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废后 “罪妇沈氏,出身微贱,蒙圣恩而入宫侍奉,不过五载,便册天子继后,位主中宫;然不思君恩浩荡,恃宠生骄,淫.乱宫闱,又与鹤川殷氏勾结,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使朝中奸佞当道,我大景江山岌岌可危……” 宦官尖细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殿外漫天落雪,寒风从大敞的门灌入,四周空气冷寂到令人窒息。 沈娡直直站着,不跪。颁旨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便按着她的肩和双臂重重压了下去。挣扎间她头上的凤钗咣当滚落至地,顿时乌云散乱,说不尽狼狈。 “……即日起贬为庶人,终身不得踏出甘泉宫一步。大运圣昌十七年,勅。” 几个系墨玉带的红衣内侍领着全部宫奴们出了甘泉宫,不知道是遣至掖庭还是直接处死。宫奴们个个目光呆滞脚步轻飘,像招魂幡后的魂。过了一会儿,宣旨的宦官和侍卫们也走了,遥遥传来大门被锁上的声音。 沈娡脸朝下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许久没发出声响。 十五岁入宫,二十岁封后,二十二岁时生下皇长子光昕,到如今二十七岁时被废,前后总共十二年。 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韶华正好的十二年? 她犹记得那年和他初遇,她往河里放花灯,他策马而过,惊鸿一瞥。 清水郡很少能见到这般华贵俊美的年轻公子,沈娡一边暗自惊异,一边不禁多看了一眼,恰巧与他的目光对上。 他的眼狭长而微凌厉,眸色较常人略浅,带着些玉灰色,越发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异常,和他身上杀气浓厚的戎装铠甲形成了鲜明对比。 本以为那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岂料两年后,新上任的花鸟使带着许多人声势浩大地来到了静心观,从观主那里迎走了她。 在这个世界里,她的亲生母亲是黑马郡的贱民,虽然父亲那边是名望大族,但她的人生依旧被名为“出身”的阴云所笼罩,比起其他兄弟姐妹不知道要艰难多少。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父亲也不会忍痛把她送进道观里。 即便皇帝那样青眼有加,她也只能从最低微的采女做起,如履薄冰地一步步爬到后位。封后时,朝中反对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过,直到她怀孕生子打破了明睿帝无后的尴尬局面,才算勉强堵住了众人之口,在后宫内站稳了脚跟。 她永远记得那空前盛大的立储之宴,王公贵族,宫妃命妇,朝中大臣,大家都打扮得极为华丽庄重,聚在甘泉宫中喜悦地庆祝大景国储君的诞生。宴会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深夜,宾客们献给小太子的各种稀世珍宝压坏了库房的箱柜,流水般的佳肴令见惯山珍海味的众人也禁不住啧啧称赞,数百颗稀世夜明珠将庭院照得和白昼一般,沉香木燃烧的香气直散逸至皇宫之外。 最后压轴的是一万发栗腊特国进贡的特制烟火,游龙飞凤缤纷绽放着照亮了京都的夜空,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仰首观赏这罕见的壮观美景,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也许以后会有其他皇子出生。”明睿帝看着天空说:“不过他们只是皇子,只有出自你腹中的才是我的儿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衣袖下两人悄然握紧了手。 可惜,月满则亏,世间万物都是盛极必衰。 圣昌十五年冬末,她突然莫名患了急症,严重到无法下床。宫中御医全都束手无策,喝下的药如浇水泼石,一向艳光四射的她没几日便露出了将死之相。 明睿帝加急重金悬赏民间名医,却无一人敢应,直到一个叫智衍的高僧出现。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娡捡回了一条命,但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她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此事给沈娡造成的打击很大,很长时间都不能释怀。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出现把她彻底推入了无尽深渊。 明睿帝文韬武略勤政爱民,自登基以来只做过两件备受诟病的事:一是立有贱民血统的她为皇后,另一个就是强娶自己叔叔的妻子孙若儿。 孙若儿在入宫前是赵王的正妃,明睿帝在一次宫宴中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大臣们劝阻,硬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拆散了这对恩爱夫妻,把孙若儿抢进宫中封为宸妃,百般宠溺。 这件事不仅极为狠重地打了沈娡的脸,更是重创了她的心。 要论圣宠,在宸妃之前,沈娡一向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后宫佳丽三千,十年里明睿帝宠幸过的一只手就能数完,包括前皇后大婚时的应付差事。可以说除了沈娡是他自己要的女人,其他妃嫔都是按制入的宫,而他也很不给这些强塞进来的女人们面子,连她们的名字都懒得记。 掌了凤印,儿子又被立为太子,大家本以为沈娡会一直风光无限到老,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败给了一个无才无貌的半老徐娘。 孙若儿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美人,顶多是中人之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是寻常,和被公认“美艳不可方物”与“才情卓绝”的沈娡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原先明睿帝的妃嫔们都觉得沈娡可恶,恨不得她一下子病死,现在风水轮流转,反而有点同情她了。 更重要的是宸妃入宫时已经三十六岁了,明睿帝比她小整整九岁,两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大家始终无法理解,明睿帝怎么就倾心了这样一个女人? 宸妃刚进宫的时候,因为惊惧每日以泪洗面,明睿帝便想方设法哄她高兴。譬如为她建造奢华至极的瑞仙宫,大肆厚封她的父母族人,破例带着她出宫打猎游玩,请她的母亲姐妹入宫陪伴等。更难得的是,一向不常说甜言蜜语的明睿帝竟然主动为她写下不少缠绵悱恻的诗词,这种特殊待遇就连沈娡也未曾拥有过。 比起各方面都很平庸的赵王,明睿帝显然更符合大部分世间女子对爱情的幻想。他不仅身长貌美,气质非凡,文武兼备,称帝后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近乎完美。 在这样出色的年轻男子热烈攻势之下,世间又有几个女人能抵抗太久呢?宸妃忐忑不安地坠入了情网,态度从抵抗变成了羞涩,她不再拒绝他的临幸,并于次年生下了二皇子嘉秀。 得了次子的明睿帝十分高兴,不仅大赦天下,还一再给他进封,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就已经被封为三大亲王之一的华亲王,并被称为是他的“第一子”。 关于“第一子”的说法在宫中传开后,沈娡每日都被各色眼光瞧笑话,她强作淡定,面上并不怎么显露,仿佛若无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夜间孤枕难眠之时,那三个字有如利刃,一点点地凌迟着她的心。 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 有了嘉秀皇子之后,明睿帝便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瑞仙宫,他和宸妃母子享受着天伦之乐,而光昕和沈娡成了祭祀殿里的摆设,不到重大节日,根本就不会被想起。 光昕三岁生日那一天的宴会冷冷清清,明睿帝刚过来坐了一会儿,宸妃身边的侍女就过来请,说是娘娘有些不舒服,明睿帝听后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 其他人心思各异,没多久便全散了去,院中只剩她和光昕两人。 “母后对不起你。”沈娡对自己早慧又懂事的儿子说:“都是我没用。” “母后,你还有我。”光昕奶声奶气地抱住她的脖子道:“所以不要难过,父皇给不了你的,儿臣将来加倍给你。” 沈娡一震,她抱住他软香的身子,颤抖着轻轻点了点头。 她为了光昕拼命隐忍退让,可惜当了母亲的女人是会变的,原本单纯的宸妃也是一样。 她不再满足于后宫专宠,更不满足于只做宸妃,一个亲王的母亲。她开始插手朝政,利用孙家滔天的权势左右舆论,说沈娡出身低贱不配当皇后,皇太子光昕子随母贱,两人都应该被废。 关于这件事,明睿帝的态度一直很暧昧,从来没有给过正面答复。 一些墙头草由此认为沈皇后已经势败,为了讨好风头正劲的宸妃,主动联名上书请求废后。失去了宠爱的沈娡要想保住自己和儿子的命,就不能坐以待毙,只得出手反击。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到白热化阶段时,沈娡差一点起兵围了城,但最终还是败在了从血雨腥风中走过来的明睿帝手上。 她爱他太久,久到忘记了他原本的模样,忘记自己已经从他的身边走到了对立面。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杀掉那个一心想害死他们母子的女人,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明睿帝未雨绸缪,用雷霆手段镇压了沈娡一派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就连光昕也被带离她身边,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养在宸妃膝下。 他移宠宸妃的时候,她没有说过一句怨恨的话;被宸妃陷害而遭罚时,她没有说过一句辩解的话;即便是最后事败,她也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但这一次,她给明睿帝跪下了。 那一跪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光昕是宸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到了她手里,还能有活路?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如千斤之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是,明睿帝最终还是让她绝望了。 “宸妃温柔良善,不会亏待光昕。”他看着她,眼神有些模糊:“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 他是吗? 你曾说过,嘉秀是你的‘第一子’,那光昕又算什么?她算什么?这十年的恩情又算什么? 沈娡想说话,却笑得停不住,笑到呛出热血。 直到有人来把她拖走,也依旧大笑着。明睿帝就一直那样看着她,不悲不喜,宛若隔着很远的雾。 沈娡无力阻止宫人们带走光昕,正如她无力阻止自己的命运逐步走向毁灭。还不到三天,宸妃就迫不及待地毒死了光昕,把自己的儿子扶上了太子之位。最后的障碍一铲除,废后的旨意自然就这样顺水推舟地来到了甘泉宫。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夜色.降临,凛冽的风吹得门外的仙人转呜咽作响,庭院里传来凄惨的猫叫,听起来很像小孩的哭泣声。 “光昕?……”伏在地上的沈娡慢慢爬起身来,满面恍惚地出了殿,不断轻轻呼唤寻找着:“是光昕吗?你在哪儿?不要怕,母后在这里……” 虽然神智已经开始不清,可她的动作还不算迟钝,没一会儿就发现那只因为饥饿而叫唤的猫儿,如获珍宝般搂在怀里:“宝贝儿你哭什么,可是谁欺负你?你是大景的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母后一定要把那些想害你的坏人都给杀了,一个都不留下!” 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沈娡彻底崩溃,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而眼下正是错乱的时候。她紧紧抱着猫,把它当成了想象中的爱子,温柔低声地对他说着话:“你觉得父皇不爱你?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母后一个人的孩子,他不爱你,我爱啊。” …… “要让我做皇太后?哈哈,傻儿子,其实母后不稀罕那个,只要你好就好了。” …… “怎么还不睡觉呢,明天又要犯困了。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小宝贝呀,莫心慌啊……” 唱着唱着,那猫见没食物就窜走了。怀抱一空的沈娡忽然隐约想起了光昕被毒死的事,她呆了半晌,渐渐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雪花落在她的发上和肩上,宛若苍老乞婆,可怜一个风华正茂的美人,就这样成了疯疯癫癫的痴妇。她倒在雪地里,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悲痛之情令人见之落泪。黑暗中一个老宦官注视着沈娡凄凉的情状,不由得叹息一声,摇头悄然离去。 废后当夜,甘泉宫意外走水,冲天的火焰映红了半个皇宫,尖叫声和哭泣声到处都是。 当年明睿帝为示恩宠,甘泉宫大部分廊柱皆是由金丝龙宫木打造,如今一走水,烧得比什么都快。宫人们都忙着救火,连军队都调过来了一部分,却只勉强救下了甘泉宫附近的宫殿园林,而甘泉宫整个宫殿包括沈娡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曾经的一代宠后,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 到此,这个故事似乎是已经结束了。然而所谓终章,不仅是结局,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篇…… 第2章 重生 天空阴沉沉的,惊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没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沥沥的雨,把庭院里的芭蕉打得凌乱不堪。 沈娡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面颊,镜中那个穿着小衣的女童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流露出一模一样的惊惧神情。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葬身于甘泉宫的那场火了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还站在沈家旧宅自己昔日的闺房中?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婢女阿满解完手回来,正揉着眼睛走进房间,忽然看到沈娡赤着脚站在半身镜前发呆,不由得惊叫起来:“哎哟,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地上凉呢!” 沈娡转过头,渗人的眼神把阿满给吓得不敢再靠上前。闪电照亮屋内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小姐站在那儿的样子,半边脸透亮,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像一个屈死的灵。那可怕的联想令阿满下意识倒退了一小步。 “……阿满?” “奴,奴婢在……”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沈娡对着镜子发了一小会儿呆,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回过神来的阿满忙给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子,才在床脚边上的低板上歇了。 作为穿越过一次的人,沈娡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是没有算错,现在是圣德五年,也就是说她回到了十六年前,自己十一岁的时候。 屋外依旧电闪雷鸣,气氛十分压抑,而沈娡却差一点狂笑出声,因不想再次惊吓到阿满,她死死咬住了被沿,直忍得浑身发颤。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心头,沈娡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怨愤,癫狂,扭曲,窃喜……她的掌心险些被指甲刺破。是天意吗?上天给了她一帖后悔药,不知是甜是苦,有毒无毒。 然而她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哪怕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会再一次葬送她的一切,她也无法停手,不愿停手。 对不住,我不死,就只有你们死了。 沈娡幽幽一笑,眼中窜动着一簇簇青绿色的鬼火。若此时阿满看到她脸上那诡异的表情,一定会吓得半年都睡不好觉。 连绵不断的雨潮总算离开了清水郡,鹧鸪山一带频繁切换着暮春气候与初夏气候,渐渐形成了有地方特色的别致美景——百花坡与飘絮湖,郡里大户人家中的女眷们纷纷乘车到此踏青游玩,或是搭台歌舞举办宴会,满满洋溢着轻松欢乐的气氛。 大约是因为皇室有游牧民族血统的缘故,许多草原上的母系氏族规矩融合了进来,使得大景女子的地位比沈娡想象中的要高出不少。虽然社会的主流依旧是男尊女卑,女人们也以相夫教子为主要任务,但她们也可以读书经商,继承家业,在皇宫担任女官,或是因为某方面杰出的贡献被封为四大外命妇,享受同品官员的实质权利,并被载入史册,光宗耀祖。 在大景的街道上,女人们抛头露面或者聚众游玩压根算不上什么事;离婚,再嫁,主动追求心仪男人什么的,也很稀松平常。甚至还有一些女子,她们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嫁人,便以出家做女道士为名和男人们大大方方来往,纵情享乐,私生活十分糜烂。 像这种女道士在景朝有不少,她们不但不会被沉塘,如果长得够漂亮,还会有很多文人雅士热情捧场当死忠,送钱的送钱,赠诗的赠诗,就连当今天子据说也曾和某位女道士传出过风流韵事,真可谓是上行下效。 总而言之,除去对贱民根深蒂固的歧视这一点,大景其他方面譬如政治经济文化等,都可以说是非常先进开明的。 沈思谦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沈娡半夜照镜子的事,以为她着了什么邪祟,便叫她跟着殷夫人和姐妹们去京都看望他的父亲沈令,顺便散散心。 “京都比我们这里要繁华得多,你长这么大就只出郡一次,实在是太懒得走动了,于身体也不宜。趁着这次机会和叔伯家的兄弟姐妹们认个脸,好好玩玩。” “是,父亲。” 沈思谦惊异地看了沈娡一眼,这孩子自打五岁时去过一次京都沈府之后,死都不肯再去的,怎么今天答应得这样爽快呢? 就在沈思谦各种猜测的时候,沈娡也在想她的心事。 说到沈令,也就是沈娡的爷爷,这个老头子可不一般。 沈令的父亲是赫赫有名京兆沈氏嫡传房的人,母亲则是先帝的幼妹丽阳大长公主,照理说像这种家庭组成他想怎么胡来都不要紧了,可沈令不但没有任何纨绔子弟的恶习,还非常聪明勤奋,谦虚谨慎,从不坑爹坑娘。 因为家庭背景原因,沈令涉政坛极早,一直如鱼得水蹭蹭晋升,在同龄人争夺五六品的官员职位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正三品侍中了。当了宰相之后,沈令处理政务的能力日益渐长,再加上他很会揣摩圣意,每一件事都办得相当到位,让敏仁帝越发器重,不仅封他为一品辅国公,还特许三代以内不降爵而袭。 大景自开朝以来任职宰相的约有两三百人,他是首个突破性打破记录连任三十年以上的,甩第二名裴中天二十多年,并且敏仁帝至今也没有放他退休的意思,由此,沈令也被戏称为“不动宰相”。 这样一个硬腰杆子的宝贝爷爷自然是儿孙辈们争夺宠爱的重点对象,全府上下整天围着他打转,各种讨他欢心,他老人家身边的位子有限,京都里的五房尚嫌不够分的,清水郡的这一房还来凑热闹,实在是太碍眼了! 殷夫人的娘家后台狠,她的儿女不能惹;鹿氏又是一向依附于她的,得罪她等于得罪殷夫人;而沈娡不过是个贱民所生,不踩她踩谁? 叔伯婶娘们自然不会直接为难她,有的是滴溜溜的堂兄弟姐妹们出手。孩子们并不像大人想的那样单纯善良,尤其是这种豪门大户里长大的孩子,都生了一双富贵势利眼,再加上年纪小欺负起人来也没有顾忌和分寸,反而更显残忍。 沈娡第一次去的时候不太了解情况,在这群小魔鬼手里很吃了些苦头,几乎留下心理阴影,但她又不方便对别人说,只能小心翼翼地尽量躲远一些,不招惹他们。 不过这一次……她不会躲了,相反,还要主动出击。 阿满听说要去京都之后简直要乐坏了,兴冲冲地带着人开始收拾行李,动作轻盈迅速得像个麻雀。沈娡由着她乱,自己则歪在塌上小睡。 “姐姐,醒一醒。”一个温婉怯弱的声音在沈娡耳边响起,随之某个带着冰凉水汽的东西被放到了她枕边,幽香扑鼻袭来:“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好东西。” 沈娡睁开眼,只见是家里最小的妹妹沈襄,而躺在自己枕边的则是一枝新摘的莲花,光华灿烂,蕊带金光,花瓣肥厚整齐,实属天水莲中的上品。见沈娡目露欣赏之色,沈襄垂下头笑吟吟地拨弄着衣带,眼底是掩不住的得意与欢欣。 沈襄继承了她母亲弱柳扶风式的美貌,细长眉,含情眼,身材纤细动人,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气,很少见她高声与人争执,特别是那永远带着三分忧愁的笑容,尤其令人怜惜。 旁人或许会被这样一幅外表迷惑,但沈娡却非常清楚,在沈襄小白花的外表之下,是怎样可怕的蛇蝎心肠。 当年和宸妃斗时,这个毒美人可是自己麾下的一员悍将,做事心狠手辣,从不留后患,折在她手里的厉害角色不知有多少。要不是她,沈娡母子估计还没撑到党羽聚集起来的时候就被宸妃收拾掉了。 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妹妹从小就喜欢黏着她,长大后也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始终不离不弃,后来想想,似乎明白了一些。 沈襄的母亲虽不是贱民,却比贱民好不到哪去——曾经名满全郡的艳妓,入幕之宾比鹧鸪山上的树还要多,即便后来洗心革面循规蹈矩,也没法子洗白。除去沈娡的母亲,沈思谦过了明路的女人只有三个,正室殷夫人是鹤川殷氏家的小姐,自然贵不可言;侧室鹿氏的父亲是个承荫散官,好歹门户清净;再就是沈襄的母亲绿玫,青楼风尘女,又没能多生几个孩子,到死也不过是个侍妾。 沈襄生性敏感,有些事她嘴里不说,心里却一直很痛苦在意,所以容易对沈娡有同病相怜之感。再加上沈娡在黑化之前是个真正善良的人,从小对这个妹妹也比较照顾,久而久之,沈襄自然也把她视为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是莲花啊。”沈娡拿起花嗅了嗅:“为什么给我这个?” 沈襄一脸委屈:“大姐可坏了,听说爷爷喜欢咱们家这种莲花,就每天派人蹲在池边等,一有开放的,稍微齐整点的都不放过。只可惜那些蠢人不懂什么叫‘观苞识花’,让我昨天半夜捡了个好漏。姐姐快点找瓶子把花养起来,别叫她看到了,等明天去京都了送给爷爷。” 沈娡笑:“你自己送给爷爷不好吗?” 沈襄摇了摇头,浅浅一笑,露出好看的梨涡:“姐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夫人只带家里的女孩子们去京都吗?” “为什么?” “因为快要到采选的日子了呀。” 沈娡恍然。 大景惯例,宫廷每年都会向文武百官家征选适龄女子,用以充实后宫,太子东宫或者诸王王府,入选人数根据当年的具体情况会有所调整。仅从年龄来看,她们的大姐二姐包括沈娡都勉强够格了。 沈娡一边抚着莲花娇嫩的花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会发生很多事吧。” “我想也是。”沈襄伏在沈娡膝上,笑靥如花:“不过姐姐别怕,还有我呢。” 沈娡微微一笑,她摸摸沈襄的头:“嗯,襄儿最聪明了。” 第3章 世家 从清水郡到京都约莫有两个半时辰路程,按照殷夫人的意思她们顶好在晌午前赶到,一路上车马劳顿的,人必定有些疲倦,入府前还须腾出时间重整妆容,方显仪表气度,老国公看着齐整孩子们也喜欢。于是大家都起的很早,天还黑漆漆时,各房里就已经点上了灯烛,婢女们提着热水,捧着盆盂进进出出,裙摆飘摇得像深秋的落叶。 衣服首饰都是提前预备好的,殷夫人在吃穿方面一向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桃红色织银上襦,珠白光缎长裙,绣莲软绸高底鞋,整套衣裙搭配起来非常典雅娇艳,很符合沈娡的气质。 阿满麻利地给沈娡梳了一个对环髻,对着镜子看半天:“簪什么花好呢?” “先不急着簪,车上颠簸,花容易打蔫。”沈娡问:“酸梅杏干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备下了,放在大食盒里呢。” 这边刚收拾好,殷夫人的贴身女仆曹氏带了粗使女人来搬箱笼,沈娡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儿就全部搬走了。 “大小姐她们快要出门了,三小姐是现在去,还是再坐一会儿?” “不妨,我和你们一道。” 天依旧没亮,沈府正门已经停了不少车马,几十个火把将门前的街道照得亮堂堂的,除了家奴之外没有任何闲杂之人,不像以前府里女眷出门引来一片围观,早起也有早起的好处。 殷夫人还没出来,沈娡不方便先上车,只得在门后候着。没一会儿,三个打扮和沈娡差不多的女孩儿携手笑着走了出来。 其中为首的那个看到沈娡后,发觉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比自己要好看得多,顿时心里有些不快。 “座位是怎么安排的?”她问曹氏。 “夫人坐前头那一辆,小姐们坐后头的。” 沈家有五个女儿,为首的这个叫沈蓉,是殷夫人嫡出,次女沈虹和四女沈芳则是鹿氏生的,论容貌她们仨都不错,面庞清秀,体格匀称,不过和沈娡沈襄一比就有些不够看了。人比人生气,货比货得扔,沈蓉不愿意和老三老五坐一起,便死命拉着另外两个妹妹挤在殷夫人的车中,倒落了沈娡好个自在。 “谁给你涂的胭脂?”车队开步之后,沈娡一手捧着沈襄的下巴,另一只手刮去了她唇边多出来的红迹:“你年纪小,用不着抹这么多。” 沈襄天生丽质,本不需做过多修饰就已肤白唇红,今天却化了个厚重的浓妆,看着有些过于妖娆,失了本来特色。 “是奶娘,她说祖父年纪大了,喜欢看红艳艳的妆,那样显得有精神。”沈襄疑惑地摸摸脸:“我见她是那边府里的家生奴,说不定知道些祖父偏好,难不成被戏弄了?” “等从京都回来后,想法子弄走她,我知道你能行。” “我听姐姐的。”沈襄眨着眼问:“可是,祖父真的不喜欢浓妆么?” “你奶娘年纪大了,家里事也多,难免犯些小糊涂,没把心思全放你身上。”沈娡绞干铜盆里的帕子,轻轻挨去了沈襄脸上多余的脂粉:“祖父喜欢什么样子的,你看看大姐不就知道了吗?” 沈襄脸一红,咯咯笑着滚进沈娡怀中:“好吧,准又是沈虹和沈芳做的好事。” “嗯?” “哎,反正我心里有数。”沈襄说:“姐姐,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记得了。”沈娡说:“隔得太久,那时候我年纪也小。” “听说皇帝很喜欢他?” “好像是这样。” “那这次采选,会不会让咱们沈家的女子嫁给太子呢?” 沈娡闻言,歪着身子靠在褥垫上,微笑着说:“京兆沈杜,去天尺五;平望李孙,百里为尊。塞北大姓,独点萧氏;殷陈二族,盘踞两川。这民谣的真正含义,你明白吗?” 沈襄抿嘴一笑:“当然啦,京兆沈家是咱们家,京兆杜氏指的是齐国公他们那一族,如今这两家在京都都炙手可热,所以才会被称作‘去天尺五’,意为登峰造极;东平郡李氏是前朝四大姓里硕果仅存的一支,虽不复往日鼎盛,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根基不浅的。那东望郡孙氏原本只能算二流士族,只因这些年他们家祖坟冒烟,女儿们都生的好,礼聘采选多有风光之辈,才一步步钻了上来。” “不错,接着说。” “至于塞北萧氏嘛,自神武大将军起就世代频出骁勇善战之辈,朝中三品以上紫金绶带武官有八成都是他们家的,可以说是他们萧家人替皇室守住了这半壁江山。伏虎川的陈氏,雪鹤川的殷氏,其中单独一家的历史就比前朝四姓加起来还要悠久,听说原先就连皇帝都娶不到这两家的女儿呢,真亏了父亲,怎么让夫人嫁给他的。” “这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沈娡笑:“小小年纪就知道得这么清楚,难怪二姐她们闹不过你。” 沈襄的眸中露出些狡黠的神气:“像我这样的庶女没投胎到大夫人肚子里已是憾事,成亲是第二次投胎,怎么能不打听清楚呢?姐姐快点告诉我,这和咱们沈家出不出太子妃有什么关系?” “东宫太子已过了成亲的年龄。”沈娡说:“除了我们家的大姐,京都那边府里及笄的嫡女有好几个,并且都未曾定下婚约,如果皇帝有心做亲家,早就开口了。” 有句话是沈娡没说出口的——如今的太子并不是将来的皇帝。明睿帝是皇七子,在他登基之前太子的人选变动了好几次,最后才花落他手。 沈襄一愣,随即笑着说:“那……我们有没有机会入宫侍奉皇上呢?” 沈娡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敏仁帝已过不惑之年,等你到了可以进宫的年纪,他都可以做你爷爷了。” 沈襄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老夫少妻才更见恩爱,出头也更快些。” “出头?” 沈襄点点头,语调带着点自嘲和萧瑟:“姐姐也心知肚明不是吗?你我二人即便生得再好些又有什么用,将来找丈夫多是高不成低不就,反不如平民家的女子自由。倒霉些的,陪着姐姐们一道过去做妾,无论再怎么受宠爱,一辈子也只能是个侧室,被嫡姐骑在头上欺负。皇族不像咱们这种人家假正经,喜欢谁就让谁得势,不讲出身来历。尤其是皇帝的妻妾,管你是嫡女庶女头婚再婚呢,只要生下了太子,就是将来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沈襄只顾自己说的尽兴,没有发现沈娡骤然苍白的脸色。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待她说完后,沈娡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 “分析得倒是通透。”沈娡说:“可惜以你我母亲的身份,嫁给皇室之人也是不大可能的,想太多只会耽误了自己,顺其自然吧。” 沈襄点点头:“嗯!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沈娡见她双颊喷红唇略发乌,知道是开始晕车了,便取过酸梅让她含着,又叫她伏在自己怀中歇息。 她轻轻抚摸着沈襄的背,眼神异常复杂。 沈襄是一只淬毒的箭,尽管够凌厉,但对于那些庞然大物来说还是过于纤细脆弱了。 说起来,她何尝不是如此呢? 达到京都时已是巳时了。殷夫人早派人在城南置下了一个小别院供此行使用,车队停下后,奴仆们簇拥着夫人小姐们下了车,各自到指定的房里歇息梳洗不提。 沈娡亲自为沈襄净面,给她化了一个“雪梅妆”。 “雪梅妆”清雅剔透,见之忘俗,是沈娡当年还是贵妃的时候在“落梅妆”的基础上吸收了现代裸妆的理念和手法自创而成的一种妆式,故而也叫“贵妃妆”。“雪梅妆”曾经风靡一时,不但后宫妃嫔,贵族女子们争相模仿,据说后来还传入了民间,连女道士们都追捧不已。 沈襄收拾好出房后,大家不禁都盯着她看,就连殷夫人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这个妆是你的婢女给化的?”沈蓉最先问出了口。 “当然不是。”沈襄怯怯道:“她哪有这么厉害,是三姐给我化的。” 沈蓉皱起眉头,却什么都没说。沈芳仗着年纪小,拉着沈娡的袖子撒娇:“三姐偏心,只给五妹弄得漂漂亮亮的,都忘记还有个四妹了!你教教我这个怎么化嘛。” 沈襄暗中撇了撇嘴,这个沈变脸,用不着姐姐的时候就贱民长贱民短的,亏她现在也好意思喊三姐,脸皮真是比自己还厚。 “别闹,都赶紧上车去,国公府那边应该候着有一段时候了。”殷夫人道:“你们就这一个机会可以好好看看祖父,难不成也要耽误?” 此话一出比什么都有效,就连沈芳也不缠沈娡了,一溜烟上了车。 车队重新开动后,沈娡掀起窗帘,看着这个她生活了十二年却无比陌生的地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京都,我回来了。 第4章 试探 到达京都沈府之后,沈襄心中的那些小算盘都一一落了空。 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她不仅没能在沈令面前博脸,就连他老人家长什么样都没见到。别说她,即便是殷夫人也吃了个不大不小的瘪。 此行接待她们的是长房的田夫人,在她的引领下,先是和一大堆人相互见过,人太多,又一时看不出底细,事后她连具体谁是谁都记不清。介绍完毕,大伯父沈思庸治了家宴戏酒请客,沈襄和沈娡被夹在不起眼的席位上,从头到尾都什么机会开口。 宴散后,六人被安排在府里东南角一个叫樨清园的地方。这园子是老夫人晚年吃斋念佛用的,自她去世后便一直没住人,有亲戚进府才会收拾出来,倒也十分幽静。田夫人很客气,叫她们在府里尽管当自家一样,缺什么找她要便可。至于老国公,他上了年纪后身体经常不适,前不久御医还亲口嘱咐要他静养,这才未曾出面见客。本来么,大家都是骨血相连的至亲,也不急于一时见面的。 沈蓉还可以跟着殷夫人去各房走动,剩下的四个则只能在园子里呆着,又不好主动拜访,实在是静得慌,偶尔有稀疏几个姐妹们过来找她们说话,便是难得了。 “襄儿妹妹,你那天化的是什么妆?看起来实在不俗。” “是自己上的妆,还是你身边这个小婢呢?” 沈襄心中极为不耐,但面上却是粉颊含羞,柔柔笑道:“是我家三姐帮我化的雪梅妆,姐姐们要是喜欢,可以让她教你们呀。”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六姐时常入宫,她的服饰妆扮都是宫中最时兴的,在我看来也不见得比那个好。” “对了,你三姐人呢?” 话音刚落,沈娡正巧捧着乌漆妆盒走进来,她见到众人后有点意外,随即展颜一笑:“姐姐们来了。” “你来的刚好,我们正找你呢。” “就是,快来教教我们,襄儿妹妹那个雪梅妆该怎么化……” 沈襄郁闷地看着沈娡替这群一看便知地位不高的庶姐们研粉梳发,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 她的动作很优美悦目,光看都是一种享受,而她脸上的神情也是无懈可击的温柔,比平时待沈襄还要亲近几分,令人忍不住想对她撒娇。 “娡儿妹妹,你的皮肤真好,难道平时也用‘天香坊’的玉膏?” “清水郡不像京都这么繁华,那种东西很难买到的。”沈娡用梳子抿起女孩儿髻后的碎发:“把青瓜拧出汁子,用薄棉布蘸了每夜抹在身上,或是睡前用乳酪涂上薄薄的一层,比什么都管用。” “你是说,我们寻常吃的那些青瓜和乳酪?”几个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是啊。”沈娡笑:“这方法听起来平淡无奇,却贵在持之以恒,坚持一两个月,就能见到效果了。” “脸上和身上也是一样的吗?” “对。” “那头发呢?你的头发这样乌黑浓密,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倒也说不上诀窍。沐发时用的是最寻常的山茶花油和头季皂荚水,平时不要只吃细米面,多吃一些粗粮,例如黑芝麻和乌豆。” “你的牙齿这样白整,是用珠盐漱口么?” ………… 屋内的欢声笑语隐隐传到外头,沈虹和沈芳在窗口瞄了一眼,随即悄悄离开了。 “她还真闲。”回房以后,沈芳嗑着瓜子笑:“和那种不上秤的人打得一团火热。”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沈虹淡淡道:“白长了一副好皮囊,里头都是稻草。” 沈芳噗嗤:“恐怕她是有心无力吧,国公府里三层外三层,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更多的是她到不了的地方。” “可不是,真正的千金见不到,就只能抱着这些边角料不撒手了。”沈虹说:“你刚才可打听清楚了?” “不会错,每天傍晚的时候三小姐会去凉亭坐一会儿,她为人最是好性温款,出不了大岔子。” “别走漏风声,几个人撞在一起‘偶遇’才是笑话呢。” “姐姐放心,我知道。” 送走那几个心满意足的庶女后,沈襄反手扣上门,快步走到沈娡身边,垮下脸:“姐姐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老围着她们打转有什么用?又不能在爷爷面前说上话。” “大路走不通,就只有多转几个弯。”沈娡收起粉盒和胭脂匣:“你不笨,只是这几天心浮气躁了些。” 沈襄一愣,叹了一口长气:“我能不急嘛?眼看着再过半个月,采选的名单就要送上去了,爷爷他恐怕还不知道有姐姐你这个人……” 沈娡弯腰关上小屉:“我志不在此。再说了,时间一长,他总会知道我这个人的。” “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多少……”沈襄猛地醒悟过来,她下意识四周看看,在沈娡耳边轻轻问了一句话。 “恩。”沈娡摸摸她的头:“等着看吧。” 沈蓉的应酬多,沈虹和沈芳两个人每天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于是偌大一个樨清园就成了沈娡和府内姐妹们培养感情的专场,来她这里讨经的女孩儿越来越多,园子也越来越热闹。大家都觉得,比起高傲的沈蓉,不阴不阳的沈虹和一看就有些狡猾的沈芳,温和大方的沈娡和羞涩懂事的沈襄就显得可爱多了。 这一天的栖霞阁照例挤满了人,一片莺声笑语。就在大家讨论不同花茶的功效之时,来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生面孔。沈襄还在暗自思索对方的身份,沈娡却已了如明镜,微微一笑。 终于,有鱼上钩了。 “听说妹妹在养颜妆饰方面颇有心得,今日一看,果然蕙质兰心,想必还有许多其他长处。”沈乐拉起沈娡的手:“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美人妹妹藏在清水郡太可惜了,倘若被京都里那群风流公子得知,说不定要天天围在咱们府外面不肯散呢。” 沈乐是一个端庄型的美人,她穿着一件藕色广袖短上襦,墨绿撒花长罗裙,头上戴着的是一整套的轻雕胡珠头面,越发显得她面如银盆眼如杏子,肌肤和掺了珍珠粉一般凝润光泽。 沈娡在这几天的旁敲侧击中知道,这个沈乐是长房田夫人唯一的嫡女,也是国公府里总排序的五小姐,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但不知为何,一直不怎么显眼。 就在沈襄想要夸沈娡如何出色的时候,沈娡却已羞惭地低下头:“姐姐谬赞了。实不相瞒,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地方。我从小天分不高,虽有良师严父教导,却一向不善诗词女红,琴棋书画方面也稀松寻常得很,勉强过眼而已。” 沈乐眼中闪过一些失望之色:“我还想着要母亲留妹妹下来陪我去女学读书呢,或许,是妹妹过谦了?” “三姐的确不太聪明。”反应过来的沈襄咯咯笑着说:“家里的姐妹们都说,她的心眼全长到怎样穿衣打扮上去啦。” “襄儿!”沈娡略带埋怨地横了沈襄一眼,脸上有些烧红。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一齐笑了。这个沈襄也有些太过于冒失了,那话不明摆着说沈娡肤浅么? 沈乐摇摇头,笑道:“真是可惜。” 话题很快又转移到了美容方面,沈娡认真地听着姐妹们向她倾诉某些小苦恼,并一一做出解答或建议,无论那个提问的人身份年龄如何,她的态度都很诚恳自然,而不是看人下菜碟。偶尔有人插嘴把话题拉到她不擅长的领域,她也是静静地细听,不轻易发表意见。 沈乐冷眼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没过一会儿就告辞回去了,接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就在沈襄忐忑不安的时候,沈娡却很淡定,该做什么接着做什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果然,第五天,沈乐那边的婢女忽然送来帖子,邀沈娡次日一道去皇宫外的芬湖泛舟。 芬湖在皇宫城外,原本是前朝玉城公主的私产,后被收回由宗正寺管理,因风光绝妙,如今已变成了年轻的王公贵族们娱乐放松之处,每月定期举办几次泛舟会,参加的人大都是显赫中的显赫,普通百姓连远远看一眼都不可能。 就拿京都沈府举例,不是每一位公子和小姐都能在那有记名的船只,只有嫡出的子女和老国公最疼爱的沈薇才有此待遇,其他人若要想领略湖上美景,还得经他们的同意搭顺风船才行。 像这种交际活动对于沈娡来说是非常有利的。限于出身,在她待字闺中的时候,不可能有条件特别好的人家上门提亲,基本是被掌控在嫡母手中任其发配,隔着肚皮隔层山,好不到哪去。一些有才貌不甘受限的庶女若想要嫁得漂亮一些,就只能主动出击,也就是俗称的自荐。 沈娡的低贱只是相对于那些正儿八经的贵族女子而言,比起平头老百姓和纯粹的贱民还是要高出不少的。她的身份做权贵们的正室太勉强,侧室则无所谓,横竖都是侧室,自然要找最好的来侧。并且,芬湖之上多晏姓皇族,这种推销上门的行为在爱情观开放的他们眼中并不下贱,反而很有胆色意趣,将来上位也容易。 总而言之,只要入了湖上任意一位贵人的青目,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比原来要强不少倍;即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太大损失,怎么看都是一笔不亏本的买卖。 沈虹得知此事后,气得简直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入采选的几率小,做梦都想要那张通往荣华富贵的船票,这才费尽心思接近那几个可以带给她便利的小姐们。可惜有心栽花花不开,反倒是“不务正业”的沈娡抢先拔得头筹,获得了邀请。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沈娡对此并不怎样欢欣鼓舞,竟然婉拒了沈乐。 更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沈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亲自上门来请,态度极为热情真挚,似乎沈娡不答应就是看不起她一般。 夜间,沈娡将此事和殷夫人回了,殷夫人说:“既然她特地来请,去玩一玩也没什么。只不过京都一向风气不古,你如今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虽不是我亲生,将来也断不会辱没了你,所以切莫学着做出那私定衷情的事,叫你父亲伤心。” “母亲叮嘱的是,女儿会万分小心的。” 沈娡唯唯诺诺地退下了。转过身时,她面上惶恐不安的表情全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静与算计。 第5章 歌者 芬湖三面环山,一面为长而阔的森林,这林子侧挨着皇宫的南门,又在皇家狩猎的区域内,故而去湖边的车道不敢劈开了林子贯穿直往,只能沿着山脚细细地一圈圈绕过去。山上是大片冷峻的苍松青柏,虬柯的树冠和挺直的树干绝美而浓烈,白云偶尔晃过时,它们投射在烈日的影隙中微微露出些原本的赤土色,像莽汉难为情的面红,厚重又显风情。 有心思去芬湖游玩的人都不赶时间。马脖子和马车顶端系着的银铃随着路面的不平震荡出细碎的声响,伴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简直令人昏昏欲睡。沈乐阖眼斜倚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着手中的檀扇,流苏帘内的鹤嘴香炉冉冉散出香雾,弥漫在她和沈娡之间。 “不热吗?” 沈娡抬起头,只见沈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笑问她。 京都贵族女子的夏日衣裙大都轻薄又华丽,连沈乐也不例外。她穿着天兰色的雪緅纱排线长衫裙,大方地露出莹润的香肩与玉腕,慵懒的神情配上髻间芬芳四溢的香簪花串,宛若一幅动人的海棠夏憩图。 而沈娡则穿着荷青色的绸衣和千褶裙,料子虽好,款式却过于保守,严严实实直盖到手脚背。若不是头上一支赤金累丝衔珠钗和精致的宫造荷红色绸花巧妙地冲淡了一身闷色,她这副清水郡式装扮比帘外娇艳的婢女还要黯淡三分。 “不热,往年在家都是这么过的。”沈娡说:“这一带依山傍水,比清水郡凉爽得多,我刚刚还想着要不要添个披肩呢。” 沈乐噗地笑了:“早知道就让人把我的兔尾披给你拿来了,等会儿一定能惊艳全场,倒也算是出奇制胜。” 沈娡有些不好意思:“五姐又取笑我。”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好歹你也叫我一声姐姐,有些话还是要交代一下。”沈乐漫不经心道:“芬湖上的船分好几种,蓝顶青顶的尽可随意去打招呼,红顶的可以叫我带你去,至于金顶的等闲不要靠近,冲撞了那里头的人,即便是爷爷也不一定保得了你。” “我自然是跟着姐姐,不随便乱跑。” “那可不行。”沈乐笑着用扇子挡住下颌:“你真以为来这只是为了泛舟么?此行我有单独要见的人。” 沈娡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那……那我就留在姐姐的船上哪里也不去,姐姐尽可放心去见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乐见状便知她想到别处去了,却没有说破,故意神情暧昧:“这样好吗?往后等你有机会入京,我也差不多嫁人了,没法再带你过来。” “能来见识一番就已心满意足了,回郡后还能炫耀好多天呢。”沈娡说:“其他的不敢妄想。” 沈乐玩味地看着沈娡,最终点点头。 神情倒是不像作假,至于内心真实想法……等会就能试探出来了。 沈乐想着可能发生的趣事,不由得心情大好。 芬湖别庄依湖而建,亭台楼阁,山石园林,无一不大气华贵,充满皇家气派。两人下车后,婢女仆妇们都留在了外头等候召唤,庄上自有专门服侍泛舟会的内侍前来带路,她们沿着抄手长廊边聊边走,约莫一刻钟才到了别庄的中庭。 这中庭布置得很别致,细沙白石铺地,异域藤蔓树木装饰其间,曲曲折折的人工凿水被引成了流觞的模样一个不落地流经各个紫竹亭,宛如穿珠引线一般。而这些供人休息的亭子之间的距离也是把握得刚刚好,既不特别亲近,也不疏远。 她们来得不算晚,却没能找到空着的亭子坐下。 似乎全京都的年轻贵族女子都聚集在了这里,莺声燕语,衣香鬓影,说不尽的花团锦簇,富贵温柔。沈娡留心观察着每个人的衣饰妆容,大概摸清了眼下贵族女子的打扮潮流,心中多了几份把握。沈乐看了好几个亭子都觉得不合适,带路的小内侍犯了愁,还好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沈乐的朋友,才算解了窘境。 “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好多稀客。”沈乐发现不少新面孔,诧异地问:“难不成是太子来了?可上次他来也没见这么多人。” “只猜对一半。”那女孩儿笑道:“据说太子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没发现好几个亭子都被明黄帷子围了起来么?依我看,那些公主郡主们都是奔着那位来的。” “太子的朋友是?” “不清楚,能引得章政公主出马的绝不是普通人物,我们还是不要打主意的好……” 就在两人推测那位神秘公子的身份之时,沈娡却对着紫竹亭四周的遮阳纱发呆。 这种纱和如意纱有些相似,但绝不是那种常见的货色。它真正的名字叫仙影纱,薄如蝉翼,艳如云霞,软如水波,做成长裙穿在人身上宛如九天仙女下凡,尤其是舞动的时候格外流光溢彩,故而得名。这种纱仅有大景南边一个叫熙郎的小附属国才能织造出来,每年进贡到宫中的也不过数十匹左右,遇到旱涝灾年还要打对折。 沈家孙辈最得老国公受宠爱的是一个叫沈薇的庶女,敏仁帝在封沈令为公爵的那一年赏下几匹,老头子用不着穿裙子跳舞,便干脆都给了她,因此现在全沈家上下除了沈薇再没第二人有这纱,可见其珍贵。 沈襄打听到此事后,做梦都在想象那衣料的质地与手感,沈娡则没什么感觉。虽后期失宠,但毕竟还是皇后,像这种吃穿上的小东西明睿帝一向没缺了她的,直到圣昌十七年甘泉宫还分到了三十二匹,早没了兴趣。这些纱堆在宫里用不完也不好赏人,放着又白被虫咬,便干脆拿来糊了窗户。窗纱的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不仅遮阳防蚊虫,远远望去宛若仙境云海,挺好看。 原本沈娡还觉得自己铺张浪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奢侈无度。糊窗户算什么,人家直接整匹整匹地挂起来挡亭子…… 沈乐和好友说得起兴,一时忘记了沈娡的存在,待她回过神来时发觉沈娡也不需要她搭理,正直勾勾盯着遮阳纱看呢。 “你也瞧出好来了?”沈乐赞赏道:“眼光不错。这个叫仙影纱,是别国奉来的贡品,在外面可是千金难求。” “这么好的纱,裁衣服我都舍不得,居然拿来……” “谁说不是呢。”沈乐笑:“六妹爱若珍宝,平时连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眼都不肯,前几天章政公主一发话,还不是得乖乖交出一半来凑份子,何必呢。” 沈乐口中的六妹便是国公府中排行第六的沈薇,府里的事听得多了,沈娡多少能够理解一点沈乐的心情,笑了几声,问:“章政公主是……” “你家不在京都,没听过她的名字也不奇怪。”沈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宫中皇子公主多,这位公主生母位低又去世得早,并非一生下来就被陛下喜爱,最近几年才突然风光起来的。她现今被养在馥桂宫李德妃膝下,而那位娘娘自己亲生的公主尚有两个呢。” 沈娡听得一愣,小声问:“如果是这样的话,理应越发恭敬小心才是,为什么要出头做这种奢靡伤财之事呢?” 沈乐眯起眼:“我也想不通,兴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亭子差不多都坐满以后,几队舞姬随着清亮悦耳的笙箫声缓缓入了场,持花捧鼓,胡旋点跃,个个面目姣好身形优美,皆有翩若惊鸿之态。因这里是女宾区,歌舞风格以清雅为主,甚少见俗腻的媚态,倒也值得一看。 突然,隔壁的亭子里传出一声娇俏的咋呼:“阿姐你看,水里有东西漂过来了!”才刚嚷起来,那声音很快就变低了,似乎是受到了责备。 原来,就在美人们跳舞的时候,水流上忽然漂来一个又一个的木托盘,盘中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肴,样样都十分精美。沈娡早就猜到这个曲水流觞的把戏,故而比较平静,不像其他初来的女孩儿那般大惊小怪,惹得沈乐的好友看了她好几眼。 “忘记问了,这位是?” “六叔家的女儿。”沈乐没有多说,对方也很识趣地没多问。 群舞之后便有歌者上来献歌,这女子穿着白色高腰宽袖束膝裙,头发高高挽起,不施粉黛,容貌算不上头等,却颇有些灵慧之意,令人看了心生愉悦。 一般歌者身后都会有几个乐师伴奏,可她只带了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在身边,那女子无琴无筝,手上拿着一管玉箫。 “奴听闻章政公主下降,斗胆携家妹前来献唱,愿讨大彩头一个。” 此话一出,好些人都开始轻轻交头接耳起来。所谓大彩头,即是上船游湖的资格,这些色艺女子按理是不能去的,唯有身份特别尊贵的人才有权利挑一两个随行助兴。 “哦?”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从正中的亭子里传了出来:“那么,失败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吧?” “奴愿赌服输。”歌者态度极为谦卑,语气却斩钉截铁。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奴恋慕那位大人已久,只叹身份低微,数年竟无缘再见一面。听说今日他会来湖上泛舟,奴愿拼尽全力,只求换一个亲眼目睹月华公子风采的机会。” 月华公子四个字顿时引起了哗然一片,甚至有人惊呼出了声。许多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今天这个群英荟萃的场面是怎么回事,少数几个知情人恨恨地看着那个歌者,心中暗自怨她多嘴提前泄了密。 沈乐一脸难以置信,她的好友则喜忧参半,同亭的人都兴奋得不行,纷纷笑着谈论那位公子的事情。大家都很不淡定,唯有沈娡死气沉沉。这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既然如此,你就唱给我听吧。” 章政公主的声音依旧悦耳,但沈娡却听出了其中暗藏的一丝危险的阴郁…… 第6章 玉喉 当歌者开口的那一瞬,沈娡便知道这个女人没法活着离开此处。 沈娡本身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人,入宫后浸淫多年,可谓内行,尤知其中深浅。时下大景的歌者被品乐之人分为六等,最次的一等便是沙喉,音质不纯,涩哑不畅,多为街头巷尾持筷敲碗行乞歌人;五等石喉,音准无差,却过于死板呆滞,不过是大鼓戏子,庙会祭歌之流;四等木喉,这种人已有了些通透之意,令听者心生愉悦,将养的好了更是频现佳音,若恰巧是坊中漂亮些的小娘子,或者被买做家养的歌姬,稳稳是主人头份宠爱的。 上三等,金珠玉,越往后越少见。乐坊若侥幸寻得一两个金珠之喉的孩子,少不得要千娇万贵地驯养起来,精细饭菜供着,头等乐师□□着,绫罗绸缎打扮着,为的就是登台那天献艺惊四座,钱雨满天落,爱护得和眼睛珠子似的,比自家亲生孩子还疼惜,如养了只会下金蛋的鹅般。 至于玉喉,沈娡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真正见过听过。据说在大景之前的某个朝代,有位皇帝的皇后出身很差,原本止是个三等家奴,仅靠一副天生玉喉便迷住了皇帝,爬到了皇后的位置,大半生受宠。虽最后下场很凄惨,好歹也是风光过了。 而这个歌者,极有可能……正是传说中的“玉喉”。 出谷黄莺,昙花朝露;春风拂柳,落英曼舞。天阙落下银河水,日避月赧云星碎。 好一曲天宫妙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称此声只应天上有亦不为过。玉箫呜呜如泣,纯净的箫声没有喧宾夺主,像缎带,像鱼般游走,将歌者的嗓音衬托得更唯美雅澈。天赋异禀,后天训练有素,近乎完美。 曲罢,四下一片寂静。 她唱的是《九里》,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平民女子恋慕贵族公子的故事,故事跌宕起伏,结尾是幸福美满的,但沈娡却听出了不祥的意味,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 在场的众千金们都露出了怔怔的迷醉之色,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纷纷恢复了贵族式的淡漠慵懒表情。这天籁般的歌声好到大家无法辩驳,章政公主亦无法违心拒绝她的请求,只能依言带她去见月华公子。 虽然对亭中的那位了解不多,沈娡还是看到了那潜伏着即将吞噬歌者的黑暗。在深深宫阙中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公主,特别还不是天生命好的那种,有几个是甘于把想要的东西与他人分享的?何况是身份如此低微之人…… “唱的好。” 章政公主慢慢饮下一口酒,声音也似乎略醉了:“声情化一,令人动容。你就随我一道上湖吧。” 歌者喜不自禁,跪下连连谢恩。 悠长的号声后,数百只装饰华丽的船慢慢朝镜一般的湖面划去,看起来热闹纷呈,十分豪奢亮眼。沈娡原本以为所谓泛舟会只需待在各自的船上,没曾想众船漂了一段水程后,眼前的风光陡然开阔,来到一个更为阔敞的水域,而水中心泊着一艘堪比后世超级大游轮的巨船,无论气势还是外观,都深深震撼着在场初来的每一个人。 “这个是……” 沈乐笑着说:“这才是重头戏。你若是有本事带走上头任意一位公子,我的船今天就白供你使唤;或者更省事一点,有人过来接你去他的船。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此行不虚了。” 沈娡仰脸看了看那大船,冲着沈乐笑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沈乐羞了她一下,拉起她的手,两人随着人群一起上了船。 “月岑,今日佳人如云,可有一两个入你眼的?” 舱内二楼的角阁里,两个身着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案而坐,一个老内侍持壶斟酒,腰弓得很厉害。房内光线很暗,幽幽的龙诞香把帘幕都染透了。古琴,散乱的书籍,遥遥传来女子悦耳的笑声。 太子笑着斜倚在屏风上,细长的眼中满是温和与愉悦。他长得很秀美,头发被随意地挽起,身上的玉龙袍也被满不在乎地掀起半边腿脚,像个随和的富人家公子,唯有手上的扳指闪着幽幽的寒光。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声音有些沙哑:“太子此话便是取笑了。京都贵女之名四海皆闻,能来泛舟会的更是其中翘楚,怎么会入不了我的眼呢。” “只怕是皆入你眼,却无一个入你心吧!”太子哈哈大笑,不打算放过他:“你看看下面那一排长桌,最美的是哪个?” 那人拗不过,只得随太子的目光看去。 半晌后,他说:“最美的当属章政公主,艳冠群芳。” 太子点点头:“十七妹的确长得好,不过我从小看到大,倒有些觉出不过如此的意思来。依我看,孙恭仁家的两个女儿才是真绝色,尤其长女涟涟,妩媚中又带纯真,姿容堪比洛神天女,只可惜定给了萧家。这芙蓉般的女子到了塞北,可受的了那厉风摧残?” “孙家双姝大名鼎鼎,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太子噗地笑了:“除去这三个,其他女子虽说姿色也有,能真正称得上美人儿的却不多,只不过是妆饰得好,又学得好罢了。” “是太子眼光过高了。” “是吗?”太子把手搭在窗栏上,身子微微向外倾斜着:“看来看去都是这些面孔,实在令人生厌……咦?那个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沈娡身上。 沈娡静静坐在自己席位上,从开席到现在,她从来不多走动一步,也不多说一句话,宛如背景色。此时大厅中央的歌舞正盛,云袖飞舞,琴箫钟鼓,说不尽的热闹欢快。本就互相有意的男女借着喧嚣聚在一起谈笑玩乐,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滚烫气氛。而沈娡的身子和心却是一潭死水,在角落默默发着酵。 没有自己想接近的人。 太子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出来。那些有分量角逐皇位的皇子们竟然一个都没现身,来的都是些不搭边的,没用。 太不正常了…… 沈娡端正地跪坐着,双目凝视着身前的案桌,眉间略蹙。她身边不远处是不断转圈的胡姬,雨点一般的拍子和胡姬翻飞的血色纱裙像是着了火,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居然开始有点急躁了。 不行,要冷静。 就在沈娡把落下的碎发挽至耳后,沉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把折扇伸到她眼前,上面是几朵香气扑鼻的兰花。 “这个很适合簪在你发间,要试试吗?” 沈娡不过扫一眼,便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地位。他应该是个富贵闲散宗亲,或者挂名老臣家的次子,身上的衣饰倒是华贵,却恪守着臣子花纹的本分。脸很俊朗,眉眼间却少了许多气势和城府,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兰花。” “这样啊……”这个人挠挠头:“那你喜欢什么花,我去给你摘来。” “我喜欢绸花。” “啊……绸,绸花?” 不远处偷看的太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傻小子,被对方明晃晃拒绝了还不知道,六叔家果然不出聪明人。太子挽起纱帘走了出来,没一会儿,沈娡身边的人都走开了。 “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呢?” 沈娡看向太子。他穿着一袭玉色织锦长袍,身上除了一个玉坠没什么其他东西,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笑容也很令人亲近。可惜沈娡是服侍惯了皇帝的,他鞋帮处那不显眼的花纹依旧出卖了他的身份,让沈娡心里一松。 “你怎么会发现我呢?是不是你也想一个人躲着?”沈娡笑了,那羞赧中略带狡黠的笑容让太子不禁想到,她还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对,我和你一样,不喜欢人群。”太子在沈娡身旁坐了下来,说:“你是谁家的女儿?” “我可以不说吗?” “为什么?” “这个船上都是很尊贵的人。”沈娡说:“如果我不说出自己的底细,你会觉得我和他们一样。” 太子看着沈娡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无波,黑白分明,似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这样说的话,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了呢。” “我可心高气傲了,不想骗人,也不想自揭伤疤。”沈娡打量了太子一番:“你也是家里不受欢迎的人吧?” 太子笑得喘不过气,良久才伸出手,摸了一下沈娡的脑袋,然后走了。 在太子和沈娡说话的过程中,沈乐和朋友们远远就被侍卫们拦住了,直到太子走后才能过来。她在沈娡身旁坐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 “你知道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吗?” 沈娡摇摇头。 沈乐突然想起,连她都至今没近瞧过太子,更别提长在清水郡的沈娡了,怎么可能知道。 “没事……啊,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第7章 陷阱 沈娡只作听不懂沈乐的话,把脸侧过一旁专心看场中的歌舞,背上出了大片冷汗。好在沈乐并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没一会儿又离了席,不知找谁去了。 刚才实在是兵行险着,沈娡想。 不过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数种应对方法,倒也不至于无可挽回。就在沈娡细细回想自己那时的举动有无失误之处时,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腿。 低头一看,只见是个青头白脸的可爱孩子,长得粉嘟嘟的,约莫三四岁,看服饰应该是皇子世子之流,脖子上一个十分耀眼的金灿灿多宝圈,笑得口水都要滴下来。沈娡正在诧异哪来这么小的孩子,案桌下面又爬出一个。 这个小家伙无论身量和穿着都明显比不上带多宝圈的小胖墩,似乎还生着病,咳嗽连连。当他仰起脸后,沈娡整个人都僵住了。 光昕?! 活脱脱就是他。那眉眼,那浅浅的梨涡,还有象牙般娇嫩的手脚和茫然天真的神情。他穿着褐红色的衣服,头发很黑,也很长,一直没怎么修剪的样子,小脸苍白无比,懂事地用拳头一直轻轻堵着自己的嘴。 沈娡喉咙一阵热痒,呼吸乱得厉害,眼眶一缩一缩地疼。灯火辉煌,光影绰绰,她着了魔般伸出手,颤抖地要去触碰那个孩子。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他的脸颊时,几个宫奴打扮的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捞起他们走了,为首的一个老妇边走还边低声斥骂着。 直到这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沈娡还没收回自己悬在半空的手。 是幻觉吗? 沈娡收回手,心口尚自酸楚不已。她很清楚,这孩子绝不会是光昕,只是恰巧长得像罢了。小孩子们的脸都没长开,小胳膊小腿的,看着也容易混,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存在…… 沈娡朝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呆呆发着愣,对过一堆女子听完戏曲回席,说不尽的娇笑打闹,如莺雀回笼。她们经过沈娡身边时,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裙角被女伴踩住,整个人一踉跄,把盏中之酒都泼在了沈娡的裙子上,她吓坏了,忙不迭道歉。 “真是对不住,污了你的裙子。”女孩儿一脸愧疚拿帕子替沈娡擦了几下,很快便放弃做这无用之功,低声说:“家姐每次都会准备好几套衣服,说不定就有能配上的裙子,我带你去拣一条。” 沈娡把裙子抻了抻:“不碍事,这酒颜色浅,一会儿便风干了,看不大出来。” 女孩儿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金凤酒味道最是重,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若是撞上贵人就太失礼了。你不肯来,便是不原谅我!” 沈娡难以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答应了。 两人七拐八弯下了螺钿楼梯,来到专供女宾梳妆打扮的静厢内。女孩儿找到她姐姐的衣箱,翻翻捡捡好半天,终于找到一条浅绿色的绸裙。 “就这条颜色相近,料子也合适。” 沈娡说:“恐怕不合身。以你的年龄来看,令姐至少也有十六七岁,她的裙子我怎么穿得上呢。” 女孩儿一愣,笑:“她身量娇小,比我还矮一个头呢,你且先试试再说。” 沈娡依言穿了,果真十分合适。女孩儿沉吟一阵,说:“虽然看着像一套,毕竟有些不对,你干脆把上衣也换了吧。” 换上全套的衣裙后,女孩儿越发来了兴致,一边啧啧称赞沈娡的美貌,一边替她重整妆容:“妹妹很眼生,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啊。” “我看你和沈家老五一块儿来的,你是哪一房的?” 沈娡笑了一声:“原来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呀。” “像你这么漂亮的人,想不注意都难。”大功告成后,女孩儿最后把配套的刺绣栀子香囊系在沈娡肋下,又替她拍了拍袖子和肩头,满意地点点头:“说实话,你穿这一套比我姐姐要好看多了。” “哪有。”沈娡的眼睛四下扫了一番后,忽然直直盯着女孩儿的手腕:“这个是什么做的?真好看。” “喜欢就拿去吧。”女孩儿褪下腕上的檀木钏给沈娡套上:“妹妹被我泼了一身酒,这个就当是赔罪了。” “那怎么行,我就是问问……”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女孩儿笑嘻嘻的:“木头雕的,我只是看它上面的花纹有趣,还萦绕着些清香才带着玩玩儿的,送人还嫌轻了呢。哦对了,这套衣服你也拿去吧,不用还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那我就收下了。”沈娡嗅了嗅,露出一点笑容:“真香。” “可不是么。” 沈娡回席时歌舞已经撤了下去,大家正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缺席。持鼓槌的侍女照例收了不少贿赂,巧妙地把花停在恰当的人手中。大部分情况下,有哪个人准备好了节目想要一鸣惊人打动心仪对象传为美谈,自然要借着这个机会半推半就地上台,而这里头的秘密,熟烂游戏规则的人们都心照不宣。 沈乐浅饮一口茶,满脸懒洋洋的微笑看着沈薇表演即景和诗。身旁的好友撞了撞她的胳膊:“你们家老六这些诗,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那倒不至于,谁知道那些贵人们会出什么题目。” “我觉得吧,她刚作的头两首诗,不见得好。什么长空悲风生,浩瀚众星没,大热天的和泡了冰水一般,迂腐又不合时宜。” “御前制诗都是这种路子,七平八稳,无功无过,稍有文采便充的过去了,不过她这么故意露怯,肯定有后手。” “太子还没出来,她演这么早给谁看?” “你还不了解上头那些人吗。”沈乐笑:“不过,我个人觉着吧,这次未必能如她的愿。” “恩?难道有意外不成?” 沈乐的目光飘到沈娡身上,又荡了回来:“谁知道呢。” 章政公主看了呈上来的诗作之后,略一颔首,并未多作他言。倒是一位心直口快的郡主开了腔:“除了花瘦一句略有巧意之外,其余几首诗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有些衬不出沈家六小姐才女之名。” 沈薇说:“妾身才疏学浅,一直不过是枉负盛名罢了。今听闻太子殿下与月华公子同来游湖,斗胆献陋作几首,实为抛砖引玉之举。太子殿下才藻富赡,年幼时便作出倒序九张机一篇,蒙今上称赞不绝,后有所赋,皆为凤采鸾章,云霞满纸,无一不在外传颂甚广,绘扇制匾。月华公子的盛名,妾身就不多述了,反显得在座各位不识人间仙君呢。” 她的话音刚落,楼阁上就传来一阵哈哈的爽朗的笑声,随之一大堆人走了出来,众人忙皆伏地问安,齐刷刷延绵一片,非常整齐壮观。 “不愧是‘不动宰相’最疼爱的孙女,好一番珠玑之言。”太子在侍卫宫婢的簇拥下落了正座,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半天没找到沈娡,又把目光撤回沈薇身上:“你刚才说抛砖引玉,难道是要我和月岑也和你对上几首?” 沈薇恭恭敬敬地说:“臣女不敢言‘对诗’,但求殿下和月华公子分别赐诗一首,臣女另有所报。” 太子来了兴趣:“哦?何以为报?” “恕臣女不能透露,先说破,便没有乐趣了。”沈薇浅笑嫣然,宛若盛开的芍药般鲜妍。 美人如此知情识趣,太子有什么不应允的。他想了想,说:“我倒是没什么不行,只是月岑近日染了些病症,不宜在人多的地方待着,若他点头,写了叫人送下来给你便是。至于诗词,不如就以今日各位得花之人的表演为题,你看如何?” 沈薇一愣,随即笑着谢恩了。 侧座的章政公主笑道:“皇兄真是聪明绝顶,明知花未传完,却偏偏要面面俱到,给自己争取了时间,又不落个才思迟钝之名,真可谓一箭双雕。” 太子哈哈大笑:“十七妹,你就不要取笑为兄了,许久没有开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句。大家不用多礼,起身接着击鼓戏耍吧。” 正主儿现了身,游戏才算是真正开始,击鼓的侍女也精神振奋起来,鼓声如雨点一般急促昂扬,众人的笑声和哄闹声也越发高涨。 章政公主敬了一杯酒给太子,轻轻地问:“公子怎么了?” 太子笑笑:“水土不服。雪鹤川四季如春,不比京都寒冬盛夏,他那种温润之人初来乍到,自然受不了。” “父皇那边……是什么意思?” “父皇的意思,你不是一向最清楚的么。”太子转着手中的酒盏,笑容澄净:“我是不敢猜测他老人家的。” 章政公主默然无语,半晌才又问了一句:“我送他的那只仙鹤,他喜欢吗?” 太子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父皇打算把你送到哪儿去。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痴心妄想?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章政公主微微扬起脸,闭上了眼睛。 她的下颌小巧精致,眉细长扫入鬓角,眼角红色的胭脂越发显得她越发有种凌厉的美,可是这种份凌厉又被她眼角的泪痣化成了无限的哀愁。章政公主缓缓垂下头,嗓音有些涩哑:“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想方设法把他带来?” 太子以指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散:“两川的事很棘手,沈令他们觉得应该和两家联姻,而不是先翻脸。” 章政公主眼角一抽:“宫中到了婚龄的公主不少。” “对呀,所以人选一直迟迟未定,估计要他们那边自己选吧。陈家不太清楚,殷家的老夫人据说很看中公主母家的身份……十七妹,还是算了吧。” 章政公主没有回话,只是不断喝着酒。 “如意,去把那只鹤要回来。”章政公主顿了顿,对身边的贴身侍女说:“就说,我舍不得了。” 第8章 化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船内外点起了万千烛火香灯,侍婢宫奴捧着食盒来来往往,人声鼎沸,满目的闪耀璀璨,说不尽迷幻纷乱。 击鼓传花的游戏已进入了尾声,该表演的都已表演得差不多了,花枝接下来应该都是落在男宾手中,太子也不过令他们喝酒而已。沈薇被特许坐在太子身旁为他磨墨,两人皆是漂亮人物,看起来非常般配和谐。 就在沈乐和好友笑谈新近趣事之时,鼓声戛然停止,墨玉雕刻而成的花枝落在了沈娡手中。 顿时,整个大厅都静了下来。 沈乐神色一变,立马眼光如刀扫向击鼓的侍女,岂料对方温柔地朝沈娡笑着,还露出些鼓励的表情。她是何等人物,几乎瞬间便明白沈娡这是被人给下套了。 沈乐正准备起身替沈娡推辞,岂料对面男宾席一位公子率先拼命鼓起掌来,笑得傻呵呵的,双眼放光,紧紧直盯着沈娡。 该男子似乎人缘相当不错,只不过这么一带头,坐在他身边的一大堆朋友们全都跟着起哄,男宾席那块儿说不得掌声如雷,惹得上头的公主郡主们都看向沈娡,其他女宾更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沈娡不用抬眼就知道肯定是那个送花的傻子,只不过往那边象征性地望了一下,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糟糕,太子就算了,她什么时候把秦王家的幺子也惹到了?沈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焦急。她不明显地看向某个角落,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便只好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 掌声停息后,沈娡拿着花枝离了席,朝上座的方向行了一个礼,说:“妾身诗画歌舞皆不甚通,今日得花纯属意外,实在是为难,不如请自罚三杯。” 上边还未答话,一个女子忽然咿了一声,说:“她身上穿的,可是‘翠烟裳’?” “好像还真是……” “既然穿了舞衣,还喝什么酒,跳舞咯。” “就是,给大家随便来一段吧。” “都能弄到这套衣服了,怎么能随便来?八成有绝活呢。” 沈娡没做声。 那个女孩儿从头到尾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现在人这么多,那女孩儿长得不好记,一时间绝对指认不出来,反而还会落个狡辩的印象。 这些都是对方刻意计算好的,如果不是她先警觉,恐怕就这样一步步落入了对方所设陷阱之中,百口莫辩。 章政公主没发表意见,坐在右二位的岙山公主点点头:“‘翠烟’宜舞‘青阳’,这个不难,你就随意跳一段吧。” 青阳是宫廷舞,基本就是缓和的平移,举起双臂不停地旋转,转身蹲下碎步起身,再接着转。动作就那么几套,虽然简单,看起来很赏心悦目,是大景大户人家女子学舞的入门功课之一,普及度很高,就连清水郡的千金小姐们也不陌生。 这种程度的舞蹈自然难不住沈娡,但她另有安排。 拜过一拜后,沈娡手持花枝屈左膝蹲下,目光盈盈看向上座。乐师们见她已准备好,便一声轻鸣编钟,奏起了“青阳”。 不跳舞,不知道身上这件衣服的妙处。看着虽是文静秀美的绸衣,一旦舞动,其妩媚流彩之意,几乎可与仙影纱裙媲美。 一般来说青阳舞手上是不用拿东西的,沈娡却自始至终都捧了花枝跳。她按部就班,中规中矩,虽是年幼之身,稚童之舞,因为她的舞姿优美却也还耐看。跳着跳着,她的手臂和脚踝不知不觉离了道,展现出新的风情来。宣政公主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渐渐也变得认真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娡每一个动作。 “这……还是青阳吗?” 没人能回答发问人这个问题。 你说它是吧,明显很多动作都不一样,一化三,三化九,一个小碎步也能变幻出许多美丽的衍伸姿势来;说不是吧,套路还在,和曲子也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地方。仿佛是为众人徐徐展开了一副新的画卷——原来青阳也可以这样华丽大气,繁而不复,清而不淡,简直是获得了重生。 不知道是谁把窗户全都推开了,清爽的河风从外面钻入厅内,吹得沈娡衣袂飘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到了舞蹈的最后一段,她轻盈地原地无限旋转起来,转得又快又稳,配上华丽衣裙的飞舞,令人眼花缭乱,引得男宾席那边又是一阵高声喝彩。 而就在此时,一股甚为清雅的幽香随着她的旋转逐渐弥漫到整个场地,令不少识香之人为之动容。 “好香!” “什么香气?” “看,夜蝶都被吸引来了,真漂亮!” “我品香多年,竟是从未见过这样飘逸的香气……” 太子轻轻跟着乐曲打着拍子,目光温柔似水,表情缠绵沉醉。 沈乐身后不远处席位上的一个女子眼中满是寒意和难以置信,她身旁的女伴也好不到哪去。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么?”她肃了面容,冷冷地低声道。 “我亲手把香囊给她系上去的……” “蠢货。”女子冷笑:“八成是被识破了。” “怎么可能,她明明毫无所觉……” “毫无所觉的是你吧。”女子的声音毫无感情:“以后你不用跟着我来湖上了,主人不需要一个连事都办不好的奴才。” 女孩儿咬紧嘴唇,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沈娡舞毕收身,全厅掌声雷动,其中以秦王家幺子最为热烈,巴掌都要拍红了。太子含笑思索了一会儿后,执笔写下《青阳赋》。沈薇见状,识趣地闪身退下。 他文思泉涌,几乎是一气呵成,文书赐到沈娡手中时,墨香犹未散。沈娡看了几眼,见都是些赞美之词,简直要把她捧上天去,忙跪下谢恩。 太子笑着问:“想必刚才不止我一人察觉到了,你跳舞的时候香风四溢,满室芬芳,是怎么一回事?此香高雅不凡,不似胭脂水粉般俗腻,不像花木露汁般寡淡,更没有焚香的厚重滞涩,难道是你天生体香?” 沈娡跪拜答复道:“妾身从小并未听人说过自己有什么体香,向来所用的胭脂水粉也都是味道清减的,至于衣服,没事也很少去薰染它,所以方才那香风来得实在莫名,就连妾身自己亦是疑惑。”突然,沈娡想起什么般恍然大悟:“难道……” 太子好奇地问:“难道什么?” 沈娡笑着把被人泼酒换衣服的事给说了,一脸天真的愉悦:“妾身刚才一时没有想到,现在琢磨着,这香风大约就是我身上这个香囊散发出来的吧?真真是俗说的缘分,那位姐姐刚给了我这么美丽的舞衣,可巧花枝就落在我手里,跳的还是以旋转见长的青阳舞,更不知哪位贵人开了窗,才让妾身白白落了个身有异香的虚名呢。” 太子哈哈笑了:“真是个实诚孩子,被你这么一承认,岂不是连虚名也没了?” 沈娡红了脸低下头,惹得太子又是一阵大笑。 章政公主也觉得那香味不错,说:“把那个香囊拿来给我瞧瞧,回宫我叫人看着也做几个。” 沈娡忙解下香囊递给了前来取的侍婢,侍婢用盘子又捧给了章政公主。 章政公主刚一打开香囊的系带,便不禁眉头一皱。她低声和太子说了几句话,又把香囊传给其他公主郡主们看。 一个郡主看清香囊里的东西后,震惊不已:“这明明是汗血马草啊,这草一股子怪味,怎么可能会那么香?我是疯了才会用这个做香囊呢!” 另一位郡主接过话头:“我记得晒干的汗血马草只要稍微受热,就会散发出奇臭无比的味道,别说人,虫子都受不了,故而通常被用在马厩里驱赶蚊蝇。还好今儿船上放了不少冰块,不然别说香风了,那可是能熏死人呐,这孩子估计一辈子都要被笑话了。” “真奇怪,为什么她带着不但不臭,反而香成这样?” 沈娡在下面听不到她们的议论,一脸懵懂。章政公主沉吟一会儿,命人剪开香囊,只见里面的草全都还是湿的,带着丝丝酒气,草内有一个白铁皮做的袖珍活关圆球,可以打开合上的那种,球内有被酒浇熄的煤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你说这衣服香囊是别人给你的,你可记得她的模样,知道她的姓名?”章政公主闲闲地问。 沈娡回过神,努力回忆着:“那位姐姐中等身材,长得和蔼可亲,穿着青色的衣裙。至于姓名,她一直在问我的事,一时忘记问她了。” 章政公主的食指轻轻敲着椅背,似乎是在推敲沈娡这番话的真假。其他公主郡主们则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随意断言什么。就在太子轻咳几声,打算把此事揭过之时,沈娡忽然抬起头。 “不对,”她高兴地说:“我知道她的名字!”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娡身上,大厅内也寂静得可怕。 沈娡从手腕上褪下那个檀木钏子:“这个是她分别时送给我的,叫天王寄名钏,以前和母亲去寺庙祈福的时候,寺里的高僧送了我们姐妹们每人一个,说是给女孩子辟邪安魂的。我很喜欢檀木,所以经常拿着看,才发现他们不仅给钏子开光,还把我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都刻在了反面。” 隐藏在人群中的那个女孩顿时如坠冰窖,手微微颤抖,面黄如纸。 沈娡轻启朱唇,慢慢念出了那个名字。 太子眼中划过一丝阴郁,声音却依旧云淡风轻:“看来真要谢谢这位姓余的姑娘,若不是她,今日我们哪里会见识到这样一场好舞奇景?所谓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皇兄要赏赐她吗?”章政公主笑着问。 “那是当然,必定要重赏。”太子点点头,对着沈娡笑得人畜无害:“你还是先下去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吧,跳舞出了汗,等会儿再受河风,会着凉的。” 沈娡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多谢太子殿下。” 没有人在意那个炮灰的下场,大家考虑的都是别的事情。太子如此当众关照沈娡,今夜御船所载何人,再愚钝的人也悟出来了。沈乐微笑着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领沈娡下了大船,那些心中别有算盘的人说不得百味杂陈,怏怏不已。 宴既散,沈薇正要离开,一个穿着镂花滚边撒珠长裙的女子拦住了她,笑吟吟挥动着手中的扇子:“你们家老五这回可带了个厉害角色来呀,吃瘪的感觉如何?费尽心机才求来一首凑数的诗,哪像人家,特意赐下如此庄重的赋,这种规格的文作,想必得在史册子里重重记上一笔吧?” 沈薇淡淡一笑:“这不是我第一次失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没什么感觉。倒是你,说好的拿下月华公子呢?也对,出尔反尔一向是我们柳大小姐的专长,打脸都不觉得痛的人却总有闲心关怀别人吃不吃瘪,还真是热情无处使呢。” 柳冶也不生气,吃吃笑着说:“你就嘴上威风威风呗。今儿公子都没露面,公主郡主们不也都扑了个空?说起来,现在风声这么紧,我也不是非要拿下不可,你就不一样了吧?再不抓紧机会,恐怕就要回嫡母五指山咯。” “不劳你操心。”沈薇一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沈乐和沈娡站在船上说话,她静静地看了两人的身影一会儿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沈乐退下所有人,目光灼灼盯着沈娡:“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沈娡坦然:“我没有说谎。” 沈乐咯咯笑了:“对,你没有说谎,你只是没把话说全而已。” “那,你可以告诉我么?” “恩?”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船上。”沈娡说:“无功不受禄,天上亦不会平白掉助我的人。” 沈乐微微一笑:“马上你就会明白了。” 果不其然,沈娡刚刚整好妆容,太子的侍从就来接她了。沈乐替她理了理髻上的簪花,温言道:“不用太紧张,太子为人最是宽厚仁慈,你就当去兄长那里玩耍便是了。” “姐姐说的我都记住了。” “去吧。” 太子的船十分符合储君的身份与地位,奢华大气又锋芒内敛,绘着皇家徽纹的篷顶上铺着一层层细玉金丝,在湖光和烛光的辉映下泛着沉沉的光,无比有厚重感。 沈娡本以为太子会在舱内等她,却不曾想他居然穿着两人初见时的衣服,提着一展朱纱宫灯,笑着对她伸出手。 沈娡楞了楞,尔后伸出手,借了他一点力,轻轻地上了船板。 “上天一向眷顾心地纯善之人。”太子摸了摸沈娡的头:“所以你今天才能化难为福。” 沈娡浅浅一笑,脸颊上浮起的梨涡甜蜜又茫然。 不,他说错了。 上天从不眷顾任何人。 心地越是纯善,死的越快,螳螂捕蝉黑吃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唯有自己化身为修罗,才能对抗神的戏弄。她今天之所以化难为福,是因为自己的警醒与防备,和上天,和运气没有一文钱关系。 那香囊的重量引起了她的怀疑,在打开之后便明白了这个陷阱的步骤与安排。她拿酒泼灭了内芯的炭火,也弄湿了汗血马草,然后把自己提前预备好的香囊藏在了身上,将计就计,借梯登云。 后宫十几年,争宠陷害的把戏她早已看得厌倦,一个汗血马草算不得什么。为了今天的泛舟会,沈娡做了很多种可以一鸣惊人或者悄然吸引注意力的准备,这个散发奇特幽香的香囊便是其中一个。 杜若,梅精,紫螺香;这三种东西再加上一点石灰粉,经过旋转摩擦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发热挥发,内形成人体香炉的效果。至于作为引子的香精,则是沈娡打算用来讨好可能需要讨好的贵族千金杀手锏之一的“沉雪”,原本是明睿帝娄嫔的得意秘方,如今时光倒流,倒成了她的发明。 沈娡看着太子的笑容,不知道他是故作此语,还是真的如此天真。太子坐在船头,一只脚搭在水面,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 沈娡的外形暂时还是略小了,正如沈乐所说,太子在她身旁就像一个大哥哥般,两人在一起丝毫没有暧昧的情氛,反而生出些寻常人家兄妹天伦之感。 很快的,沈娡已经摸清了太子最希望她所呈现的状态。太子不开口说话,她也不做声,只顾怡然自得地慢慢观赏着船上的装饰和古董,也不去特意逢迎太子;太子高兴了,和她说上几句,她就自然活泼地给予回应,不做作不恭谨,完美地扮演着他理想中那种小姑娘应有的举动。 她好奇地去扯船帘上的流苏,太子就那样看着她自娱自乐,眼中满是平静的宠溺。 船上的人早被太子遣开,侍卫们在附近不远处别的船上,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守护者太子的船,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立马鸿雁般飞来。 “多希望你一直长不大。”太子弯眸一笑,看着百无聊赖仰望星空的沈娡:“永远这样赤城可爱,冰雪聪明。什么事都是刚刚好最好,多一分少一分都是遗憾。” 沈娡说:“可是我总是要长大的。” “也许吧。”太子的声音有些空洞:“人都是要长大的。” “我长大后,殿下就会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太子笑着说完这句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第9章 玉鱼 月色幽然,远方的蝉鸣混着不知名虫鸟的细响回荡在这烟波浩渺的夜晚,直美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来。船舱顶部翘角处悬挂着五彩瓜形玻璃灯,船头的案几小桌旁则立着一支花梨绣罩飞翼烛台,如此柔和的光线对沈娡本就娇嫩的肌肤十分有利,看起来吹弹可破,美玉般毫无瑕疵,惹得太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太子怡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沈娡则慢慢捻盘子里的松仁和梅意饼吃。她自己动手斟酒,琥珀色的香甜美酒不愧是出自东宫里,澄净润口,一股蜜线从喉间滴到心肺,余甘又打着旋儿一*荡回口腔里,不知不觉饮下好几杯的沈娡双颊浮起淡淡的嫣红。 “这酒不可多喝。”太子笑着把沈娡手边的酒壶拿走,将果盘推了过去:“刚才在宴席上没有吃饱么?” “宴席哪里是认真吃饭的地方。”沈娡整个人放松得有些萎顿了,她看了水面一会儿,忽然兴冲冲地对太子说:“殿下,这里的景色看腻了,不如把船划到那边去一点儿,那里有好多芦苇呢。” 太子有些意外,随即答应了。 他从来没被人支使做过这种粗活,一时间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篙杆斜斜刺入湖底,半天没找好着力点,好容易动了动,船身却不甚稳起来。太子露出了难得的窘相,沈娡的开怀大笑不但没使他感到羞恼,反而产生了点新鲜的宽慰之意。 “看来不行啊。”太子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我叫侍卫过来吧。” “不行。”沈娡的声音和小时候弟妹们缠着他取纸鸢时没什么两样:“又不难,再试试就好啦。我不愿意那些侍卫带着刀站在身旁,一个个又黑又高,看着怪吓人的。” 太子无奈,好歹还是划到了沈娡指定的地方。潜伏在四周的暗卫们都异常紧张,想要跟过去却因为没有命令而不敢造次,好在船走的并不远,在他们所能将将接受的地方停下来。只要眼睛放亮一点,也不至于出大岔子,侍卫首领松了一口气,又融进了黑暗之中。 银白色的芦苇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萤火虫点缀其间,清澈的湖面倒映着皎皎明月,太子坐了下来,用帕子拭去额上的汗:“好个机灵鬼,以前从来没发现这种有趣的地方。” 沈娡说:“殿下久居深宫,看惯了名贵的花木,自然不把一个芦苇荡放眼里。我们郡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景地,想要享受野趣便只能自己发掘,实在没有,只能心里酝些味儿将哄骗自己,强说景美罢了,所谓画饼充饥而已。” 太子笑得不行:“这成语不是你这么用的,才夸你聪明,怎么就糊涂了呢?”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说郡里,难道你不是京都中人?” 沈娡没说话,只把头低了下去。 太子在沈娡身前蹲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我不是那种以出身贵贱定高低的人,虽然我身为储君,实际上,”太子的声音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有一个不怎样高贵的母亲。” 沈娡吃惊地抬起头:“可是……大家都很尊敬殿下……” “是啊,至少面上如此,已经足够了。”太子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欢愉也是过,愁苦也是过,为何不尽情享受呢?真假是非有什么重要,不如把酒当下。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将归何处,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恍惚的光线中,太子侧颜的轮廓十分柔和,沈娡只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唇边一丝寂寥的微笑。 她没见到传说中的月华公子,现在看来,见不见到也没差了。前世她被卷入皇家权利风暴的时候很晚,该销毁的历史都已经被销毁得差不多,而这位首任太子早在她入宫之前就不明不白地死去。 有些东西牵扯到的人太多太可怕,□□,明睿帝自己避讳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和她说那些当年争储的经过。所以她只知道结果,但并不明白太子是如何一步步失掉皇位的。 敏仁帝是一个相当难以捉摸的人,他似乎每个儿子都喜爱,又似乎谁都不喜爱。太子的倒台或许和这个孱弱的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那理由绝不是出于情感上的偏好,想必有更隐秘的原因。 现在看来,或许太子本身就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尽管幕僚围绕,目前也算是自成一派,但是他心中没有猛兽,只有一朵稚软的花。这一点一旦被有心人发现,所谓的□□很快就会被各个击破,群臣们的态度也会变得虚浮,这个对于一个本来就不强硬的储君来说是非常危险的。王者气势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和*成正比,首先自己就厌倦抗拒了,这天底下还会有谁推着你非逼你当皇帝吗?他行他早就上了。 尽管太子是个聪明人,也懂得用轻浮的外表和各种桃色传闻在这漩涡中武装掩饰自己,但还是让敏锐的沈娡在这千载难逢的一刻窥破了他的心灵。沈娡相信,此刻的太子是比较真实的,因为他在她面前无需伪装,至少现在不需要。 沈娡笑出了声。 太子偏过头,轻声问:“你笑什么?” 沈娡说:“我笑殿下呀,明明是顶尊贵的人,一句话就可以让人上天下地,见到你的人没有不崇敬又害怕的,却说出这样沮丧又可怜的话,和我乳母老家传说的那个裘夫人一样。” “哦?那个夫人怎么了?” “她原本是教习郡主的女先生,因为为人严厉又才高,年纪很大了都没嫁人。王爷可怜她,就把她许配给了自己的下属,并亲口命令那位下属把她当做贵人看待,不能受委屈。上头没有婆婆给气受,丈夫又对自己好得不行,连妾都是看她脸色不敢多纳,只拣旧日几个粗苯的侍婢收了,管着家中大权,按理说该很快活吧?” 太子微微一笑:“的确。” “可是她却说自己孤苦无依,过的不开心,作的诗词也是日渐凄凉,人还病倒了。殿下,这是不是自寻不快?我们盼着这等日子都盼不来,她却拿乔。” “然后呢?” “后来不知道哪根筋错了,居然自罚十杖求了和离书,卷起盖铺回老家,教几个乡绅子女糊口。每日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着布衣布鞋,卖书画也赚不了多少钱,却说自己过得安定,自给自足,自作自主,真真潇洒。” 太子听得入了神,许久才笑道:“一个女子尚且有如此心志,倒叫我惭愧了。” “乳母说她那不叫心志,叫傻。”沈娡说:“她原先和丈夫也是有子女的,这么一走,舍弃了至亲的骨肉,亦是舍弃了自己的责任,嘴上说不后悔,心中岂能不痛?人生在世不称意多,担子重,有几个是十全十美舒舒服服的?若人人都跑去隐居归农,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太子拧了拧沈娡的脸颊:“这话怕不是你乳母说的,一个深宅里的老妇人怎会有这样感慨。” 沈娡嘻嘻笑着躲了:“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我乳母说的。殿下不要小看她,贩夫走卒亦会心忧天下,何况我那见多识广的乳母呢。” 这话的字面意思在太子心中就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了。他眸子一暗,心情猛地跌落谷底,许多不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待他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回到当下的景致之中时,沈娡依旧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用扇子扑萤火虫玩儿,那无忧无虑的神情让太子忽地心中一软。 “你何时离开京都?” “几天后吧。”沈娡把扑到的萤火虫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笑靥如花:“我要把这些小家伙也带回去,好歹也是入京一躺。” “那个有什么好带的。”太子噗的笑了,忽然把一个冰冷的小东西放在沈娡手心,语气很轻松:“这个你自己收起来,仔细不要弄丢,回到家中后,把它给你父亲看一眼就行了。” 沈娡疑惑地低头一看,只见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玉雕小鱼,鱼尾处有一个小孔,应该是用丝线串了戴着的,便谢过了太子。 不知不觉中散会的时间到了,太子有些依依不舍,但总不能不放沈娡回去。正好新学会了撑船,有觉得很有意思,他便坚持着亲自送沈娡回去。这闻所未闻的纡尊降贵举动又惹得瞧见之人一片议论纷纷,说不得多少美人儿银牙暗咬。 沈乐等人提前得了消息,早就整整齐齐在岸上跪着迎接,沈薇也赫然在列。不过她却没能得到额外的青睐,太子从头到尾并没有多看她一眼,给她的赏赐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沈乐心中暗爽,面上却若无其事,姐妹俩表情相仿,心思就差得远了。 沈娡得到的赏赐前所未有的厚重,除去常见的陪侍御船者的玉如意和锦缎衣料,太子还额外给了沈娡许多宫制的有趣玩意,譬如闺房内夹核桃等硬皮果子专用的小金钳,装香粉和粉扑的鎏金点翠八角盒,别在领襟上的宝石花针……见她在船上吃喝得欢,御制点心也赏了几大盒子,酒坛子用金色的缎带包起来一并堆着,看着和办嫁妆一样。内侍尖着嗓子一色色报过名时,沈乐有点好笑,然而口内自是不言其他,只随大众谢恩云云。 要说这几天国公府里最高兴的人,非沈襄莫属。 沈娡在泛舟会上的风光使得她也连带着炙手可热起来,以前不屑于和她们打交道有脸面的小姐们如今也会偶尔来串串门,叫她一声妹妹;更不提这些小姐们都是有钱的主,来的时候从不空手,捎带着送了她不少好东西。 这些玩意儿在她们看来不算什么,却着实震住了沈襄。在清水郡锦衣玉食又怎样,家中金银的边都啃不到,一纸一草都是按着数领,不会缺亦不会多,自己用刚刚好,很难攒下私房。京都沈府的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对比着自己的寒碜,越发加刺激了她心中埋藏的那个念头。 相比之下,沈蓉等人的心情简直是糟透了,整日面上乌云密布,一点小事都要大发雷霆,可苦了身边的丫鬟们,白白做了好多次出气筒。沈虹沈芳平时做低伏小惯了,又懂得人前留一线,当着面还能做做样子,而霸道惯了的沈蓉连心平气和地看沈娡俩人一眼都办不到。 她克制着自己,称病尽量不出门,因为怕自己按捺不住上去掌掴沈娡那小人得志的脸。 这日沈蓉又在房间里发火,把东西掼了一地,又掐新买丫鬟的胳膊,直掐得那个小姑娘哭出了声惊动了殷夫人,在外头看了个尽。沈蓉发泄完毕后,一转脸惊悚地发觉素日严厉的母亲站在门口用冷冷的眼神盯着自己,那可怕的注视顿时让她的火都消了个干净,一阵心虚从脚底直冲到脑袋。 “十几年的教导,就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沉不住气丢人现眼的女儿?”殷夫人的语气并不凶,却把沈蓉说得哭了起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你溺死!” “娘,去见爷爷的明明该是我,为什么让老三那个贱种抢了先!” 话音刚落,殷夫人就毫不犹豫地扇了沈蓉一掌,那狠脆的耳光把沈蓉彻底噤住了,抚着脸张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勾勾看着殷夫人。 “老三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你这样轻贱她,亦是在自轻自贱!”殷夫人的目光十分冷峻,像万年不融化的冰峰:“无论她风光或者落魄,只要她守住了姐妹的礼仪和分寸,你就必须拿出长姐的友爱和从容相待,这才是我鹤川殷氏的气派。你和老二老四成天混在一起,好的没学到,鹿氏的小家子气倒是学了个十足十,长此以往,你只怕会落得比她们还不堪!看来,我得考虑让你们分开住了。” 樨清园这边鸡飞狗跳,其他各房人暗自议论掂量,全府上下只有一个地方特别淡定。 沈令年纪虽大,却一直不肯搬到清静的后厢去,依旧住在北边儿的正堂里。为显庄重气派,正堂修建得极为高深,夏天凉飕飕,冬天特别地冷,屋内所用炭火比别处要多几倍。老国公一生以克己出名,尽管府内别处花团锦簇,自己屋里却是布置得很朴素,近乎纸窗木榻,即便是很贵重的摆设,外表也必定是乌黑一团,看着如当铺里拖来的旧货一般。 他的身材很高大,脸也是胖圆赤红的,掺了白丝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胡须修剪得极顺长,细溜溜地搭在他的深色缎袍前襟上。 沈薇捧了茶盘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她见爷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便放了心,亲热地唤了爷爷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沈令点点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我听说,那天,老四家的一个女儿去搅了局?” 沈薇说:“也没什么,就是惹得章政公主不怎么高兴,太子倒是很喜欢。” 沈令呵呵一笑,把口里的枣核吐到茶盘里去:“太子风流成性,喜欢的女子多了去了,有几个是长久的?得罪那位公主的能有几个,下场又如何?老四一向老实,他家的夫人也是几锥子扎不出声儿的,偏偏教出了这样的女儿,真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少不得还要我收场。你很好,只可惜太子不识眼色,为他挑好的名门贵女不要,尽去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家里这些人也都蠢,乱哄哄地凑热闹。” 沈薇好奇地问:“太子并不蠢,为何一直装糊涂不肯顺陛下的意?” 沈令没有当即回话,半晌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蠢!” 祖孙两人笑骂了一阵后,就有几个老仆端上饭菜来。沈令一向不习惯别人伺候,沈薇站在他身旁替他盛饭夹菜,动作中满是熟稔和灵巧。老人家牙口不好,偏又喜欢吃略硬的春玉米煮的饭,沈薇便贴心地拿笋汤泡软了,又在菜檻子上整整齐齐地摆上一溜亲手制的酱渍椒,沈令就着这个椒呼噜噜地扒下三碗,又喝过一碗茶,其他菜肴看都不看,安安顿顿地靠在太师椅上,享受着沈薇不轻不重的锤肩。 “你也不用急。”沈令说:“晚上我让那丫头过来请安,且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再一顿撅出去。不过是个泛舟会,又不是采选,即便是采选也得要过一遍圣目呢。我不和小孩子计较,只管教管教。” 沈薇抿嘴微笑。 服侍沈令午睡下后,她回到侧厅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着一桌冰冷丰盛的饭菜发呆。沈令算是节俭的了,午饭份例还是有八菜两汤四小碟,以及两味糕点,粥饭和茶另备,实际上每次他所动的就一两样,剩下的归沈薇吃,沈薇吃剩下的再分给自己的婢女和仆从,一道道过下去。 沈薇的贴身丫鬟碧泉也曾建议过让她把这些饭菜热一热再吃,可是沈薇没同意,坚持吃冷的。 吃几天热饭,恐怕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她想。 沈薇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鹡鸰蛋放入口内,木然地慢慢嚼着。蛋嫩而鲜,但她品不出滋味,很快就停了筷子,叫碧泉她们都拿去吃了。 第10章 殊途 即便是傻子也能感觉出来,沈乐对沈娡的态度有了本质的区别。 两人坐在晴雪轩二楼的小茶阁里,亲密地说笑品茶,神情比亲生姐妹还要亲近几分。沈乐的住处和她本人十分相配,淡雅别致,另有一番风流。她的贴身侍婢是一个脸圆圆的叫蕙娘的姑娘,看着笑容可掬的,让人很有好感。 沈乐喜爱王山人的画作,私人收藏了不少,每一个都是难得的精品,在市面上值千金之价。大约是受其影响,沈乐也喜欢画山水花木,尤其擅长画梅,颇有几分山人神韵,在外头也是卖得相当不错的,就连老国公屋子里也挂着一幅她所作贺寿的踏雪寻梅图,可见不仅仅是闺阁玩票。 就在沈娡对沈乐越来越肯定的时候,沈娡的表现同样让沈乐很满意。 有条不紊,不骄不躁,懂得寻找合作伙伴又不把路堵死。尽管泛舟会获得如此成功,她也没有因此而自负膨胀起来,依然那么温柔大方,巧妙地拒绝了其他房的试探和示好,坦然亲近她且不落人话柄,怎么看怎么懂事。 “六妹虽和我是同父姐妹,却和我们这房不亲。”沈乐用茶盖拂过表面的茶叶:“她只听自己姨母,就是三房齐夫人的话。说来也奇怪,家中出色的兄弟并不少,老爷子却只偏疼她一个女孩儿,许多事也让她帮着出主意,就为着这一点,母亲也不好太管束她。”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我们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沈乐也是一肚子郁闷:“若仅仅是乖巧讨好,府里机灵的小姐公子不少,却没一个能夺她几分宠爱的。” 沈娡没说话,微微皱着眉头。 “带你去泛舟会是我母亲的意思。”沈乐笑:“她说你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困在清水郡实在是可惜了,不如以后就跟着我住在这府里吧?我原先有一位伴读姐妹,可惜她父亲调到南边做官去了,一时寻不着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可巧妹妹这个时候便入了京,咱们也如此投缘。我们本是至亲,待你和她自然两样,你我二人尽可同吃同住,有我的绝不会少了你的。” 沈娡心中百转千回,面上满是盈盈笑意:“可是……这么大的事,大伯母能做主吗?” 沈乐轻描淡写:“不算什么大事,咱们府人多,有好几位小姐请了远房同姓姐妹来陪读的,至于你母亲那边,我们自会想办法。” “那真是难为大伯母了。” “妹妹如此聪慧,以后我们在学里可要互相扶持才好。” “姐姐说的是。” 最关键的话一笔带过,两人又开始说起了家常,从针线荷包谈到字帖诗集,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沈乐正要留沈娡吃饭,忽然老国公那边的老仆带着人来请沈娡,说是老国公要她陪着一道用饭。 沈乐低声嘱咐了沈娡几句,随即和颜悦色地放她去了。 京都沈府太大,沈乐的住处离正院又远,那老仆低着头在前面健步如飞,沈娡也只能紧紧跟上。到得院子门口,老仆回头一看,本以为沈娡会气息不稳云鬓微乱,怎知她娴静端庄地站在自己身后,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不整,仿佛刚从轿子上下来。 他垂下眼皮,慢慢推开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娡觉得老国公住着的地方就连空气也格外沉重沧桑,透着些时间的铁锈味儿,不能大声说话,动静一大就会有什么东西变成灰飞走。 “娡小姐来了?”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妇人掀了帘子出来,她打扮得很奇怪,不上不下的,虽然穿着上好的缎子衣服,髻上的首饰却很简洁,除了一只银菊簪子就没有别的。沈娡知道这个妇人原先是伺候老国公的,收了房,却一直没名分,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喊她,只能似是而非地叫一声丹大娘。沈娡喊了一声,她哎了一声,然后两人便没了话。 进去的时候沈薇已经在里头了,沈令没理沈娡,自顾着和沈薇说着话,只当沈娡不存在。 “如今厨房里头的人,越来越混账!”沈令把筷子一推:“这都叫什么菜!鹌鹑堆里混野鸡——什么都赶着挤进来了?还说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呢,做的菜还不如你这个小丫头好吃。” 沈薇笑道:“爷爷又排揎我,小打小闹的东西,怎么和大师傅比呢。” “我说是就是,你也用不着谦虚,我老头子别的不行,一双眼睛最会看人……”沈令的眼睛朝沈娡扫去,却大失所望地发现对方正低头看自己鞋面,好一副娇羞贞静的模样。 “你是老四家的女儿?”对着沈娡,沈令的声音完全变了个人,说不出的冷酷森严。 “是。”