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外面的喧闹声却是愈来愈清晰的传入耳内,莲真想起临行前双亲的谆谆叮嘱,极力按捺着心中强烈的好奇心,以及几次三番想掀开轿帘一角的冲动,半合着双目,安安静静的端坐车内。 珠蕊却一扫旅途的疲惫,明显兴奋起来,压低声音伏在她耳边问:“小姐,我们这是到京城了吧?” “是吧。” “我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呢,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啊!”一抹飞扬的神采爬上珠蕊的眉梢,转眼又沉寂下去,她瘪了瘪嘴巴:“可是小姐这次选妃如果选上去了,我们也要呆在皇宫,也是不能出来开眼界的了。” “我还不一定选得上呢。” 莲真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一丝惆怅,自打宫里的人到家里宣旨后,所有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好像做梦一样,她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对于能不能选入皇宫,她甚至没有半分期待,她的一颗心,已经完全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和爹娘牵绊住,一想到分别时爹娘红红的眼眶,她心里似乎就被什么揪住一样难受。 一旁的宝贞见她蹙着秀眉出神,还以为她在为此担心,不由得俏脸一扬,不服气道:“如果小姐这样的还选不上妃子,我就不知道皇宫里的妃子是些什么样的人了,莫非都是天仙下凡不成?” 莲真小声轻斥:“可不许胡说。” 宝贞和珠蕊对望一眼,调皮的伸了伸舌头,便不再说话了。 采选一向很隆重,可是这次入京备选的少女却高达五千多人,皆因近几年来,吐蕃吐谷浑等西陲之国不再屡犯边境,跟大燕朝彼此相安无事,既是太平年间,皇家选妃之事自然盛况空前。 第一天是进长兴门初选,五十人一组,按年龄大小站好,虽然人多,却一个个低眉顺眼,屏声静气的肃立,偌大的地方,鸦没雀静的,竟是半声咳嗽不闻。莲真打扮得十分素净,站在在一众盛装华服的妙龄少女中间并不起眼。有专门负责筛选的太监踱着缓慢的步子,来来回回的走过,矮一点的,胖一点的,瘦一点的,全都不要,如此一天下来,便有一千多人离去。 第二天主要是看五官,辨形貌,听声音,却是更细致了。主事的仍是内监,但已换了另一批人。大多数女孩儿们心情很紧张,自己一生的命运,家族未来的兴衰,就由这短短几天决定了。 莲真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任由面前的太监觑着眼睛观察自己的耳、眼、嘴、鼻、头发、皮肤、腰围、肩宽,然后徐徐报上家门,竟是出奇的淡定,倒是那太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经过如此这般的复选,人数自然又少了一半,在听到一小太监高声宣布名单之后,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轻泣,莲真心下轻叹,如此一来,不又可以回去长倚爹娘膝下了么?有所失者,亦有所得,又何须悲伤?倒是自己,一心想落选,却偏偏不能遂了心愿。 回到被安排的住所,莲真已经很累了,随便用了些粥和点心,珠蕊和宝贞服侍她漱了口,奉上茶来,便迫不及待问她今天的见闻,她只略略说了几句,宝贞忍不住咋舌:“皇家选妃的规矩真严,只是因为耳边有颗不起眼的小痣就落选,当皇帝的女人,果然是不容易。”说话间,见珠蕊低下头正撩起衣袖看着什么,她先是一愣:“这鬼丫头,在做什么呢?”恍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又扑哧笑了出来:“别看了,你就算全身上下没有半颗痣,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封妃子了。” 珠蕊闻言羞红了脸,赶上来就打:“我只是刚刚手臂上有点痒痒,你再胡说,看我不撕你那张嘴!” 宝贞一边咯咯的笑,一边往莲真身后躲,莲真微笑着制止:“这不比在家里,这样闹像什么话。” 她语气虽然温和,两人却马上停止了打闹,宝贞得意的道:“是呀,明日还要复选呢,我们早点服侍小姐睡吧。” 珠蕊心思倒也转移得快,抿嘴笑道:“我看小姐这次定能选上的,我一点也不担心。” 莲真用手拨了拨茶盖,轻声道:“纵然选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也不过是在那高墙里过一辈子罢了。” 珠蕊有些疑惑:“小姐平日里在家里那么活泼,爱笑爱闹的,怎么一来到京城,突然就转了性子,变成个小大人了?” 莲真放下茶盏,似要说什么,又欲言而止,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懂。” “小姐只是谨遵老爷夫人的嘱咐罢了。”宝贞白了蕊珠一眼,又安慰莲真:“其实小姐也不必忧心,能选入皇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是。。。若是小姐有大福气,日后能熬出头,也未尝见得就不能够随心所欲。” “傻丫头,真能扯。”莲真倒被她说得好笑起来,缓缓起身:“好了,时间不早了,收拾收拾了,早点歇下吧。” 第三天的复选由宫里派来的一些年长嬷嬷们负责,筛选的细节更是繁复,需要用尺子等一些工具测量身体的比例,并观其气质,凡是手腕粗短,脚趾肥大,举止轻浮者,一概不要。第四天便是 “裸检”了,所谓裸检,指的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嬷嬷将采女们一个个带进密室,用手摸遍全身,细看身体各部位,并检查是否处子,其种种匪夷所思之法,不一一赘述。 宝贞和珠蕊在外面等了半天,才见莲真出来,两人一迎上去,见莲真满面绯红,神情大有异色,宝贞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声:“小姐。” 莲真却扭过脸,匆匆的道:“我们回去吧。” 宝贞呐呐道:“小姐你该不是。。。” 莲真怔怔的望着远处,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半晌,方淡淡的道:“选上了。” 听到她这一句“选上了”,宝贞和珠蕊悬到半空中的心这才落下地来,两人看了看四周,极力忍住心中的雀跃之情,轻声道:“小姐,那我们现在回去?” 莲真点点头,语气却殊无喜悦之情:“回去收拾收拾,我们要搬来宫里住了。” 大燕朝的规矩,经过四次精心筛选合格的女子,都定是要留下来的了,但纵然如此,也必须在宫里指定的场所生活一个月后,才能送去给皇帝挑选。这么一行,主要了为进行长期观察,以了解其生活习性、说话态度、智力高低、人品如何,期间,也会有宫里的教引姑姑教习她们一些皇家的规矩和礼节。所以这个月相当的关键,以后是成为皇帝的女人,还是宫里的宫女,或是各亲王郡王的妃子姬妾,甚至是王府的奴婢,就靠这阵子的表现了。 短短的四天内,真可谓是千挑百选,从最初的五千多人,到如今仅仅只剩下一百多人。内监们马不停歇,又开始忙着为留下来准备入选妃嫔的一百个少女安排住处。 莲真被分配的住所叫凝翠轩,这是个非常幽静的所在,同住的还有另外好几个备选的采女。莲真对这里非常满意,她尤其钟爱空阔的院子里那一片翠竹,一眼望去,那种深浅浓淡的绿意耀眼生辉,简直鲜活得让人沉醉,委实不枉了“凝翠”这名字。 派来凝翠轩观察教习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气质十分端雅,举止庄重有度,依稀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姿。据说她是皇贵妃宫里的人,莲真跟着内监们恭敬的叫她“桑蓉姑姑”。 桑蓉平日不苟言笑,对待采女们甚是严厉,但奇怪的是,莲真并不怎么怕她。第一次两人单独相处时,桑蓉突然问她:“你是金陵人士?” 莲真低头答道:“是。” 桑蓉默然,莲真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却又道:“你爷爷叫谢麟,是吧?” 莲真讶然:“姑姑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们谢家是金陵的诗书大族。”桑蓉淡淡的道:“再者,我也是金陵人。” 莲真大喜,正要细问端倪,桑蓉却转移了话题,继续教导她宫里的规矩,莲真转念一想,她入宫已不下二十年,一别之后,家乡只怕只能在梦里相见了,思之不由得恻然,想到自己以后命运,更觉伤感,便也不再提起。只是,从此以后,再跟桑蓉相处时未免觉得亲切了些,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桑蓉姑姑对她虽然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看着她时,目光里却似乎多了一丝柔和。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莲真跟同住的采女也已十分熟络。与她性子最相投的有两人,一个叫沈闻樱,只有十五岁,长相甜美,为人直爽而活泼。一个叫苏蕴,却是温婉可人,性子与沈闻樱截然相反,未语面先红,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另外还有一个叫慕绯羽的,长得亦是艳丽动人,跟她们三个彼此关系都不错。 有这些年岁相近的姐妹相伴,倒是略略解了点思乡之情,而在凝翠轩住的这些时日,莲真对于宫中的一些情况也自然而然了解了个大概。 当今的皇帝叫宗训,正当盛年,今年才二十八岁,后宫有一后,一皇贵妃,还有两位妃子敏妃和丽妃,其余嫔妾无数。 一后三妃皆是出身名门望族,如今最受宠的是丽妃和敏妃,丽妃是因为国色天香的容貌受宠,敏妃却是因为性情聪慧,会讨皇帝欢心而被宠。而且,目下皇帝子嗣不多,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大皇子宗烈,便是敏妃所生,二皇子宗煦的亲生母亲出身微贱,生下皇子后又因病暴卒,至死都只得了个恭嫔的封号。由此可见敏妃在宫中的势头,据说连皇后都不得不让她几分。 这日阳光晴好,桑蓉姑姑不在,莲真和苏蕴自个在院中熟悉了一下宫中礼仪,侧头见慕绯羽坐在抄手游廊上绣荷包,便围过去观看,两人正指指点点的给意见,桑蓉却一反往日的严肃,笑吟吟的从外面走来,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几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敛衽施礼:“桑蓉姑姑。” 桑蓉看了看慕绯羽藏之不迭的荷包,却是笑意不减:“明日就要面圣了,这些小玩意就放下吧,好好去准备准备。” “面圣?”慕绯羽怔了一下,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结结巴巴的道:“姑姑,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都入选了吗?”苏蕴却是一脸担心的望着桑蓉,大气也不敢出,只有莲真和沈闻樱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由自主的伸手紧紧握在一起。 桑蓉含笑点点头,慕绯羽和苏蕴都放下心来,过了半晌,沈闻樱松开了莲真的手,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那我们真的要去准备准备了。” 几人都是面有喜色,谢了桑蓉各自回房,唯有莲真还站在原地发呆,桑蓉经过她时,忽然低声道:“后宫不比此处,以后凡事多个心眼,谨言慎行,方能自保其身。” 莲真并不回头看她,只轻声道:“多谢姑姑叮嘱,也多谢姑姑这些日子来的照拂。”话刚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酸,两颗珠泪忽然从眼眶无声滑落。 第二章 一个月下来,有资格经圣目挑选的只剩下了五十个人而已,其余的采女,也有恩旨颁下,或在宫中领了差事,或赏了各王府去,莲真她们是最后留下来的一批。 选看采女的地方在永春宫,一大清早,便有内监过来将她们带去永春宫的东西配殿等候,秀女被编成六人一组,一听到报名字,便立时有小内监过来将她们引出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毕竟是面圣,非同小可,莲真也不得不稍作装扮。她今天穿了一袭簇新的湖蓝色衫裙,上面用苏绣绣着几朵白玉兰花,头上却仍是挽着随常云髻,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便是发间那支别致简单的金簪,细扫一下苏蕴等人,但见她们一个个朱红浅紫,服色鲜明,珠翠华丽,慕绯羽甚至还费心思梳了个飞仙髻。莲真不禁由衷赞道:“姐姐这身装扮可真好看,今日必定能吸引皇上的注意。” “真的么?”慕绯羽眼里似乎在发着光,她拉着莲真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抿唇笑道:“妹妹虽然打扮得简单了些,却也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呢。” 沈闻樱心直口快,忙小声提醒:“莲真,绯羽,今天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花容玉貌,快别互相夸了。” 莲真和慕绯羽相视一笑,便即收声。苏蕴挨近莲真,面有忧色:“莲儿,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好紧张。” 莲真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别怕,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的。” “嗯。” 在令人紧张焦虑的等待中,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好不容易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莲真便跟苏蕴等人鱼贯出了配殿的门。 进了永春宫正殿,听旁边侍立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但听环佩叮咚,清脆悦耳,拜见毕,莲真等人一齐站起身来,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只垂首而立。有司礼太监开始扯着尖细的声音唱名。 “青州将军沈令之女沈闻樱,年十五。” 沈闻樱立即出列行礼:“臣女沈闻樱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福金安,愿娘娘吉祥如意。” 莲真低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脚下耀眼生辉的金砖,耳朵却在仔细倾听,只听御座上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青州将军的女儿么?嗯,抬起头来。” 沈闻樱一抬头,一个头戴翼善冠,身着明黄色绣龙锦袍的青年男子便映入眼帘,只见他斜斜的倚着赤金雕龙御座的扶手,一张英俊的脸上透着几分慵懒之意,眼神跟他的一接触,沈闻樱的心里不由得一跳,目光略向左偏,却落到一个凤冠金袍,长相端庄的女子身上,心知这便是皇后了,忙垂下眼睑,一颗心只“咚咚”的跳个不住。 皇帝扫了她一眼,懒懒的道:“你会些什么?” “臣。。。臣女会骑马射箭,会。。。” 许是紧张,沈闻樱竟然有点结巴起来,莲真心中暗暗为她的回答着急,只苦于无法轻举妄动,皇帝果然爽朗的笑出声来,侧头对皇后道:“此女甚是有趣。” 皇后亦微微一笑:“毕竟出身武将之家。” 皇帝想了想,笑道:“我瞧她跟六皇弟倒是一对儿,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道:“英亲王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皇上主意甚好。” 皇帝点点头,沈闻樱退过一旁,司礼内监便继续报名:“扬州州同慕政和之女慕绯羽,年十六。” 皇帝盯着她看了几眼,道:“长得倒是艳丽,你会些什么?”有了沈闻樱的前车之鉴,慕绯羽学乖了,一听皇帝问,便道:“臣女愚钝,只是略识诗书,粗晓琴艺罢了,只恐入不得皇上的眼。” “哦?改日倒要见识下,入不入得眼,朕说了算。” 听皇帝如此说,一旁侍立的内监忙记下名字。 司礼太监再报“金陵知府谢琅之女谢莲真,年十六”,莲真莲步轻移,上前款款拜了下去:“臣女谢莲真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福金安,愿娘娘吉祥如意。” 皇帝面上略显诧色:“谢琅的女儿?想必你饱读诗书了?” 莲真轻声道:“略读过几本,识得几个字而已。” “抬起头来。” 皇上的话便是圣旨,莲真不得已,缓缓抬起头来,皇帝凝目看时,只见面前的少女眉目之间虽犹显稚嫩,却是冰肌莹彻,清灵秀美,皇帝不由得怔了一怔,瞬即笑道:“不愧名字中带有‘莲’字,装扮得素雅,长相也令人见之忘俗。前几日朕倒还与几位亲王作诗咏莲来着,既是你略读诗书,这样吧,朕也不为难你,只让你指着自己名字中的这个字,为朕和皇后咏诵一首如何?” 莲真不敢违拗,脱口而出:“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这是一首乐府诗,她此时念出来,意在祝颂皇帝和皇后情深爱重,永久相伴,她一念完,皇帝哈哈大笑,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连皇后坐在一边,也是喜动颜色:“果然敏捷。” 旁边的人早把名字记下来,莲真心下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行了礼退下去,走出殿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心知此后漫长的日子里,便该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的了。 采女选看已毕,皇帝虽稍觉疲倦,兴致却极高,等最后一个采女退出,皇后便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今日所选中之采女个个品性淑德,且不乏倾城国色,堪可为皇上绵延子嗣。” 皇帝笑而不答,问道:“皇贵妃今日没有过来,病得很严重么?” “也不是很严重,只是有些懒懒的,不耐烦进食。”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是前两天日吃了寒凉之物,导致脾胃不调之故。”皇后说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皇帝目光一闪:“怎么?” “据说小宫女们按太医开的方子熬了药,皇贵妃全倒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何?一个病她好好的又任性起来。” 皇后笑了一笑,道:“只怕是因为她素日看的太医告病了,换的太医不合她意吧。” 皇帝一怔:“李道忠告病了么?” “是,已经告假三四日了。” 皇帝手里捻动着佛珠,沉吟了一会儿,道:“李道忠是世代承袭的太医,他可有儿子么?” “据说有一子,也精通医术,不过年纪小了点儿,才二十上下。” 皇帝道:“小不小的没什么,医术好就行,重要的是皇贵妃看重他家。叫人去吩咐太医院,李道忠好了便罢,若不好,到时候叫他儿子袭了他的位,到太医院来供职吧。” 皇后看向旁边的一太监:“还不去传旨么?” “是。” 那小太监连忙答应了,恭谨向后退到殿门边,方转身匆匆走了。皇帝也站起身来:“朕要去清泉宫看看皇贵妃,皇后且自行回宫吧。” “是。”皇后连忙起身恭送。 莲真回到凝翠轩没多久,便有皇帝身边的太监赵承恩过来宣旨,莲真带着宝贞珠蕊跪下,那太监高声道:“奉旨,金陵知府谢琅之女谢莲真,著封为嫔,赐封号‘莲’,择吉日再行册封礼,钦此!” 宝贞和珠蕊两人喜出望外,莲真一时有些发愣,以名为封号自古未有吧?宝贞跪在她身后,急得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莲真回过神来,忙叩头谢恩:“谢皇上恩典。” 赵承恩拱了拱手,笑眯眯的道:“恭喜娘娘,一进宫便封嫔,在本朝可是开了先例啊。” 莲真微笑道:“有劳公公传旨,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说时宝贞早捧了两个大元宝过来了。 “哪里哪里,莲嫔娘娘客气。”赵承恩嘴里推托了几句,收下银锭,便举手告辞,临别前又道:“皇后把撷芳宫指了给娘娘住,娘娘尽快收拾收拾,便早些搬过去吧。” 莲真答应着,和宝贞珠蕊两个一起将他送了出去,刚一回房,便有慕飞羽和苏蕴过来道喜,两人进门就行礼,嘻嘻哈哈的:“莲嫔娘娘,贺喜娘娘,向莲嫔娘娘讨赏。” 莲真红了脸:“少油嘴滑舌了,柔贵人,玫贵人,你两不也封了贵人,还不快给我起来。” 慕绯羽语气有些酸酸的:“我两哪有你好命,一入宫便为嫔,见了你自然是要行礼的。” 苏蕴满却满面喜色:“真好,我们以后又可以一处了。” 慕绯羽道:“可惜闻樱指给了英亲王了。” 苏蕴收了笑容,神色转为伤感:“是啊,不想她这么快便被接到别处,我们姐妹竟然都来不及道别一声。” 慕绯羽长叹一声:“唉,她可真是不走运,就这一步之差。” 莲真对她的语气却有些不悦,淡淡的道:“我看她挺幸运的,听说英亲王年纪跟她相若,她又是皇上指婚的正妃,这一嫁过去便是英王府的女主人,比我们在后宫。。。。。。”说到这里,自己也觉不妥,便咽下话头,拉住苏蕴的手道:“她只是要嫁去王府而已,以后会经常进宫,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伤心。” “嗯。”苏蕴心里稍稍好过了些,轻轻揽住了她:“以后我们三个就要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了。” 莲真心里怅然,低声重复道:“是啊,要相依为命了。” 第三章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看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 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背着药篓一路从山上下来,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一边拿药锄拨开面前挡路的草木树枝,虽然微微有些气喘,面上神情却是快活之极。刚行到半山腰,他脸上露出诧色,忽然停下脚步倾耳细听:“奇怪了,倒似听见有人在叫唤,不是在叫我罢?” 这么一想,他不禁加快了步子,往下走了一段,那声音也听得越来越真切,可不是有一个女子在大声呼唤,口口声声喊着“李公子”? 青衣少年更不停留,脚下飞快,不多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扶着一棵树,正费力的想要往上爬,他大叫:“啊哟!灵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灵芝抬头看见他,高兴的道:“李公子,可找到你了!” 李茂三步两步走到她身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灵芝抬手抹了抹汗,微黑的脸庞此时红扑扑的:“我去药店里找了你,平安说你上山给你爹爹采药去了,所以我就往这来了。” “你这么急着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茂看了看她,又关切的道:“走了这半天你累了吧?来!我们先在这树下歇一歇。” 灵芝道:“我爹爹上次吃了你的药,好了一阵儿,可是今天突然又加重了,连话都说不出了。” “啊?那等下我给他去看看。”李茂说着,把药篓取下来,连着药锄放下老槐树下,刚一坐下来,这才发现灵芝膝盖处破了一大块,里面正渗出殷红的血液来,他一下子又跳起来:“啊呀,你受伤了!” 灵芝眼里露出一丝羞涩,垂下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点小伤,没有事。” “快快!快给我坐下!” 李茂不由分说拉着她坐下,将她膝盖处撕破一个大口子,再转身在药篓里找了找,翻出几株碧莹莹的小草,放进嘴里胡乱嚼了一会儿,吐在掌心里,然后半跪在地上,细细的替她涂在伤口上。 此时两人就近,灵芝欲要退避几分,却是身子发软,半分也挪动不得,膝盖处却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疼痛感像是消了好些,她不敢看他,声音细如蚊呐:“李公子。。。” “你现在怎么都不叫我茂哥哥了?” 李茂笑着抬起头,却见她低垂着头,身子有些微微发颤,那脸直红到脖颈耳根处,他怔了一怔,心里暗叫不好:“这妮子莫不是动了春心罢?看来不比小时了,我不可再引逗她,否则就麻烦了。” 他不再说话,给她敷好伤口,两人略坐了坐,便起身下山。 一路无话,到了城郊,李茂跟着灵芝来到一所破旧的房子前,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一枯瘦老者躺在床上,见了李茂,口里荷荷有声,只是说不出话来,手却一直指着椅子,示意李茂坐。 李茂走到床前,脸上笑眯眯的:“张老伯,听说你身体又有些不适,你别着急,我来给你看看。” 说着在边上坐下,先示意他张嘴看了看,然后又把了把脉,转头对灵芝道:“无妨,这是被痰堵住了,我等下开个方子,直接让人给你把药送过来,吃几剂保准就好了。” 说着,他起身就准备告辞,灵芝忙道:“你不再坐会儿么,我那边正烹茶呢,再说了,你早上去采药到现在才回,肯定饿了,虽然我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哪怕是下碗面条儿,也能填填肚子啊。” “我不饿,我带了干粮去吃的,我也得赶快回去为我爹爹煎药呢。” 灵芝见如此说,也不好强留,将他送出门外,心里有满心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绞着手不作声,李茂想了想,从囊中取出一枚银锭放到她手中:“你脚受了伤,这几日便别再出去做活了吧,这银子拿着,给自己弄身新衣裳,再给自己和老伯弄点好吃的。” 灵芝急得涨红了脸,连忙推开:“不,这我不能要,这么些年你对我家的帮助太多,虽然心中惭愧,但我们还是厚着脸皮接受了,只是这钱,真的是万万不能要的!” “你怎么每次都这样!我帮过你们什么了,无非就是给你们看些小病小痛。” 灵芝道:“反正我不要!” 李茂看着她朴实却倔强的脸,心念一转,板着脸道:“我真的不喜欢别人一再拒绝我,你不要算了,大不了以后我再不踏进你家门了!” 灵芝见他生气要走,心中大急:“李公子,求你别走!” 李茂回转头去,见她望着自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中倒不忍起来,走上去,将银锭再次放入她手中,灵芝这次果真不敢再推开了。 “好啦。”她神色缓和下来,温言道:“我走了,快进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嗯。” 李茂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灵芝站在原地,直待她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这才依依不舍的进去了。 回到仁心堂,平安忙忙的从柜台里跑出来:“少爷!”连忙替她把背篓卸下,药锄接过放到一旁,李茂自个捶了捶肩,道:“今天走了大半天,可他娘的累死我了!”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有要紧事等着你呢!” “啊?什么要紧事?我爹怎样了?”李茂走进柜台里,抓了一把药在鼻子边闻了闻:“真香!”随手放下,拿过纸笔就刷刷的写了起来。 “今儿宫里来人传了皇上的旨意,说老爷过阵子好了便罢,若还是需要调养的话,让你去太医院袭职呢!” “什么?”李茂笔一顿。 平安苦着眉道:“少爷,按理来说这是喜事,但老爷病着,眼看着要丢职,我可不敢跟你道喜。” 李茂愣了一会儿,提笔又一阵疾写,写完把纸条往平安怀里一塞:“你的机会来了,张老伯病了,这是我给他开的药,你赶紧把药弄齐了给灵芝送去。” 平安大喜:“我这就给她送去!” “记得提点儿东西过去,没钱的话我支给你,想要娶人家就放机灵点儿,对人家好点儿!” 平安点头哈腰,连声答应:“是是是!” 李茂不再管他,从药铺后面出去,穿过一所小小的院落,进了正门便叫:“爹,我回来了!。” “咳咳。”李道忠咳了几声,向他招了招手:“茂儿,过来。” 李茂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听话的在床边坐下:“爹,你今日感觉好些了没?” 李道忠就着她手里喝了口水,叹道:“唉,还是老样子。” “我今天给你找了几味药,明儿给你熬了,看能不能有些起色。” “茂儿,我有事情跟你说。”李道忠握了她手,神色甚是沉重:“今天宫里来人了。。。。。。” 李茂不等他说完,点头道:“爹,我知道了,平安跟我说了。” “咳,咳咳。。。”李道忠仰靠在枕上,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后悔:“茂儿,爹只怕。。。只怕这一生是把你害了。” 李茂看着他,心里突然无比难受:“爹,你别这样说。” “我们李家是太医世家,医术一向传男不传女,可是到了近几代,却是人丁单薄,你叔叔当年死在军中,绝了后,你前头的几个哥哥姐姐也没养活成人。爹爹一来不希望祖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医术无人承继,二来心性又好强,所以你一生下来,便把你当男孩子教养,将一身医术倾囊授之,偏生你又聪明灵透,大有青出于蓝之势。这些年来,你对研究医书和药材深深迷恋,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不愿提起。咳咳。。。我如今已年老力衰,你年纪也大了,我本想着,这次刚好可以趁着这场病上书告休,然后将你的女儿身份白之于众,再给你找个如意郎君,这辈子的事情便可了却了,谁想。。。谁想皇上这么快便下了旨意,让你去太医院袭职,爹爹现在心下惶恐,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茂见他说着说着,眼中已老泪纵横,心中不由一酸:“爹爹,你别着急。” 李道忠颤巍巍的道:“叫我如何不着急,如今我是进不得,退不得了,此时若再说出你的女儿身份,便是欺君之罪,立时会有杀身之祸。” “爹,我愿意去太医院供职,没事的。” 李道忠呆住:“什么?” 李茂笑道:“爹,我酷爱医术,以济世救人为乐,虽然比起去太医院,我更愿意自由自在在外面行医,但不管在哪里,儿女之情对我来说都是其次。” “你。。。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终生不嫁没什么,顶着个男儿的身份没那么多束缚,自在得多。” 李道忠不敢置信的道:“茂儿,你怎么会这样想?” “真的,我不想嫁人。再说了,圣旨都下了,我们难道还要敢抗旨吗?” “爹爹本想着,去把情况跟皇上说明,求求他,再不然求求皇贵妃。。。” 李茂狡黠的转了转眼珠,道:“爹爹,皇上金口玉言,怎可收回?万一他龙颜大怒呢?万一求皇贵妃也没用呢?再说了,你那些昔日的同僚们会怎么看你?” 李道忠默然,过了许久,方长叹了一口气:“茂儿,你决定了?” 李茂语气坚定:“是的,爹爹,我决定了。” “你以后会后悔的。” “爹,不会的,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后悔。” “好吧,现在也别无他法了,以后还能不能脱身,就看你的造化了。”李道忠神情复杂,闭了闭眼,然后睁开:“茂儿,我跟你讲过,当年皇太后驾崩,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将所有为皇太后诊过脉的太医斩首的事吧? 李茂点头:“你跟我说过,你当时也是为太后诊过脉的太医之一,为此命悬一线,还是皇贵妃为你进言才保住了你一命。” 李道忠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是啊,当时皇上登基没多久,皇贵妃的父亲还是大将军,霍家整个家族权势熏天,所以皇贵妃的话皇上才听得进。可此一时,彼一时,咳咳。。。后来皇上猜忌霍家,又解除了大将军的兵权,皇贵妃虽然还是皇贵妃,皇上待她也跟从前没分别,但娘家一失势,她在宫里实际上也是如履薄冰。。。唉,宫廷的变幻险恶。。。” 说到这里,他话锋忽然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茂儿,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皇贵妃是爹的救命恩人,不管她以后在宫里地位如何,是否受宠,你如进了太医院,也一定要像爹一样尽心尽力的效忠于她,你明白了吗?” 第四章 撷芳宫是个二进院,正门南向,进门转过石影壁,经过一个空阔的院落便到了正殿凝香堂,凝香堂前有两株巨大的古槐,说是前朝就有了的,堂内设有宝座、屏风、香几、宫扇等,上面悬挂着本朝世宗皇帝的御笔“毓德宫闱”匾额,这是皇帝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后院却不似前院肃穆,有个小小的花园,此时奇花异卉竞相争放,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风景煞是可喜。花园两边如前院一样,东西各有三间配殿,此时东边住了柔贵人苏蕴,西边住进了新晋的晴常在,后殿五间方是莲真的寝殿。 莲真轻装上的京,并无多少东西,很快就搬了进去。可是她见自己甫一进宫便封了嫔,现下又占了撷芳宫的主位,不免觉得有些张扬,心中隐隐不安,宝贞和珠蕊却是喜孜孜的,一安顿好,便随着她来到凝香堂,接受众人的参拜。 才一坐下,早有小宫女递过茶来,莲真微笑伸手接过,首领内监和掌事宫女早率众人叩头,呼啦啦便跪了一地。 “奴才撷芳宫首领太监撷童介参见莲嫔娘娘,愿莲嫔娘娘吉祥!” “奴才撷芳宫掌事宫女秋横波参见莲嫔娘娘,愿莲嫔娘娘吉祥!” 虽然桑蓉曾不厌其烦的教习过莲真宫各种各样的礼仪与规矩,但莲真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初见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些心慌,她低头啜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方道:“童介?” 那太监约莫二十几岁,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子机灵乖觉,一听她这样问,忙道:“回小主儿,幼童之童,耿介之介,你叫我小介子就行。” 莲真含笑点头,又看了一眼秋横波,见她三十左右,容貌秀丽,气质恬静,尤其一双剪水双瞳充满了神韵,不觉暗暗心惊:“果然天下之绝色女子,尽集齐于宫中,随便一个宫女亦是如此出众。”口中却道:“果然眼如秋水横波,这名字取得好。” 横波面上露出一丝羞意:“小主溢美之词,实令横波羞愧汗颜。” 莲真手虚抬了一下:“好了,都起来吧,从此以后我们都是在一处的了,只要你们用心当差,我不会亏待了你们的。”说着对宝贞道:“赏。”珠蕊早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每人一对银锭,宝贞又另拿了一对金钗给奉与横波,一双小金锭给小介子。 众人连忙谢恩,横波见莲真神情有些倦意,便劝道:“小主今天劳了一天神,想必累了,回房歇着可好?” 莲真点点头,横波忙上前,与宝贞一起扶她回房,可是刚回去,才在床边坐下,苏蕴和晴常在却又满面春风的进来向她行礼,她不得不再度起身。这一天人来人往,后宫诸妃又有许多赏赐过来,终究是不得片刻空闲,连晚膳都没好生用,直到深夜,这撷芳宫才安静下来。 第一次进宫,那蓝天白云下的琉璃屋檐,那华丽精美的宫殿楼阁,那绵延的汉白玉石阶。。。。。。。一切一切,都让李茂有些恍惚,领头的小太监拂了一下拂尘,笑着道:“李太医,请跟我来。”李茂忙整肃了一下神情,提了药箱跟在他身后。 一路绕廊过桥,穿花度柳,走了大半天,方到了一座宫室之中,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恰好走出来,见了那太监道:“怎么这时候才来,娘娘等着呢。” 那太监忙道:“是,是!” 李茂垂了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也不敢乱走,随着那太监穿过正殿和小花园,绕过一座十二扇描凤玉雕屏风,鼻中隐隐闻到了苏合香的气息,知道到了皇贵妃的寝殿了,连忙垂眉敛目,在地上跪下:“臣李茂参见娘娘。” 没有人回应,却有一个宫女道:“娘娘病中心烦,你们几个都下去罢。” 跟着有几人便答应着退了下去,寝殿中更为安静,李茂跪在地上耐心等候,一个娓娓动听的声音终于传入耳内:“你是李道忠的儿子?” “是。” “你爹身体还好?” 李茂忙道:“承娘娘关心,这两日好了些。” “你进宫前,你爹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李茂怔了一下,道:“我爹说娘娘对我们李家恩重如山,让我一定要对娘娘忠心,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哦?宫里这么多主子,你要效忠于我一个人么?” 她语气似是漫不经心,李茂却如芒刺在背,伏在地上,额上几乎沁出汗珠,憋了半天,才道:“娘娘对父亲的活命之恩,李茂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半晌,才听那声音轻飘飘的道:“行了,给我瞧瞧这病吧。”说时从帐内伸出手,搁在外面紫檀小桌上面的玉枕上,旁边的宫女连忙拿了一方锦帕覆在她的手腕处。 李茂如遇大赦,膝行上前,伸手隔着锦帕按住她的手腕,探了探脉,低声道:“臣斗胆,请求一观凤颜。” 皇贵妃轻声道:“沁竹。” 叫沁竹的宫女忙挂上一边凤账,李茂缓缓抬起头,只觉床上的女子姿容胜雪,眼神清冽,几乎令人有些不敢逼视,只看得一眼,便垂下眼皮:“臣来之前,已看过前面王太医为娘娘开的方子,依臣愚见,王太医开的方子并无十分不妥之处,想来娘娘是嫌那药难以进口了些,既然如此,臣便在那方子里再加上一味药,娘娘等下试下看会不会好些。” “很好,沁竹。”皇贵妃略略抬了抬下巴,沁竹便托了两个大金元宝过来,李茂一怔,忙道:“娘娘,这些。。。臣受之有愧。” “拿着吧,以后要用着你的地方可多着呢。” 她语气虽然略显温和,却似乎令人不敢拒绝,李茂只得接了过来:“谢娘娘赏,臣告退。” 出了清泉宫,一阵清风拂过,身上凉凉的,李茂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是汗透重衣,心中吁了口气,暗暗苦笑:“果然宫门深似海,看来爹说得不错,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像从前平静快乐了。” 李茂几乎刚出去,敏妃便过来清泉宫来请安,皇贵妃正在镜前梳妆,回头间,她已笑吟吟的施礼:“听说皇贵妃这两日身体抱恙,臣妾特来请安。” 皇贵妃淡淡一笑:“倒劳你记挂,沁竹,还不叫人沏了茶来。” “是。” 沁竹刚转过屏风,便见丽妃摇摇摆摆的走进来,忙福了一福:“给丽妃娘娘请安。” 丽妃略略点头,一进暖阁,便扬着声音道:“哎哟,想不到敏妃也在这儿,这可真是巧。” 敏妃斜坐在那绣墩上,欲起不起的,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啊,倒还真巧。” 丽妃不再理她,向着皇贵妃敛衽施礼:“给娘娘请安。” “罢了,都坐吧。” 说时,已有小宫女奉上茶来,两盏白玉盖碗里一泓碧绿茶汤,衬映得煞是好看,空气里都升腾起一丝袅袅的茶香。 敏妃拨了拨茶盖,轻轻吹了一口,似是不经意的道:“娘娘这次身体不适,错过了永春宫的采选,可真是有些可惜。” 丽妃不等听完,嗤的一笑:“这有什么可惜的,无非就是看几个人罢了,皇贵妃什么人没见过?敏妃姐姐若是觉得可惜,当日就应该求了皇上,随同皇上和皇后一起去见识见识那场面啊。” 燕朝的规矩,只有皇贵妃和皇后有资格陪同皇帝去选看采女,敏妃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大怒,语气却愈加温和可亲:“我哪有这福气,我只是听说,这次被挑上来的采女个个才色双全,尤其金陵府那个叫谢莲真的,一进宫便封了莲嫔,唉,这可是本朝未有之先例啊,想当初妹妹你进宫时,虽然百般得皇上宠爱,可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这可真是。。。”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话头,低头喝茶,丽妃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怔了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后宫美人多如过江之鲫,皇上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拴得住,封嫔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像皇贵妃一样,皇上待她几年如一日,那才是真正受宠呢。” 皇贵妃一直静坐品茶,似乎对她两的针锋相对恍如未闻,这时也只不过一笑置之,并不答言。 敏妃笑道:“皇贵妃自是非常人可以比得,只是皇上一向爱慕妹妹的容颜,连封号都给了一个‘丽’字,宠爱非常,可这新晋的莲嫔如此年轻,又绝色倾城,妹妹这下子可有了劲敌了,连姐姐我都不禁为妹妹担心呢。” 丽妃再也忍不住,冷笑道:“姐姐口口声声赞她人美貌年轻,看来是自认为已经年老色衰了。” 敏妃却毫不在意,笑道:“妹妹的美貌一向令我欣羡,可是我虽痴长你几岁,却不敢称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贵妃正与我同岁呢。” 丽妃心中一凛,急忙对皇贵妃辩解:“皇贵妃,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皇贵妃笑了笑,眉眼间却淡淡的,侧头道:“沁竹,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这是明显下了逐客令了,敏妃和丽妃心中自是灵透,先后站了起来,笑盈盈的福下去:“不打扰皇贵妃吃药了,告辞了。” “再坐坐。” 丽妃道:“改日再来拜望姐姐。”说着狠狠剜了敏妃一眼,带着满肚子不快去了,敏妃一笑,随后也便出了清泉宫。 总算安静下来了,沁竹和疏桐彼此看了一眼,同时舒了口气,疏桐笑道:“听她们口口声声说那个莲嫔,不晓得到底什么模样,真有那么美吗?看样子她在这宫中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皇贵妃本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听她如此说,眼神瞟了过来:“多嘴。” 疏桐便笑着转过话题:“娘娘,你肚子饿了吧,小厨房里炖了冰糖莲子粥,我去给你盛碗过来可好?” “嗯。” 疏桐出去了,皇贵妃却轻轻叹了口气,沁竹关切的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不是。”她将书搁向一边,口气清冷而厌倦:“我只是在想,这后半生这漫长的日子,难道我真要在她们的争斗中度过了么?” 第五章 莲真坐在梳妆台前,似是有点神思不属,横波拿着象牙梳,细细的替她梳着头发,那温润莹白的梳子,越发将她的一头秀发衬映得黑亮如漆,光可鉴人。宝贞和蕊珠捧了衣服首饰,各自侍立在一旁。 “小主。”横波见她许久没作声,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莲真回过神来:“嗯?” 横波笑道:“这套衣服是我给你选的,你瞧瞧可合心意?” 宝贞听如此说,便捧着盘再上前一步,盘中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袭桃红云缎宫裙,上面以金丝绣着精致的百蝶穿花图案,莲真就着她手中略略看了一眼,点头不语。 横波笑道:“我知小主对珠翠佩饰等物不大着意,但今日是小主正式参拜皇后及后宫各妃的日子,我看还是。。。” 莲真轻声打断:“这个,你替我拿主意吧。” 横波笑了一笑,从珠蕊所捧盘中拣了一支镶嵌珍珠碧玉步摇,珠蕊站在一边,有些不解的道:“小主一进宫便圣眷忧隆,何以总是忧心忡忡?” 横波却轻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应该忧心。” 珠蕊一愣,还未及说话,莲真已开口:“宝贞,珠蕊,你们两个先下去。” “是。” 见房中已无别人,莲真方才缓缓道:“横波,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主心里在怕。” 莲真盯着镜中她的脸:“我在怕什么?” “小主是聪明人。”横波一边细心替她佩戴首饰,一边道:“一进宫就封嫔,本就已经逾制,虽说是皇上青目,但皇上的宠爱,既能捧人,亦能毁人,这几日,后宫这么多双眼睛,只怕都在盯着小主你呐。” 莲真不自觉的将手攥紧,口中却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横波双膝跪下,低声道:“奴婢自来是个死心眼的人,如今内务府指派奴婢到了这撷芳宫,指派给了小主,小主的前程,也就关乎奴婢将来的荣辱,奴婢自当想小主之所想,忧小主之所忧。” 莲真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很好。” 横波犹豫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横波垂首道:“我知宝贞和珠蕊是小主从家里带过来的,但我瞧着,宝贞虽有几分稳重,珠蕊却是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奴婢不得不为小主多担心一点。” 她说得虽然婉转,莲真却已然明白,她颔首道:“这个我知道,只是她们自幼跟在我身边,跟我情如姐妹,以后还请你多加调~教。” 横波答应道:“是。”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道:“这些类似的话,只有我母亲对我说过,我离开金陵时。。。”说到这里她咽下话头,道:“横波,谢谢你。” “奴婢不敢。” 莲真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替我更衣吧。” 雍华宫的正殿,此时一派喜气洋洋,花团锦簇,说不尽的祥和气象。皇后头戴花丝点翠凤冠,身着杏黄色百鸟朝凤朝服,坐在宝座上受众新晋嫔妾叩拜大礼,看起来端庄威严,笑容又隐隐带着三分亲切:“好了,都平身吧。” 莲真随着众人站起,又在雍华宫首领内监图山的指引下,参见后宫各妃。皇后左手下方第一位坐着皇贵妃,右手第一位是敏妃,左二便是丽妃了。莲真参拜的时候也暗中观察,皇贵妃高贵典雅,不苟言笑,精致的眉眼之中又隐隐流露一种无可言喻的清冷气息,令人有些不敢亲近。敏妃与之相反,温柔娴静,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笑意,言语亦相当客气。丽妃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眉若春山,粉腮樱唇,一双妙目笑时流盼妩媚,似能勾魂摄魄,不笑时眼神却十分凌厉,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 轮到向她行礼时,她且不叫众人站起,手里捧着一盖碗茶,轻轻吹了吹上面漂浮着的茶叶,这才不紧不慢的道:“这位,想必就是谢莲真了?” 莲真怔了一下,回道:“是。” “抬起头来。” 莲真慢慢抬头,丽妃下死劲打量了一下她,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过得一会儿,只听敏妃笑道:“丽妃妹妹,你若喜欢皇后宫中的春山绿雪,临走时不妨让皇后送你一些,你尽可带回同心宫中慢慢品尝,这几位妹妹如鲜花嫩柳一般,这样跪着,我虽是女人,可是也替皇上心疼呢。” 丽妃放下茶盏,讥刺的道:“姐姐果然贤德,处处替皇上着想,可惜尽管这样,皇上一个月去怡景宫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连妹妹我都替姐姐叫屈,说不得要时时替你提点一下。” 说着目光又瞟向莲真,不冷不热的道:“果然是美人,好了,都起来吧。” 皇后见敏妃还要再说,打圆场道:“这春山绿雪是前儿皇上赐本宫的,若是妹妹们尝着好,我等下每人送一瓶。”敏妃淡淡一笑,这才作罢。 参拜完各妃,莲真膝盖已然酸痛,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她注意到那个皇贵妃一直没有说话,仿佛身在无人之境,心中正暗自诧异,皇后已开口:“好了,既然进了宫,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从今往后,你们需恪守宫规,和睦相处,尽心尽力服侍皇上,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都把本宫的话听进去了吗?” 众人齐声道:“是。” 皇后侧过头,客气的道:“皇贵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贵妃微微一笑,语气淡然:“臣妾并没什么可说。” “那好,本宫也有些乏了,都跪安吧。” 出了雍华宫,苏蕴不由得咋舌:“那个丽妃长得可真美,怨不得皇上宠她,可是,莲儿,我觉得她对你很不友善呢,太史公司马迁说,美女进屋,就是丑女的仇人,可是要我说,新美人进宫,便是旧美人的仇人呢。” 莲真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蕴儿,切莫乱说,你这话若教人听见,会害了我们两人!” 慕绯羽道:“看莲真这样子,进了宫,倒真成了‘鹦鹉前头不敢言了’。” 莲真想着丽妃对自己的眼神态度,心中揪然不乐,面上却笑道:“绯羽,你住至爽斋,可不与我们同路呢。” 慕绯羽笑道:“正是呢,今儿我累了,要跟你们分道而行了,明儿得空再过来看你们。”说毕跟莲真和苏蕴挥手道别。 苏蕴道:“莲儿,我们进宫以来,还没好好在这上苑赏玩过,今儿正想拉你们去逛逛,既然绯羽说累,不如我们两个走走?” 莲真本不想去,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想着自己也需走走散散心,便点头道:“好吧,那就去逛下吧。” 上苑极大,虽已是秋天,依旧花木扶疏,树影婆娑,一路行来,但见桂花树满目流金,秋海棠如火如荼,空气里到处漂浮着一种馥郁芬芳气息,沁人心脾。莲真和苏蕴到底是少年心性,细细赏玩各处景点,丝毫不觉疲倦,将要绕过木香亭到太液池畔时,一行人忽然从侧面小径行来,莲真眼尖,忙伸手一拉苏蕴跪下:“丽妃娘娘吉祥。”珠蕊和宝贞本在一旁说笑,这时也吓了一跳,立即跟着跪下。 前面领路的两个小宫女分开,丽妃扶着贴身侍女的手款款上前,口中道:“莲嫔是来赏这上苑秋色么?可真好雅兴。” 莲真垂首道:“嫔妾不知娘娘在此,冲撞了娘娘凤驾,还请娘娘恕罪。” “嗯。”丽妃站在那里远眺,慢条斯理的道:“这太液池还剩了半池残荷,倒是更添秋情。” 旁边一侍女忙陪笑道:“娘娘说得是。” 丽妃看了地下的莲真和苏蕴,话锋却突然一转:“刚才我听有人在大声说笑,心中觉得诧异,才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这宫苑禁地这么没规没距?”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转为严厉,珠蕊打了个寒颤,呐呐道:“娘娘。。。” 话还未说完,丽妃身旁的侍女已然断喝:“大胆!娘娘说话,岂有你回嘴的余地!” 丽妃嘴角噙着一丝森冷笑意:“碧桃,给本宫将这不知尊卑的贱婢打烂了!” “是!” 那叫碧桃的宫女走上前去,“啪啪”左右开弓几个耳光,登时把珠蕊的脸打得紫胀起来,苏蕴胆小,看着这情景不由得瑟瑟发抖,莲真脸色发白,颤声道:“请娘娘恕罪!” 丽妃瞟了她一眼,冷冷道:“恕罪?我是在教你的奴婢立规矩,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莲真不敢再说,可是珠蕊阵阵惨叫入耳,声声哭喊可闻,最后连“娘娘饶命”四字都模糊不可分辨,心中不觉大痛,唯有咬唇死忍。 桑蓉远远的站着,将这一幕尽收眼里,心下不忍,不由得开口轻唤:“娘娘。”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你可是又动了恻隐心肠?” 桑蓉垂首不语,皇贵妃神色平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走吧。”桑蓉却跪下,低声恳求:“请娘娘开恩。” 皇贵妃眉头微蹙,脚步却停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开口道:“去请过丽妃娘娘来,就说我邀她去我那喝茶。” 桑蓉大喜:“谢娘娘。” 皇贵妃不再停留,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悄然远去了,桑蓉绕到另一条小径,快步走向莲真处,向丽妃请了安,再简单转述了皇贵妃的话,丽妃果然将珠蕊这事丢开,带着一群侍女太监走了。 莲真等人忙扶起珠蕊看时,只见她脸颊肿胀,嘴角溢血,已是半死过去,莲真几欲落泪,桑蓉忙劝:“小主万不可在这里哭泣,快带她回宫医治吧。” 莲真强行忍住悲痛,心里此时对桑蓉充满了感激,哽声道:“多谢姑姑。” 苏蕴和宝贞都吓傻了,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双目盈泪,这时才回过神来,抖抖索索的,合力架起珠蕊,桑蓉叹气:“唉,丽妃最是善妒,只怪你长得太好,以后万万躲着她,不可轻惹。你们赶紧回去,晚上我再着人送药过来。”说毕,眼睛四下看了看,脚步匆匆的走了,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远处的重重假山之中。 第六章 暮色渐渐浓了,长乐宫中各处的宫灯早已点上,暖阁里燃着通臂巨烛,照得明亮如昼。皇帝端坐御案前,手中捧着一卷书在看,面色看起来与往常无异,赵承恩却知道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在讨论吐谷浑与吐蕃和亲之事,皇帝因为这事心里一整天都不痛快,于是屏声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加意服侍。 不多时,一小太监进来禀奏:皇上,东阁大学士褚大人求见。” 皇帝头也不抬:“叫他进来。” 一个锦袍玉带,一脸精明的中年人进来,在御案前跪下:“臣褚雄叩见皇上。” 赵承恩使了个眼色,一溜儿太监宫女便随他悄无声息的退下。皇帝放下书,这才懒懒道:“起来吧。” 褚雄道:“谢皇上。”这才爬起来。 皇帝轻抚着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恍若不经意的道:“今日朝堂上诸臣为和亲之事争论不休,褚爱卿怎么看?” 褚雄道:“臣同诸大臣看法一致,吐谷浑和吐蕃结亲,对我大燕朝十分不利。” “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我大燕朝如若送一位公主去吐蕃,吐蕃德利赞普必定欣喜若狂,对皇上万分感激。” “那么,从宗室中挑选一位郡主,册封为公主送去,爱卿以为如何?” 褚雄道:“如此也未尝不可,只是,若能送一位真正的公主过去,吐蕃赞普必然更加感念我朝恩德。”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朕的姐妹大多已出嫁,朕膝下几位公主尚年幼,并无合适的人选。” 褚雄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您忘了九公主了么?” “她也还小。” 褚雄垂下头:“十一岁,已经算不得小了。” “可是吐蕃的德利赞普已经四十多了。” “德利赞普乃一国之君,非寻常男子可比。” 皇帝脸色似有不忍:“九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先帝在时爱她若珍宝,朕不忍将她嫁去蛮荒之地。” “皇上不必担心,赞普一定会善待公主。”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如此一来,总有人会非议朕待自己的幼妹刻薄。” 褚雄正色道:“吐谷浑突罗可汗野心勃勃,若有了吐蕃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我大燕的边境可就危矣。九公主去吐蕃和亲,乃是为了国家安定,皇上到时候多为公主办些妆奁,风风光光让公主出嫁就是,臣相信先帝的在天之灵亦不会责怪皇上,更不会那么不晓事的人敢非议皇上。” 皇帝不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这样吧。” “是。”褚雄忙道:“臣明日早朝时便上奏此事,相信诸大臣一定不会反对。” “很好。”皇帝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忽然淡淡的道:“霍牧还是老样子么?” “回皇上,安乐公仍是闭门谢客,终日以下棋钓鱼为乐。” 皇帝点点头:“嗯,朕记得明日是他的五十大寿,难道今日也没有人去他家为他做寿么?” 褚雄面有为难之色:“这个,臣不是很清楚。” 皇帝脸色突然一沉:“安乐公是国家功臣,亦是皇贵妃的父亲,朕的国丈,难道他门庭已清冷至此了么?” 褚雄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皇帝的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明日朕和皇贵妃会有赏赐下去,朕希望明日他的五十大寿,能办得热闹点。” “是,臣明白了。” “下去吧。” “臣告退。” 皇帝重新在御案前坐下,端起茶欲喝,却发现这片刻工夫,茶已有些冷了,只随手一掼,茶杯便骨碌碌的滚在厚厚的地毯上,茶水洒了一地。赵承恩一进来便看见这一幕,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还未出声,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却捧了一个大银盘进来,上面搁着一排排绿头签,那碧绿湛清的颜色,在烛光下看来仿佛一块块上好的玉,皇帝心下不耐烦,挥了挥手正想叫“去”,瞥眼之间却见到一个崭新的名字,那手不由得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缓缓的落下,半晌,拈起一块牌子翻转了过来,赵承恩抹了抹额上的汗,心下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那叫碧桃的宫女下手着实不轻,珠蕊的脸颊肿得简直无法见人,躺在床上亦是痛楚难当,幸好桑蓉连夜悄悄差人送了散淤消肿得药来,莲真让宝贞细细替她敷了,这觉得稍微好了些,但这一夜竟是不得安稳,睡梦之中亦总是哭喊“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莲真心下焦虑,第二天便想替她请太医,横波见状忙阻拦:“小主不可,此事宜小不宜大,你如请了太医来,兴师动众的,叫丽妃知道,又要闹到不可收拾了。依奴婢看,桑蓉姑姑的药很是有效,安安静静的用上几天,应该就会大好了。” 莲真点点头,心下甚是感念桑蓉,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气质清冷不可亲近的皇贵妃来,虽明知桑蓉送药是出于私情,心底还是对那皇贵妃生了几分好感。 横波似是知她心意,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幸亏皇贵妃将丽妃请去,不然珠蕊要吃大亏。” 莲真心中了然:“必是桑蓉姑姑求了皇贵妃。” “小主毕竟幸运,一进宫中便得以与桑蓉姑姑亲近。” 莲真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轻轻问了出来:“那皇贵妃。。。她是个怎样的人?” 横波一笑,轻声道:“小主知道皇贵妃的身世么?” “当然,她是霍大将军的女儿,霍大将军的名头,天下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嘘。”横波连忙将手指放在唇间,制止她说下去:“霍大将军如今已不是将军,只是安乐公了。” “嗯。” “皇贵妃进宫的时候,霍家权势熏天,声威赫赫,所以一入宫便册封为皇贵妃,皇上宠爱有加,连皇后也礼让几分。后来霍家势败,霍大将军只保留虚爵,奇怪的是,于皇贵妃却丝毫也没有影响,皇上对她依旧无比关心,四时赏赐不断。再者,皇贵妃虽然身份贵重,自进宫以来,倒从不作威作福,霍家显赫时她是那样子,霍家颓败时她也是那样子,似乎天生养就一种疏淡的性子,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甚至在皇上面前也是如此,所以,她可说是这后宫里最捉摸不透的人了。” 莲真几乎听得有些入神,半晌才道:“可是。。。她这次竟帮了我们。” 横波抿唇微笑:“这就是小主的幸运之处了,皇贵妃性子虽冷,据说待身边的人却是极好的,桑蓉姑姑真是小主的贵人呢。” 莲真叹道:“希望我以后能够报答她。” “那是自然,以后小主若是得宠,报答的机会总是有的。” 莲真不欲说这个话题,低头不语,横波却以为她是害羞,低笑道:“说真的,内务府已备了小主的牌子上去了,小主可是随时要准备侍寝了呢。” 莲真小声道:“横波,我有点累了。” 横波忙道:“瞧我这话多得,小主昨晚一晚上没睡好,早该歇会儿了,我这就服侍您更衣。” 横波的话果是应验了,晚膳才罢,宣召侍寝的旨意便下来,撷芳宫顿时忙作一团,横波和宝贞带着几小宫女,伺候着莲真梳妆打扮,沐浴熏香。莲真初听旨意,心里微微一沉,跟着便似一个木头人一般,随众人装扮自己。 横波看她这样子,心下怜惜,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轻声道:“小主,我教你的那些你都还记得吗?” “嗯。”莲真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的咬住下唇。 横波对着镜中仔细又打量了她一下:“小主,你脸色这么白,得扑点儿胭脂才好看。” 宝贞听说,忙拿过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儿玫瑰膏子似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然后细细替她抚在腮上,果然添了几许娇艳妩媚。 横波见莲真总是不语,只得温声劝慰:“小主,你别害怕,是女人都得经历这一关。”说着凑近她耳边:“你等下见了皇上,万万不可作出如此神态来,惹恼了皇上就万事休矣。你须牢牢谨记,只有讨得皇上的欢心,在这后宫才能过得舒心。” 莲真执了她手,喉咙微微哽咽:“横波,我知你是为我好的一片心,你放心,纵然我无意去争什么,但以后总不能教别人随意作践了我的人。” 横波闻言方放了心:“小主能这样想,是小主的福气,亦是我等的福气。小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身了。” 说着和宝贞两人一人一边扶着,同她一起出了撷芳宫,外面敬事房的内监提着灯笼,早在一辆装饰华丽的车驾旁候着了,为首的太监见了莲真,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给小主道喜。” 横波感觉莲真的手有点发抖,又低声道:“小主,我们到时候都在外面候着你呢。” 莲真微微点了点头,方扶着她的手上了那车,那说话的太监将拂尘一挥,一行人前呼后拥,簇拥着那凤鸾春恩车缓缓去了,那一声声铜铃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的清脆悦耳,却是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第七章 东暖阁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沉香木雕刻的大床,龙床一共有八根柱子,八条栩栩如生的龙盘旋而上,床幔周围有十二盏金色的莲花灯,每一盏都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而灯里的芯,竟是十二颗大小一致的夜明珠。烛光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只有夜明珠散发着满室明亮却柔和的光芒。 皇帝穿着淡黄色的纱衣,懒懒的倚在床上,向她招了招手,嗓音低沉:“过来。” 莲真每上前一步,便觉鼻间那沉郁的香气似乎要更浓了一点,心里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她缓缓走到床边,伸手便要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一只手却及时伸过来,握住她手,稍微用力,莲真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已跌落在床上,恰恰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其实这样很煞风景,是吗?”皇帝把玩着她颈间披风的带子,似有些意兴索然。 “是。”莲真想着横波的叮嘱,强忍住心里的羞愤,声音却是温顺而动听:“每个女人到这里来,都披着这样的披风,披风下面,都是一具览无遗的身体。” 皇帝一怔,微眯了双眼:“你很大胆。” “皇上恕罪。” 皇帝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为什么不敢看朕?” “你是皇上。” “你很怕朕么?” “臣妾胆子并不大。”莲真不正面回答他的话,仍是低垂着眉眼。 “那刚才为何敢那样对朕说话?” “臣妾一时斗胆,讲出了皇上心中所想。” 莲真声音愈低,卷翘长睫如蝶翼微微颤动着,在粉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模样亦发惹人怜惜。皇帝目光紧紧盯着她,手指忍不住轻轻滑过她柔滑的肌肤,叹息似的道:“你真美。。。那日采选,朕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在一众鲜妍娇媚的采女当中,你就如一枝浴水而出,袅袅婷婷的粉荷,清雅脱俗,飘逸如仙,除了‘莲’之一字,朕实在想不出更适合你的封号了。” “皇上。。。” “侍寝的规矩,是祖宗定下的,宫里规矩多,朕亦不喜欢,过阵子,朕带你去西苑住一阵子,咱们就不用管这么多了,你可以穿漂亮的衣服给朕看,可以跟朕呆一整夜。。。唔,你好香。。。” 感觉到他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呼吸,莲真不由得心慌意乱,心脏跳动得似乎要跃出了胸腔,下意识便要去推开眼前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孔,可是横波的那句“伺候好皇上,只可顺从,不可丝毫逆了圣意”恍若又在耳边响起,她伸出的手便在空中顿住,反而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的脖颈。 按规矩,妃子是不能在长乐宫过夜的,被临幸之后依然要回自己宫室休息。横波和宝贞等在偏殿等了许久,方见莲真垂着头,随着两个内监进来,两人快步迎上前去,话也不敢多说,忙忙的替莲真解下披风,换了衣裳,一同扶着她上了车,出了长乐宫。 一回到撷芳宫,已有小宫女端了一碗药汁上来,宝贞接过递到莲真面前,眼里带着一丝羞意:“小主,横波姑姑说初次会疼,喝了这个会好受些。” 莲真不语,接过来喝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烛光下横波看得分明,她神情有异,连胭脂都几乎无法掩饰脸色的苍白,眼角还带着些许泪痕,不由得在她身前蹲下,心疼的道:“小主,很疼吗?” 莲真想点头,却又撇过了脸,低声道:“叫她们准备兰汤,我想沐浴。” 秋意渐浓,连续下了几天雨,天气便觉有些凉了。 宁嫔告了座,堆出一脸笑意:“姐姐今儿气色不同往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敏妃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听烈儿说,上书房的师傅今日查问他的功课,他应答如流,师傅夸奖了他,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心中喜悦。” 宁嫔极口夸赞:“大皇子机敏伶俐,勤奋好学,怪不得皇上那么宠他,真真是招人疼呢。”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很让人受用,敏妃眼里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却并不接话,低了头喝茶。 宁嫔道:“九公主不日就要嫁去吐蕃了,姐姐的礼物可有准备好了。” “还没呢,我正为这事头疼。” “唉,想起来九公主才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要嫁去番邦,那德利赞普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连我都想着不忍。。。。。。” 说到这里,她以手掩口,不再往下说,敏妃轻蹙了眉,两人心照不宣,九公主宗诩虽然是先帝宠妃张淑妃所生,是先帝最得宠的小女儿,皇帝对这个小妹妹却很一般,而且有传闻说,先帝死后,张淑妃并非自愿殉葬的,而是由当今皇帝逼着自杀殉葬的。两人虽因同为女人,对公主的婚事深感叹息同情,却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言。 沉默了一下,宁嫔欠了欠身子:“姐姐,那新来的莲嫔可不简单,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狐媚,皇上都连续翻了她好些天的牌子了,每天去撷芳宫的赏赐可是源源不断呢。” 是了,这才到正题了,敏妃在心中一笑,伸出纤细的手指,从盘中拈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皇上就算不翻她的牌子,平日里也是召幸丽妃的多,你急什么?” 宁嫔红了脸:“是的,听说今日丽妃在自己宫里摔杯子,大骂她是妖孽呢。” “你沉住气,这事交由丽妃去操心,咱们一旁看热闹就是。” 宁嫔担忧道:“可是她若成了第二个丽妃,到时候。。。” 敏妃却是气定神闲:“放心,她暂时还成不了什么气候。” 宁嫔有些讪讪的,勉强又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敏妃也不虚留,见她出了门,灵雀不解的道:“娘娘,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皇上对那莲嫔可另眼相看得紧,一进宫便封嫔,现在又如此专宠,以新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例呀。”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皇上如此大张旗鼓的宠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年轻美貌,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惩罚丽妃的骄纵,给她点颜色看看罢了。”敏妃嗤的一笑:“你看到没,连宁嫔都坐不住了,皇上若真爱重那个谢莲真,会将她置于柴火之上吗?” 灵雀恍然:“还是娘娘明察秋毫。” “皇上是聪明人,这制衡之术,可以在臣子之间用,亦可以用于后宫。我们皇上呀,可不是什么痴情深情之人,哪来的什么专宠之说,无非都是一时新鲜罢了。” 敏妃面有得色,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这谢莲真若是真能取代丽妃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倒可以拉拢一把,用来对付皇后和丽妃。” 灵雀道:“可是皇上总是召幸她,万一她哪天怀了龙胎,诞下皇子。。。” 敏妃沉下脸,冷冷的道:“她当然是生不了皇子的。” 这几天,往返于长乐宫和撷芳宫的小太监络绎不绝,什么珍珠翡翠,玛瑙宝石,什么绫罗绸缎,珍稀兽皮,乃至于普通的金银,各样美味吃食,应有尽有,撷芳宫的人接赏赐简直接得手软。 这日皇帝又有赏赐下来,除了一盘子金银首饰之外,还另赏了燕窝粥以及一桌子素食,大约是因莲真口味清淡之故。别的都罢了,其中有样食物是难得的,以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调制而成,闻之清香扑鼻,食之味酥而脆,又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宝贞从未见过此种食物,问那小太监时,回答说这样吃食名为“月一盘”。 当时恰好苏蕴和慕绯羽也在,不由得啧啧称羡不已,莲真倒是没什么感觉,只道:“蕴儿,绯羽,要是不嫌弃清淡的话,今晚就留在我这儿用膳吧。” 苏蕴笑道:“你不留,我也打算赖这儿不走了,从没吃过这么精致好吃的东西呢。” 宝贞忙吩咐人摆碗筷,慕绯羽手里拿着一支镂空雕凤纹羊脂白玉簪,反复把玩细看,只觉雕工精美,触手温润,竟有些舍不得放下来,莲真看见,随口道:“绯羽,你若喜欢那簪子,就送了你吧。” 慕绯羽听了这句,倒是飞快将簪子放下了,口里酸溜溜的道:“我可不要,这是皇上赏你的,你自个留着吧。” 说罢三人一同坐下用餐,苏蕴道:“我刚见了珠蕊,她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嗯。”莲真道:“只是经此一事,胆子小了很多,都不肯踏出撷芳宫一步了。” 苏蕴低声道:“也难怪,那丽妃。。。唉,就是我如今想起来,也觉心有余悸。” 慕绯羽却道:“莲真,你如今这么得皇上宠爱,还怕那个丽妃做什么,这个仇,迟早是要报回来的。” 莲真飞快的扫了一眼四周,低斥道:“绯羽,你说话怎的这样不知轻重?若教别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风波。” 苏蕴胆小,也立即道:“是啊,快别说了。” 慕绯羽道:“我都不怕,你两怕什么?好了,不说就不说了。” 用完晚膳,回到致爽斋,慕绯羽脸色冷下来,伸手在桌上一扫,“哐啷”一声,杯盏便摔了一地,安澜和倾欢面面相觑,连忙跪下:“小主息怒!” “看她装模作样得!明明心里高兴得要死,得意得要死,还要在我们面前作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天天摆着那张脸是要给谁看!呸!” 慕绯羽坐下来,越想越气:“大家都是一同进宫的,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我哪些儿比她差了?凭什么我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她就能视之如粪土!我可不是苏蕴那傻瓜,没出息的就只想巴着她沾光。” 安澜小声劝道:“小主别生气了,气着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得。” 倾欢也道:“是啊,小主,你当然不比莲小主差,可是,你没什么机会见到皇上呀,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你要能引起皇上的注意才是啊。” “不错,我是要引起皇上的注意。”慕绯羽气稍微消了点,渐渐冷静下来,沉思了半晌,她突然道:“安澜,去,你去给我把小远子叫进来,就说我有重要的事吩咐他去做。” “是。”安澜连忙爬起来,匆匆走出去了。 第八章 次日照例去皇后处请安,众妃嫔都在,虽没人说什么,但莲真分明感觉到一双双眼睛里所包含的羡慕,嫉妒,甚至怨恨的情绪,那些眼神犹如利箭一般,令她浑身不自在,她装没看见,恭恭谨谨的问了安,然后退过一旁。 丽妃却终是按捺不住,冷笑道:“莲嫔连日侍寝,蒙皇上雨露滋润,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莲真不防她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毫不忌讳的提起床第之事,惊愕之余,心底又羞又急,那脸红得犹如要滴出水来。 宁嫔笑道:“别的都罢了,莲嫔如今蒙皇上恩宠,每日赏赐不绝,怎么穿着打扮还这样素净,也忒小家子气了点。” 慕绯羽听她们明枪暗箭都指着莲真,顿觉快意,嘴角正微微弯起,突然感觉到前方不远处一双淡漠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自己扫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凛,忙绷紧面容,低下头装喝茶。皇贵妃见她如此,却是若无其事,等着皇后说话。 皇后皱了眉,神色略显不悦:“丽妃,你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着众姐妹之面,怎地说话如此孟浪?” 丽妃见皇后发话,方住了口,看着莲真的眼神却更显森冷,皇后道:“好了,没什么事都散了吧。” 用罢午膳,赵承恩见皇帝心情甚好,趁机道:“皇上,今儿个天气不错,您要不要去上苑走走?” “也好。” 赵承恩便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小太监立即出去准备,皇帝道:“朕只是出去散散,不用太多人跟着。” “是,奴才明白。” 皇帝既这么说了,那些侍卫们便不敢紧紧尾随,抬了便舆的太监们也离得远远的。皇帝扶了赵承恩的手,一路行来,但觉金风和煦,秋景宜人,不觉心胸大畅,过了飞仙桥,绕过柳堤,沿着五色石子铺成的甬路走了一会,皇帝忽然指了指前方的岔路口:“那是往撷芳宫去的吧?” 赵承恩只得道:“是。” 皇帝嘴角含了一丝笑意:“走,咱们去看看莲嫔去。” 赵承恩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着他往前走,到得那路口,突然道:“皇上,泉州进贡的墨菊开得正好,您可要先去金香亭看看?” “是么?昨日朕去给太妃请安,她宫里那几盆墨菊倒是开得好。”皇帝来了点兴致,笑道:“既如此,朕便去赏玩一番吧。” 说毕将踏出去的脚收回来,转到另一条路上,行得片刻,一阵阵馥郁清香便扑入鼻中,沁人心脾,远远望去,那称之为“墨云”的菊花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红中带黑,黑中透紫,在周遭色彩斑斓的秋菊的衬托下,显得凝重而不失华贵,煞是喜人,金色的亭畔,俨然已形成了一片缤纷的花海。 皇帝脸有喜色,走近前来俯身细看,正欲说话,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却从亭内传出来,跟着隐隐便听到说话之声,他不由得一怔:“谁在那里?” 赵承恩上前一步,厉声斥道:“圣驾在此,谁在此地大声喧哗!” 话犹未了,便见红影一闪,一个少女带着一个丫鬟从亭中走出来,诚惶诚恐的在皇帝面前跪下:“嫔妾不知皇上在此,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声音却如黄鹂初鸣,清脆婉转,皇帝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只见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眉似新月,十分美艳动人,不由笑道:“这红色你穿着倒也好看。” 慕绯羽心下喜悦,脸庞却带了羞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随手从旁边摘下一朵金色菊花,亲手替她簪在鬓边,然后伸手拉起了她:“既然碰见了,不妨留下来陪朕赏花罢。” 将用晚膳时,小介子请了横波出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姑姑,今儿晚上皇上翻了玫贵人的牌子,咱们不用准备了。”横波点点头,转身回房,又婉转告诉莲真:“今晚皇上召了玫贵人侍寝。” 莲真倒似是松了口气:“很好,皇上早该召幸绯羽了。” “我看玫贵人盼这一天也盼了许久了。”横波笑道:“小主虽身为姐妹,替玫贵人高兴,可是说真的,奴婢在宫里呆这么多年,看到的都是一个个为争宠斗得你死我活的,像小主这么心胸宽广的,倒真是少见呢。” 莲真神情有一丝的恍惚,语气淡淡的:“皇上毕竟不是一个人的皇上,谁又能独占呢?” 横波抿唇而笑:“这样也好,我看这些天小主也疲乏得紧了。”莲真面上微微一红,便不再说话。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是椒末羊肉,松籽丸子炖白菜,熘鲜蘑等菜色,小厨房又另做了木樨糕子汤,莲真的胃口倒似比往常好些,进了半碗香米饭,又吃了一块紫米糕。一时用膳毕,小宫女宜雪和宜晴端了茶和水进来,莲真漱了口,净了手,方接过宝贞递过的一盖碗茶,微笑道:“今天的菜不错,你们就着这些就在这里吃了罢,省得折腾了。” 宝贞和横波答应:“是。” 莲真又指了指那盘几乎未动的燕窝锅烧鸭丝:“这个送给珠蕊去吃。” 横波见她放下茶盏起身,忙道:“小主要去哪儿?”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只管吃你们的。” 横波道:“这怎么行?”说毕便要放下碗。莲真忙笑着拦住:“我在这里,你们都不敢坐着吃饭的,我只在近处走走,你尽管放心。” 外面月色明朗,柔光似水银般泄了一地,莲真心情极好,可是回头看看那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小介子时,又有些无奈,她美眸一转,便往那花木更深,绿荫更浓处走去。 上苑占地极广,其间精巧假山堆叠,潺潺流水环绕,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千万条彩石路纵横交错,在奇花异木掩映之下更觉曲折幽深,有如迷宫一般,莲真身影只转了几转,小介子便再也找她不着,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四处张望。 莲真回头看了看,已无人跟着,唇边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脚步轻快,踏着一地的银光往前走,但觉空气中暗香浮动,周围的花草树木如被笼罩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那朦朦胧胧的感觉使人有如履仙境之感,欣喜之下便有些忘形,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连自己也不知到了何处,心下正是踌躇,忽听袅袅悠悠,悠扬婉转,不知哪里传出一缕箫音来。 “咦,谁在吹箫?” 她心下诧异,那脚便由不得自己,不知不觉去寻找那箫声的源头,可是那箫音似左似右,忽远忽近,她从这条路绕到那一条路,极目张望,四处徘徊,始终找寻不着,最后到了太液池畔的一个亭子边上,箫音突然停了,莲真微感懊恼,也觉得有些累了,索性走进亭内,倚着栏杆稍作歇息。 四周一片静谧,碧蓝而明净的夜空中,冰轮如镜,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皓月,交相辉映,那带着秋意的凉风一阵阵吹过,水面粼光闪烁,如碎银般散落耀眼,令人神清气爽。莲真感受着这般良夜美景,心下正是欣喜,耳畔箫声却又响起,忍不住再次驻足细听,那箫声却是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比起之前,凄凉之意大盛,在这般静谧的夜里听来更觉摧心动肠。 莲真扶着栏杆,不由得合着乐拍,轻声低吟:“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套蝶恋花是首悼亡词,和着凄婉箫音吟至最后一句,莲真竟然忍不住堕下泪来,那吹箫之人似是悲痛难当,吹至最后无力为继,就此生生断了。莲真呆了好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才回过神来,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下愈加奇怪,在这深宫禁苑,谁在发此悲音,她又为了谁心碎欲绝?可是茫然四顾,月光凄清,花影摇动,又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莲真虽谈不上跟吹箫的的人有相同心境,此时一腔思乡之情却硬生生被箫音给勾了出来,想起金陵故里,爹娘容颜,伤心愈发不能自抑,她双手紧抓着栏杆,盯着太液池中那半池残荷,半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你想家了么?”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宫缎长衫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恍若月光下的仙子,她怔了一怔,便拜了下去:“嫔妾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莲真见了她,似有些手足无措,站起来,默默站到一边,皇贵妃望着远处幽蓝的天空,也不说话,两人之间静默了好一会儿,莲真忍不住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么?” “嗯。”皇贵妃侧过头,看着眼前那张清灵柔美的稚嫩脸孔:“金陵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说到自己家乡,莲真又是骄傲,又是伤感,低声道:“是。” 皇贵妃点点头:“无怪乎地灵人美。” 莲真脸庞微微发烫,还没接话,皇贵妃又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你宫里的人不寻你么?” 莲真心想,你不也是一个人出来么,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答道:“本来只想在住处附近走走的,可是贪恋美景,不留神便走远了。” “早些回去吧。” 莲真正要答话,皇贵妃却已转身走了,莲真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瞥见她腰间插着一管晶莹碧绿的玉箫,在月光下正泛着清冷的光芒,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叫道:“你。。。” 皇贵妃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她,莲真自觉失礼,红着脸垂首道:“没。。。没什么,恭送皇贵妃。” 皇贵妃微微颔首,竟自顾自的走了,莲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却仍是怔怔的站在原处,神色怅然若失。 第九章 有宫女过来撷芳宫,说玫贵人邀两位小主同进午膳,莲真和苏蕴来至至爽斋时,慕绯羽正在游廊下逗着那笼子里的金丝雀儿玩,又教着那架上的红鹦鹉说话儿,一见她们,便满面春风的迎过来:“莲真,蕴儿,你们来了。” 苏蕴见她穿着一袭簇新的衣裙,质地华贵,彩绣辉煌,不由得道:“你这身衣裳可真是好看。” 慕绯羽抿唇一笑:“这是江宁新贡的云锦,皇上赐我的,你们若喜欢的话,我那还有,只管拿去。” 苏蕴嘴快:“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前阵子皇上赐了莲真不少丝绸锦缎,我得了好几匹团花纹锦和流霞锦,现在还没舍得做衣裳呢。” 莲真笑道:“这个可有什么好留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真是小孩子气。”慕绯羽笑容却已有些勉强。 几人来至房中,安澜和倾欢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坐下窗下,用剪刀将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的形状,莲真诧异:“这是作什么的?” 慕绯羽漫不经心的道:“哦,那日皇上跟我梅花妆很是娇俏,但如今这季节梅花还未开,那日我用这个剪成花瓣贴额上试了试,皇上竟然也很喜欢,我便叫她们再弄一些。”眼里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苏蕴道:“绯羽果然心思灵巧。”莲真微微一笑:“的确别致。” 不多时已摆开午膳,慕绯羽最近深得圣宠,春风得意,且有心讲下排场,这午膳自然极尽奢侈,其中不乏炙烤紫驼峰、炖熊掌等珍馔,又叫人取了百花浆来,三人同饮。莲真素来不善饮,这百花浆虽是以百花酿制而成,浓郁香醇,入口软甜,却有些后劲,她本想推却,奈何慕绯羽兴致极高,不得已喝了几杯,已是有点不胜酒力。 用毕膳,两人一同告辞,出了致爽斋,苏蕴忽然道:“绯羽近日言谈中总透着一些奇怪的感觉。” 莲真笑道:“你竟也察觉了么?” 苏蕴嘟嘴:“不许取笑我。”说毕叹了口气。 莲真笑道:“不用叹气,皇上近日不也临幸了你么。” “呸!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苏蕴羞恼得要打她,手又放下去:“唉,她最近确实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道:“她生性好强,自是不甘居于人下,不过这也没什么,人各有志,我希望她得到她想要的。” 苏蕴低声道:“珠蕊的事情便时前车之鉴,我倒怕她吃亏呢。”一语未了,见那边有人来,两人便不再说下去。 几个人走近,见了她们便拜下去:“见过两位小主。”莲真一看,竟是桑蓉带着清泉宫的两位小宫女,不禁又惊又喜,忙亲手携起:“姑姑免礼。” 桑蓉看着莲真,笑道:“小主今儿好气色。” 莲真回头道:“蕴儿,你先回去,我同姑姑说几句话。”苏蕴微笑点头,自带了怜絮等人走了。 莲真拉着桑蓉走到一个僻静所在,道:“那日的事,还没好好谢过姑姑,叫人送过去的东西,姑姑怎么又原封不动的退回了?” 桑蓉道:“小主,那些都是御赐之物,我只是个下人,实在不敢领如此厚赐,但小主的心意,奴婢已经心领了。” 莲真叹道:“姑姑连东西都不收,这份深恩厚德,我真是无以为报了。” “小主言重了。”桑蓉想了想,低声道:“那日我是求了皇贵妃开恩,小主若要谢,倒是谢皇贵妃的是。” 莲真一怔,忽然想起那晚月下的白色身影,心里已动了念头,面上却仍有些迟疑。桑蓉虽知她顾虑,却是一片为她的心,笑道:“皇贵妃面冷心热,并不是那么难以亲近,再说就算没什么话,去,总比不去的好。” 这一席话安了莲真的心,莲真微笑:“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同了姑姑一起去向皇贵妃请安吧。” 金鼎中焚着一缕龙涎,袅袅烟雾更衬出满室的安静,沁竹在旁边磨墨,皇贵妃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手持紫毫,站在那张大紫檀雕螭案前写字,小宫女进来通报时,她头也不抬,面色依旧沉静如常:“叫她进来吧。”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莲真进来时了无声息,皇贵妃搁下笔,将那一幅宣纸揉了,扔进一个精巧竹篓里,吩咐沁竹:“拿去烧了。” 莲真分明看清是一首崔颢的五绝,那字却是笔力遒劲,神韵飘逸,很难想象是出自女子之手,来不及多想,已拜了下去:“嫔妾向皇贵妃请安。” “不必多礼,坐吧。” 莲真在椅上坐了,疏桐早已奉上茶来,莲真忙伸手接过,皇贵妃看她时,却见她眼眸含春,雪白的肌肤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绯色来,便如明珠生晕,美玉流光,越发美得动人心魄,她怔了一怔,道:“你喝了酒么?” 莲真有些不好意思:“玫贵人今日邀我一同进膳,就喝了两杯。”长睫微垂,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倒像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皇贵妃见她如此,心下竟没来由的一软:“难受么?我叫人给你做了酸笋汤来醒醒酒吧。”话一出口,自己也觉有些不敢相信。 莲真脸色更红了:“多谢皇贵妃,我没事,不用去麻烦他们了。” 皇贵妃察觉自己失态,此时便也不勉强,莲真忽然又道:“好好的字,干嘛要烧了?”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写字只为静心,那些字没必要留着。” 莲真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 莲真低头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轻声道:“娘娘,我今日来,一为请安,二为那日的事特来道谢。” “哪日?”皇贵妃诧异,转瞬之间却已明白过来:“你谢错人了,若不是桑蓉哀求,我不会去管那些琐碎小事。” “可是。。。” “你是个明白人,道谢也该明明白白的。” 莲真只得道:“是。”见她神色淡淡的,心下没由来的有些难受,站起来道:“那不打扰皇贵妃了,嫔妾告退。” 午休刚起来一会,皇帝便过来了,皇贵妃出门相迎,皇帝一手携了她进入内室,细细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看起来是大好了。” 皇贵妃道:“本来就没什么事。” 皇帝一挥手,那些宫女内监便静悄悄的一溜儿退下了,沁竹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皇帝靠近她,笑道:“朕今日过来,你不高兴么?” “不是不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皇贵妃淡淡一笑:“后宫今日添了许多新人,臣妾正担心皇上顾不上来呢。” 皇帝面上含笑:“这话若是别人说,朕只当是在吃醋,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朕绝不会这么想。” 皇贵妃道:“后宫还有许多新人没有得到临幸,正翘首以盼,如今就莲嫔和玫贵人得到皇上宠幸,皇上可不该冷落了其他人,也该多去别处走走。” “看看,现在可是你在赶朕走,冷落朕。” 皇贵妃挣脱他的手,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凝目注视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冰轮,为何你对朕总是不假以辞色?而不肯稍作亲近?”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是后宫之中人人待皇上都一个模样,只怕皇上也不见得如何高兴罢。” 皇帝不作声,看了她许久,才道:“说得也是。”伸手重新拉住她手:“可是,朕是真的想你了,你好好陪陪朕吧。” 过得几柱香的工夫,皇帝终是走了,侍候的人忙进来,皇贵妃坐在床上,一手握着金丝账,低声吩咐沁竹:“即刻叫高贤传了李茂过来。” “是。” 李茂听得皇贵妃传召,提了药箱匆匆过来,寝殿中人皆被屏退,李茂跪在床前,隔着半透明的丝帐,隐隐可以看见里面那个美丽的身影。 “再给我开一剂‘凉药’来。” 李茂声气微微颤抖:“是。” “如往常一样,你跟沁竹去守着亲自熬制了。” “臣明白。” 李茂退出,跟着沁竹来至平日里熬药的耳房里,炉火早已经生上,沁竹关上门,李茂蹲下来,双手打开药箱,从夹层里取出一种粉末和几种药材来。 半天,沁竹端了一碗黑色的汤药进了寝殿,李茂片刻不离的跟着进了门,皇贵早已沐浴更衣完毕,端坐房中,沁竹将药碗端至桌上,静悄悄的退下,李茂暗中打量皇贵妃,见她面容比往日更显冷漠,且有一种无比厌倦的神色。 “你父亲怎样了?” 见她忽然发问,李茂连忙跪下:“谢娘娘关心,家父已能下床走动,只是精神大不如前。” 皇贵妃声音疲惫:“那就好,你退下吧,高贤自会送你出去。” “娘娘。”李茂乍起胆子,低声道:“我犯的可是满门抄斩之罪。” “你害怕么?”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明白,后宫的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只怕无人不想怀上皇上的龙胎。。。。。。” 话未说完,那个清冷的声音已打断她:“你不用明白。” 李茂便住口不敢再说,皇贵妃却又缓缓道:“你女扮男装进宫,如同欺君,也是杀头之罪,你既然不怕,可见不是胆小之人,这事你也无需惧怕。” 李茂震惊的看着她,皇贵妃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是女儿之身,你父亲对我说过。” “是。”李茂放下心来,垂首道:“活命之恩,如同再生,家父及臣对娘娘的忠心,日月可鉴,臣家中只剩下老父及臣二人,即算满门抄斩,也没什么,臣并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想娘娘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这个你不用操心。”见药凉了些,皇贵妃缓缓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记住一点,你父女二人是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们周全,行了,你出去罢。” 第十章 宫里规矩,凡妃以上品级的主子,每月月中可准其椒房亲眷入宫请候看视一次,略尽骨肉私情。这日一大清早,就有许多轿子进了宫,一个身着织金蓝袍的年轻俏丽的贵妇扶了扶头上的发髻,款款下了轿子,几个小内监引路,贵妇人手搭着小丫鬟的手,一路缓缓步行至清泉宫。 进了寝宫,皇贵妃正端坐在南窗下的木炕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在看,贵妇人上前盈盈拜倒:“请皇贵妃安。” “嫂子起来吧。”皇贵妃放下书,微笑道:“沁竹,赐坐。” 皇贵妃闺名冰轮,是安乐公霍牧之嫡女,为正室王氏所出,霍牧膝下还有三个儿子,大公子霍淞和二公子霍泽,俱为侧室傅氏所生,三公子霍凛,则是府中一个侍婢所生。来的这蓝袍少妇,正是霍淞的夫人,她本名宗荟,是本朝皇族旁支许国公之女。 沁竹不敢怠慢,连忙拣了个绣墩请她坐下,疏桐又恭谨奉上茶来,宗荟欠身接过了,笑道:“前日听说娘娘身子有些欠安,家里大大小小都惦记着,老爷与夫人急得一天都没有吃饭,着实悬心。” 她口中所说的夫人,指的便是傅氏,霍冰轮的母亲两年前已经亡故,其后傅氏便被扶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夫人。 皇贵妃淡淡一笑:“我这身子骨是这样,都是些小毛病,虽然三日好两日不好,太医来来回回的,倒也并无什么大碍。” 宗荟陪笑道:“虽如此说,娘娘还要多多保重凤体才是。” 说毕看了看左右,却有些欲言而止,皇贵妃微微点头,沁竹和疏桐立即会意,两人一起出了寝宫。 宗荟身子稍稍往前倾,这才道:“娘娘时常身子不好,这却是老爷的心病,娘娘进宫几年来,并无所出,怕不是因这缘故。老爷正叫人四处寻访名医,想叫进宫来给娘娘看看。” “不用那么费事,李道忠虽老病告休,他儿子医术却也不错,如今进了宫,我叫他替我请了几次脉,尚算满意。” “娘娘,老爷有次气闷,在家里大骂李道忠徒有虚名,枉娘娘如此器重他,这些年来,竟没为娘娘调养好凤体,生下一男半女来。” 皇贵妃微微蹙眉:“生儿养女,命中自有定数,父亲怎可怪到他人头上?” 宗荟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家势一落千丈,全家就指望着娘娘一个人,娘娘若生下个小皇子,将来霍家还有出头之日,否则。。。。。” 皇贵妃沉默片刻,轻声道:“家中近来若何?” “还是那样,这人情冷暖,不过一两年便看得透了,得势时,人人都来趋奉,失势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还是上次老爷五十大寿,皇上和娘娘您有赏赐出来,近日才有几个亲友上门。” “父亲如今还是不怎么出门么?” “是啊,快要闲出病来了,连练拳都不练了,一天无非养花钓鱼,或有时叫你大哥和他对弈几局而已。”宗荟低头喝了口茶,有意无意的道:“倒是二叔,天天逍遥快活,这阵子竟是把京城的青楼逛了个遍,这要换了以往,老爷早勃然大怒,拿来打死了,现下竟不闻不问,随了他去,这可是奇了。。。”说到这里,只觉皇贵妃嘴角微微一沉,那目光突如玄冰彻骨,使人不寒而栗,她心中一凛,不由得缩住了后面的话,再看时,皇贵妃却已神色如常,她眨了眨眼,几疑自己刚才眼花看错。 皇贵妃轻抬皓腕,莹白修长的手指极慢的拂过书上的纸张,语气淡然:“公侯子弟,风流在所难免,况且二哥也还年轻。” 宗荟陪笑道:“娘娘说得是。” “三弟在青州如何?近日可有家信来?” “前日来了书信请老爷安,说在军中甚好,让老爷不必挂念,老爷说三叔身子铁打似的,吃得苦,倒不必担心他。”宗荟捧着茶盏,沉吟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老爷的意思,还是想有机会为朝廷出力,如今瞧着,皇上对娘娘倒是一如既往,恩宠不替。” “祖宗有家规,后宫不得干政。”皇贵妃知她意思,一边用碗盖轻轻撇去上浮茶叶,一边道:“皇上猜忌多疑,刻薄寡恩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知,这事我亦无可如何。” 宗荟沉默许久,方长叹一声:“想我霍家世代将才,战功累累,老爷于当今皇上更是有辅佐之恩,不想落得今日下场。” 皇贵妃脸色一沉:“嫂子,霍家之所以有今天,便是因为功高震主,遭了皇上忌讳,你是明白人,这话不可再提了。” 当日世宗在时,因太子病重薨逝,伤心之余,迟迟未有再立太子,虽格外宠爱荣王宗让,也只口头上说过一次“朕诸子之中,唯有荣王最堪承继大统”,谁想后来猝然驾崩于行宫,竟未有留下遗旨指定储君,其时霍牧为大将军,手握重兵,拥福王宗训于勤政殿继位,无人敢出声反对,此事便成定局。那福王宗训,就是如今的皇帝,宗荟所说的辅助之恩,便指此事而言。 宗荟经皇贵妃轻斥两句,面上微微一红,自知出言莽撞,便不再说话,皇贵妃语气缓和下来:“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安宁,父亲虽有将才雄略,却无用武之地,你们耐心解劝着他点,叫他好生安享荣华,颐养天年吧。” “是,娘娘的话,我都记下了。” “来人。” 皇贵妃一出声,立即有宫女推门进来,屏声静气等待吩咐,皇贵妃道:“领了夫人出去,外宫赐宴,好生叫人陪着。” “是。” 宗荟忙福下去:“谢娘娘赏赐。”随了两个宫女去不题。 “皇后,那两个新来的狐媚子妖媚惑主,皇上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召幸她们,其他人皆视有若无,您不能就这么不闻不问呀!” 丽妃刚端起茶,又放到一边,衣袖却险些将茶碗掀翻,显见得是急了,皇后坐在那里,渲春和染秋一边一个,替她轻轻捶着肩背。皇后微微闭着眼睛,徐徐道:“皇上要召幸谁,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绑着他的手。” 丽妃见她这样,更是急了:“皇后。” “不是我说你,皇上本来宠你,将敏妃丢过一边了,你却骄矜自傲,就因为芳答应在你面前稍有不恭,就让人将她活活打残,皇上虽没重罚你,但你却因此失宠,你说这是值也不值?” 丽妃几乎要流下泪来:“皇后,臣妾一时鲁莽,臣妾知错了,臣妾能有今天,全仗皇后栽培,求皇后指点,如今要怎样才可以挽回皇上的心?” “唉,敏妃虽然现下也不得宠,毕竟有个儿子,皇上总还会想着去她那走走,你进宫这两年,虽然深得圣心,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性子倒是越发急躁了。”皇后轻叹道:“若说要挽回皇上的心,本宫也别无办法,只能靠你自己了,但至少,先得见得了皇上的面。” “是,谢娘娘指点。” 丽妃咬了咬唇,便即告辞,见她背影远去,染春不由道:“丽妃娘娘不会是现在就要去找皇上吧。” 皇后一脸倦色:“随她去,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空有一副好相貌,却如此不中用,别说不是敏妃的对手,连新来的几个都比不上,白白枉费了本宫一番心血。” 渲秋笑着劝道:“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可别要再因此着了气恼,刚说了这半天,又疲乏起来,不如去歇一会倒好。” “嗯,依你。” 长乐宫的暖阁里,烛光如炬,明亮而又温暖。皇帝坐在御案前,聚精会神用朱笔批改着奏章,四下里极静,那笔尖拖过纸上的“沙沙”细微声清晰可闻,莲真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御案右边的冷茶换了,又拿过烛剪,亲自去剪两侧的烛花,偶尔一侧头,目光恰好落在皇帝的侧脸上,不由得有些发呆起来。 皇帝剑眉挺鼻,有一张很英俊的脸,就是嘴唇看着薄了点,给人一种薄情寡义的感觉,平心而论,纵然算不上貌比潘安,也是很英俊的了。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若是他只对自己一个人这般好,若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夫妻。。。。。。莲真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跟着面庞有些微微发热起来,连忙收摄心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皇帝搁下笔,见她俏生生的立在旁边,疲倦之意大消,含笑道:“莲儿。” 莲真默默走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揉两边太阳穴,皇帝闭了眼,只觉她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心下甚是受用,过得一会儿,又叫:“莲儿。” “嗯。” 皇帝伸手拉了她手,示意她转过来,然后手上一用力,便拉她坐在膝上,莲真惊道:“皇上不可。” “为什么不可?眼下又没旁人。”皇帝起了玩心,笑道:“你敢抗旨么?” 莲真低声道:“嫔妾不敢。” 皇帝一手勾着她下巴,眼睛凝视着她:“莲儿,晚上有你在这里陪着,朕批那么多折子都不觉得烦了,朕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慢慢凑近她耳边,悄声道:“朕想着,你替朕生个漂亮的小皇儿吧,到时候朕就封你为妃,好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便拉了莲真的手,向自己的身下引,莲真面红耳赤,极力想要收回手,颤声道:“皇上,请您别这样,这样不好。” 皇帝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为什么不好?莲儿,你跟绯羽是姐妹,论美貌你胜过她,可是论风情你可是不及她,你以后要学着点。。。” 话犹未完,赵承恩突然进来,口中叫着:“皇上。”见到室内情景,连忙跪下:“奴才该死!” 莲真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好借此机会退过一边,面上甚是羞惭,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 皇帝大怒:“混账东西!谁叫你进来的!” 赵承恩磕头如捣蒜,结结巴巴的道:“是。。。是丽妃娘娘,她。。。她。。。” 他话还没落音,外面一个女声已隐隐约约传进来:“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敢拦我?!都给我滚开!我要见皇上!” 赵承恩将丽妃带了进来,同来的还有两个小太监。三人同时跪下,丽妃还未开口说话,脸上已是梨花带雨,那两个小太监每人脸上一个鲜红的指印,显然刚才各挨了一耳光。 丽妃突然哭着伏在地上:“臣妾只不过是想着皇上操劳国事辛苦,所以亲手炖了人参鹿茸鸡汤,想给皇上滋补一下身体,可是这两个奴才却对臣妾出言不逊,皇上,您可千万要替臣妾作主啊!” 皇帝面色阴沉,目光一一扫过跪着的三人,赵承恩伺候他日子最久,知他心中已然震怒,眼下便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正暗暗为丽妃捏了一把冷汗,一名小内监匆匆走进来跪下:“皇上,致爽斋的人求见皇上,说是要向皇上报喜。” 皇帝目光不善的看向他,一脸不耐:“报什么喜?” 那内监道:“至爽斋的人说,刚太医诊过脉,玫贵人有喜了。” 丽妃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那个内监,似是不敢相信,皇帝先是一呆,脸上渐渐浮起喜悦的笑容,回头高兴的对莲真道:“走,随朕一起瞧瞧绯羽去。” 第十一章 展眼已是入冬,因十二月下旬有皇帝的万寿节,又是临近年下,宫内到处张灯结彩,人人开始忙碌,提早为这双重庆典做准备。玫贵人身怀龙胎,无疑先为这特殊时刻增添了一分喜气。皇帝虽近而立之年,宫中妃嫔无数,却子息单薄,目今活成的孩子通共五个,皇子仅占两个,因而那日一听闻玫贵人有喜,龙颜大悦,连丽妃冲撞长乐宫的事都不再计较,只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皇后亦另眼相看,每日里着人去致爽斋嘘寒问暖,凡内务府送来什么穿的用的,都拣选上等的送过来,自进宫至今日,慕绯羽方觉心满意足,吐气扬眉。 用过午膳,莲真坐在桌旁,拿过针线继续绣那个肚兜,才绣了不过一会儿工夫,窗外便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宝贞,姐姐在干嘛呢?” 莲真又惊又喜,放下活计,还未站起身来,苏闻樱已笑着进门:“姐姐,我正担心你歇了午觉呢,可见我还是来得巧。” 两人见了礼,携手一同坐下,莲真含笑问:“几时来的?可曾用了膳?” 苏闻樱道:“早起就进了宫,去太妃那里请了安,二皇子长得越发好了,我逗他玩了半天,才去见了皇后和皇贵妃,已在雍华宫领了宴了。” 她说的太妃,指的便是英王爷宗谋的亲生母亲昭惠太妃,去岁二皇子宗煦生母恭嫔暴卒,皇帝便将二皇子交由了太妃抚养,因恭嫔出身低微,皇帝对这儿子也不甚疼爱,比不得大皇子宗烈子以母贵,所以苏闻樱每每说起二皇子来,语气十分怜惜。 小宫女端上茶和几碟子细致点心来,轻声道:“请英王妃用茶。”又静悄悄的退下。苏闻樱侧过头,却看见桌上有个红绫白里的肚兜,伸手拿起来细看时,见上面以金线绣着麒麟送子的图案,很是精致可爱,不由得笑道:“姐姐的针线活叫人好生羡慕,就算宫里针织处的人见了,也会惭愧无地罢。” 莲真笑道:“哪有那么夸张,瞧你这嘴甜的。” 苏闻樱道:“这是送给绯羽的吧?” “嗯。”莲真道:“你今日该先去瞧瞧她。” “不瞒姐姐说,我已瞧了她来了。”苏闻樱轻轻一叹,语气有些无奈:“自上两次进宫,先来探了姐姐和蕴儿,再去看她,总觉得她言语透着一股怪异,这次刚巧她又有了龙胎,我也学乖了。” “这样才好。”莲真道:“以后进宫,你竟先去看她的为是,她封嫔应该也指日可待了。” 苏闻樱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我见她比以往越发不同了,张口闭口皇上,言语神情之中,颇有骄矜之色,听着有点不是滋味。” “随她吧,现下正是她得意的时候。”莲真不欲与她说这些,执了她手,细细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下安慰,笑道:“看这样子,你与王爷定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了。” 苏闻樱羞红了脸:“姐姐休得打趣我。” 莲真叹道:“我早就知道,那日你落了选,必定因祸得福了。” “王爷待我很好,我很满足。”苏闻樱眼里洋溢着幸福之色,忍不住就说了下去:“在王府里,几乎就我一个人作主,不用守太多规矩。但有时候我嫌闷得慌,总想出去看看,上次王爷出门,见我闷闷不乐,不忍心起来,让我女扮男装,竟带我将京城逛了个遍,吃了个遍。” 莲真惊讶:“啊?是么?” 苏闻樱满面笑容:“是啊,自那次之后,我们就经常便装出王府游玩了。姐姐,我跟你说,目今京城最好吃的酒楼有四家,八宝斋,老味兴,醉美楼,鸣春楼,那味道跟御厨比起来,只怕也不差什么。还有,王爷喜欢去京郊狩猎,如今也带上我去,上次我纵马入林,竟射杀了一只獐,又五只野兔,王爷大是高兴,拿回来一半让厨子收拾了,一半我们自己涂上各种调料烤起来,滋味无比鲜美,远非往常所吃的能及。。。。。。” 她伸手比划着,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莲真先还笑着听,后来眉目间渐次黯淡下来,连苏闻樱都察觉她神色有异,停了下来:“莲真,你怎么了?” 莲真勉强道:“没什么,只是。。。只是很羡慕你这样的日子而已。” 苏闻樱虽在王府里,也知莲真在宫中日子不好过,虽然受宠,却遭了许多人嫉恨,愈加小心翼翼,平日里除了给太妃和皇后请安,或有一些庆典节日,几乎再不踏出撷芳宫半步。她深悔自己出言造次,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只得温言安慰:“姐姐,你如今正得圣宠,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后宫的女人,就如这上苑的花儿,旧的还未凋谢,新的又一茬接一茬的开出来,几曾见过皇帝的心,会在其中一朵上停留许久?闻樱,你是个有福气的,听你讲这些,倒像比在家做女儿时还要自在些,而我。。。。。。”莲真眼睛望向窗外,心下凄然:“从自来的那日开始,我便知道,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返,我是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了。” 至爽斋每日里人来人往,慕绯羽初觉得意,新鲜劲头一过去,便有些不耐烦了,唯有皇帝过来看探问时,方打起十二分精神相迎,其他嫔妃来,只推说身子不大爽快,应付而已,各人送的礼物,也懒待看,只叫丫头们收起来。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格外寒冷,宫中各处早已拢好地炕,室内却十分暖和。慕绯羽穿着一件玫红色金丝刺绣缎袍,身子斜倚在炕上的靠枕上,口中不紧不慢的道:“皇上的万寿节就要到了,倾欢,你等下再叫小远子去内务府催一催,别到时候误了我的事。” “是。” 正说着,一小宫女提了捧盒进来,禀道:“小主,刚皇后娘娘打发人送了糖蒸酥酪来。” “你放在这里,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等小丫鬟一走,慕绯羽便道:“安澜,这酥酪你吃了罢。”说着眼睛斜了一下几上的一个精致方盒:“这些金酥糕和乳饼拿下去赏了她们。” 安澜心思灵巧,虽知她用意,却忍不住道:“小主,这糕点是莲小主亲自做的。。。” 慕绯羽冷笑一声打断:“她亲自做的又如何?凭是谁做的,我也绝不会沾上一沾儿。”她伸手轻抚着自己尚未明显凸起的肚子,眉眼间满是柔情,过得一会儿抬起头来,脸色渐渐变得冰冷,缓缓道:“自今日起,你们两个给我格外上心点,凡是外面送进来的吃的用的,我一概不沾,我要确保我肚中孩子万无一失,免得遭了奸人暗算。” 腊月二十是皇帝的万寿节,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欢腾的气氛当中。当日皇帝穿着朝服,在长春宫宴请亲王、朝臣以及外国使节,筵席丰盛,水陆之珍靡不毕备,歌舞升平,教坊艺人多达数百。首辅文天和率诸臣上寿,献上美酒甘露并各式礼物,面朝皇帝行三十三拜礼,皇帝圣心大悦,赐四品以上官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束帛,并作吉庆之诗以示群臣。 种种繁文缛节,不一一赘述,晚上是内宫家宴,就在长乐宫的正殿设宴,自皇后妃嫔以下,皆有寿礼。皇后送的是一串翡翠佛珠,皇贵妃送的是一幅米芾的真迹,敏妃送的是一匹蓝田玉雕刻而成玉马,丽妃送的是一尊数尺高的金佛,莲真送的是文房四宝,虽是精挑细选,在一众礼物中却并不显眼了。 皇帝忙了一天,虽略觉疲倦,兴致仍是极高,他一人坐在金龙大宴桌前,皇后率诸妃在座位处向他行礼,然后各自入座。在管弦钟鼓之声中,大家一边进果酒馔饮,一边欣赏殿中的歌舞,过得片刻,皇后及妃嫔们举杯上来祝寿,皇帝皆含笑一饮而尽。 菜过三巡,酒正微酣,莲真忽然发现慕绯羽不知什么时候竟离开了座位,耳中的乐声却忽然变了,一个女子踏着欢快轻盈的音乐走到殿中,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奏的乐曲是“长寿乐”,这也并不如何稀奇,奇就奇在那女子身上的裙子,颜色鲜艳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颜色,在灯光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裙上闪烁着百鸟图案,竟不知以何物织成。 莲真先被裙子所吸引,然后才注意到那女子的脸,心下惊奇,那不是慕绯羽却又是谁? 慕绯羽仰着头,嘴角带笑,随着音乐的节奏在大殿之中翩翩起舞,但见她衣袖挥动,裙裾飘扬,柳腰轻转,步步生莲,有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皇帝眼睛发光,所有的注意力皆被她的舞姿所吸引,连手中空着的酒杯都忘了放下,口中只道:“好,好!” 筵宴至深夜才兴尽散去,皇帝龙心嘉悦,各妃皆有赏赐,独慕绯羽所得赏赐最为加厚,只是她怀着身孕,皇帝不便召幸,晚上便召了苏蕴侍寝。 丽妃等见慕绯羽今夜出尽风头,心下不免十分不快,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筵席散后,便各自回宫。皇后刚回雍华宫,染春等正要服侍她梳洗入侵,有人报长乐宫的副总管梁全求见,她心下诧异,道:“叫他进来。” 梁全一路匆匆进来,进门便跪下:“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安:“你这么晚过来,可是皇上有什么事么?” 梁全道:“皇上已睡下了,赵总管守在那里不敢离开,打发奴才来见皇后。” “哦?什么事这等紧要,巴巴儿又叫你过来?” 梁全跪着不敢起来:“娘娘,吐蕃的使者这次过来,并不单单是为皇上祝寿的。” 皇后见他吞吞吐吐的,已是不耐烦起来:“不为祝寿,那为什么?” 梁全抬眼看她,声音忽然有些颤抖:“娘娘,九公主。。。九公主她殁了。” “什么?”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染春和渲秋两人也被他的话吓倒。 梁全头伏于地:“吐蕃使者来上京,除了为皇上祝寿,还为报公主之丧,因万寿节是大喜的日子,首辅大人和赵总管商议了,等过了万寿节再让皇上知道,明儿皇上便会知晓此事,赵总管特命奴才提前禀告皇后,让皇后心里有个数儿。” 皇后怔了好一会,忽然双腿一软,又坐回了椅子上。 第十二章 九公主宗诩的薨逝,为整个皇宫蒙上了一层阴影。公主才十一岁,鲜花一般的年纪,且颇有其母风范,是个小美人胚子,未出嫁之前,宫中人人疼惜,德利赞普却是快五十岁的人,好酒贪色之名远播。死讯传来,朝野震惊,宫内外一时起了许多流言,一说德利赞普素来喜好童女,见公主美貌,每晚强行同床,公主年幼体弱,终被折磨至死;一说公主不堪凌~辱,偷了德利赞普的随身匕首,自尽而死。 外面下了半日雪珠子,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的雪,呼呼的北风听着让人心里都生了寒意,殿中却极暖和,也极静,静得让人不安。两名侍卫跪在地上,皆面如土色。 赵承恩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禀道:“皇上,就是他们二人。”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却十分平静:“朕原本以为,喜好嚼舌者多为妇人女子,不想朕的侍卫中亦沾染上此等习气,很好,很好。” 他连说了两个“很好”,那两名侍卫不敢分辨,磕头如捣蒜,皇帝缓缓道:“将你们之前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讲给朕听,一字也不要漏。” 其中一名侍卫目光惊惧,颤声道:“皇上,奴才不敢。。。” “不敢?那之前怎么可又敢了?”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却是一闪即逝,阴沉沉的道:“拖出去,将这抗旨的奴才乱杖打死。” 赵承恩走到门边微一点头,便有两个人立即进来,一边一个将那侍卫拖了出去,那侍卫刚叫得一声“皇上饶命”,嘴巴便被人堵住,尚跪在殿中的人噤若寒蝉,颤声叫道:“那些话,全是慧哥在外面听来的,奴才并没有说什么,还求皇上明鉴,饶奴才狗命!” 他说的慧哥,便是刚被拖出去的侍卫,皇帝冷笑道:“这当儿还在互相推诿,你可真够胆子!” 那侍卫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说时已带了哭音:“前几日慧哥下了值,跟人约了去酒楼喝酒,无意中听到一些市井流言,今日当值时无聊,便说与我听,谁想恰好被梁公公听见。” “说了些什么?” “全是些大逆不道之言。。。”话犹未完,只觉皇帝的目光如寒冰利刃向自己扫了过来,心中悚然,咽了咽发干的喉咙,继续说下去:“他说,外面都在议论九公主的事情,说。。。说皇上软弱无能,将公主送去番邦求和,活生生害了自己亲妹性命。。。”说到这里,反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该死!” 皇帝握紧手中那杯滚烫的奶茶,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说下去。” 那侍卫抖抖索索的又道:“还有人说,先帝原本宠爱荣王爷,想立他为太子,结果皇上和大将军。。。不,和安乐公早有勾结,谋害先帝然后篡位。” 说毕,见皇帝不出声,便偷眼去瞧,却见他目光炯炯,正望着自己,他心下一横,又道:“他们说,皇上不仅弑父篡位,继位之后,还借故害了荣王爷,削了英王爷的权,现在又害死了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说皇上天性凉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话未落音,只听“砰”的一声,皇帝已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连赵承恩也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皇上息怒!” 皇帝鼻翼翕动,额上青筋暴跳,殿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跪着的两人心下皆是惴惴,大气儿也不敢出,半晌,那呼吸声渐渐便得平静,继而悄然不闻,只听皇帝轻声道:“将这奴才叉出去,给朕狠狠的打,以儆效尤。” 两个锦衣配刀侍卫进来将人带出去了,皇帝对赵承恩道:“你去看着。” “是。”赵承恩答应一声,后退几步,正想转身出去,皇帝却又淡淡的道:“若是这奴才死得太快,你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赵承恩心下一寒,不敢有丝毫停留,匆匆走出去了。 禁卫军统领连抗,太监副总管梁全听见宣召,连忙赶来,两人知晓皇帝心中震怒,皆垂首屏息以待,皇帝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几圈,道:“这些流言,不是那种市井之徒编得出的,定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在外散播,污朕圣誉,若教朕知道是谁,必将其千刀万剐!” 连抗和梁全齐声道:“还请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用手指着连抗:“即日起,你派一些人,便衣在京城之内明察暗访,去查明流言的源头来回朕。” “是。” 皇帝思索了一下,又冷冷道:“那些人言语之中,似是颇为同情英王,只怕他平日里嘴上不说,心中也有怨怼之意,你叫人给我好生盯着他。” “臣明白。” 皇帝目光又转向梁全:“至于宫中,你便去替朕留意,若再有人非议朕躬,传播此等大逆不道之语,格杀勿论!” “是。” 皇帝挥了挥手:“好了,你们下去吧。” 两人恭谨退出,赵承恩又上来禀告:“皇上,田大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叫他进来。” 翰林学士田博进入殿中,请过安,皇帝道:“你替朕拟两道旨意。”一小内监重新取了笔墨来,田博接过,皇帝仰头沉默半晌,方道:“九公主宗诩,世宗第九女,朕之妹也,毓秀紫微,钟灵宝婺,叶化蕃邦,竭诚妇道,倏尔薨逝,朕心深为痛惜,兹追封为秦国公主,特此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田博一边仔细聆听,一边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加以润色,只得一会儿工夫一道圣旨已拟就。皇帝又道:“公主之薨,褚雄难辞其咎,着革去褚雄东阁大学士之职,交部议罪。” 褚雄是皇帝的心腹内阁大臣,田博一闻此语,不由得一怔,但马上就镇定下来,稍作思索,提笔一挥而就,上呈圣目,皇帝略看了看,见他用词遣句甚为妥帖,便点点头,褚雄见无别话,磕头退出不题。 太妃素疼公主,自从闻得噩耗,一病不起,太医们每日里在福宁宫来来往往,皇后及诸妃不得不择日各来看视,又因过年琐碎事多,后宫一团忙乱,皇后简直无片刻闲暇,皇贵妃虽不惯俗务,然身为副后,也不得不帮着皇后打理些事情。 清晨,宁嫔坐着暖轿,直往怡景宫而来,敏妃也才刚用过早膳,宁嫔笑盈盈的道:“请姐姐安。” 敏妃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缎面狐皮袄子,手里还捧着个手炉,问道:“又下雪了么?” “姐姐不知道么,下了一夜大雪呢,足有一尺多厚,幸好那些奴才们勤快,把路上的积雪赶着铲尽了。” 敏妃道:“我见窗外甚是光亮,还以为晴了呢。” 宁嫔放下手炉,接过小宫女奉上的热茶,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褚雄被免去大学士,交部议罪了呢,姐姐已听闻了这事吧。” 褚雄是丽妃的叔父,她语气里不免有幸灾乐祸之意,敏妃知道九公主和亲本来是皇帝的意思,褚雄只不过是替罪羊,嘴上却道:“不严加惩治,只怕会寒了宗室的心,皇上虽一向器重褚大人,却也没有办法。” “听姐姐这意思,好像还挺替褚大人可惜。” “褚大人是忠臣。”敏妃笑了一笑,道:“走吧,我们去皇后处吧。” 两人一人一乘暖轿,往雍华宫而来,下了轿子,却正好碰上丽妃也来请安,敏妃笑道:“妹妹早啊。” 丽妃打扮得虽仍是娇艳,但眉目间却有一丝憔悴之色,见她向自己招呼,脸有得色,便理也不理,自顾自的往里走。 敏妃道:“妹妹今儿精神怎地如此不济,莫非昨夜伺候皇上太过辛苦了么?” 丽妃大怒,回转头来:“我如今是失了宠,但你也别得意,等到得宠的人生下个得宠的皇子来,有你高兴的时候。” 敏妃却毫不以为意,悠悠道:“纵然如此,有皇子总比没有的好,是么?” 丽妃不由得气结,狠狠的看了她一会儿,拂袖进去了,宁嫔轻轻叫了一声:“娘娘。。。” 敏妃侧过头,看着远处慕绯羽的轿子过来,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走吧,我们也进去吧。” 因皇帝心中不怿,这个年过得也无甚兴味,一切不过按例操办而已。大年三十午刻,在长春宫赐宴宗藩,晚上是内宫家宴,在长乐宫摆团圆饭,观看舞蹈。元旦日祭神祭祖宗,行贺岁大典,百官集齐长春门向皇帝拜年,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帝大宴群臣,尔后回内廷与皇后诸妃行贺岁礼,再举行家宴。 正月里祭祀,朝贺,宴请,几乎没有间断过,皇帝素来迷信,又好热闹,正月是一年起始,预示着一年的兆头,便勉强打起精神应付,晚上又总召莲真陪伴身侧,心情好了许多。 民间说,天上仙境,人间灯节,本朝皇帝历来也看重上元节,从初八起,京城东和门开辟两里长的灯市,每晚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乐杂耍喧闹达旦。宫内泰定门至长乐门乃至上苑,亦开辟灯市,耗巨资采购大批新奇,装饰精巧的花灯,悬挂在宫中,供后妃宫人赏玩,这些花灯把皇宫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隋炀帝有诗云“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就是形容的灯节的状况。 灯节把正月的闹热推到了最*,宫中人人欢欣雀跃,每日耍灯市,买灯,赏灯,吃元宵。莲真开始是被宝贞和珠蕊撺掇着去赏玩了几次,她毕竟少女心性,不论如何克制自己,天性还是活泼好玩,到十六日灯市最盛之时,皇帝亲临泰定门赏灯,莲真亦随了皇后诸妃及朝中一些命妇等人赏灯,连慕绯羽也坐不住了,挺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扶了丫鬟,被大批人包围着出来。 宫里到处琳琅满目,彩光照耀,人声语笑鼎沸不绝。莲真兴奋得俏脸微微发红,对珠蕊道:“咱们金陵城这时候肯定到处搭起了彩楼,秦淮河里起码燃放起万盏水灯了呢。” 珠蕊笑道:“是呀,我还记得那一年大小姐带了小姐,我们一起偷偷去河边放水灯的情形呢。” 莲真心下喜悦,忘情之下伸手去拉旁边横波的手,道:“横波,你不知道,我们金陵的花灯节。。。” 话犹未完,已是尴尬得不能言声,讷讷道:“皇贵妃,你。。。你怎么在后面?” 皇贵妃微微一笑:“赏灯时不是比平日里要随意吗,走在前面和后面,又哪需如此在意?” 莲真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拉着那只温软细腻的手掌,羞得脸颊都红了,连忙放开:“请娘娘恕我无礼。” 皇贵妃亦不多话,点点头便往前面去了,莲真回首在人群中找到横波,等着她过来不题。 到达长乐门时,回首一眼望去,花灯如漫天星河般照耀,太监们燃起新一轮烟花,噼啪声音不绝于耳,半边天空都被照亮了,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皇后站在丹陛上,嘴角含笑。 众人正仰望天空观看烟火,一齐发出欢呼感叹之声,忽然,左边的空中升腾起一丝火光,那火光竟也越来越亮。 皇后心中惊疑,正问身边的太监:“怎么回事?”远处忽然传隐隐约约的呼喊:“不好了!紫元殿走水了!” 那一阵阵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喊,火光更已呈冲天之势。紫元殿是极重要的一处宫殿,紧挨着皇帝居住的长乐宫,若是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皇后脸色大变,厉声对身边的太监道:“紫元殿走水了,快!赶快叫所有人都去救火!” 听见说走了水,人潮开始混乱,有人开始往外逃,有人发出尖叫,慕绯羽脸色也变白了,连忙对身边的侍女道:“快,快扶我回寝宫!” “是。” 安澜和倾欢带着几个太监,正要护送她回宫,突然身边人潮一阵涌动,似乎有许多人撞过来,把他们撞开了,慕绯羽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上已被重重撞了数下,她腹中一阵绞痛,发出凄厉的喊声,张大眼睛看时,到处都是后脑勺,根本没人理会她的喊声,她凭借着最后一丝清醒,双手下意识去护肚子,却又有一个人直撞过来,狠狠将她撞到了地上。 “孩子,我的孩子。。。”她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向大腿处涌来,口里痛苦的呻吟着:“救我的孩子。” 周围都是人影,到处都是呼喊声,她分不清谁是谁,谁在说话,只知道没人来理会她,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渐渐无力的闭上,然而,她的心里此时充满绝望和恨意,于是,她不甘的努力地又睁开了眼睛,这次,她终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充满着惊愕的清灵绝美的脸孔,那张脸的主人似乎要伸手来扶她,然后,她听到了安澜的声音,那哭喊声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是那么模糊:“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她无法应她,也无力伸手狠狠的去抓眼前的那张令人痛恨的脸,她再次闭上眼睛,昏厥了过去。 第十三章 夜深了,致爽斋却到处燃起巨烛,一片灯火通明。 慕绯羽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安澜和倾欢守在床前,暗自垂泪。皇后和诸妃等在外间,满面焦急,见太医出来,忙问:“怎样?” 那年老的周太医颤巍巍的跪下:“老臣无能,未能保住龙胎,还请皇后恕罪。” 皇后怔了半晌,方道:“那玫贵人呢?” “贵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小产后身子未免虚弱,臣开了几剂药方在这里,只要按方服药就可大愈。” 话犹未完,突听外面靴声橐橐,却是皇帝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了他,满屋子的人齐齐跪了下去。皇帝心内焦躁,眼睛只看着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不敢对视他的眼神,回道:“宫内燃放花灯,紫元殿走了水,引起人群骚乱,玫贵人不慎跌倒,导致小产。” 皇帝眯着眼睛,重复了一句:“不慎跌倒?” 皇后不敢应答,只低声道:“大喜的日子,宫中出如此变故,臣妾有失职之罪,还请皇上责罚。” 周太医见皇帝脸色不善,伏在地上不敢出声,皇帝没有说什么,却一拂衣袖走进内室,安澜和倾欢一边一个跪着,皇帝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慕绯羽的脸,只觉一片冰凉,他收回手,淡淡的道:“今日紫元殿值守的是哪些人?” 这话可问住了赵承恩,他结结巴巴的道:“皇上,奴才只知道值守人数,至于是哪些人,还得去查一查。” 皇帝道:“这些奴才疏于职守,才酿成火灾,害死了朕的皇儿,查明了是哪些人后,传朕旨意,尽数杖杀。”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皇后想了想,走上来轻声劝道:“皇上,这些奴才虽然该死,可是大节下,几十条人命,未免有伤天和。。。。。。” 皇帝望着她,冷冷的道:“假如今日火势蔓延到长乐宫,朕恰好也在那里,有个一点半点差池的话,皇后是否也要为这些奴才求情?” 这话说得重了,皇后脸色一白,立即跪了下来:“臣妾只是妇人之见,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理她,却皱了眉对赵承恩道:“你还不去?” 赵承恩心里一颤,连忙道:“是。”不敢稍作停留,躬着身缓缓退出,带着几个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至爽斋的寝宫并不大,这时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却是悄无声息。皇帝目光移到安澜和倾欢身上,突然道:“今晚你们有多少人跟着你们主子出去的?” 安澜胆战心惊的道:“我跟倾欢,还。。。还有小远子他们,一共六个人跟着小主。” “好,真是些有用的奴才,六个人都没护住自己的主子。”皇帝剑眉一扬,声音突然变得冷厉:“留着你们这些废物又有何用?” 安澜和倾欢一听此话,吓得魂飞天外,安澜连连磕头求饶:“皇上饶命,小主之事,并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存心为之。” 诸妃等人面面相觑,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唯有皇贵妃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不干己事,莲真担心慕绯羽,本是心下焦急,一听安澜的话,顿觉遍体生寒,跟苏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由自主的拉住了对方的手。 “哦?”皇帝倒还算平静,只是眸色更冷更暗,轻声道:“说下去。” 安澜哭着道:“当时有很多人在喊,说紫元殿走水,人群立时混乱不堪,有人赶着去救火,有人往外奔逃,小主也着了急,马上让我们护送她回宫,谁知道恰好有人撞过来,将我撞开,倒像是故意这样的,我心下急得很,想靠近小主,身前身后偏偏有人,闯不过去,后来终于拨开人群过去时,小主已经倒在地上了,一地的血,我差点吓晕了。” 倾欢也哭着道:“安澜姐姐跟我们讲起这个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被人撞开了,无法接近小主。” 皇帝铁青着脸:“都被人撞开了?” 倾欢道:“是的,除了我们,小远子他们其他四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道:“你们可看清了撞你们的人的样子了?” 安澜道:“没有,人又多又挤,噪杂不堪,那个地方灯光又不甚亮,他们又刻意不让人瞧见,多数看到的是侧面和背面,只记得真切,他们穿着太监服色。我私底下有问过小远子,他说他曾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小远子在哪儿?” “就在外面守着。” 早有人去叫了小远子进来,那小内监一见皇帝就扑通跪下,磕头有声,皇帝道:“你说有人撞你,你也看清楚了是谁撞的?” “是。” “你认识他么?” “那人面生得紧,奴才并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如果朕把各宫的太监叫到你面前来让你指认,你可认得出?” “奴才能认出。” 皇帝看了看床上的慕绯羽,缓缓道:“既然有人故意撞开你们,那紫元殿走水,或许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突然转过头:“来人!去告诉赵承恩,紫元殿当值的人暂免死罪,全都锁起来听候朕的发落,快,快去!” “是。”一小内监答应着,飞奔而去。 皇帝扫视了一下致爽斋的几个宫女太监:“纵然事出有因,你们护主不力之罪亦难饶恕,朕。。。” 话犹未完,只听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皇上。。。” 皇帝侧过头,面上有了一丝喜色:“绯羽,你觉得怎样?” “皇上,孩子。”慕绯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洞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别伤心,孩子还会有的。” 慕绯羽面上满是绝望的悲恸,呜咽道:“皇上。。。” 皇帝素来不喜看见女人哭泣,但见她悲痛过度,甚是可怜,只得耐着性子劝道:“你好好休息,先养好身子。” 慕绯羽咬了咬牙,忽然道:“皇上,臣妾并非自己失脚摔倒的,是有人要害嫔妾,有人害死了嫔妾的孩子!” 皇帝道:“朕已经问过你宫里的人了,人人皆如此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朕一定会查明白,害你的人,朕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慕绯羽神色惨然,眼睛望着帐顶,眼泪止也止不住:“皇上,害嫔妾的人,近在眼前,只求皇上为我和我死去的孩子作主。” 她这么一说,在场诸人都十分震惊,皇帝皱眉道:“是谁?” “就是她!” 她的手指,不偏不倚的指向莲真的,站在莲真身旁的妃嫔下意识的退开,留下一大块的空地,莲真站在那里,一脸的错愕:“绯羽,你怎么了?” 皇帝显然不敢相信:“绯羽,你说是莲儿?” 慕绯羽看着莲真,恨恨的道:“是的,就是她。” 苏蕴失声叫道:“绯羽,你。。。。” 莲真又气又急,又觉委屈:“绯羽,我知道你失去孩子,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怎么会是我害的?” 慕绯羽此时被失去孩子的伤痛蒙蔽了理智,明知当时情景,定是被人设计暗算了,那人却不一定是莲真。可一来现在找不着正主,二来平素对莲真心怀嫉恨,觉得她美貌胜过自己,恩宠比过自己,加之昏厥之前偏偏看见的是她的脸,一腔怒火便理所当然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皇帝道:“绯羽,你好好休息,这事等朕先查清楚再说。” 慕绯羽见皇帝维护莲真,似是怀疑自己伤痛之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伤心绝望越发难以自抑,大哭道:“皇上,就是她趁着混乱,推了嫔妾几把,嫔妾才会失去了孩儿的,嫔妾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我跟她一同进宫,情同姐妹,她却因为我先怀了龙胎,心怀嫉妒,趁机下毒手害我,呜。。。。我可怜的孩儿啊!你可是为娘的命啊!” 莲真听了这些话,犹如一桶冰水被从头浇下,她呆呆的看着慕绯羽,像是从来不认识她:“绯羽,没想到的是我,你竟然。。。竟然凭空捏造诬陷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丽妃插口道:“莲嫔,没想到你一副清纯乖巧的模样,心肠却如此歹毒,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安嫔也道:“莲嫔,玫贵人素来与你交好,为何要诬陷于你?” 苏蕴却走上来跪下,含泪道:“皇上,莲真绝不会做出此事,嫔妾愿以性命担保。”说着又看着慕绯羽:“绯羽,事关重大,你。。。你可不能乱说啊,你会害死她的!” 皇帝怒道:“都给朕住口!” 屋内顿时一片安静,皇帝问慕绯羽:“你看清楚了,确实是莲嫔推的你?” 慕绯羽哭泣道:“嫔妾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又看向安澜倾欢等人:“你们说有好多人把你们撞开?” “是。” “那你们有没有看见莲嫔?” 安澜偷眼看了看慕绯羽,道:“我后来从人群中冲出去,看见我们小主躺在地上,身下还有血,莲小主就站在小主旁边。” 皇帝怒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安澜吓得身体都软了:“我们小主没醒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莲小主推了她,只看见她站在小主身边,莲小主跟我们小主素来亲厚,奴才并没有想到其他事情上去。” 皇帝沉下脸,对莲真道:“你还有何话说?” 莲真反而平静下来,轻声道:“嫔妾无话可说。” 皇贵妃本站在一旁,这时却上前一步:“无话可说就是认罪了么?” “嫔妾没有推过她,当然也不会认罪。” “当时你身旁有人跟着么?” “没有。” “你宫里的人呢?” “我当时听见有人在喊,说玫贵人摔倒了,连忙挤了过去,我宫里的人并没来得及跟着我。” “你赶过去之后看见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我看见她躺在地上,眼睛直直的瞪着,身下有一滩鲜血,我叫她她也没反应,我连忙伸手去扶起她,喊着让人抬她回宫和请太医。” 皇贵妃不再问她,却问安澜:“莲嫔说的是真的么?你看见她扶你们小主了么?听见她叫人请太医没有?” 安澜呐呐道:“我。。。我。。。” 皇贵妃微笑了一下,又对倾欢道:“你们应该知道,若有一句话不尽不实,那便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倾欢咬了咬唇,忽然道:“我看见莲小主在扶我们小主,还喊着让人请太医。” 安澜这时也道:“我也看见莲小主拉着我们小主的手。” 慕绯羽红肿着眼睛,缓缓的道:“她拉着我的手,那是因为她推了我之后,我便死死的拉住她手,不让她脱身,直到后来晕过去,至于她叫人请太医,那是因为安澜都倾欢都到了,她假惺惺的做给她们看的。”说着,她仰脸看着皇帝,悲泣道:“皇上,她可是谋害了你未出生的皇儿啊!” 皇帝看着莲真,过了半晌,突然道:“莲嫔有谋害皇子之嫌疑,即日起幽禁于静心宫,非奉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第十四章 静心宫地处僻静,原是后宫一处斋戒之所,因太宗朝某位宠妃惹怒了皇帝,被软禁于此,久而久之,皇帝身边有了新人,将此事丢到脑后,那位妃子自此未能再见皇帝一面,终日悲号哭泣,一代佳人最后竟疯老而死,所以静心宫从此被视为不祥之地。 这所宫室的格局跟其他宫殿没多大不同,只是长久无人打扫修葺,到处显得破旧,庭院里残雪未消,更是一片荒芜衰败之相。宝贞站在院里愣了好一会儿,回头又望了望莲真,“吱呀”一声,伸手推开了门,只觉一股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珠蕊扶了莲真,一起进了门,环视了一下周围,却见偌大的房里空空落落的,边上摆着几副桌椅,上面的灰尘已有寸许厚,每个角落里都挂着蜘蛛网,珠蕊越发觉得冷了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连张床都没有,可怎么住啊?” 莲真倒是很平静:“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床也总要睡觉。”说着,她走到外面拾了一个扫帚回来,又取出一方手帕儿包在头上,横波连忙拦她:“小主,你怎么能做这种粗活,这个让我们来吧。” 莲真摇摇头:“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讲什么主子奴才吗?” 横波恳切的道:“小主,皇上并没有褫夺你的封号,你还是主子,就算你真的连封号也没了,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主子。” 莲真望着她,鼻间涌上一阵酸意:“横波,其实你不必跟我来这里受苦的。” 横波小声道:“我入宫这么久,也服侍过不少主子,可是唯有小主一人待我如此亲近,不把我当奴才看,偶尔做错了一点半点事,从不责罚,吃的用的,几乎跟小主一样。横波受恩深重,是心甘情愿追随小主。” 莲真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将她的手轻轻拨开,勉强笑道:“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们先一起把这里打扫打扫吧,不然晚上可怎么睡。”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暗得早,到了这会儿,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还好横波机灵,带了几支蜡烛,那一点温暖的跳动的火光,在这寒冷漫长的冬夜里便显得格外温暖了起来。 地上铺着两床锦被,这便是床了,横波和宝贞三人盖了一床被子,莲真独自一床,呼呼的北风从窗孔灌进来,几人都冷得瑟瑟发抖,莲真道:“你们过来,大家挤在一处吧,这样暖和些。” 宝贞缩做一团,却勉强笑道:“小主,我们不冷。” 莲真蹙了秀眉:“你们口口声声叫我是主子,可是现下就开始不听我的话了,是存心叫我生气吗?” 宝贞看了看她的脸色,不敢违拗,只得和横波珠蕊两人慢慢的挪了过来,莲真把被子分了一半给她们,笑道:“这样大家挨着,可暖和多了。” 珠蕊拥紧被子,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我好饿,他们这时候还不给我们送饭来,是不是想饿死我们?” 横波冷笑道:“他们不敢,只是会迟点,折磨折磨我们,宫里多的是这种势利的奴才。” 宝贞难过的道:“我不明白,小主待玫小主那么好,为什么她偏偏要害小主。” 横波轻轻一叹:“在这宫里日子呆久了,你慢慢儿就会明白了。” 莲真不出声,望着面前的烛光出神,珠蕊饿得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眼睛不由自主的望着窗外,心里只盼着有人来,突然,她身体一抖,指着门外,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主,我刚刚。。。刚刚好像看见个人影闪过。” 宝贞一惊,连忙侧头去看,横波却斥道:“别胡说八道,哪里来的人影!” 珠蕊定了定神,又细看了一看,只疑自己刚才眼花,不由得有些心虚,可是声音却越发颤抖起来:“我平日里听他们说,说太宗皇帝的玉妃失宠之后,老死在这里,就是在这间房里,死状很惨,你们说。。。这里会不会闹鬼?” 横波不等说完别断喝:“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偏你就喜欢说!”然后忙安慰莲真:“小主,你别怕,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 “我不怕。”莲真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些人,比鬼还要可怕得多。我现在唯一怕的,便是你们服侍我一场,我什么也没给你们,却或许要害你们这大半生要随我一起葬送在此地了。” 横波劝道:“小主,你别灰心,自你进宫以来,宠冠后宫,可见皇上他待你还是有情的,只要真相查明,咱们就可出去了。” “有情?”莲真似是觉得很可笑,她慢慢伸手置于烛火上,感受那一点点温暖,忽然就想起那许多个夜晚,在长乐宫与皇帝相伴的日子。皇帝在案前批阅奏章,她就安安静静的立于一旁,默默的为他换茶水,剪烛花,他长相本就英俊,认真的样子比平时更多了一分迷人。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她,眸中满是温柔,偶尔也会丢下手中的事情,将她抱入怀中,轻怜密爱,不可否认,在某一些时刻,她是动了心的。想到这里,莲真嘴角又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 室内极是安静,地上的错金螭兽香炉里焚着瑞脑香,淡白的轻烟幽幽袅袅,若薄雾缭绕,又悄然散去。 皇贵妃盘膝端坐炕上,一笔一划的抄写着佛经,那老油竹纸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钟王蝇头小楷,显见得已抄了许久。 桑蓉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地上,低声道:“娘娘,这事与莲小主绝无干系。” 皇贵妃眉眼都没动一下,只道:“我知道。” “求娘娘开恩。” “开恩?”皇贵妃淡淡的道:“这宫里人人都知躲是非,她却偏偏去寻是非,你叫我如何开恩?” 桑蓉道:“莲小主只是心地太过纯善,所以。。。” “所以这是她自找的。”皇贵妃道:“你也算这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有些闲事是管不得的,何必硬要去淌这趟混水?” 桑蓉低着头不说话,皇贵妃道:“皇上虽改变了主意,终究是迟了一步,紫元殿值守的人已死无对证。皇后让小远子去指认各宫的太监,也没有找到那晚看见的人。玫贵人又一口咬定是莲嫔推的她。这事,我劝你还是撂开手罢。” 桑蓉突然跪下,哀求道:“娘娘,我知道您定能想出法子的。” 皇贵妃笔下一顿,蹙了眉心:“你几次三番这样帮她,难道仅仅只因为同乡之情么?” 桑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不,奴婢这样为莲小主求娘娘,只因为跟莲小主投缘,再者,她的爷爷,是奴婢年轻时相识的故人。”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已低不可闻,皇贵妃一怔,缓缓搁下笔,看了她半晌,却并没有往下细问,手微微一摆,沁竹便将纸笔砚台收了下去,疏桐忙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手炉,皇贵妃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桑蓉道:“奴婢知道娘娘素来不喜管旁人的事,可是莲小主实实在在是被冤枉的,还求娘娘大发善心,救莲小主一命。” 皇贵妃不作声,脑中却忽然忆起那夜漫天花的灯下,她回过头来,抓住自己的手,嫣然而笑:“你不知道,我们金陵的花灯节。。。”那是她在宫中见过的最明媚纯净的笑靥,连流光溢彩的花灯都为之黯然失色。皇贵妃默然良久,忽然轻轻一叹:“此事我现在亦无把握,只可勉力一试。” 桑蓉知她这便是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磕下头去:“奴婢先替莲小主谢过娘娘。” 皇贵妃微微沉吟了一下,道:“静心宫是个什么去处,你也明白,如今天寒地冻,那帮惯会见风使舵的奴才们未必会管她们死活,说不定还得借机挫折,你等下带两个人,先偷偷给她们送点东西过去,别冤屈未洗清,自己身体先垮了。” “是,奴婢明白。” 桑蓉站起来便要走,才到门边,皇贵妃又叫:“慢着。”桑蓉连忙回身听她吩咐,皇贵妃道:“多送点吃食过去,外面送进去的食物,叫她们最好别用。” 桑蓉立时省悟:“奴婢明白。”更不敢稍作停留,匆匆去了。 烛火快要熄灭了,横波连忙换了一根,心中甚是忧虑,这蜡烛只带了一小包出来,若是用完了,这晚上更没法过了,口中却并不提这点。几人裹着被子,依偎在一起,皆是饥寒交迫,且又满腹心事,又哪里睡得着。 莲真翻了个身,倾耳细听,道:“外面好像又下雪了。” 珠蕊眼皮打架,口中犹含含糊糊的埋怨:“这雪下得真讨厌。”说着,她又往宝贞身边挨了挨:“姐姐,我好冷。” 宝贞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她,轻轻拍了拍:“睡吧。”莲真却忽然坐起来:“有人来了。” 横波跟着起来,仔细听了一听,果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门上“笃笃”响了几下,有个尖细的声音道:“送饭来了。” 宝贞大喜,看了看莲真,然后道:“进来吧。” 两个面目阴沉的太监一人提了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地上,看也没有看她们一眼,转身就走,横波忙叫道:“公公留步。” 其中一个太监转过头来,斜睨着她:“怎么?” “这里没有床,也没有火,冷得睡不着,可否请公公发发慈悲,送一个炭炉过来和一些蜡烛过来,大恩大德,我们主仆来日必报。” “可对不住,我们只管送饭,其他的一概不管。” 另一个太监冷冷的道:“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报恩。”两人不耐烦再跟她啰嗦,扬长而去。 横波气得怔了半天,莲真反而劝她:“犯不着生气,这当儿人家不落井下石都算好了,哪还会来帮你。” 宝贞兴奋的将食盒一层层揭开,却见菜肴虽不如往日吃的精致,却是鸡鸭鱼肉皆有,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将一盘羊肉包子捧到莲真面前:“小主,先吃点东西吧。” 莲真却没什么胃口,轻轻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吃吧。”见珠蕊眼巴巴的望着,笑道:“吃吧,吃饱了再睡。” 珠蕊巴不得一声,伸手抓起一个包子,横波突然道:“等下再吃。”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来,试了试那碗鸡肉,见银簪并没变色,仍不放心,又去试那盘鱼,珠蕊一边吃,一边道:“你也太小心了,咱们都沦落成这样了,还有谁想要来加害吗?”话犹未完,突然“哎哟”一声,手里半个包子掉在地上,叫道:“肚子好疼!” 莲真和横波等吃了一惊,连忙围过来:“珠蕊,你怎么了?” 珠蕊倒在宝贞怀里,脸色大变,只觉腹中如油煎火燎,钢刀搅动,她痛苦的喘息着,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宝贞感觉她的身体愈来愈冷,越发惊骇,横波睁大了眼睛,道:“包子里有毒!”莲真突然起身,扑过去打开门,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冷入骨髓,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冲进那黑暗里,发出凄惨的叫声:“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啊!”脚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满头满身皆是积雪,她爬起来,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外走,一边哭着喊救命。 横波连忙追出来,哭着道:“小主,你回来,你出不去的,珠蕊。。。珠蕊她快不行了!” 不行了?莲真停下脚步,呆呆的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那微弱的闪烁的烛光,心双膝突然一软,跪在了地上。 第十五章 珠蕊躺在地上,七窍流血,身子已是僵硬而冰冷,宝贞跪在她身边,双目又红又肿,悲泣道:“她说,她想回金陵。。。”莲真见她死状如此之惨,几乎哭晕过去,这时一提到金陵,更是触动了满腔心事,横波生怕她有什么意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亦不挣扎,只如木头人一般,痴痴呆呆的望着珠蕊的尸体。 桑蓉带着两个小太监冒着风雪,提着灯笼一路赶来,在外面听见哭声,已知不妙,一推开门,见莲真安然无恙,方松了口气,再看看地上,却又忍不住一跺脚:“唉,我来迟了一步!” 横波一看见她,便如见了救星,连忙推了推莲真:“小主,桑蓉姑姑来了。”桑蓉在她身前跪下,满面忧急:“小主。”莲真这才慢慢抬起头,总算轻轻开口叫了一声:“姑姑。”话音未落,眼泪便已落下。 桑蓉看屋内情形,早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她身前半跪,低声道:“小主,人死不能复生,小主身子金贵,须要保重自己才是。” 莲真哽咽难言,只含泪点了点头。 桑蓉心细周到,除了饮水和食物等,还替她们带来了火炉,以及一些上等银霜炭。那跟随而来的两个太监亦十分机灵,这时一个将食盒一层层揭开,将菜肴在地上摆开,一个却生起了火炉。 桑蓉见宝贞只顾哭泣,轻斥道:“你也忒不懂事!瞧着小主伤心,不来劝解,自己反而哭得更厉害。你准备守着她哭到几时?还是你不怕死,想跟她一个下场?” 宝贞被她说得心里打了个寒颤,拿过一床被子,小心翼翼的将珠蕊尸身盖住,却是不敢再哭了。桑蓉拉了莲真的手,只觉一片冰凉,又道:“小主,这当儿伤心毫无益处,你知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你更当振作起来,不要遂了奸人之意才是,你若是一直这样,不但无法为珠蕊报仇,更是枉费了奴婢的一番苦心啊。” 横波也道:“桑蓉姑姑说得是,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小主先需自保,否则我们的命真要一起葬送在这里了!” 莲真经她们一劝解,慢慢收了泪:“是我糊涂。” 横波眼睛望着桑蓉:“只是,小主在宫中无权无势,无所倚仗,我们要如何脱身,还求桑蓉姑姑指点。” 桑蓉道:“指点二字奴婢当不起,只是奴婢已私下求了皇贵妃了,只要小主耐烦些儿,保重好自个儿,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莲真一怔:“皇贵妃。。。她会帮我们么?” 桑蓉不欲多说,只道:“皇贵妃也知小主是受了冤屈。”说着看了看外面:“奴婢不宜在此地久留,若被人知道,又多生了事端,只望奴婢刚才所说的,小主已经听进去了。” 莲真含泪道:“姑姑,你几次三番相救,深恩大德,希望来日我还有机会报答。” “报答二字不敢当。”桑蓉起身欲走,见莲真泪眼涟涟,满是依依不舍之色,心下大是不忍:“小主千万珍重,改日奴婢再来看你。”说罢又殷殷叮嘱横波:“从此以后须加意小心,外间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要用,我自会替你们想办法。” 横波道:“奴婢明白。” 桑蓉带了两个小太监走了,莲真和横波直送她到门外,看着灯笼的火光消失,这才转身回屋。 只这一会儿,炉内炭火已燃起,红通通的,屋内总算多了些许温暖,宝贞忍不住伸过手去取暖,忽而又想起一事,回身指着珠蕊的尸身,呐呐道:“她。。。她难道就一直。。。” 横波道:“只能放这儿了,死个了宫女,不是什么大事,这样雪夜里,不会有人来管的,更不会有人去禀告的。” 莲真似是没听到她们的话,盘膝在炉火旁坐下来,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伸手拿起了筷子,轻声道:“桑蓉姑姑送来的菜肴看着十分可口,你们刚才不是嚷着饿了吗?” 皇后执掌后宫,事务冗杂,又是节下,连日来未免操劳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大爽快起来,这日刚喝了药,在炕上歪着养神,丽妃又过来请安,见了礼,皇后命她坐了。 丽妃笑道:“娘娘今日看着精神好些。” 皇后道:“嗯,昨晚喝了孟太医开的补神安眠的药,睡得安稳了些。” 丽妃陪笑道:“娘娘这一向累得很了,有些不大着紧的事该放一放,好生静养几日才是。” “本宫何尝不愿静养,可是你看看,这大节下,可有哪桩事是不着紧的?” 丽妃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听说昨儿晚上静心宫死了个宫女。”