 既然殊无睡意,明日还要赶路,何不趁此时间将奏折给写了? 当下再不迟疑,当即研磨铺纸,将小栈战况细细写来。 初时他还把握着分寸,不敢在奏折上肆意挥洒,写到定王以三千人马拒敌三万余人,在小栈设伏火攻徐煜致其落败,那滚滚浓烟烈火便似燃烧在心中,令他激动难以自禁。妙词佳句随之迭出,将奏折写得汪洋恣肆,辞藻如赋。及至陶靖以百余人马诱敌出山,定王妃奉命百里奔驰斩杀徐耿、活捉徐煜等事,更觉钦佩赞赏,才思如流水,挥毫似行云,将一番夸赞表功之词写得格外华丽。 末了,将那官印重重盖在奏折,便如疾雨骤停,清风徐来,酣畅淋漓。 刘御史心满意足,将那奏折收好。 等这奏折递到京城,其斐然文采、工丽行文令永初帝都拍案叫绝,更因小栈大捷而龙颜甚悦,当即递给跟前议事的宰相传阅。旋即,这道辞藻妙丽的奏章便随小栈大捷的消息迅速在坊巷间传开,其中有关定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的几句夸赞更是广为传颂。其救父斩将,生擒敌帅之事也叫京中男女钦佩不已—— 徐煜兄弟被传得有多凶神恶煞,生擒斩杀他们的王妃便有多英姿飒爽、机敏勇敢。 一时间,定王妃陶殷的名声,几乎与女将军隋铁衣比肩。 定王的神武之名,更是远播四方。 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的凉城衙署内,刘御史虽已上榻,定王却还未眠。 他抱着阿殷回屋后,头一件事便是召人给她处理伤口。 脱下外衫后褪去中裤,便见一道白布裹在修长笔直的小腿上,隐约沁出深红的血色。耽误了将近一日的功夫,被血和药膏浸染的白布有些发硬,定王小心翼翼的拿清水将其泡软,缓缓解开。细腻洁白的小腿腹上,血色极为醒目,遇水之后,结痂的残血缓缓流下,定王忙拿软布擦拭。 阿殷面色有些发白,咬住了唇瓣。 她最初受伤时,因正在危境,并没觉得怎样疼。甚至扯下衣襟自己包扎时,因身旁无人襄助,也没觉得这是大事,自拿皮囊中的水冲洗伤口后敷药裹上,咬咬牙便过去了。此时被定王细心照顾,先前的那份咬牙坚强便荡然无存。 她纵然不惧打杀,却也爱惜这天赐的容貌身材。 在京城的时候,每晚沐浴完了她都要将浑身抹润肤的膏脂,腰腿间尤其精心。而今瞧着那破损的皮肉,又是心疼又是伤口疼,眼中竟自涌出泪花来。 定王察觉她情绪不对,抬头时不免讶然,“很疼吗?” “疼。”阿殷才从牙缝里吐出回答,也不知从哪里涌上的委屈,竟让她鼻头发酸。 或许是梦魇般的前世惨局,或许是这两年的沉默前行、费心筹谋,更或许是始终深藏于心的,关于父亲战死的担忧惧怕。从前她咬牙坚持,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而今在定王的温柔神色下,齐齐宣泄了出来。 就算重活了几年,就算身手出众,她毕竟,也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姑娘啊。 定王伸臂揽着她,阿殷伏在他肩头,嘤嘤哭泣。 直待那股委屈哭干净了,阿殷才红着双眼睛抬起头,催促定王,“快点抹药。” 定王依言敷药包扎,将细软的白布裹好之后,洗净了双手,将那条负伤的腿放在怀里。美人身上只剩单薄中衣,面上犹有泪痕,定王给她擦拭,低笑道:“怎么突然就哭了,算算日子,似也不是那几天。” 阿殷闻言,面上泛红,破涕为笑,“胡说什么!” 她每回月事的时候情绪总比平常起伏得大些,定王心知肚明却从未开口提过。阿殷有些不好意思,正好腹中饥饿,便叫人传饭进来。 两人用过饭,阿殷先去沐浴,避开伤口将连日奔波的身子擦拭干净。 随即,又满脸嫌弃的将抗敌多日未曾擦洗的定王赶进内室沐浴。 * 待定王沐浴完毕回到榻边,阿殷已然侧身睡下。 定王摸进被窝从后将她抱住,软玉温香在怀,白日里强压的欲念便又叫嚣起来。奈何如今阿殷腿上带伤,死活不肯带伤上阵,少不得捉住那双柔夷,搂着温软身段消乏。攒了将近半个月的思念,一时半刻消不下去,定王想借檀口迎送,被阿殷重重咬在肩上威胁,只好依旧用柔夷,三四回后才算是折腾完了。 可怜阿殷腿伤未愈,臂上又添酸软无力,只好恨恨的将他踢下床榻去擦洗干净。 直闹到大半夜,阿殷睡意朦胧,定王还是精神奕奕。 “泰州之危已解,往后便是北庭。明日启程,后日便可到西洲,再借道鄯州北上。”定王靠在枕上,揽着阿殷在怀,肆意享用酥软雪峰。见阿殷眼皮子直打架,便凑近些道:“到西洲后,我传令曹缜上奏折,奏请你做正妃。” “正妃?”阿殷困意朦胧,笑了笑,“皇上不会同意的。” “事在人为,我会逼他点头。” 这态度可跟从前截然不同,阿殷觉得诧异。 跟着定王已有两年,身边这位杀神虽然冷厉之名在外,但在永初帝跟前,却还是很有分寸。他固然经常因冷硬的脾气惹得永初帝不悦,甚至为纳妃的事惹得永初帝动怒,却从未做过“逼迫”永初帝的事情。 而今的情势下,永初帝的心意不可不顾及,阿殷有些迟疑,“殿下其实不必这样着急。若因此惹得皇上不悦,对殿下不好,更会遂了皇后和太子的心。” “他不悦又如何,遂了旁人之心又如何。”定王眼底冷厉一闪而过。 原先稍存犹豫的心思在那场大梦后彻底坚定。这回平息东襄战事后回京,皇后和太子必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永初帝的圣心实在难测,若耽搁些时日,难保有变。与其夹缝求存,倒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想要的东西彻底拿到手中! 定王低头吻在阿殷眉心,“你且静观其变。” 阿殷直觉定王似乎与从前稍有不同,却又分辨不出来。迷迷瞪瞪的将他瞧了片刻,终究没抵住困意侵袭,在他怀里入睡。 第3章 .15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外头天光明亮,定王不见踪影。 阿殷起身盥洗,问了时辰,得知已近晌午,不由微惊。迅速洗漱完毕,简单的将满头青丝束起,心里仍是焦灼,“怎么这么迟了!殿下是何时走的?外头有没有旁的动静?” “定王殿下辰时起身去了议事厅,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搅,静候王妃起身。奴婢没听见外头有什么大事。”服侍阿殷的仆妇一辈子都没见过皇家的人,态度格外恭敬小心。 阿殷“哦”了声,有些懊恼的揉揉脑袋—— 她自离开夏城后,先是疾驰去了小栈,到那儿没歇多久就又奔赴小狼沟,而后斩杀徐耿擒获徐煜,又马不停蹄的回到小栈、奔赴凉城,算起来已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昨夜跟定王说话,歇息得晚,本想着今儿早些起身,谁知竟睡到了此事? 按定王的计划,今日原该启程往西洲去的,不知是否耽误了。 厨房里温着软糯的粥,阿殷匆匆用了些,出了后院往议事厅走,却不巧遇到了高元骁。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见面,昨日在小栈外的营帐遇见,也不过简单招呼而已。 高元骁原本正在那里给几位麾下小头目分派事情,正好都吩咐完了,便叫他们离去,却朝阿殷拱手行礼,神情端正肃然,“末将拜见王妃。”他穿着严实的铠甲盔帽,大抵是沙场历练,比从前在京城时稳重了许多。 阿殷便点点头,“高将军免礼。那些营帐是?” “是从徐煜处夺来的。定王殿下吩咐人将当日襄助守城的百姓造了名册,能在凉城安置的暂行安置,不能安置的,便些发些帐篷粮食。”高元骁抬头一笑,“监军已与殿下议定了此战的奖赏事宜,还未恭喜王妃立下大功。” “多谢高将军。” 高元骁经了数场战事,到底不似从前莽撞,目光收拢在脚下,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拱手道:“王妃是要去议事厅吗?” “初来乍到,对这衙署并不熟悉。不知议事厅该怎么走?” 高元骁抬手,正要指明方向,忽见不远处的洞门外,定王跟常荀、监军等人并肩走来,便就势行礼问候。 定王精神奕奕,见阿殷神采恢复如常,便不再耽搁,叫人准备,半个时辰后启程往西洲去。 众人领命自去准备,定王揽着阿殷回院,道:“高元骁倒是老实了许多。” 阿殷皱眉揶揄,“殿下还介意呢?” 定王但笑不语,回头瞧见高元骁正同常荀说话,目光停滞片刻—— 那场大梦过后,他细致回想过众人的言行举止,算起来,除了阿殷行事截然不同之外,高元骁似也有些变化。譬如他在凤翔密报景兴余孽之事,就是从前没发生过的。再比如这回请命北上征战,也与从前不同。此人是高相府上的人,又得永初帝信重,倒该寻机试探。 他觑着阿殷,淡声道:“他还不够格。” * 定王手上人马不多,分派了驻守泰州境内各处城池的人手,便已无兵可用。好在北庭那边无需调用此处兵力,便只带上徐奇、彭春、陶靖、高元骁等将领和王府侍卫随行。 从凉城往西洲凤翔,纵马疾驰,不过两日便到。 西洲多水,比起泰州的天冷干燥,这边倒是颇有春意。 凤翔城外的青山已然改换颜色,道旁偶尔看到农舍外的桃花,多已含苞待放。 定王进城时,预先听到小栈大捷消息的西洲刺史常茂率众官在城门口迎候,与他同行的,还有高元骁的兄长高元靖——他如今任户部侍郎之职,这回特地押送粮草北上,亦奉皇命犒赏军士。因粮草行得缓慢,抵达西洲时已是二月初。彼时正是定王苦守小栈之时,同行的御史便做主命人先行将一部分粮草送往北庭救急,又分派些粮草送往凉城,却劝高元靖暂留凤翔,等候定王的消息。 高元靖既然停留,混在他队伍中的隋丽华自然不例外。 常茂带众人入城,因檀城和小栈两处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北地,自是满口称赞。听说定王明日还要继续北上,当即叫人安排夜宴,将随行的将士监军皆邀请了。 阿殷如今已是王妃,非从前的侍卫身份,懒得去那宴席,便在寓处歇息。 比起小栈的残破和凉城的乱象,西洲尚未被东襄敌军侵袭,这凤翔城内的繁华如旧。不提街上市肆的热闹,单单是寓内用物之景致,也不曾比从前稍减分毫——北庭和泰州战事吃紧,西洲的将领士兵及囤积的粮草被征用不少,这座专供往来达官贵人寓居的府邸却似乎半点未受影响似的。 阿殷虽在凉城歇了一宿,到底因腿上而仓促潦草沐浴就寝,身上依旧难受。 如今既到此处,腿上的伤势也不似最初可怖,便召了郎中仔细看过,重新包扎。而后寻个半人高的浴池,将伤处垫高,躺在其中沐浴。数日来的疲累在热水中缓缓驱散,原先打结般的思绪也似乎清晰了不少,她仔细咀嚼定王那晚的言谈,愈来愈觉得蹊跷。 沐浴后穿好外袍,见外头灯盏朦胧,月明中天,遂裹了披风,出去夜游散心。 这府邸因是招待客人所用,便不分内外院,只将整个府邸以假山游廊分隔,错落布置了许多院落。阿殷和定王所居住的自然是上等处所,踏出院门便是个花圃,右侧游廊通向常荀的居处,左侧却是亭台池阁,一湾清溪从院旁绕过,循着溪水走一阵,是个不小的荷塘。水边建起雕梁画栋,此时灯火通明,丝竹依约。 阿殷驻足,隔水望向那边,忽听后头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她稍稍侧头,便见有个窈窕的身影渐渐靠近。 那身影似是有些熟悉……她再瞧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人,不由诧异。 脚步声似有些迟疑,却并未停下。 阿殷不动声色,依旧临水望月。 片刻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虽已是仲春,夜里还是风寒,王妃好兴致。” “隋姑娘?”阿殷回身瞧她一眼,诧异之色毫不掩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隋丽华颇不情愿的屈膝行了个礼,“王妃觉得意外吗?” “难道不该意外?”阿殷挑眉瞧着她。将近两月未见,这姑娘倒是清减了不少,眉目中那股傲慢和不服气似有收敛,也不知是不是隋夫人教导的缘故。只是如今战事吃紧,隋丽华这般脾性本该在京城好生管束才是,怎的又到了此处? 隋丽华一笑,在阿殷身侧站定,“难道只准王妃擅自出京,就不许我北上?家父……”她的声音未落,忽然顿住。 隔水的厅中,管弦之声忽然顿住,夜风里隐约有争执声传来,听着倒像是常荀的声音。 那边今夜本来算个是小小的庆功之宴,有定王和常茂坐镇,怎会起争执? 更何况,这闹出动静的,还是向来八面玲珑的常荀? 阿殷哪还有心思管隋丽华,心神皆放到了水对岸。不过片刻,借着朦胧的灯笼光芒,就见常荀匆匆出门,他的身后跟着常茂。两兄弟似是起了冲突,常荀脚步飞快,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径直离开宴席。常茂追出来将他叫了几声,颇显气急败坏,见定王随之而出,忙躬身行礼,似是在说什么。 定王那边摆了摆手,又回身看向厅内。 常茂旋即连连施礼,似是赔礼,又像道谢,恭送定王离开,便又回厅中主持宴席。 府邸中的荷塘并不大,常荀本是习武之人,含怒而出,步履飞快。这头阿殷和隋丽华尚且茫然,他那如风的身影便迅速过了甬道,片刻之后,定王亦大步走过,并未发现站在昏暗处的阿殷和隋丽华,只紧紧跟着常荀的脚步,面色似也不善。 两人迅速行过这一带亭台,到得寓所。 常荀进院时满面怒气,一脚踢开屋门,便重重甩上。院中仆妇知他是刺史的亲弟弟、定王的司马,哪敢怠慢,瞧见这情形,登时吓得不敢言语,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片刻后定王进院,冷冷扫过院中众人,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鱼贯退出。 定王也不敲门,沉着脸将屋门掀开,随后重重甩上。 屋内灯火昏暗,常荀站在内间,等定王进门后,方才那气怒之态尽数收敛,跪地行礼道:“方才失礼,请殿下恕罪。” 定王当即将他搀起,“见机极快,谈何失礼?我瞧令兄的神色,怕是当真以为你是盛怒负气而出。” 常荀笑了笑,“不如此,哪还有单独说话的时候。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想必你也能看出来,高元靖身边的御史田甄是太子的人。他既设法挑拨,令兄又拿令堂说事,显然也是得了太子的授意,想将你我分开。你便佯装是听我的劝,待会去同令兄赔礼,趁这个机会,带着徐煜尽快回京。”定王见常荀似要反驳,怕耽搁太久令人起疑,当即摆手阻止,道:“北边的战事有我和舅舅,你回京城,还有更要紧的事做。常荀——这件事关乎皇后和太子,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到。” 第3章 .16 屋中无灯无烛,昏暗中常荀看不清定王的神色,却能分辨出语气里的郑重。他当即肃容道:“殿下如今处境凶险,常荀既为司马辅佐殿下,必当竭尽全力!请殿下吩咐。” “此事恐怕有违令尊教诲,你可深思后再做决定。”定王语声低沉。 常荀诧然抬头。 相识多年,定王向来令行禁止,极少有过这般态度。他如此郑重其事,必是关乎立场原则之事,如此要紧的时候,又关乎皇后和太子,莫非是为党争? 常荀心中一凛。旋即,便缓声道:“去泰州之前,我就曾想过此事。殿下此次北上抗敌,若得胜回京,便是朝堂上下无人能比的功劳。临行前皇上圣意已经有所动摇,皇后和太子不会坐以待毙,殿下的苦累更不能辜负,所以京城之中,必会有一场较量。若殿下不先发制人,必会受制于他们。殿下觉得,这种关乎生死的关头,还要计较这些吗?” 定王闻言倒是有些诧异,片刻之后,伸手往常荀肩上拍了拍。 “兵部侍郎武道,你可认识?” “认识。虽然出身不高,但为人忠正刚直,一心为皇上办事,挺得皇上器重。” “一心为父皇办事?”定王嗤笑,“他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常荀的诧异溢于言表,“怎么可能,他……” “他藏得极深,却很有用。舅舅在北庭领兵,我带着阿殷行军在外,皇后和太子必定会设法令父皇猜忌于我,令父皇对我更加防备。这个武道,便是回击他们的最好人选。”定王并不打算太拖延时间,因怕常茂等人起疑,便将谋划的事简略说与常荀,交代他当如何行事。 常荀何等默契灵透,听罢他的嘱咐,当即会意。 随后,定王恢复了方才的冷肃之态,率先走出屋门。身后的常荀垂着脑袋,颇不情愿的模样,跟着定王回到宴席,佯作是被定王说服,为方才的失礼赔罪。常茂自然深感定王,又说京中高堂病重,他在西洲庶务缠身难以回京,好在泰州已定解了燃眉之急,北庭有定王和隋彦将军出手,必然无碍,希望定王能允许常荀回京,侍候高堂左右。 方才席上的争执便是为此而起,闹得颇不愉快,如今常荀服软,定王也做个顺水人情,令常荀回京。 次日清晨,常茂调了百名侍卫,将徐煜装入铁笼中,由常荀率人亲自押送回京。 此时的京城已是龙潭虎穴,定王自然不会放阿殷回去,便带着徐奇、陶靖、彭春等人北上,与高元靖等人同行。 * 隔日傍晚,众人抵达鄯州歇息。 鄯州处在北庭与西洲之间,前往北庭的多半要经过此处,那詹刺史听闻消息,早已命人备下屋舍茶水,恭迎定王等入住。只是此处毕竟离边线更近,兵丁粮草都在年底调拨殆尽,又有许多北边难民来此躲避,詹刺史要安置这些百姓,平素自然不敢奢靡,凡事从简。 定王对他这办事态度,倒是颇为满意。 是夜分派住处,定王并未多理会同行的隋丽华,将阿殷安置在寓处,便往刺史衙署之中,去商议事情。 隋丽华一整日郁郁寡欢,眼瞧着阿殷以王妃的身份受人尊崇,她当着定王的面不敢对阿殷无礼,再想起被禁足府中的事情,哪能不怒?在屋中枯坐了许久,心中烦躁更甚,便起身到外面散心。谁知才走了没多久,便见前面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像是跟高元靖同行的御史田甄。她心下疑惑,跟着走了片刻,没跟上田甄,却碰见了个熟人——姜玉嬛。 去年姜家倾塌,女眷流放的事情隋丽华自然清楚,如今在鄯州刺史府中见着她,隋丽华大感意外。 姜玉嬛似也察觉了动静,原本正坐在池边喂鱼,抬头见是熟人,也自怔忪。 好半晌,还是姜玉嬛先站了起来,“隋姑娘,你怎么来了此处?” “姜……”隋丽华很想问她这个原该流放的人怎会在此处,到底忍住了。她回京后特地留意打听过跟阿殷有关的事情,知道姜家被查,阿殷在其中的作用不小。况她以前跟姜玉嬛来往时,就知道姜玉嬛不喜阿殷,两人见面总闹不愉快,经抄家之事后,更会恨之入骨。这样现成的助手送到跟前……隋丽华犹豫筹划的事,霎时有了眉目。 “因北庭战事吃紧,我担心父亲和兄长、姐姐,便跟着高侍郎同行,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隋丽华面露笑意,走至池塘边上,“姜姑娘如此兴致,想来是久居这府里了?” “得蒙庇护,暂居于此罢了。” 隋丽华只是一笑,将姜玉嬛打量。 那位神色间虽不似从前倨傲,然而经历家道骤变,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颓丧,甚至眉目中添了平和。 金钗玉簪照旧、绫罗锦缎如故,头发依旧是姑娘的样式,看这身打扮,姜玉嬛在这刺史府中,应当也受些礼遇。只不知她一个罪臣流放之女,堂而皇之的住在刺史府的客院里,是个什么身份? 隋丽华不好探听这个,想着机会难得,当即便试探起来—— “这些天可真是巧合,前两天才在西洲碰见定王侧妃,没想到今日又碰见了姜姑娘。对了,这位定王侧妃也是熟人,姜姑娘可知她是谁?” 姜玉嬛神色不变,徐徐道:“当然知道是谁。” “这可就巧了。当日定王侧妃在临阳郡主府上时,姜姑娘也跟她有所往来,今晚既然凑巧,不如一道去叙旧?” 这话说得不怀好意。 姜玉嬛抬眉打量着她,淡声道:“过往旧人,何必再见。” 如此冷淡态度,愈发肯定了隋丽华的猜测——当日姜家未出事时,姜玉嬛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陶殷不过是个郡主府上被厌弃的庶女。谁知世事折转,而今陶殷是战功累累的定王侧妃,姜玉嬛却成了罪臣流放之女?哪怕如今居于鄯州刺史府上,想必日子也不好过。那么,姜玉嬛就不恨陶殷吗? 在隋丽华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她瞧着姜玉嬛那愈发冷淡的态度,笑了笑,“为何不见,难道是担心见了面,要给她行大礼吗?我虽不知姜姑娘如今为何在此,不过想来也是意难平。你是没见到,如今的定王侧妃有多风光,身份地位不必说了,但是擒获那徐煜的功劳,就被人吹上了天。哼,不过是捡个便宜罢了,只消撞上运道,谁还不会?” 姜玉嬛原本对于隋丽华的出现不甚在意,听见这话,不免警觉。 在京城里泡大的姑娘,成日跟侯门功夫的千金贵女来往,如何察觉不到对方言语之下的情绪? 这隋丽华自见面后不曾叙说旧事,不曾探问现状,只是不住口的提陶殷,还是这般态度,很难不让人多想。 姜玉嬛终于端端正正的看向了隋丽华,微笑了笑,“姑娘这话何意?她是王妃,我是罪女,行礼不是天经地义吗。” 隋丽华嗤笑,“姜姑娘当真这样想?” 姜玉嬛未置是否。 隋丽华却不打算总是打哑谜——被禁足府中的时候,她就知道隋夫人下令禁足是为忌惮陶殷,心中愈发怀恨。自西洲碰见,定王更是时刻维护陶殷,生怕她这个表妹再去冒犯那位侧妃似的,令隋丽华愈发不快。只是同行的人多,陶殷的身手又比她好,想要做些手脚泄恨,委实过于艰难。隋丽华不忿已久,奈何没胆子也没本事直接出售,如今碰到比他更恨阿殷的姜玉嬛,自然不打算错过这绝好的帮手。 见姜玉嬛眼底淡漠,她便坐得近了些许,“若姜姑娘同样心怀不忿,我倒是有法子。” “哦?”姜玉嬛挑眉,“难道隋姑娘有办法换了她王妃的身份?” “这自然不能,即便定王表哥将来可能厌弃了她,此时却还是很照顾,非我所能左右。只是——我沿途寻了些东西,若能送给她,这位风头正劲的定王侧妃也许就能少得意些。听说当日姜家被抄,是她先捉了个什么人,抄家的时候也是她带人去的,如今小人得志,姜姑娘难道就不恨?” “恨又如何?” “恨就报复,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姜玉嬛挑眉打量着隋丽华,“我一介罪女,如何报复?” “看姜姑娘这打扮,恐怕在这客院中住的时日并不短。客院里的仆人就那么些,姜姑娘总会比我熟悉很多——放心,这些药即便发作,也该是在四五日之后了,届时路途颠簸劳累,谁还能查出是哪里出了差池。” “看来隋姑娘筹划此事,已有许久?” “可惜我一直没能寻到下手的机会,如今遇见姑娘,便是天赐良机。” 姜玉嬛抬眸瞧着深浓夜色。在这座院落中住了数月,每一棵树、每一片瓦都是熟悉之极,每次夜色里坐在这池边喂鱼,总能令芜杂的心绪平静,将前尘过往抚平,连通周遭夜色都显出静谧。今晚的夜色,显然有些不同,恐怕夜深造访的,并不只是隋丽华一个人。她似是犹豫,片刻后摊开手掌,“东西在何处?” “这东西怎会随身携带。半个时辰后,我带到此处。” “半个时辰后会有人造访,亥时吧,夜深人静,也不会有人察觉。”姜玉嬛神色淡漠如旧。 隋丽华闻言甚喜,当即告辞离去——这个时候,她愈发庆幸当时跟随高元靖北上的决定。高元靖此人固然没什么特殊之处,跟他同行的那位略通岐黄之术的田御史倒挺有意思,若不是他念着隋彦的面子帮她搜罗,那些平常接触不到的东西,恐怕她费尽全力也未必能找到。 * 戌时才至,阿殷闲坐无趣,取了弯刀在院中练刀。酣畅淋漓的一通练完,正接了软巾擦汗,却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个时候,谁会找她?难道是隋丽华? 阿殷收了弯刀叫人打开院门,瞧见外头站着的人时,却怔住了——姜玉嬛? 她不是遭罪流放了吗,怎么会在此处?这深夜中,她打扮齐整独自造访,又是何意?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竟叫阿殷愣在当场。 反倒是姜玉嬛神态平静,跨步入院,端正施礼道:“罪女姜玉嬛,叩见王妃。” 这般隆重行礼委实令阿殷诧异。她跟姜玉嬛固然有许多龃龉,却也不算死雠,当即命人扶起,满是诧异的打量着她——容貌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浑身那股倨傲淡去,甚至连离京时的那股仇恨阴郁都不见了。如同被高僧点化的信女,从神态到举止,都增了平和的态度。会是谁,私自将她收留在这府邸,还化了姜玉嬛的戾气? 阿殷打量着姜玉嬛,瞧出她似有话说,便道声“请”,带着她往屋中走去。 姜玉嬛也不客气,跟随阿殷入内,请阿殷将仆从屏退。 第3章 .17 屋内只剩两人对烛而坐。阿殷自取了茶壶斟茶,姜玉嬛接了谢过,道:“王妃在这里见到我,觉得很意外是不是?” 阿殷笑了笑,点头承认。 姜玉嬛对着阿殷,毕竟端不出笑脸,只是道:“流放之人中途逃走是重罪,我还没这个胆子。寄居此处,另有缘由。今晚拜访王妃,也不是为了此事——”她将茶杯轻轻搁下,而后起身半跪在地,“方才在住处喂鱼,碰巧遇到晋阳伯府的隋二姑娘,她说的一些话令我觉得十分不安。不知王妃能否听听经过?” 隋丽华找上姜玉嬛能有什么好事,阿殷猜得几分,将她扶起:“洗耳恭听。” 姜玉嬛遂坐回绣凳,将方才经过如实转述。 阿殷且听且惊。一则是为隋丽华的胆大妄为,再则是为姜玉嬛的变化——从前跟姜玉嬛争执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位侯府千金虽然心地不坏,却也性情倨傲,更因姜家被抄之事而对她怀有愤恨,甚至恶语威胁。谁知将近半年不见,她却忽然变成了这幅模样?听罢姜玉嬛所言,阿殷将她面容审视片刻,“想来姜姑娘是不愿趟这浑水,何不当时就拒绝?既已应承了隋丽华,却又来我这里,这矛盾之处,倒是令人费解。” “坦白说,王妃是否被人暗算,我并不关心。”姜玉嬛抬头瞧着阿殷,姿态虽恭敬,神情依旧淡漠。 这倒还像从前姜玉嬛的性情,就算当时的无端迁怒与愤恨没了,姜玉嬛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的救她。 阿殷不怒反笑,又给她添些茶水。 姜玉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我未拒绝隋二姑娘,转头又来求见王妃,皆是为了自保。” 阿殷挑眉,“安排你住在这客院的人保不住你?” “他纵然能保住我,我却不想平白给他添麻烦。我所居住的客院地处僻静,平常少有人来,甚至今日王妃驾到,我也不知消息。隋二姑娘今晚才至此处就寻上门来,王妃不觉得,她出现得十分蹊跷?这背后必定有人暗里帮她,此人敢助她图谋王妃,必定来头不小。况且他既然将隋丽华送到我跟前,想必早已知道我身在此处,筹划已久。王妃试想,隋二姑娘挑明来意后,我若直言拒绝,会落个什么下场?” “已被谋算入局,自然难以全身而退。” 姜玉嬛笑了笑,带着点苦涩,“我能从流放之地来到此处安稳度日,已是万幸。隋二姑娘的性情,王妃想必比我更清楚,若合谋不成反而恼羞成怒,甚至因怕我泄露而生出歹意,我可没半点本事来抵抗。只会在这客院中,徒生事端。” “所以你稳住她,然后再把这事丢给我?”阿殷觉得有趣,“你倒是比从前看得起我了。” “这事本就是我无端受灾。说句冒犯的话,王妃能从郡主府上的庶女成为定王殿下的王妃,令我姜家倾塌、代王殿下被查,我早该佩服的。从前盲目,不过是未受挫折罢了。想来以王妃的本事,既然知道内情,必定能化解此事——我已是带罪之人,不知王妃能否赏我个清净?” 两人自幼相识,曾厌恶甚至憎恨过对方,却也感激帮助过彼此。 长辈的恩怨随姜家坍塌和临阳郡主的死而远去,此时重逢,反倒令人感慨。 阿殷默了片刻,挑眉道:“你不存害人之心,我自然不会搅扰,算是投桃报李,谢你的好意。只是有件事我很好奇——咱们也是老相识了,这般突然转了性情,叫我着实费解。” 姜玉嬛抬头,对上阿殷玩味的目光。 她沉默了半晌,猜得是阿殷疑虑,便开口道:“有人告诉我,世事有因有果。我姜家被查抄是为了府中做过的事,与翻出此案的人无关。所以王妃不必心怀疑虑,我绝无怨恨藏私之心,更没胆量在定王殿下跟前做手脚。我已约了隋二姑娘亥时相见,王妃若不信,尽可派人去瞧瞧,便知虚实。” “不怕我捅破此事?” 姜玉嬛沉默,瞧见阿殷玩味的笑容,便也笑了笑,“我如今的处境十分艰难,相信以王妃的为人,不会落井下石。若王妃能成全我的安稳,我必铭感于心。”说罢,又深深行礼,才告退出院。 留下阿殷在屋中,意外而玩味。 以姜玉嬛的处境,处于夹缝中,做出这样的选择不算奇怪。令人意外的是她的性情,几乎跟从前天壤地别,从家破人亡时的愤恨到此时的平和恭敬,这转变之大,着实罕见。 负责宿卫的蔡高和侍卫就在院外,阿殷召来吩咐了几句,半个时辰过后,便有了消息—— 安排姜玉嬛住在这客院中的,竟是鄯州刺史之子詹师定!据说姜家女眷流放之后,姜玉嬛原本该分配到北庭边地,中途经过鄯州,詹师定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花重金买通其中关节,将她安排在此处已有四五个月了。 阿殷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那位曾在京城有一面之缘的国子博士。 当时姜家似乎正在跟詹刺史议亲,詹师定和姜玉嬛都在京城,想必是见过面的。印象中詹师定儒雅有礼,丰神俊朗,又颇通音律,是个稍有的青年才俊。姜玉嬛容貌盛美,琴艺高超,性情虽倨傲,却也有可人之处,两人会投契,在当时来说是水到渠成。 只是姜家落难,姜玉嬛戴罪流放,詹师定还敢在此时出手救护她,这份心倒是难得。 阿殷听罢,暂且按下,只吩咐蔡高盯着姜玉嬛的院落。 * 定王回来已是深夜,容色疲惫。 阿殷没打算拿隋丽华的事搅扰他,当晚安寝不提。直至次日清晨起身洗漱罢,仆婢奉上饭食,两人用过后,阿殷挥退旁人,帮定王套上外裳,缓声道:“昨晚我在这里碰见了熟人,殿下猜猜是谁?” 定王哪能猜得出来,趁着阿殷给她系腰间索子的空当,帮她扶正头上冠帽,“是谁?” “姜玉嬛。她流放的时候路过这里,被詹师定想办法留下了——想必是得了詹刺史的首肯,姜玉嬛如今就住在客院里,跟从前比起来,性情可平和了不少。”她退后半步将定王上下打量,颇为满意的点头,“她住的僻静,若不是昨晚主动来访,我都不知道她在这里。蹊跷的是,隋家表妹却不知为何先找到了她,还想借姜玉嬛的手送几样东西给我,殿下要不要瞧瞧?” 离定下的启程时辰还早,定王饶有趣味,“拿进来瞧瞧。” 阿殷遂唤蔡高入内。 蔡高负责这一路宿卫,昨夜通宵未歇,此时衣甲整齐,精神抖擞,将两个瓷瓶奉上,道:“启禀殿下,王妃,昨晚卑职奉命在姜姑娘的客院外蹲守,亥时一刻,隋二姑娘独自造访,送了这两个瓷瓶。姜姑娘转手就给了卑职,卑职昨夜已叫人查过,里头装着的朝廷明令禁止私藏的药粉。” 这后面藏着什么,不言而喻。 定王神色微变,看向阿殷,阿殷便叫蔡高退出去,杏眼中已无笑意,“殿下想必能猜出原委了?” 姜家与阿殷结怨颇深,隋丽华对阿殷本就怀有敌意,将这药粉给了姜玉嬛,打着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定王对隋丽华本就没什么耐心,闻言只觉烦厌,随手将那瓷瓶摔在地上,怒道:“她怎么还不知改好,竟会打这样阴损的主意!” “隋家表妹向来对我不服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殷随手取了蜜饯慢咬,杏眼中的揶揄一闪而过,旋即便是肃然,“叫我奇怪的是别的。隋家表妹跟我一同住进客院,我这儿都不知道姜玉嬛在此,她怎么就赶巧散步到了姜玉嬛院中?这些药既是朝廷明令禁止,她又是从何处获得?倘若姜玉嬛依旧是从前心性,对我怀有怨怼,这些药粉今晨便会进到殿下和我的饮食。殿下细查之下,必定能揪出隋家表妹,盛怒之下倘若严惩,说不定就会让隋将军不快,伤了两府交情。届时,谁会得利?她从京城来到西洲,路上只是承蒙高侍郎照拂,还是跟旁人有来往,殿下可曾查过?” 数个问题连着抛出,令定王微怔。 他在西洲见到隋丽华时虽也觉得奇怪,但当时满心战事和对京城的谋划,根本没将隋丽华放在心上。 而今看来,隋丽华背后恐怕另有人指点怂恿。 会用这种手段的,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定王脸色更黑了,冷声道:“她也太不知好歹!” “隋家表妹如今是身入迷途,殿下生气也没用。就是想教导,她也未必肯听。左右症结都在隋将军身上,殿下暂且忍耐片刻,到了北庭再处置也不迟。”阿殷抚在定王的眉心,温软的指腹滑过,似是要舒展他的眉头,“隋家表妹身份特殊,交给隋将军处置,最合适不过了。” 定王懒得在隋丽华身上费心思,闻言点头,“听你的。只是那背后之人,不可不除。” 是日启程时,定王特地吩咐高元骁留意隋丽华和高元靖随行之人的动静,晌午用饭前各自歇息,定王又特地将隋丽华叫到僻静处逼问了几句。待众人用完饭启程的时候,那位随同高元靖北上的御史却闹起了肚子,连着出恭四五趟,满脸虚汗直冒,面色惨白如纸,走路都双腿打颤。 定王赶着去北庭,自然没耐心等他,只留下四五个人照看,带上其他人扬长而去。 阿殷临行前打量隋丽华神色,见她似心事重重,不由哂笑—— 三番五次寻衅滋事,阿殷并不打算视若无睹。只是定王毕竟是表哥的身份,还要顾念跟舅父的交情,隋丽华虽有害人之心,却未真的害到谁,即便要惩处,又能重到哪里去?倒不如将这难题抛给隋彦,她倒是好奇,那位隋大将军若得知女儿如此不分轻重,会作何反应? 一路疾驰,晓行夜宿,两日后便入北庭境内。 因徐煜兄弟溃败的消息传开,东襄军队士气受挫,节节败退,定王从更南边的锦州调来的兵马陆续赶到北庭,战场的形势也轻松了许多。 定王既任行军都督之衔,各处军情皆会报到他跟前,对北庭边线防守战况自是了熟于心。徐奇和彭春被分派往两处襄助退敌,他行至中途后即与高元靖一行分道,却带着陶靖阿殷等人赶往敌兵围困的甘城。北庭是边境门户,境内有广袤荒漠,亦有连绵群峰,甘城就建在群峰夹峙的古道上,算是个北边门户,地势极为要紧。 守城的,是隋铁衣夫妇。 自镇南王挥兵南下,她夫妇二人便领命驻守在此要紧城池,纵然敌方数万大军围困,也不曾退缩半步。 连着三个月的烽火,已将甘城内外粮草耗得几乎断绝,定王赶到时,双方正自僵持不下。 微妙的局面被定王和陶靖等人的到来打破,两日之后,甘城敌军尽被击退,溃散逃出北庭边境。定王留了人手守城,带隋铁衣继续西行,前往闾北——隋彦与东襄镇南王厮杀角逐之处。 第3章 .18 闾北外围,东襄镇南王率两万兵马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城内外消息断绝已有半月,北庭本就不多的援兵皆被镇南王分兵阻截,几乎将闾北围成孤城,而东襄每隔几个时辰便组织攻城,更是令城内疲于应对。隋铁衣许久没得到父亲的消息,瞧见城外连绵的东襄营帐时,满面焦灼,好在定王调的一千急行军赶到,虽不能立时退敌,有定王和隋铁衣在,却也冲开一道口子,进入城中—— 同行的陶靖和高元骁及随行小将则留在城外,等后军赶到后内外夹击。 阿殷在见到隋铁衣的时候满心欢喜,原想着这回可以与她并肩作战,谁知还没到闾北,便渐觉神思倦怠,茶饭都有些吃不下。疾行之中未带军医,定王虽对处置伤口之事在行,却也不通岐黄之术,见她白日奔波劳累,夜间又睡不安稳,面现憔悴,哪还敢让她进闾北孤城,在闾北之南四十里外的镇子寻了住处,留下蔡高和侍卫照顾,不叫她轻举妄动。 这时节已是二月下旬,北地却还是凉风侵骨,丝毫不见春意。 阿殷连日骑马赶路,如今终于安稳下来,虽与定王分开,身边还有父亲和高元骁带些人照看,倒也不怕出岔子。她自己也觉出身子不对劲,怕是水土不服所致,不敢逞强,歇了一宿后起来依旧觉得乏累,便叫人去请个郎中过来。 镇子不大,蔡高出门没过两炷香的功夫就带了郎中过来。 此处离闾北和镇南王的军队都不远,阿殷算是秘密住在此处,半点都未向外张扬。那郎中过来,也不知她是何身份,隔着帘帐号过脉,见蔡高似是家丁打扮,行事又利索,猜测是什么逃难的有钱人家,便道:“这位夫人刚来到这边,怕是水土不服。老夫还有些话,不知能否单独问问夫人?” 这一路同行都是男丁,昨晚仓促投宿客栈,阿殷身边并没女人照顾,蔡高有些迟疑。 阿殷端坐在帘帐之内,倒是一笑,“出去吧。” 这郎中一看就是个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半点功夫都不会,弄不出什么鬼来。只是他要单独问话,必定是不宜让蔡高听见,会是什么缘故? 心头正自疑惑,就听帐外那郎中恭恭敬敬的道:“夫人的脉象与旁人不同,老夫唐突冒昧,有句话想问夫人,还请夫人勿怪。”他站起身拱手行了个礼,缓缓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似是喜脉,只是怕时日尚短,老夫不敢断言。敢问夫人,月事如何?” 帐内阿殷闻言,心底猛然腾起喜悦,却又小心翼翼的压住。 她因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来月事时不像其他姑娘那般隐痛迟滞,向来都很准。这回随定王北上,中间或是夜宿郊野、或是拼力作战,甚至连夜疾驰行进,起居作息与平常不同,那月事晚了半个月都迟迟不至,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行军劳累加上北边天寒、水土不服的原因,才会晚了些。 如今经郎中一提,才猛然想起来—— 是了,似乎听奶娘提过,姑娘家若是有了身孕,这月事也是要停了的! 心头突突直跳,阿殷强压心绪,对着郎中哪还顾得上其他,便道:“已经晚了半月,迟迟不至。” “那就是了。”郎中露出笑意,“夫人身子强健,本不该推迟,依着脉象,可见是喜脉无疑!只是夫人进来怕是奔波劳累了,外头天气又寒冷,还当好生调养。” “当真……是喜脉?”阿殷既惊且喜。 这般反应郎中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道:“老夫有十成的把握,夫人若是不信,尽可再请人来诊脉。” 阿殷这才觉出言语有失,便歉然笑道:“是我欢喜过头了,既然请了老先生过来,必是信得过医术的。只是我最近神思倦怠,不思茶饭,不知是不是还有旁的缘故?” “有喜后身子难免与平常不同,夫人是劳累过于了,又受些寒,不算大事。夫人本就底子好,这些天安心静养,过上四五日也就无大碍。老夫再开个散寒的方子,不会伤及胎儿,夫人尽可放心用。” 阿殷悬着的心稍放下些,“那就谢过老先生。不过——这喜脉暂的事,还请老先生暂且别跟外头那几个人说。”否则蔡高若得知此信,还不得飞速报与定王?虽说如今局势几乎能定,然闾北之围未解,那镇南王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毕竟还有变数,她不能再定王身边参战出力,也只好尽力不去打搅他。 “这是自然。”郎中又恭喜了一回,请蔡高进来,开了方子。 蔡高哪里认得出安胎的方子,奉命重谢了郎中,送他出去。 阿殷便将蔡高叫道跟前,“这位郎中的医术可信吗?” “卑职昨晚特意打探过,附近一带,这位郎中的医术是拔尖的。原本还有位女郎中比他医术更好,只是她因故外出,傍晚才能回来,卑职怕耽误了王妃,所以请他过来。” 阿殷闻言,点了点头。 她这是头一回怀胎,身边除了蔡高这几个粗汉子,别说太医,就连个经世的老嬷嬷都没有。近来的奔波劳累确实损耗身子,她听闻是喜脉后便更加谨慎,并不敢当即用老郎中的方子,吩咐蔡高晚间再将那女郎中请来。 晚间女郎中造访,诊脉后也断言是喜脉。 阿殷先谢以重金,再请教保养之法。那女郎中常给附近的女人看病,没打仗的时候,方圆百里的贵门妇人也常请她安胎,医术是信得过的。况她经常出入贵门深宅,见识自然与先前的郎中不同,看得出阿殷身份必定不低,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按着阿殷的身子开了方子,说用上四服,将身子调养过来即可。至于阿殷所问的安胎药,如今有孕不过月余,阿殷底子强健,暂且用不到此物,只是不可多食生冷之物。 临走前又反复嘱咐,叫阿殷务必好生调养,不可再熬夜奔波。 阿殷含笑应承,重谢送走,吩咐蔡高去抓药。 这一晚满心欢喜,想着腹中竟然不知不觉已有了孩子,她却还大着胆子疾驰激战,又是后怕又是欢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转念又怕熬夜对身体无益,便又强自清心静气,安然入睡。 * 此时的闾北,战事正紧。 镇南王虽没探到突破围困入城援救的是何人,却因先前传来的失败战报,推测是定王亲至。他的两万兵马俱已疲惫,此时连连传来败讯,士气更是低沉。甚至连镇南王都有些动摇——泰州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徐耿战死,徐煜被捉,东襄已不可能再调兵来攻。而在北庭这边,他虽占了人数的些微优势,隋家却胜在城池防守之利,双方各有胜败,而今算下来,他的大军折损大半,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 这率十万大军气势汹汹的南下,却打成如今这个局面,已经算是种失败了。 甚至在这闾北,他以五倍的人马围困攻打,虽将闾北成内打得孤立无援,却还是未能攻破城门。 而今定王亲至,兵马虽然未必增添多少,却带了一干虎将。 这些人一旦等到兵马驰援,必定如虎添翼,非他所能对抗。 而如果夺下这坚固的闾北,将定王和隋彦斩杀,对方群龙无首,他反守为攻,就还能寻到些许转机。 于是,赶在对方的救兵到来之前,镇南王再次下令让早已疲惫的士兵攻城,连续两个昼夜。城墙下鲜血积满,被焚烧的攻城器械化为黑炭零落遍地,那城门被重车撞得摇摇欲坠,却还是跟垂死挣扎,不肯散架。而城墙之上,定王带来的一千急行军几乎全部战死,城内原本剩下的残兵也只剩下不足两成,定王带来的弓箭早已耗尽,能依靠的唯有手中布满缺口的战刀,靠着血肉之躯将攻上城墙的敌兵尽数斩杀。 双方都打得精疲力竭,正午炽热的日头下,只剩三成的东襄军队摇摇欲坠,哪还有力气攻城? 城内外各自修整。 