沈娡的眼睛也最会看人,她从一开始便看出了老国公对她根深蒂固的成见,也没打算借一顿鸿门宴似的晚饭就扭转什么,干脆利利索索地应了。 “长得倒还不错,不过,”夸奖之后跟着不过这个词一般没好话:“比你长得好的大有人在,皮囊算不得什么。” “是。”沈娡连语气和停顿时间都没变,把沈令气了个楞正。 他摸摸右脸颊,瞪着眼睛看这个怪物般的孙女儿:“傻站在那儿做什么?难道还要我老头子给你盛饭吗?” 沈娡抬起脸,淡淡地说:“六姐已经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要不老国公叫她站开点,让我来?” 沈令这下算是明白沈娡不是来讨好他的了,嘿嘿冷笑了几声,把面前的碗猛地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很快丹大娘就带着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不过又被沈令呵斥回去了。 “你行啊,以为傍上了太子爷,就不把我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了?”沈令拿手指着沈娡说:“别做美梦!我今儿就放话让你回清水郡,你看谁能拦下你!” 沈娡似乎略有触动,就在沈令得意地想看她惊慌失措向自己认错求饶时,沈娡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嘴脸,答了个“是”。 沈令整个人都惊呆了。 沈娡回到自己住处时天已经黑了个透,老国公没吃好饭,她连水也没蹭上一口。沈襄给她端来吃食,两人喁喁说着话,还没吃几口,沈芳竟然来了。 “三姐回来啦,正好母亲有事叫你去一趟。”她朝两人笑了一下,也不说是什么事,就那样走了。 进了房间后,沈娡首次如此认真地观察着殷夫人。 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很难见到她的发髻有一丝碎散,面上的粉有一处不匀的。家中大小事,凡是经过她的手,必定井井有条,甚少出差错。 眼下她端端正正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穿着品蓝色牡丹双纱襦裙,挽着最常见的高云髻,面上表情异常严肃。 “母亲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殷夫人久久不出声,任由沈娡站在那儿,直到她身旁的丫鬟险些端不住盘子的时候才慢慢开口:“你父亲昨天寄了信过来,说是身体不适,我们大约要提前回去。” “是,娡儿知道了。” 殷夫人的眼睛没有放过沈娡表情任何的波动:“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一个通透孩子,想必你也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有些事我是为你好,不要自己乱拿主意。” 沈娡没有回答。 “去芬湖之前,我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你,怎知还是避不开。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老国公那边我自会料理,你不要节外生枝。留在京都只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坏事,将来你得知内情,不但不会怨恨我,还会感激我。你父亲向来疼爱你,你若是出了事,我无颜向他和你的亲生母亲交代,更对不住当家主母这个身份。” 沈娡轻轻地说:“夫人好意,娡儿心领了,只是有些事一旦开头,便再也收不住手。” 殷夫人退下所有下人,对沈娡道:“你可知你自己方才在说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的云烟,你贪图眼前一时虚华热闹,小心赔了自己性命。” 沈娡笑:“夫人何必如此疾言厉色,娡儿的心不大,要的也不多,断不会自寻死路的。” 殷夫人说:“连太子都能招惹,你还说自己的心不大?我且先把话告诉给你,即便我不管这事,你父亲,你爷爷也不会让你称意。这府里大房和三房的矛盾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可知三房背后是什么人?五小姐拉你下水,怎会是与你共富贵患难,不过是拿你做出头鸟罢了。太子妃由谁来做都轮不到你,做太子侧室倒不如回郡做个自在夫人,我担保你嫁得不会比蓉儿差,这样可放心了?” 沈娡给殷夫人磕了一个头:“夫人待我,已是难见的仁义,娡儿并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殷夫人愣愣地看着沈娡,低声道:“难道,你已……” 第11章 狼烟 殷夫人很快收住了自己的话头,她焦虑地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到椅子处坐下。 “回去叫你的婢女收拾东西,我们后日回郡。”殷夫人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一丝反驳。 沈娡没作声,又拜了拜,低着头慢慢离开了。 “夫人和你说了些什么?”沈襄自打沈娡走后就有些心神不宁,好容易等沈娡回来,她立马压低声音问道。 “说是后天回去。” 沈襄一愣,登时怒火朝天:“若说不是那三个小贱人捣鬼,我死也不信!姐姐你是没看见这几天她们的脸色有多难看,就差生吞活剥了你呢。从小就只知道欺负人,眼见着你能上去了,撕破了脸皮也要把你拉下来……” “应该和她们没什么关系。”沈娡很冷静:“夫人不是那种人,她们也没那个胆子。” “难道……”沈襄思索半日,皱皱眉:“这都是夫人的意思?” “是的,不过未必是我们猜想的原因。” 沈娡对着镜子开始卸妆,她拿起小棉袋蘸了点琼花膏正要擦去唇上的胭脂,却发觉那胭脂已经很淡了。镜子中的自己让她觉得很陌生,稚气美丽的脸,复杂幽深的眼神,是那么的诡异又悲伤。 殷夫人的欲言又止让她费解,但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她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印象很淡薄,记忆中没有她的正脸,只有几个寂寥的侧影和背影,在远远的花丛中伫立。据说是一个相当美丽聪慧的人,形容举止完全没有一丝贱民的影子,就连去世的老国公夫人也无法挑剔,只能叹息她投错了胎。 其实看沈娡自己就能明白了。沈娡长得不像父亲,听父亲说也不像母亲;可是若不是那样一个人,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女儿来。 “姐姐,”沈襄的声音把沈娡从回忆拉到现实:“你得想想办法啊,要是这个节骨眼上回了郡,之前做的那些不都白费了吗?” “沈乐既然答应了我,自会有她的办法,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可是如果她那边失败了呢?总要有两手准备吧。” “如果她连这个都办不到,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沈襄了然。 殷夫人的突然告辞激起京都沈府背地千层浪。 老国公觉得殷夫人很识趣,赏脸“带病”出面赐了一顿家宴。坐在他身旁的沈薇全程神情淡淡,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沈乐端庄依旧。两人座位隔着略远,却遥遥溢出了狼烟味儿。 突然,一声响亮的啼哭由外传来打破了宴席的平静,并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怎么回事儿?”老国公把筷子放下,抬眼问了一句。 “是小公子。”一个管事妇人答道:“大少夫人派人送来的,说是找娡小姐抱一抱。” 老国公脸一黑。这个小公子是他长孙的头生子,也是府里唯一一个曾孙辈的孩子,长得粉团伶俐的十分招人喜欢,他平日也很宠爱,基本上为了这孩子的事,只要不太过分就没有不允的。 “难道他没有乳母,非得找她抱?” “大少夫人说小公子怕是得了赤热,认人,非要娡小姐抱着才能睡安稳,那边正在忙着摆香桌果盘请疫神娘娘了呢。” 所谓赤热其实就是一种小儿传染病,小孩子患了此病就会身上起泡,发低烧,吐奶啼哭。这种病不是要命的急症,但很磨人,至少得精心护理半年才能好转,一个照看不好也会出危险状况。民间有种说法,小孩子发病的头一刻抱着他的人是解毒引子,只要让此人连续抱上半个月便能痊愈。 沈襄和沈娡对看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老国公楞了楞,随即冷冷一挥手:“去请王大夫过来瞧瞧,小孩子不注意吃了风发热也是有的,哪里就得了赤热,乱忙!” 在等大夫来的这段时间里,小公子哭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就连老国公也坐不住了:“先交给她抱着试一试,要是不灵直接带走,这里人多气闷。” 说来奇怪,嚎啕大哭的小公子一落入沈娡怀里立马渐渐收了哭声,把手指含在嘴里眨巴着含泪的眼睛看着沈娡,时不时抽泣一下,尔后香甜地睡着了。 沈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咿?为什么小公子被姐姐一抱就好了呢?” “看来真是赤热啊……” “还是等大夫过来看了再说吧,这年头小孩子病多,大人也糊涂,一时弄混了也是有的。” “但不管是什么病,娡儿妹妹抱着就不哭是事实呀。” 沈薇仔细地看着沈娡和小公子的模样,忽然眼睛微微眯起:“等一等。” 第12章 女学 厅内气氛一滞。 沈娡轻轻摇晃着怀中闭眼抽泣的小公子,一脸平静地看向沈薇。沈薇走下席来,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小公子,又看了看沈娡身上,忽然笑了。 沈襄揪紧了帕子,眼睛一眨也不眨。 就在沈薇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高个儿女人带着仆妇走了进来。 她颧骨略高,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起来一副风吹得倒的愁苦模样,然而众人似乎对她有些敬畏,纷纷主动与她打了招呼,就连田夫人也说道:“你身子不好,就不用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让身边人替你传话也是一样。” 大少夫人对田夫人行了一个礼,皱着眉头说:“孩子的病来得急,莹姑已经去请何知观的符水了,分不开身;我等得心焦,实在坐不住,便前来看看是谁拖住了她们。如今家里人多了,事情也多起来,不自己走一趟,恐怕还要等到明天去。” 沈薇听到这话后脸色有点不好,一番话都堵在了胸口。气氛顿时有点冷,几个人偷偷觑着她表情,却犹疑着不自己出头。齐夫人闭着眼睛转佛珠,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 大少夫人牵了沈娡的手,口气极为诚恳:“还请妹妹多留一阵子,这孩子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和夫君的心头肉,最怕有个什么闪失。郡里那边有照顾不到的,待他病好了,我亲自去赔罪。” 话说到这份上,沈薇只能微微一笑:“既然大嫂这么急,娡儿妹妹还是留下吧。” 大少夫人没接她话茬,而是郑重地走到殷夫人面前行了个大礼,殷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叹息一声。 老国公的表现和殷夫人差不多,他没有说反对,也没有说赞成,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下面的众人。然而,这事终究还是这么定了。 次日,沈娡随着众人送殷夫人和姐妹们回郡。殷夫人似乎对她很失望,从头到尾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目光亦是欠奉。随着马车渐渐远去,沈娡的表情也渐渐模糊起来,她亲手切断了自己稳妥度过此生的唯一一条路,但是她不后悔。 当沈娡从短客变成了长客,沈府的人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除了一房的人依旧热情,其他几房面上都有些淡淡的。当然这些只是指那些正经公子小姐,受惠于沈娡各种美容养颜秘方的不得宠姐妹们依旧和她交好,感情甚至比以前更进一步。 过场还是要走的,沈娡认认真真照看起了小公子的赤热。大少夫人住的地方很大也很空,收拾得极素,令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畅快。她特地腾出了几间大房给沈娡住,小公子则被安顿在离她不远的阁楼里,这样既方便照料,又不会干扰她自己的起居。 “这孩子命不好。”大少夫人坐在榻前,用帕子拭去了小公子脸上的汗珠:“稍微得他太爷爷一点疼,打主意的人就多了起来。” 沈娡琢磨不出她这番话有几个意思,便没有答话。 “我欠五小姐一个人情,止帮你们这一次,以后再不会插手大房和三房之间的事。”大少夫人沉沉道:“六小姐未必会善罢甘休,我留得了你一时,留不了你一世,接下来还得看你自己。” 沈娡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少夫人盯了她一会儿,忽然问:“这府里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争?” 沈娡半垂着头,大少夫人摇摇头,替小公子掖好被子。 因为小公子的病,沈娡入学的事被拖了一阵子。好容易落下秋雨来,小公子身上的水泡可以用银针挑破了,沈娡也得到了解脱,搬回沈乐住处。 清水郡那边差人送了些箱笼过来,沈娡翻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平时穿的衣裳鞋袜首饰头面,还有新赶制的几套衣裙,用来送礼的人情土仪也准备了不少。她看着把东西分了一下,派阿满挨个送上门去。 京都的女学不少,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南街三墅”——玲珑苑,玉水书院和淑贞阁。沈乐和沈薇同为沈家孙辈,却并不在一个学里,沈乐在玲珑苑,沈薇则去了玉水,倒也少了不少明争暗斗。 入学的事皆由沈乐一手办理,没两天便妥了。玲珑苑那边送了一套学服书具来,样样极为精美。 学服是淡绿色的丝绸高腰襦裙,上有银线刺绣而成的兰若之花,看着非常高雅。笔是青竹玉管,墨是桂香墨,砚台是雨花石做成的,唯有纸有些不太如沈娡意。 她让阿满收集来许多海棠花瓣,亲手调和成香气扑鼻的粉色花汁,把素纸放在里面迅速地过一遍后贴在平整的石台上晒干,又用石砚严严实实地压了。到得傍晚时分,原本寡淡的白纸变成了粉色,散发着淡淡幽香不说,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花瓣,摸上去又是平的,好似花妖附在了纸里一般。 “真是巧妙的心思。”沈乐收到沈娡的礼物后,赞不绝口:“学中有不少宗室之人,她们其他方面不甚在意,平生最喜欢的便是追求风雅之事,你最好再制一些当成见面礼送去,想必比什么都要管用。” 沈娡说:“我只是伴读罢了,姐姐引我与熟识的人认个脸便好,那些宗室女子个个心性高傲,我贸然前去赠礼,恐怕会被人觉得轻狂不懂事呢。” 沈乐笑道:“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过谨慎小心了。京都不比你们郡里,虽有格外需要避嫌的地方,更有随心所欲的地方。玲珑苑由贤安夫人一手创办,内中女子多是好强之辈,肄业者有不少在宫中任职,还有地方诰封的,终身不嫁的人也有,和淑贞阁大为不同。男子在书院相交,不分贵贱高低,只看重你的人品与学识,我们这里也是如此。” 接着她又和沈娡说了一些苑内制度和规矩,沈娡仔细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中秋前日,沈娡随着沈乐一一拜见了学中各位女先生,又得到了一席座位,算是正式入了学。 饶是特地事先打听过,沈娡还是吃了一惊。学中除了女子竟然还有些男子,他们大多容貌俊美服饰精致,没有自己的座位,跪坐在一些女子身边,替她磨墨铺纸,态度极为恭谨。 “他们是侍读。”沈娡身侧一个人兀地开口道:“你不是京都中人吧?” 沈娡转过头,只见是一个气质绝佳的女子。她的妆饰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眉目五官也只能说无功无过,偏偏就让人心生倾慕之感。 “我初次入学,许多地方不是很明白,见笑了。” “能把你的笺纸给我看看么?” 沈娡便递了过去,这个女子品鉴了一番,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所谓侍读大多是家奴之子,不知是哪一位佳人开了此例,许多其他小姐也争相模仿起来,后来渐渐成风,从比侍读仪表气度到谈吐才华,简直是有趣的很。” 沈娡又看了那些男子一眼:“男人喜爱红袖添香,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吧。我叫沈娡,还未请问名姓……” “我知道你。”女子依旧爱不释手地捧着沈娡制作的花笺:“不止是我,这个地方有什么人要来,大家都会提前弄得一清二楚,这样才方便决定是拉拢还是排挤。” 沈娡哑然失笑:“你应该不是来排挤我的吧?” “那可难说呢。”女子爽朗笑了。 沈娡得知,这个女子叫易潇潇,是御史大夫易寂家的千金。易寂算是后来发迹的新贵,家里儿子一大堆,女儿就一个,自然是捧在手里含在口里。易寂是个坚定不移光明正大的太子党,他太敞亮,敞亮到敌人反而没法公然下手。 玲珑苑内有女学生数百人,各自为营实属常事,而易潇潇这种就属于得罪不起的散人,谁都拉拢不了,谁也攻击不了,相当闲云野鹤。沈娡判断出来,这种人的结交聊胜于无,正好做观望。 “如果我是你,就会去淑贞阁了。”易潇潇把花笺还给沈娡:“这里不适合你。” “我不过是陪家姐来而已,能入女学就已经是万幸,哪里还能挑三拣四。”沈娡含笑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 易潇潇重复了一句:“无忧无虑……” 沈娡分出一半花笺给了她:“自己动手做的小玩意,勿嫌轻薄。” 易潇潇一笑,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沈娡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没一会儿便完全习惯了。玲珑苑教习的东西有很多,其中以诗书经义稍微严肃一点,其他的不过是应景打发时间。小姐们大多自幼在家就请了先生,白丁很少,女工歌舞自有绝活,讲完了主课便是闲时,譬如今日一散课,众人就忙着操办明日的中秋宴祭起来,哪里像是要认真读书的样子。 而就在此时,沈娡遇到了她入学后第一个麻烦…… 第13章 禁令 玲珑苑苑主贤安夫人曾为今上乳母,虽年事已高,现在家中养病,她名下的女学依旧每逢佳节便领得宫中赏银一份,钱不在多,胜在光彩。 因是女学,又是中秋之祭,拜月便成了头等大事,一应香案贡品都是落下不得的。照例新入学的学生做的事要繁重一些,筹措宴祭的人便派了沈娡去准备祭月要用的花。玲珑苑占地约几百亩,花圃在西南边最远的地方,又有泥污,故而等闲没人往那里去。 苑内房屋众多,大小路何止百条。亏得沈娡天生方向感好,即便如此,她也是摸索了半日方才到达。入圃后,沈娡穿上皮卷鞋,带上袖套和粗布护手,提着桶,小心地一朵朵剪下纸单上列出来的花。 圃外有一间茅屋,里面住着一个老妪,牙齿都已脱落干净,是苑内专门照看花木的。有些单子上认不出来的花沈娡就请教了她,临了还给了她一个银角子,惹得她颤颤出来远送。 岂料,当沈娡把花送上去时,接管的女先生焦琳大发雷霆。 她挑出桶内几枝空谷兰模样的花,指着沈娡厉声呵斥道:“单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你怎么把夫人最喜欢的狐尾兰给剪下来了?她爱这些花和命根子也似,今年好容易才移活这么几株,就这样被你这种蠢笨之人糟蹋了!” 沈娡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早已气汹汹地拂袖而去。这个焦先生在苑里地位很高,说话也极有分量,当晚沈娡便收到一纸退书,说是叫她不必再来玲珑苑了。 京都沈府里入学的公子小姐不少,收到退学令的倒是头一个。那些与大房不和的人都私下笑话,就连老国公都冷嘲热讽了几句,威胁要把沈娡送回清水郡,免得给他丢脸。 夜里,沈娡叫阿满把灯挑得更明了些,靠在榻上细细看那单子。阿满满面愁容地说:“小姐好不容易进了学,偏偏又遇到这种事,回去后大小姐她们不知道要怎样笑话呢。” “何必说这丧气话,你先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阿满觉得自家小姐是强作镇定,却也不好说破,只能嘟囔着走开了。沈娡把纸单放至鼻尖嗅了嗅,露出些疑惑之色,随之又陷入了深思。 次日清晨,沈乐去学里之前特地在沈娡房里坐了一会儿,劝了她几句,末了说:“学中的事你暂且不用挂心,我自会替你周旋。” “劳烦姐姐。” 沈乐笑着点点头,随即道:“焦先生性情急躁,又格外尊崇夫人,并不是有意针对你。去年中秋之祭时也是出了岔子,她与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当众争吵起来,险些撕破脸,到现在还不能安然共处一室,那才叫结下梁子呢。说起来那位小姐也是个妙人,指腹为婚的亲事不要,一直纠缠着‘邺安七子’之首的常之霖,闹得是人尽皆知。可那常公子最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哪里会乖乖就缚呢。” 沈娡含笑不语,沈乐见状也笑着离去了。 常之霖的名字,沈娡并不陌生。这个人出身地方富绅之家,才华横溢,美貌多情,与不少贵妇千金都有过风流韵事,情史可以写成一部香/艳的长篇巨著。 他看似放荡不羁无心朝堂,实际上却是个顶聪明清醒的人,有着非常敏锐的政治嗅觉。在争储后期,他巧妙地操纵舆论,为皇七子称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又不居功自矜,明睿帝一登基他就自请往南边去做一个逍遥地方官去了,直到沈娡死的时候他还没死。 常之霖么…… 退令解除之前,沈娡每日称病闭门不出,阿满一天比一天担忧起来,因为她听到不少谣言,说是自家小姐真的要被强遣回去了。出于自己的私心,她当然不愿意再回那荒凉无聊的清水郡去,京都繁华有趣,是哪里都比不上的。 祭期过后,沈乐稍稍得闲,便来沈娡房内看望她。只见沈娡穿着淡色旧衣服,怏怏斜侧在床上,原本艳光四射的脸略有清减,看起来倒多了几分可怜可爱。 “妹妹这几日身上可觉得好些?用了饭不曾?”沈乐握了沈娡的手,殷殷询问。 “饮食上无碍,就是天天闷在屋里,难免有些寂寞。”沈娡说:“往日在家中之时,每逢病得久了,父亲便带我寺庙或者道观散心,说是去除疫气,倒也灵验。” 沈乐问:“说的很是。只不过,京都寺庙道观众多,你可有特别想去的?” “询问打听了几日,城外有一座灵慧观,听说风光绝美。” 沈乐微笑道:“原来是这一家,可巧是相熟之地。我与观主有过几面之缘,尚算谈得来,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求一间静室好好休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中人多口杂,你正好去避避风头,待禁令解了再接你回来不迟。” “姐姐费心,真叫妹妹无以为报。” “你我之间还说这种客套话做什么?你病好,我比谁都高兴。” 这灵慧观的观主觅月原是老荣亲王之女,其母生前十分得老亲王宠爱,故而遭到亲王妃嫉恨,死后更是看不顺眼她留下的小女儿。这觅月是一个伶俐之人,见亲王妃有翻脸之象,便主动请愿出家为故去母亲祈福。老亲王虽不舍,却也知道自己妻子的心肠,便替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道观,又向先帝求了一个真人名衔,惟愿自己的爱女平稳度过此生。 如今觅月已有了年纪,不像年轻时那般纵情玩乐,反而认真修起道来,等闲不出面,观内杂务只交予几位管事料理。沈乐的信送过去之后,她没多久便回了信,并派了几个人前来接沈娡。 因阿满有些昏头昏脑的不够机灵,沈乐没让她跟着一块儿去,而是拨了自己身旁一个叫白蝉的婢女随行。白蝉年纪虽小,却非常活泼机智,对答诗词也极为敏捷出众,显然是经过认真教养的。 马车一路颠簸,好容易上了山。正值秋景最美之时,山中树叶红黄相间,飞鸟高空盘旋,紫荆浓香扑鼻,宛若人间仙境。 “观主本想亲自迎接,怎奈病体缠绵,竟是有心无力。小姐安心静养,有什么需求尽管叫人便是。” “那一片厢房都是空的,我们已收拾出最僻静整洁的一间来,后院正好对着山涧和山谷。若是雨后时分观看,分外昳丽。” “最近观里有好几场法事要做,小姐若是闷了,可以出来看看,人多得很呢。” 沈娡道了谢,命白蝉取出仪礼相送。这些东西是太子赏她的,都是些轻软柔美的锦缎织物,出家人使用也非常合适,色彩和花纹皆时兴又大方。女人都是爱美的,顿时几位管事谢了又谢,下车后还热情地叫了几个小道姑过来替她把行李都搬了过去,并扶着她歇下方才告辞。 沈娡靠在床上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正如几位管事所说,这里的静室陈设极好,屏风香炉都有,床榻帐幔也全是八成新的上等品,可以看出观主和沈乐关系并不一般。没一会儿一个才留头的小道姑送了饭菜茶点进来,样式都很精致,虽全是素菜,看着并不寒酸。 灵慧观作为风景胜地,向来不乏才子佳人偶遇幽会等轶事,就连观里的女道士也有不少妩媚风流的。大景的女道士装束一点也不拘谨古板,再加上可以散髻,倒比俗家女子多出几分飘逸脱俗来,有不少男子格外偏好这一口,每日前来上香许愿,耗费金银,不过是为了一睹芳姿。 常之霖近来官场示意,一心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怎样热心与其他同僚应酬。他眼下正和观里一个叫水心的女道士打得火热,把其他各处的情人都给晾下了,惹得怨声一片,其中有几位醋意浓厚的小姐更是千方百计想要打听出他新宠何人,不知要使什么手段。 为了避免祸及水心,他每次来都极为低调,故意乘坐窄小陈旧的马车,身上的衣服也是粗布厚葛,走路时也一味低着头,就算是熟人一时也很难认出来。 这日,他刚要抄小路往水心住处去,在经过一个院落时忽地停住了脚步。 沈娡方沐浴梳洗过,她不施脂粉,披着尚微微潮湿的秀发,身着雪白斋衣,在院中石桌上执笔而书。她本就娇小,宽大的斋衣更显得她身段玲珑,腕部无意中露出的浅青色的袖口和蜿蜒垂在肩上的青丝,令她看起来格外娇柔娴静,秀美端庄。即便是见惯美色的常之霖,竟也看怔了。 “小姐,院子里风大,你身子刚好还是回去吧。” 沈娡微微皱起眉头,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站起了身。 白蝉扶着沈娡进了屋,沈娡走路的姿态很轻盈美丽,像清晨叶上即将蒸化的露珠,触手可及,遥不可及。常之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匿身于树后,直到佳人一抹裙裾彻底消失,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第14章 明松 往日来水心这里坐时,常之霖总觉得她婉转媚人,今日却仿佛失了不少颜色。 托常之霖关照,水心独自居住在一个院落里,此院布置得极有情调,精心修剪过的翠松,均匀细致的黄沙地,黄白相间的晚秋菊,依山傍水,自成一格。水心本人则穿着白色的夹衫与暗红色的外披,秀发松散地在尾端束着,斜搭在肩上胸前,看起来妩媚又清纯。 如此美好的佳人说了些什么,常之霖全然没有入耳,沈娡那浅青色的袖裾宛如有了生命,缓缓的,咻咻的在他胸膛上拂过,占据了他全副身心。常之霖仰卧在榻上,用纸扇遮住脸,嘴角带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水心弹筝,心思则飘至了别处。 太子去了莱仙山代帝祭天,出任礼官的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三皇子殿下的人。虽说今上因病长久不理政事,但这其中有没有他的意思,实在令人难以捉摸。沈令一派半点风声都探不出来,自己这边的为首者又过于急切,完全不是成事者的模样…… 常之霖心中略微烦躁,忽然沈娡的脸又浮现眼前,使他得到一点莫名的安慰。 看她的衣饰和婢女的装扮,显然出身不会太高……然而,那有怎样呢。他风流之名满京都,所来往者不乏名门贵胄,其中甚至还有某王妃与大族宗妇,那些女子大多高傲自矜,即便是刻意逢迎也丢不下架子,种种做派总让他想起自己虽有万贯家财,母亲高贵,去世的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地方官罢了。 观如今局势,自己将来难免也是要被贬至其他郡去做一个不上不下的官吧。见面三分情,那时,这些迷恋他的女子们又有几个会痴心追随呢?逢场作戏,并不是只有男人才会的。 贪嗔痴,爱恨纠葛,不过如此。 如果是她的话…… 常之霖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轻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怎么了,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小美人儿,竟惹得自己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和妇人何异? 水心看出常之霖的心不在焉,弹了几个曲子便巧妙地送客了。常之霖深觉此人知情识趣,嘴上也不说破,调笑了几句后便悠然离去。 回宅邸后,常之霖枯坐了一会儿,本想去和母亲说几句话,怎奈老夫人修佛多年,已然不是这尘世中人,母子间的情分也日渐生疏,想开口也不知从何谈起。最终,他还是命人摆宴下帖,并叫来相熟的歌伎暖酒。 这府邸原是一位落魄宗亲的财产,那宗亲和今上已出了五服,又因为人愚笨木讷不懂钻营,眼见地落魄下去,以致变卖祖产,搬到其他郡去了。常之霖入京述职,可巧补了缺,便接手了此宅院。 宅院易主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翻修。他斥巨资将旧房舍翻造得华丽大气,买地推墙,购置周围闲散民居,端得是焕然一新。携母亲正式入住后,常府几乎夜夜歌舞笙箫,与之前的冷寂萧索相差十万八千里。 常府的宴会远近闻名,没一会儿狐朋狗友皆来捧场。除去同僚,邺安七子也来了三位,众人簇簇地坐在后院里,兴致高昂地大声谈笑。 蔡侍御史素来与常之霖交好,见他如此好兴致,派家奴送来四盆罕见的雪菊助乐,常之霖重赏了来人,叫家仆把花摆放在木架上,以方便众人享用宴席之余观赏。 歌伎皎皎调弦试音,启朱唇,做出千种风情唱了个小曲,博得掌声一片。一位想要讨好常之霖的门客竭力称赞:“娘子清音曼妙,堪称玉喉!” 皎皎冷笑道:“玉喉?我可不敢触那个霉头。戊园前阵子轰轰烈烈捧一个歌者,也道是千载难逢的玉喉,不照样喝醉酒掉进湖里了么?可见有什么东西过于好了,反而不长命,老天爷也嫉妒呢。” 旁边另一个歌者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却丝毫不在意,笑嘻嘻轻拢慢捻抹复挑,声音也忽高忽低,时近时远,撩拨得人心直痒痒。 “今天娘子带了哪位姐妹来?” “哎唷,差点都忘记了。”皎皎把一个怯怯的女子往外一推:“公子,这位是家妹轻罗,才调养出的新人儿,还请日后多看觑些。” 伎家姐妹都无血缘关系,不过是开脸先后顺序而已,皎皎这话没多少真情实意,纯粹应付妈妈的嘱咐。 往常吃了酒,便能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如意,当夜却像中了邪一般,不断浮现沈娡的身影。皎皎带来的这个妹妹轻罗姿色舞技皆平平,身材却有几分肖像沈娡,尤其是背影,已有几分酒意的常之霖在一瞬间险些认错人。 舞毕,按照惯例本无需破费,常之霖却重赏了她,还给了她两盆花。皎皎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心中万分得意,面上难免也表露出来些,只没人多舌罢了。 话说这一众好友中,有一个叫邢君的,平常最与常之霖说得来。此人也是个风月场上的好手,对男女之情颇有独特见解,时有惊人之语。宴散,常之霖留他在内房喝茶,顺便把沈娡的事轻描淡写地和他说了。 “按常兄所说,必定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人,念念不忘乃是人之常情。”邢君不慌不忙分析道:“常兄猎艳无数,所交者不是至贵之人,便是极贱之流,大概头一次碰到这种不上不下的,能不新鲜么?依我看,那女子不是大族庶出,便是小官爱女,空有人才美貌,却因种种原因不得志才沦落观中,难免有股郁结之气。仅从男人方面看,世间女子还是柔顺可怜的好,性情太要强反而不美,这等女子既有贵族之女的气度风范,又无贵女之跋扈强势,可谓尽善尽美呀!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侧室,都是上好的。” 常之霖觉得十分有道理,顿时豁然开朗,茶也不饮了,连连举杯劝酒,两人直喝的酩酊大醉,各自歪着睡去。 常之霖暗中派人去调查沈娡的身份,怎料观中道姑都嘴紧的很,什么都套不出来。困扰之余,他更觉得沈娡神秘又牵动人心了。 观里平时吃的都是后院内井水,沈娡听说观外不远处有一处清溪,里头的水乃是上等,烹茶煮汤都是极好的,便每天让白蝉去取一些回来自用。这日白蝉刚汲满水,突然溪边走来一位眉清目秀的侍童,亲热地替她接过水瓮。 “姐姐每天来打水,想必很辛苦吧?” 这侍童梳着环髻,穿着手工考究的衣服,言行举止也颇有教养,一看就是大家之奴。沈娡向来是不催着白蝉的,她也没什么顾忌,安心坐在石上和这个侍童说笑。 “下人的辛苦多了去,何止这一件呢。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叫明松,是奉议郎家的仆人。” 明松是个非常能说会道的人,也极会察言观色,很快就把白蝉哄得心花怒放。再加上他长的也好,令人顿生爱怜之心,大多数女子都难以拒绝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 “我与姐姐实在是投缘,若是不嫌弃,不如拜个干姐弟,常常走动。”不知不觉间,两人谈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眼看着不得不分离了。 “好呀。” 回去后,白蝉把此事和沈娡说了,沈娡笑:“恐怕这个人不止是要拜你做干姐姐呢。”白蝉亦是笑。 明松似乎极得主人宠爱,每天都能溜出来找白蝉,还总是送一些精巧但不昂贵的小礼物给她,譬如树根雕的小香盒,镶银的乌木梳子,女子用的桂花油等。白蝉先是推辞,实在辞不过,便回送一些自己缝制的香囊扇袋等小物件,对方也欣然接受。 两人来往了一小段日子后,明松终于开始打探沈娡的状况。 他哪知,白蝉这边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故作无意状把事先安排好的说辞泄给了他。 “啊呀,说到我们家小姐,那可真是个可怜人呢。” “怎么说?” “小姐的生母身份低微,连累着她也不被喜欢,整天被欺负。好容易有了门勉强过意的亲事,又因嫡母不忿,看不惯她嫁到清静人家去享福,硬逼着来这里养病,恐怕是要黄哩。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位小姐,若是一辈子葬送在这里,我今后又该怎么办呢,唉。” 明松劝慰了几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散了。 常之霖得了消息,便寻了一个和煦日子,用心打扮了一番,仅带着明松悄悄上了山。白蝉正坐在石头上等明松,却不料来了位这么光彩照人的男人,当下唬得不轻,连连退避,似是要走开。 常之霖和颜悦色地叫住了她,说:“我常听这孩子说结识了一位漂亮又伶俐的姐姐,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他亲切地同白蝉说话,问了她的年龄籍贯和家里人的情况,因为他实在温款体贴,令人如沐春风,再加上明松在一旁不断申明他家主人如何温柔待下,白蝉也渐渐不那么害怕了,最后越发放肆,什么话都与他说。 临了,常之霖给了白蝉一个五彩锦缝制而成的荷包:“一点小东西,你拿着去玩吧。能调/教出这样一个机灵的孩子,主人想必也相当出众呢。” 白蝉满口感激之言,一再谢恩。 常之霖走后,白蝉偷偷打开了荷包,里面竟然满是金豆子,把她给惊呆了。在沈府多年,很少收到这样的赏赐,原本以为除夕时拿到的银叶子便是顶贵重的,毕竟,又有几个人会拿金子赏素不相识的下人呢? 沈乐把她派给沈娡之时,她也曾暗自忧心过,不想得了这么一注意外之财。这段时间她暗自观察沈娡,觉得此人非池中之物,将来若是跟了她,未必会比原来差,不禁心里有了些底气。 即便有沈乐和观主的关系在,道姑们也算是尽力照顾,观中的伙食也不能算是养人。负责沈娡饮食的是偏厨的人,她们照管所有临时或者长期借住观内女客的三餐,每天都是些豆腐干面筋和青菜,再换花样也觉得淡而无味,令原本就不胖的沈娡更加消瘦,大有弱不胜衣之感。 这日沈娡正在抄写经卷,有人推门来送饭,却是个眼生的小道姑。待她放下食盒离去,白蝉揭开盖子后,才发觉今日饭食的不同之处。 菜肴样样精致不提,居然有甚为少见的红参汤,西域特产的黄羊腹,应季供圣的雍鱼,雪白的茯苓丝……这些都是珍贵的食物,都快越过京都沈府里的排场了。食盒旁边有一个盖着浅红色丝布的小竹篓,揭去丝布之后,只见里面放着数十种新鲜果子,譬如冰梨,鸡头果,红玉,晚丁香,平波等,皆是市面上难寻之物,甘美沃心。 白蝉咋舌不已:“这得要多少银两才能筹措得呢!” “常家巨富,置办这些东西算不上什么。”沈娡说:“好东西还在后头呢。” 不出沈娡所料,除去每日送来的吃食,她所居住的屋子也渐渐变化起来。 出面的仍是观里的道姑,使人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然而依旧一步步出了格。香气袭人的屏风,出自名家之手的书画,古朴富含韵味的摆设器具,印着花纹的细线毯,难以细数。 凡是能想到的,常之霖都给沈娡送来了,而他本人却一直未曾出面,皆是假借观中人之手。白蝉收了他的金子,又见他如此铺张浪费,不好一点事也不做,就含蓄地问明松,是否需要她为俩人牵桥搭线。 “不急。”明松笑嘻嘻地说:“还请你撒个小谎。” “什么谎?” 明松附耳说了几句,白蝉噗嗤一下笑了。 第15章 书信 次日黄昏,白蝉从外面汲水回来,还带回了一封书信。 时值深秋,松风由林中而来,吹得院子里的枝叶飒飒作响,夜色微染,繁星点点,唯不见明月。沈娡坐在门口的躺椅之上,借着外面一点天光慢慢看这封署名“芝灵”的信。 信是浅紫色的,上绘有藤兰纹饰,细腻淡雅。抽出信纸来,只闻得扑鼻芬芳,捏在手中也是柔软轻盈,似一捧月光。 常之霖模仿女子口吻倒也惟妙惟肖,一手小楷也称得上娟秀灵动,偶尔几处笔锋泄露的男子英气在不知情人看来,也另有一番风味,以为是个豁达爽利的女子。 他宛如旧时老友,和沈娡谈论天气景致,京都的风土人情,家里令人烦恼的琐碎事,语调活泼有趣,令人心生愉悦。 常之霖告诉沈娡,京都中的护国寺里有一只两人高的神鸟,羽毛缤纷灿烂,偶尔能吐人言,被引为显灵之象;秋季宜赏长醉楼的菊园,该楼蟹肥酒甘,凭窗饮酒赏菊,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北街有一家胡人开的香店,里面有许多珍奇货色,没有内中门路,等闲见不到…… 关于常府里那几个可笑的奴仆之事,他写的实在有趣,连在旁一同看的白蝉都忍不住微笑起来。沈娡也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她默默地捕捉他字里行间每一缕透露出来的信息,快速计算分析着此人的特质和性格,心里大概有了底。 叫明松带去信件后,常之霖面上照旧应酬取乐,满不在乎。他和好友们一起痛游了几日城外村舍,还命匠人在宅内新修了几处亭子,似乎是忙得要忘记此事。可当明松持沈娡回信笑着来讨赏的时候,他三步并作两步夺了那信在手中,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笺来看。 沈娡的信封和信笺用的都是观里的白纸,没有香气熏染,也没有其他装饰。常之霖初看时还以为是个没有情趣的阴冷女子,岂料见了字后,登时折服了。 沈娡前世小时候因没有名师教导,写的字也只能说是马马虎虎,进宫后没少被那些出生大家的女人们嘲讽。她是一个倔强又好强的人,不惜花重金遍寻名师名帖,日日刻苦练习,洗笔的乌水能倒出几十大缸去。 世间万事都怕执着二字,日积月累,她渐成一代大家之风。后期失宠无事,也只能在宫里反复抄写经书,各种字体都练得炉火纯青。 到她这种境界的人,不仅能写好,还能写坏,故而平时也没人发觉她的真本事,只看得到幼童稚笔。如今她有心降服常之霖,一手柳体写得堪称行云流水,墨绽花蝶,收藏在宫内珍宝阁亦不为过。 常之霖看得眼睛都微微直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怕伤了手上这信纸。 “……蒙卿照拂,无以为报,然卿必定也不在于此。今得此书,再不感千树鸟声寂,一庭花影深。” 常之霖喃喃着重复咀嚼沈娡回信最后两句诗,整个人都有点出神。 他仿佛看到了沈娡回自己信时的模样,穿着素雅的衣服,于桌旁端正持笔而书,面上的表情亦是淡凉又真诚的。 这段时间他给沈娡送去了很多珍贵的吃用之物,却很少送衣料首饰,读了回信之后,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原本以为多少会在沈娡回信中看到些刻意的讨好,岂料全信清淡如水,俨然女君子之交,高洁得令他起敬。 才华横溢,不慕浮华虚荣又坚忍善良,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世上少有……常之霖年少之时,也曾幻想过邂逅这样一位似鬼似狐的佳人,后见多了如花皮囊下的算计阴狠,他这种心底的渴盼也就一笑置之。 本以为这辈子就要放荡不羁下去,怎料从天上落下来个她。 他急匆匆地坐回案前提笔想要回信,还没写几个字又住了手,揉成一团丢掉。好容易写下几行,忽然觉得刻意模仿而成的字迹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草书倒能勉强相对,却又容易暴露男子身份,不由得踌躇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明松看到主人这个模样,暗笑着退了出去,对另一个侍童说:“先不急着传饭,公子今夜恐怕没胃口哩。” 正如他所说,常之霖在书房折腾到天亮,依旧没写好。 一宿没睡,他反而有了精神,披了衣服径直晃到了西厅。值守的婢女本还在打瞌睡,忽的见他来,吓得慌慌张张去传了早饭。亏得明松有远见,叫厨房提前预备了玉薏粥和荷花饼,没一会儿就拾掇齐整了送了上来。 正巧,他的族兄进来找他,常之霖便让人添了一副碗筷,请他一起坐下来吃。 “今天我来的早了。”这族兄是一个直爽之人,也没绕弯子:“可是我实在等不及哩!你和那家的小姐是怎么了?我拿你的帖子去他们府上打探消息,碰了一鼻子灰。” 常之霖想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指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裘琬茹。那位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美人儿,擅弹筝,女红也是非常优秀的,就是嫉妒心强了些,时差拈酸吃醋,好几次闹得他有点下不来台,新鲜劲一过,他哪里还能忍,就不怎么找她了。 她起初也还僵着不来找他,结果等不来他找自己道歉,最终只得硬着头皮派人送去玉佩求和,如此一来便落了下风。他对她一直若即若离,安心享受她父亲带给自己的一切便利,无论她怎么闹,他不去斥责,亦不理会。 “不过是女人使性子罢了。”常之霖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族兄的肩膀:“过几天你再去,保准好了。” 族兄点点头,说:“你我还不放心么?只是,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这样浮浪不是个事,这小姐对你情深意重,娶了她给个名分叫她安下心来,横竖也不碍着你日后寻花问柳。裘尚书很看重你,要是你们成了翁婿,以后还怕王爷那边不提携么?” 常之霖笑而不语,轻描淡写几句把话题拉开了。 自己父兄拒见常府之人的事,裘琬茹并不知情。 上次派人送去的信与香帕已有近半个月没有回音,她难免有些心下焦躁,虽然面上已经克制了不少,深知她的几位兄长还是看出端倪,不禁有些怨恨,便自作主张给了常之霖的族兄一点脸色瞧瞧;因怕小妹怪,都默不作声地瞒下了此事。 “小姐莫要心焦,常公子生性洒脱不羁,听说近日又连着四处游玩,一时没想起来也是可能的。” “就是,咱们小姐才是公子心上第一人,无论怎样气他,都不会和小姐翻脸。” “这才是夫妻的样子啊。” 裘琬茹不置可否,心中的愁绪一寸寸蔓延上来,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景致。她肤如凝脂,样貌极为清丽,上身穿着玉色的织缎锁袖,外面披着杏黄色织金线长袍,看起来素雅又精致。 正在她情绪低沉之时,忽然几个婢女簇拥着明松进来了。裘琬茹一见明松,第一反应就是恼火,双眸满是怒意,嘴角却不禁微微上翘起来,那矛盾又和谐的表情看得明松暗中惋惜不已。 “你家主人衿贵,你也是个大忙人,竟然有空往我这里走,真是惶恐。” 明松忙笑着行礼:“小姐你这么说,才是要折煞我了!我是什么人,如果没有小姐的恩典,我和我家主人哪有幸进这天府般的院子呢?” “少油嘴滑舌,今天来有什么事?” “都怪我办事不力,主人早早预备下的节礼叫我给小姐送来,结果派下的那人染病被遣走,府里正好修葺翻新,事情一多就被我给耽搁了,直到今天对数时才想起。奴罪该万死,还望小姐恕罪。” 裘琬茹明知他这话不可靠,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欢欣鼓舞起来,面上依旧冷冰冰的:“什么礼,拿来给我瞧瞧。” 明松忙把准备好的紫檀木匣呈上,常之霖给了他一笔银子叫他随便弄,他知道这位小姐不挑拣主人送的东西,便只拣轻巧可爱的买,不选贵重的。 裘琬茹打开匣子,只见是一把木梳,上面刻着如意云纹,被染成了渐变的枫色,怎么看怎么有意趣,不由得微微一笑。 婢女们忙凑趣:“哎呀呀,难道不是只有夫妻才会送梳子么,意在结发呢。” “样式朴素,更见情义,若镶了珠宝就失色了。” “之前我怎么说来着,常公子怎么会忘记了小姐呢,都是明松这个蠢材。” 裘琬茹连日来积累的郁闷心情登时一扫而空。她重赏了明松,又叫人领他在旁边小暖阁里喝酒,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回到闺房。 她没让婢女动手,自己亲自拆了发髻,对着镜子用那梳子细细梳理她那如瀑般的乌发。镜中人比花娇,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16章 柿饼 裘琬茹得了木梳,心下欢喜,竟是一夜未眠。次日,她精心梳妆打扮了,乘车往常府去找常之霖。 可惜常之霖并不在府里。常府上的人对她是相当熟悉的,有些不明事理的甚至把她当半个未来女主人看待,因此并不隐瞒,殷勤地告诉她常之霖往哪里去了。若是明松在,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他们多嘴多舌,可惜明松近日忙着去给沈娡鞍前马后以讨常之霖喜欢,未曾留在府里。 裘琬茹在常之霖的书房里等了一会儿,见他案上有一半掩着的画卷,一时好奇便推开来瞧,只见是个绝色美人儿,活灵活现,似乎随时会从画中走出来。 要在以往她肯定会掷画而去,今天心情好,难得地笑着对婢女说:“男子皆爱美色,说起来,若世间真有这等美人儿,我见犹怜呢。” 她身边的婢女中有一个叫弥霞的,是个敏锐忠诚之人,平常并不跟着其他人起哄安慰裘琬茹,反冷眼看破了常之霖对自家小姐的真实态度,只碍着自己身份不好开口。她看到这幅画后,第一反应便是大事不好,心下暗暗焦虑着。 裘琬茹欣赏完常之霖画的沈娡后,觉得他一时是回不来了,便打算回家。弥霞刚要松一口气,岂料一个婢女撺掇道:“今儿难得如此艳阳,小姐为何不去灵慧观走走?顺便去看看常公子也好。” 弥霞吓了一跳,忙道:“出门前夫人才叮嘱咱们带着小姐早去早回,偏偏你又多事。” 那婢女反觉得弥霞愚昧无知,冷笑道:“咱们才出来多久,这么快回去才是惹人笑话呢。灵慧观离府里不过是几脚的路程,便是去了,也不会碍着什么。” 裘琬茹心下本就有几分活动,被那婢女这么一说,便止住还要反驳的弥霞道:“既然如此,咱们都去瞧瞧吧,你们每日困在府中想必也有些闷,我也想去看看他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弥霞再阻拦就没意思了,只得服侍裘琬茹上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灵慧观而去。 灵慧观实在是大,人也多,裘琬茹平时很少往这边来,一时也找不到认识常之霖的人,便寻了个女宾厢房歇下了,和婢女们商量着。 她曾隐隐风闻这观里有个女道士和常之霖打得火热,一时触动旧时心绪,对劝她来此的婢女说:“等会你出去和外面的小道姑好好说说话,送些东西给她们,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他现在在哪儿。” 那婢女巴不得这么一声,立马领了赏赐出门去了,其他几个也是闲得无聊,见有好差事,簇簇地一块儿跟着去了,房里顿时只剩裘琬茹和弥霞两个人。 弥霞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劝裘琬茹道:“小姐,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吧。” “常公子待小姐您自是没话说,只是……像公子这样风流之人,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小姐将来是要做常夫人的人,就该拿出正室的气派来,若是过分上心,反而会叫人觉得有些沉不住气呢。” 裘琬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是为我好,我知道。” 弥霞眼睛有些红,说不出话来。 裘琬茹略轻轻地说:“我也知道,每次寻着各种由头与他置气,只是惹人笑话,我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弥霞道:“小姐为何不学其他小姐那般,做出豁达之态,多与其他公子来往,说不定常公子他就回心转意了。” 裘琬茹笑:“小孩子就是想的简单,哪有这样的事。” 她撤过脸,假装看窗外的一株爬藤,心中却有些悲切。 弥霞话中暗含之意,她只作恍然不觉,但难免有些难堪与兴味索然。她的父亲疼爱女儿,一直想方设法让常之霖做自己的女婿,常府并不是有根基派系的人家,所追随之人也只是个二流角色,再加上这些年,那边的人也被她父亲暗中收买了不少。 若是两派的人联手,他提什么要求常之霖都无法拒绝;逼他慢慢就范,或许这就是她父亲的想法。 她的想法呢? 她并不觉得父亲这样做很好,但也挑不出错,一方面觉出自己的不齿,另一方面又暗自庆幸着。 如果做了他的妻子…… 或许,他反而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吧。因为是妻子,所以不必讨好陪伴,只需把府邸的钥匙账册交给她,逢年过节象征性地聚在一起出面各种活动,仅仅是这样,就足以受到各种称赞。他可以纳妾,立侧室,眠花宿柳,而她也失去了生气的立场和身份,只能贤淑地笑着,隐藏在幕后的帘幕之中,空守一个正妻的名分,就像她的母亲那样。 他对她热情的冷却,她比谁都清楚,却无力阻止。 她并不想总是和他争执,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虽看不到小姐的脸,她的背影透出的萧瑟与凄凉弥霞还是感受到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裘琬茹回过头,见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反而笑了:“傻孩子,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弥霞含泪说:“我若是男子,一定会对小姐这样出色的女子倾心相待,实在是埋没明珠呀!” 裘琬茹忍俊不禁:“赶紧擦擦脸吧,妆都哭散了。” 常之霖假借女子之名与沈娡书信往来,自然不好直接与她会面,每次都是派明松出头,引着白蝉和她的主人在院子里坐一会儿,他则远远偷瞧,像个首涉风月的纯情少年,心中尽是羞涩的满足。 今日沈娡照例穿着斋衣,不过这斋衣是常之霖派人特意缝制的,用的是上好的雪缎,绣工也是难得的老宫人手艺,样式极为精美,使沈娡更添几分风致。 “时常受到你家小姐照顾,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亲手做了些柿饼,望她不嫌弃。”沈娡看明松差不多要走了,便让白蝉取出一个木盒交给他。 明松欣喜若狂地接过,一再道谢不迭。这个木盒延续了沈娡一如既往的风格,简洁得不行,青灰色,方方正正,仅仅在里面垫了几层白纸,但是明松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朴素到粗陋的盒子,在公子眼里也绝对不亚于那些用孔雀毛和珍珠装饰的宝匣。 公子今晚恐怕要乐疯了吧?不知道自己又会收到什么赏赐呢。 说实话,即便不冲着赏赐,他也很乐意来侍奉沈娡这对主仆。白蝉娇俏可爱不说,沈娡气质的确出众,和她在一起,有种自己也得到升华与净化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说。 在那一瞬间,明松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裘琬茹的背影,但很快摇摇头挥去了。 常之霖老远看着沈娡把什么东西交给明松,心里很急切想去看看是什么,却又不敢莽撞,心里和猫挠一般。好容易沈娡和白蝉回屋去了,明松故意慢腾腾走回来,还没迈进常之霖藏身的院子,就被他一把揪进去了。 “她给了你什么?” 明松献宝一般把盒子呈上来,常之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见里面是满满一盒柿饼,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 他捻起一个送至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顿时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点心,比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都要强一百倍,整个人如喝了一坛陈酿般飘飘然要醉了。 沈娡在制作柿饼时特意加入几味甘甜清香的草药,那草药不仅不会和柿子的食性相冲,反而能调节它的凉度,多食也不会太伤身。绝妙的是,草药的清香和柿子的清甜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甜而不腻,回味犹美。 常之霖只吃了半个就舍不得再吃了,他轻手轻脚地把盒子盖好,琢磨着要用几层包袱布把它围起来,还是说再找几个箱子锁上带回去才安心? 裘琬茹派出去的那个婢女能言善道,又惯会哄小女孩,很快就把几个小道姑哄得昏头转向,告诉了她常之霖暗中包下的那间厢房。她实在胆大包天,回禀的时候把小道姑的警告置之脑后,只字不提常之霖忌讳别人知道那厢房的事。 自家小姐和常公子争执又不是一两回了,哪回真个崩了的?外面的传言不会有假,他还得靠着咱们府大人呢。 裘琬茹赶到的时候,常之霖正好到后面去挑包裹的东西去了,屋里只有明松一人。他本捧着木盒,听到动静一转身,见是裘琬茹,顿时一阵心虚气短,失手把木盒掉落在地,柿饼也滚了一地。 常之霖进屋就见到这个画面,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捡拾柿饼,心痛不已地把它们一一收回放在木盒里。裘琬茹见房内没有其他女子,心中很高兴,以为他这回是真的来静修的,便笑道:“什么贵重东西,也值得你这样紧张,回去我派人送几箱子给你。” 常之霖微微冷笑一下,抱着木盒转身离去,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话:“以后你也不用给我送什么东西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明松何等老道,顿时明白主人误会了这个场景,以为是裘琬茹闹脾气把木盒给摔了。他又惊又怕,不敢说明真相,还怕裘琬茹反怒,只得夹着尾巴跑了。 裘琬茹怔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常之霖话的意思,她被常之霖那句到此为止惊得浑身冰凉,脑袋完全转不动。 沈娡这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柿饼给三个人造成了何等冲击,她正和白蝉在屋内一边饮茶一边分享剩余的柿饼,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送给常之霖那一盒是精心挑拣的,这些仅仅是卖相差一点,味道依旧很好。 “小姐你真能干,做的东西都这么好吃。”白蝉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为什么小姐知道的那么多呢?” 沈娡饮下一口热茶:“人活得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多了,知道的自然也多那么一点。” 白蝉乐不可支:“小姐你这话说的,怎么和历经风霜的老妇一般!你还是大好年华,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将来吗? 沈娡觉得自己的将来是一片茫茫然的白雾,什么都看不到,可能也什么都没有。 白蝉见小姐又出神,便懂事地没有继续说话,专心吃着柿饼。 “我们来这里有多久了?” “两个多月啦。”白蝉说:“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沈娡说:“不急,很快就能回去了。” 常之霖回府后,对着那一盒柿饼发了很久的呆,心想自己反正也舍不得吃了,干脆封好收了起来。 明松小心地走到他身旁,笑嘻嘻地说:“只要人还在,多少柿饼做不得?公子也莫要太伤心了。” 常之霖淡淡地说:“你去查一查,今天是谁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的,全部杖责赶出府。” 明松抹了一把汗,连连称是。 常之霖又道:“她如此嚣张,无非是仗着父亲威势。我终究还是不能依附于他人仰人鼻息,今日她敢摔饼,明日难保就闹上门去,到时候我若是连她都保护不了,只会惹人笑话。” “那……”明松心中很是愧疚,却不敢直说:“公子你这是要和裘小姐恩断义绝么?” “我和她有何恩义?”常之霖目光冷漠:“当初相识,不过也是逢场作戏,她并非那种懵懂无知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人性格高傲,裙下多有拜服之人,皆由她玩弄,只因我长久不为其所惑,才产生了些许兴趣,时日久了生出执念来,便自以为是一往情深了。这种恋慕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旦得到,又弃之如敝履,我见得多了。” 明松默然半晌:“可是……突然这样不来往,尚书府那边不好交代呀……” “你以为那边对我很满意么?”常之霖说:“他们不给我留后路,也不给我指前路,就等着我去求他们,将来即便娶了她,也是和入赘一般。” 天边一声雷响,夜色低沉,淅沥沥下起了雨,凉意直入骨髓。 “这是变天了么。”常之霖忽的回头道:“记得多送些银炭过去,她身子弱,受不得凉。” 第17章 迦灯 初冬大清早,明松和以往一样,精心选了几篓上好的银炭,又挑了几个粗壮家丁随行,待马车到山脚下时命他们抬着篓子嗬哟一声上了山。 寒雨霏霏,一是山路滑,二则还要护着篓子里的东西,一行人走的很是辛苦。好容易到了沈娡住的院子跟前,明松却发现厢房的门窗都上了锁,院子里一些常用的东西也都不见了,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正巧旁边经过一个小道姑,他拦住她问沈娡去哪了,这小道姑新入的观,只是个做杂活的普通人家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半天问不出所以然。明松连走带跑在附件一间间厢房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管事儿的中年道姑。 这个道姑对沈娡的背景知道的不是很详尽,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沈娡走了,昨天被接走的。以后会不会来?很难说,大概是不来了吧。 明松如遭雷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面如死灰地回了常府。此时常之霖已经起身,正在侧厅里看书童回复信件,见明松回来便顺口问了一句:“已经送过去了?” 明松嗫嚅半天,最终还是艰难无比地开了口:“小姐……小姐被接走了。” 常之霖抬起头:“被谁?什么时候走的?” “不……不知道,好像是再也不回来了。” 写信的书童是个机灵之人,见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消明松暗示,主动偷偷侧着身子退出了房间。 常之霖反复问了几遍后,愣愣看着桌面上的笔纸,半天没有说话。尽管他一直费尽心思,还是没能完全打听出沈娡的背景身份,忽然这么一走,哪里能找到她?实在是令他方寸大乱。 京都之大,姓沈的人家有很多,其中隐藏于深闺的女子更是不少,哪怕他手里现拿着户籍簿子也未必能查出来。沈娡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两人书信来往这么久,关于自家的具体状况竟是一个字也没多说。 “怎么……”常之霖勉强说了几个字后便卡住了,他猛地站起,道:“即刻准备厚礼,我们去拜访一下观主。” “观主?”明松觉得主人是疯了,那观主要是能轻易见到,还用等到今日吗? “对,观主。”常之霖说:“能让几个管事都不敢开口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明松愁眉苦脸地屈身半跪在下面,不敢应,也不敢不应。递交重要的名帖这类事一向是他办,几个管事还好,这观主他是真没办法——油盐不进,神鬼难见。 灵慧观的观主觅月怎么说也是宗室之人,更不提还有先帝所赐的真人封号,位同从三品,说难听点就算是他主人亲自上门也没有那个脸面,他几斤几两,算什么东西? 这些常之霖亦是心知肚明。 他笑了几声,颓然坐了下来挥挥手。明松如蒙大赦,勾着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入冬后,常府静谧得有些不正常。往年这个时候,且不说比平日更多的宾客来往,还有一些族内亲戚入邸问候议事,门槛几乎都要被踩破;今年截然不同,冷冷清清,就连置办年货的下人们也个个屏声静气,由侧门出入,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般。 常之霖告了病,连府衙也不去了,每天都坐在廊下的台子上,默然不语看着院内的积雪。那雪堆得数尺高,屋檐树枝皆是银装素裹,不见其他颜色,分外萧瑟。 因不用见外人,他只穿着家常褐色夹袄和素色长袍,头发也不束,如墨般披在身后,比寻常女子的头发还要艳丽三分。婢女们见惯了公子华丽的装束,首次见这样随意黯淡的装扮,大多心中新奇——这样看主人,反而更加漂亮了啊。然而,能偷看的机会也是很少的,最近主人甚是孤僻,除了明松,其他人等闲难近身。 虽垫了厚褥子,到底是冰天雪地,又没个火盆暖炉,常之霖从清晨起到现在枯坐了小半日,早已浑身冰凉,但他却不觉得冷,似是无知无觉的木人。 闭门拒客这段时间,那些与他往来的小姐贵妇们纷纷遣人送来各种书信和问候品,琳琅满目堆满了书房的案几,几乎要放不下。不知为何,那些散发着不同香气的信笺和昂贵精致的首饰玩物令他心中莫名烦闷,连多看一眼都不愿,直接让人随便收起来了。 明松见主人这样日渐消沉,心中很是担忧。他跟随常之霖多年,用脚也能想得出来,主人这次怕是动了真心。 真心啊……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再聪明的人,一旦动了心,会比最愚蠢的人还愚蠢。尤其是公子这种情场老手,见惯莺莺燕燕总是能全身而退,一旦摔跤,可是连脖子都要摔断的。 一日,他自作主张地捧着茶盘来到常之霖身边,盘内是一杯热参茶和一小碟青花饼,殷殷劝道:“公子近日来都没什么胃口,好歹就着雪景随便吃一点,何其有趣味?” 常之霖恍然不闻,眼中唯有雪一片片飘落,眸底是黑的渊。 “即便不吃,至少喝点热茶吧,公子你的脸都冻白了。连着几日不怎么进水米,老夫人知道也是要担心的。”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明松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胡说道:“说起来,这青花饼,就连小姐她也很喜欢呢,当我面亲口称赞过咱们府上这点心厨子的手艺……” “哦?”常之霖总算有了点反应,问:“怎么称赞来着?” 明松脑袋转得极快,撒谎也撒得像模像样:“就是说好,至于怎么好,倒是没有细说。”说罢小心翼翼把茶盘放在常之霖手边。 常之霖伸手拿了一块饼,凝视了半晌,直到上面沾了雪晶才送入口内,咬了一口。 明松暗暗放下心来,趁热打铁进言道:“公子对外一称病,许多小姐时常想方设法要来看公子,都是惹不起的人,真是为难啊。” “以后她们翻账,就说是我的意思。”常之霖放下饼,淡淡道。 “这点责备不算什么,只是公子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明松说:“昨儿听说迦灯法师正在咱们城外的庄子里歇脚,可不是缘分么?公子去听他讲讲禅,说不定就能豁然开朗了。” 听到迦灯的名字,常之霖不由得心中一动。 这人是个云游僧,极其神秘,道行高,名声也大,想必是个真正参破红尘孽障的。以前他也曾慕名求见,但总是擦肩而过,深觉遗憾。如今自己这一心魔来得非比寻常,正巧他却来了自己的庄子,或许正如明松所说,是破劫的缘分?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去收拾,我们即刻启程。” 明松笑逐颜开,忙去筹备了。 因是瞒着人出行,常之霖乘坐的车马和随行侍从都非常低调简朴,他本人更是打扮得不起眼,连新制的得意黑狐大氅都没穿,仅着寻常冬衣,趁着茫茫雪雾由偏门离了府。 一路上狂风呼啸雪纷飞,街上行人较往常少了些许,车马出了城门后,更是一路渐渐冷寂。官道两旁的树木早成枯枝光杆,天空满是乌沉沉的雪云,远处山林皑皑,鸟绝人稀,令人愁肠百结。 常之霖从不在自家庄子过夜,故而这里的房屋几乎没怎么收拾,也不甚华丽,庄上的人忽地听闻主人来了,说不得手忙脚乱,险些吓破半个胆。 下车后,常之霖并未急着入庄,而是在庄口细看。明松用眼偷偷觑了一下主人,见他并未露出不快之色。 “这个庄子本不是咱们府顶好的,平常交的租子也不多,未曾准备着,故而房屋也简陋……” “无妨。”常之霖说:“倒很合我心意。” 这里和普通农舍没什么区别,几十处茅屋泥舍,栅栏也是荆棘随便围着的,东倒西歪。粗陋荒凉,萧索冷清,唯有内中一个大院落稍显齐整,还是在对比的情况下。佃户是不在庄子里住的,故而越发人烟稀少,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远处家畜低叫,风声草响,更显凄清惨淡。 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居住在这种地方,说不定心里倒要好过些。 常之霖带着人进去后,庄内的奴仆齐刷刷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几个人想要站起来伺候,又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站还是该跪,那模样惹得明松有些急躁,又差点笑出来。他板着脸训斥道:“成何体统!庄头呢?”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年底下收租子忙,庄头……庄头带着人去清账了。” 明松说:“你们也不用乱忙,收拾好住的地方没?” “收拾好了收拾好了,炭火也拢上了,香也点上了。”管事说。 “还不快去置办茶饭!公子车马一路,连口热的都喝不上?” “是是,我们这就去办……” “不急。”常之霖说:“法师在哪?” 管事爬起身来,腰弯得和大虾一样,把常之霖等人带到了一间客房门前。 “你们都退下吧,我想单独和法师聊聊。” 所有人都离开后,常之霖并未敲门,而是沉默半晌,才恭恭敬敬地在门外道:“闻高僧在此,冒昧拜访。”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传出一声清亮的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等候公子多时了。” 第18章 传言 常之霖和迦灯大师在厢房内不知谈了些什么,明松等人远远无法靠近,心中甚是好奇。 “今年真冷啊。” “是啊,比往年要冷得多呢。” “公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出来了,你们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便够了。” “多谢多谢。今年真冷啊……” 众人纷纷散去,明松坚持留在原地探头探脑。熬到后半夜他实在撑不住,看看厢房那边的烛火也没有要熄灭的意思,于是他叫一个值夜的老头子警醒着些,一旦有响动立即叫他,然后合衣在附近下房的榻上睡了。当晚一夜无话。 天光乍破之时,风雪已停。 明松这一觉睡得过于香甜,待醒来时,不由得骂了一声娘——那老头睡得比他还香。 他粗粗收拾了一下自己,急匆匆地往迦灯大师和公子所在的厢房而去,结果只看到常之霖一人坐在房内椅子上,迦灯大师则已不见人影。 “公子可是一宿没睡?要传早饭来,还是用些点心再补补觉?” 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窗有些破旧,光从外面透进来,照得残烛宛若垂泪。 “你回去一躺。”常之霖的气色和来时没多大区别:“随便带些被褥衣物来,还有书房里那卷画,今后我便住在这儿了。” 明松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是说……住在这儿?” “恩。”常之霖想了想,说:“把消息锁死,别让那些人知道我在哪。” 明松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这样,常之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叫五槐的地方住了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亲友或情人。尽管明松竭力收拾,还阳奉阴违地带着庄上的人把后头常之霖居住的那几间房修葺了一番,这个庄子依旧是寒酸得不行,和常府比起来完全入不得眼。 庄上的人是粗鲁惯了的,不晓得京都里大户人家那套规矩,每天清晨砍柴声,照顾牲畜的声音,打水声,甚至还有高声吵架的,怎么教都收效甚微,后来索性让他们去了。常之霖本人倒是安之若素,每天粗茶淡饭毫不介意,还阻止了明松想把府里的厨子弄过来的念头。 五槐的生活极其单调枯燥,连大戏都没有,更别提歌伎舞乐。常之霖每日尽是看看书,写写字,好一副避居桃源之象,就是手中偶尔出现的佛经把明松吓得战战兢兢,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世上哪有纸包的住火,常之霖没有生病且不在府内的事还是泄露了出去。 谣言越传越炽,渐渐就有人开始说他是为情所伤,早已借故逃走,在某个不知名寺庙落发出家了。像常之霖这种风流人物闹出这样的传言,几乎可以称得上京都大事件之一,很快便散得满京皆闻,甚至相邻几个郡也有文人拿这个打趣的,道是一物降一物,往年猎艳今入圈,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些调侃的诗作不知令多少芳心破碎,银牙暗咬。 “哦?你说的,可是真的?” 女学放假早,入冬便散了学。焦琳夫君去世得早,府内皆是她说了算,每逢这种年节便带了自己女儿和离家妾生的儿子回娘家过,因她身份重,大家都拿她当贵客看待,这一日亦是在北厅被姐妹嫂子们围着说笑逗乐。 “还能有假,你是学中事情繁忙,才没空听这些闲盘子,外面可是传疯了呢。”她大嫂笑着说:“你二哥的小女儿也是一颗心吊在他身上,最近那脸色啊,别提多难看了,我们做长辈的又不好直劝,只能随她去。” 焦琳被触动心事,幸灾乐祸笑说:“此人轻浮滥情,若只是和他玩玩便也罢了。就怕有些人自以为是正室夫人,处处得罪遍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徒惹羞耻。”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云里雾里,不明白其中深意。其中有一个年长些的妇人,平时和焦琳最说得来,自然知道她骂的是谁,笑嘻嘻地说:“可不是么?当初大姑不过是顺手介绍柳家的小姐给他认识,礼数而已,又没安着什么坏心思,那裘二千金就气势冲冲来问罪,那架势我们还以为两家下了定呢,闹半天才知道,不过也是自作多情。” “那她现在可被狠狠打脸了吧?” “岂止哟,我瞧她以后都不敢出门见人了。” “大姐,她好像也是你们学里的学生吧?往后见着可别忘记嘲笑一番呀。”焦琳的幼妹掩嘴笑道:“哎唷,我糊涂了,出了这种事她大约是要‘病’个几个月吧,哪能这么快回学里呢。” 焦琳说:“那我还乐得清静,每次见她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够了。仗着家中权势,全然不把师长放在眼中,总要有人灭灭她的威风,教她做人。” “就是呢。” “要不怎么说现世报呢。” 焦琳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开春后,大出她所料,裘琬茹还是来了玲珑苑,神态表情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孤傲中带着疏离。她一言不发地听讲习字,话变得更少了。 焦琳冷冷观察着裘琬茹的一举一动,心中早已判定她是在装腔作势,临散学时忍不住出口相讥道:“你来学中已经三年,如今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怕是不日就要改称常夫人了吧?虽然平日和你多有口舌之争,哪天真走了,说不定还会有些无趣呢。” 裘琬茹脚步一滞,面无表情地答道:“这些事,恐怕和先生您没什么相干。” 焦琳笑了几声:“没相干?我与常公子的母亲也算是旧识,虽没看着他长大,平时来往不多,可年节时也受他一份礼,称一声姨母,将来难免和你也是要牵扯些亲故,怎么会没相干呢?” 裘琬茹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慢慢开口:“先生想必早已知道我和此人分道扬镳,何须惺惺作态,直接出言嘲讽岂不是更加解气?没得损了您心直口快的名声。我已看清,他本是万花丛中过的无心无情人,最爱之人永远是自己,莫说我这样才色平平之辈,就连先生家天仙般的侄小姐,不也栽在他手中么?先生有这个功夫含沙射影,倒不如提防着家中晚辈,勿要坠入他的情网。” 焦琳骤然精神一振:“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最近我听说,他为了一个女子看破红尘出家了呢?” 裘琬茹面色微变,声音倒还是平稳如常:“那还真是可喜可贺,如果确有其事的话。” 焦琳心中大骂她死鸭子嘴硬,面上却越发和煦:“是啊,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还真想看看那位女子是何方神圣呢,你肯定也很好奇对么?能令邺安七子之首倾心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啊。” “如果先生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我瞧你脸色不好,回家后注意调养着些,不然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以为裘小姐你为情所困,白白替你担心呢。” “多谢先生挂念。”裘琬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裘琬茹略颤抖的背影,焦琳心情大好,破天荒带着点笑意得胜回朝。 裘琬茹自归家后便大病一场,如花容颜硬生生被折磨得枯槁憔悴,看得她的父兄们都心痛不已,险些落泪。 “不用多说,一定是姓常的那个混账。”裘琬茹的长兄裘刃怒气冲天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小妹害成这个样子?” 裘琬茹的二哥裘迟慢吞吞地说:“可是,之前两人不是已经散了么?” 裘刃也是一愣:“是呀,所以这突然的……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怎么也想不通,只能愁眉苦脸地相对无言。 乡野岁月短。常之霖在庄里一住就是数月,因老夫人离尘远了,向来不随习俗过什么年,故而他连除夕也没回府,几乎是隐居了起来,完全不知此时京都以他为中心的各种传言有多喧嚣。 明松随侍至今,教化庄上之人无力,不知不觉中自己反而行为举止沾染了不少乡野气息。这日他挽着裤脚,提着一篮子常之霖喜欢的野菜哼着小曲儿地往庄上走,正盘算着晚上怎么收拾这些菜时,忽然见庄外停着数匹马和一辆马车,十分的眼生,应该不是五槐之人。 看那马车装饰并不奢华,但是车轮窗槛都很考究,随行之人穿着打扮均不凡,显然是有身份之人微行至此,立马上前问候请安。 “这不是常公子的侍童么?” 第19章 美人 听声音,坐在车内的俨然是一位中年妇人。明松记忆力好,和主人交往的女子那么多,每一位的声音他基本都能辨认出来,而这一位显然不是特别相熟的人。难道是交往之人的长辈?这也太奇怪了了。 “是,请问夫人……” “看来传言是真的了,我本来还不大相信,如此荒凉之地……”车上的妇人低低叹息一声,说罢车帘微掀,一个婢女下了车,捧着一个朱漆雕花木盒,木盒上有一张名帖,另有赏封一份。 “出行在外,仓促间未曾准备好,礼数不周勿见怪。”妇人说:“我与你家公子有过数面之缘,你把帖子给他,他就知道了。” 明松捧着东西回来时,常之霖正在临摹沈娡的字,他接过帖子扫了几眼后,漫不经心地放在了一边继续临摹着。 “公子这是打算不见么?” “她是监察御史家的夫人,平常没什么往来。”常之霖说:“那两位私下里向来水火不容,而今更有满城风雨之势,这御史身居要职,一举一动皆非同小可,我人微言轻,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好。” 明松哦了一声,随即笑着说:“那找个由头打发走?” “恩。” 明松正要转身离开,常之霖忽然出了声:“等等。” “公子?” “把那个盒子拿给我看看。” 明松不明就里,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御史夫人送来的雕花木盒放在了常之霖面前。常之霖轻轻抚摸了一下盒盖,良久才掀开。 盒内是青色的蜜渍梅,下面垫着洁白的食纸,看起来极为雅致。常之霖拈了一颗放入嘴里,忽地道:“请夫人进来,备茶。” 监察御史夫人和明松猜测得差不多,约莫年近不惑,不过因保养得好看着仅有二十七八。她的容貌只能说是中人之姿,胜在气质优雅,打扮得体,行为举止亦是端庄大方。 常之霖请她落了座,虽是寒舍,茶也是普通不过的苦丁,茶盘器具也简陋得可以,监察御史夫人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常公子的美貌就是最好的装饰品,即使他穿着粗布长袍。 此刻京都有多少遍寻其而不得千金贵妇会羡慕她,此刻能这样与之对饮? “公子这又是何苦呢?”闲谈了一阵子后,监察御史夫人惋惜道:“像你这般人物,理应骑名马赏名花,风流乐世才是,为何要在这种地方蹉跎光阴,白白糟蹋了大好年华?” 常之霖笑答:“何为虚度,何为乐世,倒也不是能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以前日夜醉生梦死,也不见得心中有多畅快,如今过惯了清苦日子,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监察御史夫人沉吟了一下,说:“我今日来意,想必公子也能猜出几分。眼下时局不稳,胡大人已经被弹劾回籍,恩怨两消,往日之事既往不咎。背靠大树好乘凉,想要观望局势也得有个不被风雨吹打的屋檐,是吗?” 常之霖沉默半晌,苦笑道:“江海水深,我不过是只软肢小虾,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夫人亲自前来劝说?” 监察御史夫人笑了:“公子这便是妄自菲薄了。论才华才干,京都里能与公子媲美之人极少,之前不得意不过是跟错了心胸狭隘之人,为其猜忌,没能得到重用罢了。殿下求贤若渴,又怎会埋没人才呢?世上本无永久之敌,古有贤相弃暗投明,照样是一世轰轰烈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岂不快哉?” “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亦是疲累得很。”常之霖声音有些萧索:“年轻时,何尝没有过扬眉吐气的轻狂心思?沉浮数年,看遍人情冷暖,早把那争名夺利的心淡了,尔后来往应酬,只是求自保而已。前段时间这么一病,倒让我看清不少事,所谓紫袍金印千古留名,到头来终究不过是大梦一场,拿不走带不去的。我族内人才济济,家父亡故早,家母……且我不肯娶妻没个家室,也无子女拖累,倒不如无牵无挂在此终老,落个清静自在。” “真个是无牵无挂么?若心中无事,处处是桃源,何须特意来此荒凉之地躲藏呢?” 常之霖没有回答。 监察御史夫人也不急,从容地站起身游览常之霖房内的书法画作。当她经过书架之时,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常之霖抬起头,只见她眉头微蹙,紧紧盯着自己从府内带来的的沈娡画像,不由得心头大跳,心里的某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似乎被证实了。 “夫人一直在看此画像,难道有何指教?” “不……”监察御史夫人摇摇头,状若无意道:“只是觉得该女甚美,公子丹青绝妙而已。像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是公子何人?” “夫人谬赞了。”常之霖见她不漏口风,自己也不动声色:“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来这般仙姿?不过是偶有所感,梦中相会,随意涂抹之作罢了。要是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我可是一定要拜会的。” 监察御史夫人嗤嗤笑了:“那倒也是,凭借公子的声名才貌,即便真是仙女也会坠入情网呢!”说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说来也是缘分,我见过一个女孩儿,和这画上之人,竟是有七八分相似呢。” 常之霖体内的血在那一刻都活泛了,他似乎感受到自己久违的心跳和脉搏,有些喘不过气来:“哦?不知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监察御史夫人回忆了很长时间,叹息道:“隔得太久居然一时想不起来了。公子莫要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各人眼不同,说不定在公子看来,那女孩儿可是连画中人十分之一都不及呢。对了,方才我所说之事,公子觉得怎样?” 常之霖顿了顿:“望夫人容我再考虑考虑,不日便会派人回复府上。” “那么,我就静候佳音了。”监察御史夫人临走时又暗暗扫了那画像一眼,那细微的动作全落在常之霖眼中。他注视着夫人远去的背影,若雕像一般默然。 是宿命吗? 他不知道。 京都三月,草长莺飞。 当沈娡看到沈府来接她的马车时,便知道事情办成了。 离开灵慧观后,她并没有回沈府,而是被安排在了这个城郊的小宅院里,沈乐那边对沈府上下仍旧宣称她在某个道观,具体是哪个道观也没人关心,不过是一个被勒令退学的丢人孙辈庶出小姐罢了。 说来讽刺,这个宅院和五槐相隔不远,可怜常之霖失魂落魄,却不知心中那个遥不可及的佳人就在他附近十里开外的地方。 “这么久不见,你出落得越发好了。”车厢内,沈乐细细打量着沈娡,由衷赞美道。 沈娡穿着浅紫色的大袖衫及长裙,内是雪白的束衣,衫裙上的花纹是藤萝样式,缠绕处的绣花繁复精美,其他地方又故意留下大片空白什么都不装饰,虚虚实实格外惹人绮思。 从离府到现在也算是半年有余,沈娡个子长高了点,脸长开了不少,身段也开始风情有致起来。心细如发的沈乐在沈娡一上车的时候就已发现,她并没有涂抹脂粉,皮肤却比涂了粉还要白,且细腻光滑,竟是一丝瑕疵也无。头发依旧那么乌黑浓密,不同的是,发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芬芳,握在手中时,即便是身为女人的沈乐也觉丝般滑顺,爱不释手。细看脸,她的眼睛如琥珀般闪耀,黑亮透彻;嘴唇鲜嫩红润,堪比初春第一朵绽放之花的花瓣。 “每天闲来无事,就琢磨着怎样变得好看些。”沈娡说:“几乎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不能做的事,也是一件都不敢做。” 白蝉在旁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家小姐为了容貌真是……为了使双腿更加修长笔直符合身体的整体曲线,这几个月小姐就几乎没怎么躺着睡过觉,也没怎么坐过椅子;红豆烟丝能增白,只是在涂抹身体期间不能吃盐,小姐就真的忍着将近一个月没有沾带咸味儿的东西;有一味比黄连还苦数十倍的草药据说可以去毒排湿调养五脏肌肤,小姐每天都要喝三碗眉头都不皱一下,那东西她和做粗活的老婆婆都试着尝过,就连号称什么苦都熬得过的老婆婆也是不敌,扶着墙呕吐了好几天。 沈娡本身就美,后天又如此努力,如今看起来就像被雕琢的宝石一样光芒夺目,就连真的天女见了,说不定也会羞惭地避开。 “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沈乐撩起沈娡肩上垂落的青丝,嘴角带笑:“能这样严于律己的人,往后也能成大事。这一次你的表现堪称完美,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所以你放心,我也会给你相应的回报。我不喜欢废物,我知道你也是。” 沈娡微笑着,谦逊地低下了头。 第20章 侍读 恰逢谷雨,贤安夫人见春景动人,便在府内设宴,邀请学中一众女先生前往,说不得花团锦簇,言笑晏晏。 久雨初晴之景甚是清艳动人,庭院里松枫苍翠,花娇凝露,云若雪绸,风轻和煦。一色花梨案几排开来,上面陈设着丰富的菜肴酒品,地上铺着松花色刮绒细毯,几米见一落花。另有乐师数名助兴,琴箫筝笛,呜呜咽咽,极尽轻柔缠绵之能。 虽是高龄,贤安夫人的兴致却颇高。她今日穿着深紫色团寿绣金上褂,石青色点花下裙,玉镶珠勒额,容光焕发地坐在上座,笑容满面地和众人说话。菜过三巡,每个人面前的案几都满得不能再满了,她便举箸劝宾客,亲自夹了点菜肴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中。 “这个细丝豆腐皮很不错,赏。”贤安夫人笑呵呵地说。 她身边的婢女忙唤人把厨子叫了上来,那厨子快活得什么也似,捧着重重的赏封没口子谢恩。 贤安夫人又略尝了几样,都是说好,还带头饮起了酒。 “这个是新酿的梅子酒,入口甘甜,不上头,你们都喝一点。” 女先生们见她高兴,哪个不奉承?哪怕是最不擅饮酒几位也都舍命陪夫人,杯到酒干,毫无推辞。 “今年开春行御,东宫挑的是哪家女学?” 贤安夫人饮下一口酒后,忽地慢悠悠开口问道。 此言一出,宴会的气氛登时冷下来了。 这件事是在场众人心中之刺。所谓开春行御,就是每年春天皇帝或者太子在男女学中各选一所,进行类似访问考察的活动,意在鼓励学院培养国家栋梁,同时也有钦点第一学院的意思。 贤安夫人圣眷浓厚,在太子面前却是平常。自从太子接替了今上每年的开春行御之后,玲珑苑便再也没能获得此殊荣,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在南街,几乎所有女学都有些权贵背景,后台是否过硬,也会直接影响这个女学的繁荣昌盛与否。太子贵为储君也就是将来的皇帝,如果没能在过渡期获得他的支持,那么玲珑苑的辉煌历史恐怕就止步于敏仁帝时期。 更令人担忧的是,太子已经连续两年点了玉水书院作为行御地点。若是淑贞阁便也罢了,玉水书院的主人南阳郡主和贤安夫人一向不睦,其院内学生也大多是争强好胜之辈,并非向往妻母诰封或者后宫位份之人。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皆有与玲珑苑的学生相争之事发生。玉水书院一旦得势,玲珑苑之人必定会受到打压,长此以往,玲珑苑或许就要从南街三墅中除名了。 见众人不说话,贤安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本不欲卷入这些事,可是上一任苑主把玲珑苑交到我手里,便是千斤重的担子,实在推却不得。想当年良馥夫人在时,玲珑苑何等风光?就连宫中的公主,异域番邦的皇女也慕名前来借读,每年入学的名额都要抢破头。而今勉强跻身三墅不提,竟还有渐渐不保之势……叫我有何颜面去见那位夫人!”说罢,伤心不已,几乎落下泪来。 焦琳见贤安夫人如此悲伤,不禁眼圈也红了:“夫人莫要伤心,这些年夫人你已经是竭力交好东宫,怎奈殿下那边始终如此淡淡,实在不是夫人的错呀!” “东宫喜怒难测,夫人已多年不涉宫中之事,今上不理政事,即便入宫面圣,也是无可奈何了。”一个穿沉香色衫裙的女先生说:“淑贞阁那边有好几位和太子相好的小姐,不照样没能邀得恩宠?” “我一直想不通,玉水书院是用了什么法子才笼络住了太子殿下,她们有的我们也有,她们没有的我们未必没有,怎么就……” “呵,你还不知道么?那玉水书院为求恩宠不择手段,竟然唆使书院内的学生与太子门客们勾勾搭搭,以侍读之名笼络人心,虚张声势。侍读是何等低贱职位,家奴之子担当便也罢了,良家子弟怎可做得?真是气死人了。” “话不是这样说。”年纪最长的女先生想起往事,摇摇头:“其实,过去有很多侍读都是出身高贵人家的公子,他们不为俸资,只为寻求共读的红颜知己,曾有不少风流趣谈。只是后来汉族仁义礼学渐盛,女子地位不如从前,便有些难相请了。即便放现在看,若侍读面子大,对于学里也是有利无弊。” 她身旁另一个女先生怯怯地说:“家姐的小儿子便是太子伴读之一,他曾说过,太子去哪家女学,八成都是冲着该学里的侍读去的,并且那些侍读很多都是无主之才……哪里是冲着学生呢?太子妃都已定下了。” “那咱们……是不是得想法子请几位有才之士进来?” “说的倒是容易。”焦琳皱眉头道:“那些声名在外的老成人物,有几个肯做这种伺候人的差事的?年轻些的又大多在书院里就读,自己考取功名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来女学划日子?难得好些的,又都被玉水书院给挖走了……” “我看未必。”一个声音在贤安夫人身侧响起,众人见是学察白夫人,便都收了声恭恭敬敬听她说话。 这白夫人来头不小,她虽出身不高,却靠自己的学识才干一步步从宫中女史爬到了宫人博士之位,极受尊敬,就连后宫嫔妃和亲王皇子看到她也要称一声先生。 白夫人和贤安夫人是手帕交,自宫内请辞后便在玲珑苑挂职,虽平日话语不多,也不经常露面,却是个真正的重量级人物。焦琳在苑内几乎算横着走,除了苑主贤安夫人,能让她收起傲气低头的便只有这个白夫人了。 “那玉水书院的侍读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无知幼童罢了,仅是出身比咱们苑里的侍读们好一点,真要论才识,恐怕还赶不上。”白夫人微笑道:“我们若是想要赛过她们,倒不如干脆放开手来,下帖子广邀国中年轻的有学之士,可谓一举多得。无需拘泥于太子门人,有些猴急之相不说,并且也不上等。” 贤安夫人笑道:“你说的很是。只不过,该邀请谁呢?” 白夫人道:“我倒是有一些旧识,今晚回去便派人探探口风。在座诸位若是有相熟的翩翩才子,顶好是一并引荐入苑,这功劳,我和苑主心中都会有数。” 焦琳听了此话后,心砰砰直跳。她知道白夫人的身体不太好,顶多再呆一两年就要回老家彻底隐退了。学察一职在玲珑苑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副苑主,实权也极大,自打入苑来她便渴求了不知多少年。 本以为势在必得,岂止这两年苑内冒出不少有力竞争对手,总有些睡不安稳。现在可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拔得头筹,再加上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和资历,那位子还怕不是她的? 只是,该去找谁好呢…… 宴散归家后,焦琳侧卧在静室榻上,让婢女服侍着她点上了兰花烟,在袅袅烟雾中苦苦思索着。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她最小的女儿悄悄溜了进来,撒娇地伏在她腿上:“在想什么呢,母亲?” “学里的事,小孩子别多问。”焦琳摸摸女儿的脸:“我教你的那几本书可曾背熟了?” “背熟啦!倒着背都行呢!”小女儿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我不要老看书嘛,别人家的姐妹都能荡秋千和蹴鞠,为什么我和姐姐们每天就知道能写写画画呢?” “傻孩子,现在多吃点苦,将来才少吃些苦。”焦琳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想当年你父亲去了的时候,那个贱婢仗着自己有子,竟是想把这家私全部吞下,若不是我有女官职位在身,得以上诉伸冤,并动用苑内关系压下此事,你们姐妹恐怕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境地去了!好容易把她打发了去,你的叔伯们又有几个是省事的?见偌大家私被娘几个受用,各个眼馋得发红哩,要是我没了这先生身份,说咱们不准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小女儿歪头道:“那我以后也要当女官!” 焦琳噗地笑道:“你当女官是那么好当的?京都女学众多,每年闺中科举能脱颖而出的不过数百人,而这数百人中撑死了也只有十几个能入宫待命,运气好的一年半载就能混个在册女官,运气不好的熬到白头也只是个候补人儿。就说这在册女官吧,那也分三六九等,像我这样被放出来在钦点女学里教书的算是中等,好歹一辈子领个稳妥俸禄,别有体面,不看宫里上头的脸色;脸黑些的,一辈子都只是个九品女史,除了叫起来好听,其他和宫女无异;命好的就能一层层爬上去,若是有造化能爬到最顶尖那个位置,宫奴们无不敬畏信服,就连妃嫔们看到也要客客气气地拉拢示好呢。” 小女儿听得入了神,张大嘴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不过呢,你也别想太多了,女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们就好好听我的话,混个玲珑苑的学籍便足够找个好婆家了,只要我在一日,便没人能为难你们。” “那有什么难的!我把书背的这么熟,怎么可能入不了学呢?”小女儿摇头晃脑。 “我没和你说过吗?玲珑苑的学籍并不是只要入了学就有的。”焦琳正要耐心解释,忽然她的贴身婢女进来了,道:“夫人,常府派人来了。” 常府? 焦琳疑惑不已。现在不是什么年节时候,常府那边派人来做什么? 来人是一个打扮极为气派的四十多岁女人,自称是常府管事,带着众多奴仆和一大堆丰厚礼品上了门拜见。焦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客气地接待了她。 “前些时听说常公子身体不佳,本想亲自去看望,却一直忙得抽不开身。”焦琳道:“如今怎样了?” 女管事笑容满面道:“托夫人福,公子的身体已经无大碍,进食活动都也还好,劳烦夫人挂念。” 焦琳不禁调侃道:“他一向身体康健,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个病症?好好的人闭门不出那么久,外面都有传言说他出家了呢。” 女管事的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笑容:“虽没出家,的确离家了一阵子,在城外庄内居住。大夫说公子的病在京都内不好养,还需在乡野之地得个清静,粗茶淡饭的才合脾胃。” 焦琳笑:“这对于他来说也是难得了,那,现在回京都还能习惯么?” “公子如今已重新开门见客,每日来慰问之人川流不息,比往先更甚。” 两人照例客套了一番,直到管事说明来意后,焦琳方才恍然大悟,尔后欣喜若狂。 真个是瞌睡遇着枕头! 常之霖竟然主动要求来玲珑苑做挂名侍读! 她本还在发愁去哪里找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岂料最佳人选反而自己送上门来,真是老天相助啊! 常之霖是榜眼出身,科举背景相当过硬;诗词歌赋就不说了,能排七子之首的人,谁能挑眼?更别提他的名声,只要对外稍稍放点风说他在苑里,估计每年求入学的千金要翻几番。 焦琳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上翘的嘴角,故作淡淡问:“这也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公子何等身份之人,为何愿意来苑内做侍读呢?” 那管事笑着说:“风流公子,所为自然是红颜。只是这一点还请夫人心知肚明便可,莫要说出去呢。” 焦琳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我可不是那种多嘴多舌之人。不过,我们苑内何时出了这样一个绝代佳人,连大名鼎鼎的常公子都甘心拜服裙下?我实在是好奇,不知可否私下告诉我?”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一心恋慕的,乃是辅国公府上的沈娡小姐。他向往伊人已久,却苦于无法接近,听说小姐在夫人苑内就读,便望夫人成全,给他一个亲近之机。” 焦琳登时楞了。 “今日多有叨扰,多谢夫人成全,奴这就回府复命了。” “啊……来,来人送客。” 管事走后,焦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大虑:如何是好,人家心心念念的小美人,早就被自己给轰走了! 好容易冷静下来,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通情理。这沈娡离开玲珑苑已差不多有半年,他怎么可能不知情呢? 不对……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此举只不过是婉转暗示,要自己把她给弄回来? 说实在的,焦琳到现在还没忘记沈娡误剪狐尾兰之事。但那毕竟是小事,再一想到她给自己引来个常之霖,还能顺便刺激那个讨厌的裘琬茹,不由得瞬间觉得她可亲可爱起来。 衡量再三,焦琳觉得自己还是该卖常之霖这个面子。怎么看这都是个划算买卖,她不信有谁还能邀到比常之霖更有分量的侍读,既然如此,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有何不可? 焦琳越想越得意,几乎已经看到两年后自己荣升学察的模样,不由得暗自点点头。 沈乐算得分毫不差,沈娡回到府里第三天,玲珑苑就来了一封书信邀沈娡回苑就学。 此消息一出,沈府上下皆惊。那焦琳出了名的脾气硬,居然亲自主动接沈娡回去,这是闹的哪一出? 沈薇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之一,她沉思着伫立在走廊鸟笼下,手中的鸟食握了半日,都有些融化了。 “枉笑众生白碌碌,不知身是囫囵人……” 沈薇才下意识吟了两句,立马住了口,将鸟食一把丢在鱼池中。鱼池漾开一圈圈波纹,彩色的鲤鱼居然也不挑,争相夺食,击碎波光潋滟,将水面上她美丽的倒影搅得支零破碎。 何其愚蠢啊。 沈薇冷冷看着这些鱼,平日游动时一派富贵气息,闲适雍容,一旦有了点吃的,就争成这个难看样子。说起来,人不也是如此么?蝇头小利便能撕破了脸皮,什么仁义道德,纲理伦常,遮羞布都不要了。 那个沈娡……不知为何,沈薇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沈娡和自己是一路人。她平静的眼中所蕴含的炽热,和自己的何其相似? 沈薇并不觉得自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像她们这样的同类无法结伴前行,只能互相残杀。因为和对方相似,那残杀的过程也会格外残忍。 “今儿有些热,六妹站在这里也不让人跟着打扇,瞧,汗都出来了。”沈乐不知何时出现在沈薇身旁,用丝巾拭去了她额间的香汗,动作极为亲切细致。 沈薇漠然道:“这里没有别人,五姐可以省省。” “是吗?我习惯了。”沈乐笑吟吟地看着笼中的红嘴雀:“那个孩子也真是要强,硬是回来了呢。” “的确,她比我想象得厉害。” “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沈乐用手指逗着鸟儿:“你的手段绝不止如此,要是真心想赶走她,或许她这次就回不来了。” “我只是觉得她碍眼,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沈薇说:“你也很碍眼,不过毕竟是一家人,看在爷爷分上也没必要赶尽杀绝,所以,你最好不要挡我的路。” “真是可怕。”沈乐笑容不变:“可是你心里也清楚吧,我能挡你什么路呢?咱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到底都是一条船上的,怎么会你死我活?所以,为何老对我如此防备?” “别人或许如此,你我可说不准。”沈薇淡淡道:“恐怕就连你的母亲,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一个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吧。” “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难过啊。”沈乐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今年玉水书院风光无限,里面有你的功劳对吧?太子最近和你很密切呢。” 沈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把目光投向别处,恍然不觉的模样。 “五姐,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手太长,心太大。”沈薇忽然开口说:“爷爷想什么是他的事,你守好自己的本分。你不是孤家寡人,一旦行差踏错,会有很多人跟着你陪葬。你生来便如此好,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 “多谢好意,我知道了。”沈乐笑着说罢,慢慢地走远了。 和以往伴读沈乐不同,这次得到了焦先生的邀帖,沈娡已经是玲珑苑正式的学生了。田夫人为了表示庆祝,特意为她新制了许多衣裳和精致的学具,还从自己每个月的份例中拨出一份给她,数目和沈乐相同。 “娡儿你来看看这个料子,真衬你的皮肤……之前的事就当吸取教训,往后切莫大意了。”田夫人笑道:“学里花销大,女孩儿们又喜欢在穿用上花心思些,想要什么尽管对我说,就把这当自己家里一般。” 沈娡感激不尽道了谢。田夫人这回的确是很用心地为她准备了的,就连首饰也力求新颖大方,皆是金银行时新样式,而不是压箱底的老物,光这一点就耗费颇多。衣料沈娡有很多,但大多是宫赐的,严肃端庄有余,活泼鲜妍不足,田夫人察觉到了这一点,替她购入的全是年轻女子喜爱的料子,譬如雨过天晴,新荷尖红,藕色等,素雅的也有弦月,湖蓝,松黄等。 沈乐勾着沈娡手臂对田夫人撒娇道:“要不母亲你收妹妹做义女得了。” “又是胡闹,我本是她嫡亲的伯母,何须多此一举。”田夫人爱怜地将两人都搂在怀中:“在我心里,何尝不是把她也当女儿疼呢。这孩子长得这么招人爱,又聪明懂事,谁不喜欢?” 沈乐顿时不依了,三人笑作一团。 时隔半年回到玲珑苑,沈娡略有些感慨。 上一次来身份不正,也无暇细细观看,此次她坐在车内,光明正大地敲着外面的光景。 玲珑苑在南街,正门非常不起眼,普通的门楼和青石围墙组合,看起来和普通人家差不多,开门方知内别有洞天。 参天花树,绿茵藤墙,楼阁亭台等堪比皇家行宫,处处都是鬼斧神工。苑里面的道路极为宽敞,马车也能从容而过,这样就避免了许多千金小姐贵足落地受累。 相比第一次的近乎无人问津,这次沈娡的归来可谓是动静不小。玲珑苑分五个堂——梅兰菊竹松,分别位于主楼仪凤楼的一二三四五层。这五个堂并不是随便选择的,唯有完成第一个堂功课的考核方能进入下一个,以此类推,从松堂结业后便可获得学籍了。今天她刚下车,苑内主楼的各层栏边就围满了观看之人,异常热闹。 玲珑苑的学服十分优雅,苑内的学生们大都精心修饰,故而看起来齐齐青春蓬勃,娇美可人。这个壮观场景若是被男子看到,肯定会心神荡漾,怡然忘情。 焦琳破天荒地站在楼下迎接沈娡,沈娡惶恐才要拜下身去,焦琳拦住了她,冷冷道:“之前之事是我过于急躁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反省半年想必也已够了。从今起要严谨律己,莫辜负我特特接你回来之心。” 沈娡含泪道:“多谢先生海涵,学生能得先生亲口教诲,已觉受用终生,将来必定时刻自警,不负先生殷殷叮嘱之情。” 焦琳点点头:“快进去吧,早课要开始了。” 此对话巧妙地为焦琳古怪的举动开了脱,大部分人释疑,纷纷散去,唯有那些心思缜密的,觉得内中肯定有异,但又不知内情,只能茫然猜测而已。 梅堂沈娡的位子变了,从窗边角落挪到了比较靠中间的前排,视角和光线都还不错,或许是焦琳授意。早课无非是各人读书,嘴里是在读书,心里大概并不是。 耽搁了半年,堂内的学生大多换了新面孔,之前也没来得及深交什么人,故而下课后沈娡孤零零坐在席上,默然看着书。 梅堂作为初学者堂,学生年纪普遍小,七八岁的都有,沈娡在里面算是偏大的了。那七岁的女娃儿甚是可爱,站起来才能够到书案,一脸过于早熟的聪慧气息。她身旁的清秀侍读正教她怎样正确握笔,神情极为耐烦,俩人看起来和父女一般,令人不觉莞尔。 “你回来了。” 沈娡抬起头,竟然是易潇潇,忙笑着站起身:“难为你还记得我。” 易潇潇露齿一笑:“这半年没能用上你的花笺,怎么能不惦记?说来也是怪道,我寻来许多巧手匠人,竟是没有一个能复原你这东西的。” 沈娡故作生气:“原来不是记得我这个人啊,罢了,那花笺我也不记得怎么做了,你回去吧。” 易潇潇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见笺如见人嘛。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她打开带来的锦盒,只见是数个火红的橘子。 “取吉利之意,吃福橘去晦气,今后顺顺当当的,再不莫名离去。” “多谢。”沈娡掰开福橘吃了头一瓣,其余的和易潇潇分食了。易潇潇又和她说了些闲话,沈娡许了她花笺,两人笑着散开了。 常之霖回府之事破了出家谣言,他依旧热情待客,与其他情人亦是没有断了往来,渐渐的外面那些种种说法都消失了。裘琬茹得知此事后,病略略缓了些,可心中到底还是怨恨难平。 她想,虽此人未曾倾心一人,对自己如此冷漠却是不争的事实,何必挂念这种凉薄之人呢?自己恋慕他之事世人皆知,几年来所得何物?也不过是自讨没趣,委实难堪,今后还是要和他彻底划清界限的好。 虽白日里这样下定决心,偶尔夜深人静之时,裘琬茹回想起两人最初甜蜜时光,心酸难耐,矛盾不已。 兵部尚书听闻爱女病有好转,特意在下朝时带了她自小最喜欢吃的糕点去看她,泪眼婆娑道:“儿啊,我所生儿女众多,最疼爱者唯独你一个,你这样时好时坏,要是有个好歹,叫我一个白发苍苍之人如何禁得住!” 裘琬茹亦是落泪:“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 兵部尚书长叹一口气:“殿下对你一片真心,多次求我把你给他做皇子妃,即便你一心扑在那姓常的身上也丝毫不介意,这等心意,世间打着灯笼也难寻!因你一直不肯松口,我也不好应允,每次都是含糊过去了。他如今早过了定亲的年龄,却一直扛着圣上那边的压力不谈亲事,为的全是你啊。” 裘琬茹含泪低头,半晌默然不语。 “我与你说这话,并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望你想开些。那人不珍重你,这世间多的是珍重你之人,切莫为了无情之人,伤了挚爱之人。” 裘琬茹颤抖着说:“既然如此,父亲便应了他吧。” 兵部尚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你是说,你答应嫁给他了?” 裘琬茹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我糊涂了这么些年,该清醒了。” 兵部尚书欣喜若狂,急急忙忙出去了。裘琬茹吃力地翻过身来,茫然地看着帐顶,神情异常憔悴苍白。 次日,三皇子那边慰问的礼品如流水般送来,还有一封封书信。 他的信笺是淡紫色的,上面绘有白色梨花,芬芳扑鼻,看起来十分高雅。信用淡墨写就,字迹十分飘逸秀丽。他言语间充满了欢欣,措词亲切却不过分亲昵,和他本人一般。 “闻卿身体不适,万分心忧。然天下病皆来如山倒,去若抽丝,无非时间和机缘。我愿等,勿要勉强自己,切记。” “春日短,苦夏长,灵雀寺乃避暑胜地,若好转,愿一同前去游玩。” “喜食罗汉果否?我殿内新结。” 弥霞自打得知小姐看开后,乐得不行,整天都喜笑颜开;兵部尚书偶尔也会陪着来看三皇子送来的东西,俩人一唱一和起哄,倒宛若亲父女。裘琬茹由着他们闹,自己则在床上静静地阅读新到的书信,脑中渐渐描绘着三皇子的身影。 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容貌清秀俊逸,却总是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无论是宫内相遇,还是家中设宴,他都始终站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用不浓也不淡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并没有在注视她。 