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禀告,看来你们都已知道此事了。” 丽妃试探道:“不知皇上知道了没有?” 皇后拿着小铜火箸儿拨了拨小手炉内的灰,不紧不慢的道:“赵承恩已转禀皇上了,说那宫女被关进去后,因畏惧而自杀的,皇上很不耐烦,斥骂了他一顿,说死了个宫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丽妃轻轻咬了一下牙:“荆州刺史给皇上送了四名美人,皇上那日一见便被迷住了,自是不耐烦听这些。” 皇后看了她一眼:“你倒像亲眼看见似的。” 丽妃把头低着,心里无限委屈怨愤,却不敢发出一语,皇后道:“莲嫔和玫贵人进宫没多久,宠冠后宫,如今是怎么样?一个获了罪,被关进了静心宫,一个失了子,成日在皇上面前哭哭啼啼的,皇上当时虽安慰了她,后来却不愿意再踏进至爽斋。你不过一时失了宠,还没到无可挽回之时,何必做出如此样子,难道不知皇上最厌弃妒妇怨妇么?” 丽妃低声道:“娘娘训导,臣妾知错了。”顿了一顿,又道:“皇后,你说,玫贵人的孩子,是不是莲嫔。。。” 皇后神色平静:“玫贵人既说是莲嫔推她的,总不至于有错的。” 丽妃听她如此说,虽有满心的话,却不好再出口了,勉强又陪着聊了几句,便告辞了。染春试了试,见几上的茶凉了,便换了一盏上来,笑道:“丽妃娘娘心里还是装着皇后娘娘,这几日请安请得勤。” 皇后不置可否,过得一会儿,却冷笑道:“敏妃这一石二鸟之计倒真是高明。” 染春道:“人人都知宫内的灯市布置全是由敏妃的父兄一手操办,她这一招棋,却是行得险了。” “险是险了点,除掉了心腹大患便是好的。她是断断不会容玫贵人生下孩子的,看玫贵人那样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生下皇子,只怕没人在她眼里了。”皇后出了半日神,又道:“再说了,敏妃心思缜密,既要出手,自然计划周详,哪会轻易被人抓着把柄。” 染春笑了笑:“她也是看准了莲嫔和玫贵人无家世背景。莲小主倒真是可惜了儿的,因长相招宠,也因长相招忌,只怕这辈子难见天颜了。” “那倒不一定。”皇后摇摇头:“我见皇上那日对她还是有些不舍,只是玫贵人言之凿凿,一口咬死了是莲嫔推的她,皇上也不好回护,毕竟这关系着皇嗣,可这不封号还保留着吗?”说毕,端碗喝了一口参汤,又道:“且走着瞧吧,我们只冷眼静观就好了。” 室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角落里硕大的羊脂白玉瓶里插着数尺高的红梅,一阵阵暗香袭人,皇贵妃穿着一袭白色狐腋裘坐在案前,一听桑蓉的话,将手里茶盏放下:“染了伤寒?” “是的。”桑蓉道:“静心宫已弃置多年,门窗多有破损,本来就冷,那珠蕊死时,莲小主冲到风雪里,想叫人救她性命,当时还未怎样,早上便有些发烧,如今已是昏昏沉沉的了。” 皇贵妃微微皱了眉,想了想,对疏桐道:“让高贤去请了李太医来。” 桑蓉有些着急:“娘娘,莲小主的病还不是最急的,他们今日便要把珠蕊尸体烧了,娘娘可得想想办法。” 皇贵妃道:“没有禀过皇上皇后,他们也没这胆子。” 桑蓉道:“可是烧了,就没有证据了呀。” 皇贵妃道:“就算没有烧,也查不出主使之人来的,况且死的是个宫女,没人会去大张旗鼓的去查,皇上这两日可没闲着。” 桑蓉道:“可是。。。” 皇贵妃道:“好了,不用说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自有主张。” 桑蓉只好安安静静的退到一边,不多一会儿,李茂过来了,放下药箱,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跪下:“请娘娘安。” “起来吧,你今日在宫里值夜么?” 李茂不知她所问何意,站起身来,如实回道:“今日并没轮到臣值夜。” “你跟你们院史贺大人说声,就说本宫今日身子不适,想你在宫中值夜。” 李茂诧异:“娘娘身子不适么?” 皇贵妃并不回答她的话,却看着她:“本宫曾说过你胆子很大,不知你自以为如何?” 李茂一头雾水,小心翼翼答道:“臣有些事情胆大,有些事情却胆小。” “如果本宫叫你去做一件事情,你敢吗?” 李茂微微抬起头,却见她如泉水般清冽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心中莫名的一紧,只得横下心来,道:“听到是娘娘叫臣做的事,臣的胆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大起来了。” 皇贵妃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很好,你医术高明,又有足够的忠心,今晚便是你再一次向本宫证明这两点的机会。” 李茂硬着头皮道:“娘娘需要李茂做什么,只管吩咐。” “宫中有一个人病了,病得很严重。”皇贵妃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桑蓉:“你晚上随了她去,务必将那人医好。” 李茂一愕:“敢问娘娘,是宫中哪位主子病了,还是。。。” “静心宫的莲嫔染了伤寒,我要你去救她。” 李茂呆了呆,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跪下道:“若是娘娘叫臣去做别的事情,臣可能并无十分把握,但这医病救人,乃是臣生平唯一擅长之事,臣定不负娘娘所望,请娘娘在宫里静候佳音便是。” 第十六章 莲真昏昏沉沉的睡在地上,神智不清,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横波和宝贞两人心内如油煎火沸,守着只寸步不离。 桑蓉引了李茂进来,轻声道:“这便是莲嫔娘娘了。” 李茂上前几步,撩起衣袍小心翼翼的跪下,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了莲真的脸色,但见她眼眸紧闭,双颊火红,她略看得一看,心下便不自禁的一跳,勉强收摄心神,低声对桑蓉等道:“事急从权,还请姑姑恕臣失礼之罪。” “不妨,李太医只管好生替小主看看这病。” 李茂诊了一回脉,沉吟着道:“小主这是染了风寒了,按理说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可,但臣瞧这病,似乎来势汹汹,若想好得快些,须得用些猛药才行。”说毕微微迟疑一下,又道:“麻黄一味,发汗之效峻猛,小主体虚,怕受不住,只是退热效果却又奇快。。。” 桑蓉道:“皇贵妃对李太医一向青目有加,既荐了你来,那是断断至于有错的,该怎么办,你自己决断便好。” 李茂取出纸笔来,当场开了方子,叮嘱道:“如一服汗出病瘥,停后服,不必尽剂,热退后可适当调补。”横波接过方子看时,见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等药,便蹙眉望着桑蓉:“姑姑,这药。。。” 桑蓉知她意思,不等说完便道:“我自会着人送来,连煎药的炉子也一并送了来。” 宝贞眼中蕴泪,屈膝对着桑蓉跪了下去:“小主幸得姑姑想法保全,请姑姑受宝贞一拜。” 桑蓉也觉心酸,一把拉了起来:“好孩子,不用这样,你好好照顾你家小主,我就高兴了。” “嗯。” 宝贞含泪点头,桑蓉又叮嘱了她和横波几句,转身便要叫李茂走,却见她目光有些痴痴的,正瞧着莲真发呆,她眼神微微一沉,轻轻咳了一声,道:“李太医,我们走吧。” “啊,好。” 李茂如梦初醒,只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起来,侧头对宝贞道:“桂枝汤同温粥一起服用,可助药力。”便忙忙的提起药箱,低下头,跟在她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疏桐带着一溜儿小宫女将早膳摆开,各种荤菜素食,面汤茶点摆了一桌子,皇贵妃进了半碗清蒸牛乳白,又吃了一个乳油窝卷,便摆摆手示意撤下:“赏了他们罢。” “是。” 几个小内监进来将菜肴连桌子撤了下去,皇贵妃信步走到门边,看了看天色:“今儿晴了。” 沁竹笑道:“上苑梅林的梅花开得正好,主子可要去走走?” “要赏梅又何须去上苑。”皇贵妃想了一想,道:“太妃病了多时,我今日去请下安罢,拿我的大氅来。” 沁竹答应了一声,拿过一件秋香色的大氅替她披上,随着她的暖轿,一直往福宁宫而去。 昭惠太妃自从闻听九公主噩耗,便一直缠绵病榻,因她非皇帝生母,皇帝及后宫各妃都无须每日请安,都不过得便时便去瞧一瞧,因此福宁宫这个年下倒比别处冷清。 只几天不见,昭惠太妃越发消瘦了,整个人像是脱了形,皇贵妃上前行了礼:“请太妃安。”旁边的苏闻樱见了她,也跟着福下去:“见过皇贵妃。” 皇贵妃微笑道:“原来英王妃也在,快快请起。” 昭惠太妃对皇贵妃甚是亲近,一见她,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冰轮,怎么只顾站着,坐罢。”说着又吩咐宫女:“快去给你们贵主子倒了好茶来。” 皇贵妃在床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苏闻樱站在她对面,头仍是低低的垂着,她正觉诧异,太妃苦笑道:“这孩子孝顺,自我病了后,几乎天天跟谋儿来向我请安,可是这几日倒不像来探我病,倒是来招我烦了。” 苏闻樱心中不安,抬起头来:“母妃。。。” 皇贵妃这才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方才哭过,便奇怪的道:“这是为何?太妃身体经过这阵子的调养,已有大好之势,你怎的倒哭起来?” “咳,咳。。。”太妃剧烈的咳了几声,苏闻樱连忙上前替她轻捶肩背,她缓过一口气来,叹道:“她哪是为着我的病,竟是为着那莲嫔呢。她跟莲嫔和柔贵人一块进的宫,三人情同姐妹,如今莲嫔被禁足于静心宫,她想救她的好姐妹,咳。。。便日日来求我这个老太婆,不瞒你说,昨儿柔贵人还陪她一起在我这儿哭了一场呢。” 皇贵妃听了这话,端着茶杯微微出神,太妃又道:“若是别的事呢,我还可拉下这张老脸去向皇上求个情儿,可这事关皇嗣,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皇贵妃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英王妃,你姐妹情深,本宫也可以理解,可如今太妃病着,正需要静养,你拿这些小事来招她烦恼,不怕又给她添了病么?从此以后再也不可如此了。” 苏闻樱小声道:“是,臣妾知错了。” 皇贵妃见她畏惧,知自己话说得重了,神色渐渐霁和:“我瞧莲嫔面相,倒不是福薄之相,你也无须太过忧心了。” 这话虽是安慰之语,却空洞无比,苏闻樱听着有些莫名其妙,口里只得道:“是。” 皇贵妃笑了一笑,已站起身来:“我宫中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瞧太妃,这便告辞了。” 桑蓉站在地下,神态恭谨,一一禀告着莲真的病情状况:“李太医开的药见效得快,今日我又着人偷偷去打听了,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虽说还是虚弱,但已能正常说话了,还喝了半碗粥。” 皇贵妃歪在炕上的黄色大迎枕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卷书,桑蓉几乎怀疑她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半晌,却见她翻了一页书,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仍是不离书本:“闹了这么多动静,估计你去静心宫的事,已有不少人知道了。” 桑蓉惊讶:“奴婢怕被人发觉,每次去都非常小心。” “哼。”皇贵妃鼻子里轻哼一声,还未说话,外面已有人急急回进来:“娘娘,皇上来了。” 皇贵妃一怔,放下手中的书,刚下了炕,皇帝已笑着进来:“你这院子里梅花开得倒好。” “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穿着一件宝蓝色妆花缎龙袍,外面披着黑色貂裘,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他走近前,伸手携了她手,一起在炕上坐下,然后对众人道:“都起来吧。”又对皇贵妃一笑:“还是这屋里真暖和,连香味都比别处好闻。” 皇贵妃并不接话,却道:“皇上今儿不歇午觉么?” “睡不着。”皇帝道:“出来走走,便想着来看看你,你今儿做了什么呢?” 皇贵妃接过沁竹递过来的一盏热茶,亲手捧给了皇帝,方道:“这大冷天里,可做些什么呢,倒是今儿上午去探了下太妃的病。” 皇帝手微微一摆,屋子里伺候的人便静悄悄的退了下去,将门关上。皇帝将茶放在几上,脸色微微一沉:“朕听说,宗谋最近对朕颇有怨言,说朕害死了九妹,又将她母亲气病。” 皇贵妃微微一笑:“皇上跟英王爷是兄弟,待他一向又亲近,英王爷哪能如此?怕是有小人挑拨也未可知,皇上可不要听信一些片面之词。” “哼,他没说便罢,若他果真如此胆大包天,朕可不会顾念着兄弟情谊,一定治他大不敬之罪。”皇帝似是十分介意此事,眉宇间十分不悦。 “好了,皇上何必为了几句流言动气。”皇贵妃一边在几上摆开棋局,一边道:“不如皇上陪臣妾下局棋吧。” 皇帝怒气似乎消了点,坐正了身子:“好,朕今日过来,便是要找你下几局的,朕跟别人下棋,总是赢,真是乏味之极。” 皇贵妃想了想,拈起一个白子轻叩在棋盘上:“皇上跟臣妾下,也是赢得多。” “至少还有输的时候。”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睛看着棋盘。 “刚皇上说到治罪,臣妾突然想起有件事,臣妾也需要治罪,还请皇上宽恕。”皇贵妃说着,便屈身在炕上跪下。 “哦?”皇帝抬眼看着她。 皇贵妃神色平静的道:“臣妾听闻莲嫔被禁足于静心宫后,缺少食物,后又染了严重伤寒,便擅自派人偷偷送了些东西去,并请了太医去为她看病。” 皇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手虚抬了抬:“你先起来。”一手把玩着手中的黑子,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事最教朕奇怪的是,你竟然插手了,朕几乎从未见你在意过宫内的任何一件事。” 皇贵妃迎着他的眼神,轻声道:“莲嫔曾经深得皇上宠爱,再者,臣妾始终相信在这件事上她是无辜的。” 皇上将黑子扔进棋盒里,挑眉道:“哦,你说说看。” “其实不必臣妾说,皇上英明神武,有些事心里明镜似的。”皇贵妃淡淡一笑:“那日灯节下,紫元殿恰好失火,玫贵人身边跟随的好几个人又恰好都被人撞开,莲嫔初进宫,其父又只是小小的一个金陵知府,何来这如许能耐?况且,再怎么妒忌,谁又那么大胆子去谋害皇嗣,亲自上去推人,推了人之后还呆在那里不走?”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叹道:“这事的蹊跷之处,朕何尝不知道,奈何紫元殿失火之事已死无对症,那群饭桶又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玫贵人口口声声说是莲嫔推她,朕纵然有心偏袒,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皇贵妃语气甚是惋惜:“后宫这些佳丽,论相貌莲嫔是个顶尖儿的,皇上宠她一场,又明知她有所冤屈,难道真要一辈子把她囚禁冷宫么?” 皇帝想起莲真,心里也着实有些不舍,口中却道:“可是,朕要放她,也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皇贵妃略一思索,笑道:“其实放她,又何必在此一时,尽可以慢慢来,只是静心宫已年久失修,连张床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东西,皇上素来怜香惜玉,何忍使如此绝代佳人屈居于那等地方,她如今病着,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怎么是好?” 皇帝沉吟了一下:“也罢,绿绮殿离静心宫不远,就将她挪过去吧,该伺候的人都拨过去伺候就是,只是仍然不许踏出宫门,也不许人瞧她去,这样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皇贵妃道:“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皇帝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朕每日里处理朝政,烦心事已够多,惟愿这后宫嫔妃之间,平静安宁,一团和气。冰轮,你私下给莲嫔送东西,并让太医过去看病,今日更为她说话求情,朕听着很高兴,朕不但不怪罪你,还特许你以后可以去看她,若她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帮她,别让她受了委屈才好。” 皇贵妃微觉错愕,只得答道:“是,臣妾遵旨。” 第十七章 杯儿碟儿盏儿纷纷被扫落,“哐啷哐啷”的声音不绝于耳,名贵的羊毛地毯上泼满了茶叶菜羹,一片狼藉。见主子发怒,伺候的人静悄悄的跪了一地,一个小宫女离得近,身上被滚烫的茶水溅上,痛得脸上变了颜色,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慕绯羽喘着气,看着面前已空无一物的膳桌,既是愤怒,又是伤心,怔了半天,那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她。。。她竟然搬去了绿绮宫。。。”,说到后面已哽不成声。 慕绯羽生性多疑,性情暴躁,平素她宫里的人皆十分怕她,这样一怒一悲,所有人更是只有跪着发颤的份。安澜到底是心腹大侍女,还有几分胆量主见,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战战兢兢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自己膝行上前,柔声道:“小主,我扶你到床上歇歇可好?” 慕绯羽也不说话,安澜上前扶了她,送她回内室床边坐下,在她脚边跪下:“这事原也怨不得小主动怒,只是生气伤身,还求小主保重玉体。” “伤身?”慕绯羽牵动了一下嘴角:“我还要这身做什么?我的孩子没了,我在这宫里的指望都没了。皇上。。。皇上他心里还是有那个贱人,连她谋害我孩子的事都可以不计较,我。。。我委实不明白,她到底哪些儿强过我,为什么总能抢去我的风头,为什么始终要将我踩在脚下?!” 说毕泪珠滚滚而落,手狠狠的将手边锦被揪成一团,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安澜取出一方绢帕,小心翼翼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口中道:“奴婢这两天在宫中,倒是听得一些传闻,也不知实与不实。”迟疑了一下,放低声音:“据说,莲小主能搬去绿绮宫,是皇贵妃在皇上面前为她说了话。” “皇贵妃?”慕绯羽收了悲伤之色,看着她不信的道:“皇贵妃向来冷冰冰的,不与人亲近,平日里也没见她们有什么往来,如何会帮她?” “这个奴婢也是听人说的,不过莲小主在静心宫染了病,皇贵妃安排太医去为她诊治,这是千真万确的。” 慕绯羽怔了半晌,咬牙道:“我倒是小看了这贱人,谁知她三不知的竟巴结上了皇贵妃,找着了好靠山!”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后虽然比皇贵妃位分要高,但是皇贵妃不喜搬弄权术,深得皇帝敬重,有时候在皇帝面前说的话比皇后还要管用。慕绯羽咬牙切齿,这一气非同小可。 安澜苦苦劝道:“小主,你每日里心里气苦,也于事无益,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皇上的心,只要皇上的心在你身上,所有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皇嗣也是可以再有的啊。” “皇上的心?”慕绯羽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我曾以为我得到过皇上的心,可是你看见了?自我失了孩子后,他来了三四回便不耐烦再来了,这丧子之痛,只有我一个人承受,他唉声叹气了两天,便转身与他的荆州美人寻欢作乐去了。” 安澜吓得回身四下看了看,颤声道:“小主,这话可说不得,非议皇上可是死罪啊。” 慕绯羽鼻子里轻哼一声,却终究不敢再说,安澜又道:“皇上毕竟是个男人,且春秋正盛,嫔妃众多,自是不会如小主一般悲痛,小主万不能因此对皇上生了怨恨之心。” 慕绯羽拿了手帕抹泪,安澜叹道:“小主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得到皇上宠爱的吗?奴婢斗胆说几句,当初小主头脑那么清醒,为何今日这般看不开?莲小主现在只是搬去绿绮宫,以后说不定还会搬回撷芳宫,小主那时又当如何自处?小主每日里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只会让皇上更加不想看到你,只会让别人看了我们至爽斋的笑话啊!” 慕绯羽默然,眼泪却渐渐止了,过得片刻,开口道:“叫他们传膳吧。” 安澜大喜:“是。” “还有,把我箱子里那些金锭都拿出来,让小远子悄悄送给赵公公,好好打探打探。”她望着不远处的梳妆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想见皇上。” “娘娘吩咐,那些人不敢怠慢,绿绮宫的地炕已经拢上了,甚是暖和。”桑蓉站着回禀:“经过李太医精心医治,莲小主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心病仍是难免。” 皇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笔搁下:“撷芳宫侍候的人怎么又回来了?” 桑蓉担心她不快,陪笑道:“莲小主说,绿绮宫留着宝贞横波两人已是够了,这样也清净些。” “唔,既是这样,就随了她吧。” 皇贵妃想了想,又道:“她虽然幽禁着,封号未变,每日的菜蔬分例都是有的,小厨房的人还是得拨几个人过去,这样药饵饮食皆方便些,也放心些。。” “是,奴婢这就挑人过去。” 桑蓉见她无别话,便欲退下,还未到门边,便听皇贵妃轻声道:“慢着。”她忙垂手恭听,皇贵妃出了一回神,道:“她们主仆被幽禁了这么久,也怪可怜的,我去绿绮宫看看她吧。” 桑蓉脸上露出喜色:“是,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 绿绮宫离静心宫不远,是一所小小巧巧的宫室,虽谈不上奢华,也还十分精致,比起静心宫不啻天壤之别。 桑蓉本要进去通报,皇贵妃摆手阻止,搭了沁竹的手从外面进去,一股暖洋洋的热气夹着一丝甜香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满室生春。横波正坐在外间的熏笼上做针线活,一见她们,十分惶恐,连忙下来跪下:“参见皇贵妃,横波不知娘娘凤驾降临,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皇贵妃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开口道:“起来吧,你们主子呢?” 横波一颗心落了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回道:“小主用了膳,说要去散散,这会儿在后院里呢,我这就去禀告小主。” “不用了,我去看看她。” 皇贵妃走了几步,回头道:“你们都不用跟着,桑蓉,你带了人去干你的事罢。” 沁竹和横波等人只得停下脚步,桑蓉也自带了人去收拾小厨房。 虽然这几日已放晴,但天气依然寒冷,绿绮宫后院残雪未消,数十株红梅似火焰一般在雪地里怒放,寒香扑鼻。皇贵妃推开门,进了后院,远远的看见莲真穿着一件素净的银鼠皮夹衣,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宝贞陪伴在她旁边,似乎正跟她说着什么。 听到雪地上传来轻微的“吱吱”的脚步声,宝贞回过头来看见,便惊了一跳,连忙跪下:“参见皇贵妃。” 莲真听了这话,亦是惊讶,转过头来呆呆的看着她,然后盈盈福下去:“见过娘娘。” “都起来吧。” 宝贞机灵,知她们有话要说,便道:“我去给娘娘倒茶。”转身便回了屋。 皇贵妃打量了莲真几眼,见她病了多日,容颜清减不少,纤腰袅袅,大有不胜之态,比之往日倒另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令人倍觉生怜。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安慰之语,及至开口,却只说得一句:“皇上让我来看看你。” 莲真却垂了眼睑,低声道:“娘娘深恩厚德,莲真即使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 皇贵妃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年轻貌美,将来日子还长得很,也不要太过灰心了,皇上。。。皇上他心里还是记着你。” “是么?”莲真伸手扶着梅干,头上几枝火红的梅花,将她的脸色更映衬得雪也似的白,她淡淡一笑,缓缓道:“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又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注视着她:“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尽一切方法,想要博得皇上的宠爱,即使那宠爱只是暂时的。” 莲真抬起头来:“并不是人人,我就从来没稀罕过。” 皇贵妃一怔,眉心微微皱起:“你可知道,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祸及你满门。” 莲真看着她清冽的眸子:“我知道跟你说这个没关系。” 皇贵妃别过脸去,看着远处的梅花,轻轻一叹:“或许你以前没稀罕过,但从现在开始,你该学会稀罕了。” 两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似乎各自在想着什么,都没有作声,过了许久,皇贵妃道:“我该走了,你记着我的话,好生养着身体。” 莲真轻咬下唇,然后盈盈拜倒:“恭送皇贵妃。” “你如今病着,这些礼数可以免了。” 她说着伸出手去,莲真病后初愈,又在这雪地里站了半天,人还未站起,眼前突然一阵眩晕,整个人便直直的向前一栽,皇贵妃本想去拉她起来,这下事起仓促,情急之下只得伸手绕向后面,将那个温软怯弱的身子迎入怀中,自己脚下退了一步,方才站稳,只觉鼻间幽香萦绕,清若兰芷,心头竟忍不住怦然一跳。 莲真面红耳赤,挣扎着从她怀中起来:“嫔妾失礼。” 皇贵妃定了定神,将她松开:“你也该回去好生歇着,别在这冷地里站着。” 莲真站稳了身子,苍白的面上那层淡淡的薄晕渐渐褪去:“是。”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离开,突然上前一步,神情有些怯怯的:“你。。。你还会来看我吗?” 皇贵妃背影一僵,脚步就此顿住,往事轰然而上,像一柄柄长满倒刺的尖刀,狠狠的剜进她的心里,牵扯得五脏六腑生生作痛。 你还会来看我吗?许久以前,在那座精致府邸的花园里,那个美丽的少女脸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眉目间满是依依不舍之情,她也是这般怯怯的不安的问自己,她心疼极了,不顾外面越来越急的催促声,回身抱住了她,声音极尽温柔的反复安慰:“会的,我还会来看你,相信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来见你,也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然而,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见,再到那里去时,她见到的只是她冰冷而美丽的尸体。那柄她亲手送给她的银柄匕首,直直的□□她心脏深处,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 她怎么会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她不怕痛吗?她不怕深爱着她的人会痛吗? 皇贵妃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面庞起了一种痛苦的扭曲,那双如万年寒冰的眸子,竟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泪光,可是,她的声音却有种出奇的平静和温柔:“你放心,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 第十八章 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着明黄色缂丝貂皮金龙袍,端坐在垂拱殿的蟠龙宝座上,神色不怿,将一本奏章甩在御案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已是韩唐第三次向朕请求增拨军饷了,胃口真是越来越大!” 兵部尚书司马护犹豫了一下,出班站定,小心翼翼的道:“凉州本苦寒之地,去年更不比往年,气候极其恶劣,入冬以来数场暴雪,士兵冻亡人数一直在增加,韩将军也是没有办法。” 皇帝皱眉道:“朕不是已派人送去御寒衣物了么,为何冻亡人数一直增加?” 宇文护道:“皇上虽体恤将士,但这次受灾的不仅仅是士兵,还有西北百姓,韩将军向来爱民,也无法置凉州百姓于不顾,那些衣物食品,也只是杯水车薪。” 皇帝还没作声,首辅文天和躬身道:“皇上,眼下保证凉州戍边将士的衣物食品是最要紧的,冻亡的士兵的抚恤银子,也得尽快拨出去以稳定军心。吐谷浑的伏罗可汗野心勃勃,对凉、灵二州窥伺久矣,如今跟吐蕃联姻,关系愈加密切,怕只怕开春之后,有对我大燕不利之举啊。” 皇帝沉默了一下,对户部尚书耿耿贤道:“既然如此,户部便再拨二十万两银子过去吧。” 耿贤道:“臣遵旨。” 皇帝眉头紧锁:“若伏罗可汗果有不轨之心,倒要小心提防,诸卿有何建议?” 次辅王忠生性耿介,奏道:“当年霍牧大将军一举击退吐蕃,又追击吐谷浑大军几千里,将他们赶回西陲,我大燕铁骑由此声威赫赫,令胡虏胆寒。臣听闻,至今甘、凉几州百姓对霍大将军之神勇仍津津乐道,敌人提之也甚为敬畏,所以臣认为,只要霍大将军仍在,吐谷浑等便不足为患。” 皇帝眸色微微一沉,淡淡的道:“安乐公已经老了,他是大燕的功臣,又是朕的国丈,该让他颐养天年,难道他偌大年纪,朕还忍心让他马背上颠簸不成?” 文天和立即道:“皇上所言极是,安乐公戎马一生,是该好好享享福了。” 礼部侍郎张退之道:“其实只要吐蕃不暗中相助,区区一个吐谷浑又何足为惧。” 皇帝目光一闪:“张爱卿有何高见?” 张退之道:“自上次九公主之事后,我大燕跟吐蕃关系一直僵着,这样下去对我朝十分不利。德利赞普是贪婪好色之人,如果皇上能派上一个能说会道的使臣,再带上大批金银绫罗,挑选一些美女送过去,必然会缓和两国的关系。” 他还未说完,王忠已气得吹胡瞪眼,上前一步道:“岂有此理!我大燕疆域辽阔,国力强盛,安能向一番邦折腰低头!皇上,张退之唯知谄媚外邦,屈膝求和,此乃小人,亦是奸臣,求皇上将他治罪!” 张退之忙道:“王大人冤枉我了,我只是见皇上为此忧心,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而已。为君分忧,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何来谄媚外邦之说?再者,若说屈膝求和,便是强汉盛唐,也曾送过公主和财物向匈奴等番邦和亲啊。” “王爱卿稍安勿躁。”皇帝止住王忠,沉吟了一会儿,道:“张爱卿之言也不无道理,若战争兴起,苦的只是百姓,朕不忍看见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若能换来天下太平安稳,百姓安居乐业,金银财物又算得了什么?” 王忠情急跪下劝阻:“皇上,万万不可啊!” “朕意已决,卿不必再多言。”皇帝摆了摆手,目注张退之:“张爱卿,朕便命你为使臣,即日起启程去吐蕃,表达朕的和平和怀柔之意,朕将亲手修书一封,你替朕转达给德利赞普。” 张退之跪下道:“遵旨,臣一定不负圣意,圆满回朝。” 赵承恩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将拂尘一甩,拉长嗓子道:“退朝!” 下了朝,回到长乐宫,皇帝歪在炕上,略略歇息了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来报:“启禀皇上,玫贵人在外求见。” “玫贵人?”皇帝仍是闭着眼睛:“她不在自己宫里养着身子,来这干什么?” 赵承恩在边上微微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道:“皇上政事繁冗,日理万机,玫贵人心系皇上龙体,亲自炖了野参汤,特特儿送过来。” “哦?”皇帝眼睛睁开一线:“叫她进来。” 慕绯羽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倾髻,轻撩裙摆,跨过门槛缓缓走进来,安澜提着装参汤的盒子,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进入暖阁,便屈膝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抬眼瞧她,见她头上插着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眉间贴着精致的花钿,身上穿着一件玫瑰色灰鼠袍子,虽然容颜仍有些憔悴,却依然艳丽动人,他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意:“起来吧。” “谢皇上。”慕绯羽抬了抬下巴,安澜连忙揭开盒子,小心翼翼将盛着参汤的碧玉碗放在几上。 赵承恩按例拿过一根银针来,在汤里试了试,见银簪未变色,皇帝便端起碗,轻呷了一口,然后放下,对慕绯羽招了招手:“过来。” 赵承恩见此情景,连忙带着安澜等退下了。慕绯羽款款走到炕边,皇帝拉了她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了,叹道:“你前阵子才失了孩子,身子又不好,如何又来费这心。” “皇上勤于政事,常常费神劳心,嫔妾日夜担心龙体。”慕绯羽依偎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上回皇上赐嫔妾的那支人形野山参,我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刚好炖了给皇上补身提神。” “这就孩子气了,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物品,当宝贝似的留着干什么。”皇帝不禁摇头。 “皇上。”慕绯羽搂住他脖颈,依偎得更紧了。 皇帝闻着她身上散发的一种奇异的芬芳馥郁的香气,感觉她温软的身体在怀中蹭动,不觉有些情动,手便不自禁的伸进她衣内,慕绯羽声气微颤:“皇上,不要在这里。” 皇帝在她耳边吃吃的笑:“那要在哪里?”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慕绯羽故意半推半就,曲意逢迎,皇帝再也按捺不住,翻身将她按在炕上,良久,只听暖阁里气喘吁吁,莺声燕啼,浪声达于外间。赵承恩守在外间,面上虽不敢露出丝毫异色,心里一块石头却是落了地。 一时事毕,皇帝仰躺在炕上,额上已见汗,慕绯羽替皇帝整理好衣裳,又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来,细细的替皇帝擦拭了,这才叫了小太监送了热水进来洗了洗身子。 皇帝有些累了,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满足,慕绯羽再度爬到他身边,亲吻着他英俊的面庞,皇帝微笑道:“羽儿,你如此体贴,怪不得朕如此疼你。” 慕绯羽委屈的道:“皇上,你许久都没有来看嫔妾了。” 皇帝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你刚不也说了,朕政务繁忙么?” 慕绯羽娇嗔道:“皇上讨厌死了,就知道欺负嫔妾。” 皇帝哈哈一笑,将她搂在怀中,手轻抚着她的脸,慕绯羽见他心情甚好,窝在他怀里小声道:“听说莲嫔搬去了绿绮宫。” 皇帝的手微微一顿,面上笑容却是不减:“是啊。” 慕绯羽见他就答得一句,并无别话,满心伤痛与气愤由不得浮上心头,那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皇上刚刚还说疼嫔妾,可是这么快就把咱们孩子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可见在皇上心里,嫔妾和我可怜的孩儿,都还及不上一个莲嫔重要。” 皇帝松开了她,坐起身来,慕绯羽见他神色不似方才欢喜,知道自己刚才心急莽撞了,下了炕,便沿炕边跪下。 皇帝盘膝坐着,盯着她道:“朕再问你一句,那日,你当真看清了是莲嫔撞的你么?” 慕绯羽心中一惊,口里却是强硬:“嫔妾看得真切,确是莲嫔推的我。”说着垂泪道:“皇上如此问,莫非是疑了我?” “是么?”皇帝冷冷道:“后来太医向朕细禀,说你小产非因跌倒,而是腹部疑似受了重击,莫非莲嫔一个娇弱女子,竟有如此大力气么?” 慕绯羽急道:“除了莲嫔,当日还有帮凶啊!” “那些人至今没有抓到,你又怎能断定那是莲嫔的人?为何那些帮凶皆能脱身,独有主谋还留原地,你想过么?或者,你只是希望推你的人是莲嫔而已。” 慕绯羽脸色惨白,眼泪长流:“嫔妾为人所害,已经痛失孩儿,若是皇上也不相信嫔妾,嫔妾唯有一死了。” 皇帝缓缓道:“朕当然相信你是为人所害,朕也想揪出那个丧心病狂的幕后凶手,但是,朕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 慕绯羽见他神色不耐,与片刻前的柔情蜜意判若两人,不由得更是伤心。她小产后本心情郁结,懒进茶饭,模样也不如平时娇艳,今日为了挽回圣宠,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而来,这时一番哭泣之下,妆容却也花了。 皇帝本不耐烦女人哭泣,见她如此,没来由生了一丝厌恶,挥了挥手:“不用在朕这里跪着了,回自己宫里歇着去吧。” 慕绯羽心下一片灰冷,红肿着眼睛出了长乐宫,谁想冤家路窄,一出宫门,便见丽妃打扮得千娇百媚,扭着腰,摇摇摆摆的扶着宫女走来,一看见她,眉眼间便堆出满满的笑意:“哟,这不是玫贵人吗?这是哪儿受了委屈来的,瞧这眼红得,啧啧,好不可怜见的。” 慕绯羽不得不屈身行礼:“见过丽妃娘娘。” 丽妃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比她前一阵子的春风得意,心里痛快非常,口中却叹道:“玫贵人也别要太过伤心了,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纵是哭出几缸眼泪来,也哭不回孩子呀。” 慕绯羽心里充满了怨毒,却只得咬牙忍耐:“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嫔妾便先行告退了。” 丽妃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抿唇似要笑出声来,却又拿了手帕掩盖:“贵人容色美艳,娇比玫瑰,皇上特赐封号‘玫’,本宫今日方才觉得,除了贵人,别人还真当不起这一字呢。好了,本宫可要去见皇上了,贵人也自便吧。”说着,故意又看了看慕绯羽的脸,终究忍不住发出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柳腰轻摆的去了。 慕绯羽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发抖,牙齿深陷进下唇,几欲咬出血来,安澜往着她,心中不禁害怕,颤声叫道:“小主。” 良久,只听得慕绯羽低低的道:“扶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之内还有二更 小小的写了下船戏,不过应该不是你们想看的那种(害羞ING) 第十九章 兽炉里烟雾袅袅,满室生香,莲真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头绣着一方月白色锦帕,锦帕上疏疏落落绣着几支碧绿莲叶,极是生动,那朵粉荷却还只绣了一半,宝贞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也做着针线活,良久,抬起头来,伸手轻轻捶了捶肩膀,忽然道:“据说,玫贵人近日失了宠,皇上许久已不曾踏进至爽斋,丽妃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重新得到了皇上的宠幸。” 莲真秀眉微皱:“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宝贞伸了伸舌:“我也是听桑蓉姑姑说的。” “这些都与咱们无关,以后外面这些事情,少打听为妙。” 宝贞道:“怎么与咱们无关?小主难道忘了,咱们能有今日,可全是拜那玫贵人所赐,她从前怀了孩子时,不可一世,能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老天毕竟还是开眼。” 说时颇有幸灾乐祸之色,莲真瞅了她一眼:“我已经告诫你数次了,你说话不防头的毛病,几时才能改一改?” 宝贞低了头,小声道:“我们在这绿绮宫,又有谁人听见,左不过皇贵妃常来这里走走罢了。” 莲真手中针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向门口望了一眼,轻声道:“她也有两天没来了。” 宝贞笑道:“皇贵妃来我们这里多了,我倒没有以前那么怕她了。” 莲真抿唇一笑:“你从前很怕她么?” “当然啦,我每次见她比见皇后和丽妃还紧张,她就是不说话儿,静静的站在那里,便叫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宝贞微微歪着头,突然又道:“皇贵妃对小主倒真的挺好的。” 莲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后院梅花树下那一抱,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却若无其事低下头去,继续绣着手中的花儿:“你又知道了?” “瞧小主这话说得,我又不是瞎子,再说了,就瞎子也还能看出来呢。”宝贞得意的道:“我觉得呀,皇贵妃定不是只看着桑蓉姑姑的面儿才这么对小主好的,小主从小到大都招人疼,招人喜欢,人缘儿特好,这回就算被奸人害了,终究还是有贵人来相助的。” 莲真笑骂:“尽是胡扯!” 宝贞望着她,心中喜悦:“这两日终于见主子脸上有了些笑容,我也放心好些。” 莲真一怔,唇边笑意渐渐隐去,半晌,方幽幽道:“若是珠蕊此时也陪在这里,同你一起说说笑笑的,那该多好。” “都是奴婢不好,好好的又勾起小主的伤心了。”宝贞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正自后悔,横波却自外挑起锦帘,满面笑容的道:“小主,桑蓉姑姑来了。” 莲真放下手中活计,从炕上站起身来,桑蓉带着两个小宫女鱼贯而入,见她反而站在那里,忙跪下去:“请小主安。” “姑姑请起。”莲真连忙令宝贞扶起,眼睛却仍望着帘子出神,桑蓉笑道:“皇贵妃说小主病愈之后无甚胃口,进膳不香,特地让奴婢送了几样菜蔬过来。” 莲真收回目光,微笑着道:“劳烦姑姑了,回去替我向皇贵妃说一声,莲真多谢她惦记着。” 宝贞巴不得她们来了,将刚才的事岔过去,便忙接口道:“正好到午膳的时候了,小主,我去叫小厨房的人将饭菜送来罢。” 莲真点点头儿:“嗯,也好。” 桑蓉将东西送到,说是有事,执意不喝茶便匆匆告辞了。莲真坐在膳桌前,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看着横波安放碗筷,宝贞揭开桑蓉送来的食盒看时,里面却有一碗韭黄鹿肉丝,一碟翡翠黄瓜,不由得大喜,连忙端到莲真跟前:“这两样新鲜东西,小主必然爱吃,皇贵妃想得可真周到。” 韭黄与黄瓜虽不算什么稀罕物儿,在这正月里却十分难得。皇家夏日有冰窖,供宫廷用冰,冬日亦有火室,专门培育各样非时令蔬果,供帝后及后宫一些有地位的妃子食用,就这样一根黄瓜,在冬季至少可以卖到五十两银子,价格堪比黄金。 莲真口味素来清淡,看着那花卉纹银碟配着那满眼的鲜绿嫩黄,不觉起了几分食欲,但心中终究闷闷不乐,拣了几片黄瓜,吃了半碗红稻米粥就推开了碗。宝贞只道她还想着那事,甚是不安:“主子,这样好的菜,你怎么就不吃了?哪怕是看着皇贵妃的面儿,也该多吃点啊。” “我已经够了,你们吃了吧。” 莲真盥漱净手毕,回到里间的炕上歪下,只觉无情无绪,随手拿起一本全唐诗,见宝贞仍是站在那里不肯走,倒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吃饭,这样跟着我做什么?” 宝贞瘪了瘪嘴,可怜兮兮的道:“我惹小主不高兴了,哪还敢去吃饭,只好饿着罢了。” 莲真只得轻声安慰她:“我没事,你跟横波一道去吃了罢,我也好一个人静静。”宝贞仍是犹豫,莲真眼睛看着书:“再不去我可就恼了。”宝贞听如此说,方出去了。 莲真心思不在书上,随手翻了几页,便撂在炕上那紫檀木小几上,然后坐起身来,拿了那方帕子,不过绣了几针也就放下了,正闷闷的坐在那里发呆,忽听外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这时候才吃饭?你们主子呢?” 莲真心里一跳,眉梢涌上一丝喜色,方欲站起,想了想又坐下了,作出浑然不知的样子,继续绣着那朵莲花,那手却微微的有些颤抖。宝贞一边挑起帘子让皇贵妃进了内室,一边悄声道:“娘娘来得正好,我们小主正伤心着呢,连午膳也没好生用得。” 莲真抬起头来,正迎上一双透彻的眸子,她起身屈膝请了个安,轻声道:“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皇贵妃似要伸手拉她,犹豫了一下,手却伸到一边拿起炕桌上的那方锦帕,随口赞道:“这绣活精致灵巧,想不到你针线上如此在行。” “我只是闲着找点事做罢了,入不得娘娘凤眼的。”莲真笑容略显羞涩,转过头对宝贞道:“你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宝贞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欢欢喜喜的出去了。皇贵妃便在炕上的暗花香色缎坐垫上坐下,莲真亲自去沏了茶来,又捧了一个金色嵌宝石葵花盒来,伸手揭开,里面装满了各色蜜饯。 皇贵妃手捧着茶盏,看了莲真一眼,见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织锦缎袍,如墨玉般的长发只一根羊脂玉簪随意挽了挽,余皆披泻在肩头,似一个尚未出阁养在深闺的美丽少女,纤巧灵秀,倾世绝尘。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你也坐吧。” 莲真默不作声,在她对面坐下来,皇贵妃又道:“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些。” 莲真似乎有一丝局促,半晌才轻声道:“李太医来得勤,开了好些滋补调养药。” 皇贵妃点点头:“她虽年纪轻轻,但医道高明,并不逊于乃父。”说着将手中的翠玉茶盏放下,转过身来,盘膝坐着,微笑着道:“你每天呆在这里,也闷得紧了,听闻你也会下棋,我们走上一局如何?” 莲真浅浅一笑:“嫔妾棋艺浅陋,若皇贵妃不嫌弃,自当奉陪。” 莲真在炕桌上摆开棋局,皇贵妃也不推让,拈了一枚黑子轻轻落下,莲真素闻皇贵妃精于棋道,便不敢大意,小心应对。两人走了几步,皇贵妃突然道:“好好的,为何又伤了心了?” 莲真抬头看她,却见她手里把玩着棋子,眼睛盯着棋局,似是在认真思索,莲真几疑她刚刚并没在说话,过得一下,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皇贵妃道:“可又是为了那叫珠蕊的宫女么?” 莲真鼻间一酸,把头微微低垂着,皇贵妃道:“生死自有天命,你也无须太过介怀,无论她身前死后,你只尽了你的情分就好了,若一味伤心,死者反倒不安。” 莲真黯然:“话虽如此,但她跟着我上京,没过得几天好日子,反倒受了不少折辱,跟着又不明不白惨死,每每想起,我心里实在好生歉疚。” 皇贵妃沉默了一下,方道:“她临终时可有什么遗言么?” 莲真含泪摇头:“没有,她只是提了一句想回金陵,可是,别说人了,只怕连魂也没机会回去故里了。” “那么,以后有机会,把她的灵柩运回金陵也就是了。” 莲真眼中珠泪莹莹,面上却露出惊愕之色:“她已然被烧化,尸骨无存了。” 皇贵妃缓缓落下一子,轻描淡写的道:“哦,我叫人将她的尸身调了包,运至城外找了个地方下葬了,因一向事多,忘了告诉你这事。” 莲真喉咙似被什么堵住,看着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皇贵妃却抬起头:“你输了。” 莲真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过了好久才道:“我原本就说了,我下不过你。” 皇贵妃微微一笑:“你只是心里藏着事,心思不在那上面罢了。”伸手端起茶来,莲真忙阻止:“茶冷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不用了。”皇贵妃喝了一口,又望了望窗户:“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 莲真有些失望,嘴唇动了动,终是出口挽留:“你不再坐坐么?” “不了。”皇贵妃淡淡的道:“虽说皇上允许我过来看你,但走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莲真见留不住,起身下了炕,在炕沿边跪下,便要替她穿鞋,皇贵妃来不及多想,紧张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眉心微皱:“你这是干什么?” 莲真面庞微红,讷讷的道:“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没有半点事情可以为你做的。。。” 说到此处,颇觉难为情,便不再说下去,皇贵妃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无需这样。”只觉手中一片温软柔腻,这才惊觉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便缓缓放开:“改日我再来找你下棋。” 莲真忽然抬起头,一双晶莹纯净的美眸深深的望着她:“你如此费尽心思帮我,难道。。。难道只是为了桑蓉姑姑么?” 皇贵妃一怔,沉默片刻,方开口道:“不是。” 莲真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睑,一缕甜丝丝的喜意却从心底极深处蔓延开来,过得半晌,才小声道:“那是为什么?” 皇贵妃呆呆的看着她,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那双寒如冰雪的眸子,却渐渐生了一抹暖意,有一瞬间,她几乎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却轻触她秀美绝伦的脸庞,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她微微转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第二十章 苏闻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对着佛祖虔诚的拜了几拜。这个月来,她已是第三次来皇极寺烧香拜佛了,连身边的几个丫鬟都知道,一向大大咧咧,天真不知世事的英王妃近段时间也有了烦心事,于是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如往日般言笑无忌。 回去时,丫鬟小螺随着她的暖轿而行,忍不住道:“主子,你这几次来这里,是不是都是为了莲嫔娘娘祈福啊?” “嗯。” 苏闻樱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小螺见她锁着眉,便陪笑道:“主子放心,莲嫔娘娘不是搬出静心宫了么,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嗯。” 小螺不敢再说,一路无话,刚回到王府,便有人禀告:“王妃,王爷已经回来了,问了你好几次呢。” 苏闻樱不觉诧异,一边解下氅衣,一边问:“今儿散朝散得这么早?” 那小太监道:“奴才也不知道。” “王爷现在在哪里呢?” “在外间书房里呢。” 苏闻樱换上一身家常衣裳,便带着小螺去了外书房,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便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走进去,便见一个英俊少年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大椅上,一手捧着一只玉杯,一手执着银壶,正自斟自饮,他身上紫锦缎袍上那张牙舞爪的四爪金龙,正昭示着他不一般的尊贵身份。 苏闻樱忍不住叫了声:“王爷。” 宗谋俊面微红,双眼迷离的看着她:“樱儿,你回来了?来,过来陪我喝酒。”说着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 苏闻樱转头吩咐小螺:“让厨房弄几个菜来,记得要做一碗醒酒汤。” “是。”小螺答应着下去了。 “王爷,你是怎么了?怎么一下朝就在书房里喝起酒来。”苏闻樱过去拿过他的杯子,嗔道:“天气这么冷,你还喝冷酒。” 宗谋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王爷?以后我就真的只是个王爷,徒有虚爵了。” 苏闻樱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宗谋将酒壶放在桌上,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眼神却冰冷得毫无温度:“他先是剥夺了我带兵的权力,今天连我在户部的差事也罢免了,以后我就是个闲散王爷了,连上朝也不必去了。” 苏闻樱沉默了一阵子,双手搂着他的脖颈,轻声道:“差事免了就免了吧,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在家里陪我,或者我们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岂不省心?” “樱儿,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你是我的妻子,你应该明白。”宗谋越说越是气愤:“可是你看看,他继位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大肆搜刮民间美女,三年一次的采选隆重无比,贪淫享乐,挥霍无度,这都罢了,偏生性子残忍,又好猜忌,以玩弄权术为自得,自兄弟宗室,乃至有功之臣,一人不信,一人不靠的,为着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动辄灭人满门。我并非不想做个安乐王爷,但我不得不担心列祖列宗打下来的天下,终有一天会葬送在他的手里。” “王爷,你别说了。”苏闻樱伏在他怀里,心中莫名的害怕:“你也知王府内有皇上的耳目,若这番话被传出去,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宗谋咬了咬牙,忽然低声道:“我想杀了他。” 苏闻樱身子一震,连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宗谋拿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恨恨的道:“他害死了我的哥哥荣王,又将我九妹送去吐蕃和亲嫁给德利赞普那老色狼,活生生要了她的命,我母妃遭受一连串的打击,现在还卧病在床。他不替九妹出气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派了张退之这个奸臣带了金银绸缎去吐蕃求和,他真是丢了我大燕朝的脸,寒了所有宗族的心,我。。。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他!” 苏闻樱拿起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颤声道:“王爷,你万万不可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你是斗不过皇上的,难道你要白白送了性命么?你为什么不多想想母妃,多想想我?你不用带兵,也不需要户部的差事,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啊,你说过,我们还要生很多的孩子啊,不是吗?” 宗谋抱紧她,亲吻她的头发:“樱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我娶了你,把你赐给我为妃,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樱儿,我我爱你,我也心疼母妃,我一直在忍,为了你在忍,为了母妃在忍。。。” 苏闻樱伸手轻抚着他的脸,含泪道:“那就继续忍下去,宗谋,答应我,为了我和母妃,你一定不要鲁莽。” “小主,李太医来了。” 李茂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宝贞挑帘进了屋,低垂了眉眼,不敢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跪下道:“请小主安,臣特来为小主请平安脉。” 莲真含笑放下手中的书:“李大人请起。” “谢小主。” 莲真道:“皇贵妃一向称道李大人医术,我也深以为是,只是如今我已大好,李大人以后不必天天来请脉了。” 李茂心里不禁有几分着急,讷讷道:“皇贵妃再三嘱咐微臣,务必将小主身子调养好,现下天气冷暖不定,虽说已痊愈多时,仍是不可大意。” 莲真心口暖暖的,便笑道:“她既如此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李茂靠近前去,手指按在一方绣帕上为她诊了脉,只觉一缕熟悉的清如幽兰般的香气沁入鼻中,简直令人意酣魂醉,她的心有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不住,一张俊秀的脸庞上,也染上几许红晕。 诊过脉,无非是说脉象虽平稳,但身子弱,还需进补之类的话,开了个滋补的方子,又扯了一些医书上晦涩得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李茂便告辞了。待她一走,宝贞便道:“这个李太医有些怪。” “怎么这样说人?”莲真美眸瞪她一眼:“哪里又怪了?” 宝贞笑道:“神情有些怪怪的,而且她往我们宫里来得越来越勤了,虽说是奉了皇贵妃的懿旨,但是,我怎么觉得她自己特喜欢看见小主似的。” 莲真道:“简直越说越没边了。” 宝贞见她不悦,连忙道:“不只是我,桑蓉姑姑也很不喜欢李太医呢。” 莲真倒奇了怪了:“桑蓉姑姑为什么不喜欢李太医?李太医可是皇贵妃器重的人。” “我也不知道啊。”宝贞道:“只是有昨天桑蓉姑姑来这里时,正好碰上李太医,她就问我说,为什么小主好了,李太医还常常在这里,让我们以后少让她在我们宫里走动,别生出什么事端呢。” 莲真一头雾水,能生什么事端?想了想却不再细问,只道:“你昨天为什么没跟我说这话?” “嘿嘿,我不记得了。” 莲真叹了口气:“我叫你不要去打听宫里的事,更不要去说那些是是非非,你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没有啊,小主,这次我可没有打听,我跟桑蓉姑姑只是随便聊了聊。”宝贞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还有件要紧的事忘了,姑姑说开春之后,皇上可能要带着后宫这些嫔妃们搬到西苑去住好一阵子,小主,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要搬去?” 莲真一呆,并不应答她的话,却反问道:“那皇贵妃去不去?” “啊?这个我可没问。”宝贞道:“但也还用问吗?皇贵妃多半是要去的啊。” 莲真怔了半晌,慢慢放下书,眼里的一抹光彩瞬间淡了下来,宝贞不解:“小主,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怕皇贵妃随了皇上去了,就没有人照拂我们了?” 莲真没好气的看她一眼,无精打采的站起身来:“没什么,你帮着横波去煎药罢,我有点累了,想去休息一会儿。” 宝贞满腔的话还没说得一半,不觉有些不大畅快,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纤弱美丽的背影,嘴里小声嘟囔着:“奇了怪了,刚刚还容光焕发,聊得起劲来着,怎么一下子就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少了点,也无法花太多心思,今晚日子稍微有点特殊,有事没办法。 需要说一下的是,虽然我现在跟大家交流不多,但大部分的留言我都有看。 非常感谢大家对本文的支持和喜爱。 我以后尽量会将速度提高一些,还有本着更认真负责的态度去完成这文的后大半部分。 第二十一章 沁竹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抬了一张长方形桌子进了房,很快在房中摆好了香炉香案,沁竹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盏上好的金瓜贡茶进来,她身后的小宫女手中,或端着精致的肴馔,或捧着鲜花瓜果。房中虽不时人来人往走动,却是半声咳嗽不闻。 半晌,沁竹走近书案前,轻声禀道:“娘娘,都弄妥当了。” 皇贵妃低头写字,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你们出去吧。” “是。” 沁竹带着众人出去,顺手关好了门,疏桐望着她,刚要说话,“嘘”,沁竹忙做了噤声的表情,拉着她走左边的抄手游廊上,两人一同坐下,疏桐方忧心忡忡的道:“主子今天一天只怕都不会进膳了,姐姐,你在主子面前向来最说得上话,你劝劝罢,哪怕进些细粥也是好的。” 沁竹亦是眉头不展:“我可有什么办法,这些年来每逢这个日子,不都是如此么?唉,若别的都罢了,这事我是不敢开口的。” “是。”疏桐犹豫了一下,终是憋不住,将在心里藏了多年的疑问问了出来:“我进大将军府比姐姐迟得多,伺候小姐。。。不,伺候娘娘的日子短,进府之后,也从来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位表小姐,她是个怎样的人?娘娘为何会如此看重她,这人都已过了这么久了,我留心着,每年到了她的祭日前后,娘娘脸上越发看不到半点笑容,连话似乎都懒得说了。” 沁竹也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敢在娘娘面前提起表小姐三个字,也不敢跟旁人说起,自将军府到宫里,你同我一起在娘娘跟前伺候了这些年,又比别人得娘娘信任,今日便是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说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缓缓道:“这表小姐,是太太兄弟的女儿,太太的亲侄女。她四五岁时,父母相继亡故,又没有旁的得靠的亲人,太太便派人把她接到府里抚养。” 疏桐插嘴道:“这样说来,表小姐是跟娘娘自小一块长大的了,怪不得娘娘至今伤心。” 沁竹点点头儿:“论起来,表小姐是真真招人疼,模样儿长得就跟画儿上的美人似的,性格又讨喜,待我们下人也没点架子,不独老爷夫人疼爱她,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大少爷和二少爷也对她百依百顺,连我们这些下人都喜欢亲近她。娘娘是老爷唯一的嫡生女儿,自小被众人众星捧月惯了,所以最初对这位小表妹是不太友善的,觉得她抢了太太的疼爱,可是姐妹两在一起相处了有大半年之后,便待她好得不得了,凡是自己心爱的玩物,只要表小姐一句话,眉头也不皱的就让给她,有什么稀罕吃食,也要先给她送去。本来除了我,娘娘还有一个自小跟着的贴身侍婢,名叫润兰,因她素来心思灵巧,手脚勤快,娘娘便把她送去伺候表小姐了,唉。。。” 疏桐正听得入神,见她停下,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沁竹神情黯然:“进了宫后,我总是想着,娘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怕便是跟表小姐一起度过的那些年,表小姐死之后,娘娘性情大变,变得冷冰冰的,不大爱理人了。” 疏桐若有所思:“是了,娘娘那时除了对太太,好像对谁都不假辞色,我还只当是天性如此呢。”“ “可惜太太也过世得早。” 疏桐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跟我说表小姐是怎样死的呢?” “她。。。她是自杀的。”沁竹忆起当日,眼睛竟有些微微湿润:“她在府中长到十六七岁,老爷说她大了,令她搬去另一座很远的府邸中居住,润兰和一些嬷嬷也跟着搬了过去,没想到不上一年时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娘娘当日听到这个噩耗,直哭得昏死过去,那种情景,想来都令人落泪。” 疏桐道:“好好的,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呢?老爷又为什么让她搬出将军府?难道她自杀与这件事有关?” 沁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马上道:“胡说!老爷那时欲为她择人聘嫁,请人看了,说不宜在将军府出嫁,所以才搬出去,至于表小姐,似乎是对老爷选择的夫婿不满意,一时想不开选择了轻生。” 疏桐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深深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老爷和太太待表小姐如亲生女儿一般吗?怎的也不给她选个如意郎君,可见得还是偏心。” 沁竹脸色一正,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老爷觉得好的,表小姐不一定就满意,还有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能在私底下非议主子的不是。” 疏桐垂下头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表小姐红颜薄命,深为惋惜。” 沁竹便不作声,疏桐也是聪明人,知其中必有某些不可外泄的缘故,不然府里上下人等后来也不会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又道:“那润兰呢?她如今在哪里?”疏桐道:“表小姐死后,她就也失踪了,府里也曾派人去找过,可至今不知下落。” 疏桐便不再追问,只说了一句:“唉,真是可怜。” 沁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我告诉你的这些,是为着你好,这事是娘娘的禁忌,碰不得,你藏在心里就行,这几日好生伺候着,可别要出了一丝儿差错,叫他们也上心点,仔细惹娘娘生气。” 疏桐也站起来,满眼都是感激之色:“多谢姐姐提点,我知道了,以后定会加倍小心。” 两人回到屋里,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那龙纹鼎中还剩着烧剩的白纸的一角,却是皇贵妃之前写着的诗稿。疏桐知已祭完,忙叫了人来,悄无声息的把所有的陈设撤了下去,沁竹走到里间,见皇贵妃侧身朝里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没有,她轻手轻脚过去,正要替她盖上被子,却见她突然伸手,向后无力的摆了摆。 沁竹停下脚步,忽然心念一转,有了主意,便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道:“娘娘,你身子不爽没什么胃口,不用膳也罢了,可是闷在屋里越发没精神,不如出去走走,找莲小主说一会子话倒好。” 皇贵妃声音里有种深深的疲倦,回答十分简短:“不去。” “可是。。。” “出去。” 沁竹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那声音冰冷彻骨,令人不寒而栗,沁竹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一句,向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连忙退出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和煦的阳光扫去了料峭春寒,绿绮宫里的几株大海棠树开了花,密密层层,如火如荼,那颜色仿佛是最上好的胭脂,十分艳丽夺目。 莲真放下了剪刀,呆呆的望着玻璃窗外的海棠出神,横波正好替她换了热茶来,见此情景会心一笑:“这海棠开得真是繁盛,人都说花草树木有关主人的气数,小主如今入主绿绮宫,只怕是要转运了。” “是啊。”莲真似是没听清楚她的话,轻声道:“若是在家里,到了这春暖花开的时节,便可邀上三两姐妹好友,外出踏青了。” 横波听她说这个,连忙拿话岔开:“现下已经入春,宫里好像还没动静,只怕皇上改变主意了,不会搬去西苑了吧。” 莲真淡淡的道:“那与我们什么相干。” 皇帝要搬去西苑行宫的话,是宝贞那日说出来的,自那以后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皇贵妃竟再也没来过绿绮宫,不仅是她,连桑蓉、李太医两人都没有再踏进这里一步,只是她该有的分例,都会有专管的小太监送来。 莲真起初每日里眼巴巴的盼着,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盼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只是觉得那颗冰冷的心,莫名的萌生了一丝鲜活的希望出来,然后在一天又一天的漫长的等待中,那丝希望又如炉灰中的一星半点的火苗,渐渐的暗淡熄灭了。在这不大不小的绿绮宫里,时间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的流动,静得叫人恐惧,只是她面上不得不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怕看到横波和宝贞担忧不安的眼神。 宝贞听着她们的对话,突然有些丧气:“既然没有去西苑,那皇贵妃和桑蓉姑姑为什么都没有来咱们这里了,莫不是将我们忘了?我可不要在这鸟笼子里过一辈子,还指望着皇贵妃搭救我们出去呢。” 莲真看了她一眼:“出去也不过是个更大的鸟笼罢了。” 宝贞道:“那也比这鸟笼中的鸟笼好。” 横波闻言想要笑,看着莲真沉静如水的面容却又不敢笑,硬生生的忍住了,只听莲真道:“若真能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倒还是我们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没有说下去,横波等了半天,正欲问个明白,突听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道:“臣李茂求见莲嫔娘娘。” 莲真一怔,轻声道:“进来吧。” 宝贞挑起帘子,李茂穿着红色的正六品太医服色,恭恭敬敬的跪下:“请小主安。” 宝贞嘴快:“李太医,你又来给小主请平安脉?” 李茂白皙的面庞微微一红:“臣此次只为请安,看小主用了我的药,气色精神是否好了些。” 宝贞道:“我还以为李太医从此不来我们这里了呢。” 李茂呐呐道:“怎么。。。怎么会?” 莲真美眸扫了一眼宝贞:“宝贞,不得无礼。” 李茂听着宝贞的语气,心里倒生了一丝喜悦,又忙解释道:“臣早些日子便想来请安,只是皇贵妃这一向病了,几乎每日里都在清泉宫奔走,所以不曾来得,并非将小主之事忘了。” 莲真先是心里一松,接着心里一紧,一时思绪纷杂,竟忘了说话,倒是宝贞失声叫道:“皇贵妃病了?病得可严重吗?” 李茂蹙眉道:“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这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倒有一个多月了,仍是不见大好。” 莲真怔仲不安,不由自主攥紧手中的锦帕,眼睛却一眨不眨的望着李茂,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一个多月了?” 第二十二章 大皇子宗烈年方六岁,已经开始进上书房读书,上书房的几位太傅都是当朝博学鸿儒,教得十分用心,日子久了,颇有进益,敏妃自是欣慰。这日散了学回来,宗烈站在窗下,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在那里摇头晃脑的背书给母妃听:“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殿内格外安静,只听得见他清脆的童音,一篇《爱莲说》背完,竟是一字不差,一字不漏,敏妃大喜,回头吩咐灵雀:“去取些蜜饯糕点来。” “是。” 灵雀笑着答应,不多一会儿,便有小宫女盛了两金盘精致糕点来,宗烈见有自己最爱吃的千层糕和金银牡丹饼,十分开心:“谢母妃。” 敏妃将儿子揽在怀里,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颈,看他吃得香甜,不时温柔叮嘱:“吃慢点,小心噎着。”又取了手帕,替他擦去嘴边的碎屑。怡景宫的总管太监康禄突然风风火火的走进来,跪下磕了头:“主子,奴才有要事禀告。” “什么事?” 敏妃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令左右的人退下,又对巧莺和跟着大皇子的嬷嬷道:“带皇子小花园里散散去,好生看着。” “是。” 见房里只剩下灵雀一人,敏妃拂了拂衣服,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这么慌里慌张的,说吧,什么要紧的事。” 康禄膝行向前几步:“娘娘,张退之大人回来了。” 敏妃微微皱了眉头:“他被皇上派去吐蕃,算时间是该回来了,怎么了?” 康禄神神秘秘的,有意放低了声音:“他回来自然不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吐蕃接受了他带去的所有礼物,却并没有答应和我们结盟,那吐蕃赞普说,对上次九公主之事深以为憾,希望能再娶我朝的一位公主。” 敏妃一愕:“这消息可实么?” “千真万确,奴才亲自向长乐宫的人打听的。” 敏妃没有说话,细细品尝着茶水,良久,嘴角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九公主已薨,若再要选一个公主嫁过去,算起来该是兰陵公主了,只怕皇后这会子要坐不住了。” 兰陵公主宗熹是皇帝的嫡女,亦是皇后唯一养成的孩子,皇后一向对她爱如珍宝,此时虽还未满十岁,却是几位公主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康禄笑道:“可不是么,据说皇后这会儿正在宫中搂着公主哭泣呢。” “她平日里明面上对皇上百依百顺,博贤德的名声,本宫倒要看看,这次她还能不能依了皇上。”敏妃轻哼了一声,又对康禄道:“你消息一向很灵通,本宫对这点很是满意。”说着看了一眼灵雀,灵雀会意,转身走向里间,然后用托盘托了几枚金元宝出来。 康禄磕头道:“奴才谢娘娘赏。” “替本宫办事的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只要你忠心为我,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敏妃笑了笑,目光却慢慢生了一丝寒意:“朝中几次有人向皇上进谏,请求立烈儿为皇太子以固国本,文天和及一帮跟随他的人每每阻挠,那老不死的是皇后的伯父,如此几次三番跟我过不去,无非是皇后授意,哼,她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就罢了,如今连膝下唯一的女儿眼看都要保不住了,可真是叫人称意。” 康禄满脸皆是谄媚的笑容:“大皇子聪慧敏捷,知礼好学,深得皇上喜爱,娘娘放心,这太子之位,早晚是大皇子的,不会有其他人了。” 灵雀也插嘴道:“就是,目下皇上膝下就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是长子,娘娘又出身名门,身份贵重,远非二皇子的生母可比,我看我们大皇子离封太子之日不远了。” 敏妃听着这些话,心里十分舒服受用,轻轻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面有得色:“我们且等着看皇后的这出好戏吧。” 三四月份,正是百花开上苑,春~色满皇城的美好时节,皇贵妃却仍是缠绵病榻,皇帝来看过几回,她亦是懒懒的,皇帝并不苛责,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李茂更是每日过来,细细替她把了脉,精心开了方子调治,却总不见有大起色,心下奇怪之余,有次忍不住乍起胆子道:“臣观娘娘似是神思不安,郁结于心,臣本医术粗陋,若是心病,更非医药可治啊。”皇贵妃既不回答,也无恼怒之色,眼神全然不似往日冰冷摄人,只是呆呆的望着某个地方出神,仿佛完全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李茂只得权当自己没问过。 天色已是全黑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沁竹伺候着皇贵妃喝药漱口毕,替她掖被子时忽然道:“听小介子说,皇后怕皇上将兰陵公主嫁去吐蕃,今天去了长乐宫,又是跪着哀求,又是哭闹,直折腾了一下午,惹得皇上大发脾气。” 皇贵妃半闭着眼睛:“嗯。” 沁竹低声道:“若果真如此,那兰陵公主也怪可怜的。” 皇贵妃语气倦怠:“皇上虽然很想同吐蕃缓和关系,生怕德利赞普和吐谷浑联合起来对抗大燕,但不会让兰陵公主嫁过去的。” “可是九公主不也。。。” “九公主跟兰陵公主不同,九公主只是皇上异母的妹妹,兰陵公主却是他疼爱的女儿。九公主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皇上再冷酷自私,也不会将自己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咳。。。咳。。。”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沁竹连忙过去,轻轻替她捶着背,她喘过一口气来,继续道:“况且,皇上放低身段姿态,派人送了大批金银绫罗求和,没想到吐蕃如此咄咄逼人,弄得他颜面尽失,他大发脾气,发的不是皇后的脾气,只是恼羞成怒罢了。”说到此处,又轻轻咳起来。 沁竹忙道:“都是奴婢不好,引得主子说了这么些,奴婢伺候主子安歇吧。” “嗯。” 沁竹伺候她躺下,皇贵妃轻声吩咐:“留着点光,我不喜欢周围黑漆漆的。” 沁竹应道:“是。” 寝殿里间的两盏长信宫灯已经熄灭,但床前那支通臂红烛还在燃烧着,皇贵妃拥着丝被,眼神恍惚的看着不远处的火光,那温暖的,跳动着,能灼痛人眼睛的火光。 那个梦幻一般的春夜,也是这样的红烛高照着,喜气盈盈,温暖的房间暗香弥漫,她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倾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她娇弱的身子在她怀中轻轻颤抖着,看着她的目光却如一泓春水,流荡着丝丝温柔,绵绵深情。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叫她表姐,她双颊绯红,小声而羞涩的叫着她的名字:“冰轮。。。冰轮。。。”那声音柔媚娇憨,百转千回,叫人无比沉溺,她只愿意她,只愿意她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别人叫她,都令她从心底感到无比厌恶,可是她呢?她为什么再也不叫她了? 皇贵妃伸手慢慢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平金绣荷包,那荷包十分精致小巧,边上以银线绣出淡淡水纹,正中绣着鱼戏莲叶的图案,活灵活现,显见得做的人费了许多心思功夫。荷包内却盛着一缕乌黑的青丝,柔软如缎,皇贵妃凝视良久,将青丝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的指间,放在自己的胸口,只觉心痛如绞,那眼泪再也止不住,沿着眼角潸然而下。 这一夜竟是不能安睡,总是断断续续的睡去,又断断续续的醒来,那窗外的雨似是明白她的悲伤,仍在密密匝匝、不紧不慢下着,一夜不曾间断。 恍惚中,她看见了母亲,母亲站在花园里,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冰儿,这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婉溪。”说着向后招了招手:“婉溪,来,见见你的表姐。” 她将手里正做着的风筝扔下,微微侧了头,便看见母亲身后那株粉色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肌肤胜雪,眉眼似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带着一丝好奇的看着她,然后,嘴角便可爱的微微翘起来,十分乖巧的叫她:“表姐,我叫林婉溪。” 婉溪,婉溪。。。为什么这名字这样令人疼,她看着幼时的她,浑然忘了后面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开开心心的走过去,牵着她的小手想要带她去玩,有人突然侧身过来,挡住了她,她抬头去看,父亲威严冰冷的面孔便映入眼帘:“冰儿,婉溪大了,她不能再住在府中,明日她就要从这里搬出去。” 搬出去,为什么要搬出去?不!不要!她大喊着,父亲的身影却又消失了,而身旁的婉溪不知何时已长成一个的少女,她美丽纯真,明艳动人,连周遭灿若云霞的鲜花也为之黯然失色,她移不开目光,痴痴的看着她。 “冰轮。”婉溪亦看着她,软软的唤她的名字,笑容里却带着一缕凄然:“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我不要搬出去住,我怕。。。” “婉儿,别怕。”她连忙揽她入怀,心中满是酸楚疼痛:“你不会离开我,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我会去求父亲,父亲向来是最疼我的,我决不让你搬出去!” 婉溪抬起朦胧的泪眼:“不,你骗我,你看,我这不是搬出来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四周,依旧是亭台楼阁,繁花遍地,却不是在将军府了,她想了起来,这是父亲为了婉溪搬出去而新建的林府,这是林府的花园,她又气又急,口里只得安慰她:“婉儿,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来看你了,他们阻挡不了我的,这次我不走了,好不好?” “这里就是座华丽的牢狱,我日夜有人看着,不能迈出大门一步,片刻自由都没有了,若不是心中想着你,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婉溪微微抽噎着,越来越紧的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冰轮,我听他们说,你以后是要进宫的,若是有一天你要忘了我了,若是有一天你不来看我了,不如你现在亲手杀了我的好。” 她心中一惊,还未说话,便感觉她递了一样冰冷的东西给她,握着她手只重重往前一送,然后,婉溪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她看到,殷红的鲜血在她的白衫上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朵硕大的妖艳刺眼的花在慢慢盛开,她的胸口,赫然插着那柄银色的匕首。是我杀了她?我杀了我的婉儿?她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在发抖,跟着连身体抖抖了起来,突然整个人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婉儿,婉儿。。。她叫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使不出丝毫力气去接近她,渐渐的,她模模糊糊听到周遭响起了人声,那声音似是很遥远,又似在耳边,一声声充满了焦虑:“娘娘,娘娘快醒来。”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便看到沁竹和疏桐焦急的脸庞,她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只觉汗透重衣,浑身无力,她望着金丝帐的帐顶,喘息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怎么了?” 沁竹总算松了一口气,回禀道:“娘娘刚才梦靥了。” 皇贵妃想着梦中的情形,眼神从她面上扫过:“我刚才很失态么?” 沁竹见她恹恹的,一边接过疏桐递过来热毛巾把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轻声回道:“娘娘必是作了噩梦,睡梦中一直在挣扎,倒像要喊人,发不出声似的。” 皇贵妃放了心,点头道:“准备兰汤,我要沐浴。” 沐浴梳妆毕,便有人传早膳,皇贵妃勉强进了半碗冰糖炖燕窝,便要水漱口,疏桐见她起身,陪笑道:“娘娘天天闷在房里,去上苑散散倒好。” 皇贵妃站着沉思了半晌,忽然道:“我去看看莲嫔,不用太多人跟着。” “是,我这就去准备。” 轿舆在绿绮宫门前停下来,疏桐上前想要扶她,她却摇摇头,径自绕过影壁向前走去,穿过正堂,便看见横波和宝贞正在廊下喂食那几只鹦鹉画眉,不时引逗嬉笑着,回身看见她们,便忙忙放下手上物事,盈盈福了下去,还未开口,皇贵妃即摆手示意噤声,踏着一地的雨后残花,缓缓走到门口,自己伸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刚走到隔间,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梨花似雪草如烟。”她忍不住接口道:“家在秦淮两岸边。” 莲真又惊又喜,连忙回过头来,却见一个人倚门而立,脸色虽略觉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又想家了么?” 第二十三章 空气中茶香飘逸,叫人心安神静。隔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白雾,莲真打量她的目光远不如往常拘谨,声音却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你。。。你瘦了许多。” 皇贵妃本取了一块小天酥在手,闻言不由得一怔,手便停在了半空中,那素常冰冽的凤眸直直的看着她,似乎有一星半点火星在闪迸。莲真被她看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微微一红,垂下眼睑:“嫔妾是说,娘娘该好好养着凤体。” 其实自入住绿绮宫以来,她们两人都有一种默契,私下底相处都并不去太过讲究那些礼数。皇贵妃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若无其事的将茶点放回食盒,两人默然对坐片刻,皇贵妃忽然道:“你想出去么?” “什么?”莲真抬起头来。 皇贵妃打量着房间四周:“在这小小的地方,全然没了自由。” 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很想出去,我会尽力帮你,虽谈不上十分把握,但还是可以一试。” 莲真微微一愣,忖度半晌,轻声道:“你觉得我此时出去好么?” “我觉得暂时来说,你呆在这里是好的,但从长远来说,你该出去。” 莲真看着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有阵子我很想出去。” “珠蕊死的那会儿?” “嗯。”莲真想到珠蕊,眼里掠过一抹悲伤,语气却是平静的:“我经常在梦里看见她,她嘴角流血的样子,我总是怀着满腔的恐惧与仇恨在半夜惊醒,每当横波和宝贞来问我的时候,我便装作一点事也没有。”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我必须时刻牢记,我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赖以依靠和生存的人,我不能先垮掉。” 皇贵妃淡淡的道:“你想出去为她报仇?” “是的,至少还她一个公道。” “后来不想出去了么?” “后来,出去的念头渐渐打消了。” “为什么?” 莲真低声道:“因为我害怕除了珠蕊,我还会失去更多的东西,也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们一样,整天活在算计之中。” 皇贵妃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她明亮的眸子如水般清湛透彻,全无半分杂质,她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你知道么,其实只要你自己有心,你想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 莲真不解,皇贵妃缓缓道:“这后宫的生存之道,有两点很关键,一是相貌,这点你已经有了,你是这里的佼佼者,她们当然都是美女,而你是极美。” 自小到大,莲真听过无数的赞美,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用这样一种平淡的语气来夸赞自己的美貌,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还有着一丝莫名的欣喜和羞涩。 皇贵妃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一点,就是用心,在皇后和嫔妃之间用心,用心与她们周旋。在皇上身上用心,用心投其所好,他虽是皇帝,但毕竟也是人,就算他不会把真心付与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也希望人人皆是真心待他,而非因他是帝王而敷衍。” 莲真有种被她看穿的感觉,抿了抿唇,突然道:“那你呢?你对皇上用心了吗?” 皇贵妃蹙了眉,良久,方淡淡的道:“我并没有被弃置于冷宫,是么?” 莲真心下忐忑,让宝贞和横波留在屋里,执意亲自送了皇贵妃出宫,临到门口,终于忍不住道:“你生我气了,是么?” 皇贵妃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里水雾弥漫,泫然欲弃,心中终究是生了一丝不忍,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外面等我。” “是。” 桑蓉和疏桐答应着,先行出去。皇贵妃这才道:“没有。” 莲真看着她淡漠的样子,隐隐有些惶恐:“那你以后不会来这里了,是吗?” 皇贵妃不答,却反问她:“你出去虽有风险,却也有可能站到最高处,享尽人间尊贵。在这里却是了无声息,如槁木死灰般的过日子,你真甘于将大好的青春年华葬送在这里吗?” 莲真显然被她问得有些茫然起来,含泪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皇贵妃心中不觉有些不耐,却极力按捺着:“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知道。”莲真道:“在这里,有宝贞和横波陪着,过着平静的日子,不用担心有人嫉妒,有人加害,不用去应付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挺好。虽然有时候会很寂寞,但是。。。但是只要想到有人会来看我,就会很满足,很快乐。” 说到最后几句,她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皇贵妃神色僵住,这样的对话似乎在许久以前曾经有过,在她第三次偷偷跑去看她时,她依偎在她怀里轻声抽泣,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冰轮,我不要嫁人,我宁愿呆在这里一辈子,只要想到你心里有我,你还会来看我,我就会很满足快乐。” 莲真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有人来看?除了桑蓉和那些来送东西的人还能有谁?她心中本有些后悔,这时见她神色古怪,便讷讷解释:“我的意思是。。。” 还没等她说完,皇贵妃已伸出手,替她轻轻拭去了腮边残留的泪珠,目光温柔:“好吧,你别哭,你想在哪里便在哪里吧。” 她的语气,神态完全陌生,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莲真惊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剩下的半截话接完:“我的意思是,你。。。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继东阁大学士褚雄之后,张退之成了第二个因和亲之事而受贬斥的人,只是这次更为严重,皇帝嫌他办事不力,直接罢免了他的官职。 垂拱殿里,面对着皇帝雷霆万钧之怒,群臣一片沉默,皇帝素来阴沉,这次竟变成了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在御座前走来走去,怒道:“蕞尔小丑,朕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想,许以皇妹,赠以玉帛,他竟然得寸进尺,真欺我大燕无人吗?!” 文天和想着自己上次在张退之出使之事上并未出来劝阻,身为首辅,自己也有责任,便出班站定,躬身道:“兰陵公主乃皇上嫡长女,且年纪幼小,安能嫁与一个年纪将近半百的老头,吐蕃赞普贪得无厌,皇上万万不可再做任何让步!” 王忠道:“臣早说了,张退之一向亲近番邦,是奸臣小人,早该治罪!” 兵部尚书司马护道:“吐谷浑与吐蕃已然勾结,韩唐数次飞马传报,说吐谷浑对我边境虎视眈眈,如今已开春,正是草嫩马肥之时,不可不防。” 皇帝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司马护道:“皇上可下旨让韩唐加紧操练士兵,也可从别处再抽调精兵良将过去,加固边境的防守,另外让户部保证军饷粮草的筹集和发放,便无保证无事了。” 皇帝点头道:“朕相信伏罗可汗不敢轻捋虎须,但也不可不防患于未然,就依卿所奏。” “皇上英明。” 见群臣并无别事可奏,皇帝站起身来,赵承恩扯着尖细的嗓子道:“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少了点 会尽快再更 第二十四章 清晨各妃嫔照例去雍华宫向皇后请安,敏妃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皇后几眼,见她眼睛微见浮肿,脸色甚白,涂的脂粉比往常加厚,心下明知是前几日为兰陵公主之事所致,不免幸灾乐祸,面上却作恭谨之色。分别落座之后,便有小宫女奉上茶来。 皇后冲皇贵妃微微一笑,客气的道:“今春江南与蜀地新贡了不少绫罗锦缎,内务府昨儿才呈上来,等下妹妹先过了目,再按例分派给各宫,如今莲嫔关在绿绮宫,皇上特让妹妹照顾,其余人等皆不得随意出入,我想着,她的份子,也还得劳烦妹妹送过去才是。” 皇贵妃淡淡一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随便着个奴才送过去便是。” 丽妃面上神色有些意味深长,插口道:“皇贵妃对莲嫔倒是十分关照。”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丽妃的意思,是埋怨本宫厚此薄彼,对宫里其他人不关照吗?” 丽妃被她的目光一扫,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怵,神色讪讪的解释:“皇贵妃切勿多心,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敏妃放下茶盏,笑盈盈的道:“丽妃如今春风得意,还跟一个失了皇上宠幸的人吃起醋来,也真真孩子气。你放心好了,若哪日你也被皇上关进静心宫,我相信皇后和皇贵妃也会关照关照你的。” 丽妃气得杏眼圆睁,呼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敏妃说不出话来:“你。。。你。。。” 皇后面色不怿,开口道:“好了,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没哪一天不对上几句,看来在我这雍华宫,这规矩是不用守了。” 她声音虽轻,但显然是真动了气了,自皇贵妃以下,所有的人都离座而起,敏妃笑着解释:“我并无他意,只是跟丽妃妹妹开个玩笑而已,还请皇后息怒。” 皇后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挥手道:“好了,都散了吧。” 出了雍华宫,苏蕴鼓起勇气追上了皇贵妃,屈膝行了礼:“娘娘。” 皇贵妃在轿前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怎么?” 苏蕴脸色微微涨红,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想向娘娘问一下莲真的情况,我没办法见到她。” 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皇贵妃注视她一会儿,语气却十分和软:“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苏蕴道:“那。。。能不能请娘娘替我和英王妃捎些东西给她?” 皇贵妃道:“不必了,她每日里的分例都是有的,什么也不缺,但我会把你的心意转告给她。” 苏蕴急切的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是我亲手给她做的一些糕点和几条裙子。” 皇贵妃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你到时候叫人把东西送我宫里来。” “是,谢娘娘。”苏蕴大喜,屈身跪了下去:“嫔妾还替莲真谢谢娘娘大恩大德。” “起来吧,不用如此多礼。” 皇贵妃抬了抬下巴,沁竹连忙上前扶起苏蕴:“小主快快请起。”苏蕴起来看时,皇贵妃已上了轿,她心下欢喜,呆呆的站在那里,直看着暖轿远去,这才回身走向自己的轿子。 歇了一会儿午觉,侍水的宫女端了银盆过来,银盆里装满洒着香料的热水,灵雀和巧莺正伺候着敏妃梳洗,忽听有人报:“皇上来了。” 敏妃喜形于色,连忙起身到门口迎接,果见皇帝背着手从庭院里走来,赵承恩几人紧紧跟随在身后,敏妃忙福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帝伸手携了她手,一起到里间炕上坐下,皇帝见她神态慵懒,一头青丝散落在胸前,不由伸手把玩:“刚醒来么?” “嗯。” 敏妃依偎着她,乖顺的回答,侍候的宫女见了这种情景,都知趣的退下了,皇帝道:“太傅好几次在朕面前称赞烈儿,说他聪颖用功,今儿朕特特召了烈儿去长乐宫,查问了下他的功课。” 敏妃的心一下子吊在了半空中,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那。。。那烈儿可有被皇上难住么?” 皇帝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没有,应答尚算流利自如。” 敏妃满心欢喜:“烈儿聪明,那是像皇上。” “是么?”皇帝微微一笑:“他母妃却也是心思灵透呢。” “皇上你又取笑臣妾。”敏妃重新将头埋入他怀中,笑道:”既然皇上今日满意,我这个做母妃的可要替皇儿讨赏了。” 皇帝松开她,半靠在那石青色金线引枕上,看着她道:“好吧,你想要什么” 敏妃斜睨了他一眼,似娇似嗔:“那就得你这个父皇看看烈儿还缺什么了。”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习惯性的抚着自己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思不语,敏妃见他迟迟不说话,心下虽是着急,脸色却十分镇定。过了好一会儿,却听皇帝道:“太妃病了这几个月,这一来二去的,也是拖得大了。” 敏妃一愕,随即笑道:“太妃毕竟年纪大了,三病两痛的倒也正常,臣妾瞧着暂时倒没什么大碍,只要好生静养便可。”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又道:“皇后昨儿跟朕提起这事,说太妃病中,煦儿养在她宫中未免诸多不便,想请旨将煦儿抚育于雍华宫中。” 敏妃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半晌才道:“那。。。皇上是答应了?” “没有。”皇帝笑了笑,乌沉沉的眼眸深不见底,看着她道:“朕有意将煦儿送去皇贵妃处抚育,只是尚未跟皇贵妃提及这事。” 炕上摆着的那些色泽华丽,流光溢彩的绫罗锦缎,莲真皆视而不见,倒是对苏蕴托皇贵妃转送来的那一捧盒糕点如获至宝,亲自装好了摆在那檀木小几上,又拿起那条散花如意云烟裙在身上比了比,这才喜孜孜的问:“蕴儿还跟你说了什么?闻樱也在吗?” 皇贵妃见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眼里不禁露出浅浅笑意,摇了摇头:“英王妃不在,是柔贵人单独找了我的,她只是让我跟你说她很惦记你,让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莲真放下裙子,幽幽道:“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与她们相见了。” 皇贵妃道:“你不是不愿意出去么?” 莲真见她面上带着一丝戏谑之色,脸微微一红:“但我还是会想她们。” 皇贵妃还未说话,横波挑帘进来,笑着问:“娘娘,小主,午膳已经准备好,现在是否摆膳?” 皇贵妃点点头:“就将饭菜摆在这炕几上吧。” “是。” 这是皇贵妃第一次同莲真一起用膳,莲真心下高兴,亲自同着宝贞将饭菜羹汤奉上来。因已是春季,时令鲜物不少,香椿芽儿炒肉末,油盐炒枸杞芽儿,凤尾虾,看着色泽诱人,翠嫩欲滴,点心是软香糕和鹅油酥两样。 皇贵妃虽素来不贪口腹之欲,胃口倒觉比平日里好些,对那盘莺嘴笋烧鹅尤为钟爱,吃了几筷子,便问宝贞:“今天的菜都是你做的?” 宝贞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小主说娘娘第一次在我们这里用膳,让奴婢精心备些我们金陵的家常菜和糕点。” “不错,你的厨艺是跟谁学的?” “当日跟我们府里的厨师学过一些,夫人也指点过一些。” 皇贵妃一怔:“夫人?” 莲真抿嘴一笑:“就是我母亲。” 宝贞嘴快:“我们夫人温婉贤惠,既精厨艺,又工针线,她亲自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这些菜小姐。。。不,小主也会做的。” “是么?”皇贵妃看着莲真,点头道:“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莲真嗔着宝贞:“哪有人这么自夸的,也不怕人笑话。” 宝贞忙住嘴,皇贵妃却是和颜悦色:“你很用心,这些菜做得不逊于宫里的御厨。” 宝贞喜形于色:“真的吗?奴婢本来心中忐忑,生怕娘娘吃得不惯。” 皇贵妃含笑道:“嗯,今儿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去跟桑蓉姑姑说。” 宝贞大喜过望,忙跪下磕头:“谢娘娘赏。” 用过膳,横波和宝贞服侍她们漱口毕,将杯盘撤了下去,莲真道:“你们不用伺候了,下去吃饭吧。” “是。” 莲真自去沏了一盖碗热腾腾的花茶,用小茶盘亲自端来,皇贵妃伸手接过,两人的手微一触碰,莲真连忙松开,神色微觉窘迫,微微低垂了头:“据说皇上想搬去西苑一阵子。” “嗯。” 莲真心里掠过一丝惊慌:“那。。。那你岂不是也要过去?” 皇贵妃浅浅尝了一口花茶,只觉浓郁清香,回味甘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皇上素来喜欢呆在西苑和南苑,只是碍着祖宗的规矩,无法整年在那里长住。不过他每次去,并不是把整个后宫搬过去,他喜欢带哪几个妃子便带哪几个,所以你这可是把我给问住了。” 莲真心下微觉烦闷,并不答言,皇贵妃又道:“西苑那里冬暖夏凉,又有数道温泉,皇上去年冬天便想搬过去,但被几位大臣谏阻,依我看来,今年也未必能够如愿。” 莲真心中一喜,正想问她为什么,却见皇贵妃望着她:“那日,你说我让你想起你姐姐?” “嗯。”莲真略略一怔,答道:“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皇贵妃道:“他们一定很疼你。” “我爹娘和哥哥姐姐都很疼我。”莲真神色惆怅而悲伤,过了一会儿便强作欢颜:“你呢?你也有兄弟姐妹吧?你跟他们。。。”话未说完,只觉她嘴角笑容一滞,眼里瞬间似有冰寒利箭闪过,莲真不由生生打了个寒噤,讷讷道:“你。。。” 皇贵妃却垂下眼皮,细细的品尝了一口茶,重新抬起头来时,面上的笑容已暖如春风:“这茶甚是香冽,是你们主仆自己弄的吧,若还有,给些给我带回宫去尝尝。” 第二十五章 清晨,东方的天边露出鱼肚白,万丈霞光很快笼罩了巍峨庄严的都城,为它增添了几许绚丽的色彩。有许多店铺已经陆陆续续的开了门,街上行人稀疏,一些人眉眼之间还带着隔夜未睡醒的惺忪气息。“得得得!”一阵暴风骤雨的马蹄声突然在城中的青石路上响起,几匹快马自远处驰骋而来,马上的人神色焦虑,极不耐烦,挥舞着马鞭,不住开口吆喝“让开!让开!”,人人面色惊慌,连忙避让,一个老者老迈迟缓,躲避不及,手臂上被抽了重重一鞭,顿时留下一道血痕,他惨呼一声,跌倒在地,那马上的人却不管不顾,纵马从他身上跃过,老者蜷缩在地,口里兀自惨号呻吟不绝。几匹骏马闪电般的进入皇城,然后翻身下马,快步往崇天门方向而去。 皇帝正在垂拱殿举行早朝,与大臣们商议豫州大旱赈灾之事,一太监匆匆走入大殿跪下禀道:“皇上,韩将军麾下副将曹越副将等几人,手持六百里加急奏报在殿外等候。” “什么?”皇帝心里微微一沉,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叫他进来。” “是。” 曹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进入大殿,匍匐于地,磕头道:“臣曹越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将手中奏报高举过头顶,赵承恩连忙下来接过,呈给皇帝御览。 皇帝只看得几眼,脸上便变了颜色,待得看完,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什么?吐谷浑竟大举偷袭我大燕边境?你们竟连失四座城池?!” 此言一出,殿上文武大臣皆惊,曹越听皇帝声音低沉,隐含怒意,只得回禀道:“吐谷浑半夜突袭,有备而来,韩将军亲自上阵督战迎敌,双方浴血厮杀,但敌众我寡,到黎明时分我军伤亡众多,实已不能支持,韩将军肩上又中了一箭,负了重伤,士气受挫之下,大家只好护着老将军且战且退,退至庆阳城闭门坚守,吐谷浑号称十万铁骑,现已兵临城下,情势危急,还请皇上速作决断,增派援兵。” 皇帝满心焦躁,在宝座前踱了几步,突然“啪”的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一群废物!除了跟朕开口要军饷,要粮草,你们还会什么?!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外敌入侵时,你们竟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见他龙颜震怒,曹越慌忙再次磕下头去:“臣等无能,求皇上恕罪!”自首辅以下,满朝文武尽皆跪伏于地:“请皇上息怒。” 殿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空气冷得似乎要结冰。皇帝微微眯着眼睛,向下俯视着百官,过了好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冷静,他眼神再次移到曹越身上:“韩唐中箭,是霍凛救了他,背着他冲出乱军之中?” “是。”曹越不知他是何意,更不知韩唐奏报中具体写了什么,只是据实回奏。 皇帝淡淡的道:“很好,不愧是霍牧的儿子,果真将门虎子。” 曹越心下惊讶,原来他跟霍凛共同效力于军中多年,竟不知他身世原来如此显赫,居然是前大将军、安乐公霍牧之子,当朝皇贵妃的兄弟。但此时他却不敢多言,只垂首静待。首辅文天和这时也跪奏道:“皇上,吐谷浑此次偷袭,蓄谋已久,韩将军乃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次连失几城,让敌人长驱直入,实因兵力过于悬殊。况天下太平已久,虽然时有演练,但士卒毕竟缺乏实战经验,比不得那些狼一样的游牧骑兵。老臣斗胆为韩老将军说几句话,还请皇上能宽恕他。” 兵部尚书司马护也趁机求情:“文大人说得是,此次战败情有可原,还请皇上能恕韩老将军抗敌不力之罪。” 皇帝心里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沉默了一阵子,摆了摆手:“朕不治他之罪,还要赐他宫里御医密配的刀伤药,朕还指望着他伤好之后能继续为国效力呢。” 曹越感激涕零:“臣代老将军及前方将士谢皇上天恩,皇上体恤之情,臣等愿粉身碎骨以报!” 皇帝神色稍霁,过了一会儿,嘴角又浮上一丝冷笑:“朕倒是低估了吐谷浑,没想到伏罗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犯我大燕天威,既然他自取灭亡,朕就成全了他!” 太液池东堤的桃花绵延数里,层层叠叠,如云霞灿烂,春风一吹,落英缤纷,碧清的水面亦浮了一层粉色花瓣,飘飘荡荡的随着流水去远了。 皇贵妃刚探完太妃回来,见春色醉人,便弃了轿子,一路步行,到得九曲桥畔,两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迎面走过来,一见她便盈盈行礼:“娘娘。” “怎么了?”皇贵妃似是不喜被打扰,看着她们,微微皱了眉。 其中一个小宫女走上前去,对她低语了几句,皇贵妃点点头,扶着栏杆发了一会儿呆,转头道:“回去罢。” 回到清泉宫,皇贵妃换了身便服,随意在里间炕上歪着,一边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随口问沁竹:“疏桐那丫头怎么不见?” “娘娘忘了吗?”沁竹笑道:“今儿一早娘娘就打发她去绿绮宫给莲小主送东西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皇贵妃一怔,倒笑了:“是了,我如今是什么记性。” 沁竹正要开口说话,就有人在外面道:“皇上来了。”皇贵妃慢慢从炕上坐起来,刚下了地,皇帝已走进来,她便屈膝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一手拉起她:“冰轮,起来吧。” 两人分别在炕上坐下,皇贵妃不着痕迹的打量皇帝,见他穿着一袭石青色团龙常服,越发显得沉稳有度,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之色,便开口道:“皇上才散了早朝?” “嗯。” “这会儿可饿了?可要传点点心?” 皇帝道:“点心不必,但可传点酒膳。” 沁竹听了,忙去小厨房吩咐。皇帝缓缓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冰轮,你觉得二皇子怎么样?” 皇贵妃笑道:“二皇子聪明可爱,很是招人喜欢。” 皇帝点点头:“这孩子母亲去得早,母家出身又低微,朕甚是怜惜,只是朕政务繁忙,也无暇去顾及,说起来,朕倒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皇贵妃道:“天家不比普通百姓,父子兄弟可以随意叙天伦之乐,皇上不必自责,况且,太妃照料二皇子十分精心,倒是二皇子的福气了。” 皇帝道:“但太妃如今病着,对煦儿的照管有限了,朕子息单薄,膝下唯有两位皇子,不能不为此事悬心。”说着,目光注视着皇贵妃:“冰轮,朕想把煦儿交与你抚养,你觉得如何?” 皇贵妃离开座位站起来,低眉垂眼,轻声道:“臣妾谢皇上眷顾和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 皇贵妃抬起头来,坦然道:“只是臣妾天性不喜欢小孩子,只怕要辜负皇上的一片美意了。”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冰轮,在这宫里,只有你一个人敢这么跟朕说话。” 皇贵妃道:“请皇上恕罪。” “皇后多年来膝下无所出,前些日子求了朕,想抚养煦儿,朕没答应,可是你却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拒绝了朕。”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虽然你还年轻,以后还可以生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不想以后多个倚靠吗?” 皇贵妃低声道:“无论有孩子与否,臣妾心里唯一视作的倚靠只有皇上。” 皇帝静静的望着她,半晌,伸手拉住了她:“朕不怪你,坐吧。”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清泉宫小厨房的人深知皇帝的口味,第一道菜便是人乳羹,以精美的玻璃器皿盛着端上来,此菜是选取猪项上的肉,以人乳精心蒸制而成,味道无比鲜美。第二道菜是烤鹅掌,此菜的做法是精选一只肥鹅,将一陶盂,放入油,用果木烧沸;然后,将鹅足放入沸油之中——鹅悲痛欲绝,哀鸣不已,把鹅放回池中,任其跳跃;再捉来将鹅双足放入油锅,反复三次,鹅掌就会厚达一寸,肥厚甘美,滋味无穷。第三道菜则是鹿血肠。其余果菜虽多不胜数,此三样却素为皇帝钟爱,尤爱以之佐酒。 皇贵妃亲自捧过金瓶,为他斟满一杯寒潭香,自己也少饮些许作陪。但皇帝神色总不似往常欢喜,酒过三巡,皇帝已有些微醉,突然道:“冰轮,前方传来奏报,吐谷浑偷袭我朝边境,连夺我四座城池,如今凉州危急,你可有什么看法?” 皇贵妃微微一笑:“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皇上怎么问起臣妾来了?” 皇帝放下玉杯,看着她道:“你是将门之女,不同于一般妃子。” 皇贵妃道:“臣妾见识浅薄,实在不敢妄议朝政。” “好吧,朕不为难你。”皇帝酒酣耳热,端过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喝了两口,又道:“只是,朕马上就要派将军出征凉州,你父亲曾经手握百万雄兵,威震边陲小国,被誉为‘战神’,你不推荐他出征,替朕分忧吗?” “皇上,我父亲业已老迈,不堪领兵挂帅远征西疆,臣妾只愿他能够享享清福,安度晚年。朝中良将甚多,且正当盛年,如日中天,必定能为君父分忧。还请皇上顾念臣妾的一点私心。” 皇帝注视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却见她低眉顺眼,神色诚恳,似是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半晌,皇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冰轮,你的一片孝心,朕自是要成全的,你放心,朕不派他去就是。” 送了皇帝出去,皇贵妃脸上的笑容立即隐去,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宫,只觉思绪如潮水,心中竟有千百个念头翻滚,随手拿了一卷佛经,看了好几遍,心里方渐渐平静下来,于是执笔在手,想如平日一般将心经抄一遍,疏桐却正好回来了,走至那张紫檀书案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回主子,主子赏的东西,奴婢都送至绿绮宫了,莲小主甚是感激,让奴婢代为问安。” 皇贵妃又放下笔:“怎么这个时候才回?莲小主可安好?” “回主子,莲小主一切安好。奴婢与小主和横波姑姑说了半日话儿,所以回来晚了。”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一方不大不小的锦盒,递送上前:“这是莲小主托奴婢带给主子的东西。” 皇贵妃一怔,旋即道:“你下去吧。” “是。” 皇贵妃见左右无人,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打开盒子,却见盒中静静的躺着一方手帕,上面绣着鲜活漂亮的荷叶莲花图案,不是那日莲真亲手绣的那方锦帕,却又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 床前照例留了一盏宫灯亮着,沁竹在离皇贵妃寝床二尺远的一张毛毯上,背倚着墙壁半靠半坐。司寝是件很辛苦的差事,但能担起这差事的,却必定是主子信任的重要之人,所以这偌大的清泉宫,上下奴婢若干人,只有她跟疏桐两人有这资格,并引以为殊荣。 沁竹拥着一床薄被,朦胧欲睡,半晌,忽听皇贵妃翻了个身,轻轻唤了一声:“沁竹。” 沁竹眼睛立时睁开,慌不迭起身:“娘娘,你可是渴了?” 皇贵妃从床上坐起来,手握着纱帐,朦胧的灯光下,她神色有些怔怔的,却是不说话,沁竹小心翼翼的道:“娘娘睡不着吗?” “嗯,去替我倒盏茶来。” “是。” 沁竹应了一声,动作娴熟的倒了茶来送至帐前,皇贵妃伸手接过,喝了两口便放下了。沁竹接过,却不离开,满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娘娘。” “怎么?” “奴婢。。。奴婢有些不明白。”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沁竹鼓起勇气,继续道:“抚养二皇子,是皇上给予的恩典,也是后宫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娘娘却为何要拒绝?” “皇后已有多年未孕,她原本就有抚养二皇子的年头,只是皇上对于这事态度谨慎,一直未松口。这次兰陵公主差点远嫁番邦,更令她有强烈的危机感,因此趁着太妃生病,再次向皇上提出这要求。敏妃呢,虽然成日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但心机深沉,为人阴险狡诈,她儿子宗烈是皇上长子,她的眼睛,时刻都在盯着那太子之位,凡是有儿子的嫔妃,都是她肉中之刺,找机会就要拔除的。”皇贵妃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缓缓道:所以,我如答应抚养二皇子,就同时成为了皇后和敏妃共同的敌人,无异于引火烧身。” 沁竹入宫多年,心里深知后宫乃最大是非之地,嫔妃之间各成派别,且无定数,有时就如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一般,势力最大的则是皇后和敏妃两派,皇后有丽妃相助,敏妃处有宁嫔等人,如今这里里外外的,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流动。不过,她虽然觉得自己主子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对拒绝抚养二皇子之事仍感非常惋惜,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主子固然要自保,但也得为长远打算啊。” “长远?”皇贵妃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之色,半晌,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沁竹听她声音疲惫,不敢多说,伺候她躺下,施了一礼,便蹑手蹑脚退回原处,心里终究是不放心,支楞着耳朵留心听着床上的动静,良久,听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一颗心方落了地。 这日是敏妃生日,因皇帝近段忙于选兵调将赶赴凉州,并不如往年般办得热闹,不说传戏班,连歌舞一概免了,不过是安排了自己宫里的小厨房治了几桌酒席,请皇后、皇贵妃等一些位份稍高的妃子,以及自己平素交好的嫔妃来坐坐,饭后献了茶果,大家一起闲话了一回,先是皇后说乏了,起身回宫,接着大家便陆陆续续的散了,只有宁嫔坐到了最后。 “姐姐,昨儿在皇后那里请安,你看见那玫贵人的神色没有,真真是连一点人样都没有,可怜见的,风光了才那么些日子,便被皇上彻底撂下了。”宁嫔口里虽在说着可怜,眼里却满是笑意:“倒是那个柔贵人,沉寂了这么些日子,倒引起皇上的注意了,近段皇上翻了几回她的牌子了。” 敏妃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却轻轻一笑:“谁有工夫去在意她,这两日皇后的脸色,那才叫好看呢。” 宁嫔陪笑道:“二皇子的生母虽出身低贱,可是一旦有了地位尊贵的养母,只怕会威胁到大皇子的地位。皇上心里是真为着姐姐,一再的拒绝皇后,” “话虽如此,但二皇子终究要离开太妃身边的,皇后对这事也不会死心。”敏妃将一枚莹白如雪的荔枝重新放进玛瑙碟子里,眉宇间微微露出忧色:“皇上虽疼烈儿,但目前看来,毫无立储之意,百官凡是进言立太子的折子,都被扣留不发,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姐姐,这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皇上正春秋鼎盛,如日中天,大概忌讳立储一事。姐姐你想,大皇子聪敏,姐姐出身高贵,别说皇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就算以后后宫嫔妃再为皇上多添几个,也没谁能越过大皇子去。” 敏妃被她说得心里略略舒畅了些,笑道:“若是烈儿能顺利当上太子,等他继了位,一个贵太妃少不了你的。” 宁嫔忙道:“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谢姐姐了。” 敏妃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轻声道:“皇贵妃这人倒是琢磨不透,皇后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竟然拒之门外。” 宁嫔轻轻一笑:“皇贵妃位分虽高,但娘家早已失势,或许她看准了大皇子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因此只想自保,不愿与姐姐为敌呢。” 敏妃伸手拨了拨茶盖,无声的笑了:“你记着,以后见到皇贵妃,要比平日里更恭敬点,千万不可得罪她。” 用了午膳,莲真写了一会儿字,只觉心里闷闷的,便不让宝贞跟着,独个儿来小花园里散散,忽见一只玉色蝴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翩翩飞舞,不觉动了顽心,蹑手蹑脚上前,双手向前一扑,却是扑了个空,那蝴蝶竟似在嘲笑她,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这才悠闲的飞走,莲真气得牙痒痒的,快步跟上去。那蝴蝶飞一会儿,停一会儿,偏偏就捉不到,倒把个莲真弄得香汗淋漓。 莲真停下来暂歇,心里大是懊恼,却听身后有人道:“要不要我帮你?”她惊喜之下回过头去,见皇贵妃穿着一袭银色纱袍,背着手含笑而立,她看了看她,又回过头去看时,那只蝴蝶早已不见,她微微撅起了嘴巴:“还帮呢,都已经飞走了。” “你要捉它来干嘛?” “它比别的蝴蝶更漂亮些,我想捉了它来玩。” 莲真天性本是活泼,进宫之后,刻意压抑自己的性子,迭遭恶意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度日,可是自从住进了绿绮宫,在这面冷心善的皇贵妃面前,不觉又回复了少女的天真可爱。她这时早已把捕蝶之事丢到一边,欢欢喜喜的走到皇贵妃面前,见她雪白的面颊泛出一抹微红,不由得“咦”了一声:“你喝了酒?” “今日敏妃生日,设宴邀了我,敬了我好几杯,实是不能推脱。” “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不用,我并不觉得难受,我们走走吧。” 莲真看了看她的脸色,确认她讲的是真话,便依了她。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空气里满是醉人的花香,她们并排在铺着花石子的小径上缓缓走着,一种静谧而甜蜜的幸福感在莲真的心里静悄悄酝酿,偶尔,她会偷偷的去看身旁的人两眼,然后,又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般,慌乱的收回目光。皇贵妃似是陷入了沉思,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走了一段路,忽然道:“上次你跟我说,你有两个姐姐?” “嗯,是啊。” “她们都成家了吗?” “当然啦,我大姐孩子都有两个了。”莲真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又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突然想听你说说家里的事情,你不是说看到我会想起你姐姐么?而且我很好奇,你姐姐们应该都跟你长得很像。” “我两个姐姐都是金陵城内有名的美人。”莲真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好意思,立即补了一句:“她们都比我美。” “是么?” 皇贵妃停下来,脸上蕴着微微的笑意,莲真被她看得低垂了眼睑,扯开话题道:“我两个姐姐不仅长得好,命也好,嫁的都是金陵有名的才子,尤其是我二姐夫,人品俊美,温文尔雅,待我二姐又特别体贴。我以前啊,总是想着,等我长大了,要嫁就要嫁我二姐夫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抬头去看皇贵妃的神色,皇贵妃笑着问:“现在呢?” 莲真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的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什么都不知道。” 皇贵妃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大胆了,什么都敢在我面前说。” “我知道在你面前说什么都没关系啊。”莲真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心情又好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我在太液池畔赏月,你来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是循着箫声一路过去的,那是你吹的吧? 皇贵妃点点头:“是。” 莲真大着胆子,将自己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那箫声特别凄凉,让人听得想要落泪,你。。。你是为了谁吹奏的吗?” 皇贵妃眸色微微一沉,面上笑容却不减:“就是随便吹吹,没想到你还精通音律。” “只是略懂罢了,不过,你吹得真好,听得真的能触动人的心肠。” 皇贵妃淡淡的道:“你若喜欢,我可以再吹给你听。” “真的么?”莲真心下欢喜,连忙道:“那我去取箫来。” 皇贵妃一怔,只得好:“好吧。” 莲真回身转向寝殿,不过一会儿,便取来一管颜色古朴的竹箫,双手奉与皇贵妃,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将其横置唇边,幽呜的箫声便徐徐吹送出来。莲真自小学琴,说略懂音律只是自谦之词,这时一听,便辨出她吹的正是“卫风”中的一曲,这曲调清雅优美,极是动听,但皇贵妃翻来覆去吹的只是那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几句本是赞美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妻子庄姜的美貌,说她的手指像柔软的初生草芽,皮肤像凝结的油脂。脖子像又白又长的小天牛,牙齿像洁白齐整的瓠子。螓一样的头蚕蛾一样的眉,乖巧的笑颜现出两个酒窝,秀丽的眼睛亮晶晶。 如今皇贵妃定定的看着她,眼神中渐渐多了一丝缠绵之意,又是反复吹奏这几句,莲真不禁大是羞涩,双颊透出绯红来,在阳光的映照下,美若朝霞,艳胜海棠,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伸手不自在的弄着衣角,那种羞羞怯怯,扭扭捏捏的模样,动人心处,非言语可以形容。 皇贵妃放下箫管,眼睛痴痴的看着她,神色似是醉了,她随手摘下旁边花枝上一朵硕大艳丽的红色牡丹,上前半步,亲手替她簪于鬓边,口中轻吟:“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两人此时就近,呼吸可闻,莲真只觉自己的心在微微发颤,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脑中迷迷糊糊的,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前靠,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丝冷冽的清香袭入鼻中,那是她身上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的特有味道。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一瞬间,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这样的环抱让人安心,她仿佛被催眠搬,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一个清冷柔和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你送的手帕,我很喜欢。你的亲人远千里之外,若你觉得我像你姐姐,那么,以后不妨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姐姐对待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感情进展太慢,我很理解你们焦急的心情 但感情的发展要按照文章的格局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要顾及这篇文的整体效果,让一切都合情合理 所以大家也别过于心急,慢慢来 第二十七章 时已初夏,天气日渐炎热。安乐公府里巨树林立,浓荫如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将偌大的府邸衬得格外冷清。 霍凇白胖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匆匆进了大门,一边走一边问:“老爷呢?” 一个跟上来的仆从笑着回道:“老爷刚跟胡先生在玉英阁下了会棋,这会儿往外书房歇着去了。” 霍府内外多植树木,只有少许花草作为点缀,显得庄严而朴素。这外书房位于府中东侧,小小几间屋子,却是别具一格,翠竹百竿掩映四周,薜萝仙草等挂满墙壁,一靠近,便觉森凉透骨,暑意尽消。 霍凇上了台阶,在门上敲了敲,轻轻喊了一声:“父亲。”一个低沉却又透着威严的声音道:“进来。” 霍凇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上,见父亲正端坐在一张矮榻上,闭目打坐,霍凇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父亲,西边传来消息,尉迟将军打了胜仗,一连夺回庆阳,泊宁两城,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谈论此事。” 皇帝一个多月前拜尉迟雄为平西大将军,带兵二十万远赴凉州,进驻凉州没多久,就传来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龙颜大悦,已派了特使带了自己御笔的书信和诸多赏赐之物赶赴西疆。 霍牧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虽以五十开外,但戎马一生,身体依然有如钢铸铁打,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内蕴,炯然有神:“伤亡之数呢?” 霍凇道:“吐谷浑死了四千多,我军伤亡在三千人左右。” 旁边的瓷碗里盛着冰镇酸梅汤,霍牧伸手端起呷了一口,面上微微一哂:“以二十万之数对吐谷浑十万铁骑,这算不得打胜。” “可是,毕竟夺回了两城。” “我了解伏罗这个人,他是一匹嗜血的野狼,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霍牧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两步,这才道:“尉迟雄虽有将才,但为人骄纵,急躁冒进,这次必定会有大亏吃。” 霍凇面有喜色:“若是尉迟雄一败涂地,到时候不怕皇上不来求父亲。” “皇上对我忌惮已深,不到迫不得已不会让我重握兵权,现下只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是,冰轮入宫这些年,一直还没有怀上孩儿,这事着实让我挂心。”霍牧神色虽平淡,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一丝忧虑,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难道说,我霍家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么?” 霍凇知道这是自己父亲的一块心病,便陪笑道:“妹子还年轻,父亲无需忧心。” 霍牧轻轻哼了一声:“二十五岁,对宫里的女人来说还能算年轻么?皇上又是喜新厌旧的性儿,过得两年,又是新的一轮采选,到那时。。。” 他没有再说下去,霍凇看了看他的脸色,垂手侍立,不敢接言,却听霍牧又道:“那畜生呢?” 他所说的那个畜生,指的是自己的二儿子霍泽,霍泽虽出身将门,却天生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架势,专门喜好与一帮浪荡子弟在外鬼混,结交优伶,流连烟花,无所不为,霍牧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没有办法,最后竟至甩手不管。霍凇听他问起弟弟,便小心翼翼回道:“二弟这几日被母亲拘着,倒是规规矩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在自己房里呆着呢。” 霍牧神色冷然:“为什么要拘着?你去告诉你母亲,就说我的话,他想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每日里把京城的烟花巷子逛遍了都行。” 霍凇愕然,只当父亲说的是气话,正要替弟弟再说上几句好话,霍牧却看着他:“你跟永春绸缎铺那姑娘怎么样了?” 霍凇自以为心细如发,事情做得隐秘,不曾想父亲每日里闭门不出,竟然对自己在外面的事了若指掌,这时突然问出来,又惊又惧,嗫嚅着道:“父亲。。。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霍牧淡淡的道:“你父亲一双眼睛虽然没有成日盯着你,但是心还不瞎。” 霍凇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突然双膝跪地,低声道:“儿子当初一时糊涂,现在已经跟她斩断关系,再无瓜葛了。” “不。”霍牧眼睛盯着他:“你要继续跟她往来,而且过阵子,还得将她娶进家门做你的侧室。” 霍凇一惊之下抬头:“父亲,她身份卑贱,我怎可娶她做侧室?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霍牧却不管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和她的事,从此不可再藏着掖着,最好是闹得人尽皆知。” 霍凇细细咀嚼着他的话,突然恍然大悟,磕头道:“儿子遵命。” 霍牧眼睛看着窗外某个地方,缓缓道:“我要让那些人都知道,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更不成器,等我死后,霍家无人可以再承继家业。” 移清阁筑于太液池上,三面临水,乃夏日饮宴纳凉之所。皇帝这日心情极好,设酒宴于此,携了苏蕴及几名新晋的贵人饮酒作乐。几名舞姬长袖飞舞,环佩叮咚之音,和着丝竹清雅之音,令人愉悦之极。皇帝数杯酒下肚,兴致更是高昂,双手一边搂了一个美人,就着她们的手中将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个美人突然道:“咦,柔贵人怎么不见?” 皇帝笑而不语,突然双手轻轻击了两掌,几个侍立在一边的太监连忙上前,将三面窗扇向内一拉,众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跟着眼前一亮,视线豁然开阔,窗户之外便是外廊,上面围着朱红色的栏杆,隔着外廊极目而望,太液池中嫩荷新舒,红莲乍放,沁人心脾的绿,妖冶妩媚的红,层层叠叠,似乎要绵延到天边去,空气里尽是怡人的清香。 一支小小的小船自荷叶深处缓缓驶来,两个宫女打扮的人皓腕纷飞,划动着船桨,那清澈的碧波荡漾开来,泛起一圈圈涟漪。船头站着的女子身着浅绿色衣衫,手中执着一支红莲遮面,似是不胜娇羞,只听她口中唱着江南小曲,唱道是:“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歌声清脆动听,娇柔无限。 “好!”皇帝大喜,忍不住喝起采来。 须臾,船驶到外廊下边,早有宫女过去,将苏蕴等拉了上来,引入阁中,皇帝满面笑容,亲自过去携她入席,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亲斟一杯美酒给她,笑道:“蕴儿,没想到你歌喉如此动听,朕到今日才知道,你说朕要罚你几杯?” 苏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软语求道:“皇上,嫔妾不胜酒力,还求皇上饶了嫔妾。” “饶你可以,可是你得再唱一曲给朕听。” “只要皇上喜欢,嫔妾愿天天唱给皇上听。” 皇帝见她粉颈低垂,红晕双颊,虽不似丽妃等的媚态万方,眉眼中却有种天然的温柔,更兼此时软语低求,极是*,不觉已是情动,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赵承恩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极为灵透,一见此情此景,拂尘一摆,立即乐止筵听,包括另外几位贵人,所有人尽是悄无声息的退下。皇帝并不顾身边还有没有人,已低头吻着了苏蕴的唇,手便往她的衣内伸去。 “皇上。”苏蕴又羞又急:“这里。。。这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朕喜欢在这里。” 说时两人已双双倒在那明黄的垫子上,皇帝已有了些酒意,压在她身上,一边伸手胡乱揉搓着,一边气喘吁吁的道:“蕴儿,今儿你让朕很高兴,朕要赏你,你说,你想要什么?” 苏蕴心中虽是羞极,却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他如此一问,心下不禁一动,不由得道:“皇上,嫔妾什么也不要,但嫔妾想求皇上一事。” “什么事,你说吧?” “莲嫔跟我情同姐妹,我。。。我不敢为她求情,只求皇上哪日能开恩让我去绿绮宫见见她。” 皇帝忽然停下手下的动作,抬起头看她,苏蕴说出这句话,心下本极是忐忑,见他如此,更是紧张,只是楚楚可怜的看着她,皇帝嘴角却突然逸出一丝笑意来:“你说莲嫔么?这可是奇了,皇贵妃那样的性子,亲口替她向朕求情,今天你又来求朕,唉,不过也难怪,何止是你们,连朕也有几次想起她来。” 苏蕴又惊又喜:“原来皇上心里也还惦记着她么?” 皇帝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知道她犯的是什么事,虽然没有证据说一定是她做的,可是玫贵人一口咬定了她,所以朕惦记她也没用,没法放她出来,这样堵不住众人的口声。”见苏蕴眼底微露失望之色,又道:“不过呢,你倒提醒了朕,改天朕会去看看她。”说毕,眼里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你今天变着法子,伺候得朕高兴了,朕便带你一同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文的结构的问题,暂时还没到* 不过快接近第一个小*了 第二十八章 横波端了茶进去,小心翼翼放下竹帘,又轻手轻脚的走出来,宝贞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银剪,正在院里修剪花枝,一见她便道:“姑姑你听,那只蓝靛儿又在学蝈蝈叫呢!” 横波将手指放置唇边,示意她别大声,待得走近,才悄声笑道:“主子们在里面,你也这样大呼小叫的。” 宝贞顽皮的做了鬼脸,放轻了声音:“她们在做什么呢?又下棋呢么?” “没有。”横波摇摇头:“小主想莲子吃,皇贵妃正给她剥呢。” 宝贞诧异之极,怔了半晌,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皇贵妃跟我们小主越发亲近了,两人好得就像亲姐妹似的,小主真是有福气的人,咱们现在也跟着沾了福气。” “可不是么?我瞧小主近日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变得有说有笑了。”横波心下喜慰,又吩咐道:“你在这里呆着,别等下主子有什么事,抓寻不着人,我去陪桑蓉姑姑和疏桐喝会儿茶。” 宝贞道:“知道了,你去罢。”横波方含笑往偏殿去了。 炕几上的翡翠碟子里盛着切得薄薄的甜瓜、雪藕,以及一些鲜菱枇杷之类,呼吸中满是瓜果的幽幽甜香。 莲真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笑吟吟的双手撑着下巴,忽而悄声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这些吃了? 皇贵妃低头剥着莲子,口中道:“我听宝贞说的。” 莲真不由得娇嗔:“这死丫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我知道你并不为吃这个,只是,这些都是越州进贡来的,大多产自金陵杭州一带,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她依旧没有抬头,那认真的模样极是动人,莲真定定的看着她,似是有些痴了,过了一会儿,方轻声道:“够了,别剥了。” “才这么些,喏,你吃吃看甜不甜。”皇贵妃摊开掌心,递了过去,眉眼间有丝难得的孩子般的欣喜,莲真看着她,默默的的拈起一颗,送至她的唇边,声音温柔甜美:“你先尝尝。” 皇贵妃不禁愣住,莲真看着她,明澈如水的美眸里蕴着一丝笑意,手却忍着隐隐的酸痛,兀自倔强的伸着,两人僵持了半天,皇贵妃终于张开嘴,下意识将那颗莲子咬进嘴里,然后低下头去。 莲真似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而微妙,也拿了一颗吃了,有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为轻快:“很可口是不是?我们那的莲子鲜藕可是天底下最甜最脆的。” “嗯。”皇贵妃几乎是将那莲子囫囵吞了下去,哪里辨得出什么滋味,含糊应了一句,抬起眼睛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微微笑了一笑:“的确不错。” “我们再剥一些,等下我炖新鲜莲子汤给你喝。”莲真说着,便下了炕,径直走到皇贵妃身边,挨着她坐下,皇贵妃已久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身体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般,跟她一起剥莲子,用小银盒盛着。 窗外花影摇动,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音,衬得屋内极是安静。皇贵妃偶尔一侧头,目光却刚好落在她雪白皓颈上,下意识垂下眼睑,心里竟渐渐有些浮躁起来。但她自成年之后,性子便变得愈加自持内敛,此时虽有些心神纷乱,面上依旧沉静如常。 莲真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打破了两人间长久的沉默:“要是一辈子都这样,那就好了。” “一辈子?”皇贵妃手中一顿,蹙了眉轻轻摇头:“你怎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连天空都是那么一小块。” “可是我觉得挺好的。”莲真一边剥着莲子,一边低声道:“若是以前,我还会觉得孤寂,还会害怕,哪怕。。。哪怕身边有横波和宝贞跟着。。。。。。” 她没有再说下去,皇贵妃静默了片刻,突然道:“莲真,再过不久,便是你十七岁的生日了罢?” 莲真不防她突然提起这个,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她微微一笑:“不过胡乱猜测罢了,你名字叫莲真,大约出生在荷花盛开的时候罢。” 她嘴角微翘,眼睛亮晶晶的:“还有十几来天呢。” “嗯。”她微微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莲真却仰了俏脸,眼里满是渴求:“你可不可以叫我莲儿?我爹爹,我娘,我哥哥姐姐都这样叫我。” 皇贵妃见她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无邪,不忍拒绝,嘴唇动了动,勉强叫了一声:“莲儿。”声音略觉艰涩,似是费了很大的力气。莲真并没察觉她的异样,心底欢喜无限,眉眼霎时舒展开来,却是低垂了粉颈,将手中的莲子剥完,又送至她唇边。 皇贵妃细细嚼了几下,但觉一股甘甜脆美的汁液在舌间弥漫开来,满口鲜嫩清香。她看了她一眼,忽然放低了声音:“莲儿,我在想,你的生日。。。” 话犹未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乱,皇贵妃一怔,停住了话头,眼睛隔着玻璃向窗外望去,一抹明黄的颜色,在阳光下闪耀着灼灼的光华,映入眼帘时,竟有些微微刺痛。莲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的笑容也突然凝结。 宝贞这时已慌里慌张的过来,挑起帘子,声音急促的禀道:“娘娘,小主,皇上和柔贵人来了。” 清冷许久的绿绮宫,乍然间热闹起来。苏蕴跟莲真重逢,高兴自不待言,此时却无法跟她畅聚姐妹之情,走上前规规矩矩的向皇贵妃行了礼:“请娘娘安。”方退到莲真身边跟她一同站着,偷偷伸手拉了拉她的手,却觉得她手指一片冰凉,诧异之下,侧头向她望去。 皇帝一撩衣袍,在皇贵妃刚才坐的地方坐了,笑道:“冰轮,不想你也在这里。” 皇贵妃也欠身在他对面坐下,淡淡一笑:“臣妾在宫里闷得慌,来寻莲嫔说几句话儿。” 宝贞跪在地上,双手将茶奉于头顶,皇帝接过,笑道:“这院子里的花开得极是娇妍,可你们几个站在一起,竟把那些花儿都给比下去了,朕今儿可真是来得巧。” 苏蕴暗中紧了紧莲真的手,脸上绽开一抹甜笑:“皇上这话,只有皇贵妃和莲嫔当得起罢了,可别把嫔妾算进来了。” 皇帝一边吃茶,一边细细打量莲真,只觉大半年不见,她眉目间似褪去了几分青涩稚气,却是芳泽无加,冰肌莹润,有若出水之芙蓉,临风之幽兰,美极清极,令人不可逼视。 莲真似是感觉到他愈来愈灼热的目光,心底深处不觉生出一丝惊惧之意来,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向皇贵妃看去,却见她端着茶盏,眉眼低垂,似是对周遭一切浑然不知,浑然不觉。莲真想起片刻之前,她们还在并肩而坐,喁喁低语,其亲密之状,令人心悦神怡,而此刻,只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两人之间,突然生出了一道万丈鸿沟,再也不能靠近一步。 几个粉色装束的小宫女鱼贯而入,将手中的水晶碗、细瓷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皇贵妃虽然生性不喜奢侈,不讲排场,一再下令不必扣着自己的分例来,减少用膳的菜品,可是汤馔糕点除外,每餐至少仍有八道菜。 沁竹看了看今晚的菜色,伸手将一碟荷叶清蒸鲥鱼和一盘银苗菜放到皇贵妃面前,一边笑道:“听说皇上今儿留宿绿绮宫,莲小主该有出头之日了。” 疏桐跟着笑道:“是呀,亏得娘娘一直护着莲小主,否则哪有今天。不过皇上这么做可有点不合规矩。” “规矩?谁敢跟皇上讲规矩?”沁竹想得远,倒是有些替莲真担心:“只是这么一来,莲小主未免又要遭人忌恨了。” 皇贵妃扫了她们一眼,面无表情:“这些是你们该议论的吗?” “奴婢多嘴。” 沁竹和疏桐互相看了一眼,立时闭了嘴。皇贵妃也不再说话,拣了几块鱼,又勉强喝了几口燕窝汤,便放下了银匙。 饭后无话,皇贵妃坐在案前看了会书,见天色晚了,便起身沐浴更衣歇息。这晚依旧是沁竹伺寝,待得伺候皇贵妃上了床,她按照她的习惯,照例留了一盏铜灯亮着,然后轻手轻脚退回自己的位置。 皇贵妃侧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看着枕上放着的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几枝稀疏的荷叶,粉色的莲瓣,绣工却极是精致,稍微靠近一点点,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清幽如兰的香气。她看了良久,忽然有些烦躁的转过了身子。 沁竹一直留神聆听,听金丝帐中传来响动,连忙坐起身子,帐中却又无了声息,她不禁有些纳闷。半夜时分,她亦有些犯困起来,正靠着打盹儿,却听皇贵妃道:“去倒盏茶来。”沁竹一个激灵,立时清醒,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捧了一盏热腾腾的茶过来,皇贵妃坐起身子,脸上颇有倦色,摇头道:“不要这个,要冷的。” 沁竹只好下去,另换了一盏温的来,皇贵妃只喝得一口,便即放下,一向淡然的面上竟蕴了一层薄怒,沁竹灯下看得分明,吓了一跳,双腿一软立即跪下:“娘娘,冷茶伤胃,就算你责罚奴婢,奴婢也不敢让你喝的。” 皇贵妃怔了一怔,脸上颜色渐渐和缓,低下头,一口一口的将那杯温茶喝完,递给沁竹,轻声道:“你下去吧。” “是。” 沁竹自小跟随在她身边,多年没见她如此愠怒的神情,兀自心惊肉跳,残留的一丝睡意也散了,更不敢大意,万分小心的守候在那里。后半夜,只听皇贵妃在帐中辗转反侧,竟是一夜不曾睡得安稳,又不像往常做噩梦的情景。沁竹心下奇怪,暗自揣测,想破了脑袋,却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章很难写,难道是因为我投人的感情不够? 晕,居然写到现在 第二十九章 流火七月,酷热难耐。京城冰窖总共不下二十余处,皇城内便有六处,冬季早凿了冰块储存,到了此时,每日里便派了车马取用,按分例分给各宫。因皇帝素来畏热,长乐宫里,各处放置巨大的玻璃水晶缸,缸里盛着半人高的冰块,以消暑意。 晚膳过后,寝宫已掌起了烛火,大殿一片通明。敬事房的太监依例端了牌子过来,一进殿中,便觉一股凉爽之意扑面而来,身心俱是一畅,却是面不改色,走到御案边跪下,将手中银盘举过头顶。 皇帝眼睛只看着案上的奏章,手中朱笔不停,还是赵承恩在旁边陪笑轻轻叫了一声:“皇上。”皇帝这才抬起头来,眼睛在盘中扫了一眼,便皱眉道:“去吧。” 敬事房的太监闻言磕了个头,如来时一般悄然退下。 案上的奏章看了一半,皇帝搁下笔,御膳房刚好送来冰镇莲子汤,赵承恩亲自奉上,皇帝接过,用羹匙舀了一口吃了,忽然轻声道:“晚上朕去绿绮宫。”赵承恩早知他会如此说,想了一想,陪笑道:“皇上,去莲嫔那里,敬事房可不好记档,今儿不如别去了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当差当得不错,竟作起朕的主来了。” 赵承恩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苦着脸道:“莲嫔虽得皇上宠爱,但毕竟仍是带罪之身,这阵子皇上总往绿绮宫去,宫里朝中议论甚多,奴才也是为皇上着想。” “议论?”皇帝放下碗,脸色微微一沉:“议论什么?” 赵承恩神色已是有些勉强:“无非是有人觉得皇上如此,不合祖制,有违宫规,没有别的。” “很好,搬出祖制宫规来压朕了。”皇帝冷笑一声:“朕竟不知道,原来朕贵为天子,想要宠幸一个女人,还得听他人的闲言闲语。” 赵承恩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哆哆嗦嗦的道:“奴才该死!” 皇帝看也没看他一眼,却站起身来,淡淡道:“启驾绿绮宫。” 因着最近天气炎热,皇贵妃越发没了胃口,沁竹心下暗暗着急,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清风饭”,这道“清风饭”是用水晶饭、龙眼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放入金提缸,再垂下冰池冷透,专供暑天食用,十分清凉可口。 午膳时,皇贵妃吃了几口,忽又放下,沁竹陪笑道:“娘娘,厨子为做这饭,可还费了一番功夫,你吃着可还好么?” 皇贵妃点点头儿,却用筷子指着那饭:“这个,着人送些儿给莲嫔吃去。” 沁竹一怔,笑道:“娘娘先吃着,还有呢,我等下让人送过去。” “等下我送过去罢。”疏桐连忙接口,抿嘴一笑:“娘娘真是做什么都想着莲小主。” 皇贵妃不答,低头喝汤,疏桐却又道:“娘娘也有一阵子没去莲小主那儿了呢,莲小主肯定盼着呢。” 沁竹十分伶俐,知近日皇贵妃没去绿绮宫,必有缘故,忙道:“你告诉莲小主,娘娘去不去,心里惦着她就是了,等下歇了午觉,娘娘还要去福宁宫看太妃呢。” 疏桐笑着应道:“是,我理会得。” 皇贵妃似乎没听见她俩的对话,搁下碗筷,拿起那月白色牡丹万福花纹闪缎怀裆擦了擦嘴,轻声道:“将这些撤了罢。”又看了一眼疏桐:“明儿是莲嫔的生日,你等下将寿礼一并送过去。” 莲真跪坐在炕上,拿了小银剪子修剪着香几上那盆鲜翠欲滴的南天竹,横波站在一旁,神情颇有担忧之色:“小主,奴婢讲的话,你都在听吗?” 莲真道:“我都听着呢。” “皇上这阵子已经回转了心意,对小主宠爱有加,但我瞧着,小主竟无一点欢喜之意,难道小主还在为之前的事怨恨皇上吗?” 莲真道:“没有。” “小主,你虽有皇贵妃关照,但呆在这绿绮宫,非长久之计,眼下,皇上对你正是眷恋,你需趁热打铁。”横波心下焦虑,一字字道:“小主,你得重回撷芳宫,你得怀上一个皇子,你的路还很长,你要一步一步去争取更多的东西,再也不能让自己重蹈静心宫的覆辙了。” 莲真摆弄着手中的叶子,笑了一笑:“横波,你觉得我行吗?” “怎么不行?”横波注视着她,却是渐渐放低了声音:“小主,奴婢进宫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了,不瞒你说,自打第一眼见你,奴婢便知道小主是会有大出息的,哪怕咱们在静心宫时,奴婢心里依然是这么想。”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摇摇头:“横波,我没有那么大野心。” 横波道:“小主,你必须要有,也必须去做,在这后宫,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就踩着别人,一步步到那万人之上去,呼风唤雨,牢牢掌握住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莲真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呼风唤雨?” “皇贵妃位分虽高,却没有诞下皇子,她就算跟你投缘,也无法照拂你一辈子。”横波盯着她,道:“或许,你应该希望,自己将来能有机会报答于她。” 莲真愣住,缓缓回过头来,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人声,小介子进来回道:“小主,柔贵人来了。” 苏蕴人还未进来,先笑道:“哎哟,你这宫里突然多了好多人。”莲真眼里掠过一丝欣喜,从炕上下来,走上前几步,两人见了礼,携了手一同坐下,横波在旁边笑道:“上次皇上过来,说这里人太少,不够伺候,所以撷芳宫的旧人全部又拨过来了。” “皇上这么久没见你,我瞧这宠爱却是更胜从前了,我倒替你开心,可你不知道,后宫有多少人暗中气破了肚子呢。”苏蕴一边抿着嘴儿笑,一边打量着莲真,却见她眉尖微蹙,脸色雪白,不禁咦的一声:“你怎么了?上次见你,倒还光彩照人的,这是病了么?” 莲真笑容十分勉强:“哪有的事?这不好好的么?” 苏蕴左看右看,狐疑的道:“我瞧着你神色,总有几分不对劲。” 莲真看了看窗外,漫不经心的道:“大概这里人多了,越发气闷了吧。” 苏蕴叹了口气:“这倒也是,皇上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让你出去?” “要出去,也要找个合适的由头。” 苏蕴只当她为这事不开心,搂住她肩头安慰:“慕绯羽的事本来就与你无关,放心吧,你再耐心等一阵子,皇上定会想办法的。” “嗯。”莲真道:“闻樱最近怎样?” “挺好的,这阵子因为太妃的病,进宫频繁,一来了必来我宫中看我,每次都问起你来,只恨见不到面。” 莲真神色有些惆怅:“我们几个,她福气算是最好的。” “是呢。”苏蕴不欲与她说这个话题,笑眯眯的望着她:“莲儿,明儿是你生日,我今儿特地向皇上请了旨意过来看你,等下就在你这里用午膳了,你可拿什么招待我?” “我这有的,你宫中都有,可有什么招待的?” 两人正说笑,宝贞笑嘻嘻的掀帘进来:“小主,皇贵妃打发疏桐送东西来了。”莲真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见疏桐带着一个小内监随着宝贞进来,见到苏蕴,微微一怔,便屈膝道:“请莲小主安,请柔贵人安。” “起来吧。” 莲真眼睛怔怔的望着那面竹帘,似是期待着从那后面再钻出什么人来,苏蕴却已站起身来,看着那揭开的食盒,笑道:“可见我有口福,刚才还说吃的来着,这不便有了么?” 莲真回过头来,朝那食盒里看了一眼,疏桐略一犹豫,又奉上一只雕工精致的木匣:“娘娘说了,小主明天生日,这是娘娘给的寿礼。” 莲真终是忍不住开口:“她。。。明天不过来么?” 疏桐摇头:“这个,我们娘娘没有说。” 莲真双手接过匣子来,那沉甸甸的重量似是一瞬间压在了心里,有些喘不过气来,面上却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娘娘。” 那只木匣子已被打开,里面躺着的一对翡翠镯子,水头十足,清澈通透得如一泓碧水,被灯光映衬得流光溢彩。 宝贞在旁边笑道:“这镯子真漂亮,皇贵妃送的这礼可重得很呢。” 莲真心下却是无比失望,珠宝玉器,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起那日,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剥莲子,她悄声在她耳边说道:“莲儿,我在想你的生日。。。”那话却没有来得及说完,她到底想说什么呢?难道那时,她便想着要送她这样一对镯子,而不是别的东西么? 莲真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道:“横波,我不想这样。” 横波正替她取下头上的玉簪,一听这话不由得一怔,她却接着道:“我不想总是这样,有人想来我这里时便可以来,而我想要去的地方,却不能去。我不想每日里守在这里,只是等待,只是期盼。” 横波大喜:“小主,你总算想明白了。” 莲真看着镜中自己美丽的脸庞,过了许久,轻声道:“我想她,我想见她,我不想只是等着她来见我,很辛苦。。。” 话犹未完,只听一个声音低笑道:“等朕等得很辛苦么?” 横波和宝贞一惊,连忙转过身,双双跪下去:“见过皇上。”只有莲真仍坐在那里,如泥雕木塑,一动不动,横波心中着急,皇帝满面皆是笑意,却是丝毫不以为忤,手只微微一摆,横波等人便一溜儿退下了。 “你还没回答朕的话呢。” 皇帝拉起莲真,眼睛直直的盯着她,莲真却似是刚刚回过神来,别过脸去,小声道:“这样的话,叫人家怎么再说第二次。” 她自来不曾在皇帝跟前这样撒过娇,如此羞涩娇嗔的模样,却是风情无限,十分惹人。皇帝心下欢喜已极,将她拥入怀中,伸手抚摸着她缎子般光滑的长发,喃喃道:“莲儿,你从当着朕的面前这样,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把刚才的话,再说给朕听一遍好么?” 