日头慢慢落入西山,晚风将白日的热气驱散,暮色中的凉风令人精神振作。 东襄的军队中,镇南王清点人马,正想再度攻城,忽听外头脚步匆匆,有士兵来报,说营帐被偷袭。随即,南边有低沉的号角传来,令在场众人尽皆色变——自围困以来,隋彦据城苦守,几乎没有反击之力,而今营帐被袭,号角响起,必定是对方的援军已至。而他调的军队,尚未赶到。 几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逃离。 各处营帐的士兵本就疲累,听得敌军反击偷袭,立时被恐惧笼罩。铠甲弓刀尚未收拾齐整,陶靖和高元骁便已率军杀到——定王调派的后军陆续赶到,有四千之数。算人数虽不及镇南王的残军,胜在队伍齐整士气高涨,五百先锋纵入对方营帐,便如狼入羊群,四处冲杀,令对方四散奔逃,余下士兵由陶靖和高元骁带领分头围杀,势如破竹。 闾北城中士兵早已疲累至极,隋彦为了守住这最重要的城池,苦战许久后旧伤发作又添新伤,在定王赶到时已然难捱,只凭着一腔热血咬牙坚持。这两个昼夜为了守城耗尽气力,在听到援兵赶到的讯息时心神一松,险些昏过去。 好在城中已无需忧虑。 闾北摇摇欲坠的城门洞开,定王带着隋铁衣疾驰而出,直追向镇南王的营帐。 此时的镇南王已如丧家之犬——昼夜攻城之后,隋彦重伤气力不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军心一散,他更是回天乏力,只能长叹一声,丢下营帐粮草,只带着随身铁枪仓皇逃命。 他的战马早已疲累,哪能与定王的黒狮子相比? 眼瞧着对方越追越近,若在官道上逃兵,势必难以逃脱。镇南王拨转马头,率随身的几十亲兵,直冲上旁边起伏的荒山。起伏的山峦险峻异常,逃命时慌不择路,只能往易于躲避的地方逃,春日的冻土消融,哪里经得起这百余骑的如雷奔腾?本就狭窄的山道在铁蹄下轰然坍塌,碎石混着半融的冻土,卷了东襄逃兵滑向谷底。 那唯一可用的狭窄山路,瞬时只剩土石乱滚的陡坡,令定王难以追击。 镇南王急切中回身瞧见,正庆幸苍天垂怜,忽听背后利箭破空,急切中听着声音往左避开,一支铁箭擦着耳畔呼啸而过。尚未来得及出冷汗,左肩和后腰皆被锐利的铁箭刺入,带血的箭头从腹部透出,带得他往前扑去。 战马随山路疾转,镇南王却还被铁箭的劲道带得往前疾扑飞出。手中紧握着缰绳想要逃命,哪料脚下踩空,庞大沉重的身躯立时落向悬崖。座下战马长嘶,将镇南王拖着跑了几步,终究抵不过下坠的力道,亦随之翻落崖底。 定王在断裂的山路边驻马,挥手冷声道:“下去搜。” 第3章 .20 定王再次见到东襄的镇南王时,那位已经是奄奄一息。 此处山势险峻陡峭,多有乱石横生,镇南王带着战马跌下山崖后被山石撞断腰肋,着地时又被战马压着,浑身几乎没半块好肉,鼻息微弱,有出无进,显然是虚弱至极。 定王看罢叹息。 这位镇南王当年就曾是员悍将,在墨城附近将定王追杀得几乎丧命黄沙,这几年虽未对大魏用兵,跟东襄西北一带的小国交战时,也十分骁勇,颇得东襄朝廷倚重。这回定王原想将他活捉,作为跟东襄谈判的筹码,谁知他还是摔落悬崖,绝无生机。 不过他这么一死,加上徐煜兄弟之败,东襄军中便是元气大伤,四五年之内无力南侵。 大魏这几年连遭天灾,此次战事又折损战将军士无数,也可趁此机会休养生息,巩固边防。 定王翻身上了黒狮子,瞧一眼浑身浴血的老将,吩咐道:“派人将他送到乌梁海。” 旁边隋铁衣原本追杀得气势汹汹,闻言便道:“城内应当还有棺木,送他一副便了。” 定王应允,带了残余人马回城,将安顿军民巩固城防之事暂时交给徐奇,安排高元骁会同彭春继续驱逐敌兵,而后与隋铁衣往衙署内去瞧隋彦。衙署里隋彦正自昏睡,身上数处伤口崩裂,虽绑了布帛,却还是有血慢慢往外渗。听见动静,隋彦睁眼瞧了瞧,满面倦色,却还惦记着战况,听隋铁衣说东襄溃败,镇南王身死之后,才放心阖目安睡。 闾北城本就荒凉,连月固守之后,粮食军资更是耗损殆尽,连些伤药都寻不到。 定王瞧隋彦伤得不轻,怕耽误了伤情,连夜召集徐奇等人将守城之事安排妥当。次日清晨,便带陶靖、隋彦父女和残余的五六名侍卫出了闾北。 晌午才过,一行人到达阿殷所在的镇子。 隋彦当即被安排在上等客房,由隋铁衣安排人去请郎中买药,陶靖和余下侍卫皆去休息,定王来不及用饭,先命蔡高带着他往阿殷住处去。 阿殷这会儿正在午睡。 她先前身体疲累精神不振,经那女郎中的药调理过后,便恢复了许多。只是头一回有孕难免小心翼翼,于是饮食起居上愈发精心谨慎,午睡也不敢耽搁,每日用饭后散步一圈,便按时辰睡下。 定王入内站在榻边,瞧着她稍见安睡枕上,脸颊柔腻红润,满身疲惫便散了不少。 这客房例外共有三间,外头又是客栈的后院,十分安静。他脱下鞋靴坐在阿殷身旁,将她默默瞧了片刻,低头亲她,却见她皱了皱眉鼻子,似是嫌弃靠近的气味。定王低头见衣裳上还有风尘血迹,便又快步走出,吩咐蔡高取些热水来,便往隔壁屋中去换衣裳沐浴。 这头阿殷睡得正迷糊,朦胧中听见屋中似有水声,立时清醒了许多。 她昨晚就听得蔡高探来的消息,说定王已大捷归城,心中虽然快慰,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睡得不算太沉。那呼啦水声在屋中格外突兀,她心下诧异,自枕边摸了弯刀,穿好鞋轻手轻脚的循着声音走过去。转过帘帐瞧见熟悉的玄色外袍,探头瞧见纱屏后的身影时,心中才一松,将那弯刀放下。 定王听得动静,手上动作顿住,唇角不自觉的挑起,“睡醒了?过来帮我。” “殿下何时回来的?用过午饭了吗?”阿殷在纱屏后驻足,虽惦记着他,却逡巡不前。 ——在京城的时候,她就曾被定王以“帮忙”的由头带入内室,恶果至今记忆犹新。 定王在温水中泡得浑身舒适,本就因战事大捷而愉悦,瞧见窈窕身段,如何按得住心猿意马。他自知阿殷的顾忌,也没出声,只是含糊“唔”了一声,撩起水来,却又轻轻抽气,像是碰到了伤处。 阿殷还当是他在战事中受了伤,再不迟疑,当即转入纱屏之后,“殿下受伤了?” “嗯。”定王只将颗脑袋露出水面,皱着眉头,伸臂叫他,“你过来。” 阿殷依言往前走了两步,猛然反应过来有诈,想要往外走时,却已被定王伸手拽住。他浑身不着寸缕,因内间无人,遮也不遮,就那么站起身来,赤着身子将阿殷拽到怀里。 溅起的水花立时沾了满身,阿殷怀孕后不敢随便动武,撞上他湿漉漉的胸膛。 心知中计,却懊恼不起来,她含笑抬头,眸中笑意盈满,“殿下又骗人!” 定王笑声低沉,搂着娇妻在怀,低头便吻在阿殷的唇瓣。 烽火战事中数日分隔,各自担忧牵挂。阿殷紧贴在定王胸前,任由他亲吻纠缠,双手在他背后摩挲,在左肩触到一处陌生的伤疤,霎时停住。纠缠的唇舌暂时分离,她抬头望着定王,他却似浑不在意,低声道:“后面共添了三处,你摸摸看。”说罢,再度俯身压下,撬开她的唇齿攻城略地。 阿殷知他性子刚硬,从不将小伤放在心上,可她如何忍心? 方才的伤在肩头,背上并未负伤,难道是在腰间? 阿殷手指往下摸去,在他腰间摸到一处伤疤,触手不似方才那般明显,想来不是很重。胸腔的气息渐渐被他攫取殆尽,久别之后的亲吻令人沉溺,她无暇去想别的,手继续往下探入水中,摸到他紧实的臀和腿根,并未发现新伤。 这样的抚摸却令定王身体愈发紧绷,愉悦在心底迅速升腾。 她的手在腿根稍稍停住,他期待着柔夷挪到腹前,更加难耐。 阿殷没找到第三处伤,手便继续往下探。定王哪能容她离开,箍在她背后的手臂蓦然收回,冲入水中按住她。 他的掌心炙热,比浴桶中的水还要烫。 厚实的手掌钳制住柔夷,强迫她就近摸到腿前。 阿殷这才惊觉他的意图,想要抽开时,已被定王牢牢握住。 他的气息已然急促,声音落在阿殷耳边,如同喘息,“这是第三处。很想你。”低沉的声音带了忍耐般的沙哑,溽热的唇舌扫过耳垂,令她浑身颤栗。阿殷满面如有火烧,眷恋般侧头亲了亲他的喉结,清晰听见定王喉中吞咽的声音。 “可是现在不行。”温软的气息落在脖颈,阿殷甚至伸舌舔了舔,而后望向定王。 水雾氤氲的眸中藏了狡黠笑意,她稍稍踮着脚尖凑到定王耳畔,“有件喜事,殿下听了必定欢喜。不过殿下先穿好衣裳,我再说。”趁着定王愣神的空隙,迅速抽出手,两步退向纱屏之侧。 美人笑靥如花,盈盈站在绣了山水的纱屏边,定王身上如被火烧,牢牢盯着阿殷。 她以为退到纱屏之侧就无虞了吗? 太低估他! 定王随手扯了件外袍随便裹住身子,哗啦一声自浴桶中腾身而起。水花四溅,阿殷未及离开,便已被定王捉在怀中。潮湿滚烫的胸膛紧贴后背,他脚底稍旋便又将阿殷带入内间,抵在墙角。 阿殷哪抵得过他的力道,被迫贴在墙上,方寸天地中只有他的气息。 “说吧。”定王的眼神如同野兽,粗粝的手掌已然探入她的衣裳,肆意妄为。 阿殷往后缩了缩,迎着他的目光,低声笑道:“我……有孕了。” 肆意作恶的手在片刻后顿住,定王满是*的眼底陡然涌出狂喜,几乎怀疑是听错了,“有孕?你是说,有孕了?” 阿殷但笑不语,眉目间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凑过去亲了亲定王,握着他的手引向下腹。 喜悦铺天盖地填满心田,定王咀嚼出她此举的含义,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俯身亲吻阿殷脸颊唇瓣,如孩童般欢喜。阿殷自与他相识以来,在外只见他沉肃冷厉,在内虽有柔情促狭,却也鲜少见到这般姿态,被他啃得几乎紧贴在墙上,不由笑道:“殿下欢喜傻了吗?” “嗯,欢喜傻了!”定王用力亲吻,将她揉在怀里。 “明天就去巩昌,要请最好的郎中照料你的身子。阿殷——”他满面笑容,缓缓半跪在地,将脸贴在阿殷小腹,“是在这里吧?有我们的孩子。”手掌小心翼翼的摩挲,他抬头望着阿殷,如画的眉目在此时愈见娇艳,令他满心喜悦,甚至想对天膜拜,感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 为从前的支离破碎和此时的圆满欢喜,为这个走进他生命的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定王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如同奉上礼物般承诺—— “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 当天后晌,定王抱着阿殷在客房里消磨至黄昏。 至晚才算是平复了心绪,带着阿殷去看隋彦。那边有隋铁衣和陶靖照拂,倒是没什么差池,且隋彦受伤虽重,却是沙场上打磨出来的铁汉,只要有口气在就能提刀上阵杀敌,如今安稳养伤、食物充足,加之战胜后心中愉悦,自然恢复得极快。 阿殷固然厌恶隋丽华的不知好歹,对隋彦这等边关铁将也极敬仰,听定王说他在城中军资断绝的情况下苦守了数日,未让镇南王铁蹄踏破城池,更是钦佩不已。 询问过伤势之后,见隋铁衣神色疲累,便请她先去歇息,将蔡高手下几名侍卫调来照顾隋彦。 因隋彦此时伤重,且隋丽华不在此处,夫妻二人对于隋丽华的事也只字未提。 用过晚饭后,阿殷照例在客栈的后院散步。定王正是满心欢喜,自然陪伴身侧,瞧见外出寻药的陶靖归来,又吩咐人摆饭,三人去陶靖客房中,将阿殷有孕之事说了。 陶靖听说,自是欢喜非常。 待阿殷和定王离开,便又将半枚梳篦摸出来,似是要将喜事传于冯卿,深夜未眠。 而对侧的客房中,阿殷已然安睡,定王却还了无睡意。 白日里的欢喜尚有余韵,因郎中叮嘱头三个月不可行房,定王自然不敢妄为,只捉了阿殷的手告慰数日相思。怀中娇妻气息绵长,满头青丝拖在枕畔,梦中犹带笑意,令定王不自觉的微笑,十指交握,不肯睡去。 沉睡入梦后,从前旧事袭来,却再也不是彼时的荒凉心境。 梦里还是湖泊荡漾,芦苇如波,心心念念的美人踏波而来,身周有白鹄为伴,姿态绰约如同神女。 定王头一回在梦中笑出声音。被自己的笑声惊醒时,他还沉浸在美梦的余韵里,见外头天光渐亮,于是再无睡意,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待阿殷醒来时,还有些疑惑,“殿下难道一夜未睡?” 定王没头没脑的回答,“过些天带你去芦泽看白鹄。” “那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很美。你必定会喜欢。” 阿殷有些期待,因睡意未散,往定王怀里靠了靠,眯了片刻后又想起什么,“皇上不是说,战事安定后就让殿下尽早回京吗?闾北大捷,镇南王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皇上不放心让殿下在这边多留,想必会早日下旨召回。那个时候,哪还能有空闲去看白鹄?” “自然能有空。”定王将阿殷往怀里抱得更紧,“阿殷,我让常荀回京,可不是为了府中庶务。” 阿殷愕然,抬头看他。 有些疑惑早已存于心中,然而定王未提,战事紧急之下,她也不曾多问。向来八面玲珑的常荀在那晚失礼,本就是蹊跷的事,常荀明明担忧定王在战场的凶险却毫无怨言的回京,更是令她诧异,难道—— “常司马回京,难道是殿下有意安排?” “北边战事大捷,皇后和太子绝不会无动于衷,不安排常荀回去,难道叫我坐以待毙?” “所以殿下安排常司马回去,究竟是要做什么?”阿殷不算笨,却也难在这等情形下猜出定王的安排。 定王一笑,“到了时候自有分晓。你只消知道,父皇不会逼我回京。” 这般自负的语气愈发令阿殷好奇,缠着定王想要问底细,定王有意逗她,将清晨苏醒的身体往前抵了抵,低笑道:“你若按我昨晚央求的来,便告诉你。” 让她用嘴来给他消乏?亏他想得到! 阿殷才不肯,轻哼了声,按着定王的胸膛便将他往后推,“且做梦去!” 天色已然大亮,今日还需启程回巩昌,两人再不耽误,厮磨片刻便起身。 * 阿殷有孕之事并未太过张扬,只以身子不适为由,改骑马为乘车。且隋彦身上有伤,不宜马背颠簸,定王并不急着回城,便多寻几辆马车,叫身上有伤之人轮番歇息,走得较慢。 抵达巩昌,已是二月廿四。 自去岁腊月至今,北庭境内连着三个月的战事,东襄镇南王的凶猛攻势下,城池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知凡几。巩昌城是北庭首府,一度被镇南王率领的疾行兵围困,幸得隋谋兄弟自两翼援救,斩断其后院粮草,迫得镇南王不得不撤兵往北,而后攻袭闾北。 阿殷于车内掀帘而望,见城墙稍有损毁,不过敌兵围困攻打的残迹已被百姓收拾干净,看不出多少不同。 后晌凯旋的车驾入城,百姓欢呼相迎。 隋彦依旧将定王等人安排在都护府隔壁的宅邸中。随即,得知内情的隋铁衣便命人将巩昌最好的女郎中请来,照料阿殷的身子。至傍晚时,亲自过来迎接阿殷,请她过府赴宴—— 高元靖一行早已抵达巩昌,因彼时隋彦并不在,高元靖便按定王的吩咐将粮草分往各处,却在巩昌等候隋彦归来。原本在定王身边做监军的刘御史自入北庭境内,便觉水土不服,难抵夜晚行军的寒冷气候,只好随高元靖同行,如今也在巩昌城中。 战事大捷的消息早已报入京中,永初帝一道圣旨加急送来,命定王懈高元靖和御史代为犒军。 这天晚上,高元靖便借了隋彦的都督府,设宴转致永初帝的嘉奖之意。 宴席之上,巩昌城中参与过战事的大小将领皆受邀,按品级分坐内外。内厅之中,以定王为首,旁边设阿殷的位子,往下则是隋彦、陶靖、隋铁衣及蔡高等人——徐奇、高元骁、彭春和隋谋兄弟如今还零散各处清缴敌兵,尚未回城,自然难以赴宴。 战事才毕,军资匮乏,宴席自然也以简素为主,只是备了几十坛好酒,让这些沙场卖命的将领能痛快醉饮一场——对于数月来紧绷精神,谨遵军纪的将士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犒赏。 巩昌城内最好的乐班被召入府中,奏乐助兴,将士们推杯换盏,各个面露喜色。 阿殷在对付徐家兄弟的事上功劳不小,加之身份贵重,自然很受礼遇,且有隋铁衣照拂,饭菜饮食,皆合心意。凶险战事过后头一回传来乐曲,喜悦笼罩整个都护府,连同外头街巷中的百姓都受了鼓舞,不知是谁牵头载歌载舞,在街巷间燃放烟花庆祝。 满城热闹喜庆,唯独都护府后院一隅冷清。 隋丽华紧锁屋门,两只眼睛的红肿尚未消却,恨恨的撕着手帕泄愤。 她自那日被定王逼问过后,便常觉忐忑不安,原想着见到父亲隋彦后必要好生倾诉求他照拂,谁知道今日见到隋彦,却被他唬了张冷脸?隋丽华并不清楚隋彦这态度是由于隋夫人告状的书信,还是由于定王说了鄯州的事,唯一能确定的是,隋彦很生气,超乎她想象的生气。 因为身份特殊,隋丽华自幼便格外受隋彦疼爱,父女常年分隔两处,隋彦治军虽威仪,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从前每回隋彦回京,都会特地带北地特产给她,哪怕她做错了事,撒娇软语两句,那张严肃端方的脸也会软和下来。 今日听得隋彦回府,她还特地打扮了一番,满面含笑的去迎,满心以为父亲见到她会觉得惊喜。谁知隋彦见到她,却只是不悦皱眉,冷冷的说是谁让你擅自过来。彼时隋彦身边围了许多将士,都将那情形看在眼中,若不是隋铁衣命人先送她回来,隋丽华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失望、羞愤夹杂,隋丽华被隋彦宠爱了十六年,如何能接受这等态度? 回到住处后,她便满心委屈的哭了一场,赌气让那两个仆妇滚出去。谁知道这两个仆妇更可恶,半点不知道软语安慰,竟然就真的奉命滚出院子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才送了饭菜过来,而后又恭敬的滚了。 远处宴席上的乐声随风入耳,躲都躲不开,隋丽华双手捂着耳朵,牙关越咬越紧—— 都是因为陶殷,那个可恶的陶殷!隋夫人因为陶殷,将她困在府中禁足,要随便寻个亲事应付;父亲必定也是在听了隋夫人书信中的话,对她冷脸相待,甚至连这样热闹的宴席都不曾想到她,任由她一个人在这里苦!还有姐姐,那个心高气傲的姐姐,从前对她都不曾笑过多少,对着那个陶殷却谈笑风生,甚至还亲自接陶殷去赴宴。 变了,都变了! 远处的笑声撞入耳中,隋丽华再难忍受,狠狠撕裂手帕,满面怒气。 * 此时的京城,永初帝同样满面怒气。 北边战事大定的喜悦还未散去,有道消息便如惊雷般撞进了他耳中——据太子密报,定王明面在北边率兵退敌,暗地里却在京城内暗藏军械,都已被太子查出了证据! 这些行径意味着什么,永初帝几乎都不用推想。 他瞧着御案前的太子,面色铁青,“这些军械既是秘藏,你又如何得知?” “儿臣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太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昨日是中书令常钰的寿辰,儿臣携妇前去道贺,恰巧看到常荀跟人往来鬼祟,所以留了心,派人去跟踪,才发现这些私藏的军械。那地方极为隐蔽,是一处不起眼的商户宅邸,守宅的人,据儿臣所查,是五弟府上曹长史的亲戚。此事干系重大,儿臣未敢打草惊蛇,特地赶来禀报父皇。” “私藏军械……好大的胆子!”永初帝怒而拍案。 太子似是畏惧天威,将身子伏得更低,迟疑了下,低声道:“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永初帝没耐心。 太子迅速瞧一眼他的眼色,续道:“父皇跟前的冯常侍从前是五弟府上的右典军,禁军之中许多将领也曾参加过几年前跟东襄的那场大战。五弟战功卓著,本来就受这些武将的推崇,儿臣觉得……父皇若是细查,或许能查出更多。那军械儿臣只查到一处,不知是否还在别处私藏,父皇也可细查。” 私藏军械、结交禁军,这与谋逆何异? 难怪定王临行前偷偷将那视为宝贝的侧妃带在身边,难道是真的想借这回染指军权的时机,谋夺皇位? 他知道这个儿子的本事,更知道他在武将中的威望。如他当真有谋逆之心…… 杀父弑兄的预言又如阴云般笼上心头,永初帝神情阴鸷。 好半天,他才挥手令太子退下,独自坐在御案后沉思。 太子出宫后当即前往崔南莺住处,商量如何将这好消息报于母后,如何在禁军中捏造证据,夜深不寐。这前后举止报到住在定王府的常荀跟前,常荀听了只是点头,命人继续留意动静,却回到书房中,取了那封早已拟好的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派人交给曹长史,命他连夜抄好,明日一早呈上奏折。 第3章 .21 北庭都护府的庆功宴直到午夜才散。 定王这回功居首位,被一众武将围着敬酒,罕见的喝醉。次日清晨起来,见阿殷不似往常般睡在怀里,却蜷着身子睡在里侧,有些意外的揉了揉双鬓,见外头天已大亮,便忙起身洗漱后出门。 蔡高身负守卫之责,昨晚滴酒不沾,此时已精神奕奕的站在廊下。 见得定王,他跨步上前将信筒双手呈上,“殿下,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就地拆开,上头只有极简单的三个字——事已成。 宿醉后的头疼霎时散去许多,定王瞧着那三个字,悬了数日的心便彻底踏实下来。随手将那信筒揉成碎末,他回屋从行囊中寻了封信出来,见阿殷还睡未醒,也没打搅,径直往隔壁都护府中去。 隋彦此时也才起身。 他的伤势虽未彻底痊愈,昨晚宴上也被下属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 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卯时将尽,便睁眼醒来。 此时他已用过了早饭,正在书房中,同隋铁衣商议战后事宜。听得定王驾到,父女二人皆觉意外,连忙出门迎接,将他迎入侧面的厅中,令人奉茶。 定王入厅瞧见隋彦那稍显浮肿的双眼,便是一笑,“舅舅昨夜喝得不少,酒还未醒?” “犯了老毛病,大清早醒来,酒也没醒,觉也没醒。”隋彦哈哈一笑,请定王入座,“殿下昨夜歇得还好?” 定王含糊的嗯了声。 他昨晚被灌得实在太凶,没有常荀在旁周旋挡酒,他又不愿让这些沙场拼杀的将士扫兴,加之北地战事大捷确实令人高兴,便开怀畅饮。好在这是舅舅隋彦的地盘,旁边还有滴酒不沾的阿殷和隋铁衣,他也不怕醉酒误事。只是当时实在醉得厉害,连如何离席、如何回屋就寝都不知道,回想起来,脑海中浆糊似的一片空白。 旁边隋铁衣强忍着笑,将一盏茶递过来,“殿下试试这茶,可解酒后头痛。” 定王依言喝尽,就听隋铁衣问道:“王妃那边还好吗?” “她……”定王听她问得奇怪,却不好刨根问底,又含糊嗯了声。 隋彦的书房是都护府中的重地,连隋铁衣和隋诚兄弟都不得擅自进入,旁人更不能轻易靠近,都在院外伺候。 定王将那封早已备好的信取出来,递给隋彦,肃容道:“舅舅且看这个。” 隋彦接过,将信看罢,面色已是变了,“太子诬陷殿下私藏军械?这……”他掌北庭重地,在皇帝对军权的忌惮下小心维持着平衡,自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残余的宿醉霎时被唬得飞散,隋彦面目庄重,立时恢复了警醒。将那信慎重再瞧了一遍,隋彦便肃然归还,沉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常荀就在京中,可以暗查洗清罪名。只是——”定王微微一顿,“如今我身在北庭,手中握着兵符,父皇若是起疑,恐怕舅舅会受些委屈。” “这算什么。”隋彦浑不在意,“只要殿下和谨妃娘娘安好,边境安宁就成。” 定王默然,片刻后隋铁衣道:“若皇上不放心,等殿下回京时,我一道回京便了。镇南王一死,徐家又遭重创,东襄这二十万大军覆没,怕也无力再举兵南侵。我也正思念母亲和邵儿,想多回去陪陪他们。” “邵儿都四岁了……”隋彦明白过来隋铁衣自请回京之意,遂道:“到时让诚儿也回京去,令他父子团聚。你母亲还需操心谋儿和丽华的婚事,怕是忙不过来,你回京去,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隋铁衣颔首,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不过说起丽华——”隋铁衣踱步往旁边椅中坐下,看向隋彦,“我昨晚回去时,瞧她仿佛哭过。” 隋彦道:“她可曾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眼睛红肿,瞧着伤心得很。” 定王闻言,随口道:“舅舅一向疼爱丽华,这是怎么了?” “说起来还是她不懂事,搅扰了殿下。”隋彦已从隋夫人信中得知隋丽华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颇为愧疚,“丽华这孩子性子娇气,到如今还是长不大,不分轻重。先前得罪殿下和王妃之处,我自会教训,请殿下见谅。” 这态度在意料之中,定王摆了摆手,“舅舅何必客气。只是如今情势不同往常,丽华这性子,舅舅还是要多留心。” 他从不干涉旁人家事,而今提及,必是有其他缘故。 隋彦眉头微皱,“她又做了错事?” “是在鄯州。丽华受人蛊惑,意图往阿殷和我的饭食中放些东西。”定王也不隐瞒,对着隋彦的目光,缓缓道:“皇后和太子想拿她做文章,舅舅或许已经知晓。北庭是边防重地,舅舅和铁衣、表兄弟终年苦守,将士们也都忠正为国,断不可被他人利用。京城中情势愈发紧张,丽华身处其中,怕是难以应对。” 隋彦哪料隋丽华竟还做过这样的事情,面色立时变了,“她竟如此不分好歹!” ——且不说定王府和隋家的荣辱牵系,单单给王爷和王妃饭菜中动手脚这罪名,就已不是她所能承担。若当时没被定王察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孩子,是疯了吗! 他常年驻守边地,只在年节里偶尔回去,对隋丽华过问得不算太多。只是秉承老伯爷之命,感念田将军救命恩情,念着她是田家唯一血脉,故而格外厚待,不叫她受半点委屈,不止派了乳母亲自去照顾,还在明知隋夫人为难时,写信请隋夫人给她寻个足够托付的好人家。谁知道,这般厚待,竟给她宠出了这般胆子。 一时间满心愧疚恼怒,隋彦满面惶恐,起身想给定王赔罪,已被定王拦住了。 “舅舅记着此事,往后多留心即可。”定王的声音波澜不惊。正事已然说完,见隋彦为家事生怒,他也不再逗留,坐了片刻便即离去。 * 隋彦怒气冲冲的赶到隋丽华住处时,那边屋门紧掩,满院安静。 都护府中能用的人都被征调往沙场,折损了不少,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仆妇婢女照料各处。人手不够,这院里自然也不会多安排人。 隋彦带着隋铁衣大步入院,叫了声丽华,没听见动静,便冲隋铁衣示意。 隋铁衣依命上前,扣着门扇叫了两声丽华,没见有人开门,便不再迟疑,掌上蓄力猛推,将从里头扣住的门扇推开。 屋里很安静,北地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的洒进去,照着桌上早已冰凉的饭菜。 隋铁衣转入内间,就见隋丽华正独自坐在榻上生闷气。她这几年都跟军中直爽的将士们打交道,见惯了沙场生死,对于隋丽华的胡闹也没什么耐心,只上前关怀两句,遂请隋彦进来。 隋彦含怒而入,瞧见隋丽华那哭肿的眼睛,稍稍心疼,然而念及定王所说的事,哪能不恨?板着脸将隋丽华问了两句,见她闪烁其词便知其中有鬼,于是愈发生气,将先前的事逼问得干干净净,怒气满胸之下,狠狠责备了一通。 如此态度之下,隋丽华纵然委屈,却也知隋彦怒气之盛,非她狡辩所能消却。 她旁的功夫不擅长,见风使舵的本事却不差。 此次从京城来北庭,就是想面见隋彦,在婚事上求个转圜的余地,见无狡辩之机,双目中便又流下泪来,“女儿当时也是听了旁人的蛊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听了他的指使去找姜玉嬛。定王表哥当时已经责备过我,我也知道错了。女儿这回来北庭,是因为担心父亲,特地求了高侍郎带我过来,路上吃了许多的苦……”她哽咽着揪住隋彦的衣裳,“父亲先别生气好不好?” 隋彦板着脸不则一声,隋铁衣眉目微转,望向隋丽华,“来北庭是为担心父亲?” “是啊。我在京城听说这里仗打得厉害,实在担心父亲,又被关在屋中出不来,才会……高侍郎沿途照拂于我,那位御史也十分热心,所以我才……” “呵!”隋铁衣眉目微冷,将她打断,“你可知你离开后,母亲有多着急?她派了人沿途寻找,你却躲在高侍郎的队伍中不肯露面,却与人合谋要对定王和王妃都做手脚。这是为了担心父亲?” 隋丽华有些惧怕这个沙场征伐的姐姐,闻言讷讷道:“我……” “让你禁足府中,是因你不懂得分辨局势,让你少做些错事。父亲和母亲如此苦心,你却只会辜负!这回险些酿成大错,你也……”隋铁衣语气中显然有不忿,似觉孺子不可教,转身便往屋外走去。 这些话落入隋彦耳中,令他稍稍软下去的心,又硬将起来。 疼爱是一回事,局势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再逗留,责令隋丽华在屋中思过,便甩袖离开。 出门赶上隋铁衣的脚步,便见懂事的长女罕见的面露愠色,心中也觉亏欠。 父女二人沉默走了片刻,隋铁衣缓了脚步,道:“父亲觉得,丽华来这里是想做什么?”见隋彦微怔,心中不忿更浓,驻足道:“女儿的话或许僭越,但是不吐不快!丽华是田家唯一的骨肉,父亲为此宠爱,想给她寻个好人家,我没觉得不对。只是父亲觉得,以丽华这个性子,她能担得起这人家吗?这几回是定王不计较,也是咱们侥幸,未叫她酿出大错。可若她当真嫁入高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利用,父亲打算如何收场?京中是个什么情形,父亲比我更清楚,稍有差池,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止是她,恐怕定王殿下、谨妃娘娘都要受牵累,咱们府更是吃罪不起!” “隋家的荣耀,是祖辈在沙场拼命挣来的。父亲当真要放任丽华如此胡闹?” 隋彦停在那里,瞧着女儿的神色,知道她说的全无错处。 “我自知她的性子,或许难以在高门立足。”隋彦向来信重隋铁衣,惯于在军政事务上征求她的想法,此时不免也有意吐露,“先前我的打算,是将她送到定王殿下身边,既能给她谋个好出路,又能让定王殿下约束着她,两全其美。若定王不愿意,另寻个门第相当、好相与的,也不委屈她。可如今……” “定王殿下对她无意,父亲心知肚明。”隋铁衣毫不留情,“这条路,早已堵死。” “那你的意思?” “殿下今日特地提起此事,父亲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皇后和太子既已盯上她,丽华又心怀不满,若放她回京,在这节骨眼上,必生祸事。她这个性子,除了父亲,恐怕也无人能够约束。倒不如将她留在父亲身边,既不会生事,也没人敢给她受委屈。她的性子,恐怕也只有在这里磨一磨,才能够改正些。那对于她,也会是好事。” “丽华的性子确实骄纵过了。此事容我再想想。”隋彦叹气,闷头前行。 隋铁衣立在原处,犹豫了片刻,开口叫住他,“父亲,丽华的婚事如何定夺,还请你拿主意,别再让母亲夹在中间为难——她的处境已够艰难了。” 隋彦一怔,回望女儿。 隋铁衣站得笔直,是惯常的肃然姿态——“丽华在父亲看来是恩公血脉,在旁人看来,却只是个普通的伯府庶女。她这般随意开罪王妃,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若放在别家,父亲会如何看待?定王妃纵然不计较,父亲难得还要放任?父亲,她的婚事须考虑的不是旧日恩情,而应是今日处境!” * 是夜,隋彦辗转反侧一宿,将隋夫人这些年的家书挨个翻了一遍。 夜深人静时思绪平静,抽身出来,回想隋丽华这半年来的行为,越想越是心惊——隋铁衣说得没错,而今的情势,若放任隋丽华回京,以她的性子,太容易生出祸事。田家的恩情固然深重,隋家的大局却也不能不顾,军权在握,满门战将,本就走得如履薄冰,如今皇后和太子紧追着定王和谨妃娘娘,稍有不慎,便是深渊。 这般风险,他承担不起。 而隋丽华之胆大妄为,也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够放心。 隋彦思量既定,将至清晨时眯了片刻,随后便命人给隋丽华腾出个独门小院,令她长住。随即亲自过去,责令她给阿殷郑重谢罪。 隋丽华千里跋涉而来,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般结果,霎时呆住。 第3章 .22 都护府隔壁的宅邸中,定王对着空荡的屋舍,也正出神。 他昨日从隋彦处回来时,阿殷已然不见踪影,据琪芳院里的仆婢禀报,是带了蔡高去街市。巩昌城虽经战乱,到底城池未破,里头诸街市商肆依旧热闹。阿殷本就喜欢这里产的弯刀,昨日直逛到日倾西山才回来,用过晚饭后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睡下。定王想抱着她睡,又被推说挤着难受,她自占了里侧的半边床榻,安稳睡下。 谁知今日清晨起来用过饭,又是昨日那副淡然神情,因隋铁衣来邀请,两人又同行上街去了。 临走前,阿殷还特意说中午不会回来,请定王不必管她。 定王终于觉察出不对劲—— 阿殷虽不是爱撒娇黏人的性子,却也极少冷脸待他,像是刻意躲避似的。这般冷淡推脱的态度似曾相识,那还是去年腊月,他得罪了她,结果被连着晾了数日未能近身。难道这回又惹着她了? 初抵巩昌的时候并无异常,昨日清晨醒来,她却独自蜷缩在里侧,难道是…… 定王苦恼的揉着双鬓。 他纵然能猜透永初帝的心思,洞察战场和朝堂上对手的安排,对女儿家的心思,终究揣摩不透。何况初抵巩昌的那晚都护府设宴,他喝得酩酊大醉,连如何回屋的都吧记得,哪还能回想起旁的。 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遂出门叫来蔡高,问道:“昨日你随王妃出门,她可有不悦?” 蔡高拱手,不敢跟定王对视,“王妃昨日,似乎不太高兴。” “可知是什么原因?” 蔡高当然不知道。 定王遂换个问法,“前天晚上,王妃回来时可有不悦?” “前天晚上……”蔡高似有些作难,偷偷抬头。对上定王锐利的目光时,立时又缩了缩,老老实实的道:“那晚王妃心绪如何,殿下不记得了吗?”见定王冷着张脸不则声,心中愈发尴尬敬惧,遂将身子躬得更低,“那晚殿下离席时,当着宴上众人的面,抱着王妃同行……王妃她想劝殿下……却被殿下……” 砰的一声,屋门被重重关上,方才还在檐下冷肃而立的定王霎时不见踪影。 蔡高擦了擦额头的汗,哪敢多逗留,慌忙退到院门口去。 * 屋内,定王肃着张脸,拿起桌上茶水猛灌。 难怪总是避着他,必定是那晚众目睽睽之下害羞了! 这样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定王稍稍放心。待阿殷从街市回来,特地迎到院中。 外人跟前,阿殷也未摆脸色,如常的叫了声“殿下”,进屋后却将衣袖从定王手中抽出,淡声道:“殿下今日没出门么?” “看了会儿兵书。”定王过去倒茶给她,“颠簸一日,想必累了?” “多谢殿下。”阿殷接过茶杯喝尽,便起身去内室洗手。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衫,命人摆饭,同定王分坐在桌案两侧,慢慢用饭。定王自是殷勤照顾,或是夹菜或是舀汤,还将那虾子剥好了放到阿殷碗碟中,说她怀着身孕辛苦,该多补补。 这般姿态迥异于往常,阿殷猜得缘故,神色未有半点松动。 吃罢晚饭,漱口完毕,她将衣袖款款理着,道:“殿下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去侧间,叫人来捶腿。” 定王当即握住她手臂,“她们哪能捏好,我来。” “不必劳烦殿下。”阿殷轻轻挣脱,转身就想往侧间去。 定王见这殷勤丝毫不起作用,索性起身将她从后抱住,“怎么又生气了?”怕她挣脱,特地将她两只手捉在掌中扣着,将修长纤细的身段包裹在怀中,顺势吻到阿殷耳侧。 阿殷任由他抱着,没说话。 片刻后,定王才低声道:“那晚的事情蔡高都跟我说了,是我不对。只是——”他故意舔舐柔软的耳垂,低沉的声音中有别扭,亦有温柔,“所谓情难自禁,当时我已醉得不省人事,做事全出自本心。当着众官的面搂抱虽有失体统,却也算是……嗯,心意流露。”说着将怀抱收得更紧,声音中甚至带了些许讨好般的笑意。 阿殷颇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箍得紧了难受,殿下先松手。” “不松,松了你又逃走。”定王将手捧在阿殷脸庞,自后亲吻,商量道:“你若是不高兴,我就站在这儿任你捶打,绝不还手,直到你消气。只是往后若不高兴,直白告诉我,别生闷气可好?你腹中还怀着孩子,生闷气损伤身体,若母子都因我不快,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阿殷瞧见他的侧脸,轻哼了声。 说当然是要说,却得选好时机。定王久居高位,惯于拿威仪气势压人,空口说了他未必放在心上,唯有叫他受点煎熬,才能叫他长记性。 这般想着,阿殷便作势去掰定王的手。 定王哪能半途而废,当即旋身到阿殷跟前,将她双手牢牢锁住,低头瞧她。两人自入北庭便常做劲装打扮,阿殷因身边没有如意照顾,头发也总拿玉冠束在顶心,不饰钗簪的娇美面目,怎么看都叫人沉迷。定王凑过去亲了亲,额头相抵,四目相对,声音低得像红绡帐里的呢喃,“你想怎么消气,我奉陪。” “消气倒不着急——”阿殷挑眉,眼底的嗔怒毫不掩饰,“殿下且说说,我为何生气。” 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 “自然是为前晚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定王自知理亏,有些讪讪的,牵着阿殷至桌边坐下。桌上摆着才晾好的牛乳,他随手摆到阿殷跟前,取了瓷勺就想喂她赔罪。 谁知阿殷猛然面色一变,不由分说将那牛乳推到旁边,声音更加冷淡了,“殿下当真不记得?” ……难道还有旁的事? 定王只觉得头大。哪怕是当初代王和太子刁难,也不曾让他如此苦恼过。 那晚的记忆全然空白,想破脑袋也没能忆起多少,只依稀记得当时抱她在怀里,十分愉悦。难道是酒后乱性,不顾她身怀有孕,强要了她?定王立时否了。怀孕头三个月不能行房的事,不止阿殷说过,那郎中都婉转提醒过几次,这事关系重大,他自认没那么混账。那还会为什么? 阿殷不肯给半点提示,只管含恼瞪着他。 正是大眼瞪小眼难分难解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扣门,说是隋二姑娘求见王妃。 阿殷稍觉诧异,暂时收了脾气,问询般瞧着定王。 定王最知隋彦父女性情,当即道:“出去瞧瞧?”旋即便同阿殷走出屋外,在廊下驻足。 庭院当中的甬道上,隋丽华一身简素打扮,身后不见半个人跟随,只孑然站立。见阿殷和定王并肩而出时,她心中满是犹豫挣扎。父亲的怒声责备还在耳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怒,没给她半点争辩求情的余地。可要她跟眼前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跪地道歉,实在是太过艰难……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隋丽华抬头看向定王,“定王表哥,我……” “是有何事?”定王眉目冷肃如旧。 “我……”隋丽华将衣袖揪得愈来愈紧,好半天才道:“我来给王妃赔罪。” “哦?”阿殷眉目微挑,站得居高临下,“隋二姑娘是要赔什么罪?”今日去街市时,隋铁衣就隐晦的提过,说隋丽华性子鲁莽不辨黑白,更不分轻重,做了许多错事。若她悔过请罪,叫阿殷不必顾忌隋彦和她的情面,秉公处置就是。 隋丽华掌心几乎沁出了汗,看着阿殷的眼神中满是不忿。 然而父亲的怒责还在耳边,定王那沉肃威仪之中又尽是袒护的姿态,隋丽华极力挺直脊背,却只能极不情愿的跪下,“从前我对王妃无礼,多有得罪之处。上次在鄯州,更是……欲谋不轨,险些伤及王妃。还请王妃……”她将紧握着的拳头藏入袖中,艰难的躬下身子,“请王妃恕罪。” 尴尬的沉默,让隋丽华每次呼吸都格外艰难,甚至有细汗渗出脊背。 阿殷瞧着底下跪伏的同龄女子,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固然敬重隋彦父女的气魄,但隋丽华的态度和行径确实令人反感。好在,隋彦这回处置得还算体面。 隋丽华对王妃不敬之事自不必说,单是鄯州欲用禁药图谋不轨的事,细算起来,就够她吃许多板子。不过这种处罚显然不能当真用在她身上,阿殷侧头瞧着定王,眼底笑意莫名,“隋二姑娘是殿下的表妹……”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定王毫不犹豫,冷声道:“隋将军既然说秉公处置,就该以律法论处。” 隋丽华的面色霎时白了。 从前她仗着是定王的表妹,又有隋彦的疼爱,甚少去理会什么律法。这回隋彦将一本《魏律》摔到她面前,她才知道,谋害皇室中人是何等罪过,更别说阿殷还是定王最看重的侧妃,是永初帝特意嘉奖过的功臣。 她的唇上几乎失了血色,抬头瞧着定王,声音竟自颤抖,“表哥……” 定王端然立在廊下,神色并无半点动摇。 隋丽华只觉心慢慢往下沉,几乎要坠入冰窖,直到听见阿殷哂笑般的声音—— “隋二姑娘毕竟是表妹,若真要依律论处,我也不忍心的。况惩戒二字,终究落在这戒字上,既然隋二姑娘骄躁,不如就清心静气的跪在佛前抄两遍《五蕴论》吧。届时殿下也掌掌眼,若抄得工整洁净,便算是清心静气,不再追究。否则,再抄两遍也就是了。” 这惩罚不似律法中那般凶恶,却让隋丽华暗暗咬牙。 跪在佛前抄谢罪的佛教,跪的究竟是佛,还是她定王妃?更可恨的是她还留了余地,若抄得不满意要再罚,还不是看她心情? 隋丽华几乎咬碎银牙。然而此时,却还是只能谢恩,“多谢王妃宽宥。”她艰难说罢,遂俯身行礼,僵直着身子告辞离去。 这头定王直待她出了院子,才低头朝阿殷道:“你倒是会罚人。这经书抄完,她就该记住你身份了。” 阿殷轻笑,挑眉瞧着他,神色已不似方才冷淡。 