所以,当她得知他想娶自己为正妃之时,着实吓了一跳。就连如今收到这些书信,她也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他手。 因为母亲的关系,她和三皇子算是自幼相识,却又因为君臣男女之别很少亲近。后来自己和常之霖热恋到虐恋,裘琬茹就只能看到常之霖一人,完全没有他的存在,也不记得那段时间他是否一如既往地看着自己,用无法理解的神情。 说起来他从小就是这样吧?话多的孩子惹人疼,不哭的孩子白挨饿。她早就知道了他的感情,但直到如今才去面对,实在是无措…… 就在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宫内三皇子亦是如此。 他站在阴影里,看着远处宫人来来往往,轻轻叹息一声。 第21章 鱼饵 以沈娡的水准,应付每月一次的学堂考核实在是如同儿戏,在沈乐授意下,她用一个合理又出众的速度跳级至了沈乐所在的菊堂,与其顺利会师。 白夫人声名在外,桃李满天下,人脉自然也是非同一般,苑内的女先生们亦各显其能,很快第一批苑聘侍读陆陆续续入了京。就在沈娡踏入菊堂门槛之时,玲珑苑往常闲置的南边庭院一改往日寂静冷清,车马来往,行李运送,以及下人们清理扫洒,十分热闹。 和苑内那些千金们的家带侍读不同,这些翩翩公子们一个个都气质出尘,所乘车马也罢,衣饰也罢,都考究得很,举止投足间更是有隐隐的傲气,哪里是像来侍奉人的。 “咱们苑里不带侍读的千金,少说也得有大半吧?”一个圆脸先生笑着打趣道:“这怎么看都是粥少僧多啊。” “谁是粥还不一定呢。”焦琳轻笑一声,志得意满地看向特地为常之霖留下的最好的那几间房。 最终敲定的名单出来后,她始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批侍读都算是有才名之人,却没有一个能压过常之霖风头的,除了其他女先生运气不佳之外,恐怕也有白夫人没有发全力的原因在里头。侍读之事风险尤大,一个运营不好可能会反败玲珑苑的名声,若不是玉水书院咄咄逼人,她们也不用被迫放手一搏。不管怎么说,先拿这些人试试水是没错的。 “你的手过于柔美了。” 沈娡端端正正地坐在千鸟湖心的凉亭内,对面坐着的是菊堂的主授课先生,徐婧。 徐婧年方三十有余,出身显赫,性情淡泊,待谁都是不远不近的,极少传出和学业无关的闲事。千鸟湖位置不太好,平常极少有人来,故而此刻两人在亭中对弈品茶也无人发现。 “看得出来你对自己的美貌很在意,平日一定没少保养调饰。”徐婧落下一子,把棋盘上被风吹偏的字帖拨了一拨:“只是人终究会衰老,无论如何竭力挽留也抵不过岁月流逝,何必为了一时的表象荒废了练字呢?你的字有风骨在其中,只是火候未到,若是勤加练习,将来一定会一鸣惊人。墨迹存千年,那可是终身的荣光,容颜苍老了也不妨碍。” “先生说的是。”沈娡说:“其实学生每日也会腾出空闲临摹古帖,虽收效甚微,意在自勉。” 徐婧把头点了一点,凝视着棋盘久久不语。两人静静地又下了数局,有赢有输,再无他话。 “如何?” 散学后,沈乐斜倚在马车里,懒懒地问沈娡。 “很难。”沈娡难得露出有些困扰的神色:“徐先生实在是……难以捉摸。”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什么都不隐藏,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沈娡试图在种种细节中捕捉她内心的信息,可是她始终都是那样安静又茫然,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当年老常恩侯被卷入震惊朝野的‘朱雀叛案’后,他的嫡系后代便一蹶不振,如今是山高郡的分家袭了侯爵,徒有尊荣,并无实权。”沈乐说:“但身为仅次于虎鹤两川的山高徐家,数百年的根基岂是说毁就毁的,本早能恢复元气,只怪内斗不止,嫡家被有意弹压,分家野心勃勃,两股人都只顾着折腾自家人去了。这个徐先生是嫡家难得的明白人,如果不是她撑着,还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步去。”沈乐提醒沈娡:“这事心急不得,上头也不过是和你交代一下罢了,成不成,看你的缘分。” 沈娡问:“若是成了,我会有什么好处?” 沈乐微微一笑:“你想要什么?” 沈娡大大方方地说:“姐姐和上面说一声,看着给吧,我不挑的。” 沈乐不禁噗嗤:“好,好,妹妹如今这样坦率,反而更可爱了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马车猛然一晃骤然而止,若不是沈娡眼疾手快拉住了窗栏和沈乐的手臂,她和沈乐都要随着惯性跌出去。 外面传来仆从的争执声,沈乐听了一会儿,微微掀开帘子询问状况。 “回小姐,是王太师家的马车与咱们府的马车撞了,那些人正在闹哩,但不知内中坐着何人。”随行的家仆愤愤不平道:“本是两边都有错,我们好声好气,他们倒赶着上来了。” 沈乐略一沉吟:“不要争了,退开让让罢。” 沈府的马车退到道旁后,太师府的车趾高气扬地驶了过去。沈娡看着那车走远,眼神闪烁。 王太师…… 一个年迈昏庸的老东西,贪财好色,只知醉生梦死,完全不懂得长袖善舞和广聚贤才的道理,身边尽是拍须溜马的乌合之众,不过这一点倒是阴差阳错地保了他一命,在明睿帝大肆清洗前朝其他势力的时候。 新君即位,他依旧不懂得收敛,以致处处受敌,幸亏他的女儿才貌德行出众当了皇后,不然连官职都不保。王皇后是明睿帝的元后,为人倒也算是无可指摘,只可惜没能有个好爹。若不是太师胡作非为太甚,惹怒了明睿帝和众大臣,贤良淑德的王皇后也不至于被废,继后也轮不到沈娡来做了。 说起来,自己死后,宸妃应该是当了皇后吧? 沈娡垂下头,目光中尽是幽暗的毒。 夏悄然而至,玲珑苑内处处早已备好了冰缸,燃起了清香怡人的鹿晶香,伴着悠悠蝉鸣,令人惬意得昏昏欲睡。 菊堂的学生不多,只有三十几个,就这三十来人也暗中划分了派别,好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平时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表面的平静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侍读们皆安顿妥当之后,白夫人很快便把此事正式定下了规章,也将名单公布了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常之霖入苑侍读的事很快传遍了京都,端得是轰轰烈烈。 “这事是真的吗?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呢。” “千真万确,错不了。”回答的人言之凿凿:“我刚刚来的时候特意从南门饶了一圈,看到了常府的那几个仆从呢。” “天啊,这下可有得热闹看了,裘家那位走后,好几个都坐不住和那公子搭上了呢。” “可不是,要是平时互不见面也罢了,如今朝夕相对,迟早闹起来。” ………… 角落里一个存在感很低的女子看似专心低头看书,实际上却把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 相谈的几位学生走后,这女子放下书,右手托着腮,自顾自偷笑着,仿佛想到了最可乐的事。 “书盈,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走过来,说:“她们都去看常公子了,你不去吗?” “有什么好去的。”书盈懒洋洋地说。 “啊?你平常不是天天把他挂嘴上吗?” “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何必当真。”书盈说:“你若是想去就去吧,我懒得动。” 高大女子走后,书盈一个人又吃吃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动。 就像之前那位女先生说的,粥少僧多,侍读只有那么些,想要侍读的小姐却不少,大部分都是不能得罪的。还是白夫人考虑周详,特地举办一场簪花会,让有意挑选的千金们赴宴和侍读一并饮茶相谈,宴毕后自行协商雇取之事。 盛夏花也娇,簪花会选在了玲珑苑景致最好的园子里,茉莉,栀子,石榴花,紫兰,凤仙竞相争艳,花香浓烈芬芳,一阵阵薰得人未喝酒也醉了。 侍读们在焦琳的引领下入园时,众千金皆是眼前一亮。 雪白的长衣,银线与米色织线交叉镶边,一点墨色竹影,衬托得他们个个如玉人般高雅飘逸。同样的衣服,不同的美男子穿出了不同的风格,站在一起实在是赏心悦目。 常之霖在其中最令人瞩目,大约是苦修过一段时间的缘故,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青竹般清静纯粹的气息,如苦行者般清心禁欲,根本不像那个传说中的情人满天下之人。人略有消瘦,却丝毫无损他的风采与美貌,或者应该说是有了更加危险的诱惑力。 他抬头看向对面,虽已做好千般准备,看到沈娡的那一刻,还是定住了目光。 数月不见,却似数十年。 她坐在一个女子身旁,低头把玩案上竹编小簸里新折的花儿,似乎有些无聊。因是垂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和素手,那姿态楚楚动人,娇妍极了。 平心而论,她身边那个女子也能称得上是冰肌玉骨,秀丽端庄,可是在常之霖眼中,满园的花尚且不及沈娡万分之一,沈乐的姿色虽好,却也只能沦为意中人的陪衬罢了。 白夫人身体微恙,簪花会由焦琳坐主位。她先敬了众人一杯茶,又照例寒暄客套了一番后,便识趣地退在角落花阴下歇息,和贴身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常之霖身边围绕之人甚多,怎样都分不开身,眼见着沈娡往外头走去了,他只得匆匆告了罪,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目光跟了过去。 他一路分花拂柳,脚步也失礼地仓促了起来。沈娡走的不快,身影却难以捕捉,她娇小的背影在花丛中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如烟雾般散去。上一次失去她的恐惧涌上心头,常之霖顿时抛弃了所有预先想好的计划,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她。 “沈小姐。”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时,常之霖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是沈娡方才身边那个女子?好像是她的姐姐来着…… “常公子?”沈乐满面意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常之霖微微一怔,随即很快回过神:“无事,正好在这一带闲逛,看到沈小姐便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沈乐笑道:“难为常公子能认识我,我不爱人多的地方,就想来此处一个僻静花亭歇息歇息,顺便等家妹。相逢即是缘,常公子若不介意,还请一起喝杯茶。” 常之霖笑着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走远后,隐藏在花丛中的沈娡走了出来,拍拍身上的花叶,回到了园内。 第22章 驯服 侍读们比想象中的还要受欢迎,常之霖这么一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小姐们就更多了,大有众花捧叶之势。交流的方式大多是清谈,也有取出琴箫轻奏几曲的,诗词应和,言笑晏晏。 沈娡立于树荫之下发怔。百无聊赖之时目光一转,发现有一个侍读竟然落寞地坐在角落,无人问津。 这侍读正在看手头的书,忽然一片影子落在他手中的书上,不由得抬起头。 他这么一抬头,沈娡顿时明白了为何没人找他——他的眼睛黑色中带着些幽蓝,皮肤颜色虽和大景人无异,轮廓却有些深刻了,显然是异族混血。 大景国力强盛,万国来朝,自然多多少少对其他国有些瞧不起。有异族血统的人虽不至于和贱民那样受人歧视,但也大多受到了冷漠的对待,景人会下意识把这类人划分出了自己的圈子,觉得是外人。若是纯粹的异族人也罢了,还可以回国找同胞,偏偏就是这种混血最易陷入尴尬境地——大景排斥,异族不容。 两人对视过后,侍读站起身来,对沈娡行了一个礼,沈娡亦向他回了一礼。 不知道沈乐和常之霖谈了些什么,常之霖再回到人群中时,手中已经拿着一份夹着兰花的束礼单。等候他的几位小姐见了此物,不由得纷纷脸色一变,面上尽是说不尽的震惊和沮丧。 其中一位还有些不甘,试探着问:“常公子,这是……” “如您所见。”常之霖笑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言下之意却十分明显。那问话的小姐不由得露出些郁郁之色,却还是随众人一道恭贺。 连着举办了三日花会,侍读们所侍奉之人也差不多都定下了,几家欢喜几家落寞。沈娡给常之霖的束礼是由沈乐帮忙置办的,两套丝质的长袍,两套宫制笔墨纸砚,书局新造书籍十二册,这些是苑内新定的规矩;私人方面,沈娡没有和别的千金那样准备玉佩香囊等贴身物件弄得和定情信物一般,而是送了常之霖一串礼佛银铃。 明松看着这串煞有介事躺在香盒锦缎中的铃铛,简直是哭笑不得。 这东西,一般是在家念经的人才用的呀! 常之霖却依旧爱不释手,亲自把它挂在房内窗侧帐前,还细心地命人用细纱罩子挡住,以防风雨侵染。 在五槐避世之时,他的房内也曾有过这样一串铃铛,每逢心苦难耐之时便会轻轻拨动,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他曾经以为自己失去了她,如今失而复得,且能名正言顺地伴在她身边,还有那府里人的默许,将来想必也没什么变动了。对命运,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常之霖的嘴角浮起一点笑意,指尖轻触着银铃,眼中皆是和煦之意。 明松眼睛有点湿润,等了这么久,他总算看到主人发自内心地笑了。 玲珑苑大肆引进新侍读一事已不是秘密,此例一出,南街众女学纷纷效仿,却没有哪一家能请到比玲珑苑更体面的人。 太子听闻此事后倒没怎么特别在意,倒是有一天忽的念起沈娡,派人一打听,方知她没有回清水郡,而是入了玲珑苑,并且学得很不错,考核每每都是上甲。 “这孩子本来就不笨,如此优异实在是情理之中。”太子笑着对心腹仆从说:“只可惜没去对地方,要是在玉水便好了。” 心腹仆从恭恭敬敬地说:“那玲珑苑为三墅之一,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太子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宫中那一位铁了心捧玉水,就连我也不得不赏面子,大概是想要让玉水一家独大。有资历和玉水争锋的,将来难免受打压。” 心腹仆从问:“不然,殿下想法子把沈姑娘调到玉水书院去?” “再看吧。”太子说:“吩咐下去,让玲珑苑那边准备准备,我过几天去瞧瞧。” 接到太子钧旨之后,贤安夫人等人莫不欢欣鼓舞,喜气盈腮。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呀。”贤安夫人激动不已,连连道:“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切勿让殿下感到半分不快。” “这是自然。”白夫人难得也露出愉悦的笑意:“此事就交给焦先生做吧,她是可靠之人,定能办妥。” 焦琳听了这话中带话的话,简直是心花怒放,顿觉前途一片敞亮:“我一定不负两位夫人厚望,将迎驾之事办理好。” 玲珑苑对于太子此次造访可谓是尽心竭力,尽善尽美。新制的车马帷幕,避暑凉棚,赏赐太子随行仆从的礼物……皆贵重齐整,能想到的基本都办了,想不到的就继续想,然后办。 焦琳更是趁热打铁,将十二分的心思都放在了此事上,日夜忙碌,细末之处也不放过,只盼着太子莅临说声好。学生们的课大多也停了,每天都集中在一块儿训练如何接驾侍奉,尤其是年纪小又任性的那些,反复严厉教导,比正经课业还严苛数十倍。 “我听闻太子殿下近年来改了心性,不喜欢过于艳丽的饰品,便打算将群芳堂的屏风绸面换成这一样,夫人您请过目。” 白夫人仔细瞧了瞧婢女捧着的样面,露出满意的神色:“很不错,素雅大方,让人去换了吧。” 焦琳忙吩咐人去拆换,自己则小心翼翼捧了茶给白夫人。 白夫人饮过几口茶,看着满面红光的焦琳,不觉感慨道:“上一次迎驾,是多久的事了?” 焦琳笑着说:“那时候我还不在苑里呢。” “也是。”白夫人笑道:“苑主她这几日身子不适,不然早也过来查看了,倒不是不放心你,是我们心里头太高兴。这人啊,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偷懒歇息,一上了年纪反而喜欢乱忙凑热闹。” “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焦琳说:“我见过的世面少,不过是硬着头皮上罢了,迎驾的规矩几百样,我不过是照着葫芦画瓢,最后还得两位拿主意,不然不知道要闹多少笑话。” “你也无需过于自谦,我刚才看过了,你准备得很周详。”白夫人顿了一顿,似是无意道:“有你这样一个能干人,我和苑主也就放心了。” 焦琳的心砰砰直跳,偏偏还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次的好事来得有点太突然了?”白夫人话锋一转。 焦琳一愣。 这事她也不是没想过,可是最后总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随便找个理由把自己糊弄过去。 如今白夫人直接提出来,她不好打马虎眼,只得垂首听教。 “东宫与咱们素无往来,突然造访也未说明缘由,我和苑主都是喜忧参半,然而,忧虑也无济于事。”白夫人说:“凡事小心一点,即便是祸,我们也得将这祸事化到最小。” “夫人说的是。”焦琳擦了一把冷汗:“我会多加留意的。” 白夫人走后,焦琳细细回味她刚才那番话,颇有被敲醒之感,顿时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之前的兴奋激动都淡了。 因这阵子学内众人都要熟悉宫中礼仪,常之霖并没能马上服侍沈娡,唯有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才能和她相处一会儿。 之前书信来往许久,常之霖对沈娡的习性脾气很了解,两人在一起倒似旧交老友,十分默契平和,与其他新结主仆们形成强烈反差,但仅此也足够引起许多小姐的嫉妒。 沈娡因字迹出众,特地被徐先生点名誊写苑内学生的得意诗作以呈览。她端坐于湖心亭内的副座,常之霖在旁为她研墨,姿态优雅谦恭。 “你也无需太过于苛求完美,反而失了流畅之意。把心态放缓,拿出平常七八分的水准便够了,我知道你有多优秀。” “苑内要事,学生不敢不尽全力。”沈娡说:“一定会拿出让先生满意的作品的。” “嗯,你的这位侍读品鉴之能不在我下,有他在旁点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徐婧转过头,扫了一眼常之霖:“你这样一带头很好,这几天那些侍读也不好意思继续端着架子,一个个开始真心服侍了。到如今,咱们苑才算稍稍恢复了旧时习俗呢,真怀念往日之景啊。说起来,以前看惯了你穿着华丽衣服意气风发的模样,突然看到这种场景…竟是有些不习惯。” “先生取笑了。”常之霖微微一笑,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 “唉。”徐婧又看了一眼沈娡:“你先写着,我有事先走了,写好了托人交给焦先生便是。” “是,先生慢走。” 徐婧走了不远又回头看了看俩人,摇摇头方才离去。 “会觉得委屈吗?” 徐婧离去后,沈娡忽然开口道。 常之霖一愣,随即笑道:“何出此言?” “从来没见过,主人的出身比侍读还低的。”沈娡拿起笔,半天没有落在纸上:“不怕被人笑话吗?” 常之霖笑了,那笑容纯粹又透彻,像是十六七岁,无忧无虑的少年。 “不怕。” 旁人所言,与他何干。 他心意已决,即便知世间万路皆有尽头,也甘之如饴。 第23章 恩宠 太子亲访玲珑苑,虽不比开春行御那般声势浩大,到底是储君身份,阵仗着实噤住了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们。她们饶是见惯富贵,如此近距离领略天家气派还是头一回,心中忐忑不安,百感交集。 太子出行,除了六十四银甲铁骑御卫之外,另有弓射步卒数百人,宫娥内侍,娇童美娘,皆衣着华丽繁复随侍在侧,远远便只闻得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车轮声,说不尽的肃穆庄严。 贤安夫人与众先生皆穿了朝服迎驾,山呼千岁。太子见老夫人头发花白,又是四大命妇之首,便吩咐人免了她礼,又赐斜位副主座。 太子今日心情不错,始终面露笑容。他在众人簇拥下游了玲珑苑,苑内景物都值得一赏,再加上是第一次来,新奇感还是有的,即便这鬼斧神工和其他地方的并没有太大区别。玲珑苑虽大,也不敢让太子受累游览遍,只拣几处有代表性的让太子看了,随即就有人来请太子换衣歇息。 待转接妥当后,贤安夫人在苑内风光最为开阔的珠泉园设宴恭请太子。焦琳寻得宫中御厨,民间神手,两人合作无间又各显神通,备下了金杯玉盏,佳肴仙酿,真个有屏开芙蓉之秒。服侍的人是贤安夫人府的老手,全程没有出什么乱子,可谓是宾主尽欢。 园内园外两重天。就在贤安夫人等一干人战战兢兢陪宴时,外头那些学生们许多都散了架,犹嫌不足。 拼死拼活训练了这些时日,还以为能一展风姿呢,没想到不过是群体遥遥对着太子拜了几拜而已。方才被先生带走时,许多人还有恍然梦中之感,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觉得分外失落。 其实,脑袋稍微清醒点的人就能明白,她们家中再显赫,又有何相干?获得官职诰封之前,她们在太子面前不过是没有品阶的庶民罢了。东宫来往之人最不缺显贵,这些学生在京都南街以南尚可以称得一声贵女,倘若往里头的圈子排,见了真正的贵女们,这些人大多数只有退避让道的份而已。 沈娡随大流行过礼后,正欲和常之霖回正楼温书,一个先生留住了他们,说是待会儿或许另有吩咐。那先生领二人在珠泉园南边一排厢房内歇息了,里面还有另几位带着侍读的千金,众人皆默然无言,本身也非相熟之人,客套也就免了。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传,除了沈娡外,大家都精神一振。 “沈小姐和常侍读随我走一趟。” 宛若一颗小石子落入湖心,微波顿起,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其他人都渐渐散去了,沈娡和常之霖随之出了房入了园内主区。 太子爱不释手地看着沈娡抄誊的诗词册子,心中满是家有幼妹初长成的欣慰之感,以及一些莫名的骄傲之情。徐婧是知道泛舟会之事的,特意赞美了沈娡的字,贤安夫人尚未明确表态,白夫人倒是夸奖不迭,焦琳等先生闻弦知音,半真心半逢迎地符合,在场一片称颂之声,惹得他更加高兴。原本来此行没打算如此直接的见面,怕给沈娡招惹麻烦,太子禁不住一时开怀,便下了令命人引她前来。 “殿下,人带到了,是否传见。”传话的宫娥声音平淡无情感,太子的心却动了一动。 “带过来吧。” 一年未见,恍若昨日。 沈娡的礼数没有一丝差错,姿态也甚为熟练优美,简直像久居宫内的老人儿,即便是最严格的教养女官,也挑不出她任何错误。她垂首碎步前行,裙裾延绵起伏,珠钗玉佩隐隐做响,却又不摇晃得过分,正是恰到好处的少女风情。 获得恩赦被允抬头直视太子容颜之时,两人皆是一怔。 太子变了。 原先的他俊秀清逸,宛如月华,如今竟隐隐有了日晖的耀眼和灼热。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水墨丹青,眸底却有了炽热的金红,那真龙的象征色带着权势的隐喻在他的眼中帝游走,给他带来无上的威严和威压,他比之前更像一位太子了。 不知为何,沈娡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看到她之后,眼中淡淡的惊艳惊诧之情在百转千回之后,竟然变成了令她莫名心揪的哀伤。而那哀伤很快也消失不见,仿佛黄昏时最后的晚霞。 “去年分别之时,你的稚童趣言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太子笑道:“你可曾把芬湖的萤虫带回家呢?” 此言一出,知道内情的,不知道内情的众人心中亦是百转千回,各有琢磨滋味。 沈娡红了脸,轻轻地低下了头:“殿下竟然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太子把册子合上,爽朗大笑:“简直是历历在目呢。今日看到你如此长进,我心中也甚为高兴。” 太子夸奖了沈娡几句,又命人赐下重重的赏礼。不知为何,焦琳在旁觑着,心里老觉着这些东西是太子一早准备好专门替沈娡带过来的,其他人不过是顺路的恩遇。 常之霖被人引着上了前,他的谈吐举止令太子非常喜欢,也得到了不轻的赏赐。太子亲切地和他说话,君臣相谈甚欢,看得贤安夫人和白夫人心里喜得直发痒,两人亲密之状充满了相见恨晚之意,无意中倒把正主儿沈娡靠后了。 “她有你这样一位侍读在旁点拨扶助,我也就放心了。”太子最后如是说。 “何须殿下特意嘱托,微臣忠心不悔,更不负旨意。” 太子微微一笑,说了两个好字。 当夜归家,田夫人特地命人点亮了许多海灯,把个房间照得如白昼一般,在闻言而来各房人面前展览着太子赏赐给沈娡的东西。 样样都是精美绝伦,一看就绝非凡品。用金丝束着的仙影纱,上用年贡按两算的茶叶,镶嵌满时下最昂贵时兴的猫眼石头面首饰,满箱的衣料,珍稀药材与各式内造金银工艺品,无一不昭示着太子对沈娡特别的宠爱。 “我也算是见过东西的,这次也算开了眼。”田夫人喜气盈腮,那情景仿佛是沈乐得了这些东西而不是沈娡:“以前六丫头得的那几匹纱藏得太好,这次我假公济私,给你们也摸摸瞧瞧,免得总挂在心里嘴上,看了叫人发笑。” 仙影纱这个典故用得好,几位因为此事嫉恨沈薇的小姐顿时展了面容,过来笑着凑趣。她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传闻中的纱,长长吁着气,像是了了什么心愿。府里的公子们兴趣大多在古物上,其中一个胭脂色碧玺砚台备受好评,据说是以前一位传奇女相留下的;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则对着一些珍贵的药材品头论足,暗自记在心里,盘算着以后若是要来讨,该拿什么换。 人走后,尽管沈娡一再表示田夫人和沈乐尽管挑心爱的拿走,两人哪里肯?最后都替她收拾妥当,锁放在她所住三间房里东边耳房里。 沈薇当夜没有去观赏,不过次日,那些惊人赏赐的细节在国公府内传的一清二楚,喜闻乐见,她没去和去了一样。恐怕……就连老国公都心里有数了,因为沈娡把一些明显不是给她的东西“孝敬”了爷爷。 老国公尚且没作出反应,沈娡房里的人已经率先乐翻了天。今天,服侍沈娡的奴仆们都分得了不少银钱赏赐,大概抵他们两个月的工钱。尤其是白蝉,还额外得了一对赤金兔子,欢喜得不行。他们合不拢嘴地聚在一起给沈娡谢了恩,一再表示今后也会死心塌地服侍小姐。 奴仆们看问题永远是实际的。先不说沈娡做不做得成太子妃吧,他们不管这个。就那一大堆明晃晃的赏赐,以后她手指缝里漏出点来,也够这些人受用的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衣食住行,没钱不行。太子来了这么一出,眼见着以后沈娡是掉不下去了的,懂得做人又很懂得做事,做下人的又不是签了一辈子的死契,铁打的奴仆流水的主,还不是能在任期间多捞一点的好么? 白蝉想得更透彻——沈娡以后发达了最好,携带着有了她的福气;即便不发达,至今她的嫁妆本也差不多够了,总之不是吃亏买卖。这样的小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那一对金兔子是宫中的手艺,栩栩如生,金光灿烂,看着格外招人喜欢。白蝉越看越得意,再看向沈娡的目光,已在不知不觉中安心又忠心了。 夜深人静之时,沈娡辗转难眠。 她的心跳有些快,手心也出了汗,身上却是冷的。入睡前她命白蝉点了太子赐给她的香,此刻满屋都是缠绵暧昧的气息,富贵灼人,迷晃人眼。 白天太子那悲伤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徘徊不去。她不喜欢在自己算计之外出现的东西,因为会感到不可控与危险。她实在想不出太子有什么悲伤的理由与动机,所以她有点怕。 而在此同时,睡不着的人还有另一个。 第24章 祭月 夏雷破空,夜雨不绝。 太子生母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青梧琴算是其中一样。世人皆知太子擅萧笛,很少见他抚琴,以为是不精通之故。今日他命人取了这琴在檐下,漫不经心地拨着弦,技艺之高超竟不逊顺妃当年。雨声低迷,琴声幽然,令闻者心黯。 东宫内有一个女官叫绿念的,生得貌美伶俐,又是顺妃生前所赐,故而一直很得宠。她不识字,更没学过琴棋书画,却敏锐地听出了太子琴声中难以纾解的悲哀,便自作主张,悄悄遣散了寝殿所有宫奴,燃起宁绪香,垂下晶帘,让太子一人静静。 太子止了琴,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弦上,半响没有动。 她长大了。 为什么她长大了呢…… 这个问题有点愚蠢,他自己也觉得了。孩子长大得特别快,特别是宫中的孩子。昨日还扯着他的衣袖撒娇要这要那的弟弟妹妹,今日就懂得疏离,拘谨地称他为殿下了。 在宫阙里活了这么些年,如影随形的除了服侍的人,恐怕就只剩下孤独了吧。 未被确立为储君之前,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他被放在贵妃处抚养。贵妃对他不差,不过还是把他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们默默划开了距离。来往贵妃宫中的那些母族高贵的兄弟姐们都不愿意和他玩耍,一直像是背景一样存在着他,时常窒息得不行。 糊里糊涂成了太子后,往日看不起他的人又变得诚惶诚恐,依旧没人真正地靠近他。 成年后,他便有了借口猎艳寻欢,借以排遣心中寂寞。可是为什么,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同他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他却感受不到她们的温度。好像壁画上的九天仙女,似神似鬼,他只能在另一端看着,伸手却是冰冷的墙壁。 可沈娡不一样。 大约是小郡来的,年纪小,也没见过大场面,泛舟会那天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陪伴着玩耍的人,一个给她点心和甜酒的人。 若有旁人看,那一晚沈娡的表现是很不好的。长时间冷场,不知天高地厚指使太子撑船,无礼,吃喝起来比服侍太子更上心,典型的小孩子心性,弄不好还要拖出去治罪。 可是她美丽,直爽。 她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别人不敢在太子面前说的话,她不怕他,在他的船上得到了简洁明了的快乐,而这快乐也传染给了太子,他能感受到那真实的愉悦,这愉悦全是他给的。他第一次尝到储君之位甘甜迷人的影响力,可以为一个孩子带来这样的夜晚。 他是把她当妹妹看的。在给她玉鱼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会长大的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亲眼看到她如花儿一般缓缓绽放之时,他的心中除了宿命感的失落,竟然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那个侍读,将来恐怕是要陪伴她一生的吧? 一生这个词,真是奢侈又美好啊。 太子一夜未眠,沈娡也没有睡好,两人心境截然不同,倒称不上什么心有灵犀。 沈令沉默了几天,府内气氛有些诡异。直到第四天,他忽的软化了态度,叫沈娡陪他用了一餐饭,沈薇不在场,听说是病了。 尽管之前受到诸多刁难和冷遇,沈娡并没有借机摆脸报复,而是认认真真地服侍着老国公。她早已打听好沈令的用餐习惯,亲手做了四样小菜和一个汤孝顺他。 这四样小菜每样都只有一点点,精致地摆放在碧绿的细瓷碟中,看着花红柳绿的煞是漂亮,实际上就是四种泡菜。 茄丁,红薯叶,雪里蕻,萝卜。 沈令举起筷子尝了一口,随即皱皱眉,拿筷子把四碟子泡菜都赶到了粥碗里,吸溜呼噜地把一大碗粥都吃尽了,意犹未尽:“怎么只有这么点?” “回爷爷,泡菜虽然开胃下饭,毕竟是咸辣之物,不宜多吃。” 沈令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没被亏着,不知怎么的,老了后爱好习惯和贫苦出身的劳动人民差不多,可以说是一奇景。 他哼了一哼:“得了,不是还有一道汤吗?我看看你又耍什么花样。” 沈娡掀开汤盖,雾气腾腾地上来了。沈令一闻到扑鼻而来的浓香味道,精神一振:“这是什么?” “老醋和甘椒粉调的鸡骨汤,性温不上火,也没什么滋补性。” 沈令呆了,重复了一句:“鸡骨?什么鸡?” “就是寻常配菜的肉鸡。” 沈令久久地看着这碗汤,直到它不再温热,表面浮起了一层油皮的时候才开了口:“之前,是我小看你了。” “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也变差了。” 沈令没作声。 “比起为了面子吃些不喜欢又不适合的东西,倒不如痛痛快快放下架子,给自己实惠。” 沈令的眼睛绽放出寒光:“你是在教训我?” “爷爷,这是忠言逆耳啊。”沈娡慢慢地跪下了。 “你这些忠言,我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沈令把微冷的汤一饮而尽:“告诉你小东西,支撑了这府里几十年的是我,不是你们这群兔崽子!和我讲利弊,析长远,你们还早着呢!老大一家把你留在府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清楚,但凡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左右我的意思。啊,太子喜欢你,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怕他!我……” 沈娡从怀里掏出玉鱼,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沈令的话戛然而止,他拿起那洁白莹润的小东西,眼神忽然变得混沌起来。 “殿下命我将此物交给父亲看,可我长久不回郡,远水解不了近渴,倒不如交给爷爷,也好替我拿主意。” 沈令恍若未闻,抚摸着这轻巧的小玩物,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往事。沈娡见东西已经拿出来,便恭敬地告退了。 在京都待了一年多,辅国公府里暗潮汹涌,各房所为何人,沈娡大概摸了个清。 老国公谨慎了一辈子,不想自己的儿孙过早站队得罪了错误的人,但是一个家族的*不是他一个人可以遏制住的。当初为了巩固沈家根基,各房的儿媳都是有背景的大家闺秀,如今倒收不了局。早知今日,那时候就应该都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不惹事,安分漂亮就行了。 他左右平衡,虚虚实实,不叫敌人看出自家人的意向。每当今上有意提携他的儿子们,他都拼死拦下,怕的是这些蠢货爬的高摔得惨,一大堆肥肉送上门去被那几位猛兽吞食。结果他越是这样做,今上对他越放心,恩宠越甚,好在只是赏赐金帛虚爵之类,没有再给他们家招风。 为何独宠沈薇,不仅仅因为她聪明懂事,是少数能体谅老国公用心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大房田氏一门皆与太子交好,三房齐氏乃是丞相党,因为支持人选不同,暗地已成水火之势,她身为长子的庶女,生母却是三房齐夫人的族妹。疼她不碍事,有时候还能帮上一些忙。 沈娡不是不能理解老国公的意思,可是,现在谁也不得罪,其实就是把谁都得罪了。 明睿帝得不到辅国公的支持,心中早已记下这笔账。虽然他同样也没支持其他皇子,可后来沈家还是没落了,不复当年名门世家之风,俨然落魄寒门。墙头草并不比敌人可爱多少,尤其遇到明睿帝这种脾气不宽和的,剥爵流放已是轻的了,要不是后来看在是她血亲的份上,恐怕还会更惨一些。 换一个角度看,或许老国公心中多少也猜到了这个结局,他只是不愿意冒风险去赌。比起满门抄斩,没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置死地而后生。历经风雨如沈令竟然也如此惧怕不能做出判断,如今局势之乱,尤此可见一斑。 话又说回来,太子给自己的玉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本一直贴身带着,岂料那丝线不牢,不小心落在沈乐房中。沈乐派人送回时也没说什么别的,只要她细心收好,等合适的时候再给老国公看便是。 老国公固执了许久,态度不大能轻易改变。沈娡也不急,慢慢等着消息。 接二连三的事件大大提高了沈娡在玲珑苑甚至南街的知名度,不仅邺安七子之首甘为侍读,据传太子也对她颇为倾心,为了她不惜打玉水书院和淑贞阁的脸,以私人名义造访玲珑苑,替玲珑苑造势。 消息传到裘琬茹耳中时,已是临近中秋。她本已心如古井,听闻常之霖做了侍读后与其他情人彻底断了一事,还是略有动容。 裘琬茹本是个优秀之人,在闺阁科举中名列前茅,眼下在三皇子宫中担任女史一职,众人皆传闻其十分受宠爱,不日便要高升。她一个月方能出一次宫与家人团聚,其他时间都在宫内忙碌,又有意避世,所以这才得知晓晚了。 “是吗?”裘琬茹面无表情,许久才低叹一句:“想必,是个极为出色的佳人吧。” “年纪尚小,听说容颜甚好。”与她交好的蔡女史有姊妹在南街读书,知道得算是详尽:“别看人家小,手段可不错呢,连东宫那边也是青眼有加。东宫下访玲珑苑,召见常公子也没为难他,反而相谈甚欢,那情景别提多奇怪了。能同时搭上两个人,这两人见面还不翻脸,何其高明!” 裘琬茹没接她的话,道:“他真个改了性,不再和其他人来往?” “还能有假?要不是有殿下镇着,说不准迟早有人上门去掴她了,哈哈哈。” 裘琬茹默然,半天才笑着说了一句:“看来,他的缘分在此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心里就没有不舒坦么?” “都是过去之事。” 裘琬茹和蔡女史闲谈了几句后便各自回了住处,蔡女史没能见她失态模样,心中有些悻悻,随即了然——听说她和三皇子一直有些什么,果然旧爱不及新欢嘛。 焦琳对沈娡的态度已是天壤之别,中秋月祭将至,她唯恐沈娡想起旧事不快,特意免去了她的劳作之职,还举荐她和松堂的学生一道代表祭月。 松堂作为肄业堂,能升到这里头的小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绝非泛泛之辈。往年祭月通常是在此堂内选取三位,如今听说可能要硬生生挤掉一个名额,□□一个空降兵,还是菊堂的,简直是前所未有。 明面上,玲珑苑有玲珑苑的章程;暗地里,学生们之间也有自己的规矩。松堂的学生向来比其他四个堂的学生要高人一等,因为只有她们才能算得上玲珑苑真正的学籍拥有者,其他堂充其量是预备班罢了。 玲珑苑作为皇家钦点的女学,有学籍的人就有资格参加闺阁科举,女子的科举内容和男子科举差不多,就是形式简单一点——初试,复试和殿试。 在初试之前有一个广考,名字叫考,其实不算考试,严格来说是资格获取,有三种人可以参加闺阁科举的初试:一种是像玲珑苑松堂学生这种获得正规学籍的女学生,一种是宫中女学监不定期在京都以及其他几个大郡举办的“小初试”优胜者,最后一种便是一品以上官员或者贵族推荐的人,每人一年可推荐一位。 谁言女子不如男,每届闺阁科举所出才貌兼备之辈非常多,其中大部分人如今皆在京都或者外地任职,考核上上等的也比比皆是。 只可惜,参与科举的女子基数完全比不上男子,女官总体数目不到男性官员的百分之一,担任的职位也甚少有实权,多是礼仪掌库之司,故而这一股蓬勃的“女流”未能形成大气候,反成为一些风流男子的暗慕意yin对象罢了。 说回玲珑苑的学生“潜规则”,松堂的学生看不起其他四个堂的学生,同样松堂内部也有等级划分。每个月的考核,平常活动的表现都会被记录在册,平时不给你排名次,一到重大节日就现出来了。主持典祭的自然是最优秀的人,重点参与的也算是有头有脸之辈,就算是纯围观负责拍掌喝彩,座位的先后次序也有内中门道。倘若谁不幸坐到了最后头,就会被恶意开玩笑:“你若是有姊妹在竹堂,倒是方便聚聚呢。” 是的,再往后头就是其他堂的人了,听了这句话的人肯定一晚上都笑不出来,时刻担心自己被刷出松堂,重新来过,白费心血。 尽管最终焦琳的举荐被白夫人驳回了,这件事还是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焦先生这些年太顺风顺水,恐怕也是得意忘形了。” 白鹭厅一向是松堂学生课外聚集地,其他四个堂的学生在入学初就被教导过要远离,故而此处一向能放心说话。 “按理说她也不至于这样没见过世面。不过是太子新宠,有什么好得意的?钦定的太子妃还在淑贞阁里呢。” “听说,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好字?什么叫好字?轻容姐姐久不外传书作,这才渐渐消了名声,不然哪里有她献作的份。不过是出生小郡里的不得宠庶女,能请到什么名家,寻得什么古帖,无非是临摹几张烂街旧作罢了。轻容姐姐自幼师从陈夫人,常得其夸赞,她拿什么去比!” “就是,即便字写得端正一点,那又怎样?被赶出去后再回来这半年,可曾见她有过什么拿得出手的诗作?显然不擅此道,愚钝平庸之辈而已。” 李轻容本在安静看书,旁边这几位的声音越来越高,她只好合上书,慢慢往外踱去。 “你也出来了?” 栏杆边上站着一位黄衣女子,见她不胜其烦的模样,笑吟吟道:“我早就受不了了,亏得你还能看进去这么久。” “不知她们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不是已经被驳回了么。即便不驳回也没什么,松堂就那么几个人,天天都看腻了,我也想看看新来的妹妹,听说很漂亮呢。”李轻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 “别往心里去,她们家中境况比其他人差一些,故而格外自矜松堂身份,不然何以自处。”黄衣女子想得通透:“不过,另外两个祭月的人我就说不准了,这人嘛,都是喜欢贬低他人抬举自己的,一旦习惯了轻视他人,如何容忍其与自己并肩呢。” “我本不爱写字,每次写得不好就被狠打手心,方落下旧疾,每出废帖就会痉挛不已。当初是家里非要我拿学籍,才勉强靠字混进来的。”李轻容愁眉苦脸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让大家忘记我写字这一茬了,偏偏她们又要提起,要是被那两个人听到,不知道怎么麻烦呢。” 黄衣女子大笑,拍了拍李轻容的肩。两人杂七杂八地交谈了一会儿,最终携手而去。 第25章 绿叶 在探得沈娡的确与太子有若干牵连后,资深太子党成员之女易潇潇与她的感情可谓是一日千里,每日同吃同玩,同进同出,只差同席了。 接触得多了,沈娡发觉易潇潇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人。 她博览群书,过目不忘,学识广且精,似乎天底下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事,也很少有她学不会的东西。用徐先生的话来说,她不是看书,而是“吃书”,但凡看过一遍就不会再看第二遍——大多已在肚子里了。 除此之外,她还是罕见的绝对音准,就连苑内的声乐先生也以她调的琴音为标杆;心算水平堪称天才,账房里的老算师还没来得及拨算盘,她就能把数目准确地报出来了;骑射绝佳,曾女扮男装通过了武举…… 更可怕的是,对于一些古人无法理解的现象,她也能也能根据自己朴素的物理,化学观进行解释,而那些理论与沈娡所掌握的科学知识不差太多。 只可惜这样的奇女子生错了年代,她众多才能中受到认可的只有几样,其他的不是被认为旁门左道,就是无聊九流末技,还有些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见解,若不是她的父亲厉害,恐怕易潇潇早就被当做异端收拾了。 沈娡是穿过来的人,自然能用不一样的角度看她,受过后世教育的沈娡显然更能理解这个超出时代的女天才,若说一开始的接近易潇潇还有些功利心,那么到后来,两人的感情更类似于知音之间的惺惺相惜。 “和你越熟悉,反而越摸不清你。”沈娡打趣易潇潇道:“这世上可有你不能之事?” “多了去了。”易潇潇反击道:“譬如,和你一样美若天仙。” 虽未能让沈娡参与祭月,焦琳还是竭力替她谋了个轻松体面的活儿,在祭月时结花。这个活和当初的剪花可谓是天上地下,按照焦琳的说法,她到时候只需从梅堂的学生手中接过花插在供奉的大花瓶里,然后便只用端坐在旁,娴静优雅地观看接下来的仪式。 易潇潇分得的任务是剪纸,祭拜的树上需要挂满各式各样的车马小人图案。她不愿一个人枯坐,便抱了彩纸和剪篓来寻沈娡,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把彩纸剪出各式花样,时不时比一下谁的图样精巧,谁的手工细致等等。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人推门进来。只见此人身着月白衫儿,银色长裙,挽了一个低髻,髻上仅簪了几朵珠花,看起来很有小家碧玉之感。 “原来有人了。”她笑着说:“不知两位姐姐在此,得罪了。” 易潇潇说:“此处本来就为公用,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姐姐说的是,只是我须寻个安静地方,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去料理。”说罢掩门而去。 易潇潇皱了皱眉,沈娡见状问:“你认识此人?” “她叫张书盈,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以后你离她远一点。” “是。”沈娡把那女孩儿的容貌模样记在心里,暗暗上了警钟。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祭月这一天。 沈乐因稳重稳妥,被派遣掌管祭祀所用的器具,忙得分不开身;直到当日入学前她才发现自己顾此失彼,犯了一个大错。 “是我不对,忘记提醒你。”沈乐大为头疼地看着依旧身着学服的沈娡:“今日该穿素白色衣衫,你去年未曾参与,不曾制得,我竟然没想起。” 沈娡也犯了难,因怕老国公忌讳,她连在灵慧观时穿的斋衣都没带回来,平日衣裙虽然大多素雅,却没有完全是素白色的。衣料倒是有几色上好的雪缎,可眼下哪里赶得出来?别的姐妹不见得会有,即便有,也肯定不合身,像沈娡这般窈窕优美身段的还属少见。 就在两人发愣之时,明松带人送了节礼过来。 在苑内,常之霖的冠服用具皆由沈娡置办,出了玲珑苑,沈娡总能收到常之霖各式各样的回谢之礼。偶尔沈娡会觉得那些礼物过于贵重,因此深感不安,常之霖的答复也十分巧妙。 “你我在苑内为主仆,出苑可视作忘年好友,义亲兄妹,这些东西于我来说并不算十分艰难,若执意推辞,倒是提醒我不该逾越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娡也不便反驳,她知道常之霖不喜欢自己回馈冷冰冰的昂贵礼物,便多亲手制了家常物件或点心送过去,那边果然甚是欢喜。 “你来的真巧。”沈乐心存侥幸,对明松说:“常侍读一向周全,我却不敢指望他能算到自家小姐今日没有衣服可穿呢。” 明松有点不明就里,听到‘衣服’二字后憨憨笑着说:“可不是巧么,公子命我送衣衫鞋袜过来,我还想不通,咱们家小姐哪里缺这个呢?如今听起来似乎有些原因。” 沈乐和沈娡皆是眼前一亮。 明松指挥着几个婢女把东西一一放在桌上,其中有两个方形的青木盒子,一个长方形的香松盒子,一个圆形的檀木盒子,皆香气扑鼻,纹饰讲究。打开后,只见是一套素白色珠纱玉锦衣裙,裙摆处有银线绣制而成的菊松图案,配套的鞋子和首饰也显然是精心特制的,雪白细砂绕城的纱花,羊皮高帮绣菊鞋,清一色珍珠头面,皆是京都内名匠之作。 沈娡穿上后很合身,整个人美得出尘,明松看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是我白担心了。”沈乐笑着重赏了明松,沈娡也叫白蝉拿了最好的荷包给他,明松恋恋不舍地走了。 大景亦有广寒宫之说,祭月这日满园都是素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香气袭人,好似月上仙宫。小一点的女孩儿们尤其高兴,今日的课业皆是免了,庄重的祭奠是晚上,白天就是尽情玩闹,她们在树下铺毯披盖,抚琴的,吹笛的,排牌,下棋的也有,洋洋散散宛如假期聚会,实在是热闹得很呢。 侍读们亦是换了雪色新衫,其中好几位多是其服侍的千金亲手所制,看起来气质非凡。沈娡念及这一点,不禁有些惭愧。 原本她以为常之霖的月祭衣会和他给自己准备的一般华丽,岂料他今日只穿了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素长衫,比之平日穿的学服都不如。 “劳你送衣服与我,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为何你穿得如此随意?” 常之霖微微一笑:“今日是女子佳节,小姐更是祭会上的吃重角色,侍读本为绿叶,怎么可以喧宾夺主呢?” “你这样体贴周致,真叫我无地自容,何德何能。”沈娡由衷感叹。 “你也无需过于纠结。”易潇潇不知何时出现,打趣道:“你们家这位侍读虽穿普通衣衫,美貌却不逊在场其他女子,若是再用心打扮,恐怕真个要喧宾夺主了——尽管彼主非此主。为何我不愿意带侍读,就是因为这些侍读竟然没一个比我姿色更平庸的,简直自寻苦吃!” 此话一出,不远处几位小姐心中一咯噔,有些改变面色。她们也是侍读容貌更甚于自己的典型,易潇潇本是自嘲,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们觉得那些话都是朝着自己来的,纷纷羞惭散去。 易潇潇和沈娡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两人寻了个平阔草地,常之霖将地席铺了,又摆好了预先备下的果盘茶具,两人借着柔和的天光下棋玩耍,时不时叫常之霖也来对弈几局,十分痛快。 贤安夫人久不理苑内之事,今年中秋,照例接了白夫人入府一道聚宴赏月。她命人在房中设酒,退下了所有奴仆,仅和白夫人互酌。 “焦先生一向能干,这次却差点捅娄子。”贤安夫人声音疲惫:“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少年,她这样,叫我很难放心。” 白夫人亦有同感:“一代不如一代……”未罢,她收了声,感觉此话有刺贤安夫人之嫌。 贤安夫人丝毫不以为杵:“可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么!我一向自认为比不上良馥夫人一丁点儿,她以前也时常在我面前感慨自己不及前任苑主镇国夫人呢,我是这么想的——在我看来,良馥夫人已是世间少有之人,那传闻中的镇国夫人,乃至创办玲珑苑的那一位,又该是怎样的人呢?” 白夫人笑道:“这倒是奇了,你身为苑主,却不知此苑根基来历。” “怕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咱们苑的内史从良馥夫人前任处便断了。”贤安夫人沉吟许久:“话说回来,那个叫沈娡的女孩儿,你叫人多加留意一些。” “不消你说,我已经着手去办了。”白夫人说:“我在宫中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咱们苑……恐怕不是毁在她手里,就是成在她手里。你必定觉得此话有夸大之嫌,我却不介意先把话留着,只待将来应验。” 贤安夫人点点头,幽幽叹息:“怎么会呢?我也是有同感。是福是祸,还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啊。” 第26章 河东 到得下午时分,无忧无虑玩耍的学生们都开始渐渐四散而去,各司其职筹备晚上祭月之事。沈娡见易潇潇告辞,周围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不想再留下独显悠闲,便让常之霖收了棋子,二人回了往常练字的湖心亭。 这亭子风光绝美,本是诗情画意之所,沈娡开口就来的话却让常之霖一愣。 “前少府监倒台,家中资产之多令人咋舌,如今官中折现拍卖古玩地契等物,我身为女子不便出面,还需你从中帮忙呢。” “这个倒是没什么难处。”常之霖问:“只是,不知道小姐想要什么?其实前几日我已买下了他家里收藏的几样玩赏之物,虽不值什么,倒也声名在外,想必是有趣的东西,正准备给小姐送来。” “多谢你费心了。”沈娡微微一笑:“不过,我想要的,是河东那几个郡的田庄地契。” “……河东地契?” 大景除了京都之外,其他郡县皆按道划分,著名的有河东,河西,京力,长祥等道。河东之地丰饶肥沃,气候合宜,一直是大景主要的产粮区域,购置那里的庄子比别处要贵很多,但也比别处要划算得多,因为同样大小的田庄,河东这边田庄所出的粮食果蔬家畜硬是要比别处的多几倍,质量也是上上等,无可挑剔。 按理说,少府监在河东的那些个庄子应该很受欢迎,早早被拍走了才是,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大景眼下正处于鼎盛时期,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故而粮价不高,只要不是懒到无可救药或者残病之人,靠力气是绝对能吃饱饭的。京都乃浮华之地,权贵间豪奢攀比之风很严重,能参与拍卖的官员们全都是有家底的,大家都只对那些珠宝古董以及稀世藏品感兴趣,地契?夹在一堆好东西里头拍那个,有些不上档次啊。 而沈娡有她自己的考虑。 俗话说产业以田地为本。她现在空有一堆金玉之物,却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田庄的收益虽不像其他不动产那样暴利,却胜在稳妥,地契这种东西的所有权在大景还是很受保护的,转户的手续十分复杂繁琐,条件也很严苛,基本上除非是犯大错被抄了,被抢走骗走的可能性不大。有些大富人家子孙后代无能,失了官职,不擅经营倒闭了行铺,变卖了家宅宝物,大多以此为最后的退路,在乡下吃租子了此残生,好歹没饿死。 说起来也要怪大景连着盛世这么久,大家都没了忧患意识,只有经历过兵荒马乱之人才知道生存之本有多么重要。沈娡心怀长久之志,岂能身如浮萍,不堪一击。常之霖不大能理解沈娡的想法,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果断答应了。 日落西沉,玲珑苑内点起了灯烛,祭月典也即将要拉开序幕了。 和别家女学临时搭建厅台不同,玲珑苑有专用的祭月楼,位于花园小林中央,平时多封锁不许闲人入内的。这楼设计得很巧妙,中有螺钿长梯,敞阔大厅,无墙壁遮掩,从外面可以轻而易举看到里面的情形,很像后世的圆形多层舞台。 想来也是,此楼如此精巧,很难容下苑内数百学生,即便全部簇簇挤进去了,绕成一圈,祭祀之人倒成了被观赏的戏子,有*份。故而贤安夫人派人在周围设下座椅屏障,比着台阶矮一肩,顿时显得体面漂亮。 楼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楼内也是别有一番熙攘。松堂里二十来号人,再加上沈娡和另一个女孩儿,怎么看都不会冷清。祭典开始之前,四周的帷幕是不掀开的,故而此刻祭月楼看着和其他楼无异,宁静雅致,熏香渺渺。 除去现在苑内的学生,已经从玲珑苑毕业的学生们也纷纷遣人送来仪礼及供奉之物,给祭月台添桌。这些女人大多地位尊贵,出手惊人,送来的东西无一不别出心裁,珍贵难寻。 其中最醒目的乃是华亲王妃送来的嵌珠帷纱,是用来披在月神像上的,约三十多尺长,用天山冰蚕丝和纯银丝织就,细密繁复,珠光宝气。此帷纱呈斜菱花网状,上面有数百粒圆润的洁白珍珠,粒粒饱满光泽,显然非凡品,这样的好珠子单拿出去估算就值不少,更何况是这样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难记其价。 “为了压下宫中那位大人,王妃还真是下足了功夫。” “看来,她俩在学中就已不合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沈娡专心低头看书,两个捧着银花瓶走过的松堂学生的交谈却一字不漏落在她耳中。 除去供奉之物,这些贵夫人们也不忘给松堂的后辈们准备了礼物,譬如内造的丝绸衣料,属国进贡来的茶叶,宫中时兴的点心等。人人有份,不分厚薄。 每逢此时,松堂大部分人都极为志得意满。东西不算什么,贵在体面,那些素未谋面的夫人们如此看重她们,还不是因为她们前途无量,大可结交?虽说每年初试之人如过江之鲫,最终飞黄腾达的人就那么几个,可没人会怀疑自己将来不是其中一个。 皓月当空,万事皆备。 祭钟敲响时,原本热闹的祭月楼霎时寂静无声,唯有清风习习,月影轻摇,大香炉内掺了蜂蜜的“月神香”一股股地弥漫至更远的地方,甜美清凉,恍若仙境。 仪式每年都是固定的,老人儿烂熟于心,新来的人也早都打听好,记在腹内,故而没有什么纰漏。 捧贡品,献花茶,系神树,念祷词,进香。 代表苑内众学生进香的是松堂的钟芮迟,包括今年在内,她已连续三年担当此重任。钟芮迟是国子祭酒钟碌的嫡出千金,她的母亲曹氏出身名门,是大名鼎鼎郑国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这曹氏托母亲的福,从小就在皇宫进出自由惯了的,和现今几位老亲王,长公主们十分亲密,宛若同胞兄弟姐妹,今上亦是另眼相看,其夫能够担任国子祭酒,除了自身才识过人,与她在皇室的脸面也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钟芮迟的五官分开来看并不惊艳,聚在一起却有种特别的美感,令人心生仰慕;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她额头略宽,不过这也一向被看做是智慧的表现,无可指摘。再细看,只见她肌肤白里透红,身材纤侬合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与生俱来的稳重与自信。 祭台上三人因身份不同,衣着打扮与他人比要更加华丽厚重一些,钟芮迟的长裙更是少见的雀尾摆,微微拖地,雍容大气,十分衬她本人的气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玲珑苑第一学生的身上,唯有沈娡的目光一直在暗中跟随她的侍读——白祁。 白祁容貌柔美,偏似女性,面上时常挂着恬静的笑容,话不多,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进士出身,擅画飞鸟,其他的便没什么有价值的资料了。 在才子云集的玲珑苑侍读堆里,白祁实在不显眼,可这样一个人,为何偏偏被钟芮迟挑中了呢?沈娡在看到钟芮迟第一眼时,便觉出此人不可小觑,故而对白祁也多存了几分注意。 今年的祷词由钟芮迟所作,李轻容誊写,沈娡因传花之职离那文表很近,便看了看,果然俊逸流畅,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功力深厚,笔法风流潇洒得紧,可谓书法中的上等品。 至于祷词,多用古调,沈娡不大能看懂,唯觉钟芮迟诗词方面钻研得的确够深,她所不及也。 最为壮观的乃是钟芮迟带着众学生齐齐下拜的场景,白衣飘飘,整齐划一,看起来好似西王母宫中仙子神女齐聚一堂,说不尽的恍然若梦。 祭月礼连着举办了两天,总算圆满结束,在此后玲珑苑接着放了一个三天的小长假,以供各位受累的千金们调整歇息。田夫人旧疾复发,沈乐及其兄长在京都外的家庙中侍奉母亲,沈娡闲居家中,受易潇潇之邀到易家的别庄小住,期间波澜不惊,并无他事。 开秋后,徐先生开讲《女识》,菊堂内哀声一片。 这书相对于其他经卷而言非常晦涩难懂,量也非常大,分三十六卷,摞起来差不多有一人高,但偏偏是闺阁科举里最重要最关键的部分。基本上只要把这套书死记硬背个一半,就等于半只脚踏入松堂了。 沈娡很早就把这本书翻了不下数百遍,无论看多少遍,她都深深觉得写这本书的人是个奇葩。 杂,乱,匪夷所思。 第一卷还像模像样地写了点三从四德类的东西,第二卷竟然不知不觉歪到了高等数学里头去,第三卷,四卷就开始胡来了——道德经,佛法,水经注……一直到最后齐民要术,小说鉴赏大杂烩结束,几乎闪瞎了沈娡的眼。 这还是她站在几百年后巨人的肩膀上才看出来的本质现象,景朝的女子对此书可是膜拜至极,因为很多都看不懂,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我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并不是说这套书没价值,作为百科全书来看编撰得还是很有水准的,关键是,用不上。 玲珑苑里的学生们大多是把学籍当做嫁妆的必要部分,将来给自己长脸加分的,想借此获得个人权势的并不多。即便做了女官,也是清贵闲职之流,顶厉害的也不过是小范围宫廷人事方面的,纵然花费心血掌握了这些知识,也完全无用武之地。 更何况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写书之人和现今教书之人之间似乎脱了节,就连学识渊博的白夫人,徐先生等人也时常迷惑,不能参透其中奥妙。她们所能做到的无非是背的滚瓜烂熟,想进一步详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得知此套书出自于数百年前一位奇女子时,沈娡不禁苦笑,恐怕也是个穿越者吧?既然她能过来,不见得别人过不来。 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活着的,最后结局又是怎么样呢。 沈娡交给常之霖置办田庄的银票数额很惊人,常之霖起初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钱,后来转念思及太子,便恍然,利落地拿下了所有河东的田庄地契,见有剩余,便把其他郡的好庄子也买下了。祭月假之时,他本想邀沈娡去常府的庄子游览农家风光,得知被易家接走后,想起她的几件不便之处来,便替沈娡购下了前少府监在京都郊外的一个小田庄,对她只说是打包一并买下的,只字未提真相。沈娡去看过一遍,非常喜欢,见她喜欢,常之霖也欢喜。 这田庄太小,并不产粮,原先止是送些应季果蔬到少府监府上的,还有几块花田,庄子上下合起来不过十几个奴仆,看着略为萧瑟。好在恰逢丰秋,庄内瓜果玲琅满目,各色秋菊也开得很是茂盛。沈娡叫人把顶好的挑出来分送给国公府各房,其余的都拿去卖了。 出于一些原因,这批果菜鲜花是以清水郡那边府里的名义送去的,各房都打赏了白蝉,也回了些礼物,私下还赞叹殷夫人对庶女仁厚,这么久了还记得替她笼人情,人前面子做得真足,不愧是出身鹤川。 “这花儿真漂亮。” 沈乐命蕙娘把沈娡送来的小金菊放在细嘴长腰对耳银瓶中,左右观赏,喜爱之情洋溢于表:“如此蓬勃朝气的花,很少见呢,我看啊就放在桌上好了。” 沈娡有点意外:“姐姐喜欢就好。” “听闻常侍读最近购置了不少地,他们府从不缺这个,我琢磨着大约是你的主意,这些东西恐怕也不是清水那边来的。你哪来的银两,莫不是把太子给你的赏赐都变卖了?” “姐姐放心,只是出手了未曾入册的金银,以及一些殿下属意换取现钞的东西。那些珍贵罕见之物都保存得好好儿的。”沈娡不慌不忙地解释。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卖,那些东西还得留着撑场面以及赏人,太子早考虑到这一点,在某个箱子的夹层里放了整整齐齐一叠银票,真是体贴入微。 “你做事我还会担心这个么?”沈乐笑着点了沈娡一下:“我就随口问问。那些都是好东西,卖了可惜,你以后要是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是,我虽不阔绰,手里还有些私房。” 沈娡似乎是被感动了:“多谢姐姐,其实也不是别的,就是近来想着自己年岁渐长,生母那边却未曾留下过什么东西,就只好趁着手里头还有,就给自己攒一点安身立本之物,撑撑底气,将来也少累家中些。” 沈乐点点头,叹息:“我这府里的姐妹们,要是有一个能赶上你一半就好了。” 沈娡笑:“姐姐这话就是抬举我了,别的不说,六姐我拿什么去比她。” 沈乐淡淡一笑:“她好是好,但在顾家这方面还是虚了点,说到底还是个自私之人。” 两人正说着,白蝉忽然急促促地进来了,她先告了罪,尔后对沈娡说:“老国公那边的管家刚刚过来了,说是要小姐伺候今天的晚饭哩。” 沈娡说:“这才刚过午,迟会儿去也不碍事。” 白蝉苦着脸:“老国公点名要小姐准备今晚的饭食,就用刚刚送过去的那些东西。” 沈乐和沈娡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准备饭食和带几样东西过去“孝顺”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之前提及过,老国公吃饭的排场不小,调度一顿晚饭并不轻松,即便是府内做惯了的厨子也要提前许久才能办得整齐,有时候沈令心血来潮要早点开饭或者吃一顿全新风格的东西,厨房里就会惊得鸡飞狗跳,惶然不知所措,因为老国公脾气上来的时候相当可怕,能往厨子身上扔砧板。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沈乐打趣道:“你可是个忙人了,日后想和你共餐不容易那。” 沈娡笑着告辞了。 沈令坐在屋内,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不断摩挲着那个精巧的玉鱼,眼睛却并不看它,只茫然地盯着前方空中的一点,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没看。 和上次相比,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了。沈娡给老国公准备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半素宴——南瓜粥,蒜泥芹菜,玉米小窝头,炒苦菜,凉拌三丝儿,凉拌笋瓜,这些是新收拾的菜;旧例饭菜点心和往常一样,有金玉满堂,荷叶乳鸽,火腿蒸燕菜以及酱渍鱼皮,粳米粥与碧米饭依然不变。 “你这丫头,心思太深。”沈令吃得很高兴,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开始挖苦沈娡:“我吃你这一顿饭,肚子里不知道要百转千回多少次,总觉得你菜里有菜,饭里有饭,话里有话。” 沈娡天真一笑:“爷爷想多了,不过是看有新鲜的东西,就地取材,给爷爷换换口味。” 吃完饭后沈令又变得沉默了,沈娡也不急,轻轻地帮他捶着腿,祖孙俩各怀心思,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把这玉鱼交还给太子,再向圣上为你求一个太子良娣的名分,你看如何?” 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是一个很吃重的位子,将来太子登基,最次也能位列四妃之一,运气好的也能母仪天下。就算是沈家的嫡女得了沈令这个承诺,也必定会欣喜若狂,可沈娡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让沈令心中有些发毛。 “太子将此物交给我,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沈令扬扬眉毛,表情古怪:“莫非,你以为这个是定情信物,可以让你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怎么会呢。”沈娡笑:“虽然不知道这个玉鱼有何深意,但是殿下给我此物,定然是无关风月的,这一点我心中有数。太子良娣之位我不敢当,也不愿当。” “那你想要什么?”沈令盯着沈娡的脸,不打算放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孙女只想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站起来,为家添光,不累父母,亦不累自己。”沈娡含泪道:“贱民之血是我一辈子改不了的东西,我不愿嫁人生子,将来使儿女怨恨自卑,但求能谋得一官半职,衣食自足,不求他人,老后自有官府赐棺发葬,便是到头的好处了。” 沈令略微有些震动。 沈娡这番话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什么都猜想过,却差点忘记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贱民这件不可说之事。忽然之间,沈娡的固执与算计在他眼里也软化成了倔强与谋求,除了觉得她倔强过头这一点之外,其他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傻丫头,你天天就想这些东西?”沈令恨铁不成钢:“不管你生母是谁,你都是我们沈家的人,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能低贱到哪里去?自古儿女从父,你这人物,想嫁个好人家也不算难事,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爷爷说的,和我平常听的可不一样。”沈娡寸步不让:“虽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当面看低我,可是兄弟姐妹玩闹间动了气,常有辱骂的,可见并非丝毫无损。即便是学中,我也是战战兢兢,忌讳得很呢。” “我也没说完全没事儿!”沈令气得差点吹胡子:“你不懂我的意思,就算有事儿,那也不是大事儿,有我给你撑腰,啊,太子良娣都做得,有什么做不得?” “我不想做太子良娣,我要做女官。” “你这糊涂孩子!女官有什么好的,不嫁人只是带头发的活尼姑罢了,你还不如去做道士呢!”沈令话刚出口,忽然眼珠一转:“既然你不想嫁人,那也行,我替你求个道士封号,再替你造一座观,让你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做里头的主人,好不好?” 第27章 霓君 沈令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娡微微发愣的那一瞬间,顿时觉得自己击中了其要害,陡然精神一振。 “女道士!多么好啊!关起门来你最大,活着的时候想干什么没人拦你,死了的时候自有人替你捧灵摔盆,无论你怎么胡作非为,最终都落个活神仙的名分。我会替你修造一座顶好的道观,再买他几十个清白人家的小道姑去服侍你,每年观里的香火钱全归你,柴米钱从我的分子里出,待我死了,再挪回公中分摊,你说好不好?” 沈娡的样子明显是心动了,沈令松下一口气来,暗自点了点头——自己这一手急中生智干得不错。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让她出家……两全其美呀。太子良娣这种事也太好说话了,老了果然脑子就转的不快,险些让她占了大便宜。 “谢谢爷爷一番心意。”沈娡感动地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好。” 沈娡走后许久,沈薇才走入沈令房内。沈令软在榻上猛抽水烟,屋内只有丹大娘服侍,烟雾缭绕的,看不清东西。丹大娘见六小姐进来,忙端起茶盘汤碗走了。 “为什么偏偏看上的是那个糟心丫头!”沈令大虾一般一会儿缩着身子一会儿展开的,显然气得不轻,只顾嚷嚷道:“若是你多好?随便换这府里哪个女孩儿,也比她省心千倍万倍!” 沈薇轻轻替爷爷顺着气:“娡妹妹……犹嫌不足么?” “她倒是不贪心太子妃之位,偏偏想去做女官。”沈令焦躁不已:“女官是什么?最招风的破事儿!好处拿不到多少,白白树靶子给人放暗箭。她也不看看,如今朝里那几个数得着的女官都是什么背景,一人受罪,全家不累,怎么是咱们这种人家比得的!” 沈薇听到女官二字后眼神有点闪烁,沈令只顾自己发泄,并没有发觉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孙女儿神情已然变了。 “太子也是个糊涂蛋!这么贵重的东西,偏偏丢在火坑里,都是命啊!” “爷爷别气着自己了,身子重要。”沈薇柔声劝慰道:“改日我再帮着劝劝她。” 沈令翻了个身:“你去找她,老五不和你急眼么?” “这个到不至于,都是一家的姐妹。” “哼!那你看着办吧!我是觉得你也是白费功夫,这丫头,油盐不进!” 沈薇微笑着给沈令捶着肩,心思散在满室烟雾中。 转眼间便是秋深天寒。玲珑苑内的学生皆换了应季学服,放眼望去满园不再是葱青水绿,而是活泼娇妍的杏红色,颇有田野丰收时的烂醉风光。 月祭过后,苑内又来了几位新学生。这几个女孩儿年纪都还小,家里才开了蒙识字的,过来这边还需带着贴身乳母,在梅堂外随时待命。毕竟出身大家,几位小姐都挺乖巧懂事,虽难免娇生惯养,却也懂得尊师重道,礼待前辈,但是其中一人的伴读却十分与众不同,几乎把她家正主儿的脸丢尽了。 这个伴读叫霓君,是郡里乡绅的女儿,此番借着京都亲戚家的便利死活要求跟了表妹过来的。她比表妹大五岁,做起事来却不及表妹一半,几次因无知闹出的笑话让那个小女孩儿羞愤欲死,偏偏又不好开口教训得。 “我听说,常公子在这个学里?”她虽穿了学服,外面却又套了件月白色广袖衫儿,颜色冲突不说,样式看起来亦是不伦不类的。不知道那衫儿被薰了多久,行动间浓烈的香气四逸,尤其是她故作文雅地摇动扇子时,简直就像一个会走路的大香炉,人人避之不及。 “我虽然出身乡下,常公子的诗还是读过不少的,其中好几首真是深得我心,若我将自己的见解讲给他听,恐怕他也会引为知己。侍读是伺候人的事儿吧?那他见了我,是不是该端茶倒水呢?” 梅堂大多是小孩子,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其中几个稍微老成点的又很看不惯她这幅做派,便装作没听到,将她晾在那儿。 霓君也不觉尴尬,嚷着要她表妹带她去见常之霖。 “姐姐你不要胡闹。”她表妹道:“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安分点的好,要是惹出什么事儿,我如何和姨母交代?” “哎唷,能出什么事儿?你家里做着那么大的官,谁敢来欺负我们?” 霓君的表妹真个是有苦难言,她的姨母也就是这霓君的母亲,是个相当顽固愚蠢的妇人,也很护短,若不是她执意要把自己同样愚蠢的女儿塞进来,她也不会这么心烦意乱了。 见劝说无效,又被她嚷得头疼,表妹只好拿起书捂着耳朵读着,不再理睬霓君。 霓君见此,便趁先生不备,找了个机会溜出去了,此事被坐在靠门口的那几个学生看在眼里,有的不愿意管闲事,有的则坐等看热闹,便都缄口不言。 霓君初次来玲珑苑,很是被苑内瑰丽的风光给震住,她无拘无束地逛了一阵子,真心觉得样样都好,样样都只应天上有。经过小桥流水花圃时,她见一朵花儿开得格外艳丽,便折了簪在头上,对着池塘照了照,甚为满意,心想:咱们家在郡里也算是上头的人家,宅内景色也时常有人来赏的,如今一比,真个是跌在泥巴里了!这么好的地方,即便是老死在这儿,也没什么遗憾的。 按理说,乡绅人家的千金虽比不上京都贵女,也不至于如此惹人发笑才是,为何她如此呢?说起来也是可叹,这个霓君是家里唯一的独苗,从小就被父母宠坏了,经常想什么干什么,口无遮拦,做了错事不但不会被骂还会被鼓励,故而一日日往歪里长了去。她进京不多,几年前头一次入京便遇到了携美游玩的常之霖,登时惊为天人,闹着要嫁与他为妻。她的父母即便再宠爱孩子,也无力满足这件事,只能用各种好话将她稳在家里,说是要她再长大些,知书识礼些,人家才中意呢。 霓君一向不爱读书,用过头号排笔蘸酱烤鸡翅,砚台压帐子角,墨水涂眉什么都习以为常,被父母这么一哄后,居然开始认认真真地读起书来,斗大的字也学了几箩筐。她的父亲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儿竟然能潜心念书,忧的是不知将来如何兑现承诺。大约是神佛听到了他的日夜祷告,七拐八弯的他居然找到路子了,通过自己妻弟替女儿谋了个伴读之位。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自家孩子总是最好的,别人看了肯定喜爱。把女儿塞入玲珑苑后,那老乡绅夫妇已经开始做常之霖娶他家女孩儿的美梦了。 不知游玩了多久,霓君听得自己腹内一阵空鸣,便住了脚。 糟糕,这是走哪儿来了呢? 霓君一边想着自己带来的那些糕饼,一边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惜玲珑苑太大,而她的记忆又不那么可靠,不知怎的误入了玲珑苑存放书籍纸笔的四宝院里。 “真齐整的地方呢!”霓君一时忘了肚饿,兴致勃勃地推门而入,走入存放纸张的房间内。外面看不觉得,一进去,霓君被唬得半天没眨眼。 屋内极为高阔,各色纸被捆着或者叠放在盒子里,按类分序,一摞摞放在壁柜格子中,一望便知其精巧贵重。由于壁柜太高,顶部取放不易,旁边还放了不少可以折叠的攀爬梯子。金色的,青色的,白色的……各类纸张浩瀚如烟海,几乎将她堙没。 霓君定了定神,就近随手抽了一张纸出来,只见这纸光洁莹润,轻薄却不脆碎,捏在手里和丝绸一般手感,并且还香气袭人,这高雅的香味竟是她从未闻过的。她把纸塞进怀里,琢磨着带回去剪成碎片儿放在袖子里,鞋子里,肯定香的很。 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身后一个小门里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儿有人么?正好,问问怎么回去。 霓君大刺刺推开了那扇门,只见是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和寻常卧室没什么区别,看格局大约是看管人的起居室。这房间没什么遮挡一览无余,霓君一看没人,嘀咕了一会儿,走了。 奇怪,明明听到了吱呀一声的啊,难道是老鼠? 侍读只陪着念书,不陪着用饭,故而每日午饭沈娡都是随易潇潇一道。玲珑苑不兴起什么特殊小灶,也不怎么鼓励学生自带厨子的来,所有学堂的人统一都在怡凤楼后面的净味斋用饭,吃的都一样,坐哪儿有区别罢了。 净味斋的饭菜很精致朴素,颇有些僧道之感。苑内的小姐们大部分吃饭和吃药一般,饭量比起金丝雀都不如,通常是吃一点意思意思就算了;即便有胃口好的,看见别人吃那么点,自己也不好意思吃多,待无人时拿出准备好的点心填填也一样。 这可苦了霓君,她一向吃得多,更偏爱吃肉食,案上的芦根和蕨菜嚼起来淡而无味和草一般,偏偏饭碗还那么小,几口就扒没了。本想再添一碗,岂料左看右看不见人再送上来,其他人也真是的,吃了几口就离席,和走过场似的,这是要作甚? 至于表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躲得不见了,回家一定要和母亲告状。 “我听徐先生说,你又打算越级参考?”易潇潇捧起汤盏饮了一口:“竹堂的课业不照梅兰菊,光《女识》就得背个一两年,你如此仓促应考,若是没发挥好,反而误了你的考核记录。” “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沈娡说:“五个月时间对我来说已是足够,望开春后能升入松堂。” “你若是去了松堂,咱们恐怕就会疏远了。”易潇潇遗憾道。 沈娡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我没猜错,你早就能轻易通过考核了,为何一直留在菊堂呢?” 易潇潇微微牵动嘴角,并未答话。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各自用饭,忽然张书盈过来了。 “叫我好找,原来姐姐在这儿。你们堂的学生方才遇到我,叫我告诉姐姐一声,徐先生说,夫人大寿宴宾帖子的纸不好,要换成春泥金的,让姐姐自去四宝院取去,顶好是下午送到呢。” 沈娡刚准备走,忽然思及易潇潇之前叮嘱之话,心中一转,笑道:“我竟然忘记四宝院在哪儿了,还请妹妹带我去。” 张书盈略有意外,不过还是答应了。 一路上,两人虽是假扮亲密,倒也说得其乐融融,毫无破绽。张书盈此人有几分意思,言语乖觉甜美,极擅哄人心花怒放,在对方飘飘然的时候,又忽的穿插几句刻薄之言,半真半假,尖锐如针,被嘲讽之人不但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此人言语爽快,可爱至极。 张书盈这边亦觉得沈娡大有意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笑讽之间,四宝院便到了。 “劳烦妹妹和我一道进去,宴宾帖所需纸张颇多,春泥金又有些厚重,怕是一个人搬运不来。” “既然姐姐开口,我怎么好推辞呢。” 就在沈娡弯腰找纸的时候,张书盈无所事事地翻看着几样新进的色纸。 “奇怪,往常应该都放在这儿的。”沈娡喃喃。春泥金一般都放在最底层的大箱子里,今天她找了个遍,居然没看到。 正要回过头询问,张书盈人已经不见了。沈娡以为她在外面等,刚想出去,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里头。 几乎是在此同时,她身后的小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里面走出来。走在前面的男子猛地停住脚步,后面的女子未曾注意,不小心撞了上去,发出一声轻呼,待她发现沈娡后,整个人都动不得了。 三人六目相对,空气沉重得宛如掺了泥沙。 这两人虽已整好衣冠,女子脸上尚未褪去的的潮红与微乱的头发钗环已然暗示了某些不能言及的事。大景风气开放,侍读与学生们又处于青春妙龄,有此风月之事虽不便公布,倒也不是不能体谅,可是…… “白侍读如此,钟小姐可曾得知?” 竟然是他,钟芮迟的侍读。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从其妆饰可以看出来身份略低,不知钟芮迟得知后有何感想。 沈娡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感情,她的眼睛和声音一样。尽管她的确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触,可那声音如刀刃一样割在心慌意乱的女子身上,她冲上前来握住沈娡的手,声音颤抖不已:“请你……请你不要说出去……” 沈娡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女子,只见她容貌娇俏可人,发黑且长,身段也玲珑有致,惊慌如小鹿般的神情令她看起来楚楚可怜,更加惹人怜惜了。 “你先不要慌,今日之事有些复杂。”沈娡四下扫了一圈,她确认了门外以及四周没人后,最终将目光落在白祁身上:“你可知道怎么出去?有人在外面把门锁上了。” 白祁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说:“门走不通的话,可以翻窗出去。” “你先翻出去,然后替我们开门。”沈娡说:“今日之事我会当没看到,但是话先说在前头——你们俩的事已经泄露,并且很有可能会被捅出来。好自为之,将来之事与我无关,信不信由你们。” 那小姐仍兀自发抖,白侍读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定,这两人的情景都落在了沈娡眼中。 回到菊堂后,沈娡觉得此事大有蹊跷,疑点重重,一直低头思虑着。 常之霖觉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温言问了几句,沈娡皆摇头避过了。 “呀,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嘹亮的声音打破了菊堂的静谧,只见菊堂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她也不顾其他人各色目光,兴冲冲地直往沈娡二人而来:“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可曾记得我么?” 沈娡正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她是在对常之霖说话,便低声问道:“可是你之前……” 常之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霓君的双眼简直要绽出星光来。 她想竭力维持自己淑女的风度,可心忍不住砰砰狂跳,手也在抖。她想展开扇子,半天没能打开,只得收起。 常之霖变化真大。那时候他穿着黑色的貂皮大氅,头发丝绸般束在脑后,眉眼如画,妖娆华丽,懒懒坐在豪奢的马车内,怀中拥着美人儿,那模样瞬间夺走了她全部的心。 如今他白衣胜雪,气质淡泊,若兰似竹,和以前差别太大了……可是,依然是那么美丽的他。不管他什么样,都是如此让她神魂颠倒。 “我等了你这些年,好不……” “抱歉,这位小姐,你是?” 原本常之霖并不会这样打断人说话,今日沈娡心情不佳,他不愿她又添些别的误会,徒增烦恼。可这位小姐显然是个异类,丝毫不在意常之霖的态度,犹自喋喋不休。 “我是谁你居然不记得了?当时你还看了我好几眼呢,难不成是我这几年容貌变化太大,你认不出来?你在这里做侍读,那是不是也可以侍奉我?……” 常之霖顿时觉得有些困扰了。 第28章 征兆 霓君还要说话,菊堂内一个学生已经看不过眼了,站起来呵斥道:“哪里来的没规矩的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可由着你大呼小叫的?” “你又是谁,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的?”霓君昂着头,不屑一顾:“你知道我姨父是谁么?” “莫说你姨父,就算是你亲父,管他是谁我也不怕!”岂料此话彻底激怒了发飙的人:“哪怕是当朝皇子公主们,看到我也都要恭恭敬敬问一声安,你算是什么东西!” 沈娡认得说话的此人,这女子年纪不大,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宗亲,辈分还特别惊人。她是先霍王的老来幺女,这个霍王乃是先帝的嫡亲皇叔,也是先先帝的老来子,年纪只比今上大那么一溜儿;他成亲立府时敏仁帝还没登基,看到他的儿女们也要优待礼遇,以“叔,姑”呼之,更何况他自己的儿女? 此女辈分如此之高,就连今上也不好让她直接给自己叩拜,通常是另设一小座相待,故而她说这话并非抖狠吹牛。宫中设宴,她的座位一向是非常靠前的,排在一堆白发苍苍的人中间,什么老王爷,大长公主之流,怎么看怎么显眼,却也无可奈何。 霓君乃是蛮横无知惯了的人,眼中只有自家府里一片天地,天底下就她姨父的官最大,怎么会相信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没什么区别的年轻女子有那么厉害?她的注意力暂时从常之霖身上挪开了,下意识瞪圆了眼睛,叉起了腰,怒气冲冲直视着这个对自己很凶的女子,准备反唇相讥。 “表姐,你在做什么?”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儿慌慌张张跑过来,死命拽住霓君,一面不断躬身道歉:“表姐她第一次入女学,许多规矩都不懂,让姐姐们见笑了。”说罢猛地把霓君往外拉,霓君本来还扭来扭去的不肯,岂料那小女孩早有预备,叫了两个健壮仆妇来帮手,才把她生生拖了走。 “真是稀奇,如今苑里门槛低了,什么样的人也能混进来。” 霓君被拖走后,菊堂内议论纷纷,但皆是低声细语。说敞亮话的是一个高个儿女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亦是很轻松。 “应该是个伴读吧?还好徐先生不在,不然肯定要被撵出苑。”她身侧的女伴接口道。 “即便是选伴读也该慎重一些,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转了正,将来闹了笑话,丢的却是我们这些正儿八经严选进来的人的脸呢。” “说的也是。” 常之霖微微一皱眉,沈娡则罔若未闻。 不知为何,自撞破白祁与那位小姐的的私情之后,张书盈再也没出现过沈娡面前,沈娡也没去找她兴师问罪,似乎只当此事未曾发生。然而,其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当时她表现得惊慌一点,耽误了时间,让其他人撞见这件事,或者让某些早就准备好的人赶来“发现”了这件事,后果会相当严重。 这种丑闻一旦闹开,无论她是有心或者无意,都会被视作打钟芮迟脸的罪魁祸首,并且也会被人借机发难侍读制度。得罪了苑内学生第一人,妨碍了玲珑苑侍读试行,下场如何,不用多说也知道。 何其阴毒的法子啊!伤害面之广,影响度之深,都令她不寒而栗,不得不多做猜想。张书盈为何如此,还是说她背后有人,属意她如此?这仅仅是对她的怨恨,还是对整个玲珑苑的恶意?抑或是,想一石多鸟么? 动机如此复杂,倒叫她看不清出发点在哪里,也无从清理头绪。更可怕的是,张书盈一定还有后手,这件事绝不会这样轻巧避过。 常之霖回府后,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招惹了这样一位奇女子,最后只能自嘲一番罢了。眼见沈娡近日来脸上的笑容越发淡,常似有心事重重之象,不禁心中有些担忧,也有些后悔莫及。 十月的苑内通考,沈乐名列前茅,兼又顺利地通过了徐先生的《女识》考核,被允许破格升入竹堂,正式成为了松堂的预备生,只要几个月不犯大错,学籍基本是没跑了。 “我天生资质不佳,熬了近四年才得以脱离菊堂,妹妹你别学我。”沈乐依然很谦逊平和,丝毫没有得意之象:“你天生冰雪聪明,想必会很快和我碰头的。” “借姐姐吉言。”沈娡知道此时该提哪件事:“话又说回来,姐姐也不要过于自谦,六姐号称才女,不也还卡在这一关么?若姐姐这样都叫资质不佳,菊堂里那些老人岂不是要羞红了脸,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乐果然忍不住笑了,她轻轻地拧了拧沈娡的脸,嗔了她几句。 两人聊了一阵子,沈乐忽的说道:“襄儿妹妹,也到了可以入学的年纪了。” 沈娡听到此话后心中一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是呀,只是不知道她这性子,适不适合入学呢。” 沈乐说:“襄儿妹妹乖巧伶俐,又是个极有眼色的,依我看去淑贞阁不错。” 沈娡笑:“我倒是巴不得她能去,只是淑贞阁入学之难不亚于玲珑苑和玉水,哪是能说去就去的。” 沈乐沉思了一会儿,道:“此事还需看她自己意愿,若是她不肯,即便我手里有路子,也是白白浪费了。” 沈娡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我与五妹虽有书信来往,到底还是有些不方便。” “过些时便是入冬了,学中无事,你可以请假归家一躺。出门在外将近一年,叔父想必也是挂念得紧。” 沈娡默然,半晌才答道:“姐姐说的是。” 月考才过,学中的确没什么要紧的事,再加上沈娡一向表现优异,学中先生多有不及的,徐先生便痛快地给她批了十天的假。听说小姐要回家看望家人,白蝉立马里里外外开始张罗起来了,忙得和陀螺一般。 白蝉多少知道点清水郡那边沈府的事,便格外用心留意,不肯让自家小姐在那些姐妹面前露怯。刨去虚头,沈娡实际呆在清水郡只有六天,她倒收拾出了十套衣服,衣裙鞋袜,帕扇坠环,搭配得好好儿的盛放在盒子里,皆薰得香气袭人。准备给各人的见礼,她也是精挑细选,思虑再三,务求挑不出错,又给小姐面上添光。 原本沈娡除了护卫随行的家丁,随身只带白蝉和一个小婢女,还是她坚持着要再添上两个惯用的婢女和两个老成仆妇。 “她们本是服侍惯了的,撇下反而偷懒。” 那四人素来喜欢沈娡的为人做派,又知道此行赏赐少不了,便纷纷表示愿意一同前往,舍不得离了主人。 白蝉那点小心思沈娡如何看不破,便笑着答应了。 沈思谦听闻爱女要回郡,高兴得几日睡不好觉,京都来的人刚来报,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亲自出中门来迎,沈襄亦是紧紧跟着跑了去。其他人见他如此,哪好安坐着,只得一并过来了。 沈娡从车上下来时,众人皆是楞了一愣。 一年不见,她竟然出落得如此美丽耀眼,令人恍惚。 为显疼爱,田夫人将自己新制的香车也给了她使用,白蝉及其他几个婢女皆是穿戴不俗,沈娡本人更是打扮得宛如仙子临世,身上穿的用的,竟是他们都认不出来的东西。这幅画面让沈蓉等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沈襄则欣喜若狂。 沈思谦把沈娡看了又看,连连道:“好,好,看来你在那边府里果然过的不错,我也放心了。” 沈娡要给沈思谦与殷夫人下拜,被两人拦住,接进了屋内。大厅内早已备下宴席,众人一一入了座,举盏开席。 经过殷夫人一年的严格管教,沈蓉也成熟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把那些负面情绪都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而是以普通长姐的姿态对待沈娡,虽称不上热情真挚,倒也算宽厚平和。 “听说你在京都入了女学,那边学中境况如何,还习惯么?” “挺好的,京都府里的五姐同在学中,对我也很照顾。”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阵子,便再不交谈。沈虹和沈芳一直偷觑沈娡身上衣物的料子与鬓间钗饰,目光相对,闪闪烁烁。 白日沈娡在父母跟前尽孝,共叙天伦,夜晚她和沈襄在房内肆意玩耍聊天,喜悦之情难以言说。 沈襄伏在沈娡膝头,沈娡细细替她梳理着头发,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已经如此浓密了呢。” 沈襄侧过脸,嫣然一笑,显得格外慵懒娇媚。在沈娡如此美貌对比下,沈襄不但没露怯,反而与之相互辉映,可见将来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美人。 “这次我回来,其实是有事想问你。当日车上你对我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么?” “哪些话?” “不愿埋没,但求出头。” 沈襄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怎么会不算数呢?随着年岁渐长,这念头越发坚定不移。” “那就好。”沈娡微微一笑,取来花油涂在沈襄发间:“那边府内五姐有法子把你弄到淑贞阁去,你愿不愿意?” 沈襄一直与沈娡有书信往来,自然多少知道淑贞阁是怎样的地方,又惊又喜:“真的?若是真的,为什么不愿意!” “只是,京都不比咱们郡里,你去了学中也是孤身一人,难免会遇到些烦恼之事,到时候能靠的便只有咱们自己了。” “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不也是一直这么过来的么。”沈襄吃吃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 “既然如此,你就在家等我消息吧。” 次日,沈娡把那边府里想接沈襄入学的事说了,沈思谦沉吟许久,叹息道:“你们都是聪明的好孩子,郡里……的确是埋没了。那淑贞阁我亦有所耳闻,教养出来的都是品行出众的女子,把襄儿送到那里去,不失为一件好事。” 殷夫人当初阻拦沈娡无效,如今也懒得去管这个人小心眼儿却不少的庶出女儿了:“此行就去有些匆忙,还需替她置些行李衣物,那边府里也要打个招呼,方才不失礼数。你们姐妹两人素来有主意,我是管束不了的,只愿你们在外记得自己一言一行都牵扯家内才好。” 饭毕各自回房后,沈芳忿忿不平:“我们俩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不要,偏偏选艳伎生的贱种,京都那边府里的人可都是疯了么?” “肯定是老三使了坏,她俩从小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能举荐咱们才是有鬼呢。” 然而愤怒归愤怒,两人毫无办法,沈蓉在殷夫人看管下和她们已经疏远了,即便挨过去想借她手挑拨点什么,以沈蓉如今的情商估计也不会上当。 沈娡带给她们的礼物是京都眼下最时兴的胭脂水粉,此时在她们眼中反成了讽刺——同为沈思谦的女儿,她就可以在京都内百般受用,她们却只能在郡里这种地方白白耗费青春,实在是太令人不甘!只能怨计不如人,天不相助,那时候她们谁没下心思留下来?偏偏只有老三得手。 归家后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回京都的时候。沈思谦虽不舍,却也不愿妨碍女儿前途,只得含泪送她上车离去。殷夫人则开始着手筹办沈襄入京之事,繁琐不必细说。 沈襄至京之时已是入冬,寒风咻咻,天色苍茫。她和沈娡姐妹情深,不愿分开,田夫人便命人单独收拾出一个院落来让两人居住,还添了不少仆妇奴婢,十分优待。 来时沈襄穿着银白色絮缎披风,换下居家便服后,整个人显得粉雕玉琢的,姿态更是婉转风流,我见犹怜。 “田夫人待我们真好!”沈襄一色色看过房内摆设陈放,说:“这院子虽不大,却五脏俱全,比大姐的房里还装饰得好呢。只不过,再好也终究是别人家。” 沈娡听她前面夸赞之语还有些不以为然,听到后来才一笑。 今年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易潇潇悄然离开了玲珑苑,走之前也未曾知会沈娡,仅给她留了一封寥寥数语的短信。 易潇潇在苑内几年,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后期也只同沈娡一人亲近,故而她的离去并没有引起菊堂其他学生的在意。玲珑苑内学生年纪不一,升入松堂深造也也是少数,大多是学了几年便回家嫁人的,来来去去,辞旧迎新,再平常不过的事。 易潇潇离开的原因和那些人一样——婚约。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被家里许配给距京都极远一个小郡的太守,若非大事,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回京都了。沈娡这才明白为何易潇潇没有升入松堂,怕是早就知道自己即便通过了考试也没什么意义,徒增遗憾。 “……倒不如愚鲁一生,既无野望,亦无嗟叹。” 易潇潇在信尾写的那几句话甚为寂寥,沈娡看了也不禁有些黯然。 沈乐升入竹堂,易潇潇退学,沈娡顿时形单影只起来,身边唯有常之霖相伴。霓君在苑内待了一段时间,得知霍王幺女身份后,很是惊吓出一身冷汗,气焰收敛了不少,但痴态未改,时不时在菊堂之外纠缠常之霖,全然不把沈娡放在眼中。 若是以前,有身边之人相助,对此蠢笨之人沈娡还能解围,如今菊堂内的学生对沈娡大多处于不熟,敬而远之的状态,更不提还有些心怀妒忌,在背后散步流言使人疏远她的。实际上,沈娡入学的方式和回归的手法的确有些剑走偏锋,常之霖侍奉与太子临幸玲珑苑等事虽提高了她的知名度与声望,同样也给她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她在苑内时日尚浅,一无根基,二无人心,受此尴尬冷遇实属正常。 “今天真是冷呀!” 霓君这日在学服外添了一件獐子皮大氅,看起来很有几分华丽,自己也觉得很得意,以为美若天仙,一入学就急促促来寻常之霖。但不知为何,找了大半圈都没看到他的人,不禁有些烦躁了。她皱着眉头呵出白气,忍不住抱怨起天气来。 “你是在找常侍读么?” 就在她踌躇之时,一个面生女孩儿忽的走来,开口笑问道。 “是呀,你见过他没有?” “没见过,不过大概知道他在哪儿。”这个女孩儿笑道:“可是,即便你找到他了,又有何用?他如今倾心于自家小姐之事,苑内皆知,偏偏你还这样一往情深,有些惹人笑话呢。” “什么?”霓君有些茫然,她这才回想起来,每次去寻常之霖之时,旁边的确有一个娇小女子,一副高冷模样很不讨喜,故而从来不与她说话的:“自家小姐?” “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咱们苑内的侍读都是有主的,其他人只能看着。我劝你顶好以后离远点,不然人家嘲讽你,你也只能白受着。” 那女孩儿走后许久,霓君尚自呆愣愣的,反应过来后,心头一点无名火起。 那个女的凭什么一个人占着常公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和自己比差远了,什么玩意儿! 期待落空,恼羞成怒,一个阴损的法子顿时从霓君心中冒出来…… 第29章 锦绣 沈襄被接到国公府后,并没有马上被送去淑贞阁,因为她的年纪太小,还须等一段时间才能请人提名上去。沈娡忙于学业,沈乐却悠闲了不少,时常闲居在家。每有空隙,她便悉心调教沈襄,教她京都时兴的打扮,见贵人时的礼仪规矩等等,两人感情日渐亲密。 这日天色将晚,沈乐带着沈襄在房内玩山水花鸟牌。沈襄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披在身后,身上穿着淡红色的衫儿,时不时左手提起右手袖口,弯腰认真去拾捡榻上散落的纸牌,那模样娇媚艳丽得紧,令沈乐看了不觉含笑。 年纪尚小就有如此风情,倘若教导调养好了,长大后会是怎样一个尤物啊。如此看来,四叔家盛出“琉璃瓦”呢。 “这纸牌真难。”沈襄说:“明明算着是得了许多分的,为何最后一分不剩呢?” 沈乐笑着笼起散落的牌,洗好重发,一张张摆在她与沈襄面前,分作五堆:“你只顾着计算臣牌,却不知君臣佐使,君主为尊。饶是手下大将再多,君主一倒,便是都做不得数了的。你瞧,你布下三花使在白头山下,我只需渭水绕了这山,再布谷鸣之,三花使不都是我的了么?可见,万事皆以主心骨为重。” 沈襄认真地听着沈乐教她花鸟牌的规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真是奇怪,虽然这姐姐教的是玩牌的法子,为何听起来大有深意呢? 沈襄天资聪颖,很快便掌握了玩牌诀窍,偶尔也有胜局,不由得兴致高昂,连呼再来一盘。沈乐皆是爽快相陪,对弈多有指导之意,并不在乎输赢。 两人玩至掌灯时分,沈娡才从学中归来,神色似略有疲惫。沈襄何等机灵,立马抱着纸牌回自己屋找婢女玩去了,留沈娡与沈乐单独相谈。 “最近学中不顺么?”沈乐察言观色,开口问道。 沈娡叹了一口气:“易潇潇走后,我竟然是无法参加杂考的棋试了。” 玲珑苑规矩,每月除了正规的《女德》,《女则》(竹堂以上则多一项《女识》)闺阁考试内容外,还有琴棋书画,舞茶算红等杂考,虽名为杂考,在考核总体成绩中还是很占比重的,大家的差距也往往是由这些五花八门的小考试拉开。 苑内的围棋先生是一个散漫不羁之人,她既不愿和学生们一一对弈打分,也懒得主持循环比赛排出个优劣先后,只叫学生在指定日找同堂之人对弈,她分别在旁观看指点,最后下一句定语罢了。 沈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蹙眉问:“没人和你一组么?” 沈娡摇了摇头。 两人交谈到很晚方才散去,沈襄见沈乐走了,才偷偷溜回姐姐房内,坐在榻上晃着脚看她卸妆拆发。 “别晃,坐端正些。”沈娡从镜内看到沈襄的举动,漫不经心训斥道:“像个什么样子!” 沈襄吐吐舌头,随即端正坐了,没一会儿又懒懒地倒歪在榻上,姿态甚是妩媚,沈娡见了也没说什么。 梳理罢,沈娡从一只沉香木箱子里取出几本字帖册子,放在榻上小桌上给沈襄看。这几本册子皆样式雅致,纸张细腻精美,有浅绿色渐变的,雪白的,浅蓝的。 “姐姐,这个是什么?” “其他大家之作你也不消看,贪多嚼不烂,先把这几个人的仿作练熟了,再下笔也容易些。俗话字观人心,你的笔锋过于犀利,被人察觉心中所想反为不美。趁现在你字迹未定,学几样端庄秀丽的书体,有益无害。” 沈襄听话地爬了过来,摊开纸,认真地临摹着。沈娡挑亮了灯,为她磨着墨,时不时指点她握笔的姿势。两人边练边谈,不知不觉间便夜深,收拾过一同睡下了。 次日沈娡去了学里,沈乐照例留在府中,晌午时光来看沈襄,发觉她在临摹字帖,随手拿起一册观看后,忍不住啧啧称赞:“这是你姐姐自己仿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与家中收藏的那几幅残帖的字迹不相上下呢。” 她命人取来自己平常用的笔纸墨砚给沈襄,道:“你不要用这种高丽纸写,过于滑腻,写惯了后再用寻常的就不顺手了。练字贵在坚持,而不是一时发奋,你写完这几张,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沈襄兴奋不已,欢喜地答应了。她来这府里许久,府内风光饱览了够,还未曾出府游玩得。京都如此繁盛之地,没去走一遭实属憾事呢。 才刚出国公府侧门,天空便纷纷扬扬落下了小雪,似飘絮轻盈,令人莫名哀愁。马蹄轻快地敲击着路面,沈襄和沈乐坐在车内,卷起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致。 因为下雪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但仍比清水郡最热闹的时候还要喧嚣。来来往往的马车,驴马,行走的路人,五光十色的店铺,酒楼,乃至小摊,每一样都充满了京都特有的气息,雍容大气,从容不迫。 马车轻车熟路,径直带着两人到了最为热闹的西街,来到一家挂着“如意布庄”的门店前。这布庄十分大,门楼足足有普通人家前院那么宽,装潢亦是令沈襄眼花缭乱,进出之人皆穿得十分讲究,少有短装布衣者。 车夫并没有停在正门,而是马不停蹄绕了个弯从小巷进去,在一个小侧门停下了。侧门是虚掩着的,里头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忙开了门迎出来,扶着沈乐和沈襄下了车。 “沈小姐好久没来,我们都想念得紧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是谁?长得真惹人爱。” 说话的是几个中年女人,穿着打扮类似大户人家的管事,但言行举止却又像宫中的积年老人儿,浑身透着爽利与乖觉圆滑。 “这是我四叔家小妹妹,难得到京都来,给她寻几块合心料子裁新衣服。你们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不准藏私。”沈乐笑道。 “沈小姐这话说的,有好东西我们也是留着尽您先挑啊,这挑剩下的这才拿到前头去卖,怎么会藏私呢?” “正是,庄子里刚好新进了一批好蚕丝绸,样式花纹都是极好的。” “还有西域贸来的绢子,好多都是供上的货色呢。” 众人叽叽喳喳,簇拥着沈乐和沈襄入了院子,进了内堂。 一踏入门,沈襄就被铺面而来的绚烂给惊吓住了。 五光十色,富贵逼人。 数以万计的尺头衣料被卷成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高耸入云的贴墙格柜内。绣有精美图案的绸缎和绒布被红木架子撑起来,宛如一面面珍贵的艺术品,熠熠发光,香气袭人。还有些轻盈的纱绢之类,被细丝金绳掉起,飘飘摇摇,如云似烟,令人恍惚。 中年女人们把沈乐两人引至一张大案台前,拍了拍手,随即就有两个齐整童子捧了几匹缎子出来,徐徐展开在案台上,叫两人细细观看。 这些缎子有玫红色,桃红色,樱红色和梅红色,上绘有花卉图案,栩栩如生,色彩浓淡相宜,质地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沈乐道:“又糊弄人了,这也算是好东西么?” 中年女人笑道:“沈小姐莫急,你且翻动看看。” 沈乐伸出手碰了碰这几匹缎子,只见上面的花朵儿竟然动了起来,迎风招展,妩媚多姿。沈襄看得眼睛都直了,沈乐这才露了笑容:“有几分意思,如何织造而得的?” “回小姐,这个是百面缎,看起来只有一层,实际上层层叠叠数不清哩,故而一动就会显现出来。这是此回店里最紧俏的货色,刚刚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想多拿几匹走,我硬是瞒下了呢。” 沈乐微微颔首:“都给我包起来吧,还有别的没有?” “有的,有的,虽不见得有百面缎好,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虽口内如此谦称,后面拿出来的,在沈襄看来也都是令她大开眼界的珍贵之物。泛着月光般柔和光芒的素锦,耗费大半年心血数十人共同手工编织而出的孔雀织金裘,感触宛如水的竹波绫…… 最令她震惊的不是这些衣料,而是沈乐的出手阔绰。基本上对方抬出什么,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全部要求包起来,价格都不带问的,直喜得那些人眼歪嘴斜,连连奉承。藏货扫得差不多后,沈乐带着沈襄逛了逛内堂,但凡看到颜色,花纹合意的都只消玉指一指,那尺头便流水般被挑下,落进随行童子怀里。 来时马车略嫌空荡,回去的时候塞得满满当当,险些溢出来。 “今日略有些仓促,这些就先给你置办春衣罢,皮子他家的不好,改日带你去珍宝斋。”沈乐说:“我们家有用惯了的裁缝娘子,不日就可以做成袄子与氅儿,倒是不怕赶着。” 沈襄半天才说:“姐姐是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沈乐噗嗤一笑:“不是给你,还能是给谁呢?” 两人回到沈襄所在的院子后,没一会儿裁缝娘子便到了。她们量得身备,很快便在大厅内开线染墨,裁剪动工,动作如梭麻利。沈乐叫人在厅内照管了茶点,又和其中为首的女人说过了数目样式,一切皆办理妥当。 沈襄感激不尽,同样也十分不好意思:“姐姐这样厚待于我,教我拿什么回报呢。” “绮罗裹珠玉,鲜衣配美人,此乃人之常情。”沈乐扶着沈襄浓密的额发说:“我没有妹妹,看到你这个年纪的可爱孩子就喜欢,你若是不嫌弃,也把我当你自家姐姐一样看待。” 沈襄忙道:“我一直是如此呢。” “好孩子。这次你入淑贞阁,其实并非我之力,而是一位大人物在背后相帮。我们效力于他多年,对其一向是深信不疑的,此番他看重你的姐姐,并带着看重你,实乃福分。你的志向我听你姐姐说过了,只要忠心跟随大人,就绝不会落空的。”沈乐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 沈襄一愣,随机懵懵懂懂点点头。 比起对沈娡的放任不管,沈乐对沈襄可谓是事无巨细,大包大办。沈娡多少知道了些沈乐对沈襄的笼络,但是她却保持了沉默,没有任何反应。 第30章 孤立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众人都觉得今年京都的冬日比去年要冷得多。 沈娡独自伫立在廊下看着这漫天大雪,孑然一身的模样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孤寂,看得常之霖心中隐隐作痛。 菊堂里学生对他家小姐的排挤日益明显,从霓君前来找茬吵闹无人帮忙出头,到棋考时没人愿意与其对弈的尴尬,潜伏已久的敌意和冷漠像死水底部的渣滓,被不知名的力量搅合得慢慢浮出水面,令人触目惊心。 而小姐又是那种十分要强的柔肠之人,他若是直白地表示同情与愤慨,或者决意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恐怕只是让她更加难堪。此刻他能做的,唯有举伞在远处静静守候着她。 