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公鸡就开始此起彼伏地打着鸣儿,奋力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韩玉娘推枕而起,睡意缱绻地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看身边还在熟睡中的两个小人儿,伸手给他们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挪身下床,穿衣梳头,开门去院子里打水。 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微微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北方的初春,总是难熬,韩玉娘住在怀德村已有五年,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春寒。她本是生在江南小镇,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一直长到十岁,才不得已跟随父亲搬到这里。 韩家祖宅的不大,只有三间并排而建,相互贯通的土坯房,外加一个朝南的小院子。韩玉娘带着弟弟妹妹住在西头,父亲韩修文独自一人住在东头,中间的那间用泥墙隔成两室,另开一个门用帘子遮住,西边这侧当作厨房,摆放水缸,堆存粮米,东边那侧是客厅也是饭厅,摆着两张大方桌和四条长板凳,到了天冷的时候,也是父亲教书的地方。 韩玉娘的父亲韩修文是个读书人,也是村里唯一考进县学的秀才,曾经无比风光。他一心想要光宗耀祖,可惜连考三年都觅举不成,最后穷到家徒四壁,无米下炊,不得不放弃仕途这条路。好在,他是个能文识字的读书人,要找个糊口的营生,也不算太难。 求学期间,韩修文结识了不少同命相怜的朋友,靠着朋友的帮忙,他有幸谋得一份给人当师爷的差事,最后,又跟着得到提拔的知县老爷一道去江南的临安上任,一呆就是十年……其间,韩修文攒下不少家底,还娶了一家小户人家的女儿为妻,生儿育女,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知县老爷因为一桩冤案不小心得罪了知府家的亲戚,结果被人家报复陷害丢了官职。韩修文虽只是个无名师爷,也难免受到上头的连累,最后只能收拾收拾返乡种田。 正所谓祸不单行,在返乡的途中,妻子柳氏因为感染风寒,不幸撒手人寰,只留给他三个儿女。韩修文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怀德村,家中的双亲早已不在,身边也没有可以来往的亲戚。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靠着手头微薄的积蓄和祖上留下的几亩农田,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韩修文有两女一子,长女韩玉娘今年十五岁,次女韩玉环和儿子韩玉郎,乃是一对儿龙凤胎,如今还不满六岁。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姐为母。自从母亲柳氏病逝,韩玉娘便和父亲一起挑起家中的担子,负责家事,照顾弟妹。 从前在临安,她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现在,衣食住行全都要靠自己打理。一晃五年过去了,不管韩玉娘愿不愿意,都得适应这里的生活。每天晨起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灶房的大水缸蓄满水,然后喂鸡喂羊,生火做饭。 晾干的稻壳,掺和点切碎的白菜帮子撒到鸡圈,不一会儿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趁着鸡不在窝,韩玉娘连忙走过去,伸手从里面摸出三个热乎乎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揣好。这三个鸡蛋是家里每天仅有的荤腥,照例要做成三样儿。一个给父亲摊面饼,一个给妹妹蒸蛋羹,最后一个给弟弟煮粥吃。 伴着阵阵饭香,家里人也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韩玉娘早早备好热水,妹妹玉环拉着玉郎乖乖蹲在木盆前,你一下我一下地给对方洗了脸。他们俩是龙凤胎,模样长得极为相似,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两个孩子洗完之后,韩修文也跟着挽起袖子洗了洗,玉环还不会梳头,拿着头绳缠了半天,也没有把辫子扎好,嘟着小嘴道:“爹爹,给环儿扎辫子。” 韩玉郎也跟着学,揪起自己的一缕头发道:“爹爹,我也要扎辫子。” 韩修文闻言皱了皱严肃的脸。他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皱眉的时候显得更凶,但也只是看起来凶而已。 韩修文把女儿玉环拉到身前,自己坐到板凳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的盯着手心儿那把软乎乎的头发,聚精会神地摆弄了起来,脸上认真的神情如临大敌一般。 韩玉郎见爹爹不理他,就自己给自己梳,把头发扎成冲天的小辫,结果被韩玉娘弹了脑门儿:“不许胡闹,吃饭了。” 听见“吃饭”二字,韩玉郎圆溜溜的大眼睛瞬间笑眯成了一条缝儿:“我要吃饭。”说完,就咚咚跑向了饭桌。 韩玉娘追了过去,给他重新拢好发髻,跟着又洗了洗手,把早饭端了上来。四个苞米面贴饼和两张鸡蛋烙饼,一碗甜水蛋羹,一锅鸡蛋白米粥,外加一小碟黄金色的萝卜干和黑乎乎的酱黄豆,整整齐齐地摆满方桌。早饭是很重要的,吃的不饱,一天都没力气干活。 一家四口坐好吃饭,不论大人小孩,吃相都是斯斯文文。 食不言寝不语,是韩家的规矩。 吃过了饭,韩玉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准备要去地里干活。她才背上竹篓,玉环和玉郎就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角,仰头眼巴巴地瞧着她。 韩玉娘低头一笑,望住两个小人儿道:“姐姐要去干活了。” “玉环要和姐姐一起去。” “玉郎也要去。” 他们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姐姐的辛苦。 韩玉娘轻轻拍下他们的小手,蹲下身子,梨涡浅笑道:“你们跟去做什么?回头玩得一身土,还不是得我来洗。” “我要帮姐姐干活,帮姐姐挑水。”玉环一脸倔强,不想被姐姐看扁,伸手去拎起地上的木桶,走得摇摇晃晃。 “我也帮姐姐挑水。”玉郎笑嘻嘻地附和,不过他对木桶不感兴趣,只拽着姐姐的衣服撒娇。 韩玉娘柔柔一笑,嘴角的梨涡更深:“玉环和玉郎听话,姐姐去去就回,你们乖乖在家,听爹爹给学生教课。” 韩玉娘把弟弟妹妹扯送到韩修文的眼前,嘱咐道:“爹,我下地干活去了。午饭等我回来做……”话还未说完,一声清亮的女性嗓音从院外头传了进来:“韩大哥在家吗?韩大哥……” 这一声“韩大哥”叫得韩修文身形一僵,脸色瞬间变了,忙背着手踱步进屋,理也不理外面叫门的人。 韩修文是怀德村唯一的秀才,如今又是一位教书先生,平时村里人见了他,大多都是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韩先生”,最不济也会叫他一声“韩秀才”。满村上下,只有一个人会唤他为“韩大哥”,就是在村东头住着的年轻寡妇万秀秀,人称“豆腐西施万人迷”。 这个万秀秀刚刚三十出头,圆盘脸,丹凤眼,长得略有几分姿色,身上总是穿得利落干净,透着一股子精明的爽朗。万秀秀秀的丈夫死得早,她无儿无女,只守着丈夫留下来的豆腐坊,一直没有再嫁。村里想娶她的人不少,可她一个都看不上,只嫌他们都龌里龌蹉的,直到韩修文的出现,心里的念头才活乏起来。 韩玉娘往外探一探头,见她正站在院门口朝屋里张望,只得背起竹篓,拿好木桶,迎了出去。 万秀秀经常这样挎着个小竹篮过来,给他们送吃送喝。虽是藏着私心,但到底一场乡亲,见面免不了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见有人出来,万秀秀忙摇了摇手里攥着的花手绢,可惜来的人,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个。 韩玉娘看着她略带失望的脸,嘴角轻抿,微微一笑道:“万姑姑来了。”说完,打开院门,却并不让着她进去。 “玉娘啊,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我家亲戚给我送了点山货,我给你爹……你们拿了点儿。瞧,这是煲汤用的蘑菇干,这是干木耳用水泡一泡,炒着吃最香。”万秀秀献宝似的把自己竹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她看,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屋里飘。 韩玉娘上前一步,不经意地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万秀秀不等她说完直接把竹篮塞了过去,攥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都不是外人……” 她的手小,摸起来滑溜溜软乎乎的。万秀秀低头瞧了瞧:“呵,瞧你这双手软和得像水做似的,一看就是享福的命。”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韩玉娘这孩子模样长得好,眉清目秀樱桃嘴,性格也不错,逢人会说话又客气,还跟着她爹读了不少书……可惜,就是福气差了点,年纪小小就没了娘,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妹妹,每天不是操劳家事,就是下田务农。如今都十五了,还迟迟没有许个人家,八成都是因为不能撒手撇下这个家。唉,真是可怜见儿的!要是他爹能早点再娶,给她娶个后娘回来主持家事,也许她就能早点为自己的事儿打算了。想我万秀秀那也是百里挑一的人儿了,给她当个继母后娘,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韩玉娘已经把竹篮重新挎在她的胳膊上,笑盈盈的道:“父亲常常教导我说,待人以礼……正所谓,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万姑姑时常送东西给我们,我们却无以为之回报,这是不合礼数的。姑姑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我替家父谢谢您。地里的活儿不等人,我得先走了。” 韩玉娘利利索索地说完一番话,便笑盈盈地走了。 万秀秀听得一愣一愣的,望着韩玉娘的背影,半天没反应过来,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这丫头文绉绉起来,怎么跟尼姑子念经似的…… 迎着灿烂的晨光,韩玉娘心情舒畅地走到了自家的田头。 这三亩地乃是韩家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因着土壤贫瘠,当年想卖也卖不出去,之后又被闲置了好长时间。 韩修文这个人从小一门心思读书考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提笔写字做文章,对于耕地种田根本一窍不通。当年,刚回乡的时候,他也曾在田间忙忙乎乎一年多,可惜最后也不见半点收成,结果还把腰给累伤了,落下不能久站久坐的病根。 韩玉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父亲不会种田,光指着那几亩薄地,一家人根本没法活下去。 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活法。韩玉娘向父亲韩修文建议,让父亲在家里开个私塾学堂,教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写字。这样一来就可以挣些学费,贴补家用。至于,那几亩薄田,索性就让她来管,种不好也种不坏。 韩修文听了女儿的建议,在家开起学堂,取名“怀远学堂”,寓意自己的学生胸怀大志,前程似锦。 第二回 怀德村到底是个小地方,村里不到百户人家,几乎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庄稼人,很多人宁可让自家孩子在田边乱跑疯玩,也不愿花钱送他们进学堂念书,多半都是认为读书虽好,但到头来也没几个能当上官的,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种田。村里有些游手好闲的人,时常在背地里拿韩修文开学堂的事来取笑,笑他一个落魄的酸秀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读了大半辈子的书,最后还不是屁用没有,一样要回乡务农。 怀远学堂开了快有三年了,断断续续收上来的学生还不到二十人,虽然常常也有新人报名,但也经常都有人退学。韩修文收学生有个规矩,就算中途要退学,也要先念满一个月才能退。这是他的原则,既然收了学生,总要让他学有所得,最起码也要能认得几个字,能写出自己和爹娘的名字。 学堂越是不景气,家里的那三亩地就越是显得珍贵。如今,对韩玉娘来说,种田就是最重要的事。春种秋收,关乎一家四口人的生计。 三亩地虽说有点少,但太多了,她一个人也经管不了。韩玉娘把这三亩地当成是救命的宝贝,所以按照主次和时节,分配得仔仔细细。一亩半种麦子,一年两季,一亩半种土豆,夏天买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半亩用小木桩子分成几块,留着种时令蔬菜。 春天里的暖风一吹,地里的杂草就开始渐渐冒了头。 韩玉娘蹲下身子,一根一根,认认真真地将刚长出来的杂草全都拔掉,只留下那一茬茬嫩绿的新芽,浇水施肥。一年之计在于春,她每天都在向老天爷祈祷,希望今年的收成可以好一些。一亩地的麦子,要是种得好又不遭灾,最多可以出三石白面,把这三石白面换成玉米面的话,更是翻了倍的数,足够一家人吃大半年的了。如果自己肯多花些心思,家里就可以多攒下些白面。有了白面,冬天就能多给家里人包几顿饺子……玉环和玉郎最爱吃饺子了。 一晃忙到了日上三竿,韩玉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站在田间长吁一口气,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做午饭。她一路下了小土坡,路过绕村而流的小河,便走了过去,将手巾丢进水里荡了荡。这条小河由东往西,弯弯折折,水质清澈见底,偶尔还能几条欢腾畅游的小鱼儿和小青蛙。 韩玉娘把波光粼粼的水面当做镜子,拿着浸得透凉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目光正在涓涓细水间流连,忽地从身后蹦出来一个小石子儿掉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韩玉娘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高挑少年背着一大捆粗重的柴火,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正低头往这边轻轻踢着石子儿。 “苏楠哥。”韩玉娘起身冲着那少年甜甜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那少年闻声抬头嘿嘿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一双眼睛晶晶亮的,像是蓄满了清凌凌的河水。 苏楠喜滋滋地走过来,身上挂得满满当当,脖子上挂着几串子青青红红的野果子,左腰间别着的砍刀微微泛着亮光,右边还倒挂着一只垂头丧气的野山鸡,长得又肥又大。 苏楠探头望了望河水:“这水里面有什么好瞧的?” 韩玉娘拧干手巾,摇头道:“我刚刚洗了把脸。” 苏楠知道她最爱干净,家里家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韩玉娘见他满载而归,就知道他又去野树林里拾柴火和打猎了。 苏楠也住在怀德村,他的父亲苏二曾是个很厉害的猎户,可惜几年前不小心被山猫咬伤瘸了腿,从此以后不能再打猎了。苏楠没有娘,自小只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如今,他要代替父亲出门砍柴狩猎,照顾家里的生计。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他们父子俩都是乐天派的人,心肠也好。自从,韩修文落病不能下田之后,家里的农活几乎都要靠着韩玉娘一个人来照看,苏家父子见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实在不容易,所以,每每到了春种秋收的时候,他们都会来她家帮忙,平时也是有事必到有力出力,有钱出钱。 苏楠的额头上累得都是汗,顺着黝黑清瘦的脸颊,一滴连着一滴地淌下来。 韩玉娘俯身又浸了浸手帕,递给他道:“哥哥也擦把脸吧。” 苏楠憨笑伸出了手,那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方巾,摸起来滑溜溜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而且,上面还绣着一对并蒂花,瞧着精致得很。 女儿家的东西,就是好看,尤其是玉娘的东西更好看,就跟她的人一样好看。 苏楠舍不得用她的手巾擦脸,见她抬头望着自己,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忙把手巾还给她:“我是个粗人,哪里能用这么好看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别让我给弄脏了。”说完话,他的脸上已经烧起来了,只是他的肤色黝黑,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韩玉娘被他慌里慌张的模样,逗得又是一笑,直接拿这手巾,踮起脚来给他擦了两下。 就在她给自己抹汗的时候,苏楠的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后背绷紧,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 他不敢低头看她的脸,只盯着自己的脖子上挂着的野果子,咽咽口水,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下一个红彤彤的野果,在自己身上使劲擦了几下,递给她道:“这果子甜脆甜脆的,你吃!” 韩玉娘道了声谢,接在手里却没吃,只放到背后的竹篓里面。 苏楠有些纳闷:“你怎么不吃?” “我想回家拿给玉郎和玉环吃。”韩玉娘拿好东西,继续往家走。 苏楠望着她的背影,怔了一阵,方才脚步匆匆地追上去,跟着她一道回家。 两人走到一半,耳边隐隐就传来阵阵孩童的读书声,那些正是家中学堂里的学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伴着这清朗的读书声,苏楠把韩玉娘送到了家门口,临走之前,他把脖子上的几串果子全都放进了她背后的竹篓里,还不忘嘱咐道:“晚上我家炖鸡吃,你和韩叔叔,玉郎玉环一起过来吧,咱们一起解解馋。”说完,他咧嘴嘿嘿一笑,匆匆跑走,很快消失在小道上。 韩玉娘叫不住他,也追不上他,只好推门进院,自家院中七八个摇头晃脑的黄口小儿,正挺胸抬头地坐在高矮不一的小板凳上,闭着眼睛背诵《三字经》。韩修文则是背着双手在他们中间的空隙处走来走去,仔细检查,以防有人滥竽充数,只张嘴不出声。 他的手上还有一根细长的藤条,一旦发现有谁偷懒,二话不说就马上给照他的后背打上一下,毫不手软。 庄稼地里出生长大的男孩儿,一个比一个性子野,皮实又不好管教,说不听的时候,就只有打才管用! 韩修文本来就长得有点冷眉冷眼的凶相,一旦板起脸不说话,再拿着根藤条转悠着,着实让人有些害怕,就连村里那些无法无天的野小子,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随便造次。 韩玉娘轻轻地关好院门,正要进屋,却见万秀秀捧着一盆子衣服从自家的屋里走出来,不觉微微一怔。 万秀秀脸色红润,挽着袖子,一双眼睛瞟向韩修文的所在,眉眼间满是笑意。 韩玉娘走近一瞧,只见她洗得都是父亲的衣裳,连忙阻止道:“万姑姑这可使不得。” 万秀秀见她回来了,转身笑脸相迎道:“玉娘回来了,快进屋歇歇。待我晾好了这些衣服,咱们就开饭。” 她倒是不外道,只把韩玉娘推进里屋,不让她出来。 屋里满是暖暖的饭香,韩玉娘定睛看去,只见妹妹玉环和弟弟玉郎正蹲在灶台前守着冒着热气的大黑锅,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闻着香味。 “姐姐,你看,咱们有肉吃了。”两个人见韩玉娘回来了,欢欢喜喜地蹦哒过来,拽着她的袖子带她去看。 韩玉娘掀开锅盖一瞧,果然看见一只肥圆光滑的母鸡窝在锅里炖着,里面加了土豆和蘑菇干,香味浓厚。 不用问,这一定是万秀秀做的。 “万姑姑怎么突然来咱们家干活了?”韩玉娘问起弟妹,韩玉郎不回答,只顾着闻锅里的香味,妹妹玉环倒是记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说道:“早上的时候,姐姐刚走,万姑姑就过来了,她一进来就满屋子找活干,扫地擦桌子,还给爹爹洗了衣服,一呆就是一上午,还从自家里拿来一只老母鸡,说要给咱们做饭吃。” 韩玉娘听完,不禁心生奇怪。这万秀秀今儿是怎么了,又是干活,又是做饭的,要献殷勤也献得太过了。她在这呆了一上午,那豆腐坊怎么办?难道不做生意了? 韩玉娘忙又走了出去,正好赶上父亲摇铃,示意孩子们放学。那些孩子听见铃声,立马就来了精神,一下子一哄而散。 万秀秀晾好衣服,笑盈盈地望着韩修文,道:“韩大哥,饭菜都做好了,咱们吃饭吧。” 韩修文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万秀秀一眼,只是轻咳两声道:“玉娘,我去村长家里办点事,你们先吃吧。” 其实,他已经忍了万秀秀一上午了,偏她是个脸皮极厚的女人家,而他又一直自诩是个知书达理的君子,自然不能恶语相向将她撵出去,只好当做她不存在,不应一句,不理一声。 韩玉娘不敢开口挽留父亲,心里却也为万秀秀觉得尴尬。 万秀秀脸色微微一变,一时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韩玉娘有些过意不去地开口道:“万姑姑,谢谢您给我们做了午饭,要不您先吃吧。” 万秀秀低下头,有心掩饰自己黯然的情绪,一点点放下自己的袖子,半天才道:“不,我要等你爹回来一起吃。” 她就不信,他连顿饭都不肯和自己同桌吃。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只好点头。 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却是没有人吃,韩玉娘和韩玉郎年纪小,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一个劲儿地咽着口水。 万秀秀不忍见两个小孩儿挨饿,只道:“你们先吃吧。” 韩玉郎闻言一喜,正欲伸手,却被韩玉娘严肃的眼神给瞪了回去。“没规矩,大人都没动筷呢。” 韩玉郎一脸委屈的缩回手,不敢再动。四个人坐在一起等了又等,也不见韩修文回来。 眼看菜都已经凉透了,韩玉娘憋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要不,我去把饭菜热热吧。” 谁知,这一句话说出来,竟惹得万秀秀忽地眼圈泛红,跟着,她不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韩家的院门。 韩玉娘起身想追,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去安慰她。父亲对她确实无意,平时总是避讳着她,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偏偏她就是不放弃。 第三回(捉虫) 万秀秀这么一走,这顿午饭怕是要吃不成了。 韩玉娘皱着眉头回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玉郎和玉娘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可是爹爹走了,万姑姑也走了……两个孩子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觉不太对劲儿,便紧紧地跟在韩玉娘的身后。 韩玉娘把家里最大的瓦罐找了出来,然后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把里面已经炖得熟烂的鸡肉,一勺一勺地盛出来。 她一块肉没留,全都捞得干干净净。瓦罐被装得满满的,摸起来滚烫。 韩玉娘寻思片刻,转身回屋从床上拽了一床干净的薄被,将瓦罐包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双手捧着就出门去了。 韩玉郎和韩玉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连声问道:“姐姐去哪儿啊?” 韩玉娘有些吃力地回道:“我把鸡肉给万姑姑送回去。东西是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的。虽然都做好了,可咱爹没领人家这份情,万姑姑都回去了,我自然要把吃的给人家还回去。 韩玉郎一听这话,急得要哭似的,瘪着一张嘴去拉韩玉娘的衣摆,喃喃求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韩玉环自己也是馋得很,可她咬着唇不吭声儿,只怔怔地望着姐姐。 韩玉娘猛地扭过头,一改平时的温和,严肃道:“韩玉郎不许哭!男孩子要有骨气,不能为了几口吃的掉眼泪!” 她这么一说,韩玉郎立刻收住了声,心生畏惧,瘪着一张嘴又乖乖地退了回去。 韩玉娘望着妹妹玉环交代了一句:“你们两个好好看家,姐姐去去就回。”说完,她一路出了家门,直奔村东头万秀秀的家。 这会,正是吃午饭的点儿,村里人都把饭桌支在了院子里,露天地吃着喝着,待见韩玉娘一个人抱着个大瓦罐吃力地走着,不免心生奇怪。 好几个好信儿的村妇,捧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凑到门口,其中张老六家的媳妇,最先开了口:“呦呵,玉娘啊,你这是要干啥去啊?”说完故意呲牙一笑,结果露出牙上沾着的绿菜叶子。 韩玉娘知道她们这些人爱打听,更爱传闲话,只是微微笑了下,却没回答。 她的脚下加快了几步,那些妇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好追上去问,只打趣那张老六的媳妇,扬声道:“她婶子赶紧吃饭去吧。人家是秀才家的女儿,不可能跟咱们这些粗人说话。” 韩玉娘听得真真儿的,也不回头,随她们继续说。 一路走到万秀秀的家,她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院门是敞着的,院里的磨盘上还拴着头灰色的小毛驴,毛驴不拉磨,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低头啃着地上的杂草。万家的院子比韩家的院子大了一圈,院里还有一个简易的草棚,是专门买豆腐的摊位。 韩玉娘正欲开口唤人,却听屋里冒出一声愤怒的呵斥:“滚!给我滚出去!” 韩玉娘微微一怔,正不知所措之时,突见一个瘸了腿的矮男人被人从屋里推了出来,倒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韩玉娘定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村里的胡瘸子。 这个胡瘸子可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大色鬼,看见女人就招惹,听说他的那条瘸腿,就是因为犯浑爬窗户偷看人家小媳妇洗澡,才会被人家给打断的。 胡瘸子坐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叫声就像个被人踩住脖子的鸭子。“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儿!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克死丈夫的扫把星!” 恼羞成怒的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韩玉娘。 眼见屋里的人没出来,胡瘸子也不敢再进去,继续堵在门口,跳着脚大骂:“哼,老子知道你看上了姓韩的那个穷秀才,天天倒贴,没皮没脸地往人家里跑!真是天生下贱!那个韩秀才根本就看不上你,老子好心要了你,你还敢跟老子耍横,呸,活该一辈子守寡,没人要。”他的话越说越难听,屋里的万秀秀终是有了反应,她凶着一张脸,提着装满热水的水壶走出来,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你……你这娘们儿要干什么?” “老娘今儿要褪了你的皮!”万秀秀红着一双眼睛,扬起水壶就泼了过去。 胡瘸子没躲过去,后背被热水给撩着了,烫得吱哇乱叫,吓得立刻仓皇而逃,只是脚下一瘸一拐地走不利索,差点没和韩玉娘撞个正着。 韩玉娘也是心里来了气,冲着他狼狈逃走的背影喊道:“胡瘸子,你再敢欺负人,我就写张状纸去镇上告你!” 胡瘸子原本就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眼见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更是不敢招惹了。 韩玉娘怒瞪他走远,转身再看,却见万秀秀一个人正在低头抹眼泪,忙关切道:“万姑姑,您没事儿吧?” 万秀秀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儿,今儿她心里是真难受,可她再难受,也不想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前抱委屈,忙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招手示意她进屋去说话。 韩玉娘抱着棉被和瓦罐跟着万秀秀进了屋,屋里迎面就是一股潮气,还伴着阵阵豆香儿。 韩玉娘把装满鸡肉的瓦罐放在桌上,叠好被子放在身边,柔声道:“姑姑今儿辛苦了,我带我爹向您道一声谢,还望姑姑不要见怪。” 她知道,万秀秀看上了父亲韩修文,所以才会给她家送吃送喝,事事殷勤,可是她也知道父亲不中意万秀秀。自从娘亲去世之后,父亲从未提过要续弦的事,一来是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他没心思想这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他的心里忘不掉亡妻,更不想随随便便地找个粗俗的女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万秀秀见她特意过来安慰自己,吸了吸鼻子道:“算了,我也知道你爹看不上我,都是我自己一头热。其实……今儿是我的生日,我寻思着坐点好菜,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唉,算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吧。这老母鸡本来就是炖给你们吃的,玉郎和玉环都跟着馋坏了,他们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好才能长得好。”说完,她故意别过身去,拿着抹布去擦桌上的水渍,眼睛里仍是雾蒙蒙的一片。 “姑姑……”韩玉娘不知道今儿是她的生辰,心里愈发过意不去。想了又想,忽地站起身道:“姑姑,你先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万秀秀也没留她,见屋里又只剩下自己,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方才胡瘸子骂她倒贴,她心里甭提没多难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背地里是怎么说她的,她心里一清二楚,她们都说她是狐狸精,是不正经的女人。可她从来没做过一件下贱的事,她就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过日子,这又碍着他们谁了! 她一个人越想憋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有了动静。 万秀秀还以为是胡瘸子厚着脸皮又折回来纠缠自己,正欲转身发飙,却见来人是韩玉娘。 远远地,她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过来,脸上笑盈盈的:“今儿是姑姑的生日,我们没什么可送的,所以,我回去特意给姑姑做了碗长寿面。过生辰的人,一定要吃一碗长寿面,包邮长命百岁。” 时间仓促,韩玉娘和了不到半碗面,她和好面团,然后擀出一根又长又宽的长寿面,直接下到鸡汤里煮熟,再配上点葱花蒜末,汤水清亮,香味扑鼻。 万秀秀诧异地怔在原地,看着韩玉娘那双关切的眼睛和汗津津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中了似的。 “你这孩子……”万秀秀遂又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韩玉娘拿出双筷子递了过去:“姑姑吃面吧。” 万秀秀红着眼睛答应了一声,吸吸鼻子,端起碗,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面条擀得有点厚,煮得也欠点火候,一看就是着急要送过来的。 万秀秀吃得心里热乎乎的,从小到大,除了她亲娘,再没人给她煮过长寿面吃。当年,他爹收了冯家五袋白面就把她嫁了过来,从此不管她的死活。她嫁到冯家不到三年丈夫就害病没了,她每天守着个豆腐摊儿,不是磨豆腐就是买豆腐,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 吃过这碗面,万秀秀心里也渐渐想明白了,就算韩修文看不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好憋屈的,人心肉做,好歹还有玉娘这孩子对自己亲亲热热。 万秀秀把碗筷收好,将韩玉娘送来的瓦重新端了起来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回家,玉郎和玉环还等着开饭呢。这么好的一锅饭,放着不吃就糟蹋了。” 第四回 万秀秀捧着瓦罐,带着韩玉娘出了门,途中又被那些好事儿的农妇们给瞧个正着,她们一个个探出脑袋,拿眼睛瞟着她们俩,故意扬声道:“哎呦,瞧瞧这“娘俩儿”怎么又折腾回来了。大正午的,也不嫌累得慌。” “那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啊?八成又是给韩秀才送的吧。啧啧啧,真贤惠啊。”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万秀秀看上了韩秀才,只是人家韩秀才却看不上她,所以只把她当个热闹看,尤其是那些嫉妒她长得好看的农妇,更是巴不得等着看她以后闹出的笑话。 万秀秀凤眼一瞪,挨个儿剜了她们一眼。韩玉娘垂眸不吱声,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回了韩家,万秀秀重新穿起围裙,把鸡肉倒回锅中,又滚熟了才再盛出来,忙忙活活地给三个孩子开饭。 韩玉娘上前帮忙,她却不肯,抹了把脸,笑笑道:“都坐着吧,姑姑给你们弄。” 韩玉郎和韩玉环乖乖坐好,眼巴巴地等了好半天,总算是能吃上口肉了。 鸡肉鲜嫩,鸡汤更是美味,两个小人儿吃得美滋滋地咂吧嘴儿,蹭得下巴颏儿上都是油光。 万秀秀瞧见心里也跟着高兴,一个劲儿地玉郎和玉环夹菜、盛汤、添饭,忙得不亦乐乎。 韩玉娘瞧着心里很感动,突然觉得万秀秀要是真做了他们的后娘,也不会亏待了弟弟和妹妹。 从前在临安,她从来没有为吃的穿的发过愁,可是这几年,家里的情况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平时的饭菜都很简单,能够吃饱,已是不错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难得沾一点肉星儿,就算是到了年三十儿那一天,也吃不起一整只鸡,顶多切二斤肥猪肉,再拌上一斤攥过水儿的白菜馅,包顿饺子,足够全家人吃到年初二的早上。弟弟妹妹还不到两岁时,娘亲就没了,回到怀德之后,他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如今能吃上一顿鸡肉,就足以让他们乐开花了。 想着想着,韩玉娘心里忽地一阵酸溜溜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正出神,万秀秀夹起一个鸡翅膀放到她的碗里:“姑娘家多吃翅膀儿,手巧心也巧。” 韩玉娘忙道了声多谢。 万秀秀给她们碗里都夹得满满的,自己却不吃,转身拿出一个白底青花的大瓷碗,捡了几块鸡肉,还有鸡腿鸡爪放到灶台上。“回头等你爹回来了,你再给他重新放汤里热热。你们好好吃,我家里还有活儿呢,先回了……” “姑姑,等等。”韩玉娘连忙出声阻拦。 万秀秀回头冲她一乐:“玉娘啊,往后你别跟我客气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丫头,姑姑心里知道。往后我也不图什么了,咱们能亲亲近近地做邻居,我这心里也知足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玉娘忙追了两步,还是没留住她,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身再看玉郎和玉娘,两个人只差要把小脸都埋进饭碗里去了。 韩玉娘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们,重新坐回到桌边道:“你们两个就知道吃,方才也不和万姑姑说句话。” 韩玉环最先抬起头,舔舔嘴唇道:“姑姑真走了” 韩玉郎闷头吃得正香,连头也不舍得抬,韩玉娘只想拿筷子去敲他的小脑袋。“玉环,玉郎,等吃过了饭,下午你得去姑姑家帮忙干活。人家对咱们好,咱们也得知恩图报,知道吗?” 玉环点点头,玉郎含着满嘴的鸡肉,鼓着腮帮子道:“我知道。” 过了饭口的时辰,韩修文总算是回来了。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去村长家,这个时辰,不管去谁家都是明摆着过去蹭饭的。所以,他就一个人在村头转悠了一圈,为的就是避开万秀秀。 回到家,他进门一看,果然只有女儿玉娘一个热门正坐在长凳上做针线。 “爹回来了。”韩玉娘抬头看他一眼,连忙起身为他准备饭菜。“玉郎和玉环出去玩了。锅里的饭菜都热着,我这就给您端上来。” 韩修文盯着碗里热腾腾的鸡肉,微微皱眉道:“肉就留给你们吃吧,你给我弄点萝卜干来。” 他压根儿就不想领她的情,更不想吃她送来的东西。 韩玉娘闻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夹了一碟萝卜咸菜放在桌上。 她深知父亲的脾气,他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执拗,凡事硬劝是劝不来的,只能软软的,慢慢的来。 韩修文洗了洗手,一手拿着个玉米饼子,一手用筷子夹着萝卜条,就着鸡汤的香味儿,慢条斯理地吃着,肚子却饿得咕噜噜直叫。 韩玉娘故意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一面补着妹妹的小花衣裳,一面静静道:“其实,今儿是万姑姑的生辰。她家里没什么人了,所以才寻思着来咱们家,想要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吃顿饭……爹你走了之后,万姑姑也跟着回去了,我想过去劝她回来,偏偏又遇上胡瘸子去她家惹事,被她给打走了。折腾大半天,也没过好这个生日,她的样子看着怪可怜的。我的心里也觉得,咱们有点对不住她……” 她故意话说一半,等着父亲的反应。 果然,韩修文刚刚听到一半,就把筷子给撂下了,眉毛皱成一个“川”字,半响才道:“毕竟,她是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这么三天两头儿地往咱家跑,我不是故意要嫌弃她,只是这样到底于理不合,村里村外的,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大家当着他的面是没说什么,可背地里传得那些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其实都知道。 韩玉娘一针又一针地缝着衣服,继续道:“是啊,村里的闲言碎语那么多,大家指指点点,万姑姑也没在乎过,还是常常帮衬着咱们家,虽说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有苦劳啊。爹,女儿不想跟您装糊涂,万姑姑对您是什么心思,您是知道的……” 见女儿提起这茬儿,韩修文立刻起身,背过双手,轻咳几声之后,才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该说这些闲话。为父从未有过续弦的念头,你就不要多事了。” 韩玉娘闻言,低头缝好最后一针,收住线头,心里渐渐打定主意,继续说道:“爹,女儿知道您心里放不下娘亲,可往后的日子还长,您的身边早晚都得有个人照顾。” 她的话还未说完,韩修文就转过身来,板着一张国字脸,神情不悦地瞪着她。 “爹,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急也不迟。爹,玉环和玉郎一天天瞧着是长大了,可到底还是小孩儿的心性……小孩子哪有不想娘亲疼的。他们每每到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娘亲在世时的事情。娘亲去得早,他们又太小,所以连娘亲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心里越想就越模糊。”韩玉娘垂下眼眸,吸了吸鼻子:“万姑姑虽然是个寡妇,但她也算是个不错的女人了,一个人顶着间豆腐坊,勤勤恳恳,赚得都是些辛苦钱。她人长得也好看,这村里村外想娶她的人不少,可她谁也看不上,就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咱们家……咱家只有三亩地,虽说您办了个学堂,可咱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她这么死心塌地,说明她并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女人……爹,女儿今儿不是为了替万姑姑说好话,而是,女儿真的希望你的身边能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陪着您过日子。” 说实话,他们这个家实在没什么东西是值得被人惦记的,屋里除了灶台和土炕,就只剩下几件老旧的家具和父亲那只装满旧书的樟木箱子了。院子里就养了几只鸡,连个牲口棚子都没有。 单是这样的家境不说,嫁过来以后,还得给人当后母……试问,能有几个人会愿意心甘情愿地嫁过来?八成,也就只有万秀秀她一个了。 韩修文听完女儿的话,仍是板着一张脸,浓眉紧蹙,须臾发出一声长叹。“玉娘,爹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可是续弦的事儿,还是别再提了,爹这辈子有你们三个儿女就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还是不同意,但语气已经不如方才那般强硬。 韩玉娘心里想了想,觉得今儿自己就只能先说到这里了。毕竟,欲速则不达。 一个时辰之后,学堂又开课了。 中午回家吃饭的学生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坐好,继续跟着韩修文学习功课。 韩玉娘料理好了地方的活儿,下午就要开始做针线了。她的女红是娘亲手把手教的,后来又跟家里的老婆子学了几个月,所以,平时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都没有问题。她会做被子面,也会做鞋面儿鞋垫,还有纳鞋底儿。 每月逢初五,十五的时候,镇上都有集市可以买卖东西,她时常过去赶集,摆个小摊儿,买点自己做的小东西贴补家用,偶尔也会主动去布料铺子接点零碎活儿,绣好一条手帕可以挣五文钱,绣好一只鞋面儿可以挣十文钱。 韩玉娘想要自己攒够了一两银子,等到了冬天,就可以买新布和棉花做家里人做身新棉袄。 第五回 这几年,玉环和玉郎两个人的个头越长越高,年头新做的衣裳到了年尾就短了。所以,韩玉娘总得找些零碎布料给他们接衣服,接裤子,补得一条条一道道的,虽说旧了点又不好看,但她总是把他们的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从不让弟弟妹妹像村里淘孩子那般邋里邋遢。 韩玉娘从小就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不管是在临安还是在这里,每天晚上她都要沐浴过后才能睡得着觉,身上衣服也不能穿着超过三天。韩玉环和韩玉郎都是她一手照顾大的,自然也养成了和她一样的好习惯,脸上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趁着弟妹出去玩的这点功夫,韩玉娘终于把那条水粉色的手绢给绣好了,她选的花样是梅花喜鹊闹春,用得虽不是上好的绣线,但因着绣工细致,想必,也能在集市上买个好价钱。 其实,赶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每次韩玉娘都要天还没亮就早早的起来,挎着竹篮,背着包袱,赶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去到福田镇。忙忙活活大半天,等到集市散了,她还要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再走上十几里的山路回家。这一天的来回,全靠脚程,常常累得她脚痛背酸。不过只要能挣到钱,就算再辛苦韩玉娘也受得住。每次赶集回来,她最少也能赚上几十文。 打从过了年关之后,韩玉娘的心里就一直盘算着自己这一整年的计划,需要做多少事,需要攒多少钱。 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更想多攒点钱,到时候买料子买棉花,再多养几只茶花鸡,最好还能有闲钱抓一只小猪仔回家……日子不怕穷,就怕没希望,只要肯努力,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韩玉娘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抬头活动了下脖子,跟着把手绢仔细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轻轻压着。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读书声已经停了,韩玉娘把针线剪子放回原处,走出去一看,只见有孩子们正在练字呢。 宣纸太贵,韩修文给他们准备得是毛边纸,至于,用的笔墨也是当然最便宜的。 韩玉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头看了两个孩子的字,只见一个个都写得七歪八扭,勉勉强强能够辨认出来。 韩修文极为严厉,见谁写错了比划,又或是写错了字,就会拿出藤条在他的手心上打上一下。 藤条看着细长,但打起人来却犀利的疼。 “书,心画也。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你们现在写不好字,以后就做不好人。”韩修文一面说一面把挨罚的学生都打了一遍,下手极重。幸好,他们学生都是村里的孩子,平时在家挨打都挨惯了,但也会疼得直咧嘴。 突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韩玉娘忙过去应门,开门一看,发现来得是个她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来人是个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的男人,身上一副庄稼汉的粗糙打扮,长得又黑又瘦,浓眉大眼,却有一张歪嘴。 那歪嘴汉的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见了韩玉娘,连忙咧开歪嘴,露出一口黄牙,局促地笑了笑,小声问:“这是韩秀才的家吗?” 韩玉娘微微点头,等着他继续说明来意。 “我……我是隔壁黑林子村的,带我家小子来拜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自己背后扯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 小男孩儿只是露了一下脸,便又藏回到父亲的身后,枯瘦的小手攥着他的衣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韩玉娘。 韩玉娘稍微想了一下,才把他们让进院里。“您是想让孩子念学堂吧。请进,进来说话吧。” 韩玉娘回身喊了父亲一声:“爹,有人送孩子来了。” 这会儿,韩修文的手里还攥着藤条,板着一张脸,见来了人,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急着过来,大手一抬,又是“啪”地一声。 韩玉娘见状,忙把那对父子让进屋里去说话。 那歪嘴汉闷头跟着韩玉娘进了屋,身后的儿子就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地跟着,见人就瞪,却不说话。 韩玉娘给他们两个一人倒了一碗热水,歪嘴汉连忙接过捧在手里,连连点头道谢,寻思半响,只觉自己站也站也不住,坐也坐不下,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喝了起来。 他儿子也是有样学样,捧着水碗,蹲在他爹的身后,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韩玉娘有些无奈地把长条凳往两个人的跟前送了送:“你们坐着喝吧,坐着更舒服。” “不用了……我们蹲着就行了。” 韩玉娘见劝不动他们,也不劝了,提着水壶过去又给他们的碗里添满了水。 这爷俩就这样一直蹲着,直到韩修文进了屋,那歪嘴汉才“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水碗放在桌上,拽着小儿子突然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韩修文眉心一蹙,连忙伸手示意他起来好好说话。 韩玉娘也是跟着站了起来,退到一旁,静静不语。 “秀才老爷,求您收了我家这小子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考状元!” 此话一出,韩修文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于是正色道:“这位老乡,你有话站起来好好说,否则,我是不会收下你儿子的。” 歪嘴汉汉闻言,连忙又站了起来,再次结巴起来:“秀才老爷,我家这小子可聪明了,只要您能教他,他一定能学好有出息。”说完,拽起儿子往前推了一把。 韩修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儿子,忽地低头问道:“你想读书吗?” 小男孩儿想也没想,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咬着唇不说话。 歪嘴汉见了,气得直瞪起眼睛,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直接摔在地上。 韩玉娘看得一怔,连忙把小男孩儿给扶了起来,谁知,小男孩儿却不领情,眼泪汪汪地甩开她的手,重新回到他爹的身边,抓着他的衣服硬是不撒手。 韩修文见状,心中有数道:“这位老乡,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出气。” 歪嘴汉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却也不舍得再打他了,只对着韩修文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的情况。 他叫徐老歪,从小无父无母,是靠吃百家饭和乞讨长大的可怜人。因为没家也没有地,所以他一直都是靠给别人家帮工做农活过日子的。三年前,他妻子害病死了,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子狗蛋,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这两年,徐老歪好不容易攒下点钱来,便寻思着送儿子来读书,不想他像自己一样做一辈子苦工。 这附近的村庄,只有韩家这一家学堂,所以,他特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把儿子狗蛋给送过来。 第六回 为了能让儿子读书,徐老歪用自己那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积蓄,换了十斤白面,手头剩下的钱虽然不多,也都用红纸包了起来,一个劲儿地要往韩修文的手里塞。 听到这里,说实话韩玉娘对徐老歪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长得其貌不扬,心里却是个明事理的。他宁愿勒紧裤腰带让儿子读书,也不愿让他为了几个铜钱,做一辈子做苦力,也是够难得的了。 不过,韩修文收学生的时候,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他一定要先问一问那个孩子,自己愿不愿意读书。如果他肯点头说愿意,有颗好学之心,就算束脩给得少点,他也愿意收下。但如果他说不愿意,不思上进,就算家里的束脩给得再丰厚,他也不会点头收下。 “这位徐大哥,你的心思是好的。不过,你儿子既然不愿意读书,我硬是收下来,他也不会学好,反而白白浪费了这些粮食和钱。” 徐老歪一脸殷切地望着韩修文,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红红的,感觉就要急得哭起来了。“秀才老爷,我家这臭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知道什么是出人头地的滋味儿……我这辈子是完了,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有个出息……秀才老爷,求您就收了他吧,我代表徐家列祖列宗给您磕头谢恩了。”说完,他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跪下去磕头,任谁劝也劝不动。 他儿子徐狗蛋紧紧咬着下唇,拉紧父亲的袖子,却是不跪,眼睛里水汪汪的,只流泪却不出声儿。 院外的学生听见屋里的动静,纷纷凑到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韩玉娘忙转过身去把他们全都哄走,又把房门轻轻掩上,温和道:“徐大叔,您别哭了,咱们有事慢慢商量。”说完,她又瞧了瞧父亲,轻声劝道:“爹,徐大叔难得有这份心思,您就把这孩子收下吧。” 韩修文皱眉不说话,显然还是不太愿意。 韩玉娘见状,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匆匆走到徐狗蛋的跟前儿,伸手一把将他提溜起来道:“你看看。你爹为了让你读书,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思。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就该知道听话懂事,以后好好读书,长大做个有用的人,好好孝顺你爹……” 徐狗蛋听了这话,使劲儿地吸吸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同样脏兮兮的小脸,长吁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跪在地上对着他爹徐老歪终于开了口:“爹,你别哭了,我愿意读书还不行吗?”跟着,他又跪着转了个身,面向韩修文道:“秀才老爷,您就收了我吧,我愿意学,我一定好好地学……”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韩修文见他们父子俩这般,也只能点头了:“好,都起来吧。这个学生我收下就是。” 徐老歪闻言,总算是止住哭声,又磕了几个头后,起身把儿子狗蛋推到韩修文的跟前,“秀才老爷,往后这孩子我就交给您了。只要能让他学好,您只管打只管骂……” 徐狗蛋低下头憋着眼泪,又不说话了。 韩修文也是客客气气道:“请放心吧。不过,你家离此甚远,学堂每天卯时三刻就要开始点名了,我担心他未必能赶得上……” 说到这里,徐老歪显然又有话说,他弓着身子,又拱了拱手:“不瞒老爷您说,我过两天就要跟船出去做杂工了,只剩下这小子一个人,我不放心,所以希望老爷您能收留他住下,算钱也行。” 韩修文再次为难地皱起眉来:“我这里是不收住宿的。” 韩玉娘也跟着摇头道:“徐大叔,您看我们家里就这么点地方,实在没地方了。” 她和弟妹们睡一间房,那一铺炕上睡三个人已经不富裕了。而且,他们也不习惯和生人住在一起。父亲的房间更小,还要堆着好几箱子的书,连摆个方桌子的地方都没有。 徐老歪仍是苦苦哀求:“老爷,小姐,你们就随便给他找个地方就行,哪怕是牲口棚子也行,这孩子皮实也好养活,吃饱了就能睡……”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们家哪有牲口棚子啊,院里就只有个鸡窝而已。但就算有棚子,也不能真的住人啊。 徐老歪瞧见他们一脸为难,连忙把手里攥着的红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五六枚碎银子,一鼓作气地塞到韩修文的手里:“老爷,这是我给那小子攒的学费,虽然不多,但差不多足够他一年吃喝的了,一年之后,等我跟船回来会再给您送钱来的。” 韩修文和韩玉娘皆是一怔,没想到他还有银子,虽然成色一般,但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韩修文连忙把碎银子悉数还给他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学费一年不过三百文,而且还可以半年一交。” 三百文钱,对于普通农户来说,也算是一笔大钱了,所以,韩修文定了规矩,上半年一月收一次,下半年六月收一次。规矩是规矩,也有通人情的地方,谁家有困难的,也可以按月交,月初月尾皆可,遇上手头拮据,实在拿不出来的,拖上一二月也是无妨。 徐老歪见韩修文见了银子,也不贪心,更加他认定是个良善之人了,连连含笑道:“秀才老爷,我家这小子能吃,脾气又倔,免不了要让您费心,我多出些束脩也是应当的。老爷您心善不贪钱,我把儿子交给您,我这心里才能踏实。” 韩修文想想之后,还是心软点头了。他不单单是可怜他们,更多地还是钦佩徐老歪的这份觉悟。 韩玉娘见状,也只能轻叹一声,却也不忍心开口反对。 多一张嘴吃饭的话,对韩家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所以,该算的地方,还是要算的。 韩玉娘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只觉不行,忙让他们父子俩坐下,自己转身取了算盘出来。 “徐大叔,既然您信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让您糊涂着。我现在就把学费和伙食费给算清楚,回头您走了,心里也有个数。”韩玉娘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拨弄起了算盘:“一个人一个月最多三十斤的口粮也就够吃了,所以也就不到半石,这是一百文,一个月一百文,十二个月就是一千二百文。我家的地里种了些菜,倒也够吃,所以不用怎么花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要买点肉啊鱼啊的,所以,我们再多收您五十文……这就是一千四百五十文,再加上学费三百文,总共是一千七百五十文。”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千七百五十文,差不多将近要二两银子啊。 韩玉娘停了停手,抬头看了看徐老歪,只见他的眼神有些迟疑,但还是把银子倒在桌上,数了数之后,又拨出四枚银子送到韩玉娘的面前,想了想之后,只觉不行,便又拿了一枚,放了过去。 “这应该够了,我只去一年,明年一定回来。”徐老歪郑重其事地说道。 韩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韩修文,见他冲自己点了下头,方才把银子小心翼翼地收好:“徐大叔,您放心吧,我们不会亏待他的。” 徐老歪点点头,“我知道,老爷和小姐都是好人。我放心……”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儿子,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好好听先生的话,好好学,好好的……” 他不敢多留,连连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要走。 韩玉娘连忙追了上去:“徐大叔,您再坐坐,我给您弄点吃的。” 徐老歪不回头,只是摆摆手,一句话也不说地就急忙往外走。 徐狗蛋一个箭步追了过去,追在他的后面喊爹。 徐老歪走得飞快,硬是不回头,徐狗蛋一直追到村口,喊得嗓子都有点哑了。 到了村口,徐老歪忽地转过身来,对着儿子踹了一脚,怒声道:“回去,你再敢多走一步,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记住,要听话要有出息,别让老子失望!” 徐狗蛋被他直接踹到了地上,坐在地上,默默流着泪,却是不敢再追了。 韩玉娘跟在他们父子的身后,看着这一幕,也是一阵心酸。 徐老歪转过身去,低了低头,又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很快。 徐狗蛋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扯着喊破的嗓子,大声道:“爹,你一定回来接我,别不要我!” 韩玉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蹲在徐狗蛋的身边,并不催促着他起来,只是等着徐大叔的背影远到看不见了,方才温和开口道:“走吧,咱们回家吧。” 徐狗蛋听得不清不楚,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看着韩玉娘疑惑地眨眨眼。 韩玉娘微微而笑,把他从地上给拽了起来,又把他身上的灰土扑打干净,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走,咱们回家,你爹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徐狗蛋终于有了反应,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转身默默地往回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七回 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韩玉娘着实有些头疼。她寻思着总要先收拾出来一处地方,让他先对付一宿,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她正一个人想辙呢,身后突然传来弟弟玉郎的叫声:“姐姐,我饿了。” 韩玉娘转身看了看外头,只见两个人小人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起身迎出去,拖着弟弟妹妹的小手,轻声叮嘱道:“今儿咱家来了个客人,是个小哥哥,一会儿你们见了他,要待他好一些……” 他们都不是认生的孩子,所以,韩玉娘并不怎么担心。 韩玉郎一听,也不等她说完,急忙甩开他的手就往屋里奔,着急得很。 打从,徐老歪走了之后,徐狗蛋虽说乖乖地跟着韩玉娘回来了,可他一直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韩玉郎一进屋,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四下瞧着,结果,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蹲在墙角的黑小子。他身形枯瘦,衣裳褴褛,头发乱得都打结了,全身脏兮兮的,看着有点吓人,就像偶尔在村里游荡乞讨的乞丐。 韩玉郎瞬间把小脸一垮,扭头不满道:“姐,这是哪来的乞丐啊?” 韩玉娘闻言秀眉微蹙,忙走过去抓住弟弟的小手,捏了捏道:“不许胡说,这是咱爹刚收下的学生,往后要一直住在咱们家,一直住到明年开春。” “啊?”韩玉环和韩玉郎异口同声地诧异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徐狗蛋的身上,随即不乐意地瘪起了嘴。 “姐姐,他长得好黑啊……比黑炭还黑……” “姐姐,他身上好脏……我不要他在咱们家。” 韩玉娘见他们俩的嘴里每一句好话,只把两个人一起拽进西屋,蹲下身子,语气认真道:“玉环玉郎,姐姐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地以貌取人,看人要看一个人的内心。而且,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他都是要住在咱们家的。他姓徐,比你们大一岁,所以也算是你们的小哥哥。” 韩玉郎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乞丐当我的哥哥。” 韩玉环却是咬着下唇,不吱声了,寻思片刻,方才点一点头。 韩玉娘摸摸妹妹的头,又瞪了一下弟弟:“你再说“乞丐”这两个字,回头我去告诉爹爹,让他罚你写大字。” 韩玉郎闻言有点生气,瘪嘴抱住小胳膊,喃喃道:“姐姐真坏!姐姐不疼我!” 韩玉娘含笑抚了一下他的小脸,岔开话题道:“下午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帮万姑姑干活啊?” “有,我有帮,玉郎一直偷懒来着……还偷吃豆花!”韩玉环往前站了一步,一五一十地跟姐姐报告。 韩玉郎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得直跺脚:“没有,我没偷吃,是姑姑让我吃的。你这个告状精!” 韩玉环朝他吐吐舌头,“哼,你就是偷吃!馋嘴猫,羞羞羞!” 韩玉娘见两个人又要打闹起来,忙站起身,挡在他们中间:“玉郎,你再去跑一趟腿儿,让姑姑过来咱家吃晚饭。” 韩玉郎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出了门。 韩玉环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韩玉娘的身后寸步不离,似乎还是不太适应,自己的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眼看,快要到吃晚饭的时辰了,韩玉娘顾不上多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开始生火做饭。 锅里还有鸡汤和鸡肉没吃完,都是现成的,热热就行。 她切了半颗白菜,两个土豆,放到锅里一起慢慢煮着,又在锅边贴了一圈的玉面饼子。这样一来,菜热好了,饼子也熟了,全都热乎乎的。 趁着煮菜的空隙,韩玉娘又用热水泡了两张豆腐皮儿,然后切成丝和黄瓜丝儿一起拌拌,撒点盐,加点醋,再淋上点香油,又是一道下酒的凉菜。 肉香,饭香,一阵阵地从沸腾的锅里飘过来,惹得徐狗蛋的肚子里跟着直叫唤。 韩玉娘在旁,听得真切,不禁微微抿起了嘴角。 须臾,父亲韩修文回来了,他还把苏楠父子一起带过来,说是半路遇上的。 苏楠早上拿回来的那只山鸡,因为还有气儿,所以,苏二没舍得杀,说是想要先养着,然后,等到三天后拿到集市上卖个好价。 韩玉娘听了根本没在意,只道:“那么好的东西,吃了的确可惜,拿去卖钱,最少也能换五斤白面呢。苏大叔,赶集的时候,我和您和苏楠哥一起去。” 苏二爽快点头:“妥,咱们一道去一道回,路上还有个照应。” 苏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明明答应了韩玉娘,却没说到做到,硬是回家拿了一挂腊肠过来。 韩玉娘见状,只让他把腊肉收着,“苏楠哥,你别跟我们客气了。今儿万姑姑刚给我家送了一只鸡来,吃一天都吃不了。今儿是她的生辰,等会儿她来了,咱们一起陪她乐呵乐呵吧。”说完这话,她故意抬头看了看父亲韩修文,他也没说什么,只低了低头,感觉算是默许了。 须臾,韩玉郎拽着万秀秀的手回来了。 万秀秀低着头,走得极慢,韩玉郎却是着了急,生怕大人们把肉都给吃了,一个劲儿地催促:“姑姑,你快点,快点……” 待走到门口的时候,万秀秀看见韩修文坐在桌旁,正在和苏二说着话,脚下顿了一顿,突然不想进去了,生怕他又像白天那样避着自己,让人心里难受。 韩修文倒是也看见她了,浓眉微微挑起,有些犹豫地站了起来,故意清清嗓子才道:“万妹子来了,快请进吧。” 这一声“万妹子”惹得万秀秀当场怔住,脸上没由来地一阵发烫,从脸颊一直烫到耳朵根儿。 韩修文见她不进来,只睁着一双水汪汪地眼睛望着自己,顿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她给让了进来。“白天的事,是我失礼了,我不知道今儿是你的生辰……这样,我先给你赔声不是。” 万秀秀连连摆手,红着脸道:“韩大哥,没什么……多大的事儿啊,还要你来向我赔礼……我受不起的。” 韩玉娘看得真真的,故意没搭话,等万秀秀走进来了,方才含笑道:“姑姑来了。” 因为韩修文的态度变了,万秀秀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脸上笑得更是开了花。 她一来了精神就想要过来帮忙,韩玉娘含笑不许,只让着她坐下:“白天已经麻烦您一回了,哪能再让寿星帮忙呢。再说,我这也是借花献佛罢了,好东西都是姑姑出的。” 万秀秀闻言,笑得甚是好看,坐一阵儿,就是闲不住,又起身帮忙摆放碗筷。 苏二本就是个好热闹的,见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把腰间挂着酒葫芦摘下来,“过生日是大事儿,是该好好乐呵乐呵,幸好我把我这宝贝葫芦给带来了。,万妹子,一会儿咱们喝一杯。”他一边说一遍美滋滋地打开葫芦,轻轻地抿了口酒。 苏楠见他爹还没等开饭就喝上了,忙劝道:“爹,你可少喝点吧。” 苏二美滋滋地摇头:“你小子别废话了。越是有好事的时候,这酒喝起来就越香。” 万秀秀含笑点了下头,目光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韩修文。 韩玉娘从锅里盛出来几块肉端过去,道:“苏大叔,空腹喝酒不好,先吃点肉垫垫肚子。” 苏二见她笑眼弯弯,又待自己这么好,心头一热,憨厚地笑笑,把碗推给韩玉环:“肉给娃儿们,我啃点骨头,下酒正好。” 韩玉环也是个懂事的,又把小碗捧给苏二和苏楠:“苏大叔,楠哥哥,你们是客人,你们吃肉!” 众人闻言不由呵呵一乐。 苏二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果然是秀才家的女娃,懂事儿!这是谁教你的。” 韩玉环回头一指,指着正在忙着擀面条的韩玉娘:“我姐姐教我的。” 苏二闻言,望着韩玉娘的背影,脸上露出浓浓的赞许之情,又扭头瞧了瞧儿子苏楠,小声道:“玉娘是个好姑娘,这十里八村儿都找不到好姑娘啊!以后也不知谁家有福气,能娶到她这样贤惠懂事的媳妇。” 苏楠原本正望着韩玉娘出神,听见父亲这么说,黑眸微闪,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当然是想娶她的,一直都想娶……可就怕她不喜欢,嫌他是个粗人。 眼看就要开饭了,徐狗蛋还是蹲在墙角,谁也不理。大家知道他是韩修文新收来的学生,纷纷照顾他上桌吃饭,可他闷着头就是不动。 韩修文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高高的身影,往他跟前一站,带着威严命令道:“站起来,过去洗手吃饭。” 徐狗蛋听了还是蹲着,双脚不安地蹭着地面,韩修文的声音又沉了几分:“你爹那么辛苦让你跟着我,你现在就不听他的话了。” 第八回 徐狗蛋低头盯着自己鞋里露出来的大拇脚尖,犹豫着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腿都站麻了,不敢乱动,只是杵在那里。 韩玉娘见状,不想耽误了大人们吃饭,走过去拉起他的小手,道:“爹,你们先吃。我带他去院子里洗洗。” 徐狗蛋走得踉踉跄跄,韩玉娘也不着急,到了院子,先从井里提了桶水,然后拿起水瓢,舀水给他洗脸。 徐狗蛋认生,猛地往后一退,不太想让她碰。 韩玉娘也不恼,只把手里的水瓢递给他道:“你不让我给你洗,那你就自己洗。” 徐狗蛋低着头接了过去,又蹲了下去,一手舀水一手洗脸。他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有点赌气的样子。 韩玉娘也蹲了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开口温和道:“没关系的,你想哭就哭吧。” 徐狗蛋闻言只摇头,又舀了一瓢水,直接浇在自己的头上。哭有什么用!左不过让别人看笑话而已。 “等等,我去给你拿点胰子。”他的头发乱得都打结了,光用清水是洗不净的。 徐狗蛋低头等着,韩玉娘拿着胰子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揉出白白的泡沫,连脖子也一起都抹到了。 “你在我们家,我们不会欺负你的。但你也要懂规矩,师傅问你话,你要抬头回答,不能总是闷着。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而且要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知道吗?” 洗洗涮涮一番之后,徐狗蛋脸上的五官总算是露出真模样了。说实话,他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是身上太单薄了,瘦得皮包骨,肤色也黑,一看就是没享过福的人。 韩玉娘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嘱咐着,语气并不客套,甚至还有点严厉的味道。 毕竟,往后大家是要住在一起的,她不想待他太生分了,还不如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更好。 徐狗蛋不吭声,半响才点了点头。 韩玉娘见他总算有点反应了,把他拉到跟前,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束成发髻,然后带他回屋里去吃饭。 桌上有汤有菜,有荤有素,还有热乎乎的玉米饼子和宽面条,这样的伙食,对于一年四季都清苦朴素的农户来说,简直就跟过节一样了。 徐狗蛋看得直发愣,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 韩玉娘给徐狗蛋夹了满满一碗的白面条,浇上了一大勺鸡汤,再放上几块肉,放到徐狗蛋的面前,道:“今儿也是你运气好,赶上家里吃肉,多吃点儿吧。” 徐狗蛋饿了大半天了,这会见了这么多吃的,本能地就想要伸手去抓,可满桌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不敢太放肆,只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饭,苏楠扶着喝醉的苏二回了家,万秀秀则是留下没走,帮着韩玉娘收拾。 万秀秀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徐狗蛋,看了半响才道:“这孩子他爹,就这么把他扔下了?” 韩玉娘回头看了看,见父亲把徐狗蛋领到东屋说话去了,方才点了下头:“嗯,说是要在我家寄宿一年。” 万秀秀有些怀疑:“真的吗?别是把孩子扔下不管了吧?” 韩玉娘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会的,哪有父亲会舍得扔下自己亲儿子。” 万秀秀想得稍微多了点儿:“那倒也是……不过,玉娘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儿,回头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别让人给摸清了,到时候都顺着偷走了。” 韩玉娘知道她是好心,点一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姑姑。” 他们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父亲那几大箱子的书了,旁人就算想偷也偷不走。 因为晚饭吃得太饱,韩玉环和韩玉郎洗过了澡,便早早睡下了。 韩玉娘也有点乏了,不过,她还得给徐狗蛋找处地方睡觉。好在,现在是春天,家里有现成的草席子可以铺在地上,再加上两张棉布垫子,对付几宿倒也可以。 韩修文把徐狗蛋叫到跟前,一本正经地和他说了很多话,末了不忘对他安抚道:“往后,你就在这个家里踏踏实实地住下吧。” 徐狗蛋低着头,咬着唇,嘴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肯说一个“好”字。 这一晚,徐狗蛋睡得极不踏实,明明肚子是饱的,身上也盖得暖暖和和的,还有淡淡的香味儿。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他宁愿跟着他爹邋里邋遢的过日子,也不愿意呆在这个有吃有喝的好地方。 一夜辗转反侧,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悄悄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想要偷偷跑走。 他自认为自己很小心,但还是惊动了院子里的鸡。 韩玉娘一听到鸡叫就起来了,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正觉纳闷。忽听,院门咯吱一响,不觉整个人警觉起来。 难不成是…… 韩玉娘顾不上许多,连忙穿上衣服,跑出去外间查看。 果然,地铺上睡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韩玉娘连忙追了出去,跑出院门不过百米,就追上了正要逃走的徐狗蛋。“你给我站住!” 徐狗蛋不听,闷着头继续往前走,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 韩玉娘到底比他大好几岁,手长腿也长,没几步就直接跑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找我爹。” “你爹要坐船走了,你去哪儿找他?你知道他在那个码头上船?你知道他做哪条船离开吗?” “我不管,我就要去找他……”徐狗蛋自己心里也没底儿,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韩玉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他往回拽:“跟我回家。” “那不是我家,我有自己有家!”徐狗蛋用力甩开她的手,突然爆发地大喊一声。 韩玉娘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的脾气会这么倔,她想了想,索性不再拦着他了,伸手推一把他的后背,道:“好,你要走就走。不过你爹给束修,我们一文钱都不会还给你。到时候,等你爹回来了,我就告诉他,你自己偷偷跑了,不见了……看他到时候伤不伤心!”说完这话,她就扭头往回走,还走得很快。 徐狗蛋见她突然转身走了,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韩玉娘也有些不忍心,待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又冲着他喊了一句:“你要是现在跑了,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爹了!” 徐狗蛋听了这话,身形一僵,一个人站在原地,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转身折了回来。 韩玉娘一直在院中留意着他的动静,见他又乖乖地回来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打这以后,徐狗蛋再也没动过偷跑的念头,一来他是怕他爹中途回来找不到他,二来他也心疼他爹的银子,不想就这样白白地给了别人。 韩玉娘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每每外出干活的时候,经常嘱咐弟弟妹妹看着他,生怕他又脑子一热,又偷跑出去。 徐狗蛋平时不大说话,也不爱搭理人,韩玉郎在背地里跟他起了个外号叫:“哑巴”。 他完全不识字,韩修文只好先让他白天跟着学生们旁听,到了晚上再单独给他辅导。 徐狗蛋虽然话说的少,但饭量却很大。每顿饭都要吃两个玉米饼子,还不一定能够吃饱。不过,他不光能吃,还能干活,每天早晚都会帮韩玉娘挑水,但凡是家中有使力气的事儿,他都是第一个伸手,经常不声不响地就把活儿给做好了。对于这点,韩玉娘倒是很欣慰,只把他当做半个弟弟,很是照顾。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又到了去镇上赶集的日子,村里挨家挨户都开始准备起来。 头天晚上,韩玉娘把自己要带去的东西,全都整理了一遍。三条手绢,三双布鞋,还有五六个小香包,花花绿绿的铺在桌上,甚是好看。 韩玉郎和韩玉环眼巴巴地瞧着,有点不舍得拿去卖掉。徐狗蛋则是站在一旁,时不时地也偷瞄两眼。 “姐姐,我们也想去赶集……带我们一起去吧。”半响,韩玉郎凑到她的跟前,黏糊糊地求着。 韩玉娘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行。” 集市上人山人海,到处乱糟糟的,小孩子稍不留意就可能走丢了,又或是,被人伢子给拐走。 村里之前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韩玉娘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韩玉郎不依,耍赖似的拽她的胳膊,又哭又闹的。 韩玉娘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脸严肃道:“不许胡闹,万一你们走丢了怎么办?万一被人拐走卖了,怎么办?” 韩玉郎闹得动静有些大,吵到了正在屋里看书的韩修文,他板着一张脸出来,只拿眼睛那么一瞪,就把韩玉郎给瞪得不敢哭了。 韩玉娘见他们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忙把弟妹揽到自己怀里拍着哄道:“玉环玉郎,你们要乖,等你们再长大一岁,姐姐一定带你们去。姐姐明儿回来给你们买好吃的,买麦芽糖,好不好?” 一听到有糖吃,两个小人儿立马又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说好。 韩玉娘目光微微下落,落在徐狗蛋的脚上,想了想又道:“狗蛋,明儿你跟我一起去。你的鞋子破了,得买双新的。我做得这几双都太大了,你穿不了。” 徐狗蛋闻言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摊上这样的好事。可转念一想,心里又有点害怕,害怕韩玉娘到时候把他丢下……把他卖了…… 第九回 赶集要起早,外面的天还没亮,韩玉娘就翻身坐了起来。 穿戴整齐之后,她去到厨房舀水洗脸,见徐狗蛋也醒了,忙笑了笑,小声道:“你也过来洗把脸,咱们就不吃早饭了,回头到镇上我给你买菜包子吃。” 镇上的五福素菜包子,三文钱一个,皮薄馅大,香甜可口,是韩玉娘最喜欢的小吃。 徐狗蛋默默点了下头,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韩玉娘洗了过脸,梳好了头,挎上自己的碎花小包袱,往鸡圈里撒了些碾碎的粮食和剁碎的菜叶,便带着徐狗蛋出了家门。 苏二家的驴车已经驾好了,为了去镇上赶集,他特意花钱在村长家雇了一头骡子,套上自家的木板车,既可以坐人又可以装东西。 苏楠站在家门口,一直张望着韩玉娘,见她来了,连忙冲她笑着招一招手。 韩玉娘也回给他一笑,脚下忙加快几步,却发现徐狗蛋不知何时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狗蛋,你快着点!” 徐狗蛋听是听见了,但还是故意走得很慢。心想着,要不要装肚子疼就不去了。 韩玉娘也顾不上等他,率先进了苏家的院子,见了套好的驴车,微微而笑道:“这回可方便了,不过要花不少钱吧。” “我爹腿脚不好,有车也方便些,骡子一天二十文,倒也不算贵。”苏楠见了她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今儿他还特意换了一件新长衫。 韩玉娘自然也察觉到了,用柔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下,笑着道:“哥哥今儿打扮得好端正。” 苏楠闻言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红晕,挠了挠头没说话。 苏二在前头架着车,让三个孩子坐在后面,扬起手里的柳条儿,轻轻地骡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吆喝着往前开路。 这会儿,天还没有亮透,但各家各户的人都已经动了起来。村里的人平时没什么消遣娱乐,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埋头干活。所以,每月两次的集市,也算是一件不小的乐趣。大人们忙着做买卖挣钱花钱,小孩子忙着馋嘴看热闹,忙忙活活一整天也不嫌累。 一路上,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唯独徐狗蛋一个闷闷不乐坐着。韩玉娘心里暗暗奇怪,不知他是没去过集市,还是压根就不喜欢出门。 赶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能看到镇上的北门了。不过,远远望去进城的路,全都被车马的长龙给堵住了,估计半个时辰也挤不进去。 苏二有些着了急,寻思着不能让孩子陪着自己傻等,转头对着儿子苏楠道:“小子,你带着玉娘他们先进城,回头我再去找你们。” 苏楠皱皱眉:“城里人山人海的,爹你去哪儿找我们啊。” 苏二也有些犯难了,城外的人就这么多,城内还指不定要挤成什么样呢。 韩玉娘想了想,跳下马车道:“苏大叔,镇上有家五福包子铺,您知道吧。回头我们把东西都卖出去了,就到包子铺等您。要是您先到了,您就先点儿吃的,等着我们。” 苏二觉得这主意不错,点点头:“中,就这么说定了。” 苏楠背着一大袋子的山货,手上提溜着那只不安扑腾的山鸡,跟在韩玉娘的身后,一起下了车。 徐狗蛋则是跟在最后,一改之前的懒散,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跟丢了。 城门口这会儿已经是人挤人了,黑压压的一片。 韩玉娘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突然回身拉住徐狗蛋的手,叮嘱道:“你好好跟着我,千万别乱跑,回头丢了,我可找不着你!” 徐狗蛋听见这话,胸口悬着的大石头瞬间落了下去,忙重重地点一点头。 苏楠走在前头,拼尽力气往前挤,韩玉娘拽着他的衣角,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得踉踉跄跄,斜斜歪歪。好不容易挤进城门,三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徐狗蛋更是被踩丢了一只鞋,打着赤脚站在地上。 韩玉娘见状,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没关系,咱们反正也要买新的,你先忍一忍,小心点看路。” 徐狗蛋并不在意,他以前跟着父亲干活的时候,都是打赤脚的。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找个地方摆摊儿,大家这么着急地往城里赶,都是为了想要占个好地儿。 三个孩子打起精神来,继续往前挤,好在,街道两边的热闹一波接着一波,时不时地都可以踮脚张望看看。 街边有打把势卖艺的,也有唱歌卖唱,还有各色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叮叮当当,花花绿绿的,直教人目不暇接。 徐狗蛋担心了一路,这会儿总算是来了精神,跳着脚看了一路,也不知道累。 韩玉娘生怕他跑丢了,只把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都腻出了汗。从城南街一直走到城北街,三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地儿,苏楠找了块破麻布袋子铺在地上,跟着将自家的山货全都倒出来,一拨一拨地,有蘑菇干,野栗子,野木耳,还有那只一只窝着不动的野山鸡。 韩玉娘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汗,把身边的徐狗蛋交到他的手里,拜托道:“苏楠哥,你先帮我照看一下狗蛋,我去附近的布庄看看。” 她得先把手里的这点绣品卖出去,然后才能张罗着给家里添置东西。 苏楠一口答应下来,伸手抚了下徐狗蛋的脑门儿,徐狗蛋嫌弃地躲了一下,韩玉娘蹲下身子,盯着他道:“你可千万别乱跑,老老实实地等着我。” 徐狗蛋咬着唇点了下头。他是不会再跑了,就怕她会反悔把他给扔了。 韩玉娘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方才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两家布庄,正好可以去问问。 头一家名叫“洪记”,店里的客人看着不少,而且都是些年轻女眷。韩玉娘正打算要进去,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娇笑:“哎呦,洪老板,我们这些红粉楼的姐妹都是你这儿的老熟客了,你怎么就不能便宜一点呢?” 红粉楼,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太对劲儿。 韩玉娘顿下脚步,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得一脸猥琐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握着其中一个女子的手,摸了又摸:“我给你们便宜还少吗?红粉楼那么贵的酒,我都喝了多少回了……” 听到这里,韩玉娘连忙转身往回走,放弃了进去的念头。父亲和她说过,一个姑娘家要知道世俗深浅,不能随随便便地和人打交道。 再到第二家,韩玉娘仰头去看上面鎏金刻字的门匾,赫然写着“吉祥绸缎庄”,一看就是家大店面。 韩玉娘的脚下有些踌躇,不知人家肯不肯和她做这点子小生意。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总要进去问一问。 韩玉娘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儿,迎面就来了一个粉红的丫头过来招呼。 “姑娘是要买布,还是要做衣裳啊。”她一边说话一边匆匆地将来人打量了一遍。 韩玉娘含羞一笑,客客气气道:“劳烦姑娘,你们掌柜的在吗?我是来卖绣品的。” 那丫头稍微犹豫了一下,方才点了下头:“行,你跟我来吧。”说完,将她领到了柜台前,找到那位妆容艳丽的女掌柜,凑过去耳语了几句。 那女掌柜挑起一双凤眼,看了看韩玉娘,淡淡道:“姑娘,我们这里做得可都是有钱人的买卖。” 韩玉娘微微垂眸,慢慢把自己的绣品拿出来,放在柜台上道:“劳烦掌柜您抽一点时间,看看我的东西。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多耽误您的功夫。” 那女掌柜闻言只拿眼睛往台面上一扫,不禁微微挑眉,起了兴趣道:“这都是你绣的?” 韩玉娘点一点头:“是。” 她拿起那条绣着喜鹊闹春图的手帕,仔细看了看,嘴角轻抿道:“你这图案选得倒是不错。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最喜欢讨这样的好意头。”说完,又拿眼睛扫了一下韩玉娘。 她虽然穿着朴素,但身上收拾得整齐干净,招人喜欢。虽然素面朝天,但长相清秀,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柳眉杏眼樱桃嘴,透着股甜美的贵气,说起话来,大大方方,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那般粗浅,而且,单凭她选这个图案,就知道她是见过些世面的。 女掌柜想了想之后,才道:“你这条手帕我很喜欢,你出什么价?” 韩玉娘微微而笑:“承蒙掌柜不嫌弃,不如您先开个价,也好让我知道些行情。” 她还是第一次上这么大的店面来做生意,多说不如多问。 那女掌柜闻言,不觉又是一笑,“你倒是懂规矩,既然如此,我也不唬你,就给你二百文,如何?” 说实话,这价儿给得有些高了,但她觉得这丫头看着不错,想让她往后再多来几趟。 韩玉娘闻言心里微微一动,万万没想到,居然能买上这样高的价钱,连忙答应道:“多谢掌柜的。” 那女掌柜倒是客气,直接打开钱匣子拿出两串铜钱儿,交给她道:“我看你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往后多绣些讨喜的花样,送过来给我看看。” 第十回 韩玉娘点一点头,双手接过那两串重重的铜钱,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眼看着那帕子被女掌柜收了起来,她又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那丝帕原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总共有四条,青红粉绿,质地都是上好的真丝。 当年,母亲生病的时候,为了给她治病,韩家花了不少钱,后来父亲不得不开始变卖家中的东西,几乎把能卖的都卖了。母亲当年嫁过来的嫁妆,也是所剩无几,如今只剩下这几条帕子和一对银镯子了。那对镯子,韩玉娘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哪怕是家中遇到难处的时候,她也不舍得,准备以后留着给玉环和玉郎,两人一人一个,只为让他们的心里能对娘亲有个念想。 这些真丝手帕,她原本也舍不得的,可家里现在处处短着东西,样样都需要置办,她不想张嘴让父亲为难,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韩玉娘将铜钱揣进包袱里,稳稳当当地背在身上,转身往出走。 她还未出门,就见布庄门口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迎面看去,只见外面突然多了一辆特别奢华的马车,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 很快,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一步一晃悠地走了下来,穿着一身并不怎么合身的长褂,满身穿金戴银,单是手上就戴了好几个宝石戒指,红的蓝的,明晃晃的,直扎人的眼睛。身边的随从皆是一脸殷切赔笑的巴结相,手上拎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包袱盒子,分站两边,弯腰为自家的主人开道儿。 那位胖胖的大老爷用戴满戒指的手,拖了拖自己沉甸甸的将军肚,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别杵在这儿了,赶紧去把小少爷给我找回来,带回家去,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容不得他疯跑胡闹!” “是,老爷……” 韩玉娘微微垂眸,只觉这人看起来虽然排场不小,但未必是个官儿,官有官威,哪怕是再小的官,身上也带着一股劲儿。可他这位老爷儿,身上有贵气也有霸气,可惜就是没有官家的气度,八成只是个富得流油的大财主。 她正想着,身后的女掌柜已经含笑迎了出来:“黄老爷,您来了……我说,今早我起床的时候,外面的喜鹊一直站在枝头上叫呢……原来是给我报喜呢,今儿有黄老板这样的贵客上门……” 韩玉娘没有心思多听,靠在一边儿,专心走自己的路,一出门口,正巧和一位浓妆艳抹的少妇迎个正着。 眼见,对方比自己年长几岁,韩玉娘微微侧过身子,让了一让,让她先过。 那少妇凝眸打量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抽出袖中的帕子,点点鼻尖的油光,含笑轻声道:“呦,好俊的丫头!”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还透着股媚劲儿,惹得那位挺着将军肚的黄老爷不由回头多瞧一眼,却只瞧见一副单薄稚嫩的背影,很快又把眼给移开了。 韩玉娘闻言只作未闻,快步走出了店铺。手中有了钱,心里也跟着踏实下来。二百文对她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家里人省吃俭用好几个月了。不过光攒钱不是办法,既然她的女红还拿得出手,卖出价钱,往后更应该多做些活计,贴补家用。 集市上人来人往,韩玉娘双手拽紧自己的包袱,四处张望着,找找哪有卖绣花的丝线和绸布的小摊子。方才的布庄,里里外外买得都是上等品,她舍不得买。 一会儿的功夫,韩玉娘终于找到了一处街边的小摊,上面摆得都是女儿家的东西。红绳绢花,绣针绣线,胭脂粉胭脂盒,手帕吊坠梳妆镜,还有刻着花纹图案的桃木梳子,一样比一样好看。 韩玉娘站在摊前,盯着那只水粉色的小绢花,微微有些心动。 那小摊老板是个妇道人家,笑嘻嘻地过来搭话:“姑娘,看上哪个了?我这里可都是好东西。”说完,打开一盒红彤彤的胭脂粉,凑到她的鼻尖,让她闻一闻。“这可是用上好的玫瑰汁子调配而成,香的很呢!” 脂粉香味有点浓,但也是好闻的。韩玉娘咬了咬下唇,只道:“我要买绣线和底布。” 那老板娘见她没兴趣打扮自己,不觉暗暗摇头,只把胭脂盒子收好,转身给她捋出线头,让她要多少拿多少。 粗绣线,细绣线,合股线,真丝线,一样都不能少。但是绣线,就要二十文钱,再加上底布,一共要五十二文。 韩玉娘如数数出来五十二个铜钱,叫到老板娘的手里,那老板娘见她生的好看,又不喜打扮,便道:“姑娘,我看你手里也还有余钱,不如买朵绢花戴吧,我给你算便宜点,平时卖十文钱,今儿我就只卖你五文。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大好的年华,怎么能不会打扮呢。” 五文钱……韩玉娘闻言一时也有些心动,姑娘家哪有不爱打扮的,索性咬一咬牙,下定决心又数出五个铜钱给她。 她一心一意选了那只水粉色的绢花,低头闻了闻,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脂粉香。 绢花清淡素雅,别在她墨色的鬓发之间,越发显出她的脖颈细长,肤色莹白。 韩玉娘侧一侧脸,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不觉甜甜笑开了脸。 绣线和底布都买好了,韩玉娘寻思着该回去和苏楠碰头了。不过,再回去之前,她故意抄了一条近路去了五福包子铺,苏二叔还没到呢,她便掏钱买了五个素菜包子。 热乎乎的包子捧在手里,闻着喷香,韩玉娘美滋滋地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她转身看去,只见,街角的那头人群一哄而散,似乎被什么都东西给吓退了似的。 “让开……都给小爷让开!” 正纳闷着,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红衣少年,正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匆匆往这边而来。 韩玉娘微微一怔,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这里只是一条小巷子,人满为患,两边还有店铺架出来的摊位,别说是骑马了,就算步行也得小心翼翼才行。 马上的少年脸孔俊俏,身形健壮,只身骑在已经失去控制的马上,非但不怕,反而咧开嘴角,哈哈大笑。 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路横冲直撞的冲过来,吓得街上的人四散而逃,街边的摊位全都被挤得散了架,桌椅倒地,一阵兵兵乓乓的乱响。 韩玉娘四下张望,发现根本没有可躲的地方,只好紧贴着墙面,生怕被那疯马给踢到伤到……马蹄声,叫喊声,全都乱成一团,她怀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心里有点害怕,索性把眼睛一闭。 呼哧带喘的大马在石板路的中间,奔驰而过,宛如乘风。那马上的少年肆意而笑,不惧不怕,目光如闪电一般掠过墙边那个娇滴滴的身影,不觉微微一讶。 第十一回(捉虫) 韩玉娘觉得有一阵疾风从自己的面前“呼”地刮过,卷灰带土,夹杂着灰尘的味道和被打碎了的鱼汤锅的腥味儿,隐隐约约地,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从自己的面前经过。 韩玉娘的心口砰砰乱跳,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周围的人开始破口大骂,都在骂骑马乱窜的那个人缺德无良,说他是疯子,杀千刀的混蛋。不过那个人,早已经跑得没了踪影,不过巷子那头的尘土还未散去…… 幸好,有惊无险,看来今儿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韩玉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包子,不觉眉心微蹙,一脸可惜。 苏楠和徐狗蛋一直守在原地,等着她回来,尤其是徐狗蛋见她回来了,嘴角似有似无地弯了弯,似乎很高兴。 韩玉娘把买来包子拿出来,递给早已经饿极了的徐狗蛋,“吃吧,虽然有点不好看,但是真的很好吃。” 苏楠微微一怔,忙将她打量了一番,关切道:“你摔跤了?” 韩玉娘摇摇头,也给他递了一个被压扁的包子:“没有,方才在巷子里遇见了个骑马乱窜的人,我为了躲他,结果……” 他的话还未说完,徐狗蛋已经将手里的“包子”吃了一半,嘴里鼓鼓囊囊地说道:“这馅饼真好吃。” 馅饼……是啊,都压扁了,可不就是馅饼吗…… 韩玉娘和苏楠听罢,不禁“扑哧”一笑,三个人蹲在街边,手捧着“馅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苏楠无意间回头,发现她头上的绢花,嘿嘿一笑:“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韩玉娘闻言微微红了脸。她这哪里算是什么打扮,不过只是一时心痒痒罢了。 女人家梳妆打扮,可是一件十分繁琐的事。这道理是韩玉娘从她娘顾氏那里学来的。韩玉娘还记得娘亲在世的时候,每天晨起之后,总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打扮自己,虽然那会家里有丫鬟伺候,可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 暖暖的温水里加上几滴花汁,洗过脸后,又香又滑。红红的胭脂掺上几滴茉莉香油,涂在唇上,又红又亮。 那会,韩玉娘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每天起床之后,都会跑到娘亲的房里,美滋滋地看着她如何装扮自己。有时候,还会看见父亲韩修文执起眉笔,为娘亲画眉,一抹一勾,就像是在画画似的。 顾氏没生病之前,身上总是带着香味儿,像是花香又像是果香。但自从她生病之后,她的身上便只有药味了,也没精力再梳妆打扮了。 韩玉娘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绢花,微微有些出神。若是母亲还在,想必,一定会好好教她如何梳妆打扮。 “怎么了?”苏楠见她先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跟着又一个人发愣,似乎有什么心事。 韩玉娘回过神来,摇一摇头:“没事。苏楠哥,方才我去买包子,苏大叔还没到,估计还在城门口那里堵着呢。” 苏楠挺直腰板,望了望远处,“估计还得一阵子吧。没事,反正咱们都约好了,我爹又不是小孩儿,你别担心。” 早上赶集的人多,中午溜达集市的人多,等到下午,申时一过,集市的热闹就一点点地淡了下来,因为,大家都想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不到一个时辰,苏楠家的干货就卖掉了大半,那只野山鸡也被人收走了,因为是活着的,所以,卖了一个很好价钱。这条街上有不少饭店和小酒馆,只要是上等的食材,根本不用愁卖不出去。 韩玉娘做的布鞋被一个中年妇人全都包了,因为二十文钱一双,但五十文钱却可以买三双。 韩玉娘带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只剩下几个用零碎布料做成的小荷包了。她要价十文,正好可以卖给那些带小孩的妇道人家。荷包小巧秀气,可以用来装些零散的铜钱,也可以给小孩子绑在腰间放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从早上一直折腾到晌午,该卖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收摊子,置办自家所需的杂货了。 韩玉娘早早地把清单列好,一壶桐油,五包茶叶,三斤盐巴,两斤白糖,还有料酒,八角,小茴香,桂皮,这些家常的调味料每样都得买。学堂的学生需要墨疙瘩和新毛笔,家里的胰子和雪花粉也用得差不多了。还有狗蛋的布鞋,玉郎和玉环的八宝糖块,韩玉娘还多买了半斤梅干和金钱杏肉,这些酸酸甜甜的小吃,也是弟妹们的最爱。 韩玉娘原本也想给徐狗蛋也买一份糖果的,可他却摇头说不要。 韩玉娘微微一怔,心想,哪有小孩子不爱吃糖的,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道:“今儿你跟着我一起跑腿,应该得到奖励的,你只管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的。” 徐狗蛋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微微闪烁道:“真的什么都给我买?” 韩玉娘点点头:“嗯,你想要什么?” 徐狗蛋突然咧嘴一笑,憨憨地挠了挠头。 来了韩家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韩玉娘微微有些意外,但继而又有点担心,怕他想要什么贵重的东西。买完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之后,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只剩不到一百文。 苏楠帮着韩玉娘把那个沉沉的包袱背在身后,看着徐狗蛋挠头傻笑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好玩:“你小子到底想要什么啊?” 徐狗蛋挠着头道:“我想要小鸡仔。” “啊?”韩玉娘微微张了张嘴,随即笑着应了。“你要是想吃鸡肉的话,咱们买一只现成的也行的。” 徐狗蛋连连摆手:“我不吃肉,我就要小鸡仔。” 韩玉娘闻言只是笑笑,连忙数出钱来,去到路边的小摊贩那里,给他抓了六只嫩黄嫩黄的小鸡仔,三公三母,她把鸡仔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了稻草的竹篮里,然后交给徐狗蛋:“从今往后,它们就是你的了。你可要好好地养,知道吗?” 徐狗蛋怀抱着竹篓,重重点头,看看唧唧乱叫的小鸡仔,神情稀罕得不得了,仿佛自己抱着什么金疙瘩似的。 苏楠也是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打趣道:“瞧你乐的,肯定是为了吃肉才养的。” 徐狗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然后一脸认真地说道。“才不是呢,我要把它们养大,然后让它们下蛋孵小鸡,然后再养大再下蛋……这样一来,等我爹回来的时候,我就有很多很多钱了。” “哈哈,你这小子,看着像个小土豆似的,没想到肚子里还藏着本生意经呢。”苏楠故意打趣他道。 韩玉娘也是抿唇一笑,只觉他果然如他爹所说的那样,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小聪明。 三个人买齐东西之后,领着大包小包去到五福包子铺,探头一看,苏二已经坐在里面了,正在就着茴香豆喝酒呢。 他把驴车拴在了门口,虽然有点挡路,却一眼就能看到,免得被人偷偷偷走。 “苏大叔。”韩玉娘笑盈盈地喊了他一声。 苏二抿着酒盅,抬眼一瞧,对着他们招招手:“我刚要了两屉包子,一会儿上。” 苏楠见他又喝酒,忙道:“爹,您可少喝点吧,回头还得赶车回家呢。” 苏二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怕不怕,这酒酒劲儿小,半个时辰就散了。” 韩玉娘随即招手示意伙计:“再给这桌上一碟油炸花生米和拌豆腐皮儿。”说完,对着苏二道:“苏大叔,您等会儿多吃点,今儿我请客。” 承蒙他们照顾这么久,难得今儿她的手头有点闲钱,理当该请苏大叔好好吃一顿,算作回礼。 苏二闻言笑呵呵道:“呦,看来咱们玉娘今儿是挣到钱了,好,好!”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包子和油汪汪的下酒小菜都上来了,三个男的卷起袖子就要开吃,谁知,韩玉娘却是轻声阻拦了一下,用随身带着的干净手绢擦好筷子,分别递给大家。 三人见状,连忙伸手接过,一个个都跟着规矩起来 徐狗蛋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着竹篮,生怕里面的小鸡仔偷跑出来。 韩玉娘又给他夹了一个包子,轻声提醒道:“吃饭的时候要专心。” 话音刚落,屋里忽然有人拍了桌子道:“真是无法无天了,我就不信官府不管这事儿。” 店里的客人不多,邻桌的声音却很大,原来是店老板正在和两个客人抱怨,方才在小巷里发生的那场骚乱。 “管什么管?你没听说吗?那是黄家的小少爷,有他那个财大气粗的爹在,谁敢管他啊。县老爷都得巴结着……” “黄家?你说奉平县的那位大地主黄大郎……娶了十八房小妾的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贪财贪势的黄大郎,黄鼠狼。听说,他快四十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个个都把那小东西给宠上了天,惯得他横行霸道,整天就知道惹事闯祸,成了这十里八村儿都出了名的小霸王,简直就是个孽障!” 第十二回 黄家的势力有多大,只要在街边随便找个人来问一问,就能打听到不少。据说,黄家祖上三代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地主,家中盛着金山银山,良田千顷,店铺百间,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唯一不好的就是黄家名声太差,远近闻名的大奸商,尤其是黄大郎,更是十里八村儿都知道的霸道主儿,人送外号“黄鼠狼”。 就着邻桌人的那些闲言碎语,韩玉娘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顿饭,其实,她并未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从前在临安的时候,因着父亲给县老爷做师爷的缘故,她曾见过不少颐指气使的有钱人,别说是当街骑马了,就连当街打架斗殴的都有,他们常常欺负百姓,一路闹到县衙,最后,全都靠着银两摆平一切。 正所谓,财大气粗,他们仗着腰间鼓鼓的荷包,就想要事事凌驾于众人之上,那样的嘴脸,韩玉娘也见过不少,比如当年那个报复父亲的宋员外和他的知府亲戚……韩玉娘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大坏蛋。 大家吃饱喝足之后,就要赶着回家了。 苏楠把一样样东西都放在驴车上,再用麻绳把那些坛子桶子牢牢绑好,免得路途颠簸给磕坏了。苏二坐在前面驾车,苏楠跟在车旁大步走着,只让韩玉娘和徐狗蛋坐在上面歇歇脚。 徐狗蛋怀抱着竹篮,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那些唧唧而叫的小鸡仔,时不时地牵动嘴角,偷笑一下。 韩玉娘则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自己今儿总共花了多少钱。来得时候,荷包里只带了五十文,买手帕赚了二百文,布鞋赚了五十文,荷包四十文,加在一起总共三百四十文。置办东西零零碎碎花了一百二十文,如今还剩二百二十文,紧巴紧巴足够一家人用到五月初。 想到这里,韩玉娘心里总算有点踏实了,往后两个月她可以安心务农,闲暇时再多绣几条帕子,以后每个月都能有固定的外快收入。等到了六月,学生们的束脩收上来,家里下半年的花销也有着落了。韩玉娘不想让父亲为了钱的事情操心,所以,她要把家里家外都操持得整齐充裕,然后,让一家人吃好穿暖,让弟弟妹妹们好好长大。 这会儿,集市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大家都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出了西城门,苏二借着酒劲儿唱起了小调儿,引来不少目光,还有人给他鼓掌叫好。 他们前脚刚走,城西门的门口就跟着起了一阵骚动,也不知是哪家的家丁,蜂拥而至,一股脑地涌到门口,截住了那些想要出城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似乎正在找什么人。 韩玉娘循声转过头去,两眼亮晶晶的,不知他们慌里慌张地正在找什么,只觉得好奇怪…… 驴车越走越远,城门口的人却是越聚越多,不管是出城的还是进城的,全都聚在了一起,纷纷张望着。 那些家丁清一色地穿着青衣长褂和黑布鞋,整齐有序,看着不似寻常人家的仆人。而他们在人群中专挑女子细看,每一个都不放过,那架势似乎要抢人似的。可惜,找来找去,看见的也都是些灰头土脸的农妇和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根本就没有主子说的什么“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 周围人见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还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正在四处寻找逃跑的小偷呢。 须臾,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牵着高头大马,长得静静瘦瘦的中年男子,满脸不耐地走过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不觉发怒道:“一群蠢东西,城门有四个,你们全都堵在作甚?主子要的是个小娘子,你们堵那些老娘们儿有什么用!赶紧赶紧,给我分成四队,分开了找!但凡是街上路过走过的,长得稍微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就把她的姓名和年纪都记下来,知道吗?” 他人长得单薄,嗓门却很大。随着他一通怒吼,那些家丁们立刻诚惶诚恐的分散开来,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走过来,双手接过马缰,为难道:“二管家,咱们找人不难,可按着小主子说得话来找,那也太难了。” 不过就是在大街上打了个照面儿而已,不知名不知姓的,甚至连个具体的模样都说不清楚,这上哪儿能找得到人啊? 小胡须朝他翻了翻白眼:“呸!我还不知道难找。打从咱家的小主子会说话以后,他交代下来的哪件差事不难办?小主子说要找一个像花骨朵儿一样好看的姑娘,咱们就得给他找回去一个花骨朵儿似的美人,要不回头,谁都没好果子吃!” 今儿可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要是回去晚了,耽误了寿宴,他们就等着挨板子见血吧。 那小厮闻言迟疑了一下,方才小声喃喃道:“要美人儿还不容易,宜春院好看的姑娘多得是,个个都美得像朵花。” 山羊胡子听罢,直接抡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很是用力:“还敢贫嘴!不知死活的东西!那种低贱地方出来的女人,近得了咱家小主子的金身吗?赶紧给我找人去!”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闹腾着,万一找不到,等会儿怎么跟小主子交差?要说他的主子是谁,那可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奉化县第一大户黄家的小少爷黄富贵,黄老爷膝下唯一的独苗苗,老太太的心头肉,夫人的心肝肺,谁都不敢去招惹的黄家小霸王。 这山羊胡子乃是黄家的二管家,名叫黄安。黄安在黄家做事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而伺候小少爷黄富贵也有十七载了。这些年,他每天如履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只因他伺候的主子,是这世上最难伺候的主子。 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按理老爷和小少爷都该待在家里,围在老太太的身边,哄着她高兴才是。可偏偏,家里的小霸王黄富贵,嫌弃那些人送来的贺礼太过乏味,不是古董瓶子就是各种金器,全都冷冰冰的,简直无聊透顶。所以,他信誓旦旦地向老太太保证,要在天黑之前,为她找到一件最特别最有趣的礼物。 老太太这辈子从未对她的宝贝孙子说过一个“不”字,更何况是今儿这样高兴的日子。 老爷和少爷一起出了府,而且,还是在这样拥挤热闹的赶集日,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这些随行的家丁们累到脱层皮。 黄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就快磨得掉底儿了,这才半天的功夫而已……方才,小少爷骑马乱窜的时候,他一直带着人在后面追着,最后累瘫在大街上,气喘吁吁,像只半死不活的狗。 找了将近大半个时辰,黄安也没找到几个好看的姑娘,但还是把她们的年纪姓名都记录在册,拿回去给小主子复命。 此时此刻,黄富贵正在城北街的一间高档茶楼里喝茶歇脚,他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环顾左右,低头查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可惜看来看去,也没发现自己方才遇到的那个惊慌闭眼的小姑娘。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儿,可他却记得真真切切,那姑娘长得白白净净,一身朴素,有着挺挺的鼻子和小小的嘴,虽然是闭着眼睛,可也是好看得很。尤其是她静静地靠墙而立,娇娇弱弱的模样,就像是一朵开在墙边的小花骨朵儿,招人稀罕。 当黄安赶到茶楼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他低头擦了擦脸上的汗,直奔二楼而上,见了小主子,连忙拱拱手道:“小主子,时候不早了,咱该回了。” 黄富贵见他回来了,转过头来,黑亮的眼睛盯着他道:“找到了?” 黄安的额头上还在不断冒着汗,随即“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小的无能,只找到了几个容貌标致的姑娘,却不知,这里会不会有小主子说得那位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说完,把手中的册子递了上去。 黄富贵浓眉微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册子,大致地翻了几翻,眼睛却根本没有细看,突然一甩手,将册子重重地摔在黄安的脑门上:“明知道我不识字,还给我看这个,老东西,你讨打!” 黄安微微一怔,只觉自己真是累糊涂了,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忙道:“小的该罚,不过主子,这事儿往后再算也不迟。时辰真的不早了,咱们真得回了。” 小主子要是不回去,老太太就不会按时开席,总不能让七八桌的客人们都干等着吧。而且,那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啊。 黄富贵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丢下茶盏,迈步就走。 黄安暗暗松了口气,忙捡起册子,匆匆地跟了上去。 第十三回(捉虫) 夕阳西下,黄家大院里早早就点起了灯烛,戏台上的大锣响过三声,好戏眼看着就要开场了。不过今晚的主人翁,寿星黄老太太还迟迟没有现身,黄大郎只好继续陪着客人们应酬说笑,打发时间。 正院偏厅内,一个白发肃容,锦衣绸缎的老妇人,端坐在主位之上,左手握着一串长长的深褐色的老山檀木佛珠,一下又一下地捻着,右手拿着一杆冰种嘴和头的老烟杆子,慢悠悠地抽着旱烟,半响,眯起一双细眉吊梢的眼睛,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年轻妇人,吞云吐雾道:“回头把那丫头带出去,多少钱赎回来的就多少钱卖出去!咱们黄家可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亏了一文,都是丢了黄家人的脸面,不配留在黄家。” 说话这人正是黄家老太太华氏,而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满脸惶恐的小妇人,都是她儿子黄大郎的妾室。穿粉红衣裳的那个小瘦子,姓邵,在黄大郎那十八房的小妾当中排行十二,穿藕荷色的那个肩宽臀圆的,姓王,排行第十三。 邵十二慌里慌张地磕头认错,用眼觑了觑老太太,隔着朦胧的烟雾,看着那张面平无波的脸,她的心里更加发毛了。旁边的王十三微胖的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都快要跪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没用的东西!老太太最不喜见人在她的面前哭,她还往上撞……真是倒霉,老爷这会儿又抽不开空,身边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祖宗,十七真是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谅饶过我们这一回吧。”邵十二咬了咬后槽牙,大着胆子跪行几步,跪在老太太的脚边儿上,可怜巴巴地求道。 老太太忍不住蹙眉,抽完最后一口烟,直接右手一翻,将烟杆子在桌边上磕了磕,把滚烫的烟灰洒在邵十二的身上,烫得她吱哇乱加,连连退了回去。 “十七啊,你如今在大郎身边也是够得意的了。这么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还不知足,非要弄个窑姐回来冒充丫鬟,脏了家里人的眼。想争宠,自己拿本事出来,别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你丢人!”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磕打着自己的烟杆子,话说完了,烟灰也干净了。 窑子养大的姑娘,走路都是扭着胯的,来路到底正不正,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邵十二被烫得够呛,后背火急火燎的疼,也不敢喊疼抹泪的,忙磕头应道:“十七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水,淡淡道:“知错就好……大郎那么稀罕你们,我也不好下狠手,就让张嬷嬷带你们回屋吧。往后没什么事儿,别总出来溜达,我看着碍眼!”说完,她又瞥了一眼蠢里蠢气的王十三,“你再哭一声,我回头就让大郎把你给卖了。” 王十三闻言吓得立刻憋住哭声,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张嬷嬷适时地上前,眼神轻蔑地看了看二人,“两位姨娘,咱们请吧。” 两个人被垂头丧气地带了出去,片刻,张嬷嬷回来,见老太太神情还是不太痛快,便小声劝道:“老祖宗,今儿可是您的六十大寿啊,这样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犯不着为了那起子小人生气。” 老太太将烟枪重重地撂在桌子上,声音沉了又沉:“这两个贱人,居然敢打咱家福哥儿的主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是自己身边新买的丫鬟,却每天变着法儿地往福哥儿的院子里差遣支使,其中的目的何在,自然不言而喻。 “老祖宗您放心,别说是那地方长大的丫头,就是金窝里长大的姑娘,咱家小少爷也未必看得上呢!”张嬷嬷又轻声地劝了一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帮她捶了捶腿解乏。 老太太长叹一声:“张天师说过,福哥儿的八字阴气重,二十岁转运之前,千万不可亲近女色,否则会坏了他一生的运道,甚至还会折了他的寿。我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女子,万一不小心碰了福哥儿的身,破了当年张天师在他身上施下的法界。他的运道毁了,黄家的运道也就跟着毁了。想想真是后怕!” 她含辛茹苦十几年,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福哥儿这孩子给拉扯长大,万万不能让那些贱人毁了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 黄富贵是黄家三代单传下来的独苗儿,刚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娘,之后又克死了两位继母。三岁之前,身上的大病小病就没有断过,后来找来算命先生一算,才知他的八字阴气太重,很容易招来邪物上身。就是因为这样,黄大郎只把这个儿子交给了母亲照顾抚养,自己却鲜少亲近,生怕被他身上的阴气所累。为了给黄家开枝散叶,黄大郎前前后后纳了十八房的小妾,可没有一个人的肚子是争气,能再给他生个儿子,可惜,许是命中注定,十八房的小妾,一连生的都是女儿……足足九个女儿。事实摆在眼前,黄家人不想认命都不行了,不论如何,黄富贵似乎都是黄家未来唯一的指望了。 “福哥儿是我的命根子,谁敢动他分毫,就是想要我这条老命!” 张嬷嬷闻言,便知老太太是真的动了气。看来,今儿的事情还远远没完呢。 须臾,外面的家丁来报:“老祖宗,小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闻言脸上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瞧着黄富贵一脸高兴地跑回来,不觉露出笑容来道:“你这顽猴儿,可算知道回来了。” 黄富贵虽是空着一双手,仍然迈着大步走上前,“噗通”一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声音颇响。“孙儿给奶奶磕头请安,祝愿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磕头使那么大劲作甚?你出去猴了大半天,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了?” 黄富贵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带着几分孩子气地笑了笑:“那些个俗物,怎能代表得了孙儿的一片孝心呢?所以,孙儿给您准备的是一份大礼……” “喲,什么大礼啊?” 黄富贵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孙儿就是那份大礼,奶奶有了孙儿在身边陪伴,往后便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不愁了。” 老太太被他的话哄得乐不拢嘴,拿起烟枪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红口白牙的小东西,那点机灵劲儿,全用在唬弄你奶奶身上了。得得得,快起来吧,外面的戏台子就等着你回来开戏呢。” 黄富贵闻言甚喜,立刻站了起来。“好,孙儿这就陪奶奶看戏去!”说完,亲自过来扶她起身。 祖孙俩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热闹的前院,黄大郎已经等了很久,先是拱拱手对着母亲行礼请安,之后又给了儿子一个不悦的眼色。 大家齐聚一起,戏班子的好戏终于可以正式开场了。因着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今儿的戏折子上点得都是祝寿讨喜的戏,八仙贺寿、八仙过海蟠桃会,麻姑献寿……每一出戏都演得格外热闹精彩。 周围的鼓掌叫好声源源不断,黄富贵却是看得不太认真,高高地翘起二郎腿,一会看左一会看右,眼神飘忽了好一阵,方才不经意间地落在戏台的一角。台上演得正是麻姑献寿,那寿仙娘娘的身后站着两个仙女打扮的花旦,彩衣长袖很是好看。可惜,没有他今儿在集市上偶遇的那个姑娘好看……也不知,黄安他们到底找对了没有?要是找不到可怎么办?那也太可惜了…… …… 远处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又到了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候了。 苏二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酒劲儿也过去了,驾着驴车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待到村口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韩玉娘只在车上歇了一阵,便又下来了,和苏楠一起跟着车后面走,因着今儿赚了钱,她的心里高兴,走路也不觉得累。 苏楠的兜里揣着些花生和瓜子,原想抓一把给她吃,方又想起,她吃东西之前必要先洗手擦手的规矩,便迟迟没有动,不知不觉间,竟把那点点吃的在手心里攥了一路,攥得手里都是汗。徐狗蛋一路上都护着那六只小鸡仔,眼睛几乎一刻都没离开过。 一进了村,韩玉娘就看到两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朝着自己跑过来,不觉微笑招手道:“玉环,玉郎。”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俩。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直往韩玉娘的身上扑,抱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跳脚嚷道:“姐姐买什么了?给我看看,看看……” 韩玉娘一手一个牵着他们两个人,柔声道:“回家再给你们看啊。” 韩玉郎赖皮地站着不动:“我现在就要,糖,我要吃糖。” 苏楠见状,连忙把手里的那把花生瓜子递给他道:“喏,别闹,先吃点这个解解馋。” 韩玉郎一见了吃的,立马消停了,伸开双手,把瓜子花生接在掌心,一路蹦蹦哒哒地往回走。 韩玉环拽着姐姐的手,回头瞅他一眼:“不许颠,一会儿都撒没了。” 韩玉娘低头问妹妹玉环:“中午吃什么了?” “吃的玉米饼子和炒白菜。不过,爹爹把白菜给炒糊了,盐巴也放多了,一点都不好吃。”韩玉环嘟了嘟嘴,稍有不满地和姐姐告状。 “没关系的,晚上姐姐给你们做打卤面,猪肉白菜卤。”她在集市上买了二十文钱的肥猪肉馅,回家兑上点切碎去水的白菜馅,正好解馋又不腻。 韩玉娘回头看了看苏楠,笑着道:“你和苏大叔也一起过来吧,人多吃饭香。” 苏楠嘿嘿一笑,忙点了点头,随即双手举起韩玉郎骑在自己的脖颈上,驼着他往回走。 第十四回 对村里人来说,赶集算是过节一样重要,赶集回来之后的这顿晚饭,同样不能马虎,一定要吃得热闹尽兴。 三碗面粉,一盆凉水,一撮盐巴,最后再加上一个鸡蛋,就可以擀出来世上最好吃的手擀面。 韩玉娘的手艺是和以前临安府中的一位老厨娘学的,五岁时,她就会擀面条给爹娘做长寿面了。 韩玉环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小脑瓜,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忙活,看着她如何将面粉变成面团,再把面团切成面块,最后再一点点擀成细长的面条。 好神奇,姐姐的手明明很小,却那么有力气。 锅里的水煮到滚沸,韩玉娘将擀好的面条,一股脑地扔了进去,然后用长长的竹筷子轻轻地拨弄,免得它们沾到一起。 团团的热气之中,姐姐的脸看起来有点模糊,但还是一样的好看。 须臾,万秀秀来了,带着自家的油豆腐。“好香啊,做什么好吃的了?离着老远就闻到你们家的饭香。” 韩玉娘扭头冲她笑了笑,韩玉郎一路小跑过去,抱着万秀秀,仰头道:“打卤面,姐姐做的打卤面。” 万秀秀把手里装油豆腐的盘子递给他道:“拿去放在桌上吧。” 韩修文见她又来了,忙起身打了声招呼,咧咧嘴角,似乎想要微笑一下,但是有点不太自然。 万秀秀倒是笑颜盈盈,立刻卷起袖子过去洗了把手,帮着韩玉娘一起忙活。 卤子已经做好了,覆在热腾腾的手擀面上,肉香混着菜香,再撒上些葱丝蒜末和油豆腐丝儿,拌在一起吃上一口,甭提有多香了。配菜是酸甜萝卜条和黑酱豆,有酸有咸,正好下饭。 苏二感叹道:“玉娘擀面条的手艺,都能开店了。” 韩玉娘微微而笑:“苏大叔,您别取笑我了。” “玉娘啊,你苏大叔啥时候说过谎话。咱们今儿赶集的时候,周围那些小吃摊子,有谁家的面条能做的这么香。你的手艺,绝对是这个!”苏二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子,跟着竖起大拇指。 苏楠也跟着附和道:“没错,玉娘手巧,做什么都好吃。” 话一出口,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低了低头,大口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面条。 万秀秀瞧着他那张又黑又红的脸,忍不住呵呵一乐。 韩修文却是突然出声道:“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出门做生意,整天抛头露面,实在于礼不合。” 他吃饭的时候,一向是不讲话的,这会儿突然开了口,是因为把苏二的玩笑话给当真了。 苏二闻言,忙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的也是,秀才家的女儿,怎能做那些个粗活儿呢,应该早点找个好人家,天天享清福才是。” 怎料,韩修文又跟着接了一句:“玉娘还小,不着急嫁人。” 他连份儿像样的嫁妆都没给女儿攒出来呢,怎么能让她去嫁人呢,毕竟是女儿一生的大事,不能马虎…… 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苏二犹豫半响,才道:“韩老弟,我是个粗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怎么会说话,你别介意啊。” 韩修文闻言,连忙把手里的碗放了下来,对着对面的苏二,很是认真道:“苏大哥,我这个人说话总爱抠字眼儿,不懂开玩笑,您也别介意啊。” “哎呀,韩老弟,我不介意!” “苏大哥,我也不介意。” “哦……” “嗯……”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惹得韩玉娘在旁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谁知她一笑,万秀秀也跟着笑出声来,而且,笑得筷子都要拿不住了。 玉环和玉郎不明所以,也跟着笑。很快,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就连韩修文的肩膀也抖了一抖。 大家一起乐乐呵呵吃完一顿饭,苏楠扶着有点喝醉的苏二先走一步,万秀秀则是留下来,帮着韩玉娘一起洗洗涮涮。 徐狗蛋吃过了饭就直奔屋外,生怕买回来的小鸡仔,被家里的大家伙儿们欺负,一会儿一趟地出溜,韩玉环和韩玉郎故意跟在他的身后,闹他笑他。 徐狗蛋也不生气,带着这两个小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出去折腾了一天,你赶紧去歇歇。这点活儿让我来。”万秀秀对着韩玉娘轻声劝道。 韩玉娘笑笑道:“进门就是客,哪能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瞧瞧,你这丫头又跟我文绉绉的。”万秀秀嗔了她一眼道:“往后,你就别把我当成是外人了,当成半个亲姑姑也行啊。” 韩玉娘闻言手上微微一顿,沉吟一下,又道:“我当然不会把姑姑当外人……说句我的心里话,我一直希望您能早点成为我们韩家的人。” 因着父亲不在,韩玉娘正好有机会和她说几句体己话。 万秀秀刷碗刷得正起劲,听她这么说,先是愣了一愣,之后不由张大了眼睛望着她,张着一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韩玉娘放下手中洗净的碗,转身面向她道:“一晃都五年了,打从我和爹爹回到村里,姑姑就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您总是想着我们。玉郎和玉环都喜欢您,我也喜欢您……” 还没等说,万秀秀就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有点激动,还有点着急,打断她道:“玉娘啊,可我是个寡妇。是个嫁过人,又死过男人的女人,我给你当后娘,你不嫌弃吗?” 韩玉娘摇摇头,清润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您都不嫌我们家穷,又不嫌我爹是个闷葫芦,还有我们这三个累赘……您都不嫌,我又有什么好嫌弃您的。其实前几年的时候,村长也曾经好心,要给我爹张罗续弦的事儿。不过,说了好几个人,我爹都给婉拒回绝了。那会儿,娘亲刚去世不久,我爹心里放不下,根本就没这个心思。不过,过日子总要往前看,我爹身边早晚都要有个人作伴儿的。姑姑您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的好女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让您给我们当后娘,是委屈您了。” 这一番话说完,万秀秀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心里又酸又胀的,还有点麻麻的。她朝着韩玉娘咧嘴一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韩玉娘知道她心里高兴,回握住她的手道:“我爹虽然是个闷葫芦,但我知道他的心里还是在意您的。只要您肯再给他点时间,这门婚事一定能成的。” 她的心里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都要帮万秀秀一把,也是帮父亲一把。 万秀秀含泪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正在东屋检查学生功课的韩修文,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正欲出来找杯茶喝,却见万秀秀突然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不觉微微一愣,继而又看了看女儿玉娘,见她脸上带着微笑,复又安心下来,转身回了东屋。 万秀秀见他又进去了,凑到韩玉娘的耳边,小声道:“玉娘,有你方才那番话,我这辈子算是认定你们韩家了,让我等多久我都等。” 韩修文是她自己看上的人,所以,她自己也豁的出去,更何况,还有韩玉娘这孩子心里向着自己。 韩玉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姑姑能这么想就好了。” 万秀秀长叹一口气,继续挨在她的身边干活:“我要是能早点过来帮你,你也不用每天都这么辛苦,忙活着这么多事儿了。唉?对了,方才你苏大叔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韩玉娘脸上微微一红,还以为她说苏二让她嫁人的事儿,忙摇头道:“苏大叔说得都是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 嫁人的事,她一次都没想过,家里家外都是活儿,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胡思乱想呢。 万秀秀说得却是另外一桩事儿,啧了一声道:“摆摊做生意,可不是开玩笑。凭你的心思和手艺,想要赚钱一定都不难。” 原来是摆摊儿的事,韩玉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忙道:“可是摆摊做生意,要有本钱和手艺。我这点水平怕是不行,何况,我也没有本钱啊。” 万秀秀是个挺有头脑的女人,自己又是做生意的,所以思路转得很快:“咱们做小本生意的,能用得了多少本钱啊?再说了,你可先试试啊,也不用每天都出摊儿,专挑赶集的时候去镇上摆摊,人多好卖货,没准儿行得通呢。” 韩玉娘想了想又道:“可是,我怕我爹不同意啊……” 万秀秀含笑道:“有什么不同意的,当初,你爹还不让你下地务农呢,结果还不被你给说服了。你会说话儿,又会办事儿,只要事情做得好,你爹一定会同意的。再说了……”她一边说一边拉过韩玉娘的手,仔细瞧了瞧:“你看你这双手,越来越粗糙,都是整天干农活磨的。你可是个姑娘家,难道要在田间地头弯腰种一辈子的地?和水面打交道总比和锄头打交道强!你听姑姑一句劝,下次赶集的时候,咱们带些家伙事儿,先去镇上试试,要真是个能挣钱的买卖,家里这三亩地还不好办吗?花钱雇几天的帮工就全整利索了。” 韩玉娘闻言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家里只有三亩地,种好种坏,都是攒不下钱的营生。 钱,这东西没人嫌多,能有机会多挣一点,自然是好的。 “行,姑姑我听您的,下回赶集的时候,我试试!” 万秀秀就知道她是个闯势孩子,笑着点头:“好,到时候我带上新鲜的水豆腐和你一起去。” 第十五回 说到厨艺这件事,韩玉娘从未和谁正经八本地学过,当然她也不是无师自通,只是小时候家里有过两位厨娘,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那会儿,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没有玩伴,又要谨守规矩,不能随意出府,每天除了读书写字之外,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家里的厨房。她常常围在厨娘们的身边问东问西,看她们怎么把一样样看起来朴素无华的食材,变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在韩修文还没有落魄回乡之前,韩玉娘经常有机会去吃几十桌的大席面,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市面。因为临安县的县老爷张大人,人长得胖胖的,腰缠万贯,酒财色气全都不爱,唯独最爱吃,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美食。他的府上光是厨娘就有十几号人,只是这样还不够,他还常常花钱外聘各大酒楼的厨子来家里做席面,招待宾客亲友。 临安多富庶,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平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攀比自家厨娘的过人手艺和自家府内的园林美景。 机缘巧合之下,当年还是小孩子的韩玉娘,带着玩乐之心学来看来的那点本领,经过几年时间的磨练,早已经成了她照顾一家人三餐饭食的扎实手艺。 到底是熟能生巧,她虽然会的样式不多,食材也有限,但重在用心二字,肯琢磨也肯下功夫。 晚上,韩玉娘坐在油灯下,将家里的存钱罐拿了出来,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再把今儿赚得钱加在一起,重新又数了一遍。 韩修文是从来不管钱的,身上也很少带钱,家里的用度都是交给女儿来管,唯一用钱的地方就是买书本和纸墨。 算好了钱,韩玉娘低头拨了拨算盘,心想,要是自己真想摆个小摊子,单是准备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也得花个一二百文。这笔钱,她得自己想办法挣出来,不能用家里的积蓄。还有,她还得赶在下次集市之前,先把地里的活儿干完,免得耽误了秋天的收成。 第二天韩玉娘早早地起了床,做好早饭之后,自己也没顾得上吃,就到地里干活去了。 徐狗蛋见她不吃,自己也不吃了,一路跟了出去。没走几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来似的,又折了回去。 他直奔鸡窝,低头数了数六只小鸡仔,见它们一个个都跟着母鸡的身后,高高兴兴地啄着食,方才放心下来,又一路小跑着追上韩玉娘。 韩玉娘见他又跟着自己来了,忙招手让他回去:“还有半个时辰,学堂就要开课了,赶紧回去。” 徐狗蛋听了也不言语,弯下身子,一把一把地拔着地上刚满出头的杂草。 韩玉娘有些急了,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狗蛋,你爹是送你来我们家读书的,不是让你来我们家当帮工的。” 徐狗蛋还是闷头不吭声。 韩玉娘知道他的脾气倔,一闷起来的时候,就不爱说话,索性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叉腰道:“狗蛋,你给我站起来。” 徐狗蛋闻言微微抬了抬头,见她皱着眉头,瞪着自己,不由怔了怔,连忙顺从地站了起来。他住在韩家也有大半个月了,韩玉娘一直待他很好,让他吃得饱穿得暖,还给他买新鞋穿,平时连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 “狗蛋,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上课?”韩玉娘直觉他有心事,缓声问道。 徐狗蛋低着头也不看她,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新布鞋,喃喃道:“因为我笨……学不好……” 韩玉娘有些没听清楚:“什么?” “因为我笨。”徐狗蛋揪着衣角又说了一遍。 师傅头天教过的字,他睡一觉起来就不认识了,学了这么多天,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而且,学堂里的那些学生,背地里都在笑话他,说他是笨蛋,叫花子,小要饭的。 韩玉娘闻言想了想,蹲下身子,望着他道:“谁说你笨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村里的孩子都很皮,吵嘴打架更是常有的事。不过,全靠父亲的那根藤条威武,才能把他们一个个管住。 徐狗蛋一个劲儿地摇头,又不说话了。 韩玉娘摸摸他的小脑瓜,安抚他道:“读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得下苦功夫才行。你才学了几天就认输了?亏你还是个小男子汉呢。” 徐狗蛋闻言,小脑袋垂得更低了。 “赶紧回家上课去,有什么不会的,记得多问问师傅,别总是闷着。”韩玉娘不再多说,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快回家去,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徐狗蛋闻言脚下略有迟疑,可他也不想看见她生气,便乖乖回去了。 韩玉娘一个人继续干活,先是把地里的杂草拔个干净,又往菜地里浇了水。 待她回家的时候,学堂已经开课,孩子们正在背诵早课,而父亲韩修文手里攥着一根藤条,板着脸听着,见有谁背错了,就直接一下子打在那人伸出来的手心上。 韩玉娘稍微留意了一下,每个人都有出声儿,唯独徐狗蛋闷头站着不吭声,结果最后被罚在墙角罚站,站着听完一节课。 韩玉娘见状,暗暗摇了摇头。看来学堂的进度,他是真的跟不上啊。 回屋之后,玉郎和玉环两个人正在桌上练大字。 韩玉娘过去检查一番,见每个字都写得横平竖直,不觉满意道:“写的很好。” 韩玉郎有些得意地晃晃脑袋,韩玉环却不忘提醒她道:“姐姐,饼子还在锅里温着,你赶紧吃吧。” 韩玉娘微微一笑,洗过手拿起锅里的饼子,就着点萝卜条吃起来。 她稍微垫垫肚子,就回屋做针线去了。 须臾,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韩玉环掀帘进屋,瞪大眼睛道:“姐姐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忙放下针线,跑出去看个究竟。 不知为何父亲韩修文不见了,而那些学生们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正全都围在一起,跳着脚大嚷道:“打……打……使劲打……” 韩玉娘直觉不好,匆匆走近再看,发现打架的人,正是徐狗蛋和村长家的牛小福。 两人的身上沾着都是土,像是刚在地上打过滚似的,脸上也是一道红一道青的,这会儿正互揪着衣领子,原地僵持,互不相让。 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但身材却是一胖一瘦,相差甚远。牛小福的身板又圆又厚,徐狗蛋明显是处于下风,可他就是不肯认输,一手抓着他的衣服,一手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许你骂我爹!” “嘿,小叫花子,你给我放开!你放不放……” “我不放……” 牛小福急得满脸通红,挪动着浑圆的身子,伸手拿起桌上的墨盒,就要往徐狗蛋的身上招呼。 韩玉娘连忙冲到人堆儿里去,想把两个人分开:“不许打架,都给我分开。” 看热闹的孩子们故意挤着她,就是不让她过去。韩玉娘怎么伸手也够不到,一时又急又气,只好对着旁边的弟弟妹妹道:“玉环玉郎,赶紧去把爹找回来。” 这帮臭小子,看来是要造反啊。 两人小人儿闻言,连忙跑出去找人,却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才对。 徐狗蛋见他撒了自己半身墨,气得两眼通红,就是不松手,死死地抓着牛小福的头发,疼得他吱哇乱叫,嘴里又是一顿臭骂。 徐狗蛋见他越骂越难听,索性也发了狠,脑袋突然往后一仰,照着牛小福那圆乎乎的大脑门儿,就重重地撞了上去。 韩玉娘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那牛小福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给撞蒙了,整个人往后一倒,直接瘫在地上,两眼发直,鼻孔流血…… 第十六回 坏了!看着被撞到流血发懵的牛小福,韩玉娘深知徐狗蛋这次闯大祸了!其他人也都跟着看傻了眼,谁也没想到徐狗蛋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连村里最胖的牛小福也打得倒! 牛小福是牛村长的儿子,虽然,牛村长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可他媳妇牛大婶,却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彪悍女人。要是让她知道这事儿,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韩玉娘紧蹙眉头,连忙走到牛小福的身边,蹲下身子问道:“小福,你没事吧?” 牛小福这会儿满眼冒星星,鼻血滴答滴答地流个不停,整个人傻呆呆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孩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呼呼啦啦地从院子里跑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到处嚷嚷:“打傻了,打傻了,村长家的小福被打傻了。” 韩玉娘深知拦不住他们,忙扭头再看身边的徐狗蛋,发现他的脑门儿也磕破了,又红又肿的,鼓起了一个大大的包。 她把狗蛋带到身前,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责备道:“这么多疼啊。干嘛要用这么大的力气?万一把人给打坏了,那可咋办?” 徐狗蛋咬牙努力忍着疼,一声也不吭,脑袋里嗡嗡的,他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韩玉娘瞧着他们俩个人,心里犯了难。孩子们都跑出去嚷,估计用不了多一会儿,牛大婶就要找上门来了。 她伸手拉着徐狗蛋的小手,轻声叮嘱道:“一会儿来了人,你低着头别吭声,尽量躲在我身后,知道吗?”话音刚落,院外就有了动静,韩玉娘忙把牛小福从地上扶到椅子上,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又拽起自己的袖口给他擦擦鼻子。 “我的儿子啊!”虎背熊腰的牛大婶红着一张大圆脸,慌里慌张地跑进院子里,冷不防地看见自己宝贝儿子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门通红,还流着鼻血,登时就变了脸色,嗷地一嗓子吼出来:“哎呦,我的命根子啊!” 那牛小福听见他娘这么一吼,身子微微一晃,顿时回过神来,立马咧开大嘴哭起来:“娘啊……他打我!” 他那根短粗胖的手指,直指韩玉娘身后的徐狗蛋。 牛大婶本就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立马朝着韩玉娘冲了过来:“哪个敢打我儿子,老娘今儿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韩玉娘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了,忙劝阻道:“牛婶儿,有话好好说,您先别着急!” 牛大婶叉腰往她跟前一站,脸红脖子粗地喊道:“玉娘,你给我闪开!他算是什么东西,敢打我的儿子!” “牛婶儿,小孩子间打打闹闹,磕磕碰碰,没什么要紧的,您先别发这么大的火……”韩玉娘将徐狗蛋紧紧护在自己身后,怎料,牛大婶直接越过她的肩膀,一耳光打在狗蛋的脸上,打得他差点没站稳。 韩玉娘见状,也顾不上和她解释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张牙舞爪的牛婶儿,对着徐狗蛋喊道:“狗蛋,你快进屋躲躲,把门关上。” 要是由着牛婶儿这么撒气,非得把狗蛋给打坏了不可。 徐狗蛋倒也不傻,见这女人这么厉害,连忙跑回屋里,紧紧地关上房门。他堵在门口,脑袋和脸颊都疼得厉害,又有点担心韩玉娘,忙透过门缝儿朝外看。 牛大婶见他跑进屋去,立刻上前捶门,站在屋檐底下开骂道:“臭小子,你这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叫花子,赶紧给老娘滚出来!” 韩玉娘见她骂得这般难听,心里不禁也有了气:“牛婶儿,小孩子打架,没什么了不起的。您一个大人说话不能这么难听!没错,小福是狗蛋打伤的,可您也得先问问是因为什么吧?如果小福不先惹事的话,那狗蛋也不会跟他动手啊!” 牛大婶闻言一瞪眼,直指着韩玉娘道:“玉娘,你这么和婶子说话就不对了。明明是他动手打得人,就是他不对。” 韩玉娘随即看向了一旁还在哭个没完的牛小福,板着脸问道:“小福,是不是你先骂人的?” 牛小福正哭得伤心,见她突然问自己,有些心虚地摇摇头:“我没有,就是他冲过来打我的!” “撒谎!”韩玉娘上前一把抓起韩修文留下的藤条,重重地桌子上打了一下,吓唬他道:“小福,你师傅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方才大家都看得真真的,你要是敢扯谎,回头就等着我爹罚你吧。” 牛小福闻言哭声止了止,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错。 牛大婶听罢,毫不客气地又推了韩玉娘一把,结果手劲太大,直接将她推倒地上,神情微微一僵,道:“玉娘你这丫头太过分了,我家小福哪里得罪你了,好歹咱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你干嘛帮着那个小叫花子啊!” 韩玉娘自己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被蹭破皮的掌心,皱眉道:“牛婶儿,凡事都得讲道理。狗蛋不是小叫花子,他住在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不能让您欺负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韩玉娘看得出来,狗蛋是个好孩子,老实懂事也肯吃苦,就是脾气有点犟。 “牛婶儿,小福的伤,我们负责到底。您要不是不闹了,我现在就找人去请大夫,给小福好好看看,抓药的钱我也愿意出。”韩玉娘缓和语气,心里只盼着父亲韩修文能早点回来。 “你!”牛大婶依然不讲道理,直指着她的面门,厉害道:“怎么负责?我们小福以后是要当状元老爷的人,万一把脑袋打坏了,以后耽误了考状元,你们韩家怎么负责?” 状元……韩玉娘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考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徐狗蛋站在门后,听得真切,心里着急又不敢出去,可想起刚刚韩玉娘说得那番话,不由眼里一湿,双手推开门走出去道:“是我打的,可我不是白打他的,是他先骂我爹是流浪狗,我才打他的。” 韩玉娘见他突然走出来,微微愣了一下,忙冲他摇摇头,让他回去。 牛大婶根本就不听他的话,喘着粗气跑过去,伸手抄起门边儿上的扫帚疙瘩,劈头盖脸的就往徐狗蛋的身上招呼。 韩玉娘见状着了慌,忙回身将徐狗蛋护在自己怀里,缩缩肩膀等着挨打。 谁知,等了片刻,背后的扫帚迟迟也没有落下来。 韩玉娘扭头看了看,只见父亲韩修文正站在牛大婶的身旁,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扫帚,重重地扔到地上:“牛大嫂,你凭什么打我闺女!” 他还未进家门,就听见院里的吵吵声,快走几步一看,就看见牛大婶气急败坏地要冲过去打他的女儿玉娘。 韩修文阴沉着脸,冷冷地瞪着面前的这儿彪悍女人,发起火道:“咱们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你凭什么随随便便动手!玉娘是我韩修文的女儿,我这个当爹的从来没打过她一下,还有,她那过了世的娘亲也没舍得过,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打我的女儿!” 韩玉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最心疼的女儿,他也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她。 牛大婶闻言一怔,看了看他的脸色,莫名地一阵心虚,虽说他平时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但是发起火来,还真是有点吓人啊。 韩玉娘也是有点意外,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忙上前小声劝道:“爹,我没事,牛婶儿没伤到我。” 说话间,外面听见动静的村民都赶过来瞧热闹,纳闷这是出什么事了? 牛大婶见韩修文冲自己发火,大家都聚在一起看着她发愣,一时脸面上过不去,也不好再继续撒泼,索性坐到地上开始大哭起来:“哎呦,堂堂的秀才先生也会欺负人啊!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啊!” 韩修文懒得理她,只把韩玉娘和徐狗蛋叫到跟前,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村东家的秦老伯让他过去帮忙看个治老寒腿的药方子,他不过就出去了一下而已,回来却看见这一团糟。 韩玉娘轻轻拽住父亲的衣袖,劝他消消气,跟着把徐狗蛋和牛小福打架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韩修文一听,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瞪了一眼徐狗蛋:“你的错,咱们回头再算。”说完,他走到牛小福的跟前,质问他道:“牛小福,你跟师傅说实话,是不是你先开口骂的人?” 他本就长得凶,这会儿脸色一沉,脸黑的像门画里的钟馗似的。学堂里的学生都怕韩修文了,牛小福也不得不低头认怂,说出了实话。 原来,刚刚韩修文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开始拿徐狗蛋取笑。徐狗蛋原本一直忍着来的,直到大家说到那个把他扔下的爹,他才发了火。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村里的乡亲们聚在一起侧着耳朵听完,不觉都开始编排起牛大婶和牛小福。 “真是什么样的种子,结什么样的果。当娘的嘴不干净,养出来的儿子也不学好。” “可不是嘛!活该挨打!” 牛大婶一个人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心里的火气又烧了起来,自己扑腾着站了起来,拽起儿子的牛小福的手,拉着他往回走:“走,小福,咱们回家找你爹去,让你爹给咱们娘俩做主!” 第十七回 牛大婶拽着儿子小福的胳膊,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那些喜欢看热闹的村妇,一股脑地跟了上去,嘴里劝着她不要生气,心里却在暗暗等着看,她回家又要怎么大闹一通呢? 不过,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势必要失望了。因为今儿牛村长的家里,来了一位从镇上而来的贵客。这位客人姓孙名昌平,说起来,他勉强算是牛村长的远方亲戚,不过因着是出了外五服的远亲,所以,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亲厚可靠的交情。 孙昌平一看就是个生意人,体态白胖,喜欢穿金戴银摆阔气,如今他正在福田镇上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很殷实,还结识了不少有钱有势的朋友。 牛大婶拽着牛小福一路骂骂咧咧地走回了家,一进屋门,就含着哭腔喊道:“他爹啊,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她这突然的一嗓子,惹得屋内的人微微一惊。 牛村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你乱喊什么?没看到家里有客人在吗?” 牛大婶怔了一怔,忙收起哭声,将面前坐着的生人打量一番,见他带着一手的金戒指,便断定他是个有钱人。 那牛小福红着鼻头,躲到母亲的身后,一眼就发现了桌上堆着的那些礼盒子,心里痒痒的,希望里面装的会是好吃的。 牛村长看着妻儿略显狼狈的模样,更是神情不悦道:“瞧瞧你们俩个是什么鬼样子?孩儿他娘,你赶紧做饭去,今儿我要好好地和孙大哥喝上几杯。” 他虽然不及孙昌平富贵,但好歹也是一村之长,事关面子的事情,绝对不能怠慢。 牛大婶憋了一肚子气回来,怎会轻易罢休,忙道:“吃饭着什么急?你儿子都被人欺负了,你这个当村长的,也不管管!”跟着,她就把方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谁知,牛村长听完之后,直接上去就给了儿子一脚,差点把鞋子都给甩掉了。“没出息的东西,老子花钱让你读书,你整天就知道惹事!打架打不过,回来告状算什么本事!” 不过是两个小孩子打架而已,犯不着他一个村长出面解决,更何况,韩修文一向是个明理之人,一定会给他个说法的。 牛小福憋着嘴,又躲回到母亲的身后,小声喃喃道:“我才不是打不过他。” 牛大婶也来了气,不顾当着客人,就叉腰直着丈夫骂道:“你堂堂一个村长,不给自己儿子出头,算什么男人!” 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己的妻子数落,牛村长的脸上泛起一阵窘红,顿时怒道:“娘们家家的,少掺和,赶紧做饭去!” 孙昌平看着他们夫妻吵吵闹闹的样子,不免有些尴尬,忙起身咳嗽了两声,抬手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足有五两重的银锭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道:“牛老弟,其实今儿我来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这点银子,就算是我的点点心意吧。不如让嫂子拿着这些银子,买些酒菜回来。” 牛大婶一看见银锭子,眼中顿时冒出精光来,通红的圆脸顿时换了一副表情,喜滋滋地笑着道:“哎呦呦,这可使不得,这么多银子都能买下半家店面了。” 她活了三十几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子,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牛村长也是沉默了一下,方才轻轻嗓子道:“孙大哥,无功不受禄,这银子我们不能收……你想要拜托的事是?” 怀德村是个小地方,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村长,还从来没有人给他送过这么大的礼。五两银子……这比他们家一年的收成还要多。 孙昌平淡淡一笑,又重新坐了下去:“不过是件小事而已。镇上有户大户人家,想要请一位德才兼备的教书先生。而你们村里正好就有一位最合适的人选。” 牛村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说韩先生……” 孙昌平点头道:“没错,韩先生可是这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秀才老爷。” 牛村长皱眉道:“那倒是……不过,这是件好事,你怎么不去亲自拜访他呢?” 韩家的事,和他有什么相关? 孙昌平笑笑道:“因为我听说,那位韩先生的性子清高冷傲,不喜与外人打交道,所以才想要老弟帮我一个忙,替我游说游说。毕竟,你是一村之张,他不会不给你面子的。” “这个……”牛村长心里有些纳闷,忙道:“这大户人家,请先生教书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镇上的私塾这么多,能文识字的先生多得是,你为啥非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请?” 孙昌平意味深长地笑笑:“韩先生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他从前可是为官家做事的人,见过大世面。所以,我觉得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桩差事,可是个肥差,他既然要引荐,就想要引荐一位百里挑人的人才。 牛大婶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忙悻悻地转身出去,心里暗道:不过就是个穷秀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分两头,当牛家来了客人的时候,韩家的院子里还是一片狼藉。 韩玉娘看了看神情愤怒的父亲和一身狼狈的狗蛋,轻轻叹息一声,才道:“爹,您别生气了,回头我带狗蛋去村长家赔个不是,把这事儿给了了。” 毕竟,大家都是乡亲,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最好。 “道歉的事,不用急……”韩修文甚是严厉地瞪了徐狗蛋一眼:“小小年纪就敢出手伤人,绝对不能轻纵!” 因着打架一事,今儿的学堂只能早早下课。 韩修文把徐狗蛋叫到东屋,足足用藤条打了他三十下掌心,打得都出血了。 徐狗蛋不哭也不躲,咬紧牙关硬挺着。 “说你知不知错?”韩修文手持藤条,严厉发问。 “师傅,我知错了。”徐狗蛋咬紧后槽牙回话道。 虽然不甘心,他还是要认错。 “你错在哪里?”韩修文板着一张脸。 “……”徐狗蛋低下头,不出声。他错在让韩玉娘一起跟着被牛大婶欺负,还弄伤了手。 “想不明白,就给我出去罚站,罚到你自己想明白为止。”韩修文将藤条重重地撂在桌上,将他赶了出去。 韩玉娘拿起扫帚打扫院子里的狼藉,韩玉环和韩玉郎跟在她的身后,小声嘀咕道:“姐姐,爹生了好大的气,怎么办?” “没事的。”韩玉娘转身安抚他们两个,父亲刚才的确有点急,可今儿也是事出有因,要是由着牛大婶瞎闹,狗蛋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揍。 徐狗蛋洗了洗头脸,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去到院子的一角罚站,他微微肿着半边脸,上面还带着个五指鲜红的巴掌印。 韩玉娘走过去看着他:“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徐狗蛋故意把手背了过去。 韩玉娘轻声催促他:“快点。” 徐狗蛋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又红又肿,需要凉水冷敷一下才行。还有,他额头上的伤口,也需要处理一下。 韩玉环和韩玉郎也凑了过来,围在徐狗蛋的身边,喃喃问道:“狗蛋哥哥,你疼不疼?” 徐狗蛋连连摇头。韩玉环微微踮起脚尖,嘟着小嘴,冲着他的掌心呼了一口热气:“我给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徐狗蛋默默地低了低头,只觉眼窝有点发酸。 韩玉娘用自己的手帕沾了点清酒,给他擦了擦伤口,以防感染。“看你以后敢不敢打架了。” 徐狗蛋闷了半响,突然抬起头来,冲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今儿是他连累了她。 韩玉娘闻言嘴角轻轻抿起,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一会儿好好跟师傅认个错。他罚你是为了你好,希望你可以记住教训。” 徐狗蛋“嗯”了一声,心里没有丝毫的委屈。 收拾好院子过后,韩玉娘回屋准备了午饭,因为不知道牛婶儿什么时候又会闹过来,所以,她准备得很简单,只有玉米饼子和杂菜汤。 到了吃饭的时候,韩玉娘正欲去叫在院子里罚站的徐狗蛋,就被父亲韩修文给阻止了:“让他饿着!”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 韩玉娘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爹,其实今儿的事,不全是狗蛋的错。” 韩修文沉着脸道:“今儿的事,我必须要让他长长记性。” 他现在年纪还小,一时出手伤人,也不会酿成大错。但是,倘若他不长教训,以后长大了也这般冲动莽撞,那就要闯下大祸了。从前他当师爷的时候,不知见了多少这样的案子,因为一时冲动而伤人,结果落得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玉娘,你别管他了,坐下吃饭。” 韩玉娘顺从地坐了下来,却不忘给玉环和玉郎递了一个眼色。 韩玉环见状,忙冲着姐姐眨了下眼睛,跟着伸手拿了一个饼子,掰成两半,一手握一半,然后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左手的饼子偷偷藏到了身后。韩玉郎也是有样学样,吃一半藏一半,不一会儿两个人都说自己吃饱了,然后匆匆离开饭桌。 韩玉娘微微而笑,觑了一眼韩修文,见他正一本正经地喝着杂菜汤,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韩玉环和韩玉郎来到院里,把饼子递到他的手里,小声道:“哥哥快吃……别让爹发现了。” 徐狗蛋微微一怔,忙伸手接过饼子,闷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第十八回 徐狗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反正心里一下子热乎乎的,连带着眼睛里也一起发酸,像是被烟熏了似的。 韩玉环见状,立刻贴心地伸出小手,拿袖子给他擦脸:“狗蛋哥别哭。” 韩玉郎也是有样学样,给他擦脸,还不忘催促道:“快吃快吃,还热乎呢。” 徐狗蛋使劲儿吸吸鼻子止住眼泪,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饼给吃了下去,只觉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玉米饼子。 过了半个时辰,韩修文又把他叫到跟前,质问道:“你想明白了吗?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师傅之前教过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不该动手打人的。”徐狗蛋一改平时的倔强,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认错。 韩修文闻言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有些缓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实今儿的事,错不全在你,但师傅还是要罚你,为的是让你知道轻重。你爹把你交到我的手上,我就有责任把你教好!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师傅。记住,你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的身边还有我这个师傅。” 徐狗蛋听完这话,眼里一下涌出泪花来,抬头颤声道:“师傅……” 韩修文虽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但语气已经温和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洗把脸,出去吃饭吧。玉环和玉郎偷给你的饼子,哪够你吃的。” 小小的一个人儿,饭量却大得很。这孩子是个好苗子,踏实肯学又不怕辛苦,往后加以栽培,将来肯定能做个有用的人。 徐狗蛋连连点头,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停也停不下来。 待他去到厨房,韩玉娘已经把杂菜汤热好端上了桌。 徐狗蛋怕她见到自己哭,忙扯着袖子抹了抹眼睛,转身舀水去洗脸。 韩玉娘把碗筷摆好,等他坐好才问:“师傅原谅你了吧?” “嗯。”徐狗蛋带着鼻音应了一声。 韩玉娘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那就没事了,好好吃饭吧。” 徐狗蛋拿起筷子,稍微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道:“姐姐,回头我去给牛小福赔个不是吧,我诶给他道歉。” 姐姐……韩玉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她。狗蛋来韩家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开口唤她“姐姐”,平时她只听见过他叫玉环和玉郎的名字。 徐狗蛋原本一直就想要开口叫她“姐姐”的,只是一直磨不开脸,不好意思。 韩玉娘定定地瞧了瞧他,不觉含笑道:“既然你都喊我一声姐姐了,我怎么能看着你再受委屈呢。你打了小福是不对,可牛婶儿打你那一巴掌也是够狠的。他家的儿子是宝贝,咱们韩家的人,也不是泥巴做的。回头我自己去一趟村长家把事情说清楚,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像他老婆那样胡搅蛮缠。” 说起这事,韩玉娘心里还真有点奇怪,过了这么久了,牛家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依着牛婶儿的脾气,应该早都闹翻天了。 此时,村长家的那位贵客早已经走了,不过,他带来的那只银锭子还搁在牛家的桌子上。 “咳……回头我去一趟韩家,你就不要再多事了。”牛村长缓缓起身,交代妻子几句。 牛大婶自然不愿意把事情就这么算了,可看着那雪花花的银子,她又不舍得不要,扔掉手里的麻布,怨声道:“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了那臭小子,你看看他把小福给打的,你也不心疼?” “你还想要闹也行,我现在就把银子还回去,看你心不心疼。”牛村长深知妻子的脾气,故意说道。其实,他也不想韩修文进城,毕竟,他还是自己儿子的师傅呢。 “嗳……别别别!”牛大婶听了,忙一把将银子揣进怀里,瞪起眼睛道:“你傻啊。这么多银子,足够咱家买上十亩地了。我嫁给你这个穷傻子这么多年,头一回看到这么多钱!” 怀德村是个小地方,虽说身为村长,可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油水可拿,还要天天为村里那些鸡毛绿豆的琐事,忙得团团转,费力不讨好。 牛村长见她把银子拿走,便道:“咱们拿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不办事,我这就去韩家走一趟,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许是,今儿家里来了位贵客,让他觉得自己脸上有光,说起话来都比平时有底气了。 牛大婶瞪了他几眼,也没敢反对,只是小声嘀咕道:“哼,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娘非揭了那小子的皮。” 牛村长不理会身后骂骂咧咧的妻子,背着手出了家门。 趁着下午没课,韩修文把家中的几条长凳修补了一番,敲敲打打,很是仔细。 牛村长在院外踮脚看了看,故意先喊了一嗓子:“韩先生在家吗?” 韩修文起身一看,忙放下手中的铁锤,迎了过去:“村长来了,您快请进。” 牛村长故意清清嗓子,有点拿腔拿调的说道:“韩先生……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身为村长的他,每次和韩修文打交道的时候都会很小心。因为韩修文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又是秀才,可他只是个粗人。所以,每次和韩修文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要拿着些腔调,摆摆村长的派头。 韩修文还以为他是为了孩子们打架的事而来,忙让着他进屋说话。 韩玉娘泡了一壶热茶送过去,牛村长接过她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主动开口道:“刚才的事,我都听我家那口子说了,不过是小孩子打打闹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韩玉娘闻言忙冲他笑了一笑:“多谢村长您能体谅。不过,小福头上的伤,没什么事吧?” 牛村长见她笑得那么好看,只觉杯子里的茶喝起来更有滋味了:“不碍事的,我那小子皮实得很。咱们都是乡里乡亲,互相体谅,也是应该的。”见他这样客气,韩玉娘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安安心心地退了下去。 喝过茶,韩修文淡淡开口道:“方才您说有事要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 牛村长摸摸鼻子:“是一件好事。我家中有一位远亲在镇上做买卖,最近正在帮朋友四处寻觅一位教书先生。所以,我就想到了你。”这话才听到一半,韩修文便微微摇头道:“多谢村长大人的一番好意,修文心领了。不过,修文归乡已久,如今朴素过日,早已没有外出教书的打算。” 他当年之所以搬回到老家,就是因为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才想要落叶归根。再说,他现在也不比从前年轻体壮,想飘也飘不动了。 牛村长见他一口拒绝,急忙说:“韩先生,你先听我说完,这可是门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事啊。我那位远亲认识的人家,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财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啊。而且,那户人家请先生的规矩,讲究的很,每年都给这个数!”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五个手指头,在韩修文的眼前用力晃了晃。“一年五十两啊。这样的肥差,天底下怕是找不到第二宗儿了。韩先生,您是读书人,一身都是本事,不该憋屈在咱们这个小地方。” 这个数目,足以让人心动难耐。不过,韩修文却毫不动摇,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村长大人,我是读书人,一日三省吾身,颇有自知之明。我自认,我实在没有这个本事赚那五十两的束修。” 从前,有钱有势的人,他见得太多了。那些人表面看着富贵得体,和和气气,其实背地里都是一样的恶浊粗俗,见利忘义。 牛村长见他居然一点都不心动,一脸纳闷道:“韩先生,你这是……为啥呢?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非要蹲在这里受苦。”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我韩修文半生起伏,颠簸归乡,如今只求有瓦遮头,有食果腹,一家子平平安安,清淡度日。”韩修文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一边给牛村长又倒了一杯茶。“再说,村里的孩子们也离不得我这个师傅。” 那牛村长听不懂他那些文绉绉的话,顿时有点儿不高兴了:“你这……你这分明是不给我面子嘛!” 韩修文闻言忙起身对他拱拱手:“修文不敢。” 牛村长也跟着站起身来:“你别跟我说你不敢。我堂堂一个村长,客客气气地过来找你商量,可你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张嘴闭嘴就知道说不行。” 其实,他最恼的是韩修文说得那些话,他只能听个响儿,却一句都回不上。 韩修文挑挑眉:“我不是给村长大人的面子,只是咱们别的事都好商量,唯有这事情,修文不能贸然答应。” 他这么一说,孙昌平送来的五两银子,算是要没戏了。 牛村长又气又急,忍不住拍起桌子道:“哼,算了算了,你不答应我也不稀罕。天下识字的人多着呢,又不光你一个!” 牛村长愤然而去,惹得屋外的韩玉娘微微一惊,忙追了几步道:“村长大人,您这就回了?” 牛村长脸色铁青,看了看她却没说话,背着双手就走了。 韩玉娘微微诧异,忙去到东屋去问父亲怎么了。 韩修文淡淡道:“没什么事,村长大人给我找了件差事,被我谢绝了。” 韩玉娘更觉奇怪:“是什么差事?值得他这样生气?” “听说镇上有户人家要请教书先生。”韩修文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 韩玉娘微微点头:“哦,原来如此。”可是,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刚刚小福被打,他都没动气,结果为了这点小事就发了火,实在让人有点纳闷。 牛村长失败而归,回家之后,不免又招来了妻子的一番数落。 牛大婶双手掐着腰开始骂他:“你瞧瞧你,这个村长根本就是白当的,没能耐没出息,连个穷秀才都不听你的话!这下可咋办?到手的银子就这么没了!活活要憋屈死人!” 牛村长本就一肚子火,这会儿听她这些话,不免火气更甚,梗着脖子和她吵了起来。夫妻俩越吵越凶,最后还险些动起手来,索性最后被乡亲们劝了下来,方才消停。 村里的人都知道村长怕老婆,可今儿他那彪悍的媳妇却是吃了亏,挨了打不说,还被丈夫扬言要撵回娘家。牛大婶咽不下这口恶气,索性带着儿子小福离家出走。不过她没有先回娘家,而是直奔韩家,咣咣砸响了韩家的院门。 牛大婶扯着儿子小福来到韩修文的跟前,故意撒泼道:“我家的儿子不能白白挨打,你们得给我负责到底!” 韩修文皱眉看她,沉声道:“牛大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明明都说没事了,怎么这会儿又闹上了! 牛大婶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红肿,神情气怒的说:“我家小福这辈子注定是个状元命,现在被那臭小子给打坏了头,往后不知要吃多大的亏,所以你们得赔!给我们赔钱!” 韩玉娘见她居然还好意思来要钱,忍不住轻笑一声:“牛婶儿,我早说过小福治伤的钱,我们一定给,那您说说吧。您要多少?” 牛大婶昂起脸道:“状元爷的脑袋瓜得值多少钱啊?你们最少也得赔我家小福五十两!” 五十两!韩玉娘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韩修文也是脸色一变,神情不悦道;“牛大嫂,您这不是刁难人吗?” “哼!什么难不难的,你们就得赔我五十两。”她咬着牙硬犟,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底气。 那牛小福站在门口,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一哆嗦,觉得心虚又害臊。 第十九回 韩玉娘冷冷地看着面前胡搅蛮缠的牛婶儿,和她互不相让地瞪着眼。正僵持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牛大嫂,你这么闹可太丢丑了!小孩子推推搡搡的事儿,犯得着这么不依不饶吗?就你们家小福那木鱼脑袋还能考上状元?哈哈哈……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 万秀秀一听到韩家有事,立刻把自己豆腐生意收拾了赶过来。牛大婶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韩家一家子都是温和的老实人,哪里能治得了她! 牛大婶转头一看,见万秀秀正站在门口嘲笑自己,张嘴就骂:“呸!臭不要脸的,你算什么东西敢笑话老娘?这是我们牛家和韩家的事,关你屁事!” 韩修文抬头看向万秀秀,正欲开口劝她不要管自己家里的闲事,谁知,万秀秀已经迈步走了进来,率先开口道:“怎么不关我的事?告诉你,只要是韩家的事,我万秀秀就要管。” 眼看着她们俩要吵起来,韩玉娘忙走过去道:“姑姑您别急,让我和她说。” 万秀秀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就是个泼妇,你和她讲什么道理!还是让我来吧。”她一边说一遍挽起袖子,叉腰站在牛大婶的面前,摆出一副完全不怕她的样子。 万秀秀除了人长得好看,力气也大,不然也不能一个人扛起一间豆腐坊。牛大婶见她摆开架势,像是等不及和自己开打似的,立刻来了精神。两个人先是掐腰对骂,骂得都是些韩玉娘从来没听过的难听话儿,一句比一句厉害,恨不能把对方挤兑到土墙的泥巴缝儿里。骂着骂着,两个人的火气越拱越大,免不了要动起手来。 女人间打架,不像男人那样讲究个什么套路招式,都是闭着眼睛蒙着打,抓头发呼巴掌,随手拿起什么是什么。两个女人打得难分难解,惹得孩子们看得直发愣,也不敢冒然上前。 一直在一边看着韩修文,整个人都呆住了,连劝架的事儿都给忘了。 牛大婶五大三粗长得壮实,可人也笨重,吵吵嚷嚷折腾半天,还是落了下风。那万秀秀抄起立在门口的扫帚,结结实实地把她给揍了一顿,打得她最后只能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干嚎。虽然,万秀秀也受了点伤,不过要比灰头土脸的牛大婶强多了,她把扫帚一扔,一屁股坐在韩修文刚修好的长凳上,喘着粗气道:“别以为你是村长的媳妇就可以整天横行霸道,做人得讲理,就算是皇帝老子也得讲道理。” 村里的邻居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聚过来暗暗看牛家的笑话。不一会儿,牛村长也过来了,看着自家的媳妇被打得灰头土脸,又羞又气,当下撂了脸子,矛头直指韩修文:“姓韩的,这事儿咱们没完!” 牛大婶见自己男人来了,立马又来劲儿,谁知,牛村长嫌她惹事给自己丢脸,直接一扬手“啪”给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她失了神儿。跟着,他一手拽起懵了的妻子,一手拉起哭鼻子的儿子,红着脸憋着气地往家走。 韩修文往前追了两步,却被女儿玉娘劝住:“算了吧,村长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白说。” 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胡搅蛮缠的是牛家,他们家可不理亏。 韩玉娘转身看了看万秀秀,有些担心道:“姑姑没事儿吧。” 万秀秀连忙将受伤的左手,背了过去:“没事没事。” 韩玉娘看得真切,忙把她让进屋里去包扎上药。 万秀秀忍着痛,抬头冲她笑了笑:“不用麻烦,不碍事的。” 韩玉娘不依,非要让她进去坐坐。万秀秀跟着她走到里屋坐下,犹豫片刻才道:“玉娘,你爹他不会生我的气吧?”她方才一心想为韩家出头,没想太多,这会儿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那副又打又骂的悍妇模样,全被韩修文给看见了,担心他会心生厌恶。 韩玉娘拿了手帕和黄酒过来,诧异地望着她问:“怎么会呢?姑姑干嘛这么说?” 万秀秀抬头往院子张望了一下,只见韩修文背着双手站在院中,肩膀一塌,似在叹气。 韩玉娘拿帕子给她擦擦手背,又用黄酒给她清理了一下,柔声道:“刚刚要不是姑姑替我们出头,事情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呢。姑姑我谢谢你,谢谢你这样护着我们。” 她说的是真心话,刚才的万秀秀虽然看着很凶很厉害,就像只枪毛□□的斗鸡似的张牙舞爪,却意外的让她觉得很温暖,很窝心。 万秀秀闻言不觉一怔,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刚才太着急,就怕你们受欺负。” 说话间,韩修文已经踱步进来,他先是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万秀秀受伤的手,不禁凝眉一蹙,开口问道:“没事吧?” 万秀秀见他来了,目光立刻闪躲起来,忙说自己没事,旁边的韩玉娘却说了真话:“伤口不浅,这几天都不能沾水了。” 万秀秀家是买豆腐的,每天磨豆腐做豆腐,怎么可能不沾到水呢。看来要耽误她好几天的生意了。 韩修文听了此话心中有些愧疚,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突然出去搬来一条长凳,放到万秀秀的面前,然后坐下,一脸认真地对着女儿道:“玉娘,你先出去一下。” “啊?”韩玉娘稍微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徐狗蛋牵着玉环和玉郎,站在屋外,表情还有点懵,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吵闹之中缓过神来。 韩玉娘走过去摸摸三个小人儿的头,微微而笑道:“乖乖,不怕。”说完,她有点担心地看了看西屋的门帘,猜不到父亲想要和万姑姑说些什么。 她想,父亲应该不会对万姑姑生气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番好心,而且还受了伤。所以,现在可不是说道理的时候。 韩修文沉着一张脸,坐在万秀秀的面前,神情严肃又认真,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 认识韩修文这么多年,万秀秀还从来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更不用说坐在一间房里了。这会儿身边没了孩子们在,她的心里有点乱,连眼神也慌慌张张的,一直用手弄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怎么弄都弄不好。 韩修文看着她不停动来动去,也更觉紧张,忙清清嗓子道:“咳咳……万妹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万秀秀整个人僵了一僵,忙一动不动地坐好道:“你说……你说就是……” “我看,咱们还是……成亲吧。”韩修文定定地望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啥?成亲?!”万秀秀怔了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惊疑地看着韩修文,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韩修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掌,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对着万秀秀,继续说道:“若是你不嫌弃我是个穷秀才,又带着三个,四个孩子……万妹子,咱们就成亲吧。往后你跟着我,咱们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好好过日子。” 如果说韩修文说得第一句话,让万秀秀整个人傻住了,那么他刚刚说完的这番话,则是让外面的孩子们也彻底傻住了。韩玉娘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可当里面传来万秀秀激动啜泣的哭声时,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万秀秀掩面而泣的模样,让韩修文倍感尴尬,他以为她是愿意的,可现在看她这么伤心,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反应,忙站起身来,避讳地退了两步:“这个……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摇头,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万秀秀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立刻答应道:“谁说我不愿意了,我愿意!” 她盼这一天都盼了三年了…… 韩修文被她吓了一跳,忙又往后退了一步:“噢,那就好,那你先歇着吧。”说完,他逃跑似的离开了里屋。 韩修文一出屋,就正对上四个孩子的目瞪口呆的脸,尤其是女儿玉娘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动容。 玉环和玉郎同时走了过去,仰头问道:“爹爹,姑姑她是要做我们的娘亲了吗?” 韩修文拘谨地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我们有娘亲了,有娘亲了。”两个孩子闻言,立刻拍手叫好,又惊又喜的反应,让韩修文甚是意外。 当着孩子的面,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走到院子里,韩玉娘随即跟上,笑着问道:“爹,您怎么突然同意了?” 之前,她跟他提过那么多次,他都不依,偏偏今天他居然答应了……说实话,这让韩玉娘有点想不通。 韩修文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犹豫半响才道:“村里说闲话的人太多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能这么被人说三道四,我不能让她再被人笑话。” 其实,他更想说得是:从前他只觉得万秀秀是个粗俗平庸的女子,可是,看着刚才她拼命维护自己,那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韩修文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有担当,也很有义气。 韩玉娘心中微微一动。原来父亲会改变心意,都是因为刚刚的事…… 第二十回 刚刚牛婶儿撒泼的时候,嘴里专拣难听的话来说,还把万秀秀贬得一文不值。韩玉娘心里也是既难受又气愤。这会儿听了父亲的话,她一时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沉吟了下,才道:“爹,您可得三思而行,想清楚了。” 虽说这是一件好事,但她还是有一点不放心,担心父亲只是为了顾忌自己和万秀秀的脸面而不得不勉强答应,心不甘情不愿的成了这门亲。 韩修文没想到女儿会劝他三思而行,他还以为她会很高兴呢。“玉娘,你之前不是劝过我的吗?现在怎么又不愿意了?” 韩玉娘一脸认真地解释道:“爹,其实女儿心里高兴着呢。只是我有一点点担心……” 韩修文皱眉问道:“你担心什么?” 韩玉娘咬了咬下唇:“我担心……爹爹您不是真的喜欢万姑姑,只是为了顾忌她的颜面,不想让她丢人!” 韩修文神情未变,叹了口气道:“正如你之前说的那样,你万姑姑是个好女人,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嫌弃人家的……就凭她方才为咱们韩家大打出手的仗义,我也不能再让她被村里人奚落和取笑。我原本是没想过要续弦的,可方才看见环儿和郎儿那么高兴,爹才知道他们心里这么盼着能有个娘亲在身边。” 韩玉娘闻言忍不住有些动容。“爹……” 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是难产,娘亲在月子里坐下了病,之后又逢父亲招灾丢了差事,失了家当。娘亲病逝的时候,玉环和玉郎还不足半岁,连话都不会说,更加记不得娘亲的模样。最让韩玉娘心痛的就是,弟弟妹妹天天想娘,却连自己的亲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不记得,每天只能想着一个虚白的影子。 韩修文见她眼泛泪光,不觉深吸一口气:“玉娘,这些年辛苦你了。你爹我是笨人,除了读书写文章,其他样样不会……往后,等你万姑姑进了门,你的担子也没那么重。” 韩玉娘闻言眼窝更酸:“爹,您别这么说,玉娘不觉得辛苦。”说完,忙又袖子擦擦眼睛:“瞧我,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我不该掉眼泪的。” 这会儿抹眼泪的人,不关只有韩玉娘一个,西屋的万秀秀正用双手捂着脸,嘤嘤地哭着,惹得三个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直发愣:“姑姑别哭,别哭啊。” 此刻,那些流也流不完的眼泪,全都是因为自己内心五味杂陈的心情,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全都搅和在一起。 万秀秀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盼不来这句话了!谁知,老天爷居然如了她的愿, 韩玉娘闻声进来安慰她道:“姑姑别哭了,要不然,我爹还以为您心里不乐意呢。” 万秀秀缓缓止住了哭声,心跳得极快,攥着玉娘的手道:“玉娘啊,我这是不是做梦啊?” 韩玉娘微微一笑:“姑姑要是不信,我掐您一下。” 万秀秀闻言,没等她伸手就直接掐了自己一把,结果疼得直咧嘴,可随后,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本这一天因为孩子们打架的事而闹得焦头烂额,却因为韩修文突然做出的重大决定,让大家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都开心了起来。 村长的气恼而去,虽说让人有点担心,但眼下韩家最要紧的事,是得赶紧找个像样儿的媒人过来,做足三茶三礼。韩修文这个人一向最讲究规矩,就算只是续弦而已,他也要按着规矩一步一步地来,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过门,样样都要做足。 万秀秀听罢,一时有些羞臊,忙低下头道:“我哪里值得你们费这么多力气。其实……” 其实,按着她的意思,只要做身衣裳,选个好日子,直接拜堂成亲,搬过来就行了。她介意自己是个寡妇,也担心夜长梦多,生怕韩修文会突然反悔,变卦。 韩修文却是一本正经道:“成亲乃是大事,更何况,若不做足这“三茶六礼”你我之间就是“无媒苟合”了,我韩修文既然要娶你,就要娶得体体面面,否则,就太委屈你了。”规矩就是规矩,而且,他也不想再给村里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韩玉娘默默冲父亲竖起了大拇指,附和道:“爹说得对。办喜事就要办得风光体面才好看。” 万秀秀听着听着,眼睛里又迸出泪来,嘀嗒嘀嗒地流个不停,望着韩修文和韩玉娘的目光里充满了浓浓的感激之情。 当年,家里人收下彩礼后,就用牛车把她送过来拜堂成亲,所以,她连正经八本的花轿都没有坐过……还以为自己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圆梦了。 村里没有现成的媒婆,韩玉娘便提了一瓶黄酒去找了隔壁的苏二。与其找个不认识的来凑热闹,还不如直接请他来办事。 苏二是个天生的热心肠,听了这话,连连拍手叫好,立刻兴奋地着手张罗起来。苏楠去了山上的小林子砍柴回来,见韩玉娘正在自己家里,立刻朗朗一笑,跑过去道:“玉娘,你来了。”说完,回手将背后的竹篓和柴火一股脑地撂下来:“我挖了不少蘑菇,你拿些回去吧。” 韩玉娘哪有心思在意什么蘑菇,立刻把家里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苏楠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脑中匆匆闪过一个灵光般的念想,要是万秀秀做了玉娘的后娘,那么,玉娘就不用天天忙着照顾家事,那他们就能常常见面,多点时间相处了。 想到这里,苏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红着一张脸黑黝黝的脸,连祝贺的话都忘了说了。 苏二见他自己站在那里傻乐,半笑半恼道:“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给韩先生道喜去啊。” 韩玉娘笑了笑,倒是先走一步,说是要到万秀秀的家。她的心里,还存了些话想要跟她说。 苏楠一直将她送出院外,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藏不住的笑。 苏二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傻小子,这会儿你心里惦记的事儿,可是有指望了。” 苏楠听了不禁又挠了挠头:“爹,您可别乱说。” 苏二瞧着儿子那张黑红的脸,笑笑道:“傻小子,跟你老子还装什么装!韩先生娶了妻,家里有人看管,玉娘这孩子就可以早点谈婚论嫁了。” 在他的心里,早已经把韩玉娘当成是自己未来的准儿媳妇了。 苏楠听了父亲的话,心里立刻又了奔头。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他做梦都想把玉娘娶回家,就怕她不肯…… 万秀秀回家之后,整个人还是怔愣愣的,把家里的豆腐生意忘在了脑后。 门口来人买豆腐,喊了半天也见她应门,只好自己动手拣豆腐,最后还不忘把铜钱放在桌上。 韩玉娘看见了,连忙把铜钱收好,送到屋里。 万秀秀坐在炕稍儿照镜子,直直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红得不得了。 韩玉娘敲了一下木门:“姑姑。” 万秀秀转头看她,笑盈盈地起身相迎:“玉娘,你来了。” 韩玉娘笑着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我是来找姑姑商量事情的。” 万秀秀还有点没缓过神来,攥着她的手稍微有些用力:“怎么了?不会是你爹他反悔了吧。” 韩玉娘笑着摇头,安抚她道:“怎么会呢?姑姑,我爹这个人向来说一不二。他今儿是下了决心的,姑姑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我爹风风光光地把您娶回去吧。” 万秀秀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凑到玉娘的耳边和她咬起了耳朵,说了好多她一直压在心口的话。 韩玉娘听了微微脸红,心里也跟着一起替父亲和她高兴。 过了半响,万秀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走到自家的木柜前翻找了一下,随后拿着一只小木匣子过来。 韩玉娘不知道她拿来是什么,不过看样子,里面装得应该是些值钱的东西。果然,当万秀秀把匣子打开之后,她看到了一张房契和七八个一两大小的银锭子。 万秀秀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积蓄拿给她看:“玉娘,这些银子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你瞧,不少吧。” 豆腐坊只是小本生意,一天下来最多也就是几十文的收入,可以攒下这么多银子,着实不易。 韩玉娘有些纳闷道:“姑姑,您自己收好就是,干嘛拿出来?” 万秀秀把匣子合上,推给她道:“你把这些钱拿回去。” “咦?这怎么行……”韩玉娘正欲拒绝,就听万秀秀轻声道:“你就拿回去吧,就算是我的彩礼,我和娘家人早就没来往了,除了这件豆腐坊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点积蓄,勉强可以算作是嫁妆了。” 她丈夫没了之后,她娘家人担心她会回来吃闲饭,所以一早就不和她来往了。 “姑姑,这可使不得。”韩玉娘连忙拒绝。 万秀秀哽咽了一下,方才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玉娘,方才你爹说要风风光光把我娶回去的时候,算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了。可是,这办喜事也是要花钱的,你爹又那么在意规矩,一番折腾下来,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呢?” 韩家的家境如何,她心里有数得很。所以,她不想自己还没进门就先拖累了他们。 韩玉娘闻言,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忙含笑道:“姑姑别担心,办喜事的钱,我和爹爹会想办法凑齐的。你的这些钱,我们是万万不能要的。既然这是您的嫁妆,您就好生收着,留着往后有用处。” 其实,方才在过来之前,她已经在心里默默算过一笔账了。办一次喜事,这前前后后的的确是要花不少钱,所以,她得赶紧想点办法,多赚点钱。 第二十一回 翻翻黄历,下个月十五正是良辰吉日,大家商量过后,便决定把成亲的日子定在这一天。虽说时间上有点仓促,但是只要肯多花点心思,一样能把事情办好。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是银子了。雇轿子,置酒席,还有买彩礼,处处都要花钱。韩修文不想动用家里的积蓄,所以,准备卖掉几本自己的藏书,换些钱来。 韩玉娘有些心疼,父亲一向爱书如命,当初落魄的时候,也不舍得扔掉那些自己珍藏多年的书,甚至还不远千里带回来。 “爹,那些书不能卖!不如……让我去镇上摆摊吧。”韩玉娘迟疑着开口道。 自从,万姑姑和她说起这件事之后,她就心动了,心里一直盘算着该如何着手。 韩修文自然是不同意的,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出去抛头露面,不合规矩。而且,镇上人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你让爹怎么能放心?” 韩玉娘见他不肯,还是有心坚持,却不想跟他顶嘴,只道:“我可以不去摆摊,可爹的书也不能卖,我和您一起想办法就是,再不济,咱们家里还有积蓄可以先应急。” 韩修文闻言眉心一蹙,看着女儿这么贴心,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活了大半辈子,除了读书写字什么都不会,想着想着,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主意道:“家里的钱不能动……明儿我去镇上想想办法。” 韩玉娘一听他说要去镇上,忙道:“您还想要去卖书?” 韩修文摆手解释:“不,你说不卖就不卖,爹想别的办法就是。” 韩玉娘听了还是有点不放心。 第二天一早,韩修文天还没亮就出了家门,然后,在家中的大门外贴了张“停课一天”的字条。 韩玉娘做好早饭,叫了弟弟妹妹们过来说话。“今儿学堂不上课,你们去万姑姑家帮忙吧。姑姑的手伤了,不能沾水,你们帮她做点活儿。” 三个孩子咬着饼子直点头,韩玉娘喝了一碗粥,突然想起一事,匆匆走到院中,一个人蹲在鸡窝跟前,犹豫半天,方才狠下心来,伸手抓了只鸡。 徐狗蛋一听见外头的鸡叫,忙放下饭碗跑出来:“姐姐,你要干嘛啊?” 韩玉娘提溜着不停扑腾的公鸡,叹息道:“我得去一趟村长家。” 昨儿的事还没了了呢。他到底是一村之长,总得顾忌他的面子。韩玉娘不想空手过去,寻思着送只鸡再赔个礼,大家言归于好就算了。 徐狗蛋一脸心疼道:“姐姐带我去吧,我去给他们赔礼道歉,你别把它送人。” 韩玉娘闻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狗蛋,我不能空着一双手去村长家。”说完,她伸手呼噜呼噜佛公鸡乍起的鸡毛,让它看来干净点。 徐狗蛋咬着下唇,看着她提溜着公鸡出了院门,忍了半响才忍住没有追上去。 韩玉娘提着公鸡,一路来到村长家的门口,然后“咚咚”敲响房门。过了很久,里面才有人应声。 开门的人是牛小福,他穿着敞怀的小褂,露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着哈欠道:“你来干嘛?” “我来找你爹和你娘。” 牛小福挠挠肚子:“我娘回娘家了,我爹还没起呢。”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道:“你去把你爹叫起来。” 牛小福还没怎么睡醒,一路拖拖拉拉地往回走,扯着嗓子喊道:“爹,爹……” 须臾,牛村长趿拉着布鞋走出来,一脸的起床气,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红印子。看来,昨天他们两口子回家之后,肯定是又打了一顿。 韩玉娘提着公鸡走过去,温和道:“村长大伯,我今儿是来给您道歉的。昨天的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别伤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气。而且,您一直对我们很照顾,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牛村长原本还堵着气,但听她这么温顺客气地和自己说话,脸色不禁微微一变,有些尴尬地咳了咳:“这大清早的……行了,进屋说话吧。” 村长家的屋子里有股子潮气味儿,桌上还有个倒了的酒瓶子,酒味儿混着潮味儿,甭提有多难闻了。 韩玉娘很爱干净,进了屋也不想坐着,便站着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的态度诚恳温和,让人听了心里软乎乎的。只是牛村长的心里,还是觉得过不去。毕竟,昨儿万秀秀把自己的媳妇给揍了一顿,还当那么多人的面儿……真是丢脸丢大了。 他板着一张脸,拍拍桌子:“小福的事儿,可以算了。但是,你爹和那个万秀秀串通一气,欺负你牛婶儿,这件事绝对不能这么算了。”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村长大伯,您这话可是冤枉我们了。昨儿牛婶儿来我们家,张口就要五十两!我爹一个读书人不好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而我说的话,婶子她又不肯听。僵持不下时,万姑姑过来劝架,看不过去就和婶子理论几句,结果婶子张口就骂,骂得甚是难听,这才闹出火气动了手。” 牛村长显然不知道妻子要钱的事儿,眉毛立刻拧在一起,质问道:“你婶儿真的管你家要了五十两?” 韩玉娘点点头:“是啊,大伯您不信可以问问小福,我何必跟您扯这个谎。” 牛小福还在躺在里屋的炕上睡着,正打着呼噜。牛村长趿拉着鞋去了里屋,一脚把儿子踹醒,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事儿。 牛小福揉揉眼睛,不敢扯谎,说了实话。 牛村长听了这话,连连叹气:“这个婆娘整天就知道给我丢人。” 韩玉娘见他走了出来,便道:“大伯,您跟我爹认识这么多年,您知道他的为人,他一向是最讲理的。至于,万姑姑也是为了护着我们,所以才急了些……今儿,我不光是替家父,也是替万姑姑跟您赔一句不是,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只鸡算是我们的赔礼,请您收下。” 她带来的那只公鸡,这会儿正在院子里乱窜,憋着劲儿地想要逃跑。 话说到这个份上,牛村长哪有脸收韩家的东西,连连摆手推辞:“不要不要,你拿回去吧。” 韩玉娘坚持道:“大伯,您就收下了,回头等婶子回来,让她给您煲汤喝。” 牛村长还是摇头,撸起袖子想要把那只公鸡抓住还给她,谁知,那公鸡见了生人,更加机灵,连跳带飞的,累得他气喘吁吁。 韩玉娘见状,忙道:“大伯,您就收下吧。明儿记得让小福继续上课,还有,我家下个月也要办喜事,还请您和婶子赏脸过去吃点酒菜。” 牛村长扶着腰板直起身来,怔了怔才问:“你家要办喜事?” 韩玉娘含笑点头:“恩,下月十五,我爹和万姑姑成亲。回头请帖写好了,我头一份就给您送来。” 牛村长闻言又是一怔,眼睛直放大,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万秀秀是村里头一等的大美人儿,虽说是个寡妇,可十里八村儿惦记娶她的人,十个手指头也数不完。万秀秀喜欢韩先生的事,在村里不算什么秘密,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平时一本正经的韩修文,居然还有这样的花花心思。 离了牛家,韩玉娘微微松了口气。回家之后,她见狗蛋还蹲在鸡窝发愣,便走过去道:“狗蛋,回屋吃饭去。” 徐狗蛋低头不吭声。 韩玉娘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等下次去镇上,姐姐再给你抓几只小鸡仔。” 徐狗蛋摇摇头:“我不要了,我就要这几只……一只都别少。” 他从小跟着爹爹四处做零活儿,居无定所,连只蛐蛐儿都没养过。好不容易现在有了个地儿可以安稳了,他想给自己找点盼头。 韩玉娘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忙点头道:“好,往后姐姐再也不送人了,保证一只都不少。” 孩子们吃过饭,就去了万秀秀家帮忙。万秀秀哪里舍得他们干活,把三人儿叫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往后,我给你们当后娘,当师娘,你们喜欢吗?” 韩玉环和韩玉郎不知道“后娘”是什么意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韩玉环机灵回了一句:“姑姑,我们都喜欢你。” 万秀秀闻言满脸含笑,忙问:“你们喜欢我什么啊?” 韩玉郎来了精神:“因为姑姑长得好看。” 韩玉环却是贴心:“因为姑姑对我们好。” 末了,到徐狗蛋这里,他使劲想了想才道:“因为姑姑做饭好吃。” 万秀秀听完心中更是欣喜,看看三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 因着心里高兴,万秀秀停了一天的生意,带着仨人儿回到韩家。 韩玉娘还在地里干活儿没回来,徐狗蛋便出门去帮忙。万秀秀没了平日的拘谨,只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着手开始准备午饭。 待到韩玉娘和徐狗蛋回来的时候,家中已经飘出了阵阵饭香。 万秀秀做了热汤面,还有炒萝卜条。她从家里拿了五个鸡蛋,给孩子们一人窝了一个荷包蛋,剩下的那个是留给韩修文的。 “玉娘,你爹这是去哪儿了?”左等右等,万秀秀也不见韩修文回来,不禁有些着急。 “我爹一早就出门了,他去镇上了,估计天黑之前回不来。” “啊?去镇上了……”万秀秀突然有点后悔中午做面条了。等韩修文回来,面条都坨了。 万秀秀心里有点好奇,可不想问得太细。 吃过了饭,韩玉娘扯着万秀秀的手去了父亲的东屋。 “姑姑您瞧,我爹的卧房就是这样,连件像样的家什儿都没有,必须得添置点东西才行。” 其实说白了,这屋子看着挺寒酸的,若是用来当新房实在差强人意。 万秀秀头一回进韩修文的房间,心情有点激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禁红了脸。 那靠墙的炕上只铺着一床被子,被子底下只有一张毡子,摸起来硬邦邦的。不过,韩修文就喜欢睡硬床,连枕头都是木头的。 不过,这屋子虽然看起来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伸手随便一摸,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处是落灰的。 万秀秀伸手摸了摸桌上的书本,心里都要美开花了,转身冲着韩玉娘笑盈盈道:“玉娘啊,咱们什么都不用置办,我家里都有现成的,搬过来就行,何必再浪费钱。” “姑姑不嫌弃?”韩玉娘觉得她也太好说话了。 万秀秀抿唇低头:“嗯,有你爹在的地方,我什么都不嫌弃。” 打从一开始,她看中的就是韩修文这个人,她早知道他穷……可他就算再穷,她也愿意嫁给他。 第二十二回 晨起外出的韩修文,一直到天黑之后,方才回到家里。 韩玉娘担心得很,忙倒了碗茶递过去道:“爹,您这是去哪儿了?” 韩修文没有马上回话,先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放在桌上,才道:“我去了一趟镇上。” 韩玉娘微微诧异,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满满的铜钱:“这是……” 韩修文抿了口茶,淡淡道:“是我挣来的。” 原来,他今儿去镇上摆摊来着,代写书信,顺便还接些零活儿。一封家信十文钱,一副门联二十文,请帖和门贴则要二十文,这一整天下来,他足足挣了五百多钱。 寒窗苦读十几载,韩修文练得一双好字,从前在府衙当差的时候,县令家的门帖请帖都是由他来写。 韩玉娘低头含笑,连忙把钱收好:“今儿,我还和姑姑商量要置办些什么,这些钱足够用了。”她把钱袋收好,跟着转身去给父亲热饭热菜。 韩修文常说,读书人有读书人挣钱的法子。他不想总看着女儿为钱发愁。若不是因为学堂的教课耽误不得,他也想要多去镇上几次。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运气这么好。 韩家的请帖是韩玉娘自己写的,红纸黑子,工工整整。她平时鲜少提笔写字,但好在她并没有生疏。 待到翌日,韩玉娘亲自把请帖送到每家每户,毫无疑问,牛村长自然是头一份儿。这突来的喜事,让村里人都为之一惊,不少人登门祝贺。 那些原本准备等着看万姑姑笑话的村妇们,心思一一落空,不免心生嫉恨,对着韩修文皮笑肉不笑道:“韩先生啊,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您堂堂一个大秀才老爷,也不能逃过美人关啊。” 韩修文闻言脸色微变,他是最不喜同这些妇人打交道的。 韩玉娘心明眼尖,忙过去打着哈哈:“千里姻缘一线牵,这都是缘分使然。婶子们,那天记得早点到。” 村妇们咧嘴一笑,算是回应。她们当然要来了,笑话看不成了,酒菜总要吃的。 韩家的学堂照常开课,学生们也都按时报到,牛小福也不例外。见他来了,便知牛村长消气了。 韩玉娘赶着做完地里的活儿,跟着匆匆去到万姑姑家帮忙,帮她磨豆腐。 闲话时,韩玉娘凑到万秀秀的耳边,把昨儿父亲去镇上赚钱的事儿告诉给她。 万秀秀听完登时红了脸,低头笑笑却不说话。 “明儿姑姑再休息一天吧,咱们也去镇上走走,买点东西。”韩玉娘无心逗她,只想让她高兴高兴。 万秀秀也正有这打算,立刻点头说好。 须臾,韩玉娘把压好的豆腐,按着笔直的木板,切成一条条一块块的,然后端出去放在门口的摊位上。 万秀秀跟着她一起出了院子,看了看四周,道:“玉娘,我寻思着等我过门之后,就让你爹把学堂搬过来。我这里有地方,空着就浪费了。” 韩玉娘闻言一怔:“那姑姑这生意怎么办?” 万秀秀含笑道:“往后我过了门,自然要把心思放在你爹和你们几个孩子的心上。再说了,这豆腐摊儿是我那没福气的丈夫留给我的,我只拿它当个吃饭的营生,一天辛辛苦苦地也不了几个钱,不如就此了了。” 韩玉娘听罢,倒是很感动,可心里却有点替她不值:“姑姑能这么为我们着想,玉娘十分感激。不过这生意您都做好几年了,就这么收掉,不免可惜了。” 万秀秀心里显然还存着别的想法:“有什么好可惜的?回头咱们娘俩商量着,再起个新买卖才是正紧。” 守着豆腐摊儿,注定是赚不了大钱的。她其实一直寻思着在村口东边开个小店,买点茶水饭菜,招待来往的过客。 韩玉娘闻言有些担心:“我怕我爹不同意。” 万秀秀笑着拍拍她的肩:“没事儿,回头咱们一起劝他。不是有句话说,那个铁石头都能开花儿呢,何况是你爹。” 韩玉娘闻言扑哧一乐,忙提醒她道:“姑姑,是铁树开花。” “对对对,就是这句。铁树都能开花了,哪有什么事情是不成的。”万秀秀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顺,往后嫁到韩家,日子只会过得更顺。 为了去镇上,韩玉娘头天晚上就把饭菜做好了,搁在锅里,叮嘱狗蛋:“早上吃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热热,别凉着吃。” 徐狗蛋点点头,家里属他生火生得最快最好。 万秀秀穿着整整齐齐来找她,身上的衣裳眼色甚是鲜艳,让她看起来越发年轻了。 韩修文见了她,还是话不多,只道:“记得早去早回。” 女人家置办东西,总是磨磨蹭蹭的。 万秀秀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低头说好,完全就是一副小媳妇的娇羞模样。 韩修文看得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眼去,伸手拿起茶杯喝茶,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水。 万秀秀携着韩玉娘出了门,韩玉环和韩玉郎像是两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最后只得徐狗蛋出马,一手扯住一个,把他们看住。 今儿不是赶集的日子,镇上人来人往,却不拥挤纷杂,恢复了平时的井然有序。 进了城门之后,万秀秀最先找得不是布庄首饰铺,而是饭馆。 “今儿我得好好请你吃顿饭。”万秀秀煞有其事地说道。 韩玉娘忙道:“干嘛花那个钱,我吃两个素菜包子就行。” 上饭馆吃饭,再便宜的馆子再便宜的菜,也得几十文。 万秀秀拉过她的手,亲热道:“我都是要做你娘的人了,你还和我客气什么!” 她特意找了一家店面气派的饭馆,拽着韩玉娘就往里进。那店里的伙计见两个美人儿上门,立刻笑脸相迎道:“两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吃饭啊。” 万秀秀抬眸扫视一圈店内的摆设,见还算干净整齐,便回道:“吃饭。” 伙计连忙给她们引路看座,店内的招牌菜都用黑字红纸,贴在墙上,供食客选择。 万秀秀点了两个招牌菜,软溜肉片和清炒瓜片,一荤一素,外加四两馒头。 韩玉娘有些不好意思:“又让姑姑破费了。” 万秀秀笑眯眯地睨着她:“这顿是我欠你的。之前为了你爹和我的事儿,你可是没少出力气,我得好好谢谢你。” “姑姑……方才还说咱们一家人呢,现在怎么又跟我客气起来。” 万秀秀笑着点她的鼻尖:“你这张巧嘴啊,我可说不过你。一会儿多吃点,不够咱们再要,别心疼钱。” 菜饭很快都上齐了,娘俩儿和和气气地开始吃饭。 万秀秀先夹了一块肉,细细品着滋味,跟着摇摇头道:“这手艺真是一般,居然还能开这么大的店面,啧啧啧。” 韩玉娘虽说不喜挑剔,但也觉得这肉片做得不够轻薄软滑。她小时候吃过不少席面,这软溜肉片乃是北方名菜,咸香适口。从前家中的厨娘常做来给她吃,也教过她几招妙法。 “这汤汁勾得不够浓,肉片也有点切厚了。”吃完嘴里的肉片,韩玉娘也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万秀秀又尝了一口瓜片,顿觉有点咸,忙揪了口馒头放在嘴里:“连素菜做得也是马马虎虎。” 韩玉娘也觉得有点失望。这家店的门面看起来挺讲究,按理,里面的菜品应该更讲究才对。 “大蒜放得不够,所以香味儿单薄。而且,炒的时间太长,瓜片吃起来不够清脆。” 娘俩儿正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忽听到一声冷笑在身后:“这位客人,说话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你可知道,我们“百味楼”掌勺的大厨,是整条街上最出名的郭大爷。他可是从省城学艺回来的厉害主儿,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挑三拣四?” 说话的人正是店里的伙计,斜着眼睛看了看万秀秀和韩玉娘,只觉她们长得虽然好看,可衣着打扮却很朴素,一看就是生活拮据的小百姓。 万秀秀闻言立刻不太乐意地放下筷子,道:“你这伙计,说话也不客气啊。怎么我们花钱来吃饭,尝过之后,连说句不好吃的资格都没有吗?” 韩玉娘忙在桌子下面扯了扯她的袖子,微微摇头。这里人来人往的,吵起来太难看。 万秀秀却是不依,瞪着那瘦削的伙计,看他怎么回话。 “嘿!我们家这菜怎么就不好吃了?”那伙计一改方才的笑脸儿,流里流气道:“我看你们是故意来挑刺儿,想不给饭钱吧。” 这一句话,彻底让万秀秀的火气上来了,连韩玉娘也皱起眉头:“我们自己说自己的,明明是你过来搭碴儿找事的。” 吵吵闹闹间,柜台看账本的账房过来劝架:“好端端的,这是吵什么啊?” 一时间,饭馆的客人也都停下筷子,转头过来看热闹。 那伙计是个人来疯,仰着头把眼睛一瞪:“不管怎样,我家厨子做的菜就是好吃,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没资格挑刺儿。不爱吃就赶紧付账走人,别在这儿添乱。” “臭小子,你少狗眼看人低。”万秀秀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韩玉娘也跟着一起起身,望着那伙计斥责道:“你这伙计好没规矩,我们还没嫌你多事,你倒先咄咄逼人起来。好,今儿咱们索性就犟到底,有本事你现在就把你家大厨找过来,让我和他当面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做的好吃?要是我输了,我就付你们五倍的饭钱!要是你们输了,就得当着全店客人的面儿,给我们鞠躬道歉!” 第二十三回(捉虫) 韩玉娘这番话一说完,周围的客人纷纷围上前来看热闹。其中,有人抱臂而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店家,不如你们就和她比试比试好了,而且,赢了还有钱赚!” 那掌柜的和伙计闻言,相视一笑,随即拍拍桌子道:“好,既然姑娘今儿把话撂在这里了,那咱们就依着您的意思来吧。不过这饭钱得……” 他的话还未说完,万秀秀就拿出半吊钱放在桌上,问道:“这些够不够?” 那伙计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足够了。两位等着,我这就去请我们大师傅去!” 周围的客人们开始拍手,就算吃完饭也不急着结账,等着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外也聚起不少人,探头张望着。 那掌柜的也是有眼力见的,忙对着客人们招呼道;“来来来,请大家进来点点小菜,边吃边看啊。一会儿本店的大厨要和这位姑娘来场较量,还请大家过来捧捧场啊。” 经他这么一吆喝,果然有人动心了,走进来点酒要菜。 韩玉娘见状微微而笑,对着店里的客人们拱拱手道:“各位叔叔伯伯,等会儿还请您们给我们做个裁判,分出高下,劳烦大家伙儿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好,还有鼓掌给她加油的。“丫头,等下就看你露本事了。” 须臾,店里的伙计让着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胖师傅走出来,此人老鼠眼,蒜头鼻,一脸横肉,气势汹汹,走路也恨不能横着走。 不用问,这位一定就是那位郭大厨了。 韩玉娘还是很客气的,朝着他行礼拱手:“郭师傅,今儿难得有幸在您的店里吃饭,小女一时兴起,想要和您切磋切磋,还请您赏个脸。”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得体,让人想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郭大厨闻言眯起一双老鼠眼,瞅瞅韩玉娘,呲笑一声:“你这丫头是从哪儿来的?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韩玉娘不失礼貌道:“小女是怀德村人。” 郭大厨听罢又是呲地一笑,摆摆手道:“原来是个乡巴佬儿啊。得了,小丫头你赶紧回家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万秀秀不服气地站起来道:“丢脸的还不一定是谁呢?我们都不怕输钱,你们还怕输面儿吗?” 她见他们说话这么不客气,故意用了激将法。果然,对方着了道儿,立刻撸起袖子道:“哼!我堂堂一个饭馆大厨,难道还怕一个乡下小丫头不成?走,咱们这就去后厨,较量较量。” 韩玉娘微微而笑:“那就有劳了。”万秀秀也跟着一起去了后厨。 穿过中院,抬眼就能到大厨房。厨房里热气熏天,七八口的大灶全都起了火。众人看着忙成一团,却是井井有条,有人添柴烧火,有人炒菜抻面,还有人高举托盘一路小跑着出去上菜。 韩玉娘见此,突想起从前县令家的大厨房,气派奢华。和这里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大厨挥手赶走了一个炒菜的伙计,用粗粗的手指头指向韩玉娘,道:“你就用这个火灶吧。” 灶旁有现成的砧板和菜刀,至于食材和调料,都摆在中间的大长桌子上,而且都是处理改刀过的,直接就可以用。 韩玉娘忙点头说谢谢,不紧不慢地挽起自己的袖子,然后舀水净手,很是仔细。她随后转身去挑食材,她选了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腿肉,配菜,选了葱姜蒜和一根胡萝卜。至于调料,韩玉娘稍微花了点心思,除了必需的“粉食1”、酱油、猪油、料酒和盐巴之外,她还多拿了半碗高汤备用。 郭大厨刀工很快,切好肉片之后,就率先上勺开炒,他的手腕足有韩玉娘三个粗,力气也大,勺起勺落很有架势。 韩玉娘显然要比他慢上好几拍,她不紧不慢地先用菜刀,将砧板上刮个干净,然后又清理了一下菜刀,方才把猪肉切成薄片,每一片的厚度都不超过三张宣纸。葱姜蒜也全都切成了末,胡萝卜则是侧切成长长的薄片。 待到准备工序结束之后,韩玉娘先化开了猪油,伸手先探了探油温,然后将猪肉片和胡萝卜片先稍微炸了一下,然后再盛出来沥干猪油。跟着再把葱姜末一起下锅,翻炒出香味儿之后,倒入少许高汤,加上各种调料和粉食。待汤汁粘稠,再把方才炸过的肉片和胡萝卜放入汤汁之中,不断搅拌翻炒,最后再撒上一点香油,即可出锅。 那郭大厨的肉片早就做好了,率先端了出去。他手握着大茶壶,在旁盯着看韩玉娘的一举一动,看她的手法,不觉微微一惊,心想: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有两下子啊。 做好之后,韩玉娘回头冲着万秀秀一笑:“成了,咱们也端出去吧。” 万秀秀凑上去闻了闻,眉开眼笑道:“香,果然是香极了。” 看来,她们这次是要赢定了。 外面的食客们早已经都等不及了,其实他们心里最盼着尝的,不是郭大厨的菜,而是韩玉娘做的菜。 韩玉娘亲手端了菜出去,送到桌上摆好,“请大家尝尝看,小女的手艺如何?” 众人凑过来一瞧,不由大吃一惊。且不说,这道菜到底好不好吃,光是卖相就已经先拔头筹。郭大厨那盘一味地用酱油上色,结果颜色太重。而韩玉娘只用了少许的酱油,肉片变得鲜嫩金黄,再和胡萝卜片和葱姜蒜末配在一起,颜色新鲜,引人食欲。 卖相上占了先机,尝过味道之后,众人更是纷纷叫好。 “不错不错,香!吃起来可口得很啊!” “嗯,咸度适中,肉片嫩得都不用嚼了。” 郭大厨出来想要看看结果,谁知,光听到他们为韩玉娘叫好,不禁恼羞成怒道:“你们到底会不会品?” 那伙计和掌柜的也觉得奇怪,双双拿起筷子,跟着尝了一口,顿时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 那郭大厨见状心里更气了,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口肉气呼呼地放进嘴里,跟着也傻眼了。 身为厨师,他不得不承认,韩玉娘做得这盘软溜肉片要比自己做得好吃。而且,还不是好吃一点点。 肉片够薄,汤汁够浓,萝卜够脆,这分明就是酒楼师傅才有的水平啊。这丫头……明明只是个乡下人,怎么有这么好的手艺?真是奇了怪了! 看着他们突变的脸色,万秀秀不禁笑着拍手道:“各位客人们,这两道菜你们都尝过了,到底谁高谁低啊?” 众人闻言纷纷把筷子放在韩玉娘做得那道菜旁边,以示结果。 “好一个巧丫头,这菜做得绝了!” “真人不露相,将来一定是做大师傅的料儿。” 韩玉娘闻此,忙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表达自己的感谢。 万秀秀笑盈盈回到自己的桌上,收回了那半吊钱,然后又数出几十文放在桌上,提醒道:“愿赌服输。你们几个行动快着点,我们娘俩还着急赶路呢。” 郭大厨脸色阴郁,只觉自己这次真是丢大人了,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比了过去,一时面子挂不住,甩甩袖子,回了后厨。 那掌柜的和伙计也闹了个没趣儿,只好对着韩玉娘鞠躬道歉:“姑娘,小的给您道歉了。” 韩玉娘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连忙伸手做出了一个虚扶的手势:“原本我不该在你们的店里卖弄的,只是方才这位伙计小哥,说话太过气人,所以,我才不得不露露本事。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能人之外,肯定还有能人,我希望二位往后不要总是以貌取人,轻易小瞧了别人。” 她的话音刚落,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 “啪!啪!啪!” 这会儿大堂内很安静,这掌声显得十分突兀。 众人微微一怔,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二楼靠着围栏的雅座处,有个身形挺拔,长相俊逸的青衣少年,正在站起来鼓掌。 韩玉娘也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匆避讳地垂下眸子。 万秀秀打量着那少年,只觉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七八岁,看着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此时,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小声议论道:“唉?那是不是崔家酒庄的崔三爷啊?” “崔家酒庄……对对对,就是他,崔家老三,小酒仙崔云起。” 崔云起正好带人过来送酒,送完了货,肚子有点饿了,便上楼点了一桌酒菜。 谁知,这酒菜的味道一般,可楼下大堂里的热闹,倒是好看极了。 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俏姑娘,人长得不错,胆子也大,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那郭大厨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今儿却让她给教训了一顿,着实有趣。 韩玉娘说完了该说的话,便挽着万秀秀的胳膊,轻声道:“姑姑,咱们走吧。” 万秀秀含笑点头:“玉娘啊,你今儿真给姑姑争气!” 两个人抬脚正要往外走,楼上的崔云起忽地朗声问道:“姑娘留步,你叫什么名字啊?” 第二十四回 韩玉娘闻言眉间一动,自然无心搭理陌生人的话茬儿,微微低下了头,迈步朝门口走去。万秀秀扭头瞪了一眼站在楼上的崔云起,下意识地把韩玉娘往自己身边搂了搂,同样不予理睬。 崔云起望着她们两人的背影,心里匆匆闪过一个念头,刚想要开口吩咐让随行的小厮追上去问,却又觉得这样太过唐突,也太没礼貌了,索性自己跟了过去。 身后的小厮元宝见自家少爷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忙跟上去问:“哎,三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出走逛逛。”崔云起脚步轻快道。 饭馆的客人们还在对刚刚的比试意犹未尽,故意和掌柜的开玩笑:“往后,你们饭馆的菜价也该往下减一减了。” 掌柜的闻言连连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请众人高抬贵手。那伙计知道自己闯了祸,躲在一旁闷头干活也不敢插嘴。 出了饭馆之后,万秀秀忍不住和韩玉娘感慨起来:“玉娘,你方才说得那番话,听着真是痛快!要是以后咱们也能攒钱盘下一间这么大的铺子,凭你的手艺和灵巧,必定宾客满门啊。” 韩玉娘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姑姑快别夸我了。今儿也是我运气好,若是换了别道菜,我未必能比得过郭师傅。” 要不是因为那伙计说话太难听,她也不会逞这个能。 万秀秀拍拍她的手:“你不用谦虚,你就是比他强。” 韩玉娘脸微微一红,连忙指了指不远的拐角,忙道:“姑姑,快到南城街了,那里的胭脂水粉是最好的,姑姑得多买点才行。” 娘俩儿有说有笑,浑然不知有人跟着自己。 崔云起穿着一身锦衣华服,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一看就是一副少爷相,镇上的富人平时出行都是做轿子或是马车出行,免得脏了鞋子和衣裳下摆。 走了好一会儿,小厮天宝跟在后面,闹不清他到底要去哪儿,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三爷,咱们今儿是出来收账的,聚喜楼和长香楼都还没去呢。” 崔云起抬头看一下天色,果断吩咐他道:“收账的事儿你去办,记得要写下字据。” “啊?”天宝愣在原地,“那三爷您呢?” 崔云起却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南城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女眷,因为这条街上的胭脂铺子最多。苏州的胭脂,杭州的黛粉,京城的妆粉和密脂,几乎样样俱全。以至于,一走一过,满街都飘着淡淡的香气。 韩玉娘如今已过及笄,理应到了梳妆打扮的年纪,可她却鲜少涂脂抹粉。女子哪有不爱美的,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香粉盒子,她的心里也有点痒痒的。不过,待问过价钱后,还是又默默收起了心思。 万秀秀一时有些挑花了眼,只觉什么都该买,随后又被老板娘请到里间去试妆。 韩玉娘等在外面,小坐休息,无意间抬头,忽见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 那人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并不想进来,只对着她点头一笑,拱手行礼道:“真巧啊,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韩玉娘秀颜微怔,定睛一看,方才认出他就是那位刚刚在小饭馆问她名字的公子。 “我正好顺路经过,没想到姑娘也在。”崔云起很是客气,眉眼间带着点点 韩玉娘显然吃了一惊,礼貌地站起来,对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 顺路经过……这话说得好像有点不老实,毕竟,这儿是胭脂铺子。 两人四目相对,崔云起看着韩玉娘,近看之下,她的双眸透亮,剔透而明亮,不觉让他为之一愣。 见她也看着自己,崔云起忙继续道:“……姑娘,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您尊姓大名?” 韩玉娘黛眉微微一蹙:“免贵姓韩。” 她不知他是何来意,但看他的衣着打扮,想必非富即贵。 “韩姑娘,刚刚在饭馆你露了手艺,让在下很感兴趣。”崔云起继续站在门外,一本正经地和她说道:“那位郭大厨在我们镇上也算小有名气,家父还曾请他进府做过席面,很多客人都会捧场。可是今儿,郭大厨居然被韩姑娘你给赢了,的确让人很惊讶。” 韩玉娘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些,只能继续听着。 崔云起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无礼之人,所以故意多说几句:“其实,再过几日就是家母的生辰了。家中照例要设宴请客。在下觉得韩姑娘你是个能人,所以,想要请你到时候可否去家中走一趟,帮忙做几个拿手好菜。” 听到这里,韩玉娘总算是明白了,他是要雇佣自己帮厨。 “这位公子,我不是厨娘,恐怕帮不了您的忙。”她毫不犹豫地客气拒绝,此时,万秀秀画好妆容走了出来。 “玉娘啊。”她笑眯眯地走出来,待见,门口站着的崔云起立刻脸色一变:“你……你这小子居然一路跟到这里!” 崔云起微微有些窘迫,忙说:“这位夫人,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万秀秀哪里肯信,护在韩玉娘的身前,瞪着崔云起;“你少糊弄我们。这里卖的都是女人东西,你顺什么路?方才在饭馆,我们没搭理你,你就一路跟过来。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小登徒子,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语气,崔云起不禁有些尴尬,他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出了名的谦谦公子。今天,生平第一次他被人骂作是“登徒子”。 那胭脂铺子的老板娘见状,一时闹不清状况,但还是上来劝解道:“这位夫人,您是不是误会了?那位可是崔三爷,崔家酒庄的小少爷,并不是什么坏人啊。”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韩玉娘见万秀秀这般激动,忙把事情解释清楚:“姑姑,这位公子没什么恶意,只是误会我是厨娘,想请我去府上帮忙罢了。” 万秀秀闻言满脸狐疑,凝眉又把崔云起细细打量一番,只觉他容貌端正,衣着讲究,看起来的确很贵气。 崔云起见她这么在意韩姑娘,还以为她是韩玉娘的娘亲,忙拱拱手道:“韩夫人,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诚心相请,赏识令爱的手艺,还望您不要误会。” 这一声“韩夫人”让万秀秀的心情瞬间变好了不少,她故意清清嗓子道:“我们家的女儿不帮厨。” 崔云起继续道:“我愿重金相请。” 他马上回了这句话。崔云起一直在打量着韩玉娘,说实话,她穿着打扮有些寒酸,尤其是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了。但好在很干净,很整齐。看样子,她应该手头不太宽裕。 不过,虽说她穿得寒酸又素面朝天,但容貌甚是出众,而且,气质温和,说话行事像是个见过世面读过书的人。 听见“重金”这两个字的时候,韩玉娘心里微微起了一丝反感。因着从前的遭遇,她最不喜的,就是那种事事都喜欢用钱来料理的人。“这位崔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您的好意,小女恕难答应。” 她再一次地认真拒绝,崔云起也只好作罢,略显失落地道了一句:“既然姑娘不肯,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万秀秀拿出荷包,把自己的买的东西结了账,然后,带着韩玉娘离开了胭脂铺。 崔云起这次没有再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愣愣地望了一会儿,使得铺子的老板娘不由抿嘴偷乐。这崔家少爷是不是发花痴了? 万秀秀带着韩玉娘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这次我可得看好了,别再让那小子再偷偷跟上来。” 韩玉娘直觉那位崔少爷再出现了,除非他真的是个登徒子。 过了一会儿,万秀秀望着韩玉娘的侧脸,突然笑了笑道:“你在人群里就像是朵花似的,也难怪他们追着你。” 韩玉娘闻言脸上登时一红,忙睨了她一眼:“姑姑说什么呢?” 万秀秀见她脸红,便收起玩笑的语气道:“算算年纪,你也该定亲事了。不过,再给你找到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夫婿之前,你爹肯定舍不得把你嫁出去。” 韩玉娘觉得两颊微微发烫,紧紧挽住她的胳膊,求道:“姑姑快别闹我,明明要做新娘子的人是您啊。” “都要成为一家人了,你还臊什么?玉娘,跟我说说,你想过吗?”万秀秀伸手替她抚了抚鬓发,轻声问道。 “想过什么?”韩玉娘不解地眨眨眼。 万秀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想过以后要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啊?” 韩玉娘连连摇头:“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万秀秀不解道:“亏你那么聪明,嫁人是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你怎么能一点心思都没有呢?” 韩玉娘闻言垂眸不语。 的确,女子一生从夫,一旦嫁了人就要围着夫君过日子,再难顾全自己。许是,家里的事太多,让她无暇顾忌这些。娘亲去世之后,她疑心只想着为父亲分忧,却从未有过嫁人的心思。 须臾,万秀秀突然清清嗓子道:“其实,苏楠那孩子不错,就是没什么大出息,也没读过书……” 韩玉娘听得一怔,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她道:“姑姑说什么呢?我一直把苏楠哥当成亲哥哥一样的。” 苏楠父子对她而言,是如亲人一般的存在,互帮互助。虽然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万秀秀闻言心里暗暗替苏楠叹了口气。她原本还觉得两个孩子挺般配的。可惜,好像成不了姻缘啊。 话题就此打住,娘俩儿继续开始采买,一路走走逛逛,一晃就到晌午时分。两个人都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地带在身上。 眼看日头毒了起来,韩玉娘忙找了出树荫,和万秀秀一起坐下休息。 大树旁边正好有茶摊儿,一文钱一大碗的粗茶,很是解渴。 韩玉娘捧起茶碗慢慢喝着,谁知,旁边突然窜出来好几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儿,伸出脏兮兮的手向她讨钱。“行行好……行行好……” 韩玉娘看得心软,正想要掏钱出来,却听万秀秀在旁阻止:“别给,你给他们钱,最后也是那些人贩子收走,还是买点吃的给他们吧。” 万秀秀起身去对面的茶摊儿买了十个馒头。那些孩子一看见吃的,眼睛都放光,直接上手就开始抢,一改方才的可怜相,简直又凶又狠,结果把她的手背都抓红了。 众人一哄而散,万秀秀疼得直摇头:”这帮小狼崽子,力气还真大。“ 韩玉娘每每见到这样的孩子,心里都一阵后怕。玉环和玉郎三岁多的时候,有次偷跑出去玩,结果天黑了都没回来,出去找也找不到,把她吓得失魂落魄,还以为是被人贩子掳走了。最后,靠着村里人的帮忙,才在西山的林子里找到迷路的两个人。自打那次之后,韩玉娘算是长了记性,总是把弟弟妹妹看得牢牢的。 万秀秀见她端着茶碗发呆,便道:“怎么了?” 韩玉娘回过神来:“没事,只是觉得她们可怜罢了。” “唉……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咱们也只能帮到这里了。”万秀秀比她年长,这样的场面也见过不少,想了想才道:“玉娘,不如等会儿咱们去庙里烧柱香吧。” 韩玉娘点头道:“也好。” 镇上有座关公庙,香火一直很旺盛。万秀秀和韩玉娘一起去了庙中叩拜上香,祈求关老爷保佑一家人平安,万事大吉,吉祥如意。 庙门的旁边,总会有很多占卜算卦的摊位。万秀秀有心想去算算她和韩修文的夫妻运道,看看以后能不能恩恩爱爱地过日子。 谁知,她们刚来到一处卦摊儿前,那白发苍苍的算命老婆子瞧着韩玉娘,猛地一拍桌子,摇头晃脑道:“哎呦,这位小姑娘好面相啊,而且,眉间有祥云升腾,分明是要行大运了。来来来,快让老妇给您算一算,说一说啊。” 韩玉娘见她神神叨叨的,连忙摇头摆手。怎奈,万秀秀却是当了真,忙拉着韩玉娘坐了下来,让她给算个清楚。 第二十五回 韩玉娘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之后,那老神婆子一把抓住她的右手,低头仔细看着,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掌心一条条细长的手纹,语气认真道:“方才看姑娘的面相,的确是个富贵相,可惜,命中有一劫数难逃,少时遭遇波折,痛失亲人啊,唉……真是可怜,可怜!” 万秀秀原以为她会说些好听的吉利话,不禁蹙眉道:“你到底会不会算啊?净说这么不好的事,简直咒人一样!” “老身算卦二十年,卦卦灵验,不灵不要钱。你们别心急,且让我慢慢说。” 韩玉娘瞪大眼睛,看着那婆子皱巴巴苍老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认识自己?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么多的事?不对劲儿,八成又是骗钱的伎俩! 神婆子仍然抓紧她的手,原本皱起的眉头,不知为何渐渐放松下来。“恩,好在姑娘的八字大吉,命盘之中藏有石中隐玉,少年时运不佳,但年纪越大,命数越好。一旦得遇天赐良机,便可否极泰来,富贵长寿,名利双收。姑娘稍后,待我算算……”说完,她忽地放开韩玉娘的手,举起双手飞快地掐算着,跟着含笑道:“嗯……今年是马年,姑娘的时运要转,姻缘已到!姑娘要留意身边人,其中必有一位大富大贵之人,即是姑娘命中的贵人。” 万秀秀听得一怔一怔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你说,我家玉娘的姻缘到了?” “嗯,一年之内,必有良缘。”神婆子一脸笃定,信誓旦旦。 韩玉娘闻言脸上刷地一红,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只觉她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你这话当真?万一算得不灵怎么办?”万秀秀有些当真了。 “我早说过不灵不要钱。今儿这卦钱,我只收你们一半。待到来年开春,你们再来我这儿,若是我说的不准,我就把今儿收下的卦钱全数还给你们。可要是我算准了,你们就给我剩下的一半。” 万秀秀半信半疑地掏出了钱,心里想信又不敢信,拉着韩玉娘的手:“好,这钱我们给你,不过要是不准,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可别跑了。” 神婆子望着韩玉娘咧嘴一笑,笑容甚是古怪:“该赚的钱,我一定会赚。姑娘,你的好运气就要来了。” 韩玉娘心里一个激灵,忙抓紧万秀秀的手:“咱们走吧。” 走出十几米后,万秀秀方才开口道:“玉娘啊,我觉得她算得挺神的。” 韩玉娘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只低了低头:“一定是她胡乱猜的。我不信……” 什么姻缘?什么贵人?怀德村那丁点儿大的一个地方,哪有什么大富大贵之人? “万一要是真的呢?” 其实说起来,玉娘今儿的确是遇见了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啊。难道…… 韩玉娘咬了下唇:“不会是真的,她要是算得那么准,自己早都大富大贵了,何必还在外面摆摊,这么辛苦地过日子。” 万秀秀张了张嘴,觉得她说的也对,随即笑笑道:“没事儿,甭管真的假的,权当咱们自己买几句吉祥话来听了。” 娘俩儿继续采买置办,回村的时候,天色都擦黑了。 韩修文有点着急,一直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韩玉环和韩玉郎一起坐在桌旁,小声数着父亲走了几个来回。“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徐狗蛋倒是有心,在灶上烧了热水,寻思着等姐姐回来了,给她沏茶。 待见两人大包小包地回来,玉环和玉郎立刻迎了上去,韩修文也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皱眉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因为东西买多了,所以路上耽搁了一会儿。”韩玉娘率先开口解释了一下,万秀秀笑盈盈上前道:“别怪玉娘,都是我自己挑花眼了,不肯早回。” 韩修文清清嗓子道:“孩子们一直等你们回来吃饭,都饿了。”话音刚落,他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声,甚是响亮。 仨孩子捂嘴偷笑,韩玉娘也笑着道:“我这就做饭,咱们今儿吃腊肉焖饭。” 韩修文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转身回了东屋看书。 万秀秀也顾不得归置东西,跟着韩玉娘一起忙活。如今,她不用避嫌了,只把自己当做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干活很是勤快。 徐狗蛋指了指冒着热气的水壶:“姐姐,开水可以沏茶。” 韩玉娘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道:“好,你陪玉环玉郎玩一会儿,马上就吃饭。” 焖个腊肉饭,再炒一个青菜和豆腐,就能开饭了。 趁着两人都忙,以韩玉环为首的三个孩子,就开始围着桌上的大包小绺又摸又猜,猜哪个里面才有好吃的。 饭后,万秀秀和韩玉娘在西屋一边算账一边归置东西。 韩玉环趴在姐姐的肩头瞧热闹,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想要摸一摸。徐狗蛋领着韩玉郎在外间给家里人烧洗澡水,拿着柴火当刀剑,比比划划。 “原以为都买齐全了,结果还差这么多。”万秀秀叹了口气。 “东西可以慢慢置办,反正,成亲用得东西咱们都买齐了。如今,只差请个裁缝上门给姑姑做嫁衣了。” 料子是鲜艳的大红色,光是往身上比划一下,就已经衬得她的脸色红润。 万秀秀拿出另外两块料子,道:“不光给我做,你们也要做新的。到时候,咱们一大家子都穿新衣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韩玉娘身上这身衣服穿了都有三年多了。她知道她舍不得花钱打扮自己,一个姑娘家连件好看的衣裳都没有。万秀秀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暗自下定决心,往后过了门,定要好好待她,给她买好衣服,好香粉,把她打扮得像天仙儿一样。 按理,忙活了一天,早该累了。 韩玉娘洗过澡之后,撒着湿漉漉的头发,久久无法入睡,想起白天那个神婆说的话,心里有点介意。 身边的玉环睡得很不老实,小脑袋瓜儿直往她的怀里拱,韩玉娘伸出胳膊,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睡安稳了为止。 姻缘……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人?弟弟妹妹们还这么小,她一直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撒手,除非等到她们一个个都长大……可是,等到了那会,她就已经是三十好几的老姑娘了。想了一阵儿,韩玉娘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明明不相信的,这会儿还纠结什么。 韩家的这顿喜酒,乡亲们都惦记着呢。因为大家都知道韩玉娘做饭好吃,想要饱饱口福,而来还想要看看打扮过后的万秀秀到底有多俊俏,顺便饱饱眼福。 成亲那日,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韩家院子里的地方根本不够用,桌椅板凳也不够坐。好在,大家也不计较,从自己家里搬来长条凳,挤在门口一起坐。孩子们没地儿坐,就在外面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雇好的花轿已经过去接人,唢呐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了。众人纷纷起身张望,还不忘把门口的路给空出来。 韩玉娘一直忙着在火灶前忙活,炒菜炒的手腕都酸了,徐狗蛋则是负责烧火,小脸被热气熏得通红,满头冒汗。 苏楠跑进来道:“玉娘,新娘子到了。” 韩玉娘连忙往锅里添了一瓢水,让里面的菜大火炖着,然后又洗了把脸,匆匆迎了出去。 在众人簇拥之下,韩修文身戴红花走在最前面,万秀秀一身大红嫁衣,头戴盖头,一步一缓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直接在院子里拜堂成亲,当着一众村民的面儿,欢欢喜喜地结成了夫妻。 礼毕之后,韩玉娘亲自扶着万秀秀把她送到东屋,这里已经被装饰一新,成为了真真正正的洞房。 万秀秀攥着玉娘的手,微微发抖,手心里面全是汗。“玉娘啊,我怎么这么怕啊?脑门儿都冒汗了,妆花了可怎么整?” 韩玉娘见状,忙小声安抚她道:“别怕,今儿您是最美的新娘子。” 万秀秀才一进屋,院子里的人就开始起哄,韩修文腼腆地笑了笑,对着大家拱手行礼:“谢谢大家,我韩某人在这里向大伙儿道谢。家中备下薄酒小菜,还请大家吃好喝好。” 随后,韩家的孩子们开始为大家上菜,虽说酒菜准备得不是那么丰厚,但因着韩玉娘的手艺好,荤菜素菜都是做得有滋有味儿。韭菜鸡蛋,寓意长长久久。油炸花生,寓意早生贵子,肉丁炒豌豆,寓意圆圆满满,还有猪头炖土豆和八宝豆腐,都是韩玉娘的拿手好菜。 炒完一锅又一过,可源源不断送回来的空盘子还是让韩玉娘有点担心,这肉菜怕是要不够了。有酒没肉,岂不扫兴!正发愁呢,苏楠拎着两大块熏肉走过来,道:“玉娘,你把这熏肉切了,好给客人们下酒。” 韩玉娘忙感激地冲他一笑:“苏楠哥,谢谢你,你今儿可帮了我大忙。” 苏楠爽朗笑道:“你和我还客气什么,赶紧切好,外面碟碗都要空了。” 两大块熏肉切成薄片,可以装上十多碟。这肉一送出去,大家的酒劲儿又涌上来了,当然也有好心的阿姨婶子进来帮忙,看着这几个孩子忙得不像样子,立刻挽起袖子道:“玉娘啊,我们也给搭把手儿。” 她们一个比一个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碗盘都洗好了,还顺便帮忙炒了几个青菜,故意往里面放了好些盐。“咸了才下酒,要不不经吃。” 韩玉娘感激地冲她们弯腰道谢。 此时此刻,屋外喧哗热闹,而万秀秀身为新娘子,只能一个人留在屋里,坐在炕上,暗暗紧张着。 玉环和玉郎偷偷地给她送过吃的,有机会见到她那张红盖头之下的脸,不觉欢喜地跑出来对韩玉娘道:“姐姐,姑姑今儿可漂亮了。” 韩玉娘笑着点他们的鼻尖:“从今儿开始,咱们就要改称呼了。要叫“二娘”,不是姑姑。” 改称呼这件事,她一早就和万秀秀商量过。她虽然并不强求,但韩玉娘觉得这么做是必须的。 外面一直吃吃闹闹,说说笑笑,直到黄昏时分,乡亲们才慢慢散去,各回各家。 韩玉娘得了空闲,出去看看父亲韩修文,却见他的脸变得通红,已经醉得走不动道儿了。 苏二努力扶着他站好,大声提醒道:“韩老弟,你可不能醉啊。今天洞房花烛夜,你不能醉啊。” 韩修文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突然哈哈大笑两声,跟着就整个人醉过去了。 大家不得不把他一路搀进新房,万秀秀一时心急便自己掀了盖头,露出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惹得旁人看得一怔。 韩玉娘最先反应过来,忙帮她把红盖头重新盖好,含笑道:“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跟着,笑呵呵地招呼着大家出去,只留她们夫妇二人独处。 见父亲醉得不省人事,韩玉娘便煮了解酒茶送过去。一碗茶下了肚,韩修文总算醒过来了。 韩修文缓过神来之后,就一直盯着盖着大红盖头的万秀秀猛瞧,好半天也没掀头盖。 韩玉娘连忙低头退了出去,收拾整齐之后,领着弟弟妹妹们去了万秀秀的家,准备今晚就睡着这里,免得弟弟妹妹们太闹,扰了父亲的大好日子。 韩玉环睡不惯陌生地方,一直粘着韩玉娘问道:“姐姐,咱们为什么今儿不回家?” 韩玉娘低头一笑,只道:“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咱们就在这儿睡一宿,明儿一早就回家。” 徐狗蛋还是要在地上铺草席,却被她出声阻止:“这里的地上太潮,你还是上炕睡吧,挨着玉郎一起睡。” 他们俩个都是男孩儿,没什么好避讳的。 韩玉娘搂着妹妹玉环睡在东边,弟弟玉郎和徐狗蛋盖着一床被子睡在西边,两个人挤来挤去,好不安分。三个孩子都没什么睡意,一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反倒是韩玉娘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很香。 第二十六回 翌日一早,风和日丽,晴朗温暖。 万秀秀一身新衣,满面春风地灶前忙着烧水做饭,只是对着锅碗瓢盆,脸上也是笑吟吟的。虽说只是早饭,可她也不嫌累,一早就起来和面剁馅儿,准备要亲手给家里人饱一顿饺子吃。 韩玉娘领着弟弟妹妹们一进门,就看见她忙活的身影儿,正欲开口唤她,心里突然起主意。她凑到仨人儿的耳边,小声嘱咐了一句,然后异口同声地喊道:“二娘!(师娘)” 万秀秀闻言背影怔了一怔,慢半拍地转过身来,望着站在门口四个孩子,眼中微微泛起泪光。 “嗳。”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才答应了一声。 韩玉娘微微而笑,走过去看着和好的面团和饺子馅道:“二娘要给我们包饺子?” 万秀秀脸上一红,点头道:“嗯,这是我嫁过来的第一顿饭,我一定要给你们做最好吃的。”说完,她转过身继续用力揉着面团,“往后,二娘一定好好对你们,让你吃好穿好。” 说话间,韩修文也从东屋走出来,见孩子们齐齐望着自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清清嗓子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韩玉娘闻言偷笑,觉得父亲也是够木讷的了。对着新媳妇,怎么也得说一句“娘子辛苦了”。 猪肉白菜馅儿的水饺,白白胖胖,煮了满满一大锅。 万秀秀特意盛出来两盘子交给韩玉娘:“昨儿,苏二父子帮了咱们不少忙,你帮我送过去,谢谢他们。” 韩玉娘双手接过,含笑答应:“我这就送过去。” 苏二父子这会才刚起来,肚子正饿,看见热气腾腾的水饺,自然欢喜。 吃过早饭,韩修文照例开课,韩玉娘则是把万秀秀拉到西屋,把家里的存钱罐和账本全都拿出来道:“二娘,这是是家中的积蓄,虽然不是很多,但还是由您看管的好。至于,家里的账本我都是按月记的,花销收入都会写得清清楚楚。” 既然她嫁了过来,往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理应要主持家事,管理开支。 万秀秀闻言心里很是感动,却摇头道:“我才进门一天,怎么能收下这些?” 韩玉娘含笑道:“您是我们的二娘,是长辈,往后这个家当然要您来当。” 万秀秀很是感动,突然伸手抱住韩玉娘,轻声道:“玉娘啊,我这辈子真是有福气,能有你这样贴心的女儿……”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相处下来,却比亲生的还要亲。这不就是天赐的福气吗? 看着女儿如此掏心掏肺,她自己也不藏着掖着的,只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全数拿出来道:“这两年多,豆腐坊几乎没挣到什么钱。我自己手上原本有二十两的积蓄,之后又断断续续攒下一些,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两。我寻思着,等攒够五十两,就可以找出好地方,置办些小买卖。等赚了钱就接着攒起来,攒着以后给你办嫁妆。” 韩玉娘倒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嫁妆,她算了算,距离五十两的目标,她们还差二十多两。这笔钱可不容易攒。而且,就算有了本钱,还得预备些应急的闲钱,这么一来,少说还多算十几两。 “想要开店的话,估计得明年了。”万秀秀自己也在算,末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韩玉娘赞同地叹了口气。 万秀秀嫁过来以后,家里多了一口人,地方明显不够用。万秀秀瞧着狗蛋总睡在地上,不免心疼。家里的豆腐坊关掉之后,整个房子都空闲下来,好好的地方放着不用,实在浪费。 韩玉娘提议不如把韩家学堂搬过去,免得天气不好的时候,学堂就得被迫停课。而且,有了新地方,狗蛋也可以搬过去住。如果可以再弄一间学生宿舍,以后还能多招些外乡的住宿生。 韩修文自然觉得女儿的主意好,只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才娶了她没几天,就要占用她的房子,实在有点不像话。 万秀秀见他还跟自己见外,不免红着脸道:“咱们都是盖着一床被子睡觉的夫妻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我的就是你的。还有,玉娘把家里的钱罐都交给我了,说是以后让我管家,你怎么还不听我的?” 她的语气里略带几分娇嗔,使得韩修文咳嗽两声,换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就搬吧。” 几天之后,韩家学堂正式搬迁,为了象征喜庆,还特意放了一卦鞭炮。学生们都很高兴,以后可以呆在屋子里上课,免得夏天挨晒冬天挨冻。学堂搬走之后,家里少了读书声,多了几分难得的清静。 院子里的地方空出来之后,徐狗蛋把鸡窝重新收拾了一番,还时不时地把小鸡仔放出来溜达。 万秀秀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常常去地里帮忙。 韩玉娘心里觉得对不住她,“二娘现在已经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要是再帮我做地里的活儿,那我就彻底成了闲人了。” 万秀秀拿起水瓢给地里浇水:“你要是肯闲下来那就好了。昨晚,我还见你在西屋做针线,那么暗的一盏灯,也不怕伤着眼睛。” 她知道她平时会做些针线活儿,贴补家用。 “往后,钱的事儿,咱们一起想办法,你别总一个人苦着。” 韩玉娘听了心里暖呼呼的,只道:“我没有赚大钱的能耐,只能勤快点,能赚多少是多少。” 万秀秀听了这话,立刻不乐意道:“谁说的?你的本事大着呢。上回咱们去镇上,那位有钱少爷请你去帮厨,说什么来着?说是要重金请你。你忘了?” 韩玉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见她提起,不觉有点意外:“二娘还记得呢。也许,只是有钱少爷的一时兴起罢了。重金?怎么可能……”她慢慢蹲下身子,看着绿幽幽的田地,叹息道:“要是真有金子,咱们家做什么买卖都做得成了。” 万秀秀也跟着一起蹲下来休息,想了想道:“那位少爷瞧着的确像个大富大贵之人,没准儿,他说的都是真的呢。不过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答应。姑娘家避讳多,万一他们对你起了歪心,那可不得了。” 韩玉娘其实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不想去帮厨。毕竟,她没有正经八本地拜过师,学过艺,怎好去到人家府上班门弄斧,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坏了人家的好事不说,自己也得丢人丢脸。 “二娘,咱们还是找机会去镇上先试一试吧。我总觉得做生意这件事,不能总靠心里打算,还是得边学边练,每多走一步就有多一步的经验。” 万秀秀何尝不是这么想的,点头赞许道:“这话说得对。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做生意一定得有胆量,畏畏缩缩的,肯定做啥啥不成。” 晌午过后,牛村长亲自登门,还带了些鸡蛋做礼物,还是为了那件请他做教书先生的事。 牛村长看着红光满面的万秀秀过来给自己倒茶,不觉看得一愣,心里顿时有些羡慕韩修文这个书呆子。 最近,他还真是好事临门啊。艳福不浅,这财运也跟着一起来了。 牛村长拿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搁在桌上道:“韩先生,方圆十里再也找不出比你更有学问的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袋子,把里面的碎银子全都倒了出来。 因着上次打架的事,他原本不想再赚这笔“闲钱”了。不过,对方似乎认定了韩修文,又加了五两银子的好处。 韩修文看见银子,眉头微微一皱:“村长,我实在不能答应这件差事。学堂的功课,耽误不得……” “韩老弟,我好歹是一村之长,你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牛村长不太高兴拍了一下桌子,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起身就走。 韩玉娘和万秀秀在外面听得真切,韩玉娘在万秀秀的耳边轻语了几句,万秀秀连忙借着须茶的借口,走了进去。 “村长大人先别急,其实,我们的学堂已经有宿舍了。您可以请那位学生来村里上学,食宿有我们可以照顾。” 韩玉娘找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既然那家人有非请父亲不可的理由,不如直接入读韩家学堂。 牛村长倒是不好意思对万秀秀发脾气,故意背过身子,道:“哪有这么容易?人家可是腰缠万贯的大少爷,怎么会来咱们这种小地方?” 腰缠万贯……韩家父女听见这四个字,心里不约而同地觉得一阵纳闷。 既然是腰缠万贯,又何愁找不到一位好师傅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第二十七回 正午时分,乃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黄富贵顶着一脑门的汗,匆匆回到黄家大院,却发现院子里扔着很多东西,仔细一看,都是他屋里的东西。 鹦鹉笼子,戏谱面具,泥巴人偶,金鱼灯笼,还有玉石棋子儿和仕女屏风,七七八八地扔得满地都是。 黄富贵眉头紧皱,心头窜起一股火气。 在这个家里,没人敢轻易动他的东西。还不等他发脾气,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翠儿就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少爷,老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黄富贵瞪了翠儿一眼,迈开大步走进正厅。 黄老太太华氏眯着眼睛抽着烟杆子,不喜不怒地肃着一张脸,见孙儿进来了,便放下烟枪,然后重重磕了几下,将里面还未燃尽的烟灰全都磕掉。 黄富贵瞪起眼睛来,指了指院子里的东西:“谁动了我的东西?” 黄老太太皱眉睨了他一眼:“我!”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中的火气消去大半,只道:“奶奶,您干嘛随便乱扔我的东西?孙儿哪里得罪您了?” “哼!玩物丧志,反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扔了也就扔了。”不知为何,老太太今儿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黄富贵看出有些不对劲,忙问:“奶奶今儿是怎么了?” 黄老太太冷着脸道:“方才郑家来报,郑先生突发恶疾,往后再也不能来咱家给你上课了。” 黄富贵闻言毫不在意地道:“不来就不来呗。正好我耳根子清净了。” “啪!”黄老太太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真是不像话!你自己说,这都是第几回了?十六回了……每次请回来的教书先生,在咱们家最长也呆不过一个月!” 黄富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情轻蔑道:“谁让他们没本事教我!走了更好,免得白骗咱们黄家的钱。” 黄老太太被他气得直叹气:“福哥儿,你今年都十八了,斗大的字儿也不认识几个!为了让你认字读书,我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子,你偏偏就是不肯学!咱们黄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这份家业早晚都要传给你!可你却不识字……” 打从黄富贵五岁时,黄家就开始花钱为他请先生开蒙,可惜,他好像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一见书就犯困,更以欺负师傅为乐。前前后后请了十六位教书先生,其中没有一个人能熬得过一个月,大多数人熬了三天就把那份丰厚的束修退了回来。黄家对教书先生从不吝啬,不过,还没人有这个能耐挣得了这笔银子。 想到这里,老太太气得直摇头,“郑先生这么一走,方圆十里再也找不到人肯来咱家教你这个小霸王了。” 黄富贵一脸不在乎,“奶奶,您甭操心了,不识字就不识字,只要我够聪明就行了。” 黄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揪住黄富贵的耳朵,将他一路揪到了黄家的祖宗牌位前,厉声道:“给我跪下!” 身后的丫鬟婆子见状,连忙一溜细碎小步地跟了上去,诚惶诚恐地看着两位主子。 黄富贵疼得直咧嘴,却不敢反抗,奶奶一把年纪了,他力气太大,担心伤到她老人家,只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奶奶,您这是干嘛呀?” 他就想不明白了,奶奶明知道他不爱读书,还非得逼着他学。那些教书先生,整天之乎者也,没完没了,念得他头疼。他不识字又怎样?难道不识字就不能做生意,就不能挣大钱了? 黄老太太到底是舍不得真打他,只在他的后背重重拍了两下,“当着黄家列祖列宗的面,你还有脸狡辩吗?你不学无术,做事没长性,脾气大又贪玩,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如此不知长进,等我死了之后,要如何向黄家的祖宗们交代?” 说着说着,老太太的眼窝都红了。 黄富贵微微一惊,忙站了起来,抓着老太太的手,道:“奶奶,您干嘛哭啊?什么死啊活啊的,多不吉利。孙儿不跟您顶嘴了,还不行吗?” “你给我跪好!”黄老太太绷着脸一声呵斥,黄富贵鲜少见她这么凶,赶紧弯下膝盖重新跪好。“奶奶,孙儿知错了。” 黄老太太沉思再三,脸罩寒霜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错。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不能让黄家的列祖列宗,整天指着我的后脊梁骨骂我无能。”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宗祠。 黄富贵眨眨眼睛,完全闹不明白奶奶是什么意思。他刚要站起身来,就听身后的婆子轻声提醒道:“少爷,您还是别动的好。老祖宗今儿是真的动气了。” 黄富贵心里捏了一把汗,也觉得有点不妙,只好面对祖宗牌位,一动不动地跪着。 黄老太太立刻派人请了儿子黄大郎过来说话。 黄大郎正搂着他的第九房小妾玩乐,见母亲突然派人来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衣服都没怎么穿好就匆匆赶了过来。 谁知,一进门就见母亲绷着脸,语气暗含怒意道:“瞧瞧,你们父子俩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黄大郎拖着沉甸甸的大肚子,坐到一旁道:“这大热天的,难道,儿子歇个午觉还不成?” 周围的丫鬟眼明手快,立刻端上凉茶给老爷解热。 黄老太太懒得看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垂了目光道:“有本事你就一直睡,睡到咱们黄家一穷二白的时候再起来。” “啧!”黄大郎听出母亲话音不对,不禁纳闷道:“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不痛快了?” 黄老太太横了一眼他身上的赘肉:“还能是谁?还不是你那个宝贝儿子。郑先生把礼金和束修都退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黄大郎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听了这话,立刻拍拍肚皮,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再花钱请一位先生回来不就结了。” 黄老太太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态度,立刻发作道:“这方圆十里,但凡是有点学问的被咱们黄家请了个遍。你那儿子倒是好本事,如今谁也不敢登门来做他的先生了。” 黄大郎也知道儿子不喜读书,脸上的肉往下耷拉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黄家财大势大,不愁找不到好师傅。” “光花钱有什么用?你儿子根本就没心思学,把师傅当成狗一样的欺负。整天不是遛鸟逗猫,就是吃喝玩乐。你这个当爹的,看着一点都不着急?”黄老太太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你,把好好的孩子都给教坏了。” 黄大郎一听赶紧反驳道:“哎?娘您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福哥儿,从小是跟在您的身边长大的,怎么现在都怪在我的身上了。” 每次那小子闯祸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护短的人,一定是老太太。 黄老太太瞪他一眼道:“他是我的孙子,不也是你儿子吗?你倒是心大,一甩手什么都不用管了是不是?” 黄大郎心下暗暗叹口气,“娘,那您到底想儿子怎么做啊?” “黄家的当家人,决不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所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让他把书念好。”老太太痛下决心,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心软了。 黄富贵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若是他不争气,那黄家积攒了几十年的家业就要保不住了。 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格的,黄大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把平时替他办事跑腿的朋友们,全都叫到一起商量对策。 那孙昌平本就是他的一个酒肉朋友,因为得了黄家不少好处,所以,很是忠心耿耿。他向黄大郎说起了韩修文这个人,说他学问了得,却为人低调。 黄大郎听说此人之后,立刻和老太太商量了一番。老太太对韩修文这个人也很兴趣,一来是听说他不贪财的人,宁愿留在村子里教书,也不来外面讨生活。二来是因为他秀才的名号,好歹是正经八本的读书人,又考过功名,见过世面。 黄老太太把孙昌平叫到跟前问话:“你和那位韩先生可有交情?” 孙昌平据实以答:“回老祖宗,我和韩先生倒是没什么交情。不过,我有一位远亲是怀德村的村长,他和韩先生倒是交情不浅。不过,那韩修文是个性情颇为古怪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改变主意。” “嗯……原来如此。”黄老太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道:“读书人都有几分傲骨。看来,这位韩先生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孙昌平闻言连忙附和道:“老祖宗说得太对了。这十里八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黄大郎用手巾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道:“既然如此,不管花多少钱,咱们都要把他请过来了。” 在他看来,就算是再清高的人,心里也有个价码,没有说不动的。 黄老太太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慢吞吞地开口道:“事情不能这么办。” 强人所难,一向没有好结果。 “那位韩先生不是开了间学堂吗?既然如此,咱们就把福哥儿送过去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骇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一向最宝贝这个孙子,怎会舍得送他去那种乡下地方。 “娘,您不会是认真的吧?您舍得吗?”黄大郎半信半疑地问道。 黄老太太点上自己的老烟杆子,放在嘴角里抽了一下,缓缓吐气道:“就算舍不得也要舍得。从前我就是太惯着他了,是时候该让福哥儿知道知道我这个祖母的厉害了。” 黄大郎却是不放心:“那种乡下地方,福哥儿怎么住得惯呢?” “住不惯也要住。如果他想要回这个家过好日子,就得先把功课给我老老实实地学明白。”老太太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吐出一口烟。 那孙昌平适时地插话道:“老祖宗,那怀德村虽说是处小地方,但民风淳朴,而且有山有水。若是小少爷去了,我的那位远亲会对他诸多照顾的,保证他的衣食住行,吃得好住得好。” 黄老太太睨了他一眼,语气微微有些不悦:“我既然敢把他送过去,就不怕他吃苦头。你犯不着让你的亲戚帮忙,反正,到时候福哥儿也不住在他们家。” 孙昌平闻言有些讪讪的笑了笑。 此时,黄富贵还在祠堂呆着,他已经跪不住了,只好盘腿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心情越来越糟。 须臾,外面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黄老太太缓步走来,黄富贵连忙重新跪好,叹气道:“奶奶,您还没消气吗?” “福哥儿,刚才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我们决定要送你去怀德村念书,你今晚稍微收拾一下,除了衣物鞋袜,什么累赘的东西都不许带。当然,家里头的小厮你可以挑一个带着做书童,然后,你们明儿一早就得起程。” 黄富贵闻言表情诧异至极,追问道:“奶奶您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您要把我扔到乡下去?” 黄老太太冷着脸:“你没得选。你要不就老老实实地去乡下的学堂寄宿。要不现在你就在祖宗牌位前,说你不想再做黄家的子孙,也不想再认我这个奶奶。那么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再管你” “奶奶……”黄富贵一脸惊愕。 黄老太太转过身去,故意不去看他的脸,一鼓作气狠下心来。“福哥儿,你要是一直不肯争气,就别怪奶奶狠心让你一辈子窝在乡下。奶奶宁愿让你当个目不识丁的庄稼人,也好过让你做个散尽家财的败家子儿。从小到大,奶奶不舍得让你吃一丁点儿的苦,仔细想想,都是奶奶做错了。” 黄富贵虽然平时行事霸道,但唯独在祖母跟前,从来不乱发脾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把她老人家给惹恼了,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黄富贵梗着脖子沉默半响,最后倔强点头道:“好了,奶奶您别说了,孙儿明白了,孙儿今天跟您老人家保证,若是学不出个名堂来,孙儿绝不再回黄家给您丢人现眼。” 黄老太太闻言心中微沉,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孙子,心里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 为了说服韩修文,牛村长厚着脸皮去了韩家两趟,可惜,韩修文都不肯答应,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心里越想越气,最后索性把孙昌平送来的银子全数包好,准备还回去。 谁知,孙昌平却早他一步,连夜赶了过来,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大大地好消息。 “镇上黄老爷家的小少爷,明儿就要来你的村子里的学堂读书了。那可是位大大的金主儿啊,你可得多留点神,处处照顾着点。” 牛村长闻言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问道:“你说的是……” 孙昌平见他追问,还以为他孤陋寡闻,不知道黄家的厉害,便道:“当然是镇上的第一大财主,黄鼠狼家的小少爷了。” 牛村长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我天啊,这么金贵的人儿,干嘛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这可咋办才好?” 孙昌平看不惯他这副诚惶诚恐地模样,轻笑一声道:“人家是来学堂拜师的,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怕什么?” 牛村长有些尴尬地笑笑:“我怕那个姓韩的不识抬举,见了人家少爷,还是一肚子酸话,招人厌恶。” “你管那么多呢?甭管他们是木头还是棒槌,只要咱们从中有好处拿就行了。” 第二十八回 天还蒙蒙亮,黄家大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 黄富贵携着书童六福,直挺挺地迈着大步走出大门,坐上马车,中间连头都没回一下。他知道身后的祖母和父亲,还有十几房的姨娘和那些数不清的家丁和丫鬟婆子们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呢。可黄富贵就是不回头,就是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现在的脸。 黄老太太含着眼泪,远远地叮嘱了一声:“福哥儿,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黄富贵心里闷着一口气,咬着牙没答应。身边的六福好生劝道:“少爷,您就答应一声吧,免得老祖宗心里难过。” 黄富贵仍是坐着一动不动。他们难受,那他就不难受了吗? 六福知道少爷的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劝,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看着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走,黄老太太心里火烧火燎地疼,忙扶着丫鬟的手走到大门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一起掉眼泪,不忘扶住她劝道:“老祖宗,您可得宽心啊。” 黄大郎挺着大大的将军肚走过来,轻轻咳嗽了两声:“娘,您别伤心了。实在不行,先让福哥儿过去住两天,您老人家想他了,再把他接回来。”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变了脸色:“不许接!咱们说话得算话,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变卦就变卦。” 黄大郎生怕她又要发脾气,忙无奈地甩甩袖子:“好,不接就不接,只要您老人家舍得就行。” 生意上的事都是他拿主意,家里的事,一向都是母亲拿主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个做儿子的绝无二话。 老太太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心中默默念了声佛。祈求佛祖保佑,福哥儿此番能平平安安,学有所成。 黄富贵一向睡惯了懒觉,不喜早起。这会儿,他盘腿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不免又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打鼾了。身边的六福心中一直七上八下,担心少爷到了乡下该怎么办?怕是一晚上都熬不过去…… 黄富贵几乎是一路睡到了怀德村,等到了地方,他挑起帘子往外一看,满脸不悦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说完,他重重甩下车帘,身体往后一靠:“这种地方我不住。” 六福小心翼翼道:“少爷,这就是怀德村啊,咱们得来这儿拜师傅啊……” 黄富贵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师傅?” “可是……老祖宗都吩咐过了,少爷您不能不去啊。” 说话间,有村民赶着一群咿呀乱叫的鸭子路过。黄富贵被吵得心烦,下车的时候,忘了注意脚下,直接一脚踩上泥坑里。 黄富贵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只觉自己今天怕是要倒霉透了。 六福忙蹲下身子用手给他擦鞋,结果却是越擦越糟糕。 黄富贵气得都想要抬脚踹人了,但还是忍住道:“算了,这鞋我不要了。” 黄富贵不想在弄脏自己的身上任何地方,也一步都不愿往村子里走,只背着双手站在一块高石之上,不耐烦地四处打量。 “少爷您看,有人来了。”六福远远地看到有群人走过来,还一路吹吹打打的,像是办红白喜事的唢呐班子。 黄富贵挑挑眉头,看着那群吵吵闹闹的人,居然直奔自己而来,不觉心生反感。 为了迎接村里的这位贵客,牛村长着实费了一番苦心,不仅自掏腰包请了人过来吹锣打鼓,还把村里大半的村民全都叫来了,一起聚集在村口欢迎他。 其实,与其说是欢迎,还不如说是看热闹。整天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人,见惯了穿着布衣布鞋的邻里邻居,却鲜少有机会可以看见一身绫罗绸缎的富家少爷。 黄富贵长得浓眉大眼,身形挺拔,不胖不瘦,站在人堆里甚是扎眼,衣着穿戴更自带一番富贵之气。面对这样喧闹的阵仗,他的表情已经变得不能再难看了。至于,身后的六福,也差点看傻了眼。 吹吹打打了好一会儿,牛村长方才喊停,然后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拱手行礼:“黄少爷,在下姓牛,是怀德村的村长,在此恭候您的大驾。” 黄富贵没心情和他装客气,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让我们等了这么半天,还说什么恭候不恭候的!赶紧带你的路吧。” 牛村长闻言一时有些尴尬,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带您去韩家学堂。” 黄富贵虽然不知道路,还是自顾自地走在最前面,村民们也不敢上前跟他说话,只偷偷地拿眼睛瞧他。 牛村长紧随其后,带他来到了满是读书声的韩家学堂。 黄富贵盯着面前那扇一脚就能踹出个窟窿的旧木板门,恨不能直接抬脚把它们给踹开。 六福瞧着少爷阴沉沉的脸,只觉不好,忙抢上前一步,推开院门道:“少爷您请进。” 黄富贵默默瞪了他一眼。走进去再看,只是一个简陋粗糙的院子和三间茅草做顶的土房,院墙也是用泥巴堆出来的,看着脏兮兮的,院子的正中央只有一尊空着没用的石磨和一头低头啃草的小毛驴。 这算哪门子学堂?! 牛村长站在门外喊了一声:“韩先生,黄家大少爷到了。” 屋内的读书声稍有停歇,黄富贵望向屋门,只见一位穿着长衫的瘦削男子缓步而出,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和六福。 说实话,韩修文对黄富贵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光是他那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他不是自愿来这里的。而且,他的岁数也太大了,早过了要开蒙的年纪。 黄富贵将韩修文打量一番,只觉他和之前那几位书呆子没什么不同,心中暗暗冷笑。原以为祖母找了个多厉害的人来呢。结果,就是这么个乡巴佬书呆子。 韩修文对着牛村长点了下头:“村长,麻烦您先带着这二位去我家中暂坐片刻,等学堂下了课,咱们再谈。” 牛村长见韩修文对待贵客这么冷淡,心里暗骂了他一句,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这样也好。”说完,又让着黄富贵和六福往韩家的院子走去。 黄富贵故意走得很慢,趁机左看看右瞧瞧,结果,他发现这村里连一处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不是茅草屋就是泥土房,稀稀拉拉,破破烂烂。 六福也在心里默默捏了一把汗。这下惨了,少爷到了韩家,准得大发脾气,不定要闹的多难看呢。 万秀秀正在家中晒衣服,看见牛村长颠颠地带着两个陌生男子往自家来,心里很是纳闷,不是说要领个念书的孩子过来吗?这是什么人啊,分明是个大小伙子啊! 万秀秀撂下手里的洗好的衣裳,匆匆迎了出去:“村长,这是……” 那牛村长乐颠颠地跑过来,介绍起来:“弟妹啊,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要到你家学堂上学的黄家大少爷。” 万秀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我说村长大人啊,您不是和我们开玩笑吧?这位……黄少爷看起来也有二十了吧,怎么能来我们家念书呢?” 韩修文的学生之中,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 黄富贵看着面前这个仗着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居然敢笑话自己,正欲发火,就听身后的六福抢话道:“你说什么呢?我家少年今天才十八。” 万秀秀听了差点又笑出声来,黄富贵更是气的慌,直接踢了六福一脚:“你多什么嘴!” “少爷……小的没说错啊。”六福揉着屁股哎呦一声,惹得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也阵阵发笑。 旁的先不提,好歹上门都是客。万秀秀忍了笑意,伸手让着他们进屋去坐。家里的孩子们都上学堂了,韩玉娘还在地里摘菜,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在。 进屋之后,牛村长就开始主动张罗起来,对着万秀秀道:“弟妹,赶紧给黄少爷泡好茶,给少爷解解渴啊。” 万秀秀看不惯他那副巴结讨好的样子,故意道:“我家没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粗茶,还请黄少爷别嫌弃。” “粗茶这么行呢?黄少爷这么金贵的人……”牛村长最先反对,觉得他们也太不把客人当回事儿了。 “粗茶也有粗茶的好处,沏好了一样香。” 黄富贵瞥了一样自己面前的黑漆长凳,只等六福在上面铺了手绢,才肯一撩衣摆坐下去。 万秀秀看在眼里,只觉他比女孩儿还娇气,真是麻烦。 黄富贵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浓茶,眉头越皱越紧。他早都觉得渴了,可看着面前这只半旧不新还带着裂纹的茶碗,他实在下不去口。 万秀秀见状,知他心生嫌弃,也懒得招呼,客气两句之后,又重新回到院子里晾衣服。 六福看着自家少爷对着茶碗犹豫,不禁小声劝道:“少爷,事已至此,您就别挑剔了。” “挑?我还有什么可挑的?”祖母一定是为了故意惩罚他,才把他送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让他没好日子过。 六福看着他道:“要不……少爷回去再跟老祖宗求求情。”这地方,他肯定是待不下去的。既然早晚都要回去,还不如趁早回,免得白受罪。 黄富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行,我还不能回去。”他不能刚离开家门就服软,这也太没出息了。而且,他和祖母保证过,总得学出个名堂来。 韩玉娘一早就知道今天家里要来客人,村长近来一天一趟地往她家跑,叮嘱交代啰里啰嗦,可见这位客人的来头不小。 韩玉娘从家里的菜地里摘了不少菜,正寻思着要不要再买点肉,就见村里的小孩儿跑过来跟她告状。“姐姐,你家来了个怪人……” “怪人?”韩玉娘把他们叫到跟前,问道:“什么样的怪人?” “那人长得又高又大,还穿着闪闪的衣服,凶巴巴的,就会瞪人。” 韩玉娘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只拿出几个野果子分给他们,让他们早点回家。 韩家大门敞着没关,门口外聚着不少人,见她来了,纷纷小声冲她道:“玉娘啊,你家来了贵客了。” 韩玉娘探头往里看了看,只见一站一坐两个陌生的背影,便唤道:“二娘,我回来了。” 万秀秀忙从晾衣绳后面转出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玉娘啊,这村长可给咱们家找了个大麻烦。” 韩玉娘闻言不语,放下手里拎着的菜篮子,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去。 六福站在门边儿上,见有人来了,忙回头看了看。谁知,这一看他竟然看呆了。 这……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俊俏的姑娘。 韩玉娘见六福的打扮,便知他是书童。再看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的锦衣男子,有点奇怪。“请问,您是……” 身后突然多了一道清丽的声音,让黄富贵十分敏感,他忙半转过身去,结果一抬眼就望见了韩玉娘。不知怎的,看见她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突然恍惚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感觉麻麻的,木木的。 这张脸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见这位陌生的客人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韩玉娘不免心生尴尬,忙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谁知,那黄富贵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双手,语气激动地站起来道:“是你……花骨朵儿,我记得你!” 这没头没尾地一句话,让旁人都一脸纳闷,尤其是韩玉娘更是目瞪口呆,不解道:“你说什么花骨朵儿?” “我说的就是你啊。你就是花骨朵儿啊。”黄富贵目光明亮,一脸兴奋道。 她就是他在市集偶遇的姑娘。那个好看的像花骨朵一样的姑娘,那个让他过目难忘,结果,派人找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到的姑娘。 第二十九回 从小到大,黄富贵身边服侍伺候的女人,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除了一直照顾他的祖母之外,就只有他的乳娘郝嬷嬷和张嬷嬷。 祖母说,他的命格藏凶,二十岁之前都不能亲近女人,所以,连个丫鬟都不给他使唤,清一水都是小厮。他为了给自己解闷,方才买了不少画着仕女的屏风搁在屋里,偶尔抬头看一看。许是,看多了画上的清秀静好的美人,黄富贵每每见到父亲身边的那些个小妾们,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厌恶。他当然是喜欢女人的,可不喜欢那些庸脂俗粉。而黄家的丫鬟不下几十号人,也没有一个让他觉得顺眼的。 家里面没有顺眼的,外面的就更是不用想。祖母和父亲什么都依着他,唯有一样是万万不准的。那些外面的戏院茶楼胭脂巷,他都是万万不能去的,否则,回家就是家法处置。 活到这么大,黄富贵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大街上撞见一个合眼缘的姑娘,只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找见。怎料,今天老天爷居然把人送到他的跟前来了。 “真是好啊,妙啊。” 因着韩玉娘的出现,黄富贵原本郁闷烦躁的心情,瞬间一扫而光。他不但不闹心了,还笑吟吟地走到韩玉娘的跟前,有点激动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韩玉娘闹不清状况,有点被他吓到了,忙往后退了退,谁知,她退一步,那黄富贵就往前进了一步,还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笑。 这人怎么回事儿?好生无礼! 万秀秀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叉腰向前,护着韩玉娘,瞪着黄富贵道:“不知礼数的臭小子,你看什么看?再敢多看我女儿一眼,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六福闻言一个哆嗦,忙用瘦巴巴的身子将自家少爷护住:“你这妇道人家,怎么凶巴巴的?” 黄富贵倒是不在意自己的眼珠子,只望着韩玉娘,发问道:“她是你娘?你是这家的闺女?” 韩玉娘不搭理他,忙侧过身往万秀秀的身后藏了藏,秀眉轻蹙。 牛村长看得直发愣,闹不清是怎么了,只道:“黄少爷,这是韩先生的闺女,玉娘啊。你们认识?” 黄富贵像是魔怔了似的,只把她的名字念了两遍,更加激动道:“玉娘……玉娘……让我猜猜是哪个字,一定是美玉的玉,对不对?嗳,我叫黄富贵,黄豆的黄,富贵的富,富贵的贵。” 万秀秀见他还敢这么放肆,顿时一瞪眼:“牛村长,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疯子?滚滚滚,赶紧给我滚出去!”说完,她就开始往外撵人。 六福急了,回头再看自家少爷,还愣愣地盯着人家姑娘猛看,不禁急得直跺脚:“少爷,您这是干嘛呢?” 少爷这个人平时爱闯祸,可到底不是地痞流浪,从来没有调戏过小姑娘啊。 眼看着那万秀秀抓起砧板上的菜刀,黄富贵总算是回了精神,连忙灵巧地躲出屋去,不急不恼道:“我是来拜师傅的。” 万秀秀挥着菜刀,把他们全都撵了出去,堵在门口,冲着牛村长发牢骚。“您这么办事就不对了,说好是领个学生过来的,您怎么能带个疯子来我家呢?” “这……不是啊,不是……”牛村长也不知道这黄家大少爷抽什么风,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六福见这家人这么厉害这么蛮,忙转过身来对黄富贵说:“少爷,这婆娘太厉害了,咱们还是走吧,别一会儿她真拿着菜刀撵出来。” 黄富贵闻言却是乐了,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照着六福的大脑门,重重拍了一下:“走什么走?本少爷我不要走了!” 六福一时有些怔神,只见自家少爷又巴巴地走了过去,对着那万秀秀道:“这位夫人,我黄富贵可不是什么疯子,坏人,我是顶顶好的大好人!”说完,自己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韩玉娘见他没完没了,忙躲回到西屋去,万秀秀拿他没辙,只好冲他比划了两下,想要吓唬他,可他站在门口就是不走。正闹着,韩修文背着手进了院门,一看自己的媳妇拿着菜刀比划,顿时面色一变,斥责道;“给我放下!” 她一着急都爱动手,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万秀秀见他回来了,忙转身把菜刀放了回去,向他告状道:“这人就是个疯子,一进门就纠缠咱家玉娘……” 六福站出来替自家少爷说话:“我家少爷不是那种人!” 韩修文闻言,立刻冷下脸来道:“村长,这学生我不能收。” 牛村长有些急了:“韩先生,你可不能反悔啊。” “我这也不算反悔,我收学生本来就是有规矩的。他不行……” 年纪大又没规矩,而且,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牛村长微微发窘,凑到他的身边小声道:“老弟,你可不能不收啊,他的家里有钱有势,得罪了他,咱们都没好果子吃。而且,我都收了他们的好处,钱都花了,这会儿子让我把他送回去,我就麻烦了!” 他当初收了人家的好处,足足十两银子,那些钱都让她媳妇给买地了,现在一文钱也吐不出来了。 牛村长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人,韩修文皱着眉头道:“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韩老弟,念在咱们一场乡亲,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事情僵在这里,双方都有了难处。唯独黄富贵心情大好,乐乐呵呵地说道:“师傅,你就收下我吧。我家多着呢,收我做徒弟,你一点都不吃亏!” 韩修文微微侧头,瞪了他一眼,气势十足道:“我还不是你师傅呢?你,先跟我进来。” 事已至此,他总要先把话问个清楚才行。万秀秀见状也去了西屋,陪着韩玉娘坐在炕沿儿边上,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黄富贵大步流星地跟了进去,那韩修文背着手,审视着他道:“你到底姓谁名谁?今年多大,家中还有什么人?” 黄富贵不等他招呼,就自己坐了下来,还坐在那张手帕上,直截了当道:“我姓黄,叫富贵。黄豆的黄,富贵的富,富贵的贵。我今年十八,家中还有祖母和父亲,对了,还有十九房姨娘,二三十个丫鬟小厮……” 韩修文抬手阻止他道:“好了,那你可知道你来我这里是为什么?” 黄富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识字,所以我需要一位师傅。” “你……你不识字?!”韩修文绷着脸问。 “啊……我也不是一个都不认识,我会写我自己的名字,我给你写一个瞧瞧……”他一边说一边沾着杯子里的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大字。 韩修文垂眸一看,见那“富”字里面还少了一横,脸都气白了。牛村长在旁连连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激动。 韩修文深吸一口气,又问道:“你既然无心学习,何必来我这里受罪!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读书?你有什么志向啊?” 黄富贵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困惑地看着他:“志向是什么意思?” 韩修文耐着性子解释:“就是你读书的目的,学懂了道理之后,想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 “哦……”黄富贵双手抱臂,噫了一声才道:“我读书是为了认字,认字是为了读书。往后我要继承黄家的家产,要守住很多很多钱。还有,等我读完了书,我要把你闺女带回我家去!” 他的话音落下,韩家瞬间宁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万秀秀大喘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呛到。韩玉娘更是听得耳朵发烫,心想,这人真真是个疯子! 片刻之后,只听外间扑腾乱响,牛村长扯着脖子喊道:“韩老弟,可打不得啊,我万万打不得啊!” 韩玉娘连忙起身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一向好脾气的父亲,正拿着扫帚追着那个疯疯癫癫的黄富贵打去,牛村长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怎么劝都劝不住。 韩修文不但把无理荒唐的黄富贵和他的跟屁虫撵了出去,也把牛村长也一并撵了出去。 他这辈子从没和人动过手,今儿却是破了例。 韩玉娘忙帮父亲顺顺后背:“爹,这人疯疯癫癫的,咱们不收就是,您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万秀秀端了茶给他:“相公,喝口茶消消气。” 韩修文闷着气不说话,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扭头又回学堂上课去了。 这会儿,那惹事了的黄富贵已经被牛村长带回了自己的家。 说是村长,家里也只有三间破土房子,和一个乱乱糟糟的大院子。牛家的地方比韩家大,可收拾得却不如韩家干净整洁。 六福看着直摇头,对着黄富贵道:“少爷,咱们可怎么办啊?” 黄富贵早已经打定主意不走了,甩手吩咐牛村长道:“赶紧给我准备吃的,本少爷饿了。” 牛村长神情愁苦地看着他:“您想吃点什么?” 黄富贵很是认真道:“红烧鹅掌,元宝肘子,贵妃鸡,貂蝉豆腐……” 牛村长听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黄少爷,您可饶了我吧。我们这乡下地方,哪有这样的名菜啊。” 黄富贵见他要哭出来似的,不觉皱眉:“算了算了,那你就把你家最好吃的拿出来就行了。” 牛村长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六福背着包袱走过去,着急道:“少爷,您还真准备留下啊……那韩师傅明摆着不收您了。” 黄富贵撩起袍子,一个迈步坐到牛家的石磨上,颠颠地翘着二郎腿道:“凭他一个乡巴佬,哪敢得罪我啊。等吃过饭补过觉,咱们再去,我就不信了他还敢撵我!” 看在他闺女的面上,他愿意再去求那穷秀才一次。 第三十回 天黑之前,韩家早早地就把灯点上了,只因家里来了客人,而且还不止一位。韩修文把牛村长拒之门外,可黄富贵的事情还远没算完呢。 牛村长拿不出银子还回去,只能豁出自己的这张老脸。他找了好多人,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让他们一股脑地去到韩家帮自己说和说和。韩修文自然不想听他们啰嗦,可人都堵到自家门口了,也不能不见。 黄家财大气粗,村里人自然都愿意帮着村长说话,他们零零碎碎说了一大堆,韩修文虽然没怎么仔细听,但也听出他们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怕他拒绝黄家,得罪黄家,到时候连累大家。 村里人说话都是大嗓门,韩玉娘不用去外间听,自己坐到西屋也能听得到。 韩玉娘眉头紧蹙,父亲的心里怒气还没消呢。这会儿,他们又来添乱,只会更加坏事。 韩玉娘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去到东屋,掀起帘子劝道:“各位叔叔婶婶,今儿您们还是先回吧。我爹收学生一向有他自己的规矩,谁也不能来做他的主。” 她替父亲把话撂在这里,惹得众人都没了话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只能闷声儿回去了。 韩修文板着张脸,因着这档子事,气得连晚饭都没吃。 万秀秀心疼他,给他下了碗面条,端进来道:“相公,别生气了,身子要紧。”韩玉娘也在旁边附和着:“爹,这事儿说来也不大,反正咱们该说的都说了,他们也不好把人硬塞给咱们。” 韩修文听不去别人的劝,唯独能听进去的女儿的话,把面碗接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韩玉娘松了口气,转身回到西屋,看了看玉环和玉郎,轻声道:“赶紧睡吧。今儿爹的心情不好,你们早点睡,别闹啊。” 两个人小人儿窝在被窝里,连连点头。 韩玉娘给两个人盖好被子,转身又拿了床薄被,寻思着给狗蛋送去。 万秀秀还在外间忙活,见她要出门,便道:“玉娘啊,我给狗蛋留了两个饼子,你给他拿去。” 她虽然嫁过来才几天,但也知道徐狗蛋的饭量大。吃晚饭的时候,因着家里有事,狗蛋都没怎么吃就回学堂用功去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韩玉娘接过热乎乎的饼子,对着万秀秀笑道:“谢谢二娘。” “一家人总谢啥?你快去吧,早去早回。”万秀秀笑着送她出了门口。 学堂里点着灯,徐狗蛋披着被子坐在炕上练大字。韩玉娘见他这么用功,忙把被子和饼子送到他的边上,“近来雨多,夜里风凉,我给你拿了床被子。这饼子是你师娘给你留的,趁热吃吧。” 徐狗蛋一看见吃的,嘿嘿一笑,双手接了过去。“姐姐,师傅还生气吗?” 韩玉娘微微摇头:“不气了,没事了。” 徐狗蛋嘴里塞着饼子,还不忘说话道:“姐姐,白天那个人是什么来头?” 提起黄富贵,韩玉娘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的确见过那人一次,他骑着高头大马从五福包子铺前面过去,店里的人都在议论他,说他家如何如何。 “没什么来头,就是个有钱人家少爷。” 徐狗蛋用力地咬了一口饼子:“有钱就了不起吗?把师傅气成这样,他要是在再敢来,我饶不了他!” 韩玉娘闻言噗嗤一笑:“瞧把你给厉害的。赶紧吃饱了睡觉,回头把蜡烛给熄了,别把被子给点着了。” “等等,姐姐你看看我今儿的字写得怎么样?” 韩玉娘低头一瞧,赞许道:“嗯,有进步。我看再过几年,你就能考状元了。” 徐狗蛋咧嘴笑了:“好,那我一定考个状元回来给姐姐。” “你啊……赶紧睡吧,免得明儿背书的时候打瞌睡。”韩玉娘点一下他的脑门。 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考上的? 出了学堂,韩玉娘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深吸了好几口气。黄家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了。她心里着急,可不敢跟父亲说,自己又没办法。 牛村长一家心里只惦记着那点好处银子,全然不知,自己给怀德村招来了一个大麻烦。 黄富贵对吃的东西挑剔,把牛婶儿做得一桌子菜都批得一无是处,不是这个油了,就是这个咸了。 牛婶儿那么暴的脾气,也不敢当面冲着他发,只能铁青着脸忍着。 黄富贵不光挑剔吃的,衣食住行每一样都让村长一家操碎了心。 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牛婶儿只把能把家里所有的褥子棉被全都送到他的屋里去,就算这样黄富贵还是不领情,让六福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铺在那褥子上面,免得沾到自己的身体。 六福看着少爷脏了鞋子,没有听他的话扔掉,而是偷偷拿到院子里给洗了。结果,听到村长一家人在屋里小声抱怨,说得很少难听,不禁连连摇头:“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翌日一早,黄富贵穿戴整齐之后,便去了韩家学堂,结果又被韩修文给撵了出去。学堂里的那些半大孩子,还拿泥巴球扔他,把他的衣服都弄脏了。 自从上次打架之后,徐狗蛋在村里孩子们眼睛里立了威风,如今,大家伙儿都听他的话。 黄富贵的少爷脾气当场发作,一挥手扬言要把韩家学堂给拆了。他立刻吩咐六福赶回镇上,回家叫人来!他的话,六福不敢不从,只能匆匆架着马车赶了回去。 黄富贵堵着气搬了一条板凳坐在学堂门口,动也不动地守着,生怕他们临时怕了,跑了。 谁知,韩修文照常上课,压根儿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一晃到了晌午,日头毒起来,烤得黄富贵的额头直冒汗。学堂到了休息的时辰,孩子们纷纷跑出来回家吃饭,见他还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外,全都对他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黄富贵眼睛一瞪,突然冲着他们“啊”地大叫一声,把人都吓跑了,跟着得意一声:“哼!一帮小鬼!” 待学生们都走了,韩修文方才带着徐狗蛋出来。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徐狗蛋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我等我家来人拆你的学堂!”黄富贵挺起腰背站起来,一派霸道模样。 “你……”徐狗蛋正欲回嘴,却听身后的师傅道:“别理他,咱们回家。” 韩修文冷冷地瞥了黄富贵一眼,丝毫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韩玉娘瞧着那不依不饶堵在学堂的黄富贵,有心想过去和他理论几句,可又觉得不妥。 这个人出言不逊又不懂规矩,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苏楠见她正在院门口张望,便道:“玉娘,你别怕,万一那人真敢犯浑,我第一个收拾他。” 韩玉娘闻言微微点了下头。 她实在没办法不担心,父亲从前就吃过这样的亏。当初因为不小心得罪权势之人,结果落得个落魄归乡的下场。万一旧事再重演一遍,那他们一家人又该何去何从啊? 韩修文显然打定了主意,回家之后,平平静静地吃过了午饭,方才对着一桌子沉默的家人道:“如今,咱们遇上这样的麻烦,我这个一家之主,实在说不出什么让你们宽心的话。不过,再大的风浪我也见过,有些事怕是没用的,到时候总有解决的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话说,六福一路紧赶慢赶地回了镇上,敲响了黄家大门,求见老祖宗。 黄老太太把黄富贵送走之后,便一直在佛堂里没出来。她不顾自己一大把年纪,跪在佛前,求着菩萨保佑,孙儿此番能好好争气。 谁知,不过才去了一日,六福就急着跑回来抱委屈。 老太太还以为孙儿出了什么大事,结果把事情一听,气得佛经都念不下去了。 “这个小冤家,一肚子荒唐脾气。昨儿走的时候那般硬气,今儿就知道回家找人生事!不像话,不像话!” 六福给老祖宗磕头:“那怀德村偏僻清贫,要什么没什么,少爷实在住不惯啊。” “住不惯也得住。你回去告诉他,他要耍少爷脾气,你就让他自己耍,黄家不会再有半个人过去帮他,银子更是一分也不会给他!他要闯祸,你只管让他去闯,不用拦也不用劝,回头人家找他算账,横竖他都得自己担着。” “老祖宗!”六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这也太狠心了。 黄老太太怒声道:“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做奴才的不会伺候主子,不会看管主子,活该就是短命的。” “可是……可是,老祖宗,韩家根本不收少爷他留下。” “他这么混闹谁会收他!”黄老太太早就派人打听过这位韩修文,据说他当初小有名气的人物,只差一步就能做上大官。 黄老太太向身边的人递了一个眼色,那丫鬟忙掏出封信来,交给六福:“回头你把这封信交给韩先生,就说是咱家老祖宗给他的。” 六福低头瞧着信封,眼里泪汪汪的,又不敢哭。 黄老太太捂着胸口,长叹一声:“你且回去吧。福哥儿身边不能断了人,往后他就只有你这一个人可以使唤了。若你能把少爷服侍好,回头让他学好了回来,我便当场认了你当干孙儿,算是奖励你为黄家立下大功!可你若是看管不住少爷,由着他惹事生非,那就别管我这个老人家不留情面。” 六福听完点点头,又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才抹着眼泪走了。 那黄大郎来晚一步,没见着人,听说了那些事,不禁心生抱怨:“娘,您这次也太狠了。” 黄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当年我就是狠不下心,才把你教成这副不争气的模样。现在我要是再不狠心,咱们黄家只会再多一个祸害。” 黄大郎被母亲噎得没有话说,脸上过不去,忙甩甩袖子,扭头走了。 六福急忙忙地赶回怀德村,却见少爷还在韩家门口坐着呢。 这都大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可他还是不走,饭也没吃,水也没喝。 六福忙走过去道:“少爷,您别等了,咱家不会来人了。”跟着,他把老太太的话,一一交代给了少爷听,只把那些狠话搁在最后。 黄富贵听完攥紧了拳,刚一扬手打他撒气,就见六福往后躲了躲,扑通跪下道:“少爷,老祖宗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您要是想打奴才出气您就打,可就算您把奴才打死了,您也回不去家。奴才本就命贱,这副身子残了死了都不要紧,可您的身边就没有人伺候了。” 黄富贵瞪着愠怒的眼,那举起的手,最后还是慢慢放下了。他何尝不知道奶奶的脾气,而父亲对他更是爱理不理的,这次自然不会插手来管。 黄富贵看着韩家学堂的大门,默默地低垂了眼。这回真是没辙了,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六福见他不恼也不气了,忙站起来道:“少爷,奴才还要去趟韩家回话。您先回村长家歇着吧,奴才去去就回。” 黄富贵沉声道:“你干嘛去?” “老祖宗让我给韩先生捎了封信。”六福照实回话。 “什么信,给我看看!” 六福支支吾吾道:“少爷,您还是别看了,你又不识字……” 黄富贵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也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 六福好劝歹劝地把他送回了村长家。跟着去韩家送信儿,韩修文原本并不搭理他,他便一直跪着不走。末了,还是韩玉娘一时心软,把他让了进去。 六福把信递了过去,韩修文脸色阴沉沉的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不但有信,还有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韩修文只把银票扔回给六福,自己打开信纸来看。 韩玉娘是读过书的,站在父亲的身旁,眼睛往信纸上瞟了几眼,也看出来事情的大概。单看这份信上的内容,那黄家老太太倒是个明事理的人,言辞恳切,情深意长,道出自己的种种不易。 韩修文看完了信,一时间也有些动容,故意板着脸不吭声。 那六福倒是很有眼色,忙道:“韩老爷,您是读书人,是最懂道理最善心的人。我家少爷虽然脾气不好,可本性不坏,求您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跟着您学好。” 韩修文沉吟片刻,才道:“今儿你先回去,明儿你再带你家少爷来见我。那银票我不要,你带回去收好。” 六福闻言见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忙给他磕头道谢。 待他走后,韩玉娘开口道:“爹,您又心软了。” 韩修文把信纸合上,放进信封,轻拍了两下:“明儿再看看吧。” 他还是不想答应,但看在老人家如此用心的份上,就再给他个机会。倘若他知错能改,那就说明还有救! 回了村长家,六福把银票收好,跟着又去劝自家少爷,让他明儿好好表现。 黄富贵躺在炕上不吭声,只怔怔地望着房顶发呆。 “少爷,咱们现在除了韩家,没地儿去了,咱们现在寄人篱下,您就低个头认个错吧。好好把事情了了,好好上学,到时候也能早点回家。” 黄富贵听他唠唠叨叨好一阵子,不觉心烦,背过身子面朝着斑驳的土墙,闷声道:“行了,我知道了。” 六福沉默半响,又道:“还有,少爷您可千万别再打韩秀才家女儿的主意了。就算您喜欢她,稀罕她,往后也娶不了她的。” 荒唐!他现在哪还有那个心思,自己连家都回不去了! 黄富贵用手捶了一下墙,道:“你还有完没完?” 六福咬了下嘴唇皮,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少爷您那么聪明,一定能学好的,奴才相信您。” 黄富贵闻言浓眉微皱,却没发脾气,只道:“熄灯睡觉,少啰嗦。” 这家伙今天话真多!什么信不信的,连他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第三十一回 从小到大,黄富贵只在祖母跟前低过头认过错,要他去给韩修文认错求饶,他心里实在过不去,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也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好办法。以前闯了祸,只要用银子开道都能顺利摆平!偏偏这次,他手里没钱,那个酸秀才又不在乎他的钱! 第二天早上,六福打着哈欠起身,却见自家少爷盘腿坐在炕上,眼睛微微泛红,顶着一对黑眼圈,整个人木呆呆的。 “少爷,您怎么了?”六福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道。 黄富贵使劲儿叹了口气,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心还真大,昨晚的呼噜声都赶上打雷了。” 六福闻言,还真以为是自己吵着了少爷,忙要跪下认错,却听少爷又吩咐道:“给我打水洗脸,梳头,我要找那个酸秀才去。” 六福又是一怔,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是怦怦跳个不停。老祖宗保佑!菩萨保佑!一定要让少爷沉住气,顺顺利利上成这个学。 韩家的人一向早起,万秀秀和韩玉娘忙着做早饭,徐狗蛋在院子里喂鸡,韩修文把玉环和玉郎叫到跟前,听他们背诵昨儿新学的唐诗。 黄富贵沉了一口气,重重敲响了韩家的大门。 韩玉娘应声而出,开门见来人是他,微微一惊,正欲把门关上,黄富贵却抢先用手挡住,惹得她连连后退。“你这人……为何还要再来生事?” 黄富贵盯着她看了看,皱皱眉头:“花骨朵……不,玉娘姑娘,你别怕,我今儿不是来惹事的,我是来登门道歉的。”他松开了把持木门的手,继续看着她道:“你去告诉你爹一声,不管他见不见我,我都在这里等着。”说完,他故意后退一步,很是礼貌地和她拉开距离。 瞧她方才看他的眼神,仿佛很怕他似的。难为他找了她那么久,却没能让她对自己留个好印象。 韩玉娘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回屋知会父亲。 韩修文闻此,沉吟了片刻,才道:“先别管他,咱们吃饭。” “啊?”韩玉娘有些意外,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万秀秀冲她使了个眼色,便乖乖坐下了。 一家子安安静静地吃过早饭后,韩玉娘让狗蛋出去看了一眼,那黄富贵还是没走,仍是不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韩修文有心要耗一耗他的耐性,既不说见他,也不说不见他,只是让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为他分神。 韩玉娘准备去地里浇菜,却万秀秀拦下:“今儿你就在家歇着吧,我去地上干活。其实……我不放心,那混小子杵在咱家门口不走,我怕他见了你又犯浑。” 韩玉娘低低头:“我想他应该不敢胡来了。” 万秀秀坚持道:“还是小心点好,左不过就今儿一天,你听二娘的话啊。” “嗳,那我做好午饭等二娘回来。”韩玉娘点一点头,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韩修文出门时,径直从黄富贵的身边经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黄富贵见状,鼓足了力气,大喊了一句:“请先生收我为徒!” 他的声音洪亮,可惜,韩修文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背着手往前走。他去学堂之前,先去了苏家一趟,让苏楠去家里帮忙看护玉娘。 苏楠听了自然愿意,拿了自己打猎用的弓箭和匕首去到韩家。等看见了黄富贵,他气势汹汹道:“你再敢招惹玉娘,小心我把你活剥了做成熏肉!” 黄富贵见他居然来吓唬自己,不觉轻轻一笑,“小子,这儿没你什么事,别碍本少爷的眼。”六福也跟着上前道:“这位小哥儿,我家少爷脾气不好,你别拱他的火气。” 苏楠正想教训他一下,却见韩玉娘站在院中朝他招手,便只得匆忙进去。 韩玉娘让着他进屋喝茶:“是我爹让你来的?” “恩。”苏楠把带来的家伙儿搁在桌上,“我在这儿守着,免得他乱来欺负你。” 韩玉娘见他拿来的那些东西,有些哭笑不得:“苏楠哥,他又不是山里的野兽,用不着这么大的仗势。” 苏楠却是一脸认真,目光定定道:“不行,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一辈子……韩玉娘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惊,忙低了低头,转身去烧水泡茶。苏楠也是后知后觉,见她害羞躲开,方才知道自己唐突了,脸上像被烧了似的发烫,通红一片。 之后好一会儿,两人都没了话说,只低头拿着茶杯发呆。 院门之外,黄富贵微微侧头,有意无意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见。六福见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问道:“少爷,您张望什么呢?” 黄富贵轻轻嗓子:“没什么。”其实,他看那小子可以进去和韩玉娘说话,心里有点不大痛快罢了。 韩修文故意把他晾在这里,不理不睬,不给他台阶下。黄富贵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拿住七寸的长蛇,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一晃到了晌午时分,韩家院里飘来阵阵饭香。 黄富贵站了半天,又渴又饿,不自觉地循着香味往前走了几步,可临到大门的时候,他还是往后退了退。人家玉娘姑娘没说让他进,他就不能进。 六福关切道:“少爷您累了吧。奴才去给您要碗水来……”说完,他敲了敲韩家的木门,出来应声的苏楠,瞪起眼睛问:“干嘛?” “我家少爷实在口渴,劳烦你们给碗水吧。” 苏楠摇头摆手:“不行,我们有水也不给你们!” 韩玉娘躲在屋里听得真切,犹豫片刻,还是拿着茶壶茶碗走了出去。 苏楠伸手拦了她一下:“玉娘,你别管他们。” 韩玉娘淡淡道:“这会儿天气热,万一他们渴坏了害病。到时候,事情岂不是更麻烦。” 苏楠一听也没了话说,只好陪着她一起出去。 黄富贵一看见韩玉娘,整个人立刻来了精神,咧开微微干裂的唇瓣,嘿嘿一笑道:“玉娘姑娘。” 苏楠皱眉瞪他,十分不喜看见他和玉娘说话。 韩玉娘看着他唇瓣都开裂流血了,暗暗摇头:“两位喝过这杯茶后,还是请回吧。”说完,倒出一杯茶递了过去。 黄富贵正欲伸手接过茶碗,却见苏楠从中挡了一道,先把茶碗接过,跟着转交过来。 黄富贵满脸嫌弃地看了看他:“你的手太脏,本少爷不喝。”说完,他又伸出手去接韩玉娘递过来的第二碗茶。 “你……”苏楠正欲发作,却见六福含笑凑过来道:“那这碗茶就让给我吧。” 韩玉娘没有马上回屋,担心他们不够解渴,还得再添一碗。 黄富贵真的是渴坏了,什么都不挑了,一口气将碗里的茶喝下,还不忘赞道:“难得难得。这乡野地方也有这样好吃的茶。” 六福闻言差点没呛到自己,很是诧异地瞥了自家少爷一眼。 韩玉娘淡淡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乡野地方,为何不早点回去,你家什么好茶没有……其实,我爹无心收你为徒,而且,这怀德村只是个小小地方,实在容不下你这样事事挑剔的富家公子。” 他们早些回去,村子里才能早点消停下来。 黄富贵听了这话,半天都没反应,不觉她是在撵自己走,只觉她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像是初夏枝头上的小雀儿,娇滴清脆。 六福见自家少爷又要犯痴,忙解释起来:“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少爷这次是被老夫人和老爷撵出府的。眼下,我家少爷无依无靠,除了韩家,我们根本没地可去!姑娘,小的你一看到姑娘您,就知道您是心善之人,还望姑娘您帮着我家少爷说上几句好话,向韩师傅求个情……” 苏楠听得直皱眉,打断他道:“玉娘凭什么为你们求情?她巴不得你们早点走!” 韩玉娘看了一眼苏楠,心生纳闷。他一向是最好脾气的人,偏偏今儿有点不一样,太过敏感也太过紧张。 黄富贵伸手往六福的脑门重重打了一下,语气不善道:“你小子把我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岂不是让我这个做主子的丢脸!咱们现下是没地儿去,可天大地大,我黄富贵不想去的地方,也没人能按下我这个头。” 六福见少爷这么嘴硬,只好揉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 果然还是公子哥儿的脾气。 韩玉娘收回茶碗,索性也不多劝了,只由着他们爱等多久就等多久。 黄富贵见她转身就走,忙开口唤她:“玉娘姑娘,我还想再喝一杯茶。” 苏楠还不等韩玉娘答应,一把拿过她手里的茶壶,直接塞到黄富贵的怀里,茶水溢出不小心打湿了他的衣襟:“你要喝就自己喝个够吧。” 黄富贵不悦地皱起眉,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襟:“我看你年纪比我小,不屑和你动手,你倒是不知好歹!小爷我在街头威风的时候,这世上还没你呢。”说完,他把水壶交给六福,卷起微湿的袖口,露出结实的手腕道:“六福,你躲远点儿,把玉娘姑娘的茶壶好看了,别跌着了。少爷我要活动筋骨了。” 苏楠见他拉开架势,仰头上前迎战,却被韩玉娘一把拽了回去:“苏楠哥哥,你这是干嘛?他到底没惹咱们,何必动手?” 这黄富贵光比他高出一个头,长得也比他壮实,真打起来了,还不是苏楠自己吃亏。 韩玉娘上前两步,用半个身子挡住苏楠,望着黄富贵,语气无奈道:“你要是真想拜我爹为师,那就请老实些吧。你若是再敢生事,这个村里,可就真的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黄富贵微微低头,看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自己,心里刚刚冒出头的恶火,一下子就没了。他吸了口气,只用拳头捶了下自己的手心,然后,丢给苏楠一记“你给我等着”的眼神,默默后退了一步。 第三十二回 六福看得心里直后怕,站在后面端着茶碗,长长地吁一口气。亏得少爷还知道犯花痴,没真的动起手来,少爷打架是出了名的狠,三招五式就能拆胳膊卸腿了。这韩姑娘说话还真顶用,她说一句顶别人说一百句。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真的后退,,转身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想,看来,这个人也不是那么不听道理。 学堂下课后,韩修文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看着那黄富贵还在,远远地就向着他招了招手手,然后等他走近了才问道:“你当真要拜我为师傅?” 黄富贵重重点头:“是。” 韩修文沉吟着道:“行,那你就继续站在我家门外,站满十天,每天从卯时站到申时,不可偷懒迟到。倘若你能做到,我便收下你。” 十天……黄富贵面露怒色,怀疑他是在故意耍他。 “你若是做不到,不如趁早离去,你若是做得到,我也会言而有信。”韩修文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只留下这句话便甩袖而去。怎料,还没走几步,便听黄富贵开口问道:“好,那就从今天开始算吧,我都站了大半天了,不能白费功夫。” 他压根没得选的,只能答应。 韩修文闻言默默一笑,果然是商户人家养出来的,不喜吃亏。“可以,就从今日算起。” 他诚心给他一次机会,朽木也不是一无所用,更何况是一个年轻人。 这个“十日约定”,让韩玉娘有些意外,弟妹年幼不知事,万秀秀又处处顺从他,在这个家里可以干预父亲决定的人,只有她了。 “爹,女儿猜到您一定会心软的。可是您不是不喜和那些富贵人家打交道吗?” 韩修文知道她想得比较多,只道:“这十天实在不短,他未必能熬得过。” 他这么做,为的就是磨一磨他的少爷脾气。想看看,他没了那身脾气之后, 韩玉娘坐在他的对面,给他倒茶:“我看那人虽然说话办事都很欠妥当,但也有些男子的硬气。万一他做到了呢?” “那就说明他还有的教,有的救。”韩修文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淡淡道:“那孩子有个好祖母,血脉相承,想他的底子也坏不到哪里去。” 