定王立时握住时机,进屋掩门,道:“那晚我究竟是如何惹你生气?你说出来,罚我抄经也可。” “殿下当真不记得?” “不记得。”定王说得诚挚无比。 阿殷恨恨将他盯着片刻,才咬牙切齿的道:“那晚殿下迫我用……用……”她没能说出“用嘴消乏”的话来,然而飞红的脸颊和含怒的眼神已然昭示一切。阿殷想起方才那碗牛乳,更觉可恨,挥拳打在定王胸口,横眉怒目,恨声道:“不止如此,殿下还将我双手绑在后面不肯解开,叫我酸痛着手臂睡了一夜。殿下且说,该怎么罚!” 第108章 3.23 屋内霎时安静。定王瞧着阿殷满面怒容,心下大惊。 虽然肖想过许多次, 甚至在欢爱情浓的时候诱哄过阿殷, 然而当时她不肯, 他也不曾强迫过。谁知道……他竟会借着酒意装疯,迫她用了唇舌。残存的记忆似乎被这话勾起了一丝半缕,他记得昨日早晨起来时, 阿殷蜷缩在床榻里侧,睡姿不似平常自然,彼时他宿醉头疼并未细想, 如今回想起来…… 蛛丝马迹渐渐串起,定王依稀记得他似乎真的绑了她, 至于另一桩, 却还是死活想不起来。 竟然迫她用了檀口,当时必定是极为愉悦。那会是什么滋味?她的如墨长发, 温软唇舌, 在红绡锦帐里温存……他酒后不似平常自持,怕是仗着身强力壮, 露了虎狼本性。那等**滋味未能留在记忆中,实在是抱憾一生的事!不过既然已经开戒, 回头费些心思,或许还能尝到那等**滋味? 定王一旦想到那场景, 便忍不住的兴奋,又肖想能否再来一次,浑身血液似被火点燃, 眸中颜色更深。 阿殷更怒,狠狠一捶砸过去,“殿下在想什么!” 这节骨眼上,定王毕竟不敢火上浇油,岿然不动的受了那拳,将阿殷揽在怀里,“你说,怎么罚?”软玉温香入怀,方才的肖想挥之不去,就连她沐浴的花香都似更浓了,直往鼻中窜来。他无意识的往阿殷身上蹭了蹭,“若要原样赔罪,我也乐意。” “你……”阿殷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霎时双颊飞红。 臭不要脸! 定王闷声笑了笑,将阿殷抱得更紧,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酒后失德了,伤到你没有?” “哼。”记忆不堪回首,阿殷极力不去细想。 定王低头,含住她双唇,缓缓吮吸片刻后撬开唇齿,吻得格外温柔。 阿殷羞怒的情绪渐渐被抚平,随他的动作退了两步,抵到背后的菱花门时,才将定王推了推。定王见好就收,随手将那长垂的锦帐掀起,将两人盖在帘后,光线霎时昏暗。他很会捏人的软肋,将手放在阿殷小腹缓缓摩挲,道:“看在孩子份上,别生气了?” “往后不许再强迫人!” “好。” “不许喝醉——不对,连酒都不能碰!”阿殷明眸微抬,神情凶巴巴的,“若是喝了一杯,就去睡一夜书房,喝得越多,罚得越多。哼,别打歪主意,只有殿下自己去书房,我不去!还有,书房里也不能留任何人伺候,白天也不许来纠缠,反正要清心寡欲当做斋戒就是了。” 定王的一点小心思被看穿,只好闷声笑道:“好,听你的。只是,倘若父皇设宴,推脱不掉怎么办?” 阿殷觉得这有点道理,却还是蛮横道:“不管!” “那岂不是要熬死我?”定王得寸进尺,“若将我熬了两月,没忍住兽性大发,怎么办?” 这人真是……当初那一本正经端然冷肃的样子都到哪里去了!阿殷咬牙切齿,犹豫了片刻,才退让道:“那就在我怀孕的时候不许碰酒!”——平常她就算拼不过定王的力气,却还能尝试反抗,不至于坐以待毙。怀着孩子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乱动,碰上定王耍横,她就只有吃亏的分。 定王当即道:“好。” “还有——”阿殷抬起手腕,撩起衣袖递到定王跟前,“这儿还疼呢。就按殿下说的,原样奉还!” ……定王犹豫了下,见阿殷就要作色,当即安抚道:“依你。” 阿殷这才算是消了气,当下便去找了绳索。晚间待定王洗漱罢,笑得一脸得意,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绑住了。谁知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她已不知何时回到了定王怀里,再看那被缚的双手,却不知是何时挣断了绳索,正落在她腰间偷香。阿殷不忿,决定多罚两夜,定王颇不情愿的答应了。 时日天朗气清,虽则院中依旧不减绿意,那春光却是渐渐暖融起来。 定王叫蔡高准备了车马,带阿殷去瞧龙波湖的白鹄。 龙波湖离巩昌城有七八十里远,若是平常,纵马走上小半个时辰便也到了,而今阿殷怀孕,不敢折腾,只能慢慢的乘车过去,行得极慢。好在如今天气渐暖,掀起侧帘瞧瞧道旁风光,慢慢欣赏北地山峦草滩,也是别有趣味。到得龙波湖边,水面早已笑容,连绵如游龙的芦苇经秋而枯,在风中起伏成波——龙波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阿殷随定王登船,缓缓荡入湖心,便见如镜平湖之中,白鹄成群游过,见人不惊。 北地天蓝,水面在阳光下亦如蓝宝石般熠熠生辉,白鹄脖颈修长,羽翅洁白,戏水弄波,仿佛从不知世间纷扰,边地战乱。人游其中,亦觉风和日丽,将从前诸多纷扰杂事扫尽。 阿殷含笑,容色灿若朝霞,“殿下从前来过这里吗?” “嗯。这里很好。”定王答得含糊,将阿殷的手包裹在掌心,许多话藏在心里,却难以出口——那时候他心灰意冷,满心迷茫,带着染血的半枚梳篦来到北地,在这龙波湖边了残生,其中孤苦,至今记忆犹新。而今诸事圆满,母妃安好,娇妻在侧,数月之后还将成为父亲,实在是上天恩赐。 从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以为天道不公,而今看来,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那些缺憾残破,此时早已补得圆满。 此生能得阿殷相伴,足慰平生。 * 京城皇宫之中,永初帝就没这等闲适安然的心情了。 自那日太子奏报说定王私藏军械后,他就派人追踪定王府曹长史的亲戚刘慈,顺着此人举动,又摸出五处军械,令他大为震怒。只是定王如今战功赫赫,手握兵符还盘桓在北庭,永初帝毕竟忌惮,并未发作。谁知此怒未消,曹长史那封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就到了跟前,其中提到阿殷从前的英勇行径,更力赞她此次身先士卒,为国出力。又将先前那位御史的赞美之词引来佐证,说陶殷之功,堪与隋铁衣相较,虽则出身卑弱,胜在有志气、身手出众,堪为正妃,陪伴定王左右。 这其中的措辞永初帝无心细看,他只觉得,定王这是在试探,甚至胁迫。 倘若他驳回请封正妃的奏折,会怎样呢? 京城中查出的军械只是一部分,在他未察觉之处,定王会不会另有安排?甚至在宫中,会不会还有安排?以定王在军中的威信和朝堂上办事的手段,想要笼络些武夫,简直易如反掌。更别说定王如今在外握着兵权,京中只有个可能被救走的谨妃,着实没什么顾忌。 从前重重,确实是他薄待了定王,而太子无能,也是朝堂上下皆知的事实。 倘若定王以此为由,说他苛待功臣,为君昏聩,继而拥兵自重甚至夺位,会不会有将士呼应? 京城中的暗桩还未拔除,定王手中的兵符尚未收回,永初帝着实不敢冒险。 所以数回思量犹豫之后,他终是退让了一步,准了为阿殷封正妃的奏请,并命定王携阿殷即刻回京受赏,完封正妃之礼——无论如何,他都需先拿回兵符,避免动乱。 两日之后,这道旨意传到巩昌时,定王才带着阿殷从龙波湖回来。 传旨的内监是随快马而来,日夜兼程疾驰之后,已然疲惫。 然而永初帝的口谕是令定王早日回京,他并不敢耽搁,进了都护府后,即刻请定王和定王侧妃接旨。府中众官跪了满地,定王和阿殷跪在最前面,听太监缓缓宣读旨意——显然圣旨拟得仓促,礼部对阿殷知之不多,其中夸赞的言辞,多是取自御史和曹长史的奏折,稍加润色,取而用之。 阿殷听得旨意,目瞪口呆。 从先前永初帝和礼部的态度来看,因为出身的关系,她能做侧妃已是勉强,正妃之位,永初帝从未松口。没想到这回随定王北上,捡了个空漏活捉徐煜,竟会因此受赏?平心而论,阿殷并不觉得这像永初帝的行事风格。那么,平白无故的,皇帝为何突然册封,还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北庭宣旨? 心中固然惊疑不定,喜悦却还是漫上心头。 自嫁入定王府后,始终深藏在心底的那块疙瘩,也终于在此时消弭殆尽。 她下意识的抚着小腹,笑意欣慰,真心实意的接旨谢恩。 待定王请那传旨的内监入内,由隋彦招呼后,昨日才从各处陆续归来的徐奇、高元骁、彭春,连同陶靖、蔡高等人皆上前道贺。阿殷自是欢喜,瞧见定王神色如常,只在唇边添了些笑意,寻着无人处,低声道:“殿下似乎不觉得意外?” “迟早的事。” 阿殷伸手将鬓边吹乱的碎发理到耳后,挑眉含笑,“迟了不奇怪,早了就值得深究了。殿下不打算细说?” 已是三月,春光明媚,她窈窕修长的身姿站在初打花苞的玉兰树边,愈见英姿飒然。因前两日从巩昌街市买了些精巧的发簪,阿殷心血来潮换回了襦裙绣衫的打扮,将漆黑的头发高高挽成发髻,簪了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双股钗,各挑一串珍珠。身上的对襟春衫以金丝银线绣出绽放的昙花,阳光映照下辉彩夺目。腰下的襦裙还是软如烟罗,随院中春风微摆,愈显得腿长腰细。 比起初见时,那尚显稚嫩的容颜,如今的她愈发添了韵致,杏眼挑出些微弧度,风情绰约。 素手掠过鬓边碎发,袖下的缠臂金上花枝交缠,愈发显得肌肤如玉。 而眉目之间笑意明朗,没了从前的忐忑试探,却是笃定端然。 她变得确实很快,从最初默然值夜的侍卫,到如今端方贵丽的王妃,身手、见识、性情,无一不让他赏识、沉迷、信重。从前的担忧尽可抛却,如今她是他的妻,是孩子的母亲,是他决意陪伴一生的人。 定王伸臂揽着阿殷肩膀,“回屋说。” * 次日,定王将北边的事交割清楚,启程回京。随行的除了陶靖、高元骁等人,还要隋铁衣和隋诚兄妹。 来时战将傍身,数千精兵云集,回时却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人跟从。几辆赶路的马车,数匹代步的战马,加上隋家兄妹带了护卫定王的五十侍卫,别无他人。 阿殷多少有些感慨,没法再回泰州战场去看望故人,便只在都督府隔壁宅邸,对着那些历年战火下残存的残垣断壁和焦墙黑土站了许久。 定王陪她站了会儿,神色渐渐肃穆,待走出巩昌城,已恢复了从前的威仪冷厉。 这一回去,便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所求的,已无人能够阻挡。 简短的信筒经由蔡高的手递往京城,上头的两个字只有常荀能够明白——举告。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爱的地雷~~然鹅这两天忙成狗,想看现场版的话,只能再等等了QvQ 影儿8810扔了1个地雷 影儿8810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109章 3.24 京城三月,春光正浓。 郊外山野桃李竞艳, 深深宫墙内, 海棠紫荆次第盛放, 引得宫妃逐日赏花,难得的蓬勃气象。 皇后前日才设了场赏花宴,这日闲来无事, 瞧着永初帝心绪不佳,特地请他去御花园中散心。帝后二人是少年夫妻,皇后又是永初帝最敬重的孟太傅之女, 虽则为太子禁足和先前谨妃被投药的事起过龃龉矛盾,到底夫妻同心, 永初帝心烦的时候, 也常会同皇后商议。 这回也是如此。 定王府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着实令永初帝不悦了两日,如今北庭虽然传来消息, 说定王正启程回京, 永初帝依旧不敢放心。去年腊月底生出的传位于定王的心思也因此事动摇,老皇帝同皇后走了一圈, 说起当年春郊旧事,难免感慨, 又循着花香行至东宫,见太子正在里头为庶务忙碌, 太子太师又夸赞太子近来进益良多,自是欣慰。 待永初帝回到承乾殿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了笑容。 如今天气渐长, 春困日重,老皇帝批了几封奏折,便觉困顿。随手翻了几本奏折,倒没什么大事,正想着去歇歇,扫见奏折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便忽然精神了——刘慈。从太子奏报定王私藏军械那天起,刘慈这个名字便不时在永初帝跟前出现,虽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商人,却着实令老皇帝头疼。 在定王回京上交兵符之前,老皇帝终究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瞧见这名字,当即留神,将那几句粗略看过,从头细读,不由皱眉。 奏折是一位御史上的,弹劾兵部右侍郎武道行为不检点,上朝时不注重仪容等等,在永初帝看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奏本的最后,御史特地写了前日无意中看到的一件事,说是武道身边的管事贺正与商人刘慈往来密切,因他前几日听闻兵部调往北地的军械上有人做了手脚,这刘慈又曾在酒后扬言他能贩卖军械,故而怀疑武道借职务之便私售军械,贪污渎职,该当严惩。 武道这个人,永初帝当然是知道的。 出身世家门第,为官忠直清正,办事圆融持重,颇可信赖。 只是,他怎会跟刘慈扯上关系?还说刘慈手中的军械,是从武道处所得? 先前太子奏报之后,永初帝便派刑部侍郎孟应瀚秘查此事,没叫惊动旁人。据孟应瀚所奏,因定王与朝中武将和兵部皆有来往,此次又领行径都督之职北上,那曹长史便借机行事,与武将串通,中途将部分军械扣下,偷运入京中私藏。永初帝当时先入为主,难免偏信。 而今将那奏本认真看过,心中疑窦丛生,当即将那御史召入承乾殿问询。 这一问,让永初帝几乎大惊失色。 据御史奏报,刘慈曾在醉后跟人扬言,说他与兵部侍郎相熟,贩卖军械易如反掌,只是酒醒后咬死不认。而刘慈跟武道手下管事的来往却是确凿无疑,那御史本就留心官员举止,将两人来往时间和地点说得明明白白,半点不似作假。至于武道利用职务之便私扣军械的事,御史也已查得些证据——都是那位管事贺正出手,转而交由刘慈之手贩出,皆极为隐蔽。 永初帝问及刘慈跟其他朝堂官员是否有往来时,御史报了几个罩着那人生意的小京官,却半点未提定王府曹长史的事。 这般说法,跟先前太子和孟应瀚所奏的大相径庭。 永初帝挥退御史,对着那奏章坐了两炷香的功夫,念及孟应瀚与东宫来往密切,太子揭发定王的冬季又着实可疑,另召了大理寺卿入宫,命他秘查此事。而后,又派密探出宫,细察武道平常往来的人。 不过两日,那密探的的结果便奏到了御前—— 武道看似清正忠直,不与朝堂官员私交,实则跟东宫有所往来,只是多借内闱妇人之手,他跟太子明面上并无往来,所以根本无人知晓。而暗地里,因武道的夫人与太子侧妃崔南莺是表亲,武道跟太子的往来已有四五年的时间。 随即,大理寺卿的结果也报到了跟前。因时间仓促,他虽未能彻查清楚刘慈跟贺正的往来证据,然贺正借着武道的名义,暗地里胁迫运送军械的小官,继而私扣军械,却是铁证如山。至于刘慈跟定王府的曹长史,两人虽是亲戚,却因刘慈早年行径恶劣,早已闹翻了脸,数年未曾往来。 这消息一到跟前,永初帝立时大怒。 事情几乎昭然若揭,太子和孟应瀚联手蒙蔽君上,构陷定王! 而他,险些被蒙蔽过去! 不过永初帝是个急事缓办的性子,越是气怒,便越不肯做要紧的决断。当下在殿中坐了两个时辰,待怒气渐消,情绪平静下来,细细思量此事经过,虽觉太子行径着实可疑,毕竟不敢深信,便未朝太子发作。不过定王的嫌疑洗去,老皇帝少了忌惮,当即命人去将捉拿刘慈,送到御前亲审。 那刘慈不过是个贪利的商人,被重金诱惑做了此事,而今被发觉,天威震怒之下哪敢隐瞒,当即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所藏的几处军械,皆是出自贺正之手。甚至连当时贺正教他如何往曹长史身上泼脏水的话,都半个字不漏的招供出来。 随后,永初帝命人去捉拿贺正,谁知那位管事早已不知所踪,据说是出城采办,两日未曾归来。 永初帝闻言,面色更加难看。 * 此时的定王,正带着阿殷等人,在京城外五百里处的宛城暂歇。 离开北地的冰霜寒冷,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是明媚。四野间绿意满目,低拂的柳梢间燕儿成双,看了数月北边的荒凉枯燥,哪怕见着道旁一株半谢的桃树,都是极美的。 阿殷裹了件披风在身上,掀起车帘瞧两侧春光,唇边盈满笑意。 “上回经过此处,也正是这个时候。不过那会儿殿下还不认得我,咱们往西洲去,越走越荒凉冷落。这回倒是好了,天气越来越暖,风光也越来越好。”晌午在酒楼用饭的间隙里,阿殷临窗往外,对着定王感叹。 定王亦是面带笑意,“那时候我认得你。” “殿下认得?”阿殷望他。 定王颔首,“那年二月西苑的马球赛,我记得你。” 阿殷微笑饮茶,心说那是自然,那场马球赛可是费心准备了许久,要的就是让你注意。 不过想起那时的忐忑与彷徨,着实令她感慨。两年的时光,变的不止是她和父亲、兄长的轨迹,就连定王也有了不同。以他从前的行事,即便不会在太子和皇后的手段下坐以待毙,又哪会主动盘算,谋划反击? 只不知京城之中,永初帝究竟会作何判断。 这些微担忧在次日便有了眉目。离京城愈近,消息往来便愈多,常荀将京城中的动向秘密传来,定王得知,原本微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据他所说,永初帝那边已从御史口中得到举告,没过两日便捉了刘慈,此外倒没有大的动静,甚至对于太子,也是如常的和颜悦色,点拨教导。定王闻讯,露出欣慰之色。 阿殷多少有些不解,“皇上未发落太子,殿下反而高兴?” 定王才将外衫脱去,闻言侧头瞧她,“想不明白?” “按说武道的事情奏报上去,皇上总该有些警觉才对。私藏军械非同儿戏,构陷亲王也不是小罪名,就算他不想动太子,对于那位武道,也该有些处置吧?可他什么处置都没有,怕是还不肯深信,想为太子开脱,还怀疑殿下呢。” “那是你不了解父皇。” 阿殷觉得有趣,倒茶给他,“怎么说?” “父皇是否想为太子开脱,并没人知道。不过,武道身居要职,他跟东宫的暗地往来虽隐蔽,凭父皇的手段,只要留心,总能查出。父皇忌惮我功高震主取代他,难道对于太子就不会有半点疑心?东宫这两年连遭挫折,暗地里跟兵部要员勾结,父皇难道不会有疑虑?且这些军械本就是贺正出手扣下,所以无论太子如何,武道的罪名,绝对不可能洗脱。这是事实,父皇不会不知。” 阿殷皱眉,“所以父皇不处置武道,这很奇怪。” “可若是父皇处置了武道,将会如何?”定王白日里沿途散心,此时便格外耐心。 阿殷到底不似他久经朝堂手段老辣,即便洞悉定王的计划,却也难以猜透永初帝的心思。就着清茶想了片刻,还是理不透其中弯绕,遂摇头道:“想不明白。嗐,自从有了身孕,脑袋都不似从前灵光了。殿下帮我揉揉?” 定王也没拒绝,携她上榻,叫阿殷闭目躺在腿上,缓缓揉搓,顺道给她点拨—— “皇后和太子忌惮我平定北边战事的功劳,若换了平常,早该出手阻挠,甚至派人刺杀也说不定。上回在凤凰岭他们都敢动手,这途中江湖势力不少,想创造机会并不难。可这次咱们回京,途中可有半点波折?” “这回倒很安静。是因为皇后和太子已将军械的事报到皇上跟前,料定殿下这回会栽跟头?” “是。他们自以为此事天衣无缝,以父皇的性子,必定会在我回京后立即出手整治,绝不会给我留余地。他们有这招就足以让我倾覆,自然不会在途中多做手脚,旁生枝节。”定王将手指穿在她青丝之间,缓缓摩挲头皮。常年习武之下,他手指力道妙到毫巅,令阿殷格外惬意。闭着眼睛聆听,他的声音都格外悦耳,如古琴上低沉的龙吟—— “父皇若处置武道,不管是否牵连太子,都是告诉涉事的几个人,私藏军械之事并非我所为。届时皇后和太子期待落空,他们会如何?” “没法借皇上的手对付殿下,那就只有自己动手!狗急跳墙,这种时候,他们会难保不会用些偏激的手段。”阿殷蓦然睁眼,面带诧异,“所以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是在保护殿下?” “是否保护不得而知,但我手中还握着兵符,父皇不想旁生枝节,这倒是真的。” 如此一说,阿殷豁然开朗。 永初帝对太子有父子之情,对定王有欣赏也有忌惮,但这些都抵不过那枚兵符。 只要兵符没安稳落回手中,老皇帝就会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让人紧逼定王,免得定王怒极而反,借着如今正盛的声威起事,将他陷入危境。由此推测,永初帝必定也能看透皇后和太子的用意,如此按兵不动,必定也是对那对母子起了些疑心。这是好事! 且既然有永初帝亟待定王回宫,这回京的路,倒是能省去不少波折。 阿殷心下甚喜,侧头枕在定王腿上,顺势抱住他腰,“那咱们这两日,可以睡个安稳觉,养好精神了。倒是京城里的皇后和太子,这会儿怕正焦虑忐忑,寝食难安。” 定王身子微僵,半晌才低声道:“话是没错。可你这样子,我如何安稳睡觉?” 阿殷蓦然惊觉,慌忙松开手臂,转身靠在软枕,面颊微热。 定王低笑,自后将她抱住,闭眼小憩。 作者有话要说:  能抱着睡觉已经很幸福了呢~~[来自单身狗的垂涎] 蟹蟹地雷,破费了哟(*╯3╰)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baibai扔了1个地雷 补考必过!!!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修小君扔了1个地雷 第110章 3.25 定王一行人抵京时,正是三月二十。 时维暮春, 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朱雀大道两侧的绿柳已然低拂, 樱桃树繁花开遍,一阵风过,扬起玉白的细蕊飞入车厢。阿殷坐在车中, 稍稍掀开半边侧帘,便见街市两侧围满了百姓,各自欢呼, 庆贺定王得胜归来。喜气洋洋的脸浸浴在晚春丽日中,两侧屋檐鳞次栉比, 雕梁画栋, 富贵热闹。 这是与战争中截然不同的气象,令人见之欢欣。 阿殷唇角含笑, 拿弯刀挑起半角前面车帘, 映入眼中的便是定王挺拔宽厚的背影,包裹在墨色织金的披风中。黑狮子四蹄稳健, 走得气势昂扬,他腰悬宝剑, 山岳般在马背上矗立。两侧百姓平常对他敬惧,此时却都是崇拜, 甚至还有闺阁女儿开了阁楼窗扇,一睹战神风采—— 数年前墨城之战,定王因崔恒屠城而得杀神之名, 这回不知是谁先提起,百姓极力压着的激动议论中,杀神二字早已变成战神。 抬目望远,巍峨肃穆的宫阙帝城岿然立在路的尽头,两侧站满乌压压的百姓。 哪怕是居于东宫多年的太子,都不曾得过这等欢呼迎接。 也难怪皇后和太子心生忌惮。定王如今的才能、声名和功劳,无一不超越其上,无人能及。从前朝堂上只有武将对他敬服,文臣却因屠城之事而颇多微词,这回从常荀探来的消息看,因泰州和北庭两场战事赢得漂亮,定王留心防备之下没人闹幺蛾子,文臣中也多对定王交口称赞。 烈火烹油、簪缨繁华,声势最隆之时,也是处境最危之际。 阿殷瞧着定王,渐渐觉出他身体的紧绷——如同谨慎行走在刀尖之上。 她也不敢放松心神,垂帘将外头热闹隔绝,闭目清心。 走过朱雀长街,宫门口禁卫军列作两队,宫门洞开,外头由皇帝最倚重的孟太师和高相率百官迎接,只未见太子身影。 定王见状微惊,当即翻身下马,后头陶靖、高元骁及隋铁衣、隋诚等人亦随之下马。阿殷因今日要入宫见驾,为免旁人挑刺,特地换了劲装打扮,瞧见那些迎接的官员时,也是微惊,三两步赶上去,走在定王侧后三四步外。同行的两位御史,高元靖等文臣亦惶然跟随。 这阵仗着实过于隆重。 对面孟太师缓步上前,代永初帝致意嘉奖,极言此行之艰辛,将士之辛劳。 随即,以孟太师、韩相和定王为首,百官入宫,往太极殿中拜见永初帝。 太极殿是平常永初帝处理朝务之处,恢弘庄重,宽敞肃穆,足可容纳数百人。此次定王在北线大捷,将敌寇驱尽,巩固边防,虽然当时永初帝已命高元靖代为劳军,又派内监特地往北地传旨封赏,却未曾隆重恩赏。这回便命礼部筹备,于太极殿召集百官,当众重赏。 定王等人在殿中没等片刻,永初帝便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自侧门入殿。 众人跪迎,口呼万岁。待永初帝免礼后,定王再次端正跪下,将兵符双手奉上,神情肃然庄重如旧,“儿臣奉命抗敌,已将敌寇尽数驱出边境,幸不辱命。请父皇收回兵符。此次调用将士军械及损伤状况都已造册登基,请父皇御览。”旁边担任监军的御史随之出列,将每一场布防作战耗用的军资及人员册子奉上,由内监首领魏善转呈永初帝。 铜制的虎符落回掌中,永初帝确信无误后,最后一丝忧虑随之消弭。 对于那本清册,老皇帝已无暇去关心。 他将兵符郑重放回案上的密匣中,继而扫过跪地群臣,面露笑意。随后便是一番夸赞,由魏善宣读早已备好的圣旨,按前线递来的军情奏报和监军御史的建言,上自定王、隋家众人、陶靖、徐奇、彭春、高元骁等战将,下至蔡高、魏清等诸多小将,各有封赐,其中以定王所受封赏最重。 末了,魏善单独请出一卷圣旨,由礼部尚书亲自宣读,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加封阿殷三品将军虚衔,并册立定王正妃。礼部先前已依命备好龙边诰书,云凤锦面,犀角为轴,在定王归还虎符之后,即由掌印太监钤了印,算是正式册封。 阿殷端然立在定王身后,跪地领旨谢恩。 寻常王妃册封时,需着礼部备好的礼服受封,阿殷算是个例外,未着服制。然而当着百官众臣的面受封,却与别处不同,且旨意中颇多对她战功的溢美之词,更是与平常夸德行工容之礼不同,算是百余年来独一无二的册封仪式。 直至午时将尽,诸般封赏已定,永初帝先行回宫。 定王则辞别陶靖、韩相等相交颇厚的人,带阿殷回府,待换上王妃服制后,再入宫拜见皇后谨贵妃等人。 周遭群臣自是一阵恭贺,见定王愈发威仪冷肃,多少怀有敬惧不敢造次,恭敬向他和阿殷道贺过了,却将陶靖团团围住,道贺不止。陶靖虽也不耐烦这等应酬,瞧着定王与阿殷相携离去的背影时,却格外欣慰,亦随口附和赞赏。定王的声威气势自不必说,朝堂上下本就无人能及,难得的是阿殷身姿修长,背脊挺拔,玉冠束发更见英姿,同定王并肩而行,相得益彰。 比起两年前的窈窕少女,女儿蜕变得实在太快,令他欣慰。 陶靖目送春光下的夫妻二人远去,满面笑意。 * 待定王和阿殷回府,曹长史和常荀已然在府中备宴相候。 清知阁外的荷塘中,荷叶已碧,铺满水面。 阿殷随定王经曲廊步入厅中,瞧见矮案上熟悉的精致吃食和美人颈瓷瓶中供着的时新春花,喜笑颜开。在北地的寒冷风沙中苦行数月,而今回到这富贵京城,就着暮春暖阳,竟自觉出温软意味。 四面窗扇早已卸下,通透凉爽,隐约送来荷叶清香。案上备了精致瓜果,荷叶鲜笋做汤,凤梨蟹粉为羹,玫瑰香露作茶,在吃多了北边的肉块牛乳之后,格外诱人。再往旁边,玉白瓷盘中整齐的摆着银丝卷、梅花香饼、酥皮马蹄糕、糖蒸酥酪,旁边则各色蜜饯果脯。 厅中只有阿殷和定王、曹长史及常荀四人,礼数不多,各自落座。 定王自听常荀汇报这半月内京城的诸般动静,阿殷先拈一块银丝卷入口,甜香软糯。 桌上各色小菜都是思念已久,她对朝堂众位官员对东襄之事的态度并不甚敢兴趣,闷头夹菜品汤,直至常荀说到太子时,才算是抬起头来。 “……今日率百官迎接殿下,是孟太师的主意,其中打算,殿下必定也明白。太子昨日还春风得意,在宫外见到我,还关怀殿下何时回京,瞧着胸有成竹。今日一早皇上下令百官在皇宫外迎接殿下,他怕是心里存了疙瘩,据说是受了寒,称病不出,请了四五位太医过去——如今早已过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受的寒。” 定王哂笑,“太子的肚量,也不过如此。” “他也是没办法啊。”常荀语似嘲讽,“去年代王的事情就不说了,自东襄挥兵南下,他可做过些什么?举荐的陈博弃城而逃,在徐煜兵败后被陶将军射杀,后头那位梁绍更不中用。战事上,东宫几乎没能出半点力气,倒是在文事上做了些功夫,帮皇上操持春试的事,据说推荐了几位才俊,得了几句夸奖。不过也仅此而已,春试的结果已经出了,王妃的兄长——”他特地朝阿殷瞧了眼,见她唇角沾着的糕点碎屑时,强忍笑意,“他在春试中崭露头角,下月还可进殿试。陶将军才立大功,这文试的功名下来,可又是满门荣耀了。” 阿殷闻言惊喜,“春试的结果出来了?” “吏部已定了名次,只是还未张榜。恭喜王妃了。”常荀在京城处事游刃有余,要打探这些消息易如反掌。 阿殷闻言甚喜。 她在北庭时就记挂过陶秉兰春试的事情,不过因信得过陶秉兰的才华,为免旁人说兄长是靠皇家姻亲得中,所以未曾过问此事,只顺其自然等待结果。却没想到,兄长竟是如此出色——十七岁就能在春试中脱颖而出,得皇帝金殿考问的机会,实在是少有的事。 父亲说兄长有当年外祖父的风采,果真不虚。 旁边定王亦露笑意,实在看不下去嫩唇边的糕点碎屑,没忍住伸手,帮阿殷擦去。 常荀视若无睹,曹长史年纪长些,还不习惯府中冷肃的王爷如此行径,只好装作低头喝茶。 定王倒没觉出不妥,用饭的间隙里又问了些话,便带阿殷回静照堂中。 礼部此时已将王妃的冠服送来。比起先前那套侧妃的礼服,这一套就庄重华贵许多——九翟冠上用银丝编成九只神态各异的翟鸟,每只口中衔一串浑圆柔润的珍珠,再以极细的金丝堆成博山,镶嵌滴红的宝石和花蕊翠叶,两侧则有金凤簪,口中颤巍巍的衔长珠结。 阿殷本就生得眉目如画,艳冠群芳,由嬷嬷梳头后将这顶冠帽一戴,更觉双眉秀长,杏眼顾盼生辉,肌肤腻白如脂,嫩唇艳若含丹。内室里光线不似外间明亮,铜架上点了灯烛取亮,愈发显得脸颊柔润,神采焕然。 如意与阿殷分别数月之久,伺候着打扮,忍不住连声称赞。 那嬷嬷原是宫中女官,亦含笑道:“这九翟冠各府里的都差不多,由王妃戴着,却格外华贵。寻常女儿家压不住这金银珠冠的贵气,王妃虽年轻,戴着却正好。” “咱们王妃自幼习武,能够率军杀敌,神采与旁人不同,自然更加气度华贵。”如意跟嬷嬷日渐熟稔,含笑夸赞,瞧着发髻再无不妥,遂将九翟冠暂且取下,那大衫霞帔取来,服侍阿殷层层穿上。 冠服的尺寸皆由王府女官报与礼部,阿殷虽有身孕,此时并无半点显露,穿着很合身。 朱红的直领对襟大衫是正妃所用,上头绣着金凤云纹,大带佩绶皆是按规制所做,贵重华美。 将近半个时辰后,才算是穿戴整齐,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戴上九翟冠,走出内室。 定王已在外头等候。 即便见惯阿殷丽色,在瞧着阿殷缓步走出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瞬失神。 修长的身上大衫端庄贵丽,那一只彩绣的凤鸟随着脚步挪动微摇,云纹牡丹迤逦到裙边。繁复细密的镶边直领衬出腻白的脖颈,如龙波湖中的白鹄般悦目,满头青丝尽皆盘做发髻,玉般的脖颈别无累赘,只有耳畔的红滴珠宝石垂落映衬。司空见惯的九翟冠放在她身上,似是平白添了层华彩光晕,映着精致英气的脸颊,容貌艳丽,姿态昂扬。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当日身份卑微,在危岩间轻盈腾挪的玉燕,终于化为凤凰,直上云霄。 她的勇气、志向和坚定前行,值得这般回报。亦如暗夜中辉煌的灯盏,让他更加坚定的前行。 定王不知为何,喉头微动,似是心潮澎湃。 走上前去,握住阿殷的手,眼底皆是她的影子。 他挥退了周遭侍从,凑在阿殷耳边,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给你更贵重的冠服,在群臣百官面前,与我登上丹陛,受四方跪贺,万民膜拜。” 阿殷迎着他的目光,笑意朗然,“什么都好,只要我能站在殿下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跟定王男神并肩前行,阿殷的内心应该也很激动~从卑微的庶女、值夜女侍卫到战神正妃、虚衔将军,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呀,努力终有回报!这章发二十个红包吧,先到先得^^ 另外,关于九翟冠的描写,参考的是《图说明代宫廷服侍》哈,不要纠结混乱的朝代背景23333 蟹蟹爱的地雷~~(*╯3╰)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汤圆扔了1个地雷 keymio扔了1个地雷 baibai扔了1个地雷 第111章 3.26 后晌,阿殷同定王入宫, 先往昭仁宫拜见皇后, 次往德音殿拜见谨贵妃。 谨贵妃在去岁腊月时, 因天寒地冻而身体虚弱,熬过了早春二月,此时倒恢复如常。她深居宫闱, 虽居贵妃之位,却不似皇后般多年经营,无非是母凭子贵, 又因永初帝为当年的事心怀愧疚而地位颇稳,在宫中的本事实则有限。 这几个月中, 北边的战报虽然能传入宫中, 定王府和隋夫人偶尔也能递些消息进来,到底不够详细。 此时母子相聚, 难免问及北边战情。 定王便照实说给她听, 不免提到在西洲遇见隋丽华的事情。 谨贵妃闻言,也是皱眉, “这件事先前我也听说了。丽华这孩子是有些骄纵,心地却也不坏, 平白被禁足在府中,难免气闷。只没想到她这样大胆, 独自跑去西洲,难道是不怕北边战乱,想往北庭去?” “她可不是独自前往。户部侍郎高元靖北上, 她就在其中藏身。” “随着户部侍郎?”谨贵妃似觉意外。 “不止高元靖,随行的那位御史也很照顾她,还帮她找了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药材。”定王瞧一眼谨贵妃倏然变了的脸色,声音未有半分波澜,“在鄯州留宿的那夜,她与那位御史串通,险些将药投入我和阿殷的饮食。这些药的毒性,不必我说,母妃想必能够明白。最要紧的是——那位御史,是皇后的人。” 谨贵妃闻言,勃然变色,“怎么会,丽华就算骄纵些,可心地……” “那只是在母妃跟前。”定王皱眉打断,“我知道母妃与她母亲私交甚笃,这些年应舅舅所请,也极照拂丽华。然丽华虽在母妃跟前活泼可人,在外却未必如此,这一点,母妃想必能够明白。她的性情与我无关,但私下跟皇后的人勾结,险些酿成大祸,这却不能坐视不理。” 谨贵妃原本还满面笑意,听了这话,霎时犹豫。 人前人后表里不一者,她见得多了,只是很难相信隋丽华也是这般性情。 当年那个承欢膝下的幼女那样乖巧,从王府到皇宫,苦寂的深宅之中,除了定王,便只有隋铁衣和隋丽华曾陪伴过她。隋铁衣又是个调皮的性子,幼时就爱跟定王上房揭瓦,爬树捉鸟,半刻都不肯安静,算下来,只有乖巧伶俐的隋丽华陪伴她最多,且因隋丽华嘴甜会哄人,格外讨人欢心。曾有一度,面对性情日渐冷硬的儿子时,谨贵妃将隋丽华视为女儿看待,聊以慰藉深宅寂寞。 甚至因为疼爱隋丽华的缘故,这些年中,她跟隋夫人的关系也是不咸不淡。 而今陡然听定王说隋丽华竟会与皇后勾结,起害人之心,多少难以接受—— 亦如当年在明白永初帝对她所谓的“情”意只在言语之间时,难以相信一般。 殿中片刻安静,阿殷在这种时候才不会开口自讨没趣,只端坐着不动。 好半天,谨贵妃才叹了口气,“她既然糊涂至此,我也无话可说,路是她选的,我纵可惜也是无用。倒是委屈了你。”她拍了拍阿殷的手,颇含惋惜。她最初对阿殷的态度不错,只是因隋丽华的事,才各有些许芥蒂,今日听说阿殷有孕,自然高兴,目光稍露慈爱。 随即,又看向定王,“你舅舅可知道此事?” “舅舅留她在北庭,不许回京。”定王说得直白,“丽华的婚事,恐怕也会是舅舅在北庭择定。” 谨贵妃微讶,没想到素来疼爱隋丽华的兄长,竟会下这样的决心——北庭苦寒,那边稍出色些的,也多是沙场将领,如何比得上京城如云的青年才俊?隋丽华留在边关吃苦不说,婚事怕不会好到哪里去,以她的娇惯性子,这两年怕是得狠狠磨上一番。 手边还有当时隋丽华入宫陪伴时写的字,有她打的络子,剪的窗花。 谨贵妃默了片刻,终归一声叹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你舅舅这样处置,必定事出有因,是丽华咎由自取,我自不会干涉。”她说。 定王眉目微动,终究也只能倒杯热茶到谨贵妃跟前,“母妃身上的病根还未除尽,还当好生将养。” 谨贵妃颔首,招呼两人吃小厨房中新做的糕点。 * 定王和阿殷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了德音殿,谁知出门还没走两步,迎面就见魏善的徒弟何保匆匆走来。 “拜见殿下,王妃。”何保年纪还小,眉眼倒是挺伶俐,“皇上在延庆殿设宴,吩咐奴才来请贵妃娘娘,殿下和王妃。” 突然设宴?定王诧异。 然而对着小内监也问不出什么话来,遂回德音殿中,请了谨贵妃同往延庆殿赴宴。 延庆殿处于御花园之侧,因为周遭风景颇好,便成了宫中帝后宴请的最佳场所。但凡不涉及百官众臣,几乎皇帝所设的家宴、皇后所设的赏花宴等名目繁多的小宴,都在此处,今晚的宴席,就是在延庆殿的偏殿,临近御花园边上假山之处。 偏殿内不算宽敞,当中设帝后二人的席位,下首的桌案留给得宠的侍宴妃嫔,左右两侧各摆三四张桌案,留出中间奏乐演舞之处,就差不多了。 定王同谨贵妃、阿殷赶到时,殿内已有数人——永安王及其生母甄妃、王妃高妘,金城公主及驸马崔恒,角落里还坐着郁郁寡欢的嘉德公主。待谨贵妃入座之后,便只剩四张席位,算起来,刚好是帝后二人及太子夫妇。 所以这是个极小的家宴? 阿殷心中狐疑,同甄妃及金城公主等人行礼,见素来爱笑的嘉德公主郁郁寡欢,正待相问,就听魏善的声音自侧门外传来,却是帝后、刘妃及太子、太子妃驾到。 她只能暂且咽下疑惑,端然行礼,待永初帝赐座后,在定王下首入座。 永初帝面带笑容,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自正月定王出战之后,一家人未能团聚,所以趁此机会设宴,稍享天伦。皇后自是附和,在永初帝吩咐开宴,宫人鱼贯而入端菜的时候,便开始关怀定王,说北地苦寒、战事劳累云云。 继而话锋一转,到了阿殷身上。 “玄素是个急性子,平常都是昼夜不停的赶着回京,这回偏偏走了小半个月,怕是为了照顾定王妃?皇上总担心玄素性子太过冷硬,不会照顾人,如今倒是能放心了。” “定王妃的身子还需要照顾吗?”金城公主含笑望过来,“听说父皇今日封赏定王妃将军之衔,可见其本事不逊色于隋铁衣,带兵打仗都不怕的。” 皇后微笑,“定王妃是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席间除了帝后、谨妃,旁人都是稍觉意外。 原本一直在对面郁郁寡欢的嘉德公主都出声了,“有了身孕?当真?” 阿殷总算等到她说话,当即笑盈盈的道:“这可不好骗人。”目光与嘉德公主相触时,却分明含有询问关切之意。 嘉德公主只勾唇浅笑了下,示意她没事,然而神情终究寥落。 甄妃平素在家宴上甚少开口,此时听闻,也露欣慰之色,“定王妃有孕,皇上又能添个孙子,这可是好事。只是我在宫里都听说了定王妃擒获东襄大将的事情,算起来那会儿应当有孕不久,北地本就艰苦,若是因此耽搁了身子可不好。定王年岁不小,难得能添个子嗣,可半点马虎不得,如今既然回京,得好生调养。” 阿殷报以微笑,“多谢娘娘关怀,那时候是我疏忽了,往后必当精心。” 皇后顺道接过话茬,“甄妃倒是高兴,可见喜欢孩子。玄夷这边才成亲没多久,永安王妃跟定王妃年纪相若,从前处得也好,可要加紧些才是。” 话题落到高妘头上,她的笑容有些勉强,朝上首皇后对答,却是半点都不肯看阿殷—— 今日她和永安王都是临时受召赴宴,虽也装扮过了,比起阿殷那身册封正妃的九翟冠和大衫礼服,就寡淡许多。原先她还憋着一口气,想要凭借正妃的身份压着阿殷,谁知她才嫁入皇家,卯足了劲等人回来,阿殷那头出征一趟,摇身一变,竟从侧妃变成了正妃,还是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嘉奖? 相形之下,她虽从最初就是正妃,风头却半点不及阿殷。 如今两人的地位因定王和永安王的差距而异,阿殷那身华贵的礼服在晚宴烛火的映衬下,更是让高妘半点不想多看。偏巧金城公主还要火上浇油,因正巧坐在永安王上首,趁着宴席间歌舞的时候,特地将阿殷那身礼服拿来跟高妘当日穿的比了比,虽是贬阿殷而赞高妘,却更令高妘不忿。 宫中乐工排演的歌舞虽不似坊间妖娆多姿,胜在乐曲极好,拿来下酒,倒颇怡情。 定王却没这等心情。 皇后的言语虽扰乱心绪,让在座的人纷纷猜度她的用意,却绝不包括定王。 那些软绵绵的唇枪舌剑半点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留意的只有自吩咐开宴后没再说过半个字的永初帝。 舞姬腕间水袖轻挥,待得御案角落里的烛台都微微晃动。女眷固然各怀心思,席上四个男子却几乎都噤声不言,三个皇子的视线不时投向面目肃然的永初帝,偶尔在收回时各自相触,也都是颇为客气的颔首致意。 乐曲初停,舞姬缓缓退下。 金城公主心高气傲,跟高妘一样看不惯出身低微的阿殷,正想着开口说什么,却听上首永初帝轻咳了声。 这轻咳如春雷响过,动静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留心。 片刻安静,永初帝将金杯中的酒液喝尽,缓缓搁在桌上。 “玄素这回劳苦功高,确实无人能及。只是——”永初帝尽力让语气和缓些,“朕近来查获几处私藏的军械,那为首的人是你府上长史的亲戚,供认此事是你安排。玄素,朕想亲耳听你说说,你可知情?” 气氛为之一僵,太子和皇后绝未料到永初帝会当众提起此事,相顾诧然。 定王闻言,很配合的挑眉,神情恢复惯常的冷肃,“竟有人私藏军械,好大的胆子!儿臣并不知情,若是事涉曹衍,父皇尽管查问。” 永初帝沉吟,旁边太子微惊过后,仗着有皇后在场,还以为永初帝是要趁此机会发作,当即道:“这事我倒听说了。玄素到西洲后,派了常荀回京,这位常司马算是我的内弟,他的本事连父皇都交口称赞,结交又广,听说也跟此事有关?” 