就在常之霖以为沈娡正在黯然心伤时,沈娡的内心思考的完全是另一个问题,心境的画风也和他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日含沙射影嘲讽她伴读出身的高个儿女子叫宋鱼,和她素无瓜葛,她的女伴亦是;不愿意和她对弈的几个人都是在堂内唯唯诺诺之辈,平常最怕得罪人的,更谈不上有什么纠结过往;霓君纯属蠢货,但近日的行为实在反常,有可能受了人的激。 还有那个张书盈。 沈娡目光冷淡地注视着飞舞的雪,面上波澜不惊,看起来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几位菊堂的小姐结伴从她身旁走过,发出低低的轻笑,那笑声中包含的情绪太多——可怜,幸灾乐祸,天真的残忍和好奇。 说真的,菊堂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晃晃集体孤立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心中怎样痛苦难堪呢! 说起来也要怪她时运不济,好友一个个离开,远水解不得近渴;然后又莫名其妙招惹了人,却还倔强着不肯去求和,真是高傲。不过她估计也撑不了太久吧,此等境遇,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够忍耐的。 她们走后,沈娡依然在自顾自思索,压根没把她们那情感丰富的笑声听在耳内。 要说困扰的确是有的,她一直在迷茫潜在暗处的敌人究竟是谁,至于被孤立的事,完全不痛不痒。 她是谁? 一个经历过盛宠到冷宫的废后,岂会把这点娃娃间的小打小闹放在心上。手段太幼稚,杀伤力几乎为零,就像一堆小兔子对着猎豹挥舞小爪子,威胁恐吓,令人嗤笑。 围棋先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这日她正亲自擦洗自己珍藏的一副棋盘与棋子,忽然有人在旁边为她递过干丝巾和保护棋盘的专用桐油。 她抬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随口道:“是你啊,这次还是没找到对弈的人么?那我就只好给你再记零分了。” “是,今日过来就是特地和先生说一声的,让先生等了这么久,实在心中不安。” 围棋先生默不作声,她细细地把棋盘擦拭干净,取来软刷对着天光一点点刷着油。沈娡本来准备走,忽然发现一本棋谱掉在了角落的地上,便弯腰拾起来拍拍灰,一看是《天算子》,便放回了原处。 就在她欲掩门离去时,围棋先生忽然开了口:“你有空和我对弈一局么?” 两人摆了棋,在袅袅熏香中,极为缓慢地落着子。 围棋先生的攻势非常颓废,棋步也不甚流畅,看起来似乎连徐婧徐先生的棋艺都不如。可沈娡知道这个女人能当围棋先生,绝不会是浪得虚名腹内空空,便提起了十分的小心,每一步都慎之又慎。 “你是个很谨慎的人呢。”围棋先生看着棋盘,说:“可是只有谨慎,没有洞察力也是不够的。” 沈娡说:“学生棋艺不精,望先生指教。” 围棋先生抿抿嘴,闲闲地在棋盘左下角落下一子,话题却忽的转到了别处:“你在堂内不受欢迎么?” 沈娡一愣,随即黯然:“学生出身不高,来路不正,却又机缘巧合连连蒙贵人错爱,被人一时看不惯……也是正常的。恐怕先生也是第一次见到无人肯对弈的学生吧,让先生见笑了。” 围棋先生摇摇头:“你不是我见的第一个。” 沈娡问:“除了我之外,竟然还有别的学生有此困境么?真不知她后来是如何熬下去的。” “熬下去?”围棋先生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她哪还有机会熬,你忘记了玲珑苑的一个规矩么?” 沈娡不解。 “无论正考杂考,只要连续垫底三次,就会永久失去进入松堂的机会。”围棋先生说:“这条规矩自开苑便有了,只是如今考核皆是以优良平劣为准,学生们都不是傻子,最次的也不过是得一个‘平’字,所以按照默认,只要不是劣,只要得‘平’字的不止一人,就不会判为垫底,故而这规矩渐渐被淡忘,却一直存在着。” 沈娡渐渐明白了点什么,额上见了汗。她猛地重新看向棋盘,围棋先生原本寡然无味的棋势忽的凶险无比,犹如张牙舞爪的猛兽,几欲将她吞噬。 “那人和你一样,向来样样都优秀,故而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待事已成定局后,她悔恨交加亦是无用,便愤然退了学。” 围棋先生没有去看沈娡的表情,依然淡定地说:“当年得知此事内情的人并不多,又因牵扯到许多方面,便被刻意隐瞒了下来。我本以为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怎想时隔多年,竟然又出现这种手段。” “可……可是,这样岂不会埋没人才?”沈娡震惊不已:“这种垫底,岂是真垫底呢!” 围棋先生抬起脸,模糊的表情第一次显现出尖锐的讽刺:“你以为,制定这条规矩的人会想不到?” 沈娡说不出话。 “我玲珑苑所出女子,不仅知书达理,更是人情通达,方能在宫内朝中担任重任,光耀门楣。”围棋先生说:“闺阁科举是最后一道门槛,在此之前需要经受的考验多着呢,如若你愚昧顽固,或是轻浮散漫,都是到不了松堂的。你其他都好,就是光芒太盛,方才会引人注目受此对待,若是不能解决,让你进松堂便是害了你。学中都是些未经世事的女孩儿,即便有手段也不会斩草除根,你连她们都应付不来,如何去应付外面险恶人心?” 沈娡哑口无言,她沉默许久,忽然坐直了身子,落下了一子:“多谢先生教导,今日恩情,学生永生难忘。” 围棋先生看到此步不由得眼睛一亮,面上却不太显:“不用谢我,我没打算帮你,只不过是不想再看到有人重蹈覆辙提醒一句罢了。你的境况现在很危险,若下次棋考还是没人同你对弈,你明白的。” “是,学生知道了。” 沈娡走后,围棋先生恢复了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开始收拾棋盘,一位穿着枣红色袄裙的先生笑吟吟地从屏风后面闪身出来,调侃道:“这不像你呀,居然开始插手管学生的事了,你不是早已作壁上观多年了么。” “我这不算插手。”围棋先生淡然道:“即便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能够发动整个菊堂之人针对她,和当年怕是差不多的情况,以她一人之力难以抵抗。” “那你为何还告诉她?”另一位先生可不会被她的话糊弄过去:“非亲非故,也谈不上深交,我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围棋先生瞥她一眼,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那本棋谱落在角落近半年,她是第一个捡起来,并放回最正确位置的人。” “咿?我只知道你希望学生爱惜棋谱,怎么不知道那书的摆放还有门道?” “《天算子》多记载古时各种两难残局,没有注解,也没有胜负之分,一般人都会归为诡异刁钻一类,却很少有人看出来,这本棋谱实际上是特地收集编篡,用以指导瓶颈期棋手的教学书。”围棋先生微微一笑:“能够知道这一点的人,会如何反击,我很期待呢。” “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期待起来了。”那位女先生也笑了:“看来这两年,学中学生的资质都不错嘛。” “拭目以待吧。” 沈娡慢慢走在回菊堂的路上,面上惊慌感激的表情早已不见,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原来如此。 从围棋先生处下手果然比较有用,若不是她提醒,她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何敌人如此小刀割肉,慢慢折磨却没有直接进攻,原来进攻早就开始了。 知道这一点后沈娡心安了下来,许多原本模糊不清的事也渐渐有了雏形,一个可能性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贱婢!” 忽然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沈娡下意识一顿步伐,往后退了些,在镂空墙后隐藏起自己的身形。 “好妹妹,别哭了,我都和你说过千万不要去惹那个张书盈了,你偏不听。” 听到张书盈的名字,沈娡神情一动,听得更仔细了。 “我怎么知道她如此阴险毒辣,不过是小小争执,便如此记恨!” “你傻么?要不是她这么危险,我们大家也不至于避如蛇蝎呀!好了不要哭了,妆都花了。” “我不甘心!叫我在众人面前那么丢脸,我一定要百倍偿还!” “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怎么个百倍偿还法,姐姐说来给我听听,人家好害怕呢。” 是张书盈。 许久未见她的沈娡不由得靠近墙花处,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只见张书盈撑着雪白的纸伞,披着兔毛小披儿,头上斜斜插着一只长长的流苏珠钗,神情楚楚可怜,仿佛被欺负的人是她。 “你……你等着!” 那俩女孩仿佛见了鬼一般惊吓,几乎是落荒而逃。 张书盈唇边浮起浓浓的讽刺,奇妙的是那神情和脸上哀愁十分和谐,有种奇异的悲凉感。 沈娡走了出来,微笑道:“上次一别,妹妹好久不见。” 张书盈一愣,眼中飞快地窜过一抹难解的神情,随即下意识退后一小步,笑道:“的确是好久不见呢。” 沈娡深深地看着她,忽的莞尔一笑:“何必如此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今日雪景如此好,不如我们一起观赏?” 张书盈笑道:“姐姐好兴致,只可惜我不像姐姐那样聪明,兰堂的课业也繁重得很,怕是没空相陪了,还请姐姐赎罪。” “无妨,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啊,以后。”张书盈无不讽刺地重复了一句,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后转身离去。 雪越下越大,沈娡没有打伞,雪花渐渐堆积在她身上,她却没有走开。 忽然一把伞出现在她头顶,沈娡回过神,见是常之霖。 “小姐,回去吧。” “恩。” 第31章 序幕 胡沛涵对着窗边的光转动手中的连环万福金镯,只见金镯上镶嵌的那粒红宝石闪耀出夺目的光辉,令人好生心醉神迷。 “是个好东西,比我私人珍藏的红宝石钏儿上的那粒要强多了。”她啧啧称赞,随即依依不舍地把镯子推回沈娡手边:“只可惜,我不能受你这份大礼。” 沈娡默不作声,又推出一个锦盒,盒内是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貔貅,温润莹亮,周身竟是无一处瑕疵。胡佩涵神情微微一动,照例拿起来爱不释手地欣赏了一番,然后还给了沈娡,婉拒了她的要求。 沈娡拿出第三样首饰的时候,胡沛涵露出了迟疑之色,并没有伸手去取。那是一件她梦寐以求的珍品,她怕她拿起来了,就舍不得放下。 “我不要求你和我对弈,只想从你这儿讨一点消息,这三样东西就都归你了。”沈娡说:“我想知道,眼下的境况我还能去找谁?” 胡沛涵沉吟,面上闪过种种为难之色。 沈娡也不急,默不作声地等她考虑衡量。 胡沛涵皱眉良久,方才下定决心,轻声道:“松堂里有一位前辈放出风声来,谁敢和你合作杂考,便是同她过不去。咱们堂内有不少人本是她那一系的,将来还指望她的便利入松堂呢,自然是无不听命;不怕她作壁上观的人,要么与她交好,要么卖她一份人情,就算是其他派系平常和她不对付的,也不会愿意为了你这种初来乍到之人轻易得罪老地头蛇,挑起事端,你说呢?” “你说的很对,可还是没有告诉我,我可以去找谁。”沈娡没那么好忽悠。 胡佩涵笑了几声,四周看看,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刚来这个堂的时候,想必也曾经注意到了吧?” “什么?” “就是坐在最后头那个人啊,平常和鬼影子似的,几锥子都扎不出声儿。” 沈娡慢慢回忆起来,印象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她怎么了?” “说起来这人也是可怜,不会做人,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才一步步落到这个境地,在菊堂熬了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的意思,恐怕是不久就要自辞出去了。像她这种哪边都不受欢迎的人,如今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正是因为哪边都不碍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将来也不指望进松堂,自然也不怕得罪松堂那位,对吧?” 沈娡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是像她这种人同样也是最不想卷入事中的,该如何打动呢?” “喂,你只是要我告诉你可以去找谁,至于怎么拿下她是你自己的事,别出尔反尔哟。” 沈娡笑:“自然,这些东西归你了。”说罢毫无迟疑地将桌上的东西往对面一推。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自古言钱财能使鬼推磨,以后有事欢迎来找我,价格公道。” “好说。”沈娡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胡沛涵露出满面贪婪之色,喜不自禁地将三样东西快速扫入怀中,见无人发觉此事,不禁得意咧嘴一笑。 这笔暗中的交易神不知鬼不觉,两人一前一后回了菊堂,沈娡依然孤寂地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胡沛涵与周边的女孩儿谈笑风生,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幻觉。 还有十天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月考。 也就是说,沈娡只剩下十天扭转局面,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功尽弃。 这几日常府的老夫人身体微恙,常之霖请了假归府照顾母亲,未曾陪伴在沈娡身边,倒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常老夫人久年吃斋念佛,平日饮食极为洁净清素,很少闹什么病,如今这一伤寒,实在有些凶险。好在熟识的太医妙手,不过是竭力调养一番,就已好了大半,每日用些药粥汤水而已。常之霖衣不解带侍奉,每逢进食皆是亲手服侍,惹得府中上下暗自称赞。 常老夫人这日精神略好些,恰逢外面久雪初晴,光线透入屋内格外柔和,而她那个在微光中看佛经的儿子也顿时没了往日那般令她厌恶的浮华轻佻之相,便难得开了口:“若你早些收心,我也不至于生这场病了。” 常之霖有些惊诧,忙跪下谢罪。 “我本是残烛之身,亦出家多年,本不欲过多干涉你的私事。”常老夫人说话仍有些吃力,缓了缓才接着慢慢道:“如今你似有收敛悔改之意,倒使我产生一些念想来。你父亲当年娶我,本可借助我母家之力高升,却因为他早些年处处拈花惹草,惹下不少事体,恶了不该恶之人,方才被贬到地方去止做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官儿罢了,真教我伤心啊。你姨母之前想将她那千娇万贵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你,是我看不上你那轻浮样子,怕耽误了你的表妹,方才拦下。如今你挣了多时,也不过是如此官位,委实难堪,而你的姨父如今在朝内大有声势,身边却缺一个可靠之人相助,便又想起你来。” 常老夫人说到此后便闭口不言,合眼沉沉睡去。 常之霖命人放下帘子,又换了香炉内焚香,轻轻离开了老夫人的房间。 “棋考的事,你可有对策?” 这日散学后,沈娡照例来沈乐房内坐了坐,闲聊一些事情。沈乐亲手替沈娡倒了一杯茶,在她身旁坐下,关切地问。 “还不知道呢。”沈娡悒悒不乐。她出了一会儿神,问:“襄儿最近在家中还听话么?这些时烦扰之事太多,也没顾得上管她。” “哪里用你多管,她乖巧听话得很,平时学习也极为用功,眼见的一日日长进了。”一提起沈襄沈乐就赞不绝口,满面欣慰:“过些时是她的生日,我打算叫母亲找人出面,替她在外面热热闹闹办一场,在家中多少有些不便利,还有些不相干的人多嘴饶舌的。” “姐姐太疼襄儿了,可别把她宠坏了。”沈娡忽的想到什么:“听姐姐的意思,可是要在西市办宴席?” “是呢,那边的人有一个好处,只要有银钱,概不问来历,也不管规矩。”沈乐笑吟吟的:“你我二人不必避讳,有些话直说无妨——以襄儿妹妹的身份,在家里想要大办怕是不能。今年是她的一个整生日,糊里糊涂混过了太可惜,处处遵循家中例制,和寻常宴会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我们几个亲亲热热的出去玩乐一天,将来想起来也扬眉吐气。之前老九的生日就过的太窝囊,左右不过是各房处领几件东西,席间添几样点心寿面,女乐都请不成,凄凄凉凉的,与外头平民小户家一般,连我都要替她不平。” “那就劳烦姐姐了。”沈娡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沈乐:“我替襄儿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沈乐笑道:“我做梦都想要你们这样两个妹妹,如今梦想成真,最高兴的人可是我呢。” “既然如此,”沈娡说:“我回去后便和襄儿商量一番。” “好。”沈乐说:“你自己的事也别耽搁了,时间不等人。” 回到和妹妹住的小院子时,沈襄正在榻上小睡。听见脚步声,她揉着眼睛渐渐醒过来,乌云散乱,满面嫣红,说不尽的娇憨可爱。 “今天怎么睡得这样早?” “不知怎么的忽然犯困,本说想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沈襄不好意思地拿袖子半捂着脸,喏喏地爬起身来:“姐姐今日散学也早呀。” “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沈襄咯咯笑着:“姐姐能陪我玩一日便最好了,可惜姐姐是大忙人,难得陪我。” 沈娡拿开她捂住脸的手:“我交代你一件事,你若是办好了,春假时我带你痛痛快快玩个够。” “真的?”沈襄一骨碌爬起身来问:“什么事?” 沈娡附在沈襄耳边轻声细语了一阵子,沈襄虽有些迷茫,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姐姐放心交给我吧。” “乖孩子。”沈娡笑着抚摸着沈襄的头发:“已经长得这么长,该修剪一番了。” “姐姐替我剪吧?”沈襄撒娇道。 沈娡取来梳妆盒子和缎帕花露,剪刀棉线,白蝉忙派小丫头去捧热水来,姐妹二人在房内嬉笑梳理不提。 自从胡沛涵提醒之后,沈娡开始留意起菊堂里那个角落里的女孩儿来。 此人面目姣好,但不知为何行为举止总是畏畏缩缩的,顺带着气质也变差了。她叫赵媛,平常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头低得要埋进尘土里,看谁都不敢拿正眼,浑身透着不自信的怯弱气息。 就连午饭,她也从不曾去净味斋用,也不知道去了哪。 这日沈娡留了个心,散课后并没有去净味斋,而是悄悄跟着赵媛。 赵媛慢吞吞地收拾好了书具,从书桌内取出一样什么东西,低着头走出了菊堂。她东拐西歪,走了好久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廊墙处停下,背靠着墙蹲了下来,在漫天大雪中,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小包袱里的点心…… 第32章 回击 这场景实在是令人震惊,沈娡知道此时若是撞破,对方定会羞耻不堪,便悄然离去。 沈娡旁敲侧击,蓄意打听,可惜关于此女的资料所得仍然少之又少,菊堂内少数知情人不开口,先生们平常也不怎么注意这种影子一般的人,其他堂的人更何谈知根知底呢?无奈之下,她只得请沈乐派人在外头打听其家境以及背景,但此事宛若大海捞针,沈娡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这天恰逢故去的老国公夫人忌日,除了老国公染病未曾下床,沈府上下皆随了长房之人前往天音寺替老国公夫人做法事,乞求冥福。这法事好生庄严气派,数百名高僧相貌慈悲辉映,袈裟禅杖精美齐整,祈祷所用物品器具无一不规规矩矩,没有一丝错漏的,所见之人皆啧啧感慨。 沈娡和沈襄随着长房的车马一同前往,混在女眷群中走了个过场,看了点热闹,便被请到洁净厢房内品茗吃点心,和姐妹夫人们说些闲话。 沈襄素来体弱,不知道怎么了忽然面色涨红,似是想要呕吐。沈娡命人扶了她出来,问:“怎么了?” 沈襄摆摆手,半日才说:“寺庙里这茶有些怪,入口一股腥味,我含了含便吐出来了,可心里还是有些烧得慌。” 沈襄身边一位专门贴身服侍她的小婢女笑着说:“那里头有岑草,我们乡下人惯泡在茶水里祛湿养身的,看来以后得小心着不能让小姐碰这个呢。” 外面风雪甚大,初时还觉得神清气爽,没一会儿就开始发冷了。沈娡见沈襄难受之色未曾完全消去,担心她在众人面前失仪,便问院子里扫雪的小沙弥:“这附近可还有供女宾住的厢房?” 小沙弥说:“有是有,但是因为今日被府上包了场,未预料着要使用,所以没有烧火盆。” 白蝉说:“这么冷没有火盆怎么能坐人,你还不如说没有呢!” “附近的没有,远些处的有呀,就是不知道几位女施主愿不愿意去了。” “有多远?” “约莫一里多点路程,顺着这条路直走,看到两排长长的房屋便是了。最靠里面的几间是应急用的,一直没断热水炭火,也有专人在外面等候差遣,极为便利。” 沈娡入内悄悄把此事同沈乐说了,沈乐道:“不妨事,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在这里也不过是胡乱打发时间罢了。襄儿既然不舒服,你多带几个人过去照看着,等差不多要走的时候我自会派人去找你们。” 除了两人各自的贴身婢女,沈娡又叫了四个婢女,四个粗壮仆妇打伞随行,一行人在风雪中缓缓前进,许久才到了小沙弥所说的那排房子前。 那小沙弥所说果然不错,房子外面有几个老仆模样的人正在下房中烧火取暖,见有人来,问清楚情况后便领着她们到了一间极为敞阔的客房内,交代了几句便退下。 这客房过于朴素,陈设也有些空空落落的,好在火盆与暖炉皆烧的很旺,原本沈襄披了顶厚实的鹅绒大氅,没一会儿便出了汗,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仆妇们利落的把带来的被褥铺好换上,沈娡替沈襄卸了钗环,解下外面的衣服,又叫她含了一粒凝香丸,在床上歇下。 “可不要病了,明儿就是你的生日,要是病了多可惜。” 沈襄含着香丸不便说话,只是甜甜的笑着。 “先睡吧。”沈娡随手拿起屋内的一本佛经,在床边坐了下来。沈襄眼睛起初还不老实,咕噜噜转了几圈到处看,尔后渐渐眼皮重了,进入了梦乡。仆妇婢女们也都纷纷退至外间等候吩咐,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娡看了一会儿佛经,终究还是觉得没多大意思,便站起来走到窗前,稍微推开一点缝隙看外面飞舞的雪,顺便舒缓一下眼睛。 内房的窗户正对着连接两排厢房的长廊和凹地,沈娡刚刚这么一推,恰好就看到一个僧人从长廊这一头走向那一头。 这个僧人穿着最朴素黯淡的粗布僧袍,而他的容貌却像火,险些烧尽他身周一切景色,令天地无光。 那美丽得令人堕阿鼻地狱的眉眼啊。 如玉般的肤,泛着圣人的辉。他莲花般的唇边若有若无的微微翘起,令人只看一眼便难以忘怀,废寝忘食猜测那是佛祖的慈悲,还是魔的嘲讽。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想要虔诚地跪在他的身前,永远皈依于这不明来处的信仰。他不过是从长廊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长廊便自动从漫天雪中隐去,唯有他的脚旁绽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莲,仿佛千年古刹的壁画。 沈娡冷冷地看着这个人,眼神幽暗得像地府最深处的死泉。 她和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直接仇恨,但一看到他,沈娡便有些挂不住温和可亲的人皮面具。 她永远不能忘记这个人,给了她一条命,一条生不如死的命。 智衍,云游野僧,来无影去无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像瘟神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救了她,留下诅咒然后消失。自从他宣告她不能再有孕之后,她的人生便到了分水岭,一日坏似一日,最终退无可退。一看到这张脸,沈娡刻意掩埋刻意铭记的那些回忆便控制不住地翻滚起来,令她作呕,想要尖叫。 她也知道,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更应该算是一个恩人,可她就是没法不去厌恶他,就像她没法不去憎恨那个噩梦一样的过去。 智衍停下脚步,朝沈娡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雪簌簌地落下,屋檐窗栏皆是银白色的,反射着炫目的光芒,冰晶冷漠地垂挂在檐下,像是利刺,又像是什么装饰品。他念了一句佛号,缓缓走到长廊的尽头,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那个下午,沈襄做了一个很寻常又很奇怪的梦。 梦中她一直追逐着一只美丽的白蝴蝶,那蝴蝶像星星一样闪着光,美得让人直冒寒气。蝴蝶似乎知道她的存在,故意时快时慢,撩拨得她心跳如鹿,浑身的血都在沸腾。追着追着,也不知道追了多久,最后她总算一把扑住了那只蝴蝶。 她万分欣喜地摊开手,可蝴蝶已经死了。 沈襄猛地睁开眼睛,房内沈娡已不见了踪影,唯有白蝉和自己的贴身婢女在床前等候,见她醒来,笑着说:“小姐你醒的真是时候,约莫再过一会儿,那边就来人叫了呢。” 国公府离寺归家,阵仗和来的时候一样大,路人纷纷围观,品头论足着,比自己出来玩儿还高兴。沈娡和沈襄坐在沈乐的车内,沈乐关切了一下沈襄的身体状况,其他便一路无话。 次日清晨,沈娡梳洗过后便来到沈襄房内,笑着说了几句恭贺的吉祥话,亲自替沈襄梳头穿衣:“今天你是寿星,可惜我还要去学中,待散了学去西市寻你。” 沈襄乖巧地点头:“姐姐在学中尽管放心吧。” 沈娡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双鞋——这双鞋手工也好,样式也罢,都精妙得无以伦比,显然是下了大工夫和心思的,沈襄看得心花怒放:“是姐姐亲手做的吗?” “恩,你试试。” 沈襄依言试了,果然不大不小刚刚好,且是熨帖舒适。 沈娡祝祷道:“平步青云,永不摔跌。” 沈襄满面喜色地谢过了沈娡,没一会儿沈乐也带了礼物前来恭贺,沈襄十分高兴,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日沈乐特地请了假,沈娡便独自去了玲珑苑。 才一踏进菊堂,沈娡便明显觉出今日和以往的不同来。 她的书桌包括书桌上的书具全部不翼而飞,偌大一个菊堂就她那一块是空的,还偏偏是中间位置,格外刺目。 “你来了呀。” 宋鱼带着几个学生款款走来,她一向是管理堂内桌椅器具的,见沈娡看着自己曾经书桌的位置,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昨日来了一个梅堂的妹妹,笨手笨脚把你的书桌给推倒弄坏了,心下很是过意不去,死活要人抬走,说是拿去修理呢。原本想着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好,大约没这么快回来,今早便没去催。要不你亲自去问问?实在要不回来,你干脆就坐在她那儿得了。” 此言一出,她身边的人顿时发出哄笑。 沈娡并没有如她们想的那般羞愤交加,而是打量了四周一会儿,神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走了。 宋鱼略有狐疑,她和其他几个人对视一眼,却都也没说话,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没一会儿徐先生捧着几本厚厚的女识进来了,菊堂的学生忙都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徐先生看了看沈娡所指的位置,点点头,对宋鱼和其他几个靠窗的人道:“你们几个出来一下,其他人先自己看书。” 第33章 跌宕 这些被叫出去的人都不明就里,却也不好违抗,只得纷纷依言跟着出来。一出菊堂,只见外面站着几个粗壮妇人,一张紫色的较堂内书桌大许多的横面书台,以及几抬书箱等物。 “这书台占地方,放在堂中间很不像样,故而决定放在窗边采光的位置,你们几个靠窗的人把自己的书桌往外头挪一下,好腾出空来。” 被点名的人一一应了,宋鱼还有些发愣——她的书桌并不靠窗呀。 徐先生看向宋鱼:“沈娡虽答应了担当录案一职,然而一人做两人的事情毕竟有些手忙脚乱,正好你的位置挨着她的书台,以后就帮她磨墨吧。” 宋鱼面上一赤:“这种事……她既有侍读,何须我帮手呢。” 徐先生看了她一眼:“若不是她身边有常侍读相助,我也不放心让她一人担此重任。如果你觉得自己之能不亚于常侍读,尽可叫他来磨墨,你来做录案。” 宋鱼瞠目结舌。 所谓录案,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公共课堂笔记整理人员。大景的女学没有后世的黑板等物,多是先生们口头讲解,此时的景朝虽已出现了简陋的印刷技术,却暂时用不到给学生印教案上头来。《女识》内容庞大,要点复杂,学生们的理解消化能力不一,课后多有迷茫不解的,先生不可能一一重复辅导,故而产生了这一职位。 一般而言录案是由两人合作,两人先分工在书上快速粗略记下要点,课下整理清点,润色修改誊写在册子上之后,放在讲台旁的架子上供其他学生借取抄录。这个职位对学生的要求很高,不仅需要她们才思敏捷,能听懂徐先生的讲解,对《女识》的要点有一定归纳能力,还得笔迹优美熟练,方能拿得出手传阅。 自原先录案的那两个学生升入松堂之后,竟是一直后继无人,徐先生每逢《女识》讲解多有不便,却也无可奈何。她之前早就想让沈娡做此工作,岂料沈娡每次都以自己能力不足婉拒,今天忽然答应,她心花怒放之余,听到沈娡说到书桌的事情,多少猜测到了一点原因,便半公半私地替沈娡拿回这点面子,算是给她的小回报。 沈娡的书桌是被霓君撒泼弄脏的,宋鱼故意怂恿其将书桌拖出菊堂,意在羞辱沈娡,叫她无处安身;怎料情形巨变,沈娡瞬间成了堂内最风光重要的录案,不但不需要原本的书桌,还生生把她挤开来,变成了磨墨的下人。 书台运进菊堂内后,许多学生不得不相应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整个菊堂一片忙乱。她们安顿好后,沈娡方带着常之霖缓缓进入堂内,在书台前落座。那情景令许多在场之人都是一愣,心中各有滋味。 这书台是之前两个录案合用的,漆工华丽,台面和四角都雕着精美的花纹,还时不时传来阵阵清香。因为沈娡的书笔都不见了,徐先生特意命人给她换了全新的上等用品,偌大的书台如今仅沈娡一人安坐,还有常之霖在侧面端正跪坐服侍,何其气派,哪有半分猜想中的窘迫之象? 开课后,沈娡漫不经心地做着笔记,宋鱼在一旁低头磨着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主仆二人早已十分默契,待下课时,录册竟然已经完工,这在以往都是不可想象的。徐先生拿起册子看了一看,罕见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拍了拍沈娡的肩。 常之霖刚把录册放在架上,一个学生立马取了来,一圈人围着翻看。本还有人有心挑刺,竟是从头到尾无可挑剔,反而心生折服,甘拜下风。 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全部都是一蹴而就,完全没有修改涂抹的痕迹,就连常之霖的小字注解都镶嵌得恰到好处,宛若字帖珍品。这录案看着简洁明了,懂行的人越看越心惊,原本如天书一般的《女识》配上这些讲解,就像一团乱麻有了线索,逐渐浮现出原本的轮廓。更可怕的是,其中几个关键的注释是沈娡自己添上的,并不是出自徐先生! 几个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在看了这录册后,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口风。 “如今咱们堂,这录案恐怕也只有她做得了。” “恩,刚刚兴师动众挪搬桌椅我还有些嫌烦,若是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录册可看,再搬几次我也无所谓。” “像这样的人,可惜了,唉……” 这几人讨论的声音很小,沈娡并没有听到。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宋鱼磨墨,对方脸上的表情令她觉得很有意思。 宋鱼明知沈娡的录册早已写完,现在是在整她,却无法反抗,徐先生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怨恨地看向沈娡,沈娡眼中的冰冷却让她打了一个寒噤,险些把墨汁溅到袖子上。 “这么冷的天,磨墨真是辛苦你了。”沈娡的语气十分温和,和她眼中的冰冷判若两人。 宋鱼张了张嘴,还没能说出什么的时候,沈娡的下一句话让她顿时如落冰窖。 “看开点吧,更辛苦的还在后头呢。” 沈娡走后,宋鱼兀自还在发抖。 她现在十分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出头鸟。她和沈娡没什么大仇,纯粹是嫉妒看不过她罢了,又因为自己一向没能攀附上松堂那边的人,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没曾想那边一点表示都没有,自己反而先得罪了这个可怕的女人。 沈娡很可怕,她没由来的这么觉出了。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不留话柄的手段,和她往常所见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尽管沈娡根本还没对她出手,只是小小的警告了一下,也足以…… 不知不觉间到了午休时间,菊堂内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赵媛拿了包袱正要找地方独自吃东西,忽然沈娡走到她身边,不冷不热地说:“这些东西我搬不动,你帮我一把。” 赵媛不敢拿正眼看沈娡,唯唯诺诺答应了。 沈娡叫赵媛拿的是一些书籍,一个人拿过于沉重,两人一分摊就刚刚好。才跟着沈娡踏入小书室内,赵媛就觉得精神一振——这小书室不仅收拾得极为整洁,火盆也燃得极旺,暖洋洋的,似乎……还飘着点什么诱人的香味。 “劳烦你,把这些书都放到那边的架子上。” 赵媛平时听人使唤惯了,想也不想就按照沈娡的话去做。待她放完准备走时,沈娡又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你还能再帮我个忙么?” “什么……” 沈娡从里间捧出一个黄铜双耳炭底火锅子,有条不紊地擦桌,摆碗筷,掀开锅子盖尔,顿时一股浓浓的香味从火锅内翻滚着窜出,弥漫在整个小书室内,令本来就饿的赵媛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录案的工作实在繁忙,中午还要来此清理资料,便没什么空闲去净味斋了。”沈娡用一双朱色的大筷子在火锅内捞了两碗面,又浇上汤汁,盖上满满的羊肉:“刚刚看你做事且是细致,想请你每天中午这个时候来帮帮我,我这儿的饭菜都是提前预备好的,虽然不及净味斋精致,好在能吃饱。在净味斋我可是不敢敞开吃呢。” 赵媛脸刷的红了,慌忙摇头:“我,我哪能行啊……只是顺便帮,帮忙,不用……” “坐下。”沈娡不容置疑地说。 赵媛条件反射坐下了。 沈娡把黑漆小筷子塞到她手里:“吃吧,趁热,冷了汤就凝了。” 赵媛进退不得,沈娡已经开吃了。平时见她一举一动都是优雅大方,不曾想吃起东西来竟然也是如此酣畅淋漓,看得赵媛不禁也从碗里夹起一根面条,迟疑着送进嘴里。 待那面入嘴后,赵媛怔了怔,随即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 安静的书室内,两个人默不作声的,香喷喷地埋头吃着。鲜红的羊肉,翠绿的大葱叶,金黄的炸油豆腐,灰色的粉条,简单粗暴,在熬得雪白的汤汁里翻滚沸腾,散发着直抒胸臆的香气与热气。 赵媛想起小时候外祖母亲手给自己做的冬至锅子,自从离开她老人家来到父亲家里后,便再也没能吃出汗来,无论是多么滚热的食物,直到今天。 京都人的口味偏淡,又喜好甜食,这对于从小生活在长风郡的她来说是不大能接受的。在冬天,若是不能吃一点香香浓浓,热热烫烫的东西,怎么叫过冬呢?父亲时常训斥她自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说口味咸辣是下等人的表现,逼着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享用”着那些她觉得寡然无味的食物。 赵媛抬起脸看着沈娡,这个在她心中可望不可即的人。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排除开外的人,可是她被排挤的理由和自己完全相反。她是那么优秀,优秀到刺痛人的眼睛,像太阳一样…… 可是,这样的人,竟然也和自己口味相近? 吃掉碗中最后一根面后,沈娡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嘴,长长吁出一口气:“净味斋的东西简直是嚼蜡。” 听到嚼蜡这个词,赵媛差点咧嘴笑出声。真是一针见血的形容!她一直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形容她第一次尝到净味斋碟子里东西的感受,如今竟然被这样一个人说出来了。 这一个羊肉锅子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赵媛也没有了一开始那般的拘谨,稍微放松了些:“谢谢你,我……我得回去了。” “明天你也会来帮我的是吗?”沈娡直视着赵媛的眼睛。 赵媛涨红了脸,几不可闻轻轻答应了。 她真美丽,如果自己是男人,恐怕早就忘形了吧?有谁会拒绝这样一个美人呢? “真好。”沈娡轻轻笑了:“谢谢。” 和沈娡分别后,赵媛犹在梦中一般,晕乎乎地回到了菊堂,双手托腮,痴痴回想刚才的事情。不知为何,今天没有往日那么冷了,是因为那好吃到让她想流泪的羊肉面吗? 沈娡服下自己配好的药,在净室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半晌方才缓过来。她洗过手脸后回到书室,对着妆花镜补了些脂粉,又整了仪容,顿时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出去。 因为沈娡的录册实在过于优秀,菊堂内部争相传阅,手慢的面子小的看不到不说,就连竹堂和松堂那边也有人过来借,登时更加炙手可热了。 最后这录册辗转到了钟芮迟手中,她认真地看了几遍,赞许:“的确是个有才之人。” 坐在她身侧的一个女子笑吟吟地说:“原先不明白为什么常侍读选她,现在看来,并非只是倾慕其颜色呢。” 钟芮迟笑:“那常之霖是什么人,见过的美色何止千百,就他自己容貌而言,也不逊色她多少,怎么会被皮囊迷到这个地步?说出这种话的人,难怪会为之所鄙。” “我听到一些风声,好像那一位对她下手了。” 钟芮迟收了笑容:“若不是如此,恐怕你我也无缘得见这录册。” “此话怎讲?” 钟芮迟并未马上作答,而是一页页翻着手中的册子:“此女明明不简单,却过于低调,使我有些不赞同。有人激一激她也好,说不定有惊喜呢。” “也就是说,暂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恩。”钟芮迟合上录册:“先浑着吧。” 散学回府后,沈娡刚换过衣服,平时要好的一些姐妹,以及几位叔伯的侧室也都来到她的院子里,花团簇簇地恭贺。沈襄不在院子里,早已被沈乐带走,想必是做准备去了。 沈娡替沈襄一一谢过了大家,众人商议定了,一齐坐了三辆马车,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了西市沈乐所说的欣怡舍。 这欣怡舍且是别出心裁,房屋装饰全然不像歌舞酒宴之所,反倒像中等官员家宅,大方干净,宅院内所种植的花草树木也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气息。 一行人刚进门,就有内宅奴仆打扮的人迎上来,真个是宾至如归。沈乐等人早已在大厅等候,众人笑着让了座次,各种饮茶聊天不提。沈娡和白蝉被蕙娘领进了沈襄所在的内厢,看到沈襄模样后,不禁觉得沈乐煞费苦心。 沈襄被婢女簇拥着坐在房中,旁边站着替她结裙与梳头的两位府外妇人,都是国公府正经亲戚,虽丈夫官位不太高,却也都是有体面的正夫人。沈襄穿着嫣红与浅红色相交的衣裙,层层叠叠,繁复华美,与头上的首饰相得益彰。裙面是百花缎,裙角上绣着荷花与蜻蜓,栩栩如生,似乎能随风摇摆,显然是宫中的手艺。 两位夫人都是知道沈娡的,忙笑着上前打招呼,她们对沈娡的态度毕恭毕敬,不亚于府内的嫡出小姐,让沈襄分外骄傲。 “劳烦两位婶婶今日过来。”沈娡命白蝉将备好的礼物呈上:“这是一点茶礼,勿嫌轻薄。” “娡小姐客气了,我们也是举手之劳。” “是啊,怎好如此破费……” 一切准备就绪后,沈襄的生辰礼便开了场。欣怡舍本是惯主持这种事体的,再加上有沈乐在中调度筹办,从开礼到礼成无不体面周到,比其他府里正经小姐的生辰还要热闹尊贵些。沈襄本人也极其争气,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优雅知礼,不曾给她们二人丢脸,博得一片称赞。 按照沈襄的喜好,沈乐从隔壁街请了一班歌舞女乐,吹拉弹唱,声传大街。门口有来奉承的游街商人,但凡东西沈襄中意了,都以其双倍之价留下,另还有十几个奴仆抬着寿饼寿糕前往护国寺外散于流民贫户,以求口头吉利。 玩闹到天黑即将打道归府之时,欣怡舍的主人带着几位管家前来奉酒。沈娡看了沈襄一眼,沈襄微微含笑表示她明白。沈娡随着沈乐出了大厅忙着打点回府车马,厅内独留沈襄和照应的白蝉。 “今日的宴会我非常满意。”沈襄让人把一箱子红丝线串起来的新制铜钱搬了上来:“这些,就当做是各位今日操劳的辛苦费了。” 欣怡舍主人连连推辞:“实不相瞒,本处已有一年多未曾开张,小姐肯相中我们,已是欣怡舍无上荣幸,怎么好又叫小姐破钞?” 沈襄执意要赏,欣怡舍众人便受了,少不得没口子谢恩。 “不过,说来奇怪。”沈襄貌似不经意接口道:“我觉得此处很好,为何竟然一年多没有生意呢?” 欣怡舍主人巴不得她这样问一句,虽说不知沈襄来历出身,但是能拿出这么多钱财的人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这个女孩儿也绝对不是说不上话的人,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诉苦道:“回禀小姐,咱们舍的东家原本有官职在身,后来因为丁忧与几件琐事成了白衣,至今未曾补上缺哩。这条街上的店面,哪家没有个后台靠背?偏偏咱们东家老实,在职的时候没能积下人脉,到处投奔不得,故而一日日的平白埋没了。” 沈襄想了一会儿,拍手笑道:“这有何难!既然如此,我介绍一位大人给你们投靠可好?就怕你们看不上眼。” 欣怡舍主人哐当就跪下了:“若能效忠贵主,必定万死不辞,何来挑剔之说!” 沈襄叫白蝉拿了信笺笔墨来,写了一封推荐信包好了交给欣怡舍主人:“你们选个日子派人送去就行,其他的不必我多说。其实,我今日选这里,也是与贵东家家中的人有故呢,说起来也算学里熟识的好姐妹。” 沈襄走后,欣怡舍主人忐忑不安地拆开推荐信的包封。待看清被上面的名字,登时吓得噗通跪在地上。 他原本以为沈襄答应起来如儿戏,所推荐的顶多是五六品官员罢了,怎料这信的去处居然是太子少傅府! 那一夜欣怡舍彻夜灯火通明,舍主人召集了所有老成的管事之人商谈此事,各个都恍然梦中,心潮难平。 “该不会是假的,逗弄我们的吧?” “你吃饱了撑着,花这么大一笔钱来逗人玩儿?” “可是,太子少傅府是何等人家,就这样……” 众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决定派一个可靠之人备下厚礼前去试一试。 太子少傅府大门人马车流来往不息,那管事探头探脑了半日,做贼似的找到一个好容易空闲下来的门房,送上了打点的银钱与推荐信。那门房满脸横肉,身材高大,见管事畏畏缩缩,便很有些不屑的意思,认为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见了银钱面色才稍微缓和一点。 “劳烦大哥,将这封信送给……给太子少傅大人。”管事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 门房鼻内应了一声,懒洋洋地走到二门处把信交给门上的书童,嘲笑道:“这年头不知事的人可真多呢!咱们大人是什么人,也是他们随随便便可拜见的?脸还没混熟,就直刺刺送帖子来,也不知道先拐几个弯儿哄好管事们,可笑可笑。” 那书童和门房不一样,是个见多识广的,看到那信封的颜色和花纹顿时面色一肃,训斥道:“偏偏你多嘴多舌!” 门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回击得,只能努了努嘴傻站在原地。 没一会儿,好几个平时门房看到就回避老远的管事出来了,他们亲自来到门外,客客气气地把那个心中七上八下的欣怡舍的那个人迎进了内厅。门房一见此场景,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地缩回大门口。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欣怡舍送礼之人被送出太子少傅府。他和随从之人呆呆站在马车前面,也不上车,先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半日不能言语。街上人见他此模样,还以为是失心疯呢。 离杂考还有五日,沈娡却没有到处寻找菊堂之人请求对弈,每天不是忙于录案就是折腾宋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这番神态落在堂内众人眼中,引来各种猜测,少数心知内情之人更是啧啧称怪。 “她这样,莫非是有什么计策不成?” “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计策呢。” “就是,已经算是走投无路了吧?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过是故作淡定罢了。” 一个齐额发雪裙女孩儿咯咯笑着歪坐在小茶房里,闲闲听其他几个人讨论沈娡奇怪的表现。她叫苏未雪,户部尚书家的七小姐,为人一向活泼有趣,在堂内与众人关系都相当不错,包括沈娡,素来被认为是个顶天真可爱的人。但也正是她,一直忠实地执行松堂那个人的指示,在暗处策划并挑起了这次的孤立事件。 “唉,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其中一人想起沈娡那录册,不由得产生了点惜才之情:“恐怕她走后,咱们就再也看不到那么好的笔记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苏未雪微微偏过头,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那幅场景,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调皮的笑:“她表面上不动声色,说不准背地有什么动作,还是盯紧了的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姐姐会觉得咱们不是可靠之人呢。” “不会,当初我们传达姐姐意思的时候,谁说过半个字?没有人会那么蠢的。” 蠢的是你们吧。 苏未雪眯起眼睛看着这几个谈笑风生的“朋友”,人畜无害的笑容下,盘算的却是极为阴沉的心思。忽然她把目光挪到专心在角落喝茶的那个人身上,那人见她看自己,回之一笑。 苏未雪也笑了——还好有此人,倒算是个聪明的。 若是有有心人观察,她们便能看出,这几日赵媛明显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她不再面色苍白地缩在座位上,不仅气色变得红润了许多,神态也在悄然中发生了改变。原本就面目姣好的她,开始渐渐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恬静秀美的气息,令人见之生喜。 原本学中的日子对于她而言每分每秒都是苦挨,如今她每天都翘首期盼着午休,心情雀跃无比。 “下课的时候你在讲台旁边徘徊,可是想要看录册?” 赵媛猛地抬起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吃卷饼,模样不雅,忙两口吞了下去:“没有,只是转转……” 其实她是想看的。当时那个录册难得居然还在,往常早就被堂内堂外的人哄抢,她很想拿,但一直以来束缚她的自卑感让她错过这个罕见的机会,被另一个惊喜发现的人拿走了。 今天沈娡准备的照样是她特别喜欢的食物,片得极薄的熏鹅肉,烤鸭肉,雪白软烫的面饼,恰到好处的香喷喷的酱,还有绿油油各式冷蔬,亏沈娡怎么在冬天弄到的。 沈娡看了她一眼,把几张纸放在了她的面前。 赵媛忙擦擦手,小心地拿了起来看。 顿时她眼睛就红了,居然是一份极为详细的《女识》笔记,而且还不是今天的课程,是从第一章开始的注解。 “反正我也闲着无事,就替你写了一份,以后若是有空就继续给你写。”沈娡淡淡的,完全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我看过你自己做的笔记,挺好,就是有几个地方缺点拨,一旦想通,后面的疑惑也就迎刃而解……” 话还没说完,沈娡被赵媛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怎么哭了?” 赵媛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桌面上,其中一滴还落在了她手中的纸上,她见此慌忙用袖子擦眼泪,沈娡见状觉得有些好笑,递过去一方帕子:“这么大的人了,还用袖子吗?” 赵媛接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揩着眼泪,满面通红。 “我只是太高兴了……第一次这样……”她说罢用帕子用力地擤了擤鼻子:“这帕子我会洗好了还给你的……谢谢……” 沈娡沉默了一下:“送你了,不用还。” 赵媛惊呆了,她注视着手中绣着海棠花儿的芬芳手帕,心情激动澎湃不已:这是自己第一次收到同龄人的礼物呢!这样的话……应该算是……算是朋友吧? 想到这一点,赵媛的脑袋顿时充血起来,几乎要晕倒了。 沈娡不知道赵媛如此精彩纷呈的面部表情下隐藏的心理活动,只是觉得胃部隐隐作痛。没办法,最近吃多了催吐药,实在有些伤身子。可那些食物她是不肯真吃的,因为会损害她的容貌。 赵媛因长时间遭受冷暴力,就像受过严重伤害的小动物,没有诚意的贸然示好只会使她受到惊吓,适得其反。这也是为什么沈娡要陪着她一起吃午饭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更加稳妥地打开她敏感的心防。至于其口味偏好,在第一次看见赵媛在风雪中吃的点心时,沈娡便知道其出身何处,接下来投其所好就不算什么难事了。 “《女识》学到现在,有哪些地方不太明白的么?我虽然也是一知半解,有些地方却也能和你交流探讨一下。”沈娡收拾过桌子,将《女识》摊开来,侧过头问赵媛。 赵媛楞了楞,随即欢喜无限地靠了过去。沈娡身上迷人的芬芳和执笔时的姿态实在是雅致极了,让赵媛暗自感慨,同为女子,为何自己就差那么多呢?真是萤火傍日了。 轻轻的说笑声从书室内传出,散散落在拐角处苏未雪的耳内。 原来如此。 苏未雪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后,脸上窜过种种复杂之色,最终化成一个甜美的微笑。她饱含深意地看了书室的方向一眼,随即转身悄悄离去。 还剩两天了。 沈乐见沈娡神色如常,却不知情况到底如何——她一直都是这样稳于泰山的。虽然至今未曾见过她失败,但她毕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失败的时候。 沈襄一无所知,完全沉浸在生辰宴的余庆和帮助姐姐完成任务的欢欣之中。看着她无忧无虑的高兴模样,沈乐不禁有些唏嘘。 “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 离去学中还有一会儿,沈乐罕见地在此时来到沈娡房内坐下,与她说知心话。 “若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为难,大可不必自己一个人扛着。你出身郡里,未曾见过许多风波大浪,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很得那位大人赞赏,无需……”沈乐顿了顿,语调有些自嘲:“虽然嘴上不说,我心里明白,你对我到底有些隔阂。” 沈娡转脸看着沈乐:“姐姐,这话便是生分了。” “不说,老憋着才叫生分呢。”沈乐道:“和你我也不必说些堂皇话,我承认,当初待你,如今待襄儿,我都有些私心在里头。可是这人,哪有完全没有私心的呢?即便是亲如父母,也有为了利益反目成仇的。家中姐妹众多,我真正亲近的实在少之又少,幼时与六妹最为要好,我视她如同母姊妹一般,有什么好的都留着给她,长大后也不过如此。” 沈娡不知道沈乐和沈薇还有过这样一段毫无猜忌的姐妹时光,便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坐下来地听沈乐说。 “身为女子,到底有多少真正亲切的,陪伴一生的人呢?父母再亲,一旦你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夫君再亲,一旦有了其他妻妾,便不再是可以掏心相待之人。儿女……长大了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孝道不过是表面功夫,舔犊之情才是人之本性,河里的水往下流呢。说来说去,人都是孤独一世的,血缘越亲之人越容易疏远,倒不如寻个和自己相似之人聊以慰藉,譬如姐妹至交。” “似乎的确如此。” “所以啊,我看到你和襄儿那般要好,颇似当年我和六妹情深,不免有些艳羡了。”沈乐说:“方才那些沮丧言语,实际上并不是我所想,而是六妹年少之时的惊人之语。那时候我还堵住她的嘴叫她不要再说呢!如今反而一本正经地复述起来了。她小时候拿这套话哄我把她当嫡亲妹子疼爱,处处照拂,生怕受一点委屈再言及‘你我不相似,也不必相伴’的话……” 沈乐忽的想到什么,笑了:“那时候的她和襄儿很像呢,尤其是笑的时候的样子。” 沈娡心想,两人恐怕也只是外表相似罢了,内在可是差得太远。沈襄是个想得不多的孩子,想必也比沈薇小时候要听话懂事得多。 “合家上下,我也只有与你说这些话了。我向来不觉得人有私心是什么不对的事情,人与人相交,不是看有多少私心,而是看相处久了,有多少真心。”沈乐话锋一转,神情真挚:“我忽的对你说这么一堆话,你可能体谅我用心?” 沈娡沉默了一会儿:“姐姐说的,我都懂,放心。” “如此便好了。”沈乐替沈娡理了理衣襟:“快去学里吧,不知不觉耽误了这么久。” “恩,我去了。”沈娡站起身:“姐姐你放心。” 明日便是杂考了,成败在此一举,望不要出什么岔子。 赵媛今日来学中特别早,堂内除了她居然没有其他人,她又检查了一遍包袱里的东西,见完好无损,十分开心,想着中午的会面,赵媛可以说是兴奋得坐立不安了。 “你最近似乎很高兴呢。” 一个声音从她面前传来,赵媛抬起脸,只见是班上人缘最好的苏未雪。 赵媛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呆愣愣地看着苏未雪。对方在笑,以前这人可是从来不正眼瞧她的,如今却温和地对她笑,但那笑意总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苏未雪自顾自地在赵媛旁边的书椅上坐下,语气温和中带着冰冷刺骨的嘲讽。 “你以为,人家凭什么忽然和你走得这么近?” “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一直困扰着赵媛。如今苏未雪主动提出,她不由得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真傻啊。”苏未雪不无怜悯:“当然是为了杂考了,要不然,你以为她那种眼高于顶的人,会屑于和你说话?” “杂考……”赵媛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菊堂的暗流起伏没太大关系,一时未能参透其中奥妙。 “你不知道吗?她因为招人厌,已经两次没能参加杂考了,若是再来一次,恐怕会难以升入竹堂。”苏未雪说:“她得罪人太多了,才会使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今年年底的月考是她最后一次机会,所以才巴巴地拉拢你,一旦得你帮助升入竹堂,那里头可有她家正儿八经的堂姐呢,还有你什么事?过河拆桥而已。好了,她得道飞升咯,留下可怜的你在菊堂,承担不喜欢她的人的怒火,真是可怜。” 赵媛脸色顿时苍白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没有说话。 “我和你没什么交情,纯粹是看不惯她利用你的做派,才给你点拨点拨。”苏未雪笑着站起身:“至于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沈娡来到菊堂时,敏锐地发现赵媛的位置明显有来人的痕迹,但现在却是空的,似乎有点不好的预兆。 她在书台前坐下沉思着,表情开始有了一点慌乱,不禁深呼吸了几次,强作镇定开始筹备录册等事,这些细节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到了午休时间,沈娡等了很久没见赵媛来,正要撤了桌子去寻她,忽然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你来啦?”沈娡刚要展开笑容,看清面前来人后笑容凝固了,有些不自然:“是你啊。” 苏未雪甜甜笑着说:“赵媛她身体不舒服,去大夫那里躺着了,所以叫我来替她帮手。有什么我需要做的么?” 沈娡刚要说不用,苏未雪已眼尖发现桌上的美食,惊呼了一声主动坐了下来:“我说她为什么整天乐呵呵地跑腿呢,原来还有犒劳,是你亲手做的吗?看着真是令人食指大动呢。” 沈娡冷眼看着苏未雪,半天才说:“想吃的话请自便吧,我有事暂不相陪了。” “等等。”苏未雪的声音瞬间变了,充满了嘲讽:“你想做什么,去找她吗?” “和你无关。”沈娡第一次这样对苏未雪说话,两人之前的和睦假象在此刻被撕裂得干干净净。 “你还是省省吧。”苏未雪举起筷子,夹了一片松茸放进嘴中:“我已经告诉她了真相,你现在去也是白费心机。” 沈娡在苏未雪对面坐了下来,声音如冷冰:“一直以来,挑拨堂内人针对我的人就是你么?” 苏未雪勾起嘴唇一笑,慢慢咀嚼着食物,神态说不出的妩媚挑衅。 “好一只狐狸,若不是你今日主动上门,我还一时猜不到你头上来。”沈娡说:“怎么,藏了这么久,这个节骨眼上露尾巴?” 苏未雪懒懒地放下筷子,单手托腮看着沈娡:“不是露尾巴,是没必要装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每天笑着同你说话,真是酷刑啊。” 沈娡眯起眼睛:“常之霖?太子?还是什么?” 苏未雪噗嗤一笑:“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尽沉迷于这种风花雪月的争风吃醋中么?我不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你勾搭上谁没有关系。” 沈娡罔若未闻:“既然不是这二人,难道是之前哪位陷害我不成反失手之人的姐妹好友?” 苏未雪静了一静,撇撇嘴:“我可没有那么笨的好友。你也不用猜了,我就直说吧,我看你很不舒服,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喜欢,和别人没有关系。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原因,讨厌一个人亦是。” 沈娡说:“你这样,叫我很难办呢。” “这有什么,有本事你就来报复我吧。”苏未雪笑:“可惜你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赵媛是你最后一根稻草,可惜这根稻草太脆弱,风一吹就折了,枉费你如此贤惠地讨好,不过是一场空。来年我就要升入竹堂了,鞭长莫及的滋味,恐怕你到时候最能体会。” 沈娡冷笑:“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她不会帮我?” “你知道她多少事?”苏未雪仰起脸蔑视着沈娡:“你知道她过去是因为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第34章 引线 沈娡蹙眉看向苏未雪,岂料对方想到什么似的顿了一顿,仅笑笑离去,并未作答。 此日直至散学,赵媛也未曾露面,沈娡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其学识过硬,当天的录案倒没有出什么差错,照例优秀无比。 似是感觉到常之霖的欲言又止,沈娡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平静地吩咐过几件事后便自行离开,上了沈府的马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户部尚书府邸内,苏未雪的闺房里一片欢声笑语。她的姊妹们聚在一起,听她说着学内种种趣事,十分开怀。 “还是七妹聪明,我从小就不爱念书,之前去书院呆了几天就受不了,求着母亲让我回来了。”她大姐说:“现在想着,虽然家里自在得多,却没有你们过得好玩儿。” “三夫人说女子还是读书少的好,拦着不让我去呢,不然我说不定也能见见那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了。能降服公子的人肯定是美得不同寻常,真想见识见识呀。” “你们不要杂七杂八的!七妹快说,这个女人后来怎么样?是不是急得一塌糊涂?” 苏未雪笑吟吟地说:“那你们也未免太小瞧她了。我拆穿她的诡计后,她虽然当时颜色都变了,面上却还是绷住了。就连今天的录案,照样是整整齐齐,一点缺漏都没有呢。只是那样又如何?明天就见分晓了,到时候就算再逞强,也不过是沦为笑柄。” “七妹真机灵!这个人也是太坏了,为了一己之私就这样去害人家无辜之人,以后迟早要遭报应的。” “可不是吗?得亏有咱们七妹,不然那个人也太可怜了。” …… 苏未雪听着家里姊妹的议论,笑而不语地拨动着手炉内的香饼,神态极为安闲自得。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此同时,沈娡也带着同样的神态同沈襄她们在房内玩儿山水花鸟牌。 沈乐一边放牌一边不满道:“不许作弊——娡儿,不许同襄儿鬼鬼祟祟的,我看着呢。” 沈襄咯咯笑道:“哪有!姐姐刚才只是帮我把耳后的碎发拢起来,并没有说什么。” “是吗?那为什么你的牌技进步如此大,上一次和你玩儿,也不过是十次里面赢两三次而已,现在竟然有平分秋色的势头啊。” “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沈娡也笑:“我的确没有捣鬼,不过是告诉她你喜欢用什么样的套路罢了。” 沈乐抚掌:“那还得了!这不叫捣鬼,我不知道什么叫捣鬼。” 沈襄又连赢了几把,心情大好。沈娡说:“今天就这样吧,过些时有得你玩,该回房练字了。我已叫人备好消食汤,你喝过再睡。” 沈襄乖巧地答应了,沈乐含笑目送她走后,问沈娡:“看你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儿么?” 沈娡点点头,把一封信递给沈乐:“这是欣怡舍那边送来的。” 欣怡舍的主人在得知自家生意得到贵人相助之后,从沈襄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嗅到了点线索——八成是自己唯一入了女学的那个女儿的某位同窗。他很快根据太子太傅的势力背景顺藤摸瓜出了沈娡的身份,写了一封诚挚无比的感谢表忠信以及长长的礼单,派人送来沈府。 沈乐看过后,推了沈娡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连我也瞒得滴水不漏,真有你的。敢情襄儿非要挑那家竟是你的主意,我还说怎么就眼光如此独特呢。你帮了她父亲这样一个大忙,这个人情是欠定你的了,不怕她不肯和你下棋。就算她不肯,她父亲也会让她肯的。” 沈乐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是,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呢?这不像你做事的风格。” 沈娡笑着没有回答,沈乐瞥她一眼:“又卖关子?算了,反正明日就知道了。” 次日清晨,一直纷纷扬扬的大雪罕见地停了,丽阳高悬,风也平息了不少。京都依旧处处是银装素裹,只没了被肆虐得东倒西歪的凄凉苍茫景象,骤然见这样平和的雪都图,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天,赵媛的位置依旧是空的。 沈娡看了看赵媛的书桌,脸上没什么表情。苏未雪和几个人看到此景后,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奚落的机会,一位圆脸小眼的女子语气轻松中带着点调侃道:“好像今天她也不来了——看样子,沈小姐的杂考又要落空。真可惜,以后要是咱们离了菊堂,想见到沈小姐亲笔的录案岂不是要大费周章?看在同堂数月的份上,还请留点私人情面,给咱们额外留几份吧。” 沈娡充耳未闻回到自己的座位,摊开书具让宋鱼为自己磨墨。宋鱼想发作又有些顾忌,忍了再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冷笑几声:“怎么,在别处受了气就找我来发泄?你这是破罐子破摔,要把咱们菊堂这几十来号人都得罪遍?” 沈娡丝毫不以为意:“对。你若是不快,也可以找别人来发泄。” 宋鱼简直看不懂沈娡到底是聪明是蠢了:“眼见你已经是无望升入松堂的了,换做别人,早就夹起尾巴做人,不然连这菊堂都呆不稳,将来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何苦来哉?” 沈娡一笑:“你这是在替我担忧?” 宋鱼嗤之以鼻:“我替你担忧?只是没见过你这种行事乖僻之人罢了!你到底还写不写录案,不写的话就放我走,今日是下面堂来人的日子,我需去安排桌椅等物,哪有工夫与你在这歪缠。” 沈娡哦了一声:“那你去吧。” 常之霖入苑后,才要前往菊堂,却在路上碰到了蹲候已久的霓君。这霓君不知受了何人指点,衣饰装扮竟然也有了几分京都贵女的气派,也不熏那令人避之不及的香了,但言语态度还是十分轻浮无礼,与她勉强修饰的外表非常不和谐。 她急切切地对常之霖行了个礼,笑着问:“常公子,我听说你家小姐遇到了很多麻烦,快要在这学里呆不下去了吧?既然如此,等她走后你做我的侍读如何?我肯定要比她待你好几十倍,不对,是几百倍!” 常之霖闻此言一愣,一时没有接霓君的话。 因为是冬日,常之霖披了件灰白色的玉缎鹤羽氅衣,与雪色的侍读服搭配得堪称绝妙,衬得他气质俊美出尘,又温润谦逊,像是皑皑雪山之巅的沐光雪莲,把霓君看得痴痴挪不动眼。 “承蒙青目。”常之霖微微一礼:“不过,若小姐离开玲珑苑,我亦不会独留。” 霓君呆滞地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声音:“公子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她要是走了,你也跟着走吗?” 常之霖看着霓君,颔首默认了此话。 “她到底有哪里好的,不就是长得漂亮吗?听说出身也不怎么样吧,漂亮又有什么用,几十年后不也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公子你为何喜欢这种人呢?” “那小姐,又是喜欢我哪一点呢?”常之霖淡淡问。 霓君顿时语塞。 到得菊堂后,常之霖看着沈娡,只见她神态和往常并无区别,心中反而有些释然。他知道今日是最后的期限,往常日夜忧心,真到了这一天,反而平静起来。沈娡若是留不下,他也走便是。天地之大,还能有人拦着他去追寻她么? “今天你来的有些晚。”沈娡说。 “路上被一些事绊住了。”常之霖歉意笑笑,两人默契地开始了筹备工作,仿佛今日并没有什么特别。这一幕落在苏未雪眼中,怎么都透着些奇怪,她转头看了看另外几人,众人眼神都有些犹疑。 这个上午,菊堂出乎意料的安静,授课先生的声音在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往常不被人注意的赵媛的位置此刻承受着之前从未承受过的关注,在几个深知内情的人眼中几乎要灼烧起来。直到午休时刻赵媛也没出现,苏未雪松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松堂内的钟芮迟得知菊堂那边的动静后,对身边女子笑道:“这一个时辰内,恐怕会发生不少事呢。” 那女子笑着点点头:“若是在午休期间定不下对弈的人选,一切就都结束了。” 钟芮迟的脸色忽的凝重起来:“不过,她最近这么强势,可是在向我们示威?” 女子也是一迟疑:“这……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此事闹得如此大,她却不声不响,自拿主意,实在是有些目中无人啊。” 钟芮迟轻笑几声:“无用之功。她有闲心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倒不如把精神头放在对的地方,我恐怕还会忌惮她些。比起这一点,她就很不如李轻容。” “可不是,那一位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呢。” 沈娡扫了一眼赵媛空荡荡的桌位,让常之霖去放置录案,自己则出了堂往棋室那边走。苏未雪和几位好友相视一眼,窃笑着纷纷跟了过去。 第35章 逆风 围棋先生见沈娡独自一人前来,心中颇为遗憾,面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现在还不到时候,你来早了。我有事出去一趟,待回来时再理论。” 沈娡道:“先生请便,与我对弈之人恐怕也要迟来一会儿。” 围棋先生把头点了一点,拿着些书册出去了。她前脚才走,苏未雪等一干人后脚就入了棋室,得意洋洋地看着镇定自若的沈娡。 “何苦呢?”苏未雪笑道:“耽误了先生的时间,最后还是没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你们这不是来了么?”沈娡似笑非笑:“原来,诸位并没有把自己算在人内呢。” 苏未雪一滞,随机压下火气奚落道:“现在逞口舌之快有多大意思呢?我瞧着先生她似乎是去办一点私事,大约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打算怎么办,坐在这儿等奇迹发生么?” “这世间,哪来什么奇迹。”沈娡说完这句话后,整了整衣襟,跪坐在棋盘面前的蒲团之上闭眼养神,再不言其他。 正在僵持之时,门忽的一下开了。 苏未雪心中一惊,转头看去,登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竟然是赵媛! 赵媛似乎是跑过来的,脸色通红,不住喘着气,眼中似乎还有些泪光。沈娡听到动静睁开眼,见是她,也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现在,现在还来得及么?”赵媛结结巴巴的问,气息尚自不匀,神态也羞窘极了。 “你疯了?”苏未雪走向赵媛,难以置信道:“如果你今天和她下了棋,后果如何想必你很清楚,她明明只是利用你,为什么还要赶着往火坑里跳?” 赵媛落下泪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在我最难捱的时候,是她和我说话,给我弄好吃的,让我慢慢抬起头来,觉得日子不再是拖一天算一天,我在这苑里好几年,这段时间得到的快乐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对谁还能有些用处,那我也是高兴的。” 沈娡淡淡道:“你不必勉强自己,就像她说的,如果你这个时候帮我,等于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赵媛擦掉眼泪,粲然一笑:“才不管呢!不就是回家被父亲骂一顿吗,反正我脑子笨,就算不得罪人也是考不进去的。沈小姐,你和我不一样,又漂亮又聪明,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耽搁在这儿真的是暴殄天物了。我来和你下棋。” 沈娡看了赵媛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苏未雪气结,就在她想要设法阻止赵媛的时候,一个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笑嘻嘻看着她们:“哟,真热闹啊。” 沈娡抬起眼,露出一丝微笑:“总算露面了,在外面听了多久?” 苏未雪见来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顿时镇定了下来,退后两步看好戏。 胡佩涵有点儿佩服地看着沈娡:“看到我出现还是这么一副平稳模样,沈小姐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啊。” 沈娡笑:“是吗?” 胡佩涵点点头:“其实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止步于此实在是可惜,不过,让你离开玲珑苑未必是害你呢。那位姐姐说的果然没错,若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你,恐怕今日又要被你逃过了,不能为友便是敌,将来有你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可怕。你千万不要记恨我,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作为良心上的补偿,我可以给你一句最后的忠告:做人还是低调些的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小姐,你可以回去了,今日她是考不了啦。” 赵媛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弄的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沈娡想了想:“要是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没有棋考的资格。” 赵媛完全傻了。 胡佩涵笑道:“猜对了。赵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因为你之前杂考的成绩都是垫底,再加上之前几次棋考缺席,先生早就取消了你棋考的资格,很遗憾呢。” 赵媛顿时如五雷轰顶,面色惨白,她摇摇欲坠退后几步,止不住放声哭泣了起来。苏未雪等人面面相觑——人家正主儿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胡佩涵面带歉意地对沈娡说:“至于沈小姐给我的那几样东西,我会退还的。” 沈娡说:“不用退还,那是你应得的。” 胡佩涵眉心微微一动:“不知沈小姐此话怎讲?” 沈娡站起身来,拿出帕子替哭得死去活来的赵媛拭泪:“别哭了,你已经帮上我的忙了。” 赵媛抽抽噎噎道:“什,什么忙?” “让她们以为,我想利用你帮我杂考啊。” 霎时间,棋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饶是狡猾如胡佩涵,也被这话惊得心头一跳,她勉强一笑:“沈小姐是指……” 话音未落,棋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次的门开得格外与众不同,缓缓的吱呀声在各人耳内听着感受截然不同,所呈现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 张书盈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今日打扮得依旧我见犹怜,但在胡佩涵等人眼中却堪比张牙舞爪的恶鬼:“好多人啊!对不住我来晚了,入堂手续真是麻烦呢。” “张书盈?!” ………… “张书盈?”钟芮迟得到消息后,笑得很开怀:“真是一场好戏啊!” “是啊,我到现在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呢……” “宜霜,你我二人在这学中认识,也有近三年了吧。” 女子微微一愣,不知道钟芮迟为何忽然说这些话。 “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时和那个人搭上的,我扪心自问,这三年也没有做什么让你心寒转向的事。”钟芮迟的口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看在旧日交情分上,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自己请辞出去吧。” 这位叫宜霜的女子立马站起身哀声恳求:“芮迟,我错了,其实我……” “别说了。”钟芮迟看都不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逗弄桌上笼中的鸟儿:“你应该知道,我一旦做出决定,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当日散学后,原本一直一脸笑意挽着沈娡胳膊的张书盈见四下无人,立马撒开手,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你好长的手,不仅伸到我父亲那里,还干涉我什么时候升菊堂?” 沈娡也不恼:“想调查你并不是难事,所以也不算我手长。” 张书盈闻此言静了静,自嘲笑道:“是啊,我声名狼藉,早就被扒的什么都不剩了。” “你原先在兰堂的那个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只可惜听说要回家待嫁了。以后你我二人作伴,有何不好呢?” 张书盈没作声,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娡:“你是从什么时候,发觉暗算你的人不是我的?” 沈娡说:“你是要听好听的,还是难听的?” 张书盈噗嗤一笑:“都听。” “好听的就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傻到身先士众大张旗鼓的陷害我;难听的就是,你在苑内人缘并不好,也是个很自负的人,不太可能参与甚至发动这种需要号召力的事。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后来觉得,大概你也得罪了那位,所以想一石二鸟,看着我们鹬蚌相争吧。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反而把我们俩捆在了一起,她现在得知,会不会后悔莫及呢。” 张书盈听得出了神,待反应过来后,咯咯笑了一阵子,对着沈娡挥挥手,走了:“来年见吧。” 沈襄从沈乐那里模模糊糊得知了一些沈娡今日所面临之事,心中极为忐忑不安,见沈娡回来后神态自若,还是不放心,亲自问了一遍,见无事,不由得喜形于色。 沈乐在学中探听了些风声,这才恍然大悟沈娡一开始瞄准的人原来不是赵媛,竟是张书盈,她把事情来龙去脉问清后,感慨赞叹不已:“如此心细如发,声东击西,除了妹妹我是不敢说有第二人可以做的这样完备了。她往后真的愿意和你联手?” “不出意外的话。就算她不肯,也要为欣怡舍想想。” “可是,张书盈的母亲已经改嫁,她也随着母亲去了后父家中,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帮助她默默无闻的亲父呢?” “据我所知,欣怡舍失去后台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却还能勉强经营支撑,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人肯做到这个地步,大概可以推断出,那欣怡舍的主人,才是她最在乎的亲人吧。” 沈乐点点头,又是一番叹息。 因为有心调教,二人说此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沈襄,有她不明白的地方,还会特意解释一番。沈襄两眼发光的看着自己的姐姐,深信这世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能好好儿的解决。 “襄儿,”沈娡忽的转过脸:“明天散学后就是冬假了,要和我一起出去逛逛么?” “好呀!”沈襄欢呼雀跃。沈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我时常带你出去玩,也不见你这么高兴。” 沈襄吐吐舌头。 第36章 觐见 时近年底,京都无论高门贫户都在喜气洋洋地筹备年物,闲耍玩乐;街上也有许多平常时节见不到的有趣玩意,例如游走艺人,庙会,杂耍等,都围满了层层的人,卖力表演以博取掌声和赏钱。年节的气息伴随着嘈杂的喧嚣与各种香气溢满整个京都,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满心期待。 沈乐知道沈襄久未和沈娡单独亲近,便没有一同跟着,而是留在家中帮田夫人料理一应繁杂事务。二人坐了由两匹马拉着的朱盖绒帘马车,带着四个年青家人和各自的贴身婢女,低调地从侧门直往大街而去。 京都街道上的积雪早有专人打扫过,独留各家屋檐以及树上的琼脂翠玉,看起来颇为整洁可爱。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地面上才堆起薄薄的一小层浮皮,暂时不会使车轮打滑,故而马车轻快又稳当,姐妹二人微微掀起帘子,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车马流龙,很是愉悦。 “京都的人真多。”沈襄说:“而且都穿的这么富贵华丽,咱们郡比起来真是差远了。不知道父亲在郡里家中,是不是也这样热闹呢?” “往年怎么样,今年大概也还是怎么样吧。父亲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不把热闹与否放在心上的。” 沈襄把脸贴在沈娡的膝上:“以前每逢这个时节,母亲都会绣些小东西给我,说是针黹不好,拿不动大物件,衣服和鞋子还是由家中裁缝制的好。她可会绣花了,帕子上的花儿简直能随着风动引来蜂蝶呢。偏偏老二和老四混蛋,总说那是卖弄风情的玩意儿,一把撕破了。母亲倘若还活着就好了,叫她也看看我扬眉吐气的那一日,我出息了,她肯定吃的穿的都和夫人一般受用,还不用受那些腌臜奴婢的污言秽语。虽然她总是笑着对我,我却总觉得她应该背着我偷偷哭过。” 沈娡抚摸着沈襄的头发:“你过得好,她地下有知也会笑的。” “也对。”沈襄说:“母亲她笑的可好看了,父亲一定是喜欢她笑,所以才娶她的。” “你很像你的母亲。”沈娡说:“所以,你也要多笑。” 沈襄抬起脸露齿一笑,沈娡拍了拍她的脑袋。 姐妹俩尽兴地逛了一天,待回到国公府门口时,沈娡忽然想起有些庄上的私事没办,便让沈襄先进去,自己则带着白蝉乘车拐头向城外而去。因街上摩肩擦踵过于拥挤,车夫便抄了近道,从一个小巷子后穿过。马车才驶入进去,就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回娡小姐,有一群泥猴子在巷子里闹事哩,我叫他们几个把这群小无赖赶走。” 沈娡掀起窗帘,只见一堆孩童围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朝她吐口水扔石子,嘴中还振振有词:“贱民和蛮夷的杂种!” 沈娡微微一皱眉,对车夫说:“把那个孩子抱上来。” 车夫有些为难:“是说被欺负的那个么?她身上还有血……” “抱上来。” 孩童们看到故作气势汹汹而来的国公府家人后一哄而散,留下那个瘦小的女孩儿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这几人不好违抗沈娡命令,却又觉得这个孩子实在过于脏了,便从车辕上寻出一块毯子裹住了她,送至马车内。 车内十分温暖,小女孩苏醒过来,缓缓的睁开眼,呆滞地看着沈娡打开毯子查看她的伤势。白蝉和沈娡的关注点不一样,她惊叹地看着小女孩的脸:这孩子真美丽啊!还有这双眼睛……长大后,一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吧? “身上的伤倒是不怎么严重,应该是饥寒交迫。”沈娡吩咐车夫道:“先快马加鞭去庄子那里。”说罢,她抱起小女孩儿,命白蝉将车上汤婆子煨着的热水倾了一杯端给她,亲手喂这个孩子喝。 小女孩身上的衣裙十分破旧简陋,看发髻的样式她应该有□□岁了,可身量太小,看着远远不如实际年龄大。小脸脏兮兮的,却依然看得出眉眼轮廓的惊艳,尤其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令人沉醉。 “不是景国人么?”白蝉发觉小姐也在盯着她的眼眸看,问了一句。 “大概不是。”沈娡想起那些顽童所说的“杂种”,推测这个女孩应该是贱民和西域之人的后代。 “小东西睁着眼呢,你叫什么名字?” “赫……赫尔吏……” “多大了?” “九岁……” “你家在哪儿?”沈娡忽的问。 “没有家……” 车内陷入了沉默。 白蝉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便斗胆说:“小姐,不如咱们把她带进府里吧?” 沈娡说:“我自己尚且寄人篱下,不好再收留人。”白蝉闻此语不禁有些沮丧,岂料沈娡又接着道:“还是把她放在庄子里吧,等伤好了随便给点事情做就是,那里已经收留了好几个孤儿了,宋管事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白蝉暗自心道:若不是小姐默许,那老东西哪来的胆子呢!小姐也真是的。 到了城外的庄子,宋管事颤颤地带人迎了上来。沈娡将赫尔吏托付给他,他简直轻车熟路一般,很快就安顿好了,显然是经验丰富。 到了里间后,宋管事呈上账册给沈娡过目。他原本是清水郡沈府的老人,儿子接任后便不再管事,但身体还很硬朗。沈娡朝父亲讨了他来,此人忠厚勤恳,做事也向来是极为稳妥,故而沈娡对他一直信任有加。 两人商议了一些事情后,沈娡想起赫尔吏之事,吩咐道:“这个孩子和别人不大一样,恐怕户籍都没有,你看着处理一下。她身量不足,现在也不能做什么事,你先将养一段日子。” 宋管事连称可怜:“那是当然,这样小的孩子,我怎么忍心让她做重活儿呢?况且如今庄子里很闲,即便是想找事儿也找不到。” 他看着沈娡沉稳有余的模样,暗自感慨,自家几个孙辈也和小姐差不多年纪了,不论学识谈吐,为人处事就差了那么远。说那个女孩儿小,小姐今年也不过才十二三呢。 “真不得了,小姐!”白蝉走进来,捂着嘴笑:“小姐,刚刚替那个孩子收拾,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恩?” “那么漂亮的小脸,居然是个男孩儿!” “男孩?”沈娡不解:“那为何做女孩子装扮?” “这都是咱们贫民小户家的规矩,男孩子不易养活,就从小当女孩儿养,贱民也有很多如此的。” “是么。”沈娡对此并没有什么其他感想,倒是白蝉一直感叹:“那么好的容貌,偏偏不是女儿身,真是可惜了!男人太漂亮有什么用呢,反而徒惹麻烦。” 沈娡去看的时候,赫尔吏已经躺在穿上睡着了。他换上了普通的棉布衣衫,发髻也被拆散,长长地披在脑后,睡着的模样极为艳丽精致,就像白蝉所说那般,是能够招惹祸水的美丽。 沈娡两辈子见过美貌英俊的男人不少,都各有千秋,令人倾倒。以她的眼光来评判,若论顶尖一级,恐怕也只有智衍和这个孩子能称得上绝色。 “出身卑贱,却又有这般颜色,不知道是福是祸呢。”沈娡叹息道。 白蝉也深感赞同。 冬假转瞬便过,十五灯会之后,玲珑苑便开了学。沈娡原本孤立无援,如今身边多了张书盈和赵媛,颇有三人成虎之势。苏未雪和胡佩涵对她简直是遇之色变,却又被其震慑得不敢有何小动作,更令她们心焦的是,钟芮迟主动向沈娡示好了,往后即便想拿她怎么样,也要顾忌着松堂内的风云变幻吧。 赵媛本以为自己用处已无,识趣地缩在角落不再主动找沈娡,岂料沈娡依旧每日寻她来帮忙整理书籍,共享午餐,可还是有些东西和以前不同了…… “今天又是吃这个吗?”赵媛哭丧着脸。 虽然碟子里的东西卖相很好,可是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别说羊肉锅子了,就连净味斋里的饭菜也比这个有滋味儿一些。 “多吃一点,可以使你肌肤娇嫩。”沈娡毫不留情地说:“还有以后你不要再喝午枫茶了,那个味道太重,老远就闻到你身上的苦味儿了。” “什么……” “我说,你吃那么多辣椒,不会上火出痘嘛?”张书盈的毒舌不亚于沈娡,有时候更甚于沈娡:“可能现在看不出来,等时间久了,就会腔内生疮,舌涩齿黄……” 除了饭餐变得不好吃之外,还多了一个人,非常令人讨厌的人! 赵媛简直想撞墙了。真怀念杂考前的午休时光啊! 春雪消融,花木初绽。玲珑苑内处处万紫千红,香气弥漫,新来的女孩儿们中有不少聪明伶俐且长相可爱的,为玲珑苑添加了许多迷人的少女之氛。 常之霖在珠泉院内泉旁的一棵树下抚琴,附近林中亭后,躲着不少偷看之人。她们的裙裾隐藏在绿色的花木之中,伴着娇声细语,倒也别有情趣,可惜抚琴人心思完全不在此罢了。 躲起来的这些人,有不少是奔着常之霖来的,不过她们大多骄矜克制,不会做出霓君那般丢人现眼之事,只暗自寻找或策划机会,望能出其不意打动公子心,击败沈娡,取而代之。值得一提的是,霓君已被钟芮迟驱赶出苑,沈娡和常之霖暂时不会受到类似的尴尬打扰了。 裘琬茹受宫中之命,来玲珑苑中为贤安夫人和白夫人送上春日御礼,她穿着淡褐色的宫服,发髻妆容无不稳重端庄,因是苑内出身,且两位老夫人德高望重,品阶高她不少,所以即便是代表宫中而来,她也是谦逊有礼,从容不迫,让两位老夫人深感欣慰。 拜辞二位夫人后,裘琬茹正欲直接回宫,却在扛轿转弯的时候看到树下等候着的常之霖。 她命人停住,下了轿,在一棵树后默默地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常之霖了。常之霖此刻没有抚琴,而是背靠树干随意坐着,姿态潇洒不拘,花叶随风落在他的身上和琴上,宛若画卷。他的神态本有点萧颓,突然间,绽放了光彩。 裘琬茹下意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沈娡朝他这边走来了。 看清沈娡后,裘琬茹轻轻地退后几步,转过脸静静伫立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上轿启行。回宫后,三皇子宫中之人照例来请,她却婉拒了那人,回到自己房中怔怔出神。 三皇子听闻裘琬茹身体不适,也不遣人找御医,径自只带了一个小宦官来到裘琬茹处探望。宫中女官宫女们与皇子大臣间本就多风流传情之事,并不像后宫妃嫔的居所那样注意男女之防,并且两人的关系也是半公开默认的,故而一路畅通无阻,三皇子入内时,裘琬茹正垂首黯然,见他来,慌忙擦去泪水,笑脸相迎。 小宦官躬身退下,临走时且不忘关上房门,动作极为小心安静。 “是刚从玲珑苑回来么?”三皇子说此话的神态极为平常,裘琬茹心中不安,面上也若无其事:“是的。” “两位老夫人可还安康?” “贤安夫人和白夫人都气色不错,言谈间也颇有喜气,想必和之前太子临幸之事有关。”一说到这个,裘琬茹不禁又想起沈娡,眼神一暗。 三皇子并不提及常之霖,而是问了许多其他之事。裘琬茹小心应答,渐渐地被转移了注意力,虽眼角泪痕隐隐,神态却是放松多了。就在此时,三皇子伸出手,将裘琬茹搂入怀内。 裘琬茹一愣,随即眼泪又流了出来。 “殿下,为什么你如此温柔呢?” 三皇子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拥着她。两人的身影投射在房内屏风之上,伴随窗外清风月影,却透露出些凄凉之意来。 “父皇的病,怕是撑不过今秋了。”三皇子忽然轻声道。 裘琬茹一惊:“那……” “恩。” 裘琬茹身子微微颤抖,三皇子将她搂紧了些:“你生来就是我的人。即便我不娶你,将来我势败,你们家也必定一塌涂地,逃不过。与其把你交给别人,还不如让我来爱你,没人能比我对你更好。” 裘琬茹哽咽了:“我至死跟随殿下。” “傻丫头。”三皇子声音淡淡,却不容置喙:“你不会死的,在我死之前。” 春初正逢萧皇后千秋,甘泉宫人声鼎沸,歌舞升平,从白天到夜晚都是热闹非凡。萧皇后出身塞北萧氏,虽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却数十年稳坐中宫,受到众人尊敬。有头有脸的妃嫔们大多也已上了年纪,带着宫内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们前来贺寿,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是和睦。 萧皇后的容貌在年轻的时候也只能算清秀,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便不再刻意修饰,妆容肃穆端庄,倒多出一份令人钦服的母仪天下之姿。她端坐在正位之上,含笑接受众人的祝贺,那情景落在几位有子的妃子眼中,别有一番滋味。 包括太子在内,宫中成年受封的共有七位皇子,个个都俊美轩昂气质不凡。太子和六皇子,七皇子亲生母亲皆已去世;大皇子和四皇子乃是一母同胞,皆为玉藻宫珍妃所生;三皇子亲母为长乐宫主位裘淑妃;五皇子之母则是出身伏虎川陈氏的昭阳宫俪妃。 珍妃体态丰腴,脸也是圆润无角,看着极为慈祥和气。俪妃则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一看便知身体不好。裘淑妃三十来岁,身姿窈窕,面容清丽,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在这一批入宫的妃嫔中算是最好看的了。 在场的那些年轻艳丽的妃嫔们大多位份不高,皆是近些年选入宫中的,因今上圣体欠安,她们也都没能生下皇子或公主,面上虽是喜气洋洋,心中不免都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此等盛事,出入宫中的都是显赫至尊之人,权贵云集,醉熏人目。就在甘泉宫的宴会进入□□之时,沈娡披着灰色的披风,盖住了头,随一位宦官及一队宫娥行走在洁白素雅的长道之上。 她其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又一次踏入了这个曾经困缚了她一生的地方。 宫阙恢宏,灯火辉煌。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即便脚下步伐不错,沈娡心里还是分了很多次神,恍惚了很多次。 今日刚散学回家,沈乐便一脸紧张地告诉她,那位大人要召见她。 关于沈乐暗中效忠之人,沈娡一直多有猜测,甚至还曾经怀疑到了仇人身上,后又推翻了。今日就能揭晓谜底,她有些释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宦官东拐西歪,最终将她引进了一座平淡无奇的宫殿之内。这宫殿无论是规格还是装饰都中规中矩,看不出有任何风光受宠之处,沈娡前世也不记得宫中有这样一处地方。明睿帝即位后,曾经大肆修葺过一番皇宫,想必是那时候拆掉了。 宦官尖声上报之时,沈娡听到那人的称呼,顿时心中一凛。 升平公主。 这个公主,可相当不一般。 她是敏仁帝元后唯一的孩子,也是敏仁帝能够确认的,唯一真正爱着的孩子。 敏仁帝在世之时,对她一向是淡淡的,说不上有多宠爱,也很少当众提及。这位身份最尊贵又最凄凉的公主行事很低调,故而从头到尾并没有被卷入争储的风暴之中,直到新帝的人选确定下之后,一份额外的圣旨昭示了敏仁帝对这位公主暗中的保护和关照。 丰厚到令人咋舌的领地赐封,背景强厚的夫家人选与钦定保护人,以及专门为了她而定下的铁律,保证了无论是谁当了新帝,升平公主也都是大景朝最尊贵的女性。 明睿帝即位后,对这位往昔没什么交情的长姐相当优待,基本上履行了对敏仁帝的承诺。一是父皇遗命不可违抗,二是她再怎样尊贵,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丝毫不动摇他的地位,反而还是属于皇室的势力,能够一齐抵抗地方抬头世族,这一点令他非常放心且信任。 “进来吧。” 升平公主斜躺在纱帘之后,声音慵懒中带着点嘶哑。 沈娡躬身碎步走到纱帘附近,屈身行礼。 “真是漂亮的姿态,虽然你从未入过宫,却比这宫里很多人都要做的好。”升平公主说话不紧不慢,语调也是平平,却有种莫名令人信服的魔力:“掀起帘子进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你我都是女人,没有什么可避嫌的。” 沈娡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摘下披风,掀起纱帘跪伏在升平公主跟前。 升平公主伸出手,慢慢抬起了沈娡的下颌,迫她的眼睛对上了她的。 多么清冷的一张脸啊。 淡淡的直眉,狭长的凤眼,高挺精致的鼻子,凉薄的双唇,以及雪一般无暇的肌肤。她穿着深红色的纱衣,乌发在脑后随意半盘起来,一部分散落在肩上,却奇怪的没有半分妩媚之感,只有种说不清的冷意。 她身上传来的,也是梅花一般的冷香,芬芳中带着些许苦涩,那苦涩又比芬芳更加勾人心魄。升平公主宛如触碰艺术品一般怜惜地摩挲着沈娡的脸,动作轻柔无比:“真是一个美人儿啊,如果我不是公主而是皇子,一定会让你做我的皇妃。” 沈娡不敢大声说话,低低道:“谢公主夸赞。” “不仅美丽,还那么聪明,真是叫我爱不释手。”升平公主放开沈娡,以手撑颊侧卧道:“你在玲珑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做的非常出色。” 沈娡照例谦逊不敢当。 “我听你的姐姐说,你是想做女官对吧?”升平公主勾起沈娡的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玩弄着:“正好我也需要一位得力之人在宫中助我,你在玲珑苑好好表现,将来闺阁科举也不要太差,我有能力保你坐上这宫中女官最高的位置。” 沈娡心中欣喜,面上也丝毫不掩饰,诚挚地叩首谢恩。升平公主看到她如此,反而浮起几丝玩味之笑,命人重重赏了她后,送她出了宫。 疑云尽散之后,沈娡反复衡量琢磨,都觉得搭上这样一个人物,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前世升平公主与明睿帝和平共处并不是因为二人同盟——无论是谁,只要是新帝她就能和平共处的。至于这一世,明睿帝还不一定会登上皇位呢。 第37章 染病 升平公主召见沈娡之事做得甚为隐蔽,除了沈乐和沈娡本人之外,竟是无一外人得知。她挑在萧皇后千秋这种热闹之时,可看出其用心谨慎。 得了公主的亲口许诺之后,沈娡有了明确的目标,对于苑内之事便多了几分上心,不再抱有应付之意。她打听得知,若想安安稳稳拿到玲珑苑的学籍,就不能得罪此时的苑内第一人——钟芮迟。说来也是顺风顺水,自打她成功破解杂考危机后,这位国子监家的小姐对她十分青目,不仅公然遣人来与她示好撑腰,还赶走了如苍蝇般令人厌恶的霓君,结交之心极为诚挚。沈娡投桃报李,每日送上特制录案一份,注解详细,工整用心。 “你觉得,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张书盈和沈娡熟悉后,也不像一开始那般敏感多刺,反而多了份懒洋洋的气质。此刻她正往指甲上染丹蔻,动作妩媚无比。 “大概是向那个排挤我之人示威吧。”沈娡把薄毯给睡得流口水的赵媛披上:“你打听出来,那人是谁没有?” 张书盈轻蔑地看了沈娡一眼:“这个还需要打听么?敢和钟大小姐作对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谁?” “月祭三人中排在第二位的那位,程依。” 沈娡回想了许久,可惜还是没想起来。她记得钟芮迟,记得李轻容,却偏偏记不清剩下的那个人。 “那个人和鬼影子似的,明明就站在你跟前,你却很难注意到她。”张书盈说:“所以我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位大人物呢。” “如你所说她并不起眼,也不算苑内学生第一人,为何还有如此多人跟随她?” “因为她的姐姐。”张书盈笑道:“她的姐姐是当今宫内文博士,闺阁科举有一关全靠那位大人把着呢,咱们学里松堂之人都是瞄着科举去的,除了国子监家的小姐,谁敢得罪她?即便是那位国子监小姐,也不过是互相克制罢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忧心起来了。” “得了,下次说假话的时候稍微用点心,我都看不下去了。”张书盈白了沈娡一样,撅起嘴吹自己的手:“我上了你的贼船,你又上了钟大小姐的贼船,说不定以后要一起对付这位程小姐才有出路呢。” “可不是,她一人就把我们这么多人玩弄于鼓掌,如果不携手合作,恐怕还真要吃大亏。”沈娡似乎是心有余悸。 说到这里,张书盈面上浮现出冷笑之色:“对啊,多狠的手段啊,我这人向来锱铢必较,没找她麻烦,倒先坑我一把?这笔账我是记下了。” “这就是俗话说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么?” “咱们学中,学到现在的有几个君子?” 沈娡看了赵媛一眼,张书盈也看了赵媛一眼。赵媛的口水滴在了桌面上,梦中似乎在吃什么好东西,咀嚼有声,满脸幸福。 “这个不算,这个是傻子。” “恩。” 今年开春行御,风闻本还是玉水书院,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最后圣旨下来时,令众人大吃一惊——东宫选的,是玲珑苑。 贤安夫人等人闻此消息,不由得欢欣鼓舞,欢天喜地,忙不迭开始筹备一应行御事务。焦琳照例是筹办的主力,每日忙得人仰马翻,却丝毫不觉得累,反觉面上荣光无限。 恰逢宫中皇后举办命妇茶宴,贤安夫人往日常受南阳郡主明讥暗讽,总是能不去就不去的。此次风水轮流转,岂能错过这次机会?她不仅盛装出席,还主动与南阳郡主打招呼,相挨而坐。席间,还赠诗一首: 银月皎皎恨圆缺, 东西聚散自有缘。 何羡邻墙娇红杏, 春风今日到小园。 南阳郡主明知死对头此诗并不高明,意在嘲笑太子未钦点玉水书院,应答旧日发难,却也只能涨红了老脸,强作不明诗中之意,把那茶当酒也似的灌下去了。 茶会散后,萧皇后把贤安夫人所做诗歌命人抄写下来,给自己宫中人看。皇后的贴身侍婢愤然道:“这个老东西,不知道往年钦点玉水书院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意思么?她如今写出这样一首诗来,真是糊涂到家了!” 萧皇后摇摇头:“贤安夫人历经两朝,是见过许多风雨的人,不至于如此莽撞。” 贴身侍婢闻此语一惊:“难不成,是故意挑衅娘娘?” 萧皇后沉吟一会儿,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比起这个,你不觉得更应该琢磨的,是太子么?” 贴身侍婢这才想起:“的确,之前娘娘你已经明确说过希望殿下钦点玉水了,为何……” “太子对女学并不上心,往常也不过看在我面上卖一个人情罢了。今年如此,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在内,不一定是与我翻脸——毕竟他不看重这个。在外人看来,也不算什么。” 贴身侍婢忽然想到什么,附在萧皇后耳边细语了一阵。 萧皇后良久方才点点头,露出一丝轻笑:“不愧是他的作风,只可惜这作风他父皇未必很喜欢呢。” 贴身侍婢不免亦有些轻视:“殿下本身没有一个好出身,不懂得投靠咱们娘娘,还尽做糊涂事,难怪其他皇子们都蠢蠢欲动。他若是再聪明半分,其他人也不至于有念想了。” 萧皇后不置可否。 今年的开春行御,两方皆是十分重视,故而显得比往常要气派排场得多。其中具体事件不必细述,太子因有心庇护沈娡,刻意不与她公然面对面,连特殊的赏赐都免了。虽因此有些酸言醋语说她失宠,却也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虚荣浮名,以及来自这方面的敌意。 行御之后,太子遗憾于未能与沈娡相见,暗中派人接沈娡到芬湖的别庄相聚。沈娡在贴身白衫外罩了一件紫色的绣着雪白梨花的华丽长衫,下系白色银线挑织长裙,乌黑的长发绾成双花合枝髻,一环环披在身后,恍若洛妃神仙,简洁素雅中不乏高贵,美丽不可方物。 太子凝视着含羞微微垂首的沈娡,随即笑着亲手撑开了小船,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船儿也向着芦苇荡轻轻滑去。 天色似是要下雨,湖心上方阴云盘旋,仰首看去顿觉天地苍茫,万物萧条无光。太子也觉得此景过于荒凉了,便停止撑船,与沈娡一道入蓬中帘内饮酒。 “今年事情繁多,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与你相见。”太子温言道:“你在家里,学中可还好?” “承蒙殿下照顾,祖父自从见了玉鱼后,对我比往常亲热多了,判若两人呢。” 太子本不想笑,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虽然已经长大,出落得如此娇媚美丽,神态也颇像个大人,说话却还是如此耿直,不过呢,这是与他十分亲密不避嫌的意思,让他觉得很欣慰。 “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拿到玲珑苑的学籍,参加闺阁科举,然后进宫当女官。” “女官?”太子颇有兴趣:“为什么想当女官呢?” “当女官好处很多呀,以后就算一辈子不结婚嫁人,也不至于被欺负了。” 太子刚要笑她为何不想嫁人时,忽然心中一动,渐渐的越来越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么?”太子眯起眼,闲闲地问沈娡。 沈娡点点头,把对付沈令的那套说辞稍加修改又拿出来了:“我实在是丢不开自己的贱民血统,与其欠下儿女债,倒不如此生无儿无女,了结此事算了。俗话说嫁夫随夫,养儿防老,倘若我也是领朝廷俸禄之人,何须在乎这些身前身后烦恼之事呢?” 太子微笑着,深以为然。两人低声窃窃私语了一些趣事,说到好玩之处时,沈娡禁不住掩面而笑,姿态可爱娇妍极了,让太子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手才一触到她那软嫩如婴儿般的肌肤,身体便失去了控制。待太子回过神来时,沈娡已在自己怀中,软玉温香,幽情入骨。 沈娡似乎是吓到了,半晌不敢动弹。 太子是此种熟手,此刻却也和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理智告诉他应该不着痕迹地放开,心底某处跳动的火焰却在诱惑他,让他抱紧了这温软美好的身子,吻上她花瓣一般的唇。 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外面随时可能会下雨,天地一孤舟。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挑这个时候带沈娡来游湖,或许是潜意识的早有图谋? 最终,太子还是松开沈娡,沈娡低着头,许久不敢抬起来。 就在沈娡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时,太子笑的很好看,他云淡风轻地抚摸着她的青丝:“你长大了。” “是呢。”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在这湖上玩耍,明日再送你回家?” “好呀。”沈娡天真地笑着说:“那么,今夜可以看到不一样的月亮呢。” 太子掀开一半船帘,两人并肩而坐,沈娡将头靠在太子肩头,一副十分信赖他的神气。是夜,太子果真陪着沈娡谈笑了一宿,再无更进一步的亲昵举动。他们絮絮地说着些很平常的事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之语。不知不觉间,时间转瞬即逝,没一会儿天边由黑泛白,沈娡也觉出困意来,眼皮子直打架。太子命人送她归府,回到熟悉的床上后,沈娡一头栽倒,香甜地睡了一觉。 对于沈娡来说,这一夜过得很快,可对于另一人人来说,这一夜分外难捱。 常之霖对沈娡的事一向极为上心,再加上明松与白蝉一直另有情分,故而隐约得知了太子带走沈娡之事。直到夜深也未曾见沈娡归家,他的心如被绑上了数千斤重的巨石,直往下坠。 太子风流之名并不亚于曾经的他,如今又见到沈娡此等绝色…… 他不敢往下想。 明松很久没有见到主人这般苦恼了,上一次还是沈小姐失踪的时候。他心知肚明主人是为了何事,却不敢相劝,只能在一旁垂手而立。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无意间撞翻了某个盒子,内中信件撒了一地。常之霖拾起一封打开来看,却是裘琬茹之前写给他的情信。他交往女子甚多,其中字迹优秀的也不少,那时候他纯粹抱着收集书法作品的心态把内中佼佼者的情信收集起来,而裘琬茹也是其中一位。 “数日不见,音讯断绝,闻君另有美人相伴,却怯无先决绝之意。东边日出西边雨,辗转彻夜,所思无非此。” 常之霖怔怔看着这封信,忽然想起自己与裘琬茹热恋之时,初时也觉得此人倔强可爱,别有令人心动之处。待她完全倾心于他后,又总是能找出一两样她的不足,热情渐冷;最后新鲜感全部消失,只觉得此人纠缠不休,霸道易妒,便是敬而远之了。 顺手又看了裘琬茹其他几封信,常之霖忽然觉得胸口闷塞,怅然生悲。 当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呢?而当时的自己,又是怎样冷酷无情啊! 旧时放荡不羁,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如今他坠入情网,那些伤痛可是要一一应验回来么? 很早的时候,他就没由来相信,沈娡将来必定不会是为他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他的妄想和痴念,本以为早就断绝,此刻却又像野火烧过的草,在他心中冒出嫩尖,令他莫名痛苦。再联想起虚无缥缈的未来,常之霖顿觉索然无味,心中空寂了。 