莲真靠在他的肩头,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殊无笑意:“皇上,我想你,我不想只是等着你来看我。。。” 皇帝听她声音娇柔婉转,楚楚可怜,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朕知这阵子委屈了你,你再耐点心,朕不会让你在这里呆太久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累得像狗,事太多了,更文的速度有心无力。 今天勉强更了这章,时间都超过12点了,对不起。 多谢底下留言支持并等待的读者,也多谢那些用霸王票炸我的读者,我就不一一点出你们的名字了,嘿嘿,反正也看得到。 目前来说,我的更新的速度对不住大家这样的支持,只能尽力在质量上有所保证。 等我时间宽裕点,我会努力多更的。 第三十章 “他的魂儿都被那狐狸精勾去了,不管她卑贱的出身,执意要娶她进门,咱们这等人家的体面竟是全不要了。”宗荟茶也不接,一行说,一行哭:“如今那些王公侯门之家,谁不把这事当笑话看,连京城的百姓也议论纷纷,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过这日子。” 皇贵妃微微蹙着眉头,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沁竹知她近日心绪不佳,生恐她添了烦恼,奈何宗荟是她亲嫂子,又兼为皇亲宗室,却又不便出声阻止,只是干着急而已。 待得宗荟哭诉完毕,皇贵妃方缓缓道:“父亲怎么说?” 一提霍牧,宗荟眼泪又往下掉:“父亲听了这事,只说了一句,我老了,管不了他了,随他去吧。母亲倒是骂了你大哥几次,可他只是听不进去。” 皇贵妃眼睛怔怔的看着窗外,此时快到正午,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热浪逼人,房里却一片清凉幽静,宗荟见她只是不语,心里渐渐焦躁起来,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哀求:“我非不愿意做贤德之妻,实是无法与那贱婢同事一夫,眼睁睁让她玷辱了霍家门第,还求娘娘为我作主。” 沁竹等人忙过去扶起,宗荟只是不肯起来,皇贵妃瞧着她,默然许久,方缓缓道:“既是他执意如此,你何不就成全了他?” 宗荟惊愕的望着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慢慢熄灭,任凭沁竹将她扶起来,皇贵妃轻轻道:“嫂子何必太痴,他一个大男人,你管得了他身,管不了他心,你只管安心享你的荣华便是,再怎么样,也没人能越过了你去。霍家的声誉,靠你一个人撑着也是没用,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清净。” 宗荟神色失魂落魄的,过得半天,才勉强道:“娘娘说的是。” 沁竹使了个眼色,早有小宫女捧了沐盆巾帕等物进来,疏桐正欲亲自上去给她挽袖子,伺候她净面,高贤却匆匆走进来,禀道:“娘娘,皇上召您去雍华宫,其他嫔妃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皇贵妃疑惑的道:“什么事?” 高贤看了宗荟一眼,却有些支支吾吾,宗荟站起来,强挤出一丝笑容:“娘娘,我也来了这半日了,也该回去了。” 皇贵妃道:“嫂子用了午膳再去。” “不了,改日再来请娘娘安罢。” 说毕,屈身行了一礼,便即告辞,皇贵妃道:“改日闲了只管过来说会子话,在家里也只是闷着。”又对疏桐道:“好生送大少奶奶出去。” 见宗荟走了,皇贵妃转过头来看着高贤:“到底是什么事?” 高贤低声道:“好像是副总管抓到了害玫贵人小产的几个太监,皇上要为莲小主洗清冤屈呢。” 皇贵妃闻言不呆住,过得半晌,轻声吩咐道:“你先出去等着,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雍华宫里珠环翠绕,凡是有点身份的嫔妃都齐了,尽皆屏息以待,大殿里一片安静。皇帝坐在宝座上,一边慢慢转动着手里的一串翠玉佛珠,一边道:“朕今日把你们召集到这里,是有一件要事宣告,去年上元节间玫贵人小产,说是有人陷害,如今朕已查明了真相。”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慕绯羽暗中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苏蕴想到莲真,心下却是一阵欢喜。皇帝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当日事出突然,疑点甚多,玫贵人虽口口声声说莲嫔推了她,但情势那等混乱,她也未必看得真切。” 这话说得颇为强词夺理,人人都知他最近重新宠幸莲真,是以言语偏袒,心中虽然不平,却是敢怒而不敢言,慕绯羽更是脸如死灰,头低低的垂了下去。皇帝继续道:“何况据玫贵人身边宫女太监之词,莲嫔更是无半点嫌疑,是以朕只是将她关进静心宫,然后命梁全暗中查明此事,梁全不负朕望,总算将这事查了个水落石出。” 说毕,他看了赵承恩一眼,赵承恩一甩拂尘,尖着嗓子道:“来呀,将人带上来。” 不过片刻,便有四个穿着低等太监服侍的人被押上殿来,战战兢兢的跪下,磕头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敏妃一见了这几人的面孔,便如见了鬼魅一般,脸色煞白,几欲站起。长乐宫的副总管太监梁全在一旁道:“奴才已查明,这几人原是钟鼓司操杂役的太监,因上元灯节,偷偷出来看灯,混乱中冲撞了玫贵人,后来畏罪,一直小心度日,轻易不抛头露面,好几次查人,竟叫他们蒙混了过去。” 皇帝点点头,赵承恩又扯着嗓子道:“宣至爽斋的小远子上殿。” 小远子在殿外等候多时,听闻召见,便连忙进来,跪下向皇帝和皇后等磕了头,皇帝问道:“你说那日有人撞你们,你瞧见了其中一人的样子,是么?” “是。” “你现在还记得清那人的样子么?” “奴才记性不错,应该不会忘。” “很好,你去瞧瞧这几个人。” 小远子又磕了个头,站起走到那四个人面前,俯□子细细的端详着他们的脸,看到第三个人时,突然伸手指着他道:“就是他,那日就是他撞了奴才。” “哦。”皇帝道:“你可看得真切么?” 小远子跪禀道:“千真万确,奴才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欺君。” 皇帝脸色一沉,看着那人:“你可知罪么?” 那人磕头如捣蒜,哭丧着脸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并非故意撞的玫贵人,实是那日,我们几人约了偷溜去看灯市,后来紫元殿走水,受了惊吓,各人乱着逃命,这才酿成大错。” 皇帝不再作声,皇后坐在侧旁,满面愠怒:“这几个狗奴才害得玫贵人损了龙胎,又让莲嫔蒙受冤屈,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能赎其罪。” 皇帝眼睛看着慕绯羽:“玫贵人,莲嫔心地善良,又曾跟你亲如姐妹,朕想着,她当时应该是去拉你,如今真相大白,你可有什么说的么?” 慕绯羽从座位上站起,弱不胜衣:“如此说来,我竟是错怪了莲真了。皇上,我一时糊涂,惭愧无地,此刻深感无颜面以对皇上,将来亦无颜面以对莲嫔,我。。。我。。。” 她眼圈儿一红,几欲掉下泪来,皇帝温言道:“这原也怪不得你,你失子之下受了刺激,认错了人也是有的。”说到这里,脸色一沉,话锋一转,从牙齿里挤出几句话来:“来呀,将这四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给我拖出去,乱杖打死!” 那四个太监惊惧到了极点,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就被捂住嘴拖了出去,皇帝震怒未消,又补了一句:“尸体全都扔去乱葬岗喂狗!” “才刚听人说,莲小主已经搬回撷芳宫了呢。”疏桐喜孜孜的,将冰湃的果子一一放到几上。 皇贵妃喝了几口冰镇莲子汤,淡淡的道:“挺好的。” “可真快。”沁竹抿嘴笑道:“我们才从雍华宫回来,那边就已经搬了。” 疏桐道:“皇上都替莲小主伸了冤了,当然快了,桑蓉姑姑这下可放了心了。” “伸冤?”皇贵妃道:“一场闹剧罢了。” 疏桐一怔,才要开口问,却听人进来禀道:“娘娘,莲小主来了。” 水晶缸里,那数尺高的冰块正渐渐融化,寝殿里静得能听见那“滴答滴答”的轻响。眼前的人,穿着烟绿色蝉翼纱衫,百花曳地长裙,美丽得仿佛刚从画中走下来,皇贵妃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对望良久,莲真嫣然一笑,扬了扬手腕:“好看么?”原来她手上竟戴上了那两只翡翠镯子,那镯子碧清如水,越发衬得她皓腕似雪。 皇贵妃却不答她,只道:“才刚搬回去,怎么到这里来了?” 莲真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了。” 皇贵妃无话可答,莲真自顾自的在炕上坐下,掐了一块甜瓜放进口里:“我以为你会送些特别点的东西。” 皇贵妃僵立在那里,半晌才道:“你不喜欢么?” “你送的东西,我怎能不喜欢?可是你人却并没有来。”莲真微微仰起下巴,莲真眉眼间有一丝幽怨:“可是你并没有来。” “那日。。。我去看太妃了。” 莲真嘴角又绽开一抹甜笑:“没关系,你就当明天是我生日,你可以过来陪我吃顿饭。” 皇贵妃道:“皇上不陪你么?” 莲真心上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笑容一滞,声音也有些变了:“我跟他说了,我这几日身子不适。” 皇贵妃道:“恭喜你出来。” 数日不见,两人竟是生疏了许多,莲真咬了咬唇,清澈的眸子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皇贵妃似是有些不忍看她,莲真喉咙哽咽,忽然开口低低唤道:“冰轮。” 皇贵妃身子一震,转过身来,却见她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弦然欲泣:“是不是我不出来,你永远也不会去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仓促了些,下章争取写精致点。 我应该是比挖煤要辛苦的,因为我最近要耗费太多脑力,很痛苦。 9月份事太多,希望10月份老天厚待我一点。 第三十一章 敏妃坐在南窗的条形炕上,手紧紧攥着一方丝巾,小魏子跪在地上,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派出宫的人刚已回来了,说是亲口向大爷证实了,张六官和刘定等四人狡猾无比,确于上元节之后逃脱,大爷怕娘娘担心,是以隐瞒了这事,只暗暗派人追寻,几月来并无半点蛛丝马迹,不知皇上却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大哥真是没用,我一再叮嘱他要斩草除根,做得干净利落点,没想到他竟让几个活生生的人逃脱,还把我蒙在鼓里!”敏妃又怒又怕,伸掌到半空,终于又轻轻放下,颓然道:“上元节之事本就是铤而走险,这下子全完了。” 小魏子见她脸色灰败,全然不同于平日的冷静,便不敢接话,敏妃眼中却又燃起一丝希望:“你找人偷偷去看过了,皇上抓的人,确实是张六官几人吗?有没有可能弄错了,莲嫔重蒙圣宠,也许。。。也许皇上为了替她脱罪,故意找了人来顶罪。” 小魏子垂首道:“千真万确是他们四人,不会有错。” 敏妃仍不死心:“可是他们四人明明不是太监。” 小魏子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皇上可以将他们变为太监。” 敏妃喃喃道:“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魏子知她此时方寸大乱,头脑已有些糊涂了,便轻声道:“也许。。。也许皇上不忍心惩罚娘娘,或是。。。或是想保全大皇子。” 话说到这里,主仆两人心里都冒出一丝深深的寒意,敏妃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方缓缓的道:“皇上该是全都知道了。” “娘娘也无需担心,皇上既如此草草了结,显然是对娘娘有情,不想再追究此事。” “可是玫贵人怀的毕竟是他的孩子。” 想到皇帝城府如此之深,敏妃激不由得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小魏子正要再劝慰几句,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灵雀的声音传进来:“娘娘,大皇子回来了。” 小魏子连忙道:“奴才告退。” 宗烈刚下了骑射课,满头大汗,被一群内监嬷嬷等簇拥而来,走到敏妃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请母妃安。” 敏妃招手让他上前,捧着他的脸凝视良久,突然眼中滴下泪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中。 撷芳宫虽久已无人居住,但莲真回来之前,皇帝已让人收拾修整过,金碧辉煌更胜往昔,宫里上下若干内监宫女等重回昔日之地,皆雀跃不已,横波和宝贞心中喜悦更是非言语能形容,相较之下,莲真倒是无比淡然。因此次圣眷优隆,后宫人人都不免对她另眼相看,不少人借着恭喜她洗清冤屈的幌子,设宴相邀,试图巴结于她,连皇后都接二连三的赏赐东西下来。莲真却只应了苏蕴和芳常在的约,其他的全找借口推辞了。 这日一大早,横波一边替莲真梳头,一边笑问:“小主?皇贵妃等下当真过来用午膳吗?” 莲真自己心中也无把握,却望着镜中,微微点了点头,横波自是欢喜:“皇贵妃是小主的大恩人,没有她的相助,就没有小主的今日,咱们须要盛筵接待,等下奴婢便亲身去厨房守着他们做事。” 莲真道:“倒不必如此,我自有主意。” 横波还未及说话,宝贞在旁笑道:“小主今日如此装扮,简直美极了,若是不说,我还只当皇上舍不得上朝了,等下要过来呢。” 原来莲真今日一改往日的素淡,精心挑选了鲜艳衣裳穿着,这时略施水粉,既清且艳,格外妩媚动人,宝贞虽每日里陪伴在她身侧,却依旧看得呆了。莲真听到“皇上”两字,唇边笑容微微一滞:“等下皇贵妃过来,你们不可提起关于皇上的只言片语。” 宝贞和横波不解何故,相顾愕然,口里只得应道:“是。” 莲真向镜中凝望良久,伸手扶了扶发髻,轻声道:“好了,就这样了,你们现下都去好好准备吧。” 闻知皇贵妃要过来用午膳,宫里一大早便开始忙忙碌碌,莲真更是亲自去小厨房指点。可是叫横波等人不解的是,这顿午膳的菜色点心虽然精致,却远远谈不上丰盛。膳桌就安放在寝宫的内殿,莲真吩咐下去,不用任何人伺候,自己早早的坐在那张圆凳上等着。 到得正午时分,皇贵妃果然准时前来,横波和宝贞早站在宫门外等候,一见了她,齐齐拜下去:“奴婢参见娘娘。” 皇贵妃目光微微一扫:“你们小主呢?” 横波虽早知她有此一问,心中仍不免忐忑不安,按理说,皇贵妃凤驾到此,莲真该亲自率众出来迎接,她和宝贞皆觉不妥,极力劝过莲真,无奈莲真执意不肯出来,叫她们也没办法,这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小主在里面恭候娘娘凤驾。” 皇贵妃便不说话,抬脚往里走,横波见她并无责怪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去。将要到寝宫门口,横波停下脚步,恭声道:“娘娘,小主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宝贞也悄悄拉桑蓉和沁竹疏桐的衣角,悄声道:“姑姑,两位姐姐,我们小主说了,今日跟娘娘用膳,无需人伺候,偏殿已设下筵席了,还请姑姑和两位姐姐跟我来。” “这。。。” 沁竹望着皇贵妃的背影,神色迟疑,疏桐和桑蓉见她不动,也就都站在那里不敢走。皇贵妃站在门口,怔愣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你们不必跟着伺候,各自去干自己的吧。”说着伸手推开了门,又亲自反手将门缓缓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去外面玩了几天回来就生病了,头痛鼻堵背酸,什么都来了。 今天不更,实在是说不过去,又会有人说我骗人。 但身体实在是不舒服,所以超过了时间,也减少了字数。 还请大家谅解 明天或后天会再更 10月中旬下旬尽量做到两天一更,如工作上事情不繁杂,会日更几天,以弥补前段时间的更新。 多谢各位等待加体谅! 第三十二章 进门到寝宫内殿,似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静立良久,伸手轻轻拨开珠帘,但听叮然轻响,一抹绯色倩影站了起来,望着她嫣然含笑:“我等你好久了。” 铺天盖地的热浪均被阻挡在外,殿中宁静而清凉,皇贵妃望着她,神色有些恍惚,莲真见她脸色透着微红,鼻尖也沁出微微的汗意,便微笑着递了一块冰敷过的毛巾过来,皇贵妃默默接过擦了擦脸,便觉一阵清爽。 莲真待她坐下,一边替她舀粥,一边笑道:“我听说近日天气炎热,你懒于进食,只给你准备了粥。” 她心情极好,语声轻快,皇贵妃眼睛扫了一下,桌上只摆了几样平日里自己爱吃的时蔬小菜,那粥却是以鲜嫩荷叶、御田粳米、冰糖等熬成,色泽微碧,清香扑鼻,配着那白玉碗煞是好看。 “多谢你费心。”皇贵妃拿起羹匙拨了拨,轻轻尝了一口。 莲真嘴角笑容微凝,旋即恢复如常:“这粥是我熬的,可好喝么?” 皇贵妃一怔,却没有作声,莲真双手托着香腮,看着她喝粥,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半晌,轻轻唤道:“冰轮。” 皇贵妃手中银匙微微一顿:“你以后不可如此叫我。” “为什么?我从前也是这样叫你。” “此一时,彼一时。”皇贵妃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无力,缓缓的道:“你现在并非禁闭在哪座宫室之中,出来了,一切要依照后宫的规矩来。” “若然如此,我宁愿永远不出来。” 莲真美眸里似有晶莹的泪珠在闪烁,嘴角却紧紧绷着,透着一丝倔强,皇贵妃没有看她,眉尖微蹙:“我今日过来,便是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如今重蒙圣宠,只要牢记小心谨慎四字,今后必无人能再难为你。况且你如此年轻,将来若是为皇上诞下皇子,前途无量。”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我帮你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既知那事是冤屈了你,焉能袖手旁观。但后宫乃天下第一是非之地,你我之间若再像从前过从甚密,必招出许多风波来,你是个明白人—今后私下底还是少往来罢。” 她语气冷淡,慢慢说来,莲真恍若不闻,那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皇贵妃听她半日没响动,忍不住抬起眼皮,见她泪盈于睫,神色凄婉,心里仿似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却伸手端过那翠玉盖碗来,低头喝茶。 “冰轮,我做不到。”莲真呆坐半晌,终于开口:“我每日里都在想你,每日里都想见你,你不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是在倾诉,亦似在哀求,叫人不忍卒闻,皇贵妃倏然色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 话犹未完,莲真已站起身来,皇贵妃只觉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轻轻盖住了自己的嘴唇,竟然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滴答,滴答。。。。。。”水晶缸里的冰块在渐渐融化,那细微的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衬得四周更觉静谧。 她的手仍停在她的唇上,一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清香,温柔的将她包裹起来,沁人肺腑,她如坐云端,深藏在心底的记忆却再度鲜活起来。 夏日的午后无比安静,润兰靠着门槛一下一下打瞌睡,见了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忙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表小姐呢?” “表小姐把自己在里面,这半日还没出来呢。” 她挥了挥手,让润兰下去,自己却推开了房门,少女面向床内躺着,仿佛不知道有人进来,她笑着上去陪不是:“好了好了,别闹别扭了,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陪不是。”伸手扳过她肩,却见她满面泪痕,又是吃惊,又是心疼,连忙将她抱入怀中:“婉儿,你怎么哭了。” 她紧紧抓住她肩上的衣裳:“冰轮,你不能。。。不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那是说着玩的。”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以后要是再提什么嫁人的浑话,就叫我不得。。。。。。” 她哭得如梨花带雨,却伸出手来,轻轻按住她的唇,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冰轮,你说的那些让我很怕,我心里。。。真的很害怕。” “冰轮。。。”莲真似呓语般的呼唤,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她发了一会儿怔,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握在手中,然后也站起来,莲真只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而哀伤,心下虽觉奇怪,可是那手被她如此紧紧的握着,满满的幸福感充塞胸臆,却又带着无尽的酸楚,柔肠百转,竟是万般滋味,那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却又不愿让她看见,就势偎入她怀中,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皇贵妃身形一僵,良久,低声道:“好了,别哭了。” 莲真哽咽难言,一手被她握着,一手却紧紧抓住她的衣裳,皇贵妃叹了口气,怜惜之心油然而起,伸手欲要拥住她,外面却传来门响,她心神一凛,连忙跟莲真分开,侧头望去,宝贞已急急挑帘进来,还未来得及行礼,已瞧见莲真微红的眼眶,不由得愕然。 莲真冷下脸:“不是叫你们在外面伺候吗?” 宝贞见她声色不同往日,吓得声音都结巴起来:“小。。。小主,皇上身边的梁公公来了。” “他来做什么?”莲真心里一沉,拿过毛巾轻拭脸上的泪痕, “他来传皇上口谕,说召小主去长乐宫伺候呢。” 莲真还未说话,皇贵妃已开口道:“既是皇上召你,我便告辞了,多谢你今日费心款待。” 莲真满心想她留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咬破嘴唇,呆了好一阵子,才盈盈福了下去,低声道:“恭送娘娘。” 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本来晴空万里,待得莲真从长乐宫出来,天空已乌云密布,那轰隆隆的雷声叫人心惊肉跳,不多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莲真归心似箭,回到撷芳宫,也不吩咐侍婢,自己挑了衣裳换上,宝贞疑惑的道:“小主要出去?” “嗯,我要去清泉宫一趟。” 宝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她去见皇帝,便换上素净而不起眼的衣服,而去清泉宫,反而穿上华服,戴上自己喜欢的珠翠,却又不好问出口。 横波向外看了看,劝劝道:“小主找皇贵妃有什么要事么?还是改日再去吧,雨下得这么大,要是淋湿了一点儿着了凉可怎么办?” “我一定要去一趟,快,叫他们准备轿子。” 横波见她执意要去,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这就让他们准备。”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且又水汽弥漫,几个太监打着伞,替着玻璃制的宫灯在前后照路,那轿子艰难的在风雨中前行,一直到了清泉宫的廊下才放下来。 桑蓉几个小宫女上来接应,莲真下了轿,见几名内监身上俱已湿透,面上歉然,转头道:“桑蓉姑姑,他们。。。” 桑蓉明白她的意思,立即笑道:“小主放心,奴婢会着人带他们去弄干衣裳。”说着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宫女马上乖觉的道:“几位公公随我来,去喝碗姜汤驱驱雨气。” 莲真这才急急问道:“皇贵妃这会儿可睡下了?” 桑蓉摇摇头:“娘娘这会儿在写字呢,小主请随我来。” 烛台上燃着几根通臂巨烛,照得房间通亮如昼,皇贵妃穿了一件家常的杏黄色绸衣,簪着简单的发髻,神态雍容,似乎全副心神贯注在纸笔上。莲真双手捧着一盏热腾腾的茶水,心却一点点冷下去,等了半天,终于怯怯的开口:“冰轮。” “我说了,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恼我了么?” “莲嫔,你言重了。”她手中笔略略一顿,依旧没有抬头:“本宫为何恼你?你如今深得恩宠,我看重你还来不及呢。”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深深刺入莲真的心窝,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烛光映照下的脸色越显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冰轮,你。。。你。。。” 莲真站在那里,眼里泪光莹然。她恍如不见,皓腕轻抬,那饱蘸浓墨的狼毫便稳稳的落了下去,待一幅字将要写完,才淡淡的道:“再说了,我恼不恼你,又有什么要紧?你要知道,女人历来只是男人的附庸,在这后宫里更是如此,不管你身居何位,眼睛都只能看着皇上,心里只能装着皇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莲真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可是,那怎么办呢?我眼睛里现在只能看着你,心里也只愿意装着你的喜怒哀乐啊。” 她的手猝然在半空顿住,一颗圆润的墨汁慢慢从毫尖溢出,啪嗒一声掉落雪白的纸上。她看着眼前业已毁坏的字幅,眉心紧锁,只觉自己的心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的情绪,也如这纸上的墨汁一般,正缓缓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如倾盆瓢泼,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一声声似乎也敲击在人的心上。皇贵妃静默良久,将笔搁在那镂雕松柏白玉笔架上,缓步走到她面前:“那又怎样?在你身不由己,在我亦无能为力,是么?” 第三十三章 窗外绿意森森,繁花掩映,廊下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屋子里却更觉静谧。莲真斜倚着靠背,呆呆的望着窗外那片火红的石榴花出神。这几日,除了每日例行去皇后处请安,她并不踏出宫门一步,且寡言少语,偶尔在这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宝贞想起那晚她从清泉宫回来,双眼红红的样子,心里甚觉蹊跷,却不敢问什么,默默的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那柄宫扇,站在一旁,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替她扇着。 “宝贞,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她眉心微蹙,忽尔轻轻叹了口气,宝贞几疑自己听错,拿着扇子的手不由得一顿:“小主问奴婢?” “嗯。” 宝贞笑道:“奴婢可没什么别的心愿,最大的心愿就是得以长长远远的服侍小主一辈子罢。” “你不想出宫?不想嫁人么?” 宝贞红了脸:“小主怎么问起这话?奴婢自小儿跟着小主,从来。。。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更没想过要嫁人。” “人之聚散,本是常情,你终不能一辈子呆这宫里陪着我。”莲真看着她,轻轻摇摇头,眼神却渐渐暗淡下去:“只是,你若有什么心愿,我还可以替你完成,我的心愿,却是无人可以成全了。” “小主,你今日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宝贞大是骇异,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如今深得皇上宠幸,又有什么事情不能顺心遂意?” “也许,我该要个孩子。”莲真声音极轻,却缓缓别过头去,良久,呓语般的道:“怕就怕,这一生的日子,会太过漫长了。” 她的前半句,让宝贞心里一喜,可是后几句又令人费解,宝贞张着嘴巴,正欲说话,横波忽然笑眯眯的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禀道:“主子,这是皇上刚让人赏赐下来的,说是车前国进贡的葡萄和蜜瓜,让主子尝尝。” “唔。”莲真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道:“搁着吧。” 横波一边将两个玛瑙碟子分别放到几上,一边笑道:“送来的公公悄悄儿跟我说,这是万里迢迢从西域送至京师的,因天气炎热,路上还坏了好些,剩的极其稀罕珍贵,除了皇后和皇贵妃处,只有我们得了。” 宝贞将刚才的事撂开,脸有得色:“可见皇上处处都想着小主。” 莲真微微侧过头,果见那葡萄比平常所见的有所不同,滴溜珠圆,色在碧白绿之间,宝光晶莹,那蜜瓜更是色泽似金,甜香诱人,她略略看了两眼,便道:“取些给柔贵人送去。” “是。” 横波笑着答应,正要遣人送去,小宫女宜雪却走进来禀道:“回主子,玫贵人在外求见。” 莲真还未答话,宝贞已柳眉竖起:“她来干什么?还嫌害得咱们不够?竟然还有脸过来!” 莲真神色平静,沉吟了好一会儿,合上书:“叫她进来罢。” 横波欲出声劝阻:“主子。。。” 莲真淡淡的道:“无妨,她如今兴不了什么风浪了。” 横波无奈,不好再说什么,宝贞却仍然一脸愤然,横波使了个眼色给她,她下意识收敛了脸色。但听外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慕绯羽已然进来,娇怯怯的走到莲真面前行了礼:“莲嫔娘娘万福。” 莲真抬起眼皮,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穿着件素净的衣裳,头上简单插了几根珠翠,虽施了不少脂粉,仍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之色,心知她近段日子必不好过,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玫贵人不必多礼,坐罢。” 慕绯羽却仍站在那里,低眉顺眼,恳求道:“我想跟娘娘单独说几句话儿,娘娘可否应允?” 莲真想了想,对横波道:“你们先出去罢。”宝贞嘴唇动了动,似欲劝阻,横波却暗中将她的手一拉,然后带着几个小宫女下去了。 莲真掸了掸衣裳,缓缓的道:“玫贵人,你想跟我说什么?” 慕绯羽看着她,伤感的道:“莲真,我们还能像从前那般以姐妹相称么?” “姐妹?”莲真似笑非笑:“玫贵人,我看不必了罢。” “莲真,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当日急痛之下,我头脑已经不清醒了,你恰恰在那个时候出现,令我产生了误解。”慕绯羽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忽然曲膝跪下,含泪道:“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冤屈的,还求你看在昔日情分和我承受的伤子之痛的份上,原谅了我。” “你当日脑子不清醒,过后还是一样不清醒么?我被关进静心宫时,你看过昔日情分没有?” 莲真看着她,语气平常,目光却渐渐变得寒冷:“可怜了珠蕊,打小跟着我,进了京之后没过一天好日子,就这样被人害死。” 慕绯羽急急的辩解:“莲真,珠蕊的事,后来过了好久我才知道,那个。。。那个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那事与你无关。”莲真打断了她,冷笑道:“你只是心心念念想把我从皇上身边拉开而已,你被人暗算,失去了孩儿,便借机把我拉下水。以你之聪明,怎会想不到能暗算你肚里龙胎的,必是后宫举足重轻的人物?若皇上能抓到真凶,那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也有我做了替罪羊,你除掉一个眼中钉,也可稍解些悲痛,不是么?” 慕绯羽见她讲得这样直接,倒愣住了,脸色随即变得煞白,想辩解几句,却辩无可辩,半天,低声道:“莲真,总归是我糊涂。。。” “我从来不知道,嫉妒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东西。”莲真笑了一笑,伸手从盘里拈起一颗葡萄,缓缓放进嘴里,这葡萄和甜瓜都被冰湃过,清甜多汁,沁心之凉,莲真吃了两颗,方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并不如何恨你,暂时也没想过要报复于你。” 慕绯羽见她点破了自己的来意,既觉安心,又有点不敢相信,怔怔的跪在那里。莲真看了她一眼:“我非但不恨你,还感谢你让我跌了这么一跤,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人心的险恶。”说着,下意识的轻轻抚了抚皓腕上的镯子:“也让我感受到了,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见皇帝醒来,赵承恩忙向外递了暗号,便有司衣司寝的太监鱼贯而入,皇帝更衣盥洗毕,赵承恩便替他细细梳了头发,束好金冠。 皇帝忽然道:“英王爷这阵子天天往宫里跑,太妃的病又加重了么?” 赵承恩见问,小心翼翼回道:“皇上不问,奴才也不敢回,听太医说,这回只怕是不大好呢。” 皇帝想了想,轻声道:“摆驾永福宫,朕去瞧瞧她罢。” “是。” 一众太监宫女,捧着各色器物,簇拥着皇帝的肩舆,逶迤往永福宫行去,到得宫门前,皇帝示意停下轿子,吩咐其余人等在原地等候,带了两个亲随太监,扶了赵承恩的手步行进去,才转过影壁,正好跟皇贵妃碰了个正着,皇贵妃怔了怔,屈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起来罢。”皇帝嘴角含笑,倾身亲自扶起了她:“冰轮,朕前日去见你,沁竹说你睡下了,朕就没扰你了。” 皇贵妃道:“臣妾竟不知道,怠慢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是朕让沁竹不要告诉你的,又何罪之有?”皇帝细细打量了她一下,皱眉道:“冰轮,多日不见,你又清减了几分。”皇贵妃低了头不说话,皇帝不悦的道:“朕听说自宗荟前阵子来你这里走了两遭之后,你便总是闷闷不乐的,宗荟也太不晓事,什么事都要进宫来说与你知道。” “皇上,不关她的事。”皇贵妃轻声道:“我哥哥的事,这京城上下人等,大约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大燕朝素重门第,皇帝心下也知霍凇此举惹朝中王公亲贵笑话,令霍家蒙羞,只得执了她手,安慰道:“男人在外面找几个女人,算不得什么事,你无需介怀,就算真娶进门,也不过是个侧室么。” 皇贵妃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只是担心我父亲,他为这事已气得病倒了。” “你放心好了,朕已派了太医去瞧他,等下还要给他赐药呢。”皇帝拍拍她的手,笑道:“老将军纵横沙场多年,体魄便如少年人一般强健,这点小病没什么大碍的。” “臣妾先替父亲谢过皇上。” “你刚去瞧了太妃么?她怎么样了?” 皇贵妃如实道:“太妃这病反反复复几个月了,太医虽精心诊治,也只不过是在经历延长时日罢了。” “唔。”皇帝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皇上。” 一声轻唤,让他回过神来,皇贵妃看着他,忽然道:“皇上,我想着,上次你提出让臣妾抚养二皇子的事,臣妾。。。臣妾实是不该拒绝。” “怎么?”皇帝微微眯着眼,注视着她:“你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太妃病后,已无法教官二皇子,现下二皇子的起居饮食,全是几个嬷嬷和内监们在照管,臣妾瞧着实在有些不妥,此其一。臣妾近日往永福宫走得多了些,跟二皇子接触也多了,觉得他虽年幼,却是聪明可爱,惹人喜欢,此其二。因此两点,臣妾斗胆向皇上请求,抚养二皇子于清泉宫,臣妾膝下无子,以后必定视他如己出。” 皇帝沉吟了一下,道:“这事让朕再想想。” “是。”皇贵妃也不多说,又行了礼:“那臣妾先行告退。” 端茶,端药,迎送后宫各妃或太医,永福宫人进人出,却是井然有序,见圣驾降临,内监忙要唱报,皇帝摆手阻止,问太妃身边随侍的太监:“怎地这般安静?太妃睡下了吗?” 那太监忙回:“太妃之前吃了药,皇贵妃来瞧过了,英王爷平日里也总是这个时候来请安,所以太妃这会儿还没睡呢,只是。。。” 皇帝不耐的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后这阵子病势重了,有时候脑筋会有些糊涂,皇上心中要有个底儿才好。” 皇帝便不再说什么,带着赵承恩进了寝宫,太后病中喜静,虽是酷暑天气,地上仍是铺了厚厚的地毯,人踩在上面悄然无声,皇帝走到近前,隔着纱帐,轻轻唤了一声:“母妃,我来看你了。” 昭惠太妃眼睛睁开一线,望着帐外英挺的人影,有气无力的道:“谋儿,你不用每天用好话安慰我,为娘的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了,只是。。。只是为娘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皇帝怔住,太妃已从帐内伸出颤巍巍的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皇帝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还未说话,昭惠太妃口里带着呜呜的哭声,吃力的道:“谋儿,你要记着娘的话,你做个太平王爷,安享尊荣便是,皇帝。。。皇帝性情猜忌,手足之情甚淡,他就算待你再苛刻,你也不可流露丝毫不满,要。。。要记着荣王的前车之鉴。” 赵承恩守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心里不由得突突直跳。皇帝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听完,柔声道:“母妃的遗愿,朕已经知道了,母妃放心,朕一定会好生待宗谋的。” “皇。。。皇上。。。”太妃惊惧交加,叫了一声,嗓子便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皇帝慢慢松开她的手,微笑着道:“母妃好好养着罢,朕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太妃的手紧紧抓住了纱帐,从喉咙中发出绝望的声音,皇帝明明听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径直出了寝宫去了。 赵承恩打十万分小心,紧紧跟随着皇帝,皇帝忽然在殿前院子里停下来,转头看他,赵承恩诚惶诚恐,忙道:“刚才太后和皇上的话,奴才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哼。”皇帝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赵承恩吓得脸如土色,皇帝神色阴晴不定,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皇帝一踏出永福宫的宫门,便见梁全满头大汗的迎上来,扑通一声跪下:“边境传来急报,首辅大人和兵部司马大人此刻都在长乐宫等着皇上召见,还请皇上速速回宫。” 皇帝心里微微一沉,知必是出了大事,却也不再多问,即刻上了肩舆。 回到长乐宫,果见文天和和司马护在那里侯着了,皇帝神态从容,在宝座在坐下,轻轻抚着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方缓缓道:“怎么回事?” 文天和和司马护对望了一眼,跪下奏道:“皇上,尉迟将军奉皇上之命抵御吐谷浑,英勇杀敌,所失之城收复大半,可是德利赞普却暗助吐谷浑,前日突然发难,发大军偷袭我军军营,伏罗可汗亲自率军绕向我军后方,将我军粮草尽数焚烧,并自南与吐蕃大军形成夹击之势,尉迟将军腹背受敌,十几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尉迟将军本人亦被吐谷浑俘虏,情势十万火急,还请皇上示下。” 他声音低沉悲凉,说到后面已老泪纵横,在金砖地上磕头有声,兵部尚书司马护一言不发,膝行上前,将奏报高举过头顶。 皇帝眼里似有火星闪动,沉默得让人觉得害怕,半晌,他伸手从司马护手里接过那一卷纸,只略略看了一看,忽然双手一阵撕扯,扯了个稀烂,大殿里忽然响起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德利赞普,好你个德利赞普!”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不敢看底下评论了 但又好奇是不是有人在骂我,说我是骗纸 但是我这章还蛮长啊,是不是?:) 第三十四章 永福宫的总管太监率诸人跪送皇帝出了宫门,这才起身,两个贴身侍婢回到寝宫,远远的看见太妃的一只手从帐内伸出来,吊垂在床边,眼里都露出惊疑之色,当下加快脚步匆匆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太妃。”里面的人却是一动不动,且半点声息不闻,两人对望一眼,心里皆打了个突,颤抖着手撩起纱帐看时,只见太妃睡在床上,双眼直直的睁着,头偏向外边,面上兀自带着惊惧之色,两个宫婢吓得腿都软了,挣扎着跌跌撞撞跑出门外:“来人啊,太妃。。。太妃薨逝了!” “太妃薨逝了!”内监们尖细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从传出去,永福宫骤然忙乱起来,且哭声震天,总管太监一面忙着派人各处报丧,一面让人把宫内所有喜庆的布饰换下来,宫门口也挂起白色的灯笼。月余来太妃病情加剧,英王宗训每日必过来请安,这时还未到宫门口,远远的看见这般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拔足狂奔,冲到寝宫里,看见太后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扑通一声跪下,搂尸嚎啕大哭:“母妃,儿子来了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睁开眼睛开儿子一眼啊,我是你的谋儿啊,嗬嗬。。。。” 他声音惨痛,哀伤欲绝,在场之内监宫女想起昭惠太妃的宽容慈和,无不被触动情怀,人人皆泪流不止,管事的宫女见他只顾搂着太妃的尸身哭泣,实在不妥,便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几个小太监上前,一边欲将他拉开,一边劝道:“王爷,太妃已然仙去,还请王爷节哀顺变,王爷如此,太妃若泉下有知,又怎能心安?” “走开!别拉着我!” 大燕朝诸王皆自小习武,宗谋是其中的佼佼者,成年后又带过兵上过战场,这时悲痛之下,手向后挥舞,却是力大无穷,两个小太监登时飞出去,摔个鼻青脸肿,另外两个也吓得不行,抖衣而颤,管事宫婢忍泪上前,正欲相劝,宗谋却红了眼睛,一手揪住就近小太监的衣领,恶狠狠的道:“本王昨日来此,太妃精神尚好,为何今日就突然撒手人寰?!”又回头对那几个婢女道:“太妃眼睛尚自睁着,神色奇异,她临去时怎样的情景?又留下何话?为何不向我禀明?莫非她临去时,你们这些奴才竟没有在身边不成?!” 众人见他凶神恶煞,都吓得呆了,那小太监年纪尚幼,被他揪着,脚几乎离开地面,哀求道:“王爷饶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奴才一直在外面伺候着,皇上离去时,奴才又跟着敬公公恭送圣驾,才回来,便见姑姑们在那乱着,哭叫着太妃薨了。” 宗谋听了这话,猛然一怔:“皇上之前来过?” 那小太监说完之后,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但话一出口,已无可收回,吓得哭了,只得抖抖索索的用手指着太后的贴身侍婢:“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还请王爷问两位姑姑。” 宗谋缓缓将他放下,那泪却渐渐收了,转过头来,那眼神如刀子一般射向那两个宫婢,那两人不敢对视他的眼神,含着眼泪,悄无声息的跪在了地上。 吐蕃加入战局,与吐谷浑联合攻打大燕,势如破竹,不过几日,尽夺凉州之地,转攻青州,因西边军情紧急,皇帝寝食难安,连夜与朝臣们急商对策,当初朝臣中有多人举荐尉迟迥,这时见他失利,自己都被生擒,正是唯恐皇帝秋后算账,哪还敢献策,其余人等也是唯唯诺诺,纵有几个作声的,却也是各执己见,有主张向吐蕃求和的,也有推荐另外的将军人选的,唯有次辅王忠,极力劝说皇帝重新启用霍牧。其他大臣也知霍牧是最佳人选,那存了私心的,素日与霍牧不合的,不愿意见他东山再起,也有那暗中敬服他的,深知皇帝忌惮于他的,不敢开口的,朝堂上倒只剩了王忠一个,在那里慷慨陈词。 这日退了早朝,皇帝在长乐宫单独召见首辅文天和和另外两个心腹臣子。他坐在宝座上,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王大人力荐霍牧,你们怎么说?” 文天和想了一下,道:“如今看来,吐谷浑和吐蕃是蓄谋已久,早有勾结。霍将军年事已高,就算派他为将,也未必可以力挽狂澜,以臣所见,还是在青壮年将军挑选一个。。。” 皇帝打断道:“那首辅大人有何人选?” 文天和道:“若用霍牧为将,不若用英王爷,他乃皇上亲弟,且正是年轻,文韬武略,有勇有谋,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宗谋?万万不行!”皇帝断然拒绝:“他乳臭未干,好高骛远,怎能为将?打仗莫非是儿戏么?!”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急躁些,目光往他面上一扫,轻哼一声:“尉迟雄可也是你当初极力推荐的。” 文天和不敢作声,褚雄之前虽因和亲之事受到皇帝的责罚,但过后依然得皇帝信任,这时便出来替文天和解围,陪笑道:“皇上,尉迟将军一入西疆,便声威大震,将吐谷浑重新赶回边境,只是吐蕃出兵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战败亦算得情有可原。霍家祖上随□□一起打天下,霍牧本人又跟着太宗和世宗南征北战,军民百姓敬他有如天神,皇上从前已将他诸多职位尽数削去,这时重新起用,臣担心,对皇上不利,对朝局不利呀!” 他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意思不言自明。皇帝心中焦虑,沉着脸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盯着司马护道:“司马爱卿以为如何?” 司马护笑了笑:“臣的看法跟褚大人却有些不同。” “哦?” “首辅大人也说了,霍将军年事已高,若能带兵赶赴西疆,立下不世奇功,回来便该是真正的颐养天年了吧。而且皇上也深知,霍家三个儿子,长子最近为娶贱民之女为妾,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二子抛开家里娇妻美妾不理,数年来一直以烟花柳巷为家,成日家寻欢作乐,三子在韩唐军中,据说倒还好,不怕死,在战场上每每冲锋陷阵,可偏偏是个舞姬所生,向来不得霍老将军疼爱,据说父子之情极淡。皇上想想,这等不肖子孙,何能承继家业?以臣观之,霍家到老将军这一代,气数实已尽矣,皇上实不必诸多顾虑。” 皇帝沉吟良久,眉头稍解:“朕再想想。” 君臣之间正商议着,有内监进来禀报:“皇上,礼部张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 “是。” 礼部尚书张退之手捧着一本册子,跪在地上,启奏道:“皇上,这是礼部依例为太妃拟定的谥号,请皇上圣目选定一个。” 赵承恩亲自接了,递送到皇帝手里,皇帝略略看了下,将册子放下:“朕瞧这些谥号都不妥当。”说着,提起笔在纸上写了“缪灵”两字,淡淡的道:“就这个吧。” 张退之接过那纸一看,不禁傻了眼,名与实爽曰缪,不勤成名曰灵,这是实实在在的恶谥啊!太妃薨后,皇帝未曾踏去永福宫一步,亦未有辍朝以示哀悼之举,虽说前方军情甚急,但如此一来不免惹人议论,何况此时又加恶谥,他心里想着,不由得叫出声来:“皇上,这。。。”文天和等人虽心下揣测事出有因,但这样做的确太不近人情,且大大有违孝道,便一齐跪下,亦欲开口劝谏。 皇帝却似没注意到他们的举动,继续道:“如今番兵压境,大燕正是外忧内患之际,一切丧仪从简,另外,世宗皇帝奉安地宫多年,该永远肃静为是,朕想着,太妃不当再葬入先帝陵寝之内,打扰先帝之灵。传朕旨意下去,让钦天监即日另择一处风水宝地,以作太妃陵寝。” 张退之憋了半天,道:“皇上,这似乎。。。似乎有些。。。” 皇帝轻轻的扫了他一眼:“怎么?你是要抗旨?” 张退之额上沁出冷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文天和,文天和见皇帝如此,哪里还敢说话,只好都装作没看到,张退之无奈,结结巴巴的道:“臣。。。臣遵旨。” 因太妃薨逝,后宫诸妃嫔及朝中命妇等都要集齐寿安宫为太妃守灵,这日晚间,皇贵妃守灵回来,便有司衣宫女上来,为她除下素服,另换上素净颜色的家常衣裳。皇贵妃接茶时,见桑蓉在侧,便道:“我听闻你近日往撷芳宫走得颇勤?” 桑蓉怔了一下,回道:“是,莲小主极念旧情,时常召见奴婢,赏赐些东西,奴婢亦为她做了些针线活儿送去。” “嗯。”皇贵妃徐徐的喝了一口茶,方道:“往常我也常差你送些东西给莲嫔,但如今比不得先时了,我们清泉宫的人,不可与哪宫疏远,也不用跟哪宫走得过于亲近。” 桑蓉垂了头:“是。” 皇贵妃微微一笑:“我不过是白说几句,好了,我也累了,你们下去吧,留沁竹疏桐两人伺候就是。” 桑蓉答应了,带了人转身出去,才到门边,便听人唱报:“皇上驾到。”她抬眼望去,只见皇帝身后跟着几人,正从院中走来,忙率了众人,屈身行礼:“皇上万福。” 皇帝却是不作声,用眼神示意赵承恩守在外面,便径直进了寝宫。皇贵妃见到他,却像是意料之中,见礼毕,亲自从沁竹手中接过茶奉与皇帝,然后在坐炕另一头坐下。皇帝挥了挥手,沁竹疏桐两人即便退下。 皇贵妃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这两日为朝政操心,脸上颇有倦色,我这里今日炖了参汤,我叫他们送一碗来。” 说着便要起身,皇帝拉住她手,阻拦道:“不用了。” “那我去拧个毛巾把子来。”皇贵妃不着痕迹的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将毛巾沁于凉水中,拧干了递给他,皇帝接过,擦了擦脸:“冰轮,你坐着。” “是。” 皇帝觉得清爽了些,扔下毛巾,忽然看着皇贵妃道:“冰轮,朕意欲让你父亲领兵西佂,你觉得如何?” 烛光下,他的眼神却不似往常般捉摸不定,多少带着一点迫切和真诚,皇贵妃看在眼里,却是神色不动:“皇上,前朝政事,臣妾可不敢妄言。” 皇帝道:“这不只是政事,亦是家事,朕今日到这里来,就是想跟你说说。” 皇贵妃微微蹙起了眉头:“皇上,我父亲业已老迈,只怕担不得如此重任。” “老将军老当益壮,朕觉得能行。”皇帝道:“吐谷浑和吐蕃勾结成奸,狼子野心,其志不小,如今大燕岌岌可危,只有霍老将军一人能担起大任,救国救民于水火了。” 皇贵妃看着眼前闪动的烛光,沉默良久,缓缓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皇上可考虑好了么?” 皇帝一愣,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冰轮,朕看不透你。” 是的,他看不懂她,后宫这么多妃子,唯有她是那么不同,他从不讨好他,不嫉妒,不吃醋,宠爱也好,冷落也罢,总是安之若素。朝中总是有大臣提醒他,霍牧受人拥戴,功高震主,他渐渐也觉得,霍牧的面相不凡,那双眼睛深若寒潭,锐利冷冽,有时候令他这个皇帝都有几分惧怕,有一次,甚至有个相士对他说,霍牧有帝王之相,他对他的忌惮日益加深,那个冬天,他终于找着了机会,下旨罢免霍牧的兵权,剥夺他一切官职,逮他下狱,并诛杀他身边的亲信心腹数十人。那段时间,她正受宠幸,他心里是愧对她的,但她却并没有像其他妃子一样,为此找他大哭大闹,哀求他放过父兄,她只说了一句:“国法大于亲情,如果皇上认为臣妾的父亲有罪,便请皇上依法处置,无需顾虑臣妾。”他心中很惊讶,当然,最终他念在霍家世代功勋以及霍牧本人对大燕的汗马功劳,赦免了他,并保留了他的虚爵。 今天,她的话再度让他心里震动了,他深深注视着她,似要将她的心思看穿,然而,她却是神情坦然:“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古不变之理。臣妾既然身为皇上的妃子,自当一切为皇上着想,何况这样,亦是为了保全臣妾父亲,皇上何言看不透臣妾?” 皇帝此时疑心已尽去,不由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动情的道:“冰轮,你有这样的胸怀,对朕又一片赤城,真叫朕心里感动,朕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你放心,无论这次你父亲胜败与否,朕这辈子,必定不负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作的铺垫,只是为了让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耐心点 第三十五章 皇帝主意既已定,次日便召见霍牧,因军情紧急,君臣两人在长乐宫商谈了几个时辰,至午时,霍牧领了皇帝的赐宴出宫,回到安乐公府后没多久,皇帝的圣旨便下来,拜霍牧为大将军,总领全*政,掌征伐大权。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得了消息,纷纷至霍府递帖子拜见,意欲道喜,冷落许久的门庭又热闹起来,霍牧却令家人紧闭大门,来访之人一律拒见。 午后的驿道上,一丝微风也无,太阳像一个火球,无情的炙烤着大地,马上的几人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嘴唇皆已干裂。孙腾晃了晃皮囊,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水,喃喃道:“老子这壶水才灌上多久,这就要见底了,狗日的天气,这样的大热天赶路可真他妈的遭活罪!” 孙跃舔了舔唇,笑道:“大哥,你耐心点儿吧,这么多天熬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么,你瞧瞧少将军,这大老远的路,可没吭一声儿。” 孙腾看了看前面的少年,只见他双手拉着缰绳,端坐马上,上半身挺直得像一根标枪。他拍马上前,笑道:“少将军,前面有个茶亭,咱们不如去歇歇,喝碗茶再走?” 少年身材高大,面庞微黑,生得极为英俊,这会儿虽是大毒日头底下晒着,神情却依然端凝沉稳。孙腾心下既是敬服,又有些感慨,霍家这位三公子虽出身显贵,却因母亲出身微贱,一向不受重视,十岁时,更因兄弟之间的龃龉引得霍大将军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他送到凉州军前效力,他们孙氏两兄弟也作为霍家的家将陪同前往,这一去便是十一年。这些年来,他们亲眼见证了他从霍家养尊处优的三公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战场上,他英勇无敌,那种拼命的气势令敌人胆寒,也令自己军中的人心生畏服。随着岁月的增长,他身上的刀疤也在渐渐增多,甚至数次从鬼门关把命捡回来,但不管受了多大伤,流多少血,他永远都表现得满不在乎。戍守凉州的将军韩唐极是喜爱他,每每夸他将门虎子,将他视若己出。然而这位少年将军私底下却是沉默寡言,一年到头难得看见一次笑容,打仗、操练、巡逻之余,他总是远离人群,抚摸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或者擦拭着自己心爱的银枪。。。。。。十余年间,他竟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孙腾正自胡思乱想,只听霍凛道:“此处已离京城不远,不用歇息了,早日入城要紧。” “是。” 孙腾和孙跃齐声答应,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骏马,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往京城方向驰骋而去。 晌午时分,三人总算抵达京城,可是甫从凉州边塞荒芜之地,进入这风物繁华之城,竟觉有些不习惯。大街上人来人往,骏马香车招摇而过,走卒贩夫来回吆喝,两旁的酒肆茶楼,各样店铺连绵不绝,孙腾一边控着马缰,让马儿缓慢行走,一边睁大眼睛,新奇的左看右看,对孙跃叹道:“他娘的,梦里常常回到这里,我这还是在做梦么?” 霍凛一直不作声,这时开口道:“到前面那街口,咱们就分道而行,你两个各自回家去跟自己的妻儿老小团聚一番罢,过几天可又要离开了。” 孙跃笑道:“少将军,你可是忘了礼数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先跟着少将军回府去拜见过大将军才行啊。” “那你们去吧,我带有韩将军的亲笔书信要面呈皇上,需先进宫陛见。” 孙跃诧异道:“你不先回府换身衣裳么?” “不用了。” 霍凛当下跟他们道别,花了几钱银子,随便找了个地方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独自进了宫。戍卫泰定门的内卫见他有军情在身,不敢怠慢,不多时便有两名内监过来引路。宫中千门万户,道路迂回曲折,霍凛一边走,一边暗中观察,每一道宫门都由手持长戟的御林军严密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偶尔还能遇到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守卫极是森严。他垂下眼皮,目不斜视跟在后面,入长乐宫候旨时,赵承恩亲自迎出来,笑道:“少将军辛苦了,皇上在里面呢,请随我来。” 霍凛虽不认识他,辨其服色,便知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当下道:“有劳公公。”随他进了殿,只觉得一阵清凉袭来,激得全身的毛孔陡然收缩,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他不敢抬头去看御案前坐着的人,跪在金砖地上,叩下头去:“臣霍凛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皇帝打量着底下站着的少年,见他高大健壮,长相俊美,面庞竟跟皇贵妃有这七八分相似,身上纵然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掩饰不住身上一种与生俱来的光彩,心下甚是欢喜:“朕尚在藩邸时,跟你的两位兄长是常见的,但却总没见你一面,听人说,你这些年在西疆,屡建奇功,可是历练得出息了,韩将军也多次上奏保举你,朕心十分欣慰。” 霍凛道:“臣乃区区一介武夫,为国出力本是份内之事,蒙圣上金口褒奖,得韩将军盛情举荐,实是受之有愧。” 皇帝问:“见过你父亲了?” “回皇上,臣才回京,并未见过父亲。” 皇帝诧异:“这是为何?” 霍凛道:“臣虽是个粗人,却也知先君后父的礼法,陛见之前,不敢擅自回府。” 皇帝听他如此说,很是高兴,但想到西疆战事,脸色又凝重起来:“如今韩唐退守灵州,情势怎样?” “回皇上,吐谷浑跟吐蕃到处劫掠百姓,攻城甚急,温池、鸣沙两城已然失守,韩将军如今率尉迟将军残部退守灵武,只是城中粮食匮乏,后援不继,每天都有人饿死,虽是苦苦死守,但恐无法持久,此是韩将军亲笔书信一封,还请皇上御览。”说着从怀中珍而郑之的取出一封书信。 赵承恩从他手中接过转呈皇帝,皇帝展开看了一会儿,收起来道:“朕已拜你父亲为大将军,只等军马齐备,大军即日西征。”略略思索一下,又道:“韩唐在信中苦苦请求朝廷速速派兵,朕恐怕远水一时救不了近渴,有意授你为前锋,先率五万轻骑赶赴灵州驰援,你觉得如何?” 霍凛似有些不敢置信,愣了一下子,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蒙皇上信任,臣定不负圣恩,愿粉身碎骨以报!” 皇帝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走到他面前,亲手扶起了他:“起来吧。”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论公,你是将门虎子,少年英雄,论私,你是皇贵妃之弟,贵为国戚,朕还得叫你一声国舅,所以朕赏识你,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一番厚望才好。” 霍凛心下激动,立即道:“皇上训诲,臣定当时刻铭记。” 皇帝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多年未回京,赶紧回去见见你父亲家人罢,朕虽有意宫中赐宴,只恐你父亲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怨朕不近人情呢。” “皇上。”霍凛迟疑了一下,眼里露出渴求的神色:“臣已多年未见过我姐姐,心中十分挂念,皇上可否允准臣见她一面?” 皇帝一怔,笑了起来:“朕竟是糊涂了,皇贵妃也时常在朕跟前念及你呢,你们姐弟情深,朕岂有不许之理?来呀!带国舅爷去见过皇贵妃。” “谢皇上。” 霍凛恭恭敬敬行了叩拜之礼,这才小心翼翼退下,随着梁全出了长乐宫。 刺眼的阳光隔着帘子斜斜的透进来,那光影却是变得淡了。地上的鎏金大鼎里焚着龙涎香,殿中凉意森森,淡香袅袅。皇贵妃歇了午觉醒来,喝了半盏茶,便端坐案前抄写地藏经,她素喜抄写经书,这时抄这个,却是存着为太妃超度的心思。沁竹不敢打扰她,将小厨房呈进的冰碗轻轻放在一边,侍立侧旁为她磨墨。 才写了半柱香的工夫,外面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人声,沁竹眉头微皱,正要出去训斥几句,童介却挑起帘子进来,跪在地上,笑着禀道:“娘娘,国舅爷来看你了。” 皇贵妃一怔,抬起头看着他,童介心下暗骂自己愚蠢,又马上补充道:“三国舅爷从灵州回来了,正在外面等候娘娘召见。”皇贵妃手微微一抖,慢慢的放下笔,慢慢的从椅上站起来。” “臣弟见过长姐。” 霍凛一撩衣袍跪下,欲行国礼,皇贵妃伸手拉住,霍凛抬起头来,眼里已满是泪水:“姐姐,凛儿回来了。” “很好。”皇贵妃眼眶微红,凝视良久,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脸庞,最后停留在他耳根处的刀疤上,喃喃道:“你长大了。” 霍凛心中酸涩,喉咙狠狠哽住。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冷彻骨的冬日。那时正是正月里,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屋檐下挂满了冰棱子,霍府里的花园里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因夫人进宫请安,将长姐也带去,他见婉溪表姐一上午闷闷不乐的,便死活拉着她去花园打雪仗。为了让她开心,他回回故意不打中她,雪团要么在她头顶上飞过,要么从她脸侧擦过,而她掷过来的,却都能砸中他,他狼狈的样子,惹得她格格直笑,两人很快玩得不亦乐乎,花园里都是他们欢乐的笑声。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美太甜,有一回雪团砸过来时,他看着她的脸,竟呆呆的站着不动,连装模作样的躲闪也没,那团坚硬的东西便直直的砸中了他的脸,那生疼的感觉让他“哎哟”叫出了声。 婉溪表姐急了,连忙跑过来,一叠声问:“凛儿,怎么样?很痛吗?”她纯净晶莹的眼眸,满含温柔和歉意,一边问他,一边从袖中取出手绢,细细的替他擦拭着脸上的雪水。那一刹那,他浑然忘了脸上的疼痛,心里只想着,早知道能如此被她对待,早就该被她砸中脸了,不,一次远远不够。。。。。。 “婉溪,离这贱种远点!” 他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中,一声怒吼却把他拉回现实,他侧过头去,霍泽穿着一件崭新的黑狐皮袄子,正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面上充满嫉妒与愤怒,婉溪表姐不悦的道:“二表哥,你为什么又要骂凛儿?” 霍泽不由分说,走过来拉她:“婉溪,你以后不要跟这贱种玩!” “二表哥,你放开我。” 他见霍泽强行拉她,突然气涌上胸:“你给我放开她!” “哟!”霍泽回过头来,笑道:“你胆子现在见长了啊,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说着真的放开了婉溪,走到他面前,伸手一推,他脚下不由一个趔趄,霍泽眼神一冷,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你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你这个贱女人生的贱种!” 霍家将门子弟,家规极严,自小便要练就过人功夫,能骑习射,霍泽虽不过十二三岁,盛怒之下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他自小被霍泽欺负惯了,常常忍气吞声,今日听他当着婉溪表姐的面辱骂自己,又辱及母亲,突然无法忍耐,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双手猛然一推,大叫道:“不许你骂我娘!” 霍泽猝不及防,竟然一下子被他推得跌倒在雪地上,他又惊又怒,翻身爬起,对着霍凛就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边打边叫:“我娘说了,你娘是舞姬,是最最下贱的女人,专供别人玩乐的那种,你这贱女人生的下贱胚子竟敢打我,我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 霍凛胸中气血翻涌,忍住身上的疼痛,抱住他踹过来的脚,狠狠一掀,便都滚到了雪地上,两人被怒火烧去了理智,撕、扯、咬、踢,能用上的都用上,死死纠缠着对方,那白雪覆盖的地上,渐渐出现斑斑点点殷红的血迹。婉溪劝不住他们,也不敢挨近,竟然吓得哭了,府中的人都被惊动,最后还是霍淞赶过来拉开了他们,霍凛心中清楚,说是拉架,他只是牢牢的拉住了自己,让自己白挨了霍泽几十下,这才假惺惺的劝开了他。 那一架,他和霍泽谁都没有沾光,两人都是鼻青脸肿,他的左手被霍泽拗得骨折,霍泽的手臂上被他咬掉了一小块肉,可是父亲知道后却大为光火,把霍泽狠狠训斥了一顿,却把他关在房里两天两夜,不许吃东西,也不许人去看他。那事过后,父亲觉得他野性难驯,决定把他远远的送去凉州,夫人和长姐,还有婉溪表姐哭着求了父亲许久,他却丝毫也没有动摇心意。 他不怕离开,他不留恋这座巍峨的象征着威严的府邸,不想日夜面对父亲冷漠的眼神,不想看见恶兄长们狰狞的面孔,他难以割舍的,只是夫人的慈爱,和两个姐姐给予他的亲情和温暖。离开的那天,他没有哭,因为他不想霍泽得意,他也没有回头,他怕看见长姐和婉溪表姐的泪眼。 他去了凉州,凉州很好,尽管没有了华丽的房间,舒适的衣裳,精美的食物,尽管那刀子割在脸上有如刀刃一样,尽管有时候能喝上一口水都是奢侈,他仍是觉得这里比霍府好,他在凉州一呆就是十一年,十一年里可以发生了很多事情。。。。。。 婉溪表姐自杀了,噩耗传来,他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他偷偷躲到离军营很远的地方哭泣,哭过之后,他躺在砂砾中,回忆他们从前相处的情景,然后吹上一首她爱听的曲子,寄托自己的哀思。 长姐进宫为妃,他在心里暗暗为她担心,祈祷皇帝对她好一些。 父亲被罢免了一切职位,他没有任何感觉,那关他什么事? 夫人去世了,他又哭了。 他觉得自己从此不会再哭了,可是一见到长姐,想起前尘往事,他的心里却是如此难受。 “凛儿。” 皇贵妃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他勉强笑了笑,从脖子里摸出一个玉坠:“姐姐,这是我走当日,你亲手挂在我脖子上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皇贵妃凤目蕴泪,接过玉坠,紧紧握在掌心,口中轻声道:“凛儿,你这次回来,对父亲表现得尊敬点,至于他们——暂时都撂开了罢。” “我知道,我不会再意气行事了。” 霍凛眼里的寒芒转瞬即逝,两人相顾沉默,过了许久,霍凛咬了咬牙,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婉溪表姐,她。。。她到底为何要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觉得,我这文的架构可能太大了,因此感情推动缓慢 有些每章都想看到感情的,那就抱歉啦 我要写的是一片完整架构的文,一切都要合情合理发展 我会努力让你们对后面的发展不失望就是 第三十六章 礼部遵循旧制,恭办太妃丧仪,一切俱为妥帖,皇帝每日只遣人去寿安宫代祭,连面都没露一下,宫中朝中不免诸多猜测,只是九公主之事后,皇帝尤忌流言,在京城各处遍布暗探,是以并无人敢私下议论此事,许多王公大臣怕累及自己,亦皆缄默不言。然而太后的谥号一经公布,满朝不由得哗然,宗谋在太妃灵前获悉此事,几乎气昏了过去,也不顾重孝在身,当场揪住礼部尚书张退之,几乎没打了个半死,然后独自一人直闯长乐宫,才到宫门外便被侍卫阻止,他纵然孔武有力,一人终究难敌那些身手不凡的御林铁卫,几次强闯皆被拦下,那些侍卫碍于他的亲王身份,却也不敢轻易动他,他愤懑绝望之下,直挺挺的在长乐宫外的汉白玉台基上跪下,扬言不见皇帝便不离去。 外面烈日当空,似要堕下火来,宗谋跪在那里,脸色惨白,汗透重衣,梁全站在廊下远远的望着,口中喃喃的道:“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暴晒啊!” 旁边的一内监担心的道:“梁总管,皇上虽不肯见王爷,可是王爷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可也是担当不起呀。” 梁全踌躇一会,吩咐道:“去,给王爷送碗凉茶解解暑。” “是。” 梁全远远的望着,只见那内监取了茶送过去,满面笑容的弯下腰,将茶送到宗谋面前,宗谋却一抬手,将那茶碗掀翻,那瓷器碎裂在地的清脆声音,这边厢都能听见,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进去了。 御案上的奏章堆得像小山一样高,那些为太妃谥号劝谏的奏章,皆被皇帝搁置到一边,赵承恩见他神色越发平静,使了个眼色让小太监推下去,自己亲自走到边上磨墨,皇帝手中笔忽然一顿,问道:“宗谋还在外面跪着呢?” 赵承恩回道:“是。” “你们就没问问他,是不是不准备去为自己的生母守灵了?” 赵承恩一时不敢接话,微微迟疑了一下,道:“王爷说,若是皇上不见他,他就跪死在那里。” 话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皇帝已将笔放下,赵承恩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只听皇帝道:“让他进来吧。” 听见传唤,宗谋立即起身,大踏步进入大殿,也不行跪拜之礼,忍住气微微低了头:“臣弟见过皇上。” “罢了。”皇帝的眼眸乌沉沉的,却并不动怒:“你是朕的兄弟,要见朕难道朕还不许,何苦做这个样儿?” 宗谋猛然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他:“臣弟想问皇上,臣的母妃究竟有何过错,皇上竟给她‘缪灵’的恶谥?” 皇帝微微抬起下巴,轻描淡写的道:“她自己并无什么过错,错就错在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宗谋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却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服气么?”皇帝冷冷的道:“先帝在时,便责你不思进取,好逞匹夫之勇,是不肖之子。朕继位以来,念及兄弟之情,委你重任,你却没有一件差事能办得妥妥当当,被革去职位之后,便整日呆在府中,沉溺于酒色,据说寻欢作乐之余,对朕颇有怨愤之语,今日更是公然藐视皇权,殴打朝廷命官,难道你真以为朕不会治你么!” 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宗谋怒极之下,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我笑你厚颜无耻。”宗谋缓缓的站起来,眼神怨毒:“先帝只夸过我勇武,谆谆教导我练习骑射之余,也要多读书养性。宗训啊宗训,你如此颠倒黑白,只能说明你心虚,因为你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不肖之子,父皇是怎么死的,荣王是怎么死的,你的皇位又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天下人都蒙在鼓里么?啊!对了,你还害死了九妹!害死了我母妃!为什么你前脚刚走,我母妃就薨逝了?!你的罪恶,馨竹难书,为了我母妃能够安度晚年,我忍你忍了许久,今天我终于不用再忍了!” 赵承恩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低喊了一声:“王爷。。。” “反了!反了!”皇帝震怒非常,铁青着一张脸,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重重一掌击在案上:“来啊!给朕把他。。。” 话犹未完,宗谋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吼:“既已无后顾之忧,今日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手刃你这个篡位贼子,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 赵承恩见他一脸凶神恶煞,向御案扑来,大惊之下,本能的上去想拦住他,宗谋手重重一挥,赵承恩的身子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几尺远,又一脚踢开一个小太监,皇帝虽也吃了一惊,却是临危不乱,见他来势汹汹,头一偏,躲过他迎面一拳,只觉得风声呼呼从耳边掠过,又连忙往侧边退了两步,拔出自己的随身携带的一把金柄龙纹匕首,往前就是一刺,宗谋眼睛充血,如同疯狂,竟是不闪不避,拼着腰际受伤,双手伸出去狠狠掐住了皇帝的脖子,还没来得及再用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手不由自主的慢慢松开,身子软绵绵的滑了下去,眼睛兀自恨恨的瞪着。 皇帝惊魂未定,想要抬手去擦额上的汗,却又忍住,几名御前带刀铁卫并排单膝跪在地上,为首的铁卫脸色惨白:“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看他手中带血的剑锋,总算是出了声:“他死了吗?” “没有,臣只是想救皇上,并没有伤及王爷的要害。” “王爷?”皇帝只觉脚有些发软,勉强僵立那里歇息片刻,眼里迸出一线寒光,恨声道:“传旨下去,宗谋丧心病狂,意欲行刺朕,即刻废为庶人,投入宗人府大牢!” 因征西大军即将启程,皇帝朝政更是繁冗,这一向无暇顾及后宫,来撷芳宫的次数大为减少,莲真反倒轻松许多,每日里随皇后去寿安宫为太妃举哀之余,便足不出户,闷了弹会儿琴,看会儿书什么的,横波和宝贞见她得蒙盛宠,反倒愈加沉默,心中十分不解,却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并不能从她口中知晓些什么的,便只当她是想家了,免不得有许多劝解之言。 这日用了午膳,莲真坐在窗下做针线活,横波忽然掀帘进来,笑着道:“刚小介子说,二皇子已被奶娘等人送去皇贵妃处了,如今清泉宫热闹得很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也该往清泉宫去给皇贵妃道个喜儿。” 莲真一不留神,那针便刺到了手上,宝贞眼尖,嚷道:“哎哟,小主,你流血了。”手忙脚乱的去找药,要给她包扎。 莲真微微皱着眉头:“我没事,别大惊小怪。”怔了一会儿,低声道:“许久就说皇上要给二皇子给她养,我以为这次也只不过是传言。” 横波笑道:“千真万确,人已经过去了呢,皇贵妃身份高贵,膝下又无所出,二皇子跟了她,那是想不到的福气,只是。。。”语声顿了一顿,有些欲言而止:“只是敏妃那边。。。” 莲真沉默许久,又拿起了针:“我晚上过去看看。” 闷坐了一下午,至掌灯时分,莲真果然起身,乘了一顶凉轿过去。皇贵妃刚用完膳,听得传报,便让桑蓉接了进来。莲真进了门,抬眼看时,只见皇贵妃坐在炕上,揽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皇子,正教他习字。一见了她,皇贵妃含笑伸手在那孩子身上轻轻拍了一下,他便下了地,奶声奶气的道:“儿臣见过母妃。” 二皇子宗煦年方二岁有余,自生母暴毙之后,一直深养太妃宫中,是以莲真竟没怎么见过他。这时见他如小大人一般向自己行礼,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连忙伸手扶起:“二皇子快快起来。” 皇贵妃笑了笑,便示意旁边站着的桑蓉:“时候也不早了,你带了二皇子出去,让她们伺候他沐浴罢。” “是。” 皇贵妃见莲真呆呆的站在那里,似是若有所思,便道:“你怎么不坐?”莲真欠身在她对面坐下,沁竹奉上一盏白玉盖碗,笑道:“小主请喝茶。”莲真揭开看时,却是黄山贡菊,轻轻尝了一口,只觉清香满颊,舌底生津,她捧着茶盏出了一会儿神,方道:“二皇子年纪虽小,却很是知礼。” “这是太妃从小教导得好。”皇贵妃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又道:“下午过来时,他看着我,神情颇有些畏怯,不敢近前,这会儿方才好些了。” “二皇子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生母,也甚是可怜。” “是啊。”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皇贵妃转头对沁竹等道:“你们下去罢,让我和莲小主自在说说话儿。” “是。” 沁竹带了众人,一溜儿出去了,莲真仍是低垂着头,皇贵妃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没有。”莲真低声道:“只是,前几日我还在跟宝贞她们说,我想生个孩子。” 皇贵妃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半晌,淡淡的道:“你想为皇上生个皇子,这很好。” “不,不是这样!”莲真急得抬起头,美眸里泪光隐现:“皇上是这皇宫的主人,这天下的主人,所以你说,我们无能为力,我只是想,假若。。。假若有那么一天,我们也许可以。。。” 她说话结结巴巴,皇贵妃静静的听着,到此处却突然打断:“你在盼望着他死,是么?” 她声音很轻,可是这话的分量却像半空里的一个霹雳,莲真身体一颤,惊恐的摇头,喃喃的道:“我。。。我没有那么想,只是说假若有那么一天,有个孩子,至少。。。至少我们得个依靠。” “我们?”皇贵妃唇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莲真微微红了脸,讷讷道:“你为什么突然收养二皇子?” “正如你想生个孩子一样。” 莲真的心突然“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这是她心中最为渴盼的回答,一种狂喜的情绪在她胸口碰撞,掺杂着一丝奇异的痛苦,她美眸深深的注视着她,嘴唇却在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皇贵妃望着眼前燃烧的烛台,眸色却渐渐冷凝,她缓缓伸手,靠近那红色的火光,低声道:“可是,我不会去想假如,没什么假如,他还这么年轻,就算比你,也只不过大了十几岁,时间太久,等待太难熬,而且,谁熬得过谁还不一定。你不用紧张,想他死并不是什么罪恶,而且,也不是一个人这么想。” 她的这些话,让莲真听得心惊肉跳,可是,却奇异的并不觉得大逆不道或是怎样,皇贵妃似明白她的恐惧,偶尔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忽而又笑了笑:“而且,今天英王爷差点便将这种想法变成现实了。” “什么?”莲真大吃一惊,差点打翻了面前的茶盏:“英王爷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阵子受了点小打击,所以萎靡不振,很久没更文了。 关于大家所说的我的毛病,我都清楚并接受。 我正在对症治疗我的情绪病和拖延症。 可能有人会在文下骂我,不过我已经基本上不看留言了 既然我如此玻璃心保护自己,你们也别费那个力气了:) 最后,只想说我会努力不让那些对我文不离不弃的人失望。 第三十七章 在军中呆得久了,乍然回到霍府,霍凛竟然很不习惯,晚上侧卧在锦堆绣被中,手中还抱着心爱的长剑。在梦中,他似乎听见了雄浑的战鼓,号角高亢的长鸣,以及千军万马的厮杀声,醒来后,看着眼前华丽而陌生的房间,他总是有些茫然,然后披衣出去,在院中舞起了剑。 这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院中人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劈、刺、截、抹、挑、提,一招一式,有如行云流水,远远望去,但见一团白光挟着呼呼劲风舞动。一套剑法练完,他额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显疲态。归剑如鞘,他大步入房,青衣小婢已经准备毛巾和温水,要伺候他盥漱,他依然伸手挥退她们:“我自己来。”洗了脸,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显得精神奕奕,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婢用托盘端了一个白瓷碗上来:“三公子,这是老爷吩咐送来的炖莲子汤。” 霍凛一怔,上扬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诮,回来的短短两天内,他享受到了自小不曾有过的待遇,霍府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变得不同了,尤其是父亲看他的眼神,简直让他有种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错觉。。。只一瞬间,他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将手中毛巾扔下,端过碗,拿起羹匙吃了两口,吩咐道:“去吩咐厨房,让他们炒几个菜,再顿一壶好茶,用盒子装起来,我等下要用。” “是。” 马上有人去向厨房传了话,霍凛用过早膳,那食盒也已装好,小厮头儿春熙令人提了,自己去牵了马来,他来霍府好些年头,对这位三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时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敢问他是要去哪里,只紧紧跟随在后面。 才出霍府大门,突听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几个仆人簇拥着一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公子,正向大门走来,几个小厮连忙止了步,垂手站立,春熙连忙屈膝行礼:“请二爷安。”霍凛闻言,不由得也停住脚步,恰好霍泽下了马,目光正向这边望来,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将他打量了又打量,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来:“哟!看这是谁回来了!”话犹未完,忽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跟随的人脸上:“蠢东西,你看什么看!见了三爷不认得么?我们三爷在西疆跟着韩将军打仗,把吐谷浑和吐蕃都打得回老娘家了,现下风光回京,你们见了他,竟然干站着?!” 那人被打懵了,捂着脸看着霍凛,然后抖抖索索行礼:“奴才见过三爷。” 霍凛并不理会霍泽话中的讽刺,从春熙手中接过缰绳,便欲上马,霍泽眼睛微微上挑:“你这是去哪呢?看你带的这些东西,是要去你母亲坟前上香么?” 他眉眼间的那种桀骜不驯,以及那倨傲的态度,一如当年,霍凛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我娘坟前我昨天已去过了,我去看看婉溪表姐。” 霍泽微微色变,跟着眼里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哦,原来你还惦记着那个小贱人,真是可笑,也难怪了,这些年在西边,只怕没见过几个女人,以那丫头的姿色,只怕日里夜里都要想上无数遍,只是可惜。。。” 霍凛蓦然回过头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他凌厉的眼神,有如寒光利刃,霍泽居然被他的气势吓到,脚下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跟着便醒悟过来,当着这些下人,更觉失了颜面,当下恼羞成怒,手指着霍凛,喝道:“贱婢养的种,你叫谁闭嘴?唬谁呢你?那丫头片子死了,你气没处出?找上我了不是?你是不是忘了当时我是怎么教训你的了?那大耳刮子的滋味,是不是还想再尝尝?” 话犹未了,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霍凛快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他下手极重,动作又快如闪电,霍泽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两边脸颊疼痛得几乎要麻木了,嘴角都溢出了血丝,他来不及多想,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挥拳便向霍凛扑去,霍凛闪身避开,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霍泽想挣脱,但霍凛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他正要抬膝去撞,霍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突听“喀嚓”一声,霍泽右手手腕已被卸得脱了臼,顿时疼得额上冒出了汗珠,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总算还有几分将门之子的傲骨,硬是忍着不叫出声,却也不敢再打了,只是喘着气,恶狠狠的望着霍凛。 霍凛面无表情,只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稚子了,今日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记得下回嘴里放干净点。” 他们兄弟打架,周围的仆人却是吓得呆了,春熙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道:“三。。。三爷。。。” 霍凛也不用人扶,翻身上了马,吩咐道:“我们走。”霍泽一把推开扶他的人,追上几步,眼神怨毒:“你在那边天天想着她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她还是你心里冰清玉洁的佳人呢,她早跟别的男人好了,你在为她害相思的时候,她在为别人害相思,把小命都送掉了,哈哈,哈哈!” 霍凛一怔:“你说什么?” “说你的婉溪表姐。”霍泽忍着手上的剧痛,煞白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你知道那丫头口味有多独特吗?放着多少的贵族公子儿不要,看上了府里一个做粗活的仆役,两人私下底做出苟且之事,传到父亲耳朵里,父亲一怒之下将那她那小情人斩了头,又将这伤风败俗的小贱人迁居别处,那小贱人每天思念的情人,淌眼抹泪的,没过多久就自己了断了。我看你啊,这坟不上也罢,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惦记的。。。” 霍凛突然喝道:“闭嘴!我不相信!” 霍泽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意,他哈哈一声,还要继续再说,霍凛突然在马背上重重抽了一鞭,那马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春熙着了忙,忙也和几个小厮上了马,紧紧向他的方向追去。 霍凛一路快马加鞭,霍泽刚才所说的话,却不时的在他耳畔响起,令他心情沉重而窒郁,一直到出了城东门,他才放慢速度,凝目望去,只见远处赤日高挂,绿浪滚滚,他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轻轻握着缰绳,停伫下来,春熙带着众人,不多时也已追上,见他如此,便从后面慢慢催马来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三爷。” “他说的是真的吗?” 春熙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是问他,于是小心回答:“二爷说的事,奴才并不是很清楚。” “表小姐出事那会儿,你也在府中吧?”霍凛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春熙不由得一颤,只得又道:“二爷说的这些,奴才也听府中其他人说过,是真是假,奴才并不知道。只是,表小姐心地善良,没有架子,待下人那是极好的,奴才并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么?”霍凛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又缓缓转过脸去,声音低沉:“我也是不相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那日在长乐宫,皇帝虽然受了惊,龙颜震怒,欲下令诛杀宗谋,但朝野内流言已经颇多,件件不利于皇帝,宗谋又是世宗封王的儿子里硕果仅存的一个。首辅文天和,次辅王忠等内阁大臣都觉此举不妥,纷纷入宫死谏,陈述种种利害之处,皇帝冷静下来之后,先是亲自为太妃改了“恭惠”的谥号,然后明发谕旨,称英王宗谋御前无状,兼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即行革去王爵,交宗人府永远禁锢,其王妃姬妾等,虽不加罪,亦废为庶人,勒令搬出王府。众臣子这才放了心,齐跪于地,赞颂皇帝英明宽仁。 虽然皇帝下令不许声张宗谋行刺之事,但后宫向来消息灵通,各处几乎皆已知晓。莲真和苏蕴两人与苏闻樱交好,自是坐不住,暗暗为她担着心,不时派人打探消息,闻听只是废为庶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晚苏蕴过来跟莲真一起用晚膳,提起这事道:“闻樱在京城无亲无靠,纵认识一些人,现下王爷被拘,自己已废为庶人,只怕也无人敢帮她,她做女儿时便娇养惯了的,进入王府后,王爷又甚是宠她,哪曾遭过这份罪,我想着真是好生担心。” 莲真见她十分忧虑,便安慰道:“蕴儿,你放心吧,遭罪还不至于,实不相瞒,我已托了人探访到她的下落,将她悄悄儿安顿好了。” 苏蕴惊讶道:“你托了人?托了谁?” 莲真不便说其实自己是央皇贵妃托了人,便压低声音道:“宫里耳目众多,你悄悄儿的,你只放心就是了。” 苏蕴虽仍是疑惑,见她如此笃定,也便不再追问,便道:“你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信你的,只是她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你可得告诉我。”说着再度拿起筷子,笑道:“这样我的胃口可又好起来了。” 两人用膳毕,又说了一会子话,苏蕴才起身告辞,横波看着人把膳桌撤了下去,便道:“小主今晚只进了一盅牛乳,是送来的菜不合口味么?我再让他们送碗燕窝粥来,再配几样精致小菜,这样也清淡些。” “不必了。”莲真道:“我懒怠吃,倦得很,叫她们下去准备吧,我洗了澡好早些安歇。” “是。” 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莲真辗转反侧,却无丝毫睡意,心中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她想的和我是一样的,原来她也如此想。。。。。她脸颊绯红,思潮起伏。殿中虽用了冰,她仍是觉得微微有些燥热,想喊宝贞,却又忍住,罢了,让她们好好歇着吧。她侧过身,隔着薄薄的纱帐,望着不远处的鹤嘴铜灯出神,那一缕温暖柔和的光芒,让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到今天,似乎一切才豁然开朗。 只是。。。只是她并没有想皇帝死,虽然她不爱他,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令人害怕,她只是想跟冰轮呆在一处,能常常看见她,听她说话,她就会很欢喜,唉,如果。。。如果皇帝哪天突然消失就好了,如果后宫的人都消失,如果哪天就只剩下她和冰轮。。。不!她是想过的,她想过她要有个孩子,如果哪天皇帝死了,如果她的孩子能继承皇位,那她和冰轮就都可得到自由,唉。。。 莲真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怎样的想法都很傻,她跟她之间,永远会隔着一个他,永远会有这么多人环绕在身边,皇帝还很年轻,就算是死,也像冰轮所说的,也不知道谁死前面。。。 想到这里,想到昨晚冰轮的语气和神情,莲真不禁有些发怔,冰轮说这些话,似乎。。。似乎是隐含深意,难道她,难道她。。。联想到她忽然改变主意收养了二皇子,联想到她的父亲突然重新掌握兵权。。。 莲真悚然而惊,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宝贞也被惊动,连忙起身过来:“小主,你怎么了?” 莲真定了定神,轻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重新躺下,可是身上却生出冷汗来,她双手拥紧薄衾,口中喃喃的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冰轮,冰轮,你想干什么?” 第三十八章 霍泽倚在枕上,神色阴阴的,一个容色俏丽的侍婢端了一碗鸡汤,跪在床边,一边用银匙舀了,小心翼翼的送到他唇边,他喝了几口,瞟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亲随小厮头儿瑞喜,缓缓的道:“大爷昨儿去为老爷送的行,这个时候居然还没有回来么?” 瑞喜知自己主子这几天心气不顺,垂着手,毕恭毕敬的道:“老爷要西征,大爷难舍父子之情,只怕要送远一点。” 霍泽微微仰了面:“听说皇上昨日亲率百官为父亲送行,直送出了安定门,那场面定是热闹非常吧。” 瑞喜陪笑道:“奴才没福见到,但听人说,那是极其盛大的,老爷此去,一定威震西陲,解皇上之忧。” 霍泽轻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右腕,忽然话题一转:“父亲临走前,当真的提也没提及我一句?” 瑞喜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也许问起了二爷,只是奴才不知道而已。。。” 霍泽还没听完,蓦地转过头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他眼里满是阴郁暴躁的火焰,一张俊俏的面庞也变得有几分扭曲,瑞喜被他眼神一扫,心惊胆战,不敢多说,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连忙出去了,霍泽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婢,手突然一扬,那盏白瓷碗便飞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鸡汤也泼了满地,那侍婢神色慌张,忙轻声哀求:“爷请息怒。” “起来。” 她抬起头,见霍泽正看着自己,当下不敢违拗,缓缓站起身子,霍泽伸手过去,只听“哧啦”一声,她的衣襟已被撕开,露出一截杏色的抹胸,她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后退一步,口中叫道:“二爷,不要。。。” “不要什么?”霍泽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不是要我息怒吗?那就先让爷舒服了。” 那侍婢双手掩着胸,神情甚是可怜,霍泽眯缝着眼睛看她,声音中满是轻蔑:“又不是没被爷碰过,作出这样子给谁看?” 那侍婢身子微微发抖,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霍泽脸色一沉,坐起身来,伸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她拉过来,甩到了床上,然后去扯她的抹胸。“二爷,求你别再这样。。。求求你。。。”那侍婢一边哭着哀求,一边极力闪躲,拉扯中却不慎碰到了霍泽受伤的手腕,霍泽大怒,反手一记耳光便抽在她的脸上:“贱婢,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侍婢脸上剧痛难当,右颊顿时肿起来,她不敢再反抗,只是捂了脸,嘤嘤而泣,霍泽见她这样,心中□□竟是更炽,当下手下不停,将她衣服剥个精光,恶狠狠的压了上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酱色纱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一见屋内的情景,剑眉微微皱起,霍泽听到开门的声音,本欲发怒,回头一看,脸上却换了一副笑容,放开了身下的人,说话间兀自气喘吁吁:“大哥,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霍淞看了那侍婢一眼,冷冷的喝道:“出去!” 那侍婢羞愤欲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拾起衣服掩面奔了出去。霍泽仿佛没事人一眼:“你送父亲到哪儿?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成日家干这些勾当,一天也离不了女人,你就不能出息点?”霍淞绷着一张圆脸,语气甚为不悦:“父亲如今再度受皇上重用,这是霍家的大事,怎么好像跟你无关似的?” “我确实没觉着这事跟我有多大关系。”霍泽光着身子下了床,慢条斯理的穿上衣服:“我只知道,我被那个贱种打了,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的伤,全府上下却是喜气洋洋,每天放鞭炮,人人都赶着讨好那个贱种,送他出征,就没一个人来看我一眼,问我一句,别人都罢了,连我一向敬爱的大哥也是如此,着实令人寒心。” 霍淞双眼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给我听着,以后我不想再从你口里听到‘贱种’两个字。” “怎么?”霍泽眉头一挑,眼里满是讥嘲之色:“我记得打小时候起,你也是一直瞧不上他的,莫非因为他现在在皇上面前得了宠,就突然成了父亲的爱子,你的爱弟了?在你心里,我跟他的位置是不是已经换一换了?” 话刚落音,便听“啪”的一声,霍淞抬手给了他重重一耳光:“父亲为大燕立下盖世之功,却屡遭皇上猜忌,奸臣排挤,险招灭门之祸,这些年来顶着一个虚爵,一大家子深居简出,如履薄冰,那样过日子的滋味,想必你也不愿意再尝。眼下西疆战事吃紧,乃是一个转机,身为霍家之子,此时正当兄弟齐心,作父亲的左膀右臂,重振家门声威。若你像个女人一般,心心念念只记着大家儿时的那点小恩怨,你以后就别再叫我大哥!” 霍泽胸口剧烈起伏着,听到最后,眼里的怒火却渐渐消了,半晌,垂下头去:“大哥,我错了。” “知道自己错,那是一件好事。”霍淞神色渐渐柔和,看了他一会儿,嘱咐道:“你伤还没全好,躺着休息去吧,我明儿再来看你。” “是。” 霍淞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弟弟,只是有些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再计较,现在是共度难关的时候。”说着,伸手推开了门,缓缓走了出去。 午觉醒来,莲真仍觉困倦,浑身慵懒乏力,宝贞道:“主子是否再安睡片刻?” 莲真摇摇头,扶着她起来:“沐浴后就清爽了。” 横波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小主近些日子总是容易犯困。” 莲真道:“大约天气太热之故。” 浴桶里的水温度恰到好处,司沐的小宫女扶了莲真进去,莲真感觉水渐渐的漫过自己的纤腰、肩背,肌肤微痒,却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她微微仰着头,伸手从水里捞起几片玫瑰花瓣。 宝贞道:“主子等下要去皇贵妃那里么?” “是啊。”莲真将花瓣再度放入水中,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过了许久,才道:“有了二皇子之后,她忙了许多。” 横波笑道:“二皇子年纪尚幼,贵妃娘娘免不得要多操些心的。” 宝贞道:“二皇子长得很招人疼呢。” 横波抿唇笑道:“大燕朝的皇子,相貌都是极好的。” 宝贞笑道:“是啊,看看皇上就知道了,还有英王爷,听人说。。。” 说到这里急忙掩口,看莲真时,见她眼睛微闭,恍若不闻,倒是横波训道:“英王爷如今是戴罪之人,以后说话注意些,若被些小人听到,无事也变成有事了。” 宝贞低声道:“是。” 沐浴毕,司衣宫女呈上一个托盘,宝贞从盘中拿了一件湘妃色纱袍,正要替她穿上,莲真却蹙了眉头:“这衣服上熏的什么香?怎的气味如此甜腻?” 宝贞愕然:“上月偶然熏了一次龙鳞香,见主子喜欢,所以又用了一次。” “是么?”莲真脸露难受之色,摆手道:“我闻不惯这味道,快快拿开,另换了别的来。” 宝贞只得道:“是。”忙亲自下去另拿了衣裳来,横波看着莲真,却是若有所思,莲真更了衣裳,吩咐道:“走吧。” 一路行来,丽日高照,花影层叠,四下里寂静无声,莲真在清泉宫外下了轿,才转过影壁,一眼望见院内茂密的树荫下,停着一乘明黄色的凉轿,她微微一怔,两名小守在正殿外的小内监已经迎下来:“奴才请莲小主安。” 莲真回过神来:“皇上在里面?” “是,皇上今儿下了朝便过来了,跟娘娘一起用了午膳,现在正逗小皇子玩呢。”其中一个内监陪笑道:“奴才这就去告诉里面的姐姐们,让她们通传一声。” “既是皇上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罢。” “那。。。奴才等恭送小主。” 两名内监磕下头去,还未起身,莲真却已走远了。横波紧紧跟着莲真,出了宫门,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小主。” 莲真停下脚步,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回去吧。” 掌灯时分,沁竹叫来奶娘嬷嬷,将宗煦抱了下去,宗煦犹不肯走,紧紧依偎着皇贵妃,口中道:“煦儿不想走,煦儿想跟母妃在一起。” 皇贵妃微微一笑,却不搭话,伸手轻抚他的头颈,沁竹温言劝道:“二皇子,母妃今日累了,你早些跟奶娘去沐浴安置,明早好早些来向母妃请安,这样可好不好?” 宗煦嘟了嘴巴,只看着皇贵妃,皇贵妃道:“乖,跟奶娘去吧。” 见她发了话,宗煦只得道:“是。”站起来,又向皇贵妃行了礼,这才不情不愿的跟着乳母下去了。 沁竹松了口气,又道:“娘娘,你今儿没用晚膳,这会儿传些膳食来可好?” “也罢,要点清淡的来。” 疏桐听了,忙道:“我去小厨房吩咐他们吧。” 皇贵妃坐在炕上,手支着头,脸上略现倦色,沁竹因欲与她开心,便笑道:“皇上是越来越喜欢二皇子了,像今日‘聪明贵气’这等赞语,只怕大皇子也未得到过呢。” “唔。” 沁竹见她反应冷淡,便不再说,替她换了热茶,便安静的侍立一旁。半晌,疏桐带了两个小宫女进来,沁竹连忙上去,亲自从她们的手上的托盘里接了碗盘。皇贵妃抬眼看时,见面前炕几上摆着一碗胭脂米粥,还有几盘精致小菜,便满意的点点头儿,拿起羹匙喝粥。 疏桐道:“我刚听小介子他们说,莲小主午后来过,知道皇上在这里,便回去了。” 皇贵妃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缓缓的放下来,疏桐又道:“他还说莲小主前日晚上也曾来过。” “是么?怎么没见人通传?” “那会儿二皇子身子不爽,宫里正忙着叫李太医来看,莲小主怕烦扰了娘娘,不叫人禀报的。” 皇贵妃听到这里,推开了碗,沁竹道:“娘娘,你才吃了这么一点儿。。。” “我不饿。”皇贵妃一边说,一边要水漱了口,便下了炕:“去撷芳宫。” 沁竹惊讶:“娘娘,天色已晚,莲小主只怕安歇了,不如明儿再去。” 皇贵妃却是头也不回:“现在就去,不用大张旗鼓就是。” 殿内烛光明亮,几名贴身侍女,皆跪伏在地,皇贵妃站在那里,隔着轻薄如雾的纱帐,隐隐约约可看见里面的人影,她愣了半天,问道:“你们小主。。。已经睡下了?” 横波等人不知她为何深夜突至,未极答话,便听一个清甜的声音自帐内传来:“是的,我已睡了。”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 跪着诸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皇贵妃抿了抿唇,摆手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事来找你们小主。” “是。” 包括沁竹在内,所有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皇贵妃适才被晚风一吹,头脑已然冷静下来,她慢慢走近纱帐,轻声道:“当着这些人,你怎的如此讲话?” “我本就是村野之女,不懂礼仪,失礼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皇贵妃走到近前,停住脚步,轻声道:“前日和今日,我本不知你去我那里了。” 两人隔着一层轻纱,近在咫尺,莲真却无半分高兴,心下满是酸楚,面上却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来:“皇上如今很宠你,前几天连续两夜歇宿在清泉宫,皇后和敏妃似乎都有些坐不住了。” 皇贵妃的心似被什么堵住,过了许久,才道:“莲真,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我是。。。” 莲真道:“是的,我不蠢,母爱子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皇贵妃握紧了右手,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门被关上,良久,又被推开,横波和宝贞进来,却见莲真如泥雕木塑一般站在床前,不由大吃一惊,上前扶着她:“小主,刚才皇贵妃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莲真呆呆的看着门的方向,轻轻挣脱她们,转身便要上床,头脑却突然一阵眩晕,连忙抓住了宝贞的手。 宝贞感觉她手上传来的力道,急问道:“小主,你怎么了?” 莲真再度站起,扶着头道:“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乏力。”横波忙和宝贞一起扶她上床,替她盖好被子,横波道:“现在晚了,等明儿天明,不管小主愿不愿意,奴婢是一定得叫小介子请李太医来看看了。” 第三十九章 一大清早,李茂背着药箱,跟着小介子,神色匆匆,小介子见她额头带汗,面色潮红,便道:“李太医不必如此着急,慢些走无妨,我们小主就是身子有些儿不爽,没什么大事。” 李茂喘息着道:“小主身子金贵,就算是小毛病,也大意不得。” 小介子陪笑道:“李太医说得是。” 到得撷芳宫,宜雪早打起帘子,引他们进了寝宫,莲真仍躺在床上,横波和宝贞侍立两侧,李茂忙上前行了礼:“见过小主。” 莲真将手从帐中伸出来,声音透着无力:“有劳李太医。” “小主客气。” 李茂半跪在地上,低头为她诊脉,横波和宝贞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见她脸现诧异之色,忍不住问:“怎么?” 李茂沉吟了一下,拿开手,问道:“小主近日有哪些情状,还请姑姑告知。” 横波见问,便把莲真这阵子的种种情形详细说了,李茂认真听完,又追问了几句,转头道:“微臣斗胆,请小主恩准微臣再把一次脉。” 莲真不由疑惑起来:“怎么?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么?” 李茂不答,偏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另一只手,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恭喜小主,小主并非身体有什么不妥,依臣看,这是喜脉。” 此言一出,横波和宝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道:“李太医,你说什么?” 李茂道:“小主这是怀了龙胎了。” “什么?!”横波和宝贞喜出望外,对望了一眼,激动得双双跪下去:“恭喜小主,贺喜小主!”莲真却似听得傻了:“你说的是真的么?” 李茂道:“这等大事,微臣岂敢妄下结论,适才问了姑姑,推算小主月信将至,小主若是不信,过几日便可知分晓,到那时微臣再来讨赏。” 莲真心中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过得片刻,轻声道:“此事暂不可告知他人。” “是,臣理会得。” “宝贞,带李太医出去,好生看茶。” “是。” 李茂谢了恩,跟着宝贞出去。横波满面喜悦:“我前几日便觉小主不对劲,似是有喜的症状,李太医这么一诊断,那必然无疑了。皇上若是知道,必定龙颜大悦,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里也该添点喜气了。” “此事言之过早!” 横波愕然,莲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耐,转头面向床里面:“我是说我月信期还未至,等几日再说吧。” “是。”横波只道她乍闻喜信,反而生了担忧,只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便宽慰道:“李太医虽然年轻,但医道。。。” 还未说完,莲真转身面朝里面:“我累了。” “是。”横波一怔,屈膝道:“那小主好生安歇,奴婢先行告退。” “写字头要正,手要稳,心神合一,把腕、肘、臂及全身之力都用到笔锋上来。。。。。。”皇贵妃站在案前,手握着宗煦的小手,教他写字,沁竹进门看见这种情景,不敢惊动,轻手轻脚的过去,将小厨房进呈的两碗甜碗子放在一旁,然后安静侍立一旁。 甜碗子是用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是深受宫内妃嫔喜爱的消暑小吃。宗煦练了半天字,手臂酸痛,且已渴了,这时闻到一股熟悉的瓜果甜香,忍不住侧瞟了一眼,只这一分神,那一笔未免就走偏了。皇贵妃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端起案上那盏金银花茶喝了一口,缓缓道:“煦儿,前几日师傅教了你一句话,你再背给我听听。” 宗煦迟疑了一下,应道:“是。”想了想,背诵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你可明白意思么?” “儿臣明白。”宗煦不敢看她,轻声道:“圣人教我们不要贪图感官的享乐,要有所取舍。” “你不明白,否则你如今学写字,何以连一时的口腹之欲都无法克制?” 宗煦低下头:“母妃,儿臣知错了。” 沁竹站在旁边,忍不住陪笑求情:“娘娘,二皇子还小。” 皇贵妃淡淡的道:“我这样对他,正是因为他是皇子。”沁竹不敢再说,皇贵妃又吩咐道:“去把以前皇上赐我的那幅字拿来。” “是。” 沁竹去了,不一会儿拿了捧了一幅字过来,两个宫女一边一个,帮着展开,宗煦听说是皇帝写的字,于是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皇贵妃道:“本朝家训,诸皇子需严加督教,文武务要并行。你父皇自幼写得一手好字,常常因此得到先帝的夸奖,你喜欢你父皇的字吗?” 宗煦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喜欢。” 皇贵妃点点头:“飞白体是你父皇最钟爱的,也是他最擅长的,这幅字清丽秀逸,意境飘然,有如神来之笔。”说着话锋一转:“你想不想写出这样的字来?” 宗煦立即道:“想。” “那你自今日起,就要好好练字,练字时切记心无旁骛,知道么?” “儿臣知道了。” 皇贵妃随手端起那只玉碗,拿起羹匙挑了块甜瓜瓤吃,宗煦走到案前,再度执起笔,眼睛并不看她,她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桑蓉这时匆匆走进来,对着她行了一礼,然后靠近前去,低声对她讲了两句话,皇贵妃怔了怔,问道:“她说了是什么事么?” 桑蓉回道:“莲小主特地打发了宝贞过来的,但并没有说什么事。” 皇贵妃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夏夜的太液池畔,清风习习,空气中飘溢着一股荷花的清香,沁人肺腑,皇贵妃一路踏着月色行来,绕过那条小径,便看见凉亭里那个袅娜纤细的身影,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莲真倚着栏杆,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有点不胜晚风的凉意,身后的人忍不住轻声道:“有什么话是非要拣这个时候到这里来说的?”语气却并无责备之意。莲真望着月光下那一池荷花,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里的夜色好美,记得我第一个来这里,还是初进宫没多久。” 皇贵妃走上前,跟她并排而立,轻声道:“晚上这里总是很安静的。” 莲真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晚,我是被你的箫音引到这里的,你的箫音很凄凉,让人心碎,我一听着,便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乡,远离他们,是我唯一觉得伤心的事情。”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又道:“那个时候唯一觉得伤心的事情。” 皇贵妃眼睛望着前方:“现在多了很多事让你伤心么?” 莲真心头微微堵了一下,低声道:“是的。” 皇贵妃默然,莲真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艰难的开口:“冰轮,我怀孕了。” 皇贵妃身子一震,慢慢转过头来,恰巧莲真也正看她,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那惊惶凄楚的神情一览无遗,皇贵妃只觉喉咙干涩,看着她,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莲真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前几日李太医给我诊了脉,说是喜脉,我这个月月信也没有来。。。。。。” “唔。”皇贵妃似是如梦初醒,神色转瞬之间恢复了淡然:“这是天大的喜讯。”莲真心里如被针刺了一下,眼睛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皇贵妃却又侧过头去,看向远方:“你叫我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件事情?” “是的。”莲真木然的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也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 皇贵妃皱起眉头:“你应该先告诉皇上和皇后,他们会马上派人妥善照顾你。你进宫非一日两日了,难道还不知这里面的凶险么?这宫里到处是耳目,如果在皇上不知情的情况下走漏了这消息,只怕危险将至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什么?”皇贵妃目光移向她,却见她眼中含着一泓清泪:“我记得你之前说想要一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希望我们两个至少能有一个人有个孩子,宫里如此凶险,我希望你和我将来能有个倚靠。”莲真道:“但现在你已经有了二皇子了。” “有个亲生的孩子不好么?” “我心里有别人,所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莲真仰起脸,语气凄然:“冰轮,我想念绿绮宫的日子,我真希望蕴儿没有帮我那个忙,为什么一出来以后,你就待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皇贵妃眸色渐渐转为柔和,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生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的。。。”她发觉莲真的手在微微发抖,语声一顿,心里涌上满满的怜惜,又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担心别的,我只是。。。”莲真上前轻轻拥住了她,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哽声道:“我担心的全与你有关。。。” “什么也别担心。”皇贵妃仍是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我会陪着你,也会护你周全,这个孩子,你生下来吧,我会喜欢的。” 第四十章 霍牧率军西行,一路有奏报飞至,言诸事妥当,霍凛所率之轻骑兵昼夜兼程,却已抵达灵武,燕军一时士气大振,军民齐心,将城池守得如铁桶般坚固,只安心等着大军和粮草的到来。皇帝知灵武之危已解,心下宽心不少,这日举持廷议毕,稍觉疲倦,便回寝宫歇息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已是将近酉时了,赵承恩出来使了个眼色,在外候着的司寝尚衣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替他更衣梳洗。 皇帝犹带着几分睡意,表情有些懒懒的,赵承恩满面笑容,忽然上前跪下:“皇上大喜。” 皇帝眼睛睁开一线:“朕有何喜?” 赵承恩禀道:“刚撷芳宫的小介子和太医院的李太医在这里等候了半日,说有要紧事禀报皇上,我见皇上睡得香,擅作主张打发他们回去了,现转奏皇上,李太医替莲小主诊了脉,说是莲小主有喜了。” “什么?”皇帝也不顾身后人在替他梳头,转过身来,眼睛盯着赵承恩:“你说什么?” 赵承恩忙又重复了一遍:“太医院的李太医说,莲小主怀了龙胎了。” “莲嫔怀了朕的孩儿了?”皇帝又惊又喜,忽然连声催促:“快快!快点!朕要起驾撷芳宫,告诉御膳房,不必准备晚膳了。” 赵承恩连忙站起身,叫过一个小太监:“快去撷芳宫说一声,皇上去那里跟莲小主一块用膳,让他们好生准备着。” “是。”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闻得皇帝要过来用膳,撷芳宫的人便开始忙起来,苏蕴本一直陪着莲真拉家常,这时便也起身告辞:“莲真,既是皇上要来,那我先走一步了,明儿再来看你。” 莲真拉着她的手,挽留道:“蕴儿,不是说好了要在我这里用膳么?” “皇上来你宫里用膳,可是莫大的殊荣,你便好好陪着吧。”苏蕴做了个鬼脸,笑道:“我可不会那么不识趣,惹得皇上嫌我。” 莲真涨红着脸,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由她去了。没过多久,果然人报:“皇上驾到。”她忙带了宝贞等出了门迎接。 “起来起来。”皇帝满面春风,一把拉起了她:“外面风大,你出来做什么?”说着携了她一同走进殿内。 厨房的酒馔早已备好,小宫女们也适时的送上来,皇帝抬眼一看,只见桌上杯泛琼浆,盘列珍馐,肴馔多是自己平日里喜爱的,便拉着莲真坐下,面上略带歉意:“莲儿,最近朕忙于国事,可是冷落你了,你心里可有怨朕?” 莲真被他一直握着手,心中大不自在,低声道:“皇上身系天下,自当以国事为重,嫔妾并无怨言。” 皇帝笑了:“你一向很明白事理,有时候朕很喜欢,有时候却不喜欢。”说罢搂了她肩,一手去摸她尚自平坦的小腹:“今儿听到这个消息,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还记得朕那次跟你说的吗,你生下来的孩儿,一定是最漂亮聪明的。” 莲真装着伸手去拿前面的一双金银三镶乌木筷子:“皇上还没用膳呢。” “不忙。”皇帝一边阻止她,一边道:“如今你怀了龙胎,朕想着,撷芳宫本来就不大,你跟蕴儿还有晴常在一处挤着也不方便,不如给你换个宫室住着可好?” 莲真本能的便要拒绝,但转念一想,却又道:“我在绿绮宫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倒是挺清净的。” “那怎么行?”皇帝眉头一皱:“那里地处偏僻,且又是不祥之地,你怎可住那里?” 莲真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丝毫异色,却听皇帝又道:“朕的意思,是想你离朕近些。” 莲真一惊,连忙道:“皇上虽是一片眷顾之心,但我一进宫开始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实是不忍搬离,何况,我一怀孕便搬了宫室,别人口里虽不敢言,心中只怕都会觉得我仗着皇上宠爱,行止轻狂。” 皇帝不悦道:“是朕的旨意,谁敢腹诽?” 莲真无奈之下,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的道:“还求皇上多替嫔妾着想,再者,嫔妾虽跟皇上隔得不是很近,但只要皇上心里有嫔妾,自然会想到这撷芳宫,这样嫔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吧。”皇帝点点头:“朕就依了你,你仍然住这里,只是蕴儿跟晴常在要搬出去。” 莲真急了:“皇上,蕴儿跟嫔妾情同姐妹,她住在这里,我们彼此多又照应。。。。。。” “好吧,那就晴常在一个人挪出去,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无需再多说。”皇帝道:“你怀了龙胎,是要增派人伺候的,住这么多人实是不方便。” “那。。。莲真多谢皇上恩典。” “嗯。”皇帝摩挲着她的手,微微思索:“按例还得派个太医在撷芳宫值守,这个人选朕得好好想想。” 莲真听到这里,站起来福了一福:“皇上,你提到这里,嫔妾有个请求。” “你说。” “嫔妾希望这个人选是李茂李太医。” 皇帝微微诧异:“为什么?” “李太医虽然年轻,但出身世家,医术高超,嫔妾在绿绮宫时,数次身染恙疾,皆是李太医将嫔妾治好,这次喜脉,亦是李太医所诊,嫔妾十分信任他。” “嗯,你在绿绮宫时,朕曾叮嘱皇贵妃照应你。”皇帝沉吟了一下,道:“李茂的父亲李道忠医术极好,他们两父子都深得皇贵妃赏识,你既然如此说,朕就答允了你。” “谢皇上。” 皇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莲真坐下,又拿过桌上的金杯,满饮了一杯酒,笑道:“莲儿,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么,不妨跟朕说说。” 莲真摇头道:“蒙皇上宠爱,嫔妾什么都不缺,所以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的么?”皇帝笑道:“朕平日里可是难得说出这样的话,你可别轻易就拒绝了朕,好好想想。” 莲真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唇角满是笑意,显见得心情极好,想了想,乍起胆子道:“嫔妾确实有一事相求皇上。” “说吧。” “英王妃苏闻樱,一向跟嫔妾情如姐妹。。。” 皇帝的嘴角微微一沉:“宗谋已被废为庶人,苏闻樱自然也不再是什么英王妃。” 莲真一怔:“是,嫔妾失言。” 皇帝放下酒杯,淡淡的道:“宗谋想行刺朕,莫非你竟要为他求情?” 莲真忙起了身,低声道:“嫔妾不敢,只是闻樱与王。。。宗谋夫妻情深,嫔妾想请皇上允准,让她能进宗人府大牢见宗谋一面。” 皇帝看了她半天,缓缓道:“宗谋大逆不道,罪恶滔天,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朕不但不会施恩,还会降罪,但你求你,又另当别论,朕就看在你肚子里的朕的孩儿份上,网开一面。” 莲真道:“嫔妾替闻樱谢皇上天恩。” “朕不要你替别人谢朕。”皇帝将她拉入怀里,捏着她的下巴,轻笑道:“朕今晚就留在你这里,到时候你好好的谢谢朕。” 他故意加重了“好好”两个字的语气,莲真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作出紧张的样子:“皇上,我如今怀了龙儿,只怕是不能伺候皇上了。” 皇帝抱紧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无妨,这还早着呢。” 莲真心里焦急,慌乱之下道:“可是太医说我因之前大病过一场,身子十分虚弱,一切要格外注意—皇上,这可是嫔妾第一个孩子。。。” 皇帝只好放开她,扫兴的道:“好吧,那等下朕去皇贵妃那好了。” 莲真一怔,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烩鸭腰在碗里,柔声道:“皇上,你有多日未曾去皇后宫中了,皇后毕竟是中宫之主,皇上不可冷落了她,还有敏妃,她出身名门,又育有大皇子,皇上也该多去她那儿走走。。。宫中那么多人,每日都在翘首盼望皇上的身影呢。” 皇帝叹了口气:“行了,朕看你这般说话行事,倒是大有中宫风范,也罢,朕等下便去皇后那吧,你好好陪朕用膳,这总行了吧?” 莲真放了心,含笑道:“是。” “李太医请。”高贤站在台阶上,伸手示意,李茂踏进门槛,高贤便伸手关上门,亲自在外面站着。 寝宫内檀香袅袅,私下里一个伺候的人皆无,寂静无声,唯有皇贵妃微闭双目,端坐炕上,那样子却绝不像有恙在身,李茂心下惴惴,上前行礼:“给娘娘请安。” “罢了。”皇贵妃睁开眼睛,随手搁下手中的一串佛珠:“听说你上午又给莲嫔去请过脉了?” 李茂道:“是。” “莲嫔可还安好?” “回娘娘,莲小主脉象平稳,一切正常。” “嗯,听说皇上和莲嫔重赏了你。” 李茂不知她是何意,只得道:“是。” “皇上既派了你去撷芳宫,今后我这里,你便不必来了。” 李茂怔了一怔:“是。” “但是那药,你要再想办法再带一些进宫来。” 李茂抬起头:“娘娘。” 皇贵妃却是目光湛然:“怎么?很为难么?” 李茂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没有。” “那就好。”皇贵妃看着她,忽然又淡淡的道:“我可以像信任你父亲一样信任你,是么?” “是。” “去吧。” 李茂如遇大赦,站起身来,倒退了几步,正欲转身,却听皇贵妃又道:“好好照料好莲嫔。” 李茂一愣,皇贵妃道:“你知道怎么做么?” “还请娘娘训诲。” “让你在撷芳宫,不只是让你每天请脉,配药,她每日所进的饮食,所穿的衣裳,所戴的配饰,甚至房里所用的熏香,所摆的花草,你都要上心,要亲自检视,没经过你双手的,不能入她的口,没有经过你眼睛的,不能摆放她的左右,你要做到‘无孔可入’四字,明白了么?” 她说得如此直白,李茂当然足够明白了,忽然之间,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而且越往深想,背上便不由得冒起一阵一阵的寒意,过得半天,才勉强定下心神,轻声道:“多谢娘娘指点,李茂一定谨记于心。” 第四十一章 秋分之后,皇后犯了嗽疾,太医们每日里殷勤往来于雍华宫,各宫嫔妃也皆来问安,起初皇后还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过得几天,便懒于见人,只卧于床上静养。 染春看着人煎好了药,用玉碗盛了端至床前,轻声道:“娘娘,该吃药了。”皇后鼻子里“嗯”了一声,染春便用羹匙舀了药汁,小心翼翼送至她的唇边,皇后倚着枕,只吃了几口,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行了,放着罢。” 染春陪笑道:“良药苦口,娘娘得忍着些儿,遵照太医的叮嘱服药,凤体才好得快。” 皇后闭目道:“好不好的,又怎么样呢?” 染春将碗搁置一旁,陪笑道:“皇上这几日不得闲,心里还是惦记着娘娘的。” 皇后嘴角微微扯动:“是啊,他惦记着我呢,他怕我病中还要兼顾后宫之事,太过费心劳神,越性让皇贵妃暂摄六宫之事了。” 染春听她如此说,在床前跪下,低声道:“娘娘只管放宽心,无论如何,娘娘才是中宫之主,谁也越不过您去。” “宽心?”皇后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神透着一缕凄凉:“我怎能宽心?皇上待我的情分越来越淡,来雍华宫的次数掰着手指头数得清。后宫更是一刺未除,一刺又添,一个敏妃已经够让我心烦,那莲嫔若是再生下个皇子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继续道:“不过,她们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位叫我忌惮,现在想来,竟是我太过大意了,只当她家族再无翻身之日,只当她真的与世无争,谁想到她竟然会向皇上请求收养二皇子,我这皇后的位子,只怕以后是难坐得稳了。” 染春道:“娘娘何以如此悲观?皇贵妃收养了二皇子又如何,二皇子生母出身微贱,皇上素来也不大疼爱这个儿子,他是断断没机会登上太子之位的。” “此一时,彼一时,若论以前,他自然是没机会,可是他现在成了皇贵妃的养子,身份已是不同,皇上素来敬爱皇贵妃,这爱屋及乌之心,焉知不会推及到二皇子身上去?何况霍牧一到西疆,便有捷报传来,若能一举平定吐谷浑之乱,你说,除了这顶后冠,皇上还能拿什么来赏赐他的女儿呢?” 染春道:“娘娘不必忧虑,娘娘出身高贵,又是从藩邸便跟着皇上的人,再怎么说,皇上总是得念着几分旧情的,何况朝中还有文大人呢,他是内阁之首,又是娘娘的伯父,一定会拼死力保娘娘在宫中的地位的。” 皇后未及答话,便有宫女禀告:“娘娘,丽妃娘娘在外面求见。” 皇后想了想,轻声道:“叫她进来。” 不过片刻,丽妃已至寝殿,在床前福了一福:“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染春,赐坐。” 丽妃行色匆匆,还未来得及坐下,便急急的道:“娘娘,这治理六宫之权,怎能落到皇贵妃手里去,你可得赶紧好起来呀。” 皇后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 丽妃神色颇有几分气愤:“安南今岁进贡的血燕,莲嫔分得最多,且都是上上等儿,皇贵妃竟偏心到这份上。” “莲嫔如今怀着龙胎,分多少都不为过,你若是想要,我宫里有,你拿些儿去就是。”皇后微微皱了眉,缓缓道:“你匆匆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丽妃不免有些讪讪的,一边接过小宫女递过来的茶,一边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见娘娘因病大权旁落,心中着急。”说罢欲言又止。皇后会意,向染春点点头儿,染春便带了伺候的人下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丽妃见寝殿只剩下她们两人,这才低声道:“娘娘,皇上近日虽不便召幸莲嫔,可是过得一两日,便要去撷芳宫走一趟,足见对莲嫔所怀的龙胎有多重视,若以后生个皇子,只怕势头会比当年的敏妃更盛。”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莲嫔有孕不能侍寝,你正该趁此机会抓紧皇上的心才是。” 丽妃涨红了脸,跟着眼圈儿也红了:“赵承恩那奴才,为了讨皇上的欢心,又将底下几州敬献的十二名美人接入宫中,现在我见皇上一面都难,还谈什么抓住他的心。” 说罢轻轻抽泣起来,皇后病中心烦,语气已然不耐:“哭泣又有何用?你我同出一族,当日你被选入宫中,得到皇上宠幸,抢了敏妃的风头,我还想着我虽没有诞下子嗣,但你还年轻貌美,因此一力抬举你,望你为家族争得荣耀,你就只有这么点出息么?” 丽妃敛了泪,拿出手绢拭干面庞,突然道:“娘娘,那孩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她生下不成?” “不然你想怎样?”皇后轻哼了一声,语气一转:“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上一次,皇上明明知道是敏妃害了玫贵人的孩子,明明抓住了真凶,还替她掩饰过去了,不也没有怎么样。” “那是看着大皇子的面上,也为看着敏妃家族的面子,谋杀皇嗣是死罪,治了她,那大皇子要怎么样?”皇后淡淡的道:“再说,你觉得皇上真没怎么样么?自那事之后,他召幸过敏妃几次?连召见大皇子都比以前少了。” 丽妃不语,皇后道:“你刚也说了,莲嫔若是生下个皇子,势头会盖过从前的敏妃,这事就给敏妃去操心吧,我们袖手旁观便是。” “敏妃经上次一事,还会敢出手吗?虽说她的孩子,是敏妃最大的威胁,可是她若母以子贵,我们不更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吗?” 皇后道:“看来你来找我,心中是有了什么主意了。” 丽妃得意的一笑,压低了声音:“正是有个主意,特来找皇后娘娘商量。” 后宫诸事本就繁冗,况中秋节将近,宫内将要举行祭月大典,各处还要颁赐瓜果月饼之类,皇贵妃既暂摄六宫,自然不似以往清闲,好在她言语不多,处事却极是明练,通常三五几句话,底下人便深得要领,将大小诸事处理得有条不紊。 这日照例在清泉宫正殿处理事务,一日下来,沁竹不禁心中暗暗叫苦,看皇贵妃时,却见她端坐宝座上,眉目端庄,神色泰然,并无半分不耐之色。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御膳房的人来请示是否摆晚膳,这一天的事才算完。 用过膳,桑蓉见无事,方才上来回禀给撷芳宫赏赐血燕之事,又道:“莲小主近日胃口不佳,呕吐得厉害,李太医说小主神思烦乱,愁绪郁结,但不解其故。” “这些李太医已向本宫禀过,说是龙胎尚算安稳。” 桑蓉迟疑了一下,又道:“小主心中着实惦记娘娘,拉着奴婢,细细问着娘娘的饮食起居,说是想见娘娘。” 皇贵妃看着手中的书,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桑蓉答应了一声,只得退下。 皇贵妃将书搁到一边,轻轻吁了一口气,吩咐道:“上回李太医进呈的那种中草药,置于香炉之中,气息芳香淡雅,确能宁心安神。” 沁竹忙道:“奴婢这就去换了。” 皇贵妃点点头儿,也就不再说话,外面有人回进来:“娘娘,高贤在外等候召见。” “让他进来。”皇贵妃对沁竹道:“你们出去吧。” 沁竹虽觉意外,仍是屈膝应道:“是。” 室内烛火通明,却是一片安静,高贤屈膝跪下去:“奴才见过娘娘。” 皇贵妃盘膝坐于炕上,面朝着他:“起来回话。” “是。” 高贤站起身来,却仍屈着身子:“娘娘叫奴才打听的事,奴才已打听明白了。” “嗯?” “皇上确已悄悄召了那叫李玄真的道士进宫,外加李玄真的几个徒弟,他们被秘密安置在宝仁宫,日夜为皇上炼丹,只是他们炼制的,不仅仅是长生不老之药,而是。。。” 他说话之间虽是犹豫,皇贵妃心下早已了然,后宫嫔妃虽多,但受皇帝所宠的无非那几个,如今莲真有孕不能侍寝,敏妃、丽妃、慕绯羽皆宠爱不如从前,这次兖州、并州又敬献十二名美人,皇帝素来喜新厌旧,与新美人夜夜笙歌,未免有些力不从心,自然要借助丹药之力了。 皇贵妃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万寿节之前,高丽进贡的美人也会到京,你得快点儿安排崔娘进宫。” “娘娘放心,崔娘已经在京中一处隐秘的地方住下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奴才就会安排他进宫。”高贤低声道:“到时候所有将要进献给皇上的美人,都得经过她的调教。” 皇贵妃拨了拨茶盖,不经意的道:“他们找到她,也费了一番事吧?” 高贤道:“现在大将军重权在握,要找一个人,哪怕她躲到天涯海角,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皇贵妃抬眼道:“你确保再无别人知道她的出身来历了么?” “除了娘娘和奴才,知道她是汝南王府中旧人的,就只有死人了。” “如此就好,汝南王是先帝之弟,不上四十岁,便因贪淫好色纵欲而死,他府中的人皆是不祥之人,断断是不可留于世上的。” 高贤低声道:“是,以后这世上只有崔娘,没有魅姬了。” 皇贵妃轻轻嗯了一声,高贤又陪笑道:“崔娘久经风月,精通房中术,那些美人经过她的教习,一定会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见皇贵妃一双眼睛向自己看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凛,慌忙收敛脸色,跪下连声道:“无奴才言语无状,罪该万死!”说罢左右开弓,“啪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住手。”皇贵妃神色却十分缓和:“一点小事,本宫不见责于你,以后说话断不可如此粗鄙。” “是。”高贤脸颊已然红肿,听到此话才放心下来:“谢娘娘宽恕。” “你这次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请娘娘早些安歇,奴才告退。” 高贤“咚咚”磕了两个头,这才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寝殿。 第四十二章 煦暖的阳光透过窗纱,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上,墙角的汝窑花囊中,插着满满一囊儿的绿牡丹,晶莹欲滴,清香袭人。莲真卧于榻上,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出的汗意,渐渐濡湿几缕发丝,忽然从惊悸的梦中醒过来。 “做噩梦了么?” 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莲真此时虽醒,神色兀自迷惘,怔怔的望过去,便对上一双静若深潭的眼睛,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面上忽地绽开一抹惊喜之色:“你。。。你怎么。。。” 皇贵妃面上含笑:“我来看你。”见莲真似欲坐起,忙轻轻一按:“你躺着吧。”莲真却抓住她的手,慢慢的放到自己胸口,皇贵妃微微一惊,方欲转头,马上忆起室内只有自己二人,方镇定下来。 “冰轮。” 莲真眼波温柔如春水,声音低得像是呢喃,隔着一层丝被,皇贵妃仍清晰感觉她心跳的紊乱,目光不由得渐渐低垂,却见她手上仍戴着自己送的翡翠镯子,那一泓的碧绿盈澄,更衬得皓腕欺霜胜雪。皇贵妃默然无语,掌心不觉微微生了潮意,于是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起身亲自去拧了一个热毛巾把子来,复坐到床前,替她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水。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珠蕊了。”莲真想起适才的梦,满腔柔情顿消:“梦见她仍如往常一样伺候我,突然。。。突然回过头来,满脸是血。”她身体猛然一抖,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孤凄凄的静心宫,珠蕊躺在宝贞怀里,七窍流血,双眼骇人的睁着,面目扭曲可怖,她奔出去,惨烈痛楚的哭号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又被风雪无情淹没,是那样绝望无助。 “没事。”皇贵妃神色怜惜,有些笨拙的安慰她:“都过去了,你以后会好好的。” 莲真眼里泪光泫然:“她太可怜了,皇上虽然洗清了我的冤屈,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背后主使害我的人是谁,不知道是绯羽,或是。。。或是其他人。。。” “就算知道又如何?你如今怀着身子,不要去想这些事。” 莲真不安地抿了抿唇,低声问:“你。。。你真会喜欢我肚里的孩儿吗?” “嗯。” “我还梦见。。。”莲真垂下眼睑,神情怯然:“梦见我大着肚子去找你,你冷冰冰的,说不想看见我们。” “其实我并不喜欢孩子。”皇贵妃凝视着她绝美的脸庞,嘴角微露笑意:“但你若能生一个像你的女孩儿,必定会是大燕朝最美的公主,我会疼她的。” 莲真忧心忡忡:“但是。。。万一是个男孩儿呢?” “那最好也能像你。” 莲真满腔的话堵在胸口,却又无法接着问下去,气氛突然变得沉默而压抑,过得片刻,皇贵妃:“李太医说你神思烦乱,你每日里就想着这些?” “不是。”莲真委屈而幽怨,微微别过了脸:“还不是因为你。” 皇贵妃微觉错愕,莲真极力忍住眼泪,那声音终究是哽咽了:“你总是。。。这么忽远忽近,让人家。。。让人家。。。” 言语虽是赌气埋怨,可是这般的小儿女情态颇动人心,极易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柔软,皇贵妃痴痴的看着她,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如梦幻般的往事中,那手不禁伸出去,掖了掖她的被子,良久方柔声道:“我早跟你说了,宫中不比别处,你我之间往来频繁不是什么好事。” 莲真香肩微耸,只不说话,皇贵妃轻轻一叹:“你歇着罢,我宫里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站起身来,又道:“宫中岁月漫长,唯有一忍字,方可有出头之日,你若只顾眼前,便枉费你我彼此相待之情,记住我的话,好生爱惜自己。” 出了门,见横波等亲侍之人皆守于两侧,随口问道:“皇上近日常来这里看望你们小主罢?” “是,皇上过得两三日便要来这里走一遭。” 皇贵妃点点头,横波又笑道:“皇上上次来的时候龙心大悦,说是西边打了胜仗,我们合宫之人都得了赏赐,大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扬威,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都沾恩锡福呢。” “这都是仰赖皇上洪福。”皇贵妃淡淡一笑,又道:“李太医照料你们小主可还尽心么?” “回娘娘,李太医尽忠职守,且心细如发,凡小主食用之物,无不经过他的检视,确保无虞方才进呈。” “如此就好,你们小主如今怀着龙胎,半点也疏忽大意不得,你们伺候好了她,皇上自然重重赏赐你们。” “是。” 横波一边答应着,一边同着撷芳宫诸人跪送她,皇贵妃扶着沁竹的手上了轿,一行人慢慢去远了。 且说霍牧率大军抵达西疆,与吐谷浑吐蕃联军有过数次交手,霍凛所率前锋军尤为勇猛,进入灵州之地便一路北上,夺回数城,双方厮杀惨烈,死伤无数,尸骨堆积如山。霍牧斟酌再三,不再正面交锋,择一险要之地驻扎下来,慢慢与之周旋。因塞外入冬早,八月里便下了一场雪,进入十月,更是雪花纷飞,寒风如刀。于是特修奏章一封,言敌军有备而来,士气正盛,且番族兵将久居偏塞之地,甘苦劳,耐饥寒,善于在恶劣气候下作战,此时宜守不宜攻,若要大举进攻,宜待春风回暖。 皇帝见了这道奏章,心中自然不痛快,却也知道他所说乃是实情,与内阁商议之后,便允准了他这道奏折,令其见机行事,这样一下户部却也头痛,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饷、物资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纵然如今国库充盈,也难以支撑,即向天下调度,也多有不便之处,耿贤犯了难,只得据实陈奏。恰好此时,吐蕃派使者来京,将德利赞普亲笔所写书信一封呈递皇帝,信中大意是吐蕃无意与燕朝为敌,只想结为姻亲,如若皇帝能将兰陵公主嫁与德利赞普,吐蕃愿与大燕世代修好云云。虽是求和,却是语气狂妄,并无半分尊敬,尤其视信中言辞,必欲得到兰陵公主而心甘。 皇帝勃然大怒,当着吐蕃使者的面,在朝堂上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也不顾文天和等人劝阻,当即下令,灵州邻近几州州牧尽数奉霍牧差遣,必须听令按时供给军需,不得延误。又亲下一道手谕,令人快马加鞭送至灵州,以严词厉句诏令霍牧,不管以何种方式,务要收复失地,荡平吐蕃,不取德利颈上人头,永生永世不得回京!满朝文武眼睁睁的看着他拂袖而去,心里都明白,这次西征,将会变成一次长久的征战了。 李茂每日于撷芳宫当值,倒也心满意足。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知何时起,她总是想看见那张清灵秀美的脸庞,那是一种难以名状且无法遏制的渴望,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牵动她的目光,夜深人静时,在在心头浮上千百回,令她时而幸福,时而恐惧。 她生平有两个大秘密,一个是女扮男装进宫做太医,这个秘密还有其他人知晓,另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桑蓉似是知道些什么,每每来莲真处送东西,看见她,眉眼里都带着一丝冷淡不喜,但是,她并不畏怯她的态度,桑蓉只是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了。 李茂一边亲自守着炉子熬制安胎药,一边胡思乱想,忽见撷芳宫一个叫吉恩的粗使太监进门道:“李太医,刚清泉宫有人来传话,说皇贵妃身子有些不适,让您去看看呢。” 李茂看着药罐里的药,有些踌躇,却也不敢怠慢,于是吩咐平素给自己帮手的内官元宝:“皇贵妃娘娘召见我,你来替我守着,煎到火候了就像我平时那样,盛了送给横波姑姑。” 元宝笑道:“我知道怎么做,您请放心。” 李茂赞许的拍拍他的肩,弹了弹衣裳去了。 皇贵妃自皇后处回来,便有小宫女端了常服送上来,沁竹伺候她更衣毕,她便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她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却自小不喜奢华,后宫诸妃于打扮装饰上费尽心思争奇斗艳,她总是化繁为简,此时鬓边不过戴了一朵珊瑚和绿玉做成的牡丹,简单大方,却又不*份。 疏桐小心翼翼的替她将珠花取下来,放入那象牙雕花镜奁里,然后解开她的发髻,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发亮的黑丝便流泻于她的指间,她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一把犀角梳,细细的替她梳着头发。 沁竹在旁边笑道:“娘娘真是耐烦,虽然现下管着六宫,但宫中事无巨细,总得事事回过皇后。” 皇贵妃道:“她毕竟是皇后,就算因病暂时不管事,我总得做到一个礼字。” “是,娘娘思虑周全,皇后娘娘必然也会感念娘娘的这份心意。” 皇贵妃淡淡的道:“这我倒不稀罕,只是尽自己的礼罢了。” 说话之间,疏桐已为皇贵妃挽了一个便髻,沁竹朝镜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这个发髻简单别致,疏桐的手总是比我的要巧。” 疏桐抿唇一笑,正要谦虚两句,有人来回:“娘娘,李太医来给娘娘请脉。” “请脉?”皇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叫她进来。” 李茂端了药箱进殿,一撩衣袍跪下去:“微臣给娘娘请安。” “起来罢,他们说你来给我请脉?” “是。”李茂恭谨的道:“闻得娘娘凤体欠安,微臣心中着急,一召即至,见娘娘看似无恙,放心好些。” 皇贵妃神色微变:“谁跟你说我身子欠安?又是谁召的你?” 李茂抬起头来,愕然道:“不是娘娘派人召见微臣。。。。。。” 说到这里,也是骤然色变,惶恐道:“娘娘。。。”皇贵妃站起身来,沉声道:“我这里无事,你速回撷芳宫。” “是。” 李茂连忙爬起,匆匆施了礼,起身快步离开。沁竹心中奇怪,忍不住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皇贵妃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却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在殿内转了几圈,突然道:“你亲自去撷芳宫走一趟,瞧瞧莲小主那边是否有什么事。” 沁竹惊讶:“娘娘,这。。。” 皇贵妃截然道:“快去!” 话犹未了,只听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门被推开,一名内监进来磕了个头,回道:“娘娘,刚撷芳宫的人过来传话,说是莲小主不好了。” 沁竹和疏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皇贵妃猛然回过头来,一双凤眸死死的盯着他:“你说什么?” 那内监似是被她的眼神吓到,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的重复道:“娘娘,莲小主出事了,眼下撷芳宫正一团乱呢,请娘娘去看看罢,皇上和皇后那边这会儿应该也知道了。” 皇贵妃如泥塑般站在那里,脸上渐渐苍白得没一丝血色,沁竹心下担忧,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娘娘。”皇贵妃恍若未闻,轻轻咬一咬牙,突然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第四十三章 室内烛光如昼,御医、稳婆都是神情凝重。莲真躺在床上,冷汗自额间涔涔而落,牙齿深陷进唇内,渗出几缕血丝来,那一抹刺眼的殷红,映照得脸色更加惨白如纸,体内撕裂般的痛楚吞噬着她的神智,身下的血也渐渐濡湿了床上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恐惧的血腥味。宝贞守在床前,心中惊惶惨痛,手脚俱是发软,却不敢放声哭泣,横波到底在宫中多年,倒还算冷静,眉头紧锁着,一遍又一遍的拿着热毛巾,替莲真擦拭着脸颊和身子。 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一道白影闪进来,守在门口的小宫女连忙跪下:“见过娘娘。”皇贵妃径直走进内殿,宝贞回头看见她,未及开言,喉咙已是哽住:“娘娘。。。” 皇贵妃冷凝的眉目间掺杂着一丝少见的焦虑,呆呆的在那站了一下,然后放慢脚步,缓缓向前走去,横波等人连忙让开,她只朝床上看了一眼,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半分,手伸出去,将莲真冰凉的手从紧揪住的被角上拿开,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仿佛要将自己掌心的热量,传递至她的身体一般,她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发出几不可闻的低语:“别怕,我在这里。” 莲真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令人不忍卒闻。皇贵妃眼睛不由得有些发红,手上加重了力道,复又低声重复:“我在这里,我会陪你。”莲真这时竟像是有了什么感应一般,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力的蠕动了几下,皇贵妃怔了一下,低下头,耳朵贴紧她的唇,她却再无半点反应,她倾听了一会,正欲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声音:“冰轮。。。冰轮。。。”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轻碰着她的耳朵,这声呼唤,凄惨绝望得如同濒死前的哀鸣,皇贵妃身形一僵,胸口仿佛突然被最锋利的刀刃直直插入,那痛楚牵动肺腑,深入骨髓,往事如疾风般纷至沓来,最后定格在一幅凄美惨绝的画面上。原以为,今生今世,会得到最彻底最残忍的平静,再也不会如何欢喜,也不会有这般的疼痛了。。。。。。 “娘娘,皇上和皇后来了,都在外面等着呢。” 横波担忧的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天边,却仍唤回了她的神思,注视莲真时,只见她气息微弱,已然痛晕过去,她锋利的银牙暗暗狠咬了一下舌头,那骤然传来的疼痛,生生逼回将要冲上眼眶的泪水,待得站起身来,她神色已恢复如常,:“我知道了。” 继玫贵人慕绯羽所怀龙胎之后,又一个皇子未出生即夭折,众人都知道,伴随着这个噩耗,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皇帝坐在凝香堂正中摆设的宝座上,右手倚着扶手,脸上隐隐蒙着一层青气,皇后坐在他的右边,虽带着一丝病态的憔悴,亦是表情严肃,与莲真同住一宫的苏蕴侍立一旁,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其余撷芳宫稍微有点品级的太监、宫女乌压压的跪了一地。 皇贵妃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屋内宛如千年冰霜一样的沉重气氛,她低眉垂眼,走到前面静静的跪下:“皇后娘娘凤体染恙,皇上信任臣妾,让臣妾暂时代为掌管后宫,莲嫔出了这样的事,乃是臣妾失职之过,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盯着她道:“你去看过莲嫔了?” “是。”皇贵妃道:“臣妾忧心龙胎,一时心急,是以无所顾忌。” 皇帝道:“她现在怎样?” 皇贵妃不着痕迹的看了旁边的皇后一眼,方回禀道:“莲嫔身受巨创,失血过多,已昏迷过去,太医说,只要以后加意调养,身体便可日渐恢复。” 皇帝道:“你起来吧。” “是。” 皇贵妃站起身,在侧旁一个绣墩上坐下,目光不经意的四下一扫,却见李茂也跪在边上,脸色煞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收回目光,随即微皱双眉,陷入沉思之中。 知皇帝将要发作雷霆之怒,奉命验视莲真所进饮食、汤药两位御医不敢怠慢,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即匆匆进来面禀皇帝:“皇上,经微臣和几位大人反复检验,莲小主所进膳食、饮馔皆无问题,唯所服安胎药中,含有大量‘凉药’成分。。。。。。”说到这里,下意识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底下的话就此打住。 凉药乃是一种汤药,由麝香及数十种罕见难觅的药材所制成,此药至阴奇寒,既有堕胎之效,久服亦可导致不孕,向为宫廷所避讳,被列为禁药之一。 “凉药?”皇帝怒极,眼底杀机毕露:“嘿嘿,朕的后宫藏龙卧虎,可真是不简单。” 闻得“凉药”之名,又听得皇帝发出阴冷的笑声,众人皆是毛骨悚然,瑟瑟而抖,李茂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背上冷浸浸的,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窖中,数次想去看皇贵妃,却又强行忍住,只听得皇帝道:“适才李太医说了,莲嫔的安胎药一向为他亲自熬制,从不假手旁人,可是今日偏偏那么巧,李太医守着熬药时,竟然有人假传皇贵妃的命令,将他召走了。” 李茂“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微臣轻信人言,陷莲小主及龙胎于险境,此后再无面目呆在太医院,唯愿一死以赎罪衍。” 皇帝并不理她,却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这事,朕交予你,朕的孩子不能枉死,你务必要给朕把那蛇蝎心肠的贱人找出来,朕定要让她生不如死!”他咬牙切齿,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阴狠,皇后心中悚然而惊,随即垂下目光,温顺的道:“臣妾遵命。”皇帝侧过头,又对皇贵妃道:“你助皇后一起审理此事。” 皇贵妃显然有些意外,随即答道:“臣妾遵旨。” “能如此轻易下毒,必是有内奸为应,撷芳宫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奴才,一个都别漏过了,今晚全都给朕看守起来,给朕连夜审问。”皇帝目光如电,一一扫过众人,有些胆子小些的,吓得几欲瘫倒,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从宝座上站起:“回宫。” 赵承恩连忙跟上去,以皇后为首诸人同时跪下:“恭送圣驾。” 回到长乐宫,皇帝阴冷着脸在暖阁的炕上坐下,赵承恩亲自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热茶奉上去,皇帝喝了一口,便搁到一边,突然问他:“朕今晚召了谁侍寝?” 赵承恩忙道:“皇上今晚并没翻谁的牌子,只吩咐了叫梅菱、梅芊两位姑娘过来,如今她们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梅菱和梅芊是并州敬献的六名美人之一,两人是一对双胞胎,不过十四五岁,都长得花容月貌,肌肤娇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近日颇得皇帝宠爱。赵承恩见皇帝问了一声,却又不语,便陪着笑问:“皇上,现在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不,让她们先等着。”皇帝想了下,淡淡的道:“你派人去怡景宫,去接敏妃过来。” 赵承恩微觉错愕,口中却立即应道:“是。”出了暖阁,如此这般说了,复又进来,站在一旁侍立。 敏妃这晚本早早就沐浴睡了,谁知刚躺下不久,便有人偷偷过来禀告莲真小产的事情,说是皇帝和皇后、皇贵妃等人此刻都在撷芳宫,她又惊又疑,又觉兴奋欣喜,此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再无丝毫睡意,干脆拥被而坐,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思索着这件事情,不住的派人去打探消息,突听长乐宫来人传旨,说皇帝召她侍寝,不由大感意外,当下也不及多想,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往长乐宫而来。 “臣妾见过皇上。”敏妃多时未蒙皇帝召幸,且知皇帝此刻心绪不佳,便越发小心翼翼,语声格外温婉轻柔。 “起来吧。”皇帝合上一本奏折,轻轻放在炕几上,侧头对赵承恩道:“叫他们都下去,看着这些木头似的奴才,就叫朕格外心烦。” 赵承恩使了个眼色,那些内监女官们便恭谨退下,皇帝道:“你也出去,朕这里不用人伺候,有敏妃一人伺候就够了。” “是。” 敏妃见皇帝脸色平淡,看不出丝毫喜怒,大不似往常相处之时,心下虽是忐忑疑惑,脸上却丝毫不露,走到前面,倚着他的膝在脚踏上半跪着,仰面柔声道:“皇上,你怎么了?谁那么大胆子,惹你今儿不高兴了?” 