这个问话恶意满满,定王立时冷了脸。 “皇兄这话倒怪了。常荀为何回京,皇兄难道不知情?” “你的司马,我怎会知情!” “常荀本是我的司马,忠心杀敌报国不说,兼负我身边侍卫统领之责,当时北庭战事吃紧,两军冲杀本就危险,无故不会离开。他当日突然折返,是因西州刺史常茂说中书令和夫人病重,思念常荀,叫他早日回去,常荀不肯,为此与常茂争执,我为平息争吵,才劝他回来。当时席上西洲众官、高元靖、两位御史等人都在——”他哂笑了下,语气冷淡,“我还当皇兄早已听得消息。” 一贯的冷厉耿直口吻,虽不主动调试,但不悦时,丝毫不遮掩的挑明太子对他的敌意。 这般态度,令永初帝面色稍霁。 ——这样的定王是他熟悉的,也更令他放心。 对面太子恼羞成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定王哼了声,闷头喝茶,不理他。 永初帝今日只召膝下诸子女赴宴,便是为察言观色,试探既然有了结果,更确信常荀回京之事是太子的手笔。甚至连常荀跟刘慈之间微弱的联系,在此时,也被他认作是太子的有意构陷。 最后一丝疑虑消尽,对太子的居心便更加洞察。 永初帝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太子立即噤声。 席上众人沉默,皇后想救场时,被永初帝以眼神挡回去。 老皇帝自命魏善斟酒,见定王杯中酒液尚满,只一杯杯喝茶,便缓声道:“怎么不喝酒了?” “儿臣……”定王似尴尬般避开他的目光,“不便喝酒。” 永初帝何等锐利的眼神,细察旁边阿殷神情,便猜出些端倪。 遂笑了笑,紧绷的神情也松弛下来,“你这性子,倒也算变了些。”他亲自含笑打趣,旁人总算松了口气,随着另一波歌舞的上场,方才的紧张对峙荡然无存。 只有太子心虚,只觉方才永初帝那一眼满含告诫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地雷~~muaaa 影儿8810扔了1个地雷 ☆☆☆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112章 3.27 次日,原本被永初帝压得没露半点风声的私藏军械案, 被搬上了台面。 先前因定王手握兵符在外, 永初帝查探得小心翼翼, 此时没了顾忌,便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及高相、中书令常钰等人召集齐全,由中书令常钰主持, 大理寺卿负责查办此案,有司配合。 彼时太子也在殿中,待常钰等人退下, 永初帝单独留了太子,沉默着翻看奏折。 昨晚那满含告诫的冷厉一瞥令太子至今忐忑, 因前晌被永初帝召至此处, 他也没机会去跟皇后讨教,只能摆出恭敬态度, 端端正正站在御案跟前。殿中诡异的安静, 除了永初帝翻奏折时偶尔的悉索声音,便没半点动静。 太子不知永初帝何意, 因还是跪安的礼数,双膝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 却不敢挪动分毫。 几番想要开口说话,瞧见永初帝那紧皱的眉头, 太子也未敢则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魏善,那位正专心致志的研磨,也未有半点表示。 好半天, 永初帝才抬起头,仿佛才想起太子在此处,慢慢喝了口茶,“私藏军械的案子,你还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太子跪地许久,已将永初帝奇怪的态度细细琢磨过。此时对上那道深不见底的目光,按下了进言的心思,只缓声道:“私藏军械案,父皇已派了中书令和大理寺卿,自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儿臣所知晓的,已尽数禀报父皇,没有旁的。” “没有了?”永初帝俯身,目光重重压下。 太子不解其意,犹豫片刻之后,笃定道:“没有。” 永初帝眼中似掠过失望,转瞬即逝。他沉默着将太子瞧了片刻,没再多说半个字,起身便往内间而去,也不知是不是近来劳心太过,背影竟自有些疲累之态,微微佝偻。 太子跪地恭送,没得到永初帝半个字的回应,在空荡的殿中跪了片刻,起身走了。 * 案子很快就有了头绪,私藏的几处军械早已被永初帝查明并派人控制,这回兵马司出动,自是轻易将罪证尽数带入大理寺中。刘慈先前被秘送入宫审问,此时也移至大理寺狱中,审问出来的结果与从前无异——刘慈在宫中早已心胆俱寒,自是将事情供认得干干净净。 余下的人虽也各自招认,却没什么要紧的发现。 种种供词,皆指向兵部右侍郎武道的管事贺正,而贺正依旧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常钰将进展奏至永初帝处,老皇帝只是皱眉不语。 倒是太子先前不知刘慈吐露的消息,听他将供词指向贺正,震惊万分。在听说永初帝召武道入宫审问的时候,太子更是满头雾水,匆匆跑去皇后处商议。 孟皇后也才刚得知消息,仓促间虽不知其中就里,好在贺正下落不明,便只让太子做不知情,让武道咬死是贺正擅自行事,与他无尤。更叫太子小心行事,近来勿与武道来往,免得将祸水引向东宫。母子二人本是得了密报,认定是定王藏了军械,而今虽觉疑惑,却寻不出头绪,只叫太子派人四处搜寻,务必将贺正寻回。 私藏军械之事,遂成悬案。 永初帝震怒之下,命将刘慈和涉案人等判了斩监候,下令各处缉拿贺正。 公案暂时搁置,于私,老皇帝毕竟另有判断。 从最初太子咬定是定王藏私,刑部侍郎孟应瀚查出此事与定王府长史有关,至御史无意间揭出刘慈和贺正,甚至牵连武道,其中蹊跷之处,颇耐人寻味。最令老皇帝疑心的,是此时出现的时机——定王才在边陲立下大功,手握兵符,京中就有他私藏军械之事,若非那御史奏报,此时,定王即便不受谋逆的罪名,也该是遭了猜忌冷遇,难以再回朝堂。 这件事受益的,便只有皇后和太子。 况武道的夫人跟太子侧妃崔南莺从前私下里往来颇多,如今忽然断了联系,太子又在明面上跟武道做点头之交,其中蹊跷,则更耐人寻味。 疑心加上推测,种种迹象让永初帝几乎认定,此事是皇后与太子合谋,栽赃定王。意图蒙蔽君上,借他的手,除去定王这个劲敌。 永初帝自然不甘被如此欺瞒利用,虽因贺正失踪而难以定案,不好处置太子,待东宫却是愈发冷淡。 待定王,却比从前更器重了许多。 定王也没去插手那私藏军械的事,因东襄这场战事耗费甚巨,战事虽定,还有许多余下的事要处理,回来歇了没两天便开始忙碌。倒是阿殷得空,回京后请了太医诊脉,得知胎像极好,便放了心,每日遵从太医的嘱咐散步赏花,趁着暮春光景,还往静安巷去,看望父亲和兄长。 * 静安巷中,春意未凋,巷子两侧人家门口,紫藤花次第绽开。 陶靖因战事中骁勇,受赏之余,还得了二十余天的休沐。 兄长陶秉兰既已得了春试名次,等候殿试,便从监中搬回,常往季先生府上去请教学问。 这一日恰是天暖气清,阿殷许久未见季先生和季夫人,便跟陶秉兰同去季府问候。到得那里,季夫人自是恭贺她有孕之喜,听阿殷说她在北地荒芜了数月,未能赶上京城的春光,便提议去郊外踏青散心。 这也正是阿殷所盼,回来同定王说了声,又因惦记许久未见的好友傅垚,便也约她同去。 谁知傅垚那性子倒是跟季夫人十分投缘,途中谈笑,格外和睦。 待踏青归来,阿殷自派人送傅垚回家,至季府中,正巧陶靖在同季先生说话。季夫人提及陶秉兰春试得意,却尚未定下婚事,阿殷见机便将傅垚提起。因陶靖在南衙中跟兵部多有往来,傅垚的父亲又是兵部左侍郎,两人相熟,商议之下,便将目光投向傅家,只待殿试之后安排。 回去将此事说与定王,他也颇高兴,因手上事务少了许多,打算次日再带阿殷出游。 阿殷如今怀着身孕,不便骑马各处游玩,两人商议过后,便决定往城郊的别居去小住几日。临行之前,却听人来报,说是嘉德公主前来。 嘉德公主的心绪似乎不大好。 她平常出门总是前呼后拥,将宫人侍卫带上一堆,十分的威风。这回身后却没带几个人,除了贴身的两名女侍卫再不肯带旁人,永初帝哪里放心,当即派了冯远道随行,又派宫人来传口谕,令定王好生照拂。 定王领旨,命人送走内监,旋即带两人出门。 到得府门口,那里却只备了一辆供他和阿殷乘坐的马车。定王只当嘉德公主也是乘车而来,叫她自去乘车,才将阿殷扶上去,就见嘉德公主往身边凑来,撅着个嘴,颇忧郁的模样,“定王兄,我想跟嫂嫂同乘。” 她自幼受宠爱,性情也活泼,极少如今日般情绪低落。 定王正要上车,闻言顿住,“你的车马呢?” “我骑马来的,不想再骑马去郊外。”嘉德公主往车厢跟前凑了凑,小声道:“你骑着黒狮子,让我跟嫂嫂同乘好么?”大约是看出定王有些被打搅的不悦,当即道:“我就蹭个车罢了,又不是要时刻缠着嫂嫂!” 这是什么话…… 定王退后半步,“阿殷怀着身子,你别乱折腾。” “嗯!”嘉德公主稍露笑意,抢着进了马车,而后吩咐冯远道和那两名侍卫,“你们——跟在定王兄后面吧。”说罢落下车帘,同阿殷对坐在车厢内。 车厢内备着极精巧的桌案,阿殷此时已将它摆好,取了蜜饯放着。 自那晚宴上见过嘉德公主之后,两人并没再见过面。先前阿殷入宫给谨贵妃问安时,听说嘉德公主也是出城游猎去了,再往后诸多琐事,未及拜会,此时既然同乘,便将那蜜饯推过去些许,“公主近来频频出城,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嘉德公主似是叹气,“不高兴的事,不说也罢。我今日过来,是想听嫂嫂说故事。” “说故事?” “定王兄和嫂嫂在北边的事情,我在宫里也听说了,后来出宫听见外头的传言,更是佩服。”嘉德公主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我也想跟嫂嫂似的各处走走,哪怕不能征战,看看也是好的。定王兄必定没耐心跟我说这些,所以……嫂嫂说一些给我听好不好?” 一声声嫂嫂撞入耳中,令阿殷不自觉的微笑。 她跟嘉德公主的来往不算多,却总是颇为投契。 从前身份有别,毕竟要顾忌尊卑,而今这位公主成了小姑子,倒觉亲近许多。她虽猜不出嘉德公主为何不悦,却很愿意逗她高兴,遂将北边的趣闻和经历拣了要紧的给她听。 嘉德公主原本的忧郁渐渐淡去,听阿殷讲了一路,也不肯开口说她为何郁郁寡欢。 到得别院,因嘉德公主从前常来此处,也不等定王分派,便往惯常住处去。 定王吩咐那两名女侍卫跟从,却将冯远道留下,一道入厅,“嘉德这孩子,今日是怎么回事?” 事涉公主,自然不许旁人在场,随行的蔡高亲自守在门外,令旁人在院外伺候。 屋内,冯远道自是正色应答。 “殿下不在京中,怕是还没听说。皇上给公主择定的那位驸马,前阵子南下游历,被塌落的山石埋了。公主为此心绪不佳,已有许久。”冯远道原本是定王旧属,自到永初帝跟前当差,两人虽断了往来,交情却是依旧。他提的是驸马的事,步入内室之后,却朝定王拱手,神色颇为严肃,“殿下,终于回京了。开春的这两个月,北边有战事,南边也不安稳。不知殿下可曾留意?” “曹衍跟我说了些。南边闹春荒,饥民不少,让户部很头疼。” “不止如此。”冯远道随定王入厅,因外面别无旁人,便少顾虑,只低声道:“自入春以来,南边饥民闹事已有数次,只是地方官员没敢上报,皇上虽从别处得知,但因北边战事正急,所以未曾处置。那位——”他心照不宣的比个手势,“在春试上做功夫之余,也往赈灾的事情上插了手,结果办得不好,让皇上很不悦。” “父皇可有什么打算?”定王立即嗅到冯远道的言下之意。 “殿下也知道,这几年灾情就没断过,这回东襄战事又令朝野震动,前阵子朝中司天台说星象有异,外头有流言传出是主位失德。主位是指那位,卑职不敢妄论,然而皇上对太子不悦,其实在殿下回京之前,就已很明显了,只是未在朝臣跟前表露。皇后和太子不可能察觉不出这态度的变化,也不会坐以待毙。我看皇上的意思,是想去祭祀天地,以振民心。届时銮驾出宫……殿下该当早做准备。” 这消息委实太重要,定王不由肃然,“特地祭祀天地?” “皇上曾提过此事,只是还未向外宣布。”冯远道因在永初帝跟前当差,平常为免让定王受疑,几乎断了来往。这会儿说罢要紧事情,也不多耽搁,便起身道:“还请殿下早作决断。” 定王沉默,面色更见冷肃,片刻后道:“你在宫中,更应谨慎。” “卑职明白。”冯远道随同定王缓缓向外走,立时改了话头,“……公主这已是第五回出来散心,王妃既与公主交好,或可劝解一二。皇上国事劳累,难以为公主分心,叫微臣转告殿下,还请照拂公主。多留数日也可。” 屋门打开,阿殷方才听得胆战心惊,这会儿也自露出笑意。 “别苑本就空着,我也想多住几日。殿下——不如我过去瞧瞧嘉德?” 定王颔首,“好。有劳冯常侍。” “殿下客气。”冯远道拱手行礼,随同阿殷往嘉德公主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地雷~~~ baibai扔了1个地雷 木英格Smiler扔了1个地雷 第113章 3.28 定王别居坐落在京城南边,离翠鸾峰不远, 可供游玩之处甚多。 如今已入初夏, 近处水流清澈, 远处满目绿意随峰峦起伏,翠鸾峰中还有极好的瀑布,观之不尽。定王清晨带着阿殷和嘉德公主出门, 走走停停的直到傍晚时分,叫冯远道打了些野味来烤了果脯,而后踏月而返, 至别居已是星夜。 嘉德公主玩得高兴,将先前的愁绪冲散许多, 次日清晨便又精神奕奕的来扣门。 早饭已经备好, 阿殷才梳洗罢,见嘉德公主面带笑意, 自是含笑引她坐下。 嘉德公主今日换了劲装, “嫂嫂精神不大好,是昨天累着了?” “许久没这么走路, 是有些不适。我瞧你倒是精神挺好,看来昨晚睡得也香。”阿殷颔首, 双眸含笑——昨日一趟游玩着实路远,嘉德公主疲累时还可纵马前行, 她此时胎象虽稳,头几个月里毕竟不敢骑马,只能坐着肩舆慢慢晃。一整天晃下来, 虽说腿脚不觉疲累,却也难熬。 嘉德公主闻言便笑着打趣,“嫂嫂从前打马球捉土匪,那么厉害,我还当不知疲累呢。” “阿殷现在怀着身子,自然与平时不同。”定王才从内室走出,听见这话随口反驳。瞧着嘉德公主又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这是想去哪里?” “去北边的曲苑射猎!”嘉德公主看向阿殷,“嫂嫂要去吗?年节的时候,我还想着等嫂嫂回来一起打马球射猎去,盼了许久呢。” “曲苑离此处怕得有四五十里,来回路途奔波。射猎的事我如今可是不敢做的,只好等到明年。”阿殷纵然很想骑马兜风,却也只能忍着,笑着摆手,看向定王,“殿下陪公主过去吗?我在别居散散心,叫如意做酸笋鸡皮汤来吃。晚上咱们就在后面的水榭听琵琶,已经请了乐坊的人过来,就等着殿下宣召了。” 定王倒不知还有这些安排,随口问道:“酸笋鸡皮汤?” “嗯,特地叫如意准备着的。” “那就留到晚上。至于嘉德——”定王侧首看着阴云散尽的妹妹,昨日的些微担忧便荡然无存,“曲苑那边自有卫军,便叫冯远道随你前往,我令派蔡高带人过去就是。” “皇兄!”嘉德公主立时不满。 “听话,我今日还有事。等阿殷身子好了,再陪你射猎去。” “就知道护着嫂嫂……”嘉德公主不满的嘀咕了一句,皱眉道:“我一个人射猎多没意思,就算嫂嫂不能骑马,皇兄也能陪我同去。到时候射了猎物回来,正好做些野味。” “就你那箭术,还要我陪?”定王挑眉,扬声道:“冯常侍!” 冯远道本就跟随嘉德公主而来,此时就在院里站着,应命入内,抱拳见礼。 定王头也没抬,“嘉德去曲苑射猎,你陪她同去。晚上算各自猎物,赢的重奖。记住——凭真本事,不可谦让。”见嘉德公主张口要说话,当即打断,“你先赢了他,再来找我。” 又是这样蛮横!嘉德公主气哼哼的看向冯远道,那厢却视而不见,只拱手道:“微臣遵命。” 说罢,竟自告退出去。 嘉德公主哪料他二人如此默契,瞪圆了眼睛将定王盯了片刻,见他岿然不动,泄气般怒咬糕点。 阿殷笑意朗然,“好了,殿下今日确实有事不能去射猎。明天再陪你去?” “当真有事?” “嗯。” 嘉德公主竟觉得阿殷比皇兄可信许多,犹豫了片刻,“那好,不为难皇兄。不过冯常侍的箭术是父皇都夸赞的,我只要能射到他的一半,就算我赢!而且皇兄说的重赏,要我来提!还有,皇兄不派人跟着,我若是有半点擦伤,就算冯常侍不称职。回了宫里,定要禀报父皇罚他!”她特意说得骄横含怒。 定王事不关己,满口答应。 外头冯远道只觉眼皮乱跳,却无可奈何。 * 待冯远道陪同嘉德公主离去,阿殷这厢也换了身便于行路的衣裳,同定王出门。 别居往南十里,有一处向阳的斜坡,背靠翠鸾峰的秀绝景色,面朝京城起伏迤逦的城郭。斜坡在数年前被定王买下,在其中风水最好的地方,睡着已离去多年的故人——崔忱。那是按崔忱的遗愿择定的墓园,里面埋葬他的衣冠。 每年四月初,定王但凡在京中,都会来别居住上几日,独自来看崔忱。 今年,他带了阿殷同行。 两人步行而去,陪着崔忱坐了许久,便起身折返。 斜坡上长着许多青松,皆高丈余,这时节里郁郁葱葱,迎风挺立。定王闷头前行,眉头微皱,似是在筹算什么。阿殷不会在此时打搅,便只在青松之间穿行,遥望京城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屋舍,猛然瞧见远处有个颇眼熟的人影行来,不由放慢脚步。她并不知来者何人,只是好奇心起,加快脚步行了一阵,借着地势之便细瞧,面露诧异—— 那独自上山来的,竟是金城公主的驸马崔恒。 这可是个阿殷最不待见的人,想了想,随手折了树枝,袖箭般掷向定王身侧的青松。 定王为这动静所扰,抬头瞧过去,就见阿殷背靠青松,正在朝他招手。快步行到身边,就见阿殷指着坡下蜿蜒的小径,“殿下瞧那位是不是金城驸马?他居然还有脸来这里。” “崔恒?”定王亦皱眉。 两人站了片刻,那头崔恒只顾闷头行走,身上打扮简素,周遭也没带随从,必定是为祭崔忱而来。 定王原本烦乱的心绪在此时却忽然窥见一隙亮光,他稍作思考,便朝阿殷道:“你先找个地方躲着,别叫他瞧见。” “殿下要做什么?” “稍后便知。” 又卖关子!阿殷抬头瞧见青松茂密,是绝佳的藏身之处,便想纵身而上,隐入其中。定王面色一黑,当即将她拦住,打横抱起,跃上松间寻了个结实的枝干将阿殷藏起来,沉声叮嘱,“等我。不许自己跳。” …… 阿殷眼瞧着定王的背影消失在层叠的青松背后,看不清那边情形,好奇心便按捺不住。太医说她孕中虽不宜剧烈交战,寻常的腾挪并无大碍,只是在府中被定王小心翼翼的看着不敢乱动,此时没忍住,便纵身往另一株松树跳过去。如是三次,终于瞧见定王和崔恒狭路相逢,然而隔得远,在山风中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只能看到定王的背影将崔恒整个挡住,岿然如山岳。 她有些泄气,放弃偷窥,因那松枝极粗,便寻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初夏的阳光极好,漫漫洒在坡上,令人心生倦懒。 她折了松枝在手,猜度定王可能的打算,渐渐觉得眼皮子酸累,见定王还在那边站着,便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在参差漏入的阳光下,更觉暖意融融,惬意之极。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如温柔的梦境缓缓降临。 林间鸟鸣隐约入耳,夹杂着定王的声音,搅扰清梦。阿殷懒懒的想要翻身,察觉身侧不似床榻般踏实,梦境中觉得危险,下意识的攀住旁边的东西。触手是粗壮的树干,她犹自懵懂,便觉腰间被人揽着,下一瞬,双脚便落在踏实的地面。 睁开眼,定王的脸色黑沉如墨。 “殿下?”她迷迷糊糊的叫了声,似是不解。 定王只管沉着脸不说话,却将她腰间搂得更紧。 阿殷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继而将身子站直,“殿下方才跟崔恒,说得如何?” “还有空关心这个!”定王继续黑着脸,扬开披风将她裹在怀中抱住,隐隐的怒气自双臂传达。 胸膛相贴,宽厚而温暖,只是有些僵硬。阿殷自然明白他在生气什么,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不小心的。而且没有睡得太沉,不会摔下来……”她从他怀中抬头,看着冷硬弧线,显然他依旧不悦。于是又往定王怀中钻了钻,“上面日头很暖的,晒在身上很舒服。殿下要不去试试?嗯?上去试试吧?” 即便不看她的表情,也知她此刻满眼狡黠,那声音更如蛊惑,一声声撞入心底。 定王黑着脸低头,目光与阿殷对视。 她的眉眼明朗,唇边挑着些微笑意,那眼神似是试探,似是忐忑。 定王心里软了一下,随即绷得更紧——她离最初那棵松树已颇远,显然是自己腾跃过去的,且藏身隐蔽,连远处守着的暗卫都没留意到她动静。最可恨的是她就这么在野外睡着,害他找了好半天,又担心又害怕,她却只顾沉浸美梦。 不能放纵! 见定王依旧沉着脸,阿殷将双臂环在他腰间,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下。一看他没消气,又亲了下,再亲一下……如是数次,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深,定王面上寒色却是愈来愈淡。最终定王没能忍住,在她凑过来的时候,就势扣住她脑后,含着柔软的唇舌狠狠掠夺。 阿殷乖巧温驯得像只猫,攀在定王肩上,眼底光彩微漾。 “殿下到底跟崔恒说了什么?嗯?”睁圆的杏眼里满是好奇,含着定王的唇轻轻吮吸。 定王的回答几乎是被她吸出来的——“约他初八那日打马球。” “打马球做什么呀?” “报仇。”定王低声,扣着她后脑压过来。 阿殷很配合的探入他唇齿间,小心嬉戏,却被他擒住,不肯放开。 好半天,阿殷才察觉定王抵在下腹的异样,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这个时候的定王很危险,阿殷几乎能从他的眼神嗅到。况且这儿地处隐蔽,连暗卫都在几百步外,天时地利人和,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事。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阿殷退后半步将定王披风合拢,“风凉了,咱们先回去吧?” 定王窥出她的小心思,故意要去捉她的手,被阿殷抢先发觉,斜跨两步避开。 两人你追我逐,到得接近暗卫处,阿殷也不再逃,任由定王捉着她,并肩往回走。方才定王面上的阴郁一扫而尽,反添几许笑意,初夏黄昏的金色光芒笼罩在他脸上,为冷峻的眉目添几分柔和。 直至走到坡底,定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来—— 方才的账还没算完! 想要旧话重提,阿殷仗着他已经消气,只一句“知道错了”略过去。且定王跟崔恒的事已然被她套出,其后的打算自然也能推测出来,暂时没什么要求着定王的,当即露出本来面目,笑得十分得意。直到回到别居住处,定王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按在榻上强吻,才算是服软认错。 * 至晚间嘉德公主回来,她和冯远道都射猎不少,嘉德公主以一只野兔险胜。 定王带着阿殷将各自战果检视完毕,冷笑着看向冯远道:“冯常侍号称宫中第一神箭手,就只得这么点猎物?” 冯远道拱手不跟他对视,只道:“回禀殿下,微臣要分心护卫公主安危,且公主本就身手矫健,箭术不凡,故未能得胜。请殿下责罚。” 这还能责罚什么……定王冷笑不语。 嘉德公主满面笑容,得意洋洋的将手中弓箭晃了晃,“皇兄自己说的,只消赢了,那份重赏就由我来提。曲苑的猎物今儿打了不少,既然嫂嫂不能多动,明日就由皇兄陪我去骑马。骑多久,我说了算!”见定王皱眉,忙抢着打断,“皇兄今早亲口说的,不能赖账!嫂嫂,你说是不是?” 定王将目光投向阿殷,方才被逼服软的阿殷才不肯帮他,只缓声道:“公主言之有理。” …… 定王原不过是拿冯远道搪塞嘉定公主,哪只这宫廷拔剑的射箭手竟真会败给嘉定这么个小姑娘?以嘉定仗势欺人和耍鬼心眼的性子,冯远道如何落败,几乎想都不用想。既然已成定局,他也不能递来,只好应了嘉德公主说请,只将冷厉的目光投向冯远道。 冯远道将身子躬得更低,两边都不敢得罪。 还是阿殷同情表哥,吩咐人去拾掇野味,叫冯远道先去歇息。 夜宴甚欢,阿殷白日小憩,晚间回到住处也无甚睡意,靠在定王肩上看书。书卷翻到一半,忽然又想起白日定王说要“报仇”的话来,终究没能猜得透彻,遂道:“殿下今日说要报仇,是为了当年墨城的事?崔恒毕竟是皇后亲自择定,当年的事也有不少人之情,这仇一报,外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是想翻出旧怨了。” “就是要他们这么想。” “哦?”阿殷觉得有趣,翻身攀在定王肩上,“殿下这招,难道又是冲着太子和皇后去的?” “太子和皇后嚣张,仰仗的无非是夫妻父子情分。”定王搁下书卷,看向阿殷时,眸中映出烛台上窜动的火焰,“若这一道情分被挑破呢,他们还能有活路?”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TNND,在家被媳妇坑完被妹妹坑,只能出去坑太子了! 第114章 3.29 私藏军械的案子搁置后,永初帝连着数日未入皇后寝宫, 连同对太子的态度都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父子多年亲近, 永初帝也曾对太子寄予重望, 在贬谪了兵部右侍郎武道之后,数次暗中点拨,等着太子认错, 却没等到任何回馈——太子做事愈发勤恳谨慎,甚至据东宫属官奏报,每晚为国事操劳至深夜, 以期为君分忧。只是父子数次单独谈话,太子都绝口不提与武道相关的任何事情。 永初帝日益失望, 甚至为太子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隐瞒而愤怒。 进了四月没两天, 又一封南边的灾情飞报到案上,令永初帝大为头疼。 南边的龚州与并州交界之处, 遭受了次极严重的地动, 山岳崩塌、大地撕裂,损伤民房人畜无数。其后两日又连着出现大大小小的地动数次, 百姓深受其苦,据地方官员奏报, 死伤者愈千人。 户部的存粮在北边战事中几乎消耗殆尽,先前的春荒又将国库家底儿掏了一遍, 如今朝廷想要赈灾,已是捉襟见肘。 然而南边的灾情每日接连数封由驿站快马飞报到京城,递到永初帝案前, 老皇帝这半年本就心力憔悴,被这难题一熬,头上新添了许多白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与中书令常钰商议,由常钰和户部侍郎、京兆衙门一同出马,请京城各高门贵府和有钱商户义捐,筹集钱粮为南边赈灾所用。 对于捐赠极厚者,朝廷还会出面奖励,或是赏赐宫中藏书,或是赐予商户官衔,不一而足。 常钰在世家大族中本就根基颇厚,他亲自出面劝说,公府侯门都多多少少出力,各王府重臣家中亦纷纷义捐。最难得的是京城中的商户,虽然都有极丰厚的家底,却因整日与钱财俗物打交道,在贵人如云的京城,虽能花天酒地肆意享乐,到底面上不好看。这回既是朝廷下旨义捐,有志报国或是家底丰厚的,都量力而出,三四日间,就已募得钱粮许多。 朝廷的燃眉之急暂解,京中流言却不知从何处生出,迅速蔓延。 流言是关于太子的。 先前司天台奏报天象有异时,京中便颇多关于主位失德的流言。而今南边地动的事因朝廷义捐而闹得沸沸扬扬,种种揣测便纷纷传开,甚至有人直言太子腆居东宫之位,却无才无能,这半年中连番大事,皆是上天兆示预警。 永初帝在位至今已有十来年,太子自十年前入主东宫,享受尊荣,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建树,朝堂众官和百姓都是亲眼目睹。反倒是定王自五年前墨城之战扬名,虽因杀神之号受缚,做事却半点都不含糊,此次北境大捷,更是声望日隆。 亲王的威信声望直逼东宫,情势已如水火。 永初帝虽居于宫中,这些民间流言却还是不断的入耳。 对太子日益失望,那“主位失德”的传言更如千钧之锤砸在心间。 而今天下,能有几个主位?若是他这个主君失德,又能失在何处?永初帝扪心自问,他虽算不上英武明君,对于百姓却颇怀仁善之心,更因世家大族权势过隆欺压百姓,扛着朝堂上极重的压力,以怀恩侯府姜家开刀,力排众议削减世家势力,很是提拔了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六部诸事比之景兴帝时更得人心,朝臣之中,中书令常钰、高相、韩相、大理寺卿等重臣皆非奸佞之人。先前南北各处受灾时,他也曾命减少当地徭役,命户部赈灾安民。 只是这天下,依旧灾祸不断。哪怕东襄战事是人为,这接连不断的旱灾、水涝甚至地动,也令人心惊。 莫非真的是他有过于失德之处? 永初帝算来算去,唯有在东宫的事上,处事不公。 太子庸碌,居于东宫多年却无建树,永初帝不是不知道。定王英武,虽自幼受挫,却能忠心卫国,才干卓著,永初帝也不是看不见。只是这些年一面为父子之情牵系,一面因对定王隐约忌惮,才会始终偏袒。 而今天象有异,莫非当真是因太子之事? 整夜辗转思索,朝堂事毕,永初帝便留了最为信重的中书令常钰、宰相高晟和韩哲前往承乾殿。随后挨个单独召见,询问他们关于太子和定王才德的看法。 三人久经朝堂,京城的传言又沸沸扬扬,焉能猜不出永初帝言下之意。 中书令历数定王和太子各自功过,也不说谁胜一筹,极圆滑的应答过去。 高相亦然。 这两个答案入耳,永初帝已然有了判断——东宫易主是震动朝堂的大事,其中牵涉实在太多,若非必要,不可轻为,这两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太子居于嫡长,是皇后所出,倘若他有些许才干,还当得起这东宫的位子,这等重臣必定会劝他打消这心思。 然而他们没有,这其中偏向,已是昭然若揭。 随后而入的韩相是季先生的得意弟子,不止朝政见解一脉相承,就连脾性都是相似。他位在中书,且因文采斐然、行文稳重,常受召入内为永初帝拟旨,虽朝中地位不及前面两人,所受的器重却不减半分。 听得永初帝垂问,韩相并未遮掩偏向,大约提了这些年朝堂上的大事,当年的事已经太远,只将西洲剿匪之事、姜家的伏法、代王的倾塌,近在眼前的东襄之战,甚至扑朔迷离的私藏军械案,原原本本摆出。继而道:“皇上器重太子,择德高望重的太子三师教导,东宫属官也都是朝中极有才干之人,汇集群贤。东宫位重权高,有这些人辅佐,本当竭力为皇上分忧,振社稷,安天下。然而,恕微臣直言,这些年太子的建树委实不及定王。” 韩哲姿态端正,目光平静的望着永初帝,是一贯的清正之态。 永初帝终于听到个明确的答复,不由眯了眯眼,俯身盯着韩相,“所以你是觉得,如今的太子,已难当东宫之任?” 韩相拱手为礼,缓缓道:“东宫关乎朝堂天下,黎民苍生,若东宫贤德,皇上又怎会有此疑问?” 殿内陷入沉默,韩哲迎着永初帝审视的目光,面色平静,即便是关乎储君天下的事,也不曾有半点慌乱。 这表明,他这个回答是出自本心,自认公正,问心无愧。 好半天,永初帝才自嘲似的笑了笑,“朕知道了。”随后,命他退下。 * 在京中谣言四起的风口浪尖,永初帝单独召见中书令和两位宰相的事很快传入孟皇后耳中。 在被冷淡数日后,乍然听到这消息,深知永初帝脾性的孟皇后立时猜到了其中内情。她再难按捺担忧,称病数日后奇迹般好转,当天晌午,便叫小厨房做了消暑爽口的汤,亲自装在食盒,送往承乾殿。 永初帝毕竟念她是发妻,未曾拒绝,喝完了汤,同皇后说了会儿后宫琐事,便往内殿去小憩。 孟皇后自是体贴服侍,陪他入内,随意挑起个话头,将近来太子如何辛劳之事尽皆说给永初帝听。又借阿殷有孕,或许会添个孙子之事,说起太子幼时何等乖巧可爱,后来又如何孝顺恭敬,如何诚心辅佐永初帝,顺应帝意民心,从不肯违背圣意,将太子的仁善孝顺狠狠夸了一通。 末了,将双手轻轻为永初帝按在双鬓,缓声道:“臣妾就玄仁这么一个儿子,皇上也素来疼爱栽培。若他有不是之处,还请皇上费心教导,或是叫太子三师指点。皇上春秋正盛,凡事可以慢慢教导的,只求皇上记着玄仁的孝心。” 永初帝双目微阖,声音极缓,“朕的儿子,自然要教导。朕近来听到些风声——那个贬谪的武道,他妻室似乎跟玄仁的侧妃是表亲?”老皇帝平躺在榻上,双鬓被孟皇后轻柔,疲乏尽消,浑身舒泰,神情也极为放松,似是闲话家常。 孟皇后心下微惊,手上却分毫不乱。 “贬谪的武道……就是那位兵部右侍郎吗?臣妾倒不知他娶的是谁。” 永初帝状若无意的睁眼,打量着皇后,“朕也是听御史奏报,似是跟崔家有什么牵系,还说平常借着这层关系,跟太子侧妃往来甚多。太子侧妃也算是皇后的表侄女,朕想,皇后或许知道其中缘故。” 孟皇后便是一笑,“臣妾忙于后宫琐事,倒无暇去管这些个。武道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有人想要拿这个做文章,也不奇怪。皇上何必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永初帝“嗯”了声,阖眼睡觉。 当晚孟皇后在昭仁宫备饭,命人去请永初帝,谁知永初帝推说忙碌,依旧不曾现身。甚至在后晌,因为些许小事,重责太子,东宫数名属官亦受牵连。其后太子请见,永初帝任由他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才开门召见。太子屡遭挫折,又经了雨淋,当晚便病倒在榻。 永初帝除了派魏善过去之外,不曾有旁的半点表示。 孟皇后总算发觉永初帝此次的怒气非同寻常,夫妻父子之情已难以打动,担忧之下赶往东宫看望太子。恰巧闻讯前来的金城公主还未离去,母女二人细算太子如今处境,觉得东宫日益危殆,而定王逼迫太子太紧,永初帝又圣意动摇,情势急转骤下,必须多加防范。 * 因为太子的事,初八浴佛节那日,皇后照例驾临万寿寺时,精神便不大好。 同往年一样,万寿寺中聚集了诸位王妃公主及命妇,外头禁军以禁步隔绝闲人,里头则高僧齐聚,佛音缭绕。 阿殷如今是王妃,比去年做四品官时要守的礼仪更多,清早便起身梳妆,辰时未尽,便赶到万寿寺外侯驾。 待孟皇后巳时驾临,便随同而入寺内。 因太子前日病倒在榻,太子妃常兰芝今日在侧侍疾,倒是准了侧妃崔南莺过来,陪同皇后礼佛。崔南莺跟高妘同是出自高门,且东宫有意拉拢永安王,两人自是投契,加上金城公主在侧,三人围在孟皇后身边,言语应和,甚是热闹。直至在那座两丈高的金身佛像前进香完毕,皇后暂去精舍歇息,金城公主以看寺中石碑为由,落后两步。 阿殷在孟皇后跟前着实没法凑热闹,此时正跟嘉德公主落在后头,细说这万寿寺的掌故—— 那还是从前未出阁时,从表哥冯远道口中听来的。 两人说得正热闹,就见金城公主走过来,站在阿殷两三步外,“定王妃好兴致。” 她比定王年长两岁,又是皇后嫡出,阿殷不好失礼,只稍稍扯出个笑意,“公主。” “嘉德——”金城公主转而看向嘉德公主,“母后那边方才在寻你,你还不去?”这便是寻由头支开了。嘉德公主虽得帝后宠爱,却也没法跟嫡出的大公主相比,只好先往精舍中去。 金城公主遂看向阿殷,“听说,你跟兵部傅湛的女儿相熟?”她出身贵重,自幼骄矜,从前对临阳郡主尚且不屑,对阿殷更是正眼都不曾瞧过。而今想到阿殷算是她弟妹,金城公主便觉不耐,加上太子的事,心中不悦愈浓,态度中的倨傲便半点不曾掩饰。 阿殷也不喜她态度,挑眉道:“确有此事。公主有何见教?” 她而今年纪已长,身量比从前又高了些许,本就是修长如秀峰的姿态,挺直脊背之后,更是比金城公主高了小半个头。杏眼微垂打量对方,姿态不卑不亢,却因高出些许的身量,令人觉得如同居高临下。 这让金城公主愈发不喜。 “只是随口一问。”金城公主如同哂笑,“想来那位姑娘,也是同你一般喜欢杀伐,刀头舔血了。” “刀头舔血愧不敢当,不过定王殿下既得杀神之号,总归我也不能娇弱。叫公主见笑了。”阿殷目光清亮,分毫不让的与她对视,将“杀神”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金城公主未料她突兀提起旧事,倒是一怔,正想转身离开,忽见公主府的家臣匆匆走来,面色惊惶。 这般惊惶疾跑之态,在万寿寺的浴佛节来说,已然是失礼。 金城公主面色一沉,顿住脚步。 那家臣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禀报公主,驸马他……他……受伤了。” “受伤了?”金城公主皱眉,“在马球场能受什么伤。” “驸马今日约了定王打球,快结束的时候被不慎被马球打中,右腿似是折了。驸马摔下马背,正昏迷不醒。”家臣额上汗水滴滴答答的落下,也不敢擦拭,只胆战心惊的跪在跟前。 金城公主陡然面色一变。 平白无故的,崔恒怎么会去跟定王打球?那定王心狠手黑,无法无天,能拿马球将腿打折,必定是下了重手。金城公主不敢耽搁,恶狠狠瞪了阿殷一眼,便匆匆往精舍中去找孟皇后。 阿殷悠然理了理衣袖,随之往皇后的精舍中去。 ——有了去年定王球击代王之事,今日马球场是何等情形,阿殷几乎能立时想见。那崔恒攀龙附凤之人,除了长得好看,几乎没什么本事,对上定王这等弓马娴熟的战神,不吃亏才怪。且当年崔忱虽是为救定王而死,却是因听说崔恒擅自屠城之后而心绪欠佳,不似从前机敏才未能挡开偷袭,算起来崔忱之死,崔恒脱不了干系。定王因皇后和太子而隐忍至今,下手必定极狠极重,那位崔恒往后能否站得起来都是未知之数。 只是,方才金城公主突兀提起傅垚,却不知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心狠手黑的定王,莫名想笑~ 蟹蟹爱的地雷~~ 刮风了你傻了扔了1个地雷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第115章 3.30 阿殷到得精舍中,金城公主已将这噩耗禀报给孟皇后。 当着众皇亲命妇的面, 且消息全出自公主府家臣之口, 孟皇后倒没说定王什么, 只叫金城公主早些赶过去瞧瞧。待阿殷入内,孟皇后也未露偏袒之态,听阿殷言语关怀, 便叫她一道过去瞧瞧——即便定王跟太子已势如水火,毕竟还是皇家宗亲,定王重伤驸马, 阿殷自是不能无动于衷。 寺外就是两府的车马,阿殷乘车跟在金城公主后面。 马球场在城南, 以低矮的围墙圈起, 周围栽植的杨柳已然成荫,中间的马球场亦修得十分齐整。这是金城公主府上的马球场, 因崔恒赋闲无职, 常来此处打球散心,渐渐也成了一干京中贵家子弟最爱往来之处。 今日浴佛, 女眷多前往佛寺进香,男丁则趁着天气晴好聚集赛球。 阿殷到时, 马球赛早已停了,旁人皆在外三三两两的站着, 崔恒则被送入马球场隔壁的小院中,由太医照料。 金城公主步履匆匆的过去,旋风般卷入屋中, 厉声道:“驸马如何?”说话间便走至榻边,看向崔忱时,那位面色苍白,正阖目未醒。榻边还有未曾收拾的带血衣衫,泥土与血迹混杂着沾在锦绣绸缎上,十分显眼。他的右腿被层层白布包裹,散出膏药的腥臭味道,看起情状,甚是凄惨。 太医将伤势禀报如实禀报,说驸马只是暂时晕厥。因那马球场上泥土被休整踩踏得坚硬如铁,醒后怕会有眩晕之症,需将养四五日方能痊愈,小腿里面骨头碎了许多,怕是这半年内,都不能动弹。 ——因怕金城公主迁怒,并没敢说这条腿可能废了的话。 金城公主听罢,怒气更盛,抬起头,便直勾勾的盯向定王。 定王神情冷肃如常,对上金城公主的怒目,只皱了皱眉。 “玄素——”金城公主起身,“怎么回事?” 定王未出声,旁边魏清便拱手道:“回禀公主,驸马先前约定与殿下打球,殿下是来赴约。今日原本打得正好,殿下往球门击球时,尊府的余录事出杆抵挡,未料马球陡然转了方向,不慎伤了驸马。”他端正说罢,定王唇角稍露冷笑,道:“皇姐这架势,是怀疑我故意伤害驸马?我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伤他?” 他今日依旧穿墨色织金的披风,头发尽皆拿乌金冠束在顶心,眉目冷厉,气度威仪。 金城公主竟被他目光所慑,忘了想要质问的话语。从当年的王府,到如今的皇宫,姐弟二人虽然往来甚少,但定王素来持礼端正,虽然脾气不大好,却不曾有过什么失礼的举动。而此时,他的目光冷如刀锋,态度咄咄逼人,只那“无怨无仇”四个字,就叫她心中微微一跳。 那年的北境屠城之事,依旧深深烙刻在众人心头。 她几乎立时琢磨出了定王的言下之意。 当日的杀神已成战神,声望威势日隆,他今日堂皇出手,难道是要清算旧账?据说他在北庭时,特地去过墨城,前两天还望京郊的崔忱墓前去过。猛然想起今日阿殷特意咬重杀神二字的事,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这间隙里,定王已然道:“既然皇姐亲至,驸马便交由皇姐照料。告辞。” 说罢,也不待金城公主回话,揽了阿殷便出门而去。 直至出了马球场,才朝魏清道:“叫人随便送些膏药过去。”继而看向阿殷,“天气渐热,你怎么也过来了?” “公主府上家臣说是殿下打伤了驸马,皇后命我过来,我还能抗命?”阿殷睇着他笑,“方才魏清回话时,公主那脸色可真够好看,那位录事又得遭殃。万寿寺已不想回了,咱们如今去哪里?” “进宫,拜见母妃。” “其实可以去射箭——”阿殷瞧着那马球场跃跃欲试,然而有孕在身,哪还有机会做这等激烈过瘾的事。唯有弯弓射箭,才可进行。 定王闻言稍作犹豫,便道:“好。” 车马早已齐备,定王弃了黑狮子不骑,径入车中,陪同阿殷往就近的射箭场去。 阿殷自怀孕后便比平时老实了许多,不止马球射猎之事不能掺和,平常骑马练武的功夫都减了许多。静极思动,期待许久,到了那射箭场中,便放开了手脚,连珠三箭射出去,皆中靶心。这时节里夏光正好,日影下绿树碧草起伏,叫人心神皆畅,她顽皮心起,要同定王比射箭。 定王弯弓在旁,“怎么比?” “射树叶——只许射叶柄,不许伤着叶子,也不能碰触枝干。以一炷香为限,看谁射得最多。若是不慎震落树叶,便以两倍之数扣去。如何?”她盈盈站在四月阳光下,明眸中笑意朗然,带着些许狡黠,语含激将,“这比的是巧劲,与旁的射箭不同。殿下敢不敢?” “我会不敢?”定王迅速在她唇上一啄,“赢了有什么彩头?” “今晚将输的人任意支使。” 这彩头着实诱人,定王如看猎物般盯着阿殷,“好!” * 比起阿殷和定王的闲情,此时的金城公主面色黑沉,怒意未消。 