韩玉娘闻言敛目,只道:“那就依父亲的意思办吧。” 打从这天开始,黄富贵每天卯时都会来到韩家门口,到了申时,方才拄着六福一步一缓地去到村长家休息。 牛村长带着一家子人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他,一天杀一只鸡也不够,只好花钱向邻居们买鸡买肉。 牛婶儿忍不住偷偷抱怨:“他在这么挑嘴下去,咱们家可就要被他吃穷了。”牛村长也是气:“谁让你做菜那么难吃!” 牛婶儿甩过围裙,道:“有本事你做,老娘还不愿意伺候呢。” 牛村长拽住她道:“你要是再敢回娘家,老子打折你的腿。好在,就这么几天了,咱们再忍忍,回头把这大麻烦送到韩家,就消停了。” 他们夫妻俩的对话,被六福听到,忍不住心里窝气。 哼,这家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都不是好东西。 黄富贵累得脚酸,只在屋里休息,见他气呼呼的进来,便道:“本少爷还没功夫生气呢。你哪来的脾气?” 六福瘪一瘪嘴,忙把洗脚水端过去:“少爷泡泡脚,解解乏吧。” 黄富贵脱去鞋袜,泡脚叹息:“这次第五天,那酸秀才非要把我累死不可。” 六福一边替他收拾衣物,一边道:“少爷,还有五天就行了。老天爷也是向着您,你瞧这几天外面不冷不热的,一点雨都没有,省得您遭罪了。” 谁知,他这话才说完,第二天早上,外面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黄富贵看着这头疼的天气,气得直咬牙,伸腿给了六福一脚:“乌鸦嘴!” 六福哭的心都有了,忙让村长家准备雨具,可是他们只有斗笠和蓑衣,连把油纸伞都找不到。 黄富贵越想越气,一拍大腿让六福把蓑衣给他穿上,照例去到韩家门口站着。 韩家人见他又来了,一时都看愣了。韩修文心里倒是很满意,打着油纸伞从他的身边走过,故意道:“要是熬不住就走吧。” 黄富贵不服气地看了看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不走,现在认输我就赔了。” 韩修文闻言面无表情地打着伞走开,走了几步之后,方才微微含笑:孺子可教也。 韩玉娘站在门旁,看着站在雨幕之中的黄富贵,突然觉得他还挺有骨气的。只为了父亲的一句话,就这样雷打不动地来,倒是像个能有出息的人。 正微微出神,谁知,他也抬头看了过来,远远地,两个人的视线正好对上。 韩玉娘立刻垂下眼眸,轻轻拍打了两下袖口,转身回了屋。 韩玉郎也跟着凑热闹,探头往外看了看,忽地扭头道:“姐姐,那人好像是个傻子,正冲着咱家傻笑呢。” 韩玉娘闻言,忙把弟弟拉回屋里写功课。“不许笑话别人。” 万秀秀也走过去看了一眼,连连摇头:“这个小子要不是个傻的,要不是个疯的。” 韩玉娘低头没搭碴儿,只坐下来看着弟妹练大字,外面淅淅沥沥雨声不断传来,吵得她有点心烦。 韩玉环写完一篇大字之后,突然抬头说了一句:“姐姐,那哥哥怪可怜的。” 韩玉娘眉心微动,只道:“他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啊。” 玉环撒娇似的拽了一下她的袖口:“姐姐,外面那么大的雨,咱们让他进来躲会儿雨吧。” 韩玉娘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万秀秀,一时有些犹豫。 万秀秀见她面有难色,便道:“玉娘,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咱们又没人强迫他受这份罪,是他自己愿意的。” 韩玉郎听了他们的话,又跑到门口张望一眼,“嘿,他还冲咱们家傻乐呢。” 韩玉娘思来想去之后,到底也心软了,轻轻拍了弟弟的头,道:“你把他叫进来吧。” 韩玉郎不想被雨淋湿自己,只对着院门大喊:“过来我家吧。” 黄富贵听得不太清楚,身后的六福打着哆嗦道:“少爷,人家叫咱们进去呢。” 黄富贵闻言一喜,连忙抖落几下身上的蓑衣,迈步走了进去。 韩玉郎站在门口等着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你干嘛一直对着我家院门傻笑。” 六福听得扑哧一声没忍住,见万秀秀斜着眼睛瞪着她们,忙收起笑容,拱了拱手道:“多谢夫人。”跟着,又对韩玉娘鞠了一躬:“多谢姑娘。” “坐吧。”韩玉娘脸上有点发烫,瞧着两人的身上都被雨水打透了,连忙起身去灶台烧火。 黄富贵脱掉身上的斗笠和蓑衣,低头打了个喷嚏,万秀秀见状,连忙把玉环和玉郎叫到跟前,道:“你们回西屋玩去,别挨着他们太近,免得着凉。” 小孩子最怕伤风,一旦发起热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韩玉点点头,环拉过玉郎的手,正走到黄富贵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指了指桌上的几个大黄杏,道:“那是姐姐留给我吃的,哥哥你吃了吧。” “给我吃的?” “恩。” 黄富贵呆了一呆,反应好半天才点头“嗳”了一声。他伸手拿起一个黄杏,想用袖子擦擦再吃,可擦着擦着又有点舍不得了,只把黄杏儿又放回到桌上,重新摆好。 待主仆二人坐下之后,万秀秀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们,心里寻思着,要是他们再敢胡闹就立马把他们撵出去。 黄富贵今儿倒是老实得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眼睛始终跟着韩玉娘转,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连她那身都快被洗白了的衣裳都觉得好看!比那些绸缎的衣裳都好看! 韩玉娘故意一直背对着他们,低头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她先是烧了一锅水,又切了几片生姜,拿了七八颗红枣,剖开取出枣核,等水煮开了之后,把姜片和红枣一起放进去接着煮,滚了几滚之后,方才用两只大海碗盛了出来,慢慢放到桌上:“喝点姜汤驱驱寒。” 她的话音刚落,对面的黄富贵突然站了起来,想开口和她说说话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双手端起那只大海碗,全然不顾那姜汤有多热,张嘴就要喝。 见他这么莽撞,韩玉娘忙提醒了一句:“小心烫嘴。” 黄富贵闻言抬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笑意。韩玉娘却是不多看他一眼,转身进了西屋。 万秀秀见黄富贵一直盯着西屋的门帘,提高嗓门道:“哎哎哎,你那眼睛往哪儿看呢?赶紧喝你的姜汤,回头等雨停了,立马给我走人。” 黄富贵回过神来,低头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不觉又是咧嘴一笑。 六福喝得直烫嘴,鼓起腮帮子吹气,结果,把自己的吐沫星子吹得老远,差点又被少爷踢了一脚。 外面的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 韩玉娘坐在西屋的炕上做针线,时不时地陪着弟妹说一句话,万秀秀则在外面盯着黄富贵和六福,一刻也不松懈。 眼看着要做午饭了,她才起身道:“今儿算你们运气好,等会儿一起吃口饭吧。” 韩姑娘听见这话,收了针线走出去帮忙。谁知,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韩玉郎冲着黄富贵和六福,学着万秀秀的语气道:“今儿算你们运气好,我姐姐做饭可好吃了。” 韩玉娘听见这话,回头嗔了弟弟一眼。 她走到万秀秀身边道:“二娘,咱们留他们吃饭,回头父亲看见了,怎么办?” 毕竟,父亲当初说的是让他在韩家门外罚站,可不是让他们在屋里等着。 万秀秀闻言想了想道:“那就这么着,咱们给他们留点饭,等你爹吃完饭走了,再让他们进来吃就行了。” 韩玉娘微微点头:“行,就照二娘说得这么办。” 她这个人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瞧着他们两人那一身落汤鸡的模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横竖都到家门口了,好歹给他们一口热汤热饭吃。 韩玉娘转过身,直接告诉他们主仆二人道:“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你们先出去站着,回头我爹走了,你们再进来吃饭。” 黄富贵闻言咧开嘴一笑,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道:“玉娘姑娘,你真好。” 韩玉娘见他又怔怔地看着自己说话,脸上腾地红了。好在,万秀秀及时走过来,挥手把他们给撵了出去。 万秀秀瞧着她绯红的脸,轻笑了一声:“你不用害羞……我看那人就是个呆子,一看见你就像是没了魂儿似的。” 第三十三回 韩玉娘听了万秀秀的话,不禁闹了个大红脸,忙转身做饭去。 韩修文回来,看见那一地的水,就知道家里有人心软,让他们进来躲雨了。不过因为事出有因,他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吃过午饭便回了学堂。 万秀秀等他走远了,才招呼着黄富贵他们进来。 韩玉娘没特意做什么好吃的,只有杂面饼子配上炒白菜,外加一锅土豆萝卜汤。看着朴素,可也是花了心思在里面。炒白菜的时候,韩玉娘往里面撒了些干虾米,可以提鲜味儿,盐也多放一些,咸口才下饭。至于,土豆萝卜汤,锅底先用葱花和点点荤油爆香,等到葱香味儿出来,再把土豆和萝卜一起下锅翻炒几下,等炒出汤汁之后,兑入开水,煮上两盏茶的功夫便成了。 六福吸吸鼻子,小声叮嘱道;“少爷,今儿您可别挑嘴了,您闻闻多香啊。” 自从来了怀德村,黄富贵就没吃上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如今来到韩家,看着这粗茶淡饭,更是心里恹恹的,只因做饭的人是韩玉娘,他才不嫌弃。 拿起筷子尝了尝,倒是比看起来的要好吃。主仆二人一时胃口大开,把桌上的饭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万秀秀看得直摇头,小声对韩玉娘道:“这饭量也不像个少爷的饭量。” 韩玉娘怕她又拿自己打趣,把围裙脱下,一转身回了西屋。 须臾,外面的天空一点点放晴了。万秀秀催促着黄富贵赶紧出去,临走之前,他突然蹲下身子,对躲在帘子后面看他的韩玉环招了招手。 韩玉环不认生,抿着嘴走过去。 黄富贵伸手往自己的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串珠系穗的小玩意儿,递给她道:“喏,给你玩。” 韩玉环盯着那东西看了看,背过手摇头:“姐姐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黄富贵咧嘴一笑,瞧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声好语道:“方才你请我吃大黄杏儿,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你瞧,它是用桃核雕成的小船儿。” 韩玉环听了他的话,起了好奇心,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条精巧的小船儿。有船头船尾,窗户和灯笼,还有撑船的船夫。 “真好看。”韩玉环甜甜地说了一句。 黄富贵闻言只把小船儿塞给她:“给你拿着玩。” 韩玉环接在手里,看了又看,有点舍不得再还回去。 六福在后面看着有点急,那核雕可是个稀罕物啊,老爷从省城带回来的,很值钱的。 韩玉环把核雕拿去给韩玉娘看,韩玉娘不禁皱皱眉,忙走出去还给黄富贵:“这东西我们不要。” 黄富贵意外地看着她,缓缓道:“我给小孩子玩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韩玉娘不等他说完,就把核雕扔回给六福,一脸严肃道:“不管值不值钱,我们都不要,也不稀罕。刚刚不过是一顿粗茶淡饭罢了,韩家还招待得起,你们吃饱了就走吧。” 她小时候好歹还见过些世面,这东西少说也值十几两。 黄富贵听了这话,生平头一次觉得有点委屈和难堪,张了张嘴,才不解道:“不过小孩子的玩意儿而已,你恼什么?” 韩玉娘对他理也不理,只拉着妹妹进了西屋。 六福小心翼翼把小船儿收好,小声劝道:“少爷,咱还是出去吧。” 这韩姑娘的脾气,倒是有点古怪。刚刚还好茶好饭的招待他们,这会儿却为了一个小玩意儿翻脸。 黄富贵也来了少爷脾气,甩甩袖子,扭头就走。 万秀秀看得真切,忙去了西屋,瞧瞧韩玉娘的侧脸,问道:“他送玉环东西,咱们不要就是了,你何苦生气呢?” 她一向是最好的心性儿,从不轻易和人生气红脸的。 韩玉娘一边做着针线一边道:“二娘,您不知道这世上有的人是真大方,有的人是假大方。他们富贵傍身,手指缝儿散惯了钱,不在乎这点小恩小惠,可咱们家也不稀罕。” 他们这种人,高兴的时候,拿银子办事,不高兴的时候,也一样拿银子来生事,反复无常。 韩玉环见姐姐生气了,软软地贴过去:“姐姐别生气,玉环往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了。” 韩玉娘摸了一下妹妹的头:“你喜欢,回头等姐姐赚了银子就给你买。” 韩玉环点头,伸出双手让她抱抱。韩玉娘放下针线,将妹妹抱到自己的腿上来坐好。 万秀秀虽然没怎么听懂,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道:“行了,你要是不喜他们,往后我再不让他们登门就是了。” 韩玉娘点一点头:“二娘,再过几天又是赶集的日子了。咱们要不要去摆摊?” 这件事,她都想了好久了,最近家里的活不忙,正好有功夫。 万秀秀顿时来了兴趣:“我看行,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就是带着炉灶柴火费点事儿……” 要是想买热汤热饭的话就必须得生火点灶,这一来一回少不了折腾。 韩玉娘想了想:“汤汤水水的,太麻烦了。何况,现在天气也热了,不如买点现成的小吃。” 她肚子里没什么生意经,只想节省一点,让成本更低一点。 “那你拿主意吧。我只会做豆腐,别的都是一窍不通。”万秀秀知道她会打算,也愿意让她自己来拿主意。 韩玉娘抱着玉环仔细想了想,又能凉吃,又能吃饱的,又是自己会做的。 “有了,二娘,咱们卖米皮怎么样?” 米皮既是主食,又能炒煮凉拌,冷吃热吃都行。 万秀秀眼珠转了转,想到自己曾经在赶庙会的时候吃过一次那东西,劲道软滑,酸辣可口,倒是不错。 “玉娘,你还会做米皮呢?” “小时候,我陪着我娘去寺庙做过斋戒的时候,那里的师傅们都是吃米皮的。一张米皮切一碗,撒盐加醋,拌上黄瓜丝和蒜蓉,最后淋上葱油和加了芝麻一起炸的辣椒油,甭提多好吃了。” 她的印象很深,那间寺庙香火旺盛,经常要招待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所以寺内的斋菜斋饭都很好吃,样样都是下了大功夫的。 万秀秀听了这话,也觉得不错。只是,家里的米缸还是空的。大米金贵,韩家平时都吃杂面和白面,只是偶尔会焖上一锅米饭来解解馋。 “回头我去别家买点米回来,做出来给大家尝尝,要是觉得好吃,我就去镇上摆摊儿。” 韩玉娘自己觉得有把握,但总要先看看大家的意见。 一晃又过了两日,黄富贵仍是每天来到韩家大门外站着,而韩玉娘则把心思全用在了做米皮这件事上。 泡、磨、铺、蒸,每一道环节都需要专心地练习,否则,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豆芽菜稍微焯一下就行,黄瓜丝和豆腐丝儿全都切得细细的,微微撒上细盐备用。再把上好的菜籽油烧到滚热,浇在细碎的辣椒末和芝麻上面,那样炸出来的辣椒油闻着喷香,看着鲜红,不用多放,只需一勺就好。最后的最后,就是提味的香菜末和蒜末,很是惹人食欲。 韩玉娘把拌好的米皮拿给家里人品尝,大家吃着都点头说好。苏二和苏楠更是同时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奇。 韩玉娘自己也尝了一口,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韩修文吃过了饭,把韩玉娘叫到跟前,认真道:“你真要去镇上摆摊做生意?” 韩玉娘一脸认真道:“爹,您就让我试试吧,而且,二娘也跟着我一起去,我们娘俩彼此照应着,不会有事的。” 韩修文听了直摇头,还是不愿答应。 万秀秀适时地掀了帘子进来,望着韩修文,细声细语地求道:“玉娘花了这么多心思,你就让她试试吧,免得白白浪费了这一身的好本事。” 韩修文看了她一眼,清清嗓子道:“一个女儿家出去抛头露面,实在不合礼数。” 他一来是心疼女儿,二来是不愿他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万秀秀也是个有主意的,忙道:“这有什么啊?从前,我不也是一个人照看着豆腐坊,你也没嫌弃过我啊。咱们不偷不抢,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那三亩地都种好了,难不成要她一直闷在家里吗?” 她说话虽然直接,但话糙理不糙。 万秀秀挨着韩修文坐下,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相公,你就答应了吧。” 当着孩子的面,看她和自己起腻,韩修文顿时不自在起来,故意站起身道:“好了好了,试试就试试。不过,你可得把玉娘给我看好了。” 万秀秀闻言冲着韩玉娘眨了下眼睛,连连应是:“我的好相公,您就放心吧。” 摆摊的事算是说定了。韩玉娘心里也跟着活泛起来,想着若是真能挣到钱,以后说不定能在镇上租个地方,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面呢。 黄富贵和六福站在韩家门外,闻着里面传出来的香味儿,偷偷地咽着哈喇子。 “少爷您说,他们家明明穷得很,怎么天天吃好吃的啊。不过,那玉娘姑娘做饭真的不错,那天那白菜炒的,像是放了肉似的。” 黄富贵心里还有气,气韩玉娘对他翻脸的事,不由瞪他一眼:“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 六福嘿嘿一笑:“少爷,过了明天就满十天了。您总算熬出头了。” 少爷一旦入了学,他也可以回去跟老太太交差了。 黄富贵轻哼:“我怎么会输给一个酸秀才呢,让他轻易小看了去。” 他天生骨子里就有股犟劲儿,从不服输,也不爱听人劝。小时候奶奶就常摸着他的耳朵说过:“瞧,这耳朵硬的,跟石头做的似的,往后谁能管得住你!” “少爷,等您进了学堂就可以在韩家吃住了。”六福瞄了一眼少爷的脸色,隐了后半句话没说。 他知道少爷喜欢韩玉娘,往后能天天看见她了,少爷的心里得多高兴啊。 黄富贵皱皱眉没说话。想起那日的事,不觉纳闷,一个乡下丫头脾气还挺大,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真是…… 赶集的前一天晚上,韩玉娘把米皮都蒸好,然后一张一张分开,放在通风的地方晾着。 等到天亮之后,万秀秀欢欢喜喜地驾着驴车,带着韩玉娘和大大小小的家什儿启程去赶集。 韩玉环和韩玉郎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看着,心里羡慕极了。 万秀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舍不得,便道:“玉娘啊,不如把她俩也带上吧。” 韩玉娘不放心:“我怕他们不听话乱跑,被人拐走了。” 万秀秀笑着劝她:“咱家的孩子是最听话的,平时连村子都不乱跑的。你瞧,他们眼馋的样子,让人心里怪难受的。” 韩玉娘想了想,寻思着带他们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于是,招了招手道:“玉环,玉郎。” 俩孩子见状忙一路手牵手地跑过来。徐狗蛋怕他们摔倒,跟在后面,伸手护着。 万秀秀把他们抱上车来,叮嘱道:“二娘,今儿带你们一起去,你们要是听话,二娘就给你们买好吃的。你们要是不听话,可就没有下次了。” 韩玉环听了这话,乐颠颠地亲了万秀秀一口:“二娘,我们一定乖乖听话。” 韩玉郎却是拽着姐姐的袖子,小声求道:“姐姐,到时候给我买糖人儿吧。” 韩玉娘点点他的鼻子:“听话就买,不听话连什么都没有。”说完,她对狗蛋叮嘱道:“午饭一定要热了再吃,别贪凉喝井水。” 徐狗蛋一脸懂事道:“知道了,姐姐就放心吧。” 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出了门,韩修文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几眼,见黄富贵又准时出现,背过双手进了屋。 徐狗蛋走到门口的时候,瞪了那黄富贵一眼,回去跟韩修文道:“师傅,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韩修文闻言,放下手里的茶杯,一脸正色道:“那你觉得看起来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啊?” 徐狗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修文淡淡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慢慢看,因事来看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你还小,往后见的人多了,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徐狗蛋低头应是,心里却在想,往后自己要好好护着姐姐和弟弟妹妹,免得被那人给欺负了去。 韩玉环和韩玉郎一路都在闹腾,看样子比过年还要高兴似的。可进了城门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姐姐的身边凑了凑,突然消停下来。 万秀秀纳闷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韩玉娘心中了然,一手一个把他们揽进怀里,抱着道:“准是看见人多害怕了。” 他们是第一次赶集,在村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胆怯也是有的。 韩玉环躲在姐姐的怀里看热闹,黑葡萄般的眼睛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笑开了。 待找到合适的地方,已经快到晌午了。 韩玉娘有些担心,忙看了看篮子里的米皮,稍微往上淋了些凉水。 万秀秀把桌椅板凳都摆好,就开始吆喝了起来。她是做惯了生意的人,张罗买卖,嗓音清亮。 路过的行人纷纷张望过来,看着她们娘俩一个长得比一个好看,不禁起了几分好奇。很快,就有人过来问价。 韩玉娘微笑回道:“小碗的八文,大碗的十二文。” 她想着薄利多销,所以,故意把价钱往下压了压。 八文钱一碗不算贵,可因为看着新鲜,很多人都是问问就走了。好在,这会儿是饭点,人人都在找地方歇脚吃饭。 韩玉娘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个年轻媳妇,而且还是个孕妇。她挺着肚子坐下来,要了一碗米皮。 万秀秀连忙热情招呼,韩玉娘回身拿出一张米皮,平铺之后再叠起来,用菜刀切成小段,然后加上小菜,拌上调味料。 她见那人是孕妇,便多问了一句道:“您是喜酸还是喜辣?” 那孕妇回了句:“我喜欢吃酸的。”万秀秀笑道:“爱吃酸好,酸儿辣女,好兆头。” 韩玉娘往碗里又多加了一勺醋,拌好之后端过去。那孕妇尝了一口,满意点头道:“不错,酸酸辣辣的,倒是开胃。” 周围张望的人听了这话,又有好几个坐了过来。 万秀秀热络地招呼他们坐下,韩玉娘则是忙着切米皮拌料。玉环和玉郎乖乖坐在车上,东看看西看看,互相说着悄悄话。 这会儿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吃热菜容易生汗,凉拌菜反而更得味儿。尤其是她炸的那碗辣椒油,闻着香,吃着更香。 有些顾客吃了一碗没不够,便又要了一碗,还有人要酒吃。 万秀秀听了高兴,只道:“不好意思,我们今儿第一次出来摆摊,没准备那么齐全。酒是没有,凉茶倒是有的。” 昨晚,韩玉娘总共蒸了一百张米皮,小碗用一张,大碗用两张,她原本想着能卖出三十份就算不错了,没想到生意要比她想象中的好。 一个时辰就卖出去二十碗,收了一百八十文钱,去掉成本和人力的话,还能剩下□□十文的利。 万秀秀掂量了一下装钱的陶罐,笑眯眯道:“玉娘,咱们今儿算是开门大吉了。” 韩玉娘心里也高兴,回头看了看玉环和玉郎,开心道:“好,那晚上咱们买肉吃,庆祝庆祝。” 第三十四回 既然是卖小吃做小买卖,最讲究新巧。镇上的小吃摊子不少,但大多都是买面食的,不是热汤热面,就是馒头包子配小菜。如此这般,年复一年,总是吃一样的东西,未免让人有点厌。米皮是关中小吃,曾经盛行于南方,但在北方并不常见。韩玉娘就是取了这个新鲜的巧处,才让第一天的生意得了好彩头。 从晌午到傍晚,总共卖出去六十碗,竹篮子也慢慢见了底儿。 万秀秀也觉得这生意能做下去,只道:“下次咱们多带些东西来,小菜黄酒都备着,少说还能多挣五十文。” 韩玉娘点点头:“二娘要是再做点豆花儿来买,生意肯定更红火。”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低头数出三十文钱去肉摊,割了两斤五花肉,准备晚上做红烧肉。 韩玉环和韩玉郎一听有肉吃,乐得拍起小手。一回到家,两个小人儿就迫不及待地向父亲说起市集的所见所闻。 韩修文见他们乐乐呵呵的,也觉得挺高兴。 万秀秀把陶罐拿出来,笑盈盈道:“咱们玉娘就是有本事。相公你看看,这才一天的功夫就赚了这么多。” 铜钱一枚枚数出来,万秀秀脸上都笑开花了。 韩修文点一点头:“这钱,让玉娘自己收着吧。”她一个姑娘家,有点体己钱是应该的。 万秀秀和他想到一块去了,把铜钱全都收起来交给韩玉娘手里,道:“凭你的本事,往后只会攒得更多。” 韩玉娘不接:“还是二娘收着吧。留着家里平时用度……” 她的话才一说完,韩修文就拿出一只二十两的银锭子搁在桌上,淡淡道:“家里的开销不用你操心,有着二十两足够咱们家吃喝小半年了。” 万秀秀看得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 韩玉娘却是呆了一呆,随即想到了什么,坐下来道:“爹,您真的准备把黄少爷留下了。” 她都不用猜,除了黄家,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我已经让他们搬到学堂的宿舍去住了。吃住都和狗蛋一样的规矩,不用特殊照顾。” 韩修文无心贪黄家的银子,送来的五十两,他只收下了二十两。因为黄富贵的年纪大,资质差,又开蒙太晚,免不得要多费一番功夫。 韩玉娘听了父亲的话,有点不情愿地点了下头:“知道了,以后每天的饭菜多做两份就是了。” 韩修文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道:“玉娘,回头那小子要是再敢犯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爹绝对不会饶了他。” 韩玉娘微微而笑:“有爹在,女儿什么都不担心。” 万秀秀把那银锭子拿在手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今晚要不要给他们准备饭菜啊?” 韩玉娘不等父亲发话,便道:“还是准备着的。他们都住过去了,自然要和狗蛋一起吃饭。” 她心里拎得清,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此时此刻,六福正在学堂的宿舍给自家少爷铺床,韩家的被子不够用,他只好向牛村长借了两床。“少爷,您先对付两天,回头奴才再给您买新的。” 黄富贵看着那一床长长的土炕和那一直拿眼睛瞪着自己的徐狗蛋,突然开始有点后悔。他硬撑了十天,那酸秀才总算是把他收下了,可又啰里啰嗦立下一大堆的规矩,实在让他烦得很。 须臾,韩玉郎屁颠屁颠去跑来传话:“狗蛋哥哥吃饭了。姐姐今儿做了红烧肉,老香了。” 徐狗蛋闻言笑笑,咽着口水道:“嗳,走吧。” 韩玉郎又指了指六福和黄富贵,小声道:“姐姐也让他们一起去。” 六福听了忙笑嘻嘻道:“好好好,我和我家少爷这就去。” 黄富贵却是躺在炕上,翘着腿,一点都不着急起来。 他还记着,上次韩玉娘和他发脾气的事,心里觉得过不去。 徐狗蛋见他懒洋洋的模样,不禁回头冷冷道:“你们要吃就快点,师傅家吃饭是有规矩的。” 六福又笑了笑,走到黄富贵身边,小声道:“少爷,咱们走吧。” 黄富贵横了一眼徐狗蛋,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折腾这么半天,我先歇会儿。” 徐狗蛋懒得理他,拉着韩玉郎的小手就走了。 六福看着干着急:“少爷,好好的,您又置什么气啊?” 黄富贵闭着眼睛不说话,他的肚子是饿的,但不愿去韩家,只觉脸面上过不去,感觉自己像是蹭饭似的。 六福忙完手里的活计,来到炕沿儿坐下,无奈劝道:“少爷,咱们住都住下来了,您还别扭什么啊?再说了,你不是喜欢韩姑娘吗?” 他的话还未说完,黄富贵直接一脚把他踢了下去:“谁说我喜欢她?” 六福闻言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黄富贵沉着脸,半响才闷声道了一句:“不稀罕我的人,我也不稀罕。” 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巴结他的份儿,没有他去巴结别人的道理。那酸秀才韩修文已经够难对付的了,偏偏他闺女也和他是一路的性子!麻烦! 六福从地上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只觉他就是好面子嘴硬罢了。 见他们主仆二人不来吃饭,韩修文也不急,只吩咐大家开饭不用等着。 韩玉娘给徐狗蛋盛了满满一碗饭,小声询问:“你跟他们住在一起,还住得惯吗?” 徐狗蛋伸出双手接过饭碗,懂事道:“姐姐别担心我,我跟什么样的人都住得来。他们耍脾气,我也不怕。” 他从小跟着父亲讨生活,住得最多的就是大车店,什么人都见过。 韩玉娘有些担心:“别……回头他们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回来。” 那黄富贵的少爷脾气着实不小,往后指不定要惹出多少麻烦。住宿生就是这点麻烦,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照看。 徐狗蛋倒是不怕,反而安慰她道:“姐姐没事的,我骨头硬不怕他们!”说完,吸闻着碗里的饭香,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两大碗红烧肉,一碟葱拌绿豆芽,一碟酸甜萝卜条,还有一碟五香花生米,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荤素相宜,香气四溢。 绿豆芽是韩玉娘自己用绿豆生出来的,干净水灵,直接用水焯一下,和细葱丝拌在一起,很是爽口。萝卜条是韩家常吃的咸菜,去年秋天晒的,可以一直从冬天吃到开春。花生米家里不常吃,韩玉娘自己包了五香料包,煮熟之后,可以佐茶也可以佐酒。 韩修文亲自把酒瓶摆了出来,他是不喜饮酒的人,不过今儿的菜好,他也想喝点小酒解解乏。“不如把苏大哥和苏楠也叫来吧。” 万秀秀笑着答应:“嗳,好,我亲自去请。” 成亲的时候,苏家忙里忙外,帮了他们不少忙。两家人亲亲近近的,相处得越发像是一家人了。 谁知,苏二今天腿疾复发,不方便下床走动。韩修文听闻此事,心里很是挂念,亲自带了黄酒和红烧肉去到苏家探望。 万秀秀又拿了些小菜和米饭,起身出门道:“我和你爹一起去看看,苏家地方不大,你们别过去了,留在家里好好吃饭。” 韩玉娘点一点头,又拿筷子夹了两块肉,放到她的碗里,道:“二娘自己也多吃点。” 四个孩子分一碗肉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 韩玉娘故意吃得很慢,只让弟弟妹妹们多吃点。 红烧肉软嫩香甜,最是下饭。孩子们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至于,徐狗蛋更是连吃三碗,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韩玉娘跟着把铁锅的米饭全都盛了出来,锅底的那层锅巴是最好吃的,又香又脆。她把锅巴一块一块地锵出来,然后掰成小块放在盘中,一半给弟妹们当零食吃,一半让狗蛋给苏家送去,给大人们当下酒菜。 待孩子们都吃完了饭,那六福才过来领饭:“姑娘,我家少爷方才有点不舒服,所以……” 少爷耍脾气不肯来吃饭,他劝了好久也没劝动,只能自己来了。 韩玉娘对他还是很客气的,只把盛好的两碗饭拿到桌上,淡淡道:“你们来晚了。红烧肉没剩几块,不过碗里的肉汤还是可以拌饭吃,我再给你们拌点豆芽菜也是能下饭的。” 六福一听,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尴尬。啊,这不是剩菜吗……依着少爷的脾气,他一定会嫌弃的。 韩玉娘把饭菜给他弄好,望着他道:“你家少爷要是不舒服的话,你就端过去给他吃吧。我们乡下人家,没什么好吃的,你们将就些。” 她不管他有没有脾气,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六福心里虽然担忧,但脸上还是笑着,没说一个不好,连连点头:“多谢姑娘了,有劳姑娘了。” 韩玉环和韩玉郎见他一个人拿不过来,便一人捧着一碗饭,帮着他送回了学堂。 黄富贵躺在炕上发呆,见六福回来太晚,正欲发牢骚,见他身后还有两个小尾巴,不觉心情好了几分,忙坐起身来道:“两个小家伙儿,你们怎么来了。” 这一对小人儿,明明脸蛋长的一模一样,却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粉白可爱,招人喜欢。 韩玉郎不喜理他,只把饭碗放在炕上,学着父亲的样子背起小胳膊。韩玉环老老实实回了话:“我们来给哥哥送饭吃。” 这一声“哥哥”叫得黄富贵心里很受用,不由咧嘴笑了笑。 韩玉郎听了却不高兴道:“他才不是咱们的哥哥呢。” 黄富贵浓眉一挑,瞧着韩玉郎问:“小不点儿,嘴巴甜的小孩儿才招人喜欢,知道吗?” 韩玉郎一扭头哼声道:“我才不要你喜欢!我姐姐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第三十五回 黄富贵一听这话,故意瞪起眼睛,表情有点凶地看着他。 韩玉郎到底年幼,经不起他这么吓唬,小小的身子遂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六福把饭菜摆好,心里直犯愁。回头再看少爷在逗闹那两个小孩玩闹,不觉无奈叹气。这少爷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可惜,还是孩子脾气。韩家人根本不把他当一回儿事,他还不知道深浅厉害。 黄富贵见韩玉郎怕了自己,也不闹了,缓和语气问道:“你姐姐不喜欢我,那她喜欢谁啊?” 有道是童言无忌。韩玉郎不懂什么男女避讳,扬起小脸道:“姐姐喜欢苏楠哥哥!我们也喜欢苏楠哥哥。” 苏楠……不就是那个总是故意挑事儿的穷小子吗? 黄富贵一下子来了精神,跳下土炕,追问起来:“你姐姐喜欢那个乡巴佬儿?” 凭什么啊?那小子有什么地方招人喜欢了? 六福见他又要来劲儿,忙开口道:“少爷,咱吃饭吧。” 黄富贵闻言,肚子里跟着“咕噜”一声,立刻收住话头,谁知,走到桌旁低头一看,又板起脸来。“这是什么东西?” 六福硬着头皮道:“这是少爷和奴才的晚饭啊。” 黄富贵听了顿时来气,只差没把饭碗给扣了。“这算哪门子晚饭,要肉没肉,要汤没汤。还有这菜分明是被人吃过的……” 他来到这怀德村也有十来天了,虽说衣食住行,样样不遂心,但好歹也没人敢怠慢他。村长家天天好吃好喝地待他,三餐没断过肉的。可怎么一到韩家就差了这么多。 六福心里着急也说不出来什么,旁边的韩玉环倒是接了话:“这红烧肉是我姐姐做的,咸菜也是我姐姐拌的,我们都吃过了。” 黄富贵听罢脸色不善,看着桌上的饭菜,攥紧了拳头。六福心中不妙,只怕他又要发难。 韩玉环歪着头,不解地眨眨眼睛,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黄富贵伸手将桌上的饭碗,全都胡噜到在地上,发起脾气来:“这是什么狗东西!居然敢拿剩饭剩菜来打发我,是要打我的脸吗?!” 从小到大,他哪里吃过别人的剩饭,就连祖母夹过一次的菜品,他都没伸筷子沾过一下,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单独准备。 韩玉环和韩玉郎见他发脾气,不禁吓了一跳,手拉手站到一起,心里直害怕,双双红了眼眶,要哭出来似的。 六福见状,忙上前哄道:“好孩子别哭,我家少爷不是冲你们发脾气,你们回家玩去吧。” 黄富贵心里发恼,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他们,撒气似的踹了一脚桌腿。 韩玉环眼泪汪汪地拉着韩玉郎回了家。韩玉娘正在收拾灶台,见她们哭着回来,微微一惊,忙道:“怎么了这是?” 两人扎进她的怀里抹眼泪,说也说不明白,只说了黄富贵发脾气和砸东西的事。 韩玉娘听了咬着嘴唇,心里闷闷的。这个黄富贵真是不知好歹!满身的脾气没处使,连小孩子也欺负。 韩玉娘把手中的麻布扔掉,然后一手一个拉着弟妹去了学堂,才一进屋就见满地狼藉,那白花花的米饭全都倒在地上,看着可惜。 黄富贵阴沉着一张脸,盘着双腿坐在炕沿儿,六福蹲在地上收拾,低头小声嘀咕:“少爷您这爆脾气真得改改了,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的……您不想吃就不吃,干嘛打翻了呢。这粗碗粗碟的,碎不要紧,赔钱就行,可人家到底一番好意,回头怎么和人家韩姑娘交代。” 他正碎碎念,却见眼前多了一双穿绣花鞋的小脚,连忙抬起头,只见韩玉娘秀眉轻蹙,正看着自己。 “姑娘来了……”六福连忙起身,手里刚捡起来的碎片又落了一地。“姑娘小心,别扎到脚了。” 黄富贵见她来了,脸上微微一怔,仍是坐在那里不动,继而扭过头去,问道:“这就是你们韩家的待客之道?” 韩玉娘闻言深吸一口气,转身将弟弟妹妹往屋外轻轻一推,朝着外面指了指:“你们在院子里玩会儿,千万别跑出去。” 韩玉环点点头,小手抹抹眼泪,乖乖地和韩玉郎一起出去。 “韩姑娘,真是对不住了……”六福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正欲替自家少爷说几句好话,却见韩玉娘突然蹲下身子,伸手去收拾地上的碗碟碎片。 “姑娘可使不得,仔细手疼。” 韩玉娘理也不理他,低头不说话,只把扎脚的碎片归置到一边,又用外屋的扫帚把饭菜扫到一起,收拾出去扔掉,整理的干干净净。 六福看得发怔,黄富贵也是一脸纳闷,按理她也该发发脾气才是。 黄富贵盯着她看了半天,原本还闹哄哄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觉得有点解气,又有点莫名的烦闷。 她今儿还是穿着一身粗布衫裤,素面朝天,眉眼低垂。认真干活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清秀。 韩玉娘很能沉住气,把屋里收拾干净,又洗过了手,方才回到门口望向黄富贵。 她看着他,目光似有打量之意,冷冰冰的。 黄富贵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从炕上下来,故意对六福吩咐道:“我饿了,给我准备饭菜。” 六福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韩玉娘却是先开了口:“村里的人家,一向不习惯晚食,这会儿都熄灶了。” 六福闻言有些尴尬地笑笑。“是啊少爷,天都黑了……” 黄富贵见她接了自己的话茬儿,便道:“那你去给我准备。” 韩玉娘气极反笑,笑了笑,才开口道:“黄少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可惜,这里不是你黄家大院,而是我韩家的地方。晚饭,我刚刚已经让六福送来了,黄少爷不喜欢吃,那就饿着吧。” 黄富贵听得横眉竖眼,六福更是目瞪口呆,张了张嘴,不敢插话。 “那是什么饭?残羹剩饭,根本不是给人吃的。” “胡说八道!那些食物干干净净,有什么吃不得的?倒是你真配不上这顿饭,可惜了那白花花的大米被你糟蹋。”韩玉娘瞪了他们一眼之后,便开始不客气道:“我们韩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也有自己家的规矩。在我们家,这吃饭的规矩就是头一宗!刚刚开饭的时候,我让弟弟去请你们,你们不来,之后又嫌东嫌西的,还把好好的食物都给糟蹋了,这算什么礼数规矩?怎么,你黄少爷长这么大,连吃饭的规矩都没学过吗?你是野人吗?” “你……”黄富贵没想到她敢教训自己,睁大双眼,伸手指着她却又说不出话来。 韩玉娘倒是一点都不怕他,看着他气急的样子,心里只觉痛快。 “我父亲答应收你为徒,是念在你家中长辈对你的一片苦心。我们家收了你二十两银子,是因为你资质不良,胸无点墨。我们可不是你黄少爷的奴婢和下人。所以往后,该什么时辰吃饭就什么吃饭,过时不候。你要是不想挨饿,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过去,再敢糟蹋粮食,我就让你们饿上三天,饿到你们眼冒金星!” 天啊,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这韩姑娘也太厉害了。 六福在旁听得直傻眼,恨不能咬一咬自己的手指头,看看是不是在发大梦! 黄富贵脸色铁青,心中羞愤交加,他从来也没有这样被人教训过,而且,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你这丫头,你敢……”他才刚开口,韩玉娘便再次打断,“你什么你!” 她突然走上前去,微微扬起手,照着黄富贵的脑门,重重拍打了一下,厉声道:“黄富贵,你最好给我放老实些!我不管你是什么霸王少爷,还是流氓地痞,往后再敢乱发脾气,吓到我的弟弟妹妹,又或是糟蹋粮食,我定不饶你!” 不过待他三分客气罢了,他还真以为她们韩家是好欺负的。父亲的性格虽然温和,但也不是轻易服软低头的人。别说是黄家,就算是比黄家再富贵的人家,他们也见识过。当年,父亲被县令老爷牵连,受尽欺负,被迫离开临安的时候,韩玉娘见过不少丑恶凶狠的嘴脸,凭黄富贵这点孩子气的伎俩,她才不怕! 黄富贵的脑门重重吃了一痛,他微微低头,迎上她那双凌厉认真的眉眼,心里嘭嘭地跳了起来。 原以为她只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可人儿,却没想到竟是藏着一身的刺,碰一下就扎人扎手,恨不能一路扎到他的心坎里去。 此时,六福早已瘫坐在地,双腿没了力气。他抬头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韩玉娘,暗暗摇头。坏了坏了,这回可要出大事了。 韩玉郎和韩玉环在院子里,借着从窗纸透出来的微光,蹲在地上用木棍画画。姐姐的训斥,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对望一眼,小声议论道:“姐姐今天好凶啊!” “姐姐生气的时候,一向很凶的!”韩玉娘扔掉木棍,拍干净手道。 “可姐姐对咱们不凶啊。”韩玉郎歪着头想了想,他也闯过祸,犯过错,可姐姐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厉害过。 韩玉环学着姐姐平时的样子,摸摸他的头,道:“嗯,姐姐她只对坏人凶……你是好娃儿。” 第三十六回 韩玉娘今儿着实给了黄富贵一通好看。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回家,理也不理身后那对张口结舌的黄家主仆。 黄富贵看着她的背影,懵里懵登地坐下来,连发脾气的事儿都给忘了,心思恍恍惚惚,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六福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这韩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手劲儿倒不小,少爷的脑门儿都红了。 黄富贵还是不说话,六福有点急了,忙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少爷,您没事吧,您别吓唬奴才啊!” 不过就是挨了一下而已,不至于把人给打傻了吧。 黄富贵倒是没傻,只是懵了。从小到大,他自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从没在别人的手下吃过亏,今儿倒是例外。 韩玉娘对他动了手,可他却不能还手。不单单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还因为他那颗一激灵一激灵的心,不停砰砰乱跳,跳得让他心慌。 六福见少爷半天都不说话,不由静静站到一旁,陪着少爷一起发呆。 等到徐狗蛋回来的时候,见他们俩一个人站着一个坐着,都是呆呆愣愣的样子,不觉皱了皱眉。 哼,真是对怪人! 等到了熄灯睡觉的时辰,他洗洗涮涮之后,铺床就睡,吹了蜡烛也不搭理他们。 六福困得直打哈欠,望着愣愣呆坐的少爷,悄悄道:“少爷,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黄富贵好不容易回了回神,瞧着六福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下可坏了!” 六福听得一惊,忙问:“少爷哪里坏了?” 黄富贵摇头摆手,看也不看他,直接往后一倒,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土炕上,突然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一遇上韩玉娘,他的威风,他的脾气全都坏了,没了。 韩玉娘教训黄富贵的事,她没和父亲说,只和万秀秀说了两句。 万秀秀听了意外,只道:“你胆子还真大。” 韩玉娘微微而笑:“他有脾气,咱们也有。若是一直依着他,咱们家的碗碟还有的剩吗?” “那倒也是。他现在住在咱们韩家,也算是寄人篱下……是该老实点。”万秀秀赞同地点点头。 “往后,他们愿意来吃饭就来,不愿意咱们也不请了。反正,他们有的是银子,到别处去吃吧。”韩玉娘淡淡道。 正所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念什么书,做什么学问。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黄富贵很是“小气记仇”,每天只在韩家学堂上课休息,却从不踏入韩家院门半步,更不在他们家吃饭。 村里人都怕他上门滋事,平时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就算他有钱,也没人愿意招待他去家中做客。 黄富贵见他们都躲着自己,心中也不屑,便只去牛村长家吃饭。 村长一家,好不容易把他给送出去了,谁知,他又每日上门吃饭,要求多多,甚是麻烦。 牛村长本想看在银子的份上,忍耐下去,无奈,他媳妇的脾气暴躁,负气又回了娘家,家里没人做饭。 黄富贵饿着肚子,脾气自然不好。六福劝他不要和韩姑娘怄气,与其在外面吃,还不如按时去韩家吃饭。可是,黄富贵就是不肯,他倒不是真心“小气”,计较那天的事,而是打从心里觉得有点怕,不是恐惧的怕,而是担心的怕。 那韩玉娘太过特别,每每到她的面前,他总是没辙。 韩修文知道黄富贵资质差,便先让他旁听,和当初的狗蛋一样,每天旁听,然后每日学习新字新句。 黄富贵不爱读书也不喜读书,每天在学堂之上,常被韩修文训斥责罚,满屋子的小孩儿,只有他一个大人坐在那里,挨训挨罚。 韩修文是出了名的严厉,今儿因为黄富贵打瞌睡,把他的手心打得红肿破皮。 黄富贵气恼至极,只差要动手还击。韩修文看着他抬起来的手,冷冷喝道:“你敢目无师长?好,你这一巴掌打下去,我立马修书一封给你祖母,让她把你领回去!” 黄富贵闻言手中一顿,咬牙放了下去。 韩修文用藤条敲敲桌子:“坐下,把“耻辱”二字,给我抄写一百遍!写不完不许下课!” 黄富贵沉住气不搭腔,默默坐了下来。 今儿六福回了镇上,去黄家给老太太传话,交代少爷的近况。 黄老太太惦记孙儿,看起来消瘦不少,一直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听着六福说起韩家的大事小情。 待听到韩玉娘动手打了自己的孙子,更是惊得站了起来。“福哥儿,那样的脾气怎会容得下?” 六福低了低头,微微尴尬一笑:“回老太太,那韩姑娘是个妙人儿,看着较弱客气,却总能把少爷收拾得住……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赶紧说!”黄老太太拍着桌面道。 “老太太,少爷他好像喜欢韩姑娘。”六福不敢不说,老太太问得认真仔细,他瞒不住的。 “什么?”黄老太太大吃一惊,她把黄富贵养了十八年,还从未听说过他喜欢过谁? 既然话开了头,六福索性也不瞒着了,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黄富贵对韩玉娘初见那次,便是老太太的生辰。之后,派人东奔西找,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找到丁点儿线索。谁知,那韩玉娘却是韩师傅的长女,说来也真是太巧了。 黄老太太却是着了急:“万万不可。福哥儿未满二十之前,不可亲近女色,你可的把他给看紧了,别让外面那些野花野草脏了他的身。” 六福连连摆手:“不不不,老祖宗您别误会。少爷是喜欢韩姑娘,可韩姑娘可是一点都看不上少爷……要不,也不会当面让他难看了。奴才眼拙心笨,可也看出来了,那韩师傅一家都是循规蹈矩的好人,不会起什么幺蛾子的。” 黄老太太闻言缓缓坐了下来,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数。当初,她派人四处打探,回来的消息都说韩修文是个才德兼备的读书人,而且,那五十两银子的束修,他只收了二十两,可见他并不贪财好利之人。那读书人的女儿,想来多半知书达理,倒也不用处处防着。 六福也是实话实说:“韩家虽然简陋了些,但事事都讲究一个规矩。如今,少爷在学堂里,总算有韩师傅看着管着,他不似从前那样所心所欲了。” 黄老太太叹息一声:“他肯学自然是好。我也不指望着他考什么秀才,只求他能多学些道理,沉沉性子。” 六福连连点头:“老祖宗说的是。奴才会好好伺候少爷的,只是……少爷近来花钱太甚,奴才的手里已经没有银子了。” 韩修文退回来的那三十两,早都被牛村长一家贪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三五两,根本不顶用的。 黄老太太闻言不悦皱眉:“那韩家不是包吃包住吗?还退了三十两银子,怎么就不够花了。” 六福回道:“少爷见那韩姑娘对他厉害,便不愿上门吃饭。奴才只好花钱让村里人给他做……少爷的口味,素来是无肉不欢,每天总要一只鸡,半斤肉才肯满意。” 黄老太太轻哼一声:“他倒是会摆谱!银子我是不会再给他了。” 当初,若是还容许他随便花银子,她就不用狠下心,把他送到那穷乡僻壤之处,还让他住宿农家吃苦磨练。 “老祖宗,可是少爷没了银子,每天都不能过得痛快啊。”六福自己倒是无所谓,可黄富贵每天都给他出难题,他没银子开道,必定处处为难。 黄老太太重新捻起手里的佛珠,淡淡道:“那韩家有吃有喝,他还要银子做什么?家里的衣裳鞋袜都给他带过去,更是不用他自己置办了。” “老祖宗……” 黄老太太指了指他:“你给我闭嘴。你回去告诉福哥儿,让他给我好好受着。再告诉他,他从小到大花了黄家多少银子,如今连一文钱都没为家里挣过!往后他想要使闲钱,让他自己去挣!” 担心归担心,心疼归心疼。事情既然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六福听了这话,一脸为难。可老祖宗说什么是什么,他也不敢回嘴。 六福垂头丧气地回了怀德村,掂量着手里的几两碎银子,心里暗暗发愁。 少爷是花惯了钱的人,如今没了银子,他该怎么办? 他正犯愁,却见远处的田埂上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家少爷。 “少爷……”六福颠颠跑过去,蹲下身子道:“这地上多脏啊,别脏了您的衣裳。” 黄富贵有些泄气地垮下肩膀,伸手揪着地上的杂草,语气不善道:“这鬼地方哪里都不一样,我还计较什么。” 六福继续道:“奴才刚刚回了大宅一趟。老祖宗很记挂少爷,知道少爷一切安好,心里也放心了不少。不过,老祖宗还是发了话,往后不再给少爷银两了。还说,少爷要是真想花钱,那就自己去想办法……” 黄富贵揪了几根杂草,远远扔出去道:“不给就不给,反正,这鬼地方也没地方使钱,都是破破烂烂的!” 他用力过猛,牵扯到伤口,不禁疼得呲牙。 六福闻声看去,才知他受了伤。“少爷的手怎么了?” 黄富贵不愿和他细说,甩开手道:“不碍事的,别管了。” 主仆说着话,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嬉笑玩闹的声音。 六福转头一看,发现是韩玉娘正带着弟弟妹妹正从身后经过,不由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却没敢出声。 怎料,那韩玉娘看到他之后,率先走了过来。 “韩姑娘。”六福忙冲她打了声招呼。 黄富贵闻言后背一僵,梗着脖子没回头也没起身。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的背影,还有一脸紧张的六福,只从袖子里拿出一盒小药膏,递给六福道:“这是草药膏,可以治伤口,给你家主子涂涂吧。” 父亲的藤条有多厉害,她的心中有数。近来,黄富贵挨了父亲不少罚,狗蛋回来都告诉她了。 第三十七回 严师出高徒,是父亲一向坚持的原则。 黄富贵越是倔强不服管就越是要吃苦头。往后的日子还长,他早点开窍才能早点学有所成。 六福接过药膏,睇了少爷一眼,忙对韩玉娘道谢:“多谢韩姑娘。” 黄富贵心里有点窘,也不想领情,只道:“我不要。” 韩玉娘虽然不像那天那么凶,但还是加重了几分语气,道:“破皮的地方一定要擦药,要不回头沾了水,发炎感染有你好受的!” 黄富贵听她还和自己这么厉害,一时沉不住气,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道:“好不好是的本少爷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她不是很讨厌自己吗?那干嘛不走得远远的,非得过来招惹他! 韩玉娘也不怕他,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直视着他,神情认真道:“你住在韩家,又是我父亲的学生,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能不管?” 黄富贵明明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可气势上却是输了她一大截,尤其是那想发又发不出去的脾气,只能生生堵在胸口。 韩玉娘看着他那一脸纠结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总这么挑剔多事,往后吃亏难受的还是你。这药膏你要是真的不稀罕用,那就扔了丢了。” 她的语气有点软下来,眼睛黑亮亮的,隐隐透出几分担忧之色。 黄富贵又细细地看了她一番,似乎看出来了什么,正要开口说话,肚子里突地发出一声闷响。 “咕噜……”他饿了。 黄富贵有点不好意思,忙低头去扑打自己身上的尘灰,六福见状,忍不住一边偷笑,一边弯下身子帮忙。 韩玉娘嘴角轻抿,望着主仆二人道:“你们要是饿了,就跟我们一起回家吃饭吧。” 今儿二娘说要擀面条,又宽又长的裤带面,拌上辣椒油和葱丝蒜末,甭提有多好吃了。 六福闻言一喜,笑着点头:“多谢姑娘。”说完,又偷偷扯了扯自家少爷的袖口,只求他能收敛一下脾气,怎么也得先混顿饱饭吃啊。 黄富贵没再坚持,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韩玉娘淡淡一笑,只把他们带回家去。 二娘已经把面条都擀好了,见黄富贵再登家门,故意板起脸来,却不忘把面条全都下到沸水里滚煮。 韩家人吃饭之前,必要先洗手。黄富贵也是有规矩的,只是他的手不能沾水,只能用湿手巾擦。 韩修文还在东屋看书,韩玉娘向黄富贵递了一个眼色,让他先去给父亲打个招呼去。怎料,黄富贵根本就不是个会看眼色的人,只朝着韩玉娘走过来,脸上有点泛红:“你干嘛?” 韩玉娘见他不明白,便指了指东屋,轻声道:“你去跟我爹打声招呼。做徒弟的,对师傅要有规矩。” 她知道,黄富贵压根没把父亲当成是自己的师傅。可心里怎么想得是一回儿事,面上该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黄富贵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心里只嫌好麻烦。 韩玉娘倒是没生气,又催促了一句道:“快去吧,顺便请他出来吃饭。” 黄富贵眉心微动,听着她的话,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韩修文正在看书批注,见他来了,放下毛笔淡淡道:“你来了。” 黄富贵点头“嗯”了一声,就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韩修文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勉强,缓缓起身,伸了伸手:“走,吃饭去吧。” 黄富贵见他态度这般平和,不似在学堂那般严厉,不觉有些意外。 他的心里虽然看不起韩修文,看不起韩家,但不得不说,韩家的饭桌看起来要比村长家的饭桌,不知整洁了多少倍。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半点尘土都没有。 韩家的饭桌上放着大大小小几个瓷碗,大人用大碗,小孩儿用小碗。黄富贵一脸别扭坐了下来,正对面是一本正经的韩修文,左边是横眉竖眼的徐狗蛋,右边是睡眼惺忪的韩玉郎,六福站在他的身后,一脸眼馋地嗅着桌上的饭香。 韩玉娘按着顺序给大家盛面,待到黄富贵的时候,她稍微迟疑了一下,转身去柜子里找出了一只宽口海碗。 听六福说,他在黄府都是用自己的餐具,从不会和别人同用。韩家没有那样的条件招待他,不过一套餐具,还是可以给他准备的。 韩玉娘把面碗端到黄富贵的面前,轻声道:“这只碗以后就归你用了。” 黄富贵微微一怔,有点没反应过来。 韩玉娘也不等他反应,便叫了六福过来一起坐下。 六福面露难色:“我站着吃就行。” 他到底只是黄家的奴才,总不能一直和少爷同桌吃饭。 韩玉娘见状,微微蹙眉道:“在外面,你听你家少爷的,在韩家,你就听我们的吧。你站在那里,我们吃得不舒服。” 黄富贵闻言转身斜楞起眼睛看了看六福,示意他坐过来。 六福捧着面碗闻了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黄富贵挑起面条看了看,只见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心中起疑,索性夹起来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香辣可口,咸淡适中,不过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拌面,连点肉星儿都看不见,可入口却是香得很。 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的碗里都见了底儿,黄富贵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面条就下了这么多,一人只能吃一碗,多了就没有了。 徐狗蛋的饭量大,用筷子扒拉自己的碗,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韩玉娘微微而笑,幸好,她早有准备,做了杂面饼子,一直温在锅里。 饼子一上来,徐狗蛋立刻上手抓了一个,六福也没客气,寻思着能吃饱的时候就赶紧吃饭,免得少爷发脾气惹事,连饭都没得吃。 黄富贵也是没吃饱的,看着那饼子有些犹豫。 他是从来不吃粗粮的。在家里,那些都是下等人吃的东西。 韩玉郎和韩玉环分了一个饼子,桌上就只剩下两个了。 黄富贵眉心微动,想着再不伸手就没了。 随后,韩修文伸出了手,又拿走一个。 黄富贵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像是卯足了力气要伸手似的,结果却被韩玉娘抢先了一步。意外的是,她把饼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二娘,另外一半递了过来。 黄富贵看着她白净的指尖,心里竟是半分嫌弃都没有了,忙地伸手接过,甚至已经忘记就在几天之前,这只手,曾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脑门儿上, 韩家的饭菜不如村长家丰盛,但吃起来却也有滋有味。连黄富贵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出了什么错。 六福倒是看得开,只道:“少爷,您这都是饿的。人一旦肚子里面空了,嘴里的那些讲究也都没了。只求三餐温饱,装满自己肚子里的五脏庙,而不是什么大鱼大肉,美味珍馐。” 少爷从小没吃过苦,自然无法体会这吃饱的好处。 黄富贵躺在炕上发呆,听了这话,不禁对六福另眼相看,“你小子居然也有能说会道的时候。” 六福站起身来,望着他笑笑:“奴才嘴笨,少爷不嫌弃就是了。” 黄富贵重新躺了回去,懒洋洋地开口问道:“六福,你说咱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六福收起笑脸,认真起来:“少爷别心急,最难的时候咱们都熬过去了,还能有什么难的。而且,奴才觉得韩秀才这家人都是好人。只要您能收敛住脾气,往后一定能和他们好好相处的。” “好好相处……”黄富贵细细咀嚼这四个字,想着想着,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 之后的半个月里,黄富贵开始在学堂变得勤快起来,倒不是真心喜欢学习,只是不愿再挨韩修文的藤条,那皮开肉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虽然入学最晚,但已经旁听许久,可还是只会那几个字而已。 韩玉郎才五岁,认得的字都比他多。韩修文不给黄富贵纸笔,只让他拿着细木棍在地上比划练习。 韩玉郎在桌上写字,而黄富贵只能蹲在地上练习,韩玉郎频频转头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捂嘴偷笑。 黄富贵气得把木棍一扔,正要发火,却见韩玉娘从屋里走了出来,替他捡起木棍,交给他道:“姐姐说,练字要心平气和,不能着急。” 小小的人儿,说话也是软绵绵的。 她抓过黄富贵的大手,然后一笔一划地教他写,“这是天字,这是土字,这是山字。” 黄富贵打从心里稀罕这小娃娃,忙蹲下身子,笑吟吟地跟着她一起念。 韩玉娘和万秀秀忙完农活回家,待见这一幕不觉微感诧异。 万秀秀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又临时改了主意,只唤一声“玉环”,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跟前。 韩玉环倒是听话,一溜儿小跑过去。 万秀秀看了黄富贵一眼,脸色不喜,只把玉环领回屋里,韩玉娘把锄头和竹筐放下,走到黄富贵的跟前,道:“你回学堂练吧。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们再来。” 黄富贵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可还是没说话,只把木棍扔到一边,拍拍手上的灰就走了。 待他走后,韩玉娘看了看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不禁摇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照这个慢吞吞的进度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学好离开啊。难不成,还要在这里住个三年五载的不成? 到了次日,看着外面天气晴朗,韩玉娘把家里的脏衣服收拾了一下,准备拿去河边洗洗。 一开院门,就见苏楠一个人站在门外,神情有些拘谨,还被她开门的动作给吓了一跳。 “哥哥,怎么站在这儿?” 苏楠还没开口说上一个字,脸就先红了,有些扭捏道:“我刚要敲门来着。”说完,他一把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木盆和衣服:“你要去河边吗?走,我送你……” 韩玉娘只觉他有点不太对劲儿,但还是跟了上去。 春天里的河水不凉,波光粼粼,像是撒了碎金子。 韩玉娘蹲下身子,挽好袖子,拿起一件衣服往水里泡,苏楠站在旁边想要伸手帮忙,却被她阻止了:“哥哥,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说?” 他鲜少这样吞吞吐吐的,一定是有事。 苏楠先是摇头,又是点头,然后,背过身去,身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只银簪子,猛地递了过去,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我买来送你的……” 这是他托人从镇上买的,送给她的。因为,她的生辰快到了。 韩玉娘怔了一怔,顿觉不妙,正欲开口拒绝,忽听身后传来“咔”地一声,循声望去,只见果树林里有人说话:“哎呦我的祖宗啊,都说了不让您爬树了……少爷,您没事儿吧?!” 第三十八回 黄富贵这一下子摔得实在不轻,尾巴骨还被地上的尖石子儿给硌了一下,吃痛得很。 他也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方才正巧在门口见到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跟着跟着就来到了这片果林,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攀到了树上。 黄富贵扶着果树站了起来,抬眼一看,只见韩玉娘已经发现他了,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瞪着他道:“你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呢?” 黄富贵忍着疼,扶着自己的后腰,嘴硬道:“谁偷偷摸摸的了?我正在看树上的果子熟没熟?”说完,抬起头看了看头顶郁郁葱葱的树枝,却不见半个果子。 六福忙低着头附和:“是是是,少爷在这儿看果子呢。” 韩玉娘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头顶的树枝,又道:“这是李子树,结果要等到七月下旬。你们现在急什么?” 他根本就在扯谎,明明是故意躲在这里偷听。哼,这行为作派,哪里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真是不像话。 苏楠听了动静,只把银簪子重新揣进怀里,然后跑过来查看。原以为只是胡闹的孩子,谁知道,竟是又是这个黄富贵! 黄富贵浓眉微蹙,他哪来认得这是什么树?不过想要随便找个借口而已。可惜,这韩玉娘比他懂得多,哪里那么容易蒙过去的。 他故意清清嗓子,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苏楠,心里隐隐有了火气道:“你管本少爷做什么?倒是你一个姑娘家和这个野小子总在一起呆着,算什么名堂?” 她刚才还抿嘴冲着他笑,笑得那叫一个甜。 韩玉娘闻言微惊,忙道:“你浑说什么呐?” “你!”苏楠也跟着急了,冲上前来就想要教训黄富贵。 六福眼疾手快,忙把他拦下来道:“不行,不能动手,我家少爷刚才伤着了。” 黄富贵却是不领情,伸手把六福推到一边去,根本不把苏楠当一回事儿:“别拦着,你让他过来,本少爷用一只手就能撂倒他!” 韩玉娘瞪他一眼:“你又来劲了,是不是?赶紧回学堂去,别在这里惹事!” 黄富贵忍着腰疼站着不走:“你回去我就回去。” 韩玉娘懒得再理他,索性转身回去,继续回河边洗衣裳,木棒拍得咚咚作响,隐隐有点赌气的样子。 黄富贵见她不走,便扶着后腰跟了过去,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静静看着她。 苏楠走过去质问她道:“你干嘛?” 黄富贵看也不看他一眼,摆摆手道:“怎么?这条河是你家的?”说完,故意撩起衣摆,高高翘起二郎腿。 其实,他的腰疼得有点厉害,想要坐下歇会儿。 两个人较劲儿似的,相互瞪着对方,谁也不愿意先走。 六福见状,也是一脸无奈,只好走过去帮韩玉娘的忙,“姑娘,我帮您吧。” 韩玉娘自然不用,只对他道:“你把你家少爷看好就行了。” 六福嘿嘿一笑,回头看了看少爷和苏楠,压低声音道:“韩姑娘,我家少爷就是脾气不太好,其实心肠不坏,真的!” 韩玉娘闻言默了一默,才道:“我也没说他的心肠坏,只是他总这么折腾,往后且得有苦头吃呢。” 六福挠挠头:“姑娘说得是啊。可惜,我只是个奴才,劝不动我们少爷。”他脑子里转着主意,有些巴结道:“要是姑娘您能帮着劝劝的话,我们少爷他一定听。” 韩玉娘手中一顿,转过头去看他:“你这话说的奇怪。我和你家少爷非亲非故,他为何会听我的?” 六福腼腆笑笑道:“因为姑娘您是好人,说的都是好话。我们少爷一定会听的。” 想起上次,少爷被她教训的事,六福心里就一百个确定,往后能管住少爷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韩玉娘。 韩玉娘觉得他回答得并不老实,只把洗好的衣服,收拾到木盆里,然后站起身道:“我爹才是你家少爷的师傅,不是我。” 黄富贵这个人,也许心肠真的不坏,可他已经被家里人愁坏了。这一身的毛病,可有得管了。 苏楠见她要走了,忙又跟了上去,寻思着还是得把簪子送给她。 黄富贵这次倒是不追了,只是气鼓鼓地看着他们走远,方才对着六福道:“过来扶着我点儿,我腰疼。” 刚才还只是疼,现在多了点酥酥麻麻的感觉。 苏楠一路又把韩玉娘送到家门口,跟着把簪子拿出来道:“刚刚都是因为那个人打岔。玉娘,这是我送给你的,你拿着吧。” 韩玉娘忙摇了摇头:“不行,苏楠哥,这东西我不能要。” 她的语气不再犹豫,而是十分干脆。 苏楠满脸失望道:“为什么?这就是为你买的。” 韩玉娘抬眸看他,一脸认真道:“苏楠哥哥,这东西太贵重了。” 一个男人若是赠送一个女子发簪或首饰,这里面的含义,可是不简单的。她又不是几岁的孩子,如何能不知轻重的收下来。 苏楠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岚儿,你是不是不喜欢?” “不是,我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能要。”韩玉娘放缓语气:“苏楠哥哥,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不能让你为我白白浪费钱。我觉得,这银簪子你还是退回去的好。” 苏楠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更显失望。他怎么能只像她的“亲哥哥”呢? 韩玉娘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匆匆和他告别。 她原本该先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可为了避开苏楠,她故意回了屋,好像有事要做的样子。 苏楠站在韩家门外,满心失落,迟疑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万秀秀正在屋里给孩子们缝补衣裳,见韩玉娘脸色有点不对,忙问:“外面站着的人是不是苏楠啊?” 韩玉娘“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怎么无精打采的?累着了?”万秀秀见她不爱说话的样子,忙关切道。 韩玉娘想了又想,只觉这件事不能瞒着她,便凑到她的耳边,把苏楠送她簪子的事儿给说了,也说了自己拒绝他的事。 万秀秀听完,立刻收起针线道:“天啊,他真的要送簪子给你?这不是要向咱家提亲了吧。” 韩玉娘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二娘,您想得也太多了。” 苏楠送她簪子,肯定是有所心意。若是马上提亲的话,实在有些太过离谱。 万秀秀含着笑意,握住韩玉娘的手:“玉娘啊,你当真不喜欢苏楠那孩子吗?” 说实话在她的心里,有时候觉得这两个孩子其实也挺般配的。最起码,苏楠老实可靠,知根知底。 “二娘,我都说过了。我对苏楠哥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半点杂念。”韩玉娘无比认真道。“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如果他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 她最怕的就是家中的长辈们误会。苏楠虽好,可她只把他当做是邻家一起长大的好哥哥,而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白头偕老的心上人。 万秀秀连连点头:“知道了。你若不愿意就算了。只是你的年纪也到了,往后要来咱家提亲的人,估计少不了。” 韩玉娘垂眸道:“不管是谁,我都不嫁。” 万秀秀闻言哑然失笑:“女人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等给你攒够了嫁妆,二娘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韩玉娘听了这话,只觉脸颊发烧,忙起身去外面晾衣服去了。 待到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六福就要敲响了韩家的大门。 韩玉娘把门打开一看,见六福惊慌失措地冲进来道:“姑娘,我家少爷不好了,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昨晚,他用热毛巾给少爷热敷了一下腰,谁知,少爷睡了一宿之后,今早居然不能翻身,也不敢动了,一直说腰疼来着。 韩玉娘想起他昨儿从树上摔下来的事,不禁有点担心,忙去告诉父亲和二娘。 村里没有治病的郎中,所以得到隔壁村才能请来大夫。 黄富贵长得人高马大,六福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挪动他,也不敢轻易给他翻身。 韩修文深知,这伤筋动骨的厉害,忙在学堂外面贴了一张停课的告示。跟着,亲自驾着驴车去外面请跌打郎中。 韩玉娘带了一床被子去给黄富贵,只见他整个人平躺在炕上,动弹不得,满头冒汗。 徐狗蛋也在旁边看着他,一时也闹不清他突然是怎么了。 等郎中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那跌打郎中,看起来岁数不小,估计得有七八十岁了,好在,精神还算爽利。他稍微检查了一下,便说黄富贵没事,给他扎了几针,又敷了一贴自制的狗皮膏药,便道:“骨头没事,我刚给他灸了几针穴位,卧床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他治疗得简单,说得也很简单。 黄富贵躺在炕上不乐意道:“你这老头儿是故意骗钱的吧。为嘛我现在还是不能动?” 那郎中也是个急脾气,听了这话,只道:“小子,我骗你什么钱?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挣你们二十文,我何必费这个劲!” 韩玉娘忙数出钱来,还不忘多加了五文钱,递给老人家。跟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黄富贵,轻声责备:“你安静些吧。都病了还不老实。” 说实话,她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亏得黄富贵没什么大事,要不,黄家的人知道了,还不得和他们拼命啊。 第三十九回 那跌打郎中留下两服药之后,便匆匆离去,赶着去别处问诊。 黄富贵一脸闹心地趴在炕上,后腰贴着一张像是糊了泥巴的大膏药,双手攥着拳头道:“真是倒霉。” 六福在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忙道:“少爷别生气,那郎中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儿吗?” 黄富贵瞪了他一眼:“你过来趴着试试,我的腿都麻了。” 六福闻言连忙过去给他捶腿按摩,犹豫半响才道:“少爷,奴才劝您一句,您往后还是少招惹韩姑娘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让少爷离韩姑娘远点,可又怕他生气。 黄富贵还是不高兴了,直接抓起手边的一本书,就朝他扔过去:“谁招惹她了?” 六福也不和他犟,把书给捡了回来,只道:“反正,您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老祖宗交代过的,您二十岁之前不能和女子太过亲近,否则,会招来厄运缠身,有危险的。” 别说,那算卦的算得还真准儿,少爷这才刚要开始围着韩姑娘打转转,这就把自己给弄受伤了。 黄富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个甚!那算命的就是胡扯。我黄富贵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怕一个姑娘!” 他的话音刚落,六福突然在他的身后咳嗽了两声。 “咳咳……嗯……” 黄富贵没转头也不看他,只继续道:“那姓苏的小子,肯定有猫腻。回头我好了,我得看紧点儿,不能让那小子接近她一步……不,半步都不行。” 还没等说完,六福又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哎呀……咳咳咳……” 黄富贵听得闹心,撑起双臂,回头瞪他,正要开口教训,却见韩玉娘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六福原本想提醒少爷的,可被韩玉娘软绵绵地瞪了一眼之后,便没敢吱声,只好拼命咳嗽。 韩玉娘听着黄富贵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觉他摔伤的不是腰,而是脑袋才对。 她把饭菜搁到桌上,淡淡道:“吃饭吧。” 黄富贵见她来了,神情略有松动,但心里还是有点别扭道:“我这么趴着,怎么吃啊?” 韩玉娘不看他只对着六福道:“你喂你家少爷吃饭吧,等吃好了,把碗送过去。” 那郎中说,让他多趴一会儿,等膏药的药性渗进去了之后,再用热毛巾热敷一下,再翻身平躺,那样效果最好。 六福颠颠跑过去,谁知,刚要伸手接碗筷,就听黄富贵不悦道:“你手上一股子难闻的膏药味,离我的饭菜远点儿。” 六福闻言忙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正要说没味道,却见黄富贵给他使了个厉害的眼色,顿时心领神会,忙道:“哦哦哦,那我这就去洗洗。”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韩玉娘站在原地,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听黄富贵又道:“我饿了。” 韩玉娘懒得理他,淡淡道:“等六福回来,你再吃吧。” 黄富贵见她要走,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地喊道:“哎呦哎呦,好疼啊。” 韩玉娘闻言一愣,见他呼天喊地的,忙问:“你干嘛?” 黄富贵侧头趴着,故意挤眉弄眼的装疼,微微挑起一边的浓眉毛,道:“我腰疼得厉害。” 韩玉娘只觉不信,但还是停下脚步:“郎中都说你没大事了,你可别装!” 黄富贵闻言立刻板起脸来,梗着脖子,仰头看她道:“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我黄富贵从来不装病!” 他只是在装疼而已。 韩玉娘微微拧起眉头,忙出去叫六福进来,谁知,他却不见了踪影。“嗳,人呢?” 黄富贵见状,忙又开始喊起疼来。亏得那小子机灵,知道他什么意思。 韩玉娘拿他没办法,只道:“你别喊了,一个大男人这点疼都挨不住,真没出息。你等着,我去叫我爹来。” “等等……”黄富贵立刻留住她:“你爹又不是郎中,找他来有什么用?” 韩玉娘转身看他,表情无奈道:“天都要黑了,上哪儿再给你找郎中去?” 黄富贵转动着眼睛,看了看桌上的饭菜,道:“郎中不用找,我现在都饿死了,你先喂我吃口饭喝口汤,行不行啊?” 韩玉娘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瞪起眼睛:“不行!” 他这是打什么主意呢? 黄富贵见她这么干脆地拒绝自己,还瞪眼睛,便道:“我都为你受伤了,你还不能帮帮我?” “你自己上树胡闹,和我有什么关系?” 黄富贵看了她一眼道:“我要不是为了看你,我干嘛折腾到树上去?” “你……”韩玉娘闻言多少有些害羞,一时竟无言以对。 又不是做了好事,还敢这么理直气壮的。 黄富贵用两只眼睛定定地望住她,稍微软下语气道:“我是真饿了。” 韩玉娘想了想,他午饭就没吃什么,按理是该饿了。偏偏这个六福又不见了,只把他一人晾在这里。 韩玉娘到底还是心软了,走过去端来汤碗,递给他道:“你自己喝。” 黄富贵却是不伸手,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我手不方便。” “你伤得是腰,又不是手。”韩玉娘嘴上和他较真儿,但还是把汤碗送到了他的嘴边。 黄富贵喝了大半碗汤之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韩玉娘跟着坐在床边的板凳上,一口饭一口菜地喂他吃饭,每当看见他要开口说话,就往他的嘴里塞一口饭,堵住他的话。 黄富贵鼓着腮帮子看她,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嘟嘟囔囔地问:“你干嘛一直不让我说话?” 韩玉娘甩开他的手,蹙眉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古人定下的规矩。” 黄富贵听了直纳闷,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的饭,待咽下去之后,才道:“我又不是古人。” 韩玉娘见他还有话说,便又塞了一大口饭给他:“我不喜欢听你说话。再啰嗦,我就让你饿肚子了。” 黄富贵果然不吭声了,眉心一动,只用目光牢牢地锁住韩玉娘的脸,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他难得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她,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韩玉娘原本不想理睬他的,可不知不觉中,她的脸颊泛起一丝隐约可见的红色。 黄富贵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嘴角一勾,低散地笑了出来。 韩玉娘敛目咬唇,定定心神,说道:“你吃饱了没有?” 黄富贵摇摇头,冲她眨了眨眼睛,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了。 韩玉娘也不客气,一个劲儿地把饭菜塞进他的嘴里,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 就这样一碗菜一碗饭,还有一大碗萝卜汤全都进了黄富贵的肚子里,他有点吃撑到了,可脸上却美滋滋的。 韩玉娘脸颊微微发烫,热度一路从脸颊烧到耳根,害得她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忙收拾好碗筷就要走了。 六福趴在窗户底下,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待见韩玉娘要走了,忙颠颠地跑过去道:“姑娘,真对不住您,我刚才闹肚子了。” 韩玉娘懒得理会他们,闷声低头地走了。 六福匆匆跑回屋里,只见少爷趴在炕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不过,他哼着哼着就开始“咯咯”地打起嗝来,看来是吃撑着了。 第四十回 正如郎中所说,黄富贵的腰伤没有大碍,休养几天之后就恢复如常,不但能走能跳,也有力气欺负六福了。 见他没事,韩家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韩修文待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严厉,只要他背不好书,练不好字,照样会把他的掌心打到又红又肿。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多月。 黄富贵虽然天天挨罚,却是表现得还算安分,除了偶尔心气不顺,会踢六福几脚之外,再没有和韩家的人发生过任何矛盾。 他肯这么老实,无外乎是因为韩玉娘。 六福看得真真的,自家少爷每每到了韩玉娘的面前就像是没了牙齿的老虎,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连说话都不会大声。所以,每当少爷乱发脾气,心里不顺的时候,他就会把韩玉娘挂在嘴边,免得自己受罪。 到了月中,六福回黄家给黄老太太回话,说少爷一切都好,每天吃得好睡得香,而且,已经会背两首唐诗了。他只说少爷的好处,却一句也不提少爷天天挨罚挨打的事,只怕老太太听了心疼,心里上火。 黄老太太听了这些事,激动地差点哭出来,拿着手绢擦擦眼角:“看来,这次咱们真是找对人了。” 六福硬着头皮点头:“老祖宗说的是。”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得却是,韩师傅的确厉害,可功劳最大的人还是韩姑娘。 黄老太太自然也没忘了韩玉娘这个人,抿了口茶才道:“福哥儿在韩家吃住,免不了要和韩家人打交道,你可要把他给看住了,别让他和那家的女儿走得太近。” 她还是很在意算命师傅的话,福哥儿二十岁之前,绝对不能亲近女色。 六福微微点头,答应得有些勉强。 黄老太太像是看出了什么,随即又问他道:“怎么不吭声了?小子,你可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是让我知道你回去撺掇少爷犯浑,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六福磕了个头:“奴才不敢!” 黄老太太看了看他,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好奇:“那韩师傅的女儿,当真是个美人儿?” 黄富贵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所以,她知道他的眼光有多高。若不是百里挑一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入得了他的眼。 六福老实回话:“那韩姑娘长得的确好看得很,而且,心眼儿也好。” 黄老太太闻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道:“你之前说,她在镇上做些小买卖,具体是在哪儿啊?” 六福听了这话,便明白老太太是想要亲自见一见韩姑娘,忙道:“每到开集市的日子,韩姑娘就在城南街头摆摊卖小吃。” 黄老太太微微点头,显然心里有数。 再过几天,便是赶集的日子了,她正好抽空过去看一眼,看看到底是不是个好的。 韩玉娘和万秀秀在镇上摆摊,生意还算不错,渐渐地也开始有了几个回头客。米皮和豆腐花是必须准备的,为了多挣些钱,韩玉娘又想了些新花样,比如五香豆干和酱土豆,五文钱一盘,很适合当下酒的小菜。 在她们摆摊的地方,对面开着好几家小酒馆,很多吃酒的客人,都会使唤伙计去外面的摊子上买小吃。虽然酒馆里也卖些酒菜,但多半都是肉菜,价格相对也贵了些。 街上卖小吃的商家很多,除了摆摊的,还有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所以,那些小酒馆的门口常常会站着一个伙计,招呼他们过来给店里的客人送吃的。说来,这也算是互帮互助。客人们添了下酒菜,自然喝得惬意,免不了也会多要两杯酒吃,对他们店里的生意也有好处。 这会儿过了晌午,很多逛集市的人都逛累了,正好想找出地方歇脚。 酒馆的生意旺,连带着韩玉娘的生意也跟着一起红火。 这才半个时辰的功夫,万秀秀就去送了五次菜,来来回回总共赚了五十多文。 韩玉娘见她额头冒了汗,便道:“二娘快坐下歇歇吧。回头再有人点菜,我去送。” 她的话音刚落,对面又有伙计开始招手:“来,两盘豆干,一碗多放辣子的米皮。” “嗳,马上到。”韩玉娘扬声回了一句,跟着按着万秀秀坐到长凳上,“二娘在这里看摊收钱,我去去就回。” 万秀秀也是真的累了,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对着茶壶嘴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韩玉娘拌好米皮,端了两盘豆干,一并送到对面的酒馆。 酒馆的客人很多,大家说说笑笑,有点乱哄哄的。 韩玉娘把吃的交给那伙计,自己站在柜台旁边等着收钱。 那柜台后面的掌柜见了她,眼前直觉一亮,顿时停下手中噼里啪啦的算盘,满脸含笑道:“姑娘来了。” 韩玉娘冲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那掌柜的似乎有话想说,故意往前倾倾身子。“姑娘的小菜做的真心好,往后可要常来啊。” 韩玉娘还是点一点头,并不和他说话。等伙计送来铜钱,她就立马转身走了。 那掌柜的却还在身后叮嘱:“姑娘您一定要常来啊。” 韩玉娘把铜钱收进陶罐,然后低头看了看,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 今儿也是赚到了,回去存起来,等到秋天也许就够钱买牲口了。 正想着,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吵闹之声。 万秀秀起身一看,只见街尾那边好像出事了。不知为何,有好几处的摊子都被人给掀了,不仅掀了,还把那些桌椅板凳都给砸了,闹得很凶。 “这是怎么了?” 小摊上的客人站起来张望,立刻变了脸色:“哎呀不好,那是陈刀疤和他的手下。”说完这话,他掏出几文钱扔到桌上,然后逃跑似的走掉了。 其他的客人,听到“陈刀疤”的名字也慌张了起来,纷纷付钱走人。 万秀秀忙抓住一个妇人问道:“他是什么人啊?” 那妇人小声回道:“陈刀疤是流氓头子,平时净做坏事,见人就欺负,你们也赶紧避一避吧。” 万秀秀和韩玉娘对视一眼,也忙着开始收拾东西。 谁知,她们还是晚了一步,那陈刀疤带着一众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见人就骂,见东西就砸,待见了韩姑娘和万秀秀,顿时起了色心。 “瞧瞧,大爷我今儿真是走大运。这么标致美人儿也让我给遇上了,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陈刀疤此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左眼角处有道长长的刀疤,一直蜿蜒到嘴角,很是吓人。他不仅长得难看,穿着也很邋遢,身上只穿着一件敞怀的小褂,故意露出又黑又亮的肚皮,看了直叫人恶心。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扣自己的肚脐眼儿,满脸贼笑地凑过来。他身后的跟班喽喽,也是睁大眼睛,盯着面前这两个标致的大美人。 万秀秀冷下脸来,只把韩玉娘拉到自己的身后,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 韩玉娘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周围的人能躲的躲,能跑的跑,没有一个敢过来帮忙的,仿佛都怕极了他们。 韩玉娘下意识地伸手去背后找东西,结果摸到了她切米皮时用的菜刀,虽然不是很锋利,但好歹也算个能防身的物件。她也不想轻举妄动,只是眼前这群人,实在不是善茬儿。 陈刀疤浑身散发着恶气,似乎有意要对她们动手不可,他径直走上前来,伸出脏兮兮的手要去摸万秀秀的脸。 万秀秀抢先一步,往他的脸上泼了一杯茶水,怒斥道:“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敢乱来不成?不怕被官府抓去挨板子。” 陈刀疤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不怒反笑:“呵,脾气都挺大。大爷我告诉你吧,官府才不敢动我呢!所以,你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免得受皮肉之苦。” 韩玉娘闻言眉心深蹙,想来他在镇上可以这么作威作福,必定身后要人撑腰。而这镇上的父母官,也定是个糊涂心肠。 眼看着他们就要围过来了,韩玉娘不禁握紧了自己手里的菜刀,贴身藏好。 陈刀疤一脸坏笑,很是兴奋地挠了挠自己的肚皮,谁知,还没走几步,就听周围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呼喊一声:“都让开!让开!” 不知从哪里又来一群人,皆是清一色的布衣长裤,整整齐齐地从人群中走了进来,将陈刀疤和他的手下团团围住。 陈刀疤还没占到便宜,就被人扰了兴致,不禁气急败坏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居然敢管大爷的闲事。” 那些人不答话,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缓缓走来,他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出身后的主人。 韩玉娘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少年,气度不凡,表情不悦,看着稍稍有些眼熟。 万秀秀也看见了来人,想了一想才回头道:“玉娘,那不是上次请你去帮厨的富家公子吗?” 韩玉娘随即想起那人,的确是他。 崔云起站在众人之中,十分显眼。有些人认出他来,纷纷交头接耳道:“这下可好了。” 身为崔家行三,崔云起的名声丝毫也不逊色于两个哥哥。听说他为人耿直,办事利落,今儿让他碰见陈刀疤乱来,他绝不会视而不见的。 陈刀疤自然也认识崔云起,表情微微缓和几分,不紧不慢道:“呦呵,这不是崔三爷吗?” 崔云起原本是不想管闲事的,可就在刚刚他在街角的茶楼喝茶,正巧看见了陈刀疤又出来欺负人,又正巧看见了上次偶遇的那位韩姑娘。 崔云起微微凝眉,思量一番之后,便让小厮元宝回酒厂叫人过来。 陈刀疤这个人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多找点人过来,都不用动手,就能把他吓唬住。 崔云起看了看对面的韩家母女,又看了看陈刀疤那张欠揍的脸,厉声道:“这二位是我崔家的朋友,你最好离她们远点。” 陈刀疤闻言,笑着哼了一声:“崔三爷,你逗我玩儿呢?崔家财大气粗,怎么会认识这些路边的野花野草呢?” 他这话说得甚是难听轻佻,韩玉娘脸色一变,还不等有所反应,就见万秀秀拿起茶碗摔在他的后脑勺:“混蛋东西,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刀疤吃了一痛,转身就要冲上去伸手抓住万秀秀。 崔云起突然冷冷问道:“姓陈的,你知道我崔家的酒厂有多少人吗?” 陈刀疤瞪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崔云起不紧不慢地伸出三个手指:“三百六十二个人。你要是敢动她们母女一根手指头,我现在,立刻就把那三百多人全都叫过来!” 陈刀疤果然是欺软怕硬,听他这么说,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毕竟,崔家在镇上的势力,仅次于黄家,没人敢轻易招惹他们。 “得了,今儿算我倒霉!”陈刀疤丧着一张脸,招呼自己的兄弟们离开,临走时,还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崔云起,然后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崔云起看着他离开,随后把目光放在了韩玉娘的身上,淡淡开口道:“韩夫人,韩姑娘,你们没事吧?” 万秀秀松了一口气道:“真是谢谢你了。” 韩玉娘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只把手中的菜刀又重新放了回去,然后冲着崔云起行礼道:“多谢崔公子刚才仗义相助。” 崔云起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 不过是一面之缘,他就肯出手帮忙,实在难得。 韩玉娘一脸认真道:“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是救困扶危,感激不尽。” 如果刚才那陈刀疤再进一步,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的。 韩玉娘见过真正的土匪,还是在她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带着幼小的弟妹归乡。然后,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土匪,他们专门抢劫过路的路人,长相凶狠,大吼大叫。不过,韩玉娘也见过比土匪更凶的人,就是那些逃难的人。 崔云起吩咐家里的人回去,转身指了指街角的茶楼道:“两位刚才受了惊吓,不如过去喝杯茶压压惊吧。” 万秀秀点了点头,倒不是真想喝茶,只是觉得不好拒绝。 韩玉娘也点了一下头,忙道:“多谢崔公子,我们把东西收拾好了就过去。” 崔云起闻言眼中一亮,面上微微带出笑意对她点了下头。 第四十一回 方才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周围的百姓都看得真切。那崔家三爷,小酒仙崔云起,居然为了一对路边摆摊的母女如此大费周章,实在令人无法相信。所以,大家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来头,又和崔家三爷有什么渊源。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韩玉娘稍微反应一下之后,心里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上次,崔云起请她去府上帮厨,她一口就回绝了人家。怎料,今儿人家出手相助,倒是替她解了一个大大的困境。这可是一份不小的人情啊。 崔云起坐在茶楼,静候韩家母女,吩咐伙计送来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 站在旁边的元宝偷望了一眼他,犹豫半响,才道:“三爷,您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不用半天的功夫,整个镇上都会传遍的。回头让大爷和二爷知道了……” 崔云起用手指敲敲桌面:“少管闲事。”他一点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不错,喝茶也能偶遇佳人…… 万秀秀携着韩玉娘姗姗来迟,面含微笑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崔云起站起来迎接,拱手道:“韩夫人请坐,韩姑娘请坐。” 韩玉娘微微屈膝,回以一礼。 一杯清茶看着普通,韩玉娘端起来一闻一看,只觉这茶肯定不便宜。 万秀秀无心喝茶,客气地抿了一口,便问起那个陈刀疤到底是什么来头。 崔云起缓缓道:“陈刀疤是个地痞流氓,他大哥陈虎头,乃是虎头山一带最大的土匪头子,人送外号“黑面阎王”,是个狠角色。陈刀疤能在镇上这么作威作福,都是因为他那个大哥,恶名在外!” 万秀秀听得直皱眉:“土匪头子?那官府怎么不把他们都抓起来?” 崔云起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容易?陈虎头此人心狠手辣,没人敢轻易得罪他!” 韩玉娘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忙抬眸看向崔云起,有些担心道:“那崔公子刚刚帮我们解围,岂不是得罪了陈家的兄弟。” 正所谓,君子易处,小人难防。陈家兄弟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霸道野蛮,那今儿的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崔云起含笑摇头:“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崔家和陈刀疤素来不对付,他大哥抢过我们不少的货,也伤过我崔家的家丁。我们崔家和他们之间结下的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刀疤只是个假老虎,真正厉害的人,还是他大哥陈虎头,他一向是不进城的。” 韩玉娘听到这里,后背不禁泛起一丝寒意。 原先只以为福安镇是处万事太平之地,没想到,天底下哪里都不缺这等黑心恶毒的家伙,让人不得不小心。 崔云起见二人神情有异,忙道:“方才的事,你们无需介怀。你们娘俩在镇上做小本生意不容易,往后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不要客气。”说完,他温和一笑,那谦和平稳的态度,让韩玉娘稍稍安下了心。可她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几番思量之后,径直起身道:“今儿多亏了崔公子,否则,我和我娘还不知要有多大的麻烦呢。玉娘在此谢过,往后如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请崔公子言语一声,我们定当尽心尽力。” 崔云起一直有心在等他这句话,含笑道:“那么,以后若是我请姑娘去府上帮厨,姑娘可愿意?” 韩玉娘点一点头:“我当然要去的。” 这份人情,她一定要还的。 崔云起英眉微挑,道:“好,有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为了保证她们的安全,崔云起特意派了两个家丁,一路护送她们回村返家。 回家路上,万秀秀说起崔云起的时候,言语间竟是赞许之词。 韩玉娘却是似听非听,心里还想着别的事。 “二娘,今儿的事,回去之后您别和我爹说。” 她的心里很清楚,要是让父亲知道了,她怕是再难到镇上摆摊了。 万秀秀闻言微微点头:“行,我不说。” 她原本就想瞒下来的。 待到韩家,韩玉娘让着崔家的家丁进屋歇脚,他们全都摇头不肯,说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城。 韩玉娘闻言忙进屋端了两碗茶出来,递给崔家的人,感谢道:“辛苦二位了。”说完,又摸出几文铜钱递过去道:“小小心意,请二位手下。” 那家丁见她如此客套,连忙含笑接下。 谁知,黄富贵携着六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看见有生人在,不禁挑眉问道:“你们是谁?” 看见他们那身青衣长裤的打扮,倒是有几分眼熟。 崔家二人闻声转头,却是大吃一惊,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这不是黄家大少爷,黄富贵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黄富贵见二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微微蹙眉,走到韩玉娘的身前站定:“你们从哪儿来的?” 身旁的六福像是什么似的,小声插了一句:“你们是崔家酒庄的人吧?” 那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声:“是,我们是崔家的家丁。” 黄富贵闻言意外,正欲再问,却听韩玉娘上前一步道:“今儿真是辛苦二位了,回去之后还请代我们向崔三爷道一声多谢。” 崔三爷?!那就是崔云起了。 黄富贵心里的火气腾地窜起来,突地上前一把抓住那崔家家丁的衣领子,差点没把那人给提溜起来,“那崔小三又想要抢我什么风头?巴巴地,追到这种乡下地方!” 这黄富贵和崔云起都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不过一个是人见人喜的谦谦君子,另一个却是横行霸道的小霸王。 韩玉娘见黄富贵动起手来,忙上前拽住他的袖子,斥道:“赶紧放手,你别胡闹了。” 黄富贵手劲一松,只瞪着那两人,似乎非要他们说清楚不可。 那崔家的人也是怕极了他,立刻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韩玉娘有些生气,走到黄富贵的面前,仰头质问他道:“你也太没规矩了。他们是特意送我和二娘回来的,又不是什么坏人,你凶什么凶?” 黄富贵原本想要追上去,却被韩玉娘给挡住了,他也不冲她发火,只道:“你和崔小三的恩怨,你不懂!” 恩怨……韩玉娘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六福。 六福略显无奈地笑了一下:“姑娘,我家少爷和崔三爷是有点不对付。” 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恩怨,只是少爷出门总是闯祸,而且,行事霸道。所以,外面的人说起他的时候,不免总会将他和崔家三爷放在一起相互比较。两人的年纪相近,又都是富家公子。最妙的是,两个人的性格正好完全相反。 黄富贵还想要去追崔家的家丁,韩玉娘见他吵吵闹闹的,担心父亲知道了,又要过问,忙将他带出家门去外面解释:“你别吵了。我和二娘在镇上遇上点麻烦,是崔三爷替我们解了围,还派人送我们回来。人家一番好意,而且,和你也没关系。” 黄富贵抱着双臂,听完她的话,反应稍微慢了半拍,才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韩玉娘没摇头也没点头,只道:“我不用你管。” 他这个冲动莽撞的性子,不改改可不行! “你的事,我一定要管!快说。”黄富贵的语气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脸上也像是罩着一层阴云似的,他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你不知道,那镇上可都是我的地盘!” 韩玉娘听了这话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六福见气氛不妙,连忙从中缓和道:“韩姑娘,少爷的脾气是急了点。不过,在镇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找您的麻烦啊。” 韩玉娘微微犹豫,只道:“就是那个陈刀疤突然过来捣乱,把那一条街的生意都给搅和了。” 她原以为他们对陈刀疤这个人并不怎么熟悉。怎料,黄富贵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更加阴沉,目光中露出可怕的怒意,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六福,咱们走!” 六福也是脸色一变:“少爷,您不是要去找他吧?” 黄富贵瞪了他一眼,嫌他话太多,转身就走。 六福求助似的看向韩玉娘:“姑娘,您可得帮我把少爷劝住,他要是回去找陈刀疤算账,那就出大事了。” 韩玉娘还没明白是他这是怎么了,但还是走过去,拦住黄富贵道:“天都要黑了。” 黄富贵这次可没依着她,伸手将她拉到一边,“你别管!” “不行,我必须得管!”韩玉娘也不服输,“你住在这里,就要守我家的规矩。韩家的规矩就是,天黑之后,不许出门!” 第四十二回 因为韩玉娘的缘故,黄富贵没能踏出怀德村一步。她一直紧紧地跟着他,挡着他,嘴上也不饶人。 黄富贵心里急是急,可就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回到学堂,想着大不了明天一早再去。 韩玉娘闹不懂他到底气在哪里,只把六福叫到跟前,问道:“你家少爷和陈刀疤也不对付吗?” 六福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姑娘,您不知道,我家少爷和陈家兄弟,那才是真正的恩怨。” 韩玉娘看着六福,犹豫一下才道:“到底怎么回事?” 六福叹了口气,也不想瞒着她,想着若是把事情说出来之后,她能劝住少爷,不让他冲动行事。 黄家在这一带的名声显赫,多半都是因为黄大郎的财大气粗。他是一个很喜欢花钱的人,喜欢名贵又奢侈的东西,喜欢显摆阔气。所以,像他这样的人,最招穷人嫉妒,也最招坏人惦记。 黄大郎很少出城,就是怕被那些土匪强盗给盯上了。只是,黄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总有出城的时候,每次黄大郎出城都要带上很多随从,甚至,还会雇佣镖师保护自己的安全,很是大费周章。 那个土匪头子陈虎头,曾经好几次想要绑架黄大郎,只是试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他们见绑架大老爷无望,便把矛头转向了黄富贵。他是黄大郎唯一的儿子,若是绑走了他,黄家人铁定会急翻天的,肯定多少钱都愿意出。 说到这里,六福不禁低了低头:“其实,我家少爷小时候也是吃了不少苦,三岁就要开始跟着师傅,练习棍棒武术防身。我见识过那些师傅,他们一个比一个厉害,一掌就能劈碎石头。少爷原本不爱学的,可老祖宗说,他若是不学会这些,就不能踏出黄家大门一步。所以,少爷只能学了。” 韩玉娘静静听着,心里稍稍有些不太好受。 黄富贵直到十岁之前,一直都未曾踏出过黄家一步,直到他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了。黄太太才准许他出府,却不许他出城。谁知,待他出现在人前之后,那陈家兄弟便开始计划要绑架他。他们计划了大半年,终于找到机会,在黄老太太带着他去寺庙祈福的时候,趁机将只有十岁的黄富贵给绑架了。 不过,那场绑架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半天功夫。正当黄家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黄富贵却是自己找回了家。他气喘吁吁,却没有受伤。 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再次提起,六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韩玉娘满脸诧异,忙问:“你家少爷是怎么逃回来的?” 六福忽然笑了笑:“少爷他是自己逃出来的。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隔断绳子,还割花了陈刀疤的脸,然后逃回来的。陈刀疤以前的绰号是“陈豹头”。因为他哥哥是虎头,所以他是豹头。可自从少爷割伤了他的脸之后,他的绰号就变了。” 韩玉娘怔了一下,回想起陈刀疤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痕,万万没想到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的所为,而且,那个人还是黄富贵。 “既然你家少爷回来了,为何不去官府告陈家兄弟?让他们落罪获刑呢?” “老爷告了,还花大价钱请人写了状纸,只是,那陈家兄弟并不好对付,他们认识不少江湖的人,几番折腾下来,最终还是脱罪了。”六福叹了口气道:“之后的几年里,陈家兄弟消声灭迹,不再镇上出现。直到去年,陈虎头在外面闯出恶名,陈刀疤才又开始再镇上横行霸道。当年的事,一直没有了结,少爷不愿善罢甘休,陈刀疤心里也存着一口恶气。所以,两个人每每见面都会斗得很凶。” 韩玉娘听完这些事,只觉后悔。如果她刚才不提起“陈刀疤”的名字,黄富贵也不会这么在意。 “姑娘,您可得一定帮我劝劝少爷。”末了,六福又是一脸恳求,“明儿一早我就回黄家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在小的回来之前,您可一定要帮我看住少爷。” 韩玉娘当然想要答应下来,可又担心道:“我想帮你,可他万一不听我的,怎么办?” 六福淡淡一笑:“姑娘别担心,只要是你说的话,我们少爷一定听。”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六福就出门去了。他直觉事情不好,所以不敢耽搁。 黄富贵比他晚起了半个时辰,见六福没在,还以为他去了韩家帮忙。 等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是真的不在。 黄富贵扫视一圈屋里,连饭都不吃,就转身往外走。 韩玉娘跟了出去,正要问他去哪儿,却见他的眼睛微微发光,像是憋着一股劲儿似的。 韩玉娘咽下了那些废话,直截了当道:“你哪儿都不能去。” 黄富贵闻言似笑非笑,弯弯唇角:“你拦不住我的。那陈刀疤就是祸害,我不能饶了他。” 他让着她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是怕她。 韩玉娘仰起脸看他:“我知道他是个祸害。我都知道。” 黄富贵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六福这小子,就会多嘴多舌。”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像陈家兄弟那种恶人,你和他们硬碰硬是没用的。” 黄富贵瞪起眼睛来:“怎么会没用?只有让他们害怕,他们才会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 韩玉娘见他要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口不放:“打架是没用的。你这么冲动会害了你自己的。我答应了六福要看着你,你别让我为难。” 不光是因为她答应了六福,还因为她也担心他的安危。 黄富贵闻言,低头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她的手居然在微微发颤,不禁莫名地心软了一下。 韩玉娘见他不吭声,便道:“早饭都做好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黄富贵蹙眉:“我要是不回去呢。” 韩玉娘咬了下唇,语气倔强:“那我就一直跟着你,跟着你进城,跟着你去找陈刀疤,跟着你打架去!” 黄富贵皱紧双眉,随即又舒展开来,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心情很好,简直好极了。 韩玉娘还等着他和自己回嘴呛声,谁知,等了又等,他也没回答。 韩玉娘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相触,他的目光柔和,瞳仁清亮,丝毫不见方才的戾气,黑黑的眼睛里隐约投出她的脸,然后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韩玉娘后知后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正在凝视着他的时候,不禁脸上微微一红,放开他的袖子,微微垂下头道:“回去吧。” 黄富贵没说话也没动弹,站在原地,心里似在犹豫。 韩玉娘也怕他改变主意,便又抓起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回走。 黄富贵长得人高马大,论力气,完全不用受到韩玉娘的约束,可他望了她一眼,最后还是顺从了。 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几步之外的地方,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苏楠一脸沉重地看着他们走在一起,虽然他不知玉娘在和他说什么,但他看得出来,玉娘待黄富贵的态度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第四十三回 韩玉娘好说歹说,才把黄富贵给劝住了。可她担心他不知何时又会改变主意,便替他向父亲请了个假。 “爹,这两天菜地长了不少菜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让黄富贵过去帮帮我吧。”她找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韩修文略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不行,只道:“你去问他吧。”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怎么可能做得了地里的活。 韩玉娘见父亲没反对,便把黄富贵叫了出来,也没跟他说有什么事,只让他跟着自己。 黄富贵没有拒绝,一路跟着她去到韩家那三亩地,然后左右看了看,一脸纳闷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做农活吧?” 韩玉娘放下罐子和竹筐,看着他道:“我向父亲替你请了一天假,你今天不用挨藤条了。” 黄富贵双臂抱胸道:“你这么说我也不会领情的。你是怕我溜走吧? 想起刚才她担心自己的样子,他不由轻轻抿起嘴角。 韩玉娘略显无奈地看了看他:“你既然都知道,就过来帮忙吧。” “我不会做农活。”黄富贵收起笑容,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韩玉娘仰头瞪了他一眼:“不会可以学啊。你刚来我家的时候,还不会写字呢?现在不也学会了。” “你……”黄富贵被她堵得没了话说,卷起袖子,蹲下身来,望着韩玉娘的侧脸:“你知道吗?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厉害。” 韩玉娘见他称呼自己“丫头”,心里突然冒出个要整一整他的想法。 “菜地里都长虫子了,你过来把它们都抓出来,然后放在这个罐子里。”韩玉娘一边说一边伸出拿起一条白色卷曲的菜虫,凑到他的面前:“记住,千万别捏死了,还要带回去喂给家里的鸡吃呢。” 黄富贵漫不经心地看了那虫子一眼,不禁吓一大跳,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直接坐到地上。“这什么东西?” 韩玉娘忍住笑意道:“是菜虫啊。” 黄富贵一脸嫌弃地摆摆手:“快拿走拿走,太恶心了。” 韩玉娘轻轻抿唇,故意又往他的面前近了近,开口道:“堂堂黄家大少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见了虫子就不行了。这玉环和玉郎都不怕的东西,你却怕成这样,看来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黄富贵听了,气得咬咬牙,腾地站起来道:“笑话,谁怕了?” 韩玉娘见他还嘴硬,只把手里的虫子朝他抛了过去。果然,还没等虫子落在黄富贵的身上,他就开始跳脚后退。 这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为了一只虫子闹得慌张跳脚,这场景实在太过滑稽。 韩玉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差点笑弯了腰。 “你这丫头!”黄富贵眼睛瞪的溜圆,看着她的笑话自己,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他从未见她这么笑过,来到韩家这么久,她偶尔也会有微笑的时候,可不曾笑得这样放肆和快活。她的笑声清脆爽朗,像是微风吹响的竹风铃,一双眉眼弯弯,透着股清新纯真的孩子气。 韩玉娘笑了好一阵,方才停下来,重新蹲下身子,低头继续找菜叶上的虫子,垂着眸子道:“你去边上坐着吧,别乱走就行。” 黄富贵又后退一步,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我干嘛非得听你的?” 韩玉娘看看他却没说话,只专心收集菜虫,一点也不嫌弃。 黄富贵看得直皱眉,半响才道:“你胆子真大。” 韩玉娘又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长道:“你胆子也不小啊。当年,那么小的年纪就敢和陈刀疤动手,还能割伤他的脸。” 黄富贵闻言面色微微一暗,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节微微作响,忍着心中的怒气道:“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会用刀子划破他整张脸,从左耳到右耳!” 韩玉娘睫毛轻颤,听得心中一紧。她犹豫片刻之后,方才走了过去,看着黄富贵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陈刀疤那样的恶棍,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黄富贵沉声道:“这种祸害留在世上,就是为了害人。官府既然收拾不了他们,总要有人收拾他们才行。” 他心里一直有数,他和陈家兄弟的旧怨还没完,他早晚要去找他们算清楚。 韩玉娘张了张嘴,刚要劝他,却见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当年,陈刀疤绑过的孩子,不止我一个。” “啊?”韩玉娘一脸吃惊。 “我还记得。那马车上除了我,还有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儿,她蜷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一直在哭,可那些人却不许她出声,牢牢捂住她的嘴。我趁乱拿出匕首,划伤了陈刀疤,才能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我跑了,可那女孩儿没跑出来……” 韩玉娘听到这里,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从前,她曾听父亲说起过这样的事,有些人家的孩子被绑走之后,不管家里给不给钱,人都不会再回来了。那些孩子最后不是死了就是被卖了,从此音讯全无。 当时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想着想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沮丧和后悔。当初他只能一个人逃,却救不了那个小女孩儿。 “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韩玉娘实在想不出可以安抚他的话,便只好说了这句。 黄富贵闻言神情略有缓和,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问道:“虫子都抓完了吗?” 韩玉娘微微而笑,点头“嗯”了一声。 黄富贵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抬头看看天色道:“那咱们回吧。六福差不多该回来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黄富贵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那小子怕我自己一个人闯祸,所以回家搬救兵去了。” 韩玉娘闻言忙多摘了些菜,免得中午有客登门,家里的饭菜不够招待。 须臾,外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周围的邻居纷纷探头,好奇张望。 那马车径直来到韩家门外,六福最先跳下马车,神情慌张,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彪形大汉。 六福和他们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敲门进来道:“韩姑娘……” 黄富贵见他回来了,立刻站起身来堵住门口,抬起脚就要踢他。 六福很是机灵地躲了一下,满脸赔笑道:“少爷,您就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黄富贵冷冷一哼:“没义气的东西。” 韩玉娘和万秀秀都看到了外面的马车,两人对视一眼,还以为又有黄家的人来了。 六福对她们鞠了一躬,含笑点头:“夫人,姑娘,今儿小的得先送少爷回去了,劳烦你们回头和韩师傅说一声。” “什么?”黄富贵一脸不满,伸手抓着六福的衣领子,质问道:“谁说我要回去了?” 六福仰着脖子,语气无奈道:“少爷,这都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太太一向最担心少爷接近陈家兄弟。所以,只要听到任何风吹草动,老太太的态度就是让他马上回家。 “少爷,马车已经来了,您先回去,回去之后再慢慢说。”六福好声好语地求着他。 黄富贵刚想说他不回去,却见那两名彪形大汉上前两步,似乎有点要动粗的意思。 黄富贵冲着他们冷笑:“我都多大了?祖母怎么还用这招?还以为找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过来吓唬我,我就能乖乖听话了?” “少爷,他们是保护您的,不是来吓唬您的。”六福也有点急了,“那陈家兄弟不好惹啊,万一他们知道少爷您在这里……” 黄富贵接过他的话茬道:“他们就会再来绑我一次?我倒是想让他们试试看!” “少爷!” 正当主仆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韩玉娘突然插了一句嘴:“你先回去吧。” 黄富贵诧异回头,万秀秀也是一脸惊讶,大家齐齐地看向她,她却神情认真道:“六福说得对。你先回去,万事好商量。” 若不是听了刚刚那些事,韩玉娘也不会这样建议他。 六福感激地冲她笑了一笑,又苦苦求道:“少爷,趁着时辰还早,赶紧回去吧。” 黄富贵自然还是不愿意,六福回头给那两个壮汉递了个眼色,他们直接上前把黄富贵整个人给架起来带走。黄富贵双腿腾空,吃不上力气也还不了手,直接被他们塞到马车里,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把他夹住,让他动弹不得。 韩玉娘可以看见马车不停来回晃动,可想而知,他在车里反抗得有多激烈。 “这样能行吗?”万秀秀一脸担心道。三个大块头的家伙,挤在一辆马车里,弄不好很容易要翻车的。 六福擦了擦自己脑门上的汗:“没事的,再闹也得带他回去。”说完,他又向韩玉娘拱拱手:“多谢姑娘刚刚为我说话。少爷回家的事,回头还请你和韩师傅解释解释。” 韩玉娘点一点头:“我明白,你们只管回吧。” 父亲那边可能会有点不好交代,但到底事出有因。 万秀秀和韩玉娘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离开,万秀秀有些无奈地摇头:“这黄家办事还真是任性。想一出是一出的,难不成有钱人都是这脾气?” 韩玉娘显然不是这么想的,沉吟片刻,才道:“二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随他们去吧。” 学堂下课之后,韩玉娘亲自向父亲解释,黄富贵为何会突然离开。 韩修文面有不悦,缓缓起身道:“无妨,他回去了也好。”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韩玉娘仍然觉得父亲说的是反话。 “他只是回家见见长辈,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韩玉娘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她用了“也许”这两个字,显然她也不知道黄富贵还会不会回来了。 也许他还会回来的,他教了二十两的束修,但黄家财大气粗,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钱。也许他不会回来了,回家过舒坦日子,而不是在这里跟她们过这种简单清苦的日子。 晚饭时,孩子们将黄富贵和六福不在,不免发问道:“富贵哥哥和他的小跟班去哪儿了?” 韩玉娘实话实说:“他们回家了。” “啊?”韩玉环皱皱鼻子,有点伤心的样子。 她其实挺喜欢黄富贵的,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总是叫她“小娃娃”。 “那他们还回来吗?”徐狗蛋出乎意料地跟着问道。 韩玉娘犹豫一下才道:“不知道。” 韩玉环轻轻叹息,放下手里的饼子,低头对着粥碗道:“我希望他们回来。” 韩玉娘摸摸她的头:“好好吃饭。” 妹妹的话,稍微触动了她。韩玉娘不确定自己希不希望他们回来,她只希望他们平安就好。 之后的两天里,黄家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得知黄富贵离开村子之后,第一个慌张起来的人,就是牛村长。 他还以为是黄富贵和韩修文出了什么矛盾,特意上门打听。 韩修文不愿和他多说,万秀秀更是懒得理他,只道:“腿长在人家身上,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能拦得住他?” 牛村长背着双手在原地转了圈,连连摇头道;“那可是位财神爷啊。好不容易请来的,就这么给送回去了,真是可惜啊可惜。” 万秀秀冷笑一声,心里很是瞧不起他:“村长,你在黄家已经讨了不少好处,人不能太贪心了。” 牛村长自讨没趣,只能悻悻而归。 万秀秀站在门口,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二娘,何必跟他们生气。”韩玉娘倒了杯茶给她。 万秀秀抿了口茶:“我怎么能不生气?当初他们把黄富贵这个麻烦硬塞给咱们的时候,事先都没有问过咱们一句。现在,他们捞不到好处了,又过来叽叽歪歪!” 韩玉娘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坐过去道:“村长一直把黄富贵当成是自己的财神爷,心里慌张也是难免的。” 万秀秀被她劝了几句,索性也消气了。 “说来也怪。这黄富贵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回不回来,也该知会一声才是。”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茶杯,没有接话。 “玉娘,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万秀秀以前总觉得他们碍眼,但大家相处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处出些感情来,他们又走了。 韩玉娘没想到二娘也会这么在意,不觉奇怪道:“二娘,您不是一直不喜欢黄富贵吗?” 万秀秀点点头:“他确实不招人喜欢,脾气坏又毛毛躁躁的。但说到底,他这个人心肠还不算坏,只是被宠坏了而已。不过,你爹也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二娘,您就放宽心吧。他回黄家,总比一直留在这里好。” 衣食住行且不用说,最起码黄家大宅更安全。 锅里的水开了之后,韩玉娘过去贴饼子,顺便准备做过猪骨汤。 因着摆摊的生意不错,最近家里的伙食不错,隔三差五地总能吃上点肉。 一大锅汤咕嘟咕嘟煮了半个多时辰,骨汤已经煮得微微泛白,是时候该调调味道了。 她拿起盐罐,正要撒盐进去,却听身后的万秀秀开口道:“玉娘啊,外面又来马车了。” 韩玉娘微微一怔,忙盖上锅盖,走到门口去看。 那马车看着有些眼熟,像是黄家之前来过的那一辆。 正在她们不解之时,马车后方跑过来两个小厮搬来脚凳过来,放在马车下面,然后蹲下身子,等待车内的人。 最先下来的一个黄衣丫鬟,梳着发髻,戴着发簪,面容白净,颇有几分姿色。 她下来之后,又伸手去扶车里的人,一个白发苍苍,衣着讲究的老妇人。 韩玉娘看着她们,心里隐隐有了判断。 她们肯定是黄家的人,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那位老妇人一定是黄老太太。 “老祖宗,这就是韩家了。”黄衣丫鬟娇滴滴地开口道。 黄老太太站在韩家门外,院门虽然是开着的,她还是吩咐小厮过去敲门。 韩玉娘看得真切,便主动迎了出去。 黄老太太瞧着屋里走出来的妙龄少女,便知道她是谁了。 上次离得太远,她没怎么看清楚她的脸,这次离得近,她可以看得真切。 的确长得极好,不俗不媚,清秀可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奕奕有神,看着像个聪明的姑娘。 黄老太太淡淡一笑,道:“你就是韩师傅的女儿吧?” 韩玉娘点一下头:“我是,请问您是?”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是黄富贵的祖母,今儿特意为了我那个不省心的孙子来找韩师傅商量些事情。”黄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站定原地,语气温和道。 第四十四回 韩玉娘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黄老夫人好,请您屋里坐。” 她就是黄富贵的奶奶,来得真是突然。不过,他们祖孙俩看起来,确实有点联相。 黄老太太一出现便自带气场,脸上虽然微微含着笑,可眉眼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凌厉,她抬眼扫视了韩家的院里院外,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万秀秀的身上,光看她那双手,就知道她是个吃过苦的人, 心想,这读书人的运气,果然要好些,能娶到这般姿色的继室,着实不易啊。 黄老太太带着随从丫鬟一股脑地涌进来,让原本就不大的韩家更显狭窄。 韩玉娘让着老太太坐下,转身又把灶火浇小了些,温着锅里的骨头汤。 万秀秀也是会来事儿的,忙斟了茶来:“老夫人,我相公还在学堂教课,等会儿才能回来,您先喝杯茶,歇歇脚吧。” 黄老太太也不嫌弃,扶着那黄衣丫鬟的手,慢慢坐了下来。只是长条板凳没有靠背,她坐着不太舒服,眉心微蹙。 那黄衣丫鬟忙回头唤来身后的一个婆子,娇滴滴地吩咐道:“你过来给老祖宗当靠背。” 那婆子含笑应了,弯下后背,贴着黄老太太的后背站着,让她可以靠用。 韩玉娘看在眼里,默默转过身去,把抹布叠好,放在灶台边儿上。 黄老太太坐在那里,踏踏实实地等着,茶她没碰,只是拿目光将屋内的情形摆设都扫了个遍。 啧啧啧……好好的一个读书人,还是秀才老爷,居然住在这么简陋寒酸的地方,可惜了了。 黄老太太心中感慨,可转念一想,福哥儿能在这么难熬的地方,硬是住了一个多月,倒也真是有骨气。 西屋里,韩玉环和韩玉郎听见外来了人,便掀开帘子看了看。 那黄衣丫鬟眼尖,瞧见他们俩,不禁抿嘴一笑,凑到黄老太太的耳边,小声提醒道:“老祖宗,您瞧。” 黄老太太转头看了看,面露笑意:“这是哪儿来的一对玉娃娃啊。” 两个小人儿本来是不怕生的,可今儿黄家来的人多,把屋子都快挤满了,他们才有点怯怯的。 韩玉娘见状,一手牵着一个把弟弟妹妹带到黄老太太面前,道:“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黄老太太含笑道:“好娃娃,过来让奶奶仔细瞧瞧。” 韩玉环最先走了过去,韩玉郎跟在她的身后。 黄老太太定睛细看,这是一对龙凤胎,长得粉雕玉琢,脸上身上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外面那些野疯野跑的乡下孩子,一个个都像是煤球似的。 “你们几岁了?” “五岁。”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黄老太太摸了摸两人的小脸儿,倒是喜欢得紧。 “你们都叫什么名儿啊?” “我叫韩玉环,他叫韩玉郎。”韩玉环一边说一边伸出小小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比划着写自己的名字。 这么好看的孩子,还识文断字的,谁看了不喜欢。 “好,好娃娃。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孩子,聪明!”黄老太太心情大好,看了眼身边的黄衣丫鬟,道:“俪儿,拿些好玩的给他们。” 那唤作俪儿的黄衣丫鬟,点头应是,从腰间解下一个做工精致的小荷包,打开往手心里倒出几个银锞子,蹲下身子,递给两个小人儿:“拿着吧。” 韩玉娘眉心一动,正欲开口拒绝,却听韩玉环先摇头道:“我不要。”说完,拉着弟弟玉郎回到韩玉娘的身边。 俪儿见状,目光中略有疑惑,也有吃惊。 韩玉娘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随即望着黄老太太客气道:“多谢老夫人,弟妹们还小,收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替她们谢谢您……”说完,她拍拍弟弟的肩膀:“时辰差不多了,你去接爹爹回来。” 韩玉郎一溜小跑着出了门,黄老太太看了看韩玉娘,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韩玉娘也时落落大方地回给她一笑。“这会儿正是午饭的时辰,老夫人若是不嫌弃,就和家父一起吃顿便饭吧。” 黄老太太闻言只是笑了笑,慢慢回道:“姑娘有心了。” 骨头汤的香味儿,早已经飘得满屋都是。不过,她可不是过来吃饭的,等见了韩修文,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须臾,韩修文带着玉郎和狗蛋回来,待见家里站满了人,不觉蹙眉。 黄老太太等得就是他,抬眼一看,果然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单薄消瘦,衣着整洁,双眼有神,透着股不识时务的倔劲儿。 “爹,这位是黄富贵的祖母,黄老夫人。” 韩修文闻言,连忙对黄老夫人鞠躬行礼:“在下韩修文,见过老夫人。” 她之前写来的信,他一直留着,心里也对这样开明的老人家多了几分敬重。 黄老夫人抬一抬手:“韩先生快快请起。之前,我那孙儿承蒙先生照顾教导,老身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了。”韩修文也是有一说一道:“黄少爷在我这里,也是吃了不少苦,还望夫人莫怪才是。” 黄老太太心中有数,只道:“先生这么说可是和我们见外了。先生德才兼备,以礼服人,把福哥儿交给您,我很放心。” 六福回去之后,花了一天一宿的时间,把福哥儿在韩家的点点滴滴说给老太太听,那些挨打挨罚的事儿也没瞒着。 这天底下能收拾得了福哥儿的人,除了她之外,韩修文便是第二个了。 黄老太太不喜欢废话,直截了当道:“今儿我亲自特意过一趟,还是为了我们富贵,有件事想要和韩师傅您商量商量。”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客迎门,必有大事。 韩修文明白地点了下头,让着黄老太太去了东屋说话。 黄老太太却似乎不愿意在动,只是坐着道:“这件事事关你们一家子的大大小小,我看我还是在这里说,比较合适。” 她虽是客人,却又可以反客为主的气势,果然有些当家人的风范。 韩玉娘和万秀秀让孩子们排排坐好,心情微微有些忐忑。 万秀秀借着烧水添茶的功夫,压低声音道:“玉娘,我怎么觉得这老太太有点不怀好意啊?” 韩玉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摇摇头,重新又给黄老太太换了杯热茶。 甭管她喝不喝,礼数不能废。 “韩师傅,您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就不和你绕弯子了。之前,我们福哥儿在您这儿学了一个多月,学业虽然长进不大,可这脾气秉性却是好了不少。老身很欣慰,当然这都是师傅您的功劳……” 黄老太太一脸认真地说着话。 想起之前,每次把福哥儿硬绑回来的时候,他那个火爆的脾气,都会把家里闹得掀翻天不可。可是,黄富贵只是把那两个壮汉给揍了一顿,之后便消停了。对此,她实在觉得很欣慰。 “韩师傅,您也知道我家的福哥儿,自小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说来都是我的错。不过,这世上能让我们福哥儿乖乖听话的师傅,可就只有您了。所以,我今儿豁出这张老脸,想向您提起不情之请,请您搬去我们黄家,继续好好教导福哥儿。” 黄老太太很是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韩家人的脸色却全变了,尤其是韩修文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 韩玉娘微微垂眸,心里隐隐有些纠结。她太清楚父亲的脾气了,他是不会答应的,可老夫人居然愿意放下身份,亲自登门拜托,想必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黄老夫人。”果然,韩修文率先起身道:“我韩某人只是一介平庸书生,实在不值得您如此屈尊降贵。” 黄老太太抬一抬手,截住他要拒绝的话。 “韩先生,您是个有原则的读书人,我很心里清楚。只是,事出有因,我们黄家纵使财大气粗,也不会随随便便强人所难。所以,还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她一边说一边对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韩修文只能沉住气,继续坐下来听。 黄老太太轻叹一声:“韩先生,这人啊,一旦上了年纪,心里总会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福哥儿就是我的命根子,也是黄家未来唯一的指望!韩先生您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肚子里有学问,心里也有大道理,有您替我照看着福哥儿,我这心里才能觉得安稳!韩师傅啊,福哥儿的身上系着,不单单只是他自己的荣华富贵,还有那些天天靠着黄家的家业养家糊口的人。你帮了他一个,就是帮了所有人!先生是读书人,想必从小就是立下志向的人,如今先生不能为官造福一方,那就不如靠着你这一身的学问来造福造福,我们黄家上上下下的,这几百号人吧。” 韩修文听得一怔,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要拒绝的话,瞬间都是说不出来了。 韩玉娘也是听得心惊。这黄老夫人说话好生厉害,三言两语间就让没了反驳的余地。 她把目光投向父亲,只见他的脸上匆匆闪过一丝犹豫。 第四十五回 为了黄老夫人的那一番话,韩修文足足思量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 万秀秀翻身打了个哈欠,见他还坐在那里,不由愣了愣:“相公,您怎么起得这么早?”说话间,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更是心疼起来:“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昨晚她很早就躺下来了,因为太累,睡得也快。 韩修文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事,我喝茶提神来着。” 万秀秀知道他心里有事,便披了衣裳坐起来;“相公,您还在为黄家的事情烦心啊?” 说实话,黄家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一家子包吃包住的,还给一百两的学费。若是别人早都巴不得自己送上门去了。可韩修文和别人不一样,他心里始终有个坎儿过不去。再说,家里学堂的孩子们也不能没人管啊。 韩修文也和她说了几句贴心话:“这些年,家里的日子清苦,都是玉娘一个人照看着。如今,你嫁过来,家里家外都能照料着,玉娘是轻松了些。可那孩子心里还是不踏实,天天琢磨着挣钱。这黄家的事儿,我要是点头应了,家里有了钱,你们也能跟着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身为男人,光有骨气不行,还得有能力让一家子老小过上好日子。 万秀秀见他皱眉,忙过去替他按摩肩膀,柔声道:“相公,钱这东西哪里挣得完呢?咱们小家小户的,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个平安自在。这件事说来说去,还得看相公的意思,你想去,我们一家子跟着你去,你不想去,我们也不贪那点银子,日子还是一样过。” 她这一番话说得韩修文的心里很是妥帖,只觉自己没娶错了人。 韩修文拍了拍她的手:“你倒是明理,肯处处为我着想。” 万秀秀微微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嫁了人,丈夫就是天。” 夫妻俩正说着话,外面有了脚步声。 一定是狗蛋起来了,每天他都是起得最早的人,因为一听见鸡叫,他就会回来喂鸡打水。 韩玉娘是第二个,她昨晚也有点睡晚了,连连捂嘴,打着哈欠。 万秀秀嗔了她一句:“没睡好就进去补补觉,早饭我来做。” 韩玉娘还没等说不,就被她一把推进了西屋。 韩玉环和韩玉郎正在卷着被子玩游戏,韩玉娘笑眯了眼睛,躺下去抱住他们俩道:“跟姐姐一起偷会儿懒吧。” 两个小人儿笑嘻嘻地窝在被子里,动个不停。 韩玉娘想睡也睡不着,索性闭起眼睛养养神。 须臾,徐狗蛋掀起帘子,探头张望道:“姐姐要吃饭了。” 韩玉娘嗯了一声,坐起身来,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洗脸漱口,准备吃饭。 饭间,韩修文说了一句话:“一会儿我要进城一趟。” 韩玉娘放下筷子,认真问:“爹,您是要去黄家吗?” 韩修文微微点头:“我去向黄老太太道个歉,顺便把他们的束脩还回去。” 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没办法答应。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筷子,又道:“那我和您一起去吧,顺道把黄家的那些行李送回去。” 上次他们走得急,带来的东西都没拿,全都搁在那儿了。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到底是黄富贵的私人物品。 韩修文看了女儿一眼:“我这次去,黄家人可不会给咱们什么好脸色看的。” 韩玉娘微微而笑:“没关系的,我不在意。” 与其一直拖着不回话,还不如给个实话,让对方心里有个底儿。再说了,她想去看看黄富贵和六福,好歹住在一起那么久,也该好好告个别! 吃过早饭,韩修文收拾了一下,便和女儿一起出门了。 韩玉环的胳膊上挎着包袱,走在父亲身后,犹豫一阵才道:“爹,我觉得黄老夫人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上次她看着客气,可气场却很强。” 韩修文沉吟一下:“恩,她是位很有主见的老人家。” 其实,昨天她说的那些话很有她的道理,所以,他当时才无话反驳。 寒窗苦读十几年,起起落落,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这的确是很多读书人的悲哀。纵然有千百个不得志,可韩修文还是不愿再和这些财大气粗的人走得太近。 黄家的大宅并不在镇上,而是在临近南郊的城门附近。地段虽然不是最好,却是黄家祖辈留下的宅子。几年前,黄家花费重金将宅院里里外外都装修一番,看起来越发气派奢华了。 一间三进三出的院落,宽敞又整洁,四周的围墙要比寻常宅院要高些,是为了防止夜晚盗窃的飞贼。 黄家门房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待韩修文自报姓名之后,他们忙笑盈盈打开黄家的大门。若是平时,只有贵客才可以从正门进去。 一进门,正中央的前方立着一块高大的照壁墙,走过照壁,便是宽敞的前院。 韩玉娘一路跟在父亲的身后,微微垂眸,目不斜视。对黄家奢华阔气,毫无张望之意,只是缓缓走着。 此时,黄老太太正在前厅坐等他们父女,和她一起等着的人,还有黄大郎的第三房小妾,人称宋姨娘。 宋姨娘是众多小妾之中,只有她是读过书的,所以常常帮着老太太管理家事,算不上有多聪明,但是个有眼力会来事儿的。 宋姨娘站在老太太跟前,悄悄打量着这对父女,嘴角微微含一丝笑意。 到底是老太太有眼光,这面相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再看他身后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黄老太太笑眯眯地让他们二人坐下,韩玉娘没有坐,只是把包袱递给一旁的小丫鬟,静静道:“这是黄少爷在我家留下的一些衣物,我稍微收拾下,送了过来。” 那小丫鬟没有马上接,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见老太太点了头,方才屈膝接过。 韩玉娘默默退后,黄老太太看出些门道来,望着韩修文道:“韩先生,看来您今天是给我回复的。” 韩修文再次起身,鞠了一躬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黄老太太仔仔细细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韩修文把黄家的银子退了回去,黄老太太递过眼色,让身边的丫鬟收下。 “韩先生果然是读书人,有傲气。看来我这张脸面是不顶用了。”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叹息。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到韩修文会拒绝,只是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直来直去,不禁暗暗有些气恼,但略一思虑,复又高兴起来,韩修文这个人的性情耿直,难怪在官场上一直吃不开,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越是见惯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心里越是稀罕这样直来直去的老实人。 韩玉娘站在父亲的身后,心里隐隐有些担心,随即上前一步道:“老夫人,家父不是存心怠慢,还望您老人家多多见谅。” 黄老太太见她开了口,微微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正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们今儿也是我黄家的客人,你们坐下说话,无需拘谨。” 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一计不成自然还有一计。 老太太一个眼色递过来,宋姨娘便心领神会,忙笑盈盈地朝着韩玉娘走过来,韩玉娘连忙起身,还未说话,就见她牵住自己的手,一派亲切道:“韩姑娘,您们今儿是第一次来府上,可得多坐坐,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才行。西苑那边种了好些牡丹,开得正好,姑娘不如随我去看看?” 韩玉娘闻言,只觉是黄老夫人要故意支开她,然后和父亲继续商量,便看了看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便起身行礼道:“谢谢您。” 宋姨娘握了握她的小手,回身冲着老太太笑道:“老祖宗,我可把韩姑娘带走了。” “恩,这孩子就交给你照看了。”黄老太太含笑点头,跟着看了看韩修文,温和道:“韩先生,离着午膳还有些功夫,咱们一处说说话可好,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您。” 韩修文自然点头应好。 谁知,这一谈就谈了将近半个多时辰。而韩玉娘也跟着宋姨娘把黄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给看了个遍。 不过,她的心思不在这里。黄家的宅院很大,大到让人感觉有点空荡荡的,黄家的下人不少,丫鬟小厮随处可见。 宋姨娘捧着茶碗看她,微微而笑:“真是难为姑娘了。让你和我对着这些花花草草,实在无趣了些。” 韩玉娘忙摇摇头:“夫人别这么说,这些牡丹花很漂亮。” 宋姨娘见她称呼自己为“夫人”,目光微微一亮,“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只是老爷的妾室,你可以叫我宋姨娘。” 韩玉娘点一点头:“宋姨娘。” 宋姨娘观察她好一会儿了,心里不禁起了几分好感。 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看着可不像是小门小户的女儿。 稍微迟疑片刻之后,韩玉娘放下茶碗,问道:“宋姨娘,敢问您家的富贵少爷现在何处啊?” 她想着自己都来了,总要见一见他。 宋姨娘秀眉轻挑,望着她笑笑:“你想见福哥儿啊。可惜了,今儿怕是不成了。” 韩玉娘心里有些失望,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宋姨娘却是继续道:“福哥儿脾气大,这些天又寝食难安的,老祖宗关了他禁足,不让他出来。” 她说完这话,格外注意韩玉娘的表情,见她蹙眉,便知道她心里在意。 韩玉娘何尝不知黄富贵的那个脾气,只是在外面也就罢了,怎么回到自己家里也不消停。 须臾,有丫鬟过来传饭。 宋姨娘携着韩玉娘去了偏厅,饭前的规矩,韩玉娘心里门清,该怎么洗手该怎么漱口,也不用丫鬟们提醒。 黄老太太和韩修文稍微来迟了一步,韩玉娘起身迎接,却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对。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似乎藏有不悦。 黄老太太却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招呼着她坐下来道:“坐吧,都是些家常便饭,大家多吃些。” 韩玉娘点一点头,目光转向父亲,却见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宋姨娘没有入席的资格,只能站在老太太的身后为她布菜,而韩玉娘和韩修文的身后,也各有一个丫鬟伺候。 韩玉娘稍微有点不适应,但还是默默受用了。 席间,黄老太太突然举起杯子,道:“今儿是个好日子,我就以茶代酒,敬韩先生一杯,往后我们家福哥儿就拜托您了。” 韩修文闻言眸光沉了一沉,但还是举杯回敬了她一下。至于,韩玉娘当场怔住,不知父亲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看他的脸色,难道是被黄家的人威胁了吗? 黄老太太抿了口茶,继续道:“今儿你们就住下吧,家里那边我已经吩咐人派车去接,晚上就能到。这府上的地方有的是,我让人给你们单独收拾出来一个院子,保证让你们一家子住的舒心。” 宋姨娘见缝插针道:“老祖宗,这件事不如让我来办吧。” “嗯,也好,你心细。记得样样都要挑最好的,千万别怠慢了咱们家的贵客。” “是,老祖宗您就放心吧。” 正当她们说得热闹时,韩玉娘突然开口发问,“爹,咱们真的要留下吗?” 韩修文抬眸看着女儿不解的脸,轻轻点头:“暂时先这么办吧。” 第四十六回 这一顿饭,韩玉娘吃的如坐针毡,默默低头数着自己的碗里的饭粒,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父亲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饭后,韩修文对黄老太太言明,一定要亲自去接家里人过来,无需黄家代劳。 黄老太太转眸一笑,点头说话,瞧着旁边不爱出声的韩玉娘,又道:“家里的马车都已经备好,韩先生只管去就是了。不过,这路上辛苦,就让韩姑娘留在这里等你们吧,顺便让她去看看你们住的院子,有什么少的,缺的?” 韩修文闻言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无奈,却还是微微点头,随即用目光询问女儿,她能不能一个人先留下? 韩玉娘和父亲对视一眼,展眉淡淡微笑,一副什么都不担心的模样。 说来,这黄家到底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他们好歹也是黄家请上门的客人,他们也不会太失礼罢了。 韩修文见女儿沉着平和,便也放心回去了。 按着时辰,黄老太太是要歇午觉的。但今儿她不想睡了,只是略躺一躺,养养精神。 韩玉娘坐在西厢房内,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她不知道老太太是何用意,把她留在这间屋里,却又不和她说话。 黄老太太半躺半靠笑吟吟地瞧着韩玉娘,半天没说话,想要故意试一试她的心性。 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姑娘。 须臾,老太太终于开口了,温和道:“你过来坐。”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软榻边上的绣墩。 韩玉娘稍微犹豫了一下,方才迈步走过去。 黄老太太伸出手给她,韩玉娘没有马上握住,只是凝眸看了看,随即屈膝行礼道:“黄老夫人,玉娘有件事想要请教您。” 黄老太太轻轻叹息一声,抬了抬手。 宋姨娘见状,连忙跪了下来,扶着她坐起来,然后继续跪在地上,替她轻轻捶膝揉腿。 “你很奇怪,你父亲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是吧?”黄老太太率先道出了她的疑惑。 韩玉娘郑重点头:“是的,不瞒您说,家父今天过来,并不是为了答应这门差事的。” 黄老太太含笑望着她道:“你父亲改变主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们韩家和我们黄家现在已经扯上关系了。所以,从今往后,黄家的朋友会对你们友好,而黄家的敌人也会对你们凶狠。” 韩玉娘仔细听着她的话,显然很快她是什么意思了。 “您说,陈家兄弟?” 黄老太太和蔼一笑:“韩姑娘,只要黄家的大门一开,那必定是宾客盈门,座无虚席。然而,同样地,黄家的敌人也多如牛毛,那陈家兄弟,只是其中之一。” 韩玉娘后背微微一紧,微微咬唇,不再说话。 黄老太太见她神情沉重,忙笑笑道:“你不用怕。人活在世,不招人嫉妒的,都是没用的人!黄家财大势大,身边怎能少了那些眼红的人?往后日子长了,你自然会明白。” 韩玉娘眉心微蹙。 听她说话这语气,好像他们要在这里长住似的。 “你父亲是个老实人,所以,我很信任他。你们只管踏踏实实地住下来,什么都不要怕。” 黄家想要得到的人和事,没人可以拒绝也没人可以阻止。 韩玉娘闻言只是微微而笑,没有接话。 黄昏时分,韩修文终于把一家子大小接到了黄家大宅。 徐狗蛋也跟着一起来了,虽然他不愿意离开村子,可他更不愿意一个人留在村里。 韩修文在学堂挂了停课三天的牌子,还去和牛村长打了声招呼,免得村里的孩子们惦记他。 因为走得太过匆忙,万秀秀和孩子们都没来得及怎么收拾行礼,心神不宁地跟了过来。 万秀秀站在黄家的大门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相公,咱们真要住这儿?”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发大梦似的,双脚都开始发软了。 韩修文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只道:“咱们回头再说。” 万秀秀拧着眉,忙带着孩子们,抬起了腿,迈过黄家侧门那高高的门槛。 韩玉环和韩玉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这会儿到了地方,两个人都有点认生害怕,一个劲儿地往狗蛋的身后藏。岂不知,徐狗蛋心里也慌突突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宅子,见过这么高的门,这么宽敞的院子…… 韩玉娘早早地等在门厅,见他们来了,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韩玉环和韩玉郎一起跑了过去,闷头往她的怀里扎,闹脾气地抓住她的衣角,紧紧攥着道:“姐姐,我要回家。” 韩玉娘莫名地心里一酸,蹲下身子,望着他们道:“玉环玉郎要乖,咱们得在这里住些日子才行。” 韩玉环听完嘟起小嘴:“可是,姐姐我想回家。” 韩玉郎却是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四周看了看。 第一直觉就是这里好大啊。 万秀秀挎着两个包袱,跟在韩修文的身后,脸上写满紧张和不安。 一家子六口站在黄家大院之中,神情局促又无奈。 宋姨娘站在一旁,微微打量了他们一番,方才笑盈盈地迎过来道:“韩先生,东三院的地方已经都收拾好了,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吧。” 三进三出的院落,东西院各有三处。 黄家人口不多,除了黄老太太和儿孙之外,剩下的只有那十几房的小妾,还有满院的家丁丫鬟了。 东三苑乃是后院东北角的一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东南西北各有一间房,院中栽种着一棵高高的槐树。 宋姨娘推开房门,让着韩家一家人进去看看。 屋里的摆设都是用足了心思的,透着书香人家的清秀气质,却又不失贵气,笔墨纸砚,古玩字画,样样俱全。 宋姨娘含笑望着他们:“怎么样?先生和夫人看着可还满意?” 韩修文沉着一张脸没说话,万秀秀更是咬着唇,不敢轻易开口。 一家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和周围的精致摆设完全格格不入。 宋姨娘微微纳闷,见他们都不说话,便也不多打扰,只道:“先生和夫人先歇歇脚吧。晚上等老爷回来了,他会亲自为您们接风洗尘的。” 韩玉娘见她要走,方才打起精神,和她客套了几句。 宋姨娘倒是好说话,也不介意,只抚了一下她的手:“回头得空,我再来看你。” 韩玉娘送她出去,待见院中还站着几个丫鬟和小厮,便道:“你们也回去吧。” 谁知,其中一个高个儿的丫鬟,上前一步道:“给姑娘请安。奴婢翠柳,奉老太太的意思过来伺候韩老爷和夫人。” 韩玉娘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父亲,见他脸色微微发青,似乎生气了,忙冲着那丫鬟摇头:“多谢老夫人一片好心,我们不用人伺候,你们还是请回吧。我们一家人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你们在这儿也不方便。” 那翠柳闻言也识趣,忙行礼道:“奴婢明白了。”说完,招一招手带着其余人离开。 韩玉娘松了一口气,关上房门,只留一家人说话。 万秀秀最先开口发问:“这好端端的,咱们怎么就搬过来了呢?相公,你说这……” 韩玉娘看了一眼父亲,只听他叹息道:“当初我就猜到这黄家人麻烦,果然,一个比一个难办!眼下,咱们只能住在这里了,往后再慢慢打算!” 万秀秀闻言不禁摇头,她可不喜欢这里,让她住在这里,她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这一屋子的精致,万一磕着碰着了,回头可怎么赔给人家啊? 徐狗蛋更是不依,嚷嚷着要回去,因为他还要等着他爹来接他,还有家里那几只鸡。 韩玉环和韩玉郎都不说话,只是往姐姐的身边凑了凑,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韩玉娘看着父亲为难的表情,只道:“爹,他们可能是故意小题大做,吓唬咱们的。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黄家和别人有过节,犯不着咱们来扛。您也不要太在意了……” 韩修文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女儿:“上次你在镇上被陈虎头纠缠的事,你怎么没告诉爹?” 韩玉娘怔了一怔,没想到父亲居然会知道这件事,她忙看了一眼二娘,万秀秀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岚儿,不是我说的。” “是黄老夫人告诉我的。”韩修文一脸严肃道:“以前我不让你出去摆摊,就是怕你受人欺负!那些市井之徒,没几个是好招惹的,亏得那次你没事,万一你有个好歹,爹还怎么活?” 韩修文可不是在发脾气,他说的是真心话,万一韩玉娘有事,他就是死了,也没脸去和早逝的妻子交代。 韩玉娘见父亲急了,忙柔声柔气地安慰道:“爹,您别生气啊。那天只是巧合,他们不是因为黄家才来找上我的。那整整一条街都被他闹翻了。” 韩修文沉吟一下:“那会儿他不知道,回头他要是打听出来,怎么办?凭他们的手段,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良心的事儿呢?” 当年在临安吃的那些苦头,他还没忘呢。 韩玉娘微微咬唇,“可是,爹,咱们也不能在黄家住一辈子吧。” 到底是无亲无故的,时间长了,肯定要出矛盾的。 韩修文又是一声叹息:“别急,容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第四十七回 原本安排的接风饭局,因为黄大郎彻夜未归,而搁浅下来。 黄老太太很是不好意思,韩修文却不在意。他最不喜欢与人应酬,最好能免则免。 在黄家的第一个晚上,除了韩玉环和韩玉郎,所有人都失眠了。 韩修文和万秀秀并肩躺在一起,默默叹气。须臾,她翻了个身,面向韩修文小声道:“相公,您说黄老太太不会是在打咱家玉娘的主意吧?” 黄富贵那么喜欢玉娘,没准儿,是他在背后怂恿老太太这么做的。 韩修文长吁一口气:“别胡思乱想了。” 如果只是为了玉娘,黄家犯不着动这么大的阵仗。黄老太太这个人看着温和,实则很有城府,她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为了给黄富贵讨一个媳妇。 万秀秀往他的胸口靠了靠,语气有些无奈道:“这床软和又舒服,被子也厚厚的,可我就是睡不着,当真是没有享福的底子!” 她这一句话,引得韩修文露出微笑,半响只道了一句:“睡吧。” 西厢房的韩玉娘,看着熟睡的弟弟妹妹,心里不知为何有点空落落的。 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折腾到这儿,看似是停住了。可待到明儿,天亮了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她过惯了乡下的生活,每天一起来就是忙忙碌碌,那一日三餐的打算,那一亩三分地的活计,简单琐碎。如今离开了家,那样的生活也结束了。 这里是黄家,他们一家人该如何在这里生活?毕竟,寄人篱下是很难的事。 韩玉娘从半推开的窗户往外望,外面的院子还灯烛,偶尔还会有人轻声经过。 韩玉娘轻轻叹息,低头看了看弟妹,缓缓站起身来。 她还想去看看徐狗蛋,他在另外一间屋子,她知道他一定还没睡着。 房间里明明什么都有,可徐狗蛋还是枕着自己的包袱,想着要不要天一亮就偷偷跑回村里去。 韩玉娘推门进来的时候,徐狗蛋立刻就坐了起来,脸上写满惊慌。 “别怕,是我。” 徐狗蛋拍拍胸口,只道:“姐姐,你怎么还不睡啊?” 韩玉娘见他有点害怕,故意道:“我认床,睡不着。” 徐狗蛋回过头,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眼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咱们啥时候能回家啊?” 韩玉娘原想扯个谎话敷衍他,但最后还是开口说了实话:“不知道,估计短时间是回不去的。” 徐狗蛋一听就急了,“那家里的鸡怎么办?” 韩玉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别着急,明儿我跟你回去一趟,然后再想办法。” 因为走得匆忙,带过来的包袱里只有些衣裤鞋袜。虽说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但家里的东西总要归置归置。 徐狗蛋一脸认真:“姐姐,你可一定得带我回去。” 韩玉娘看看她,不觉问道:“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黄家吃得好住得好,若是寻常孩子早就赖着不想走了。 徐狗蛋皱皱眉头:“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那个黄富贵!” 听到“黄富贵”的名字,韩玉娘心里微微一动。 这一整天的功夫下来,她还没讲过黄富贵。不过,他该知道他们来了才对。因为晚饭的时候,黄老太太差人来说,明儿一早,让父亲照常给黄富贵按时上课,不用耽误。 既然他都知道了,怎么连个面儿都没露……难道还被关着,不能出门吗? 韩玉娘默默想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实在多余。 这里是他的家,她有什么好操心的。 韩玉娘看着徐狗蛋重新躺下,然后让他早点睡,明天才能早点起。 她说是这么说,可自己却迟迟睡不着。 正准备去外面的院子里坐坐,却听到外面突然想起一阵“咚咚作响”的锣声。 很快,院外就有了动静,似乎有很多人在跑,跑得很急很急。 韩玉娘迟疑着走到院门跟前,正欲伸手打开门栓,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一旁的墙头上突然翻身下来两个黑影,吓得她当场叫出声来。 不过,那黑影儿的反应也很快,直接挥手照着她的脖子重重一击。韩玉娘突感后颈一痛,眼前发黑,瞬间就没了知觉。 之后,一阵长久的静谧。 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首先是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儿飘进她的鼻子里,呛人又难闻。 随后,她觉得自己身子在动,可是双脚却没有落地,找不到支点,好像她整个人空落落地悬在半空。这种失重的感觉,很不好受,韩玉娘下意识地动了动,头顶很快传来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玉娘,玉娘你醒醒。” 韩玉娘寻着声音,努力睁开双眼。 她最先看见的是漫天的繁星,今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很多,天空也很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颗又一颗地亮点。 韩玉娘一时看出了神,可耳边的那个声音还在,“玉娘!你看看我。” 韩玉娘闻言稍微恍惚了一下,方才转眸看去,结果她看见了黄富贵。 虽然,他的脸上又黑又脏,可她还是认出他来。 