皇帝看伸手过去捏着她的下巴,迫得她头抬得更高,凝视了她一会儿,口中淡淡道:“这张脸虽然不如刚进宫时水嫩,却依然美丽,只是这颗心,为何却如此狠毒呢?” 敏妃一听此言,惊恐万分:“皇。。。皇上。。。” 话犹未完,皇帝已松开她,狠狠的连扇了她两个耳光:“贱人!”敏妃脸颊火辣辣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瘫软在地,她手抚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皇帝,哭泣着道:“皇上,臣妾犯了何罪,惹你龙颜震怒,臣妾不明白。。。” “你还装傻!”皇帝脸色狰狞,指着她道:“当日你借上元节之际,安排人混入宫内,害玫贵人折损了龙胎,朕念着你父亲的功劳,念着你跟朕这么多年的情分,更是看着烈儿的面上,只是处死了那几个奸徒,并未牵连到你及你的家族,谁知你竟不知悔改,今日又来害莲嫔,你这蛇蝎心肠的贱人,以为其他的妃嫔不生孩子,朕就会封烈儿为太子么?你这毒妇以后就能变成太后么?你这是在做梦!” 敏妃面如土色,哭着叫道:“皇上,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绝没有害莲嫔的龙胎,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求皇上明察,我是冤枉的呀!” 皇帝极不耐烦,冷冷的道:“朕封你父亲为卫将军,掌管京师戍卫,给你哥哥侯爵之位,你进宫之后,更是恩宠异常,谁知竟因朕一时未答应立烈儿为太子,你们父女兄弟居然合谋,一再谋害朕的骨血,真是丧心病狂,其心可诛!朕能许你父亲富贵权势,亦能让他随时身首异处,难道你们竟一点惧怕之心也没有么?” 敏妃惊惧欲死,扑过去再度抱着他的腿,哭泣道:“皇上,请听臣妾一言,玫贵人之事,确系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所为,知皇上饶我一命,我一直深感天恩,痛悔无加,怎敢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此其一也;若说我因为有了烈儿,所以伤害龙胎的必定是我,这种推想毫无道理,如今皇贵妃已收养了二皇子,有皇子的已不止臣妾一人,此其二也;后宫嫔妃众多,人人的心都在皇上身上,莲嫔深得皇上爱幸,又怀了龙子,不知招来多少人嫉妒眼红,想害她的人只怕大有人在,此其三也。不管皇上听到了什么,还请彻查此事,还臣妾一个清白,臣妾敢指天为誓,若莲嫔之事亦是我所为,我家族必遭族灭!” 皇帝见她言辞恳切,字字珠泪,神态稍微缓和,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朕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若是你所为,朕会看烈儿面上,给你留个全尸。” 他声音低沉缓慢,敏妃却不由得深深的打了个寒噤,皇帝却似是厌倦了对话,挥手道:“你可以回去了,真相查明之前,你就好好呆在自己的宫里吧。” “是。” 敏妃抹干脸上的泪水,想要站起来,不想膝盖跪了这么久,已是酸痛麻木,她咬住嘴唇,费劲爬起,脚步不稳的向外走,出了大门,却见赵承恩带着两名年轻娇媚的美人侧立一旁,似乎正等待着召见,见她出来,连忙屈膝行礼,她目光从那两张迷人的脸庞上略作停留,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心酸讽刺的笑容,一边搭上灵雀的手,一边低声道:“咱们走罢。” 第四十四章 皇帝既说要连夜审问,绝没有人敢等到第二天早上。撷芳宫除了横波与宝贞两人,其余的人皆被监~禁起来。皇后笑着对皇贵妃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是也不是,皇上虽说了要审问撷芳宫诸人,但我想着,既是安胎药被人作了手脚,查问那接触过药碗的人才至关紧要,也不可牵连了无辜。” 皇贵妃在座上欠了欠身,神色恭谨:“皇后所言极是,臣妾也是这个意思。”说毕又道:“还有一件事也甚是为难,最后接触药碗的是莲嫔的贴身婢女宝贞,她是莲嫔自金陵带过来的,打小儿服侍的人,就便此时,亦寸步不离守在莲嫔床前。据臣妾所知,她们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于理,她在主子跟前服侍汤药,亦有嫌疑,于情,她该是做不出谋害主子的事情来。眼下莲嫔失了孩子,身心已受巨创,若咱们在她昏睡的时候,就对她心爱的婢女动起刑来,万一她到时候受了刺激,皇上那里,只怕也不好交代。” 皇后想了想道:“既是如此,宝贞暂时不必受审了,等莲嫔醒后,再看她的意思吧。” 皇贵妃微微一笑:“是,还是皇后思虑得周到。” 碰过药碗的通共三个人,小太监元宝,小宫女宜晴,还有宝贞,元宝和宜晴此时魂不附体,只跪在地上,大呼冤枉,皇后皱了眉,微微使了个眼色,早有掖庭司的人上来,将他二人连同那粗使太监吉恩拖了下去,连李茂也被带下去了。掖庭司乃宫中掌管刑名的机构,里面的残酷刑法多达上百余种,种种可让你生不如死,却又能留得一口气在,后宫上至嫔妃,下至最低等的宫女太监,无不对这地方谈之色变。 偌大的撷芳宫,霎时变得空空落落的,不得不临时拨选了一些人过来当差,皇后细细叮嘱了苏蕴,让她诸事留意,妥善照管着莲真,便站起身来,邀皇贵妃同去雍华宫。 因已是深夜,待皇后和皇贵妃分别坐下,染春等便忙着端了各色点心来,皇贵妃想着莲真,也无心进食,一边喝茶,一边敷衍着同皇后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宜晴等三人又被带上来,几人都是面白气弱,身上、腿上、手指等处伤痕累累,血迹虽已被人用水冲去,到底有新的血丝渗出来,望之触目惊心。 掌管掖庭司的大太监刘振跪禀道:“回两位娘娘,奴才已对他们几人略施刑罚,吉恩坚称当时天色已暗,实是看不清楚那传话的人的相貌,更不知他真实身份,只能等明天,再召集人给他指认。元宝和宜晴更是只哭喊饶命,两人拒不认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脸色微微一沉:“你们掖庭司就这点能耐么?” 刘振浑身一震,忙道:“娘娘恕罪,奴才这就去再审。” “且慢。”皇贵妃突然放下茶盏,对皇后道:“娘娘,我有几句话,想亲自问元宝。” 皇后一怔,笑道:“妹妹只管问。” 立即有人挟了元宝上前,皇贵妃问:“李太医走后,一直是你在守着熬药么?” 元宝忍住身上钻心刺骨的痛楚,含泪道:“是。” “你确定在这期间,没人进过那间熬药的屋子么?” “是。” “你守着熬药,倒药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状况?” 元宝微一迟疑:“没有。” 皇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你再仔细想想,若是找不出凶手,你们这些接触过药碗的人也都得为莲小主肚子里的孩子陪葬,还会累及家人,若是能提供一些线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元宝突然匍匐在地,哀叫道:“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奴才一命!” 皇贵妃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元宝痛哭流涕:“娘娘,守着熬药时,奴才一时犯困,抱着手臂小睡了一会儿。” 皇贵妃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就只眯了一会儿,奴才糊涂,没想到这个,而且也怕。。。怕因此而担罪。” “你小睡之前,有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或者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元宝一边思索,一边抽泣着道:“房里都是药香,倒也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的味道,就是口渴,从茶壶里倒了碗水喝。” 皇贵妃目注皇后:“皇后娘娘,我问完了。” 皇后颔首,目光已十分严厉:“看来是一个都不可放过了。”说罢看着刘振,刘振会意:“奴才这就去一一再审。” 皇后道:“不仅如此,撷芳宫的下处,也要细细的搜寻过了,譬如刚刚所说的茶水等,都要取样送往太医院检验。” “是。” 刘振带了手下的人,匆忙忙的去了。皇后笑道:“既已有了新的线索,明日掖庭司自会有所交代。现时已至寅时,我已有些困乏,不如妹妹也回宫去歇息可好?” 皇贵妃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告退了。”站起身来,向皇后施了一礼,即便告辞,皇后起身离座,令人送至宫门方罢。 清泉宫这时候也是灯火通明,合宫之人都在等着皇贵妃回来,皇贵妃进了寝殿,更了衣服,卸了簪环,在炕上坐下,吩咐道:“大家等了一宿,叫他们都去安歇,我这里只留下沁竹和疏桐两人伺候就好。” “是。” 厨房里送了一盏燕窝银耳羹来,沁竹接过轻声道:“娘娘忙了半夜,想必是饿了,先进点东西吧。” 皇贵妃接过来,拿起羹匙吃了几口,便放在几上,轻轻叹了口气,沁竹道:“娘娘可是在担心李太医?若是她为娘娘配制凉药之事被人知晓,那这事只怕会牵连道娘娘。。。”说到这里恐惧不言。 “不,她是太医院的御医,在撷芳宫值守也非一日两日,今日只是审问她,并非对她动刑,何况,我也相信她的忠心。”皇贵妃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眉宇间有着一丝忧色:“我担心的是皇后,她刚突然叫我回来安歇,我心中隐隐觉得,今夜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疏桐一惊:“娘娘是说,莲小主的事情与皇后有关?” 皇贵妃不答,沁竹却低声道:“桑蓉姑姑说,长乐宫晚上有人传话过来,说皇上今儿召了敏妃去了,敏妃出来时脸上有泪痕。” “她已做了一次这样的事,皇上自然会疑到她身上去。”皇贵妃眸色微冷,淡淡的道:“害了莲真的孩子,扳倒了宿敌敏妃,说不定还能将大皇子抚育膝下,这一石三鸟之计可真是不错。” 沁竹和疏桐对望一眼,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皇贵妃沉吟着道:“她既一心要扳倒敏妃,自是有了周密的计划。”秀眉微蹙,对沁竹道:“你去叫高贤进来。” “是。” 沁竹连忙出去传话,高贤此时也还未睡,连忙进了内室跪下:“请主子安。”皇贵妃略一扬脸,沁竹便带了疏桐出去,两人亲自守在外面。皇贵妃方低声道:“你明儿想法子叫人带话给大爷,过不了几天,皇上将会处置严坤,卫将军一职将会空下来,让他这几天筹谋一下,早作准备。” 严坤是敏妃的父亲,目前正居卫将军这一要职,掌管整个京师戍卫,高贤闻言,不由得一愕:“前几日皇上还褒奖严将军,怎会。。。” 皇贵妃道:“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你只管叫人传话就是。” “是,娘娘还有何事要传达?” 皇贵妃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没有别的了。” “奴才知道了。” “还有,我会连夜亲修书信一封,你明儿一早也带出去。”皇贵妃看着他,郑重叮嘱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往凉州,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大爷。” 高贤磕了个头:“是。” “你一向精明机灵,办事妥当,我很放心。”皇贵妃吁了一口气:“行了,你下去吧。” 第四十五章 莲真至次日方渐渐苏醒过来,身体极是虚弱,神智也不甚清明,横波见她一双眼睛慢慢转动,只是四下里望,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面上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情,只当她想着皇帝,便轻声道:“主子,你睡着时,皇上来看你了,还派人来问了好几回,赏赐了许多东西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温言软语的道:“主子还年轻,皇上又这样宠着,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主子要放宽心才是。” 宝贞轻轻吸了吸鼻子,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笑容来:“是啊,小主。。。小主以后定会为皇上添许多漂亮的小皇子和小公主的。” 莲真不说话,美眸里却渐渐蕴了泪意,横波道:“主子已许久未进食,小厨房已备下了鸡汤细粥,我这就叫他们端来。” 莲真摇了摇头,横波正要劝几句,有人进来回道:“皇贵妃打发桑蓉姑姑过来看小主了。” 莲真闻言,挣扎着似要坐起来,宝贞连忙上前扶起她,横波又拿了一个大引枕来,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桑蓉走进来,屈膝行了礼,道:“皇贵妃心里甚是惦记小主,派奴婢来这里走了数遭了,见小主醒来,奴婢便放了心了。” 莲真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劳烦。。。姑姑惦记。” 桑蓉见她这样子,心下十分难过,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微笑着柔声道:“小主不要过于伤心,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 莲真喃喃道:“皇贵妃。。。要你来看我么?” 桑蓉微微一怔,轻声道:“是啊,娘娘很是关心小主,昨晚一听到出了事,就匆匆赶过来了,在这里呆了好一会儿呢。” 莲真不由自主的去看横波,横波忙道:“那会儿主子痛得神志不清,叫人好不揪心,我瞧娘娘听着也是不忍,坐在床前亲自守着,握着小主的手好久不肯放开呢。” 莲真听着,忽然怔怔的掉下泪来,横波慌了:“小主。。。”莲真却低声而又吃力的道:“那她。。。她现在呢?她在哪儿?” 她一口一个“她”,虽让桑蓉有些奇怪,也只当她伤痛之下,语无伦次之故,便道:“皇上命我们娘娘和皇后一起彻查加害小主的幕后之人,是以娘娘昨夜深夜才回宫,今早一早又去了雍华宫了。” 莲真沉默不语,桑蓉怕她费了神,忙道:“小主好生将养着,想吃什么,若是这里没有,只管打发人来清泉宫。” “多谢姑姑。”莲真目注宝贞,宝贞会意,忙道:“我送姑姑出去。” “横波。” 横波忙应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取些鸡汤来。” 横波大喜过望:“是,我这就去。” “慢着。”莲真定了一下神,又道:“等下。。。若是皇上过来,或是。。或是派人来,就说我昏睡着,我不想见人。” “奴婢明白。” 皇贵妃一夜没好生睡得,天明时分,却又早早起来,沁竹见她眼睛微微浮肿,正叫人去取热毛巾来敷着,雍华宫却派了个内监过来传话:“娘娘,昨儿晚上掖庭司里死了一个宫女,皇后娘娘叫请你过去呢。”沁竹闻言吓了一跳,皇贵妃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缓缓站起身来:“我这就过去。” 死的是撷芳宫的小宫女宜雪,是用一根金钗自杀的,进掖庭司时,身上的簪环首饰都是要取下来的,但她提前藏了一根金钗在腰带里,锋利的金钗准确无误的刺中了咽喉,因她本就用了刑,伤痕累累,因此死状甚为可怖。 皇贵妃赶到时,皇后正大发雷霆,刘振跪地磕头不止,掖庭司看管的人被拖下去打了个半死。一见她进来,皇后颜色稍霁,两人见礼毕,皇后道:“妹妹,这怎么是好?太医院检验过了,元宝那日喝的茶水并无异常之处,但是昨晚搜索下处时,在这死去丫头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说着一抬下巴,马上有人将一大包东西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金锭银锭,还有些簪环珠花之类,闪闪发光,耀眼生花,还有一个纸包,里面装着一丁点黑色的粉末。 皇贵妃问:“这是什么?” 周太医颤巍巍的躬身回道:“回娘娘,此乃一种见效奇快的迷药,名为‘酣梦无痕’,气味极淡,若只用一点点,人嗅之而不觉,会进入短时间的沉睡状态。” 皇贵妃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淡淡的道:“如此看来,竟是此婢做了手脚了。” 皇后叹道:“只是她一死,死无对证,却又怎么查下去。”又道:“小小一个宫女,月钱有限,即便有主子赏赐,也不至如此富有,这里面定有问题。” 皇贵妃看着那包金银,沉吟不语,疏桐突然道:“那只。。。那只玉蜻蜓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着她,早有人去将那朵玉蜻蜓珠花拿着呈上来,皇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那玉的质地虽不算上品,但做工极是精致灵巧,翅膀轻轻抖动,像真的一样。染春站在旁边,“咦”的一声:“这珠花奴婢也见过。”皇后道:“哦?” 染春回道:“多亏疏桐姑娘提醒,奴婢刚想起来,敏妃娘娘身边的巧莺姑娘,似乎有一对这样的珠花,奴婢曾见她戴过一两回。” 皇后问疏桐:“那你又是在哪里见过?” 疏桐呐呐的道:“奴婢与染春姐姐一样,也是曾见巧莺姑娘戴过。” 皇后看了皇贵妃一眼:“纵然这玉蜻蜓是巧莺的,也不能凭这一点就证明是她指使的宜雪。” 皇贵妃道:“既是牵扯到敏妃的人,事关重大,我们还是将一切禀明皇上为是。” 皇后笑道:“妹妹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就一起去面圣吧。” 见皇后和皇贵妃凤驾到来,赵承恩亲自从丹陛下迎下来,上前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两位娘娘请安。” “皇上在做什么呢?” “皇上下了朝后去看了莲小主,便回了寝宫歇息。”赵承恩道:“请娘娘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禀告。” 皇后会意:“是有人在里面么?” 赵承恩不作答,只陪笑道:“娘娘,皇上今日心绪不大好。” 皇后轻哼一声,便不言语,只见赵承恩匆匆进了大殿,不多时,便有几名年轻美人出来,看见她们,齐刷刷跪下了,皇贵妃冷眼看着,见最左边那个女子眼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脖颈处隐隐透出青紫来,不由得微微怔住,皇后却正眼也不看她们,高昂着头颅进去了。 皇帝更了衣,在炕上坐着,眉眼间颇有疲倦不耐之色,皇后将昨夜诸事一一细细回禀了,便安静在一旁坐下,皇贵妃注意到炕几上除了一些酒馔,还放着一个别致的杉木匣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道:“掖庭司全是些饭桶,一个活人送到那里,就这么轻易让她死了!只是拖出去鞭挞几十下,处罚实在太轻,看守的人皆该杖毙!”说着叫过赵承恩:“去,叫人传朕旨意下去,看谁以后还敢疏忽大意!” 他最近脾气越发喜怒无常,赵承恩虽伺候他许久,伴君如伴虎之感益发强烈,此时听他如此说,不敢有半点耽搁,连忙出去传话了。皇帝气消了点,端起几上的玉杯,喝了一口乳酒,徐徐道:“依着其他人的供词和搜出的东西来看,在安胎药中掺入凉药,必是那死婢无疑了,只是她如今已畏罪自杀,就一只玉蜻蜓,也不能证明是敏妃指使了人去害的莲嫔。” 皇后陪笑道:“是,敏妃若知道,也必不会承认。” 皇帝目注皇贵妃:“冰轮,你怎么看?” 皇贵妃道:“臣妾也觉得,此事未必是敏妃所为,但她的嫌疑却也是最大。。。”说毕住口不语。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你们带上几个嘴严的奴才,去怡景宫搜宫,记得,要悄悄儿的,不可走漏了消息,朕等着你们的消息。” 皇后和皇贵妃对望了一眼:“臣妾遵旨。” “皇上。”皇贵妃道:“既已查明是宜雪从药中做了手脚,那撷芳中其他人都是清白的,可否将他们从掖庭司放出来,各自回去当差。” “此等小事,你们可自决。”皇帝挥挥手:“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臣妾告退。” 一从掖庭司出来,便有一个小内监奉上一袭簇新的太医院的官服过来,在李茂面前跪下:“李太医,你受委屈了,这是皇贵妃娘娘叫我们给你送来的,让奴才送你回太医院。” 李茂眼神呆滞,一张俊秀的脸上满是憔悴之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伸手接过了,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公公,你能不能为我找个下处,让我更了衣,我。。。我想去见见莲小主。” 那内监笑道:“这个容易,你随我来。” 换过衣服,李茂向那内监道了谢,径直来到撷芳宫,莲真刚进了些燕窝粥,倚在床上休息,听她在外面求见,便命进来。李茂一进寝殿,立即跪伏在地,悲泣道:“李茂无能,没能保住小主龙胎,李茂愧对小主!” “不关你事。”莲真唇角浮起一缕悲凉的笑意,声音低微:“李太医,你不必自责,起来吧。” 李茂却不肯起来,只是匍匐在地,呜咽不能成声,宝贞见他如此伤心,想起莲真好不容易怀上龙胎,就这么没了,更是伤痛,那眼圈儿立即红了,泪水滚滚而落。横波暗暗着急,狠狠瞪了宝贞一眼,口里道:“李太医,你的这份心,我们小主都是知道的,小主现在身子虚弱,皇上已下令让她好生调养,不许人来扰她清净,你还是先回太医院,改日再来请小主安吧。” 李茂哭泣道:“微臣自觉罪该万死,今日厚颜来此,只求小主赐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微臣以后能继续来撷芳,为小主开方诊脉,伺候医药,求小主开恩成全。” 莲真道:“我答允了,你先起来。” 李茂慢慢直起身子,去兀自跪着,不肯站起,莲真看着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李太医,我听说,他们将你带去了掖庭司,你想必受了很多苦吧?” 李茂从宝贞手中接过手帕,抹干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没有,我倒没受什么罪,只是被关着,但其他人。。。”说到这里恐莲真担心,便换了话题:“微臣还有一些话,想单独跟小主说说。” 莲真正她郑重其事,心里不由微微一沉,便点点头,横波和宝贞行了礼,便退下了。莲真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小主这次被人陷害,皇后和皇贵妃正在奉皇上之命追查凶手,虽然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无从得知,但有些话,微臣还是决定要告诉小主。”李茂说到这里,头垂下去,言语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能承继父业,来太医院供差,全是因为皇贵妃的恩典,我也知道,皇贵妃对小主也一直照顾有加。” “皇贵妃?”莲真的心一下子吊到半空中,坐起来情急的道:“你为什么提到她?她。。。她怎么了?”说时语声渐渐颤抖,显是心中极为紧张。 李茂闭了闭眼,横下心道:“小主损了龙胎,是因为有人在安胎药中掺了‘凉药’成分,凉药极是难配,微臣恰好擅长配这种药,且一直为皇贵妃提供这种药。” “什么?”莲真极是惊骇:“她。。。她要这药做什么?” “她用来自服。”李茂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但宫中险恶,微臣也不能确定她是否会拿此药作其他用途,所以今日冒死前来告知小主此事。” 莲真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心中思绪纷杂,身子却渐渐发软,慢慢的倚在了枕上。 第四十六章 入夜时分,皇后和皇贵妃果然带人去了怡景宫,敏妃闻讯,早带得一众宫女太监迎出来,灯笼将前院后院照得一片通亮。敏妃也不施礼,款款走上前来,唇边含着一抹冷笑:“两位娘娘凤驾深夜同时光临,怡景宫可真是蓬荜生辉呀!” 皇后脸色一沉:“看来敏妃以前的确是受宠惯了,这才被皇上禁足了一天,就心智混乱,连后宫的礼数都忘了。” 说着越过她,跟皇贵妃一前一后,径直进了正殿。敏妃转身跟上去,唇角微扬,眼中却殊无笑意:“宫中的礼数我自是不会忘,可是莲嫔小产之事,有人在我背后放冷箭,妄图让我背了这个黑锅,皇上误会于我,昨夜连夜把我的烈儿都接走了,皇后娘娘膝下也有兰陵公主,该当知道母子被人强行分离是什么滋味。” “是吗?”皇后将手里的玉蜻蜓掷于地下,冷冷道:“这是栽赃于你吗?” 敏妃脸上颜色一变,转身去看巧莺,巧莺连忙跪下:“皇后娘娘,这玉蜻蜓我有一对,但其中一只几天前不见了,不知道娘娘从哪里得来?” 皇后道:“从哪里得来,你还需问我吗?这珠花乃是撷芳宫一个叫宜雪的宫女所有,在莲嫔的安胎药中下堕胎之药的人正是她。” 巧莺魂飞天外,忙道:“娘娘,这玉蜻蜓乃是我丢失之物,我不认识宜雪这个人,也不知道此物为何会到她的手中,我与这事并无丝毫关系,还请娘娘明察!” “有没有关系,本宫自会查清楚。” 敏妃倒十分冷静:“那宫女人呢?为何不叫来与巧莺当面对质?” 皇后道:“昨夜在掖庭司畏罪自裁了。” 敏妃冷笑道:“这么说来,是死无对证了,难道我会蠢得叫人下药,还把人人都能认出来的东西赏赐于她?” “这证据足够了,我们也会再找出新的证据来。”皇后目光扫过地下待命的人,沉声道:“给我搜!” “等等!”敏妃双手一伸,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被她一叱,竟然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皇后道:“干什么?你有谋害莲嫔的嫌疑,当然是搜你的宫室了。你们这帮奴才,还不动手么?” “你们敢!”敏妃突然抬手,“啪”的给了图山一个清脆的耳光,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的寝宫是你们可以随意搜检的么?!” 图山是雍华宫的首领太监,更是皇后的心腹,她这一耳光,无异是打了皇后的脸,皇后大怒,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指着敏妃:“敏妃,你仗着自己生了儿子,一向在诸嫔妃面前傲慢,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此时此刻,竟还敢如此张狂!我们奉皇上之命而来,难道你今日还敢抗旨么?!” “抗旨?皇上不过是受了你们的蛊惑罢了!”敏妃眼神怨毒,拂袖转身:“我即刻便去面圣!” “拦住她!”皇后面容肃杀,下令道:“将怡景宫诸人,全部带到前院看管起来,一步也不许动,你们一个个仔细去搜,每一个房间,每一处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所有人领命而去,分头四处搜寻。敏妃只是冷笑,侧过头去,见皇贵妃正悠闲坐着喝茶,仿佛置身事外,便开口道:“皇贵妃,你也觉得此事是我所为么?”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且稍安勿躁。” 敏妃敛了笑意,盯着她缓缓道:“皇贵妃,现在你有了儿子,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是么?” 皇贵妃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监捧着两个木匣,匆匆进了正殿,跪禀道:“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奴才们在敏妃床下的暗格里找到这个。” 说着打开木匣,跪呈上去,皇后一看,只见两个盒子里分别躺着一大一小两个桃木人儿,上面刻着生辰八字,皇后只略略看得一眼,脸色立即大变,递给皇贵妃:“妹妹,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皇贵妃道:“这似乎是皇后娘娘和煦儿的生辰八字。” 皇后眼神锋利,盯着敏妃道:“这等巫蛊靥咒之事,乃是后宫之大忌,敏妃,这可是从你床底下搜出来的,你靥咒本宫和二皇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能证明是我害了莲嫔的孩子吗?”敏妃早知中了暗算,面上并无丝毫惧色,冷然道:“事已至此,复有何言?待见了皇上,我自有话说!” “我的好妹妹,你想见皇上?那也得皇上愿意见你啊!来呀,将敏妃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皇后隐了笑容,站起身来:“我们走!” 且说李玄真每日里为皇帝炼丹,大量的木炭、?骸13鹗羝髅螅?酥量笠?10焱?10谇Φ龋?辉丛床欢系乃腿氡θ使?u馊崭蘸糜幸宦?碌ち冻桑?钚?娌畲笸降芎胪ㄇ那乃屠矗?实鄯?煤螅?跃蹙?t渑妫?馐比匆参此??lt;br&gt;皇后同皇贵妃一起进来,细细禀明了搜检怡景宫的事,皇帝素来迷信,极厌镇靥之事,将那两个桃木人只拿在手里看了一看,突然狠狠望地上一摔,皇后和皇贵妃立即跪下:“请皇上息怒。”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殿内一片安静,只闻他咻咻的鼻息声,两人知他是怒极了,只静静的等着,不再出声。良久,才听皇帝道:“此事需守口如瓶,暂时不可让其他嫔妃知道,尤其不可传入宫外。” 皇后道:“臣妾明白。” “敏妃一向聪明,不想也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实在教朕好生失望。”皇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但毕竟夫妻一场,她又为朕诞育了大皇子,若要按例处置,朕也有所不忍,此事先让朕想想。” 皇后垂手聆听,心里不由暗暗着急,皇帝又道:“只是有一事,实在教朕心烦,昨夜烈儿在朕宫里,口口声声哭闹着要母妃,乳娘哄了许久才睡,唉!” 皇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皇贵妃道:“皇上身系天下,日理万机,怎可为了此等小事烦恼,依臣妾看,莫若将大皇子交予皇后鞠养教诲,必然妥当。” “哦?”皇帝显然意外,停下脚步,眼睛看着皇贵妃,嘴里却道:“皇后,你觉得呢?” 皇后低眉垂眼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素来视诸皇子与兰陵公主无异,自当为皇上分忧。” 皇帝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吧,那朕就暂时将烈儿交予你罢。” 回到清泉宫,司沐的小宫女已准备好了香汤,以供皇贵妃沐浴,沁竹和疏桐伺候她卸了簪环,脱了衣裳,皇贵妃赤着雪白双足踏入水中,沁竹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替她揉按着太阳穴,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娘娘,你说过。。。皇后才是幕后主使之人。” “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贵妃伸手拨弄着水面漂浮着的新鲜花瓣:“她除去敏妃,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沁竹又问:“你觉得皇上不会宽恕敏妃?” 皇贵妃道:“当然不会。” “可是皇上说了不忍心。” “他不是不忍心,只是还没准备好。”皇贵妃嘴角绽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的道:“敏妃父亲的手中可还掌握着京畿戍卫之权,他总归是有几分顾忌的。” “既然如此,娘娘为什么还主动提出让皇后抚养大皇子呢?”沁竹眉间隐隐有着忧色:“如皇后真将大皇子收为养子,那太子之位,可就更加轮不到其他人了。” “皇后抚养皇子之心是太急切了,我自然要助她一把。” 沁竹道:“奴婢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皇贵妃头靠着浴桶,闭着眼睛道:“也无须担心,我不会让她的如意算盘得逞的。” 沁竹只得道:“是。” “疏桐,你去叫桑蓉进来,我有话问她。” “是。”疏桐转身欲走,皇贵妃却又叫住她:“等等。”疏桐连忙站住,垂手听她示下,只见她睁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算了,明天再说吧。”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的秋雨,雨点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天色渐渐昏暗了。小宫女拿了烛剪,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剪烛花,却听床上传来微微的声响,她侧头看见,忙陪笑道:“小主,你醒了?” 莲真本就一直未睡着,听她如此一问,也并不多言,自己起身坐起来,那宫女忙去扶,莲真问:“什么时辰了?”宫女回道:“已是酉时三刻了,刚小厨房还打发人来问可要送晚膳呢,我这就去告诉姐姐们一声。” 说着施了一礼退下,莲真望着远处摇曳的烛光,低声道:“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吟至此处,心下一酸,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横波听得她醒来,带人捧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伺候她盥洗毕,宝贞才端了一个银托盘进来,莲真不等她开口,便道:“我不想吃。” “小主,你今儿一天都没吃什么,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横波笑道:“李太医说了,你如今身子虚,进食总以清淡滋补为宜,横竖。。。” 话犹未了,只听人来回:“皇贵妃娘娘来了。” 横波和宝贞等忙走出门,跪着迎接,皇贵妃自己伸手解下披风,随手递给沁竹,口中道:“你们主子用了晚膳么?” 横波回道:“小主今日没什么胃口,晚膳还没动呢。” 皇贵妃点点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我进去看看她。”众人答应着,待她进去,横波亲手把门从外面关上了,转身笑道:“桑蓉姑姑,沁竹姑娘,请跟我来,喝杯热茶避避雨气。” 精绣着兰花图案的妃红色绸缎挂帘后,隐隐飘来安息香的味道,皇贵妃站在那里,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掀帘进了内室。 莲真倚在枕上,听见她进来,眼里渐渐涌上一层雾气,皇贵妃走到床边坐下,仔细打量她,见她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比先前清瘦了许多,看着令人可怜,心中既痛且愧。两人默然对坐,相顾无言,良久,她侧过头去,指了指银托盘里的吃食,轻声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吃?”说罢拈了一块红枣蜜糕,缓缓递至莲真唇边,莲真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她,张嘴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轻轻摇头,皇贵妃也不勉强,将剩下的放入自己口中。这蜜糕口感松软,入口即化,然而她此时吃来,却味同嚼蜡,她微微皱着眉,费力的将口中食物吞了下去,忽然低声道:“你。。。你受苦了。” “我以为。。。”莲真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以为那日,自己要死了,只担心见不着你。。。” “不。”皇贵妃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痛楚:“不要说这个字!”手情不自禁伸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又重复道:“不要说。” “我不是个好母亲,我那时唯一想的,只有这个,如果我的孩子能够知道,他一定会恨我。” 说到这里,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串珠泪却滑下来,落在皇贵妃的手背上,皇贵妃胸口似被什么堵住,心下难过到了极处。 莲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冰轮,我想问你件事情,可以吗?” “你问。” 她那双似乎永远堆砌着冰雪的眼眸,此刻如被春风拂过,透彻纯净,散发着醉人的温柔,莲真一颗心不由得微微颤抖,她垂下视线,极力抑制住想扑向她怀里的冲动,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让李太医为你配制‘凉药’?” 空气里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她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变冷,然后,从自己手中抽离,她心里一阵慌乱,抬起眼睛看她,却听她轻声道:“莲真,你疑了我么?” 她声音极轻,脸上还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莲真心下竟莫名的有些害怕:“不是,冰轮,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茂现在效忠于你了么?莲真,看来我一向低估你了。”皇贵妃心里惊怒交加,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莲真不意她竟然误会自己到这种地步,情急之下伸手欲拉她衣袖,突听外面传来苏蕴的声音:“莲真,你醒了么?可用过晚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来,一见室内情景,连忙屈膝行礼:“参见皇贵妃,嫔妾不知凤驾在此,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罢了。”皇贵妃站起身来,对莲真道:“莲嫔,皇上和皇后都记挂着你呢,你好生养着身子,我先走了。” 莲真心里如油煎火沸,苦于苏蕴在侧,纵有万般言语解释,也有口难言,只得极力敛了泪,眼睁睁的看她出去了。 第四十七章 清泉宫有人来传话,说是皇贵妃召见,李茂听了,便似半空中打了个焦雷,低头跟在那小内监身后,数次有种想逃的冲动,却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恨不得这一段路,一辈子也走不完才好,正自六神无主,却听那内监道:“李太医,进去吧,娘娘在里面等着呢。” 李茂惴惴不安的进了暖阁,见室内空无一人,皇贵妃端坐在炕上看书,神态却是十分安详,金色的阳光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在她的杏黄色锦袍上,使得精绣的凤凰闪耀不定,振翅欲飞。李茂硬着头皮,跪在地上:“微臣叩见娘娘。”说完这一句,周遭寂然无声,她本就心虚,伏在地上,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时间久了,脖子渐觉僵硬,双腿也麻木酸痛,只咬着牙苦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耳旁传来:“李茂,你身为女子,却易装进宫,意欲何为?” 她一呆,慢慢抬起头来,皇贵妃随手将王摩诘诗集轻轻搁在一边,口气淡然:“你在我药中加凉药,伤我身体,谋害皇嗣,又该当何罪?你如此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李茂胆战魂惊,颤声道:“娘娘,我没。。。没。。。”皇贵妃道:“你父已过耳顺之年,难道身为子女,你不希望他寿终正寝么?” 李茂突然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重重磕下头去,碰地有声,哀声道:“家父已年迈体病,求娘娘不要累及家父,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娘娘开恩!” “一人做事一人当。”皇贵妃嘴角微扬,眼眸却沉下去:“你说得好轻巧。”她慢慢走到她身边,俯视跪在脚底下的她,音轻得令人可怕:“你竟敢背叛我。” “娘娘,微。。。微臣一时。。。糊涂,求娘娘。。。” “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皇贵妃抬起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头来:“你觉得会有人信你吗?” “微臣不。。。不是想扳倒。。。”李茂被迫跟她对视,只觉她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深不可测,心中不由一阵寒意翻涌:“求娘娘赐李茂一死!” “我当然不会杀你,死亡是无知无觉,又很无趣的事情,我若是要惩罚你,有很多种方法。”皇贵妃凤眸微眯,目光在她脸上游移:“这张脸也还算清秀,若是作女装打扮,也些微有动人之处,若是这样一个的女囚,流放到边境,你觉得会如何?” 边境之地,偏远苦寒,戍边的将士长年累月戍守,远离故乡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营妓相应而生,而一些因罪徙边的女子,也自然而然充当起营妓的角色,其命运悲惨无比。李茂身子瘫软得像一滩泥,抖抖索索的道:“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说!”皇贵妃手上加重了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你都跟谁多嘴了?” 李茂痛得流出了眼泪:“只有。。。只有莲小主。” “嗯?” “唯有莲小主一人而已,没有第三人在场,微臣不敢撒谎。” 皇贵妃慢慢松开她,注视她良久,缓缓道:“这件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李茂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万状,皇贵妃道:“但你要记住,我饶过你,是取你对莲嫔的一片忠心——忠于她和忠于我并没有什么两样。”说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森冷:“但如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好好照顾你的父亲,去吧!” 李茂如遇大赦,勉强挣扎着磕头谢恩,挪动着双腿出了殿门,一阵微风吹来,浑身一凉,才惊觉自己汗透重衣,扶着廊檐下的柱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远了。 案上的奏章已堆积如山,皇帝也无心批阅,背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神色焦灼,不多时,有内监来奏:“启禀皇上,步兵校尉旷大人在外求见。” 皇帝手一挥:“快宣!” 一名高大彪悍的武将步履稳健地进入殿内,以戎装在身行单膝跪礼:“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按捺下心头的急切,在紫檀椅上坐下:“朕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旷冲道:“回皇上,臣借老母五旬寿诞之际邀严坤饮宴,暗中宅邸在埋下伏兵,严坤果然中计受擒,其心腹亲信此时也已被各个击破捕获,全部送往刑部大牢,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暗中松了一口气,口中却道:“严坤曾为朝廷立过许多功劳,又是敏妃的父亲,大皇子的外祖父,你抓他时,可否有过顾虑?” “微臣乃是奉旨而行,心中并无丝毫顾虑。” “若是大皇子有朝一日登上帝位,你不怕身遭灭族之祸吗?” 旷冲恭谨道:“臣只知听皇上一人号令,并没有想太多,臣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即便哪日身遭杀身之祸,臣也是忠臣。” “好,很好!”皇帝微微一笑,神态颇为嘉许:“你数次向朕密奏严坤私下结交大臣之事,今日又设计一举将他擒获,立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 旷冲跪在地上,心里砰砰而跳,他热衷于功名,这些年来拼命向上巴结,不过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就已是卫将军手下八大校尉之一,此时听得皇帝说要嘉奖,极力隐藏着自己心中得热切渴盼,垂首聆听。皇帝沉吟了半晌,道:“你壮年便已身居要位,若说要赏你什么职位,着实让朕有些犯难。” 旷冲听他语气犹豫,便道:“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微臣身沐皇恩,万死尚不能报答,岂敢再求赏赐。” 皇帝笑道:“好吧,朕就暂且赏你些黄金绸缎吧,你先退下,回头朕还有旨意给你。” 旷冲垂首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 旷冲出去了,便有一个小太监便捧了一盏参汤送上来,皇帝接过喝了两口,突然想起问道:“朕昨日赏赐的玛瑙如意,莲嫔喜欢吗?” 赵承恩回禀道:“梁全去时莲小主正睡着,她身边的人代着跪谢了圣恩了,但奴才想着,莲小主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皇帝皱着眉道:“朕去看了她两次,她也在睡着。” 赵承恩斟酌着陪笑道:“太医说莲小主气血俱伤,又兼伤心过度,得好生养一段时日呢。”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也怨不得她伤心,便是朕想及此事,也不禁难过,先是玫贵人,再是莲嫔,朕子嗣凋零,还不如先帝。”说到此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敏妃这几天怎样?” “还是那样,每日里吵嚷着要见皇上和大皇子。” 皇帝声音冰冷:“好吧,既是这样,朕就去见见她吧。” 秋末冬初,天气渐转寒凉。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庭院里落了一地缤纷的花瓣,高贤叫了几个小太监过来,下令他们扫去,疏桐出来道:“高公公,娘娘说了,这些不用扫了,由着它罢。” 高贤忙答应:“是,是。”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自己使劲嗅了嗅,叹道:“唉,可惜了这一场雨,把桂花的香味冲淡了许多了。”疏桐一笑,自去小厨房传话了。 房里燃起了通臂巨烛,皇贵妃坐在案前,慢条斯理的抄写经书,沁竹心中纳闷,皇贵妃性子安静自持,平常也能这样坐上几个时辰,可是这两天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默然侍立一旁,看着添换茶水。 锦帘忽然被掀开,一名小宫女进来禀道:“娘娘,莲小主在外求见。” “莲小主?”沁竹一惊:“她这个时候怎么来了?”皇贵妃眉眼也没抬一下,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见。” 那小宫女听了,便转身退出,沁竹心中又是奇怪,又觉疑惑,讷讷道:“娘娘,你为什么。。。” 话犹未完,只听皇贵妃淡淡道:“你如今越发嘴多了。”沁竹吓得立即噤声。不多一会儿,疏桐从外面进来,她不敢打扰主子写字,却慢慢挨近了沁竹,悄悄儿道:“姐姐,发生什么事了?莲小主这会儿在庭院里站着,桑蓉姑姑和宝贞她们百般劝着都纹丝不动呢。” 沁竹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可是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安,走至外面看了看,回来跪下:“娘娘,莲小主还在外面等着你召见呢。”皇贵妃恍若不闻,沁竹横下心,继续道:“娘娘,莲小主小产后身子虚弱,在那冷地上站着,若是添了毛病可怎么好?再者,此情此景,若是传入别人耳里,也会多生了口舌是非。” 皇贵妃不作声,过得片刻,将笔搁下,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听到沁竹出来传话,莲真轻轻挣开了宝贞的手,自己迈入殿中,转左走进暖阁,沁竹见她们之间一反常态,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要紧话说,自外将大门紧紧关上了。 莲真病中脚步虚浮,地上又铺着极厚的地毯,走起路来更是悄无声息,她径直走至炕前,也不说话,半跪在脚踏上,抱着她的双腿,将脸依偎着在她的衣袍下摆。皇贵妃不防她如此举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袍袖之间,氤氲着清冷雅致的淡淡香气,那是她再迷恋不过的气息,她不由自主的依偎得更紧,忽然轻声道:“冰轮,你说我疑你,我又怎会疑你?”微微喘了口气,脸上竟浮起一丝笑容来:“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心里也装着你,无论你从我这拿去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皇贵妃目光复杂,半晌才道:“我没有做什么。” “我知道。”她抬起头,皇贵妃只觉得她星眸清澈澄净,如水般分明,又楚楚可怜,有种难以形容的凄美,不禁俯下身去,想要拉起她的手,莲真却微微仰起脸,犹豫了一下,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皇贵妃身子微微一震,瞪大眼睛,下意识抚住自己的嘴唇,莲真呼吸急促,雪白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慢慢垂下头去,忽然一阵眩晕,身子越发软弱无力,歪在她的脚上,皇贵妃心知不妙,情急之下一把抄起她的身子,一边将她扶至炕上,一边大声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第四十八章 室内暗香浮动,红色烛光轻轻柔柔的洒落,映照着莲真苍白的面庞,平添了几许明艳,皇贵妃坐在床边,双目凝视着她,良久,忍不住伸出手去,谁知刚一碰触到她的脸,莲真睫毛微微一动,竟慢慢睁开眼来,她先是一怔,随即自然的收回手臂,柔声道:“你醒了?” 莲真看着她,眼里有一丝茫然:“冰。。。”只喊了半句,便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她的床上,将后面的话咽下,脑中渐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脸颊慢慢泛起一丝红晕,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轻轻的咳嗽起来。 皇贵妃俯下身子:“你怎样?” 莲真轻轻摇了摇头,见她语气虽是平平淡淡,神态中却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关切,又小声加了一句:“我没事。” 皇贵妃一边拿过金线绣凤凰的大引枕让她靠着,一边轻声道:“太医来看过,说你只是身子虚弱,又兼受了刺激。。。”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过了片刻道:“并无大碍。” 莲真听她说受了刺激,不免想到自己那突兀的一吻,不禁低垂了眼睑,面上越发滚烫如火,皇贵妃似也有些尴尬,将眼睛移向别处,一时之间,两人竟陷入了沉默。 莲真忍不住偷眼打量看皇贵妃的脸色,见她怔怔的,似是若有所思。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时间,对于莲真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可是她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在那一刹那的亲密中消失殆尽,她心中似酸还甜,思绪如潮水般奔涌,却只是拥紧了被子,无论如何,此刻躺在这里,此刻有她陪伴在身边,她已是心满意足。 烛光仍在欢快的跳动着,瑞脑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缭绕。良久,皇贵妃开口道:“莲真。” “嗯?” “听着。”皇贵妃眉心微皱:“我不会伤害你。” 莲真凝视着她的脸,喉咙微微哽咽:“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孩子。”皇贵妃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凉药。。。我是给自己用的。” 莲真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皇贵妃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觉得是为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不愿意为一个男人生孩子,除了不爱他,还能是因为什么?这样看来,当年她进宫之时,必定和自己一样,心中充满了无奈吧。莲真目光温柔而怜惜,忧惧也随之而生:“此事若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嗯。” “冰轮,我会用生命来守护你的秘密。” 皇贵妃注视着她,只是笑了一笑,却不说话,莲真咬了一下嘴唇,神态有些懊恼:“冰轮,我想要个孩子,只是。。。只是为了我们。。。”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皇贵妃用眼神阻止她,轻声道:“这座皇宫让你害怕,也让你看不见将来,一个皇子或公主,可以成为你的保障,若是幸运的话,也许还能带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贵。” “不,是我们的保障。”莲真急切纠正,看了她一眼,又道:“其实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在你收养二皇子之前的想法,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但我也慢慢接受了,跟你谈过之后,我一直希望能是一个公主。”她眼中突然充满泪水:“因为你说过,最好是个女孩,最好是像我。” 皇贵妃心中微微刺痛,低声道:“莲真,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孩子。”莲真喉咙堵塞,只是不停的摇头,皇贵妃忽然忆起当日她小产时的情景,她惨白如死的脸,被褥上猩红的鲜血,还有她在痛楚的昏迷中那令人心碎的□□,在那个时候,她仍然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皇贵妃心头如被钝刀再一次划过,痛得身子微微发颤,忽然伸过手去,揽住她瘦弱的肩膀,莲真就势依偎在她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渗入她的衣袍之间。 “莲真。”皇贵妃轻轻拥着她,精致的下巴抵住她的头,手指从她乌黑柔滑的青丝间拂过,暗暗咬了咬银牙:“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了。”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柔:“再也不会了。” 莲真头脑微微晕眩,可是她的怀抱是如此真实,她的声音就在耳畔,周围的每一寸,都环绕着她的气息,她星眸微闭,喃喃道:“我不怕被伤害,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冰轮,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你说什么?”皇贵妃身子一动,慢慢松开了她。 “冰轮,我爱你。” 这句话在她心中隐藏得太久太深,冲口而出的渴望已无可遏制,她面上满是紧张和忐忑,下意识握紧双手,静静的等待着这句话带来的后果,她看见她的眸子,那双冰一般的眸子在渐渐融化,然后,慢慢变成了两团火焰,那种炽热的光芒,令她感到陌生,却也充满了期待。皇贵妃低下头来,眼睛跟她相距不过数寸,温热馨香的气息轻轻扑打着她的肌肤,莲真的心随着她的呼吸怦然悸动着,手不子禁的抚上她的脸庞,仰面迎上了她的唇。 她小产后身心俱损,本极为虚弱,此时身子越发软绵无力,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倒,手却始终紧紧勾揽住她的脖颈,带同她一起倒在枕上。皇贵妃唯觉她玉体柔若无骨,樱唇甜美嫩滑,令人怜惜眷恋之余,更觉*如醉,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外传来沁竹的声音:“娘娘,你吩咐的粥已经熬好了。”两人皆是一惊,皇贵妃忙松开她,正襟危坐,待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气息亦平静下来,才淡淡的道:“端进来吧。” 沁竹端了托盘进去,见莲真已然醒来,正低垂着头整理云鬓,忙上前请了安,皇贵妃道:“你下去罢,让莲小主的人稍等片刻。” “是。” 见沁竹出去,皇贵妃:“刚才吓着了?” 莲真着实被吓得不轻,心脏几欲跳出胸腔,听她这样问,忆起适才两人间的旖旎风光,抿紧了唇不作声,心里却是娇羞无限。 “我吩咐他们用三色米,再加了红枣枸杞等物,给你熬了安神补血的粥。”皇贵妃浑若无事般,亲手取过碗过,用羹匙舀了一勺送至她嘴边:“你吃点儿可好?” “嗯。”莲真虽觉被她喂食有些不好意思,仍是乖乖的张开了嘴,不知是此刻心情畅悦,抑或是真的饿了,那粥吃起来竟格外香甜可口。她存了一种孩子气的心理,吃得极慢,但皇贵妃只喂了她半碗,便吩咐小宫女进来,将剩下的撤下去了,疏桐又端了水进来,服侍她净面漱口,一切弄妥当之后,内寝殿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我不想回去。”莲真的眼神暗淡下来。 “已经很晚了。” 莲真虽万分委屈不愿,心里也知道一直留在这里是万万不可能,慢慢下了床,皇贵妃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之色,站在那里,静静的瞧着她,也并无挽留的意思,莲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才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子,再度走到皇贵妃身边,挽起袖子,将手臂高高举起。 皇贵妃微觉诧异:“干什么?” “你咬我一口。”莲真看着她的眼睛,小声恳求:“咬重一点,让我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或是在幻想。” 皇贵妃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揽住她腰,莲真身子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已被她温软的嘴唇堵住,那种美妙的感觉再度袭来,可仅仅一瞬间的工夫,唇上又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 “唔。”她忍不住发出含糊的声音。 皇贵妃放开她,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揶揄:“现在,一切都是真的吗?” 莲真呼吸急促,又羞又恼:“你就是会欺负我,就是要急着赶我走。”说到这里触动心肠,眼眶儿都泛红了。 “莲真,你是个聪明人。”皇贵妃敛了笑容,执了她手,轻轻的道:“我父亲以前经常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懂得忍耐。” 莲真抬起眸子:“忍耐能让我得到我想拥有的吗?” 皇贵妃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想要的最终都能得到。” 莲真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只是伸手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冰轮,我走了。” “好。” 莲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挑起锦帘,慢慢的走出去了。 第四十九章 自敏妃获罪禁锢之后,连伺候的宫女太监也一并禁足,怡景宫上下人等,连日来皆人心惶惶,华丽精美的宫殿,一片死气沉沉。敏妃入宫即深受圣宠,后来更母凭子贵,地位超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心中气怒非同小可,起初只是想着要见皇帝辩白,然而几日过去,皇帝始终未曾踏足怡景宫,亲生的大皇子宗烈也是踪影不见,她心知吵嚷只是枉费徒劳,渐渐便转了念头,不但安静下来,且每日里浑若无事般,开始如往常一般精心装扮自己。 几个侍女环跪于地上,将首饰盒高举过头顶,敏妃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然后懒懒的抬起手,从其中一个盒子里拣了一对赤金镶珍珠耳环,只看了一看,又搁下了,冷笑道:“事已至此,难道本宫要效仿那些村野愚妇一般,天天哭闹不休,叫有些人痛快称意?我不信皇上真这般狠心,就再也不来瞧我一瞧儿了。” 巧莺低眉顺眼,轻声道:“娘娘放宽心,皇上英明睿智,必定会洗清娘娘的冤屈的。” “此事与我无干,谅他们也不能拿我怎样,难道凭一只莫名其妙的玉蜻蜓,就可以将我定罪么?”说时眼睛瞟了一眼巧莺,巧莺面白如纸,跪下重重磕下头去:“都是奴婢该死,连自己的物品都看不住,连累了娘娘。” “哼。”敏妃鼻子里轻哼一声,道:“罢了,只是那镇靥之物他们一搜便得,倒是蹊跷得很。”说这话时,眼神变得凌厉,眼神一一从几位侍女面上扫过:“等这事过了,本宫定要彻查一番,若是被我知道有人吃里扒外。。。” 众人噤若寒蝉,皆不由自主垂下头,灵雀和巧莺两人也不敢则声。敏妃心绪不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几位侍女如蒙大赦,依次退出。敏妃瞟了灵雀一眼,忽然道:“本宫昨日吩咐小魏子办的事,可办成了没有?” 灵雀听到问这个,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只得垂着手回道:“小魏子不负娘娘所望,冒险将东西托人带出去了,也见到了赵公公,可是。。。” 敏妃见她迟疑,眉头一皱:“可是什么?” “可是赵公公说,无功不受禄,叫还给娘娘退回来。” “啪”的一声,敏妃一掌拍在梳妆台上,怒道:“赵承恩这奸猾的东西,他平日受本宫的禄还少吗?莫非他是觉着本宫要永远失宠了吗!” 灵雀和巧莺屏声静气,不敢应答。“皇上心里恼我,不愿见我也罢了,难道连我亲生的儿子,也不再让我见了不成?”敏妃强忍伤心,轻轻咬了咬银牙,又道:“小魏子有没有打听到烈儿的情况?他现在怎样?还是跟着皇上住在长乐宫吗?奶娘嬷嬷们照顾可还经心?他有没有问起我?” 灵雀低声回道:“娘娘,大皇子。。。大皇子他现在在皇后宫中。” 敏妃一呆,柳眉微挑:“什么?” 灵雀迟疑了一下,心一横道:“据说,皇后在皇上面前进言,说娘娘德行有亏,不宜再抚养皇子,向皇上请求抚养大皇子。” “胡说!” 敏妃突然站起,灵雀被她的表情吓到,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敏妃目露凶光,厉声道:“本宫身居妃位,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儿子,我此刻并未定罪,皇上怎么会随便把我的儿子送到别宫抚养?” 灵雀和巧莺齐刷刷跪下去:“娘娘息怒。” “皇后这个贱人!”敏妃脸色发青,一颗心笔直的往下沉:“我怎么竟这么糊涂起来。”她身子晃了两晃,手向后撑在梳妆台上,想起那天皇后审她的情形,恐惧和愤怒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这一切皆是她布的局,为的就是抢本宫的儿子,皇贵妃娘家得势,收养了二皇子,已威胁到她的后位,所以她露出如此急切的嘴脸来,嘿嘿,她的算盘打得可真好,只是本宫又岂能让她如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灵雀:“赵承恩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你让小魏子拿着那些金银,再去打点打点,让人给府里带个信息,为今之计,只有请老爷想法子。。。”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有人扯着奸细的嗓音道:“皇上驾到!”敏妃又惊又喜,立即止住了话头,匆忙之间对着镜中整理了一下,带领众人迎了出去。 皇帝穿着一件玄色衮龙袍,眼里阴沉沉的,伸手搭了赵承恩的手,已是走上了台阶。敏妃偷眼打量他的神情,不由眼圈儿红红的,忙跪下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帝也不看她,径直进入内殿,赵承恩使了个颜色,所有伺候的人都止住步子,垂手在外面侍立。 敏妃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后跟了进去:“皇上,上回你赐人参茶膏,臣妾还留着一些,我这就给你去端杯参茶来。” “不必了。”皇帝一撩衣摆坐下,盯着她,眼里看不出半分喜怒:“听说你哭着闹着要见朕?” “皇上。”敏妃忙又跪下,膝行上前,双手抱住他的腿:“皇上,莲嫔的事,臣妾实实是冤枉的,还求皇上明察。”说时便欲落泪,想起皇帝素来厌恶女人哭泣,又强行忍住:“臣妾被关在这里,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安枕,心中只想着皇上和烈儿---皇上,你好狠的心。。。。。。” “行了,不要做出这可怜的样子给朕看。”皇帝不耐烦的打断她:“冤枉你?那玫贵人之事便是朕亲自审问,人证物证俱在,不料朕对你一念之仁,竟又害了莲嫔。” 敏妃抬头看他:“皇上。。。” 皇帝目光森冷:“你还嘴硬,你可知道,你对皇后和二皇子行咒靥之术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朕都全然知道了。” 敏妃心里一震,不由得缓缓松开了手,皇帝盯着她,冷冷道:“朕来是要告诉你,你父亲严坤,几次三番私下结交重臣武将,密谋立烈儿为太子,已犯下谋逆之罪,朕已解除了他卫将军一职,将其及家人党羽关入刑部大牢,等候审判,你行咒靥之事的那些桃木人以及银针,都是你家人想办法让人传递进宫的,你父亲的心腹奴才熬不住刑,该招的不该招的都招了。” 这些话犹如晴天里的霹雳,将敏妃击入万丈深渊,她脸色苍白,犹自不肯相信:“皇上,你是说我父亲此刻。。。此刻在刑部大牢?” 皇帝道:“你还有何话说?” 敏妃几欲昏厥,挣扎着哭着道:“皇上,谋逆是死罪,臣妾父亲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死,太子乃是国本,本该早立以安人心,皇上如今膝下只有两子,烈儿又是长子,我父亲邀其他大臣向皇上上书进言,请求立太子,并非出于私心,实为做臣子的本分,求皇上大发慈悲,宽恕了他,他已进入暮年,如何受得起刑部大牢的摧残?” “住口!”皇帝勃然大怒:“立太子之事全在于朕,岂有臣子置嘴之地!况朕方年富力强,如日中天,如何就要急着议百年之后的事情?究竟是何居心?简直其心可诛!” 敏妃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面目阴鸷,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他最重视的,只是他的皇位,他年轻狂妄,刚愎自用,忌讳并且厌恶一切立太子的言论,而她的父亲手握京畿戍卫之权,又急切的想把自己的外孙推上太子之位,已是犯了他的大忌,谋逆之罪那定是坐实了的了。敏妃想到此处,浑身似被冷水迎头浇下,不禁大放悲声:“皇上,我父亲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效尽犬马之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我父实无谋逆之心,皇上,求求你。。。” “你以性命担保?你这毒妇,害朕两名皇儿,你以为朕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的声音冷酷无情,与昔日恩爱时判若两人,敏妃知圣心难回,所有的事情皆已成定局,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嘴唇颤抖着:“皇上,你要杀了臣妾吗?” 皇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所犯之罪,本是死罪,念在你跟朕多年,且又诞育了烈儿,朕特地网开一面,将你废去妃号,贬为庶人,即日起迁往香云堂,每日在佛前诵经,以恕前罪。”说着,他冲站在一旁的赵承恩微一点头,赵承恩连忙上前将殿门打开,敏妃连受重击,本已状若痴呆,这时却如梦方醒,扑上去抱住他双腿:“烈儿,皇上,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儿子!我要见我的烈儿!” 皇帝眼里掠过一丝厌恶,冷冷道:“你不会再见到他,他从此以后也不再是你的儿子。” “不!”敏妃如同被人从心上活生生剜去一块肉,发出凄厉的喊声,紧紧的抱着他不撒手:“他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嗬!你怎么忍心。。。烈儿啊,为娘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替为娘求求你父皇。。。” 皇帝无法挪动步子,且被她哭得心烦意燥,怒气更增了几分,当下一脚踢去:“朕不杀你,已是存了仁慈之心,你竟还不知足!”赵承恩见此情景,也连忙过来,下狠力把敏妃的手掰开,敏妃挨了重重一脚,又被赵承恩推到一边,再爬起来时,皇帝已走到门边,她爬行着上前,嘶声道:“皇上,你说的所有罪状,我都承认,唯有莲嫔一事与我无干,我是受了陷害,是皇后陷害了我,她见皇贵妃收养了皇子,便想夺去我的烈儿,皇上,你今日不杀我,他日她也必会想法子要了我的命,皇上,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孩儿!” 她声音凄惨悲恸,令人不忍耳闻,皇帝身形微微一顿,似欲回头,却终究没有转过身来,搭着赵承恩的手出了大门,在众人的跪送中去远了。 廊檐下挂着的笼子里,鸟儿欢跃的跳着,发出啾啾清脆悦耳的声音,横波看着小宫女给它们喂了食水,忽见宝贞开了寝殿的门走出来,她招了招手,两人走到一旁,横波低声问道:“今日的早膳,主子用得可好?” 宝贞道:“今日好些,进了半碗冰糖燕窝,又吃了一块乳饼。”说着眉宇间露出忧色:“昨儿晚上主子睡得极不安稳,我听着,竟是有大半宿没睡着,伺候她晨起时,我留神看,精神倒是比前两日还好些,只是似乎。。。似乎情绪有些不大对头。” 横波眉头深锁:“她这样子,可真是令人担忧,这样的伤痛,又岂是一时半会能好得了,真真叫人无法可想,” 宝贞表情怪异:“不是,主子今日用过早膳后,仍像平时一样,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发怔,时而忧伤,时而。。。时而脸色泛红,竟像是有几分欢喜的样子,那眼神。。。我不知怎么说。。。真叫人捉摸不透。” 横波错愕,不由斥道:“胡说!怎会有什么欢喜!” 宝贞咽下话头,不敢再说,想了想又道:“不如我们再叫李太医来看看罢?我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横波侧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殿门,叹道:“我进去看看。” 第五十章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於人,敬亲者不敢慢於人。爱敬尽於事亲,而德孝加於百姓,刑於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稚嫩清亮的童音不时从庭院中传来,皇贵妃眼睛望着窗外,虽花木繁盛,看不真切那小小的身影,嘴角仍露出微微的笑意来。高贤跪在地上,见她许久没有回应,只得又道:“皇上那日召见旷校尉,虽说了还有旨意下来,可是等了这些天,却迟迟没有动静。” 皇贵妃收回目光,缓缓的道:“不是赏赐了许多金银锦缎么?” 高贤被她一堵,不由语塞:“这。。。”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这个旷冲,竟是如此沉不住气么?” 高贤忙道:“不是,只是大爷很心急,许是当时跟旷校尉的话说得太满了。皇上性子本就难以捉摸,现在撂一句话在这里,叫人不上不下的,这卫将军一职会落在谁头上,可真让人心里没个底儿。大爷的意思,是看娘娘能不能想想办法。。。” “这话糊涂透顶!”皇贵妃脸色一沉:“你倒是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可想?” 高贤忙垂头道:“奴才该死。” 皇贵妃将手中的沉香佛珠轻轻置几上,过了一会儿,开口道:“卫将军一职非同小可,皇上心中自有打算。你遣人回他的话,此时宜静不宜动,只有一个等字,若太过心切,必将惹祸上身。” 高贤连连答应:“是,奴才明白了。” “好了,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高贤磕了个头,静悄悄的退下,皇贵妃神态略显倦色,斜倚着明黄色的引枕闭目养神,心中却是千头万绪,思潮起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朗读的童音嘎然而止,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儿臣叩见父皇”,她眼睛倏然睁开。 皇帝挥挥手,令簇拥的侍从守在殿外,自己牵了宗煦的手进去,皇贵妃早已前来迎驾,屈身行了大礼:“臣妾见过皇上。” “冰轮,快快起来。” 皇帝心情甚好,携了宗煦在临窗大炕上坐下,皇贵妃从沁竹手里接过茶奉上,方斜着身子在下首坐下了。皇帝仔细打量着宗煦,见他脸色红润,瞳仁清澈,身上小小绣有八宝吉祥纹的紫色四爪龙袍,越发让他显得聪明神气,皇帝不由微笑道:“冰轮将煦儿教得很好。” 皇贵妃不解的道:“皇上何出此言?” 皇帝道:“从前这孩子还在太妃宫时,每每见着朕,都是畏畏缩缩,有疏离畏惧之感,令人见了生气,如今举止倒是从容了许多。” 皇贵妃微微一笑:“臣妾并不敢居功,其实不是臣妾教得好,孩子长大了,自然一天天懂事,孺慕之情是天性,岂有对皇上疏离之理?” 皇帝点点头,抚了抚宗煦的头颈,问道:“煦儿,你刚刚在庭院里念的什么?” 宗煦道:“回父皇,儿臣念的是孝经。” “这是上书房的师傅教你念的么?” “没有,儿臣年纪尚幼,师傅们现在只教儿臣识字,念三字经。” 皇帝道:“哦?” 宗煦看了皇贵妃一眼,恭谨回道:“孝经是母妃教儿臣念的,母妃说,在圣人所说的德行中,孝道是最为重要的,行孝道先知孝经,因此令儿臣及早学习。” 皇帝看着他,目光里露出一丝惊异赞许之色,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又问:“那你能读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么?” 宗煦老老实实的答道:“大部分都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的地方我就问母妃或师傅,他们一解说,儿臣就明白了。” 皇贵妃笑道:“煦儿,你父皇整日忙于朝政,你别只顾着烦他。”说着对沁竹道:“让奶娘进来带他下去吧。” 宗煦听如此说,忙下来行了礼:“父皇,母妃,那儿臣先行告退了。”说着跟奶娘等人退下了。 皇帝目送着他出去,口中道:“煦儿言谈举止,犹如脱胎换骨,朕真是庆幸将他交予你抚养。” 皇贵妃道:“皇上言重了,臣妾愧不敢当。”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朕就这两个皇子,煦儿的生母出身微贱,又不幸早殁,能养于你膝下,是他莫大的福气,可是烈儿,唉-----你是否觉得朕对敏妃的处置不公?” 他话锋突然一转,皇贵妃怔了怔,轻声道:“敏妃虽然犯下重罪,但毕竟跟随圣驾多年,又诞育了大皇子,皇上生性仁慈,又重情义,不忍伤她性命,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默不作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了半晌开口道:“烈儿已经知事,可是很多事无法与他明说,这倒是令人头痛的一件事。” 皇贵妃笑道:“大皇子现在雍华宫,有皇后亲自教养,皇上无须忧心。” 皇贵妃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他的神色,皇帝却有意无意避开了话题:“近日严坤获罪,卫将军一职空缺,内阁每天递送大量的奏折上来,真教朕好生心烦。” 皇贵妃小心斟酌着字句:“卫将军一职关系京师防务,皇家安危,不宜空缺太久,几位大臣为此上奏,正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朕知道。”皇帝微微一笑:“内阁几位重臣都向朕举荐了人选,朕现在有些举棋不定。” 皇贵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后宫之事,臣妾尚无法为皇后分忧,朝政之事更是一无所知,皇上跟臣妾说这些,那可是白说了。” “朕后宫虽多,但聪慧识大体者,无有如你者,虽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政,但朕有时候倒挺愿意跟你说说心里的难处。”皇帝叹道:“卫将军名义上虽隶属兵部,但若真有什么事,却非兵部所能节制得了,朕觉着这个职位权力实在有些太大了,尤其是严坤这事,更让朕放心不下。” 皇贵妃看着他,平静的道:“可是皇上是圣明天子,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么?” 皇帝笑了笑,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回宫了,还有一堆奏折要看呢。” 皇贵妃连忙跟着起身:“皇上,虽然朝政要紧,皇上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儿,别太过劳累,一些不大要紧的事,还是交给内阁去处理为是。” “嗯,朕知道。”皇帝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你近日去见过莲嫔没有?” 皇贵妃微微一怔,只得回道:“近日忙于照管煦儿,有阵子没去了。” “皇后宫里事多,顾不上来,你有空多去看看她,她失了孩子,心下难免郁结,得有人宽慰下她。”皇帝立在那里,似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只摆摆手:“罢了,你不要送了。” 李茂诊完脉息,便同横波出去了,这里宝贞忙将迎枕撤下,纱帐放下,莲真躺在床上,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须臾,横波进来道:“李太医没说别的什么,仍是上次的话儿,叫小主把心放宽,多加调养。” 莲真道:“如何?我说了我没事吧。” 横波心中纳闷,前几日总爱静坐独处,脸上时不时涌现红潮,这两天无精打采,又似变了一个人,偏偏李太医又说并没无添加病症,这可不是怪事? 莲真问道:“李太医走了么?” “没有,请在外面待茶呢。” “你叫他进来一趟,我有点事要单独问他。” 横波和宝贞对望了一眼,两人出去传了话,李茂不知何事,忙忙的进来,到床前跪下:“小主有什么话要问。” 莲真坐起身子,隔着帐子道:“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记得。”李茂低声道:“小主叮嘱我,关于皇贵妃的事不要往外说,小主放心,微臣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会跟第二个人说此事的。” “可是。。。”莲真轻声道:“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唉,很不放心。” 李茂道:“上次跟小主说,是因为我。。。因为我。。。”说着一咬牙道:“要是小主还是不相信微臣,微臣就。。。就拿自己跟老父发个毒誓好了,若我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们父子就不得好死!” 说时声音也颤抖起来,莲真听着,心中不由得歉然:“对不起,我不想这样逼你,但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了,比我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一想到这个,连晚上睡觉也睡不好。” 李茂心中疑惑,嘴唇动了动,却又不好问出口,两人沉默了一阵子,纱帐轻轻一动,一条明绿色手巾轻轻飘落在地上,却是连真转了个身,面朝里边道:“李太医,谢谢你,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可以出去了。” 李茂呆呆的盯着那条手巾,手心握出细汗,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小主好生养着身子,微臣告退了。” 莲真躺在床上,只觉思念充斥胸臆,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张冰冷而精致的脸庞,还有那个令人脸热心跳的吻,那个场景,她想了不下千遍,似乎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可是,从那以后,她们就没再见面了呢,宫中的日月本就令人觉得漫长,哪还禁得住相思的煎熬呵?这种滋味真教人无处诉说,她怎么还不来了呢?莲真一会儿喜悦,一会儿伤感,正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耳畔响起横波的声音:“主子,今天你在床上躺了一天了,也该起来走走,就在院子里散散也行。” 莲真慢慢醒来,双眼无神的看着帐顶,声音有气无力:“我不想动。” 横波耐心劝道:“主子。。。” 莲真忽然道:“横波,你等下去拿几套我平日里喜欢的衣裳来,我要好好挑选一下。” 横波诧异道:“小主要干什么?今晚要出去么?” “不,我明儿早上穿着去雍华宫向皇后请安。” “什么?”横波睁大眼,立即阻止:“那怎么行?李太医说了,你这阵子只宜呆在室内静养,千万不可被冷风吹了身子。皇后也亲口嘱咐过,你这一向都不必去雍华宫请安。。。” 话犹未了,有人接口道:“谁要去雍华宫请安?” 横波回头一看,连忙道:“奴才参见皇贵妃。” 皇贵妃道:“好了,我来看看你家小主,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对了,我今儿晚上在这里用膳。” 横波连应了几个“是”,连忙亲自去厨房吩咐了。这里莲真一见门关上,也顾不得别的,赤着脚下了床,皇贵妃只觉得一阵馨香扑鼻,一个温软如玉的身子已抱了个满怀。 她抱紧她,温柔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之意:“谁准你去雍华宫请安了?” 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身子酥软如醉,声音轻得像是呢喃:“你不来看你,我。。。我总是要想个法子见到你啊。” 皇贵妃心下大为怜惜,在她鬓边落下轻轻一吻,手抚上她的脸颊,若有似无的从侧畔滑过,继而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两人目光相对,眸中皆盛着盈盈情意,莲真如被春风拂过的花朵,刹那间生机盎然,一频一笑间尽显清丽妩媚,皇贵妃忍不住轻叹:“莲儿,你好美。。。”低下头,深深吻住了那双滑嫩软甜的樱唇。 第五十一章 横波深知皇贵妃不喜铺张,又不嗜荤腥,所以晚膳以素菜为主,总共只有五六样,于是请疏桐见过点头之后,始去请示主子,莲真传下话来,晚膳就摆在寝宫的炕桌上。 贴身宫女摆放好碗筷羹匙后,膳房的太监捧着托盘依次而入,横波忙上前端菜,莲真亲自从她手中一一接过,小心安放在桌上,回头笑着吩咐:“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自己也去吃饭罢,只留宜晴和宜珍两人外面答应就好。” 因前阵莲真小产之事,撷芳宫所有人都被下了掖庭狱严刑拷打,虽事后证明是宜雪一人所为,皇帝震怒之余,仍命将撷芳宫除横波和宝贞之外的人全逐出宫中,亏得莲真念旧,竭力为之求情,才勉强留下。过得几日,皇贵妃又命桑蓉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送来,取名为宜珍,补了原来宜雪的缺。 宫中规矩,主子用膳时,必须有贴身宫婢和小太监们在边上伺候答应,待主子用过膳后,方能分班退回下处吃饭。是以横波听她这样说,迟疑着不敢答应:“小主,这。。。” “去吧。” 横波看着她,但见烛光下,她清眸中笑意潋滟,似有水光流动,越发显得容光绝世。横波几乎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畅意的模样,惊讶之余,喜慰之情油然而生,忙道:“是。” 寝宫里暖香袭人,数支通臂巨烛将各处照得透亮,莲真与皇贵妃相对而坐,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嫣然一笑,小声道:“今晚可对不住了,只有我伺候你了。” 皇贵妃轻声道:“宫里规矩大,你这样总将身边的人支开,可是不好。” 莲真笑意微微一凝,不声不响拿过碗,用银匙舀了几匙八宝豆腐羹,小心放在她面前。皇贵妃道:“你知不知道,你宫里大小一点儿事,都能传入别人耳朵里去。” 莲真轻咬下唇,静默良久,方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皇上数次叮嘱我,让我来劝慰你。” 莲真神色僵住,满腔的喜悦热情顿时化作一片冰冷,皇贵妃却若无其事的接着道:“我身居皇贵妃之位多年,不争宠,不谋权,不结派,视各宫嫔妃皆无差别。若在别人眼里,我们的关系过于亲厚,这绝非好事。” 莲真心下略觉好过了些,樱唇微动,总算发出声音:“我们永远也逃离不了这座皇宫,也将永远被这些规矩所束缚,若能得一时畅意,我。。。我死亦所心甘。” “不许说这种话,再说了,规矩是人定的。”皇贵妃眼里冷光一闪,瞬间又平静无波,她目注莲真,柔声道:“莲真,你说过要听我的话。” “嗯。” “我知道日子很难。”皇贵妃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于我来说,也未尝不是如此,但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莲真星眸却重新燃起光彩,口中却道:“你是说,你也有像我一样的时候么?” 皇贵妃避而不答:“最近来看你的人多么?” 莲真却是不依不饶:“你是说,你也很想见我么?” 皇贵妃飞快的看了门外一眼,脸上微现窘迫之色,莲真嫣然一笑,不再继续问下去,拿筷子夹了一片鸡油煸白菜放入她碗里,答道:“最近来看我的人不少,但因皇上和皇后说我需要静养,所以她们都只是送些首饰补品过来,略坐一坐儿就走了。” “昨天慕绯羽来过?” “嗯。”提起她,莲真便不由得微微皱了眉:“我本不想见她,她却守在外面不愿离去,说敏妃已然获罪,事情水落石出,她深感自己对我负疚深重,如今又跟我同病相怜,必欲见我,希望我能既往不咎,以前情相待,哭哭啼啼的,倒叫我没法子。” “慕绯羽非善类,你以后离她远点。”皇贵妃放下筷子,缓缓道:“她现在是皇后和丽妃那边的人。” 莲真微觉惊讶,皇贵妃接着道:“敏妃作的恶不少,但你的孩子却与她无关。” “怎么会与她无关?她害死了慕绯羽的孩子,还有那些证据。。。” 皇贵妃淡淡一笑:“那些证据说明不了什么。” 莲真怔住:“你。。。你的意思是有人诬陷她?” “我不会这样说。”皇贵妃摇摇头:“她做过这样的事,皇上不如从前宠她,她的父亲为立储一事四处活动,又触犯了皇上的大忌,说不定有人刚好抓住了这个时机,借你腹中的孩子给了她致命一击也未可知。” 莲真仔细想了一想,竟有些不寒而栗:“你的意思是,那。。。那会是皇后吗?” “嘘。”皇贵妃摇摇头,立即阻止她:“这一切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猜测,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这件事暂且让它过去,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莲真想到那个孩子,心里微微一酸,勉强点了点头,皇贵妃又看了一眼门外,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握住她手,凝视着她:“等你拥有了权力,你自然会拥有真相。我一再叮嘱你要忍耐,以后你会知道为什么,你要为我这样做,知道么?” 她的眼神似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莲真心中瞬间安定下来,顺从的点头:“嗯。” “就算不能见面,也要表现如常,不能被别人察觉丝毫异样,或是见到只能以该有的礼仪相待,你能做到么?” 莲真看着她的眼睛,轻叹道:“我不知道。” “我也似你一般想念。”皇贵妃垂下眼睫,却很快又抬起头看她:“我会让你的等待变得值得。” 莲真欣喜至极,喉咙反倒似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反手握紧她的手,良久才低声道:“我会尽量做到。” “还有,以后除了重大节日需要露面,还有皇后宫里的定省,你都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少听,少说,不争宠,不招惹是非。” “我从来没有争过宠!”她神色气恼,欲将手从她手中抽回来,皇贵妃却眼疾手快,抓紧了她:“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这个不用你提醒。” “我们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像今天般相处。”皇贵妃慢慢靠近她,声音缓慢而低沉:“莲真,你要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你要做一个因失去孩子而心灰意冷的妃子,这样,你才可以好好保护你自己。因为接下来,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而我将无法抽身。” 霍府的大管家霍有忠行色匆匆,走至垂花门前,见两名青衣小厮从里面出来,忙停下来问:“大爷在哪呢?” 小厮垂手答道:“跟二爷在厅上说话呢。” 霍有忠连忙进去,来至前厅,果见霍淞和霍泽正坐在那里喝茶,行了礼,满面堆笑的道:“哟,二爷也在家呢。” “什么话?二爷我不能在家还是怎么着!”霍泽懒洋洋的倚在椅子上,用眼角瞟着他:“这个天儿,你额上还冒汗呢,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不不不,二爷哪儿的话。”霍有忠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躬着身子道:“老奴有要事禀报大爷。” 霍淞闻言将茶盏放下,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奉茶水的婢女立即退下,霍有忠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爷,今儿皇上下了圣旨了,封旷校尉为左卫将军,刚旷府悄悄派了人来传旷将军的话,说虽不能面谢,但大爷之恩必将铭记在心,以图后报。” 霍淞不动声色:“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慢着。” 霍有忠又停下脚步,霍淞圆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以后我们私下与旷府的往来会更勤一些,我知你一向谨慎,但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凡事都要机密行事。” “是,老奴理会得。” 霍有忠一走,霍泽便不解的看着哥哥:“左卫将军?” “昏君虽不理国事,却精通权术之道,嘿嘿。”霍淞冷笑了一声:“他嫌卫将军一职权力过重,将其一分为二了,旷冲封了左卫将军,又将他自己的御前铁卫袁岳提为右卫将军。” 霍泽坐骑身子,张着嘴:“我们费尽心机,帮着旷冲一步一步帮严坤那老东西拉下马来,就只得了个左卫将军?” “也不必沮丧,至少是个左卫,还是大有可为。” 霍泽忽然面有愤然之色:“父亲从前将皇贵妃送进宫,原是想借此巩固霍家地位,谁知事与愿违,皇贵妃进宫之后,对霍家并无半点帮助,霍家遭难时,也像是与她无关似的。看皇后的母家,敏妃的母家,谁家不曾沾个光,在朝中风光一时。如今父亲虽恢复大将军一职,我们却还是如此憋屈!” “住口!”霍淞轻叱:“你懂什么?这能怪她吗?” “说得也是,要怪只能怪她肚子不争气,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倒累了娘家。” 霍淞瞪他一眼:“皇贵妃已收养了二皇子,这也是一样的。” “隔着肚皮能一样吗?” “老二,你是不是忘了父亲临行前的话了?”霍淞沉下脸:“前阵子老三回来,你跟他打架,现在提起皇贵妃,又是这等阴阳怪气的口气,现在正是需要霍家上下齐心的时刻,你若再如此,可别怪我用家规处置你!” 霍泽终究是有些怕这位兄长,举手道:“好好,不说了,我就是随口抱怨一下,大哥你又何必认真?”见霍淞不语,便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之前跟我说,娘娘昨日悄悄打发人过来,是为的什么?” “对了。”霍淞被他一提,立时想起来,手指着他道:“我今日叫你来,正为这事,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正合适。” 霍泽奇异道:“什么事?” “给皇上炼丹的那个道士李玄真你知道吧?他有几个徒弟,我得到消息说,其中一个叫李冲方和一个叫李冲镜的,经常借出宫采买炼丹药材之际,易名改装到青楼酒肆等场所鬼混,我要你找人接近他们,想方设法笼络他们。” “啊哈。”霍泽笑道:“这两个风流道士,倒是我辈中人,合了我的胃口。” 霍淞皱眉道:“这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给我办好,不用急,一步一步慢慢来,无论用什么代价,或采取什么手段,要让他们不知不觉受你控制,最后为你所用。” “为我所用?”霍泽收起不正经神色,问道:“这是皇贵妃吩咐的?” 霍淞看着他:“你能办好吗?” 霍泽眉头一挑,英俊的脸上露出惯有的邪恶笑容:“别的事我不敢打包票,这事儿么,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第五十二章 李玄真行了礼,将一只精致的木匣双手奉上:“皇上,小道算了下日子,上次的丹药应该已所剩无几了,是以跟几位徒弟日夜炼制,赶着再送一盒过来。” 赵承恩忙上前接过,呈递给皇帝,皇帝就着他手中看了一下,心甚喜悦:“道长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比不得那些欺世盗名之辈,这固元丹神效无比,朕服用后倍感身心舒泰,精神日渐见长,朕要好好嘉奖你。” “不敢。”李玄真忙道:“皇上乃天命所授的真龙天子,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是小道的福气。” “朕一向尊崇道教,当日尚在藩邸时,便交结过一些有名的方士,对贵教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之类的说法尤为感兴趣。”皇帝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长给朕炼制的固元丹,于房中之事大有助益,朕自服用后,即便一夜临御数女,亦无疲累之感。只是,朕一心惦记着的,却是道长最初跟朕提起的长生丹,道长若能为朕练成此药,朕便封你为国师,但凡天下所有之物,只要你开口,朕皆可奉上。” 李玄真面有难色:“皇上,长生丹乃是小道的太上师祖传下的秘方,最是耗费精神心血,且需要大量珍奇药材,数百年来无人炼成,小道虽愿为皇上一试,但恐怕非一朝一夕能成啊。” “每次朕提此事,你都拿这些话来敷衍朕。”皇帝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什么珍奇药材?千年野山参?成形何首乌?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朕得不到的?” 李玄真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人参灵芝,猿膏虎髓之类,对陛下来说自非难事,但除此之外,还需千名童子之肝,万名处子之血。。。” 话犹未完,皇帝哈哈一笑:“这有何难?你将炼丹所需之物,列一张清单来,交给赵总管就是,几个月之内,朕必将你要的东西都给你。”语声一顿,笑容忽敛:“但是,即以秦始皇之威,汉武帝之明,亦不免为徐福、栾大之流所欺,道长想必不会如此对朕吧?” 李玄真神情自若:“不敢,以陛下之英明睿智,实胜秦皇汉武多矣,天下谁人敢欺?小道也非徐、栾等三四流的方士,若陛下对小道存一丝相疑之心,小道愿就此别过陛下,从此归隐山林,终生不复入世罢了。” 说着举起手中的拂尘,深深一揖,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宝座上站起,笑道:“道长何必如此,你的本事,朕已经见识过了,若朕有相疑之心,又怎会将道长待以上宾之礼?你只管放心为朕炼这长生丹,朕将来定置贵教于一切宗教之上,让贵教在道长手中发扬光大。” “若能如此,则敝教幸甚。”李玄真道:“小道定竭尽心力为皇上炼制丹药,只是长生丹功在轻身延年,乃天下至宝,非有缘人不能得之,还请皇上不要过于心急才是。” “这个自然。”皇帝转头去赵承恩道:“叫他们去把朕选的那套汝窑茶具取下,等下送到道长那里去。” “是。” 李玄真道:“谢陛下赏,如此,那小道先行告退。” “去吧。”皇帝点点头:“赵承恩,你送道长出去。”赵承恩忙应道:“是。 ”从皇帝身边下来,陪笑道:“道长请。” 李玄真道:“不敢有劳赵总管。”躬身行了礼,小心翼翼退出大殿。 赵承恩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目送着李玄真离开,却见敬事房的桂喜端了银盘走来,见了他,连忙陪笑:“请赵总管安。” 赵承恩看了看盘里的绿头签,笑道:“小猴儿崽子,趁着皇上这会子心情好,快跟了我进去吧。” “是。” 桂喜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进殿,然后跪下将银盘高举过头:“请皇上示下。” 皇帝恍若未闻,伸手缓缓打开木匣,取出一枚红丸送入嘴里,旁边的小内监连忙奉上参汤,皇帝接过饮了一大口,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赵承恩在旁陪笑道:“皇上得了李真人,有如神助,每天操劳国事,仍是这般的龙马精神。” “唔。”皇帝微微一笑,眼神从盘中的绿头签上一一扫过,忽然道:“怎么这上面依然没有莲嫔的牌子?” 赵承恩心里捏着一把汗,忙回道:“太医说了,以莲嫔此时的身体精神状况,还不宜侍寝。” 皇帝心下微恼:“这都多久了?一直说是在生病,难道宫里的御医都是一群饭桶?” 赵承恩陪笑道:“莲嫔身子素来娇弱,且又年轻,一些事儿未免想不开些,终日郁结,自是病体难愈,还求皇上多怜惜些儿。” “朕倒是有心怜惜她,只怕她不领这个情。”皇帝剑眉微皱:“朕几次亲自去看她,她面上都淡淡的,朕已将敏妃贬为庶人,莫非她还嫌朕处置太轻,故意借病疏远朕不成?” “莲嫔是聪明人,不会如此不晓事的,她巴望着皇上的宠爱还来不及呢。”赵承恩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试探的道:“新晋的恬贵人的牌子是今天刚送上来的,上次皇上还说,她的舞姿,比内教坊的舞姬还要优美,皇上今晚可要召她?” 皇帝细想了一下,容色稍微缓和:“哦,就是她啊,你不提起朕倒是忘了。”说着便伸手翻过一块牌子,桂喜忙磕了一个头,端着银盘退下了,赵承恩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高公公,进去吧,娘娘等着你呢。”小宫女掀起锦帘,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高贤低头进去,愈往里走,便觉暖意愈盛,将身上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得无影无踪了。进入内寝殿,见皇贵妃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杏色缎织夹袍,正倚着熏笼喝茶呢,忙屈膝行礼:“请娘娘安。” “起来吧。”皇贵妃将茶盏放下,抬眼道:“你这时候来找我,必是有要紧事吧。” “是。” 高贤走上前去,垂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席话,皇贵妃沉默片刻,轻声道:“那李玄真当真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 “采千名童子之肝,集万名处子之血。。。。。。嘿,好一个长生丹。” 高贤道:“娘娘不相信李道长的话么?” “我虽未见过此人,但多次听人说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是谪仙一流的人物。我想众人既都如此说,皇上对他又如此信任,他必定是有一些真本事。”皇贵妃道:“但长生不老之说,总属虚妄,没想到皇上对此事竟痴迷于此,一点也看不破。” “娘娘的意思是,李道长。。。竟是在欺君么?” “欺不欺君,那也要等日后再说。” 高贤恍然:“他所说的一切,皆是在为难皇上,以求拖延时间。只是他低估了皇上求丹的决心,不知道往后这段日子,谁家的儿女要倒霉了。” 皇贵妃嘴角微沉,不置可否,高贤还欲再说,却听她道:“皇上身边的人,你皆要多下工夫,投其所好,长乐宫里的事,事无巨细,以后都好生打听了来回我。今日之事我已知道了,你下去吧。” 高贤忙躬身道:“娘娘,奴才还有一事回禀。” “哦?” “今日敬事房进呈绿头签时,皇上突然问起莲小主来。。。” 话犹未完,皇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确认似的问道:“今晚皇上召幸的是恬贵人吧?” 高贤莫名其妙,只得答道:“是,是恬贵人没错。” 皇贵妃紧攥茶杯的手慢慢放松,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方道:“你接着说,他问莲嫔做什么?” “皇上问怎么还不见放莲小主的牌子,据说语气甚是不悦,幸得赵总管帮着莲小主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将话题引到恬贵人的身上,这件事才算过去。奴才知道娘娘跟莲小主十分投契,可是依奴才看,皇上心里着实惦记着莲小主,莲小主伤心归伤心,这总是不见驾,也不是个事儿啊。。。” 皇贵妃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是。”高贤偷眼打量她的脸色,不由有些失悔:“是奴才多嘴了。” 皇贵妃心下微觉烦躁,忽然道:“那高丽来的美人,还要多久才能到京?” “这个。。。”高贤一怔,回道:“这个奴才没去问过,不过皇上的万寿节已在眼前,想来她们很快便要进京了吧。” “魅姬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吗?” “娘娘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 皇贵妃:“该嘱咐的话,我之前已经嘱咐过了,你告诉魅姬,不要让我失望,到时候我自不会负她。” “奴才明白。” 皇贵妃神色略显不耐:“好了,你歇着去吧。” “奴才告退。” 沁竹挑起帘子,让高贤出去,然后过来,为皇贵妃添换了热茶,皇贵妃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 “明日叫桑蓉去撷芳宫,把后面的这些话带去。”皇贵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素日她们在赵承恩身上没有白费了心思,提醒她们明日再补一份大礼,若是打点的金银不够,只管来回我。” “奴婢这就去找桑蓉姑姑,娘娘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皇贵妃道:“还有,这香熏得叫人心里发闷,你叫人去换了檀香来。” 沁竹微觉错愕,口中却忙应道:“是,奴婢马上把这香换了。” 第五十三章 横波替莲真卸了钗环,左手轻轻握起莲真一头墨玉般的长发,一面拿了犀角梳子,慢慢的替她梳理,一面含笑向镜中道:“皇贵妃赏赐的这对玉镯,水头极好,当真是稀罕难得之物,怪不得小主如此心爱。只是,主子别怪奴婢多一句嘴,这晚上入寝时,还是该卸下来才是,不然戴着沉甸甸的,硌着也不舒服。” 莲真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了抚腕上的镯子,过了半晌,方轻声道:“我习惯了,倒是解下来的不舒服。” 横波一怔,也不便多说,想了一想,又笑着道:“这几天我打听着,各宫为皇上万寿节准备的寿礼,都已经差不多了,我们送什么,小主也该拿个主意了。”见莲真微微低垂着头,恍若没有没有听见似的,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哦。”莲真回过神来,心不在焉的道:“送什么,你作主就好,不必来问我了。” “小主,这哪儿行?”横波耐了性子,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表情极是诚恳:“皇上的万寿节,是何等大事,其他人为寿礼可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奴婢知道小主心里的苦楚,可是,总得把眼光往长远看不是?” 莲真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目光移向别处:“横波,你不知我的心。。。我亦无法跟你说。。。” “后宫虽是美女如云之地,却无人能遮盖得小主的光彩,小主既蒙上天宠爱,拥有绝色姿容,为何不肯稍加利用?我在宫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可是却从没见过主子这样的。。。”横波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奴婢愚钝,弄不懂小主的心思,可是,宫中日月长,纵然主子不稀罕皇上的恩宠,这日子总是要好好过下去的,小主说是不是?” “横波,跟着我这样的人,是你们的不幸,若跟对了主子,你们在这宫里也能过得顺心畅意些。” 横波心里惶恐,连忙双膝跪地:“小主这话,可是折煞了奴婢了,主子心性善良,待下人以宽厚,能跟在你身边侍候,正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奴婢所说的话,完全是一片心思为小主打算,还望小主不要多心才是。” “我不是多心,只是想起种种前事,对你们心存愧疚。”莲真执了她手,语声轻柔:“横波,你的忠心我都知道,所以我也给一句话给你,我不要皇上给我什么,就目前来说,我想要的就是四个字,平安,平静,我希望你们也能得到。” “奴婢知道了。”横波似有所悟,点头道:“小主之所想,便是奴婢之所愿,奴婢纵是粉身碎骨,亦要保小主一生周全。” “你起来吧。”莲真脸上略略有了笑意,拉她起来:“不过你提醒得是,皇上的寿礼也是不能马虎。”思忖了片刻,道:“我记得那里还收着一尊如意玉寿星,不如送这个吧,再有,就加上那幅刻丝八仙庆寿图吧。” “这寿礼倒是中规中矩。”横波抿唇一笑,再度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着长发:“这样也罢了。” “那日内宫家宴所要穿戴的衣裳首饰,你们已准备好了吧?” “是,正准备明日给小主过目的。” 莲真道:“无须太过华丽了。” 横波会意:“明日奴婢会将那些换了,再重新挑选。时候不早了,奴婢侍候小主安歇吧?” 万寿节乃国之大庆,庆贺之久,照例要达七日以上。京城各处早已搭起彩坊,宫城禁苑,更是绣幙相连,笙歌四起,说不尽的喜庆,诉不完的繁华。万寿节前夕,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等敬献的珍贵稀奇的寿礼也源源不断送入宫中。赵承恩知皇帝对于自己的诞辰极是看重,且素喜以寿礼之品质来衡量臣子对自己的忠诚,是以每日里令内监们轮流捧抬了寿礼,至长乐宫呈给皇帝过目。皇帝倒也颇有兴致,把那些贺寿的奏章暂且放到一边,如走马观花般一一看过,见到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或留下赏玩,或赏赐于后宫宠妃,其余的,便令收贮于别宫。 这日晚间,皇帝穿着一件明黄色常服,歪在暖炕上摩挲把玩着大将军霍牧敬献的一只玉龙杯。这杯通体莹润,乃是以整块和田白玉雕琢而成,四面都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所戏之珠为极小颗的夜明珠镶嵌,总共是八条龙,再加把手的一条龙和顶端镶嵌的明珠,共是九龙五珠,暗含“九五之尊”之意,端的是纹饰精美,巧夺天工。皇帝一见之下,自是龙心大悦。 赵承恩见皇帝整日都爱不释手,陪笑道:“这玉杯真是稀世奇珍,大将军驻边塞之地,处战事之中,还为皇上的寿礼费尽心思,可真是难得。” 皇帝笑道:“嗯,算他对朕忠心。” 有内监来回:“两位皇子差了人送寿礼来了。”皇帝“哦”了一声,轻轻将玉杯放在几上:“拿上来朕瞧瞧。” 立即有人传话下去,不多时,两名小太监各端了一只方盘进来,在皇帝面前跪下。大皇子宗烈的是一幅自己画的《童子献寿图》,赵承恩使眼色让小太监展开,皇帝仔细看了一下,笑道:“这孩子比去年有长进。”再看宗煦的,却是一首祝寿诗,皇帝看了两眼,不由得微微倾了身子,面露惊异之色,问道:“这是煦儿写的字?” 那内监道:“是。” 皇帝向赵承恩道:“你是一直跟在朕身边伺候的,你来看看。”赵承恩听说,忙躬了身子上前两步,觑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依奴才看着,二皇子的这手字,倒有点儿皇上小时候的风格。” “嗯,虽然稚嫩了些,但一手飞白体却似模似样。”皇帝将那幅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含笑道:“以他的年纪算是很难得了,朕看比朕小时候还强。” 这等考语,赵承恩等自来不曾听见,不由得意出望外,皇帝甚是喜悦,吩咐道:“去,你亲自去库房里精心挑选些金玉玩物送去清泉宫,就说是朕赏赐给二皇子的。” “奴才遵旨。” “记得多挑选一些。”皇帝语声略略一顿,含笑道:“皇贵妃教子有方,也该赏。” “是。”赵承恩笑容满面:“奴才这就去。” 十四日是万寿节正日,皇帝赐宴诸宗室及群臣,戌初时分方移驾内廷。琼华宫鼎焚龙涎之香,瓶插长春之蕊,盘列海陆之珍,杯泛流霞之浆。诸妃嫔衣饰鲜妍,珠翠耀眼,一个个打扮得有如天上的仙子,满殿如有霞光笼罩。 皇帝心情奇好,皇后及皇贵妃上前奉酒,皆接过一饮而尽,接着各宫妃嫔也依次上前进酒,说些祝寿之语。皇帝素来擅饮,此刻满面堆欢,说着“好好好!”也一一饮了。莲真起身出座时,不由自主的往皇贵妃那边看了一眼,恰好皇贵妃也在看她,两人眼神一交会,便立即分开,皇贵妃垂下眼帘,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小口。 莲真心下忐忑,跟在几位同等级的嫔妃身后,踩着华贵的盘金线银绒毯缓缓上前,轮到她时,跪下双手奉上手中金杯,口中道:“嫔妾祝皇上圣体安泰,万寿无疆。” 皇帝盯着她看了几眼,手似不经意的从她手背上滑过,莲真身子微微一抖,心里的恐惧感瞬间加剧,神经绷得紧紧的,皇帝却若无其事的接过酒杯,微笑着道:“许久不见,莲嫔的气色比先好了许多,想是最近调养得宜,朕看着也放心了好些。” 莲真低垂着头,轻声道:“谢皇上记挂。” 皇后坐在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满腔不快,面上笑容却丝毫不改,皇贵妃在另一侧,依旧是脸色淡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皆视而不见。丽妃难掩心中妒忌,冷笑着对坐在旁边的妃子道:“看见没?这样的日子,人人皆是盛装,她偏要打扮得素雅,故意不施脂粉,显得可怜见儿的,好引起皇上的注意。” 那妃子接口道:“是啊,生就一副妖孽的相貌也就算了,还偏偏如此有心机,多几个这样的人在宫里,可就没我们的活头了。” “看皇上那样子,估计今晚又该召她侍寝了。”丽妃越想越怒,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也端起面前的酒杯,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 莲真敬完酒,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方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皇帝耐着性子,喝完所有人敬的酒,不由得酒酣耳热,他一时的跟身旁的皇后说笑几句,一时欣赏一下内教坊的歌舞,一时吃几筷子精致的下酒菜,越发情绪高昂,眼睛总要偶尔往莲真那边瞟几眼。皇贵妃冷眼旁观,心头泛起一丝焦躁,也无心在饮食上,暗暗对侍立不远处的副总管梁全使了个眼色,梁全微一点头。 夜宴正到尽兴处,原来的舞姬突然慢慢退下,殿中音乐随之一变,充满了异域风情,八名面蒙轻纱的窈窕女子,踏着乐器唐琵琶、杖鼓的节拍,赤着脚走上殿来,扭动婀娜的腰肢,跳起了轻快的舞蹈,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赵承恩在皇帝身边轻声回奏:“皇上,这是高丽王敬献给皇上的八名美人儿,半个月前就入宫了,在宫中学习我朝礼仪,高丽使臣为使皇上惊喜,特恳求了皇后和皇贵妃,安排她们今天觐见皇上。” 皇帝连酒都忘了放下,眼睛只望着殿上的少女,只觉那层面纱充满了神秘,口中笑道:“好,那为首两个,便是高丽宗室之女罢。” “是,她们便是高丽王的侄女,被封为了公主的。” 皇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殿中:“听说高丽王室中多美女,朕今日倒要看一看是否名不虚传。” 赵承恩陪笑道:“高丽乃我朝臣属之国,想必那高丽王纵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干部把王室最美貌的女子选来送给皇上的。”皇帝闻言,哈哈一笑。 一曲终毕,全场鸦雀无声,八名女子缓缓摘下脸上淡紫色的面纱,皇帝一见,不禁微微屏住了呼吸,为首的两名美丽少女带头跪下行大礼:“妾身王佳玥、王佳珂拜见皇上,愿我皇千秋万代,寿比日月。” “好,好!两位公主不仅舞跳得好,人还生得这样美,高丽王真是给朕送了一件天大的礼物!”皇帝从宝座上站起,乘着酒兴缓缓走向殿中,竟然一手一个,亲自拉起了两位公主。 在座的妃嫔,自皇后以下,满心里皆不是滋味,皇贵妃眼里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唇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第五十四章 两位高丽公主进了宫后,自是百般受宠,也不必细述。且说年下将近,霍淞一边忙着打点御寒衣物及食物等送去西疆,一边忙着治办年事。因霍牧今年重得重用,那些亲朋以及趋炎附势之人都来趋奉,送礼之人络绎不绝,贺节之人往来不断。霍淞是长子,霍牧不在,霍府一切事务全由他作主,因此竟忙得陀螺一般,除了大年初一进宫朝贺外,便忙着宴请朝中的达官显贵,或是被别人请去吃年酒,宗荟是宗室,连日来也是进出宫廷和各王府,没得片刻空闲,独霍泽逍遥自在,承欢母亲傅氏之余,自己每日里厅上摆一桌酒馔,召一个戏班,携了几名美人喝酒取乐。 这日晚间,霍淞夫妇同在广宁郡王府中赴宴回来,见霍泽那边仍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清晰可闻,宗荟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同是一家人,却是不同命,还是二叔好福气,一年到头日子过得快活得赛似神仙。” 霍泽笑道:“好了,知道你这阵子辛苦,过后再补偿你,这几日我们一家人竟没有自在的在一起吃一顿饭,走,我们去同他坐坐。” 宗荟神色略带倦意,摇头道:“你去吧,我可要回房歇息去了。” “哎哎。”霍淞忙拦住她:“你昨儿不是跟我说,说凉国公夫人跟你套近乎,想跟咱们家做亲么,不如我们现在去听听二弟的意思。” “得了吧,先不说他有无这心,就他这风流性儿,娶了也是害了人家姑娘。” “哎,别这么说,世家公子哥儿,哪有几个不风流的,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亲弟弟。”霍淞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她便走,宗荟无法,只得随他前去。 两人到得这边的正厅上,早有仆人掀起毡帘,一阵暖洋洋的气息夹杂着浓烈的熏香迎面扑来。宗荟定晴一看,几个妖娆的红衣女子和着乐声,正在当地挥舞着长袖,霍泽却眯着眼睛,一手搂了一个美人,在那里哼着曲儿,一看到他们,那两名美人连忙起身,双双福了下去:“奴婢见过大爷,大少奶奶。”霍泽也跟着出座,满面堆笑:“哟,大哥,大嫂,你们来得正好,过来跟兄弟喝一杯。”说着又吩咐下人:“去,再去重新烫了酒来。” 霍淞携了宗荟,在搭了黑狐皮褥子的椅子上坐下,笑道:“我跟你嫂子才从广宁王府赴席回来,酒就不用了罢,喝两杯热茶来就行了。” 宗荟瞟了一眼那几名美人,轻声笑道:“二叔倒真是会乐,整日浸在这温柔乡中,无酒只怕也醉得不轻啊。” 霍泽微觉尴尬:“哪里哪里,嫂子说笑了。”霍淞道:“叫她们都下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我嫌吵得慌。” 霍泽一怔,只得挥挥手,那些美人舞姬悄然退下,房里只剩了几个心腹侍婢,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宗荟从侍婢手中接过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见霍泽仍怔在当地,便道:“二叔,你怎么不坐啊,难道是生气你大哥赶走了你的美人么?” “怎么会?”霍泽咧嘴一笑,亲自给霍淞斟了一杯暖酒,重又坐下:“大嫂,听说你昨儿又进了宫,皇贵妃最近如何?” “挺好的。” “挺好么?”霍泽伸筷子夹了一块獐肉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方道:“我瞧这个年,她只怕是不大好过吧。” “你指的是高丽公主进宫的事么?二叔,你对自己这唯一的姐姐,了解可是有限得紧哪。”宗荟微微冷笑:“皇上不总是这样么?宠了这个,丢了那个,这些年来,我冷眼瞧着,还真看不出她有什么好过不好过的。” 霍泽道:“满京城都在说,那两位高丽公主是天下绝色,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的,连上朝都不那么勤了,许多政事都交予内阁处理,我倒是好奇得很,这两名异国公主到底是怎么个美法,大嫂可有见过么?” “当然见过。”宗荟撇了一下嘴,颇有不以为然之色:“美自然是美的,可也没那么夸张,看那样子,应该是颇有些狐媚手段的。单论姿色的话,我觉得还远不及那位莲嫔呢。” “莲嫔?可是前阵子怀了龙胎的那个?” “是啊,往常我也曾跟她打过照面,只是看得不甚真切,昨日去皇贵妃那儿,刚好在清泉宫外碰见了她,她倒停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儿,真真是好一副相貌,我竟不知以什么语言来形容了,别说男人看了心动,就连我见了,也由不得心生爱怜呢。” “嫂子,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么?”霍泽眼睛发亮,大感兴趣:“这样的美人儿,可惜没福见一见。” 霍淞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头:“行了,一说起这些,你们就兴头了,幸而她折了龙胎,失了皇上的宠,不然我们又多一重烦恼。” 宗荟听丈夫如此说,便闭嘴不言,霍泽道:“大哥,就算她折了龙胎,皇后那里还有一个大皇子呢,你们想把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先越了这道坎再说吧。” 霍淞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失去一个对手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说着话锋一转:“二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正经连个正室也没,眼见着又是新的一年,你那亲事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霍泽将一杯酒饮尽,仰靠在椅上:“父亲不在家,你又提这个做什么。” “父亲如今没工夫管这些,我和母亲也可为你作主了,如今想跟我们家做亲的可多了去了,从中挑个拔尖儿的,你也好收收心。” “怎么?我如今可又成了香饽饽了么?”霍泽英俊的脸庞因喝多了酒而变得通红,那笑容也越加显得狂放不羁。 宗荟插言道:“昨日我在宫里碰见了凉国公夫人,她特特儿在皇贵妃面前提起想要做亲的话来,她家的三小姐我也见过,模样儿很出挑,性格也好,又是正出,你觉着怎么样?” “不怎么样。”霍泽眉头一挑:“过去他们看不上我,现在我也看不上他们,我如今不是有几房姬妾么,何必定要大费周章的娶个进来!” 霍淞不悦的道:“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妾终归是妾,你连个明媒正娶的女人也没有,岂不是叫人笑话!” 霍泽喝酒吃菜,只是不言语,宗荟道:“二叔,你说这话,到底是因为赌气呢,还是那林家表妹太伤你心,以至于再没有女人能走进你的心,你宁愿让霍家二少奶奶的位置一直空着呢?” 一提起林婉溪,霍淞和霍泽两人神色都是一变,宗荟对霍淞连使眼色的举动视若无睹,继续说了下去:“我就不明白,这林表妹为什么成了霍家一大家子的禁忌,在父亲面前不能提,在皇贵妃面前不能提,在所有人面前都不能提,三叔这么多年才回一次京城,才一进家门,你就因为这位表妹跟他打了一架,我实在是对这事纳闷得紧了,今日必须一吐为快。” 霍泽脸色难看异常,拿起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霍淞叹了口气,对宗荟道:“不早了,你先回房睡吧,我陪二弟再喝几杯。” 宗荟道:“可是。。。” “去吧!” 见霍淞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宗荟虽是不情不愿,也只得起身:“好吧。”看了看他们兄弟,神色间欲言又止:“你早些回房歇息,明日一早还有事呢。” 霍淞道:“知道了。” 房里的奴仆都已经退下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当地几个三足鎏金的火盆里,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霍淞道:“你嫂子不知道那些事,她不是故意提起这个叫你难受。” 霍泽没有作声,数杯酒下肚之后,眼神越发恍惚迷离:“大哥,那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霍淞默然,霍泽眼睛盯着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神情木然:“但我没有告诉过你的是,这些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好觉,他们都说我一夜都离不得女人,其实,有时候我只是怕一个人睡。” 霍淞惊讶的望着他,他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她望着我,神色就跟那天晚上一样,那样绝望,那样悲伤。” 霍淞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声音温和:“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怕梦见她。”霍泽自顾自的说着,慢慢的回过头来:“大哥,我爱她,你知道的,我那么爱她。” “我知道。” 霍泽垂下眼皮:“大哥,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从小我就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你都能先得到,但是我从不嫉恨你,因为你最疼我,而我也最服气你。而且,我最最想要的是婉溪表妹,这个,你永远不会跟我争,因为你是父亲的长子,你不可能娶一个出身不及我家高贵,又无父无母的孤儿。”说到这里,他语气渐渐激动:“可是我还是想错了,无论我对婉溪表妹多好,无论我怎样低声下气向她献殷勤,她对我总是那么疏离,她对那贱种比对我好上十倍,甚至。。。甚至她对将军府那些低贱的下人们都那么友善,却那么吝惜给我一个笑容,可是。。。可是没关系,我有耐心,因为我是那么爱她。” 霍淞递给他一杯酒,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霍泽却推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发红:“但那天,父亲亲口告诉我们,她跟府中的那个小厮私通,要让她搬出去,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难道说我堂堂将军府的二公子,还比不上一个小厮吗?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羞辱我啊?我气得几天没有吃饭,可是这件事始终占据着我脑海,一刻不停的折磨我,让我日夜不得安生,父亲把那小厮逐出了门,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费了些时日,终究找着了他,然后将他大卸了八块,可笑的是,这小子虽长得人模人样,却是一个脓包,临死前拼命求饶,大呼冤枉,可是,我怎么可能饶得过他!” 他虽曾向霍淞说过这些事,但只是数语带过,并不如这般详细,霍淞叹气道:“二弟,你做事总是这么冲动。” 霍泽脸上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我还是不解气,不心甘,所以那天晚上,我去了她住的地方,父亲特地为她买的那座新宅,我见着了她,她瘦了些,憔悴了些,可是看起来依旧那么美,那么清纯,一个小小的不经意的举止,都能让我心动不已,我忘了质问,忘了发怒,我很没出息的再次向她示好,我告诉她我不计较之前的事情,我愿意为她向父亲求情,我愿意娶她,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依旧跟从前一样,淡淡的,永远保持着几分距离,我就差没跪下来求她,她却说她在那里很好,让我回去,还说要我不要再惦记她,她心里已容纳不下任何人,她的话瞬间激起我压抑许久的嫉妒和愤怒,我怒火中烧,质问她为什么宁愿爱上一个低贱的下人,也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告诉她,我已经把她的情人送去阴曹地府了,她惊恐之极的看着我,说我疯了,是的,我确实疯了,妒火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扑向她,开始撕她的衣裙,她这才开始害怕,她流了眼泪,不停的求救,也不停的求我,我充耳不闻,上天何其厚待她,她长了那么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孔,连身体都是那么完美,有那么一刻我简直忘了要呼吸,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自甘下贱呢?我无法控制拥有她的念头,我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然后我发现,她竟然并非处子了,她竟然。。。竟然被一个低贱的小厮玷辱了她的纯洁,意识到这点时我怒不可遏,我开始一边用言语羞辱她,她已然无法反抗,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一般,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不停的流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想要她臣服,可是她倔强仰着下巴,将嘴唇咬出了血,也不肯发出一丝声音,那模样连我也觉心碎,可是我已无法停止,最后,她终于张开嘴唇,我侧耳倾听,她叫的是‘冰轮,冰轮’,不停的叫着,大概她是想姐姐来救她,她的声音低而绝望,叫人不忍心听下去,我终于心软了,我拣起散落地上的衣服,不敢再看她一眼,仓皇的逃离了那里。。。。。。第二天,便听到有人来禀报父亲,说。。。说她死了。”他将脸埋进手心里,双肩微微抖动。 霍淞神色凝重:“你以前没跟我说这么多。” “我不敢说,可是我再不找人痛痛快快的说一说,我自己会疯掉。” “这件事你做错了。”霍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可是你是我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只是,你真的该放下了。” 霍泽目光呆滞,喃喃的道:“我放不下,我忘不了。。。” “总会放下的。”霍淞看着他:“这事你以后不可再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皇贵妃和霍凛知道这事,否则的话家无宁日,尤其是皇贵妃,婉溪是她母家的亲戚,又跟她从小长大,情分不比他人。” 霍泽沉默不语,霍凛道:“你不是说她呼救时,你杀了她一个贴身侍婢吗?那丫头死透了没有?” “死了,但还有一个当时没有进来,后来不知所终。” “父亲之后竟没追究这事。”霍淞微觉奇怪,跟着便释然:“算了,以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但凉国公这事,你这回不管怎样,都要听大哥的,过些时日,便将门亲事定下来罢。” 第五十五章 宗人府的大牢幽深而黑暗,每间房里的墙壁上都挂着一盏终年不灭的油灯,关在此地的人,唯有在心中计算着白天和黑夜。宗谋穿着一身粗硬的蓝布衣裳,垂着头,盘腿坐在那层干稻草上,寒冷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而麻木,他眼睛空洞而无神的盯着墙壁,一头蓬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孔。 两名狱卒模样的人穿过长长的过道,在尽头的这件牢房停下,一人将手中的食盒和灯笼放下,另一人弯下身子,轻声呼唤:“王爷,吃饭了。”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宗谋的背影微微一动,然而他却没有转过身来,直到那人重复了一句,他才暗哑着声音道:“你叫错了,这儿已没什么王爷了。” 那人笑道:“王爷虽已被贬为庶人,但身上仍然流着先帝的血,叫王爷并没有什么不对。” 宗谋缓缓的转过身来,便看见一张陌生的精明的中年人的脸,他心中微生警惕:“以前没见过你。”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笑着解释:“从今天开始换人了,我叫裴炜,这是我兄弟裴昱,以后便由我们两个给你送饭。”说着取了钥匙打开铁门,将食盒拎进去,单膝跪在地上揭开了盒盖。 宗谋瞟了一眼,见今日送来的并非白菜萝卜之类,却是一碟蒸鱼,一只烧鸡,一碗炖得稀烂的羊肉,一盘豆腐,甚至还有一瓶酒。这种菜肴对以前的他来说,只能算是粗糙的东西,可是如今他在宗人府大牢里关着,甚少见荤腥,那浓烈的酒肉香味扑入鼻中,将他的胃引得隐隐作疼。他极力忍住身体的难受,嘴角绽开一抹冷笑:“宗训终于下决心了么,那么,这便是我最后一顿了吧。” 裴炜一怔,随即笑道:“王爷说哪里话,除了皇上,王爷已是先帝仅存的一位皇子了,谁若想要王爷的性命,不但宗室和内阁不会答应,就连天下的百姓,也都会为王爷鸣冤的啊。”说着似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先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下去,又另取了一双筷子,每个碗里夹了一口菜吃。 宗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王爷可以信任的人。” 宗谋剑眉微挑:“我没有可信任之人。” 裴炜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下:“王爷金枝玉叶之身,住在这里,已是天大的委屈,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冷的天,连盆炭火也不给送进来。”说着回头对裴昱道:“去,你去弄盆火来,再拿床被褥来给王爷铺上。” “是,我这就去。” 裴炜重新面朝宗谋,在地上坐下,将手一摆:“新春佳节,也没什么好菜给王爷下酒,但这菜却是内子亲自准备的,还请王爷赏脸吃一些才是。” 宗谋道:“你方才一番做作,只是为了让我吃几口菜么?” 裴炜笑了笑:“初次见面,也怨不得王爷有如此深的敌意。” 宗谋冷冷的道:“我如今已是案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你,或是你背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妨明说。” “以前总听人说,王爷是性子爽直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裴炜一边替他倒酒,一边慢条斯理的道:“只是方才王爷说无可信任之人,倒让我疑惑,难道说,王爷所不信任之人,也包括王妃在内么?” 宗谋陡然色变:“你。。。你。。。” “王爷不必激动,我知你与王妃久不通消息,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很安全,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还要向王爷道喜,前不久,王妃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裴炜拱了拱手:“恭喜王爷有后了。” “你说什么!”宗谋悲喜交集,猛然站了起来,犹自不敢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王爷。”裴炜见他激动之下,竟然站立不稳,连忙起身一把扶住:“王爷还请坐下,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宗谋定了定神,缓缓坐下,右手支撑着地面,目光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迫切:“她们母子现在在哪里?她们一切都好么?” 裴炜双手将酒杯递呈过去:“王爷先平静一下,喝了这杯酒再说。” 宗谋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饮了一小口,裴炜道:“王妃母子现在并不在京城,有人照料着她们,她们现在很好。” “有人?”宗谋盯着他:“是你们的人吧?”裴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宗谋满脸戒备:“你们想拿我的妻儿要挟我?” “王爷疑心实在太重了。”裴炜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筷子搁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要挟两字,实是太严重,但是,我们的确需要王爷的帮助。” “这话可笑之极!”宗谋冷笑几声:“我一个阶下囚,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谈帮助别人?” “王爷此话就不那么诚恳了。”裴炜不慌不忙:“王爷自幼骁勇果敢,深得先帝宠爱,十几年来,曾带兵远征夷狄,也曾掌管过御林军,还曾在兵部几任要职,以王爷待下之英明仁爱,又怎会没几个推心置腹的可用之人?只可惜这宗人府大牢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不能随意飞进飞出,王爷想要与外界通消息,当真是难若登天啊!所以,我刚刚说的,需要王爷的帮助,其实是不对的,我们跟王爷是互相帮助才对。” “原来你是想要我的人为你所用。”宗谋盯着他看了半晌,将杯中剩下的酒慢慢饮干:“我若要问你主子是谁,你必不肯据实相告,但你说互相帮助,你能帮我什么?” “王爷若能把宫中,御林军中,还有拱卫京师的八大校尉掌管的军营中,你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字交给我,并让他们听从于我。”裴炜拱了拱手,低声道:“不但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王爷重获自由,甚至恢复爵位,也是指日可待啊!” 宗谋神色微微一动,裴炜接着道:“王爷,不管你信不信,但我们之所想,必定是王爷之所想,王爷今日若是愿意合作,他日绝对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我所想?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最想的不是恢复爵位,重获尊荣。”宗谋目光如刀,咬牙切齿的道:“而是杀了宗训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你们能做到吗?” “罪过罪过,为人臣子者,这弑君之念如何可起?此等大逆不道之语,王爷以后万万不可再提。”裴炜似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宗谋方欲冷笑,却见他靠近自己,放低声音道:“王爷与外界隔绝多时,可能并不知道,如今皇上不仅沉湎美色,还痴迷炼丹,所以,就算他哪日突然驾崩,也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王爷你说是么?” 炕下带托座的鎏金大火盆里,碳火红通通的燃烧得正旺,宗煦神情怯怯的站在边上,身上所穿的一件以白狐狸皮为底的簇新袍子上沾满了雪水,看起来略显狼狈,他的随身太监魏伦跪在地上,表情亦是惶恐。 皇贵妃手中拿着铜箸,拨了拨手炉内的炭,过得半晌,才不紧不慢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你大皇兄自小懂事守礼,又比你年长好几岁,怎会无故欺负你?我听着可是有些信不及。” 宗煦涨红了小脸,终究是不敢争辩,只轻声回:“孩儿不敢跟母妃撒谎。”魏伦跪了半日,这时忍不住开口:“娘娘,二皇子所说无半分虚假,确实是大皇子他。。。。。。” 皇贵妃眸色微微一沉:“本宫问皇子话,岂有你多嘴的份?” 魏伦一惊,慌不迭的磕下头去:“奴才该死,求娘娘恕罪。” “来人。”皇贵妃将手炉置于几上,对进来的两个内监道:“将这没有分寸的奴才拉下去,好好的教教他规矩!” “是。” 宗煦见魏伦被带下去,一声也不敢吭,沁竹在旁边陪笑道:“主子,这大冷天的,不如我先去拿过一件轻厚的棉袍来替二皇子换上。” “这里冷不着他。”皇贵妃轻哼一声,又吩咐道:“屋里闷得紧,你再添些香来。” 沁竹只得应了,屈膝半跪在厚厚的龙纹地毯上,往里面加了些松柏香,一股清香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煦儿,你过来。”皇贵妃招了招手,宗煦忙走上前,皇贵妃看着宗煦:“你跟你皇兄的事情先不必提,你先把今天的事情一字不差的说给母妃听,你父皇叫人带你和你皇兄去陪他用膳,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 宗煦想了一下,回道:“我跟大皇兄同时去了长乐宫,父皇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赐我们坐他身边,然后夸我的字写得像他小时候一样好,说他喜欢我前几日送的寿礼。” “嗯,他夸你皇兄了吗?” 宗煦摇摇头:“没有。” “后来呢?” “后来他问我们喜欢吃什么,皇兄说了一些,我说的都是父皇喜欢的,那里都有,所以父皇便只吩咐御膳房再把皇兄所说的菜添置了来。” 皇贵妃眼里露出赞许之色:“很好,母妃说的话,煦儿都记在心里。” 宗煦忽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像个小大人似的道:“母妃说,父皇所喜欢的,煦儿也喜欢,这便是孝了,煦儿时刻铭记。” “嗯。”皇贵妃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父皇突然问我们,长大以后有什么志向。” “哦?”皇贵妃神色一凝,声调却是愈加缓和:“你们都是怎么回答他的?” “大皇兄抢着说,他以后想像父皇一样当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 皇贵妃追问道:“那你父皇当时说了什么?” “父皇没有说话。” “那他的表情是怎样?他有没有笑?” 宗煦回忆了一下,稚声道:“父皇没有笑,没有什么表情。” 皇贵妃似是很满意他这样的回答,点了点头,又道:“那煦儿呢,煦儿是怎么说的?” “我说,父皇是真龙天子,以后能长生不老的,煦儿的志向是快快长大,好辅佐父皇治理国家,为君父分忧,然后父皇就哈哈大笑。” “好孩子,乖孩子!”皇贵妃甚是喜悦欣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颈,声音出奇的温柔:“真是母妃的聪明孩儿,不枉费母妃平日里的教导。” “可是煦儿惹母妃不高兴了。”宗煦一脸委屈:“可是回来的路上,确实是大皇兄故意伸脚绊倒孩儿的。” “母妃没有不高兴,也没有真的不相信你,母妃只是想知道你大皇兄这么做的原因。”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记着,以后你大皇兄可能还是会欺负你,但他是哥哥,他对你做什么,你都要忍着,回来后告诉我就行了,知道么?” 宗煦听话的道:“煦儿知道了。” 皇贵妃拍拍他的手,转头对沁竹道:“去,你把二皇子带下去,让奶娘伺候他洗个澡,换身暖和点的衣服,晚膳叫小厨房精心准备一下,二皇子跟我一起用膳。” “是。”沁竹笑着答应:“奴婢这就去。” 第五十六章 且说冬尽春回,西疆接二连三有捷报传来,霍凛率几千轻骑兵数次偷袭敌军,斩敌万余人,朝野内外闻此消息,自是人心振奋,霍凛本是霍牧儿子中最默默无名的一个,短短一个月内,便因骁勇而扬名天下。皇帝自是龙心大悦,封霍凛为车骑将军,加封霍牧为吴国公,册封其长子霍淞为世子,一边亲下手谕给霍牧,命其不惜一切代价,痛击吐蕃及吐谷浑大军,永绝后患。 霍府几天之内,连接几道圣旨,一个接一个的喜讯,让府中几百口人雀跃非常,哪怕是最低等的仆役人等,也是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宗荟在霍淞的示意下,趁机进宫,跟皇贵妃提凉国公欲与霍家结亲之事,一来听听皇贵妃的意思,二来想请皇贵妃出面,求皇帝亲为赐婚。 几上白玉龙戏珠纹花觚里插着的几枝新鲜花卉,颜色鲜艳得似是有些刺眼,皇贵妃眉头不易察觉的轻皱了一下,收回目光,低头慢慢的喝茶,宗荟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只得又陪笑道:“那个三小姐是嫡出,论模样儿,心性儿真是没得说,实是堪配二叔,娘娘若是哪日闲了,可召她们母女进宫,便知我所言不虚。” “我知道了。”皇贵妃依旧垂着眼睫,淡淡的开口:“这事我会跟皇上提的。” 宗荟笑道:“若由皇上金口赐婚,那朝中诸臣,更会对我霍家另眼相看了。”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虽然荣宠之极,但前车之鉴时刻不可忘诸脑后。”皇贵妃抬起头,轻声道:“你告诉大哥,此时不但自己不可忘形,连府中下人辈也要严加禁约,万事都需谨慎低调才是。” 宗荟忙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把娘娘的话转告于他。” “你去吧,今儿我身子不大爽快,就不留你用膳了,再有,你方才说这芙蓉糕好,你带些回去吧,将各样茶点都带上些。” “是。”宗荟忙站起来:“一家子大大小小都记挂着娘娘呢,望娘娘千万好生将养凤体,我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说话的当儿,疏桐已包好了几盒点心,交给宗荟的贴身丫鬟,宗荟谢了赏,方跟着小宫女出去了。 宗荟走后,皇贵妃双眼微闭,右手一颗颗捻动着那串随身常戴的紫檀佛珠,沁竹见她神色不同于往日,心下诧异,可也捉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又不敢打扰,替她更换了热茶来,陪笑道:“方才娘娘说身子不爽快,奴婢打发人叫太医过来看看可好?” “不必。” “那。。。奴婢伺候娘娘去歇息一会吧?” “不用了,你下去罢,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是。” 沁竹不敢违拗,正要退下,忽有小宫女来禀:“娘娘,桑蓉姑姑在外候着求见。” 皇贵妃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口道:“叫她进来吧。” 桑蓉走到内间,行礼毕,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质点心盒子双手奉上:“娘娘,这是莲小主亲手做的八珍糕,嘱托奴婢带给娘娘。” 沁竹忙上前接过来,打开给皇贵妃看了一看,才合上轻轻放置一边。皇贵妃问道:“你今日去了撷芳宫么?” 桑蓉回道:“撷芳宫的横波一早打发人来请奴婢,说要请教奴婢几种繁复的针线花样,所以奴婢跟高公公说了一声,就过去了,恰巧莲小主又看到,就叫把这糕点带过来。” 皇贵妃轻轻挥了挥手,沁竹会意,福了一福,率几个小宫女出去了,又反手亲自把门带上。皇贵妃见无别人,方似不经意的道:“糕点之属也甚多,为何她偏偏叫你送了这八珍糕过来?” 桑蓉一怔,只得回道:“莲小主听说娘娘近日进膳不香,是以。。。” 皇贵妃道:“她又是如何知道我进膳不香的?” “这。。。”桑蓉微微有些惶恐,低声道:“奴婢知错,莲小主是问的奴婢。” 皇贵妃将佛珠重新戴于腕上,慢条斯理的道:“你这阵子去了几次撷芳宫?” “去过三四次。” “都是横波请你过去的么?” 桑蓉虽不知其意,此时却也不敢不如实回答:“实是莲小主请奴婢过去的。” “唔,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莲小主思乡心切,每次都要跟奴婢说些家乡的风物人情。”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只是说这些么?” 桑蓉迟疑了一下,回道:“莲小主对娘娘关心甚切,也会向奴婢细问娘娘的饮食起居状况。”她心中本就不安,说出这话,见皇贵妃许久都没作声,更是万分忐忑:“奴婢多嘴,还请娘娘责罚,但莲小主温婉纯善,对娘娘一片感恩之心,问这些并无他意,还求娘娘不要介怀。”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桑蓉松了一大口气,连忙道:“莲小主每天除了跟柔贵人下棋聊天,就是看看书,弄下花儿草儿,可不比前阵子了,现在精神气色好好得紧呢。” “如此甚好。”皇贵妃点点头:“你出去吧。” 桑蓉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满心欢喜的出去了。皇贵妃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伸手把银盒打开,伸手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只觉入口软糯,细细咀嚼了几下,一股清香便充盈在唇齿之间。八珍糕有健脾开胃、宁心安神之效,本是宫中常用糕点,但唯有这次,觉得味道胜似往常许多。皇贵妃拇指轻抚着银质刻着精致花纹的盒面,嘴角渐渐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来。 午膳后歇息了片刻,便有皇后打发人过来请,说是有要事商议,沁竹和疏桐两个伺候着皇贵妃换了衣裳,乘轿前往雍华宫。 到得雍华宫正殿,皇贵妃发现丽妃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上前先向皇后行了礼,皇后态度极是亲热:“妹妹来了,快请坐。”皇贵妃在左侧首坐下,丽妃也过来向她行礼,她微微一笑:“免了罢。”说着向皇后笑道:“今日我嫂子进宫来,跟我说了半天家常,未免有些疲乏,因此动作慢了一些,叫皇后和丽妃等着,真是过意不去。” “自家姐妹,怎地如此客气,丽妃可也是刚到呢。”皇后笑道:“宗荟今儿一早也向我请安来着,我也不敢留她用膳,想着多留些时间给你们说梯己话儿。” 丽妃抿嘴笑道:“是啊,如今皇贵妃家喜事连连,宗荟想必有许多话儿要说呢。” 皇贵妃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微笑道:“她说的倒与皇上近日对霍家的封爵和赏赐等事无关,倒是另一件喜事,正是叫我有些为难。” “哦?”皇后很是好奇:“既是喜事,为何又让妹妹为难?” “说来叫你们见笑,我那第二个弟弟霍泽,生性放荡不羁,极不服父母管教的,如今虽已二十好几,只是不肯娶亲,到现在只有几房姬妾,今日我嫂子进宫,跟我提及凉国公家有意同我们家结亲,言道他家三小姐品貌皆佳,堪与我二弟作配,是以进宫与我商议。” 丽妃不解:“这是极好的事呀,为何皇贵妃作难呢?难道是担心令弟不肯?也是奇了,他既肯纳妾,为何不愿娶妻?纵然不情愿,有皇贵妃作主,也不怕他不依吧。” 皇贵妃面有难色:“不是这个,我嫂子的意思,是想我私下请求皇上赐婚。我想皇上自继位以来,还未赐谁此等荣耀,而我二弟又是兄弟中不成器的一个,因此我委实难以开口。” 丽妃想了想,道:“皇贵妃所虑极是。” 皇后沉吟一下,却开口笑道:“其实妹妹也是多虑,大将军如今深得皇上器重,三公子在西疆又屡立战功,赐婚只是件小事,此时皇上又怎会不肯施予这点恩泽呢?只是。。。”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停了下来,皇贵妃诚恳的道:“皇后有何想法,还请不吝指教。” “也没什么。”皇后皱眉道:“只是凉国公空有虚爵,大将军却是位高权重,深受圣宠,我只是觉得家世上有些不般配。” 丽妃笑道:“皇后这么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选。” “哦?” “鄂国公夫人是常在宫里走的,皇后和皇贵妃也见过,她家的第五位小姐今年芳龄十八岁,也是正出,如今尚待字闺中,我觉得跟二公子倒是一对好的,皇贵妃以为如何?” “鄂国公家的五小姐?”皇贵妃仔细想了一想,沉吟着道:“鄂国公家世代勋贵,在朝中也颇有威望,论门第倒也相配,只是这五小姐相貌品性如何,还不得而知,而且既然已十八了,怎会无人提亲?这中间莫不是有些缘由?” 丽妃忙道:“鄂国公家之前几位小姐嫁的都是公府侯门之家,这五小姐怎会没人提亲呢,我听说,上门求亲的贵族公子可是踏破了门槛哪,只是鄂国公夫妇视幼女为掌上明珠,不肯轻易许人,所以才耽搁得年纪大了些。至于相貌么,鄂国公夫人我们都见过,优雅端庄,皇贵妃放心,她生的女儿差不到哪里去,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颔首:“鄂国公夫人确实是贤良淑美。”皇贵妃沉思不语,皇后看了看她的神色,笑道:“依我看,鄂国公的家的小姐也更配一些,妹妹若是有意,不妨去求求皇上,我跟丽妃也从旁帮着说些话儿,这赐婚一事,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的。” “如此,我就先拜谢姐姐了。”皇贵妃似是下了决心,站起身来,笑着对皇后盈盈拜了下去,皇后忙亲自上前拉起:“你我姐妹,彼此相帮是应该的,这点小事,又何言一个谢字。”说着又笑道:“说了半天亲事,连正事都忘记了。其实今日请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如今春光正浓,牡丹园里的花儿开得正好,皇上近日心情又甚佳,我想择个吉日设下几桌筵席,请皇上和众位姐妹喝酒赏花,大家好好乐一乐,你们觉得怎样?” 皇贵妃道:“皇后这主意极好,皇上定会很高兴。” 丽妃抚掌笑道:“皇后既有如此兴致,到得那日,我定要多喝几杯。” 那一盏盏缠枝莲纹的鎏金烛台,将暖阁映照得明亮而温暖。皇贵妃换了一身银白色的丝袍,手持一本《昭明文选》,斜倚在软榻上,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随意散落在枕间。 “奴才已细细打探过了。”高贤跪在地上,低声禀道:“那鄂国公的五小姐,极似其父,只有中人之姿,且颇为肥胖,皇后和丽妃用心不纯,此事极为不妥。” “唔。”皇贵妃眼睛盯着书,懒懒的道:“娶妻在贤不在貌,你岂可以小人之心,妄议皇后耶?” “奴才不敢。”高贤微微涨红了脸,支吾着又道:“但奴才还听人说,这五小姐因自小被鄂国公骄纵惯了,性子也是极为糟糕的,泼辣悍妒,声名在外,那些王公贵戚都没人敢上门提亲的,那些根基浅薄的,他们家又看不上人家,因此十八岁尚待字闺中。” “道听途说之言,岂可全信?”皇贵妃翻了一页书,不以为意的道:“只要皇后和丽妃相助,皇上必开口赐婚,岂不比我去求皇上要好得多?” “可是鄂国公是皇后的人,他家的小姐嫁进将军府。。。” 皇贵妃微微皱了眉头:“够了,此事不必再提。” 高贤只得道:“是。” “敏妃的事,大皇子还瞒在鼓里吗?” “是,瞒得跟铁桶似的,雍华宫上上下下,没一人敢提半个字,大皇子一直都以为敏妃生病,在东郊行宫休养。” “该想个办法,让他知道真相了。”皇贵妃淡淡的道:“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奴才明白了。” “你下去罢。” 高贤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出去了。 第五十七章 “滚!都给老子滚!”霍泽大发雷霆,将酒菜打翻了一地,仍是不解气,又举起一只影青花口瓜棱花瓶,只听清脆一响,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送膳食来的两名侍婢跪在地上,唬得发抖,霍泽气咻咻的转过脸,上去就是两脚:“贱婢,还不出去!”青衣侍婢这才爬起来,落荒而逃。霍泽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一手抄起马鞭,怒气冲冲的出去了。 才一出门,便见小厮瑞喜守在门外,望着他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光景,霍泽面色不善:“你这奴才还死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备马,爷要出门!” 瑞喜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二爷,大爷在厅上等你。” “等我干什么?”霍泽不耐烦的问了一句,随即又道:“让他等去!” “说是让你去过目给鄂国公府的彩。。。彩礼,哎哟!” 话未落音,霍泽已反手一鞭抽来,脸上传来的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楚,几乎让瑞喜晕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抚上已然肿破的左颊,摊手一看,上面的鲜血触目惊心。 霍泽用鞭子指着他,恶狠狠的道:“别人嘲笑我也就罢了,你这奴才竟然也敢如此跟我说话,今日我不抽你个皮开肉绽就不算完!” 瑞喜吓破了胆,带着哭音道:“二爷,奴才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笑你啊,二爷饶命!” 他一边求饶,一边抱头乱躲,霍泽怒气更盛,那马鞭越发狠狠落下,一个冷冷的声音叱道:“住手!” 瑞喜见到他身后的霍淞,仿佛见到了救命菩萨:“大爷救命!大爷救命!” 霍淞扫了他一眼,低喝道:“下去吧。”瑞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走了。霍淞望着霍泽:“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哈!”霍泽指着自己的鼻子,气极反笑:“我跟你说,我是不会娶那没人要的泼丫头的,要娶你去娶!” 霍凇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霍泽毫不退让,梗着脖子道:“不是说好是凉国公的小姐吗?怎么临时又换人了!” 霍凇看着他,神色稍微缓和了点:“皇后和丽妃从中作梗,在皇上面前极力美言鄂国公家的五小姐,皇贵妃也是没有法子。” “她什么时候都没有办法,父亲被削去军权的时候她没办法,我们每日里担惊受怕过日子的时候她没办法,现在我的亲事,她还是没有办法!” “她在宫里,自有她的难处。”霍凇道:“再说了,鄂国公家世代富贵,根基稳固,跟我们家也还匹配,你如此意气用事,也太不晓事了!” “你说得倒轻松,被人当笑话看的又不是你!” “谁笑话你?谁敢笑话你?!”霍凇眼睛一瞪:“这是皇上亲赐的婚事,再加上我们和鄂国公家在朝中的地位,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说三道四?”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柔了几分:“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可是皇上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已再无回旋余地,违抗圣旨会是怎样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你的婚事关系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霍家每一个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一下。” 霍泽神色怏怏,将脸转过一边,霍凇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咽能忍,现如今又不是拿刀架你脖子上要杀你,只是让你娶一个女人,你就如此作难么?你若是不喜欢,你娶回来放在屋里就是,只要过了洞房花烛夜,你爱碰不碰她,爱管不管她,又有谁能说你什么不成?” 霍泽转过头来:“这可是你说的!” 霍凇语气淡漠:“自然是我说的,鄂国公是皇后的人,对于你这位妻子,我们自是要防备着些。” “我这辈子可还没碰过姿色平庸的女人,如今却不得不娶一个平庸的女人做我的妻子。”霍泽咬了一下牙,气狠狠的道:“好吧,这次我认命了!可是大哥,你得答应我,若是我们霍家有翻身的一日,到时候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都得随我心意!” “我答应你。”霍凇手搭着他的肩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你能想明白的,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御苑中繁花似海,满目缤纷,微风过处,送来缕缕甜香,沁人心脾。 高贤跟在明黄色的暖轿旁,陪着笑轻声道:“今儿日丽风清,满园的花儿开得正好,这香气哟,只怕满京城的人都闻得见,主子,你要不要下来散散?” “嗯。” 轿中人只淡淡应了一声,高贤本是想讨她欢心,见这样反应,只得继续向前,再走了一小段路,他“咦”的一声:“那不是莲小主吗?倒是许久没见她出来了。”轿帘却被慢慢的掀开了,跟着,便听到一个沉静冷漠的声音:“停轿罢。” 那一片几十株玉兰花开得异常茂盛,远远望去如雪似云,晶莹夺目,花丛中站着的身着丁香色纱袍的少女,仿佛无意间坠落凡间的仙子,美得令人不可逼视。皇贵妃似是怕惊扰了眼前的画面,微微向后摆了摆手,那些跟着的人便放慢了脚步,有意拉出一段长长的距离来。 莲真终是察觉到有异,回过头,眼里神色似惊还喜,嘴里却轻声埋怨宝贞:“皇贵妃来了,你怎么竟不出一声?” 宝贞拜了拜,行了见凤驾的礼,这才笑道:“娘娘老远就摆手,不叫惊动小主的么,不然奴婢哪有那么大胆子。” 皇贵妃打量了一下莲真:“你如今可大好了,脸上都现出红润来了。” 莲真低声道:“谢娘娘记挂。” 