驸马崔恒还在榻上昏睡,她坐了片刻也无事可做,想起定王,更觉憎恨恼怒,便如旋风般出门,要往宫中去。 承乾殿里十分安静,永初帝批完折子正困顿,听说金城公主求见,颇觉意外。待看到长女那满面怒容时,更觉诧异。金城公主眼角已经带了泪痕,入内叫一声父皇,便将声音带出哭音,跪在御案跟前,“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永初帝极少见着骄矜要强的长女哭过。 金城公主跪着不肯起来,“今日驸马好心约了定王去打马球,谁知打至中途,定王竟拿马球将他打伤。如今他腿骨都碎了,人又昏迷未醒,儿臣见着定王,他没有半点愧疚之意,反说是儿臣府上的录事作祟。父皇试想,那录事能有什么能耐,敢去打伤驸马?儿臣自那年得母后赐婚,便十分爱重驸马,如今他伤成那样,儿臣实在是害怕……”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落在暗沉的金砖上。 永初帝眉头微皱,这是哭诉告状来了? 有去年定王借巧劲以马球击伤代王的事情在,这回单是听金城公主的话,永初帝就能推测出始末来。这儿子的本事,他自是清楚不过,只是定王虽性情冷硬,却也能分轻重。平白无故的,众目睽睽之下重伤驸马? 永初帝不甚确信,“你是说,玄素是故意的?” “父皇这是什么话。”金城公主含嗔,“马球场上那么多人看着,父皇尽可召人来问,难道儿臣还会欺瞒父皇?” “可玄素跟驸马也没什么过节,莫不是失手?” “定王身手有多好,父皇不是不知道,打个马球难道还能失手?何况能将驸马打落在地,他必定是使了极大的力气,说不是故意的,谁信?”金城公主分毫不肯退让,眼睛哭得愈发红了,“要说定王跟驸马,确实没有过节。只是前阵子驸马出游时不慎伤了一位姑娘,那姑娘据说是定王妃的挚友。定王那个性子,父皇岂能不知,得了个王妃,就跟天仙似的疼爱,维护异常。今日定王妃说她跟傅垚交好,定王听了她的话,出手教训驸马,也未可知!” 永初帝前一刻还沉浸在赈灾安民的国事上,下一刻听见这小儿女置气的话,竟险些笑了。 他毕竟疼爱长女,吩咐魏善给她赐座奉茶,笑道:“为一介民女,出手教训驸马?玄素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那可不是普通民女!”金城公主抢着道:“那是兵部左侍郎傅湛的女儿,名叫傅垚。那傅垚跟定王妃自□□好,陶将军跟傅侍郎也是好友,听说还打算把那傅家女儿娶给他儿子为妻。定王自娶了王妃,对陶家有多看重,有目共睹,他本来就喜跟武将来往,想要借此机会给定王妃和傅侍郎出气,也难说!” 金城公主说得含怒带泣,永初帝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 “是兵部左侍郎的女儿?” “父皇难道不知?”金城公主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神情语气皆未有半点变化,只是道:“定王跟这位傅侍郎虽无来往,却因定王妃和陶家的关系,日渐亲近……”她似是猛然醒悟,瞧见永初帝的面色时故意顿了一下,旋即稍稍收敛怒色,只是道:“总之定王为给外人出气,重伤驸马,此事实在说不过去。儿臣恳请父皇做主!” 永初帝沉吟片刻,“玄素出手确实重了。魏善,叫人宣他入宫。” * 南城射箭场中,阿殷和定王连着比了三场,向来长于射箭的他,竟然连输三场! 他射箭的准头并无半分不妥,每一支射出去,都极精准的落在叶柄。只是力道不及阿殷精巧,有两回没把握好,震落两片树叶,便被阿殷反超。 阿殷奸计得逞,满面含笑,几乎欢呼雀跃,“殿下服输吗?” 秀眉斜飞,眼角微微挑起弧度,那挑衅得意的神态,活似京城街市上锦衣玉服的小霸王。 定王原本视她为猎物,谁知被她用计诓了,输阵不输人,默了片刻,将那弓箭随手掷开,缓步走到阿殷跟前。冷峻的眉目藏着笑,他稍稍俯首,凑到阿殷面前,“愿赌服输。今晚,你想怎样支使我?”低沉的嗓音随风入耳,他故意在阿殷唇上舔了舔,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无耻笑意,“要我做什么?嗯?” 正自得意的阿殷,不知为何脸红了。 背后是树干,前面就是他的胸膛,那低沉的声音令人浮想。 阿殷猛然将他推开,弯弓将最后一支箭射向靶心,道:“还没想好!” 定王笑声低沉,带她往歇息的彩棚下走。中途见有内监仓促赶来,说永初帝召见。他问起缘由,那内监迫于威仪,只讷讷道:“是金城公主求见皇上,皇上命奴婢前来。具体为何却不知道,请殿下勿怪。” 金城公主? 夫妻二人目光相触,同时猜到了缘由。定王便命人送阿殷回府,自骑了黑狮子,往宫中去。 到得承乾殿中,永初帝和金城公主已侯了多时。且因永初帝疼惜女儿,命人取了果点给她,父女说话,里头气氛颇好。听得定王应召而来,便叫金城公主到内殿稍后,宣召定王进来,问以崔恒之事。 定王并未否认推诿,肃然道:“儿臣今日,确实是故意重伤。” 这回答出乎永初帝所料,老皇帝噎了片刻,才道:“胡闹!” “儿臣此次在北庭,去过墨城。”定王说得直白,平静的迎着永初帝的目光,“回来后去往崔忱墓地,想起当年的事,心意难平。当年崔忱虽是为救儿臣而死,却有一半的原因,是源于崔恒。今日去打马球前,儿臣见到如松,那孩子自幼失怙,没有父亲的疼爱,自然比旁人可怜,往后必定也更艰难。儿臣想起旧事,才会失了分寸。父皇,您也有旧日挚友,难道不能明白儿臣?” 永初帝原本因傅垚而满腹狐疑,听他这样说,霎时哑然。 当年崔忱死后,定王背负杀神之名,曾连着数月,称病不入皇宫。永初帝当然知道定王跟崔忱的交情,更知道当年定王强压的愤怒——屠城之事虽是永初帝默许,崔忱之死确实也出乎永初帝所料。 没有父亲疼爱的如松,旧日挚友…… 永初帝瞧着案前神情冷肃的儿子,思及幼时对他的冷落,一时间将责备的心思淡了不少。他隔着多年,还对当初诚太子和冯太傅相关的人保有些许旧情,崔忱辞世也不过数年,定王因如松而想起过往,怀念旧友,出手惩戒崔恒,似乎也可以体谅。 从前不喜定王时,他的种种冷硬孤僻、顶撞冒犯都是过错。 而今倚重他时,似乎一切都情有可原。甚至因当年的冷落,而稍含歉疚。 永初帝自己都不曾察觉这态度的变化。 他虽因金城公主言语起疑,却也知道以定王的行事,断不会轻率至此。而今听过定王所述,既合情理,又与他平日行事相符,自是信了。沉默许久之后,永初帝只责备几句,教他往后不可鲁莽行事,便叫定王退下。 内殿之中,金城公主却听得后背上冷汗涔涔。 父皇不止对定王越来越器重,且愈发宽容,甚至在为当年的事愧疚弥补! 意识到这个转变时,金城公主几乎心惊胆战。 从前只有太子能得到的宽容与父爱,而今定王也能渐渐染指。甚至在她明确提了定王可能跟兵部侍郎有往来,暗指那扑朔迷离的私藏军械案也许是定王跟傅湛的手笔之后,永初帝依旧对定王宽容放纵——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圣意有变,更加信任定王! 这对于东宫,是比定王的声望才能更加可怕的威胁。 金城公主被永初帝抚慰了一阵,忧心忡忡的走出宫门时,恰遇到给谨贵妃问安出来的定王。 两人各怀心事,在护城河的拱桥上驻足。 定王眉目如常冷肃威仪,朝金城公主行礼,态度并不恭敬,“皇姐是入宫求见父皇?” “是。”金城公主神情冷淡,“父皇如今很偏袒你。” “皇姐过誉。父皇曾经,不也很偏袒太子?”定王甚至连句告辞都没说,抬步离去,翻身上黑狮子时,还意味深长的回头看她一眼。其肃杀神情,如同看着生死搏杀的敌将。 那眼神令金城公主不寒而栗。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东宫之位迟早被这心狠手黑的恶贼夺走! 金城公主只觉腿都有些发抖,稍加思索,便往折道东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以静制动,逼对方露破绽的本事,啧啧~ 蟹蟹爱的地雷~ 影儿8810扔了1个地雷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116章 4.1 定王回府时,阿殷已在静照堂中歇着了。 她今日先是去万寿寺, 而后同定王射箭为戏, 费了不少精神。这会儿怀孕将近三月, 太医盯得正紧,每日三趟的赶到静照堂偏殿中,给阿殷请脉。 定王入殿, 正好问问阿殷的胎像,听得太医说无恙,便叫人谢他, 送他回太医院去。 软帐之内,阿殷斜靠着软枕, 发髻散落下来, 青丝铺在枕上,眼睛也是懒懒的眯着, “殿下入宫, 可被为难了?我瞧金城公主那架势,像是能咬人似的, 没告殿下的黑状吧?” 定王摇头,往前靠过去, 在她唇上亲了亲。 阿殷莫名所以,睁眼疑惑望他。 定王不说话, 又亲了下,犹觉不够,含住她唇瓣吮吸。阿殷被他压在枕上动弹不得, 任由他亲了片刻,唇舌嬉戏之间,方才的朦胧睡意消散殆尽,便坐起身来,呵手打个哈欠,“时辰怕是不早了。方才我叫如意去后头钓了一尾鱼,又备了酸菜,殿下想不想吃酸菜鱼?另外还有酸笋和蟹黄,可以另做几样来吃。” “听着不错。”定王随她走至桌边喝茶,“我记得她做酸笋鸡皮汤,不油不腻,十分开胃。” 阿殷手肘撑在桌上,单手托了香腮,眸光灼灼,“殿下想吃酸笋汤?可以啊,自己做。正好我也尝尝” 定王微怔,对着她的灼灼目光,有些狐疑,“当真?” “是啊。殿下今日射箭输给了我,任由我支使。那我便支使了,今晚请殿下屈尊到厨房一趟,做几样开胃小菜来吃。酸菜鱼和酸笋汤不能少,厨下必有鲜豆腐,可以拿蟹黄做了。旁的殿下瞧着做吧,我也不洗手,在旁边看殿下做饭,如何?” 定王挑眉,“好不容易赢我一次,就做这么点事?” 他语气中是少有的揶揄,阿殷柳眉微竖,“等这孩子出来,骑马射猎,多的是赢殿下的时候!做饭这事儿可麻烦得很,殿下若嫌容易,不如把明日的也包了?怕的是——殿下若做得不好吃,就连累孩子跟着饿肚子了。”同样的揶揄眼神,似是回敬。 定王一笑而起,挽着她胳膊,“走。” 王府的厨膳都在北边角落,离静照堂太远,定王既然只做三人的晚饭,在小厨房便足够。 如意和女婢得了阿殷的命令,早已令厨娘将各色菜洗干净备着,鱼肉也都洗剥干净,只是盛在空盘中未动。厨下锅台灶炉却都已齐备,有专人伺候。为怕阿殷被烟火气熏着,厨房的窗户尽皆敞开,如意还搬了个凳子摆在廊下,可供阿殷休息。 定王一瞧这架势,便看向阿殷,“早有预谋?” “跟殿下相识已有两年,却还没尝过殿下的手艺。”阿殷眉眼间的揶揄激将早已消失,代之以笑意,往定王臂弯一挽,道:“父亲说当年他在南郡时,就常下厨为娘亲做吃食,拿可口的饭菜哄娘亲高兴。殿下时常冷着张脸,跟个煞神似的,我是不指望殿下能哄我,也只有这么几次机会驱使。殿下可得用心些。” “我没哄过你?这话可不公平。” 阿殷理直气壮,“难道不是?” 定王想了想,“捏肩揉背不算?买的首饰衣裳和弯刀不算?还有——”他压低声音,“若没记错,似乎晚上也常哄你,令你高兴。” 他的声音极低,却叫阿殷面上陡热,抬手便往他胸前捶过去,“胡说什么!” 定王双眼皓若星辰,似是心绪不错,含笑睇她。 阿殷别开脸不理他,心中却有暖意漾开——回京后诸事繁琐,先有私藏军械,后有崔恒之事,定王大多数时候面色冷厉,端肃行事,在书房忙至深夜,已有许久不曾这般笑过。比起那令人敬惧的冷面战神,她还是更愿意看他舒展眉头,暂时卸下层层重担。 定王示意如意过来陪着她,便往厨房中去。 阿殷这是第二次见他进厨房。上回还是她待嫁的时候,定王奉旨出京,临行前去静安巷的陶家院中,赖着阿殷给他做酸笋鸡皮汤。威仪挺拔的王爷跟她待在那不算宽敞的厨房,满是温暖的烟火气息。 王府的厨房自然比那边宽敞整洁许多,各色刀具齐备,定王随便扫了一眼,便取一把尖刀在手。 修长的手指触到刀柄的那一瞬,他似是习惯一般,随手挽个刀花。 锋锐明亮的尖刀在他指尖旋动,如拨弄草叶般顺手,叫阿殷呆了一瞬。 她原以为定王尊贵惯了,对厨事必定生疏。况他握惯了杀敌斩将的刀枪,碰到厨刀时会不称手,谁知看那架势,虽不算熟稔,却也不算生疏?再看那切鱼的姿势,均匀迅捷,更因他身材颀长轮廓极好,连带着切鱼的姿势都十分悦目。 待鱼菜和辣椒姜丝等物切完时,阿殷已被他的动作吸引到身边,“殿下从前进过厨房?” “行军在外,偶尔会亲自造饭。”定王抿唇,似有得色。 偶尔亲自早饭就练出这架势?阿殷觉得不可置信。 而后不待厨子禀报做法,他已命人点火,将阿殷送到门外后,熟稔的倒油烧鱼。趁着熬汤的间隙,还将豆腐蒸上,又怕蟹黄性寒,特地煮了姜汤为佐,有条不紊。 没过多久,诱人的酸菜鱼汤香味便阵阵往鼻中扑来,令劳累半日的阿殷霎时觉出饥饿。 待那酸菜鱼汤初成,阿殷先命如意舀了一小碗出来,拿汤匙尝尝,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 阿殷目中几乎是放光,惊喜而狐疑的瞧着定王,那种久违的崇拜再一次袭上心间—— 很久之前,她看着定王骑了黒狮子执剑端肃前行,弹指杀敌时,只觉他恍如天神。而今在这烟火红尘的方寸之地,他拿了铲勺忙碌,虽只是烧菜这般简单的事,却叫她意外、惊喜,甚至崇拜。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身手气度出众不说,朝堂上能翻云覆雨,战场上可奋勇杀敌,甚至在这小小厨房里,也有如此神通? 这个疑问,阿殷终于在拿小半碗酸菜鱼和蟹黄豆腐压住馋意后问出了口。 定王端坐在对面,仿佛漫不经心,“会做饭很奇怪?” “会做饭不奇怪,可殿下做得也太好吃了!”阿殷美食入腹,这句夸赞真心实意,“就算偶尔在外造饭,也练不出这等手艺的!” 定王“哦”了声,将她面前的碗添满,道:“这就是天赋。” 鬼才信的天赋!阿殷追问,定王却始终噙笑不肯说。 * 次日清晨,早饭后两人在晨光里散步完毕,便到书房里去。 从前阿殷还要每日舞刀练功,怀孕之初不敢跳腾,闲着又觉得无趣,每日便到定王书房里来。他在外间议事,她在内间练字或是看书,因定王藏书颇丰,阿殷倒有许多可看。 将近晌午十分,宫中来人,召定王入宫面圣。 定王依命到了承乾殿时,里头只有魏善陪着永初帝。 四月里天气渐暖,承乾殿正面的窗扇也开了许多,有徐徐凉风透入,将院里的花香送进来,倒比龙涎香更叫人头脑清爽。 永初帝坐在御案后,面色不辨阴晴,见定王跪地问安,便抬手示意免礼。 “南边地动的灾民愈来愈多,户部虽派人过去赈灾,却还是有民怨沸腾。”永初帝苦恼的揉了揉双鬓,“朕有意派你过去,赈灾抚恤百姓,还需体察民情,瞧瞧那几个官员的品行——这回义捐所得的钱粮颇多,原本不该有民怨,怕是中间出了岔子。” 这一趟赈灾,来回也需一个月的功夫。 定王先前揣度永初帝的打算,虽猜到他可能会舍了太子,却没想到这么快。这种事情上,他自然不会推辞,“儿臣遵命。父皇的意思,是何时启程?” “自是越快越好。过些天要殿试,后头还有一堆琐事,你在京城也能为我分忧。” 定王拱手应是。 永初帝点了点头,又对着御案发呆,好半晌又踱步下来,也不发一语,缓缓走向窗边。朱红色的镂花窗扇,是宫廷中最常见的花样,方寸之外便是外头的广阔天地——绿树朱墙,碧瓦金脊,苍穹湛蓝如洗,有云朵如絮飘动。 好半天,永初帝的声音随风而来,“这一年总是不太平,司天台也屡次上奏,说天象有异。朕与司天台和礼部商议过,有意择日祭祀天地。玄素,你觉得如何?” 自姜家和代王之事后,他越来越喜欢征询定王的意见。 定王微露讶色,“祭祀天地,那可不是小事。” 帝王祭祀天地是每年中最隆重的仪式,光是春祭和冬至就能将礼部累得人仰马翻。且因祭祀的器具牺牲等皆有极严格铺张的规定,仪式繁复,仪器又考究,皇帝和陪祭之人还需斋戒,几乎能惊动京城里半数的官员,一场祭祀下来,花费的人力物力都是不小的。 永初帝自然也明白这层,缓缓道:“先前北地连年旱灾,南边又逢水涝,去年秋天,天降雷火烧了北边两处宫室。入了冬,北边受冻灾,紧接着是东襄的战事。虽然东襄被击退,几年内应无力南下,却也耗费了将士兵粮无数。春荒还没完,这南边又是地动,连那天象,司天台都奏报数次有异。朕心里不踏实。” 算起来,这半年里确实是多灾多难。 原本因为先前的旱灾水涝,国库就不算充盈,经战事赈灾,竟沦落到需百姓义捐才能赈灾的地步,着实是许多年未曾有过的事情。京城里诸般流言、司天台奏报的言辞,定王也都有所耳闻,永初帝会生出祭祀天地的心思,并不算意外。 他默了半晌,道:“既然父皇有意祭祀天地,儿臣愿意分忧。” “你这趟南下,一月时间尽够,届时早日回京。” 定王应命,又道:“祭祀天地是国之大事,虽有太子、礼部及诸位宰相分忧,然父皇近来龙体微恙,儿臣着实不放心。南边灾情固然急切,赈灾的钱粮已然拨付,儿臣过去,自信能定大局,无需带旁的人手。” “嗯。朕信你。” 定王倒不在乎这件事上永初帝是否信他。要紧的事祭祀的事情。 在例行之外祭祀天地,需由司天台择定日期,由工部将祭祀所用祭坛修缮一新,太常寺备下诸般器皿,礼部定下仪程方可。筹备起来,会有许多的人参与。 这其中鱼龙混杂,渐渐被逼入死角的太子和皇后会做什么手脚,谁都无法预测。他可不愿千里迢迢的赈灾回来,父皇已经被暗算,太子借东宫之位登基,只留给他一条死路——既然已走到这地步,后面的事情,自然更不能掉以轻心。 他拱手,态度端肃,“筹备祭祀,诸事繁琐,需银钱和官员出力的地方也不少。儿臣斗胆,举荐司马常荀参与此事,或可为父皇分忧。” 永初帝自然知道常荀是谁。 中书令府上的人,各个都很出色,太子妃常兰芝的才德自不必说,常茂官居刺史,那常荀的官职虽低些,本事却半点都不比常茂差。哪怕是永初帝,也总听说常荀极会处事,跟京城众人交情都不错。先前为南边赈灾之事,让常钰亲自出马说服,这回永初帝自然不好再劳动他。 若有这个应变机敏的常荀在,倒是能解去些麻烦。 只是定王和太子的暗潮汹涌永初帝也有所察觉,定王原本总将那位司马带在身边,如今忽然要留下常荀在京城,这打算…… 永初帝尚且沉吟,就听定王续道:“儿臣听闻中书令夫人抱恙,她最疼常荀,儿臣也不忍令常荀出京。何况,阿殷如今怀有身孕,府中还需有人照看,唯有留下常荀,儿臣才能放心。” 他以阿殷的名字称呼,倒颇显亲近。 永初帝膝下三子,除了东宫有个小孙子外,没旁的孙子孙女,对阿殷腹中的胎儿也颇期待。听定王这般解释,疑虑尽去。沉吟了半晌,遂道:“既然常荀闲着,朕倒可叫他历练历练。” 定王遂告退回府,叫蔡高和魏清挑了几个人南下,却将曹长史和常荀召至书房,议事至深夜。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意识到,定王是我写过唯一点亮厨艺技能的男主,哈哈! 愚人节快乐~!作者菌已进入清明节休假,可惜要回老家,每天只能用爪机码字了TAT 蟹蟹baibai的地雷,(*╯3╰)! 第117章 4.2 初九清晨,定王启程南下。 从北庭回来还不足一月, 又要再度出京, 这般奔波劳累, 令阿殷都觉得心疼。昨夜数度欢爱已将别情道尽,今晨便由魏清率数名侍卫跟从,另派暗卫相随, 在辰时将尽时,由阿殷亲自送出城门。 初夏的晨光格外明媚,官道旁杨柳葳蕤, 有燕儿□□。 定王官惯常的墨色披风,骑着黒狮子, 乌金管束发, 眉目朗然。亭侧叶上露珠未散,晨光斜照过去, 晶莹剔透, 渐渐打湿阿殷鞋底裙角。 纵然昨晚已将后面的事做过安排,阿殷依旧觉得心中空落不安。这等要紧时候, 定王既然已将太子逼到墙角,太子除了在京中使手段, 也未尝不会在外暗中行事。京中有常荀和韩相,冯远道和陶靖, 尚且能稳得住,只是外头天高地阔,她和常荀都不能跟着同去, 唯有魏清率人护送,着实令人担忧。 阿殷眉目含忧,依依不舍,若非众目睽睽,真想抱着定王不撒手。 定王握着她手,反过来安慰,“我不在京城,他们会少些顾忌,更容易露出破绽。好好照顾孩子,等我回来。”见阿殷犹自不肯撒手,便在她眉心亲了亲,“信不过我?” “当然信得过殿下的本事。” “东襄大军都不能奈何我,剑门也不曾伤我多少,这回只是赈灾,怕什么。”定王肃然的面孔中流露些许宠溺,安慰般抚摸阿殷发髻,“阿殷比谁都勇敢,你的夫君不会逊色。” 他当然不逊色,他是战神! 阿殷眼底终于露出笑意,挑眉道:“我还是从前的侍卫身份该多好,就能陪着殿下同行。”不管天地多广大,世间多凶险,只要跟在定王身边,刀峰或是火海,她都不会畏惧,更不会担忧。有他在身边,有弯刀在手中,并肩前行时,便可所向披靡。 定王低头,声音笃定,“护好自己,比保护我更重要。” “你的夫君,不会败给任何人!” 他昂首抬胸,手按剑柄,眉目中的冷肃霎时聚拢,威仪而英武。 是啊,他何曾输给过旁人?姜家、代王、东襄、太子……角逐厮杀中,没有人能击败他。 阿殷胸中豪气也被他激起,站姿渐渐挺拔,如同当初值夜时的小松树,却更干练。 极美的面上浮现笑意,是定王熟悉的自信飒然,沐在初夏晨光下,贵丽美貌之外,更见英姿。她稍稍退后半步,做出久违的拱手姿势,端然道:“殿下放心。” 定王再不逗留,大步走到黒狮子旁,翻身上马。 墨色的披风扬起道弧线,随着黒狮子的疾驰,在风里翻飞。直至数匹健马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树影后,常荀才上前道:“王妃,回府吧。” “你担心吗?”阿殷望着早已空荡的官道。 “我相信殿下。”常荀随她远望,“王妃在京城,殿下必定会如期归来。” * 次日,永初帝在征询过诸位重臣的意见,由司天台择定日期后,宣布于六月十六日,在京郊的祭坛祭祀天地。而今已是四月初十,算起来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筹备,于是自主理此时的高相和韩相、协理此事的太子起,至修缮祭坛的斋宫的工部、拟定议程人员的礼部、采办仪器牺牲并筹备礼乐的太常寺,霎时忙碌起来。 定王府中,常荀被征调过去协助高相,府中诸事皆交由曹长史打理。 阿殷每日往定王书房中,听长史禀报事宜,在常荀来时,商议着拿主意。 闲着的时候,则按着日子进宫给谨贵妃问安。 谨贵妃也知时局之变化,颇担心定王在南边的处境。阿殷少不得安慰谨贵妃,说了些定王府的趣事逗她高兴,提及那日定王下厨做菜的事,便道:“儿臣原以为殿下出身尊贵,必定不知厨房中事,谁知道他诸事熟稔,做出来的菜,远远出乎儿臣所料。还说等这腹中孩子出来,还要把这做菜的天赋给他,就只留儿臣继续愚笨。儿臣不肯受奚落,正想着多学学呢。” “你听他胡说。”谨贵妃没法想象定王一本正经欺骗阿殷的样子,只笑道:“他真说从前没进过厨房?” “殿下说曾在行军时造饭。” “何止行军的时候。”谨贵妃似想起旧事,见阿殷久坐,便带她起来往庭中散步,“玄素幼时坎坷,想必你也知道。早年在王府的时候,他常跟着我去厨下,耳濡目染,也打了些根底。后来单独建府,若遇着苦闷的事,便去厨房解闷。尤其墨城之战后,据说没两三天酒要跑一趟。他做事又苛求,必要做得极好,练出那身厨艺,也不奇怪。” “用做饭解闷?”阿殷意外,没想到定王还有这嗜好。 谨贵妃便是一笑,“玄素心思重,有事也不肯对外人说,舞刀弄剑的更容易勾起心事,倒是进了厨房,能叫他暂时撇开琐事。其实人间烟火,饮食百味,不管贵如皇上你我,卑如百姓仆婢,每日离不开的也就是此事。在厨房中静心做饭,有些事还能看开些。” 阿殷听她这样说,倒是一怔。 “母妃喜欢在厨下做些糕点,也是为这个缘故?” 谨贵妃一笑不答,只道:“等你腹中的孩子出来,你亲自给他做各样饭食,照料他饮食起居,就该明白了。权势富贵固然好,最让人欢喜的,却还是这平实的相伴。所以玄素有了你陪着,我也觉得高兴。” 宫墙下芭蕉随风,四月牡丹开得正好,谨贵妃执壶亲自浇花,那般安闲姿态,仿佛这深宫中的诸般暗潮,都与德音殿无关。似乎有这么个花圃,有那么一间厨房,有个人陪着,她就已知足。 阿殷记得初见谨贵妃,她还在宫中不甚起眼,冷清素净的坐在群妃之中,没半点争抢出风头的姿态。 如今含笑浇花,与这深深宫墙内帝后诸妃的姿态也不大相同。 阿殷忽然觉得,她从前对谨贵妃的了解,确实太少了。 两人散步罢,回到宫殿,却报隋夫人来问安。 隋夫人的身份在京城的皇亲公侯中不算太高,除了例行的宫宴等事,三四个月也不得入宫一回。这回碰巧阿殷在,倒是多坐了会儿,而后同阿殷一道出宫。 阿殷已有许久不曾见她,闲谈之间,难免问及一道回京的隋铁衣兄妹 隋夫人便道:“铁衣回京没几天就去拜望她的师父,明日就能回来。诚儿月初就回北庭去了,说起来——”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开阔的四周,旋即道:“定王殿下离京南下,王妃在府中或许会觉得无事可做。铁衣因要养养身子,这段时间不会北上,王妃若觉得闷了,可召她过去陪伴。” “隋小将军风采出众,我在闺中时就十分景仰,该我去拜会的。” 隋夫人一笑,“王妃自谦了。京中时局,我虽在深宅,也知晓一些。定王殿下处境比从前更为不同,我若平白往王府中去,难免惹人耳目,倒是你跟铁衣兴趣相投,偶尔相约同游,哪怕是探讨马术球技,旁人挑不出刺。” 这样说了,阿殷陡然明白过来。 京中正是用人之际,隋铁衣的功夫见识,许多男儿都不能及。她常年在北庭驻守,而今在京城没半点权力,旁人对她戒心有限,防备算计自然不多。而她又得永初帝的看重,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阿殷稍喜,当即道:“多谢舅母!” * 两人并肩行在空旷的宫廊,不远处孟皇后途径瞧见,便问身侧女官,“她怎么来了?” “说是来给谨贵妃问安,坐了没多久就走了。” 孟皇后颔首,“算起来,她也确实许久没进宫。谨贵妃那个人,呵,能留她久坐才怪。”到底记挂着旁的事情,也不再留心二人,直往东宫中去。 东宫之中,太子正卧病在榻。 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病了。 他久居东宫,身边除了太子妃和几位侧妃,也有不少媵妾,年近三十的人,又居于高位,想不在这上头花精力都难。而太子又是自幼以读书为重,习武强身之事半点不曾碰过,虽有御医精心调理伺候,却是瞧着好看,却禁不起多少损耗。 前阵子为挽回帝心,他又下狠心熬夜办事,几番折腾下来,身子便吃不消。 这回定王南下赈灾虽不算大事,却也能推测帝心,而筹备祭祀天地的事上,永初帝出手更狠,直接指派了高相和韩相主理,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朝中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人,却只能是个协理——永初帝这分明就是在扇他的耳光! 惯于优渥得宠,忽然被永初帝这般处置,太子一添心病,就更难爬起来了。 孟皇后入殿,瞧着儿子满面憔悴,便是止不住的心疼。挥退旁人后,想了想,连太子妃都请出去了,只剩母子二人相对。 太子挣扎着起身靠了软枕,道:“天气正热,母后怎么过来了?” “你还怕天气热?”孟皇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听说昨日高相问你关于祭祀的事,你称病不见,只派了个宾客过去应付?即便你病了不能起身,这等事情也该派詹事过去,怎能如此糊涂!你父皇本来就心思动摇,再听见这样的消息,岂不是更生气。” 太子似是赌气,“父皇摆明了拿儿臣只当个摆设,正经大事全都交给宰相,连定王府那个司马都更有用处。儿臣不过凑数而已,派詹事和宾客过去,又能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识趣些,少去插手。” “你!”孟皇后气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赌气不分轻重!你父皇这次确实完全不顾你的脸面,可你怎能就此撒手不管?碰上这么点挫折就觉得丢脸退缩,比这难的处境还多着呢!我看你是养尊处优的习惯了,半点不知忍辱负重。你看那定王,当年你父皇如何待他?可他脾气虽臭,该做事的时候照样不含糊,从前不得你父皇半点欢心,如今那声望却直逼东宫!” “儿臣就是为此不悦。”太子病中体虚,情绪更难自控,怨怼的话脱口而出,“儿臣居于东宫十年,为父皇办了多少事!他定王算个什么,不过这两年顺着父皇的心意做了几样,就得父皇如此器重!反倒是我,挨打挨骂不知多少回,也没得他什么好脸色。” 孟皇后面色微变,“你这是在怨恨你父皇?” 太子自觉失言,却是闭口不语。 孟皇后缓了缓,面色渐渐凝重,“你也说这东宫已做了十年。如今,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太子嗤笑。 皇帝如今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却硬朗,看那情形,兴许再占着皇位十来年都说不定。他这个东宫瞧着尊贵,也只能继续在刀尖上战战兢兢的待着,还要时时提防那定王来抢——永初帝封的这个东宫,也太没诚意! 孟皇后自然瞧出他神情中的不忿。 片刻沉默,她端端正正理袖在膝上,肃容道:“摆在你跟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太子立时抬目,看向孟皇后。 “第一,东宫之位拱手让人,自请让位,或许还能留些富贵,却封底夹尾巴做个闲散王爷。”孟皇后挥手拦住变□□语太子,“第二,便是你父皇驾崩,你趁着东宫的地位未动摇,尽快接替皇位——别妄想第三种,如今的情势下,以你父皇的性情,你保住东宫之位,比登天还难!” 太子霎时哑然,面露丧气。 原本还怀着微渺的希望,期待永初帝能回心转意,让他继续稳坐东宫。可是…… 这么多年,太子自然知道孟皇后对永初帝的了解,比他这儿子的深了不止十倍!当年凭着打死胡言乱语的道士和几夜搅扰梦境的熏香,便能稳稳捏住永初帝软肋,令他将宠爱的谨妃冷落舍弃,这些年为保住他的东宫之位,种种安排布置时的心思,连他这个太子都望尘莫及。 她既然说保住东宫无望,那就是真的没希望了。 那一瞬,病中的太子似乎再难支撑,面色苍白的靠在枕上,惊慌而茫然。 好半晌,孟皇后才道:“两条路,你选哪个?” “父皇龙体强健,怎么可能驾崩……”太子了无希望的嗤笑,声音都微弱了许多。 孟皇后只管肃容看他,不置一词。 太子继续笑,笑着笑着,苍白的脸上渐渐重返生机。他似是想到什么,震惊的看向孟皇后,双眸愈收愈紧,许久,才低声道:“母后的意思是……”似是惊恐畏惧,似是隐秘的激动,他按捺住心绪,喘了口气,才小心翼翼的道:“让父皇驾崩?” 震惊之下却蕴藏激动,令他声音都有些颤抖。 孟皇后面色不曾改变分毫,只道:“机会近在眼前,敢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的第一天割伤了小指头TAT~还好手机码字用不到它 蟹蟹爱的地雷~~mua!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芙露月仙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118章 4.3 殿中静了许久,太子似是犹豫, 病弱的面上时而苍白时而泛红, 夹杂阵阵咳嗽。 孟皇后只安静的坐在榻边, 不急不躁。 好半天,太子才道:“父皇他毕竟是儿臣的父亲,弑君杀父的罪名……” “那就是想把东宫拱手让人了?”孟皇后冷笑, “定王的性情你并不陌生。前阵子金城的驸马受伤,你还不知缘故?如今他只是个亲王,为个崔忱便能狠下毒手, 若来日这天下大权握到他手中,你我只能任人宰割——玄仁, 仁是对天下万民, 而不是对敌人。史书上多少为权残杀的事,生死存亡之际, 顾念太多, 反受其害的数不胜数。” 先前崔恒被打折腿的事情,太子当然听金城公主哭诉过, 当时金城的推测,也曾令他心惊肉跳。 倘若当真把东宫之位拱手让人, 定王清算起旧账,他们母子兄妹全都受不住。 更何况, 做了十年尊贵的东宫太子,陡然要让他舍弃,实在是不甘心。 太子抬头迎上孟皇后的目光, 脸颊上有道奇异的暗红,“母后不会怪儿臣?” “我一生筹谋,只为你和金城。旁的,都在其次。” 太子愕然,迎上孟皇后的目光。片刻后,他亦郑重道:“儿臣必定拼尽全力,维护母后和金城!只是宫中防卫皆由父皇把持,谨贵妃虽然好对付,定王却借她的手安插了不少人。要在宫里对父皇动手,还不叫人起疑,并不容易。” “所以这次祭祀天地,是天赐良机。”孟皇后面色稍稍松缓了些,“宫中这样的事不少,你也无需害怕。此事我回宫再作打算,要紧的是你——务必竭力为你父皇分忧,做出孝顺恭敬的姿态,哪怕他露出废除东宫的口风,也不得忤逆。更不许像如今这般口出怨怼,记住了?” 太子有了孟皇后做底气,便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派詹事去协理祭天之事,待身体好转,便亲自过去。” 孟皇后颔首赞许,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去。 * 祭祀天地的事有条不紊,今年的殿试也在永初帝的主持下有了结果。 陶秉兰年纪不及双十,文才固然出众,比起那些年纪既长,又曾在衙署中历练过的人,到底阅历不及。永初帝一番考校下来,取他为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这名次虽不如一甲风光,却也是仅次于那三人的才俊,且因永初帝亲口夸他文才出众,殿试过后,当即声名鹊起。 阿殷在府中闻得这消息,自是欢欣,当即往静安巷中去看探望父亲兄长。 院门外已有许多前来道贺之人,团团簇拥在门口,倒显得巷子里格外逼仄。阿殷望之欣慰,入内命人送了贺礼,瞧着父兄忙碌,暂时未多逗留。至后日稍稍清闲,才又备了车驾,同陶靖、陶秉兰一道,同往季先生府上,一则看望二老,再则答谢他对陶秉兰的指点。 季先生自入春后身体便抱恙,有关定王的事也都托付给韩相去料理,他闲时只在家中养病。 好在时气渐暖,定王请了太医院名医照料,又有陶秉兰传胪之喜,这一日精神极佳。 季夫人吩咐在府中摆了小宴,众人同庆喜事,难免提起陶秉兰的婚事来—— 同胎而生的兄妹俩,阿殷如今已有了身孕,陶秉兰却连亲事都还未定,陶靖纵然不着急,季夫人瞧着都看不下去了。她对这事也热心,因先前就相看过傅垚,陶家众人也喜欢那性情爽直的姑娘,季夫人去探傅家口风时,那边也有此意。此时陶秉兰既然高中,正是风光得意之时,当即决定请季夫人帮忙,择了人往傅家去议亲。 六礼繁琐,从纳采到亲迎,最少也得半年时间,自有陶靖去安排。 阿殷一日欢欣,回到王府后,如常的先去书房,待晚饭后再回静照堂安寝。 四月将尽,她那身孕也已有三月,只是身量未显而已。最初两个月的孕中不适渐渐消失,她身边有太医精心照料,本身底子又好,如意见天的学着做开胃小菜,谨贵妃又特意禀报过永初帝,派了宫中有经验的嬷嬷来照料身体,养胎的事倒不花费心思。 只是听太医说,三个月后胎儿渐渐成型,饮食起居要格外留意,更要令心绪舒畅,不得忧思过虑。 阿殷谨遵太医嘱咐,虽操心过问京城中事,却也多是了解进展,具体费神的活儿还是交给长史和常荀。只是晚间独自坐在静照堂中,总难免想起定王。夫妻分隔是一层,定王在外被人虎视眈眈更是一层,深想起来,到底难抑情绪,索性从书房翻了几本诗集出来,读诗或听人弹琴,陶冶心绪,连睡觉时都能安稳许多。 她隔三四日便给定王写信,想着朝堂的事自有常荀禀报,便拣些琐事来写。譬如院中海棠结了果子,譬如读了什么诗、听了什么曲、吃了什么新鲜菜色,总归是说她母子安好,免他挂虑。 定王自也回信,虽然言辞不多,却也将他路上见闻简短说来。 往来的信件皆由常荀之手收送,他等阿殷到书房后呈上信件,忍不住道:“殿下这阵子每日都有信,看来南边的事并不算难,王妃也可放心。” 阿殷一笑接过,“外头如何?” “工部修葺祭天台的事已经都安排了,韩相派了可信的人盯着,高元骁每日带人过去检查,避免他们做手脚。礼部正在拟名单仪程,这都是按照旧例来,也没什么。内司采办的神库祭器倒是需要留神,皇上祭天时有禁军跟随,寻常手段不管用,这些上头最容易出岔子。内司的人原本就出自宫中,又是崔家举荐的,更需防备。这些天我们确实盯出了不少端倪,看来东宫那边,是很的被殿下逼急了。” “东宫和内司那边,就由你费心,旁人没这能耐。”阿殷接过常荀递来的人员名单,随意扫过,“还有旁的吗?” “孟太师出动了。”常荀神色稍肃,“他自去年受寒,就一直在府中养病,不问朝政。这回听说皇上要祭祀天地,觉得兹事体大,就去找皇上,想帮着操持。” “皇上的意思呢?” “他是太师,又曾任过礼部尚书,皇上自然要答应。” 这倒是奇了。 阿殷想了片刻,还是疑惑,“我对孟太师所知的虽不多,听季先生的言谈,他也是个极有德望之人。皇上三师之中,这些年也唯有他最受器重尊崇,必也有过人之处。按殿下的推断,倘若那边当真要有什么动作,也该是冲着皇上去的。以孟太师的为人德行,就算会帮着东宫打压殿下,但若论及皇上,他会同意?” “王妃觉得,此事可疑?” 阿殷沉吟片刻,“我是觉得蹊跷。孟太师是鸿学巨儒,以季先生所说,也不是狼子野心之辈。请他出动,是皇后的主意吧?兴许是请他帮衬指点太子?”见常荀点头,便道:“他是德高望重之人,祭天的事虽有高相和韩相主持,他的位置却也不会低于此二人。这等要紧关头,他的举动更是牵系人心——我是怕,这是孟皇后的疑招。” “疑招?” “孟太师出马,我们自然而然会盯着他的动静,其他方面难免松懈,给人可乘之机。还有——孟太师就算忠正,但他的门生故吏却未必不会被皇后招揽,太子和皇后必定会说服孟太师举荐个皇上。这些人若把持祭天的事,我们想盯着,怕是要力不从心了。” 常荀默了片刻,“我明白。不过用人之事,是高相奏禀皇上裁夺,孟太师若为了扶持太子而执意举荐,他二人都未必能拦阻。殿下不在京城,想影响圣意,并非易事。” 阿殷默了片刻,“我寄信于王爷,再等他回信,最快用多久?” “两个日夜。” “好。”阿殷当即铺开笔墨,执笔写信。 定王不在,能左右圣意的人不多,谨贵妃虽能说得上话,却不好在此事插手。季先生倒颇得敬重,却半点没法跟孟太师相比,定王府中众人更不能指望。最有希望的,便只有时常随驾左右,颇得永初帝信重的冯远道了——御前的人,不论冯远道或是魏善,对圣意的揣摩远比旁人熟透,哪怕是一两句刻意的提醒,都可能奏奇效。 只是冯远道自离了定王府,便几乎断了跟定王的往来。 阿殷捏不准常荀是否知道此事,只能先问过定王。 写完信交由常荀寄出,定王很快回复,在琐事之后,添了四个字:所询事,可。 阿殷当即召了常荀,令他设法与冯远道碰面,请他尽快出手。 冯远道倒真不负所望,据常荀所说,孟太师奉命参议祭天之事不久,在永初帝召议时果真推荐了数人,皆被永初帝含糊过去,弃之未用。 这多少令阿殷松了口气,可以安心筹备端午宫宴。 赴宴的前夜,她如常听曲焚香,念诗给腹中的孩子听,临睡前却见如意匆匆走来,将个锦囊双手奉上,“蔡典军说有人献此锦囊于王妃,请王妃务必过目,并多加留心。” 阿殷开而视之,上头是平淡无奇的簪花小楷,内容却叫她不解。 ——明日宫宴,留意嘉德。 留意嘉德公主?这话没头没尾,着实叫人一头雾水。 阿殷问此锦囊是何人送来,如意出去问过,蔡高着人去寻,那送信之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查访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翘着兰花指写的瘦瘦~~ 蟹蟹baibai的地雷~~mua! 第119章 4.4 端午之日的宫宴,依旧设在皇城北侧的清宁宫中。此处第十开或平缓, 宫殿鳞次栉比, 且依山傍水, 夏日里风清日朗,实是设宴的绝佳之地。往年的端午宫宴与冬至前后的宫宴一样,是宫中最重要的宴席, 由永初帝和孟皇后亲自出马,遍邀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京官及诰命。 今年因礼部和内司正忙于筹备祭天之事, 能分派在宫宴上的人手有限。且各处连着遭灾,例行的宫宴虽不可免除, 却可简便行事, 不作铺张。 孟皇后善体圣意,便亲自改了单子。公侯伯府自然在列, 朝臣之中只邀请了三品官员及诰命, 且筹备祭天的人需以朝务为重,霎时减了许多人数。 到得端午那日, 阿殷由女官陪着入宫,先去拜见谨贵妃, 随即同往孟皇后处行礼。 昭仁宫中,宫中诸位妃嫔及各府长公主、公主、王妃早已聚齐。 阿殷如常行礼完毕, 目光往人群中扫去,一眼就瞧见了嘉德公主。她今日气色瞧着不错,夏日里只穿套海棠红的宫装, 瞧见阿殷望过来,便牵着唇儿一笑,如常的娇俏憨态。她的旁边站着金城公主,兴许是为驸马崔恒的事气恼,目光瞥见阿殷时只哼了声,却往太子侧妃崔南莺那边去了。 宫妃皇亲难得能聚这般齐全,孟皇后同长公主说话,旁人团团围在左右。 待时辰临近,便启程同往清宁宫去。 阿殷心中惦记那锦囊中的提醒,等众人三三两两的启程,便朝谨贵妃道:“母妃,儿臣数日未见嘉德,殿下在外也惦记她,过去陪她说说话吧?” 谨贵妃自是首肯,“她近来不似从前爱热闹,你多劝劝。” 阿殷应命,落后几步。 那头嘉德公主心领神会,亦往她身边靠过来,叫了声“嫂嫂”。 “殿下在南边,很惦记你。”阿殷握住嘉德公主的手,“近来只在府中养胎,没进宫来瞧你。你都好么?” “我能有什么不好?”嘉德公主含笑,颊边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阿殷察其神色,与平常没半点不同。心中更是诧异,不知那锦囊中所说的留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嘉德要做什么,还是旁人要对嘉德做什么?甚至,那锦囊也只是个疑招,叫她分了心神,不去留意别处动静?可这堂皇热闹的宫宴上,帝后在座,群臣齐聚,谁敢私下做手脚? 心中疑惑不定,渐渐行至清宁宫中。 比起去年她以定王府右司马身份参加的那次宫宴,这回来的人确实少了许多。 她按着礼部早已拟好的位子入座,上首是位老王妃,下首则是永安王妃高妘。 盛夏时节树木阴翳,远处湖面上的凉意随清风送来,合着中间陈设的香炉,叫人惬意。丈高的台子周围,五株老槐树遮天蔽日,恰恰遮住帝后和数位年高位重的皇亲,在碧草茵茵的地上漏了些许参差错落的阳光。 阿殷暂且在席中坐着,待永初帝宣布开席,宫中乐司献舞时,缩着肩膀无意识的摩挲手臂。 台上谨贵妃瞧见,碍着礼乐未曾说话,中间留意几次,见阿殷总是这般,难免觉得她是刻意。 既是刻意,必定有所图。 