那位云游僧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宛如挥之不去的宿命,令他心焦难耐。种种复杂沉重的情绪积压在常之霖心中,京都内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分,常之霖却病倒了。 并且这一病就是相当长的时日。沈娡派人去慰问,得到的回复都是偶感伤寒,不日便好。有一次她想亲自上门看望,却被常之霖以病症会过人而阻拦了。 因怕沈娡多心,常之霖虽在病中,却依然勉强写下书信派人送给沈娡,叫她安心。沈娡见此,唯有寻出自己珍藏的药材等物令白蝉送去,并有诸多问候叮嘱。 明松这些日异常辛苦,既要瞒着府外之人,还要瞒着府内老夫人,险些消瘦得和常之霖差不多。常之霖病从心起,却又不肯说清道明,只一味强撑,喝下去的药丝毫不见效,反倒减了胃口。 “公子呀,”明松哭丧着脸道:“你这样是何苦呢?” 常之霖闭目养神,许久才自嘲道:“女子为情所伤使人觉得柔弱可怜,男子若耽于情爱,便是不中用的废物了。” “话不是这样说。”明松这回真落泪了:“公子现在是自己折磨自己,实际上小姐她如何想,公子你也不清楚不是么?至于往日之事,皆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强求消磨不得的,过去便是过去了,将来之事不可知,何必总拿过去之事阻拦眼下呢。” 常之霖又想起旧日情人的嗟怨之言,心中颇为难忍,只能静默无语。老夫人不顾及儿子尚在病中,却在此时向他絮叨姨父之事。 “那女学的侍读,有什么好做的?说出去徒惹人耻笑。如今你年纪老大不小,总耽误在那种地方,实在是令我生气啊!前不久你姨父已和我说好,能提你一个从四品之位的官,虽也不算什么好的,比现在是要强得多了。你如今既然已没了那沾花惹草的毛病,便好好养病,待病好了与你表妹来往罢!我都一把年纪了,却总要操心这些事情。” 老夫人走后,常之霖久久凝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花木,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大约是为了求病好转,常之霖吩咐明松往京都内几个寺庙都送去了丰厚的布施,这些布施不知道是何时备下的,从僧衣到僧鞋,无不精美耐看,细致周到。别人看着没什么,明松是知道常之霖有前科的,十分警醒,生怕自家公子悄无声息就弃了这凡世出家去了。 他暗自琢磨着,情况一有不对就得赶紧去找沈小姐,除了她没人能拉回自家这个外表看似随和,实际上倔强得不行的公子了。 明松大睁着眼睛盯了常之霖数日,好在他除了布施几次,请人来家中做过一次法事外,并无其他异常举动。 静心调养了一段时日后,常之霖虽未痊愈,却已能靠着床看些书册,写些回信之类。公子旧时的情人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刻意回避冷落,如今还坚持寄信问候的已不多,原先公子都是弃之不理,如今却认认真真地看起这些信来,并回以真真切切的感激。 在这几个情人当中,有一个倒也挺看得开。她见常之霖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至此,便也不再以男女私情的名目通信,反而清风朗月起来,以旧友互称,安慰开导常之霖,可谓是意外之获。 春暮时节,许多春花都已凋零,烂醉了一地的春光。常之霖与那位新得旧友互通书信,心境平复了许多,却始终没能彻底好起来。明松本怀抱希望,不禁也有点泄气。 夏蝉造访常府,蝉鸣叫得人心慌意乱。明松守着常之霖这么久,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出家便出了罢,若是现在这样受苦的公子,还不如出家呢。京都的夏天总是漫长,今年尤其如此。明松时常捡起几个松塔放在自制的神台前做贡,常之霖看到也不责怪他。 直到有一天,沈娡派白蝉送了封信过来。常之霖把那信一点点地看了,看毕良久,叹了一口气。 再过数日,常之霖悄然病好了。他重开府门,回到了玲珑苑。 服侍常之霖的婢女们很想知道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治好了常之霖这场无妄之灾。可惜就连明松也不知情,大家只能私下胡乱猜测罢了。 答案只有常之霖一人知晓,那封信很简单: 录案我一人做不来,没你不行。 第38章 晏远【倒V】 上有玲珑苑第一人钟芮迟庇护,身边又有张书盈此等厉害角色,再加上先生们的欣赏,沈娡在菊堂的日子可谓是顺风顺水,不久便和张书盈一前一后考入竹堂。赵媛底子略差,但脑袋不算笨,再加上有沈娡的辅导点拨,一年后也从菊堂升格,惹得不少人背地里侧目羡慕不已,悔恨当初为何没能与沈娡交好,也得其助力一二呢?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城郊的庄子照例采办了各种鲜花送入国公府供沈娡以及其他贵人们玩赏。这次送花,宋管事办得别有新意——不再是命那些年纪大的仆妇送,而是让庄子上养着的孤儿中漂亮伶俐的去,他们都穿着特制的粉色新衣,与娇嫩的鲜花相互辉映,煞是惹人喜欢。其中赫尔吏最为受瞩目,他虽是男孩,却比其他女孩儿们都要秀美娇妍得多,再美的花在他怀中也都黯然失色。如此美貌,使得几位小姐当场就动了心,她们亲切和蔼地与他说话,独独厚赏他一人,言语中多有暗示想要留他为仆,但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她们也只能叹息这孩子不开窍了。 送花的队伍最后才回到沈娡与沈襄住着的院子当中,此时已是接近日落,余晖满院。沈娡才从学中回来,她命人给这群孩子一人一套丝绸衣服和一份赏钱,又叫白蝉领着他们在下房处吃点心,院子内的仆妇们见他们可爱,又有小姐默许,都过来逗弄他们玩儿,很是热闹。那些孩子们在庄内基本是饿不着冻不着,可何曾见过这样美味精致的糕点,虽是说管够,却也一个个左右开工,腮帮子鼓鼓的,无暇顾及其他。唯有赫尔吏一人默默走出下房,来到沈娡窗前。 沈娡才要吩咐婢女放下窗来,见他站在那里,也没有斥责,笑问:“可是点心不好吃?” 赫尔吏将一含苞待放的花枝递给沈娡:“这个我是上山折的,漫山遍野,只有这一枝配得上小姐。” 沈娡微怔,尔后接过花枝。饶是她见多识广,却也叫不出这美丽的花的名字,赫尔吏说:“这花本不该长在大景,我一心想着去寻它,竟然在山谷深处看到一株,可见天神也觉得小姐人如此花,高贵无垢。” 沈娡注视着赫尔吏,他的眼神清澈无邪,沉静坦然,宛如清晨的朝露。最后一点夕阳在他琥珀色的眸子中流动,分不清那到底是夕阳,还是他眸中本来的神采。 “谢谢你。”沈娡轻轻嗅了一下花,笑着道。 两人互不逊色的美貌相互辉映,何等璧人啊。 赫尔吏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低着头慢慢退下。他小小的身影随着残阳一同消失在地平线后,沈娡的眼前万物,逐渐被黑暗吞没,隐在无边的夜色当中。 春末夏初,沈娡在考核中稳居第一,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松堂,沈襄则如愿以偿,进了淑贞阁。 沈乐在堂内已有一段时日,此时她来,沈乐深觉松一口气。钟芮迟原先一心笼络沈娡,未曾想沈乐也是一个得力臂膀,如今姐妹团聚,她反而比两人都要高兴。 松堂内学生年龄相差悬殊,小的譬如沈娡还不到十五岁,顶大的都差不多近三十了,像这等人都是决意进取,断了嫁娶心思的。普遍来看,堂内较多的是二十左右的女孩儿,正值大好青春,意气风发,且因为大景开放的习气没有被认为是剩女,可叹可叹。 松堂的主授课先生姓丁,五短身材,发有银丝,看着和和气气的。这位丁先生乃是当朝瑞妃的嫡亲姐姐,瑞妃无子女也不怎么受宠,不过因为是第一批进宫的老人儿,又性子好,熬到现在这个份上了,很受人尊敬。今上虽久不至其宫中,逢着年节倒不曾遗忘,常有赏赐叮嘱,连带着这位丁先生在宫内也很有几分面子,多有相熟交好之人。 松堂基本没有什么先生教习课程,学生们全都可自习,忙着应对各种考核,活动以及头等重要的闺阁科举,若是嫌不方便,请假不来堂内,甚至不来学中归家也是允许的。沈娡各科目已是精无可精,又无录案之繁忙,每日除了象征性的温习《女识》便是习字,和常之霖抚琴作画,安闲度日。 之所以习字,为的是不断徐先生那边的情分,而这举动落在有心人眼中,却以为是和李轻容相争,好在李轻容素来性子豁达,全然不把那些挑拨之言放在心上。 说来奇异,此年花斋节过后,百年不曾一遇的狂风暴雨袭击了包括京都在内的数个大郡,本是盛夏时节,却落下极大的冰雹来,砸坏不少房屋人畜。风势之大,雨势之急,实乃罕见。平常勇猛大胆之人,见了这惊天动地的闪电雷鸣亦是不安,更不提胆子小的,躲在床上还要不住祷告恳求,仿佛即将天塌地陷,世间变地狱。 玲珑苑等女学全都被迫停课,沈襄不如沈娡淡定,一直伏在她怀里,死活不愿意一个人睡觉。沈娡却是知道的,这次不过是个急行军的天灾罢了,前世她在道观内也仅仅是关了几天禁闭,尔后出来一起整理被砸歪的院门,并无他事。几个郡地里的庄稼受了影响,可对于富庶的大景来说不痛不痒,家家户户的余粮还愁吃不尽放陈了呢,今年倒是腾出一些空儿来。 风雨停息后,一些流言悄然在京都内传开来,并有朝外蔓延之势。 有人称,这次天灾是因为太子失德所致。今上患病,其行代理监国之职却沉溺于声色,不为今上分忧,是以招此天谴。 敏仁帝虽在病中不理政事,却毫不手软地回应了此事,处死了几个对他上书进言的大臣。然而谣言越传越烈,丝毫没有因为敏仁帝的镇压而消退。太子不便表态,也不好照旧理事,便告了病假困居于东宫内,闭门不出,概不见人。朝中要务,皆由几位宰相临时代理,百忙之中还要恭请圣安以及劝说太子,真是焦头烂额啊。 东宫内的宫奴侍婢们皆是愁云惨淡,无精打采,而太子本人却十分安详。他在如玉月色中凭栏眺望,身着素色家常衣衫,时不时拿起桌上玉笛吹奏几曲,笛声清越,仿佛宫外那些谣言和他毫不相干。 时不时有求见的帖子或者散发幽香的手书呈上来,太子挥了挥手,呈报的人退下后,便不再接这些东西,那些想要探知些什么的人只得失望而返。 绿念捧一冰盘而至,盘内盛放着些时令鲜果,皆是用蜂刀切割剔剥好了的,皮肉半分不分,上有玉柄细签数支,看起来极为雅致。 太子见了,笑问:“何不备酒呢?” 绿念闻此话,也不禁笑了:“奴白长这么些年,竟不知道果子也能就酒的。殿下想喝什么酒?这些鲜果味道清淡,怕是压不住烈的。” 太子说:“齐国公府送来的泉酒不错,取些来。” 绿念有些发愁:“那酒倒是相宜,只是一向存储不多,前日宴会已是用尽了。” 太子叹息一声:“你看着拿吧。” 绿念到酒库之后,左思右想,最终还是选了长风郡贡的金柚酒。此酒甘甜微酸,入口绵延,回味香中带一点点涩,配清甜的水果非常合适。尽管太子说要以果下酒,绿念还是捧了四小碟下酒之物如桂花香藕,泥金馅饼等,酒则别出心裁地盛放在葫芦形状的细瓦瓶中,看起来情趣盎然。 太子一见,也觉得很有意思,对绿念道:“去请七弟来。” 七皇子府与东宫相隔甚远,过了好一会儿,七皇子晏远才到。他虽已在京都立府,却常年不在府内,而是自幼随其舅父辗转边疆军中,年纪轻轻就已耳濡目染得颇有大将之分,带兵行军,冲锋陷阵都是一把好手,俨然天生之才。大约是久居边塞之故,他在人情往来和规矩礼仪方面很生涩僵硬,众人却很能体谅他,并不怪罪,而是抱有理解和敬畏之意。晏远与众兄弟姐妹情分皆是一般,私底下却和太子关系不错,二人皆是心照不宣。 晏远只扫了桌上的果品一眼便不再观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酒,就是味道淡了些。” 太子让绿念拿来西域送来的葡萄酒,用金壶玉盏盛着劝他饮。绿念才要亲手倾酒,晏远止住她:“我喜欢自己倒着喝,别人服侍反而不惯,你下去吧。” 绿念面上一红,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笑:“七弟你还是这样不解风情,如此美人的好意,也只有你这样悍然拒绝了。” 晏远说:“我是个粗人,不懂风月之趣,再美的女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粉皮骷髅,经不起风霜磨折的摆设之物,倒不如前朝那位女将军英姿飒爽,我还有几分钦佩之意。” 太子噗嗤:“如此说来,你若是在沙场上遇到个旗鼓相当的女对手,必然会心动不已,娶其归府了?” 晏远摇头:“真有这种人,也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别无他意。娶个悍妇在家中兴风作浪,倒不如娶个摆设,好歹清净。” 两人就此事笑谈了许久之后,太子忽的话锋一转,轻声问:“此次京中风言风语,七弟如何看?” 晏远沉思了一会儿,道:“殿下无需担忧。圣上之意,你我皆是心知肚明,无论他人如何煽弄,也不过是一时热闹。” 太子微微一笑,那神色中带着点自嘲。 两人正沉默无言之时,绿念捧了一个盒子过来。太子早吩咐过不受书帖,见此便知是沈娡派人送来的,心情略有放松,伸手接过,并叫绿念赏了那人一套缎子衣服。 太子神色的变化尽落在晏远眼中,但他依旧不言不语。 看毕书信,太子又是微微一笑。只是此笑与之前所笑皆是不同,大有焕然一新之感。沈娡深知太子秉性温柔淡泊,故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逢迎劝慰,反倒用佛家不动箴言戏之,童言稚语中似有点拨,令太子觉得此刻自己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再加上沈娡出色的字迹,盒中精致的香薰刺绣织物,太子原本黯淡之心顿时明朗起来。 “是个荷包呢。”太子取出那物品观赏了一阵,自言自语道。他并没有回避晏远,大约和其他热恋之人一样,心底存着炫耀之意吧。 “是太子妃派人送来的么?”晏远见他如此,不禁问道。 太子一怔,随即摇摇头:“不是,是我一位亦妹亦友之人。” “亦妹亦友?”晏远觉得这种话从情人诸多的太子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往深处想。 “恩,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太子收起荷包,心情大好:“有空带你见见她。” 晏远默然,为什么不是带她来见见呢。 接下来的谈话节奏轻快了许多,不知不觉间明月高悬,夜有些深了。太子不便留客,便站起身来:“今日多亏七弟相陪,不然我还尚自一人忧心呢。” “殿下何须如此客气,臣弟一向是有酒必到的。下次若还有美酒,务必记得臣弟。” “哈哈哈,那有何难?话说,等会儿你回去也要经过辅国公府吧?你替我带一样东西给她。”太子命人捧来笔墨纸砚,写下一封长信后,用深蓝色的绸子包起来,放在沈娡送来的盒子里,另又放了一枝同色石楠花和一包碎星子在内,方才闭好盒盖。所谓碎星子者,乃是宫中特制药粉,挑一点洒在水瓶中,可保花开百日不枯。此物数量不多,需求却大,每做好一批便很快赏赐讨要分尽,妃嫔们多有暗中比较谁宫殿内获赏此物来显示身份恩宠的。 从东宫离开后,晏远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内,观看月色中的街道。为了避人耳目,他坐着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车夫随从的服侍也都是极不起眼,刻意隐藏了表明皇家身份的装饰,远远看起来,仿佛只是一户中等官宦人家的公子趁夜出游罢了。 京都永远是这样繁华。 不过一个普通的夏日夜晚,并非节日,街上却依旧张灯结彩,车马游龙。因为天气微热,女人们的衣裙轻薄又艳丽,大大方方地露出半个雪白的酥胸,发髻上簪着香气扑鼻的鲜花,有些心思刁巧的,还在花上扑了点水,看着颤颤巍巍,鲜花滴露,似是玉手刚刚采撷而来,说不出的活泼生气。 男子们服饰花样较少,这个时候无非是纱绢长袍之类,可他们也不甘示弱——衣服的质地,花纹,和剪裁都有讲究,以及与之搭配的鞋袜,头巾,还有玉佩荷包,扇坠方帕全都有门道,需仔细思考,一点疏忽便会遭人嘲笑,在意中人面前大失脸面。 行走的人如此嬉闹张扬,马车上的人就相对含蓄得多。马车本身的样式装饰是一道风景,吸引去人们大部分目光,更何况还有帘幕遮掩,怎样都不得畅快。然而,月色如此美好,又有几个人肯寂寞地坐在车内,与外面的热闹情思绝缘呢?半掩的车门帘下露出的衣袂裙角,半掀起的窗帘出露出的美目娇眸,玉手藕臂,令人遐思,反而更加勾人心弦。 还有骑马的。高头大马,金银马饰,街道上不宜策马驰骋,尽可细碎柳步,闲闲走马观花。男子骑马不足为奇,女子骑马娇艳中另有一份意气风发,值得一观的是男女同骑的。除了长兄幼妹这种温馨的组合,更多的是相恋之人,在马上依偎而行。女子多带面纱,男子大多正视前方,面容冷漠,似乎完全不在意背后有一位佳人;但其小心护住身后的姿势,以及不经意间露出的宠溺之色,完全泄露了其真实的心境。 晏远想起了风沙飞舞的边疆大漠。那里住着依附于景国的刹古兰人和栗腊人,他们靠骆驼,矿盐,以及一些当地特产和景国贸易为生,绿洲罕见,常年天气恶劣,干旱和饥饿随时威胁着当地人的生存,每个人都蒙着厚厚的粗布面巾,露出的眼睛也满是干枯哀愁,忙碌着为了求生,哪有京都这般闲适风流。 可是,不知为何,那广袤荒凉之地却更能让他心情安宁。这浮华绚烂的京都,令他生厌。 如果他不是皇子,恐怕会自由得多吧?宫中倾轧浮沉,其中的黑暗窒息着所有的人,但却没人舍得放手,或者也可以说是没能力放手。因为一旦出局,便是万劫不复。 “殿下,辅国公府到了。” 车外的随从在窗边低低道。 晏远说:“我与这府素无往来,贸然通信惊动了主人反而不便,你叫人从侧门把东西送去,那女子既然和殿下相厚,必定知道有回信。” 正如晏远所料,白蝉正在侧门的二门内与看守仆妇们嗑瓜子谈笑呢。见有回信,还是马车送来的,机智的白蝉断定此人身份必不是普通宫人,慌忙一边吩咐人去留,一边跑着去请沈娡来谢恩。沈娡也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肯定不是太子本人来,听形容又不像是绿念女官,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大模大样的让白蝉代她受了,只得匆忙整了妆容出来接。 晏远本对此女无甚兴趣,因太子特别看重,对方又很给自己面子亲自出门来迎,就没有命车夫赶路,而是耐心等了一阵。 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着窗纱,晏远朦胧看到一个女子带着一群仆婢出了门,衣香鬓染,环佩叮当,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脆。 “妾身闻东宫来人,接迎来迟,望大人赎罪。” 第39章 离逝 晏远莫名心中一动。 然而他并没有掀起纱帘,只是沉默地坐在车内。他身份尊贵,自然不会亲自把木盒给沈娡,而是由一位座前武官转交。隔着纱帘看得并不真切,依稀只觉得沈娡身段窈窕婀娜,一举一动皆是优美端庄,声音也如出谷黄鹂一般婉转动人。 收下木盒后,沈娡微微躬身,其身后的奴仆也齐刷刷行礼,神态皆是十分恭敬。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就在即将与沈娡擦肩而过之时,晏远伸出手,微微勾起纱帘。 雾色迷蒙,醉月清风。 巷内静悄悄的,唯有马蹄轻快的踏地声。马车转过弯道来到大街上时,晏远这才回过神,收回撩着纱帘的手。 这一夜,晏远第一次失眠了。 不知为何,看到她的脸的那一瞬,他的心莫名揪的疼了起来,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似乎是遇到了失去音讯很久的故人。 这种感觉对于天生淡漠的他来说简直不能理解。他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给他这种感觉,越思索越糊涂,最后甚至战栗起来。 以后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他忽然下意识得出了这个结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再转念,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想——他出身帝王家,将来肯定是封至边疆戍守到死。大景强盛如此多年,受到觊觎已是常事,数十个西域小国纠成一团来进犯,也不算头一遭儿了,他必须铁血果断,才能保护晏家这繁华富饶的江山。 而这个女人,有可能会影响到他钢铁般的意志。太危险。 想到这里,晏远合上眼。 沈娡收下木盒后,回到房内便打开来看,花枝尚自娇艳,看到碎星子,她不由得一笑。 “把这花放到那只镶珠银瓶里。”她随口吩咐了一下,便开始认真研究太子的回信,从里面推敲分析有用的信息。 读罢信,沈娡陷入了深思。自家小姐时常如此,白蝉见怪不怪,也不去催她,而是轻手轻脚地把一碗甜杏茶放在橱内,待凉好了,小姐也缓过神来了,正好入口。 思索了半日不得要领,沈娡索性将信收了起来。她命白蝉将碎星子分成两份,明日一早一份给沈乐送去,另一份则送去常府。 掐指算算,离今年的闺阁科举约莫有三四个月,和她当初预估的差不多。若是能在科举中名列前茅,接下来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沈娡又理了一遍思绪,觉得没有什么挂心之事后,叫人来收拾过睡下。 次日大清早,沈娡还未曾醒,白蝉正在小厨内看细火熬的牛乳粥,忽然乱杂杂走进来一堆人。白蝉走出去一问,脸色登时就变了,急慌慌的去叫沈娡。 “怎么了?”沈娡慢慢坐起身来,皱着眉问。 “老爷他……” 白蝉只消说出这三个字,沈娡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派人去叫醒沈襄,又命白蝉去通知沈乐和田夫人。 事情重大,国公府上下除了病中的沈令之外很快都知道沈思谦忽然患了急病,危在旦夕;因为时间紧促,沈思庸让府中几位年长的公子先带着沈娡姐妹回去,他和其他人则随后再做安排。 沈襄自上了车后就不断哭泣,沈娡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出一声。 车马队快马加鞭赶至了清水郡沈府,总算是在沈思谦弥留之际赶到见了最后一面。二人冲进房内时,沈思谦已是神志不清,沈娡进门后却忽然恢复了点精神,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叫了一声娡儿。 沈娡走过去,在他塌旁跪了下来。 说完那两个字后,沈思谦已不能再说话,口中些许白沫溢出。他的手指微微曲动,沈娡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大手中,他似是用尽全身最后力气一握,然后静静的,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直到父亲的手彻底冰凉,沈娡还未能反应过来,接受这个事实。 上一世父亲也是以差不多的方式去世,但不是在这个年纪。谁也没能料到,平素身体极好的他一旦病起来是那样凶猛,原因也一直找不到,所以她也无力阻拦改变。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早? 她还没来得及在这个素来疼爱她的男人面前尽孝,没有与他分享自己以前在道观内无法获得的荣光,还没来得及…… 很多听起来平淡无奇的话,只有人切身体会后,才知有多么痛苦难当。 譬如子欲养而亲不待。 殷夫人状若痴呆地站在一旁,平素极为场面周到的她,今日仿佛换了一个人,连国公府来人都没任何反应,像是魂魄已失尽了一般。过了许久她才走动了两步,想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泪水却如断线之珠般从她的脸颊上连绵不断地滚落。 沈蓉等人放声大哭,京都来的那几位堂兄虽与沈思谦并无太多感情,看到这些人悲痛欲绝的场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殷夫人伤心过度无力主持丧事,沈蓉见母亲病倒,也如无主心骨的风筝般乱窜没个轻重缓急,还是沈娡先稳住了局面,随后京都那边几个伯父伯母也来了。丧事过后,沈思庸等人开始商量着府里的后事安排。 沈思谦仅有一个刚学着说话的庶子,按照他们的意思,原是想把那孩子带回京都抚养,怎知那侍妾十分刚强,宁愿不要资财也不许国公府的人带走小公子。沈思庸怕外面说他欺负亲弟妾室,便与殷夫人商量。 殷夫人说:“夫君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带到京都也并非我愿,她独自抚养也是不成的,还是由我和她一起来养大吧。” 沈思庸十分诧异:“弟妹的意思是……” 殷夫人态度极为坚决:“我不回雪鹤川。” 众人得知殷夫人的决定后,心中皆是敬佩不已。当初殷夫人嫁给沈思谦已算是低嫁,以她的身份即便是丧夫改嫁,也能有个不错的前途,可竟然决心在这个小郡里为沈思谦守一辈子寡,实在是令人感慨。 沈令头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受的打击很大,几次昏厥过去。敏仁帝得知此事,追赠了沈思谦一个从三品爵位,赏赐了沈令不少药品珍宝,还亲自派人前去慰问医治,倍显圣眷。国公府人流不绝,比往日更加显赫荣耀。 沈娡和沈襄近期内是不会回京都了,按照景朝规矩,她们俩至少要为父亲守一年的孝。玲珑苑和淑贞阁那边沈乐已替她们请过假,苑内的先生们很是同情沈娡,并在白夫人特许下为沈娡保留了学籍,等她守孝完毕后归苑。 沈思谦临死前的举动,很明显的告诉了众人他最疼爱者为谁,沈襄还好,其他三个姐妹心中都是恨恨。 殷夫人尚卧病在床,无力约束沈蓉,她旧病复发,又和沈虹,沈芳二人搅在了一起。沈芳说:“她那般得意,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就将父母抛在郡内不管不顾,还没来得及做哪家的尊贵夫人呢,如今不也是要乖乖回来守孝?足见本来命贱。待孝期过后,那边谁还记得她是谁。大姐,如今家中一切以夫人为首,你可不要让那两个小蹄子得了意。” 沈蓉阴沉着脸:“母亲叫我友爱于她们,怎好开口?” “那时候父亲还在,肯定不能把事情做的太难看,不然父亲会怪罪嘛。当初她擅自留在京中,夫人肯定也是不高兴的,如今想要拿捏她们,简直易如反掌。” 沈蓉并没有搭腔,心中却深以为然,顿觉有些出气了。沈虹二人依旧继续撺掇挑拨,沈蓉同她们唧唧咕咕了好几天,不知商议了些什么。 沈乐远见,因担心沈娡姐妹二人在府中不便,特意留下原本服侍她们二人的奴婢,此外还另新添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妇人在侧,一有不好,便可回京禀告。 丧中不得浓妆艳抹或者穿鲜艳的衣服,也不能出去游玩散闷,沈娡不愿荒废时间,便每日在屋内教沈襄习字念书,除了每日问候殷夫人,等闲不出房门一步。 沈蓉原本还有些畏手畏脚,禁不住那两人怂恿,还是开始为难起了沈娡姐妹二人。她先是试探性地停了沈娡和沈襄的月银和她们房内仆婢的月俸,心想:你们在国公府穿金戴银,也不过是面上的体面,内里能攒下多少体己?月银没了还好说,不发工钱,看谁伺候你们,时间一长,还用得着我们跌辱你们么。有本事你们把那些好东西都典当了,那才叫丢人呢。 岂料,以前晚发一两天便按捺不住的奴婢们,这回钱停了半个月都没有任何反应。沈蓉不明所以,派最信任的婢女去打探,得知内情后舌头半天收不回来。 沈娡竟然自己发了两处人的月俸,一发就发三个月的不说,而且每人还根据勤勉程度另有赏赐!那些人见是从她手里拿钱,也不管沈娡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都开始一心效忠沈娡,不服沈蓉那边人的管。听其中一个仆妇说,三小姐说过的,谁伺候得好,以后带到京都去,活计不变月俸翻倍,多么好的差事呢!那些人恨不得抢着趴下来给沈娡沈襄当马骑了。 沈虹和沈芳听了这事后也是疑窦丛生:她哪来的钱?而且她哪来的底气说可以带人去京都?难道那边府里已经纵容她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府里,终究是待不长久。” 这日才和沈襄从殷夫人处回来,沈娡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 沈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殷夫人彻底老了,虽然表面上还撑着,深陷内凹的眼眶,时不时恍惚的走神,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了众人丈夫的去世如何击垮了她。 沈娡从未发觉,殷夫人对自己父亲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心中叹息更甚。小公子太小,那个侍妾本性暂时不明,如果沈蓉可以担当家中之事,或许殷夫人身上的担子会轻许多;可从沈蓉这些时的表现来看,恐怕并不尽如意。 沈蓉暗中为难沈娡和沈襄的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殷夫人耳内,她强撑着出面重理家事,并狠狠教训了沈蓉,命她孝期内再不得出房门一步。 “我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殷夫人说话时很吃力,疲态尽显:“你们俩不要在家内守孝了,去静心观好歹挨一年吧,那观主和你们父亲是旧识,我也提前打点过了,想必不会为难你们。待孝期尽了,就回京都去,往后风光落魄也罢,看你们个人造化,我是顾不得了。” 说罢,她长吁一口气,躺了下来。 沈娡和沈襄相顾无言,只能答应了殷夫人,默默地退下。 静心观是清水郡本地的道观,背景也很寻常,比不上灵慧观气派的十分之一。观主澄静已有六十多岁,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耳朵也很背,观内事务皆由她的侄女一个叫空怡的道姑打理。 空怡名为出家人,实际上最为势利贪财,好好儿的道观在她手里,硬是被盘弄得乌烟瘴气,外人却没几个得知的。观□□有大小道姑二十几个,其中丑笨的被她逼着做苦力活儿,稍微年纪好又有几分姿色的,被她连哄带骗的弄成香喷喷的鱼饵,专门勾引那些贪色之人上门。好家伙,一进了这个道观,她难道还不能宰下几块肥肉来么? 沈娡姐妹来观后,空怡喜得和什么也似,此等美色在观内,还不愁大鱼上钩? 为此,她对俩姐妹非常照顾,不仅专门腾出最好的几间客房给她们以及随行而来的仆婢们,还特地嘱咐库房和厨下之人,切勿怠慢了这两位小姐。 “沈小姐,这是咱们观自产的糖糕,还有才炒出来的茶,你们尝尝。”空怡指挥着人把沈娡和沈襄的行李安顿好,又殷勤地命人打开窗户通风:“这几扇窗子看着不怎么样,一年四季,一日四时,景色才叫美呢!看着窗外,和看画儿一般。咱们观不大,值得赏看的风景倒有几处,两位小姐切悲伤过度,心里闷得慌了,大可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都是咱们自己观里人,偶尔有来上香的,也是极为稳妥熟悉的常香客,无需害怕。” “多谢。”沈娡淡淡应了一句,并无多话。她当年是吃过这个人的苦头的,知道她此刻在打什么算盘。 沈襄很是好奇,一双眼到处看。这房间肯定比不上京都沈府或者自家府内,好在干净清爽,一桌两凳,一床一几一塌,还有些简单的柜箱之物,看着不招人厌。沈娡二人的行李很简单,丧中即便是深色衣服也不能换得太勤快,这就少了一大堆衣裙饰物;不能过分奢华享受,一些玩物摆设以及小东西也都免了,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过是带来五六个大箱子而已。 “这房子不好。” 空怡走后,沈襄把四处打量了一遍,说:“四处走风,这里看起来也不像是舍得用煤炭的地方,冬天肯定冷得不得了呢。” “我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住过。”沈娡说:“听她说,一到冬天,非得所有的人挤在一起睡不可,这个空怡女道最是吝啬,除了自己和观主的房间,其他地方都不烧炭火的。” 沈襄瞪圆了眼睛:“天,和人挤着睡?你是说这观里的道姑们么?我可宁愿冻死了!刚刚这些人我都看过了,要么和牛马一般只会哼哧做事,浑身脏兮兮的,要么涂脂抹粉妖妖调调的不成体统,我才不要和她们一起睡呢。” 白蝉噗嗤一声笑出来:“襄小姐可是说笑了,你当咱们是不做事的么。” 沈襄这才回过味:“我忘记了,还以为是以前呢。” 沈娡道:“那是必然,到时候叫人外面多买些炉炭回来就是了。” 在白蝉的张罗下,房间很快就被收拾得舒适雅致不少,至少比沈娡当年住的要强不知多少倍,她还算满意。观里的人送来饭食,不过是一样清炒木耳和一样凉拌王瓜,另有两碗堆成尖的大米饭,看得白蝉直倒吸气。 “殷夫人也给了她不少银钱吧,就拿这个应付咱们小姐?” “恐怕这在她看来,已是优待了。”沈娡笑。 果不其然,很快服侍沈襄的贴身婢女白萤哭丧着脸捧着一碗摊着外形极为可疑的咸干菜的糙米饭回来:“给咱们的都是这个,还说一天只有两顿,每顿都是这个。” 白蝉大怒:“这还是人吃的东西么!我去找她理论去!” “罢了。”沈娡说:“你要她按照咱们以往的标准提供,怕是要了她的命。去派人和她说一声,以后咱们这边茶水饭食自己照料,不用麻烦她们了。” 白蝉应了,气鼓鼓地走出房间。 沈襄转了几圈后在桌旁坐下,忽的眼中落下泪来。 “怎么了?” “姐姐,我忽然想起,父亲不在了。以后真的只有咱们姐妹俩相依为命了。”沈襄说:“原先不愿意常回这郡的府里,嫌那几个姐姐讨厌。如今我宁愿天天面对那几个姐姐,也想再看父亲一眼呢。父亲不在了,我们没有家了。” 沈娡心中酸楚,她把沈襄抱在怀中,替她拭去泪水:“我们还有家,只要我们还在一块儿。” 沈襄用力点点头,紧紧抱住沈娡。 第40章 法事 静心观位于鹧鸪山的半山腰上,观内地方太小能观赏的景致有限,山上风景倒是不错。郡内许多人常来此踏青或者宴会,走到半路累了,咿,有个道观,正好进去坐坐喝杯清茶,看看观内风光,实在是惬意不过。 有些装模作样的自认为风流公子,进观前便抱着某些戏文小说上菜油的心思,一进去,正好就看到个像模像样的道姑。此情此景,即便这道姑姿色本来只有五六分,在其心中也能美化到□□分了。公子恭恭敬敬上了香,才要进一步搭话,仙风道骨的空怡飘然出场。先是恭维一番香客气质人物,把对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快活无比,正飘飘然时,空怡冷不防拿出布施簿子,此刻佳人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怎好露怯?咬牙填上一个慷慨的数字,又获得称赞无数,以及美人崇拜娇羞的目光,即便暗里大出血,也是觉得值了。 至于往后怎样借着上香名义来往,私底下眉来眼去,空怡并不管。只要他人来,香钱就是少不了的,逢着四节年底还有米面油柴,她落得常客来往,有何不好? 如此一来,观里道姑长得好的和长得不好的可就是天壤之别了,吃喝不同,住处也是不同,简直一个是主人一个是贱奴。果然这世间,处处是看脸的。 沈娡进道观守孝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京都众人耳内,沈乐心下不快清水郡沈府行事,却也无可奈何,知道这是殷夫人尽力的结果。她怕沈娡和沈襄在国公府里娇惯惯了,吃不消那边清苦日子,时不时派人送东西过去,更不提常府明松亲来送物与东宫暗中派人关照,连带着观内这段时间访者比以前一年内来的香客还多。 这些人来看沈娡,观里的其他人也有便宜,尤其是空怡,落了好几套崭新缎绸衣服和半箱子京都时兴的尺头,真个是喜从天降,霎时对沈娡和沈襄又爱又敬畏起来。 “依我说,以后叫姐姐不要再送这些东西来了。”沈娡对沈乐派来的妇人道:“你看看这屋子,本来观主只分配一间给我和襄儿住,如今倒又特地腾出一间专门放京中送来的东西。知道的是姐姐你们疼我,不知道的还说咱们轻狂,守孝也和避暑一般潇洒。” 那妇人笑吟吟地说:“小姐身份尊贵,即便是守孝,也不可太过清苦,否则四老爷地下有知,心中何其不忍?别的不说,襄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点滋补的东西将来长得和花儿一样,天天这些豆腐青菜地闹着,和黄菜条儿一般,就很好么?”说着她命人把沈乐专门带给沈襄的东西一样样打开来放在桌子上。 “这个是凝香露,每日挑一点化在水中便够了,如今京都中贵女们皆追捧此物,只因其饮用后唇齿留香,肤发亦然;这个是净黄油,国公府内新来厨子所造之物,无论放在汤里或者涂点心上都是合适,是顶滋补的好东西;这个……” 沈娡笑道:“可见姐姐偏心了,专门给我的,竟是一样都没有。” 那妇人也笑:“乐小姐说过了,这方面的事情娡小姐比她还清楚,想必早就备好了。若是缺什么尽管写了单子去要,能弄到的,她绝不说弄不到。” 派人打发走此妇人后,沈娡看着沈襄爱不释手的摆弄每样东西,正乱着,忽然一人推门进来了。 沈娡和沈襄齐齐看去,只见是观内最有“人气”的女道士元贞。这个元贞原本是附近农家的女儿,家里人口太多养不活,自小便被送到道观内打杂,后来眉眼长开了便被空怡当粉头使,穿着崭新道袍儿,梳着松松的头发披在肩上,时不时丢个眼风与人。 她刻意模仿来观内的那些大家小姐的言行举止,也十分擅长扬长避短,遇到不能对答的诗词便保持沉默,或者拿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蹩脚句子应对,在许多素质不高的香客眼中俨然一位高冷美貌的才貌兼备女道士,名声在外,很有几位年青公子苦追不懈的,无形中又增加了她的身价,被空怡另眼相待。 在沈娡二人进观前,她真心觉得自己是一跤跌在蜜罐里!比起赤贫的家,道观内的生活简直不能更舒适,她原先怨恨父母把自己抛弃,羡慕家里其他的兄弟姐们,可现在却反过来鄙视他们了。但自打偷偷看的沈娡姐妹平时穿用气派后,她的心又开始不平衡起来。她隐隐知道沈娡和沈襄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心中更是有些愤恨。 “京都中又来人看你们了么?这些,都是些什么?” 元贞说话的模样倒是无可挑剔,可这行事已经暴露了她的无礼和无知。沈娡客气了几句:“一些吃食玩物罢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贞哦了一句,却只管拿眼睛去扫桌上和屋内。沈娡见状,便从自己箱内拣了几样东西送给她,她却不要,最后茶也不喝一杯就走了。 沈襄十分纳闷:“她来是做什么的?我们和她很熟么?” 沈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不觉间到了沈娡的生日。沈娡原本就不爱为此事兴师动众,如今行事不便,更不用对外声张。倒是白蝉铭记于心,觉得悄无声息的过了实在对不起自家小姐,她一大早跑到厨房张罗添菜,厨下的人随口问了一句,也被其搪塞过了。 “有酒没有?没有的话我派人去买。”白蝉敲定好今日的菜单后,问厨内女人道。 “姑娘,咱们这儿是道观,哪来的酒啊。再说了,要不是咱们关系好,我们也不愿意做这么多样破戒的菜……” “得了吧。”白蝉翻了翻白眼:“装什么出家人呢,你们偷吃鸡腿被我看到不止一两次了。要不是实在不方便,我早叫咱们府里自己的厨子开火了,哪里轮得到你们摊这好事儿。” “这个……”被揭穿的几个女人嘻嘻笑了:“那好吧,我们做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姑娘,这次到底是什么好事嘛?” “别问啦,好好做你的菜就是了。”白蝉丢过几个雪白的小银锭,那几个人眉开眼笑地接过,一再道谢后利索地洗切菜蔬起来。 回到房内,沈娡刚刚醒来,正准备喊她呢。白蝉二话不说给沈娡拜了几拜,沈娡心知肚明,笑着让她起来了。沈襄尚自在梦乡中睡得香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等会你去找空怡管事,叫她今日替我做一整场*事。”沈娡说:“我母亲去的早,家中又因避讳她的身份从不提及她的忌日,父亲也不曾告诉我。常言儿生日是母受难日,父亲如今也去了,不如好好追荐一场,为他们二人祈求冥福,愿来生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沈娡这话说得平淡无奇,白蝉却听得心下凄然,走出去和空怡说了此事。*事的赚头最多,观里许久没接到这样的事,空怡忙不迭应承了下来,乱哄哄地点人分配筹备。 因为是孝女,沈娡今日只能吃素斋,白蝉特意吩咐的菜席没了用,被沈娡吩咐让白蝉她们自己拿去分吃了。空怡不仅在捞钱方面是一把好手,业务也还算不曾荒废,法事办得甚为像模像样,追颂声,敲乐声朗朗直传观外,好一派庄穆气象。 沈娡跪在蒲团上,静静地仰视着慈眉善目的神像。 若是父亲能再多活几年该有多好。至少,也要看到自己爬到一个足够风光的位置吧?前世他总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不止一次为她暗自落泪过。这一世好歹比前世强,至少最后一刻,她仍是那个在京都沈府备受宠爱的孩子,前途无量。 沈娡茫然思索着,忽然又觉得,父亲现在不在了,也是少了很多烦恼。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更不提她走的是怎样凶险的一条路,将来若是失手,说不定还会连累于他。如此看来,罢了。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后悔又有何用,后悔没用。 法事直到晚上才结束,沈娡和沈襄归房时,皆是筋疲力尽,茶也不曾喝一口。就在沈娡强打精神准备陪沈襄用饭时,明松来了。 令人疑惑的是,这次他两手空空,身边也没有个随从,一来就给沈娡磕头贺寿。 沈娡笑道:“来给我拜寿也不准备点寿礼,你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明松嘿嘿一笑:“寿礼是有的,不过是借花献佛,还请小姐移步院中。” 沈娡带着沈襄走出了房门,只见墙外传来熟悉的琴声,沈娡不由得一怔。 是常之霖。 他弹的是自己以前没事常弹的“青鸟衔枝”,琴声幽然悦耳,声声动人心弦,配着山风林音,让沈娡一刹那忘却了这段时间心内的苦恼和忧伤,静静地沉浸在这优美超然的琴声里。 沈襄也是听得一动不动,满面钦赏之色。 “公子说此时不便与小姐直接见面,将来传出对小姐名声不利,便只有这样折中一番,为小姐庆贺生日。”明松道:“公子还叫我给小姐带话,他一直在玲珑苑等着小姐,玲珑苑外,也一直等着小姐。” “替我传达一句,谢谢他一番心意,我很高兴。” 明松躬身退下了。 马车声逐渐远离而去,沈襄这才恍然醒悟,羞愧不已:“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竟然一时没想起……” 沈娡瞥了她一眼:“连自己的生日错过了都不知道,不指望你记得我的。” 沈襄险些尖叫起来:“对啊,去年我自己的都没过呢!原来那天姐姐给我做鞋子,乐姐姐也送东西来是因为我生日?” “又不是整生日,小小孩子年年给你办,也不怕经受不起。”沈娡摸摸沈襄的头:“行了,回去吃过些东西就睡吧。” 就在常之霖隔墙为沈娡弹琴之时,住得不远之处的元贞模糊听到了点声音,一时好奇,便披了衣服偷偷地出房,爬上墙头偷看。 不看还好,一看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月色中的常之霖不像凡间之人,倒像是林中的妖精,在这月圆之夜化作人形,与心爱的女子相会。 与他一比,往常她所见到的所谓“翩翩公子”真个是不堪一提!为何世上竟有如此俊美之人呢?他是谁,为何夜晚在此荒山野外奏琴?…… 看得痴了,元贞险些从墙头坠落下来。她稳住身形心智,贪恋无比地看着在月下抚琴的常之霖,恨不得将其姿态深深烙印在心中,舍不得错过一丝一毫。终于,曲子结束了,他对着墙内微微一笑,随即上了马车悄然而去。那一刻元贞真想跑出去拦住那马车啊! 次日便是中秋节,观内忙着做豆沙月饼以及其他素馅月饼,在观主的特许下,每人还能饮到由空怡管事掺了水的甜酒,保证千杯不醉。 香客们有不少派人或者亲自来送节礼的,往常这个时候,要紧的几位都是由元贞招待,可今日从一大早起就没看到她。空怡被香客催得烦不过,只得亲自去其房中找,却见她对着镜子描眉画眼,那小心翼翼又慎重的模样,仿佛是要出嫁一般。 “还磨蹭什么呢?张公子和王公子都来了。”空怡说:“行了行了,已经够漂亮了,快点出去应付他们吧,我真是不耐烦与他们歪缠。” 元贞看都不朝空怡看一眼:“我不去,那些腌臜猥琐人物,看着就讨厌。” 空怡仿佛见了鬼一般:“你说什么?往常你不是常把这两位挂在嘴边的么,今天又是发什么疯?” 元贞不搭理,空怡正要问,怎奈前面一阵催,似是有大香客还愿来了,只得撇下她走了。 元贞千等万挨,好容易到了夜间。她根本无心睡眠,见房中人都睡熟了,蹑手蹑脚爬起来,换过衣裳,借着点豆大的灯火补了妆,着意收拾了一番,瞧瞧出了房门。 她爬山墙头朝昨日的地方看去,岂料不但没有那个男人,马车也没。 难不成,是自己今儿来的太晚了?还是太早了? 道观夜间无事便会睡下,这里又没个打更的,时间全靠推断,故而她也不知道昨日见到常之霖,具体是什么时候。夜风有些凉意,她身上这件得意的衣裳又有些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本想回房,却又怕错过那人,元贞犹豫徘徊了许久,直到实在该回去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大约是受了凉,中秋节过完元贞就生起病来,烧得烫人,满口都是胡话。什么山里有妖,那妖非常美丽云云。 空怡联想起她昨日诡异的行为,断定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撞着了,更为了省银子,便没有请大夫,而是亲自上阵为她驱邪,逼她喝下一大碗符水。那符水驱邪灵不灵验尚且不知,催吐洗胃倒是挺见效,元贞大吐特吐了三天,什么都没吃,反而给饿清净了,病也居然好了。 第41章 回京 元贞一病闹得观里鸡飞狗跳了好几天,禁不住沈襄拉扯,沈娡也去瞧了瞧驱邪的热闹,全然不知此事和自己也有关系,倒也看得心安理得。 因沈乐赞过庄内的秋菊好,虽今年沈娡不在京都内了,庄上仍派人送了几篮去。沈乐慧眼识人,看出这赫尔吏将来必定不同于常人,特地嘱咐宋管事好生看待,凡有这等体面事都派与他做,自己也时常遣人送些衣食用具给他。 长此以往,赫尔吏渐渐被其他孩童排斥孤立起来。因为容貌美丽偏女性化,没少被男孩子故意推搡戏弄,女孩儿们有贪恋他颜色示好的,吃了闭门羹后羞怒不已,也一道欺辱他;少数几个老实孩子知道他受欺负,却不敢为他说话,爱莫能助。 偏偏赫尔吏又是个隐忍不言的孩子,直到身上伤痕累累盖不住,才被宋管事发现。他怒斥了其他人,却也知这样无济于事,不过是火上浇油。 “往年我还在乡间之时,经常听老人们说,不要把鹤和鸡群养在一起。”宋管事叹息一声:“因为鸡会心生嫉妒,群起而攻之啄鹤至死。” 赫尔吏平静又茫然地看着宋管事。 “并不是我赶你走,如今这个情景,你留下来倒不如走了清净。国公府里的五小姐很看重你,不如你就去做她的仆人吧?再怎么样,也比庄子里的日子甜头多啊。” “管事爷爷,”赫尔吏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如果我去了那府里,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为人奴仆了?” 宋管事一愣,随即答道:“应该是吧!我看五小姐的意思,大约是想收你做私仆,签一辈子的死契。” 赫尔吏闻言,微微垂下头,那神色连宋管事看了都心生不忍:“唉,莫非你还心里存着什么指望吗?贱民本身就不易,许多事都做不得,那国公府如此显赫,当里面的奴仆比外头普通人家都要好不知道多少呢!” “小姐……”赫尔吏低声问:“我听说,小姐她也是……” 宋管事大惊,连忙捂住了赫尔吏的嘴:“老天爷,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可不能说!” 赫尔吏眼中泛起奇异的神采。 “千万记住,这事以后不能再提!哪怕别人说,你也不能跟着说!”宋管事四周看看,声音压得极为低:“就算小姐身上有贱民的血,那也和一般贱民不同,谁叫她有个那么好的爷爷呢?父贵不怕母贱啊!更不提咱们小姐如今很蒙贵人恩宠,将来必定是要飞黄腾达的,甭说贱民了,就算是咱们普通百姓,甚至那些出身不错的大家小姐,也未必及得上她呢。所以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要往外蹦,这才是咱们做下人的本分,知道吗?” 赫尔吏咬住嘴唇,点点头。 宋管事长叹一声,拍拍他的头:“今晚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我写一封信给小姐,亲自送你到那边府里吧。” 回房后,赫尔吏摸了摸自己的床,果然又是湿的。他掀起褥子,只见水已经渗透至了床板,淅沥沥的一滴滴往下面落。 “你回来了啊!”同房之人幸灾乐祸道:“今天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桶都泼你床上了,美人儿,你就将就着睡睡吧哈哈哈!” 赫尔吏一声不吭出了房,那个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口里尚自唧唧哝哝的。 宋管事上了年纪,次日起来时已是天大亮。他抽过几管水烟后,想起昨天之事,就让人去找赫尔吏。 “老管事,那孩子不见了。” “不见了?”宋管事吓了一跳:“没和小鬼们一起捆草吗?” “没呢,把庄子翻了个底也没看到他人。”那人有见识:“八成是自己走咯,带走了几件衣服,其他都留下来了。” 宋管事去赫尔吏房间看了看,果然,沈乐给他的东西一样没动,就带走了之前沈娡赏的衣服,大概还有些之前年节时给他的其他赏赐。 “呀,这床怎么回事?”跟随而来的人发现了床褥的不正常:“湿成这样还怎么睡,这孩子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呢。” 宋管事愣愣地看着湿透了却依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拿起烟管,默然抽了起来。 沈娡得到消息时已是三天后,送信的人到来时,她正在院子里看沈襄打秋千。沈乐怕沈襄长期拘束在观内不自在,特地命人在道观后院里抬了几架又高又结实的秋千,除了俩姐妹,偶尔也有道姑来此玩耍。 读罢信,沈娡让白蝉和白萤好生看着沈襄不要跌跤,自己则回了房,细细盘问送信那人。 “他在庄子里,被欺负的很厉害吗?” “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偶尔碰到他,倒是经常看到胳膊上多块淤,脸上划破个口子什么的,真可惜了那个漂亮的孩子呀。” “这样啊。”沈娡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天,在夕阳中朝她递来花枝的少年的模样,下意识轻轻说了一句:“他会回来的吧。” “呃?” “没什么。”沈娡回过神:“辛苦你跑这一趟,替我和宋管事说声不便回信,这边一切安好。”便打发此人走了。 再回到院子时,沈襄正玩儿得高兴不已呢。今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她穿着青白色的半袖衣裙,一双鞋一左一右各镶着半块海珠,身边站着的侍女仆妇也都笑盈盈围绕着她,或捧茶,或拿帕盒,众星捧月一般。 沈娡不禁又想起赫尔吏。他和沈襄年纪相差不远,此刻又在哪里呢? “姐姐,你也来玩儿嘛!”沈襄见沈娡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模样,邀请道。 “我就算了。看看你,一身汗还不去洗澡休息,越大越玩儿野了。” “是呀,已经玩儿了这么久了,小姐你就歇歇吧。” “厨下已经备好香韭炒乳饼了,小姐还不快洗手去吃么?” 沈娡如此发话,众人也忙凑趣劝沈襄。沈襄听说有乳饼,丢了秋千就往回跑,白萤和服侍她的仆妇忙不迭追,顶了不起的是那个端茶的,小碎步一溜儿快,手中的茶盘却稳稳当当,不见一滴溅落出来。 沈娡守丧期间,京都内发生了许多件事情。 首先是敏仁帝身体好转,重掌朝政。太子不再行使监国之职,东宫却比往日更加热闹喧嚣——三皇子倒了。 也不知道敏仁帝病中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自己发现了什么迹象,三皇子被剥夺了亲王之爵,敏仁帝勒令其出宫,幽禁于黑马郡的临水山庄内,其党羽皆被发配贬职,裘家更是元气大伤,裘尚书也不再是尚书,而是被迫随行三皇子至黑马郡任当地太守;裘淑妃因教养不力,被降为静妃,仍居长乐宫,但宫内情形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便是沈令因为思子成疾,彻底病倒,不顾敏仁帝再三挽留,坚持辞去了侍中一职在家养病,结束了“不动宰相”的传奇。 田夫人携沈乐亲自来静心观接沈娡的排场之大,不仅震慑到了观内的道姑杂役们,就连沈娡本人也是心惊,不知这是哪一出戏。 “你守孝是孝,回京更是大孝。老国公爷心中常常懊悔往事,未能与你的父亲多亲近,如今世上只剩了你这么一个在他心尖上的孩子,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和你好好亲近,也是弥补多年来的遗憾。” 话说到这份上,沈娡哪能违抗,只得匆匆打点行李随她们回京。沈令只点名了沈娡,沈襄不能随行,沈娡留下一个较为心腹的妇人照看她,又是百般叮嘱,才上了车。 沈令辞去宰相之职后,从正堂里搬了出来,住在正堂后面的厢房里,正堂则改由沈思庸夫妇居住。这一排厢房紧密相连,后面是清幽的草地,前方则是一排参天大树与正堂相隔,井然有序,落针可闻,十分适合养病。 沈令住在最中间的大厢房内,他命人将沈娡的房间安排在隔壁,为的是方便相见,此举一出,众人皆说其时来运转,从被嫌弃,变成受到了老国公爷特别的钟爱,就连沈思庸夫妇也倍觉欣然。 但沈娡不这么觉得。 不愧是这个家中最尊贵的人,就连随意拨给孙女儿住的一间偏厢,也比原来她所居院子正房要敞阔华丽得多。值得一说的是三架高耸入云的书柜,里面整整齐齐塞满了各式书籍,小窗七步开外,则是一张大理石书案,上面所陈砚台海笔,宣纸飞墨,规格不下府内公子们。 说是怕躺久了腰疼骨头软,沈令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半坐在一张梨花软榻上。这软榻设计得且是巧妙,微微后倾拖着老国公的腰,前面可以撑起放下,这样就保证了披着貂被绒毯的老国公爷可以随便拗成什么姿势,身体都不会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暖洋洋的,舒坦。 现在并不算深秋,天气也不是很冷,大厢房里却已经摆好了炭盆。沈娡脱下了外套,没一会儿还是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老国公活的越久越像个孩子,他不肯吃药,坚持“食疗”。眼下塌前就摆着一个高几,几中央是掏空了的,下面有炭炉子,滚热的大雁肉在锅子内翻滚着,与药材和香料一起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你也吃吧,特地饭点儿叫的你,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是不?” 沈令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口气却比以往和善了不少。沈娡在他目光的催促下,舀了一勺汤在碗里,这汤表面有浮脂,不显热,她喝的很慢,这才没烫了嘴。 “吃点儿雁肉,这个是你兄弟猎来的,新鲜,送到厨下时还扑腾呢。”沈娡依言吃了,老国公很高兴,丹大娘服侍着他,也吃下去小半碗。 趁着沈令用饭的当儿,沈娡打量了一下屋里。一向崇尚简朴的老国公似乎改了性,正厢的布置终于符合了他的身份,厚重而大方。空气中除了锅子的香气还有熏香,那香也是上了年纪的迷醉,不知不觉沾在她的衣服上,令她也有了几分沉重之感。她有一种感觉,自己这才是第一次见爷爷,之前的他,不过是躲在某种躯壳里的假象罢了。 变化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老国公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和寻常人家老头子看孙子孙女儿的眼神没什么区别,亲热中带着些萧索,可配在这么一个人的身上,着实有些奇怪。 用过饭后,丹大娘知道老国公有话要说,便带着人都散了。沈娡坐在沈令跟前,不轻不重地替他捶着腿。 “放心吧,你也到要嫁人的年纪了,我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不会拖着你。”沈令说:“在你出嫁之前,咱们和寻常爷孙一样互相做个伴儿,我想我儿子,你想你的父亲,大家一起有个念想,你说好不好?” “爷爷言重了。” 沈令横了沈娡一眼:“谦儿那样老实巴交一个孩子,怎么就养出了你这样一个丫头!我看大约是随你母亲!” 沈娡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 沈令顿了顿,面上的神色瞬时变得很复杂,良久才笑着说:“什么样的?我也不好形容。长得挺单薄的吧,看着就不是有寿的样子,娇弱成那样,我和你去世的奶奶都不敢骂她,一股气只能往你父亲身上发呢!她也就给了你这个身子,你才记事就去了,所以我也不怕对你说实话。” “爷爷不用顾忌,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她那个人吧,不说话,却比能言善道的人还要厉害几分。你想想看,寻常人看着美人儿也不会轻易动怒,更何况是你母亲那种天仙儿般的人物呢?你奶奶嘛,也算是个狠角色了,却不知不觉栽在她手里。那次老四带她回府,你奶奶对我说:‘你看着吧,我不把这个祸水给骂成气儿才怪!’我就等着看热闹呢,过了好大半会儿才板着脸出面,你猜怎么着?婆媳俩你拉了我手,我拉了你手,含泪在那絮叨呢,你父亲在旁边只知道笑,和傻子一般。”沈令似乎还没能从当时的震惊中缓过来:“那情景,吓得我险些坐地上!” 沈娡顿时也被勾起了兴趣:“母亲她是怎么办到的?” “我哪里知道呢?后来我问你奶奶,她死活不肯说,被逼急了才蹦出一句这个孩子也挺可怜,只是投错了胎,叫我别难为她。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在你母亲除了出身不好,也没其他毛病,不诱着你父亲宠妾灭妻,也从不闹什么事儿,比起其他出身大家的媳妇儿省事不少,我们便也罢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沈家独有你父亲没能留任京中,正是因为娶了你母亲啊。” 又想起沈思谦,沈令长叹一声,目光混沌起来。 沈娡也不由得微叹一声,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说起来,殷夫人对父亲,倒也是情深意重。” 沈令一愣,点点头:“对啊,这回的事我都听老大他们说了,真是没想到啊。看着那样衿贵的媳妇,居然如此……造化弄人啊。” 沈娡敏锐地察觉出沈令有意回避的地方,没打算放过:“以殷夫人的身份,当初为何会嫁给我父亲呢?” 沈令沉吟半晌,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臭丫头!咱们沈家好歹也是去天尺五的大族,论根基哪一点儿配不上他鹤川殷氏了!怎么话在你嘴里就变了味儿呢?他们两川之人端着架子,也不过是啃老本的昨日黄花罢了,哪有我们京都大族如今的繁荣呢!” 沈娡见沈令耍赖,便不再追问,笑着替他捶腿。 沈令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转移了话题:“我看你一个人陪着我老头子也无聊,赶明儿叫老六也过来陪陪你,你们俩小姑娘也能有话说。” “爷爷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回到房内后,白蝉一叠声问沈娡有没有受到老国公的刁难,沈娡说:“没有,爷爷对我很好。虽不知道那理由几分真假,他这段时间不想为难我是真的。” 白蝉放下心来,不禁又喜形于色。 “但是,也不要高兴太早了啊。”沈娡说:“有时候,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往往第一眼就注定了,随后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 “小姐话不能这样说的嘛!固执己见的人是有,人若一味死心眼儿,活着也未免太累吧?若是不改变成见,这世间有多少人过不下去呢。” 沈娡笑了:“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白蝉洋洋得意:“所以咯,老国公原先是没见到咱们小姐这样出色的孙女儿,才会被六小姐哄得团团转,如今小姐这样出彩,六小姐还怎么比呢?想必老国公都不愿意见她了吧?” “没呢,她并没有失宠。”沈娡说:“名义上是让她陪我,实际上怎样不得而知。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蝉安慰沈娡:“小姐你也不要总是担心太多了,谁不会遇到好事儿呢?即便是再倒霉的人,也不见得倒霉一辈子吧,更何况小姐你一直顺风顺水,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老是这样小心翼翼,会把送上门来的好运吓走的。” 沈娡竟一时无言以对,半日方答:“你说的很对。” 第42章 恩情 沈令迁居后,沈薇并没有一道搬去侍奉,与沈令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如今沈娡回府,平时被其压过一头的人都抱有看笑话的意思,见她失宠,明里暗里没少挤兑,沈薇本人却安之若素。 老国公虽口内喊着让沈薇陪沈娡,实际上仿佛并不热心此事,反是沈娡自己主动提了,他才一拍脑袋,哦了一声,让丹大娘着手安排。 离开京都之前,两人一直是河水不犯井水,见面如同未见。如今作伴侍奉老国公,不能漠然视之,只得客客气气相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国公把沈薇安排在沈娡旁边的三间连房内,挨着沈娡倒是近,离他自己却远了,此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皆是认为沈薇不如以往。 这日中午,两人伴着老国公用过饭,老国公忽然觉得乏了,合眼就歪在塌上打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情形略为尴尬。 丹大娘见此,觉得不出声未免过于站干岸儿,便笑着说:“今儿日头很好,两位小姐要不要去前头园子走走?花木匠今年送来的桂花很好,前儿来做客的几位夫人也是赞不绝口呢。” “丹大娘说的是。”沈薇无可无不可,道:“妹妹若是没什么其他事,一道去看看吧。” “好。” 两人携手离了房,原本闭眼熟睡的沈令忽的睁开了眼,瞥了丹大娘一眼,丹大娘茫然地回之以微笑。 才一出房,沈娡和沈薇就不着痕迹地,行云流水地放开了对方的手。 国公府极大,好景致也极多,丹大娘煞费苦心,推荐的这个所在除了桂花好,其他并无亮点,故而此刻只有沈薇沈娡二人,倒是省了许多表面功夫。 “尚在孝期,还要强撑着回来孝顺爷爷,难为你了。”沈薇折了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今年的闺阁科举你去不成,真是可惜啊,本以为能和你一较高下来着。” 沈娡微笑着说:“姐姐说笑了,妹妹我才疏学浅,怎能和素有才女之称的姐姐相提并论呢。” 沈薇说:“你和老五在一块儿久了,染上一身她的坏毛病,说话和泥鳅一般捉不住首尾,但你可知过于乖滑,反而令人生厌?你在玲珑苑做下的事情,已在我们玉水这边传得沸沸扬扬,那几个有心在宫中崭露头角之人,恐怕早已暗中注意上你了吧。至于淑贞阁那边,太子妃很不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沈娡笑了几声,也不再避重就轻:“她喜不喜欢我,与我何干?稍微聪明点儿的人都知道,是太子的喜欢重要,还是太子妃的喜欢重要吧?” “你眼下倒是可以寻求太子的庇护,可将来呢?太子妃会成为皇后,而你就算成为最高女官,她想弄死你,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你觉得那个时候即便爷爷尚在,他会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去得罪她么?更不提她们孙家虽然粗鄙浅薄,裙带关系倒是一环扣一环,这些年越发的扣上来了,一家子的皇亲国戚,呵呵。” “我没想那么久远的事情。”沈娡说:“多谢姐姐提点,我险些疏忽了,犯了大错。” 沈薇狐疑地看了沈娡一眼:“你不像那种目光短浅之人,说这种话,实在让我难以信服。” 沈娡目光婉转:“回来这几天,我倒是听到一个说法,好像是姐姐你要被送入东宫,做太子良娣呢。” 沈薇冷冷一笑,算是默认:“不错,连这个你都能打探出来,可见这家中已经困不住你,你的手也伸得太远了。” 沈娡也折了一枝桂花,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花枝,顺手抛入河内,毫无惋惜:“家里上下,论才貌心计,也只有姐姐能担当此重任,我倒是觉得爷爷此举没有任何不妥。” 沈薇蹙眉许久,问:“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怨恨不甘么?本来这个位置是你的。” 沈娡说:“是我不要的东西给了别人,何来不甘,又不是我一心谋求之物被你夺走。一开始我还觉得你规劝之言过于虚情假意,现在反而认为你是发自肺腑。咱们沈家在东宫面前如此得脸,太子妃对我不满,将来也会波及你的吧?” 沈薇坦然承认:“正是如此,我们之间再不睦,也是一条船上的同姓姐妹,你翻船了,我没有好处。” 沈娡问:“姐姐为何如此看重沈家?” 沈薇一愣:“何出此言?我是沈家人,为何不能看重沈家?” 沈娡说:“我听五姐说过一些姐姐小时候的事情,并不觉得姐姐你是这样大公无私之人啊。” 沈薇笑:“我和老五感情不好众所周知,你还能指望她说我什么好的?” 沈娡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姐姐为了这个家,牺牲得有些过了。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沈薇注视着灼灼的桂花:“女子如花,只能依附于家族这棵树。树若繁茂,花自然可以娇艳芬芳;根基若是动摇,花也只能枯萎凋零。我一心盼望家里稳妥长久,算不上什么大公无私,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考虑罢了。你若有空,也好好劝劝老五,少动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飞的太高只会摔的粉碎,自己一人遭殃就罢了,连累父母族人,真个是死了都无颜。” 沈娡说:“我会记住姐姐的话的。” 沈薇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那么,大概也猜到为何爷爷把你叫回来了吧?” 沈娡漠然:“当然,无非是怕我在外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想个由头紧紧看着我,直到太子登基咯。” 沈薇见话已说破,便没了顾忌,直言道:“那你决定怎么办呢?” 沈娡笑了:“我还能怎么办,偌大一个国公府上下想要困住我,我还能真的化成蛾子飞了么?既然爷爷想要扮慈祖孝孙的戏码,我就陪他演,落个安静自在。他老人家身体不好,若是受了刺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心上过意不去。毕竟是亲祖父。” 最后一句话落在沈薇耳中莫名有些讽刺,然而她也不好反驳,只得勉强一笑。 和沈薇交了心后,两人反倒有了心思真的看起风景来。沈薇命人将船划过来,两人上了船,从桂花林悠哉悠哉荡到了湖心亭,被几位府内公子和小姐撞见,甚是稀罕。 晚间,沈薇把白日里和沈娡的交谈有选择性的告诉了沈令,老国公沉吟许久,苦笑道:“亏我还费尽心思和她拉近乎呢,原来这丫头心里清楚得什么似的,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临头反被一个孙辈在肚子里看笑话。” “爷爷,我觉得娡儿妹妹并不是那一心钻营之人。”沈薇犹豫许久,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看着她也不像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便不顾大局的。” 沈令也犹豫了:“咳咳,老大媳妇家的那个丫头,平常不做声不做气的,我能一眼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可这个,我真心看不透啊。” “或许,是咱们把娡儿妹妹看的太坏了,才会匪夷所思?”沈薇试探着说:“她除了过于招摇,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哼!”沈令一脸不屑:“过于招摇就是顶不好的事!等着罢,等太子这事儿定下来了咱们再说。” 因计策被沈娡看穿,沈令老脸有些下不去,也不好再命沈娡相陪,只得每日随她去了,横竖不出这府里就行。 秋日甚短,不知不觉间便至了初冬。沈薇太子良娣的身份一定,沈令便接了沈娡的禁,作为补偿赏了她不少好东西,时不时找她来陪着吃顿饭,似是心有歉疚。 话分两头,大景虽富庶,穷人还是有的。清水郡郊外便有这样一户人家,原本和其他普通田户相差无几,过着粗茶淡饭的普通日子,怎奈家中男人染病在床,把几块田都给典卖尽了。好容易医好病了,这男人又作死地染上了赌瘾,把所剩无几的家财输了个精光,自觉无颜面对老母妻儿,寻了根绳子要上吊,好在被人发现得及时送回了家,把家里人吓得哭了几日。 人虽是救活了,却也活不了太久——家中一贫如洗,除了七八张要吃饭的嘴,竟是没有其他东西了。 就在大家思索要不要一起上吊之时,老太太挺身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当年也是侍奉过贵人的,如今去撞撞运气,死马当活马医。 原来,这老太太曾在青楼做过粗使妇人,与沈襄的母亲绿玫一向相厚,绿玫嫁入沈家之后,她偶有探望,次次都没空手而归,绿玫也派人送过东西给她。这老太太见识少又淳朴憨厚,也不管绿玫是妻是妾,见是大户家的,又出手阔绰,便道是贵人了。后来绿玫去世,断了往来,她尚自不知,还以为是贵人多忘事呢。 好容易摸到了清水郡沈府,老太太打听半日,才知道绿玫去了多年,宛如晴天霹雳。那门房忠厚,见她如此模样,便告诉她往鹧鸪山去,那位生的女儿正在道观里逍遥呢,听说回郡的时候满身穿金戴银的,随便拿出一两样,就能养她全家十几年了。 “这位大哥,你莫不是开玩笑吧?”老太太苦着脸:“那小姐才多大,哪里能管的了咱们家的这摊子事。” 门房说:“嘿,不是我说,你这事儿真不叫个事儿。他们这些做主人的,平常花的银子,哪一项不是咱们听着和说书的一样?我这还只是个看门的,那些里头服侍的,说出来才叫吓人呢。” 老太太心一横,管她的咧,反正来都来了,爬一次山又怎样?没成,也不消回家了,随便闭眼往下一跳吧,还省事儿呢。 老太太废了半条老命摸上山时,沈襄正在屋内画画儿。说来也是她一家命不该绝,沈襄对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容竟然还有印象,说:“我记得您呐嬷嬷,你给我捏过泥娃娃,是不是?” 老太太被引进屋内时,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屋内温暖如春,布置得比她之前见过的绿玫居室还要好看不知道多少,尤其是沈襄,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哟!她那身打扮虽然素净,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衣料,更别提围绕在身边那些奴仆了。乖乖,这是多大阵仗?在道观守个孝还要五六个人来服侍,看样子外头还有? “对对,唉!没想到小姐你竟然还记着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真是,真是……” 白萤见老太太穿的单薄,又是告急来的,便给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甜乳茶。老太太本还想客气一番,实在禁不住那香甜温暖的气味儿,几口倾尽,觉得腹内舒服畅快多了。 沈襄笑了:“当然记得啦,我可喜欢那个娃娃了。嬷嬷你这么冷的天上山看我真是为难了,你们一个个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饭?” 正直晌午,厨下都是预备好了的,见有客,很快流水儿端上来一桌饭菜。沈襄相陪,老太太吃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住了筷子,不断道谢。 难得遇到一个故人,沈襄也很高兴。她听说了老太太家中之事后,十分同情:“我出家守孝,一切从简,又是个没主意的年纪,手头也短银子呢。若是嬷嬷你不嫌弃,我有几样暂时用不着的玩意儿,你们拿去换了钱,解一解燃眉之急。” 沈襄低声吩咐了白萤几句,白萤点点头,随即出了房,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本来还想留嬷嬷多说一阵子话,可是嬷嬷家中事情急,还是下次再留吧。我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了,东西也都放在了车上,嬷嬷直接坐车回去,下次有空了来瞧瞧我。” 老太太千恩万谢,要不是众人拦着,她都要给沈襄磕头了。一路上,当着车夫面她不好意思看沈襄给了她什么东西,心中其实还有点忐忑——该不会是拿些不顶事的东西搪塞自己吧? 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在家同样忐忑,见老太太是坐马车回来的,顿时喜上眉梢。车夫帮着搬了箱子,茶也不喝就扬长而去了。 “您老人家真是福大运大,这样也能弄回东西来。”她媳妇说:“这里头是什么?是那位夫人赏的吗?” 老太太嗐了一声:“说来话长,先别问这个了,看看是什么要紧。我这心里还打鼓呢,那有钱人吝啬的不少,小孩子又是不懂事的,要是给我拉一箱子石头回来怎么办?” 她媳妇也乐了:“就算是石头,这不还有个好箱子吗?拿去换几个钱,也能煮半个月稀粥吃呢。”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两人手忙脚乱的解开箱子上的绳子,打开了箱子。 这一打开,两人都看呆了。男人起不来床,孩子们听到动静纷纷挤过来观看。 绚丽夺目的绸缎尺头,玲珑剔透的玛瑙盘子,崭新的灰鼠皮子,这是她们勉强能认出来的;还有许多认不出来的东西,但想必都是好东西。 老太太在沈襄那儿没能跪下,在家里可是畅通无阻的跪下了。她泪流满面,不断念佛。 她媳妇反应慢几拍,最终也是和她婆婆一样,噗通给跪了下去。孩子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见箱子里没有吃的,也没有铜钱,尽是些发光的玩意,看着好,不能吃啊,便嚷着:“奶奶,我饿!这里面没有吃的!” 老太太一拍那个孩子的头:“傻娃儿!还不快跪下来一起念念,这些能换多少吃的,你们这群小崽子得吃到下辈子去!” 沈襄在道观内一笔一划写完了给沈娡的信,待墨水干后,小心地封在了信封内,命人送去。 “对了,你今天拿了些什么给嬷嬷?”沈襄忽然想起,随口问了一句。 “就是拣了几样小姐你准备赏人的,还有一些闲置用不上的东西,原本都堆摞在那儿,怪占位置的。”白萤说:“京中老往这边送东西,那房中都快放不下了。” 沈襄咯咯笑道:“你这是在抱怨吗?那是姐姐们和夫人们的心意,我受着,她们才更高兴呢。” 白萤忙道:“哪有哪有,我只是想着,小姐你在丧中,原本就用不了多少东西,她们这样铺张浪费……是做给谁看呢?” 沈襄噗嗤:“姐姐经常说我直脑筋,我看你才是直脑筋呢!当然是做给我姐看的啦。”说罢她又有些遗憾:“原先姐姐给我些银票,早知道这次来道观就带在身上了,不知道嬷嬷会不会觉得那些不够,看样子她家中的事情挺急的。” 这回轮到白萤忍不住笑了:“小姐,你这是锦衣玉食惯了,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咱们给她的东西,随便挑一样拿出去就不得了啦,何况还是那一箱子呢?”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老太太有眼力,和媳妇商量着把那箱子死死埋在了个她儿子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免得他旧病复发,又赌了去。媳妇拿了几样东西去清水郡的大铺子当了,还清了欠债,赎回了地契,还又添置了些好田,原本拆得七零八散的房屋,重整休憩一番后,竟然比原先还要体面不少。男人自知有错,病好了养好身体后,每天都抢着做活儿,把自己累成狗一般也不肯歇下。老太太尚还板着脸,倒是媳妇看不下去了,骂了几句,便揭过了。 因有沈襄这次雪中送炭,原本几乎饿死的一家,反而过的比原先还滋润。眼看着再过一阵日子便是年节了,一家人商量着该送什么东西给沈襄还人情。 媳妇镇日和种田的泥腿子打交道,未曾领略过富人家气派,说出来的东西被老太太骂了个头昏:“那些东西,你好意思准备,我还不好意思送过去呢!你知道人家平时都吃用些什么?就这样丢人现眼。镇日腊鱼腊肉,你当人家和你一样馋鱼肉!” 媳妇很是委屈:“我倒是也想送金山银山去呀,可是咱们家顶值钱的还是小姐送的,拿什么还去。”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可怎么是好呢? 就在这时,老太太的儿子发话了:“要不,咱们把家里的丫头送一个去得了。” 他媳妇顿时不干了:“你是药吃多了添新病了?咱们的孩子虽命贱,又不是个玩意儿,这么送来送去的?那小姐再尊贵稀罕,也不见得吃孩子吧!” 老太太却懂她儿子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去给小姐做丫鬟?” “对。”她儿子说:“咱们一家八口的命都是她救的,还一口回去,怎么就不行了。送个丫头过去长长远远的服侍她一辈子,也算是咱们的穷心意。” 老太太思索了很久,越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之所以能和沈襄搭上线,还不是因为当初服侍过她娘吗?如今她的孙女儿再给沈小姐做丫头,将来的情分也不至于断了不是? “行,就照你说的办。”老太太问:“那你说,咱们把哪个送过去?” 孩子们一听说要被送人,吓得一个个往外头躲,只有一个女孩儿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她儿子看了那个女孩儿一眼:“就老六吧,她懂事又本分,另外几个猴子太皮了,送过去人家还不一定要呢。” 第43章 许诺 沈襄虽跟着沈娡历练了不少,收礼已经收到淡然了,但头一回收到大活人,还不能退——她若是不答应,那嬷嬷能给她跪下不走了,不知道要折多少寿呢。 实在无奈,沈襄只能暂时收下了这个叫果儿的女孩儿,命人好生打发老太太走了。 果儿显然是被家里特意收拾过了的,洗刷得干干净净,一身新衣服也被浆洗得直直的,不苟言笑,十分严肃。问她能做什么,她说:“我在家里什么都做,砍柴烧火挑水做饭都行,也拿得动针线。小姐有什么脏活累活尽管交给我,我吃苦吃惯了的。” 沈襄笑:“可是,我们这边水有人灌,柴有人送,饭也有人做,至于针线……” 果儿下意识看向沈襄的袖口,那里绣着几朵兰花,栩栩如生的模样简直像采了花儿直接贴上去的一般。她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所谓拿得动针线,不过是缝些粗劣的棉衣棉鞋罢了,人家怎么会看得上呢? “你也不用过于拘束,就先陪我玩儿几天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很无趣呢。”沈襄见她这般神情,说:“我不缺仆人,你们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待过些时日我送你回去。” 果儿果断又给沈襄跪下了:“小姐要是送我回去,那咱们家就是一世报恩不得了,下辈子恐怕要做牛马来还。我虽然笨,但是肯下力气,也肯学,哪怕是给小姐倒夜壶我也是甘心的不得了的。” 沈襄被逗乐了:“哎呀呀快起来,你一个女孩子,说话这么直剌剌的,真是!我也不能随意收下你,待我问过姐姐吧。你多大啦?” 果儿站了起来,答:“十一岁了。” 沈襄十分诧异:“和我差不多呢,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比我大很多?” 白萤笑道:“吃苦的孩子长得快些,天天卖力气做事,个头能不蹿么。” “行,那从今天起,你先和她们随便学着做点事吧。” 相处了几日后,沈襄和其他人都喜欢上了果儿。她性格沉稳坚定,吃苦耐劳,心地不错,而且学习能力也很强。白萤教她如何服侍沈襄,她很快便上了手,虽然动作依然有些生疏,却很是像模像样了。 众人发现,她简直是把沈襄当王母娘娘般伺候了,因为怕沈襄早上起来穿鞋冻脚,她竟然提前把沈襄的鞋袜揣在怀里暖着,直到沈襄要穿时才拿出来。 沈襄乐得在床上直打滚,白萤笑得很开怀:“真有你的,亏你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那鞋子放在怀里不硌得慌吗?你可以放个小手炉进去嘛。” 果儿很认真的摇摇头:“那不行,小姐的鞋袜这么好,要是沾到炭灰,或者被烫坏了呢?” 白萤强忍着爆笑的冲动:“用个帕子隔着,不就行了?” 果儿思索了很久,点点头:“下次我试试。” 沈襄推了白萤一把:“你还作弄人呢!果儿不要听她的。以后你别用肚子暖鞋袜啦,要是着凉怎么办?我叫人放在暖阁里就行了,还能熏香呢。” 果儿觉得此话甚为有理。这件事还没笑过呢,很快又多了件可乐的事情——沈襄随口提了一句现在的燕窝吃腻了,想换个口味,她就牢牢记在心中,大清早的把道观檐下几个空燕子巢给一窝端了,送到了厨房叫她们弄给小姐吃。 沈襄给沈娡写信说这件事的时候尚自笑得险些流出眼泪,更不提其他人了。原本枯燥的观内生活因为有了果儿,添了不少乐趣,沈襄都开始有了私心,希望姐姐同意她留下果儿。 沈娡收到沈襄的来信,也是莞尔。 “有如此可亲可靠之人,是襄儿之幸……”写到幸这个字的时候,沈娡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 太子妃和两位太子良娣的名分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按照眼前局势,若是不出意料,明年或者后年,敏仁帝便将退位成太上皇,让位给太子了吧?明面上最大的竞争对手三皇子已经败落,太子似乎是安稳下来了。 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吗? 沈娡想起沈令的请辞,以及沈薇这个莫名其妙的良娣之位,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踏实。 自打三皇子党倒台后,东宫之人每天都喜气洋洋,不是年节,胜似年节。太子地位水涨船高,宫内之人也纷纷觉得扬眉吐气。 只是今日,宫内气氛截然不同。一向温柔和善的太子这次难得发了脾气,东宫中人皆是战战兢兢,比上次遇到风暴还要感到害怕。 为什么是她? 太子妃之人早已定下,他并不意外,使他愤怒的是其中一个良娣的名字。 大景太子妃嫔除了正室太子妃外,另有两位良娣。太子妃家族背景压不过出身齐国公府的杜良娣,故而另外一位良娣身份不能太高或太低,人选一直悬而未决。沈令擅自用了他给沈娡的玉鱼已是令他恼怒,若送来的女孩儿是沈娡便也罢了,竟然是沈薇! 太子对沈薇印象并不深刻,她不过是他逢场作戏的诸多女人中的一位罢了,拿什么和沈娡比? 绿念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太子如此模样,平素向来有主意的她此刻也不禁慌了神,竟然派小宫奴飞也似去沈府请沈娡。小宫奴跑走后,绿念也傻了眼——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然而,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小宫奴吓得不轻,话也说不清楚,然而还是顺利把沈娡从沈府拖出来了。一路上,沈娡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面上还是天真无知的模样。 原本双眼略微赤红的太子在见到她后,不由得一怔,眼中的红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胡闹,她怎么把你给叫来了。”太子看了躲在旁边的绿念一眼,笑着说:“你如今行动不便,难为你了。” 沈娡却不答话,木着脸站在那里不动。 “怎么了?”太子见此情况,退下众人,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问。 沈娡退后两步,声音有些低落:“以后我不能和殿下如此亲近了,殿下……也算我的姐夫啦。” 太子听到姐夫那两个字,顿时怒从中来,然而面前的是沈娡,他却不能发火,只能强作镇静:“我以为,你祖父用那个玉鱼朝父皇请求,是为了你呢。” “玉鱼?请求?”沈娡忽然脸色苍白:“殿下你是说,姐姐之所以成为太子良娣,是因为爷爷用了太子给我的那个玉鱼?” 太子微微一笑:“不然,父皇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沈娡呆呆看着太子,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太子见此情景,禁不住心如刀割,也落了泪。他猜到了大部分真相,前思后想,顿觉荒唐讽刺,哑声笑着说:“当年母亲给我玉鱼,我发誓将来若是遇到想要守护之人才交出去。谁知人心肮脏,即便至亲如祖父,也能为了一己私欲利用欺骗父皇,欺骗自己的亲孙女儿呢。他就不怕我废了你的姐姐么?” 沈娡的声音不复往日动听,也有些沙哑,此刻却更加令人怜爱心碎:“殿下怎么能废我的姐姐呢,她是我的姐姐啊。” “是啊,沈令他也是算到这一点了吧。我若是强行降罪于他,亦是连累了你啊。” “殿下,”沈娡凄然一笑:“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当年的我没有去芬湖啊。” 太子一滞:“为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殿下您,或许我就不会心生妄想,作茧自缚了。”沈娡微微后退一步,那一步在太子眼中却俨然诀别:“我错过了今年的闺阁科举,原先觉得甚是遗憾,现在……现在我觉得没什么了。我不想做女官了。” 太子的心跳的厉害,他上前一步握住沈娡的手,勉强笑道:“为什么呢?不是说好,以后咱们一起在这宫中相伴到老么?” “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沈娡含泪笑着说:“殿下视我如妹,我心中却一直是悲喜交加,其实我……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是为时过晚,毫无意义。如今姐姐已为良娣,太子妃又对我甚为不喜,我入宫无疑是自寻煎熬,不如寻个道观出家,了此一生吧。殿下若肯看在往日情分,还请赐个真人名号呢。” 沈娡这番话信息量太大,轰炸得太子半天没能言语。 难道,沈娡她对自己也……太子的心顿时被狂喜淹没。他感觉到沉寂的心中有一处角落,被微微的星火点燃,随即成燎原之势。 他对沈娡的心情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希望看到她快乐成长,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占有欲,情形变化,早已超出了他的控制。偶有夜晚梦中现出绚烂的旖旎之景,醒来后罪恶感折磨着他,与沈娡的再见面也变成了痛苦又快乐的煎熬。 原本还一直遗憾沈娡懵懂无知,只拿他当兄长看待,如今看来……自己并非单相思? 古今诗文万千,竟没有一句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苦恋暗恋多年,方得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正果。 然而,狂喜过后,联想到眼下境地,太子不由得又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沈令无耻之至,沈薇入宫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不能再转圜;太子妃那边若真个是盯上了沈娡,将来倒是个不小的麻烦。家中失宠,外有劲敌,沈娡眼下的境况十分尴尬,无论去留宫中,都似乎只会让她倍受欺辱…… 太子整个人在冰与火之间沉浮,待他回过神时,沈娡雪白细嫩的手腕已经被他攥出了印痕。他吃了一惊,后悔不及,忙寻出化瘀散亲自为沈娡涂抹。 太子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那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若是执意出家,待我登基那日,便烧尽国中道观。”他的声音很温柔,神态也和往常无二,言语却十分可怕:“太子妃喜不喜你,又有何干?我能让她当上太子妃,自然也能让她当不上。只要有我在宫中一日,便没人能越过我为难你。” 沈娡只是哭泣,一言不发。 “为什么,你不是嫡出的女儿呢。” 沈娡泪眼朦胧:“为什么,你要是太子呢?” 太子轻轻把颤抖的沈娡拥入怀中,痛苦不已:“很多人不知道,当年先皇也曾爱上过贱民之后,铁血专断如他,也不能力排众议娶心爱的女人为妃,最后只能给她一个四大命妇的位置……我如此无能软弱,或许要很多年,才能光明正大的接你入主中宫吧?” “我不在乎……”沈娡声音很轻:“我真的不在乎那些……” “可是,我是想要和你白头偕老的。”太子加大了拥抱沈娡的力度:“在那之前,你能等我么?即便在那之前,你只能做这宫中的女官,我就算一时给不了你名分,但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指头。” 沈娡听到这句话后,无声的笑了。 她眼中闪着幽幽的光,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太子的发,轻启朱唇:“那我,就等着了。” 第44章 爱女 时间飞逝,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满城清风白云,丽阳金菊。 连着两年被选为开春行御的女学,玲珑苑声势更甚以往,慕名前来就学的学生比之前翻了一番,原本略有空荡的各个学堂顿时充盈起来,苑内道路上来来往往之人也多了不少,看起来生气勃勃,繁荣喧闹。 入学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出现佼佼者的几率也大了许多。今年春入学的这批学生中,便有三位受到了众人瞩目——出身文豪世家的小才女李函玫,太子妃孙南霜的嫡亲妹妹孙文英,以及已故良馥夫人的外孙女,徐夜。 此三人都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之辈,然而再较起来,其中又以徐夜最为出众。这个徐夜长得如何?端丽大方,明艳动人,更不提性子豁达宽和,见人便是三分笑,很会为人处事,又有贤安夫人特别关照,故而苑内上下十分受欢迎,人缘亦是极佳。 徐夜今年已有十六岁,按理说这个年纪入女学有些迟了,实际上她也是情非得已。徐家本是地方上的绅族,前几年入京,因朝中无人关照,徐父的仕途并不顺畅。本指望采选翻身,岂料被寄予厚望从小悉心培养,美名在外的宝贝千金竟然连初选都未过。徐夜虽是年纪轻轻的女流,却眼光透彻,便索性来了玲珑苑,为家族父弟另谋荣光。 李函玫个性孤傲,新辈三人中,徐夜只和孙文英亲近,两人每天形影不离,唇不离腮,感情要好如亲生姐妹。 去年的闺阁科举让松堂减员不少,空落落只剩下二十来位在堂学生,菊堂晋升的名额顿时宽松了起来。徐夜琴棋书画样样通,本有望升格,偏偏《女识》如拦路虎一般,让急于求成的她心焦不已。 “这事是急不得的。”孙文英安慰她说:“京都中多少女子都是被此书拦下深造之心,若你实在读不来《女识》,倒不如去淑贞阁算了,反正你的外祖母与那边也相厚呢。” 徐夜笑而不答。 两人在珠泉园旁的水榭中饮茶闲聊,徐夜一改平时在众人面前的无忧无虑模样,显得有些丧气,孙文英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徐夜则时不时低低苦笑几声。正说着,外面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是几个年幼的女孩儿。来人见水榭已有人在,稍微楞了一下,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对她们微微一礼,随即在对面坐了下来。 这水榭极为阔敞,再来几个人倒也不显拥挤,可两人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止住了谈话,默不作声地看着水面的残荷。 这几个女孩儿一看便知是新入学的,若是稍微混得久一点的学生,看到徐夜二人必定会回避,可她们却对面不识,只当寻常前辈对待,毫无顾忌地继续谈论着种种事情。 “赵先生的凤首箜篌真是美丽,我真想趁其不备摸一摸呢。” “你可不要淘气,那么宝贝的东西被你给碰坏了怎么办?好不容易入了学,为了这种事情被遣出去,会叫人笑掉牙的。” “知道知道,你当我傻么?说实在的,外头都说玲珑苑如何门槛高,一旦进来了,也不过如此嘛,好多东西我在家里就早已习熟了,先生又重讲一遍,令我昏昏欲睡。”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梅兰二堂以咱们自幼所学尚可应付,这菊堂,才是筛人的关口。”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女孩儿忙请教此话。 “不知道你们见过菊堂前辈们的书桌没有,和咱们所用的完全不一样,除了上头的案几,右侧以下是一竖排的抽屉,足足从脚边排到腰呢,你们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吗?” “是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女识》。这套书,可不是咱们在家识字玩儿念的那几本可以比的,是货真价实的学问呢。入女学的人和不入女学的人,差别便在于此。当着菊堂的前辈,你们可不要说自己略读过几本书这种话,简直是招人耻笑。” 其他几人惊呆了,其中一位感慨道:“乖乖,从腰到脚么?那得要多少时日才能背完啊。” 说话的女孩儿笑:“就这么些,也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罢了,真要全装下去是不能够的。小时候家里的先生给我讲三字女贤经,我仗着过目不忘的小机灵没几日便倒背如流,很是轻狂:‘先生为何拿这种浅笨的书逗弄我,这世间写书制书之人皆看不起女子,闺阁书籍都是粗制滥造,倒不如让我和哥哥们看一样的书,将来扮个男子模样去博取功名玩耍。’那先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小姐好志气!只是此言略差矣,依我看来,有一部女学生所读之书并不逊色于男子科举经卷,甚至更加艰深呢。’我不信,他便偷偷拿了一本给我看。” 说到这里,就连徐夜和孙文英也转过目光,等待她的下文。 “那本书便是《女识》中最为浅显的一册,我自认聪明,里头的字分开看都认得,组在一起却是不认得了。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翘小尾巴啦,就像我父亲时常训斥我的那样,这世间满桶水不晃,半桶水才晃荡呢。” 众人深以为然,原本活跃的气氛一下子肃静下来了,最开始嫌弃苑内课程简单的女孩儿苦着脸说:“啊呀,被你这么一说我顿时就害怕了,照这样看,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指望出菊堂了?” “话不能这么说,笨鸟先飞嘛。有志气的人,大多在梅堂便开始自学此书了,只要不是傻子,死记硬背个五六七八年,或者横了心熬到头发花白,总能有成效的不是?” 那女孩儿又笑又气地推了她一下:“你这是在安慰人还是吓唬人呢?” 其他女孩儿也哈哈笑了。 徐夜本来只是听个热闹,听到后来就有些心情不快起来,看了高谈阔论的那女孩儿一眼,站起身拉着孙文英走了。 “不用把那种人的话放在心上。”孙文英说:“她才多大,懂得些什么,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乱议论。” 徐夜叹了口气:“我虚长她那么些年岁,却也是‘里头的字分开看都认得,组在一起却是不认得了’呢。” 孙文英笑着道:“我又何尝不是呢?说句实话,即便是咱们堂的授课徐先生,不也是只知其字,不知其意么?你看看松堂之人的岁数和模样,再想想她们入学的年纪,可见并非靠天资聪颖。你这是太急,放稳心态,总能摸到窍门的。” 徐夜沉思了一会儿,忽的道:“我模模糊糊听人说过,似乎玲珑苑曾有人用不到两年的时间便从梅堂入了松堂?” 孙文英说:“是么?有这样厉害的人?” “并非学生之间流传,是我听一位先生说的,大概不会有假。”徐夜笑:“据说那前辈因为家中事情暂时休学了,不在苑中,不然真想请教一番呢。” 孙文英点头:“我也是,能做到这种事的,想必是个奇女子。” 两人说的尽兴,并未留神前方,走到长廊转弯处时无意中撞上了一位女子,那人哎唷一声,待看清是她们后,不由得满面怒色。 徐夜和孙文英本想离开,那女子冷笑道:“我道是谁,撞了人也不言语一声儿,原来是咱们苑的红人,怪道和撞了猫儿狗儿一样漫不经心呢。这样看来,该是我请罪,两位妹妹刚才可曾被我这硬骨头给硌疼了?” 徐夜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人,半天没思索起和她有过什么过节,还是孙文英在耳边低声提醒:“她是寇柔的姐姐。” 徐夜哦了一声。叫寇柔的那个女孩儿喜欢卖弄自己的画,久为人厌,在一次例行炫技之时,被徐夜当众拆穿其画作的严重缺陷之处,气得一个月称病没来苑中。那寇柔浮躁自负,得罪了许多人,故而那次徐夜的拆台使她在苑内形象和人气皆升高不少,未曾想寇柔居然还有一位姐姐也在这里,不过那又如何呢。 “被姐姐这么一提醒,还真有些疼呢。”四下无旁人,对方又是个有过节的,徐夜说话便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掩饰:“今儿散学得回去找大夫看看,若是严重,也得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调理才是。” 寇柔的姐姐听到她这番明讥暗讽的话,顿时恼火不已,回击道:“都说徐大小姐虽然出身不高,言行举止却颇有大家之风,原来所谓的大家之风就是这等目中无人装腔作势呀?看来门第果然要紧,什么窝产什么蛋,小地方出来的喜鹊,就算粘上一身的孔雀毛,捏着嗓子学舌,也总会露出秃噜毛尾巴的。” 孙文英见好友被辱,忙辩解道:“良馥夫人贵为前朝四大命妇之首,位同亲王,也是你随意折辱得的?” “哎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自夸家门报外祖母名头的。良馥夫人再尊贵,又不曾分恩与她一分半点现在受用,所以与她何干?她父亲不过是个六品的棕帽子罢了!咱们苑贵女云集,随便拎一个出来家世都比你强十倍,你凭什么在这兴风作浪的,谁给你的脸?” 此话击中了徐夜的软肋,她眉心微微一动,暗中攥了攥拳头,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本生在地方小郡,从未自夸身份衿贵,大家之风什么的也不过是苑内人谬赞而已,实在担当不起。姐姐这话教训的很是,我应该谨慎言行,没事儿的时候多学学姐姐现在这番模样,所谓的京都贵女气派。” “说的好。”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徐夜等人一怔,转过头去,三人表情各异——徐夜尚且有些茫然不知,孙文英眼眸一闪,而寇柔的姐姐则脸色大变。 “我父亲也只是一个六品的棕帽子,我却不知收敛,一直担当苑内要职,如今看来也是自找没脸。不如我明儿就请辞,以后苑内之事,随便拎一个家世比我强十倍的姐妹来做,比如,这位妹妹你?” 徐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此人面容恬静,恬静得有些过于清淡了,只能说看着很舒服,很难让人产生进一步的深刻印象;她在学服外仅披了一件玉色广袖衫,发髻也是很普通的落花缠柳髻,却气势不凡,生生将跟随在她身旁那些衣饰妆容华丽的女孩儿压成了随侍模样,一看便知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寇柔的姐姐听到程依第一句话就险些跪了,越到后头越腿软,忙苍白着脸勉强笑着拼命解释:“不不,程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天爷,你父亲只是一个小官没错,但你姐姐可是正三品,是闺阁科举的把关大人物啊!并且……今天是倒了什么血霉,无缘无故被撞了不说,还得罪了这样一个可怕之人…… 寇柔的姐姐不禁十分悔恨方才只顾着痛快刻薄了,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抢着在自己说出那番话前把自己拖走。 “那妹妹是什么意思呢?” 程依说话的语气不轻不重,却压得寇柔的姐姐汗如雨下,最终只得拉下脸来,结结巴巴对徐夜道歉:“是我,我不对,因为被撞了心,心情不好所以胡言乱语……程小姐和徐小姐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以,以后我再也不这样胡说八道了……我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程依略略弯起嘴角,似有似无地那么笑了一下,带着人走了。寇柔的姐姐目送她离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寇柔姐姐低声下气的模样在徐夜心中激起不小的波纹。直到程依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回过神来,问孙文英:“这个人是……” “你初来乍到,又没个知根知底的人告诉,不认识她也是正常。”孙文英说:“之前我和你说过的吧,松堂之人与其他堂的人不同,别有身份,咱们不能与之相比;而这人是松堂的首脑之一。” 徐夜敏锐地抓住了其话中关键之处:“之一?那么也就是说,还有其他首脑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她们之间大概也不会风平浪静吧。” “那是必然咯。”孙文英说:“李前辈浮云野鹤不管闲事,眼下把持苑内事务的实际上只有两人,除了这一位,另一位便是国子监家的小姐钟芮迟了。那钟小姐自榜家世清贵,寻常人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身边有好几位精明之人助势呢。” 徐夜笑:“你和我一道入的学,怎么这样门清,说的头头是道的。” 孙文英说:“我不像你,一心扑在课业之上,闲着没事就喜欢与人说这些杂事,自然就摸得一清二楚咯。” 徐夜噗嗤一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让我惭愧呢!” 当日散学时,徐夜照例主动义务整理了一番书室,等苑内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来到玲珑苑南门,漠然坐上了自家马车。 俆府的马车不仔细看不出来是六七年前时兴的款式。家中一向有出无进,渐渐的窘迫起来。尤其许多钱都花在了培养她这一项上,在置办了今年的新头面衣服后,竟是无力再换一辆崭新漂亮的马车与之配套。好在徐夜心思巧妙,亲自制了绸缎帘挂,又命人用漆刻意装饰,改造一新的马车乍看起来倒也雅致可爱,只可惜马匹略老了,车夫也不甚体面,拉低了综合水准,沦为中游。 换其他人坐这俩车无所谓,可是她不一样。 她如今在玲珑苑算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无论做什么都比堂内其他学生都要出色,什么都是上游,怎能坐一辆中游的车呢? 徐夜抚摸着痕迹斑驳的窗棱,感觉自己似乎在抚摸徐家逐渐衰老衰落的家史。她一直憧憬着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传说中的外祖母,不断重复着她的荣光,在无形中提升自己的信心和底气,奉她为信仰。可今天这一刻,她忽然有点恨她。 为什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父亲那种人呢? 徐家根基浅薄,俆父自小就平庸无奇,上了年纪后更是呆板木讷,时常被人坑。入京后,冤枉钱花了不少,该抱上大腿的人却一个都没抱上。每天只会哭丧着脸看着自己,说夜儿啊,以后咱们家只能靠你了哇,你那么像你的外祖母,一定能平步青云的。 采选落选后,他不断喃喃着:“怎么可能?我家夜儿明明名动京都……” 他没有责怪她一个字,可是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在直刺她的心,责怪她。 呵呵,她为什么连采选第一道门槛都踏不过去? 除了父亲无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她那传奇般的外祖母…… 徐夜抓窗槛力气太大,青葱般的指甲猝然断裂,她吃了一惊,忙松开手检视,好在问题不大,并没有伤到甲床,重新养养便好了。 俆父照例是在中门迎接自己女儿,亲自扶她下车,嘘寒问暖。徐夜不但不觉得感动,反而有些压抑和不耐,可面上却是无懈可击的温柔和贤淑。 “今天先生又夸奖我了呢,说我《女识》学的很不错,将来升松堂是稳稳的。” 俆父喜形于色:“好,好,我就说哪有事情能难倒夜儿呢。听说,这个女学出来的人将来都可以在宫内任职?以夜儿的才色,入了宫还有什么能拦住你飞黄腾达的,说不定皇上都会喜欢上你呢,再一个说不定,咱们就成皇亲国戚了呢,哈哈哈!” 徐夜看着自己的父亲,那眼神似乎从来不认识他,俆父却恍然不觉,依然在做国丈爷的美梦:“不知道宫内那些娘娘长得怎样呢?与我家夜儿比如何?” 徐夜顿了一顿,含笑道:“父亲又在说笑了,能选入宫中的肯定是家世才貌俱全的人,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获得皇上垂青呢?做一个有头有脸的女官,也是不错的。” 俆父忙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嘟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有头有脸的女官,有几个和皇上是毫无干系的呢?就拿你外祖母来说,谁不知道当年她那么风光的原因呀。” 徐夜嗓子有点堵,她清了清嗓子,似是随口嗔道:“父亲!今上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爷爷啦。” 俆父总算没有再说让她恼怒的话了,可是他满不在乎的,笑嘻嘻的神气完全泄露了他此刻内心所想,让徐夜心如刀割。 就在徐夜僵硬地微笑的时候,一个软软的东西环住了她的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幼弟,顿时心中一暖,将他抱了起来。 “姐姐,姐姐!” 弟弟长得如粉团般伶俐可爱,他自出生便无母,大部分时间是她带着的,感情很深。他第一个学会喊的不是父亲,却是姐姐。这奶声奶气的两声姐姐把徐夜心中的戾气都化尽了,脸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 用过饭后,徐夜回到自己房中,命婢女拨亮灯烛,自己则深呼吸几下,打开了《女识》。她的婢女虽得了小姐许可去睡,却不敢真正放心睡着,时不时醒来几次,第四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快天亮,可小姐却还在灯下苦读,那场景令她咋舌不已。天大亮后,她服侍着徐夜梳洗化妆,惊讶地发觉,自家小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熬夜的迹象。 第45章 内定 人变多了。 沈娡回到玲珑苑时的第一个感想。 玲珑苑一向是很大的,以前经常可见偌大一个景区空无一人的景象,如今也还不拥挤,却再难见那萧瑟情形,走哪都能看到两三位穿着学服的女子或侍读,即便是较为刁钻的几个所在,也有一抹裙裾隐藏树后,或是清幽笛声琴声传来。 人大多变了。 这是沈娡第二个感想。一路上遇到的许多是生面孔,即便是略微眼熟的人,也旁若无人的擦肩而过,不像以前经常受到各种或明或暗的注视,一刻不得闲,稀罕稀罕。沈娡原本想径直去松堂来着,无意间发觉今日天气甚好,便绕了个小弯,晃去了湖心亭。 湖心亭也有人,这在沈娡意料之中,并没有如何诧异,而是十分悠然地在其中一面长椅上坐了下来,凭栏欣赏湖上的绝妙风光。 “我今天去菊堂送东西,遇到徐姐姐啦!”对面一堆人中,一个圆脸的女孩儿清脆得意地说:“人真好,不仅一点架子也没有,还很温柔地告诉我四宝院怎么走呢。” “果然嘛,都说咱们苑如今最优秀的就是她啦,才貌双全,难能可贵的是待人还那么和气,等她将来入了松堂,咱们苑第一人肯定是她!” 沈娡的食指轻轻叩击着栏杆,眸底暗光闪动。 “听说她是良馥夫人的外孙女呢!那夫人可厉害啦,当过玲珑苑的苑主,难怪她也这么与众不同,想必家中也是非同凡响的富贵。” “就是,咱们苑上下有几个不喜欢她的?除了个别讨厌的人。” “对对,听说松堂里顶厉害的一位姐姐也对她很好,两人还结拜了呢。” 顶厉害的姐姐? 沈娡眼睛还在看湖,心中却已经开始在琢磨起来这位顶厉害的姐姐是钟芮迟,还是程依呢。 那堆女孩儿说得正热闹,忽然有一个人鄙夷地咿了一声:“这是谁呀,怎么也好意思来和人扎堆儿呢?” 沈娡微微侧过脸,发现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长得很有灵气,听到奚落的话后,面色都涨红了。她想转身离开,这堆女孩却不依不饶继续鄙薄她。 “长得人畜无害的,却一肚子坏水,见不得别人好,估计全苑也找不出第二个故意泼徐姐姐一身水的人了吧。” “人家心好不介意,还帮着解释,有些人却给脸不要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换做其他人早就收拾你了,还有谁和徐姐姐一样次次原谅,一点气都不生?” “什么味道,好丑,咱们赶紧换地方,免得人都腌臜了!”说这话的女孩儿拿起帕子捂住鼻子,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小女孩儿怒极反笑,竟然几步走过去,在她们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今天不走了,你们要换赶紧换吧。” 那些女孩儿们皆是一愣,她们的招数对付脸皮薄的有奇效,遇到这种蛮横的,她们毕竟缺乏经验,嘴头上占不到便宜,最后只能集体翻着白眼走了。 沈娡微微一笑。 女孩儿们走后,小女孩靠着亭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甚为沮丧。 “你为什么要泼那个人一身水呢?” 小女孩抬起头,只见沈娡闲闲靠着椅背,脸却朝着湖面并没有看向自己。此刻亭中只有她们两人,问题也是针对她,小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是不小心……” 好美丽的人啊。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娡的侧颜看,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完美无瑕的美人儿,美到像一剂迷药,让她卸下心防,与一个陌生人谈论这样禁忌的问题。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意外,我听刚才那群人的口气,似乎很多次了吧?” 小女孩儿眼圈略微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第一次冲撞她时,心里一直过于愧疚不安,以致再见到那位前辈时,越发紧张,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怕什么来什么。我与她毫无干系,更无仇怨,怎么会存着不良之意呢。” 沈娡噗地笑了,转过脸看着她,许久才悠悠地问:“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 小女孩儿愣愣地看着沈娡,最终咬咬牙,轻声道:“我大概……是在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她吧。”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第一次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话已说破,小女孩儿索性直说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她就已经抢先开口替我开脱,使我顿时看起来倒像狡辩了。每次冒犯,在别人看来都是我刻意而为,却没人发现其实是她有意等我犯错,或是故意推我一把。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梅堂学生,为何要这样针对我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一度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是她每次笑着原谅我的表情,又让我肯定不是自己多心了,那笑容让我觉得冷。” “你觉得别人会相信你这番话么?” “不会。”小女孩儿自嘲笑笑。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呢?” “因为……”小女孩儿鼓起勇气道:“姐姐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出来,姐姐你是绝对不会转身卖了我这番话的人。” “有敏锐的直觉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要过分依赖这种天赋,它迟早会让你犯最愚蠢的错误。” 小女孩儿的心噗通直跳,她握紧了拳头,说不出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沈娡对着小女孩儿招了招手,小女孩一颗心回归原位,受宠若惊地走了过去,被沈娡拉着手在她身旁坐下。 “我叫游灵灵。” “人如其名呢。”沈娡说:“以后要是需要帮助,或者找不到人玩耍,来松堂找我吧,我叫沈娡。” 游灵灵满面崇拜:“沈姐姐你是松堂的人?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你呢!” “我之前休学了一年,今天刚回来就遇到了你,可见是缘分。”沈娡笑:“再说了,松堂人虽少,也有几十来号吧应该,哪能全部认清呢。” 游灵灵想想也是,随即又为难起来:“可是……现在我被徐前辈盯上了,沈姐姐你和我走得太近,会不会被波及到你……” “有什么关系。”沈娡云淡风轻道:“听说她还在菊堂是吧?想必手也伸不到松堂来。” 不知这个姓徐的是哪边的人。如果是钟芮迟手下的新将,她动不了自己,也迟早会妨碍自己;若是程依那边的人,得罪不得罪没有太大区别。小女孩儿实在很有意思,沈娡觉得她像一块未经琢磨的宝石,宝气隐然,值得发掘探究。 游灵灵毕竟年纪小,未能思虑周详,见有了人肯相信她的话并愿意站在她身边,喜得和什么也似,长期憋在心里的话如倒炒豆般一股脑倾倒出来,沈娡也不嫌弃她话多,始终笑着听她讲。 徐夜在玲珑苑内的崇拜者不少,沈娡和游灵灵在湖心亭亲密说话的场景很快就被其中一位看到,飞也似的去报告了徐夜。 徐夜笑道:“都和你们说了,游灵灵她不过是无心之举,不用整天看着防着。她和谁亲近是她自己的事,何必对我来说呢?” 那崇拜者急得不行:“徐姐姐你怎么还是这样掉以轻心啊!往先她一个人就算了,这回又添上个帮手,徐姐姐你以后就危险啦!” 徐夜噗嗤笑了,轻轻将小崇拜者往外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堂快要开课了吧?还不赶紧回去,迟到了要挨先生骂的哟。” “哎呀,差点忘记了!谢谢徐姐姐!” 女孩子跑掉后,书室内只剩徐夜和孙文英二人,孙文英颇有兴趣地问:“要不咱们去湖心亭看看?那孩子被孤立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忽然有人站出来,怕是来者不善啊。” “用不着太紧张,先等着吧。”徐夜说:“说不定只是一时之事罢了,总有个别人弄不清状况。” “话说钟大小姐那边的人一直没动静,我也是很奇怪呢。” “这种小事情,她们才懒得管呢,出手了反而有*份。”徐夜笑:“不过是一个梅堂的冒失孩子罢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起哄的都是不碍事的人。” “你也太狠心了,她当初不过是说错了几句话,你便记到如今。”孙文英说:“并且她也只是卖弄见识,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这是在帮她。”徐夜的目光有一点儿阴郁:“总得有人要教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不该当着不熟的人面随便说。” 徐夜想起那日游灵灵在珠泉园水榭调侃看不懂《女识》之人的事,心中似有一千根细针在扎。 她做不到……她还是做不到! 那《女识》晦涩枯燥宛如天书,她付出比别人多十几倍的心血却收效甚微,差点把身体累垮也只是勉强跟上堂内人大部分人的进度,被堂内那几位优秀者甩开远远一大截,她心知肚明这样下去,自己将来升入竹堂的几率微乎其微,更别提之后那些野心与计划。 她绝不是个笨人,可真心看不懂这书。有一次,她思索一上午都没能想出来的答案,竟然在净味斋被游灵灵随意一口道出,请教游灵灵的那位同堂学生的赞美宛如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孙文英也曾劝过她和那些大部分人一样,慢慢死记硬背,不求出众,但求稳妥,可她哪来这么多时间可以耗在这套令她作呕的书上呢!如今她才女的名声已经和美人的名声一道在苑内传播开来,并且经过她有意的暗中炒作,甚至盖过了菊堂真正最有才识的李函玫,倘若被人发现她在《女识》方面的水准还不如一个梅堂的小孩子,肯定会被人耻笑的吧?而松堂的那一位,也会放弃自己吧? 徐夜只觉得有一根绳子在脖子上越勒越紧,却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是在别人手里,还是自己手里。 “去看看吧?”孙文英说:“反正也没事,我正好想去亭子坐坐呢。” 徐夜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徐夜和孙文英来到湖心亭的时候,游灵灵已经去梅堂上课了,沈娡还留在那儿眺望湖面。徐夜根据小崇拜者的描述形容确认了沈娡就是陪伴游灵灵的人,笑着主动上前打招呼:“妹妹也在这儿看风景么?” 沈娡面容显嫩,又是个面生的,徐夜早把苑内竹,松堂那些前辈的脸记了个滚熟,便判断这是个兰堂的学生,故而唤她妹妹。 论年龄来说这声妹妹倒也没错,可是玲珑苑松堂之人一向别有尊敬,无论年长年幼,其他堂的人都应该恭恭敬敬叫一声前辈的,徐夜此称便有些不当了。 “是呢。”沈娡对其一笑,随即扭头继续专心致志欣赏着。 徐夜丝毫不以为杵,与孙文英在沈娡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话,基本上都是徐夜问,沈娡答,谈话十分干瘪无趣,徐夜坐了一会儿后就和孙文英走了。 “一个木头美人罢了。”徐夜说:“空有一副好皮囊,说话却是不着边际,轻飘无味,不用管她。” “是新来的么?怎么之前没见过,按理说这样漂亮的人,咱们不可能注意不到呀。” “应该是吧,不然也不会做出那等忌讳之事,过几天她便会明白了。” “可怜的孩子,估计这会儿正在为有了说话的人欢呼雀跃呢。”孙文英想了想,又说:“我看这人古怪无礼,不能按照常理断之,说不定还真不管不顾,死了心要和游灵灵做朋友?” 徐夜轻轻一笑:“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看看她们之间的友谊,到底有多可靠了。” 时隔一年回到松堂,沈娡并没有多大感慨。除去中举离开的几位同窗,其他人基本没变,毕竟没有人能彪悍如她,打破记录在一年内悄无声息地进入松堂的,故而这一年的丧期仿佛只是过去了一日般。 钟芮迟和沈乐照例不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沈娡身后响起。 “你回来啦?”张书盈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走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好。”沈娡笑。 张书盈自打成了钟芮迟爪牙后,行事越发狠辣,比原先更令人闻风丧胆。根本不用她刻意清场,凡是她所到之处,瞬间空无一人,人比走水还溜得快。 “我和你说,你不在的时候,咱们苑钻进俩只幺蛾子,还是大只的。”张书盈也不等沈娡放下茶杯,快言快语道:“尤其那个叫徐夜的,仗着自己外祖母是前任苑主,到处虚情假意博名声,那做作得,看得我这种人都想吐。” “她叫徐夜啊。” “是啊,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孙文英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俗话说物以类聚嘛。” 沈娡敬佩地看着张书盈,觉得此人一年不见,脸皮和心理素质越发长进了。 “别拿这眼神看着我,我做事虽然不留余地恶名远扬,却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那,这个叫徐夜的,怎么犯着你了?” “我看她不顺眼,她便是有意气我,犯着我了。”张书盈理直气壮。 “你接着说。”沈娡觉得自己刚才就不该多此一问。 张书盈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么,李轻容过不久就要离开玲珑苑了。” “为什么?” “她去年参加了闺阁科举,虽然成绩不尽人意,一手好字却得了宫中贵人的青睐,特聘为甘泉宫女书,位同女史,不日便要前去赴任了。她这一走,三席位置便空出一个来。原先她怕麻烦,每每弃权议事,故而程依一直受制于钟姐姐,如今两边的人都虎视眈眈那个位置呢。”张书盈别有深意地添了一句:“你这次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钟姐姐了。” 沈娡点点头,想明白了一件事:“看来,程依是有心捧徐夜代替李轻容么?” “是啊,她那边面面俱全,能上台面的人太少,不然也不会去扶一个菊堂的新人。话又说回来,那个徐夜也只是吃亏在入苑晚,熬一段时间的资历,恐怕还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呢。” “依我看,这个叫徐夜的,未必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何出此言?” “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也太过在乎外界看法,时间长了总会被人看穿底细。” 张书盈狐疑道:“你不是今天才回来,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么?怎么说的和跟她很熟一样?” “有过一面之缘。”沈娡说:“并且我有预感,过不久我们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张书盈感觉浑身的血都要滚热了:“那到时候一定要派人告诉我,我去看热闹。” “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嘻嘻。” 沈娡和张书盈闲聊了一会儿后便各自散了。沈娡正准备去白夫人那里问安兼报道,忽然碰到了李轻容。俩人关系一向清淡如水,李轻容对着沈娡点点头,沈娡也回了一礼。 “回来啦。”李轻容轻松随意道:“你上次离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呢。” 沈娡有些纳罕,但是对方主动开口,她不便自顾自离开,住了脚含笑道:“何德何能,让李姐姐挂念了。” “是呀,挂念得紧呢。”李轻容笑道:“只可惜你才回来,我便要走了。” “我辗转听说过,恭喜姐姐。”沈娡不讨厌李轻容为人做派,这句道贺乃是真情实意:“姐姐文采人物,必会步步高升,光耀门楣。” “借你吉言。实际上,我叫住你,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李轻容说:“昨天承蒙贤安夫人和白夫人赏脸,摆宴恭贺我就职一事,席间白夫人忽然问了我一句话:‘你觉得,在你走后,有谁能担任你现在的职位?’我不假思索,脱口便推荐了妹妹你。” 沈娡一愣。 “可是贤安夫人默然不语,白夫人说,妹妹你虽然优秀,还缺些火候,问我可有其他推荐之人。我实在想不到,便随口扯了菊堂的徐夜——其他人我都不熟悉,而这位最近一直过于活跃,想不知道名字都难。本以为不过关,岂料两位老夫人皆是交口称赞。” 沈娡低声说:“谢谢姐姐。” “不用谢我,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李轻容微微叹息:“这两年的开春行御靠的是谁,稍微有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自从……两位老夫人,她们对不住你啊。” “姐姐一向不涉苑内事,肯提名我,已是万分感激。至于苑主和白夫人认可徐夜,我也能理解,毕竟她是前任苑主之后,名正言顺嘛。我虽接连蒙贵人错爱,身份毕竟尴尬,如何服众呢。” “身份尴尬?如果你是指你母亲的事,”李轻容笑:“这根本不算什么,你可知道,良馥夫人的父母双亲,皆是贱民?” 沈娡吃了一惊:“那就是说……” “是的,可是她还是凭借自己的才干能力走到了多少名门贵女走不到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要一直耿耿于怀无法更改之事,尽力而为便好。” 沈娡对自己贱民血统一事其实压根不怎么在乎,但此刻却有些心中微暖,点了点头。 李轻容恢复了往日慢吞吞优哉游哉的神情:“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将来宫中见咯。” “借你吉言。”沈娡绽开笑容。 沈娡将李轻容告诉她的全部转述给了钟芮迟,钟芮迟面色略凝,沉吟许久。 “依我看,这应该是贤安夫人的意思。贤安夫人当年仰慕崇敬良馥夫人,乃是众所周知之事,故而此举也不是不能理解。”钟芮迟忽的一笑:“不过,这事也并非毫无转机。” “苑主和白夫人内定的人选,难道还会变更么?” 钟芮迟笑得更开怀了:“只是苑主内定,如果白夫人对此事毫无异议,她为何会公然询问李轻容,泄露天机呢?” 沈娡恍然状:“姐姐的意思是,白夫人是有意为之?”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好过毫无所觉。既然不能强迫苑主选择你,便只有逼她不能选择徐夜。”钟芮迟说:“你该明白,接下来如何做了吧?” 沈娡说:“徐夜这人擅于经营,如今在苑内声望不低,恐怕轻易难以扭转。” 钟芮迟摇摇头:“你错了,一个人倘若做了一千件坏事,一旦做了一件好事,就会被人认为是良心未泯,本性善良;若一个人做了一千件好事,却做了一件坏事被人发现,那就是虚伪狡诈,之前都是无用功了。声望这种事虽不完全相同,道理却是一样的——一桶污水里面滴一滴清水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一桶清水若是混入了一滴污水,便整桶都废了。” “姐姐说的是,受教了。” “我一向很看好你。”钟芮迟拍了拍沈娡的肩膀:“在苑里这么些年,我也是有些疲累了,再加上年龄渐长,家中不欲我在此长期羁留下去。你跟着我磨练些时候,将来必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玲珑苑史上留下重重一笔呢。” 沈娡脸红了,低下了头。 第46章 忘川 沈娡守丧期间,常之霖也暂辞了侍读一职回常府。如今沈娡归苑已有三天,却不见他回来,不禁有些奇怪。 写了封信去常府一问,沈娡这才得知,就在她丧期结束的前半个月,常之霖忽然被委任到外地去做官了。那官虽不大,却是个跳板之职,待常之霖归京后必能高升,前途不可限量,故而常府老夫人心情相当和煦,对沈娡的来信不但没亲手撕了,还慈祥地接待了送信之人,赏了他不少东西。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 “什么?”沈乐得到消息时也是吃了一惊,她一直忙于温书以应对明年的闺阁科举,故而对府外消息不甚在意,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变故,半天不能言语。 沈娡的心情和她差不多,两人相顾无言。 “你对太子,做了什么?”沈乐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不然,他是不会这样公然遣开常之霖的。” 沈娡淡淡道:“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之事。” 沈乐的声音波澜不惊:“若是公主的意思便也罢了,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常之霖伴你这些年,调职却不曾写只言片语来,莫非你们情分已尽?” “我们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妹,怎会尽了情分呢。”沈娡平静地说:“不过,缘分尽没尽,这种事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沈乐叹道:“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也同其他活人一般会哭会笑,为何要紧处,却麻木不仁至此地步呢?我猜到了,你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简直可怕。” 沈娡笑。 沈乐走后,她将手贴在自己胸口处,试图感受那里的跳动,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她早就没有心了。 常之霖这次出京任职十分低调,仅坐了一辆马车,带着明松和几个可靠奴仆,行李一向从简,什么貂皮狐裘,古董熏香之类都没带,一箱子衣冠中便是官袍最是华丽,其他的皆是寻常衣物,竹笛素琴。 为了不惊动人,马车皆是趁夜或者黄昏清晨赶路。明松坐在副驾上,兴高采烈,哼着老家的乡野小调,眼睛笑得弯弯的。 若是不出岔子,几年后公子回京,便是御史中丞了,再然后……嘿嘿! 那个时候,小姐她也肯定出落得羞花闭月了吧?啊呸不对,小姐现在就已经够羞花闭月了,到那时想必更加了不得,除了自家公子,还有谁配的过呢? 到时候满京都比公子位高的,没公子有才华漂亮;比公子有才华的,没公子位高漂亮;比公子漂亮的……什么,有人比公子漂亮吗? 不可能!明松十分笃定。 就在明松开始幻想以后称呼沈娡夫人的场景的时候,常之霖看着窗外一轮明月,目光温和寂寥。 他早知道有这一天,心平气和,甚至可以说是早有准备。任书下来时,全府上下欣喜若狂,他却在欢乐喧闹中悄然一人回到房中,挑选带去的沈娡之物。 选到最后,他拿了自己所画的沈娡像。丹青绝妙,但画中之人越看越不像她,便索性什么都不带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写了长信和沈娡辞行,故而没人发觉直到马车出府的那一刻,常府也未曾有人被派遣去国公府。 明松的雀跃和心思满满写在了他脸上,常之霖一眼看破,却不愿拆穿,只是含笑在一旁看着,似是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牺牲,只是隐隐觉得,倘若失去了什么东西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倒也不是一件多难受的事情。 东宫如此重视自己又忌惮自己,可见对沈娡感情之深,她的将来已是无忧无虑。母亲多年夙愿成真,临走时她面上的神情以及气色,让他这个多年不孝的儿子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这种东西,尽管和想象的有些出入,也足够让他诚惶诚恐。 常之霖忽然觉得,他这一生已经无牵无挂,大可脱身而去了。随便来个什么孤魂野鬼附了这躯体,每日只用应酬往来醉生梦死便是好儿子,好臣子,此等好事,想必不会难寻替身吧? 而他本人的魂呢?没有了形体拘束,大约便能和风一般畅游天地山川,坐观沧海桑田,最后悄然而逝。 可是,那样的洒脱他大概是做不到。 即便是化作千风,他也想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回到她身旁,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说起来,她哭过吗? 常之霖垂下车窗布帘,决心不再思索与沈娡相关之事。他将笛横于唇边,吹了一曲《忘川》。 笛声清越凄美,从林间小道淌入林外山间,天地之间,猎屋中的老人闻得这哀伤断肠的乐曲,尚且老泪纵横,更何况随行之人呢。明松本是一腔激动,渐渐的,脑中的幻想一一破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满是眼下的场景——公子悄悄乘坐着马车离开了京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小姐她看不到了。 明松嘴角还带着笑,眼眶却溢出了泪水。月亮已经逐渐沉下去了,他忽然觉得,太阳似乎不会再升起来了。 太子擅自调走常之霖一事,沈娡并非是完全没有触动的,尽管这触动与沈乐期望的不同。她第一次退回了太子送她的东西,太子得知后,坐立不安,遣绿念亲自上门安抚。 “沈小姐,你这是误会殿下了。”绿念柔声劝道:“常公子受限其父门第,又因为担任侍读一职荒了公务,若不走这条路,将来很难提携。殿下并无猜忌怀疑之意,反而想好好重用他呢,此事千真万确。一来是常公子才能出众,二来常公子与沈小姐你情如至亲,将来他委以重任,亦能助沈小姐你的声势,有什么不好的呢?若是把常公子调到外面做太守,沈小姐你怪罪殿下尚情有可原,毕竟那是长年的经营;可巡查御史是什么?左右两三年便回京述职了,一眨眼便过去啦。” 沈娡微微皱着眉头,半天才不确定地问:“此事当着?” 绿念心里念了一声佛,忙赌咒发誓道:“奴要是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沈娡这才展了面容,叹息道:“我其实最气的不是这个,是殿下他不提前和我说,像是防着我拦他一般。” 绿念连声道:“可不是么,殿下自己也说了,这次好心办坏事,一心想让你高兴,却忘记事先同你打招呼,叫奴告诉沈小姐,以后绝不这样了,凡是有什么大事一定和沈小姐商量。” 沈娡莞尔一笑:“真的?” “当然当然,这还能有假?” “好吧,那你告诉殿下,这次我就既往不咎了。”沈娡绽放笑容,那明艳娇媚之色看的绿念身为女子亦是一呆,回过神来后笑容满面地连连答应,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完美完成差事了,看来自己在沈小姐面前面子尚可呀。 第47章 继任 几日接触下来,沈娡觉出游灵灵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家世不错,虽为人处世幼稚天真了些,却也算是能看懂脸色,不会毫无分寸,总的来说并没什么大瑕疵,所以,她到底是为何得罪了明面上毫无交集的徐夜呢? 凭借与徐先生的交情,沈娡很顺利地进入了存放苑内学生每期考卷以及其他文宗的蕴秀堂,在细细翻阅过徐夜自入苑至今所有的考核记录和一些学籍资料后,她发现了点什么,微微一笑,合上了书册。 中秋过后,太子妃和两位良娣一前一后入了东宫。成亲之礼十分隆重盛大,众人原以为敏仁帝会在此时趁机宣布让位之事,岂料毫无动静。就在大家惊疑不定之时,传出敏仁帝动工翻修陵寝的消息,东宫之人才恍然大悟,放下心来静候佳音。 沈薇入东宫这一日天色不甚好,齐夫人对此有些议论:“可见福薄。”她这话并没有当着田夫人的面说,但自有人替她传过去。原先她是宠爱沈薇的,自打齐家风云变幻,沈薇又表明了死心塌地跟随老国公的心思后,她便不再亲近沈薇,并有此刻薄之语。 沈薇坐在被装饰得一片火红的马车内,新妇装扮的她比往日多了许多娇艳风韵,她面上并无众人所想的那份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落寞。良娣入宫不比太子妃郑重其事,她和杜良娣都是采取折中的方式由侧门入宫;因为身份原因又比嫡出的杜良娣晚一步进门,表面上看起来三人中她落后于其他两人,实际上,从分配的居所,奴仆,以及住处的装饰摆设等细节来看,她才是最占优势的那一位。 “看来,将来有得热闹呢!”与绿念要好的一位女官偷偷说:“这三位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似乎也都颇有心计手腕,到时候不知道要如何争宠。” 争宠? 绿念很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笑着:“是呀,就看她们造化了。” “太子妃没得说,再怎么着她也是正妻,地位稳定;杜良娣乃是齐国公府顶衿贵的嫡出千金,母族又是陈家的人,比那位庶出的沈良娣强出不少——可你瞧,沈良娣住的是哪儿!哎呀呀,依我看这两位不相上下,最后还是太子妃得益,我们做下人的,还是看她眼色行事的好。” 绿念噗嗤一声:“我们做下人的,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吧。上面叫咱们服侍谁,咱们就服侍谁,想这些有的没的,何必呢?不过是一场虚热闹。身份尊贵也罢,受到宠爱也罢,谁知道个人的福分在哪呢。” 像绿念一样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女官显然不在其内,故而绿念此番话的玄机她参透不破,只是怔怔答应。 沈娡休学一年沉寂太久,再加上后期太子有意避嫌,她今日并没有被谁故意瞧笑话,仿佛与此事毫无关联。然而,面前的这个人让她原本打算悠闲度过此日的计划破灭了。 “在下皇甫仪,奉殿下之命前来服侍小姐。”他身着白色侍读服,青丝如墨,眉眼清俊,笑容和煦如春风,仿佛在皑皑冰原信步游走的雪狐:“在下才疏学浅,不及常御史人中龙凤,还请小姐海涵。” 沈娡沉默了一会人,笑道:“皇甫大人过谦了,圣德元年的三元及第,若这样还自称才疏学浅……那真是叫妾身无地自容了。” 三元及第是个什么概念?乡试、会试、殿试都取得第一名!大景自开国至今,也就出过两次三元及第,之前那个是一位宗室中人,大约还有点暗箱操作的嫌疑,这一位出身平民,百分百的货真价实。当年此人可是彻底惊动了天下!据说朝他丢过去的绣球和水果都能把京都的街道给淹没,就连敏仁帝也有意将公主嫁给他。人家鲜衣怒马巡游京都的时候,她还在清水郡玩儿泥巴呢。 “小姐切勿称我为大人,担受不起。”皇甫仪满面诚恳:“殿下曾多次与在下谈论起小姐,又有幸亲眼得见小姐墨迹,仅此一点便可为我师了,今日得以亲身侍奉,方略解心中渴慕。” 沈娡有点如坐针毡。 她不是没想过太子会派人顶替常之霖来服侍她,原先还想着:常之霖不仅是邺安七子,还是榜眼,像这种状况是很罕见的,得怎样才能找到与之匹敌之人呢? 结果,太子还真的直接给她送来一个状元,连中三元的状元。 简直是胡闹…… “小姐心中是不是在想,殿下此举简直是胡闹?” 沈娡一惊,她抬脸看向皇甫仪。皇甫仪已经年近三十了,看起来却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相貌之出众让人心生嫉妒,深觉老天不公,身为学霸还有这样好看的脸。沈娡相信,就算他当年不是状元,投给他的绣球和水果也不会少到哪里去。大景的朝堂派系林立,官员大多出身世族大家,寒门尚未形成气候。此人又心怀高志,拒绝了驸马的身份,实在不容小觑。 沈娡略局促一笑:“让你这样一位人物替我磨墨铺纸,确实有些……” “实不相瞒,在下也曾研习过一些相面之术。”皇甫仪盯着沈娡的眼睛,眼睛笑得弯如新月:“能服侍小姐,是我的造化。” 皇甫仪走后,沈娡背后出了些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虽然并未看出其奸诈狡猾之处,却没由来觉得危险之极。换作其他人,或许还会觉得此人和蔼可亲风度翩翩,沈娡不会。 太子知道自己这位幕僚的真实面目么? 焦琳小心翼翼办理着皇甫仪的侍读文书等一系列手续,心情并不比沈娡要轻松多少。 她在玲珑苑里的地位基本上已是定下了的,故而近年来心性平和收敛了不少,不再像往日那般急躁虚浮,看事情也长远多了。 玲珑苑永远不乏新热之人,优秀的女孩儿层出不穷。倍受苑主宠爱的徐夜,今天风头最劲的太子妃之妹孙文英,在她眼里都不及那位当年时刻震动着苑内大部分人神经,如今悄然回归的沈娡。 别人对皇甫仪的了解大多仅限于史册中圣德元年科举的奇迹,但是她焦琳不一样。焦琳的妹婿乃是国子监中人,故而她知道,皇甫仪在折桂之后一直没升过官,十年来都是同一个官职,清闲又无实权,故而来做侍读完全无碍。 不懂内情的人大约还会惜才,说他时运不济;知道内中门道的,见着他恐怕恨不得避开走。眼下他来做沈娡的侍读,是不是意味着……那两位老夫人打错了算盘? 送走皇甫仪后,焦琳连着喝了三杯茶。她很庆幸自己一直没忘记和沈娡增进感情,又十分发愁,将来苑内动荡,她该如何自处呢? 常之霖走时玲珑苑有近百名侍读,其中声名在外之人也有二三十左右,京中其他女学无法与之比肩。玉水书院连续两年在开春行御一事上吃瘪,为了挽回声势,便使尽手段笼络拉拢有才识之人入书院侍读,可惜一直被常之霖压得毫无优势。好容易常之霖走了,她们本以为有望追击,岂料又来一个皇甫仪,南阳郡主得到消息后,一下午摔碎了五套茶具。 玲珑苑的侍读院此时也是炸锅一般。常之霖一心侍奉沈娡,平时与这些“同僚”们关系不过是点到即止,平淡如水;皇甫仪就不一样了。侍读们中有头有脸的大多是新贵,比起血统门第,他们更加尊崇皇甫仪当年那名扬四海的无限荣光,这是每个读书人心中都存在的骄傲和憧憬,更有对这个天才的景仰之情。侍读们着皇甫仪的眼神都无比狂热,无论平时多么孤傲自赏的,这个时候都纷纷主动上门拜访问候,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前辈。 并且,这个前辈十分平易近人,无论对方是同科的进士,还是未曾参加科举之人,他都有问必答,和和气气,笑容令人心生倾慕之意。很快皇甫仪就和玲珑苑的侍读们打成一片,隐隐有这群人之首之势。 皇甫仪的空降不仅搅乱了侍读院的平静,更是让退出舞台已久的沈娡再一次回到了风口浪尖,被喜爱八卦的老人儿们义务普及给新入苑的那些女孩儿。 “那位前辈已经回来了?我竟然不知道。”徐夜在道听途说过几件沈娡的事迹后,十分感慨:“想不到她除了才识过人,还有这般厉害的手段,想必还是个大美人吧?不然,怎么会把太……” 话未说完,徐夜想起孙文英的姐姐,笑吟吟地止住了话头,扯了几句别的。 “没事儿,她当年受宠一事人尽皆知,我姐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孙文英丝毫不以为意:“太子风流成性,宠爱之人何时定过?不也没见她入东宫么。若真要计较,我姐姐哪里计较得过来呢。说起来,此人似乎的确是个有几刷子之人,不知与你相较如何?我很想见见那人呢。” “我也是。”徐夜笑:“若能得她指教,更好了。” 第48章 身孕 两人正说着,一个素来和她们交好的菊堂学生走来了,道:“你们此刻还在这里呢?” 徐夜和孙文英让了座位与她,她却摆手不坐:“今天是发录案的日子,再不去快着些,怕是没有了。”话一出,就连徐夜和孙文英也坐不住了,三人忙一并往菊堂而去。 沈娡升入松堂后录案者后继无人,即便是李函玫,也只是勉强与先任两位学生水平相当,在她看过沈娡的录案后,一言不发撕了自己写的那些,自辞此职了,从此便只剩几十张沈娡所留手书,以及专人抄写收集在一块儿的由徐先生分给,菊堂功课不好的无缘得见。 录案在苑内尚且如此紧俏,更不论外头还有重金求购的,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有一些竟然流至玉水书院去了,此事可真是非同小可,白夫人都重视了起来。从此,凡是菊堂有头有脸的学生借阅此录案,还须在徐先生那里登记留名,注明今日谁得了哪几章,何时归还,并循例此章抄写过后,下次便不得再借了。 徐先生见徐夜《女识》成绩并不如她其他课程那般优秀,推想到其很晚才入女学,基础是有些薄弱,再加上贤安夫人反复叮嘱,便特意多留了几章给她,徐夜喜不自胜地谢过了徐先生,十分高兴地把那几张宝贵的纸页夹入书内,与孙文英一块儿往湖心亭去。那里风光开阔,又有徐先生往日练字的平整光洁的书台,实在是便利。 两人才走近湖心亭时,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其中许多都是梅兰堂的女孩儿。这些女孩子们见了她们后皆笑容满面,纷纷过来问安,嬉笑着腾出最好的两个位置给她们,待徐,孙二人坐下后,又如莺雀般围在她们身边。 “徐姐姐,孙姐姐,这会儿没课吗?” “恩,先生给了我们几张录案,想来这里抄写呢。” “呀,这个我知道!”一位徐夜的小崇拜者惊呼道:“我听在菊堂的姐姐说,这个不是顶尖的人根本摸不到的!徐姐姐你怎么这样厉害,一拿就是五六张呢?” 徐夜含笑瞥了她一眼:“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运气好才借到而已。” “哪里夸张啦!”小崇拜者撅起嘴,满面艳羡:“本来就是嘛,虽然我也弄不懂这些纸为什么这样珍贵,可是我知道徐姐姐最厉害了。” 徐夜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众人都笑了。微风拂过碧绿的湖水,日影淡淡,桂香袭人,徐夜在书台上行云流水地抄录笔记,其他人一边欣赏其优美的姿态,一边对其一手娟秀流畅的兰式小楷啧啧称赞。徐夜微笑着,面上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时不时侧过脸与身旁的孙文英说话。 才抄了一页半,她身旁的孙文英忽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徐夜抬起头,只见远远的沈娡带着游灵灵正往这边走呢,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她们,停下了步子伫足不前。 游灵灵看到徐夜就头皮发麻,她拽住沈娡的手想往回走,岂料徐夜主动款款站起了身。 “游灵灵,还有这位妹妹,可否过来坐坐?” 此言一出,湖心亭顿时鸦雀无声,孙文英看着徐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边还有位子呢。”徐夜的态度很和蔼,也很诚恳:“两位妹妹过来罢。” 游灵灵想跑,沈娡却暗中拉住她,她再不甘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块儿过去了。孙文英朝边上挪了两个位置,与徐夜一左一右呈夹击状围坐在沈娡二人身旁。比起游灵灵,众人更加在意容貌气质皆十分出众的沈娡,不住地上下打量。 “今天我叫游灵灵过来,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当面和大家说清楚。”徐夜放下笔,表情略显严肃,目光落在她的几位崇拜者身上:“往日你们抱怨是为了我,这情意我领了,但是你们可曾想过她的感受?我听说你们平时也没少挤兑她对吧?” 那几位女孩儿被说得低下了头,面上却依旧满是不服气的神色,还有一个趁空瞪了游灵灵一眼。 “我说过无数次,那些事情和游灵灵无关,都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惹出来的,以后你们要是再继续这样,我就不理你们了。” “徐姐姐我错了。”一个女孩儿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我以后再也……再也不说她了。” “徐姐姐我们也是……” 虽然心中不甘愿,迫于徐夜此番表态,这些女孩儿都只得勉强向游灵灵道过歉,又紧接着请求徐夜原谅。 孙文英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阿夜好,以后不要这样就是了。阿夜这个人心太软,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游灵灵那小可怜样儿,和我说了好几天呢。” 徐夜嗔了孙文英几句,湖心亭内之人皆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不少。 游灵灵满腹狐疑,不知道徐夜此举到底所为何,面上却绷的很好,一副感激中带着乖巧的模样。就在她心中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沈娡忽然轻飘飘在她耳边拂过一句话。她心中一紧,暗中捏了捏沈娡的手,示意她知道了。 “这位妹妹很面生,你是今年秋到玲珑苑的么?”徐夜在和游灵灵亲切地说过几句话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沈娡身上。不知为何,沈娡今天给她的感觉与上次有些不同,让她产生了新的兴趣。 “是的,秋天。”沈娡简短地答道。 “你是兰堂的人吧?我是梅堂的,从来没见过你呢。”坐在徐夜另一边的一位女孩儿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是兰堂的,也没见过她……”围在书台的另一个女孩儿插嘴道。 沈娡没作声。 她的年纪看起来太轻,谁都不会把她往菊堂以上想,更何况听起来就可怕的松堂呢?故而不过是梅堂和兰堂的人互相疑惑罢了,觉得是对方那边看漏了这样一个人。 “新入苑,很难马上交到朋友的吧?”徐夜友善地说:“要是平常没事,你可以来菊堂找我玩。不知道怎么的,妹妹特别合我眼缘呢。” “是啊,这样一个美人儿,我见犹怜啊。”孙文英凑趣道。 “真是的,徐姐姐的意思是我们长得不好了么!”小崇拜者们不依了,纷纷半撒娇半抱怨道。 “哪有,你们也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啊。”徐夜噗地笑了,亭内的小女孩们除了一身冷汗的游灵灵之外,个个都开心不已,叽叽喳喳分外热闹。 正说笑嬉闹之时,一队侍读捧着笔墨从前面的路上经过,见到亭内这么多千金小姐,便远远行了个礼,方才离开。这些侍读身形飘逸修长,聚在一起的景象实在夺目,就连徐夜也不禁出了会儿神。 “那些侍读真漂亮呢!”一个看起来就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直言直语感慨道:“咱们堂有不少人是冲着他们来的,只可惜不是每人都能有机会挑一个。外头都是主人挑选仆从,偏偏只有咱们玲珑苑轮着仆从挑主人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奴仆呢。” “可不是吗,我有一个朋友原先是为了常侍读而来,怎料人还没见到就听说是……请辞了?我也不清楚。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懊恼了好几天呢。” 徐夜被此话挑着想起一件事来,问孙文英:“前几天焦先生让咱们准备准备去琼花林茶宴,可是为了此事?” 孙文英说:“□□不离十了,听说往常也是这样挑选侍读的。” 徐夜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倒是她左边那位女孩儿兴高采烈道:“那徐姐姐一定要挑个最优秀的侍读才行呀,普通人才配不上姐姐你呢。” 徐夜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刚才不也说了么,咱们苑是侍读挑小姐呢。” “那是别人,徐姐姐你这么聪明漂亮,又有苑主夫人青睐,想挑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你们这些孩子,想事情就是简单。”孙文英笑:“咱们苑顶好的几位侍读都是有主的了。” “其实我早就想问啦,咱们苑侍读看起来都挺好呀,哪几位是顶好的?” “若论才华学识,自然是请辞出去的常侍读为首。”孙文英想了想,说:“头一等的,乃是进士出身的那几位,他们大多已侍奉了松堂的小姐们。还有些大族子弟,虽暂时未考取功名,耳濡目染的家风教化却是在哪里,其他的也都是一表人才呢。” 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听说,前几天来了个特别厉害的侍读,好像曾经是状元?” “真的假的啊?” “谁骗你,这事咱们堂传的沸沸扬扬的呢。” “可是……不可能吧!状元怎么会来咱们苑做侍读呢?当初常侍读也不过是为了……” “没错。”孙文英笑得大有深意:“这位一样,也是奔着那位小姐来的。听说是常侍读的好友,一是为了友人托付,二是倾慕其才华呢。” 此话一出,湖心亭顿时安静了下来。 徐夜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录案,这几张是当初菊堂人抄来备份的,原稿被锁得严严实实,徐先生看的比什么都紧,就连她,给的原稿也只有一张,被她小心地夹在自己的《女识》中,与抄稿分开来。徐夜当时就看出那个人的字不是她所能比的,倘若她大模大样地将原稿摆出来誊抄,恐怕就没人会夸赞她写得好了罢? 心中本就有些不平衡,再一联想起那人精通《女识》之事,徐夜顿时觉得一点无名火起,面色都微微变了。 沈娡打量着亭内的人,没有一个眼熟的,她们表情各异思索着孙文英的话,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谈论的主角正不动声色地坐在她们中间,这种境况还真是令人感慨。 游灵灵提心吊胆了好半天,才刚刚萎靡放松了些,忽然感到衣袖被扯了扯,登时一个激灵,脱兔般挪了自己的位置,移动到沈娡身旁的安全范围内。 果不其然,就在她坐稳之后,随着一声惊呼,徐夜面前正在抄写的纸页被翻倒的砚台中墨水淹得一塌糊涂,就连她的衣裙都被弄得脏污不堪。 “游灵灵你为什么要推我……”徐夜大惊失色,话才说出一半,一扭过头,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众人呆呆看着徐夜和游灵灵,此刻的游灵灵离着徐夜起码有八尺远,怎么看也不可能推徐夜啊… 徐夜的表情十分精彩,五光十色,颇难形容。 “我刚刚觉得有点闷,就到这边来透透气。”游灵灵面色苍白,带着些惧怕,语气却有些压抑不住的愤怒:“徐姐姐也忒不小心了,总是笨手笨脚的,要是我刚刚没坐开,是不是又要赖在我头上了。往先我不理论,今儿还是大家看着呢,我怎么就隔空推到你了?” 孙文英忙笑着道:“灵灵你不要生气,这几张录案十分珍贵,阿夜她也是关心则乱了。” 徐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忙赔笑:“对不起啊灵灵,我错怪你了,全都是因为吓怕了。这个录案……唉,是我不好。” “你差不多得了吧!”一个小崇拜者看着徐夜裙子被弄得一塌糊涂还不断道歉的模样,十分愤慨:“徐姐姐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要不是以前你经常害她,她怎么会一出事就想到你呢?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 游灵灵气得半死,冷笑道:“对啊,是我过分,无缘无故被泼了脏水却开口辩驳,真是罪该万死。我害她?那她刚开始还说以前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是骗人的咯?一出事第一个还是想到我的嘛。真不知道今天这次加上以前的,是第几回呢!” 游灵灵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几位头脑稍微聪明点的看出了些端倪,却摸不清内中真相,只是茫然思索着;忠实拥护徐夜的人则直接撕破了脸,开口骂起了游灵灵。徐夜的劝阻宛如火上浇油,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越演越烈。 “算了,走吧。”沈娡站起身对游灵灵道。 游灵灵险些被骂得哭出来,见沈娡如此说,只得硬生生忍下眼泪,牵了沈娡的手准备走人。 “等一下。” 沈娡回过头。 徐夜小心翼翼地道:“妹妹走之前,可否把那张原稿录案……还给我?” “原稿录案?” “对的,就是你刚才随手拿起来看的那几张。”徐夜轻声细语地说:“这几张污了没事,都有备份的,你拿走的那张是绝本,还请还给我吧……” “哦,我看完后就放回去了,就在你手边。” “可是少了一张,最重要的那一张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有。”徐夜咬了咬嘴唇。 “你的意思是,”沈娡明白过来了:“我偷了那张录案?” 她刚才的确无聊看了看,发觉不是自己手笔后就放下了,这个举动在座的人都看到了,倒没什么能辩解的。 “话不用说的这么严重。”徐夜似乎有点焦急了:“我能理解妹妹的心情,那录案是松堂那位前辈的手笔,仅是字迹就足以做收藏之用,更不提是如此优秀的笔记,梅兰堂之人根本就没法看到,就连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舍不得还给先生呢。刚才我不小心错怪了你的朋友,是我错,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把那张原稿还给我吧。” “你乱说什么?”游灵灵吓坏了,立马辩解道:“姐姐她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一张破纸而已,值得吗?” “破纸?”孙文英笑:“你把这话拿到别处去说,看看有多少人骂你。我知道你小不懂事,那个还真不是什么破纸,外面千金难求呢。这位妹妹一时心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妹妹,还给我吧。”徐夜恳求道:“这一张十分要紧,若是弄丢了,我怎么向徐先生交代呢?” “我的确没有拿,要不你再找找吧。”沈娡说:“就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记得当初这个录案除了原版还有一份常侍读的手抄版,现在应该存放在侍读院内,找个人过去借来抄一遍就是了。” 徐夜和孙文英都是一愣。徐夜准备好的台词全部憋在了胸口,她原本还想暗指沈娡是想一箭双雕,除了心动录案,更是为了给游灵灵报仇,故意使其在徐先生面前为难,没想到沈娡竟然知道这件事并且主动告诉,陷害的说法顿时站不住脚了。孙文英则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娡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是什么新入苑的人,开始不住地观察她。 “抄一遍…也毕竟不是原来的了。”徐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把自己以前抄的手册借给你看,所以不要藏着这张了,无论如何,弄丢了那么宝贵的原版,我心上都是过意不去的。” “就是,你赶紧地拿出来吧,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对啊,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咱们也眼馋的紧呢,可做事不能这样讨厌,你把那张纸拿走了,徐姐姐怎么办?” 徐先生到处找沈娡不着,好不容易听学生说她仿佛和人一块儿往湖心亭去了,便带了李函玫和其他几位得意学生一道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才来到湖心亭,便看到沈娡淡然地站在亭内,几个人似乎是在对着她说话。 徐夜眼尖发现了徐先生,忙拉了拉孙文英的袖子,两人快步迎了上去。有一个惯会讨好徐夜的梅堂学生连忙把此事说了,她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全然没发觉徐先生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啊?”徐先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她私拿录案?” “对,还死不承认呢,我们大家都看到过她拿起来看过。” “没错,我亲眼看到她特别喜欢,看得目不转睛的,恨不得全部抱走的样子。除了她,还有谁能偷?” 徐夜红了眼圈:“徐先生,我觉得这位妹妹应该不是有心的,可能是一时艳羡动了贪念,后来不好下台而已……” “开什么玩笑。”徐先生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登时有点恼火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偷录案?这录案本就是她写的!” 白鹭厅内,坐的都是钟芮迟一派的人。她们围坐在沈娡和钟芮迟身边,听完游灵灵绘声绘色的复述后,皆笑得半天停不下来。 “这程依,找的都是些什么人。”钟芮迟笑着摸了摸游灵灵的头:“你这孩子倒也挺机灵的,以后若是有人再欺负你,找你的沈姐姐便是了。” 张书盈瞥了沈娡一眼:“她不在,找我也是一样,说不定更见效呢。” 沈娡微微一笑:“这一点倒是真的。” 游灵灵满面钦佩地看向沈娡,要不是今天这场闹剧,她压根不知道沈娡竟然是那样厉害的人…… 人散了之后,张书盈与沈娡单独去了一个安静的小书室,继续谈论着方才不便在众人面前谈论的话题。 “真有你的,这一次可是把她坑的够狠。”张书盈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说的不错,是个沉不住气的丑角。” 沈娡说:“不是我坑她,是她喜欢自己举石头砸自己的脚。做人若是像她那般不知进退,迟早要和今天一般丢脸。” “我听说,你的新侍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一谈到这个,沈娡立马脸一沉:“我是能避则避。” 张书盈乐不可支:“嗳哟,这话你也就只能对我说说,要是拿去外头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骂你轻狂呢!那个皇甫仪我见过,性格嘛,不熟不清楚;外表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虽容貌不及常侍读,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公子,人又是那样聪明,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就是怕他太聪明了。”沈娡说:“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费心力在琢磨不清的地方。” 张书盈闻此语,不由得也陷入了沉默。 她的亲身父亲受太子照料,补上了缺,如今已经是和沈娡一条船的人了,若是太子安安稳稳地直到登基,该有多好呢。 沈襄孝期尽后并没有马上回京都沈府,而是在清水郡沈府住了一段时间,方才被田夫人派人接走。 沈娡如今住在后厢,原来的小院子归沈襄一个人住了,她却觉得十分不快,因为不便与姐姐日夜亲近。一年未见,沈襄出落得越发标致妩媚,浓密的头发也长了不少,手指变得更加修长玉洁,弹起琴来的样子甚为风雅,和往日娇憨模样大有不同。 沈襄和沈娡絮絮私语了很久,沈襄拿出自己在观内练的字画来,沈娡认真一张张看过,满意笑道:“不错,是下了工夫的。” 沈襄喜道:“当然啦,姐姐交代的事情,敢不认真?” “你之前说的那个婢女呢?” “白萤,去叫果儿来。” 果儿听到吩咐后入了房内,沈娡仔细地观察着她。 和沈襄生活久了,果儿身上原本那些粗俗的习惯举止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白萤等人相似的大家之婢的利落清爽。她身量高,穿着沈府内一式的衣裙,显得格外亭亭玉立,脸的线条不甚柔美,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倒也飒爽清秀,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一看就是个忠心耿耿之人。 沈娡叫白蝉赏了果儿两套衣裙,果儿谢过恩后便退下了。 “今夜有灯会,姐姐晚上若是没事,一道出门观看吧?”沈襄说:“听乐姐姐说,你每日从家出门便是去学里,从学里出来便是归家,无趣得紧呢。” “你想出去不必拉我。”沈娡笑:“我不喜欢在外面逛,要去你尽管一个人去,多带些奴婢就是了。我知道你在郡里憋得久了,差点憋出病来是吧?” “那可不行,我只是想和姐姐一块儿。”沈襄噘嘴埋怨:“要是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娡实在耐不过沈襄磨,只得答应。 恰逢灯会,街道上的人十分繁杂,吆喝的小贩与游街艺人更是将水泄不通的人群划成了数个厚重的大小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即便是蓬门小户,门口挂着的灯也是心思极巧,制作用心的,更何况那些高门大户呢?有权有势的人家,不仅在门口悬挂着华丽精致的灯,高高的门楼上也多有装饰,新颖别致的彩灯层出不穷;街道上官府亦是拉起了帷幕,道路两旁树木系好了麻绳,一溜儿悬挂上桃花珠子灯,在夜风中摇曳多姿。除去专门卖灯的商铺小贩,摊贩带着卖花灯的也不少,再加上游人手中提着的,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辉煌灿烂的灯火,令人心神荡漾。 “京都的街道果然华丽呢。”沈襄自言自语道:“可是看多了,也会觉得虚无缥缈,不耐烦起来。” “不如把车往巷子里面停一停?”沈娡被各种花灯晃得眼睛发酸,声音的嘈杂也有些受不了:“我看那里有棵树还不错,可以靠着。” “好呀,那里看灯也甚是便利。” 车夫把车赶到了一条巷子的口,这里位置较为黯淡刁钻,几乎没有人走动,故而沈襄命人卷起了车帘和窗帘,清爽的风吹进车内,两人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白蝉取出食盒和酒瓶,白萤则忙着铺放车上的红木小几与毡毯,沈娡从车窗往巷子里看去,这个巷子里住的大约都不是什么显赫之人,围墙皆不高,有的还是木板围着的,灯光从屋里略略透出散落在巷子内,伴着遥遥的犬吠和咳嗽声,倍显凄凉凌乱。因是后巷,无人来扰,别有一番清寂风味。 车厢门口处悬挂着两展六角琉璃瓜灯,厢内又燃着熏香烛台,将小小的车厢照得明若白昼,与不远处绚烂的大街相互映照。 就在姐妹俩浅浅对酌之时,一个穿着杏黄缎子衣裳的可爱女童捧着两个木盒前来行礼,道是她家主人送给沈娡和沈襄的。 沈襄的木盒内乃是一盏精致的蝶儿灯,用生绸和细珠缝制造成,显然手艺非凡;沈娡的盒内则是满满一把玉棠,花中有一把纸扇,扇骨乃是上等白香木,扇面绘着月夜美景,笔触甚是风流多情,画旁还有调墨浓淡不一的两行题诗: “月隐花开暗香至,燕衔灯来盼栖窗。” 沈襄咯咯笑道:“你家主人真是有心呢!不还礼,倒显得我们愚昧不知趣了。”说罢提笔在自己的扇子上写了两句诗,又命白萤在巷子角落随手折了几朵白色小花,一并放在木盒里,还给了外面候着的女童,那女童得了木盒便去了。 “你回的什么诗?”沈娡见状笑问。 “素心已作沾泥絮,难逐秋风上下狂。”沈襄眨眨眼:“这是化了姐姐之前给我的书里头的诗句,这个时候拿来堵人想必是不错的。” “你这个鬼灵精。”沈娡噗嗤,用手指点了点沈襄的额头。 “我看,还是把帘子放下来的好。”沈襄说:“灯会人多,难免有些闲来多情的,见着姐姐不知道要怎样费心思呢,我可懒得一一打发,好不容易才和姐姐一块儿出来玩,哪里有时间陪这些无聊之人。” “你还真是长进了。” 姐妹俩一边闲聊一边品评对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灯盏,忽然一个人带着些奴仆,手上提着一盏白玉莲花灯,笑吟吟地来到沈娡姐妹跟前。沈娡一看清那人脸,心中一咯噔。 “阑珊之处却逢着思慕之人,是天意还是缘分呢?” 沈娡从车中出来,皇甫仪笑吟吟地扶了她一把,动作极为轻柔熟稔,倒是像服侍她惯了的。二人撇开沈襄以及各自的奴仆,走至巷口外头那棵树下,远远猛地看去和其他幽会的男女一般亲近,但沈娡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你方才那句话若是被殿下得知,不知他作何感想?” “殿下虽不见得知道小姐是何等人,却是很了解我是何等人。”皇甫仪笑得人畜无害:“而且,我也不过是说实话罢了。” 沈娡心中一阵不耐,语气越发疏冷起来:“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愿意做过多猜测,只希望你我二人相安无事,其他的无需累赘。” 皇甫仪沉默了一下,似是有些哀伤:“小姐你对着常侍读,也是这般么?” “当然不是,因为他对着我,也不是你这般。” “那很可惜。”皇甫仪轻浮的表情中浮现了点令沈娡害怕的东西:“我可不能像他那样对你,不然殿下是真的会有些不好的感想呢。” “你想说什么?”沈娡眯起眼睛。 “我们是一类人。”皇甫仪朝沈娡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吐息在沈娡的耳旁令她皮肤微微发痒:“我比他们都要更懂你,所以,我想我们不仅仅要相安无事,更应该通力合作,各取所需才是。” 沈娡无声地笑了,那带着一点蛊惑的笑容在绰绰灯影中把皇甫仪看得稍微出了一会儿神。 “那你说说看,我们怎样通力合作呢?” 皇甫仪嘴角微微翘起,他观赏着沈娡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很简单,我帮你成为殿下最离不开的女人,你帮我成为殿下最器重的男人便是。” “还真是一个坦诚的人呢,可惜眼神不好,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也没能力帮你。” “小姐谬赞了。” 两人窃窃私语的亲密场景落在不远处车内一个人的眼里,车厢内的气氛顿时如凝固了一般沉重。 “殿下?” 晏远回过神,忽然觉得此刻自己的反应有些荒诞。 “走吧。” “是。” 掩盖了皇家徽纹的马车悄然离开了,没人注意到它曾停留过。 沈娡命白萤好生照看着沈襄归府,自己则坐上了皇甫仪的马车,两人没有了苑内的主仆之束缚,一派轻松和气地游览着街上的景色。 这皇甫仪官职虽不高,日子却过的很富裕悠闲,从他的马车与仆从的讲究服饰便可看出来。沈娡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纱衫罗裙,层层叠叠,雪白的内衫从外衣角处露出,外衫的长袖从车帘出露出一角,好一副娇媚动人的场景,皇甫仪笑道:“小姐此等美色,正是最好的明灯,将在下家的鄙陋马车照耀得熠熠生辉。还是将帘子半卷起来吧!身边有宝物却不能炫耀,真是让人不甘呢。” 说罢,他真个将车门帘卷起一半,从外头看刚好只能看见沈娡窈窕婀娜的身姿和些许面容,她雪白无暇的肌肤,玫瑰般娇嫩鲜艳的唇,垂直披落在身上乌黑秀丽的长发,让人迫切想要继续看她的脸,可惜那车帘卡的不是位置,唇以上就看不清了。此举果真引得不少人频频从皇甫仪的车前“经过”,看得他抚掌而笑。 “你一直是这样恶趣之人么?”沈娡也不生气,闲闲问道。 “没错。”皇甫仪慵懒地斜靠在车厢内的塌垫上:“在见到小姐之前,我一直在想象,小姐你是怎样一个人。” 沈娡静静地听着。 “殿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那神情和寻常陷入爱恋之人并无区别,我第一次见到殿下那样的模样。” “你和殿下认识很久么?” “当然,比你要久很多。”皇甫仪笑:“所以,我算是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算是合格的储君模样。以前他不太像一位太子,你应该也知道。” 沈娡没有搭腔。 “他原本还隐瞒,最近却像是忍受不住一般,一股脑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我。从他的描述,我猜想你是一位才华横溢,天真烂漫又直率的佳人。可是当我见到你之后,觉得似乎并不是如此。”皇甫仪举起酒杯到唇边,掩盖那一点讽刺的笑意:“恐怕,你只是让他觉得你是一位才华横溢,天真烂漫又直率的人吧。” “女为悦己者容,亦为悦己者展露内心。”沈娡毫不在意:“倘若我对着你,和对殿下无二,那才是奇怪吧?”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甫仪略略扬眉:“那你的意思是,你和殿下是真心相恋?”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已经先入为主否定我,回答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沈娡说:“你之前说的话,我不会对殿下说的。今日过后,咱们只需在苑内相见,苑外就不要再有任何接触了。我欣赏你,但不喜欢你。” “是我不对,在如此美丽的夜晚,尽说这些煞风景的话。”皇甫仪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命令车夫将马车赶至正街较为敞阔的观景处,又亲下车抱了一束带着露水的花枝回来,放在沈娡裙裾旁边。那花枝极长,无叶多节,花苞多为粉色,也有嫣红色的。 “你知道么,宫中要出事了。” 沈娡眉心微微一动:“哦?” 皇甫仪说:“殿下最担心的就是你,所以派我来你身边。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沈娡有些紧张:“那殿下那边……” 皇甫仪淡淡一笑:“最重要的软肋被护好了,殿下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有何要紧呢。” 沈娡拿起一枝花枝,声音略清寞:“你们男人总是这样。” “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只需要被保护就好了。”皇甫仪笑得很含蓄:“太辛苦的事情不用做,做了只会让男人心疼啊。” 就在沈娡沉思此话中的含义之时,皇甫仪忽的拉下半束着车帘的绸带,一个俯身压了过来。沈娡大吃一惊,想要逃避,却动弹不得,甚是尴尬,只能勉强支撑着上半身,保持着和皇甫仪的距离。 皇甫仪身上所用香薰很少见,往常在苑内没发觉,此时如此近距离贴着,那香气渐渐地把沈娡的衣服也浸染了。 “小姐恕罪,刚刚有需要避讳之人经过。”过了许久皇甫仪方端正身子道歉,沈娡这才发现他也是掐好了角度和分寸,并没有对自己无礼,只是迫使她从车窗处俯下罢了。 “原来如此。”沈娡说:“吓了我一跳。”她面色微红,发丝也有些乱了,斜斜搭在肩上,看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实际上,像小姐这样冷静之人,如今很少见了。”皇甫仪说:“天色已晚,在下送小姐回府吧。” 皇甫仪对沈娡的防范与猜疑显而易见,沈娡因此也很厌恶他,两人在玲珑苑内相处却如约定好了做戏一般亲密和睦。 那天徐夜在湖心亭露出异常之事在苑内传了不少时日,除了那些冥顽不灵追随徐夜之人,大部分人都开始重新审视徐夜其人。游灵灵和沈娡交好并得了钟芮迟庇护的消息散出后,原本欺负她的那些人便顾忌起来,不敢如往日那般明目张胆。 “妙极,妙极……”皇甫仪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录案,待放下后,心悦诚服地对沈娡说:“小姐才华,令在下万分钦佩。《女识》一书在我眼中向来是当今世上最值得研学的书之一,小姐的录案,可谓是我所见过最好的解读。” “过誉了。”沈娡照例谦逊一番:“得你这般夸赞,实在是惭愧。” 这日阴雨不绝,烟雾缭绕,苑内被笼罩在一片薄秋之色中。沈娡做完了徐先生交代之事后便觉浑身酸痛乏力,皇甫仪亲送她回府,一路上细心照料,殷勤备至。 马车临近国公府时,皇甫仪忽的道:“杜良娣有孕了。” 沈娡一愣,怔怔地看着皇甫仪,皇甫仪亦在看她。 沈娡收回目光,一言不发,面色隐有哀楚。 “殿下本不欲小姐你知道,但是这种事哪里隐瞒得住,若是所料不错,过不久沈良娣便要遣人寻你去东宫说话吧。殿下再三犹豫,还是决定借我之口转述,他如今每日亦是唉声叹气呢。”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沈娡微笑道:“良娣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何必唉声叹气呢?你尽可这样回复殿下。” 皇甫仪点了点头。 当日回府后,沈娡便趁机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长假不去玲珑苑,每日在屋内看书习字,倒也清闲自在,对外却只宣传尚在病中,怕过人,拒不见客。 太子得了沈娡回复,心下煎熬,想派人去沈府慰问,却又惧怕不敢。太子妃对杜良娣先她一步有孕之事本就心怀芥蒂,如今见太子对这个孩子并无多少欢欣之意,反而得到些许安慰。原本她注意力大多在沈良娣身上,此时全都转到杜良娣那边去了。 虽然一再声明不见外人,阴魂不散的皇甫仪却总能想到法子遣人送来各种慰问礼品,沈娡不厌其烦,索性悄悄离了沈府,在自己城郊的庄子内调养,倒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深秋时节本多雨,荒郊野外更显凄凉。沈娡虽毫无嫉妒之心,却不得不担忧起一些以前未曾考虑过的事情来。她不知道太子对自己的迷恋能维持多久,怕杜良娣果真是个步步为营的城府之人,凭借有子以及家世背景等硬条件渐渐坐大,成为她控制太子路上嵬然不动的阻碍。 男女之情,飘渺不定,若是过于相信此物只会遭受不幸,这是她亲身体会。 窗外雨声淅沥,风声延绵不绝。沈娡半躺在床上,眉头微锁想着心事,忽然门开了。 她以为是白蝉,眼珠都不曾挪一挪。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沈娡才觉出不对,抬起脸去看。 太子穿着一身素衣,身上略为狼狈,似乎是刚刚冒雨过来的。他许久不做这种朴素的装扮,沈娡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太子,愣在了那里。 “你叫我好找。”太子道:“原来是藏在了这里。” “殿下。”沈娡才说出这两个字,喉咙就哽咽住了。 “你知道吗,听说你不在府里的时候,我从未这样害怕过。”太子轻柔地抚摸着沈娡的脸:“我怕你心怀怨恨,逃到天涯海角去,或是改名换姓隐藏民间,再也不见我,让我一辈子在痛苦中度过。倘若你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 沈娡哭泣起来,太子拥住她,滚热的泪水落在她颈窝。 “你不相信我了,是吗?”太子声音有一点颤抖:“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 “我没有……”沈娡低声抽噎道:“我只是伤心罢了。” “不要伤心。”太子抱紧了沈娡:“你再等等,好吗?” 太子此次来的行踪隐蔽,除了白蝉,庄上没有一人知道这位带着扮成普通奴仆侍卫的俊美公子就是如今大景的储君,还只道是小姐的情人,暗中称赞两人郎才女貌。 太子纡尊降贵,亲手为沈娡熬药喂粥,每夜虽同床共枕,却并未解里衣,只是牵手而眠。在庄内这间小小的简陋房内,二人皆忘了自己的身份,俨然尘世间一对寻常恩爱夫妇,清晨梳头描眉,晚间携手谈至夜深,说不尽的低声蜜语。 雨后初晴之时,太子取下墙上的素琴,略调了调音,便弹奏起来。沈娡第一次听太子弹琴,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他竟然精通此道,听得极是认真。 “弹的是《青阳》呢。”沈娡掩嘴笑道:“只可惜我现在不能跳舞。” “以后也不要再外人面前跳舞了。”太子笑着按稳琴弦:“只准跳给我看。” “哪有这样的,”沈娡说:“跳给自己看不行吗?” “一个人独自跳舞多没意思啊。” “那,殿下也只能弹琴给我听。” “好啊。” “一言为定。” “不反悔。” 多么简单而又美好的时光啊,哪怕是最简简单单的日升月落,也成了最美的风景,令人百看不厌。两人在一起,即便是不开口,也觉得幸福充盈胸口,无可比拟。 若不是东宫那边来人催的太紧,太子根本不愿结束这恍若神仙般的日子。这日清晨,太子起身后看向床上,只见沈娡散披着秀发,一身淡青色细麻衣略显宽松,风情更甚;她靠在床头看向自己,面容娇媚中带着清愁,他凝视着她如玉般的面容,久久不愿挪步。 “殿下,宫中的人等着了。” 外面传来低低的劝声,太子狠下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第49章 宫宴【倒V】 太子这一消失便是半个月,太子妃既要应付宫内派来的太医和使者,又要维持东宫内各项事务,更不提杜良娣添了身子,许多事情都要她劳心劳力,实在是愁闷不堪。 东宫内有三殿供太子妃嫔居住,太子妃身为正妻,自然住了位于居中的宣阳殿;杜良娣住的是东面的飞花殿,沈良娣则住在西面的澄香殿。太子大婚后,很少宿在这三位妻妾的住处,只是偶尔去澄香殿与沈良娣说说话罢了,不明真相的众人皆以为其最是受宠,都赶着去逢迎;怎料世事无常,承恩最少的杜良娣反而抢先一步有了身孕,原本门庭若市的澄香殿登时冷清下来,飞花殿变得炙手可热。 太子妃闭目侧靠在榻上,她的贴身侍婢丁香一边轻轻替她按着太阳穴,一边细声细气地汇报方才齐国公府送来的滋补品等物,东西太多,说了半天还没完。 “够了。”太子妃抬抬手,似笑非笑止住了丁香的绕口令:“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这样兴师动众的,好像东宫里会缺这些寻常货色似的。殿下不放在心上,他们齐国公府这样热闹,反叫人看笑话。” “就算是个男孩儿,那又怎样呢?”丁香骂道:“没得轻快成这个样子,好像只有她能生养一般。” 太子妃觉得有些头疼,思索了一会儿,说:“齐国公府里送来什么东西,你好生记着,照样子拣些差不多的补品给澄香殿那边送去。” “是。” 络绎不绝的补品被送到澄香殿内时,沈薇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过来,坦然受了。她端坐在侧厅内,穿着浅红色的织锦宫服,脖子上娇艳欲滴的泥金红宝石串衬托得她清丽的面孔多了几分少妇的妩媚,浑身上下打扮比在国公府时气派多了。 碧泉一时还没转过弯来:“良娣,太子妃这是……” “怕飞花殿的那位太过得意,捧着我和她唱对台戏呢。”沈薇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笼内的鸟雀,雪白的手腕与金色的鸟笼互相辉映:“听说太子有十几天不曾回宫了,此事当真?” “怕不能吧?”碧泉说:“不是说殿下感染了风寒,这才不露面的么。” 沈薇嗤笑一声:“你一个奴婢,成天可以四处走动,探来的消息竟然比我还少。” 碧泉被说得低下了头。 “听爷爷说,娡儿妹妹也是病了,在府里谁都不见。” 碧泉胆子小,没敢往这方面想,只是愣愣地附和道:“那真是巧了。” “对啊,你说是不是巧。”沈薇越想越好笑:“那两位就没事逗着玩儿吧,黄雀在后头呢。” 太子回到东宫时,太子妃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强打精神,把这些时东宫里的事情简短概要地汇报了一遍,太子听后温和一笑:“辛苦你了。” 太子妃原本还有些疲累,听得这一句后,顿时云散心舒:“本是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按理今夜太子本该宿在太子妃处,可太子刚与沈娡分别,心绪低落,并感念其哀,不愿这么快就与其他女人亲近,便安抚了其几句,回自己殿中歇下了。 太子妃殿内之人本兴高采烈地备好了盛宴美酒,熏香被褥,结果太子竟然掉头就走,实在是晴天霹雳。宣阳殿内之人眼睁睁看着太子离去,尤其是太子妃,半天没能回过神,待太子确实走远后,方独自回房,默然哀恸。 “殿下可曾是去飞花殿了?” “回太子妃,并没有,殿下去了后殿呢。”被派去打探的人这样回道。 丁香闻此言忙安慰道:“殿下刚刚返宫,有些疲劳也是正常的。” 太子妃这才渐渐回转过来一些,勉强睡下。被中浓香袭人,太子妃联想起自己自从入东宫之后,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孤身一人,不由得又悲从中来,辗转反复了一夜。 沈娡身体本就柔弱,庄内房屋简陋,寒风簌簌,又为了避人耳目未曾带着许多惯用奴仆,服侍甚是不周,住长了竟然真的生起病来。白蝉吓得不轻,百般撺掇好容易把小姐哄回了国公府,沈襄亦亲自前往其住处照料。沈令在沈薇嫁到东宫去后,家中唯一能偶尔说上几句话的便是沈娡了,两人时常小聚用饭或者下棋,感情比起初好了太多;又因某些原因心中有愧,此次沈娡生真病,他十分给面子,不但请来宫中太医,还赐给她自己旧年珍藏滋补药材,显得极为慈爱。 众人如此关照,沈娡的病不过几天便大有好转,能披衣自己坐着进食些蜜粥了。皇甫仪奉命置办了许多闺阁之物相赠探病,妆箱胭脂,梳扇钗环,皆极为精美典雅。又言沈娡此病来的蹊跷,光是吃药怕是去不得根,若是得闲,还请去灵雀寺一趟的好。那里有一位高僧,开光去晦甚是灵验。 灵雀寺位于香山深处,此时已是暮秋,别处皆是树枯叶落,这里却是遍山红火,美不胜收。寺门低微,寺庙却是气派恢宏得很,山中景色苍凉壮阔,显衬得那些高大的佛像越发怜悯众生了。 高僧法号释德,在这灵雀寺内已有数十年,慕名前来之人不可悉数。皇甫仪带着沈娡前来拜访之时,他似是早已知道,提前推却了其他约见,在大厅内等候二人的到来。 “法师好久不见。”皇甫仪笑道:“这次你又算到我要来了?” 释德笑而不语。他看向沈娡,老眼昏花地盯了半日,忽的惊叹不已,面色甚为古怪。 “我家小姐将来必定不是寻常之辈,这个不用你说了。”皇甫仪道:“这次,是想请你为我家小姐治病。” 释德闻此语,得知不便说出自己所察,便请人来为沈娡诵经消灾。沈娡看着那香灰水就恶心,表面上喝了一口,背地里都吐掉了。皇甫仪明明看到,却也不说破。 做过法事之后,皇甫仪带着沈娡在山中游玩观赏。山中除了灵雀寺,竟然还有一些别的寺庙,皆是茅屋木拦,草木丛生,除了供奉着的佛像和穿着僧衣的僧侣,竟是看不出本来面目,还以为是山中农户之家。 两人与一干奴仆行至一处小庙,此处庙宇小而整洁,极具匠心,只是看起来静悄悄的,似乎无人在。 “真是个妙处呢。”皇甫仪下了车,轻轻推开门:“小姐也进来看看罢。” 不知为何,沈娡有种感觉,皇甫仪大费周章地把她弄到这香山来,并非是所谓的祛除病根,而是为了引她到这里。她坐在车上不肯下来,道:“我大病初愈,身体有些禁不住,还是不下来了。天色渐晚,不回去么?” 皇甫仪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 话音未落,庙宇内走出一僧来。 只见此人相貌甚是粗陋奇异,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沈娡一见他便心慌气短,自己却说不出这样是为何,只是睁大眼睛不能言语。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两世孽缘,不解不结,这一世也是要陷入无边苦海么?听贫僧一言:,立地放下,慎勿造因啊。因爱生恨,恨又生嗔,贪嗔爱痴,又是沉沦,阿弥陀佛……” 怪僧说话颠三倒四,口音也甚是不雅,沈娡神思恍惚,心中扑通乱跳,忽的异常气恼起来,沉下脸对皇甫仪道:“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让我听这装神弄鬼之人的胡言乱语么?” 皇甫仪一脸讶然:“小姐你误会了,我也是无意中到此。” 沈娡懒得听他解释,呵斥车夫让他原道返回。皇甫仪无奈地背着手,看了这个古怪的僧人一眼,又目送他闭门而入。 沈娡经此一事后,着实生了极大的气,不愿再与皇甫仪见面。皇甫仪此人却是极为厚颜,无论沈娡如何发怒冷落,一直都是笑眯眯赔罪示好,简直如膏药般甩不掉。沈娡被缠得无法,又加上太子在中调停,只得勉强与之相处。 敏仁帝听闻太子妃嫔有孕,十分欢喜,命太子,太子妃带着杜良娣进宫受赏。东宫只剩下沈薇一人,觉得有些没意思。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时,忽然看到一个新来的小宫奴蹲在那里擦墙,那身影让她心里一动。 “你过来。” 小宫奴抬起脸,见沈薇朝自己招手,小心翼翼地放了抹布和水桶,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良娣叫奴何事?” “你是新入宫的么?” “回良娣,是的。” “多大了?” “奴十三岁了。” “叫什么名字?” “觅儿……” 沈薇拿起觅儿的手,这双手因为做多了粗活,显得有些宽大黑红。再细看她的脸,眉目倒是不错,颇有那人几分影子,就是皮子略糙了些。身量么,也挺像。 “好个漂亮孩子,粗使太可惜了。以后你不用做这些事了,贴身服侍我吧。”沈薇说。 觅儿闻此言,噗通跪下谢恩。 粗使宫奴和贴身侍婢的命运截然不同,一个累死累活,饭都吃不大饱;另一个锦衣玉食,俨然半个主人。觅儿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走这么大运,只知道不断谢恩。 沈薇对着碧泉耳语了几句,碧泉点点头,慌忙带着觅儿去了下房,吩咐人抬热水来。 她亲自动手,用丝巾软刷将觅儿擦洗得干干净净,用雪白的花膏将她从头到脚涂了一遍,端得是香气扑鼻。碧泉和其他侍婢们商量了一下,寻出了一套干净新衣裙给觅儿穿,又替她挽起了新发髻。 重新打扮过的觅儿判若两人,走出去时,沈薇身边那些人都几乎认不出她来。 沈薇命觅儿原地转了几圈,冷冷视察过一遍后,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很好。下去喝点热茶,吃些点心吧,从今天起你的饭菜由我这里派人送,不要与那些下人混在一起了。” 觅儿诚惶诚恐地应了,走的时候仍然恍然梦中。 碧泉虽然不甚聪明,跟着沈薇久了,也大概猜出了她想做什么:“良娣你这是想调教觅儿,让她做殿下的侍妾么?” “我只能调教,做不做得成,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沈薇说:“镇日里实在闲得无聊,不找点事情做,还真是不习惯。” 碧泉点点头,愤然道:“那杜良娣太不像话,仗着有了肚子简直不把咱们放眼里,不过是去宫里受个赏,又不是把她扶成太子妃,临走时还那样作践咱们殿里人,好大脸!她忘记自己之前那模样了么?” 沈薇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戒子:“爷爷那边,可曾派人过去?” 碧泉忙说:“昨儿才打发了人送东西回府呢。” “那就好。” 沈薇微微眯起眼,慢慢把戒子一推到底,紧紧抵着指缝。 爷爷,对不住,我还得先管好自己的事情,才能顾着你交代的事情啊。 皇宫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太子妃和杜良娣一左一右围在太子身边,看起来似乎是平起平坐,实际上敏仁帝和萧皇后的热切关注让太子右手边的杜良娣发热发光,左边的太子妃宛如坐着冷板凳。 齐国公也在场,他老脸兴奋得发红,不住拈须微笑。杜良娣含羞垂下头,贤良温婉的模样让敏仁帝更加喜爱了。 太子妃抬起头,目光无意间与杜良娣暗含得意的眼神撞上,才要勉强笑笑,杜良娣已经轻巧的撤走目光。那包含深意的动作使得太子妃顿觉受辱,指关节都白了。 第50章 太子妃的笑容落了个空,登时卡在那儿,不上不下,万分尴尬。好在众人的注意力皆不在她身上,除了杜良娣倒是无第二人看到她这番窘态。 太子妃虽门第不如两位良娣,但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以正妻身份入主东宫之后,这般明晃晃的受辱还属头一遭!太子妃又羞又气,险些想起身斥责杜良娣不知好歹,碍于尚在面圣,素日的教养也命令她不能自取其辱,只得咬碎银牙,百般隐忍。 回东宫后,太子照例忙于政务,不知人去了哪里。杜良娣拿乔,道是赴宴时受了寒,百般索取药物衣料,令人望而生厌。太子妃早就嫌恶于她,怎会如她愿呢?她索性撂挑子置之不理,称病不出宣阳殿,写了信派心腹之人送回娘家诉苦。 太子妃的母亲乃是一位出身极为高贵的不凡妇人,她见信后并不是像其他母亲一样同女儿一道流泪感伤,悲叹命运不公,而是回信狠狠将太子妃斥责了一番:“这般沉不住气,你这太子妃当的何其失败啊!不过是怀孕,杜良娣便如此洋洋得意,轻浮不堪,可见其为人也是不足为道的,即便产下儿子,亦不能动摇你一分半点,倒不如多注意些别人呢。子以母贵,嫡庶有别,难道殿下是长子么?比起在这里怨天尤人,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重新夺回太子的宠爱呢?” 太子妃被母亲这样当头一棒,起初觉得太过意外,大为委屈;细想之后,方觉得母亲言之有理,心中清明不少。在母亲的建议下,太子妃一边派人悄悄打听族内才色兼备而家事凋零的年轻女子,一边着意妆扮教导殿内略有颜色的婢女,请来个中高手,让她们跟着那些人学习抚琴弹筝,吟诗作对,一时间宣阳殿热闹非常,全然不似以往冷落情景了。 宣阳殿这些举动动静不小,难以隐瞒,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飞花殿里。杜良娣冷笑不已,对自己的心腹婢女道:“真是做无用之功啊!” 那婢女亦是嘻笑不已:“堂堂太子妃,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像寻常人家里的婢妾一般放下架子邀宠,也真是让人觉得怪可怜的呢。要怪,就只能怪她没有福气,不像咱们良娣这样肚子争气呀。” 杜良娣抿嘴一笑,随即又开始思索起沈良娣最近的举动来。她不怕太子妃,但是本能地对沈薇存了几分顾忌之意,总觉得此人不卑不亢,不喜不悲,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人,应当小心应对才是。 自湖心亭闹剧之后,徐夜对沈娡可谓是恨惧交加,处处躲避,连录案都不敢朝徐先生借了。原本活泼开朗的她,一改往日作风,变得足不出堂,每日都只是枯坐在自己位置上默默地看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往日她的形象过于好,最初的风头过后,各种猜测也平息了不少,再加上崇拜者们忠贞不渝地解释宣传,她在苑内的声望又渐渐回温了一些,虽不及当初那样完美优异,好歹也是褒大于贬,但徐夜依旧低调,不轻易露面。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过去的时候,夜深之时,徐夜依旧无法自抑地一点点回想起那天自己愚蠢的举动,再想起沈娡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她就是那样一直静静地从头到尾观赏自己如丑角一般的举动吗?联想至此,徐夜不禁羞惭得险些攥破褥单。 孙文英亦是受到不小的冲击。 她实在是没料到,这位不言不语的美人,竟然就是当初姐姐口中迷惑太子的妖媚之人。客观来看,无论是容貌和才华,她的姐姐都不及此人,唯一能胜过她的便是母亲的血统了吧?可是这种事,在男子心中……孙文英不由得暗中感慨,还好嫁给太子的不是此人,不然姐姐可真是要遇到大麻烦了。 李轻容离苑后,其职位候补人悬而未决。贤安夫人虽掌管玲珑苑,却未必能做到一手遮天,像这种大事还是要听取其他先生们的意见。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让李轻容推荐徐夜,本来可以勉强充过,怎料徐夜不争气,闹出那样一件事来,使得许多先生们对其印象减分,此事就有些悬乎了。 先生们不比学生,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情通达之人,这件事谁对谁错,二人心性如何,一看就清楚了,心里和明镜一般。那焦琳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常一向擅于逢迎贤安夫人的她,在贤安夫人提名徐夜后竟然也沉默不语,似是不甚赞同。 贤安夫人略觉尴尬,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们觉得呢?” “我觉得,那徐夜不甚稳重,不及沈娡。”一个圆脸先生开了口,另外有几位先生也赞成了她的话。 “对呀,沈娡却是很优秀,年纪虽然较小,资历却更老。” “沈乐也不错,只可惜好像不怎么来苑。” “对呢,的确有不少合适人选……” 贤安夫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咳了几声:“此事,过些时候再议吧。” 散会后,先生们各自散去,徐先生则看到了白夫人眼神的暗示,留了下来,二人一道前往千鸟湖畔,慢慢地散着步。 徐先生并不知内中根结,不知道徐夜是有意针对沈娡,还以为是她一时没有眼力见怪错了人,只觉此女过于冲动生疑,心中对徐夜的评价很是下降了些。 “按说年纪也不算小了,行事还是缺着些稳妥。”徐先生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若是急急给予重任,怕是会适得其反。” 白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是如此对苑主说的呢?” 两人住了步子,各怀心思地眺望着远方的景色。徐先生到底更偏向于沈娡,忍不住开口道:“依我看,徐夜这个孩子入松堂尚需时日,不如在那之前,先让沈娡……” “苑主不会同意的。”白夫人说:“徐夜家中似乎急于将其送入宫内,她于《女识》可谓是一塌糊涂,将来闺阁科举注定不利,所以苑主一定是想用那个法子保举她。钟芮迟与程依是动不得的,便只能委屈沈娡了。” 徐先生微微蹙眉:“这样做,不怕触怒了太子那边么?” “我自然对苑主提到过太子,可她说:‘徐夜与孙文英一向走得极近,只要在太子妃那边打过招呼,想必是没问题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殿下待沈娡如何?不过是得其一时宠爱,时日久了也就稀松平常了。扪心自问这两年我们待她也不薄,将来有机会再补偿也是一样。’看来,苑主她是铁了心要抬举徐夜呢。” 徐先生怔怔说不出话,白夫人摇摇头,两人皆是无言叹息。 “那……夫人今日叫我留下,可是有事想对我说?” “我瞧那沈娡,似乎也有相争的意思。”白夫人见四周无人,方才吐露心思:“此女不可小觑,苑主一意孤行,确有辜负之嫌。我怕待将来她飞黄腾达之日,于咱们苑不利。” 徐先生轻轻倒吸了一口气:“这……怕是不会吧?我觉得她不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白夫人说:“你仔细想想,沈娡入苑后,得罪过她的人现今都如何了?助她之人,现今又如何了?凡是此等人,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实际都大有沟壑,不记仇的也就罢了,一旦被惦记上,后果何其可怕!苑主若是因为偏袒前任苑主后人而祸及玲珑苑,那位夫人地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原谅她,她亦不会原谅自己,唉……” 徐先生很是感慨:“夫人你为了玲珑苑,也是操碎了心。不过……我还是觉得夫人你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沈娡再怎样聪明要强,也不过是个没有功名的女学生,被苑主这样一拦,将来是否能混个前程都说不准。” “我能从宫里挣得脸面且活着出来,靠的就是我的直觉。”白夫人摇摇头:“总之,我今天与你说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吧。” “夫人放心,我是苑内之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徐先生面容顿时严肃起来了:“苑主那边有夫人调解,沈娡那边就交给我吧,我会尽力。” “恩。” 太子自三皇子被贬离京后,接到暗报,知道风暴并未过去,眼下更是如履薄冰的时刻。他一改旧态,变得格外勤于朝政之事,孝悌肃敬,对今上更加悉心奉承了。就连旧日那些情人,他也把往来都绝了,东宫也不回,常常直接宿在皇宫里。 偶尔回东宫,太子又因满心思恋沈娡,不肯至三殿夜宿,久而久之,心中难免略有不安。飞花殿那里尚有借口,宣阳殿和澄香殿的冷落实属不该。这一日皇宫内无事,今上念其数日劳苦不曾归家,便亲口相劝,于是太子便先派人命太子妃在宣阳殿摆宴,另请两位良娣一道相聚。自己则慢悠悠地坐上马车回东宫。 一进入宣阳殿,太子便察觉出了此殿的焕然一新。 原先太子妃将此处布置得沉稳有余华丽不足,侍女们虽清秀可人,却齐齐穿着深色为主的严肃宫服,令太子感觉略微压抑。 如今宣阳殿门窗显然经过改装,整体的光线顿时轻柔敞亮起来。正殿上方悬挂着被雕刻成海棠花状的犀角灯,那灯油是特制的,燃烧起来整个宣阳殿不仅明亮没有油烟,更是弥漫着沁人的芬芳。厚重的玻璃屏风被换成了绸制的,屏风上古色古香的《仙鹤送子图》不在了,被换成了《三月三踏春》;帷幕的布料,窗帘都换成了较为轻薄时兴的样式,花瓶里插着鲜艳热烈的异域花朵,颜色端得是艳丽大方。 更值得一提的是,宫奴侍婢们不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们打扮得风流入时,站姿也变得随意灵动起来,还有些打扮得格外出众,在殿内弹奏乐器,很是像模像样。悠扬的笙箫声远远传出殿外,就连太子妃本人也穿上了深红色的珠锦缎宫服,娇羞地露出圆润雪白的香肩,翘首期盼太子的到来,这场景实在是少见。 “殿下。”太子走入宣阳殿正殿后,太子妃迎了上去,才要亲自给太子换下宫服,太子却阻止住了她,自己亲手解开了衣带,命跟在身边的内侍拿走后,随意不拘地在塌上坐了下来,又对太子妃伸出手。 太子妃一愣,随即粉面含羞,轻轻握了太子的手,在他身旁端庄地落座。那场景看得太子妃殿内人皆是喜色盈腮,互相传递眼神。 许久没有见过太子妃了啊。 太子这么想的时候,心中浮起了一点愧疚,此刻他借着柔和的灯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在皇宫内阅公文太久,他的眼睛有些酸涩,模糊间竟然从太子妃身上看到了点儿沈娡的影子,不由得有些心酸。他闭上双眼,为避免太子妃尴尬,声音温和地与其低声交谈,说一些琐碎的家务事。 太子观详太子妃时,她羞得低下了头,粉颈都在微微发烫;发觉太子不再盯着自己看时,太子妃扭过脸,一边低声回答着殿下的问题,一边细细地,贪婪地看着太子。 太子姿容昳丽,面上略有憔悴,但丝毫不影响其美貌,反令女子更添疼惜之情。太子妃看得恍惚,想要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殿外传来内侍报杜良娣到了的可恶声音,她如触火般猛地缩回手,想了想,故意往太子身边挪了一挪,靠得近了不少。 杜良娣赶到宣阳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个夫妇亲密场景,又看过此处的种种改变后,嘴角不为人知地轻轻下撇了一下,随即很快换上了她招牌式温婉的微笑,谦逊地见过太子和太子妃,在侍婢的搀扶下落了座。 她今日的打扮很有意思,轻柔的纱绸长裙,宽松舒适的广袖衣,腹部明明还未显,却被刻意打扮得似是有两分凸起,再加上淡如晨雾的妆容,此刻的她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太子懒洋洋地依旧侧躺着,问了杜良娣身体上的一些状况,杜良娣回答的声音柔情似水,隐隐掺杂着些撒娇之态,听得太子妃的微笑都带上了点儿杀气。 “沈良娣怎么还没来,”说笑过一阵子后,太子笑问太子妃:“莫不是你忘记派人去请了?” 太子妃轻轻瞥了太子一眼,嗔道:“怎么会呢,澄香殿离我这儿较近,去的人应该比去飞花殿那些还要早一步才是。” “是么?” 杜良娣端起一盏百合牛乳羹,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笑道:“沈良娣一向做事精细,或许是在用心梳妆吧。” 太子笑:“你倒是洒脱,淡扫蛾眉便来了。” 杜良娣面上一红,微微垂首:“不知怎么的,这几日身上有些懒洋洋的,便疏忽了,殿下若是不喜……” “你身子重要。”太子温和道:“不过是家宴小聚,怎么舒适方便怎么来吧。“ 杜良娣点点头,面上满是娇羞。太子妃在旁冷眼觑着,嘴角浮起一点看不清含义的笑,半眯着眼没开口。 暗流汹涌的场景直到沈薇赶来才略有破冰。太子妃恼怒杜良娣在她殿内这样争宠卖娇,故意十分热情地起身亲自迎接沈薇,言语动作皆是亲密得很,仿佛十分要好的姐妹,将杜良娣晾在一旁。 “你怎么现在才来?殿下和我可都是十分挂念呢。” 太子颇为意外地看着沈薇,他也以为沈薇如此费时费力,必定会打扮得格外与众不同,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仅仅是“收拾过”的程度。 “碧泉病倒了,往常都是她服侍我梳妆,所以今日耽搁了。”沈薇略带歉意道。 “难怪呢,我说今天她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这面生孩子长得挺让人怜惜的,叫什么?”太子妃一眼注意到了怯怯跟在沈薇身边的那个小人儿,毫不在意地问道。 “她叫觅儿,我看着做事机灵,正准备要碧泉病好了带一带她,省的太子妃再给我挑贴身侍婢。”沈薇笑对觅儿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太子,太子妃和杜良娣请安?” 觅儿诚惶诚恐地才要下拜,一双手扶住了她,她抬起脸,呼吸险些停止了。 即便太子不笑,那脸也是好看到足以让觅儿痴怔许久的;更何况此刻的他在对她微笑,眼中没有别人,只有她。那微笑中有很多不知名的,温暖的东西,觅儿不敢去想象其背后的深意,却又止不住自己开始狂跳的心,整个人一圈圈沉沦入温暖的泉水里,直到窒息。 “起来吧。” 觅儿紧张连谢殿下都忘了说,却没人提醒她。 这一顿家宴气氛非常古怪,每个人心思各异,表情不一,数次冷场都无人发觉,好在太子妃提前遣开了侍奉之人,不然那些人战战兢兢的表情恐怕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经过沈薇有意装扮调,教,眉眼酷似沈娡的觅儿在这柔和的灯光下偏着头的模样,让太子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太子刻意控制自己不多看觅儿,但他看她那一瞬间的眼神,足以让太子妃和杜良娣二人五味杂陈,坐立不安。 太子妃从头到尾都没夹过菜,她微微举起手,又默然放了下去,忧心忡忡地,愣愣地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太子;杜良娣则死死盯着觅儿,又死死盯着沈娡,不打算放过一丝可疑的地方;唯有沈薇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端庄优雅地自在吃喝着,落落大方扫视众人。 原本太子妃和杜良娣两军交火,暗斗得不分上下;沈薇不过是带了一个新侍婢过来,她们的战争就无疾而终,偃旗息鼓了。 宴散时,太子妃默然不语看向太子,沈薇见好就收,并没有施展什么手段,老老实实带着觅儿走了。杜良娣神色已不如来时那样安然自得,亦是勉强告退。 是夜太子终究还是宿在了宣阳殿,然而太子妃毫无欣喜之感,心直往不知名的深渊沉没。 夜深人静之时,太子妃坐起身来,微微掀开帐幔,借着如水月光打量太子熟睡的俊秀面容,不禁眼中含泪,滚烫的泪水未能克制住,一滴滴落在自己手背上。 不出沈薇所料,几日后,忽的一道钧旨下来,觅儿由一介宫奴变成了正九品奉仪,哗然东宫上下。因其自幼为奴没有姓氏,便随了沈薇的姓,自此东宫内的宫奴仆婢们皆称其为沈奉仪,其闺名亦变成了沈觅儿。 按例奉仪皆是依附太子的高位妃嫔居住,可沈薇想着由头硬是把沈奉仪弄出了澄香殿,迁至离澄香殿极为远的琼华轩内,独门独户,甚是自在。太子妃和杜良娣本还对沈薇携沈奉仪赴宴一事颇有私心猜测,见其这样光明磊落地撇清,顿时都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碧泉眼睁睁看着沈觅儿就这样野鸡变凤凰出了澄香殿,简直难以置信,恍然梦中。 她睁圆了眼睛,惊恐不已地问沈薇:“良娣,你这样一力抬举她起来,理应留她在殿里吸引殿下光顾,或者两人齐心争宠才是,怎么……” 沈薇笑而不答。 此事经由皇甫仪辗转传到了沈娡耳中,她听后,也是长久沉默不语。 好你个沈薇…… 沈娡将笔放回至书台上的黄松笔筒内,皇甫仪立即小心翼翼取过墨迹未干的录案,一面扫阅装订,一面飞快地整理标记着,一心二用却丝毫不见慌乱。 “沈良娣可真是一个妙人。”皇甫仪手上的动作不停,微笑着赞许道。 “只可惜了那位奉仪。”沈娡道:“迷迷糊糊,尚在梦中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皇甫仪说:“人生不就是一场大梦么?落魄清醒一生,未必见得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怕只怕,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皇甫仪停下笔,笑得如狐狸一般:“你是在担心那位新奉仪么?” “我知道以我之口说这话,有装腔作势之嫌。”沈娡叹了一口气:“然而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用放在心上。即便没有这场飞来横福,她也不见得能更好,对吗?”皇甫仪打开壁窗,发觉外面天色甚差。此时已是近黄昏,却有风雨欲来之势,天边乌云层堆,昏昏沉沉,狂风阵阵,吹得花木倾倒,一片惨淡。 “似乎是要下雨呢。” “恩,清晨离家之时看过天象,的确是要下雨。收拾收拾东西吧,我准备回去了。” “且不要慌,如此景致,小姐可否愿意和我一起乘车出游一番呢?” 沈娡诧异道:“这样又是为何?没听说过挑这种时候出游的。” 皇甫仪大笑:“是啊,世人皆是选择风和日丽之时游玩,那景色多么千篇一律啊!于风雨欲来之时驱车畅快游览,方别有一番风味。” “你不觉得,我们最近走得太近了一些?” 皇甫仪侧过身子,转眸一笑,那笑容艳丽无比:“这是殿下的意思,小姐无需担忧。与小姐亲近,也是保护小姐的一种方式。” 沈娡何等聪明,立马听出了其弦外之音,只得点头应允。 两人所算不错,马车刚驶出玲珑苑没多久,天便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滴急切打在窗栏上的声势颇为壮大,那情形竟然和冰雹差不多。天色全然黑了,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车马匆匆赶路,马儿惊叫扬蹄声不绝。皇甫仪拉开车帘低声吩咐了几句,车夫便将马车往城外赶去,没多久出了城门后,路旁人烟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荒凉了。 不知道皇甫仪又要将她带到哪里去,沈娡面上露出一些畏惧之色,轻声道:“还是回去吧,我有些害怕呢!” 皇甫仪安抚道:“害怕么?坐近一点来我这边吧,我会替你遮挡风雨的。” 沈娡狠狠瞪了他一眼,皇甫仪又是一阵大笑。 官道两旁载着不少杨树,此时叶子都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两三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官道长且宽,直直通向天边,不知终指何处。 最初的不适过去后,沈娡稳住心神,和皇甫仪一道观看窗外这风雨肆虐的景致,渐渐体会出一种别样的美感来。皇甫仪右臂搭在窗栏上,出神地瞧着外头,模样十分安静平和,和平时恶言毒语的他判若两人,完全称得上是风姿卓越。 狂风将路面上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席卷上天,暮色低沉,马车转着弯儿上了山。蜿蜒几道后,沈娡忽的觉得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些眼熟:“这里是……” “芬湖别庄。”皇甫仪用轻轻折扇击打着左手掌心:“也是你与殿下初次相遇的地方。” “大晚上的,你是想带我去游湖么?” “怎么会呢,”皇甫仪爽朗道:“我的身份暂时还上不得那湖上的船,等以后再带小姐去吧。这里的别庄颇大,今年春又奉旨扩建了一番,添了好几处新景,值得一赏。” 因是夜晚,别庄的门口已经挂上了灯,庄内更是灯火辉煌,一如既往的热闹豪奢,外面的风雨丝毫不能影响里面的歌舞升平。 “这里一向如此吗?”沈娡不禁问。 “是的。奉旨照管别庄的恭亲王虽年事已高,兴致却好的很,时常搜罗美貌歌舞伎蓄养在这庄内取乐助兴,美酒佳肴,流水不断,凡是略脸熟的皆可来此自在玩乐。芬湖别庄夜宴名声在外,所以,来这里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一直络绎不绝呢。” “不愧是三大亲王之一的王爷,如此豪奢。” “实际上,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皇甫仪觉得沈娡甚为天真可爱:“来这里求那位老亲王办事的人,你觉得会空手么?” “原来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恭亲王领地广阔,俸禄丰厚,与其他普通宗室相比自是与众不同的。即便是一己之力,也能支撑这样的排场。” “你经常来么?” “不不,不经常。”皇甫仪故作紧张,沈娡懒懒瞥了他一眼。 “特意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原因吗?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我相信有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皇甫仪搀扶着沈娡下了车,又恐走廊瓦隙间的雨珠落在她身上,亲自撑了细纸伞在沈娡身边,直送到屋檐下,那细致体贴之情令偶尔路过的宫奴内侍都忍不住驻足回看。 别庄的夜晚果然令人目接不暇,每个厅堂都聚满了人,穿梭来往的风情各异的美人,源源不断被送上来的金盘银展,似乎还有些异域来客,举了葡萄酒唧唧咕咕地说笑。 正厅的胡姬群舞正如火如荼,皇甫仪知道沈娡生性不爱那种嘈杂之地,便带着她绕了一个弯,到相邻的侧厅品茶。才一入厅内,皇甫仪就看到了相熟之人,他还没来得及先打招呼,对方已经热情地迎了上来。 “皇甫学士可是好久没露面了,稀客啊!” 沈娡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略微发福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他穿着银色的九蟒袍,应该是宗室之人;此人身边跟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看那模样似乎都品阶不高。 “见过赵王。”皇甫仪笑着行了个礼:“今日竟然未曾携王妃来此么?不像是王爷作风啊。” 赵王哈哈笑着,模样颇为憨厚:“哪里哪里,她在后头和女伴们说话呢,马上就来了!难得有今天这种盛事,你觉得她会不来凑热闹?咿,这位美人儿是……?” 沈娡微微垂首,似是略带羞涩,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皇甫仪继续和赵王闲聊着,两人相谈甚欢,看来是旧识。他没有注意到,此时沈娡的身子冷而僵硬,脸色也和平常不太相同,双眼更是可怕,如同夜叉般闪着幽光。即便他看到,大概也只是觉得,沈娡应该是被风雨和车马劳顿折磨到了,需要休息。 赵王。 赵王妃…… 第51章 “这孩子,可是不舒服么?” 一双洁白莹润的手拉起了沈娡的手,随即举起右手以手背贴在沈娡额上,自言自语道:“有些发凉呢!” 沈娡抬起眼,只见是一个圆圆脸儿的富态妇人。这妇人穿着深紫色的华服,带着同色玛瑙镶珍珠的耳坠儿,越发衬得她的脸细腻无骨,安详宁静。 “小姐,这位是赵王妃。”皇甫仪在沈娡耳边轻轻低语道。 沈娡怔了,怎么……不是那个女人? “来来,跟我走,我们到里面去喝茶,你休息一下。他们男人坐在一起说的话,很是乏味!”赵王妃似乎是个特别自来熟的女人,也不管沈娡什么反应,亲自架起沈娡就走,一路上还不断絮絮叨叨说着话,完全不给皇甫仪拒绝的机会。 赵王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皇甫仪说:“唉,怎么说她就是改不了这脾气,我也拿她没办法。” 皇甫仪苦笑:“无妨,有些事小姐听着也是不便。” 赵王点点头:“皇甫学士,咱们还是到里头说那些乏味的话去吧!” 皇甫仪笑道:“好。” 里面的小茶室与外面喧闹的大厅截然不同,十分优雅情景,茶香袅袅,沈娡闻到那淡雅的香味儿后,身体的不适竟然缓解了许多。 茶室内坐着十来个妇人,年纪都和赵王妃差不多,打扮有华丽的也有朴素的,或坐或站,笑容可掬。沈娡快速扫了一圈这些人,没有见到孙若儿,不由得疑惑起来。 “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姑娘,长得真漂亮!” “对呀,我见过这么多标致女孩儿,就这个长的最好。” 赵王妃得意非常,那神情仿佛是自家女儿受到了夸赞一般,她紧紧拉着沈娡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感慨道:“可惜我没有儿子,不然肯定要把这孩子抢回来做儿媳妇呢。” 一个妇人打趣道:“不碍事,我这里有一个小子……” 赵王妃有点不乐意了,赶紧打断对方道:“那不行,做不成媳妇,做干女儿也是好的,你想讨她走,还得问我才行。” “瞧瞧王妃紧张的!” “哈哈哈,可见是真的上心呢。” 沈娡说不出话。 这赵王妃身份比她高贵,又是长辈,没有理由故意讨好她;冷眼看去,其神情举止也丝毫没有做作之感,那么也就是说,这些话都是她想到便说了。为人单纯天真如此,沈娡活了两世也是头一次见到。 “对了,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呀,叫什么?多大啦?”赵王妃终于想起问关键的事情了。 “回王妃,我叫沈娡,是辅国公府六房的三女,今年满十五了。” “好个伶俐孩子。”赵王妃越看越爱:“这老沈家的孙辈我都见过呀,以前怎么没留意到你呢?” 沈娡从她这句话推断出,她与自家似乎并不是毫无往来,便如实答道:“我原先随父母住在清水郡,这几年才入京,受伯母照料,陪伴爷爷。” “这样啊!那以后我得多往你们府走动走动了,再混熟一些,才好讨你做干女儿呀。” 沈娡略略脸红:“谢王妃厚爱,沈娡惶恐。” 赵王府没有孩子,赵王妃看着可爱的小孩就喜欢,尤其是不知道怎么的,沈娡特别合她眼缘,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非常令她开心。赵王妃从头到尾拉着沈娡不肯放手,特意命人从外面取了许多盘点心来叫沈娡吃,简直把她当满五岁的孩子一样看待。 “你平常都喜欢吃什么,玩儿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赵王妃连珠炮一样问:“可曾说了人家?我说啊,那太差劲的可千万不能轻易答应!” 皇甫仪来接沈娡的时候,赵王妃十分不舍,却又不好不放人。她长吁一口气,从腕上褪下一个羊脂玉镯子套在沈娡腕上。 “今儿没预备着像样的礼物,这个镯子还不算老气,你先带着玩儿吧。”赵王妃的遗憾十分沉重:“明儿我去找些年轻女孩儿戴的东西,你皮子好,戴什么都好看。” 如此盛情,沈娡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只得一再谢赏。 “王妃好像很喜欢小姐啊。”皇甫仪带着沈娡离开茶室后,笑道:“临走时她那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亲生骨肉生离死别呢。” 沈娡笑了笑,忽的问:“话说,这王妃……” “她是孙侍中的嫡长女,其母是两川陈家的人。”皇甫仪道:“身份尊贵如斯,故而一直无忧无虑,得以保存赤子之心。赵王虽贵为亲王,待妻子却是出了名的忠贞不二,这么些年王妃未曾生育也不纳侧室侍妾,恐怕许多女人都羡慕不已吧。” 沈娡嘴角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冷笑。 这个赵王,就是那个赵王。可惜后来的赵王妃,已经不是现在这个赵王妃了。 赵王相貌才能平平,什么都是中庸,在一大堆亲王长公主里显得比较低调无闻。故而宸妃入宫前其王府的事情没有几个人清楚,或者应该说是没法弄清楚——明睿帝抢走宸妃后,赵王没多久就死了,王府内的奴仆们也散的差不多了。 沈娡记得很清楚,宸妃并不是孙家嫡支的人,因为她虽也姓孙,家中和孙恭仁府上那种权势富贵耀眼的本家关系却很疏,八竿子打不着,仿佛是没落的远亲之类。当初她家里人入宫受封的样子十分难看,其父兄粗俗举止和得意嘴脸让朝臣想恭维都呆呆找不出话,活生生的鸡犬升天。这样说来,赵王妃就是被这样一个普普通通且出身尴尬的女人代替了么? 就像她当年一样。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但是是事实。 沈娡沉思着这件诡异的事情,以致没看清前方,在拐角处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 沈娡无精打采回复着对方,话还未说完,却被对方惊喜地打断:“是你!你还记得我么?” 沈娡回过神,开始认真看眼前的人。 此人穿着夜蓝色的曲裾袍,下摆处绣着银色的梨花,头发随意束在身后,他的脸的确有几分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当年你还向我要绸花呢,想起来了吗?”眼前人的笑容清纯开朗,和赵王妃纯粹的神情颇有相似之处。 “啊,是你……” 原来是秦王的幺子晏辉。太子和此人关系不错,经常在沈娡面前笑他,说他实心眼。据说他曾经不止一次偷偷对太子说,殿下你喜欢女人不带常性,哪天若是厌倦了沈姑娘,看在兄弟面上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我会替你好好赎罪的。 