皇贵妃看了看远处碧蓝的天空,微微一笑:“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去走走罢。” 莲真默默的跟在她身边,春风温柔的吹拂着她的发丝,也搅乱了她的心湖,那清晰的如鼓点一般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忍不住偷偷去看她,她却是步履从容,神色平静。 平日去皇后宫里请安时,她们也是能够见面的,在人群之中,她的目光常不经意似的在她身上停留,她毫无所觉,面容一如此时的平静,仿佛于她来说,她跟其他在场的人并没什么两样。。。莲真心中怅然,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八珍糕做得比内厨房的好吃。”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莲真飞快的侧过脸来,皇贵妃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率先步入太液池中的水榭,莲真也随即进去,宝贞回首一看,见皇贵妃宫里的一众内监宫女都垂手侍立在岸边,犹豫了一下,便也停在了原地。 “真的么?你必是哄我开心的。” 莲真清澈的星眸里荡漾着笑意,粉唇却微微嘟起来,那种撒娇的小女儿姿态一派纯真无邪,皇贵妃心中微微一动,却慢慢的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水面:“我怎会骗你?我都吃完了。” “那我下次还给你做。”莲真小声说着,刚刚一瞬间的失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皇贵妃嘴角含笑,转开了话题:“几次赏花宴,你都没有去。” “我不想去,你不是让我多呆在自己宫里吗,还有。。。还有几次三番叮嘱不能私下见面,我只是听你的话。” 皇贵妃还未及说话,莲真已红染双颊,低头去看池中的游鱼,又小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要。。。只要你欢喜,我。。。我。。。”说到这里,底下的话竟无法出口,那脸越发觉得滚烫发热,便低垂了星眸,一双似蝶翼般的长睫兀自微微颤动。 皇贵妃几乎难以自持,伸手便欲去握她的手,刚触到她的指尖,却又悚然警觉,于是双手背负身后,向左走了几步,一阵轻风夹杂着花香迎面扑过,额间传来一阵沁凉的感觉,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已是一片澄净安宁。 “冰轮。” 莲真在身后怯生生的叫了一声,皇贵妃指着一旁的鹅颈靠椅:“走了这么久,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下?” 莲真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冰轮,她们说,你以前。。。以前都不过问宫里的事,在皇后面前也很谦让,按照本朝服制,身为皇贵妃,你本可以同她一样穿戴明黄色的服饰,可是你平常却总是穿杏黄或金黄的。” 皇贵妃微微蹙了眉:“嗯?” “我知道,你现在想争,想跟皇后争,想为二皇子争,冰轮,你这样,是。。。是因为我吗?” 皇贵妃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不尽然,既是因为你,也是因为恰好的一个时机。”她说完,见莲真美眸盈满忧色,便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嗯。” 皇贵妃正欲再说几句话让她宽心,却见高贤匆匆的从廊桥上走来,进入水榭分别给皇贵妃和莲真行了礼,然后道:“娘娘,二皇子正找你呢。” 皇贵妃点点头,向莲真道:“见你身子已大好,我心甚慰,既是二皇子找我,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是,多谢娘娘关怀。”莲真屈膝行礼:“嫔妾恭送娘娘。” 宗煦双眼通红,却素知皇贵妃是厌恶人哭泣的,只极力忍住泪水,一张小脸憋得紫涨。 皇贵妃道:“大皇子是怎么讲的,你再说一遍。” “他说我是下贱宫人所生的小杂种,说他是皇后的儿子,等他有朝一日继承皇位,一定要杀了我。” 皇贵妃脸色变得严肃,又对跪着的魏伦道:“是这样吗?” 魏伦见她问话,这才战战兢兢道:“是,大皇子不知何故,近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经常鞭挞身边伺候的人,也。。。也常借故在骑射课上欺负二皇子。”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见房内只剩下高贤和沁竹在,皇贵妃道:“你近日总是得到你父皇和师傅们的夸奖,而他没有,所以他侮辱你,欺负你,你若是只会哭泣,伤心,便是被他打败了,懂么?” “儿臣知道了。” “母妃还是那句话,他是哥哥,他对你做什么,你暂时都要让他,忍他。”皇贵妃点了点他的胸口:“但他今日说的这句话,你要放在心里,给我牢牢的记住了。” “是。” “沁竹,你带了二皇子出去吧,再吩咐内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金乳酥和莲花肉饼给他送过去。” 沁竹忙道:“奴婢这就去。” 皇贵妃看着窗外摇曳的花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听说皇后正在查,是谁把敏妃的事捅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 高贤道:“是,可是这大海里哪里捞针去呢?” “大皇子已不是两三岁的稚子,跟敏妃的母子之情又深厚,没那么容易安抚,这样在雍华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迟早要闹到皇上耳朵里去。” 高贤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闹到皇上那里才好呢,他与二皇子不一样,皇上只是令皇后暂时代为抚养他,并没有让皇后正式收养他,如果闹起来,依皇上的脾气,这暂时的养子都做不成了,到那时,二皇子的身份可就比他要尊贵了。” “皇上不给皇后实质上的抚养名分,也是因为对敏妃的事还存有疑虑。”皇贵妃沉吟了一下,叮嘱道:“总之你要多留意皇后和大皇子那边的动静。”说毕,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照宗烈那草包脾气,煦儿免不得要多受一阵子委屈了。” 第五十八章 文天和偷眼打量了一下皇帝,只觉他面容清瘦了不少,双颊微微下陷,唯有一双眸子越发精光四射,隐隐透着一股邪气。他想起外间传言皇帝召了道士进宫炼丹之言,以及这段时间对高丽两位公主专宠之事,心下暗暗叹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来呀,给首辅赐坐。” 有小内监立即搬了锦墩来,文天和谢了恩,方斜着身子坐下,皇帝道:“爱卿年事已高,近来旧疾又发,因此朕特地赐了两个月的假,让你好好养病,你今日特特儿的进宫又为了何事?就便有要紧事陈奏,递个折子进来也就是了。” 文天和复又颤巍巍的站起来:“托皇上洪福,老臣近日感觉已好多了。” “朕遣人送去的药可还有效么?” “皇上眷顾至深,老臣感激涕零。”文天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老臣听闻,皇上近来推崇道术,轻信方士,并有意在南郊修筑一座望仙台。臣想,方士之乱,逾千年而不绝,汉武唐宗等明君终其一生,亦未寻求到长生之道。臣斗胆,还请皇上多亲近朝中贤臣,以龙体和国事为重。” 皇帝眸色阴沉,嘴角却渐渐勾出一抹淡笑:“首辅的意思是,朕不及汉武唐宗多矣,且喜欢亲近小人么?” 文天和心里微微一颤,但他毕竟是内阁首辅,说话间仍是不卑不亢:“皇上乃英明之君,老臣乃忠耿之臣,身为首辅,适时劝谏进言是臣的职责所在,皇上此言,实是令老臣心生惶恐。” “哈哈,好了,朕只不过跟首辅开个玩笑而已。”皇帝手指轻轻在紫檀桌案上敲击了两下,漫不经心的道:“首辅来见朕,只是为了跟朕说这个么?” 文天和知皇帝不耐,终是不敢再提之前的话,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拱手道:“臣今日面圣,是为了西疆之事而来。” 皇帝长眸微眯:“哦?” 文天和道:“霍大将军进驻西疆已久,始终未与番兵正面交锋,只是派轻骑兵与敌周旋。驻西大军粮饷开销极大,如今户部愈来愈是吃紧,臣虽在家休养,却是为这个日夜忧虑,食不知味。” 皇帝缓缓道:“战场两军交战,非朝夕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大将军入驻西疆,捷报不是继而连三而来么?这就是好的开始。至于粮饷么,我大燕物阜民丰,难道还供养不起区区几十万的军队?这点是首辅多虑了。” “皇上,臣以为,我军从人数上占优势,有霍大将军作主帅,更是士气如虹,正当主动出击,将番兵一举歼灭,使得他们再无喘息反咬的机会。” 皇帝不由得一声轻笑:“首辅,你是进士出身,哪知行军打仗的道理,大将军上奏折说,吐谷浑和吐蕃人久居苦寒贫瘠之地,一个个体魄强健,性格坚韧,十分骁勇,他按兵不动,只派精锐骑兵与之斡旋,只是疲敌之计,待时机成熟,当迎头痛击,永绝后患,使之世世代代臣服于我大燕。” 文天和道:“去年大将军奏称要若要大举进攻,宜待春风回暖,此时又说用疲敌之术,臣虽是文官出身,却深以为如此拖延,将会错失最佳良机。”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大将军故意拖延,贻误战机吗?” 文天和不慌不忙的道:“臣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并非针对大将军。”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大将军深谙用兵之道,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且等着看吧。” 文天和听他语气,知他心里已然动疑,便适时的住了口,只道:“是。” 皇帝面有倦怠之色:“首辅若无别事,就可以退下了。” “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文天和忙道:“臣之病由来已久,并非大的病症,且现已无碍,臣恳请皇上恩准臣早日归朝,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皇帝道:“首辅是朕肱股之臣,国之栋梁,身子出不得丁点差错的,若不将病养好,朕怎能安心?依朕看还是在家养着吧,等病好了,再来为朕效力。” 文天和心下虽是失望至极,却也知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就再无更改余地,只得跪下道:“臣叩谢皇上恩典。” 有内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上来,皇帝瞧了一眼,皱眉道:“换冷的来。”那内监忙又下去,换了一杯温的来,皇帝接过只喝了一口,将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掼:神色已是大怒:“朕说话你听不懂么?那还要你这样的奴才何用?” 那内监吓得跪伏于地,一声也不敢吭,宫中本有宫中的规矩,如今是春季,按例是不能给皇帝上冷茶的,一旁的赵承恩深知他委屈,却知皇帝一贯喜怒无常,自服用丹药后更变本加厉,正在心下掂量着要不要开口求情,却已听皇帝冷冷的道:“来呀,给朕传杖!” 立即有几名内监进入殿中,为首一个问道:“杖责多少?还请皇上明示。”皇帝轻哼一声,并不作声,那人便不再说,磕了头退下,那内监此时也明白过来,只嘶叫得一声:“皇上饶命!”嘴巴便被什么堵住似的,声音嘎然而止,像条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赵承恩心知这内监已无活路,饶他一生什么阵仗都见过,但因为一杯茶,皇帝便这么要了身边服侍多年的人的一条命,仍是让他背脊生寒,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亲自下去,给皇上端上一杯冷茶来,然后恭恭敬敬侧立一旁。 皇帝喝了几口冷茶,脸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的道:“昨日柴彪来见朕,言辞恳切,向朕请辞皇子太傅一职,朕没有准奏,你可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么?” 柴彪是武状元出身,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神技,现为御林军外卫统领,又兼两位皇子的骑射处师傅。大燕的御林军分内卫和外卫,内卫掌皇宫守卫、稽查、门禁等职责,外卫则掌京城守卫、稽查、门禁等职责,其中的精锐被称为铁卫,直接保护皇帝的安全。整个御林军除了总统领连抗外,设铁卫总管一名,内卫统领一名,副统领一名,外卫统领一名,副统领一名,因此这柴彪可说是身居要职。 赵承恩见问他这个,眼珠转了转,当即回道:“皇上,奴才愚钝,并不知柴统领为何请辞。” 皇帝冷笑道:“柴彪此人,为人忠心,性子耿直,昨日居然来朕面前绕弯子,绕来绕去就是要请辞,朕想,他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必定是与两位皇子有关,你身为总管太监,皇宫内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应该要瞒不过你的耳目才对,你现在竟然敢跟朕说你不知道?” 赵承恩吓了一跳,苦着脸道:“皇上,不是奴才不知,实是。。。实是奴才不敢说。” 皇帝剑眉一跳,就要发作,赵承恩忙双膝跪地:“皇上,奴才不敢隐瞒,柴统领之所以要请辞,是因为大皇子。。。。大皇子他。。。” 皇帝断喝一声:“大皇子怎么了?” “大皇子不服管教,数次鞭挞侮辱柴统领。”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有这等事?” 赵承恩磕头道:“奴才不敢撒谎。” “今日是否有骑射课?” “有。。。有的。” 皇帝铁青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走,陪朕去骑射处看看。” “二皇子,上次我说了,射箭有五平三靠之说,两肩、两肘、天庭,俱要平正,这就是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听弦,便是三靠,你看,像这样,姿势要正,目标要准,出手要稳。”柴彪微吸一口气,将铁弓拉得犹如一轮满月,猛地松弦,只听“夺”的一声,箭如流星疾冲而出,深入两百步外的鹄心。 宗煦看得目瞪口呆,大叫一声“好”,又是兴奋又是崇拜的看着柴彪:“太傅,我要学多久,箭术才能像你这么神准?” “只要你有心,终有一天会强过我的,来,我再给你纠正下姿势,不过你可不能拉弓。” “好。” 宗煦回头正要从魏伦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弓,却突然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儿臣叩见父皇。”周围是人更是跪了一片:“叩见皇上。” “都平身吧。”皇帝看着宗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是转瞬之间,那笑容却又消失:“大皇子呢?” 柴彪见问,回禀道:“回皇上,大皇子今日身体不适,命人向臣告过假了。” “是真的告假了么?” 柴彪不敢接言,垂着目光不语,皇帝淡淡的道:“去,着人去把他叫来,朕看看他哪里不适。”赵承恩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飞奔而去。 皇帝微微抬了抬下巴,魏伦便把宗煦所使用的一把缠了金线的特制小弓呈上,皇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问道:“煦儿,以你的年龄,上骑射课还早,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父皇,是母妃让儿臣来的,母妃说,学什么都要趁早才好。柴太傅说,那些胡人小孩,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箭,孩儿也要早点学习,纵然年龄小不能上战场,也可强身健体。” 他口齿伶俐,这么娓娓道来,倒让皇帝不禁失笑,他试了试弓力,点头:“好,你拉开弓,试射一个给朕看看。” 宗煦神色迟疑了一下,有些支支吾吾:“父皇,今日。。。今日不行,改日儿臣再射箭给父皇看。” “哦,今日为何不行?莫非煦儿方才那番话仅仅是说说而已么?”皇帝皱了皱眉,将弓递过一边:“也罢,你年纪尚幼,朕也不难为你,以后再说吧。” 柴彪这时接口道:“皇上,二皇子身上有伤,今日确是不能拉弓。” “什么?”皇帝目光一闪:“哪儿来的伤?怎么会有伤?” “这个,臣不知情由。” 皇帝眼神从宗煦身上扫过去,宗煦默默的跪下,神情怯然,皇帝沉声道:“煦儿,你哪里受伤了?给朕看看?” 宗煦默默的解下红色莽龙袍,将衣裳拉过一边,只见他右边臂膀白嫩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黄一块,还有一大片擦伤,皇帝道:“这是怎么回事?” 宗煦低头道:“儿臣不敢说。” 皇帝眼里迅速蓄积起怒意:“朕在问你,你居然这样跟朕说话!” “请父皇息怒。”宗煦抽抽噎噎,眼里滚下泪珠来:“是母妃不准儿臣说,母妃说,皇兄是哥哥,而且他是无心之过,所以不许儿臣跟父皇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皇帝先是一怔,脸色愈加难看:“是烈儿弄的么?”宗煦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泣,膝行上前,拉着皇帝的袍脚,哽咽道:“父皇,大皇兄不小心推倒我,甚至用鞭子抽我,都没有关系,可是,他说他当皇帝之后,要杀了我,儿臣想起来实是害怕,父皇。。。” 皇帝心中虽怒极,却对这话有些半信半疑:“他。。。他竟然说了这话?” 宗煦道:“他说他是皇后的养子,而儿臣却是卑贱的宫女所生,以后他当了皇帝,一定要儿臣好看。。。” 话犹未了,有人回道:“皇上,大皇子来了。”宗煦听了此话,侧头看了一眼,吓得立即将皇帝双腿抱紧,皇帝道:“你起来,别怕,朕会给你作主。”宗烈看了宗煦一眼,亦有些紧张,走过去跪下:“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眼神冰冷:“刚才你弟弟所说,是不是真的?你威胁你弟弟说当皇帝之后要杀了他?” 宗烈不敢看他,也不敢回话,跪在他身后的一个贴身内监急了,连忙陪笑道:“皇上明鉴,大皇子一向对二皇子爱护有加,怎会说出这等话来,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登时大怒:“立刻给朕将这多嘴奴才拖出去,割了他的舌头!”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空气里像是结了一层霜,气氛凝重得可怕,皇帝盯着宗烈:“朕再问你,你是不是说了那些话?” 宗烈吓得发抖,哇的一声哭了:“父皇,儿臣只是跟他说着玩儿,并不是真的要杀他。” 皇帝寒着声音道:“你倒越发能耐了,皇后教你真是教得好!” 宗煦哭道:“父皇,母后虽对儿臣很好,但儿臣还是很想自己的母亲,求父皇赦免儿臣的生母,儿臣以后一定听话。” 皇帝点点头:“原来你知道你母亲获罪了,所以才鞭挞太傅,欺辱弟弟么?”说着又冷笑一声:“煦儿朕已经明令过继给皇贵妃了的,你却并未正式过继给皇后,现在看来,无论是敏妃还是皇后,都教不好你,也罢,朕现在就下旨,将你过继给宁嫔为子罢。” 这一整日,皇贵妃总是闭门不出,用过晚膳,吩咐取了徽州进贡的新墨来,沁竹一双白皙的纤手轻轻旋转着墨锭,一缕淡淡的墨香顿时在殿中弥漫开来,皇贵妃写了几个字,赞道:“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好墨!”沁竹抿着嘴一笑:“奴婢对这些虽不大懂,但觉得着这墨香仿佛比之前的要香得好闻些。” “那倒是你疑心的。” “主子,有件事奴婢倒是疑心,宫里后妃这么多,皇上为何就偏偏把大皇子过继给了宁嫔。” “皇上的愤怒只是针对皇后,再怎么样生气,父子毕竟是父子,皇上心底还是会为大皇子着想,宁嫔虽然地位不高,毕竟与敏妃交好,一定会善待大皇子的,而且,过继给嫔位的后妃,也能煞煞大皇子的傲气。” “无论如何,现在二皇子的地位是更加尊贵了。” “他是个聪明孩子。” 皇贵妃微微一笑,搁下了笔,疏桐款款端了一个银茶盘进来,上面放着皇贵妃皇贵妃平日里所常用的一个白玉茶盏,沁竹笑道:“奴婢昨日去上苑,偶然见太液池中的新荷已舒展,今晨便带了她们去,收集了一罐子新荷上的露珠,刚命她们烹了花茶来,主子尝尝可喜欢。” 皇贵妃接过茶盏,笑道:“难为你用心。”正欲喝时,只听疏桐道:“主子,刚他们传了消息进来,倒是喜讯呢。” 皇贵妃见她面色神秘,语声轻快,诧异道:“什么喜讯?” “皇上今儿晚上翻的是莲小主的牌子,莲小主也许要重新得宠了呢。” 皇贵妃表情微微一凝,跟着嘴角慢慢绽开一抹笑意来:“是么?那倒真的是挺好的。” 沁竹也觉诧异:“皇上对莲小主倒真比别个不同,这么久了还是没能撂下,不过也难怪。。。” 皇贵妃淡淡的道:“不要嚼这些舌根,我要抄会儿经书,你们暂且出去吧。” 沁竹道:“那奴婢给你换了檀香。” 皇贵妃再度拿起笔,在案前坐下:“不用了,这香就好。” 沁竹和疏桐不敢打扰,行了礼退出,才关上殿门,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异常清脆的声音,沁竹吓了一跳,忙又回去,见地上一地茶水,那只白玉盏已摔了个粉碎,皇贵妃却坐在案前,一脸若无其事,沁竹颤声道:“主子,你。。。你没事吧?” 皇贵妃平静的道:“没事,刚才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茶盏。” “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皇贵妃吩咐道:“你先把这些收拾了,再叫了高贤来,我有事要吩咐她。” “是。”沁竹仔细将碎渣收拾好,这才出去了。 皇贵妃眼睛望着紧闭的殿门,握着的右拳慢慢舒展开来,用一种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宗训啊宗训,我本来想再等一等的,但是你这样,是在逼我改变计划啊,那就怪不得我了!” 第五十九章 弥漫的水雾渐渐的散去,浴桶里的水也一点一点的变凉了,莲真仍保持着原来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任由缎子般光滑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的打开了,横波有些迟疑,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进入内殿,莲真听到动静,抬起手背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可是声音里却是是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不是说了不要人伺候吗?” 横波装作没看到她失态的模样,她小心翼翼的托起手中白玉果盘,那上面一颗颗鲜艳欲滴的樱桃堆砌得仿若一座红色宝塔,横波语声一如往常的轻柔:“这是新贡的樱桃,刚刚他们才送过来的,小主一向爱吃这个,不如现在尝尝鲜。” “我不吃,你出去吧。” 横波将盘放下,陪笑轻声道:“小主,水凉了,我叫她们进些热水来。”说罢也不等莲真答话,径直走出去,从等在殿外的宝贞手里接过一只银盆,复又进来,站在浴桶边上,缓缓的自边沿将热水倾注于内。 莲真见她如此,神态已然不悦,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横波,我说了我想安静呆一会儿。” 横波加完热水,自顾自取了玫瑰花露,一点点洒入水内,口里道:“皇上连续两晚召幸小主,小主便两日将自己关于房内,一日沐浴数次,还暗自垂泪,小主想想,若是这般情景,被外人所知,那会怎样?” 莲真将脸别过一边,倔强的抿起了嘴唇,横波轻轻叹了一口气:“小主所为,奴婢不能明白,奴婢所劝,小主也无法入耳,既是如此,我只能对自己说,小主必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想着,一日为奴,终生为主,况蒙小主不弃,也从未真正将我当下人看待,甚至不曾出一句呵斥之言,我总得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好生守护小主安全才是,小主现在这样,实为不智之举啊!” 莲真眼里重新浮起泪光,声音凄楚得让人心酸:“横波,我不想侍寝,我不想再去侍寝了!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女人,还是要想起我?”她一哭,横波便慌了手脚,上前欲安慰她,她却拽住横波的衣袖,越发哭得像个孩子,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侍过寝,可是,那个秀美颀长的影子已走进心里,那张冷漠精致的脸庞在脑海里也越发明晰,被宠幸便变成一种残忍至极的酷刑,躺在那张龙床上,她满心皆是屈辱,身子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那一刻想的都是她,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温柔,她的冷峻,还有明天,或后天,或更长时间,要如何面对。。。。。。 “小主,这是没办法的啊,他是皇上,他要怎样,是无法阻止,更无法拒绝的呀,而你是他的嫔妃,侍寝不仅理所当然,还应该是无上的荣宠啊,你。。。你这样是不对的,这。。。这要是被人听到,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啊!” 横波急得不行,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莲真却慢慢止了眼泪,她呆呆的盯着水中玫红色的新鲜花瓣,忽然道:“今日,清泉宫还是没人过来吗?” 横波微愕,答道:“没有。” “皇。。。她。。。” “小主,你想说什么?” 莲真咬紧了唇,然后松开,微弱的摇了摇头:“没什么。你等下叫人去把李太医请来吧。” 横波蹙眉,检视似的看着她:“小主,你身子哪里不适吗?” 莲真自言自语的道:“她是太医,她会有法子的。” 横波花容失色:“小主,千万不可!这样是欺君,你要置自己和李太医于危险之中吗?” “别人不会知道的。”莲真神态疲惫,轻声道:“去吧,就当是我求你帮忙。” 霍家的内书房,是府邸中最安静隐秘的所在,周围被松、竹、梅环绕,十分清幽雅致,室内书橱里磊满了各种珍贵的文史古籍,墙壁上挂满历代名家字画,终年飘溢着一股子淡淡的书香气味。 霍淞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想起父亲那句话:“我所有的子女中,只有冰轮最像我,只有她最沉得住气,唉,只可惜她是女儿之身。”那语气中,似乎带着莫大的遗憾。霍凇紧绷的心情忽然慢慢放松下来,自然的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锦博用舌尖将一片茶叶卷入口中,轻轻咀嚼了几下,面上露出一丝赞叹的表情,这才不慌不忙的道:“皇贵妃是这么说的么?” “是的,先生,她认为皇上一心想求长生,根本没有立太子的念头,等也只是白费了心思和时间,还有,文天和那老东西前日进宫面圣,言父亲按兵不动,不是战术上的需要,是别存了心思。” 锦博是霍牧最信任的智囊,一直深居在霍府,因此霍淞对他也有种不寻常的恭敬。 锦博听了此言,果然神色一震:“皇上素来多疑,只怕此时已对大将军动了疑心。” “但皇上并没有让文天和回内阁主政。” “不让他回朝,不代表没听进去他的话,嗯。。。”锦博摸了摸自己颌下几绺漆黑的胡须,沉声道:“娘娘说改变计划是什么意思?” 霍淞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李玄真准备下个月开始进呈长生丸,娘娘认为我们不应该等,而应该开始准备了。” 锦博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倒也是时候了,即算不立太子,胜算也该是我们大些,只是,你那边有把握吗?” “李玄真这边没有问题。”霍淞斟酌着道:“先生,我今日请你来,便是跟你商量,是否先修书一封,着人送去西疆,先将此中情形告知父亲,待他回信后再做决定。” 锦博摆了摆手:“不!不能写信,万一被人中途截取,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应该一边着个心腹,带口信给大将军,一边再跟娘娘仔细谋划,做周密的准备。”他缓缓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又道:“旷冲现在是左卫将军,掌管着拱卫京师的八大护卫营中的四营,左卫袁岳虽然掌握着另四营,但他是皇上的亲信,内城的斗争,谁赢了,他只能奉谁为主。。。” 霍淞忍不住打断:“先生可别忘了,京城里还有三万御林军呢,无论是总统领连抗,外卫统领柴彪,内卫统领夏侯晋,还有铁卫总管于剑锋,都只对皇上效忠。” 锦博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皇上驾崩了呢?” 霍淞一字字道:“他们有可能效忠二皇子,但也有可能效忠二皇子,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冒这个险。” “做这样的大事,本来就是要冒险的。”锦博看着他,慢慢的道:“娘娘叮嘱你照顾英王妃的事你忘了么?她要你派人进入宗人府大牢于英王爷取得联系的事情你忘了么?” “我没有忘,可是我们最终也并没有在宗谋身上得到什么啊。” “那这份名单呢?” 不知什么时候,锦博手里已多了一张布帛,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霍淞又惊又喜:“原来。。。原来你得到了,你竟连我也瞒住了!” “此事干系重大,不到关键时刻,连你也不知道才好。” 霍淞从他手里接过布帛,快速扫了几眼,不由得哑然:“这。。。这。。。” “他们职位是不高,但是大公子,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些人。”锦博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有时候,小泥鳅也是能翻起大浪的。” 几案上摆着各色时新鲜果,以及散发着淡淡芳香的花茶,却是没有人动上一动。丽妃和慧嫔都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后阴云密布的脸色,近来对皇后的打击真是接二连三,霍家重掌兵权,皇贵妃收养二皇子,伯父文天和被谕令休病假。。。。。。这也罢了,大皇子宗烈被过继给宁嫔,实实在在是一支穿心之箭,那疼痛真是一时半会难消。 殿内沉默冰冷的气氛令人分外压抑,丽妃终于忿然开口:“二皇子年纪小小,没想到却这么狡猾,竟然在皇上面前告自己兄长的状,本来小孩子打打闹闹,只是一件小事,皇上如此偏向,真是令人难以心服。” 慧嫔在宫里向来依附于皇后,这时忙接口道:“二皇子还小,哪能懂这些?这是有人教得好,娘娘想啊,学飞白体,还有皇上问志向时的对答,再加上状告大皇子,这一步紧跟一步的,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丽妃怒道:“什么用心良苦,是用心险恶!” 慧嫔见丽妃盛怒之下,竟然听不明白她话中的讽刺,心中虽然委屈,可也不敢出言为自己辩解,只得忍气吞声道:“姐姐说得是。” “是本宫看走了眼了。”皇后穿的黄缎绣袍上,绣着一朵朵大红牡丹,看起来甚是华丽,可是她的脸色却是灰白暗淡:“这个贱人,这些年在宫里装得一副清高的样子,像是把她那清泉宫当做一个避世一样的所在,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现在她娘家再度得势,她就暗中开始一步步使劲,准备爬到本宫头上来了。” 慧嫔迎合道:“她对皇上不假辞色,反而能让皇上视她比别人不同,她不争不抢,不与人结交,才会让后宫所有人都不防备她。” 皇后拿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怪也只怪烈儿不争气,不晓事,让人有可趁之机,唉!” 慧嫔道:“其实也怪不得大皇子,他是敏。。。庶人一手带大的,知道自己生母处境,怎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失态?” 皇后冷笑了一声:“烈儿知道敏庶人的事,估计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扰乱他心神,他一个孩子,又受宠惯了,伤心愤怒之下难免掌控不住自己的脾气,可恨本宫竟然找不出那个散播消息的人!” 丽妃道:“娘娘,宁嫔只是嫔位,哪有资格收养皇子,不如我们一起去求求皇上,让他收回圣命吧。” “他都已下了旨意,焉能收回,而且,现在妃位空缺,他大可以封宁嫔为妃。”皇后想想宗烈,再想想皇帝,眼泪不禁滚滚而下:“再说了,皇上现在都不踏进我这宫里了,那次我去长乐宫,劝他爱惜龙体惹他不悦之后,他连面都少跟我见了,他现在眼里,只有高丽那两只狐狸精,哪还把我这个中宫放在眼里?” “皇后都如此,我们就更不用说了。”慧嫔情绪低落,跟着又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不过皇上前日开始,都是召幸的莲嫔,也许高丽那两个狐媚子,也已经腻烦了。” 丽妃不冷不热的道:“倒是宠高丽狐媚子不要紧,横竖她们在大燕没势力,没人撑腰,怎有资格跟我们对抗,两个玩物罢了,莲嫔可是清泉宫那一位的人,若是在皇上面前吹吹枕边风,那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和慧嫔一齐看向她,丽妃道:“我也是今儿听玫贵人说的,说皇贵妃和莲嫔有阵子经常私下底见面。” 正说着,有宫女来禀报:“皇后娘娘,玫贵人在外求见。”丽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自己问她吧。” 皇后道:“叫她进来。” “是。” 不多时,慕绯羽提了裙摆,款款进了内殿,先向皇后行礼,然后向丽妃和慧嫔见了礼,这才低声道:“嫔妾此时求见娘娘,实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向娘娘面禀。” “什么事?” 慕绯羽看了慧嫔一眼,微微有些犹豫,皇后道:“这里都不是外人,你不必顾虑。”说着又招了招手:“来,你走近些。” 慕绯羽依言走上前去,靠近皇后如此这般的低语了一阵,皇后神色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吗?” 慕绯羽道:“这是嫔妾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当时嫔妾藏身于假山后,可笑那个李太医虽四下张望,竟无丝毫察觉,将那方丝巾如取宝贝一般从怀中取出来,放在鼻子边陶醉的闻了好一阵子,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呢。” “怪不得莲嫔时时召李太医请脉看病,原来如此!哦,我倒是忘了,这李茂是李道忠的儿子,父子两都是深得皇贵妃信任的人呢,那李茂年纪尚轻,脸蛋长得好像挺俊的,怪不得莲嫔动心,只怕是。。。皇贵妃也动了心吧。”皇后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狠狠的道:“霍冰轮这个贱人,一手斩断了我与烈儿的母子缘分,你既不仁,可也别怪本宫翻脸无情了!” 第六十章 东暖阁里只留了两盏烛火,比之往常显得有些昏暗,皇贵妃端坐于宝座上,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崔娘仓促间瞥了一眼,便上前跪拜行礼:“奴婢叩见娘娘。” “起来吧。” 这声音仍如第一次听的一般,冷冰冰的,却如珠玉落盘,异常优雅动听,崔娘谢了恩,躬身而立。 “我曾经讲过,非到必要时,不会再避人耳目召见你,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崔娘道:“奴婢办事不力,有负娘娘所嘱。” “抬起头来。” 崔娘依言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平凡的脸,脸上曾经留下的疤痕虽经过精心调治而逐渐淡去,可是美丽终究沦为了平庸,木讷替代了鲜活,唯有一双眸子静若幽潭,隐隐流转着迷人的光华。 皇贵妃凝视良久,轻声开口:“告诉我,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你会想些什么?” 崔娘身子一颤,哑声道:“奴婢。。。奴婢。。。” “你会痛惜你曾经倾国倾城的容貌么?会追忆王金尊玉贵、仆役成群的王府生活么?会怀念那个曾将万千宠爱置于你一身的男人么?会回忆起那夜几乎将你吞噬的大火么?会。。。恨么?”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击她心底深处的脆弱,崔娘内心痛楚难当,可是面部的肌肉却僵硬得甚至无法扯动一下。 “会,你当然会。”皇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魅姬,这曾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神驰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那场灾难中,你知道吗,汝南王为你伤心了两个月,可是,也就只是两个月而已,在那以后,他有了新的美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鲜嫩,而制造了那场大火的人,虽然后来渐被冷落,但依然稳坐在王妃的宝座上,这场战役,唯有你和你的家人,是最终的失败者和受害者,你活了下来,跟死去没什么分别,呵,你宁愿美丽的活在那个男人的记忆中。” “奴婢已两世为人,昨日种种,对我来说已如过往云烟。”崔娘低声道:“承蒙娘娘不弃,委用我这样一个废人,并妥善安置我的家人,奴婢愿结草衔环,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能做的可不止这些。”皇贵妃盯着她:“说不定哪天,我可以给你一把复仇之剑,你不想么?” 崔娘心里一震,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皇贵妃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想的,是么?” 崔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再度跪伏于地:“请娘娘成全。” “曾听得人说,魅姬色艺双绝,媚术高超,无人可以抵挡。”皇贵妃笑意微敛,眸色逐渐转冷:“可是,以高丽公主那样的绝色,再加上你的□□,竟然抓不住皇上的心。” 崔娘听出她话中的责备之意,低声回道:“皇上不比普通的男人,他贪图新鲜的程度,百倍于其他人。” “他既非常人,你就需用非常之手段。”皇贵妃冷冷的道:“再说了,后宫新进美人不曾断过,除了高丽公主,你亦可以花点心思在其他人身上,这个,高公公自会提醒你。” “奴婢知罪了,此后定当竭心尽力,决不再让娘娘失望。” “女人的美貌,可以是捍卫自己的锋锐利器,可以是毁灭他人的甜美□□,可以是一切美好的开端,也可以是所有灾祸的源头。”皇贵妃看着她,缓缓的道:“它是天赋,是能力,你曾经拥有过,但你没有利用好它,现在,你应该更擅长教会别人利用才对。” “是。”崔娘应了一声,又道:“娘娘的教诲,奴婢定会时刻铭记。” “好了,你退下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外头有人等着你。” “奴婢告退。” 她磕了头,起身出去,高贤几乎是同时从外面匆匆进来,走到皇贵妃近前跪下,压低了声音禀道:“娘娘,不好了,莲小主出大事了。” 皇贵妃脸色微微一变:“她怎么了?” 皇帝今夜没有召幸任何嫔妃,这对莲真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以为能够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所以当皇帝带着赵承恩踏出现在撷芳宫的那一刻,她简直没法伪装出笑脸来迎接。皇帝自进门后,也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莲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试图从他身后的赵承恩那得到什么暗示,赵承恩却低垂着眉眼,似乎不敢跟她有任何交流。 莲真从宝贞手里接过茶盏,跪着双手奉给皇帝:“皇上,请喝茶。” 皇帝扫了一眼赵承恩:“你,还有他们,全都给朕出去!” “是。” 刹那工夫,殿中的人退得干干净净,莲真见如此阵仗,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跟着便感觉手中一轻,皇帝终是接过了茶,淡淡的道:“你起来吧。” 莲真谢了恩,站起身来,不着痕迹的细细打量着皇帝,皇帝今天穿着一件家常石青色团龙交领袍子,眉眼间布满阴郁,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莲真不安的抿了抿唇,陪笑道:“皇上今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安寝?” “心里记挂着你,所以来看看。” 莲真笑容略显勉强:“皇上虽如此说,嫔妾可不敢当真。” “朕这么说,难道你不开心吗?”皇帝看着她,突然话锋一转:“昨儿李太医来过你这里?” 莲真微微一怔,点头道:“是。” 皇帝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了几下:“你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莲真十分尴尬,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点懒怠进食,横波大惊小怪,请他来看看。” “嗯,莲儿害羞的样子可真是让人心动。”皇帝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心底虽是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松开了她,又道:“朕记得,你平日里喜欢绿色,是不是?” 莲真只觉得他今天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虽然疑惑,但还是道:“嫔妾是喜欢绿色。” “你之所以喜欢绿色,是否因为你名字中带‘莲’一字?莲叶可不就是绿色的么。” “是,皇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皇帝不理会她的问话,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喜在自己的常用物件上绣上莲花,如手帕之类,是也不是?” 莲真神色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掷于几上:“你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么?” 莲真扫了一眼,心中惊疑交加:“这。。。这是我的手帕,皇上从何处得来?” “朕从李太医处得来。”皇帝冷冷的瞧着她:“怎么?为何做出如此模样?这手帕不是你私下赠与他的么?” 莲真心头一跳,心知自己已遭人暗算,连忙跪下:“皇上的话,嫔妾不明白。” 皇帝目光阴沉:“你真不明白么?” “这手帕虽是嫔妾之物,但从未将之赠予过他人。”莲真虽然惊惧,却并没乱了方寸,顿了一顿,又道:“皇上若有什么误解之处,可叫李太医当面来对质。” “对质?他早已被皇后遣人拿了,关进了掖庭狱的大牢。”皇帝忍了许久,此时再也无法镇定,俯下身子,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咬牙切齿的道:“你自然知道,他是不会招出你的,为了这么美的一张脸,他下地狱应该也会心甘情愿吧!”手上猛然用力,莲真痛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皇帝脸色越发狰狞:“他口口声声,说在你房里拣的,难道他替你诊脉时,那些奴才们都没人在场么?难道那些人都是死人么?好好的他又为何要拣你的手帕私藏起来,你还敢说你们之间没有私情?!”说着扬手一掌打在莲真的脸上:“贱人!怪不得身子时时有病,怪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巴望着朕,在朕面前更是半点风情不解,朕只当你年少脸薄,原来竟是如此,枉费朕这样相待!” 莲真耳边嗡嗡作响,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口中弥漫开来,她此时反而没了惧意,淡淡一笑,轻声道:“皇上对他人之言既深信不疑,那又何必再来问我?” “朕私下来见你,只是想听到你说,这手帕不是你所独有,如今你亲口承认,还有什么好说!”皇帝见她如此冷静,更是怒火如炽,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看来你是一点儿畏惧之心都没有了,你们既敢秽乱宫闱,就不怕那活剐之罪,也不介意祸及双亲,更不在乎株连九族,朕先将李茂那奴才碎尸万段,再来跟你慢慢算账,定要教你这贱人生不如死!” 莲真一听他说到父母族人之语,瞬间如坠冰窖,磕头颤声道:“皇上,若论在皇上面前有过失礼之处,嫔妾承认,可是这秽乱宫闱之罪,嫔妾实不敢领,此事干系重大,还求皇上明察,还嫔妾和李太医清白!” 皇帝此时怒发如狂,也不去理会她,只喝道:“来人!” 赵承恩开启殿门,小心翼翼的进来,皇帝起身道:“起驾!去掖庭狱!” 赵承恩神色微显迟疑,回禀道:“皇上,皇贵妃等着见驾,在外面已跪候多时了。” “她?”皇帝一怔,随即冷冷道:“她来得正好,朕也正想找她呢。” 皇帝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莲真垂着头跪在地上,却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心神不定,伺候在旁的赵承恩,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空气中似凝结了一层寒霜。 皇贵妃穿着一件素雅的象牙色便袍,步履从容迈入殿中,径直走到皇帝面上:“臣妾叩见皇上。” “冰轮,你既来此见朕,想必个中情由已然尽知。”皇帝长眸微眯,神色淡然:“莫非你是来为莲嫔求情的么?” “臣妾是来向皇上请罪的。”皇贵妃抬起雪白的玉腕,缓缓自发间取下翠玉透雕凤头簪及珠花等饰物,一样样放置到地上。 皇帝目光冷然:“哦,你有何罪啊?” “李太医原是女儿之身。”皇贵妃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恭谨的道:“臣妾犯有欺君之罪,特来请皇上治罪。” 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皇帝大是意外,突然站起身来,手指着她:“你。。。你说李茂乃是女子?” “是的。”皇贵妃道:“李道忠医术高超,深得我信任,可惜他年迈体衰,不能长久太医院侍奉,我听闻他膝下有一子,自幼爱医成痴,并有青出于蓝之势,便想让他子承父业,李道忠无法,只好私禀于我,说他的医术乃是祖上所传,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的,他因酷爱其女,又怜她一片济世救人之心,所以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我当时一念之差,仍是让她进了太医院,没想到生出这种风波来。”说着,她看了皇帝一眼,又道:“我也曾想过向皇上禀明真相,请求让她以女医之身常留宫中,可是一来无此惯例,二来也怕皇上责罚,竟是一拖再拖,可是现在事关宫闱,莲嫔及李太医之间清清白白,若是因此蒙冤,臣妾心中何安?是以不得不站出来禀明真相。” 皇帝神情复杂,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眼睛只望着赵承恩,赵承恩会意,立即道:“奴才这就带一个嬷嬷,去验明李太医的身份。” 皇帝道:“不,你亲自验明,这事不要叫任何一个人知道。” 赵承恩道:“奴才明白。”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皇帝此时怒意已消了大半,脸上却又添了焦躁,他来回走了几圈,又在宝座上坐下,看看皇贵妃,又看看莲真,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不住抚摸着拇指上戴的翠玉扳指,过了许久,赵承恩终于回来,他走到皇帝身边,回禀道:“奴才已亲自检验过了,李太医确实是女儿之身。” 皇帝闻言竟似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欢喜之色,皇贵妃磕头道:“臣妾欺君,罪不可恕,请皇上废黜臣妾皇贵妃之位,并将二皇子交由其他嫔妃抚养。”莲真情急之下便要出声,皇贵妃似是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连忙以眼神制止。 “一点小事,怎能说成欺君这么严重?欺与不欺,朕说了算!”皇帝此时胸臆通畅,与此前判若两人,喜孜孜的过来,亲自拉起了她:“你既如此信任她父女的医术,就继续留她在太医院效力好了,只是冰轮,你这样可要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呢。”顿了一下,又道:“这李茂是个女子,那她说拣了莲儿的手帕也说得通了,宫中所用皆精美之物,莲儿的绣活又出彩,怪不得她欣羡之下,偷偷的藏了一方去了。”说到这里,他目光望向莲真,微微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她也拉起来,面上不无愧意:“莲儿,朕错怪你了,你今日所受的委屈,朕一定会补偿你。” 莲真垂着眼皮不看他,低声道:“嫔妾不需要补偿,只要皇上知道嫔妾是清白的,这就足够了。” 皇帝见她语气温顺,并无怨愤之意,心中更是喜悦,忽然又想起一事来,皱起眉头,脸色又沉下来:“皇后和玫贵人此时还在长乐宫等着朕,莲儿,朕先回宫,改日再来瞧你,冰轮,今儿折腾了这一场,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帝走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皇贵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想着什么,莲真走到她面前,伸手温柔的轻抚着她额上的青肿,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皇贵妃故作轻松调侃她:“方才倒没看见你哭。” “磕头为什么要这样用力?” 皇贵妃淡淡一笑:“这样请罪才显得诚恳。” 莲真道:“都。。。都是为我,你。。。你才会这样。” “不要哭,不许哭。”皇贵妃捉住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眼泪,会让我心乱,知道么?”她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庞,从她唇角抚过,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打你了?” 莲真摇摇头,伸手搂住她的脖颈,偎依在她的怀里微微抽泣,眼泪一点点浸润她的衣裳,皇贵妃默默的揽住她,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受了惊吓,也知道。。。你最近都不好过。” “冰轮,我想你。”她低微的声音里,有着难言的压抑的思念,和深深的委屈:“我只是很想你。。。” “我知道。”皇贵妃轻吻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见到的时候,便能见到我。”说罢轻轻咬了咬牙,又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他们不曾想过的代价。” 第六十一章 北风呼啸了一夜,清晨时分,天空中尚飞舞着雪花,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巍峨华丽的宫殿银装素裹,铺琼砌玉,又别有一番味道。 小宫女将李茂引到一所偏殿,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吧,娘娘如今事多,不一定得闲见你,我先去向高公公他们通禀一声。” “是。”李茂陪笑道:“如此就有劳姑娘了。” 见她掩门去了,李茂发了一会儿呆,将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下来,轻轻抖去上面的雪花,可终究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那日她被关进掖庭狱,虽没动大刑,但经历了审问和验身等事,让她受到了一场不小的惊吓,回去就病了,只得向太医院告了假,在家里将养了几个月。养病期间,想到莲真因自己而受累,想到自己的身份等事,正是惶惶不可终日,谁想某日皇贵妃竟然打发了两个小太监过来,赐了她一大堆绫罗绸缎,说替她压惊,她受宠若惊之余,总算是稍微安心,这日病体痊愈回太医院后,便顾不得天气寒冷,大雪纷飞,赶着来亲自谢恩。 那宫女一去,便没了个踪影,李茂等了半日,直站得双脚发麻,一个面目阴柔的中年内监才推门进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就是李太医?” 李茂虽觉他面生,但辨其服色,知是清泉宫有点地位的太监,连忙拱手道:“是,李茂见过公公。” 那内监道:“娘娘这会儿没空见你,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李茂连忙跪下,恭敬聆听,那内监清了清嗓子,方道:“谢恩免了罢,亏了老天保佑,皇上宽宏仁慈,这次的事总算是过去了,你以后在宫里,言谈举止要谨慎,要懂得机敏应变,如‘在地上捡了手帕’之类云云,实是愚不可及。” 李茂神色羞愧,低声道:“李茂愚昧,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多谢娘娘不加怪罪,还赏赐布匹锦缎,实是受之有愧。” “娘娘还说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还会再赐你东西,只不过下次赏赐的,可就是三尺白绫了。”那太监皮笑肉不笑的,手虚抬了一下:“好了,李太医,你这就请回吧。” 室内本就拢了地炕,地上又放置着雕金镂银的兽足熏笼,却是一片暖意融融,莲真坐在炕上,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跪着直起身子隔着玻璃观赏。 横波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盏热腾腾的蒸牛乳,小心置于几上,然后笑道:“主子,你好生坐着罢了,小心膝盖疼。” “今儿这雪下得可真好。”莲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神情,回眸笑道:“我等下过去看看蕴儿在做什么,正好邀她赏雪去。” 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光是赏雪怎么行?至少也得备一桌酒席吧。” 莲真回过头去,果见小宫女挑起了帘子,苏蕴一脸笑走了进来,莲真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见她衣饰华贵,显是刻意装扮过,不由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刚从皇后处请安来。”苏蕴来她这里极是随意,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怎么?你不准备去看看她么?” “我前几日去过。”莲真随口道:“皇后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不好的,太医院那些人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又在我面前装,莫非你不知道她害的是心病么。”苏蕴说到这里,自知失言,连忙缩口,恰好宫女也奉上牛乳来,她接过饮了一口,又道:“怎么不见宝贞?刚我进来时,听见那边厢房里笑声不断,那是在做什么?” 莲真道:“那是宝贞和宜晴她们在那里赶围棋作戏呢。” 苏蕴抿唇笑道:“究竟是你这里热闹。” 横波在旁接口道:“都是小主性子太好,平日对她们太过宽待,所以她们越加肆无忌惮,没规没矩的不成个体统,倒叫柔贵人见笑了。” 苏蕴道:“偶尔乐一乐,也是挺好,我身边服侍的人都跟木头似的,看着有时反而叫人生气。” 莲真笑道:“横波,你不用在这里了,带她们都去歇会儿吧,柔贵人有我伺候呢。” 横波笑着福了福,带着小宫女们出去了。 见再无他人,苏蕴将手中咬了一半的乳饼放下:“慕绯羽现在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天天在皇后面前侍奉汤药呢,那殷勤劲儿,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个人了。”莲真秀眉微皱,又轻轻叹了口气:“从相识到如今,我竟不知我到底做了什么,叫她这样忌恨我,现在想来,她后来为孩子的事向我赔罪,说是继续做姐妹,只是为着接近我,找我的过错罢了。” 苏蕴半开玩笑的道:“女人的嫉妒可是一剂能置人于死地的□□啊,还好不是人人都如她这般,否则你都不知道死几次了。” 莲真道:“我不要得什么宠,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可以了。” “是啊,可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要的,多少人望眼欲穿呢。”苏蕴道:“莲儿,我了解你,知你说这话不是矫情,皇上现在新宠不断,就你跟没事人似的,倒像比得宠时还过得开心了。” 莲真见她眉眼间大有幽怨之色,忍不住逗她:“怎么?你每天想着皇上么?” 苏蕴不好意思,微微垂了头:“也不是每天想着,可是也不想每天这样度日,像可有可无的人似的。” 莲真默然,过了一会儿轻声道:“蕴儿,你很喜欢皇上的吧?” 苏蕴脸微微一红:“我不知道,喜不喜欢,我总是他的女人,有时。。。有时总是会盼着,会想要呆在他身边。。。”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情绪明显低落:“若是一辈子都这么冷清清的,我。。。我真是不敢去想。” “是啊,喜欢他,才会终日盼着他,才会想要时常陪伴。”莲真有些怔怔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蕴儿,你是不是很后悔进宫?” 苏蕴苦笑道:“没什么后不后悔的,这就是我们的命。” 莲真安慰道:“你别悲观,说不定哪一天会有转机的。” “你想啊,我现在还算是鲜花嫩柳一般的年纪,姿色也还尚可,可是就那么几天,皇上就把我撂下了,慕绯羽费尽心思,也好不了多少,更别提那些进了宫,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的。你说,等我们年纪大了,会是什么光景,那些前人写的宫怨词,读来简直触目惊心。”苏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各州投皇上所好,没过一日,就献上一批美人,高丽那两位公主也总是陪伴在侧,皇上哪还能记得我们。” 苏蕴性子温柔内敛,平日里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除了想家之时,从未如此刻般伤感,莲真心情复杂,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得半晌,苏蕴勉强笑了一下,又道:“莲儿,本来你那次怀了龙胎,我。。。我是很为你高兴的,心想无论怎样,你以后都算得靠了,你好了,我。。。我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竟是这样命苦。” 莲真微微低了头:“你想了这么多,唉,蕴儿,我从不知道,你心事原来这般重。” “没办法,在这里呆久了,日复一日的过着重样的日子,就有空闲去多想一些别的了。其实慕绯羽是对的,她知靠自己靠不住,靠皇上更靠不住,便去找一个靠山,这样,别人会对她另眼相看些,日子至少要好过一些。”苏蕴看着莲真:“莲儿,其实相较于他人来说,皇贵妃对你还真不错。” 她忽然提到皇贵妃,莲真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怎么?” 苏蕴道:“我觉得你应该借着桑蓉姑姑的关系,跟她走近点。” 莲真这时已镇定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看不明白吗?从诬告你和李太医之后,皇后已经彻底失势了,皇上现在根本不去雍华宫,甚至把后宫大部分的事都交由皇贵妃处置了。”苏蕴往前挪了挪身子,低声道:“皇贵妃的父亲霍大将军,最近又活捉了伏罗可汗的弟弟也吉,立了大军功,她现在在宫里的地位是稳若泰山,依我看,将来皇后的位置,是必定要落到她身上的,二皇子很可能被立为太子,慕绯羽巴结皇后跟丽妃,算是压错宝了。” 莲真道:“这些事,现在都还很难说。” 苏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道:“莲真,我说真的,你不邀宠,这可不是长久的自保之法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我。。。为我们着想。”莲真欲言又止,过得片刻,柔声道:“蕴儿,你别担心,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冬日昼短,才申末酉初,天色已暗下来,宫里各处都点起了灯。 “那伏罗可汗的弟弟也吉搜刮的财物甚多,金银珠玉等物一共装了七车,连同家眷一起,皆在来京的路上,梁全说皇上对此事甚是满意,私下夸了大将军好几次呢。”高贤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文天和等人的胡言乱语,皇上这阵子该是听不进了。” “嗯。”皇贵妃怀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手炉,抬起眼皮:“你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是。”高贤躬着身子,回禀道:“那长生丸,更不比回春丸,皇上服后精神陡增,阳兴甚浓,敬事房记档是不尽不实的,夜晚陪侍在皇上寝宫里,少则四五人,多则数十人,皇上言服药之后,身心畅快无比,他不听从玄真的劝告,已从十日一服,变成五日一服了。”说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崔娘真是好手段,高丽两位公主,几乎每日随侍在皇上身侧,这些话,是她们传到奴才耳里的。” 皇贵妃道:“皇上还有别的异常举止么?” 高贤道:“除此之外,皇上身体易燥热,这几日大雪,他只身着单衣,不肯换上貂裘,赵承恩苦苦哀求,他大发雷霆,内阁几位大臣为他疏于上朝之事来劝谏,他也没有召见。” 皇贵妃默然不语,高贤见她并无别话,便磕了头退下。不多一会儿,沁竹领了四名小宫女进来,其中两个抬了一个装着热腾腾的木瓜汤的银盆,放置于炕下,另两个各捧着一叠毛巾,侍立一旁。 沁竹笑道:“娘娘,该泡脚了。” 皇贵妃点点头,将手炉放在一旁,两个宫女一边一个跪下,小心翼翼的替她挽起裤脚,脱下绣有精美花卉的绵绸袜子,皇贵妃刚将一双雪白纤足伸入水中,又有宫女来禀:“娘娘,莲小主过来了,等着向娘娘请安呢。” “什么?”皇贵妃听了听外面的风雪声,踌躇了一下,道:“叫她进来吧。” 莲真进来,见了这般情景,微微怔了一怔,屈膝道:“嫔妾给娘娘请安。”皇贵妃道:“免了。”手只轻轻一挥,那几个小宫女便同时起身,行礼毕,悄无声息的出去,沁竹和横波等便也跟着退下。 皇贵妃这才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皇上不是说了,后宫嫔妃以后对你也要像对皇后一般,晨昏定省吗?” “可是我也说了,这不合规矩,万万不能如此。” 莲真没了言语,伸手解下身上的狐腋裘放在炕上,只着一件贴身的银鼠短袄,挽了挽袖子,在炕下蹲下来,皇贵妃皱眉道:“你做什么?” “她们刚正要伺候你泡脚,我来得不巧。”莲真抬头微微一笑:“那便由我来伺候你吧。” “不不,你起来!”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莲真伸手按住她,只觉她双腿僵硬无比,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皇贵妃双手抓紧炕沿,那不知所措的模样,与往常判若两人,莲真星波朦胧,心间漾起温柔的涟漪,低低叫了一声:“冰轮。” “你。。。你不要如此。” 莲真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柔软的手掌一边替她轻轻按揉着,一边道:“今天蕴儿过来,跟我说了很多。” 皇贵妃神情窘迫已极,只随口道:“嗯,说什么?” 莲真不答,却轻声吟道:“乳乌哑哑飞复啼,城头晨夕宫中栖。吴王别殿绕江水,后宫不开美人死。” “皇上冷落她已久,她闷闷不乐,忧心以后么?” “嗯,她平常跟我玩闹,说说笑笑的,但我今天才知道,她心里原来这般寂寞。” 皇贵妃跟她聊了几句,身体也渐渐放松,莲真垂着头,衣领下的肌肤莹白如玉,阵阵清幽如兰的香气直沁入皇贵妃鼻端,皇贵妃心里不禁微微一荡,轻声道:“她寂寞,那你呢?” “我不寂寞。”莲真双颊酡红如醉,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因为有你。” 皇贵妃伸出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轻轻含住她的上唇,莲真脑子里一片空白,唯觉她呼吸温暖急促,双唇柔美嫩滑,下意识的笨拙的跟她唇齿相缠,可是她的亲吻,她传递过来的热度,似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几欲将自己融化开来。 北风夹杂着雪花,仍在窗外咆哮着,暖阁里的几盏烛光轻轻摇曳着,映得满室皆春。 第六十二章 寝殿里四下寂静无声,空气里飘散着一丝淡淡的香甜的气息,那是安息香混杂着女子脂粉香的特有味道。明黄色的罗帐软软的垂着,宽大的龙床上凌乱不堪,那些陪侍的美人都已在半夜里悄然离去,皇帝眉头紧皱,俯卧在一堆绣着龙纹的锦绣丝被中,睡得极不安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外面天色越发晶明,几位内阁大臣一大早就在殿外等着面圣,赵承恩心里暗暗着急,可这阵子为着叫皇帝晨起这事,数次惹皇帝龙颜震怒,甚至差点挨板子,他哪敢再捋虎须?他贵为长乐宫首领太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尚如此畏惧,其他人就更不消说,靠近寝宫多一步都觉得双腿发软。 赵承恩苦着脸,不时搓着双手,正是心焦无奈,忽听帐内传来一阵悉索之声,似乎是皇帝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屏住呼吸,偏着头支起耳朵细听,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什么时辰了?” 赵承恩忙道:“回皇上,已经巳时三刻了。”一边回了话,一边向外边静候的内监悄悄的打了个手势。 皇帝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撩开帐子,一溜儿内监鱼贯而入,伺候更衣、穿鞋袜、盥洗,各行其事,一切有条不紊。待皇帝梳洗已毕,赵承恩照例亲自奉上一个小巧的木匣,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打开,皇帝从中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龙眼大小的丸子,缓缓送入嘴里,然后从旁边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参汤一饮而尽。 赵承恩这才禀道:“皇上,早膳已经预备下了,叫他们摆在暖阁可好?” “嗯。” 相较而言,早膳要简单一些,长方形的膳桌上摆着鹿筋炖肉、燕窝火熏鸭丝、三鲜丸子、鱼油炸鲟鳇鱼肉丁等菜品,再配以丰富的粥品糕点,大大小小共二三十道。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羊肉水晶角儿,又放下来:“总是这些个东西,真是叫朕烦腻!” 赵承恩忙道:“皇上食欲不佳,这是御膳房的失职,回头奴才定好好申饬他们。” “都撤下去吧。”皇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叫他们做些酸酸凉凉的东西来。” 赵承恩不敢劝阻,只回道:“是,奴才这就叫人去传话。”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乍起胆子禀道:“皇上,王大人和诸位大人大早就过来了,在殿外等着召见呢。” 皇帝脸色倏地沉下来:“他们又来做什么?”他已有半月没去上朝,群臣谏劝的奏折,亦搁置不理,可是以王忠为首的一干忠直老臣却不依不饶,过几日便来长乐宫一遭,以求面谏,这令他大为光火:“西疆虽战事未平,但有霍牧坐镇,荡平番邦指日可待。除此之外天下太平,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件事都要来烦朕,还要内阁有何用!” 赵承恩不敢作声,皇帝瞪了他一眼:“去!你去把朕的话告诉他们,若这几日再有人来扰朕清净,朕唯你是问!” “是,奴才这就去。” 赵承恩唬得连声答应,皇帝又吩咐道:“还有,让梁全去把玄真道长请过来,朕有话问他。”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玄真跟着梁全进了殿,上前行了礼,拈须微笑道:“几日不见,圣上越发神采焕发了。”皇帝待他一向客气,忙道:“来呀,快快给道长赐座。” 李玄真稍作推辞,也就坐下了,皇帝道:“这阵子难为你天天为朕炼丹。” “不敢。”李玄真忙道:“为天子效劳,是小道的荣幸。” “朕叫道长过来,也不为别的,有一事要请道长解惑。”皇帝身子往前倾:“那长生丹极好,朕服后自觉精神百倍,身轻体健,虽寒冬亦只着单衣即可。只是一件,近来朕夜里常睡不安稳,白天只想吃寒凉之物,心里燥热不安,愈来愈是难忍,此是何故?” 李玄真面不改色的听着,待他说完,才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小道先在这里向皇上贺喜了。” 皇帝眉头一挑:“哦?喜在哪里?” “皇上,当初小道说过,服用长生丹要达三年之久,经历三次脱胎换骨,才能变成不死之身。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皇上服用金丹不过半年,就已到了第一次脱胎换骨的阶段了,真是令小道惊异,果然真龙天子,非凡尘肉胎可比。” 皇帝大喜:“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朕用不了三年便可达成心愿了?” 李玄真道:“若小道所需药料齐全,自是不成问题,不过。。。” “怎么?”皇帝一怔,问道:“你所需之物,朕不是都命人给你找全了吗?” “小道曾多次跟皇上讲,长生丹极难练成,但皇上一心求快,小道也只能尽心竭力。”李玄真道:“三次脱胎换骨期间,所服的金丹并非同一种丹药,炼丹的材料大同小异,要练的第二种金丹,现还差着几味药呢。”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朕现在吃的,是第一种丹?你还要找齐药材,才能 炼第二阶段吃的丹药?” “正是如此。” 皇帝道:“那还缺什么?如此要紧之事,你应该及早禀明于朕啊!” “皇上且莫心急,如今的丹药,你还可吃半年。”李玄真沉思了一下,开口道:“缺的是金笋、不死草几种,这些奇药都产自西域一个名叫狐胡的小国。” “什么?天下之大,竟只有那里才产这几种药吗?” “是的。” 皇帝皱着眉头,沉吟着道:“虽然路途遥远,倒也不算什么大难事,那么,朕明日便派一队人马,前往西域访寻吧。” “皇上,这几种都是天下罕见的奇药,常人鲜知其名,更不识其形。”李玄真站起身来,拱手道:“事关重大,不如小道辛苦些,亲自去西域一趟。这两个月所出的丹药,皆是小道看着几个徒弟合力炼成的,如今他们已能独当一面,留他们在宫里侍奉,谅也不至于出任何差错。” “不成!你不能去!离了你,朕怎能放心?”皇帝想也不想就拒绝:“这样吧,你把那几种药画下来,什么名称,长于哪里写清楚,我交由他们带去,霍牧大将军现在正坐镇西疆,到时候让他派当地一些熟悉西域的士兵,护送他们前往狐胡,定要找到那些药带回来。” “是,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皇帝稍微安心,便道:“好了,那就这样吧,朕给你今天一天的时间,记得明早将朕要的东西送过来。” 宝仁宫的正殿早已被改成丹房,殿中央的丹灶上,置着数只双耳三足大炉,李冲方和几位正拿着扇子,蹲在丹炉的出火口旁使劲扇着,一见李玄真进来,他便站起身来:“师父。” “嗯。” 李玄真点点头,站在那里盯着丹炉出神,李冲方放下扇子,走到他身边奇怪的问:“师父,你怎么了?” 李玄真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皇上。。。” 李冲方追问道:“皇上怎么了?” 李玄真道:“皇上服用丹药的反应越来越厉害了,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李冲方道:“反应大不是好事吗?证明金丹产生作用了。” “你不懂。”李玄真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师祖当时服用这丹药,一年后才像皇上这样,这次为师添减了一些炼丹的原料。。。”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突然道:“那些药材用料都是你在负责,你是按为师说的称准重量再进行研磨混合的吧?” 李冲方心里发虚,口里却道:“师父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的,一丝一毫差错也没。” “是啊,你一向心细,不会出差错,唉,皇上太迫切了,服用丹药太过频繁,以致如此。”李玄真叹了口气,又道:“为师添减原料,也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撑久一些,反而。。。”他没有说下去,却对李冲方道:“你跟我来。” 李冲方跟着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李玄真在椅子上坐下来,久久没有言语,李冲方憋了半日,低声道:“师父,这次的长生丹也是不能长生的吧?” “住口!”李玄真斥了一声,低沉着声音道:“这话也是混说得的么?” 李冲方看了看门外,不敢再出声,李玄真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能长生,你我师徒可就要短命了!” 霍府的内书房里摆开了棋局,霍淞和锦博两人正对坐厮杀,锦博一边动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那牛鼻子是想要卷铺盖逃命了?” “想得倒美!”霍淞冷笑:“别说去西域,你看他能离开宫里半步不能?” 锦博嗤的一笑:“这丹药既然不能拖延时间,他只有及早想脱身之法了。还是耐不住山里的寂寞啊,想入这红尘求个大富贵,现下富贵是求到了,也得有那个命来享啊,咱们这位主子,对长生一道那是执着得紧,可没这么容易打发。” 霍淞目光阴沉:“就算皇上真有心放他走,我们也要想方设法让他留下。” “这个自然,不然丹药怎么炼下去。” 霍淞看着他:“我们。。。要不要下点猛药?” “不,那太冒险了,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的发生。”锦博忖度着道:“不是说皇上每晚几个美人相陪,夜夜笙歌么,再听这种种症状,我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且等着就是。其他的,一切照皇贵妃的意思去做。” “嗯,我明白。”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敲门声,霍有忠的声音在外面气喘喘的道:“大爷,大爷,不好了!” 霍淞怒道:“混账东西,什么不好了?我跟锦先生在下棋,你几个胆子,敢在外面吵嚷!” 锦博倒不以为意:“好了,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你让他进来吧。” 霍有忠连滚带爬的进来,哭丧着脸道:“大爷,奴才该死,可是。。。可是二爷跟二少奶奶又吵开了,老奴也是没办法啊!” 霍淞揉了揉太阳穴,斥责道:“他们哪天不吵架?这点事也值得来回我吗?” 霍有忠急道:“大爷,这次不比往常,二少奶奶打了二少爷一个耳光,二少爷气得提剑要杀她,她现在正在地上打滚呢,闹的动静太大,都把老夫人给惊动了,求大爷快去劝劝罢。” “什么?母亲也去了吗?”霍淞心下一急,连忙站起身来,大踏步便向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拱手对锦博苦笑道:“娶了个泼妇回来,家无宁日,倒也先生见笑了,先生且坐坐,我去去就来,先失陪了。” 第六十三章 三四月的春风,熏人欲醉,岸边垂柳嫩黄色的枝条在太液池潋滟的金波里,慵懒的舒展着,鸟儿在阳光下轻盈扑翅,不时献上它们婉转的歌喉。走在这里,便如走在一幅巨大的画卷中,无边无际,没有尽头,随意一瞥间,风景皆是美不胜收。 “今儿天气真好。”莲真嘴角蕴着温柔甜美的笑意,眼里亮晶晶的闪着光:“我真高兴,你能陪我出来走走。”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皇贵妃回过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内监宫女抬着舆轿,捧着巾帕等物,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今日皇上携了煦儿,亲临上清宫朝拜太上老君去了。” 莲真心下微觉失落,幽幽叹了口气,可是看着她的目光里,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皇贵妃心弦不由一颤,怔怔的望着她。 那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将来要进宫作妃子,闭门不出,偷偷在房里淌眼抹泪,她找到她时,她亦是这般模样,这种神态。。。。。。将军府的日子本是富贵安逸,十几岁的孩子,又是一派无邪天真,那一刻,她第一次尝到心碎的滋味,她第一次愿意倾尽所有,去换一个人的笑容。。。。。 回忆的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可收拾,千万个画面,千万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心里隐秘的伤口似乎正慢慢撕裂,渗出鲜血来,皇贵妃突然别过头去,淡淡的道:“走吧。” “你。。。你不开心了么?”少女的心思本就细腻,何况此刻又处于缠绵的爱恋之中,莲真美眸中闪过一丝担忧,过得半晌,小声道:“我知道你。。。你处境为难,以后。。。我不轻易叹息了。” 皇贵妃凝视她清纯美丽的脸庞,知她对自己钟情已深,心下一软,语气中多了一丝柔和:“我怎会不开心?你想到哪儿去了?” 莲真心头登时如有暖阳拂过,脸上重拾欢颜,乖顺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愈往前走,愈觉清气馥郁,花香盈鼻,隐隐看见远处一片花林,正是云蒸霞蔚,如火如荼,仿佛映红了半边天空。原来这里是上苑胜景之一,名唤“武陵□□”,有成千万株桃树杏树,一到春时,便竞相怒放,红白相间,绵延数里,如彩带一般镶嵌在东西两堤上。莲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雀跃之情,赞叹道:“好美的景致!” 跟在后面的沁竹却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变了颜色,上前福了一福,陪着笑轻声道:“娘娘,走了半天,你也累了,不如坐轿回宫歇歇可好?改日有兴,再跟莲小主来逛逛。” 莲真望着皇贵妃:“你累了么?”话犹未完,便见沁竹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虽感疑惑,仍接着道:“也好,嫔妾也觉得腿有点酸了。” 皇贵妃道:“那找个地方歇歇吧。” 上苑中到处亭台楼阁点缀,皇贵妃率众人进了一间水阁,径直上了二楼,命人将三面窗户打开,和煦的阳光倾洒而入,泄满一地的灿烂,在桌旁坐下,太液池周遭远尽春光尽收眼底。 沁竹等人忙斟上茶来,皇贵妃道:“这茶是她们今日晨间收集花瓣上的露珠烹制的,你尝尝看可好?” 莲真正思索着沁竹刚才的举动,便有些心不在焉,听她问自己,才回过神来,端杯喝了一口,但觉芳香满颊,舌底生津,于是点了点头。 皇贵妃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听说你宫里如今换了夏太医在走动。” 莲真道:“前儿宝贞不好了几天,请他来看了看。” “往日大小事,不都是请的李太医吗?” 莲真蹙了秀眉,小声道:“她上次那样,差点害了你。。。我不想再让她来宫里了。” 皇贵妃见她神色气恼,不禁微微一笑:“她年轻莽撞,可到底出身名家,医术还是挺高明的,况且她对你。。。”说到这里觉得不妥,忙止住了口,正了正神色,又道:“比起其他人,我对她倒放心许多,下次若有事,你还是找她吧。” 莲真道:“既是你如此说,那。。。那好吧。” 两人坐着喝茶闲聊,忽有内监上来跪禀:“娘娘,大少奶奶进宫向你请安来了。” “知道了。你们都去下面候着吧,我就下来。” “是。” 皇贵妃这才向莲真道:“茶喝不成了。” 莲真心中不舍,慢慢低垂了粉颈:“不知道下次再像这样相见,又要等多久了。” 皇贵妃未及答话,她又抬起头来,强装出一丝笑意:“他们说的大少奶奶,就是你嫂子吗?” 皇贵妃一怔,“嗯”了一声,莲真道:“我在你宫外见过她一次,她还向我行礼来着,她很善于言辞。” 皇贵妃神色淡泊,声音极轻:“你以后见着她,离远一些。” “为什么?”莲真愕然:“她是你的嫂子,你的家人啊。” “不为什么,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皇贵妃凤眸微眯,将杯中茶慢慢而尽,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清泉宫,宗荟已等候多时,见过礼,皇贵妃命人赐坐,然后道:“太太可好?家里人都好?” “承蒙娘娘关心。”宗荟略一迟疑,道:“前两次进宫,没敢跟娘娘说,太太前阵子大病一场,实已卧床多时了。” “太太一向身子康健,平日里又保养得宜,怎会如此?” 宗荟神色略显尴尬:“论起这病的起因,实实在在是被气的。” “哦?” “那刘梦蝶虽出身大家,却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自嫁入霍家,几乎不曾把将军府给掀了。娘娘知道,二叔也不是什么好性儿,两人哪是新婚夫妇,竟是冤家仇人,初时只三天两头闹一场,继而就动上手,现在竟到了拿刀喊杀的地步,那日恰巧太太碰见,就。。。就气病了,现在还没好转呢。” 她所说的刘梦蝶,即鄂国公刘宽的五小姐,霍泽的新婚妻子,皇贵妃听着,不由得皱了眉:“怪哉!鄂国公家的小姐,焉得如此?” “无怪娘娘不敢置信,我们皆是闻所未闻,二叔本就风流成性,可是如今,他只要多看了哪个丫头一眼,那丫头就被打个烂羊头,然后再揪着他寻死觅活的闹,二叔也被闹得身心俱疲,也不敢真拿她怎么办。”宗荟道:“为了霍家的脸面,说不得大家只有一边劝着,一边压着,免得闹大了,外人看着笑话。” 皇贵妃叹了口气:“此是皇上赐婚,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宗荟道:“娘娘说得是,说不得二叔只有多受些委屈了。” “太太现在可还服药?” “太医说了,只以静养为主,不能再着气恼,再者每日里服用参汤,安神益智,以固元气。” 皇贵妃道:“我这里还有些上好山参,你拿回去给太太补补身子吧。”说着向沁竹点点头,不多时,沁竹取了四枝野山参来,每只皆比拇指还粗,皇贵妃看着她用淡黄色的细纸包了,放入匣中,然后亲手交给了宗荟。 “多谢娘娘赏赐,我代太太先在这里谢恩了。” 皇贵妃道:“今儿天还早,你在这里陪我用完膳再回去吧。” 宗荟神色喜悦,忙应道:“是。” 桌上摆着的首饰,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宗荟拿着那一对珍珠玲珑长簪看了半日,轻轻放下,又将一个赤金镶嵌红宝石手镯戴在手腕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霍淞道:“皇贵妃对你倒是大方,回回没见你空手回来。” 宗荟面有得色:“当然,再怎么说,我也是她唯一的嫂子,她总得顾着娘家一点。” “刘梦蝶目前还是她唯一的弟媳呢,可上回进宫,连她的面也没见着。” 宗荟沉下脸:“你拿我跟她比?” 霍淞笑道:“是我的不是,大奶奶恕我失言之罪吧。” “没准皇贵妃早知道她的行径了,所以才如此待她。”宗荟心里幸灾乐祸,口中却叹道:“皇后跟皇贵妃斗法,老二可是倒了霉了,想想,这也是他素日风流得过了头,以至有今日之报。” 霍淞不悦的道:“你胡说什么呢?” 宗荟知他兄弟情深,撇了撇嘴,便也不再说下去,霍淞道:“这几只山参可是上品,我这就亲自给太太送去,让她高兴高兴。” 宗荟只顾赏玩首饰,懒懒的道:“你去吧。” 霍淞抱着锦匣出了门,却并没有去上房,而是静悄悄的来到内书房,将门关上,取出最左边的一只山参,将那包裹的纸张展开,用水浸过,没过一会儿,那上面赫然现出一些字迹来。 霍淞神色凝重,在心里默默诵记,直至上面的话烂熟于心,方移过烛火,将纸烘透燃尽了。 金色的绣花绸帐上,挂着许多小小的丝织网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安定心神的香料。 皇贵妃双目紧闭,侧卧于枕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天空中,从天上往地下看,却是一幅凄美绝寰的景象,一个美丽的少女神色安详的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裳,渐渐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色,让人惊惧的红,叫人绝望的红。。。。。。。 “婉儿,婉儿。。。” 皇贵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活生生被人摘了去,痛不可挡,她声嘶力竭的叫着她的名字,恨不得随她而去。 “娘娘,娘娘!”沁竹早已被惊动,赶到床边,见她左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脸上的表情痛苦万状,也顾不得别的,只得伸手去摇她:“娘娘醒来!娘娘快醒来!” 皇贵妃总算清醒过来,眼神里却还残留着一丝痛楚,与往日的深沉淡远不啻天壤之别,沁竹见她呆呆的望着自己,忙道:“娘娘,你刚才又梦靥了。” “嗯。”皇贵妃只觉身上冷汗涔涔,衣裳紧贴着肌肤,十分难受,她挣扎着坐起来:“我刚可有没有说什么?” 沁竹已不记得她是第几次问这种话了,当下也就如往日一般回答:“娘娘似是想要叫什么,却叫不出声似的,奴婢并没有听到娘娘说什么。”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卯初了。” 皇贵妃有气无力的道:“我想沐浴。” “是,奴婢这就吩咐她们去准备。” 说着,她行了礼,退出门外,不过一会儿,又走进来,神情颇有惊惶之色,皇贵妃道:“怎么了?” 她走近前,低声禀道:“高公公在外面,他让我转告娘娘,昨儿半夜,长乐宫急召太医,也许。。。也许是皇上得了急病。” “什么?”皇贵妃心里一震,立即吩咐:“叫他进来。” “是。” 第六十四章 皇帝赤着上身,俯卧在龙床上,只觉五脏六腑似被烈火焚烧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四名俏丽宫娥跪在地上,举着扇子,不住的为他扇风。赵承恩急急的从小内监手里接过一大碗冰镇酸梅汤,端至床前:“皇上,酸梅汤来了。” 皇帝闻言,也不等别人服侍,自己伸手接过,一口气就喝了半碗,顿了顿,再一饮而尽,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解了几分燥热,他嘶哑着嗓子道:“这几日不必再预备茶水,朕只要这个。” “是。”赵承恩连忙答应,又禀道:“皇后娘娘、皇贵妃还有丽妃现在正在外候着,等着给皇上请安呢。” 皇帝烦躁的道:“朕不见她们,叫她们回去!” 赵承恩不敢多说,便要出去传旨,皇帝又道:“慢着,你让皇贵妃进来。” 皇后和皇贵妃站在殿外等候多时,两人皆是纹丝不动,保持着高贵雍容的仪态,丽妃心中却已是万分不耐。过了半晌,才见赵承恩慢吞吞的出来,走到她们面前躬身行了礼,方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宣皇贵妃娘娘晋见。” 皇后还未说话,丽妃首先已忍不住:“皇后是中宫之主,一国之母,在这种时候,正该守在皇上身边,为何皇上不召见皇后娘娘,反而召见别人?” 赵承恩皮笑肉不笑的道:“丽妃娘娘的话,还得问皇上去,我们做奴才的,可是什么也不知道。” “你!”丽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气结。 赵承恩走到皇贵妃面前,陪笑道:“娘娘,快进去吧。” 皇贵妃对皇后略一欠身,迈入殿内,皇后心下恚怒,却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丽妃道:“我们走。”带领一众内监宫婢离去。 “臣妾见过皇上。”皇贵妃走到龙床前,屈膝行礼。“冰轮,你起来吧。”皇帝灰暗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前日朕览阅奏报,大将军运筹帷幄,番兵节节败退,我大燕将士已攻入吐蕃境内,闻此喜讯,朕真是有扬眉吐气之感,冰轮,你们霍家可是又给大燕立下大功了。” “臣妾不关心这些。”皇贵妃细细打量他,只见他背上竟长了一片脓疮,看起来十分可怖,她眼里掠过一丝忧急之色,轻叹道:“皇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朝政军情,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比你的龙体更要紧的事?” 皇帝素知她性子清冷疏淡,可惟其如此,此刻她流露的关爱之情才更叫人动容,皇帝心下甚是欢喜:“冰轮,难为你对朕一片诚挚之心。” 皇贵妃双眉微蹙:“我听说皇上不肯让御医进来把脉,这怎么能行?” “那些御医尽是些无用的东西,朕看着他们就心烦!”皇帝道:“朕的病不是他们能够治得好的。” 皇贵妃讶然,皇帝道:“冰轮,实对你说罢,朕这不算是病,过一阵子自己就会好了,你大可不必担心,如今皇后多病,你掌管着后宫,也十分操劳,也不用总惦记着过来给朕请安,朕没事。” 皇贵妃见他如此,知多说无益,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赵承恩亲自将她送出去。 到得外殿,皇贵妃停下脚步,眼睛盯着赵承恩:“皇上这个样子,还是得请太医们来瞧一瞧。” 赵承恩面有难色,轻轻的道:“娘娘,皇上的性子,你还有不知道的吗?他听到太医两字就龙颜震怒,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自作主啊。” 皇贵妃沉吟一下,问道:“皇上说他这不是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承恩悄悄的向里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李真人说,皇上背上的疮,是服用丹药的效果,这是在排除体内的毒,等毒液尽数流出,不适之状就会消失,通体舒畅,让皇上暂且忍耐。” “原来如此。” 赵承恩道:“皇上现在只信李真人的话,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西域的仙药能不能尽快找到,然后送达京城。” “皇上既然如此信服,这李真人必是不凡。”皇贵妃道:“不过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娘娘有什么话,但请吩咐。” “皇上最近睡得香吗?” “皇上近来总是烦躁不安,夜不能寐,幸儿昨晚李真人又送来一盒药丸,说来也真是神奇,那药吃下去没一会儿,皇上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意思是,你还是能找着机会让太医们进去看看的,是吗?” 赵承恩道:“这。。。。。。” 皇贵妃道:“若是皇上知道了,自有本宫担待。” “娘娘既如此说,奴才不敢不遵。”赵承恩陪笑道:“娘娘只管回宫,等着奴才的信儿吧。” 一进清泉宫,李茂便觉心里发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入大殿,往前几步跪伏于地:“微臣叩见娘娘。” “嗯,你来了。” 李茂偷眼看皇贵妃,见她似乎是刚完成一幅画作,正凝目欣赏,脸上并无异色,心下略觉放心,在一旁垂手默侍。 皇贵妃略一思索,在画上提了两行字:“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缓缓搁下笔,看着她道:“见过皇上了?” “是。” “可有请脉?” “没有。”李茂深怕她见责,忙补充道:“赵公公趁皇上熟睡时,放诸位大人和微臣进去的,因怕惊动圣上,不但不敢请脉,都只略瞧了一瞧就出来了。” “嗯,那几位太医怎么说?” “几位大人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开药方,而且赵公公也说了,不用开方子。” “那你瞧了,有什么看法?” 李茂这时长了个心眼,知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态度模糊,一是因为没把过脉,不愿作揣测之语,二是深知皇帝迷信长生一道,将李玄真奉若神明,也不敢说出与李玄真不同的话来,所以她想了想,轻声回道:“微臣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是么?”皇贵妃神色淡淡的:“那些御医品级都比你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单单安排你同他们一起去皇上的寝宫么?” 李茂道:“娘娘对微臣的信任与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皇贵妃眉目冷凝:“本宫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不回报以坦诚,那么,留着你还有何用?” 李茂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娘娘。。。。。。” 皇贵妃看着她,一字字的道:“我安排你去,只因为想从你这里听到真话。” 李茂结结巴巴的道:“微臣。。。微臣不是不讲真话,只是。。。也无法确定。”她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有些话,微臣也不敢讲。” 皇贵妃神色稍微缓和:“在我宫里,你什么话都能讲。” 李茂略作迟疑,低声道:“微臣细细观察了一下,寝宫里备着冰镇酸梅汤,皇上身着薄纱,定是体内燥热难安。”说到这里看了皇贵妃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意似嘉许,于是乍起胆子继续道:“再观皇上的精神气色,还有背上的脓疮,微臣觉得皇上中了很深的火毒,只怕。。。只怕是服用金丹所致。” “哦?”皇贵妃注视着她:“说下去。” “微臣的□□,亦是前朝宣宗的御医,宣宗迷恋丹药,不到三十岁便驾崩,臣的□□和其他太医因未能医治宣宗,皆惨遭流放之苦,但此事他曾偷偷记载下来,宣宗的症状与皇上目前很。。。很为相似。” 皇贵妃神色一震:“你的意思是皇上没救了吗?” 李茂脸色发白:“微臣。。。微臣。。。” “你不用怕,只管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李茂心一横,低声道:“以微臣看,皇上已毒入膏肓,只怕。。。只怕是危在旦夕了。” 丽妃回到雍华宫,气仍是未平:“这天下的奴才,就没有一个不会见风使舵的!霍家如今势焰熏天,连赵承恩这可恶的狗奴才也争相巴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要换了以前,他这长乐宫的总管太监也不敢这么跟我们讲话!” 皇后却十分冷静:“你跟他计较什么,他只是看着皇上的态度行事,皇上心里看重谁,他眼睛里就有谁。” 丽妃冷笑:“皇上叫她进去,也无非是因为她娘家立了军功,现在要倚仗霍家,也并非真的多宠她,若是真宠她,怎会这么久也没见召幸她?” “我倒听见是召幸过她一两次,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掉了。”皇后端起茶喝了一口,默默出神:“也不知道她到底安着什么心。” 丽妃担忧的道:“娘娘,你说皇上没什么事吧?” “等图山打听回来,我们就知道了。”皇后叹了口气,跟着咬了咬牙:“皇上。。。皇上总是听信那些道士的,又不顾惜身子,晚上那些美人胡混。。。” 丽妃吓了一跳:“你该不会觉得皇上会有什么事吧?” “别胡说!”皇后心下有几分烦躁,站起身来转了几步:“唉,我只是。。。只是这几日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伯父现在还在朝中就好了,偏偏病了这么久还不好。” 丽妃沮丧的道:“首辅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皇上春秋正盛,自是不会有什么事。”皇后紧握着拳头,轻声道:“可是此时此刻,我们没法知道长乐宫里面的情况,霍冰轮守在皇上身边,霍牧又手握重兵在外,若真有个什么万一,那可就糟了!” 她越想越怕,突然停下脚步:“不行!我们得派人去见伯父,不管怎么样,也要请他挣扎着重回朝中主持大局,即便他真的回不来,也要他出面联络内阁其他人,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第六十五章 宗煦一回清泉宫,便松开了奶娘的手,自己迈着小小的步子,进了大殿,朗声道:“儿臣叩见母妃。” 皇贵妃抬起眼皮,见他身着一袭大红缎织五彩四爪龙袍,站在那里,越发显得肤白如玉,目似点漆,便招了招手,宗煦连忙挨过去,皇贵妃声音仍是惯常的清冷:“今日见到你父皇了吗?” 宗煦心中对母妃十分渴慕敬畏,并不敢做出更亲昵之举,脸挨着她的袖子,恭敬答道:“没有,玄真*师率他的弟子们在长乐宫建道坛,正为父皇向神仙祈福,赵总管说,父皇这阵子不会见任何人,后来我就去骑射处了。” 李玄真早已被皇帝赐封为“通真达灵*师”,是以宗煦如此称呼,皇贵妃点头不语,宗煦又仰着小脸问:“母妃,玄真*师真的能跟神仙说话吗?” “母妃也不知道,但愿他能吧。”皇贵妃低头喝了一口茶,话锋一转:“今儿柴太傅教了你什么?” “还是射箭,最后也说了一下控马之术。”宗煦略带兴奋之色:“太傅还让儿臣骑在小马驹上感受,但他一直牵着缰绳。” “你还小,本不该学这些,不过把你交给柴太傅,母妃很放心。”皇贵妃抚着他的背,仿似不经意的道:“你喜欢柴太傅吗?” “儿臣很喜欢柴太傅,他是一位英勇的将军,煦儿也想以后能像他一样威风。”宗煦眼里发光,随即又皱了下眉:“但是皇兄不喜欢他,上次挨了父皇责骂,他归咎于太傅,已经许久不来上骑射课了。” “你不用管其他人,教习你的太傅都是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之人,你见到他们,都要如同见到我一样,要尊敬有加,不可有半点失礼,知道吗?” “儿臣定时刻牢记母妃训诲。” “好了,我也乏了,你下去换件衣服,歇会儿去吧。” “是。”宗煦行了礼,将要走时,又忍不住道:“母妃,儿臣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宗煦眼里满是渴求之色:“儿臣想去撷芳宫看看莲母妃,可以吗?” 皇贵妃略觉意外,思忖了一下,终于开口:“去吧。”宗煦低了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之情:“那儿臣告退了。” “若是莲母妃等下留你用午膳,你便留在那里罢。” 宗煦抬起头来,大喜过望:“谢母妃。” 虽还未到盛夏,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中午的阳光更是毒辣而刺眼,叫人不想外出一步,且生出无比的困倦来。 皇贵妃正襟危坐,眼睛只盯着桌上的书本,她本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阵子改了作息,精神反而更好。沁竹给她换了一盏白菊贡茶,然后在旁侍立,殿中安静得只听得到纸张翻过的声音。 不一会儿,高贤进来回话,沁竹也不等皇贵妃示意,行礼退出,亲自守在殿外。 皇贵妃合上书:“你起来说话。” “谢娘娘。”高贤站起身,低声回道:“奴才打探到,皇上背上脓疮越来越恶化了,情绪也越来越不能自控,虽不知到何种程度,但李玄真已经慌了神了,正想法子准备逃离京城,连李冲方和李冲镜都慌了,幸而大爷那边已经稳住他们了。大爷传话来,文大人虽在病中,这阵子一直与朝中大臣来往密切,而且,他们还暗中联络了右卫将军袁岳。” “袁岳?”皇贵妃微微眯起眼睛:“也是意料之中,袁岳的表弟是文天和的门生。” “是,刚长乐宫来了消息,文天和拖着病体,又带着几位大人求见皇上呢。” “这是皇后的意思,她见不到皇上,终究是不能安心。”皇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大热天儿,她还真是放心自己伯父的身体。” “他们见不到皇上。”高贤道:“李玄真现在天天装神弄鬼,在那里作法为皇上祝祷,还说什么‘深居无与外人接,则不死仙药可得’,以后皇上越发不会见任何人了。” “我知道。”皇贵妃道:“你去吧,记得盯紧长乐宫那边的动静,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着人禀报于我。” “是,奴才告退。” 长乐宫里此时已供上了冰,一走进去,凉意沁人,赵承恩在皇帝床边站得久了,冷得竟有些发颤。 皇帝躺在床上,脸色灰暗,心中火也似的烧灼,却无力挣扎,像一条被抛在沙滩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维持着呼吸,发出低弱的声音:“玄真道长呢?” 赵承恩靠近他:“皇上,你说什么?” 皇帝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玄真道长呢?他在哪儿?!” 赵承恩吓了一大跳,连忙道:“玄真法师在外面起坛作法,求神仙庇佑皇上,度此难关呢。” 皇帝慢慢松了手指,痛苦的道:“朕好难受,朕。。。心里好难受,叫他来见朕。” 赵承恩趁机道:“皇上,文大人和几位大人还跪在外面,这都一下午了,还没离去呢。” “滚!叫他们滚!这种时刻,他们竟然一而再的来烦朕!”皇帝一听之下,骤热发怒:“传朕的铁卫,若再有谁在外面扰玄真道长作法,扰朕清净,立即处以廷杖之刑!” “是。”赵承恩不敢怠慢,连忙出去传话。 李玄真作完法,已是晚上,寝宫里燃起数十只巨烛,亮如白昼,他走到龙床前,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道长,朕如今身心双重煎熬,万般难忍,是不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但凡修仙得道之路,必要经历磨难,不会一蹴而就。”李玄真道:“只要皇上心志坚定,一定能等到仙药,从此长生不老,永享荣华。”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若能得永生,朕一定能经受住考验。” 李玄真微笑道:“皇上是真命之子,必受上天眷顾,小道日日为皇上祝祷,神仙也必会降福于皇上。” “难为道长。”皇帝道:“道长昨日说,在仙药寻来之前,朕要居于深宫,不与外人相见,那朕这段时间,是不是连自己的后宫都不能见?” 李玄真想了想,道:“后宫嫔妃可以见,但只止于一二人。” 皇帝道:“自从朕服了道长新炼的丹药,晚上勉强能够睡着了,可是,体力却是不如从前。” 李玄真心中了然,微微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小道那里还有妙春丸一种,若能配合新丹药一起,一次服用一颗,应该会很有效。” 皇帝迫不及待:“那就快点呈上来吧。” 顷刻,李玄真果真派了一个徒弟送了妙春丸来,皇帝扶着赵承恩的手坐起来,仔细看时,见那丸药黄豆般大小,在烛光下亦是鲜红夺目,他目泛喜悦,取了一颗吞下去,然后对赵承恩道:“传朕旨意,召两位高丽公主来侍寝。” 床前垂挂的玉质宫灯泛着柔和的光芒,皇贵妃闭目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安,久久不能成寐,她辗转半晌,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金绣荷包,贴放在自己心口。 那一日是她十六岁生日,府中大摆筵席,那些王公显贵都来为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庆贺,甚至宫中都送出礼来,她收到了无数珍贵的礼物,精美的首饰,华丽的衣服,稀奇的玩物。。。。。。堆得像一座山,母亲带着她陪着那些公主郡主、王妃、诰命夫人等一起看戏,她听话的堆出笑容,举止得体的游走在她们之间,收获了无数的赞美,然而,她的心完全不在那里,她念念不忘的想着一个人,婉溪,林婉溪。。。。。 终于等到了晚上,她们独处的时刻,她轻轻的抱着她,内心充满歉疚:“婉儿,你知道我是讨厌热闹的,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过生日,我只想你陪着我,可是。。。可是也没有办法,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一点儿都不委屈。”她略带羞涩,取出了一个精美的荷包,眼睛温柔得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光:“表姐,这个给你。” 她异常欣喜:“你绣的?” “嗯,你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她接过荷包,却感觉里面有东西,翻出来一看,竟是一缕青丝,她不由得一怔。 她小声道:“你生日,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那天你教我《长恨歌》,说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跟皇帝闹别扭,被赶回娘家,后来她托人送了一缕发丝给皇帝,她说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赐的,只有那缕发丝,才是她自己的。我也是如此,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吃的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家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你,所以便绣了这个荷包,装上自己的发丝给你。” “什么我们家?我家不就是你家吗?”她皱眉:“还有,我不喜欢长恨歌,不喜欢悲凄的结局,不许你拿这个来比我们。” “不是啦。”她解释道:“妈妈说,荷包代表女孩子的秘密,是寄托情意的,而且。。。而且。。。” 她声音越来越低,一张美丽清纯的小脸涨得通红,她却故意逗她:“而且什么?” “而且妈妈说。。。”她羞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将脸埋在她胸前:“发丝只能送心爱的人,是。。。是非这个人不嫁的意思。” 荷包,发丝,长恨歌。。。。。。皇贵妃在床上转了一个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可是,此恨绵绵,却终究是无了绝期。。。。。。 “娘娘。。。娘娘。。。”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拍门声,突兀而慌乱的叫声,将她从记忆里唤醒,她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忽低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沁竹早已起身出去,看是怎么回事,才一打开门,高贤已急匆匆的进来,也顾不上别的,一阵风似的往内殿走,一见皇贵妃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娘娘,刚长乐宫赵公公派人过来传话,皇上。。。皇上驾崩了!” 第六十六章 “驾!驾!”两骑快马风驰电掣,转眼间来到了永和门,守城的门卫不等靠近,便大声呵斥:“什么人!停下来!” 马上的黑衣骑士手持火把,腰佩长剑,身手矫健的从马鞍翻落,语声急促的道:“我们是宫中侍卫,奉皇上密旨出城,快快开启城门放行!” 几名守卫手持长戟围过来,为首的守卫上下打量他们:“奉皇上密旨?半夜出城,需出示御制金牌或关防,你有吗?” 黑衣骑士道:“你叫你们城门尉来,我只与他说。” 那守卫冷笑道:“你若是不能出示,别说叫我们端木大人来,就算柴统领来,也不能放你,我看你鬼鬼祟祟,很是蹊跷,来呀,把他们两个给我抓起来,带去城门上听候端木大人处置!” 几名守卫齐声道:“是!”便要上来抓人,突听一个声音冷冷的从上方传来:“住手!” 黑衣骑士见到他,松了口气,拱手道:“来的想必是端木大人?” 端木良一身银铠甲,手按剑柄从城门上沿阶而下,黑衣骑士快速上前几步,躬着身子,只对着他低语了几句,端木良神色一变,从腰间拿出钥匙,准备亲自开启城门,那守卫讷讷道:“大。。。大人,他们没有出示。。。” 端木良头也不回:“这两位大人身负要任,必须即刻出城,若有什么事,本官一人承担,不与你们相干!” “可是。。。” 话犹未完,端木良反手就给他一记耳光,怒道:“快给我打开城门!” 两扇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发出“吱呀”的悠长的声音,两位骑士不敢耽搁,重新上马,闪电般驰出城外。 “将军,快醒醒,宫中来人了!” 旷冲在睡梦中被自己的亲兵叫醒,一听“宫中”两字,立即从睡意中清醒,一边利落的穿衣服,一边吩咐道:“快叫他们进来!” 两名黑衣骑士匆匆进了营帐,一撩衣摆跪下,为首的一个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上:“旷将军,皇上已龙驭上宾,临终前口谕二皇子继位,皇贵妃命我们前来传她懿旨,召将军率将士进城,护卫二皇子周全,这是娘娘亲笔密函,请将军过目。” 旷冲心头狂跳,急急拆了密函,一目十行看完,侧头沉声对亲兵道:“去!传我命令召集众将士,让他们快速整装,准备出兵!” 大厅上燃起烛火,一片亮堂,两名家丁面上犹带着睡意,轻手轻脚的进来,奉上热茶。柴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盯着自己的两个下属:“如此深更半夜,你们相约一起来我府上,却是有何十万火急之事?” 端木良跟旁边的卫演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同跪下,端木良道:“属下来向统领请罪。” 柴彪浓眉一挑:“你有何罪?” “今夜旷将军率领自己所辖四大护卫营自永和门进城,属下已经命人开启城门放行。” “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么?”柴彪大吃一惊,站起来手指着他,怒道:“旷冲想干什么?你们莫非是要造反么?”说时,早已一把抓起桌上的佩刀。 卫演忙道:“统领息怒,端木兄弟这样做,是事出有因,皇上已于今夜驾崩。。。” 柴彪不等听完,眼睛圆瞪:“什么?你。。。你说皇上驾崩了?” “是。”卫演道:“旷将军乃是奉皇贵妃之命进城,端木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了这番决定。” 柴彪为将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虽然此事太过突然,却也已镇定下来,眼睛只看着他们两人,静静等着下文。 卫演平时深得他信任,因此在他面前不似端木良拘谨,只见他微微一笑,轻声道:“统领,皇上只有两位皇子,你身兼太傅之职,依统领看,两位皇子谁堪继承大统?” “混账东西!”柴彪伸手拍了一下桌子,斥道:“这种事是我们做臣子的能议论的么!” 卫演拱手道:“此时情势紧迫,议论一下又有何妨?统领常入宫中,亲自教皇子骑射,两位皇子虽尚年幼,但性情才智,当可窥得一二。” 柴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慢慢的道:“二皇子岐嶷夙成,纯和仁孝,我观其人品,比他人更觉贵重。” 一旁的端木良听他如此说,忙抢着道:“皇上临终之时,曾口谕二皇子继位,如今柴统领带兵进城,正是奉皇贵妃懿旨,保二皇子顺利登基,也是为此,属下斗胆擅启城门。。。。。” 柴彪心中对他仍有怒意,沉着脸冷哼一声,端木良立即噤声。 “既然统领心中也属意二皇子,那属下便掏心掏肺,一吐为快了。皇上荒淫无度,残害宗室,宠信方士,荒废朝政,这大燕江山,早已人心不稳,只有二皇子继位,反可扭转乾坤,保天下太平。”卫演语速极快,缓了一下,继续道:“皇贵妃娘娘出身高门,雍容端雅,睿智贤德,有母仪天下之兆,臣早有耳闻,娘娘教诲二皇子,甚有法度,数次受皇上褒奖。娘娘之父霍大将军,国之栋梁,功勋盖世。二皇子上有皇贵妃训诲,下有霍大将军匡扶,登基乃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他日不难成为一代明君,统领以为我所说如何?” 柴彪神色凝重,眉头深锁:“你说了这么多,却有一点避而不提,若二皇子继位,将来外戚干政,乃是一大隐患。” “将来之事无法预计,皇上骤然驾崩,没有留下遗诏,这才是眼前之患。”卫演道:“现大将军就手握重兵在外,若二皇子不能顺利继位,他率部杀回京城,立时便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内忧外患,生灵涂炭,将军又以为如何?” 端木良乍起胆子,接口道:“首辅文大人虽在病中,近日却四处笼络朝臣,并与袁岳将军互有往来,袁将军所辖四大护卫营驻扎在东郊,若皇上驾崩消息传出,皇后一道懿旨,召他自长宁门入城,只怕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统领,现在该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卫演注视着他,越说越是动容:“属下深夜冒死前来,只为报你知遇之恩,非为自己前途着想。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你是明智之人,该作出明智的选择。” 说毕,跟端木良双双磕下头去,柴彪忙伸手去拉,他两人却纹丝不动,柴彪道长叹一口气:“我知你二人用心良苦,既是为我着想,想我得这拥戴之功,更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让他们免遭一场劫难。你们起来吧,我这就传令下去,封闭九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你们两现在就随我进宫!” 两人大喜,齐声道:“统领英明!” 长乐宫此时一片死寂,所有的门窗被关得紧紧的,寝宫内,烛光在泛着幽幽的光芒,皇帝躺在龙床上,脸色青灰,嘴唇皱裂,样子十分可怖。 宗煦在外间的炕上睡着了,两个内监拿了一床黄绫子被来,小心翼翼替他盖上。皇贵妃坐在他旁边,右手捻动着手中的紫檀佛珠,轻声道:“你们不要怕,皇上是服食丹药过量而死,不与你们相关,我一定会保你们。” 李佳玥和李佳珂两人身子瘫软着半坐于地上,身体兀自颤抖不已,连话也说不出来。赵承恩跪在那里,亦是神情哀恸,不住淌眼抹泪,皇贵妃瞟了他一眼:“此时不是哭的时候。” 赵承恩忙道:“是。” “你今日先想到来找我,你做得很对。”皇贵妃道:“你立了功,理应受到嘉奖。” 赵承恩哽咽道:“谢娘娘。” “你再说一遍,皇上临终前说了什么?” 赵承恩抬手抹了一把泪:“皇上临终前急命召见皇贵妃和二皇子,谕令二皇子继承皇位。” “很好。”皇贵妃面色沉静,看了一眼窗外微微发白的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寅末卯初了。” 皇贵妃点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赵承恩和其他人各怀心事,都是沉默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皇贵妃倏然张开眼睛。 一个内监进入暖阁,上前行了礼,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皇贵妃会意,转头对赵承恩道:“去,派人分别去通知皇后及后宫嫔妃,还有于总管,再把连抗、夏侯晋、柴彪几位统领以及内阁大臣请来。” “是。” 黎明时分,长乐宫便站满了人,殿内殿外哭声震天,乱成了一锅粥。皇后和丽妃更是呼天抢地,哀哀欲死,皇贵妃脸上挂着几行清泪,牵着二皇子的手站在一旁。 连抗见不成样子,千劝万劝,终于着了几个宫婢将皇后从龙床边拉开,来到正殿上。内卫统领夏侯晋道:“请皇后娘娘节哀,皇贵妃娘娘节哀,众位大人也请节哀,眼下先定大事要紧,不然如何为大行皇帝发丧?” “大事自然要定。”皇后止住泪:“皇上既然没有立太子,也没有留下遗诏,大皇子是长子,继位自然是顺理成章。”说着冷笑一声:“有人说皇上曾留下口谕,你说有就有么?难道帝王尊位是能够儿戏到听凭一面之词么?” 赵承恩道:“皇上仙逝前确曾急召皇贵妃娘娘和二皇子,谕令若有大事,着二皇子登基为帝,此事高丽两位娘娘和奴才皆是见证。” “住口!”皇后厉声道:“这等事情,岂有你一个阉宦置嘴之地!” “皇后不愿遵先帝遗旨,那也罢了。”皇贵妃不慌不忙的道:“可是大皇子是罪妃之子,断断没有让他继位之理啊!” 皇后语塞了一下,又马上反击道:“二皇子生母出身微贱,岂能继承大统!” 皇贵妃正色道:“皇后此言差矣!大行皇帝曾亲下诏书,将二皇子过继给我,则我即是他名正言顺的母妃,论出身,大皇子如何能及二皇子尊贵?” 皇后被她堵得没有话说,恼羞成怒:“我是皇后,是众皇子的嫡母,谁出身尊贵,我说了算,大行皇帝既没有遗诏,我这个中宫自然可以作主!我看皇贵妃头脑混乱,已是有些神智不清了,于总管,你是铁卫总管,本宫命你马上派几个人,将皇贵妃及二皇子送回宫中!” 于剑锋沉吟了一下,躬身道:“皇贵妃身为副后,身份尊贵,又是二皇子之母,请皇后恕微臣不能领命。” 丽妃道:“于剑锋,你居然违抗皇后懿旨,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皇后脸色极其难看,眼睛又望向连抗,连抗眼睛却去望夏侯晋。他们三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只忠于皇帝,此时皇帝猝然驾崩,没有留下传位诏书,多少都有点乱了方寸,夏侯晋是三人当中最精明的一个,明知霍牧拥重兵在外,岂肯表明立场,与皇贵妃过不去?便低头只作没看见。 连抗左右为难,只得道:“储位事关重大,内阁诸位大臣此时还未到来,微臣以为,还是等诸位大人来了之后,再大家商议不迟。” 皇后立即道:“对,文大人德高望重,又是内阁之首,最该请他来商议!” 皇贵妃眼里杀机一闪而逝,却只微微冷笑,不愿多说。连抗是两边都不愿意得罪,听皇后如此说,心中多少有些不安,正想再说几句话来转圜一下,便有两名侍卫满头大汗的来禀报:“大统领,不好了!左卫将军旷冲,带了五万护卫营进城,现已将皇宫团团围住了!”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都是大惊失色,连抗道:“旷冲想干什么?是谁让他进城的!柴统领呢?他在哪儿?” 话犹未完,只听外面靴声橐橐,那整齐划一的声音,倒似有千军万马过来一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走出殿外,凝目一看,却见旷冲和柴彪两人带着几队身着银色甲胄的士兵,走到丹陛下停住。 连抗大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擅自调兵进城,擅自闯入宫禁,莫非是想勾结谋反不成?!” “连统领言重了。”旷冲拱手道:“旷冲此来,只为尊大行皇帝遗旨,奉二皇子顺利登基。” 柴彪跟着道:“二皇子是皇贵妃之子,身份最为尊贵,本该承袭帝位。”说着环顾四周:“难道有谁还有异议不成?” 夏侯晋突然“扑通”一声,在宗煦面前跪下,高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跟着于剑锋也跪下,连抗愣了一下,也便缓缓跪下,顿时里里外外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声音震耳欲聋。 “你。。。你们。。。”皇后看着眼前的情景,胸口气血上涌,突然两眼一黑,向后倒去,丽妃慌忙接着她,哭叫道:“娘娘,娘娘!” 第六十七章 一场帝位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礼部恭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呈上,内阁大臣商议过后,又奏请皇贵妃和储君宗煦,最终裁定了“文宗”这一庙号,于是将皇帝宾天的事宣诏天下,使中外闻之。 京城各城门、宫门仍是紧闭,到处有御林卫把守,森严戒备。到得吉时,所有寺观钟声齐鸣。长乐宫开始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仪式,各亲王郡王、内阁大臣、六部官员皆躬身肃立在殿外,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执事人等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为皇帝更衣沐浴,完毕,一名大臣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置入皇帝口内,又有掌管服饰的太监过来替皇帝换上面衣,并以玉塞耳,接着替他穿上十二层衣服。 宗煦以皇太子的身份,在内阁大臣王忠的引导下,穿过长乐宫前面长长的笔直的甬道,于剑锋腰悬佩刀,亲自带了几个铁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大殿内素幔白帏,香烟缭绕,正中间供奉着文宗皇帝的灵牌。宗煦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王忠一眼,王忠点点头,他便在灵牌前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赵承恩亲捧了一樽酒递给他,宗煦接住,举过头顶,轻酹灵前,然后站起身来,众文武大臣忙齐齐举哀,哭声惊天动地。 早有人端过铺着黄色褥子的龙椅过来,放在灵前,宗煦在上面坐下,殿内登时又安静下来。赵承恩一挥拂尘,赞礼官便出班唱仪,文武百官皆跪伏于地,恭行大礼,口中高呼万岁,这样,宗煦便算是在灵前继位了。他虽还是个五岁多的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却是牢牢记着母妃的话,一点也不紧张畏怯,他环顾四周,跳下地来,亲自把王忠扶起:“王爱卿,母妃说,你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让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多请教你。” 王忠忙道:“微臣不敢。”想了想,又道:“皇上已经继位,按例,该尊皇后和皇贵妃为皇太后了。” 宗煦道:“先帝宾天,母妃此时伤心欲绝,不宜提此事,待朕行了登极大典,再正式昭告天下,尊母后母妃为皇太后不迟。” 皇后和皇贵妃之前的冲突王忠已尽行知晓,而两宫之间一向的关系他也尽数了然,这时听小皇帝口齿清楚,应答流利,分明事先有人精心教过,如此这般延迟,莫非。。。王忠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自胡思乱想,宗煦又道:“朕现在是皇帝了,可以下旨了是吗?” 王忠忙道:“当然可以。” 宗煦道:“首辅文大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恩准不必参与先帝大丧仪式。并念他多年为朝廷效力,劳苦功高,特封为鲁国公,钦赐白银万两,着免去内阁大学士等一切官职,让其安心在府邸颐养天年,这是朕第一道旨意。” 王忠心下一片雪亮,应声道:“是。” 宗煦努力回忆了一下,又对连抗道:“连抗,你是先帝最为宠幸的臣子,即日起,朕要暂时解除你御林军统领一职,你需留在长乐宫,昼夜为先帝守灵,以慰先帝之心。” 连抗此刻肠子都已经悔青,清晨他在皇后与皇贵妃的对峙之间,不偏不向,提出由内阁来决定储位所向,已经得罪了皇贵妃,现在明知自己是已被解除兵权了,念及至此,他脸色不禁有些发白,嘴唇抖了两下,艰难的道:“臣遵旨。” 宗煦见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望了一眼跪着的众臣,又故作严肃的道:“朕还小,今后诸卿要尽心辅佐朕,保我大燕太平兴盛,朕必不会辜负你们。”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灵堂虽设在长乐宫,但按大燕惯例,皇后、诸妃嫔、公主郡主及朝廷各品级诰命夫人等女眷,每日只去长乐宫哭灵一次,其他时间都退回内宫为过世的皇帝守灵。 皇后因晨间差点晕倒,已被送回自己宫中,皇贵妃本就一直掌六宫之事,大丧期间更是事多任重,而嗣皇帝宗煦年幼,许多大臣有事都来向她奏禀,越加抽不开身。因此神龙殿中,变成了丽妃跪在了最前面,以她为首,所有的女眷皆去耳环,摘首饰,身着重孝,一个个哭得废寝忘食,哀恸欲绝。虽然皇帝在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宠爱,可是皇帝的死,却如同一层厚厚的乌云,压在她们所有人的心头。她们都还年轻美丽,鲜嫩得如同春天里刚抽出的嫩条,初盛开的花苞,但等着她们的,将是残酷的命运。她们并不是在为皇帝而哭,而是为自己的命运而绝望痛哭。 丽妃平时一向骄横,此时却哭得最惨,最后竟已声嘶力竭,变成干嚎。莲真已许久未与皇贵妃私下见面,这几天碰到,都是许多人在,人群中匆匆一瞥,连个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没有,本有点心神不属,可是身处这样压抑的氛围,情绪自然而然被感染,也禁不住泪水潸然。苏蕴就跪在她旁边,更是嚎啕大哭,莲真听着不忍,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却听苏蕴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道:“莲真,你要想法子见皇贵妃一次,不然。。。不然我们就完了。” 莲真讶道:“蕴儿,你在说什么?” 苏蕴看了一下四周,声音低而凄惨:“莲真,你怎能如此平静?难道你没有一点恐惧么?本朝规矩,皇上驾崩,后宫未生子的妃子,有一大半是要从殉的啊!” “从殉?”莲真神色恐惧而震惊:“我。。。我不知道啊,不。。。不会的,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 “□□太宗,还有世宗朝皆是如此。”苏蕴拉着她的袖子,仿佛突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莲真,现在宫里已是皇贵妃作主了,我知她一向照拂你,你去求求她,好不好?莲真,你去求求她,我不想死,我们都不要死!” 莲真望着眼前素白的世界,听着耳中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苏蕴哀切的恳求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霍淞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之情,跟着一个小内监,进入崇德宫正殿,见皇贵妃端坐在案前的宝座上,忙赶上去行了大礼。 “大哥免礼。”皇贵妃见到他,倒显得十分亲近客气,先赐了座,随口问了几句家中之事,然后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重要的事。皇上服食金丹过量,英年而逝,皆因受了妖道李玄真蛊惑。虽然为了安定人心,也为天家清誉,对外不能公布皇上真正死因,但罪魁祸首,却是不能放过。” “是,李玄真妖言惑主,罪该万死!” 皇贵妃道:“皇上驾崩当日,李玄真等一干道士已被秘密锁拿禁锢起来,如今我既已命你总理刑部事宜,那么这事,便交由你处置。” 霍淞会意,立即应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妥善处置此事。” 皇贵妃沉默半晌,又道:“一些不相干的人,就只逐出京城罢。” “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操心。”霍淞面上满是关切,陪笑道:“如今宫里朝中,诸事繁冗,皆系于娘娘一身,家中上下,都不免为之挂心,还请娘娘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我知道了。”皇贵妃点点头,又叮嘱道:“京中局面虽已为我控制,于剑锋和夏侯晋等人也分别向我表明了忠心,但你行事仍须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免得生出变故来。” “臣理会得。” “好了,窦大人这会子还在外等着我,你这就去吧,事情办好了,再来回我。” 霍淞忙起身答应,兴冲冲的离开了。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窦重光后脚就进来了,犹豫了一下,依然按臣子晋见皇贵太妃的规矩行了礼。 皇贵妃道:“国泰民安,天下兴盛,本宫之意,新帝的年号定为‘泰兴’最好。”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圈定了“泰兴”二字,然后交给窦重光:“明年正月始,再使用新年号。” 窦重光躬着身子,双手接过,又禀道:“按例,妃位晋为太妃,封号将由一字增为两字,微臣会同礼部诸员等已赶早拟选了一些,进呈娘娘凤目,以备娘娘和皇上提前裁定。” 皇贵妃微微皱了一下眉:“本宫以为,各妃封号可以不变,只增“太”之一字便可,皇帝还小,待他大婚之后,可由他再为诸位母妃重新拟定尊号。” 窦重光怔住:“这。。。” “怎么?” “没。。。没什么。”窦重光虽觉这样不合规矩,但哪敢出言反驳,况且皇贵妃虽还未上太后徽号,名分却是已定,他也不会愚蠢到为这一点小事跟她过不去,于是马上道:“微谨遵娘娘的旨意,若无别事,那。。。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夜色如墨,笼罩了整个京城,皇城内宫灯齐掌,到处星星点点,恍若洒下的一片银河。 暖阁里静悄悄的,小皇帝宗煦在里间的龙榻上睡熟了,皇贵妃双目微闭,手持佛珠,在烛光下默诵佛经。高贤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跪下行了礼,轻声禀道:“主子,奴才带人将皇后、丽妃以及玫贵人身边所有服侍的人关入掖庭狱刑房,仔细审问了一遍,终于查出莲主子当时小产的真相。” 皇贵妃睁开眼睛,仿佛并不意外,只轻轻嗯了一声。 高贤道:“此事丽妃和玫贵人是主谋,原来撷芳宫死去的那宫女宜雪,她原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在京中租赁了一所小小的房子,日夜读书,准备考取功名,那宜雪便将自己的月钱攒积下来,买通甜食房的采办太监,过得几月就偷偷给他送些银子物件过去。玫贵人身边的婢女倾欢与宜雪交好,久而久之察觉此事,丽妃和玫贵人便奏之皇后,商议过后,暗中以利诱之,并以情郎之命相要挟,逼迫宜雪在莲小主的安胎药中掺入‘凉药’,然后嫁祸给敏妃。。。” 皇贵妃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道:“不必说下去了。” 高贤怔了一下,道:“是。” “本宫知道真相即可,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用再向他人提起。”皇贵妃站起身来,吩咐道:“你这便带几个人,随我去雍华宫走一趟吧。” 皇后名义上说是悲伤过度,被送回自己宫中休养,实则跟软禁无异,雍华宫上上下下,这时都已换了一批人。听见皇贵妃到来,皇后在门边秉烛以待,冷笑道:“霍冰轮,你好手段!” 皇贵妃淡淡一笑:“承蒙皇后娘娘夸奖。”高贤在旁边使了个眼色,所有跟从的人便都退到一旁,只他跟着皇贵妃进了殿。 皇后手指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恶狠狠的道:“先帝尸骨未寒,你便联合旷冲和柴彪那两个逆臣谋夺储位,还把本宫这个原配嫡皇后软禁起来,连我身边的奴才都统统弄走,先帝若在天有灵,必不饶你!” “皇后跟我相处这些年,竟一点也不了了解我,真是让我伤心,先帝活着时,我自是心存畏忌,可是妹妹我却是一丁点儿也不怕死人的。”皇贵妃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跟着冷冰冰的道:“不过听皇后如此说,皇后当是惧怕亡灵的,那皇后与丽妃等人谋合,残害莲嫔的龙胎,嫁祸敏妃,企图夺大皇子为己子,可真是要小心先帝的亡魂来找你了。” 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手指着她道:“你少血口喷人,污蔑于我!” “是不是污蔑,你心中清楚,我也不会强逼你承认。很多事情,我都从来没去深究真相,因为真相是可以被权力操纵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无法与你对抗,至于先帝,我也指望不上。”皇贵妃面沉如水:“可是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你做过的龌龊事,都可以被一件件翻出来。” 皇后眼神恶毒,咬牙切齿的道:“霍冰轮,你不要得意,先帝在时,我是皇后,你是皇贵妃,新帝继位,我是母后皇太后,你顶多是圣母皇太后,你永远居于我之下,而且,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软禁我!” “你说得对,你位分永远在我之上,我也确实不可能一辈子软禁你。”皇贵妃眼里有寒光闪过,嘴角却绽开一抹极浅的笑意来:“不过我想,皇太后这一尊位,你这辈子是无福享受了。” 赵承恩听到此处,突然一拍手掌,有两个内监各捧着一个银盘,不声不响的从门外走进来。皇后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双腿不由得一软,她极力稳住心神,颤抖着声音道:“霍冰轮,你想干什么!我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是正宫皇后,你。。。你竟敢谋害我不成?!” 那两个银盘中,一边放了一樽酒,一边放了一道白绫,皇贵妃走到那两个内监旁边,回身平静的望着她:“你错了,没有人要谋害你,你跟先帝鹣鲽情深,不想独活,自愿跟了他去,嗣皇帝将会下诏表彰你,史官也会给你贞烈殉节的美名。” “霍冰轮,你敢!”皇后骤然崩溃,嘶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内阁和六部大臣!你们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她状如疯癫,突然向外冲去,还没跨过殿门,就被人拽了回来。 “你听着,我不想用强。”皇贵妃面无表情,轻声道:“若你迫我用强,我敢向你保证,兰陵公主不久后将随你而去,若你自愿赴死,我可保她一生平安荣华。” 一听到兰陵公主的名字,皇后突然安静下来,她坐在地上,神情呆滞,衣衫不整,往日雍容华贵之态全无,过得许久,饮泣道:“熹儿,我的熹儿啊。。。。。。。” 两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被徐徐关上了,皇贵妃背负双手,站在丹陛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凉的空气,胸中顿时畅快不少。 高贤躬着身子,在旁边低声道:“主子,那些原来伺候皇后的奴才,该怎么处置?” 皇贵妃淡淡的道:“皇后是原配嫡皇后,到哪里,都是要有人服侍的。” “是。”高贤立时省悟,又道:“奴才糊涂。” 皇贵妃又望了一眼远处深邃的天空,吩咐道:“不早了,起驾回宫。” 第六十八章 端木良两手提着食盒,兴冲冲的跟在狱卒身后,到得铁门边,还未等得及狱卒取钥匙,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扑上去抓住了冰冷的铁栅,朝里喊道:“王爷,王爷!” 宗谋蓦然回头,又惊又喜:“端木,你怎么来了?” “是,王爷,我来了!” 端木良热泪盈眶,却又不想他看见,用袖子胡乱擦了,提起食盒进去,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见这间牢房尚算宽敞,光线充足,墙角放着一张不大的床,上面铺叠着崭新的被褥,心下颇觉欣慰,松口气似的道:“谢天谢地,看来他们并没有为难王爷,这许多个日夜,我和那些兄弟们想着你在这儿不知要遭些什么样的罪,真是心急如焚。” 宗谋苦笑了一下,这间房是最近才给他换的,连身上这件白缎绸衣,也是新穿上的,不过这些既已过去,他也不想再提,又缓缓坐下来,微笑着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丧着一张脸干什么,我这不好好儿的嘛。” 端木良一边忙着从食盒里取出碗碟,一边道:“王爷一向好酒,可现在是大行皇帝和皇后丧期,却也没法带酒进来,只好喝些温茶,将就些儿罢了。” 宗谋惊讶:“什么?你说皇后也。。。” 端木良朝身后看了看,悄声说道:“是的,昨儿夜里薨的,说是因伤心过度,自愿殉节跟了先帝去的。” 宗谋自幼长于宫廷,深知权位斗争的残酷,听到这消息也不算意外。只是当初他从狱卒口里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心下是十分痛快的,他对那位兄长可算是满腹怨毒,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现在听到皇后的死讯,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从前。。。我倒是错看了皇贵妃。” “是呢,她到时候可是唯一的皇太后了。”端木良给他满上茶,又道:“王爷,这些菜可是我从和兴楼带过来的,你多吃点。” 宗谋夹了一块油爆鸭舌放到碗里,却又放下筷子:“你们有谁见过王妃和小世子没有?” “没有。”端木良道:“王爷不必担心,虽没有见着,但据可靠消息,王妃和小世子好好儿的呢。”说到这里,他放低声音:“卫演托柴统领去宫里探了信儿了,皇贵妃知王爷心中痛恨皇上,所以没在这个时候赦免你,免你为皇上守灵,待丧期过后,会很快恢复王爷的王爵,到时候王爷跟王妃和小世子自然相见了,王爷现在且耐心等着。” 宗谋稍稍安心:“这次多亏你们出力,否则只怕我难见天日了。” 端木良听他语气中大有凄凉之意,忙道:“王爷,你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关在这里,不知多少人为你鸣冤叫屈呢,只可惜兄弟们力量薄弱,不能早点将你解救出来,现在能出这点力,尚不足以报王爷当日相待之情于万一呢。” “我没有错待你们。”宗谋面有忧色:“可是,你觉得。。。她真会信守诺言,放我出去吗?” 端木良怔愕:“王爷是。。。不信任皇贵妃?” “宗煦还小,我却是先帝唯一还活着的皇子,是他的皇叔。。。” “你担心皇贵妃忌讳你?”端木良想了想,摇摇头:“不会,这次的事,卫演在中间扮了很重要的角色,他也有幸同柴统领入宫晋见过皇贵妃,据他说,皇贵妃英明聪辨,冷静果决,赏罚分明,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心生折服。况且她现在已紧握御林军和护卫营兵权,皇后之死又震慑了朝中心有不服的一批臣子,二皇子的皇位已基本稳固,放了王爷,对她并不造成威胁,还可为她博得宽仁的名声,我想,她应该不至于这样。” “但愿如此吧。宗训在时,对我这皇弟一直心怀猜忌,几番揉搓折磨,九妹和母妃先后薨逝,我真是心灰意冷,什么权利富贵我都看淡了,这次若能出去,我也不求恢复什么爵位,只求不要再过那种在刀刃上求生的日子罢了。”宗谋叹了口气,又道:“算了,我还说这些做什么,今日高兴点,来,我们吃菜吧!” 皇帝驾崩后,皇后又薨,礼部的官员忙成一团,只可怜那些嫔妃命妇和文武官员等,朝夕哭临,嗓子都嘶哑了。为了表彰皇后的殉节,大殓过后,她的梓宫被特许同大行皇帝一起,停放在长乐宫,后宫诸妃和王公等人,也各自回宫或回家进行斋戒。 连日跪哭,众人皆是身心俱疲,皇后猝然而薨,后宫诸人想着从殉一事,更觉胆寒,相顾之时,皆是一脸凄惶,丽妃等更是成了惊弓之鸟。苏蕴虽私下里央求过几次莲真,可皇贵妃和宗煦每次出现,都有御林铁卫贴身跟随,而且匆匆就走,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莲真亦无可奈何。 莲真满腹心事,回到撷芳宫匆匆吃了些斋膳,便准备沐浴更衣。她命宝贞关了门,自己躺在浴桶里,那带着芳香气味的热水一点点浸润着肌肤,身体渐渐放松,可是一想着照面之时,皇贵妃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的心便不由得揪住。她不是愚笨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皇贵妃的一些言语便初见端倪了,皇帝的死,皇后的死,脑子里的一些片段拼凑起来,她不由自主的轻蹙了柳眉。。。。。。 “莲儿,莲儿!” 伴随着几声急切的呼唤,房门突然被推开,莲真在沉思中被惊醒,回头望时,却见苏蕴神色惊惶,一头冲进来:“莲真,不好了!”宝贞跟在她后面,兀自嚷嚷:“柔主子,我家小主正沐浴呢!” 莲真喝止宝贞,双手抓着浴桶的边缘,紧张的道:“蕴儿,出什么事了?你。。。你怎么这副模样?” 苏蕴脸色发白:“莲儿,外边传来消息,赵承恩去了同心宫传达旨意,说是令丽妃和玫贵人生殉,现在她们两人已被强行带去永生殿了。” 永生殿是一所偏僻的宫殿,平日里供奉着一些历朝历代的贞洁烈女的灵位,从大燕开国始,所有生殉的妃嫔宫女,都是在那里被结束生命的,提起那个地方,都令人为之心惊胆颤,宫中一向心照不宣,视之为禁忌话题,可是这样,却也并不能避过。 莲真二话不说,穿好衣裳,跟苏蕴匆匆赶到永生殿,远远的便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哭喊声,虽然慕绯羽有诸多不是,但两人想到往日相处之情,皆是心生恻隐,加快脚步正要进入大门,几个太监过来拦住她们:“二位小主,你们怎么到这地儿来了,快回去吧,赵公公在里面呢。” 苏蕴道:“我们是来见玫贵人的,麻烦公公通融下,让我们进去吧。” 那太监陪笑道:“我自然知道小主们是认识里面的丽妃娘娘和玫贵人的,可是这里不比别的地方,我好心奉劝两位小主,不管是多好的关系,还是不进去罢了,免得后悔。” 莲真急了:“放肆!我们是奉皇贵。。。太妃之命,来这里见玫贵人最后一面的,你们敢不放行么?” 那几位太监面面相觑,倒被她唬住,想想这个也是大近情理,于是侧身让她们进去。越往里走,越觉这座宫殿阴森幽暗,而传来的哭声也更觉凄厉,苏蕴心下发毛,不由得紧紧牵住了莲真的手。 殿外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些菜肴,这是生殉的人死前都会享用的最后一餐,菜肴倒也丰丰富富,可是却几乎没动,这个时候,纵是山珍海味,又有谁能吃得下?两个内监守在桌旁,看见莲真和苏蕴,也面露惊讶之色,莲真也不理会,径直走上台阶,殿门是大开的,里面情形一目了然。空阔的大殿里,摆着十几张小木床,每张木床上方都垂着一个绳套,丽妃和慕绯羽,以及她们的贴身侍女,正被赵承恩勒令站到木床上去,她们一边哭泣,一边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全没人往日的嚣张气焰,那些太监却恶狠狠的,推推搡搡,丝毫不为所动。 这幅景象惨绝人寰,莲真手捂住嘴,苏蕴却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赵承恩这时也看到她们,跌脚道:“哎哟,两位主子,你们来这里干嘛啊?”慕绯羽一看到她们,倒站起身来:“谢莲真,苏蕴,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么?”说毕冷笑一声,惨然泪流:“谢莲真,我有哪样不如你,明明是一同进宫,为什么你运气总是要好过我?为什么?”说着手指着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道:“明明你比我受宠,明明先帝最喜欢你的陪伴,为什么不是你从殉他于地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这不公平!最应该死的是你啊!!!”她状若疯狂,身边的太监忙一把拖住她。丽妃披头散发,神色凄厉:“谢莲真,你给我带句话给霍冰轮那个贱人,你告诉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她会不得好死的!” 莲真听了这话,不觉从心底冒出一阵寒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赵承恩见她出言不敬,心下大怒,反手抽了她一记耳光,然后不由分说,亲自抓了一团布将她嘴巴塞住了。莲真定了定神,对赵承恩道:“赵公公,你能不能先放了她们?我会去跟皇贵太妃说的,有什么责任,由我一人担着。” 慕绯羽听到这话,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她,随即改了口风,哭着道:“莲真,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救救我,只要不让我生殉,我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伺候你一生,莲真,求求你,求你救我一命,我不要这样死去!” “我的主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呢。”赵承恩知莲真跟皇贵妃关系不同她人,也不敢轻易得罪,苦笑着道:“我这儿领着差事呢,求求你,你们别让我为难,误了时辰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对着那些手下道:“来呀,将两位主子请出去,关上殿门!” 地下的鎏金龙纹香炉里焚着宁神的香,白烟细细,如薄雾般散开。两盏十六支烛台上燃着通臂巨烛,将暖阁里照得光亮如昼。 高贤垂首回禀道:“李玄真已被大爷以欺君之罪处以弃市之刑,他的徒子徒孙,皆判令缢首。” “所有人吗?” “是。” “那李冲方和李冲镜的女人呢?有个女人好像还怀孕了,是吧?” “是,她们也都已经死了。” 皇贵妃眉心微皱,将手中的奏章慢慢放下,高贤低声道:“这样也好,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皇贵妃不作声,半天才道:“听说丽妃和慕绯羽的死,让后宫诸人惶惶不可终日,你明日传我旨意,去安抚她们一下。尤其是两位高丽公主,你把我的话传给她们,让她们安心服丧,丧期一满,我会遵守承诺,派车马送她们回母国,让她们以本朝太妃的身份在高丽终老,并让她们转告她们的父王,若高丽与渤海或倭国发生战事,我会看在他与我父亲的交情上,派兵助他。” “奴才遵旨。” “还有,崔娘那边,你去给她一笔银子,安置好她。你也告诉她,我会取消她兄弟和亲族的奴籍,至于汝南王妃,将来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是。” “好了,你下去歇着吧。” “主子,还有一事。”高贤欲言又止,偷偷看她一眼,硬着头皮道:“今日丽妃和玫贵人被送去永生殿时,莲小主和柔小主也赶着过去了。” 话犹未完,皇贵妃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高贤吓了一跳,却听皇贵妃冷着脸道:“她们看到什么了吗?” “只。。。只怕是看见什么了。” “赵承恩这该死的奴才!”皇贵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稍作思索,吩咐道:“去,传莲真来见我。” 皇帝驾崩后,宗煦暂住离长乐宫不远的崇德宫,皇贵妃为了照顾他,以及处理朝政,也便住在这里。莲真却是第一次来这,哪怕坐在软轿里,她也能够感觉此处的肃穆森严,掀起轿帘一角,便看到一排排御林铁卫如松柏般笔直地站在各处,简直是岗哨林立,飞鸟难入。 莲真心情沉重,进入暖阁,便见皇贵妃身着常服,坐在铺着明黄色锦褥的炕上,她走上前去,屈膝行了礼:“参见娘娘。” 皇贵妃见她一身孝服,倒别有一种难言的清丽雅致,打量了几眼,方开口道:“把外面衣服脱下。” 莲真一怔,看了看自己身上,依言将外面的一层孝服脱下,放在一边,皇贵妃又道:“过来。” 莲真不言不语,走到她身边,这时就近,皇贵妃在灯下看得分明,莲真脸色竟是苍白如雪,伸手握了她手,也是一片冰冷,她暗中皱了皱眉头,拉她在炕上坐下,微笑道:“这阵子事多,多有冷落你,你恼我了么?” 莲真低垂着长睫,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没有。” “礼部已择了吉日,马上便是煦儿的登极大典了,到时候你将被正式册封为太妃,我已帮你想好了封号。”说着她转过她的身子,从背后搂住她,莲真身子微微一颤,却也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宸”这一字,皇贵妃在她耳边道:“你喜欢吗?” 莲真耳畔处一阵发烫,却依然轻声道:“这个字,我当不起。”见皇贵妃没有说话,知她心中已然不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不该让好好的活人去生殉。” “这是祖宗成例,我也没办法。”皇贵妃放下笔,双手搂住她纤腰,责备道:“你不该去那种不祥之地。” 莲真轻轻咬住嘴唇,不回应她,皇贵妃轻轻叹了口气,扳过她肩膀,让她面朝着自己,柔声道:“莲真,你很纯真,也很善良,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可是我不能跟你一样,我现在这样,才能守护你的善良,懂么?” 莲真微微将脸别向一边,仍是一副倔强的模样,眼里却涌上一层薄雾,皇贵妃道:“慕绯羽那样的人,实在不值得你为她流泪。” “我不是为她,我是为你。”莲真喉咙微哽,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你造太多的杀孽,我怕将来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皇贵妃显然十分意外,呆呆的看着她,半晌,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好了,我改天让皇上下诏,以后废除活人殉葬制度,可好?” 莲真抬头看她:“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皇贵妃再度环抱她:“你心情好点没有?” 她平日里声音冷冰冰,温柔起来却极是蛊惑人,莲真得到这个承诺,又得她这样亲昵相待,喜悦之下,心中阴霾消去大半,在她怀里羞涩的点了点头,皇贵妃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很想你。” “你才没我想你。” 话一脱口而出,才觉后悔,偷眼看时,果见皇贵妃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由大羞,整个人都躲进她怀里,皇贵妃爱怜的抚着她的秀发,轻声道:“你这阵子必定都没有睡好,今天就睡这炕上吧,上来。” “那你呢?” “我这阵子也睡不着,我在旁边看奏折陪你,到时候打个盹儿就行了。” 这炕极是宽大,莲真听她的话,脱下鞋,睡到里边,皇贵妃又拿着一床锦被过来,给她盖在身上,自己却正襟危坐在小炕桌旁,果真准备继续看奏章。 “冰轮。” 莲真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皇贵妃回过头来:“光太亮了,你会不会睡不着?” “冰轮,我总觉得,你。。。你好像有些变了。” “什么地方变了?” “我说不出来。” 皇贵妃道:“啊,你是在说我从皇贵妃变成皇贵太妃了么?” “不是。” “那必定是说我要变成皇太后了?” 莲真微微着恼:“才不是!” 皇贵妃敛了笑容,手支撑着身体,在她侧边躺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莲真,我是变了,以后,我不是什么皇贵妃,也不是什么皇太后,我就是霍冰轮,我会渐渐以霍冰轮的样貌示人,但是对你,我永远不会变的,知道么?” 莲真有些困惑,却将最后一句明明白白的听进去了,重复道:“你说,你对我不会变,是么?” “对。” “你说过的话可不许赖。” 皇贵妃道:“谁要赖你了?”莲真忽然撑起身子,飞快的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在皇贵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快速躺下去,将被子拉过头顶,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睡了。” 皇贵妃手抚着自己的唇,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然后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笑出声来。 第六十九章 六月,登极大典准备就绪。初三日,年仅五岁的宗煦,脱下孝服,换上明黄缎绣五彩云九龙十二章礼服,在垂拱殿登上宝座,接受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者朝贺,并颁布诏书,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泰兴元年。同日,尊母亲霍冰轮为皇太后,谢莲真为宸太妃,苏蕴为瑞太妃,宗烈之养母宁嫔为宁太妃,余者皆有晋封。 冰轮亦换上皇太后朝服,在清泉宫升座,小皇帝宗煦至太后宫,行三跪九叩大礼,诸太妃、王妃、公主、命妇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冰轮再移驾崇德宫,宗煦率诸王公大臣朝贺,随后,兵部尚书司马护和一些大臣联名上奏,以皇帝幼冲为由,请求太后临朝摄政,以安天下,冰轮不许,傍晚,司马护、夏侯晋、窦重光、霍淞等越过内阁,率一众官员再次伏地跪请,求太后主持朝政,冰轮则“为幼帝及天下苍生计,勉为其难,敬从所奏”。 此时已是酷暑,崇德宫正殿数处皆用金盘供了冰,到得一定时辰,那些伺候的内监将外檐竹帘齐齐卷起,一阵阵晚风便裹带着冰块的凉意袭进广阔深沉的殿宇,叫人心神俱畅。 案上的奏折堆得像一座小山,都是群臣庆贺的表文,冰轮随手看了几封,不外是称颂圣明之语,嘴角不由微哂,她知道内阁的重臣,以及朝中一些迂腐的文臣,都并不希望她临朝称制,可是在她点头应允的那一刻,风向立即改变,当然,以王忠和柴彪为代表的顽固派没有上表,因为在他们眼里,她的临朝,必然进一步导致霍家势焰熏天。 甜食房送了冰酪来,乳白色的酪盛于金盘中,晶莹似玉,这个是以牛乳和加了薄荷末的白霜糖为主料,配以果汁等冰冻而成,是宫中常备消暑之物,冰轮拿了银匙略吃了点,便道:“叫人送些到撷芳宫去。” 沁竹道:“是,奴婢这就让疏桐去宸主子宫里。” 冰轮见她神色有些迟疑,突然想起苏蕴仍跟莲真同住一宫,于是又道:“给宸主子和瑞主子各送些。” 沁竹忙答应着去了,冰轮又看了几封奏章,高贤便进来禀奏:“太后,三国舅爷回京了。” 冰轮霍然抬起头来:“霍凛回来了?” “是。”高贤喜动颜色,忙道:“国舅爷正在宫外等着面见太后,但此时天色已晚,三爷又一路风尘仆仆。。。” “不。”冰轮打断了他:“我今晚就要见到他。” 大典过后,宗煦又换上孝服回长乐宫守灵,莲真亦同诸太妃退守神龙殿。这晚用过素膳,两人一起回到撷芳宫,莲真便邀苏蕴去自己那里坐坐。 宝贞沏了两盏香片,小宫女跟着端上各种茶食送上来,莲真累了一天,手捧着白玉杯,闻着那茉莉花的清香,稍稍觉得舒心,苏蕴却柳眉深锁,满面忧戚。 “蕴儿,你现在是太妃了,再也不用担心去殉葬,或是去出家什么的。”莲真道:“为何还是如此模样?” 苏蕴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了,但是现在这样子,跟出家也差不了多少吧。” 莲真看着她,试探的道:“蕴儿,你。。。是真的很爱先帝吗?” “我。。。”苏蕴有些迷惑:“他是皇上,也是我们的夫君,我。。。我们不是都该爱他吗?”顿了一下,接着道:“何况,他虽不见得如何宠幸我,但对我至少也不算坏。” 莲真低头喝茶,默然不语,苏蕴看着她:“莲儿,你。。。” “我不爱他。”莲真摇摇头,坦然的道:“被选中,进宫,得宠,失宠,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现在他死了,我甚至也无法伤心,我的眼泪,并不是为他而流。” “说到身不由己,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是,就算你不为皇上伤心,难道不为自己的未来伤心?”苏蕴神色怅然:“我们还这么年轻啊,就要寡守在宫里,没有自由,没人陪伴,就好比长在最阴暗偏僻角落里的鲜花,在绽放得最美丽的时候,却无人欣赏,最终无声无息的凋落。” 莲真欲言又止,过了半晌,轻声道:“这是一进宫就注定了的啊。” “是啊,这是我们的命运。”苏蕴苦笑道:“莲真,我很贪心对不对?前阵子还只求保命,现在命保住了,却又开始为别的事情苦恼。” “蕴儿,你想开些,其实宫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糟糕。” 苏蕴苦笑道:“至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至少还有我陪伴你啊,也还有闻樱。” 苏蕴诧异:“闻樱?” “对啊,我那日无意中听太后说起,说英王爷是被冤枉的,他是皇上的亲叔叔,该当恢复他的爵位,若是如此,那闻樱有望进宫与我们相见了。” 苏蕴欣喜非常:“真的么?” 莲真微微一笑:“应该是真的。” 苏蕴正欲细问,小宫女进来禀道:“主子,太后宫里的疏桐姑姑打发人送冻酪来了。” 她因避冰轮的名讳,所以改为“冻酪”,莲真忙道:“快请。” 疏桐进来,见苏蕴也在,上前分别行了礼,令人将冰酪呈上,莲真和苏蕴同时起身谢了恩,莲真问道:“太后在做什么呢?” 疏桐笑着道:“回宸主子的话,太后这会子在看折子呢。” “如今太后忙,连你也少见了,既然来了,就喝会儿茶,跟宝贞她们说说话儿再去吧。” “不了,奴婢还有事,要早些回去呢,不然沁竹姐姐又该说了。” “慢着。”莲真有些顾忌的看了苏蕴一眼,仍是轻声道:“这酪虽可口,却太过寒凉,易伤肠胃,太后若吃时,你们要劝她少进些儿。” “是,奴婢记住了。” 见疏桐出去了,莲真方转头看苏蕴,却见她面带一丝异色,自己也微觉心虚,佯装镇定的道:“怎么?” “没什么。”苏蕴道:“只是觉得你对太后,比从前对皇上要用心多了,无怪乎太后待你不同,居然赐你‘宸’这样的封号。” “只是封号而已,你我同晋太妃,没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我今日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跟你喝茶,全是因为你的缘故。”苏蕴迟疑半晌,低声道:“莲儿,你我情分还是同从前一样,是吗?我们之间,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对吗?” 莲真见问得奇怪,忙道:“这个自然。” 苏蕴身体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垂着头道:“我知道,我该承太后的情,可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也太惨了,一想起她们,我。。。我晚上便睡不着觉,也。。。也对太后感到很害怕。”她伸出冰凉的手掌,握住莲真的手:“莲儿,太后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你。。。在她身边,万事皆要小心谨慎。” 莲真先是错愕,后来神色间便添了几分恼意:“太后很好,我无须小心谨慎,更无须害怕她!”