谨贵妃再度与阿殷目光相接时,便含笑道:“定王妃这是怕冷了吗?这边临水,又是树荫底下,该多加件衣裳。” “原想着四月天气和暖不必加衣,谁知坐久了,身上总觉得凉飕飕的。” “你正怀着身子,久坐在阴凉地方,确实会怕凉。”谨贵妃笑吟吟的望着阿殷,“不如我派人回宫,去给你取件衣裳披着?时气岁暖,受了凉却也不好受。你如今又用不得药,更该留心。” 阿殷坐姿端正,双眸微抬,似觉歉疚,“让母妃担心了。不必专程跑一趟的,换到个暖和些的地儿就好——”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小腹,回头瞧了嘉德公主一眼,“嘉德那儿就刚好。” 嘉德公主处在树荫边缘,不会被烈日晒着,却也有树叶漏过的暖阳洒下。 永初帝闻言而笑,“倒是忘了此事。魏善——叫人把定王妃的桌案搬到嘉德身边去。” 他亲自开口,彻底拦住了金城公主调侃的话语,连同孟皇后都无话可说。 阿殷在如意搀扶下起身,几个小太监上前将阿殷的桌案和蒲团拿过去,紧邻嘉德公主摆上。 舞乐继续,她入座后同嘉德公主低说两句话,便未再有多的动作惹人注意。 其实这宫宴之上众目睽睽,想要在饭菜中做手脚是绝不可能的事。阿殷借故搬到嘉德公主身边,不过是为留意她的动静——若有人心存不轨,想引嘉德公主离席再做手脚,她也能及时察觉。 她在西洲时曾做过侍卫,最要紧的就是留意周围动静,察觉危险。如今往嘉德公主身边坐着,漫长的宴席之间,果然觉得不时有目光往此处盯来。数回之后眼角余光扫过去,却似是从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那里来的。 是常兰芝,还是崔南莺? 阿殷不动声色,安安稳稳坐着。 * 宴席直至后晌才结束,待外臣命妇离开,孟皇后便以散心为由,留下众皇亲女眷往清宁宫北侧的上林苑去散心——往年也都是这个惯例。 阿殷总觉得不安。 若是从前她未怀孕时,由她亲自盯着嘉德便无碍,而今有孕在身,行事便多有不便。 眼瞧着命妇及公侯家的千金们都在孟皇后处告退,阿殷当即拉起嘉德公主,往一身劲装、正同隋夫人辞行的隋铁衣跟前走去——“隋小将军请留步。难得你在京城,又在这宴席碰见,嘉德说她想跟你请教些射箭的事,不知是否方便?” 嘉德公主应变倒快,察觉阿殷用力捏她,便就势道:“是啊,隋小将军方便么?” “这怎会有不便?”隋铁衣朗然而笑,旋即看向孟皇后。 嘉德公主便撒娇,“皇后娘娘,我想跟隋家姐姐讨教些射箭骑马的本事,咱们也请她去上林苑好不好?” 孟皇后哪还能说不? * 一行人前往更北边的上林苑中。 上林苑供游赏射猎之用,里头既有假山亭台、林木清溪,亦有箭场和马球场,占地极广。因北边连着兽苑,永初帝特地安排北衙禁军在兽苑外轮值,更将御前两名身手出众、应变机敏的散骑常侍留下来,远远跟着孟皇后,免得凤体有恙。 嘉德公主借着跟隋铁衣讨教马球的由头,故意落后众人几步。 待没了旁人,她才捏了捏阿殷,“怎么回事?” 阿殷一笑,在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隋铁衣跟前,还是忍不住抱拳为礼,“专程请隋小将军留下来,是有件事情想托付。昨晚赴宴前,我曾收到锦囊,教我今日留意嘉德。我虽不明其意,不过今日人多,上林苑又紧邻兽苑,怕嘉德有闪失,我又身子不便,只能叨扰你了。” 嘉德公主笑意微敛,“有人欲对我不利?” “刚才在宴上,我总觉的不安。反正只是半日游赏,公主多留心就是。”阿殷并没瞒她。 隋铁衣久经沙场,有隋夫人的指点,对京中局势也不陌生。 她信得过阿殷,当即道:“我会留心。王妃怀着身子,还需照顾好自身。” 阿殷安排妥当,这才赶上众人脚步。经过跟在队伍最末的冯远道身边,立时又想起什么,刻意放缓脚步,“对了,还有样新奇的东西要给嘉德。这是咱们府上的哨箭,不会伤人,却能报信,声音也很好听。”她自囊中取出一枚短小的哨箭放在嘉德公主掌心,“比爆竹有意思的东西,你瞧瞧,好不好玩?” 嘉德公主接过看了片刻,“在宫里还没见过这个呢。看着倒小巧,管用吗?” “你还不信?” “定王兄骗我的次数可不少。”嘉德公主笑意嫣然,特意瞧了落下脚步好奇望过来的崔南莺一眼,“那回他将熄了火的哑巴爆竹给我,哄我去点,你也在的是不是?” 崔南莺一笑,“公主那时候天真,很好骗。” 嘉德公主轻哼了声,“如今可不好骗了,等我回宫,先试试再说。”随手便将哨箭收起来。 众人与冯远道擦肩而过,阿殷趁着扭头跟隋铁衣说话的间隙看向冯远道,那位也微不可察的点头。 表兄妹二人数次合力擒匪,已极默契,阿殷又放心了不少。 * 众人入上林苑,自是跟着孟皇后游赏,将园中花木看过,在临水小榭暂歇。 嘉德公主既留下隋铁衣讨教射箭之术,自然拉她去了不远处的射箭场。阿殷在旁边凉亭中闲坐瞧着,忽听有人叫她,转过头去,却是高妘。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说话,而今高妘找上门来,阿殷难免诧异。 “永安王妃?”她起身同高妘见礼。 高妘面上笑意淡薄,“瞧着隋铁衣教嘉德的样子,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事。还记得我受托请你教马球时,你还……”她意味不明的顿了下,“未料今日,你却与我同为王府正妃,受邀赴宴。人世中事,当真叫人猜算不透。” 阿殷挑眉,阳光下丽色夺人,“永安王妃这是在感慨了?” 高妘看向射箭场,“想起旧事,觉得有趣而已。当日京中纷传你马球技艺过人,我却也未见什么高明之处。近来又听说你射箭的本事也不错,不知是否虚言。传言能损人清誉取人性命,却也能颠倒黑白肆意吹捧,我倒是好奇,定王妃,你是哪种?——哦,你如今怀着身孕,必定要拿身子不便来搪塞了?”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高妘跟崔南莺走得近,阿殷心知肚明。平常高妘态度冷淡,连多说句话都不肯,今日却主动来搭讪,语含挑衅。事出反常必有妖,高妘的来意,值得细究。 只是此时,是否入觳? 阿殷稍加思索,便朗然笑道:“这意思,是要我当场射箭瞧瞧了?”语气自然也不善。 高妘欣然道:“请。” 阿殷心中冷笑,径自走入场中,命人取了箭筒,弯弓搭箭。忽然又想起什么,挑眉看向高妘,“一人射箭着实无趣,永安王妃应当也学过射箭,可愿与我比试?我虽有孕,却也能勉力射箭,便让你二十步如何?或者……你不肯?”经历过沙场上的枪林箭雨,成日又跟定王常荀言语往来,论言语挑衅的本事,阿殷并不逊色。 她本就身材修长高挑,微微垂目打量高妘,语气似笑非笑,那眼神几乎让高妘握拳。 众目睽睽之下,高妘哪肯未战先降,稍一犹豫,便道:“你射多少步?” “五十步。”阿殷说罢,将箭瞄准靶心。 松手的一瞬,箭支离弦而出,铮然一声,端端正正射在靶心,箭羽微微颤动。 高妘骑虎难下,只能站在离箭靶三十步处,弯弓搭箭。她出身相府,虽不习武,当初在女学也曾习过此技,只是学得不精。被阿殷言语逼着上场,一支箭射出去,虽离靶心不算太远,却是失于力道,箭羽无力垂落。 阿殷望之而笑,朗声道:“看来还是我让得太少。”说话间又退了二十步。 弓满搭箭,蓄了力道射出,连发两箭,一箭射在自己所对的箭靶,另一箭却落在高妘的箭靶上,端端正正射在红心。疾劲的力道带得箭靶微微颤动,立时将高妘那摇摇欲坠的箭支震落在地。 高妘的脸色,霎时难看到了极点。 阿殷不再言语,扬手将弓抛给十几步外伺候的宫人,旋即往场外走去。 隔壁的箭场上,隋铁衣和嘉德公主早已不见踪影。 阿殷方才已然留意了她们离去的方向,当即将嘉德公主留下的宫婢招来,询问去处。那宫婢恭敬行礼,道:“公主受邀去骑马,隋将军说,王妃不必担心。” “是谁邀请?” “太子侧妃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阿殷:别以为我怀孕了就是病猫,欺负你绰绰有余! 蟹蟹芙露月仙的地雷,muaaa~! 第120章 4.5 眼瞧着阿殷迅速离去,高妘亦将那弓箭交回, 往周围瞧了瞧, 便往不远处的金城公主身边走去。 金城公主独自站在马球场旁的矮丘上, 身后只两位宫人远远跟从。 高妘行至她身边,亦看向对侧风景,低声道:“此举当真管用?” “叫她没法拦着嘉德骑马, 这已管用了。哪怕她此时追过去,又能阻拦什么?”金城公主比高妘年长许多,斜睨着她, 唇角噙着冷笑,“怎么, 怕了?” “有公主在, 我怕什么?”高妘回之以笑容,“我不过是讨教箭术而已。” “是啊。赛马场的事, 不管嘉德受伤还是陶殷被惊, 又与此处何干?”金城公主望向重林外的马球场,旋即敛袖抬步, 慢慢下了矮丘。 此时的赛马场上,十来匹马正自奔腾。 上林苑占地极光, 风景也非别处可比,里头的赛马场亦修得很好。这里本是皇家园林, 在苑中骑马,自与别处不同,是以太子侧妃崔南莺提出去骑马时, 不少皇亲跃跃欲试,此时太子侧妃、王妃、嘉德公主和隋铁衣、几位郡主及长公主府上的两位千金,都在其中。 隋铁衣的马术自然是场中最佳,只是她既受阿殷所托照看嘉德,自然只在她左右跟随。 两圈飞驰下来,夏日的云影天光笼罩下,众人兴致勃勃。 阿殷赶过去时,场中正自热闹,抛开崔南莺等人不管,只见嘉德公主和一位郡主势均力敌,各不相让,隋铁衣跟在二三十步外,随之疾驰。场外每隔百步便有禁军或宫人站着,亦有旌旗翻飞。 忽然,场中猛传来一声马嘶,随即便是禁军的惊呼。 嘉德公主座下那匹马体格健壮,据说是苑中最好的赛马,跑得快不说,据说还会跳过障碍,是苑马监的得意赛马。此时它却不知为何发了疯,狂嘶之间,竟自跑出赛马场,撞倒两名宫人,撒开蹄子往更北边直直跑过去。青草泥地被马蹄剜得碎屑乱飞,速度比先前更快,几如闪电。嘉德公主惊叫着紧紧抱在马背,随马颠簸。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隋铁衣反应过来时,她的马已转过弯往西边走。 隋铁衣几乎用尽全力,扯着缰绳往北折转,然而座下马的毕竟难与久经沙场的战马相比,一时间未能转过来,竟自摔倒在地。她腾身而起,瞧着嘉德公主愈跑愈远,疾声高呼道:“保护公主!”正好崔南莺的马渐渐趋近,她哪还顾得上尊卑,飞身过去抢了崔南莺的缰绳在手,就势令马往北疾追,顺手拎起崔南莺抛在地上。 两匹马如电先后疾驰,值守的禁军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传讯呼救,疾往北边追过去。 嘉德公主此时只觉得翻江倒海,身体几乎要被颠得散架。 她甚至来不及想前因后果,只是苍白着脸紧紧抱住马背,生怕被疾驰的马巅下去,摔得残废。 满心惶恐中,耳边只有风声呼啸,那疯马跑得实在太快,让她连两侧的树木都难看得真切,更不知身在何处。极致的惊惧中猛然想起阿殷给的那枚哨箭,颤抖着取出来,按阿殷所教的法子掷出去。 似乎听到了哨箭的声音,后面隋铁衣疾呼的声音亦愈来愈近。 嘉德公主紧紧抱住马脖子,死死闭上眼睛,满心恐惧的等人来救。 疯马疾驰向北,渐渐靠近少有人至的北侧兽苑。兽苑与猎场不同,里头豢养的都是供人在兽台观看的种种猛禽,里外三层屏障,每层都设有一人高的铁丝围栏,外围隔百步便有禁军守卫,防止闲人乱入兽苑,亦防有野兽不慎冲出,咬伤宫人。 值守的禁军见有马驮着人疾驰而来时,当即奔过来救。 谁知那马跑得飞快,见着那铁丝围栏时一声嘶鸣,竟自四蹄腾空越过围栏,直直冲入兽苑之中。 禁军来不及惊呼失色,隋铁衣的马亦疾驰而至。那马虽非绝品,好在隋铁衣马术超群,提缰高呼之下,竟也越过围栏,紧随而入。再往后,则是蜂拥来救的禁军,喝命打开围栏救护。 兽苑之内,嘉德公主在前,隋铁衣在后,隔着五十余步的距离。 隋铁衣即便倾尽全力,也难以追上那匹疯马。 第二道屏障的时候,隋铁衣的马未能跃过,前蹄被绊住,摔跪在地。 隋铁衣随之飞身而起,借着丛生的树干借力,急追不舍。 那匹疯马似是狂奔之下气力不支,速度稍稍放缓,却还是在隋铁衣赶来之前,跃向第三道围栏——围栏之内树木稀疏,几只凶猛的狮子听得动静,已往围栏边聚拢过来。若任那匹马在群狮中疾驰,仓促之间无人来救,嘉德公主恐怕真得葬身兽腹! 隋铁衣大惊失色,哪还能顾忌摔坏嘉德公主,手中铁弹丸如电飞出,掷向那匹疯马。 疯马厉声嘶鸣,后蹄触到围栏,摔翻在地。 嘉德公主摔落马下,在地上滚了几滚,似已吓晕过去。 极大的动静震得群狮暂时止步,旋即,四头狮子往动静最大的疯马扑过去,却有一头扑向嘉德公主。隋铁衣手中铁弹丸如雨飞向群狮,趁其受惊后退之际跃入围栏之中,抢了嘉德公主,纵身跃出。她一路疾追疯马,几乎耗尽体力,此时暂脱险境,紧绷的心弦暂时松懈,竟是双腿微软,抱了嘉德公主滚到在地。 不远处禁军蹄声如雷,冯远道最先赶到,高声道:“公主如何?” “还好,救那疯马!” 冯远道扫一眼嘉德公主,见她衣衫凌乱的昏着,身上却未被猛兽伤到,当即纵入围栏之内。他是御前散骑常侍,身上配有宝剑,虽不知前后情由,然而苑马监的马匹发疯闯入危险的兽苑,其中猫腻,已无需多言。拼力救下这匹疯马,几乎是摸出情由的唯一线索。 五头狮子气势汹汹,已将那马腹撕扯开,被冯远道挥剑刺向眼睛时,纷纷嘶吼着躲避,齐齐将他围攻。 冯远道并无驯兽之技,一人如何敌得住五头雄狮?只能借着地势树木腾挪,险险抗衡。 好在狮子都已被他惹怒引开,暂时不去撕扯疯马,待后面禁军赶到时,兽苑的驯兽师也才赶来,齐力将那匹血肉模糊的疯马救出,拿绳子绑起来,抬出兽苑。 * 隋铁衣抱着嘉德公主走出兽苑时,外头已经围拢了不少禁军。 远处,在赛马场的皇亲女眷正骑马赶来,却因畏惧兽苑和突生变故,在远处逡巡不前。 其他人因地处偏远,尚不见踪影。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面目阴沉,怎么都没想到皇家园林之中,会有人居心如此歹毒,意图送公主入猛兽腹中。待彻底脱险,她便将嘉德公主轻放在地上,掐她人中。 吓昏过去的嘉德公主面色惨白如纸,悠悠醒转时,目中依旧惊恐。 朦胧瞧见隋铁衣的那一瞬,嘉德公主立时抱住她胳膊,声音尽是惊恐,“隋姐姐!” 周围禁军慑于隋铁衣的怒容,都在十步之外站着。隋铁衣安抚嘉德公主,低声道:“方才挑马时我不在场,那匹马是谁给你选的?” “是我……”嘉德公主后怕未已,又被摔伤,浑身都在发抖。 隋铁衣皱眉,低声道:“为何挑那匹?” “有宫人告诉我,那是苑马监里最好的马,可以让我胜出。”嘉德公主强自抬起眼皮,嘴唇乱抖,惊恐之下又被摔了脑袋,反应不似平常敏捷,甚至未去想背后深意,抑制不住的哭道:“疼,浑身都疼。” 隋铁衣不敢多逗留,当即要了匹马,低声道:“忍一忍,我送你去看太医。嘉德,还记得那宫人的容貌吗,如果记得,就详细告诉我。这很要紧。” 嘉德原本就摔得昏迷,脑壳儿疼,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没任何印象—— 原本那些宫人就没多大差别,那个时候,谁还会留意其容貌?更勿论她惊魂未定,头脑摔得昏沉了。 隋铁衣无法,只能叫她闭目歇着。 兽苑在上林苑最北边,离寻常游赏之所极远。两人过去时,孟皇后正带着众女眷往这边赶,阿殷也在其中,因是徒步,得到消息时又迟了,自然没走出太远。 见着嘉德,孟皇后忙吩咐人接过去,让人搬上滕屉,要带回昭仁宫中医治。 阿殷也出了身冷汗,虽不知疯马跑走后发生什么,看嘉德那凌乱沾满泥土的衣衫,也能猜得几分。见皇后抢着往昭仁宫安排,她立时觉出不对,当即道:“娘娘,嘉德受伤,其中必有缘故,儿臣以为,还是送到父皇那里更妥。” “哦?”孟皇后陡现怒容,“你是说我会加害嘉德?” “儿臣绝无此意!”阿殷也是受惊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未曾斟酌言语深意,当即跪地道:“儿臣只是想,事发突然,又涉及公主和上林苑,父皇必会过问细查。带到父皇那里,也免父皇来去奔波。皇后娘娘仁义贤德,向来心疼嘉德,众人皆知,哪里还会加害嘉德?请恕儿臣口拙之罪。” 孟皇后被她点出加害嘉德四个字,猛然也觉出方才的质问之辞不太对。 旁边谨贵妃亦道:“定王妃只是提议送去皇上那里,皇后娘娘怕是误会了。” 地下阿殷还垂首跪着,却正好跟躺在滕屉上的嘉德公主目光相触,忙使个眼色。 嘉德公主得隋铁衣所救,这还是阿殷的临时安排,此时虽不明其意,却还是开口哭道:“儿臣也想见父皇,母后,带儿臣去见父皇好不好?” 孟皇后再往昭仁宫拉,就显得刻意了,只好随她。 宫人抬着滕屉迅速往承乾殿走,阿殷待孟皇后离开,才起身跟随,暗暗擦了把汗——她确实是怕孟皇后加害嘉德公主。今日是崔南莺请嘉德同去赛马,宴席上也是她那里不对劲,宫中敢出手对付嘉德公主的,也并没几个人,东宫嫌疑最大。嘉德公主是受害之人,皇上若彻查此案,她的言辞最为可信。倘若孟皇后将她带去昭仁宫,借嘉德被摔得昏沉之机,在她脑袋上使些法子,岂非断了线索? 这般惊疑,忽觉有人拍她肩膀,扭头却见是隋铁衣。 她不知是何时落后于众人的,连身上沾的泥土都未擦,低声道:“王妃如何?” “无妨。嘉德是……” “疯马去了兽苑,闯入狮群。”见阿殷陡然变色,忙握住她手,“别慌,你还怀着孩子。若孩子有闪失,就更顾不住了。” 这话意有所指,阿殷听得心惊肉跳。 光是听闻嘉德进入兽苑的消息就令她心惊不已,倘若今日没有留意,任由嘉德被算计,结果会如何?疯马闯入兽苑,嘉德被猛兽所伤,宫廷内外震动,她乍闻噩耗,心痛之下必定会伤及胎儿。定王极重情的人,那样看重嘉德,若她腹中胎儿再遭不测,届时再有人从中作梗,朝堂情势会如何,谁都难料。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设计加害公主,她们所图的仅仅是这些? 阿殷绝不信。 这么点利益不值得孟皇后和东宫冒险,那么嘉德若是受害,还会伤及谁,令东宫获利? 阿殷想不到,隋铁衣也想不到。 只能先往承乾殿中,看永初帝如何裁决处置。 第121章 4.7 到得承乾殿附近,永初帝听得宫人禀报, 等了片刻后没忍住担忧, 正乘了步撵赶来。 他自去岁东襄举兵南下后就显苍老了许多, 年纪还不到五十岁,鬓边却已添了白发,不似从前精神瞿烁。今年战事未定, 各处灾情由接连磋磨,叫老皇帝面上皱纹愈发明显。今日他必定受惊不小,向来沉稳威严的人, 竟紧紧攥着扶手,脊背微微佝偻。 孟皇后率先行礼, 永初帝顾不得其他, 匆忙下了步撵,“嘉德如何?” “公主受惊, 已经昏睡了过去。”孟皇后面带泪痕, 神情亦是焦灼。 端午宫宴由皇后操持,当着众皇亲的面, 在上林苑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 孟皇后都责无旁贷。永初帝见嘉德公主浑身衣裳凌乱,面色惨白如纸, 看孟皇后时双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冷脸高声道:“好好的游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苑马监养的都是什么东西?禁军都是死人?苑马监上下和涉事宫人禁军全部羁押候审, 兽苑那几个人既然驯兽不力,全都杖毙!” 老皇帝怒携雷霆,随从宫人听见,惶然应命,半滚半爬的去传旨。 嘉德公主被众人簇拥到承乾殿外,永初帝冷着脸命众人在外候着,只召孟皇后、隋铁衣留在殿中,见嘉德不知何时握住了阿殷的手不肯放开,便叫阿殷也暂且留在此处。 太医满头细汗,跪在帐外给嘉德公主请脉,旋即跪伏在地,禀明伤情。 ——那疯马一路疾驰,直往兽苑冲过去,嘉德公主受惊不小,且惊恐下的马背颠簸非公主千金玉体所能承受,被摔下马背后,腿骨、手臂皆受伤不轻,身上也被兽苑林中树枝刮蹭,伤势颇重。 永初帝最初的惊慌过去,此时面目全然阴沉。 吩咐太医到殿外候命,由信重的宫人伺候嘉德公主换衣处理伤口后,永初帝叫阿殷依旧陪在塌边,只带着孟皇后和隋铁衣往偏殿中问话——竟连魏善这首领太监都被遣到了门口。 承乾殿四周的窗扇早已紧闭,仲夏时节身处其中,已觉闷热。 阿殷掌心腻腻的出了层汗,端坐在塌边,瞧着嘉德公主蹙起的眉目和紧紧抓着她的手,越想越是心惊。偏殿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永初帝询问事情经过,隋铁衣便将今日宴席后的事尽数道来。从长公主府上的千金提出赛马,到崔南莺邀请嘉德同去,再到场中如何挑马、如何比赛,那马何时发疯,如何奔逃,如何闯入兽苑直入险境,细细道来。 隋铁衣见惯生死,最初的心惊担忧过后,此时已然镇定。 平静的声音不带半丝偏袒,将事情平铺直述,却听得永初帝胆战心惊——苑马监的马都是精心挑选,不可能平白发疯,连隋铁衣都未看出疯马的端倪,当时会是何等隐蔽的手段?敢借着宫宴的契机,在上林苑做手脚谋害公主的,能有多少人?更甚者,今日是嘉德于海,倘若那些贼人狗胆包天,在他的御马做手脚,他被疯马带到猛兽跟前,会是如何? 永初帝简直不敢往下想,五指将茶杯越扣越紧,猛然扬起,重重砸在金砖上。 茶杯应声碎裂,温热的茶水洒了满地,惊得隋铁衣都噤声,未敢继续说下去。 永初帝脸色铁青,颤抖的手腕几乎令衣衫悉索有声,抬手直指孟皇后,“今日宫宴,是皇后主持。上林苑游赏,也是皇后在场照看。嘉德遭到这样的事情,皇后有何话说!” “臣妾失于照看,未能察觉危险,还请皇上责罚。”孟皇后面上泪痕未干,声音痛心疾首,“臣妾当时听宫人回报说嘉德的马发了疯,忙命禁军去救,瞧见铁衣抱着她出来时,也着实吃惊。原以为是疯马失控将嘉德颠下马背,却原来……原来嘉德竟然险些……早知如此,臣妾必定会拦着她们,绝不叫她们去赛马!可怜嘉德,竟受了这样的苦。”她满脸心痛,说话间双唇微微颤抖,继而朝隋铁衣欠身,“嘉德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今日铁衣救下嘉德性命,也是救了我的性命。” 隋铁衣垂眸看着地下金砖,欠身避过,忙还礼,“救护公主是微臣本分,皇后娘娘折煞微臣了。” 永初帝无半点动容,“皇后当真觉得,此事只是意外?” “今日臣妾虽不在场,事后问了几位在场的郡主、太子侧妃和宫人们,都说那马原本没半点异常,是突然发疯往北边乱跑。臣妾也叫人检看了赛马的场地,上头也没见什么东西。皇上的意思是?”孟皇后被永初帝天威逼视,仰头迎着目光,未有半分慌乱,只在说到末尾时,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才稍露惊疑之态。 永初帝冷着脸没说话。 他在刚听完前因后果时,便怀疑此事可能与东宫有关。然而孟皇后的反应实在无懈可击,哪怕他怀有疑心,在寻到证据之前,依旧不能对孟皇后过分逼问质疑——毕竟这是他亲自立的中宫,是东宫之母、后宫之主,是无数朝臣赞赏的仁德贤后。 老皇帝低头盯着孟皇后,诡异的沉默。 * 里间似传来咳嗽声,继而便听阿殷在帘外道:“启禀父皇、母后,公主醒了。” 永初帝重若万钧的目光随之挪开,当即起身,丢下犹自跪在地上的孟皇后和隋铁衣,疾步来到嘉德榻边。 嘉德公主面色苍白,见到永初帝的那一瞬,便“哇”的哭了出来。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在锦被上,一声声哭得永初帝都几乎湿了眼眶。 老皇帝疼爱幼女,将嘉德公主哄了半晌,才叫她停下哽咽。 而后便让嘉德公主将当时经过细细道来。 嘉德公主昏睡了半日,此时脑壳儿还是晕乎乎的,大概回想着说了,不及隋铁衣的细致,却没半点出入。说到当时在马背上如何惊恐、被驮到兽苑时多么害怕,嘉德公主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不断的往永初帝跟前凑。她出身贵重,自幼娇惯,记事起就时刻被人捧着小心呵护,何曾受过今日这般惊吓? 哭诉过了,才咬牙道:“今日那马发疯,必定有缘故。父皇,你可害女儿公道!” “好,好,父皇必定彻查!”永初帝安抚公主,见她虽然浑身是伤,却没了大碍,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才想起处置来,“上林苑和兽苑的禁军统领在何处,都叫进来!” 魏善在门口应声,出去传旨时,冯远道已经带着那边两位禁军统领在外候着了。 两位统领自知有罪,跟着魏善入内,便跪在了帐外,“罪臣拜见皇上。” 永初帝自是一番重责,问那匹马如今还在不在,统领便回到道:“那疯马冲入兽苑,被狮子咬死了,不过伤损不算严重,已经带出来了。” 孟皇后眉心一跳,“疯马冲到狮子跟前,伤损如何?” “只咬伤了脖子和马腹,其他地方破损不算严重。冯常侍率人赶到,将疯马救下,已命人看守,不许任何人近前。” 疯马跑到猛兽跟前,竟然没被迅速撕扯吃掉?怎么可能? 孟皇后连忙低头去理衣裳,始终镇定的面上,却有了一丝缝隙。 旁边永初帝倒没察觉这变化,只颇为意外,“冯远道?他怎么也在?魏善,叫进来。”方才隋铁衣叙述时只绕着嘉德公主,并未提原本该在皇后附近护驾的冯远道。永初帝闻言,难免疑惑。 冯远道应命而入,也未提哨箭之事,只拱手道:“微臣听闻赛马场动静后,怕公主有恙,未来得及禀报皇后娘娘,先追了过去。到兽苑时,隋将军已救了公主,微臣心想此事关系重大,便带人救下了那疯马。” 永初帝颔首,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圈,缓缓道:“嘉德送到偏殿,召刘妃过来照看。她受了惊,皇后和太子侧妃都留下来陪着吧——定王妃有身孕,回去歇着。冯远道、铁衣,你们留下。” 这便是要安排查案的事情了。 且将孟皇后和太子侧妃留在此处陪伴,多少有些就近监看,让她们不能立时跟人通气的意思。 阿殷应命,安慰了嘉德公主几句,便也出了承乾殿。 公主在赛马时受惊,险些葬身猛兽腹中,难免令人心惶惶,猜测纷纷。这时节风声鹤唳,所有人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人暗里盯着,阿殷身在其中,自然要多避嫌疑。出殿后,她也只同谨贵妃行礼,说今日受惊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旁的只字未提。 谨贵妃也怕她惊着孩子,叫她早些回去。 阿殷辞了众人出宫,外头马车已侯了多时。 她回京后好生养胎,身体渐渐恢复,今日即便赴宴走路得多,却也未觉得疲累。进了车厢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将前后事情理了一遍,几乎能够认定此事跟东宫脱不掉干系——只是,证据呢? 射箭场上高妘的言语不足为据,赛马的事是郡主提起,崔南莺不过顺道邀请,撇得还挺干净。那位郡主提赛马的事阿殷已经询问过了,没什么疑点,纯粹是兴之所至,例行之举。 东宫和孟皇后在宫廷内外根基深厚,除非找出铁证,否则连永初帝也未必能凭此事处置他们。 而此事的证据,也只能从那匹疯马上去找——不管是被喂了药,还是被动了旁的手脚,都须验过马身,从苑马监和当时在场的禁军入手去查。此外还有没有旁的途径呢? 阿殷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报信的锦囊了。 谋害公主并非小事,东宫谋划时必定慎之又慎,那么报信之人,是如何得知,又为何报信的?她又会是谁? 阿殷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答案。 回到王府后同常荀商议此事,常荀也是想不透,“能得知消息的,必定是与东宫极亲近之人。据我所知,因东宫和孟皇后防备得紧,殿下未能在东宫要紧的地方安插上眼线,这等事更不可能知道。”他模糊想到了个人,却不敢随便提出来,只是道:“送锦囊的事蔡高也跟我说了,当时线索全断,这时候再查,也委实艰难。只能试试罢了。” 阿殷也是一声叹息,旋即道:“殿下何时回来?” “原本是该中旬返程,昨日我听人提起,说那附近有流民作乱,官府难以压制。有朝臣说殿下勇武,可以过去平定此患,我听说皇上是答应了——哼,这时节,平白无故的,流民作什么乱!” “自然是借机绊住殿下,让他没法回京了。”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手臂,阿殷怒道:“身为东宫,却不知疼惜子民,只知道使这般手段!” “这流民作乱来得蹊跷,皇上虽命殿下就近过去,暗地里难保不起疑心。据说皇上已派了樊胜出京,具体如何,只能再看了。” 阿殷闻言蹙眉。 定王南下之后,京中局势本就因筹备祭天的事而暗流涌动,如今嘉德公主这么出事,就更是雪上加霜。常荀再大的能耐,毕竟身份和位置摆在那里,隋夫人和韩相等人的助力也都有限。定王一日不回京,整个定王府都得悬着。 只不知定王此时,在做什么呢? 阿殷抚着长案,真希望下一瞬,定王就能推门而入,稳住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媳妇想我啦? 蟹蟹芙露月仙和小院子的地雷~~mua 第122章 4.8 嘉德公主坠马受伤,非寻常宫内案子可比, 永初帝当晚指定刑部抽调人手, 会同内廷司查问苑马监、负责值守的禁军, 并特地派了熟悉马匹的老军医过去,看那疯马是否有端倪。 至次日傍晚,虽然宫人禁军皆无人松口, 那匹马的伤情却查出来了——军医在它的头侧发现了几处极细微的击打痕迹和几乎没入脑颅的细针。在禀报过永初帝后,军医遂将疯马解了,随即在它的头内找出了将近八枚牛毛般的细针。初此之外, 没有半点异常,连同马的胃中, 也没半点会令马发疯的东西。 至此, 赛马发疯的经过已呼之欲出。 有人事先在马的脑袋上刺了细针,因针细而毛长, 自然无人发觉。这些针随疾驰而缓缓往内滑, 在转弯处被人击打后深刺入脑颅中,致使此马发疯, 径直往北边狂奔乱驰。而彼时赛马场上群马乱奔,即便有隋铁衣那等女将在场, 疾驰之中谁会注意那些细微动作,才被掩盖过去。若非冯远道拼死救出疯马, 恐怕谁都想不到,竟会有人在那等场合明目张胆的做手脚。 接下来,查问的便是两处了, 一处是谁插了细针,另一处则是在赛马场动手的人。 这结果报到永初帝跟前,老皇帝阴沉的眉目总算舒展了许多。 他在听闻嘉德公主受惊后便险些没站住,后又试探孟皇后,被嘉德哭得伤心,昨夜又心惊于白日之事未能安眠,晨起后便觉得身体懒怠,宣了太医进宫,两碗药喝下去,却还是疲累得很。听罢刑部尚书的回禀,永初帝勉强坐起身子,“细针的事严查苑马监的人,但凡碰过那疯马的,一个不许放过!当时有嫌疑出手击打马头的禁军全部严审,用刑手段不拘,务必查出元凶!” “手段不拘”四个字让刑部尚书眉心微跳,忙躬身应是。 昨日拘捕涉事宫人、禁军之后,永初帝虽然震怒之下杖毙了驯兽师,刑部却不敢滥用酷刑,昨夜的审问虽严,却并未用太狠的手段。而今永初帝有命,有嫌疑作案的禁军又减少至二十余人,审问起来就好办了。 刑部尚书毕竟是文官出身,靠着脑子管用居于高位,酷刑方面委实不擅长。当晚从刑部各司调了几位手段极狠辣的官吏过来,不叫涉事禁军半刻阖眼,只用酷刑逼问。 这些禁军与仪鸾司那些高官贵门的子弟不同,都是从底下选拔上来的,性情颇为刚硬。且谋害公主,罪可株连,即便酷刑审问之下奄奄一息,也还是无人开口承认。刑部尚书见不是法子,也怕弄死了人犯断了线索,只好先缓缓再审。 倒是苑马监的人毕竟软弱,酷刑之下只好招认,是受了一位内监指使。 刑部尚书旋即与内廷司商议,派人去寻那内监,却得知他昨晚就已不见踪影。宫门四处的出入都有登记,内廷司迅速查了各门侍卫,确认那内监未曾出宫后,便四处开始在宫中搜寻,最终在西北边的一处枯井里,寻到了业已断气的他。 这线索一断,想要继续深挖,就颇要费些力气了。 刑部尚书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将那内监有关的宫人尽数召集起来查问,想要寻到蛛丝马迹。 * 宫廷内外,随着嘉德公主受惊的消息传开,霎时风声鹤唳。 阿殷入宫探望嘉德公主时,走在宫廊上,能明显觉出气氛的不同。 嘉德公主如今还养在承乾殿中。她脑袋昏沉之症在睡了一晚后倒渐渐没了,该说的事也都已禀报给永初帝,倒不必再担心谁往她身上做手脚。只是她真的是吓怕了,被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害得险些丧命,如今真凶未露面,她只觉宫廷里处处都似藏着陷阱,不敢踏出承乾殿。 永初帝怜她遭遇,便准她住在承乾殿中养着。 只是承乾殿毕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之处,多有机密文书往来。让刘妃和宫人们在偏殿住一两天虽无妨,久了却也不便,遂只留了嘉德公主在此休养,旁人各回宫室。 待阿殷进去,便觉得殿中空荡许多。 嘉德公主腿上的伤还未愈,太医叮嘱她不可多动,此时只乖乖的靠了软枕躺在榻上,闷头想事情。 见阿殷进来,嘉德公主叫了声“嫂嫂”,拉着她坐下,便道:“外头怎么样了?” “父皇正在命人严审,我也不知结果。不过父皇圣明,必定能查出真相,你不必害怕。”阿殷招手叫如意上前,自锦盒中取出个毛茸茸的绒面兔子来,“怕你受伤了闷得慌,又不敢送兔子折腾你,只好用这个。怎么样,头还晕吗?身上还疼不疼?” “头倒是不晕,就只浑身酸痛,到现在也没好。”嘉德公主将两只兔耳朵就在手里,轻轻捏着,“只是心里害怕,也没睡好觉。梦里还是骑着疯马,好几次都惊醒了,太医用了些安神的药,也没多大效用。” “可惜我不能住在宫里陪你。请刘妃娘娘过来陪你好不好?” “我也这样想呢,晚上就跟父皇说。”嘉德公主勾了勾唇角,随声吩咐宫人,“都先退出去。” 阿殷见状,也叫如意退出,问道:“有话要说?” “你觉得会是谁在做手脚?”嘉德公主深受其害,自脑袋恢复后便琢磨此事,“宫里头敢对我动手的能有几个人?况且我跟人不争不抢,着实蹊跷得紧。那日若非嫂嫂留下隋小将军,我的性命恐怕都保不住了。只是我还有些疑惑——嫂嫂那日,为何要留下隋小将军?” 当日人多,嘉德公主虽疑惑,却想都没想就信了阿殷。 待得栽了跟头,回想阿殷那突兀的提议,嘉德公主就觉得,阿殷必定是知道什么。 阿殷神色如常,“那日我畏寒,搬到你身边坐着对吧?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像有人盯着你似的。当初我给你王兄做侍卫时,可没少觉察出危险来。所以那日,我也起了疑心,怕有人在你身上做手脚,想着有备无患总比疏于防备得好,就临时起意,留下了隋小将军——若安然无事,自是不起风波,若有异动,她总比旁人强些。只可惜还是疏忽了,没想到竟然有人敢使这般狠毒的手段!” 嘉德公主闻言,便又握住了阿殷的手,“幸亏是嫂嫂当时发觉。我这条命,其实也是嫂嫂救回来的。我……我……”咬了咬唇,有些话说不出来,便只能紧握着阿殷。她自幼长于宫中,锦衣玉食的娇养之下,虽能撒娇卖憨,与人谈笑无忌,却也深知宫中人心感情之冷淡。 感激的话不知如何去说,只是道:“我已跟父皇说过了,我的命其实是嫂嫂所救。父皇说,定王兄和嫂嫂瞧着冷清,其实待人很好。他还说,定王兄的忠心,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在而今的局面下,宫中之人皆受孟皇后和太子淫威震慑,能为定王说话的,着实不多。 阿殷一笑,目光清明,“你是殿下的妹妹,我哪能不管。” 陪着嘉德说了会儿话,出了偏殿,却见魏善的小徒弟守在门口,说是皇上要见她。 阿殷便跟着入承乾殿拜见。 隔了两日再见,永初帝的变化着实令她心惊。那日老皇帝纵然脊背佝偻,却还有天威震怒,此时龙颜苍白,靠着软枕看折子,精神十分不济。 见了阿殷,他丢下手中折子,命人赐座,屏退旁人,只留了魏善守着。 阿殷眉眼低敛,侧坐在椅上,依旧是恭敬的姿态。 永初帝咳了两声,语气像是带笑,“不必这么拘束。那日的事嘉德已跟我说了,隋铁衣固然居于首功,你也功不可没。定王妃——没想到你不止能在沙场为朕擒敌守卫疆土,还能在宫中救护朕的女儿。朕膝下儿女不多,嘉德最得疼爱,这回,朕很感激你。” “儿臣身蒙皇恩,自当忠心回报。更何况,嘉德是定王殿下的妹妹,都是应该的。” “妹妹……”永初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色变幻。皇家兄弟姐妹,享尽尊荣,却有几个是真记着血缘亲情的?从前他自居国君,看透宫廷冷酷,而今病在榻上,又险些失去女儿,反倒想起亲情的可贵来。此时再看阿殷,自然更觉得顺眼。 他缓了缓,又道:“那日,你为何想到留下隋铁衣?” 果然又问到了此事,阿殷眉心微跳。 方才在嘉德公主问起时,她就已想过,那锦囊警告的事,除了她和常荀,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示警之人是谁姑且不论,倘若叫永初帝知道事先有人提醒,叫阿殷留意嘉德,结果却还是让嘉德出了那样的事,他会怎样想?嘉德公主险些遇害,永初帝先入为主,自然会觉得阿殷当时应将此事禀报给他,才是万无一失。而今的情形,他不会感激阿殷留下隋铁衣,反倒会怪阿殷疏忽大意。 可那个时候,阿殷哪能想到,孟皇后和太子竟会那样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在宫廷中,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公主,那是闻所未闻之事! 阿殷敛眉,起身行礼道:“启禀父皇,自定王殿下离京后,儿臣就觉得不踏实。外出时有人跟踪,回了府,晚上外头也不安宁。儿臣是侍卫出身,从前跟着殿下剿匪杀敌,对危险最是敏锐,那日凑巧坐到嘉德身边,就觉得不对劲。定王殿下最疼爱嘉德,儿臣既觉出不对,就该留心,所以请了隋将军陪伴嘉德。只是那毕竟是儿臣的感觉,没半点真凭实据,儿臣不敢贸然禀报父皇,也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皇降罪。” 无凭无据自然不能瞎禀报,这还能有什么可降罪的? 永初帝摆手示意她坐下,“倒是你这一丝警觉,救下了嘉德的性命。” 阿殷垂首,未敢应答。 永初帝默了片刻,又道:“算起来你也是三品将军,是朝中高官。这回嘉德的事是你率先警觉,玄素总夸你机敏聪慧,你倒给朕说说,疯马的事,你怎么看。” “儿臣惶恐,不敢妄议。”阿殷立即起身。 永初帝笑着摆手,“朕知道你的本事,连玄素都推崇。尽管说来,朕恕你无罪。” 阿殷惶恐站了片刻,见永初帝颔首示意她放心,这才收了惶恐之态。姿态做尽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如今定王不在京城,她能跟永初帝进言的机会有限,遂端然拱手道:“儿臣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但看此事的结果,却觉得蹊跷。” “从结果反推?也有意思,你且说说。” “嘉德受惊坠马,以儿臣所能知道的,按着时间来说,首先是儿臣吃惊,险些胎动。随后,就是父皇盛怒,惩治了两位禁军统领。再然后,父皇为此事操劳忧心,又心疼嘉德,龙体欠安。除此而外,还有谁受损,儿臣也不清楚。”她挑眉看了眼永初帝,续道:“这是嘉德得救后,目下的情形。倘若嘉德没有得救呢?” 永初帝的表情随她的声音一顿,唇角的些微笑意也收敛。 “倘若嘉德遇害,葬身猛兽腹中。其一,儿臣与嘉德交好,惊闻此噩耗,又那样惨烈,胎儿怕会保不住,定王在南边听说嘉德和儿臣的消息,必也震动,深受打击。其二,北衙禁军未能救护公主,失职严重,皇上哀痛之下,不止两位统领处死,北衙六卫的将军、大将军,必也受处罚。届时北衙禁军中,必有一番变动。其三,皇上痛失爱女,龙体受损,病情必定比此时重百倍千倍。届时查案之事能否推进、北衙禁军如何惩治、如何安排、朝堂的事如何料理,皇上想必心中有数。” 阿殷缓缓说罢,便跪在地上,“这只是儿臣小见识的推测,若有言语失当,恳请父皇谅解。”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永初帝面色阴沉,魏善也是颇为吃惊的看着阿殷。 阿殷跪在地上,面不改色,徐徐道:“儿臣虽是女子,却也知道身受皇恩,必得忠君报国。父皇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定王殿下连着奔波,才平定北边兵患,又赴南下赈灾安民。这固然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儿臣却也不愿看着父皇和定王殿下的辛劳,被这等阴谋玷污,叫嘉德无辜受害。今日斗胆陈情,还请父皇降罪。” 好半天,永初帝才喃喃道:“何罪之有……”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渐渐似有些呼吸不畅,狠狠咳嗽了一通,似情绪激动,难以压制。魏善手忙脚乱的帮他顺气喂水,许久后等他情绪平复了,老皇帝才道:“起来吧,你说得在理,朕怎会怪罪。” 阿殷起身静立,永初帝盯着丢在旁边的奏折。 那上头明黄锦缎为封,绣龙盘飞,竟自有些狰狞。 “诸事纷乱,确实得有人稳住局面。”老皇帝喃喃,侧头见阿殷还在那里,便道:“退下吧。” 他虽愿意听阿殷建言,却也绝不可能跟她探讨什么。独自对着奏折坐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招手叫魏善近前,“传密旨,召定王即刻启程回京,不许泄露任何风声。” “那定王去平流民的事?” “诏令文书依旧发出去,对外也称他在平定流民。玄素他应该知道怎么办。” 魏善应命而去,老皇帝靠在软枕上,疲惫的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晚上8点加更!(帅气脸) 第123章 4.8-2 入夜时分,飘起了雨。 今年入夏后雨水不多, 这场雨下得也不大, 淅淅沥沥的弥漫在宫廷上方, 如愁绪萦绕。夜幕深沉漆黑,宫廊两侧的灯光似都被雨水模糊,微弱昏暗。 承乾殿的偏殿中嘉德公主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哭着滚入刘妃怀中。 远处的德音殿中,谨贵妃孤枕仰躺,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只慢听雨声淅沥。 