见自己被想起,晏辉十分高兴,就在此时皇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注意到沈娡身旁的这个男子。 晏辉书读的马马虎虎,也不喜欢和那些寒门举子往来,所以他并不认识皇甫仪,纯粹觉得此人看起来似乎略有威胁,便紧张地问沈娡:“这位是你的?” “在下是小姐的家仆。”皇甫仪笑眯眯地说:“小姐,赏昙会快要开始了。” 沈娡本也不想和晏辉继续纠缠,便道:“今日相逢实属缘分,可惜我有事在身,下次有机会再叙吧。” “行行,你快去吧。”晏辉目送着沈娡离开,意外有此一遇,足以让他回味好久了。 “赏昙会是什么?”沈娡问。 “顾名思义,今夜有几株旷世难寻的珍贵昙花要绽放,在下早就想着邀请小姐一同观赏呢。” “我就说,你这人不会有所谓临时起意这种事情的。”沈娡刚好也想找个地方坐下理一理思路,便答应了:“听起来不错,劳你费心。” 两人赶到之时,楼阁内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举办此会的人十分高雅,巧妙地安排了座位,使得众人坐得既不拥挤,也不零散,错落有致。昙花娇嫩,不宜受热,现场灯烛皆未曾点燃,而是将窗户蒙了纱,不知从哪里弄来萤火虫在内飞舞,荧光点点,美不胜收。阁外风雨已息,夜风清凉,拂过之时还有淡淡的花香,实在是如仙境一般。 若是平常,沈娡还会赞赏此处的别有情调,可今日她满心皆是赵王府之事,漠然地随皇甫仪找了个位置坐下后,眼睛盯着其中一盆昙花,实际上又陷入了毫无相关的冥想之中。 女子皆爱花,赏昙会在座之人不少都是女子,年纪不一,身份有高有低,但都盛装打扮过,一个个似乎是要与这些稀世昙花比美。 唯有沈娡,因是被皇甫仪直接从玲珑苑带出来,身上还穿着学服,显得极为简洁素雅。她沉思地看着某一盆花,神情极为娴静端庄,流萤似乎也是懂得欣赏美的,它们聚集在沈娡身周飞舞,将她美丽的容颜照亮,在这夜色中熠熠发光,与昙花相互辉映,看得许多男子目不转睛。 有人认出了她的学服,随即也注意到了她身边穿着侍读服的皇甫仪。举办赏昙会的主人尚未到来,低低几声私语也不算失礼。 皇甫仪举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他敏锐地察觉出沈娡今天的不同寻常,但不知因何而起。回想起今天亲眼所见的几件事,又结合周围那带着试探,若有若无的追逐目光,他不禁感慨,沈娡真是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儿,走哪都能遇到喜爱她的人。若太子不是储君,将来恐怕也会有甚多烦恼吧? 转念思及自己,皇甫仪亦是觉得有些怅闷。 太子命他服侍沈娡,不仅要照顾到她在苑内,国公府的诸多不便之处,还要他取悦她,让她不因东宫之内妃嫔的事情伤心。 可是沈娡真的是他所见过最难取悦的女子。 她精通许多技艺,强闻博记,却又不沉迷其中,仿佛只是为了掌握而学,如同孩童学习吃饭喝水一般,并不是为了证明或者炫耀自身;出身尴尬,却不在乎,一再拒绝太子为她请求诰封;品味优越,才情出众,知道如何欣赏美丽或者有趣的事物,但是却无法从其中得到愉悦。 说起来,她有真正地笑过吗? 她这样枯燥冷肃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感觉到自己被注视,沈娡转过目光,只见皇甫仪正在盯着自己看。见她看向自己,皇甫仪心头一震,随即换上了平日的笑容:“小姐发完呆了?” “是啊。”沈娡兴致缺缺地看向别的几盆花,那眼神中的满不在乎忽然让皇甫仪觉得自己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在他心里无声地蔓延着。 “小姐,你喜欢什么?”皇甫仪忽的问了一句。 “喜欢什么?”沈娡想了想:“你是指哪方面的。” “各种方面吧。”皇甫仪说:“什么都可以。” 沈娡又陷入了谜一般的沉思。就在皇甫仪觉得此问题无解的时候,沈娡忽然开口了:“我喜欢冬天。” 皇甫仪愣住了:“冬……冬天?” “是啊,冬天。” “为什么?”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呢。” “是雪吗?还是梅花?” “都喜欢。但凡是冬天的,我都喜欢。” “原来如此……” 昙花的主人来了,谈话就此终止。沈娡其实不过是随口一答,皇甫仪却在心中反复琢磨此话的含义,昙花绽放的那一刻,他比沈娡还不专心。 昙花的主人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穿着打扮极为气派,身边的婢女们也一个个娇媚活泼,令人心猿意马。 主人现身之后,赏花之人纷纷上前致谢,也有人讨要昙花的。老妇人笑道:“这些花今日开过之后便不会再开了,所以即便是要回去,也无大用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诸位还请珍惜当下吧。” 众人散去后,沈娡露出些疲惫之色,皇甫仪便送她回了国公府。 沈娡原本以为赵王妃不过是一时兴起,岂料她竟然没隔多久,真个亲自找上门来。沈娡去了玲珑苑不在府里,她便和田夫人东扯西拉,说的很是快活。 田夫人得知赵王妃来意后,十分高兴,道:“她也是我眼见从小丫头长成现在这般,这孩子不是我夸,满府里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的。王妃如此看重她,我也是倍感骄傲。” 赵王妃连连叹息:“不听你说,我还不知道这个丫头如此命苦,外表可是刚强得很呢!说来也是缘分,她从小失了亲母,嫡母那边也不算亲近,可巧我这么多年渴求儿女而不得,原来缘分是在这里。” 田夫人素来知道这个王妃为人的,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那这件事,王爷他知道吗?” 赵王妃得意笑道:“我做事,他从来不驳我的,何况是这样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呢?我那天回家便和他说了,他也是亲眼见过娡儿的,一样赞不绝口呢。我和你说,要是过几年咱们还是没有孩子,我就去宫里给娡儿讨个郡主诰封,将来她出嫁我也坐个亲家椅子过过瘾……” 这么快娡儿都叫上了,正主儿还没答应呢。田夫人面部忍得都快僵了,好容易管事报告她说沈娡回家了,忙叫人去请沈娡过来。 沈娡到了屋内,还没来得及给两位夫人请安,就被赵王妃一把扶起按在椅子上:“可怜!这么冷的天,你还穿得这样单薄,为什么不多添一件披风呢?” 沈娡笑道:“谢王妃挂念,其实是才脱下的,伯母房内太暖,我怕热呢。” “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今儿我可是和你的伯母亲口说了,她也不反对,怎么样,是不是改改口了?” 沈娡怔了怔看向田夫人,田夫人含笑点头道:“王妃愿意收你为义女,是你的福分,将来也多得是便利之处。你爷爷那边我下午派人去说过了,他也很高兴呢。” 沈娡心中千回百转,最终一脸感动地扑入了赵王妃怀里,含羞低低叫了一声:“母亲。” “哎!”赵王妃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住地摩挲沈娡的小脸,一脸慈爱。她命人打开自己早就备好的改口礼,兴高采烈地一样样指给沈娡看,田夫人也在旁边凑趣,气氛很是和谐融洽。 赵王妃走时,一再要求沈娡有空去赵王府里玩耍,沈娡答应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田夫人见赵王妃走了,退下奴仆,对沈娡道:“有些话,当着王妃面不好说,现在说给你听也是一样。” 沈娡道:“还请伯母赐教。” 田夫人说:“说实话,这位王妃除了出身尊贵,性子良善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好处。赵王一向是个富贵闲人,手中既无实权,又没有子女门客在朝中担任要职,在众亲王中最说不上话,到底不过是眨眼的荣华罢了。我之所以替你应下这层关系,无非考虑到你算是尽善尽美了,只可惜生母身份不好,以后有了王妃这个义母,便是多了一层金皮儿遮着,倘若真有了郡主诰封,那就是顶大的造化了。原先你爷爷也替你愁过身份之事,哪曾想你福大运大,现成的恩主就这样上门了呢?赵王妃虽行事有些不稳重,却是个顶好说话的人,你没事撒撒娇,孝顺孝顺她,将来嫁妆她肯定贴你一份厚的。” 沈娡眼圈微微红了:“伯母和爷爷这样为我着想,真是……”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的儿,我早就看出来你将来必定是个出息的,往后若是发达了,提携一把你的姐姐,我就心满意足了。” “伯母说的,娡儿必当铭记于心。” 其实,即便没有这层关系,沈娡也会答应赵王妃的要求。至于原因么…… 回到自己房中后,沈娡和白蝉翻看赵王妃给她的东西,惊讶地发现里头居然还有赵王妃亲制的一些小物件,那针脚粗大歪斜,一看便知不是裁缝娘子做的。 “王妃真是看重小姐你呢!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 “大约就是那种被人算计,会死得悄然无声的人吧。” 白蝉听这话严重,不敢回答。 沈娡躺在床上,细细看着手中王妃亲自为她缝制的护膝,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两世都未曾享受过母爱,忽然有这样一位对自己热忱慈爱的长辈,有一点不习惯。如果这位赵王妃真的是被宸妃陷害死去而腾出了王妃之位,那宸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娡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当年那场惨剧的一点真相的边缘,疑窦丛生,心绪不宁。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沈娡被赵王妃收为义女一事很快传遍了国公府与玲珑苑,与她交好的自是与有荣焉,憎恶她之人听了这个消息,越发不甘怨恨了。 徐夜坐在暖阁内看《女识》,孙文英与她说此事时,她也一直未曾放下手中的书。 “如此一来,我和她反而沾亲带故了。”孙文英笑道:“那位王妃是我的一位远房姑妈,照这样看,她岂不是成了我的表姐?” 徐夜微微冷笑一声:“那的确,只可惜贱民就是贱民,即便认了义母又怎样?” 她说这样的话,孙文英反而不好接口。要说贱民,你自己……不也是吗?坐了一会儿后,孙文英见话不投机,便先行告退了,留徐夜一人在暖阁内。 孙文英走后,徐夜心中异常烦躁不堪。她一张张撕毁了《女识》,投入火盆,看其逐渐化作灰烬,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赵王妃一再派人来请,田夫人和沈乐也劝沈娡,沈娡便不再推辞,坐车去了赵王府。 这赵王府还不及国公府大,因为人口不多,倒显得比国公府要宽敞。赵王府是祖传下来的府邸,许多景致皆是古色古香,传家宝一般的存在,园中那些珍奇的花木,也是有上百年历史的,特别地显着厚重。就说这府里的奴仆,也比沈娡想象中的要憨厚亲切不少。 赵王夫妇膝下久无子女,此番认义女,赵王妃可是动了真格地疼爱沈娡。她特地收拾出一处地方专供沈娡居住,命府内奴仆以郡主之礼待沈娡,还专门拨了两个极为可爱的女童在居处守候,即便是沈娡不来的时节,也将那房屋收拾得一尘不染。与此种种,无非是盼望她将王府当成自己的家,时不时来住着才好。 沈娡搂着赵王妃的胳臂,在她的引领下见过了府内一众妇女,依然没有看到孙若儿,心内好生奇怪,但不便主动开口询问。 “转了这么久,想必饿了吧?我们吃饭去。”赵王妃精神奕奕,牵着沈娡往正厅走:“都是你爱吃的菜呢!” 沈娡一看,还真是。看来那日赵王妃盘问她喜好,都一一记在心中了。赵王妃如此用心,沈娡亦是觉得颇有恩义,有些感动。 赵王换了家居衣裳,笑眯眯地看着赵王妃给沈娡夹菜。沈娡今儿的装扮很符合他的心意——漂亮又大方,比起真正的郡主差不到哪里去,却又多着几分乖巧。 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自然不会和赵王妃一样毫无理由,一腔热血地关怀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更多的是宠溺地陪着妻子闹。但是这种一家三口吃饭的感觉很好,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现在觉得很不错。 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小女儿,场景和眼下大约没有区别罢?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竟然如此温馨啊…… 第52章 吃过饭后,赵王妃带着沈娡在王府内闲逛,一为消食,二则说些母女间的亲密私语。 沈娡从田夫人处得知,赵王的封地多在沿海一带,虽然仅是几个不大不小的郡,赋税也不甚丰厚,却有一个极大的晒盐场。景朝不准贩卖私盐,开办盐场的都是晏姓皇族之人,其中利润可想而知。赵王以盐场为本,在自己封地内也开了些商铺,借港口之便利做点儿海货买卖,再加上王府内人不多花销少,日子过得很丰裕。 就说这赵王府,初看不过觉得和其他豪门府邸差不多,不过面积稍小罢了;再细细看时,才发觉一泉一石,一花一木皆是精致到极点的,室内的装潢与摆设富丽多采,情趣盎然,与京都时兴的布置有所不同,大概是两川之风吧? 赵王妃将沈娡引到特地为她准备的漱玉院中,让她自由走动观赏。 漱玉院除了前厅后园,约有十来间房室,主室前后无门贯通,两侧方如拱门般一一展开通融到其他屋内去。院中陈设静美高雅,一应俱全,垂首候命的侍女奴婢们都娇小可爱,青春活泼,显然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后园的花木被修剪得极为齐整,虽是临近冬日,竟丝毫无颓败之色,点睛之笔乃是那一注清泉,泉声叮咚,水面清澈,蜿蜒往院外府外而去;池内艳丽的鱼儿隐隐自在游动,浮萍不现败色,依然青翠得很。 “这些鱼儿很聪明的,我们府不曾设得细网,但它们从不游走。”赵王妃很高兴地对沈娡说:“你平日无事洒些鱼食进去,那光景才叫有趣呢!” “可见这些鱼也通人性,觉得这里好,所以舍不得走了。”沈娡说。 “是呀,鱼儿尚且留恋此处,你为何不常住在这里呢?”赵王妃叹了一口气,捧起沈娡的手:“我听说,你是在玲珑苑读书对吧?你爷爷那里离的怪远的,要不就干脆住在这儿呗?” 沈娡天真一笑:“我也很喜欢这个院子,又漂亮又安静,在里面读书写字想必很惬意呢。只是爷爷身体不好,他接我入京与他作伴,甩手走了怕是……” “真是个孝顺孩子!”赵王妃感慨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求你搬过来了,只盼着你有闲暇的时候就过来住住,你爷爷想必也不会那么小气的。” 沈娡笑着将右手搭在赵王妃手背上:“那是自然,得空了我必定会来陪母亲说话。” 两人坐在主室矮几旁的绒垫上,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事务,赵王妃久没有这样贴心的小棉袄似的孩子说话,开心得不得了,兴奋得脸都微微红了。 沈娡旁敲侧击打探出,这赵王府虽无势力,却时常有些散亲前来奉承,大约就是因为这个赵王妃心慈面软,出手阔绰吧?她自己没有儿女,看到年纪小些的孩子就喜欢,那些人看准了她这个心理,抱着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上门来诉苦,所求无有不应的。明明家中困难只有三分,在孩子的打扮上偏现出七分来,开口要两百两银子,王妃能塞她四百两,顺带给孩子一堆点心吃食,谁不喜欢? 侍中孙恭仁与这个嫡长女的感情并不深厚,原配去世后,续娶的妻子年轻可爱,生的孩子们不但漂亮,也懂得讨好卖乖;不像原配那样自恃身份高贵,平素皆端着架子不苟言笑,唯一养出的女儿也有几分呆气。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不得宠的女儿呢?他身为宰相日理万机,这么些年想不起派人偶尔关怀关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情有可原”。 赵王妃嫁到赵王府后,娘家的人竟从没主动上门看望,令她多少有些寂寞难堪。正经亲戚不来,胯骨上的亲戚不断,说起来也是心酸又好笑。好在那些人要求不高,她也不是负担不起,权当散财解闷。并且夫君温柔体贴,一心爱护她,连个通房都没有,这等福气,应该是去世的母亲保佑她而来的吧。 赵王妃正与沈娡说话,王府内的管事送来一盒新掐的各色鲜花与两人簪戴,赵王妃抚摸着沈娡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兴致勃勃道:“我替你梳头吧!一直很想好好打扮自己的小女儿呢。” 沈娡含羞答应了。 侍女们慌忙捧了发梳花水,妆镜簪钗等物来。赵王妃亲手拆散沈娡的发髻,只见那一头柔顺芬芳的青丝蜿蜒到地面,似是比她的身子还要长出少许,在场之人无不啧啧称赞。赵王妃梳发的手势不甚熟练,挽出来的发髻也有些松散歪斜,好在沈娡美貌,这样看起来别有一番娴雅风情。 赵王府管事冷眼看着两人喁喁低语,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漱玉院,回到了自己的房内。她才一进门,一个女人后脚就跟了进来,一脸纳闷:“那个女孩儿是什么来头,怎么那些人待她如郡主般上心?” “我早就叫你们快些确定人选,我好劝说王妃收养过继,偏偏你们这样不济事,拖拖拉拉,叫人占了先机。”管事有些烦躁:“现在晚了,你回去和他们说罢,这事我是帮不了了。” 女人笑着道:“别呀,一个外人家的半大女子,哪里比得上孙家的男孩儿呢?凭她亲女儿干女儿,嫁了人便是撇开了,还能抱着不撒手不成。王妃这是膝下空虚久了,才胡乱捡个人喂眼,还得您劝劝才长心啊。” 管事冷冷一笑:“你当我说什么王妃便听什么?王妃虽然好性子,有时候一旦犟起来,便是牛马也拉不回转。过继的事我不是没说过,王妃只当和耳边风一样,爱理不理的。” 两人唧唧咕咕商量许久,后见有人来找管事,方才散开。 夜色降临,国公府的马车来接沈娡了。赵王妃千不舍万不舍,也只能亲自送其上车,临别时好生百般叮嘱。 “等天气好些,务必要过来住一段时日。” “女儿知道了,母亲还是快些回去吧,外面风凉呢。” 赵王妃点点头,但依旧目送其远去。 沈娡端坐在车内,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清理她从赵王妃处获得的信息。 照赵王妃所说,孙若儿这个人暂时并没有出现在赵王府内。目前和王妃来往最密切的几位孙家人皆是京都内末流小官人家的女眷,这些人的丈夫或儿子在朝中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家里境况也是平平,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与族内高门大户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沈娡早已察觉到,今日在场的奴婢并不是都对她这个空降而来的小姐服气,尤其那位送花的管事,目光令她很不舒服。 不管怎么说,先和赵王夫妇打好关系是不会错的。至于以后,见机行事吧。 赵王妃虽心无城府,却并非愚笨无知。她知道沈令装病不过是情势所逼,心下实在眷念乖巧伶俐的沈娡,便派人诚恳对沈令提及此事,说是盼望沈娡搬入赵王府,以便享天伦之乐。沈令得知王府派来之人的意思后,很是讶异。 “你这丫头,好好读个女学,怎么又和那一位搭上了?”沈令吧嗒吧嗒抽着烟,表情有些无奈:“我平时也没拘着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往外头窜呢?” “爷爷这话说的。”沈娡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入了王妃的眼,至今还在纳闷呢。” “得了吧,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这话,我是不信的。你要想让谁喜欢你,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那您怎么就不喜欢我呢?沈娡暗自想着,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赵王妃一事纯属意外,她自己还没琢磨清原因呢,或许是夙缘,天意注定?毕竟从后头的事来看,她与赵王妃,乃是同病相怜之人。 沈令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咧嘴得意一笑:“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生姜老辣,看得穿你的小把戏!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既然赵王也不反对收你为女,我拦着就是居大,不给他脸面了。” “爷爷无需烦恼,王妃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沈娡淡淡道:“义女不比义子,不过图个来往热闹好看而已,又不会妨碍承爵过产。” “呵呵,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沈令笑道:“王妃怎么闹是她的事,可是此事赵王一开口,便不能轻视了。如果他开口向今上请求把你的名字以过继女的身份载入玉牒呢?那你也算是个宗亲咯,说不定还要改姓呢。” 沈娡一愣:“可是,能载入玉牒的过继子女,不是必须得是宗室之人么?” “还说你没算计,明明连这个都打听好了!” 沈娡纯属躺着中枪了,这种事她前世便知道,何必特意打听。不过她明白老国公一向以损她为乐,便没有辩解,静静等待其下文。 “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沈令哼了一声,一脸促狭:“你想知道吗?” 第53章 “想知道。”沈娡虽口中如此说,表情却看不出有几分诚意。 沈令又哼了一声,顿了好半天方道:“但是凡事皆有例外,先帝之弟楚王风流多情,圣眷颇浓,年轻时曾与一民间女子暗中结缘,生下一个儿子。此子一表人才,楚王府内除了几位郡主外并没有男孩,正妃悍妒,楚王便假旧部之托接了这儿子回来认作义子,又悄悄奏与先帝实情,便破格让此人入了玉牒,袭了爵位。” “也就是说,这个人实际上还是宗亲。” “明面上可不是这样!此例一开,后面就容易得多了,除了楚王还有几件类似的事情呢。赵王一向老实本分,从不逾矩涉政,难得开一次口,要一个郡主册封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今上会不应允么?”沈令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带了点笑意:“说起来,这也是你个人的福分!倘若真上了玉牒,将来赵王夫妇去了,若临终前并无其他子女,那财产便都是你的了。” 沈娡毫不留情拆穿了沈令的真实想法:“爷爷还想到,如果我真的改了晏姓,太子也不好与我有何其他干系吧?” 沈令猛地咳嗽了几声:“你道是和你一样斤斤计较!如今你的姐姐在东宫内很受宠爱,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娡微微一笑。 转眼间初雪落下,赵王府那边道是漱玉院内开了极好的梅花,请沈娡过去居住一段时日,以便细细观赏。田夫人思及天冷路滑,每日马车遥遥赶去玲珑苑确是多有不便,便回过老国公,着手打点沈娡过去居住的包裹箱笼。 沈襄来沈娡处送行,看着白蝉匆匆来去收拾带去的东西,心里有些落寞:“姐姐你若是真的改了姓,还是我的姐姐么?” 沈娡把她搂入怀中,笑道:“那是她们逗你玩儿呢,我不会改姓的。” 沈襄如今也出落成半大的姑娘了,她的容貌和沈娡有六七分相似,但眉眼相对狭长妩媚,气质也偏柔弱楚楚一些。沈襄的肤色不像沈娡那般莹白,她的白中带着一点娇嫩的粉,尤其值得称赞的是她的脖子与耳颈,曲线非常优美,挽起发髻带着长长的耳坠儿时,看着十分动人。 她在淑贞阁内混的可谓是如鱼得水,这也多亏了清水沈家另外三个女儿平日的欺压□□,再加上沈娡后天有意栽培教导,沈襄年纪轻轻便极会察言观色,守拙示弱,与她走得近的人,没有一个不疼爱怜惜她的。 “我只是怕和姐姐疏远了。”沈襄红了眼圈,环住沈娡:“我就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 “傻孩子,还记得以前咱们约好的事情吗?” “恩!”沈襄坚定地点点头:“我会努力出人头地的,姐姐你也是,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娡轻轻地拍了拍她。 “小姐,这几个是预备带去王府的人,您过目过目。”白蝉领着五个人走进屋内。 漱玉院有赵王妃备好的一干奴仆,故而不可带去太多,以免对方觉得自己怠慢,且有做客之嫌。除了贴身侍婢白蝉必不可少以外,其他是能精简就精简。 沈娡看了一圈,点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小丫头:“就这两个吧。”白蝉应了,带着这些人退了出去。 沈娡又和沈襄说了一会儿话,赵王府的人就来请,沈娡只得安抚了沈襄几句,坐上了王府的马车。 来接沈娡的乃是王妃乳母的女儿,如今在赵王府也是个管事,专门照看王妃的衣服首饰和出门要用到的东西。赵王妃整日和她絮叨想念沈娡,连带着她也觉得沈娡万分可亲可爱起来,把她当正经小姐一般看待,殷勤备至,连马车上挂帘的缎带都不曾忘记系紧,只怕这位小美人儿吹一点风。 “王妃经常对我们说,府里就只有她和王爷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小姐你肯定觉得没什么趣味,不愿意久待,所以这次专门找了几个与小姐年纪相似的女孩儿在府里呢。” “哦?都是王妃娘家的人么?” “是呀,都是顶清俊可亲的孩子,小姐你和她们熟识了,一定会喜欢的。” 沈娡微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沈娡到得赵王府时,恰好风雪停息,马车停在二门处等待交接之人,沈娡便专心欣赏这雪中美景。不一会儿抬软轿的人也来了,沈娡随她们一道入了正堂,王妃正与其他人在那里等着呢。 “我的儿,可算把你盼来了!”赵王妃好些时不见沈娡,只觉得她又可爱不少,上前亲自为她解开披风,拉着她的手,带她一一见过找来陪她玩耍的女孩儿。 白蝉本来还替沈娡捏了一把汗,待她看清这几人后,不禁放下心来,腹诽道:王妃娘家的女孩儿都这般俗气么? 除了其中一个尖下巴的女孩儿长得算是面容清秀以外,其他三个的容貌气质都很平庸,各有缺憾,言谈举止也甚上不得台面。她们穿着新制的衣裙,头上也有几样金玉首饰,可看起来就是那样不大气,和自家小姐站在一起简直要被跌入泥里去了。 其实白蝉倒是误会了赵王妃的一片苦心,她体谅到沈娡初为义女,在府内尚未混熟,站不稳脚,如果是寻来过于机灵优秀的女孩儿,反为不美。作为玩伴,除了身家清白之外,性格和顺才是最要紧的,这种玩伴表面上看着身份平等,实际上与半个奴仆一般,怎么好与王妃的义女不分上下呢? 沈娡倒是明白王妃此举用意,很快与这几个女孩儿打成一片,十分和睦友爱,看得王妃心花怒放。 “王爷他今天不在府里,等会到了晌午,我吩咐人在你的院子里摆饭。”赵王妃一脸慈爱:“先去玩儿罢!还早着呢。” 离了赵王妃眼前,原本有些拘束的女孩儿们渐渐放开来了,再加上沈娡很好说话,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不像大家千金那样诸多管教,她们活泼地嬉闹着,无话不谈。 沈娡算是漱玉院的主人,她领着她们来到观梅的侧室内,这侧室十分宽敞,炉火烧得旺旺的,里面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席毯,香炉熏香四溢。 “我们家院子里也有几株老梅,今年开的很早。”一个女孩儿笑着说:“但是没有这里的梅花好看,好娡儿,等我回家的时候,能让我折一枝带回去么?” “可以呀,最好再拿个花瓶,用手捧着多不方便啊。” 其他女孩儿一听,顿时都乐了,叽叽喳喳吵着要沈娡送花,沈娡笑着一一应了。一个妇人送上点心果茶,一个女孩儿和沈娡下棋,其他人则围在旁边,七嘴八舌说些家长里短。 “……那后母也甚是狠心,居然把一个十六七岁的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儿,嫁给了那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听说那老头家中有十几房妻妾呢。” “怎么这样不顾脸面?她母亲虽死了,可父亲尚在吧!” “俗话不是说,有了后母,便有了后父么?以前多疼你都是假的,身边人一换,接着疼才是真疼。” 一片叹息。 “这件事咱们家说了好久,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水灵姑娘。” “我们家也是呢!对了,不知道是哪个烂舌头的奴才,撒谎哄我妹妹说将来要把她也嫁给老头子,她年纪小不懂事信以为真,跑去母亲那里哭着说不想嫁人,宁肯出家做姑子,我母亲就骂她,难道你要学那孙膏药家的四娘么?一大把年纪不嫁人,天天做痴梦。名字倒是好听,叫什么若儿,可惜她既不‘如花’,又不‘若玉’,不过是个黄脸鬼罢了!” “哈哈哈!” 女孩儿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娡注视着棋盘,似是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半天随意问道:“孙膏药?这人名字真独特,他们家是卖膏药的么?” 此话一出,女孩儿们都噗的一下笑了,其中一个哈哈笑答道:“这个人本名叫孙一根,不是卖膏药的,因他每日歪缠亲戚骗酒肉吃喝,才有了这个诨名。听说他们家曾祖本来做着个四五品清闲官儿?日子也还过得,可惜从他父亲那一辈开始歪起,读书应酬不会,吃喝嫖赌无师自通,眼见的把家业败下去了。到孙膏药这一支的时候,除了一个破宅子和几个儿女剩在身边,连老婆都跑了,全靠族里人接济,才有一日挨一日到如今。” “是呀,我姑祖母是员外郎夫人,看他家可怜,本来想把他家的女儿说给一位老官员做继室,她还自逞衿贵不肯呢。那老官员没儿没女的,家私也还过得去,嫁给他怎么不上算?也不瞧瞧自己年纪和模样,不过是她母亲怀她的时候做了一个荒唐梦罢了,还真的一心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荒唐梦?梦到什么了。”沈娡貌似极感兴趣,连棋也不下了,笑着问。 “她娘生她那天晚上,说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条金蛇绑着她进了她母亲肚子,那金蛇能口吐人言,说这个女娃儿,以后是要做娘娘的。” “做娘娘……”沈娡喃喃着。 “什么娘娘,怕是灶神娘娘吧!” 女孩儿们忍不住又是一齐大笑,沈娡也忍不住大笑了。 第54章 赵王妃为沈娡找来的这一堆女伴当中,有一个叫青姣的女孩儿最得沈娡欢心,两人日渐亲密,与他人不同。赵王妃看出来这一点后,给其他女孩儿每人一份厚厚的赠礼打发她们回了家,独留青姣在漱玉院旁北院的三间房内长住,派人给她新做了不少衣裳,添了一个女童服侍。至于青姣家中,女儿有此殊荣,他们无疑是欣喜非常,更不提王妃许诺照料青姣将来的嫁妆,越发死心塌地吩咐女儿好生陪伴沈娡了。 这青姣长得实在难称得上美丽——皮肤微黑,五官扁平,腰部以下比起上身来说,也过于短了。然而她很懂得看好歹,脑瓜子灵光,心地良善,在沈娡面前也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沈娡之所以选择此人,除了她性格好之外,更因为她们家似乎与孙若儿一家颇有渊源。 在青姣看来,沈娡虽只是义女,其风姿气质却比她想象中真正的郡主还要高贵,令人心生倾慕。别说与这样一个美人儿共同玩耍了,哪怕是作为侍女,静静地看她写字画画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似乎和她生活在一起,自己也能得到升华呢。 托一位同宗远亲的福,青姣也在京都里一所女学读书。她所在的女学连南街都挤不进去,不过是一家极为普通寻常的女子书院而已,里面院长和先生都是同一人,学生也大多是平民家的女儿,就她这样的家境,在里面还算是“有身份”的。 这种平民书院自然不是奔着闺阁科举去的,倒有点像“扫盲班”,学费低廉,没有门槛,无力单独聘请先生的人家就会花上几两银子把女儿塞到此类书院去,认几个字,学些比较基础的算术,若尚有余力,再附庸风雅吟些诗词,将来嫁人勉强充门面而已。 像玲珑苑那种顶尖女学,青姣神往已久,好在并没有痴心妄想,倒是少了许多烦恼。她问了沈娡许多学中之事,沈娡丝毫不耐烦的神气都没有,笑着一一告诉了她,令她十分艳羡。 这日下午,沈娡照例提前从学里回来,青姣已经在侧室沏好茶等她了,她站起身来,笑着对沈娡说:“昨儿你说那月祭之事,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听到一半咱们就散了,我可是挂念了一晚上没睡好呢!等开春我回家中的时候,又有许多新奇事能与兄弟姐妹们炫耀了,书院里的人恐怕也要羡慕得半死——她们曾经还说过,三墅里的学生吃饭都是用金筷子金碗呢!” 沈娡笑着将氅衣交给白蝉,在青姣身边坐了下来:“我才回来,你不让我歇歇么?还是先说说你知道的有趣的事情吧。” 青姣想了想,觉得自己家中有趣值得一说的事情实在少,倒是隔壁孙膏药家经常有新鲜笑话,便道:“你还记得那灶神娘娘么?他们家的好笑事情,简直说不完。” “记得,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 “那孙膏药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么,至今都不曾嫁娶,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那样一个父亲,三个儿子自己也不长进,谁肯嫁给他们呢?即便是年老体衰又好色的人,也不会想去娶那个女儿,长得既不出众,年纪又大出许多,还有一家子不堪的父兄拖累。” “是啊,真可怜呢。” “自从老官员那件事后,就连最不济的媒人也不肯往她屋里去了。那孙膏药时常打骂儿子,对女儿却是客客气气,都快三十岁了还留在家里,他也不说什么。那孙若儿也是个奇人,平常不言不语,看起来也没什么毛病,怎知突然有一天发了疯癫症。” “什么疯癫症?” “我也是听我母亲说的,当时她恰巧在场呢。说是那孙若儿在街上买豆腐,不知怎么的撞见宫中贵人出行,她不肯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让道跪拜,偏要昂着头死劲瞧那马车内贵人的模样,说来也是巧,偏有一阵风吹起,叫她看见了其中一辆车内之人的相貌。她疯了一样站起来,喊了四个字后便昏了过去,还是我的母亲手忙脚乱请人把她抬回家呢。” “哪四个字?” “‘此我夫也!’”青姣自己都掌不住笑了:“我母亲说,那天出行的乃是几位皇子与公主,咱们大景的皇子们个个气宇轩昂风华正茂,顶大的才二十来岁,亏她怎么有脸喊出来的。她不嫌丢人,我母亲还觉得脸上燥的慌呢。” 沈娡噗嗤笑了:“那后来呢?” “后来?她大病了一场,家里没钱看病,那孙膏药只得到处求人,没人肯借钱与他,最后还是王妃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们家一百两银子解急。”青姣说:“说起来,王妃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恩人啊…… “照你这么说,那家人和赵王府也算是有亲了?”沈娡笑。 “对呀,王妃也是孙家的女儿,和她应该算是同宗吧,虽然不知道出了多少服了。”大姓人口繁盛,贫富不一,这种事的确是很难理清的。 李轻容离玲珑苑已有数月,其职位却一直无人代替,这奇怪的光景引起了苑内学生的注意,议论纷纷。贤安夫人奈何不得众先生,不去恨徐夜这块顽铁不成钢,反而厌恶沈娡风头出尽,且不故意谦逊一番给她一个台阶下,可谓是越老越糊涂了。 沈娡多多少少猜到,贤安夫人至今不表态,就是摆明了不愿让她接受李轻容之位,可是她并不想卖贤安夫人这个人情。 她需要李轻容那个位置。 闺阁科举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能在《女识》方面与沈娡抗衡的那人已经去外地做太守夫人了,即便是现在宫中主持科举殿试的那位大人,沈娡看过她所出的历年考题,觉得那位大人不见得比她对此书有更为深刻贴切的见解。至于暗箱操……就算是拼后台,她也不见得会吃亏。 升平公主的许诺,她很明白那话背后的含义。每所钦点女学内具有任职经验的女官升迁会比其他人要快,如果她毕业时仍只是个无职一身轻的尖子生,即便她闺阁科举表现得再出众,升平公主想要暗中提拔她,恐怕也会遭人非议,诸多不便。升平公主身边不乏能人,她若是露怯,只会失去其信任。公主所交给她的任务不能仅仅只是完成,更应该要出色地完成。 贤安夫人如此冥顽不灵,忘恩负义,沈娡何尝不也在心底不喜她呢。 冬月十五拔斋节,萧皇后于甘泉宫中设宴,敏仁帝,成年的公主皇子们包括太子皆会到场,虽不明为何,场面甚是隆重。 此回并非寻常宫宴,除了排的上号的宗室诰命,南街凡是略有声名的女学也都收到了萧皇后的邀请,玲珑苑自然不例外。贤安夫人看着那帖子,内心甚为不安,召来苑内先生商量此事。 “皇后此举,怕是来者不善啊。” 关起门来,有些在外头不能说的话也可说了,只是仍需声音压低。 “谁不知道玉水书院背后的支持人正是皇后娘娘呢?” 贤安夫人皱眉道:“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皇后指明让我带几个学生过去,不知有何深意?” 白夫人缓缓道:“若没猜错,应该是为了连续两年失去行御资格一事发作吧。” “大有道理。”贤安夫人点点头道:“那么,我就带钟芮迟,程依,李函玫,徐夜和孙文英去好了,刚刚好五个人呢。”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徐先生和白夫人暗自对视了一番,随即又一前一后撤走目光。 贤安夫人恍然不觉一般道:“这几人乃是咱们苑的佼佼者,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夫人,我倒是有别的看法。”焦琳略局促笑着道:“钟芮迟与李函玫文采惊艳,功底过硬,无论如何刁钻新巧的状况都能从容应付;程依饱读诗书,且谙熟宫中制题规矩与各种忌讳,这三个人都是极好的,问题出在另外两个人身上。” 贤安夫人的脸微微一沉:“哦?有什么问题?” “这两人在菊堂内算得上是优秀的学生,可是与松堂的沈家姐妹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焦琳大着胆子道:“沈乐虽不如其妹大放光彩,但实际上,她这些年来的成绩和表现皆近乎完美无缺,毫无短板,不过是为人太低调而已;至于沈娡,倘若此次赴宴真是萧皇后为玉水书院造势,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能漂亮翻盘反击呢!” 焦琳话音刚落,许多先生都点了点头,大以为然。本来就是,苑主最近是怎么了,为何连这种事情也要犯糊涂呢? 贤安夫人震惊地看着焦琳,她不知道为何焦琳变得这样蠢,蠢到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是么?”贤安夫人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身子往座椅后面靠了靠,环视了一圈众人,声音略为疲倦:“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第55章 焦琳张了张嘴,她本想说话,看到贤安夫人这等神情只得恭敬地听她指教。众位先生亦是竖起了耳朵,想知道贤安夫人高见。 岂料贤安夫人沉默了半晌,只是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沈乐便也罢了,沈娡年纪小小已有闲闻在外,可见不稳重,带着进宫实在不相宜。然而我想,如果不让她去,沈乐也是不会去的,还是按照我说的去办吧,将此事告知那五人。” 这番话语之牵强,使得大部分在座之人皆是腹诽连连。当初太子开春行御的时候,几位名门贵女因常侍读主动转学过来的时候,您老人家可高兴得很,没管什么闲闻不闲闻的呀!这番过河拆桥,实在是有失脸面。那徐夜远远不及沈娡乃是事实,大家都心里清楚,但贤安夫人如此偏袒,又能如何呢。 在为沈娡打抱不平的人中,又以围棋先生最甚。她对自己的朋友道:“贤安夫人也忒糊涂了!历任苑主规定咱们这些人不得随意干涉学生间的事情,让她们各凭本事,明面上磊落竞争,方是教育之本。贤安夫人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头坏规矩,那位前苑主知道了,会很感激么?” 宫中来接的马车共有两辆,贤安夫人和白夫人坐一辆,五位女学生坐一辆。此事排场不小,引来不少人围观,徐夜获此殊荣,觉得脸面回来了些,一直低着的头也稍微抬了起来,以为事有转机,却不曾想这次依旧是贤安夫人力排众议为她争取来的。 沈娡并没有去围观,可此事还是传到了她耳中。 张书盈和游灵灵等人和那些先生们一样,亦是愤愤不平,游灵灵年纪小有所顾忌,张书盈可是毒辣惯了的,毫不在乎,直斥贤安夫人做事难看,就差骂她为老不尊了。沈娡止住了她们,笑道:“宫宴有什么意思,怪拘束人的,我正打算回王府去呢。” 张书盈说:“赶紧回去吧。我算的不错,过不了多久,那老糊涂便会亲自派人来寻你去,信不信?她这般不待见你,你又何必为她争脸,快快回王府关起门来称病,哪怕她亲自在外头喊着你名字也不要出去,小心她像那传说中的恶鬼,吸完了你的精气,再一口咬掉你脑袋呢。” 沈娡微微瞟了她一眼:“你怎么就知道夫人会找我?未免把话说得太满。” 张书盈冷笑道:“是么,我怎么知道的,很快你便知道了。” 两人说笑一番过后,沈娡坐上了王府的马车,回到了赵王府。 赵王夫妇已去宫中赴宴,青姣也回自己家过节了,漱玉院唯有白蝉,两个从国公府带去的侍婢以及几个特别衷心服侍沈娡的奴仆在。几个妇人弯着腰扫红梅下的积雪,看起来颇为吃力,见沈娡回来,忙一一请过安。 白蝉见沈娡今日回的这样早,也未曾细想其中原因,只是鼓着嘴对她抱怨道:“王妃这一不在府里,可就都显出来了!那个管事也太不像样,又没有随着进宫,却闲在自己屋里烤火,也不出来看看这院子里的炭火够不够呢。” “你真把这里当自己府上了么,就算是自己府上,也有个冷热快慢的。”沈娡倒是很豁达,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进去喝茶吧,外面冷,叫她们不用扫雪了,你拿些钱去给她们,说是我的意思,让她们买酒吃暖暖身子。” 白蝉吓了一跳:“这样好吗?那个管事老是嚷嚷不能喝酒碍事呢。” “宫中开宴,不到深夜是回不来的,那时候早就换人当值了。”沈娡说:“这雪不扫也罢,白雪配红梅,没什么不好的。” 赏赐的荷包很沉重,皆用沉香色绸子缝制而成的,里头是新制的铜钱子,用红线十个一缚,鼓鼓囊囊十几串包在里头,还另有几个精巧的银锭子,握在手中直往下坠。扫雪人每人都得了这样一注钱,除去买酒喝的,剩下的能顶家中数月花用呢。 如此厚赐,她们无一不感恩戴德,极力称赞沈娡人美心善,不仅自身条件那样出众,年纪不大却如此体恤下人,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哪里就比真正的郡主差呢!白蝉听到这些恭维话很是受用,抱怨也少了许多了。 贤安夫人和白夫人坐在马车上,随意闲谈一些事情,白夫人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时常走神,贤安夫人见她如此,便也住了口,默默思索着自己的心事。 第二辆车中的五个人除了钟芮迟和程依以外皆是第一次进宫,李函玫生性清傲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孙文英其姐为未来的皇后,出入宫闱对她来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也不怎样激动;要说最是心潮难平的,大概就是徐夜了。 她竭力装出一副镇静又满不在乎的模样,实则掩藏在袖子内的手紧紧握着,手心微微出汗。 大景的皇宫面积之广阔,宫殿之华丽,皆是四海稀有。开国皇帝生性好大喜功,亦是奢侈之至,大景朝繁荣昌盛了数百年,每一任皇帝都会或多或少的修葺翻整这先祖传承的宫室,使得大景皇宫越发绚丽夺目,宛若瑰宝,令各国使臣心甘情愿拜服其脚下。 皇宫有十二个宫门,今日私宴,马车皆是由承恩门鱼贯而入。按礼制车上之人不得掀帘喧哗或者观看,徐夜深深觉得机会难能可贵,便顾不得车厢内其他人看法,悄悄侧了身子,用指尖挑起窗帘一条细缝朝外看去,外面之景一触入眼帘,顿时使得她睁大了眼睛。 皇宫竟是这么大的么? 雪白的青花石铺成的大道宽约莫百丈,漫天大雪纷飞,宫墙高耸,园圃亭台,远处宫殿的黑影都是那样长,那样大,恍惚一个纸做的小人儿进入天上仙境,身形悬殊,可触不可及。 威严的钟声从远方传来,那声音令她身心都在颤抖。 她从来不知道,一条外门的车道竟然也能恢宏壮阔如此,十步一对金甲护卫,满面肃杀;巡逻武官,穿着青色官服的内侍与宫奴,神情皆卓尔不群,似乎都在冷冷注视她这个偷看的闯入者,吓得她手一软险些出丑。 钟芮迟早就注意到了徐夜的举动,只是微微一哂。程依在录案事件之后便不再信任此人,今日见其这样轻浮,不由得产生了些淡淡的厌恶之感,碍于钟芮迟在场,她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到得甘泉宫外面后,一行人纷纷下了车,贤安夫人和白夫人两位老命妇白发苍苍,自有人前来引领,五位女学生跟在她们身后,皆低头不语,专心跟着。又是徐夜耐不住好奇之心,目光左一下右一下地飘忽,看到别的女学里的命妇也带了学生,在红衣内侍的引领下前往侧殿赴宴,好一番花团锦簇的气息。 正殿席安排的皆是皇子公主,位高妃嫔或亲王之流,侧殿内才是其他皇亲国戚以及一众女学之人。这甘泉宫宴客的正殿和侧殿在构造上且是巧妙,侧殿环绕正殿,并不完全阻断,挪开屏风后便只有一条过道相拦了,恰似后世圆形舞台的贵宾席与普通席。今日侧殿多年轻女子,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屏风不但没有撤走,还加了纱帷。中间空出来的场地有紫衣舞姬翩翩起舞,衣袂纷飞,丝竹之声萦绕不绝,分外优雅动人。 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巧合,玲珑苑的人与玉水书院的人竟然相邻而坐,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玉水书院带来的五个学生个个都相貌出众,神情却都有些过于冷傲了,不知道是独独敌视玲珑苑之人呢,还是天生如此。 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还未黑,所上酒水点心都非常精美小巧,看着好看,却不占盘,显然只是消遣之用。 直到侧殿的人都差不多坐满了,正殿的人才陆陆续续前来。徐夜看向纱帷那边的身影,沉思着想象那些人的模样和仪态,心中甚至开始幻想某些戏文小说内才有的巧遇和契机。她回转目光,发现孙文英竟然在低头喝茶,钟芮迟和李函玫轻声说些什么,程依闭目养神,唯独只有她才这样心神不宁,顿时有些羞愧。好在旁边玉水书院的人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几双妙目只在钟芮迟和程依身上徘徊。 掌灯时分,敏仁帝和萧皇后总算露面了。整齐尖细的内侍提醒朝见之声,众人齐齐跪下叩拜山呼万岁,那场景分外庄严威压,大殿内落针可闻,徐夜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简直要从胸腔内蹦出来。 萧皇后穿着凤衣,华丽的发髻上满是赤金制的簪钗首饰,沉甸甸压着,她本人却神态端庄娴静,丝毫没有疲累之态。 敏仁帝身体好转之后,头一次正式出席这样的宴会,今日他穿着深紫色的龙袍,精神还算不错,他靠在龙榻上,含笑注视着下方,偶尔与萧皇后说几句话。 “今日只是佳节小宴,诸位不必拘束。”萧皇后笑道:“还请开怀饮酒,观赏节目。” 又是整齐划一的谢恩声。宫娥们端着乌金盘子流水般上宴肴,鼓乐声重新响起,舞姬们飞快旋转起舞,好一片欢欣的景象。众人皆知萧皇后喜爱热闹,不喜欢人安安静静规规矩矩,虽不适合在殿内高声喧哗,正常的划拳与说笑倒是没有关系的,气氛十分火热。 “你怎么不吃些?”孙文英低声问徐夜:“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没吃,等会会受不了的吧?” 徐夜面上一红:“我有些没胃口。” 其实并不是没胃口,只是她有所顾虑,怕吃喝过多反而失礼,便只是用嘴唇勉强沾了沾汤,其他一筷子都没动。 就在甘泉宫人声鼎沸的时候,赵王府的漱玉院也并不落寞。沈娡房内摆了两桌酒菜,另有桃子酒数坛,沈娡和白蝉在房内塌上吃酒,其他奴仆们皆在下面围桌旁,嘻嘻哈哈很是开心。 沈娡甚少饮酒,今日破例开戒,白蝉怎能不殷勤服侍?她又是筛酒,又是忙着剥杏仁壳子,时不时还要派女童去催一下厨房的菜,忙得都没工夫喝酒了。沈娡笑着扯她坐下:“好了,这些也就够了,你辛苦这么些年,好好休息一下吧。” 白蝉闻此语,眼睛都湿润了:“服侍小姐是我的本分,怎么能说辛苦呢?小姐待我是真好,能服侍小姐,是我的福气。”她不知道为何小姐今日如此开心,只是单纯的希望,小姐每天都这样开心就好了。 沈娡微笑着饮下一盏酒,目光落在了旁边的火盆里,这火盆略有奇异,里面似乎是刚刚烧过什么东西,剩着一点焦灰,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木炭没烧透呢。 第56章 李轻容身为甘泉宫女书,又深得萧皇后的喜爱,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她。今日她身上的任务不轻,其中之一便是照看侧殿内的女学一干人。几位宫娥簇拥着她来到各所女学执掌人面前敬酒,轮到贤安夫人时,她额外多谦逊了几句,使得贤安夫人倍觉面上有光,南阳郡主则微微冷笑。 李轻容将目光调至学生所在的那一列席位,没发现沈娡,只看到一脸掩不住兴奋的徐夜四处张望,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 皓月当空之时,按照惯例,会有一批新的歌舞艺人上殿献艺,可今日有些非同寻常,半天不见那些人来,察觉到了什么的王公贵族们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想必各位也都注意到了,这次甘泉宫多了许多娇客呢。”萧皇后微笑道:“今日拔斋,若是表演寻常歌舞杂耍,未免有些单调乏味,也不太相宜。我与圣上昨日闲聊时想起,往常女学的开春行御皆是御笔亲点,不假思索,实在是有些过于轻率了。依我看,不如趁此佳节,举办一次小比赛,亦可当游戏看,使大家既能欣赏这些蕙质兰心女子的才艺,又能得出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结果,如何?” 难得有这样新鲜的趣事,众人自是赞同,尤其那几位年轻好色的皇子王爷,更是欣然鼓掌喝彩。太子听了这番话,知道皇后心中对其有所不满,但也只是微笑应和。 他悄悄派人去看沈娡今日是否在场,得到回复说不在之后,心中放下一截,又莫名怅然若失。太子妃见其神色有异,以为是在担心东宫内沈奉仪的病症,心中不快,面上也有些流露出来。 贤安夫人早有预料,故而对萧皇后此语并不感到意外。她在来之前琢磨过,在今上面前所能进行的考验,无非是诗词歌舞之类吧,难不成还能考《女识》吗?若是猜谜对句,未免有些太儿戏了。如果萧皇后刻意刁难,明显偏袒玉水书院,敏仁帝岂能坐视不理?况且用这种手段取胜,也是给玉水书院抹黑。 其实,徐夜在《女识》方面的缺憾,贤安夫人此时也多少看出来了,好在她其他方面不输于他人,今夜自有别的机会替她争脸,思及此,她便横了心带徐夜过来,为徐夜后日接任职位做铺垫。 贤安夫人之所以如此殚精竭虑,无非是不忍看到良馥夫人的后代过于沦落。 良馥夫人专美前朝,名动天下,让不知道多少身有贱民血统之人重新看到了希望,在她之后,大景的朝堂也陆陆续续出了好几位高的半贱民官员将领,虽不及她当年风光,在那时候看来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了。贤安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徐家如今成了这番光景,倘若那位夫人在世,该有多么伤心难堪呢?至于沈娡,她实在是顾不得了。她父家如此显赫,似乎也很会媚于贵人,今后想必有自己的办法吧。 岂料,萧皇后所说的游戏规则让她大吃一惊。 萧皇后将她自己与敏仁帝,以及宫中的男女文博士,内学士阁诸生等制作出来的考题都封在纸做的彩花灯内,花灯颜色根据灯内题目的难易各有不同,颜色越深的,题目越难,分数也越高。答对了得分,答错了则要扣掉相应的分。譬如白色的花灯内题目是二分,若是答对了,则被写上答题人的姓名挂到该女学的灯绳上去;答错了,此灯就要被销毁,且该女学的灯绳上将被销毁等同四分的花灯,花灯全没了则该女学出局。也就是说,十分的花灯内的题目若是被答错了,答题者的学校就要被减掉一百分,实在是越往后头越加凶险。 萧皇后的话音刚落,一群内侍便排着队迅速进入正殿的中间场地,手脚十分麻利地拉起了灯绳,挂上花灯,拉开帷幕,并引领着这十几所女学的学生们入场。说不得那一刹那间千灯绚丽,光彩迷醉,美人如云,真是令人心动的盛景啊。 花灯的颜色有五种,白色,粉色,黄色,深红色和紫色,错落有致地分布着,看起来煞是精致雅趣。 为了确保公平,学生们都只能在灯区内活动,不得出场,且每一盏灯下皆站着一位小宫奴,负责监视答题人是否是独立完成,不能与人交头接耳。答题之前同一所女学的人倒是可以站在一起商量对策的,钟芮迟看了看玉水书院的人,只见她们不过是凑在一起短短数语,便分散开来去寻灯了。 “记住,从低分的灯开始答,动作要快,尽量抢白色的花灯。”钟芮迟说:“等差不多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放慢速度。” 程依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和她唱反调,而是平静地说:“钟大小姐说的没错,不要贪功,若是错了才会得不偿失。另外我要特意嘱咐一句,哪怕是到了最后,宁肯去拿颜色最深的紫花灯,也不要拿深红色的花灯。” “为什么?”孙文英好奇地问道。 “按照宫内身份,那深红色的花灯是皇后出的题。” 徐夜皱皱眉:“可是,不是说花灯的颜色是按照难易程度……” “是你了解这宫里的规矩,还是我了解?”程依冷冷道:“圣上的问题,就必须是最艰深的,一个宫人博士能问出比皇上还要富于智慧的问题吗?” 徐夜哑口无言。 商议定后,玲珑苑的人也开始分头行动了。徐夜见许多人都在抢答白色的灯,心下着急,忙拿了笔脚下生风也往最近的白色灯而去,岂料一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儿抢了先,姿态曼妙地撞开了她,她刚要生气,却听得噗嗤一声。 回过头,只见一个华美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的帷幕外,正看着她笑呢。 此帷幕并非遮丑,只是为了将学生们和外头的人隔开来而已,故而并不高厚,拦不住正殿席位上那些贵人们。公主和妃嫔们端庄的坐在席上看着这边的进展,低声交谈说笑,年轻的男子们可就不一样了,有面生的美人儿这样游戏,怎么能不靠近好好观赏呢? 而这个公子正是当朝的六皇子,他容貌和太子相似,虽不及太子出众,却也算得上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风流之名与太子也不相上下,但凡是稍微平头正脸一点的,只要被他遇到,都要暗送秋波,言语戏之,何况是漂亮的徐夜呢? 徐夜的脸顿时红了,她本想去别处答题,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的视线,只在原地踌躇。 女学的执掌人们都在观赛区,除了抱有“贵在参与”心态的几位老命妇十分从容地说笑之外,其他人皆是凝神屏气,十分紧张。白夫人看到徐夜在那不动,顿时心焦,对贤安夫人说:“她这样,怕是要坏事!” 贤安夫人明明看见了徐夜和六皇子的眉目交流,此时却只装看不到:“或许是在思索题目吧。” 白夫人闻此言,见四下无人,终于还是沉下声音道:“阿萱,你真的要执迷不悟么?” 贤安夫人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回答,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半晌,就在白夫人快要死心的时候,贤安夫人才说了一句:“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了。” 赵王妃无聊地坐在自己位上一个接一个地吃西域送来的紫莓浆果,对自己夫君抱怨道:“一群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玩闹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想早点回去和娡儿吃节饭呢。她今天一个人在府里,肯定很无趣吧?” 赵王的重点显然和她不一样:“我听皇甫学士说过,娡儿在学中很优异,可谓是数一数二,为何今日不见她呢?” 赵王妃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这码事,过了一会儿才瞪着远处那群女学生道:“我刚才好像看到太子妃家的老三了,肯定是那个老太婆为了讨好叔父,挤走了咱们娡儿的位置,毕竟是未来的国丈爷么!” 赵王叹了一口气。 赵王妃的心情顿时不好起来,她放下装浆果的小盘子,怔怔发着呆。赵王寻到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其手背。 “别难过了,回去后,咱们带娡儿到处玩玩吧。”赵王说:“要不,去神雀寺烧香?” “你到底什么时候和皇上说过继的事情?”赵王妃瞪了赵王一眼:“老这么拖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娡儿?” 赵王大觉冤枉:“哪有的事情?娡儿这样聪明伶俐,你和她在一块儿这些时日,连身子都好了不少,我可是喜欢的很。但你也知道,娡儿的亲生母亲是……”他压低了声音,用赵王妃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所以这事急不得,我原本想的是,等哪天皇上高兴了再求恩赏。不过是一个郡主之份,只要她不改姓,血统什么的就无足轻重了,更别提还有沈令那个老狐狸呢,他的孙女儿皇上怎么样也要给几分面子的。” “那好。”赵王妃不大信任地看着赵王,轻声说:“那你快一点,可别拖到皇上换人呢。” “怕什么?你不知道,就算换人也没事。”赵王想到什么,笑了。 第57章 萧皇后命人所点的那柱香很长,要烧完恐怕得需两三个时辰。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玲珑苑的花灯得分竟然排在第六,实在是出乎意料。 李函玫见落后太多,仔细一看,那灯绳上竟然没有一盏花灯是徐夜的。她发现了点什么之后,实在是忍无可忍,快步走到徐夜身旁,道:“你不去答题,在这里搔首弄姿做什么?” 徐夜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面色都微微变了:“我与你不常说话,一开口就这般没教养?” 李函玫冷冷一笑:“你抬起头四周看看,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笑话么?即便是头一回入宫,也别做出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位六皇子喜新厌旧名声颇差,你与他在这里眉来眼去不会有人羡慕你得贵人青目的,只会暗自笑你跌份呢。” 徐夜被说中心事,言语顿时尖利起来:“别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亏你还是出生文墨大家,说话竟是这样粗俗不堪,夹枪带棒的。恐怕你是在嫉妒吧,或者你就是他厌的那个旧?” 李函玫正要反唇相讥,钟芮迟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道:“今日除了书院之争,还有个人得花灯的排名呢,那边已经挂上了记字牌了,你们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就在徐夜和李函玫争执的时候,六皇子实在无聊,恰巧一个暗地与他有染的女官经过,伫立对他含笑,他便牵了那人的手,寻个安静地方厮会去了。徐夜回过头不见其人,推想其大约是入座饮酒,再一转念想到钟芮迟的话,便打起精神去寻灯,指望能在今夜扬名,在这些贵人面前露脸。 玲珑苑的队伍真正有了五个人后,速度稍微提升了些,从第六名变成了第四名,但被第一名玉水书院遥遥甩开了约一百来分,真是让人焦急。此刻场上的浅色花灯都被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黄,红,紫三种,众人答题的速度也明显缓慢起来,毕竟从现在开始就是宁慢勿错的阶段了,着急不得,需细细思考谨慎作答。 徐夜看到眼下这个状况,觉得追赶不上,便放弃了玲珑苑夺冠的心思。她佯装思考一盏黄色花灯内的题目,心中却在盘算着另外的事情。 白夫人注视着玉水书院越来越拥挤明亮的灯绳,对贤安夫人说:“看来,明年的开春行御是轮不到咱们了。” 贤安夫人道:“咱们苑已有两年的风光,暂时也不会失势到哪里去,下一年想办法扳回一局便是。” 白夫人点点头:“也是,眼见着托那孩子的福,咱们苑还有好几年的盼头呢。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贤安夫人闻此言不由得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夫人的声音有些疲乏,也有些空洞:“我的身体一向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两年焦虑之事甚多,实在撑不住了,所以想告老回家抱孙子。” 贤安夫人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激动:“你就是为了那个学生,和我闹别扭吗?” 白夫人也严厉起来了:“我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为了她?让我失望的不是别人,正是你,阿萱!” 贤安夫人身子一震:“我做什么让你失望了?恩?良馥夫人当初……” “莫要再提什么良馥夫人!”白夫人很少这般直接对贤安夫人生气:“阿萱,难道你忘记了吗?二十多年前,徐夜的母亲和她差不多大的时候,在学中考试的时候作弊,被先生发现的事情吗?当时她那般苦苦哀求,先生们也看在夫人面上求情,良馥夫人是怎么说的?” 贤安夫人面色一白,那天的场景她也在场,历历在目。 良馥夫人的女儿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哭得险些断过气去:“母亲,我只是不甘心,我就只有那个地方记不起来,我是您的女儿,怎么能考第二名呢?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发现她作弊的那位先生也有些懊恼,悔恨自己不该多此一举,给夫人没脸:“这事情就只有我知道,其他学生们不知道……” “在学里我不是你的母亲,我也不想承认一个考试舞弊的学生,是我的女儿。”良馥夫人的神态很平静,似乎一点都不生气,骂的也是不相干的人:“看看那些认真读书的女孩子,她们靠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女人即便是读书为官,也不会弱于男子,这才是真正的玲珑苑的学生。离开吧,不要脏了这里。” 那一幕给众人的刺激很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先生们更加自觉地维护苑内每一条铁则,保护这有限的,纯洁与公平的花园。 从往事中渐渐回过神的贤安夫人老泪虽未纵横,却也充盈了眼眶。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次好像……是真的做错了。 在良馥夫人的心中,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名誉,也远远没有玲珑苑本身存在的意义重要。她时常教导当时的各位先生,要公允地对待每一位学生,无论那人是何背景,出身是否高贵,都要一视同仁,不得因为个人感情的好恶或者关系亲疏,去影响这个书院有才华者上位的规则。所以,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怎么,比赛还没有结束呢,这就哭上了?”南阳郡主不知何时晃悠了过来,带着笑意调侃道:“贤安夫人还真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啊,年纪越大越和小孩子一般。” 贤安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冷冷道:“不劳您费心,别高兴早了,关键在后头呢。” “后头?我怎么觉得,这比赛已经完全结束了呢。”南阳郡主笑呵呵地说:“原本我还有点担心,怕你带来那位写录案的学生,今天一看顿时放心了。多亏了你识人不清,选了那样一个拖后腿的蠢货,完全看不得。现在我得去对面看看了,好像那书院的人是第二呢?您啊,就在这慢慢抹眼泪吧。” 贤安夫人咬咬牙,对自己的贴身侍婢说了几句话,随后催促:“快!”那侍婢立马走开去了。 白夫人叹息:“你是想派人去找沈娡么,已经晚了。没有皇后娘娘的人引领,谁能将她带进宫呢?” 贤安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敏仁帝正在与萧皇后品评几份较为优秀的答案,他的贴身内侍夏遗眺忽的躬身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他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不多时,一辆马车飞奔出宫,往辅国公府疾驰而去。 沈乐正在家里与母亲说些家务事,忽然报宫中来人,似是情况很急切,两人吓了一跳,忙带着一大堆奴仆出门迎接。 待弄清是来接沈娡的后,田夫人忙笑道:“实不相瞒,妾身的侄女儿现今不住在府内了,而是居住在赵王府,还劳烦几位大人再跑一趟。”说着悄悄塞过一封银两:“事情紧急,就不留几位大人喝酒了。” 那接人的武官觉得有些稀奇,这国公府的女孩儿,怎么反把王府当家住着呢?但他见银子沉重,便没多说什么立马转头而去。他们赶到赵王府的时候,沈娡正在吩咐人收拾房间,见来人打扮,沈娡一眼看出这是圣上身边的亲卫,不敢怠慢,立马换了学服提上妆盒等物上了车。 武官见沈娡如此利落地出门,非常满意,含笑点点头,二话不说策马狂奔向皇宫。亏得沈娡,在这颠簸的环境里依然镇定自若,毫无瑕疵地补好了妆,抿好了发髻,身上淡淡的酒味也用香囊和小香炉的熏香盖下了。 下车后,沈娡跟随在武官身后碎步快走。这武官在宫内显然身份极高,不少人看到他都躬身退避两旁。一行人走至甘泉宫后院时,沈娡看见有个人竟然独自坐在这儿的石桌旁,身边一个宫奴都没有。 此人身形高大,肩宽腰窄,腿极长,穿着黑色的戎装与披风,虽看不清正面,仅侧影便弥漫着浓浓的煞气,叫人胆怯。沈娡不过扫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个人似乎没有发觉沈娡等人的经过,依然自顾自灌酒。 才一进殿内,接到消息的李轻容便引着沈娡往灯场走,一路上还不忘低声告诉她此次比赛的规则等事,交代完毕后,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你来了,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沈娡笑:“姐姐如此信任,真教我惶恐。” 李轻容莞尔,随即带人走到徐夜身边:“跟我来。” 徐夜并没有注意到沈娡的入场,见以前苑内的前辈主动和她说话,还有几分意外和高兴呢。她磨磨蹭蹭,到现在只答了三题,好在其他四人也没有责备她。 “李前辈,咱们是去哪里?” 李轻容微微一笑:“跟我来便是。”说着她将徐夜引回她原来的席位上:“坐在这儿休息吧。” 徐夜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勉强笑问:“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还要答题呢……” 第58章 “答题?”李轻容略一挑眉:“不用了,已经有了替代你的人。我看你刚刚不是一直在看正席上的人么?现在你可以好好细看了,只小心不要越了界,毕竟这宫里许多地方,不是你可以随便去的。” 徐夜入坠冰窖,动弹不得。 钟芮迟等人见沈娡来,顿时喜形于色,就连孙文英也心中一亮,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唯有程依面容古井无波。钟芮迟携了沈娡的手:“时间不多,我就不细说了,你好生挑黄色或者紫色的灯答吧,不要碰红色的。” 沈娡点头微笑答应了。她看了看玉水书院的灯绳,又看了看玲珑苑的,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瞟一眼燃烧着的香,随即立刻转身去拿笔答题。 此刻场上还有一半黄色的灯,红,紫色的更是动也没动。沈娡二话不说,来到一盏紫色的花灯前,叫候着的小宫奴取下那盏灯。 此举一出,在场的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紫色的灯是十分的题目,可是也是最难的题目,一旦答错了,可是要扣一百分的啊!玉水书院的人也是怔了,她们不知道这个玲珑苑选手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而且为何如此狂妄,一起手就敢拿最难的?难道那边已经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么? 小宫奴本来都要打瞌睡了,忽然有人来,她不禁一哆嗦回过神,赶紧用长竿取下那盏花灯来,拿出里面的题目,递给沈娡。 沈娡展开一看,只见是一句很眼熟的话:山不山,还为山;水不水,还为水。 沈娡由此立马看出,紫色的灯题目的确是敏仁帝所出了。敏仁帝是一个非常难以琢磨的人,看似温和无争,实际上却能兵不血刃地压制各方面涌动的势力,因为未曾起大风波争端,安安稳稳活到自然死亡,反而被人们忽视了他的智慧。 明睿帝一生崇拜的人没几个,敏仁帝则是其中一个。在敏仁帝驾崩数年后,明睿帝特地整理编写了许多先帝生前话语事迹的金册,沈娡也曾拜读过,而这个随意不羁的语句来处恰好也在其中。 这句话是敏仁帝对一个老禅师说的,那个老禅师德行名声在外,经常给人茶杯倒开水讲段子,实际上没什么本事,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敏仁帝明知其腹内空空,却故意拿此话逗弄他,他当时就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此话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暗含机锋与讥讽。 表面上看敏仁帝是在化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两层境界的典故,应用到此处,再加上老禅师面红耳赤的窘态,亦可引申为老禅师再怎么装神弄鬼,本质上不过是个空心枕头罢了。 当时沈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觉得,她若是老禅师,一定会拿自己那边的老子经典顶回去,没想到此刻居然真的有了机会,那种快感宛如和人吵架过后想到绝妙佳句,时光倒流回到那一刻甩到那人脸上般。 沈娡定了定神,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答案: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乍得一看,这两句话毫无关联,细细想去,稍微能体会其中深意的人,就如醍醐灌顶般拍案称赞。 山水乃是世间的具象,而“道”与“名”两者,则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人们返璞归真,顺其自然,能够投过表象看到内中的真理,可不就是最终与“道,名”二字殊途同归了么? 大道无言,万生不名,人生在世活到最后,争名逐利,青史流芳或是遗臭,到头来不过是大梦一场,回归山水罢了。 宫奴将答案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一溜儿跑呈上殿去。敏仁帝看过几份答案后本不欲再看,忽然见有人居然敢回答他的问题,顿时来了兴趣,亲手展开。 萧皇后仔细看着敏仁帝的表情,此刻周围一圈人亦是凝神屏气,一声儿不出。 沈娡的回答不过是六个字,敏仁帝却看了很久。 直到酒杯中的酒都凉了,敏仁帝才露出笑意:“答的好,甚好。”他不说答得对,反而是好,这让众人都惊了。 夏遗眺见此,忙尖声报:“玲珑苑得十分!” 灯场那边顿时暗中都乱套了,一片哗然。贵人席上听说半路杀出了一个狠角色,纷纷煞有兴趣地遣宫奴或贴身侍婢打探,不知道听谁回来报告,那人还是个极为出众的年轻美人儿,许多年轻公子更是坐不住了,一个个往灯场那边走。 钟芮迟很是高兴,她对沈娡说:“真有你的,可是……我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的,并不是不信任你,人总会有失手,一旦错了一题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李函玫亦是兴奋又担心:“是啊,不然咱们还是一起从黄色的答起吧?” 沈娡摇摇头:“黄色的来不及了。我刚刚算过,你们四人回答黄灯的速度比玉水书院那边较快,可是在香燃尽之前是绝对赶不上她们的,拉下的距离太大。” 程依本默不作声,此刻也点点头:“恩,的确如此。” 李函玫毕竟年纪小,欠缺考虑:“那也不一定要挑紫色的啊,沈姐姐,黄色的灯中多是《女识》之题,都是你精通的呢,你一个人顶两个,不,是三个!这样看来的话还是有希望的。再说如果她们那边乱了阵脚,错个一两题,就更容易追赶啦。” 沈娡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们那个时候便会开始答红色的花灯之题了。现在看来那灯就是皇后所出,你觉得答案会错么?” 李函玫没考虑到这一点,愣住了。三人说到一半才走过来的孙文英听到后几句,忽然想到什么,满怀惊诧地看向沈娡:“所以,你是故意一开始就拿紫灯的?为了给她们压力?” 沈娡看着孙文英,觉得此人比徐夜聪明多了。钟芮迟等人渐渐了悟过来,沈娡如此高调地朝最难的灯下手,实际上亦是在给玉水书院的人施压。想想看便能明白了,玉水书院的人心高气傲,又视玲珑苑为宿敌,倘若对方大大方方地挑战最高难度,她们哪里忍得住稳稳妥妥保分呢? 沈娡说完便继续去答题了,钟芮迟笑着对尚自回味的另两人与不动声色的程依道:“得啦,现在有了主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咱们尽自己所能,去回答黄色的灯题吧,就算不能为她助威,也不要像某些人那样拖后腿。” “恩,好。” “行。” 萧皇后目光复杂地看着沈娡的答题纸,她也是一个满腹诗书的聪明女子,自然看得出敏仁帝并非有意偏袒,是这个女孩的确答得好。 “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一开始没见过她?” “回皇后娘娘,听玲珑苑那边说,有一个学生忽然不适,所以才换了人上场。”夏遗眺背弓得和大虾一般恭恭敬敬地答道。 萧皇后笑了笑,她倒是疏忽了这一点……她一开始并没想到玲珑苑会换人,也忘记在游戏规则里加上这一点了,现在临时加上去也不妥,因为这个游戏规则对于新来者来说并没有什么优势,反而劣势多多。 她若是想拉下脸直接为玉水书院夺回荣耀,何必还举办这样一场比赛呢?话又说回来,以敏仁帝的个性,不太会为难玉水的人,更不会刻意帮玲珑苑的人,相当随心所欲吧,虽然他不知不觉地把那个学生给弄进宫来了。 萧皇后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敏仁帝,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夫妻多年,竟是从来没有猜透过他的想法,不禁有些自嘲。 不出沈娡所料,她气势如虹,接连斩下六盏紫灯,再加上钟芮迟等人有了主心骨后答题神速,效率大增,顿时玲珑苑的分数赶超第二名,渐渐和玉水书院那边差的不多了。玉水书院的五个人看得目瞪口呆,险些忘记答题。 “怎么办?”一个女孩儿紧张地问看似头领的那个女孩儿。 “没办法了,虽然我不大愿意那样做。”那个被问的女孩儿咬咬牙:“都去拿红灯吧。” 就在这个女孩儿准备去取红灯之时,沈娡又答了一盏紫灯,她与捧灯的宫奴经过几个人身边的时候,轻轻笑着看了看那盏红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那含笑的一眼登时惹怒了这五个人,她们又恼怒又尴尬,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中一个头脑稍微冷静的人说道:“不要上了她的当!该怎样,就怎样,何必吃力不讨好。那紫灯乃是圣上所出,我们就不要冒险了。” 钟芮迟时机恰好地经过这些人身边,和李函玫谈笑风生:“今儿就当是玩耍了,输赢不重要,你不要放在心上。区区一个开春行御,心机算尽到这个地步,还真是难看啊!” 李函玫直心肠,并非有意嘲讽,说出来的话却更刺人:“连紫灯都不敢答,只敢挑保险的灯,即便最后分比咱们高,赢得了行御资格又怎样?无非是让更多人知道她们书院毫无才干之人,全都是些为人鄙薄的家伙罢了!能教出这样学生的地方,最好还是别去呢。” “你们!……” 第59章 就在玉水书院的人险些和钟芮迟二人撕破脸对骂起来时,其他女学的一些聪明人也琢磨出了红灯中的秘密,要么露出鄙夷的表情,要么“路过”含沙射影讽刺几句,顿时玉水书院的五位学生个个脸红耳赤起来,谁都没好意思拉下脸先去拿红灯。 毕竟还是年轻气盛,脸皮厚得不够。 沈娡见此场景,心中感慨道。 太子起初并不知道灯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到尾只是和两位年轻皇子闲聊罢了。玲珑苑赶超玉水书院成为第一名,灯场那边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位皇子实在好奇便派人过去打探,那侍从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回来禀告道:“回殿下,听说是玲珑苑新换上的一位女学生,她以一人之力扭转了玲珑苑劣势,现在已经反压过了玉水书院呢。” 此言一出,太子微微一动,却并没有说话,其他皇子则十分感兴趣。 “哦?那女学生长得如何?” “回殿下,奴读书少,想不出好词儿形容那位小姐,只能说……像画上儿的天仙罢。”宫奴说完这话,自己脸倒先红了。 众人哈哈笑出了声。太子笑得最为愉悦,太子妃暗中观察他的神色,生怕他一时起意往那边去瞧热闹。 “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去看看吧。殿下要不要一起?哦对不住,太子妃还在呢,嫂子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呢。”太子妃闻言面上依然是贤淑的笑容,心中却暗自骂道:你们两个还没开府的皇子,自然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何必拉上我家殿下?简直讨人厌的很。 “算了,我就不去了。”太子略有顾虑,顿了顿道:“你们去吧,我喝多了酒身上有些乏呢。” 太子妃听得这话后,才暗中松了一口气,殷殷地捧了盏解酒汤劝太子饮用。两人低声说笑,眉目温柔,看起来颇为伉俪情深。 赵王妃困顿得不住点头快要睡着之时,赵王忽然摇醒了她:“醒醒,咱们的娡儿来了!” “什么?”赵王妃听到娡儿两个字立即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娡儿来了!刚才从那边回来的人都在讨论呢,我听到她的名字了。”赵王笑着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夸她呢。” 赵王妃猛地站起身提起裙子就往灯场那边跑,赵王怕她摔倒,只得紧紧跟在后头。两人好容易挤到了灯场,一下子就看到沈娡在那里沉静地答题,其他学生那一副又羡又虑的模样,心中莫名充盈着骄傲与自豪之情。赵王妃注意到,还有些学生干脆放弃了比赛,隔着一段距离专注欣赏沈娡如狮子般斩落分数的姿态。 萧皇后见玲珑苑甩开玉水书院六十来分后,心下略为焦躁,她低声吩咐了自己的贴身侍婢几句,那侍婢便很快离开了正席。 南阳郡主本就一肚子窝火,听了皇后身边侍婢的耳语后,她愤而走近灯场外围,站在那儿怒目而视,恨不得从眼内迸出烈焰将碍眼的沈娡烧成一团灰烬。 “拿红灯呀!还傻着做什么?”她做着口型对几位玉水书院的女学生道。 那几位女生正在为难,见郡主发怒,只得硬着头皮无视周围各色眼神,去拿红色的灯。萧皇后出的题都是活眼题,即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有好几种答案,若是玉水书院的人呢,那自然是正确答案了;若不是呢,无论她那个答案是否有道理,都一律算错。皇后说错的,就必须是错,这就是红色花灯的秘密。 沈娡看到玉水书院的人改换行动之后,心中知道大概是皇后那边开始慌了,但她的面上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飞快地答着紫色的灯。 玲珑苑这边稳健得很,玉水书院那边情况却是很糟糕。本来就心情起伏不大容易回神,再加上身周的各种低低嗤笑声,一个玉水书院的学生竟然犯了非常低级的错误,使用了民间常用但宫廷内需要避讳的忌字,那答案呈到萧皇后面前时,敏仁帝亦在看,她实在无法替其遮掩,只得宣布此题错误,玉水书院被扣除了六十四分,哗然一片,士气大落。 南阳郡主见此,知是大势已去,虽然贤安夫人一副比她还萎靡的样子没能像以前那样开口讽刺,她还是臊红了老脸,鞋底抹油消失了。 沈娡其实也颇为意外,她没想到那几个女孩儿这么快就自乱了阵脚,使得她连准备好的下一招都没能用上。 最后,玲珑苑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学院第一与单人第一的两项殊荣,赢得了明年的开春行御资格,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荣耀的事。 身为个人得分最高的学生,沈娡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敏仁帝还特地将她叫到跟前,问了一些事情,语气非常温和。 沈娡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敏仁帝。 这位皇帝虽然年纪已大,但仍然依稀看得出他年轻时的风采。敏仁帝身形瘦削,五官清和,说话的声音比较轻,却充满了威严与不容置疑,最令沈娡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睿智豁达,不像掌握天下江山的一代明君,倒像寻常人家中历经苦难的慈爱祖父。 他问沈娡的也是极为寻常的问题,那口气比沈令对沈娡要好得多了,沈令和敏仁帝一比,完全就是个刻薄怪异,喜怒无常的糟老头。 “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不能嫁人了。家中可曾为你定下婚配?” 敏仁帝此言惊起在场无数人的内心暗涌,尤其是太子,险些泼洒了手中的酒杯。他今夜第一次看向沈娡,她的背影在辉煌灿烂的灯光里显得那样柔弱轻盈,似乎是一滴晨露,随时会蒸腾消失。人影憧憧,熏香缭绕,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容易失去她,只要谁那么一推,两人就会擦肩相离,渐行渐远,正如当初他遣开常之霖一样…… “回禀陛下,家中有几位姐姐尚未出嫁,故而并未为民女定亲。” “甚好,甚好。”敏仁帝点点头,感慨道:“像你这样机敏出色的孩子,若是随意定下亲事,朕亦会觉得鲁莽呢。既然未曾定得人选,那就叫你爷爷他们不用忙了,以后朕为你指婚。” 沈娡心中狂跳,她仅仅是怔一会儿,立马跪下谢恩。 就在赵王夫妇又喜又忧的时候,敏仁帝忽然笑着道:“朕听说,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赵王府?” 赵王此刻哪能继续安然坐着,忙走了出来回禀道:“禀陛下,前段时间臣弟和贱内收了此女为义女,臣弟早有意上报,只是……” 敏仁帝笑着挥了挥手:“你要说的,朕都知道。你们夫妇多年膝下无子,想来也甚是荒凉,朕原本有意叫你们抱养一个,既然此女已被你们收为义女,那就择良日录进玉牒吧,至于姓氏,暂时不用改了。” 赵王妃欣喜若狂,忙出列和赵王,沈娡一道谢恩。众人见沈娡颇得敏仁帝喜爱,又摇身一变成了准郡主,哪有不来逢迎之礼?自是道喜夸奖声不断。 徐夜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痴呆一般坐在自己遥遥的席位上,看着远处的人声鼎沸,繁华豪奢,那一切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这样? 她还有些没从李轻容的话语中缓过来,她明明踏入了这华丽的宫阙,明明得到了那位贵人的瞩目,明明有了大好前途,明明…… 为什么一下子就,好像,全部都没了? 六皇子恰好与女官厮混完毕分手,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大殿内。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来,他从偏门而入,恰好要从徐夜身边经过,从徐夜那边看,正仿佛是朝她走来。 徐夜见他过来,眼神一亮站起身来,原本灰暗沮丧的的心变得熠熠发光。 还好,还好有他!自己今夜也不算白来了。听说他是六皇子?六皇子对自己一见钟情,会不会斗胆向陛下请求赐婚呢?如果是这样,那个沈娡未必有她今夜风光…… 就在徐夜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之时,六皇子视而不见,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六弟你可算来了,还好父皇母后没问你呢,赶紧补上位置。跑哪儿去了,又犯老毛病了吧?” “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听说今天是一个大美人儿拔得头筹?人没走吧?” “没走,瞧你这模样!话说那个女的你认识?刚才好像要和你说话呢。”六皇子身边一个似乎是公主模样的人朝徐夜努努嘴,六皇子漠然看过去一眼,又回头摇摇头:“不认识。” 徐夜听不到这两人的交谈,但那位女子轻蔑又暗含同情的表情,以及六皇子冷漠的眼神与摇头的动作,她并不蠢,很容易便能推测出他们交流的内容。 是夜,徐夜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回房休息,徐父已经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她,不断询问:“夜儿哇,我听说今儿你去宫里了?那宫里是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被贵人看上?你……怎,怎么了夜儿,你怎么哭了?”俆父惊慌不已。 徐夜紧紧握住手,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沈娡那风光无限的遥遥侧面浮现在她面前,让她的面目变了,变得狰狞到俆父都吓得呆住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徐夜忽然疯了一样满面泪水地嘶吼道:“沈娡,你不过是个贱民罢了,迟早不得好死!!!” 第60章 开春行御资格比赛后没几日,圣旨便到了赵王府,封赵王夫妇的义女沈娡为正二品清萝郡主,上宗族玉牒,俸银五百两,食禄千石,另赐封地清水郡与白萝郡。 赵王和赵王妃听夏遗眺宣旨的时候,半天没能言语,还是夏遗眺朝他们挤眼,才恍然大悟过来,连连谢恩,盛情摆宴款待宣旨众人,临走时还从上至下按身份分赐各种厚礼。 不怪赵王夫妇震惊至此,在大景朝,亲王之女统封为从一品郡主,每年俸银五百两,禄米一千石,这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若是义女,她的郡主品阶通常会降为二品甚至三品,俸银和禄米想都不要想,更何况封地? 在景朝,只有亲王,公主和郡王才有资格获得封地,郡主是没有封地的。公主的封地又叫“胭脂地”,该地的税收相当于她的私房钱,根据她母亲身份的高低,皇帝的宠爱程度不同,那封地的数目与大小也颇有门道。 沈娡身为义女,敏仁帝只是象征性地降了一下她郡主的品阶,俸银和禄米却还是按照从一品的规格给不说,竟然破例赐了封地!清水郡和白萝郡相邻,皆是与京都相离不远的富庶地方,每年的税收相当可观。 据史书记载,前朝曾有性格较为懦弱的公主吃过封地的亏,被下人蒙蔽,只拿到十分之一不到的税钱,后来这种状况就绝了。大景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彪悍,尤其是宗室之女,若不是非男儿身,她们早就去自己封地做土皇帝了,想坑她们的钱?做梦吧。 赵王府内,赵王夫妇和大部分奴仆为有了这样一位圣眷浓厚的郡主,说不的是欣喜若狂,总觉得今日起方能扬眉吐气,唯有沈娡暗中忧虑。直到升平公主派人送来密信,她才放下心来,坦然受之。 除了京都沈府,清水郡沈府,常府,皇甫府等旧日交好的府邸送来了隆重的贺仪之外,许多皇室之人也派人前来庆祝,包括东宫。 沈娡如此得敏仁帝欢心,虽身份略有尴尬,那也无伤大雅,更何况她的父族乃是如日中天的京兆沈氏,借此交好,有何不可? 赵王妃也是见惯富贵的,今日帮沈娡清点各处送来的礼物,也忍不住啧啧称赞。东宫那边太子派人送来的东西不算显目,但沈娡却一眼看出来,花的心思丝毫不少。 其中有一个西域胡桃木雕刻而成的梳妆匣,精巧可爱,香气扑鼻,上面满是异域风情的花朵与藤蔓,很有别致韵味。梳妆匣本身只有三尺来方,将那些小屉一样样抽出展开来,竟然大了四五倍,两个人合抱不住。这些抽屉都是特意定做的,哪里放梳子,哪里放耳珰,放胭脂水粉的,挂项链的,归类戒指的……屉格内皆铺好了厚缎或者毛皮,恐怕连首饰的材质也想到了。 赵王妃看到此也是兴致勃勃:“真是新巧的心思啊!改日我叫人也替我做这么一个。” “母亲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了。”沈娡笑道。 “乱说,这个是太子给你的,我怎么好要?再者,样式又太年轻了。我喜欢酸枝木的,顶好是漆成朱色,再镶上黑贝,玳瑁……” 沈娡打开一瓶太子送来的蒸香,点嗅了一下,知道这个乃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宫廷制香“狄夫人”,联想起东宫内诸事,微微一笑。 派人送礼去赵王府后,太子照例宿在了沈奉仪的琼华轩。他穿着日常衣衫,随意不羁地斜靠在塌上,和沈奉仪说着话。 沈奉仪虽承宠多时,却还是改不了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颇为柔弱可怜。想来也是,她出身卑微没有后台,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字都不认识,太子说的许多话她完全听不懂,大部分时候只能沉默不语。虽眼下有了莫名的宠爱,将来哪里说得准呢?飞花殿那边人的为难,她更是哽在心里不敢声张,唯有忍气吞声罢了。 太子见她如此,也不强求她,闲闲的说些家务话,即沈奉仪也能听懂的。 “今日天气甚冷,你为何穿的这样单薄呢?” 外面还在飘着鹅毛大雪,东宫内其他人早就换上了华丽的皮袄大氅,银鼠貂裘,但沈奉仪却只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棉夹衫和雪色的绸子外衣,又披了件缎子长衫,尽管室内火盆很旺,她还是有些微微发抖,脸也带着点青色 沈奉仪面上一紧,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衣服,不是,皮袄大了,拿去改呢。” “难道你这里,只有一件皮袄么?”太子不太明显地皱皱眉, “有两件,是,是我粗心,另外一件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沈奉仪垂下了头。 太子的目光顿时寒冷了起来。 太子妃正要收拾就寝,忽然太子身边的人请她去,她不由得心里打起了古,不敢迟缓,立马整装去了琼华轩。 才一进去太子妃就觉得里面气氛不对,沈奉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般哆哆嗦嗦地缩在一旁,太子面色不佳,地上跪了一地的奴仆。房间内的衣柜,梳妆台,箱笼都展开来了,里面只有几件稍微过眼的绸缎衣服,其他都是极为寻常的衫裙,这些衫裙放在普通人家还没什么,但是在东宫内是那样刺眼。 “殿下深夜唤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妃早已猜了个七,九,八十,心中冷笑连连,大呼痛快,面上却依旧一副贤良恭谨,无法挑剔的表情。 “所为何事,你看看眼前的场景,还不明白么?”太子说:“觅儿出身不高,胆子也小,你不但不多照顾她一些,反而由着她被人怠慢糟践,什么东西都到不了她手里,这就是你的正妻风范么?实在是令我失望。” 太子妃脸一白,立马跪了下来,声音满是惊慌:“殿下错怪臣妾了,这琼华轩虽名义上是独门独院,实际上和其他几个院落一样,一直属飞花殿管束,故而平常的衣食冰炭都是由飞花殿中人分配的。杜良娣怀有身孕,沈奉仪亦是殿下厚宠之人,平时对臣妾也是恭恭敬敬,臣妾喜爱她还来不及,怎会着意克扣呢?” “那你的意思,是飞花殿那边的杜良娣在为难她?”太子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起伏。 “不……”太子妃低了头,似乎是极为难以启齿:“殿下勿要焦虑,这种事还是细细调查的好,向来有疏忽出错的奴婢不会做事,反而连累了主人……” 太子叹了一口气,扶了太子妃起来:“别跪了,地上凉。” 太子妃泪盈于睫,垂首幽然不语。 “今天是我错怪你了,说话过急,你不用放在心上。”太子携起太子妃的手:“咱们回去吧。” 回到宣阳殿后,太子妃心中大为得意之余,并没有忘记叫人取了许多厚实衣料和几件皮袄大氅送去了琼华轩,另送了许多参桂等滋补之物,让沈奉仪好好补补,免得老是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晦气样子惹太子心疼。 太子走后,沈奉仪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宣阳殿送来的一大堆东西发愣。那些名贵的衣物补品和她怎么看都有点格格不入,似乎是在嘲笑着她的存在。 东宫内现在只有四位妃嫔,除了她,其他三位皆是高门贵女,她何德何能与之并肩,将来被列为东宫旧人,赐封的时候高人一等呢?将来,倘若她有将来的话,即便是选秀的秀女,也比她要出身清贵吧?有了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太子还会注意到她这样一个人么?色衰爱弛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红颜未老恩先断,恐怕才是她的下场。 除了沈薇,没人知道沈奉仪莫名受宠的真正秘密,他们皆当是太子一时新鲜,外头要应付今上拘着慌了,才拿东宫里的解闷。毕竟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嘛。男人,都是这样子的。 等将来,杜良娣的孩子出生了,这沈奉仪的优势就完全没有了。更何况她毫无背景,如秋叶飘摇,缺乏学识教养,多半是冷宫至死的结局。 所以飞花殿之人故意欺凌琼华轩的沈奉仪,甚至琼华轩内的奴仆也公然踩主求荣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偶有同情之人,碍在杜良娣腹内之子面上,也不便对沈奉仪表示同情或者提供帮助。太子妃乐得杜良娣自找麻烦,更是装聋作哑,今日可不就见了成效,一石二鸟么? 太子走后,屋内那些应景的奴仆们趁机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小婢女留在沈奉仪身边,把皮袄披在她的身上,又拨了拨火盆。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沈奉仪喃喃道:“怎么办呢……” “奉仪,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小婢女不慌不忙,蹲在沈奉仪脚边道。 沈奉仪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这个新入轩不久的小丫头。 这个婢女宫中分到东宫来的,貌似是罪臣之后,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少。 “那你说……什么路?” 第61章 那小婢女不慌不忙道:“恕奴直言,奉仪你如今唯一的优势,恐怕就只有年轻貌美了。” 沈奉仪犹豫着点点头,不安道:“可是……太子妃和那两位良娣,比我漂亮得多啊。” “奉仪莫要自轻自贱,你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不然太子也不会额外偏宠毫无背景的你。”小婢女粲然一笑:“若想固宠,目前只有一个办法——怀孕。奉仪你现在的条件可谓是得天独厚呢,说句不好听的,以前越是吃苦的人,身子越是宜生养的。更不提现在奉仪你又那么受宠,一个月至少有十几天能吸引太子至此,再怀不上那就是命,也不用做指望了。” 沈奉仪一惊,半晌才如蚊子般低声道:“可是,每次太子妃那边都会送来避子汤……” “那避子汤也不是每次都见效的,你偷偷倒掉,将来若是怀上了只管不承认,殿下不责怪,此事便有八成的把握;殿下若是责怪,再引掉便是了,奉仪你想想,若殿下对你绝情至此,往后将如何?还是把想要出头的心思掐掉吧。奉仪,将来殿下成了陛下,你觉得自己的优势还有多少呢?” 此话在沈奉仪心中引起轩然大波,她震惊地看着这个比她还小那么多的孩子,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愚昧无知,差一点错过了人生最后的机会。 “你叫什么名字?”沈奉仪紧紧地握住那小婢女的手。 “奴叫红玉。”小婢女目光一黯,很快又掩饰了过去。 “红玉,你这么聪明,以后帮我好不好?我,我要是有了孩子,有了殿下长久的恩宠,一定好好对你……” “奉仪放心,咱们都是苦命人,这个时候若不相互扶持,哪里能熬得过去呢。” “你说的是!我明天就去找殿下说,要你做我的贴身婢女。” “谢奉仪。”红玉微笑道。 沈娡被封为郡主之后,赵王府内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一些人顿时热络起来,再加上原本就极为忠诚的那一拨人,沈娡在府内的地位水涨船高,哪里像个郡主,都快赶上世子了。 这下可苦了赵王府的管事陶氏。她原本是王府管赵王妃嫁妆的专人,后来因为表现不错成了掌管王府田地农庄和仓库的大管事,很是威风。她私下与一些打秋风的孙家人勾结合伙哄骗王妃,在其中赚了不少油水,家里都置下好几分产业了,却越发不知足,想要来笔大的。 陶管事原先打算的是撺掇王妃收养族中某个小男孩,那个男孩的家人允诺好了的,若是成功,当场给两万两银子,并叫那个孩子认她做干娘,以后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干娘一事没什么指望,看重的是那一笔现银。她虽然攒下了不少家产,却耐不住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一些的儿子成亲后,竟是没能力再办一份一模一样的房屋田地给小儿子,那小儿子也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了,却天天哭哭啼啼,说她偏心,别人家都是心疼幺儿,就她把幺儿当捡来的一般,哭着闹着要她再去弄钱回来,可一时间哪里去弄那样一注钱呢? 瞌睡遇着枕头,恰在这个时候那家人便找上门来了。那家人里的老太爷乃是赵王妃的远房叔祖,曾是个四品京官,后来白了丁,一代比一代落魄,到这一辈也就只有做绒线生意的一房稍微体面点,其他则穷得酸楚。 那绒线商吃了几口饱饭,就开始回味起祖上的“显赫”起来,心中颇有不安分之意。他家儿子特别多,满院子站的爬着滚着的都是儿子,怎么看都嫌满。他的妻子是一个奸诈之极的妇人,不知道怎么地攀上了赵王妃,时不时抱着小孩子去奉承,赵王妃对她也不错。摸清了赵王府的底后,这妇人胆大包天,竟然想到了这笔勾当。 “不是我嫌钱少,外头三千两银子能买个几品官儿,你不去打听打听?这可是世子之位呀,世子!将来能做亲王的!”陶管事拨弄着佛珠,阴沉沉道:“有这等好事,我宁可变卖田地,也要给我几个儿子买个世子当呢。” “那管事,你觉得多少合适?”那妇人笑眯眯得问。 陶管事眯了眯眼,伸出五个指头。 “五千两?” “五万两。” “那也太多了吧!咱们家若是能拿出这一注钱,还会卖儿子么?”妇人大惊小怪。 陶管事冷笑道:“卖儿子?等将来那两位一死,这孩子孝敬谁大家心里还不是和明镜儿一般?钱不是我一个人用,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王府不比寻常人家,收个继子颇为麻烦,你以为五万两够什么的?没钱就去借,这个可是好买卖,想想光王妃有多少嫁妆呢。” 两人磨缠许久,最终把价钱定为了两万两,妇人当场摸出两张千两的大银票作为定金,陶管事毫无推辞地收下了。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赵王妃那边受了阻,还没多久沈娡又冒了出来。原先陶管事颇看不上这个女孩儿,觉得她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花架子,怎知运气这等好,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上玉牒的正经主人! 这下该如何是好?那两千两银子她已经给小儿子造了新宅院,叫他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指不定怎样哭闹打骂呢。 陶管事愁得嘴里发苦,顺带着看沈娡的眼神越发不善起来,只可惜对方懵懂无知,毫无所觉。 赵王妃自从沈娡得封后,顿觉一切名正言顺,可谓是心满意足。今年的年节可不能和以前那样简单筹备了,王府多了一位这样美丽聪慧的郡主,就像黑色的幕布上镶嵌了闪闪发光的明珠,许多往日不曾看到或者不用着意的地方都被照亮。 “咱们家总算也能举办年轻孩子们的聚会了!”赵王妃兴奋得几乎要和小孩子一样鼓掌:“我女儿这么漂亮,那些公子肯定趋之若鹜,踏破王府的门槛呢。” 沈娡被她这番话说得羞红了脸,难为情地稍稍低下了头,那情景真是如花待放啊! “到时候该请哪些人呢?真是为难啊。” 举办年后聚会,是京都中贵族人家有了待嫁或待娶孩子的规矩,名为聚会,实际上则是相看媳婿,类似后世的相亲或者联谊。敏仁帝对沈娡格外宽容,虽表示要为其指婚,却叫赵王府无需顾忌,尽管举办宴会,有了合意之人他再审看罢了。这种为女儿体谅一般的心思真是稀有,就连沈娡本人也有些惊疑不定,她是为何得到这样的厚爱呢? 年后聚会能请到的都是府内当家夫人交际圈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不但能显示该府的财富地位,更能显示这位夫人的魅力与名声。 赵王妃与孙侍中府上关系冷淡,与京都许多其他富贵人家的女眷关系可是不错的,这与她的好性子离不开干系。 虽然丈夫的权势在贵夫人的社交圈中值得看重,可是这些贵夫人也都是地位尊崇,心气不低之人,又有谁能长期忍受一个挑剔难对付的人呢?有几位贵夫人的夫君在朝中颇有脸面,或者本身就是弄权之人,但她们过于强势的性格并不受这个圈子的欢迎,其中较为出名的,就有那位出身玲珑苑的华亲王妃。 赵王和她不一样,是多少知道一点沈娡与太子的关系的。新得了一位这样受到瞩目的女儿,也到了婚嫁年纪,再加上敏仁帝的首肯,若是刻意不举办聚会也有些惹人议论。他与皇甫仪暗中商量过此事,皇甫仪的回答令他瞠目结舌。 “殿下对此女的确十分看重,但如今同是天家血脉,便是无缘,岂有妨碍其前途之理?若是举行聚会,殿下亦会暗中相助,使聚会好看体面,愿郡主能觅得一位好夫婿,那人若稍有不如意之处,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太子在沈娡被封为郡主的那一天,便知敏仁帝此举彻底断了他的念想,说不尽的绝望与痛苦。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把常之霖调走呢? 常之霖除了父亲是个地方官之外,其他地方可谓是尽善尽美了。好在自己给了他御史之职,等将来回京,高升指日可待,也不算委屈了沈娡。 那两人相伴时日甚久,默契亲密,更不提常之霖对沈娡的一往情深,有这样一个人照顾沈娡,想必她也会过的很轻松。更何况常之霖依附于自己的势力,将来即便移情别恋,也会顾忌着自己,不敢怠慢沈娡吧? 算了算常之霖归京的时日,太子又觉得是否久了些,那时候沈娡已经十八岁左右了,会不会略迟了?可若是在聚会中轻易筛选,一时仓促看不出那人的心性,错认了良人的话…… 兜兜转转,两人居然又变成了名义上的兄妹,太子深觉此乃命运讽刺之举。 不知不觉间夜已黑,太子却沉浸于暮色之中,不愿点燃灯烛。他的贴身内侍暗示他该去几位妃嫔那里坐坐了,他也无动于衷。 东宫里那几位女人每日要么争宠夺爱,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呆呆蠢蠢不知所云,竟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太子想起绿念也知往日之事,大概能略懂他的心情,便特意宣她前来,与自己闲聊解闷。 第62章 绿念承蒙太子召见,顾不得身上事务繁杂,匆匆赶至太子所在的后殿。 自太子成婚后,绿念平日忙着应酬几位妃嫔,远远没有往日轻松,此时看着也憔悴消瘦不少,让太子看着怜惜不已,同时稍感安慰:还好沈娡将来做不成女官了,仅仅是东宫内的女官便如此辛劳,何况皇宫内的呢? “再过月余,就是赵王府内的年后小聚了,那边府上想必是会准备得尽善尽美吧?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呢。” 其实太子本意是想谈论那天东宫送什么礼物过去添光好,怎料绿念听了此话后竟是难受之极,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哎,你这是怎么了?”太子有些惊异:“好好的为什么哭呢?” 绿念不住地用帕子擦泪,然而那泪珠像是源源不断的一般接连落下来:“奴就是心里难受,奴当初也是看着沈……清萝郡主她那么小一点慢慢长起来的,原本还指望她做奴的女主人,眼见的要去了别家,叫奴怎样能忍住不哭呢。” 太子心酸一笑:“已成定局的事情,就不要再哭了。其实,她若是成为你的女主人,不见得会比现在这样更好。” 绿念说:“贵为天子的女人,怎么会不好呢?” 太子道:“若是不能立她为皇后,我倒是宁愿她不嫁给我。母妃她出身低贱,为人怯弱可怜,不过是吃了些惊吓折辱便年纪轻轻撒手人寰,倘若她做了我的妃嫔而非中宫,我盛宠于她,会替她招来祸水非议;面上故作淡漠,不但伤了她的心,一些没有眼色的奴仆也会糟践她,我又怎能忍心?如此看来,还是嫁给臣子好,做一位尊贵的正妻,无忧无虑地生儿育女,将来也老有所依。” 太子这番话说得极为平和,面上的表情也是云淡风轻,似乎是在谈论别人之事。然而绿念听了这番冷静的分析后,泪水越发不住地流。她怕哭得太厉害替太子带来不便,只能强忍悲伤,渐渐止了哽咽。 太子想了一会儿,又问:“现今,京都内未婚的出色年轻公子有哪些?” 绿念想也没想道:“自然是七皇子最为优秀,他不仅长相俊美,还年纪轻轻立下赫赫军功,圣上对他赏识有加却至今未曾封王,说明将来肯定是要位列‘荣华恭’三大亲王之一的。并且爱慕他的女子十分之多,但这么些年他都毫无女色传闻,若是做了他的正夫人,不知道有多体面呢,恐怕京都半城的女子都要羡慕到发狂罢。再者殿下和七皇子要好,看在这层面上,他也不会亏待郡主的。” 太子噗地笑了出来:“你是说,把郡主嫁给皇子么?” 绿念脸上飞红:“奴一时忘情……” “干脆我和七弟说一声,把你送到他府里吧。”太子笑:“一直没发现,原来你对他情有独钟。” 绿念忙解释道:“殿下又笑话奴了,奴是什么身份,怎敢肖想?七皇子乃是人中龙凤,也算是奴从小看到大的,只是钦佩而已,并非其他心思。” “不用紧张,我只是玩笑而已,你接着说合适的人选吧。”太子不以为然:“只别再提皇室之人,她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呢。” 绿念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也有些失望。她翻转手掌,右手食指按下了左手的大拇指,细细数道: “齐国公府的三公子杜湛卿,今年十九,相貌颇为清秀,听说读书也很聪明,前不久还中了举呢。虽然目前并没有官职在身,可齐国公府怎会让儿孙埋没呢。” “不妥。”太子摇摇头:“那杜湛卿乃是妾侍所生,因为比几位嫡出的公子优异太多,一向很不中国公夫人的意,平时也多有打压,不然也不会这样的年纪才去应试。娡儿若是嫁给他,必定要受到那位婆母的刁钻为难,将来夫婿也不见得有何前程。” 绿念按下食指:“韩太傅家的大公子韩礼,今年十八,现任禁内奉车都尉。他虽非嫡出,但太傅夫人无子女,视他如己出,想必将来也会竭力扶助吧。” “太傅子息单薄,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故而十分重视,韩礼未曾考取功名,这职位是他双亲想尽办法才谋得的,不足为道。”太子微微一笑:“并且其人相貌粗鲁,言行举止颇类狡猾刁钻之辈,今上亦是不甚喜欢,看在他父亲面上而已。太傅年事已高即将下任,他的前途相当可忧呢。” 说罢,太子有些不满了:“怎么连他都扯出来了,难道京都就没有人了么?” 绿念笑道:“奴这些年一直在东宫里,能遇到多少贵公子呢?无非是听那些侍婢们闲谈胡说罢了。殿下若是担心,不如那天派人去看看,把把关也好。” “这话我是不信的,我素来知道你们这些女人,闲来无事必定要将稍微端正些的年轻公子们品头论足个遍,好几次都被我碰到呢。”太子说:“尽管说吧,不用顾忌,这是大事。” 绿念只得老老实实交代:“如今尚能入眼的年轻公子许多是宗室之人,其他的要么略有缺憾,要么有了婚约,剩下那些个顶尖的……恕奴直言,在奴眼中郡主可谓是京都第一美人儿,又那样冰雪聪明,只可惜……” 太子心中也明白,赵王妃的认女,郡主的册封,所掩盖的不过是表面而已。