黄富贵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开口回话。 韩玉娘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黄富贵没答她的话,只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起来:“你看看我,你还认得我吗?” 韩玉娘不舒服地皱眉,低了低头:“我当然认得你是谁。” 都是托他的“福”,他们一家人才不得不折腾到这儿来。 须臾,黄家的下人齐齐赶到,他们手里提着灯笼,拿着蜡烛,把整个院子照得通明。 韩玉娘的眼睛被光刺得有点痛,她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整个人往黄富贵的身后藏了藏。 “少爷,那帮人跑得太快了,没追上……” 黄富贵原本还一脸焦急地看着韩玉娘,听了这话,立刻急赤白脸的站了起来,怒声怒气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出府找去!” “少爷可使不得啊。这帮人来势汹汹,内宅不能没人守着啊。” “放屁!你们既然能守,那外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正吼着,韩修文一脸惊惶地跑了过来,他方才听见锣声,还以为是黄家走水了。谁知,披着衣服一出来,就听见外面的丫鬟说是有贼偷黑闯进了黄家的家门。 韩修文立刻着了慌,连忙把家人集合在一处,却发现女儿玉娘不见了。 他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忙发疯似的到处去找。 正不知所措之时,黄家来人说:在西角门外找到了韩玉娘。 韩修文一鼓作气地拨开众人,挤到了前面一看,激动地差点落下泪来。 谢天谢地,他的女儿还好好的。 韩修文深吸一口气,随即气势汹汹地走到黄富贵的跟前,质问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黄富贵见了他之后,不得不收住脾气,皱眉道:“师傅,我家刚刚遭贼了。” 贼?要是遭贼了,为何玉娘会在这里? 韩修文没心思和他多说,一把伸手将他推开,跟着走到女儿身边,颤声问道:“玉娘,你受伤了没有?” 韩玉娘稍微缓过些精神,望着父亲,勉强笑道:“我没事儿,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其实,她后脖子痛得很,脑袋也有点晕,身上还有点冷。还有,她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她带过来的? 前前后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这场突来的风波,终于落停下来。 大老爷不在,黄老太太只能亲自过问此事。 其实,黄家也不是第一次遭贼了,但今儿闹府的人,可不是寻常角色。别的不说,但看他们这么来去匆匆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黄老太太知道这事,没有马上动气,只让人把家里负责守夜看门的小厮们,全都五花大绑到自己的跟前跪着。 各院各屋的人,过来回事,都说什么东西都没丢。 说实话,若是丢了东西,那事情倒还容易些。偏偏什么都没丢,这就是说明那些外人不是冲着黄家的财物来的,而是冲着黄家的人来的。 黄老太太亲自过审,中途还让人回屋取了一趟东西。取来的是她的佛珠手串,老太太把佛珠拿在手里,轻轻捻着,故意沉默着不说话。 黄家的下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脾气,一个个都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 黄富贵满脸不耐烦地坐在旁边,心里只惦记着韩玉娘。 “奶奶,我要去东三院!”终于,他忍不住站起来道。 “给我坐着!”黄老太太瞪了他一眼。 “奶奶,我不放心她……”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不是好好的吗?人都住过来了,什么时候见不得?” 虽说,受了点惊吓,但好在没伤着没碰着的。 黄老太太严格限制着黄富贵的一举一动,就是不想他和韩玉娘走得太近。 再说了,眼前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呢。他还惦记什么姑娘,还真是心大。 黄富贵微微挑起了眉,虽然仍是一脸的不痛快,可也觉得奶奶说的有道理。 韩玉娘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休息。 这个晚上本来就很难熬,经过这么一折腾,韩修文是彻底没了睡意。 韩玉娘的脖子后面垫了热毛巾,床边的小凳子上还放着热气腾腾的安神汤药。 东西都是黄家准备的。 外面的丫鬟还说,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她们会马上请大夫过来。 韩修文沉着一张脸,根本就不稀罕,万秀秀更是将她们都打发出去,重重关上房门道:“真是倒霉!” 韩玉娘半躺在床上,见他们生气的表情,忙道:“二娘,我真的没事。” “什么没事?脖子都被打红了,还没事呢?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万秀秀真是越想越后怕,亏得没出什么大事。 韩玉娘拿下脖子上的热毛巾,不知该如何开解父亲和二娘,只把毛巾叠好,放到一边。 “相公,我觉得不行,这黄家咱们不能住,咱们得回去。” 须臾,万秀秀开始重新收拾包袱,好像一刻也呆不住了。 韩玉娘看了直着急,正欲出声阻止,却听父亲道:“收拾吧,等到天一亮咱们就回家。” 韩玉娘闻言一怔,只听父亲韩修文重重叹息一声:“还是回家的好。” 昨天他勉强答应黄老太太,无非是担心被黄家连累,谁知,搬过来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像是老天爷跟他开玩笑似的。 “爹,您不是都答应他们了吗?”韩玉娘有些不安道。 “答应又如何?他们可以强人所难,咱们为什么不能出尔反尔。”韩修文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反悔。 今儿,他算是想明白了。与其这样寄人篱下地留在黄家,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还不如回到自己的家,继续提心吊胆好了。 韩玉娘张了张口,心里没由来地觉得一丝愧疚。 万秀秀连夜把包袱收拾好,然后便坐在韩玉娘的床头,陪着她一起等。 韩玉娘靠在她的肩头,静静道:“二娘,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明明是院子里的?” 她没有看到那些人的脸,可想来定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后背泛凉。 万秀秀闻言有些后怕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脸:“那帮挨千刀的混蛋!他们肯定是想要把你给绑走……亏得黄家人多,他们才不敢把你怎样!哎呦我的天,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韩玉娘心里稍微哆嗦一下,也觉得有点害怕。 万秀秀想着想着,眼圈都红了,只把韩玉娘又往怀里抱了抱,勒得她都有点喘不过气了。 韩玉娘有点意外,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被人这样抱过了。 记得上一次,还是母亲临终前,她曾经撒娇似的,让母亲抱过她一次。 韩玉娘也回抱了一下万秀秀,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没事的,二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万秀秀背着玉郎,挎着包袱,跟在韩修文的身后。 韩玉娘抱着还睡醒的玉环,身后跟着徐狗蛋,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准备离开。 黄家门房的小厮见状,不觉纳闷:“哎呦呦,韩先生您这是……” “麻烦你开下门,我们要回去了。” “啊?您会要回去?回哪儿去啊?” 昨儿才进府的,而且还是要长住的客人,怎么就突然说走就走了呢?更何况,老太太那边还没吩咐。 韩修文看他们迟迟不开门,索性沉下脸来:“开门!” 他平时看着温和斯文,可动起气来,也是一脸不好惹的样子。 黄家的小厮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修文见他们不动,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堂堂正正地带着一家人离开了黄家。 这个时辰,黄老太太和少爷都没睡醒,他们也不敢去回话,也不敢贸贸然拦住韩先生。毕竟,他是老夫人亲自请进门来的贵客。 韩修文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只给黄老夫人的,还有黄富贵的束修银子,也一并都搁在那里。 城门外有拉零活的马车,韩修文雇了一辆,带着家人们回去了。 一路颠簸不断,孩子们都睡醒了,揉着眼睛不解道:“姐姐,咱们这又是去哪儿啊?” 韩玉娘亲亲妹妹的小脸:“咱们回家。” 韩玉环闻言拍拍小手:“太好了。” 见识过黄家的气派宽敞之后,再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徐狗蛋跑到鸡窝跟前,对着家里的那几只鸡咧嘴一笑,像个小傻子似的。 韩玉娘跟着二娘一起把包袱放好,不觉叹了口气道:“还是自己的家里好。” 万秀秀听了只是笑:“可不是嘛,一回来心里就踏实了。” 第四十八回 第二天早上,公鸡啼叫,韩玉娘还想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 早饭还是一样的汤粥面饼,日子还是一样的忙忙碌碌。虽然只有一夜的功夫,但大家似乎都想要把黄家的事情暂时忘到脑后。 韩修文打开学堂的大门,摇响铃铛,招呼孩子们过来上课。没了黄富贵在,韩修文手里的藤条,一整天都没有用过。 黄家迟迟没有消息过来,韩玉娘心里清楚,父亲这次算是折了黄家的面子,往后两家人怕是再难相处了。 万秀秀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缝补被子,所以,午饭是韩玉娘自己一个人准备的。 她做的饭菜,素来好吃又讲究,今儿却有点发挥失常,饭有点闷糊了,菜也有点咸了。 不过,家里人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饭。 洗碗收拾的时候,万秀秀去到她的身边帮忙,小声问道:“玉娘,你是不是还想着黄家的事儿啊?” 韩玉娘没有撒谎,点了点头:“昨晚那些人太可怕了。” 万秀秀叹了口气:“别怕,都过去了。咱们村里鲜少有外人出没,若是有人硬闯进来,一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村里的人,大多夜不闭户,而且,多数人家还养了看门的土狗。平时听着是吵闹了一些,可是一旦村里有人走动,它们也是一个个叫得最欢。 韩玉娘收敛心思,只道:“后天又是赶集的日子了,二娘帮我想个办法劝劝父亲,我还是想去镇上。” 万秀秀皱皱眉头:“这件事暂时还是别提了。你爹那个脾气,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韩玉娘垂眸叹息。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生意不能做,得少赚多少钱啊。 万秀秀安抚她道:“缓一缓再说,反正,咱们家现在也不缺钱花。” 韩玉娘只是默默点了下头。 眼下是不缺钱,可到了下半年,家里用钱的地方就多了。那黄家的银子已经都还回去了,包括之前收下的二十两,父亲全都还了回去,就是彻彻底底断掉和黄家的联系。 既然不能摆摊的话,她就只能靠做针线贴补家用了。 夜里,大家都睡了,韩玉娘还在灯下飞针走线,准备绣完这朵花再睡。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直到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方才熄灯歇着。 原本是累的,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韩玉娘的心里憋着一股劲,总想着自己该为家里多赚点钱,毕竟,弟弟妹妹一天比一天大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正这样地想着呢,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猫叫。 “喵……喵……” 韩玉娘还以为正巧有野猫路过,轻轻翻了个身,并没理会。 谁知,那只野猫就是迟迟不走,一直叫个不停。 韩玉娘皱皱眉头,还是点了灯出去,想要把它哄走。 她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推开房门。 今晚月光很亮,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韩玉娘轻轻吹灭了油灯,继而走到窗户底下查看。 她的胆子不算大,但对付野猫这种事,还是游刃有余的。 村子挨着山林,林子里的动物时常会在村子里出没,它们从来没有伤过人,只是偶尔听说村子里有谁家的鸡被偷走了几只。 韩玉娘凑到窗户底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猫的影子。可能是方才开门的时候,听见动静跑走了。 韩玉娘又往四周看了看,鸡窝的鸡都老老实实的,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韩玉娘顿觉无奈,随即转身回屋,把房门关好,重新躺回到炕上准备睡觉。累是累,但她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摆摊赚钱的事,翻来覆去,想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韩玉娘在吃早饭的时候,一直有意看着父亲的脸色,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开口。 韩修文喝了半碗粥,吃好了,起身去学堂开课。 韩玉娘看着父亲的背影,有些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玉环和玉郎歪着头看她:“姐姐,今儿怎么不去赶集了?” 万秀秀闻言,先她一步回话道:“你姐姐还有别的事情做呢。” 韩玉娘附和地点了下头。谁知,玉环和玉郎一脸失望:“姐姐不去赶集,我们就没好吃的吃了。” 每次姐姐赶集回来,家里都是有鱼有肉的。 万秀秀忙把他们带去里屋,让他们去看小画书。 “二娘,我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韩玉娘叹息道。 她不想就这么放弃,事情好不容易开了头,总不能因为别人的错处而放弃吧。 万秀秀张了张嘴,原本想劝她几句,可她也清楚她的脾气。这孩子看着温和柔软,其实骨子里和她爹一样藏着股倔劲儿。 到了晚上,韩玉娘主动找父亲说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是非要自找麻烦,而是想要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韩修文听了女儿的想法,沉默一阵才道:“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了。” 韩玉娘重重点头:“是。” 韩修文跟着道:“摆摊做生意,的确是件好事,可为父有为父的担心……不过,你的主意已定,为父也不好总是拦着你。这样吧,过些日子你和你二娘去镇上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店面。若是有的话,咱们就盘下来,到时候给你们开店用。”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忙和万秀秀对视一眼,谁知,她也有点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道:“相公,你说的是真的?” 开店做生意,可是很费钱的。 韩修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跟你扯过谎话。既然玉娘和你都有这份心,那咱们就正经八本地开间店,总好比在外面零零散散的不安生。” 他的性格就如此,要不就是不做,要做就努力做到最好。 第四十九回 韩玉娘万万没想到父亲肯出钱让她去盘店面做生意。家里的积蓄不多,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韩修文打定主意之后,转身回了东屋,拿出一只略显老旧的红木匣子,匣子没有锁,直接就可以打开。匣子里面放着几张银票,还有房契和地契,都是平时不常动的东西。 韩修文拿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女儿道:“这二十两你先拿着,加上咱家的现银,应该差不多有三十几两了。回头你去镇上找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若是不够,回头爹再给你添。” 韩玉娘看着银票,鼻子忽然有些发酸。,迟疑着伸出手去,最后还是没接。 万秀秀见状,忙催促她道:“玉娘啊,赶紧收着吧。” 韩玉娘吸吸鼻子,摇头说:“爹,这银子我不能要,开店的事,我要自己想办法。这银子是咱家的积蓄,留着有大用处的,不能随便乱动。” 她也不是不想要,只是舍不得罢了。那是遇到大事才能用的钱,她不能要。 韩修文见她不拿,皱眉道:“你这孩子,让你拿着就拿着,还别扭什么?” 韩玉娘咬了咬唇:“爹,我不要。您要是真相信女儿有本事赚钱,那就让我自己想办法。” 韩修文一脸无奈地看着女儿:“你自己能想到什么办法?还不是想去镇上!” 韩玉娘想了想才道:“摆摊不行的话,我可以去饭馆帮厨挣工钱。” 镇上的饭馆酒馆那么多,她经常能看到那些招厨的告示,可见人手不够。所以,她想去试试运气。 韩修文和万秀秀对视一眼,神情颇感意外。 “你说你要去做厨娘?” 韩玉娘点了下头:“厨娘也好,伙计也罢,只要是能赚钱的话,女儿都愿意去试试。而且,都是在厨房干活儿,也不用抛头露面,更不会招惹是非。” 万秀秀不依:“那怎么行?整天闷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那得多遭罪啊。” 韩玉娘微微而笑,摇头道:“我不讨厌油烟,也喜欢做饭。所以,我不怕在厨房里做事。等我攒够了本钱,咱们再盘个店面,做些小生意。” 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办法行得通。 万秀秀有些拿不定主意,拉着她的手,问:“你去镇上做事,倒也无妨,只是这吃住的问题怎么解决?” “仔细找找的话,应该有包吃包住的地方,我带些行李,住过去就是了。等到得闲的时候,我一定马上回来。” 如今有万秀秀在,家里的事,她一点都不担心。她会把父亲和弟妹们照顾得好好的。至于,那三亩地也都种好了,平时多照看些就行。 万秀秀有点被她说服了,忙看了看自己相公的脸色,只见,韩修文还是皱着眉,神情略显不悦。 韩玉娘生怕父亲反对,忙又道:“爹,您就让女儿自己做主一回吧,我求您了。” 韩修文听了这话,突感一阵心酸。她明明都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却反过来还要求他这个一无是处的父亲。 “好了好了,你做什么就去做吧。为父不拦着你就是……”韩修文说完这话,长叹一口气,再也没说话就起身回屋了。 万秀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娘,小声道:“玉娘啊,你先等会儿,我去看看你爹。” 韩玉娘点了下头,只把匣子里的东西收好,转身回了西屋。 这会儿,弟妹们都困了,她过去给他们脱了衣服,又给他们擦了脸蛋和脚丫,便哄着他们睡了。 东屋里,韩修文一个人面朝着墙壁,默然出神。 万秀秀走过去关心他道:“相公,你别不高兴,玉娘是个稳重的孩子,她一定是都想好了才会这么做的。” 韩修文点了点头没说话,隔了半响,才道:“明儿,我想去西林,给孩子她娘上柱香。” 柳氏的骨灰被韩修文带回了家乡安葬,葬在西林边上,还立了石碑。石碑上的字,是韩修文亲自写的,然后专门找石匠刻上去的。 万秀秀犹豫一下:“那我和你一起去。” 韩修文默默点头。 其实,在万秀秀嫁过来之前,韩修文曾经去过亡妻的墓前跟她道歉。而这一次,他还是要和她道歉,因为自己那执拗又不知变通的脾气,没能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万秀秀看着他跪下,自己也跟着跪了下来,还过去上了三炷香。 韩玉娘想去镇上谋事,只过了父亲那关还不行,还有玉环和玉郎。他们平时都很粘她,若是知道她要离家去外面住,肯定少不了要哭闹一番。 韩玉娘最见不得他们哭,于是特意去了一趟镇上,买了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给他们。 两个小人儿都高兴得很,但听说姐姐要走,顿时就变了脸,哇哇大哭起来。 万秀秀闻声过来,忙着安抚他们。 韩玉娘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他们哄好,还做下保证,每三天就回来一次。 韩玉环和韩玉郎哭累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万秀秀轻轻地拍着他们,小声道:“玉娘啊,要不你再想想,孩子们都舍不得你,你爹也舍不得你。” 韩玉娘低了低头:“二娘,我都想好了。您就让我试试吧。如今家里家外,有您照顾着,我这心里踏实得很。只是,往后免不了要辛苦您,让您多受累了。” 万秀秀微微红了眼眶:“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韩玉娘点头“嗯”了一声。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活儿?” “明天。我今儿去看了看,城西的醉仙楼和城南的常乐饭馆都招人。” 万秀秀一面给孩子们盖好被子,一面道:“行,明儿我和你一起去。” 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韩玉娘就起来收拾东西。 她没带太多行李,就是一些衣物鞋袜和一本手抄的菜谱,还有半吊铜钱。 万秀秀怕她在外面睡得不舒服,便给她带了床被子。被子是她亲自缝补好的,里面还蓄了新买的棉花。 母女二人临出门的时候,韩修文过来送她,他原本想说些体贴女儿的话,可就是张不开嘴,犹豫片刻才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马上回来。” 韩玉娘含泪点头:“知道了。” 万秀秀叮嘱道:“相公,等孩子们醒了,你好好和他们说,别让他们哭得太凶。” 为了不让韩玉环和韩玉郎看见,韩玉娘只能趁着他们起床之前离开。 韩修文点了下头,心中有数。 一路上,韩玉娘一直偷偷地抹着眼泪,万秀秀看得真切,忍不住心疼道:“你也是真能忍。” 韩玉娘抹了一把脸,轻声道:“我要是哭哭啼啼的,父亲见了该伤心了。” 万秀秀闻言,忙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 醉仙楼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东家是一位南方商人,行事低调,平时鲜少露面。店里做主的掌柜的,姓沈,是一位年近三旬的美娇娘,因为长得太过漂亮,所以人送外号“沈仙姑”。醉仙楼的酒菜价格不菲,客人却是从来不少。镇上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平时请客吃饭谈生意,首选的地方就是这里。 韩玉娘按着门上张贴的告示进去应事,负责接待她们的人是个面相和善的老妇。 她是在后厨做杂事的仆妇,张婆子。 张婆子抬眸打量了一番韩玉娘,只觉看着不错,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 “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儿啊。”张婆子忍不住夸了一句,跟着走过去,望着韩玉娘道:“来,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在厨房做事的人,必须得有一双巧手。 韩玉娘伸出自己的双手,还不忘摊开手掌。 张婆子仔细检查了一番,点头道:“恩,这手相看着也贵气,平时不怎么干活吧。” 韩玉娘忙道:“一般的家事我都会做,而且,我还会做饭,也会几样拿手的菜。” 万秀秀也附和道:“是的,我家玉娘做饭可好吃了。” 张婆子闻言仍是点头:“姑娘坐吧。我看你倒是不错,只是咱们这儿招的都是在灶上做工的活计和帮厨。每天卯时就要起来,一直要到亥时才能休息,很是辛苦,姑娘你能吃得消吗?” 韩玉娘郑重应是:“我可以的。” 张婆子见她一双眼睛亮亮的,透着股精气神儿,心里满意道:“好,既然姑娘这么说了,那咱们就谈谈工钱吧。” 后厨的等级分明,只要是刚进门的新人,一律都算是学徒,只管砍柴烧火,洗洗涮涮。虽然店里包吃包住,但学徒的工钱不多,每个月只有二百文。等三个月之后,学徒之间要相互比试,得胜者可以晋升为帮厨,不但可以正式上灶台学手艺,每月的工钱也会增加至五百文。 这条件不算优厚,但也算是合情合理。一个月二百文钱,虽说是少了点,但韩玉娘对自己有信心,估计用不了三个月,她就能成为帮厨的。 第五十回 醉仙楼的后厨房连通着一个半大的院子,院子分为前后两进,每一进各有四间大房,前院是做饭和储存食物的地方,而后院就是个可以住人的大杂院。 韩玉娘被安置到了大杂院的西屋,屋子地方不大,砌了一床通铺的大土炕,还外加一张木头床,看着有点拥挤。 万秀秀将屋子打量个遍,不觉蹙眉道:“这也太挤了,你能住得惯吗?” 韩玉娘看了看四周,觉得还挺干净的,便点头道:“二娘,我觉得挺好的,人多住着也热闹些。” 说话间,打从外间进来一个青衣丫头,梳着双丫髻,柳眉细眼,皮肤黝黑,看着年纪不大。 “呦?你们是新来的吧。”那丫头脆生生地开口,倒不认生。 韩玉娘微微而笑:“是,我是刚过来做事的,我叫韩玉娘。” 那丫头闻言回给她一笑:“我叫小春。张婆子让我来带你去干活,你把东西放好了,就去前院找我。” “嗳,知道了。” 打过招呼过后,小春就出去了。 万秀秀把包袱给交给韩玉娘,不放心道:“玉娘,出门在外,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儿才行,别轻易心软。” 韩玉娘连连点头,半哄半劝地把她给送走了。 回了西屋之后,她把自己的包袱搁在土炕的一角,然后就去前院找小春。 院子里飘着一股子肉香味儿,闻着很香。 这会儿快到饭点儿了,也是大家最忙的时候。 有人吆喝着报菜名,有人小跑着去上菜,还有人在院中劈柴火。韩玉娘的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煎炒声,剁肉声,还有锅碗瓢盆发出的声响。 韩玉娘还未找到小春,她就已经从水房探头出来,“这里这里。” 韩玉娘跟了过去,一进门就发现里面热气腾腾,十几口的灶台上都烧着热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小春垫着麻布,提起一壶热水道:“咱们这儿有个规矩,进门先洗澡。” 韩玉娘微怔,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 小春笑笑:“你跟我来就是了。我提热水,你提凉水。” 洗澡的地方在后院,小春帮着她兑好水后就去木屋外面守着道:“你好好洗,我在这里替你把风。” 韩玉娘一时还有些闹不清楚状况,这是间用木板搭成的房子,十分简易。 洗过澡后,韩玉娘推开木门,看见小春果然等在外面。“院子里人多,所以,洗澡的时候一定要有人把风。下次我洗的时候,你也要帮我啊。” 韩玉娘点头微笑:“当然。” 新环境,新规矩,看来要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 头三天,韩玉娘一直都在后院忙活,不是挑水就是砍柴,做得都是些粗笨的活儿。 她知道自己是新人,没资格挑剔,只把事情都做得整整齐齐,不让人挑出错儿来。和她同屋的那些人,除了小春之外,其余人对她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韩玉娘不明为何,小春便偷偷提醒她道:“她们那是嫉妒你呢。因为你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 来这里做工学徒的女孩儿,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没钱没地,只差要卖儿卖女的过生活了。她们都是被父母硬送过来的,每天在厨房里做最苦的杂事。 韩玉娘听了小春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儿啊。” 小春瞪着她笑:“瞎说,你看你长得多白,一看就是享过福的人。”说完,她又低头抓过她的手,继续道:“再瞧瞧这手,摸起来软乎乎的,不像我们一个个粗得像树皮。”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羡慕。 韩玉娘忙岔开话题,问道:“小春,我什么时候能去前院拜师傅啊?” “你急什么?我都来三个月了,还一直都在水房烧水呢。” 韩玉娘顺着话茬,多问了几句。 小春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她。 原来,醉仙楼的厨房里有两位主事的大师傅,一男一女,一位姓王,一位姓沈,一个是南方人,一个是北方人。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厨房有了两位大师傅,那些跟着他们的人,自然而然地分成南北两派。 沈师傅因为是女师傅,所以手下的帮厨和学徒也都是女子,而王师傅的手下则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两帮人视同水火,常常在厨房里面斗得不可开交。 韩玉娘听了只觉新鲜,心里不禁对那位尚未谋面的沈师傅多了几分敬佩之情。一个可以在大酒楼的后厨房独挡一面,站住脚跟的女子,必定厨艺过人,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 “这么说,如果咱们想要学厨,那就只能跟着沈师傅了。” 小春点点头:“恩,王师傅那个人脾气太大,而且,他最看不起女人。” 又过了两日,韩玉娘也跟着小春一起去水房烧水。 水房,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热水的地方,沏茶的热水,煲汤的热水,还有用来处理食材的热水。 醉仙楼一天差不多要杀五十只鸡,只因酒楼的菜单上有一道名菜,叫做醉鸡。很多食客慕名而来都是为了品尝这道菜。 据说,醉鸡是沈师傅的拿手绝活儿,韩玉娘很感兴趣,也想有机会可以学会这道菜。 韩玉娘正准备去前院送水,却见有人正双手叉腰,站在前院教训人,不,准确的说,他在骂人。“一群没脑子的东西,整天就知道傻吃傻睡,连洗菜洗米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全都是废物!” 韩玉娘见那人气势汹汹,不觉后退一步,身边经过的人,忙小声提醒她道:“你别过去,王师傅又要开口骂人了!赶紧躲躲吧。” 韩玉娘提着水桶,正要转身,却听背后响起一声怒吼:“送热水的丫头,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赶紧去厨房添水!” 第五十一回 那个双手叉腰的中年男人,正是大厨王师傅。他面前站着的人,都是他的徒弟,一个个全都被他骂得灰头土脸。 韩玉娘见他如此气势汹汹,连忙提着水桶去了厨房。她是生面孔,厨房的姑娘们瞥了她一眼之后,便开始互相窃窃私语。 韩玉娘站在一边等着空桶,顺便抬头扫视了一圈厨房,心中暗暗惊叹。 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厨房。 韩玉娘微微而笑,只觉自己没有来错,这里一定是个可以学到东西的地方。纵使辛苦了些也值得。 每天卯时一到,韩玉娘就要去到水井边挑水,看着只是小事一桩,其实却很需要技巧。 水桶抛下去之后,必须要甩出一个弧度,才能挑起一桶水,而不是小半桶。 韩玉娘打了足足十桶水,累得肩膀都酸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她拿筷子的手微微有点发抖。小春见状,忙替她盛了粥,又给她拿了个馒头。 韩玉娘忙对她说了声“谢谢”,谁知,同桌的秋玲却是冷冷一笑,“读书人家的女儿就有能耐。这才几天的功夫,就给自己找了个丫鬟。啧啧啧……” 小春闻言咬了咬唇没说话,她平时听惯了这些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了。 韩玉娘却是开了口:“大家住在一起,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我和小春是朋友,你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秋玲是屋子里年纪最大的,比韩玉娘还要年长一岁,平时没人敢和她顶嘴。 她把筷子撂下,瞪了一眼韩玉娘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你才来几天,连屁股下面的板凳还没坐热乎呢,就想要翘尾巴了。” 韩玉娘听了这话,眉心微蹙,也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筷子。 小春直觉不好,忙在桌子底下轻扯韩玉娘的衣摆,小声道:“玉娘算了。” 韩玉娘也知道她是个刺头儿,时常没事找事,故意刺别人两句。韩玉娘原本也想忍一忍就算了,可这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往后每天都要看着她摆脸色。 “秋玲姐,你是屋里年纪最大的,我原本该对你客气些。可是,我不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只有畜生才有尾巴,人没有。这么简单的常识,你也不知道吗?” 秋玲见她还敢来劲,登时瞪起眼睛道:“嘿,臭丫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我就骂你是翘尾巴的畜生了,怎么着?有本事你打我啊!” 她的话音刚落,韩玉娘便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这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秋玲缓了片刻,便张牙舞爪地朝着韩玉娘扑过去,摆出一副要和她大打一架的架势。 韩玉娘也很机灵的,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 “臭丫头,你敢打我!我今儿非撕破了你的脸不可!” 秋玲哪里肯轻易罢休,叫嚣着开骂。 小春忙把韩玉娘推到外面,“她打人可狠了,你赶紧躲躲。” 韩玉娘站着没动,只道:“躲有什么用?怎么也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她可是连牛婶儿和黄富贵都不怕的人,还能畏惧一个如此不识好歹的笨丫头。 韩玉娘不跟她比蛮力,只是看准时机伸出一脚,便把她给绊倒了。 秋玲摔了大前趴子,下巴直接嗑在地上,差点咬到舌头。 她疼得倒地大哭,惹得旁人都凑过来看热闹。 许是,她的人缘太差,大家见她哭了,连个过去劝着扶着的人都没有。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前院管事的张婆子,她神情不悦地走过来瞧,沉声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有闲工夫在这儿瞎胡闹!” 张婆子哄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只把当事人叫到一边训话。 秋玲收住哭声,一脸委屈地对张婆子告状,说韩玉娘欺负她打她。 张婆子闻言板着脸,看向韩玉娘道:“你才刚来几天就惹事啊?” 其实,从第一次见她开始,她对这孩子的印象就不错。再说,听说她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肯定是懂规矩的人。 韩玉娘也是实话实说,把秋玲故意挑茬儿的事,说得仔仔细细,一清二楚。 秋玲说不过她,便只剩下哭了。 张婆子一脸嫌弃地瞪着她:“你这辈子早晚得毁在你这张臭嘴上!哭,还有脸哭呢?能挑事儿不能扛事儿的窝囊废。” 她一点不留情面,三言两语间就把秋玲骂得没了动静。 至于韩玉娘,她倒是一句重话都没说,只是警告道:“今儿的事,我先不和你追究。若是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韩玉娘有些意外,不知她是真的明事理,还是故意偏袒自己。 秋玲闹了个没脸,只低头捂着脸,跑回屋里去哭。 韩玉娘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便又被张婆子叫住:“听说你会认字写字?” 韩玉娘忙应了声:“是的。” “那算盘会不会用?” 韩玉娘点头道:“我会用。” 小时候,娘亲教过她用算盘算账,说是为了让她嫁人之后,可以管理家用。 张婆子闻言一笑:“那正好,今儿后院的活儿,你就别干了,过去前院帮忙算算账。” 今天是月中,也是醉仙楼采买食材的日子,所以,会有很多人来送货结钱。掌柜的今儿有事不在,账房先生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 韩玉娘觉得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忙跟过去帮忙。 那账房先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头发花白,看着还算和气。 见张婆子领来一个姑娘家,他微微蹙眉道:“这孩子能行吗?” 张婆子推了一把韩玉娘,让她进屋说话:“她会写会算的,正好能帮你。” 账房先生眯着眼睛打量了韩玉娘一番,便道:“行啊,过来给我念几行账目,我看看。” 韩玉娘双手接过账本,照着顺序,念了几行。 账房先生听了发现一个错字都没有,便又让她打算盘, 韩玉娘眼明手快,按着吩咐,把账目算得明明白白。 账房先生很是满意,只道:“你这女娃,还真是不错。你既然会写会算的,干嘛非要去后厨做事,做那么累的活儿。” 韩玉娘微微而笑:“我是来学手艺。” 账房先生了然点头:“行,回头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让沈师傅早点收下你。” 韩玉娘闻言忙起身道了声“多谢先生”。 账房的桌面上放着差不多有二十两的碎银子,这些都是要付给菜贩肉贩的。他们每天按时送货,领取票子,然后在月中和月尾的时候,过来按着票子的数目结账领钱。 醉仙楼的声誉一向很好,从不亏欠工钱和货钱。 每家领过银子之后,韩玉娘都要用沾了朱砂的笔,轻轻划上一横,然后在本子后面标注付了多少钱,几两几文都要写个清楚。 忙了一上午,等到了午饭的时候,账房先生留她一起吃饭。 厨房送来的都是好菜好饭,韩玉娘不好意思留下。 “你也一起尝尝吧,这都是沈师傅做的菜。” 账房先生的一句话,让韩玉娘变了主意。 他给她单独拨了一碗饭菜,让她拿回去吃。 韩玉娘把饭菜端回去,想和小春一起分着吃。 大家也正在吃饭,见她回来了,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秋玲的脸颊上还隐约可见一个红红的巴掌印,神情不善。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再找茬,只是扔下碗筷就离开桌子。 韩玉娘理也没理她,只把饭菜放到桌上,让大伙一起吃。 小春满脸笑意:“玉娘,这是账房先生给你的。” 韩玉娘“嗯”了一声,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去洗了手。 大家原本想动筷子来着,见她走了,又忙缩回了手。 韩玉娘洗过手后,重新回到桌边坐好,她先夹了一块肉,给了小春。 小春一脸满足,吃得津津有味。 虽说,大家都是在厨房做事,后院的伙食并没有前院的伙食好。所以,平时很难吃上肉,就算有剩菜可分,也只剩下油腻腻的菜汤了。 韩玉娘把每样小菜都尝了一遍,果然是肉嫩菜鲜,味道香浓。 小春望了望她,忍不住道:“你这样吃饭,要是在我家的话,就得饿肚子了。” 她家孩子多,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吃饭的时候就像是在打架一样,要是手慢了,那就什么也吃不到了。 韩玉娘见旁人都走了,便道:“早上的时候,是我连累你了。秋玲她们没再找你麻烦吧。” 小春抿起嘴角:“她才不敢呢。早上你把她教训了,张婆子一点都没向着她说话,她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哼,让她没事找事,人缘都臭了,亏得你这次教训了她,往后我看她还怎么得瑟!” 韩玉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她不喜欢给自己惹麻烦,但她也不怕别人找麻烦。 因着她会写会算,张婆子便时常让她去前院帮忙,一来二区间,她也算是把厨房的人认得差不多了。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了,韩玉娘有点想家,便向张婆子请假半天,想要回家看看。 张婆子还算是好说话,只扣了她五文钱的工钱,还让她明儿卯时回来就行。 韩玉娘喜滋滋地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虽然工钱还没发,但她还是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绺地背在身上。她寻思着自己快点走,天黑之前一定能到家。 正当她辛苦赶路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呼:“韩姑娘!” 韩玉娘循声转头,只见几步之外的马车里,探出一张惊喜异常的脸,正是许久不见的六福。 韩玉娘怔了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六福跳下马车,朝她跑过来。 他一脸大喜道:“韩姑娘,您今儿进城来了?” 韩玉娘点了点头,心情稍微有点尴尬。上次他们不辞而别,也不知道黄家的人有没有心生怨怼? 六福见她带了这么多东西,忙要伸手去接:“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韩玉娘微笑道:“我要回家去。” 六福闻言,转头招呼马车过来,道:“那奴才送您回去。” 韩玉娘当场拒绝,她不敢上黄家的马车,万一再被拉到黄家去,可怎么办? 六福忙道:“姑娘,奴才保证,一定把您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奴才今儿不是和大少爷一起出来的,奴才是出来办事的,正好顺道送您回去,也好见见韩师傅,和他说说话。” 今儿的确是个巧合。 韩玉娘也不相信黄家会知道她在醉仙楼的后厨做事。 六福见她不肯上车,有些无奈道:“韩姑娘,奴才好歹在您家住了那么多天,受您和先生的照顾,奴才不会对您出什么幺蛾子的。” 韩玉娘犹豫片刻,才道:“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六福闻言又喜:“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两人坐上马车之后,六福吩咐车夫快点驾车,不要耽误时间。 韩玉娘坐在车内,身子微微摇晃,思量许久,才问道:“你家少爷,近来还好吗?” 六福低了低头:“少爷还好,如今不用被禁足了,可以随时出来走动,但不能出城。” 韩玉娘点一点头,心中了然。 若是让他出城的话,他八成又会回怀德村不可。 六福见她关心少爷,继续道:“韩姑娘,少爷一直很惦记您呢。” 韩玉娘脸上微微一红,故意没有接话。 “上次,你们不辞而别之后,少爷一个人失落了很久……” 韩玉娘打断他的话,问道:“那黄老夫人呢?她,一定很生气吧。” 六福默默点头。 他还从没见过老太太发那么大的脾气,不过很奇怪的是,老太太生气归生气,却没有追究韩家,只是让他们去了。 第五十二回 六福果然说到做到,把韩玉娘平平安安地送回孟家。 万秀秀见了韩玉娘,只把她揽到怀里抱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韩玉娘忙宽慰她道:“二娘,您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韩玉环和韩玉郎闻声跑了过来,对着姐姐又哭又闹:“姐姐骗人!姐姐骗人!” 韩玉娘忙拿出买好东西哄他们,六福站在后面,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有些闹不清楚状况。后来,他才她们的对话中,得知原来韩姑娘正在醉仙楼做工。 万秀秀光顾着看韩玉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也在,顿时神情紧张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六福解释道:“小的在镇上遇到韩姑娘,就把她给送回来了。” 万秀秀略显怀疑地看了看他,直到韩玉娘点头说是,才稍微放了心。 “进来喝杯茶吧。” 万秀秀给六福和驾车的马车倒了杯热乎乎的茶,寻思着让他们喝完快走。 韩玉娘拉着弟弟妹妹进了西屋说话,六福故意磨蹭着不走,似乎是想等着韩修文回来。 万秀秀只好硬起心肠撵他走:“赶紧走吧,我们已经不想和黄家再有任何牵连了。” 六福一脸为难地看着她:“夫人,小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您就让我见见韩师傅吧。” 万秀秀连连摇头:“不行,你们还是快走吧。” 六福不情愿地放下茶杯,转身往外走,可他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韩家的大门外,看来是非要等到韩修文不可。 韩玉娘想要亲自给家人做顿丰盛的晚饭,还想把苏二和苏楠也一起请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聚一聚,热闹热闹。 韩修文回来的时候,看见六福蹲在自家门外,并没有显得有多意外。 六福倒是紧张得不得了,“韩师傅,小的给您请安了。” “你又是为你家少爷来的?” 六福摇摇头:“不是,小的偶遇韩姑娘,所以用马车把她送了回来,顺便……顺便替我家少爷向师傅您道声对不起。” 韩修文皱着眉头,没有打断他。 “上次的事,少爷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他没想到他会连累到韩姑娘,连累到您。” 韩修文听到一半,方才抬手说话:“那件事,错不在你们。回去告诉你家少爷好好用功,学会做人远比学会做文章,更有用处。”说完,他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快点离开。 六福轻轻地叹了口气,默然转身离开。 坐上马车之后,六福往韩家大院看了看,他可以看到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话的情景,心里微微泛起一丝羡慕。 韩修文看着女儿亲手烧得一桌子好菜,高兴也心疼。虽然她故意用袖子遮掩,他还是看到了她手腕上肿了一个劲包,那肯定是因为干了重活。 苏楠望着韩玉娘的目光稍显复杂,他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去镇上做工,她那么疼玉环和玉郎,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她就那么想去镇上吗? 苏楠心事重重地吃完一顿饭,跟着他找了韩玉娘去外面说话。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玉娘,你在镇上过得好吗?” “都挺好的。” 苏楠望住她道:“玉娘,你不能回来吗?”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能不能回来,呆在他的身边,还像以前一样天天见面。 韩玉娘不解其意,眨了眨眼睛。 苏楠见她看向自己,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忙低了低头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苏楠哥,我过得不错,真的。等我学够了手艺,攒够了钱,我就可以开一间自己的店。” 苏楠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玉娘,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若是别人家的姑娘,现在心里最惦记的事情,不是开店赚钱,而是嫁人生子。可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自然不愿一辈子窝在这种小地方。 因为要在卯时赶回镇上,韩玉娘几乎没睡几个时辰就要起来了。 她亲了亲弟弟和妹妹,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 这会儿天还没亮,韩玉娘只能摸黑走,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有人比她起得还早。 韩修文领着徐狗蛋站在门口,正等着她出来。 韩玉娘面露惊喜,忙跑过去道:“爹,您怎么……” “暗路不好走,爹送你进城。”韩修文淡淡道。 徐狗蛋也附和道:“我和师傅一起送姐姐。” 韩玉娘闻言不禁眼窝一酸。 三人结伴而行,一路从天黑走到了天亮。 待到了城门口,韩修文站住脚步道:“玉娘,爹就送你到这儿了,你自己好好的。” 韩玉娘含笑点头:“嗳,那您和狗蛋雇辆马车回去吧。” 韩修文摆手:“花那个钱干嘛?我们走回去就行。” 韩玉娘听了这话,忙四周看看,见街边有卖早饭的小摊,只道:“爹,那您和狗蛋吃过早饭再走吧。” 这一来一回这么多个时辰,不吃饭哪行呢? 徐狗蛋正饿着呢,看着小摊上的馅饼直咽口水,韩玉娘微微而笑,只把他们领到小摊儿上去吃早点。 两碗豆浆,五张素馅馅饼,足够他们爷俩儿吃了。 韩玉娘抚着狗蛋的头,嘱咐道:“狗蛋,姐姐走了。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帮姐姐好好看着弟弟妹妹,别让他们乱跑乱玩。” 徐狗蛋嘴里塞满了饼,连连点头:“知道了姐姐。” 韩玉娘依依不舍地往前走,走了一阵儿之后,她再回头张望,发现父亲已经站了起来,正向她轻轻挥手。 韩玉娘忍住眼泪,也向父亲挥了挥手。 韩玉娘准时回到醉仙楼,回来的第一件事就要向张婆子回话。 张婆子淡淡道:“既然回来了,就去干活吧。今儿店里有大生意上门。” 韩玉娘虽然是新人,但也知道她们口中说的“大生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有人出钱包场设宴的意思。 醉仙楼的酒菜可不是不便宜,而可以在这里包场请客的人,更是非富即贵,来头不小。 韩玉娘回到水房干活,一趟一趟地送着热水, 那些帮厨的伙计见她长得好看,纷纷过来搭话,结果被王师傅拿眼睛一瞪,便像是见了猫的老鼠,瞬间就散了。 韩玉娘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听见外面有人议论。 “瞧瞧,今儿这菜单写的,那叫一个漂亮!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 “恩,运气好的话,咱们也能跟着沾光呢。这黄家到底是财大气粗,随随便便请个客,就是这样夸张的排场。” 黄家?难道是黄富贵家……也是,这镇上除了他们家之外,还有谁家有这个气派。 韩玉娘放慢脚步,想着黄富贵今儿会不会来?昨儿,六福不是说了吗?他已经不用禁足了,只是不能出城罢了。 既然如此,如果黄家请客的话,他也许会来吧。 “嗳?他爱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韩玉娘提着水桶,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声嘀咕道。 不管他来不来,她也是见不到他的。而且,她也该不想见到他才对。 韩玉娘继续闷头干活儿,挑水烧火,一会儿就忙得什么都闲心都没有了。 外面的酒席,已时三刻就正式开始了。 前院忙着上菜,灶台上的火一直没熄过。 韩玉娘抽空去到门口看了看,隐约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香。 看来,今儿的招牌菜还是醉鸡啊。要是快点有机会尝一尝就好了。 她正出神,却见张婆子皱着眉头走进来,眼睛扫过院子,最后落在韩玉娘的身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纠结。 韩玉娘还以为她觉得自己在偷懒,忙转身要回去,谁知,张婆子却在身后唤住她道:“玉娘啊,你过来。” 韩玉娘应声走了过去。 那张婆子嫌她走得太慢,一把拉过她道:“玉娘,你认不认识黄家大少爷,黄富贵啊?” 韩玉娘闻言一怔,随即微微摇头。 张婆子皱眉看她:“你不认识?” “嗯……”韩玉娘有点吞吞吐吐的,也不知道自己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张婆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黄家大少爷,正在二楼吃饭呢。指名道姓要找一个叫韩玉娘的厨娘给他做几道拿手菜!” 韩玉娘听罢,气得咬住嘴唇。 真是冤家啊冤家。怎么他就知道她在这儿呢?对了,一定是昨儿六福回去告诉他的。 张婆子见她表情有异,便怀疑道:“你是不是认识黄少爷啊?” 韩玉娘无奈点头,说了实话:“也不算是太熟。黄少爷曾经是家父的学生……” 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用细说了,反正是认识就对了。 张婆子微微张大了嘴:“你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啊?赶紧赶紧,赶紧跟我去二楼和黄少爷打个招呼。” 她年纪大了,可手劲儿却不小,一路拽着韩玉娘上了二楼。 今儿黄家坐镇的是黄大郎,至于,黄富贵则是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雅间,也不陪父亲应酬,也不搭理那些过来巴结他的外戚远亲。 他现在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 韩玉娘跟着张婆子进了雅间,果然看见了抱臂而坐的黄富贵。 他那双眼睛幽黑发亮,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还真的在这儿。” 张婆子有些尴尬地笑笑:“黄少爷,真没想到您和这孩子是旧识啊。” 黄富贵没心情和她说话,只是看着韩玉娘,开口问道:“谁让你来这儿的?” 她居然来这里做工,真是不像话!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我是来这里学徒的。” 黄富贵拍拍桌子道:“胡闹!” 他突然来了脾气,惹得张婆子被吓得一个激灵,拍着胸脯赔笑道:“黄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黄富贵原本就嫌她有点碍眼,只摆摆手道:“没事了,你下去吧。本少爷有话和韩姑娘说……” 张婆子一听就心里有数了,忙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韩玉娘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黄富贵那张要发脾气的脸,便道:“黄少爷,您要吃什么随便点,只是别拿闲事来发脾气。” 黄富贵起身走到她的对面,和她面对面站着,不解道:“放着我家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出来做这种苦功?师傅也真是的,居然舍得让你出来挣钱!” 韩家要是真缺银子的话,之前为何还要摆样子,踏踏实实地把钱收着,不就好了。 韩玉娘咬咬下唇道:“黄富贵,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把你自己管好了就行了。” 黄富贵烦躁地说:“我就是要管,而且,我还要管到底。你马上跟我回府,你要赚银子我给你就是。” “你……你是不是又想讨打!”韩玉娘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更不喜欢他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 “走,跟我回家。”黄富贵抓过她的手,道。 韩玉娘立刻甩开道:“黄富贵,你别和我拉拉扯扯的。我的事,我自己做主,用不着你,你别来招惹我。” 第五十三回 招惹?!他怎么招惹她了?他分明是关心她! 黄富贵气地直捶桌子,看着眼前这儿倔强又厉害的韩玉娘,索性什么也不说,直接走过去,弯腰把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他一把把她扛在肩膀上,怒声道:“好,你不走,我就扛你回去!” 韩玉娘根本来不及反抗,就直接大头朝下被扛了起来,她又羞又窘,伸手重捶黄富贵的后背和肩膀,斥责道:“你这疯子,赶紧放开我!” 这是什么样子?若是被别人看到,那还得了。 黄富贵哪里肯听,扛着她就要出门去。 韩玉娘有些慌了,连忙软下语气道:“黄富贵,咱们有话好商量,你这样把我扛出去……我好歹是个姑娘家,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黄富贵见她服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轻手轻脚地把她放了下来。 韩玉娘微微弯腰,揉着自己被硌疼的小腹,瞪着黄富贵道:“你这莽撞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黄富贵脸色一变:“我还着急还不是因为你。你们说走就走,我又不能出城,想找你说句话都不行。”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透过镂空的门窗看了看楼下,酒宴正欢,所有人都在忙着吃吃喝喝。 “我……你先坐下。”想说的话太多了,他得先捋一捋才行。 韩玉娘不听他的话,只站在原地,“就这么说吧,别耽误功夫了,我还有好多活儿要做。” 黄富贵撩起长袍坐下道:“师傅他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他是不是生我气了?还是生祖母的气?” 韩玉娘一脸认真地摇摇头:“我们离开不是因为生气。我们只是不想和你,和黄家走得太近。” 上次的夜半惊魂,她仍是记忆深刻,事后她仔细想了想二娘说的话,不禁越想越怕,那些人万一真把她给掳走了,那她就再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家人了。 “那天的事,的确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知道那是陈家兄弟做的,他们一直盯着我们家不放。”想起那天的事,黄富贵气得直咬牙,攥紧拳头道:“等我找到他们的老窝,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都是你们黄家的事,原本就和我们无关。” 黄富贵歉意地望了她一眼。 韩玉娘垂眸继续道:“你祖母做得对,你留在城里更安全。以后你自己多加小心,莫再冲动行事。” “我想让你和师傅回去。”黄富贵语气定定道。 韩玉娘挑眉:“回去?回哪儿去?我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强人所难,像你祖母那样强迫我们。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也希望我的家人可以平平安安的。” 黄富贵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不该说什么了。 “黄少爷,我真的要回去干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黄富贵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他想了一想,又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工?” “一些杂事。”韩玉娘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黄富贵看了看她的手,她的指尖有点红肿,看来做了不少粗活。他皱一皱眉,突然开口道:“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菜。猪肉馅饼和油炸小黄鱼。” 韩玉娘眨眨眼睛:“这里是醉仙楼,有的是比我做饭好吃的人。” “不,我就要吃你做的,吃不到我就不走。”他一边说一边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坏脾气的少爷模样。 “你别胡闹了,这里的厨房,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 黄富贵闻言淡淡一笑,只道:“你就说是我吩咐的,没人敢拦着你。你要是不愿意自己说,我帮你去说。” 他足够有这个面子,黄家是醉仙楼的常客,也是他们的大金主之一,每年都要在这里花上不少银子。 黄富贵双臂抱胸,一脸认真道:“我真的饿了,等我吃饱了我就走,我保证!” 韩玉娘拿他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去到楼下。 张婆子正在后堂等着她呢。这个黄富贵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所以,她可不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惹恼他。 韩玉娘开口道:“黄少爷点了两道菜,猪肉馅饼和油炸小黄鱼。” 张婆子很是纳闷:“啊?这黄少爷又抽什么风?这些东西他从来不点的。” 黄富贵很是挑嘴,平时点菜都是点好几两银子一道的贵菜。 “行了,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你回去干活儿吧。”张婆子看了她一眼,道:“等得了空,你来我屋里一趟,我有话问你。” 这丫头和黄家认识,又能和黄富贵说上话,可见不是一般人。 韩玉娘没有亲自去做,毕竟,厨房的能人多得是。 原以为黄富贵吃饱之后就没事了,谁知,没过一会儿,张婆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急出一脑门儿的汗,道:“玉娘啊,你赶紧去厨房。” 韩玉娘闻言便觉事情不妙。 果然又是黄富贵捣乱,他把厨房送去的饭菜都给打翻了,然后指名道姓地让韩玉娘重新做。 韩玉娘万万没想到他会尝的出来,尝的出来味道上的区别。 厨房里一片忙碌,王师傅和沈师傅都在灶前坐镇,只为让今天的宴席万无一失。 然而,韩玉娘的出现是个意外。厨房有厨房的规矩,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张婆子领着她走了进去,对着王师傅和沈师傅道:“这孩子是咱们家做事的,现在要上灶做两个菜,你们给她找个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这厨房的灶台都是按着人头来算的,只有学成的师傅才有资格上灶。韩玉娘只是个新人,甚至是个连厨房都没资格进来的杂工,怎么能上灶做菜呢? 王师傅脾气火爆,张嘴就要骂人。沈师傅倒是一脸平静,对着张婆子道:“我这边没地方,让王师傅给您的新人腾空吧。” 张婆子也是来了脾气:“这是黄家大少爷亲自点名的人,你们赶紧给她腾个地方。” 众人听罢脸色又是一变,心中纷纷冒出一个疑问。 这丫头是什么来头? 韩玉娘脸颊微红,只冲着众人点头示意。 张婆子却是在她的背上轻拍一下:“哎呦我的姑娘啊,快别磨蹭了,赶紧的。” 说话间,已经有人给她让出了地方。虽然是在角落里,但也足够用了。 韩玉娘顶着众人的目光,来到灶前,她先是看了看灶洞里的火,然后洗手,跟着再找自己需要的食材。 厨房里要什么有什么,面粉,肉馅,小黄鱼,还有豆油和菜籽油,要多少有多少。 韩玉娘取了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馅,然后加了葱花姜末细盐,搅拌之后,再淋上一些烧滚了菜籽油。 王师傅只顾着骂人,根本没注意她的手法,反倒是沈师傅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手法很娴熟,而且,还有自己的方法。 沈师傅慢慢踱步到她的身后,开始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步骤。 烙馅饼的时候,油温和火候都很重要。油温太高,容易焦皮,火候控制不好的容易糊皮。然而,这些新手常常会犯的错误,韩玉娘却是一个都没有。她只放三分之一勺的油,就可以烙好一张馅饼,而且不焦不糊。 油炸小黄鱼,这也是很寻常的菜色。然而,外面的面糊是韩玉娘自己调配的,她放了细盐和碎芝麻,然后给小鱼儿挂浆,然后下锅炸熟。 她静静掐算着时间,待黄鱼捞出来的时候,金黄酥脆,很是惹人食欲。 沈师傅看到这会儿,便知韩玉娘不是个新手,心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你叫什么名字?”沈师傅主动问起她的名字。 韩玉娘微微屈膝:“我叫韩玉娘。” 沈师傅听罢点一点头。 韩玉娘饭菜交给张婆子,张婆子却把托盘交给她道:“你去送吧。” 事到如今,她是看出来了,这黄富贵今儿来醉仙楼不是为了请客吃饭,而是为了这孩子来的。 韩玉娘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只好把饭菜给黄富贵端了上去。 黄富贵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可他还是静静等着。 待韩玉娘进来的时候,他抿了抿唇角,道:“你真以为本少爷那么好糊弄呢?” 他都不用尝,光是看样子就知道不是韩玉娘做的。 韩玉娘把托盘重重地放到桌上:“托你的福,我终于进了厨房。” 黄富贵拿起筷子,夹起一口小黄鱼,美滋滋地吃起来:“我真的饿了。” 离开韩家之后,他天天都会想起韩玉娘,还会想起她做的菜。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黄少爷,您慢慢享用吧。” 黄富贵见她又要走,便问:“你吃饭了吗?” “不用你管。” “咱们一起吃吧。”黄富贵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她。 韩玉娘咬咬唇:“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黄富贵实话实说。“一个人吃饭的话,吃什么都不香。” 韩玉娘懒得理他,转身就要出门去。谁知,黄富贵又在身后道:“你要是不陪我,我就天天来!” 韩玉娘闻言一怔,回头瞪他:“你敢?” 黄富贵耸耸肩道:“我当然敢了,反正,我家银子多得是。” 第五十四回〔捉虫〕 韩玉娘紧绷着一张脸,坐在黄富贵的对面,看他挑眉坏笑。 是啊,黄家银子多得是,他可以天天来,顿顿来。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跟着拿起筷子,张嘴吃了小一口白米饭,慢慢咀嚼。 醉仙楼的米饭用得都是最上乘的江南香米,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过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还住在临安的时候,家里常吃这种米。 黄富贵的吃相就没那么讲究了,他看着韩玉娘低头数米粒儿一样地吃法,不禁纳闷道:“不好吃吗?” 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菜,没道理不好吃啊。 “你是在吃饭,还是在数饭粒儿啊。” 韩玉娘看他鼓着腮帮子和自己说话,故意道:“食不言寝不语!” 她不让他说话,他却偏想要说。“有人欺负你吗?如果有的话,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韩玉娘又瞪了他一眼:“有啊,就是你。” 别人都是小麻烦,只有他是大麻烦。 黄富贵愣了愣:“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韩玉娘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问道:“六福呢?他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黄富贵咬了一口小黄鱼,嘴里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在府里干活呢。” 其实,六福是因为昨天回去晚了,没有办好自己的差事,结果被祖母罚了板子,现在正在家里养伤呢。 韩玉娘果然有点怀疑道:“他不是你的贴身小厮吗?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除了跟着你,他还有什么可做的事?” 黄富贵故意轻轻嗓子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话到一半,他突然皱皱眉:“你干嘛那么关心那小子?” “六福是个好人,因为你这个主子,他可受了不少罪,你对他好一点吧。”韩玉娘语带无奈道。 黄富贵闻言,只把筷子啪得一放,望着韩玉娘道:“你少操心了,我从来不会亏待跟着我的人。” 他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她在意六福,却对他毫无关心,也不问一问他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韩玉娘眉心微动,隐约察觉到他的神情有点异样,便别开眼道:“那就好。” 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少爷,大老爷让您下去敬酒。” 今儿来得都是贵客,黄大郎一个人实在疲于应酬。 韩玉娘闻言立刻起身道:“你赶紧出去吧。”说完,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黄富贵坐着没动,目光定定地看着韩玉娘的每一个动作,待她要走的时候,他双手欲动,想要按住她的手,把她留下,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她的脾气太倔了,若是硬来,必定不能成事。 黄富贵默默忍住了,看着韩玉娘离开之后,方才不情愿地起身。 楼下的黄大郎已经喝得脸色通红,他喝醉的表现之一,就是他的嗓门会变得很大。 黄富贵看着父亲当着一众客人的面前,大开黄腔,便知道他该回家去了,找他那十八房的小妾玩乐去了。 他蹙眉吩咐道:“老爷醉了,你们好生送老爷回去。” 待父亲走后,黄富贵举杯替父亲赔罪,那些客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纷纷笑着摆手说不打紧。 “这酒菜虽好,可是还不够荤啊。不如找些人过来助助兴的好。” 这话中的含义,众人皆明白。 说话间,醉仙楼的掌柜的,何仙姑缓步而来,虽说年纪已过三十,但她仍然风韵犹存,果然配得上“仙姑”这个外号。 “仙姑来了,来,正好,赶紧找个唱曲儿的姑娘,给我们来段粉的。” 沈仙姑最烦的就是这种不知轻重的客人,这里是饭馆又不是青楼妓院,哪来什么唱曲儿的。 “哎呦,陈大老板,您可惯会说笑的。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唱曲儿的啊。”沈仙姑陪着笑说到,跟着,她又看向黄富贵,问道:“黄大少爷,今儿的酒菜准备得还可口吗?” 黄富贵微微点头:“还不错,不过最好吃的还是韩玉娘做的。” 沈仙姑刚刚才知道自己的店里,还有一个和黄家关系密切的姑娘,随即含笑道:“黄少爷亲自点名的人,一定是最好的。” 黄富贵从怀里掏出银票,放到桌上道:“对她好点,她是我的人。” 沈仙姑闻言一怔,跟着点头应道:“看来这位韩玉娘是我们醉仙楼的贵人了。” 付过银子之后,黄富贵便早早离开。谁知,他走出醉仙楼时,发现父亲的马车还停在原地,没有回家。 他走到马车跟前,可以听到里面的鼾声。掀帘一看,果然父亲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车内呼噜大睡。 黄富贵捂住鼻子,讨厌父亲呼出来的酒味,他一把撂下帘子,质问车夫为什么不回去? “老爷睡着之前吩咐的,不让小的驾车。” 黄富贵拧着眉头道:“赶紧送老爷回府。” 瞧他这呼噜打的,实在太丢人。 黄富贵和父亲一起回了黄府,父亲被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妾们搀扶回房,而他则被祖母叫过去训话。 “咱们家花了那么多银子,你怎么也不多留一会儿?”黄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对着孙子道。 黄富贵淡淡道:“孙儿不喜欢应酬,您是知道的。” 黄老太太闭着眼,手里捏着佛珠,道:“哼!自私的家伙,办完自己的事儿就走,家里的事儿,半点力气都不出。” 黄富贵闻言立刻手中一顿,看向祖母道:“您都知道了?” 六福明明只告诉他一个人了,祖母怎么会知道?对了,八成是那个多嘴的车夫,回头非把他屁股踢开花不可。 “这家里家外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只是不说罢了。” “祖母,您可别伤她,否则,孙儿……” 黄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睛,瞪着他道:“否则,你怎么着?还要离家出走去作死啊!” 黄富贵垂下眼帘:“我答应过您不出城的。我一定说到做到。” 陈家兄弟的旧怨,一日未了,他就一日不能离开。 黄老太太沉吟片刻,才道:“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城里,我就不拦着你见她。不过,家里的事儿,你也要帮帮忙了。” “您的意思是让我学我爹那样胡吃海喝吗?” “浑说!”黄老太太一脸不悦:“你以为做生意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吗?吃吃喝喝只是表面功夫,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人脉。同样都是收高粱,若是从生人手里收,是一个价钱,可从熟人手里收又是另外一个价钱。” “低买高卖,这道理我懂。”黄富贵沉着道。 黄老太太叹息道;“光懂有什么用?你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整天出去闲逛。” 黄富贵往后靠了靠,别过脸:“您要是不这么拘着我了。我也许就没那么爱出去逛了。” 黄老太太又拨弄了一下手里的佛珠,无奈道:“等你爹酒醒了,你过去看看他。明儿是你娘的忌日,他心里不好受。” “是吗?恕孙儿眼拙,一点都没看出来。” 黄富贵眸光一沉,有些晦暗。 黄老太太又是一声叹息:“福哥儿,有些事你不懂,你一点都不懂。” 黄大郎是她的儿子,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里里外外,清清楚楚。 …… 因着黄富贵的缘故,韩玉娘有幸可以见到沈仙姑,而且,还和她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沈仙姑静静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张婆子已经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她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皙,长相清丽,看着的确不错。 “黄少爷点名道姓,向我提起了你。孩子,看来你是交了好运了。” 韩玉娘垂下眼帘:“我和黄家毫无关系,具体的情形,我已经和张婆婆都说过了。” 她可不愿让别人误会,虽然看起来,她们已经误会了。 “哦?是吗?可黄少爷对你可是很上心啊。”沈仙姑果然一脸意外,抿了口茶,沉吟片刻才道:“听说你的手艺不错?” 韩玉娘谦虚道:“我很喜欢做饭,我来醉仙楼是想要和大师傅们学习手艺的。” “原来如此……”沈仙姑笑着睨了她一眼:“按理说,这醉仙楼的厨房,没个一两年的功夫是进不去的。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黄少爷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既然答应了她,自然要说到做到。后院的杂事,你不用再做了,明儿一早就去厨房报到,我先给你个差事,至于,能不能学到本事就看你自己了。” 韩玉娘闻言,脸上的神情变得有点复杂。 沈仙姑见她皱眉咬唇,只道:“怎么?你不满意?” “不是,我很感激。谢谢掌柜的。”韩玉娘忙低了低头。 她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甭管是不是因为黄富贵,她能进厨房,总好过在后院做粗活。 沈仙姑弯弯唇角:“你要谢的人是黄少爷。” 第五十五回 卯时还未到,韩玉娘已经翻身下炕,轻手轻脚地去到院子里洗漱。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她故意用冰凉的井水用力地搓洗了脸,洗得双颊泛红。 当她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大家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嫌弃和轻视。毕竟能进这个厨房的人,都是一路辛辛苦苦捶打出来的,偏偏她是被掌柜的破格送来的,还是个才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人,搁谁看了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韩玉娘虽然神情平静,心里也稍微有点紧张。不过,她现在最在意的不是别人的脸色,而是自己能在厨房做些什么。 沈仙姑没有亲自过来交代,只是让张婆子代为转告。 厨房的事,不管大小都是按人分工的,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空缺。不过,厨房里的活儿多,从来都是忙不完的。 沈师傅似乎对韩玉娘稍微有点好感,让她去帮忙摘菜洗菜。 韩玉娘知道分寸,也不急着表现自己,蹲到地上,一脸认真地开始摘菜。 满满一大筐的油菜,全都要她一个人分摘好洗净。这件事看着简单,其实也有点讲究。摘好后的油菜,韩玉娘把它们分成三种,外帮的菜叶,又厚又老,不宜炒食,算是下等菜。中间的菜叶,长度适中,不老不嫩,可炒可配,算是中等菜。至于,最内里的菜心,青嫩可口,稍微在水里焯一下,然后用小火清炒,淋上些许细盐和葱蒜末,最后用高汤勾芡,便是一道美味素菜。 韩玉娘专心干活,却不知身边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瞄着她的一举一动。 说实话,大家都想要看看她的真本事如何,到底有什么能耐。 王师傅手下的一个伙计,见她这么干活,还以为她是故意磨蹭偷懒,不禁冷笑一声道:“原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呢?不过就是个爱偷懒的丫头罢了。” 他这一声冷言冷语,惹得其他伙计纷纷发笑。还有人接话道:“朱老六,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小心回头黄家大少爷给你好看!” 此话一出,那伙计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回去继续忙活了。 韩玉娘没有理会,只把油菜放到桌上备用,跟着默默退到一旁,等着沈师傅再吩咐其他事情给自己。 沈师傅一直站在灶前翻炒,热得额头冒汗,满脸红光。她看着有些单薄,可手腕却很有力气,一只手就可以颠起七八斤重的炒菜锅。 韩玉娘心中暗暗佩服。 正当她看的出神,身旁一个穿紫衣的圆脸姑娘,问她道:“你会摊蛋饼吗?” 韩玉娘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行,你帮我摊十张鸡蛋饼,要薄薄的。”她只这么交代一句,就转身去忙了,也不给韩玉娘反悔拒绝的机会。 韩玉娘来到最角落的位置,她拿来几根柴火,先把灶洞的火烧起来,烧得红汪汪的。 火旺了,韩玉娘又舀水把铁锅刷得干干净净,然后烧干了锅底儿。 韩玉娘在打好的蛋液里放了些许细面和细盐,还有用温水化开的白糖,葱花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好,厨房里有现成的碎芝麻,韩玉娘便里面抓了一小把,然后放进盆里,轻轻搅拌均匀。 待蛋液搅好之后,韩玉娘开始往锅里倒油。鸡蛋喜油,多放一点也无妨,只是太过油腻的话,蛋饼就不够轻薄透明了。 韩玉娘往铁锅里放了一勺油,然后抬起铁锅,轻轻摇晃,让豆油布满锅底。待油温合适的时候,放入一勺蛋液,再用同样的方法,让蛋液均匀地布满锅底,瞬间受热。 几秒之后,蛋香味儿就缓缓飘了出来,合着葱花的香气。 韩玉娘没有用木勺,而是用竹片做成的包馅小勺,一点点地将蛋饼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放在大盘子里备用。 第一张饼是最吃油的,第二张的时候,豆油可以稍微少放些。 韩玉娘仔仔细细地做好了十张鸡蛋饼,然后把它们交给那位紫衣姑娘。 那姑娘见状一笑:“看来,你还真有点本事呢。去吧,把这些拿给沈师傅。” 韩玉娘心里突然紧张了一下,忙用袖子把额上的汗水擦掉,然后去到沈师傅的身边,道:“沈师傅,这是十张鸡蛋饼。” 沈师傅刚刚炒好了一盘芙蓉虾仁,回头瞥了她一眼,便道:“你去把蛋饼切成细段,然后用它拌一盆凉菜。” 韩玉娘闻言一怔,心想,这是要试试她的手艺吗? 她顾不得多想,连忙应是。 薄蛋饼,细粉丝,黄瓜丝,黑木耳,花生米。黄白绿黑红,再配上各式调料,仔细搅拌,便是一道爽口下饭的凉菜。 韩玉娘把拌好的凉菜端去给沈师傅品尝,沈师傅抽出空来,用筷子挑起一口尝了尝,道:“还不错,分装成小盘之后,让伙计们上菜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一惊。 王大师傅更是一把扔掉手里的炒勺,凶巴巴道:“谁说能上的?她一个新人,刀工火候什么都没有学呢,把她做的菜端出去,岂不是要砸了咱们醉仙楼的招牌!” 沈师傅不急不恼,只重新拿了双筷子递给他道:“王师傅,您要是信不过我的舌头,那您就自己尝尝。” 王师傅肃着脸,接过筷子,夹起一口菜吃进嘴里。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只拿眼睛瞪着韩玉娘:“这是你做的?” 韩玉娘默默点头。 王师傅“啪”地一声扔下筷子,什么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韩玉娘一时也还有点懵,只听沈师傅含笑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装盘去,别耽误了上菜的功夫。”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喜,只觉自己今儿总算是有了表现的机会。 醉仙楼每天辰时开门,戌时关门,忙忙活活一整天,要到晚上才能好好休息一下。 韩玉娘累得手腕发酸,只坐在院子的小凳上默默发呆。 伙计们已经开始收拾店里,准备关门了。怎料,这个时辰还有贵客登门。 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黄富贵。 伙计愣了一愣,随即让着他进来,招呼道:“黄少爷,您瞧,我们店里都要打烊了,要不您明儿请早?” 黄富贵带着一身酒气,脸颊通红,看来是喝了不少。 “让开,我饿了,我要吃饭。” 伙计见他走得歪歪斜斜,忙上前把他扶好,他身后跟着的六福,稍微有点瘸腿地走过来,小声道:“我家少爷今儿心气不顺,你们赶紧弄点好菜过来,让他醒醒酒,我们就走,不会耽误太久的。” 那伙计一脸为难地看着他:“厨房的灶台都熄火了,大师傅也都走了。” 说话间,沈仙姑缓步下楼,看着吵吵闹闹的黄富贵,只把自家的伙计,唤到跟前:“你们把店门关上,黄少爷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顺着他就行。” 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黄富贵为什么心情不好。 “掌柜的,可是菜单下去了,谁来做啊?” 沈仙姑淡淡道:“就让韩玉娘做,反正,黄富贵也是奔着她才来的。” 既然掌柜的吩咐了,伙计也只好照办。 他们把黄富贵请入贵宾间,然后把菜单递过去道:“黄少爷,您看看您想吃点什么啊?” 黄富贵看也不看那菜单一眼,醉醺醺问道:“玉娘呢?” 伙计一听这话,忙道:“韩姑娘在厨房等着给您做菜呢。您点就是了。” 黄富贵闭着眼睛想了想:“只要是她做的,本少爷都喜欢。” 伙计听罢,一脸无奈,只好笑笑退了出去。 他把黄富贵的原话告诉给了韩玉娘。 韩玉娘听了还以为是黄富贵又来没事找事,便拖着一身疲惫去二楼找他,希望他快点回家,别总是来这里闲逛。 推开屋门一看,黄富贵醉得都快要睡着了。 韩玉娘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六福先开了口:“韩姑娘。” 韩玉娘见他在,便觉事情好办多了。 “瞧他这副样子,你怎么不送他回家呢?” 六福面有难色:“姑娘,今儿我家少爷心情不好,他呆在外面比呆在府里强。” 韩玉娘不解;“今儿是什么日子?” 六福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道:“今儿是夫人的忌日。” 夫人……韩玉娘知道了,那是黄富贵的生母,听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黄富贵一早给母亲上过香之后,便离开黄府,东逛西逛地走了一整天。 他是故意避开老爷,免得再和他吵架。 每年的这一天,老爷和少爷的气场都很敏感,常常吵得不可开交。 韩玉娘轻声叹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该来这儿。” 六福点点头:“这不都是因为姑娘吗?少爷心里难受,所以,才想要来见见姑娘。”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软,想了想之后,才道:“行了,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厨房给你们弄点吃的。” 在这个有些悲伤的日子里,也许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能让他的心里稍微好受点。 第五十六回 黄富贵平时算不上是一个爱喝酒的人,今儿因着心中有事,他空着肚子喝了半坛子酒,烧得五脏六腑都像着火了似的,难受得紧。 六福亲自下楼向沈仙姑道了个谢,正要拿出银票,却被她拒绝道:“银子就算了。说起来都是老相识了,今儿就算我请黄少爷吃一顿家常便饭。” 六福闻言拱手道谢。“那小的代我家少爷谢谢沈掌柜。” 沈仙姑笑笑:“别谢了,赶紧上去看好你家少爷吧。若是他在我这儿磕到碰到的,回头黄老夫人非把我这间店给拆了不可。” 另外一边,韩玉娘正站在厨房里,看着桌上的食材,心里微微犯难。 厨房的供应都是按天按份送的,到了晚上,基本就不剩什么了,只有些蔬菜和两个鸡蛋,连块肉都找不到。 韩玉娘想了想,觉得一菜一汤还是做得出来的。 她做了蒸鸡蛋羹,萝卜豆芽汤,还有两张葱花烙饼。 沈仙姑正在楼下看账本,见她端着托盘过来,便往上面看了看,不由抿唇一笑:“你这孩子倒是贴心。醉酒的人,最吃不下油腻的,清清淡淡更好。” 韩玉娘闻言忽然脸红了,微微低下头。“厨房没什么东西,我随便做了点儿。” 沈仙姑点点头:“嗯,你去吧。” 韩玉娘端着托盘上了二楼,贵宾房的门是开着的,刚有伙计上去送了茶水。 六福正弯腰伺候着醉醺醺的黄富贵喝茶漱口,见她来了,不由感激一笑:“姑娘这么快就做好了。”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醉得都睁不开眼睛了,无奈摇头道:“醉成这样,就算给他吃木头他都不知道。” 她的话刚落,黄富贵就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只觉眼前站着一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影子,一个他朝思暮想的影子。 “玉娘。”黄富贵突然咧嘴傻笑了一下,笑过之后,自己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六福一瘸一瘸地走过去,望着韩玉娘道:“姑娘,您帮奴才劝劝少爷吧。” 韩玉娘叹气:“你少拿我当救兵。六福,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就是挨了几板子。” 韩玉娘眉心浅蹙:“为什么挨打?不会是因为我吧?” “当然不是了,都是因为奴才自己不小心。”六福嘿嘿一笑,没说实话。 韩玉娘让他坐到一边,“黄家那么多丫鬟小厮,怎么也不多来一个人帮帮你。” “少爷一向喜欢独来独往,也不许生人伺候。”六福见她给自己倒茶,忙站起来道谢。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你老实坐着吧。我去拿热毛巾来。” 韩玉娘回到后院取热水,正巧遇见小春。 小春笑盈盈走过来道:“玉娘,屋里的木板小床,打从今儿起就归你睡了。” 韩玉娘闻言微怔,心里有些没想到。 小春满脸含笑道:“今儿你可算露脸了,往后你能在厨房做事,没人再敢给你脸色看了。” 虽说只是换了一个床位,却是身份的改变。 韩玉娘显然没有她那么兴奋和高兴,她心里拎得清,这一切都是因为黄家的面子,而不是凭她自己的本事。 韩玉娘端了盆热水上楼,浸湿手巾交给六福,道:“给他擦把脸,让他清醒清醒。” 六福答应一声,拿着手巾给黄富贵擦脸,可才刚碰到他的脸,就被他一脸嫌弃地推开。“别碰我!” 六福只好先给他擦了擦手,“少爷,韩姑娘亲自给您做好了饭菜,您倒是尝尝看啊。” 黄富贵闻言直点头,睁开眼睛对韩玉娘招手。“玉娘,你过来。” 韩玉娘看了他一眼,站着没动:“干嘛?” 黄富贵笑一笑,“跟我一起吃饭。” 韩玉娘摇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瞧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她才不会过去呢。 黄富贵原本还笑盈盈的,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生气道:“我说了,本少爷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吃饭原本就该是一件热热闹闹的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为何他总是一个人,又或是合着一大群不相干的人吵吵闹闹地凑在一起……他在怀德村呆了一个多月,每天和韩家人同吃同住,看着他们一家人欢欢乐乐的模样,心中竟有几分羡慕。 看着他们在一起,那才是一家人的感觉。 韩玉娘见他和自己来劲儿,索性转身要走,六福忙在身后求道:“姑娘,您行行好,别走。” 韩玉娘重新转了过去,看黄富贵还瞪着自己,便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沉声道:“好,这顿饭我陪你吃,行了吧?” 她耐着性子给他盛汤盛饭,见他不动筷子,便问:“你不是饿了吗?” 黄富贵的神情微微呆滞,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他的动作有点慢,缓缓抬起的手,没有去拿桌上的筷子,而是伸向了韩玉娘的脸。然后,在她困惑眨眼的时候,轻轻地捏了一下她脸蛋上的肉,郎朗笑道:“原来不是梦啊。” 韩玉娘吓了一跳,忙躲开他的手,跟着面红耳赤道:“黄富贵,你又犯浑!” 六福坐在后面,一脸无奈,只能使劲儿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少爷啊少爷,您可真是惹事闯祸的行家! 韩玉娘懒得再搭理面前的这只“醉猫”,起身要走,却被黄富贵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原本就比她大,更何况他还喝了酒。 韩玉娘有些急了,整个人被他重新拉回到座位上,心情已然忍无可忍。 “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可要恼了。” 黄富贵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出奇地平静,连目光都是柔柔的。“今儿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就一次……一个姑娘家,总是这么厉害,以后怎么找婆家啊?”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自顾自地说起胡话来,“不过也没关系,我喜欢你,我来娶你……我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然后宠着你,疼着你,一起过一辈子,再生一大堆的孩子。” 韩玉娘闻言又羞又恼,整张脸都要烧起来了,低头想要甩开他的手。 六福直觉不好,忙跑过来。“少爷,您喝多了,别再乱说话了。” 黄富贵挺起胸脯,一字一字道:“我没胡说。”说完,他又看了看韩玉娘,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要不,咱们成亲吧?省得我天天往这儿跑,想见又见不到你。见了面,你又不爱搭理我,麻烦得很。” “黄富贵!”韩玉娘恨不能直接拿起面前的汤,泼在他的脸上。可是那汤还冒着热气,她怕烫伤他。 不过,凭他这番胡言乱语,烫伤了也是活该! 黄富贵见她咬唇瞪着自己,开始慢慢摇头:“你看你又这么厉害!怎么,你又想要打我的脑门儿?好,我让你打!”说完,故意伸长了脖子,往她面前凑。 韩玉娘又被他吓了一跳,正欲动手要打,却听他又道:“我长这么大,只被两个女人打过。一个是我奶奶,一个就是你。你知道吗?连我娘都没打过我一下……我娘死得早,我还不到一岁她就死了,那会儿我太小,还不会闯祸惹事呢。”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略显惆怅。 韩玉娘微怔,望着他有点难过的脸,咬了咬下唇,说不出话来。 今儿是他娘的忌日,他心里肯定不好过,要不然,他也不会喝酒。 见她沉默着不动,黄富贵微扬嘴角:“玉娘,你今天就让着我一回吧。别管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韩玉娘刚想要说“不行”,可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便软下语气道:“你要吃饭,我给你做好了。你要我陪你吃,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吃完。黄富贵,我已经够让着你了。这世上没娘的人,不止你一个。我娘也不在了,五年前就不在了。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别闷着,我不会笑话你的。” 黄富贵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跟着淡淡道:“哭有什么用?就算我哭,我娘也不会死而复生。而且,她若是还在,早晚也会被我爹那十八房小妾给活活气死的。” 听他说着话的语气,倒不像是喝醉了的人。 韩玉娘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不太舒服。她垂眸犹豫了一会,才道:“饭菜都要凉了,咱们吃饭吧。” 她突然岔开话题,不想再触动黄富贵的伤心事。 黄富贵眸光微微一闪,沉吟许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虽说要吃饭了,可他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他的掌心都腻出汗来了,可他还是不舍得松手。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的,可她还是心软了。 韩玉娘低了低头,只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今天就让他这一次,就这一次,只这一次。 第五十七回 韩玉娘回到后院休息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了。 屋里的油灯还没熄灭,那是小春给她留的。韩玉娘想去洗个澡,可小春已经睡了,没人替她守着外面,她只能洗漱一番,便躺下休息了。 木板床有点旧,躺下去的时候床板会咯吱作响,微微刺耳。 躺在炕上的秋玲,没好气地起身道:“真是烦死人了。” 这张木板床原本是属于她的,可现在却归了韩玉娘,她心里不痛快,忍不住总想要起来找茬儿。 韩玉娘无心搭理她,只是翻了个身,只拿自己的后背对着她。 这一天下来,真的就像是在打仗一样。她累得双手发酸,肩膀也有点疼。 还以为闭上眼睛,很容易就会睡着。可是眼前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黄富贵的脸,那张有点讨厌又没那么讨厌的脸。 思念娘亲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原来,他的人生里,也有不能随心而欲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生活仍然还是从一片吵杂的忙碌中开始。 韩玉娘切了足足一个时辰的黄瓜丝儿,耳边充斥着各种煎炒烹炸的声音。 外面的伙计扯着脖子报菜名儿:“肉丝炒饼两份、五香酱牛肉三盘、爆肚丝儿一盘、醉鸡一份、素炒豆腐皮三份……” 忙里偷闲时,韩玉娘的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就会专注于观察沈师傅手里的活计,看她怎么翻炒,怎么调味,怎么试吃点评徒弟们做的菜。 许是,闻了太多油烟味,待到饭点的时候,韩玉娘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吃了半碗水饭和几口炒青菜。 虽然吃得最少,但她还是留到最后,收拾碗筷。 那个名叫杜鹃的紫衣姑娘过来帮手,趁机跟她搭话道:“我看你有点能耐,以前是不是在哪儿学过?还是在别家店里做过工?” 韩玉娘微微摇头:“我只是和认识的熟人学过几招而已。” 杜鹃只觉她没有说实话,便又问:“你不会是在黄家学的吧?听说,他们家有不少厨娘。” 韩玉娘觉得她在套自己的话,不由手中一顿,望着她道:“黄家的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杜鹃姐姐,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不用绕弯子。” 杜鹃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有点结巴道:“你别介意,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是认识黄家大少爷的人,想必肯定是有点来头的。” 韩玉娘低头把碗落在一起,淡淡道:“没错,我是认识他。” 杜鹃见她这么说,更加好奇道:“你既然认识黄家的人,为何还来这里做这种苦差事?” 韩玉娘笑笑道:“我想多学点手艺。” 杜鹃闻言一脸不解,突然觉得她有点怪。 后院的人都在传,说她是被黄家大少爷看上了。若真是如此,她放着黄家的金山银山不去碰,偏要窝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杜鹃还想再问,韩玉娘却是先行一步,出去洗碗去了。 韩玉娘知道后院的人都在传她的闲话,她倒是想一一解释清楚,可她知道自己根本解释不明白,索性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昨儿,黄富贵老老实实地回去了,但是也许等不到明天,他又会再次出现。 韩玉娘把洗好的碗放了回去,正巧沈师傅在烧水泡茶。 沈师傅见她进来了,便道:“玉娘,你喜欢喝大麦茶吗?” 韩玉娘闻言一怔,点了下头道:“喜欢。” 沈师傅回身拿了一个大茶碗,给她倒一杯:“过来喝吧。” 韩玉娘有些意外,也有点高兴。“谢谢沈师傅。” “不用谢,只是些粗茶而已。” 大麦茶的香味很浓,喝起来有点微苦。 暖暖的茶入胃之后,身上也跟着妥帖舒服起来。 韩玉娘手捧着茶碗,微微而笑。 沈师傅坐在一旁消食,看着韩玉娘站在一处喝茶的身影,不觉遥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 这厨房里素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想要熬出头来,实乃大大的不易。 韩玉娘过来这些天,她一直在有意观察她。虽然闲言碎语听了不少,可她还是觉得她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悉心培养,八成能有大出息。 醉仙楼的菜单,每个月都要出一道新菜品,用来招揽顾客。 醉仙楼的厨房有两位大师傅,所以这新菜品的竞争,也是由两位师傅比较来定。 两人同时做到一道新菜品,然后由大家品尝评选,最后确定。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醉仙楼的新菜品也要按着时令而定,所以,最佳的首选就是凉菜或者冷荤。 临近月尾,醉仙楼刚刚办完黄家的饭局,又马上接下了崔家的开酒宴。 醉仙楼的水酒,卖的都是崔家酒庄酿造的上等品。 这个月二十八,那是崔家大爷崔正仁五十岁大寿,崔家为替大老爷祝寿助兴,特意准备要开封一坛五十年的上等陈酿,金玉酒,还要设宴邀请城中权贵,一道品尝此酒。 原本,这开酒宴是要设在崔家府内的,但是因为风水大师的提醒,方才临时决定要改在外面置办。 崔家办事一向不喜铺张浪费,此番却是不喜花费重金在醉仙楼设宴,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崔家老爷大寿,办得体面风光,崔家人的脸上也有面子。其二是因为镇上的万户商会,马上又要选举新一届的商会会长。崔老爷希望自己可以坐上这个位置,而不是让黄大郎再次连任,所以想借开酒宴来联络各方,收买人心。 这其中的厉害,有心人都知道。崔家这次是卯足了劲儿要和黄家一决高下了。 自从,账房先生知道韩玉娘是个念过书的,每次忙过来的时候,都会让她过来帮忙。虽说工钱上没有奖赏,但他常会准备些点心糕饼,给她吃着拿着。 崔家的菜单,迟迟还没有定下来,王师傅和沈师傅,一人拟了八份菜单,这加起来都是十六份。 这每一份菜单都要书写三张,还要写好各种食材配料和花费银两,着实磨人。 账房先生每日算账,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让韩玉娘代为抄写菜单。她的字写得工整,算账也算得仔细,让人放心。 … 晌午过后,在醉仙楼外,崔家的青顶马车给他们送来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 待车停稳,小厮元宝摆好踩凳,躬身请自家少爷出来。 崔云起手持折扇,穿着一身霜色长衫,探头出来,不用蹬着踩凳,直接长腿一伸,踏步而下。 醉仙楼的伙计们正在门前招呼来来去去的客人们,见他来了,连忙小跑上前,躬身一礼:“崔三爷好,给三爷请安。” 崔云起背过一只手,手里细细摩挲着扇柄儿的象牙雕刻,面色温和,淡淡道:“我今儿是来看菜单的,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哥事忙,二哥躲懒,只有他这个自在闲人,才有功夫赶回来看一看进程。 “回三爷的话,掌柜的和大师傅们早都按着您们的吩咐拟好了,您里面请。” 伙计们让着崔云起让里走,元宝亦步亦趋地跟在少爷身后。 崔云起没有上二楼的贵宾雅间,只在一楼大厅,择了一处地方坐下来等着。 他平日里也是没什么架子的人,只要了杯茶,便让其伙计们都散了,各忙各的去。 沈仙姑抽空过去和他打了声招呼,便让账房先生代为招待。 账房先生把写好的八份菜单一字排开,等他过目筛选。 崔云起打眼一看,只见菜单上面的字迹工整秀丽,看着很是眼生。 “几日不见,账房先生的字变得有些不同了。” 账房闻言,忙含笑道:“嚯,三爷的眼睛果然是火眼金睛啊。您居然连老夫的笔迹都分辨得出来,实在厉害。不瞒三爷,这菜单不是老夫所写,是老夫让下面的孩子代抄的。” 崔云起并未怎么在意,只是随口接了一句:“看来还是位女弟子。” 账房又点点头:“嗯,三爷说对了,的确是个女娃。” 崔云起眼角轻挑,只觉有点意思。这年头,能够识文断字的女娃可是少之又少的。不过,就算稀罕,也是别人家的闲事,他今儿是有正事要办的。 桌上放着现成的笔墨,只要崔云起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可以直接提笔,将菜单上菜名划掉。 崔云起看了又看,不觉微微蹙眉,这几张菜单上的菜品,翻来覆去都是一些老牌的招牌菜,毫无新意。 “这菜单看着倒是精致,可惜不够新鲜。”崔云起看向老账房,伸手把菜单全数递回去,语气温和道:“你们醉仙楼的大师傅是最有本事的。所以,我希望我能看见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菜式。” 第五十八回 老账房闻言便知他是不满意了,便道:“崔少爷,您先坐会儿品品茶。老夫去去就回。” 幸好,掌柜的早有准备,还有八张备选的菜单子。里面全是些即将推出的新菜色,既然崔家想要新鲜的,那就他们尝尝鲜吧。 崔云起微微点了下头,视作同意。 韩玉娘写完最后一笔,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门外传来说话声:“账房,张家粮店的人过来收米钱,说是有急用。掌柜的刚给他们盖了红印,您赶紧给他们拿银子吧。” 老账房答应一声,推门进来,摸出腰间的钥匙圈,正欲打开钱柜,却见韩玉娘还在,便道:“玉娘,你替我去一趟,把菜单交给崔三爷过目。他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就记下来,回头告诉掌柜的。记得多说好话,他不会为难你的。” 崔三爷……韩玉娘听着有些耳熟,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崔云起。 上次他救过她和二娘,她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崔云起正在一楼大厅喝茶,周围有些认出他的人,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 崔家的开酒宴是件大事,很多人都想来凑凑热闹。不过,崔家的门槛儿可是很高的,寻常的小商小贩根本迈不过去。 “三爷,听说贵庄的状元红,在京城走俏大卖,真是恭喜三爷了……” “正是正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崔家的酒香,一路顺着北风吹到京城去了。” 韩玉娘看着被围住了的崔云起,开口的时候,稍微嚅嗫了一下,但还是大方唤道:“崔三爷。”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一片男人的粗嗓门的衬托之下,听起来却格外清晰。 崔云起循声望去,稍微愣了一愣。“韩姑娘。” 说实话,能在这里看见她,他的心情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 “崔三爷,这是店里准备的菜单,您过目。”韩玉娘双手把红纸做成的菜单放到桌上,放到他的面前。 周围的闲人见状,便识趣地散了。 崔云起起身相迎,对着韩玉娘坐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真没想到,我能在这里遇到姑娘。” 韩玉娘轻轻摇头,客气道:“我站着说话就好。” 崔云起随即反应过来:“怎么,姑娘在这里做事吗?” 韩玉娘大方承认:“是的,我在这里的厨房做工。” 崔云起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想起方才老账房的话,便知道他说的女娃,便是韩玉娘。 她在厨房做工?那可是很辛苦的。 “这是开酒宴的新菜单,请您过目。”韩玉娘不想和他说太过闲话,免得招惹那些不必要的目光。 崔云起重新坐了下来,却不着急看菜单,只是看着韩玉娘,关切道:“上次之后,你们没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韩玉娘闻言点头浅笑道:“多谢三爷记挂,我们一切都好。” 崔云起也是微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不过,想想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用钱的事情,否则,她也不会来这里做事。 “韩姑娘,咱们也算是相识,你不用和我拘束,坐下等着吧。” 崔云起见她站在对面,便又请她坐下。 韩玉娘正欲摇头拒绝,那元宝已经过来替她搬出了椅子。 韩玉娘对他笑笑,又重新把椅子挪了回去。“三爷,您是客人,我不能坏了店里的规矩。” 崔云起见她如此,仿若神色变了变,便也不再坚持。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菜单,逐一检查每一道菜,很快又找到了话题道:“这菜单是姑娘抄写的吧。” 韩玉娘正微微恍神,见他这么说,有些诧异道:“三爷怎么知道的?” 崔云起嘴角凝着笑意:“姑娘家写的字,秀气,一眼就能看出来。” 韩玉娘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三爷果然好眼力。” 看她低眉顺眼站在那里回话,崔云起突觉有些失望,不过他转念一想,姑娘家对男子害羞拘谨也是常态,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崔云起终于定下了最终的菜单,那就是选出两张最好的,然后合并在一起。 “到时候就按着这个办吧。” 听见这句话,韩玉娘微微松了一口气,忙向他屈膝行礼道:“我这就去通知掌柜的,三爷您先忙……” 她想事情都做完,自己总算可以回厨房了。 崔云起立正起身,想要和她再说句话。可她已经先转身走了,崔云起微微张口,似是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不忙……” 元宝闻言微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自家少爷,小声提醒道:“少爷,您等会儿还要去酒庄走一趟呢。” 崔云起侧目看了元宝一眼:“多嘴。” 韩玉娘拿着菜单去找沈仙姑回话,她是掌柜的,在二楼有个单独的房间,可以供她处理事情,也能小憩休息。 粮店来人取走了二百两的银子,今儿明明不是结账的日子,所以老账房破了例,对此他的心里稍有微词,便抱着账本去二楼找了沈仙姑。 韩玉娘过去回事的时候,老账房正在把账本摊开,对着沈仙姑道:“掌柜的,为了准备崔家的开酒宴,咱们已经定了五百两银子的货。过两天就要交钱了,咱家的现银不多,您可不能再盖戳,让别家领银子了。” “崔家不是给了咱们二百两定金吗?” “是啊,我就是拿崔家的定金给了粮店。剩下的现银都是要留着付货的,咱们醉仙楼是从来不赊小户账的,不能坏了名声。” 沈仙姑见他一脸认真,便道:“知道了,知道了。张家也是临时有急事,他们家乡发大水,遭了灾,急需银子打点呢。” 老账房闻言只把账本合上,什么也不说就出去了。 韩玉娘站在外面,听得明白。看来,店里这几天银钱有些吃紧啊。 老账房见了她,忙问:“崔三爷那边怎么样?” “都订好了。” 老账房点了下头:“恩,好孩子。” 韩玉娘把定好的菜单,交给沈仙姑。 沈仙姑似乎有些什么烦心事,只是挥了挥手,便让她回去了。 韩玉娘回到厨房,杜鹃借着机会蹭了过去,小声问她:“听说你见了崔三爷,你这运气可真够好的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羡慕,韩玉娘便道:“我只是送东西。” 杜鹃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傻姑娘,你怎么不去搭个话儿啊。” “搭话干什么?” 杜鹃见她有意和自己装蒜,便不高兴道:“你说做什么?当然是巴结示好了。想想你若是不认识黄富贵,你能来厨房帮厨吗?” 韩玉娘闻言手中一顿,不由咬住了嘴唇。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可她更生气的是,自己竟无从反驳。 杜鹃也是一时嘴快,见她神情不悦,忙道:“玉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崔三爷可比黄富贵强多了,想让你多花点心思罢了。” 想来,她既然有那个本事让黄富贵在意,必定也有本事让崔三爷过目难忘。 韩玉娘听罢抬头冷冷一笑,“是么?那真是多谢你,这么为我操心。”说完,她挽起袖子,转身干活去了,再也没搭理她一下。 杜鹃见她恼了,也觉得自讨没趣。 韩玉娘去到井边舀水洗菜,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似的,闷闷的不舒服。 小春悄悄凑过来,伸手帮她的忙:“玉娘姐,你怎么了?” 韩玉娘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气去刷碗,想要小小发泄一下。 小春见她不开心,便故意说笑话逗她高兴,三言两语间,果然把她给逗笑了。 秋玲从水房出来,见她们蹲在一处嬉嬉笑笑,不禁心生怨气。 小春瞥见她瞪着自己,突然有点害怕,忙闭了上嘴,也不敢再笑。 秋玲眯起眼睛,只觉她们一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她故意走过去,做出要打水的样子。 韩玉娘见状,稍微让开几步,不想碍了她的事,又让她借题发挥。 秋玲看在眼里,嘴角一弯,提起水桶的时候,先是假模假样地“哎呦”了一声,跟着身子一歪,手里的木桶也倾斜下落。 大半桶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洒在韩玉娘的身上,直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小春也不能幸免于难,半个肩膀都湿透了。 韩玉娘全身都湿透了,连发髻都散开了,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僵住了。 秋玲故意大呼小叫道:“哎呦呦,我刚才脚下一滑……一定是踩到地上的水了。” 小春率先站起身来,怒声道:“你就是故意的!” 旁人看了皆是一怔。 韩玉娘蹲在地上,缓了片刻才站了起来,亏得张婆子耳朵尖,听见外面有动静,忙出来张望。 她匆匆走过去,护住韩玉娘,只把她往屋里推:“赶紧进屋换衣裳,若是着凉了,可要出大事的。” 第五十九回 井水冰凉,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浇透全身,很容易激出病来。 张婆子和小春把屋里能找到的被褥,全都用上了。 韩玉娘快速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整个人就已经被她俩用被子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张湿漉漉的脸。 张婆子蹙眉道:“你先坐着,我去让人煮点姜汤,给你驱驱寒。” 小春慌里慌张地问:“玉娘姐,你没事吧。” 韩玉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清清嗓子道:“没事,就是有点冷。” 小春伸出双手帮她紧了紧棉被,愤愤不平道:“秋玲实在太过分了,她这分明是在故意害你!” 韩玉娘咬着下唇,心中也憋着一口气,这个秋玲居然用这么下作的伎俩,实在是欠收拾。等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她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看看。 此时正值初夏,按理身上手上沾些凉水也不要紧,只是韩玉娘这两天来了月信,受不住寒凉。 须臾,张婆子端了煮好的姜汤过来,见韩玉娘的脸色不好,便道:“赶紧趁热喝了。” 她看起来有些单薄,千万可别闹出什么病来才好。 “谢谢……”韩玉娘忙向她老人家点头道谢。 张婆子蹙眉看她:“今儿你就歇着吧,什么都别干了。”说完,她又吩咐小春,帮忙照顾一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韩玉娘的小腹就开始绞着劲儿地疼,她只好侧卧在床上休息,半天都不动一下。 小春见她额头直冒冷汗,面露微微忧色道:“你哪里不舒服?” 韩玉娘蹙眉忍着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上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原以为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可等到第二天一早,韩玉娘才发现自己生病了。她刚一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嗓子眼儿里火燎燎的疼,难受得紧。 小春见她有些站不稳,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你还是多躺会儿吧。我去向张婆婆给你再请半天假。”说完,她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有点热。 生病的人是不能进厨房的干活儿的。韩玉娘也没法子逞强,只好回去躺着。 秋玲站在她的床边,啧啧两声,故意冷嘲热讽道:“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果然是做姨娘的料儿呢。” 她说完一笑,同屋的人却不在跟着附和,只是用一种用奇怪的眼神瞪着她。 秋玲顿觉难堪,低头匆匆出了门去。 韩玉娘懒得理她,只是抓紧了肩膀的被子,让自己的更暖和一点。 头越来越疼,眼皮也越来越重,就这样昏昏沉沉的,过了很久,韩玉娘看见了忧心忡忡的小春,她正要拧了毛巾给她擦脸。她的身后还站着张婆子,张婆子皱眉看她,神情严肃,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门外说了几句话。 韩玉娘听得不太清楚,隐隐约约间好像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须臾,外面响起了淅沙淅沙的雨声,韩玉娘从浅浅的睡梦中醒来,她转头看向窗外,发现窗户还虚掩着,细细的雨丝儿顺着窗缝儿落了进来。 韩玉娘的嘴里又苦又干,她想喝水润润嗓子。这会儿,小春不在屋里,她只能自己倒水喝。 她披着衣服,就要下床。谁知,外面突然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发出“咚”地一响。 韩玉娘被吓了一跳,突然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她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玉娘!” 她惊觉抬头,当她看见黄富贵站在门口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两个人互相对望,一时都有些怔愣。 韩玉娘在想,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而黄富贵想得却是,她的脸色为什么如此苍白?憔悴虚弱的样子,看着可怜兮兮的。 韩玉娘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发现他不是幻觉,而是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 “你这丫头!”黄富贵迈步朝她走了过去,鼻孔里哼出沉沉的气,脸上的表情既担心又生气。 方才两天的功夫没见,她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有一瞬间,他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了一下,很疼。 韩玉娘见他气势汹汹,不由脚下发软,她原本就没什么力气,只扶着桌角,软软地坐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她哑着嗓子问。 黄富贵没回她的话,一把伸出手掌,探了探她的额头,结果烫得吓人。 烧成这样,可是会是死人的! 黄富贵英俊的脸上挂满阴霾,说话也没了好气:“走,我带你回家,你得看大夫!” 亏得他今儿临时起意过来看她,若是来晚了,由着她一个人在这里病着,那还得了? 韩玉娘摇了摇头,她能自己照顾自己。 黄富贵见她不听话,索性用命令的语气道:“你必须跟我走,这事儿没得商量!” 她的身上还只穿着里衣,黄富贵扯过被子,盖在她的肩膀上,然后直接把她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拢在自己的怀里。 韩玉娘失声啊了一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有气无力地挣扎道:“黄富贵,你放我下来……” 他怎么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让她措手不及。 黄富贵沉了脸色,听也不听,直接抱着她走出去房门,六福正打伞等在外面,见少爷抱着韩玉娘走出来,忙迎了上去:“少爷,您这是……” “我带她回府,你去和醉仙楼的交代一声。” 黄富贵一刻也不不想多耽搁,脚步匆匆,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后院的人都看傻眼了,更不用说,那些正在醉仙楼吃饭喝酒的客人们,他们都认识黄富贵是谁,可他们都不知道,他怀里抱着的姑娘是谁。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是什么情况? 沈仙姑站在二楼的栏杆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消停消停?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韩玉娘根本就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目光,她微微转过头,把脸埋在黄富贵的胸前,无奈地叹息。 她知道自己越是挣扎,就是越是惹人注意,何况她也没力气挣扎了,还不如就这么走掉算了。 正想着,小腹又是一阵绞痛,感觉有一股热流从体内缓缓而下。韩玉娘微微咬唇,脸上随即泛起两块大大的红晕,心中顿觉不妙。 黄富贵亲自把她抱上马车,吩咐车夫赶紧回家,他坐在她的近旁,想让她可以靠着自己,免得路上颠簸。 他一脸关切地看她,她淋了些雨,脸上湿漉漉的。他想要给她擦擦脸,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血。 黄富贵眉头深蹙,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闹不清楚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韩玉娘也看见了,红脸低头,当场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立刻马上! 这下她可出丑出大了! “你受伤了?”黄富贵一把攥紧了她的手,慌张问道。 他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韩玉娘心情窘迫,只觉自己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解释的话,卡在喉咙处,想说也说不出来。 见她欲说不说的样子,黄富贵更加搞不清状况了,还以为她真的受伤了,整个人都急躁起来,一个劲儿地催促着车夫快点。 韩玉娘昏昏沉沉,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静静闭上眼睛,只希望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荒唐又尴尬的梦。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黄家的丫鬟们把她照顾得很好,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躺着休息。黄家还请来了大夫,给她号了脉,开了方子,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 韩玉娘睁开眼睛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黄富贵,而是宋姨娘。 她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韩玉娘,见她眨眼醒来,轻声开口:“姑娘醒了?” 韩玉娘微微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宋姨娘了然点头:“姑娘嗓子不适,先不用急着开口。” 宋姨娘唤来两个丫鬟,扶着韩玉娘坐起身来。 桌上放着温热的汤药,宋姨娘端在手里,轻轻舀了一勺药,送到韩玉娘的嘴边:“这是退烧祛热的汤药,姑娘趁热喝点。” 韩玉娘心中有些尴尬,想着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就恨不能找个空隙把自己藏起来。 她别开脸,清清嗓子道:“我想回家。” 宋姨娘闻言看着她淡淡一笑:“姑娘别担心,老祖宗交代过了,明儿一早就派人给你家送信。” 明天早上……韩玉娘心里稍稍有几分介意,看来她今天是要在黄家过夜了。 宋姨娘见她不想喝药,忙劝道:“姑娘受了寒气,高热不退,很容易伤身子的。” 韩玉娘回过神来,喝了口药,道:“多谢姨娘。” 宋姨娘眉眼弯弯:“姑娘不用跟妾身这么客气,您可是我们家的贵客啊。” 看刚刚福哥儿火急火燎的架势,估计很快,她们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想着想着,宋姨娘忽地低头轻笑,惹得韩玉娘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 宋姨娘见她脸红,轻轻忍住笑意:“福哥儿这孩子虽说年纪不小了,可对姑娘家的事,几乎是一窍不通。方才他抱着你回来的时候,急得急赤白脸的,生怕你受了伤。他长这么大,身边一直连个正经丫鬟都没有,哪里知道女儿家的琐事。一惊一乍的,倒是让姑娘为难了。” 方才因着韩玉娘,黄富贵差点在众人面前闹出大笑话,亏得老太太出面,把他给治了回去。 韩玉娘低了低头,眼眸微闪,隐隐可以想见黄富贵大呼小叫的样子。 喝过了药,宋姨娘让她稍微再躺一会儿,“你刚吃过药,厨房里已经熬好了粥,正用小火儿煨者呢。妾身一会让人给你端过来。” 韩玉娘点了点头,心里除了别扭就是尴尬。之前,他们和黄家闹得那么僵,现在她又过来看病,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须臾,丫鬟们把燕窝粥端来,韩玉娘身上没力气,只好就着丫鬟的手,把那碗花了十几两银子的燕窝粥给吃下去了。 韩玉娘身上没力气,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那些派来伺候她的丫鬟,一直都在偷偷打量她。她们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大少爷那么神魂颠倒,没魂没魄的。 第六十回 喝过汤药之后,韩玉娘的身上渐渐开始出汗。 退烧最需要的就是发汗。丫鬟们静静候在一旁,每隔一会儿,便用温毛巾给她擦脸擦汗,嘘寒问暖。 韩玉娘的嗓子有点疼,身上也没力气,只能由着别人照顾自己。可她心里惦记着家里,惦记着醉仙楼,一直坐立难安,就算躺下了也是睡不着。 傍晚时分,宋姨娘又来看她了,而且,她不是一个人,她还带来了几位衣着华丽的少妇。她们都是黄大郎的妾室,一个个长得都很漂亮,看见韩玉娘之后,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 韩玉娘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不知她们是何来意。看样子倒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可那目光却是直勾勾的,好像别有所图。 “看你这脸色,可是比白天的时候好多了。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给你炖了鸡汤,给你煮点素馅的馄饨吃。”宋姨娘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语气亲切道。 韩玉娘虚弱地点了下头,不忘客气说谢谢。 谁知,其他人闻言之后,也纷纷开始有所表现。有人给她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有人给她带了几件新衣裳,甚至还有人要送玉镯和金链子给她。 韩玉娘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谢拒,情急之下,她有些喘不匀气,低头捂嘴咳嗽起来。 宋姨娘见状,忙帮她拍拍后背,然后一脸嫌弃地瞪了瞪,自己身旁叽叽喳喳的姐妹们:“你们快安静些吧。韩姑娘可是咱们家的贵客,你们拿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出来,现什么眼?” 那几人闻言默默把东西收起来,依然陪着笑脸。 宋姨娘只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自己一人。 “韩姑娘你别见怪。她们也是心急,知道你和福哥儿的事儿后,想要过来讨你的喜欢罢了。” 韩玉娘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怎料,听完她的话,不禁又是一番慌乱。 她和黄富贵有什么事儿?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啊。不对,也不能说是没事,只是巧合罢了。他多事又赶巧,遇上了她最狼狈的时候,结果…… 韩玉娘想起那些事,不觉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只用被子盖住脸,她不想见人,也不想别人见她。 宋姨娘见她把自己给蒙起来了,含笑道:“姑娘不用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妾身看得出来,我家福哥儿是真心喜欢姑娘的。” 韩玉娘躲在被子里,脸上都要烧起来了。 什么当嫁不当嫁的!是他非要和她纠缠不清,什么顺水推舟……那都是他们黄家一厢情愿的想法。 宋姨娘见她闷着不吭声,还以为她是少女心思,羞于表态,索性打开话匣子,把之前黄富贵在家里为了她和老祖宗赌气怄气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韩玉娘原本是不想听的,可听着听着,心里开始稍稍有点过意不去。她对黄富贵一直都是爱理不理的,他犯得着那么做吗?和长辈顶嘴,被禁足不说,还要绝食…… “按理,妾身不该和姑娘说这么多的,可今儿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姑娘是心明眼亮的聪明人,应该知道妾身的意思了。” 宋姨娘说完这话,起身悄然离开。 韩玉娘一个人平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被窝发呆,被子里有点闷,她的气息有点喘。 须臾,外面又传来了一阵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韩玉娘听到丫鬟们关窗关门的响声,方才把蒙在脸上的被子放下,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她挺想听听雨声的,最起码分散思绪,不让她那么心烦。 与此同时,黄家大宅内,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的心烦意乱。 黄老太太对下人间闲言碎语的猜测全然不信。她只相信孙子自己说的话,和她亲眼看见的事实。 事实就是黄富贵一直和韩玉娘有来往,当然他也从未想要要瞒着她,每次都是正大光明的去,正当光明的回。 白天的时候,黄富贵那副慌慌张张,气急败坏的模样,让她一直气到现在。不过,也让她意识到她的宝贝孙子,这次不是耍孩子脾气那么简单,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忽然间,韩玉娘成了眼下最让她头疼的问题。 福哥儿如今还不到二十岁,按着张天师的话,尚不能娶妻成家。而且,就算他现在能,韩玉娘也不是她心目中的孙媳妇人选。 她太穷了。还有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迂腐固执的父亲,也是个麻烦。 若不是看在他是个读书人的份上,她早就对他们不客气了。 之前,韩修文不辞而别,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偏偏黄富贵又跟着一起添乱,差点没让她下狠手。可后来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毕竟,韩修文把孙子教的不错,总算让他认识几个字,学会几首诗了。 别人做不到的事,韩修文做到了,这就是他的能耐了。 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佛珠,正欲传话叫黄富贵过来,却见宋姨娘先到了自己跟前。 “给老祖宗请安。”宋姨娘是特意过来回话的。 “那孩子怎么样了?”黄老太太挑眉问道。 她没亲自过去是因为还介意之前的事,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韩姑娘一切安好,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拘束。” “你好生照看她,饭菜汤药都要按时送去。”黄老太太淡淡吩咐了一句。 宋姨娘连忙点头,跟着又觑了一眼老太太的脸色,试探着道:“老祖宗,那等韩姑娘病好之后,咱们要不要多留她住些日子啊。” 黄老太太挑眉:“留她作甚?打从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她又不是黄家的人。” 宋姨娘神情稍有诧异,还以为老太太会为了福哥儿把她留住呢。 “老祖宗说的是。可……福哥儿未必会答应啊。妾身听说福哥儿在醉仙楼闹出的动静不小,外面议论的人不少。就这样把韩姑娘送回去,怕是不好看啊。” 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男子抱回自己的家,要是没个说法的话,韩玉娘这辈子就再难抬头做人了。还有,这对黄家的名声也不好,福哥儿就这么抱着个姑娘回家,若是不知情的人,人家还以为他在强抢民女呢。 黄老太太何尝没想到这一层,闭了闭眼睛,叹息道:“韩家人都是倔脾气,就算咱们有心留她,那孩子也未必会乖乖听话。” 宋姨娘微微一笑:“不如咱们晚一天给韩家送信,让妾身多劝劝韩姑娘。” 黄老太太望住她道:“你怎么劝她?” “自然是劝她好好跟着咱们福哥儿了。虽说,福哥儿还有两年才能成亲,可他身边也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了。咱们不如先想个办法把韩姑娘留住,也让福哥儿安安心,省得他整天往外跑。” 她的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响得黄老太太的耳朵里都能听见了。 “你别小看了那孩子。无名无分的,怎么留得住?还有她那个不识时务的爹,谁能说服得了?” 宋姨娘嘴角一弯,笑得有些狡猾:“这法子也不是没有,就是不太好看。老祖宗,那些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节了。之前都是咱们求他,现在也该换换了,也该他们急一急,过来求求您老人家了。” 黄老太太听罢故意瞪了她一眼,嫌她一肚子坏水,心里却暗暗有了计较。 是啊,韩修文那个脾气,光是用钱肯定是收买不了了,得想点别的法子。 …… 天色渐沉,雨也停了,小厮们端了晚饭过来。 六福给少爷摆好碗筷,抬头看了看那站在廊下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少爷吃饭了。” 黄富贵双手负在背后,毫无反应。 六福只好上前劝道:“少爷,您先吃饭吧。等吃过了饭,奴才陪您去看韩姑娘。” 如今,人就在西苑呢,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走过去,少爷还愁什么? 黄富贵闻言,突然转过身去抬了抬脚:“一边呆着去,你懂什么!” 他想去看她的话,没人能拦住她。关键是他还没想好呢,去了之后,他要和她说什么? 六福猜不到他的心思,只让着他回屋坐好。跟着给他盛饭布菜,谁知,黄富贵突然叹了口气。 “少爷,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黄富贵皱眉,撂下筷子,淡淡道:“不是不合胃口,是我没胃口。” 六福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突觉好不习惯。“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韩姑娘都没事了,您还担心什么?” 黄富贵嘴唇紧抿,想起之前祖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又坐不住了。他背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地绕着走,看得六福跟着眼晕。 也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像是想明白什么事似的,跺跺脚道:“六福,咱们走。” 六福还握着筷子傻站着:“去哪儿啊?” “蠢材,当然是看她了。”黄富贵率先迈步走出房门,路过拱门外的时候,见桃花开得正好,便伸手折了几枝。 姑娘家都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他寻思着她也会喜欢。 六福一路小跑着跟上,有点担心少爷会不会闯祸。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丫鬟们给韩玉娘端来了用鸡汤煮的素馅馄饨。 韩玉娘已经有力气自己吃饭了,无需别人伺候。丫鬟们依然故作殷勤,见她坚持,便默默退到一旁。 当黄富贵进来的时候,韩玉娘差点被汤水呛到,立刻低下了头。 “少爷……”丫鬟们齐刷刷地屈膝行礼,脸上却是神色各异。 黄富贵忙把手里的桃花藏到背后,故意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丫鬟们不敢不听他的话,立刻退了出去。 六福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识趣地守在外面。 韩玉娘手里还端着碗馄饨,想躲也没处躲,心情尴尬至极。 黄富贵不像平时那样自在随意,目光有些迟疑地看了韩玉娘一眼,又瞬间收了回来,不自觉地清清嗓子。 “嗯……咳咳……哼嗯!” “咳咳……嗯!” 他不出动静还好点,这么哼哼唧唧的,半天不说话,更让韩玉娘倍感煎熬。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黄富贵嗯嗯啊啊地好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迟迟开不了口。 六福站在门口,听着少爷没完没了的清嗓子,跺脚干着急。 终于,黄富贵安静了,韩玉娘也不抬头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明明都已经退烧了,韩玉娘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心里默默祈求他千万别开口,千万别说话。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再丢一次脸! 黄富贵原本想得好好的,可一见了她,心里就没了章法。他从来都不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人,偏偏今儿就是爽快不起来了。 他心中暗气自己没用,索性咬咬牙,先把手里的桃花扔了过去。 韩玉娘吓了一跳,低头看着被子上散落的桃花,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桃花?他给她桃花做什么? 黄富贵慢慢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平时的架势来,直接问道:“你,你身上好点没?” 韩玉娘闻言一时会错了意,还以为他问的是那件丢脸的事,内心羞恼万分,只把瓷碗重重地搁到桌上,拿被子又把自己给蒙了起来。 黄富贵见状,一脸纳闷:“干嘛啊?” 韩玉娘心烦意乱,只叫他出去。 她的嗓子有点沙哑,还隐隐带着点哭腔。 黄富贵听了更急,那股冲动的性子又上来了,伸手扯下她的被子,认真道:“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发什么脾气?” 韩玉娘脸红得不像话,抬眸慌乱看他,眼中浮上一层微微的水光,像是要哭。 她平时一向隐忍,从不轻易掉泪,今儿算是头一回,因为委屈想要哭鼻子。 黄富贵怔了怔,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把你怎么着?” 韩玉娘吸吸鼻子,别开脸不去看他,忍着眼泪。 她越是不看他,黄富贵就越是要看着她不可,他走过去坐下,紧锁着眉头,盯着她颤颤的睫毛,想了想才问道:“你还有哪儿不舒服?我给你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 “……” 他肯定是故意的。 韩玉娘心中起了一阵怒意,转头瞪向他,双手紧握成拳,作势就要打他。 黄富贵也没躲开,错愕看着她。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根本一点力道都没有,打在他的胸口,像是挠痒痒。 他任她打了几下,方才一手一个抓住她的拳头,似笑非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也会动手啊。” 韩玉娘气喘吁吁地瞪着他,那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力气,就这样耗没了。 “黄富贵,你欺负人!” 她低下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这……这是什么情况?他没欺负她啊,正经的事还都没说呢。 黄富贵忙规规矩矩地放开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背过身子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啊?你生病了,我带你回来,是因为心疼你。你这么哭哭啼啼的,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啊?” 他不忍见她掉眼泪,那感觉怎么比自己哭都难受呢? 韩玉娘咬着唇不回话,也不看他。 过了一会儿,黄富贵转头看着还在掉眼泪的韩玉娘,皱眉问,“你哭什么?” “和你……没关系。”韩玉娘懒得和他争论,心里认定了他是故意的。 黄富贵闻言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你不说我就不走。”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抱着双臂看她。 韩玉娘也是来了脾气,咬紧下唇,有气无力道:“你不走我走,我正好想回去呢。” 她刚掀起被子起身,就被黄富贵给按住了肩膀,他一只手把她直接按到床上,另一只手给她盖好被子:“别乱动,给我老实点。” 几乎是一瞬之间,韩玉娘就被他有点野蛮的力道给制服了。 他的脸就在她的正上方,眼中微有怒意,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臂,眉眼相对,很是微妙。 韩玉娘匆匆敛下眼睫,侧开脸道:“你放开我。” “不放,我还有话要说。”黄富贵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仿佛想要一路看到她的心里去。“白天的事,我知道你恼我,可我不是故意的。听说你病了,我就急了,一门心思只想把你带回来,根本顾不上别的。至于,那个……那个事儿,我是真不知道。不过……我现在都知道了。”说着说着,他竟也难得地脸红起来。 韩玉娘神情有些尴尬,想瞪他一眼,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跟着一起红了脸。 黄富贵见她双眸一直闪烁不定,怯怯的,脸蛋红彤彤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软软的,酥酥的。 “玉娘。”他突然唤她的名字,语气浅浅的。 韩玉娘微微动了一下,咬唇看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直觉有点不大对劲。 黄富贵本能地凑近几分,仔细端详了她好一阵子,从额头到眉间,从眉间到双眸,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她咬住的嘴唇。 他胸口一热,忍不住咽咽口水,下定决心道:“我要娶你。” 第六十一回 黄富贵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混账话了。当初,他大摇大摆地踏进韩家大门那时候,他就犯过这样的混,还差点被父亲打出门去。 若是之前,他敢说这种混蛋的玩笑话,韩玉娘绝对绝对饶不了他。可是今天……他看着有点不太一样。认识黄富贵这么久,他耍横不屑的神态,韩玉娘见得太多了,却从未见过他这样认真严肃,连眉眼间都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自信。 韩玉娘心里嘭嘭直跳,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袋,鼓鼓的,胀胀的。 黄富贵今天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炯炯有神,不曾偏离半分,一直紧紧的盯着她,等着她点头。可她没答他,只是整张脸红扑扑的,表情有些茫然。 黄富贵瞧了她好一阵,呼吸有几分沉重,道:“你怎么不说话?” 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总得有句话啊。 韩玉娘默了一会儿神,攥紧手心的被子道:“我不嫁。” 黄富贵闻言微怔,神情有些失落。“为什么?” 韩玉娘定定心神,轻轻推开他的手,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黄富贵,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黄富贵没有细想,直接回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韩玉娘轻轻叹息:“你喜欢我什么?” “……” 黄富贵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迟迟回答不上。 他越是答不出来,韩玉娘就越是要问到底。她对上了他的眼,轻轻发问:“黄富贵,你喜欢我什么?” 黄富贵皱眉:“不知道。” 他哪里知道他喜欢她什么?他只知道她总是往他的心里钻,总是在他的眼前晃,让他寝食难安,像是害了病似的。 “成家立业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说娶就娶,我说嫁就嫁。”韩玉娘伸手把他推开,缓缓坐起身,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黄富贵,我不喜欢你,可我也不想讨厌你。你们黄家财大势大,多得是好姑娘好亲事任你选。我只是个寻常百姓,无心攀你家的高枝儿。咱们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请你放过我,行吗?” 既然开了口,索性把话都挑明了更好。 他们总是这么纠纠缠缠的,也不是个办法。女儿家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名节,而黄家也该在意自己家门的名声。 黄富贵是黄家大少爷,这城中想嫁给他的姑娘,若是排成一排,估计可以一直从东城门一直排到西城门。可是那又如何?于她而言,黄富贵只是黄富贵,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少爷,一个还未长大的大孩子。 韩玉娘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是这深宅大院的奢华精致,勾心斗角,而是自己亲力亲为,丰衣足食,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黄富贵听了她的话,压抑着想要发脾气的冲动,扬高声调道:“你啰里啰嗦的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愿意嘛!好,那我也给你交个实底儿。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娶定你了!” 她说的话,让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不想喜欢他又不想讨厌他?那是什么意思?不讨厌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讨厌,哪来的那么复杂!还有她到底是嫌弃他?还是嫌弃他们黄家的钱太多?这理由,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想让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对你好。” 她也一字一句地回:“我不稀罕……我只希望你别来招惹我。” 黄富贵看着她,心堵得厉害。可越是难受,他就是越是想笑,他先是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韩玉娘……”然后,自己轻笑出声:“我喜欢你才让着你的。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吗?” 她是不是忘了他是谁了?让人服软的办法他手里有的是,只是之前舍不得,怕吓到她罢了。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黄富贵瞬间变了脸色,目光中少了方才的温柔,多了几分锐利。 她和她爹都是一个脾气,用奶奶的话说,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韩玉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她原本想和他好好讲道理,却忘了他骨子里的少爷脾气有多飞扬跋扈……只要一个不高兴,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黄富贵。 “你……”韩玉娘才开口说了一个字,黄富贵便故意欺身上前,靠近她一分,见她往后躲,便又近了一分,把她整个人逼到床头,无处可逃。 见他眼神不对,韩玉娘忙开口要喊。 黄富贵哪里肯让,只在她出声之前,就先一把掩住她的嘴,他还没想好要把她怎么着呢,只能本能地靠近,越近越好。 韩玉娘睁大双眼看他,呜呜挣扎,可她哪来的力气可以和黄富贵对抗,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她忍无可忍,气到全身发抖。 黄富贵低眸看着她愤愤不安的模样,有一瞬间的心软,可又不甘心现在放手。 六福站在门外,隐约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原本想回头偷看一眼,又怕少爷责备,便低了低头,继续等着。 韩玉娘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 黄富贵捂着她的嘴,把她压在自己怀里,道:“现在你知道,我不是说着玩的了。师傅说,男女授受不亲。咱们都这样抱在一起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就已经心里有数:她必定是他的人了! 韩玉娘瞪着他,眼睛微微泛红。 她责备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他一个霸王似的人物,怎么会和她讲道理?还以为他们算是朋友呢,结果,什么都不是…… 两人眉对眉眼对眼,僵持片刻,韩玉娘的身子慢慢瘫软了下来,她原本就病着,这么一折腾更是耗费气力。 黄富贵眼神微敛,放下捂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来不欺负女人,这是第一次!” 他虽然一直不近女色,但是对男女之事,也略知一二。不过今天,他不想对她那么做,他心里舍不得……吓吓她就够了,怎能真的伤了她。 黄富贵往后一退,给韩玉娘让出足够的空间,平复心绪。 韩玉娘落泪不语,好半响,才慢慢抬起手,要打黄富贵一巴掌。 黄富贵微微偏过头,便躲开了她的手,低声提醒她道:“在你答应成亲之前,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韩玉娘别过脸不去看他。心想,事到如今,自己就算是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嫁他。 见她安静下来,黄富贵也缓缓语气,吩咐六福进来道:“桌上的馄饨都凉了。让厨房做些新的来。” 六福点头应是,抬眸瞥了一眼少爷和韩姑娘,发现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韩姑娘,脸上还有泪痕,分明是刚刚哭过。 这是怎么了?别是少爷又惹姑娘不高兴了吧? 须臾,六福端了做好的粥饭过来,放到桌上道:“姑娘,这是鸡丝燕窝粥,您尝尝。” 韩玉娘理也不理,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六福从没见她这样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正寻思着让丫鬟进来伺候,就听少爷开口道:“你不吃饭,病怎么能好?” 韩玉娘还是不吭声,脸上有气愤神色。病好了又如何?还不是难出这黄家半步…… 黄富贵皱了皱眉头,知道她是故意和自己怄气,便起了一个念头,开口道:“你不吃饭,我就不走,大不了我在这里过夜好了。” 六福闻言一怔,张了张嘴,也不敢接茬儿。 黄富贵主动把粥碗给她递了过去,问道:“真的不吃?” 韩玉娘眼波流转,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生气归生气,但不能不用脑子。他早点回去,她才能早点消停。 黄富贵看着她吃完了饭,方才松了口气。 须臾,丫鬟们进来传话说:“老太太让少爷回房休息,莫要打扰姑娘的清净。” 黄老太太一早就只知道他在这里,因着宋姨娘的话,她心里有了计较,便也没拦着。不过,她还是掐着时辰,不让福哥儿和韩玉娘相处太久。 黄富贵慢吞吞地起身,望着韩玉娘道:“你早点歇着,明儿我再来看你。” 韩玉娘肃着一张脸,把被子上的桃花全都拨愣到地上,跟着翻身躺下,只拿背影对着他。 黄富贵皱皱眉头,轻轻叹气,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丫鬟们把地上的桃花收拾好,又重新插到了花瓶中。 黄富贵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找奶奶说话。 “奶奶,我要成亲!明儿您派人去韩家提亲!” 黄老太太闻言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道:“不行!二十岁之前,你都不能沾染女色。” 黄富贵拍着胸口反对道:“我自己的命,我自己说的算。为何非要听那个江湖道士的话?” 黄老太太立刻喝了句:“不许胡说八道!张天师乃是高人,他给你的批得八字流年,回回灵验。” 黄富贵生气道:“那我这一辈子都得听他的了?” “旁的可以不听,事关你运道生死的事,就一定要听!” 第六十二回 黄老太太肃着张脸,拿出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势。 在她的心目中,张天师不是寻常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世外高人。这份信任,源自黄富贵三岁时,曾经害过一场大病,家里请了不少名医都没把他看好,最后是张天师设坛做法,驱走了他身上的脏东西。黄富贵病好之后,张天师给他批命,说他命中注定有一大劫,关乎生死,也关乎黄家的百年运道。 黄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子,老太太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能让孙子受点委屈。 “张天师,张天师……您干脆让他来当您的孙子得了。”黄富贵每每听见奶奶拿张天师来教训自己,他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别家的男子,十五六岁便可娶妻生子,有的人甚至三妻四妾也不稀奇。他今年都十八了,头一回儿喜欢上一个姑娘,却不能遂愿。 “胡说八道。”黄老太□□威并施,先是说了硬话,见他神情不悦,又跟着说起了软话。“福哥儿,往常奶奶是最疼你的。就算你要上天入地要星星要月亮,奶奶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我不听,韩玉娘我是娶定了。” 看着炸毛的孙子,老太太的心里也是既无奈又心疼。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你娶?” 老太太话锋一转,惹得黄富贵直皱眉。 “你要是真喜欢她,咱们就先把亲事定下,等你过了二十岁生辰,再让你们成亲。” 黄老太太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最懂得权衡利弊,所以决定还是不要因小失大的好。 黄富贵现在把韩玉娘当成是心头肉,自己硬是要把她剜走,必定要伤心伤肺。不如先缓一缓,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黄富贵这孩子一向没什么长性,也许到时候他就没那么稀罕了。别说是娶她,可能早都把她忘到脑后了。 黄富贵眼中的精光一闪:“奶奶,您说真的?您不会骗我吧?” 只要她老人家肯点头同意,让他等等也不是不可以的。张天师就是胡说骗钱,他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以后天天软磨硬泡,肯定能让奶奶心软。 黄老太太闻言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混小子,我是你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 黄富贵皱着眉考虑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您要是这么说,我也同意。只是,这亲事要早点定下来,咱们明天就得办!” 黄老太太啧了一声:“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怎么还这么猴急猴急的?” 黄富贵勾起嘴角:“奶奶,这是您教我的啊。口头承诺永远比不过真金白银,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黄老太太闻言微微挑眉,嗔了他一眼道:“平时不见你这么机灵,这会儿倒是开窍了!” 他要是能把这些心思放在做生意上,早都可以为黄家挣大钱了。 黄富贵面色一正,走到老太太身边,认真问道:“奶奶,韩师傅那个人可是块硬脾气,万一他不肯怎么办?” 祖孙俩各退一步之后,共同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韩修文。 黄老太太故意咳嗽一声,黄富贵忙捧了茶给她润口。“韩家那边倒也好办。韩玉娘如今住在咱们家,很多事不用说,外人也看得明白。韩修文就是性子再倔,也得为了女儿的名节着想。事到如今,你不娶她,这方圆百里之内还会有谁敢娶韩玉娘吗?没有人有那个胆子和咱们黄家作对。” 想想宋姨娘说得不错,以前是黄家求他,现在也该换一换位置了。让韩修文那个石头性子,着一着急了。 黄富贵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说实话,韩修文之前“折磨”了他那么久,他还真想要报复报复,让他受点罪。 黄老太太又抿了口茶:“福哥儿,奶奶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差。可是你也要让奶奶放心,在你们正式成亲之前,你不能冲动行事,要对韩姑娘以礼相待,保持距离。” “奶奶……”黄富贵一听这话,立刻要有话说,却被老太太用眼神阻止。“福哥儿,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既然她早晚都是你的人,你又何必心急?放长线钓大鱼,你现在好好待她,以后她才能死心塌地跟着你一辈子。” 她好声好气地劝他,不过眼神中也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警告。 只要他沉得住气,老老实实,那就什么都好说。要是他敢造次,她绝对饶不了他。 “那我每天过去看看她,总行了吧?” 黄富贵沉吟片刻,说服自己做出让步。 “当然可以,不过要有丫鬟和小厮在旁,你们不能单独相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事也能弄出事来。福哥儿又是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没人看着是不行的。 黄富贵不满道:“您干嘛这样防着我,我又不是流氓土匪?” 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他能把她怎么着似的? 黄老太太“哼”了一声:“你若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也不用派人盯着你。反正,你不能碰她,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她是过来人,心里很清楚。光用嘴上说一点用都没有,到时候头脑一热,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什么?一根手指头都不行?”黄富贵腾地站起身来,激动的都要拍桌子了。可他转念一想,还是沉住气的好,万一惹得奶奶再发脾气,拿出大招儿来对付自己。那他岂不是连见韩玉娘一面都不行了? “好,孙儿知道了,一根手指都不碰。”黄富贵深吸一口气,答应下来,却在心里默默念道:“大不了,他不碰她的手就是了。” 黄老太太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解决这个麻烦的孙子,现在,她只需要在韩修文的身上多下功夫了。 黄富贵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可他翻来覆去,好半天都睡不着。明明奶奶都答应了,他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黄富贵翻身坐起,踢了踢被子道:“六福,倒茶。” 六福打着哈欠进来,给他斟茶倒水。 黄富贵一口气把茶喝完,六福小心翼翼道:“少爷,您喝这么多茶会睡不着觉的。” 黄富贵皱眉打嗝道:“本来就睡不着,喝了也无妨。” 六福揉揉眼睛:“少爷您有心事?” 黄富贵把空茶碗还给他,躺到床上,翘着二郎腿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六福暗暗撇嘴,只道:“奴才是不太聪明,可好歹也能帮您出出主意啊。” 黄富贵轻轻叹息,过了半响,才道:“你说,玉娘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成亲啊?” 想要嫁给他的姑娘,多得数都数不清。偏偏就她一个人那么别扭倔强,不识好歹!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 六福一猜他就是为了韩姑娘的事,抿嘴一笑,才道:“少爷,人家一个姑娘家,您当面那么问,她一定不好意思……” 他没敢说实话,只是避重就轻回了一句。 黄富贵闻言再次坐起身来,盘起双腿,瞪着他:“我知道她不好意思,我也让着她了。可她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嫌弃我呢?” 他那么主动,她却总是不领情。 “少爷……容奴才说句真心话,您对韩姑娘是太粗鲁了些。” 他这个少爷脾气,家里的人都习惯了,外面的人是敢怒不敢言。可人家韩姑娘不一样,她又不是黄家的人,又不想巴结少爷,没道理要受他的气。 “粗鲁?”黄富贵听了这话,直接下床就要伸腿踢他。“我看你小子是欠收拾!” 六福倒是躲得快,忙跪到一旁道:“少爷,您先别生气啊。奴才也是为了您好……您那么喜欢韩姑娘,也一定想要讨她的喜欢吧?” 黄富贵收回了腿,坐在床边,“少说废话!有办法就快说。” 他当然想讨她的喜欢,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啊? “少爷,要是想让韩姑娘喜欢您,首先,您这脾气得改改。”六福咽咽口水,大着胆子道。 黄富贵挑挑眉头,带了点威胁的口气,“你这意思是说我脾气不好了?”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帮少爷您出主意。” “行,那你说,本少爷该怎么改?” 六福悬着一颗心,低了低头:“就是温柔点……少爷您得对韩姑娘温柔点儿,您对待韩姑娘,不能像是对待我们这些下人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您那个脾气一上来,实在……不把人家姑娘吓跑了就不错了。” 黄富贵听着他的话,不由攥紧拳头,骨指节发出细微的响声。“还有呢?” 六福也觉得自己话太多,可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还有……还有就是,韩姑娘和您之前见过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您得珍惜。她是好姑娘,知书达理,她不图咱们黄家的钱,所以,您别总是拿钱和她说事儿。” 少爷长这么大几乎没为钱发过愁,整天大手大脚的,动不动就拿钱说事儿,拿钱压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黄富贵唇线紧抿,微有怒容,浓眉紧蹙都快要拧成结了。 六福匆匆觑了他一眼,忙又垂眸道:“奴才今儿多嘴了,还望少爷恕罪。奴才知道,少爷是真心喜欢韩姑娘的,所以,请少爷以后能多为韩姑娘想想,多表现表现。人心肉长,将心比心,只要您对她好,她早晚会感动的。” 黄富贵听罢,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似叹非叹地呼出一口气,道:“我想要对她好,也得她肯给我机会才行。”说完,他往后一仰,盯着头顶的床幔,喃喃说着:“我不和她说钱说什么,除了钱,我还有什么……” 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难事。他只会这一种法子,旁的都不得要领。 … 翌日清晨,外面又下起了雨,阴沉沉,湿漉漉的。 昨晚,韩玉娘揣着一腔心事,整夜未眠。这一夜的辗转反侧,心焦不安,让她病情出现反复,烧得不省人事。 黄家的丫鬟们着了慌,生怕被主人责备,办事不力。 大夫再次登门,这一次他给韩玉娘用了更重的药方子,既要治病,又能补充气血。 韩玉娘烧得迷迷糊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 黄富贵过来的时候,丫鬟们虚拦了他一下,小声道:“少爷,老祖宗有吩咐,让您在一旁看着,不要靠的太近,以免沾了病气。” 黄富贵怒视她道:“老夫人这会儿又不在这儿,你们都听我的,让开!” 那丫鬟吓得肩膀发抖,只好让出路来。 黄富贵去到床边,微微俯身,看了看昏睡不醒的韩玉娘,毫无避讳地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滚烫,让他心急如焚。 韩玉娘烧得迷迷糊糊,她听见好像有人在她的耳边发脾气,还有人在床边走来走去,有点吵。 退烧的汤药,又黑又苦。黄富贵看了直皱眉,质问大夫道:“这是给人喝的吗?” “大少爷,良药苦口利于病。韩姑娘体虚高热,用药不能太轻。” 黄富贵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只看了丫鬟一眼,示意她们上前伺候。 他不能碰她,也不能上前。 丫鬟扶起韩玉娘,然后把药送到她的嘴边,微微倾斜地往她的嘴里送。 韩玉娘唇瓣微动,就着碗口,小小喝了一口药。 谁知,她才喝了一口,就皱眉吐了出来。 