同样不眠的还有昭仁宫。 端午那日嘉德出事,她原本还镇定自若, 后听得疯马被救回时, 才失了分寸。被永初帝困在偏殿的那半日格外难熬,她和太子侧妃崔南莺对坐无语, 消息传递不出去, 就只能焦灼等待。那般等待中,外头的人却迅速行事, 捉了涉事的宫人、苑马监和禁军,送入牢中。而她, 却做不出任何安排。 当时永初帝的眼神和态度,更是令她毛骨悚然。随后, 永初帝以皇后照看不力为由,将她禁足昭仁宫中,更令孟皇后觉出前所未有的危险和担忧。 倘若疯马未被救下, 就算嘉德未曾受害,没了疯马的证据,永初帝便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哪怕有所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便他可以捉了涉事的所有人盘问严查,茫无头绪之下,她只消稍稍动些手脚来误导,总能拖延时间,叫他们折腾到七八月去。 这中间,即便她被禁足,却也有充裕的时间,寻机安排。 谁知道,那匹疯马虽被撕扯,却未受多少影响? 得知疯马脑颅的细针被查出时,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孟皇后险些跌坐在榻上。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为何会出意外? 平白无故的,那定王妃怎会突然拉着嘉德,留下隋铁衣?那冯远道怎会及时赶到,救下疯马?孟皇后想不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叫定王妃起了疑心,却知道她此时的处境,几乎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孟皇后病倒了,半是佯装,半是心病。 永初帝那里病着,自顾尚且不暇,孟皇后有意让人多上奏折去烦他,加之嘉德的案子是他亲自过问,诸事繁琐之下,自然没空来收拾后宫。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中,孟皇后借生病为由,召太子妃和太子侧妃来侍疾。太子闻讯,入宫给永初帝问安过后,也往孟皇后宫中来问安。 见孟皇后昏睡不醒,太子孝心发作,跪在孟皇后跟前,从傍晚跪到入夜。 昭仁宫中因皇后禁足,永初帝特地调了一队禁军过去护卫,兼负监视之责。见太子进殿后总不肯出来,夜色又渐渐深了,怕有违宫规和永初帝旨意,忙往承乾殿去禀报。 到得承乾殿外,那守门的宫人却说,皇上喝药后已经睡下了。 圣体欠安,难得安睡,连同魏善在内,没人敢去打搅,便只能作罢,在外等候皇上醒来。 昭仁宫中,太子不吃不喝的跪着,全然担忧之态。 直到亥时三刻孟皇后悠悠醒转,他才喜极而泣,跪行到榻前。孟皇后见之欣慰,屏退了宫人,连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都不留。等众人都退出去,她才坐起身来,招手叫太子坐在椅中,“膝盖无妨吧?” “儿臣受得住。”太子满面焦灼,“这要紧关头,不如此,哪还能跟母后慢慢说话。” 孟皇后苦笑,“你父皇这是下了狠心。没能用这疯马放倒他,却反而困住了我。原本死无对证天衣无缝的事情,却被那陶殷搅局,这一回,是我失策了。玄仁,审问的进展你可听说了?照这个情势,别说是祭天的时候,就是拖到月底,恐怕都不能够了。” “儿臣也担心这个!”太子满面忧愁,“指使的宫人虽已自尽,但细查他素日往来,凭内廷司的手段,迟早得查到咱们这里。父皇没有真凭实据就将母后禁足,若真查出什么来,真不知道要怎样。” “不知道会怎样?”孟皇后冷笑,咬牙道:“废后、废东宫!” “那儿臣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我们强硬插手,案子总会查明,早晚的事而已。届时你我绝无翻身之力!”孟皇后目光渐渐阴沉,将那兽首金炉盯着许久,才低声道:“不能再等,不能再等了!若还指望在祭天时做手脚,就蠢透了!定王那里虽有流民的事,却难保不会提前回京。玄仁,必须用更快的方法,在定王回来之前,定下大局!” 更快的方法? 太子在大事上习惯了被孟皇后和太子三师的想法牵着走,此时心中慌乱,仓促之间,竟觉茫然无绪。 孟皇后揪住锦被,阴沉的目光如刀锋冷厉,“宫变。唯有宫变!” “可是父皇如今虽病了,却还能理事。北衙的禁军也都是魏善替父皇监看,倘若宫变,儿臣怕……” “怕什么!”孟皇后厉声喝止,“北衙六军固然是受魏善监看,那又如何!这里头有多少世家子弟,如何盘根错节,你不会不知!你在东宫十年,京城的世家大族在你身上投了多少精力,就等着你登基之后,他们能保住荣华,平安富贵!如今横空杀出个定王,眼看着要夺走东宫的位子,叫他们的投入打水漂,他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 “可宫变与谋逆毕竟是大事,两相权衡,他们未必愿意冒险。” “不愿意冒险也得冒!宫变势在必行,就看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你我。这些年跟东宫往来密切的那几家,都做过些什么,你我都清楚。哼,既然最先就想从东宫捞好处,这个时候就别想撇干净!你只告诉他们,倘若你我事败,这些年的往来,就会全捅到皇上跟前,连同嘉德的事和宫变都算,谁都别想逃。若明哲保身,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若拼死一搏,保住荣华富贵不说,还有机会立个从龙之功,叫他们掂量着办!” 这般说法立时令太子拨云见日,当即道:“母后高明!” “早些安排试探,别闹出大动静,紧盯着要紧的人,不许他们走漏风声。四五日内,我要听到结果。” “儿臣遵旨!”太子悬空的心终于归在原位。 * 承乾殿中,前来禀报的侍卫一直等到子时将尽,才见魏善推门出来,说皇上醒转,要见他。 那侍卫忙入殿叩见,禀明前后经过。 永初帝卧在榻上,小睡后脸色颇好。他自嘉德出事后也不曾安睡过,夜半醒来无寐也是常事,听罢侍卫禀报,沉吟片刻,才挥手道:“退下吧。” “那太子殿下?” 从戌时到此刻,三个时辰过去,那边就算要商议什么,也早该商议完了。此时再逐太子出去,又能如何? 永初帝挥手,“不用管。” 等那侍卫出去时,永初帝对着顶帐上的绣纹,又开始出神,满心疲惫。 这等要紧关头,太子做出孝顺姿态强行留在皇后殿中,他们要商议何事,永初帝几乎都不用猜。敬重了许多年的妻子,疼爱了多年的儿子,到头来却送了这样一份大礼。谋害公主不说,趁着他病了难以主事,竟还违抗禁足之令暗里通气谋划,毫无悔改之意。 也是他当时气急了疏漏,虽禁足皇后,却忘了下令让旁人不入昭仁宫,反被她钻了空子。 永初帝病中叹息,知道此时的皇后与太子,早已脱出他的掌控,尾大不掉。 连谋害公主的事都敢做,又不加掩饰的母子深夜同谋,他们会做些什么,永初帝实在不敢小觑。然而他病中精力有限,内外布防在不知不觉中受孟皇后蚕食,此时对于宫廷内外的掌控早已大不如前。皇后和东宫的凶态已现,这么多年的扶植培养之下,他这个做皇帝的想要剪除,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若稍有失当,激起他们凶性,局面会如何演变,还不好说。 白日里阿殷的那番话依旧令他心惊。 倘若嘉德当真遇害,团团糟的局面下,他病重在榻难以主事,未尝不会被皇后趁机做手脚。嘉德的丧事必得交给皇后操持,外头的事又只能是东宫储君与众臣商议。案子会查成什么结果,禁军中会安插哪些人手,朝中又会怎样震荡,他哪里还有精力去掌控?彼时皇后和太子分别掌控内外,他身边有兵却无将,连病榻都离不了,谈何废东宫、废皇后? 祭天事情上的暗流涌动只是表象,却原来致命杀手,是在这平淡无奇的端午宴上。 如此险恶用心,东宫和皇后必得除去! 然而永安王玄夷素性文弱不擅此事,能帮他稳定局势的,竟然还是只有定王。 定王,定王,当年赐封号时不过临时起意,却原来这封号竟真如其人。 永初帝沉着脸想了片刻,既然没了睡意,索性叫魏善取了幅棋盘过来。黑白二子错落的摆在棋盘上,永初帝细算他手中和东宫手中的力量,脸色愈发难看。 窗外雨声依旧潺潺,滴打在檐头瓦上,夜空阴沉如墨。 * 定王府,阿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皇后和东宫布下的大网渐渐收拢,从祭天的安排到上林苑的事情,隐藏的势力和阴谋浮出水面,东宫和孟皇后在朝中、在内廷仗着永初帝的信重经营多年,几乎能与老皇帝分庭抗礼。可惜那老皇帝只看到太子的庸碌孝顺,提防了定王的锋芒,却没察觉孟皇后在背后的经营。而今的局面固然是他咎由自取,定王府却不能束手就缚。 府上人手就那么多,常荀虽渐渐从祭天的事抽身,据说最近常家也是风波不断,着实忙碌艰难。 曹长史固然忠心,却只精于朝堂的事情,在内廷能用的手段少得可怜。 谨贵妃倒是在内廷,可惜地位虽尊荣,却没半点实权魄力,比起孟皇后来,几乎没半点反抗之力。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押在定王身上。看老皇帝何时能够正视危险召他回京,看定王何时能够赶回京城。 连着数日的阴雨,断断续续的下个不停,太阳稍稍露脸便被阴云遮着。 明明是盛夏时节,却还是凉风阵阵。 阿殷怀着身子,起居格外精心,虽不能在这节气里用火盆,却还是叫人换了被子。夜间怕受凉,还叫人备了手炉搁在脚边,只消掌心暖热,浑身便能舒适许多。 晚间照常翻了几页书,外头雨声淅淅沥沥的令人心烦,索性早早的搁下书卷,躺在榻上发呆。 宽敞的榻上唯她一人睡着,总归有些不习惯。阿殷将手落在平常定王睡的地方,慢慢摩挲,许多事情浮上心间,想到曾经那些凶险,渐渐又觉得无所畏惧,遂将定王从前送的那麒麟玉佩按在掌下,阖眼安睡。 夜半梦回,朦胧中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住入王府后,夜间自然不似行军做侍卫时机警,朦胧片刻后才清醒起来,然后听见极轻微的门扇响动。那响动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却令阿殷心头警声大作——会是谁突破外头层层防卫,悄无声息的夜闯静照堂? 防身的匕首是时常备在榻下的,这是定王多年的习惯,阿殷也有沾染。 不动声色的翻身握住匕首,阿殷紧盯帐外,极昏暗的烛光中,看到一双黑靴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她猛然想到什么,有个清晰的猜测涌上心间,几乎能够认定来人是谁,却还是不敢置信,更不敢掉以轻心,只死死盯着帐外。 屋内极为昏暗,那双黑靴绕到内间,阿殷总算能借着极微弱的烛光,看清那一角墨色的衣裳。 警醒防备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她松开匕首,难以置信的看着来人走入帐中。 高健挺拔的身材黑睽睽的,轮廓在暗夜中十分模糊,他浑身裹着雨气,像是有些犹豫,只慢慢的解开夜雨浸透的外袍,丢在地下。随即除了鞋袜,只剩中衣长裤在身。 阿殷侧卧在榻上,强装了片刻,到底难以装睡,扬手掀开锦被,便坐起身来。 定王小心翼翼的动作默然顿住,下一瞬,他便扑入帐中,将阿殷重重拽入怀中。结识的胸膛撞在阿殷脸侧,他想心跳在那一瞬间如战鼓擂动,双臂紧紧箍在阿殷背后,不由分说,低头便含住了阿殷的唇。 久别的思念,昼夜不同的疾驰,悬着的心在抱住她的时候归于原位。 定王用力的吮她唇瓣,轻易撬开阿殷唇齿,攫取般抢入,攻城略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急切的吻还不够,他扣紧了阿殷后脑,唇舌用力辗转,像是要把她吞入腹中。阿殷身上只是单薄的寝衣,被迫承受,连呼吸都不能够。 惊喜铺天盖地,她紧贴在定王怀中,双臂藤蔓般缠绕在他腰间。 好半晌,定王才松开她,声音微颤,“阿殷。” 他单手抚着阿殷小腹,又在阿殷唇上眷恋的亲吻,哑声道:“你没事,就放心了。” 阿殷的双臂滑到定王颈间,唇瓣也凑过去,亲吻他的唇瓣,甚至那扎人的青青胡茬。熟悉的气息包裹,宽肩瘦腰就在跟前,所有的担忧不安早已烟消云散,她对上定王的目光,心中无比踏实,笑生双靥,“殿下回来,我也放心了。” 相视而笑,目光交缠。 阿殷跪坐起来,又亲了亲定王,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段时间,十分想念殿下。” 定王狂喜,翻身上榻,将阿殷揽在怀里。她的身孕才四个月,并不明显,雪峰却比从前丰满了许多,抱在怀中,前后的凸翘比从前更加令人心动。柔软的寝衣被剥落,定王即便冒雨而来,除去湿透的外衫之后,一近阿殷身畔,身上便是火热。 阔别近月的红绡软帐,玲珑身段,朝思暮想的美人在怀,她将阿殷圈在怀中,俯身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定海神针归来~~ (*^ω^*) 蟹蟹baibai的地雷,muaaa! 第124章 4.9 清晨阿殷醒来,窗外雨声依旧淅沥。 帐外的夜烛早已燃尽, 因天阴着, 屋内颇为昏暗,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靠在定王怀中,夜里睡得安稳,此时自是精神奕奕。只是定王昼夜赶路回京, 未曾有过片刻休息,此时睡得正香。 阿殷从他怀中退出,小心翼翼的要下榻, 手腕却忽然被定王握住。 他睁开眼,睡意依旧朦胧, 将阿殷拽回去, “陪我睡会儿。”遂将阿殷再度揽入怀中,闭上眼睛, 片刻后又睁开眼, 叮嘱道:“我趁夜回京的事极隐秘,别叫人知道, 府里的人也不许。” 阿殷“嗯”了声,靠在他怀里, 即便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 定王想必是累极了, 昨晚回来后折腾过,这会儿没躺片刻,就再度睡着。 阿殷等他睡熟了, 也不叫人进来伺候,只起身穿了衣裳,而后将帐子重重拉上。见地上还扔着定王的衣裳,又一件件拣起来收好,这才走到外间。如意等人未得命令不敢擅入,此时都恭恭敬敬的在外面候着,见阿殷早已穿得严实,如意才抬头道:“王妃可要洗漱?” “去西次间候着。”阿殷目光扫过几位贴身的人,又吩咐道:“里头丢了一样东西,后晌我慢慢翻找。任何人不许进去,奶娘请盯着些。”她说话时神情肃然,又是亲自穿衣掩帐,众人料得是丢了要紧物事,皆应命。奶娘在府中身份颇跪重,就住在外院厢房里,如意命人请她过来,旋即安排伺候阿殷洗漱的事。 阿殷洗漱罢了,将备好的早饭用了两口,称胃口不好,叫另备几样开胃的菜,又要了几样糕点打发时间。 如意自去安排,将糕点呈给阿殷后,在外间止步。 见阿殷示意,便带着众人退到屋外,掩门恭候。奶娘也无需盯着了,搬了张椅子在廊下,坐着观雨。 阿殷回到内间,定王还睡着未醒。 她放轻脚步坐在榻边,低头瞧定王的眉眼。英挺如剑的眉,刀削的侧脸,还有那一圈青青的胡茬,他比离京前消瘦了许多,眉头微皱,睡得颇沉。南下赈灾安民,却还要留心京城中的变动,确实极耗费心神。比起那靠着一副孝顺面孔就换来十年东宫尊荣的太子,定王能到今日,确实太过辛苦。 像是孤独负重前行,看着云淡风轻,其实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阿殷只觉得心疼无比,坐了会儿,自往西次间去备了洗漱的温水软巾。行军在外,早已做惯了这些事,她也不会觉得手生,将这里备齐,又去寻了定王换洗的中衣外裳,等定王醒来后,便陪他洗漱,又拿了糕点给他充饥。 待晌午时分,如意带人将八样开胃菜并汤羹奉上,阿殷也无需人伺候,命人退出,只同定王对坐用饭。 定王一路疾驰,为赶着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的进城,昨晚的饭都不曾好生吃。对着满桌的菜风卷残云,餍足之后才往椅背靠着,餍足道:“有了王妃,就是不一样。阿殷——谢谢你。” 阿殷正低头喝汤呢,闻言抬头,笑着觑她,“殿下竟要谢我?是为何事?” “京中事情多,那日端午的事情,我也听来传旨的人说过了。嘉德对弓马射箭虽有些兴致,却不会去讨教隋铁衣,还有冯远道及时赶到,那是你的主意吧?” “是啊。定王妃机敏之名在外,殿下又不是没听过。”阿殷翘着唇,笑容明朗。 定王最爱她这般态度笑容,也自露出笑意,徐徐道:“倘若嘉德出事,以父皇的性子和皇后的手腕,京中局势,不堪设想。那时即便我抗旨私自回京,怕也难以挽回局面。” “不然皇上怎会突然召殿下回京?”阿殷将碗勺搁下,“不过我是真没想到,殿下回来得竟然会这样快。箭已经在弦上,殿下可有打算?” “先找常荀,傍晚我会入宫。”定王起身走过来,将阿殷揽入怀中,在屋里踱步消食。 久别之下,自有许多话可说。 厮磨到午时将尽,阿殷起身往定王书房中去,屋门紧掩,依旧不许人入内收拾。 * 常荀应命赶到书房的时候,定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他也没料到定王竟然会回来得这样快,在门口呆站了片刻,才迅速掩门,强压惊喜行礼。 定王挥手示意他先别出声,带着阿殷进了内室,才挑眉道:“你也觉得意外?” 常荀难得的小心翼翼,“殿下是私自回京,还是……” “奉旨!”定王没好气,示意他入座,道:“京中情形如何?” 常荀便将京中如今的情形简略说来。先前定王府几乎将全幅精力放在祭天的事情上,而今局势陡然折转,发现孟皇后和东宫真正图谋的并不在祭天仪式,难免仓促。等他说完,阿殷又将端午那日的经过简略说了,提起那送锦囊提醒之人时,阿殷依旧皱眉,猜不出是何人。 定王倒是眉目微皱,看向了常荀。 两人自幼相交,不止彼此性情熟悉,对彼此常来往的人,也了解得不少。况且定王自幼长在王府,又在宫廷朝堂往来,熟谙其中习惯和规矩,经验也不知比阿殷老道了多少。听得阿殷说过疑惑,稍加思索,便有了猜测——谋害嘉德关乎孟皇后和东宫的成败,所以谋事之时必定极为周密,恐怕连那金城公主都未必知道。 他在东宫安插的眼线都在外围,不可能知晓如此机密之事。 而那锦囊提醒的言辞含糊,应当是只知道有人要对嘉德不利,却不知具体手段。 算遍所有可能知晓此事,又可能善意提醒阿殷的,唯有一个人——太子妃常兰芝。 常兰芝心性随了其父常钰,颇为端正,永初帝当初择她为太子妃,一则是因常钰中书令的地位,再则也是她心性确实比旁人端正,将来可堪母仪天下,规劝君王。东宫这两年察觉危机后,使了不少阴狠手段,几番闹下来,太子妃渐渐失宠,反倒是带着崔家投其所好的崔南莺得太子和孟皇后看重。这也是因常兰芝劝太子当以储君身份行事,不可用龌龊手段,才被渐渐冷落。 这回密谋,孟皇后自然不敢让常兰芝参与,所以具体手段,她必定不知。 然而东宫行事,总需假人之手安排,常兰芝居于太子妃之位,会听到风声,也是理所应当。她原本待人宽厚,身为太子妃,平常总规谏太子,劝他行胸怀天下的大道,得知他竟要用谋害公主继而背君欺父的龌龊手段,岂能安心? 常家的权势、地位固然要紧,常钰教给她的底线,却也不会触碰。 难以劝得太子悬崖勒马,她所能做的,也唯有设法保住嘉德的性命。 所以锦囊传讯,又将痕迹抹得干净,便顺理成章。 定王看着常荀的神情,亦从中肯定了这份猜测。 常荀叹了口气,面上是少见的忧愁。姐姐的心性,放在明君身边,是相得益彰,可放在那心术不正又庸碌无能的太子身边,就格格不入了。这回暗里提醒,原本是救嘉德的性命,却又将东宫和孟皇后陷入险境,她的心中当是何等煎熬、矛盾?倘若被太子得知,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这样的好意,常荀真是盼着永远不要被人知道的好。 定王在常荀肩上拍了拍,沉声道:“救命之恩,咱们必当回报。阿殷,锦囊的事,你可对旁人说过?” 阿殷对常兰芝了解太少,只当东宫沆瀣一气,根本不曾往她身上想过。见常荀叹气,还当他是自愧无能,只是道:“除了常司马,没跟任何人提起。” “那就永远不要再提。”定王肃容,旋即道:“傍晚我会入宫。” 常荀自知言下之意,缓缓点头,“殿下务必当心。” “你们也是,令尊那边如何?” “父亲不会插足此事,近来我家中矛盾,也是因父亲劝叔父安分守己,叔父不服所致。”常荀笑了笑,“殿下放心,父亲与我,都分得清楚局势。” 定王徐徐点头,旋即吩咐常荀加强府中戒备,叮嘱他若遇急事,当如何处置。 他的安排多是为了定王府,阿殷在旁听罢,依旧不敢放心,“府中的事,有常司马在,左右典军也都在,不会有什么大事。我怕的,还是宫中。这回嘉德的事情,宫中阴谋算计的厉害我算是尝到了,殿下在宫中,务必要小心。” “阴谋固然厉害,却也都是铺垫,最要紧的还是最后的真刀真枪。放心。” 阿殷对上定王目光,深沉冷厉,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杀神风采。 她轻了口气,缓缓点头。 * 傍晚时分,散骑常侍冯远道奉圣旨携数名御前骁骑营来到王府,声称有事请教定王妃。如今正是严查嘉德公主案子的要紧时候,曹长史和常荀忙将一行人迎至厅中,冯远道依礼拜见定王妃,因事关重大,掩门相询。 半柱香的功夫后,冯远道告辞离去。 阿殷送他们出厅,瞧着冯远道身后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暗暗捏了把汗。骁骑营是由永初帝亲自点选,不过五十人,负责殿中护卫和外出随扈。因职位要紧,寻常都穿重甲,带头盔,威武而神秘,只需携带令牌,出入宫门便不受盘查询问,身份格外特殊。 冯远道今日所挑的,尽与定王身形相仿的人。 定王混入其中,又是骑马而行,那些微身形差别,便看不出来。即便宫中防卫甚严,各处宫门盘查仔细,用这种手段,也无人能够察觉端倪。 顺利入宫后到得承乾殿中,冯远道依命入殿中拜见,骁骑营的数人归队。 待酉时轮值,定王在隐蔽处卸下那一套重甲头盔,才避过旁人,悄然奉命入殿中拜见。 永初帝自察觉孟皇后险恶用心之后,便停了殿中的龙涎香,只是红漆柱和垂落的帐幔久经熏香,那味道还是幽微不散。魏善在门外奉命把守,殿中不见半个旁人,定王行至永初帝榻前,跪拜过后,目中终究露出担忧,“父皇龙体欠安,可有好转?” “你及时回来,便稍有好转。”永初帝面露欣慰,“一路可有异常?” “儿臣已做了安排,无人察觉。昨晚深夜入城,在府中藏身,除了司马常荀,无人知晓。” 永初帝闻言颔首。 有了这颗定心丸,老皇帝悬了多日的心总算归于原位。他虽卧病在榻,这些天却也没闲着,将宫中布防及主要将领的底细又摸了一遍,趁着孟皇后和太子尚未发难,拿捏着分寸抢时间做了些安排。父子二人商议对策,又将永初帝信重的冯远道召入殿中,定下策略之后,又召魏善入内,吩咐他先行安排。 至夜,定王藏身承乾殿中不露面,永初帝派魏善传旨,封锁外面各处宫门,召太子入承乾殿见驾。 派出去的内监已走了多时,外头却还没有半点动静。东宫就在皇城边上,一趟来回,哪还需要那么多功夫? 永初帝脸色黑沉如墨。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定海神针就是可以自由生长变化的神物金箍棒呀~当然目前没有用武之地(污污的飘走~~ 第125章 结局(预热) 永初帝没等到太子应召来承乾殿的消息,却等来侍卫的奏报——昭仁宫中禁足的孟皇后带人强闯外出, 因她身份贵重, 负责看守的侍卫不敢伤害, 又难以阻拦,孟皇后已出了昭仁宫,往东宫去了。 随即, 魏善入内禀报消息,说派去东宫召太子的内监,被东宫以矫诏的罪名捉了起来。 两处公然抗旨, 其意自明。 永初帝躺在病榻上面色极差,倚着靠枕歇息, 紧握的骨节几乎泛白。 从他意识到东宫尾大不掉, 着手安排开始至今,也不过三天时间而已。双方都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便抢着时间安排, 孟皇后急着笼络策反,永初帝这里最要紧的却是清查, 将身边稍稍可疑的人尽数拔除,免生意外。负责殿中护卫的骁骑营, 由最初的五十人裁减成了三十五人,殿前、殿后及承乾殿左右护卫的羽林卫由北衙六卫大将军窦玄亲自接手, 迅速做了一番安排,在承乾殿四周布防。 偌大的皇宫,永初帝病中缠绵在榻, 如今能够据守的,也只承乾殿而已。 老皇帝歇了片刻,才问道:“外头都已布置妥了?” “窦将军和左右散骑常侍皆在殿外把守,左右银台门由左右羽林卫将军守着,光顺门和崇明门由左神策卫分兵看守。”魏善躬身禀报,见老皇帝那喘气的毛病犯了,又手忙脚乱的帮着顺气递汤,将地下跪着的太医院判狠狠瞪了一眼——自永初帝病后,太医院几乎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未能令他好转多少,甚至还有太医的药方于龙体不利,被下令杖毙。若非形势紧张,这位院判的脑袋恐怕也已搬家了。 永初帝只是喘气,“吩咐窦玄,光顺门处,务必加紧布防。” “守卫光顺门的是陶靖和高元骁两位将军,皇上尽可放心。” 陶靖是定王的岳丈、高元骁是高相之子,素日忠心也无半分动摇,永初帝是信得过的。 正想再说什么,就听外头窦玄求见。 永初帝忙命他进来,窦玄浑身盔甲俱全,进门时也不忘将配刀解下,拱手道:“皇上,东宫动手了。” “情形如何?” “东宫声称魏善与微臣、冯远道合谋,勾结定王谋逆,谋害圣上、禁足皇后,借着太医院之手麻痹圣上,威逼圣上下旨令废除东宫。威逼不成,今日又在承乾殿设伏,矫诏诱太子前来,欲图将其击杀。皇后娘娘也在其中,说微臣等把守承乾殿,挟持皇上,不许任何人觐见。她与太子要清君侧,救皇上,诛杀微臣等。那位传旨的内监已被当众击杀,东宫卫军已整队进了昭庆门。” “诛杀你们?”永初帝冷笑,“昭庆门如何?” “守将听说微臣谋逆,便奉了东宫旨意,已放任东宫卫军进门。” “朕的右神策卫,倒去奉东宫的旨意,哼!”永初帝冷声,“传朕旨意,皇后与太子犯上作乱,任何人皆可诛之——等等,留着他们性命,朕还有用处。能重伤他们的,皆有重赏!” 窦玄应命而去,永初帝遂看向定王,“德音殿外朕已加了戒备,无需担心。玄素,朕如今病着,承乾殿外的局面,只能托付给你。务必将乱贼拦在承乾殿外,明白?” “儿臣遵旨!”定王未穿甲胄,是寻常的墨色衣袍,抱拳躬身之时,面目沉肃。 极远处,争杀之声已隐隐传来,在极度安静的殿中,清晰可闻。 永初帝阖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不是为情势,而是为那对母子。 最亲信的妻儿合谋夺位,即便早有预料,在真正面临的这一刻,老皇帝还是忍不住的心寒。从前的所有父子夫妻温情尽皆化为利剑刺入胸膛,那对母子恐怕还不知道承乾殿中有定王坐镇,只想趁着他无力坐镇大局,打着个清君侧的旗号,攻破宫门将他诛杀。 杀夫,弑父,背君。 他曾给予他们的地位、荣耀,尽皆反噬。亲自养出的猛虎,凶性大发。 * 迥异于承乾殿内的安静,承乾殿以南的光顺门和崇明门外,杀声正浓。 太子和孟皇后皆穿了护身软甲,遥遥立于光顺门外,被太子亲卫军层层守卫。东宫位于皇城西南侧,建制几与朝廷相仿,文武官员俱备,东宫守军亦有两千人,都是孟皇后授意挑选的精锐。此次附逆的右神策卫将军段元杰,娶了崔家女儿,是太子颇为信重的连襟,最先被孟皇后策反,仗着所守卫的位置之利,开了昭庆门后反手攻打光顺门的卫军。 仗打得很艰难。 光顺门的卫军人数不算多,然而带兵的陶靖和高元骁却是此次在泰州和北庭沙场上立了军功之人,非段元杰所能相比。宫内各门没有城墙可以据守,数千禁军混在门外厮杀,陶靖与高元骁如同两尊门神,骑马牢牢把守在门外,将近前的叛军尽数斩杀。 然而对方人数确实太多,太子卫军两千,加上被段元杰调集过来的右神策军,几乎杀得人手酸。 军士们不知承乾殿内情形,所能做的,唯有听从主将号令,冒死拼杀。 不久,左右银门外,亦陆续响起争杀之声。负责戍卫北侧宣武门的龙武卫将军也在听说窦玄勾结定王谋逆后,奉东宫之命前往承乾殿“救护皇上”,被两侧的羽林军拦在门外。 威仪堂皇的宫廷之内,除了把守最外围宫门的禁军未被调动之外,余下的禁军几乎倾巢而出。 永初帝坐在承乾殿中,听着隐约传来的动静,目光愈发阴沉。 他并不愿在这时候起身耗费体力,却又挂心光顺门的情形,焦灼之下,还是让宫人敞开南面窗扇。被信重的妻儿率兵逼宫,守卫在侧的却是从前时时提防的定王,这多少有些讽刺。 外头的动静入耳,让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永初帝心惊不已,老皇帝眉目阴沉的听了许久,稍露焦急,道:“如此攻杀,何时才能结束?” “禁军共两万余人,若如此攻杀,恐怕两个时辰也不能停止,伤亡也会极重。”定王拱手,适时道:“儿臣以为,可暂时将太子和皇后放进来,余下的拦在外面。届时太子和皇后反而被困,父皇再适时放出太子和皇后已被诛杀的消息,外面的叛军,不攻自破。” 这是个速战速决的法子,风险却是永初帝最初不愿承担的—— 太子和皇后兵临承乾殿,老皇帝的危险难免更增一分。 定王在后晌商议时就已提了此法,永初帝顾忌着危险未曾首肯。定王背负了老皇帝多年的猜忌,若执意建言,老皇帝恐怕还会怀疑他有私心,是以当时没有再提。直至此时永初帝面露焦灼,他才旧话重提。 魏善为永初帝着想的,又不曾见过杀伐阵仗,想法跟永初帝一致,当即跪在榻边,迟疑道:“皇上万金之躯,若容叛逆之人到了承乾殿外,恐怕,会更加凶险。” 永初帝不语,看向定王。 他知道面临的风险,也确实想尽快了结这场宫变,不愿闹出更大的动静。 犹豫许久后,老皇帝最终按下了那些许担忧,道:“就按玄素说的办。玄素,由你领军,如何?” 定王当即道:“儿臣愿与众位将军合力,将作乱之人斩杀在承乾殿外。只是,无论情势如何,父皇万万不可走出这承乾殿,刀剑暗器防不胜防,父皇不能有半点闪失。” “好,让窦玄去传旨。”永初帝看向定王,“殿外的事,尽托付给你。” “儿臣遵旨!”定王起身,大步出了承乾殿,执剑立在殿外,黑衣猎猎。 天依旧阴沉,不过戌时初刻,就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承乾殿外的地方不算宽敞,五百名精锐整齐列队,四周则点满宫灯。 定王在殿前玉玠上按剑站定,夜色之中,背影如天神英武。 窦玄的命令传出去,左右银台门和崇明门依旧死守,光顺门的陶靖和数百士兵却被窦玄以救急为由,调往临近的崇明门。皇后见之大喜,当即令人猛力冲杀,将高元骁团团围住后,两千名东宫卫军冲开宫门,将太子和孟皇后围在中间,迅速冲入光顺门中。 谁知太子和孟皇后才冲进去,那才被调走的数百兵士却又中途折返,奋力将太子卫军拦腰斩断,而后紧锁宫门。 孟皇后久在宫闱、太子又处于东宫中,玩弄人心的手段固然驾轻就熟,却从未真刀实枪的见识过打仗。原本因冲破宫门防守而狂喜的笑容尚未绽开,瞧见被斩断的尾军时,两人都怔住了——原本是想逼宫夺位,如今却被套入了觳中?倘若外围四门久攻不下,她和太子岂不是被瓮中煮鳖,自投罗网? 光顺门外杀伐依旧,门内却是短暂的安静。 陶靖带领守军在外较多,在内只有数百,都团团围在门口,防止他们反手来夺门。 太子卫军是奔着承乾殿去的,好容易冲杀了进来,当然也不愿再往这道门上费力气。 深沉夜色下,两方对峙,却并未交手。 冷汗渐渐渗出,孟皇后站在太子卫军环绕之下,掌心竟自湿腻。太子惶然看向皇后、段元杰和东宫的数位武官,那几位也是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该前进。 最终还是孟皇后发话了,“南衙还有卫军是不是?设法令他们增援,集中兵力攻破光顺门!” 南衙的左右屯卫军共有近五千人,属南衙十六卫所辖,负责戍守宫城南侧的各处衙署。孟皇后对北衙禁军能够插手,在那边能做的却有限,所以此次密谋,只在禁军中安排,未敢向那边出手。 此时既然都已举事了,哪还有什么顾忌,当即道:“窦玄谋逆,挟持皇上、本宫和太子,谁能调左屯卫军救驾?” 段元杰当即道:“末将愿往!” “好。务必尽快赶到!” 段元杰应命。他毕竟是一卫之主将,身手比之其他兵士高出许多,想冲出这一道宫墙并不难,当即返身往外冲杀。 孟皇后强自镇定,在千余名太子亲卫的护持下,往承乾殿而去。 承乾殿外,定王命侍卫点上的几十个火把左右分列,映照着中间的窦玄和两位散骑常侍。后面光线渐渐昏暗,站着数百卫兵,卫兵之后的殿前玉玠上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因天色昏暗又离得远,孟皇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当是永初帝仓促间调来的哪位将领。 调来将领又如何? 孟皇后的心绪渐渐又安定了下来。 朝堂上下百官,莫不是皇帝和东宫的臣子,她的身边站着储君,她又何惧?至于永初帝,呵,那位老态龙钟的病皇帝在里头恐怕奄奄一息。猜出东宫要害嘉德后,他就能撑不住病倒,而今妻儿合谋篡位,还不得气得吐血三升?能不能下榻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踏出这承乾殿——能踏出就更好了,一道冷箭放出去,他都未必躲得过! 反正都走到这份上了,孟皇后反而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她收拢双袖,稳稳站在那里,威仪端贵如旧,“窦玄,还不行礼?” “圣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窦玄冷声回答。 孟皇后嗤笑,“你与魏善、冯远道合谋,勾结定王谋害皇上,还敢矫传圣旨?皇上在哪里,本宫要见皇上。”不待窦玄答话,又道:“本宫与太子此举,是为救护皇上而来。太子已奉皇上密旨,派人往南击杀定王,他早已伏法,正被押送回京。众将士听旨,窦玄勾结定王谋逆,软禁皇上,矫传圣旨,罪无可恕!将其斩杀,助太子救护皇上者,爵封侯位,赏赐万金!” 窦玄是个武夫,哪里料到孟皇后竟然会有这样厚的脸皮? 他跟人打架从未输过,耍嘴皮子功夫却不擅长,孟皇后一番长篇大论,他半个字也未回应。 太子当即现出怒色,厉声斥道:“大胆窦玄,还不认罪!今日即便你能挟持皇上,等定王被押回京,你等罪行依旧会被查明!众将士——窦玄谋逆作乱,罪当株连九族,你等只是奉命行事,被窦玄蒙蔽。弃暗投明,协助救护皇上,既往过错不究,论功封赏!” 他是永初帝亲自册封的太子,这十余年中,虽然未必有多高的声望,地位却异常稳固。 储君的地位仅次于天子,旁边还有孟皇后这中宫娘娘,这般严辞厉色,还真能蛊惑人心。兵士们只是听命于主将,这些天不曾见过永初帝,皇上的旨意都是经窦玄之口传来,更不知太子“羁押”的定王已然回宫,闻言虽不至于动摇,却多少觉得疑惑。 夜色暗沉,火把晃动,映照在孟皇后脸上。 她端端正正的站着,姿态尊贵,“你们要抗旨不遵,继续跟着窦玄作乱?” 目光徐徐扫过,多年养就的尊贵气度毕竟非旁人可比,窦玄身后的兵士中,渐渐有人面朝太子屈膝跪地。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参差错落的,前后竟有十来个人跪地行礼。 窦玄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阴鸷的目光扫过,却未动声色。 氛围霎时凝滞,有那十个人带头,兵士中有人看着这阵仗,难免也疑惑动摇。然而他们能戍卫承乾殿,自然也不愚蠢。皇上固然立了东宫,却也将守卫宫禁的职责交给了窦玄,那几乎就是把性命托付过去了的。说窦玄谋逆?并不太可信。只是相处日久的兄弟中,有人带头投向皇后和东宫,多少如劝言一般,动摇他们的心志。 而窦玄则还是岿然立在那里,剑柄紧握。 孟皇后最擅玩弄人心,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朝太子递个眼色。 太子遂厉声道:“神策卫和龙武卫已识破窦玄阴谋,赶来救驾。继续犯上作乱的杀无赦,你们可都想清楚!” 他的话音未落,忽听地上铮然作响,一柄漆黑的长剑呼啸着飞来,端端正正钉入太子跟前的地砖。 这动静委实太过突兀,且利剑出鞘,携风带寒,竟吓得太子险些失声,忙往后退了两步。太子卫军立时左右收拢,将他护在正中。 所有人的心神皆为这铮然剑音所惊,齐齐朝利剑飞来的地方望过去。 暗沉的夜幕中,宫灯朦胧,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然而那魁梧的身影缓缓行过来,如峰岳般挺峙,即便看不清面容,那身隐然的威压气度,已叫在场的许多人心惊。渐近火把,他的面容也渐清晰起来,冷肃的眉眼被火把映照,如同染了血色,叫人惧怕,不自觉的敬畏。 竟然是定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与皇后齐齐失色,窦玄身后的禁卫军中,少数心存犹疑、正艰难抉择的兵士,也霎时松了口气。 “太子说本王已被父皇密旨羁押,正在回京途中?蒙蔽禁军的是窦玄,还是你?”定王声音冷厉,回响在承乾殿前,清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皇上已察觉太子和皇后谋逆,故将皇后禁足,密旨召本王回京,诛杀乱贼。皇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他一声令下,窦玄随即做出手势,身后的卫兵中当即有利剑出鞘,将方才投靠太子——抑或早已被太子买通,却未被窦玄察觉的兵士斩杀在地。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殷红的血洒在地砖,被斩落的首级立时滚落在地。 太子自幼养尊处优,杀人也都是指使部下,半点不沾血迹,何曾见过这等场景? 那些带血的惊恐面孔被火把照得狰狞,乍然落入眼中,太子只觉腹中痉挛般,猛然呕吐起来。 承乾殿前的空地上,只有太子的呕吐声传来,一声一声,将太子卫军的信心渐渐瓦解。 定王的出现让情势陡然折转,羽林军中隐藏最深的棋子已被拔除,那猛然的杀招已足以震慑人心。 暗夜的风鼓动墨袍,定王执剑在手,指向太子,道:“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 蟹蟹小院子和芙露月仙的地雷~~~(*╯3╰) 第126章 结局(上) 承乾殿前,随着定王一声令下, 窦玄和左右散骑常侍同时举剑, 攻向对面的太子卫军, 身后的五百军士亦随之扑杀过去。火把在激战中跌落,金戈交鸣之中,杀声四起。 永初帝卧在榻上, 听得心惊胆颤。 四周的窗扇早已紧闭,将卷着血腥气的夜风隔绝在外,然而那铜制烛台上面, 烛光还是忽闪明灭,如被劲风所扑。 近在咫尺的激战, 逆贼的剑锋与他只隔着一道殿门。 纵然知道定王能控制局面, 老皇帝还是握紧了手掌,微微颤抖, 甚至隐隐后怕。 殿内有骁骑营戍卫, 陪在永初帝身边的却只有魏善。 “定王殿下久经沙场,还有窦将军在, 皇上尽可放心。”魏善跪在榻前极力安抚,见老皇帝须发皆颤, 取了旁边温着的参汤奉上,却被永初帝挥手推开。他抬头瞧着永初帝的神色, 劝解的话终于停在嘴边,低低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却将永初帝的疑问勾动起来—— “皇后和太子, 朕待他们向来不薄。你听这阵仗,他们怕是把东宫的兵都调过来了,想弑君谋逆。魏善——朕亏待过他们吗?为了这把龙椅,他们母子二人,当真是要置朕于死地?”微微颤抖的声音,苍凉而心痛。这朝堂天下,任何人谋逆,他都不会意外,甚至当时定王手持兵符在外,被诬私藏军械谋逆时,他也没觉得多心痛,只以帝王的姿态,安抚稳住。可如今谋逆的,偏偏是他最信任的结发妻子和寄予厚望的长子。 “朕就算对旁人亏欠,也不曾亏欠他们半分。”永初帝喃喃。 魏善垂首瞧着老皇帝手背上的青筋和泛白骨节,殿外的厮杀声声入耳,他跪久了膝盖疼,不自觉的靠着龙榻坐下。从当年的王府到如今的深宫,他始终跟在永初帝身边,亲眼看着永初帝如何维护皇后的中宫威仪,如何对太子苦心教导、极力扶持。 “皇后和太子所得的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了。皇上越是对他们好,他们就越会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魏善苦笑,“老奴多少也算是旁观者清。这些年皇上信重太子,不管是朝堂还是私下,露出的都是要把江山天下交给他的意思,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东宫的位子,其实不是只能给他。太子认准了皇上的心思,在东宫整整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回,幻想过君临天下的情形。” 这话有些僭越了,魏善稍稍顿住,继续叹息。 永初帝摆摆手,“你不必顾忌,这种时候,朕只想听真话。” “太子把皇上的爱护扶持视为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受了皇上赐予的尊荣,甚至也许,已经想好了将来继承大统,将如何尊太后、封皇后、治天下。他这个梦已经做了太久,久得他早已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可忽然有一天,皇上将他的美梦惊醒了,他忽然发现,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或许要落到旁人手中。皇上,您说,太子会怎么想?皇后娘娘会怎么想?” “他囊中的东西,自然要拼力守住了——哪怕,是弑父杀君。”永初帝哂笑,眼神黯淡,“是朕糊涂了。” 先予后取,还是关乎至尊皇位,这是大忌啊。 他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老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来,魏善拿明黄的帕子伺候着,等永初帝咳罢时,锦帕中间,赫然是一团浓重的血迹。 