她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别过脸,过了半晌,方慢慢的道:“蕴儿,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会给自己惹祸的。” 霍凛从西疆赴京,昼夜兼程,颇有风尘之色,有内监带他去净了面,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引他进了崇德宫的南书房,他一看到御案后那高挑修长的身影,便“扑通”一声跪下,激动的叫道:“姐姐!” 高贤使了个眼色,所有的内监宫娥便恭敬退下,冰轮缓缓走到霍凛身边,亲手将他拉起,微笑着道:“我正想着,这个时候你也该来了。”霍凛被她牵着进入内室,才发现里面已经摆了一桌精致的素筵。 冰轮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上次见面,不是说话的时机,今日我们姐弟再聚,可彻夜长谈了,只可惜你没来得及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霍凛道:“父亲一接到信儿,就命我带了五万精锐急速赶赴京城,行到益州境内,又传来二皇子继位的消息,探听明白,我便命军队返程,自己带了几名亲兵继续赶路。谢天谢地!二皇子顺利登基,若是有一点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冰轮见他神色,知他一路必是忧急如焚,心中微微生了暖意:“大哥知道你回来了没?” 霍凛摇摇头,冰轮道:“从今日开始,你要跟他们好生相处。” “姐姐既如此说了,我会尽量。”霍凛眉头微皱,如刀刻般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但姐姐要知道,婉溪表姐已经死了,在我心里,姐姐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冰轮给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可是茶水并没有丝毫溅出,她目光盯着茶杯,待到斟满,稳稳的将那云龙纹梨形玉壶放下。 霍凛道:“我永远记得,幼时你和表姐是如何的保护我。” 冰轮看着他修竹般挺拔的身姿,感慨道:“你现在大了,长成男子汉了,不再需要保护了。” “凛儿只希望自己有天也能保护姐姐。” 冰轮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在西疆受了很多苦,可惜我没能为你做什么。” “我也知道姐姐这些年在宫里,日子也很不好过。”霍凛望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每一年,都会收到你寄来的御寒的衣物,这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 两人沉默良久,冰轮勉强笑道:“来,跟我讲讲你在边塞的生活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漫天的黄沙,刀割般的狂风,半夜的马蹄声与号角声,粗粝的食物。。。刚开始很不习惯,可是后来,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我的身体和心灵在渐渐变得强而有力。”霍凛乌黑的眸子一片澄净,嘴角微微扬起:“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你教我的边塞诗,原来竟然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身临其境。” 冰轮喝了一口茶,缓缓道:“那你记得我教你读的匈奴列传么?” 霍凛一怔,答道:“记得。” “冒顿单于鸣镝弑父一节,是怎么说的?” 霍凛思索了一下,道:“冒顿制造了一种响箭,训练他的部下骑马射箭的本领,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它,将被斩首。’首先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他杀了,不久,冒顿以响箭射击自己的良马,左右之人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冒顿又用响箭射击自己的心爱的妻子,左右之人有感到恐惧的,不敢射击,冒顿又把他们杀了。又过了一阵子,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击单于的良马,左右之人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的人都是可以用的人。后来,他跟随他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 冰轮见他停下来,便道:“接着说。” “他用响箭射击头曼单于的头,他左右的人也都跟着把箭射向头曼单于,头曼当场身亡,他便自立为单于。”霍凛惊道:“姐姐,难道你。。。” “我当然不是想弑父,也不会要你弑父。”冰轮道:“我只是希望,在取得父亲信任的前提下,你能有一支完全听命的军队。” “我定不负姐姐所望。”霍凛道:“父亲现已无后顾之忧,也无需再拖延战机,他让我转告你,请你安心,他会在短时间内重挫吐谷浑和吐蕃两国,并将一举荡平西域,但姐姐必然知道,父亲志不在此。” “没错,凛儿,你说你要保护我,这也正是我所需要的。”冰轮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道:“虽然我已是太后之尊,可是,你要知道,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七十章 霍凛在宫中与冰轮长谈一夜,第二日又觐见了小皇帝宗煦,这才回到霍府。霍淞是总理丧仪大臣之一,其后又被任命为刑部尚书,近日本是忙得不可开交,听得霍凛回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陪他拜见过傅夫人,又引他见过霍泽和两位嫂子,再命管家率了家中奴婢仆众等上前一一向他磕头行礼,口呼“三爷”。霍泽虽跟他从小是冤家对头,这次也没再找他麻烦,只是语气平常的打了几句招呼。霍凛从生下来伊始,未被他们如此正眼相待过,这时被霍淞亲热的拉着手问长问短,心中甚是腻烦厌恶,可是想到冰轮的告诫,又不得不虚与委蛇,让他微感奇怪的是,霍淞和霍泽两人,状态简直有如天壤之别,一个容光焕发,一个萎靡不振,想想随即了然,冰轮贵为皇太后,又将彻底掌握朝政大权,霍淞的显达之路才刚刚开始,自是春风得意,他本就长得白白胖胖,脸上现越发添了红润之色。霍泽一贯风流浪荡,成日不着家,只喜在酒肆青楼鬼混,此时正是国丧期间,诸事不能畅意,所以十分郁闷,况小厮春熙私下底又悄悄跟他说,霍泽新娶的那位夫人,虽出自公侯之家,却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是只十足十的母老虎、夜叉星,自娶了她,霍泽竟没过几天清净日子。霍凛也见过霍泽的夫人刘梦蝶,当时只觉得姿色平庸,不想性情还如此泼辣悍妒,未免惊诧,偏那春熙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无事之时,将刘梦蝶种种行径添油加醋的说与他听,饶是霍凛少年为将,生性沉稳,听到以霍泽之嚣张跋扈,竟被一个女子当众打耳光,还因护自己的美妾而被抓破脸,以至于几天出不了门等事,也不禁大笑不止,心里着实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因心系西疆战况,在家小住两天,霍凛便再次入宫,拜别冰轮和宗煦,准备启程,冰轮亲自修书一封,托他带给父亲,又不免有许多叮嘱之语,及赏赐之物,不能胜记。 六月二十八日,文宗皇帝和皇后的梓宫被葬入地宫端陵,丧期结束。七月初,冰轮正式临朝听政。 小宫女手捧着精致的梳头匣子,恭敬的侍立着,沁竹拿了玳瑁梳子,替冰轮梳了头发,然后细细编成盘恒髻,便有司衣司饰的宫女过来,小心翼翼的替她戴上华丽的金冠,冰轮再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由她们给自己换上一袭明黄色金丝凤袍,系上描金云龙纹玉带。 沁竹见她目光总是不离梳妆台上那一个平金绣珊瑚豆荷包,便笑着道:“这个荷包很配太后这身朝服,不如奴婢给你系上吧?” 冰轮摇摇头,呆立了一会儿,自己拿过那荷包,亲自系在腰上,便吩咐道:“叫他们传早膳吧。” 大燕朝规矩,大朝在垂拱殿举行,每十日一次,常朝则根据皇帝意愿或天气情况变化,但多半是在皇帝寝宫,如长乐宫等,而冰轮第一次临朝,自然定在垂拱殿。 垂拱殿后檐六根巨大的蟠龙金柱之间,有一个宽大的两米多高朱漆方台,上面安放着皇帝的龙座,龙座后面,本是一扇精美的雕龙屏,如今雕龙屏却已后移,中间设了一道珠帘。 由于皇帝的龙座是由纯金和紫檀木精制而成,这次太后临朝,造办处的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日夜赶工,用一块白色的巨大的纯天然美玉,专门为冰轮制作了一个宝座,上面雕龙刻凤,端的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连冰轮见了,也不禁感叹奢华太过,耗费物力人力,于是责备造办处的官员几句,但过后,依然重赏了所有参与的工匠。 文武百官早已按班排列,在殿内等候多时,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庄严肃穆,小皇帝和太后一升座,众人便随着赵承恩的手势,跪伏在金砖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宗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脆:“众卿平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便想要回头去看母后。冰轮坐在帘后的凤座上,忽然道:“将这道帘子撤下。” 站在旁边的高贤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内阁辅臣王忠已上前跪阻道:“太后,此举万万不可!” 冰轮冷冷的道:“有何不可?平日里你们皆是当面向我奏事,难不成此刻坐在这垂拱殿内,我便不能见人了么?” 王忠额上冒出汗水:“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太后听政,垂帘乃是规矩。。。” “规矩?谁定的规矩?”冰轮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据我所知,垂帘乃武氏开的先例,在此之前,太后临朝,皆不垂帘,王大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难道竟不知此事么?” 她气度沉静,一向甚有威仪,此刻侃侃而谈,王忠大有压迫之感,而且听她言语,似是一语双关,表明自己并不欲效法武则天,便有些踌躇起来。这时又有一位文官出班奏道:“太后圣明,秦国宣太后,西汉吕后,东汉邓太后等,皆临朝而不垂帘,太后也理应如此。” 他这一说,立即便有几位大臣附和,高贤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来,将那道珠帘撤了,他亲自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内监,将冰轮的玉座小心抬起,置于小皇帝右侧,冰轮再重新落座。王忠见此情景,在心里长叹一声,也就不再言语了。 国丧一过,后宫诸人日子都轻松了许多,可是莲真却更是怏怏不乐,冰轮如今居住于崇德宫,与她相隔甚远,且政务繁忙,要见她一面,似乎难如登天,而她清闲无事,相思之念缠绕心间,却是愈来愈炽烈,横波等人见她每日里不是托腮发呆,便是长嗟短叹,却也不知道为何。 莲真心中焦躁烦恼,便更用心打听前朝之事,即算见不到面,探听些关于她的消息也能略慰心怀。她知道她将原御林军总统领连抗撤了职,并不再设总统领一职,御林军铁卫、内卫、和外卫统领今后直接听命于她和皇帝,她还撤换了内阁的几位辅臣和一批朝臣,还有很多官员因为各种缘由,被她下到刑部大狱,而刑部尚书正是她的哥哥。。。。。。她正在手段雷霆的铲除异己,她有些迷惑,她本以为,冰轮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和她在宫里,相对来说已是最自由的,可是,她又仿佛能够理解,煦儿还小,她这样做,是在为煦儿将来的亲政铺路。 午后的时光格外漫长,莲真躺在软榻上,星眸半闭,似是朦胧欲睡的光景,可是辗转数次,却又坐起身来,宜晴等人听她醒来,忙进来伺候她盥洗,宝贞又捧了冰镇莲子汤来,莲真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宝贞因想她开心,便道:“主子,奴婢叫人请了瑞主子来,陪你下棋可好?” “我不想下棋。” “那。。。”宝贞眼珠转了转,又道:“有一个消息,主子听了保证欢喜。” 莲真心不在焉:“什么?” “英王爷今日已经正式回复爵位了,府邸和奴仆等也俱已赐还,奴婢想,英王妃此时一定也带了小世子搬回去,跟王爷团聚了。” 莲真惊喜的道:“这消息可真?” “小介子向高公公身边的人打听来的,应该是真的。” 莲真脸上本带了一丝喜色,听到这话,神色又黯淡下来,宝贞正是摸不着头脑,忽听人来禀道:“主子,崇德宫有人来了,说太后有事召见主子呢。” 莲真乍惊还喜,忙道:“宝贞,快伺候我换衣裳。” 大殿里蕴静清凉,冰轮坐在案前,低头批阅奏章,有人进来也恍若不觉,还是高贤轻声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方抬起头来。 莲真站在那里,容颜绝丽,一身天水碧的衣裳给人几分清灵脱尘之感,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冰轮眼睛盯着她,口中道:“这里留宸主子伺候就可以了。” 高贤答应道:“是。” 见左右无人,冰轮定了定神,轻声道:“我还有些重要的折子要批,你先在这等等?” “嗯。” 莲真默默的上前,立于她身侧,随手拿了她常用的一柄象牙折扇,一下一下的替她扇着。她忽然记起,她初进宫的时候,也曾在长乐宫这样陪侍着皇帝,只是皇帝绝没有这样认真,总是看着看着奏折,便狎昵起来。。。。。。 她痴痴着看着冰轮好看的侧脸,微蹙的眉尖,心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失落,冰轮却忽然侧头看她:“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那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了么?”莲真微微一怔,只得道:“我只是想起从前。。。从前。。。” 冰轮反应极快:“你想起先帝了,是不是?” 莲真道:“我。。。我只是。。。”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冰轮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批奏章。莲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又是着急,又是委屈,憋了许久,才道:“冰轮,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冰轮淡淡的道:“不是就不是,那又有什么好哭的?” 莲真放下扇子,转身欲走,冰轮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莲真便猝不及防,跌坐在她怀里,只听冰轮在耳畔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其他任何人。” 莲真伏在她肩头,鼻中皆是她身上独有的清冽的香气,眼泪瞬间决堤:“你这么久不见我,害。。。害人家这么想你,我。。。我都没有生气,你还先找我的不是。。。” “你很想我么?”冰轮抬起她的下巴,含笑看着她。 莲真羞恼交加,眼睛不看她,冰轮的手却移向她的脑后,迫使她靠前,她深若寒潭的双眸,似乎潜藏着一种让人沉沦的温柔,莲真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缓缓的羞涩的闭上了眼睛,随即便感觉到一双柔软的、带着微微凉意的嘴唇吻住了自己。 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相拥吻,但前几次心有顾忌,都是浅尝辄止。莲真第一次感觉到,霍冰轮冰样的外表下,似是藏着一团烈火,她吻着她,先是极轻,极慢,极为耐心,不过一会儿,便撕去了怜惜的伪装,开始肆虐的攻占、掠夺,她唇舌所过之处,好像带着一种魔力,似要焚烧她、溶化她。。。。。。这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震撼感受,莲真呼吸急促,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身体不由自主的迎合着她,冰轮微微犹豫了一下,手开始缓慢生涩的在她娇躯上移动,然后解下了她的腰带。 “冰轮,不要。。。”莲真总算还残存着几分清醒,口中发出含糊的呢喃声:“现在。。。现在是白天,他们。。。在外面。” 冰轮停下来,双手改为环抱住她,莲真将脸埋在她颈窝中,整个人瘫软在她怀里,两人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心中皆充满了柔情蜜意。过了半晌,莲真坐起身子,伸手整理着自己的发丝,却依旧桃腮泛红,美眸含春,她有点不敢看她,却又想化解这令人害羞的沉默,眼角忽然瞥到她腰间新佩的荷包,便道:“以前从不曾见你佩戴过这类东西。” 冰轮一怔,只道:“嗯。” 虽只短短的一个字,莲真却似感觉到她有所变化,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又笑着问:“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给我看看。” “并没装什么。”冰轮轻描淡写说完,又吻住了她的唇,这次的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也不同于适才的激情,却带了几分焦躁的意味,莲真好容易摆脱她无休止的纠缠,眼里带着一丝困惑:“冰轮,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冰轮抚摸着的脸庞,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你太美了,我。。。我想。。。”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们去里间好不好?” “我。。。”莲真垂下头,红透耳根:“会有人来的。” “高贤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的。”她挨近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声音低得越发暧昧:“你放心就好。” 第七十一章 时间如水般流过,四下里只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清幽甜润的香气,沁人心脾。借着宫灯昏暗柔和的光芒,依稀可看见明黄色的纱帐中,两个相拥而卧的身影。 冰轮向来睡眠不佳,十夜倒有九夜睡不安稳,此刻倦极而卧,也不过合目安睡片刻,便即醒来。侧头看时,莲真紧紧依偎着自己,长睫垂落,呼吸轻浅,唇角还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好梦正酣。这般美丽动人的脸,这般肌肤相贴的温暖,叫人不禁生出无穷无尽的眷恋来。冰轮温柔的注视着她,指尖勾起她一小绺细软的青丝,反复把玩缠绕,心情却异常复杂,良久,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下了床,轻手轻脚拿了衣裳穿上。 待她穿戴整齐,回过身去时,恰见莲真睁开眼睛,她不由得一怔:“我吵醒你了么?” 莲真兀自睡意朦胧,轻轻摇了摇头,嘟囔道:“你怎么起来了?”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她的寝宫,眉目间便带了几分惊慌:“什么时辰了?我。。。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冰轮忙上前,轻轻按住了她:“还不算太晚,你再睡会儿。” 莲真放下心来,想起两人之前亲热缠绵的情景,胸中羞意盎然,双手不由拥紧了被子。虽说早就明了对方心意,但宫中诸多束缚,见面寥寥,大多在相思担忧中度日,直到此时此刻,莲真方彻底安心,感觉真正拥有了彼此,幸福和甜蜜感不言而喻。 冰轮坐在床沿,瞥见枕畔那双碧沉沉的翡翠镯子,拿起来看了看,随口道:“这个暂时不要戴了,我前阵儿命他们将避暑香珠做成了手串儿,明日给你几串。” “好。” “你怎地不看我?”冰轮靠近她,微笑着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只是。。。只是眼前的一切,感觉像做梦一样,生怕会醒过来。”莲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入宫以来,从来没这么。。。这么。。。”说到这里,双颊若被胭脂染透:“冰轮,只有跟你在一起,我心底才觉得欢喜,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该有多好。” 冰轮若有所思,轻轻梳理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口中道:“如今形势已然不同,你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莲真咬了咬唇,轻声道:“冰轮,我很爱你。”她注视着她,一双星眸柔光潋滟,清澈见底,如婴儿般的纯真无邪,冰轮在灯下看得分明,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愧疚,俯下身子,然后在她额上落下深深一吻,然后顺势将头靠在她身上,莲真伸出双手,温柔的环住了她,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意。 “莲儿。” “嗯?” “我平日忙于朝政,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你在后宫,日子未免寂寥,不如,你帮我做些事情吧?” “啊?”莲真微觉惊讶:“我能为你做什么?” 冰轮坐起来,笑着看她:“我如今身难两顾,皇帝还小,大婚尚早,我想把后宫交给你管理。” “不不!”莲真惊讶之下连忙拒绝,讷讷的道:“我。。。我可担不了这样的重任。” “什么事都有个开始,你慢慢学,我想过了,苏蕴可以从旁协助你。”冰轮沉吟了一下:“桑蓉是在宫里呆久了的人,诸事都有经验,我让她去你宫里好了,这样你可以省好些心。” 莲真久得桑蓉照顾,听她这样说,心中固然愿意,可是对于掌管后宫事务一事,仍觉犹豫,冰轮道:“就这样决定了,我政务繁忙,你在内襄助我,不是很好吗?” 那句“在内襄助”十分暧昧,可她神色一本正经,莲真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心下又羞又喜,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冰轮见状,又意味颇深加了一句:“后宫大小之事,你虽可自行裁决,但是有些事,还是可以常来向我禀奏的,不是么?” 宗煦继位后,除了莲真和苏蕴等有限几人外,很多太妃太嫔们都已被陆续迁居到固定的居所,所以后宫很多宫殿是无人居住的。但掌管后宫可不是管理妃子那么简单,各大节日的庆典、朝廷命妇的册封以及宫廷所有内务事宜等,都要亲自裁决,而宫中成千上万的内监宫娥成千上万,几乎没有哪一天不生出几件事来。莲真自代掌凤印以来,虽说权力显赫,威风八面,却是深感操劳,幸而诸事有苏蕴帮着,又有桑蓉在旁指点,方能勉强应付,日子久了,也就慢慢适应了。 这日,莲真正跟苏蕴等在一起检点各州敬献的中秋贡,忽有内监来报:“禀两位主子,英王妃带着小世子进了宫,正在外等着主子召见呢。” 莲真和苏蕴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忙吩咐:“还不快请进来!”边说边往前走,要往门外迎接。 三姐妹许久不见,自是十分亲热,又不免热泪盈眶,沈闻樱执意下跪拜见,莲真和苏蕴终是拗不过她,待她行礼毕,一边一个拉起她来,莲真见她身后婢女手中怀抱着一个肥肥白白的男婴,喜道:“闻樱,这是你的孩儿吧?算下时间,也该有一岁多了,我今日竟才第一次见到。”说着伸手接过来,那婴孩长得极是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转个不停,口中还牙牙学语,一点也不怕生,苏蕴见了,也忍不住上来亲吻他白嫩的脸蛋。 莲真越瞧越爱,问道:“他有名字了吗?” “有了,叫宗照。”沈闻樱满脸皆是幸福的笑容:“这名儿还是太后前几日亲自赐的呢。” 宗谋已恢复爵位,他的孩子也按宗室的辈分取名也是顺理成章,只是冰轮亲自赐名,让莲真惊讶之余,不免更为喜悦:“宗照,照儿,这名字很好听。” 两人逗弄一回,沈闻樱生怕抱累了莲真,忙令奶娘上来,将孩子抱到一边去了,三人方在殿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深叙别后详情,说话时,莲真见沈闻樱数次打量自己,目光有异,不由得笑问:“怎么?你不认得我了么?” 沈闻樱神色微窘,知道皇帝死后,她曾一度担心莲真和苏蕴的处境,后来虽知两人封了太妃,可毕竟年纪轻轻,便要在宫中寡居至老,不想命运竟如斯残酷,她每每念及至此,都不禁感伤叹息。这次进宫前,心里颇为忐忑,里面两人不知是怎样的憔悴面貌,到时候该如何出言安慰。谁想到一见面,不但苏蕴顾盼神飞,举手投足间尽显娴雅风范,莲真更是仙姿玉映,光彩照人,竟比往昔更美丽了几分。这时听莲真一问,她只得道:“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俩竟没丝毫改变,生了孩子后,我倒是老了几分了。” “胡说!”苏蕴笑嗔:“什么老不老的,你也是旧时模样啊,说真的,那时候我和莲真不知道多担心,怕你在外面受苦呢。” 沈闻樱面上充满感激之色:“多亏了你们在宫中照应,不然我也没有今日了,当日。。。当日我只当我们永无相见之日了。”说着喉咙微哽,连忙打住话头。 “自家姐妹,说这些干什么,何况都是太后恩典,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莲真纤手执了一柄象牙小刀,亲手破开一个红橘,一边道:“不过听说你们早就搬回王府了,怎么这个时候才进宫来,我跟蕴儿日盼夜盼,脖子都望长了。” 沈闻樱歉然道:“本来早就该来的,可是太后下了恩旨,说王爷才出来,妻子骨肉,该好好团聚几日,不令我们进宫谢恩,所以才延迟到这个时候,王爷这会儿也正在太后处呢。” 苏蕴讶异:“太后竟如此体贴人情,这可真是天大的恩泽了。” 莲真瞅了她一眼,又笑对沈闻樱道:“等下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用午膳,以后无事,只管往宫里来,我们姐妹要长聚才好。” 此时,宗谋也正在崇德宫的暖阁里,跪着向冰轮行大礼,他虽贵为亲王,由于后宫规矩甚严,跟冰轮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可经过帝位更替等事,他已知道这位太后非等闲之辈,心中存了忌惮,态度也便更为谨慎。 高贤上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又端过一个锦墩请他坐下,宗谋推辞再三,方谢恩坐下了。 冰轮挥了挥手,高贤便带了几名宫婢退下,宗谋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冰轮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听说在宗人府,吃了不少苦头?” “回太后,那也算不得什么苦头。” 冰轮道:“家中一切还好?” 宗谋站起身,拱手道:“蒙太后恩典,令臣骨肉团聚,实是感激涕零。” 冰轮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忽然话锋一转:“你觉得蜀州这地方如何?” 宗谋怔了一下,回道:“蜀州物产丰富,有天府之国之誉,且山川险阻,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 冰轮道:“我若让你出藩蜀州,你意下如何?” 宗谋脸色发白,忙下跪道:“臣只愿呆在京城的府邸,安稳度日,此生绝无他想。” “你当我疑你么?”冰轮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慢慢展开,她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忽然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有人推荐了一位相士来我家里,给我父亲看相。”说到这里,她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冷漠之态:“我父亲将他请到了内书房,连他心腹的小厮都远远的守着,他们愈是神秘,我愈是好奇,趁人不备,我偷偷的溜进了那房子,在外面偷听,那白胡子相士正对父亲说话,我听得不是特别清楚,只听到‘状貌奇特’‘目光如刀’‘面有反骨’‘贵不可言’之语,那老头相士走之后,父亲有好一阵子,心情似乎特别好。。。” 她的语调很轻,很冷,很缓,宗谋却听得心头狂震,额上隐隐冒出冷汗,只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室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片刻的沉默过后,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入耳:“等战争一结束,霍牧回来,若是不肯交出兵权,大燕就完了。” 这个时候,她嘴里的“父亲”已经变成了“霍牧”,宗谋蓦然抬头,冰轮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你身为大燕宗室,难道就不愿意做点什么吗?” 宗谋这时已彻底明白,她想要他出藩蜀州,只是为了牵制霍牧,一想到祖宗创下的宏伟基业,一想到大燕几百年的江山社稷,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冷却的血液正在慢慢沸腾,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如果我出藩蜀州,可以带自己的家人过去吗?” “你可以带自己的亲信过去,可以挑选一些将才过去,你要在那边训练一支可为朝廷所用的军队。”她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可动摇的果决:“当然,在别人看来,你的王妃和世子,也将跟随你过去,可是实际上,他们不会过去,他们会呆在一个隐秘的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宗谋心里极度不是滋味:“你不信我?!”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此话问得愚蠢,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如此戒备,他又怎能奢望她相信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便抿紧了嘴唇。 “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你可以过了再动身。”冰轮搁下佛珠,慢慢站起身来,经过他身旁时,轻声道:“如果可以让你心中好过些的话,我再跟你说句掏心的话,我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便唯有我自己而已。” 第七十二章 且说西疆那边,霍牧带兵远征以来,一直养精蓄锐,以守为上,虽然朝臣多有不满,但他与敌军几次不大不小规模的交锋,都斩获颇丰,不时便呈上金银骏马等物敬献皇帝,且也慢慢的收复失去的城池,是以皇帝不听文天和等人的弹劾,对他几番褒奖。这时冰轮掌握朝政,霍牧突然一改作战方式,频频主动出击,率大燕将士对敌军发动持续强攻。中秋前夕,便有捷报传来,燕军半夜偷袭,火攻敌军大营,然后兵分三路围歼番兵,吐蕃士兵死伤无数,德利赞普仓皇出逃,霍凛亲率两万铁骑,奔袭两千多里,一直追到雅隆河流域,生擒德利及其妻子族人,吐谷浑的伏罗可汗心胆俱裂,率残部一路奔逃,退守沙州老巢。 这个消息震惊了朝野,整个京城更是为之欢呼沸腾了。霍牧当年本就有战神之誉,地位超然,如今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再被证实,霍凛的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他同他父亲一样,被百姓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大街小巷里,都在谈论着这次燕军的突袭战,谈论着霍家父子的赫赫功绩,谈论着德利赞普何时被押解进京,均觉大扬国威,与有荣焉。 垂拱殿中,一些朝臣用尽所有的溢美之词,来赞美霍牧霍凛父子,宗煦手放在雕龙扶手上,朗声道:“为了两国交好,先帝曾将朕之九姑曾远嫁吐蕃和亲,未料德利赞普不以礼相待,害得公主英年早逝,其后,他竟有脸再派人入京,言语相胁,求娶朕姐兰陵公主,并因此挑起战争,实是狂妄悖逆,罪恶滔天。今日我大燕的战马铁蹄已踏平吐蕃的国土,德利及其族人沦为阶下之囚,戎狄皆为之胆寒,实是令朕扬眉吐气。朕以为,大将军的功勋,可比日月,理应封赏王爵,霍凛该加封侯爵。”说时,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下旁边的冰轮。 首辅王忠微微迟疑了一下,出班奏道:“禀皇上,本朝开国以来,尚无封异性王之例,还请皇上依照祖宗成例论功行赏。” 冰轮端坐在玉座上,本一直没出声,这时缓缓开口:“大将军曾屡屡出征,战果累累,今又建此奇功,封王并不为过逾,就算本朝无成例,也可开这一先例了。” 宗谋率先道:“太后圣明,大将军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金银彩帛不足以彰其功,该当晋爵。” 宗谋素有贤名,又是皇叔的身份,说话自比他人更有份量,只是这样的话经他说出来,不免令人惊异,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冰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大将军可晋郡王爵,至于霍凛,他年轻轻轻已经是车骑将军,还该多历练历练,不宜再行加封了。” 宗煦听母后如此说,当即下诏,封霍牧为西宁郡王,又钦赐蟒袍玉带,以及佩剑等物,命人快马送到西疆赐予霍凛。 八月间,院中的秋海棠、玉簪花开得正好,缕缕芳香透过竹帘散入殿内。暖阁里一片寂静无声,沁竹站在那里,眼睛只盯着那明黄色的纱帐,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无比。 良久,帐内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沁竹倾耳细听,知太后已醒来,忙向外传递了暗号。待冰轮下床,伺候盥漱的宫女已手持银盆,在那里等着了。 见冰轮更衣梳洗毕,高贤上来道:“禀太后,王大人和几位大人在外面,正等着太后召见呢。” “唔。”冰轮心知他们为父亲封王的事情而来,也并不觉得意外,应了一声,便道:“请他们进殿吧。” 冰轮与朝臣议事时,向来是不许有伺候的人在侧的,即便像高贤这样深受宠信的内官,也只能守在殿外。 高贤手抱着拂子,在外面站得久了,略觉腿酸,正欲在台阶上坐下,忽然见莲真带了几名宫婢,正从远处走来,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忙一路小跑迎上去,弯腰行礼:“奴才见过宸主子。” “高公公免礼。” 莲真面上略显不自在,也不知是因为她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得高贤待她与别人不同,有些过分殷勤了。她目光越过高贤,看向紧闭的殿门:“太后还在歇午觉吗?” 高贤陪笑道:“回主子,太后这会子已经起来,正跟王大人他们议事呢,主子且去偏殿坐坐,等下奴才便给主子通传。” 莲真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商议朝政,那我晚点再来吧。”说着回身道:“这几日天气酷热,我自制了些桂花青梅羹,特送来给太后解解暑,只是太后召见朝臣,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散,劳烦公公先将这个放入冰鉴中,待会儿再替我呈上。” 冰鉴是宫中盛冰的容器,将羹果等放入其中,可保其凉意,随时取用。赵承恩连连答应,亲自从宝贞手里接过捧盒,递给身旁的小内监,细细叮嘱了,然后恭送莲真离去不题。 和田白玉盏里盛着的桂花青梅羹,色泽诱人,冷香四溢,放得久了,盏壁的水汽凝成小水滴,缓缓滑落,滴在杏黄色缎子的桌布上。 高贤躬着身子,偷眼看了一下冰轮,见她盯着眼前的一封奏章,神思不属,倒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于是又陪笑道:“这大热的天儿,难为宸主子想着,一碗羹也巴巴的送来。” “嗯。”冰轮总算拿起银匙,略略尝了一尝,却是食不知味,又撂下了,手微微一摆,案侧为她打扇的两名俏丽宫娥便欠身施礼,悄然退下。 见左右无人,冰轮方道:“有一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也唯有你亲自去做,我才能放心。” 高贤面容一肃,连忙跪下,恭敬聆听,等了半天,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话,高贤深知这事对她来说,必定干系重大,只垂着头耐心等候。 良久,冰轮低沉着声音道:“东郊有座府邸,原是我娘家的产业,因久无人居住,亦无人打理,荒废已久。”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府中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坟墓,只怕此刻已长满杂草,难以辨认了,我要你找到它,将墓中人的尸骨迁葬别处。” 高贤没想到她叫自己去办的,竟是一件这样的事,虽觉此事充满蹊跷,却并不发问,只道:“是。” 冰轮继续道:“城外西南方向十里外,有一片杏花林,我已将它划入皇庄,并命钦天监的人在那选了一块吉地,你就将那墓迁往此地。坟墓不需要奢华,内部稍微考究即可。还有,原坟墓你要弄成原样,迁葬一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是。” “你听着。”冰轮盯着他,轻轻咬了咬牙:“凡是有关墓中人的一切,都要迁去,哪怕小到一根头发,一片衣角,不能有任何遗留,必要时,连泥土也一并带过去。” “是!”高贤道:“奴才谨遵太后懿旨,一定将此事办得周全妥帖!” 冰轮闭了闭眼睛,缓缓从左腕退下自己随身常戴的一串紫檀佛珠,亲手装入一个明黄色的锦袋中,嗓子略显嘶哑:“这个,你带过去,作为她的随身陪葬品。” 高贤膝行上前,双手恭敬接过,冰轮看了他一眼,道:“关于此事,你心里想必有许多疑问,是么?” 高贤面上不改恭谨之色,垂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只知办好太后吩咐的差事,并不敢有其他任何念头。” 冰轮点点头,神色倦怠,摆手道:“去罢。” 皓月当空,巍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一层银质的光辉,清风所过之处,树影婆娑,花姿摇曳。 暖阁里没有点灯,借着明月泻下的一地清辉,四周景物依稀可辨。凤帐内隐隐传来呻~吟之韵,始而隐忍压抑,后来似是难以承受,渐觉肆意。一声声却是娇柔婉转,软媚入骨,直是勾人心弦,荡人魂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冰轮仰躺在榻上,已是筋疲力尽,香汗淋漓,略微喘息片刻,便欲起身去拿衣裳,一只娇嫩的小手却伸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 “嗯?” “冰轮,我。。。我想你抱抱我。”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然,几分委屈,冰轮微微一怔,重新在她身边躺下,略微迟疑,伸手抱住了她。 莲真枕在她臂上,伸手轻抚着她修长的玉颈,她背上细滑的肌肤,虽比往常倍觉疲惫,却是幸福而满足。每回欢好过后,冰轮都会很快起身更衣,离她而去,她常常希望她能留下,可是少女的羞涩总让她说不出口,今夜的月光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今天王大人他们是为了什么见你?” 冰轮淡淡一笑:“我任命他为辅臣之首,却又每回都不采纳他的谏言,他很不解,同时也很气愤。” “你为什么要那样?”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不能听他的,但他是忠臣,是直臣,我需要这样的臣子。”冰轮道:“你向来不关心朝政,怎么今天问我这个?”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似乎有点不好。”莲真依偎着她,声音越来越低:“你。。。你让人家好累。” 冰轮歉然,吻了吻她的发丝,低声道:“对不起啦。” 莲真摇摇头,躲在她怀中不敢看她,须臾,又嘟囔道:“我总是感觉,高公公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宫里的内官,都是些人精。”冰轮不以为意,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他知不知道,都不会有什么的。” “可是我见到他,难免会尴尬。” “你大可坦然一点。”冰轮微微一笑,问道:“听说你昨晚没有睡好,那是怎么回事?” “咦,你怎么知道?”莲真先是诧异,继而想到冰轮朝政之余,还有心思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又高兴起来:“也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什么梦?说来听听。” 莲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梦见慕绯羽和丽妃上吊时的样子,所以。。。所以就吓醒了。” 冰轮眉头微皱,跟着便笑道:“你刚进宫时,怕的是人,现在开始怕鬼了,胆子可越来越小了。” 莲真听她语气轻松,颇有戏谑之意,不由嘟起了嘴巴,冰轮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知道么?” “嗯。”莲真仰头望她,突然道:“冰轮,你会有害怕的东西吗?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似的。” “胡说,我也是人,我当然也有害怕的事物。” “你怕什么?”莲真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撒娇道:“快告诉我。” “我可不会让人知道我怕什么。”冰轮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有时候让别人知道你怕什么,无异于将刀柄递给别人,这种傻事我可不做。” “你戒备心好重。”莲真不满,轻哼道:“难道我也是别人吗?” 冰轮许久没有说话,久到莲真以为她生气了,甚至是睡着了,正觉不安,欲起身去看她的脸时,一个熟悉的,却又异常低沉迟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唯一怕的,便是不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 第七十三章 塞外的秋夜,已是颇有寒意。(百度搜索5 8 看 书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爱玩爱看就来网 。。蓝缎子般的夜空缀满繁星,闪烁着清冷的光芒,白色的营帐绵延数里,不时有高举火把、手持长矛的银甲士兵来回巡逻,绣有“霍”字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一名亲兵展开几张鹅黄色的信笺,口中念道:“乳饼四匣,各类鲜果两匣,各类干果两匣,野猪两头,狍子二十只,大鹿六只,鹿舌两百条,鹿尾两百条,野鸡四百只,鳟鱼、细鳞白鱼等鱼共八驮,上用墨米五十石。。。。。。” 霍牧本坐在大狼皮褥子上,默默的听着,这时突然一摆手,那亲兵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垂手侍立,听候霍牧示下。 “不必再念下去了。”霍牧略加思索,吩咐道:“让他们把这些东西细细的分了吧,虽然将士众多,尽量让各营的人都能尝上一尝。” “是。” “慢着。”那叫胡海峰的幕僚目注他:“这些东西,虽是太后和皇上赏赐下来的,但那是赏赐给大将军一人的,如今大将军叫分给各营,可是大将军给将士们的恩典,你可明白了?” 那亲兵道:“属下明白。”见霍牧并无别话,行了一礼,便退出营帐。 霍牧脸色不怿,端起奶茶呷了一口,方缓缓的道:“你们都知道了吧,宗训已经出藩蜀州了。”霍凛和胡海峰知他心中对此事十分恼怒,都站起身来,不敢作声。 “不想冰轮竟如此糊涂!”霍牧瘦长的手指缓缓从钦赐的盘龙四爪蟒袍上抚过,眼里却并无丝毫喜色:“或许也并非糊涂,女生外向,她既已贵为太后,自然要开始防着自己的父亲了。” “关于此事,大将军也无需太过多心。”胡海峰拱了拱手,陪笑道:“英王爷这些年处处受先帝压制,宗室朝臣中,大多人心中为他鸣不平,今次皇上登基,他算有拥立之功。太后既打破祖宗成例,封大将军为郡王,对于同样有功,又是皇上亲叔的英王爷,也只有分封藩地,才说得过去啊。” “分封也罢了,可却偏偏是蜀州。” 霍凛望了望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孩儿在京几日,曾听说朝中以王忠为首守旧派大臣很是反对太后临朝听政,他们主张让英王爷摄政以辅佐幼帝,也或许这个原因,太后想着远远的将英王打发了,至于封地所在,未必是太后愿意的,必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太后既执意将父亲封王,也不得不在其他事情上有所退让。” “少将军言之有理。”胡海峰道:“何况大爷的信中说,太后免去袁岳右卫将军一职后,曾问他由谁担任较为合适,由此可见,太后似欲在亲族之中择人任此要职。若真能如此,不就是信任大将军的最好证明吗?” 霍牧容色转霁,鼻孔中哼了一声:“那王忠虽是忠直之臣,却是顽固而迂腐,由他执掌内阁,以后有得头疼了。”说着又道:“此事便不再提了,我和凛儿还有些事要说,胡先生你先回营帐歇息去吧。” 大帐内只剩下霍牧父子,突然变得十分安静,霍牧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这次你立了大功,并未得到丝毫封赏,你大哥却被册立为王世子,你心中可有不平?” “父亲言重了,凛儿怎会心中不平?”霍凛屈一膝于地,漆黑的双眸如水般沉静:“皇上得以登基,大哥多有出力,论功劳,我并不及他,况且他是嫡长子,册封世子是理所当然,孩儿现在居将军之职,心中常自不安,实不敢再奢望任何封赏。” “你在外历练了这么些年,果然大有长进。”霍牧赞许了几句,又温言道:你放心,虽然嫡庶有别,但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你的功劳我都在心里记着呢,将来断不会使你吃亏。” “父亲,孩儿并不在乎这些。”霍凛道:“现在太后孤儿寡母,朝中内患未清,西疆边境未宁,孩儿只希望,我们霍家上下,父子兄弟等团结一心,使家族荣耀与声威更胜从前。” 霍牧神色惊异,又仿佛若有所思:“你竟有如此心胸眼界,真是叫我深感欣慰。你说得对,当此之时,我们霍家该上下齐心。”他起身走到他面前,感叹道:“当年,为父实在对你太过严苛了,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成为今日战场上的少年英雄?”说身亲手将他拉起,双目凝视着他:“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为人父者,没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凛儿知道。” “很好。”霍牧拍了拍他的肩:“敬献给太后和皇上的东西我已准备妥当,你去看他们装点好,这样我放心些,去吧。” 霍凛躬身道:“是,那父亲早些歇着,孩儿告退了。” 过了些时日,吐蕃的德利赞普及其宗室妻女等皆被押解来京,冰轮令王忠当众细数他种种罪状,德利此时沦为阶下囚,气焰全消,在垂拱殿的丹陛下磕头认罪,冰轮言其是两国开战的罪魁祸首,不能姑息,下令诛杀,但免其妻子姬妾之罪,并封他幼弟德穆为吐蕃国主,承诺战后,将他们一干人等送返吐蕃故地。旨意一下,不但朝臣称颂仁德果决,西域诸国亦无不震慑。 这日,冰轮在崇德宫跟内阁几位大臣商议了一回政事,又有内监禀报,说霍牧再次派人回京敬献物品。冰轮对霍牧身边的人向来另眼相待,少不得亲自召见,细细问了霍牧的饮食起居状况,又命人领了他们下去,在别宫赐宴。 待她忙完,高贤方命传膳。冰轮曾多次提倡节俭,可天家自有膳食制度,尽管一再缩减,每餐除了丰富的糕点小吃外,主菜仍有十几品。 冰轮见面前摆着一碟冬笋糟茭白,便道:“往年十一月间,苏州才进南小菜,今年早了些。” “太后真是好记性。”高贤笑道:“不过这可不是苏州进的,倒是宸主子的娘家进的,今儿特地打发宝贞送过来的。” “哦。”冰轮心中一暖,才想起已有好几天未见莲真了,那美丽的影子在脑海里浮现,思念油然而生,竟有些不可抑制。她惊诧于内心的汹涌,怔了片刻,拿起筷子,就着那碟菜进了一小碗香米饭,又喝了半碗燕窝攒丝汤,便道:“这些赏了你罢。” 高贤笑眯眯的道:“是,谢太后赏。” 寝宫里静悄悄的,莲真坐在窗前做针线,玉葱般的手指拈着银针,紫色的丝线在指间翻飞,坐得久了,脖颈微觉发酸,正欲抬头,却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今儿没歇午觉,不犯困么?” 莲真又惊又喜,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欲要行礼,冰轮已一把攥住了她手,莲真看了一眼外面:“你进来,竟然没人知道么?” “你门口那两个丫头正打盹呢。”冰轮微微一笑:“其他人,高贤吩咐不准声张的。”又道:“怎地你一个人在这里,宝贞那丫头呢?又躲懒去了么?” 莲真不答,却道:“我去给你倒茶。” “不用,我不喝茶。”冰轮拉着她并排坐下,拿起绣活看了看:“这手帕又是绣给谁的?” 莲真道:“给我娘和我姐姐的。” 冰轮道:“你这几日是忙着这个,所以没去我那里吗?” 莲真轻着咬住嘴唇,过了许久,方道:“太后才是最忙的人。” 冰轮听她声气不同往日,不禁诧异,转念一想,眉宇间已是笑意盈盈:“最近朝中事多,我几乎无片刻闲暇,你跟我使性子,可是太不明事理了。” 莲真垂着眼眸,小声道:“莲真不敢。”冰轮伸手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笑道:“我只当你温柔乖顺,没想到竟也有这样闹小脾气的时候。。。” 莲真轻轻挣脱开她,将头扭过一边,冰轮愕然:“你怎么了?” “冰轮。” “嗯?” “其实。。。你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我?”莲真微微蹙着眉,眼底浮出一丝水光:“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冰轮一怔,喉咙似被什么忽然堵住,过得片刻,才勉强道:“你今儿怎么这么奇怪,都说些什么呢?”伸手环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怎会不喜欢你?又有谁能不喜欢你呢?” 她的呼吸,她的声音,透着丝丝暖意,似能将人融化。莲真幽幽叹了一口气,将头搁在她肩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跟你很近,却越发觉得离你很远,很多时候,你都是那么不可捉摸。我渴望跟你在一起,渴望亲近,可是,在崇德宫的时候,我觉得。。。觉得自己像是在。。。侍寝。”说到这里,她涨红了脸,似是难以启齿。 冰轮脸色一僵:“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莲真心里隐隐作痛,手下意识抓紧她背上的衣裳:“我不知道,每次回到自己宫里,我心里会特别难过。” “对不起。”冰轮道:“是我不好。”她低声道:“可那不叫侍寝,我不是皇帝,我。。。也只有你一人。” “冰轮,你对我的心意,就如同我待你的一样,是吗?” “当然。”冰轮唇角微扯,仿佛怕她再接着问下去,拍了拍她的背:“我以后会多陪陪你的。”拉了她的手,站起身来:“看你,这样的好天气,你却闷在屋子里,我陪你去上苑走走吧。” 天空如被清水冲洗过,蓝得发亮,几朵白云悠闲自在的飘着。柳色如茵,点缀着太液池的长堤,枫叶如火,染红了座座山坡。 冰轮携了莲真逶迤前行,不时喁喁细语,莲真积压多日的阴霾不觉消了大半,她认真倾听着,间或发出一声轻笑,偶尔回头时,却见高贤同一众太监宫娥远远的跟着,既不敢靠前,亦不敢远离。 莲真轻轻叹道:“你说,我们要是两个普通人,会不会好些?” 冰轮摇摇头,不以为然:“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难,普通女子,命运几乎都操纵在别人手里。”说毕,又含笑道:“你如今难道还不自由么?只不过伺候的人稍多了些罢了。” 她有意想让莲真开心,又开玩笑道:“若你是普通女子,只怕每日里想的都是如何找个如意郎君,那可就不认得我了。” “我才不会。”莲真满脸晕红,轻啐一声,又道:“为什么是我?说不定是你每日里想着找个。。。”却终是脸嫩,就此打住。 冰轮心里暗笑,岔开话道:“你看那花开得多好。” 莲真侧头一看,果见她手指之处,一丛菊花正傲然吐蕊,迎风怒放,莲真心内雀跃,快步上前,发现其中一朵硕大的粉菊,色若胭脂,灿如丹霞,格外惹人注目,便轻轻摘下来,回身望着冰轮得意的笑。 冰轮见她站在那里,微笑嫣然,光彩焕发,相形之下,周遭的一切都似乎黯然失色,心中不由微微一荡,走上前去,双手挽住了她的手。 莲真略显不自在,低声道:“有人跟着呢。” 冰轮道:“有花挡着呢。”目光直直的望着她,眉眼间充满暧昧:“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一手已扣上她腰。 莲真又惊又羞,眼角只望着高贤的方向,心中砰砰作跳,挣扎着道:“冰轮,别。。。” 一语未了,却见冰轮脸上变了颜色,厉声道:“谁在那里?” 莲真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冰轮早已放开她,向左走了几步,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簇花丛。 此时高贤等早已被惊动,上来快速围住冰轮和莲真两人,十几名内监在高贤眼神的授意下,正要上去展开搜索,只听“呼喇”一声轻响,花摇叶动,一名宫女战战兢兢的从里面出来,然后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颤抖着声音道:“奴婢叩见太后,见过宸主子。” 冰轮负手而立:“抬起头来。” 那宫女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粉粉团团的脸,颇有几分姿色,却是十分陌生。高贤喝道:“大胆奴婢,太后在此,你竟然不知回避,惊扰了凤驾,你有几个脑袋!” “奴婢只是路过,并不知太后在此。”那宫女吓得不轻,连连磕头:“奴婢该死,求太后恕罪!” 冰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回太后,奴婢贱名玲珑,在琼华宫当差。” 莲真跟冰轮相处日久,对她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此时见她神色平静,语气轻缓,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于是求情道:“既是无心,太后便宽宏大量,饶她一次吧。” 冰轮眼睛盯着那宫女,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莲真只得又重复道:“请太后看臣妾薄面。”生恐她不应允,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冰轮轻轻“嗯”了一声,总算转过身子:“我们走吧。” 在上苑赏玩了半日,晚上又在崇德宫同冰轮和小皇帝一起用过晚膳,又谈笑一会,冰轮才派人护送她回撷芳宫。 横波接到她,脸上笑开了花:“主子可算回来了,害奴婢悬了老半天的心。” 莲真抿嘴一笑:“我去陪侍太后,莫非你们还不放心么?” “奴婢不敢,只是跟随主子这么久,未尝离开过这么久过,心里难免空空落落。”横波一边捧上茶来,一边打量着莲真,笑道:“不过,一见到主子,又知道主子心情好,我这心里啊,可比得了什么彩头都高兴。” 莲真笑而不语,将茶盏搁下,在梳妆台前坐下,横波忙上前替她卸钗环,莲真道:“今儿没有盛妆,我自己来就好了。”又笑问:“怎么不见宝贞?难道睡死过去了么?” “哪儿啊,她知道主子去了太后那,乐得偷闲,兴冲冲的去拂云宫找怜絮去了,这会子怕也要回来了。”莲真和苏蕴本同住撷芳宫,封了太妃后没多久,苏蕴便搬去了邻近的拂云宫,宝贞与她的贴身丫鬟怜絮情同姐妹,虽不住一处,却是经常往来。 正说着,宝贞已掀帘而入,不满的道:“我才一会不在,姑姑就在主子面前编排我。” 莲真从镜中看她,见她脸色发白,似乎惊魂不定,不禁笑道:“怎么这样儿回来了?莫非跟怜絮做了什么坏事,被瑞主子责骂了不成?” “不是,不是!”宝贞连连摇头,捂着胸口道:“瑞主子下午在研究琴艺,不许人吵扰,我跟怜絮趁便出去逛了一圈,谁知道半路碰到碧宵宫的公公,他跟我们说,宫里今日死了个宫女,让我们不要到处乱跑,吓得我和怜絮了不得,连忙回来了,这会子心还乱跳呢。” “谁死了?”横波在宫里多年,见惯了生死,虽微觉惊讶,倒算平静:“怎么死的?是得什么病了吗?” “是琼华宫的一个宫女,叫什么玲珑的,说是自杀的,年纪比我还小呢,也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唉!” 莲真正要取下头上的玉钗,一听这话,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寒意,那手便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半空中,口中下意识道:“你说。。。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 第七十四章 随着霍牧在西疆的大胜,朝中朝外,阿谀拍马之声便不绝于耳。出人意料的是,凉州那边,也不时有密奏传来,参他结党营私,处处以笼络军心为要。冰轮览阅完毕,不动声色,将之搁置,西边几州的密折却接二连三,由内阁递进,其中有一封,便是弹劾他挥军攻进逻些时,将吐蕃积储百年的黄金珍宝抢掠一空,却对朝廷上报虚数,大饱私囊。 在这个时候,敢参霍牧一本的,简直是拿了身家性命在冒险,但显然大燕朝中,并非人人趋炎,个个附势。几个高瞻远瞩的忠直之臣,早对霍牧生了戒心,唯恐他今后拥兵自重,令皇权旁落,他们虽不便亲自出面,可是他们的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甚至在军中都有暗探,一旦揪住霍牧的辫子,便令人上奏,欲趁机提醒冰轮。只是冰轮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明,每一封密折,她都仔细认真的看过,有时候要看好几遍,这之后,她会亲手销毁,不闻不问,也不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现在,那封折子就搁在崇德宫正殿的紫檀大案上,冰轮眼睛盯着它,沉思了一会儿,对一旁侍立的内监道:“着人去召孙跃来见我,要悄悄儿的。” “是。” 孙跃和其兄孙腾,本是霍家家将,在西疆跟随霍凛多年,已成为他得力的左右手,亦是心腹之人。这次霍牧挑选人押送敬献给太后和皇帝的宝物,孙跃自请护送,借机回京探亲,这时听得太后召见,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服,匆匆赶至崇德宫。 冰轮道:“我听到传言,说大将军攻入吐蕃都城后,获取黄金十余万斤,向朝廷只报了五万斤,此事可真?” 孙跃道:“臣在军中,也隐约听到这样的风声。” “少将军给我的信中,怎么并未提及?” 孙跃回道:“当日大军入驻逻些时,少将军正奉命追杀吐谷浑的逃兵,并未参与此事,不能确定真假,可能因此未敢贸然禀告太后。” 冰轮颔首,孙跃迟疑了一下,又道:“倒是有一件事,少将军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禀告太后。” 冰轮目光一动:“说。” 孙跃低声道:“德利赞普有一位妃子,是尼泊尔国王的堂妹,新娶没多久,极得德利宠爱,都说上次吐蕃城破时自缢身亡了,所以没有一同押解来京。但其实。。。其实是被大将军留下,另行安置了,此事做得绝密,极少人知。” 冰轮神色微微错愕,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大将军一向不好女色。”见他面上有踌躇之色,便道:“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只管直说。” 孙跃期期艾艾的道:“据说。。。据说这位尼泊尔的公主媚骨天生,绝色倾城,大凡男人一见,都不由得为之神魂颠倒。。。” “是么?”冰轮淡淡的道:“你说得如此传神,想必是亲眼见过的了?” “没。。。没有。”孙跃大是尴尬,垂首道:“末将。。。末将怎能见到,只是。。。少将军已是证实了的,这位公主确实还活着,如今就在军中。”他一说完,便觉四周只剩下一片沉默,不禁忐忑,心中已生了悔意。 冰轮眼睛微眯,似是在思索,又似在回忆,良久,开口道:“你能告诉我这事,很好,很好!”重复了两次,唇边慢慢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尼泊尔公主如此美丽神秘,真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有幸一见。” 歇了午觉醒来,沁竹等伺候冰轮沐浴更衣毕,磨了墨,在炕几摆放好纸笔,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把檀香,便悄然退下。绵延如丝的淡雅香气在暖阁散开,袅袅娜娜飘出软帘之外。冰轮在窗前的炕上静坐了片刻,拿笔开始抄写佛经。 窗外的雨一阵一阵的,却是越下越急了,树叶被打得哗哗作响,庭院里一地的落叶残瓣。冰轮对外间一切充耳不闻,眼睛只专注的盯着笔尖,一遍《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抄完,她缓缓将笔搁下,闭目轻声念诵片刻,亲自动手收好。方欲唤人,忽听帘栊声响,有人来禀:“太后,大国舅爷来了。” 霍淞蟒袍玉带,神采奕奕,向冰轮见了礼,又叩谢了恩典,方斜着身子落了座。 冰轮道:“大哥冒这么大的雨进宫见我,可有什么要事么?” 霍淞白胖的脸上满是笑容:“微臣进宫,一是向太后请安,二来,关于上次太后垂询之事,微臣心里有些想法,想跟太后说说。” 前些日子,右卫将军袁岳被解职,冰轮曾让内阁推荐新任人选,也曾征询过霍淞的意见,霍淞对这一要职颇为垂涎,满心想毛遂自荐,可是自己未过三十,已是刑部尚书,又将被册立西宁王世子,实是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当时便无了下文,回到家中,他寝食难安,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深思熟虑之后,便进宫来见冰轮。 冰轮听他提这个,微笑着道:“倒让大哥挂心了,不过右卫将军一职,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了。” 霍淞一呆:“有了人选?是谁?” “等我与内阁几位辅臣商议过后,下了敕谕,到时候大哥自然知道。” 霍淞听说还未与内阁商议,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身子往前倾了倾:“太后,霍泽自成了家,性子已收敛了许多,最近越见稳重了。刑部那边公务繁冗,我难以抽身,所以家事基本上都交与他在处理,他倒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也知道,他本性聪明,只要稍加用心,便大有可为。微臣想,右卫将军一职举足轻重,唯有骨肉至亲担任。。。。。。” 冰轮端然而坐,深邃的凤眸似一汪幽潭,深不见底,唇角却含着浅笑,一直认真在听,这时打断道:“大哥说得对,此等要职,非骨肉兄弟担任不能放心,所以我思虑再三,才决定任命霍冲为右卫将军。” 霍冲是霍牧的远房侄子,霍淞等人的堂哥,他为人忠诚正直,洁身自好,不喜巴结和钻营,在霍府虽也有走动,但并不频繁,所以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一名中级武官,可说在家族中毫不起眼。霍淞听到冰轮属意于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霍冲何德何能?” 冰轮放下茶盏,再次打断他:“你说霍泽转了性子,我听着也是喜慰。”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中秋节期间,胡梦蝶来宫中领宴,私下来见了我,淌眼抹泪的,说霍泽纳妾不断,她略有规劝,便动手打她,还放言说迟早有一天要休了她,可有此事?” “这。。。这何体统?居然闹到太后这来了。”霍淞又是难堪,又觉恼怒,忙为霍泽开脱:“不过太后也休要听信她一面之词,说动手打她,那是没有的事,这点微臣可以作证。” “许是多纳了几房姬妾,那胡氏嫉妒之下,找我哭诉一番罢了。”冰轮语气轻松,停了一下,又正容道:“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何况胡氏是先帝赐婚,若霍泽真有休妻之语,那可是大不敬,作为兄长,你要好生训诫一番。” 霍淞连连道:“断断没有此事,那是胡氏捏造的,为的只想太后给她作主罢了。” “嗯,我想霍泽也不至于如此糊涂。” 话说到这里,已是索然无味,霍淞虽在心里安慰自己,霍冲好歹是霍家人,可算盘落空,仍是难免沮丧,又勉强坐了一会儿,谈了一回家事,便起身告退了。 晚上冰轮没有用晚膳,高贤察言观色,也不敢多劝,便私自作主,吩咐内膳房做了些精美可口的茶食送来,冰轮看了一眼,只端了那盅冰糖燕窝炖牛奶喝了一口,其余的仍是一动没动。 高贤心里略略放心,趁便回道:“前儿那宫女,确实是新进的,因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开恩,将一些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有些宫中人手空缺,尚宫局便又新选了一批进来,人数却是不多。奴才叫人细细打听过了,那宫女的父亲,是临川县的县丞。” 冰轮想了一想:“临川县属京兆府所辖吧?” “是。” 她仿佛不经意的一问,高贤心里念头却是一个接一个,新任京兆尹是许国公宗康的门生,宗康的女儿宗荟,正是霍淞的妻子,想到此处,他越发心惊,正自胡思乱想,只听冰轮道:“今后没我允许,宫中不许再进任何人,即便我允许了,也只许去南方各州采选良家子充入后宫,你到时候亲自把关。” 高贤忙答道:“是。” “你为人忠诚,做事谨慎,是我身边最为得力的一人。”冰轮眼睛盯着他:“如今我身为太后,你自然而然成为宫中的红人,我知道,私下里,会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巴结你,变尽法子笼络你,我希望你能保持本心,不要被一些眼花缭乱的东西迷了眼。” 这话很明显带了警告的意味,高贤甚是惶恐,连忙跪下道:“奴才对太后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万不敢做出丝毫有负太后的事情。” “你不用害怕,忠不忠心,我心里有数,不过是提醒你几句罢了。”冰轮又喝了一口牛奶,漫不经心的道:“人到了高处,有时候难免得意忘形,却不知此时,更应该如临深渊,常怀警惕,因为从高的位置摔下去,必定是浑身碎骨,万劫不复的了。” 高贤伺候她多年,比起别人,深知她的脾性手段,对她一直敬畏有加,奉若神明,忽然听到这些话,只觉背脊生凉,心里直冒冷汗,只道:“是。” “我现管理着朝政,无暇顾及后宫,宸主子和瑞主子毕竟年轻,很多事也照管不到。我知你素来心细,你和你的人,要做好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后宫只要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你都要及时向我禀告。”冰轮神色淡然,终于切入正题:“而我和宫中的主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绝对不能有一点泄露到外面去,你可听明白了?” 高贤忙道:“是,奴才都明白了。” “你若是做好了这几件事,便是恪尽职守了。”冰轮看了他一眼,又问:“最近宫中可有什么谣言吗?关于我,或者关于宸主子的?” 高贤不妨她这样直截了当,微微一怔,旋即道:“没有,最近后宫风平浪静,一派安宁平和。” “很好,须知我生平最恶谣言。”冰轮微蹙,随手打开案上的一封奏折:“你起来吧。” 直到此刻,高贤心里长长的吁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她案侧,替她换上一盏热茶,然后侍立在旁。 冰轮一边批改奏章,一边道:“我今儿懒怠吃东西,叫人来把这些撤了吧。” “是。”高贤眼珠一转,又道:“这次大将军派人运送过来的宝物,太后还没过目呢,可要看看?” 冰轮道:“不必了,收着吧。” 高贤陪笑道:“那日送进宫时,奴才有福一见,见其中几样首饰,倒是蛮别致的,想着太后和宸主子可能会喜欢。” 冰轮停了笔,想了一想,吩咐道:“既如此,那就看看好了。” 高贤心中暗笑,走到门边,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飞快去了。过了片刻,便有十几个太监,手上各捧了一个盖着黄缎子的金盘鱼贯而入,然后在殿中一溜儿跪下,高贤微微使了个眼色,那些黄缎便被一齐揭开。只见一个个椭圆形的盘子里,堆满了珍珠翡翠、宝石美玉之类,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耀眼生花。 冰轮对于其他东西都不理会,略微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装了首饰的金盘前,拿起一个金质的海螺镯看了看,放下,又拣了一个镶嵌了珊瑚、琥珀和瑰玉短项圈,正仔细端详,有人进来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冰轮欢喜道:“来得正好,快请。” 莲真进了大殿,便看见满室的珠光宝色,冰轮向她招了招手,难得一脸的兴致勃勃之色:“你过来看看,可有你喜欢的东西。” 莲真满腹心事,只略略看了一看,摇头道:“太后赏我的珠宝首饰已经很多,我不需要这些。” 冰轮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挥了挥手,那些太监便站起身来,顷刻间退了个干净,连高贤看了她们一眼,也识趣的退下了。 冰轮道:“我正想着你呢,你就过来了。”伸手去拉她手,却觉触手冰凉,忍不住皱了眉:“今儿下了大半天雨,你竟穿这样单薄。”欲要责备几句,却见她定定的望着自己,眼神错综复杂,不禁愕然:“你怎么了?” “冰轮。” 冰轮费解的望着她,莲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力:“那宫女。。。”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顿住了。 无须多说,冰轮瞬间已然明白,她面色微愠,过了许久,才道:“不该你管的,你却总是要去管。” 莲真道:“若是不与你相关,我也就不会管了。”她看着她,脸上悲伤之色渐浓:“冰轮,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冰轮眼神阴晴不定,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莲真,你说你爱我,可是其实,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后悔爱我,你会恐惧我。”她咬了咬银牙,肩膀竟似在轻微颤抖:“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第七十五章 赤金九龙绕足的十八盏烛台上,红泪凝结,寂静的大殿里,只偶尔传来一声烛花爆出的轻微的“劈啪”声。 冰轮站在那里,背影秀颀而单薄,透着几分女人特有的柔弱,可是她身上的服色,在烛光下却是格外亮眼,彰显着她至尊无上的身份,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明黄更尊贵的颜色。。。。。。 莲真心里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怜意,却又莫名酸楚,眼前这个人,绝不会如她奢望的那样,只是一个温柔的情人,她早就知道这点了。。。。。。她缓步上前,走到她身后,微微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纤腰。 “我曾经自以为了解你,可是我错了。”莲真将脸贴在她背上,声音温柔轻细:“后来,我试着去理解你做的每一件事。我不是不明白,在宫中生存有多残酷,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有多艰难。你保全了自己,保全了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与它相比,你做过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还能去怪你什么呢?” 冰轮直直的看着前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真这么想?” “是的。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定是天真,稚气,可我并不傻。”她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背上轻轻蹭了蹭,又道:“自从入宫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我害怕很多事物,我恐惧很多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放松的,才是安心的,冰轮,我永远不会恐惧你。” 冰轮缓缓转过身来:“无论我做了什么?” “无论你做了什么。”莲真抬头看她,肯定的重复了一句,旋即半敛眼眸,低声道:“甚至。。。哪怕有一天,你会伤害我。” 冰轮微微动容,执了她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在这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了。” 两人私下底相处,冰轮偶有狎昵之举,却鲜少甜言蜜语,这时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令莲真如饮甘醴,她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忽然掂起脚尖,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冰轮微觉诧异,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莲真已将脸埋进她颈间,发间幽幽沁香,直往鼻子里钻,冰轮心中柔情暗生,轻轻揽住了她。 “未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来了解你。”莲真水眸盈盈,摸索着抓住她的左手,慢慢移到自己胸口:“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不管是已知的你,还是未知的你,都是我所爱的,我的心已经给了你,那是永远没办法收回的了。” 冰轮的手掌微一哆嗦,似乎想抽回,却又在一瞬间将她拥得更紧了。 “冰轮。”莲真依偎着她,手温柔摩挲着她的脖颈:“我只是。。。希望你有时候能稍微仁慈一点,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宫中的杀孽已太重了。” 冰轮抱着她,缄默不语,良久,轻声道:“好,我会尽量。” 眼瞅着到了腊月里,宫中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了,莲真掌管后宫,这个时节越发不得闲儿,虽然都是些琐碎之事,但件件关乎皇家体面,半点也马虎不得,幸而那日跟冰轮一番交谈后,两人心中芥蒂已消,恩爱更胜往昔,所以此时虽觉劳神,依然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这日正跟苏蕴商议着宫眷赐宴的事情,有人来禀:“两位主子,大国舅奶奶进宫请安来了。” 小太监打起帘子,一阵暖流拂面,夹杂着阵阵花香,宗荟抬眼一瞧,莲真与苏蕴相对而坐,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挽了个髻,上面斜插着一支水晶蓝宝石簪子,身上一件半新的月白缎百花纹夹袍,打扮得十分素净,相较之下,苏蕴却是珠钗满头,衣饰华贵。 宗荟款款上前,向莲真和苏蕴行礼,莲真笑问:“可是见过太后了?” 宗荟笑道:“太后这会子忙,所以特来给两位太妃请安。”说着,伸手从小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欠了欠身,又道:“两位太妃如此年轻,又如此能干,将后宫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也省了好些心。” 莲真微笑着道:“太后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能为太后分点忧,也是我们姐妹之幸。” 苏蕴知宗荟一来,必有许多话说,自己在此,也未免不便,待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那宗荟满脸是笑,照例奉承了一回莲真,然后又说了一会闲话,左不过是朝中王公贵戚家的那点事,哪家的千金温婉秀美,哪家养的戏班子好,哪家前日又生了个小公子。莲真对这些本无兴趣,但因她是冰轮之嫂,心中不免存了几分亲近之心,也就随口应着,言谈之间倒也欢洽。 宗荟细细的品了一口茶,忽然道:“马上就要到年节,那些外藩王爷按例该来京朝觐了,到时候太妃也可跟英王妃相聚几日。” 莲真道:“自从她去蜀州后,我着实挂念她。” 宗荟嘴唇动了动,似欲问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笑道:“蜀州路途遥远,太妃跟英王妃虽难以相见,但姐妹情深,必是书信不断的了?” “书信没有,倒是时常派人捎带口信与礼物。”莲真笑道:“对了,我这里还有几匹上好蜀锦,一些甘露茶和青梅酒,都是英王妃托人送来的,你走时带些回去。” 宗荟忙笑着道谢,又坐了半晌,便起身告辞,莲真本欲留她在宫中用膳,见她执意不从,也不便勉强,命横波送了出去方罢。 外面风雪飘飞,寝宫内却是一室春意盎然。绣有龙凤、花卉图案的黄绫丝织被子里,两具美好年轻的身体□□相拥。 莲真枕着冰轮的手臂,星眸半闭,身子酥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说话之间犹带娇喘:“冰轮,我该回去了。” “还早呢。”冰轮与她侧身相对,声音里透着一丝少有的慵懒,听在耳中极是魅惑:“再呆一会儿。” 莲真替她拭去鬓边的细汗,眼睛亮晶晶的:“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冰轮顺势吻了吻她的手指,笑问:“我怎样看你了?” “我不知道。”莲真皱了一下鼻子,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声音却愈来愈低:“好像。。。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害人家心跳得好快。” “我害你心跳好快,你却美得令我要窒息了呢。”冰轮凑近她,亦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真想你一整夜都能陪着我。” 莲真心中羞意大盛,却又倍觉甜蜜:“你骗人。” 话犹未完,冰轮已欺身上前,温柔封住她双唇,莲真顺从的闭上眼睛,唯觉她呼吸香甜,唇舌温软,双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她的脑后,将她圈得更紧。 顷刻,冰轮放开了她,低声笑道:“我可没骗你。”莲真软软的伏在她身上,漆黑如绸缎般的发丝凌乱的散落在她胸前,待两人喘息平静下来,她柔声唤道:“冰轮。” “嗯?” “你说,要是皇上以后长大了,开始亲政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冰轮绕着她发丝的手指微微一顿,迷蒙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似怕莲真不乐,她笑了一笑,很快岔开了话题:“今儿宗荟又进宫了么?” “是啊,她去了我宫里,跟我说了半天话儿。” “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随便聊了些琐事,她问起了闻樱,我想着我那里还有些蜀州来的东西,就让她带了些回去。” 冰轮皱眉道:“她问英王妃干什么?” 莲真便把她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冰轮道:“其实你不必每次都见她的,以后除了节日间的朝宴,能不见就不能罢。” “可她是你嫂子啊。”莲真用手肘支起身子,不解的看着她:“冰轮,你似乎很不喜欢她,不仅仅是她,你几乎不愿在我面前提及你任何一个家人,不说一丁点有关你过去的事情。” “我没有不喜欢她。”冰轮道:“只是觉得那些没什么好说的。” “怎会没什么好说?”莲真道:“所有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所有我的事情,我都想跟你分享。” 冰轮避开她的目光:“关于我家的事情,你应该早从别人口里知道了吧。” “那是别人说的,我只想听你讲嘛。”莲真看了看她的脸色,突然有些小心翼翼:“我知道像你们这种世家巨族,家人之间的关系肯定很复杂,冰轮,你以前在家里。。。是不是过得不好?” 冰轮愕然,反问道:“为什么过得不好?” 莲真道:“那大将军疼爱你吗?” “还好,他对我不错。”冰轮语气淡淡的:“只是他更希望我是个男儿吧。” “为什么?他不是有三个儿子吗?” 冰轮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希望有一个嫡出的儿子承继霍家家业,我母亲家世清贵,是他的原配夫人。” 莲真点点头,她听人说过,霍牧现在的夫人傅氏,原本只是一名侍妾,因生了霍淞和霍泽两个儿子,所以一向较为得宠,冰轮的母亲王夫人病逝后,这傅氏便被霍牧扶正了的。 “其实,我母亲最初也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我,听说那段时间,我父母非常恩爱。”冰轮望着帐顶,眼神有些空洞:“可是没过多久,那个哥哥就夭折了,我父亲特别伤心,从此渐渐的,就对我母亲越来越冷淡了,我进宫后,她身体也越发不好,最后竟郁郁而终。” 莲真看着她,心里微微一疼,上前抱住她的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我不伤心,都过去了。”冰轮语气异常平静,跟她相拥片刻,又道:“不过,你确实不该跟我说这个的,快过年了,你该认真想想到时候跟我讨什么赏才是。” “我什么都不要。”莲真温柔的道:“只要你以后都能像现在这般对我,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莲真,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冰轮注视着她,忽然道:“你的出现,对我意义重大。” “我也很幸运。”莲真心里甜甜的,呢喃着道:“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只为遇见你,只为爱上你,跟你之间的一切,好像是上辈子就注定了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晚的月光,那凄清的箫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你站在太液池畔,风吹起你的长衫,好像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令人怦然心动,那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雪下得更大了,有如漫天柳絮在空中翩翩飞舞。莲真伫立在寒风中,回身望去,廓檐下一盏盏罩着红丝罩的牛角灯,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灯下红绦子上挂着的美玉,也轻轻随风晃动。她想到里面已经睡着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甜笑,心里就如同那灯光一样柔柔暖暖。 童介在旁边小声催促:“主子,快上轿吧,小心冷着。”莲真随口应了一声,又眷恋的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上了暖轿。 回到撷芳宫,便有小宫女上来,替她解下银狐披风,又递上热热的奶茶来,莲真喝了一口,便令横波等人去歇息,只留下宝贞在暖阁内陪侍。宝贞按照她的吩咐,从橱柜中取出一只青玉匣子,放在她面前的炕桌上。 莲真双手缓缓打开,宝贞站在旁边好奇的瞧着,却见那匣子里放着各色针线等物,还有一只绣了一半的明黄缎平金银彩绣龙纹荷包,不禁诧异:“主子什么时候绣了这个的?” “都绣了半个多月了,每晚只能抽出一点空来做这个。”莲真拿起针,又道:“你把那灯再移过来些。” 宝贞忙把烛盏往她那边挪了挪,恍然道:“怪道这阵子睡前都把我们支开,也不许熄灯,原来偷偷的在绣荷包呢。主子,你白天要操持宫中各项事务,晚上还熬着做针线活,这要叫桑蓉姑姑和横波知道了,立马就得来跪谏了。” 莲真看了她一眼:“所以才不叫她们知道。” 宝贞撅着嘴道:“主子这么说,是觉得我不够心疼主子么?” 莲真笑道:“不是,是觉得你可靠,可以替我保守秘密。” 宝贞立即眉开眼笑,她凑上前仔细看了看,赞道:“好精致的荷包!主子真是手巧,比针工局那些人强多了,你看,这龙都被你给绣活了。”见莲真神情专注,又道:“这荷包定是送给皇上的了?” “不是,是给太后的。”莲真有些心虚,补充道:“我见太后日常佩戴着的那个荷包,已经是有些旧了,所以特地给她绣一个,算是新年给她的礼物。” 新年送荷包,在宫中也是常事,宝贞虽不意外,却也并不以为然:“太后的穿戴,可有那么多人精心照管着呢,太后既戴着旧荷包,那必是她自己不愿换下来。” 莲真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被她一提醒,微微一怔,慢慢抬起头来,宝贞意识到自己泼了冷水,后悔不及,忙笑着改口道:“主子,这上面每一针一线,都是你对太后的一片真心,太后若知你为她每晚熬到这么晚,定会很感动,她一定会喜欢你送的礼物的。” “是么?”莲真被她说得又欢喜起来,嫣然一笑:“但愿她会这么想。” 第七十六章 除夕这天,宫里各门悬桃符板,张贴门神,室内则挂着福神以及钟馗的画像,到处装饰得焕然一新。冰轮清早起来,沐浴冠服毕,便携了宗煦,亲赴景福宫、奉先殿、东佛堂等处拈香,每至一处,鞭炮声不断。因国丧过去未久,早膳、午膳时分并无戏乐节目。 晚上,各色宫灯将整座皇宫照得恍若白昼。冰轮按例在长春宫举行家宴,后宫诸太妃、皇子皇女以及近支的王公宗室皆应邀参加。 大殿上点着数百盏粗如儿臂的红色巨烛,鼎炉里焚着松柏香和沉香,到处花团锦簇,香雾缭绕。冰轮和宗煦的大宴桌设在正中,皆面南而坐,其余人等则按位份、爵位高低一字排开,西面的女眷以莲真等为首,东面则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为首。待廊下细乐响起,冰轮和宗煦御殿升座,筵宴正式开始。 皇家岁除家宴,自是盛大奢华,碗匙饰珠玉之光彩,桌几列水陆之珍鲜。因是大节里,冰轮心情也是极好,举起手中金杯向众人示意。 负责礼仪和祭祀的官员领了内教坊的人上来,开始在大殿上表演傩舞,这种舞蹈用于驱除邪魔瘟疫,祈求来年顺利平安,是宫中一种古老的习俗。那些男女舞者,身着红黑衣裤,戴着狰狞的面具,击鼓跳跃。在座诸人一边畅饮椒柏酒,一边兴致勃勃的观看,鼓声愈疾,殿內的气氛便愈热烈。 莲真知冰轮素不擅饮,此时见她频频举杯,不禁生了担忧,全部心思都放在她心上,也无心饮食,苏蕴与她比邻而坐,却是兴味盎然,不时凑过来与她说笑,她也只随口敷衍。 好容易挨到终席,乐止舞停,冰轮徐徐起身,众人尽皆出座,高呼万岁,跪送太后和皇帝离开。 莲真回到撷芳宫,换下了吉服,卸了大妆,宝贞细细的替她梳了头发,盘了个朝云近香髻,又拿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替她簪上。横波站在一旁,见她心神不属,只当是喝了酒的缘故,便道:“主子耐着点儿,奴婢已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了,应该很快就要送来了。” 莲真道:“我只略沾了一点,不妨事的。” 宝贞笑道:“别人就算用了最好的胭脂水粉,也不如主子此刻的娇媚呢,所以说,主子该时常喝点才是。” 横波笑骂道:“偏你有这些歪话说。” 莲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方欲说话,有人来回:“主子,崇德宫的汪总管来了。”莲真喜出望外,蓦然转过头来。 汪又兴是高贤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之一,新近升了崇德宫副总管一职,他带着两个小太监,满面春风的进来,给莲真行了大礼:“宸主子万福,太后和皇上此刻正在崇德宫,现打发奴才过来,邀主子前往一同守岁。” 地上的古绿铜尊里,插满了山茶和梅花,红白相间,极是娇艳,旁边的一张黄花梨圆桌上,摆着各种精巧蜜饯糖煎,以及细果时鲜,宫中谓之“消夜果儿”。 宗煦端坐在桌前,神情颇为拘谨,他自登基之后,每日里除了上朝听政,就是在上书房听太傅授课,日子枯燥乏味,他虽比普通人家的子弟老成稳重些,毕竟只是一介孩童,过年时能得几日闲暇,心中自是兴奋,只是碍于有冰轮在,不敢过分表露,一见莲真进来,眼里即露出喜色,站起来叫道:“母妃!”才一出口,想起自己是帝王之尊,这么做不仅不合规矩,且有失仪态,眼睛不由自主的偷望冰轮,见她并无异色,方放下心来。 莲真上前见了礼,冰轮道:“坐吧,今儿是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听皇上说,你平日照顾他甚是细心,所有特地召你过来作陪。” 莲真道:“谢太后恩典。”于是解下外面的披风递给身旁的宫女,挨着皇帝,在下首坐了。 后宫诸人,宗煦平日见得最多的,便是莲真与苏蕴,莲真美丽温柔,对他呵护备至,与冰轮之冷漠严苛实是鲜明对比,初次见面时,他便觉亲近,后来更是起了一种依恋孺慕之情,此时挨着她坐,喜形于色:“母妃,今儿的牛奶杏仁酪做得很好,加了些鲜果的甜香,你也尝尝。” 莲真拿起羹匙尝了尝,微微一笑:“果然很好。”望了望冰轮,见她精神尚好,自是欣慰,又道:“虽然守岁是旧俗,但太后和皇上明儿一早就要驾临垂拱殿,接受百官朝贺,若是熬久了,未免缺少精神,等下还是得歇息片刻才是。” 冰轮笑道:“也只是应个景儿罢了,难道真的达旦不眠么?我倒还受得住,皇上还小,自是不能让他熬着。” 莲真的加入,使宗煦放松不少,言谈之间活泼起来,乍着胆子道:“母后,明儿晚上我们去朝阳门看烟花,能不能也把母妃带去?” 冰轮不置可否:“明儿再说。” 莲真误以为冰轮为难,柔声道:“你们去朝阳门观灯看焰火,与民同乐,那是极好的事情,我久居深宫,可不惯那样的闹热。”低头拿了一个蜜橙在手,宗煦忙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银小刀递过去,莲真接过,一边去皮,一边笑道:“想当日在家,每年这个时候,父母兄弟姐妹等便围坐在熏笼旁,一起吃茶果,棋弈作耍,何等温馨喜乐,今夜有幸跟太后和皇上一同守岁,又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宗煦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道:“王太傅曾在江南一带为官,他常说金陵人文风流,风景如画,乃是天下第一繁华富庶之地,朕闻之不胜向往,母妃,你多跟朕说说你们那的事儿罢,你家里过年,比宫中还热闹好玩么?” 莲真将红馥馥的橙肉分与他们母子,抿唇笑道:“好,既然皇上想知道,我便与皇上说说我们那里过年的情形罢。” 宗煦躺在奶娘的臂弯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呼吸均匀而平静,看起来睡得沉了。奶娘抱着他走到床前,小心翼翼的放下,替他脱去鞋袜,然后拿过明黄色织锦龙纹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莲真站在床前,弯下腰,注视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兀自依依不舍,高贤轻声吩咐奶娘:“你们在外间好生伺候着。” “是。” 高贤又走到莲真身边,小声催促道:“宸主子,时候不早了,太后还在东暖阁等着呢。” “知道了。” 回到暖阁里,冰轮仍坐在那张楠木椅中,面露沉思之状,可是那圆桌上,却又新换了一桌酒果点心了,高贤早已挥退伺候的宫女太监,这时自己也便默默的退了出去。 冰轮缓缓抬起头:“过来。” 莲真依言上前,冰轮拉了她手,只微微用力,她发出一声轻呼,便跌落在她身上,冰轮右手从她光滑的背脊一路滑落,然后抱住了她,声音里有一丝不满:“怎么去这么久?” “守了皇上一会儿。”莲真抚着她的衣领,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意:“冰轮,有时候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皇上就好像我们两人的孩子。” 冰轮笑容一凝,慢慢的靠回椅背上:“他可不是我两的孩子。” “他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与亲生也并差别啊。”莲真一怔:“冰轮,你。。。。。。莫非你不这么认为么?” “你不能拿他当一个普通的孩童看,他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我的养子。”冰轮神色恢复常态,柔声道:“莲真,若你在后宫觉得寂寞,你可以在那些王公之家里挑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养在宫中聊以解闷,这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莫大的恩典荣耀,我也可以晋封她们为公主。” “我不想收养谁。”莲真轻轻倚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的脖子:“我只是喜欢皇上,他聪明又孝顺,而且,他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 冰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接着道:“说到孩子,兰陵公主已近及笄之年,虽然皇后生前多行不义,德行有亏,但宗熹毕竟是无辜的,我们也该替她指定一门婚事了。” “我这阵子也在想着这个呢,已经替她留心着了。”莲真高兴的坐正身子,掰着手指道:“我觉得,驸马不一定要出身侯门高第,只要年岁相当,人品俊雅就行了,你觉得呢?” “那也不能出身寒门,不然人家要觉得我亏待非己所出的公主了。”冰轮笑了笑,然后道:“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吧,好不容易借着守岁的借口,可以把你召来,咱们可别辜负了这大好光阴。”说着凑近她,在她耳畔悄声道:“今晚你可以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呢。” 虽是深夜,整个京城仍是灯火通明,人们通宵达旦送旧迎新,鞭炮声、丝竹声刻未间断,隐隐传入宫禁。崇德宫的东暖阁里点着数只盘龙巨烛,映得满室红光,桌畔的两人相拥相偎,耳鬓厮磨,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 良久,莲真忽然想起一事,双手撑着她的双肩坐起来:“哎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冰轮见她笑语间眼波流转,艳光照人,心中微微一荡,便要再度亲上去,莲真笑道:“冰轮,别闹!”一边闪躲,一边珍而重之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缎彩绣龙纹荷包,羞涩的抿唇一笑,递到她眼前:“这个,送给你。” 冰轮面容一呆,眼睛怔怔的盯着那荷包,双手慢慢自她腰间放下:“这。。。是你绣的?” “对。”莲真并没察觉她的异常,托着她的手,将荷包放入她手心,嫣然笑道:“你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冰轮扯动了一下嘴角,拈了拈荷包,里面似是珠串之类,取出来一看,却是一串翠玉莲子形佛珠,碧玺佛头、佛塔,又缀有一对坠角,一颗颗珠子打磨得大小一致,晶莹剔透,一望便知稀有珍贵。 莲真抚了抚她雪白的手腕,笑道:“你平日对珠玉首饰皆不在意,唯独喜戴佛珠,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戴着一串紫檀佛珠的,后来也没见戴了,恰好年下我拣选贡物,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说着晃了晃自己的手:“你之前不是送了一对翡翠镯子给我么?刚好跟这串珠子相配呢。” 冰轮只觉掌上之物似有千斤之重,勉强笑道:“你选中的,自然是好的。” 莲真笑吟吟的道:“我给你戴上。” 冰轮的身子一僵,突然迅速抓住她触及自己腰间的手,这一下甚有力道,莲真只觉自己的手背隐隐作痛,不由得怔住:“冰轮,你怎么了?” “没事。”冰轮知自己失态,连忙松手,轻轻吐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都入夜了,明日再戴罢。” 莲真想着她刚才的反应,神色仍是诧异,冰轮目光掠过她,将荷包和佛珠放到桌上,又拿了银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屠苏酒,缓缓送到唇边。莲真将之前的事情暂时丢开,娇嗔道:“你又不擅饮酒,晚宴时已经喝了那么多了,现在还喝?” 冰轮看着她:“谁跟你说我不擅饮酒的?” “你以前。。。” “不要说以前,以前你们看到的只是假象罢了。”冰轮又倒了一杯,几乎一饮而尽:“我是将门之女,可不是什么闺中弱质。” 莲真只觉她今晚的言行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古怪,呆呆的看着她,冰轮把玩着手中的金杯,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缕笑意来:“先帝在时,做什么我都很节制的,包括饮酒。其实酒是个好东西,喝上一点,我晚上就能睡得沉一些,就不会经常做噩梦了。” 莲真道:“你晚上经常做噩梦?”手抚上她的脸颊:“怎么会这样?做什么样的噩梦?” 冰轮眼神透着一股子凄怆,脸上却仍在笑着:“莲真,我累了,你也不用陪我守岁了,回宫睡去罢。” “不!冰轮,你话还没有说完呢。”莲真急了:“还有,你不是我今晚可以呆在这里吗?” 冰轮并不说话,只站起身来,双掌轻击两下,高贤已掀帘而入,冰轮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的道:“遣人送宸主子回宫。” “奴才遵旨。” 高贤看了看旁边的莲真,见她云鬓微乱,花容失色,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可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变故,心下暗暗吃惊,上前两步,躬身道:“宸主子,请吧。” 第七十七章 次日,霍凇宫中领宴回来,率兄弟子侄祭过列祖,便召了锦博过去,跟他密谈了半日,然后退回内书房,只留心腹小厮鸣鹤一人在旁伺候笔墨。 内书房是府中第一清幽隐蔽之地,外面虽是笑语喧嚷,炮仗声声,却半点也传不进来。霍淞神色凝重,坐在那里思索片刻,方提起羊毫,轻蘸砚台,奋笔疾书,不过多时,一封书信已一挥而就,他将笔搁下,拿起密密麻麻的纸张,轻轻吹了吹气,待到墨汁全干,折了几折装进信封,又用火漆细细封好,才要交给鸣鹤,门却忽然被人推开,霍淞听得声响,心中一惊,离座而起,却见霍泽提着一个银执壶,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霍淞见是他,怒意顿消,那脸色却冷下来:“你如今是越来越没了规矩了,这是何等地方?往常父亲在家时,就连我也不得随意出入的。” “父亲现在不是在西疆吗?”霍泽却是笑嘻嘻的:“大哥,今天是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你居然躲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来,做兄弟的来陪陪你,难道不好吗?” 霍淞轻哼一声,将信封交给鸣鹤,鸣鹤对着他兄弟二人躬身各行了一礼,便匆匆出去了。 霍泽一脸的若无其事,找了两个杯子来,斟满了酒,递了一杯给霍淞,霍淞并不伸手去接,他倒也不恼,放在桌案上,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把自己那杯喝完了。 霍淞道:“这里可不是你饮酒寻乐之所。” 霍泽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自顾自的道:“晚上我去了朝阳门了,今晚焰火可真是漂亮,我已经迫不及待等着元宵的花灯了。”一边说着,到底是将酒杯放到了一边:“大哥,你怎么不去看?这样的盛况,一年只有一两次而已,错过了多可惜。” 霍淞皱着眉,也懒得接话,“你不想看看太后吗?”霍泽眯着眼睛笑起来,右手在空中一比划:“她戴着金色的凤冠,穿着华丽的长袍,站在朝阳门的城楼上,那些皇亲、武将,以及一大堆的奴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她身侧,连满天的焰火都好像成了她的陪衬,城楼下那些傻瓜见她出现,激动得都要晕过去了,黑压压的成片跪倒,口里哭喊着‘千岁’‘万岁’,哈哈,那场面实是滑稽可笑。” 霍淞微怒:“有什么可笑的?!”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此时此刻她把整个京城,不,整个天下都踩在了她的脚下,她俯瞰着万家灯火,俯瞰着亿万子民。。。。。。她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真想看看她的表情,可是朝阳门那么高,我看不清楚。”霍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还在想,站在那上面的,是我姐姐,真好!只是可惜,还不够好,霍家最有资格站在城楼上的,并不是她。” 霍淞一掌击在桌上,声色俱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喝醉了吗?!” 屋子里气氛变得有些凝重,霍泽懒懒的半躺在椅上,眼睛看着霍淞,良久,他敛了笑容,慢慢直起身子,轻声道:“大哥,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你今晚实是有些莫名其妙。”霍淞道:“母亲那边还摆着筵席,我可要过去陪侍片刻了。等你头脑清醒了,再来跟我说话。” “我现在就很清醒,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霍泽将手置于火盆上暖了暖,轻轻一笑:“你刚才是在跟父亲写信吧?你本来想趁宗谋回京朝贺,找个机会一举剪除了他,没想到他安守着蜀州,只派了使者过来,唉,真是可惜呀!” 霍凇面色突变,回转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霍泽道:“大哥,你别紧张呀,这里有多安全,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霍淞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半晌,他走到桌案后坐下,轻声道:“你今晚过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大哥,你跟父亲在密谋什么,我很清楚。”霍泽拿起铜著,拨了拨盆中的炭,然后不慌不忙的抬起头来:“现在太后掌握朝政,父亲再无掣肘,西疆几州,已尽数为他所控,他要兵马也好,粮草也好,户部也最大限度满足他,可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再加上他的作战能力,小小的吐谷浑,早就应该拿下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为的却是什么?哈,他想慢慢的拿下吐谷浑,慢慢的再攻下几个西域小国,在这个过程中,培养一支只属于他的军队,加固那几州的军民对他的忠心,等他凯旋归来,又进一步提高了他在朝廷,在百姓中的威望。而大哥你呢,你是太后的兄弟,刑部尚书,郡王世子,你尽可以凭着你特殊的身份地位,借机在朝中笼络人心,铲除异己。到时候等父亲一回京,父子联手,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霍淞面不改色:“说下去。” “我曾隐隐约约听说,先帝之所以忌惮父亲,几次三番剥夺父亲军权,甚至想杀了他,就是因为有人在先帝面前进谗,说父亲有王者之相。” “既是传言,又何必当真?” “大哥,什么时候起,你对我也没一句实话了?是不是你和那些人一样,都觉得我是个只会喝酒玩女人的废物!”霍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霍家的一份子,我是你的亲弟弟呀!你别忘了,先帝驾崩,皇上登基,我也是出了力的,要不是我跟那些道士。。。” “住口!”霍淞喝止了他,继而怒道:“就你这浮躁性子,叫人怎么对你放心?” 霍泽不服的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只在你面前才这样!” 霍淞脸色渐渐缓和:“你知道我信任你,爱护你,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你还是别牵扯其中为好。” “可是我也想出一份力,大哥,你相信我一回,我一定会万分谨慎的。”霍泽双手撑着桌面,迫切的道:“人家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的。” 见霍淞不说话,又道:“若父亲大事能成,只要我在其中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也是不枉此生的了。”说着,眼中泛出兴奋的光芒:“你是父亲最出色的儿子,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若是有那一天,父亲能取燕朝而代之,大哥,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啊。” 霍淞喜动颜色,却强行按捺心中的激动之情,淡淡的道:“方才才责过你,你又忘乎所以了。” “大哥。”霍泽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仰起面孔真诚的道:“让我相助你和父亲吧,今日我们是兄弟,他日我们有可能变成君臣,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如同小时候一般,永远追随你,对你忠心耿耿的。” “好兄弟!”霍淞双手拉起他,感动的道:“我答应你,若大哥真有那一日,你有什么要求,我必定全都如你所愿。” 霍泽满面喜色:“你当了太子,我自然也是王爷了,只要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也就心满意足了。” 霍淞拍拍他的肩:“这是当然的。” 霍泽切齿道:“到得那天,我一定要把所有曾经看轻我的人,踩在脚底下,让他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要将天底下的美人都搜罗进我的府中,充当我的妻妾丫鬟,我忍我屋里那个夜叉星也是忍得够久的了。” “娶胡梦蝶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大哥,先帝荒淫好色是出了名的,世间绝色只怕都已经被选入他的后宫或行宫,你若要补偿我,不如到时候开其后宫,尽我拣选吧。”霍泽靠近他,嬉皮笑脸的道:“现在那些太妃一辈,大多还在青春年华,至多也不过二十几岁,我已经从嫂子口中证实过了,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儿,尤其是那宸太妃,据说美绝天下,艳冠后宫,简直令人不胜神往。” 霍淞面露不悦之色:“你嫂子怎会跟你说这些?成何体统!” 霍泽道:“我自有办法让她泄露口风。”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你给我收敛一点!”霍淞沉吟着道:“等出了节,我想办法去太后那里说说,给你谋个紧要差事,你可别让我失望。还有,明日我请霍冲来府中喝年酒,你一同作陪,你可谨记,对他要表现得亲热客气,再不可像小时一般盛气凌人,看轻了他,他现可是手握实权的右卫将军。” 霍泽忙应道:“是,大哥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莲真略一示意,宝贞等丫鬟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她缓缓走到条桌前,亲手将青花美人觚里的旧花取出,换上她们新采摘来的红梅,那胭脂一般红艳艳的颜色,竟将她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她轻轻抚了抚花瓣:“高总管,我今日叫你来所谓何事,你心里是有数的吧?” 高贤道:“奴才愚钝。” 莲真道:“太后恼了我了,你竟不知吗?” 高贤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主子说哪里话,太后怎会恼主子,近日赐宴,看戏,一次可都没落下主子啊。” 莲真侧过头:“你知道我平日跟她不是这么相处的,你每次都守在她的寝宫外面,不是吗?”她心下焦躁,想着反正高贤对她们的关系心知肚明,说话也就不再顾忌。 果然,高贤被她的话逼得无路可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过了片刻,方道:“宸主子,太后的圣意,做奴才的那。。。那是万万不敢揣摩的。” “我也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见太后身上常佩的荷包旧了,赶着给她绣了一个,又知她喜欢佛珠,精心给她挑选了一串。”高贤听到“佛珠”两字,心里不由得一震,莲真并没察觉他的异样,微微抽了抽鼻子:“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天姿绝色,此刻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将这些话娓娓道来,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高贤不敢看她,低着头道:“求主子不要难为奴才。” 莲真道:“我知道高总管一向言行谨慎,我也很看重这点,可我跟太后的关系,不比其他人,高总管对太后忠贞之余,就不能分半点诚意给我吗?” 她软硬兼施,高贤头上几乎要冒出细汗来,道:“主子如此说话,可是要折煞奴才了。” 莲真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小声的自言自语:“这些天来,她没有再私下见我,也仍然佩戴着那个旧荷包,我想,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不弄清楚,我心难安。” 高贤为难之极,想了一想,低声道:“主子提到荷包,这里面有什么干系,奴才实是不知,只是一点,那荷包一望便知非宫中之物,奴才想着,只怕是太后当年入宫时带进来的,沁竹打小儿伺候太后,当知道来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推卸之嫌,打叠起十二分的真诚,又补了一句:“不过口风严实,只怕也打探不出什么,主子到时候不妨问问那疏桐,只怕还好些。” 莲真站起身来,道:“多谢高总管。” 高贤听如此说,放下心来,又看了看窗外的日色,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午歇该要醒来了,奴才这就告退罢。” 第七十八章 春雨绵绵,如千万条细线银针漫天洒下,打在花叶上沙沙作响。桑蓉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踽踽行来,小宫女见到,忙接至廊下,桑蓉把伞递给她,问道:“主子还在歇息呢么?” 小宫女摇摇头:“主子叫宝贞姐姐把她从金陵带来的琴找了出来,这会子在殿中抚琴呢,吩咐不许人打扰。” 桑蓉微微一怔,经由抄手游廊,来至后面的寝宫,只见殿门紧闭,叮咚之韵却声声入耳。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前,看见她,便悄无声息的行了一礼,桑蓉侧耳细听,只听里面低吟道: 委琼佩兮重渊,税鸾车兮深山。望苍梧兮不极,与流水而潺湲。 风凄凄兮山之阴,云溟溟兮湘之浦。落日黄兮明月辉,古木苍烟号兕虎。 雨潇潇兮洞庭,烟霏霏兮黄陵。望夫君兮不来,波渺渺而难升。 桑蓉当年亦出自书香之家,颇解音律,莲真这一曲《湘妃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将其中的思念和苦闷演绎到极致,她愈听愈觉琴音凄清,曲调悲凉,不自觉受其感染,不愿再听下去,亦不敢轻扰,转身去找横波和宝贞。 宝贞正和宜芳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掷骰子取乐,几人围着桌子,嘴里“幺二三”的乱叫,热闹非凡,一见桑蓉推门进来,不由得傻了眼,期期艾艾的道:“桑。。。桑蓉姑姑。” 桑蓉面上微露斥责之色:“似这等玩耍作乐,一年也只不过节间方许如此,如今正月已过,你们可不要仗着主子宽宏,太过失了规矩。” 宝贞等垂着头,不敢出声。 桑蓉目光又缓缓移向桌上一堆的金叶银锭,摇头轻叹:“看来今年太后对你们的赏赐,实在是太过丰厚了些。”顿了一顿,道:“还不快收起来呢。” 宝贞红着脸道:“谢姑姑。”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 从宝贞处出来,桑蓉又去找横波说了会子话,估摸着是时候了,方过来见莲真。 “下了半日雨了,你从外面来,可曾淋着了?” 清脆娇嫩的声音,仿如鸢啼凤鸣,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桑蓉忙道:“多谢主子关心,奴婢尚好。”暗中打量了她一下,却见她精神倦怠,星眸微红,不禁吃惊,定了定神,低声回道:“太后御下极严,因此她身边的人口风也是极紧,主子吩咐的事,虽是细微小事,奴婢费了这许多心神工夫,今日才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莲真放下手中茶杯,故作淡然的道:“你曾在太后宫中伺候多年,你去打听,自是比他人来得方便。” 桑蓉道:“据疏桐所说,太后所佩的那个荷包,十有**是太后的表妹所赠之物。” 莲真秀眉微挑:“表妹?” “是的,这位表小姐是太后舅舅的女儿,因父母双亡,自幼寄居在霍家,与太后一同长大的。” 既有此人,如何从没听她提过?莲真默默思忖,又追问道:“她如今人在哪里呢?” 桑蓉神色遗憾:“回主子,表小姐红颜命薄,已不幸早逝了。”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时候的事?” “在太后进宫之前,有不少年头了。” “是怎么死的?” “似乎是自杀而死。” “怎。。。怎么会这样?”莲真睁大星眸,禁不住花颜失色:“是因为什么?” 桑蓉道:“这个。。。奴婢可就不清楚了,疏桐说表小姐的事,是太后的禁忌,奴婢亦不好多问。” 莲真心里有如一团乱麻,忽然想起刚进宫没多久时,在月下的太液池畔与冰轮相见的场景,那历历在耳的箫声,充斥着悲恸之情,不正是悼亡之音么?难道。。。难道竟是为她的表妹而吹奏? 桑蓉见她怔怔的,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嗯?”莲真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听着真是让人惋惜。” “唉,可不是么。” 莲真转念一想,又道:“这位表小姐。。。必定长得很美吧?” 桑蓉略显错愕:“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太后是少见的美人,太后的母亲,年少时即以美貌才气名动京城,求亲的王侯公子踏破了门槛,以此推断,想必表小姐也是姿容不俗的了。” 莲真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能告知我这些,很好,你切记,这些话不要对他人提起。” “是。”桑蓉虽奇怪她何以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却也不打算追问,只陪笑道:“适才奴婢回来时,偶然在外间听到主子的琴音,才知主子竟精通音律。” 莲真在案前坐下,纤纤玉指从琴弦上抚过,眼底流露出一丝落寞之色:“谈不上精通,以前在家时偶尔弹弹,进宫之后几乎未曾碰过了,它躺在箱子里也寂寞,都起了灰尘了。” 桑蓉道:“以奴婢浅见,主子的琴音虽是动听,但太过悲切了,才过完年,似乎不宜作此悲音,况这曲子。。。”说到这里只觉不妥,忙收了口,生生将底下的话却咽住了。 莲真听出她话中之意,亦无法解释,只道:“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谢主子,奴婢告退。” 南书房的青铜大鼎里烧着檀香,顶盖的的兽头正吐出丝丝烟雾,悠悠不绝。霍淞禀报完刑部的事情,见冰轮有嘉许之意,便趁机跪下为霍泽谋职,这番言辞是他精心准备,早已烂熟于胸,此刻说来,可谓声情并茂,娓娓动听。滔滔说完之后,他眼睛盯着地上丝绒地毯上的云龙纹样,耐心等待着冰轮的反应。 “人说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良久,冰轮总算开口:“大哥虽然为霍泽说尽了好话,我却始终有些不放心。” “太后,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二弟成家之后,对往日行径,确实颇有悔意,已然洗心革面了。”霍淞道:“再者,皇上登基未久,正是用人之时,任用至亲骨肉,岂不比他人更好?还求太后能给二弟一个机会。” “大哥此言差矣,父亲曾说,军国大事,最忌用人唯亲,也是因此,他才能为大燕立下功勋无数。” 霍淞不意她搬出霍牧的话来反驳自己,顿觉哑口无言,抬起头来。 “大哥,霍泽也是我亲弟弟,我岂有不为他着想的?只是兵部要职,是万万不能儿戏的,我相信父亲知道,也会赞同我。”冰轮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语调极为轻缓,仿佛家人间的随意闲谈:“这样吧,等下次父亲再立军功,我会再封赏他一个侯爵,由霍泽承袭,你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霍淞也不好再说,于是磕头道:“微臣先替父亲和二弟,叩谢太后恩典。” 霍淞走后,冰轮唇畔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一双清眸变得阴沉森寒,高贤进来伺候,察言观色,心里不由一哆嗦,为她换上一碗花茶,垂首默立于书桌一侧。 冰轮起身踱了几步,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来,随手翻了几页,突然道:“明儿起我要斋戒二十天,但不进斋戒牌,不用大张旗鼓弄得人人皆知,你亲自去御膳房走一趟,让他们每日里准备素膳。” 宫中帝后等人,斋戒本是常事,可是一般在大祀、中祀时方如此,且最多不过三五日,高贤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已隐隐约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极快的回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天空一片昏黑,像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风雨声声入耳,更为这样的春夜添了几分凄凉。几个太监抬着暖轿,小心翼翼的前行,宫女们打着伞,提着玻璃绣球灯,走在前后为他们照明。 到得崇德宫,宝贞掀起轿帘,莲真扶着她的手上了台阶。冰轮此时并未入睡,正在暖阁的通炕上批阅奏章,听得汪又兴的禀奏,微微一怔:“这个时候?”跟着便道:“我不想见人,叫她回去罢。” “是。” 高贤偷眼瞧了瞧冰轮,也就跟着出来,看见莲真,小声道:“宸主子,太后这会子不得空儿,你改天再来罢。” 莲真道:“高总管,烦你去回禀太后,她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 “嗐!”高贤挥退众人,压低声音道:“宸主子,你听奴才一言,你这时去见太后,实是大不智之举,还是快快请回吧,太后素来厚待你及撷芳宫,以后相见大有机会。” 莲真却似铁了心,咬着嘴唇,眼睛望着紧闭的殿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高贤无法,急得在地上一跺脚,只得进去回禀。顷刻,便再度出来:“宸主子,太后召你进去呢。” 莲真迎上他充满警告的眼神,感激的微微点了点头,便迈入大门,高贤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在她身后将门合上。 冰轮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抬起头来,便见莲真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碧色的袍子,长发披肩,娇怯怯的站在那里,心里没来由的软了几分,手中朱笔却未停下:“如此深夜,又下着雨,你怎地过来了?” 莲真听她语气温和,眼里浮起朦胧水汽:“我本是睡了,可是做了一个噩梦,又醒过来了。” 冰轮道:“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有一个钟情至深的女子,你不再理我了。” 冰轮整个人顿然僵住,看着她的眼神,却瞬间锋锐,仿佛要洞穿肺腑,直逼灵魂。 做梦是真,试探也是真,莲真本是聪敏之人,看她如此反应,如何还不明白?心里最深处瞬间坍塌破碎,犹竭力自持:“你那晚的箫音,是因为她,你喝凉药而致自己不孕,是因为她,你对我忽近忽远,还是为她。。。” 冰轮并不开口辩解,坐在那里,仿似变成了一尊雕像。 “冰轮,其实,你可以将你跟这位表妹的事情告诉我,你不用一个人承受,我能理解。。。。。。” “住口!不许在我面前提她!”冰轮骤然发作,一掌拍在几上,朱笔在明黄色绣缎上留下一小块痕迹,殷红如血,她的脸色也冰冷陌生得令人可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探我私事!” 这几乎是莲真第一次见她发怒,她惊得脸色都白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眼泪簌簌,洒落衣襟,如点点珠光晶莹:“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我呢?冰轮,告诉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只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我没有把你当玩物,但你最好记着,没有人配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没有人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冰轮冷冷的望着她,说出的话有如利箭,字字穿心断肠:“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重要!” 第七十九章 “表小姐自幼寄居霍家,与太后一同长大的。。。。。有好些年头了,在太后进宫之前死的,是自杀而死。。。。。。” 这些话如梦靥一般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莲真时梦时醒,恍恍惚惚中,似乎又来到了太液池畔的亭子里,月色如洗,清辉满泻,她站在那里,长袍曳地,秀发轻扬,腰间别着的玉箫晶莹闪光,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而高贵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却又不自觉的渴望靠近,“冰轮。”她轻唤她的名字,娇怯怯的伸手,欲要拉她衣角,她冷笑了一下,轻巧避开,手中的玉箫直指着她:“莲真,你不要错了念头,我心里已经有深爱的人了!” 莲真心痛难忍,泫然欲泣:“我知道她在我之前,我知道她死了,你仍一直念念不忘,为她时常伤心。可是冰轮,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你对我一丝真心都无?” “你怎敢在我面前提她?你又怎配跟她相提并论?”她勃然大怒,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当初我只不过是看你柔弱无依,可怜你而已,你又何必巴巴儿的紧缠着我!去!” 莲真只觉得身子如落叶一般,轻飘飘的悬浮于空中,一直往下坠落,似是要落入太液池中,又像是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双手本能在空中乱抓,口中犹哭叫着冰轮的名字,惊骇绝望的感觉遍布全身,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星月的微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四下里静寂无声,莲真坐在床上,身上冷汗涔涔,濡湿了身上的衣衫,遍体生凉。 这是梦,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用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把自己从梦中的情境中完全抽离出来,可是那孤傲美丽的身影仍占据脑海,心脏里面刺痛的感觉更是无比清晰,她生怕惊动了睡在外间的宝贞,强忍着痛楚,右手紧紧按住胸口,轻轻喘着气。 她是那么爱她的表妹,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语言。。。。。。她从没见过她这等模样,但这并不是最让她痛苦的,已经过去的事情,她无法改变,无能无力。但她们呢?她想起她们的初遇,她对她一连串的帮助和保护,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情动,还有那些独处的夜晚。。。。。。这些甜蜜而幸福的片段,早被她用心编织起来,编成一首诗,一幅画,一本书,时时翻出来轻吟,欣赏,翻阅,每一次回味,都能把那些美好的感受重新体会一遍,可是,这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感受而已,她竟然天真的沉浸其中,没有深究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她的冷热不定,比如她从不轻许承诺,再比如。。。。。。欢好之后,她为何从无留恋之意。。。。。。 真相浮现水面的时候,温情脉脉的面孔也随之撕下,回想她的那些话,字字坚冷如石,是何等的绝情? 莲真如同掏了心,丢了魂一般,掀开纱帐下了床,雪白的纤足踩在细软的地毯上,却是无声无息。此时春寒未尽,她伸手推开窗户,一股冷冽的带着潮湿之气的空气迎面而来,夹杂着些许鲜花的清香,她像濒死的人得了什么救命灵药一样,深深的贪婪的呼吸着,索性倚在窗前,闭上眼睛,任由寒风扑面,仿佛唯有如此,胸口才觉好受一点,心里才不至煎熬如沸。 寅末卯初时分,冰轮起床盥漱毕,便乘舆往垂拱殿早朝。沁竹和疏桐跪送她远去,两人一同回了房间,正吃早饭,汪又兴带了两个小太监,径直推门进来。 沁竹略觉诧异,不由放下筷子:“汪总管,你有什么事吗?” 她们两人都是从霍府出来的丫鬟,伺候冰轮多年,不管出现何种情况,汪又兴都不敢不对她们客气几分,他摆了摆手,示意跟随的人退到门边,方笑眯眯的道:“高总管有一句话,特吩咐我来转告给两位姑娘。” 沁竹更是奇怪:“什么话?” 汪又兴正了正脸色:“高总管说,在太后散朝回来之前,请两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到清泉宫去,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之处,我会尽我所能协助。” 沁竹和疏桐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站了起来,疏桐道:“太后要搬回清泉宫了吗?” 汪又兴道:“当然不是,只是两位姑娘搬回而已。”笑了笑又道:“太后入宫之后即入住清泉宫,对旧地充满感情,让两位姑娘回去,亦是对你们的看重,偌大的宫殿,也得多几个人看守才是。” 沁竹虽也心慌,倒还显得镇静,她也不理会汪又兴的胡言乱语,问道:“高总管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就这些了。” “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就收拾东西。”沁竹道:“不过,我想求汪总管帮一个忙。” 汪又兴忙道:“沁竹姑娘言重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能办到的,定在所不辞。” 沁竹道:“我想求汪总管到时候在高总管面前说几句话,让我们能想办法见上他一面。” 她心思灵透,知道以后基本上是没可能见到太后了,但如果能见到高贤,还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会有回转的余地,她可不知道,高贤这时候正一边为自己感到庆幸,一边对她们抱有愧疚之心,又怎会来与她们见面?汪又兴不知其中缘故,自是诺诺连声,满口答应,陪笑道:“两位姑娘请慢用,我这就出去候着罢。” 沁竹和疏桐哪里还有食欲,疏桐颤着声音道:“姐姐,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这是高总管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你跟随太后也这么久了,怎还如此糊涂!若不是太后授意,高总管又怎敢下这样的命令?” 疏桐几乎要哭了:“太后是不要我们伺候了吗?” 沁竹跟随冰轮最久,深知她的性情,她满面忧色:“我想,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刚好又撞上表小姐的忌日,所以太后才如此,要真是这样,让我们回清泉宫,已是最宽容的惩罚了,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她锁着眉头,暗自思忖,道:“对于身边伺候之人,太后一忌不忠,二忌嘴多。。。。。。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什么地方惹得太后动了怒。” 疏桐听了她的话,想了一想,却是微微变了颜色,还好沁竹正冥思苦想,也未注意,过了半日,叹气道:“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我们先收拾收拾一下吧,误了时辰可就麻烦了。” 这日在朝堂上,有交州的官员向太后和皇帝敬献祥瑞,说是某县“地涌甘泉”,被冰轮训诫一番,说是“国富民足,则君是明君,臣是能臣,国弱民穷,则反之,天下兴衰,皆在为政之道,与祥瑞无关。”这官员本想献媚,结果碰一鼻子灰,吓得面如土色,俯首磕头请罪,冰轮却已离座而起,就此散朝。 午膳时分,御膳房送了一桌精美素膳过来。自冰轮斋戒以来,御膳房专门负责烹制素菜的御厨,费尽心思,每顿十几道素菜,几乎不重样,什么蔬菜韭黄,面筋豆腐,甚至是时鲜花卉,或拌或炒,或烹或煮,加之以芝麻,调之以香油,无不清新鲜嫩,色香味俱佳。 冰轮昨儿几乎未曾进食,高贤心里本已十分焦虑,见她坐在那里,又不动筷子,正欲跪劝,瞥眼间却见门口一个小太监正对他使眼色,他想了想,走到殿门口,那小太监踮起脚,对他耳语了一番,他愈听,脸色愈是不好,回来时,见冰轮已拿起羹匙,正喝果子粥,略觉放心。 待膳桌撤去,冰轮出了大殿,在庭院里来回漫步,高贤陪伴在侧,踌躇了许久,乍起胆子禀道:“太后,宸主子病了。” 冰轮背负双手,走在前边,仿佛没听见似的,高贤心下惴惴,跟着走了几步,却听她“嗯”了一声:“什么病?” “太医看了,说是着了凉,高热不退。” “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前儿早上的事。” 冰轮脚步一顿,侧过身来,一双深暗的眸子盯了他一眼,高贤一哆嗦,连忙跪下:“奴才该死,没有及时禀告太后。” “是哪个太医在诊脉?” “回太后,是朱太医。” “朱景医术还算高明。”冰轮点点头,神色淡淡的:“如今时气不好,好了便罢,若是没甚起色,可把正六品以上的御医都召过去,会同诊脉。” “是。”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莲真病了数日,那一剂又一剂的方子吃下去,竟是不见丝毫好转,且愈加昏昏沉沉,卧榻不起,不独横波等人忧急如焚,暗中垂泪,那些太医亦着了急,生恐这样下去酿成大症,到时便要大祸临头。 高贤每日里派人打探消息,听见这样情景,不敢再怠慢,立即禀告冰轮,冰轮本倚在炕上的引枕上看书,听如此说,那脸色倏地暗沉下来:“一群废物!” 她素来涵养极深,哪怕心中情绪万千,也能做到不动声色。高贤鲜少见她如此动怒,吓了一跳,垂着头不敢出声。 冰轮慢慢坐起身子,将书搁在一旁,半晌道:“去将他们开的方子拿给我瞧瞧。” “是。”高贤应了一声,又道:“太后要不要宣召那几位御医来问问?” “我不耐烦听他们背书。” 高贤见她神色不善,片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吩咐下去,不过一会儿,所有为莲真开的药方都递呈上来,方子上也详细标注着时辰以及御医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诊脉的御医的名单。 冰轮本略通药理,逐一看了,只觉用药对症,也并没什么问题,又看了看名单,忽然想起,问道:“李茂不在其中吗?” 高贤怔了一怔,回道:“李太医非正六品,而且瑞主子近日也身染微恙,李太医时常在拂云宫走动。” 冰轮将手一摆:“着人去太医院传话,让李茂去撷芳宫看看,现在就去,如果她还不行,就让人去把李道忠接进宫来!” 高贤道:“是,奴才这就打发人去。” 第八十章 待宫女伺候冰轮睡下,高贤又在地上的三足鎏金香炉里添了一把香,然后无声无息的退出暖阁。此香是御香司新呈,在安息香里融入蔷薇水、鲜花露及梨汁等制成,极为贵重难得。两名宫婢屏声静气的站在珠帘前,眼看着那袅袅白雾升起,在寝宫氤氲开来,呼吸之间,只觉芳香流溢,带着一丝瓜果的清甜,沁人肺腑,可是闻得久了,眼皮却渐感沉重,心中暗暗警惕。 冰轮晚上向来睡眠不好,白日里却恰恰相反,因此每每到了午歇时分,崇德宫里便犹如深夜般的宁静。 当值的宫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耳细听,留意太后睡觉是否安稳,呼吸是否均匀,忽听凤帐内传来悉索之声,一个清冷寒峻的声音道:“你们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守着。” 两名宫婢不敢违拗,对望一眼,齐声道:“是。” 冰轮在凤榻上转了个身,心中烦乱莫名,翻来覆去几次,竟是难以成眠,索性睁开眼睛,双手交叠于脑后,望着五彩苏绣凤帐的帐顶出神,半晌,她从枕下取出一串莲形翠玉佛珠,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犹豫了一下,又试着佩戴于左腕,那个美丽少女的影子便悄悄浮上心头,她甜美的笑靥,她晶莹的泪珠,她的给予的万千柔情。。。。。冰轮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佛珠褪下,从床上坐起,双手掣开软帐,唤道:“来人!” 司衣司饰的宫女闻声而入,服侍冰轮更衣梳洗毕,高贤这才进来,向冰轮躬身行礼,陪笑道:“太后白日上朝理政,深夜犹要批改奏折,得许多精神心力应对,稍有闲暇,便该好生歇息,调养凤体才是,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 冰轮接过一盖碗花茶,轻轻喝了一口,道:“屋子里闷得紧,今日日丽风和,出去散散倒也好。” 下了这一向的雨,天气终究是放晴了,和风拂过大地,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呼吸。上苑春深似海,柳枝抽出了嫩芽,百花吐出了苞蕾,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绽红泻绿,蝶舞莺飞,整个世界一扫沉闷之气,重新变得鲜妍明媚。 明黄缎九凤曲柄伞在风中轻轻飘扬,冰轮背负双手,漫步在太液池畔,高贤随侍在侧,后面有宫女提着金香炉,捧着金盥盘等跟着,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等物。走了这许久,冰轮有点倦了,信步迈入浮翠亭,两个内监忙抬了交椅过来,冰轮并不就座,只从高贤手里接过茶来,慢慢的喝了有半盏,忽然回过头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高贤望她神色,便知其意,忙挥退随侍的人群。 冰轮站在在白玉栏杆前,凝望着远山如黛,琉璃千顷,忽然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思,掉头就往外走。 上苑正南门与雍华宫等后三宫相连,左右分东琼门、西珲门,亦通往嫔妃所住各宫,高贤见冰轮走的方向,估摸着她是要去撷芳宫,心里念头转了几转,低声道:“宸主子现在尚卧病在床,太后要去看她,不如奴才先遣人前去通禀一声可好?” 冰轮蓦然停下脚步,只缓得这么一缓,所有的勇气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脚下软绵绵的,再也提不一丝劲来。 高贤见她只是发怔,隐隐担心,轻唤道:“太后。” “嗯。”冰轮表情茫然,长长的吁了口气,方慢慢转过身来,低沉着声音道:“回宫吧。” “哎哟喂,皇上,慢点儿,我的好万岁爷哎,您慢点儿。。。” 魏伦和一大群随侍人等在后面追着,又是担心,又是焦急,生怕小皇帝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哪里。宗煦此时恨不得身生双翼,又哪里肯停下来,他步履匆匆,一进入撷芳宫,远远的便闻到了一阵药香。 寝殿内,御医、内监、宫女等跪了一地,宗煦坐在床前,见莲真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整个人消瘦憔悴得脱了形,与上次相见,不啻天壤之别,他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母妃,母妃,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拉着莲真的手,哭个不住,横波宝贞等人见了,心里更增难过,只强忍着不敢流泪。 魏伦忙膝行上前,小声劝道:“皇上,太妃只是偶染小恙,并无挂碍,太医院的诸位御医都在这里,太妃凤体不久定可痊愈,皇上如此伤心哭泣,太妃若是听见,必不心安,还求皇上珍重龙体。。。。。。” 他不提御医还好,一提起御医,倒提醒了宗煦,他收住眼泪,手指着他们,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们这群庸医,连一点小病也看不好,养着你们又有何用?你们若是不快快把母妃的病治好,朕定要杀了你们!” 他虽天性聪敏,自幼又幸得冰轮教养,已颇具人君风范,但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此时伤心忧急之下,一腔怒火便发泄在御医身上。 自古以来,帝王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几乎无可更改,只是这对他来说轻易出口的一句话,听在旁人耳里,却有如五雷轰顶,连李茂在内的五位御医,都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臣等有罪,求皇上息怒,再宽限些时日,臣等定竭尽所能,力保太妃凤体得愈。” 宗煦大发了一通脾气,又回过头去,扑到莲真身边,哽咽着在她耳畔道:“母妃,母妃,你快醒过来。。。。。。” 莲真似睡非睡,恍恍惚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一个稚嫩的声音,口口声声叫着母妃。。。。。。是煦儿?他是在哭吗?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从极致的疲乏中挣扎着醒来。 宗煦见她睁开眼睛,不禁大喜:“母妃。” 莲真欲要坐起,却是浑身无力,宗煦忙制止她:“母妃,你不要动。” “皇上,你。。。。。。怎么来了?”她望着他俊秀白净的小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你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孩儿下午并没去御书房随太傅读书,母后特准了假,让孩儿来看望母妃。” 冰轮素来对宗煦管教极严,即使是当了皇帝,功课也未尝一日间断,莲真听在耳里,几乎不敢相信,喃喃道:“是么。。。。。。是她让你来么?”一语未了,一颗珠泪已自眼角滑落。 宗煦见她哭了,连忙安慰她:“母妃,你别伤心,朕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而且还要喝那么苦的药,你要忍着,你会很快好起来的。”顿了顿,又趴在床边,乌黑溜圆的眸子里满是向往:“母后说了,等你好了,就带着我们全搬进园子里去呢,你还没去过园子里吧?朕长这么大,也都还没去过呢,那里可比宫里美多了,也宽敞多了,太宗皇帝和皇祖他们都喜欢住那儿,朕都等不及了,母妃,你要快快好起来。。。。。。” 他所说的园子,指的便是西苑,莲真只听得一句“带着我们全搬进园子里去”,脑子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思绪不知道飞到了何处,余者他说了什么,竟是全然不知,全然不晓的了。 自此之后,莲真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人皆谓李茂医术高明,不免对她另眼相看,李茂也煞费苦心,用心疗治。待到五月初,莲真已然大好,宗煦高兴之余,厚赏李茂金银财帛,并授予正六品职衔。 阳光晴好,天空明净光润,一碧到底,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旌旗蔽日,车马辚辚。 因西苑坐落于西郊,在京城范围内,冰轮下令仪仗减半,尽量轻装简行,但纵然如此,仪仗队伍仍是浩浩荡荡。一对对龙旗,北斗旗,又有五色龙纛及豹尾等,每旗用甲士五人,一人执旗,四人执□□,一队队过去,九龙曲柄黄华盖后,便是皇帝的銮驾,接着是冰轮的龙凤辇,莲真和苏蕴的翟车亦紧随其后,几百名御林铁卫身骑骏马,紧紧拱卫于前后左右。 宝贞久未出宫,心里的雀跃无以复加,在车里只是坐立不安,偶然间风吹起金黄色的帘帷,她于细小的窗格内瞟得一眼外间的风景,便忍不住叫嚷起来:“主子你看,那边有一大簇野花,我都闻见香味了呢!” 横波道:“主子身子才好些,你也安静些儿。” 莲真美丽的脸庞略带着点病态,苍白异常,仿佛许久未见阳光,她摇头道:“无妨,都几年未出宫了,随她去罢。”宝贞听到此话,重又眉开眼笑。 铁卫统领于剑锋身披金甲,左手放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右手控着马缰,紧紧随扈太后凤驾,一双如鹰般锋利的眸子,四周巡视,不敢有丝毫大意。再往前百余步,道路两旁各有一片树林,打头的人正欲穿过,于剑锋心念一动,忽然一摆手:“停!” 前后的人快速传达他的指令,整个队伍都停下来,那辘辘车马声一消失,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冰轮隔着帘子问:“怎么了?” 于剑锋俯身道:“回太后,前边有些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此等阵仗,前方林中竟无一只飞鸟惊起,是以微臣心中蹊跷。。。。。。” 话犹未完,隐藏在林中的弓箭手尽皆涌出,顿时万箭齐发,利箭如同雨点一般,绵绵不绝的朝他们射来,箭头隐隐反着日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于剑锋沉声道:“果然此地有埋伏,有人意欲行刺皇上和太后!”说话之间剑已出鞘,高喊道:“不许慌乱!保护皇上和太后!”那箭却先以射马为要,不少骏马中箭到地,于剑锋知他们是防有人通风报信,冷笑一声,拍马上前,他剑光飞舞之处,箭矢纷纷落地。 突然间喊声震天,有上百名黑衣人手持刀剑,从林中冲出来,与御林卫厮杀在一块。 这些铁卫皆是经过千挑万选,训练有素的高手,能以一敌十,对皇帝和皇太后有着绝对的忠诚。况且在京城的地界内,这样的动静,大批御林军很可能马上赶到,而西苑那边的御林卫已知皇帝和太后离宫的消息,也随时会赶来迎接御驾。冰轮端坐车内,神色平静,并无丝毫担心,她已隐隐猜到这次行刺背后的主使,只有走到绝路的人,才会抓住这算不上机会的机会,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她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对着外面命令道:“保护好皇上,保护好宸主子。。。”突又改口:“保护好两位太妃!” “是!” 这些御林卫皆是临危不乱,一边迎敌,一边井然有序的后退,皇帝和太后的车驾被围得密不透风。 外面箭矢乱飞,发出阵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喊打喊杀的声音也不绝于耳,宝贞哪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瑟瑟发抖,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有人来行刺皇上和太后!” “主子别怕,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不管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横波倒是沉得住气,蹲下握着莲真的手:“外面有皇上的铁卫保护我们,主子们的车驾乃是特制,不惧刀箭,主子只管安心呆在车里就是。” 莲真细细听了一听,眼里担忧已转为恐惧,喃喃道:“他们。。。。。。他们是冲着太后来的,他们是想要她的命。。。。。。” 横波道:“主子别担心,没事的。” 那些御林卫的声音突然惊天动地,此起彼伏:“保护太后!保护太后!”莲真心里一颤,再也忍耐不住,离座而起,横波忙拉住她:“外面情况不明,主子不要轻举妄动!” 莲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她一把甩开,打开车门,便看到刀光剑影、血光飞溅的可怕景象,她愣了愣,目光焦急的四下寻找那龙凤辇的影子,六七支冷箭却“嗖嗖”朝着她呼啸而来,“太妃小心!”一个银甲铁卫腾身而起,以手中宝剑拨开几支,百忙之中转了个身,又用身子替她挡了一箭,却仍有一支带着余劲直向她飞去,刺入她的左肩,莲真闷哼一声,从车上一头栽下,恍惚间只听到宝贞和横波凄厉的叫声,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八十一章 西苑自前朝始,即为皇家禁苑,燕朝太宗、仁宗时期,天下安定,国库充盈,遂于京城西郊大造新城,扩建宫苑,建成后的西苑占地达五万多亩,苑内奇花异木遍植,珍禽走兽成群,蔚水、润水横穿其中,银心湖、翠光湖、广圣湖、幽蓝湖、飞仙湖五湖相连,湖中积土为山,效仿上古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亦建有金碧辉煌的宫室,楼阁台榭四下环绕,极尽奢华之能事。。。。。。。可以说,此苑兴建历时之久,耗费之巨,占地之广,美景之多,历代皇家御苑难以望其项背。 燕朝皇帝大多喜居西苑,而不喜庄严肃穆的皇宫,太平年间,更常年流连于此,苑内一直有大批御林铁卫驻守,戒备之严不输于宫城。而今夜,随着太后和小皇帝遇刺消息的传来,这座曾为帝王贵胄们带来无数欢乐的皇家园林,气氛变得空前凝重。 内阁、六部、御林卫、护卫营的大臣和统领们,连夜赶到冰轮所居的“万方清和”,自首辅王忠起,所有人都摘下官帽,跪伏于地等着请罪。 京城出现大批意图行刺的反贼,太后和皇帝受惊,一位太妃中箭受伤,至今凶吉未卜。。。。。。。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每一个人都脱不了一个疏忽职守的罪名,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只怕许多人就要人头落地。 冰轮目光阴沉,不住在室内来回踱步,右手犹紧紧握着一串翠玉佛珠,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高贤看她如此模样,知道随之而来的,只怕便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禁心惊肉跳。 汪又兴进来禀道:“太后,王大人率阁、部诸位大臣在大殿上跪候。” 冰轮也不知听见没有,步履却明显缓下来,高贤正悄悄向汪又兴使眼色,她已慢慢侧过身子:“嗯,让他们候着便是。”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起伏。 “是。”汪又兴忙磕了个头退出。 见左右无人,高贤轻声哀求:“太后,宸主子吉人天相,福泽深厚,定能有惊无险的度过这一关,还求太后珍重凤体,且去歇息片刻。。。。。。” 冰轮手微微一摆,高贤立即闭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 时间漫长得令人倍觉煎熬,冰轮目不转瞬地盯着内寝殿的那道珠帘,心里的恐惧在慢慢加剧,莫名的却又熟悉的恐惧感。。。。。。她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嘴唇紧抿成一线,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良久,李茂总算从里间出来,冰轮道:“她怎么样?” 李茂顾不及拭去额上的汗水,跪下道:“太后,宸主子所幸中箭不深,只是皮肉之伤,伤口若再深些许,只怕左臂不保,思之真是险极。如今箭头已拔出,用药之后,血也止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宸主子身子本就怯弱,利箭虽未伤及要害,亦经受不住,已是大伤元气。”李茂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道:“况且,似这等刀伤箭疮,极易引外邪入内,若风毒之邪乘伤口攻入脏腑,那。。。。。。。那可就。。。。。。” 冰轮焦躁的打断她:“依你说,竟是生死未卜的了?!” 李茂心里一颤,硬着头皮道:“微臣无能,宸主子此时昏迷未醒,能否醒来,微臣。。。微臣实无把握,唯有在心里虔诚祈祷,祈求上苍赐福庇佑,但。。。。。。。” 话犹未完,冰轮已是大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李茂惊恐之极,口中叫道:“太后息怒,微臣还有一言!” 冰轮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将她放开,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微臣曾听父亲言道,西域鄯善国有一种药名为‘百珍续命膏’,乃是集上百种珍贵药材制成,治愈箭疮刀伤有奇效,□□皇帝曾征战八方,受伤无数,以大雄关一战最为凶险,当时右背和腿部中箭,几欲致命,便是靠一位自西域归来的商人献上此药治愈,后来天下平定之后,他曾遣使鄯善,愿以金银财帛换取,因此药珍奇难得,鄯善国王又生恐索要成例,遂婉言回绝,最后只得作罢。微臣以为,若能得之,宸太妃便可救治了。” 冰轮听了此言,垂下目光默默寻思,半晌道:“若我弄来这百珍续命膏,你能确保她伤愈么?” 对于这种药李茂也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何谈确保?但她此刻惊魂未定,又如何敢有丝毫迟疑,只是诺诺连声:“微臣自能确保。” “好,你进去罢。”冰轮盯着她,字字叮嘱:“这些天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可暂离,凡伺候的嬷嬷女官,以及太医院诸人,皆供你使唤,御药局及御药房的所有药材,皆尽你所用,你要细心看护照料宸太妃的伤势,保她平安无事,知道了么?” 李茂磕头道:“是。”起来时腿犹发颤,倒行几步,又进去了。 高贤见冰轮沉思不语,想了想,上前道:“太后,若论此药,也不难得到。鄯善国一向依附吐谷浑,如今我大燕铁骑一路西进,吐蕃已被踏平,吐谷浑摇摇欲坠,西域诸小国无不为之震动,太后若命大将军向鄯善国求药,那国王纵然千般不愿,也不敢不依!” “不!这等小事不必惊动大将军。”冰轮回身走至案前,微一沉吟,提起羊毫,转眼之间一封信已一挥而就,她亲自封好了交与高贤:“你吩咐下去,以八百里加急发与霍凛,路上不得有丝毫延误,否则按贻误军机罪论处!还有,此事务当保密!” 高贤忙双手接过:“是!奴才这就去办!” 时已深夜,王忠等文武重臣仍在正殿守候,粗如儿臂的居烛将里里外外照得恍若白昼,空气却凝固得像是结了冰,人人皆是心情沉重。也不知过了多久,冰轮终于在一众内官宫娥的簇拥下来到大殿,缓缓转过身子,在正中铺有明黄色锦垫的宝座上坐下。 王忠忙率诸臣磕头:“臣等叩见太后!” 冰轮一双冰冷的凤眸扫过他们:“诸位卿家起来罢。” “谢太后。” 王忠正欲出言请罪,霍淞却抢着道:“禀太后,那被御林卫活捉的二十多名贼党数次欲自杀,被微臣等及时发觉阻止,微臣与于总管、白大人连夜审问,已将他们的身份及阴谋查明。” “哦?” “此事主谋正是文天和和文衍父子,他们一干逆党阴谋行刺太后及皇上,然后拥立大皇子登基,先帝只有皇上和大皇子两子,如他们奸计得逞,满朝文武纵心有不愿,也不得不向新帝俯首称臣,以及听从文天和的号令。”霍淞顿了一下,补充道:“行刺之事预谋已久,只是此前太后和皇上居于深宫,一直没有机会,幸而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化险为夷,大燕幸甚,臣等幸甚!” 其余诸臣再次跪下,齐声道:“大燕幸甚,臣等幸甚!” “托赖皇天庇佑,列祖列宗庇佑,太后和皇上安然无恙。”王忠满面愧色,又道:“臣等身在京中,不能提前察觉奸党图谋,累太后和皇上受惊,虽万死不能赎其罪,还求太后和皇上重重治罪!” 冰轮哼了一声,看了一眼跪着的诸人,冷冷的道:“于剑锋身为铁卫总管,护驾不力,即日起免去总管一职,待此事一了,即时出京,去西晏山守卫广乐行宫。” 于剑锋不敢发一语,磕了三个响头,道:“谢太后恩典。” 冰轮站起身来,在座前走了两步,又道:“当日先帝在时,文天和便广罗羽翼,结党营私,仗着是皇后亲族,在朝中肆无忌惮,其子更是多有不法之事,先帝宽宏仁慈,爱惜老臣,未忍加罪。我念他是三朝元老,又念及皇后殉节而死,也有意让他颐养天年。”说时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已是寒意迫人:“未料他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竟欲谋反,其罪当株九族!” 她盛怒之下,诸臣皆垂下头,不敢发一语,殿上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冰轮轻轻咬了咬牙,继续道:“所有参与此次行刺的逆贼,皆夷三族!至于宗烈……” 一位须发皆白的阁臣颤巍巍的道:“太后,太皇子年幼,此事与他必无干系,还求太后看在先帝面上,宽恕了他。” 王忠也拱手恳求道:“太后,大皇子至今深居宫中,于此事未必知情,还求太后明察。” “嘿,很好,在这当儿,你们还不忘为他求情。”冰轮不怒反笑:“若我母子今日竟遭不幸,只怕你们一个个已欢天喜地,开始着手准备新帝登基大典了吧。” 她此话甚重,所有人皆是面无人色,诚惶诚恐,齐齐磕下头去:“臣等知罪,求太后息怒!” 冰轮寒着脸道:“若再有人为逆党求情,便以同罪论处!你们都退下罢!”说着袍袖一拂,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宫,冰轮余怒未息,高贤心里忧惧,跪下劝道:“主子,你是万金之躯,这天下的担子都在你身上,皇上和宸主子也指望着你,求你听奴才一言,好歹进点儿东西,哪怕传些细粥小菜来也是好的,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熬得住哇!”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冰轮摇摇头:“我没事。”坐在那里,只望着手中的佛珠出神,目光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道:“你叫汪又兴进来,我有事吩咐。” “是。” 汪又兴听见召唤,连忙进来垂手听命,冰轮喝了一口茶,慢慢的道:“有桩要紧的差事派你去做----你带几个人回宫一趟,传我旨意,赏大皇子乳糖玫瑰浆一盏。” 乳糖玫瑰浆?汪又兴先是一怔,随即便省悟过来,心下悚然而惊,跪下磕了一个头,便匆匆去了。 冰轮闭上眼睛,呆坐了半刻,对高贤道:“你叫他们都出去,我要进去瞧瞧。” 高贤会意,只打了个手势,不过一会儿,里间的人退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也不敢再作停留,也即刻离开。 冰轮缓缓起身,站在那里迟疑了许久,终是掀起了帘子。 莲真躺在床上,气息微微,依然昏迷不醒,看上去苍白之极,虚弱之极,恍若生命正悬于一线。 冰轮心中似被钝刀划过,那痛楚一点点在胸口蔓延开来,她咬了一下嘴唇,在床沿边坐下,怔怔的看着她,半晌,轻声道:“我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我不能被任何事情击倒。莲真,我不能……” 摇了摇头,她有些吃力的握住了她的手,继续低语:“莲真,你要好起来,如果你不能好起来,必然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你而死。”她拿起她冰冷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你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冰轮俯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声音里充满了愧悔之意:”莲真,你一向温柔乖巧,这次也能听我的话对不对?我知道我待你很过份,对不起。