丫鬟连忙拿帕子给她擦嘴,好声劝道:“姑娘,您再多喝两口。” 黄富贵双手抱胸,怒视着那些伺候的丫鬟,轻斥道:“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起开!” 丫鬟们闻言一怔,犹犹豫豫地给他让出地方。 六福张了张口,想要阻止少爷,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多话。 黄富贵坐到床上,只把她揽到怀里,让她靠着自己,伸手到前面接过药碗,然后半勺半勺地喂给她喝,拿着羹匙的手,还有点颤颤的。虽然动作看着粗笨了些,却是充满小心。 六福和丫鬟们痴痴地看着这一幕,全都看傻了。 进府这么多年,他们只见过少爷被人伺候照顾,今儿是头一回儿,他们能亲眼看见自家少爷亲手照顾别人。 少爷还会给人喂药?还会用手帕给人擦嘴?那副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的样子,仿佛他怀里的人儿不是真的人儿,而是用纸做的,一吹就破。 黄富贵平时光是闻到药味儿,就要发一通脾气。今儿却是半句牢骚都没有,硬是给韩玉娘喂进去一碗药。 黄富贵把空碗撂到桌上,把韩玉娘安顿躺下之后,对着目瞪口呆的丫鬟们,冷冷道:“一群废物点心!连伺候人都不会,黄家要你们还有用啊?”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随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再怠慢分毫。 黄富贵看了看张大嘴的六福,照着他的脑门儿打了一下,“发什么愣呢?” “少爷……”六福眼睛一红,嘴唇哆嗦了下,像是要哭似的。 少爷这是开窍了?转性了?还是菩萨显灵了?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黄富贵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我这不是好好表现了吗?” “啊?”六福傻乎乎地吸吸鼻子,晕晕地点了下头。可是转念一想,少爷您这表现得不是时候啊。韩姑娘烧得迷迷糊糊的,哪里知道您对她好。 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黄富贵还在西苑等着,一心一意等着韩玉娘睡醒退烧。 他连早饭都没吃,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韩玉娘。 丫鬟们一个个都噤声不语,生怕扰了他的清静。 今天的少爷实在太反常了。 黄老太太听说此事,只是叹了口气,还是随他去了。 昨晚才答应他的,那孩子免不了要兴奋几天。 黄老太太考虑着给孙子说亲的事,怎么也得问问儿子的意见,虽说问了也是白问,但他到底是黄富贵的爹。 黄大郎顶着一张宿醉的大圆脸,听着母亲说起了福哥儿的事,眉头都没动一下。 “福哥儿的事,您看着办吧。您看中的人,儿子没有什么不放心。” 那个韩修文,他还有点印象,身上总是拿着一股劲儿,像是个正经读书人的模样,挺有意思。 “那是你儿子,怎么能什么事都是我做主呢?”黄老太太对他漫不经心地态度,有些不满。 黄大郎微微低头,抚着自己的大肚子,沉沉道:“福哥儿一直都由母亲您养大的,我这个当爹,平时连句话都和他说不上。所以,您拿主意才是最好的。”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冷淡,甚至有些疏远。 “从前福哥儿年纪小,跟着我左右是应该的。如今,他都长成大人了,你也该多带着他出去,让他跟你学学人情往来。” 黄老太太有心撮合他们父子,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好点。 黄大郎拍拍自己的肚子:“福哥儿听您的话,多过听我的话。您教他也是一样的……儿子我也是母亲您一手养大的。我的本事,都是您教的。” 第六十三回 老太太能看出来,在儿子的心里他是想要关心关心福哥儿的。只是,他自己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自从,福哥儿他娘去世之后,他们父子俩的相处就变得越来越难。 “你这个当爹的,倒是会躲清闲,一句话就把难事都推给我。” “娘,就算儿子想管,福哥儿那孩子也不会听我的。”黄大郎心中有数,儿子一直不待见自己,他说十句话都不抵老太太说一句话。 老太太正了正脸色:“那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不愿意听你的话?你每天有闲工夫和小妾们歪缠,却没精神管儿子,真是……” 黄大郎听到一半,便不耐皱眉,扶着自己沉甸甸的大肚子站起来:“娘,您就别唠叨了。儿子今天还去和万家米店的陈老板办事呢。” “得了得了,你不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白费力气!”老太太神情不悦地摆摆手,只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黄大郎一步一挪地出了家门,老太太一个人闷了会儿气,便让宋姨娘去请人进府。 老太太请来的是一位媒人,不过此人不是涂脂抹粉,巧舌如簧的媒婆,而是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老人家。 此人姓方,今年六十有五,是一位老秀才,人称方老儿。福安镇这地方不小,可读书人却不多,几十年上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秀才,连个举人老爷都没有。 这位方老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和韩修文有些交情。 为了让孙子高兴,黄老太太的确是花了点心思,之所以选了方老儿来做媒人,就是因为他和韩修文是一路人。 “方老儿,您和我是老相识了,所以,今儿拜托您这件事,还望您多多费心。”老太太放下茶杯,语气客气道:“等事成之后,黄家必有重谢。” 方老儿吃了半盏茶,才抬头回道:“老夫人客气了。十年前,内人重病垂危,全靠老夫人恩慈,及时出手相助,救了内人的性命。无奈,老夫只是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今儿老夫应下您的要求,也算是报答了当年欠下的人情债。”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帮黄家这个忙,且不说这保媒拉纤的差事,他从来没做过。单是黄家的做法,就已经够让他为难了。先把人家的闺女带进家门,然后再去上门提亲,这算哪门子的诚意?分明就是明抢暗偷! 方老儿有心拒绝,可说不出口,他欠黄家一个大人情,黄老太太没忘,他也没忘。 黄老太太闻言心里满意,嘴上却客气道:“方老儿,这话就见外了。我是敬重您老儿的才学和人品,所以才拜托您的。” 方老儿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行礼道:“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老太太含笑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黄家派车送了方老儿去怀德村,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两个时辰。 方老儿来到韩家门外,轻轻叩响门扉,万秀秀迎出来的时候,见来人是位老人家,微微诧异,忙道:“老先生,您找谁啊?” 方老儿淡淡回道:“韩修文。” 眼见是找相公的客人,万秀秀忙笑着迎他进去。 韩修文刚洗了把脸,准备吃饭。他第一眼没有认出方老儿,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 待他开口说话之后,韩修文方才认出他是谁,不由惊喜出声:“方师傅?” 原来,这方老儿曾是韩修文的启蒙师傅,在他小时候,整整教过他三年,后来还给他引荐了一位名师,算是他命中的贵人了。 重遇故人,本就是一件开心事,何况这位故人还曾是自己的恩师。 韩修文心情激动,亲自给方老儿倒茶,很是客气。 方老儿揣着一肚子的无奈,慢慢地呷了茶,沉吟许久,方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原以为故人登门是来喝茶叙旧,却不知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韩修文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此时此刻,居然就在黄家大宅之内。还有听方老儿的意思,玉娘不仅仅只是住在黄家那么简单…… 可恶可恶!黄家的人真是可恶! 韩修文恼怒至极,伸手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气得浑身发抖。 黄家的马车就在外面,韩修文也顾不上旁人了,一心一意地想要去黄家把女儿给接回来。 他的反应在情理之中,方老儿也不拦着他,只道:“修文啊,听我一句劝,凡事莫急。你可以不巴结黄家,但千万不能得罪他们。” 韩修文听了也只当没听,匆匆出了家门。 万秀秀原本也想跟着一起去,可想到孩子们没人照看,便只能忍着留了下来。 韩修文和方老儿一起坐车回了镇上。 这一路上,方老儿都在为黄家做说客,韩修文心中愤然,只觉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连方师傅这样的人,见了黄家的银子,也一样可以放弃原则。 等到韩修文赶到黄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不过,他是豁出去了,不管怎样都得把韩玉娘给带回家去。黄家似乎早有准备,门房的人,连问都没问一声,就让他进来了。 韩修文只把那些端茶倒水的丫鬟小厮都撵了出去,拔高嗓门说,要见黄老太太,要带女儿回家。 吵吵闹闹间,方老儿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劝了下来,让他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韩修文只恨自己当初一时心软,和黄家扯上关系。 这个时辰,黄老太太已经歇下了,黄大郎倒还醒着,他见韩修文找上门来,也没嫌麻烦,只更了衣裳去见他。 韩修文见了黄大郎,便开口让他交出女儿。 黄大郎却是不急不恼,要招待他喝酒听曲儿。“韩先生你别急,咱们先喝杯酒消消气,有什么话慢慢说。孩子们的事,是你误会了。” 韩修文哪有心情和他喝酒,直指他的面门,让他把玉娘交出来,否则,他就去官府报官,告黄家强抢民女。 黄大郎见他这般,只是长叹一声道:“韩先生这是何苦呢?说来说去,都是孩子们的事,犯不着大动干戈。读书人都是聪明人,所以,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门亲事,我们是势在必得。你也知道,我黄家只有福哥儿这一个儿子,男人要成就大事,必须要有个贤内助才行。韩先生您养了个好女儿,福哥儿喜欢,老太太也钟意。所以,我也愿意把您当成是亲家来对待。你今儿上门,心气不顺,我能理解。不过,要是你要是把这事闹到官府去,最后得不偿失的,还是你自己。” “你们不给我女儿,我就是告到京城,也不会放过你们。” 黄大郎虽然看着慵懒无趣,说起话来,却是条理清晰。他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带着细微的声响:“韩先生,你这是和我说笑呢。我们是求亲,不是抢人。你放心,你家女儿好好的。你要是答应下来,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凡事好说话,绝对不会亏待您的。” 韩修文闻言气得攥紧双拳,变了脸色,正欲起身,却听外面的丫鬟来报:“大爷,老夫人请韩先生去偏厅说话。” 此事,还是由母亲出面解决才是最好的。 黄大郎派人请韩修文去了偏厅。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睡眠浅。黄老太太心里记着韩家的事,只在屋里闭目养神,睡不踏实。 黄大郎请韩修文喝酒,老太太请韩修文吃茶,母子俩都拿出一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对韩修文都是客客气气。 不过,韩修文是个倔脾气,事关女儿一辈子的大事,他不会轻易动摇。 黄老太太见他软硬不吃,便有些沉下脸来:“韩先生,你这样固执,可是让我们为难了。如今,事情摆在这里,你若是不愿意也行,只是玉娘那孩子的名节,岂不是全毁了?她和福哥儿走到这一步,外面的流言蜚语就能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韩先生,为人父母者,可不能总顾着自己的脸面……再说了,凭你那样清贫的家世,玉娘那孩子能在福哥儿的身边,做个妾室便已经是抬举了。要不是福哥儿一心一意,我们可不会拿出这么大的诚意,要和你结亲家。所以说,韩先生你莫要不知好歹!” 他想要领人回家,马上立刻就可以。只是出这个门容易,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韩修文听完这话,身形微微一晃,有些站不稳,扶住椅子道:“你们……难不成玉娘她已经……” 黄老太太见他想多了,忙摇头道:“韩先生,你可多想,我们不是那样下作的人家。玉娘那孩子现在就在西苑,我们好吃好喝待着,还请了大夫给她看病吃药。福哥儿虽然天天陪着她,可是可没做过什么让黄家丢脸的事儿。” 韩修文心中半信半疑,只觉这一家人都是狡猾的狐狸,不可相信。 第六十四回 “韩先生,我也是活了快一辈子的人了。且不说,咱们能不能做得成亲家,你权当我是个长辈,那就听我一句劝。凡事见好就收,千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事到如今,就算你们韩家把这件事闹个天翻地覆,最后吃亏的,也只有你们韩家,你闺女韩玉娘。” 满心愤怒的韩修文被黄老太太的话给噎住了。活到这把年纪,他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威逼利诱。黄家现在就是在对他们威逼利诱,企图让他服软低头。 他原本是打算和黄家犟到底,哪怕闹到官府,也要争出个是非黑白。可是,事关女儿的终生大事和她的名节,若真是闹个沸沸扬扬,岂不是正中黄家的下怀。到时候,人云亦云,就算事实是清白的,也会被人非议猜测,一样变得不清不楚。 老太太睨了一眼韩修文,见他脸色稍有变化,便知道他心里有了思量。 是啊,他只是倔又不是傻。 黄老太太沉吟片刻,扶额打了个哈欠,道:“时辰不早了,韩先生先去可放心休息吧。玉娘那孩子就在西苑,这会儿一定也睡着了,你别去扰她了,毕竟,她还病着。明儿一早,我一定让你见到她,到时候你们父女二人,是留是走,我都不管。”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看韩修文自己的了。还有韩玉娘,她要是真聪明就该知道怎么选? 韩修文眉头紧锁,没有拒绝。 这会儿都半夜了,再急也不能急着几个时辰。 韩修文被安置到了客房休息,可他哪里睡得着,坐在桌边连连叹气,只希望天能早点亮。 ……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西苑的小厨房里就飘出了药香和饭香。 韩玉娘醒得很早,恍恍惚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等醒过来的时候,又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才坐起来,丫鬟便端来茶盏过来:“姑娘请漱口。” 韩玉娘的手脚还都软软的没有力气,只能就着那丫鬟的手,喝茶漱口。 这一场病来得不是时候,还让她元气大伤,整天病恹恹的,简直成了半个废人。 韩玉娘心中惆怅,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黄家,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回去醉仙楼? 想到这里,她不禁眉头浅蹙。事情闹了这么大,她就算真能回去,想来也要被掌柜的给辞退了。她旷工这么多天,又和黄家牵牵连连,定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须臾,外面的丫鬟便来报;“大少爷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 韩玉娘闻言立刻翻身躺下,背对着门口,还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黄富贵因为担心她,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 他一心想来见她,心情有些莫名其妙的急切。明明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他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她会突然离开,不见踪影。 黄富贵见丫鬟们忙进忙出,就知道韩玉娘已经睡醒了。 “玉娘。”他站在门口唤她的名字。 床上的人,理也不理他一下,仿佛没听见。 黄富贵又上前几步,望着她道:“我知道你醒了。怎么样?你今儿觉得好点没有?” 韩玉娘不想搭理他,只是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便开口道:“你别过来。” 他这两天已经够放肆的了,要是再来动手动脚,她就算是用咬的,也要咬下他一块肉,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黄富贵眉心一动,只在距离床边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沉声开口道:“你要恼我恼到什么时候?” 韩玉娘不答反问:“我要回家,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急什么,你现在还病着呢。” 他怎么能舍得放她走,自然是能拖几天就拖几天,等把亲事给定下来,她就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韩玉娘咬着被子,心中闷着一股气。 黄富贵站在屋里,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的六福。 谁知,六福正在一旁挤眉弄眼,对他使眼色。 黄富贵一脸纳闷,招呼他过来:“什么事儿?” 六福故意压低声音,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韩先生来了。” “嗯?”黄富贵听得不清不楚,重复道:“你说谁来了?” “韩先生……”六福生怕韩玉娘会听见,谁知,黄富贵却是毫无顾忌,只道:“师傅来了。” 他这一句师傅,让韩玉娘微微一惊。 父亲终于来了! 韩玉娘立刻坐起身道:“黄富贵,我要见我爹。” 黄富贵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你能下床吗?” 韩玉娘瞪着他道:“不用你操心,我要现在立刻马上去见我爹。” 黄富贵闻言眉心微蹙,点了点头,只让丫鬟们过去伺候她,梳洗更衣。自己则是带着六福出去等着,等了片刻,忽听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姑娘,您没事吧?” 原来,韩玉娘一下床就开始脚软,一时站不住,差点坐到地上。 黄富贵闻声进来,见韩玉娘被丫鬟们搀着不动,便沉下语气道:“你看你还逞什么能?” 韩玉娘看不看他一眼,只扶着丫鬟的手往前走。 不过,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挪,慢吞吞的。 黄富贵挑眉看她,忍不住道:“还是我帮你吧。”他微微顿了一下,“我背你过去。” 韩玉娘闻言咬着嘴唇,瞪他一眼:“用不着!” 黄富贵见她气冲冲的样子,扭头吩咐六福去抬春凳过来,让韩玉娘坐着过去。 一路兜兜转转,韩玉娘终于见到了父亲韩修文。 “爹……”才刚一开口,韩玉娘就想要哭了,可她还是努力忍住了。 韩修文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疼惜的表情,看着女儿道:“玉娘啊,你没事吧?” 韩玉娘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黄富贵从门口进来,对着韩修文行了一礼,很是客气道:“师傅,您来了。” 看见黄富贵,韩修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他还有脸叫他师傅,枉费他一番苦心,教了他那么多的圣贤道理。 韩玉娘脸上仍有病容,肤色有点苍白。 这会儿,该到齐的人都到齐了。 黄老太太只让丫鬟们送上茶水,之后便让闲杂人等,全都退出去了。 韩玉娘也深吸一口气,觉得是时候要做个了断了。 不过,在她开口之前,黄富贵抢了先道:“师傅,您就答应我吧。” 韩修文皱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不行,不可能。” 黄富贵闻言表情微变,嘴唇动了几动,却是没说话,反而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韩修文直愣愣的跪了下去,惹得大家一惊。 黄老太太惊愕不已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福哥儿长这么大,除了对祖宗牌位和长辈,他从未给外人下过跪。但是现在,他竟然跪下了,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姑娘! “福哥儿……你给我起来!”老太太反应片刻,跟着怒拍桌子大声道。“他算你什么人?凭什么要你跪他?” 黄富贵倒是沉得住气,微微低头,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师傅,我喜欢玉娘,真的很喜欢。我要娶她,不管您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师傅,我黄富贵长这么大,没求过天求过地,今儿我认认真真地求您了!” 他一鼓作气说完这话,跟着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朝着韩玉娘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玉娘别怪我。” 韩玉娘茫然地看着他,还未能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喉咙一阵发紧:嗯?什么?”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的表情……怎么又变得有些危险起来。 正当大家都怔愣不解的时候,黄富贵一把握住了韩玉娘的肩膀,毫不顾忌长辈们的目光,俯下身子,在她的眉心上轻轻亲了一下。 一瞬间,屋内的空气都随之凝固了。 韩玉娘瞪大双眼,她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蠢蠢蠕动的喉结。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却让她的胸口咚咚作响。 扑通……扑通……扑通…… 韩玉娘的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眼前突觉一阵眩晕,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这下完了,全完了! 黄富贵缓缓站直身子,转身望着目瞪口呆的韩修文,微微扬了下头,道:“师傅,男女授受不亲。玉娘是我的了,现在您总没道理反对了吧!” 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方法最直截了当。与其整天争来争去,还不如给韩玉娘一个非嫁不可的理由。 等韩修文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这个登徒子!这个混蛋! 他直接拿起手边的茶盏,朝着黄富贵摔了过去,跟着冲过去,想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 老太太连忙唤人进来,把韩修文拦住,她看向自己的孙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你啊你,真真是老天爷派下来折磨我的冤家!” 第六十五回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韩玉娘一句话都没说。她不哭不闹,不言不语,神情不喜不怒,只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白瓷青花茶碗,目光涣散,微微出神。 这会儿,屋里只有她和父亲韩修文两个人在。 韩修文满脸怒容,又不想当着女儿的面发脾气,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要怪只能怪黄家不择手段!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了。玉娘……” 话才说到一半,韩玉娘就缓过神来,接过父亲的话茬:“爹,咱们还是答应吧。” 轻轻的一句话,却是字字重如千斤。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啥?韩修文闻言一时呆住,立刻反对道:“玉娘你不能答应,爹也不会答应的!黄富贵这个人你不能嫁啊!” 黄家家风如此不正,必定招惹祸事。黄富贵性情如此霸道,注定难成大器。玉娘这么不情不愿地嫁过来,以后怎么可能会有好日子过? 韩玉娘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说:“爹,女儿已经想好了,真的想好了……继续和黄家作对,根本毫无胜算!最后,只会把咱们自己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生。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弟弟妹妹们还小,需要安稳的生活。还有您和二娘,没道理要为了我每天都担惊受怕的。” 她说这些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 再这么和黄家纠缠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最后只能把事情越拖越大,难以收场。 当年,父亲是怎么带着一家人回来的?韩玉娘还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因为要避难躲祸,他们不会回来这里。娘亲也不会积郁成疾……难道同样的遭遇,同样的颠沛之苦,还要再来一次吗?绝对不可以!而且,现在除了这里,他们一家人还能去哪儿呢? 韩修文闻言脸色一僵,暗暗责备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真是没用,没用至极。 “玉娘,爹……爹……真的对不住你,这些年让你吃了不少苦,如今又不能护你周全!” 韩修文的语调轻颤,吐字稍有不清。 韩玉娘抬头看向父亲,发现他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一双手用力握成拳,微微颤抖。 “爹……”韩玉娘低声唤他,想哭又不敢哭。她若是掉眼泪的话,父亲肯定会更伤心的。 “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既然是早晚的事……嫁到黄家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们家有钱有势,伺候的下人又多,不会让女儿辛苦的。” 这话说起来,韩玉娘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韩修文低头摆手,示意女儿别说了。他可不能让她反过来安慰自己,那样女儿就太可怜了。 韩玉娘起身走到父亲的身边,扶着凳子,缓缓跪了下去:“爹,您就依了女儿的心意吧。您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韩修文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父女二人抬头相视,皆是泪眼婆娑。 ……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对面的房门终于开了。 黄富贵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只见师傅沉着一张脸走出来,双眼微红,那表情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悲伤,很复杂,很沉重。 “师傅!”黄富贵率先开口,朝着他走过去,心想,就算让他揍一顿也无所谓,反正韩玉娘已经是自己的了。 韩修文看着他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打他一顿又能如何?从前是学生,现在是女婿,更加动不得了。 “玉娘有话跟你说。”韩修文说完这句话,便负手而去,黄老太太还在等着他回话呢。 黄富贵见师傅对他不打不骂,微微一愣,莫名地觉得有点心虚。 师傅生起气来的模样,还是挺吓人的。 黄富贵站在门口朝屋里看了看,他可以看见韩玉娘静静坐在里面,低首垂眸,长睫凝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黄富贵脚下略有迟疑,来到门前,拍拍门道:“玉娘。” 韩玉娘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黄富贵,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喜怒。 黄富贵不怕她生气,就怕她不搭理自己,忙走了过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你说。” “黄富贵……”韩玉娘好不容易叫出他的名字,喉咙就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似的。 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这种事别人是帮不了的。 “嗯?”黄富贵一脸认真,等着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韩玉娘故意把转了一个方向看着窗外,不去看他的脸,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 黄富贵闻言,先是一脸怔愣地看着她,随即高兴得眼睛发亮。“你真的……” 他才要说话,就听她又道:“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韩玉娘不想和他讨价还价,只是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到黄家,她不能…… 黄富贵激动地直点头,脸色发红,耳根子都跟着红了。 “别说是三个了,就算是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依你。”他一边说一边来到韩玉娘的跟前,蹲下身子,殷切地望住她的脸。 韩玉娘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静静道:“第一,在我们正式成亲之前,我要回醉仙楼继续学厨,你不能阻拦我,也不能妨碍我。” 当初,她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离开家来到镇上学厨。原想着好好学点本事,怎料,折腾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还闹出了这么丢脸的事情。 黄家钱多那是黄家的事,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是学好手艺,开间自己的小店。 她做不来像黄富贵那样悠哉的富贵闲人,也不愿变成那种只会混吃等死的大蛀虫! 黄富贵原以为她会开口要什么东西呢。谁知,她话锋一起,居然说起了要学厨,脸色微微一变,不解道:“你都答应嫁给我了,干嘛还要去受那份罪?黄家要什么有什么,不缺好厨子!” 韩玉娘闻言转头瞪了他一眼:“你的脑袋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要是不答应,那咱们的亲事就别提了。” 黄富贵见她气呼呼地等着自己,忙点头:“好好好,我依你就是。你要学就学吧。” 反正,她都答应了,他也不怕她出门。 韩玉娘缓了口气之后,又道:“第二,往后你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毕竟,咱们还没成亲呢,也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我之间,必须以礼相待,不能乱了规矩。” 方才当着长辈们的面,他都敢那么做,若是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还指不定要放肆到什么程度呢?她实在是担心,不,应该说是害怕才对…… 黄富贵虽然心里不愿意,可也知道自己的理亏,挠挠头笑了笑:“好,我听你的。以后你不让我亲,我就不亲!你让亲,我再亲。” 他本是没什么耐心的人,可为了韩玉娘,他愿意多忍一忍,挤一挤。 韩玉娘又羞又恼,脸颊通红,直接背过身子:“你少胡话!还有……第三,你们黄家,不许强迫我的家人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黄富贵,今天我答应你,是因为我逼不得已,而不是因为我要想要嫁给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嫁是不行了。所以,你要是真喜欢我,真有心要娶我,那就好好善待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父亲,他好说歹说,也是你的师父,你要尊重他!”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含着泪光继续道:“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反正,你别难为他们就是了。” 黄富贵听得皱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着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心里一揪:“这不是好事吗?你犯得着掉眼泪吗?” 其实,他最在意的还是她说的那句“逼不得已”。 他方才亲她,的确是想要断了她拒绝自己的后路,可亲耳听见她这么说,还哭得那么委屈,他这心里实在不好受,刚刚的喜悦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韩玉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他看见,也不想让外面的丫鬟们看见。 她哽咽道:“你不管我哭不哭……你就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黄富贵伸手想要拿下她的手,却又收了回来,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声:“好,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别哭了!” 他这话一说完,韩玉娘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现在是真的想要痛快地大哭一场,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你说话算话?”她努力出声,生怕他言而无信。 黄富贵也是急了,腾地一下站起来,伸出三指,做出一个发誓的手势道:“我黄富贵向你保证,绝对说到做到,否则,天打五雷轰!” 韩玉娘听了,捂着脸久久不语,只是小声抽泣。 这件事算是了了,可她的一辈子也跟着交代了!身为女子,本就有许多事情做不得,成了亲之后,更要一辈子嫁夫随夫,没了自由,就像只笼中的雀儿。 黄富贵也是没了主意,只看着她问:“你就这么不情愿吗?非要哭成这样,我……我好歹是个少爷啊!你别哭了,往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就算是要星星要月亮,我也给你买!” 说实话,他这辈子没费过这么大周章去强迫一个人。平时,只要他说句话,递个眼色,又或是勾勾手指头,那些他想要的东西就直接送上门了。偏偏韩家不这样,韩玉娘也不这样,麻烦得很! 韩玉娘见他又提起钱,忽地放下双手,含着哭音喊:“谁稀罕你的钱!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 黄富贵见她满脸泪痕,眼神倔强,倒是一怔,忙又蹲了下来,哄她道:“瞧你,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来,我给你擦擦。” 他拽起自己袖子的一角,就要给她擦脸。 韩玉娘心中怨气颇深,只推了他一把,差点没把他推坐到地上。 “嗳?”黄富贵重新稳住身子,皱眉看她:“你干嘛推我?” “我不……不要你管……你离我远点儿。”韩玉娘哭得有点结巴,自己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泪。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别哭了成不成?你要是真不痛快,那就打我一顿,打我一顿出出气!” 黄富贵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然后用直接往自己的胸口招呼,一下下地打着捶着。 韩玉娘稍怔,随即意识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便又挣扎起来:“黄富贵,你松开!” 他刚和她保证过的,怎么这会儿又犯? 黄富贵倒是没歪想,一脸认真道:“你不是恼我气我吗?让你解气还不行!” 韩玉娘咬了咬唇,心里堵得慌,只先把他推开,可又推不动,只能闷闷喘着气。 打他有什么用?一点用处都没有! 哭了这么半天,黄富贵也知道她没劲儿了,缓缓松开她道:“行了,哭也哭了,打也打了,你也该消停消停了。我不碰你了,我让丫鬟们过来伺候你,行了吧。” 他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起身去到外间,把候在外面的丫鬟都叫了进来。 韩玉娘哭得头晕脑胀,需要时间缓缓。 黄富贵也不扰她,只她的床边站了片刻,留了一句话便走了。 韩玉娘面朝床内,只给他一个背影。 黄富贵看了看她,转身而去。待出了房门,方才长叹一声。 六福笑盈盈地过来冲他道喜,却见主子不乐,忙道:“少爷,您看您怎么不高兴啊?” 黄富贵沉吟片刻:“我高兴啊,我当然高兴。只是心里有点不痛快……” “为啥?” 为啥?她哭成那样,手都哭凉了,他就算高兴也乐不出来啊。 黄富贵张了张嘴,却是没说:“多嘴,有你什么事儿?走,跟我见老祖宗去。” 韩玉娘这关是过了,祖母那头,他还得过去看看。 第六十六回 正厅的气氛,冷清又尴尬。若不是因为知道事情来龙去脉,谁也看不出来,黄老太太和韩修文相对而坐,屏息静气,正在准备要开始商量孩子们的婚事。 韩修文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脸色沉重,看着有点吓人。 黄老太太看着倒还算平静,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时不时地拿眼睛扫一扫,对面的韩修文,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折腾了这么久,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一样得点头同意!这读书人就是一根筋,非要做那些无用功! “老夫人,这婚事我们虽然答应了,但有些事还是要一一讲明才行。” 韩修文不忍委屈了女儿,所以,定亲这件事,绝对不能马马虎虎。一定要按着规矩,做好“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其实,在知道孙子喜欢韩玉娘之后,老太太已经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合过了。他们的八字很配,甚至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韩先生,咱们都是要做亲家的人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满足。”黄老太太语气淡淡的。 韩修文沉声道:“孩子们的婚书,我要亲自来写。” “没问题,这是当然的。” 说话间,黄富贵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韩修文。 “师傅。”他最先走向了韩修文,认认真真道:“您就把玉娘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修文挑眉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黄老太太见他那副表情,只道:“韩先生,打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叫你亲家老爷了。福哥儿从前是你的学生,现在是你的女婿,你可要好好栽培他啊。” 说实话,这韩家父女虽然麻烦了点,但对黄家来说,却有不少好处。首先,福哥儿成了韩家的女婿之后,韩修文就算不想好好教他都不行了。事关女儿的一生,他这个做岳父的,总不能对自家的女婿的事情,全都袖手旁观,不理不问吧。 再来,福哥儿有了韩玉娘,估计不会再惦记别的姑娘了,可以老老实实地专心管管家里的生意了。最后的好处,便是韩玉娘。她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姑娘,把她留在福哥儿的身边,一点都不用担心,免得让那些别有所图的丫头,有了什么可趁之机。 韩修文听完老太太的话,神情复杂,淡淡道:“我有心教他,那也要他肯用心学才行。” 在他的眼里,黄富贵可不算是个好学生,如今看他,他也很难成为一个好女婿。 定亲的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黄老太太吩咐厨房准备酒菜,招待韩修文。韩修文却是婉言谢绝了,他收拾好心情,起身告辞。 “玉娘的婚事,关乎我们一家人的大事。我要回去和妻子和孩子们知会一声。正好,把玉娘也带回去,让她安心养病。”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眉心一动:“亲家老爷,你是不是心里还是信不过我们啊?你要回去,我自会派马车送你。至于,玉娘她还病着,车马劳顿,怕是不好。所以,还是让她留下来吧。我们会给她请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 她故意多留了个心眼儿,不是信不过韩修文的为人,只是不想到了嘴边的肉,偷偷飞走。 韩修文不同意道:“玉娘是我的女儿,我接她回家,天经地义。” “那是当然。不过凡事都得有个轻重缓急,万一玉娘的病情再有反复,你们村里连个像样儿的大夫都找不到,岂不危险?难不成,还要请镇上的名医过去,天天去守着玉娘不成?” 黄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把韩修文的话头给挡了回去。韩修文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坚持把玉娘带走,毕竟,她还病着。 他先行离开,想要去和女儿告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看着让人心疼。 韩修文站在女儿的床头,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黄富贵站在黄家大门外,亲自送韩修文上了马车。 临上车之前,韩修文看了一眼黄富贵,语气沉沉道:“身为男人要言而有信,说到就要做到。好好照顾玉娘,否则,我宁死也不饶你!” 黄富贵重重点头。就算他不吓唬他,他也会说到做到的。 到了晚饭的时候,韩玉娘才知道父亲回去了。她心里稍稍有点难过,但转念一想,父亲肯定是回家告诉二娘去了。 韩玉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吃东西也不吭声儿。 身边的丫鬟们见了有些着急,故作殷勤地过来伺候。 “姑娘,您可不能不吃饭啊。回头少爷知道了,该心疼了。” “是啊是啊,空腹吃药伤脾胃,姑娘您就行行好,吃点东西,免得奴婢们不好交差。”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听着像是关心她的,可细细听来,倒有点故意之嫌,似乎非要让她烦心不可。 韩玉娘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道:“把碗给我,我吃。” 她有些赌气似的冲动,吃得很急很快,吃了半碗之后,又把粥碗放回到桌上,道:“现在你们能交差了吧。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丫鬟们连连点头应是,眉眼间的神色却有几分不屑。果然待出了房门,便忍不住小声编排;“嚯,这才一下午的功夫而已,姑娘的脾气就见长了。” “你懂什么?人家现在是黄家未来的准少奶奶了,什么脾气不能有?” “哼!我看她不是那样好命的面相……估计,少爷只是一时兴起,稀罕不了几天就腻了?最后保不齐连个姨娘都混不上呢。” 她们话里话外都带着酸,只因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入得了少爷的眼,得一得宠。谁知,少爷放着满院子的人不稀罕,偏偏对一个穷酸秀才家的闺女,紧追不舍。 韩玉娘蒙着被子,听不到外面的闲言碎语,可就算听见了,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还是觉得很委屈,虽然她在父亲的面前装得很坚强,可到了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委屈,觉得难受……这一晚她睡得极不踏实,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大亮了。 起床,洗漱,梳头,更衣,每一样事情都是韩玉娘自己动手,没有让旁人插手帮忙。 丫鬟们站在她的身后,既然知道了她的脾气,索性也不多事了。 早饭的时候,黄富贵又过来了。看起来他昨晚睡得不错,神清气爽的,双眼也有光彩。 韩玉娘见了他,不再像昨天那般激动,只是垂眸不语。 她没有话说,他却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惜,他说十句她也不回他一句,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反应。 黄富贵望住她,嘴角微沉,“你要气到什么时候?” 他们两人之前已经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了,理应比过去更亲近才是。 “我没生气。”韩玉娘淡淡开口。 她知道生气是没用的,无非是自寻烦恼,可她装不出高兴的样子来。 黄富贵在桌旁坐下,仔细看她:“你真的不生我气了?” 他心有怀疑,不得不再次确认。 韩玉娘沉吟半响,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黄富贵闻声咧嘴一笑,伸出手道:“今儿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 家里这么大,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让她解闷。 韩玉娘摇头:“我不想去。” 她没那个心情,更不想和他手牵手走在一起。 黄富贵把手放在桌子上,直接摊开手心,继续等着她:“走吧。” 他的语气带点请求的意思。韩玉娘还是摇头,她的神情恹恹的,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不想理你”五个字。 黄富贵默默收回了手,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轻声问道:“你这丫头真是麻烦……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我啊?” 他是喜欢她的,哪怕连她生气发火的时候都喜欢。可她却总是不待见他,现在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了。他原以为他们定了亲之后,情形会好些,结果…… 韩玉娘闻言眉心浅蹙,睫毛轻颤:“我喜不喜欢你,有那么重要吗?” 他要是真在乎她的心意,就不会强迫她,逼迫她。 黄富贵转身看向她,眼眸微微一黯:“当然重要了。” 韩玉娘弯唇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可对我来说,那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她嫁定她了,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又能怎样? 黄富贵拧起眉头,有些不太明白。 韩玉娘也准备让他明白,自己回到床边,重新躺下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的声音懒懒的,听着很没有力气。 黄富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是转身离开,关上她的房门,然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半天没动。 六福远远瞧见,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道:“少爷,要不咱回吧。” 黄富贵没动,反而原地蹲了下来,皱眉思考:“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讨她的欢心呢?” 这辈子他哄过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奶奶,而且,都是在他闯下大祸的时候。他只会那一点点的招式,如今面对韩玉娘,他几乎束手无策。 六福也跟着蹲了下来:“少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就是了。” 很明显,少爷的脾气一天不改,韩姑娘就一天不会喜欢上他。韩姑娘心里的委屈,不是那么容易消的,总得给她一些时间才是。 黄富贵又是一声叹息,抬头看了看对面紧闭的房门,喃喃道:“总有一天……我就不信了……” 之前,黄富贵答应了韩玉娘三个条件,这三个条件,他是点头了,但能不能完全做到,还需要老太太的帮助。 黄老太太听说韩玉娘还想要继续学厨,不觉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后,她没和黄富贵说什么,只是决定亲自去和韩玉娘谈谈。 老太太亲自过来探望,韩玉娘自然不能怠慢,毕竟,她是长辈。 老太太见她脸色稍有好转,只是看着有些精神不济。 “老夫人好。”韩玉娘起身屈膝,行了一礼。 老太太含笑,虚扶了她一把:“好孩子,你坐着吧。” 韩玉娘依言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 老太太细细端详她,跟着又摸了摸她的手:“瞧,这双手长得多好看,往后可得勤于保养,否则就糟蹋了。” 韩玉娘闻言只是点头。“谢老夫人关心。” 老太太语气一顿,便问:“听福哥儿说,你还要去醉仙楼学厨?” “回老夫人,是有这么回事。这是……我和他的约定。”她没法说出“条件”这两个字,所以换了别的。 “好好的,为何非要吃那种苦呢?玉娘,往后你也算是半个黄家人了,做事要多考虑……”老太太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不想给她留个咄咄逼人的印象。 “老夫人,学厨是玉娘的心愿,无论如何都请您理解。”韩玉娘不想妥协,她还不是他们黄家的人呢,没道理事事都以黄家为先,处处都要顺着他们的心意。 老太太看她的脸和她眼睛里的光,缓和语气道:“既然是你的心愿,那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能不通情达理。你想去学厨可以,但不能在厨房里做事,更不能出去抛头露面。黄家在镇上的名声和地位,你也是知道的。堂堂未来的黄家少奶奶,居然要在厨房里做杂事,这种事情传出去,那得多难听啊……” 韩玉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 “老夫人,玉娘可不这么想……我在厨房做事,全凭自己的能力,我不偷不抢不骗,清清白白的挣钱过日子,有什么可丢脸的?” 老太太闻言,微微抬眼看了眼她,心道:果然和她爹是一路的脾气。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利害。嗳……若是一般人,这会儿早都该过来卖乖示好了。 “好一张巧嘴,果然是秀才的女儿。那么,你是非去不可了?” 韩玉娘重重点头:“是的,老夫人。” 她不会退让的,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没得商量。黄家要是真觉得丢脸,那就把婚事退了,她还乐不得呢。 老太太故意轻轻一叹,又抿了口茶道:“好吧,那就依你。不过,你可以去醉仙楼做事,但不能继续在那里住下去。咱们院子里的地方多得是,你就住过来吧,免得你父亲担心。” “……”韩玉娘斟酌了一下,正想要开口拒绝。 老太太便看了她一眼:“一人退一步,事情才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如果,我让你住在外面的话,那黄家的颜面何存啊?” 韩玉娘微微咬唇:“可是,我一直住在黄家,这也一样于礼不合啊。” 别的不说,如果住在这话的话,她岂不是要天天见到黄富贵,还有黄家的老老少少。 老太太放下茶碗,发出沉闷的声响:“人与人之间,总要分个远近亲疏,你是黄家尚未过门的媳妇,与其和外人们挤来挤去,还是和我们住才更合理。” 韩玉娘听出她语气的不悦,随即道:“老夫人说的是,那还请您以后多多照顾,多多担待。” 老太太见她答应了,表情略有缓和:“这才是好孩子。这两天在你身边伺候的丫鬟,你可以自己挑一挑,若是都不合心意,回头再让宋姨娘给你挑几个带过来。” 韩玉娘正想说自己不用人伺候,可她转念一想,还是别说了。 候在旁边的丫鬟们,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被因为一个外人而丢了差事。 “谢谢老夫人,她们都很好,不用再换了。” 韩玉娘这句话一说出来,她们都安心了。 老太太微微点头:“那就好,往后她们都算是你的丫鬟了,随意差遣使唤。”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一点吧都不觉得高兴。 这样一来,往后她在黄家的日子,时时刻刻都不得清净了。 话说到这,老太太突然吩咐丫鬟们都出去,似乎有话要和韩玉娘单独说说。 “福哥儿那孩子没有娘,所以,有些事只能由我这个做长辈的来说。” 老太太随之把张天师为福哥儿算命的事情说了,还说到了他们的婚期,还有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 “福哥儿是个急性子,做事常常不计后果。所以,我有点担心……”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可你是个懂事的,知道分寸又识大体,你要多看着他些,别让他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这事关他一生的运道,也关乎你们的未来。” 韩玉娘听到一半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双手不自在地绞在一起。 她该怎么接话儿呢?说她会好好看住黄富贵,让他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 老太太见她半天不应声,双颊通红,不禁微微一笑:“你也不用害羞,这些事,总要有人和你们说才行。算算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你好好养养身子,等到成亲之后,争取早点给黄家添个男丁。” 第六十七回 万秀秀等了相公一整夜,原以为他会把玉娘给带回来,怎料,他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万秀秀从不轻易掉眼泪,今儿却是为了韩玉娘哭红了双眼。 在她的眼里,黄家根本就是一个大大的火坑,一家子老小都是麻烦!玉娘嫁过去,肯定是要受委屈的。 有钱虽然好,可也要心眼儿好才行啊。 韩修文见她这般,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他低下头轻轻说道:“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万秀秀吸吸鼻子:“相公别这么说,这都是黄家的错。玉娘一个人住在那里,不知该多害怕呢?不行,我得赶紧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去看她……”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收拾,可收拾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去镇上倒是不难,可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她不能不管。 万秀秀寻思着要不要把孩子们也一起带上,可又觉得不妥,只看向韩修文道:“相公,我想去陪陪玉娘。” 韩修文沉吟一下,才道:“等我把婚书写好了之后,我和你一起去。” 他要亲自把婚书写好,不愿旁人来做。 万秀秀打起精神,洗了把脸之后,便出去做饭了。 一连好几天,父亲和二娘都是闷闷不乐的,姐姐也没有按时回来。孩子们都感觉到家里好像出事了,但他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狗蛋是三个人之中最大的,自然也是想得最多的。 这天晚上,他看着师傅在灯下凝眉沉思,便走过去道:“师傅,姐姐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韩修文看了他一眼:“玉娘生病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啊?”徐狗蛋一脸激动,忙问道:“那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姐姐不在家,家里冷清了不少,他心里也惦记着。 韩修文似叹非叹地长吁一口气,摸了一下他的头:“不着急,再等两天。” 往后和黄家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一家子老小都要做好准备才行。 想到这里,韩修文又是一叹。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个月,结果却是如此。真是让人无奈,也让人心酸至极。 韩修文提笔着墨,心里惦念着女儿。 夜深了,韩玉娘屋里的灯还亮着,揣着一肚子心事,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守夜的丫鬟,坐在桌旁闭着眼睛打瞌睡,发出细细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大夫过来给韩玉娘诊脉,说一切无碍。退烧的药已经不用再吃了,补身子的药还不能停。 黄老太太没有露面,只让宋姨娘过来照看着。 宋姨娘看着韩玉娘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心劝道:“姑娘可不能这样一直不高兴啊。”说完,她看了看周围,把身边的丫鬟全都打发出去,方才继续道:“既然姑娘都要和我们成为一家人了,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韩玉娘抬眸看她,只听她道:“我来黄家也有好几年了,所以知道些轻重。在黄家,外面生意上的事,拿主意的人是大爷,可这内宅里面的事,都是老太太一个人说的算。” “不瞒你说,少爷和姑娘的婚事,也是老太太定下来的。大爷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宋姨娘见她看着自己,目光微凝,忙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今天可不是来当说客的。姑娘,你可得好好听我说,这女人啊,脾气不能太倔,性子不能太硬,否则,一定会吃亏的。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因为嫁到黄家才答应的。你……也是不得已……和我当年一样……” 她说到这里,语气微微停顿一下。 韩玉娘眸光闪烁,有些不相信。 宋姨娘低头笑了笑:“你也不用觉得意外。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给别人做小妾呢?大爷在镇上出了名的风流,每年都会有新人进府,如今,我算是老人儿了。” 韩玉娘听到这里,淡淡开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想勾起你的伤心事。” “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我说这些,只是想让姑娘您明白。不管眼前有多么大的坎儿,只要咬牙熬过去,就一定会苦尽甘来的。姑娘,我家少爷虽然脾气大了点,但心肠到底不坏。说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见她如此苦口婆心,韩玉娘不禁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姨娘您的一番好意。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事发突然,我得缓一缓。” 一纸婚约写定,她和黄富贵就要彼此牵连一辈子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十年以后的事,可是现在,她却要一直想,一直想,仔细想好自己的一辈子。 难道,真要和黄富贵过一辈子不成?那样的情景,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难受。如果,黄富贵和他爹一样喜新厌旧,也娶个十几个小妾回来,那她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啊? 宋姨娘了然点头:“我懂,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有事可以藏在心里,但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动,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谢谢姨娘。” 宋姨娘含笑:“谢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若是两年之后,韩玉娘真成了少奶奶,那她指望她的事情就太多了。所以,她这也算是在为自己的打算。 自从韩玉娘住进来之后,黄富贵把自己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每天睁开眼睛,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更恨不能和她同吃同住,时时刻刻在一起。 老太太看在眼里,烦在心里。 这么一直下去可不行! 她把孙子叫到祠堂,让他在祖宗牌位的面前起誓,从现在开始,发愤图强,好好跟着长辈们学习打理家业。 黄富贵见奶奶神情严肃,一本正经,便也跟着认认真真地给祖宗们磕了头。 老太太回头看了他一眼:“男子汉要说话算数。你今儿当着祖宗们的面,说了要努力,往后就不能整天拿花把势来糊弄我!你要是敢偷懒松懈,到时候我不罚你,我罚韩玉娘!” 黄富贵闻言眉心一挑:“冤有头债有主,我做错了,您拿她撒气作甚?” 老太太转回头轻轻一笑:“罚你你不长记性,罚她才会让你心疼不是。再说了,往后她是要嫁到黄家的人,跟着你一辈子。你好她自然就跟着你一起好,你不好,她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这也算是韩玉娘的一个好处了。黄富贵的个性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样让他在意在乎的事,她怎能不好好利用! 黄富贵心里有气,但也觉得祖母说得有几分道理在。 “您厉害,孙儿辩不过您。只是,您别为难她,孙儿以后听话就是。” 老太太闻言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淡淡点头:“这就对了。过两天,你爹要去下面的田庄走走,你也跟着一起去吧,长长见识,看看门道。” 那些田庄算是黄家的半个命根子,每年黄大郎都要亲自走两趟。 黄富贵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 韩玉娘才刚来没几天,他就要出门去了,心里还真点舍不得。 从祠堂出来,黄富贵直奔西苑。 韩玉娘没有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而是正在院子里溜达,恢复精神。 黄富贵站在廊下看她,朝她微微一笑。 韩玉娘眼神闪烁,却是笑不出来,只是看着他,平静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黄富贵放下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朝她扔过去一个红红的东西。 韩玉娘微微一惊,忙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谁知,接到手里,方才看清那是一个苹果,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她双手拿着苹果,对着黄富贵不解眨眼。 黄富贵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这是祖宗牌位前的供品,我拿来给你吃,让祖宗们保佑你,早日康复。” 韩玉娘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眸道:“我已经都好了。” 黄富贵稍稍靠近,看了看她的脸,微笑道:“我瞧着你今儿气色不错,看来是没事了。” 韩玉娘没说话,故意转过身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黄富贵见她不言不笑,心里莫名地有些小失望。 “玉娘,过两天我要出门了。” 韩玉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他一声:“恩。” 黄富贵挑眉,又走到她的面前,盯着她道:“就一声“嗯”?你都没话和我说吗?” 韩玉娘垂眸:“没有。” “……”黄富贵闻言,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失望。他一瞬不瞬地瞪着她,一双黑亮的眸子闪烁着淡淡的光。 韩玉娘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索性又转了个身。怎料,她转他也跟着转,眼睛牢牢地锁住她。 “你又要干嘛?”韩玉娘沉不住气先问道。 黄富贵正了正脸色,道:“我在等着你和我说话。” 他那么舍不得她,可她呢?连句好听的话都不和自己说。 韩玉娘内心深深地无奈,又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黄富贵闻言想了一瞬,才道:“就说,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第六十八回 这是他每次出门,奶奶都会对他说的话。所以,他也想要听她说一回。 韩玉娘抬眸看他,语气不冷不热道:“早去早回,一路顺风。” 她一脸应付的态度,却不想黄富贵听了,还是高兴地弯起嘴角,笑眯眯点头道:“好。” 韩玉娘看着他的笑脸,没由来地心中一软。 他平时虽然霸道,但偶尔也有不那么让人讨厌的时候。比如现在这样,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似的。 韩玉娘低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苹果,久久不再出声。 黄富贵见状,想了想之后,随即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道:“我走了,你好好的。等回来了,我再来看你。” 他现在不用急了,不管他去哪儿,她都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等他回来。 韩玉娘没应声,微微用力握住了手里的苹果,心中深深一叹。 她自己对自己道: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再这么消沉下去,也是没用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翌日一早,黄大郎临时起意要提前一天出发,便带这黄富贵和一众家丁奴仆,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镇上的百姓一路跟着车马看热闹,议论纷纷道:“嚯,又到了黄鼠狼偷粮食的时候了。” “黑心贪婪的家伙,瞧瞧这架势,堪比皇帝出巡了!” “听说了吗?之前黄家刚刚抢走了一个秀才家的姑娘,保不齐又是那黄鼠狼要纳妾了!” “消息错了,不是黄鼠狼要纳妾,是他们家那个小霸王要娶亲……” 众人议论纷纷,只管添油加醋地说着黄家的坏话,却不知这话落入有心人的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天宝出门替少爷办事,结果就听见了这些事。 原本他也没在意,只是听着他们说起那个被黄家带走的姑娘,不由起了好奇,便多听了几句。听着听着,方才发现那姑娘好像是韩玉娘。 天宝回去之后,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自家少爷。 崔云起听罢,抬头瞅瞅他,皱眉道:“你从哪儿听来的?不会是韩姑娘的。” 他知道黄富贵是个麻烦,可他不相信韩玉娘会和他扯上关系。 天宝伸出手指,一边数一边道:“少爷,您仔细想想。秀才家的女儿,又在醉仙楼学厨,这分明说的就是韩姑娘啊。” 崔云起听了,把手上已经沾满了墨汁的毛笔放了下来,沉吟道:“你去醉仙楼跑一趟,看看她人在不在。” 天宝闻言微微一愣,忙又点点头。 看来,少爷果然对韩姑娘这个人很在意啊。 天宝去了醉仙楼一打听,才知道韩玉娘果然就是被黄家带走的姑娘。 当他把这个确定后的消息告诉给崔云起之后,崔云起莫名地觉得有些愤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生气。 黄家和崔家斗了这么多年,崔云起和黄富贵之间也是一直不对付,偶尔见面了,也免不了要大动干戈。 “少爷……少爷……” 天宝见他的表情变了,看起来阴沉沉的,忙小声道:“您生气了?” 崔云起收回心思,摆摆手道:“没事,你下去吧。” 他继续拿起毛笔,准备写给父亲祝寿的对联。 谁知,原以为自己已经消气了的他,第一笔就写错了。 一笔错,全篇错,好好的一张上等宣纸,就这样白白可惜了。 崔云起有些烦躁地扔下了笔,侧着头看向窗外,许久才拿起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茶,眸色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幽暗,挑起一边的嘴角,冷笑出声道:“黄富贵啊黄富贵,你小子的好运气,什么时候才能用完呢?” 韩玉娘……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微微叹息:“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 黄富贵离开黄家之后,韩玉娘的心里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 说实话,他虽然麻烦了点,但是她宁愿面对他,也不愿面对黄老太太。 她是那种深不见底的人,看似温和,其实身上长满了刺,一旦有谁不小心碰到,那就是不得了的事。 韩玉娘在黄家住了好几日,之前因为是病着,所以她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然而,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她总要离开黄家,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宋姨娘说得那些话,韩玉娘还都记着。 所以,在准备回醉仙楼的那一天早上,韩玉娘特意去了黄老太太的跟前请安,准备亲自向她问好道谢。 这是韩玉娘第一次来到老太太的上房请安。那些院子里的丫鬟们,一个个都是娇艳水嫩,穿着更是精致好看。 虽然,宋姨娘之前派人给她送了好几身衣裳过来,可韩玉娘穿得还是自己的衣服。 如今,她来到上房,丫鬟们纷纷迎了出来,倒是显得她看起来有些寒酸。 有些人还是第一次见她,暗暗将她打量一番,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呵,这就是少爷看上的姑娘?皮囊虽好,可惜太寒酸了。” 丫鬟们的笑脸相迎,让韩玉娘微微有点紧张。 “老祖宗,韩姑娘来了。” 丫鬟们打起帘子,让着韩玉娘进来。 黄老太太一向起得很早,这会儿正在品茶。不过,她并不是一个人,屋子里紧紧凑凑地坐了十多个人。 她们都是黄大郎的妾室,都是这家的姨娘。 一屋子的女人,一屋子的脂粉气,一屋子来者不善的打量。 韩玉娘脚下微顿,这阵仗可是够吓人的。 她一出现,整间屋子都安静了。 她沉住气,朝着老太太行了一礼,“给老夫人请安。” 黄老太太原本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待见了她稍稍有些缓和,抿唇一笑:“你来了。” 韩玉娘点一点头,又屈膝行礼,把自己准备的感谢话,一一说给她听。 老太太见她嘴甜,还以为她是想通了,语气更是亲切道:“好孩子,怎么样?你的身上可都大好了?” “多谢老夫人挂心,玉娘一切都好,已经可以回醉仙楼做事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宋姨娘就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姑娘,坐这儿吧。”然后,她冲着她故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不要这么着急,提起这茬儿。 果然,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韩玉娘重新又站起来道:“玉娘该回去了。而且,老夫人您也答应过的。” 那些在座的小妾们,听了这话,不禁面面相觑,暗暗惊奇。 这丫头是没眼力,还是胆子太大? 老太太可是笑面虎,看着在笑,其实气性大得很啊。 “好吧,既然你那么想去就去吧,反正,醉仙楼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老太太抿了口茶,淡淡道:“你啊你,真是个倔脾气的孩子。” 韩玉娘微微垂眸,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我就先告退了,等到晚上再来向您请安。”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桃红色的衣裳的女子,便接过话茬道:“哎呦,我的好姑娘,您怎么才来就要走呢。来来来,快坐下,也好认识认识我们这些府内的旧人啊。” 韩玉娘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她们这么多人,若是一个个认识寒暄,岂不是要大半天的功夫。 她正想着,谁知那桃红妇人又轻呼一声道:“咦?真是奇了,我怎么看姑娘有些眼熟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打量着韩玉娘,眼珠子微微转动,跟着突然拍手笑道:“哎呦呦,我想起来了,姑娘是不是去过吉祥绸缎庄?” 听她提起这茬,韩玉娘也隐约想到了什么。 的确,她之前见过黄大郎一回,那就是吉祥绸缎庄。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印象不算深刻。 韩玉娘只是点了下头,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合适。 那桃红妇人指了指自己:“我是章姨娘,排行第七。那次老太太做寿,大爷特意带着我去绸缎庄给她老人家选料子,就是那次我见过姑娘……” 这位章姨娘的声音挺好听,但是这动机却不纯。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睨着旁人,似乎有意要得瑟得瑟此事。 众人的反应,果然大有不同。有人冷笑,有人垮脸,还有人装作没听见。 韩玉娘微微蹙眉,只觉麻烦。 章姨娘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不放,看样子是非要和她寒暄几句不可。 “姑娘,您还记得吗?” “恩,我是有点印象。” 章姨娘见她终于接话了,便道:“这就是缘分啊。真没想到,我和姑娘都是绸缎庄的常客。” 韩玉娘原本并没在意她的话,只是听到“常客”二字,心中忽地不舒服起来。 凭她那天的穿着和打扮,她怎么可能是吉祥绸缎庄的常客?那根本不合常理,所以,她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韩玉娘稍稍用力摆脱她的手,尽量微笑道:“姨娘误会了,我不是那里的常客,只是过去卖绣品而已。那样的绸缎庄,不是我这样的小户人家,可以经常光顾的地方。” 此话一出,刚刚有些热络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 章姨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忙笑了笑:“是吗?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姑娘您一定是心灵手巧了。” “姨娘过奖了,不过是些讨生活的雕虫小技罢了。”韩玉娘语气冷淡道。 正在此时,旁边有人轻轻一笑,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听得清楚。 章姨娘闻声眼底一沉,心想,她们是一定在笑话自己,想要拍马屁,结果却拍到了马腿上。 第六十九回 “哈哈哈。”为了打破自己的尴尬,章姨娘故意笑出声来,随即望住韩玉娘道:“姑娘也太谦虚了。凭着姑娘这双巧手,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没挑的。其实,我平时也喜欢做些针线,只是不得要领,回头有空,我可要好好向姑娘请教请教。” 韩玉娘心中反感,态度疏离地回了一句:“姨娘的身份如此,何须自己做针线那么辛苦,还是买现成的更好。” 韩玉娘冷冷清清,坦坦荡荡的态度,让章姨娘折了颜面。 原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的贫寒而觉得丢脸,却没想到,她倒是理直气壮。 老太太知道这个老七是个话多嘴厉害的,平时就不太会看眼色,今儿更是自讨没趣。 这个韩玉娘啊,她算是看清楚了。看着白白软软,像是一团棉花似的,可内里藏了不少刺儿。 今儿暂时让她们心里有个数就行了,老太太的眼风如刀,轻轻剜了章姨娘一眼。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有了章姨娘的“自讨没趣”在先,那些想要找韩玉娘寒暄的姨娘们,一个个也都老实起来。 走出上房的那一刻,韩玉娘微微松了口气。可她转念一想,心情又再次变得灰暗起来。 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从今往后,她要常常面对这一家人,这一屋子的女人…… 半个时辰后,韩玉娘回到了醉仙楼,想要亲自向沈仙姑道歉。不管怎样,她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 不过,她显然是想多了。有黄家的面子在,沈仙姑待她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她对她嘘寒问暖,很是亲切。 不但如此,她还告诉韩玉娘,让她以后跟着两位大师傅学厨,什么杂活都不用做,累了就休息,她在后院单独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 韩玉娘听完满脸尴尬:“掌柜的,咱们还是按着以前的规矩来吧。” 这样一来,她成什么了? 沈仙姑见她脸红,盈盈一笑:“从前也是我眼拙,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来头。往后,咱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其实,当初黄家派人来传话的时候,她也是吓了一大跳。不过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她不信也得信了。 黄富贵的脾气她清楚,一旦看上眼的,必定要得到手。所以,他既然看中了韩玉娘,那肯定是势在必得了。 韩玉娘又窘又急,脸色通红,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仙姑见她不好意思,也不多说什么:“行了,我也不闹你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韩玉娘咬了咬下唇,除了说谢谢,实在无话可说。 沈仙姑如此待她,那么可以想象其他人的态度,也会跟着一起变化。 韩玉娘深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和大家点头打招呼。 沈师傅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点了下头。 王师傅却是板着张脸,似乎有些不悦,却也没发脾气,只是背过身去,继续炒菜。 那些帮厨的伙计和厨娘们,看见她都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们的表情僵硬,眼神轻蔑,看着很不舒服。 韩玉娘走过去和沈师傅说话,她看了看她,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地问:“你回来了?” 韩玉娘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只点头道:“是,师傅。” 沈师傅多看她几眼,才道:“何必回来受这个罪。行了,你就跟在我后面看着吧。先把步骤看清了,” 韩玉娘闻言不禁微微一愣,忙道:“您愿意教我?” “掌柜的一句话,容不得我们愿不愿意。不过,你既然想学,那就好好学吧。这年头女人的日子不好过,谁也不能指望谁一辈子。” 她似乎话里有话,韩玉娘默默点头。 重回醉仙楼,原本是一件好事,可不过才呆了半天,韩玉娘就忍不住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回来? 前堂,厨房,后院的人,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乖乖的。那些曾经和她说过话的人,都有点故意躲着她,那些以前不爱搭理她的人,却又变得格外热情。最意外的是,曾经得罪过她的秋玲,见她回来了,立马打包走人,仿佛怕极了她会报复似的。 一直和她交好的小春,见了她也是怯怯的,迟疑半天才敢和她说一句话。 韩玉娘看着大家打量又忌惮的目光,突然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回来。 正当她心绪复杂的时候,万秀秀红着一双眼睛来找她。 韩玉娘见了她心里高兴,却是笑不出来。 “二娘……” 她刚一开口,万秀秀就哭了。 “我早该来看你的,可是家里……孩子们……我放心不下交给别人。所以这耽搁了,知道你病了,二娘揪心的很。可是,那黄家更是麻烦,就这样把你抢走了。” 万秀秀越说越激动,韩玉娘抱住她的手臂,道:“二娘别哭了,都已经没事了。” 万秀秀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激动,现在想哭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我还以为你在黄家,过去一问才知道你回了这里。他们费尽心思把你抢走,这么容易就让你出来了?” 韩玉娘垂眸:“我只是过来学厨,晚上还是回去住。” 万秀秀挑眉道:“回去住……那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吧?” 韩玉娘摇了摇头:“没有,亲事都定下了,他们何必还要为难我呢。”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让人听了心酸。 万秀秀含着眼泪:“玉娘啊,这可如何是好啊。那个黄富贵,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黄家那帮人……你嫁过去,肯定会受欺负的!” 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黄家这么蛮横,黄富贵又这么霸道,玉娘要是嫁过去,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呢。她心疼她,也替她着急,可就是没有帮她解决困境的办法。 韩玉娘沉吟片刻,才道:“二娘,事已至此,咱们就不说那些伤心的话了。我都点头答应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万秀秀无奈叹息:“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韩玉娘勉强一笑:“二娘,别担心了。黄家再不好,他们也没有亏待过我。至于,黄富贵……他对我也不错,反正,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 万秀秀一脸心疼:“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和她们不一样。” 韩玉娘故意打趣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她分明是在逞强。 万秀秀见她难受还安慰自己,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瞧你都瘦了,回头二娘给你炖些补汤送来。” 韩玉娘又是摇头:“不用麻烦了,黄家什么都有,我想吃什么都行。” 黄家的膳食自然是好的,只是她一直没什么胃口罢了。 “他们家是他们家的,咱们家是咱们家的,心意不一样。” 万秀秀心中对黄家厌恶至极,只觉他们家的一汤一饭都是臭的。 韩玉娘忙岔开话题:“弟弟妹妹们还好吗?” 说实话,她很想玉环和玉郎,恨不能马上回去看看。 “好着呢,他们都很惦记你,盼着你回去呢。”万秀秀说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你今儿就跟我回去吧。” 韩玉娘犹豫了一下,只能摇头:“今天不行。” 其实,她是在意黄老太太,万一她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家,他们找不到她,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黄老夫人的满腹心机,黄富贵的霸道脾气,没有一样是容易对付的。 万秀秀仿佛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只道:“你是不是担心黄家又出什么幺蛾子?别怕,二娘去和他们理论!你还不是黄家的人呢,凭什么有家回不得?真是气人啊。” 韩玉娘担心她的脾气,拉住她的手,道:“二娘,暂时就先这样吧。回头我自己再想办法。” 虽说还未成亲,但她现在的确是有家回不得,好不容易才消停几天,别再又起什么风波了。 她是真的累了,也招架不住了。 万秀秀见她有苦衷的样子,气得直拍桌子:“他们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人啊。” 韩玉娘宽慰她道:“只是暂时而已。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对二娘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万秀秀听到这里,想了想又道:“那好,二娘听你的。不过今儿,我要和你一起去黄家,正式地会一会那位黄老夫人。” 韩玉娘有些紧张:“二娘,您不会是想跟她理论吧?” 万秀秀拍拍她的手:“当然不是。只是作为准亲家了,总该露露脸才是。再说了,我好歹是你的继母,女儿住在外面,做娘亲的不闻不问,岂不是让人看笑话?我得让他们黄家知道,你也是有爹疼有娘亲的宝贝疙瘩,比任何金山银山都重要,绝对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打从喜欢韩修文的第一天起,万秀秀就知道他是个一本正经地木鱼疙瘩,道理知道很多,但和妇道人家打交道,完全不行。所以,有些他不方便说的话,她这个做内人,却很方便说。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第七十回 待到傍晚时分,万秀秀和韩玉娘一起回了黄家大宅。 黄老太太听说万秀秀要见自己,稍稍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点头准了。 万秀秀原本准备得很充分,一心要拿出身为韩家媳妇,玉娘继母的气势,以亲家母的身份好好地和老太太谈一谈。 谁知,等到和老太太面对面坐在一处,率先开口发难的人,却是老太太。 她先是拿韩玉娘学厨来说事儿,态度很客气,一口一个亲家母地叫着,但话里话外还是在挑刺。 “一个姑娘家,既然订了亲就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学也该学些刺绣女红,文文静静的东西。” 万秀秀原本有心为韩玉娘说上几句,谁知,黄老太太突然问道:“我听说,亲家母在嫁到韩家之前,自己也一直做些小买卖来着,现在生意如何啊?” “啊?”万秀秀微微一怔,忙摇摇头;“只是些小本生意,现在已经不做了。” 老太太闻言,故意拍拍椅子的扶手:“你看,这才是正理。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事事都该以夫家为先啊。” 万秀秀见她拿话来噎自己,脑子转得也快。“老夫人说得是。不过,我家相公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从未反对过我出门做小生意,只是我暂时还没想好罢了。” “哦……是吗?”老太太轻轻一笑,语气有些不屑。 “是啊。当初老夫人您最看重的,不就是我家相公的人品吗?”万秀秀打起精神来,为韩玉娘说话:“玉娘这孩子,打小就心灵手巧,老天爷既然赏了她这门手艺,不用岂不白白可惜了?我家玉娘是个知道惜福的孩子,只要用心学,一定会学出个名堂来的。” 韩玉娘听到这里,朝她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再看,老太太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脸色稍稍有些不好看。 “对女人来说,相夫教子到底才是最重要的。” 万秀秀有些不满地打量着老太太,也跟喝了一口茶。 这个老太太看来不好对付啊。 既然说起孩子们的婚事,就不能不提到“聘礼”和“彩礼”这两件大事。虽说,离着成亲的日子,要定在两年之后,但依着黄家的意思,这两样都是少不了要奢侈一番。 聘礼是最先要准备的,等到婚书一成,黄家的聘礼就要准时送到韩家的大门前,这样才算大吉大利。 黄老太太早已经让人列了个清单,原想着先让韩修文过目的。这会儿,见万秀秀说话这么硬气,便故意拿出来,给她看看:“今儿赶巧,亲家夫人登门拜访,正好过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说话间,她便让人送来了单子,那送单子的正是宋姨娘。 她见了万秀秀,很是客气,不敢称呼她为“亲家夫人”,只好称呼她为“韩夫人”。 万秀秀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心里稍稍有点紧张。 待打开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居然有这么多……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光看这长长的一列的明细,足以让她震惊。 韩玉娘垂眸不语,忽闻二娘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抬头看去,见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二娘……” 万秀秀回过神来,只把单子交给她,瞪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韩玉娘把单子接过来一看,整个人微微一颤。 这是……这也太夸张了! 宋姨娘看着二人发呆发愣的模样,忙低了低头,拿手帕掩住嘴角,忍住了笑。 老太太也看了她们一眼,心想,这回他们韩家能消停些了吧。 韩玉娘慢慢合上单子,咬了咬下唇,似乎有话想说,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说了。 自打看见了黄家的聘礼清单,万秀秀就开始有些心神恍惚,直到和韩玉娘一起回了西苑的厢房,还没有缓过劲来。 韩玉娘知道她受惊了,只让旁人都下去,只留她们二人说话。 “二娘,您喝口茶吧。”韩玉娘端着茶碗,坐到她的身边。 “嗯。”万秀秀把茶碗接过,却是没动,只用一种充满无奈地眼神望着她。 韩玉娘不解道:“二娘,您这是怎么了?” 万秀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我是在替你担心啊。黄家这气势太吓人了,那聘礼……依着咱们家的条件,给你准备的嫁妆,肯定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若是今儿韩修文也在,看了这份单子,只会比她更愁。 婚嫁之事,历来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六礼之中,由男方出一份聘礼和彩礼,而女方则也要准备一份分量不相上下的嫁妆,这样来往均等,才是最佳。 如此一来,女方到了夫家,才不会被夫家的人小看轻视。 当然,男方既然是夫家,礼节上比女方准备得更加丰厚一些,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来,两家人的心里都觉得体面。 可黄家这个阵仗一摆出来,足以让韩家人倍感尴尬。 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两家人,韩家收下这份厚重奢侈的聘礼之后,还要再收一份彩礼,可是,韩玉娘的嫁妆该怎么准备?按着他们的阵仗,韩家肯定是做不到的。就算他们倾其所有,最后拿出手的东西,到了黄家人的眼里也一样寒酸。 丰厚的聘礼,配上寒酸的嫁妆,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啊?这样玉娘往后在黄家还能抬起得起头吗? 韩玉娘原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听了二娘的话,心里暗暗有了几分在意。 也许今日,老太太未必是故意要折韩家的脸面,但的确是夸张了些。 二娘担心的事,她隐约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担心她被黄家小看,往后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可言。 韩玉娘本就是个极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此时心里郁闷,面上却一点儿不快都没有,微微而笑道:“二娘,您就别担心了。黄家本来就是这样财大气粗的人家,你不让他们花钱,他们反而觉得咱们不尊重……所以,就这么着吧。咱们家有咱们家的规矩,不用和他们比阔气,一切照旧就好。” 万秀秀见她一点都不发愁的样子,还以为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又道:“玉娘啊,你不知道,这女人家的嫁妆,就是在夫家的脸面,小看不得。” 韩玉娘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道:“二娘,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其实,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韩玉娘带着一座金山银山嫁过来,那老太太也不会高看她半分的。 万秀秀看着她的背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索性不再言语,只是静静低头喝茶。 又过了两日,韩修文带着写好的婚书来见黄老太太。 他一早就写好了,却故意磨蹭了两天,心里始终有点不情愿。 按理,婚书该有男方请媒人代写,但韩修文不放心别人,便亲自执笔。 黄老太太见了婚书很满意,顺道把礼单交给韩修文,让他明儿一早等着他们家的人上门正式提亲。 韩修文之前听万秀秀提起,如今亲眼所见,还是难免震惊。 “老夫人,这也……” 老太太含笑道:“亲家,这回你知道,我们家有多在意玉娘这孩子了吧。你就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收下,莫要推辞客气了,那样反而显得生分。” 往后的两年里,韩玉娘要一直留在黄家,未免韩家临时变卦,只好多用点钱,堵住他们的嘴巴,让他们少说话。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用意,都是出自对黄家的考虑。 韩修文原本想要减半,可又一想,若是说出这话,岂不是有贬低自己女儿之意,索性一咬牙,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黄家准时派人送了婚书和彩礼,浩浩荡荡一大队的车马随从,惹得村里人都挤过来看热闹。 大家瞧着那一箱一箱被抬进去的聘礼,又是眼馋又是嫉妒。 真真是没想到,这韩家的女儿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婚书一式两份,一家一份,昨儿黄老太太已经按好了黄家的印章和自己的手印,还请了媒人按好手印,只差韩家了。 韩修文神情严肃,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 如此一来,黄富贵和韩玉娘的婚事,就算是彻彻底底地定下来了,海枯石烂,不可反悔。 黄家的管事收好婚书,就要回去复命了。谁知,韩修文故意多留了他们一下,让他们暂时在院子里吃茶歇脚。 须臾,村里人纷纷挤进门来,齐声向韩修文和万秀秀道喜,东看看西望望的,想看看聘礼都是些什么,有多少贵重的好东西。 “韩先生,您真是好本事,养了个天仙儿似的女儿,把黄家大少迷得五迷三道的,不惜堆座金山银山也要来娶走啊。” “要不说,什么人什么命呢。秀才家的女儿就是命好,天天头上掉金疙瘩。” 韩修文原本就没那个心情应酬他们,这会儿听了这话,只差要当场发火了。 万秀秀忙出来帮着打圆场,边劝边撵,把人都送走了。还说回头一定请大乡亲们吃饭,让大家沾沾喜气。 乡亲们虽然心有不悦,但还是笑呵呵地应了。毕竟,韩家现在不同以往了,已经是再也不能轻易的贵人了。 韩家的地方本就不大,如今塞了这么多大箱子进来,几乎把地方都给塞满了,快让人没地下脚了。 万秀秀依着箱子叹息:“相公,这么多东西可不能都放在家里啊。这一屋子值钱的东西,让人看看倒无所谓,万一招来小偷和土匪,可就麻烦了。” 韩修文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其实最近他一直都在考虑一件事,只是心有犹豫。但今儿一看,自己是非做不可了。 “你去收拾收拾吧。”韩修文突然开口道。 “啊?相公,这么多东西怎么收拾啊?”万秀秀一脸为难道。 韩修文跟着道:“我是让你收拾包裹行李,咱们进城去。” 万秀秀更加纳闷了:“进城做啥?” 韩修文认真道:“搬家,往后咱们要住在镇上。” 思来想去,与其天天惦记女儿,寝食难安的,还不如直接搬过去。估计,往后这村里的人,也不会让他们一家人消停,加之,这外面风言风语这么多,别真是招来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上次在黄家的教训,他不能不当一回事。 未成亲的女子,怎么能住在男方家里,要住也该是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住的地方,他其实已经找到了,就是一处故人的老宅子,虽然简陋老旧,但价格也便宜,直接交了钱就能住过去。至于,这些聘礼,正好让黄家的家丁再帮忙抬回去,顺便,还能帮他们搬一搬家里的书箱和行李。 万秀秀之前听他提过几句,却没想到他突然就决定了。 “相公,真的要搬?那学堂怎么办?” 韩修文只道:“学堂也要搬过去,想跟过去的孩子可以过去继续上学,然后由咱们家供吃供住。不想跟过去,我会把学费退回去。” 万秀秀点了点头:“这倒也好。说实话,让玉娘一个人留在黄家,我还真是不放心呢。” 那个黄老太太根本就是个人精儿啊。 黄家的家丁们万万没想到,这位未来的亲家老爷这么会折腾人。 他们好不容易把东西刚送来,现在又要再送回去,而且,还多了好些样。 万秀秀见他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狠下心来,掏出腰间的荷包,挨个打赏了一番。 “今儿事出突然,就劳烦大家了。” 正所谓,有钱好办事。收了人家的赏钱,多干点活儿也是愿意的。 忙忙活活一个多时辰,总算是整理清楚了。万秀秀一手一个牵着韩玉郎和韩玉环,含笑道:“二娘,今儿带你们去找姐姐去。” 两个人小人儿听了高兴地差点要哭。 他们想姐姐想得心里惶惶的,这下终于能见到了,只希望能寸步不离地粘着她。 徐狗蛋却是站在门口不走,用手抠着木门道:“师傅师娘,我不走……我走了,万一我爹回来找我,他找不到我怎么办?不行,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等我爹。” 韩修文闻言,心里默默感动,一脸温和地摸摸他的头:“你爹要明年开春才能回来。他之前留过话的,你都忘了?所以,你先跟师傅去找姐姐,回头师傅自有办法,让你爹能找得到你。” 徐狗蛋闻言眨眨眼:“真的?” 韩修文一脸认真道:“师傅我什么时候骗过人?镇上离着这儿又不远,我给乡亲们留个话儿,若是有人来寻你,就让他直接去镇上找,到时过去一打听就找到咱们了。” 徐狗蛋听到这里,总算是安了心,双手抱起自己的包袱道:“嗳,那我跟师傅去。” 第七十一回 韩修文这次豁出去了,韩玉娘得知此事,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她当然希望可以一家人团聚,只是从前她不敢要求父亲这么做。 韩修文看中的旧宅子,说得好听点,是一处两进两出的宅院,可惜,年久失修又没有人照看,里里外外都是破破烂烂的。大门是坏的,屋顶是漏的,窗户是破的,屋里剩下的那些旧摆设和家具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这会儿,天都黑了,院子里没灯没蜡烛的,到处都黑咕隆咚的。 只有一个守夜的老头儿,原是这家主人的朋友,收了韩修文的十五两银子之后,就把揣在怀里的房契地契一交,捋捋胡子就转身走人了,半句话都没交代。 黄家的家丁走进来之后,一个个都吓傻了,还以为这是闹鬼的凶宅,搬来东西,放下就走,片刻都不敢多留。 韩修文之前在白天的时候,来过一次,看着还不错,只是没想到晚上再来,居然这么骇人。 万秀秀把仨孩子搂在身边,生怕他们觉得害怕。 正闹心的时候,韩玉娘匆匆赶来。 她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黄家的人也没拦着她。 黄老太太听说,韩修文一鼓作气搬到镇上,只觉自己用对了方法。 先是留住韩玉娘,跟着又用丰厚的聘礼来刺激韩家那倔强的自尊心。让他不得不抛弃自己的那点小执拗,早点搬过来和女儿团聚。 说实话,黄老太太对韩修文这个人还是很看重的,等到福哥儿回来,他还要继续做他的师傅才行。 韩玉娘把弟弟妹妹抱在怀里,忍不住红了眼眶。 徐狗蛋也往前凑了凑,看着韩玉娘犹豫着开了口:“姐姐,你好点了吗?” 韩玉娘闻言一笑,伸手也把他搂进怀里,环住他们三个,叹息道:“姐姐可想你们了。” 三个小孩儿挤在嘻嘻直笑。虽然周围都是乱糟糟,黑漆漆的,可他们的笑声依然清脆爽朗。 韩修文看着女儿,问道:“黄家人没难为你吧?” 韩玉娘神情感动地望着父亲,摇了摇头:“没有……”她转头看了看周围,表情随即变得有些哭笑不得:“爹,您真把这儿买下来了?” 这地方看着还真像是间凶宅。 韩修文无奈地点点头:“很便宜,只要十五两。” 万秀秀原本还有些生气,听了这话,不知怎地突然噗嗤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惹得韩修文更是尴尬,忙背过双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勉强道:“以后慢慢收拾,总会收拾出个样子的。” 韩玉娘和万秀秀闻言对视一眼,纷纷笑出声来。 在镇上安家,虽不容易,但既然都决定了,那就一家人好好过吧。 因为没事先打点就搬过来了。所以,一家人只能暂时睡在一起,好在,正房里的土炕够长够大,扫一扫,擦一擦,在铺上竹席和被褥,对付一宿还是没问题的。 韩修文和万秀秀睡在东边,三个孩子睡在东边,而韩玉娘睡在正中间。 大家挤在一起,虽然不是很舒服,却很温暖。 须臾,韩玉环伸手指了指破了洞的屋顶,道:“哇,可以看见星星呢。” 她一出声,韩玉郎也跟着拍手:“是啊,都是星星嗳。” 韩玉娘轻轻一笑道:“看来咱们玉郎和玉环都喜欢这个新家啊。” “嗯,喜欢,家里的屋子都看不见星星。” 韩修文听了这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翻身轻轻叹了口气,可背后却是孩子们的嘻嘻呵呵的欢笑声。 一觉醒来,韩玉娘睁开眼睛看着的第一个人就是妹妹玉环。 她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可爱至极。 韩玉娘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翻身起来。 许是昨晚折腾得太累,一家人都睡得很沉。 韩玉娘走到院子里想给大家烧水煮饭,走到厨房一看,才发现这家的厨房很大,足足有四个灶坑。 院子里有水井可以打水,万秀秀把家里的家什都带了过来。 韩玉娘烧了水,刷了锅,熬了粥。 万秀秀听见动静醒来,见她忙忙碌碌的样子,含笑道:“我都有一个多月没吃过你做的饭了。” “二娘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们做。” 往后一家人住在一起,她可以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万秀秀摆摆手,走过去帮忙:“你在外面学厨就够辛苦了。回了家就歇着吧。对了,你什么时辰去醉仙楼啊。” 韩玉娘笑笑:“如今我不用跟着做杂活儿,可以晚一个时辰再去。” 万秀秀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只觉这也挺好。甭管是不是沾了黄家的光,能让玉娘少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一家人吃过了早饭之后,韩玉娘去了醉仙楼,韩修文则是带着一家大小开始收拾院子。 该扫的扫,该擦的擦,该洗的洗,一晃一上午的功夫就过去了。 待到晌午时分,韩家的大门外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苏二领着儿子苏楠过来帮忙:“你们昨儿走得急,想必,这里也没什么收拾,我们正好过来帮着拾到拾到,顺便祝贺你们……你们乔迁之喜。” 苏二平时不太会说话,今儿却是有些贮备。 苏楠一进门,目光不自觉地在院中扫了一圈,可惜没看到韩玉娘。 韩修文对苏二很是感激,苏二一脸腼腆:“我们爷俩儿,别的帮不上,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苏楠帮着把屋顶给补好了,韩修文留了他们父子俩吃饭,想要好好感谢他们一番。 韩玉娘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些点心。都是沈师傅做的,江南点心。 苏楠见她回来了,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笑了笑:“玉娘,好久不见啊。” 之前听说她病了,让他很是担心。原想过来看看,结果却听说,她在黄家休养,后来她和黄富贵又订了亲。 苏楠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不过还是想见一见他。 韩修文请苏二喝酒吃肉,喝到一半,苏二有些醉意,不禁连连叹气道:“韩老弟,你说你们说走就走了,往后我又少了个喝酒的伴儿。” 韩修文笑笑:“您什么时候想喝,只管来找我就是,我一定备上好酒好菜,陪您喝个尽兴。这些年,一直受您的照顾,今儿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苏二摇摇头:“我这种粗人能帮上你们什么……”说着说着,韩玉娘过来给他倒茶,他的话锋一转道:“玉娘啊,昨儿个你是没看见,黄家的聘礼把你们家都给填满了,那叫一个气派!” 他说完伸出一根大拇指,笑了笑道:“我之前还常和你爹说,往后也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姑娘。” 韩玉娘闻言脸上一红,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苏二看了一旁低头不语的苏楠,叹气道:“事到如今,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原以为我家那小子能有这个福气呢。结果,还是我们痴心妄想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惹得众人都有些尴尬。 苏楠更是窘红了一张脸,起身道:“爹,您怎么又胡说八道呢?您一定是醉了,咱们回吧。” 韩修文想留下他们住下,却被苏楠拒绝。 “我爹这个人喝了酒就话多事也多,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有自知之明,玉娘她就算不嫁给黄富贵,也不会看上他的。 天都黑了,还要赶路回去实在辛苦,韩修文亲自把他们送到城门口,给他们雇了辆跑活儿的马车。 万秀秀和韩玉娘在家里收拾碗筷,一时沉默无语。 须臾,万秀秀才开口道:“看来苏楠是真喜欢你,怕你尴尬才急着要走。” 韩玉娘手上顿了一顿,才继续擦桌子道:“苏楠哥哥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仔细想想,如果他是她的亲哥哥就好了。 三天之后,崔家开酒宴的日子就到了。 天还没亮,厨房里就忙翻了天,上百种食材等着大家去收拾。 为了求新鲜,活鱼活鸡都要现收拾。手起刀落,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大堂里已经开始摆桌摆盘儿了。 待到开席之时,外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那些负责上菜的伙计们,一来一去间,免不了要和后院的人扯上几句。 韩玉娘听见他们说起崔家的气派,忍不住想起崔云起。 小春留意听着,听好了之后,还不忘过来告诉韩玉娘。 “玉娘姐,我听他们说,黄家和崔家是死对头啊,你知道吗?” 韩玉娘在厨房里熏得脸上都是汗,正好去院子里洗脸,听了她的话,只摇了摇头。 “玉娘,听说他们两家人斗得很凶啊。”小春不是有心打听,只是听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韩玉娘还是没说话,不过,心里还是微微有点在意。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崔家想和黄家争个高下,倒也是在意料之中。在韩玉娘的印象中,崔云起算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不像黄富贵那般霸道蛮横……而且,肚子里估计还有点墨水。两家的势力,暂且不说,单单是黄富贵和崔云起较量的话,八成最后一定是黄富贵输…… 第七十二回 设宴请客的时候,宾客们心中最在意的,其实不是饭菜酒水,而是排位座次。崔家这次大摆筵席,为的就是收买人心。若是不小心把客人的位置给排错了,排低了,那便是得不偿失,还不如不请。 客人的座次席位都是崔云起一个人拿主意安排的。父亲和兄长对此都没有指手画脚,只让他自己拿主意,看着办。 今儿,崔家的客人在醉仙楼爆满,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唯独黄家缺席。他们只派人送了份儿不轻不重的礼物过来,似乎是不愿给崔家这个面子。 开酒的仪式是很重要,由崔家大老爷崔正仁亲自启开酒坛。 金玉美酒,陈酿佳酿,只是一坛子酒的价钱就在百两之上。 崔正仁请大家品尝美酒,为的就是要向所有人证明,崔家的酒是最好的,就算是拿到京城,也同样是数一数二的好。 崔云起站在父亲和兄长的身后,晶亮的目光逐一从宾客们的身上轻轻划过,正在不动神色地观察他们,观察他们喝酒的表情。 有父亲和兄长在场的时候,他一向都很低调。身为幺子,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从不会冒然抢了哥哥们的风头。 崔云起的视线缓缓移动,不经意间,瞥向一楼大堂,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帘,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脸,然后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姑娘,他认识的姑娘,韩玉娘。 厨房的人手忙不过来,很多刚出锅的菜都是等不了了的,必须早早端出去,这样才让客人品尝到最鲜嫩的味道。 韩玉娘帮忙上了两道菜,却又被老账房叫到一边,轻声道:“这种粗活儿,你不用做。”说完,把她叫到柜台后面,给了她一杯茶。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你也尝尝。” 韩玉娘接过茶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好像不是喝茶的时候,厨房里还忙得热火朝天呢。 韩玉娘稍微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正欲道谢离开,却听老账房开口对她道:“今儿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也该认识认识。瞧,那个站在二楼和崔老爷谈笑风生的人,就是郑家大老爷,镇上的布庄有一半都是他家的。” “还有,那位站在崔三爷身边的年轻人,是陈家米行的二公子。” 老账房很是热情地向她一一介绍着,可韩玉娘的心思却没放在这里,她还在想着等会儿做麻辣豆腐的时候,辣椒要不要少放一点。 老账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韩玉娘下意识地往二楼望了一眼,没想到正好和崔云起的目光相遇。 他站在二楼,身体挺拔,面容温和,冲她轻轻点了下头。 韩玉娘微微一诧,也客气地对他回以一笑。 崔云起瞧见了她的笑容,眸光微微一闪,想起她现在已经是黄富贵的人了,不禁蹙起眉头。他转身继续和客人们寒暄,原本风轻云淡的脸上,突然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 崔云起有个人人皆知的外号,就是“小酒仙”。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酒庄的儿子,更因为他“千杯不醉”的本事。崔云起有一条很灵的舌头,从小就跟着父亲尝酒品酒,很有一套自己的门道儿。 今儿是崔家开酒的日子,但桌上摆着的,不光只有崔家的酒,还有不少客人们带来的酒。 其中就有从京城买回来的好酒,据说是宫里才有的贡品。 他们有意要考一考崔云起的能耐,让他品鉴之后,说出酒的名字和年份。 崔云起没有扫大家的兴,单手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又看了看酒水的颜色,一番细细品来,才道:“天府百仙聚,三年是佳期。”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鼓起掌来,有些人是真明白,有些人只是一味地附和热闹罢了。 韩玉娘问老账房道:“先生,方才崔三爷说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账房显然是个行家,捋一捋胡须道:“天府说的是产地四川,百仙聚是酒的名字,三年是佳期,自然指的是酒水的年份了。” 韩玉娘听罢微微点头,这崔云起看着年纪轻轻,但的确有过人之处。 老账房见她来了兴趣,便伸出四根手指道:“黄、崔、陈、吴。这四户人家的少爷,才情最高的就是崔三爷,也算是能文能武了。至于,陈家和吴家的几位少爷,可崔三爷相比,自然逊色不少。”说到这里,他不由看了看韩玉娘,忙又补来一句:“但是,要数家产和财力,当然还是黄大少爷是最厉害的。玉娘姑娘,往后你嫁过去,可有福气了。” 韩玉娘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话说得算是客气,但意思还不是说,黄富贵除了钱多之外,什么长处都没有吗?真是…… 韩玉娘放下茶碗,向老账房道谢之后,回了厨房帮忙。 待到傍晚时分,韩玉娘从醉仙楼的后门出来,准备回家。 今儿她又给弟弟妹妹们带了点心,这次是她照着沈师傅交给她的方法,学着自己的做的。 家里的新院子,总算是收拾出点样子来了,之后,再添些家具,看着会更好。 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院可以做学堂,后院则足够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可韩玉娘和韩玉环还是喜欢和她挤在一起。 晚上洗过澡后,韩玉环黏在韩玉娘的身边,小声道:“姐姐,明天你给我编辫子好不好?” 韩玉娘微微而笑,取了头绳过来,道:“姐姐现在就给你编。” 韩玉环心满意足地坐着等,韩玉郎觉得自己有些失宠了,便粘了过去,爬上韩玉娘的后背,抱着她的脖子不撒手。 韩玉娘把两个小人儿都哄睡了之后,之后给他们盖上用小碎花布做好的新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去狗蛋的房门口看了看,他似乎睡得正香,还打着小呼噜。 韩玉娘站在廊下,看了看院子四周,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陌生。 正准备回屋,她却听见父亲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 “相公,往后咱们真的不回去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能再走回头路了。我实在不放心,玉娘一个人……唉!” 父亲的一声长叹,让韩玉娘心里很不舒服。她并不想偷听,只是无意间放慢了脚步。 “相公,你就别担心了,亲事都定下了,谁也不能反悔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韩修文突然说了一句:“其实,我倒真希望黄家反悔,改变主意,这样玉娘就不用嫁过去了。” 身为父亲,这种话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前说,只能忍在心里。 “……黄家其实也没那么糟,玉娘嫁过去,下半辈子就不用吃苦受累了。” “黄家家风如此,黄富贵又这般不争气,早晚是要没落的。” “相公……我知道你心疼玉娘,可咱们玉娘是个聪明的孩子,等她做了黄家大奶奶,必定能管住那个黄富贵,料理家事,自然更不必说了,她一定会做好的。没错,咱家玉娘没什么是做不好的。” 话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韩玉娘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想了很多事,自己的,别人的,家里的,黄家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想个法子让父亲安心。 不过,现在她怎么做,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是黄富贵!只要他能学好,变得有出息有担当,那样连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安心。 如此想着,韩玉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想要让黄富贵学好,恐怕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了。 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好呢?光是想一想,韩玉娘就觉得灰心。 不行!她不能还没做就认输,总要试一试才行,总得试一试! 韩玉娘暗攥拳头,下定决心。 ……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黄大郎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其实田庄的事,一早就办好了。因为他喜欢住在田庄的悠哉惬意,所以,才多住了些日子。 看着父亲不紧不慢,黄富贵却是归心似箭,巴不得能早点回去。 那些小地主们为了巴结父亲,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只差要在地上磕头,认他做“干爹”了。 整天对着那些虚伪做作的笑脸,黄富贵看着就觉得心烦。 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儿,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却发现韩玉娘已经不在这儿了。 黄老太太见他板着张脸来见自己,不由蹙眉道:“奶奶都这么多天没见你了,你怎么连个好脸儿都不给我!” 黄富贵有些赌气似的在屋子里绕了个圈儿:“奶奶,您说话不算数。我让您替我好好看着玉娘,我这才走了几天,您就把人给看丢了。” 一天不见都觉得难受的人,他的心里急得都快要长草了。 “你看你那副沉不住气的样子,猴急猴急的。她是被她父亲带走的,如今,他们一家子都住在镇上,跑不了的。” 老太太斜着眼睛看他,只觉他现在越来越夸张了。 黄富贵听了这话,脸色微缓,走到椅子上坐了下去道:“奶奶,我什么都听您的,所以,您对玉娘好点。” 老太太挑眉看他;“你这小子,我什么时候对她不好了?” 黄富贵低头整了整衣摆,只道:“奶奶不用瞒我,我都看得出来。” 许是,从小见惯了形形□□,各种嘴脸的人,他对人的直觉还是很准的。奶奶平时一向很挑剔,而且,她不喜欢穷人…… 老太太似叹非叹:“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关键是你喜欢!” 黄富贵闻言想了想才道:“嗯,反正我喜欢。”说完,他站起身来:“我想去看看她,奶奶晚上再来看您。”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吧。韩玉娘现在不在韩家,在醉仙楼呢。” 提起这事,她的语气有点不好:“一个姑娘家,脾气怎么就那么倔,非要自讨苦吃,这是不会享福。”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沉吟一下才道:“奶奶,玉娘自有她自己的好处。再说了,我觉得她这样也挺好的,不会享福……咱家的那些姨娘们一个个倒是会享福,整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涂脂抹粉,您不也一样不喜欢她们吗?” “你……”老太太被他拿话这么一顶,倒是一时语结。 黄富贵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给她在数落自己的机会。 他没有直接去醉仙楼,而是去了韩家的新院子。 韩修文正在孩子们收拾屋子,看见黄富贵,不禁皱了皱眉。 “师傅。”黄富贵开口唤他。 韩修文却是一脸沉默,继续自己手中的事。 第一个人迎上去欢迎他的人是韩玉环。 她笑盈盈地走过来,甜甜开口:“富贵哥哥,你也来看我们的新家了。” 黄富贵原本还有点拘谨,见她走了过来,直接伸手把她抱起来,掂了几下道:“不,我是来看你姐姐的。” “姐姐现在不在家。” “我知道,我等着她。”黄富贵抱着韩玉环进了院子。 万秀秀过来招待他,给他沏茶道:“我听玉娘说,你之前出城去了?” “是,我今儿刚回来。” 万秀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刚回来就过来看玉娘,想必是真心惦记她了。 傍晚时分,韩玉娘按时回家,带了一些自己学做的小菜。 她没想到黄富贵会在,也没想到他会在家里等着她。 他正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弟弟妹妹在空地上挖土,他们想要把吃剩的果核种在院子里。 夕阳西下,阳光暖暖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发出淡淡的光泽。 韩玉娘脚下一顿,她停在原地,看着人高马大的黄富贵,突然毫不避讳地蹲下身子,和弟弟妹妹们一起挖土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也许,他可以变成更好的人,也许…… 第七十三回 见了韩玉娘,黄富贵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过来,拍拍手上的尘土,道:“玉娘,你可让我好等啊。” 韩玉娘收回心思,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上午。”黄富贵往她跟前近了近,自然而然地就想要去牵她的手。 韩玉娘蹙眉“啧”了一声,后退两步,只把手背到身后:“谢谢你来看我,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吧。” 她不想让父亲看见他毛毛躁躁的样子。 黄富贵闻言瞪大眼睛道:“我才见到你,你就轰我走?师娘刚刚留我吃饭了,我偏不走。” 韩玉娘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不走就不走吧。” 黄富贵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继续撵自己走呢。 他跟在韩玉娘的身后,进了屋,“我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回来,明儿一早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韩玉娘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问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若是贵重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能收。 黄富贵见她来了兴趣,忙凑到她的跟前,“全是好玩的东西。风筝,手摇鼓,还有几只兔子和两只小狗……我本想选一匹马给你的,但是一想,你是个姑娘家,猴在马上也不好看,所以就没买。”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分明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幸亏他没买,要不然他们家的院子可要热闹了。 万秀秀见她回来了,过来和她说话,见黄富贵跟在她的身后转悠,便故意道:“黄少爷,你帮我看着点玉环和玉郎,别让他们不小心被土迷了眼睛。” 黄富贵原本还有好多话要说来着,见师娘开了口,有些不乐意地点点头。 万秀秀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你在黄家的时候,他也这么黏糊糊的跟着你?” 韩玉娘闻言脸上一红,故意岔开话题道:“我爹呢?” “收拾他那些书呢,其实,他是不愿意和黄富贵面对面坐着。”万秀秀用水给她浸了条毛巾给她擦脸。 韩玉娘坐在椅子上休息,默默擦了一把脸。 “过会儿就能吃饭了,你先回屋歇歇。” 韩玉娘想了想,还是没回去,只是去到院子里。 她坐在石阶上,看着弟弟妹妹蹲在一处玩土。 黄富贵见她出来了,也走过去和她一起坐着,看了看四周道:“你们家这院子可真小真破。” 韩玉娘闻言瞪了他一眼,表情却一点都不凶。 黄富贵用双手支撑着上身,整个人微微往后仰了仰:“看来你是不会和我一起回黄家了。” 韩玉娘低了低头,轻轻抱住自己的双膝:“当然不会,这里才是我的家。” 黄富贵闻言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住哪儿就住哪儿,我只要天天能见到你就行。” 天天见面……韩玉娘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可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过头去,望着他道:“咱们天天见面也行。不过,你要跟着我爹好好学习才行。别整天脑子里只想着玩,你都多大了。” 她微微加重了语气,有些说教的味道。 黄富贵听得直眨眼睛,只觉她今天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反正不是冷冰冰的了。 “师傅不爱搭理我,他还在生我的气呢。”黄富贵伸腿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儿,语气略带无奈。 他这辈子没求过几个人,韩修文是第一个外人。他连头都给他磕了,可他还是看他不顺眼。 “我爹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他真的讨厌你,而是因为你是个让他不放心的人。” 韩玉娘轻轻开口,说了实话,但也不知道黄富贵能不能听得明白。 果然,他没听明白,往韩玉娘的跟前凑凑:“什么意思?” 韩玉娘轻轻叹息,问他:“黄富贵,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家里一文钱都没有了,你要怎么办?” “什么?哈哈哈,那根本不可能。” 韩玉娘一脸认真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黄富贵,如果有一天你一文钱都没有了,你要怎么过日子?你要怎么养家?” 黄富贵的脸上笑容渐渐僵硬,跟着他坐直了身子,开始皱着眉头细细的想。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黄家的产业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商铺,不计其数。从小到大,他从没为银子发过愁,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过,韩玉娘的话,还是无意间戳中了他心里某一个隐藏很深的敏感点。他的确从来没缺过钱,但是他也从来没有为家里挣过一文钱。 韩玉娘见他发呆沉默,便道:“你看,你答不出来,这就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 不知为何,黄富贵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窘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道:“我是不太会做生意,可是……可是赚钱也没什么难的。” 韩玉娘也跟着站了起来,柔声柔气道:“是吗?我和你想得正好相反,我觉得赚钱养家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了。” 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这是每个人都免不了要操心的问题,有钱也好,没钱也好,都一样要吃饭穿衣,唯一的区别就是吃什么穿什么罢了。 “你发那个愁作甚?以后我养你就是了。” 韩玉娘微微而笑,表情仍然很认真:“没错,黄家家大业大,养活再多的人都没问题。可是黄富贵,我以后要嫁的人是你啊。我一直都希望我未来的夫婿,是一个有担当又可靠的人,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照顾好家里的老老小小。黄富贵,你是个可靠的人吗?” 纵使是金山银山,早晚也有吃空的一天。依着黄富贵的性情脾气,黄家的家业想要守住,更是难上加难。所以,等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办?就算不用养活她,也要养活自己啊。 黄富贵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了底气,他一向气势凌人,心比天高,现在却被她噎得没了话说。 “我……那个……” 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话,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开始慌了,神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须臾,万秀秀过来叫大家吃饭。 韩玉娘好脾气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拽了一下黄富贵的衣袖。“先吃饭吧。等吃完了饭,你再回家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谁知,黄富贵的反应比她想得要打,他转身就走,似乎准备马上回家想个清楚,连饭都不吃了。 韩玉环见状微微一怔,追了他两步,忙又回头看姐姐:“富贵哥哥,不陪我们玩了?” 韩玉娘走过去蹲下身子,给弟弟妹妹扑打扑打身上的衣服,轻声道:“富贵哥哥还会来的。” 但愿,他能把她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黄富贵沉着一张脸,上车回家。 六福看了满心纳闷,少爷方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变了脸……难道是和韩姑娘又拌嘴生气了? 黄富贵一路回了黄家,回去之后,也没给老太太请安,只把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 晚饭时,黄大郎见他迟迟不到,撂下筷子,不悦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话了。吃饭的规矩都不懂!” 他这么一发火,老太太也没了胃口,抿了口茶道:“准是又在韩家碰了钉子了。”说完,她睨了儿子一眼:“哼,到底是你亲生的宝贝儿子,随你一个样儿,天生的痴情种!” “啧,娘您看您……好端端的,说起我来作甚!”黄大郎耷拉下一脸横肉,扶着大肚子起身走了。 老太太也回了祠堂礼佛,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唤来丫鬟一问,才知黄富贵还没吃饭呢,便让人热了饭菜送去。 他一次不吃就再送一次,直到他肯吃为止。 黄富贵呆在房间里想了很久,想来想去,只觉脑袋瓜子都想疼了。 六福战战兢兢地过来送饭:“少爷,您又发什么脾气啊?” 黄富贵拍拍桌子:“谁说我发脾气了,我这想正事呢。” 六福好奇道:“爷儿,要不您和奴才说说,让奴才也帮您想想。” 黄富贵刚想把他给骂出去,但转念一想,多个人出出主意也好,便招手示意他过来,摸摸下巴道:“六福,你说本少爷我是个可靠的人吗?” 可靠?六福闻言一怔,呆了几秒,忙点点头:“当然。” 黄富贵抿起嘴角:“好,那你说说,我哪里可靠?” 六福这下可是犯了难,闷头想了半天,方才抬头道:“那个……少爷您打架厉害,一下子就能撂倒一个,和您一起打架准能赢,不吃亏。” 黄富贵闻言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就要飞出一脚。 六福眼尖,直接往后一蹦跶,陪着笑脸道:“爷,您看您这身手……” “你再说说,本少爷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眼前无人可问,他只能先拿他出出气。 六福这回学乖了,竖起大拇指道:“您最大的本事,就是您的家世啊。黄家大少爷,临安镇首富,这就是天大的本事啊。” 原以为自己拍对了马屁,谁知,还是拍到了马腿上。 黄富贵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那股从未有过的窘迫感,再次席卷心头,让他浑身都开始不舒服。 他长吁一口气,仰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啊这算……” 原来他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这副德行……除了黄家的家业,还有他的火爆脾气,再也没什么是能拿得出手了。 第七十四回(捉虫) 这天一早,韩玉娘特意起了个大早给家里做饭。虽说是早饭,可她做得比晚饭还有丰盛,荤的素的,热的凉的,应有尽有。 韩玉娘把自己新学的菜式也做了两样,准备让家里人尝尝鲜。 万秀秀起来一看,不觉吓了一跳。韩修文更是急了语气,道:“今儿又不是过节的大日子,你何必挨这么大的累。” 韩玉娘洗了洗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道:“今儿是韩家学堂重新开张的日子,比过节还重要呢。” 折腾了这么多天,村里的孩子们今天就要住过来了。大大小小总共十个人,往后都要和他们同吃同住。 韩家的学费一文钱都没涨,还能让他们在镇上吃住,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一件好事。 韩玉娘特意焖了一大锅的二米饭,还备了些肉末和葱花,让万秀秀给孩子们做炒饭吃。 她原本想亲自做的,不过,炒饭一定要用凉饭炒来才好吃。葱花爆香之后,翻炒肉末,再加入两大勺酱油或是豆酱,一起翻炒熟了,再把凉饭一股脑地倒进去,小火慢炒,最后再撒点碎芝麻,出锅即可。 万秀秀把步骤一一记了下来,连连点头。 一家六口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热热闹闹,很是温馨。 吃过早饭,韩玉娘匆匆去了醉仙楼。不过,沈师傅今儿有别的安排,她把自己的工具全都打包装在一个木头匣子里,然后对韩玉娘道:“今儿我要去崔家一趟,你要不要跟着一起?” 韩玉娘闻言稍稍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想之后,才问道:“师傅,咱们这算是私活儿吗?” 她现在还不太懂酒楼的规矩,大师傅外出做工,是不是要想问过掌柜的? 沈师傅微微而笑:“当然不算,崔家昨儿和掌柜的打了招呼,说家中要设百花宴,所以请我过去做糕饼。” 上次的酒宴,崔家招待的都是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有家眷们的份儿。所以今儿,崔老夫人亲自做东,邀请那些名门贵妇来到家中,赏花品茶,为的自然还是为了替儿子张罗当选万户商会会长的事。 韩玉娘闻言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点头道:“玉娘愿意跟着师傅一起去。” 沈师傅手把手教会了她很多东西,相比之下,王师傅却是处处怠慢,似乎很不喜欢她。 沈师傅见她答应了,又是一笑:“这就对了,跟过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崔家和黄家不一样,凡事都喜欢讲究一个“雅”字。” 韩玉娘一路跟着沈师傅去了崔家,不过,她们自然是不能走正门的,只能从偏门进去,然后找崔家大管事崔安回话。 沈师傅也算是崔家的常客了,崔安见了她,笑着拱拱手:“沈师傅,老太太刚刚正念叨您呢。”说完,他的目光往她的身后轻轻一瞥,又很收了回去。 “正事要紧,我先去厨房忙着,回头在去老夫人的跟前邀功。”沈师傅说完领着韩玉娘一路驾轻就熟地去了厨房。 崔家的丫鬟伙计都认识她,纷纷过来打招呼。 沈师傅见韩玉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便拉了她一把,让她往前站站:“这是我的徒弟,名叫韩玉娘。” 众人闻言微微诧异。 “呦呵,韩姑娘真是有福气,咱们沈大师傅轻易是不收徒弟的。” 韩玉娘闻言只是笑了笑。这都是沾了黄家的光。 既然是百花宴,沈师傅要做的点心,自然都和花儿有关。桂花糕、桃花酥、玫瑰饼、荷叶羹、还有花开富贵如意四小件儿。 韩玉娘一直跟着沈师傅边学边做,鲜花饼她是会做的。温水和面,猪油揉面,温火入灶,刷上荤油,再点缀上一朵完整的小花儿。 师徒二人忙忙活活一上午,趁着正热乎的时候,让丫鬟们端出去招待客人。 该做都做好了,沈师傅看着剩下的鲜花,对韩玉娘道:“那些花都是最新鲜的,不如炸了吧。” 炸花?韩玉娘微微一怔,顿时起了好奇之心。“还请师傅教教我。” 沈师傅走过去,用温水和了一碗稀稀的面糊,然后把整朵花挂上薄薄的面糊,再放入油锅中用小火慢慢炸熟,待到面糊微微起泡儿,色泽浅金色的时候,就要全部捞出锅来。 韩玉娘看着新鲜,不觉拍手赞道:“师傅好手艺。” 沈师傅把炸花儿摆在盘上,然后往上面撒来一把绵白糖。“尝尝吧。” 韩玉娘拿起筷子,夹起一口放进嘴里。 清清脆脆,微甜微香,吃起来很是特别。 韩玉娘笑盈盈地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鲜花还可以炸着吃。” 沈师傅见她这么满足,端起茶碗笑了笑:“这也算是一样雅致的小菜,你可以自己回去多试几次。” 韩玉娘连连点头,心里十分高兴。 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她还在琢磨这步骤,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人,正是崔家管事崔安。 “沈师傅,今天的糕饼做的不错,老夫人请您过去领赏钱。” 沈师傅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对着韩玉娘道:“玉娘啊,你也一起过去吧。” 韩玉娘闻言忙洗了个手,跟着师傅一起去了。 崔家的宅院,一点都不比黄家的小,一路兜兜转转,绕来绕去,从后院到花园,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 崔家的花园是崔老夫人的心头好,不惜花重金请人打理收拾。 园中花开正好,花香浓郁,惹人心醉。 韩玉娘微微垂眸,静静看着脚下的路。 崔家老夫人一身华服,坐在茶厅首位,笑盈盈地看着沈师傅道:“沈师傅,今儿你这点心做的,真是给我们崔家脸上增光了。” 说完,她轻轻拍了下手,示意丫鬟送上银子。 “这是纹银十两,您收好。” 沈师傅双手接过银子,不忘低头道谢。 崔老夫人笑眯了一双眼睛,目光微微流转,落在韩玉娘的身上。“这丫头是谁啊?哪家的?” 沈师傅稍微往旁边让了让,给韩玉娘让出一个位置。“回老夫人,这是我的小徒弟。” 崔老夫人将韩玉娘稍稍打量一番,眉心一动,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只把崔安叫到跟前,小声问了一句什么。 那崔安点了下头,回话道:“没错,就是那孩子。” 崔老夫人忽地轻轻一笑,朝着韩玉娘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韩玉娘闻言脚下稍有犹豫,低着头往前走了一步。 崔老夫人见她这么认生,脸上的笑意很浓了,又招了招手:“走近点儿,让我瞧瞧。” 韩玉娘又往前两步,微微抬头,正好对上崔老夫人的脸。 她的面相看着很慈祥,长着一双笑眼,脸圆圆的,身材也是胖胖的,透着一团和气。 “给老夫人请安。”韩玉娘微微屈膝。 崔老夫人眯着眼睛瞧着她,嘴角抿起一抹淡笑:“好俊的丫头。” 早听说黄家那个小霸王惦记上了一个丫头,这样的事可是从来没有过。别说,这黄富贵闯祸的本事不小,看人的眼光也还不错。 这丫头的眉眼间,自有一股子沉静婉约的气质,瞧着不像是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 韩玉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把头又低了低。 崔老夫人见她脸颊泛红,笑了笑道:“崔安,好生送她们出去吧。”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爽朗的男声在她的背后响起:“祖母。” 崔云起站在几步之外,之前,远远地看着韩玉娘,原本不想出声的。可是,脚下还是不自觉地走了过来。 崔老夫人见他来了,只道:“云哥儿啊,你来晚了,点心都被吃光了。” 崔云起闻言哈哈一笑:“孙儿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过来馋嘴的。” “那你来作甚?” 崔云起淡淡地看了一眼韩玉娘,道:“我和韩姑娘是旧识,所以过来打声招呼。”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改变。 “韩姑娘,好久不见,听说你前阵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其实他是明知故问,只是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到别的话说。 韩玉娘有些不自在地攥紧了手心,匆匆看了一眼崔云起含笑的脸,淡淡道:“多谢崔三爷记挂,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你多保重。回头我得空去醉仙楼,再去看你。”崔云起风淡云轻地说了这句话。只是落入旁人的耳朵里,听着却有些别扭。 她是什么人?犯得着他特意去醉仙楼瞧一瞧吗? 韩玉娘一脸尴尬地跟着师傅离开,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心里就是觉得别扭…… 待她们走远之后,崔老夫人瞧了瞧自己的孙子,发问道:“你和那孩子怎么认识的?” 崔云起似笑非笑地抿起嘴角:“反正就是认识……要论起来我认识她,可比黄富贵早多了。” “哦?是吗?”崔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崔云起回以一笑,不再说话。 他初见她时,就觉得她是个有意思的人。没想到,她的确是块会发光的金子,这么快就被黄富贵被抢走了。 出了崔家的偏门之后,沈师傅拿着那十两纹银,对着韩玉娘道:“这里面也有你的赏钱,我身上银钱不多,回头等我取了碎银子再给你。” 韩玉娘连连摆手:“使不得,今儿辛苦的是师傅,我只是打下手罢了。” 沈师傅见她不贪心又谦虚,又是一笑:“你可帮了我不少忙。今儿你先回家去吧,明儿早上我再把银子给你。” 韩玉娘不再退却,点头道了一声谢。 说实话,今儿来崔家这么走一趟,她心里挺高兴的,只是没想到,偏偏赶巧遇上了崔云起,偏偏他又说了那样一番话,让她心生尴尬。 但愿他只是说说而已,千万别真的来醉仙楼看她,那样的话……可就要出热闹了! 韩玉娘带着一身疲惫回了家,一进院就看到了一群玩闹的孩子们。 他们都是村里的孩子,今儿过来上学。 韩玉娘还未等出声,他们就一个个围过来,跳着脚道:“玉娘姐姐,这地方真大,外面也大,还有好多好多好玩儿的。” “对,麦芽糖,面糊人儿,还有包子烧饼,要多少有多少呢。” 韩玉娘微微而笑,伸出手去,一个一个地摸着他们的头,叮嘱道:“往后好好听师傅的话,别到处乱逛,小心走丢了。要买什么,只管告诉师母,不许随便出门!”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黄富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把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全都轰走,“哎哎哎,你们都给我一边玩去,不许糊上来。” 韩玉娘微微一诧,看着他道:“你怎么在这儿?” 黄富贵等孩子们都跑开了,才一本正经地看向她道:“我来上学啊。” 他也是拜过师傅的,学堂开课,自然要过来。 韩玉娘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只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道:“既然你要学就得好好学,不能再想从前那样偷懒了!” 他今儿能过来,说明他把她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往后的事,暂且不提,他能这么做,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黄富贵被她这么用眼睛一望,突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过头去,伸手挠挠后脑勺道:“知道了,我知道了。” 韩玉娘抿嘴一笑:“知道了就好。不过,这个时辰都该放学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黄富贵清清嗓子,不自在地背过手去:“那个……我在等你呢。” 韩玉娘有些不信,又看了他一眼,便道:“哦,那我回来了,你也回家去吧。” 不知为何他每次说谎,她都能看得出来。其实,黄富贵是一个很好猜的人,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 韩玉娘故意把他晾在身后,给父亲和二娘请了个安,又和弟弟妹妹说了几句话。 待她再来前院的时候,发现黄富贵还没走,正坐在学堂内的椅子上,皱着眉头,攥着毛笔,赌气似的写着大字。 看样子他是被罚了。 韩玉娘在外面看了他一阵儿,然后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去,站到他的身后,道:“哦,原来是挨罚被留堂了。” 黄富贵显然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她,倔强的脸上浮现出几分难堪,不由沉了语气道:“你少笑话我!我厚着脸皮回来受这份罪,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翻来覆去想着她之前说的话,不管怎样,他都想要成为她喜欢的那种人!而不是那种不学无术,让她讨厌的人! 韩玉娘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忽觉这样的他,很好,一点讨厌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韩玉娘低头看看他写的字,只觉就跟鬼画符一样,忍不住轻轻一笑。 黄富贵顿时更觉得窘了,抬手就要扔笔,却被韩玉娘出声阻止:“不许发脾气。”说完,她走到他的身旁,微微弯下身子,伸手矫正他握笔的不良姿势。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帮他握牢了毛笔。 “你看,这样才对,比划才能写得顺畅。” 她居然握着他的手,这是第一次……她头一次主动碰他的手! 黄富贵整个人僵了一僵,盯着自己的手看,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心绪有点纷杂混乱,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韩玉娘。 夕阳西下,余晖烁烁,让她的侧脸看着煞是好看,弯弯的睫毛,秀气的鼻尖,脸上白皙的皮肤还透着淡淡的金色,简直美极了。 韩玉娘知道他在看她,微抿了抿唇,道:“我现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写,你要记住比划的前后和每一次下笔的力道。” “啊?呃……嗯嗯……”他嘴上虽然这么答应,可目光却始终粘在她的脸上。 “好好看字。”韩玉娘用指尖按了按他的手背,提醒他道。 黄富贵这才缓过神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把手里的毛笔握得紧紧的。 韩玉娘握着他的手执笔,一笔一划地写好每一个字。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儿怎么会这么有耐心,反正,她就是觉得高兴,高兴黄富贵并不是一个真正无可救药的人。 黄富贵不停眨巴的眼睛,目光一直在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着她的手,一会儿看着纸上的字,心脏不安分地跳着,咚咚作响。 过了一会儿,他只觉全身都发热,尤其是挨着韩玉娘的那半边脸,像是要烧起来似的。甚至,连他自己的没察觉到,他的脸颊正在微微生晕。 他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这样亲近自己,就算想做这样的梦,他也做不到……可是今儿,这情景居然真的实现了。 黄富贵真想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掐自己一把,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第七十五回 一篇大字还未写完,黄富贵的手心里就开始冒汗了。不单单是他的手心,连他的额头也汗津津的。 韩玉娘红着一张脸,轻轻松开他的手,只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递过去道:“你自己慢慢写吧。早点写完,早点回家。” 黄富贵反应很快,一把抓住她想要离开的手,韩玉娘转头欲要阻止,谁知,两个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彼此挨得也近,眉对眉,眼对眼,鼻尖都要差点碰到了。 韩玉娘微微一怔,羞臊得往后退,可是很莫名其妙的,那黄富贵的脸比她红得还要厉害。 他的脸就像是要被烤熟的虾子,白里透红,两只眼睛又圆又亮,像是含着一汪水。 黄富贵盯着韩玉娘看了几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放开了手。跟着腾地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拿起手帕搓搓自己的手心的汗。 许是他搓得太过用力,掌心一阵发热,连带着胸口窜出一股火儿,流遍全身。那是一种很奇怪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 韩玉娘也是低了低头,连忙转身离开。 万秀秀一路来到前院,正欲叫韩玉娘过来吃饭,却见她红着一张脸从学堂出来,不禁怔了一怔。 韩玉娘抬头见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二娘,我去厨房帮帮您吧。” 万秀秀摇摇头,抿起嘴角道:“不用了,都做好了。”说完,她往学堂的方向又看了看,道:“玉娘,你去叫一声吧,叫他过来吃饭。” 韩玉娘稍微扭捏了一下,“我不去,二娘去吧。”说完,低头红着脸跑回了后院。 万秀秀见状,心中暗暗奇怪。 近来这些日子,玉娘和黄富贵看着亲近了不少,许是之前在黄家住过些日子的关系,又或是订了亲的缘故,玉娘见了他,总是笑吟吟的。 想想也是,他们连婚事都定下了,再别扭下去,辛苦的还不是玉娘自己。所以,她肯定心里想明白了,毕竟是自己未来的相公,难不成要一直僵着,不说话。 万秀秀走到书房门口,看着黄富贵低头拿着一只手帕发愣,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亏得他长了这么大的个头,发起愣来,还是一副傻小子的模样。 “铛……铛……”万秀秀敲了一下屋门,才让他回过神来。“黄家大少爷,吃饭了。” 黄富贵闻言,忙答应了一声,跟着宝贝似的把手帕揣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跟着万秀秀一起去吃饭。 因为人多,韩家把饭桌直接支在了院子里,两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一起,闹是闹了点,但也不招人讨厌。 眼看着饭菜都端来了,韩修文站起来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道:“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吃饭吧,记得不许糟蹋粮食。” 此话一出,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黄富贵端着个海大的碗和一群毛头小子挤在一起,别人都盯着热乎乎的菜看,而他却一直盯着邻桌的韩玉娘。 看了好半天,也没想起低头吃一口饭。等他想起要吃饭的时候,方才发现桌上的菜,基本都被吃得差不多了。 桌上的菜是一荤两素,肉片炒茭瓜,醋溜白菜和凉拌粉皮黄瓜丝。 在韩家,黄富贵是没有人伺候的少爷,别人吃什么他就得吃什么,而且,还不许挑剔。 乡下长大的孩子胃口都不错,嘴巴壮得很。而且,他们平时在家,一年到头也难吃吃上一次白米饭,如今可以顿顿吃到饱,胃口自然更好了。 黄富贵看着被别人沾了筷子的菜,顿时胃口全无,皱眉放下筷子。 谁知,一旁的徐狗蛋见他不吃,直盯着他的饭碗看,半响才小声问了一句:“你还吃吗?” 黄富贵闻言转过头去,见他嘴上沾满饭粒儿,一副没吃饱的样子,便把自己的饭碗递了过去。 “你小子,怎么还这么能吃!” 徐狗蛋见状对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嘴没咽下去的饭。 黄富贵看了直摇头,忙看向另外一边。 韩玉娘正在低头吃饭,只觉背后一直有道目光望过来,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往二娘的身边挨了挨。 平时韩家吃完饭,要洗的碗筷最多也就是十几个。可是从今儿开始,每顿饭过后,在韩家的厨房里,都要摞起来小山似的碗碟。 韩玉娘过去帮着万秀秀一起洗碗,有些不好意思道:“往后,二娘可要辛苦了。” 万秀秀乐在其中:“能有什么累的,我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儿做做更好。”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闲下来心就慌。如今不用做买卖了,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这个家上,家里的人多了,事儿自然也多了。好在,还有韩修文这个做师傅的主持大局,她要操心得不过是些细碎的小事。 韩玉娘轻轻摇头:“十几口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全靠您一个人怎么行呢?不如咱们家花钱雇个帮佣的人吧。” “干嘛浪费钱?我年轻力壮的,又不是干不了活。” 韩玉娘认真道:“二娘,我在外面学厨,你一个人肯定是要吃不消的。还是请个人过来,帮把手儿的好。这件事我来办,过两天我一定给您带个可靠的人回来。” 醉仙楼的后厨常常会有主动上门讨活儿的婆子丫头,其中多半都是手脚勤快之人,找个回来,帮帮家里也是好的。估计包吃包住的话,一月一百文钱也就足够了。 万秀秀听她这么说,也没再坚持,只叮嘱她要小心选人。 韩家的晚饭,黄富贵一口都没吃到,等到写完挨罚的字,外面的天都黑了。 黄富贵亲自去交了功课,韩修文检查过后,看着他道:“明儿你再敢迟到,罚写五十遍。” 黄富贵低了低头:“知道了师傅。” 眼看着天都黑了,六福催促着少爷赶紧回家,免得老夫人惦记。 黄富贵特意在后院走了一圈,想和韩玉娘道个别。 谁知,还不等他找,韩玉娘就已经走了出去,手里还拿这些东西,对着他道:“我送你出门。” “噢。”黄富贵听了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她今儿对他可真好了。 待出了韩家大门,韩玉娘看了看黄富贵,示意他快快上车,然后把手里包着的烧饼递给六福:“这是给你吃的。” 六福双手接过,笑着道谢。 黄富贵见了,皱皱眉头道:“那我的呢?” 原以为是她给他准备的,谁知竟然是给六福的。 韩玉娘眨眨眼道:“你不是吃过晚饭了吗?” 黄富贵闻言顿时一脸委屈:“我吃什么了我吃。本少爷刚刚一个饭粒儿都没沾牙,都给狗蛋儿吃了。” 那个徐狗蛋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居然也不觉得噎挺。 他的话音刚落,肚子里就跟着“咕噜”一声,很响。 韩玉娘被他逗得发笑,随即好脾气地道:“那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此话一出,对面的主仆二人俱是一怔。 六福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听岔了还是听错了……怎么回事儿,这是……韩姑娘对少爷的态度,怎么突然一下子变了这么多! 再看自己少爷,也是愣在原地。 “少爷……人家韩姑娘问你话呢。” 谁知,黄富贵不答反问:“明儿镇上有夜市,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他也是灵光一现,突然想到的。 韩玉娘摇摇头:“晚上不出门,这是我爹定下的规矩。” 黄富贵坚持道:“明儿我去和师傅说,夜市上可好玩了,要什么有什么。你一定喜欢!” 到时候她要什么他都给她买,只要她高兴! 六福也跟着帮腔:“是啊是啊,韩姑娘镇上的夜市比集市还有趣呢,两个月才有一次。” 韩玉娘正在犹豫,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问道:“姐姐,什么叫做夜市啊?” 韩玉环找姐姐找到了门口,见她和富贵哥哥说话,便站着没走,结果听来了一个新词。 韩玉娘见妹妹好奇,正要解释,就见黄富贵对她招手,把她抱起来道:“玉环想去了吧,富贵哥哥带你一起去。” 韩玉环笑着拍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见了,隐约觉得是有好事,也跑过来凑热闹。 黄富贵仗着自己心情好,只对着他们拍着胸脯保证,明儿一定让大家去夜市上玩个痛快。 韩玉娘本来想劝一劝他,可转念一想,倒也不用麻烦。反正明儿父亲不准,他也任性不来。 黄富贵坐上马车,掀起帘子,对韩玉娘道:“玉娘,咱们说好了啊。” 韩玉娘拿他没辙,没摇头也没点头,只微微而笑。 马车缓缓而行,黄富贵为了看她的笑脸,把脖子抻得老长,只差要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 六福在旁边拽着他的袖子,道:“爷,您当心脖子疼。” 黄富贵笑呵呵地坐好身子,翘起二郎腿道:“六福,方才看见没有?” “啊?爷,您说什么?” 黄富贵勾起唇角,一脸美滋滋地伸出三根手指道:“玉娘冲我笑来着,三回,她今儿一共冲我笑了三回。” 因为太好看了,他一直在心里数着呢。 第七十六回(捉虫) 虽然,以前她曾对着他笑过那么几回,可都不如今天笑得好看。 嫩粉的脸蛋儿,晶莹的双眸,一笑起来就让他心里胀胀的,鼓鼓的,像是要有什么东西正在萌芽,着急钻出来似的。 六福见少爷高兴,也跟着嘿嘿笑道:“少爷总算熬出头来了,往后韩姑娘肯定会对您越来越好的。” “那还用说。” 黄富贵微微笑眯了眼,乐颠颠地回了黄家大宅。 黄老太太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宝贝孙子,等到都有点犯困了。她低着头,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串儿,双眸微垂,似是快睡着了。 黄富贵小跑着进了屋,脚步声颇重。 老太太抬眸看去,见他乐呵呵的,立刻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黄富贵笑笑,拍拍肚子直说饿了。 “怎么,韩家留你到现在,连顿饭都不给你吃!”老太太的语气稍显不悦。 他好歹也算是韩家的半个女婿了,韩修文怎能轻易怠慢? 黄富贵摆摆手:“祖母,您就别问了,快给我饭吃。” 他的肚子咕噜个没完,听着怪丢人的。 老太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吩咐下面的人赶紧准备。 虽然,厨房的灶台一直没熄火,可是那些凉了饭菜都是不能再上桌的,全部只能临时现做。 好在,人多手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端着托盘的丫鬟们走了进来,依次将饭菜都摆了上来。 黄富贵平时吃饭是不需太多人伺候的,有六福一个足够了。 今儿他连六福都不用,自己拿起筷子,端起碗吃得香极了。 老太太在旁看着,只觉奇怪,这小子今天到底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不过,她也不用细问,准和韩家有关,准和那个韩玉娘有关。 吃饱喝足之后,黄富贵给老太太请了晚安就回自己屋里了。 一番梳洗过后,他躺在床上摆弄着韩玉娘给他的手绢,眉眼含笑。 六福点了蚊香进来,给他驱蚊,见他一个人傻笑的样子,不禁暗暗摇头。 少爷这也太夸张了,简直就和中邪了似的。 黄富贵把手帕全部摊开,然后蒙在自己的脸上,沉默片刻,突然开始自言自语道:“我不能白拿她的手绢,这也算是定情信物啊。” 六福正在替他收拾马靴,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少爷是不是想多了,不就是一条手帕吗? 六福稍微想了想,忍不住出声劝了一句:“少爷您别太心急了,好歹等人家韩姑娘绣个荷包给你,你再想也来得及啊。” 少爷的性子太急,常常好心办坏事,之前冒冒失失多少回了,这次可得长点教训。 “荷包……”黄富贵一把拿下手绢,坐起身来道:“送荷包才算是信物吗?手绢就不算吗?” 六福迟疑着点了下头:“恩,应该是的。” 少爷是个愣头青,还是让他稳定点好。 …… 翌日一早,韩玉娘和父亲说了去夜市的事。 韩修文皱着眉头,自然不想同意。谁知,万秀秀也帮着说好话。 “相公,就让孩子们出去玩玩儿吧。他们长这么大,连花市花灯都没看过,怪可怜的。” 韩玉郎和韩玉环一左一右站在父亲身边,揪着他的袖子,撒娇道:“爹爹,求您了。” 徐狗蛋和学堂的孩子们自然也想去,可他们不敢吵着要去,生怕师傅会生气。 韩修文看着韩玉娘问道:“黄家的人说要一起去?” 韩玉娘低了低头:“嗯,黄家人多势众,不会让孩子们走丢的。” 韩修文又问了一句:“你也想去?” 韩玉娘点了下头。夜市那样的地方,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了。 韩修文软下心来:“那就去吧。不过,最晚不能过了戌时一刻,一定要早些回来,别贪玩。” 韩玉娘微微而笑,替孩子们谢了父亲。 去了醉仙楼,韩玉娘发现很多人都在谈论明儿的夜市,似乎都想要去凑凑热闹。 沈师傅给了她一包碎银子:“这是你那份儿,好好收着。晚上去夜市买点好东西给自己。” 韩玉娘双手接过,屈膝道谢。 须臾,小春来到厨房找韩玉娘说话,问她去不去夜市。毕竟,两个月才有一次,也算是镇上的一个小节日了。 “姐姐要是去,我就和姐姐一起去,我一个人的话,不敢乱走。” “晚上我会带着家里弟弟妹妹们去,你也一起吧。”韩玉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 小春是个好姑娘,就是胆子小,不太敢出门走动。 许是因为晚上有夜市的缘故,今日醉仙楼的客人有点少。一上午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桌。 韩玉娘得了空闲就去院子里摘花,准备再练练沈师傅教她的炸花儿。 她正在和面糊儿,外面的伙计就过来传话说:“韩姑娘,崔三爷来了,说要见你。” 此话一出,厨房众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暗暗打量着韩玉娘。 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崔三爷也认识? 韩玉娘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洗了手出去。 崔云起今儿是过来给沈掌柜送酒的,办完正事却不想走,便在二楼的雅间多坐了一会儿。 他的手里还有一瓶酒,那是特意留下的。 沈掌柜招呼他吃茶,他却说想见韩姑娘。 沈掌柜有些迟疑道:“玉娘姑娘是在后厨做事的人,三爷您见她做什么啊?” 韩玉娘可是黄家未来的大少奶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伙计跑堂啊。 崔云起淡淡一笑:“掌柜的,您放心,我和韩姑娘是旧识。” “哦……原来如此。” 韩玉娘不知道他为什么见自己,犹豫着敲了门。 “崔三爷……” 崔云起坐在窗边,一身青衣,摇摆折扇,风度翩翩。 “韩姑娘,我没打扰到你吧。” 韩玉娘摇摇头:“崔三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崔云起合上纸扇,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姑娘坐下说话吧。我和掌柜的打过招呼了。” “不用了,您有话直说吧。”韩玉娘心里有些别扭。 崔云起挑眉看她道:“怎么?姑娘现在是黄家的人了,所以要对我这个崔家的人避嫌了?” 韩玉娘闻言一怔,只觉他这话说得有些带刺儿。 崔云起见她瞪着自己,便道:“我都听说了,姑娘和黄富贵订了亲。这件事镇上人人都知道……” 不知为何,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事情可惜了似的。 韩玉娘蹙眉道:“崔三爷,我和黄家的事情,与您无关。您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厨房里还挺忙的。” 她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这么面对面地呆着,心里很是别扭。 “这是崔家的新酒,送给姑娘的。”崔云起把桌上的白瓷酒瓶往前推了推。 韩玉娘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姑娘不用在意,这都是事先准备出来的礼物,我单独给姑娘留了一份儿。”崔云起朗朗一笑。 韩玉娘仍是摇头:“那我也不能收。之前已经给您添过一次麻烦了,怎么还能收您的东西。” 她故意客气一番,转身急着离开。 崔云起重新打开扇子,发出“哗”地一声,对着她的背影道:“在下记得姑娘说过,姑娘欠了崔某一个人情,不知这话现在还算不算数……” 韩玉娘脚下一顿,转身道:“当然算数。三爷曾经帮我们母女解围,我很感激。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亲自准备一份谢礼,亲自登门道谢,又或是做东请您吃饭……” 崔云起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含笑道:“姑娘别着急,我只是问问而已。” “不,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失礼了,不如改天就在这醉仙楼,我亲自下厨,好好地请您吃一顿饭吧。” 韩玉娘一旦认真起来,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这件事早些了了,往后才能少些尴尬。 崔云起嘴角微扯:“那好,择日不如撞日,那姑娘就今儿请我吧。” “啊?”韩玉娘有些意外:“今儿……怕是不方便,我还得事先和掌柜的打一声招呼才行。” 崔云起摇摇扇子:“不,我说的不是在醉仙楼,而是今晚的夜市。” 怎么又是夜市……韩玉娘有些为难地蹙眉。“三爷,您能再挑个日子吗?” 崔云起见她一脸不情愿,瞬间想到了什么,只道:“姑娘若是诚心谢我,那就选在今天。若是只为有心敷衍,那不请也罢。”说完,他起身离开,只把那瓶酒还留在桌上,“姑娘要是不稀罕,那就随便送人吧。” 他不是故意要让她为难,只是想到了一个人,黄富贵。今儿这么热闹的日子,黄富贵不会乖乖呆在家里的,必定要在镇上胡闹一番。 本来以为他是个言行温和的谦谦君子,谁知也有这样强人所难的时候。 韩玉娘迟疑着开口道:“那好,那就今晚夜市,地点您定。” 崔云起这次止住脚步,摇着扇子道:“客随主便,还是姑娘您定吧。回头派车去府上接您!” 他说完这话,不再给她回话的时间,匆匆下楼而去。 韩玉娘怔在原地,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这个崔三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此时此刻,别说韩玉娘闹不清楚他的用意,就连他身边的小厮元宝也不明白自家少爷打得什么主意? “爷,那韩姑娘是黄家的人啊,您招惹她做什么啊?” 崔云起迈步踏上马车,掀起帘子看了看二楼的窗户。“这就算招惹了?” 元宝瘪瘪嘴:“少爷,人家可是订了亲的姑娘了。而且,她可是黄富贵的未婚妻啊……” 少爷从不是喜欢招蜂引蝶的人,今儿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 “黄家又如何?”崔云起一把撂下帘子,俊朗的脸隐隐浮现一丝阴霾之色,“黄家可以抢崔家的,为何崔家就不能抢黄家的?” 元宝闻言惊讶得长大了嘴,只觉这话里的意思太深了,自己还是不问的好。 第七十七回(捉虫) 崔家和黄家之间的矛盾,追溯起来,要直接说到二十年前……那会儿,黄富贵和崔云起都还没出生呢。 黄大郎和崔正仁,彼此曾经也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偶尔喝酒吃饭,相处融洽。黄大郎虚长了崔正仁几岁,所以那时,他们见面总是以兄弟相称。按理,两家人做的买卖不一样,不是同行,不该有什么过节。谁知,有一年天降大旱,福安镇方圆十几里地的庄稼,全都颗粒无收。 崔家的酒庄没有酿酒的粮食,黑市上的粮食又太贵,崔正仁只好找黄大郎帮忙。崔家的酒,用得都是最好的粮谷做材料,从不用次等米。 黄大郎虽然自己也损失了不少,但还是答应帮忙。他雇人去外地买米,然后按着崔家的要求凑齐了数量。 这原本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谁知,其中却出了问题。崔家酿出的酒,味道不对,全都不对。 崔正仁一层一层检查下来,方才发现是黄家的米出了问题。他们在上等米里面掺了很多陈米,甚至还有一些发霉又重新洗白风干的米疙瘩。 崔正仁因为信任黄大郎,又赶着做订单,所以没有让人仔细检查,却没想到出了大事…… 崔正仁找黄大郎算账,结果却被黄大郎否认,他说米没有问题,都是从外地高价买回来的新米。 双方各执一词,事情就陷入了僵局。黄家死不承认,崔家咄咄逼人,两家人的梁子从此就结下了。 之后,黄家和韩家断断续续地斗了二十年,直到这些小一辈人出声,他们也未能摒弃前嫌,反而是越斗越烈。 到了黄富贵和崔云起这一辈,他们斗法的方法就是争风头。 黄富贵是个玩家儿,从小就喜欢在街上称王称霸,和他相比,崔云起是个典型的好孩子,在黄富贵还在街头疯玩的时候,他已经跟和父亲在酒厂做事了。他聪明,好学,温文尔雅,和他的哥哥们一样。 崔云起最喜欢收集字画,一些名家之作。可是不知为何,但凡是韩家看上眼的东西,黄家总能抢先一步得到,理由自然很简单,那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在黄家的人眼里,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所以,他们喜欢狠快准,而崔家喜欢在合适的时机出手,一切都有规矩。 黄家事事拔得头筹,这让崔家人的心里很不爽。崔云起有好几次想和黄家争到底,却都被父兄阻止,理由是不值得,和黄家那种奸商比阔气是最不明智的行为。 他们应该用更巧妙的方法。然而,不管长辈们如何说教,崔云起的心里一直对黄家憋着一股火气,对黄富贵也憋着一股火气。不知为何,因为一个韩玉娘,他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因为今儿要去夜市,韩修文没给孩子们留功课,就连黄富贵也不用挨罚了。 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孩子们排成一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左右乱看,黄富贵则在院中走来走去,心情既着急又兴奋。 韩玉娘带着崔云起给的那瓶酒,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孩子们见她回来,齐齐拍手,“可以出发了。” 韩玉娘笑着进了门,见黄富贵和六福都在,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 黄富贵根本就没主意她手上拿着什么,一脸高兴道:“我让家里出了五辆马车,咱们沿着城西街一直走……” 韩玉娘抬手打断他的话,指了指院子的一角,轻声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黄富贵点点头,跟她去到廊下,还以为她有什么悄悄话要告诉自己。 韩玉娘咬了下唇,才道:“等会儿去夜市的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先帮我照看下孩子们,我有些事要办,晚点再过去找你们。” 黄富贵眉心一动,有些没听明白:“你有什么事?你不去了吗?” 韩玉娘连连摇头:“不是不去了,只是要晚点到。”她一边说一边攥着手里的酒瓶。 黄富贵这才觉察到她拿了东西回来,他不经意地低头一看,发现那酒瓶上写着一个“崔”字。 是啊,这个字他还是认得的。 “这酒……哪儿来的?”黄富贵突然问了一句。 韩玉娘有些不自在地答了一句:“这是崔三爷给的。” 崔三爷……黄富贵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他一把拿过她手里的酒瓶,仔细看了看,方才皱眉道:“崔云起给你的?为什么?” 他打开瓶盖,低头闻了闻,这可是金玉酒,崔家最宝贝的新酒。 韩玉娘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送了一瓶酒给我。” 黄富贵只觉不对,脑子转了转才道:“不对劲儿,这事儿不对劲。” 韩玉娘见他变了脸色,又想起崔家和黄家的种种不快,便有些着急道:“只是一瓶酒而已,大不了我一会儿把银子算给他。” 谁知,这句话才说出口,她就觉得后悔了。 “一会儿?什么一会儿?” 韩玉娘见他起了疑心似的,突觉好麻烦,正欲解释清楚,见万秀秀出来了,便叮嘱一句道:“二娘,一会儿你和孩子们一起去吧。我有点事,晚点再到。” 万秀秀听了也是直纳闷,但见黄富贵的脸色不好,只点了点头道:“嗳,知道了。” “你一会儿干嘛去?”黄富贵继续追问道。 韩玉娘望着他道:“我说了,你可别恼,更不许找别人家的麻烦。” “你先说。”黄富贵沉着一张脸,眉眼之间丝毫不见方才欢喜的神情,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只把之前发生的那点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其实,她和崔云起也没什么交情,这时候见过几次,又受过他的帮助而已。 黄富贵听着听着,忽地发出一声冷笑,随即二话不说,把手里的酒瓶扔到地上,摔个粉碎。 酒瓶碎了,酒也洒了一地,惹得韩玉娘一惊。 她看着黄富贵,轻斥道:“你这是干嘛呀?” 黄富贵二话没说,拉住她的一只手腕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今儿,他要好好会一会这个崔云起。 韩玉娘挣了几下,只听他道:“你乖乖跟我走,回头让师傅看见咱们拉拉扯扯,又该急了。” 黄富贵的脾气一上来,没人劝得住,他对六福交代几句之后,就把韩玉娘拉上了马车。 “去韩家。”黄富贵对着车夫交代一声,攥着韩玉娘的手,沉声道:“这个人情,我黄富贵替你还。” 韩玉娘想要掰开他的手,无奈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你过去只会添乱……” 黄家和韩家的关系这么僵,他还敢直接闯去崔家,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黄富贵勾唇一笑:“他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 崔云起那小子,仗着有几分聪明劲儿,肯定是想要和自己耍什么把戏。 “黄富贵,他帮我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 韩玉娘实在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和黄家扯上关联,尤其是在黄富贵憋着一股子气的时候。 “不管怎样,今儿这件事我管定了。”黄富贵暗暗下定决心,他得让崔云起明白一件事,韩玉娘是他的女人,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韩玉娘无奈叹气,这下可麻烦了! 黄家的马车出现在崔家的大门外,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崔家门房的小厮都惊呆了,匆忙跑回去传话。 黄富贵下了车,也不放开韩玉娘的手,让她的心情无比窘迫。 “你松开我,行吗?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就看,我不怕!” 黄富贵不等韩家的人去通风报信,直接就要往崔家的大门进。 那些小厮也不太敢拦着他,心里都有点怕他。 黄富贵站在前院道:“我要见你家三少爷,崔云起。” 韩玉娘红着一张脸,跟在他的身后,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崔家的下人们不知道他闹得是哪一出,只是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便道:“黄少爷,这韩家大宅可不是您想闯就闯的……” 要找事儿也该多带些人来,干嘛就带个姑娘过来? 黄富贵闻言冷笑一声:“别跟本少爷废话,我可不是愿意来才来的。” 其中有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一步道:“难得黄少爷这样的稀客上门,不如先去前厅喝杯茶吧。我家三爷可是很忙的,未必有空见您!” 黄富贵摆摆手:“你们崔家的茶,本少爷喝不惯。告诉崔云起,他要是不来见我,我饶不了他!” 韩玉娘扯了一下他的袖口,轻声道:“黄富贵,咱们是来道谢的,不是来找茬儿的。” 黄富贵见她一脸不自在地神情,只把手掌张开,紧紧包住她的手,认真道:“你就别管了,听我的。” 须臾,崔云起带着三五个家丁匆匆赶来。 黄家大少爷亲自上门挑事,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和黄富贵一起来的人是韩玉娘。 “贵客迎门,你们怎么都傻站着。”崔云起扇了扇手里的折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黄家大少爷,崔家的茶你不稀罕,崔家的美酒,你一定听说过吧。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品尝品尝……” 说完,他的目光飘向了韩玉娘微红的脸颊和两个人牵握的手,不由笑了笑,继续道:“多亏了韩姑娘,我今儿可以有机会和黄少爷好好寒暄一番了。” 韩玉娘闻言眸光微微一闪。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是提前故意设计,要她把黄富贵带来的吗? 第七十八回 黄富贵松开了韩玉娘的手,叮嘱一句道:“你站远点儿,等着我。” “等等……”韩玉娘下意识地抓了一把他的袖子,可惜抓了个空。 黄富贵气势汹汹地朝着崔云起走去,崔家的家丁纷纷上前护住自家少爷,不许他轻易靠近。 黄富贵见状勾唇一笑,表情有点邪邪的,他一边伸手开始挽袖子一边瞪着崔云起,问道:“嗳,姓崔的,你就这点胆子吗?” 看崔家的意思,这是要打群架了?他可不在乎,好久没动手了,他正好手痒痒呢。 崔云起显然没有要欺负他,拨开众人,走到他的面前。 “黄大少,咱们有话好好说,犯不着动手,太粗鲁了。再说,你今儿不是为了玉娘姑娘的事来的吗?” 玉娘姑娘……听着崔云起念她的名字,黄富贵心里忍不住又窜起一股脾气,他猛地推了崔云起一把,力道很大:“姓崔的,别和我卖关子!说吧,你想要多少谢礼?” 崔云起被他推得稍稍后退一步,他低头盯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轻拍两下,薄唇抿起道:“你们黄家有钱,人人都知道!不过,黄家的银两,我们崔家可不稀罕!”说完,他故意看了一眼,站在几步之外,一脸担忧的韩玉娘,然后压低声音道:“韩姑娘可是和你订了亲的人。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点好奇,她在你黄大少的眼里值多少?”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却满含挑衅。 “妈的!你小子欠揍!”黄富贵闻言低骂出声,一把抓住崔云起的领口,抬手就要朝着他的面门打去。崔云起也没有坐以待毙,直接用手里的折扇挡了一下,然后,微微侧开脸,躲开了他的拳头。 此时,崔家的家丁再次围了上来,上手欲要擒住黄富贵。不过,黄富贵的反应更快,一脚就踹飞一个扑上来的家丁,瞪着眼睛,环视众人,摆出要开打的架势。 他们人多势众,黄富贵一个人要怎么对付。 韩玉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对着崔云起喊道:“崔三爷,请住手!” 崔云起闻言视线立刻往她这边一瞥,她的眼睛都急红了,一脸不安的表情。 黄富贵也回头看了她一眼,黝黑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犀利的光,毫无半点惧意。“玉娘别过来,没事儿的。” 崔云起跟着心念一动,深吸一口气才道:“黄大少,咱们都是斯文人,何必动粗呢。”他挥手遣走周围的人,只留了一个人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吩咐道:“贵客迎门,怎能没有表示,你们去把酒阵摆好,我今儿要好好招待一下黄大少。” 酒阵?韩玉娘听得纳闷,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消片刻,崔家的家丁捧着酒坛,抬着桌子凳子,回到院中。 虽然天还没黑,院子里的灯已经都点上了。 家丁把那一大坛酒放在桌子上,又摆上三只海口大碗,对着崔云起低头回话道:“三爷,酒齐了。” 黄富贵皱眉看着,沉声问道:“姓崔的,你又闹什么名堂?你能不能痛快点,本少爷没工夫陪你折腾!” 崔云起收起手里的扇子,把它别在腰间,伸手掀开一坛酒,直接倒满了那三大海碗。 “黄大少,想要痛快的,那咱们就来点痛快的。上次我帮韩姑娘解了围,原本只是举手之劳,可韩姑娘有心答谢,我也不好推辞。这原本是我和她的事,黄大少既然想要掺和掺和,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崔云起端起一碗酒,递给黄富贵道:“道谢就该有个道谢的态度。只要你敬我三碗酒,就算是替韩姑娘还了我崔云起这份人情。怎么样,黄富贵你敢吗?” 什么?!三碗酒!这不是要把人灌死吗? 韩玉娘睁大眼睛,对着黄富贵的背影道:“不能喝。” 她快步走到黄富贵的身边,一脸严肃地望着崔云起道:“崔三爷,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如果你非要这样,好,这酒我来喝……”她的话音刚落,黄富贵就一把攥住她细细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身后带了带。 “你别管,他是冲着我来的。” “黄富贵你疯了,这样会喝死人的。” 韩玉娘看向崔云起,目光沉沉道:“崔三爷,我现在敬您一碗酒,这事能不能就这么了了?” 崔云起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可是,跟着他突然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韩姑娘,抱歉。若是黄大少今儿没进我崔家的大门,那咱们之间的事早就了了。可惜,他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我就不能再让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今儿是他自己找上门的,他自是要代表崔家好好给他点厉害看看!这高粱烧酒,最是烈口上头。他要是敢全喝了,他保证他以后再看见酒,就怕得双腿发软! “黄富贵,要么你一个人喝,要么你一个人滚!好让我可以和韩姑娘喝喝酒,叙叙旧!” 韩玉娘闻言一震,心里顿时涌起深深地愧疚之情。崔家果然是冲着黄富贵来的!她不该告诉他的,更不该让他来!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一声冷笑自黄富贵的嘴角逸出,他二话没说,直接伸手接过崔云起手里的酒,仰头就喝了下去。 这酒很烈,一口下去就烧喉咙,可他闭着眼睛喝了个干干净净。 黄富贵当着崔云起的面,把碗倒扣下来,重重地扣在桌面上。 韩玉娘呆了一呆,方才阻止道:“黄富贵,你别逞能啊。” 这酒光是闻味道,就知道有多厉害了。 黄富贵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一紧,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跟着又端起了第二碗。 “咕咚……咕咚……”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上下滑动的喉结,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这样下去非得出事不可!怎么办?怎么办?她想要回头喊外面的六福,谁知,身后早已全是崔家的人,黑压压的站了一片。 黄富贵喝完第二碗,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单手撑着桌子,稳了一会儿,眼前晕乎乎的,看人都看不清楚了。 那股酒劲儿窜上脑门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转了起来,不停地转来转去。 “黄富贵……富贵……”恍恍惚惚间,他只能听见韩玉娘在叫他。 他循声看去,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睛通红像是要哭,一脸难过的样子。 “呵……傻丫头……”黄富贵晕晕乎乎地咧咧嘴,硬是撑起身子站直了,把她往身边带了带,顺势拍拍她的头:“没事儿,没事儿。” 他满嘴的酒气,嗓子也有点哑了,眼睛里完全没了焦点,像是定不住魂儿似的。 韩玉娘看着心口一酸,忙低了低头,生怕自己真的掉泪。 对面崔云起的表情也变了,他以为黄富贵最多就敢喝两碗,可当他伸出手去拿第三碗的时候,他不禁皱了皱眉。尤其是在再看见韩玉娘眼里闪烁的泪光,心情顿时变得更糟了。 他只想出一口气,却不想不小心牵连了她。没办法,谁让她是黄富贵的未婚妻……谁让她把他们的约定告诉给他。 待到第三碗的时候,黄富贵的舌头已经被辣的尝不出味道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喝得不是酒,而是水,索性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喝得更痛快了。 第三只碗,黄富贵没有往桌上扣,而是重重砸在了崔云起的脚边。 他瞪起一双猩红的眼睛,看向崔云起,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他道:“酒,我喝了。谢,我还了!姓崔的,你说话算话!往后,你再敢靠近我女人一步,再敢跟她说一个字,我废了你!” 崔云起对上那双怒意横生的眸子,仍是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道:“好,黄大少果然人高胆也大,今儿先这么着了吧。来人送客……” 韩玉娘闻言看着嘴边含笑的崔云起,双手扶住黄富贵摇摇欲坠的身子,忍不住有话要说:“崔三爷,我看错您了。原以为您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算了,今儿因着黄富贵,让我也看清了您。往后咱们再遇上,还是彼此都不认识的好!” 崔云起蹙起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韩玉娘扶着黄富贵一步一缓地往外走,心里重重地锉了一下。 原来,她这么在意这个黄富贵……他还以为她不喜欢他呢。 韩玉娘一手扶着黄富贵的背,一手护着他的腰,每走一步都是十分吃力。他比她高了太多,也重了太多。 黄富贵醉得没了神智,沉沉的身子不停往下坠,嘴里喃喃自语道:“玉娘,没事儿的……没事儿……” 韩玉娘闻言忍不住吸吸鼻子,轻斥了他一句:“黄富贵,你就是个大傻子。” 第七十九回 三碗高粱烧,让黄富贵醉得一塌糊涂,也让他吃尽了苦头。 刚刚走出崔家大门,他就开始觉得眼前什么都东西都在转,不停地转转转,转得他都头晕目眩。 他的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就连耳朵和脖子根儿也都是红的,整个人像是要被火燎着了似的。 六福见状着了慌,心知大事不好,赶忙吩咐车夫,赶紧回府,一刻都不能耽误。 因着马车行驶得很快,路上稍稍颠簸,黄富贵半眯着眼睛,嘴里吞吞吐吐地说着模糊不清的醉话,身子一直东倒西歪的,坐不稳当。 韩玉娘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伸手想要扶住他的身体,可他实在长得太壮了,厚厚的大身板子,她根本没那么大的力气。最后,她只能用双手护住他的头,免得让他磕到脑袋。 韩玉娘一手护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托着他的下巴,无奈叹息道:“你在忍一忍,等回家就好了。” 黄富贵微微张开嘴,刚想要说话,却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儿。他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浓浓的酒味儿,有点呛人。 韩玉娘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见他一脸难受的样子,还哼哼唧唧地小声喃喃,不觉担心道:“黄富贵,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想吐了?” “难受……热……痒……”他的舌头喝大了,所以有点吐字不清。 韩玉娘附耳过去,方才听得清楚。 “你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她伸手替他顺了顺后背,想要让他好受点。可黄富贵被酒劲儿拱得正难受,上手就去扯自己的衣领子,他的手劲儿也大,一把就把衣襟给扯开了。 韩玉娘正欲阻止,却看见他露出来的胸脯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子,瞧着甚是吓人。 她看得一怔,见黄富贵伸手要抓,忙压住了他的手:“别挠,不能挠。” 这是酒疹子,挠破了可不好。 “痒……我难受……”黄富贵本就力气大,挣了几下就挣开了。 韩玉娘反应也很快,赶紧握住他的双手,把他整个人往自己的身边拽,大着胆子让他直接靠了过来。 眼下只有这样,她才能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又能护住他的头,不让他磕破了脑袋。 黄富贵一头扎进韩玉娘的怀里,被她像是哄孩子似的,拍抚了几下之后,方才慢慢消停下来。 韩玉娘折腾得一脑门都是汗,见他终于不乱动了,方才长吁一口气。待空出功夫,她忙问了问坐在外面的六福道:“还有多久能到?” 看黄富贵这个样子,她实在害怕,他会喝出什么毛病来。 六福掀起帘子往里看,见少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瘫在韩姑娘的身上动弹不得,忙回:“快了快了,最多一炷香的工夫。” 回到黄家的时候,黄富贵还是晕厥的状态,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地瘫在车里。 黄家的家丁,纷纷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给抬了出来。 韩玉娘自然也跟了过去。这祸是她闯的,她总要跟黄家的长辈们有个交代。 果然,黄大郎和黄老太太听说黄富贵在崔家逞能的事,皆是大吃一惊。 六福说得支支吾吾,只因其中的来龙去脉,他也不太清楚。 黄老太太担心孙儿的安慰,也不听他说完,就急着去看黄富贵。 谁知,一看见黄富贵那副煎熬难受的样子,她就吓得失了魂儿。 不是说只是喝醉了吗?怎么?这身上一片片的,都是疹子? “天啊天啊……”黄老太太捏着手里的佛珠串,看着一旁站着韩玉娘,咬牙切齿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夫人,今儿都是我的错。”韩玉娘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回头您怎么罚我都行,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紧请个大夫过来。” 她担心黄富贵会有事,他可千万不能有事的。 黄老太太闻言阴沉沉的瞪了韩玉娘一样,跟着赶忙吩咐人去请大夫。 张天师说的话,果然没错!这女色是万万沾不得的。这才刚近乎几天,就出事了不是? 这么下去可不行,她得好好想个法子,让孙子收收心才行。 过了一会儿,黄富贵开始呕吐起来,等到大夫来时,他已经快要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黄老太太在旁着急得不得了。 和大夫一起过来的,还有黄大郎。他的反应倒是淡定很多,他大腹便便地走到屋里,正好看着韩玉娘和小厮们一起收拾着地上的狼藉,不觉微微挑眉。 这丫头原来也在啊。 黄大郎站在几步之外,瞥了一眼儿子,只觉他没什么大事。他在应酬的时候,见过不少喝大发的人,多半都是这副德性,估计没什么大事。 臭小子,不能喝还逞能,没事儿上崔家找什么罪受?活该!不过这笔账,他还是要和崔家人好好地算一算! 黄大郎拖着沉甸甸的身子,坐到一旁。 大家都在围着黄富贵忙来忙去,黄大郎却是在旁边默默打量了一番韩玉娘。 之前也是见过好几次了,都是略看了看。今儿仔细瞧瞧,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模样。想必,都是因为她,这傻小子才这么逞能吧。 韩玉娘知道这会儿自己帮不上黄富贵什么忙,可她也不想干站着,所以只能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六福见她帮着收拾,很是惶恐道:“姑娘,您别沾手了,怪脏的。” 韩玉娘低着头一声不吭,硬是把手头的活儿都干完了。 六福忙端了水盆给她净手,又看了眼一脸怒容的老夫人,忍不住小声道:“姑娘,一会儿老太太要是说话太重,您别在意。” 今儿这事儿实在太大了,老夫人一定是要发火的。少爷还醉着,姑娘身边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韩玉娘微微点了下头。她也知道自己今儿犯了大错。 大夫来了之后,开了醒酒解酒的汤药。 煮好的汤药才端到床边,六福亲自上前伺候。谁知,才刚一靠近,黄富贵就不安分地折腾起来。 六福手里的药不小心撒出去了大半碗。 黄老太太气道:“没用的东西!” 黄富贵的身边没有丫鬟,一直都是六福伺候左右。 老太太的身边倒是不少丫鬟,站在一旁也不敢贸然上前伺候。 只要老太太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儿示意,她们也愿意过去伺候少爷吃药。 六福的手上湿漉漉的,正觉为难的时候,韩玉娘突然开口道:“让我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黄老太太更是瞪了她一眼:“你还嫌你添得乱不够多吗?原以为你是个稳当的孩子,没想到办事的时候,这么不过脑子。那黄家和崔家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你敢把福哥儿领到崔家去,那就是等着崔家的人来算计他吗?” 说着说着,她甚至都开始怀疑韩玉娘这么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韩玉娘一脸认真,再次道歉道:“老夫人,今儿的事都怪我,都是我的不好。” 黄老太太显然还有话说,一旁的黄大郎突然抢过话来说:“娘啊,大夫不都说了吗?福哥儿没什么大事,出点疹子,再喝点汤药就没事了。您犯不着动这么大的气,再把人家孩子给吓坏了!” 他这话让老太太听了很不乐意。 “这还不算大事?你眼里还有这个儿子没有?” 黄大郎轻轻一叹:“娘,福哥儿那孩子的性子,您比我了解。我看您也别拿这孩子撒气,回头等福哥儿酒醒了,您再问问那小子怎么回事儿?至于崔家那边,儿子会看着办的。” 他是有心向着韩玉娘说话,说到底这都是大人们的事儿,犯不着难为她一个小孩子。 黄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韩玉娘见大人们正僵持着,擅自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满脸通红的黄富贵,一点要避讳的心思都没有了。她拍拍黄富贵的肩,轻声道:“富贵,你醒醒。” 黄富贵慢慢眨开迷蒙的眼,无意识地低嚷了几句。他还是难受得紧,全身就像是被大火烧透了似的,哪哪儿都使不上劲儿。好在,他还有睁开双眼的力气,他听到有人唤他,那声音甚是熟悉。 韩玉娘见他看着自己了,忙抿唇笑笑,语气里带着示好的恳求:“黄富贵,咱先把药给喝了,好不好?”说完,她就要伸手去接六福递过来的碗。 谁知,黄富贵闻言轻摆了摆头,他看着眼前这张有点模模糊糊的脸蛋,嘴角忍不住的弯起来,哼哧哼哧地笑了两声,才道:“玉娘,我要喝水……” 此话一出,惹得黄老太太和黄大郎微微一怔。 这小子……这是脑子清醒了? 韩玉娘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道:“这就是水,茶水,喝吧。” 六福上前扶住黄富贵坐起来,却被他嫌弃地皱眉推开,他好像认准了韩玉娘一样,半眯着眼睛道:“茶……” 韩玉娘连忙把汤药递了过去,黄富贵张着嘴,乖乖地那一碗热呼呼的药都给喝了。 黄老太太见状,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韩玉娘放下汤碗,又拿起一旁的手帕给他擦了擦嘴。 黄富贵喝完汤药,苦的一张脸都皱着。 他像个撒娇似的孩子,垂着头往韩玉娘的身上扑,韩玉娘没来得及躲,也无处可躲。 黄富贵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韩玉娘的身上,滚烫的脸靠着她的颈侧,糊里糊涂地小声喃喃道:“玉娘,难受……” 韩玉娘被他压得呼吸一沉,可也没把他推开,伸出一只手替他轻轻顺着后背,好声好气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不难受了啊。” 黄老太太看在眼里,有意想要说两句,却被儿子用眼神阻止。 黄大郎默默看着韩玉娘挺直脊背,撑着黄富贵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弯弯唇角,似笑非笑道:“娘啊,您就让那孩子看着富贵吧。” 第八十回 黄老太太看了看身边一脸轻松的儿子,心中气结。 黄家的下人多得是,干嘛让她一个丫头留下?难不成,还要让他们胡闹下去? “要走你走,我要留着等福哥儿醒了再说。” 黄大郎皱眉“啧”了一声,“娘,您何必受那个累呢。福哥儿没那么容易清醒的,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宿醉的滋味,他可是尝过的,那不是一般的难受。 老太太闻言瞪了他一眼,仍是攥着佛珠,坐着不动。 黄大郎见自己劝不动她,索性也不再浪费口舌了。 韩玉娘替黄富贵顺了顺后背,见他消停下来,方才和六福一起扶着他躺下来。 他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难受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看了看床边的韩玉娘,喃喃自语道:“夜市……” 韩玉娘听得不清不楚,倒是一旁的六福耳朵尖,只道:“少爷好像还惦记着要带姑娘去夜市玩的事。”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想着要玩呢。 她给黄富贵掖好了被子,却见他攥着自己的衣角,便坐着没动。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该回家了。可是就这么离开,似乎有些不太合适。黄富贵还难受着,而黄老太太也还没消气。 韩玉娘侧身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转头看了眼外间的老太太。她正垂着眼睛,一下一下转着佛珠,脸色阴沉,眉眼间写满了不悦。 其实,她的心里并不是在埋怨韩玉娘,她最担心的,还是该拿福哥儿怎么办? 他天生是个急性子,做事总是急于求成,如今给他定了亲,他的心比从前更野了,且,整天跟在韩玉娘的身边转,活像只馋嘴馋舌的猫。 他平时在外面闯祸,几乎从来没吃过亏,今儿却是为了韩玉娘去崔家找罪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办法,把他们俩分开些日子才行,免得天天黏在一起,再出什么纰漏。 等黄富贵睡踏实了,韩玉娘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松开了自己的衣角。 她起身去外间,原本想和黄老太太说几句话。谁知,老太太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摆摆手道:“今儿你先回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韩玉娘点一点头道:“明儿一早我再过来。” 待她走后,黄老太太走到孙子的床边,看着他微张着嘴,睡得正香,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傻小子,果然是上辈子投胎来的讨债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整天不让人省心。” 韩玉娘一路回了自己的家,街上的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可她半点心思都没有。 二娘和孩子们还没回来呢。 韩玉娘去院子里打水洗脸,不想父亲正在书房喝茶,见她回来了,便走出来问道:“玉娘啊,怎么了?” 韩玉娘没和父亲说实话,只是随意编了个理由。 韩修文吸吸鼻子,闻见了她身上的酒味儿,不禁皱起眉头。 “啊……我不小心打翻了店里的酒壶,所以弄湿了衣裳,沾上了酒味儿。” 韩玉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要瞒着父亲,可她心里在想,也许父亲不知道会更好。 父亲一直不太喜欢黄富贵,他不是他眼中的好学生,更不是他心中的好女婿。 韩玉娘洗过澡后,便一直坐在院中的竹椅上等着大家从夜市上回来。 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想着事,想着那些在崔家发生的事,崔云起的阴险,黄富贵的莽撞,还有黄老太太的指责,黄老爷的淡定。 每个人的脸,都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可是最后定格的一瞬间,还是黄富贵。 他一脸逞能地正在众人面前,仿佛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韩玉娘轻轻叹息:也不知道他好点了没有,还难不难受了? 她还是第一次对他有了些牵肠挂肚的感觉。心里烦燥燥的, 须臾,黄家的人把孩子们都送回来了,大家一个个看着都很高兴,而且,手里还拿着大包小包的吃的,完全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 万秀秀挑了不少脂粉膏子回来,还给韩玉娘选了一块花布。 韩玉娘亲自向那黄家的二管事道了谢,还要把孩子们花的银子算清,然后好悉数还给他。 二管事闻言连连摆手:“姑娘,这可使不得,我家少爷一早就吩咐了,要让孩子们吃好玩好。” “一码归一码,银子还是要算清楚的。”韩玉娘可不想占黄家的这点小恩小惠。 “姑娘,小的可不敢和您算银子啊。您就别客气了,要不回头您跟少爷说说……” 韩玉娘听到这里,索性换了个方式,只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二管事道:“好,我也不难为你们了。这里有些钱,不多,你们拿着吃茶吧。” 二管事双手接过那一把子的钱,连连点头道谢。 送走了他们,韩玉娘忙催促着孩子们去洗漱,早点上床睡觉,免得耽误了明儿上课。 万秀秀知道她回来的早,忙问她在外面玩得不好吗? 韩玉娘摇摇头:“没有,都挺好的。” 万秀秀见她眉眼间隐隐藏着什么心事,一手拉着她进了里屋,坐着认真道:“玉娘,你可得和二娘说实话啊。” 若是玩得好好的,没道理回来得比他们还早啊。 “真的没事……”韩玉娘有些犹豫,寻思着万一告诉给二娘知道,二娘再告诉给父亲知道那就不好了。 “不对,你一定有事。是不是那个黄富贵又对你毛手毛脚的不规矩了?” 韩玉娘眼眸微微一亮,立刻摇头道:“当然不是了。他虽然行事莽撞,但可不是那种昏头昏脑的登徒子!” 她的语气有些急,好像着急要替黄富贵澄清辩解似的。 万秀秀没想到她突然这么激动,微微一愣过后,不着痕迹的低头微笑,“好,二娘问错了,所以,你就快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韩玉娘犹豫片刻,才把崔云起故意拿自己设套,设计黄富贵的事情说了一遍。 万秀秀听罢,半信半疑道:“真的?这……那崔三爷看着可不像是这样耍心眼儿的人啊。” 韩玉娘闻言垂眸轻叹:“是啊,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她只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温和又有教养……可惜,没想到他耍起心眼儿来,也是个不含糊的。 万秀秀摇了摇头:“真是麻烦!这么一来,黄家的人又该挑你的不是了。” 韩玉娘仍是垂眸:“没有,他们没找我的麻烦。” 万秀秀不信:“你少骗我,那黄老太太那么宝贝她这个孙子,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不发火,肯定是拿你撒气了,是不是?” “没有,二娘真的没有。老夫人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她只是担心黄富贵来着……”韩玉娘咬咬唇,“其实,我倒是希望他们能骂我两句……” 今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崔家和黄家的梁子没就不小,她还搅进去添乱,理应该骂! “玉娘啊,没事儿的。只是喝醉了而已,回头醒醒酒就好了。”万秀秀宽慰她道:“再说了,黄富贵那么喜欢你,他不会舍得对你发脾气的。” 韩玉娘脸上带着愧疚,起身道:“二娘,明儿一早我还要去黄家去一趟。这事儿您别和我爹说,我怕他生气……” 万秀秀点头:“你放心,这事儿就咱们娘俩儿知道。回屋你也早点睡,别闹心了。”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两个半大的孩子斗气而已,还能惹出多大的事。 韩玉娘回了屋,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地不安稳。 过了一会儿,她翻身起床,穿着衣服去了厨房。 她用凉水泡了些白米,准备明儿一早熬粥用。 黄富贵喝醉之后,吐了那么久,肚子里空了。明儿等他醒来,肯定会觉得饿的,想吃点清淡的食物。 韩玉娘又去看了看自己用绿豆发得豆芽菜,长得不错,看来也可以吃了。 清炒豆芽菜,清甜又爽口,估计他也会喜欢的。 韩玉娘回屋稍微睡了两个时辰,然后就摸黑起了床。 她熬了一大锅白米粥,盛出来两碗用瓷罐装好,单独给黄富贵备着。跟着,她又炒了一大盆的豆芽菜,就着点葱花蒜苗和腊肉丁儿。她给家里人留了大份儿,自己拿了小份儿。 天刚蒙蒙亮,韩玉娘就提着食盒来到了黄家门外。 黄家的小厮睡眼惺忪地把她让了进去,一路送到了少爷的院子里。 六福守了大半宿,早都困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韩玉娘走过去把他叫醒,把食盒递给他:“这是我做的,你帮我送去厨房温着。” 六福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道:“姑娘,您怎么来了?” 韩玉娘微微一笑,不答只道:“你先下去眯会儿吧。我替你在这里守着……” 六福迟疑片刻,方才点头答应一声是。 心想,等少爷醒过来,他看见韩姑娘,肯定比看见自己高兴。 床上的黄富贵微微打着鼾,睡得很沉。 韩玉娘走近几步,闻了闻,发现他身上的酒味儿没那么重了。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一会儿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一会儿看看床上的黄富贵。 等着等着,不禁眼皮一阵发沉,索性往后靠了靠,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又是一场绵绵细雨。 许是被雨声给吵到了,黄富贵翻了个身,便醒了。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喉咙里一阵干涩,鼻孔里哼出一丝气,伸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身上也像是被灌了铅似的,一阵阵地发沉。 黄富贵揉揉眼睛,刚要唤人进来,却听有人率先开口道;“你醒了?” 这声音听着很耳熟。 黄富贵寻声看去,只见韩玉娘正站在他的床前,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黄富贵半瞌着双眸,挣扎着要下床,哑着嗓子,喃喃自语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呢?” 如果不是梦,她怎么会在这儿? 韩玉娘见他还迷糊着,便又问:“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 她说完也不等他答,便给他到了茶水。 黄富贵这下有些懵了,他呆坐在床边,接过韩玉娘手里温热的茶碗,方才想起要问:“玉娘,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家吧?” 他现在脑子反应有些迟钝。 韩玉娘脸上微微一红:“我来看你……昨晚在崔家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黄富贵喝了口茶,皱眉想了想,板着脸点头嗯了一声。 昨儿,姓崔的那小子,故意算计他来着。 韩玉娘见他都记得,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只道:“你先把茶给喝了,我这就叫人过来服侍你更衣。”说完,她便匆匆跑了出去。 黄富贵沙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她也不回头。 须臾,六福领着两个小厮进来伺候,服侍着他洗漱更衣。 “少爷,您昨晚可把奴才们给吓死了!”六福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黄富贵没顾得上理他,只是看着门外,迷糊糊地问道:“玉娘呢?” 六福忙回:“韩姑娘在外面等着呢,她还给少爷做了吃的。” 黄富贵闻言忽然笑了一下,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少爷,您昨儿也把韩姑娘吓得够呛!” 等一切收拾完毕,窗外的雨也大了起来。 韩玉娘提着食盒进了屋子,见黄富贵恢复整齐的模样,嘴角似笑非笑地抿了抿。 外面的雨太大了,六福将窗子都放了下来,只留细细的一条缝儿。 黄富贵直勾勾地盯着韩玉娘,看着她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一大碗白米粥,还有炒豆芽菜和红腐乳,还有筷子和羹匙等物。 “我知道你肚子里空了,肯定很不舒服。趁热喝点粥吧。” 韩玉娘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不禁微微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里有点红血丝,韩玉娘看得心中一紧。 “黄富贵,对不起。昨天的事情都怪我。” 她把粥碗放下,一脸认真地跟他道歉。 黄富贵的喉咙还有点发干,正准备拿羹匙喝粥,听了她这话,便笑笑道:“你这丫头,干嘛跟我道歉?” “我应该向你道歉,都是因为我,你才会被崔家的人欺负。所以都是我的不对,都是我的错。” 韩玉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一直低着头。 黄富贵听了,手上微微一顿,盯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突然起了主意,故意清清嗓子问:“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韩玉娘轻轻地应了一声,一点也没察觉到他正在故意逗她。 黄富贵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只把手里的羹匙递给她道:“行,给你个机会补偿补偿。” 韩玉娘不解其意,抬眸看他:“什么?” “服侍我吃饭啊,我现在脑袋还晕着,没力气。”黄富贵的嘴角微微挑起,然后张开嘴巴等着她喂。 韩玉娘见状,眉眼间闪过一抹窘意,只觉他又跟自己使坏,便道:“黄富贵,我是诚心诚意向你道歉的,你别闹我!” 黄富贵又是一笑,眼神亮亮的,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继续夸张道:“既然是诚心诚意的,连这么点小事都不愿做?我昨儿为了你受了多少罪啊。” 韩玉娘闻言咬咬下唇,只好拿起羹匙,舀起一匙粥,送到黄富贵的嘴边,看着他笑眯眯的张嘴吃了。 第八十一回 绵甜的白粥,熬得润滑细腻。爽口的豆芽菜,吵得水灵清脆,还有咸香适中的豆腐乳,用筷子尖儿挑起红红的一点,便可下饭,一切都搭配的刚刚好。 黄富贵的胃,酸酸涨涨的,难受了一宿。这会儿,再没有什么比喝粥更妥帖舒服的了。 韩玉娘静下心来,一勺粥一筷子菜地喂他吃饭,不紧不慢,细致周到。 黄富贵细细瞧了瞧她,只觉这样真好,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若是能早点把她娶进门,陪在自己的身边,岂不是可以天天这样……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兴奋,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 韩玉娘抬眸看他,说实话,他的脸色还有点虚白,看着很不好。 她低了低头,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 “你还难受吗?” 黄富贵见她这么关心自己,只道:“我身子结实得很,一点事儿都没有。” “喝酒伤身,往后不管再遇到什么事儿,都别再逞强了。” 黄富贵听着点了下头。 酒,这东西还真不是个好东西。那个崔云起也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以后那个姓崔的再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他一脸认真,只是唇上沾着点点油光。 韩玉娘睨了他一眼,跟着拿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你放心,他不会再找我麻烦了,我也不会再见他了。” 往后,他和她谁也不认识谁,彼此自然相安无事。 黄富贵见她递给自己手帕,犹豫一下没接,只是探过头去:“你帮我擦。” 韩玉娘脸一红,只把手帕扔给他:“胡闹。” 黄富贵低头捡起落在自己腿上的手帕,擦擦唇角,跟着把手帕叠了一下,直接揣进怀里。 韩玉娘见状,挑眉“咦”了一声,摊开手掌道:“那是我的,你还我……” 话音刚落,黄富贵立刻伸手往怀里掏了掏,然后,不知为何他把右手攥了一个拳头,放在她的手上道:“手帕就给我吧,我给你别的。” 韩玉娘微微一怔,只见他摊开的手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又在逗她了。 “你……”她微微语塞,拿他的孩子气一点辙都没有。 谁知,黄富贵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把我的心给你,成吗?” 他一想起,昨儿她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里一阵发紧发热,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 韩玉娘听了他的话,心脏突地跳了一下,她抬头对上他的眼,她望着他,他亦望着她。两人的视线相触,只让她的心里涌起一阵起伏荡漾的波澜,一圈连着一圈,不断向四周散开,之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韩玉娘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脉搏,还有他的心跳,正在一下一下地传递过来。 她原是不喜欢他碰的,可此时此刻,她一点走开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 黄富贵见她怔怔地不回答,便一把拉过她的手,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跟前,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故意又问道:“我把我的心给你,你要不要?” 韩玉娘心里乱了章法,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明明是在故意逗她,却又非要装得一本正经,让她害臊,让她为难…… 韩玉娘轻轻咬着下唇,嗫嚅了半天,实在是说不出“不要”二字,便改为摇头。 黄富贵见她嘴硬,又往前凑了几分,差点就要碰到她的鼻尖了:“真的不要?”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命令式的压迫。 韩玉娘急得发慌,却拿他没辙,身子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想动也动不了。 黄富贵眼中满是自信,心想,她若是再敢摇头,自己就直接亲上去,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韩玉娘似乎察觉出他想要干嘛了,不由屏住呼吸,垂下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黄富贵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笑,可他还是想要亲她,正准备豁出去试一试的时候,外面却响起了两声咳嗽声。 韩玉娘也听见了,瞬间回过神来,猛地站了起来,结果让黄富贵扑了个空。 眼看着就要亲到了,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坏了他的好事。 黄富贵气得微微眯起眼睛,抬头一看,发现祖母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屋里。 “奶奶……”他微微一诧,莫名地有些心虚。 黄老太太板着一张脸,目光暗沉沉地望着自己的孙子,二话没说,直接走过去照着他的后脑勺,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韩玉娘吓得轻呼一声,连连后退几步。 黄富贵吃痛地捂着脑袋瓜,瞪起眼睛道:“奶奶,你干嘛打我啊?” 黄老太太的掌心火辣辣的,她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可她不后悔。 这小子不打不成器,昨儿闹出那么一出,已经够让人生气的了。今儿又和这丫头拉拉扯扯,胡闹个没完,他这分明是在给自己作祸! “无法无天的混账小子!你昨儿去崔家找事,差点没把自己给喝死!我不该打你吗?”老太太开口斥责道。 黄富贵知道自己理亏,只辩解了一句:“是姓崔的那小子先招惹我的,是他阴我。” 黄老太太哪里肯轻易罢休,就这么随他了事。 昨儿她被他吓得够呛,差点减寿三年。她非得让他记住教训不可,索性当着韩玉娘的面儿,怒声道:“还敢狡辩?你,马上给我跪好!” 黄富贵看着奶奶的脸,就知道她是真的动气了。 他皱皱眉头,索性什么也不说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梗着脖子等挨罚。 黄老太太横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六福:“给我请家法。” 韩玉娘见状,心知大事不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的,可她不能看着黄富贵因为自己受罚。 “老夫人,请您息怒。昨儿的事,错全在我,您要罚就罚我吧。” 韩玉娘说完,便过去跪到了黄富贵的身边。 黄富贵急了,伸手推她道:“你这丫头,给我一边去儿。” 黄老太太倒是有些没想到,不过她还是没有心软,只对着韩玉娘道:“你现在还没过门,还不是我们黄家的人,我没资格教训你。黄富贵是我的孙子,黄家也是有家法的,明知对方用意不善,还要以身犯险,这便是最愚蠢的错误。韩姑娘,你最好你给我站到一边去,免得等会儿下人们不长眼,失手伤了你的皮肉。” 韩玉娘闻言后背一僵,却硬是跪着没动。 说话间,六福已经哆哆嗦嗦地拿来了竹板子。 这竹板子盘乃是黄家的家传之物,足有三尺长,是专门负责执行家法用的。 黄家的下人们都知道老夫人说一不二的脾气,所以,谁也不敢上去求情。 黄富贵梗着脖子,沉声道:“奶奶,您今儿罚我可以,若是打到玉娘,我一定记恨你一辈子。” 黄老太太见他到了这会儿,心里还惦记着韩玉娘,心里的火气更甚,只吩咐外面廊下的小厮都进来,把黄富贵老老实实地压到地上,然后吩咐道:“给我打!狠狠地打!” 那负责挥板子的小厮,硬着头皮上前,抬起板子,照着黄富贵的屁股,轻轻地打了一下。 “让你狠狠地打,你是没听见还是聋了?” 那小厮见老夫人下了狠心,只好照做。 “啪”地一声,黄富贵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疼他咬紧牙关,方才没喊出声来。 韩玉娘更是看得吓出了冷汗。 黄老太太攥着手里的佛珠,心中默念了菩萨保佑,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道:“打,接着给我打!” 又是“啪”地一声,黄富贵疼得满头冒汗,眼前一阵发黑。 六福眼泪汪汪地跪下来,顾不上自己,只开口道:“老夫人,可不能再打了。” 韩玉娘也站不住了,走到黄富贵的身边,伸出双手护着他的后背,逼着那小厮收手:“老夫人,这么打会把他打伤的,万一伤了筋骨可怎么办?” 黄富贵趴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可就算能说话他也不会求饶的。 “不打他他怎么能长记性?整天拿自己的身体性命和别人赌气,早晚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让他被别人给祸害死,还不如我今儿直接把他打成个残废,让他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老太太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 她鲜少会下这么重的手,看见自己的宝贝孙子受罪,她的心里比他更疼更难受。可谁让他就是不听话,天天带着那副莽撞的脾气,出去惹事闯祸,让她操碎了心。 韩玉娘满心愧疚,只觉都是自己的错。 她跪着上前一步,挺直后背,微微哽咽道:“老夫人,黄富贵都是因为我才会冲动行事。是我连累了他,所以,您还是罚我吧。今儿怎么罚我都行,只要您消气就好!求您别打富贵了……我求您了!” 第八十二回 黄富贵虽然疼得咬牙切齿,可他看着韩玉娘跪在自己的身前,护着自己,对面坐着的奶奶又掉了眼泪,一副生气又心疼的样子,着实觉得难受。 他低了低头,开口道:“奶奶,孙儿知道错了,您要罚就罚吧!您别哭了,我看着难受……” 他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奶奶,平日里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掉眼泪就掉眼泪呢。 老太太看着他低头服了软,自己不免更加心软了。她拿起手帕,点了点眼角,故意问道:“你说你知错了?那你说说看,自己哪儿错了?” 黄富贵撑起双臂,想要站起来,可屁股火辣辣的疼,根本站不起来,索性跪着回话道:“孙儿不该去崔家,孙儿不该喝酒。” 其实,他心里是不认这个错的,但为了奶奶,他必须得低头,不能真气着她。可是他认得都是自己的错,半句也不提韩玉娘。 她就在他的旁边,跪在那里,默默地低着头。说来也怪,挨打的人明明是他,可她看起来好像比他还疼还难受似的。 “福哥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都是个大人了,怎么能总是一副小孩子的脾气,你要是有个好歹,咱们黄家就完了……”说到这里,老太太自己都有点忌讳起来,用手帕捂住了嘴,轻轻啐了一口,心中默念:“大吉大利。” 黄富贵沉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今儿这两板子,你挨得不冤枉。这一次,你必须给我好好记住教训,再有下次,别说是两板子,就是二十板子,我也不饶你!” 黄老太太撂下这句话就准备起来离开,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见韩玉娘正扶着黄富贵站起来,便又道:“韩姑娘,你跟我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韩玉娘闻言一怔,忙点下了下头。旁边的黄富贵却是不依:“奶奶,您别难为她,我不都认错了吗?” 黄老太太生气道:“你插什么嘴?我是你奶奶,我还能吃了她怎么着!” 自己都挨了打了,还闲工夫惦记她呢。这个被迷住眼的傻小子! 韩玉娘没有犹豫,只回头轻轻对黄富贵说了句话,然后便跟着老太太一起出去了。 待她们走后,六福和几个小厮慌慌张张地上前伺候,黄富贵趴在床上,动了动身子道:“六福,你去前院盯着点儿,我不放心。” 奶奶虽然不能吃了玉娘,可万一说了重话,害她伤心就不好了。 六福答应了一声,又不放心道:“爷儿,我还是让人给您请个大夫吧。” “请什么大夫?赶紧给我盯着去。”黄富贵的语气有些恼了。 不过就是屁股上挨了两板子,请大夫过来看什么?丢人的很! 话说两头,韩玉娘一路跟着老太太和她身边的丫鬟们来到前院,心里微微有点忐忑。 她们前脚刚到,黄家的姨娘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她们一个个都听说了黄富贵挨打的事,心里很是在意。 上一次,老太太下这么重的手,还是三年前,黄富贵因为在街头和人打群架,差点踢折了自己的腿。不过这次他是因为韩玉娘,所以情况有些特殊。 十八个姨娘里面总共来了十二个人,一下子就把老太太的厢房给挤满了。 黄老太太原本是不喜她们来的,可今儿她却故意用了点心计,让她们留了下来。 一屋子的女人,一屋子的脂粉味,一屋子的目光。 韩玉娘觉得自己是晚辈,所以一直默默站着,她可以感觉到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善意的,有不怀好意的,有平平淡淡的,也有隐含嘲讽的。 “本来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的,偏她们这帮不凑巧的,来得突然。不过算了,她们说到底也是黄家的人,也算是你的长辈,索性就一起吧。”黄老太太缓缓坐了下来,望着韩玉娘,捧起茶杯却又放下道:“红缨,给韩姑娘看座。” 一个着红衣的丫鬟搬来凳子,韩玉娘坐在屋子的正中央,正对着黄老太太,身边还围着一群姨娘。这感觉有点怪,觉得自己正在过堂过审似的。 老太太的手里有了茶,姨娘们的手边也多了茶碗,却没人去碰。眼看着老太太就要发话了,她们哪里敢动,自然要静静地等着,听着。 黄老太太端起茶碗,掀起盖子,不紧不慢地啜着。 这会儿,屋子里安静极了。 宋姨娘一脸担忧地看着韩玉娘,心想,瞧老太太这架势是想要让她难堪啊。姑娘家家的脸皮儿薄,最是禁不住硬话说的,万一闹得太僵,岂不又是一桩麻烦? 和她忐忑不安相比,韩玉娘的心情倒是没那么紧张,只是稍稍有点紧张。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不管是无心还是有心,错了就是错了,她不准备为自己找借口,如果老太太出言责备,她就老老实实地认错,给她赔礼道歉。 正想着,老太太缓缓开了口:“方才的事,吓到你了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愧疚……”韩玉娘静静道:“因着我的缘故,连累了黄富贵受罪受伤,还让您动了肝火。” “唉……”老太太微微叹了口气,放下茶碗道:“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福哥儿的那个脾气,不知为他为这个家惹来了多少麻烦。你是个好性儿的姑娘,做事沉稳,心思又聪明,所以,我一直对你很放心。” 韩玉娘闻言微微抬起头来,从她的话里,她听不出丝毫责备的意思。可是,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望着黄老太太的脸,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深深地埋怨和不悦。 “正因为你聪明懂事,所以我省去了很多口舌,不用事事叮嘱你。不过,许是因为你还年轻,遇到事情时,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不得不说,对于昨天的事,我对你很失望啊。”果然,老太太话锋一转,开始数落起韩玉娘的不对。 她虽然极力斟酌着用词,但语气还是严厉的。韩玉娘静静听着,只觉耳根发烫。 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被长辈如此教训过,她一直都是乖孩子,也从来没有闯过什么祸,严格来说,这是第一次。 黄老太太忍着气,决定火候差不多就行了,没有把话说得太重。 “今儿,我也不是非要在众人的面前跟你难堪,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我打了福哥儿那两板子,疼了他更疼了我自己的心窝子。罚他没用,关键还是要让你知道轻重才行。毕竟,往后要一直陪在福哥儿身边的人,是你,不是我。” 黄老太太又转了话锋,不再揪着韩玉娘不放,而是环视屋里的众人,停顿片刻道:“咱们黄家女人多,男人少,看着是热闹,但说到底没有几个是能扛事儿的。你是福哥儿未过门的媳妇,一旦你们成了亲,你便是黄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这家里里外外的事都少不了你做主,所以,你必须要学会深谋远虑,学会谨小慎微,学会怎么才能做好这个家的女主人!” 姨娘们听了这话,不禁脸色各异。她们之中,可是有人存了想要管家的心思的。甚至,还有人为了能给黄家再添一个儿子,每天把汤药当成饭来吃,三顿不落。 黄老太太这话不是白说的,一来是给韩玉娘一颗甜枣儿,二来也是让这群姨娘们,心里有个深浅,别妄想着还能往上爬了。 前几天,西苑的嬷嬷过来说,她们有不少人听了外面江湖道士的话,在自己的房间里摆了什么多子多孙的风水阵,天天争着吵着让大爷过去留宿,很不安生。 且不论,黄老太太是故意还是真心,这话说得韩玉娘的心里倍感沉重。 当黄家的女主人,她自认没那个本事,别的不提,单是和这一群花枝招展的姨娘们相处就已经够让她觉得头疼了。 眼角余光间,韩玉娘只觉有人正在瞪着自己,微微抬眸一扫,果然看到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神情不悦地瞧着她。 看着有些眼熟,只是她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不善地瞪过来,仿佛正在说着:“凭你一个小姑娘家家,还想要当黄家的大奶奶,女主人?真是笑话!” “这些日子,我看你和福哥儿亲近了不少,今儿一早又来送了粥饭,可见你的心里也是盼着他好的。既然盼着他好,那心里就得多为他想想,也多为黄家想想,知道吗?”黄老太太盯着韩玉娘的眼睛问。 韩玉娘微微迟疑了一下,才点头道:“老夫人的教诲,玉娘都记下了。” “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这么明事理,我今儿正好有个事情要拜托你……”黄老太太微微沉吟一下,再度开口。 “请老夫人吩咐。” “过些日子,黄家在京城的第二家商铺就要开张了。我寻思着让福哥儿进京一趟,过去帮帮忙,顺便和胡老掌柜学习学习做生意的么门道儿。” 京城寸土寸金,能在那里开上一件铺子,要比在这里开上十间还要气派,还要风光。 韩玉娘听到一半,并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福哥儿现在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旁的心思。你若是真为他好,就替我劝劝他,劝他去京城学学本事。”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让黄富贵收心了。若是让他们两个人天天这么黏黏糊糊的呆在一起,非得应了张天师的话,招来大祸不可。 不管怎样,得先把他送出去半年,不,一年也成啊。 韩玉娘听了微微一怔。 老夫人这是要把黄富贵送走,送到京城去…… 她秀眉轻蹙,不自觉地低了低头:“老夫人,这件事玉娘倒是可以答应,只是黄富贵他未必会听我的……” 黄老太太闻言抿起嘴唇,越发和蔼道:“他会听的,他为了你连崔家那样的地方都敢闯,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玉娘啊,你要帮我好好地劝他,一定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去京城,知道吗?” 她微微压低语气,听起来很温和,却是别有深意。 韩玉娘脸颊发热,心中发沉,不由垂眸道:“我尽力而为就是。” 第八十三回 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雨,待到午时便收住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黄富贵趴在床上,心急如焚,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若是别人挨了板子,早都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了,看他的骨头硬,硬是自己站了起来。 周围的小厮纷纷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少爷,您可要当心啊。” 黄富贵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伸手一摸,屁股还是肿的,暂时还坐不了椅子了。 当韩玉娘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看着不太好,秀眉浅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黄富贵有些敏感道:“你怎么了?” 韩玉娘垂眸摇头:“没事。” “奶奶都和你说什么了?”黄富贵心里还是挺好奇的。奶奶她老人家到底有什么话,非要背着他才能说。 韩玉娘微微张口,心情突然有点纠结。 她要怎么说呢?该怎么劝他……他去京城不是挺好的吗?他不在她的眼前,她的心里不应该乐得清净吗?怎么这会,她非但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反而还觉得有点不舍? 黄富贵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平时完全藏不住事。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了里面。 不对,她这副表情不像是没事。 黄富贵存了心要问到底,韩玉娘心里更觉为难,忙瞧着他岔开话题道:“你身上还疼吗?” 他方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现在看着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 “不要紧,小伤而已。”黄富贵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刚才吓着你了吧?”想起她泛红的眼睛,他忍不住多问了句。 韩玉娘微微摇头,看了看外面放晴的天,只对着他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她事先没去醉仙楼请假,无缘无故地就缺了半天的工,得早点赶回去才是。 黄富贵一把扯住她袖子,不许她走,急道:“你就这么走了?” 他都被打了,她也不多心疼他一下。 “哎呦,疼疼疼……”他突然开始装模作样。 韩玉娘回头看他,语气有些无奈:“既然疼得难受,那你就去床上躺好,别再逞强了。” “那你再陪我多待会儿。”黄富贵也让了一步。 韩玉娘本想拒绝来着,可想起方才老太太说的话,她莫名地点了下头。 天气放晴之后,黄富贵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韩玉娘留下来陪他说话,手里握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桌旁。 “昨儿的夜市真是可惜了,应该很好玩的。等到下一次我再带你去。”黄富贵趴在床头,单手支头道。 韩玉娘睫毛轻颤。下一次,哪里还有下一次。之前听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他这个月就去京城,免得再生枝节。 “夜市上的商贩,多半都是从外地来的。所以,他们手里的东西都很有趣。” 他正说得热闹,韩玉娘突然发问:“黄富贵,你去过京城吗?” 黄富贵微微一怔,只道:“小时候去过一次,也住了些日子。不过我那会儿太小,什么都记不得了。” “怎么,你想去京城?” 韩玉娘摇摇头:“京城离这里太远了,我不喜欢。” “哦。”黄富贵见她突然提起京城,还以为她喜欢,结果却不是。 韩玉娘陪他了大半天,连午饭也和他一起吃的。 黄富贵一边吃着她喂过来的香酥肉,一边品着滋味道:“还是你做的东西好吃。” 韩玉娘微微而笑,淡淡开口:“你想吃什么?明儿晚上我给你送来。” 黄富贵闻言怔了一下,“真的?” 韩玉娘点了一下头。 再劝他赴京之前,她总要来见他的。 离开黄家的时候,宋姨娘亲自出来送她来了。 “韩姑娘,老太太和你说的那事,你准备怎么办?” 韩玉娘垂眸道:“我回去想想再说吧。” 她心里也没什么主意。 宋姨娘拍着她的后背,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才道:“老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看着温和又好说话,其实心里很是斤斤计较。看来,福哥儿这次是走定了,姑娘能想法劝劝他,也是好的。毕竟,京城要比这里好……”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微微放空,似乎有些憧憬起来。 韩玉娘对她的好心,只是报以微笑。 她先去了一趟醉仙楼,跟掌柜的道了歉。 沈仙姑倒是没生气,只是笑笑,说下不为例。 沈师傅显然没那么好说话了,看了韩玉娘一眼,只道:“学厨是门苦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不行!” 韩玉娘也没为自己解释什么,忙保证以后不会了。 等黄富贵去了京城,就没人能“耽误”她了。 韩玉娘揣着心事回了家,家里已经来了帮佣的人,是个姓张的婶子,是隔壁郭家店村的人。家中有老有少,出来干活贴补家用。万秀秀之所以选她是觉得她长得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而且话也不多,要比那些年轻的小丫头更稳重些。 其实,她也是留了个心眼儿,不想招来个年轻的,又心思不安分的,给自己找事。 张婶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读书人家来干活儿,心里自然是陪着一百个小心。她一见韩玉娘回来,便巴巴地跑过去,对她叫了声:“小姐,您回来了。” 韩玉娘微微一怔,弄明白她是谁之后,便道:“婶子不用这么拘束,往后叫我玉娘就成。” 小时候在临安,家中的丫鬟们从不唤她“小姐”,总是“姑娘姑娘”地叫着,很是亲切。 张婶子见她们一家人都对自己客客气气,心里很是高兴,忙点头笑笑。 有了张婶子在,家里的杂活儿就有人做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虽说都是粗活儿,但给她的工钱也高,一月一百五十钱,还包吃住。 吃过了晚饭,韩玉娘去看了看弟弟妹妹,只见,他们一大群人都围在一起,摆弄着昨儿在夜市上买的吃的玩的。 万秀秀随后也跟了过来,只道:“白天,你爹不让他们玩,他们只好等到做完功课才敢拿出来。” 韩玉娘见她来了,咬了下唇道:“二娘,我想和您说说话。” 万秀秀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忙跟着她去了她的屋里。 韩玉娘淡淡地开口,只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她也说了自己的难处。黄家的事,她只能和她商量,若是父亲知道了,反而麻烦。 谁知,万秀秀听完拍了一下大腿,喜道:“傻丫头,黄家肯把黄富贵送走,这可是一桩大大的好事啊。” 她倒是没有坏心,只是觉得黄富贵这个人,一副少爷脾气不好伺候,而且,整天缠着她们玉娘,实在不像样子。 他要是走了,家里好歹能消停点,玉娘也能轻松些。 万秀秀正觉得高兴,却见韩玉娘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惆怅,不觉为之一愣,随即问道:“玉娘,你怎么不高兴啊?难不成……你舍不得他走?” 韩玉娘像是被她戳中心事似的,脸上微微泛红,迟疑半响,方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万秀秀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心思。 “玉娘啊……” 韩玉娘红着脸看了她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身子。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 其实,她以前是挺讨厌他的,他的脾气野蛮霸道,做事任性轻率,常常只顾着自己,不顾别人。可不管怎样,他说到底不是个坏人,而且,一旦煞下心来对一个人好,便会一心一意,认认真真的。 他答应过她的事,从不轻易食言。还有昨儿在崔家……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他的。 万秀秀也是过来人,知道这男女之情的事,本就玄之又玄,外人是看不透的。再说,那黄富贵要貌有貌,要财有财,也没什么不好的。 万秀秀缓缓表情,才道:“你要是不愿意他走,那就去和老太太说说……” 韩玉娘还未等听完,便开始摇头:“老太太是铁了心,非要他走不可。再说了,都是因为我,老太太才动了这个心思,我劝是没用的。” 她劝没用,别人劝也一样没用。 万秀秀知道老太太的脾气,那的确是个厉害的主儿。 她微微一叹:“也是,黄家的人什么时候听过咱们的。” 韩玉娘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也知道让他走是件好事,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那么盼着见她,那么喜欢和她呆在一起,她不想让他不高兴。 万秀秀认认真真地想过之后,只道:“玉娘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既然,你心里惦记他,你得让他知道啊。至于,去不去京城,且看他自己吧。” 黄家的事,韩家人是做不了主的。 韩玉娘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韩玉环抱着枕头过来要和她一起睡,韩玉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可妹妹睡着了,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到了第二天,韩玉娘打起精神去醉仙楼做事,还借用了那里的厨房给黄富贵做了很多好吃的。 黄富贵一直眼巴巴地在家等着她,六福端来的晚饭,他连都没看一下,只挥挥手,分给了下人们。 韩玉娘提着沉甸甸的食盒来了,看见黄富贵的笑脸,她的心里莫名揪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把饭菜一样样地摆上来。 她做了足足八道菜,黄富贵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呀……怎么做了这么多?你是怕我饿着啊。” 韩玉娘笑着摇头,只把筷子递过去:“你尝尝,好不好吃?” 黄富贵不用尝也知道好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韩玉娘一直没动筷子,只默默地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她才深吸一口气,静静道:“黄富贵,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啊。” 黄富贵用昨儿她给的手帕擦擦嘴,笑笑道:“什么事?” “昨儿,我听老太太说,你们黄家在京城又要开商铺了。那铺子的胡大掌柜是个能人,老太太想让你跟着他学生意经,所以,你要不要去京城看看?”韩玉娘小心斟酌着语气,越说心里越没底:“我听说京城特别大,比镇上要大上好几倍,而且,好玩好吃的东西特别多,人也特别多……” 黄富贵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笑容开始一点点褪去,嘴角的弧度有点僵硬,看着很不自然。 “这就是奶奶昨天和你说的事?” 黄富贵虽然性情冲动,脑子却不笨。韩玉娘不会无缘无故掺和家里的事,这一定是奶奶的主意。 真是绝了,老人家的心思也绝了。 韩玉娘目露无奈,看着他愤然起身的样子,又开口道:“你先急着生气,先让我把话说完。” 黄富贵像是运气似的做了个深呼吸,望着她继续追问道:“你突然对我这么好,就是为了这事儿?” 难怪他觉得奇怪,她这两天怎么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这么心疼他……原来是为了给奶奶做说客的。 想到这里,黄富贵那双乌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受伤。 韩玉娘看得真切,知道他不单单是生气那么简单。她慌忙摇头也跟着站了起来,轻轻蹙着眉头,略带无奈又愧疚的情绪,开口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其实,她想说是:“她不想他走。”可是,话哽在喉,她只能憋出这一句。 黄富贵闻言眉峰一挑,心中一阵苦涩,他哪里知道她的心思,还以为她和奶奶是一样的主意。 他敛下眼睑,低声问道:“韩玉娘,你真这么不待见我?你真要我走?” 第八十四回 从小到大,他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她是第一个。 黄富贵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事。可他还是喜欢她,不管大事小事,只要稍微能为她做点什么,他的心里就觉得高兴。只是,他现在才发现喜欢韩玉娘,还不算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让韩玉娘也一样地喜欢自己。 有时候,他真的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毕竟,长这么大,他的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他想着,只要他一直,一直喜欢韩玉娘,早晚有一天,她也会一样喜欢自己的。可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一脸失望,那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也跟着渐渐黯淡下去。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什么时候不待见他了?也许以前是……但现在不是啊。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得不放弃劝说他赴京的念头。她宁可让老夫人责备她几句,也不愿让黄富贵误会自己。 “黄富贵,我不想让你走,也没不待见你。昨天,你奶奶嘱咐我要劝你,我因着心里有愧,所以才跟你说的。说实话,我心里也很不舒服,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想着该怎么跟你说。想着万一,万一你生我的气怎么办?万一你又冲动闯祸,回头又挨了板子怎么办?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为难……” 韩玉娘心里卸下负担,索性把实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可说着说着,她突然咬住了唇,只觉自己说多了。 对面的黄富贵一点反应也不给她,她也垂眸不语,心里突然觉得臊得慌。 韩玉娘啊韩玉娘,你是不是疯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他怎么不吱声呢?难不成是没听明白,还是怎么的? 韩玉娘紧咬着下唇,心想,就算他没听明白,她也不解释了。方才的话,她实在没脸再说第二遍! 其实,黄富贵不是没听明白,而是听得太明白了。 原来,她是在意他的。 就在刚刚,他还觉得自己的心一路往下沉,像是落了没底儿的水井里,可是现在,他的心又像是长了翅膀,咋咋呼呼要飞起来似的。 这一高一低地折腾回来,太耗心神,他总得先缓缓才成。 黄富贵缓了半天,方才后反劲似的,大步往韩玉娘的跟前近了一步。 韩玉娘下意识地抬头看他,见他的脸色转晴,便知他不气了。 既然不气了,想必就是听明白了。想到这里,她只觉脸颊发烧,像是要烧起来了。 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韩玉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复又低下头道:“你的脾气太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黄富贵见她后退,索性大着胆子,直接伸出长臂,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双手举着她的身子,仰着头笑道:“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韩玉娘吓得惊呼一声,看着自己的双脚离了地,心里一阵慌乱,蹬着腿挣扎道:“黄富贵你干嘛?你放我下来。” 黄富贵力气比她大,个头也比她高,抱着她毫不费力,凭她这么挣扎,他的力气也富富有余。 难得听见她说几句真心话,他可不能由着她敷衍过去。 韩玉娘挣了几下,见他笑眯眯打量自己,忙低下头。 “你刚刚说,你不是不待见我。那就是说,你待见我了,你喜欢我了?”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韩玉娘再次瞪起眼睛来。 这一码是一码,不能相提并论。 “是吗?”黄富贵故意使坏似的又把她往高处举了举。“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韩玉娘脸颊通红,先是倔强摇头,见他坏笑,忙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其实,到底是不是喜欢,她自己也闹不清。 黄富贵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稳稳地把她放到地上,让她站好。 待到双脚一落地,韩玉娘就立刻用力推了他一把,心中羞愤气恼,恨不能上手打他几下才消气。 “黄富贵,你就不能不动手动脚的吗?” 黄富贵耸耸肩道:“我也是因为高兴才这样的。”说完,他又一把攥住韩玉娘的手,道:“走,跟我一起去见奶奶。” 韩玉娘微微喘息,往后拽了他一下:“你要去老夫人哪里干嘛?” 昨儿才挨了打的人,今天不该老实一点吗? 黄富贵见她一脸担忧,只道:“没事,你跟我来吧。” 当着奶奶的面,他得先表个态才行。 …… 西厢房内,黄老太太正在和宋姨娘一起处理家事。 其实,与其说是处理,还不如说是过问。 宋姨娘捧着厚厚的账本,一条条地念给老太太听,家里这个月的开销花费。老太太的眼睛不好,不喜看字,所以需要有人来做这件差事。 待听到黄大郎的四姨娘为了家里的丧事,从家里的账房支走了五十两银子。老太太的脸瞬间就垮下来,敲响桌子道:“家里的规矩,红白喜事都是二十两,凭什么她用五十两?” 宋姨娘一脸为难,只道:“这个……妾身也不太清楚。” 黄老太太继续道:“下个月分月例的时候,从她的那份儿扣回三十两。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变。” “是。”宋姨娘为难地点了下头。 说话间,黄富贵带着韩玉娘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黄老太太正欲喝茶,见两个人手牵着手地进来了,不觉皱起眉头。 韩玉娘见她目光不善,忙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可黄富贵的力气太大,让她没有办法。 “奶奶,我有话跟您说。”黄富贵直截了当道。 宋姨娘适时地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应该避开。 黄老太太斜了她一眼,让她坐下道:“你继续念。”说完,她又看了看黄富贵和韩玉娘,轻斥道:“你们去那边等着。” 黄富贵闻言有点不高兴了:“奶奶,我的事很要紧的。” 黄老太太故意不看他,有意要冷着他。看着他们一起过来的样子,不用说,肯定是韩玉娘没用心,什么也没做到。 宋姨娘迟疑着打开账本,然后继续往下念。 谁知,才刚念了一句,老太太便拍了桌子:“什么蜡烛要一个月一百两?怎么,你们院子里的蜡烛都是镶着金边儿的?” 宋姨娘闻言一怔,没想到老太太突然发起了脾气。 黄富贵眉心一皱,韩玉娘隐隐有些看出来了。老夫人这火气八成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们整天就知道糟蹋家里的银子,可曾为这个家里出过一份力?我真是白养你们了。” 黄老太太发了好一通的脾气,宋姨娘心里委屈也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听训。 这会儿,黄富贵也看出来了,奶奶这是故意拿宋姨娘撒气呢。 很快,宋姨娘满腹委屈,红着眼眶回去了。 黄富贵上前一步,望着祖母的眉眼间充满了坚决,道:“奶奶,我想不去京城,我要留在这儿。” 黄老太太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她看向韩玉娘,微微摇头:“枉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韩玉娘微微低了一下头:“老夫人,您让我说的话,我都说了。可是您,您也得听听看黄富贵想说的话啊。” 黄老太太闻言眉心一动,很是不悦道:“怎么,你现在要帮我管教孙子了?” “玉娘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站到一边去。”黄老太太很不客气道。 她生起气来,看起来和平时平平淡淡的模样,完全不同,很凶也很厉害。 “奶奶,您和玉娘发什么火啊?”黄富贵往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福哥儿,你现在就知道替她说话,是不是?没良心的小子!奶奶把你拉扯这么大,你什么时候替奶奶着想过?”黄老太太瞪着黄富贵问道。 黄富贵微微语塞,想了想才道:“奶奶,这一次,孙儿不想听了。京城那么远,您怎么舍得让孙儿去?” 黄老太太沉声说着话:“我当然不舍得。可是,与其整天看着你这么胡闹,我还不如把你送走了干净。黄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从前你闹得过分些,只是弄些不痛不痒的皮肉之伤。如今,你整天围着个姑娘转,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全都做了,害得我提心吊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照看你几年?趁着我还有这口气在,总要先找个人把你历练出来。往后,这个家才能踏踏实实地交到你的手上,我才能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 “原以为给你找了个好师傅,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懂道理。谁知,竟没想到还牵扯出这么一段缘分来。韩先生是个好人,可惜就是不懂变通,你跟着他做学问可以,可是说起做生意,他什么也教不了你。所以,你趁早给我去京城,跟着胡大掌柜练出一身本事来,否则……” 黄老太太好不容易停顿下来,看了看他们道:“否则,你就别怪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客气。明儿,我就去休书和韩家解除婚约!你一辈子也没想和韩玉娘成亲!” 黄富贵和韩玉娘闻言皆是一怔。 这是老太太心里最狠的招儿了。 “奶奶,我们都订了亲了,怎么能说退就退?” 黄老太太撂下狠话来:“怎么不能?只要双方家长同意就行。韩师傅本来就不待见你,只要稍微闹出点事来,你们这门亲事肯定能黄。”她的视线转向韩玉娘,“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吧。若是我主动张口退婚,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这话可不是光为了吓唬他们,她绝对有办法能说到做到。 韩玉娘瞪大双眼,万万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说。 黄富贵立刻急道:“奶奶,您可不能使坏啊。咱们费了多大的劲,才让韩家成为亲家,您还……” 黄老太太不等他说完,直接伸出两根手指,认真道:“以前我总是舍不得逼你,总是让着你。这次是不行了,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京城,要不咱们黄家和韩家马上解除婚约。” 她的语气里带着年长者才有的霸道,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霸道。 “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生我的气,您就冲着我一个人来,别拿韩家的人耍着玩!”黄富贵气得脸都红了,谁知,手背突然吃了一痛。低头看去,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韩玉娘默默攥住了他的手,很是用力。 韩玉娘比他听得更认真更仔细,现在不是逞能顶嘴的时候,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黄老太太果然下了最后的通牒:“我只给你一晚上的时候考虑。明儿一早,你若还是不依,那我立马派人去韩家。” 既然他要为了一个韩玉娘不听她的话,那她就让他看看,到底是他这个毛头小子骨头硬,还是她的手腕高。 黄富贵被韩玉娘半推半劝地送出门外,她皱眉看他:“你先去外面透透气,我有话和老夫人说。” 事到如今,她不能不吭声了。 她再次来到黄老太太的面前,把心一横,道:“老夫人,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您就算再生气,也不能这样拿我们的婚约来威胁黄富贵。” 这的确很过分。难道,他们一家人都是老夫人制约管教黄富贵的筹码吗? “你们的婚约?”黄老太太抿了口茶,沉声道:“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大人怎么说,你们就得怎么做。其实,我本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恨。谁让你让我失望了呢?”黄老太太原以为她会很高兴让黄富贵离开,谁知,她却故意和自己唱起了反调。 看来这丫头也是有个有主意的。 韩玉娘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本也想照着老夫人的吩咐做。可是,富贵他那么喜欢我,我不想让他不开心,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黄老太太闻言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过,自己立马也有话回她。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事事都顺心顺意。福哥儿近来和你走得太近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一向是个懂事理的孩子,你就好好想想看,什么才是对福哥儿最好的?是让他继续在你的身边转悠?整天无所事事。还是,让他去京城学着做一个生意人?你那么聪明懂事,好好在心里掂量掂量。”说到最后,老太太不忘安抚她两句:“你别怪我这个做祖母的心狠。福哥儿现在最在乎的就是你,我只能拿你开刀。难道你要我再对他动板子吗?那样的话,他还没怎么着,我就先断气了。所以,在我断气之前,让我看着福哥儿早点懂事吧。” 话到这里,韩玉娘就算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低着头走到院子里,光看黄富贵的后背,就知道他在忍着气。他的肩膀一起一伏的,后背也微微驼着。 黄富贵转过身来看着她,有心想要安慰她几句,可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今儿才知道,自己这点心眼儿和奶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奶奶是怎么想到这一步的?什么时候想到的?难道是打从一开始,他们定亲的时候就想到了? 他张了张嘴,还是觉得无话可说,所以一直不停地轻声叹气。 韩玉娘看着他攥紧了拳头,最后又无力地松开了。 看来,这次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富贵,别生你奶奶的气。不管怎样,他都是为了你好。”虽然她不想这么说,可的确是事实。 “就算是为了我好,也不能这么逼我啊。太过分了,奶奶实在太过分了。”黄富贵说着这话的时候,眉头越皱越紧,他正欲再进屋去,却被韩玉娘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你先冷静冷静。老夫人的意思很清楚了,你再发脾气也没用的。” 此时此刻,韩玉娘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一来是因为黄富贵,二来是因为老夫人方才说的那些话。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最后都耗得没了力气,只剩下一声叹息。 须臾,韩玉娘抬头看了一眼黄富贵,见他似乎已经消了点气,便轻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富贵。” 黄富贵闻言低头看她,等着她听想说什么。 “你还是听你祖母的话吧。趁着事情还没有变得更糟……” 第八十五回 家人之间,也许会因为一些事情引起大小长短之争,却永远无法有输赢之分。 老夫人的话,字字犀利,虽不合情,但也有理。如果不按她所说的去做,估计明儿一早黄家的人就要上门找父亲退亲去了。依着父亲的脾气,定要和黄家大动干戈。 如果,她和黄富贵的婚事真黄了,那黄家和韩家必定势成水火,无法共存。没错,事情只会越变越糟,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黄富贵……”她才刚刚开口,黄富贵却抢先一句道:“我只要能和你一起就好,别的我都不在乎。” 韩玉娘闻言一怔,心里微微有些感动。她缓缓伸出手去,可就在要触及他手背的那一刻,她又改变了主意,淡淡道:“你怎么可能不在乎呢?老夫人是你的长辈,她是你的亲奶奶……” “我不走,我舍不得你。” “那你舍得让你奶奶伤心吗?还是,你觉得就算退婚也没关系……” 韩玉娘把黄富贵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黄富贵,你就听你奶奶的话吧。之前,为了咱们的婚事,长辈们已经操了不少心。我不想再让父亲为了我的事情为难了,你也别再让老夫人为你担心了。而且,我也不想成为被退婚的女子,成为……旁人眼中的笑柄。” 韩玉娘低头说完这番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还能做什么。 这是黄家的事,也是韩家的事。一个简单的决定,却是关乎两家人的未来。 黄富贵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韩玉娘回家之后,只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万秀秀磨了豆浆,特意给她留了一碗,给她送过去的时候,见她闭门不出,还锁了门,便觉不对。 万秀秀敲响她的房门,见她开门的时候,眼睛有点红,吓了一跳道:“你这是怎么了?” 韩玉娘摇摇头说没事,只把万秀秀拉进房中。 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尤其是父亲。 韩玉娘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一回家就开始掉眼泪,心里难受极了。 万秀秀抱着她问:“准是为了黄家的事,对不对?” 他们这家人,老老少少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韩玉娘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黄富贵就要去京城了。 万秀秀闻言轻叹一声,抱着她道:“真是够能折腾的。这可怎么办才好?你心里一定很舍不得吧。” 韩玉娘垂眸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舍得又如何?她连自己的事情都难做主,又怎么能做得了他的主? 万秀秀知道她是因为舍不得黄富贵,所以才偷偷地掉眼泪。 她轻轻一叹,拍打着韩玉娘的后背,温柔地安慰她。 半响,韩玉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万秀秀道:“二娘,我能求您件事吗?” “一家人有什么求不求的,你说就是。” “黄富贵就要走了。明儿,我想去黄家看看他,傍晚之前,我一定回来。所以,您能帮我去醉仙楼和沈掌柜的请一天假吗?还有,您要帮我保密,别和父亲说这两天的事。” 韩玉娘想明儿一早就去黄家,今儿因为事发突然,她还有好些话没和他说呢。 万秀秀闻言犹豫片刻,才道:“行,我知道了。” 她愿意帮她的忙,更愿意帮她保守秘密。 随后,她似叹非叹地说了一句:“你这丫头……那个黄富贵那么不让人省心,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是啊,连她自己都觉得纳闷,为何她不再讨厌他了,反而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意他了。 这一晚,黄富贵整整一宿都没有阖眼,他还不顾六福的阻拦,硬是爬到了屋顶上,然后就大喇喇地躺在上面,望着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地看着。 他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六福哆哆嗦嗦地爬上梯子,脚上一阵发软,小声劝道:“爷,您还是下来吧。这……这太高了,危险啊。” 黄富贵仰脸躺着,枕着双手,谁也不理,谁也不看。 六福只好哆哆嗦嗦地又爬了下来,却不敢走远,就在梯子边上守着。 此时此刻,老夫人正在佛堂礼佛,因为心里不静,她把木鱼敲得又响又急,完全不成章法。 黄大郎听说了白天的事,拖着笨重的身子过来,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娘,您犯得着这么逼福哥儿吗?居然说要和韩家退婚?这招儿也太损了!” 老夫人闻言只把手里的木鱼锤停了下来。 “坏事都由我来做,你这个当爹的,自然落得清闲。等福哥儿去了京城,你和我才能松一口气,不是吗?” 黄大郎皱眉低头,沉声道:“娘,您把那算命的说的话,当成是圣旨一样,可万一他算得不准怎么办?” “胡说!命数天定,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福哥儿的命里注定有一大劫,在他二十岁之前,咱们必须得小心。”黄老太太再度敲起木鱼,静静道:“福哥儿是老天爷给咱们家唯一的香火,谁有事他都不能有事!” 黄大郎凝眉看着母亲倔强的背影,无奈摇头。他不是说不过她,而是不能争。 “长辈之言不可违,任何时候你都要听你娘的话。”这是父亲临终前,唯一留给他的话。 …… 翌日一早,当韩玉娘再次出现在黄家的时候,她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依然神清气爽。 她给黄富贵带了早饭,还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却是用足了心思。 黄富贵在房顶上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六福等得焦急万分,见了韩玉娘,就像是见了救星。 黄富贵站在屋顶之上,凝望着远处,丝毫不理会底下的人,更不知道韩玉娘来了。 韩玉娘仰头看了看高高的木梯,二话没说,只把食盒交给六福,跟着提起裙角,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六福看傻了眼,又不敢出声尖叫,怕吓坏了她。 韩玉娘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她看着黄富贵微微出神的样子,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黄富贵刚开始像是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他看着她,她的目光熠熠,嘴角若有若无地带着一抹笑。 清晨的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暖暖的。 韩玉娘站在梯子上,冲他微微而笑:“下来吧,我给你做了早饭。” 黄富贵终于肯下来了,六福连忙打了盆水进屋,绞着手巾给少爷擦脸。 韩玉娘伸手接道:“让我来吧。” 黄富贵坐着没动,任由韩玉娘给自己擦着脸,看着她道:“你今儿又是当说客来的?” 韩玉娘摇摇头没说话。 她陪着他吃了早饭,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不过,黄富贵显然没有昨天的好胃口。他看着韩玉娘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暗暗纳闷。 她为什么又对他这么好? 韩玉娘放下羹匙,坐在他的面前,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黄富贵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轻轻点了点嘴角,然后又还给了韩玉娘。 韩玉娘见状,微微摇头道:“手帕是你的了,你拿别的东西跟我换吧。” 黄富贵脸色微变,盯着她不解其意。 韩玉娘下了好大的决心,方才伸出自己的手,摊开掌心道:“昨儿,你不是说要把你的心给我吗?那话现在还作数吗?” 原想哄哄他就算了,可仔细一想,若是以后很久都见不到他,她还是要留点话给他才行。 黄富贵闻言瞪大了眼睛,一副你什么意思的表情。 韩玉娘红着脸道:“若是不作数的话,那就算……” 不等“了”字说出口,黄富贵已经回握住她的手,道:“当然作数,我从来没骗过你!”说完,嘴角忍不住弯出一抹微笑。 韩玉娘脸一热,低头道:“既然还作数,那我就收下了。” “真的?” “嗯,真的,你现在剖出来给我吧。”韩玉娘故意说了一句玩笑话。 黄富贵笑笑:“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我的心意,我对你的心。” 他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却迟迟不肯松开她的手。 韩玉娘也不躲不避,只是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是故意逗你的。” 黄富贵跟着问道:“这么说,你不让我走了?” 韩玉娘闻言垂眸摇头,突然柔声道:“长辈之言不可违,这是铁打的规矩。这趟京城之行,你还是要去的。而且,你不仅要去,还要真正学出点名堂来。今儿你把你的心给我了,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替你保管着,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好好地还给你。” 第八十六回 他和她,两个人一路兜兜转转走到今天,韩玉娘只觉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她不喜他的时候,他天天往她的眼前撞,惹人生气。可如今她好不容易不讨厌他了,他却要离开了,而且,还是远在千里的京城。此去少说,也要一年的上下,又或是更久,等到黄富贵年满二十之后…… 黄富贵听了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心里略一琢磨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看着韩玉娘,双眸闪闪发亮:“你是说你会等着我,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 “嗯。”韩玉娘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如果没有这份心,今儿就不会来找他,还和他说这些话。他的心意,她虽然未必全能接得住,可她愿意先接下来再说。往后只要两家人都好好的,她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黄富贵心里涌起一股热流,瞬间流遍全身,让他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他甚至不再觉得懊恼和生气了,反而是出奇地兴奋,他迫不得已地想要去京城了,然后带着一副好本事回来娶她。 黄富贵用手掌重重啪响自己的胸膛,一脸认真道:“好,那我去。玉娘你等我,等我回来之后,再也没人能分开咱们了。” 韩玉娘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宽,与他相视一笑,暗暗松了口气。 黄富贵心中热乎乎的,想要再靠近她一些,还想要抱抱她。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赶紧去和老夫人说一声吧。” 黄富贵默默收回了手,冲她点头道:“玉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要单独和奶奶说,不想让韩玉娘陪着他一起去看奶奶的脸色。 韩玉娘点了下头,温顺地坐着等他。 黄富贵一路去了老太太的西厢房,带着点气势汹汹的架势,开口道:“奶奶,京城我去。” 这简短的一句话,瞬间让老太太变了脸色。 她原以为他要一直犟到最后,犟到她亲自点人去韩家呢。 黄老太太似叹非叹地长吁一口气,停止转动手里的佛珠,望着他点头道:“你果然是想通了。好,我马上吩咐人给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你就启程吧!” 其实本不用这么急的,过些日子再走,也是一样。只是她怕他性情不定,又突然改了主意。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早地把他送走,心里踏实。 “明儿一早?”黄富贵瞪大眼睛,只觉奶奶是在故意气他,让他抓狂。 “您这么着急撵我干嘛啊?京城那么远,我还有好些东西要准备呢。” “准备什么?有什么好准备的?那边也有宅子,你的衣食住行也有人照料,无非就是带几件衣裳罢了。”黄老太太淡淡道。 只要他肯去京城就好,大不了全都买新的。 “奶奶,您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您就是想要拆散我和玉娘是不是?我可是您的亲孙子,您犯得着这么逼我吗?”黄富贵沉不住气,直接问道。 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孙子,我才不得不逼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反正,你都得听我的话。” 黄富贵闻言神情阴沉下来,内心的痛苦却无法抑制,他索性半转过身去,不再看祖母一眼,压抑着声音道:“奶奶,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的话了。等我从京城回来之后,您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听了!” 他的语气阴沉沉的,仿佛天上集雨的乌云,沉重压抑。 说完这话,黄富贵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老太太一眼,目光冷冰冰的。 黄老太太不由一怔,他可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这是第一次。 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继续硬着语气道:“好,等你学好本事回来,你可以不用听任何人的话,就算把整个黄家都归你管也没问题。” 黄富贵听了这话,只是黑着脸,转身离开。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去见玉娘才行。 明儿一早?! 韩玉娘听了这事,也是一脸惊讶,只觉老夫人还真狠得下心来。不过仔细想想,她多半是怕他改变主意,再生枝节吧。 她看着黄富贵攥着拳头往桌子上砸,砸得咚咚作响,似乎想用蛮力把桌子砸碎似的,他忙拉住他的袖子,轻声劝道:“别发脾气了。明儿一早你就要走了,车马劳顿,你得攒着点力气……” 黄富贵见她说着说着,慢慢低下了头,低垂的眉眼,略带惆怅。 他闷坐了一会儿,才道:“玉娘,咱们别呆在这儿了,不如去你家吧,我想去你家。” 韩玉娘深深看他一眼,点头答应了下来。 …… 韩修文本不知女儿去了黄家,还以为她在醉仙楼做着自己的事。 当她把黄富贵领进家门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韩玉娘带着黄富贵去了父亲的书房,然后说出了他就要离开的事。 韩修文很是意外:“京城?” 黄富贵提起这事就心里生气,只是点了下头:“师傅,我要走了。” 韩修文眉心一动,心道,黄家这又闹哪一出呢? 京城那么远,黄富贵这一去少说也得个一年半载。 “爹,晚上让黄富贵在咱们家吃饭吧。明儿一早他就要走了。” 韩修文见女儿用请求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微微点了下头:“那你就给他做点好吃的吧。” 韩玉娘点头答应了一声,提着竹篮准备出去买菜。 黄富贵见状也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韩玉娘微微一怔:“我出去买肉买菜,你也要去。” 黄富贵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想去,我就是想和多待会儿。”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动,只对着他笑笑:“你陪玉环和玉郎玩会儿吧。我去去就回……” 黄富贵平时连一粒米都没有买过,韩玉娘可不想让他今天破例。 黄富贵望着她出门,然后回去找玉环和玉郎说话。 两个小人儿正在地上摆弄着东西,有竹架子,白白的浆糊,宣纸,还有毛笔和墨盒。 黄富贵蹲下身子,看了看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要做纸鸢玩。 两个小人儿有商有量的样子,可爱极了。 黄富贵突然有些羡慕起他们俩,他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如果他有个兄弟就好了,一个可以踏实依靠的哥哥,又或是一个顽皮可爱的弟弟,怎样都好。 如果父亲的那十八房小妾里面,有人能争点气,给黄家再添一个孩子。那么,祖母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他了。 黄富贵给孩子们做好了纸鸢,对于玩的东西,他一向很在行。可惜,今儿没有风,不适合放纸鸢。 韩玉环只是想要一个纸鸢,就算不能放着玩,她也一样地高兴。 “富贵哥哥,下次起风了,你带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黄富贵闻言微怔,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摸摸她的头。 他都是要走的人了,不知何时才会有下一次。他默默摆弄着手里的线头,心中暗暗有了思量…… 韩玉娘买了很多东西,和万秀秀一起做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说实话,甚至要比韩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还要丰富许多。学堂的孩子们也跟着一起有了口福,一个个乐得拍手欢呼。 香甜的馒头,可口的饭菜,看起来熟悉而又亲切。 黄富贵忽想起之前在韩家住宿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偶尔还要和他们一家子挤在一处吃饭,热闹得紧。 他拿着筷子,心中泛起几分感触。 这会儿,家里也该吩咐摆饭了,但愿奶奶的身边也能有人陪着她吃饭。不过除了丫鬟之外,还能有谁呢? 韩修文坐在主位,而黄富贵坐在左边,那里平时都是韩玉娘的位置。 万秀秀故意让韩玉娘坐在他的旁边,想让他们多些相处的机会。 一顿饭吃完,黄富贵也是时辰回家了。 韩玉娘将他送出门外,带着点依依不舍的语气道:“明儿一早我去送你。” 她是一定要送他的,虽然她从来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黄富贵点了点头:“你一定要来。” “嗯。”韩玉娘垂眸应道。 她站在门口目送着黄富贵离开,可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六福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须臾,韩玉娘抬头看了一眼黄富贵,轻轻道:“你快回吧,太晚了。” 黄富贵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不过,他还是转身坐上了马车,一路回了黄家。 送走了他,韩玉娘心里酸溜溜的,咬着唇回到院中。韩修文有些话想问,却被万秀秀出声阻止:“相公,玉娘的事,她自己会看着办的。这会儿,她正难受呢,咱们别多问了。” 其实,她的心事,她都是知道的,可她答应要为她保密。 因着事出突然,黄老太太不准备让黄富贵带着太多行李。 京城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把银子带足了就行了。 黄富贵身边的小厮,只有六福一个人可以跟着主子。 六福看着少爷一宿没睡,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心里很是难受。 “爷,您别担心,咱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富贵盘腿坐在床上,低头摩挲着韩玉娘给她的手帕,她总共给了他两条手帕。一条是水蓝色的,一条是水粉色,绣着小碎花,连颜色都这么好看,搭在一起就像是天生一对。 “爷……”身边的六福还在小声试探。 黄富贵若有所思地出了一会儿神,跟着突然道:“六福,你马上给我准备点东西。” “啊?嗳,您吩咐。”六福凑过去听话,然后一一点头。 天还未亮,黄家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起来。今儿是大少爷进京的日子,对下人们而言,心里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高兴。 大少爷总算是走了! 虽然少爷的心不坏,但性情实在太过霸道,做事也毫无章法,常常想一出是一出的,惹得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主子的心里不痛快,做下人的自然也没有好果子吃。 少爷不在家里闯祸,往后他们的日子也许也能好过点。 马车准备好了,行李也整齐了,随行的车夫小厮,还有负责沿途护送的镖师也都到位了。 黄老太太强忍着内心的不舍,看着黄富贵道:“京城多贵胄,凡事要小心,切记三思而行。” 黄富贵心里还在生她的气,只是点了下头,连话都没回一句。 黄大郎倒是想得开,只是淡淡吩咐:“好好听胡掌柜的话,别胡闹就成了。” 趁着他年纪还小,让他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黄富贵也是点了下头,转身往门外张望。很快,他就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韩玉娘一身素净地来到黄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韩修文和万秀秀。 许是因为人多又安静的缘故,离别的伤感一下子就开始变浓了。 黄富贵马上就要走了,也顾不上长辈们的目光,只把拉着韩玉娘来到廊下,然后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交到她的手上。 他准备了一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还有一只纸鸢,上面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精致又鲜艳。 韩玉娘微微诧异:“干嘛送这些给我。” 黄富贵微微扬眉,眼底满含笑意。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收着吧……”他一边说一边把木盒打开:“这是珠翠首饰和蜀锦绣帕。” 韩玉娘只觉太过贵重了,正欲推辞,却又瞧着那只纸鸢,困惑道:“都这会儿了,你不是还想要和我一起放纸鸢吧?” 黄富贵摇了摇头,温暖的大手伸了过来,用力攥住她的手道:“你留着这纸鸢,等我从京城回来以后,咱们一起去玩,带上玉环玉郎和狗蛋儿一起去。” 韩玉娘深压住心中酸涩,咬着唇点头道:“嗯,我等你。” 既然答应了,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更久,她都会等。 黄富贵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忍不住用温凉的双唇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头发。 “玉娘,咱们就像是这纸鸢一样。不管我去哪儿,要去多远的地方,你都是牵着我的线,知道吗?好好保管我的心,踏踏实实地等我回来!” 韩玉娘怔怔,跟着笑颜邃开,眼中泛起点点感动的泪光。 第八十七回 该说的都说完了,黄富贵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韩玉娘抬袖擦了眼泪,目送着马车一路走远。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黄家的马车,前呼后拥,只是今儿多了镖师随车护行,看着甚是风光。众人忍不住开始争相围观,只道这是黄家的谁要出远门了,而且,还用了这么大的阵仗。 黄老太太站在门廊下,望着早已空荡荡的巷道,捂心长叹。 见他真的走了,她心里一直绷着的那股狠劲儿也松了下来。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哭也哭不得,她只用手帕点点眼角,便忍着泪回去了。 韩玉娘把檀木盒子交给万秀秀保管,眼睛一刻也不舍得从纸鸢上移开,她把线轴紧紧地握在手里。 韩修文从未见过女儿这样,微微皱眉,有些不解。“这孩子是怎么了?” 万秀秀见他不明白,只小声道:“女儿家的心都是水做的。相公,你不用明白……” 回到家之后,只把纸鸢挂在自己屋里的墙上,挨着床头很近,这样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得见。 玉环和玉郎见了,只觉好看,站着凳子想要摸一摸。韩玉娘忙把她们抱了下来,细声细语道:“玉环玉郎你们听话,这纸鸢不能碰也不能拿来玩。咱们要等富贵哥哥回来之后,再一起去玩。” 韩玉环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纸鸢,心里想要的很。 “那富贵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韩玉娘垂下双眸,违心回道:“很快,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富贵刚走的那几日,韩玉娘的心里很不好过,可越是不好受,她越是找事情来做,不管是在家里还是醉仙楼,几乎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她不是在厨房里忙活,就是在院子里做事,做饭洗衣,收拾院子。 她的勤快,让家里帮佣的张婶儿忧心忡忡。 万秀秀知道她心情不好,索性故意找了一天,把她带出家去,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喝酒。 韩玉娘很是意外,不解道:“二娘咱们来这儿干嘛?” 万秀秀微笑不语,招手把店小二叫过来点菜。 她要二两烧酒和几道小菜,然后方才和韩玉娘道:“二娘知道你最近心里不舒服,,所以带你出来透透气。你整天闷头干活儿,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今儿你有什么烦恼只管说出来,二娘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韩玉娘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低头笑笑:“二娘,我没事。” “没事才怪!你啊你,别总是把心事一个人闷在心里头,你也不怕闷出病来。” 说话间,店小二端了酒壶过来,万秀秀特意拿了两只杯子,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了韩玉娘。 韩玉娘接在手里,瞪大眼睛道:“二娘,您让我喝酒……回家让父亲知道了,那可得了。” 万秀秀抿着嘴唇,笑道:“你爹晚上也要去外面吃席,天黑才能回来呢。等他回来的时候,咱们的酒劲儿早退了。” 要不然,她也不会偏偏选在心天。而且,有张婶儿在,家里的孩子们也饿不着。 韩玉娘闻言眉心一动,只看了看杯中的清酒,微微有点心动。 俗话说,一醉解千愁。难道这酒真的那么好,真的能解人烦忧? 韩玉娘如此想着,便轻轻抿了一口。 好辣的酒,一口下去,像是要把喉咙给烧着了似的。 韩玉娘忍不住地低头捂嘴,咳了几声。 万秀秀的酒量倒是不错,一连喝了两杯酒,连小菜都没吃。 韩玉娘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没想到。“我原以为二娘不喜喝酒呢。” 万秀秀轻笑一声:“我哪里是不喜欢,只是故意装样子罢了。”她故意压低声音道:“我怕你爹觉得不喜欢,所以一直说自己不爱喝。” 韩玉娘闻言反应片刻,也跟着笑了笑。 “二娘不用如此,我爹虽然古板,但也有通情达理的一面。” “你啊,你还小,不知道这夫妻间相处的门道。”万秀秀轻叹一声:“你爹能把我娶进门,已经我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只要能让他舒心高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哪怕是一辈子不喝酒,我也乐意。” 韩玉娘闻言忙拿起酒杯,又给她倒了一杯。“好,那二娘今儿就喝个痛快吧。” 这酒虽好,可惜味道浓烈,她自己是不敢多尝了。 万秀秀也给她回夹了一筷子菜,问道:“黄富贵走了,你的心里就那么难受吗?” 韩玉娘苦涩一笑:“其实也没那么难受了,只是……有点空落落的。” 她有些欲言又止,万秀秀忙劝:“说吧,别闷着。”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当初,因为定亲的事,我真是讨厌极了他。可是,不管我怎么讨厌他,他还是每天在我的眼前晃,结果晃着晃着,我发现……原来他也没那么讨厌……如今他走了,我的眼前就这样突然少了一个人,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似的。” 万秀秀闻言微微点头:“黄富贵就是个被宠坏的少爷,但心底不坏,有时候也挺招人喜欢的。” 她一把握住韩玉娘的手:“你若是真想他,那就给他写信吧。黄家那边一定会派人给他送信的。” 写信……韩玉娘想是想,可就怕黄富贵认识的字还不多,看不懂她写的内容,最后还得找别人来帮他念。不过,除了写信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和他保持联系了。 这天晚上,韩玉娘第一次提笔给黄富贵写信,只是斟酌许久,也迟迟落不下笔来。 这是第一封信,她不知该从何写起,想了好几天也没写出个样子来。 就在她酝酿斟酌的时候,黄家却率先派人给她送来了口信儿。 原来黄富贵已经徐州,暂歇几日之后,还要继续启程。 韩玉娘闻此,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给了那送信的小厮一些赏钱,还不忘问他是谁的吩咐。 “回姑娘,这是我家老太太吩咐的。” 难为黄老太太还能这么想,不过黄富贵人都走了,她心里对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因着这次的事,韩玉娘的心里对黄老太太多了几分担忧,也多了几分厌烦。 这次,她不仅仅把黄富贵逼到了角落里,也把她和她的家人逼到了角落里,那种被人轻视,被人随意摆弄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韩玉娘虽然仍然敬重她是个长辈,但心里不得不多几分思量。 虽说两家人现在是一口一个“未来亲家”的叫着来往着,可这份在意,只在嘴上,不在心里。 韩玉娘在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儿,早晚有一天,她要让老太太对自己刮目相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黄富贵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地传回来,最多的就是四个字:“一切平安。” 虽说简单了点,但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黄富贵终于顺利到达京城,整整八十天的颠簸,整整八十天的牵肠挂肚。 此时,镇上的树叶开始渐渐泛黄,薄薄的春衫换成了长褂,买凉茶的小摊上多了热乎乎的豆浆,黄老太太手中的珠串磨得更加光滑,而韩玉娘给黄富贵写得的第一封信也终于写完了。几番思量,处处斟酌,最后也只有寥寥几行字。她从家中的树上摘了一片焦黄平整的树叶,夹在了信纸中间。 路途遥遥,捎去太沉太重的东西,太过拖沓。只是一片家乡的树叶,平淡无奇,却又满含乡情。 韩玉娘把信封叠的仔细平整,然后提笔写上了黄富贵的名字,字迹娟秀,笔锋利落。 她把这封信交给了黄家的下人们,有他们代为转给老太太。她不知道老太太会不会私自拆开来看,也许会也许不会,可她都不在意…… 那薄薄的一封信,搁在老太太的面前,惹得她眉心一动。 她用指尖摩挲着用浆糊糊住的封口,沉吟片刻,才吩咐道:“交给信差好好送过去,别给弄皱了。” 黄富贵闷着气离开家,估计这会儿也不愿听她的唠叨,每次送去的口信,他连个回话都不给,可见心里还在怨她这个做长辈的狠心。 韩玉娘是他的心头好,他一定愿意听她的话,也好解解心头的怨气。 许是秋天到了,人心伤感,老太太的心里越发思念起孙子来了。偌大的一个家,他不在,便彻彻底底地冷清了下来。有时,她甚至觉得有点后悔,不该就这么把他送走…… 黄富贵走后,韩玉娘的心也静了。苦学三个月,她在醉仙楼终于有了上灶的机会,沈师傅夸她学得快,心思巧,往后必成大器。 韩玉娘闻言只是谦虚一笑,心中只盼着自己能早点有本事单挑大梁。 第八十八章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醉仙楼的生意确实一天好过一天。 夏日里,凉茶凉菜比水酒肉菜卖得好,因为天热人燥,大家都喜欢吃爽口的食物,街边的小摊子更得人心。如今,秋风一起,肚子里就不能少了暖胃的东西,而且,也要找个有墙有屋顶的地方,挡一挡风才是。 醉仙楼的招牌菜,多半都是小炒,煎炒烹炸,样样出彩。唯有炖菜和汤菜的样式不多。 厨房每天剩下的边角料很多,多半都是新鲜干净的,只是不能再被端上桌面,用以佐餐。 韩玉娘是很不喜欢浪费粮食的,见那些食材太多,扔了实在可惜,便向师傅要了去。然后,按着自己的心思挑一挑,切一切,用铁锅炖上,小火咕噜咕噜地煮上一个时辰,最后稍加佐料调味,便成了一锅味道丰富的好汤。 这种菜色,太过平庸,自然是上不了醉仙楼的菜单。不过后院的伙计们,却是很喜欢,只是就着一碗汤菜就能吃下两碗饭。 骨头上的碎肉被炖得烂熟,配上蔬菜的清甜和清香,汤汁浓郁,滋味甚好。 宋仙姑鲜少来后院走动,今儿偶尔来看看,便尝到了韩玉娘的手艺。 “这菜叫什么名字?” 韩玉娘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名字?只是一锅乱炖而已。” 宋仙姑闻言一笑,低头又尝了尝味道。 “这可不是乱炖,这是新菜。不过,这卖相还得更好看些。这两天客人们多半都爱点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我看这个就不错。” 厨房的两位大师傅闻言也没有反对,毕竟,掌柜的就是掌柜的,不能轻易反对,总要找出个站得住的理由来。 韩玉娘闻言微微有些意外。 沈仙姑笑笑:“回头你再把里面的食材精细精细,样子一定要好看才行。” 醉仙楼的酒菜是镇上最贵的,所以,菜品的卖相一定不能差。 韩玉娘点头应下,只觉这是一桩好事。 变废为宝,自然是好的。 伴着兮兮秋风,醉仙楼的浓汤菜也成为了镇上人的心头好。 韩玉娘在掌柜的面前露了脸,连沈师傅都时常打趣她道:“你这孩子,脑子灵手也巧,回头把我这点子本事都学走了,我可就难过活了。” 韩玉娘听了这话,只是谦逊一笑。“师傅,我要跟您学得东西还多着呢。”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替她帮腔:“大师傅,您急什么?咱们玉娘是黄家未来的大少奶奶,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呢。何必,还要在这灶台前面耗一辈子!” 每次他们提起黄富贵的时候,韩玉娘总是故意沉默,从不主动接话,也不会回话。 她不愿在人前提起她和黄家的事,更不愿把自己的私事说给别人听。 后院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见她不爱搭话,便也不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这天傍晚,黄家又派人给韩玉娘送了消息。这次不是口信儿,而是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箱从南方运来的新鲜橘子。 “姑娘,这信是我家大少爷给您的。这橘子是我家老夫人给您的,让您尝尝鲜的。” 韩玉娘闻言想了想才道:“回去替我谢谢老夫人的关怀。” 按理,她该亲自上门道谢的。不过因着上次的事,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去见黄老夫人。 这季节橘子可是个稀罕物,而且,还是南方的船加急运来的,少说也得一百文钱一个。这一箱子橘子,加起来也得有二十多两的银子。 韩玉娘最在意的,不是橘子,而是黄富贵的信。 她回了自己的屋里,把信封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叠着厚厚一摞的信纸。 韩玉娘微微诧异,连忙打开来看。谁知,这一看竟然她当场笑出声来。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张张图画。不用猜,这作画的人,必定是黄富贵没错。 第一张纸上画着一条大船,船上站着一个人,似乎正是他。 第二张纸上画着一道高高的城门,上面的匾额写着“京城”二字,还有好多好多的人。 第三张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而树枝上竟然只有一片树叶。 韩玉娘一张又一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一会儿发笑,一会儿心酸,黄富贵虽然没写几个字,却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她知道。 黄富贵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京城,京城很大人也很多,他住的地方有些冷清,让他想家。她送给他的树叶,他也收到了……他很想回家,也很想她。胡掌柜是个长相很凶的大胡子,正在教他用算盘,还让他干了不少力气活。 韩玉娘把信纸按着顺序排好,然后仔细收好。 这是只有黄富贵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写不出来的事,却可以画出来。 韩玉娘把信封捂在胸口,默默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橘子都要被孩子们吃没了,万秀秀连忙留出几个,交给玉环道:“去,给你姐姐送去。” 韩玉环一路小跑着给姐姐捧来了橘子,见姐姐正在桌边写信,便凑过去看:“姐姐在给谁写信?” 韩玉娘笑笑:“给富贵哥哥写。” 韩玉环闻言,忙把橘子一个一个地放到桌面上,然后靠在姐姐的身边:“我也要写。” 韩玉娘低头看她笑道:“你要写什么?” “就写“哥哥好”三个字。” 韩玉娘沾好毛笔,抱起妹妹,握着她的小手开始写字。 “玉环,要不要画点什么给哥哥?” “嗯!”韩玉环点一点头,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橘子。“这个橘子给哥哥吃,我画了一个最大的给他。” 韩玉娘用下巴轻轻点着妹妹的小脑瓜,也跟着她一起画了起来,画满了整张纸。 本是孩童才觉得有趣的乱写乱画,韩玉娘却觉得格外地开心。 天黑之后,她重新收拾心情给黄富贵写信,这一次写得比上一次长了许多,尽量跳过一些生僻的字,只有最简单的话语来告诉他,自己每天都是怎样的生活。 白纸黑字的一封信,把远隔千里的两个人,心都系在了一处。从这之后,黄富贵的信来得更勤了,每个月最少有两封,在月初和月尾的时候。 信上的画慢慢变成了潦草的字,韩玉娘一点点地看着那些字,如何从潦草混乱变得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在这一来一去的书信间,转眼已是半年的光景过去。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日子像是从指缝中溜走似的,让人想抓也抓不住。 这半年间,韩家学堂的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拜师的学生,也是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很多有钱有势的人家。 韩修文一向以严厉著称,而且,曾经还是黄家小霸王黄富贵的师傅。仔细想想,连黄富贵都能镇得住的师傅,还有什么样的孩子,是他教不了的。 在众多学生之中,学得最好的人,要数徐狗蛋莫属了。 他学习刻苦,又肯下苦功。韩修文帮他报名参加明年春天的童试之后,他更是卯足了劲儿,不想让师傅失望。 为了让他顺利应试,韩修文还特意给他改了大名为“徐旦”。不过,这名字是为了考试用的,平时在家里,大家还是唤他“狗蛋”。 玉郎过了五岁之后,就跟着学堂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了。至于,玉环是女儿家,只能由韩玉娘手把手来教。不过,她虽然开蒙晚,倒是比玉郎要聪明许多,今儿才学的诗,明儿就是倒背如流。 万秀秀夸她道:“咱家玉环,真是错生了女儿身,若是个男娃,必定是状元郎的命。” 韩玉环听了这话,不解道:“那为何女儿家就不能考状元?” 此话一出,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韩玉娘摸着她的头道:“这就是规矩而已。” 韩玉环不服气地嘟嘟嘴:“哼,好没道理的规矩。以后我一定要考个女状元回来,破了这规矩不成。” 韩修文闻言只是摇头笑笑:“你这孩子,说话越发刁蛮了。” 韩玉环明眸一转,只看向韩玉娘问道:“姐姐,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韩玉娘微微点头,只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牛肉放进碗里。 今儿的饭菜都是她做的,都是她近来想到的新菜,准备先让家里人尝尝看。 韩玉娘的厨艺,在镇上已经开始小有名气了。 这半年来,她琢磨出不少新菜,而且,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色,每每推出都有不少客人叫好。 万秀秀常常劝她,是时候该自己单干了。而韩玉娘还是耐着性子,不急不躁,只想把自己的手艺,像是磨刀一样,磨得更加“锋利”。而且,开店的本钱,她还没有攒够,若是想要盘下一间大一点的店面,她还需要在醉仙楼最少做一年的工。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她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第八十九回 这天一早,天还未亮,韩玉娘便早早地出了门。 今天醉仙楼被人包了席,后厨的人都要提早准备。 包席请客的人,是崔家的人。这种事情,不用韩玉娘打听,自然也会有人告诉她。 韩玉娘对崔家的人,仍然心存忌讳。所以,今儿掌勺的人是王师傅,她只需挑选食材和帮帮手而已。 韩玉娘去了城西的菜市,订了些新鲜的蔬菜,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准时送到醉仙楼的后院。 那些菜农们都认识她,知道她是醉仙楼的人,而且,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姑娘。 每次她一去,远远就有人开始吆喝:“韩姑娘,我家今儿的萝卜脆!” “韩姑娘,瞧瞧我家这菜水灵得很,一掐都能掐出水来。” 大家这般热络,除了想要做成醉仙楼的这笔生意之外,还有点私心。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认字少,偶尔要办点文墨上的事儿,免不了要找人帮忙。 韩玉娘认识字又会写字,可以帮他们不少忙。 韩玉娘很愿意帮他们一点小忙,见了谁家有半大的孩子,便有意劝说几句,让他们不要舍不得花钱,早点孩子送去韩家学堂念书。就算不是为了考状元做大官,往后也可以帮到家里家外。 不过一碗茶的功夫,韩玉娘就帮人回了两封信。庄稼人说话直截了当,有事说事,少了那些繁琐的客套。 韩玉娘在菜市耽搁了一会儿,见天色大亮,忙一路小跑着往醉仙楼去。 她正跑着,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唤她:“韩姑娘,韩姑娘留步!” 韩玉娘转身看去,不禁微微一怔。 那唤她的人,正是崔云起的小厮元宝。 他驾着马车,仰着脖子对她喊道。 在元宝的身后,崔云起掀帘露出了半张脸,他正坐在车里,目光微亮地望着她。 是他……韩玉娘心有避讳,忙别过了脸。 自从上次之后,她一直没有再见崔云起。就算他时常来醉仙楼吃饭收酒水账,她也是有心避着。 元宝见韩玉娘不留反走,忙跳下马车,跑着追过来道:“韩姑娘,您先别着急啊。我家少爷正好也要去醉仙楼,顺带捎您一段儿……” 韩玉娘不等他说完,就皱眉拒绝:“不用了,替我谢谢你家少爷的好意!” 崔云起不是个糊涂人,明知道上次闹得那么僵,还派人过来问什么? 韩玉娘撂下这句话,便继续往前走,谁知,元宝倒是不追了,那崔云起也跟着跳下马车,迈着大步而来:“玉娘姑娘,你不会还再生我的气吧?” 韩玉娘见他明知故问,也不回头道:“崔三爷,您是贵人多忘事。有些事,您不在意了,可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了。” 崔云起故意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沉声道:“那次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歉来着,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这半年多,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两次醉仙楼,只是始终见不到她的人影。 上次的事,是他太冲动了。原本想要让黄富贵栽跟头,没想到牵连到了她。 韩玉娘微微抬眸扫了他一眼,神情淡淡道:“崔三爷客气了,我对您没什么误会,只是我现在手头还有事做,所以不能再耽误了……”她一边说,一边避开他往旁边走,片刻都不想多留。 崔云起望着她的背影,黑漆漆的眼底更为深沉。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却没有拦住她的去路。 元宝凑过来道:“三爷,这韩姑娘怎么还没消气呢?” 崔云起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还是再度追上了韩玉娘:“我和姑娘同路,不如一起同行吧。” 韩玉娘一听不觉停下脚步,看向他道:“崔三爷,你到底还想怎么样?黄富贵现下不在镇上,你再怎么难为我也见不到他。” 他今儿又打了什么主意?她可不想和他纠缠下去。 这会儿,街边的店铺都已经开门了,路上的行人也不少,最容易落下闲话。 崔云起眸光一闪,没想到她居然对自己的戒心这么重,只道:“玉娘姑娘,我没有恶意的。我知道黄富贵正在京城,而且,已经半年多了。”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黄富贵进京的事,在镇上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他知道也合情合理。 “玉娘姑娘,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误会。上次的事,我真心向你道歉,往后你不用再躲着我了。” 崔云起一鼓作气做出自己想说的话。 朋友?韩玉娘闻此微微皱眉,只摇头道:“崔三爷,您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没本事交您这个朋友。正如我那天所说的,咱们往后还是互不认识的好,毕竟,崔家和黄家的关系不善,我也不愿再受牵连。” 她的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黄富贵也好,话里话外,她都想和他划清界限。 崔云起听了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就为了一个黄富贵,你居然这么记仇!。” 韩玉娘闻言看了他一眼,诧异地摇摇头,只觉他根本不可理喻。 她脚下走得很快,担心那个崔云起再添事端。结果,他到底不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没有再跟过来找事。 崔云起站在原地,阴沉着一张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这么生气,甚至是气愤!许是被她轻视了,这种滋味让他难受! 元宝看着面色不佳的少爷,有心想劝他几句,却又不敢冒然多嘴。 少爷可是个好性子的人,韩姑娘也是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今儿闹得这么尴尬呢。 韩玉娘一路快步回了醉仙楼,因为走得太急,刚踏进后院,她的脚下就开始有点发软,而且,她的裙摆也弄脏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溅上了泥点子。 韩玉娘看着那些斑驳的泥点,没由来地一阵心烦。脏了洗洗就好,可她还是觉得烦! 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之后,韩玉娘刚准备进屋换衣裳,黄家就派人来请她了。 “老夫人说有要紧的事和姑娘说,请姑娘赶紧过去一趟。” 韩玉娘闻言微诧,但还是点头应了。 作为晚辈,她每个月都会去黄家给老太太请个安,如今,老夫人突然找她,定是有事,而且八成是关于黄富贵的事。 万秀秀轻轻拉了她一把,问道:“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韩玉娘摇摇头道:“不用了,二娘。” 家里的事情不少,一会儿就要晚饭了,她走不开。 韩玉娘一个人去了黄家,自进了门之后,便觉黄家的气氛不对,下人们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模样。 韩玉娘心中微微一紧,别的不怕,只怕是黄富贵出了什么事。 黄老夫人已经在正厅等着她了,手里攥着一串黑檀木佛珠。 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在,那些好事的姨娘们都没来。 韩玉娘缓缓进来,给她行礼请安,顺便瞄了一眼老夫人脸上的表情。 她的表情不喜不怒,让人有些猜不透。 “玉娘啊,你过来坐下。” 老夫人指了指自己的旁边的位置,韩玉娘顺从点头,去到她的身边坐下,望着她问道:“老夫人,您有什么事需要我?” 黄老夫人闻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眉间藏有不安,便开口问道:“玉娘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韩玉娘闻言一怔,不解其意:“老夫人,玉娘不懂您的意思。” 黄老夫人见她和自己对视,眼神急切又困惑,便知她是真的不知情。 她阅人无数,光是看一个人的眼睛,就知道她说没说谎。 黄老夫人撂下佛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富贵那孩子不见了。听胡掌柜捎话儿回来说,他是悄悄溜走的,连六福都没带,八成是要回家来了。” 韩玉娘被这话吓了一大跳,黄富贵怎么会悄悄跑回来呢?过年的时候,他都没回来,而且,之前他还给她写信说一切安好…… 京城那么远,黄富贵一个人上路那怎么行呢?这简直就是胡闹! “老夫人,您没有派人去找吗?” 黄老夫人叹息道:“怎么可能不找?城门城口,渡口码头,全都派人找了!” 韩玉娘听到这里,一颗心像是被人给揪了起来。 这个黄富贵啊,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些日子,结果又闹出这样的事来,非让人担心不可! 黄老夫人撂下茶碗,只道:“我原本想着找你来问问,心想,也许你知道……不过,依你的个性,若是一早知道这事,必定不会瞒着我的。唉!这个小冤家啊,好端端地闹这么一出,还故意连你都瞒着,这是想要翻天不成!” 韩玉娘心中不解。 听说,那胡掌柜虽是个铁腕硬脾气的人,可也是个大大的能人。黄富贵既然能受得住他半年的□□,再多忍半年又能怎样?之前,他虽然在信上抱怨过几句,却也没到要大发脾气,甩手走人的地步!他到底是怎么了?别是又闯祸了吧? 第九十回 黄富贵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见了?他一定是去了哪里?又或是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韩玉娘越想越着急,脸都急红了。 老太太见她慌张不安的神情,沉声道:“你先别慌,横竖出不了什么大事。” 若是真出事了,消息一早就传回来了。甭管是闯了祸,还是被人劫了道,总得有个动静。 老太太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但她转念一想,黄富贵虽然任性,还不至于胡闹到这种地步。她在心里掂量着,他肯定是一心奔着回家来的。 过年的时候,他就想着要回来,可胡掌柜没有放人,老太太也没有坚持。当初既然心狠把他送去,那就不能再心软后悔。 韩玉娘哪里能不慌,心头像小鹿乱踢乱跳一般,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她略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请问老夫人,富贵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京城离这里这么远,这消息少说也得在路上走了半个月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十天前……” 若是快马加鞭,让人传话回来,还要耽搁得更久。 十天!都是十天了!韩玉娘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十天前……那这十天里,黄富贵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韩玉娘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找他!” 她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黄老太太心中一动。 她抬头看她,目光微微柔和下来道:“你要上哪儿找他去?难道沿着官道一路去京城吗?” 韩玉娘从未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心急也想不出办法,只道:“老夫人,黄家的人脉那么多,若是全部动用起来,找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太太见她怎么想,只觉她的思路还是挺清楚的。 “信得过的那些都已经打过招呼了,信不过的那些,说了反而添乱。还有,福哥儿是黄家的独苗,他的事不能随便让人知道,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是添乱!” 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是高低虚实之分的。同行是冤家,有时候看着一团和气,实则背地里都是一团纠结。 和黄家做生意做买卖的那些人,对黄家的事心里都是门儿清。若是黄富贵真有个好歹,那黄家的生意,以后也就没了着落。 这满手的家业没了继承,传不下去,黄家早晚是要败的。 韩玉娘自然不懂里面的厉害门道,她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一直对黄家虎视眈眈的陈家兄弟,心中突地打了一个激灵。 难不成是……不,不会的,那陈家兄弟只是地痞无赖,在这小地方逞逞能也就行了,哪有能耐去皇城根儿底下惹事。 想到这里,韩玉娘缓缓地坐了回去,看向黄老夫人。 她看起来还挺镇定的,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一双眼睛乌沉沉的,隐藏着不少的情绪。 想想也奇怪,上次黄富贵去崔家的时候,老太太气成那副了不得的样子,可今儿她却出奇地镇定。 韩玉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 “老夫人,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还请您言语一声。” 黄老太太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能做什么?回家去吧,回头有什么消息,我让人给你送话!” 原本还以为她知道点什么,可这一问,把她也给吓得够呛。别的暂且不提,单凭她惦记福哥儿的这份心,她也不愿难为她。 韩玉娘蹙眉站了起来,脚下迟疑着。 她不想走,只想留在这里一直等消息。 这会儿,儿子大郎已经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黄老太太只能守在家里,免得福哥儿真的回来了,他们全都扑了个空。 黄老太太见韩玉娘神情有些恍惚的样子,只吩咐府内中的下人,好生把她送回韩家。 韩玉娘一路上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后还有人跟着,她只是怔怔地往前走,回到家中,也是怔怔地回了屋。 这副模样,旁人一看就是有事。 韩修文急急忙忙地就要过去找女儿问清楚,别又是在黄家受了什么气。 万秀秀虚拦了他一把,只道:“相公,还是我去吧。” 韩修文皱眉看她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万秀秀走过去看韩玉娘,见她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玉娘啊……” 万秀秀愣了片刻,连忙走到床边,扶着她的背,问她怎么了。 韩玉娘闷声不语,心口堵堵地,有点难受。从小到大,她还没为谁这么牵肠挂肚过? 黄富贵啊黄富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自从知道黄富贵下落不明之后,韩玉娘的心里就紧紧地绷起了一根弦,十分敏感也十分脆弱,每天她都吃不下睡不安的,而且常常一个人想事出神。 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圈,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韩修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女儿是从何时开始居然对黄富贵怎么在意了?可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们毕竟已经定了亲,女儿那么心善又懂事,怎会不担心他?更何况,黄富贵那个人素来就不让人省心。 煎熬不安的事情,总是过得特别慢。 当韩玉娘再次听到黄家的消息,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黄老太太见她消瘦不少,不禁微微皱眉道:“你的气色看着不好,不会是生病了吧?” 韩玉娘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只问老夫人道:“富贵有消息了吗?” 黄老太太见她这么紧张,也不卖关子了,只从手边拿过一封书信,递给她道:“你是认得字的,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韩玉娘一脸紧张地盯着那封信,只见那信封上写着“黄老夫人亲启”这几个字。 她稍微犹豫一下,张口嗫嚅了一下,但还是把信纸拿出来,低头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生怕这上面写了什么急迫凶险的内容。 黄老太太看着她忍不住颤抖的手,心中一动,跟着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后轻轻叹息道:“别担心,福哥儿已经找到了。” 其实,与其说是找到了,还不如说是他自己回去了。 韩玉娘听了这话,越发迫不及待地把信看完。 果然,老夫人说得都是对的。 她手里的这封信正是京城胡掌柜写来的,内容无非是交代黄富贵已经平平安安回到了店铺,而且,他毫发无损。原来,黄富贵一心想要回家,见见家人。可胡掌柜迟迟不肯答应,还故意跟他打了个赌。 说起来,这个赌局有些过分,尤其是对黄富贵而言。胡掌柜让黄富贵凭自己的本事,不许求助,不许耍赖,堂堂正正地挣回来二十两银子,只要他能靠自己挣出二十两,他就准他回家探亲。 黄富贵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只会花钱,哪会挣钱?但正是因为这个赌,黄富贵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不得不说,这还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傻”事。 韩玉娘揪着一颗心看完了信,脸色略略缓和,全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走了一般,只能垂着双手坐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黄富贵,当真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 黄老太太见她心神不定的模样,吩咐丫鬟们给她换茶:“给她换些平气的花茶来。” 想起她方才的模样,老太太心里还是很满意的。她知道她心里惦记福哥儿,可她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在意! 韩玉娘静静发怔,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老太太再次叮嘱她喝茶,她才缓过神来。 “好孩子,没事了,喝点茶压压惊。” 韩玉娘猛一抬头,对上老太太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这口茶才一下肚,她又忍不住向老太太确认道:“富贵他是真的没事了吗?他不会再乱跑了吧?” 有一就难免再有二,她还是不放心。 黄老太太闻言皱着眉头笑笑:“他敢?我已经回信过去了。如果他敢再有下次,直接让胡掌柜打断他的腿!”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笑意。 韩玉娘长吁一口气,弯弯嘴角,附和地笑了一笑。 “这个小冤家,平时根本就不把二十两银子放在眼里,如今却敢为了这么一点点的银子去拼命。哼!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志气!居然真能挣得出来,让人哭笑不得。”老太太意味深长地拖长语气道。 韩玉娘听了这话,不禁微微垂眸,耳朵和脸颊都有点发烧的感觉。 是啊,黄富贵到底是怎么挣来的二十两?连她也觉得有点好奇。 老太太跟着又道:“甭管怎么说,福哥儿总算是能回来了,好歹他赌赢了胡掌柜。” 第九十一回 老太太贴心地给了她留下一句话,让她安心回家,踏踏实实地等着福哥儿回来。 韩玉娘心里还有点乱,顺势起身向老夫人行礼告辞。 待她走后,黄老太太去了院中的祠堂,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 她这般虔诚认真,只因为黄富贵在京城的种种,着实不易。 其实,胡掌柜的信上,只不过才交代了事情的一半。更多的细节,都是送信的小厮,口述给她知道的。 黄富贵为了挣出这二十两,可是把自己给豁出去了。京城虽是寸土寸金的宝地,可想要找个挣钱的活计,可是比这里要难上百倍。 黄富贵什么都不会,什么人也都不认识。所以,他能找到的差事,就是在码头上做搬货的苦力工。 黄老太太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宝贝孙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扛着重重的麻袋去卸货的样子。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平时在家中也从未干过重活。不过,他那满身的力气,却没有白长。 黄富贵在码头扛了三天的活,挣了些小钱。所以,为了早点凑齐二十两,他不得不另想办法。整整十五天,他几乎把京城里能找到杂事全给做了一遍。 杂活儿最累人,要凑齐二十两,岂不是要把人给累死。想到这里,黄老太太忍不住闭上眼睛,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可怜见儿的,承蒙老天爷怜惜,菩萨保佑,福哥儿这孩子总算是有惊无险。 老太太虔诚焚香的时候,韩玉娘却是回到家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韩玉娘最先看见的是,挂在床头的纸鸢。 她抱着被子,轻轻叹息。 这些天她的一颗心忽高忽低,实在是够折腾的。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准备一天的活计。她已经好些天没给家里人做早饭了,不是不想做,而是怕做不好。 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做饭。可这几天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醉仙楼,她不知犯了多少错,错把白糖当咸盐,把油当成醋,都是些愚蠢的低级错误,简直比新手还不如。只是家里和厨房的人,谁也没有挑她的错处,也对她说过半个不是。 看见韩玉娘神清气爽地模样,韩家人的心里踏实了,醉仙楼后厨的师傅伙计们也都一个个放了心。 人心一旦静下来,做事情的时候,自然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一切都刚刚好。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黄家那边频频给韩玉娘传消息,告知她黄富贵一路上的行程。 之前因为黄富贵去京城的事,黄老太太和韩玉娘之间的关系闹得有点僵,不过经过这次风波之后,黄老太太待韩玉娘的态度,比过去亲近了许多,而且,隔三差五地就让人送些水果和礼物去黄家。 黄家每次送来的东西,最后多半都被学堂的孩子们给分了吃了。而韩玉娘会亲手准备些糕饼点心给老太太送去。 黄老太太不喜欢吃甜食,她喜欢咸口的点心,韩玉娘知道以后,便开始学着做酥饼。香葱酥饼,芝麻酥饼,还有牛肉酥饼。 做酥饼最讲究的就是发酵面团,面团要揉匀揉透,还要有里有外,最重要的是烤制的火候和油量。韩玉娘知道老太太因为礼佛,所以常常吃素,所以没有用荤油烤饼,而是用的花生油。灶台的火要事先调好,饼底要烤至金黄,才能翻身,而且,两面的火候要一样,否则就失了口感和美观。 韩玉娘把自己做好的酥饼用盒子装好了,亲自拿给老太太。 她不是故意想要讨她的喜欢,只觉得这好歹是一份心意,总比那些花钱买的东西强。 黄老太太平日里除了料理家事,就是诵经念佛,鲜少出去走动,所以胃口也不大好。 待看见韩玉娘亲手做的酥饼,老太太微微吃了一惊,脸上的表情虽然只是微微动了动,心情却是十分欢畅。 “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的。”韩玉娘低头微微红了脸,只把酥饼端到她的面前,请她品尝。 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佛珠串子,然后净了净手,方才拿起一块尝了尝。 酥饼还是温的,吃起来香酥可口,咸淡正好。 黄老太太连连点头,直赞她的手艺上佳,当然她最欢喜的,还是她的一番心意。 经过上次福哥儿失踪的事,二人都放下了心中的种种不快,决定好好相处。 韩玉娘看到了黄老太太的不易,而老太太也看到了韩玉娘对福哥儿的在乎…… 镇上的夜市,两个月才有一次,次次都是热闹非凡。 韩玉娘原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弟弟妹妹喜欢去,她只好陪着他们一起去。 今儿的夜市上来了一群北方的戏班子,早早地借地搭好了高高的戏台。 好戏还没看场,戏台的底下已经聚了不少人。 韩玉环和韩玉郎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戏台,可惜,他们个头太矮,什么都看不见,急得直跳脚。 韩玉娘抱起妹妹,狗蛋抱起了玉郎,挤在人群之中,看着台上热闹的大戏。 今儿唱的是《十八罗汉斗悟空》,台上又打又唱,很是热闹。 玉环已经六岁了,韩玉娘抱了她一阵儿,便抱不动了,直累得气喘吁吁。 徐狗蛋见状,忙指了指对面的茶摊儿道:“姐姐,咱们去那儿坐坐吧。” 看戏本是不花钱的,茶摊上的粗茶五文一壶,喝茶的时候,顺带还可以看戏。 韩玉娘要了一壶大麦茶,还给弟弟妹妹买了红豆饼,给狗蛋买了两个茶叶蛋。 台上的戏,越演越热闹,人也是越围越多。 韩玉娘站起身来,看着四周都聚满了人,不觉微微皱眉。 这么多人,一会儿散场的时候,肯定是人挤人。玉环和玉郎都还小,挤在人堆儿里,最容易被挤丢了。 她哄着弟弟妹妹去街头去糖果儿,好不容易把他们带出了人群。 徐狗蛋还有些意犹未尽,频频回头张望。 韩玉娘见他这般喜欢,指了指买面具的小摊儿道:“狗蛋,姐姐给你买个猴子面具好不好?” 徐狗蛋闻言嘿嘿一笑,自然高兴地点头。 许是因为看了戏的缘故,仨孩子都选了猴子面具,带在脸上乐颠颠地一路往家走。 