魏善手腕一颤,脸色立时变了。见永初帝正自阖目喘息,仿佛昏睡,忙又将锦帕收起,蜡黄着脸,悄悄藏在袖中。 * 殿外,太子的卫军已被冲散,却还是凭着股成王败寇的执念,不肯罢手。 窦玄和冯远道分头将太子身边诸位武官拿下,定王归剑入鞘,站在太子跟前,“皇兄打算束手就擒,还是跟我动手试试?”他素有杀神之名,站在满地伤兵鲜血之间,冷厉的眼神压过来,便如锋锐的重剑,令太子浑身都难受。 太子和皇后身周护卫早已被冲散,站在定王跟前,已无反抗之力。 “父皇在殿中卧病,予我相机行事之权。四门外逆乱未平,请皇兄随我过去一趟如何?” “我要见父皇……”太子声音颤抖,“父皇他必定是被你蒙蔽,我要入殿陈情!” “拖延无济于事,皇兄别挣扎了——昭庆门外的左右屯卫军中有常荀和隋铁衣,都有父皇的旨意在手,身手更是出众。何况其中的将士,多是从东襄战事中提拔起来,身受皇恩,不会谋逆。” 这话将太子最后一线希望彻底剪断。 孟皇后陡然色变,太子也是惶然看向皇后。 定王没了耐心,猛然伸手扣在太子肩上,随即扬声道:“窦玄、冯远道,护好承乾殿。” 话音落处,黑色衣袍猎猎随风,如黑鹰展翅,疾风般越过众人。定王提着太子肩膀,几个起伏便到了光顺门处,随即飞身而起,在宫墙上立定。夜色暗沉如墨,光顺门外伤残的兵士堆积如山,周围零落的火把明灭,陶靖和高元骁纵马守在门口,鲜血染满刀剑,修罗般岿然挺立,叫附逆的禁军逡巡不敢近前。 定王将火把往太子旁边照着,声音响彻光顺门—— “太子伙同段元杰谋逆,已被本王奉旨拿下。右神策军不知情者,从轻论处,继续作乱者,斩!” 几乎所有的禁军皆往这边看过来。 暗沉夜幕中,但见宫墙上两人并肩而立,火把的光照在两人脸上,定王神色冷肃,太子满面惶恐。 情势显而易见。 定王早已生擒太子,里面的孟皇后必定也凶多吉少,败局已定! 有兵士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将兵器掷在地上,声称只是受命于主将,绝无谋逆之心。随后,已被陶靖、高元骁震慑得肝胆俱裂,又伤残极重的右神策军兵士争先恐后的弃了兵器,不战自退。陶靖留下高元骁在此,分了三百守门的兵士立即赶往承乾殿护驾。 定王则前往临近的崇明门和左右银台门,以手中战战兢兢的太子震慑附逆的禁军,平息激战。 四门残局皆有守将料理,定王挟着太子回到承乾殿前,冲到御前的太子卫军皆已伏诛。 窦玄和冯远道按剑立在点前,如门神般镇守,太子麾下的武官则被临时调出的十名骁骑营带人看守,缴了兵器。 孟皇后形单影只的站在殿前的地砖上,面色灰败,只将目光牢牢定在紧闭的殿门上。 夜风吹动她华贵的皇后宫装,格外显得凄凉。 定王也不看她,随手将太子丢给窦玄,而后解下佩剑,入内疾步到永初帝跟前行礼道:“启禀父皇,四门外都已平定,皇后与太子都在殿外被擒。局势已定,请父皇示下。” 永初帝躺在榻上,背倚靠枕,面色极差。 他自傍晚定王入宫后,便时刻紧绷神经,方才殿外激战更是令他耗费了无数精神。而今局势定了,他那强撑的气也散去,霎时露出病中的虚弱来,连抬手都懒怠。 “皇后与太子关押在麟德宫,窦玄派人看守。余下的,由你处置。” 定王领命,等了片刻没见永初帝说话,才道:“父皇,宫外之事,如何处置?” 是了,宫外!永初帝猛然睁开眼睛。他病中精神不济,思虑不如平常周全,加之此时疲累,经了提醒才想起来——太子和皇后一败涂地,宫中这场变故今夜恐怕就能传到外头去,承乾殿前的仗虽说打完了,外头要料理的还多着呢!附逆主将的家眷自要以谋逆之罪论处,暗里给太子筹谋策反的人,也不能漏掉半个! 东宫做了十年的储君,就算平日的来往不咎,这番事后,也得令朝野震动。 况且此次太子煽动不少禁军谋逆,回头如何处置,如何重新安排布防,都是头等大事,够他头疼半年的。 永初帝稍加思索,便道:“立时传令监门卫封锁各处城门,召左右千牛卫将军入宫。另外,传令五城兵马司加派人手巡查,凡在今夜犯宵禁的全都羁押,上至宗亲、下至百姓,无一例外。你先回府,调派人手协助查封的事,明日清早过来,朕再商议审问的事。” 怕仅凭口谕难以执行,又由魏善当场按他的口述写了圣旨,永初帝亲自盖印。 * 夜色正浓,承乾殿外皇后临风欲倒,太子跪瘫在地,满面灰败。 光顺门外尚未清扫完,不过叛军已退。定王等人出了昭庆门走上一阵,便是宫城南侧的紧要官署。 三省六部的衙署几乎都在此处,夜间值守的人早已听得动静,都胆战心惊的站在窗内观望。多数人胆小,只敢躲在窗缝后面,中书省值夜待诏的是宰相韩哲,正肃容站在檐下吹夜风。原本悬着的心在看到定王的那一瞬归于原位,目送定王一行人远去,韩哲才舒了口气,依旧进门,翻了翻案头公文,便又冥思起来。 这头定王走过护城河的拱桥,瞧着笔直安静的朱雀大道时,原本沉肃的脸总算稍稍缓和。 左右千牛卫和监门卫因负责宫城和京师警卫,其中主事的将军都在皇城附近有宿处,方便就近宣召。定王亲自过去传旨,让两位处变不惊的将军都有些惶恐,忙往宫中见驾。余下两位散骑常侍分别往监门卫和五城兵马司去,定王便先回府,安排协助查封的事。 府中灯火通明,阿殷今夜当然睡不着,就在书房里面等着。 常荀已经奉召入宫,魏清等人还在南边未曾归来,守在书房外的,就只有蔡高及诸位侍卫。 阿殷自定王随冯远道出府后就在书房中坐着,连晚饭也在此处简便用了。宫门封锁之后,里头动静便难传出,她怀着身孕,不可能再跟从前似的跟在定王身边赴险杀敌,如此紧要关头,夫君、父亲和表哥都在承乾殿护卫,她却只能焦灼等待。子时的梆子遥遥传来,天幕黑沉沉的压着,四下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傍身的弯刀已经出鞘,端端正正的摆在案上。 烛光下,锋锐细窄的刀锋泛着寒光。 纤秀的手指按在刀上,触手的冰凉冷硬令人镇定,阿殷目光落在刀锋,嘴唇紧抿。 屋外忽然想起了说话声,她没分辨清楚言辞,却知道那是定王的声音。心头万钧重压霎时卸去,如深浓的乌云中漏出阳光,阿殷手按桌案,猛然腾身而起,自案后跃向门口,在定王推开屋门的那一瞬,便站到他的跟前。她身上一袭海棠红的披风,头发亦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劲装干练,只需一声令下,便还可挥刀杀敌,所向披靡。 “殿下总算回来了,宫中如何?”杏眼中尽是担忧,声音都格外迫切。 “成了!”定王紧紧攥住阿殷肩膀,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成了!” 阿殷霎时喜笑颜开,“父亲和表哥怎样?父皇无恙吧?” “父皇无恙。岳父和冯远道都在御前,没有大碍。”定王自接到回京的密旨后便被笼罩在重压之下,至此时终于尘埃落定。十数年的负重前行,数月来的筹谋争杀,总算换来了想要的结果,即便宫变如阴云,结果却总归令人欢欣。尤其是经历杀伐后回到府中,娇妻正心有灵犀的等他回来。 定王将阿殷紧紧箍在怀中,“皇后和太子羁押候审,绝无翻身的可能。阿殷,这回能成事,全靠你让铁衣救下嘉德,又在父皇跟前进言,让我及时回京。所以此次,你当居首功。” “当真有这么大功劳?”阿殷目光微亮,烛光下丽色逼人,“殿下不骗人?” “从前只是身手出众,如今不止身手,连智谋也是。”定王觑着她,亲她眉心,带几分打趣,“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殿下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从前傻!”阿殷莞尔,贴在定王胸前,稍稍仰头,“那这个样子,殿下喜欢吗?” “喜欢。”定王低头咬住她唇瓣,缓缓道:“你所有的样子,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哄媳妇儿的技能无师自通呐~ 蟹蟹芙露月仙的地雷~~(*╯3╰)! 第127章 结局(中) 翌日清晨, 定王入宫时,京城各处街道的戒备都比平常严格了许多。途中经过几处府邸,外头亦有兵士把守巡逻,在崔府门前,他还看到了奉命协助的蔡高。昨夜调动兵马严查各处时毕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陡然紧张的气氛令百姓都有些惶惑不安, 街市比之从前冷清不少。 朱雀大道的尽头, 宫门外防卫依旧严密, 南衙的官员嗅出不同寻常,各自谨慎。 进了昭庆门,昨夜动乱的痕迹就明显了许多。 伤残的兵士固然已被清理,地砖上暗沉的血渍却依旧分明, 宫门被刀砍剑伤, 红漆斑驳, 如同烙在这座皇城的伤痕,清晰分明。高元骁一夜未睡,接掌了此处防卫, 正在附近巡查。见着定王,他疲惫的身形一顿,躬身行礼, 目光相触时,似有沉痛。比起沙场上杀敌卫国的快意,这般内闱厮杀损耗的都是昔日的袍泽兄弟,总归令人难受。 定王往他肩上拍了拍, 直往承乾殿去。 承乾殿外倒是连夜收拾过了,除了几处被砍伤的宫灯尚未补齐,地上的血迹已被宫人连夜冲洗,不甚明显。 中书令常钰、宰相高晟和韩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已奉旨入宫,在殿外垂首等候,见得定王,各自行礼。韩哲昨夜在中书值夜,自然知晓前后因果,其余几人虽听到了些风声,也看到宫门外的打斗痕迹,到底不知详情,面色难免惶惑。待得永初帝召入殿中,由定王将昨夜经过说罢,众人皆赫然变色。 然而再怎么震惊,善后的事还需处置。 皇后与太子的罪行已然昭彰,永初帝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了废后、废太子的诏书,将太子亲眷皆贬为庶民,羁押看守。旋即,由中书令常钰和定王负责,两位宰相、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审理此案,审问结果可随时入宫禀报。先前嘉德公主的案子也几乎能认定是东宫所谓,便与此案共同查处。 安排过此事,永初帝便又召了窦玄安排禁军的事。 定王同众位重臣出了承乾殿,那几位相顾叹息,齐往衙署去商议。 * 宫廷内外,因皇后和太子的事戒严几日,直至五月下旬,才稍稍缓和许多。这几日定王总忙于审讯之事,阿殷在府中闲着,等宫禁松了,才带着阿殷往德音殿去给谨贵妃问安。 谨贵妃近来新接手了掌管后宫的事,不过她闲散惯了,这么多年也不曾碰过掌管宫闱之权,如今对权位的心思都冷了,便还是将琐事交给甄妃、刘妃去打理。 德音殿虽多了往来客人,谨贵妃的日子却还是照常的过。 看书练字之余,她也常做些精致糕点,送往承乾殿中,给永初帝换换胃口。 阿殷和定王进去时,谨贵妃才做了碗消暑的酥酪,几样糕点也刚出蒸屉,香喷喷的。自那夜宫变,因永初帝管得严,诸皇亲也自觉的不去宫闱打搅,谨贵妃等待了数日,至今才见着定王,自然面露笑意,招呼两人坐下,尝那新制的糕点。梅花香饼和酸梅软糕,恰巧都是阿殷爱吃的,自是连声夸赞,多尝了些。 谨贵妃见她爱吃,自然欢喜,又命人盛了酥酪给她。 阿殷称赞不止,“这些当真是母妃亲自做的?可真好吃。儿臣都想拜师学艺了。” “玄素小时候如果哭闹,我便拿糕点来哄他。二十年的厨艺,自然不能差了,你若想学,往后我慢慢的教你。”谨贵妃瞧着阿殷的肚子,笑意更盛,“只不知这腹中是儿是女,我可是盼了好久。” “将来孩子哭闹,儿臣也拿学来的糕点哄他。这才叫一脉相承呢。” 谨贵妃笑着称是,问阿殷胎象如何、饮食如何等事,听一切无恙,便放心。她自嫁入王府,就只怀过定王而已,当年怀孕时的辛苦历历在目,而今便颇心疼阿殷,叫定王务必好生照料,不可给她委屈受。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想着早些含饴弄孙,年纪早年定王的遭遇,不免又要叮嘱定王,“等孩子出生,你这脾气可得改改。成日只沉着脸,吓唬朝臣可以,可不许吓唬孩子。” “儿臣知道。” “知道什么!邵儿小时候见了你总是害怕,可见你在他跟前凶神恶煞。那孩子至今都记着呢,听见你的名字,就往铁衣身后躲。”邵儿是隋谋的独子,偶尔被隋夫人带着赴宴入宫,虎头虎脑的模样让谨贵妃颇为喜欢。 阿殷也道:“这话我倒听隋小将军提起过。” 定王觉得很冤屈,“儿臣没凶过他。” 谨贵妃不信,叫阿殷闲时多叫定王亲近孩子,相处的时日多了,将来便能更疼爱些。这话多少有些感慨旧事,时过境迁,加之定王渐渐得了永初帝看重,谨贵妃再提起当年定王跟永初帝的父子隔阂,也自歉疚,“玄素小的时候,也是我照顾不周,让他跟皇上生疏,吃了许多苦,又养成这冷硬的坏脾气。好在如今都过去了,皇上那里病着,心里孤苦,玄素——除了朝堂的事,你也该多去陪陪他。” ——虽说定王的功劳举朝上下无人能及,然而立谁做储君,却还是由永初帝圣意独断。定王为朝堂天下奔忙,艰难的走到此时,更不能功亏一篑。永初帝那里,不止要有为臣的忠,还是得显露为子之孝。否则父子芥蒂不消,对定王毕竟不利。 “儿臣明白,待会就过去给父皇问安。”定王应命。 母子对坐,谨贵妃又兴致颇好,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开胃的菜,留他们用过午饭。而后往食盒里装了永初帝爱喝的酸汤,交给阿殷带着,去给永初帝问安。 天气已经放晴,不过有连日阴雨在,倒也不算闷热。 后宫并未受那场兵变影响,行在长廊上,两侧红墙绿瓦、碧空如洗。 将近承乾殿时,两人意料之外的碰见了嘉德公主。 她经了那场生死惊吓,明显瘦了许多,走在宫廊上,也显得闷闷不乐。听说定王和阿殷也要去给永初帝问安,犹豫了半天,才道:“定王兄,我想去宫外住几天,母妃说我这样不懂事。可住在这宫里,我着实……你能不能跟父皇说说情?哪怕是让我住在你府上,不去别处都行。两三天就好,到时候我自己回来。”她的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忐忑,蒙着层薄雾,瞧着楚楚可怜。 定王前日特意请得永初帝允准,去看过她一次,当时嘉德公主正服了药睡着,也没说上话。 他虽被称面冷心意,待嘉德公主,却十分疼爱。 习惯了妹妹的撒娇与刁蛮,陡然见她这般哀求,定王难免诧异,“这么想出去住?” “在宫里住着,闷得难受。”嘉德公主小声,拉住了阿殷的衣角。 阿殷亦回握住她的手,抬头看向定王。 大概还是害怕的,才从上林苑的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没安生多久,又碰上皇后和太子谋逆,让承乾殿前染满鲜血。她娇养至今,被众人呵宠疼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阖宫禁严,更令她如惊弓之鸟,原本就是不爱拘束的性子,此时想出去透透气,倒也正常。 定王没立时答应,却在承乾殿内,帮着嘉德说了几句话。 永初帝自然也将嘉德的变化瞧得清清楚楚,先前的活泼娇憨已然无踪,每日里来陪伴他时,嘉德又不愿让永初帝伤心,强做欢颜宽慰他,令老皇帝都觉得心酸。而今听她想出去两日,永初帝倒没阻拦,只说如今京城内外依旧戒严,叫嘉德在定王府住两日,不许去别处。 太医院的人换了一拨,朝堂上的事也无需他耗费心神,永初帝的病情稍见好转,只是依旧缠绵,时好时坏。 今日他被儿女围着陪伴,心绪甚好,见嘉德公主连声保证,便稍露笑容,叫冯远道过去护卫,不得出半点差池。 * 东宫谋逆的案子查得倒是很顺利。 孟皇后殊死一搏,几乎将从前埋下的所有棋子都动用了,虽然那夜宫中极为凶险,事败后查起来却也轻松许多。永初帝卧病休养,定王既要跟常钰同查谋逆案,还要帮永初帝分担繁琐的朝务,自然比从前更为忙碌,在朝堂中也更有威信。因永初帝龙体欠安,经不得折腾,祭天大典又迫在眉睫,老皇帝跟礼部尚书商议过后,便降旨由定王代为祭天。 消息传出去,朝堂上下,几乎都看到了这旨意背后藏着的意思,当即议论纷纭。 甚至当定王和阿殷前往季府看望季先生时,因病在家休养多日的季先生都听到了这消息。他曾在礼部任职,于朝堂礼仪法度最是熟悉,原本正跟陶靖父子谈论外头的事,见着定王,当即起身道:“恭喜殿下了。” “先生客气。”定王视他为师,当即还礼。 后头阿殷和随同而来的嘉德公主亦各自见礼。 季先生是旧疾复发,恢复得本就差不多了,今儿碰巧陶靖父子和定王夫妇凑在一处,自是兴致颇好,在花厅中设个小小的宴席,众人坐着说话。 阿殷自然是跟嘉德公主寻季夫人去了。 季夫人也颇喜欢嘉德公主,带两人游园散心。季先生这座宅子是他亲自画了图纸,请了家乡的工匠来建,修得颇为精致,又引了活水进来,曲桥朱栏,步移景换,与京城中恢弘豪奢院落截然不同。嘉德公主看得很有趣,见季夫人跟阿殷说起陶秉兰的婚事,两人都商议得认真,便悄悄落下几步,自往园中逍遥去了。 阿殷跟季夫人走了一阵,扭头不见了嘉德,这才惊觉,回身问道:“公主呢?” “公主殿下去后院了,那位冯将军跟在后面,说王妃不必担心。” “这园子修得确实奇巧,难怪嘉德喜欢。外祖母,您也走得累了,就先歇歇,我去逛逛好么?” 季夫人就着旁边的亭子坐下,“瞧,定王殿下就在那边,我便不叨扰你们。待会逛完了,都到客厅去,我备了好吃的。”说罢,笑眯眯的瞧着阿殷,示意她往对面瞧,那眼神儿却带些促狭。 阿殷随之望过去,透过墙上的菱花窗,就见定王立在水畔,正自张望远处。 阿殷遂请季夫人歇着,也不必如意跟随,自穿过垂花门走至定王身畔,“殿下怎么过来了?” “季先生说起了兄长的婚事,我记挂嘉德,过来走走。”他随手将阿殷揽入怀中,指着层层树影后的凉亭。透过横斜枝桠,古朴的凉亭边上种着两棵老杏树,结着青青杏子,横斜的结实枝桠间扎了个秋千,嘉德公主就在其中,笑声如铃。她的身后,冯远道端正站着,待嘉德公主荡回时,便将她轻轻送出去。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阿殷甚至能看到他唇边噙着的笑意,是相识以来少见的温煦。 秋千架旁还有株流苏树,开得正好,满树繁花衬着嘉德公主的锦绣衣裙,望之如画。 阿殷靠在定王肩上,唇角含笑,“殿下觉得如何?” “冯远道值得托付。”定王亦带了笑意,“嘉德这回,总算寻得良配。” “这回?”阿殷侧眼觑他,明眸满含好奇,“难道还有上回?” 定王对上她目光,少见的避开,随即道:“就是先前父皇择定的驸马。” 素来处变不惊的冷肃战神,居然会为这平白一问不自在? 阿殷抿唇轻笑,没再追问,只是道:“这一年多里天灾**连连,都没什么喜事让父皇高兴,所以日渐苦闷,龙体总是欠安。嘉德这一趟入宫去,或许,能令父皇心绪好些了。” 定王会意,揽着阿殷,在水边慢慢散步。 * 孟皇后与太子谋逆的案子,终于在五月廿三日尘埃落定。 那夜附逆之人当晚便被捕了下狱,其他的人亦陆续被查办,刑部和大理寺量刑处置,经与常钰、定王及二位宰相商议后将最终议定的惩处奏报呈上。 永初帝看过,没提异议,只说太子妃常兰芝未曾参与谋逆,可免除死刑,改为在皇家道观出家清修——这几乎等同赦免了。众人虽疑惑,然而既是永初帝亲自赦免,且常兰芝素来行事端正,中书令常钰劳苦功高、定王府长史常荀又在此时中立下汗马功劳,便无人提出异议。常钰的弟弟常钧则由户部尚书贬为六品太学博士,连降数级;远在西洲的常茂虽曾与太子过从亲密,幸未卷入此事,暂时未被波及。 除去那夜谋逆之人外,涉事的官员林林总总,竟有百人,按其过错,惩处不一。 最为惹眼的,还是柱国公崔家。 京城中世家高门众多,平素跟太子往来的也不少,崔家却是此次谋逆中唯一被重处的。除去褫夺府中封号及所有男子官衔、女子诰命外,更以附逆之罪论处,查抄府邸,男丁十六岁以上处斩或流放,女眷发配为奴。据说国公爷崔成化在狱中惭愧羞愤,触壁而亡。那位攀上金枝玉叶的崔恒也未能幸免,随同金城公主被贬为庶人,流放六百里,瘸着腿上路,境况甚为凄惨。 查抄崔家的时候,由定王和高元骁亲自带禁军过去。 时隔数年再度进入这座府邸,定王面色冷凝,自始至终都没说半个字。 幼时跟崔忱交好,他常来此处玩耍,对府中许多地方都颇熟悉。后来崔忱战死,他明知是崔家受命于孟皇后做了手脚,却还是按故友遗愿,极力照拂。然而终究无济于事,太子信重崔南莺,崔家更是想借此机会立功,妄想扶持太子登基,给崔南莺挣个皇后当,给崔家挣来更多功勋。 谁知所有谋算皆是徒劳。 功勋没挣着,却把这祖宗挣下的家业给丢了。 柱国公夫人贵为孟皇后的姐姐,一品诰命,在抄家时放声恸哭,数声而亡。其余女眷各自哀哀哭泣不止,唯独寡居已久的秦姝脸色淡漠,平静的走在众人之后。富贵美梦破碎,从此后便是宫中为奴的漫长人生,唯一可庆幸的,是如松尚且年幼,不足以论罪,被定王带到府中照看,幸免于难。 秦姝随同众人跪在厅前,仰望阶上的定王,蓦然觉得眼角酸涩—— 两年前,她还是定王颇为敬重持礼的故人遗孀,受礼遇尊荣,随他北上。倘若不是那疯狂的贪念,倘若不曾撕裂那层遮羞的面纱,或许此时,她早已凭着定王的势力另嫁他人,安稳余生。可惜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煊赫堂皇的公府在禁军的严密搜查下,几乎被清扫一空。 定王同高元骁步出那双扇黑漆大门,瞧着禁军取下黑底烫金的敕造柱国公府牌匾时,到底一声叹息。 翻身上了黑狮子,再瞧一眼故友居住,定王默然握紧缰绳,夹动马腹前行。 高元骁紧随在后,行至路口时,趁着前后无人,忽然开口了,“微臣有件事想求殿下,殿下能否稍留片刻?” “何事?”定王放缓马速。 高元骁随之赶上,道:“微臣已求得皇上允准,不日即将辞去京中职位,前往泰州戍守。交割的手续也都递到了兵部,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拿到文书即刻去泰州。” 这倒让定王觉得诧异,“泰州戍边?那可比不上禁军的尊荣。” “可我还惦记着泰州,惦记凉州死伤的兄弟。就算没有尊荣富贵,那边也能让我更自在。”高元骁笑了笑,端方的脸上稍露豪气。他自袖中取出个匕首,双手奉与定王,道:“这把匕首多少寄托旧事,殿下都已知晓,无需细说。微臣冒昧,希望殿下能将此匕首转赠予王妃,算是临别所赠。” “临别所赠?”定王挑眉,目光陡然锋锐,徐徐道:“高将军这是何意?” “殿下不要误会,微臣若还痴心妄想,就该带走这匕首,哪还敢来惹怒殿下。”高元骁苦笑。纵然已跟定王共事许久,被他那冷厉目光瞧着,高元骁还是觉得额头汗涔涔的,“王妃身手出众,是女中少有的豪杰。微臣当日有幸与她共事,十分钦佩,多少也能算是旧友。赠这把匕首,也只是觉得,殿下和王妃今日所得,皆是应得的,来之不易,更当珍惜。愿殿下与王妃同心白首,微臣在边陲,也当尽心戍守,为殿下分忧。” 比起前世的残破,此时的圆满确实来得格外艰难。 定王把玩那匕首,将高元骁瞧了片刻,便收了起来。 “不打算辞别了?” “不必了。”高元骁拱手朝定王行礼,“微臣就在此处,辞别殿下。” 定王颔首,道:“保重。”旋即策马往宫中去复命,高元骁则带着禁军将查抄之物送往刑部。 * 待定王自宫中回府,阿殷正带着如松在府中散步。 纵然没让如松亲眼看到禁军抄家的情形,然而五六岁的男孩子多少懂得事情,知道府中被围多日的紧张氛围。离开时又见母亲垂泪伤心,来到定王府后只管闷坐着不说话,对着桌子想心事,被阿殷劝说了许久,才肯跟着她出来走走。 定王亦陪着慢行,耐心开解如松,答应他明日带他去看崔忱,才让如松小脸儿舒展,跟着蔡高去习武。 待得如松走远,定王才将那匕首拿出来,声音有些别扭,“高元骁给的。” “给我吗?”阿殷没敢立时接。 定王“嗯”了声,在她跟前一晃,便又收回去,大步往前走,“回头扔到书房。” 阿殷觑着他,分明看到他举止的不自在,却没有从前那点怀疑和醋意。这当然是很奇怪的,定王不自在,必定是因为此物出自高元骁之手,可他又坦然的带回来了,委实与素日行事不符。最可能的是,他知道这匕首的含义,所以即便别扭,却还是带回来给她。 挺拔的背影已然进了月洞门,阿殷唇角漾起笑意,身如玉燕,几个起伏赶上,拦在他跟前。 仲夏浓荫下,娇丽的美人眉目若画,杏眼中蕴满笑意,仿佛玩味,“高元骁送我匕首,殿下竟然不觉得古怪?” 定王对上她明亮的眼神,觉得她这话大有深意。 阿殷笑不容他多想,拉起定王的手,往书房走去。 回眸时,眼底藏笑,声音中带着窥破天机般的得意,“有些东西,我疑惑了很久,今日正好请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甜甜的结局,后面会有包子和哥哥们的番外~ 明天事情比较多,应该写不完,咱们周五早上见哈^^ 第128章 结局(终) 到得书房, 阿殷回身掩了门,拉着定王到案后坐下,让他稍待片刻。『樂『文『小『说|旋即转到书架后面,飞身跃起,踩着后头的窗台, 自书架顶上取了个二尺见方的檀木盒。 盒子瞧着平淡无奇, 细密的纹路沉亮, 没半点多余的装饰, 虽搁在书架顶端,却不见半点灰尘。 定王原本气定神闲的坐在圈椅中,瞧见那檀木盒时,目光微紧, 脊背不自觉的绷直。 阿殷翘着唇角走过去, 将盒子端端正正放在定王跟前, 就势靠着书案,垂首道:“殿下去南边赈灾安民时,我每日来书房同长史和司马议事, 闲来翻书,无意中发现了它。盒子并没上锁,所以我一时好奇就揭开瞧了瞧, 没想到——”她伸手入盒中,从中取出一摞纸笺,轻轻搁在定王跟前,目光却柔和起来, “殿下要看看吗?” 定王并没去翻看,只缓缓站起身来。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最初是前年的除夕,他赴宫宴回来后心烦意乱的练字,回过神却只有满篇的陶殷。他当时稍作犹豫,没舍得将这名字撕碎丢弃,便随便寻个地方搁着。后来无数次从阿殷被斩的梦中惊醒,诸般情绪无可排解,便多执笔练字,写满她的名字。纸笺渐渐多了,遂寻了这檀木盒收着,搁在书架顶上,免得被谁翻出。 再后来残梦珠连,愈来愈多的旧事从梦里涌出,冥想思索推敲不透,就只能付诸笔端,以理清思绪。因纸笺上有她的名字,也未丢弃,依旧收入盒中。 前后十数张纸笺,简略写着旧时的事,断续而隐晦,旁人即便看了也未必能理解,而她…… 书房里十分安静,窗外树影晃动,似是起了微雨,沙沙的打在叶上。 阿殷眉目间浅笑依旧,却渐渐添了朦胧水雾。她随手取了那张早已看得熟稔的,低声道:“这上面写,永初十年冬月,北庭。十一年三月,桃谷。四月,东襄。六月——”她抬头与定王四目相对,看到他深沉的眼底终于翻起波澜,终至波涛汹涌。 “阿殷。”定王蓦然打断,将她揽入怀中。 阿殷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急骤的心跳清晰入耳,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她也渐渐收了笑意。 这些纸笺代表着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泪珠滚出来,渗入他胸前的衣裳。阿殷咬唇强忍,渐渐的,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抽泣——原以为只是她独自带着惨痛的记忆前行,却原来他也记得。写下这些旧事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境呢?阿殷并不知道。然而此时此刻,曾在刑场的陌生人竟成夫妻,圆满相伴,阿殷只觉得眼眶酸涩温热,觉得悲伤,却又欢喜。 定王手掌抚她如墨秀发,微微颤抖。 “原本不想让你知道。”他紧紧箍她在怀中,低声抚慰,“就当那是个离奇的梦,尘封久了,你就能忘记,不再被困扰。旧日的事虽苦,眼下咱们却都很好,母妃、岳父、舅兄、冯远道他们都还在,咱们也有了孩子。路还很长,却值得期待。” 阿殷“嗯”了声,在他怀里蹭了蹭,往他腰间抱得更紧。 窗外雨声渐浓,淅淅沥沥的落在檐头瓦上,风却停了,天地间便只有簌簌雨声。 阿殷在定王怀里许久,才抬起头来,泪痕未干,唇边却有了笑意,“殿下素日行事,这些东西本不该留着的。哼,这样要紧的事却瞒着我,真是可恶。”红嫩的唇撅了起来,杏眼里藏着不满,“我做事太明显,殿下必定早就猜了出来,却只将我蒙在鼓里。不行,该怎么罚你才好。” 定王吻她,低沉的笑声带着无奈,“听凭王妃吩咐。” 那宠溺的神态,跟初识时冷肃威仪的杀神迥异。 有什么办法呢?平常行事,他自然冷肃严谨,凡事都不留半点痕迹。 可碰着她,却总有例外。 不肯丢弃她的名字,就只能精心收着;不肯看她委屈不忿,就只能曲意讨好,博美人欢心,连他自己都意外。再往前回想,从那年她纵马入北苑的马球场,飒然英姿落入眼中开始,她便肆意闯了进来,处处令他破例——冷厉凶狠的杀神收了个美貌女侍卫在身边,又将她娶进门捧在掌心,据说这故事在坊间传开,听者如云。 * 这场雨缠绵断续的下了数日,谋逆的皇后和太子喝下了永初帝赐的鸩酒,涉案的官员及家眷也都处置完毕。 永初帝单独召见定王时,露出立他为太子的意思,被定王婉转辞了——有太子玄仁的前车之鉴,永初帝必会长个教训,对东宫的防备忌惮更甚。定王固然得永初帝其中,父子多年的隔阂防备仍未消除,他如今权位日重,朝堂的事大半付在他手上,实在没必要去招那份忌惮。 而后便是祭天大典。 六月初一开始,永初帝与定王开始斋戒。至六月十五日,时辰一到,斋宫中鸣响太和钟,定王着庄重蟒服出了宫城,代行天子之礼,在鼓乐声中登上祭坛,祭祀天地。随后,永初帝大赦天下,因身体时好时坏,朝堂上的事不能及时决断,便予定王监国之权。 定王也非弄权之人,小事与中书令及诸位宰相尚书商议,大事报给永初帝裁决,得空时,则多陪着阿殷。 两人去岁成婚没几天,就碰上东襄二十万大军南下,夫妻北上抗敌,在沙场烽烟中杀敌擒将。回京没安生两日,定王便南下赈灾,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又是太子皇后谋逆,永初帝病卧在榻,将个烂摊子丢给定王。诸事繁琐,至此时才算尘埃落定,定王遂趁着空暇时带阿殷各处游赏,夏日山泉绿溪,秋日古刹枫林,直至入冬,才算消停下来,安心待产。 十一月的京城已很冷了。 几场雪连着降落,连夜的寒风吹过,将府中枯树盘剥得只剩光秃枝桠,银装素裹之下,满目皆白。 至初十那日,天气才算是放晴。阳光破云而出,照在晶莹积雪上,檐头雪水消融,滴滴答答的落下。南边的一丛修竹被雪水洗过,仿佛重焕生机,连嬷嬷养着的猫都在躲寒数日后窜了出来,卧在红漆廊柱旁边,慵懒晒太阳。 静照堂内暖融如春,接产的人自月初便入府候着,随时待命。 诸事既已备齐,阿殷又调理得当,痛了两个时辰,清亮的婴儿啼哭便响彻屋内外。 定王站在院中,原本紧绷的眉目舒展,下令厚赏阖府上下。随后跟阿殷商议,为孩子取名湛儿——是京城连日阴云后,终于放晴的湛蓝碧空。 消息送到宫里去,永初帝和谨贵妃自然高兴,听得阿殷诞下的是个男胎,不待定王府请封,便先降旨封他为世子,连封号都拟好了,在满月那日同庆。朝堂上下百官宗亲几乎都送来贺礼,谨贵妃还亲自命人做了长命锁,在满月那日出宫看望孩子,将长命锁戴在湛儿颈间。 嘉德公主不知是从哪里寻了一整套孩子用的肚兜、虎头鞋、虎头帽,彩绣织锦衬着孩子脸颊,格外显得柔嫩。 她爱极了这孩子,握着那又嫩又小的手,亲他柔嫩脸颊,眼珠子都不舍得挪开,“嬷嬷说湛儿头发生得比旁的孩子浓密,眉眼又像定王兄,长大了肯定英俊。就是这脸蛋,还以为嫂嫂这样好的容色,他也能很白呢。不过男孩子,这样也很好了!” 阿殷在旁瞧着她那模样发笑,“还这么小,哪就能看出来了?”却还是凑过去,将襁褓里的眉眼细细摹画。 指尖勾勒出轮廓,还真是跟定王很像,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脸蛋,“咱们湛儿其实很白了。奶娘说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如今才满月,过阵子再来看,必定更加漂亮。” “再过几个月,湛儿是不是就能说话了?我还等着他叫姑姑!” “就算说话,也是先叫阿殷和我,你这姑姑等明年再说。”定王自外面走进来,先将带寒的外罩脱去,往火盆旁站了会儿,才走到孩子跟前。他今日应酬宾客,稍微喝了点酒,怕熏着孩子,也不敢凑太近,只将扑在澹儿襁褓上的嘉德往后拉了拉,“有椅子不坐,蹲着做什么。” 嘉德公主不满,回头瞪他,“我就喜欢蹲着跟湛儿玩,皇兄难道还要逐客?” “冯远道已经在外等着了。”定王果然逐客。 嘉德公主一噎,旋即道:“那就继续等着。”说罢,回身又去逗湛儿,片刻之后到底站起身来,“嫂嫂好生养着,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湛儿要乖,下回带好看的瓷老虎给你玩。还有,别跟你父王学,他这臭脾气没人喜欢。要学你舅舅,长得好看脾气也好,招人喜欢。”又将那嫩嫩的脸蛋亲了一口,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定王待她离开,才到榻边坐了,随手将旁边备着的糕点递给阿殷,“累吗?” “陪着说说话,哪会累着。”阿殷等定王将湛儿逗得开心了,将湛儿抱到里侧,笑嗔定王,“嘉德喜欢孩子,多玩会儿就是,你故意赶她做什么。” “怕她累着你。”定王抢了阿殷掰好的糕点吃,“再说,他喜欢湛儿的舅舅不喜欢我,留着做什么。” “她又不知道表哥的身份。况且我兄长本来就温润如玉,招人喜欢,你还不服气?” 定王今日应酬有些劳累,顺势将阿殷搂在怀里,靠着后头软枕,凑在她颈间偷香,“我有你喜欢就够了。” 温热的呼吸混同酒气扑过来,乱而重,痒痒的落在阿殷颈间胸前。连着数月分床而睡,借着薄酒拥抱,他的情动可想而知。阿殷只能往旁边搡了搡,面上微红,“说了还得几个月。“ “不着急。”定王抬头看她,目光灼灼,如对猎物垂涎已久的虎狼,声音格外暧昧,“攒得越浓,越香。” 这话在床榻间说来,阿殷几乎能想见他解禁后的如狼似虎。 脸上陡然烫热,她只能另寻话题,“兄长和傅垚出京去探病,父亲又不能来这里看我,他还好吗?” “瞧着健朗如旧,只是心绪似不大好。阿殷——”定王拥着她,脸色却也认真起来,“岳父说他想回南郡。” “回南郡?到那边可没人照顾。”阿殷皱眉。 “南郡有个折冲府都尉的职位空缺,岳父对禁军统领的位子也没什么眷恋,就想调到那里去。还是跟在西洲的金匮府时一样,平常练兵,寻个宅院住着,那边的刺史自然会照看。何况岳父也正当壮年,不必担心。” “他这是想回去陪娘亲了。”阿殷靠在定王肩上,将他的手指捉过来慢慢玩,“我跟兄长小的时候,父亲不得不留在郡主府中。后来我长大了些,父亲才算能够脱身,去金匮府做都尉。如今我有了孩子,兄长也成家立业,父亲怕是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娘亲独自在南郡这么多年,他瞧着兄长和傅垚,恐怕也是想起了旧事。” “他待你的娘亲,情深义重。”定王对陶靖颇为敬佩。 先前的临阳郡主姑且不说,就是这一年里,陶靖高升三品将军,人到中年愈发沉稳,不知多少人想把花朵般的女儿送到他跟前去。换了旁人,发妻过世十多年,总该找个新人成家过日子了。陶靖却是看都不曾多看,每日出了衙署,或是回家看书练武,或是跟友人酌酒出游,却从未碰过哪个姑娘,跟苦行僧似的。同为男儿,定王自然知道这忍耐孤冷之下的深情。 阿殷默了许久,“父亲这些年也很孤独,或许回了南郡,还能高兴些。” “那这件事,就准了?” 阿殷颔首,“既然是父亲的意思,又不算徇私,难道你还要强留?不过,娘亲在南郡这么多年,我总想着去看看,却始终未能成行,就连去年表哥去时,也没能跟着去。这回既然父亲要回南郡,等我身子好些,也随他去一趟如何?在府中偷着祭拜,终归不及亲眼看看。” “那得尽早安排,”定王瞧湛儿已在襁褓中睡熟,便压低声音,“父皇身子大不如前,能撑多久,连太医也没数。” 阿殷会意,大约算了算,“等明年二月吧?那时候湛儿也能抱出去了,正好南下赏春——父亲说,南边的春天,可比京城漂亮多了。见过北边的冰天雪地,我正想去瞧瞧南边的温软,途中访古迹名胜,也能开眼界。” “好。”定王含笑,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阿殷摸了摸脸,“这样瞧我做什么?” “没什么。”定王抱着她,闭上眼睛。 南边的春光有多好,他不管。他只知道,阿殷春衫单薄金钗挽发,在郊外踏青赏花的样子,必定极美。 * 出了寒冬入得暖春,京城内外尽皆苏醒。 永初帝有了嘉德公主出降的喜事,又添了个乖巧可爱的皇孙,正月里被湛儿陪了几日心绪甚佳,熬过那冰天雪地之后,精神头也好了许多,可以过问朝政。太子谋逆虽然牵连许多官员,却也将那些被世家占着的位子腾出来让于贤能,朝堂上提拔了批新的官员,气象为之一新。中书令常钰老成持重,高相和韩相也都是极有才干之人,六部尚书被定王的威仪震慑,也都兢兢业业,十分卖力。 正月开朝的诸般事务安排下去,暂时得了阵闲。定王便同永初帝告假两个月,趁着陶靖南下赴任的机会,带着阿殷和湛儿前往南郡。 陶秉兰在殿试后做了翰林院编修,开春时事情不多,便也告假,带着傅垚同往。 从京城出发,仲春日渐回暖的天气里,柳丝儿抽出新嫩,双双燕儿缱绻游戏其间。 越往南走,天气便越发暖和,离京时的夹衣换作单薄春衫,郊野的风吹过来,海棠娇红的衣袂飘飞。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去年几场冬雪肃杀,此时处处生机勃勃。一路行过去,经过农田,则阡陌纵横,桃李争春;碰见一池绿水,则有野鸭凫水,含春嬉戏;到了前后不着人家的山野郊外,能看到成片的桃林如云霞蔚然,明媚娇丽的颜色衬在脆嫩的草地间,再妙的画笔都难描画。若是碰上那明澈见底的清晰,还能解了罗袜踩水,挑几个鹅卵石来玩。 只是鹅卵石不敢交给湛儿,怕他塞到嘴里吞下去—— 这小家伙很喜欢咬人的手指头,将定王和阿殷的指头咬遍了,碰上相似的东西,总要挥着小手臂儿往嘴里塞。 阿殷极惊险的从他口中夺回几颗鹅卵石之后,便再不敢给湛儿玩,只折些春花将他逗弄。 陶靖赴任的事不着急,一行人便走得格外缓慢,赏景之外,还可顺道体察民情。定王此次出行,除了暗卫和家仆打扮的魏清、蔡高,便没多带人手,沿途官员皆不知情,逢村遇镇,同百姓说说话,也能了解当地政情。 后晌投宿客栈,因客房尚未安顿好,阿殷同定王在厅中坐着喝茶,角落里似是两位远途来的商人,正在闲谈。 “……我有个堂兄就在户部,听说这位定王殿下不仅战无不胜,也很有才干,铁面无私。说句冒犯的话,我就盼着他能整治这衙门风气,好好治这天下,到时候天下安稳富足,咱们行商也能更便宜不是。”那声音压得虽低,定王同阿殷耳聪目敏,倒能勉强听清。 另一人也感叹,“从前听说那位定王在墨城坑杀百姓格外凶煞,上回去泰州贩卖皮货,听那里熟人说,其实他治军严明爱民如子。若是这位能登基,必定会是个明君。咱们呢,也就有了盼头。” 因定王监国已有大半年,一路行来,这样的话也已听了数次。 阿殷抿唇微笑,捏了捏定王的手,为免那两位注意,作势去望窗外景色。 外头有极开阔的草地,山路蜿蜒盘旋而上,碧峰耸入云霄。她自怀孕后便小心着身子,几乎不曾畅意骑马过,而今诞下湛儿已有四月,恢复如初,自然如鸟出樊笼,蠢蠢欲动。听得客房已备好,她将湛儿交给乳母照看,将定王特意为她寻来的红马骑着,在四野间畅意奔驰,英姿飒然。 定王待那两位客商走了,便骑着黑狮子来追。 驰过草地淌过清溪,山脚下有成片的桃林,此时桃花正渐次凋落,风起处落英缤纷,飘飞如雾。 阿殷弃马在其中穿梭,灵巧修长的身形如灵狐腾挪,不一时便折了束盛开的花枝,抱在怀中。象牙白的衫子卷了零落花瓣,她的脸颊也热出微红,明亮的眼眸映着四野春光,笑意盈盈,“叫人给湛儿送去吧,他会喜欢。” 定王伸手接过,留了一支在手,余下花束投给远处的魏清。 阳光斜洒下来,照得近处湖上金波微漾,将两人的影子拖得斜长,随水波浮动。 定王的目光落在阿殷如玉脸颊,伸手折了枝头嫩蕊,将艳艳桃花簪在她发间。手指拂过乌发,摩挲脸颊,顺着手臂一路往下,终与阿殷十指交握。定王抬望起伏峰峦,将备好的软暖披风罩在阿殷肩上,“到峰顶去看看。” 并辔而上,至山腰一处凸出的巨石上驻足。 夕阳笼罩下的郊野似被涂了金色,城郭农舍间官道蜿蜒。 旅人匆匆,农夫归舍,炊烟升起又飘散,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樵夫山歌。 定王目光深邃,遥望起伏山峦城郭,似能看到绵延万里的锦绣河山,自北地的广袤阔朗,至南边的奇秀玲珑。 而蕴藏其间的富足安稳,便是沙场将士拼死守护、常钰等良臣劳累持正的意义。 定王目视远方,握紧阿殷的手,缓缓道:“从前想夺得皇位,是为它带来的权位。如今才明白,最要紧的,还是江山安稳,百姓富足。阿殷,待回到京城,我便受父皇禅让,登基之日立你为后,如从前说的,受百官朝拜,万民跪贺。” 阿殷唇角翘起,睇着他打趣,“你不是说,做帝王最为孤独、最为无趣吗?” 定王含笑不语,凑过去亲她脸颊。 你不在时,我是世间最孤独的人,身居帝位也索然无趣。 有你在,就不是了。 ——无论在杳渺江湖,还是在辉煌庙堂。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好作者菌下周要出去玩,写到阿殷阖家旅游心情很好~ 以及湛儿咬手指头那里,其实可以脑补无知婴儿观摩爹娘**的场景~嗯,我说的是喂糕点唆手指2333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陪伴,这都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非常认真的鞠躬^^ 番外我慢点写,之后准备个考试,大概7月底开新文,提前求个收藏,希望大家能给我鼓励呀~~ <INPUT TYPE=button ***="background-color:pink" VALUE=《帝阙春》电脑请戳 ***> 文案: 祖父兵败“投敌”,傅伽罗从淮安侯府千金沦为罪女,奉命随太子谢珩北上,以求戴罪立功。 初见谢珩,伽罗就知道这位新册封的太子对淮安侯府有成见,还很深。不过人在屋檐下,又得仰仗他活命翻案,伽罗只能卖乖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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