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吗?这次你好起来后,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莲真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张脸依旧美得动人心魄,却是毫无生气,冰轮注视着她,心痛愈来愈是难以抑制,良久,一颗晶莹的珠泪突然自眼角坠落,掉在那明黄色刺绣龙纹被子上,转眼便隐没不见。 第八十二章 万方清和位于广圣湖西面,整座宫殿楼宇都建于水面之上,共有三十三间房屋,室内结构奇巧,冬暖夏凉,当年为太宗皇帝喜居之所,如今已成为冰轮在西苑的寝宫。莲真受伤后,因情势紧急,亦被送来此地,此后伤重昏迷,便一直没挪过地方。 冰轮心中虽忧急,却依旧照常处理政务,与此同时,连下严旨,令柴彪、霍淞、司马护等近臣率领人马,不遗余力的在朝中军中肃清文天和余党,由于此案牵连人数甚众,一时间京城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文氏一族被连根拔除不说,他的故旧门生,甚至曾经向他谋求过升迁之人皆被抄斩,几日之内,便诛戮无数,满朝无不震骇。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楠木窗格洒进殿内,交织着斑斓的光影。于剑锋跪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上,道:“罪臣谨遵懿旨,今日将动身往广乐行宫,特来向太后辞行。” 冰轮搁下手中朱笔,挥了挥手,高贤便领了众人,垂手退出殿外。 冰轮道:“于剑锋,你跟随先帝多年,被视为肱骨之臣,今次却从身份尊贵的御林铁卫总管,被迁谪至偏远的西晏山,心中可有怨言?” “罪臣不敢。”于剑锋神色恭谨,磕头有声:“罪臣不能护卫太后和皇上周全,本该是死罪,今遭贬斥,已是太后有心宽宥,罪臣羞愧之余,唯知感念太后恩德,决不敢有丝毫怨言。” “若论这次的事,原也怪不得你。”冰轮将面前的奏折合上,道:“是我执意要轻车简从,你虽再三谏阻,毕竟不敢违抗旨意。” 于剑锋听她把过错揽自己身上,大出意外,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才道:“总归是罪臣无能。” 冰轮道:“你也不用自谦,这次你预先察觉有异,其后又能临阵不乱,冷静指挥铁卫军应对逆党,一边护卫我和皇上的安全,一边拖延时间以待援军,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先帝在时,曾言你精明勇武,赤胆忠心,是可用之良臣猛将,如今,我方知此言不虚。” 于剑锋甚是惶恐:“先帝谬赞,实令臣汗颜无地。” 冰轮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这次我贬斥你,一是为了对众人有个交代,二是有一件重任,要交给你去做。” 御林铁卫本是皇帝最贴身的护卫,向来只听从皇帝的号令,地位超然。于剑锋身为总管,这次保护太后和皇帝不力,甚觉耻辱,哪知今日来辞行,事情突然峰回路转,不禁惊喜交集:“太后高恩厚德,微臣感激涕零,愿赴汤蹈火,以赎前罪!” 冰轮微微颔首,道:“我知你素擅练兵,许多御林铁卫都是你亲自训练出来的,广乐行宫是皇家禁地,地处偏远,是可掩人耳目的最佳所在,你要在那里给我另训一支御林铁卫出来。” 于剑锋本是心思细密之人,脑子转了几个念头,已大概明了她的心思,答道:“是。” “不过。。。”冰轮踱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我要你训练的,可不是一般的侍卫,而是一支女侍卫。” 于剑锋一愣:“女侍卫?” “你可能做到么?” “微臣能力浅薄,生平唯知舞刀弄剑,统率士兵。昔日孙武曾为吴王训练女兵,秩序井然,微臣虽不敢与孙子相比,但也不敢妄自菲薄。”于剑锋语声微微一顿,道:“不过有一点,女子在体力、耐力各方面皆不如男子。。。。。。” “这个我当然知道。”冰轮阻住他的话头,继续道:“御林军是精锐之师,铁卫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令人闻风丧胆,若要你把那些女兵训练得如他们一般出色,自是强人所难,但我身边的铁卫能以一敌十的话,你训练出的女兵,能以一敌五,敌四,当是没什么问题。” 于剑锋想了一下,道:“只不知太后能给微臣多少时间?” “四到五年。”冰轮望着远处,似是自言自语:“五年,应是差不多了。”收回目光,缓缓道:“这一支特殊的铁卫,人数在精不在多,我会给你足够的方便,你可派人在全国暗中精心寻访,所选之年轻女子,需身体强健,面容姣好,最好是无所牵绊,你将她们秘密带入西宴山,负责训练她们的忠心和本事,我再另外派人教习她们各项礼仪。” 于剑锋道:“太后如此信任,微臣定当不负圣望。” “你起来吧。” “谢太后。” “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包藏凶险,遇刺之事,以后难保不会发生。”冰轮望着他,缓了一缓,轻声道:“你为先帝所倚重,我和皇上也一直视你为心腹之臣,我已经把我们的安危托付于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于剑锋见她如此推心置腹,胸腔里的血液似一下子被点燃起来,连磕三个头,大声道:“太后放心,微臣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好太后和皇上的安全!此次若是不能完成太后交代的事情,微臣定将自裁谢罪!” “好,我可记住你的话了。”冰轮道:“明年我会带皇上去西晏山秋狩,到时候去看看你的铁卫军罢。” 此时已是四月间,各州都开始向皇帝进贡鲜果鲜物,晚膳后,御果房送了糖酪浇樱桃过来。 晶莹的玉碗里堆着红珊瑚珠一般的樱桃,上面浇着雪白的乳酪和蔗糖浆,看起来色泽诱人。冰轮虽喜吃此物,也不过略尝了点儿,她微皱着眉头,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里沉思片刻,突然道:“那日替宸太妃挡箭的那名铁卫,就是那个叫冉黎的,他伤好些了吗?” 高贤回道:“回太后,冉侍卫身体强壮,当时又身着甲胄,受的伤并不甚重,太医们说,再将养十几日便可没事了。” “既是如此,现在让他来见下我吧。” 高贤听说,立时命人去召冉黎,过不多时,冉黎便匆匆赶到,他伤口未愈,仍缠着厚厚的布带,却是神色泰然,跪下朗声道:“微臣冉黎叩请太后金安。” 冰轮打量了一下他,见他彪悍威猛,英姿焕发,不禁又多了两分好感,于是问道:“你伤已不碍事了么?” 冉黎道:“多谢太后关怀,区区小伤,微臣并没放在心上。” “嗯。”冰轮又问:“你曾在护卫营数年,光德二年一举夺取武状元后,才进的铁卫军,是么?” “是。” “我览阅了你的履历,你自幼习武,精擅各种兵器,无论是身手还是反应,都是铁卫中的佼佼者,于总管在我面前,也对你赞赏有加。” 冉黎道:“蒙太后夸奖,于总管抬爱,冉黎深感荣幸。” “于剑锋被贬去广乐行宫,他的职位,已被檀瑛代替。”冰轮有意停了一下,道:“我意欲让你接替檀瑛的职位,以后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你觉得如何?” 御林铁卫选拔极为严格,皆是在御林军、护卫营或历届的武状元中选取,大多身世显赫,纵有如冉黎般家世平平、能力出众者,也是寥寥之数,而能担任铁卫军总总管或副总管一职的,必须出身皇族宗亲或功臣勋贵之家。冰轮如此一说,冉黎意出望外之下,不禁怔住:“回太后,冉黎出身微贱,只。。。只怕是不能胜任这一职位。” “我用人,先取其忠,再取其才。”冰轮笑了一笑,缓缓道:“这次你以身替宸太妃挡箭,又不顾受伤,将她从乱军中救回安全的地方,足证你忠才兼备,你自然可以胜任这个职位,怎么?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冉黎此时终于缓过头来,重重的叩下头去:“冉黎叩谢太后天恩!” 冰轮方欲说话,便有内监进来禀道:“太后,宸主子醒了。” 冰轮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一下子从椅上站起来,随即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对冉黎道:“今日你先回去,待你伤好后,我自有安排。” 冉黎忙道:“是,微臣告退。” 寝殿内置着数座琉璃纱灯,散发着暖暖的柔光。莲真星眸微微转动,明黄色的帐顶,明黄色的丝被,。。。。。。她身体刚挣扎一下,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忍不住轻哼一声。 一名嬷嬷连忙上前轻轻按住她:“宸主子,你伤未好,别乱动。”又道:“睡了这许久,定得饿了,奴婢服侍你吃点东西可好?”膳房内本一直预备了东西,听她这样说,底下的人忙端了红枣乳鸽粥和野鸡汤上来。 莲真忍着疼痛,虚弱的道:“我。。。我在哪儿?” “主子,你在太后寝宫呢。”那嬷嬷跪在床前,舀了一口鸡汤,道:“你不知道,你昏睡时,太后和皇上可有多焦心,神佛保护,可算是醒过来了。” 一语未了,已有人道:“太后来了。” 屋里几位伺候的嬷嬷宫婢连忙跪迎,高贤使了个眼色,她们便悄悄退出殿外。冰轮走到床前,默默的在床前坐下,心里交织着各种情绪,自责,怜惜,不安,心疼,喜悦。。。。。。两人目光相触,她轻轻叹息了一下,柔声道:“你好点了吗?伤口疼不疼?”说毕眉头皱了皱,自顾自道:“一定很疼的,李茂那日给你拔箭治伤时,给你用了曼陀罗和另外的草药熬制的药汤,可以使你伤口麻痹,全无痛感,现在那药效定是没了。” 她是如此的温情脉脉,仿佛之前的伤害和冷落不曾存在过,仿佛那些尖如利刃般的话语,从不曾出自过她的口中,莲真想侧过头不理她,可是她本来静若深潭的眸子里,竟起了微微波澜,生出一种奇异的令她无法抗拒的力量来,令她不能移动半分,于是,她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你忍着点,很快就不会这么痛了。”冰轮轻声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等过几天,霍凛再弄来那百珍续命膏,你的伤就没半点问题了。” 莲真不说话,却有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迸出,冰轮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巾替她拭去,声音里竟有一丝失落:“你不想理我吗?”又道:“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的温柔与关心,实是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莲真虽仍没说话,却轻轻摇了一下头。 “如果你不吃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和精神听我说话呢?”冰轮端起那碗乳鸽粥,轻叹道: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很多事情,都发生得太久了。” 第八十三章 窗外绿意盎然,清香浮动。一抹阳光斜斜的洒进来,明亮,妩媚,充满了生命力。莲真背倚着大枕,压下满心的懊恼,第一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目光所至,皆是楠木作柱,水晶为灯,宝石嵌窗,碧玉为户,其富丽奢华之处,犹胜于宫中,心里正自惊叹,宫婢们已端着热水、沐巾、香茶等鱼贯而入,小心翼翼解下她的衣裳,替她换完药,又服侍盥洗毕,一名姿容秀丽的宫婢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玉碗,款款走上前来,莲真见她穿着绛紫色的宫装,知她品级较高,就着她手里喝了半碗羹汤,抬起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婢道:“回宸主子,奴婢贱名怜枫。” “怜枫。”莲真低声重复,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怜枫道:“已有半年多了。” 她语声娇柔无比,脸上总挂着一丝恭谨的笑容,莲真看着她,不禁又想起宝贞和横波等人,道:“我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怜枫道:“奴婢奉太后之命伺候主子,别的事一概不知。” 莲真知问不出什么,却仍是不死心,手指在被角上绞了半天,又轻声道:“太后昨晚走时,说了什么吗?” 怜枫道:“太后什么也没说。” 莲真摇了摇头,示意不喝了,怜枫将碗放回盘中,拿过丝巾替她拭了嘴角,便有人回道:“主子,李太医来了。” 自手帕事件后,莲真已知李茂的女儿身份,但那次的事当时却甚惊险,差点累及冰轮,后来念及至此,对她总有些不喜,见她进来行礼,只道:“免了罢。” 李茂对她却极是殷勤:“主子今儿可觉着好些?” “嗯,这次可多亏了你了。” “能为宸主子尽点心力,是微臣毕生之幸。”李茂心中激动,声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微臣。。。微臣日夜悬心,见主子如今安然无恙,精神渐长,不胜欢喜。” “多谢你啦。”莲真淡淡一笑,转头对怜枫道:“我有些乏了,想再睡会儿。” 怜枫道:“是。”眼睛便望着李茂,李茂只得道:“那主子好生歇着,微臣先行告退了。” 怜枫走时,命小宫女在地上的蟠龙金鼎里贮了几把安息香,顷刻,袅袅轻烟飘散,细细幽香入骨,莲真虽是想着冰轮,思潮难平,渐渐的也不由得眼饧骨软,过不多时便鼻息均匀,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是正午,莲真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幽深冷漠的眸子,她微微一怔,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冰轮温言道:“别乱动,当心牵动伤口。”挨近前去扶她,莲真被她这样半抱半扶着,浑身的力气似是突然被人抽走,她紧咬着下唇,用手撑着她肩膀,努力让自己坐起来,冰轮感觉到她的抗拒,微觉尴尬,慢慢的缩回了手。 莲真娇喘微微,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一低头间,却赫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自己送的那串翠玉佛珠,那一颗颗碧绿圆润的珠子,映衬着她洁白纤细的皓腕,格外显眼,刹那间,她也不知道心里是悲是喜,是酸是甜,竟是有些痴了。 冰轮眉心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片刻,莲真道:“我想见横波与宝贞她们。” 冰轮道:“你怕我惩处她们吗?”眸色一冷:“若论她们这次的过失,便是赐死罪也不为过。” 莲真失声道:“这。。。这不关她们的事!” 冰轮见她惊惧,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她们没事,只是安置在别处。”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以后万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莲真双手拥着被子,低垂着头:“其实我心里明白,以你的才智手段,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致让自己在一次小风浪中轻易翻了船。我若呆在车里,必然会平安无事。” “那你为何还要。。。。。。” 莲真嘴角扯动,笑得有些凄凉:“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想看到你,看到你才会安心,又或许,那时候我。。。”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有种疯狂的念头,觉得那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日子是这么的了无生趣。” 她声音很轻,很惨,任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与深情,冰轮心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凝视着她,涩声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莲真闭上眼睛,眼睫上挂着的两颗泪珠,晶莹剔透如同晨间的朝露。 冰轮眉眼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 莲真心里阵阵发疼,却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有好多事情告诉我,可是。。。我后来却睡着了。” “你太虚弱,也太累了。”冰轮柔声安慰,又道:“你想知道什么?” 莲真看着她,眼神中有迟疑,亦有怯然,却终是缓缓开口:“我想知道你和她的事情,可以吗?” 冰轮虽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脸色仍不自禁的一僵,心中某个隐秘的地方,似被利刃划开一道血色的口子,时光刹那倒流,一段美丽青涩的岁月徐徐展开,牵引出如梦似幻的甜蜜,刻骨铭心的痛楚,还有那冰寒彻骨的绝望。。。。。。有千百幅画面在她脑中重现,千百个念头在她心间翻转,她默然良久,道:“好。”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会深藏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再见天日,等我死的那一天,它将我随着我的*一同腐朽,消亡,再无踪迹可寻。” 冰轮声音微一停顿,变得有些低沉:“她叫林婉溪,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 林婉溪,林婉溪,莲真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名字,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好美的名字,一定是人如其名的了。”略一思忖,又道:“只是,我记得你的母亲姓王,你的表妹怎么又姓林?” 冰轮解释道:“我母亲与我舅舅虽是亲姐弟,但并不同姓。这中间有些复杂,我外祖父出身于官宦世家,书香巨族,我外祖母家却是几百年世袭罔替的公族显贵,前朝灭亡时,唯一一位还活着的公主,便是被本朝□□皇帝指配给了我外祖母的祖上—这桩亲事总的说来,是我外祖家高攀了,不过外祖和外祖母,当时年岁相当,又是男才女貌,婚后一直琴瑟和鸣,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外祖母才知道,原来外祖父在外面还跟人育有一子。” 她很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莲真亦听得认真而专注,这时忍不住道:“这便是你那舅舅了?” 冰轮点点头:“嗯,不知是外祖父顾及与外祖母的情分,还是畏惧我外祖母娘家的威势,那位舅舅后来并没有带回府中,并且一直随母姓林。外祖母知晓此事后,自然很生气,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子嗣,而且,外祖父也没有把舅舅母子俩带回家,因此这事并没有打破他们生活的平静。” 她有些口渴,伸手去拿茶喝,那茶却已有些冷了,她皱了皱眉,也无意叫人,喝了一口便放下,接着道:“舅舅虽在外边生活,从小亦是锦衣玉食,仆从成群,只是对于外祖,一直有些心结,纵然外祖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的生活,还出面为他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舅舅是个很骄傲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便发愤读书,立志哪天金榜题名,叫王氏一族另眼相看,后来,他顺利的进入乡试、会试,最终进入殿试,考取了二甲头名,但终是与状元、榜眼、探花无缘,这样的成绩,在常人看来,应该是很好了,只是对于王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并不算起眼,舅舅一怒之下,连官也不做了,刚好那时西域的一些国家受吐谷浑煽动,开始怠慢大燕,我父亲奉世宗皇帝的旨意出征西域,攻打乌孙国,他便求我父亲带了他前往,当时他新婚还不到两年,跟舅母也十分相爱,又有了幼女,舅母自是劝阻,舅舅却是铁了心要弃文从武,在疆场上取得功名,谁知道这一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舅母听闻他死在军中,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便郁郁而终。” 莲真听到这里,不觉心中惨然,这做儿子的一生,只为博得父亲的关注而活,最后竟因此英年早逝,这是何等悲剧? “其实我外祖晚年,对舅舅母子颇多愧悔,有意让舅舅认祖归宗,只是这事遭到了我父亲的极力阻挠,后来便不了了之,这事极少人知道。”冰轮眼里的讥讽一闪而过,继续道:“面对着世代显贵的岳家,几十年情深的结发妻子,以及强悍的手握实权的将军女婿,我外祖注定不能给舅舅一个名分,终于抱憾而逝,外祖死后,我母亲便将表妹带到我家里抚养。” 说到这里,终于切回了正题,莲真的心也渐渐变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 “第一次见到婉儿,是在我家的花园里,那时正好是春天,花园里的花竞相开放,满园子都是醉人的芬芳。”冰轮深冷的眸子,渐渐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正与丫鬟们玩闹,突然听到母亲在叫唤我,回过头去,便看见母亲站在一株杏花树下,微笑着向我招手,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我走上前去,好奇的打量那个女孩儿,她长得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女孩儿都要好看,但她有点怕生,紧紧的依偎着母亲,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她跟母亲有点像,然后,母亲就推着她,让她叫我‘表姐’,我才知道,她是舅舅的女儿,那个孤女。” “后来,她就在我们家住下了,我母亲十分疼爱她,比疼我还疼,这让有点不高兴,不仅如此,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待她十分慈和,我的几个兄弟更是争相讨她的好。”冰轮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抽搐一下,旋即神色如常:“只有我,我有点不喜欢她,可是奇怪的是,她总是喜欢粘着我,哪怕我大声凶她,故意说话伤她,她抹完眼泪,仍是要跟在我身后,娇怯怯的叫‘表姐’。其实,她身世那么可怜,又那么温柔,纯真,善良,谁又能真正讨厌她呢?我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小孩子心态,有点嫉妒母亲对她过分的爱护罢了。等我把那点嫉妒丢开,我们两人便好得形影不离,再也没谁能把我们分开了。” 冰轮道:“日子就这么过着,没有半点愁烦,只有无尽的愉悦和欢笑。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一旦长大,很多事情便变得无法控制。第一件无法控制的是,我对婉儿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我第一次有了不可对人语的心事。” 那心事是什么,莲真自然清楚,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咬住了唇。 “随着岁月的增长,婉儿已出落得气质清雅,明艳动人,我们仍是如小时候一般,每日里同卧同起,我一直很喜欢这种亲密,可是因着我的心事,这样的亲密对我来说,渐渐成了一种折磨,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也破天荒的出现了龃龉。。。。。。后来,在反反复复的负气争吵与握手言和之中,我终于明了婉儿的心思,她的心,与我的心,她的烦恼,与我的烦恼,她的担心,与我的担心,原来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缓缓的道:“那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两个女孩之间,更不该发生在姐妹之间的。” 虽然明知她们相识在前,明知林婉溪已然逝去,可是她的这些话语,仍是令莲真万分难过,人都是这样的,爱上一个人,就希望自己是她心目中的唯一,无法容忍其他人的存在,何况,冰轮对她,还根本谈不上一个爱字,她的心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怎不叫她心痛如割? 莲真强忍着泪意,沙哑着声音道:“后来呢?” “后来?”冰轮目光微微转向一边,脸色沉静得让人可怕:“后来我们的事,就被我父亲知道了。” 第八十四章 觉前燃起的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唯留一缕淡淡的幽香萦绕满室,四周静到了极处。莲真一颗心提到胸口,几乎屏住了呼吸,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冰轮:“你父亲。。。他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们那个时候少不经事,又初尝情滋味,或许不小心在哪里露了端倪,也未可知。”冰轮道:“但有一事很奇怪,那阵子,霍府突然死了两个人,我父亲的一个小妾,以及她一个贴身侍婢,说是得了急病。” 莲真一惊:“你怀疑她们的死,与你们有关?” “这只是我的猜测。那个小妾虽比我大了几岁,心思却极为玲珑,平日里善阿谀献媚,且好管闲事,搬弄是非。她死前一两天,我见过她们主仆,并无半分要得病的模样。” 莲真虽然善良单纯,却绝不傻,听到这里,早已猜到她的意思。那女人既是霍牧的小妾,年纪又相若,平日自是与她们常相接触的,她们年少情浓,不避形迹,也许后来被小妾主仆窥得个中隐秘,小妾为邀宠,又将此事告知了霍牧,霍牧自然视为家丑,何况冰轮是嫡长女,身份贵重,他可能早就存了攀龙附凤的念头,惊怒之余,为保万无一失,因而杀人灭口。。。。。。莲真越想越怕,不禁深深地打了个寒噤。 冰轮似乎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却是高贤站在珍珠帘外,远远的道:“太后,进膳时辰已过,奴才特来请主子示下。” “原来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久了。”冰轮看着莲真:“你饿了罢?” 莲真自受伤后,饮食以清淡滋补为主,每日里大多进些汤粥或果蔬等物,这时实已感到饥饿,只是冰轮正讲到要紧之处,她又渴望听下去,心中犹豫不定,只巴巴的望着冰轮:“你。。。你要走了吗?” “那我不走好了。”冰轮嘴角微微一扬,回过头道:“我今日在宸主子这里用膳罢。” “是。”高贤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吩咐传膳。 膳桌上罗列各色四海珍馐,水陆时鲜,冰轮只略尝了尝山药豆腐羹,就着一品醋烹绿豆菜吃了半碗香米饭,莲真仍是喝粥,吃燕窝炖鸡,佐以几样精致小菜。 寂然用膳毕,漱了口,几名小太监将膳桌及碗匙等物撤下,接着便奉上樱桃、枇杷等各样鲜果上来。高贤察言观色,待诸事完毕,众人退出去之后,自己也便跟着出去,独自在外守候。 冰轮见那枇杷果皮色金黄,硕大肥美,拈了一颗,仔细的剥去皮,递到莲真唇边,莲真迟疑了一下,自己伸手接过,默默吃了,那枇杷倒是鲜嫩多汁,清甜可口。 冰轮也不介意,待她吃完,取出丝巾给她拭手,这才端起那盏露芽茶,低头喝了一口。 莲真犹惦记着她说的那些话,小声道:“你父亲应该。。。。。。应该不至于那么做的,是吗?” 冰轮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莲真叹了一口气,问道:“之后呢?” “之后他对婉儿的态度便判若两人,还编织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什么谎言?” 冰轮银牙轻咬,道:“他污蔑婉儿,说她与府中一个小厮有了私情,败坏我母亲家的门楣,也令霍家蒙羞,借此将婉儿逐出了霍府,我母亲虽再三求情,甚至因此而下跪,也没能挽回。” 莲真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怎么能这样做,太过分了!”须知女子名节乃是天大的事情,对贵族之家的小姐来说,更是如此,林婉溪与冰轮的事先抛过一旁,她背上了私通小厮的名声,一辈子将被人看轻,即以她之出身,也是无法再匹配那些家世相当的名门子弟,甚至没有资格择人聘嫁的了。莲真简直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你父亲如此说,难道其他人就信了?!” “以我父亲的身份地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怎会有人不信?纵然有人心里不信,可是那小厮满口招认,又拿出他们私定终身的信物来看,那便再无人怀疑了。” “这。。。”莲真说不出话来,片刻才道:“好卑鄙无耻的手段!那小厮也真是该死!” “他确实是该死,也确实是死了。” “怎么?” “他也被逐出了霍府,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官府的说法是有人抢劫财物,借机杀人。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有些糊里糊涂的案子,无论如何,他总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在偌大的京城,死一个这样的人,跟死一只蝼蚁并无区别。”冰轮面上掠过一丝冷笑:“只不过,我父亲这个人选,确实选得很好,那小厮本就是孤儿,有一副英俊的皮囊,一颗卑劣愚蠢的心,拼了命的想要改变自己低贱的身份,这样的人,禁不起一点诱惑,来做这样的事,再合适不过。” 莲真心底冒出一阵阵寒意,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很恨你父亲吧?” 冰轮抿了抿嘴角,缓缓道:“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绝不是‘恨’之一字能概括的。”似不想多谈,随即转回原来的话题:“城东有一所宅子,原本是我外祖的产业,外祖死后,便归霍家所有,我父亲将婉儿赶出霍府后,安排她去那里居住,又拨了几个仆人伺候她,同时亦是监视她。” 她态度一直镇定平和,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说到这里,竟是有些难以自持,慢慢站了起来,背转了身子,她嗓音低沉,带着些微的嘶哑:“那个时候,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心痛和绝望的滋味,我被禁足了几个月,父亲警告我,若是我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他就要让婉儿永远在京城消失,我在人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心里几乎要疯了,我苦苦哀求我母亲,终于有一次,借着跟她去城外庵里上香的机会,我去见了婉儿,她瘦了许多,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看到我时的样子。。。。。。然而第二天,我便得知了她的死讯。。。。。。她自杀了,用我赠送给她的一柄匕首。” 莲真听到此处,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右手掩住樱唇,已是珠泪盈眶。 冰轮取下腕上那串翠玉莲子佛珠,放入掌心,紧紧握住,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点,沉默半晌,她渐渐冷静下来,轻声道:“她被父亲逐出霍府之前,已知我将要进宫,在那宅子里,日子过得又甚凄惶,而且,她也知我父亲最终仍是会将她聘嫁,因这种种因由,所以就。。。。。。只恨我当时没看出她的心思,若是知道,我宁可留下来,跟她一起死了也罢了。” 她站立在那里,背影寂寥,孤傲,声音愈是平静,越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述的悲伤,莲真心里大恸,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都是我不好。。。。。。” “我没事。”冰轮听她哭得伤心,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莲真再也难以自己,将脸贴在她腰上,右手搂住了她,抽抽噎噎的道:“她好可怜,好惨。。。。。。我原本还有些嫉妒她的。。。。。。我不应该这样。。。。。。”说到最后,已泣不成语。 冰轮低头盯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脸上充满了温柔之色。 莲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泪水却把冰轮的丝袍打湿了一大片。冰轮浑然不觉,再度开口:“婉儿死后,我变成了一个木偶,任我父亲摆控,在那期间,我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终究没有那样做。。。。。。也许,是我自己没有勇气,也许,是为了我可怜的母亲,或别的什么。。。。。。后来,我进了宫,摇身一变成了皇贵妃,这个时候,我更加不能死了,我若死了,会累及霍家全族,包括我母亲,和我在乎的一些亲人。再后来,我母亲生病死了,我父亲也被皇帝猜忌,失去了权势,我还是活着,只是麻木了,死与不死已经无关紧要,没有分别了。” 莲真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这么频繁提起“死”字的时候,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可以想象,她内心曾经历过何种可怕的黑暗,她能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得到。。。。。。莲真心痛得几乎要窒息,只是紧紧依偎着她,一刻也不愿撒手。 “既然我不会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自然更不愿意死在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的阴谋中,即便我父亲失势,自保对我来说也是轻而易举。当然,我也不会给皇帝生孩子。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在后宫过着平淡死寂的日子,直到。。。。。。遇见了你。”冰轮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声音变得轻柔:“那日采选,我推病没有去,但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出现,竟然就引起了敏妃和丽妃的嫉意,连我都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后来,我在皇后那见到了你,果然倾城绝世,盛名无虚,后宫佳丽无数,在你面前一比都失去了颜色,不过你最吸引人的,是你身上一种轻灵出尘的气息,令人为之心折,不敢亵渎,却又想要呵护。” 莲真第一次听她说初见自己的感受,抬起头来:“我有这么好吗?是不是因为我受了伤,你故意夸我,让我欢喜?” 冰轮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正了正脸色:“在后宫,我从不愿沾麻烦上身。可是对于你,我却是莫名的想要去保护。也许你不相信,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我本是濒临死亡边缘的人,我的一生本该就这么完了,你却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活水,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勇气,注入了激情,我突然想要活着,想要做一些事情。你恰好出现在我眼前,我父亲恰好又重获皇帝重用,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莲真,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莲真忽然想起她从前说的“你对我意义重大”,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可是,这样的意义,却还是不够啊,她心中酸楚,低声道:“我。。。。。。我跟她是不是长得很像?” 冰轮一愕,很快道:“不像,你们都长得很美,但并不像的。”顿了顿,又道:“但你们一样的纯真,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温柔体贴,一样的。。。。。。唉,凡事都想着别人。” 莲真听她如此说,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你大可不必把我一些话放在心上。”冰轮神情尴尬,有些难以启齿:“大部分时候,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比如在朝堂上,在那些臣子面前,可是在你面前,并不是如此。” “你对我说了很多话。”莲真咬住下唇,过了一会才道:“你指的是哪些?” 冰轮修长的手指穿过她轻软柔密的发丝,扶住了她的香肩,终于坦承内心感受:“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可是跟你一旦过于亲近,我便觉得对不住她,心中就十分难受,但跟你离得远些,惹你伤心,同样也并不好过。所以有时候,我实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莲真心里一震,注视着她,一双尚带着泪意的星眸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你。。。。。。你是说。。。。。。” “莲真,我并没有不在乎你,我心里。。。。。。也是有你的。”冰轮跟她目光相对,轻轻叹了口气:“你美好纯善,又待我情深似海,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能真的做到不动情呢?” 第八十五章 促膝长谈了两日,莲真对于冰轮从前之事,已大略知晓,而冰轮适时剖白心迹,更是意外之喜,当下心病尽去,着意调养身子,但肩上箭伤却是反反复复,难以愈合。李茂一面用尽百般手段,竭力医治,一面禀告冰轮,用冰可延缓伤势恶化。此时虽尚未到五月,天气并不算热,但既是疗伤所需,冰轮自是无不应允,立即派人从西苑附近的冰窖中起出大量冰块,奉于莲真寝所各处。 万方清和往北不远,是宗煦所住的勤政殿,冰轮每日晨间,依旧如常来此视朝,早朝过后,则回自己寝宫,或是批阅奏折,或是召见大臣,除此之外,便陪伴在莲真之侧,软语温言,耐心抚慰,并不将心中忧急露出半分。 过得数日,便有派出的人自西疆返回,恭谨奉上“百珍续命膏”两瓶,另附霍凛亲笔信一封,冰轮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即令李茂取了试用。谁知这药膏对于治愈箭伤,竟是有奇效,不过五六日,莲真的伤口便有了起色,再过半月,已渐渐能下床走动了。 如此一来,自是人人欢喜,个个安心,李茂等日夜辛苦,此时论功行赏,更是所获丰厚,且按下不题。 转眼之间,端阳节又至,苑内各宫室开始安菖蒲,放艾盆。大门上悬挂吊屏,上面画天师、仙女执剑,降伏五毒。 因是节日里,宗煦按例可放假一天,用过早膳,便来看望莲真,莲真见他眼睛有些红红的,不禁惊诧:“皇上,你怎么了?” “没什么。”宗煦摇了摇头,低声道:“母妃受伤,儿臣早想来探望,母后一直不允准。”言下甚是委屈。 “原来是为这个。”莲真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母后如此,也是为了怕你分心,你现在当以课业为重,将来长大亲政了,才能很好的治理国家,母妃知你心里惦记我,这也就够了。” 说毕,命人摆上精致的茶果点心来,笑道:“难得来母妃这里一遭,好歹也吃点东西。” 宗煦却恨恨的道:“那些行刺的贼人,真是该千刀万剐,现在宗烈已死,看有谁还能再起妄念!” 莲真心里微微一沉,近些时日她身体大好,苏蕴常来看她,也跟她陆陆续续谈起了朝中一些事情。那些参与谋刺之人皆被族戮,文天和为首的大皇子党被清除殆尽,她都已听说,至于宗烈,虽然说是暴病身亡,但真相如何,她心里未尝不清楚。偶然想想,自己在这里安卧养伤,外面却是腥风血雨,总不自安,这时见宗煦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竟尔说出这等凶狠寡情的话来,更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不管如何,他总是你皇兄。” 宗煦不以为然:“他从前总是欺负朕。”吃了一枚桑葚,又道:“小魏子说,朕当了皇帝,他没当上,心里更是怨朕,每回向朕行礼,脸色都十分勉强,以后迟早生事,现在果然如此。就算他这次没有病死,朕也要将他和文天和那个奸臣一起治罪!” 魏伦本侍立于他边上,听到这话,不禁面如土色,果然莲真敛了笑容,眼神朝他扫过来:“这是你该讲的话吗?” 燕朝太宗曾立下铁律,内官不得干政,且不论宗烈有罪与否,一个小小太监,敢出言怂恿皇帝,挑拨宗室,已是死罪。魏伦背脊生寒,叩头如捣蒜:“奴才一时失言,请宸主子宽恕!”说毕伸手左右开弓,自己掌嘴,一声声清脆有声。 宗煦暗悔到自己嘴快,忙站了起来,求情道:“母妃,小魏子对朕十分忠心,请母妃不要责罚他。” 莲真见魏伦脸颊已透出红肿来,心有不忍,放缓了口气:“罢了,起来罢,你是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以后须牢记自己的身份,言行万不可失了分寸。” 魏伦却仍是不肯起身,惶然道:“纵然宸主子宽仁慈悲,饶了奴才,可是教太后知道,奴才可。。。。。。可就。。。。。。” 莲真道:“我们不说,太后便不会知道这事。” 魏伦这才收了饮泣之声,“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奴才叩谢宸主子天恩。” 回到勤政殿,魏伦见左右无人,“扑通”一声在宗煦面前跪下来,宗煦诧异道:“小魏子,你这是干嘛?” 魏伦抱住他双腿,几乎要痛哭流涕:“皇上,奴才虽身份低贱,但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上,你千万要保奴才的性命呀。” 宗煦不明所以:“你的性命不好好的吗?难道谁要害你不成?” “今日幸好是宸主子,若是太后在场,奴才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魏伦道:“奴才掏心掏肺的只为着皇上,那些话,皇上记在心里就好,怎能说出来呢,奴才的性命,可是系于皇上的言语之间啊。” 宗煦感觉他身体都在颤抖,不由笑道:“原来你这般怕母后。” “太后天威难测,宫里也好,朝中也罢,又有谁不怕她呢?”偷看了一眼宗煦,见他并无异色,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宗煦像大人一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小魏子,你放心好了,你是朕的奴才,朕定然会保你。”轻轻叹了口气,面上竟露出一丝惆怅之色:“朕每日里除了上朝,就是读书,读书,也只有你能偶尔替朕解解闷了。” 窗外的浓荫之中,有新蝉在啼鸣,时断时续的一两声传入帘内,周遭更觉静谧。冰轮放轻了脚步,伸手打起了软帘,莲真听见细微响动,蓦然从窗边回过头来。 冰轮含笑道:“怜枫说你睡了,原来竟是在在欺我。” 西苑规矩不如皇宫森严,除了上朝之外,她多着常服,今日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便袍,上面一色图案全无,只是腰际系着的碧玉带,佩着的双龙金香囊,玉璜下垂着的明黄色的穗子,仍彰显出她尊贵无匹的身份。这样的她,比之平时少了两分威严,却多了几分洒脱。 莲真一时竟看呆了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刚跟阁臣们廷议完,想起你了,就过来了。” “我去给你沏盏香雾茶来。” “不用了,我不口渴,你别忙。”冰轮随意在一张软榻上坐下,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看怎样了。” 莲真嗔道:“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冰轮却是执意:“给我看看!” 莲真无法,只得伸手解开衣裳,冰轮细细审视,那伤口早已结痂,只是被周边冰肌雪肤一衬,却显得甚为丑陋,冰轮道:“得让太医院的御医们好好想想法子,不留下疤痕才是。” 莲真道:“是不是我若留下疤痕,你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只是在你身上,即算留下半点瑕疵,也会令人觉得罪过可惜。” 冰轮亲自替她掩好衣裳,在榻上躺下来,凝目望着她:“你今儿有些不高兴,那是为了什么?” 莲真默然半晌,道:“你这次又杀了许多人。” 冰轮似知道她心里的不安,接口道:“即便你没有受伤,我也会杀了他们的。” 莲真想起宗烈,心里隐隐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 冰轮叹了口气,握住她微冷的手掌:“他若不死,便有些人总不会死心。”她这次倒是十分坦诚,坦诚到让莲真无可应答,她紧了紧莲真的手掌:“你怪我了么?” 莲真摇摇头,在她身旁躺下来,头枕着她的臂弯,冰轮嗅着她发间清浅的幽香,心口似有柔情涌动,低声道:“你这次安然无恙,我很欢喜,等过一阵子,我会明发谕旨,大赦天下,新皇登基,今年年号已经更换,却还从未大赦过。” “嗯,那再好也不过了。”莲真欣喜之余,忽又想起一事:“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答允。” “是什么事情?说得这么严重。” 莲真微微避开她的眼神,道:“沁竹和疏桐两人,是受我所累,我希望。。。。。。希望你能宽恕了她们。”她不敢去看冰轮的脸色,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我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起你的旧伤,若是你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 “嗯,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你?” 莲真顿时语塞,冰轮一本正经的道:“嗯,那就把你迁往别处好了。” 莲真倏然变了颜色,抬起头紧张的看着她,冰轮见她当真,不觉歉然:“你伤好了,再住在我这里未免不便,驻跸西苑之前,我就为你指定了寝宫,离万方清和很近,宝贞和横波等人,早被我安置过去,再过数日,你便可以迁过去,与她们相聚了。” 莲真听了这话,心中一块石头虽然落地,眼圈儿仍是红了,轻轻“嗯”了一声。 冰轮听她声音中竟有泪意,心里微微疼痛,侧转身子,在她耳畔道:“傻瓜,你以为我是要让你离开我么?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莲真一直知道,冰轮待自己比他人要好,经过这许多曲折,也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可是一碰上与林婉溪有关的事情,她却毫无自信,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皆因在她心底深处,林婉溪之于冰轮,实是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可是这等心事,是万万无法对冰轮说出口的,她只是闭上眼睛,紧紧依偎着冰轮。 冰轮看着她,叹息着道:“其实沁竹和疏桐两人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哪会苛待她们。她们年纪也不小了,若是继续呆在宫中,也耽误了她们的大好年华,我的本意是让她们在清泉宫呆上一呆,略施惩戒,待时机成熟,为她们两人择两个品貌皆佳的夫婿,再将她们放出宫去。”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冰轮轻抚着她纤瘦的后背,忽然道:“莲真,我是不会想让你离开我的,便是哪天你自己要走,我也决不允许,知道么?” 莲真星眸注视着她:“能听到你讲这样的话,即算是现在死了,我。。。。。。。我也是心满意足的了。”她声音微哽,这一刻,那些曾经历的辛酸、委屈、猜疑、痛苦。。。。。。全都烟消云散,纵然她心里还有着另外一个人,她也是心满意足,毫不介怀的了,逝者已逝,而她们两个,这一辈子却还刚刚开始。。。。。。 第八十六章 西子春馆是西苑比较特殊的一座宫院,曾是仁宗皇帝一位极受荣宠的妃子寝所,规格可与皇后所居之处比肩。 因是面渠而建,馆外常年清流缭绕,有飞仙桥静卧其上,馆内则殿堂楼阁,构造精巧,壮观华丽,加之有各类奇树异卉、名花美草点缀,更是如梦似幻,使人仿佛到了人间仙境。 馆内的主建筑“仪凤楼”,四周以种植牡丹为主,品种多达二十余种,皆为易州所贡。关于牡丹,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相传前朝某位宠妃喜住楼阁,有次观赏牡丹时,忽然发出感慨:“牡丹虽贵为花中之王,可惜楼高花低,看不清楚。”这句本是随口说出的话,让那位皇帝较起真来,随即下旨让花师栽种十二株和楼台一样高的牡丹,否则花师性命难保。最终,一个机敏的花师,在椿树上成功嫁接牡丹,使牡丹与楼台齐高的幻想变成现实。仪凤楼修建时,便用了这种方法,有幸住在此楼上的人,只要一推开窗户,便也可近距离欣赏牡丹的绰绝丰姿。 前人有诗云:“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正是西子春馆得名的由来。 莲真伤势大愈之后,便择了一个吉日,从万方清和搬入了这座宫院。宝贞与横波等人虽早知她性命无忧,但每日里守在这里,不得与她相见,仍是心煎如沸,这时见她平安归来,自是喜从天降,两人禁不住感极而泣。因莲真从宫里起身时,只带了四五人过来,这里侍候的宫婢内监,多是生面孔,当下一一拜见过新主子,不必赘述。 莲真日常起居是在仪凤楼的搂上,上面共有五间房子,当中一间为正室,内设宝座、紫檀大案、掌扇及玻璃屏风,宝座铺有明黄缎绣凤座褥、靠背和迎手,放着和阗青玉嵌八宝如意,座旁有两只盛水果闻香味用的错金嵌花叶大玉盘,四只焚香用的赤金镂花熏炉,西套间由精雕的花梨木门隔开,前面是下棋品茗的地方,为养心之所,后面是一个大书房,东套间前面则是更衣梳妆室,后面方是卧室,每间房子均十分阔朗,各类奢华陈设、精美器物令人目不暇接。 横波笑着在前引路,一一向莲真介绍,最后从更衣室穿过,迎面便是一座点翠凤鸟花卉琉璃屏风,屏风后面,安放着一张足有六尺宽的沉香木凤床,床上悬着名贵的金丝纱帐,铺着犀簟牙席,鸾衾凤褥,莲真此时已是目眩神迷,呆立片刻,方缓缓在床上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叹道:“仁宗皇帝当年不知对那位许贵妃宠到了何种程度,竟建了这样的地方来与她居住。” 宝贞道:“何尝不是呢,奴婢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真真开了眼界!” 横波笑道:“自许贵妃后,再无人住过这仪凤楼,后来的皇后们,不愿住妃子住过的地方,而后来的妃子们,再得爱幸,也无一人可与许贵妃比肩,依奴婢看,也只有主子配住这里了。” 莲真感叹了一回,由她们伺候自己换了身衣裳,略坐了坐,便问横波:“你们搬来此地已有一两月,这边厨子做的东西可还行么?” 宝贞嘴快答道:“回主子,厨子手艺极好,做的糕点尤其精致可口,奴婢认为,比宫中还胜似一两分。” 横波笑道:“宝贞说的却是实话,主子若不信,看看她的脸和腰身就知道了。” 宝贞不依道:“横波姑姑就知道打趣我,当时主子出事,人家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好多天吃不下饭,只是近些时日才胖了些。” 横波道:“主子是福泽深厚之人,经历过这次劫难,以后定是平安如意,万事顺遂的了。” “姑姑说得对,主子有福,我们做奴婢的,也能沾上一星半点福气。”宝贞满心欢喜,眼里无限向往憧憬之色:“今生若能长长久久得住这西子春馆,便也再无他求了。”又道:“不过就只一点不好,这里上上下下这许多人,一个个竟是木头一般,问他们什么话,全是一张一模一样的笑脸,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急得我了不得。” “休要胡说!”横波瞅她一眼,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太后素不喜人嘴多,我听说,这次西苑当差的内官宫女,皆是经过重重筛选,由高总管和汪总管亲自挑选上来的,若都似你这般说话不知轻重,张嘴就来,早就不知发配到哪里去了呢,你还敢跟主子抱怨。” 宝贞道:“好嘛好嘛,我知错了,今儿是大喜日子,姑姑别只顾着训我了。”眼睛可怜巴巴的只看着莲真。 “宝贞,你该多听听横波的话,来宫里这么久了,也该老成些了。”莲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珠蕊来,心里一阵难受,轻轻叹了口气,对横波道:“你去将领头的厨子叫来,我有一些话要吩咐。” 横波不解:“主子,你午膳想要吃什么,奴婢命人吩咐了就是,何必亲自过问。” 莲真道:“我今日午间要宴请太后,不亲自过问怎么放心?” “啊?”横波着忙起来:“那太后答应过来吗?” 莲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儿,横波赶紧道:“奴婢这就下去传唤,另外也叮嘱其他人好生准备准备。” 到得午间,已是诸事齐备。莲真坐在梳妆台前,自己整理了一回簪环发饰,又喝了一会子茶,心里焦急起来,回头吩咐道:“宝贞,太后这个时候该要来了,你去外面瞧一瞧看。” 宝贞答应着下去,不多一会儿,又上来道:“主子,刚高总管打发了一个公公过来,说太后还在跟内阁诸位大臣议事,今儿不过来了,让主子自便呢。” 莲真“哦”了一声,心里虽是失望,却也不便流露,只是低着头,默默思忖,宝贞也没了兴头:“大家准备了这半天,太后又不来了,唉,太后现在要理朝政,比不得从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莲真道:“既是如此,你打发人去把瑞主子请来罢,我们姐妹聚聚。” 宝贞道:“是。” 苏蕴见莲真那边有人来请,却是十分高兴,忙装扮了一番过来,一见面即笑道:“好个奇妙的所在!这仪凤楼竟是牡丹堆成的,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那股子花香,也只有妹妹这般仙姿玉貌的人儿,才配住这里。” 莲真抿唇笑道:“你那鸣鹤轩难道很差吗?” “虽是不差,但比起西子春馆,那可是相形见绌了。” 两人玩笑了一番,莲真便吩咐传膳,当下调开桌椅,安放杯盘。苏蕴道:“不如不要她们伺候,我们姐妹自在说说话儿罢。” 莲真含笑应允了,苏蕴见众宫婢都退下,自己亲自动手,拿了一只小小的玉杯,斟了一杯百花酿,笑对莲真道:“今儿我却要破例儿敬你一遭儿酒,这第一杯,是为着你这次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莲真道:“多谢,不过我现在可沾不得酒,只能以茶替代了。” “这个自是由得你。”苏蕴饮了,又斟了一杯,双手持杯,忽然起身,款款拜了下去,莲真大惊失色,也离座而起:“蕴儿,你。。。你这是为何?” 苏蕴道:“姐姐这两年来对我的照拂,我嘴上不说,实是铭感五内,借此机会,再敬你这第二杯。”说着一口饮尽。 莲真连忙将她搀扶起来:“你在说什么?快快起来!” 两人分宾主坐下,苏蕴认真的道:“莲真,初时与你在宫中结识,我只觉我们彼此投缘,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你还是我命中不可多得的一位贵人。” 莲真道:“蕴儿,你今日言行举止大为反常,有点吓到我了。” 苏蕴摇摇头:“莲真,你可否记得,当日先帝突然驾崩,皇后薨逝,慕绯羽和丽妃等人皆令殉葬,如此这般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我无时无刻都在忧惧惶恐中度过,心里总想着,不知自己以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莲真道:“我怎会不记得?唉,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了。” 苏蕴道:“可是现在回头看看,自那之后,我的日子反而好过了许多,没有被送去哪个尼姑庵里落发,也没有被禁锢自由,不用邀宠,不用争斗,依然地位尊贵,安享荣华,身边也有你时时相陪。这次驻跸西苑,唯有我两人有幸随驾,莲真,我知道是因为你,太后对你,那是其他人没法相比的。” 莲真怔住:“蕴儿,你何以讲这样的话?太后待我们,那。。。。。。那可是一样的啊。” “表面上看并无差别,其实不然,细想一下,你刚进宫时,她对你的照顾,还有你这次受伤,你能住进这仪凤楼。。。。。。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知道,我能有今日,是沾了你的光。” 莲真唯有苦笑:“蕴儿,你想得太多了,太后其实。。。。。。其实。。。。。。唉,只要是本分守己的人,她不会为难的。” 苏蕴看了她一眼,话语间多了几分谨慎:“我初时,只觉太后安静漠然,与世无争,直到见识到她的手段。。。。。。才知她锋芒内敛。如今,我是彻底心安了,能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我就真的很满足了。” “蕴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相信,太后会善待所有人,不单是我们,还有留在宫里的那些人。”莲真道:“今后遇到任何事情,我都会与你休戚与共,我们的姐妹情谊,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苏蕴又是感激,又觉感动,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莲真拿起筷子,笑道:“好了,快吃饭罢,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窗外微风徐徐,枝摇叶动,千株万株牡丹正竞相怒放,一朵朵硕大饱满,重重叠叠,红者艳如烈火,灼灼闪光,白者白如皓月,盛洁夺目,绿的恰似上好碧玉,青翠欲滴,紫的如紫气东来,蔚为壮观。。。。。。放眼望去,花团锦绣,香雾缭绕,说不尽的清姿艳态,玉骨仙妆。 莲真手里端着一盏金银花茶,倚着窗出神,忽而秀眉微蹙,忽而嘴角含笑,忽而轻声叹息,连有人走至身后也不曾察觉。 冰轮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笑着开口:“这个地方可还好么?” 莲真微微受惊,转过身子,将茶盏放下,忽然一低头,整个人倾入她怀中。冰轮有点意外,跟着唇边便扬起一丝笑意:“刚刚在想什么呢?” 她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楚:“想你。” 她嘴角笑意加深,双手轻轻环住了她的纤腰,忽然轻声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莲真随即记起,上次也是这个世界,她亲手摘了一朵牡丹,簪了在她的鬓边,并且吟了这两句诗,来称赞她的美貌,想着想着,不觉痴了。 两人沉浸在柔情蜜意中,许久,冰轮道:“今日有些要务要跟阁臣们相商,所以午间没有过来,你等了很久罢?” “也没有。”莲真仰起头,担心的道:“朝中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与上次荆州的水灾有关?” “不是。”冰轮松开她,道:“吐谷浑的伏罗可汗准备向我朝递呈降书了。”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朝政相关的事情,莲真先是一怔,随即展颜道:“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打了这么久的仗,总算可以结束了,打仗终究是苦了百姓。” 冰轮淡淡一笑,在椅子上坐下,发现案上的一只玉碗里,盛着剥去皮的青胡桃果,上面浇着浓浓的葡萄汁,于是拿起羹匙吃了一口,莲真笑着阻止:“嗳,这可是我吃剩的,你要吃,我叫他们再做一碗送来。” “又没关系,不必再麻烦了。” 莲真心里甜丝丝的,在她旁边坐下:“其实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必是走不开,所以才没有过来。” “即便像我如今这样,身处至尊之位,手握生杀大权。许多事仍不能称心畅怀。”冰轮欲言而止,放下碗,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展颜道:“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的。” “我会等你。”莲真眉眼间喜意盎然,又噘嘴道:“可是。。。。。。可是你今天能不能多陪陪我?” “嗯?你想我怎么陪你?”话一出口,便觉语气轻浮,不觉暗暗失悔,自新岁荷包事件以来,两人日渐疏远,即使日前互剖心迹,前嫌尽消,相处之时,亦是庄重守礼,偶有亲密之举,也不过点到即止。 冰轮微觉尴尬,去看莲真时,只见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她忽然觉喉间有些干渴,轻轻唤了一声:“莲真。” “嗯。” 莲真娇羞无限,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星眸里蕴含的温柔和深情,足以令人融化。 “莲儿。。。。。。”冰轮站起身来,左手捉住莲真的右腕,灼热的唇瓣已毫不犹豫吻将下去,莲真欲避不避,只觉清冽而又熟悉不过的气息轻扑着脸颊,耳根,所过之处,皆激起一片颤栗,渐渐身酥骨软,一手撑住身旁楠木椅子的扶手,冰轮却已放开她,手绕到她腰间,微微用力,便解下了丝带,银红色纱袍落在地上,悄然无声。。。。。。 外面清风仍吹着花叶,沙沙有声,空气中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第八十七章 时值盛夏,暑意渐浓,莲真除了偶尔去万方清和向冰轮请安,大多呆在仪凤楼内,或是抚琴,或是看书,间或弄些花花草草,每日里倒也怡然自在,这日用过早膳,苏蕴打发了怜絮过来,说是内教坊新编排了一支歌舞,邀她一同赏玩,莲真欣然应允,忙穿戴了一番,乘轿往鸣鹤轩而来。 苏蕴听得人禀传,早在门外守候,一看见她,眉眼间笑意盈盈:“可叫我好等,我只当怜絮那丫头请你不动,正打算亲自过去呢。” 莲真笑道:“你既如此有兴,我又怎能不来呢?” 苏蕴携了她手,抿唇而笑:“倒不是我有兴,只是我想着,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了,所以咱们姐妹提前乐一乐,这些时日也闷得紧了。” “这倒难为你想着。” 苏蕴素来畏热,大殿上每个角落皆奉有银盘,里面盛着巨大的坚冰,被冰匠巧手雕琢成山石鸟兽的模样,并饰以金环彩带,人处其中,不仅凉爽袭人,且觉赏心悦目。 莲真身着轻绡,一进来便觉凉沁沁的,竟有些经受不住,苏蕴忙吩咐人再取了衣裳来,亲自替她披上,然后携手一同坐下,各种时鲜的冰镇瓜果,以及一道道美肴佳酿便流水价的摆上来, 一名内监轻轻拍了拍手,便有掌管内教坊的官员引了众乐工入殿,分列席地跪坐于两侧,跟着有细细的乐声响起,数十名娉娉婷婷的美丽少女进入殿中,柳腰轻摆,翩翩起舞。 莲真道:“你倒是会享受!” 苏蕴撅起嘴巴:“不然怎么样呢?我们天天不得出去,便该好好享受这人间富贵,每日听听戏曲,看看歌舞,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取乐罢了。” 莲真笑道:“言之有理。” 苏蕴拿了一片甜瓜咬了一口,道:“莲儿,你跟我说说,这次你生日,你想怎样庆祝?” “由不得我想啊,按照宫中旧例罢了。” 苏蕴挨近她,悄悄笑道:“你可是太后宠信之人,怎能按照宫中的规矩来呢。” 她本是打趣之语,莲真却听者有心,耳根不禁微微一红,好在此时殿中乐声突然一变,转为轻快,那些舞姬旋转着脚步,环佩叮咚清脆,五彩的裙裾如同云霞流泻。苏蕴被吸引住了目光,一面观看,一面不时跟莲真耳语,格格而笑,气氛欢洽无比。 西苑比之宫中,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没有压抑和苦闷,没有触景伤情的往事,更没有四处飘荡的亡灵,至少对莲真和苏蕴两人来说是如此,时间久了,这个年纪的少女活泼明朗的天性,又逐渐开始在她们身上显露出来。 莲真在鸣鹤轩用过午膳,方才尽欢而散,回来略感疲倦,换了衣裳欲要歇息,突见宜芳一脸匆匆进来,一脸喜色禀告:“主子,汪总管领了夫人和少夫人,等着主子召见。” 莲真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夫人少夫人?” 宜芳邀功心切:“因太后有恩旨,主子的母亲和二姐半个月前自金陵起身赶往京城,现正在前殿候着主子。” 莲真惊喜交集,不由得“啊”的一声,三步两步下了楼,到得待客的会芳堂内,果见一位美貌的中年妇人和一位少妇,正坐在那里喝茶,莲真只喊得一声“娘”,忍不住泪如雨下,谢夫人和谢家二小姐谢萱和连忙起身,母女姐妹阔别已久,再得相逢,激动之情不言而喻,可是这时彼此身份已发生变化,不能以往日之情相待,两人含悲忍泪上前,便要拜行国礼,莲真连忙伸手扶住,一手拉了一个,哽咽着道:“我。。。。。。我只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母女三人相拥而泣。 宝贞见到昔日主母,也拉着衣袖,呜咽不止,横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压低声音道:“你见主子和夫人伤心,也不劝解,自己反倒跟着哭起来,成个什么样子,还不给我收声呢。” 当下众人好一阵劝慰,莲真方止住泪,便有宫女端了水和巾帕来,伺候她们净面毕,又斟上茶来,莲真方才注意到一旁侍立的汪又兴,于是问道:“我方才听宜芳讲,是太后打发了人接了我母亲和二姐过来的?” 汪又兴满面笑容:“正是,太后念及宸主子和瑞主子生于南边,自进宫以来,再未得与家人相见,是以动了仁心,特地把两位老夫人接来,与主子们小聚一番,以叙天伦之乐事。” “这么说瑞主子家也有亲人来了?” “是。”汪又兴道:“太后还说了,两位主子不用为此事过去谢恩了。” 莲真心情大好,于是回头吩咐横波:“去取些金豆子来,给汪总管拿去喝茶。” 汪又兴哪敢领她的赏,连忙推辞,见莲真坚持,也就作罢,欢天喜地的去了。 谢夫人本想着女儿正当韶龄,从此却要寡居宫中,每每念及,悔痛无加,这时见莲真容色绝丽,神采焕然,犹胜于在家之时,自是喜慰,及至到了仪凤楼莲真的寝居,顿被周遭的华贵气象所慑,半晌才道:“我和你父亲日夜记挂你,纵时时有书信来,也未能稍解思念之苦,去岁闻得皇上驾崩,我大哭了一场,你父亲也时时唉声叹气,担忧你今后无所得靠,今日看见如此场景,总算安心了些。” “娘,我在这里很好,你们不用牵挂。”莲真执着她手,细细打量:“你们一路风尘,辛苦了吧?” 谢萱和笑道:“宫中派来接我们之人,一路照料甚是周到细致,倒是半点辛苦也谈不上。” 莲真喜孜孜的道:“我先让宝贞带你们去沐浴了,然后歇息一番,再设宴替你们接风洗尘。”想了一想,又道:“既然来了,我还得带你们去见见太后,嗯,等我让人先去打听一下。” 谢夫人道:“这。。。。。。我们能有幸见太后圣面吗?” 莲真含笑点了点头,谢萱和却道:“我听说皇上年纪小,现是太后在掌管朝政,既是如此,她怎能有空见我们?” “她会见你们的。”莲真看着她俩紧张的神情,安慰道:“该有的礼数,我会先教给你们。太后人很好的,你们不用怕,有我呢。” 案上堆积的奏折已去了大半,冰轮方搁下笔来,拿过茶喝了一口,起身踱步至窗边,伸手轻轻一推,阵阵微风夹带着淡雅悠远的清香扑面而来,极目望去,广圣湖幽蓝透澈的湖水一望无垠,似要与天相接,湖中荷叶田田,亭亭如盖,片片相拥相连,一朵朵碗口大的莲花在阳光下傲然绽放,灼灼生辉。 高贤在身后轻轻道:“太后,霍大人到了。” 冰轮“唔”的一声,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御案前坐下,霍凌进来跪下:“微臣叩见太后。” “起来罢。” “谢太后。” 高贤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出去,霍凌恭谨侍立,只听得冰轮道:“近来你与霍淞、霍泽相处如何?” 霍凌迟疑了一下,回道:“微臣谨遵太后教导,与霍淞相处日见融洽,与霍泽的关系也大为缓和。” “如此就好。”冰轮颔首:“如今你身居高位,手握实权,他们自要极力笼络巴结,你只需稍加迎合,许多事情就会顺理成章。” “是。” “我知以堂哥素日的性子,做这样的事情是难为了你。” “太后言重了,微臣昔日得太后照拂,今日又受太后如此重用,此心所想,此生所愿,便是为太后分忧,比这再难千倍的事情,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冰轮将桌上的三封奏折,向外轻轻推了推:“这个,你打开看看。” 霍凌略微迟疑,躬身上前双手接过,打开快速看了一看,脸上微微变色:“这是灵州官员参劾大将军的折子。” “这些弹劾的奏折一直没有断过,只是都被我扣留起来了,僭越,骄横霸道,假公济私向百姓施恩,侵吞军饷,排除异己。。。。。。。种种罪状,不胜枚举。” 霍凌轻轻吸了一口气:“西疆几州现在全为大将军都掌控,他们好大的胆子。” 冰轮淡淡一笑:“自是有人为他们撑腰。” 霍凌虽然忠直,心思却十分玲珑:“太后的意思是。。。。。。” “大将军是我的父亲,内阁的老臣又猜不透我心思,只能以这样旁敲侧击的来提醒我,他已有不臣之心,要开始防备。” “太后准备怎么做?” “我要你向我父亲告发这几个参劾他的人。” 霍凌吃了一惊:“可是。。。。。。内阁几位辅臣都是忠臣,这些人也是忠臣。” “既要谋划大事,死几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冰轮微微一顿,又道:“你自己也说了,西疆几州现是他的天下,这几个人就是不死,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霍凌道:“而微臣却可以借着这事,进一步取得大将军的信任。” “取得他的信任,才是至关紧要的,再怎么说,你也是霍家的人,比别人更容易做到这一点。”冰轮看着他,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你要记住,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昭雪。” 霍凌道:“微臣明白。” 霍凌刚走,高贤便捧着一个木盘入内,轻轻掀去外面盖着的黄绫,双手递呈至冰轮面前:“太后,这是檀总管为太后亲制的御弓,刚刚送过来的。” 冰轮凝目看时,那弓以朱漆烤就,外贴金桃皮,饰以黄色菱形花纹,两端犀角描金,旁边还放着几支雕翎龇箭,冰轮拿起来,试着拉了拉弓弦,一边问道:“檀瑛人呢?” “还在外面等着。” “你让他先去罢,明儿再来见我。” “是。” 冰轮观赏把玩着手上的宝弓,简直有点爱不释手,正欲取箭一试,又有人进来道:“启禀太后,宸主子领着老夫人,在外求见太后。” “哦。”冰轮一怔,命高贤将弓箭收了,吩咐道:“让她们进来。” 谢夫人和谢萱和虽早知这位太后年纪尚轻,却再也未料到御案后面坐着的,原来是这样一位仙姿玉映、清雅高华的美丽女子,两人微一怔愣,便上前跪倒:“妾身叩请太后金安。” 冰轮每日受礼无数,这时竟略觉不自在,高贤不等她开口,忙亲自上前,将谢夫人扶起。冰轮暗中打量,谢夫人温婉娴雅,谢萱和姿容清丽,眉眼间皆与莲真依稀有几分相似,心中顿生亲切之感,笑道:“夫人与少夫人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多有辛苦。” 谢夫人道:“蒙太后天恩,令妾身母女姐妹得以共叙天伦,不胜感激涕零。” 冰轮看了莲真一眼,微笑道:“你们来一次京城,不是易事,这次不妨多住些日子。” 莲真笑道:“谢太后恩典,臣妾也正有此意。” 高贤知冰轮与莲真必然有些话说,而初次见面,冰轮也必要赏赐些物件给谢夫人母女,于是陪笑道:“夫人和少夫人请随我出去,到那边略坐一坐。” 见书房中再无其他人,莲真走到冰轮跟前,身子倚着御案,双手后撑,笑吟吟的只看着她。 冰轮刚说了一句:“怎么?”,她已倾身向前,冰轮只觉幽香沁鼻,发梢撩人,她柔软甜美的唇瓣已贴上来,轻轻摩挲几下,继而辗转吮吸,却是略显生涩,冰轮被她前所未有的主动惊到,反应过来时,神魂早已飘到九霄云外,身体和呼吸急速升温,双手向后扣住她的纤腰,两人唇舌缠绕,渐至难舍难分。。。。。。。良久,莲真脸色潮红,软软的靠在她肩上,一手拨弄着鬓边的秀发,声音中透着一丝醉人的慵懒:“你什么时候想到把我娘接过来的?” “本来在你那次受伤时就有此意了,但又怕你母亲担忧,后来你身子渐愈,想着六月便是你的生日,这个时间却是刚好。” 莲真心中幸福满溢,仰起头,又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冰轮想着她刚才撩拨的举动,仍有些心猿意马,在她耳边低笑道:“若不是因为你母亲和姐姐在这里,我今儿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放你走了。” 莲真轻轻哼了一声:“我特地带我母亲和姐姐来见你的,因为你是。。。。。。。你是。。。。。。。” “我是什么?是太后?” 莲真嗔道:“你明知故问,我不理你了。” 冰轮笑道:“啊,我知道了,我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莲真脸色更红,将脸埋进她肩窝里,心中柔情万千,不知怎么的却又有点微微的酸楚,忽然低声道:“冰轮,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冰轮轻抚她秀发的手微微一顿,良久,低声道:“我也是。” 第八十八章 书房中静悄悄的,凉风吹起竹帘,送来荷香幽幽,丝丝沁人心田。冰轮看完西疆来的奏折,轻轻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起身,将那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方欲提笔,便有内监来禀:“太后,檀总管到了。” 冰轮放下笔:“叫他进来。” 万方清和因建于水上,四面仅有桥相通,各个入口皆有御林铁卫把守,关防极为严密,其书房更是一个十分神秘的所在,冰轮平日多在此地处理要务,召见亲信,是以高贤听得她如此说,不敢稍作停留,立即躬身退出。 檀瑛进来行了礼,冰轮道:“我明日欲亲临大校场,观看御林军训练,我已跟夏侯晋说了,你到时随我一同前往。” “是。” 冰轮目注他:“御前铁卫负责皇上和我的安全,日常训练,更是半点也松懈不得,你身为总管,该时时谨记这点。” 檀瑛忙道:“微臣明白。” “最近蜀州可有什么动静么?” 檀瑛道:“英王爷正暗中召集蜀州境内所有能工巧匠至锦城,欲大量制造利剑、刀斧、盾牌、铠甲、弓箭等装备。” 冰轮道:“关于这些,他都在密函中向我禀报过了。” 御林铁卫是皇帝贴身亲军近侍,总管和副总管皆由皇帝心腹担任,相当于皇帝直管,但这支侍卫队伍最特殊的地方,并不在于它尊贵的地位,以及严酷的挑选制度,而是除了皇帝和总管外,谁也不知道它具体有多少人数,它的职责也不仅限于护卫皇帝的安全,他们有一部分人,被皇帝私下称为暗卫,平日并不呆在宫中,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外,专门刺探可能威胁皇权、危害朝廷的行为和言论,必要时甚至采取暗杀手段。 因宗煦年幼登极,冰轮临朝后,于剑锋及所率的御林铁卫便直接听命于她,私下四处活动的暗卫也为她所掌控,行刺事件后,于剑锋被贬去广乐行宫,冰轮一手提拔了檀瑛和冉黎两人,除此之外,又派遣出更多的暗卫,人员遍布京中,边疆,以及蜀州等地,秘密探听消息,然后以特定的方式,密报至冰轮耳中。 檀瑛听冰轮如此说,便道:“王爷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蜀州的治理和军队的扩充上,近来并无其他动作。” 冰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道:“听说广汉、江阳两郡的官员为了讨好谄媚于他,分别往王府送去了数名美人,可有此事?” 檀瑛悚然一惊,忙道:“确有此事,但前日有消息来,说王爷申饬了那两名官员,并将几名美人退回去了,是以微臣没将此事禀告太后,还请太后恕罪。” 冰轮淡淡一笑:“英王跟王妃夫妻情深,倒真是难得。” 檀瑛见她并无责怪之意,略微安心,想了想,又低声道:“微臣以为,英王爷是正直诚信之人,太后可以对他放心。” “我知道了。”冰轮点点头:“你下去罢。” “是,微臣告退。” 案上的茶已放得凉了,冰轮拿起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皱眉头,唤道:“来人。”高贤忙应声进来,冰轮站起身来:“告诉冉黎,我要出去走走。” 外面正是烈日当空,流金铄石,梧桐书院庭院深沉,却是花木成荫,一片翠意盎然。 冰轮手持彤弓,从高贤手里接过一支雕翎羽箭,搭在弓上,眼睛紧紧的盯着五十步开外的鹄子。 六岁那年,她见到父亲教几个兄弟射箭,闹着也要学。霍家祖上本以军功起家,曾立下严规,霍家每一代子弟,自小都要接受剑法、射箭、骑术等训练,霍牧见她感兴趣,既觉欣慰,又不免有些遗憾,在这种复杂心情的驱使下,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安排一个院落,闲暇时亲自教授她骑射之术以及其他功课,谁知她虽是女儿,于习武之道悟性极高,骨子里又天生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没过多久,就远远的把她的兄弟们甩在后面,霍牧大为惊异,此后每一年率子弟秋狝冬狩,都要带上她,而她亦十分热衷这类活动,每每以戎装出行,在猎场上大放异彩,斩获颇丰。 十一岁时,霍牧有次跟她谈论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她滔滔不绝,连霍牧也为她的智谋机变所折服,赞道:“若你为男儿,必能承继霍家家业,他日在朝中崭露头角,可惜,可惜,可惜!”他生性深沉,情感不易外露,那日竟连叹三声,眼里流露的失望和惋惜之色,令她至今记忆深刻。 后来,霍牧愈来愈忙,没时间亲自教他们,便由霍府豢养的那些儒士武师,继续为他们授课,她也仍然享受特殊的待遇,直到要进宫的前两年,才停止了一切功课,不再抛头露面,每日呆在自己的阁楼里,开始安安静静的做着霍家大小姐该做的事情。。。。。。进了宫后,就越发没有机会碰触那些东西了。。。。。。 可是今天,将这把弓握在手里,那感觉依然熟悉,自幼时便开始学习的那些技能,仿佛被刻进了骨子里,永远也不会忘记,同样不会忘记的,还有那些人,那些发生的事情。。。。。。 冰轮眼睛微眯,迸出一丝寒光,箭矢随之如流星般激射而出,隐隐带着风声,“夺”的一声,深深透入那一点红心,冉黎站在旁边瞧着,忍不住大声喝了一句彩:“好!” 冰轮摇了摇头:“多年没碰过弓箭了,生疏了许多,虽未失准头,但劲道颇有不足。” 冉黎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太后,不但深谙权谋,还会舞弓弄箭,倒觉生了几分亲切,于是道:“太后不愧将门虎女,女中豪杰,真是千古未有之奇女子,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冰轮看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溜须拍马这一套了。”唇角的笑容微敛:“明年我要带着皇上去西宴山狩猎,现在便要为此作准备,自今日起,你每隔两天,便来这里陪我练习一个时辰的箭法剑术。” 冉黎怔住:“这。。。” “你是铁卫中一等一的高手,又是我的贴身护卫,由你来指点我,自是再合适不过。” 冉黎忙拱手道:“指点两字,微臣万不敢当,但若说陪太后练习,微臣自是遵旨。” 冰轮微微一笑,将将弓箭交给高贤,道:“走罢。” 转眼莲真的生辰将至,宫中虽有旧例可循,但莲真和苏蕴执掌后宫,这次的生日,自不比往常,苏蕴亲自作主,前三日便开始大排筵宴,苑中戏乐不断,操办得极是热闹。冰轮及宗煦皆赏赐丰厚,其余各宫诸人,朝廷诰命等,都备有厚礼。 至正日那天,冰轮携了宗煦亲至西子春馆,午宴毕,又往仙音阁看戏,观赏歌舞表演。冰轮素不喜热闹,又想到自己和皇帝在这里,其他人也未免过分拘谨,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莲真心中虽不乐意,但也十分体谅,况有母亲姐姐在侧,好姐妹苏蕴等相陪,众命妇更如众星捧月一般,在她身旁凑趣儿,是以兴致丝毫不减,当下同众人一起,恣意享乐,把酒言欢。 晚间,冰轮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便沐浴歇息,她被晋尊为皇太后之后,早已不再让人呆在室内侍寝,是以几名宫婢伺候她躺下,便轻手轻脚将明黄色的软帐放下来,静悄悄的退到外殿。 寝宫内并没有点灯,但角落里放着数枚橙红色的明月珠,四周依然光亮透澈。冰轮思绪不定,在床上辗转良久,方朦胧有点睡意,突听到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高贤在帐外轻声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冰轮微感意外,随即道:“让她进来。” “是。” 冰轮坐起身,双手掣开软帐,果见莲真款款自外而入,她心里隐隐有些喜悦:“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莲真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懒洋洋的在床边坐下:“我跟高总管早就说好了,让他派了轿子接我过来的。” “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冰轮微微一笑,又道:“也亏得高贤这奴才肯听你的话。” “你还说呢。”莲真语带娇嗔:“你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冰轮见她星眸流波,双颊酡红,不由得圈住她纤腰:“你喝了多少?”莲真柔弱无骨地靠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吹气如兰:“一点点。” “嗯,只是一点点么?”冰轮双手隔着衣衫,轻抚着她的身体,嘴里慢条斯理的解释:“你知道的,明面上,我不能待你过分不同,何况,你母亲和姐姐今日都在,有那么多人还不够么?”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只想呆在你身边。”莲真被她摸得情动,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颤着声音道:“冰轮,我今晚留在这里,好不好?” 冰轮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可不行,会被人发现的。” 莲真头往她肩膀上蹭了蹭:“西子春馆那些人,几乎都已被灌醉,此时早已睡沉了,这里高总管也安排妥当了,明日一大早我就回去,保证没人知道。”她软语央求,见冰轮仍是沉吟不语,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冰轮急叫:“莲儿,别走!” 莲真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珠光映照下,只见她站在那里,粉面含嗔,樱唇轻咬,身上品红色轻纱薄如蝉翼,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围着的抹胸,和微微突起的乳峰,冰轮胸中□□似渴,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面上似笑非笑:“你诱惑了我,就想一走了之么?” “我可没那本事。”莲真微微低了头,声音里的失落无助让人心疼:“我也知道。。。。。。我们必须有所顾忌,我只是。。。。。。只是想有那么一次,能在你身边呆久一点。” “你倒也不用谦虚,我已经越来越无法抗拒你了。”冰轮轻轻叹息,轻捏她的下巴,迫她正视自己,两人额头相抵,对视许久,冰轮道:“所以,现换我求你,今晚留下来陪我,一整晚,好不好?” 第89章 夜很深,也很静,明月珠温润晶莹的红光,仍似水波一般,在偌大的寝宫内轻轻漾动,显得喜意盎然。 许是白天多喝了些酒,莲真在梦中都感到一丝焦渴,半夜竟然醒了过来。被褥间的香气,淡薄而清冽,那是某个人身上特有的气息。莲真慢慢睁开星眸,嘴角也随之微微弯起,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这也许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晚上,她的心轻盈而柔软,完全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情绪当中,长夜漫漫。。。。。。谁说长夜漫漫?此时此刻,她只希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只是,她的笑容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惊愕的表情代替。 凤床很大,冰轮侧身而睡,与她中间隔了足有两个人的距离,隔着一层薄被,她背部优美的弧线依稀可见,然而,此时此刻,她看起来竟似在阵阵发抖,她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在这暗夜里,清晰可闻。 “冰轮。”莲真用手肘撑起身子,柔声轻唤,冰轮毫无反应,莲真秀眉微蹙,声音明显多了一丝担忧:“冰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她。 谁知手刚一碰触到冰轮的衣裳,她却蓦地惊醒,猛然翻身而起,右手直直的伸出去,准确无误地扣住莲真的脖颈,左手迅速往枕下一探,只听“锃”的一声,凤帐内随即闪过一道寒光。这几下动作却是极快,一气呵成,莲真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觉得呼吸被人掐住,窒息欲死,一张俏脸憋成紫红色,双手在空中无力的挥舞两下,想要求生反抗,却是徒劳无力。 眼前渐渐发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我要死了吗?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跟着,莲真便觉喉间一松,“咳咳。。。。。。”她恍若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瘫软在床上,剧烈的咳嗽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莲儿,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冰轮神色惊恐,俯身打量她,冷汗潸潸而下,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我。。。。。。我做了一个梦。”莲真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冰轮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喃喃道:“你睡在这里。。。。。。我不记得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莲真软软地倚在她肩上:“我知道。” 两人皆是惊魂未定,彼此紧紧相拥,只觉对方急促的喘息,疾风骤雨般的心跳,与自己的仿佛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清。 过了许久,冰轮紧绷得犹如弓弦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她慢慢松开莲真,面上满是歉疚之色:“刚弄痛你了吧?” 莲真摇了摇头,目光一转,看向被子上那柄短剑,她从来没有想到,冰轮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警醒,而且竟然在床上藏有利器,她弯下腰,将剑拿在手里,只见剑身轻薄,如一泓秋水,还未近身,便觉寒气迫人。 “你小心伤了自己。”冰轮紧张地将剑从她手里拿回,归入宝鞘,想了想,仍置于枕下,看着她,言语间颇有几分不自在:“因为上次有人行刺,所以。。。。。。所以。。。。。。有些不安心。” 莲真并不接话,只是伸手捋了捋她额前汗湿的发丝,温柔的道:“看你,出了这么多汗,身上都湿了,我去给你拿衣服换上。”起身下床,她本已渴极了,却先倒了热茶来,服侍冰轮喝了,自己才喝,然后拧了热毛巾来,替冰轮擦了脸上身上的汗,又拿了一件明黄色素缎中衣给她换上。 冰轮仰躺在床上,整个人似已虚脱,全然不是平日里沉稳冷峻的模样,莲真跪坐于她边上,乌黑如丝缎般的长发松散的垂落下来,她面含隐忧,纤长的玉指抚过她的衣领,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冰轮眼眸半闭,半晌,低声道:“我梦见她死时的样子,还有。。。。。。”说到这里,轻轻咬了咬牙,硬生生的咽下后面的话。 “还有什么?” 冰轮轻轻吐了口气,语气疲倦:“还有一些可怕的场景。” 莲真怔住,也不再追问,一阵沉默过后,再度开口:“经常这样吗?” “嗯。” 莲真咬了咬唇,过了许久,小声道:“冰轮,那不是你的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心里似被什么生生扯出了疼意:“你如此自责自苦,她。。。。。。她若芳魂有知,也。。。。。。必不安生。” 她的手很柔软,很暖,冰轮没有说话,可是身子却再度轻轻颤抖起来,莲真怜惜之意大盛,侧身躺下,将她揽入怀中,冰轮微微蜷缩着身体,柔弱无助得如同一个婴儿,莲真心疼的注视着她,忽然温柔的吻下去,她的吻轻而密,似蹁然的蝶,似绵柔的雨,拂过她的额头,脸颊,也落在她的眉眼和唇上。这样缠绵无休止的亲吻,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冲淡了厚重的阴霾,安抚了破碎的心灵。 冰轮的眼睛很安静的阖着,呼吸平缓,似已睡着了,莲真眼波柔情流动,痴痴的看着她精致的脸庞,忍着手臂的酸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生恐惊醒了她。 冰轮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莲儿。” “我在呢。”莲真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甜柔,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这里,睡罢。” 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仿佛小时候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心无忧,梦里都带着温馨的甜意。 莲真天亮之前便已离去,冰轮侧坐着,久久的看着空空的枕畔,爽然若失。 因要早朝,当值的宫女按时依次进来,开始安静的忙碌着各自的活儿。冰轮盥漱毕,任由她们替自己换上凤袍,系上玉带。 高贤进来请示传早膳,见她精神极好,连一向寒若深潭的凤眸,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少许。可是,这样的变化,却是极细微,又是极短暂的,除了他没有人察觉,等她去了勤政殿,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酷坚毅、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今天的早朝颇有些火药味。因为吐谷浑在与燕军的交战中,伤亡甚重,眼看要重蹈吐蕃的覆辙,连都城也将要失守,伏罗可汗急急派使者去霍牧军中求和,并表示会在近日内向大燕皇帝递交降书,愿意永为大燕藩臣,年年纳贡,所以两国暂时已休兵。霍牧一边这些情况禀奏朝廷,同时又递上一封奏折,说要带兵转攻西域,令三十六个小国臣服,以此一役,奠定大燕宗主国的地位,并一劳永逸地解除所有边患的威胁。 于是冰轮征询朝臣意见,众臣之中有一部分欲要巴结太后和霍牧之人,自是称赞不已,说是“大将军深谋远虑,一心为国”,又是什么“西域小国众多,时叛时附,皆是墙头草,应当痛击之”,还有人说“大将军是本朝第一良臣猛将,有大将军在,大燕的江山稳如泰山。”一时之间,阿谀拍马之声一片。 王忠心里大怒,正欲说话,含英殿大学士杨琰已出班奏道:“微臣以为,对吐蕃和吐谷浑之战,是必打之仗,对西域小国之战,可以不必。吐谷浑和吐蕃强大,屡次犯我边境,藐我君上,是极大的隐患,而西域小国,本有小半仍在向我朝纳贡,那些没有归附的,无非是从前仗着吐谷浑和吐蕃的势力,现在吐蕃和吐谷浑已向我大燕称臣,树倒猢狲散,他们终有一天会再来亲附我大燕。” 杨琰素有才识,能谋善断,且又稳重可靠,四十岁便已成为内阁中的一员,王忠一向赏识他,听他如此说,甚是欣慰,出班道:“杨大人言之有理,西域小国,不足为虑,可以慢谋。我大燕连年征战,灭番兵,扬国威,声振海内,今后已无人敢捋胡须,正宜罢战息兵,与民休息,若继续征伐西域,到时民力屈,财力竭,后果堪忧。” 霍淞压下心中的恼怒,亦从文官之列走出,先向皇帝和太后施礼,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道:“我父亲对大燕一片赤胆忠心,与胡虏交战,每每父子亲自上阵,浴血沙场,短短几年便建奇功,此次他欲征伐西域,为的也是永绝后患,怎么到了首辅大人这里,便成了穷兵黩武了?” 兵部尚书司马护忙出来打圆场:“首辅大人和大将军都是忠臣,国之栋梁,殚精竭虑,全是为着朝廷,只是各在其位,想法不同而已。” 说话之间,柴彪等武将也出来支持王忠,而霍淞的党羽也纷纷陈奏,众人争论越来越激烈,宗煦坐在宝座上,有些不知所措,侧头去看冰轮,冰轮见气氛愈来愈紧张,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冰轮缓缓道:“大将军带兵深入西疆,踏平吐蕃,征服吐谷浑,为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若能一鼓作气,再取西域,那将是万国来朝,四夷宾服,朝廷没有不允准之理。”看着王忠,又道:“首辅所忧虑的,无非是连年用兵,耗费巨大,国库空虚,但我昨天已就这事问过耿爱卿,他说虽有难处,但户部勉强仍可支持。” 王忠闻言,狠狠地瞪着耿贤一眼,耿贤站在人群中,只当没有看见,心里却暗暗叫苦。 冰轮又道:“此战持续,自是要耗损大量国力,但若功成,将换来大燕上百年的和平安定,我认为值得。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细节,到时再从长计议。” 高贤见她离座,拉长声音道:“退朝。” 众臣不敢再说,皆跪伏于地:“恭送皇太后,恭送皇上!” 刚回到万方清和,还来不及换衣裳,便有内监禀报:“太后,王大人和柴统领在外求见。” 冰轮揉了揉太阳穴,道:“叫他们书房见驾罢。” “于私而言,大将军和太后是父女骨肉,太后和皇上是母子之亲,于公而言,大将军是家,皇上却是国,老臣不知道家国之间,太后将如何抉择,但老臣近日拼了一死,也要直言进谏。”王忠摘了官帽,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直着脖子道:“大将军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将才,所以当时微臣才向先帝推荐他担任主帅,可是如今的他,早已不同当时,任意跋扈,欺君擅权,杀当地朝廷命官,如同家常便饭,灵州先后有数十名官员向朝廷举报他僭越不法之事,如李守节、郭开等,皆被他斩首,太后明知此事,是否要继续庇护他,任其所为?” “首辅可能对大将军有些误会。”冰轮道:“先帝在时,便许大将军节制西疆几州,李守节等违抗了军令,所以才被杀的。” “什么违抗军令,分明是公报私仇!”王忠须发皆张,显见得十分激动:“霍牧现手握重兵,掌控西疆,野心渐已膨胀,若是借着攻打西域的机会,再驻守几年,继续增加势力,笼络民心,到时候羽翼丰满,必然会成为第二个曹操啊!以太后之睿智贤明,难道看不清这一点吗?” 柴彪跪在他身后,沉声道:“首辅所言,也是微臣心中所想,太后英明果毅,是女中豪杰,必然能将亲情抛到一旁,以大燕江山为重。” “你们想我怎么做?下一道圣旨,让他班师回朝吗?” 两人齐声道:“正是。” “须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冰轮反问道:“若是他不肯,又该怎么办?朝廷能有谁与他抗衡吗?” 王忠和柴彪对望了一眼,脑中瞬间转过许多个念头,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冰轮亦是默然,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左手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许久,方轻轻叹道:“还说什么羽翼丰满,他羽翼早丰,轻易是无法撼动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迟来的祝福。 第90章 八月初,伏罗可汗果然派出自己的胞弟为使者,至京城跪递降书,称愿从此俯首称臣,每岁纳贡,与大燕永结世好。宗煦颁布诏书,布告天下。又以霍牧厥功至伟,赏食亲王俸禄,并封其二子霍泽为西凉侯,三子霍凛为襄远侯,至于赏赐之物,则不可胜记。 因霍泽的夫人刘梦蝶近日又诞下一子,霍家可谓双喜临门,霍牧远在边疆,傅夫人和霍淞便毫无顾忌,极力操办,一连数日,府内悬灯结彩,大摆戏酒,满朝达官显贵皆来庆贺,前门车马簇簇,宾客来往不绝。霍淞是长兄,又暂代其父行家主之职,每日里应酬接待,片刻也不得闲。他自幼口齿伶俐,举止有度,深得霍牧喜爱,后来混迹于官场,更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见他手持酒杯,周旋于各位亲王、将军、尚书之间,跟这个敬几杯酒,陪那个看一出戏,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使在座诸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霍泽虽是外形俊俏,风流潇洒,在这种场合,竟完全沦为了他的陪衬。 至晚,客人陆续辞去,可是府中仍是灯火通明,笙箫鼓乐之音,通街越巷。 堂屋里几张大桌案拼在一起,铺了红毡,上面堆满了金银玩物,珍宝玉器,以及一些精致之物。霍凇面上泛着红光,已有了几分醉意,他顺手拿起一个五色玛瑙盘,端详了几眼,随口道:“王忠这老东西虽然没来,究竟还是让自己儿子来了,” 宗荟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醒酒汤,递至他手中,笑得极是妩媚:“他虽是首辅,但总得看太后的金面啊,连宫里几位太妃都差人从苑里送了贺礼过来呢,朝中上下,还有哪个敢不把咱们家的事放心上么?二弟的这宝贝孩儿,还真是会挑时辰生,以后啊,定是个有大福气的。” 霍凇放下手中物件,一口气喝了半盏汤,霍泽站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似的,霍淞皱了皱眉头:“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喜的日子,垂头搭脑的,之前叫你去给旷将军敬酒,你也心神不属,连几句利索话也没有!” 霍泽道:“昨晚没睡好,有点累。” 霍淞一听这话,不由得生了一丝不快,转头对宗荟道:“听听这话!我这里还没喊累呢,二爷这几日倒似比我还要辛苦几分。” 宗荟抚了抚丈夫的肩头,意似安抚,忽而又笑道:“我知道二爷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呢,谁叫你那几房姬妾不争气,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这刘梦蝶虽不如你的意,但她就是有这个福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霍泽气往上冲,突然就暴躁起来:“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娶这泼妇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她生了儿子了,趾高气扬,以后更要骑到我头上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想我堂堂大将军之子,皇太后的亲弟弟,偏偏要在婚事上受这等窝囊气!” 霍淞斥道:“不管是谁生的儿子,总归是你的儿子,霍家添了后嗣,便是天大的喜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拿出个为人父亲的样子来!” 霍泽道:“你答应过我,以后我可以休了她的!” 霍淞沉下脸:“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说着眼睛望了一眼宗荟,宗荟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我可没兴趣听你们兄弟谈这些,时候也不早了,我回房睡去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 见宗荟和婢女们都走了,霍淞方缓缓道:“你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霍泽将脸扭过一边:“大嫂出身高贵,又美丽贤惠,温柔体贴,你自是不能体会我的苦楚。” 霍淞道:“刘梦蝶出身难道不高贵?何况你现在姬妾成群,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嫡妻与妾室能一样吗?”霍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满脸愤愤不平:“那天我听母亲说,兰陵公主年将及笄,太后正考虑为她招选驸马,父亲有意请求太后,让她把公主指婚给霍凛。” “母亲告诉你了?”霍淞一愣,随即了然:原来你是为这个不舒服。” “这么说你也早就知道这事,却不告诉我!”霍泽大为气愤,手指向门外:“霍凛算个什么东西,他怎配得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击溃吐蕃和吐谷浑,霍凛功不可没,据说他现在在军中越来越得人心,许多士兵都誓死追随他。父亲视他如同左膀右臂,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也是天生的勇士,有他在身边,就没有打不胜的仗,所以才想求太后,将兰陵公主许配给他,算是一种褒奖。”霍淞极力压抑着满心的嫉妒,淡淡的说着,最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这婚事并不恰当,我会好好劝说父亲的,太后那里,我也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他身为霍家长子,娶的也不过是大燕的远支宗室,兰陵公主宗熹是先皇唯一的公主,皇后亲生,身份尊贵无比,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霍凛坐上这个驸马的宝座? 霍泽心里稍微好过了点,想起一事,又道:“还有,太后和皇上赐我西凉侯的爵位,我总觉得别扭,我很不喜欢这个‘凉’字,霍凛的襄远侯听起来就顺耳得多。” 霍淞瞪他一眼:“西凉侯怎么了?凉州大部分土地曾被吐谷浑侵占,现在父亲击败了他们,又夺回来了,所以封你为西凉侯,这也是彰显父亲功劳的意思,至于襄远侯,襄者,助也,霍凛现在不是远在西疆辅助父亲么?你那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霍泽听他一席话大近情理,便不作声了。 “你自小跟霍凛不合,一丁点小事情,都要争个长短,现在他可是风头正劲,要是随父亲攻打西域再立功,指不定太后怎么褒奖,父亲怎么倚重呢!你再想跟他争,也得做些什么让父亲对你刮目相看才好。”霍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袍袖轻拂:“我去陪陪母亲去,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罢。” 午后冰轮在正殿召见内阁辅臣以及兵、户两部尚书,商议攻打西域诸事,待众臣一一退出时,已是落日熔金,天色将暮。冰轮坐得久了,稍觉疲乏,信步踱至殿外长廊上。 那长廊是绕着整座宫殿而建,曲折迂回,仿佛长龙临水而跃。极目远眺,广圣湖万顷湖光,平静如镜,一道道火红的霞光从天边迸射而下,倒映在宝石蓝的湖面上,犹如一幅绚烂夺目、摄人心魄的美丽画卷,连两岸的垂柳,也像是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多了几分妩媚妖娆。 冰轮扶栏而立,看着那彩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知在想着什么。有小内监悄悄过来,在高贤耳边低语几句,又轻手轻脚退下了。 高贤走近冰轮,轻声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唔。”冰轮慢慢回转了身子:“让她先去书房候着罢。” 书房是万方清和最为机要隐秘之地,莲真平日亦鲜少驻足。与书房相连有一暖阁,里面不如外间阔朗大气,但亦陈设着柜格、香几等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和美玉、象牙、点翠等材料雕琢而成的珍玩文具,奢华又不失风雅,窗前设有暖炕,隔间安置有御榻,冰轮公务之余,一般在此地小憩。 莲真第一次来此,不免有些新奇,绕着室中转了一圈,打量着墙上的花鸟山水挂屏,见案上有宋徽宗赵佶所书《毛诗》,又拿起来赏玩了一回,最后走到御榻前,摸了摸床上的衾褥,回首好奇的道:“你有时也睡这里吗?” 冰轮笑了笑:“你不在的时候,我才睡在这里。” 莲真知她不怀好意,俏脸瞬间如被胭脂染透:“乱说!” 冰轮却又正经起来:“万方清和以前也是太宗、仁宗皇帝在西苑的寝宫,整座宫殿,一共有九张龙床,你到目前为止,已经看过了两处了。” 莲真道:“是为了怕人行刺吗?” “嗯。” 莲真垂下目光,恰巧高贤领侍膳的内监进来摆放晚膳,两人便都不作声了。不一会儿,杯盘碗盏安放齐备,大小十几品御膳珍馐在炕桌上一一排开。 冰轮欠身在炕上坐下:“你过来和我一起吃点?” 莲真道:“我已经同母亲和姐姐一起用过晚膳了。”说毕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有一道蒸蟹,极是肥美诱人,便道:“这个可不许多吃。” 冰轮笑而不答,伸手在旁边明黄色毡垫上拍了拍:“过来。”莲真依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过一只螃蟹,自揭脐盖,剔了一壳肉,蘸了姜醋送至她唇边,冰轮微笑着吃了,莲真道:“好了,这个可以撤了。” 冰轮叹道:“我让你管理着后宫,你倒没兴趣,管起我来分外用心。” 话虽如此说,却也真的不再碰,就着菜用了半碗蒸稷粟,便令将膳食撤去,莲真也自要了苏叶水净手。 暖阁里御香氤氲,幽甜沁人。红色的烛光盈盈摇曳着,映照得少女肌肤晶莹似玉,越显美艳妩媚。冰轮轻叹道:“莲真,你怎能生得这么美?” 类似这样的赞美自小听过无数,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竟像是永远听不够似的。莲真唇角笑意微蕴,倾斜了身子,轻轻靠在她身上。 冰轮抚弄着她的秀发:“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莲真摇摇头。 “没有吗?” 莲真轻咬下唇,过了片刻,轻声道:“冰轮,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危险降临吗?” 冰轮一怔,旋即道:“你还在想着那晚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因为梦到了她,你的反应不该是那样。”莲真微微停顿了一下,手指在她胸口轻轻划了划:“我总觉得,你心里装着许多许多事情,有着许多许多的担忧,好像。。。。。。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戒备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为你分担半点。” 她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冰轮道:“看来我那晚的确是把你吓着了。”与她正面相对,正色道:“傻瓜,我心里自然装着许多事情,国事,战事,这些都有朝臣替我分忧。只要你好好的,我便能安心处理朝政,这样,你就算替我分担了。前阵子你不是挺开心的吗?”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开心,那我终究不能安心。” “莲儿,有你我真的很幸福。”冰轮目光温柔,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又道:“只是高处不胜寒,又有前车之鉴,我觉得有备无患而已,如果你因为我寝宫备了兵刃而胡思乱想,那我把它们收起来好了,反正真有什么事,一把剑又有什么用呢?” 莲真忙道:“那不用,万一。。。。。。”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妥,又连忙打住,冰轮见她情急窘迫的样子,忽然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她的唇一如既往的清润香甜,一碰触便点燃心底深处的渴望,冰轮闭着眼睛,恍若品尝着世界上最新鲜甜美的果实,温柔地摩挲,轻缓地咬磨,继而慢慢的探入她口中,捕捉到她柔嫩鲜润的舌尖,吮吸缠绕。这突如其来的缠绵亲吻让莲真有些措手不及,她本能的攀住她,本能的承受,本能的回应。不管亲热过多少次,她身上淡薄清凉的气息,她唇舌传递过来的温度,她时而柔情时而霸道的侵占,总能轻而易举加速她不可抑制的心跳,挑起她身体最原始的悸动,仿佛她们天生就是如此的契合。 良久,两人恋恋不舍的分开。冰轮一双冷漠沉静的眸子,已因□□而变得慵懒迷蒙,她轻轻喘息片刻,忽然将手伸向莲真的衣领,莲真神色扭捏,期期艾艾的道:“冰轮,我。。。。。。我今日身子不方便,不能。。。。。。不能。。。。。。” 冰轮一怔,忽而嗤的笑了:“你这儿有一根头发。”说着果然从她衣领处拈起一根发丝,在她面前晃了晃,又笑道:“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 莲真粉颊酡红,大是羞恼,嗔道:“我不要理你了!我回西子春馆了!”说着果然起身要走,冰轮忙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我错了,宸主子大人大量,别与我计较,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儿罢。” 凉风阵阵吹着,夜阑人静。月光如倾如泻,悄无声息的潜入,铺满一地的银光,隔着窗户,隐隐能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 冰轮换了个姿势,舒适的倚在柔软的靠背上,莲真依偎着她,两人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幸福的时光。 许久,莲真轻声道:“冰轮,我想留我娘和姐姐在苑里多住一阵子。” “嗯,可以,要不就留她们在这里过了年,等开春再走。” “好啊,蕴儿要是知道,定会很高兴。”莲真十分喜悦,道:“那天我娘还说,想在京中置一所房产,以后每年过来小住一段时间,也好解我寂寞。” 冰轮眉头微挑:“你寂寞么?” 莲真小声道:“当然不寂寞,但是我娘她们又不知道我和你。。。。。。我家里人总觉得对我不住。” 冰轮沉吟了一下,道:“在京中置房产,现在还不是时机,过几年再说罢。” 莲真正要相问,却听她又道:“今儿宗荟去见你了?” “嗯,她进来谢恩,还说等西凉侯夫人出了月子,再一起进宫叩谢。” 冰轮半天没有说话,莲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她,却听她道:“你现在跟她们接触,也是无可避免,但我还是要再叮嘱一句,除了应付那些虚礼,能不见就不见,见了面,也多听少说。” “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对你父亲和兄弟心有芥蒂,可是西凉侯有了子嗣,是你们霍家的大喜事啊,你多了一个侄儿,难道不高兴吗?” 冰轮淡淡的道:“我高兴得很。” 莲真感觉到她的冷淡,娇声唤道:“冰轮。” “嗯。”冰轮道:“除此之外,宗荟还说了什么?” “她还委婉的提起了兰陵公主的婚事,说襄远侯跟公主年岁相差甚多。”莲真提起这个,不禁也起了好奇之心:“冰轮,难道你有意把公主许配与你三弟吗?” “是我父亲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怎么想?” “当然不可能。” 莲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兰陵公主是皇后亲生,皇后却是生生被冰轮逼着给先帝殉葬的,这么想想,她也不大可能把她许配给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她笑着道:“听说你三弟少年英勇,这次在西疆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功劳。” 冰轮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嗯,他的箭术马术,最初还是我教授的呢。” “啊?你会骑马射箭?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的,而你又不知道的事情,那可还多得很呢。” “哼,我迟早会知道。”莲真眼珠一转:“这么说,你跟你三弟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了?” 冰轮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羡慕英王妃能跟着英王去山林中纵马打猎,还有自己烧烤野物,是不是?下次我也带你出去,教你打猎,你觉得怎样?” “好啊!”莲真一下子坐起来,满面兴奋之色:“什么时候?你不是骗我的吧?” “明年秋天,我带你出京,去西晏山。”冰轮笑道:“那里不仅有最美的秋景,数不清的花草树木、禽鸟野兽,还有天下闻名的汤泉,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2017年诸事顺利。 也祝我自己新的一年里变得勤快起来,多做有意义的事情:) 第九十一章 </script> “驾!驾!”马蹄声如雷声轰鸣,惊破了深山密林中的宁静,百余名甲胄鲜明的御林铁卫紧紧围随着一骑白马,在林木间隙纵横驰骋。林中本多野兽,此时被惊动,四下逃窜。 冰轮一身戎装打扮,英姿飒爽,翩然若玉,她俯身骑在马上,不断伸手从背上箭囊中取箭,弯弓瞄准,箭矢如陨星,带着一道道金光破空而出。她所用之箭乃是御用雕翎,杨木制成的箭杆被漆成金色,杆前部与尾部多饰茜色蟒皮装饰,色彩鲜艳无比,十分醒目,每每这种箭命中猎物,随行铁卫都会纵声欢呼,采声如雷。于剑锋和冉黎一左一右,策马紧紧护卫她左右,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生怕出了丁点意外,只要一看见有虎狼野猪等猛兽,即摆手暗示,众铁卫便纷纷搭弓,登时万箭齐发,密如疾雨。 纵马奔上前面一座山岗,冰轮一拉缰绳,翻身离鞍,于剑锋和冉黎等人也忙下马,立即有人恭敬接过他们三人手中的缰绳,将骏马拉到一边。 冰轮回头吩咐:“叫他们清点一下猎物,然后原地歇息一下罢。” “是!” 于剑锋松了口气,面上满是惊佩之色:“不意太后弓马娴熟至此,倒教臣悬了这半日的心。” 冰轮道:“我自小酷爱行猎,今日再得置身于深山茂林之间,感受飞鹰走马之乐,甚觉酣畅淋漓。”一面往前走,一面从袖中取出手帕拭汗。 冉黎见她心情大好,趁机劝谏道:“只是太后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若有一丁点儿差池,臣等粉身碎骨都是小事,下回狩猎,还求太后怜悯些个,按照往年成例围猎罢。” 冰轮笑道:“这次不是避人耳目出来么,且让我率性任意一回,下次绝不再叫你们为难就是了。” 冉黎忙道:“多谢太后体恤。” 于剑锋手指着远处的一座高山:“太后,山腰上便是臣所训练铁卫的营地所在了。” 冰轮站在一株古松旁,凝目远眺,可是山深林茂,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道:“你挑的地方,自是隐秘妥当的。” “太后可要过去看看?” “倒也不急在一时。”冰轮回头看了一眼正往马上装载猎物的铁卫们,漫不经心的道:“自年初以来,朝政繁冗,我亦累觉身心疲乏,此地有汤泉调养,我想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返驾回京。” 于剑锋单膝跪地:“国务固然重要,但太后也该珍重凤体,才能为百姓谋万世之福。” 冰轮道:“我知道,你起来罢。” 冉黎拱手道:“太后,时候不早了,该动身回行宫了,不然杨大人他们该着急了。” 冰轮看了看天色,点点头:“嗯,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收拾收拾,便即刻动身回宫罢。” 广乐行宫又称为广乐山庄,位于西晏山主峰盘龙岭北麓。约莫三百余年前,有官员在此地发现多处汤泉泉眼,于是禀告朝廷,遂开始在此地大兴土木,建造汤泉行宫。 整个山庄分为宫殿和苑景两部分,宫殿区亦包括前朝与后宫,总体布局严谨,建筑精巧雅致;苑景区天然野趣,绿树叠翠,繁花似锦,碧水黛山和亭、台、楼、阁等建筑浑然一体,毫无雕琢的痕迹,外面宫墙用大块虎皮石砌成,矫龙一般随着山势蜿蜒起伏。 庄外的东南部多湖泊,如蓝宝石点缀,西北则是一块小平原,一到春天绿草如茵,野花遍地。举目远眺,四周皆是西晏山连绵不绝的山峦,巍然挺拔,其势直冲云霄,天边的白云仿佛一条条玉带绫罗,在山峰间飘忽不定,山上松林苍翠如染,红枫似漫天火烧,景致蔚为壮观。 广乐行宫位置得天独厚,风景宜人,又有号称能“愈白芨百疾”的温泉,因此既是避暑之胜地,又是御寒之佳所,历来颇受天家青睐,在数位皇帝手中,都成修葺扩建,而西晏山群峰之间,原开劈有三十六个狩猎围场,也逐渐增至六十八个,每年秋季,来西晏山围场秋狩更成了大燕皇帝的惯例。只是在文宗皇帝宗训手里,开始打破祖宗的规矩,他本性不喜弓马骑射,只贪图声乐女色之乐,又因得位不正,时常对兄弟总是心怀戒备之心,不敢轻易远离京城,是以继位多年,并未踏足广乐山庄一步,前几年朝中武臣为此齐齐上奏,他突然兴起,欲要来时,却又因为西疆起了战事,最终未能成行。 这次冰轮命首辅王忠等几位内阁重臣驻守京师,自己带了皇帝及一部分文武大臣出京,浩浩荡荡前往西晏山,例行秋狩,随扈之人,皆感振奋。 案上的水晶盘里堆满葡萄和甜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莲真低下头,看着盏中一泓金黄澄澈如琥珀的茶水,又轻轻放下,道:“此地风景天然绝佳,你们平日出宫都难,何况离京这么远,都去逛逛罢。” 宝贞难掩脸上兴奋之色,道:“可是。。。。。。可是。。。。。。” 莲真道:“横波留在这里伺候就可以了。” “多谢主子恩典。” 宝贞等几个贴身宫女大喜过望,忙磕了头退出。横波笑道:“瞧把她们高兴得,一个个仿似出了笼中的鸟儿。” 莲真像是没有听见,微颦了眉头,半伏在案上,横波察言观色,道:“这一路车马劳顿,主子可是累了?不如去歇息会儿?” 莲真摇了摇头:“我不累。” 之前在途中精神尚好,横波也不知她为何突然怏怏不乐,正自猜测,童介进来禀道:“回主子,晴太妃求见。” 莲真忙直起身子,吩咐道:“快请。” 这次西晏山秋狩,苏蕴因为身体染恙没有随行,后宫只有莲真、晴太妃和芳太嫔三人随驾同往,自先帝驾崩后,晴太妃等人每每想到自己红颜未老,后半生却要在深宫的孤灯下,寂寥度日,常自郁郁,不想冰轮和皇帝年节之时,常召见赐宴,莲真执掌后宫,更多有照顾,一应之物供给丰足,于是心境逐渐向好,这次能随驾至行宫,更是感恩戴德。 当下两人见了礼,莲真笑问:“姐姐从哪儿来?” “我刚在苑里来,正是有一事,特来告知妹妹。”晴太妃以前在撷芳宫住过,跟莲真关系不错,但此时两人虽同为太妃,地位却有明显差别,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极是恭敬。 莲真微觉诧异:“哦?什么事?” 晴太妃语气越发小心谨慎:“我听人说,皇上刚刚也在苑中,和小魏子几个奴才正玩蹴鞠,高总管赶了来,斥责小魏子怂恿皇上逃课玩乐,着人把小魏子捆了起来,抽了几十鞭子,皇上站在边上,都吓着了。” 莲真惊讶的“啊”了一声,晴太妃又道:“太后此刻不在行宫,若是回来,定会训诫皇上,我想妹妹素来疼皇上,又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所以。。。。。。” 莲真定了定神,道:“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些,我会试着去给皇上求情的。” 晴太妃告辞后,莲真立即对横波道:“叫童介去前面跑一趟,看太后回来了没有。” 半晌,便有人来回禀:“主子,太后还没回宫,檀总管和杨大人他们都在太和宫等着呢,高总管说,等太后回来,便立即派人给主子信儿。” 莲真道:“好,我知道了。” 冰轮狩猎归来,日色已将西沉,听得几位心腹之臣在太和宫焦急等待,微皱了眉,只得先过去,杨琰等人免不了有一大堆情辞恳切的谏言,她耐着性子听了,敷衍了一番,便回到熏风殿。 高贤心中一直揣着小皇帝和魏伦的事,却也不急着禀告,冰轮沐浴毕,换了一袭舒适的便袍,在软榻上坐下,他才上前道:“太后所猎获之野物,是冉副总管亲自送来的,奴才已命人送往御膳房和内膳房,晚膳时皇上和各位主子便可尝鲜。” 冰轮“嗯”了一声,道:“今日可有什么事么?” 高贤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宸主子派人来打听了几次,看太后回来了没。” 冰轮道:“既是如此,你现在就派人去请她过来罢。” 高贤应了一声,忙走至外间,对一个内监低语了几句,然后又转回来,想了一想,才道:“太后,奴才还有一事。。。。。。”他一面把苑中发生之事大致述说了一遍,一面注意着冰轮的脸色。 “逃课的事,朱太傅已跟我说过了。”冰轮看了他一眼,道:“小魏子固然该打,但你也不该当着皇上的面教训他。” 高贤道:“奴才该死。” 冰轮道:“你向来稳重慎行,今日如此,必然有因,你之前说他顶撞了你,你把原话讲给我听,不得有丝毫隐瞒。” 高贤素知她脾性,一五一十的道:“小魏子说‘若皇上和太后要责罚我,或杀或刮,或打或骂,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你只是太后的奴才,我也是皇上的奴才,你没资格管我’,奴才一时鲁莽,便没顾到圣驾在场了。” 冰轮听完,神色一如往常,高贤心中不由有点慌乱,垂着手一动也不敢动。半晌,冰轮微微一笑:“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高贤一怔,正不知如何接言,便有内监进来道:“禀太后,宸主子来了。” 左右的宫女内监都已退下,只有高贤在旁伺候,莲真一进来,也不行礼,径自上前,一头扑进了她怀里。 冰轮轻抚她香肩,轻哄道:“我知我出去了这半日,你必是着急了,是我的不对。” “你也知我着急么?”莲真白了她一眼,声音却是甜美温柔:“说带我来骑马游乐,结果刚来一天,便把人抛下不管,自己且去打猎,也不管人家担不担心。” 冰轮被她娇嗔的眼神,弄得心中一荡,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携了她手一同坐下。 莲真道:“今日累了吧?” “有点。” 莲真便伸手轻轻替她按捏着肩膀。似这样的亲密场景,年余来高贤已司空见惯,他站在那里,垂着眼皮,只作不见,耳中听得莲真道:“有一件事情—想必高总管已经向你禀明了。” “嗯。”冰轮道:“你是来替皇上求情的么?” 莲真道:“我是来见你,顺道替皇上求情。” 冰轮道:“你放心,我不会责骂他,顶多让他把今天功课多做几遍。” “真的么?” “他虽是皇帝,但毕竟也是个孩子,贪玩是天性,我往日对他也实在严苛了点。” 不但莲真,连高贤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莲真才道:“那。。。。。。那小魏子呢?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高贤不是处置过他了么?”冰轮淡淡一笑:“他毕竟是皇上喜欢的奴才,这样已是够了。” 见莲真怔怔的看着自己,问道:“怎么?” “没什么。”莲真仿佛松了口气,笑道:“这样很好。” 冰轮挥了挥手,高贤便退去外殿。冰轮在软榻上躺下,道:“我们不要说这些琐碎之事了,说些别的罢。” 莲真跪坐在她身边,轻哼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 冰轮双手枕在脑后,笑道:“你从来没骑过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过两日,我给挑选一匹老实点的马再说。” “冰轮。”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莲真也躺下来,将脸贴在她胸口:“谢谢有你这样一个人,谢谢你让我呆在你身边,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爱你。” “又犯傻了。”冰轮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温言道:“要说感谢,我何尝不是要感谢你?以后啊,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这几年一定要让你过得开开心心的。” 莲真蹙着秀眉,抬起头:“为什么是这几年?” “一辈子太长了,让人不敢轻许承诺。”冰轮眼神捉摸不透,语气却满是玩笑意味,见莲真咬唇不语,知她心中不乐,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以求一辈子能陪伴着你,守护着你。” 第九十二章 含章殿里灯火辉煌,宗煦跪坐于案前,眉眼低垂,神色不安,良久,小太监贵柱匆匆进入大殿,宗煦也不等他行礼,双手扣着桌面,直起身子急切问道:“怎样?宸母妃去母后那里为朕求情了吗?” 贵柱跪在地上,垂首禀道:“回皇上,宸太妃此刻正在太后宫里,她命人带话出来,说太后已答允不责罚皇上,请皇上安心。”膝行上前一步,满面皆是笑容:“太妃还叮嘱皇上早些歇息,今晚暂不必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宗煦闻言吁了一口气,转眼又想起一事:“那。。。。。。那小魏子呢?”他知母后对宫中内监宫女极为严厉,魏伦这次讨自己的好,陪着逃课游乐,又顶撞母后身边的心腹太监,轻则驱逐出宫,重则只怕要身首异处,念及至此,他面上忧色加深。 贵柱道:“太妃并未提及魏总管,奴才只得去求童公公变着法子打听,童公公后来出来,悄悄儿告诉奴才,太后说魏总管既已受了惩戒,也就罢了。” “好,贵柱儿,你很机灵,朕要赏你。”宗煦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走,随朕去瞧瞧小魏子去!” 贵柱愁眉苦脸:“这,这个。。。。。。魏总管现在房里养伤,皇上万金之躯,怎可随意去奴才们的下处,若教太后知道,奴才可担当不起。” 宗煦压低声音道:“咱们悄悄儿去,不让人知道,朕看看他伤好了些没,马上就回来。” 贵柱仍是畏怯:“太后总是会知道的。” 宗煦何尝不知道自己宫里耳目众多,就拿赵承恩来说,他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现在又是新帝身边的大总管,论对皇帝的忠心,那是没得说的,但他对太后,一样是敬若神明,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总要一一禀知母后,更别提其他人了。 贵柱见他踌躇,小声劝道:“太后这次已是开了天恩,等魏总管好了,便可照常当差,皇上还是暂且忍耐一时,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再生风波出来了。” 宗煦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是。”摆了摆手:“朕要再背诵背诵太傅今天讲解的章节,你在这里伺候,叫他们都出去,人太多朕看着烦躁。” 贵柱忙道:“是!” 骏马浑身呈赤色,唯四蹄踏雪,油亮水滑的皮毛似上好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奔驰起来,犹如从远处飘来一团火焰,一片彤云,一望便知是一匹万里挑一的龙驹。 冰轮从马上轻巧跃下,伸手抚摸着马头上的鬃毛,回身笑道:“此马跟我的马一样,都是来自大宛国的纯种天马,它性子极烈,一般人不敢碰,我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将它的野性驯服,以后它就归你所有了。” 莲真见过冰轮的坐骑,那匹马浑身雪白,只有四蹄一抹胭脂色,而眼前的这匹轩昂神骏,精神奕奕,毛色跟她的竟像是一对似的,她一眼便喜欢上,神情跃跃欲试,却不敢过于近前:“它会不会不认我?” “不会,这马很通人性,它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冰轮轻轻拍了拍马头,笑道:“来,见过你的新主人。” 莲真胆子稍壮,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它身子,然后侧头道:“它有名字吗?” 冰轮道:“我的马叫雪龙驹,这匹马是红色,就叫赤龙驹好了。” 莲真高兴之下,怯意尽去,伸手连连抚摸马头,神态极是亲热,赤龙驹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似黑宝石般熠熠生辉,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莲真触痒不禁,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冰轮含笑道:“它好像认你了呢。” 莲真好生兴奋:“真的吗?” 冰轮有心想要扶她上马,但也知道此举并不妥当,于是对御马司的太监头儿微一点头,几个训练有素的内监便恭谨上前,一人牵马,两人扶她上马。 冰轮道:“尚武殿开阔,是行宫专门练骑射之所,你每天先在这里练一练,等过了些日子,便可在花园里骑马了。”说毕又叮嘱几个内监:“慢着些儿。” 莲真初次骑马,又是紧张,又是新奇,手将马鞍抓得牢牢的,可是这马前面有人牵着,两侧有人随着,马又是珍贵稀有的盖世宝驹,极有灵性,走了一圈之后,她发现虽不若马车舒适,倒也极是平稳,便放松下来,经过冰轮身边时,明眸流盼,面露得意之色。 那赤龙驹火红如霞,她却是白衣胜雪,一人一骑本已格外惹人注目,这时一笑之下,便如宝珠流光,美玉泛彩,令人心神摇荡,冰轮目不转瞬地瞧着她,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高贤犹豫了一下,挨到她身边,小声道:“太后,太和宫有人来禀,说于总管有事求见太后。” “嗯。”冰轮目光仍是望着远处,随口道:“叫他先等一会儿,我等下就过去。” 于剑锋在偏殿等候多时,冰轮方回太和宫,立时有内监传话觐见。 见左右皆被屏退,于剑锋躬身道:“太后,微臣有一件微礼,想要敬献给太后。” “哦?”冰轮此时心情极好,眉头微扬:“是什么?呈上来瞧瞧。” 于剑锋轻轻击了击掌,便有两名宫女装束的年轻女子进入殿中,俯首施礼:“奴婢叩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福泽万年。” 冰轮本以为是什么稀奇物品,见是两名宫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缓缓站起来:“抬起头来。” “是。” 不想那两名女子绵言细语,声若莺啼,姿色却是平庸,只堪称端正二字罢了,尤其在宫里,很难引起他人注意。冰轮凝目瞧了一瞧,问道:“这是你为我训练的铁卫么?” “太后圣明烛照,微察秋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于剑锋拱了拱手:“训练一支铁卫,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年余来的时光,微臣片刻未忘太后的交代,将自己的心血尽数倾注在这上面,总算皇天不负,如今已有小成。”指着那两个女子:“她们两个天分极高,本身又有深厚根基,是这支特殊铁卫中的佼佼者,微臣认为,已是时候将她们引荐给太后。” “是么?”冰轮又将她们打量了打量,从高贤手里接过一盏茶,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忽然手一松,那盏茶便直直地落下。 跪于左侧的女子眼明手快,蓦地长身而起,伸臂在空中一抄一托,已将那茶盏稳稳接住,复又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顶:“请太后品茶。” 她这几下动作迅若流星,冰轮才觉眼睛一花,她已复归原位,而盏中茶水并未溅出丝毫,冰轮不由赞道:“好俊身手!”接过茶来,再喝了一口,目光微扫,见右侧女子纹丝不动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竟像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冰轮越发满意:“很好,很好!顿了一下,又道:“功夫不错,只不知忠心如何。” 于剑锋道:“微臣为太后所训的,是真正的铁卫,亦是最忠诚的死士,太后但请放心。” 话音未落,那两名女子已同声道:“婢子此生唯视太后为主,此心归太后一人所有,此身供太后一人所驱,但有所命,必誓死以赴!” 冰轮含笑道:“于总管名不虚传,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于剑锋忙道:“太后过奖。” “她们叫什么名字?” “一名承影,一名画影。” “都是上古宝剑之名,且是君王圣帝所用之剑,这样的名字锋芒太露了。”冰轮沉吟了一下,对她们道:“不过若是身处深宫,倒也无妨,也不用再改,你们今日起就留在行宫吧,高总管会安排你们差事的。” “是。” 高贤忙走下去,将她们引到殿外,让其中一名管事的太监将她们带去安置。 冰轮转过身,重新坐回椅中,道:“其他人,你若是觉得可以了,便密禀于我,然后妥善将她们送至京城,我自有法子将她们一一安□□宫中。” “是。”于剑锋迟疑了一下,道:“西域各国,国力微小,且难齐心,将很快臣服于大燕铁骑之下,大将军在西疆经营多年,根基已牢,势力已固,到时候若带大军班师回朝,就算集齐京师御林军,护卫营,以及臣现在所训的铁卫,也无法与之抗,何况护卫营的两位将军还不可信任。。。。。。” 冰轮看了他一眼:“既不能抗衡,那便只有智取了。” 于剑锋低头道:“所以,太后命臣将这些女子送入宫中,难道是为了到那一日,候大将军进宫,择机行刺。。。。。。” 见冰轮不作声,立即跪下:“微臣愚昧,斗胆妄揣太后圣意,实是出于一片忠心,这样做风险太大,微臣每每念及,深为太后和皇上处境忧虑。” 冰轮道:“你怕了么?” 于剑锋道:“微臣时刻铭记初入铁卫军时的誓言,以及先帝,太后和皇上的赐予的恩典,随时做好为太后皇上洒尽最后一滴血的准备,若说微臣心中有害怕,那也只是害怕不能保护主上。” 冰轮沉默许久,道:“你起来。” 于剑锋默默站起,冰轮道:“这些事情,你以后不用管,也不用问,你只把我交给你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心中自有我的打算。” 于剑锋听她如此说,微觉安心,应道:“是。” 冰轮凝目看着他,又道:“君臣之道,在于礼,也在于恩义,你之忠心,日月可鉴,他日若度过难关,我必不负你。” 于剑锋一个铮铮汉子,听到这些话,竟哽咽难言:“微臣。。。。。。微臣。。。。。。” “好了,说了这半天,我也乏了。”冰轮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于剑锋再次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微臣告退。” 太后和皇帝巡幸在外,朝中琐碎之事皆交给以王忠为首的内阁处理,唯有军政大事,才遣快马送至广乐行宫,由太后亲自定夺,因此冰轮比在京城时清闲了许多。 她批阅完奏折,略微用了些午膳,便对高贤道:“随我出去散散。”又吩咐道:“你们几个跟着就是了,一概仪仗免却,不必兴师动众。”高贤只得答应。 这日天气晴好,秋日极暖,苑中菊花初蕊,丹桂飘香,冰轮随意而行,脚下漫石甬路如带,似不知要绵延至何处,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 高贤恐她疲乏,陪笑道:“再往上走一些,有座赤霞亭,最宜观赏风景,太后可要过去看看?” 广乐山庄本在盘龙岭脚下,冰轮一直往北走,竟已走到地势较高之处,她闻言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视野豁然开阔,远处山峦似波涛起伏,红枫似火如霞,将漫山染遍,美不胜收。 高贤接着道:“据说赤霞亭环亭皆是红枫,所以得了这个名。” 冰轮眺望着他示意的方向,果见那边丹枫层层叠叠,团团簇簇,掩映着高高翘起的亭角,不由笑道:“我过去瞧瞧。” 她一路走来,沉默不语,对周围美景全不着意,这时竟面露一丝喜色,高贤忙上前引路,将近那赤霞亭时,忽闻一阵欢声笑语从里面传来,高贤知冰轮喜静,生恐她被扫了兴头,低喝道:“谁人在此喧哗?” 里面笑声嘎然而止,随即几个提着竹篮的宫女依次出来,因冰轮身着便服,她们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见她被几个内监簇拥,便惶恐屈膝行礼。 冰轮也不看她们,只摆手阻止高贤说出自己的身份,便要进入亭中,眼角忽然瞥见她们放在地上的花篮,里面盛满各色菊花,便道:“你们折这许多花儿,用来干什么?” 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宫女答道:“回主子,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自酿一些菊花酒,留待来年喝。” 她声音娇美甜柔,听在耳中甚是受用,冰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束,一色的藕白色宫女服饰,但说话那女子身姿更显娉婷。 高贤站在旁边,注意到太后看了那女子几眼,脸色忽变,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下意识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冰轮只呆呆的看着那女子,恍若瞬间失去了魂魄一般,对他的叫唤充耳不闻,高贤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眼见气氛越来越尴尬微妙,又加重声音提醒:“主子。” 冰轮总算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失态,轻轻咳了一声,勉强道:“唔,口齿倒还伶俐。” 这片刻工夫,高贤已暗中将那宫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不下十遍,只觉她面似芙蓉,眉弯新月,一双眸子晶莹澄净,内中似有光华流淌,在心里掂量了掂量,比之莲真虽尚有不如,却也是神清骨秀,端丽无伦。他不禁纳罕,这偏远的行宫,怎会有如此人物?突然省悟过来,是了,两年前,先帝欲驾幸西晏山,他性好美色,天下皆知,这女子只怕就是那时候选进来的。。。。。。正自胡思乱想,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忽听冰轮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走罢。”他忙恭敬应道:“是。”临行前,对汪又兴悄悄使了个眼色,汪又兴立时会意,只候在原地不动,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些,回身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那宫女道:“奴婢绿映,平日负责丹阳宫的陈设和洒扫。” 汪又兴道:“丹阳宫啊,你的造化来了,今后可以不必在那里了。”说毕,再看她几眼,又低语了几句,方笑嘻嘻的去了。 第九十三章 秋雨淅淅沥沥,直下了一整夜,早上天气却又放晴了。旭日东升,霞光初绽,庭院里的花木愈加显得清新如洗,鲜翠欲滴。 殿中传来铮铮琴音,仿若清溪流淌,珠玉滚动,轻扬婉约,令人心醉。宜芳带着两名小宫女站在门外,恭谨侍立,直待一曲终毕,才款款入内,轻声禀道:“太后打发人送了几样糕点,说是行宫新晋的厨子做的,叫给主子尝尝。” 莲真抬起螓首,星眸闪着温软的光芒:“送什么来了?我看看。” 宝贞忙令她们捧了食盒上前,自己逐一揭开,却是玉榧酥、松子百合糕几样,做得甚是小巧精致,透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横波笑道:“都是主子素日爱吃的,可见太后时时惦记着主子。” 莲真自是欢喜,想了一想,对宜芳道:“你将这些再分出两份来,着人给晴太后和芳太嫔送过去,就说是太后赏的。” 宜芳答应着去了,又有内监通传:“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忙站起来,宗煦穿着深紫色彩织绣龙常服,脚踏鹿皮小靴,兴冲冲的进入殿中,躬身向莲真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按规矩,除了大节日里,或是太妃寿诞,平日里皇帝是无需向太妃行礼的,但宗煦心里亲近莲真,对她总是例外,纵是莲真数次明言劝止,或是身边的人谏言,他也全不在乎,好在冰轮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提这个话题了。 莲真看到他虽然高兴,又觉得惊讶:“皇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拉他坐下,又命人给他沏了一盏龙团胜雪。 宗煦道:“今儿朱太傅身子有些不适,母后恩准他休息一天,也给朕放了半天假,下午的骑射课还是照上。”他脸上笑吟吟的,连吃了两块糕点,甚觉香甜可口。 莲真道:“你来我这里,你母后知道吗?” “朕才从熏风殿来,母后知道朕要来母妃这儿,她并没有说什么。” 莲真放了心:“那就好。”见他嘴角上沾了一点屑末,拿了丝巾替他轻轻拭去,又亲自端茶给他:“皇上,你先喝口茶润一润。” 宗煦唯有在她面前,才觉惬意自在,神色间皆是孩童应有的活泼天真,依言接过茶,喝了两口,方想起一事,回头道:“小魏子,上次幸得母妃求情,母后才没有再加追究,还不过来叩谢母妃恩德。” “是。” 魏伦被鞭笞后,卧床十几天,幸得行宫随扈太医精心调治,方渐至好转,听得皇帝吩咐,忙连滚带爬过来,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宸主子再生之恩,奴才无以为报,主子今后但有驱使,奴才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竭尽犬马之力。” 莲真秉性仁慈,平素待宫中诸人一向宽和,这时见他感激涕零,磕头不止,已是心生不忍:“行了,你起来罢。” “是。”魏伦额头微肿,有些吃力的起来,恭谨侍立在皇帝身侧。 莲真拉着宗煦的手,谆谆叮嘱:“皇上,为人君者,凡事不可任意而为,从今之后,你要好好跟着太傅读书,学习治国之道,再不可贪图玩乐,惹你母后不快,也让我担心,好吗?” 宗煦道:“母妃,儿臣知错了,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莲真神色欣慰,拍拍他的手安抚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魏伦:“你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应谨守本分,皇帝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须要劝谏,不要一味迎合,下次若再发生逃课这类的事情,不说太后会怎样,我知道了也绝不宽宥的。” 魏伦连声道:“是,奴才一定谨记宸主子训诲。” 从沉香殿出来,宗煦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魏伦知他对莲真深为依恋,轻声道:“皇上,你今日已在宸主子这里呆了许久了,该早些回宫了。” 宗煦只是郁郁不乐:“朕想跟母妃一起用午膳。” “皇上,这不合规矩。”魏伦向身后看了一眼,身后一众内监宫娥便拉开了距离,他挨近宗煦,将声音压得很低:“若是教太后知道了,可不得了。” 远处一带修竹,茂密葱茏,掩映着高大华丽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亮得极其刺眼。宗煦默然伫立,良久,脸上露出怅然之色:“朕不明白,为什么母后总是不喜欢朕与母妃呆在一处。” 魏伦道:“皇上,太后才是您的母亲。” 宗煦道:“我知道,可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片刻,转头对魏伦道:“小魏子,你伤还未全好,为什么不多养些时日?朕身边那么多人伺候,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魏伦为人机敏,心思玲珑,善揣摩主子心意,一向深得宗煦宠信,当年宗煦尚是个呀呀学语的皇子时,魏伦便被选上来,在他身边贴身伺候,宗煦幼年丧母丧父,自小得到的关爱极少,除了太后及几位太妃,心里实视伴自己成长的魏伦为亲人,这句话说得真情流露,无比诚挚。 魏伦红了眼圈:“皇上,奴才心里惦记皇上,若是不能随侍在侧,便觉寝食难安。” 宗煦道:“朕知道你待朕忠心,可是朕纵然贵为天子,也无法保护你。” 魏伦听他言语间竟有自怨自艾之意,忙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说,奴才微贱之躯,怎担得起?何况,这次本是奴才的不是。” 宗煦道:“唉,是朕自己要去的,怎怪得你?” 魏伦又向后看了一眼,便跪下来,含着眼泪道:“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也不敢怨恨高总管,只是,奴才虽然命贱,也是皇上的奴才,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当着那许多人,他也该顾全点皇上的颜面。” 宗煦不作声,半晌道:“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母后身边得宠的人。” 魏伦将他的神色瞧在眼里,只道:“是,皇上待太后至诚至孝,奴才以后见着高公公,也定是恭恭敬敬的,再不会生出像今日的事端,叫皇上为难了。” “朕知道委屈了你。”宗煦心中不怿,却也觉无可奈何,跺了跺脚:“走罢!” 展开自京城快马送来的密函,王忠苍劲有力的笔迹便赫然纸上,冰轮一目十行看完,便将手上信笺移至烛火上,直至火苗快要将白纸黑字吞尽,才扔入一旁的盆中。她靠在椅背上沉思一会儿,忽然问高贤:“承影和画影,你安排妥当了吗?” 高贤忙道:“已安排在针线上了。” “她们可还习惯?” “回太后,她们两个十分手巧,在那里再适合不过。” 冰轮点了点头,见高贤似欲言而止,便道:“怎么?” 高贤一些念头在心中憋了许多时日,终是忍不住委婉说出口:“太后,奴才觉得皇上身边的小魏子,不是安分守己之辈。” 冰轮道:“我说过了,皇帝喜欢他。” 高贤犹不甘心:“太后。。。。。。” “这事到此为止。”冰轮凤眸若幽潭般深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他立时收声,冰轮便不再理他,顺手拿起案上的一卷书,随手翻了一页。 高贤不敢再提,过了一会儿又道:“上次那个宫女,太后可要见见?” 冰轮微微皱了下眉头:“什么宫女?” 高贤双掌轻击,一个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少女莲步姗姗,身姿袅袅,自外面步入殿中,走至紫檀大案前,方轻提裙摆,盈盈拜了下去:“奴婢叩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 她声音如清泉过石,缓缓从人的心中淌过,大殿中突然安静得出奇,高贤见冰轮怔怔的看着她,神情似乎带着一丝恍惚,便不再作声,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将大门带上。 绿映此时方知道,当今的皇太后,竟然就是那晚在亭中碰到的女子,吃惊不小,一颗心紧张得在胸腔中“咚咚”乱跳,好在高贤叫她进来伺候之前,已让人教了她好几天规矩,她极力保持着镇定,过去换了盏热茶来。 冰轮目光转至书上,手臂却觉微微僵硬,许久,指间才再次翻动了一页。绿映像木桩一样侍立在她身侧,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思绪纷纷,想着自己这次的际遇,未知前途如何,是福是祸,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但隐隐透着威严的声音:“你叫绿映?” 她愣了一下,忙道:“是。” 冰轮放下书,沉吟了一下,伸手取过一支青玉龙纹紫毫笔,轻蘸墨汁,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字,“迎得春光先到来,浅黄青绿映楼台。只缘袅娜多情思,更被春风长倩猜。”放下笔:“读过这个么?” 绿映赧然不安,嗫嚅着道:“这里面似乎。。。似乎有奴婢的贱名。” 冰轮诧异:“你不识字?” “回太后,奴婢识字有限。”绿映道:“奴婢父亲常说,女孩儿家,该以针线纺绩为主,略微认得几个字就罢了。” 冰轮眼里掠过失望之色,默然片刻,道:“世间之事,大多失之公允,男女之间,更是如此。” 绿映见她神色温和,言下又颇有憾意,胆子稍微大了一些:“奴婢。。。。。。奴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冰轮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异样的怜惜:“你想学么?”接着道:“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绿映先有些怔怔的,等仔细把这话回味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奴婢谢太后圣恩!”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像往常一样,得到高贤的暗示后,司沐司衣的小宫女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依次进入寝宫,伺候冰轮盥沐更衣,并服侍她安歇。 绿映见冰轮睡下,便也随着众人退出,高贤却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动。 冰轮夜晚睡觉,总是留着一盏灯,自她晋为皇太后之后,那灯便以数颗珍稀的明月珠代替,隔着纱帐,依稀可以看到凤榻上安卧的身影。高贤朝那边看了几眼,便将绿映拉过一边,悄声吩咐:“今儿晚上,你留在这里值夜。” 绿映愕然:“我。。。。。。我留在这儿?” “我之前没有想过要派你这差事,不过你放心,这个并不难。”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又指着里面一扇墙壁:“看见没?那里已铺了一条和软的毛毯,你就靠在那里歇息,记得不要睡沉了,要警醒点,时刻留意着太后的动静,喝茶或是要起身之类,一点儿都不能耽误了。” 绿映见那地方离太后的凤榻只有两尺之遥,心里不禁忐忑:“高总管,我。。。。。。我怕我做不好,万一惹太后生气。。。。。。” “不会的,你这么聪明乖觉,没有问题的。”高贤眼蕴笑意,神色极是和善,着实安慰了几句,又细细叮嘱一回,方出去了。 绿映望了望门边被放下来的云龙妆花缎黄挂帘,又回过身子,看了看内室数重明黄色纱帐,迟疑了一下,暗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挪着步子轻轻朝里走去。 第九十四章 晨曦微露,薄雾荡漾,山谷间似披上一层轻纱,少顷,一轮红日从峰顶喷薄而出,洒下万道金光,驱散了丝丝寒意,给壮丽巍峨的宫殿抹上明媚暖色。小说 绿映牢记着高贤的话,整夜几乎未曾合眼,寝帐中却并无什么动静,也没见冰轮要茶要水,凌晨时分,她眼皮渐觉沉重,实在困乏得很了,咬牙勉力支撑,耳中忽然穿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她浑身一激灵,抬起眼皮望去,发现冰轮不知什么时候已醒过来了,正一手握着帐子,坐在床沿,她慌忙起身上前,在她脚边跪下,伺候她穿鞋,冰轮怔怔的看着她,忽尔身子微倾,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太后。。。。。。”绿映紧张得身子一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不禁抬头去看。 冰轮神情透着疲乏,竟也像一夜没有睡好似的,一双凤眸死死盯着她秀美的脸庞,里面似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又像是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眸色变幻不定,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慢慢加重。 绿映心中极是惶恐失措,突然又惊觉自己这样与太后对视,是十分失礼之举,忙重新低下头去,吓得声音都变了:“太后,奴婢久处行宫,不懂规矩。。。。。。” 冰轮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缓缓松开了她:“你不用做这些,你叫他们进来。” “是。” 绿映略觉安心,起身要走,冰轮却又道:“慢着。”绿映忙垂首侍立,等着听她有何吩咐,良久,只听她道:“你上午不用当差了,回去歇歇罢。” 绿映既觉惊讶,又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出去叫人,还是跪下来叩谢恩典,竟愣在那里。 冰轮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冷漠,乌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感,连些微疲态也在瞬间消失无踪,她抿了抿嘴角,淡淡的道:“去罢。” 莲真骑了几圈马,额上香汗涔涔,一张脸更是红扑扑的,极是娇美动人,难以描画。御马司的太监上前拉住马,小心翼翼扶她下来,宝贞忙递上手帕,莲真接过拭了拭汗,道:“今日就到这里,明儿再来。”说毕回转身子,那赤龙驹此时已视她为主人,似依依不舍,上前用脸颊轻轻蹭着她柔嫩的掌心。 莲真对它爱若珍宝,与它亲昵一会,又对御马司的太监头儿道:“你们牵它回马厩罢,记得要好生照料着,不可丝毫疏忽。” 那太监恭谨应道:“是。” 宝贞不失时机的道:“见主子骑术日渐精进,太后都放了心,这两日没来尚武殿了,过不了多久,主子就能在苑中骑马了。” “上下马都一堆人伺候着,骑马时前后有人跟着,这还叫骑术精进呢!”莲真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再说了,太后每日里有多少政务要忙,哪能天天来这看我。” 宝贞笑道:“反正奴婢觉主子骑在马上,又威风,又神气,那风姿别提有多美了。” 莲真笑而不语,心里暗自盘算着还要练习多久,才能控马自如,到时便可央着冰轮带自己出去,想象着两人并辔同行的情景,她不禁悠然神往,宝贞在旁道:“主子,你笑什么?奴婢这话可不是奉承,是肺腑之言呀。” 莲真见她急了,笑道:“好罢,便算你不是拍马,快走罢。” 回到沉香殿,宫婢已备好香汤,莲真沐浴毕,换上一袭湖色衣裳,才在椅上坐下,横波上前回道:“主子,今儿太后赏赐了些珍珠,打发了汪总管送过来。” “珍珠?” 横波回身示意,便有两个小宫女手捧荷叶式的翡翠玉盘进来,在莲真面前跪下,另两个却各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黄绸袋子走到她们身侧,将袋口解开,向下微微倒提,只听“叮叮咚咚”柔美清脆之音不绝于耳,数百颗珍珠倾洒而出,颗颗皆有雀卵般大小,浑圆无瑕,闪耀着温润柔和的光芒。 莲真虽见惯了奇珍异宝,亦觉这许多颗色泽无差巨细一致的珍珠罕见,她面现惊诧之色,一边用手抓了一把细看,一边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横波道:“说是清平郡的什么官儿送的,奴婢也没仔细问。” 广乐行宫在幽州界内,自太后和皇帝入驻行宫,幽州各郡大小官员,皆费尽心思,想要敬献礼品,这清平郡亦属幽州的一郡。莲真听后更觉奇怪:“太后素不喜官员献礼,过年过节以及诞辰,那是规矩如此,怎么今儿却开了例了?” 横波笑道:“这奴婢可就不知了,不过听汪总管说,送的那些东西,太后只过目了一下礼单,便令收起来,说前线战事未止,可以充作军饷,唯独这两袋珍珠,特特儿挑了出来,看了几眼,即命汪总管亲自送来,说给主子以后点缀首饰或装饰衣物用。” 天下不爱珍珠的女人可谓少之又少,何况又是心上人所赠,莲真心中欢喜甜蜜,面上却不表露,只吩咐道:“收起来罢。” “是。” 莲真想起一事,又道:“我不在时,你可替我赏赐点什么给汪又兴了么?” 横波回道:“奴婢抓了一把金瓜子给他,他说再怎样也不敢收主子的赏赐,最后奴婢强塞给他,他才千恩万谢的收了。” 莲真点头不语,横波忽又笑道:“听说太后身边新来了个宫女,奴婢刚还问起汪总管来着呢。” 莲真正喝着茶,禁不住问道:“什么新来的宫女?” 横波笑道:“是行宫的宫女,汪总管极口夸赞,说乖觉伶俐,模样儿又很出众,这不一下子就交了运了,一选便被选到太后身边。” 若论平时,莲真并不会留意这些小事,但她一颗心系于冰轮身上,凡与她有关的事情,她便不禁格外关心些,当下又追问了一句:“被选去干什么了?” “好像是伺候茶水。” 冰轮身边宫婢众多,或掌管礼仪,或负责衣服首饰,又或是膳食、寝居、盥沐等等,等级分明,各司其职,但其中晚上侍寝及日间在身边服侍茶水的宫女,是最得宠信,也是最有地位的,以前只有沁竹和疏桐两人能担任这两项职责,她们两人被疏远,打发去清泉宫后,冰轮已不再要人在寝宫内值夜,而伺候茶水等细活,也交给心腹太监总管高贤。所以听横波这样说,莲真大感意外,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默默思忖。 宜芳上来请示:“主子,午膳时辰到了,现在是否传膳?” 莲真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被你这样一说,连我都对那宫女好奇起来了。” 汪又兴自莲真处回来,见高贤抱着一柄白犀麈,静悄悄的守候在廊下,其余伺候的人,却木偶似的分列在那汉白玉台阶底下,垂手侍立,便知太后可能在里间跟朝臣商议政务,他沿阶而上,满面笑容的上前行了请安礼:“师父。” 高贤正想着冰轮赏赐莲真珍珠,以及让绿映回下处歇息这两件事,揣摩冰轮的心思,被他一唤,收摄起心神:“你回来了。”向里努了努嘴:“杨大人与几位大人在里面,你等一等儿再进去回话。” “是。”汪又兴忙在他下首站定,又悄声道:“师父,您在这站了半天,渴了吧?要不我给您倒碗茶去?” “猴儿崽子倒有孝心。”高贤看着自己一手调理出来的徒弟,笑道:“这一时半会的还渴不死我,你还不给我在这里好好站着呢。” 正说着,忽见绿映自右边游廊走来,忙对汪又兴道:“你在这候着。”迎面朝绿映走过去:“太后不是恩准姑娘今儿上午歇息吗,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绿映心绪纷杂,在房中呆了半晌,却是一刻儿也未能入睡,听他问起,便低垂着粉颈,轻声道:“虽是太后恩典,但奴婢在太后身侧伺候,反而更能安心一些。” 高贤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眼睛四下瞅瞅,压低声音道:“你昨日初次值寝。。。。。。太后睡得香甜么?” 绿映如实道:“奴婢也不清楚,大概。。。。。。大概睡得还好。” 