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韩玉娘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儿,正在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韩玉娘心头一紧,不禁握紧了弟弟妹妹的手,催促着他们快走。 玉环和玉郎蹦蹦哒哒地跟着她走,徐狗蛋倒是有些警觉,回头看了一眼,道:“姐姐,后面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韩玉娘没说话,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他快走。 怎料,他们走的快,后面跟着那人也跟着越走越快。 这种压抑的感觉,让人心里发慌。方才街上的人多,倒是不怕,这会儿,人多路黑,别是遇到了劫道的歹人。 眼看着离家没多远了,韩玉娘心想着,如果那人敢追上来,她就马上放声大喊,然后让狗蛋带着弟弟妹妹快快往家跑。 韩玉娘正想着,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那黑影子似乎突然跑了起来,而且,就是朝着他们跑过来的。 韩玉娘眉心一蹙,只让徐狗蛋带着弟弟妹妹跑起来,自己则是就着朦胧的月光,四下张望,看见路边堆了些碎砖碎石头,忙蹲下来捡起一块。 韩玉娘举着石头,转身望向那高高大大的黑影儿,轻斥一声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她也是装着胆儿,寻思着只要狗蛋回家,父亲就会马上赶来的。 那黑影儿听她说话,立刻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韩玉娘定睛看去,微微吓了一跳,只见那人居然带着面具,而且,还是猴子面具。 不好……难道他真是劫道的?还是从方才就一直跟着他们来着? 韩玉娘忍不住后退几步,装着胆子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干嘛?” 那面具人见她退一步,便又往前进一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韩玉娘想了想,心里实在慌得很,正欲放声喊人,却见那人突然抬起手,一把掀去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的后面是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韩玉娘差点叫出声来,可还未等声音从嗓子里涌出来就戛然而止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两人四目相对,看清彼此,韩玉娘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黄富贵,整个人都僵住了。 黄富贵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见她发愣的样子,唇角微扬起一抹坏坏的弧度,朗朗问道:“怎么,吓着了?” 第九十二回 黄富贵其实无心吓她,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他回城的时候,天都黑了。原本让六福去韩家送信儿,却得知韩玉娘已经去了夜市。 黄富贵心里着急见她,所以也没顾上和奶奶多说几句,便急忙忙地跑出来找她。好在,奶奶今天出奇的大度,一点都没拦着。 今儿镇上有戏班子搭台唱戏,他便只管去人多的地方找,果然找到了。 仔细想想,还是挺神奇的,那里明明坐了那么多人,可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她。 她微微而笑的样子,让他看得入神,顿觉回家真好。 正想着挤过去找她,她却先走了。黄富贵原本一心急着去找她,可后来却突然变了主意。他也在小摊儿上买了猴子面具,然后故意跟在他们的身后。原想一路跟到韩家,然后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谁知,韩玉娘倒是先发现他了,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这经历了一番惊吓之后的惊喜,让韩玉娘缓不过神来,心里五味杂陈。她看着黄富贵朝着自己走来,那张满是淘气笑容的脸,也离自己越来越近。 韩玉娘一松手扔掉了手里的石头,然后直接朝着黄富贵的肩膀上大力地拍了一记巴掌,惹得黄富贵吃了一痛,微微诧异道;“你还真生气了?我逗你玩呢……” 她打得倒是够使劲儿的,真疼! 韩玉娘的掌心也是又疼又麻,麻得她都想掉眼泪了。 逗她玩?他居然还有心思逗她玩?为了他,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没个消停。好不容易知道他没事了,便一心一意地等他回来,谁知,他还故意吓唬她,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心思,整天就知道胡闹! 黄富贵故意揉揉肩膀,以为她只是动了气,谁知,再走近一步,他才发现她的眼里有泪。 “嗳?怎么哭了……”黄富贵有些慌了手脚,忙伸出手去,还未等碰到韩玉娘的脸,就被她一手打开:“你……你给我走开!” 韩玉娘咬着唇瓣,委屈又气愤瞪着他,眼神有点凶。 黄富贵见状,眼底闪着得意之色,忙轻声哄了哄:“好了好了,我真是逗你玩的。你别气了,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韩玉娘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黄富贵哪里肯依,一把又把她给拽了回来,韩玉娘拿出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只把他推开,她还是觉得不解气,便攥紧拳头,直接往他的身上招呼。 黄富贵有些懵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她一拳一拳地打着他,可没过多一会儿,她就先哭了。 明明挨打的人是他,掉眼泪的人却是她。 “黄富贵,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这有什么好玩的?逗我有什么好玩的?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地来见我?非要吓唬我!看见我为你担惊受怕的,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得意?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我为你担惊受怕,为你牵肠挂肚?你凭什么吓唬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大笨蛋!” 之前的种种,再加之方才的惊吓,让韩玉娘再也忍不住了,索性当着他的面,放任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倾泻出来。 黄富贵万万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他们都半年没见了……他是多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啊,可她干嘛要对他生气呢?难道就只因为他的恶作剧……不对,等等!她刚才说什么?担惊受怕?牵肠挂肚?这不是说她很惦记他,她很想他的意思吗? 黄富贵的反应有些慢,仔细琢磨一番,蓦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他脸上的失望一闪而逝,随即露出开心的笑容,微微点头道:“你这丫头,看来是真想我了。” “谁想你了?鬼才想……”韩玉娘刚要反驳,就被他抓住手腕,大力地往前一拉,整个人立马撞进他的怀里,再也动弹不得。 韩玉娘的鼻尖撞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不觉又是一酸,眼泪越发止不住了。 黄富贵手臂一紧,把她整个人抱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隙都不留,下巴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头,低低笑着:“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其实,我也是刚刚才回来的,原本派了人去你家,可你不在,我便自己出来了。刚才我见你挺高兴的,便想逗逗你,是我欠考虑了,是我错了。” 韩玉娘埋头闷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说这些话,心里的气,顿时消去大半。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气他,只是被吓到了,又被惊到了! “别气了,我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黄富贵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转过脸去,嘴唇贴着她的头发:“我保证!” 韩玉娘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气他,十指微微张开,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摆。他的衣服是绸缎做的,滑溜溜的,有些攥不住。 慢慢的,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此时,几米之外,韩修文正领着一家子大小跑出来接韩玉娘,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大小不一的家伙事儿,生怕她真的遇到坏人。 谁知,走过来一看,竟看见了黄富贵抱着玉娘,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没把手里的擀面杖给掉在地上。 “……” 他正欲开口阻止,却被万秀秀从身后扯住了袖子,回头一看,只见她只对着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韩修文皱眉不悦,万秀秀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把他往自家的院子里拽,还不忘轻声命令狗蛋和孩子们一起跟着回家,不许过去。 现在可不是说教的时候,两个孩子难得重逢相聚,他们暂时还是别去打扰的好。 天上的薄云渐渐散去,洁白的月光披泄而下,白白的,亮亮的。 黄富贵抬眸看向天际,拍了一下韩玉娘的背:“夜市还没散呢,咱们再去逛逛?” 去京城之前,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夜市玩的。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只从他的怀里轻轻挣开,抬头看他道:“你怎么还有心思玩呢?赶紧回家去吧,老夫人一定很担心你。” 黄富贵低头看去,见她的脸上还湿漉漉的,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擦:“我给奶奶问过安了,是她准我出来的。” 韩玉娘秀眉浅蹙,有些不太想信。 老夫人那么惦记他,见他回来了,少不得要问东问西,好好说上一番话,怎会轻易让他出府来找自己? 黄富贵见她又要皱眉,二话不说,又用了老办法,直接用手臂搂住韩玉娘的腰,然后一把将她扛在自己的肩上。“你要是不依,我就这样一直把你扛到大街上去!” 韩玉娘一声惊呼,瞬间大头朝下,连忙捶打他的后背,道:“黄富贵,你放我下来!” 她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他偏偏又要招她! 黄富贵很快就把她放了下来,满脸欢庆的笑容,也不等她说话,扣住她的手腕,就带着她往前走。 韩玉娘揉揉自己的小腹,只在身后瞪了他一眼,却不挣扎。 两个人重新回到热闹的大街上,韩玉娘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只等走了好远,她才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和家里人交代呢。 “黄富贵,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走了半天,韩玉娘忍不住出声问道。 黄富贵转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笑,却是不说话,似乎要故意卖个关子。 他沿着城南街一直走,直到来到一间关了门的杂货铺子,方才停下脚步。 黄富贵一手牵着韩玉娘,一手用力敲响已经关上的店门。 韩玉娘见状,还以为他又要胡闹,忙阻止道:“人家都关门了,你还敲什么?明儿再来吧。” 黄富贵没听她的话,只是继续敲,而且还越敲越响。 须臾,店内有人应门,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谁啊,这是?” 一个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黄富贵一看见他,就对着他问道:“张老板,我交代你准备的东西,你还留着吗?” 那张老板眯着眼睛看他,稍微反应了一下,立刻打起精神来:“哎呦,黄大少,您来了……您的东西,小的一直给您留着呢。” 黄富贵闻言朗朗一笑,只道:“好,赶紧给我都搬出来,我今儿就要用。” “是是是……我这就叫伙计们过来!” 韩玉娘闹不清他要弄什么,稍微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背:“黄富贵,你别再胡闹了啊。” 黄富贵冲她挑眉一笑,“你就安心等着吧,一会儿我有真正的惊喜给你。”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东西,可惜,还没来得及给她看,他就去了京城。今儿是他回来的日子,所以,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合适的日子来送这个惊喜了。 第九十三回 韩玉娘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收到的“惊喜”已经足够多了,她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现在,她只想和黄富贵好好说上几句话。他们都半年多没见了,而她还没顾上功夫好好看看他。 谁知,黄富贵攥着韩玉娘的手,一路将她带去了西城门口的空地上,韩玉娘正欲说话,却见他举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韩玉娘见他的脸上汗津津的,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手绢一早拿给妹妹用了,这会儿,只能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离他近了,方才发现他比之前瘦了不少,双颊微微凹下,连下巴的弧度也变得棱角分明,而且,已经微微泛起了细密的胡茬儿。 从前怎么看黄富贵,她总觉得他的脸上带着一团隐隐未褪的稚气。可现在的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 韩玉娘不禁垂眸,突然沉默了下来。黄富贵正仰头往天上看,一脸认真地等着,并未察觉到她女儿家的羞态。 远处的戏台上,锣鼓还响个不停,很是热闹。而天上只有黑漆漆的一片,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韩玉娘不知黄富贵在等什么,自己在等什么,只等跟着他一起,眼巴巴地抬头看。 须臾,她终于看见了些东西,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个亮点才对。 那些亮点缓缓飘来,一个连着一个,不知不觉中就在天空上连起了一条直线。 韩玉娘正觉纳闷,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身旁的黄富贵突然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玉娘,你往那边看。” 韩玉娘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被惊呆了。 原来那些亮点都是一盏盏被点亮的孔明灯,它们源源不断飘上天空,宛如万点繁星,闪闪发着光,一片片地飘过来,把二人头顶的夜空给照得通亮。 镇上的人们都被这难得一见的奇景,震撼住了。远处的锣鼓声也渐渐停了,随后,整条街道都安静下来了。 韩玉娘怔怔看着,嘴唇翕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漫天的明灯多到数都数不清,缭花了她的眼,也缭乱了她的心。 黄富贵站在她的身边,转头望了望她,朗朗一笑,叫她的名字:“玉娘。” 韩玉娘呆了一晌,仍是顾不上看他,仰着头呢喃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黄富贵见她发愣的样子,又笑出声来。他走到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将她望住:“是啊,喜欢吗?” 韩玉娘闻言,对上他那样亮晶晶的眸子,只点一点头,呐呐没言语。 这样的惊喜,足以让人终生难忘。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黄富贵见她还在发愣,便故意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头:“孔明灯是可以许愿的,你赶快许一个!” 韩玉娘心中一动,望着他,旋即笑了出来:“这么多要数多少愿望啊。” 黄富贵闻言弯起嘴角,又是朗朗一笑:“你想许多少就多少!” 韩玉娘想了想,随即闭上双眼,默默许愿。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她关心的所有人都平安健康。 黄富贵也已经早都许好了愿望,而他的愿望里只有韩玉娘一个人。 他挑起英挺的眉,再次看向天际,心中默默念道:老天爷啊老天爷,您看见我的愿望了吗?请您一定要保佑它实现。 看过了孔明灯,时辰已经不早了。黄富贵大胆地牵着韩玉娘的手,准备送她回家去。 韩玉娘没有挣扎,没有拒绝,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走了。 没有了明亮的灯光,夜空之上,仅剩一轮细白光亮的新月。 二人重新回到那条小巷,黄富贵突然轻轻笑出声来,韩玉娘扭头嗔了他一眼,“你还笑?” 他必定是又想起了之前吓唬她的事。不过,现在仔细想想,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韩玉娘一时走神,没有专心脚下,结果不小心被路上散碎的小石子儿给硌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差点没站稳。 黄富贵及时将她扶住,待她站定之后,便放开了韩玉娘的手,走到她的身前,蹲下身子道:“这里路黑,我背你。” 韩玉娘自然不肯,除了不好意思之外,也是不想他挨累。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黄富贵坚持不动,拍拍自己的肩膀:“快点,听话!你再不上来,我扛你回去了。” 韩玉娘闻言只好磨磨蹭蹭地爬上他的背,扶着他的肩头道:“黄富贵,我很沉的。” 黄富贵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背了起来,轻声一笑:“你才多沉,我连麻袋都背过呢。”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忙问:“麻袋,什么麻袋?” 黄富贵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答:“之前,我在码头扛过麻袋,为了挣工钱。” 扛麻袋?!韩玉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刻挣扎着下来,面对面地望向黄富贵道:“难道,你是全都是靠做苦力才赚回的二十两?” 韩玉娘简直无法想象,黄富贵穿着粗布衣裳,在码头背着麻袋,奔波做苦力的画面。光是想一想,她的心里就莫名酸涩…… 黄富贵没想到她会怎么在意,便道:“胡掌柜不放我回家,所以,我和他打了个赌。京城不比这里,没人在意我是什么人,我只能先做点粗活儿。不过,我只是做了几天而已,我领了工钱就去了马市,我在马市帮人看马,选马,这才能凑够二十两银子。” 原来,他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光靠做苦力,他自己是撑不了多久的。所以,他想了别的办法,他从小就喜欢马,也得了些经验。 听到这里,韩玉娘低了低头,喉咙有些发紧道:“你这个傻瓜……这样值得吗?” 黄富贵想都没想就点头道:“当然值得。我要是不这么做,就不能回来了。” 韩玉娘默了下,咬了咬唇,方才一字一句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如果没有你的消息,我会很担心的。你都不知道,听说你不见了,我有多难受!” 事到如今,她也不愿继续隐藏自己的心事了。 黄富贵闻言眸光闪了闪,声音略微高了些,追问她道:“真的?” 韩玉娘红着脸点头:“真的。” 黄富贵闻言眼底漾出满满的笑意,他连忙上前一步,对着韩玉娘道:“看来我得想个办法,把你一起带走才行。” 韩玉娘看着他带笑的眼,还以为他又在说玩笑话。“谁说我要和你一起走?而且,我也不能和你一起走。” 黄富贵故意清清嗓子道:“当然有,只要咱们成亲就行了。” “你……”韩玉娘听了这话,一时情急竟有些结巴起来:“你别说胡话了。长辈们都定下了,咱们要等到明年才能成亲!” 还有一年,他才到二十岁呢。 黄富贵闻言,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定定地望了她一晌,才道:“玉娘,咱们成亲吧。” 他可是打定了主意回来的,他一定要带韩玉娘一起去京城。京城是个又大又精致的地方,他想带她一起看看,让她陪在自己的身边。 韩玉娘微微一愣,他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说笑,而且,他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和自己说笑。 “如果我能说服奶奶,让咱们成亲,你肯嫁吗?”黄富贵再次直截了当地发问。 其实,他之前许愿许的就是这个,他要成亲。 韩玉娘被他给问傻了,一时有些慌乱,也有些不安。 黄富贵见她迟迟不回话,原本坚定的目光变得有些惴惴的,他真怕她会摇头。 不过,韩玉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只是望着黄富贵,道;“现在我不告诉你,等老夫人同意了,你再来问我。” 他们的婚事,一直都是被老夫人左右的。若是她不肯点头,黄富贵怎么折腾都是没用的。 没看见她摇头,倒是让黄富贵微微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一定要让奶奶答应。不管怎样我都要娶你,马上娶!” 韩玉娘听了这话,羞得连忙转身去开门,木门啪嗒一开,脚下却又顿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黄富贵,见他还站在那里,便又转身道:“今儿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吧。明儿我去找你,顺便给你做些好吃的。” 黄富贵可不舍得就这么走了,他犹豫着上前一步,沉声道:“玉娘,我能再抱抱你吗?就像刚才那样……” 韩玉娘脸颊发烧,略略低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一头。 黄富贵心头一喜,神情略显激动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拥住,抱在自己的怀里:“玉娘,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韩玉娘的心里像是被塞满了软软的棉花,过了半响,她忍不住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九十四回 待回到家后,韩玉娘脸上的红晕久久都未消去,一直红扑扑的。 韩玉环和韩玉郎坐在桌边,微微歪着头,双手托住小脸,盯着姐姐看了又看,心中只觉纳闷。 姐姐的脸真红啊。不知是不是涂了胭脂? 万秀秀坐在她的身边,帮她整理被褥,是不是偷偷打量她,眼中竟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韩玉娘被她们看得心慌,只背过身子去道:“二娘,我有点累了,想歇下了。今晚就让玉环和您一起睡吧。” 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哪有不累的道理。 万秀秀见她害羞抹不开脸,嘴角一弯,点头道:“知道了。” 她起身冲着孩子们招招手,韩玉郎倒是痛快起来,韩玉环微微嘟嘴:“我要和姐姐睡。” 万秀秀闻言摸了摸她的头:“今儿先跟二娘睡,明儿再和姐姐睡。” 其实,她也还有话想和韩玉娘说,却不想扰了她的心事。 方才,看着她和黄富贵抱在一起,那副难舍难分的样子,分明是动了真心的。以前,黄富贵总是一头热,整天傻不拉几地往玉娘的眼前撞,倒是闯了不少祸。如今可算好了,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两家的关系也会跟着越来越好。 万秀秀带着孩子们去梳洗,把床铺也铺好了,她去到书房叫韩修文,却见他正一个人坐着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 “相公……”万秀秀轻声唤了他一下。 韩修文回过神来,看着她问道:“玉娘睡下了没有?” “嗯,要睡了。” “……那她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韩修文其实想问的是女儿和黄富贵的事,可他实在开不了口。 “相公,玉娘和富贵相处得不错,咱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现在是两情相悦,正好着呢。” 韩修文闻此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微微点头:“恩恩,那就好……” 万秀秀隐隐猜到他的心事,坐到他的身边软声软语道:“相公,刚刚的事,你别不高兴。玉娘是大姑娘了……而且,她和黄富贵是定了亲的,感情好是好事。” 韩修文闻言只是一声叹息。但愿是好事吧。 虽然熄了蜡烛,也盖好了被子,可韩玉娘还是丝毫睡意都没有,她躺在床上,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挂在床顶的蚊帐,静静出神。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起方才黄富贵贴着她的耳朵,说得那些话,韩玉娘只觉自己的双颊又烧了起来。 她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闷闷地想着:他是当真的?还是玩笑话?难道他真要去和老夫人说……成亲的事。 正当韩玉娘不知所措,浮想联翩的时候。黄家大院内,正是一片灯火通明。黄老夫人带着黄富贵去了祠堂,让他跪在祖宗们的面前认错。 黄富贵跪在一脸严肃的奶奶身后,老老实实地对着祖宗们的牌位,磕头认错,跟着上香烧纸,以示恭敬。 待办完了大事,老太太脸上的神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 她望着黄富贵消瘦黝黑的脸,无奈摇头:“你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黄富贵沉声道:“奶奶,孙儿知道您的一片苦心。不管怎么说,孙儿总算是凭自己的本事赢过了胡老头,不,胡掌柜。” 黄老太太闻言嗔了他一眼,看似板着一张脸,眉眼间却隐藏着几分笑意。 的确,黄富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么争气,而且,总算是把他那股倔劲儿用在了正地方。怎么说呢?虽然让人担心,但也让她觉得痛快! “得了,你少得意。这次的事,若不是胡掌柜为你说情,看我怎么罚你!” 黄富贵听了这话,挑挑浓眉:“奶奶,您就别绷着了,我知道您一定想死我了。”说完,他主动站起身来,走到奶奶的跟前跪了下来。“奶奶,孙儿从前有许多不懂事的地方,让您操心了,孙儿给您赔礼道歉。” 若不是出门在外,他哪里知道家里的好。 正所谓,在家万事好,出门是根草。在京城吃苦的时候,黄富贵总算明白了赚钱有多难,家人有多好。 黄老太太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不禁心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拍着黄富贵的后背:“你这孩子,你这傻孩子啊!” 黄富贵见她眼中有泪,忙故意哄她开心道:“好好好,孙儿我就是个大傻瓜,只有奶奶您才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不,应该是大美人才对。” 黄老太太被他哭笑不得,只是抱着他的头,拍了拍道:“你回来就好!既然回来了,那就多住些日子,不用着急回去。” 说实话,她也不舍得让他离开,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家都变得冷清了。 提起此事,黄富贵目光一定,看向奶奶,认真道:“奶奶,等我回京的时候,让玉娘和我一起走吧。” 黄老太太闻言一怔,凝眉看他:“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呢?” 黄富贵缓缓站了起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玉娘一起去京城。奶奶,我要和玉娘成亲!” 只要成了亲,他们这一辈子都不用再分开了。 黄老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立刻严肃起来:“不行!我都说了不止一次了,等过了二十岁的生辰,你们才能成亲。” 张天师的话,一向都是很准的。他命中的大劫,还未过去。 黄富贵闻言干脆回应道:“那我们只成亲,不洞房就是了。” 这句话惹得老太太一惊。 什么叫只成亲,不洞房?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黄富贵倒是不急不忙,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只要我们规规矩矩的,就算成了亲又有何妨,大不了还是和现在一样相处就是了。” 黄老太太总算是明白他的心思了,她伸出手指,直指黄富贵的脑门,轻轻一推:“臭小子,原来你今儿是故意哄我来的!不行!你们如今还没成亲呢,你就天天黏着她,要是成了亲,谁能保证得了你不会碰她!”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不出事! 黄富贵听了这话,皱皱眉头:“奶奶,您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对,信不过!”原则上的问题,老太太绝对不会轻易让步。 黄富贵闻言,立刻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眉头紧蹙,信誓旦旦道:“好,那孙儿今天就当着您的面,发个毒誓……”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老太太拍了一巴掌给打断了。“浑说什么呢!你再敢胡闹,小心挨板子!” 黄富贵振振有词道:“我没闹!奶奶您别忘了,我连胡掌柜都能赢过了,我为何赢不了您。而且,我和玉娘是有婚约的,只剩下区区一年而已,我一定能忍!” 虽然,他对男女之事,还弄不太清楚。但他对自己有信心,更何况,玉娘那么懂事,她也会管着他的。 黄老太太见他这般,心中微微一动。 的确,他能赢过胡掌柜着实不易。他长出息了,也长能耐了,可这并不能代表他能做好一切。 “成亲不是儿戏,前前后后少说也要准备好几个月。所以,你再着急也是没用的。就算我现在就开始为你们准备,你们最早也得年尾才能成亲!”黄老太太没有对他来硬的,而是找了别的理由。 谁知,黄富贵并不领情,只是摇头道:“那么麻烦做什么?我只要玉娘就够了。成亲不过就是拜堂行礼,只要我们一起给长辈们磕个头,不就行了吗?” 他见识过父亲纳妾的架势,吵吵闹闹一整天,最后父亲总是喝个酩酊大醉,惹人讨厌。 黄老太太惊讶地微微张嘴。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了。 不过,她还是有话回他:“你说得倒是轻巧,成亲是人生大事,你是能对付,那韩家人能对付吗?你既然那么喜欢玉娘,你舍得让她受委屈吗?身为女子,出嫁的时候越是风光,她的娘家人越是脸上有光!你光顾着自己,也不想想让你那位未来岳父是个多看重面子的人!” 果然,黄富贵听了这话,眨眨眼睛,气势有些弱了下来。“好,那就照奶奶您说的,我们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就是了。反正,我就是要娶玉娘,就算死了也得娶!您要是不依,明儿我就收拾行李搬去韩家住。” 黄老太太闻言又急又气,抬起手来想要再打她一下,可又舍不得,只好拍向桌子道:“你还敢威胁我?” “孙儿不敢……”黄富贵抬手拍拍照及的胸口道:“奶奶,孙儿把自己这颗心都给了玉娘了,我天天想着她,念着她,可又见不到她。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若不是因为思念韩玉娘,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什么叫做“相思成疾”。所以,韩玉娘就是医他的药,他离不开她,而她也舍不得他。 第九十五回 黄老太太哪能不明白孙子的那点小心思,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随了他的心意,可今儿这话也不能说得太死,免得黄富贵又犯傻气,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黄富贵瞪着眼睛看向祖母,目光犀利,全身上下都绷着一股劲儿。 老太太眼珠微微一转,随即缓和语气道:“好了好了,今儿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成亲的事,哪能这么草草决定,别的先不说,怎么也得让我和亲家老爷商量商量。” 正所谓,四两拨千斤。黄富贵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老太太只好把韩修文搬出来,压住他的脾气。 黄富贵闻言浓眉一挑:“真的?” 奶奶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不可信。 黄老太太嗔了他一眼:“奶奶说的话,你都不信了?难道,你是被我骗大的不成?” 黄富贵闻言低了低头,自言自语道:“您骗孙儿的还少吗?” “什么?”老太太耳尖,追问他道。 黄富贵见她听见了,便语气认真道:“奶奶,您这次可要说话算话,别再哄着我玩了。福哥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黄老太太闻言轻哼一声:“是啊,你长大了,能耐大了。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开始一心向着别人了。” 打小,他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如今,好不容易把他拉扯长大,还是一样地不省心,整天就知道给她出难题。 黄富贵下巴微微绷紧。“奶奶,我有多喜欢玉娘,您不是不知道。” 黄老太太缓缓转动着手上的佛珠手串,微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若不是为了韩玉娘,他也不会下那么大的狠心折腾自己。 待黄富贵走后,黄老太太放下佛珠手串,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心中沉沉的想。 成亲这事可是万万不可的,但福哥儿的那个脾气冲动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方才,他居然说了要打包去韩家的话,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黄老太太闭上眼睛,想了又想,只觉如今能管住黄富贵的人,只有韩玉娘一个人了,还是得在她的身上多下些功夫才行。 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老太太的心里渐渐对韩玉娘起了一丝丝好感,不为别的,就为她对福哥儿的关心和在乎,她也愿意多疼她几分。 众人各怀心思过了一夜,翌日早上,韩玉娘先去醉仙楼告了半天的假,跟着又去了菜市儿,买了最新鲜的鱼,最新鲜的肉,大包小包地回了家,想要给黄富贵做些好吃的。 韩修文一向起得早,他看着女儿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不觉心中起疑。 说实话,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个凡事总是莽莽撞撞的黄富贵,有什么地方值得女儿喜欢。 女儿玉娘从小就心细懂事,喜静不喜动,性情和她的母亲很是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像她这样的孩子,理应找一个性情相投的读书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的。 韩修文的思绪越飘越远,以至于,心情也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韩玉娘刚刚摞好蒸笼,就察觉到身后有人,她转身看去,便见父亲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目光望向这边,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看别处。 “爹……”韩玉娘转身唤他。 韩修文回过神来,对她点了下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只是早饭而已,简简单单吃些就好了。” 韩玉娘闻言低头一笑,略显羞涩:“等会儿,女儿想去黄家一趟。” 她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父亲一定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韩修文原本只想过来看两眼,可听她这么说,便走了进来道:“黄家要什么吃的没有?何必让你挨这个累。” 他的语气微微有些不悦,韩玉娘听得出来。 她抬头望向父亲,轻声问道:“爹,黄富贵这次回来,着实吃了不少苦,女儿只是略表下心意……” 韩修文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略显犹豫地开了口:“玉娘,他对你好吗?” 旁的都不用多说,只有这一点,是他最担心的。 韩玉娘微微一怔,脸色带了丁点儿的红润,点头“嗯”了一声。 “爹……富贵他对我很好,真心实意的好。” 她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昨晚的惊喜,而是这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黄富贵的确有很多缺点和毛病,可他对她的心,却是好的,好到常常让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韩修文听了女儿的话,点一点头,他知道她不会说谎的。 韩玉娘蒸了两笼白面馒头,熬了一大锅红枣山药鸡汤,一大盆肉酱小土豆,还有两道青菜小炒。 她没有和家人们一起吃饭,只把饭菜和汤装好之后,便一路匆匆去了黄家。 因着路途劳顿,黄富贵睡得很沉,这会儿还没有醒来。 韩玉娘把吃的交给小厮,让他拿到厨房用小火温着,正欲去东厢房坐坐,却见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请:“姑娘,老祖宗让奴婢来请您去佛堂说话。” 韩玉娘微微点头,随即跟着她一起去了。 黄老太太其实昨晚睡得不错,只是起得早。 韩玉娘去了佛堂,见她正在上香,便默默站到了一旁。 黄老太太听见她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孩子,你也过来给菩萨上柱香,感谢她保佑福哥儿平安到家。” 韩玉娘低头应是,规规矩矩地过去叩拜上香。 黄老太太默默地看着她,过了半响,才道:“昨儿,福哥儿回来和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 韩玉娘自然还记得黄富贵说过的话,也知道老太太话中的含义,不禁微微垂眸道:“嗯,他说要把我们的婚事提前……” 黄老太太闻言轻轻一叹。“这小子就没有让人省心的时候。” 韩玉娘微微张唇,心里有话想说,可仔细思量,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黄老太太看出她有话要说,语气温和道:“孩子,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韩玉娘咬了咬唇,回话道:“玉娘不知道。” 这对她来说,也是个两难的选择。她还没准备好要离开家,离开弟弟妹妹们,离开父亲和二娘。可她也不想看着黄富贵难过…… 黄老太太看了看她,继续追问下去:“孩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愿意跟着福哥儿一起去京城吗?” “……” 韩玉娘闻言只把头垂得更低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黄老太太见她的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便知她的内心正在纠结。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她并非不愿意。如果不愿意的话,她会立刻拒绝,而不用纠结迟疑。 “不瞒你说,昨儿福哥儿为了你们的婚事,又和我闹了一场,说了不少荒唐的话。所以,我想这一次,我可能赢不过他了。”黄老太太软下语气,同时还对韩玉娘伸出了手。 韩玉娘微微诧异,跟着起身走了过去。 老太太的手摸起来有些粗糙,干燥而又温暖。 “孩子,如果你愿意跟着福哥儿的话,那就跟着他一起去吧。” 她可是斟酌了许久,方才说出了这句话。 韩玉娘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 老太太让她和黄富贵一起去京城,难道是同意她们成亲了吗? “老夫人,您是说要让我们尽快成亲吗?” 黄老太太闻言抿起嘴角,淡淡一笑:“你们成亲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点办了,倒也无妨。” 韩玉娘听了这话,心中诧异。 老夫人一向对那些命理之说,最是看重,怎会轻易改变主意? “可是……您不是说过吗?黄富贵在二十岁之前都不能和女子亲近吗?”当初要不是因为那算命先生的话,她和黄富贵可能早都已经成亲了。 黄老太太见她主动提起此事,脸上的笑容更暖了,她握紧了韩玉娘的手,缓缓道:“没错,所以,我还有一件最最要紧的事情要叮嘱你。” 韩玉娘微微挑眉,只觉一定是件很难办的事。 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让她让自己的身边近了近,跟着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韩玉娘听罢,脸颊像是烧起来了一般,红彤彤的。 老太太也知道她不好意思,便道:“按理,成了亲的夫妻,哪有不圆房的?只是为了福哥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这只是权宜之计,等福哥儿二十岁的生辰一过,我马上挑个吉利的日子,让你们圆房。” 韩玉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羞得有些不知所措。“老夫人……那个……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着急的好。” 老太太见她有了反对之意,随即又道:“说起来,这还是福哥儿的主意呢。他是铁了心要把你带在身边,所以,我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办了。” 其实,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想要让福哥儿改变主意,她说的话肯定是不太顶用了。只要韩玉娘自己不愿意,福哥儿就算再心急也没用。 第九十六回 韩玉娘不知道黄老太太心中算盘,还以为她是认真的。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不说,连坐都坐不住了。 她红着脸起身道:“老夫人,今儿这事实在太突然了,容您让我想想可好?” 黄老太太温和笑笑:“你回去慢慢想。反正,福哥儿也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韩玉娘低着头,一路匆匆出了正院。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烫的吓人,真想赶紧打盆凉水洗一洗。 韩玉娘在回廊处转了又转,使劲儿给自己扇风,心想,不能让黄富贵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负责送她的丫鬟见状,忍不住背过身子偷笑。 须臾,黄富贵那边有了动静,说是已经起来了。 丫鬟忍住笑意,看向韩玉娘道:“姑娘,少爷醒了。” 韩玉娘收拾心情,先去厨房取了食盒,跟着进了黄富贵的屋子。 黄富贵休息的不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韩玉娘只是笑,却不说话。 他不说话,韩玉娘也不说,只把带来的饭菜拿上来。 黄富贵在京城呆了大半年,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挑食了,韩玉娘给他盛什么他就吃什么,还吃的美滋滋。 “玉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吃你做的饭,以后咱们成了亲,我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了?” 韩玉娘听了这话,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脸颊的热度,好不容易才下去,现在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黄富贵见她不答话,还以为是她害羞了,便又道:“不行,天天干活儿,手会变粗的。”说完,他摊开手心,向着她:“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韩玉娘嗔了他一眼,“好好吃你的饭。” 黄富贵闻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周围垂眸静候的下人们。 “你们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不出去。” 小厮们闻言立刻匆匆退下,临走时还不忘把房门关上。 韩玉娘见状,连忙站起身来,又把房门给打开了。 小厮们候在外面,也没走远,见她开门,还以为有事吩咐,连忙凑了过来。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韩玉娘脸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没事。” 黄富贵不明其意,见她脸红了,便知她害羞了。 她一害羞,他就更觉得来劲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汤碗,对着她道:“玉娘,我想喝汤。” 韩玉娘心里还有点乱糟糟的,见他这么说,便指了指桌上的碗:“这不是都给你盛好了吗?” “你喂我喝。”黄富贵笑眯了眼睛道。 “胡闹!”韩玉娘又嗔了他一眼,只把碗往他的面前送了送。谁知,黄富贵又将碗给她捧了过去:“我还没怎么睡醒呢,累得很……”说完,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韩玉娘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了低头,道:“黄富贵,别和我闹了,你赶紧吃饭。等……吃过饭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呢。” 黄富贵闻言眸中泛起一抹黠意,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方才听小厮说他去见了奶奶,奶奶必定和她说了昨儿的事。而且,看她这么害羞,他更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到! “你既然都知道,还不……”韩玉娘被他戳破了心事,脸一红,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黄富贵咧嘴笑着:“你瞧你脸上红的。昨儿咱俩不都说好了吗?往后一辈子都不分开。既然不分开,那就得成亲呐!你都不知道,我为了说服奶奶,费了多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说动她的。” 韩玉娘微咬下唇,脸上直发烧,火势汹汹,一路烧到耳朵。 昨儿的话是那么说的,可成亲不是过家家,说办就办!而且……想起方才老夫人说的话,她的心情微微烦躁,便抬手捶了黄富贵一下。 谁知,黄富贵的反应比她快,反手抓过她的手,把她轻轻一带,含笑道:“你这丫头,还会动手了!” 韩玉娘无心和他拉拉扯扯,可他就是不肯松手,她挣不过他,便故意指了指桌上的汤碗。 “赶紧吃吧,一会儿汤就要凉了。” “吃饭有什么要紧的,咱们先把事情说清楚。” 黄富贵也是来了认真劲儿,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沉吟道:“该说的话,我都和奶奶说了。只要咱们两个一条心,这事一定能成。” 韩玉娘犹豫着开口道:“我还没想好呢。” 黄富贵闻言明显一愣,不解其意,眨眨眼睛:“什么没想好?” 韩玉娘轻轻叹息:“黄富贵,我要是跟你去了京城,那我的家人怎么办啊?弟弟妹妹还小,家里的事情又多……” 黄富贵听了她的话,脸色微微变了。“你是不是反悔了?” 他最怕她改了心意,不愿和他一起走,也不愿和他成亲。 韩玉娘抬起头道:“我没反悔,我只是不想离开家里人,离开这里。咱们连婚事都定下了,我还有什么可反悔的。再说,我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 该说的话,昨儿她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黄富贵听了她这么说,暗暗松了口气,随即他仔细地想了想,方才一脸认真道:“玉娘,咱们不会一辈子待在京城的,等我赢了胡掌柜,咱们就回来,马上回来。” 京城就算再好,也不及家里的十分之一。 韩玉娘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跟着胡掌柜是学本事去的。你憋着劲儿,非要赢他做什么?” 黄富贵信誓旦旦道:“只要我赢过了他,那就说明我比他厉害,比他有本事啊。做事做人,总要分出个高低胜负,这样才有趣。” 韩玉娘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他耿直还是幼稚。“我听给老太太说,胡掌柜经商二十余年,你什么时候才能是他的对手?”她故意掐指算算,“难道又要二十年不成?” 黄富贵登时不乐意了,“玉娘,你小看我,我现在也有赚钱的本事了。” 韩玉娘不再逗他了,用空着的那只手,舀起一勺鸡汤送到他的嘴边:“是啊是啊,不过,你的本事都长了,饭量也不能落下啊。” 黄富贵看了她一眼,带了笑意,微微点头:“好,我一定把这些全都吃光。” 吃过了饭,黄富贵还想留韩玉娘多呆会儿,可她有事情要做,不可能一整天都呆在黄家。 临走时,黄富贵突然向她问起:“我送你的纸鸢,你还留着吧。” 韩玉娘重重点头:“当然,我一直放在我的房间里。” 她一直很宝贝那只纸鸢的,自己平时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 黄富贵朗朗一笑:“那明儿我带你去郊外放纸鸢吧。顺便把玉环玉郎他们也都带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韩玉娘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睁圆双眼问:“真的?” 她难得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让人欢喜。 黄富贵伸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恩,我答应过你的事,从来不会忘的。” 翌日一早,天公作美,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晴天。 黄老太太虽说点头让黄富贵出城玩耍,却是安排了几十号的家丁跟着,还备了好几辆马车,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弄得像是要他出远门一样。 黄富贵看了只觉麻烦,可又不想拂了祖母的好意,自己硬着头皮,带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到韩家接人。 韩玉娘看见这阵仗也是哭笑不得,黄富贵见她的表情,便道:“好歹是奶奶一番苦心,咱们就怎么着吧。反正也不耽误玩儿。” 韩玉娘倒是没什么意见,轻轻拉了一下黄富贵的衣袖:“你去给我爹请个安吧。” 黄富贵闻言一笑:“我正有这打算呢。” 他可是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他自然要好好请安,多多问候。 门外的动静那么大,韩修文一早就知道黄富贵来了,可他没出去,只是坐在书房,临窗写字。 他是长辈,没有出门迎接晚辈的道理。 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过来敲门,韩修文写完最后一笔,方才应声:“进来吧。” “爹,富贵给您请安好了。”韩玉娘率先开了口。 黄富贵顺势上前,他不是空手而来的,他特意准备了些礼物,都是从京城买来的,有笔墨纸砚,还有茶叶。 韩修文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凳子:“坐下吧。”跟着,他又看了看女儿,道:“玉娘,你去沏壶茶来。”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有些没想到。看样子,父亲是准备和黄富贵多谈些时候了。 这样也好,他们的关系也该缓和缓和了。 韩修文无心喝茶,更没想要长篇大论地教训他,只是找个理由让女儿先出去,他有几句话想要和黄富贵单独说说。 “你在京城过得如何?” 黄富贵见他主动关心自己,笑了笑道:“师傅,我都挺好的。” “那你在京城长了什么见识和学问没有啊?” 黄富贵神色一变,心想,怀了,他这不是要考我吧? “师傅,京城那地方……怎么说呢?地方很大,人多东西也多,只要有钱没什么事买不到的。不过在我看来,京城和这里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大小不同。” 他是直肠子,有一说一,不懂什么修辞。不过正是因为他这样简单直白的回答,让韩修文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他没有被京城的奢靡精致迷花了眼啊。 韩修文闻言眉心一动,定定地看着他,沉吟片刻才道:“闻一知十是本事,以大观小是能耐。你如今走出家门,远赴京城去闯荡游历,用功刻苦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你要牢牢守住你的心,做人做事,唯有不忘初心才能成大器。” 黄富贵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连连跟着点头。 他那有什么初心不初心的,当初就是为了要护住玉娘,保住他们的婚事,他才一咬牙去了京城。 韩修文把自己方才写好的字,递给他道:“这幅字,算是为师送给你的接风礼,你好生收着。越是简单的道理,越难做到,你要好好体会,知道吗?” 那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勿忘初心”。 在韩修文看来,对黄富贵来说,这四个字比什么金玉良言都来得有用。 黄富贵双手接过,怔了怔方才躬身行礼,规规矩矩道:“是,我知道了,多谢师傅。” 待韩玉娘端了茶来,黄富贵已经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卷白纸。 “这是什么?”韩玉娘有些好奇。 黄富贵也没想明白呢,只是伸出四根手指道:“这是师傅送我的,上面写着:勿忘初心。” “玉娘,你说师傅这是什么意思啊?” 韩玉娘闻言低头一笑,随即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是父亲给他的,自然是要让他自己去悟明白才有意义。 “嗳?你骗人,你一定知道。”黄富贵不信,继续追问道:“你就告诉我吧。” 韩玉娘转身往回走,轻轻打趣他一句:“谁让你之前不好好读书了!”跟着,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先在院子里等我一下,我去把茶送给父亲。” 黄富贵老老实实等在原地,握着手中的白纸,皱眉想了又想,不觉摇头。 韩玉娘进了父亲的书房,见他收起笔墨,便道:“爹,这茶泡的正好,您尝尝看。” 韩修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只道:“恩,放着吧,时辰不早了,你们出去玩吧。” 韩玉娘含笑应了一声。 她转身回到院子中央,见黄富贵背着手,在原地绕着圈走,仿佛真得很苦恼的样子。 韩玉娘站在檐下,忍不住抿唇轻笑。真是个傻瓜! 黄富贵闻笑回头,对上韩玉娘清甜可人的笑容,不觉呆了一呆,跟着眸中精光一闪,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用手中的纸卷,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然后大步走到韩玉娘的面前,道:“玉娘,我知道师傅给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哦?”韩玉娘笑道:“你说说什么意思?” 黄富贵举着手里的纸卷:““勿忘初心”,心,自然指的是我的心了。可我的心一早就给了你,所以,师傅这是在提醒我,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你才行,千万不能把你忘了。” 韩玉娘听罢,当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笑了好半天都没有止住。她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一手轻轻拍打黄富贵的肩膀,笑嗔他道:“你啊你,自己胡闹可以,千万糟蹋别人的学问。” 第九十七回 今儿天公作美,天蓝云白。 孩子们每天在学堂上课,鲜少能这样无拘无束地出来玩耍。而且,周围还有人伺候吃喝,点心水果,一切应有尽有。 郊外的山坡上长满了花花草草,孩子们互相追赶玩耍,玩得不亦乐乎,早已经把放纸鸢的事情,统统忘到了脑后。 黄富贵拿着纸鸢,韩玉娘在一旁缠线,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笑着摇头:“这帮小鬼,追虫子有什么意思?” 韩玉娘把线团缠好,交到他的手上:“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堆儿土也能玩上半天。” 黄富贵举举手里的纸鸢:“得了,咱们不带他们,自己玩好了。” 韩玉娘摇头:“还是等会儿吧。” 其实,她有点不放心,眼睛一直跟着弟弟妹妹的身上转,生怕他们乱跑一通,跑来跑去跑丢了。 黄富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道:“没事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韩玉娘微微摇头:“我信不过别人。”说完,她看了看黄富贵:“你先去树荫下坐会儿,我过去一下。” 黄富贵只好点头。 他站在原地望过去,韩玉娘一路过去,只是招一招手,孩子们就听话地跑到了她的身边。韩玉娘微微弯下身子,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挨个儿摸了摸他们的头,便让他们继续去玩了。 她总是有办法让孩子们听话,就像师傅一样。 黄富贵来到树荫下,小厮们立刻搬来随车搬来的竹凳,道:“少爷,您请坐。” 黄富贵没有坐下,抬脚踩上竹凳,然后直接爬到了树上。 小厮们见状心里一惊,却又不敢阻止。 “少爷……您……当心啊!” 韩玉娘看着黄富贵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也是吓了一跳。她对他招手道:“黄富贵,你快下来。上面危险……” 黄富贵一脸悠哉地坐在树上,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的表情,他反而对着她微笑:“玉娘,你也上来。” 韩玉娘连连摇头。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爬过树呢。 黄富贵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在树上倒是灵活地很,他侧身下来,对着韩玉娘伸出手道:“我保证没事,你就上来看一眼,一眼就行。” 韩玉娘迟疑着伸出手,只觉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好说话了。 她颤颤巍巍地踩上凳子,还未等抬脚去踩住树杈,整个人就被黄富贵给拎了起来。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足以让韩玉娘吓得冒冷汗。好在,黄富贵没有对她胡闹,稳稳地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的力气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大得惊人。 韩玉娘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就算已经坐下来了,双手还是紧紧地拽着黄富贵的衣袖,低头看着悬空的双脚,小声道:“不行,我要下去。” 黄富贵知道她害怕,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身子,握着她的肩膀道:“没事的,你不要往下看,你往远处看。” 韩玉娘听了他的话,深吸一口气后,方才慢慢抬起头。 从树上望过去,她的确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风景,视线也随之更为开阔。 韩玉娘无奈叹息:“我长这么大还从没爬过树呢。” 黄富贵笑笑:“姑娘家自然是不会爬树的。” 他小时候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的,上房爬树这都是小菜一碟。 过了一会儿,韩玉娘慢慢放松了下来,不再畏惧高度,只是默默地观望着玩耍的孩子们。 黄富贵也是同样沉默着,他很少这样,平时他总是话很多的。 须臾,他突然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道:“这就是去往京城的方向,不过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韩玉娘微微垂眸:“真远啊,实在是太远了。” 黄富贵转头看了她一眼:“玉娘,跟我一起走吧。京城的生活虽不如这里舒服,但那里也有那里的自在。我会听话的,咱们就像现在这样就好,一起呆着就行。”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沉重。 韩玉娘眉心微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玩耍的弟弟妹妹,不禁低头沉默。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黄富贵见她不答,双眸微微黯淡,但转头又说起了别的事情。 他给韩玉娘讲了好多京城的趣闻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 在郊外疯玩了大半天,孩子们累了,黄家的下人们也累了。 韩玉环还没等到家就睡着了,徐狗蛋背着她进了家门,韩玉郎也跟在他的身后打着哈欠。 万秀秀站在门口,一个个数着,见人齐了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再看,韩玉娘和黄富贵,两人正站在几步之外,面对面地说着话。 万秀秀见状捂嘴一笑,转身回了院子。 黄富贵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韩玉娘,轻声叮嘱:“明儿,你别那么早去我家了,我会来看你的。” 韩玉娘垂眸道:“明天你想我去,我也去不了的。这两天我一直陪着你,把醉仙楼的事情都给耽误了。” 厨房缺个人手,可是很耽误功夫的。 黄富贵皱皱眉头:“厨房的活儿,做多了手会粗的。” 韩玉娘闻言一笑:“没事的,二娘给了我买了很多花膏油。” 她在厨房做事,平时不能涂脂抹粉的。万秀秀心疼她一个姑娘家手粗不好看,每次出门都给她买花膏油,结果买得太多,多到她都用不完了。 黄富贵不懂那些女儿家的东西,微微点了下头:“哦,那我明儿去醉仙楼看你好了。” 韩玉娘闻言立刻摇头:“不行!你去了只会给我找麻烦。” 上次她生病的时候,黄富贵在醉仙楼闹下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她可不想再给别人制造话题。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们什么时候见?” 韩玉娘见他的脑门儿微微冒汗,便拿出手绢,轻轻给他擦了擦:“你才刚回来,好好在家里歇几天,才是正理。明儿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家陪老夫人吧。老夫人一直很挂念你的……” 黄富贵闻言重重地点了下头:“嗯,知道了。” 他何尝不想多陪陪奶奶,父亲去了京城之后,便乐不思蜀了。奶奶一个人留在这里,整天和那十八房小妾为伴,不知会有多闷呢。 韩玉娘目送着黄富贵的马车走远,转身回了院子,忍不住低头轻轻一叹。 她和黄富贵的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韩玉娘回了自己的屋里,正准备倒杯茶润润口,却见万秀秀拿着一篮子东西,来到她的面前。“玉娘,我白天出门出去逛了逛,给你买了些小玩意儿。” 韩玉娘含笑点头:“谢谢二娘。” 她接过篮子一看,里面果然又有花膏油,还有胭脂粉盒,还有几朵颜色清淡的绢花。 “二娘啊,您之前给我买的,我还没用完呢。” 韩玉娘放下篮子,给万秀秀倒了杯茶。 万秀秀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笑吟吟地对着她说:“你现在正是好时候,多打扮打扮也是好的。” 韩玉娘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抿才道:“我在厨房做事,涂脂抹粉的不合适。” 万秀秀笑嗔了她一眼:“我是让你打扮给黄富贵看的。” 韩玉娘闻言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去:“二娘,别逗我了。” “玉娘啊,二娘现在看出来了,那黄富贵对你果然是真心的。”万秀秀有些感慨地继续道:“听你说,他在京城也吃了不少苦,看来真是长出息了。对了,玉娘,黄富贵这次回来住多久啊?什么时候回京城?” 韩玉娘闻言手上一顿,微微沉吟道:“不知道,估计会多住些时日吧。” 万秀秀似叹非叹地说道:“他这一走,岂不是苦了你。” 韩玉娘秀眉浅蹙,摇了摇头:“苦的不是我,苦的是他。” 万秀秀不解其意,韩玉娘也没想多解释。 他们自己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解决的好。 醉仙楼近来的生意起起落落,不太尽如人意,沈掌柜把厨房的两位大师傅和韩玉娘一起叫到二楼喝茶,交代他们要趁早想些新菜,招揽客人。 王师傅听了这话,心生不悦道:“掌柜的,想新菜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您要知道,咱们醉仙楼的招牌菜,一直都卖得不错。与其整天想着弄那些新花样,还不如守住特色才是。” 的确,醉仙楼的招牌菜一直都很受欢迎的。为何最近的生意差了这么多? 韩玉娘整天在厨房忙活儿,只觉事情并没有少做,却不知酒楼的生意不太景气。 “你们几位师傅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只是前阵子的时候,城西那边突然开了一间新酒楼,生意越来越好,所以抢走了咱们不少生意。” 原以为只是不成气候的小馆子,却没想到他们的能耐倒不小。 沈掌柜轻轻叹息:“客人都是最喜欢新鲜的。咱们要是不变变花样儿,很容易就这样被他们抢走了风头。” 第九十八回 “玉娘啊,你一向脑子灵,主意多,这次可要多动动心思才行。”沈掌柜对她殷切道。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笑,只道:“玉娘对两位大师傅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掌柜的,论厨艺,论菜色,咱们醉仙楼都是无可挑剔的。所以,我觉得新菜色的事,可以慢慢地想。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去看一看那家新开的酒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怎么,你想过去尝尝?”沈师傅挑眉问她。 “嗯,总要知道对方的长处是什么?咱们才能扬长避短啊。”韩玉娘认认真真道。 沈仙姑连连摇头:“那可不行,同行是冤家。而且,我沈仙姑的名号,在镇上也响当当的,万一被人认出来,岂不丢脸?” 韩玉娘微微而笑:“掌柜的,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她一直在后厨做事,镇上的人虽说都听过她的名字,却没几个人真的认识她。 沈仙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韩玉娘会做菜也会品菜,让她过去看看也好。 “也好,玉娘你一向心细,这一次更是要仔仔细细地看,” 韩玉娘点了下头:“知道了。” 城西新开的酒楼,名叫“临仙楼”。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们的名字和“醉仙楼”的名字出奇地巧合。 韩玉娘并不是一个人,她把二娘和弟弟妹妹和狗蛋全都一起带上了。 人多意见多些。 临仙楼的店面和醉仙楼相比,的确是小了一点,但里面的装饰却很奢华,透着一股子纸醉金迷的浮华,什么都是金晃晃的。 万秀秀一坐进来就开始后悔了,轻声道:“玉娘啊,我看咱们还是走吧。这里的饭菜肯定很贵,还是别浪费钱了。”说完,她就要起身走。 韩玉娘轻轻拉了她一把,笑笑道:“二娘别怕,今儿的饭钱不是咱们出,是沈掌柜出的。” 昨儿,沈掌柜给了她十五两银子,让她来这里吃饭,而且,还要多点菜,最好什么贵点什么。 万秀秀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玉娘啊,这里一看就是宰人的地方。” 韩玉娘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几乎每桌都坐满了人,很是热闹。 “二娘,咱们今儿是来试菜的,还是先看看菜单再说。” 韩玉娘招手叫来伙计,准备点菜。 她看了看对面的菜牌,发现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道菜。 酱肉丝、蒜蓉白肉、红烧肘子、烩三鲜……都是些寻常可见的菜色,没什么新奇特别的地方。 韩玉娘的目光一路往右看,待看到最后一个菜牌的时候,方才起了兴趣:“伙计,请问那“一品鲜”是什么菜色?” “呦呵,姑娘真是有眼光,那一品鲜可是咱们最出名最好吃的汤菜。只是价格略贵,一两银子一盅。” “什么?一两银子?”万秀秀轻呼一声。只是一碗汤而已,居然这么贵,简直就是抢钱一样。 “哦?”韩玉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跟着点了下头:“贵不要紧,只要好吃就行。那就给我来三份吧,再来一道酱肉丝和烩三鲜,还有五碗米饭。” 既然是招牌菜,肯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那伙计立刻点头:“是,姑娘稍候。” 趁着等菜的功夫,韩玉娘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临仙楼的伙计和客人,看来看去,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可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须臾,伙计们过来上菜,韩玉娘终于见到了这临仙楼的招牌菜。 一品鲜……韩玉娘低头闻了闻汤的香气,只觉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股浓浓的鸡肉味儿。 万秀秀也是仔细用勺子不停翻动汤盅里的食材,皱眉道:“这汤怎么会值一两银子呢?枸杞……鸡肉……山药……葱姜丝……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闻着像是中药!” 韩玉娘心想,也许要尝过才知道厉害,她浅尝一口,细细品来,只觉这和家里煲得鸡汤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是中药的药味重了一点。 徐狗蛋怕汤水太烫,便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气,方才送到玉环的嘴边。 韩玉娘张开小嘴,还未等喝,就被姐姐伸手轻轻挡住。 “等等,这汤里放了中药,你们还小,就不要喝了,还是吃菜吧。” 小孩子是不能随便吃药的。 韩玉环有些嘴馋地抿抿唇,徐狗蛋放下羹匙,给玉环和玉郎夹肉吃。 韩玉娘尝了两口汤,又尝了几口菜,最后无奈地放下筷子:“真是奇怪,这里的菜,不管是味道还是卖相都不及醉仙楼的一半,价格却是比醉仙楼贵了许多。为什么客人还是这么多?” 万秀秀见她没什么胃口,也跟着放下筷子:“谁知道呢?味道普普通通,客人倒是多得坐满。玉娘,我看着里面一定有古怪!” 韩玉娘也这么觉得,微微点了下头:“不过二娘,咱们还是多坐会儿吧。” 这一时半刻的,也看不出来什么,还是多留会儿的好。 万秀秀自然同意:“咱们银子都花了,自然不能浪费。” 肉菜下饭,徐狗蛋的一碗米饭转眼间吃没了。韩玉娘便把自己的饭,递给他道:“你多吃点。” 徐狗蛋见状,抬起头道:“姐姐,我还是觉得你做的饭好吃。我只是不想浪费……” 韩玉娘闻言一笑,只说知道了。 这临仙楼的客人的确很多,但渐渐地,韩玉娘就发现了一处不对劲儿的地方。 从她们进来到现在,足有快半个时辰了。可她旁边的桌上,那些早已经吃完的客人们,一点都不着急离开。 他们非但不急着离开,反而还有招呼伙计,点了清酒和小菜。 韩玉娘又转眼看向门外,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好多人都等着进来呢。 奇怪……既然吃完了饭,为什么不走?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这里的饭菜不好吃,他们还要排着长的队。 正当韩玉娘纳闷之际,方才上菜的伙计再次过来,对着韩玉娘和万秀秀,满脸堆笑道:“夫人,姑娘,不知您们几位用好了没有?” 韩玉娘点了下头:“差不多了。” “哦,那就好,那麻烦您们先结个账吧。外面还有好多客人在等着呢……小的要收拾桌子了。” 万秀秀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没说要走呢,你们就要撵人了?” 那伙计仍是笑呵呵的:“夫人别误会,小的不是来撵人的。只是本店用个规矩,每张桌子的客人,只能坐半个时辰。” “这是什么规矩?” “嘿,小店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韩玉娘挑眉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伙计,如果我想要多留一会儿的话,该怎么办呢?” 那伙计见她脑筋转得这么快,笑笑道:“那也容易,只要姑娘再多点道菜就行了。” “哦,原来如此。”韩玉娘心中可以百分百的肯定,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她倒是要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猫腻,值得客人们宁可多花银子也要留下。 韩玉娘随便又点了道菜,菜还没上来,店内的客人们,突然纷纷起身,朝着二楼的方向鼓掌叫好。 韩玉娘和万秀秀循声望去,只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三五个衣着艳丽,妆容精致的妙龄女子。 她们一个个皆是眉眼含笑,手里抱着不同的乐器,一边往下走,一边轻轻挥舞着手里的丝帕,对着大堂的客人们招手示意。 那些女子缓步而下,很快来到大堂中央,然后一一排开,其中为首的女子,率先解开衣襟,露出里面的束胸长裙和白皙的皮肤。 韩玉娘微微一诧,但很快就明白她们是做什么的了。那些女子都是以卖唱为生的歌伎。 万秀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暴露的女人,不觉吓了一跳,跟着捂住玉环和玉郎的眼睛,道:“这是什么呀,真是不像话!” 徐狗蛋也是吓了一跳,差点没被嘴里的饭给噎到。 韩玉娘忙掏出饭钱放在桌上,起身一把抱起妹妹,又让二娘抱起弟弟,带着孩子们匆匆离开。 这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还是速速离开的好。她们还未走远,身后的歌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靡靡之音,乍一想起,便是无数叫好声。 韩玉环好奇张望:“姐姐,那些姐姐在唱什么呢?” 韩玉娘轻声道:“没什么,只是童谣罢了。” 看来这个临仙楼,的确是藏了不少猫腻啊。 当天下午,韩玉娘回了醉仙楼和沈仙姑回话。 沈仙姑听了她的所见所闻,登时冷笑出声:“我就说嘛。这镇上怎么可能还有比咱们醉仙楼还有本事的馆子?居然来给我来这招儿!哼,果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韩玉娘听了这话,只是微微垂眸:“掌柜的,既然那临仙楼不是真正的酒楼饭馆,咱们也不用在意了。” 沈仙姑气得牙根痒痒,拍着桌子道:“怎么能不介意?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的规矩,他们这么乱来,非得把镇上的风气搅乱不可!” 且不说,他们抢走了醉仙楼多少生意。这样纵容他们下去,保不齐过几天他们就要做起皮肉生意来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她们拿胭脂巷子的伎俩来抢他们正经地方的生意,这绝对是让人不能容忍的。 沈仙姑暗暗憋着一股劲儿,心想,必要让那些抢她生意的人好看。 韩玉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因着醉仙楼的客人变少了,厨房的活儿也轻巧了些。 这天还没到时辰,沈师傅就放人了。 韩玉娘还未走出大门,就远远看见了黄家的马车。 不用猜,一定是黄富贵来了。 他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明明不让他来的。 黄富贵掀起帘子,见了她,立马跳下马车道:“玉娘,奶奶让我接你回家吃饭?” 韩玉娘闻言,有些意外:“回家?” “恩,回我家吃饭,师傅和师娘她们都已经到了。”黄富贵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像是要抱她似的。 韩玉娘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拍他的肩膀:“你干嘛?” “我抱你上车啊,今儿没带脚凳,你腿短上不去的。”黄富贵直截了当道。 韩玉娘嗔了他一眼:“你扶我一把就行了,别搂搂抱抱的。”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正有人看着呢。 黄富贵见她害羞,便故意把她抱了起来,还顺便悠起来一下,“你总羞什么?咱们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韩玉娘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抱上了车。 她坐进车里之后,黄富贵也跟了进来。 韩玉娘顾不上他的莽撞,只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你家吃饭?” 黄富贵挨坐在她的身边,似笑非笑道:“这是奶奶的主意,说是要两家人好好聚一聚。” 韩玉娘有些担心:“老夫人不会是要说咱们的事吧?” 难不成,她见她迟迟没有答复,所以要和父亲去商量吗? 不会的,不会的……韩玉娘暗自摇头。 黄富贵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摇头,便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用着急,一会儿回家就知道了。” 韩玉娘心中一紧,真想马上开口说不想去。 “黄富贵……那个……” 黄富贵见她紧张不安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道:“没事的,一切有我。” 韩玉娘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叹:“等会儿,你管你自己就行了,千万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当着我爹的面。” 第九十九回 黄老太太让厨房的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过年过节的架势来,准备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 韩修文和万秀秀带着孩子们来到黄家,心里稍稍都有些不自在。 虽说是准亲家了,可相处起来还是很生分。毕竟,之前折腾了那么多次,彼此的心中还留着几分嫌隙。 韩修文还是一身家常打扮,身上的长衫和布裤都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而万秀秀却是有备而来,特意花时间打扮了一番,还换了新做的衣裳。不仅如此,她还给玉环和玉郎也换上了以新衣服,连袜子都要用新的。 平时只有过节的时候,孩子们才会换上新衣服,所以,玉环忍不住好奇道:“二娘,今儿过什么节?” 万秀秀小声叮嘱两个孩子道:“今儿不过节,咱们要去富贵哥哥家里做客。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听二娘的话,要守规矩,见了长辈要问好。” 韩家对饭桌上的规矩,一向很看重。 两个孩子听了双双点头。 临出门前,韩修文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万秀秀,微微一怔,随即无奈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万秀秀还不忘抽空捋捋头发,笑笑道:“好歹是上门做客,我总要收拾收拾。”若是穿得太过朴素,她怕一进黄家就失了气势。 黄家吃晚饭的时辰,要比韩家晚上半个时辰。 黄老太太便招待韩修文和万秀秀一起吃茶,至于,韩玉环和韩玉郎则是被姨娘们带去了庭院看鱼。 姨娘们都没有孩子,见了玉环和玉郎这么白皙可爱的小人儿,一个个稀罕地不得了。 韩玉环不喜欢和生人在一起,只是她喜欢鱼,只是站在池塘边上静静地看。那些姨娘们问她什么话,她都不答,只是抿唇一笑。 乔氏喜欢儿子,只把韩玉郎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笑着;“别的不说,韩秀才的命还真是好呢。这孩子长得多好看……” “可不就是命好嘛!人虽然穷,却有儿孙命。一儿两女,真是让人羡慕……跟了老爷这么多年,好歹能生个女儿也好啊。” “哼!你们还做梦想生儿子呢?老爷去了京城这么久,迟迟不肯回来,必定是被外面的野花野草绊住脚了。” “甭管是什么花什么草,都比家里的花儿香。男人啊,就是这么薄情寡义没良心。” 她们说着说着就开始倒苦水了。 宋姨娘实在听不下去了,牵过韩玉环和韩玉郎,拧起眉头道;“当着孩子的面儿浑说什么呢?” 小孩子最喜欢学嘴学舌的,万一回头说给老太太听,免不了又是一通教训。 另外一边,黄老太太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韩修文倒是无心饮茶,沉吟半响,才开口问道:“黄老夫人,您今儿请我们来,不知所谓何事啊?” 今天八成不是吃顿饭那么简单,之后一定还有别的事。 黄老太太知道他一定会疑心的,便放下茶碗,不紧不慢道:“我今儿的确是有些事情,想和亲家公商量商量。不过……咱们还是等孩子们回来再说吧。” 她故意买了个关子,只为让韩修文心里更着急。 黄老太太做事一向心思缜密,今儿特意摆下这饭局,无非就会要让孙子断了早成亲的念头。 韩玉娘一看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她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可见她还是有心想和黄富贵一起去的。既然韩玉娘心软,那她就找个不会心软的人来才行。依着韩修文的清高性子,是绝对不会允许女儿跟着黄富贵一起去京城的。 韩修文听了老太太的话,不禁眸色一沉。 万秀秀端着茶碗,看了看老太太含笑的脸,心想,这老太太指不定又憋了什么坏主意,自己一定得小心着点。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须臾,黄家的马车驶进了大门,黄富贵跳下马车,回身对韩玉娘伸出手道:“这次我不抱你了,我扶你下来。” 韩玉娘乖乖伸出手去,任他扶着,下了马车。 她的手心都是汗。黄富贵觉察到了,不觉挑眉问道:“你怎么了这是?出这么多汗?” 韩玉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担心还是紧张,反正心里一突一突的。 黄富贵抓过她的手,直接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别怕,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家了。走,咱们进去吧。” 韩玉娘轻轻叹了口气,只跟着黄富贵一起走了进去。 那边,丫鬟们已经给黄老太太送了口信。“老夫人,少爷和韩姑娘回来了。” 黄老太太闻言微微挑眉:“恩,那就吩咐饭厅开饭吧。” 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来到长辈们的面前,而且还是手牵着手。 黄老太太微微而笑;“过来坐吧,就等你们开饭了。” 韩修文看着两人牵着的手,不悦皱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韩玉娘反应很快,忙微微用力甩开了黄富贵的手。 大家按着辈分落座,韩修文看着面前丰盛又铺张的饭菜,心中暗暗摇头:这是何必呢? 韩玉娘坐下之后,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心神不安之际,恰巧目光和老太太碰了个正着。 黄老太太望住她道:“咱们难得这样好好吃上一顿饭。亲家公,亲家母,玉娘和孩子们,你们都多吃点啊。” 韩玉娘被她看得有点心慌,只是默默点了下头。她现在哪有心情吃饭,拿起筷子,也只想数数米粒儿。好在,他的身边还有玉环和玉郎,她转头照顾他们吃饭,给他们布菜喂饭。 黄富贵坐在旁边,时不时地望一眼韩玉娘,半响才道:“玉娘,你也吃啊。” 韩玉娘闻言连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黄富贵见她不看自己,忙用筷子夹起一只鸡腿,伸出长长的手臂,前倾上身直接送到她的碗里。 韩玉娘脸上一红,抬头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提醒他:不用管我。 黄老太太慢慢嚼着嘴里的菜,待咽下去之后,又抿了口茶,故意看着玉环和玉郎道:“孩子们,今儿这菜好不好吃啊?” 韩玉郎闻言只是笑,韩玉环懂规矩的回答道:“回老夫人,饭菜很好吃。”说完,她又看了一眼给自己夹菜的姐姐,“不过,没有我姐姐做得菜好吃。”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连老太太也不例外,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错,你姐姐的手艺是没挑的。”跟着,她又把转头看向韩修文:“玉娘这孩子,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仔仔细细的,让人放心。亲家公,这都是你教导有方啊。唉……不想我养得这个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闹!” 黄富贵原本还冲着韩玉娘傻笑,听了这话,立刻反对道:“奶奶,我怎么是冤家呢?” 黄老太太见他搭了话茬儿,便继续道:“你怎么不是冤家?之前你跟我胡闹耍横的话,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好啊,既然不是胡闹,今儿当着你未来岳父的面,你有本事再把那些话说一遍!” 韩玉娘闻言心里一惊,忙看向黄富贵,向他使了使眼色。 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黄富贵是那种开口不过脑子,很容易说错话的人。 黄富贵看见了韩玉娘的眼色,可他也看见了祖母略带挑衅的眼神,仿佛她已经料定他不敢开口似的。 黄富贵缓缓放下筷子,跟着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似乎有话要说。 韩玉娘突然有点着急,顾不上许多,只对着黄富贵道:“你不好好吃饭,怎么还站起来了?” 被她这么一说,黄富贵微微张嘴,一时语迟起来。 黄老太太见状,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是啊,好端端的,你激动什么?赶紧坐下,有什么话咱们吃过了饭再说。” 黄富贵半低着头,又重新入座。他的余光瞄见了桌上的酒瓶,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拿过来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老太太见了,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说,只由着他自己爱怎么着怎么着。 黄富贵不善饮酒,只是想借着酒劲儿给自己壮壮胆儿。索性,一杯连着一杯,没了控制。 韩玉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一顿饭下来,她吃得极其辛苦。倒不是真的有多累,只是心里揣着事儿,有点压人。 饭后,大家忙着漱口净手,不免又折腾了好了一会儿。按理,大家应该坐着先喝杯茶,然而,黄富贵一直站在那里,眼神闪烁,双颊通红,身子微微摇晃,似是醉了一般。 韩玉娘想对他使眼色提醒,可惜没用。 黄老太太看着黄富贵“失礼”的模样,不急不恼,只是提醒他道:“福哥儿,你若是醉了就下去歇着吧。别再亲家公的面前丢人现眼……” 韩修文对他的醉态,并不是很反感,他更觉得奇怪。 黄富贵用力摇了摇头,他其实还没醉,只是脚下不太听使唤。他一步一缓地朝着韩修文走去,韩玉娘看得直着急,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她走到黄富贵的身边,小声道:“黄富贵,你醉了,回房歇着去吧。” 她在心中默默祈求:黄富贵啊黄富贵,你可千万别乱说话。 黄富贵闻言突然开口打了一个嗝儿,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韩玉娘,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慢慢抓住了她的手,傻笑了半响才缓缓道:“师傅,我这次回来是想要求您一件事,一件大事。” 韩修文坐在那里,挺直后背,淡淡地问:“什么事?” 黄富贵脑子里有点胀胀的,但是他的心不糊涂,他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求师傅同意,如果师傅肯点头同意,玉娘也会同意的。但是如果师傅不同意,那么,玉娘就算愿意跟着他一起走,他们也走不成了。 成败就在此一次,只有这一次。 黄富贵用力抓了下韩玉娘的手,力气大的,让她暗暗吃痛。 韩玉娘心里一声咯噔,顿觉不妙,可现在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黄富贵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韩修文,沉声道:“师傅,我想要和玉娘尽快成亲,让她和我一起去京城。” 此话一出,韩修文当场怔住,万秀秀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韩玉环和韩玉郎则是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仰头看着黄富贵,不明白京城是什么地方。 黄老太太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心里微微有点看戏的心情。 果然,韩修文的脸色很快就变了,除了震惊之外,眉眼间的怒气也是挡也挡不住了。“这就是你要求为师的事?” “是,师傅。我知道您不高兴听我这么说,可我还是要说!”黄富贵一本正经地绷直身子,一字一顿道:“我要娶玉娘,马上娶!” 韩修文“哐当”一声撂下手里的茶碗,他没有对着黄富贵发火,而是转头看向了老太太,沉声道:“黄老夫人,这就是您今天请我们一家人吃饭的目的?” 黄老太太故作无奈地摇头:“不瞒您说,亲家公。我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其实,她哪里会没有办法,借力打力都是她的办法。 万秀秀捂嘴咳了两声,拿起帕子擦擦嘴,瞪着黄富贵道:“黄富贵,你这是喝酒喝多了说胡话呢?当初说要晚两年成亲的人,可是你们黄家……早也是你们,晚也是你们,怎么能突然又说变就变?”说完,她又看了看韩玉娘:“玉娘,这事儿你也知道?他和你商量过?” 韩玉娘低着头,咬着嘴唇,整个人也头昏脑涨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修文见老太太敷衍自己,沉着一张脸,转头对万秀秀叮嘱一句:“你先带玉环和玉郎出去呆会儿,我有要紧的话说。” 万秀秀其实并不想走,她还有好些话要质问黄家富呢。不过,孩子们留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黄老太太也吩咐丫鬟在偏厅备好茶点,一路护送她们过去。 须臾,韩修文站起身来,面对面地朝着黄老太太道:“老夫人,孩子们的婚事,咱们已经有过共识了。正如内人所说,日子已经定下了,没必要再改!” 他最讨厌的就是黄家这种随心随欲,想一出是一出的做事态度,让他觉得极度地不舒服,不尊重。 黄老太太眸色淡淡的看了看他:“亲家公,这事真不由得我来说,还是要看福哥儿的意思啊。” 看来,韩修文是不同意了。那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老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个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是您,不是吗?”韩修文一边说一边瞥向黄富贵,“我原以为你不是个笨的,但是今儿一看,我才知道你居然也有这一身没用的憨劲儿。你若是真心想娶玉娘,之前为何不直接对我说,非要让你家中的长辈做主,摆出这铺张无用的宴席,故意让我生气!” 黄富贵听出师傅是在教训自己,可他不明白,为何师傅要说他憨?又为何说他故意? 韩修文这几句话说下来,让黄老太太也有点糊涂了,他好似并没有责怪福哥儿的意思,反而是一心要冲着她来的。 韩玉娘也敏感地觉察到了父亲话锋的变化。 “亲家公,想必您也知道,福哥儿对玉娘的心意。他是真心要带她一起走,甚至还说出要“先成亲,不洞房”的傻话……我心里实在为难,又不想真的拆散他们了。所以,我这才找亲家公您来商量,咱们该如何是好?” 黄老太太缓和语气,将自己的态度娓娓道来。 韩修文闻言,脸上的神情微微顿了顿,低声说道:“老夫人,当初以命理之说,将孩子们的婚事延后。如今,又拿亲情之扰让在下为难!您们黄家是不是也太欺负人了?商量……从咱们两家至今,有什么事情是您和我们商量过之后,您才决定的?” 他的语气不善,惹得韩玉娘的心跳随即漏了一拍。 坏了,父亲真的生气了。 黄老太太听到这里,仍用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道:“亲家公啊,过去的事,的确我们黄家的做法有些欠妥,但到底咱们还是从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成全了孩子们的缘分。以前的事,暂且不提。往后啊,只要是有关孩子们的事,我都会来找您商量的。” 韩修文的心情自然不会被这几句客套话所平复,他背过双手,侧身看向窗外,只道:“客套的话,在下今儿是不想听了。黄老夫人,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您今儿是想借在下的嘴巴来教训黄富贵,让他继续老老实实听您的话吧。” 什么商量不商量的?明明她一句话就能做主的事,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有意而为之! 黄老太太闻言心中一诧,没想到他居然能料到自己的用意。 韩玉娘也是怔了怔,和黄富贵对视一眼,心中似有思量。 韩修文见黄老太太不回答他,便又道:“老夫人,在下敬重您是长辈,之前说话办事,总是留有三分余地。只是今儿,您心中的如意算盘,可是要落空了。在下的确是个固执无用的读书人,却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布的书呆子。” 他这话说得别有寓意,让黄老太太微微皱眉。 之前为了玉娘的婚事,她已经算计过韩家一次了,他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韩修文缓缓转身,这次他面向的人正是黄富贵。 “黄富贵,为师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若是答对了,为师就同意你和玉娘成亲!你若是答错了,你和玉娘的婚约就此作废!” 韩修文正色肃容,目光灼灼,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亲家公,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黄老太太皱眉道。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和自己翻脸吗? 韩玉娘吃惊地看着父亲,不由回握住了黄富贵的手,心里慌张,不知所措。 黄富贵怔忡在原地,眸光闪了又闪,片刻之后,方才挺了挺胸,深吸一口气,应声道:“师傅,您问吧。” 韩修文朝他走近一步,严肃认真地问道:“身为男人,不能只凭着一股冲动做事,肩上还要有担当。日子不是一成不变的,福祸相依,起起伏伏。你想让我把玉娘交给你,那好,我问你!黄富贵,从今往后,你事事都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 身在黄家的他,虽然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但是事事都得听从长辈们的安排。若是他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终日仰仗着老太太的鼻息而活,那他如何能担起照顾自己女儿一生的重责? 第一百回 这是什么回事儿?怎么突然之间,这局面就颠倒过来了呢? 黄老太太心里头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她看了看韩修文阴沉的表情,还有孙子憋着一股劲儿的脸,随即站了起来:“亲家公,您这是何必呢?咱们这不是正在商量吗?有话好好说就是……” 韩修文目光犀利地回瞪了老太太一眼:“老夫人,孩子们的婚事明明就定好了。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再说,我现在问的是黄富贵,要娶的我女儿玉娘的人,不是老夫人您啊!” 韩玉娘看着父亲愤怒激动的样子,张口嗫嚅了一下,却是没吭声。 他心中对黄家的怨气,积累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息的。父亲是如此,其实她也是如此……为何每次让步都得是韩家?为何每次黄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父亲忍了又忍,心里再也忍不下来了,便只能不吐不快了。 黄老夫人还从未见过韩修文这般咄咄逼人,脸色一变道:“亲家公,亏您还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韩修文不再和她争执,只是望住黄富贵,沉下脸,喝问他道:“黄富贵,为师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亲家公,您有火别冲着孩子发。老身今儿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孩子们的婚期定下了,这话不假。只是如今,福哥儿一心想要带着玉娘上京。老身不想让玉娘那孩子受委屈,寻思着找您来商量商量,不如先把孩子们的婚事给办了。可您瞧您这是什么态度!” “老夫人你莫要强词夺理!我韩某人不是呆子,而您的宝贝孙子也不是傻子!您身为长辈体恤自家孩子无可厚非,可你黄家的孩子是宝贝。我韩修文的女儿就不是宝贝了吗?” 此话一出,屋里的气氛瞬间冷凝下来。 黄老太太的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理亏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心里也转着主意,一时没了话说。 黄富贵听到这里,一度混乱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原来祖母心里打得是这个主意啊。 让师傅来教训他,不,阻止他。 黄富贵眼眸一沉,望着祖母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犀利:“奶奶,您有什么话是不能明着和我说的。” 黄老太太闻言登时怒了,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住口。我明着和你说,你听过吗?外人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管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现在也知道帮着外人来欺负奶奶了,是不是?” 黄富贵瞪大眼睛问:“我什么时候欺负您了?” 黄老太太别的暂且不说,只气黄富贵竟然当着外人的面和自己顶嘴。 韩修文背过双手,转过脸去,“黄富贵,为师方才问你的话,你到底是答还是不答?” 黄富贵眉心一动,眼前匆匆闪过之前发生的种种。一路兜兜转转,他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的。而且,师傅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只要他说肯,这事就一定能成。 黄富贵低头看了看自己和玉娘握在一起的手,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师傅,我答应您,以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得算,谁也别想来做我的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定定地望先了祖母。 黄老太太微微一怔,跟着道:“你是不是要反?” 黄富贵淡淡道:“奶奶,孙儿之前就说过,去京城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听您的话了。” “你……”黄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只听韩修文不急不缓地继续问道:“你真有这个本事吗?你真的敢违逆你祖母和父亲的话吗?” 他不是信不过他,他信不过的是黄老太太的算计和黄家的势利。 黄老太太皱眉。这韩修文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挑拨离间他们祖孙的关系不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师傅您教我的。”黄富贵紧紧握住韩玉娘的手:“我今儿答应了您,答应了玉娘,我就不会反悔,除非我死了……” 他这话才说完,黄老太太就站起身来,朝着他抬起巴掌,作势就要打下去。“好端端的,你提什么死不死的?” 黄富贵瞪着眼睛,不怕也不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韩玉娘倒是反应比他快,直接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半个身子挡住了黄富贵。“老夫人,您息怒。” 黄老太太气得身子微微哆嗦,那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她是舍不得打黄富贵,更没办法打韩玉娘。 “玉娘,今儿爹也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嫁给黄富贵?” 其实,女儿的心意如何,韩修文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故意这么问,无非是让黄老太太心里有个数。 韩玉娘闻言眸光闪动,轻咬了咬唇。她转头看向黄富贵,见他正望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他一定是怕她不答应吧。 韩玉娘重新望向父亲,点点头,用极低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女儿愿意”。 韩修文看着捧着自己胸口,重新坐回去的黄老太太,稍微缓和语气道:“老夫人,您都听见了。既然孩子们的心意已定,那我也没道理反对了。早点办事也好,咱们就都省心了。” 黄老太太闻言一脸的忿忿之色:“你说行就行?哼,我说不行就就不行。只要我一天不点头,你女儿就甭想进我们黄家的门。”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胸口也有些不舒服,闷闷的。 韩修文沉声道;“老夫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黄老太太抚着心口,喘着粗气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福哥儿……你就得听我的!” 黄富贵闻言正欲张口反驳,却见奶奶脸色煞白,脖子突然往后一仰,直接晕了过去。 众人皆是一怔,倒是韩修文最先反应过来,道:“来人啊,快去请大夫……” 黄老太太一时动了肝火,气晕过去。 黄家上下,如临大祸一般,一个个都慌了手脚。 黄富贵也是万万没想到,韩玉娘在旁连提醒他:“你别愣着,赶紧背老夫人去床上躺着。” 黄富贵这才反应过来,他跑过去蹲下身子,等丫鬟们把老太太扶好了,便弯下身子将她稳稳地背在了背上。 韩玉娘脚下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跟进去厢房看看,便回头问韩修文道:“爹,这可怎么办才好?” 韩修文眉头紧锁:“该怎么办怎么办。等老夫人没事了,这道理还是要讲的。” 韩玉娘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愈发不安。如果老太太今儿真有个好歹,那就要出大事了。 黄富贵看着昏迷不醒的奶奶,心中一软,顿时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跪在她的床边,不断轻声唤她:“奶奶,奶奶……您醒醒啊,您被吓我。” 幸好,大夫很快就赶来了。他先给老太太号脉,又给她掐了掐人中,最后又找准穴位,给她施了几针。 折腾一会儿之后,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 韩修文和韩玉娘在外间听了消息,不觉也是松了一口气。不过,那些一娘们却是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仿佛老太太怎么着了。 黄富贵跪在她的床边,看她的眼睛道:“奶奶,您好点了没有?” 黄老太太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他的脸上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你啊你……”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你忘了,你小时候奶奶是怎么照顾你的?你娘去得早,你爹又是那样没谱的一个人。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你现在居然只会帮着外人……那个韩玉娘就那么好吗?好到让你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 黄富贵静静听着,不禁把头越垂越低。 外间的韩修文自然也是听得真切,他拧着眉头看了看女儿:“玉娘,你先跟爹回家吧。”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一会儿保不齐还要说出多难听的话呢? “啊?”韩玉娘闻言有些意外,犹豫着开口道:“爹,咱们就这样走了,不好吧?” 韩修文坚持道:“咱们留下来也没用,反而更添乱。你们的事,还是改天再说吧。” 韩玉娘不能不听的父亲,只好随着他一起离开黄家。 此时,黄富贵还不知情,仍是跪在老太太的床边,诚诚恳恳道:“奶奶,孙儿知道您生气,可您也别冤枉了孙儿。今儿的事,分明是奶奶您自己张罗的,哪里是孙儿欺负您了?再说了,师傅和玉娘也不算是外人,他们一个是您未来亲家,一个是您未来的孙媳妇,往后都是咱们的亲人呐。” 老太太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理亏,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个韩修文绵里藏针,存心让她在晚辈的面前下不来台。 “好,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不是……你去和他们欢欢喜喜地过日子去吧。”老太太抚着额头,哭诉道:“我算是白疼你了。” 黄富贵见她越说越激动,生怕她又急火上头,晕了过去,便道:“奶奶您别说气话了。我黄富贵这辈子都是黄家的人,都是您的宝贝孙子啊。”他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奶奶,您的手都凉了,孙儿给您捂一捂。” 他默默等着,只等奶奶的呼吸平顺下来,方才悠悠道:“奶奶,我这辈子没求过您几次。以前求您无非是为了使霸道耍威风,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是真心求您的。您刚刚问我,玉娘到底哪里好?实话告诉您,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知道我喜欢她,我离不开她!您成全我和玉娘,就是成全了我的心!我这心里踏实了,您的心里不也就一起踏实了吗?” 第一百零一回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二娘也是一样沉默。 韩玉娘一手一个牵着弟弟妹妹,走在他们的身后。每走一步,她的心里就沉重一分。不知为何,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真难啊,走到今天,她和黄富贵走到今天,真是一步一个坎儿,障碍重重。 以前,两个人不是一条心的时候,遇到了事,她的心里只是觉得烦,觉得闷。现在两个人的心是在一起的,苦是一起的,甜也是一起的,欢喜的双份的,忧愁也是双份的。 韩玉环见姐姐的脸色不太好,便道:“姐姐,你是不是累了?” 韩玉娘闻言回过神来,低头道:“没事,姐姐不累。” 韩玉郎听了垫脚跳了一下:“那姐姐背我……” 韩玉环瞪了他一眼:“不害臊,你都多大了,还要姐姐背!” 韩玉郎嘟起嘴道:“我六岁了,怎么了?六岁就不能让姐姐背吗?姐姐,你背我好不好?” 他们正要拌嘴,韩修文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皱眉看了玉郎一眼,怒声道:“你闹什么闹!” 韩修文平时虽然严厉,但鲜少会对儿子这么凶,韩玉郎吓得轻轻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只往姐姐的身后躲。 万秀秀柔声劝道:“相公,孩子定是累了,你别生气。” “他再累还能有他姐姐累!有事没事就知道撒娇耍赖,简直就是讨打!” 韩玉郎本来就怕了,待听父亲说他讨打,更是吓得哭出声来。 韩玉环也见他哭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父亲,小声瘪嘴道:“爹爹你好凶啊。” 韩玉娘知道父亲心气不顺,只是低了低头。 万秀秀轻拉了一下韩修文的衣角:“好了好了,咱们回家慢慢教,回家再说。” 韩修文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儿女,压抑依旧的满腹愁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玉娘是他的长女,也是家里的半个主心骨。和黄家的亲事,一路波折不断,折腾得人心累不说,只让他对女儿出嫁之后的日子,倍感担忧。黄老夫人为人自私,黄富贵性情莽撞,他们能好好照顾玉娘吗? 玉环和玉郎的年纪尚小,平时还算懂事,只是错换了性情。玉环胆子大又懂事,倒是没让家里操过什么心,可玉郎却不让人省心,整天就知道耍赖任性,不喜读书,只有玩闹的本事,如此下来,长大以后必定难成大器! 唉……这是让人发愁! 韩修文思及至此,不禁摇了摇头,又转身继续往家走。 韩玉娘看着父亲苦恼的背影,心中乌云密布。 韩玉郎抹了几滴眼泪,便不哭了,一路安安静静地跟着姐姐走。 待回了家,学堂的孩子们都睡了。 张婶子守在门口打着瞌睡,见他们回来了,连忙笑盈盈地迎出来。 不过,她看着大家的表情都不大对劲儿,便把自己的好奇心给摁了回去,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说。 韩修文一声不吭地去了书房,万秀秀带孩子们去洗漱,而韩玉娘回屋之后,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才发觉自己的腿都坐麻了。 万秀秀安顿好孩子们之后,过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疲倦地靠在床头,眉眼低垂,面含忧伤,也没敢去打扰她。 韩玉娘脑子里想着事,心里记挂着黄富贵和老夫人,呆坐许久,累是累,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今晚注定是难熬的一夜,黄家的蜡烛迟迟不熄,黄家的灯盏里也续上了灯油。 黄老太太喝了一剂汤药之后,身上稍微舒服了些,可心里堵着的那口气,还未消去。 今儿的韩修文,着实给了她一出大大的难堪。酸秀才果然是酸秀才,咄咄逼人起来,居然这么难对付。 她真是没想到,韩修文敢和自己来这么一出……他也不为他的女儿玉娘想想,万一她真把这门婚事给退了,两家就算一刀两断。那韩玉娘和韩家,往后就别想再在镇上有体面日子过了! 黄老太太一生气,整个黄家都要跟着抖三抖。而且,老太太不止是动了气,还伤了身,黄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屏息静气,严正以待。 黄富贵陪在奶奶的床边,只把自己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然而,黄老太太的态度依然坚决,不但不领他的好,还把他赶到了外面。 黄富贵也是一肚子委屈和无奈,正对着柱子捶打撒气的时候,宋姨娘及时赶到,她轻声劝了黄富贵几句,让他稍安勿躁。 方才的事,她都听下人们说了。说实话,老太太今儿的确有错,甭管是不是为了福哥儿,这么三番四次地挤兑人家,人家能不急吗? 那韩修文幸亏是个性情温吞的读书人,若是换了那种心直口快,五大三粗的厉害人,早都带着亲戚朋友和家伙儿来讨公道了。 想归想,宋姨娘进了屋,还是一脸恭顺地服侍老太太吃饭。 黄老太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她现在可没有胃口吃饭。 “老祖宗,身子要紧……”宋姨娘放下碗碟,低了低头道:“福哥儿还在外面等着见您呢。” “我不见!他现在已经被韩家下了*药,就知道帮着外人说话!”黄老太太故意将自己的身子往后一仰,闭眸假寐起来。 宋姨娘静坐片刻,正迟疑着要不要起身退下,却听老太太再度开口道:“就算韩玉娘再好,他也不能帮着外人呐!” 宋姨娘见她开口,便回话道:“老祖宗,其实……韩家跟咱们也不算外道,毕竟都是未来亲家。” 黄老太太闻言心情又有些激动起来:“哼!什么亲家不亲家的?等退了婚就彻底成了冤家了!” 宋姨娘微微挑眉,忙说:“老祖宗,这可万万使不得。吵架归吵架,可是不能伤筋动骨啊。再说了,这门婚事要不作数了,那福哥儿还不得……” 她故意欲言又止,不用她说,老太太也想得到。这门婚事要是砸了,那黄富贵非得闹翻了天不可。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微微坐直身子道:“翻天就翻天!”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宋姨娘扶着她坐好,有替她顺顺后背道:“老祖宗,您是最菩萨心肠的人了。何必为了孩子们的事,为难您自己的呢?福哥儿要是难受了,您肯定会比他更难受一百倍的。” “……”黄老太太闭了闭眼睛,稍微按捺下了胸中怒气,道:“连你都知道我的心,那孩子却不知道。” “老祖宗,福哥儿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是真的很担心您,一直站在外面不肯回去。”宋姨娘有心想要当个和事老,然后讨一讨黄富贵的好。 她这辈子估计是没有生儿子的命了。既然自己生不出儿子,那下半辈子只能指望着黄富贵了。 “老祖宗,咱暂且不提今儿的事,那玉娘可真是个好孩子啊。您忘了,福哥儿在京城的时候,她可是经常过来看您的,还给您带点心带素菜,样样都是费尽心思的。” 黄老太太没有忘记韩玉娘的好,她确实是招人喜欢的孩子。 宋姨娘见老太太眉间舒展,便跟着道:“老祖宗,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您就成全了福哥儿吧。这婚事早点办好,两家人的心里才能早点踏实……”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怒气上涌:“你以为我愿意做坏人?福哥儿还不满二十,命里的大劫还没过啊。” 宋姨娘眼珠子一转,含笑道:“那咱们可以先办婚事啊。先把韩玉娘给福哥儿娶回来,待到福哥儿二十生辰之后,再选个吉日让他们圆房。” “荒唐!哪有只成亲不洞房的规矩!再说了,就福哥儿猴急猴急的性子,他怎么可能把持得住?”黄老太太何尝没想到这招,可是她实在是信不过自己的孙子。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些事能忍,有些事不能忍…… 宋姨娘仍是笑盈盈地道:“老祖宗,您可以信不过福哥儿,但您不能信不过玉娘啊。她可是良善听话的孩子,而且,她也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只要您一句话,玉娘那孩子必然不敢违逆您的意思。而且,她那么在意福哥儿,她怎么舍得让福哥儿因为她而犯了忌讳!福哥儿十九,玉娘十六,他们到底年纪还轻,懂得也少,只要玉娘肯劝着,拦着福哥儿,他们不会越界的。” 说起来,这样的事情也不算新鲜,很多娃娃亲都是这样的。为了两家的安稳,先让孩子们成亲,等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再办事。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是各有各的地方,相安无事不说,还能增进感情。 黄老太太闻言皱起眉头,她还是不放心。 宋姨娘见缝插针地问:“老祖宗,这世上没有比玉娘更适合福哥儿的姑娘了。与其让福哥儿和您生分,还不如您先退让一步。等玉娘进了咱黄家的门,您就是她的长辈,她的奶奶了,您说什么她就得听什么,不是吗?” 第一百零二回 女子出嫁从夫,一旦嫁了人,这辈子就只能乖乖听从夫家的话了。 如果丈夫是天,那丈夫的长辈就是天上天了。 宋姨娘说的话,老太太听得清清楚楚,不但听得清楚,还在心里过了一遍。 韩玉娘的确比黄富贵可信多了。不过,那孩子的心太软,也太好说话了。 黄老太太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着宋姨娘问:“这法子真的可行?” 宋姨娘见她这么问,就知道她的心思松动了,忙道:“当然了,老祖宗。等两个孩子成了亲,您要费心管住的人,就不是福哥儿了,而是韩玉娘了。玉娘那孩子心软耳根子更软,可是比福哥儿听话多了。而且,等韩玉娘嫁过来之后,韩家人也就要跟着一起学乖了。韩修文就算是再怎么能折腾,也不敢再您的面前造次了。” 黄老太太听到这里,微微挑眉。 有婚约是一码事,嫁过来又是另外一码事。拿下了韩玉娘,就等于是拿下了整个韩家。韩修文如何还敢放肆,逼急了她,直接一纸休书将韩玉娘休回去,让他们韩家颜面扫地。 黄老太太盯着宋姨娘看了又看,突然问道:“今儿的怪事还真多。你是怎么了?处处替韩家说话,你是不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宋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忙摇头道:“老祖宗,我什么好处都没收啊。我对您对黄家,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黄老太太慢悠悠地端了茶来喝,脸上的怒气渐渐散了。 她不是真的不气了,只是在思量。 宋姨娘说的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有几分道理在。韩玉娘这孩子现在对黄家来说太重要了。捏住她一个人,就等于是捏住了福哥儿,捏住了韩家韩修文。 若说这是一笔买卖的话,那保本稳赚的一方,肯定是黄家。 宋姨娘瞄了一眼蹙眉沉思的老太太,心道:看来她一定是心动了。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宋姨娘识趣地退了出去。 黄富贵站在院中,见她出来了,忙问:“奶奶怎么样了?” 宋姨娘微微含笑:“没什么大事了,回头消消气就好了。” 黄富贵闻言皱起眉头:“奶奶可不是那么容易消气的人。” 宋姨娘故意压低声音道:“福哥儿莫要担心,刚刚我帮你们说了不少好话,她很快就会消气的。” 黄富贵闻言看了看她,道了声谢。 只是一句“谢谢而已”,却让宋姨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黄富贵平时对她们一向都是视而不见,看都懒得看一眼。 宋姨娘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觉自己今天晚上没白忙活,在老太太和福哥儿的面前都得了脸,回头等事情一成,自己还能在韩玉娘的面前卖个好! 黄富贵仍是站在院子当中,来来回回地迈着步,走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见奶奶让自己进去。 他不觉抬头看天,重重地长吁一口气道:“老天爷啊老天爷,我黄富贵是不是上辈子得罪过你?你干嘛非要和我过不去!” 他不过只是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可偏偏,越是他想做的事,家里就越是要阻止。走着走着,黄富贵也累了,索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呆,小厮劝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摇头。 黄老太太的耳朵很尖,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知他还在。她靠着大迎枕,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只是双眸微微转动。 “现在几更了?” 大丫鬟红缨上前回话:“老祖宗,已经二更天了。” 黄老太太闻言突然觉得有点累,原来这都折腾一宿了。 “你们让福哥儿进来。” 红缨点头,推开门去请少爷。 黄富贵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来到奶奶的床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老太太就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在跟我絮叨,你有多喜欢韩玉娘了。我都听腻了……” 红缨上前送茶:“少爷,请用茶。” 她走到他的身边,忍不住偷偷抬头觑了他一眼。少爷的脸色很不好看,嘴唇都渴的发干了。 她在黄家有十年了,还从未见过少爷这副模样。 黄富贵哪有心思喝茶,伸手一推,就把面前的茶杯给推开了。 红缨望住他,正欲再劝,却见老太太正望着自己,忙垂下眼帘,识趣地退到一旁站着。 黄老太太沉吟片刻,才道:“为了你的婚事,咱们这个家都要折腾散了。你爹在京城吃喝玩乐,半点都不肯为你操心。你大了,我管不住你了,往后还是让别人来管你吧。” 黄富贵听到这话,不觉挑眉:“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要让谁来管他啊?什么来头?别又是胡掌柜那个老头。 “你不是吵着嚷着要成亲吗?那就办吧。” 黄富贵闻言一怔,见奶奶终于妥协了,激动地直拍大腿:“奶奶,您答应了?” 黄老太太又瞪了他一眼:“我不答应行吗?你和韩家串通一气,我要是不答应,回头你连我这个奶奶,连这个家都不认了。” 原本缠在心头的乌云全都散了,眼前也都清明了。 黄富贵嘴角微微扬起,忙扑通一声跪好:“奶奶,孙儿谢谢您,孙儿保证往后一定对您好!” 老太太听了这话,并不领情,只是淡淡道:“你少在这里哄我。我答应归答应,但是你们只能办事,不能圆房!” 别的都行,唯独这一件不行。 黄富贵心里高兴得很,甭管她说什么都点头道:“好,我答应您,我全答应您!” 黄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你答应没用,明儿让玉娘过来,只有她保证我才信。” 黄富贵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奶奶,玉娘一个姑娘家……这不好吧。” 男女之事,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怎么说都是男人的事。 “什么好不好的?她以后就是你媳妇了,管着你是应该的。” 老太太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明儿还得再请韩家人一次了。”那个韩修文明儿最好识趣些,否则,回头她把怨气全算在他宝贝闺女的身上,看他上火不上火。 黄富贵笑吟吟地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奶奶您别担心,明儿我一定把师父给请过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好好商量。” 老太太看着他那副欢喜地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不禁轻哼一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你那个未来岳父不仅只有一肚子墨水,还有一身的刺儿呢。看见你,还不知要怎么教训你呢。你还傻乐……” “师傅不会为难我的,他一定会把玉娘交给我的。” 黄富贵只觉自己的胸口微微发热,心里的喜悦像是要冒泡似的,咕嘟咕嘟地冒个不停,他坐也坐不住,站也不站不住,转身就想要往外冲。 老太太见他要走,立刻坐直身子,出声阻止:“你又干嘛去?” 黄富贵全然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天了。“我要去韩家,找玉娘。” 老太太气得直捶枕头:“现在是二更天,你去韩家闹什么闹!非要丢人现眼不可!” 黄富贵闻言恍然一笑,只是笑了两身之后,他还是坚持要去韩家。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就要成亲了,他如何去不得? 老太太见他冒冒失失地往出跑,只能无奈叹息:“这个小冤家啊!” 红缨适时地过去替她抚背:“老祖宗,您别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赶紧派人跟着他,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别让他跌了摔了。” 红缨见她心软,含笑点头:“老祖宗放心,院子里的小厮会跟着少爷一起去的。” “不过区区一个韩玉娘,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像个傻子似的。” 红缨闻言低头抿唇,却不敢笑。“少爷对韩姑娘一片真心,实在难得。” 老太太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茶,方才似笑非笑道:“年纪轻的时候,谁不都是这样海誓山盟的。等成了亲,生了孩子,过不几年就要两两生厌了。男人啊,哪有不会变心的。” 红缨听了这话,只觉很有道理。少爷一向都不太有长性,喜新厌旧,对人对事很容易就会腻的。就像老爷那样……听说,老爷当年对大奶奶也是情比金坚,一心一意。谁知,大奶奶去了还不到两年,老爷就开始张罗着要纳妾了。 “老祖宗,您既然都答应了,那就宽宽心吧。回头韩姑娘进了门,少爷的身边也不用那些粗手粗脚的小厮伺候了。”红缨想要讨老太太的高兴,柔声柔气地陪她说着话。“不过,奴婢听说韩姑娘在醉仙楼学厨来着,怕是也难顾全少爷的衣食起居,不如再添个丫鬟……” 老太太闻言微微挑眉:“福哥儿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赶紧做你的事去吧。” 红缨闻言面色一变,自知多嘴,忙低头退了出去。 第一百零三回 眼看着就要三更天了,黄富贵还是一路驾着马车来到了韩家大门外。他一路紧赶慢赶地过来,无非是想要早点见到韩玉娘。 不过,黄富贵站在韩家门口,瞧着那扇紧闭的老旧木门,心里微微有些迟疑。 他抬手想要敲门,可心念一转,又觉得自己太冲动了。这会儿,韩家的人肯定都睡了…… 他如此想着,便默默后退一步。 身边的小厮背过身子,偷偷打了个哈欠,见少爷站在原地不动,便道:“少爷,不如让小的去敲门吧。” 黄富贵闻言又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不用了,再等会儿天就亮了,我等着。” 小厮暗暗吃惊:“少爷,离天亮还得好一会儿呢。” 黄富贵直接坐在韩家门口的台阶上,他正好想找个地方消停消停。 这一整天下来,实在太折腾了。不过,总算是得了个好结果。 黄富贵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会儿又怕自己的犯困,便给自己的找了个解闷儿的事情做。他坐在台阶上吹口哨,吹得完全不成调子,断断续续的。 之前在码头扛活儿的时候,那些力工师傅们有事没事就爱唱唱小曲儿,吹吹口哨,既能解闷,又能解乏。 黄富贵学得不太地道,吹了没一会儿就停下来了。他低了低头,强自忍下一阵又一阵困意,眼皮却是越来越沉。 此时,韩玉娘还没有睡下,她趴在桌上静静发呆,耳边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的哨声。 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又或是一走一过的行人。 韩玉娘如此想着,直到她望着窗外的夜色慢慢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快要三更天了。 这个时辰,还有谁会在别人的家门口吹口哨呢? 突然之间,韩玉娘的心里突然直愣愣地冒出一个人,在她所有人认识的人里面,只有黄富贵才会如此。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院子里这会儿静得很,她端着蜡烛去到门口,侧耳贴着木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似乎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韩玉娘起了戒心,对着门外喊道:“是谁在外面?” 黄富贵眯着眼睛,正低头打着盹儿,待听见里面有人,立刻来了精神道:“我,黄富贵。” 韩玉娘心中一动,声音又高了几分:“谁?” 她还不敢确定的时候,黄富贵已经在外面,喊出了她的名字:“玉娘,是我啊。” 韩玉娘连忙打开门栓,刚一推门,黄富贵整个人就朝着她直扑了过来,他将她整个人腾地抱起,原地转了一圈,跟着仰着头看她,满脸欢喜道:“玉娘,奶奶答应了!咱们可以成亲了!咱们可以一起去京城了!” 韩玉娘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怔。 她微微低垂下头,他正用波光盈盈的眼睛看着她,眉间,眼里,脸上满是欢喜的笑意。 韩玉娘原本沉郁的心情,并未因为这个突来的好消息而变得轻松和愉快,相反的,她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跟着对黄富贵轻声道:“黄富贵,你先把我放下。” 黄富贵闻言双目微扬,神情略显意外,但还是稳稳地把她放了下来。 他看得出来,她并不欢喜。 韩玉娘拿起掉到地上的蜡烛,然后又看了看身后的院子,似乎没有人听见,也没人醒来。 她迈过门槛,轻轻掩上了大门,随即望向黄富贵,轻声细语道:“你怎么这样冒冒失失地来了?现在都三更天了……” 黄富贵的心情还有些激动,“我只是想马上来告诉你,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韩玉娘看了她一眼,认真问道;“为什么?老夫人会突然改变主意?”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两家的关系还闹得那么僵。事情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许是因为之前父亲说了这些话,在韩玉娘的心里,现在或多或少,对黄家对黄老夫人,甚至是对黄富贵,都起了几分戒备之心。 黄富贵见她神情有异,浓眉微攒地问道:“玉娘,你不会是还在生我奶奶的气吧?” 韩玉娘略略低眉,一时间还没办法对他隐瞒自己的情绪:“怎么?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黄富贵眉眼带着无奈:“玉娘,奶奶她并不是一个人坏人,她的确很会算计,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话音刚落,韩玉娘便接过话问他:“你拿什么保证?她是你的亲奶奶,你真的能不顾一切和她作对吗?如果再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你又能反抗得了几次?”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犀利,甚至是咄咄逼人。 “……玉娘,你这是怎么了?”黄富贵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韩玉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的胸口堵得难受,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的情绪全都乱糟糟的混在一起,让她的思绪也变得乱糟糟的。 黄富贵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光微微变了变,轻轻握住韩玉娘的肩膀道:“玉娘,你到底是生我的气?还是生我奶奶的气?” “这有区别吗?”韩玉娘眼圈一红:“你们都是黄家的人。” 黄富贵听了这话,眼神瞬间一黯,神情略显失望。“我是我,奶奶是奶奶,我们不一样。当然,我们的确都是黄家的人,可玉娘,你也很快就要成为黄家人了,不是吗?” 韩玉娘微微摇头:“我不知道,黄富贵。我不知道……” 黄富贵心中一紧,不解问道:“你不知道什么?” 韩玉娘一把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子道:“我不知道,我们还该不该成亲。” 她说的不是一时气话,而是她想了一晚上才得出的结论。 黄富贵听得此言,心中震惊不已,他一把扳过韩玉娘的身子,沉声道:“我们当然应该成亲,我和你必须成亲。”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韩玉娘险些落下泪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她看着黄富贵,声音夹着些许的颤音道:“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你们黄家说什么就是什么?黄富贵,我是喜欢你,可这并不代表我和我的家人,事事都要对黄家言听计从。你奶奶表面上对我们客气周到,可在她的心里,她一直瞧不起韩家,更瞧不起我。如果我就这样嫁给你,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连带我的家人也要跟着受委屈,就像今天这样……” 她把自己心底积压依旧的委屈和怨气,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黄富贵听得直发愣,反应片刻之后,心中又愧又悔。他没想到,她的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委屈。 “玉娘……”他对上她那张倔强又伤心的脸,用力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之前的种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不会了。” “以后?”韩玉娘红着眼睛等看他,严肃认真地问道:“那好,我再问你!等我和你成了亲,若是有一天你奶奶又拿着一大堆的苦衷和命理之说,让你休妻纳妾,让你为黄家开枝散叶,改运改命……你又当如何?” 黄富贵浓眉紧蹙,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我当然不依,我死也不依!” 韩玉娘听罢,突然苦笑一下,忍住眼泪推开他的手,声音浅浅道:“我不信。” “……” 韩玉娘抬手用衣袖拭泪,继而转过身去道:“黄富贵,不管你现在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信……你还是走吧,回家去吧。” 她的语气里透着深深地疲惫。事关两家的人未来,她不能只凭自己的心做主。 黄富贵因她这句话,僵在原地,突觉心上重重吃了一痛。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韩玉娘已经走了回去,她将木门再度关上,神情怔怔地,无心再管外面的黄富贵到底是走还是留。 黄富贵紧抿双唇,攥紧拳头重重敲打着木门喊道:“玉娘,你开门!” 他一直敲,一下连着一下,只把自己的手都敲破了皮,流出了血。 韩玉娘心中砰砰直跳,耳中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用后背顶住身后震动的门板,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滑,最后,她只能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垂眸,默默流泪。 韩修文和万秀秀闻声赶来,看着韩玉娘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流泪不止,皆是一怔。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万秀秀揽住韩玉娘的身子,轻轻哄道:“玉娘,别哭了,跟二娘回屋。” 韩玉娘的身子都哭软了,脚下也是软绵绵的。 韩修文听出了黄富贵的声音,随即脸色一沉,立刻打开院门,怒气冲冲地瞪着一心想要往里闯的黄富贵,呵斥道:“你給我站住!” 黄富贵闻言脚下一顿,站住看他,急得脑门都是汗:“师傅,我有话要和玉娘说。” 韩修文挺直后背,站在他的面前,用自己的挡住他的去路,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回去,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天亮了再说。” 第一百零四回 黄富贵被韩修文冷漠的呵斥,牢牢挡在了韩家的门外。 黄富贵看着面前厚厚的木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玉娘生他的气,师傅也生她的气,他还能说什么? 只是一夜的功夫而已,黄家和韩家,两家人的关系一路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猜忌和怨愤,不满和委屈,充斥着每个人的胸口。 黄富贵乌黑的眸子沉了又沉,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没有再捶打韩家的大门,而是转身离开。 小厮吓得心心惊胆战,也不敢多问,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黄富贵回了黄家,直奔书房而去。 这书房,从前对他来说只是个摆设,天天都闲置着,只是偶尔有丫鬟进来打扫。 黄富贵命小厮将屋里的灯,全都点上,跟着去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宣纸。 小厮见状,不由吓了一大跳。 少爷这是要干嘛啊?这大半夜的,他不会是要提笔写字吧?写什么啊? 小厮连忙上前准备研墨,黄富贵抓起毛笔,看着面前的白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几番思量过后,他又慢慢将毛笔给放下了…… 韩玉娘一整晚都没有阖眼,时而流泪,时而发呆。万秀秀陪了她整整一个晚上,困了也不敢睡。 眼看着天都亮了,万秀秀捶了捶自己发麻的大腿,看着韩玉娘轻声道:“玉娘,你稍微躺下,歇会儿,二娘给你熬点粥吃。” 韩玉娘仍是不吭声,只是慢慢点了下头。 二娘走后,韩玉娘并没有躺下,她起身去洗脸,她低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自己水中的倒影。 她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眼神黯然无光。 她突然想起了昨晚,黄富贵兴致勃勃来找她的情景,那时候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韩玉娘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展开,又慢慢归于平静。 昨晚她的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些,黄富贵听了一定很难过吧。也许他还在门外没走,也许已经他回家了,然后又大发了一场脾气。 韩玉娘想到这里,便匆匆地出了房门。 她伸手“哗”地一下打开院门,只见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黄富贵果然是回去了,这样更好。 韩玉娘走出门口,往左右看了看,肩膀微微往下垮了垮。 韩修文嫌少看见女儿这样无精打采,六神无主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他故意沉吟一下,开口道:“今儿黄家的人,应该还会上门的。” 他没有直接肯定地说黄富贵一定会来,但是她一定心里有数。 韩玉娘放下粥碗,望着父亲道:“爹,昨儿的事……” 她才刚开口,韩修文便摇了摇头:“昨天的事,不提也罢。既然黄家点头同意了,那咱们就按部就班地准备婚事吧。” 韩玉娘秀眉浅蹙,默默垂了头,她没想到父亲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韩修文见她面露犹豫,便道:“怎么,你想反悔了?” 韩玉娘默默摇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昨晚黄富贵说那些话,并不是因为她反悔了,她只是不安和委屈。 平时热热闹闹的饭桌,今儿却变得异常安静和沉默。 孩子们最会看大人的脸色,见他们都不高兴,自然也不敢再闹。 须臾,一阵敲门声陡然打破了韩家压抑又沉闷的气氛。 韩玉娘微微一惊,站起身来,想要去应门,可却被万秀秀轻轻拉住道:“还是我去吧。” 韩修文跟着放下碗筷,长吁一口气,默默做好再次面对黄家人的准备。 万秀秀开门望去,只见来人是一个青衣小厮,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道:“韩夫人,我家少爷请您一家子去府上说话。” 万秀秀闻言眉头一皱,心想,这黄家可真是能折腾人。 昨儿刚闹了一出,今儿还是不得消停。 马车就停在外面,韩修文看了一眼女儿,只道:“玉娘,你和爹一起去。” 无论如何,今天总要有个结果才行。 韩玉娘心事重重地跟着父亲出了门,来到黄家,门外的小厮,门内的丫鬟见了他们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韩修文看在眼里,心中微微思量。 黄老夫人昨儿气得够呛,今儿难不成是要和他来一出“先礼后兵”? 丫鬟们掀起帘子,让着二人进去。 晨间,老太太素来有礼佛的规矩,所以,屋内的檀香味儿甚浓。 韩修文在前,韩玉娘在后,两人一抬眼就看着端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心中皆是松了一口气。 她的气色不错,看来身子没什么大碍。 黄富贵坐在左首位,缓缓起身,目光紧紧地锁在韩玉娘的身上。 他看她,她却不看他,微微垂眸,似有躲闪之意。 黄富贵眼神一黯,心情略有失望。 韩修文倒是沉得住气,对着老太太拱手道:“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黄老太太板着一张脸,攥着手里的佛珠串,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淡淡道:“小病小痛的,不碍事的。” 黄富贵见奶奶又要拿腔拿调的,随即开口道:“奶奶,昨儿的事,咱们都翻篇了。您答应过我的!”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道:“亲家公,我今天是来找你商量孩子们的婚事的。”说完,她对韩玉娘招一招手:“玉娘,你来。” 韩玉娘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黄富贵主动迎了过去,高大结实的身子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玉娘,我有东西给你。” 黄老太太闻言轻轻“啧”了一声,只嫌他太多事。 韩玉娘心里有些莫名地不自在,她低着头不去看他,却正好看见了他的手。 他的手背都破皮了,骨节红红的一片,食指上还缠着布条。她的眉心一蹙,抬头看他,问道:“还疼吗?” 黄富贵闻言怔了怔,随即咧嘴一笑:“这点小伤不疼。”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塞到她的手里道:“这,你收着。” 韩玉娘瞧着那叠纸,有点厚,背面隐约可见几个红点,不解其意:“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韩玉娘低头打开一看,瞬间怔住。 长长的一张纸,上面板板整整地写着几行字。 一,我黄富贵此生绝不纳妾。 二,我黄富贵此生绝不休妻。 三,我黄富贵此生绝不负心于韩玉娘。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这暗红的颜色,分明不是墨汁,更不是朱砂。难道是他的血…… 韩玉娘手指有些颤抖,她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沉默良久,不由眼眶发酸,鼻尖发酸,心里也发酸。 黄老太太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一眼望去,只见上面的字都是红色的。心中纳闷,那是什么东西? 韩修文站在女儿的身后,倒是看得真切,不觉挑挑眉,讶异的看了黄富贵一眼。 黄富贵见韩玉娘不吭声也不抬头,伸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沉声道:“这回我连字据都立下给你了,你可愿信我?” 韩玉娘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看他,目光在他焦灼的脸上转来转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道:“黄富贵,你就是个大傻子。” 他本来不是个笨的,却总为了她做傻事。 听她这么说,黄富贵的心舒了下来,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空口无凭,我总要让你安心。”说完,他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你自己收着,别让奶奶看见。” 韩玉娘拭了拭眼泪,随即把那纸重新叠好,贴身收好。 那叠纸贴着她的胸口,让她觉得自己全身都热乎乎的,像是熏着暖暖的炉火似的。 老太太不知他们弄得什么猫腻,握着玉娘的手:“傻孩子,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韩玉娘低头不说话。 她自然不会告诉老太太,黄富贵刚刚给了她什么。那是他们的秘密,一生一世的秘密。 黄老太太握着韩玉娘的手,看向韩修文:“昨儿的事就算了,熟人间难免也有拌嘴吵架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再计较了,亲家公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到底咱们还是要为两个孩子的将来着想。” 韩修文想着方才那张“血书”,心里什么气都消了。黄富贵这一次总算是没让他失望。只要他肯拿出真心来,他又何尝狠心拆散他们。 “老夫人说得有理。如您所说,还是早早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要紧。” 两人各退一步,立刻把僵硬的气氛给缓和下来。大家面对面地坐下来,开始商量婚事。 黄老太太昨晚睡不着起来,翻了半响的黄历,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日子。下月二十四,大吉大利,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 韩修文自然没什么意见。 黄老太太望着韩玉娘微红的脸颊,问道:“虽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稍微紧凑了点,可你放心。黄家不会亏待你的,一定把婚事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韩玉娘红着脸点头,轻声说道:“一切全凭父亲和老夫人做主就是。” 风光不风光,那是办给别人看的。她想要的只是黄富贵一颗真心而已。 黄老太太见她如此拘束,话又少,便让黄富贵和她一起下去说话去了。 看他们的眼睛,一个肿着,一个红着,就知道这俩孩子昨晚睡都没睡好。 待出了院子,进到回廊。黄富贵从后面拉住韩玉娘的手,不让她走了。 韩玉娘站定不动,只听黄富贵把跟着的小厮全都遣走了。 “玉娘。”他扯她的手,让她转身。 韩玉娘乖乖顺从,见他直盯着自己的瞧,唇畔隐约浮起一丝笑来。 黄富贵见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韩玉娘主动抓过他的手,看着他指尖缠着的布条,微微摇头:“往后再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了。多疼啊……” 黄富贵将受伤的指头向上一伸,故意道:“是挺疼的。” 韩玉娘仰脸看着他,嗔他道:“那也是你自己活该。”说归说,她握着他的手指,凑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呼出几口气,道:“这样就不疼了。” 黄富贵轻轻一笑,直接扳过韩玉娘的肩膀就往自己怀里带,将她抱了个满怀:“那是哄小孩儿的招数,我不依。” 韩玉娘这次没躲,任他抱着,不忍心再和他闹别扭了。 黄富贵继而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还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韩玉娘侧过头,脸颊贴在他的心口上:“昨儿,是我说的话太重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黄富贵的下巴抵着她的头,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沉吟一阵,才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安,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韩玉娘的心一跳,缓缓抬眸再度对上他的眼,他的眸光坚定,亮晶晶的。 她久久看他,半响嘴唇轻轻扬起,脸上终于露出真正欢喜的笑容。 韩玉娘对着黄富贵点一点头,温温笑着,慢慢说出三个字来:“我信你。” 第一百零五回 这几天镇上的人,几乎人人都在议论黄韩两家的婚事。他们一边羡慕着韩修文的女儿,命好人也好,可以交到黄家这样的好运。 外人等着看热闹,而对于韩黄两家来说,一个要办喜事,一个要嫁女儿,各有各的繁忙和琐碎。 万秀秀和张婶子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为韩玉娘准备喜被,因为这是出嫁的姑娘家嫁妆里最重要的东西。被面怎么做,被子怎么缝,什么里子用什么料子,面子绣什么花样,被子的四角放什么物件,样样都有讲究和说道。 一条被子要用一根红线从头缝到尾,不能断线,更不续线,否则便是坏了好意头。 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断了续了,那都不是好意头。 虽说还有大半个月的功夫,但是这针线活做起来最是琐碎麻烦。韩玉娘的针线还是不错的,但是万秀秀不让她沾手,说是这东西一定要长辈来做才有好意头。而且,她就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不宜动针动线的,连厨房都要少去。 到底是要成亲的人了,韩玉娘去到醉仙楼和掌柜师傅们告了别。成亲过后,她就要陪着黄富贵一起去京城了,这醉仙楼的差事自然是做不得了。 大家虽有不舍,但心里明白。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从秀才家的女儿一跃成为大富之家的大少奶奶。甭管换了谁,谁都愿意! 沈仙姑把这月的工钱,提早地结算给她,顺便还加了点彩头的礼金,一起用红纸包着:“这是你的工钱和我的一点点小心意!先别摇头,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小钱。不过,到底是我的一点心意。” 韩玉娘忙欠身向她道谢。沈仙姑一把扶住她道:“使不得,使不得。以后,还得请你这黄家大少奶奶多来捧我的场啊。” 韩玉娘闻言立刻红了脸。 说起来在醉仙楼,韩玉娘心里最舍不得的人,就是沈师傅。 她可是手把手地教会了她不少东西,待她也一直不错。 沈师傅见她垂眸不语,似有伤感之意,忙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个学厨的材料,不过以后也别吃这个苦了,好好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师傅……您永远都是玉娘的师傅。以后但凡有什么玉娘能帮得上您的,您只管言语一声!” 几番思量,韩玉娘对她说出这句话。 沈师傅闻言一笑,微微点头说好。 韩玉娘离开之时,小春哭得眼睛通红,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旁人见她这般,只觉她好生做作,更没有眼力。 韩玉娘握了握她的手:“小春别哭,以后我得空就会来看你的。” 小春含泪点头:“玉娘姐姐,你一定别忘了我。” 韩玉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回了家去。如今,她彻底成了一个“闲人”了。 不过,她是闲不住的,没事也要找些事情来做。 学堂的孩子们,每个月都有两天回家探亲的假期,基本都是在月尾。 孩子们一走,韩家的大院也冷清下来。 韩玉娘便开始打扫学堂书屋的里里外外,能洗的洗,能擦的擦。 韩修文在书房看书,听见外面的动静,不觉站在窗口望了望。 他看着女儿洒水扫地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酸。 一晃她都长这么大了,马上就要出嫁了。 他很舍不得,可也只能偷偷在心里舍不得,不愿让她知道。 玉环和玉郎的年纪小,只知道姐姐要出嫁了,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如果姐姐嫁人的话,她就不能回来了。 他们没想到的,韩玉娘却是全都想到的。 这些天的晚上,她一直都是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睡的,就是想要多陪陪他们。 徐狗蛋倒是个心里明白的,最近一直闷闷不乐,有事没事地跟在韩玉娘的身后,连玉郎都偷偷笑话他是姐姐的“小尾巴”。 他平时不是个粘人的孩子,他这样反常必定是有什么心事。 韩玉娘把他叫到跟前,问他怎么了? “姐姐,你能不走吗?” 韩玉娘闻言微微含笑,弯下身子看他:“别担心,就算姐姐不在这里,师傅和师娘也会好好待你的。” “姐姐你别走……”徐狗蛋低了低头,小声道:“爹把我扔下之后,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韩玉娘闻言眉心一动,捧起他的脸,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狗蛋,姐姐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爹没有把你扔下,他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徐老爹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过音讯,这都一年多了,也难怪徐狗蛋会伤心。 徐狗蛋咬着下唇不吭声,韩玉娘揉揉他的头:“狗蛋,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儿开春,你就要报名考童试了!这是事关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可要多下苦功才是,知道吗?” 徐狗蛋见她这么说,只好微微点头。 这天下午,黄家派人来接韩玉娘过去,说是黄富贵有要紧的事情和她商量。 韩玉娘微微意外。黄富贵平时一向都是直接来找她的。 不过,她还是坐上马车去到黄家。 原来,今儿是写喜帖的日子,等写好之后,便要依此送到各家各户。至于那些远方的亲戚和朋友,都已经派人捎口信儿了。 黄富贵今儿突发奇想,非要亲自提笔写喜帖。可惜,他的字太丑,怎么写都写不出满意的效果。 韩玉娘赶来的时候,黄富贵正写得满头是汗,而且,他已经不知浪费了多少张红纸。 他的身旁还站着小厮,正在拿着扇子,轻轻地替他扇着风。 “你这是要拿喜帖练字不成?”韩玉娘故意打趣她道。 黄富贵抬头看她,轻轻叹息。 “我这辈子拿什么都能拿得起,偏偏这支笔提不起来。”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笑:“平时不勤练,现在才开始抱怨。” 她走到他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笔。 “还是我来吧。” 黄富贵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道:“那我给你研墨。” 他慢慢转着墨块,只见韩玉娘端端正正地坐好,提笔沾墨,一笔一划地写好两人的名字。 黄富贵,韩氏之女玉娘……这几个字落在红纸之上,不知为何看起来是那么地好看。 韩玉娘仔细写完一张,抬头看他,见他愣愣出神,又道:“你又怎么了?” 黄富贵缓过神来,嘴角弯弯,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没什么……我只是想,以后等咱们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从小练字,长大以后也能写出一手好字来。” 韩玉娘听了这话,耳朵微微发烫,红着脸瞪他:“好端端的,你有什么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是认真的。往后咱们有了孩子,甭管男女,一定要像你这样才成。” 像她这样秀气和仔细。 “……”韩玉娘用力地瞪了他一眼,旁边的小厮都忍不住低头偷笑了。 黄富贵见她脸色微变,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自己的身后,方才反应过来:“你们别杵这儿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小厮们应声出去,还不忘把房门关上。 韩玉娘见他们这样,忙红着脸道:“黄富贵,你去把门打开。” 黄富贵知道她讲规矩又害羞,走过去推开门,谁知,正好把两个贴着门偷听的小厮给撞倒了。 “嚯!居然敢偷听本少爷?欠揍的东西!”黄富贵抬脚就要踹,可最后还是没落下。 小厮们生怕他生气,立马退得远远的,站到对面的屋檐下候着。 韩玉娘故意出声叫他回来:“墨都要干了。” 黄富贵转身回来,继续替她研墨,沉默半响才道:“这帮小子,现在是越来越不怕我了。” 从前,他在家里瞪一瞪眼睛,那些人就吓得全身发颤,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大胆?等他倒出功夫来的,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你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韩玉娘低头继续写字道。 黄富贵浓眉微挑:“哪有?从前你也是怕我的。” 他刚到韩家那会儿,她可是一直对他避之不及来着。 韩玉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对,那会儿我不是怕你,我是讨厌你。”说完,她忍不住轻轻一笑。 “你这丫头!”黄富贵略有些不满的瞪起眼睛,可眼中满满都是笑意,他故意绕到她的身后,凑到她的耳边道:“那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他嘴里吐出的气息热热的,惹得她微微缩了缩肩膀。 韩玉娘转眸望着满脸笑意的黄富贵,突然抬起手中的毛笔,在他的鼻尖上重重点了一点:“当然讨厌!” 黄富贵的鼻尖沾满了黑黑的墨汁,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随即伸出手臂,拦住韩玉娘纤细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带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道:“讨厌就讨厌,反正,你是我的了。”说完,他故意低头,沾墨的鼻尖点在她的脸上,直接吧唧亲了她一口。 第一百零六回 二十三的晚上,韩修文无心睡眠,破天荒地让万秀秀给自己买了一壶酒。 他平时不常喝酒,今儿却是来了酒兴。万秀秀弄了一碟卤水花生给他当下酒菜。 她见他面露愁绪,便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 韩修文只喝酒不吃菜,几杯酒下了肚,便微微有了几分醉意。 “相公,明儿一早还要办喜事呢。”万秀秀适时地开口劝了他一句。 韩修文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谁知,他正欲抬手倒酒,韩玉娘突然从他的身后走过来,拿起桌上的酒壶,道:“爹,女儿给您倒。” 韩修文见女儿来了,目光微微一闪,他放下酒杯,继而拉起女儿的手,神情微微激动道:“玉娘,这些年来,爹对不住你!” 妻子病故之后,他有好一段时间都没了精气神儿,全靠着玉娘照顾弟弟妹妹。回了怀德村之后,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种地种得一塌糊涂,还把腰给伤了。那会儿,家里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全靠女儿一个人。 她为了这个家,苦着自己,连身好看的衣裳都舍不得做。想到这里,韩修文的心里就不好受。 她一直将就着这个家,将就着弟弟妹妹,从未轻松过一天。 韩玉娘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心里酸酸的。但她没有哭,反而笑了笑:“爹,您别说这样的话,女儿该伤心了。” 万秀秀也上前劝道:“相公,明儿就是玉娘大喜的日子了,是咱们该高兴的日子。” 韩修文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明儿是好日子,好日子!” 万秀秀把他扶了起来,跟着对韩玉娘说:“玉娘,早点睡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韩玉娘点了下头,目送着他们回房休息。 明儿的确是个大日子,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日子,所以她才睡不着。 韩玉娘回了自己的房间,屋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明儿要用到的。 她的嫁衣已经做好了,整整齐齐地挂在床头。红红的嫁衣,用彩线和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华丽图案。精致的凤冠之上,洁白圆润的珍珠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十分美丽。 韩玉娘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抓过嫁衣的一角,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 过了明天,她就要成为黄家的人了,她就要离开家了。 虽然离得不远,却是隔了两道门。 