那些顶尖世族的掌家人都异常高傲顽固,尽管如今京都许多高门大户的后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流入了“半吊子贱民”,可此举也被那些世族贬为“二流贵族”,不屑与之为伍。沈娡如今的受欢迎仅限于一些新崛起家族以及所谓的二流贵族中,皇室在这个时候也沦落成二流贵族了。这种行为在后世人看来相当自负可恶,可是在当时看来,恐怕也是气节的一种表现吧。 “照这样说来,你也不用顾忌那些微有缺憾之人了,尽管和我提吧。”太子有些生气,然而并不是生绿念的气:“出身稍微低一些的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容貌可观,人品高尚,又有才能,这样的男子方是佳婿首选。即便出身顶尖大族,若一味只懂得夸耀自己血统高贵而没什么其他本事,还不如选一个出身贫寒的后起之秀。” 绿念深以为然:“殿下说的是。奴见识虽少却也知道,除去那几家,许多传承甚久的什么世族大姓如今哪还有什么威风呢?原先我老家里,也有一位号称宗妇的,架子倒是大,动不动说自己是几世几代妻的,平时衣食住行的排场却甚为寒酸,连县令夫人都不及,真是看了觉得丢脸啊。女人一辈子都是住在后院里的,外头的风雨由男子承担,与她的干系毕竟不大。只需丈夫官职看得过去,在朝中说的上话,夫人在内宅地位稳如磐石,发号施令,享尽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条件一放宽松,人选顿时多了起来。太子和绿念一一分析品论,计较利弊,不知不觉间天都亮了,还没能替沈娡定下合适的人选。这般苦心孤诣,郑重其事,说出去谁会相信是在为自己心爱之人选择伴侣呢?真是令人感慨。 绿念劝太子道:“殿下还是先去歇息吧,这等事哪里是一夜间能想好的,还需从长计议。不然,殿下写信去问问郡主的意思?” 太子叹了一口气:“那多么难为情啊!” 另一边赵王府中,合家上下都在为沈娡的聚会筹备,似乎比过年还要值得重视。这毕竟是沈娡第一次正式亮相贵女贵妇交际圈,与成年礼差不多重要,对往后声名的影响也十分大。 赵王妃把大概的事情交给了可靠的管事仆妇,自己开始专心致志地和沈娡商定那天的着装。 沈娡的衣物相当多,除去原先国公府年节的定例,老国公赏的,田夫人赏的,常府送来的,东宫以及后来皇甫府上备办的,还有她名下的田庄商铺之人四时孝敬的等等,不知有多少箱,即便她一天换一件,几年也穿不完。 赵王妃也十分爱她,自她来府,府内的裁缝们便没有停歇过,镇日裁剪缝绣,做出各式美丽的衣裳,赵王妃也特别喜欢看她穿自己给她衣服的样子,像玩偶换装一般,人美穿什么都好看。 大约正是因为沈娡穿什么都好看,赵王妃才越发犹豫不决,不知道她穿什么最好看,换了无数套都觉得不是极限,还能更美一点才是。 “这些都不行。”赵王妃说:“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叫人拿了你的画像去京都那几家大成衣店问问,看看有没有老师傅愿意出关接活儿的。现在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年轻师傅们都很不像样子,只知拙劣模仿,做出来的衣服哪有往年十分之一惊艳!” 沈娡有点不安:“如此大费周章……女儿心里有些惶恐。” “惶恐什么,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赵王妃摸摸沈娡的脸:“无论那天能来的人有多少,咱们不能怯场,你说是不是?” 沈娡乖巧地点点头。 “对了母亲,”沈娡仿佛无意般问道:“昨天陶管事来找我,说是我院子里一位梳头娘子病了,她让那人回老家去了,还带来一位新梳头娘子叫我过目呢,这种事,也是我可以决定的么?” “傻女儿,你院子里的人,你不能决定谁决定呢?”赵王妃笑道:“她先是对我说的,我说这事不看我,要看你们郡主喜欢不喜欢。你觉得那人怎样?” “还行吧,感觉挺老实的。” “要是喜欢你就留下吧,觉得笨咱们再去找。” “不用麻烦啦,就她吧。”沈娡笑眯眯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笨不笨呢。” “那好。” 第63章 沈娡被册封为郡主之后,绒线商那边几天便来催陶管事一次,弄得她好不烦躁。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孙膏药的大儿子又来烦她,嚷着要卖他家的妹妹,给父亲筹措治病的钱。 原来,才入秋孙膏药就染病在床,本来家中就穷得叮当响,哪里来的闲钱给他吃药呢?这个儿子也是居心不良,他强卖孙若儿并非真心为了给父亲治病,实际上是为了一石二鸟。 孙若儿和三个兄长并非一母所生,感情从小就一般,且这个孙若儿偌大年纪不嫁出去,孙膏药不说什么,三个兄长可是肉疼——家里有什么好点的吃喝都给了妹妹,他们尚且没钱打酒吃,妹妹过年的时候还能弄套新布裙,凭什么呐?那妖精似的后娘明明都跟人跑了,父亲还这样偏心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为了什么? 积怨已久的三兄弟平时互看不顺眼,在这个问题上可谓是齐心协力。趁着孙膏药病的不省人事,他们到处找下家想把孙若儿便宜卖出去换一笔彩礼钱,可惜孙若儿的名声在街上算是臭了,连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也不愿意要她,说是“闹心”。 就在这个时候,传出了赵王府缺人的消息。实在没办法,孙家大儿子想起自己和赵王府的陶管事家小儿子有过交情,辗转求到了她头上,要求卖死契,这样得的钱多一点,并且以后把那小蹄子拘住了,就没法回来闹他们。 陶管事一心谋算别的,对于此事胡乱应付了过去,碰巧沈娡从国公府带来的梳头娘子得病回去了,她便叫孙若儿补这个缺,听说她别的不会做,涂脂抹粉梳头穿衣尚可,那么当个梳头娘子应该挺合适。得到沈娡首肯后,孙若儿的卖身银她收起一半,剩下的给了孙膏药的大儿子,那混混见了钱喜逐颜开,笑眯眯地道谢去了。 孙若儿起初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待王府的人来领她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抱着家里的门嚎啕大哭不肯走:“你们几个天杀的,我要和父亲说,我不走。我将来是要做娘娘的,等我当了娘娘,把你们全部处斩!” 她大哥走来一巴掌扇得她头发都乱了,他啐道:“做娘娘?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父亲平时那样疼你,现在病的没钱吃药,你不去谁去?” 三哥一边扯烧鸡腿一边嬉皮笑脸道:“四娘,我说你还是少费些功夫罢!去赵王府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要做娘娘嘛,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哪来的贵人?说不准你在那里头呆个几年,被里头来往的哪位王爷皇子什么的看上,运气好扶了起来,可不就是娘娘了?” 此言一出,孙若儿的三个哥哥哄堂大笑起来。 孙若儿闻此言亦是一愣,她暗自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跟着王府的人走了。 进了赵王府之后,孙若儿被府内的华丽景致给震慑到,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明亮大气的漂亮房屋,虽然眼下是冬天没什么花木,那精致的长亭洞门,花坛廊柱,配着白雪就是一副顶好的画儿。王爷和王妃就住在这里头么?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与此相比,自己家简直就是狗窝猪圈。 “你就住在这间房里。”陶管事不耐烦地指了指那间孙若儿以为是赵王夫妇居住的房屋:“里头还有个小丫头,是郡主从自己府里带过来的,不要惹她,不然有你受的。” “你是说……我住在这里?”孙若儿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连她一个新入府的奴婢就可以住这样宽敞好看的地方,那王爷王妃岂不是要住在金山银山里? “那要不然呢,你还想住漱玉院么?”陶管事误会了她的表情,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的那些破事我听说过,这王府其他人还没,收着点儿别给老孙家丢人,知道吗?好好伺候郡主,那可是一位衿贵主儿,讨好了她比讨好王爷和王妃都强。” 正说着,两个婢女捧着食盒匆匆经过,孙若儿看着她们身上的绸子衣裙,头上精致的小银钗,又看看自己身上半新不旧袖口爆了线头的粗棉布衣服,羞愧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先跟着府里的老人儿学几天规矩,再学几个官样发髻,其他的就没你的事了。平常时候郡主是不用梳头娘子的,她自己打扮,只有遇到大日子或者进宫的时候才会要你去侍奉,殷勤着些儿,有些事别让我说第三遍。” 说完后陶管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孙若儿一脸小心不安的表情顿时转化成了阴毒怨恨。 一个下贱的奴才而已,也敢这样放肆,等老娘时来运转时再慢慢收拾你。 狠狠地朝地面啐了一口后,孙若儿抱着自己的包裹推门进了房间。 与她合住的小丫头此刻在漱玉院还没回来,孙若儿摸了摸崭新的被褥床单,又打开她床头的红漆木柜,眼睛不住地转,满心欢喜。 走到铜镜面前时,孙若儿看着镜中自己不复年轻的脸,心中抑郁。 小时候她每一天都在幻想与期盼中度过,她将母亲的衫子披在身上模仿年画儿上的娘娘打扮,双手微微抬起,示意下面的臣民们平身。虽然总有人说她长得不好,没听说过女大十八变么?将来她定然会出落得倾国倾城。 到了适婚的年纪,她的容貌还是平平,一点没有要倾国倾城的意思,但是她不急。那人定然会透过她平凡的外表看到她高洁不凡的心,从而深深爱上她,谱写一段流传百世的传奇。 再渐渐的,最好的年华逐渐过去,自己每天看到的还是那些粗鄙的男人之时,孙若儿有点慌了。 她坚信母亲的梦不会有错,她生来就是贵人命,不会错的。书上不是都写了吗,但凡九五之尊或者母仪天下的婴儿出世,总会有这样的预兆。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来得这样迟呢? 她又想起那天自己看到的那个男人,高贵俊美得如天上的神祗,还有那冰冷的气质,仅一眼就让孙若儿相信自己若是做娘娘,定然是与他的缘分。 或许就像三哥说的,自己被卖到王府,实际上是缘分的开端? 孙若儿想到这里,微微甜蜜地一笑,随即眼中浮起些阴霾。 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兄弟,趁着父亲病重把自己卖到这里来,将来她会百倍偿还的。 “人已经带到王府了么?”沈娡伸出纤纤玉手,任由一位小女童动作轻柔地替她修剪指甲,笑容很温柔。 “回郡主,已经带到了。”陶管事说:“按照郡主吩咐特地给她挑了间好屋子,里头加上她一共只有两个人,被褥衣服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 “辛苦你了。”沈娡眼神一转,白蝉就拿了一个赏封给陶管事,陶管事面上总算露出几丝笑意,谢过恩后走了。 “这个陶管事,每次来我们这儿架子还挺大的。”白蝉忿忿道:“不给钱就不露个笑,好大的脾气!” “就是,哪里把咱们郡主放在眼里!”一个针指妇人骂道。 “要不是郡主拦着,我早就去王妃面前告状了,谁给她的狗胆?”执事嬷嬷亦是气得红了老脸。 “随她去吧,她是王妃面前的老人儿,面子要给的。”沈娡眯起眼,似乎心情很好。这个陶管事还有用,暂时不能撕破脸。 “小姐,你为何那么照顾那个孙若儿?还不知道为人如何呢。”其他人都已改称沈娡为郡主,唯有白蝉叫惯了小姐,又有沈娡特许,故而不曾改口。 沈娡叹了口气:“听说她是个心性很高的人,家里又是没落下来的,被卖身为奴肯定有所不甘,这种人其实也很可怜不是吗。” 白蝉想了想:“那倒也是,若是一开始就没什么想头,往后落魄了也不会太难受。小姐你真善良!” “哪有,举手之劳而已。”沈娡笑:“对了,到时候你关照一下厨房,不要看她是新来的就欺负她,别人吃热的就不能给她吃冷的。” 说罢,沈娡对着房中一干奴仆道:“她初来乍到,不懂的地方你们多多提点一下,不要吓到了人家,知道吗?” 众人齐齐应了:“郡主放心,郡主平时对咱们尚且是恩重于山,对新来之人也如此照拂,往后必定会有福报的。” 入赵王府后,沈娡一直暗中刻意拉拢漱玉院内的人,她恩威并重出手阔绰,逢年过节赏赐不断,大家都对她心服口服,死心塌地。故而遇到陶管事那种对郡主不甚恭敬的人,她们也是同仇敌忾,心下咒骂。 眼见着她这样关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大家也丝毫不觉得怪异,只觉得这很符合她的作风,唉,这年头像她这么心底良善的主人真是少见啊!我们前世修了什么福气,这辈子才能遇到郡主呢! “小姐你放心,只要她人在咱们漱玉院里,就不会被为难。”白蝉拍胸脯保证:“就算是陶管事,也断不能在咱们这里讨了她便宜去。” “恩,那就好。”沈娡闭上眼,唇角微微翘起:“这样我也放心了。” 孙若儿,你总算来了。 我等你等了好久呢。 第64章 孙若儿在赵王府里住了几天后,心态从最初的不情愿,抵触渐渐转化成了欢喜甚至舍不得走。 就算是王府里的一条狗,也比她原来的日子要过的好。 原先孙家就她的那间小房齐整一点,还有个床和箱子,其他的比如桌椅什么的完全没有。平时吃饭做针线描眉什么的都靠那只箱子,蹲在旁边特别费力。床是传家宝,似乎以前还是她奶奶留下的,帐幔上打满了补丁,丑陋不堪,逢着下连绵雨水的季节,还得小心翼翼寻出几个破烂碗罐接水。 而赵王府呢?她现在住的这个窗明几净的房间比原来简直要好上几千几万倍,结实美观的红木床,崭新的白底青花帐子,平整的石板地,窗户向阳! 像她这种做郡主贴身轻便活计的,每天吃饭都有人送上门,顿顿都是洁白的大米饭和素中带荤的精致小菜,哪里像在家中尽吃混了杂粮的糙米和快要发臭的干菜,咸菜呢?更不提那位郡主见她新来,还特地赏了两碗菜,一碗酒蒸鹅掌,一碗什锦肉糜,她那天连碗都快要吮干净了,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东西! 第二天,一位仆妇送了她的衣裳过来。两套纯棉做的内衬鞋袜,两套青色的使唤娘子服,针脚皆很细密。又是郡主开恩,赏了她一套田庄庄头置办孝敬的绸缎衣服,从来没穿过,十成新。 若是寻常人,受了主人的赏赐大多会感一下恩,或是想着法子讨好,可这孙若儿不同凡响,吃了沈娡给的东西,穿了沈娡给的衣服反而寻思道:这种食物和衣裙她拿来赏下人,可见不是顶好的。呵,要是她生来就是郡主,肯定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会稀罕这些?这样想着,孙若儿竟然还暗自委屈了起来。 玲珑苑还没有放假,沈娡既是松堂之人,如今又身份特殊,去不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贤安夫人一改变态度,李轻容的职位理所应当地落在了沈娡身上,她自己本人并不用出面,自有张书盈,赵媛和游灵灵等好友为她安排妥当。钟芮迟一派彻底压倒程依那边的人,十分意气风发,更多的人投靠钟芮迟,故而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 但是不痛快的人还是有的,其中以徐夜为最。 她自以为,曾经差一点就可以得了沈娡今天如今的风光和地位,都怪沈娡那个贱人!厚颜无耻地赶到宫中抢走了她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如今连贤安夫人都开始避着她了。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徐夜的心头,那扭曲的憎恶使得徐夜彻底歪曲了人生的目标和追求,她日夜筹谋算计,一双眼紧紧盯着苑内沈娡身边那波人,耳朵也不放过任何关于清萝郡主的传闻,非要置沈娡于死地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赵王府内的沈娡丝毫不知玲珑苑那边的风起云涌,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在漱玉院内试一套又一套的华服和头面,不同服饰首饰在她身上所呈现出来的不同风情彻底迷倒了漱玉院内一众下人,她们都暗中祈祷自己的女儿或者将来的女儿能有这位美人一点点的容貌就好了。 孙若儿本一心向往富贵,规矩倒是学的挺快,没几日便像模像样了。 白蝉来领她去见沈娡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这位穿金戴银的美貌女子就是郡主,要不是同屋住的小丫头“白蝉姐姐”叫的快,孙若儿差点跪了下去。 白蝉把孙若儿从头到尾看了看,难以察觉地皱皱眉:“跟我来吧。见到郡主要有礼数,不要因为她厚待于你就忘了本分。” 孙若儿喏喏答应了,看似很老实。可是白蝉转过身的时候,她憨厚的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才一踏入漱玉院,孙若儿心中就掀起了惊天大浪。 这里……居然是凡间所有的地方?! 莫说亭台楼阁,池轩山石样样美轮美奂,就连细微处的一花一木也都恰到好处,大有机关,令人恍惚怀疑以为身在仙境。穿梭而过的娇美女童,窈窕婢女,端正仆妇,每个人都穿得像她心目中想象的贵人,高傲的神情也让她由自负变成羞惭得不敢抬起头。 正厅已让她战战兢兢路都走不好,沈娡的香闺更是震得她半晌不能动弹。 八宝攢珠金丝帐,龙诞翟雕沉香床。西域特贡胡桃木八十一展屉梳妆匣,宫中上赐玻璃镶翠蛋形玉面梳妆台,紫檀镂花桌与椅,配套纱橱八仙柜。乌木几,红木箱,黄梨书橱楠木案。 雪木铺地,仙影纱为帘;鲜果香茶水晶缸,象牙盒盖玛瑙盘。 孙若儿只觉得满目珠光宝色,熏香怡人,眼睛几乎不够用。再看那郡主,国色天香,斜倚榻上:她身上穿着表锦内绒衫儿,松松散散盖着雪狐皮毛制成的披风,云鬓珠翠不知名,露出来的一截玉腕上带着个老坑翠镯和一个玉戒指,看起来不甚多,但是孙若儿心下明白肯定都是价值□□的好东西,要不是白蝉在一旁咳嗽,她都忘记给沈娡请安。 “你就是孙若儿么?” “回郡主,奴婢是。”孙若儿声如蚊蝇地低着头,眼睛则贪婪地扫视脚下一切能看清的东西。 “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郡主。” 沈娡的目光看似温和,实则隐含着谁都看不出的冰冷打量着孙若儿。 上辈子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只觉得她其貌不扬,纯属保养得好,精心化妆且脂粉浓厚罢了,总低着头很畏缩的模样,和漂亮完全不沾边,只能勉强说不丑。如今看着原始的她,沈娡竟然有点心惊。 粉也盖不住的蜡黄脸和牙,稀疏的头发,倒三角眼,略上翻的鼻孔,几大颗明显的痣和雀斑…… 就是这样一个人,夺走了她的一切? 沈娡虽仍在微笑,胸口却有点闷。曾经的对手越不堪,她曾经的失败也就越讽刺。孙若儿现在的道行很浅,她的皮笑肉不笑,眼中的嫉妒阴暗和虚伪的憨厚沈娡早已一眼看穿,如此的人,难道有什么内在美么? “还住的习惯么?”沈娡的笑容无懈可击,温和又天真,像极了小白兔。 “回郡主,奴婢住的很好,多谢郡主关怀。”孙若儿笑容可掬,眼珠子不断转。 “那就好。”沈娡说:“想必陶管事和你也说过了,我这里用到梳头娘子的地方甚少,你平常就跟着她们在屋内答应便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只管问白蝉。” “是,谢郡主。”孙若儿忙答应,小心地看向白蝉:“以后多麻烦姐姐了。” 白蝉噗嗤一笑:“别别,你可别叫我姐姐,我担不起。” 其他奴婢很想笑,又顾忌着沈娡不方便笑出声来。这个新梳头娘子还真有趣,自己多大岁数的人了,管十几岁的白蝉叫姐姐?瞎了眼睛吗? 孙若儿涨紫了脸,还是沈娡给她解了围:“这有什么,你比她做事早,即便担一声姐姐也无碍。”说着和蔼地把脸转向孙若儿:“以后你叫她白蝉或者随其他人叫姑娘便是。” “是,是……” 当天夜里,孙若儿从漱玉院内出来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 她在家也算是娇生惯养,尽管孙膏药娇生惯养她的条件和赵王妃娇惯沈娡的条件天壤之别,却也是想睡就睡,想坐就坐。王府可谓是锦衣玉食,可伺候人好生辛苦啊! 一站就是半天,还不能乱动出声儿。更糟心的是,人比人气死人,看过郡主的梳妆打扮和饮食起居之后,孙若儿原本心满意足的饭菜与住处都不堪一提,打从心底嫌弃。 孙若儿开始一样样回味白天自己从郡主香闺里看到的东西,满心满眼都是兴奋和垂涎。 郡主怎么会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呢?! 孙若儿最中意的是一个掐金丝点翠蝴蝶钗,那精湛的手艺让蝴蝶宛如活物,感觉随时都会展翅飞去,应该和自己很配。对了珍珠枕!郡主床上那个价值无法估算的珍珠枕!竟然全是用一颗颗大珍珠编嵌而非串联起来的,听人说那种上等的珠子,一颗就值几百两吧? 郡主的首饰极多,她不是每样都喜欢带,有时候拉开一个抽屉随便拨弄了一下,觉得不满意随便推回去了,那些珠宝卡在边儿上使得抽屉无法完全缩回去,郡主也不以为意。整个梳妆台就像神话里才有的宝藏,孙若儿看得眼中出火,恨不得搬了抢回家去。 那梳妆台里随便一样拿出来都可以让他们家过活好几十年了,她白活近三十年,花在身上的钱还不及人家一双鞋。是的,鞋……她暂时没有机会看郡主的衣柜,仅仅是随着白蝉收拾了一下郡主的部分鞋箱笼,那些小巧精致的靴面无一不是绫罗绸缎,许多也都镶嵌了拇指大小的珍珠或者宝石,足足有百来双。 她试探着问了一下白蝉这些鞋的价值,对方轻轻松松报出来的数目让她沉默了。 孙若儿自认为容貌并不比郡主差多少,不过是命不好而已。 她投胎不如人家,没能生在蜜罐里,拿什么和她比?那小妮子不过是比自己年轻罢了,看起来漂亮还不是用钱裹起来的,那些一看便极为优雅的宫廷胭脂水粉,和她在街上买了一文两文的货色绝对是天壤之别!如果她能天天吃人参燕窝,穿着最华丽的衣裳,用最好的香薰脂粉,哪里就比郡主差呢。 可是…… 郡主再尊贵又怎样,将来嫁的必定是臣子,哪里像她将来是可以做娘娘的呢?就算是公主也要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恭恭敬敬请安,郡主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孙若儿心中平衡多了,她露出笑意,沉沉睡去。 第65章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小年,赵王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和忙碌,尤其是厨下,许多除夕要用到的“大菜”已经开始动工准备,譬如熏灵猪要用到的酱汁,烤鹅要用到的果木堆,制作白露饼所需的铜鏊子……每一样都需计划准备好,不能等要用的时候满地里去寻。 沈娡有意优待孙若儿,并没有把她派去帮忙粗活,由着她到处晃荡。 不得不说,孙若儿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她在赵王府内生活了这么些天,不仅规矩学得像模像样,平时说话和动作也文雅了许多,再加上吃喝得好,脸上的黄色也褪去了些,看起来没以前丑的那么触目惊心了。 今天算是年节,郡主院内的奴婢们都得到了一份赏赐,孙若儿也不例外。她拿到赏封后非常高兴,偷偷打开一看,是些碎银,掂量着约莫有二两。她找到沈娡的妆娘,吞吞吐吐地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好妹妹,郡主平常用的那些朱漆盒子里的脂粉,是宫里头的么?外面买不买得到啊。” 那妆娘不太看得起孙若儿那贼眉鼠眼的做派,看在郡主亲口吩咐的分上才答到:“你也知道是宫里头出来的了,外面怎么可能买得到。” “除了那些朱漆盒子里的,其他的应该不是宫里的吧?” 妆娘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问什么?” 孙若儿陪着小心笑道:“我看郡主涂那些粉挺好看的,也想买一些……” 妆娘简直要笑出声,她没看过郡主早晨起来不梳妆的样子么?人家天生肌肤好得吹弹可破,莹白似雪,平常也只是淡扫蛾眉罢了,脂粉什么的压根就很少用的好吧,这女人脸真大,长成这个德行以为涂个粉就能和郡主一样美了? 妆娘微微一笑,冷冷道:“哦,你说那些啊,除了宫里的郡主就只用天香阁家的水粉,他们家的水粉挺贵的,你问了也买不起。” “多贵?要几两银子啊?” “几两?几两你连个粉沫子都买不到!” 妆娘说完后就撇嘴走了,孙若儿气得发怔,险些嘴里也骂出来。 气过之后便是不甘,郡主的那些首饰华服她是不敢想的了,凭什么连脂粉都不能用和她一样好的? 当夜,白蝉在沈娡房内清点各处府邸送来的年礼,除去以前经常往来的那些人家,竟然又添了不少新府邸也给沈娡送礼,许多家是玲珑苑内学生的家族,大约是奔着郡主的名号和敏仁帝的喜爱送来的。 “奇怪,怎么少了几样东西?”白蝉忽然喃喃道。 “恩?”沈娡淡然地喝着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皇甫学士府上送来的礼单上写的,和这些对不上啊……” “少了什么?” “少了一盒天香阁家的玫红胭脂,一盒玉脂粉和一盒螺子黛。” 妆娘闻此言眼皮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孙若儿,只见孙若儿虽强装无事,面色却白得不正常,身子也似乎是在微微颤抖。孙若儿发现妆娘在盯着自己看后,那脸色白中带红,越发确定了妆娘心中猜想。 “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情。”沈娡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放下茶杯:“可能是疏漏了吧。” 白蝉睁大眼睛:“小姐,胭脂和粉就算了,那螺子黛怎么能说算就算呢?现今多少人拿着钱都买不到啊!这个月咱们总共就得了两盒,少了一盒还得了!今天下午看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晚上一点就出了错呢?” 妆娘也趁机进言道:“对啊,说不准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趁乱摸走了呢,不如去个人的住处查一查,保管就能抓到真凶。敢偷郡主这么贵重的东西,简直是不要命了,不知道盗窃主人财物是要用鞭子打死的么?”她一边说,一边拿目光扫着孙若儿。 孙若儿几乎要站立不住昏倒,还好沈娡接下来说的一番话让她又稍微定了定神。 “来往我房中的,可不仅仅是我院里的人,还有王府别处的管事,你们可是想要连那些老人儿住的地方都查?”沈娡叹了一口气:“算了,我的院子里发生这样的事,也是甚为丢人,你们切莫再提起,更不准向外头说去,以后多注意些就好。” 白蝉噘着嘴,险些要哭出来:“都怪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太疏忽大意了,那么些贵重礼物就随随便便放在桌上,怎么想到就遭了贼呢?以后我可得眼不离了,清好了就锁库房去。” 沈娡笑着摸摸白蝉的头:“好啦,瞧你这样子,就算哭出眼泪来东西也回不来,我又没怪你。” 妆娘恶狠狠瞪了孙若儿一眼,孙若儿扭过脸,不去看她。 次日,孙若儿手脚不干净的传闻很快就在漱玉院内的奴仆中传播开来,那妆娘人缘不错,她说的话大家基本都信,尤其在她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孙若儿那天想要买胭脂水粉的言语时,其他妇人们简直恨不得走到孙若儿面前唾她一脸。 “也不拿个镜子照照,长得和个懒蛤蟆似的,也好意思用和郡主一样的东西?” “真是气死我了,那螺子黛多贵啊,居然被她那种人糟蹋了,我呸!!” “咱们都是多少年知根知底的人咯,谁会去偷东西,除了她还能有谁?说不是她偷的,我把脑袋剁下来给她当凳子坐。” “那你怎么就不敢和郡主说呢?叫她白得意!” 妆娘瞪大眼睛:“我怎么没说啊?白蝉姑娘才起了头儿,我可不就赶着暗示要郡主查房了么?是郡主想息事宁人,说这事丢人叫咱们别声张,以后看紧点罢了。我呀,是没亲眼看着她拿,要不早就捅到郡主那里去了。” 针黹妇人叹了口气:“你说咱们郡主,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儿不好,心太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像咱们这样的老实人呀?以后再碰到几个孙黄脸那样的,郡主怕是要吃大亏,还得咱们提防着!” “对,马嫂子你和她活计是贴着干的,平常盯紧一点,别叫她那贼爪子又乱动。” 妆娘冷哼一声:“还用你们说?看着吧,除非她回去睡觉,别想从我眼皮子底下遛空。” 孙若儿并不知道漱玉院其他奴仆已经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和她同住的小丫头因为生病已经被郡主送回家中休养,如今这间房可就是她一人的了,别提多自在潇洒。 她锁好门窗,点上一根小蜡烛,颤抖着从枕头下面拿出拿三个精美的盒子。 天香阁的胭脂和玉脂粉盒都很小巧,约莫巴掌大小;那实际上源自东宫的螺子黛盒就更袖珍了,差不多只有大拇指与食指比划出的圆形那么大。 孙若儿坐在镜子前,动作郑重地拧开玉脂粉,惊讶地发现这粉不太像粉,反而像凝固的油,透明芬芳,软滑滑的。她抠了一团用掌心擦匀了抹在脸上,惊喜不已——果然好白,白的像雪! 随即旋开胭脂盒,只嗅到一股清香迎面而来,那胭脂澄亮紧实,颜色娇嫩鲜妍,比她以前买的那种劣质货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孙若儿用食指蘸着抹了抹嘴唇和脸颊,顿时满脸粉红像盛开的大红花儿,她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她不知道怎样使用螺子黛,因为以前画眉都是用烧焦的木棍儿,这小石头一样的东西该怎么用呢?算了先不管了,以后有机会看妆娘怎么给郡主化吧。 孙若儿对着镜子顾盼生姿,觉得自己化了妆果然美貌得很,殊不知她此刻的模样像极了涂脂抹粉的猴子,不觉漂亮,只觉滑稽可笑。 那玉脂粉和胭脂都不是她这等用的,天香阁家的玉脂粉并不是真正的粉,而更类似一种调和之物。一般千金小姐们都是用扑子沾一点在脸上抹匀,然后再上妆粉。敷在玉脂粉上的妆粉不但不会轻易掉落,还能显得匀净自然,卸妆也比较方便; 至于胭脂,如此鲜艳的胭脂哪里能像她那样直接抹上去呢?稍微一团就和猴子屁股一般。正确的使用方式是用貂毛刷扫一点在棉布上,细细碾磨刷成一层红晕,然后用小铜墩子裹着棉布如印泥般轻点嘴唇,两腮,方能淡雅清新,如少女娇羞。 孙若儿急于求成,一味强要模仿富贵,根本不会去细细打听浸淫这些内中门道,真是如猿猴学步,不伦不类了。 次日凌晨,孙若儿洗过脸后一照镜子顿时大惊失色——满面都是红红的胭脂,越抹越明显,怎么能顶着这张脸去郡主房里呢,岂不是明晃晃告诉大家她孙若儿正是拿了东西的人? 孙若儿用洗脸巾拼命擦,擦得她脸都发红生疼了,那胭脂还是顽固地没有下去。 实在无奈她只能趁着天还没大亮,做贼般勾着头去厨下飞快拿了热水回屋,用皂水死命搓脸,直到脸都快脱一层皮了才勉强弄干净昨夜化妆留下的痕迹。 孙若儿捂着发痛的脸呆呆看着镜子,觉得这样太难看,实在不想去郡主房里和她对比,便决心装病,回到床上闷头大睡起来。 第66章 孙若儿的装病不出在漱玉院奴仆眼中看来就是做贼心虚,越发地鄙夷她了。孙若儿这一“病”就是四五天,沈娡不但准了她的假,还命人送了不少滋补菜肴到她房里,叫她不要心急慢慢养病,身子最重要,她房中不缺使唤的人。 孙若儿歪在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暗暗好笑郡主就是个绣花枕头,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以后和她假意亲近些,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这等人做郡主,真是傻子跌入蜜罐里。 白蝉是真正跟随沈娡多年了解其心性的,起初还有些没在意,后来才觉得奇怪起来,但一直不便出口询问。 往常赵王府的年过着没什么滋味,今年端得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不仅有爱女承欢膝下,更有了元宵节之后聚会的期盼,两口子成天笑呵呵的。 “我的儿,以后即便你嫁人了,也要时不时回娘家居住,我替你留着院子。顶好是多生些外孙外孙女儿,时不时带回几个我与你看养。”赵王妃高兴过头了反而感伤起来:“不要嫁到京都外头去了,就算你懒得回来,我也想上门去寻你呢。” 沈娡抱住赵王妃的胳膊,撒娇道:“女儿还未定亲,母亲却想到外孙与外孙女了。” 赵王妃转悲为嗔:“还说呢!等过几天,你瞧着,来求亲的人肯定络绎不绝地上门,门槛都保不住。我女儿若称京都第二美人,谁敢称第一?”她对沈娡的美貌非常有信心,这些年来那些名门千金大家贵女她见过不知道多少,有哪一个及得上她家日渐美丽的天仙女儿呢? “母亲真是……” 站在一旁的孙若儿斜了斜眼,又收回目光,专心盯着自己的鼻尖。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妖妖调调的妇人。 孙若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母亲长得比她漂亮多了,却没将那美貌遗传于她一点半点,真是令人怨恨!父亲对外说母亲病死了,实际上她和众人都明白,母亲没有死,而是利用姿色攀上高枝去享福了,大约是做了哪个富户的侍妾吧? 刚开始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托人悄悄给家里带点银钱,自打她成年后,这种关怀就渐渐绝迹。 说起来,那个老女人后来肯定是生了别的孩子,所以压根就不管自己的死活。当年她病得半死,一心期望母亲能良心发现,出面带她脱离这贫困之家同去享福,最终却还是赵王府从指缝里漏了点银子让她活了下来,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自己一辈子要和有穷又丑的父兄们生活在一起,母亲是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孙若儿充满复杂情绪地看了赵王妃一眼: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蠢妇,在她父亲磕头去道谢的时候居然说什么那点银子算不得什么,那充满讥讽的话真是太瞧不起人!就因为她用钱救了自己,就可以这样洋洋得意么?什么东西。 “太常丞府送了顶好的乳饼来呢,我叫人蒸一蒸,拌好青芙蓉露给你吃。” “母亲,”沈娡的面色有点惊慌:“女儿对青芙蓉过敏,不能吃青芙蓉露,稍微一点就会全身起红疹,多了的话连命都不保。” 赵王妃亦是吓了一大跳,忙吩咐道:“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不准用青芙蓉做任何东西!熏香什么的也不准!”想想还是觉得不安心,紧张兮兮地再度下了一紧急道命令:“从今天开始彻查,凡是有青芙蓉的东西都给我烧了扔了!往后有人送这类东西进来一定要好好检查,谁若是害我家娡儿过敏,我不饶他全家!” 房内沈娡的奴仆和赵王妃的奴仆皆慌忙答应,唯有孙若儿不以为然,敷衍应声。那青芙蓉她因为见颜色艳丽忍不住偷偷尝过,一股子草叶子味,不甜又不香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得那么重,总用来拌那些贵重菜色。 没一会儿,蒸得金黄的乳饼被送了上来,赵王妃又犯了难:“这东西过于甜腻,不用青芙蓉露压不下去味道,难不成以后你都不吃了么?” 大景盛产上好牛奶的地方很少,乳酪类食物在京都算是较为稀罕的美食,非权贵人家无缘享用。大景人相信这种美食除了能滋补气血强身健体之外,还能帮助女子养颜美容,活宫易生养,故而出了嫁的女子经常会收到娘家乳酪类食品的相赠,既是地位面子的象征,又是娘家财力以及双亲宠爱的证明。 “用新茶膏也是一样,我以前在家中便是这样吃的。”沈娡笑道。 “是么?那赶紧去取了来。” 沈娡平常吃饭就如吃药一般,两三口便住了筷子,点心什么的源源不断按例送来,全都赏了房内人。这次的乳饼亦是一样,盘子里有十块,她只吃了一块就吃不下了,叫白蝉拿去吃。 白蝉早就吃惯了这些东西,并不以为稀奇,她见小姐最近似乎有意抬举孙若儿,便自作主张全部让孙若儿拿了回去,对方自然是窃喜不已。年节时分即便是下人的饭菜也比往常要丰盛得多,再加上沈娡剩下的,孙若儿真个是一趟趟往回拿,不怕堆不下的。 有些时候郡主赏赐,她还在当值,来不及弄回去,孙若儿则狐假虎威命小丫头给她端回去,以免落入其他奴仆手中。每天兴冲冲地回了屋,抱着吃食就开吃,直吃到半夜撑了肚子着凉,第二天又告假睡他一天。 按理说,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奴仆看来是难于登天的,偏偏孙若儿毫无所觉,以为这边是富家奴婢的常态。每次孙若儿请假,郡主都毫不在意,越发惯得她胆大起来。 孙若儿真心觉得跟了这位性格软弱好说话的主人,日子过的是心满意足,丝毫没有发现身周其他奴仆看她的目光是那样不屑。偶然有所察觉,还以为是因为郡主过于厚待自己,引人嫉妒了呢。 夜深了,沈娡房内守夜的奴婢们皆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没有一个人发现,本应好好躺在床上的沈娡此刻却站在窗前,仅穿着洁白的单衣,丝毫不觉得寒冷,就那样淡然看着窗外的月。外面传来猫的叫声,那叫声让她平静的面容浮现起修罗一般的可怕表情。 这日清晨,孙若儿再百般不情缘,也得匆匆起床赶去沈娡房中。因为今日是赵王府的年后小聚,沈娡是这个聚会的主角,她必须和其他人一道帮助沈娡梳一个隆重而又华丽的妆。 京都最老资格的裁缝做好的新衣已经在房内展开来,足足挂了三开红木架子,此衣的华丽与精美使得自以为见惯富贵的孙若儿照样傻了眼,半天不能言语。 这衣料不知是怎样织造而成的,闪耀着日华一般艳丽夺目的光芒,明明看起来很端庄厚重,偏偏又流光溢彩,用手去撩起边角的时候,才发觉它像蝉翼一样轻薄。 这衣料是什么颜色的呢?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沈娡都无法称呼这种美好的颜色,可谓是前所未有。如果一定要勉强形容,那便是介于盛春时节绽放的娇嫩樱花花瓣和初夏晚霞两种颜色之间的颜色,比玫红更娇艳,比嫣红更妩媚,又不似大红那般沉重,或者粉红那般轻浮。 就在这美如幻境的衣料上,裁缝用白孔雀羽织成的细线勾勒出了不知名花朵枝叶的轮廓,这些花纹皆很散漫细致,织绣在袖口,裙子下摆等不甚显眼的地方,如此错落有致的空白使得这件衣服仿佛有了生命,众人似乎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呼吸与脉搏。 沈娡青丝垂落,白蝉和两位嬷嬷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地一层层为沈娡穿上今天的礼服。 雪白的内衬,柔软温暖的棉紗长衫,轻薄但不可或缺的雪貂围领,最后她们将红木架子上的取下外衣披在沈娡身上抚平摆正,且束好腰带的那一刻,所有人除了孙若儿都感动得差点流下了眼泪。 孙若儿直直看着沈娡,她目光一转,在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 那对比让她下意识胸口一闷。 奉命制作沈娡新衣的老裁缝一直不曾入宫,傲气十足。她收到赵王府送去的画像之时,还以为对方是在故意美化自己的女儿,得到相识之人的保证说此女真正的容貌绝不亚于丹青后,她才开始动手制作这件作品。 赵王妃一则为了炫耀,二则为了和这位老裁缝建立长久合作关系,给她也发了帖子,邀请她来参与聚会。老裁缝忙的很,哪有空来这种年轻人云集的地方自讨没趣,但她也实在好奇此女是否真如画像那般,便半推半就地提前到了王府。 王妃引领着这位老人走进漱玉院沈娡闺房外头的侧厅里,老裁缝只看了发髻挽起来一半的沈娡一眼后便走了。没多久,成衣店里的女童送来一个嫩香木衣箱,里面装的都是这位老太太私藏的得意之作,赵王妃欣赏了一番后就让人送过去了,心中得意非常。 这一天,皇甫仪来得最早,在赵王府的正厅内与赵王相谈甚欢。他名义上和沈娡情分不一般,条件上也不失为一个佳婿,赵王妃原本对他并不是很在意,今日也格外认真地审视起来。她想,此人今日来,是捧场还是别有他意呢? 第67章 天初亮之时便有马车源源不断驶入赵王府侧的私巷中,用来招待宴客的正花园人来人往,衣香飘溢。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皆在后院与赵王妃品茶谈笑,男宾无论老少都聚在正厅和赵王应酬,花园中大多是年轻漂亮的贵女们,赵王府的奴仆何时见过这等光景,无一不找由头经过那里瞧看,回去后聚集在一块儿品头论足。他们皆认为某家小姐如何,某家小姐又如何,各有千秋,但终不及郡主。 冬日未过,红梅再美,娇弱的千金们也不宜久观受凉。在婢女们的引导下,她们款款地走入花园中的暖阁,三五成群,低声细语,仪态风雅。 赵王本是硬脚富贵宗亲,名正言顺;如今又出了个有封地的正二品郡主,再加上赵王妃的家世,都算得是面上有光的上等贵族人家,与之来往虽无大利,却很有身份。毕竟一个有圣宠有封地的郡主,和公主能差的了多少呢?比起宫中某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正经公主,这位郡主显然更占优势。 比如章政公主。这位公主在风头最劲的几年过去后,因为和亲之事逐渐失宠,如今困居宫中,心情十分抑郁悲伤,几乎无人拜访,宫中冷冷清清,满是蛛网灰尘。两处情景相比较起来,真让人觉得时光飞逝,风水轮流转啊。 今日孙若儿有些走神,几次扯到了沈娡的头发让她呼痛引起了众人愤怒和不满,将她轰出了郡主的闺房。孙若儿自知理亏,正好她也不想继续看镜子里的郡主和自己了,便怒气冲冲地往自己的住处走。才走到门口,却有人喊住他,说是她家中来人看她。 孙若儿满腹狐疑地走到三门边上,只见是自己的父亲孙膏药。原先看自己的父亲只觉得他老丑,如今见惯了王府中人,再看这个男人,觉得非常寒酸和不堪,孙若儿脸上一阵发红,她见四下无人,很怕什么时候窜出来一个看到孙膏药丢她的脸,急冲冲地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儿啊,我的病好了,往先那人也送银子过来了,我这就把你赎出来啊…” 孙若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问:“赎出来?我在里头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赎我出来?” 孙膏药一愣:“可是,可是好好的清净人家闺女,干嘛给人家当奴才呢……” 孙若儿冷笑:“奴才?清净人家?你看看我这个奴才如今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再想想我原先在家里过的都是怎样日子,你要是真把我当女儿,就别提这话了。那个人?你是说我母亲派来的人吗?怎么,我病的要死的时候她不出现,眼见着我进了王府要当娘娘了就钻出来了?” 孙膏药嗫嗫嚅嚅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孙若儿嫌弃地从怀里拿出郡主赏她的荷包扔给孙膏药:“拿去喝酒吧,只别把自己醉死了,便宜了那几个死鬼哥哥。以后没事别来,我有事自会去找你。” 轰走孙膏药后,孙若儿觉得腹中饥饿,想起一大早连饭都没吃,天太冷,她不愿意吃房中的冷点心,便走去厨下要热汤水。 今天要款待各位娇客,此时厨下忙得是热火朝天,再加上孙若儿本人又不讨喜,说了半天竟没一个人理她的,只有一个新来的小丫头不知道内情,说了一句:“现在都忙着给那些千金小姐们做茶点呢,哪里有功夫管你。” 孙若儿十分不高兴,正要反唇相讥,忽然主厨娘子骂了起来:“是谁把这个东西给弄进来了?” 孙若儿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主厨娘子捧着一个瓷罐,气得手都发抖:“王妃的话都当耳边风了?今天是郡主的大日子,给我弄这么一大罐青芙蓉露,要是混了一点半点在吃的里头,郡主出了事,是想找死?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是谁弄进来的!?” 其他人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答话,有一个胆子稍微大的接话道:“这个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弄进来的,看瓷罐的花纹样式,想必是那送乳饼的商家顺带孝敬,放在乳饼篮子里头盖着布一起运了进来。毕竟除了咱们王府,其他府里都是用这个蘸着吃……” 主厨娘子这才勉强消了气,板着脸骂道:“那还留着干什么,赶紧拿出去扔了,扔的越远越好!”因为此刻众人皆很忙碌分不开心,她指了指新来的那个烧火的小丫头:“你,赶紧拿了丢到王府外头去!” 那小丫头拿了瓷罐还没走几步,孙若儿带着点笑在厨房外头拦住了她:“我正好要去三门上,顺手帮你扔吧。” 小丫头没多想,谢了孙若儿后,开开心心地回去温暖的灶前继续烤火了。 孙若儿将青芙蓉露藏进袖里,匆匆回了自己房间。她坐在床上,细细打量着这个瓷罐,眼珠子不断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沈娡今日的出场可谓是十分成功。 她穿着老裁缝特意定身制作的“晨樱晚霞”礼服露面时,暖厅内众人皆是目眩不已。 恐怕只有她才能压得住这般颜色,换做别的寻常美人,只能被衣服本身掩盖了姿色。沈娡身边围绕着皆穿粉色衣裙的娇美奴仆,看去像是云端傲然绽放的花,说不尽美艳无双,好似花中之王,无人能与其争春。 在座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的清萝郡主,当面忍不住竭力称赞,尤其是年轻公子们,各个都为之倾倒,偏又要刻意注意言行,避免被郡主或者赵王夫妇看轻。 沈娡的亲生母亲是贱民一事不算秘密,这种事情毕竟是藏不住的,尤其在京都的贵族圈子内。大家看在敏仁帝和赵王夫妇的面上来参加聚会,心中多少还有一点可惜或者看轻,如今见了这花容月貌气度不凡的郡主,倒觉得以此人人物,当个郡主似乎不算逾矩。毕竟,在草原上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中,即便是出身狼群的绝色女子,最终不也被迎到天上做了神妃么。 对沈娡怀有不喜之心的人自不会来这个宴会与她增光,来的都是有意接近讨好之人,宴会的气氛十分融洽和谐,特别是那些公子们,为谋求郡主青目,表现得格外风度翩翩,教养良好。 最伤心的莫过于秦王家的晏辉,他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与其他视歌舞酒肴如无物的人有着天壤之别。按理说他今天本不必来,是太子怕聚会过于冷清,要他约几位好友去捧场,那几人大都不是宗室之人,故而一心卖弄自己的文雅举止,没有注意到好友的憔悴模样。 沈娡端坐在位上,皇甫仪别有脸面,位置在她身侧。他低声对沈娡介绍在场公子们的家世背景以及人品学问,那姿态十分亲密,惹得不少人暗中羡恨。 听完皇甫仪的介绍,沈娡大概摸清了今日男宾客们的身份,不再主动往男宾席上看,而是含蓄地低着头,模样甚为娴静。沈娡猜出,其中有二三人是太子较为中意的,因为皇甫仪对他们的描述相当细致精确,像是特地跑到人家府内调查过一般。 就在此时,一位婢女送上来了一盏梅蕊点*酪,沈娡才要拿小银匙,眼角余光敏锐地发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她抬起脸看去,确认是孙若儿无疑。 今天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弄乱自己的发鬓数次,走后应该又是躺在房中逍遥才对,为何出现在这里?并且还穿着自己以前赏她的衣服,想不认出来都难。 沈娡暗中微微一笑,拿起匙舀了一小勺用袖掩着送入嘴中,孙若儿愣愣看着她的姿态,心想以后自己也要如此进食乳酪。 这梅蕊点雪是用腌渍的梅花与干玫瑰丝,蜜牛乳与优质酪做成的,酸甜可口,莹润颤巍,细嫩软滑,可谓是滋味绝妙。视觉上亦是出众,看着红白相间,非常别致。 可是…… 沈娡尝出了青芙蓉露的味道。 像这种宴席,贵女们为表矜持柔弱,盘盏内的食物都不会全部吃尽,至少要留四分之一在内,不然看着不雅。沈娡原先吃东西非常不济事,用过的食物像仅被微风拂过,不留心看压根看不出来哪里少了,没得便宜了房内的仆妇们。今日这梅蕊点雪似乎很得她心意,竟然吃了有一半,端来的婢女喜出望外,因为这个是她的嫂子做的,得了郡主欢心,还怕王妃不赏? 果然,王妃派来的管事见郡主居然认真吃东西了,十分喜悦激动:“这个是谁做的?” 婢女才要回答,外头的人忽然高声报道:“七皇子殿下到!” 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个个忙着肃容等候,准备问安。七皇子近年来屡建军功,在敏仁帝面前十分受重视,除了名分其他赏赐荣耀皆与三大亲王相同,东宫那边对他更是亲厚,情分不比今上与其差,无论是朝堂乡野,其声望皆是无人可比拟的。眼下已是富贵之极,何况将来?只是为何身份尊贵如他,今日也来出席这种,恩,“新”郡主的交际聚会? 皇甫仪亦是吃了一惊,太子并没有和他谈到这位皇子要来的事,那便是没有商量请他来了,为何…… 第68章 七皇子的排场十分壮大,小小暖阁竟是容不下全部仪仗,仅能带着身份较为尊贵的红色衣装人员随行而入,其他人则在外恭候。 孙若儿躲在屏风后本还想趁乱逃出,岂料来路去路都被堵上,只能遮遮掩掩地半曲着身子,斜着眼儿。晏远才一现身,她见了这神君般俊美华丽之人,认出就是当年她在街上所遇见的年轻贵公子!说不得整个人如五雷轰顶,眼睑下火光四射,眼珠子半晌挪不动,身子咕噜滚落在地,被心中大骂的管事派人悄无声息地拖了出去。 众人皆惊异于七皇子的忽然驾临,待回过神来时,宴会的女主人已经昏倒在案边儿了。晏远本还有些迟疑,好容易踏入内室,却看到她娇小的身子伏在一堆美妙至极的绸缎之中,秀发如云,掩盖着她的面容,仅露出耳侧一丝丝雪肤,从层层叠叠的袖口内露出的那一截玉腕玲珑细弱,看着格外惹人痛惜。 白蝉尖叫一声:“青芙蓉露!不是说过郡主不能吃这个吗?是谁要害郡主?!” 众奴仆大惊:“王妃千般嘱咐,怎敢留那种东西在府内?” 白蝉愤然端起沈娡食了一半的玉盏,指着其中不甚明显的一丝青色道:“不敢留?那这是什么!今儿是郡主的重要日子,你们……” 晏远道:“郡主已然昏迷,争吵无益。找人禀奏王爷与王妃,先送郡主回房,叫他们召御医来。” 白蝉怔了怔,不禁露出羞惭的颜色。其他人也是恍然大悟,忙不迭七手八脚把沈娡安排回了漱玉院,火烧腿子般去那边禀告。宴会草草结束,晏远今日虽有事在身,却也不好叨扰病人,只得先打道回宫。 他坐在车内,沈娡昏迷的模样一再浮现在他眼前。他今日并没有看到她的正脸,然而其窈窕柔弱的身姿比起往日更加牵动心弦,不过是几个模糊的侧影与背影,从头到尾,被华丽的衣裙以及其他东西例如屏风遮挡住,人来人往阻隔在他们之间,却叫他始终不能忘怀。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错觉,那张美丽的脸,似乎是有意避开他的目光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 沈娡被送回房后,白蝉等人手忙脚乱地替她换下了繁重的礼服,盖上一袭细纱薄绢袍,又轻轻覆上了羽被。御医和赵王,赵王妃几乎一齐赶到,此时沈娡已是烧得滚烫,细嫩的肌肤上浮现起许多红点,看着触目惊心。 赵王妃双目含泪又喷火,恨不得撕了那群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奴仆们:“要是娡儿有个什么好歹,我一个都不饶了你们!” 孙若儿混在众人之中,面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才苏醒过来,还未来得及回味之前所见,便被赶着同众人一起进去谢罪,尚有些昏头昏脑的。 她其实也没想到郡主对青芙蓉露的反应这么大,一开始纯粹是怀着心里不快,出一口气的心思,才从烧火小丫头那里骗来了青芙蓉露,又偷偷倒在了郡主的乳酪中。 她原先想的是,不过是一点子青芙蓉露罢了,甜甜润润香香的,又不是毒,哪里能出事呢?富贵人家的小姐就是事儿多,说是不能碰,大概是不喜欢吃吧,才编造出这些那些的。 沈娡今早梳妆时的情景触痛了孙若儿,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一辈子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不能和这位郡主比肩。 她的富贵好运,她的年轻美貌,都是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明明同是螺子黛,在郡主的脸上便那般媚如远山,精致雅丽,在自己脸上却像浓得化不开的烟灰,滞凝怪异。 倒芙蓉露之时,这些事如烟雾般一层层扑面而来,遮住她的眼睛,按住她的手,当初想好只倒一滴的念头控制不住身体,她任由青色的细线源源滴入玉盏,与雪白的乳酪相溶,沉入底部,了无踪迹,宛如她心中悄然翻滚沸腾着的恶意。 孙若儿抬起眼看着沈娡玉腕上那猩红可怕的痘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攫她心里某块地方,撕扯得她有些疼,也有些兴奋。 什么绝世美人呀,现在不照样丑陋地躺在床上吗?比她难看多了!锦衣玉食又怎样,她现在这个样子有福气消受吗?贵为郡主又怎么样,如今的她有谁会来当这个冤大头? 往日积郁心中的恶气一扫而空,尽管仍挨着王妃的骂,孙若儿却有些容光焕发起来。 这日赵王妃的怒气实在是罕见,责骂过后又是乱哄哄调查青芙蓉露的来历,管事们苦着脸到处奔跑,对口供的,回忆当时情形的,闹得是沸反盈天。夜晚奴仆们回到下处时,已是各个东倒西歪,疲倦不堪,似是随时会倒下。 夜饭自然是被罚没得吃了,饿着肚子又不能入睡,厨下照例偷偷给各房有脸面的管事仆婢们留了热汤面,她们也顾不得脏,搂起裙子在油腻的桌椅旁坐下,凑在一块儿头挨头吃了起来。 孙若儿自是没有分,她却不懂得内中门道,也不管禁令,自然而然地来到厨下寻吃的。饶是如此,她也知道几个主厨脾气不好,没有去碰硬茬,而是去了二厨拿蒸笼里的点心,几个烧火妇人知道这人是郡主房中贴身用的,见她一向如此霸道,以为不是另有脸面便是特别受宠,只得怔怔由着她拿了热腾腾的半盘点心,又在锅里捞汤水。 吃面的管事们就在隔壁,这早晚都是自己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她们一边吸面一边谈论着今天的事情。 “看起来真严重啊。” “是啊,要是撑不过……” 说话的女人在一片警觉的嘘声中收了声,孙若儿一愣,郡主……会死吗? 如果郡主死了她怎么办,孙若儿大概明白自己如今优越的生活是有郡主的宽容因素在内,一下子不敢想郡主若是去世了,她将落到何等田地。 “应该还好吧?我看不过是起了疹疱而已。”说话的是王妃身边的大管事,语气十分忧愁:“郡主平常身子就弱,怎么就染上了这个症候?要是有个闪失,王妃怕是连心肝都要疼碎了哟……” “按说不该呀,哪里来的青芙蓉露呢?咱们厨下平时看得可紧了,怎么会被郡主吃下那么多?听御医说,至少有三四勺呢。” “肯定有鬼,咱们衷心耿耿一片,难保有个把居心不良的。”说话的是沈娡的妆娘,她冷笑道:“今儿是郡主的风光日子,郡主今儿多美,多气派?皇七子殿下都来捧场,这个聚会你们说好不好?只怕是某些个又丑又老的贼妇看不过眼了,憋着气儿使坏呢!我劝那人也别太猖狂了,你一个癞蛤蟆,给咱们郡主提鞋也不配,是谁给你的脸暗地里学这学那的?我呸!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要是查出此事和你有一点半点干系,你看王妃扒不扒了你的皮!” 众人见她言语大有深意,忙一个个兴奋地问她说的是谁,有几个已经猜到了的默然不语,似乎是也在琢磨什么。 孙若儿也是做贼心虚,险些没把汤碗给丢了。她又惊又惧,既想脚底抹油,又怕错过了什么风声,只能脸白一片红一片地继续站在那儿,手上动作慢悠悠的,似乎是在挑锅里的好菜。 “我用不着说出来,无凭无据的,倒给她一个咒我的口子,反咬我一把呢。知道的姐妹们也别则声,郡主是个良善的人,自有天佑,那黄鼠狼精的大尾巴迟早露出来,用不着咱们去揪。”妆娘冷笑一声:“王妃视郡主如命,要是知道宝贝女儿被人这样祸害,你以为她还是咱们眼中那个笑菩萨?” 孙若儿见并无证据,悬着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顿时腹内对那妆娘说不得破口大骂:贼婆娘,偏你逞能,柿子捡软的捏,不就是看自己新入府没有根基好欺负? 众人唏嘘了一阵子,话题又回到了沈娡的安危之上,妆娘等人也十分发愁自己日后的去向。 “王妃身边梳洗的人都有了,咱们到时候要么留着做些粗活儿,要么发配回去,哪一样都比不上现在啊。我还打算多熬几年,挣个长久情面儿,将来出府也风光些,如今……” “我可不愿意去别的院子,郡主人好,从不高声骂我,平时赏东西从不手慢,那样天仙般的人儿,我多看她一眼就能白长些寿呢。” 马屁精!郡主和王妃现又不在,你说这些话给谁听?天生的奴才种子。 孙若儿嗤之以鼻。 面吃的差不多了,厨下的女人们端来热茶,众人一边喝茶一边说些杂话。 “说起来也是奇怪,皇七子这个大红人和咱们府从来没交情的,以前大事小事不曾来过,年节也不走动,今儿怎么就突突地来了呢?我只听说咱们郡主与东宫那边关系好,没听说过和七皇子府上有什么关系呀。” “要是往先倒也罢了,如今东宫那边和七皇子府淡了许多,真是透着奇怪……”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英勇神武的美男子身上,孙若儿越发舍不得走了,蹲在隔壁一边吃东西,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晏远的趣闻轶事,一个字也不肯漏…… 第69章 沈娡过敏病重一事震惊了大半个京都,许多府里都在谈论此事,态度各不相同。 太子问过七皇子当天的事情后,又在书房里与皇甫仪聊到夜深也不曾散,太子妃派人在外头候着想送夜宵进去,硬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殿下,依在下所见,郡主此次应该是被人暗算了。” 太子看着香炉顶端袅袅升起的轻烟,许久沉默不语。 他猜不出是哪方势力动的手,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与凶险,他知道有人对沈娡抱有敌意是绝对的,但不至于如此啊! 他费尽心思掩盖她的风头与荣光,隐藏二人的关系,为的不就是她的平安喜乐么?可是这件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叫他疼得茫然不知所措。 “你觉得是谁?我猜不出。”太子颓然道。 “回殿下,在下同样也猜不出。”皇甫仪难得露出这样困惑的神情:“手段毒辣但又过于冒险,一个不小心,郡主她就……” 太子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动静之大让候在外面的太子妃侍婢忍不住想要进来,却又被门口侍卫的目光震慑得不敢动弹,咬咬牙一跺脚,飞快地转身回去报信了。 太子身体微微发抖,面容却还是平静的,气息混乱,吐词略不清:“你好好守在她身边,不要再出这种事了。” 皇甫仪目光微沉:“王府那边我已经与王爷打过招呼彻查此事,也暗中安插了人手下去。” “恩。”太子渐渐平静下来,眼神浑浊又十分疲惫的样子:“你退下吧。” 皇甫仪离开后,太子看着书房一地狼藉,思绪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沈娡的容貌算是彻底毁了。 白如雪的肌肤上布满了猩红的疱疹与疮,乌黑的秀发大片脱落,梳洗的妇人们每次给郡主换洗时,总要端出一盆盆血红腥臭的水,让人无法想象躲藏在闺房里的沈娡变成了何等可怕的模样。 赵王府对此事自然是严密封锁守口如瓶,唯有漱玉院中的人才清楚知道内情,个个都捶胸长叹不已,除了孙若儿。 郡主这个样子自然是用不上妆娘和梳头娘了,妆娘退居二线做了针黹妇人,孙若儿则又闲了下来,日子过的不知道有多舒服。 唯一令她不高兴的就是房里新搬进来一个人,令她的自在生活拘束了不少;但时间一长,她反而高兴起来,还与此人相处的不错——因为这个叫芸香的女子不仅惯会甜言蜜语捧她,小意殷勤哄她,更关键的是芸香和她一样,也看不惯郡主。 两人很快就亲如姐妹无所不谈,芸香比她稍微忙一点,需要给沈娡换药,但也忙不到哪儿去,经常和孙若儿在房中坐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诋毁郡主。 “今天她怎么样了,好点儿了没?”孙若儿貌似担心地问道。 “嗐,好什么呀,越发坏了。” 两人相视一笑。 “唉,我看她这个样子,怕是一辈子都要毁了哟。”孙若儿语气别提多轻松了:“只可惜了那些漂亮首饰和衣裳,她现在这样也配!” “就是,要不怎么说个人都有个人的命呢?我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是个福薄的,哪像孙姐姐你,一看就是贵人相。” 这马屁把孙若儿拍的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眉开眼笑:“瞧你说的,我不过是个奴婢命罢了,拿什么和她比呀。” “奴婢命?谁不知道孙姐姐你将来是要做娘娘的?”芸香顿时不高兴了,比别人说她自己奴婢命还不爽的模样:“好姐姐,将来你要是做了娘娘,让我做你的宫女儿吧,我们感情这么好,你肯定会对我好的,对不对?” 孙若儿深觉此人慧眼识珠:“那还用说,我和你讲,这王府上下我唯一看得起的人就是你了,其余那些蠢货一个个看我现在不得意就踩我,哼,以后我肯定好好抬举你,叫他们悔得肠子也青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阵子,话题又渐渐回到了沈娡身上。 “唉,我是真觉得呀,这人就得堂堂正正,不能做那些小动作,不然迟早遭报应。”芸香忽然感慨道。 孙若儿觉得她这话不对劲:“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芸香神神秘秘地站起身打开窗户朝四周看了看,小心地关紧门窗,坐回孙若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郡主一件惊天事儿,你可不要随便往外头说。” 孙若儿点头如捣蒜:“你放心,我肯定拦在肚子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芸香诡异一笑:“你知道,郡主为何曾经那么漂亮吗?” 孙若儿愣了。 这是个什么问题?她漂亮不是因为爹娘会生么,有什么好问的。 “我和你说,郡主一开始,并没有现在这样漂亮的。” 孙若儿心里一紧,兴趣大增:“哦?什么意思,难道郡主不是一生下来就美若天仙吗?” “呸,她才不是什么天生的美人胚子呢!我有一个亲戚原先是她们清水郡府里的,清水郡那边的老人儿谁不知道她小时候长得一般般,是使了手段才变得漂亮起来。” “什么手段?”孙若儿急切地问。 “你听说过一个民间偏方没有,女子若是想要变得好看,就要吃死人肉。”芸香说出来的话让孙若儿险些跌坐在地上。 “你别吓我哟!那东西也能吃?罪过罪过。”孙若儿不相信:“她连水都喝不了几口的人,会去吃那个东西?” “当然不是一般的死人肉了,必须得死了不到一个月,年轻貌美女子的面颊肉才行。”芸香一脸诡异:“我那亲戚亲眼看着她和身边的老奴去墓地里挖呢,然后没多久就变得美若天仙了。你看着吧,这次她的病若是不好,说不准又要故技重施。用这个法子的人其实并不少,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后院里头,还有皇宫里,为了争宠经常干这个呢。” 芸香的话在孙若儿心里激起了惊天巨浪,起初她觉得恶心想吐,渐渐的,她心底升起了一丝渴望与羡慕,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 芸香原本是辅国公府的丫鬟,奉田夫人命来此侍奉沈娡,以表国公府对她的关心,所以得知的内幕不少,孙若儿天天听她将那些诡异离奇的事情,比说书的还精彩。 这芸香的确是个妙人儿,房里出身的,什么不懂?偶尔和孙若儿这个老姑娘说起一些隐秘之事,逗得她掩面羞笑。 “你不知道,那些贵公子们,个个本事高的很呢!外头寻常人家的男子,什么甜言蜜语温柔软款,都不及他们十分之一。你想想,他们都是在美人堆里长大的,什么事情没经过,见识过?不像那些粗鲁莽夫,见到稍微齐头整脸的,样子就完全看不得。” 孙若儿深以为然:“就是,我看着就恶心。” “孙姐姐,你这么一个人物,可千万别随便找个小厮奴才就嫁了,那也太委屈你了!女子一生中有两次命,一是投胎,二便是嫁人了,嫁个好丈夫还好,若是一不小心跟了那没出息的泥腿子,一辈子吃不尽的苦哟。” 孙若儿在王府这么久,多少也见了些世面,知道了些贵族之人后院的规矩,壮志虽还在,却仍不禁有些黯然:“哪有这么容易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找个声势显赫又年轻貌美的夫君,是轮不到我这个出身低微的人的。” 芸香不以为然:“那是姐姐你太老实了!” “老实?” 芸香冷笑道:“这等好事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是要你自己去争取的呀!难不成还会有谁,把你心爱的七皇子送到你跟前么!” 见芸香提起晏远,孙若儿害臊得满脸通红:“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和你说了,总是嘲笑我!” “好姐姐,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不和我说,待和谁说去?”芸香款款地劝着她:“那七皇子太难攀,找个和他差不多的就行了,至少不算埋没,你说呢?” 孙若儿叹了一口气:“我自从见了他之后,眼里就装不下其他人了呀。” “据我所知,倒是有好几个人和七皇子长得挺像的,地位也不遑多让,其中一个貌似还是亲王呢。” “亲王?”孙若儿觉得芸香是在拿她消遣:“不和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芸香瞥了孙若儿一眼:“那我就不和你指明路了,你去睡觉吧。” 孙若儿毕竟是断不了奢想之人,犹豫了一会儿后,居然反过来问道:“什么明路?” 芸香莞尔一笑。 漱玉院内,郡主闺房里,一盏小灯忽明忽暗。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门窗又关得如此紧,明明是初春时节闷热得如盛夏一般。 白蝉轻轻地将汤水放在沈娡身边,她听着沈娡的呼吸声,知道她并没有睡,轻声道:“郡主。” “恩。”沈娡低低回应了一声。 “你吩咐我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不知道郡主为什么要如此布下圈套,也不知道郡主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绝对无异议地去履行便是了。 “好。” 两人又低声说了些话,声音最终渐渐低了下去……(www.. ) 第70章 接下来芸香说的话无异是投石于湖,孙若儿被吓得大惊失色立马拒绝了。 “天,天啊!……不行,我不去!!!” 芸香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必定是嫌人家老了,可是他老虽老,眉眼还是很像七皇子的,看着不显老。我可告诉你,世上知道门路的人除了我真还没几个,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咯。” “不是这意思,莫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就算和七皇子一样二十多我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孙若儿几乎要吐了:“我听到那人的名字就发抖,你快不要提起,我就算是去讨饭也不要嫁给他!” “切,孙姐姐你也真胆小,我不就说说嘛。” 孙若儿断然拒绝了芸香的提议,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实际上,她内心深处原本有些心灰意冷的野望被芸香这么一挑,竟又渐渐地浮躁显现起来,虽这份心思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下意识的恐惧又逐渐恢复平静,但那念头却如炭火内星一般,时不时闪烁着,宛如一个埋伏下的炸雷。 孙若儿每天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沈娡一直病重到老不要好转,之所以不咒她现在就死,并不是因为怜惜不忍的缘故,而是沈娡死了她就要失去这悠闲的好日子了。 可惜天不如人愿,沈娡九死一生几个月后,病情竟然开始慢慢减轻,她那如玉般的肌肤逐渐回来了,把个赵王府上下欢喜得泪流满面。 不仅赵王府斥巨资前往各大寺庙还愿,其他府邸甚至皇宫的庆贺之礼和探望人亦是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那情景比公主出嫁还隆重。上次聚会中对郡主早就心存爱慕的公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一个个地诚心诚意派人上门提亲。 令人好笑的是,还有些没参加聚会但听说过聚会上郡主惊人美貌的浪荡贵族们,竟然也不顾羞耻上门来叨扰,妄想抱得美人归。一时间赵王府所在的街道日日堪比年节大街,人挤人几乎要站不下脚。 尽管众人如此热忱地表达了对郡主的关心与爱慕,可病好后的沈娡一改往先大方行径,除了至亲之人和贴身仆婢之外一概不见,对外宣称身子未好利落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有些古怪。即便大家受到了这般冷遇,却依旧热情不改,一个个翘首期盼她重新露面以解渴慕,哪怕是出门去上个香也是好的。 外人不知道内中原因,孙若儿却是知道的。 这一晚,孙若儿暴跳如雷地回到了住处,一回来就摔凳子踢椅子的。芸香看到她这个样子后忙关心地迎上去问道:“孙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沈娡过敏危机解除后,芸香便失去了换药的活儿,改做了粗使,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基于这个缘故她越发巴结孙若儿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吃好喝好。 “还不是那个贱婢!”孙若儿不耐烦道:“真恨不得她马上死了好了!” 孙若儿这么一说,芸香顿时明白她指的是谁,立即附和道:“哎呀,她又作死啦?别气别气,孙姐姐你好好和我说说,又是怎么了?” “哼,她病好后不是一直带着个面纱吗,我心里觉得奇怪,今天就故意不小心把那面纱给扯下来了。”孙若儿忽然一阵冷笑,对芸香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芸香赶紧问道。 “原来,她只是身子上的皮肤好了,脸上的根本还没好!”孙若儿得意大笑道:“哈哈哈,我还以为她终于翻身了呢,其实还是个丑八怪!” “不会吧!”芸香低呼,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笑得贼兮兮的:“那我们赶紧把这事儿散出去,这样她就丢人丢大了!” “别,你不要对外头说。”孙若儿有点慌,连忙阻止道:“今天因为这事我第一次和她撕破脸呢,要是这个节骨眼上漏出去,她肯定会怀疑是我,到时候我们就没好果子吃了。” “什么,撕破脸?”芸香表示难以置信:“你不是说郡主的性子最是好揉捏的吗,以前我换药的时候也觉得这个人脾气不大呀,再说她对你不是一直很宽容的么。” 孙若儿撇撇嘴:“估计是因为自己脸毁了,所以心情不好装不下去了呗!当时我看到她的脸后差点没笑出来,赶紧道了歉,可是她居然还不原谅,让我跪下!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曾经被捧到天上去的那个人,现在容貌还不如我,当然会嫉妒我的脸了。” 在芸香的指点下,以及自己的不懈摸索观察中,孙若儿已经大概摸清了富贵人家女眷保养化妆的门道。 沈娡重病的那段时间内,她一直没做什么事,整天得以泡澡修眉安然美容,芸香还每天偷偷替她顺出沈娡的一些好东西,例如珍珠膏养颜粉什么的助她改善容貌。如今的她和刚开始比完全是判若两人,在芸香所传授的高超化妆技术和浓浓的脂粉掩盖下,夜色里穿上郡主赏赐的衣裙,也可以勉强冒充个模糊的秀丽女子。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一旦天亮,眼睛还没瞎的人都会看出她的种种不足之处,明白此人在化妆的帮助下不过是中人之姿,卸妆了什么德行可想而知。然而孙若儿却不会面对现实,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夜晚盛装打扮后吹熄了蜡烛,借着模糊的月光观赏自己那朦胧的“美貌”,越看越得意。 “啊呀……”芸香似乎是很惋惜似的:“那你跪了没?” 孙若儿怒气冲冲道:“你说呢?我就算再美毕竟也只是个奴才,哪敢不跪?过了一会儿后,估计她自己也怕了吧,叫我起来还拿了些东西赏我,我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呸!” 芸香啧啧:“好姐姐,别生气了,小心长皱纹。她都毁了容咯,你就好好担待着吧,毕竟也是你的衣食父母,咱们一直享的福不就是靠这个傻子么。” 芸香不这么说还好,越说孙若儿越气:“还享福呢,自打她好起来后,我这日子过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人丑偏偏多作怪,以前细皮嫩肉的时候不使唤我,现在丑成这样了倒天天要梳头,我哪来的工夫去应酬她!累就算了,赏赐也不多给点,换来换去还是那老几样,如今我的开销那点子碎银哪里够,打发叫花子呢?” 这也不能怪她,都怪芸香给她偷来了那么好的膏粉之类美容品,让她养成了奢侈的习惯。每天早晨洗完脸后用惯了珍珠膏的孙若儿再也没办法忍受以前用的油腻腻花膏,也不能忍受每天喝不到一点子燕窝,都要发疯了! 郡主闺房换了几个鹰眼般的丫鬟之后,一针一线都难摸到,那些好东西更是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好几次孙若儿才刚伸出爪子,就被一个丫鬟似是威胁似是警告地大力撞到地上,那力道重得她肋骨生疼又不敢反骂,不仅仅因为对方彪悍,更因为心虚。 人都是这样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孙若儿从吃饱穿暖到短暂的养尊处优,即便眼下还没沦落到一开始的境地,也足够让她痛苦得受不了了。 芸香一边替她捶肩,一边款款地劝道:“好姐姐,如果受不了咱们就卷盖铺走人吧,何必受这个气。你是要做娘娘的人,如今又恢复了美貌,可见富贵就在眼前了,到时候她就是想巴结你也来不及。” 这话宛如徐徐春风吹入了孙若儿的心田,她的怒气消散了大半,可残存的理智还在:“唉,我连梳头也是马马虎虎,就算出去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府邸,更何况去哪里做下人不是吃苦,说不定还不如这家。暂时就忍着她这个臭娘们儿吧,等我遇到了命中的那个人,呵呵。” 芸香赶紧拍马屁:“对对对,你到时候可千万别忘记我呀!” 孙若儿点点头:“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知疼着热的好姐妹了,不提携你提携谁?” “好姐姐,我真替你心疼,眼下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芸香小声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好容易保养着才到现在这地步,照现在这情形,以后怕是要变得比郡主更丑呢。” 孙若儿最怕听到的便是这个:“啊?!为什么?” “姐姐你想想,咱们做下人的整天站着操劳,吃的滋补又跟不上,抹在脸上的也是不值钱的烂脸货,拿什么和那些贵妇千金比呢?郡主和你肯定是回不到以前那么好了,以后必定要故意地折磨你,再加上弄不到好东西疼自己,只怕姐姐你过不了多久就满面风霜和老妇一样了,而郡主呢,好吃好喝又漂亮咯。” “不,我不愿意!”孙若儿发自内心地恐惧:“凭什么?” “凭咱们没投好胎呗。”芸香幽幽道:“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命啊。” 孙若儿猛地站起来,险些把芸香带个大跟头:“我不服,我的命是当娘娘,才不是……” “算了吧姐姐。”芸香叹气道:“你这人胆子不够大,心也不够狠,估计当娘娘很难啊。” “你不相信我?”孙若儿的眼睛都要红了。 “之前和你说的那事儿是多好的路子,你居然怕得不行,眼见翻身的好机会就在面前,姐姐你连那么小的险都不敢冒,我怎么相信你?”芸香毫不客气:“成大事者要有气魄,当娘娘就要有娘娘的谱,你看看你这样子,活脱脱一个下人!” 按照孙若儿的性格,听到这种话必定会当场翻脸甚至与芸香打架,可是此时的她却失去了所有怒气与不甘,畏缩得像个鹌鹑,嗫嚅着:“这……这事容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呢?郡主这样肯定会引人怀疑,毁容的事情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到时候那位殿下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以后的希望就全没了!”芸香最后激了孙若儿一把:“你平常嘴上倒是威风,一到关键时刻便这样靠不住,不是上天没给你指路,是你自己没勇气没胆量配不上这个福分!得啦,别做娘娘梦啦,快点去洗漱睡着吧,明天赶紧去给郡主磕头道歉,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罢。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和狗一样每天吃她的剩饭剩菜,穿她不要的破衣裳,老了得几两银子嫁一个老丑男,若是个脾性暴躁的,日日被他脱光了衣服吊在房梁上打,糠都没得吃!” 芸香说完后便自顾自脱衣服睡下了,留下呆若木鸡的孙若儿愣在原地。 在王府内混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芸香刚刚并不是在吓唬她,而是所有她这种身份奴婢的下场,也是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将来。 无论她在王府内过的多滋润风光,一旦出府嫁了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辈子都要在泥土里打滚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宁愿吃个安稳的苦也不会斗胆去招惹那位亲王,可是现在一切都说不准了…… 她若是一直愚昧无知倒也能忍受贫穷肮脏可怕的生活,可是一旦尝到了富贵的好滋味,谁还愿意去做猪狗呢? 第71章 这一夜孙若儿都没能**睡觉,她呆呆地坐在镜前看着自己模糊的轮廓,一个毒蛇般可怕的预想咻咻地缠上了她的脖子,让她手脚冰凉。 再过几年,无论是何等名贵的胭脂水粉恐怕都拯救不了她的容颜了,郡主性格不再如往日般和善好欺,因为怪病有了些乖张和暴躁,想要恩威并施笼着她享一辈子的福未必比作娘娘可靠得到哪里去。 即便做不了娘娘,她也是不愿意嫁给那些无用的男人的! 都说深宅大院里的贵妇寂寞空虚,人能温饱还管那些做什么?天天风花雪月矫情的饿几顿就治好了。她在王府里一天不嫁人就清闲一天,嫁了人就由不得她了,一条命都捏在对方手里,打骂什么的恐怕比饭还充实。 真想一辈子不嫁人自己过活,可是她什么都不会,不嫁人以后该往哪里去呢,死在街头都没有祖坟可以入的呀! 要是以前她还会幻想去找母亲,经过这几遭后,孙若儿是看明白了,那个被母亲派来照顾她的人——也可以直接说是她的母亲,看待她不过如同是发慈悲的善人看待一条狗,想起来了便去瞧瞧她死没死,根本不在乎她过的好不好,似乎只要偶尔去给点银子,就能抹去抛弃女儿的罪恶感似的。 这样的母亲,她还敢有什么指望么?不稀罕死了的时候得她几两破钱买个薄板子棺材! 都说为人母者比父亲要疼爱孩子,可是他们家却不是这样!倘若父亲老丑又不合母亲的意,那夫妇的角色就会发生转换,女子攀富贵弃了家去了,不但不会怜悯幼子,还会因为憎恶前夫一起怨恨鄙夷那继承了他老丑的孩子,似乎是被强盗土匪劫了去强迫而生的一般reads;未来植物养息土。说到底孙膏药倒比她的母亲要有几分慈爱,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想起母亲还好,一想起母亲,往日的辛酸破败如同倒塌了的柜子,一股脑倾了出来。 都说她母亲长得很好,好到像是一盏灯,照亮了那条破落户街。她不仅貌美还聪明,懂得极多,不知道这样一块好羊肉是怎么落到孙膏药嘴里的。 她在孙膏药家的时间只有几年,孙若儿才会说话就不见了,对外孙膏药都是谎称其病故,但一些街坊的流言和偶尔来家给予救济的陌生人让孙若儿知道,自己的母亲绝不会死得连个棺材坟地都没有,只有一块灵牌。 她多么希望那个嘴碎的老头子死得晚点啊!她从他那里隐隐得知自己的母亲似乎是又嫁人了,过得极其气派,好像又生了个孩子。 想到这个孩子,孙若儿便又妒又气,倘若是个儿子便也罢了,母亲把全部的爱倾入到兄弟身上去她也没什么好争的,谁叫当皇帝大官的都是男人呢?世人重男轻女,为了儿子丢下女儿不算丢,抛弃她的犯人不是母亲,是世道。 可如果那是一个女儿,孙若儿便吃不下饭,怄得要咳出血了——既痛惜失去的母爱,又自卑愤怒自己的身世,到后来她到底是想杀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夺回自己的母亲,孙若儿本人都闹不清了! 由于天气转热,漱玉院中改熏了轻盈的鹿鸣香,郡主闺房的床帐也换作了仙影纱,看起来好似极乐仙境。白蝉等人皆换了轻薄的衣裳,唯有沈娡依旧面纱遮面,看起来有些闷热。 孙若儿一夜没睡好,此刻没差事却只能站着,不由得垂头丧气挤眉弄眼的。 “郡主,宁神观那边派人来了,说是之前的替身已离了观近一个多月啦,叫咱们早些换个新人。” 沈娡道:“难怪最近身上不太好,恢复起来也慢,原来是把这事给忘记了。你看叫谁去好呢?” 白蝉犯了愁:“此事必须是贴身服侍有段日子的人才可以替得,这些时尽忙着伺候郡主您过敏的事情,竟然忘记了这一宗,该如何是好?” 沈娡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如让梳头娘去吧。” 孙若儿听到自己的名字,陡然一惊,嘴张得极大:“郡主让我去哪里?” 白蝉冷笑:“还没到下午呢,你这就睡上了?郡主的话都能听岔!让你去顶好的地方,最适合你这种不惯服侍人的娇娇奴婢去了。宁神观,懂吗?” 孙若儿不由得欣喜若狂! 替身这个活儿她早就有所耳闻,因为是代替郡主去观里修行的,所以待遇体面比正主差不到哪去。一想到可以吃好睡好几个月不用看人脸色,孙若儿接下来的一天顿时精神百倍了。 夜间回房后,孙若儿迫不及待地对芸香说了这事,可是芸香的反应并不如她想的那么热烈,反而还有几分古怪之情。 “哦……哦,那真好啊。” 孙若儿不满了:“你怎么这个态度?难道我去享福你不高兴吗?” “哎,怎么会呢?只是……”芸香吞吞吐吐道:“等你回来我再和你说吧。” 孙若儿疑惑地瞪了她一眼,并没有追问,很快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到来的美妙休假之上。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用干,自有个女人上门来量了一下她的身围记下,似乎是要做新衣服,还问了些生活习惯,不久送了几个藤箱来,里面全是齐全的旅途用物。 拿到新衣裳头面后,孙若儿对芸香炫耀不已,芸香默不作声的听着,面上没有羡慕反而有点怜悯reads;[综武侠]师尊大人。 “姐姐你这一去要多久呢?” 孙若儿神气活现道:“听说大概两三个月吧!我心里是想多住些时日的,听说那观里很是清凉呢。” 芸香掐指一算,点点头:“那倒罢了,还来得及。” 孙若儿本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一阵困意袭来,她歪头便睡了。 赵王妃并不关心替身是何人,只一心企盼她的心肝肉娡儿早些康复,又担心之前替身的空缺让神佛抱怨,故而孙若儿这次的出府入观操办得甚是隆重齐全,比沈娡本人去差不了几肩。 宁神观还点着王府里几十斤的海灯,哪里敢怠慢这位修行的“郡主”,观主一大清早就收拾好了院子,带着两个才留头的小道姑翘首期盼着,眼睁睁直瞅着日头快到了正中,才发现了浩浩荡荡的王府马车队伍,喜笑颜开。 孙若儿穿着新做的衣裙,在妇人的搀扶下装模作样下了车,观主立马热情迎了上去:“小姐辛苦了!房间已经收拾清爽,香茶点心也已备好了。” 孙若儿带着面纱,令人一时看不分明容貌,就只从气派来说很足势:“好吧。” 一大群人簇拥着她到了修行的院子中,这几间房虽比不上漱玉院的郡主闺房,却比她的下人房要清雅不少——除了常用的桌椅窗幔,这里还有案台书柜,宝阁陈设,香台子,墙上的书画,屏风等应有尽有,看得孙若儿心花怒放——虽然她见惯了比这豪华的房屋,可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住过啊! 观主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孙若儿的反应,虽然此人不是郡主,可大官家仆三分势,若是个说的上话的也不能得罪:“小姐觉得这房间如何?小观鄙陋,勉强才打扫出这个所在来,怕是要让小姐受委屈了。” 孙若儿清清嗓子:“这个么,倒还好。” 听了这话,观主总算放了心,各种恭维了一阵子后告辞了。 除去两个小道姑,服侍孙若儿的还有沈娡特地派来的一位妇人,这妇人甚是能干,立马主张着打了洗澡水来伺候她更衣沐浴,还会推拿按摩,那出神入化的手法把个孙若儿服侍得几乎要魂飞九霄。 这宁神观的日子可真是天堂啊! 每天睁眼就有专人服侍,漱口都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拿柳刷儿沾了香盐为她洁齿。每天除了吃喝睡就是玩,那妇人教她斗牌,下小棋,打双陆,原先从没机会玩这些的她如同得了良师,学得很快,每天都兴奋不已。 偶尔闷了出房间逛逛也很有排场,跟着几个人,看起来很有身份。遇到了其他观客时,对方见她的服饰都会误判以为是王府女眷,恭恭敬敬的避让开来,那感受让孙若儿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比冬日浸热水还舒服。 虽清修不能吃大荤,可其他精致点心素菜什么的是从来没断过的,做的比荤菜还好吃。还有她梦寐以求的高等胭脂水粉,华贵的衣裙鞋袜,样样都是新制,源源不断地从王府送来。 孙若儿起初还有些担心,探了探口风听说那衣服是直接给她的不用收回去后,乐得半个月没合拢嘴。这天堂一般的日子让她几乎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替身的福利,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了,骄矜之气日日渐长,闹出了不少事情…… 沈娡优雅娴静地坐在烛火之前,她毫无缺憾的美丽容颜在这恍惚的烛光中越发令人心醉神迷了,哪有之前孙若儿所见的毁容之相! 白蝉向她汇报了孙若儿在宁神观的所作所为后,沈娡露出了一个微笑。 看样子,是时候收网了。 第72章 欢欣的时日总是转眼即过,孙若儿在宁神观还没享够大小姐的福,王府的人就来接她回府了。尽管心里万般不情愿,孙若儿也不能抱着观里的柱子不走,只得委委屈屈,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孙若儿本就不是什么老实本分肯吃苦之人,在宁神观受用了这么一遭后,回到王府简直像跌进了十八层地狱,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郡主身边少不得人,在她去观里做替身的时候,王妃又替郡主寻了位正经梳头娘,这位梳头娘乃是宫里出身,一把玉梳使得叫一个出神入化,什么繁复的发髻花样都能轻易梳笼出来,光滑熨帖不散发。孙若儿这个半路出家的闲手根本没有能力挤她下去,又不愿意离开王府,只得填缺做了个二等仆妇。 梳头娘原本算一等,和二等的仆妇比起来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孙若儿再也不能和芸香共享那宽敞明亮的大房,享受小丫鬟送来的热水和饭食,没事的时候就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了。 如今的她和七八个二等仆妇一起睡通铺,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洗漱自取水,饭菜去晚了便没有,即便去得早孙若儿也只能饿肚子——被观里的精致饮食养刁了胃口后,这些东西在她看来只配喂猪狗! 更糟糕的是,她从来不知道二等仆妇的活儿是这样的苦累,带着泥巴的落叶要她扫,粗重的水缸要她挪,要是郡主一时兴起想游个湖她还得跟着去撑船,一天下来好不容易养的细嫩的双手起了一溜儿水泡,把个孙若儿气得险些哭出声。 这些水泡把她从宁神观的幻境中一下子打回了现实,她惊恐地发现,没有了替身的身份,她就像被打回原形的丑陋妖怪,从云端一下子跌回了肮脏的污泥堆中,并且一辈子可能都翻不了身,就像是深秋的灰□□。 芸香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并没有因为她沦为二等仆妇便与之断绝往来,相反还抽空来看她,给她带来了一份自己的饭食与一点白玉膏。 放在以往,孙若儿绝对不会去吃她的剩饭,饿了几天头昏眼花的她在看到那些冒着香气的食物后双眼放光,宛如乞丐一样迫不及待地伸手吃了起来,筷子都来不及用,显然是饿狠了。 芸香被她这个样子吓得颇为震惊,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姐姐,你受苦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孙若儿顿时落下了豆大的泪珠,哭的哽咽难言,像是满腹委屈的孩子遇到了双亲一样哀哀地抓住芸香的袖子,诉苦了起来。 “好妹妹,你原先是看着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娇惯身份,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你看看我这双手,和那些黄泥地里耕种的农妇没什么区别,我怎么能过这样的日子呢?” 芸香同情地附和了她几句,随即笑着说:“姐姐,你也别愁,很快就不用吃这苦头了。” “什么?”孙若儿顿时精神一振,连哭都忘记了,两眼熠熠发光像是绝症之人看到了良药:“郡主还让我回去做梳头娘么?” “那倒不是,”芸香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叫人摸不清她到底是贺喜呢,还是在看笑话:“郡主说你替身辛苦有功,在王妃面前求了恩,王妃体谅你岁数大了还没个人家,决定把你许配给退下去的刘管家。好姐姐,刘管家怎么说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私蓄肯定是不少的,你这个年纪还一嫁人就做风风光光的内宅夫人,真是福气啊。” 孙若儿楞了,呆呆地问:“哪个刘管家?” “姐姐你是不是欢喜得糊涂了,咱们府里还有哪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姓刘的。” 孙若儿忽然尖叫了起来:“你是说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 孙若儿再伤心也没有到神智错乱的地步,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芸香所指的人是谁——王府里专门掌管沿海几个郡农田与农庄的老管家,刘德厚。 这个刘德厚有钱是不假,可他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睡归西的那种,容颜丑陋不提,性格还可怕得很,听说他一直没有子女的原因是女人嫁给他活不过三个月,前几任夫人都是被他给活活折磨死的。 这些都是下人里头的私传,明面上谁也不敢当着面议论这些,怎么说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老人物,他又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好,没人傻到自找事情。 可孙若儿是相信那些传言的,这个刘德厚在没人的时候总会露出凶残猥琐的神气,那种神气她在小的时候不知道见了多少,把妻子打死的,女儿买去巷里换酒钱的,那些男人都有这种神气。孙若儿知道,刘德厚铁定是一个不把女人当人,往死里凌虐的主! “姐姐,我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这辈子眼看着是上不去了,有这样一条退路倒也不是不好。”芸香款款地劝说孙若儿道:“咱们这种苦命的女子,能有口夫家饭吃便是上上等了,刘管家是有些爱动手,可他也到这个年纪了,想必是使劲力气也打不死你的,还要指望你给他养老送终呢。毕竟离开王府后,他的势头肯定不如以前,想再娶个怕是难……” 芸香还没说完,孙若儿忽然扬起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脸色惨白中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生了病。 “哎唷!”孙若儿的力气太大,抓得芸香诧异地呼了一声痛:“姐姐你怎么了?” “之前你和我说的,还算数吗?”孙若儿的声音结结巴巴,颤抖不已:“你说你有门路把我弄到温王府里去?” 温王,先帝的异母弟,因有军功被封为亲王,位高权重,相貌和七皇子也肖似,在民间的名声非常之大。 不过这个名声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坊间都在私传,说这个曾经战场上威风赫赫的男人其实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之人,往先打仗的时候杀惯了人,如今无人可杀,时日久了便心里发痒。拿其他人发泄是不行的,京都遍地是连枝带蔓的贵人,他只有对自己府里的人动手。 杀下人侍卫没意思,温王最爱的便是虐杀自己府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受宠姬妾们,无事时就会弄死一个,和寻常人家杀鸡杀鸭没什么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先帝和今上赏了那么多美人给他,他的后宅还是那么空荡荡的缘故——都死得差不多了。 按理说,这府里的事情关起门来外人不可能知晓,亲王府里女眷命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温王所为,可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了那些被抬出来姬妾尸身的惨状——有没了头的,没有了手脚的,还有全身上下干脆没了皮的。 总之谣言是越传越恐怖,就连大臣们和一些宗室之人也不敢去招惹这位王爷,无论他再受今上倚重,王府都一直是冷清得门可罗雀。 正因为如此,温王一直被当做恐吓小孩儿的存在,基本上只要家里有女娃娃无休止地哭泣,母亲们就会吓唬说:“再哭,把你送到温王府里去!” 孙若儿并没有吃过这样的恐吓,可她对温王的事迹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也是为什么对方容貌和七皇子相似她也毫不动心的缘故。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芸香噗嗤一笑:“好姐姐,你之前还吓成那个样儿,怎么现在自己要主动送上门去?” 孙若儿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她:“听人们说,他只杀得宠的女人,那些女人之前都是享了福的。嫁给他是一个死,嫁给那刘德厚也是一个死,横竖都是死,我宁肯多享几天福!” 芸香拿指头戳了一下孙若儿的脑袋:“我看姐姐你不过是一时情急才这么说,等你想过味儿来了,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孙若儿才要反驳,芸香撇了撇嘴,叹息道:“外头的谣言真是害死人呀,我婶娘在温王府里做了几十年的事,服侍一位侧妃娘娘到如今,哪里就见过他老人家虐杀姬妾了!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为什么不想想,赏给温王的都是有身份有来历的女子,那样随随便便当家禽一般杀了,女子家里人不追究的么?” 孙若儿癫狂的神色逐渐退去,就像芸香说的,她刚刚完全是一时冲动才说出了那话,恐惧和理智渐渐在动摇她的决定,可是芸香这番话顿时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说的,好像也是。” “他是个打仗出身的人,打杀姬妾也不过是因为那些姬妾犯了错罢了,和军中处置没什么区别。”芸香凑到孙若儿耳边道:“那些被打死的女子和人私通,要不然,他们家里人为什么不闹?丢脸的呀。” “真的么?” “那还能有假,姐姐,我还指望你以后提携我呢,把你害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就不怕你来索命?”芸香振振有词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骗你呢?” 孙若儿呆呆地点点头,越想越觉得此话有道理,顿觉人生重新有了希望和盼头:“那你和我说说,门路是什么?” “你不知道吧,那位温王追求咱们郡主好长时间了。”芸香捂嘴笑道:“明明是一个习武的粗人,却为了郡主什么事都肯做,就连郡主容貌坏了的时候,他也一直不死心每日前来叨扰呢,真真是个痴情种。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要是传了出去,恐怕整个京都都要为之震颤了!” 孙若儿一听到这个,顿时脸色一变十分不快:“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他喜欢郡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芸香把笑收了,眼神瞬间变得十分诡异:“我有个法子,可以把你和郡主掉个包,让你代替郡主变成温王妃哦。”(www.. ) 第73章 “什么法子?” 孙若儿觉得今晚的两个人必有一个是疯的,不是芸香就是她自己,然而那又如何呢?这地狱般的日子,逼着叫人不得不疯啊! 芸香往孙若儿身边坐了些儿,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甜蜜的带着毒汁的低低言语:“温王是个粗人,一直求爱不得,心中早有些烦躁。他已收买了外院之人,一直试图收买郡主院子里的奴仆,只可惜那些忠心走狗不为所动,正急得打转呢!明儿夜里,我偷偷摸摸去寻温王,假意答应与他里通外合,到时候我开了院子门,你寻件和郡主相似的衣裳扮作郡主走动,不怕他不上钩。” 孙若儿听后,面上渐渐绽出光辉,可还有些后怕:“到时候温王怪罪,该怎么办?” “他在郡主面前乖得和个猫儿一般,心怀不轨在先,自己认错人在后,哪来的胆子去怪罪!为着长远的来往,巴不得把你捧起来,好歹也是得宠过的奴婢。有这么长的日子,还怕你笼络不得他?自己院子里头的人被侮,郡主面上也是过不去的,少不得捏着鼻子贴一笔嫁妆送你去那边,等姐姐你入了温王府,还不是如鱼得水!说句冒犯的话,姐姐你吃过苦,身板又是个好生养的,到时候随便你生下一儿半女,这便是长久的富贵了。” 孙若儿细细品着芸香的话,忽然觉得对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菩萨,说的也是至好的点醒箴言,不由得感激入骨髓。她紧紧握住芸香的手,郑重其事道:“好妹妹,待我在那边站稳脚跟,一定把你接过来享福!” 芸香点点头,笑吟吟儿道:“我这辈子,就指望姐姐你了!” 两人彻夜商议这个圈套的细节,被谋算的男主角温王亦是整夜未睡,在自己的府邸书房里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他纵横沙场多年,在人前皆是冷面将军模样,没想到在这等年纪和年轻人一样陷入情网,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他府里姬妾不少,但都是亡故部下的妻女姐妹等,纳入府内皆为代而照拂之意,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正妃身体孱弱,常年病卧在床,侧室们不是生性怪癖便是一心向佛,他本人又喜武不好色,所以至今府里没有个孩子。 母妃在世之时没少唠叨过子嗣一事,可子女的缘分向来是强求不来的。他也曾找来身体强健的平民女子指望生育,可惜这些女子要么病故,要么受伤,没有一个安安生生地给他诞下一位小世子或者小郡主。 有传言说,正是因为他在战场上杀孽太多,损了阴德,老天才叫他绝后。温王并非迷信之人,只是一直得不了孩儿,未免有些心灰意冷,便不再妄想,过着心如止水的赋闲日子。 可当他遇到沈娡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女子是那般娇小美丽,宛若坠入凡间的九天仙女,点燃了他沉睡已久的血液与心房,周遭灰暗的景致也像是被人泼上了颜料般夺目缤纷。 如果时光倒退到他最鼎盛的日子,他还有机会朝这个一见钟情的美人儿家中提亲,可如今他老了,家中正妻侧室俱有,对方还成了郡主是自己名义上的宗亲,两人之间已是没有任何可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不能求娶,他便只能和其他**子一样徘徊在赵王府外,只为寻着机会一睹芳容。每每想起自己“晚节不保”被人在背地里笑话,温王也只能苦笑自嘲:情爱一事向来是难以说清的啊!为了这个丢掉名声,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名声么? 除了温王,还有许多风流公子如同狗恋骨头一般在赵王府的后院一条街走来又走去,时日长了,彼此之间竟然熟悉起来,以兄弟相称。温王年纪有些大,又凶名在外,一开始不太合群,后来反倒成了这群人的首领。 “初次见到大哥,我还以为我的眼睛坏了呢!”一个伯爵府家的公子开玩笑道:“郡主何等娇滴滴的美人儿,光是听到大哥你的名字,恐怕就要吓得哭着回去找王妃!” 温王十分不解:“何来此言?我虽是武将,倒也没可怕到如此程度吧。” 那公子不知轻重,把外头的传言给说了,温王听后沉思许久,苦笑道:“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其他人也深以为然,这温王一旦接近了倒是挺好说话的,怎么会是那等丧心病狂的人呢? 和走正门的贵公子不同,**子们自有**子们的一套规矩。他们不屑于翻墙钻洞,认为此举和强抢民女的土匪之流毫无区别;然而,贿赂下人打开院门与小姐幽会,倒是一件很有风味的事情。 只可惜赵王府家的下人油盐不进,无论给多少银钱都不肯松口,好容易有个小厮被收买肯在半夜的时候打开一小会儿外院门,郡主所居住的漱玉院又成了难题。 他们此时连进温王府都困难,何谈进一步打开漱玉院的缺口呢? 是人都爱美,他们爱貌若天仙的郡主,那群下人何尝不是?忠心护主,堪表天地。特别是那位叫白蝉的贴身婢女,不过是透露个话风就被骂了一脸直轰出街外去,够泼辣! 温王是闲人中的闲人,没事了就坐在正对着王府后门的一家酒楼喝酒。为防着大户女眷受惊,方圆几里的楼阁房屋皆不准盖得比围墙高,温王顶多能看到墙边的些许枝芽绿意,幻想着沈娡和侍女们在王府内玩耍的情形。 就在他有些醉意的时候,一个披着罩衣盖住头脸的女子忽然前来拜访。 “你是?” “我是郡主身边的婢女。”来人声音粗哑,又看不见面容,引起了温王的警惕。还没等他盘问,对方递出了一把纸扇,扇子上有一束喷香扑鼻的茉莉花。 接过扇子后,温王喜笑颜开。 他认得这是沈娡的扇子,因为之前和她偶遇的时候,她便是拿着这一把绘有朱雀鸟的扇子,容颜比传说中的神鸟还要更加艳丽。 “看天气,今夜的月色想必不错,温王殿下若得闲,可来漱玉院赏月。” “真的?”温王手一紧,险些弄破了纸扇。 “当然。只是漱玉院内女子众多,需小心行事。莫要撞到人或者认错人,使得郡主伤心。” 温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金钗:“劳烦将这个带给郡主,我是个粗人,不会准备什么精致的礼物……” “殿下有心了。”那女子掠了金钗便走,步伐轻盈迅速,像是一阵烟云。 温王怔怔地揉了揉眼睛,若不是手中纸扇提醒他这一切是真,他恐怕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呢。(www.. ) 第74章 温王匆匆赶回了府,命令府中人收拾准备香汤沐浴,换了一身得意的衣衫,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 他的面貌本就不丑,因为常年征战身形健长,即便到了不惑之年依旧耐看,这样收拾一番后倒也潇洒风流起来。眼见着天色将黑,他的正妃那边忽然派人过来,说是王妃的身子又不大好了。 温王妃原本就一直下不得塌,时不时就要病发一番。常年如此,温王惊吓过几次后便习以为常,听到来人这样说也没怎么挂在心上。若是往常他还会去王妃房里照看一会儿,今夜佳人有约,温王便吩咐下人好生看着王妃,另拿帖子请御医过来,自己则匆匆离了府。 到得赵王府侧门后,温王见夜色淡淡,并未完全掩盖人影,便不敢贸然擅闯,耐心侯在墙角处等候时机。好容易熬到夜深了些时,那小侧门忽然微微开了一条缝,传来那递扇女子的低低的粗哑声音:“王爷,郡主正在里头等你呢。” 听见这个,温王顿时觉得那女子难听的声音瞬间变得动人又悦耳起来,为了表示自己对沈娡的重视,温王慌忙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囊递给这人。京都的风尚如此,馈赠美人也要厚赏传情达意的奴婢,这样才是至体面风流的行事,温王这几天和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块儿,这方面的见识长进了不少。 怎料那女子接了锦囊后却开口道:“多谢王爷打赏,不知王爷可有什么贴身小物给我?郡主要见了信物,才能准许内院的人放您进来。” 温王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佩服了一番沈娡的谨慎心细,想了想,便把身边带着的一挂美玉璎珞递给了这个女人。女人喜不自禁地把璎珞袖了,领着温王七拐八拐过了游廊,到得一片幽静的园林里。 沈娡的漱玉院位于赵王府女眷后院偏西南的地方,离外墙隔着好几道院子,这也是那些登徒子一直无缘得见美人的原因之一。温王从未进过赵王府内部,并不知道自己尚且离沈娡的院子还有很远,只当是到了郡主闺房内院,欢喜不已,就连极为普通的月下景致在他眼里也变得艳丽绚烂起来,似乎是天女仙子居所的奇花异草之地。 这林子里有一处假山,山洞子里的石桌上摆着几样小菜点心,看着有些简陋,然而温王不以为意,此时的他看什么都好,看什么都舒服。 “王爷稍等,我去请郡主来。” “你去吧。” 女人去了一会儿后很快又回来:“郡主在打扮梳妆,命我来侍奉王爷饮酒,今日良辰美景,王爷且请开怀痛饮。” 温王听见这话心里非常愉悦,他自逞酒量惊人,不把这一小壶甜而香的果酒放在眼里,杯杯不辞,一饮而尽。喝了一会儿后,他忽然觉得有些醉眼朦胧起来,便止住了。 “郡主还没准备好么?” “王爷一看就不是此道中人,女儿家见心上人自然会细细梳洗,来得太早何以自矜身份呢?”女人低低嗤笑道。 温王脸红了,同时被对方那句“心上人”哄得心花怒放,又被劝饮下了一壶果酒。对方见温王喝得差不多了,便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去。 温王坐在山洞子里老老实实地等沈娡的到来,岂料越等心下越糊涂,眼皮子也开始不听指挥。就在他思索着要不要起身走几步清醒清醒之时,忽然一个影子闪进了山洞里,站在了温王的面前。 温王尽力朝眼前的女子看去,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对方穿着一件色彩明艳无比到刺眼的丝绸衫子,用纱挡着面容,低着头羞答答站在那里,看不清脸。 为何郡主的身形健壮了这么多?温王有些疑惑,随即很快释然:眼下天气不热,或许穿得多了一些。 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孙若儿懊恼地一把扯下面纱,不满地看着地上的温王,跺了跺脚。 她还想趁温王醉的时候和他有夫妻之实,如果能一举受孕以后便高枕无忧了,怎么偏偏就喝得这样不省人事起来? 孙若儿不死心地蹲了下来,扶起温王百般盘弄,只可惜对方醉的彻底,怎么拍打摇晃都没有意识。孙若儿无奈,只得尽力拖着温王到山洞子里面备好的草席之上,羞涩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衫,伏在温王胸前,贪婪地看着温王的脸。 温王本就和七皇子相貌相似,在这月色之下猛然一看倒像是一个人,这一点让孙若儿心内万分满足,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次日,温王皱着眉头缓缓醒来,他头痛欲裂,看清眼前的陌生房间摆设后不由得一愣。 他回想起昨日之事,心里忽然大为惶恐: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爷,您醒了。”一个穿着华丽看起来比较有身份的侍女走了进来,毫无感情道:“咱们王爷和王妃在外面等您,奴婢这就服侍您洗漱穿衣。” 听到这话,温王最后一丝酒意也被彻底震醒了。他想起赵王,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论辈分他们俩算是平辈,而他却来夜会他的女儿,并且还泄露了此事! 赵王和赵王妃沉着脸坐在小花厅里,原本他们还有些气闷,没想到温王一进来就给他们行了一个大礼,险些跪在了地上。 赵王和赵王妃大惊,慌忙扶起了温王:“这是何必?” “是我太过糊涂,实在抑不住内心的爱慕之情,做出了这等荒唐之事,令府上蒙羞。”温王坚持想要跪下去:“我会竭力补偿府上,虽然我府里已有了正妃,但我可以遣散所有其他姬妾,专门建造别院陪伴。将来若正妃先走一步,就立即扶正……” 赵王和赵王妃奇怪地对视了一眼,赵王妃有些发愣,赵王轻咳了两声:“这个倒是不必,正妃这等出身不太好,随便做个房里人倒也罢了。” “房里人?!”这回轮到温王震惊地看着赵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