高贤微微皱了皱眉:“什么叫做不清楚?” “奴婢整夜不敢有丝毫懈怠,留意着太后的动静,但昨晚一晚上都很安静,太后没有起夜,也无任何吩咐,奴婢想着,应该是睡得安稳的。” 高贤微觉意外,忖度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这会子暂且不用进去,随我在这里等着罢。” 八盏琉璃宫灯明光烁亮,华彩荧荧,紫檀大案两侧亦燃着十二支通臂巨烛,地上的紫铜鎏金龙纹香炉里焚着龙涎香,暖气夹杂着香气,使人感到一种软酥酥的温馨。 绿映剪完烛花,甜食房便送了桂花牛奶香酪和几样糕点来,她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小心翼翼放在紫檀大案右侧,冰轮凝神看着手中的奏章,浑如不觉,绿映屏息静气,生怕惊扰到她。过了半晌,冰轮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把这酪吃了。” 绿映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既惊且惧:“奴婢不敢。” 冰轮继续看奏折,语气淡然:“叫你吃,你吃就是了。”绿映迟疑一会,只得道:“谢。。。。。。谢太后赏赐。”手指轻颤,将那瓷盏拿在手里。 那酪细腻滑嫩,入口即化,带着点淡淡的奶香,幽幽的桂花香,端的是美味无比,但此时此地,绿映哪有心思细细品尝,她拿着羹匙,一小口一小口吃完,跪下谢了恩,复又侍立。 冰轮批阅完奏折,将朱笔搁在笔架上,又从拿碧玉松鹤图笔筒另取出一支上用紫毫,绿映听高贤说过,太后晚上常要抄写一会经书,忙走上前来,纤纤玉指拈起一块御用徽墨,取下砚盖,不一会儿,砚中墨色渐浓,一缕缕墨香沁人心脾。 冰轮怔怔地看着墨锭轻轻旋转,忽然忆起在家时,自己常坐在临窗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写字,午后的时光明媚而又美好,婆娑花影映在薄薄的窗纱上,总教人分神,每当这时候,便有只手伸到前面来,左右晃动。 她侧身而笑:“我早听到脚步声了,就算没听到,也闻到香气了。” “人家都不喜用香,哪有什么香气。”她微皱着可爱的鼻子,抬起皓腕,光洁如玉的素手执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 “怎么没有香了?你天生自带清幽淡雅香气,比花香,果香,熏香,比世界上任何的香味都好闻。”她凑近她,像小狗一样左闻右嗅,又道:“伺候笔墨是小丫头们做的事,你怎么总说不听。” “你把我当小丫头就成了。” 她从椅上站起,双手搂着她纤腰,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肩膀:“那可不成,你可是将军府的表小姐,身份尊贵着呐。” “我挺乐意做你的小丫头的。”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的命运就可由你支配。”她低垂着粉颈,幽幽的叹气,声音逐渐低不可闻:“就可以永远跟在你身边了。” 如同有一把盐,洒在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伤口,瞬间痛不可抑,她忽然将笔撂下,这突如其来的轻响让绿映抬起头来,凝目望去,明亮的灯光下,太后脸色苍白似雪,眼神哀恸如死,绿映茫然失措,轻声叫道:“太后。” 冰轮怔怔的凝注着她,这张脸跟她实在是太像了,可是她并不是她,为什么她不是她?如果是她,该有多好。。。。。。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伤痛,悲哀如潮水般席卷而至,她低低地,痛苦地,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间呼唤着一个名字,唤了百遍千遍,终于忍不住出声:“婉儿。”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绿映并没有听清:“太后,您在叫谁?”她心中充满着焦急:“您。。。。。。您是否凤体有所不适?要不要传召太医?” 冰轮微微摇头,好看的眉头蹙起,无力地靠在椅中,绿映正不知如何是好,高贤突然掀帘匆匆而入,走至案前,垂首禀道:“太后,宸主子在外求见。” 第95章 廊下悬着的琉璃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泛着暖红色的光晕。莲真在殿外等候片刻,高贤掀帘出来, 满面笑容地道:“宸主子, 您请进去罢。” 绿映亦紧随在他身后, 低垂着头, 屈膝行了一礼。 莲真方要进去,目光忽然从她身上扫过:“这是太后宫中的人么?瞧着面生得紧。” 高贤忙接口道:“主子, 这是行宫新选上来的宫女。” “哦。”莲真饶有兴味的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是。” 绿映不知她是何意,心中惴惴,依言抬头,高贤见莲真怔住, 便在旁轻声道:“主子,该进去了。” 莲真“嗯”了一声, 眼睛只盯着绿映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绿映, 绿荷之绿, 澄映之映。” 莲真道:“你读过书么?” 绿映耳根微微发热:“回主子, 奴婢不曾念书, 是太后说,若有人问起奴婢的名字,让奴婢这么回答。” 高贤心里“咯噔”一下,躬身陪笑道:“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宫女,哪劳主子如此关心,太后还在里面等着主子呢。” 莲真看了他一眼,右手轻摆, 示意随侍诸人在外等候,高贤忙亲自打起挂帘,让她进去了。 虽是初秋,但山中夜晚寒冷,殿中已供上火盆,红箩炭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满室生春。莲真远远见冰轮坐在案前,垂首若有所思,身侧再无他人,隐隐生了一丝狐疑,冰轮恰好抬起头来,一看见她,脸上的阴郁立即消失不见,露出些许笑意:“你来了。” 莲真心中疑念暂消,欢喜走上前去,才触到她的手,面上笑容不由凝住:“冰轮,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手又这么凉?” 冰轮不自然的避开她关切的眼神,道:“我没事,今日接二连三与朝臣商议政事,有些精神不济而已。”往一边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莲真柔声道:“国事虽然重要,你也不要过于操劳了。”说罢拉起她的双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脖颈处,然后歪着头笑吟吟地看她,眼底情意无限。 冰轮胸口忽然微微一疼,将手轻轻抽回来,伸臂默然揽住她,霎时间软香满怀,莲真柔顺地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缱绻温存。 良久,冰轮下巴蹭了蹭她秀发,低声问道:“那些珍珠喜欢么?” “你送的东西,我怎会不喜欢。”莲真微微一笑:“只是你送我贵重物品未免太多,我都感觉自己拥有了一间宝库了。” 冰轮道:“若非珍异之物,又怎能配得上你?” “冰轮,其实送不送什么我都不在意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够了。”莲真芳心如醉,声音甜柔娇美:“若是此刻,你我不是身处帝王家的富贵锦绣之乡,而是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野村落,拥有几间草屋,每日里荆钗布裙,粗茶淡饭,我也会觉得快活。” 冰轮缓缓松开她:“那样的话,我们要怎样生活?” “我可以做些女工去卖呀,还可以养些鸡鸭家禽。”见冰轮嘴角噙着笑,便娇嗔道:“你笑什么?我从前在家时,金陵城中好多人出重金买我们姐妹的针线活计呢。” “我不是笑这个。”冰轮伸指刮刮她小巧的下巴:“真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须知世道险恶,人心诡谲,而女子的美色与奇珍异宝没什么两样,最是惹人觊觎争夺,似你这般姿容,若落入民间,我都不敢想象会惹来多大的祸事。” 莲真秀眉微颦:“冰轮,世上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大体而言,还是好人居多的。” 冰轮淡淡一笑,也不跟她争论,只道:“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人家也只是想想,做做梦罢了。还有让你知道,无论富贵清贫,跟你在一起,便会甘之如饴嘛。” “我不会让你过清苦日子。”冰轮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敛去了笑容,眸子也暗沉下来:“不会让人觊觎你的美丽,不会让你有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可能,只会让你享受世界上最极致的富贵荣华,让你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切。” 莲真本是一腔柔情蜜意,见她突然郑重起来,不由愕然:“冰轮。” 冰轮微微一愣,神色转为柔和:“看看我,都说到哪里去了。”笑了笑,又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莲真怔了一下,旋即小声道:“冰轮,我还不累。” 冰轮见她星眸充满留恋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似是在央求自己能与她多相处片刻,便搂过她纤腰,在她脸颊上落下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吻:“我还有一些奏折待处理。” 莲真双手勾住她颈项,脸色甚是委屈,冰轮又道:“若是明儿天气好,我再去陪你骑马。” 莲真脸上终于重展笑颜:“嗯,那你可要记得。” 宝贞见莲真出来,忙拿了一领斗篷替她披上,系上系带,莲真侧过头见高贤和汪又兴两人恭谨侍立,那名叫绿映的宫女却已不在边上了,心里微微一动,仿若不经意的道:“高总管一向独得太后宠信,几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怎么这新来的宫女来了不过几天,便有幸担起你份内的差事了?” 高贤心生警惕,面上笑容依然不变:“回主子,这丫头言语谨慎,做事稳妥,所以有幸被挑上来,这也是她个人的造化—奴才们虽然尽心服侍,究竟还是女孩子们细心一点。” 莲真道:“说得也是。” 高贤暗中松了口气,随着她走下台阶,送她上了暖轿。 莲真回到沉香殿,躺在床上,回想适才与冰轮相处光景短暂,不免怏怏,又觉冰轮神色言谈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待自己不似以往亲热。。。。。。她转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脑海里忽尔浮现出一张脸庞,很年轻很美的脸,难得的是,有种纤尘不染的纯净气质,纵然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装束,也丝毫掩饰不住她的光彩。绿映,绿荷之绿,澄映之映。。。。。冰轮是戒备心那么重的一个人,她宫里哪怕是当粗役的太监宫女,都要详查出身来历,层层挑选,选上后也不能马上当差,要由专人教习大量严苛的礼仪规矩,那么行宫的一个普通宫女,何以能在这短短时间里,一跃成为冰轮身边的贴身宫女?听她的言语,冰轮待她分明不一般,高贤口口声声说她出身低微,却在她伺候冰轮的时候,退守殿外。 莲真越想越是奇怪,最后心底隐隐不安起来,这一夜辗转反侧,思绪如潮,竟不能成寐。 第二天起床,刚用过早膳,童介悄悄进来禀报:“主子,那宫女的事情,奴才已打听过了。” 莲真放下手中的玉钗,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怎么说?” 童介道:“主子也知道,太后宫里的人一向口风严谨,可巧汪总管手下那元福儿,曾承过奴才的情,那日高总管看中那宫女时,他正好在场—奴才费尽心机,总算撬开了他的嘴。” 他为了向主子献好,啰里啰嗦一大堆,亏得莲真也有耐心,静静地听着。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据元福儿说,那宫女并无什么来历,但太后那日去苑中赏景,偶然见着那她时,举止神态有些异常。” 莲真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什么异常?” “他说也说不清楚,反正太后盯着那宫女看了好一会儿,那模样倒像是认识她似的,后来景也不赏了,匆匆走了,汪总管便留下来,跟那宫女说她不用在原来的地方当差了。” “这么说这事是汪总管的意思了?” “不不,应该是高总管的意思,高总管自然是看太后的眼色行事。” 莲真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因天气晴朗,阳光甚好,莲真上午照常去尚武殿骑马,御马司的两个掌事太监,早已牵着赤龙驹在那里等候。 莲真一路上沉默寡语,见着赤龙驹方有了几分笑意,但毕竟怀揣着心事,便不能像平日般认真专注,骑了大半个时辰,见冰轮还没过来,更添了几分焦躁,于是双手紧了紧缰绳,翻身下马。 宝贞忙赶上前去:“怎么了?主子,您是不是累了?” 莲真眉目间略带疲意,将马鞭递给旁边的小太监:“有点。” 宝贞道:“那今儿不练了,先回去歇着。” “不。”莲真摇摇头:“我们去太后那里。” 熏风殿外,数十名内侍面无表情,如木桩一样矗立着,四周一片鸦默雀静,高贤坐在太阳底下打盹儿,听得小太监禀报,立时精神起来,忙掸了掸衣裳,走下台阶迎接。 莲真随意问道:“太后在做什么呢?” 高贤脸上笑眯眯的:“太后在看折子了,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主子要见太后,不如过会儿再来?” 莲真道:“这可奇了,太后昨晚跟我说,让我今天这时候过来,她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高贤想起她昨晚确实是在这里呆了片刻,一时也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略一怔愣,陪着笑道:“太后并没跟奴才提起,烦请主子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莲真脸色突然冷下来:“怎么?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 她性子温柔娴雅,待宫中诸人向来宽仁和气,对高贤更是客客气气的,这时略使脸色,连高贤都有些着慌:“不不,奴才绝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你就走开让我进去。”莲真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以前过来,也并非次次都需通禀,不是吗?” 鼎炉里犹焚着香,满殿氤氲,幽香缕缕,紫檀御案上堆着奏折,朱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上面的朱砂已干了。 地上铺着厚达数寸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莲真在殿内转了一圈,便走向左侧,来到通往内室的那道门前,才将那道软帘掀起一角,整个人顿时僵在那里。 那名叫绿映的宫女,手握着笔,正伏在书案上,冰轮身着一件明黄色的袍子,俯着身子站在她身后,一手撑着书桌,一手却握着她的右手,一笔一划的写着,那样子,似乎将她整个人搂抱在怀里。她们是那么的亲昵,那样的全神贯注,浑然不觉门外有人,也没有要侧头看一眼的意思,仿佛两个人正做着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丝毫打扰。 莲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沉香殿的,在寝宫的门槛前,还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亏得横波一把扶住。她见莲真失魂落魄的,又惊又疑,用眼神询问宝贞,宝贞也是不明所以,进了内殿,横波正要婉转相问,却听莲真道:“你们出去罢,我要歇会儿。” 横波道:“主子,你。。。。。。” 莲真声音有气无力,却是不容置疑:“出去罢。” 横波和宝贞对视一眼,只得行了一礼,悄然退出。莲真伏在榻上,无声饮泣,伤心欲绝。她对冰轮情根早种,日久愈深,一路走来,虽也曾为之数度心碎,但彼时或因冰轮态度不明,忽冷忽热,或因她绊于旧情,于今日之见异思迁,毕竟大有不同。 那幅画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她哭了一会儿,心中默念,莲真啊莲真,你该怎么办?你要怎么办?你能怎么办?冰轮,难道你竟是这样的人么? 正是肝肠寸断,意乱心烦,宝贞再度进来,小心翼翼的道:“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一惊,立即坐起,才胡乱擦去眼泪,宗煦已兴冲冲的进来:“母妃!”施了一礼,便挨到莲真身边,突然“咦”了一声:“母妃,你在哭吗?是谁惹你伤心了?” 莲真极力忍泪,强颜笑道:“我没有哭,才刚出去,被沙尘迷了眼揉的,皇上怎么过来了?” 宗煦看着她的脸,将信将疑:“若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朕,朕一定杀了他替母妃出气!” “我现是太妃,谁会欺负我?”莲真抚着他的肩膀,轻声责备:“皇上今后是要做仁君的,怎能动不动就说杀人?” 宗煦听她说得有理,也不再追究,伸开手掌,托起一个如黄金般灿然生光的东西:“母妃,你看看这个,这叫辟寒犀,是交趾国从前敬献给太宗皇帝的,出京前,朕从西苑的宝库里找到的,今天特地把它赠给母妃。” 莲真已感觉到温温然暖气袭人,颇觉惊异:“这是御寒用的?” 宗煦得意道:“对呀,冬天的时候,将这个宝贝用金盘置于殿中,便不会感觉冷了。” “母妃知道皇上有孝心,但这么贵重又有妙用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 宗煦抬起头:“不,朕知道母妃畏寒,虽说这行宫气候比其他地方要好,可是冬天快到了,到时候毕竟还是会冷,将它放在寝宫中,就不怕了。” 莲真望着他真挚而又诚恳的小脸,再也忍不住心痛,突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煦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还会更一章 不好意思,又拖到月底了 第96章 窗外有微风拂过, 日光透过轻如烟霞的窗纱,在华贵的羊毛地毯上洒下温情脉脉的斑点。绿映斜着身子坐在椅上, 脸颊阵阵发烫, 悬腕空中, 只觉得笔锋格外柔软, 一旦没人握着自己的手,便根本无从着力, 手臂渐觉酸软,掌心亦一片湿润。 鼻端幽香萦绕,醉人心扉,那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冰轮神情恍惚, 多年以前,她也曾在窗下, 如此这般看人写字, 通篇的《卫氏和南帖》, 虽是临摹, 却是清雅婉丽, 妩媚灵动,颇有几分“仙娥弄影,红莲映水”之态,与眼前纸上简单幼稚的笔画,歪歪斜斜的丑陋字迹,何啻霄壤之别? 绿映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冰轮眼神逐渐黯淡下去,随手将手中的鹧鸪斑茶盏搁在几上,那叮然清脆的一声轻响,将绿映唬了一跳,侧头望去,但见冰轮神色淡然:“算了,别写了。” 绿映离座而起,然后跪了下去,脸色惶恐而羞愧:“奴婢天资愚钝,毫无悟性,有负太后教导。” 冰轮凤眸幽暗如夜,看不出丝毫喜怒,过了许久,方缓缓道:“你是初学,原也怪不得你。” 绿映不知如何接话,垂着头,身子犹瑟瑟轻颤。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不真实,有时候半夜醒来,她都要掐下自己的手臂,看看这会否只是一场梦境。眼前的这人,是当朝的皇太后,她有着高不可仰的尊贵身份,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度,奇怪的是,她对自己是亲近的,有时候甚至像是,温柔的。。。。。。她不知自己为何能幸运蒙受垂爱,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宫女,自始至终,她都对她敬畏若神明,不敢有片刻忘形,更唯恐在她面前出一丁点的差错。 冰轮虽没看她,也似感受到她的惊惶,终是摆了摆手,低沉着声音道:“罢了,你下去罢。” 绿映轻声道:“是。”俯身拜了拜,弯腰退下。 冰轮只觉头隐然作痛,一边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边缓步踱至窗前,一抹阳光斜斜的映在她美丽而漠然的脸上,她双眼微微眯起,忽然记起自己曾允诺莲真,如果天气好要陪她去骑马,那手便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外面帘栊轻响,高贤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轻声禀道:“太后,京中有消息过来,西凉侯不日将从京城出发,赶往行宫。” “他?”冰轮蓦地转过身,凤眸射出两道冷峻的寒光:“他来做什么?” 高贤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侯爷见太后暂无意回京,惦念太后安危。。。。。。” 冰轮嘴角微沉,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室内顿时沉寂下来,死一般的安静,高贤屏住呼吸,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凉意。昨日莲真从熏风殿出来时,不发一言,举止神态大为异常,他虽不知莲真看到了什么,但亦心知不妙,只是此事自己有失责之嫌,且绿映片刻未离太后身侧,所以一直犹疑,没有及时禀告,现在眼见自己主子神色不善,哪还更敢再提一字?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冰轮眸底的阴鸷之色已消失于无形,淡然吩咐:“你即刻派人传于剑锋入宫,我要召见他。” 高贤不敢怠慢,飞快去了。 于剑锋闻召即至,进入殿中,单膝跪地:“微臣叩见太后。”冰轮轻捻着手中的翠玉佛珠,从宝座上站起身子,声音和缓平静:“京中传来消息,说霍泽很快就要过来西晏山。” 于剑锋心下雪亮,道:“京中已知太后改变原定行程,欲在行宫过冬,两位国舅爷大约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冰轮笑了笑:“这是霍淞的主意,他被刑部的事牵绊住,走不开罢了,不然他应该很想亲自过来的。”看了于剑锋一眼:“你在这里呆得久,当可从周边找个稳靠点的人出来,到时去与霍泽周旋。” “这个容易,微臣即刻去办,嗯,官职太大了的不合适,太小了的侯爷只怕瞧不上眼。”于剑锋略一思忖,道:“龙谷郡的郡丞令狐融,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他八面圆通,老于世故,是很不错的人选。” “他靠得住吗?” “他很忠心,且跟微臣私交极好,外间鲜少有人得知。” 冰轮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霍家二爷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吧?” 于剑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太后放心,微臣相信令狐融一定可以投其所好,让侯爷满意归京的。” 菊花开得正盛,螃蟹正当肥美,各色各样的甘美鲜果或是陆运,或是水运,源源不断地送往行宫,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后宫女人们行乐的大好时节。晴太妃见这日天清气朗,艳阳普照,一早就忙着命人准备赏花午宴,然后扶着侍儿,亲自前往沉香殿邀请莲真,却被莲真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 这一两日,莲真总未踏出房门一步,或是看书,或是抚琴,或是作画,总没一时闲着,横波和宝贞等人初时疑虑担心,但见她既非身子欠安,也不像是有甚烦恼,待要劝慰,也无从入口。 晴太妃走后,横波忍不住道:“晴主子诚心相邀,主子不该拂逆她一片心意。” 莲真头也不抬,只全神贯注于案上的仕女图,须臾,伸手另换过一支画笔,在图中少女耳根处染上朱色,方道:“来日方长,也不在这一时。” 宝贞道:“整日价呆在屋子里,多闷啊,主子要不出去走走?苑里美得跟画儿似的,连空气可都是鲜甜的呢。” 西晏山的风景,本就天下闻名,且不说外面是如何的繁花如簇,叠翠流金,便只须推开窗户,迈出门槛,绝美秋色便可入怀,只是莲真此刻心情犹如严冬,花开得再好,叶红得再艳,也是难入法眼。 宝贞见她默不吭声,亦是无法,恰好有小宫女提着花篮进来,篮中放着刚从苑中剪下来的各色各样的花卉,便上去从中挑了几支,亲自插入案上的花瓶中。莲真抬眼看见,忽然道:“这些花儿在枝头上开得好好的,又何苦要将它们剪下来。” 大凡宫中各位主子的宫室里,都有专门负责剪花插花的宫女,要时常保证各处花瓶里的花儿新鲜娇嫩,这本是规矩,宝贞听莲真如此说,心中纳闷,便道:“剪不剪的有什么干系,再美的花儿,最后也总是要凋落的,主子怎么今日突然可惜起来了?” 莲真微微一怔,将手中的笔慢慢放下,宝贞虽是嘴快,却绝不笨,知自己的话可能触及她心事,于是干笑了一下:“不过若是好生呵护,总能绽放得更久更艳一些的。” 莲真垂下眼睫,轻声道:“你们出去罢,别打搅我画画儿。” 碗口大的一朵花,殷红如朱砂,灿烂似朝霞,莲真凝目注视片刻,将它从瓶中取出,喃喃道:“再美的花儿,也总有凋落的时候。”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难道我也要如这鲜花一般,孤独地凋零么?又有谁来呵护我呢?冰轮,你真没半点待我的心么?” 她心中酸楚,满眼自伤自怜,眼角又有泪珠沁出,她咬紧嘴唇,忽又轻轻摇头:“不,你不要再哭,你不能再软弱,你不能总是巴望着她的恩赐和怜悯,这一次,你要想个法子,哪怕。。。。。。哪怕见罪于她,但是,唉,若真那样,你也就该死心了罢。”她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终似下定了决心,向门外道:“来人!” 高贤见童介来请,心下不由嘀咕,却也不敢耽搁,只得赶去沉香殿,挑帘进了内室,便闻到一股香醇浓郁的奶香,莲真正一个人坐在那里饮茶,他忙陪笑上前:“奴才见过宸主子。” “嗯,你来了。”莲真放下手中青玉勾莲纹奶茶碗,微笑道:“太后在歇午觉吗?” 高贤道:“回主子,太后用过午膳,便出了行宫,到附近山中狩猎去了。” 莲真似有些意外:“出去了?有哪些人陪同?” “有檀总管和冉副总管随侍左右,还有大批铁卫随驾,主子放心,断不会有什么问题。”高贤拱了拱手,试探的道:“主子这时候叫奴才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莲真抿了抿嘴唇,抬起玉腕,自己给自己再斟了一碗茶,方慢条斯理的道:“正是有一件事,想请高总管帮忙。” 高贤慌忙跪下:“主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可千万别折煞了奴才。” 莲真道:“太后身边那个叫绿映的宫女。。。。。”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高贤心里一震,莲真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继续道:“她是哪里人?什么出身?” “这个。。。。。。”高贤心念电转,一边答道:“绿映本是幽州人士,其父乃竹泉县的一名小吏,主子为何问起她来?” “既是如此,那就好办多了。”莲真道:“你这就派人将她送回竹泉县她家人那里罢,从此刻起,她已是自由身了。” 高贤瞠目结舌:“主子,这。。。。。。” 莲真道:“怎么?你不愿意奉命么?” 高贤低下头:“非是奴才不愿奉命,绿映是太后的贴身宫婢,这件事奴才作不得半点儿主,还求主子体谅。” “你作不得主?那是谁将她从丹阳宫弄到太后身边的?”莲真微微冷笑,轻轻咬了咬牙:“你可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啊!” 高贤听见此话,知已走漏天机,再无一丝一毫掩饰的余地,饶他素日满腹机智,惯于临机应变,此时亦无话可答,额间几欲冒出汗来。 “看你这样子,是一丁点儿没将我放在眼里了?” 高贤磕了一个头,只道:“求主子别难为奴才。” “我难为你?好罢,便算我在难为你罢。”莲真眉目冷凝:“你以为有霍冰轮给你撑腰,以后我就真的奈何你不得么?” 她语气冰冷,隐然夹杂着威胁意味,高贤好生为难,冰轮对绿映的与众不同,他是看在眼里,奇怪的是,她们之间至今却是清清白白,她对莲真的好,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要命的是,她们早已成就了月夜花朝之事,有了肌体之亲。按理来讲,莲真在她心中,应该是更重要一些的,可是冰轮的性子一向难以捉摸得透,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绿映赶出宫去啊! 莲真似知他心中徘徊不定,再度开口:“你将她送走,霍冰轮问起来,你便照实告诉她,是我的意思,她要杀要刮,我一个人承担,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冷笑了一声,加重了语气:“你要弄清楚一点,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与你主子没有干系,你记住,是你,不是其他人,你今天必须在我和那个宫女之间做一个选择,要么把她送出行宫,要么获罪于我,你自个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傍晚时分,冰轮狩猎归来,回到寝宫,宫婢已准备好香汤及毛巾等物,她挥手令众人退下,自己解了戎装,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品月色彩织锦袍,方觉清爽了些,走至外间,在御案前的宝座上坐下,高贤满怀不安,垂首低眉奉上一盏龙团茶,冰轮接过喝了一口,道:“叫他们传膳罢。” “是。” 高贤正要吩咐守在外面的殿上太监,冰轮忽然道:“等等,怎地不见绿映?” “回太后,绿映。。。。。。绿映已经被送出行宫了。” 冰轮一怔:“被送出行宫?什么意思?” 高贤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该死,求太后饶命!” 冰轮脸色沉下来:“你再这么吞吞吐吐,我就立即成全了你!” 高贤胆战心寒,连连磕头:“是宸主子让奴才将她送走的。”哭丧着一张脸:“前儿午间,宸主子。。。。。。宸主子来过太后寝宫,奴才想进去禀报,主子说是跟太后约好的,自行进去了。” 冰轮顿时呆住,转眼之间,却又勃然而怒:“你却现在才告诉我?!” 高贤唬得筋酥骨软,过了许久,才听冰轮轻哼一声:“她叫你把绿映送走,你就乖乖听话把她送走了?” 高贤伏在地上,不敢接言,“你如今倒是越发胆大,也越发出息了。”冰轮心头浮躁之意愈盛,忽然一掌拍在案上,轻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高贤如遇大赦,连滚带爬退下,跨过门槛,兀自心跳不已,又是扶额,又是连抚胸口,稍顷,回首望了望那道明黄色挂帘,面上忽地露出欢喜得意的神色,虽说刚刚死里逃生,但不管怎么样,自己这次总是选择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那位同学长评和这么多人焦急等待的份上,稍稍把更新日子提前点,抓住这个月的尾巴更一章。 另外,我也希望自己文笔进步,但是没有,只是比以前写用心了点儿。 感谢大家对此文的喜欢 第97章 墨蓝的夜空, 悬挂着一轮冷月,皓如霜雪, 风吹过宫院, 暗香浮动, 树影摇曳, 更显得四周万籁俱寂。 冰轮负手伫立,默然遥望着深邃无边的天空, 不知在想着什么,一众内侍宫娥远远的立于阶下,谁也不敢近前。良久,高贤愈觉夜凉如水, 寒意侵体,也顾不得被训斥, 命小宫女取了一领杏黄色织锦斗篷来, 自己小心翼翼挨上前去, 轻声道:“夜里风大, 太后万金之体, 小心着了凉,还是进去罢。”一边将斗篷轻轻披在她肩上。 冰轮一怔,缓缓转过身子,低头间却见一个修长如竹的身影,映在光亮可鉴的青石地上,孤伶伶的好不凄清。 高贤瞧着她的神色,忧心忡忡, 跪下道:“求太后体恤奴才。” 冰轮却轻轻叹了口气:“走罢。” 高贤跟在她身后,等进了内室,见左右无人,忽然低声道:“太后放心,宸主子厚赏了绿映,又命奴才将一切安排妥帖,绿映定能平安到家,且可保下辈子衣食丰足。” 冰轮轻哼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这个用得着你告诉我么?” 高贤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发一声。冰轮道:“你出去罢。” “是。”高贤正要打暗号叫司寝的宫女进来,却听她又道:“无需叫人进来伺候了。”高贤磕了一个头,悄然退出。 冰轮自己更衣毕,在凤榻上躺下,却是心思繁杂,毫无睡意,外面风渐渐大了,簌簌声轻微入耳,听起来无限萧瑟。她曾在宫中度过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晚,饱受回忆的煎熬,可是却从没有过像今夜这样,内心充斥着不安,还有渴望。。。。。。渴望一个美丽温软的身体,渴望耳畔甜美的呢喃,渴望手指穿过青丝的触感,渴望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却挥之不去的幽香。。。。。。 这样的渴望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强烈,几乎要一举击溃她超乎常人的自制力,她攥紧手中的佛珠,翻了个身,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眠。 晨起时,便有杨琰等朝廷官员等着觐见,原来越州几郡县发生严重秋旱,民众受灾甚重,京中及各地的奏折雪片一般飞来,冰轮紧急下诏,发内帑银数十万两赈灾,与廷臣商议过后,又指派钦差大臣,命即日前往巡查灾情,并安抚民心。 等忙完这些事情,已是正午,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冰轮略尝了尝那道山药野鸡羹,便摘下那明黄色里子的餐巾,随手掷于桌上,轻轻摆了摆手,那满桌精美的馔饮,几乎又原封不动的撤了下去。 高贤陪笑道:“想是今日的菜品不合太后胃口,奴才这就叫人去申饬那些御厨一番,令他们另做了来。” 冰轮“唔”了一声:“越州有百姓受灾,现在连水都喝不上,难道我还有心思图口腹之欲么?” 这话说得甚重,高贤吓得脸色都变了:“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奴才见太后饮食无味,深恐无益于凤体安泰,内心忧急如焚,说话有欠考虑,求太后恕罪。” 冰轮站起身来:“我要出去透透气儿,你一个人跟着就好。” “是。” 高贤深知她心里不畅快,越州的灾情又雪上加霜,是以不敢拿宫中规矩加以劝阻,只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从熏风殿出来往东,走过笔直的彩石铺成的甬道,再转过宫墙。。。。。。她初时步子极快,高贤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她,见她突然刹住脚步,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低声道:“太后,要不要奴才叫人进去禀告宸主子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冰轮抿紧嘴唇,摇了摇头,她来回踱着步子,犹豫徘徊再三,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继续往前走去。 宫里规矩繁冗而严苛,让人沉闷压抑,但莲真所居之所,气氛一向是与众不同的。有人在抄手游廊里笑着喁喁私语,有人在廊檐下逗弄鹦鹉,还有人坐在桂花树下做针线活,冰轮和高贤一进来,所有人皆是一惊,接着便静悄悄地跪了一地,院子里刹那间变得安静无比。 高贤用手势及时阻止了他们发声,然后看见宝贞一脸惊慌地从台阶上跑下来,跪下道:“奴婢们不知太后驾到,未能远迎,实是罪该万死。” 高贤却是笑眯眯的:“是太后不让人声张的,不知者不罪,宝贞姑娘起来罢。” 冰轮轻轻咳了一声:“几天未见你主子,我特来瞧瞧她。” 宝贞道:“主子和横波姑姑在里面下棋呢,若是知道太后来了,一定很高兴,奴婢这就进去通禀主子。” 她急匆匆地进去,不过稍顷,即返身而归,面上神情透着一丝古怪与尴尬,期期艾艾地道:“太后,主子身体不适,已然睡下了,奴婢。。。。。。奴婢。。。。。。”她知自己的话听起来无礼之极,生恐太后见罪,涨红了一张俏脸,下面的几句愈加难以出口。 高贤亦是愕然:“这。。。。。。” 冰轮却是不以为意,只道:“既已睡下了,那也不便打扰,我改日再来罢。”淡淡的扫高贤一眼:“走罢。” 殿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秋蝉的鸣叫,让人心烦意乱。冰轮搁下手中的书,端起贡菊茶喝了一口,又展开一封奏折,凝目细看。 有内监进来禀道:“太后,西凉侯已到行宫,正在外等着觐见太后。” 冰轮的手微微一抖,一滴朱砂落在雪白的纸上,殷红如血,格外醒目,她慢慢将紫毫搁在笔架上,淡淡的道:“叫他进来。” 霍泽身着崭新的赤色蟒袍,腰系镂金玉带,依旧是一副风流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他大步流星迈入殿中,一撩袍角,双膝跪下:“微臣叩请太后金安。” “平身罢。”冰轮道:“从京城至此地,你一路风尘,多有辛苦。” 霍泽正起身,听见这话,忙又躬身道:“谢太后关心,微臣不辛苦。” “家中一切可好?太太身体可还康健?刑部事务繁多,大哥可还应付得来?” 霍泽虽一直不满她不封自己实职,但听她问起自己母亲,心中倒有几分高兴:“家中都好,太太身体康健,大哥署理刑部,将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合家都甚为挂念太后,托微臣问太后安。” “其实你不该来这里,你儿子才出生不久,你该在家里多陪陪娇妻幼儿。”冰轮道:“现在大哥一人在京里,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全要他操心,我也不放心。” “自上次行刺事件后,大哥和我们一个个都是提心吊胆,时刻惦念着太后的安危,大哥虽无法抽身,但必得我过来,家中诸人才能安心。” 冰轮道:“既是这样,你就在这里留下罢了。” 她自小性子冷峻,不喜多言,跟乃父颇为相似,因此霍泽对她总怀着几分畏惧,何况两人又非同母所生,久而久之关系更为疏离。此刻虽有几句关怀言语,但听来总觉冷冷清清,并无什么人情味,话说到这里,霍泽已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只道:“是。” 空气顿时变得有些凝固,冰轮清了清嗓子:“你旅途劳顿,先去下处歇息歇息,晚上我再赐宴为你接风。” “是。” 霍泽双腿酸麻,巴不得她说这句,忙磕了一个头,倒行了几步,方转身退出了。 佛堂里檀香袅袅,香味弥漫在殿宇深处,莲真跪在蒲团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泻青丝只用一根翠玉簪简单挽起,看起来空灵清绝,恍若九天仙子。 越州数郡遭受旱灾,除了拨银赈灾,皇太后还特下懿旨,令宫中有品级太妃、太嫔等沐浴斋戒,礼佛为灾民祈福。本朝皇帝大多信佛,即在这广乐行宫,亦有十余处佛堂,这一整日,莲真和晴太妃等人,寝食之余,便分别入各佛堂做功课。 莲真神色虔诚,双手合十祈愿,许久,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镀金的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脸上神情似乎流露着对世人无限的悲悯,莲真仰面看着,不知不觉竟然湿润了眼眶。 “莲儿。” 一个人影忽然从巨大的佛像后面走出来,莲真被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定睛看清楚之后,反而退了几步,冷冷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冰轮本内心含愧,又见她态度冷淡,只得道:“我。。。。。。你这几日都不见我,我只好来这里见你了。” 她神色尴尬,态度是少有的低声下气,若是在以往,莲真只怕早就心软了,可这次伤极痛极,竟视若无睹。“见我?”她又倒退了一步,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太后每天日理万机,忙完朝政还要忙着教人读书写字,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蒙太后凤驾亲临召见?” 冰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声道:“我知道你恼我,可是她已经离开行宫了,你气也该消了点了。” 莲真道:“走了她,不还有别人吗?天下最美的女人都云集在宫中,你教都教不过来呢,何况你现在权力与皇帝无异,你大可效仿他们,过一段时间选一次采女,充斥后宫。。。。。。”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冰轮气极,脸上颜色都变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难道在你眼里,我跟他竟是一样的人吗?” “对!你在我眼里跟宗训没有区别!”莲真咬了咬牙,心里有如被钝刀划过:“你不也要召人侍寝伺候吗?” 冰轮额上青筋鼓起,鼻息咻咻,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莲真任凭她把自己的手抓得生疼,星眸直视着她,毫无惧色。 两人对视良久,冰轮终于软了下来,她拿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声音低而苦涩:“我什么都没做,莲儿,我什么都没做。” 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满含伤心与委屈,莲真眼里泪光闪烁,轻轻吸了吸鼻子,忽然道:“她长得跟林婉溪,真的是很像吗?” 冰轮一怔,瞬间说不出话来,莲真用力将手抽出来,将脸扭向一边,冰轮生恐她要走,一把抱住她。 莲真气道:“你放手!外面很多人守着,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你叫吧,叫了我也不放手!” 莲真又气又急,忽然一口朝她手臂上咬去,冰轮发出一声闷哼,却仍死死的抱住她不撒手,凑近她耳边柔声道:“莲真,她是很像她,但我知道,她不是她,从头至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我知道的。”她语无伦次,反复说着这句话,到最后声音里已有了哭腔,莲真总算停止了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殿中深幽, 门窗皆是紧闭着,紫铜鎏金香炉里仍燃着檀香,那袅袅白烟升腾而起, 弥漫在安静的空气中。 莲真虽不再挣扎反抗, 冰轮仍是怕她跑了,双臂愈来愈是收紧,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恨不能将俩人融为一体, 莲真的肩背被勒得发痛,然而心里的痛楚, 却随着这个拥抱的力度, 正奇异的一点一点地减轻。 片刻, 冰轮感觉一阵温热的湿意, 正慢慢浸润自己肩上的衣裳, 愧疚怜惜加剧, 于是松开她,双手扶着她柔弱的双肩,低声道:“莲儿, 对不起。” 莲真星眸中泪水涟涟,倔强的紧咬着下唇, 微微抽泣, 极力忍住不哭出声来,冰轮小声重复:“对不起,是我不好。。。。。。”抬手欲替她拭泪, 莲真却推开她手,飞快地转过头去,冰轮急了,扳过她的身子,便往她脸上吻去。 她的双唇温润而柔软,若蝴蝶般轻盈,在她的眼睑上停留,然后缓缓往下,一点一滴吮去她脸颊的泪水,这下轮到莲真急了:“不要。。。。。。”,冰轮身体紧贴着她,扣住着她的纤腰,令她无法动弹,嘴唇渐渐变得灼热。 莲真一边闪躲,一边情急地小声叫道:“这里是佛堂,不要这样。。。。。。” “没关系,佛祖是最慈悲宽容的,他不会见责的。”冰轮听她声音里已有了恳求的味道,停下动作,额头抵着她的,轻微喘息,过了好一会儿,又低声道:“他知道我待你的心一片赤诚。” 莲真听了这话,鼻子不由一酸,冰轮张臂欲再度拥她入怀,她却伸手重重的将她一推,冰轮脚下微微趔趄,又迎上前,一把揽住她,俩人默然对峙一会,莲真挥舞着双拳,在她肩上捶打了几下,突然哭道:“除了她,不能再有任何人了!” 冰轮听她语气,知她终是原谅了自己,不禁大喜,忙道:“不会再有任何人了。”像是保证似的,又立即加了一句:“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了!”她心里又甜又痛,长吁了一口气,将她的头按在胸口,柔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瞧待会儿眼睛要肿了,会被人看出端倪的。。。。。。唉,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莲真抽抽噎噎的道:“你每次就只会欺负我,然后。。。。。。然后再说些好听的。。。。。。”话虽如此,仍是柔顺地伏在她的胸前。 俩人数日未见,面上装作浑若无事,实则度日如年,此时疙瘩既解,恍若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感受到清晨第一缕温暖明丽的阳光,呼吸到第一口新鲜清润的空气,其欢畅愉悦之情,不言而喻。 良久,莲真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我在这里呆很久了,该回去了,你。。。。。。你怎么办?” 冰轮见她眼中带着一丝忧虑,看了看外面,道:“我可以从后殿离开,高贤还在那边等着呢。” “这后面有门通入?” 冰轮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只有这里有。” 莲真俏脸微扬:“好啊,你故意让人安排我在这里。” 冰轮轻轻咳了一声:“那我先走?” “嗯。” 冰轮凝目看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犹如芳草含露,梨花带雨,其动人之处,远非言语所能形容,不禁有些恋恋不舍,将她的手放下,然后又握住。 莲真奇道:“怎么?” 冰轮凑近她,小声道:“你等会儿来我那儿好不好?” 莲真脸微微一红:“我才不要来你那呢。” 冰轮:“我们好久没好好在一起了呢。”又道:“你不答应,那我可就不走了。” 竟有些耍赖的味道,莲真板起脸道:“你那里那么多可心可意的人伺候,还要我过去做什么。” 冰轮听她翻起旧账,大是尴尬:“我。。。。。。我。。。。。” 情急之下,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莲真认识她这么久,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心里纵然还有一丝的不快,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伸手轻抚着她的衣领:“你先回去。”想了想又小声道:“我午膳后过来。” 冰轮一双凤眸因喜悦而熠熠生辉:“那你可要记得!” “嗯,你快去罢。” 冰轮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等你哦。” 莲真唇边不禁扬起笑意,瞬间却又微微蹙起秀眉:“快走罢!” 几上的茶凉得透了,人也渐渐心焦起来,冰轮伸手推开窗,微风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隐约有晚桂的甜香,她神色恍惚,上一次这样等人,仿佛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高贤托着一个方盘,轻手轻脚进来,冰轮蓦然回头:“莲儿。” 高贤倒唬了一跳,忙道:“奴才该死,惊了凤驾。” 冰轮怔了怔,暗想自己素来耐得住性子,此时怎么会如一个十六七岁的正等着第一次约会情人的少女般,这般的冲动鲁莽起来,又是发窘,又是好笑,面上却是淡淡的:“这茶没什么味儿,替我换了乳茶来罢。” “是。” 高贤将几个装有虎眼、乳窝和酥糕等精致吃食的银碟放在桌上,又替她换了茶来,躬身退下。 冰轮想起刚才情形,摇摇头,从书架中随手抽了一本书,重新在椅上坐下,定了定神,细细翻阅起来。 沙漏的声音在缓慢地流淌,一只纤细的皓腕悄然掀开软帘。“看来我来得不巧,倒打扰你用功了。”清甜婉柔的声音带着调皮笑意,似能酥软人心。 冰轮喜出望外,抬眼望去,见她换了一身天水碧的袍子,眸若星辰,肌肤胜雪,笑吟吟的站在那里,恍若白荷初绽,令人心荡神驰。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她面前,声音轻得近乎呢喃:“怎么来得这样晚?叫我好想。” “嗯?”莲真看着她,眼眸流波:“有多想?”却不待她说话,伸手勾住她脖颈,忽然朝她唇上吻去,冰轮先是一愣,低头辗转回应,右手摸索着伸向她的脑后,将她的发簪取下,满头青丝便如飞瀑般倾泻而下。 这样绵长而热烈的亲吻,足以融化彼此的灵魂,冰轮忍不住将手伸入她的衣襟,顺着完美的曲线游移,滑腻如脂,柔软似缎,她激动喜悦得头脑微微眩晕,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渴望和悸动,开始扩展到全身,在眸子里,在每一寸的肌肤上,在每一根骨头里,燃烧着,翻滚着。 明黄色凤帐被放下了,将一部分阳光阻挡在外面。冰轮双颊滚烫,心里如有火焰燃烧,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耐心,伏在她身上,如同一只凶猛饥渴的小兽,无休止地掠夺着,侵占着,莲真被她灼热的气息包围,身子不住轻微颤动,唇角逸出的□□,几乎变成了呐喊。她是如此自然地配合着她,却又不是甘心仅仅只是配合,紧攥着被褥的手忽然松开,用掌心撑起上身,从她细长的脖颈一路吻下去,再度与她激烈交缠,她们的额上,鼻尖上,背脊上,布满了细细的薄汗,身体起伏得如同汹涌着冲击海岸的潮水,妙不可言的感觉弥漫了彼此的身心。莲真身体如同悬在半空中,紧紧抱住冰轮,忽然流下泪来:“冰轮,你看着我。”冰轮双眼迷离,低头看她,却听到她欢愉的叫声中,竟似包含了一丝凄楚。。。。。。 激情正慢慢褪去,冰轮顾不得身体的倦意,连连亲吻着她的额头,轻抚着她的香肩:“怎么了?我弄痛你了吗?” 莲真摇摇头,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冰轮道:“那怎么了?” “冰轮,我真的就这么不如她吗?”她声音微哽:“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够放下?” 冰轮神色一僵,轻声道:“你没有不如她。” 静默了几秒,又道:“莲儿,我爱你。” 这是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向她说这句话,莲真手背从眼睛上移开,泪眼朦胧的看着她:“你。。。。。。你刚说什么?” “莲儿,我爱你。”冰轮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放不下她,不仅仅是因为有多爱她,而是。。。。。。” 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莲真道:“而是什么?” 冰轮垂下目光,涩声道:“而是她死得太惨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恨事。”她仿佛怕她再问下去,抬起头,又飞快的道:“我知道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以后我会全心全意的爱你。” 莲真道:“只要听到你这句话,我。。。。。。我。。。。。。”她又是笑,又欲流泪,依偎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冰轮,我从来没这么欢喜过。。。。。。” “我爱你。”冰轮抱着她,不住亲吻她的发丝,她的脸颊,口里喃喃道:“莲真,我爱你。。。。。。”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那“滴滴答答”敲打树叶的声音,便成了“沙沙”声,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 莲真坐在梳妆台前,冰轮一手执着象牙梳子,神情专注,细细地替她梳着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偶尔一抬头,便见莲真唇边带着轻浅甜美笑意,正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便也报之微笑,这样的两情脉脉,虽然无声,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莲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叫高贤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冰轮停下梳子,笑道:“有什么话?我这不正伺候你吗?还要其他人干嘛?” “哎呀,你让他进来嘛。” 高贤本立在外殿候着,闻召便至,见冰轮站着,便连忙跪下,分别行了礼,冰轮道:“宸主子有话跟你说。” 高贤忙道:“是。”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在她身后垂首静候。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莲真将一支四蝶珍珠步摇放入首饰盒中,漫不经心的道:“就是跟你说声,今后太后身边若是要进人,不管是司衾司衣里的,还是浣衣针线上的,都得经过我的允准,太后平日里朝政纷繁,这些个小事,以后都交由我操心。” 高贤听了此话,忍不住悄悄侧头去看冰轮的表情,却见冰轮不动声色,微微点了一下头,便道:“是,奴才谨遵主子吩咐。” “还有,以后有关太后的事情,如果我问起你,你都要如实回答,我有权知道她的任何事情,知道么?” 这个要求似乎更过分,高贤不由得又去看冰轮,冰轮余光看到他询问的表情,又不易察觉的点了一下头,高贤只得道:“是,奴才绝不敢有任何事情欺瞒主子。” 冰轮道:“好了,你下去罢。” 高贤磕了一个头,静悄悄地退出帘外。冰轮扶着莲真双肩,笑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罢。” “这个么?”莲真从镜中瞟了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以后再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需要酝酿情绪,最近又很忙,所以拖久了点。 当然,还有卡H一向是我的通病 不管怎样,算是勉强交差了 第99章 天色虽晚, 令狐融的府邸前车马簇簇, 人来人往。阖府皆知今日有贵客光临,早在十天前便开始忙活, 此时已是万事俱备。 廊檐下挂着一溜儿大红灯笼,鲜艳夺目,成群的仆人婢女分立阶下两侧,屏声静气,垂手以待,随时等候着召唤。 “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婉爱寥亮绕红梁。。。。。。”满厅歌声绕梁, 舞袖徐转,丝管声声,悠扬入神。 霍泽微眯着双眼, 懒懒地倚着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椅子里, 面前一张长方形的矮桌上,摆满了熊掌鹿唇, 豹胎驼峰,竹荪花菇。。。。。。乃至各种奇瓜异果, 糕点甜品,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个碗碟, 却是丰盛之极。 令狐融亲捧起银壶,弯腰给他斟酒, 面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侯爷喝惯了西域葡萄酒,也尝尝我们这里的,这是用西晏山所产的野葡萄酿制而成, 前儿斗胆敬献给太后,太后圣心甚悦,亲赐‘紫露’之名,令此后每年上贡,真真是意外之喜。” 霍泽看着玛瑙盏中紫红色的液体,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太后既金口夸赞,那自然是好的。” 端起碗喝了一口,但觉得芳香浓郁,甘甜醇美,又细细品了一回:“确是好酒,味儿似乎比西域葡萄酒还有胜些,但后劲应该没有它足,此酒较适合女子饮用,怪不得太后喜欢。” 令狐融忙道:“卑职后院的花树下,埋有一坛上好的梨花春,今儿也命人取出来了,既是侯爷觉得葡萄酒烈性不够,卑职给您另斟了来如何?” 霍泽点了点头,令狐融又换了银杯来,给他斟满,侧过身时,已从袖中取出一封红色的礼单,凑近前双手奉上,笑道:“今日侯爷驾临,蓬荜生辉,这是卑职一点心意,还求侯爷不嫌菲薄。” 霍泽早料到他有这一出,却是故作姿态:“本侯及这许多随从到府上,已是多有叨扰,令狐大人休要如此。” 令狐融索性跪下:“侯爷乃当今皇太后之亲弟,大将军之爱子,真正的皇亲贵戚,金枝玉叶,今日能赏光来到寒舍,实是无上的荣耀,许多人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事,这一点微礼,侯爷若不笑纳,卑职将惶愧无地,寝食难安。” 霍牧膝下几个子女,性情截然不同,霍淞稳重圆滑,霍冰轮冷漠深沉,霍凛坚毅善忍,这霍泽却是生来的骄傲轻浮性子,喜奉承,讲排场,令狐融虽品级不高,但究竟是朝廷官员,再者,虽说霍家如今势焰熏天,风头正劲,但万众瞩目的是霍淞,声名赫赫的是霍凛,他霍泽至今为止,只得了一个爵位,并无实权,在京中,他很难有眼前的这种待遇,这时见令狐融在他面前如此谦卑恭顺,曲意逢迎,他忽然心中一阵畅快,第一次觉得出京到此地,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既是令狐大人盛情,我便不再推却了。” 他打了个哈哈,伸手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黄金三百两,翡翠马一对,银罗汉一尊。。。。。。”无非是些金银玩器,以及蟒袍绸缎等物,这些东西对霍泽来说,并无丝毫稀罕,他只略瞟了瞟,便将那礼单放在桌上,淡淡一笑:“难为令狐大人用心,你仍旧坐下罢,主人站着相陪,喝起酒来可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是,是。” 令狐融亲自给他布了一回菜,又看着他把杯中酒喝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回左首自己的桌前。 令狐融为人机变,处事老到,人送绰号“灵狐”,今日费了许多周折将霍泽请到府中,并不用他人作陪,宾主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那坛梨花春,不知不觉间已去了十之**。 两侧数十乐工弹奏,一曲接着一曲,厅中箫管悦耳,笙笛并发,燕歌赵舞,红飞翠动,霍泽心中大乐,也不用令狐融多劝,自己一杯接着一杯,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只见令狐融手往厅中一指:“侯爷觉得此姬如何?” 此时厅上表演的《绿腰舞》,身着天蓝色长袖窄襟舞衣的舞姬背对着他们,倾头低眉,双手背在身后,长袖舞动,右脚微微抬起,仿佛要踏下去,霍泽盯着她看了半天,才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便道:“舞姿极是优美,姿色稍稍逊色了点,可惜,可惜!”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笑道:“这样的女子,在下官看来,已是少见的美人了,但侯爷出身显贵,又年少英俊,家中娇妻美妾自不必说,只怕红颜知己亦是无数,看女人的眼光自然远非我等粗鄙之人可比。” “哈哈,令狐大人过谦了。” 说话之间,一曲已终,令狐融微微示意,乐曲又是一变,四名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踏着优雅的舞步从柱子间帘幕中出来,随着舞曲节奏由慢而快,少女裙裾飞扬,身姿回旋,轻盈似落叶回旋,艳丽似繁花盛放,一时百媚尽生。。。。。。霍泽一见之下,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竟再未移开过,令狐融道:“这几个可是下官费尽心思请来的,可还过得去么?” 霍泽道:“像这样的,才称得上美人两个字了。” 令狐融道:“常言道,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似这等女子,也只有侯爷这样的人才有福气消受。” 霍泽听他语气,似有意相赠,不由心花怒放:“难道令狐大人舍得割爱么?” 令狐融道:“她们落在我等凡夫俗子手里,好比明珠蒙尘,美玉裹泥,侯爷若是能带了去,今后随侍左右,那可是她们天大的造化。” 霍泽哈哈大笑,道:“令狐大人今日如此厚待,本侯必定铭感在心。”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趁势跪下:“能为侯爷尽点绵薄之力,是令狐家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气,侯爷将来回京,得着机会能在太后或皇上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令下官有所寸进,下官便感激不尽了。” 霍泽笑道:“像令狐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今后若是不能高升,岂非没有天理?” 令狐融大喜,跪下将酒杯高举过头:“借侯爷贵言,下官在这里先行谢过。” 霍泽招了招手,令那四个年轻舞姬上前,一边搂了一个,他本已有了□□分醉意,头脑飘飘然,这时美女在侧,言语举止尽显浮浪轻佻,在令狐融面前已毫无顾忌,令狐融亦搂了一名女子在怀,频频向他敬酒,两人本是初识,今日越谈越是投机,倒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友一般。 一名舞姬夹了一块天鹅炙送至霍泽唇边,霍泽张嘴吃了,又叼住另一名少女递过来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眼睛斜睨着令狐融,醉醺醺的道:“说实在的,本侯身边从来不乏漂亮女子,可是堪称人间绝色的,却也不过一二,且无法据为己有,我生于高门,长于望族,富贵权势,皆视如浮云,唯有这点不如意,可说是生平唯一憾事,。” 令狐融一怔:“侯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霍泽摇了摇头,忽然将筷子放下:“先帝性好美色,热衷于广纳美女,充斥后宫,乃至各地行宫,真正拥有倾世姿色的,都是在宫中。先帝早早驾崩,这些美人儿大都是豆蔻青春,最美的花,最终都要寂寞冷清的凋残,无人能够欣赏,想来真正是令人痛心。”叹息一回,道:“不说别的,就说我姐。。。。。。太后吧,那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么,还有那宸太妃,据说姿色冠绝后宫,无人可比,先帝最是恋新厌旧,对她始终极宠,她这次也随驾来行宫了,若能见上一见,才算不虚此行。” 令狐融不意他忽然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面上却仍是陪着笑脸,与他漫谈一些风月之事,慢慢地将话题扯开,又吩咐重新添置美酒珍馔来,两人继续饮酒作乐。 这次圣驾出京,原是为着到西晏山行围狩猎,但因种种原因,围猎活动迟迟没有开始,只有冰轮率御林铁卫,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出猎。近日因朝野平静,又见天气晴朗,冰轮便下令正式举行秋弥大典。 西晏山的几十处围场,林木葱郁,水草丰美,群兽聚以蕃息,相关大臣早就请示太后及皇帝,择定一处,提前派官兵审度地势,赴场布列,以及设行营,建帐殿,等候圣驾驻跸临围。于是太后和皇帝以及王公诸臣皆着戎装,浩浩荡荡出行宫,莲真及晴太妃等人,则仍是车轿随行。 次日五鼓前,檀瑛、夏侯晋和管围大臣率铁卫军、御林内卫、护卫营士卒、各部抽调的精骑兵、弓箭手,以及龙谷郡当地的围甲兵,由远而近绕围场布围,只见大小军旗遮天蔽日,呐喊鸣金,两翼军队压山而下,依山川大小、道路远近,最后形成二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包围圈,严严实实的形如铁桶。 宗煦是这场围猎活动的绝对主角,他身佩橐鞬,手持弓矢,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极是兴奋,但年纪究竟尚幼,力气不足,一箭射出,纵然是黄羊山兔等小兽,也无非受点轻伤,有时甚至弓箭未至目标,便已落下,好在他身边有御林铁卫重重护卫,每每他箭射向何处,随侍之人便即弯弓,箭矢接踵而至,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自然是天威所至,箭无虚发,猛兽飞禽纷纷倒地,三军欢欣踊跃,不时齐声呐喊:“万岁!万万岁!” 皇帝逐射完毕,便命皇亲宗室、勋戚重臣、御林卫精兵铁骑等围内驰骋,进行大规模围射,诸人早已跃跃欲试,一声令下,宝弓上弦,利剑出鞘,战马萧萧,旌旗猎猎,人人皆是奋勇争先,大展身手,一时间箭如飞蝗急雨,铺天盖地,林中到处是野兽的哀嚎。。。。。。直至夜幕降临,军中号角长鸣,才整队收猎,回行营夜酒宴赏。 是夜,连绵数里的营地中,篝火熊熊,亮如白昼,空气中脂香浓郁,漫山可闻,诸人开怀畅饮,大啖大嚼,喧嚷笑语,不绝于耳。 皇帝的御营与皇太后的营帐相邻,皆是以巨木为柱,牛皮结顶,内中宽阔华丽,入口处悬着明黄色的云龙挂帘。帐篷外面,岗哨林立,警卫森严,御林铁卫、内卫以及护卫营精锐重重把守,几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四壁挂着的珠盏金灯,洒着柔和的光辉,照着帐中织金垫子,水晶几,华贵的羊毛地毯。。。。。。大铜鼎中木炭烧得通红,上面设有支架,冰轮用铁棍串着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烧烤。 莲真坐在对面的虎皮墩子上,手托香腮,一张俏脸被火光映着,红扑扑的极是可爱。 冰轮神情专注,不时转动着手中的鹿腿,间或涂抹各种调料,油脂大颗大颗落入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音,肉香脂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令人闻之生津,食欲大动。 莲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笑道:“今夜只怕只有你这周围最是冷清。” 冰轮抬起头:“你我两人在一处,怎能说是冷清?” 莲真盈盈浅笑,满眼的柔情蜜意:“你素来口味清淡,鲜沾腥膻,等下你自己可吃不吃?” “自己亲手捕获的猎物,亲手烹制,是不一样的,我小时打猎,常与他们席地而坐,当场炙烤,饕餮大嚼,那滋味远胜家中厨子烹煮。”冰轮神采奕奕,又道:“不过你虽跟随我来到围场,还是比不得英王妃跟随王爷那么自在,更不能真正骑在马上驰骋于山林之中,可有点儿对不住你。” “你倒是一直记着这话,这次你已是破了规矩,我心愿得偿,再高兴不过的啦。” 冰轮微微一笑,取过一把小刀来:“这外层的肉熟了,嗯,好香!”用刀片下几块,盛于银盘中,对莲真道:“你尝尝看。” 莲真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只觉这烤鹿肉肥嫩鲜香,滋味极佳,难得的是无半点腥膻之气,连连点头:“你手艺比御厨还好,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冰轮笑道:“你这可是在逗我开心了。” 莲真依偎着她,又喂了她一块,两人分食盘中烤肉,偶尔目光相接,甜蜜微笑,其乐融融,营帐中一片温馨旖旎。过了许久,莲真忽然想起什么,轻拍自己脑袋:“哎呀,我差点忘了!” 冰轮一怔:“怎么了?” “冰轮,我们要不要叫皇上过来?” “他有那么多人照管着,叫过来干什么。” 莲真微微撅嘴:“皇上若是过来,定会很高兴的。” 冰轮道:“你知道,若是有其他人在场,我是无法与你像眼前这般相待的。” “冰轮,我当然是想跟你单独呆在一起的,可是皇上还那么小,整日不是上朝就是功课的,这次难得出来,我们该多陪伴他。”她轻轻叹了口气:“冰轮,你有时候对他实在是太过严厉了。” “你是在责备我么?” 莲真侧头看她,见她眼睛望着前面,神色淡淡的,便倚着她肩上,柔声道:“我不是责备你,在我心中,你、皇上和我,我们三个是一家人,虽然。。。。。。虽然帝王家规矩繁多,但我真的希望,我们偶尔也能像普通人家一样,亲密相处。” 冰轮尚未答话,忽听高贤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太后。” 冰轮眼眸微沉:“什么事?” “西凉侯在外面,正等着给太后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份忙碌异常,顾不上更文,前两天才喘过气来,原定端午更新,结果章节又不知不觉拉长,延迟到今天。 祝各位端午节安康,迟来的祝福:) 第100章 鼎内炭火熊熊燃烧着, 偶尔发出哔剥的的微响。冰轮端坐如松, 长睫黝黑若凤翎,微微向下垂着,覆盖住眼眸, 半晌, 方缓缓道:“你跟他说,难为他时时惦记着我, 但行营在外,不必讲究那么多规矩,这早晚请安就免了罢,我今儿也乏了,就要歇息了。” “是。”高贤领命而去。 帐篷内再度安静了下来,冰轮薄唇抿成一线,拿起铁钎去拨弄炭块,忽见一只温软腻滑的小手伸过来, 盖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侧过头,见莲真星眸正凝视着自己,不禁问道:“怎么?” “没什么, 我以为。。。。。。以为你不高兴了。” 冰轮一怔:“你怎会这样想?” “你方才的神气。。。。。。” 莲真秀眉微颦,她跟冰轮两心相许, 历久弥坚,尤其近些时日,两人私底下相处, 真真称得上爱甜如蜜,情炽如火,但在那之外,冰轮与往昔并无丝毫不同,性情依然飘忽,喜怒令人难以捉摸和把握,往往她表现得特别平静,若有所思时,她总是没来由地不安。。。。。。 “什么?” “没什么,算了。”莲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一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她多想罢。 冰轮拍拍她的手,然后往鼎内添了几块新炭,口中道:“你要叫皇上过来,叫过来便是,这点子事,难道我不依你,还跟你生气不成?”忽然笑了笑,道:“皇上倒挺有孝心的,那辟寒犀是太宗皇帝心爱之物,通共只有这一枚,他竟翻出来赠与你了。” 这件事莲真并没向冰轮提过,那辟寒犀也没用过,她深知这东西稀罕贵重,本欲回京之后,再找机会说服宗煦,或让他留着自用,或仍然放回宝库,这时听冰轮提起,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冰轮只是微笑,莲真不禁懊恼,自己真是多此一问,她是什么人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么?这宫中大大小小之事,又有哪一点儿又能瞒得过她了?她伸手掠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期期艾艾的道:“那个。。。。。。我本打算还给皇上的。” “他送给你,你就拿着罢了。”说毕看了她一眼,含笑又道:“你放心好了,皇上待你好,我绝不至于多心的。” “难道我会那样想你么?”莲真眼波微嗔,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都不该对你有丝毫隐瞒。。。。。。” 冰轮怔了怔,慢慢转过头来,莲真接着道:“太宗皇帝传下来的东西,本不该轻易赠人,我没跟你说,是担心你责备皇上轻率罢了。。。。。。” 冰轮仿佛没听到她的说话,只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停了一停,低头在她手背上吻了吻,这才道:“送给别人,自然是轻率,送给你,那是理所应当。” 她声音虽是一贯的清冷,神色间却极尽温柔,这样的情话娓娓道来,便犹如箫音瑶琴般清扬悦耳,莲真软软地伏在她膝盖上,玉靥似醉,双颊生春,片刻之前,她还挂念着宗煦,想叫人请他过来,三人一起共叙天伦,如今却唯恐旁人过来,惊扰了这只属于她们的时光。 冰轮眉眼轻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揉她的秀发,两人默然无语,温存了好一会儿,莲真低声轻唤:“冰轮。” “嗯?” “我已经会骑马了,赤龙驹很通人性,很乖。” “你想我带你骑马么?”冰轮道:“嗯,这里可不方便。” 莲真仰起面孔:“你亲口答应过的。” “等回了行宫。。。。。。” “在行宫还用你带么?左不过是院子里,再不然也就花园里,那又有什么趣儿。”莲真微微撅嘴:“你自己怎么三天两头打猎呢,要不,我乔装改扮一下,扮作你的侍卫跟你出去罢?” “又说顽话了。”冰轮轻轻摇头,却终究不忍让她失望,沉吟片刻,道:“等过两天,我叫他们安排一下好了。” “那就说好了。”莲真大喜,眼睛闪亮得宛若天上的明星:“你可不许赖!” “嘘。”冰轮揽住她,温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别嚷,高贤要劝谏的呢,悄悄儿的。。。。。。” 山中秋意深浓,已带了几分冬的冷肃之气了,天气却是极好的。 天空是蓝的,蓝得透彻,云朵是白的,白得明洁。环抱的群山之间,浸染着漫天遍地的深红,流淌着无边无际的浓翠,相互交织,彼此映衬,便如同一幅色彩明丽的巨大画卷。一道清澈的水流从高山上倒挂下来,形成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大池塘,水满溢而出,便汇流成欢快的溪流。 马蹄得得,踏在溪水中粼粼可见的白石上,飞溅起大片水花,踩在五彩斑斓的落叶上,发出绵绵沙响,这一切在莲真听来,不啻于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她久在宫中,虽说每日里身处宝楼金殿、仙馆玉苑之间,但如何能与这般天然美景相比? 莲真手提缰绳,端坐马上,一双美目四下顾盼,只觉万物皆新鲜新奇,心中充满欢喜雀跃之情。冰轮在她左侧,却是神色冷峻,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四下的动静,间或有野鸡、山兔、獐鹿等被马蹄声所惊,从深林中蹿出时,即有御林铁卫弯弓射箭,再将猎物拾回,驮在马背上。 莲真数次转头,欲与冰轮分享心中美好感受,每每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不说,这次她虽如愿以偿出来,但前后有高贤等心腹内监簇拥,周围是数目众多的御林铁卫围绕,跟她想象中的与心爱之人并辔而行,纵马郊野的情形相去甚远,不免觉得有点美中不足,这时见他们猎获的走兽飞禽越来越多,一路血迹斑斑,更觉大煞风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一名侍卫正搭箭瞄准一只树丛中惊惶逃窜的野兔,忽听一声甜美清脆的轻喝:“慢着!别伤了它!”手中箭下意识一偏,失了准头,那野兔依然应声而倒,那铁卫立即翻身下马,下跪请罪,冰轮勒住马头停了下来,看着莲真,神色微微发怔,须臾,开口道:“去看看,兴许还没有死。” 冉黎忙下了马,跑过去一瞧,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倒在荆棘中,后腿中箭,受伤流血,正在地上垂死挣扎,他连忙抱了回来,冰轮扫了一眼,道:“给它敷点药,带回去治治。” 随行人等本带了各种伤药,听她如此说,便给它上了药,仔细包扎了。莲真伸出手:“给我抱着罢。” 高贤见冰轮没说什么,忙从冉黎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奉与莲真,莲真弯腰接过,只觉它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看似十分痛苦,不禁低声道:“可怜的小东西。”抬眼望着冰轮:“太后。。。。。。” 冰轮已猜到她的意思,问道:“你想回去了么?” “嗯。” “我们离大营已远,是该回去了。”冰轮轻轻颔首,随即一拉缰绳,率先掉转了马头,檀瑛随即招呼所有侍卫,大家一齐上马,从原路返回。 数百名御林亲卫拱卫着太后凤驾,他们身着金丝软甲,背背□□,腰悬长剑,一个个面色冷漠严肃,鹰眼如同利刃般,四下巡梭,显得十分警惕,□□皆是清一色的黑色骏马。一路上,只听阵阵的蹄声,就像是战鼓的鼓点,整齐划一,规律均匀。 离御营约莫还有四五里路时,忽见前头烟尘飞扬,旗帜招展,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檀瑛将手一摆,所有人便停了下来。 冰轮此次出行甚为保密,只有少数心腹大臣知道,跟随身侧的亦是极为亲信的内监与侍卫,仪仗等一概免却,但御林铁卫的独特装束,还是能让人轻易认出的。 因此那队人马一到跟前,便纷纷下马,跪倒在道路两侧。只有霍泽眼神呆滞,兀自骑在马上,恍若刹那间已魂飘天外,他本在队伍前头,这样一来就格外显眼。 莲真在人群里,也感受到了那贪婪放肆的而又火辣辣的目光,几名内监却是见机极快,在她还没来得及闪躲之前,已驱马上前,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叩见太后!” 惊天动地的喊声,使霍泽如梦初醒,从马鞍上翻滚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但觉浑身筋酥骨软,心脏像是骤停了几秒之后,再次加速跳动,脑子里亦是晕晕乎乎,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方才惊鸿一瞥间,那裹着雪白狐裘的少女,和那张端丽清绝的脸孔。。。。。。 冰轮面上如披寒霜,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眸中突然闪过一丝阴鸷狠毒的冷芒,高贤在旁看得分明,不由得心里一紧,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冰轮将手中金色马缰收紧,慢慢侧过头去,高贤见她目光有意无意,竟落在檀瑛腰畔的长剑上,心中更为惊惧。 皇亲贵族的子弟所佩之剑,通常镶金嵌玉,点缀各色宝石,剑鞘花纹也考究华美,御林铁卫的剑却与他们绝不相同,造型简单古朴,乌沉沉的剑鞘,乌沉沉的剑柄,但这样的剑,更像是杀人饮血的剑。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般,凝重异常,无端端的叫人透不过气来,高贤望望冰轮,又望望跪了一地的人,终于乍起胆子,轻声叫道:“太后,侯爷亲自率人迎接凤驾来了。” “唔。”冰轮被他一提醒,仿佛忽然间回过神来,凝目望向霍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霍泽听她问话,结结巴巴的回道:“微臣去见太后,他们说太后在歇息,不许人打扰,微臣越想越奇怪,太后虽歇息,为何高总管汪总管亦不见人?实在是放心不下,好容易打听到太后出来狩猎,便匆匆赶过来了。” 他这话倒是不假,须知霍淞这次特地派他出京,行前再三叮嘱,要密切注意太后的动向,一是有行刺之事在前,不放心她的安全,二也是为了监视,霍泽平素虽任意妄为,但对于霍淞的话,却是时时牢记。这次见到莲真,只是一个意外,她的装束以及她的那匹火红色的宝驹,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显眼,纵然只是仓促之间,也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冰轮神情泰然,嘴角渐渐浮起一缕笑意:“你现在婆婆妈妈,说话行事是愈来愈像大哥了,你既这么惦念我,我今日亲获的猎物,少不得要赏你一些了。” “是,那微臣先行谢过太后了。” 霍泽跪在路旁,直待冰轮一行人尽行过去,才站起身子,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黑影,心里无比怅然。 冰轮一言不发回到营帐,才换了衣裳,膳房里便送了午膳来,高贤陪笑道:“太后,可要叫宸主子过来陪着用膳。” “不用了。” 高贤知她心情不善,不敢多说,冰轮吃了几筷子菜,又喝了半碗汤,道:“这些菜式不错,赏些给檀瑛及侍卫们吃去。”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吩咐膳房。” “檀瑛那里,你亲自送去。”冰轮捻动着手中的翠珠,眸色阴沉:“顺便传我旨意,明日清早,我跟皇上即回广乐山庄,让他们今晚作好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那位说请我去看演唱会的同学,没能及时回复你,好意心领了。 这文有多慢等得多难熬我很清楚,这几个月实在是家里有事,俗务太多。当然,这文难写也是一方面,我这次又没写大纲,架构大没大纲写起来会有点吃力。 但我不会坑的,即使没有一个人看了,也不会坑,这个句号我一定会画好。 第101章 纯铜镶青玉小香炉中, 燃着一支细长的“迷情”, 满屋薄雾氤氲,飘荡着令人魂酥骨软的异香。 一支香差不多燃完的时候,床上的动静也渐渐小了下来, 直至了无声息。霍泽掀开帐子下了床, 取过一件宽大的赤色锦袍披在身上,突然回身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从我这儿滚出去!” 一个秀发散乱的少女随即从床上下来, 她抬眼看了看霍泽俊美冷酷的脸,还有那满是不耐烦的表情,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片刻之前与自己缠绵的那个男人,她娇美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强忍着心里的屈辱与身体的酸痛,手忙脚乱的在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也来不及好好穿上, 便狼狈的逃离。霍泽好似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赤着脚从厚厚的羊毛地毡上走过,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窗外秋意浓郁,风景如画。霍泽在宽大的椅子里坐下, 神情木然的看着远处。每每皆是如此,当身体安静下来的时候, 欢愉畅快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寂寥和空虚, 无穷无尽的如同死亡般的空虚。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大概是在那丫头死了之后吧。霍泽面孔微微扭曲,咬了咬牙,将杯中酒一口一口喝完。 那是他生命中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或许也是唯一喜欢过的。进入将军府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但却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女孩。。。。。。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怜惜,甚至愿倾其所有,只为换来她的一个笑容。 那些年里,他就是这么做的,有什么稀罕的吃食,他第一个想到她,有什么珍贵的玩物,他双手奉上。她不过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一个孤女,他却是霍牧的儿子,堂堂将军府尊贵的二公子,偏偏在她面前,他的骄傲,他的盛气凌人,全都遁于无形,甚至,有时面对她时,他竟然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霍泽不知不觉握紧手中的银杯,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直到今天,他仍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对她千般讨好,万般迁就,为何她却始终对他不假以辞色,她总是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霍冰轮后面,借此躲闪着他,每当他跟霍凛那小杂种发生口角冲突的时候,她也总是站在霍凛一边。。。。。。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都可以忍,他全部可以原谅,因为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会是他的人,他将迎娶她——长大之后,他曾多次向父亲和母亲透露过自己的想法,父亲也默许了他。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的背道而驰。。。。。。当他知道她跟那卑贱的奴才有了私情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崩塌了,他怒火中烧,嫉恨如狂,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羞辱,他恨不能把他们撕碎!取一个小厮的性命,对他来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是她呢,他又能怎么办?难道真的能杀了她? 她很快被赶出将军府,没有父亲的允准,任何人都不许私自去见她,他冒着被惩罚的风险,终究还是偷偷去了,她消瘦了不少,脸色异常苍白,但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叫人更加心软心怜。他在那呆立了好一会儿,开始质问她,继而大吼大叫,大吵大闹,她只不过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窗外,从头到尾,她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更别提解释半句。。。。。。他被彻底激怒了,她在他心里,原本是尊贵如公主,清纯如仙子一般的所在,可是如今既然明珠蒙垢,美玉染尘,她还值得他珍惜吗?他满心都是疯狂的想要占有想要报复的**,于是他扑向了她。。。。。。 外面起风了,落叶片片在空中飞舞,轻盈似蝶,殷红如血,霍泽似被那浓艳的颜色所刺痛,微微眯起了双眼。 当他在她身上施暴时,她并没有看他一眼,也并没有哼出一声,她咬破了自己的唇,鲜红的液体沿着她的下巴流下来,蔓延过她的晶莹洁白的脖颈。。。。。。再后来,他看到了她的遗体,他双腿微微发软,在父亲冰冷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挪到那张床前,他看见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裳,如同一朵硕大鲜红的花朵,盛开在纤尘不染的雪地上。。。。。。 记忆仿佛被这种颜色浸透了,触目惊心的血红,铺天盖地的血红。。。。。。在他施暴的过程中,她没有再求饶过,只是在最后,她微弱地叫了几声霍冰轮的名字,仿佛濒死之人的悲鸣,也许,那个时候她就下了要死的决心了。 她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得到的痛苦,是的,那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也许比没有得到还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霍泽再度将酒杯送至唇边,却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又将手缓缓放下。后悔吗?说不上来,但他没有想让她死的,如果她没有死,如果她向他求饶,也许他会折磨她一阵子,然后去求父亲让她回来,也许将她收作妾室,可是她为了证明对那个贱奴才的贞洁,居然选择了轻生。 她的死,让他得到了诅咒,从那时候,他的心就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金齑玉鲙,珍宝美女,世上的人所追求的一切享乐,都满足不了他的心,纵有片刻的快乐,那也是很短暂。 他忘不了那张脸,忘不了她在他身下的沉默和哀鸣,忘不了她带给他的屈辱和无力感。。。。。。终此一生,他都在试图摆脱和忘却,终此一生,他都在努力寻找一个人,可以替代她的一个人。。。。。。 “二爷,裘先生到了。” 小厮瑞喜的一声轻唤,将霍泽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他沉默许久,从椅中转过身来,开口道:“叫他到这儿来见我罢。” 裘敏之被人引入内室,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然后便见霍泽敞着衣裳,衣冠不整地坐在椅上,宽阔结实的胸膛上,露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红色抓痕。他既是惊愕,又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行礼道:“卑职见过二爷。” 霍泽扬起嘴角:“裘先生一路车马劳顿,坐罢。” 裘敏之拱手谢过,整了整衣裳坐下,又从小厮手中接过茶。霍泽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银杯:“我前儿恍惚听到一个消息,说那尼泊尔的公主,叫什么来着。。。。。。” 裘敏之只得道:“阿波蒂姬公主。” 霍泽轻拍自己的脑袋:“对了,阿波蒂姬公主,她已生下了一个小崽子,是也不是?” 裘敏之心下略作权衡,谨慎的道:“卑职略有耳闻。” “什么略有耳闻,大哥什么话都跟你和锦先生说,你早就知道了罢。”霍泽道:“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裘敏之道:“大爷没有说,也是怕二爷心里不痛快。” “我总归会知道的,早知道晚知道,有什么区别么?”霍泽冷笑一声:“父亲还真是老当益壮,这个年纪了,还给我们添了个弟弟。” 裘敏之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儿,见他气色稍平,才轻声道:“只不过是个稚子,二爷不必放在心上,眼前的大事要紧。” “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霍泽从案上拿过执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总算切入了正题:“大哥可是不放心我么?怎么这会子又巴巴儿的又派了你过来?” 裘敏之听出霍泽话中的不满,将茶盏放下,笑着道:“二爷说哪里话,大爷手足情深,虽人在京中,心却在这万里之外呢,这不想着年关将至,到时候太后和皇上那里,有许多事情需要二爷操持费心,怕二爷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派卑职过来,也好从旁帮衬帮衬。” “倒是多谢大爷体谅。”霍泽淡淡一笑:“只不过太后那里,一大批的贤臣良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自是周全妥帖,哪轮得到我去操这个心,我也乐得清闲。” “虽如此说,二爷是太后亲弟弟,自比别人更得太后信任,有些事情,少不得要出些力的。”裘敏之看着霍泽,笑道:“太后近来如何?凤体可还安泰?” “挺好的啊,前几天皇上率众臣行围,她还亲自参与了呢,她小时候就好动,喜欢跟随父亲外出狩猎,好容易先帝驾崩,如今可算是得了自由了。”霍泽扯了扯唇角,懒懒的道:“不过在深宫拘了这么些年,哪能还像从前一样,这不说骑马颠着了,又是累着了,这两日在行宫里养着呢。” 裘敏之正要往下细问太后皇帝详情,忽觉一阵口干舌燥,连心脏都开始加速跳动,不由得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可是非但没丝毫缓解,身体的反应却愈来愈强烈。 霍泽见他脸色涨红,两手抓住椅背,双腿紧紧并拢,歪着头笑问:“裘先生怎么了?怎的坐姿如此奇怪?” 裘敏之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之间省悟,是的,之前一进屋,便闻到一阵奇香,这位霍家二爷风流无度,一天也离不了女人,那香中定是掺杂有催情之物。 霍凇本是派霍泽来监视太后和皇帝动向,却又担心他飞扬浮躁,怕有什么疏漏之处,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特地派自己过来协助他,没想到霍泽却为此恼怒,故意召自己进内室相见,借此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裘敏之想到这里,更是全身绷紧,连声音都变了调:“二爷,卑职。。。。。。卑职身体忽然有些不舒服,请恕卑职无礼,这。。。。。。这便告退,下次再来向二爷请罪。” 他出身寒门,几十年来,唯知勤学苦读,精心钻营,以追名逐利、出人头地为第一要务,几乎不近女色,也因此深得霍凇尊重信任,这时被霍泽这么一戏弄,浑身燥热难当,一时间狼狈万状。 “是么?”霍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故意道:“裘先生不舒服么?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多谢二爷,不。。。。。。不必了,求二爷开恩,准卑职告退。” 霍泽这才慢悠悠的道:“好罢,那先生先回下处歇息着罢,我晚上再给你设宴接风。” 裘敏之忙起身谢恩,扭曲着一张脸,弯腰驼背的出去了,霍泽敛了笑意,嗤声道:“这伪君子!”偏过脸吩咐瑞喜:“去!送个女人到他房里去,看他以后还假正经,给老子装什么清心寡欲!” 瑞喜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躬身道:“是。” 广乐行宫的宫垣之内,共有数十处温泉泉眼,最高处的几个泉眼分别为“神龙汤”、“凤鸾汤”、“海棠汤”,其中“凤鸾汤”所在的浴殿为冰轮所独享。 宽大的浴池呈椭圆形状,内外全以莹润似玉的白石所铺砌,左右两侧设有台阶,一级级逐渐降入池水。池底周围,分列着九条碧玉雕刻的龙,龙头向上,热泉不断从龙嘴里涌出,为浴池提供着地温热水。池中数座假山以天然沉香制成,散发着丝丝幽香,水面上漂浮着团团翡翠制成的绿荷,以及无数的五颜六色的新鲜花瓣。 冰轮将整个身体浸在水中,放松双肩,凤目微闭,如入定一般。片刻,殿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双眼蓦地睁开,低喝道:“谁在那里?” 一个优美的身影穿过层层帐幕,隔着浴池站定,娇声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么?” 冰轮听到这个声音,眼里泛起笑意,一边隔着轻薄的水雾打量她,一边道:“我道是谁这么大胆,进来也不出声。” 莲真身着一件绣有花鸟纹的彩锦袍,站在那里,面上似笑非笑:“人家来给你送毛巾,你就这种态度么?”说着把手中的木托盘放下,里面果然码着一叠整齐干净的毛巾,每一条上面,皆绣着各式各样的金龙图案,边上用黄金丝线锁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 冰轮笑道:“怎么?我刚态度很差么?” 莲真不置可否,忽然道:“你这池子真不错,比我的海棠汤大多了,我真想下来沐浴一番。”纤纤玉指解开腰间系着的金色带子,华丽的彩锦袍便缓缓飘落在地,冰轮双眼发直,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们虽有过无数次的亲热,但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眼前这样的环境里,这么尽情欣赏着彼此身体的机会,毕竟还是未曾有过。眼前的身体,还是年轻的少女的身体,每一个部分,每一寸肌肤,都完美精致得宛若雕刻,但又完全已脱去了当初的青涩,从头至足,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言述的风情,美到极致,媚到恰到好处。。。。。。她的眼神,却仍是清澈的,闪亮的,饱含着深情,又带着一丝顽皮。 冰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挪不开目光,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莲真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抱歉地笑笑:“差点忘了,这凤鸾汤是太后专属的浴池,我怎可在这里沐浴呢。”说毕又拾起袍子,举止优雅的穿上。 冰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只恨得牙痒痒的:“你给我下来!” 莲真道:“你这么凶,我可不要下来。” 冰轮见她转身欲走,着急起来,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捉你了。” 莲真道:“你若出口相求,我倒可考虑考虑。” 冰轮道:“好罢,算我求你。” 莲真似对她的表情很满意,微微一笑,终于解开衣裳,沿着台阶走入水中,冰轮迎上前去,身体与她相贴,迫不及待地吻住她娇嫩的唇瓣,香舌探入她的口中,愈吻愈觉甘甜,愈吻愈是缠绵,久久不愿分开。 两人在水中亲热许久,方靠在池壁上,相拥着休息,冰轮呼吸仍显急促,笑着道:“我的莲儿什么时候学坏了,也这么会勾引人了?” “这个是无师自通的,我以后要多勾引勾引你,让你永远只爱我一个人,再也不看别人一眼。”莲真面色绯红,眼波迷离,将脸埋在她颈间,天知道,她刚才做这一切,用了多大的勇气,幸好成效显著,不然,她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冰轮双手不安分地抚摸着她身上的肌肤,在她耳边道:“我本来就只爱你一个人,不会看别人一眼的了。” “冰轮,你先别乱动。”莲真微微娇喘,抓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先在这里呆一会儿,好好说说话儿。” “说什么?”冰轮声音含糊,不住亲吻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我总觉得你围猎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冰轮一怔,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刚刚这样,是特地来讨我开心的么?你跟高贤那奴才计划好的么?” “你这几天都不出门,也不主动来找我,心情似乎。。。。。。似乎很不好的样子。”莲真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很担心你。” “我没有心情不好,你刚刚那样对我,我心情好得不得了。”冰轮转到她身后再度环抱住她,亲吻着她的耳背。 “冰轮,那天我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个人,是你第二个弟弟么?被封西凉侯的那。。。。。。”她话犹未完,便感觉冰轮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后面半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缩住。 冰轮将手从她腰上放开,眼睛盯着她濡湿的秀发,只这么一瞬间,满腔的□□全都冷了下来,面上的薄晕也逐渐褪去。 莲真回过头来,低声道:“你。。。。。。你生气了?” 冰轮眼睛不看她,只道:“这个时候提其他人做什么,多扫兴!” 莲真没想到她情绪忽然转变得这么快,既莫名其妙,又觉有些惶然失措:“冰轮。” 这一声娇怯怯的呼唤,打消了冰轮转身离去的冲动,她面色沉静,盯着水面漂浮荡漾的花瓣,忽然道:“我讨厌他看你的眼神!” 莲真如释重负,走上前去,扑进她怀里,不知为什么,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有一种要失去冰轮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害怕,她恍若失而复得般,双手紧紧地抱住冰轮。 冰轮想起那天霍泽的眼神,凤眸若寒星微芒,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我讨厌那种眼神!” 莲真轻声道:“冰轮,我爱你,我是属于你的。”脸颊贴着她的,接着道:“而他是你弟弟,他见到我,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相见,你不用耿耿于怀。” 过了许久,冰轮方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他虽跟我同一个父亲,却非一母所生,从小并不亲密,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 “我知道了。”莲真凝视着她,低声道:“冰轮,难道你这几天。。。。。。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冰轮摇摇头:“不是。” “冰轮,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是吗?” 冰轮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眼神终于重新变得柔和:“我知道,我也爱你。” “在我心里,我是你的情人,你的妻子,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分享、分担对方的一切,不仅仅只是快乐,冰轮,无论你有什么心事,你都可以跟我说,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我也可以倾听,不要对我有所隐瞒,让我猜测,不要让我不安,好吗?” 她如星光般美丽温柔的眸子,蕴含着海洋般的深情,这样的软语求恳,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融化。 冰轮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道:“我唯一的心事,与我父亲有关,他早生不臣之心,如今俨然是西疆的皇帝,我和煦儿的处境已越来越不妙了。” 朝中的事情,莲真并非一无所知,但这却是冰轮第一次跟她谈论朝政,口气还如此郑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你会有办法的,是吗?” “其实皇上登基后,我曾写了数封信给我父亲,以关心他身体为由,劝他回京,但他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我,现在,西疆已完全为他所掌控,军队也对他惟命是从了。” “朝中那么多忠臣能臣,他们怎么说?” “王忠从一开始,便劝我早作准备,自从我来广乐行宫后,每过几天便是一封密信,他主张迅速搜集我父亲谋反罪证,先发制人,剥夺其兵权,若他反抗,便颁发圣旨,号召天下起兵勤王,这样或有一线生机。”冰轮道:“还有几个心腹武将,劝我派刺客前去行刺我父亲。。。。。。” 莲真心中一寒,声音微微颤抖:“你。。。。。。你会这样做吗?” “不会。”冰轮神色平静:“这两种方法风险都太大,没有□□成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出击。” 莲真忽然想起宗煦登基之前,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那一张张熟悉的但已消亡的面孔。。。。。。她是多么厌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游戏,她是多么恐惧杀戮与死亡带来的阴影,然而,从她进宫的那一天起,她便注定无法摆脱这些。。。。。。 莲真闭上眼睛,将下巴轻轻搁在冰轮肩上,过了许久,轻声道:“若是你赢了,你会杀了你父亲吗?” “不会。”冰轮唇角微扬,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当然不会。” “若你父亲赢了,他会。。。。。。” “不。”冰轮双手推开她,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莲儿,你听着,我一定要赢,也一定会赢,你能做的,也不仅仅是倾听,你能给与我力量,你自己都不会知道,那是多么大的力量!” 第102章 泰兴五年, 西苑和风拂柳, 百花吐蕊,一派春光明媚。 勤政殿的御书房里,朱太傅手持书卷, 悠然踱着步子, 抑扬顿挫地给皇帝讲解儒家典籍。 宗煦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嵌楠木扶手椅中,双手置于膝盖上, 垂着眼睫,盯着案上摊开的书本,一动不动,亦没有发出丝毫疑问。 老太傅摇头晃脑,极是投入,直讲到唇干舌燥,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语速便逐渐放缓, 最终停了下来。他目注宗煦, 一边走到侧旁自己的位置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宗煦兀自发呆, 对他的举动丝毫未觉。 几年的光阴过去,这个早早就坐上九五之尊宝座的小小孩童, 已长成一个半大的少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安静内敛, 沉默寡言。因尚未亲政,他在朝堂上几乎没有话语权,但他雍容沉稳的气度,以及举止言行之间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的聪慧早熟,总教人不敢小觑他,许多朝臣私下都觉得,这位小皇帝心性酷肖皇太后,将来大有可为。 “咳。。。。。。咳。。。。。。”朱太傅微皱眉头,轻轻咳了两声,宗煦总算抬起头来。 朱太傅缓缓道:“老臣刚刚讲的一段,皇上都明白么?” 宗煦目中掠过一丝慌乱,很快便镇定如常:“刚才太傅讲的一段,朕似懂非懂,烦请太傅再为朕讲一遍。” 毕竟是皇帝,朱太傅明知他不专心,也不便出言责备,只道:“老臣想请问皇上一句,天下人读书,是为了什么?” 宗煦微微一怔,答道:“为明理,为考取功名,为光宗耀祖。” “皇上冲龄践祚,早已拥有天下,皇太后仍不断延请翰林文圣,名家大儒,教授皇上功课,自登基以来,每日讲读不辍,又是为了什么?” 宗煦抿了抿嘴唇,道:“为朕以后经邦治国,造福苍生,守护祖宗基业。” “皇上既深明这些道理,也深知自己责任之重,为何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呢?”朱太傅道:“古人云,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志而好学,如炳烛之光。皇上年纪尚小,更该把握这大好时光,发奋勤学才是。” 宗煦默然垂头,过了片刻,轻声道:“谢太傅训导,朕知道了。” 到得午时,老太傅如往常一样,向皇帝行礼告退,小内监进来安放碗筷桌椅,摆上御膳,一切妥当之后,独留魏伦在内伺候。 魏伦将宗煦喜欢吃的烧笋鹅和通花软牛肠再往前挪了挪,陪笑道:“如今除了日讲,每月还有三次经筵,皇上夙兴夜寐,真真是辛苦,奴才看着,真是心疼极了。” 宗煦摇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平民百姓的子弟为求仕,寒窗几十载,比这苦多了。本朝于皇家子弟读书这一点,家法最严,朕皇祖和父皇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如此,又如何能永葆帝业?” “是,皇上睿智明达,必能安守江山基业,开创空前盛世。” 宗煦正喝着酸甜汤,听见此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放下来,魏伦忙道:“皇上,奴才没读过什么书,胡乱用词,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还请皇上宽恕。” “你没说错什么。”宗煦发了会儿怔,道:“最近朝中内外都在说,大将军要回朝了。” 魏伦警惕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皇上这几日闷闷不乐,是有所担心么?” 宗煦双眉微锁,沉默不言,魏伦跪下来,膝行靠拢一些,压低声线道:“奴才虽一向在宫里,但也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朝中大臣们多次上奏,请求派将领去西疆取代大将军,让大将军早日回朝。” “那又如何,母后每次皆驳斥他们所奏,而且,现在朝中敢于弹劾霍牧的人越来越少了。”宗煦握紧了手掌,乌黑澄净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冷意:“西域诸国早就愿意臣服我大燕,霍牧却找尽千般理由,继续驻守边境,在那边只手遮天,俨然西疆皇帝,如今突然要回来,朕能不担心吗?” 魏伦诧异:“皇上对西疆的事情如何这般清楚?” 宗煦道:“朕当然知道,他们以为朕只是一介孩童,每天只知读书。哼!这天下,这江山都是朕的,很多事情,朕心里跟明镜似的!” 魏伦见他目光转向自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皇帝曾立下规矩,内官不得妄言政事,奴才一时忘形,请皇上恕罪。” 宗煦见他惶恐,温言道:“小魏子,你放心好了,规矩是死的,你忠心于朕,朕怎会为这点小事怪你?”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些话,朕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讲了。” 因谷雨将至,各地进贡的茶叶陆续送至京城,冰轮和皇帝举行一年一度的“试茗”仪式,品尝今年新茶,并祭祀宗庙,然后将各样茶叶分赐予后宫诸太妃、宗室及大臣。 这个时节正值牡丹花开,仪凤楼庭院台阁之间,皆如火如荼,似雪似霞,到处清香怡人,莲真喜不自胜,这日得了新茶,忽地想起院子里的花树下,还埋着旧年同宝贞一起收集的几坛雪,忙命人起出来,准备烹雪煮茶,一边又打发人去请冰轮和宗煦过来喝茶赏花。 不一会儿,童介回来禀道:“主子,太后正与辅臣们议事,皇上今日的字还没有写完,此刻都不得闲儿。” 莲真想了想,道:“那就去瑞太妃、晴太妃及芳太嫔三人过来罢。” “是,奴才马上打发人去。” 那年自广乐行宫回来后,晴太妃及芳太嫔两人也得以入住西苑,平时与莲真偶尔往来,颇能消遣寂寞,两人闻得仪凤楼相邀,忙换了衣裳,欣然应约,苏蕴那边却打发人来说身子不适,改日再备茶宴,亲自来请众姐妹赔罪。 喝茶的地方选在醉香亭,亭外牡丹缤纷怒放,万紫千红中,几位淡扫蛾眉、锦衣华服的绝代佳人围坐在一处,仿佛使鲜花也黯然失色。 炭火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火上置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炉,炉上搁着沙铫子,莲真亲将雪水煮沸,烹茶与她们喝。 晴太妃细细品了一口茶,满口称赞,又道:“可是不巧,瑞太妃偏偏这时候身上欠安,没福喝到妹妹亲手烹制的好茶了。” 芳太嫔道:“宸姐姐仔细问过她宫里的人了么?到底是什么病,有无大碍?” “问了,说是略感风邪,有些发热,太医已过去了。”莲真秀眉微蹙,将手中茶盏放下:“她素日形体娇弱,这几年来,更是小症不断,三日两头的吃药调养,真是叫人心焦。” 晴太妃插口道:“我见往常总是李太医在她宫里走,何不换个太医瞧瞧,李太医虽是家学渊源,究竟年轻了些,不若许太医、贾太医几个资历深厚,德高望重。” 芳太嫔为人机灵,立即笑道:“李太医虽年轻,但医术过人,当初一入宫便获太后赏识,也怪不得瑞姐姐只信任他,不过晴姐姐所说有理,便是小症,也该想法子根治,最好还是请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会诊,对症下药,若年年如此,一来而去的加重了,可怎么好?” 晴太妃听她如此说,不禁后悔自己的心直口快,忙附和道:“是是,李太医医术自然是极好的,我的意思跟芳妹妹是一样的。” “到时候我跟她说说。”莲真点点头,直起身子,又给她们斟满茶水,微笑道:“先不提这些了,我们且喝茶。” 用过午膳,莲真并无困倦之意,又惦记着苏蕴,便带了宝贞几个,逶迤往鸣鹤轩而来。 蜜色的阳光在黄绿两色的琉璃瓦闪耀着,仿佛滚动的水珠,葱茏青翠的树丛中,幽幽暗香的花荫间,鸟儿在呢喃低语,蝴蝶在追逐嬉戏,越显得宫苑寂静,不闻半点人声。 小内监行了礼,轻声禀道:“回宸主子,我们家主子在寝宫呢,这会儿李太医还在里面,只怕正守着姑娘们熬药,奴才这就去通禀。” 莲真道:“不必了,我不过进去看看,等下就走的。” 转过影壁,穿过数重宫门,方来至后面的主殿,有两个宫女在大门口守着,正低头打盹儿,见了莲真,吓了一跳,慌忙下跪迎接,莲真摆摆手,正要进去,其中一个宫女忙出口轻唤:“宸主子,怜絮姐姐吩咐过我们,说主子病中喜静,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否则唯我们两个是问。” 莲真皱眉道:“我也不能进去么?” 那两个宫女对望一眼,不敢回话,莲真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说道:“罢了,我一个人进去,宝贞,你们这里候着罢。” “是。” 那两个宫女毕竟不敢阻拦,莲真只身一人入内,只觉庭院内益发鸦没雀静,连两侧幽深华丽的游廊上都不见半个人影,她心下微生疑惑,一径来到苏蕴的寝宫,门是关着的,用手轻推便即打开,里面无人,她疑惑更甚,走至西边花梨木精雕的月洞门前,隐隐约约听到一丝呻~吟之韵,不由得掀起锦帘进去。 凤床安设北墙西边,五彩刺绣的丝帐完全放下来了,闪着迷人的光泽,那断断续续、起起伏伏的声音不时从里面传出来,却绝非因病痛而发,而是混合着极致喜悦和痛苦的呻~吟。。。。。这是莲真很熟悉的,莲真的脸腾地红了,脑子却有些发懵,她不知自己是要上前,还是要怎样,鬼使神差地轻唤道:“蕴儿,是你吗?” 床上的声音嘎然而止,一瞬间,似乎天地都就此静止了,然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苏蕴云鬓散乱、狼狈慌张地从床上下来,俏脸上血色褪尽,“莲真,我。。。。。。我。。。。。。”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你大发慈悲。” “你这是做什么?”莲真亦是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方定下神,面红耳赤更甚,顿足道:“你不要命了么?” 苏蕴又惊又惧,流下泪来:“莲真,你我姐妹一场,好歹求你口内超生,若是。。。。。。若是教太后知道,我们将尸骨无存。” 莲真听她如此说,眼睛不禁再度望向床帐,却见李茂掀开帐子,抖抖索索从里面出来,眼睛也不敢看莲真,默默苏蕴旁边跪下,莲真讶然:“她。。。。。。她是女的!”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言语不妥,李茂的女子身份,虽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但她们都已同睡一床了,难道苏蕴还不知道她是女子么? 苏蕴轻泣道:“我知道,我也不知自己怎会如此。”伸手拉过李茂手掌,美目中露出哀求之色:“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总想见到她,总找借口让她来我宫里。。。。。。” 李茂俊秀的脸庞也是一片惨白,听苏蕴如此说,胸中突然生了几分勇气,抬起头来:“不,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瑞主子的事。” “你还知道她是主子啊!” 莲真本就不喜欢她,此刻更是满心没好气,李茂又垂下头,苏蕴只是不停求饶:“求你看在昔日情谊,帮我们保守秘密。” “你们先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仍是一动不动,彼此手掌握得更紧,大有同生共死的架势,莲真看在眼里,内心颇受触动,问道:“你们是几时开始。。。。。。开始这样的?” 苏蕴默然不语,莲真猜想应该是很长时间了,也不欲追问下去,又道:“怜絮和慕瑶那两丫头哪去了?” 苏蕴低声含愧地道:“她们在配殿煎药。” “看来她们是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苏蕴和李茂皆不敢辩驳,莲真点点头:“不愧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好丫头,身家性命都不要了,来帮你们打掩护。”欲要责备她们“秽乱宫闱”,想到自己和冰轮的关系,究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们放心,我会帮你们保守秘密。” 两人喜出望外,一齐磕下头去,莲真正了正脸色:“但你们之后行为须得检点些了,若是传到太后、皇上耳里,谁也救不了你们!” 回到仪凤楼,莲真仍面热心跳,她挥退众人,斜倚在锦榻上,头靠着秋香色缂丝引枕,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会儿想着苏蕴青春年华,难耐这深宫寂寞,发生这等事倒也并不奇怪。一会儿又庆幸冰轮身为太后,掌握绝对权力,才能很好地掩护与自己的关系,但她性子冷酷严峻,最恶宫中之人不守规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和发生在别人身上,对她来说只怕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若哪天她知道了,不知会如何?一会儿又想着,似自己和冰轮、苏蕴与李茂这般,纵然需谨慎度日,但若能长长久久这样下去,不生其他风波,便也心甘情愿了,只是往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一眼望不到头,真的又能如愿否? 正是思绪纷乱,百般难解,宝贞忽然掀帘而入,轻声禀道:“太后派人过来传话,请主子即刻过去。” 冰轮刚跟朝臣议完事,身上依旧穿着明黄色织金朝袍,她仰着头,靠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椅子里,双手轻抚着扶手末端圆形的金漆龙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忽觉一双柔软细嫩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想什么呢?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莲真转到她身前,笑吟吟地望着她,神情极是得意,冰轮睁开眼睛,懒懒的道:“我早知道你进来了。” “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身上的气息了。” 她表情邪恶,语带促狭,莲真脸一红,轻啐道:“堂堂皇太后,总是这么不正经!” “堂堂宸太妃,总是变着法子引诱皇太后。” “你胡。。。。。。” “说”字还未出口,冰轮已搂住她纤腰,莲真一个站不稳,已倒在她怀里,冰轮望着莲真,笑得极是可恶,莲真不理她,扭头之间,见案上摆着几碟时鲜,便顺手拿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冰轮道:“我也要吃。” “你自己拿。” 冰轮忽然直起身子,吻住她唇,舌头极其熟练地撬开她贝齿,只一翻一卷,那枚樱桃便到了她口里,她重新靠回椅背,满意地道:“嗯,真甜!” 莲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想,决定不再与她计较,自己又拿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装作不经意的道:“嗯,若是有一天,你身边很亲近的人犯了比较严重的宫规,你会怎么办?” 冰轮皱眉道:“谁犯了宫规了?有多严重?” “我随便问问而已。”莲真眼珠一转:“如果是高贤哪天犯了宫规,你会网开一面么?” “当然是按例处置。” “如果是要杀头的罪呢?” 冰轮似乎对她的追问很奇怪:“那就杀头啊。” 莲真气道:“那如果是我呢?你也要杀了我吗?” “你啊?”冰轮上上下下大量了她几遍,过了半晌,方一本正经的道:“你长得这么美,把天下的规矩坏尽都没关系。” “又胡说了!”莲真伸手在她肩头捶了一下,伏在她耳边,轻笑道:“照你这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关系的了。” “差不多,除了有一样不能做。” “啊?”莲真好奇地这着她:“什么?” “不能喜欢别人。” “嗯。”莲真几乎忘了自己问话的初衷,故意道:“若是哪天我喜欢上别人了,你要怎么办?” “那我就杀了他!”冰轮没有丝毫犹豫,接着道:“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 “你就知道杀杀杀!” 莲真白了她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冰轮与她四目相对,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凤眸里的笑意却一点点暗淡下去,重新变得幽深平静。 十六岁进宫,转眼间已过了七八个年头了,正是花信年华。。。。。。宫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这几年情爱的滋润,让她神采更胜往昔,但是幸而,这华丽壮阔的宫苑可以很好地遮盖住她的光芒。 冰轮纤长葱白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的下巴。。。。。。仿佛对眼前明媚绝世的容颜留恋难舍,又仿佛是想将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地刻进心里。 莲真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冰轮,怎么了?” “莲儿,明日我们要回宫里了。” 莲真显然没有丝毫准备:“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我接到我父亲的奏报,他两个月后回来。”冰轮收回手,目光微垂,语气透着一丝淡然:“嗯,等他回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会一边改前面的文 大家若看到频繁显示更新,不要奇怪哈 第103章 五月中旬, 西宁郡王、大将军霍牧班师回京, 小皇帝宗煦亲自率诸王宗室、文武大臣出安定门迎接。 骄阳灼灼,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城门外空旷开阔, 并无树木植物之类, 因此也无半点遮阴之处,王公以下官员跪于道路两侧, 汗水打湿了朝服,浑身又黏又湿,好不难受,却都是一动不动,神情肃然,谁也不敢失了仪态。 鼓乐声中,一对对华盖执扇,雉尾鸾凤, 鲜明整齐地依次而出, 全副武装的御林铁卫,簇拥着明黄色的御辇在百官之间缓缓穿行,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蟠龙座左前方的鼎里, 焚着上好的沉香,浓郁清凉的香气幽幽散开, 却无法让宗煦的心安静下来,他手攥成拳,放在膝盖上, 似乎有一丝紧张,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快,自他登基那日开始,便有人告诉他,他是天子,他是皇帝,他至高无上,这天下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活在这片广袤之地上的人,皆是他的臣民,他身旁所能接触到的人,上至母后、辅臣、太傅,下至围绕在身边的奴婢,或用言语,或以行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地提醒着他。。。。。。他渐渐长大,也愈来愈对自己的身份,对自己每日所坐的那个宝座,有了更为清晰更为具体的概念,所以他无法接受,当他纡尊降贵出城迎接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时,竟会莫名地紧张,且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这不是人君该有的风范。 宗煦忽然恼怒起来,终是按捺不住,不耐烦的道:“怎么还没来?” 魏伦听出他话中的不悦,亦在帘外低声道:“应该快了,皇上且耐着点儿。” “哼!” 宗煦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魏伦心中焦灼,微微伸着脖子,不住张望,稍顷,忽见远处烟尘大起,忙躬身禀道:“皇上,来了,来了!” 数十名英俊的少年武士,身骑纯白色的骏马,手持旗杆,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巨大的黑色旗帜在空中漫天飞扬,上面用金线绣着“大将军霍”的字样清晰可见。手持盾牌长戟的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身背□□、腰胯短剑的骑兵则紧随其后,铁蹄铮铮,踩踏在青石上,发出敲金击石的有节奏的声音,整个大地似乎都在为之震动。 宗煦不由得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魏伦忙打起珠帘,宗煦手扶着朱栏,极目望去,但见连绵不绝的银甲钢盔,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一片,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离城门尚有一大段距离,所有士卒齐刷刷向两边分开,在原地站定,然后,便见霍牧在几个亲信将军的围随下,策马缓缓朝御辇方向过来。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跪迎的官员来说,实是十分煎熬。霍牧头戴金盔,身着金银珠蟒纹软甲,端坐马鞍之上,却是目不斜视,眼角也没瞟向他们一眼,直至接近御驾,才翻身下马,步行了十几步,在车前跪行大礼:“臣霍牧叩见皇上,愿吾皇千秋万岁!” 宗煦扶着内监的手,正欲从侧旁步下阶梯,不想霍牧身后军队亦随之高呼“愿吾皇千秋万岁!”声音山崩地裂,响彻云霄,宗煦被这呼声所惊,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便镇定下来,按照冰轮所教,下车走到他身前,亲自搀扶他起身,一边道:“外祖请起,外祖征战数年,立下不世之功,百姓幸甚,大燕幸甚,朕有外祖,今后可高枕无忧矣!” 霍牧道:“为君分忧,为国效力,是人臣之责,皇上赞誉太过,臣愧不敢当。” 霍牧年轻时身材魁伟,容貌仪表俊美,现在虽已年近六十,却是老当益壮,风采依旧。宗煦久闻霍牧之名,相见却是记事以来第一次,搀他起身时目光跟他相接,只觉他双眼神光炯然,如寒电精芒,心下莫名害怕,不由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一步。 霍牧拱手道:“天气炎热,微臣恭请皇上保重龙体,即刻回宫。” 宗煦看了看他身后的霍凛,又看了看周围环绕的人群,心神稍定,点点头:“朕已在宫中设宴,为外祖、诸位将军接风庆功,外祖朕这便请同朕一起上车回宫罢。” 霍牧一怔,忙单膝下跪:“君臣有别,微臣怎能僭越至此,跟天子共乘?还恳请皇上收回圣命!” 宗煦见他言辞恳切,执意不从,又褒扬了几句,这才返身上舆。霍牧退到一侧恭送皇帝,王忠、杨琰等辅臣以及几位老亲王也跟着退到路旁,待御驾走远,便回过头来,笑着向他寒暄问候,霍牧冲诸人点点头,算是回应,便径直上马,跟在皇帝的仪仗队伍后面进城。 内阁辅臣和几位老亲王皆德高望重,身份尊贵,几曾受过这般冷落,都觉尴尬,脸上讪讪的,王忠满腔怒气无处发作,袍袖一拂:“咱们走罢!”也不等人来扶,自己一掀轿帘便坐了进去,其余王公官员也依次上轿上马,被御林卫簇拥着浩浩荡荡进城。 紫檀大案上置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是前阵子绘制好的,图上除了可以窥见京师内外城全貌,对于周边地区的城镇道路,河流山川,都用不同字体作了标注,其京城往西方向的几个重要城镇,天亭、高阳、南郡、曲陵、广丰,皆用朱笔圈起来,并连成一线。 霍牧此次从西疆启程,共带了十二万军队回京,但身为大将军,在战事平息之后,带大军入京,势必引起诸多揣测,坐实谋反之名,所以在东进途中,他分批让军队留驻这五城,这些地方皆已在他控制之下,且临近京城,若京中有什么变故,可朝发夕至。 冰轮仔细的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细细密密的线条,良久,轻声问道:“照你所说,这次大将军只带了一万人进京么?” 一名样貌普通,身着御林卫服饰的中年人站在案侧,低声答道:“是。”又道:“这十二万士兵,骁勇无比,是精锐中的精锐,总共分为六个军,分别冠名‘金狮,黄虎,青狼,银狐,黑豹,白象’之名,其中带回京的一万人,便是金狮军里分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比划,说明军队所在位置,冰轮听得很认真,两人交谈许久,那人方退出书房。 冰轮将地图收起,重新在椅中坐下,高贤知此时无人,便端了几碟甜点进来,冰轮见其中有蜜浇粽子一样,便问:“端阳节已过,怎么又想起做了这个来?” 高贤陪笑道:“这不是甜食房送的,是宸主子为太后做的。” “哦,她打发了人送来的?” “不是,主子特地叫了汪又兴过去了一趟。” “她说了些什么?” “还是像以前一样,问了太后晚上睡得好不好,每日里进膳香不香,让奴才们提醒太后多休息,保重凤体呢。” 冰轮尝了一点粽子,香甜软糯,甚是可口,想起她温柔眉眼,明净笑颜,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想要见她的**,可是,这实非理智之举,她轻轻靠回椅背上,过了许久,睁眼道:“皇上还要多久回宫?” 高贤道:“皇上这会儿只怕才出城,还早着呢,太后不若先歇息会儿,待前边来了消息,再移驾正殿。” “嗯。” 霍牧一路随着御驾进宫,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欢迎,场面十分热烈,霍牧骑在马上不时举手示意,霍泽亦在队伍当中,见此情景,不免得意洋洋,神气活现。 霍淞知父亲和弟弟此时不能回家,要先见太后,然后在长春宫领皇帝赐宴,早已命人拿了官服过来。 进了宫,霍牧等到了下处换了衣裳,便有内监将他们引去崇德宫,一入正殿,霍牧瞧见宝座上的那个身着香黄缎缂丝凤袍的身影,便即跪下,欲行国礼,冰轮早站了起来,谕令免礼,高贤忙过去,将霍牧扶起。 早有内监搬了几个绣墩过来,霍牧和霍凛见冰轮坐下,方斜着身子跟着落座。 霍牧细细打量冰轮,感觉她美丽端庄犹胜往昔,举止之间透着无上威仪,不禁叹道:“七八年未见,太后丝毫未变,我却已是老了。” 冰轮道:“父亲公忠为国,身处风霜苦寒之地,连年征战,女儿无日不忧心挂念,今见父亲身体康泰,容光焕发,心下宽慰许多。” 她语气温和,缓缓地说着关心的语言,脸上却看不出半丝父女久别重逢的喜悦。霍牧对她这种淡淡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冰轮自小沉稳冷静,偶尔也有感情激烈的时候,自从进宫之后,才彻彻底底养成了这漠不关心,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性子。。。。。。他当然知道宫中的环境有多险恶,也知道那个皇帝有多难伺候,但人总是要学着在忍耐和争斗中成长,她是他的女儿,她不会让他失望,也绝不能让他失望,如今,他们霍家赢了,不是吗?她已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太后,一切都是值得的。 霍牧想起今天的风光得意,心潮微微起伏,目注着冰轮:“在外征战这么久,我只遗憾一件事,就是没能参加你的皇太后册封典礼。” “如今天下安定,我们父女骨肉总算可以团聚,不用天各一方了。”冰轮道:我以女儿之身临朝摄政,常觉战战兢兢,久盼父亲归来,想着以后有父亲襄助,安心不少。” “臣虽在边疆,时时挂心家里,当年太后与皇帝被人行刺,臣数晚睡不着,太后放心,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霍牧脸色一沉,又转为霁和:“臣亦知太后英明果断,知人善用,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大臣们都很心服,臣心甚觉喜慰。” 冰轮微微一笑:“那是人们言过其实了。”目光转向霍凛:“凛儿在西疆,既代我们尽孝,悉心照顾父亲,又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立下许多功劳,我可要谢你呢。只是你年轻轻轻,既是将军,又封了侯爵,我都不知要再赏你什么好了,不若我在王公贵戚之家里,替你挑个佳人,让皇上赐婚罢。” 霍凛面红耳赤:“为国尽忠,对父尽孝,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微臣。。。。。。微臣不需要什么赏赐了,谢太后美意。” 霍牧心怀大畅,笑道:“终究是年轻人脸嫩,不过你也不小了,早该提这事了。” 正说着,有内监禀报:“太后,长春宫宴筵安排齐备,皇上派奴才恭请大将军和襄远侯过去呢。” 冰轮道:“那你们先过去吧,今后我们父女姐弟有的是机会相见,说话也不争在一时。” 霍牧和霍凛一齐起身:“微臣告退!” 天色渐暗,暖阁里烛光潋滟,冰轮神情专注,伏在案上抄写经书,冉黎不知她叫自己来有什么吩咐,侍立在旁,悄悄以眼神询问高贤,高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见他似的。 稍顷,汪又兴捧了一漆金托盘走进来,冰轮这才开口道:“交给你一件事,你现在护送高贤去将军府,把这个交给大将军。” 冉黎定睛看去,盘中是紫地缂丝缀金蟒袍,白玉麒麟扣带,分明是亲王服饰。大燕朝明文规定,异姓不得封王,上次封霍牧为郡王,已在朝中掀起不小风波,所以他一见之下,不由得呆住:“微臣愚钝,皇上今日对大将军大加赏赐,但似乎未听册封亲王的旨意。” 冰轮头也不抬:“明日再下圣旨,正式册封。” “这。。。。。。太后是否与内阁及皇上商议过?” 冰轮放下笔,眼睛看着他,冉黎垂下头去:“微臣谨遵懿旨。”不敢再说,跟高贤两人躬身行礼,退出暖阁。 第104章 为嘉奖霍牧平定西域之功, 皇帝破格恩赏, 下旨追封其父祖为郡王,加太傅衔,又赏给其孙辈两个子爵, 至于金银财帛, 良田美宅之属,不计其数, 其他有功将士,亦有赏赐,不一一赘述。 当日庆功宴盛大隆重,席间始终有歌舞杂耍戏剧助兴,文臣少不得献诗庆贺,武将也有竞技环节取悦皇帝,酒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宗煦起身回宫, 群臣这才依次退出。 傅夫人与霍牧夫妻七八载未见, 知道他要回来,心中自是激动,一早吩咐丫鬟替她细细梳妆了, 精心选了珠宝首饰佩戴,又换上新做的天青色镶红边的葛纱袍, 焦急地在府中等讯息,听到家人来报,即领了仆妇等前往大门迎接。 朱漆大门前高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 将牌匾上“大将军府”几个金字照得格外耀眼。霍牧从轿上下来,扶着霍淞的手上了台阶,傅夫人盈盈福身行礼:“妾身见过老爷。” 霍牧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我在外这些年,夫人打理家事,辛苦了。”也不去扶,手在空中虚抬了一下,便径直进了府门。 傅夫人本是满腔喜悦,见他如此冷淡的态度,不禁怔愣在那里,霍淞伸手扶住她肩,低声道:“母亲,咱们进去罢。” 回到府中,霍牧净了面,换了舒适的便袍,便来到正厅。厅内烛光辉煌,霍牧和傅夫人在上首坐定,先是霍凇领了兄弟子侄拜见,霍牧看见霍凌在内,伸手朝他招了招,霍凌走到他身前单膝跪下:“叔父。” “好,好!”霍牧目注他,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很好。”吩咐家人:“去把我那柄佩刀取来。” 须臾,小厮捧了一个长方形木匣进来,一打开,里面是一柄宝刀,刀柄与刀鞘皆镶金嵌玉,裹以鲛革,望之即知名贵非常。霍牧伸手拿起,缓缓抽刀出鞘,顿时银光闪耀,寒意迫人。 霍牧端详着刀身,口中道:“这刀是伏罗可汗随身所佩,后被我缴获。”顿了一顿,道:“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霍凌大喜,推辞道:“此刀如此名贵,侄儿不敢领受。” “身为武将,怎能没有一把宝刃防身?”霍牧道:“你现是右卫将军,这柄刀送与你佩戴,正合适不过,拿着罢。” 霍凌这才双手接过:“谢叔父赏赐!”恭恭敬敬退到一旁,霍泽看着眼前一幕,心里大起嫉妒之意,面色不禁变得有点难看。 接着是孙辈行礼,霍牧离京多年,霍凇和霍泽均已各添了数名子女,这些他已于家信中尽知,此时孙子孙女成群围绕膝下,自是心怀大畅,唯见霍泽与儿媳刘梦蝶所出嫡子霍炳长相平庸,举止笨拙,多少有些不快,跟孙子们逗乐了一会儿,便挥手道:“今儿晚了,我也乏了,让奶娘带他们下去罢,明日再把我带回来的吃食玩物分赐与他们。” 傅夫人忙道:“老爷一路车马劳顿,到京又往宫中去了这半天,通没歇息过,该早些回房安睡,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了。” 正说着,忽有仆人匆匆来禀:“老爷,太后宫里的高总管和铁卫冉副总管来了。” “哦。”霍牧十分意外,连忙起身:“快请!”一面说,一面起身迎了出去。 在厅前等了一会儿,果见高贤满面春风而至,冉黎紧随其后,后面还有许多侍卫随从。彼此见了礼,霍牧携了高贤的手,笑道:“如此深夜,太后有何事打发高公公和冉副总管亲自过来,倒教我心里不安了。” 高贤亦陪笑道:“大将军说哪里话,我们做奴才的,只知听主子的差遣,能为太后办事,为大将军的事跑腿,是我等天大的福气。” 彼此客气了几句,进入厅内,早有人摆好了一桌精致茶果,霍牧欲请高贤上座,高贤推辞道:“大将军,天色已晚,我们就不坐了,茶改日喝罢。”右手轻摆,即有人将冠服奉上,他接过送至霍牧身前:“太后打发我等将这个送至府上,现今差事完了,我得赶回去向太后复命。”往前凑近了些,又低声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说罢也不顾霍牧的极力挽留,笑着高举着双手告辞。霍凇兄弟代父亲送客,一直送到府外,看着他们一行人上马去了,这才回来。 花梨案上摆着缀有珠玉宝石的皮弁冠,通绣九条四爪金蟒的缂织袍子,白玉带扣。。。。。。每一样皆是富丽华美,光泽夺目。霍泽在旁瞧着,不禁喜气盈腮,霍凇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平静,轻声道:“恭喜父亲晋封亲王。” “圣旨还没下呢。”霍牧将手中茶盏放下,淡淡一笑:“这是太后一个人的意思。” 霍凌看了看霍牧的脸色,婉转的道:“上次叔父封郡王,朝臣们便搬出□□太宗定下的规矩,再三谏阻,太后虽是心向着叔父,这次若再力排众议,必引起朝中不满。” “去他妈的规矩!”霍泽眉头一挑,忿忿不平的道:“父亲远驻边疆近十载,为大燕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就算封亲王爵,那也是理所应当!” “住口!”霍牧面色一沉,轻喝道:“跟你堂哥如此语气说话吗?” 霍泽不服气的道:“我讲话又不是针对堂哥,是想起朝中那帮老迂腐老顽固,就由不得心中来火!” “我倒想看看是谁在顽固,能顽固到什么程度。”霍牧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好了,把这个收起来罢。”转头对霍凌道:“晚了,你今儿就别回去了,在府中歇一晚罢。” 霍凌忙道:“是!” 霍牧又叮嘱了他们兄弟几句,便起身回内书房,霍凇和霍泽两人亦随他一同前往,直到伺候他歇下了,这才一齐退出。 刚出院门,霍泽突然“嗤”的一声笑,霍凇问道:“怎么?”霍泽压低声音:“大哥,那个尼泊尔的狐狸精这次跟着父亲回京,被秘密安顿起来了,你可知不知道?” 霍凇皱了皱眉,对两名打着灯笼的仆人道:“你们先回去罢,这里用不着伺候了。” “是。” 四周万籁俱寂,星光灿然如泻,影影绰绰照着远近的花草树木,以及石子漫成的甬路,兄弟两走了一会儿,霍凇责备道:“你没事提起这个做什么?” “你难道没看见他今天对母亲那样子,啧啧,我从旁看着,都觉得母亲可怜了。”霍泽道:“况且回家第一晚,就执意独处,母亲也罢,几位姨娘也好,一概不能近前,看来异族的狐狸精果然有些手段,” 霍凇道:“可怜什么?无论如何母亲总是正室,那尼泊尔公主再受宠,难道还能越到她头上去?”顿了顿,又道:“身为女人,免不得经历这些事情,母亲只好受些委屈罢了。” 霍泽道:“狐狸精倒罢了,只是她生的小崽子却是麻烦,子以母贵,我们不可不防着点。” “几岁的小毛孩,有什么可担心的。”霍凇冷哼一声,道:“眼下父亲已回京,朝局将风云变幻,到时候会有你得用的地方,你要好好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这些事暂且不用去理它。” 霍泽想起霍牧之前对待霍凌的亲热情状,仍是耿耿于怀:“太后不想重用我,父亲也不会重用我,在他眼里,我这个亲儿子,还远远不如一个霍凌。” “霍凌?”霍凇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看他:“你能跟霍凌比吗?你知道这几年来霍凌为父亲出过多少力吗?父亲在西疆,有多少地方官员不满他跋扈和越权,秘密上折子弹劾他,不是霍凌暗中留意,时常书信禀告他,他怎么能快速清除那么多的政敌,使西边几州完全顺服于他?嘿!说到这里,我都不得不佩服他,那些密折都是直达内阁,然后到太后和皇上手里的,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清楚。” 霍泽愤然道:“右卫将军位尊权重,交结相与的要么是太后皇上身边的红人,要么是内阁重臣,自是有他的法子,我空有一个西凉侯的虚爵,自然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了。” 霍淞斥道:“你也知道他现是右卫将军,京城总共十五万的兵力,内城御林卫五万,城外剩下的十万护卫营精锐,他跟旷冲一人占了一半,那么父亲对他另眼相看,你还有什么可想不通的?” 霍泽不是蠢人,他不是不知道霍牧的心思,只是他自小看不起霍凌,对于霍凛更是视为眼中钉,可是这几年来,这两人日益显赫,在朝中风光无限,他这嫡出的儿子却是无所事事,闲人一个,心里早憋了一肚子气,偏生霍牧一回来,跟自己话都没两句,对霍凌又是赐刀,又是留宿,叫他如何能忍受? “不管你承不承认,霍凌确实有才能,所领的护卫营军纪肃然,将士都很敬服他。更重要的是,他姓霍,父亲信任他,倚重他,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淞正了正脸色,将声音压得极低:“不久的将来,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唯有霍凛而已,我早就告诫过你,要对霍凌态度好一点,我们必须把他拉拢到我们这一边来。” 一句话,让霍泽如梦初醒:“大哥说得是,是我狭隘,没考虑得那么长远。” 霍凇轻轻叹气:“你但凡言行收敛一点点,太后也不至于一直晾着你,不过现在父亲回来,情形已不一样,你暂且忍耐一阵,会有好消息来的。” “大哥放心,我不会再跟他们去比了。” “这就对了。”霍淞露出赞许之色,低声道:“聪明点,不要计较眼前利益,和我一起安心助父亲谋划大事,你想要的,慢慢都会来的。” 日头正是毒辣,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郁郁,花色灼灼,草木植物显得越发的精神。 莲真伏在香几上,低头画着她那幅尚未完成的《舟行荷塘图》,皓腕上的红色避暑香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碰撞之声。 宝贞在旁瞧着,不禁笑道:“主子这画儿极是生动,让人有如身临其境,奴婢倒突然想起那年在西苑,随着太后泛舟湖中的情形来。” 莲真忽然将笔轻轻搁下,道:“今儿不画了,收起来罢。” 宝贞一怔:“好好的怎么不画了?赶一赶,今天就能出来了呢。” 莲真道:“有些乏了。” 宝贞听她如此说,忙上前将画卷及纸笔收了起来。莲真喝了一口茶,靠在那杏黄色云纹大引枕上,眼瞧着窗外出神。 西苑?她何尝不想念西苑,往常这时节,她正在跟苏蕴她们尽情的享乐,她们举行各种各样的樱桃宴,赏花宴,喝着冰镇美酒,吃着甜碗,有时候还会去郊外的行宫避暑。而很多个晚上,她都能呆在万方清和,那间三面临水,布置得像水晶宫一样的宫殿里,备着青玉枕,铺着冰簟,她跟冰轮依偎在一起,对着月光说着喁喁情话,许着美丽的誓言,最后听着彼此的心跳香甜入睡。 现在又到了盛夏,可是欢乐的时光不再重复,撷芳宫的日子让人百无聊赖。冰轮已许久未踏进后宫,她知道朝政开始变得复杂,但她内心深处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她的父亲一回来,她就连正常见她一面都变得那么难?但她当时没有问出口,现在也暂时没有机会。苏蕴呢,自从被她撞破了和李茂的事情,总是躲着她,偶尔见到,面上总是讪讪的。 莲真想到这里,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小宫女宜珍忽然打起湘妃竹帘,走进来禀道:“主子,疏桐姐姐进宫看您来了。” 莲真坐起身子,面上微露喜色:“叫她进来。” 那年一回京,她便将疏桐和沁竹从清泉宫放出来,弄到自己身边伺候,没过多久,又放她们出了宫,疏桐被指给一个翰林俊彦,沁竹则嫁了一名御林卫,两人婚后日子美满幸福,十分感念她的恩德,时常进宫看望她。 疏桐进了内室,见莲真坐在炕上,挽着随常发髻,穿着一件玉色素衫,看起来十分美丽可亲,忙笑盈盈的福下去:“见过宸主子。” 莲真抿嘴笑道:“这么热的天,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疏桐自生了孩子,身材已丰腴了好些,入宫的这一段路,着实走得有些吃力,莲真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小宫女递上冰镇的毛巾给她擦汗。宝贞知她一向厚待疏桐,忙又令人送了消暑的饮品吃食过来。 疏桐擦了脸,感觉清爽了好些,谢了恩,方在小杌子上坐下:“早就要来看主子的,因孩子身上有些不好,就耽搁了。” “孩子不好?可妨事么?可要叫太医去看看?” “谢主子关心,不过是小毛病,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莲真看着她,有意无意的问道:“你最近见过太后了么?” 疏桐道:“倒是去请了两次安,可太后哪里有空见我,尤其是最近大将军回京,好多事要忙呢。”说毕笑着道:“大将军和少将军回京,真是轰动得不得了,不怕主子笑话,我还偷偷跑去看了呢,那个人山人海哟,别提有多热闹了。” “少将军?”莲真心念一动,挥挥手令宝贞等人退下,轻声道:“太后小时候跟霍凛关系很好吧?他们也非一母所出,何以却如此亲近?” 疏桐见她问得奇怪,谨慎的道:“太后并无同胞兄弟,对几位少爷皆是一视同仁,只是三爷生母出身低微,所以可能比较怜惜一点吧。” “是么?”莲真回想起冰轮提起霍凛和霍泽时的神情,分明不似她所说,又道:“这么说来,他们兄弟姐妹之间都十分融洽的了?” “那倒不是,二爷和三爷就从小不和,不过那也只是为了表小姐。。。。。。” 疏桐冲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触犯了禁忌,慢慢垂下头去,盯着手中的玉碗,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冰块,拌着蜂蜜和鲜瓜嫩藕,她拿勺子舀了一块甜瓜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叫人心慌,过了许久,耳边终于再次响起莲真温柔甜美的声音:“你是说,他们都喜欢表小姐,是么?” 第105章 新章被防盗章覆盖, 购V章率达百分之八十可即刻看, 否则需等3天  “臣以为,我大燕朝如若送一位公主去吐蕃,吐蕃德利赞普必定欣喜若狂, 对皇上万分感激。” “那么, 从宗室中挑选一位郡主,册封为公主送去, 爱卿以为如何?” 褚雄道:“如此也未尝不可,只是,若能送一位真正的公主过去,吐蕃赞普必然更加感念我朝恩德。”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朕的姐妹大多已出嫁,朕膝下几位公主尚年幼,并无合适的人选。” 褚雄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 您忘了九公主了么?” “她也还小。” 褚雄垂下头:“十一岁, 已经算不得小了。” “可是吐蕃的德利赞普已经四十多了。” “德利赞普乃一国之君,非寻常男子可比。” 皇帝脸色似有不忍:“九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先帝在时爱她若珍宝, 朕不忍将她嫁去蛮荒之地。” “皇上不必担心,赞普一定会善待公主。”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如此一来, 总有人会非议朕待自己的幼妹刻薄。” 褚雄正色道:“吐谷浑突罗可汗野心勃勃,若有了吐蕃相助,更是如虎添翼, 我大燕的边境可就危矣。九公主去吐蕃和亲,乃是为了国家安定,皇上到时候多为公主办些妆奁,风风光光让公主出嫁就是,臣相信先帝的在天之灵亦不会责怪皇上,更不会那么不晓事的人敢非议皇上。” 皇帝不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这样吧。” “是。”褚雄忙道:“臣明日早朝时便上奏此事,相信诸大臣一定不会反对。” “很好。”皇帝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忽然淡淡的道:“霍牧还是老样子么?” “回皇上,安乐公仍是闭门谢客,终日以下棋钓鱼为乐。” 皇帝点点头:“嗯,朕记得明日是他的五十大寿,难道今日也没有人去他家为他做寿么?” 褚雄面有为难之色:“这个,臣不是很清楚。” 皇帝脸色突然一沉:“安乐公是国家功臣,亦是皇贵妃的父亲,朕的国丈,难道他门庭已清冷至此了么?” 褚雄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皇帝的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明日朕和皇贵妃会有赏赐下去,朕希望明日他的五十大寿,能办得热闹点。” “是,臣明白了。” “下去吧。” “臣告退。” 皇帝重新在御案前坐下,端起茶欲喝,却发现这片刻工夫,茶已有些冷了,只随手一掼,茶杯便骨碌碌的滚在厚厚的地毯上,茶水洒了一地。赵承恩一进来便看见这一幕,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还未出声,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却捧了一个大银盘进来,上面搁着一排排绿头签,那碧绿清透的颜色,在烛光下看来仿佛一块块上好的翠玉,皇帝心下不耐烦,挥了挥手正想叫“去”,瞥眼之间却见到一个崭新的名字,那手不由得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缓缓的落下,半晌,终于拈起一块牌子翻转了过来,赵承恩抹了抹额上的汗,心下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那叫碧桃的宫女下手着实不轻,珠蕊的脸颊肿得简直无法见人,躺在床上亦是痛楚难当,幸好桑蓉连夜悄悄差人送了散淤消肿得药来,莲真让宝贞细细替她敷了,这觉得稍微好了些,但这一夜竟是不得安稳,睡梦之中亦总是哭喊“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莲真心下焦虑,第二天便想替她请太医,横波见状忙阻拦:“主子不可,此事宜小不宜大,你如请了太医来,兴师动众的,叫丽妃知道,又要闹到不可收拾了。依奴婢看,桑蓉姑姑的药很是有效,安安静静的用上几天,应该就会大好了。” 莲真点点头,心下甚是感念桑蓉,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态度冷漠不可亲近的皇贵妃来,虽明知桑蓉送药是出于私情,心底还是对那皇贵妃生了几分好感。 横波仿佛知她心意,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幸亏皇贵妃将丽妃请去,不然珠蕊要吃大亏。” 莲真心中了然:“必是桑蓉姑姑求了皇贵妃。” “小主毕竟幸运,一进宫中便得以与桑蓉姑姑亲近。” 莲真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轻轻问了出来:“那皇贵妃。。。她是个怎样的人?” 横波一笑,轻声道:“主子知道皇贵妃的身世么?” “当然,她是霍大将军的女儿,霍大将军的名头,天下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嘘。”横波连忙将手指放在唇间,制止她说下去:“霍大将军如今已不是将军,只是安乐公了。” “嗯。” “皇贵妃进宫的时候,霍家势焰熏天,声威赫赫,所以一入宫便册封为皇贵妃,皇上宠爱有加,连皇后也礼让几分。后来霍家势败,霍大将军只保留虚爵,奇怪的是,于皇贵妃却丝毫也没有影响,皇上对她依旧无比关心,四时赏赐不断。再者,皇贵妃虽然身份贵重,自进宫以来,倒从不作威作福,霍家显赫时她是那样子,霍家颓败时她也是那样子,似乎天生养就一种疏淡的性子,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甚至在皇上面前也是如此,所以,她可说是这后宫里最捉摸不透的人了。” 莲真几乎听得有些入神,半晌才道:“可是。。。她这次竟帮了我们。” 横波抿唇微笑:“这就是小主的幸运之处了,皇贵妃性子虽冷,据说待身边的人却是极好的,桑蓉姑姑真是小主的贵人呢。” 莲真叹道:“希望我以后能够报答她。” “那是自然,以后小主若是得宠,报答的机会总是有的。” 莲真不欲说这个话题,低头不语,横波却以为她是害羞,低笑道:“说真的,敬事房已备了主子的牌子上去了,小主可是随时要准备侍寝了呢。” 莲真小声道:“横波,我有点累了。” 横波忙道:“瞧我这话多得,主子昨晚一晚上没睡好,早该歇会儿了,我这就服侍您更衣。” 横波的话果是应验了,晚膳才罢,宣召侍寝的旨意便下来,撷芳宫顿时忙作一团,横波和宝贞带着几小宫女,伺候着莲真梳妆打扮,沐浴熏香。莲真初听旨意,心里微微一沉,但亦知无可奈何,只似一个木头人一般,随众人装扮自己。 横波看她这样子,心下怜惜,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轻声道:“主子,我教你的那些你都还记得吗?” “嗯。”莲真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的咬住下唇。 横波对着镜中仔细又打量了她一下:“小主,你脸色这么白,得扑点儿胭脂才好看。” 宝贞听说,忙拿过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儿玫瑰膏子似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然后细细替她抚在腮上,果然添了几许娇艳妩媚。 横波见莲真总是不语,只得温声劝慰:“小主,你别害怕,是女人都得经历这一关。”说着凑近她耳边:“你等下见了皇上,万万不可作出如此神态来,惹恼了皇上就万事休矣。你须牢牢谨记,只有讨得皇上的欢心,在这后宫才能过得舒心。” 莲真执了她手,喉咙微微哽咽:“横波,我知你是为我好的一片心,你放心,纵然我无意去争什么,但以后总不能教别人随意作践了跟我的人。” 横波闻言方放了心:“主子能这样想,是小主的福气,亦是我等的福气。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身了。” 说着和宝贞两人一人一边扶着,同她一起出了撷芳宫,外面敬事房的内监提着灯笼,早在一顶朱红顶盖、缀满金黄色流苏的软轿旁候着了,为首的太监见了莲真,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给小主道喜。” 横波感觉莲真的手有点发抖,又低声道:“主子,我们到时候都在外面候着你呢。” 莲真微微点了点头,方扶着她的手上了轿子,那说话的太监将拂尘一挥,一行人前呼后拥,簇拥着那顶软轿远去了。 这话可问住了赵承恩,他结结巴巴的道:“皇上,奴才只知道值守人数,至于是哪些人,还得去查一查。” 皇帝道:“这些奴才疏于职守,才酿成火灾,害死了朕的皇儿,查明了是哪些人后,传朕旨意,尽数杖杀。”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皇后想了想,走上来轻声劝道:“皇上,这些奴才虽然该死,可是大节下,几十条人命,未免有伤天和。。。。。。” 皇帝望着她,冷冷的道:“假如今日火势蔓延到长乐宫,朕恰好也在那里,有个一点半点差池的话,皇后是否也要为这些奴才求情?” 这话说得重了,皇后脸色一白,立即跪了下来:“臣妾只是妇人之见,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理她,却皱了眉对赵承恩道:“你还不去?” 赵承恩心里一颤,连忙道:“是。”不敢稍作停留,躬着身缓缓退出,带着几个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至爽斋的寝宫并不大,这时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却是悄无声息。皇帝目光移到安澜和倾欢身上,突然道:“今晚你们有多少人跟着你们主子出去的?” 安澜胆战心惊的道:“我跟倾欢,还。。。还有小远子他们,一共六个人跟着小主。” “好,真是些有用的奴才,六个人都没护住自己的主子。”皇帝剑眉一扬,声音突然变得冷厉:“留着你们这些废物又有何用?” 安澜和倾欢一听此话,吓得魂飞天外,安澜连连磕头求饶:“皇上饶命,小主之事,并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存心为之。” 诸妃等人面面相觑,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唯有皇贵妃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不干己事,莲真担心慕绯羽,本是心下焦急,一听安澜的话,顿觉遍体生寒,跟苏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由自主的拉住了对方的手。 “哦?”皇帝倒还算平静,只是眸色更冷更暗,轻声道:“说下去。” 安澜哭着道:“当时有很多人在喊,说紫元殿走水,人群立时混乱不堪,有人赶着去救火,有人往外奔逃,小主也着了急,马上让我们护送她回宫,谁知道恰好有人撞过来,将我撞开,倒像是故意这样的,我心下急得很,想靠近小主,身前身后偏偏有人,闯不过去,后来终于拨开人群过去时,小主已经倒在地上了,一地的血,我差点吓晕了。” 倾欢也哭着道:“安澜姐姐跟我们讲起这个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被人撞开了,无法接近小主。” 皇帝铁青着脸:“都被人撞开了?” 倾欢道:“是的,除了我们,小远子他们其他四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道:“你们可看清了撞你们的人的样子了?” 安澜道:“没有,人又多又挤,噪杂不堪,那个地方灯光又不甚亮,他们又刻意不让人瞧见,多数看到的是侧面和背面,只记得真切,他们穿着太监服色。我私底下有问过小远子,他说他曾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小远子在哪儿?” “就在外面守着。” 早有人去叫了小远子进来,那小内监一见皇帝就扑通跪下,磕头有声,皇帝道:“你说有人撞你,你也看清楚了是谁撞的?” “是。” “你认识他么?” “那人面生得紧,奴才并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如果朕把各宫的太监叫到你面前来让你指认,你可认得出?” “奴才能认出。” 皇帝看了看床上的慕绯羽,缓缓道:“既然有人故意撞开你们,那紫元殿走水,或许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突然转过头:“来人!去告诉赵承恩,紫元殿当值的人暂免死罪,全都锁起来听候朕的发落,快,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