韩玉娘微微发愣,心里酸酸的,热热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翌日一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风轻云淡。 万秀秀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起来,为韩玉娘梳妆打扮。 许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韩玉娘早饭什么也吃不下,好在,万秀秀早有准备,熬鸡汤给她。“今儿是你最辛苦的一天,不吃东西可不行。” 韩玉娘喝了半碗就不敢多喝了,一会儿还要做轿子行礼,她怕自己会经不住折腾。 万秀秀亲自给韩玉娘梳头,给她穿好嫁衣,给她描眉点唇。 待她装扮妥当之后,屋里的人都忍不住惊呼道:“真美。” 她的底子本来就好,如此盛装打扮一番,更是惊为天人,也免不了众人惊奇。 韩玉娘闻言脸上一红,只见妹妹玉环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瞪大眼睛,认真道:“姐姐你真好看,比画上的人都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姐姐殷红的嘴唇,却被万秀秀止住了。“玉环别闹。” 韩玉娘见她好奇,只把唇纸拿起来,递到她的嘴边,让她轻轻抿了一下。 韩玉环扭头看铜镜里的自己,她也和姐姐一样有了红红的嘴唇,不由含羞一笑。 黄家的喜轿很快就到了。 黄富贵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喜袍,胸前挂着大大的红花,腰悬玉佩,头戴束冠,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来到韩家门外。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韩玉娘。 不过,成亲有成亲的规矩,奶奶千叮嘱万嘱咐,让他耐着性子,一定要等到拜堂结束之后,再去找韩玉娘说话。 韩家的门口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韩家迎亲的队伍一字排开,一眼都看不到尽头。 霹雳啪啦的鞭炮声响起,让人心跳加速。 红红的盖头,盖在头上,让韩玉娘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按着喜婆的吩咐行事,一步一步地踏出房门。 没走几步,她转身攥住了万秀秀的手,轻轻开口,颤声说道:“二娘,往后这个家就交给您了,请您好好照顾我爹……还有玉环和玉郎……” 万秀秀含泪应允:“你放心吧,万事有二娘在。” 当新娘子走出来的那一刻,人群中频频传来叫好声。 黄富贵也是一脸笑意,只望着那个娇小的红色身影,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喜婆掀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韩玉娘坐了进去。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轿中,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心情微微有些忐忑。 韩修文和万秀秀领着孩子们站在门外,虽是一脸欢喜,可眼中满满都是不舍。 黄富贵走过去给韩修文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韩修文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你要好好待玉娘。” 黄富贵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重重点头:“岳父大人,您放心。我这辈子都会好好待她的。” 一辈子那么长,不知还会发生多少事。不过,好在他有这片心。 轿子抬起来之后,喜乐声声响起,众人敲锣打鼓,好生热闹。 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去到黄家。 黄家的院门大开,院中已经坐满了前来道贺的客人们。黄老太太今儿也是盛装出席,笑眯眯地面对众人,逢人就开始夸,自己的孙媳妇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 轿子进了内宅,韩玉娘在喜婆的搀扶之下,缓缓下来。她虽然看不见黄富贵,但是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再双双对拜。只是拜了三下,韩玉娘就觉得自己的有点头晕晕的。 拜堂过后,下一步自然是要入洞房了。喜婆往韩玉娘的手里送了红绸,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前走。红绸的这头在她的手里,另外一头在黄富贵的手里。 韩玉娘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之后的事,又莫名地紧张起来。 按着规矩,一对新人要先坐床撒帐,然后再掀盖头喝交杯酒。这礼数还是要坐足的,只是洞房的事,还得再等等。 姨娘们簇拥着老祖宗,一路跟着来到新房,看着这一屋子的精致,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羡慕和嫉妒之情。 她们都是妾室,直接用轿子抬进来就和老爷同房了,哪有资格有这样的待遇。 黄老太太看着黄富贵满脸红光,眼睛亮晶晶的,不忘小声提醒道:“福哥儿啊,你答应奶奶的事,没忘吧?” 黄富贵闻言稍微恍惚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道:“奶奶,我没忘。” 只成亲,不洞房。这是奶奶提出的条件,否则,他们今儿也成不了亲。 宋姨娘笑着把挑杆递过来:“少爷,赶紧把盖头掀起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新娘子吧。” 黄富贵伸手接过,迈步走到韩玉娘的面前,深吸一口气之后,方才轻轻掀起她的盖头。 韩玉娘微微垂眸,只觉眼前的红色不见了,突然多了一片光亮。 黄富贵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发愣,差点没把手上的挑杆给掉了。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韩玉娘没错,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像她。她平时总是素着一张脸,不施脂粉,清清淡淡的模样,好看是好看。只是今儿的她,曲眉亮眼,玉貌花颜,看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耀眼得很。 此时发愣的人,可不止黄富贵一个,他身后的姨娘们也都纷纷定住了眼。 宋姨娘走到老太太身边,含笑道:“老祖宗,咱们福哥儿就是有眼光。瞧瞧玉娘这孩子,这么一打扮,简直就像是天仙一样。” 黄老太太自然也满意,微微点头。 是啊,那孩子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倒是有一点。 韩玉娘原本就觉得不好意思,这会儿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忙低了低头,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心里都是汗。 她越是低头,黄富贵就凑得越近,最后他索性蹲下身子,望着韩玉娘道:“玉娘,你可真好看。”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偷笑。 老太太在心里掂量着火候,只道:“把酒水端过来吧。” 韩玉娘和黄富贵举起酒杯,二人双臂交缠,微微贴面,抿了一□□杯酒。 虽说是淡淡的水酒,但喝起来还是有点辣。 韩玉娘眉心一动,黄富贵却是笑了出来,轻声说道:“这酒真甜。” 这会儿,甜的不是酒,而是他的心。 喝过交杯酒之后,就算是礼成了。 老太太还惦记着让黄富贵出去和客人们敬酒。外 黄富贵自然是不肯走的,老太太也有办法,只说:“孙媳妇一定累了,你也让她歇会儿才是。再说了,外面的客人还在等你这位新郎官儿呢。” 黄富贵听了这话,仍是依依不舍地蹲在原地,主动握起韩玉娘的手,微微用力:“玉娘,我去去就回。” 韩玉娘脸颊通红,红得完全不像样子,矜持地点一点头,没有和他说话。 黄老太太一心想着让他出去,自己也留了下来。 她走到韩玉娘的身边,细细打量她一番,含笑道:“好孩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韩玉娘正欲起身,对她行礼,却被她用眼神阻止:“你好生歇着吧,都忙活一早上了。” 老太太随后给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出去。 有些话,她想要单独和韩玉娘说。姨娘们很懂眼色,纷纷退了出去。 老太太坐到床边,执过韩玉娘的手,道:“今儿虽说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但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叮嘱你。玉娘啊,你和福哥儿如今已经是夫妻了,往后同甘共苦一辈子,要相互体谅才行。圆房的事,奶奶已经给你们定好了日子……” 听了这话,韩玉娘浑身不自在,耳朵更是热得发烫。 谁知,老太太越发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玉娘啊,奶奶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你最是知道轻重了,福哥儿的性子冲动,你可千万不能让他胡来,知道吗?” 宋姨娘说的对,只要管住了韩玉娘,就等于是管住了黄富贵。 韩玉娘早有心理准备,她也知道老夫人不放心,随即点头道:“老夫人您放心,玉娘不会乱了分寸的。” “什么老夫人?该改口了,往后你就和福哥儿一起叫我奶奶才是。”黄老太太语气温和道。 韩玉娘抬眸看了她一眼,语气顿了一顿才道:“奶奶,玉娘会遵守约定。” 黄老太太闻言眉开眼笑:“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新房往后就是你的睡房了,福哥儿会睡在西厢,你们离得不远,只是分开睡而已。” 韩玉娘点一点头,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黄老太太随后招呼进来两名丫鬟进来,其中一个是红缨,韩玉娘是认识的。但另外一个是个生面孔,看起来年纪不大。 “这两个人是我亲自挑的,往后她们都是你的丫鬟了。”老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她们连忙上前给韩玉娘请安问好:“奴婢红缨给大少奶奶请安。” “奴婢翠儿给大少奶奶请安。” 韩玉娘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大少奶奶”,一时有些不习惯。 红缨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了,如今被派给了韩玉娘,她的心里是不太情愿的。不过,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从前,少爷不近女色,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如今,少爷娶了少奶奶,身边也没那么多忌讳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与其在她的身边伺候,还不如来伺候少奶奶和少爷,也好以后给自己多找条“出路”。 老太太临走之前,特意叮嘱红缨要好生伺候大少奶奶。 红缨含笑应是,一脸温顺。 老太太走后,韩玉娘忍不住抬眸开始观察这新房的摆设和物件。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华丽,像是一副画儿似的,看着不那么真切。 红缨偷偷打量了一番韩玉娘,半响笑盈盈地上前伺候,“少奶奶,奴婢伺候您梳洗吧。这凤冠太重了,不如让奴婢帮您取下来吧。” 韩玉娘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习惯被人伺候,而且,这凤冠嫁衣一辈子只能穿这么一次,就算沉点重点又如何。她还不想换掉,她还想让黄富贵再好好看一看她的样子。 红缨见她摇头,便也不再坚持,忙让翠儿倒茶给她润润口。 韩玉娘接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红缨跟着又殷勤问道:“少奶奶是不是饿了?奴婢给您端些吃的来。” 韩玉娘还是摇头,她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 外面的酒席十分热闹,黄富贵本不是擅长交际的人,今儿许是因为高兴的缘故,他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不过,他的心里一直想着韩玉娘,只想应付一圈,就回屋找她。 敬酒的客人们一拨接着一拨,黄富贵心里却有算计,他不敢多喝,万一喝多了,他就没法和玉娘好好说话了。 等他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黄富贵踏入新房,见韩玉娘仍是坐在那里,还和刚才一样,娇羞地等着自己。 红缨和翠儿连忙迎上去:“少爷……” 黄富贵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只是摆摆手:“出去吧。” 红缨闻言微怔,忙小声道:“少爷,老祖宗有吩咐过,少爷和少奶奶暂时要分开住……” “出去!”黄富贵毫不理会她的话,语气有些不耐烦。 红缨微微低头,只好领着翠儿退了出去,她掩上了门,却故意留了一条缝。 老太太交代过的,少爷和少奶奶一定不能有事。 只要一见到韩玉娘,黄富贵的心里就忍不住乐开了花。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韩玉娘傻笑。 韩玉娘见他傻笑,自己也经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玉娘,你今天真好看!”黄富贵似叹非叹地开口道。 他想好了,他今晚索性什么都不做了,反正也做不得。漫漫长夜,不如就这样好好地看着她。 这会儿,终于没有外人在了,韩玉娘总算能轻松地喘一口气了。她对着黄富贵招招手,轻声道:“你看够了没有?快来帮帮我。” 黄富贵不解其意,还以为她要和自己亲近,忙乐颠颠地走过去。 韩玉娘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冠,弯弯嘴角道:“这个太重了,你帮我取下来。” 她一直在强撑说不累,其实,她的脖子早都酸了。 黄富贵怔了怔,忙替她取了下来,掂在手上,不觉意外道:“这么重啊?” 韩玉娘揉揉自己酸痛的脖子,嗔他一眼:“你以为呢?当新娘子可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零七回 黄富贵把凤冠拿在手上掂量掂量,抬眸不解道:“这少说也得有三四斤啊。你也是够笨的,这么重,干嘛不早点脱下来,让自己受累。” 奶奶已经给她派了丫鬟,随她差遣,她还不使唤。 韩玉娘一面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一面神情郁闷地看他:“你才笨呢。我受这份罪,还不是为了你!” 她有点气他不知自己的心意,索性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小声郁闷道:“嫁衣凤冠,一辈子只能穿一次的。你方才只看了两眼就急着出去,我还不是想你看得仔细些……” 黄富贵后知后觉,不禁嘿嘿一乐,忙走到她的跟前,大手一伸直接覆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微微用力道:“是我笨,来,我给你揉揉。” 他的掌心有点发烫,惹得韩玉娘缩了一下肩膀,半侧转过身,桃花似的脸庞微微低垂。“我不用你揉。” 今儿虽说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她不能由着他歪缠,免得真闯出祸来。 不过,黄富贵哪里是那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他挨着韩玉娘坐下,从背后抱住她的腰道:“这会儿又没有旁人,你还躲我做什么?” 韩玉娘略略一惊,脸上有些羞红:“我没躲你。” 见她脸红,他的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韩玉娘今儿是用桂花油梳的头发,闻起来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香味。香味清淡,但慢慢细闻起来,只觉得甜,甜的腻心。 黄富贵本能地收紧双臂,低着头便要去亲她的脸。 韩玉娘隐约觉得不对,忙挣脱一下,有些仓皇地站了起来,退了几步,方才开口道:“黄富贵,你……你今儿得去西厢房睡……”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提起这茬儿来了,脸颊发烧,一路烧到耳根。 黄富贵眉头一皱,高高大大的身板,直接往后一靠,靠在鸳鸯戏水的缎面绣花枕头上,语气认真道:“我今儿就睡这儿,哪儿也不去。” 韩玉娘闻言瞪起眼睛:“你不能睡这儿。” 他这是故意闹她?还是又要和老太太犯犟? 黄富贵见她一脸紧张,只拍拍自己的旁边,道:“你怕什么?咱们都成亲了,已经是夫妻了,夫妻哪有分房睡的?” 韩玉娘咬住嘴唇,想了想才道:“不行,你要睡这里你就睡,我去西厢。”说完,她就抬脚往外走。 谁知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黄富贵给伸手捞了回去。 他的手臂修长有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韩玉娘给带到自己身边。 他人高马大,俯身欺上,作势要把她压到身下。 韩玉娘一时措手不及,张圆眸子看他,“黄富贵!” “嗳,娘子。”黄富贵随意应了一声,眼神大胆的在她的脸上梭巡,仔仔细细地望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他紧紧地锁住她微微轻颤的红唇,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步步紧逼,节节攀升。 他在上,她在下,两人面对面地望着彼此,一个神情不安,一个眼神炙热,谁也不吭声,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玉娘,你好香。” 她身上的脂粉味儿,伴随着她颤颤的气息,一下一下吹拂在他的脸上,惹得他心里发痒,嘴里发干。 韩玉娘眼见他的脸,他的人,一点点地欺上来,心知不好。她忙别开眼去,用力推着他道:“黄富贵,你别这样。”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膛,掌心可以隐隐感觉到他的心跳,砰砰有力。 黄富贵将她的窘状看在眼底,唇畔露笑。 他不是故意要吓她,身为男人,他的身体里有种与生俱来的渴望,一个火星儿撩起来,便无法收拾。 他滚烫的唇吻上她娇嫩柔滑的脸颊,带着点不安的毛躁。 韩玉娘的心头滑过一丝热流,从心尖流向全身,整个人微微一颤。 她随即转过脸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几分哀求之色。 韩玉娘软绵绵的开口道:“黄富贵,你答应过我的,你也答应过老夫人的。” 她不是不愿顺他的意,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富贵看着她娇滴滴水盈盈的目光,怜惜的情愫再度席卷心头,冲淡了那份炽热的渴望。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眸里,轻轻叹息道:“知道了,我不动你就是。” 韩玉娘见他这么说,便又推了他一把:“那你让我坐起来。” 黄富贵心里有些舍不得,仍是霸道地压着她,“那你再让我亲一下。” 韩玉娘还没来得及说“不”,他已经快速地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足以让他忍耐下去。 那些人必定都在外面守着听门呢。若是他真动了手,她们一定会闯进来的。他可以无所谓,但玉娘不行。她是姑娘家,她会害羞…… 黄富贵好不容易放了手,韩玉娘连忙慌里慌张地坐了起来,脑子里晕晕的,理不清出个头绪来。 她不敢去看黄富贵,更不想他盯着自己看。 两个人彼此沉默下来,都还没有从方才的亲密中缓过神来。 黄富贵略略抿了一下唇,他的唇上沾着她的脂粉,很香。 他静静地望了她半晌,她的脸还是那么红,红晕久久不褪,比院子里的花还要红。 正当两人沉默之际,外面突地响起了敲门声。“少爷,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韩玉娘被敲门声吓了一跳,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似的,站了起来,她低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准备过去开门。 “你别开。”黄富贵浓眉微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韩玉娘略微惊诧:“为什么?” 若是不开的话,丫鬟们一准儿会多想的,老夫人也是一样。 黄富贵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双手捧住她的脸蛋,道:“今儿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就算不洞房,咱们还有花烛呢。” 韩玉娘听了微愣。 黄富贵的额头轻轻顶着她的额头,沉声道:“你方才也说了,一辈子只有这儿一次,你真舍得和我分开?” 韩玉娘听了他的话之后,不禁心境一转。是啊,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她怎么愿意和他分开?就算暂时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最起码,他们也可以坐在一起说说话啊。 韩玉娘看着他的眼睛,摇一摇头:“不舍得。” 黄富贵闻言满意地笑笑。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少爷,老祖宗请您过去……” 黄富贵对着韩玉娘说道:“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望着门外的红缨,淡淡道:“你去告诉老祖宗,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不去陪她老人家说话了。” 红缨闻言脸色微变,忙抬眸打量了一下少爷和少奶奶。 两个人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是少奶奶的脸颊酡红,低头不语。 “少爷,西厢房都给您收拾好了……” 红缨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能含蓄说话。 黄富贵正色道:“我还不想歇着呢,我和少奶奶还有要紧的话说!”说完,他也不跟她们多废话,直接把房门一关,发出“砰”地一声。 红缨被关在外面,抬手又要敲门,可仔细一想,还是算了。 少爷这个脾气不好惹,还是先回了老祖宗再说。 红缨一路匆匆过去。这会儿,黄老太太正在用茶,半靠在软榻之上闭目养神,榻边跪着一个半大的小丫鬟正在为她轻轻捶腿。 “老祖宗,少爷他说他今儿不来和您说话了。” 老太太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福哥儿是不是又要耍浑?” 她之所以一直派人盯着,就是怕他不听话。 “少爷和少奶奶看着不像是有事,衣服都穿的好好的。”红缨有点脸红道。 老太太垂眸想了一会儿,手中转着佛珠串,淡淡道:“行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且由着他去吧。不过,你们可得给我竖着耳朵,听仔细了,知道吗?” 这种差事,谁摊上谁倒霉。听窗户,听墙角,这是最受累的差事。 红缨红着脸点头:“奴婢明白。” 黄富贵把丫鬟们关在门外,只想和韩玉娘一起呆着。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不语,各有所思。 须臾,韩玉娘的肚子里突地发出一声轻响。她连忙捂住自己的肚子,不想还是被黄富贵听见了。 “玉娘,你是不是饿了?”黄富贵没有笑话她,反而关切道。 韩玉娘抿唇点头,她这一整天只喝了半碗鸡汤,什么东西还没吃呢。 黄富贵笑着起身,只把桌上的点心拿过来给她:“你先垫一垫,我这就让丫鬟准备饭菜。” 韩玉娘闻言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摇头道:“别麻烦了,我吃几块点心就行。” 黄富贵伸手点她的鼻尖,笑容宠溺道:“有什么麻烦的?别忘了你是黄家大少奶奶,她们伺候你是应该的。” 第一百零八回 这会儿,黄富贵也有点饿了。方才外面热闹是热闹,可他也没吃什么东西。 韩玉娘仍是扯住他的袖口不放,想了想才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不如我自己做吧。” 黄富贵闻言一怔,随即摇头道:“哪有新娘子下厨房的?” “怎么不可以?以前村里嫁出去的新娘子,进门当天就要忙活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了。” 韩玉娘稍微动了点心眼儿,与其和他同处一室,这么“危险”地呆着,还不如去厨房转悠转悠,找点事情做,也好打发时间。 黄富贵还是摇头不依,谁知,韩玉娘一改常态,拉过他的袖口,软身求道:“富贵,你就依我一次吧。” 黄富贵挑着眉看她,顿时没了脾气,拉过她的手道:“知道了,娘子,我都依你。” 韩玉娘闻言抿唇一笑,和他手挽手开门出去。 红缨和丫鬟们正在外面听门,见二人突然开门,身子失衡,差点栽倒。 黄富贵脸色微有不悦,瞪着她们道:“你们堆在门口做什么?” 红缨尴尬起身,陪着笑脸道:“奴婢们等在这里,以免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有什么差遣和吩咐。” 黄富贵冷冷道:“差遣没有,吩咐倒是有一句。” 红缨弯腰上前:“请少爷吩咐。” “离远点,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黄富贵伸出手去将她们拨愣开,满脸地不耐烦。 韩玉娘跟在他的身后,自是一言不发。 红缨一等人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却又不敢跟得太紧。 这个时辰,厨房做事的人都歇着了,只剩下两个看火烧水的丫鬟。 那两个丫鬟见少爷和少奶奶穿着一身喜服进来,还以为自己正在发大梦呢。 两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韩玉娘笑笑道:“没事,没事。” 她看了看厨房,案子上的食材不少,样样俱全。 “富贵,你想吃什么?”韩玉娘总算找回了点精神,笑盈盈地望向黄富贵问。 黄富贵没什么头绪,见她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什么都好,你做得我都爱吃。” 韩玉娘闻言娇羞一笑,她弯起宽宽的袖口,露出细细的手腕。 她的手上还带着沉甸甸的金镯子,韩玉娘把镯子一个一个拿下来,然后用手帕包好,交给黄富贵道:“你帮我看着。” 黄富贵双手接过,后退几步之后,便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不知为何,韩玉娘只要一进了厨房就会很高兴,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韩玉娘稍微想了想,便开始着手准备。 她洗了些青菜,焯了一块白豆腐,又剁了点肉馅。 她在灶台前面忙来忙去,惹得外面的丫鬟纷纷探头进来,好奇张望。 黄富贵见她们还在,扭头瞪了一眼,吓得她们立马退了出去。 红缨又去给老太太回了个话儿。 老太太得知他们俩在厨房呆着呢,一时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他们真会玩啊,真会玩。” 红缨低了低头:“老祖宗,奴婢实在是劝不住少爷……” 老太太熬到这会儿也有点累了,摆摆手道:“算了,随他们去吧,你们盯紧了就行。” 只要他们不越界,怎么闹都行。 韩玉娘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做好了三菜一汤。 芝麻肉丸,葱烧豆腐,炒菜心,还有虾米菠菜汤。 黄富贵看得直发愣,暗暗觉得好神奇。 厨房有现成的桌椅碗筷,韩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黄富贵,道:“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这是下人吃饭的地方。”黄富贵在家里的时候,还从未在厨房吃过东西呢,平时就算喝一口水,都由小厮送过去的。 韩玉娘主动拉起他的手,微笑道:“哪有什么关系?以前你在我家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样的木桌子吗?咱们就在这里吃吧,吃完了也好收拾。” 进门的第一天,她还不太想要使唤别人。 黄富贵心情正好,自然愿意事事都依着她。“你说好就好。” 其实,他也没那么挑剔了,之前在京城,他也是吃过些苦头的。 新出锅的米饭,香喷喷,热乎乎,尤其还是出自韩玉娘之手,吃起来更觉香甜可口。 韩玉娘端着汤碗,看着他问:“好吃吗?” 黄富贵竖起大拇指道:“当然。” 韩玉娘笑盈盈地低下头,抿了一口汤,沉默片刻,方才小声道:“好吃就好,以后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吃。” 黄富贵正在喝汤,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差点把自己给呛到:“真的?” 韩玉娘见他一脸杀气,忍不住扑哧一笑:“什么真的假的?咱们都成亲了,自然要过一辈子的。” 黄富贵后知后觉,跟着笑道:“没错。”不过,他转念一想,仍是摇头:“不行,厨房都是些粗活儿,做多了,你的手会粗的。” “没关系,我不怕。”韩玉娘放下汤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黄富贵却是不依,抓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道:“如今你是黄家大少奶奶,我得把你娇养着才行。” 他知道,她从前为了家里吃了不少苦,种田做饭,洗洗涮涮,以后他不想再让她受累了,家里的下人那么多,没有什么是伺候不到的。 “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的。以后我跟着一起去了京城,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是应该的。”韩玉娘又给他盛了一碗汤。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果然娶了媳妇就是好,有人疼也有人照顾。” “你这话说得真亏心,老夫人把你照顾得多好啊。” 黄富贵微微点头:“是啊,奶奶的确很疼我。可是……若是黄家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的话,也许她们疼得就是别人了。” 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很明白,若是他再有个弟弟或者哥哥的话,那么奶奶就不会对他这么好的。也许也和爹一样,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 “奶奶疼我是因为她根本没得选,黄家就我一个,不疼也得疼。可是,你不一样,我选了你,你也选了我,咱们俩是一条心。” “富贵,你不能这么说。”韩玉娘觉察到了他话里隐藏的微妙情绪,忙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亲人就是亲人,骨肉相连,心心相印,是值得一辈子珍惜的缘分。” 黄富贵垂眸不语,转化心情道:“嗯,现在你和我也是一辈子的缘分了。” 韩玉娘闻言莞尔一笑:“是啊,一辈子都不能变呢。” 两人甜甜蜜蜜地吃完了饭,韩玉娘要收拾的时候,黄富贵阻了她的手:“你别忙活了,洗洗涮涮的事,还是交给丫鬟们去做吧。” “就是几个碗而已。” 韩玉娘闻言看了看门外,晃来晃去的,的确有人影在动。 黄富贵见她张望过去,勾起嘴角,二话不说,就把她给抱了起来。“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睡了。” 韩玉娘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道:“你又闹!” 黄富贵故意抱着她悠了起来,低头道:“我抱你回房而已,你慌什么?” 其实,方才入洞房的时候,他就想要抱她来着,可惜人太多又不和规矩。 他抱着韩玉娘回了房,自己也不准备走了。 他看向跟进来的红缨道:“你们把外间的软榻收拾收拾,我今晚就睡那里了。” 红缨闻言一脸为难:“少爷,外间的软榻是下人们睡的,您是少爷啊。” 韩玉娘也觉得不妥,小声道:“今晚你就去厢房睡吧。” 黄富贵摇头:“好歹是新婚夜,咱们分床就行了,没必要分房睡啊。” 红缨不敢拒绝也不敢点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黄富贵又道:“你去问奶奶吧,问过了再说。” 她们哪有权利做主,还得听奶奶的。 红缨低了低头:“是,奴婢这就去问过老祖宗。” 她匆匆跑去回话,谁知,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红缨回屋之后,看着一处说话的少爷和少奶奶,犹犹豫豫地走过去道:“少爷……那个老夫人已经睡下了,您还是去西厢房睡吧。” 黄富贵不悦抬头,瞪了她一眼:“你也真是死脑筋。赶紧把床铺收拾收拾,我今儿就睡外间,哪儿也不去。” 红缨实在不敢再吭声了,默默去外间收拾。 韩玉娘有些不安:“这样真的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分床就够听话了,我才不要分房呢。”黄富贵早都想过了,夫妻是没有分房睡的道理。 韩玉娘闻言想了想,起身道:“那好,我去给你铺床。” 黄富贵这次倒没反对,由着她去了。 红缨正盯着被子出神,见韩玉娘出来了,忙迎上去道:“少奶奶,您有什么吩咐的吗?” 韩玉娘微笑摇头:“我来给他铺床吧。” 红缨攥紧被子道:“不用了,这点小事,奴婢来做就行了。” “还是让我来吧。”韩玉娘继续坚持。 红缨只好放手,由着她去了。 她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编排:这少奶奶果然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又是做饭,又是铺床的……不过,到底是穷人家出身的姑娘,天生劳碌命,不会享福! 韩玉娘的背后虽然没有长眼睛,但是她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不仅仅是她,估计从明天开始,黄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了。 韩玉娘轻轻放下手中的被子,心中不觉微微一沉。 这才是第一天,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零九回 铺好了床,韩玉娘回了里间,见黄富贵正在给自己倒酒吃,忙上前阻止道:“都这个时辰了,还喝什么酒?” 黄富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她。 “方才咱们只喝了一杯,现在再来一杯,算是我敬你。” 韩玉娘不依:“别喝了,你喝多又要生事。” 黄富贵拉过她直接坐下,故作厉害道:“娘子,听话。” 这一声“娘子”惹得韩玉娘脸红心跳。 她举起杯来,一本正经道:“只喝一杯,喝完了你就乖乖睡觉去。” 黄富贵含笑点头:“好。” 两人手持酒杯,轻轻一碰,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玉娘率先喝尽了杯中的酒,辣的微微皱眉。而黄富贵却是慢了半拍,迟迟不动酒杯。 她抬头凝视他,不知他又打了什么主意。 其实,黄富贵还真没打什么主意,只是觉得在这盈盈烛光之下,看她的脸,宛如美玉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发呆之际,红缨等人站在帘外,却是满心不安:但愿少爷能说到做到,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今儿,我终于知道师傅为何给你起名为“玉娘”了。”黄富贵轻轻抿了口杯中的酒,缓缓开口道。 韩玉娘微微别过脸去,手指摆弄着酒杯道:“我的名字,不是我爹取的,是我娘取的。小时候,娘说:“君子比德如玉。”所以,她给我取名“玉”字,希望我长大以后可以能为一个心怀美德又兼具才能的女子。” “岳母取的名字真好。如今的你,可不就是如美玉一般的人儿,聪明,贤惠,招人喜爱。娘子,你是美玉,我亦是良婿。往后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黄富贵信誓旦旦道。 他们俩能走到一起,可是大大地不易。既然来之不易,自然要好好珍惜。 韩玉娘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傻瓜……”她笑嗔了他一眼。 黄富贵故意瞪起眼睛道:“傻瓜就傻瓜,我是傻瓜,你就是傻瓜媳妇。” 喝过了酒,黄富贵还真是言而有信,乖乖去了外间歇着。 红缨原本是被派来伺候韩玉娘,可见黄富贵要休息,便巴巴地端着热水凑过去。 “少爷,奴婢服侍您更衣梳洗吧。” 黄富贵哼着小曲,坐在榻上脱靴子,见她伸手过来,立刻皱眉道:“本少爷不用你伺候,叫外面的小厮进来。” 红缨闻言尴尬一笑,缓缓起身应是。 小厮进来伺候少爷,那她自然要去伺候韩玉娘了。 不过,韩玉娘也是不用人伺候的,自己脱下嫁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一边。 红缨笑盈盈地过去说话:“少奶奶,你的嫁妆箱子都搬过来,要不要奴婢帮您找出来明儿要穿的衣服。” 其实,她是想看看韩玉娘的嫁妆怎么样?是不是很单薄寒酸? 韩玉娘不知她的心思,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做就行了。” 红缨皱了皱眉,又瞬间恢复如常。“知道了,那少奶奶还有什么别吩咐吗?” 韩玉娘其实还想泡个澡来着,但想到,黄富贵还在外面,还是摇摇头。 绣花的枕头绣花的被,躺上去软软的。 韩玉娘抱着被子,平躺在床上,稍微闭了会儿眼睛,但还是睡不着。须臾,她见纱帘外面的红缨还留在屋里,便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红缨正背对着她,听了这话轻笑一声,“少奶奶,您第一天进门可能有所不知,这黄家的规矩就是如此。主子夜里就寝之时,身边必须有奴婢守夜,夜里伺候主子。” 到底是贫寒人家出身的,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韩玉娘静静道:“规矩我懂,只是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有生人在旁,你若是一直在这里的话,这一夜我怕是都难睡得着了。” 她无心刁难,只是实话实说。 虽然之前她在黄家住过几天,但那时她是不情愿的。如今她是心甘情愿进这家门,往后是福是祸,是好是坏都是她自己选的,没得推却,没得反悔。 红缨闻言只要退了出去:“好,那奴婢等大少奶奶睡着再进来。” 屋里清净了,韩玉娘正酝酿着睡意,忽听外间传来黄富贵声音:“玉娘,你睡了没?” 黄富贵这会儿也是睡不着,只把枕头当成是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韩玉娘开口欲答,但又觉得不妥。 她若是应他,他定有许多话说,一来二去又是没完。她若不应,他必定以为她已经睡了,还会安生些。 果然,黄富贵在外间喊了她两声,便没了动静。 这一夜,黄富贵一直在外面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而韩玉娘也是心事重重,无心睡眠。 待到翌日,韩玉娘按着平时的习惯,卯时就起来了。 她一向有早起的习惯,然而,在黄家事事都要比韩家晚上一个时辰。 韩玉娘起得早,惹得红缨也不好贪睡,连忙起身上前:“少奶奶,老祖宗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起呢。” 韩玉娘微微点了下头。 她不想吵到外间的黄富贵,她去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摆放着她出嫁带来的嫁妆,四只樟木箱子,还有两只藤箱,一只红檀木小箱子。 箱子上面都挂着铜锁头,韩玉娘拿出钥匙,准备开箱。 红缨连忙凑过来道:“少奶奶,奴婢帮您如何?” 韩玉娘见她如此主动,不再拒绝,只点了下头说:“也好。” 黄家有黄家的规矩,她总要适应一二的。 红缨总算是得偿所愿了,接过钥匙去开箱。打开一看,只见满目琳琅之色,不禁微微一愣。 嚯,这韩玉娘的嫁妆居然如此丰厚!金绡红纱,织锦软绸,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 韩玉娘见她盯着箱子发愣,忙含笑道:“今儿是我进门的一天,要给老祖宗敬茶,还是穿红色的好。” 红缨慢半拍地应了一声是。 她拿出一条玫瑰红牡丹花纹锦长裙,双手呈到韩玉娘的面前,试探问道;“这条裙子怎么样?” 韩玉娘看了一眼,点了下头。 她的首饰都收在檀木箱子,红缨自然主动把她拿来,低头细看,只见其中贵重的首饰也不少,只是样子都比较素净简朴,不似姨娘们平时戴得那么华丽。 见过了韩玉娘的嫁妆之后,红缨的心里对她有了底儿。 看来,那韩家也没有那么想象中的那么穷酸,毕竟,场面上还算过得去。 韩玉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描眉点唇,一番梳妆打扮过后,越发娇媚可人了。 红缨挑了支金簪子替她插上,谁知,韩玉娘却开口阻止:“不,红缨姐姐,还是选那只玉蝴蝶的银簪吧。” 红缨闻言“咦”了一声。“少奶奶,银簪哪有金簪气派啊?” 韩玉娘微微而笑;“还是选银簪吧。” 那是她娘留给她的。 红缨见她这么吩咐,只好照办。 不管是金簪还是银簪,戴在韩玉娘的头上都是一样的好看。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韩玉娘起身去到外间。 黄富贵躺在榻上睡得正熟,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微弱的呼声。 只是软榻太小,黄富贵偏又长得人高马大,双腿伸不直,人也睡得七扭八歪。 韩玉娘见状摇头一笑,过去给他掖掖被子,便抬步出门。 红缨快步跟了上去:“少奶奶,您还是等少爷醒了,一起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韩玉娘回头道:“我不是去见老祖宗。” 她是想去厨房看看。 这会儿,厨房的厨娘和丫鬟已经开始忙活了。韩玉娘突然出现,惹得众人微微一惊。 大家都知道她是刚过门的大少奶奶,纷纷过去行礼。 韩玉娘不想扰了她们,只道;“你们不用拘束,我只想借个地方做点东西。” 借……凭她的身份,还谈什么借不借的? 红缨忙上前小声劝道:“少奶奶,厨房这种粗活儿,您还是别做了。何况,这里油烟味重,你身上的脂粉不都白涂了。” 不管她怎么劝说,韩玉娘都是微笑摇头。 厨房里现下还没开火,哪来的油烟味,只有蒸饭的香气。 米饭虽香,但早上还是吃粥最好。 这黄家的下人,在黄家做事这么多年,按理也算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了,但唯独没见过这主子下厨房的场面。 韩玉娘洗了半碗的米,然后用水泡好,跟着收拾鲫鱼。 那些厨娘们看了直纳闷,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这鲫鱼是用来熬汤的,可她又泡米准备熬粥……这又是粥,又是汤的,算是什么搭配? 韩玉娘自然是自己的打算,她要做的是鲫鱼粥。虽然费事些,但黄富贵和老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鲫鱼收拾干净后,用细纱布包好,放入清水中去煮,然后在再倒入泡好的米,中火熬煮。 这样鱼肉可以煮熟,鱼骨和鱼刺又不会散乱出来,不小心被误食。 粥熬好之后,鱼也煮熟了,韩玉娘用筷子把纱包夹起来,取出其中散开的鱼肉,重新放入粥内,跟着,再加上点葱白姜末和一捏细盐调味,便可出锅。 白白的粥,白白的肉,其中点点青黄点缀,清淡又不是雅致。 这样的本事,令谁看了都觉惊喜。 红缨不禁也对她刮目相看。果然是做过厨子的人,这手起手落的,还挺厉害。 韩玉娘没有多做,正好够分完三碗的量。 她先给黄富贵盛出了一碗,亲自端着托盘送了过去。 黄富贵这会儿还没醒,韩玉娘只好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醒醒,醒醒。” 黄富贵睡得很沉,不是那么容易叫醒的。 红缨好心提醒她:“少奶奶,少爷的起床气很大的,您还是由着他睡吧。” 韩玉娘微微摇头:“不行,晨昏定省本是规矩。他若是贪睡的话,误了时辰,岂不是要让长辈久等。” 第一百一十回 红缨听了这话,不好再继续阻拦,只由着她去了。 韩玉娘没想到黄富贵居然睡得这么沉,她只好做到床边,伸手去拍他的脸,又轻轻扯动他的耳朵。 见他纹丝不动,韩玉娘只觉不对。 他定是在故意装睡。 韩玉娘随即伸出手指,在他的腰间轻轻挠痒。 果然黄富贵睁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在装睡。”韩玉娘笑嗔她一句。 黄富贵笑呵呵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韩玉娘笑而不语,拉着他的袖口,让他起来。 黄富贵勾起嘴角,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直接往跟前一带,搂抱住她的身子,故意闭起眼睛道:“我再眯一小会儿。” 韩玉娘趴在他的胸膛上,红着脸小声道:“你别犯懒了,咱们去给老祖宗请安去吧。” 黄富贵闭着眼睛道:“让我起来也行,你先亲我一下!” “不亲!”韩玉娘用力推了他一下,恼他不知害臊。 “好,你不亲我就不起!”黄富贵倒是来劲儿了,还故意打起呼噜来。 两人立刻笑闹了起来。 红缨见状,忙低了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少爷还真是转了性儿,这大早上起来,非但没有起床气,还学会撒娇了。 她偷偷抬眼瞄向韩玉娘,只见,她红着一张脸,最后还是凑了过去,在少爷的左边脸颊亲了一下。 少爷被亲了之后,顿时笑开了,捧着少奶奶的脸来,在她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下。 哎呦呦,真是了不得,回头定要告诉老祖宗去! 一阵腻歪过后,少爷终于肯起了,红缨忙给身后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韩玉娘脸上的红晕,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去。 她背过身去,等黄富贵穿戴整齐,梳洗妥当了,方才给他盛出来一碗鲫鱼粥。 “你先稍微垫垫肚子。今儿要去祠堂上香,我怕你肚子会饿。” 黄富贵闻闻香味:“这是你做的?” “恩。这是用鲫鱼熬的粥。我虽然挑得很仔细了,但你也要稍微当心些。”韩玉娘一边说一边把羹匙递给他道。 黄富贵尝了一口,只觉心里热乎乎的。 两人喝过一碗粥后,方才去了黄老太太的屋里。 老太太起是早起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头疼。 平时黄富贵只有在用早膳的时候才露面,今儿他倒是来的早。 黄老太太换好衣裳,方才让他们进来。 只是一夜的功夫而已,老太太只觉玉娘这孩子看起来更顺眼了。 她绾起头发来更好看,穿着新衣裳,更是衬着脸色红润,精气神十足。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黄富贵最先出声道:“奶奶,孙儿带着孙媳妇给您磕头问安来了。” “好好好。”老太太一叠声地答应着,端坐主位,面前的地上放着两只蒲团,是给他们磕头行礼用的。 黄富贵走上前,撩起长袍,结结实实id跪了下去。 韩玉娘紧随其后,和他并肩拜倒在地:“孙媳妇玉娘给老太太请安。” 两个孩子一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身边的丫鬟适时地送来托盘。 韩玉娘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将茶碗接到手里,略略垂眸,柔声开口道:“请老太太喝茶。” “好孩子。”黄老太太原本还有点头疼来的,听了这话只觉心情很是舒畅。 她慢慢地抿了口茶,然后把茶碗放到一边,拿起桌上备好的红包,先给了黄富贵:“福哥儿,男子汉先成家后立业,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往后切不可鲁莽行事。凡事要慎重慎重再慎重,知道吗?” “知道了,奶奶。”黄富贵朗朗一笑。 黄老太太随即看向韩玉娘,把另外一个红包给了她:“玉娘啊,往后你就是黄家的媳妇了,以后你要要谨守妇道,好好照顾福哥儿,知道吗?” “是,老夫人,玉娘都记住了。”韩玉娘恭敬应道。 老太太闻言握了一下她的手,微微用力:“昨儿我不是让你改口了吗?都是一家人了。” 韩玉娘含羞一笑,忙改口道:“是,奶奶。” 黄富贵闻言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他突然看向奶奶,问道:“奶奶,玉娘都改口了,您怎么连点见面礼都没有准备啊?是不是太抠门了?” 按理,新娘子进门的第一天,行礼问安,一定要准备见面礼才行。 韩玉娘倒是没想那么多,见黄富贵这么说,忙对他摇了摇头。 黄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就你精明,我怎么可能不准备呢?” 她示意身后的丫鬟取来一只镶嵌着珍珠和宝石的首饰盒,然后亲手交给韩玉娘道:“这些都是当年福哥儿她娘陪嫁的嫁妆。如今,我把这些都交给你了,你要妥善保管。” 那盒子不大,接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韩玉娘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道:“谢谢奶奶的赏赐……可是,这实在太贵重了。” 她的话音刚落,黄富贵便接过话茬儿道:“奶奶给你,你就收着。” “是啊,这原本就是该给你的东西,我也只是一直替他娘保管来着。” 提起当年的往事,老太太的心里微微一酸。 福哥儿他娘去得太早,二十二岁就没了,后来不到三年的光景,她的娘家也跟着败了…… 两个孩子全了礼后,老太太吩咐下人们开始摆饭。 韩玉娘把鲫鱼粥拿了出来,“奶奶,这是玉娘早上做的,请您尝尝。” “哦?起得这么早,还做什么粥啊。”黄老太太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细细尝了一口,只觉要比厨房的那些人做的强多了。 别的暂且不说,论起厨艺的话,韩玉娘的确是个拔尖儿的。 “往后厨房的事,你要少做。粗活儿做多了,手会粗的。” “谢奶奶关怀。玉娘刚刚进门,别的事情都不太懂,唯有厨房的事情,玉娘能够做得得心应手。我想为家里出点力……”韩玉娘用筷子夹起一块虾仁,放到黄富贵的碗里,和他对视一笑,跟着道:“而且,富贵他也很喜欢吃我烧的菜。” 黄富贵点了头:“我喜欢是喜欢,可我和奶奶的想法一样,不想让你受累。” 韩玉娘闻言默了一默,不再坚持。 她不是非得想要管事,只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她过不惯,还是手里有点事情做,才是最好。 黄老太太见她顺从的模样,心里很是受用。 做媳妇的,听话温顺是最重要的。 吃过了早饭,黄老太太带着他们去了祠堂给祖先们磕头上香。 “玉娘啊,你要好好给祖宗们上香磕头,这样一来,他们才会在天上保佑你,以后为黄家开枝散叶,多子多福。”老太太一脸认真道。 “是。” 韩玉娘对着面前的牌位,恭敬磕头,心中默念:黄家的列祖列宗,晚辈玉娘再次叩拜各位长辈。 行礼过后,黄老太太把族谱拿了出来,吩咐韩玉娘过来给她研墨,跟着提笔将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族谱上。 韩玉娘看着自己的名字,心情瞬间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从此往后,她便不知是韩玉娘了,而是“黄韩氏”。 黄富贵见她盯着族谱发愣,故意低了低头,用下巴敲了一下她的头:“傻丫头,怎么看呆了?” 韩玉娘回过神来,冲他报以一笑,眼中波光粼粼,似有泪意。 出了祠堂之后,老太太叮嘱黄富贵不要整天黏在房里,有空去书房看看账本。 黄富贵自然不依。“奶奶,我们才刚成亲啊,理应天天黏在一起才对。” “玉娘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你先去书房吧。”黄老太太语气认真道。 韩玉娘也觉得老太太一定是还有话交代,便对黄富贵柔声劝道:“你先去书房,我一会儿得空了就去找你。” 有了她这句话,黄富贵总算是放心离开了。 韩玉娘目送他走远之后,忙主动上前扶住了老太太,问道:“奶奶,您还有什么话吩咐?” “没什么要吩咐你的,只是想让你见见咱们家里的人。” 黄大郎那是十八房妾室,也算是黄家的人。所以,她也要让她在人前露露面才行。 老太太吩咐丫鬟把那十八房的小妾,全都叫到了跟前。 宋姨娘虽然不是最受宠的,但身为家里的半个管事,她自然有资格站在最前面,也是第一个向韩玉娘行礼问安的人。 “贱妾宋氏见过大少奶奶。” 韩玉娘还是有些不习惯,忙笑笑道:“宋姨娘,您快请起吧。” 之前,她算是帮过自己不少忙,韩玉娘不会忘记的。 第一百一十一回 宋姨娘此刻的心情充满了雀跃和欢喜。 她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韩玉娘记着她的人情,那么,黄富贵自然也忘不了。 其他人看着宋姨娘那一脸得意的样子,心里略有不甘。 早知如此,当初她们也该不顾老太太的反对,一门心思地向着韩玉娘才是。现在倒好,她成了黄家名正言顺地大少奶奶,一句话就能压得她们抬不起头来。 众人纷纷上前,一一行礼。 韩玉娘红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神情稍显拘谨。 她们都是老爷的妾室,论地位自然是不及她,可论年纪的话,她们都算得上是她的半个长辈了。尤其是老爷的大姨娘胡氏,两鬓都有白头发了。 宋姨娘许是高兴过了头,上前亲亲热热地拉着韩玉娘的手,好半天都不愿意松开。 黄老太太淡淡的看了一眼她,让她不要得意忘形。宋姨娘眼尖,立刻收敛住了一脸谄媚的笑容,默默松开了韩玉娘的手,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 静了片刻之后,老太太徐徐开口道:“今儿你们来得齐全,也见过了咱家的新少奶奶,往后该怎么行事,怎么说话,一定要心里有数才行。” “是,老祖宗。”众人异口同声,应得整整齐齐。 老太太继而转头看了一眼韩玉娘,温和道:“咱们黄家的家业虽大,但是人丁不旺,除了她们,便是咱们了。” 黄大郎去了一趟京城,便再也没有回来的心了。 老太太派了多少封信叫他回来,可他就是不动。 老太太心里有数,他必定是被京城的什么人给绊住脚了。而且,八成还是个女人。 韩玉娘对黄家的情况一直都很清楚。 黄家这一家子上下,除了老爷,便是少爷,的确是有些阴盛阳衰。 韩玉娘看着眼前这十八位姨娘,心中暗暗叹息:男子纳妾本是平常事,无奈,黄家大老爷,也就是她的公公,是个极其贪恋女色之人,见了顺眼的女子,便要纳入府中,只喜新人,不念旧人,白白蹉跎了她们的大好年华。 幸好,黄富贵和他爹不一样……最起码现在还不一样。 她正犹自出神,却听老太太再度开口道:“玉娘啊,您再跟我去个地方。” 韩玉娘回过神来,忙起身应道:“是,奶奶。” 黄家几重院落,光靠脚走是不行的。 门口有现成的软轿,是给老太太和韩玉娘准备的。 韩玉娘低头弯腰坐了进去,心里虽然好奇,却是一句话都没问。 她可以感觉到轿子绕了两个弯,又过了两道门,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当红缨掀起帘子,扶她出来的时候,韩玉娘看着面前这处陌生的院落,微微有些意外。 四方的格局,不大不小,院中无花无树,只是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几个铁皮铆钉的木头箱子,上面都贴着黄家的封条。 这里是…… 韩玉娘随即抬头去看那正屋木门上方的门匾,上面赫然写着“账房”二字。 账房?不就是算账,看管银钱的地方吗? 老太太见她盯着门匾看,便吩咐身后额丫鬟婆子们道:“你们都在外间等着。” “是,老祖宗。” 老太太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匙,拿出其中的一把,打开正门的铜锁,推门进去。 这账房远比想象中的要大,只是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木椅,靠墙的两边,还有两只高高的木柜,柜上竟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屉。 “玉娘,你把门关上。” 韩玉娘转身去关门,然后望向老太太,心中不解其意。 好端端的,老太太为何带她来账房呢? “这里是咱家的老账房,如今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过,我在这里存了些东西,今儿正好拿给你看看。” 说话间,老太太又从腰间摸出来一把钥匙。 她走到左边的立柜前,打开左边第二行中间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卷厚厚的书本来。 老太太把这几本厚厚的书,往韩玉娘的跟前一放,跟着道:“这是咱们黄家田产的账本。每户佃户的姓名,籍贯,大亩小亩,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账本,粮库里存了一份,大爷随身带了一份,还有就是咱们家这份。这账本每年都是年头记,年中查,年尾收,上面的每一笔都关系着咱们一家子的生计。” 韩玉娘闻言微诧,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 “大爷去京城的时候,把家里的两位账房先生也给带走了。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回头得空等下面的租头儿过来对账送钱,你也帮着我一起看管着些。” 老太太给她的任务,可是不小。大爷迟迟不回来,家里的事情也不能不做。 “奶奶您这么信任玉娘,玉娘一定跟着您好好地学。”韩玉娘微微咬了一下唇,随即一脸认真道。 老太太闻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 韩玉娘捧着那一摞厚厚的账本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账本虽沉,可她心里却暖暖的。 黄富贵正在院中扎马步,打发时间,见她回来了,忙收了双腿,走过来问她道:“奶奶留你这么久,不是又难为你了吧。” 韩玉娘连连摇头:“你别乱说。” 黄富贵见她抱着一摞子书,微微蹙眉道:“这是哪儿来的?唉?这不是账本吗?” 韩玉娘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是啊,奶奶拿给我的,让我先看看。” 黄富贵闻言嘿了一声,满脸意外,跟着伸出手去:“我帮你拿,你也不嫌沉得慌。” 两人一起回了屋,红缨等人也跟着一起进来。 她们忙着端茶倒水,而黄富贵只围着韩玉娘打转儿。 韩玉娘一心想着看那账本,倒是把他给暂时忘到了一边。 “玉娘,你先喝口水吧。”黄富贵把红缨手里的茶碗,接过来递到韩玉娘的面前。 韩玉娘不想喝,生怕把账本给弄脏了,忙把茶碗放到了桌子的一旁。 红缨看在眼里,又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少爷长这么大,什么时候伺候过别人啊。少奶奶又占了头一宗! 黄富贵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凑到她的身后,低了低头,和她一起看。 他的鼻子呼出的一阵阵热气,惹得韩玉娘脖子痒痒的。她回头嗔他:“你这样我怎么看啊?” 黄富贵闻言双臂一伸,支着桌子,把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里。“娘子,那你看我好了。” 韩玉娘微微侧身,看他的眼睛:“看你有什么意思?看完又不能变出银票来。” 黄富贵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又是一笑。 “怎么不能,单是我的名号就够抵上千两银子了。” “我真没想到,老太太居然这么信任我。”韩玉娘语气中略带几分感慨。 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时好时坏的,让她心里不安。 黄富贵用下巴轻轻盯着她的头:“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人,楚河汉界,清清楚楚。从前你是韩玉娘,现在你是我媳妇儿,自然不一样了。”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一笑:“以后等你为黄家生了儿子,到时候奶奶最疼的人,就是你了。” 韩玉娘俏脸一红,见他越说越离谱,拉着他的袖口道:“你别闹了,你过来坐下和我一起看。” 这可都是黄家的佃户啊,这三本子加起来,得有多少亩地,多少银子啊? 黄富贵见她不晾着自己了,忙吩咐小厮搬凳子过来。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翻看着那厚厚的账本。 红缨见状,心想,少爷和少奶奶不是又要起腻吧。 片刻,外面来了小丫鬟传话:“红缨姐姐,老祖宗让你过去说话。” 红缨闻言不敢耽搁,连忙匆匆过去回话。 老太太问了她昨晚的情景,红缨微微红了脸,一五一十地回了出来。 老太太听完,眉眼含笑:“果然还是玉娘那孩子,让人放心。” 她就知道福哥儿猴急的性子,容易坏事。 红缨见老太太半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忙又道:“老祖宗,少爷他……他对少奶奶太过言听计从了。少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还给她端茶倒水的。这少爷疼少奶奶是没错,可也不能疼到这个份上啊。” 老太太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新婚燕尔,男亲女爱,谁不都是甜甜蜜蜜的。 只是……她抬眸看向红缨,只觉她的话茬儿,听着有些酸味儿啊。 “你只管做你的差事,盯住了少爷就行,别的少多嘴。”老太太斜了她一眼,低声道:“做丈夫的疼爱自己的妻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轮得到你一个丫头说三道四吗?” 第一百一十二回 老太太虽然不是打心眼儿里满意韩玉娘来做自己的孙媳妇,可她既然已经进了黄家的门,到底也算是黄家的人了。 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所以,这家里的规矩不能乱。 红缨脸颊一阵发烧,沉沉地低下头去。 “你回去好生伺候他们,该听的听,该看的看,只是时时刻刻别忘了自己的分寸。” “是……”红缨低低应了一声。 老太太抿了口茶,“今儿若是福哥儿还执意睡在屋里,你且看少奶奶怎么吩咐?若是她点头依了,你也不用多嘴。” 红缨点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道:“那万一少爷不听少奶奶的,怎么办?” 黄老太太闻言呵呵一笑,只道:“你刚刚不是说福哥儿对她言听计从吗?” 红缨咬了咬唇,便知自己食言了。 黄老太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红缨的心里起了意,颤颤怯怯地想要给自己沾点便宜。 一旦福哥儿过了二十,想要在他身边的糊着的女人,绝对不会少。红缨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许是,因为儿子太过风流的缘故,黄老太太可不想自己的宝贝孙子重蹈覆辙,和他爹一样喜欢窝在温柔乡里,不知轻重。好在,福哥儿已经成了亲,往后他那些烂桃花,自有韩玉娘会替他一一料理。 韩玉娘因着得了老太太给的账本,总算是个自己找了点事情做。 到了晚上,梳洗梳洗过后,韩玉娘和黄富贵躺在各自的地方,彼此说着话。 “外间的地方太小了,你的腿都伸不直,还是去西厢房吧。” “没事儿,我睡睡就习惯了。” 黄富贵嘴上虽然逞强,可侧着身子躺,已经很不舒服了。 软榻的地方不小,只是他长得人高马大,双脚总是支出去。 黄富贵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久,迷糊糊地睡了一阵,突见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揉揉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是谁? 韩玉娘担心他睡不安稳,所以出来看看,果然,他睡得很不舒服。 她原想叫醒他的,可又有些舍不得。 黄富贵见她来了,笑嘻嘻地坐起身来:“怎么了?” 韩玉娘轻叹道:“你还是去西厢房睡吧。” 他这样在外面,她也不安心。 “你又撵我?”黄富贵皱着眉头重新躺了回去。 韩玉娘见他背对着自己,伸手推了一下他的后背:“晚上睡得好,白天才能有精神做事。这样一直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你先去西厢房住几天吧……” 她的话还未说完,黄富贵就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不去。” 韩玉娘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去,那好!我把正房让给你睡,我去厢房就是。”说完,她便站起身来。 黄富贵闻言忙又翻过身来,长臂一伸拉住她道:“你干嘛那么听奶奶的话?咱们不能同床已经够惨的了,现在连同房都不行了。” 韩玉娘回握住他的手道:“奶奶是长辈,长辈说的话,哪有不听的道理。而且,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么睡下去,用不了几天就得睡得腰酸背痛。” 黄富贵不等听完,就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突然翻身下了榻,“好。你说的都是道理,我走还不成。” 韩玉娘见他生气了,直接穿着睡衣就要出门,忙起身追道:“先把衣服穿好啊,仔细着凉。” 黄富贵不听,一把推开房门,闷头就往西厢房去。 其实,两间屋子离得不远,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而已。 韩玉娘见黄富贵去了西厢房,身后还跟着一行小厮伺候,暗暗松了一口气。 生气就生气吧。只要他能先睡个好觉,明儿一早她在想办法再哄他是了。 韩玉娘转身回了里屋,红缨静静跟了过来,小心翼翼道:“少奶奶,要不要奴婢跟过去看看……少爷他好像生气了。” 她这么问,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韩玉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合适道:“不用了,跟过去的人已经不少了。” 动静闹得太大,让老太太知道了反而不好。 红缨微微皱眉,只觉失望。她其实是想钻钻空子的。 韩玉娘回到床上,静静躺好,暗暗转着心事。 成亲第三天,就是她回门的日子。所以,黄富贵这两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到时候神清气爽,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自己家人的面前才是。 她的心思,黄富贵未必能懂,可他的孩子气很快就会过去的。 韩玉娘沉下心,慢慢睡去。而黄富贵在西厢房折腾了一会儿,很快也睡着了。 其实,他也舍不得和韩玉娘生气,他只是觉得她太守规矩了。 刚成亲两天而已,她就对奶奶言听计从,若是时间长了,那还了得。 翌日一早,西厢的房门,刚刚被打开,便飘来了一阵浓浓的香气。 这香气从何而来,自然是从院中的小厨房来。 韩玉娘一早就起来的,她用砂锅熬了一锅鸡汤。 当归、党参、桂圆、八角、红枣、枸杞配上净斩四块的家鸡, 黄家的厨房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韩玉娘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来忙活了。 厨房的下人们见她如此勤快,心中都暗暗奇怪。 这大少奶奶怎么回事儿?难道是为了讨少爷和老夫人的欢心? 韩玉娘进门虽然才两天,可黄家的下人心里都清楚,少爷对少奶奶有多么地喜欢。 毕竟,为了这门婚事,祖孙俩吵吵闹闹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 韩玉娘精心烹制出这锅鲜美的鸡汤的目的,很简单,自然是想要让黄富贵消气的同时,又能美美地吃上一顿。 她是不怎么会撒娇的人,不过今儿,她倒是想要试一试。 鸡汤的香味儿,飘得满院都是,直惹得下人们闻了流口水。 韩玉娘将煮得烂熟的鸡肉和鸡骨头,一点点地剥离出来。 汤是清汤,而煲过汤的肉,稍微清炒一下,又是一道菜。 按着韩家的习惯,喝鸡汤的时候,一定要搭配着馒头才好吃。 软甜的大馒头,配上熬得浓浓的鸡汤,那滋味甭提多美了。 韩玉娘亲自端着托盘去到西厢房,那些小厮见了她,连忙上前帮忙,却又不敢出声说话。 韩玉娘轻手轻脚地放下食物,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们很懂眼色,纷纷退了出去。 韩玉娘抬眸看向床上,黄富贵面朝内侧,肩膀缓缓起伏,似乎睡得正香。 果然,他这些天累坏了,十分急需睡上一个好觉。 韩玉娘迈步走到床边,外间的红缨不敢松懈分毫,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韩玉娘并不在意,只是挨着黄富贵的身边,坐了下来。 一眼看去,他的确还睡着,只是浓眉微蹙,似有所梦。 怎么连睡觉的时候都凶巴巴的? 韩玉娘缓缓伸出一指,在他的眉间轻点了一点。 这一下虽然很轻,却有效果。 黄富贵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他身子跟着一动,然后整个人直接往后一翻,长长的手臂便搭在了韩玉娘的腿上。 韩玉娘心里默默掐算着时辰,不想太早把他叫醒。 她没有动,随他酣睡。 韩玉娘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的睡脸,之前两人偶尔也有闹一闹的时候,不过都和现在这样不同。 黄富贵平时鲜少有这样安安静静的时候,韩玉娘静静打量他的脸,他的眼,他的鼻子,还有他下巴冒出淡淡的青色胡茬。 韩玉娘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下巴。谁知,他敏感地别过脸,瞬间就醒了。 “醒了?” 韩玉娘微微而笑,对上他困意朦朦的眼。 黄富贵见了她,慢慢睁大眼睛道:“你怎么在这儿?” 韩玉娘抓过他大大的手掌,双手合住道:“我来哄你啊。” “什么?”黄富贵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刚睡醒之后的黯哑。 “昨晚你不是气冲冲地走了吗?”韩玉娘柔声说道,跟着起身去取毛巾给他擦脸。 “那你昨晚怎么不来?”黄富贵坐起身来,有点孩子气的问道。 韩玉娘拿着湿毛巾重新坐回来,一边给他擦脸一边道:“昨儿太晚了,而且,咱们都累了。” 黄富贵对她本来就没什么脾气,听了这话,便拉下她的手,盯着她道:“你真是来哄我的?” 韩玉娘点一点头:“当然了,难道你没有闻到什么香味儿吗?” 黄富贵闻言动了动鼻子,嗅着味道道:“咦,好香啊。” 韩玉娘柔柔笑道:“我给你煲了鸡汤喝,你想不想尝尝?” 黄富贵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却摇头,只把自己的脸颊凑过去道:“你先亲我一下!” 若是之前,韩玉娘一定不依,不过今儿她要来个例外。 她抿了抿唇,方才慢吞吞地凑过去,谁知,正欲凑过去的时候,黄富贵突然转过来,和她嘴对嘴亲了个正着,发出“啾”地一声。 第一百一十三回 这一下亲的实在太响了。 外面的丫鬟小厮听见,差点偷笑出声,一个个忙捂住自己的嘴。 韩玉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向黄富贵,他的眼中满是狡猾的笑意,一双眼睛还眨呀眨呀的。 韩玉娘红着脸推了他一把,转身拿起桌上事先准备好的银调羹,轻轻搅动热腾腾的鸡汤,娇羞道:“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走了。” 虽说夫妻之间,这样玩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还是觉得羞臊。毕竟,门里门外,还站着那么多人呢! 黄富贵含笑应声,忙丢了身上的被子起身下床:“知道了,知道了。” 他去到水盆前,双手捧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 韩玉娘听见动静,回身去看,只见他冒冒失失的,把衣裳都弄湿了。 她微微蹙眉,嗔他道:“你啊你。” 黄富贵抿唇浅笑:“没事的,反正也是要换下来的。” 说完,他直接就把身上的衣服给脱了,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韩玉娘的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 韩玉娘看得微微一怔。 在她的眼里,黄富贵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一直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然而,当亲眼看见他的身体之后,韩玉娘实在没办法再把他当成是一个爱耍脾气的孩子来看了。 黄富贵的身体匀称结实,肩膀宽阔,尤其是他腹部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线条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韩玉娘愣愣地看着黄富贵,迟迟回不过神来,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恍惚。 黄富贵换好衣服,见她怔在那里,看呆的样子,只觉好笑。 他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韩玉娘这才缓过神来,她垂眸咬唇,脸色羞得全红。 黄富贵拉过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下。“我不闹你了。” 两个人连吃饭的时候也要手牵着手,看着不便,其实也没耽误什么。 黄富贵的左右手都很灵活,一碗热汤下了肚,额头已经微微见了汗。 韩玉娘觉得自己的掌心也热出了汗,不由动了动道:“你先松开我,我的手心都腻汗了。” 黄富贵吃饱喝足,满足叹息,听她这么说,直接抓过她的手,把她的掌心往自己的衣摆上擦擦道:“没事,我不嫌弃。”说完,又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韩玉娘见状不由弯弯唇角,心里涌起一丝丝甜。 须臾,二人去到黄老太太跟前请安,含有韩玉娘亲手端着温好的鸡汤去到老太太的面前,请她品尝。 一听到是鸡汤,老太太的眉心微蹙,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 她礼佛多年,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茹素,上了年纪的人,口味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清淡起来,每每吃惯了素菜之后,再换上一些油腻的汤汤菜菜,总会让她脾胃不和。 家里的厨娘,做菜的手艺是不错,可煲汤的时候,总是油腻腻的,不讨她的喜欢。 不过,她还是很给韩玉娘面子,微微浅尝一口。 这一尝,让她再一次地见识到了韩玉娘过人厨艺。 清清淡淡的一碗汤,爽口又不失香浓,直教人回味无穷。 “这汤的滋味甚好。”老太太满意道。 黄富贵闻言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那当然,我娘子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 韩玉娘谦虚一笑:“奶奶您喜欢就好。” 老太太来了胃口,只把碗里的鸡汤喝得见了底儿,方才漱口擦嘴。 “明儿就是你回娘家的日子了,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韩玉娘微微而笑:“是的,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 其实,她和黄富贵只能在家中住一个晚上而已,除了衣物之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黄老太太点了下头,又对着黄富贵说:“我命人准备了些礼物,都是送给亲家的。明儿你好生带过去,好好孝敬孝敬你的岳父大人。” 黄富贵起身点头,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准备的礼,自然不薄。 韩玉娘看着那些大大小小堆着的盒子,心中暗暗叹息。果然又是这般大手笔。 红缨把单子递给她道:“少奶奶请过目。东西都归置好了,明儿奴婢会亲自看着小厮们的,不让他们手上没轻没重的。” 韩玉娘把单子接过来,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明儿,你们就不用跟着一起去了。” 家里的地方有限,没必要跟过去那么多人。 红缨闻言微怔,忙道:“少奶奶,这可使不得,奴婢们不跟过去的话,谁来伺候少爷……和您呢?” 她差点一时说漏了嘴,赶忙又给兜了回来。 韩玉娘听她语气这么急,隐隐觉得不对劲,抬头看了她一眼。 红缨一对上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顿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老祖宗吩咐过,让奴婢们好好伺候的。” 韩玉娘想了一下才道:“我和少爷只是回我的娘家睡一晚而已。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你不用担心,老夫人那边我会去说的。” 红缨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韩玉娘发现,忙谄媚地笑笑:“少奶奶说的是。”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太急,否则,露出马脚来就麻烦了。 一想到明儿就要回家见家人了,韩玉娘的心情难免激动了些。 天黑之后,她早早地回了房间,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黄富贵知道明儿是个重要的日子,乖乖回了厢房,蒙着被子准备睡觉,然而,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韩修文那张严肃的脸。 师傅严肃起来的样子,总是凶巴巴的。虽说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可总是能够给人一种压迫感。 黄富贵摊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望着床顶发呆。 不,现在应该叫“岳父大人”了。这两天,玉娘为了讨奶奶的喜欢,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明儿他也要好好表现才行。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韩玉娘便起来了。 红缨负责守夜,见她醒了,忙上前问候。 “少奶奶,您休息得还好吗?” 韩玉娘点头答应了一句,跟着去到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抿了一下嘴唇。 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双眸晶亮,皮肤细滑,微微笑起来,眉眼间透出一股喜气。 “红缨,你会梳头发吗?” 红缨点一点头:“奴婢会的。只是不知少奶奶想要什么样子?” “只要好看就好。还有,今儿的头饰也要挑华丽些的好。”韩玉娘淡淡吩咐。 她要让家人看着她漂漂亮亮的样子。 装扮妥当之后,韩玉娘缓缓移步走了过来,准备西厢房叫黄富贵起床。谁知,他早已经起来了,而且,收拾得妥妥当当。 韩玉娘柔柔笑道:“原以为你会赖床呢。” 黄富贵见了精心打扮过的韩玉娘,心满意足地笑了:“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敢怠慢呢?娘子大人。”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出了门,坐着马车去往韩家。 平时那些碍眼的丫鬟们,今儿都没有跟来。马车之内,就只有他们二人,说话也方便了许多。 “玉环和玉郎一定很想我的。不过,他们也许会生我的气……”韩玉娘轻轻叹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虽然,她之前已经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可他们年纪还小,还以为她只是去做事了,而不是彻底地离开家。 黄富贵搂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他们才不舍得生你的气。”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耳垂,似有安抚之意。 韩玉娘静了静才道:“他们还小,正是需要我这个姐姐的时候。” “没关系,以后我会常常陪你回去的,你什么时候想回去都行。” 韩玉娘闻言抬头看他:“若是在镇上,我自然不怕。可过些日子,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京城了,离得那么远,想看他们一眼都难。” 黄富贵浓眉微蹙,显然还没想到这点。 是啊,京城距离这里千里之遥,想要见上一面,可是真不容易。 韩玉娘见他蹙眉沉思,低了低头无奈道:“到时候根本就没办法了。唉……我真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和他们说……” 黄富贵想了又想,突然道:“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还得看岳父大人舍不舍得了?” “嗯?”韩玉娘不解看他。 黄富贵稍微搂紧她几分,开口道:“其实也不用愁,只要能说服师傅……不,岳父大人。回头咱们可以带着玉环和玉郎一起去京城啊。那里要什么有什么,权当让孩子们去长长见识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 黄富贵是个天生的直脾气,所以,遇事想办法的时候,思绪也是直来直去的。 有时候越是简单直接的办法,越是最好的办法。 玉环和玉郎都是招人喜欢的孩子,而和他也算亲近。所以,他一点都不介意带着他们一起去京城。 韩玉娘听了他的话,顿时哭笑不得。这算是什么主意?她怎么可能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上京? “那是不可能的。从前,父亲连这镇上集市都不让他们来,现在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和你我一起去京城?” 黄富贵捏了捏她的手,笑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从前,岳父大人还从未想过要把你嫁给我呢?现在,咱们还不是欢欢喜喜地成了亲!事在人为,总有办法的。” 韩玉娘见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仿佛做对了什么好事似的,忙坐直身子,嗔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就是因为你一意孤行,任性胡来,闹出多少波折来?” 黄富贵知道自己理亏,故意又伸出手去捏了捏韩玉娘细滑软糯的脸颊:“我好心好意帮你出主意,你干嘛揭我的短!” 韩玉娘轻笑出声:“因为你出的都是馊主意。” 黄富贵跟着来劲儿道:“甭管什么主意,有用的主意就是好主意。” “玉环和玉郎的事,我自有分寸,一会儿你千万别多话,要好好表现才是。”韩玉娘截断了他的话茬儿,提醒他千万不要当着父亲的面前乱说话。”韩玉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抵住他的嘴,“从前你是只会调皮捣蛋的学生,现在你是韩家的女婿,说话办事都要有点规矩才行。” 她不想改变他的性情,只是他能暂时收敛一点就好。 黄富贵闻言点一点头,抓住她的手,护在掌心。“知道了,你真以为我还会那么没轻没重吗?”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韩家门外。 他们来得稍稍有些早,不过,孩子们早已经等在外面了。 徐狗蛋领着玉环和玉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见了马车来了,便一股脑地跑了上去。 “姐姐……姐姐……” 韩玉娘才掀起帘子,就看见弟弟玉郎探头进来:“姐姐,你可回来了!” 韩玉娘一听见他们的声音,心中莫名泛酸。 徐狗蛋和韩玉郎冲在最前头,韩玉娘挤不过他们,站在几步之外,瘪着小嘴,有些委屈的样子。 黄富贵见了他们俩,哈哈一笑,率先跳下马车。 他把韩玉郎一把从地上抱起来,悠了一圈,惹得韩玉郎蹬腿大叫。 “哎呀,福哥哥哥你放开我……” 黄富贵闻言故意拍他的屁股道:“小子,还叫哥哥,我现在可是你姐夫了。” 韩玉娘扶着狗蛋的手,下了马车,问他家里一切都好吗? 徐狗蛋连连点头:“家里都好,就是玉环她……”他话说一半,跟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站在没动的韩玉环。 韩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见妹妹瘪嘴委屈的模样,不觉微微一怔。 “玉环。”韩玉娘不顾一旁嘻嘻哈哈的黄富贵和韩玉郎,朝着妹妹玉环招手:“来姐姐这儿。” 韩玉环望着她,眼圈泛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也不过来。 韩玉娘直觉她一定是生气了,她忙走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道:“玉环,你怎么了?见到姐姐不高兴吗?” 韩玉环抽搭了一下鼻子,含着哭音道:“姐姐,你别再走了。” 韩玉娘见她要哭,顿觉不妙,这到底是发生事了? 出嫁之前,她不止一次和弟弟妹妹交代过,往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继续住在家里了。可是她会常常回来看望她们。 韩玉环紧紧抱着韩玉娘的脖子,仿佛怕她马上又要离开似的。 韩玉娘忙把她抱起来安抚,轻声哄道:“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吗?” 黄富贵也察觉到了韩玉环的反常,他走过去,微微弯下身子,对韩玉娘笑道:“咱们的小娃娃,怎么哭了?” 韩玉环和黄富贵的关系一向很好,黄富贵每次逗她,总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可是这一次,韩玉环却是不同,她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黄富贵,哽咽道:“你是坏人,我讨厌你,你还我姐姐。” 黄富贵闻言一愣,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不过几日没见,他怎么就成了坏人了。 韩玉娘抱着妹妹先行走进院子,而黄富贵则吩咐随行的小厮,把马车的礼物,全部都搬进去。 万秀秀和张婶子正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隐约听见外面有了动静,出来一看才知道韩玉娘已经回来了。 为了女儿回娘家,韩修文特意给学堂的孩子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 家里清净一些,他们一家人才能好好聚一聚说说话。 韩玉环抱着姐姐,久久不愿撒手。韩玉娘也不着急,慢慢地哄着她,等着她平静下来。 黄富贵一见到韩修文就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了。” 韩修文见他气色尚佳,精神爽利,微微点头。 不过,当他看到黄家那长长的礼单,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亲家夫人,实在太客气了。这些礼物太过丰厚了,我们不能收。” 他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黄家这是何必呢? 韩修文把礼单交还给黄富贵,黄富贵却是摇了摇头,客气道:“不,岳父大人,这些礼物都是成亲那日收到的贺礼,这一半是韩家的。”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然后又道:“岳父大人,您把最宝贝的女儿都交给我了,我身为女婿,有所表示也是应该的。” 韩修文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能好好照顾玉娘,处处护她周全。那比什么礼物都强。” 黄富贵收起平日里的玩笑神情,认认真真地点头应是。 万秀秀把厨房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张婶儿,过来和韩玉娘说话。 她见韩玉环一直黏着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玉环这样……其实都怪我。” 韩玉娘闻言不解,“二娘,她到底怎么了?” 万秀秀轻叹一声道:“你出嫁那天晚上,玉环半夜睡醒起来,突然说做了个梦,梦见姐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就安慰她来着,可能是我的嘴太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让玉环她伤心了。”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妹妹玉环,捧起她的小脸,问她道:“玉环,你跟姐姐说,你到底怎么了?” 韩玉环仍是搂住她的脖子不放手,沉吟半响,方才小声喃喃道:“二娘说,姐姐已经嫁人了,不能在天天陪着玉环了。玉环想要去找姐姐,二娘也说不行……” 她心中的委屈,别人不明白,可姐姐一定是明白的。 韩玉环把自己的委屈,全都说给了姐姐听。 当初韩玉娘来镇上做事的时候,好歹每个月还能回家一天,可二娘却说,姐姐出嫁以后,就要和黄富贵去到很远很远的京城。怕是一年也回不来一趟…… 韩玉环心里害怕,害怕就这样和姐姐分开,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韩玉娘听完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 “姐姐,你别走,别和富贵哥哥走。”韩玉环的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韩玉娘微微叹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韩修文看着哭哭啼啼,一直缠着姐姐撒娇的女儿,不得不开口道:“玉环,你自己好好坐着,别累着你姐姐。” 韩玉环听了父亲的话,乖乖坐直身子。 韩玉娘却是又把她抱紧了,望着父亲道:“爹,我这样没关系的。” 许是被韩玉环的伤心情绪所感染,又或是觉得自己被姐姐疏忽了,韩玉郎也慢悠悠地凑了过来,想要姐姐抱抱。 韩玉娘自然没有那个力气了,好在,黄富贵眼明手快,还不等他瘪嘴,就把他给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韩玉郎仰头看了看黄富贵,随即弯唇一笑:“富贵哥哥。” 万秀秀闻言忙提醒他:“该改口叫“姐夫”了。” 韩玉郎又仰头看了黄富贵一眼:“姐夫。” 黄富贵爽朗一笑,也应了他一句:“嗳,小舅子。” 万秀秀着急张罗开饭,一连去厨房看了好几次。韩玉娘见她忙得额头见汗,忙拉着她的手道:“二娘,不着急的,我又不是外人,您不用待我这么客气。” 万秀秀含笑道:“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咱们一定要在吉时开饭才行。” 为了今儿这顿饭,她都准备好几天了。 开饭之前,韩玉娘拿着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妹妹擦了一把脸,看她眼睛红红的,不免心疼道:“姐姐不在这儿吗?别伤心了,一会儿好好吃饭。” 韩玉环抬眸看她,微微点头。 万秀秀准备得饭菜很丰盛,八冷八热,还有面食和功夫汤,简直要比过年都要热闹。 席间,万秀秀一直忙着给韩玉娘和黄富贵这对新人布菜,略显殷勤。 韩玉娘面上微红,稍稍有些不自在。她还是头一次发现在自己的家里吃饭,也会有不自在的时候。 饭后,韩修文把黄富贵叫到了书房饮茶,到底已经是自己的女婿了,总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直冷着。而万秀秀和韩玉娘则是去了她之前的房间,面对面地坐着说起了体己话。 “玉娘,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黄家的人待你好吗?黄老太太她……有没有为难你啊?还有,你和黄富贵……你们洞房了没有?” 说实话,万秀秀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韩玉娘一一回答道:“我这些天过得都很好。黄老太太待我亲厚有加,很是照顾。至于,行房的事……还是要等一等的。” “那你们怎么睡啊?难不成要分房睡吗?” 韩玉娘见她问得这么仔细,红着脸道:“成亲那天是没分的,不过他睡在外间的软榻上,而我睡在里间的大床上。不过现在,我们是分房睡了,他暂时睡在西厢。” 万秀秀听了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的……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明明已经是成了亲的夫妻了,却还要分房而睡!这命理之说,虽然有用,可也不能全信啊。唉……” 说着说着,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韩玉娘静静道:“黄家就只有黄富贵这么一个儿子,她们紧张他也是应该的。” 不同房没关系,只要同心就好。 万秀秀听了这话,虽然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还是难免多心。“玉娘,你在黄家还是凡事多留个心眼儿的好。黄老太太这个人,并不是那么好想与的。” 韩玉娘知道她是好心,微微点头:“知道了。” 万秀秀知道她是个聪明的,索性也不啰嗦了,拉过她的手,又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连连赞叹道:“我今儿刚见你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玉娘啊,你这么打扮起来真是太好看了,简直就是天仙下凡!” 韩玉娘红着脸笑,很是不好意思。 万秀秀有些感慨道:“你现在这么好,你娘在天有灵,也会真心为你高兴的。” 韩玉娘垂眸应道:“嗯,娘亲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往后,她一定要认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让长辈们放心,也让娘亲安心。 下午的时候,韩玉娘带着黄富贵一起给娘亲的牌位上了香。 “娘,他是黄富贵,是女儿的夫君。”韩玉娘目光盈盈地望着母亲的牌位,温和开口。 黄富贵也跟着道:“岳母大人,小婿黄富贵给您请安来了。感谢您,生下玉娘这么好的女儿,给我做妻子。” 两人一起磕头上香,动作一致,极有默契。 午饭后,韩玉娘还像从前那样,过去哄着弟弟妹妹们睡午觉。 韩玉环迟迟不肯入睡,只盯着姐姐看了又看。 韩玉娘点点她的鼻尖:“快点睡觉。” 韩玉环摇头:“我要是睡着了,姐姐又走了怎么办?” 韩玉娘软下语气道:“睡吧,姐姐哪里都不去。” 韩玉环闻言放心一笑,慢慢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须臾,黄富贵从外面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坐在韩玉娘对面的椅子上,看着韩玉环依偎在她身边的乖巧模样,静静道:“她现在一定是把我当成坏人了。所以我才说,我的办法才是最好的。玉环这么舍不得你,不如就让他们和咱们一起去京城好了。” 和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只是光讲道理怎么可能讲得通呢?他们最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陪伴。 韩玉娘闻言,默然不语。 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觉黄富贵的想法不靠谱,可今儿见了妹妹如此可怜委屈,她的心里也不由多了一些想法。 黄富贵见她不说话,便又道:“你如果是担心长辈们不肯,那么,只管交给我好了,我去说服他们。” 韩玉娘闻言立刻摇头:“你别冲动,这不可是小事。” 且不说,父亲他会不会答应。但是说服老太太就已经足够困难了。 一个刚刚进门的新媳妇,无缘无故地就把自己的弟弟妹妹带在身边,还要跟着一路去到京城……想一想,这实在太麻烦别人了。 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月亮也跟着爬上来了。 韩家的地方有限,不比黄家那么宽敞。 黄富贵按理是应该和韩玉娘一起睡在她的房间的。不过,今儿没有丫鬟们守夜,只留二人单独相处,怕是容易出错。黄富贵若是不能和韩玉娘一起睡,那么他就只能和徐狗蛋一起睡了,睡在学堂学生们的睡房,一席长长的土炕。 黄富贵自然不愿意和孩子们去挤,便故意在韩玉娘的房间里磨磨蹭蹭。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的。 韩玉娘何尝不知他的心思,铺好了自己的床后,又去到柜子前,取出一套被褥道:“狗蛋一向睡得很早的,你还是快过去吧。别回头折腾吵到他。” 黄富贵微微皱眉:“我们俩谁吵谁啊!你还让我去和狗蛋挤?那孩子的睡相,可难看了,打呼噜又磨牙的,甭提多折磨人了!” “你只能睡那儿,我这屋里没有软榻,对付不了。” 韩玉娘也知道自己委屈他了。不过,只是一宿而已,明儿就好了。 黄富贵眼眸一转,指向对面的床道:“如果非要让我和别人挤,那我宁愿和你挤。”说完,他站起身来,径直朝着韩玉娘走去:“玉娘,咱们好不容易清净一天,没了那些碍眼的人在,何必还要分开睡?” 韩玉娘有些心软,可嘴上不软:“你总是触出尔反尔,毛手毛脚的,我才不上你的当。” 黄富贵一脸无奈:“我什么时候毛手毛脚了?好,我现在向你保证还不行吗?我今天一定老老实实的,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韩玉娘轻轻一笑,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那好,你先睡吧。我去看看玉环和玉郎,一会儿回来。” 说实话,她并不介意和他同床共枕。毕竟,他们是夫妻啊。 黄富贵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地答应,怔了一怔,方才爽朗笑道:“还是娘子疼我。” 韩玉娘去了弟弟妹妹的房间,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睡得香甜。 她低头凑过去,在他们的小脸上各自亲了一下,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明儿一早,等到他们醒来的时候,她又要离开了。他们一定又要伤心难过了。 第一次同床共枕的睡在一起,身为男人的黄富贵,难免情动身热。不过,当他看到韩玉娘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躁动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她,伸出手臂:“过来,我用手臂给你当枕头。” 韩玉娘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抬头枕了过去。 她难得和他这样亲密,许是因为心里不好过的缘故。 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上比她要暖和许多。 “别想了,你就听我的,带上玉环和玉郎一起去京城。”黄富贵不用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父亲是不会答应的,你奶奶也一样不会同意的。”韩玉娘埋头靠向他的肩膀,闷闷道。 黄富贵低了低头,唇角贴着她的头发,想了想才道:“岳父大人的确不好说服,所以,咱们还是先说服我奶奶吧。” 对他来说,说服奶奶要比说服韩修文容易多了。就算是比这再过分的事,他也有七八成的把握。 韩玉娘没点头也没摇头。 说实话,她现在是真的希望有个办法,可以把玉环和玉郎带在身边,再多陪他们两年。 黄富贵见她默许了,伸手拍拍她的后背,“放心吧,交给我。” 这回,韩玉娘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点无力的困意。 黄富贵闻声,只把怀中的人儿又抱紧了几分,虽然自己的胸口一阵阵发烫,但双手一直都很规矩,老老实实的。 第一百一十五回 嫁进黄家这三天,韩玉娘的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绷得太久,连神仙也会累的。 难得,今儿她能回到自己的娘家来,睡在自己闺房的床上,身边还有黄富贵这个大暖炉陪着,她的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倦意也跟着一*袭来。刚刚还在点头应着黄富贵的话,下一秒便心无旁骛地酣然入梦了。 她是睡着了,可黄富贵这会儿半点睡意都没有,他身上的那团火还没灭呢。这会儿又抓着韩玉娘温软的小手,心里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细细抚摸着她的温软小手,指尖忍不住缓缓移动,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上摸,停在肩头。 黄富贵低头望住她的脸,看着她红润润的小嘴唇,心中尽是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的呼吸越来越紧,心跳如擂,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似的。 眼瞧着马上就要碰到了,谁知,怀中的韩玉娘突然动了一动,转身背了过去。 黄富贵拢了拢眉头,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他何必犹犹豫豫的,应该先亲一口才是。 安稳熟睡的韩玉娘哪里知道他的心事,黄富贵坐起身来,看她的侧脸,身体里的燥热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她睡觉的样子实在太乖了,像是他小时候养过的小猫儿,惹人怜惜。 他只能收住自己的心思,重新躺回到韩玉娘的身边,静静地闭上眼睛。 翌日一早,韩玉娘听着那阵熟悉的鸡鸣声,悠悠醒来。 谁知一睁开眼睛,便和黄富贵的亮晶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韩玉娘稍微恍惚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怎么醒得这么早? 她揉揉眼睛,正欲开口和他说话,却见,他的脸庞突然凑了过来,趁她还未反应之时,快速的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瞬间让她整个人彻底醒了过来。 昨晚他们是一起睡的来着,原本是说着话儿,可说着说着,她就困了。 韩玉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生怕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幸好,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的。 黄富贵见她慌忙检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腾地坐起身来:“傻丫头,你想什么呢?” 韩玉娘红着脸低头道;“你才傻呢。” 黄富贵闻言又是一笑:“我可不是傻,等了一个晚上,就为了亲你一下。” 韩玉娘抱着被子发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黄富贵伸手摸摸她的头,翻身下床,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韩玉娘抑制住自己脸上的羞意,也收拾着起来了。 她端着水盆,准备出去打水。 黄富贵见状,忙拿过她手里的铜盆儿,迈着大步,先出了屋子道:“我在外面洗就行了。” 韩玉娘闻言微微诧异:“你不是需要人伺候吗?” 黄富贵故意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别总是小看我。” 他自己去到院子里打水洗脸,看着倒是挺痛快,可惜把衣服的前襟都弄湿了,都是一块大大的水渍。 韩玉娘无奈摇头:“赶紧回屋换一身吧。”说完,转身回屋去给他找衣服,她解开带来的包袱,正在翻找的时候,却发现黄富贵已经脱了衣裳,赤着上身,站在后面等着。 韩玉娘垂眸转过身子,忽然红了脸,忙随意找了件中衣塞给他道:“快穿上吧,当心别着凉了。”说完,自己低着头避了出去。 黄富贵接过衣服,眼睛一路跟了出去,脸上不由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当真是怎么看都好看!低头好看,抬头也好看!害羞起来就更好看了! 韩玉娘刚迈步出门,就见狗蛋从鸡圈里站起身来,手里还抱着一只胖胖的大公鸡。 他早晨起来一直有个习惯就是去鸡圈喂鸡,他心里最宝贝的那几只鸡。从小鸡仔一直养到现在。 徐狗蛋见了韩玉娘在水桶里舀水,便迈步走了过来:“姐姐,我帮你。” 韩玉娘闻言一笑:“不用,我自己就行。” 徐狗蛋却是坚持,放下水桶去井里,然后挑出满满的一桶水,递过去道:“往后我也帮不了姐姐什么了,这点小事,还是让我做吧。” 姐姐出嫁不过三天而已,可他心里却总有一种感觉,就是姐姐不会再回来了,就像他爹那样……一去不复返。 韩玉娘望着他的脸,微微而笑:“近来,读书辛不辛苦?师傅对你凶不凶?” 狗蛋嘿嘿一笑,挠挠头道:“师傅一直都是很凶的。不过,我不辛苦。” 今年他就要去考试了,不用功是不行的。 “那你可要好好用功,回头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韩玉娘说完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正准备捧水洗脸,徐狗蛋突然开口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啊?” 韩玉娘闻言微怔,抬头看他,正欲开口,却听黄富贵的声音道:“小子,过来。” 黄富贵换好了衣服,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对着徐狗蛋招手示意。 徐狗蛋略略皱眉,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干嘛?” 黄富贵故意瞪起眼睛:“没规矩的小子,我是你姐夫,你怎么不叫人?” 徐狗蛋不情愿地开口道:“姐夫。” 黄富贵满意一笑,伸手拍在他的肩膀,让他站到自己跟前,开口问道:“狗蛋啊,你是喜欢跟着师傅,还是喜欢跟着姐姐和姐夫啊?” 徐狗蛋被他问得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黄富贵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是问你,想不想跟着姐姐和姐夫一起去京城啊?” 韩玉娘看了黄富贵一眼,只道:“你别逗他了。狗蛋今年是要好好用功的。” 黄富贵不理她的话,继续诱惑狗蛋道:“小子,你知道京城有多好玩吗?好玩的东西,好玩的东西,多得数都数不清!读书有什么意思啊?” 徐狗蛋皱着眉头,微一摇头。 京城再好,他也不去,他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师傅家里,好好用功,好好地爹回来接他。 黄富贵见他不心动,一时更来劲儿了。 韩玉娘听不下去,“啧”了一声,忙走过去把徐狗蛋拉到自己的身边,认真道:“别听你姐夫乱说,你安心学习就是。”说完,她又瞪了一眼黄富贵,轻声责备:“好好的,你逗他做什么?说些有的没的!” 黄富贵扬眉:“我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只要他点头说愿意,我一定带着他啊。” 说实话,他巴不得韩家一家子人都跟着他去京城呢。这样一来,韩玉娘的心里才会踏实,还能免去家人之间的思念之苦。 “那也不行!”韩玉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徐狗蛋也跟着开了口:“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留在这里。” 韩玉娘闻言一笑,摸摸他的头赞许道:“我们狗蛋就是懂事!你也洗脸去吧,姐姐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徐狗蛋点头一笑。 黄富贵见状,心里莫名涌起一丝嫉妒感来。 “娘子,你怎么只夸他,不夸我呢?”“” 韩玉娘伸手捧水洗脸,见他这么问,故意朝他甩了下手上的水,“你做了什么好事吗?我干嘛要夸你!”说完,低头继续洗脸。 “你……”黄富贵抱着双臂,站在门口,一脸地不高兴。 韩玉娘洗过了脸,又漱过了口,转身看他,还在瞪着自己,只觉他又要耍孩子气了。 她放下手中的盆儿,拉着他的袖子,拉着他进屋里说话:“你又怎么了?” 黄富贵松开抱着的手臂,指了指的脑袋,道:“你也摸摸我的头。” “啊?”韩玉娘闻言差点笑出声来,“你怎么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快点!”黄富贵倒是不否认,低头催促起来。 韩玉娘忍住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你呀你,这样行了吧。” 黄富贵没说话,一把抓过她软软的手,凑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咬了一下。“以后,你的手不许再碰别的男人一下。” 韩玉娘没想到他会咬自己,虽然一点都不疼,但感觉还是怪怪的。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干嘛咬人?” 再说了,狗蛋才多大啊?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再有下次,我可就咬别的地方了。”黄富贵别具深意地盯着她的嘴唇,道。 韩玉娘闻言杏眸微睁,脸颊又要烧起来了。 这大白天的,他就说起荒唐话了。 韩玉娘红着脸,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黄富贵见她匆匆逃走的样子,更觉可爱。 韩玉娘去到厨房,想要给家里人做顿早饭。谁知,袖子才刚挽起来,万秀秀就进来劝阻:“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她把韩玉娘推到门外,一脸认真道:“新娘子回门,哪有进厨房的道理?你快回屋去吧,多睡儿一会儿,补补觉。” “二娘,你知道我的,每天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的。” “过去是过去,现在你也是做大少奶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折腾自己了。听二娘的话,乖乖去歇着。”万秀秀不等她多说,只把她推了出去。 韩玉娘没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弟弟妹妹的房间。 两个小人儿还睡着,韩玉娘坐到炕边儿,发现妹妹的眼皮还肿肿的,不免心疼。 正想着,韩玉环翻身过来,眨巴眨巴眼睛醒来,见姐姐坐在床边,忙开口唤道:“姐姐……” 韩玉娘把她半抱半搂揽进怀里,柔声问道:“环儿,昨儿睡得好吗?” 韩玉环点头“嗯”了一声。 “姐姐,你别走。” 韩玉娘闻言拍拍她的后背:“姐姐不是在这儿吗。” 韩玉环直往她的怀里钻,撒娇道:“姐姐,你要一直陪着我。” 韩玉娘闻言心中泛酸,半响才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像黄富贵说的那样带着玉环一起上京城? 吃早饭的时候,韩玉环一直黏在身边,惹得韩修文和万秀秀彼此对视,无奈摇头。 待到分别之时,韩玉环更是攥着姐姐的衣袖不撒手。见她如此,韩玉郎也跟着有样学样,抓着姐姐的手不松开。 韩玉娘心中不舍,见了他们这样,更是难过。 黄富贵见她眼眶泛红,不禁皱起眉头。 他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问玉环和玉郎道:“姐夫今儿带你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此言一出,众人微愣。 “富贵……”韩玉娘才刚开口,黄富贵便打断她道:“他们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他们。这么下去,非得弄得大家都伤心不可。还是一起回去住上几天,让孩子们安安心,反正咱们离得又不远。” 他是最见不得韩玉娘伤心的。 韩修文立刻摇头:“不行。”说完,伸手去拉女儿和儿子。 韩玉环硬事拽着姐姐不撒手:“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韩玉娘忙对父亲道:“爹,不如让玉环跟我过去住几天吧。看她这样,我实在太心疼了。” 韩修文凝眉看她:“你把她带回去,亲家老夫人不同意怎么办?” “岳父大人,这您不用担心,我奶奶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而且,玉环这么招人喜欢,奶奶会喜欢她的。”黄富贵再度开口道。 万秀秀见他这般,也跟着附和道:“相公,就让玉环跟着去吧。住上几天,咱们再去接回来,到时候跟老夫人好好道谢就是了。” 韩修文终于点了下头,“那就这么办吧。”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喜,正欲弯身去抱妹妹,谁知,黄富贵比她快了一步,将玉环稳稳抱了起来,伸手点点她的鼻尖,笑着哄道:“走喽,咱们回去喽。” 第一百一十六回 不知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还是哭累了。回黄家的路上,韩玉环靠在姐姐的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因着她睡了,马车内,谁也不说话。韩玉娘微微低着头,手指抚摸着妹妹额头的碎发,眼眸淡然无光,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黄富贵看出来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马车在黄家的大门外停住,黄富贵率先下车,然后从韩玉娘的手中,稳稳地接过韩玉环,搁在肩头。 本不想把她弄醒,可肩上的小人儿,还是动了动,醒了。 韩玉环揉着眼睛,抬头向四周看去,神情略显不安。 韩玉娘见状,只让黄富贵把她放到地上,让她自己走。 她牵着妹妹的手,小声叮嘱道:“环儿别怕,等会儿见了人,按着规矩行礼叫人就行。” 黄富贵也跟着道:“娃娃,这儿就跟你自己个的家一样。” 韩玉环对黄家还有点印象,她挨着姐姐往前走,将半个人藏在她的身后, 三人一路去了正院正房给老太太请安。 黄老太太一早就知道消息了,韩玉娘把自家的小妹领了回来。 那女娃长得白嫩可爱,倒是个招人喜欢的。可怎么喜欢,也不能领回婆家啊。 黄老太太望着迎面而来的孙子和孙媳,微微板着脸道:“回来了。” 黄富贵撩起长袍,规规矩矩地给祖母行了个礼。 老太太一看他行礼行得这么规矩,便知他有事要求自己。 这孩子不求事就不拜佛,实在好懂得很。 韩玉娘也跟着一起行礼。 “嗯,都起来吧,别这么拘束。” 黄老太太的目光一路往后看,瞧着韩玉环。 她低垂着小脸,眼睛并不乱看,双手放在身侧,表现得非常规矩。 “这孩子怎么一起来了?” 韩玉娘闻言忙又朝她又拜了一拜:“奶奶,今儿玉娘有一事相求,望您答应。这是我家中的小妹,玉环,想来您一定还记得。小妹年幼,平时一向和我亲近,如今我不家中,她的心里不安。所以,我想把她接过来,住些日子,免得她伤心,长辈们担忧。” 黄老太太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心里其实并不想答应。这娘家是娘家,婆家是婆家,哪能混着住!今儿把她小妹接过来,明儿再把她弟弟接过来,到了后儿,岂不是他们一家子都要住过来了? 老太太沉默着不吱声,黄富贵忙跟着帮腔道:“奶奶,小娃娃怪可怜的,想姐姐哭得眼睛都红了。咱家地方这么大,多她一个又如何?” 老太太闻言略显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但转念一想,也是有点可怜。韩家那两个孩子的确是韩玉娘这个姐姐,从小一手照顾着长大的。长姐如母,姐姐出嫁了,他们等于是没了娘,心里自然难受! 她沉吟片刻,以平静的声气儿对着韩玉环道:“孩子你过来。” 韩玉环怯生生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脚下稍微动了一下。 她一向是不怕生的,今儿是个例外。 “环儿去吧。”韩玉娘在她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给亲家奶奶问好。” 韩玉环走了过去,按着姐姐教的规矩,给老太太问安。 脆生生的童音,很是好听。 老太太摸摸她的小脸,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微微摇头:“瞧瞧这可怜见儿的。” 韩玉环抬起眼眸,望着她,小脸儿上的神情有些紧张。 细细看来,这孩子还真是一脸聪明相。 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喜欢孩子的,难免心软。 “既然如此,那就住着吧。” 见老太太点了头,韩玉娘心中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和黄富贵一起给老太太行了礼,带着妹妹退出屋去。 韩玉环对黄家的一切都十分陌生,韩玉娘带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红缨见了韩玉环,只觉奇怪。后来,又听少奶奶吩咐,说她要在这里住下,心中更是不解。 这会儿没有老太太在,韩玉环不似方才那般拘束,她四处看了看,忍不住发出感慨道:“姐姐,这屋子真好看。” 韩玉娘闻言一笑:“你喜欢这儿吗?” 韩玉环转头看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过来,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伸手摸了一下床边的帘帐,小声说道:“好软……” 韩玉娘知道她的心里不安,对她伸出手道:“环儿过来,和姐姐说说话。” 韩玉环应声过去,挨在她的身边,想了想才道:“这里真的很漂亮,比咱们家里漂亮多了。” 她的声音很小,情绪却很深。 韩玉娘搂住她,迟疑了一下,才问道:“环儿,今儿你和姐姐一起睡,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那姐夫呢?”韩玉环眨眼问道。 二娘说过的,姐姐嫁人之后,就要天天和姐夫在一起了。 韩玉娘轻轻一笑:“他去别的地方睡。” 韩玉环听了这话,脸上终于露出点点笑容来。 说话间,黄富贵从外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端着一盘盘的点心和糕饼。 黄富贵见她还腻在姐姐怀里,忙张罗着让她过来吃点心。 韩玉环见了吃的,只是摇头。她对吃的不关心,她只要姐姐。 韩玉娘望着黄富贵,轻声道:“今儿,就让我和她多呆一会儿吧。” 黄富贵了然点头:“知道了,我去厢房呆着就是了。” 他把吃的留下,然后带着人出去了。 见他走了,红缨也匆匆跟了出去。 “少爷。”她轻轻开口,将他唤住。 黄富贵转身过来,看她一眼:“什么?” “奴婢就是想问您,今晚您还和少奶奶一起用饭吗?” 黄富贵闻言皱眉道:“当然,我要和玉娘一起。”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红缨见他不耐烦地走了,心中暗暗盘算:这少奶奶把自家小妹接过来同住,免不了要冷落了少爷。这是机会,自己可得好好表现才行! 傍晚时分,老太太让孙子孙媳一起过来陪自己吃饭,当然,还有韩玉环。 难得家里面有个孩子在,老太太很留意韩玉环的一举一动。 她的吃相很斯文,很秀气,和她姐姐一样。 吃过了饭,韩玉娘亲自捧了茶盏送到老太太的面前,温和一笑道:“奶奶请用茶。” 她稍微抿了一口,问道:“孩子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韩玉娘实话实说:“我打算让玉环和我一起睡。” 毕竟,她和黄富贵现在也是分房而睡。 黄老太太微微挑眉:“哦?这样也好。” 这样一来,福哥儿想必也能收敛些,不会再冒冒失失的了。 吃过了饭,韩玉娘和妹妹一起在窗边临大字儿。她也有些日子,没有过问她的功课了。韩玉环握着笔,一个一个地认真写着。 只有姐姐在,就算在陌生的地方,她也能心安。 黄富贵则是坐在一旁翻弄着账本,他翻了几页便觉得无趣,继而单手支头,看着对面的姐妹俩。 这么看去,她们长得还真的很像。 韩玉娘是个好姐姐,以后也一定是个好娘亲。 也许再过个三五年,他们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须臾,韩玉娘抬头看他,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微微而笑道:“你看什么?” 黄富贵放下右手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过去来了。” 那会儿他还在韩家上学,每天被师傅管来管去,罚来罚去,没有半点清闲。 不过,那时候也不全是坏的,也有好的。那就是看见韩玉娘的时候。 韩玉娘见天色不早了,便劝他道:“你早些回去睡吧。” 黄富贵略略扬起下巴问:“那你呢?”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妹妹,“我们也要睡了。折腾了一天,玉环一定累了。” “嗯……”黄富贵拉长语气,应了一声。 外间的红缨正竖着耳朵听着,见少爷要出来了,忙往门口凑了凑。 谁知,少爷走到门口,又转身对韩玉娘道:“你好歹也过来送一送我。” 韩玉娘闻言轻笑,抚了抚妹妹的头:“环儿,你在这里等姐姐一会儿。姐姐去去就回。” “好。”韩玉环点一点头。 韩玉娘主动拉过黄富贵的手,唇上的笑意更深。“我送你回房。” 黄富贵回握住她的手,大手握着小手,稍稍用力道:“真想让你多陪我呆会儿。不过,今儿就算了……” 韩玉娘眸光一凝:“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为我着想,也肯为玉环着想。”韩玉娘对他暖暖一笑。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谢的。”黄富贵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 喜欢一个人,在意一个人,就要事事为她着想。这道理,还是她教给他的呢。 第一百一十七回 红缨偷偷打量着少爷和少奶奶亲亲热热的样子,脸色微微一变。 少爷整天像是被少奶奶迷住魂儿了似的,她可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真不知道韩玉娘给他灌了什么迷药迷汤,能让少爷总是这般服服帖帖的。 韩玉娘送黄富贵回房之后,转身却见红缨正瞪着自己,眼神很是不善。 韩玉娘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开口说话,红缨已经变回了脸,满脸堆笑道:“少奶奶,奴婢会交代小厮们”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韩玉娘开始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她望住红缨,凝视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开口说话。 许是因为心里有鬼,红缨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忙微微垂眸,心虚笑道:“少奶奶,您还有什么吩咐?” 韩玉娘微微摇头:“没有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今儿我和我妹妹一起睡,不用人守夜。” 红缨含笑点头:“是。” 她匆匆退下,并不知韩玉娘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难道,红缨对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韩玉娘稍微想了一下,心里渐渐有了答案。自己进门不过几天,又未苛待责备过她,她哪里来得不满?估计八成是因为黄富贵吧。 因着小时候的境遇,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也知道一些。 红缨之前虽说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但如今她是她们这一房的人了,就是那种所谓的通房丫头,既是下人,也是给黄富贵预留的小妾。 想到这里,韩玉娘不禁秀眉浅蹙。 离着黄富贵的生辰还远着呢。那命理之说不能破,她倒是先心急上了。而且,就算日子过了,她也是没机会的。 成亲之前,黄富贵答应过她的,绝不纳妾! 韩玉娘暗暗摇头,心中迅速决定,以后自己得对这个红缨防着点了。对了,还有翠儿……在黄家做事的丫鬟们,保不齐有多少人在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 想想还真是麻烦! 韩玉娘回了自己的房里,用下人们事先备好的热水,给妹妹洗脸洗脚,给她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把她抱到了床上。 韩玉环乖乖地躺在床上,只要姐姐在,她在哪里都不怕。 韩玉娘给她盖好被子,伸手轻轻地拍着她道:“姐姐哄你睡,咱们还和从前那样。” 韩玉环躺在床上,看着姐姐笑了:“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韩玉娘闻言轻轻叹息:“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睡吧……” 妹妹很快就睡着了,可韩玉娘自己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真要把玉环一直带在身边,带到京城不可? 这会儿,韩家的灯火也亮着呢。 韩玉环和韩玉娘一起走了之后,韩家人稍微担心了一阵子。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韩修文想着,先让玉环住几天,然后他在亲自登门,把女儿接回来,顺便去见见黄老夫人,问候一下,免得失了礼数。 韩玉环在黄家住的头两天,一直都是黏在姐姐身边,寸步不离的。 待到了第三天,黄老太太让韩玉娘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就把她放在我这儿吧。我替你看着……” 韩玉娘听了这话,微微意外。 黄老太太坐在榻上,神情舒展,笑容温和:“宋姨娘今儿要把咱们家里日常的账本拿给你看看,虽说都是些琐碎的事情,但也要用心才行。” 韩玉娘见她这么说,含笑点头道:“是,那就劳烦奶奶替我照看一下玉环,她很乖的。” “环儿,好好听亲家奶奶的话。” 韩玉环点头“嗯”了一声。 韩玉娘给妹妹递了一个安心的眼色,继而转身离开。 她一走,黄老太太就看向韩玉环,问道;“孩子啊,这几天住得还习惯吗?” 韩玉环点头规矩道:“是的,很习惯,亲家奶奶。” 黄老太太含笑点头:“习惯就好,那就多住些日子。” 她并非故意说反话。谁知,韩玉环却是摇了摇头,轻轻答道:“亲家奶奶,我要回家去了。” “嗯?”老太太眉一挑道:“为什么?你不想和你姐姐在一块了?” 韩玉环眨巴眨巴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和姐姐在一块了,可是,姐姐已经有姐夫了,还有亲家奶奶……姐姐已经不是玉环一个人的姐姐了。所以,玉环不能不听话……因为玉环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黄老太太听了她的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懂事。 “亲家奶奶,我明儿就会让姐姐送我回家的,回自己的家。只是,以后等我想姐姐了,我还能再来看她吗?”韩玉环抬起头来,瞅着老太太,眼中泪光闪闪。 黄老太太没养过女儿,也养过孙女儿,只见识过男孩儿家的淘气,却没见过女儿家的贴心和温顺。 她看着韩玉环,只觉心里化成了一汪水似的,让人都想流泪了。 “哎呦呦,你这小娃娃,怎么就怎么乖?这么招人疼呢?”老太太一边感慨着,一边伸手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眼圈微微泛红:“好好好,往后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童言稚语,方才最显真心。她们如此姐妹情深,着实难得。 老太太轻轻摩挲着韩玉环软软的小脸,连连叹息,不知该感慨什么好,说多了又怕自己落下泪来。 韩玉娘在书房跟着宋姨娘学着看家中账本明细,并不知正房的事。 待午饭时分,她回来一看,只见老太太正把玉环抱在腿上,拿着勺子喂她吃饭呢。 上了年纪的人,胃口都不大,尝几口便觉得饱了,反而是看着孩子们吃,心情更佳。 韩玉娘微微诧异,忙对着妹妹道:“环儿,快下来自己吃。” 黄老太太见她回来了,笑笑道:“无妨,是我让她这么吃的。”说完,她又把丫鬟布好的菜,夹起来递给韩玉环道:“好孩子,多吃点。” 韩玉娘有些摸不清状况,走过去道:“奶奶,这不合规矩啊。” 说话间,黄富贵从外间进来了。 他今儿去镇上的店铺看了一圈,掌柜的好一阵子见到父亲了,心里难免有些不安生。 大东家既然迟迟不归,那他这个少东家总要露露脸才是。 黄富贵一进来,就看见奶奶抱着玉环坐在桌边吃饭,浓眉一挑,笑问道:“嚯,奶奶今儿心情不错啊。” 他就知道,奶奶一定会喜欢韩玉环的。 韩玉环原本就有点不自在,见姐姐和姐夫都回来了,轻声道:“亲家奶奶,我还是自己吃吧。” 孩子们都回来了,一起吃饭,自然是最好了。 老太太这才舍得放下玉环,让她和姐姐一处坐着。 韩玉娘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就是一上午的功夫而已。老太太对玉环怎么如此疼爱? 老太太的笑脸看着可不像是装的。 韩玉娘脑子微转,自在想着事儿,一顿饭下来也没吃多少。 老太太瞧在眼里,不禁问道:“怎么?今儿的饭菜不合胃口?” 韩玉娘忙微笑摇头:“不是的,是我方才喝多了茶。” 老太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有些犯困的玉环,便道:“你们都折腾一上午了,回去歇午觉,解解乏去吧。” 韩玉娘点头,欠身。黄富贵则是一把抱起犯困的韩玉环,和韩玉娘一起离开。 还未回屋,韩玉环就睡着了。 黄富贵把她放到大床上,继而对着韩玉娘指了指外面,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韩玉娘微微点头,安置好妹妹之后,便随他一起去了西厢房。 红缨和翠儿一起过来上茶,然而,却是两种不同的茶,铁观音和碧螺春。 “少爷,这是您最喜欢的铁观音。”红缨温婉的声音,落入韩玉娘的耳中,无意间地拨动了她的心思。 韩玉娘端起自己的茶碗,呷了一口,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红缨。 平时她鲜少这么静静地观察她,所以,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表现得这么露骨。 她的眼睛,看着四下留意,其实始终都落在黄富贵的身上。 韩玉娘缓缓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响声引起了红缨的注意,也让她们二人的目光相对。 红缨见她又盯着自己,心中顿时一紧,忙开口道:“少爷,少奶奶若是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 “嗯。”黄富贵巴不得她们不在这里碍眼。 韩玉娘收回目光,继而开口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嗯……”黄富贵这一次拖长的语气。 韩玉娘觉察到他情绪的一丝异样,便道:“有事?” 黄富贵微微沉吟道:“我想,咱们得早点去京城了。” 京城之行,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原定的日子是下个月月末。 第一百一十八回(捉虫) “为何?”韩玉娘直接发问。 黄富贵不是那种遇事就愁眉苦脸的人,可他这会儿的神情,有点惆怅。 “我今儿出去一趟,听到了不少传闻,都是些不好听的。” 不知为何,近来外面突然多了很多关于黄家的传闻,而且,多半都是和黄大郎有关。 有的说他身染重病,正在京城求医问药。 有的说他是被女人绊住了脚,身边又添新宠。 还有的说他因为女人遭了殃,和京城的达官贵人争女人,结果被人家狠狠教训了一通,平白无故遭了牢狱之灾。 虽说传闻不可信,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爹在京城耽搁了这么久,一直迟迟不归,连他成亲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回来。虽然,他每月都有家书送回报平安,但信上总是寥寥几笔,交代得不清不楚的。黄富贵听了多心也是难免的。 在黄富贵的眼中,父亲虽然是个财大气粗,行事荒唐之人。但他到底是他的父亲,许久不见,心中怎会不惦记? 韩玉娘见黄富贵眉头紧锁,忙宽慰他道:“那些传闻都是无聊的人,随便乱说的。公公每月都有家书按时寄回,若有大事,定然要提,就算故意不提,想瞒也瞒不住的。黄家在京城那些熟人,也不是白交的,遇了事,必定会和咱们互通消息,知晓厉害的。” 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听起来要比外面那些传闻可信多了。 黄富贵听了心头一轻,顿了顿,才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寻思着咱们还是早点上京的好,免得忧心忡忡,夜长梦多。玉娘,你可愿意?” 说白了,再没有亲眼看见父亲安好之前,他只能是什么都不信,又什么都信。 既然,上京是迟早的事情,早点晚点都是一样的。 韩玉娘点一点头:“我当然是愿意的。反正,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就是了。” 黄富贵闻言抬眸看她,笑了起来。“玉娘,你真好。” 韩玉娘浅浅一笑:“不过这事儿,终究还是要奶奶拿主意才行。” “奶奶那边,其实好说……我自然要找她商量的。”黄富贵心里有数。 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都传成这样了,奶奶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明明知道,却又不紧不慢,想来是有自己的主意。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突有声响传来。 韩玉娘正对着窗户,抬眸看去,只见匆匆闪过一个绛红色的身影。 又是她…… 这院中穿红色的丫鬟只有一个,便是红缨了。 韩玉娘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黄富贵见她凝眸看向窗外,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韩玉娘收回目光:“没事,上京一事,急也不急这一时。毕竟,粮铺子里的事情还没办完,咱们再等等。” 黄富贵的性子急,她不想他冲动行事。何况,上京之前,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张罗交代。 为了不让家里的琐事,拖延了时间。 黄富贵心中起了急,一改平时午休午睡的习惯,没坐片刻,便又出门忙正事去了。 韩玉娘看着进来伺候的红缨和翠儿,略略思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红缨姐姐,你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啊?红缨闻言微微一惊,抬眸看她,只觉不妙。 “少奶奶,您有话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韩玉娘仍是坚持,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红缨,你坐下吧。” “是。”红缨闻言弯腰一福,谢她赏座,而后缓缓坐了下去。 韩玉娘不想以己度人,便直接了当地问道:“红缨,方才你是不是在窗外站着来着?” 红缨闻言轻轻点头:“奴婢方才的确在外面等候,免得少爷和少奶奶有话吩咐。主子在内,奴婢在外,随时听候差遣,这是黄家的规矩!” “那我和少爷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红缨这一次摇头道:“奴婢没有……大少奶奶,您不会是怀疑奴婢在偷听吧?” “你是懂规矩的人,又是老祖宗派来的,哪需要偷听呢?听是明着听的,看也是明着看的。”韩玉娘语气温和,看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红缨满脸堆笑,只觉她的话里有话。 “大少奶奶,是不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您不高兴了?” 韩玉娘静静道:“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不习惯罢了。” 红缨闻言心中冷笑。 你有什么好不习惯的?这府上里里外外,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偏偏你就嫌我一个?再说了,我在意的人,只有少爷一个,又不是你! “那大少奶奶希望奴婢怎么伺候?您才能舒坦习惯呢?” 韩玉娘原本对红缨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反感。可这么谈了几句之后,她心里起了介意。 这个红缨,表面上看着恭敬温顺,可言行举止间,还是给人一种轻视怠慢之意。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服。 韩玉娘默默地看了她一阵,方才开口道:“你伺候我和少爷,一直很用心。只是有时候,用心过了头,做起事来就难免失了分寸。” “分寸……” 韩玉娘微微一笑:“我和少爷是夫妻,夫妻之间说话谈事,自有夫妻之间的分寸,不该有旁人打扰。” “奴婢不敢打扰……”红缨下意识地反驳道。 “不敢打扰,也已经打扰了。”韩玉娘的语气略显不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免得浪费精力。老祖宗要你留意的,不是我们夫妻间的日常对话,而是我们能不能遵守圆房之约。所以,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不该听,你的心里应该有分寸的。” 红缨闻言神色一僵,有些尴尬。 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让她没了遮掩粉饰的余地。 “少奶奶……说得是。奴婢方才是失了分寸……还请少奶奶责罚。” 现在不是仰头硬犟的时候。红缨不想这么早就得罪了她,所以服软认错。 韩玉娘抿抿嘴:“什么罚不罚的?我不是那样没有度量的人,咱们下不为例就是。” 红缨心中不甘,脸上却只有苦笑:“多谢少奶奶。” 翠儿在旁看得真切,听得也真切。 看来,少奶奶的脾气也开始冒尖了。 … 韩玉环睡醒了午觉,便和姐姐说了明儿要回家。 韩玉娘很是意外,还以为她在这里住得不高兴了?又或是,老祖宗说了什么话? 韩玉环连连摇头:“姐姐,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亲家奶奶待我也好,还说让我想住多久住多久,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姐姐,环儿该回家了。之前,环儿不该任性耍赖的。” 她越是懂事,韩玉娘就越是心疼。 她抱了抱她,半响说不出话来。谁知,怀里的小人儿又开了口:“姐姐,以后我想你了,我就来看你。” “好。”韩玉娘闻言心中一酸,只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在黄家倒是无妨,相见容易。可若是去了京城,怕是一年半载都难见她一次。 唉…… 天黑之后,黄富贵方才回到家中,他今儿把镇上的铺子都走了一遍,该查的查,该看的看,着实累坏了。 韩玉娘一直等着他回来,心绪复杂,连晚饭都没吃。黄富贵累得没了胃口,回屋先吩咐小厮送水过来,准备沐浴。 跑了一天,再也没有比泡个热水澡更舒服的了。 舒坦过后,黄富贵换上中衣中裤,衣襟微微敞开,略显慵懒。他正准备去到韩玉娘的房中,和她说说话。 谁知,韩玉娘比他早了一步,她亲自端着清粥小菜过来。 “晚饭不吃是不行的,夜里会睡不安稳的。” 黄富贵见她身后无人跟着,便问道:“你怎么又自己干活?红缨和翠儿呢?” 韩玉娘嘴角噙着微笑道:“我让她们歇着去了。” 因着白天的事,她们也不愿再在少爷和少奶奶的跟前儿自讨没趣了。 韩玉娘把吃的一一摆上,然后坐下来道:“你稍微吃一点,趁热。” 若是别人端来的,他一定不吃。可她准备的,再不喜欢也要吃的。 黄富贵硬是吃了几口,才放下羹匙道:“我今儿真的不饿。” 韩玉娘见他神情疲惫,起身道:“我替你揉揉肩吧。” 黄富贵一脸舍不得道:“不行。” “揉一揉,可以解乏的。” 黄富贵闻言双唇微微往上一勾。“我倒是有个解乏的好办法。” 韩玉娘见他坏笑,垂下眼眸,“你别又犯坏。” 黄富贵慵懒的斜靠着椅背,伸出手道:“我不犯坏,我今儿是真累了。” 韩玉娘也是心疼他,顺从地起身过去。 黄富贵拉过她的手,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把头枕在她肩头,微微叹息道:“这样就好。” 韩玉娘无奈轻笑:“我这么重,你岂不是更累!” 黄富贵闭着眼睛摇头,轻轻拢了拢她。 他这样抱着她是最好的,既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又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出的清香。。若是在床榻之上,他难免会心猿意马。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韩玉娘静静开口道:“明儿早上,我就要送玉环回家去了。” 黄富贵先是无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后又反应过来,不解抬头道:“你要送她回去了?” “是她自己要回去的。”韩玉娘想起妹妹的懂事,心中泛酸。“她一向懂事,就算想任性也任性不来的。” 黄富贵也跟着叹气:“我还真想着带她一起去京城呢。” “京城重地,人多事也多。我怕到时候,咱们自己照顾自己都难,又如何能照顾好她呢?” 韩玉娘说出了心底最大的担忧。在黄家,她只有和他,才能这样静静地说上几句过心的体己话。 黄富贵看着她面露忧愁,只问:“那你舍得下她吗?” 韩玉娘轻轻摇头:“当然舍不得,可她留在家里才是最好的。有爹和二娘在,我不需要担心的。” 黄富贵又是一叹,抓起她纤白的手送到唇边亲吻:“别担心,咱们又不是去了不回,只是小住而已。” 京城纵使有百好千好,也不及家里的好。 韩玉娘沉沉“嗯”了一声,微微侧身,单手环住黄富贵的脖颈,也想要静静地依靠他一会儿。 黄富贵接过她身体的全部重量,拍着她的后背,似有安抚之意。 两人独处的时间一长,红缨的心中便开始不安。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迟疑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正要出门,便被翠玉拉住衣袖道:“姐姐,你今儿就别过去了……大少奶奶,白天都不乐意了!” 在翠儿看来,大少奶奶看着是个好性儿的人,平时说话都是轻声慢语的。可今儿,她却是当面数落了红缨姐姐一顿,看着也挺厉害的。 红缨心气难消,瞪着双眼道:“哼,我是老祖宗吩咐过来的人,我只听老祖宗的,根本不用听她的。” 翠儿见她火气又起,忙劝道:“姐姐,咱们还是小心点的好。” “哼!光小心有什么用?难道你甘愿你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为奴为婢,天天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吗?”红缨的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她好不容易讨得老祖宗的信任,走到今天这一步。往后,若是不能争上一个姨娘的身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只要能争上一个位置,这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享清福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 因着担心父亲,黄富贵一个人去找奶奶商量了一下,准备早点去京城的好。 老太太见他如此上心,倒是有些意外:“你这孩子,也知道心疼你爹了?” 黄富贵闻言,不觉皱起了眉头,他坐到一旁,端起滚烫的茶碗,用茶盖刮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闷闷道:“他好歹是我爹,我怎么能不惦记他!” 明明都是有年纪的人了,还不知道收敛,在京城这么久,也不回来,让家里人不安生不说,还让外面的人闲言碎语。 老太太见他心软嘴硬,也不逗他了,只道:“按理说,你们才刚刚成亲,现在就启程的话,实在太赶了些。不过,你爹迟迟不肯回来,这也的确是大问题。家里家外,不能没他这个当家的出去应酬打点。” 她说着说着,霍地盯住孙儿的眼睛道:“你不会是有什么私心吧?” 他这么急着去京城,不会是想着要和韩玉娘一起离开她的眼皮子底下,整天起腻,坏了规矩吧? 黄富贵听了奶奶的话,差点没被茶水烫到,忙抬起头来道:“奶奶,我有什么私心呐?” “哼!你小子的私心还少吗?”老太太微微闭了闭眼睛。 这一年多来,他们这一大一少没少让她生气!大的大的没正溜儿,小的小的不听话。 黄富贵原本有点急了,腾地站了起来,可见奶奶瞪眼瞧他,又缓和语气道:“奶奶,您要是不信我,那您就和我们一起,亲自走一趟。” “我走了,这一大家子的人和事怎么办?总得留个人看着。” 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车马劳顿最是辛苦,而且,这家里的粮仓粮铺不能没人照看着。 黄富贵立刻回话道:“所以说,总要有个人过去,把爹给劝回来啊。” 老太太凝眸看他:“你有那个能耐吗?” 黄富贵抬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老太太沉吟半响,才道:“既然要去,那就抓紧准备准备吧。不过,咱们约法三章,到了京城,你不许胡来。” 黄富贵闻言心头一喜,郎朗笑道:“知道了。” 他一口答应下来,起身就要走。 老太太伸手道:“你回去把你媳妇叫来。” “嗯?”黄富贵有些警惕起来:“奶奶,您又要和她说什么啊?” “什么絮叨?我有正事儿要跟她说!”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交代你的事情,你回头就忘。我不得你媳妇看着你点儿。我的话你不听,你媳妇的话,说一句是一句!” 黄富贵闻言心里一宽,笑笑道:“我这就叫她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韩玉娘便过来了,她刚刚知道要去京城的事,黄富贵高兴得不得了,可她倒是有点担心。 “你都听福哥儿说了吧?”老太太轻声问她。 韩玉娘抿唇一笑,点头“嗯”了一声。 “原想让你们多住几个月再走的,你才刚进门,家里的人和物还都没摸熟认清呢。不过,既然福哥儿要走,你这个做媳妇的,自然要跟着一起过去照顾他才是。” 韩玉娘附和点头道:“有我在,奶奶您只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相公,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老太太满意一笑,望着她道:“你是个懂事儿的,自然用不着我操心惦记。不过,这一去京城,你怕是有阵子不能回来了,你娘家那边放得下吗?” 韩玉娘闻言眨了眨眼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瞒您说,我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毕竟,弟弟妹妹的年纪还小……” 老太太微微皱眉,知她难受:“你的难处我知道。”说完,她伸出手去,对她道:“孩子,你过来。” 韩玉娘温顺起身,握着她的手,站到她的跟前。 老太太双手一合,攥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语气温柔道:“孩子,我找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的心里能踏实下来。你帮我好好照顾福哥儿,别让他在京城任性闯祸。等你走了之后,你娘家那边,我也会帮你好好照看着。当然,你爹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未必会用得着我。” 韩玉娘闻言怔了一怔,她抬头看她眼中的柔光,只觉她不是哄自己的。 韩玉娘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可她不愿让老太太看见,让她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忙低下头道:“多谢奶奶。” 老太太笑道:“你可别哭鼻子!要不,回头福哥儿又以为我欺负你了。” 韩玉娘连连摇头:“不,不会的。” “京城人多事杂,你要处处留心。还有就是……等福哥儿见到大爷的时候,你要多规劝他些,别让他们父子俩硬碰硬,伤了和气。” 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未免闹出什么不愉快,总得有个人在中间调和调和。 “是,奶奶说的话,玉娘都记下了。”韩玉娘一脸认真地答应下来。 黄富贵的脾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他只是不懂如何控制自己。 老太太闻言轻叹一声:“他们爷俩儿,总是聚少离多,相处下来总是别扭着。唉……一晃都这么多年了,算了,不提也罢。” 韩玉娘见她欲言又止,便知她有难言之隐。 她垂眸静默,深知,什么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有些事情,不用问她也看得出来。黄富贵和他爹的关系,的确和寻常的父子不同。 按理,老太太宝贝他宝贝成了这样,大爷也不会差才是。可是,他们成亲的时候,老爷还是没有回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老太太只是稍微感慨了一下,便和韩玉娘说起了别的事。 当着晚辈的面,可不是诉苦的时候。 与此同时,黄富贵正在书房无所事事地翻着书。 这里的书不少,可每一本是他喜欢看的。 黄富贵随便拿了本诗集,只翻了一页之后,便没再动过。 他盯着那些一半认识一半不认识的字,心想,玉娘怎么还没回来?奶奶不会又开始絮叨了吧。 红缨从院中过来,端着一碗热茶,走进书房。 “少爷,您辛苦了,喝杯茶吧。” 她把茶碗放下,朝他作了一个万福,满脸含笑。 黄富贵没抬头看她,只是盯着书本发呆。 “少爷。”红缨又上前一步,把茶碗往他的面前送了送。 黄富贵闻言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红缨微躬着腰,站得很近,脸上的笑容竟是巴结讨好之意。 她原本长得不错,只是这么一笑起来之后,没由来地让人反感。 黄富贵没想到她离自己这么近,吓了一跳,瞪着她道:“你干嘛?” 红缨又低了低头:“奴婢是来伺候少爷喝茶的。” 黄富贵闻言,腾地站起身来,语气不悦道:“你是不懂规矩还是没脑子?我从来不用丫鬟伺候。”说完,他迈步去到门口,冲着外面的小厮,怒道:“你们是不是又欠揍了?整天光吃饭不干活。” 那小厮们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红缨没想到少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有些慌乱。 她还未等说话,黄富贵转头瞪了她一眼:“出去!” 红缨自讨没趣,心里委屈也不敢出声,忙闷头跑了出去。 她没跑几步,便见韩玉娘从院门进来,脚下一顿,站在原地低了低头。 韩玉娘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劲儿,见红缨脸色不对,小厮们又聚在书房门口,便知又是黄富贵发脾气了。 她看向红缨,问道:“这是怎么了?” “回大奶奶,奴婢方才给少爷端茶去,结果不小心惹少爷生气了。” 韩玉娘闻言秀眉微蹙:“少爷平时一向不让丫鬟伺候的,你何必非要讨这个嫌?” 她果然是很不安分啊。不过,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能让她钻到空子。 “奴婢只是担心少爷口渴……”红缨无力地辩解一句。 担心……是啊,这一院子的人,只有她一个担心呢。 韩玉娘微微摇头:“你心里想的事,我大概也猜到了。过些日子,我和少爷就要去京城了,你就不用再跟着了。” 红缨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整张脸都臊红起来。 “少奶奶,您这话是……我可是老太太派给您的丫鬟啊。” 韩玉娘淡淡回话:“既然你是我的丫鬟,那我说得话,你应该要听才是。当然,你若是觉得心里委屈,那就去老祖宗跟前去把你的那点小心思,开诚布公地说一说。” 红缨闻言瞪大双眼,脸上红白不定,感觉像是气得慌又像是臊得慌。“少奶奶……您误会奴婢了。” “我没有误会你。”韩玉娘静静道:“你若是肯老实听我的话,咱们往后还有得相处。你若是非要闹起来,我也不拦着你,反正最后难看的还是你自己。” 第一百二十回 红缨在老太太跟前当了几年的差,便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了一等。她只是想表现表现,谁知却弄巧成拙。 韩玉娘的一番话,让她倍感难堪。她咬唇站在原地,脸色臊红。 旁人看了也觉尴尬,彼此对视,却不敢出声。 黄富贵来到书房门口,见韩玉娘回来了,便招了招手:“玉娘,过来。” 韩玉娘闻言,目光越过红缨的肩膀,看向黄富贵,微微一笑道:“等我一下。”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红缨一眼,继而淡淡道:“你既是老太太身边的人,那就还是会老太太的身边吧。我和少爷都不用你来伺候了。” 她说话不会绕弯子,冷嘲热讽也没意思,还不如有话直说。 韩玉娘心里很清楚,自己在黄家还没有站稳脚跟,下人们也没把她当成是真正的主子看待。 红缨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攥着的双手,微微发抖。 这算怎么回事?她就这么被韩玉娘给撵走了? 韩玉娘直接从她的身边走过,朝着黄富贵而去。 黄富贵没听到韩玉娘说了什么,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红缨,开口道:“这丫鬟太多事。” 韩玉娘微微一笑道:“既然麻烦,咱们就不用了。” 黄富贵闻言挑眉:“她可是奶奶塞给你的。” 韩玉娘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进屋。“不喜欢的,留着也没用。” 她平淡从容的反应,让黄富贵略感诧异。 她一直都很听奶奶的话,怎么今儿却不一样了。 黄富贵伸出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轻轻转过她的脸:“你要是能不听奶奶的话就好了。” 他的笑容有点邪邪的,似乎别有深意。 韩玉娘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她走到书桌旁,拿起黄富贵翻开的书,低头看了看。 “哦,今儿你的心情不错,居然在做学问。” 黄富贵走过去,挨在她的身后站定,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道:“我只是随便翻翻,哪里会做什么学问?” 韩玉娘把书合上,问道:“那可不行,以后你每天临一篇大字,好不好?堂堂黄家大少爷,写字像在画符一样可不行。” 父亲常说,字如其人。写字写得工整好看,自己修身养性不说,出门在外也会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黄富贵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故意不回答。 韩玉娘见他不回话,便道:“反正,咱们下午也是清闲着,不如练练字好了。” “你……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吗?” “练字有什么不好的。”韩玉娘转过身去,半推半哄地让他去椅子上坐好。 她亲手给他铺纸磨墨,笑盈盈道:“相公,请……” 黄富贵见状,只好挽起袖子,拿起毛笔,大模大样地写起来。 他还未等下笔,韩玉娘就出声阻止:“不对,拿笔的姿势不对。” 韩玉娘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放在对的地方。 她可以清楚摸到他手上的茧子,指腹和掌心都有。 “这样才对。若是让我爹看到了,又要打手板了。” 黄富贵对她言听计从,她说怎样就是怎样。 两人小手握大手地写着字,看着亲亲热热。 翠儿不敢上前打扰,只转头看向院子。 红缨仍是站在那里没动,眼睛红红的,欲哭不哭的。 翠儿见书房里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小跑着过去,咬着唇道:“姐姐,你还是别站在这儿了,不如去找老祖宗吧。” 红缨在老祖宗跟前也有好几年了,自然会为她说话的。 红缨咬紧牙关,转身而去。 黄老太太正准备午睡,见她过来,还以为她有事要说。 谁知道,红缨却是找她抱委屈的。 “老祖宗,少奶奶说奴婢以后不用在伺候她和少爷了,她要撵走奴婢……” 她一脸委屈地红了眼眶。 老太太闻言神情不悦地“啧”了一声。 她看也不看她,闭着眼睛道:“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让那孩子心烦了。” 红缨为自己辩解道:“老祖宗,奴婢什么都没有做错。少奶奶分明是故意针对奴婢,不想让奴婢看着她和少爷!” 韩玉娘一定是嫌她碍眼,否则,怎么会如此小题大做。 “老祖宗,奴婢好歹是您的人,少奶奶这么做就是不给您面子啊。” 老太太闻言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 “玉娘那孩子,多温顺的性格啊。你能把她给惹急了,还真是难得!” 老太太话里有话。 红缨低着头道:“老祖宗,奴婢许是心急了些,可奴婢什么逾越的事情都没做啊。” 老太太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算了,玉娘照顾福哥儿,照顾得比你们都好,你就回来吧。” “啊?”红缨万万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说,她怎么说变就变啊? “不行,奴婢还要看着少爷和少奶奶呢。” “不用看着了,就这样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玉娘那孩子还是挺让我放心的。”老太太风轻云淡地说着,跟着又摆手道:“既然你这么不招人待见,还是回来的好。那两个孩子在家里也住不上几天了,事事还是消停些的好。” 没了她,还有翠儿呢。只要有个人替她盯着点,时不时地提醒韩玉娘几句就可以了。 红缨闻言脸色一僵,心中又气又不甘心,只能咽下堵在喉咙中的话,默默退了出去。 这下完了,少爷和少奶奶一起上京,往后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黄富贵就在韩玉娘监督下,抄完了半本诗集。 韩玉娘把那厚厚的一叠纸,拿起来给黄富贵看:“你瞧,你多厉害。” 黄富贵的手腕子都酸了,故意伸出胳膊道:“给我揉揉。” 韩玉娘笑着答应,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按揉几下,沉吟一会才道:“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去京城了。明儿你要是得空,陪我回娘家一趟。” 黄富贵闻言,轻轻按住她的手,语气认真道:“明儿过去,你可别难过。” 韩玉娘浅浅一笑,“好。” 黄富贵有些不信,站起身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道:“我说真的,到时候你千万别难过,那样反而让他们担心。” 他想要她高高兴兴地跟他走,而不是顾虑重重,思前想后。 韩玉娘和他对视一眼,眸光微微闪烁:“我尽力。” 去京城本不是什么坏事,她也想要开开心心地走,只是离开家人,她心里实在是舍不得。 黄富贵仔细瞅了她一阵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给我点时间,等以后咱们在京城安定下来,就把你娘家人全都接过去。到时候,咱们都住在一间大宅子里,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他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可让人听了心里热乎乎的。 韩玉娘笑着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胡闹,哪有亲家住在一起的?” 黄富贵偏头稍微躲了一下:“过日子就要人多才热闹。”说完,他的手臂缓缓下移,放在韩玉娘的腰间,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转了一圈。 见她轻笑脸红,方才停下来,语气认真道:“等过年的时候,咱们一定回来。” 韩玉娘知他不会说谎,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道:“嗯,知道了。” 翌日一早,韩玉娘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 如今,她的身边没有红缨,只剩一个翠儿了。 翠儿的年纪小些,话也很少,看着倒是一脸老实相。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实,还得慢慢相处才知道。 不过有一点,韩玉娘是看出来了。 翠儿的胆子有点小,替她梳头的时候,眼睛一直时不时地望向镜子,似乎再看她的脸色。 “翠儿。”韩玉娘突然开口唤她,惹得她手上微微一颤。 “是,少奶奶。” 翠儿抬眸看她。 韩玉娘望住她的脸道:“我和少爷此番赴京,你也要是一起跟着的。我有几句话要先嘱咐你。” 翠儿心中一紧,放下梳子,脸上挤出个笑容道:“少奶奶有话,只管吩咐就是。” 韩玉娘转过身去,静静道:“我知道你是奉了老祖宗的意思过来伺候我的,所以,我也不想拿腔拿调地来吓唬你。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爱惹麻烦的人。白天里,我把红缨撵回去的事情,你也都是知道的。以后,你若是肯安安分分的,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但你若是还存了什么旁的心思,那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也该是时候拿出点脾气来了。毕竟,京城离这么实在太远太远,有些事情,老太太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第一百二十一回 翠儿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奴婢都记下了,以后,奴婢定会好好听少奶奶的话。” 如今在家里,一切自然要听老祖宗的。可等到了京城,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听了这话,韩玉娘眉目缓缓舒展开来,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 翠儿垂着双眼,拿起木梳,继续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着头发。 没一会儿,她的房门被推开,黄富贵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玉娘,都收拾好了吗?” 韩玉娘正要往头上戴发簪,认认真真地盯着镜子道:“马上。” 黄富贵背着双手,吹着口哨,走到她的身后,细细打量着她今儿的打扮,忽然勾起嘴角,伸出手道;“给我,我帮你戴。” 韩玉娘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含笑看他:“翠儿好不容易才帮我把头发盘好,你会弄乱的。” 翠儿识趣地退到一边,不起打扰两人的甜蜜。 黄富贵上身前倾,低头替她选了一只翠玉梅花簪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头上,静静打量,满意点头。 她的皮肤很白,翡翠和碧玉和她才是最相称的,也是最好看的。 韩玉娘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镜中的他,神情微微有点儿吃惊:“你居然会?难道,以前你给别人戴过?” 她有心想要逗一逗他。毕竟,他是家中独子,应该对女孩儿家的东西一窍不通才是。 黄富贵闻言只是笑笑,敛着长睫,故意不回答,好像要吊她的胃口似的。 果然,韩玉娘起身看他,一脸在意地追问道:“你真的给别人戴过?” 黄富贵笑出声来,伸出食指,挂挂她的鼻尖:“你也知道吃醋了?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玩过家家的时候。”说完,他伸出手掌,往自己的膝盖处比划了一下:“那会儿,我也就这么高。” 表妹?韩玉娘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顿时来了兴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表妹……” 既然是表亲,可见就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了。许是,他的娘亲去世太早的缘故,黄家的人都很少提起她,少之又少。 黄富贵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早都没联系了。” 他牵住她的手,说道:“走吧,外面的马车都备好了。” 韩玉娘感觉到他隐隐有所保留,有心想问,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出了门,坐着马车去了韩家。 黄家的小厮已经事先传了话儿,万秀秀一早去了菜市,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食材回来,准备给她们好好做上一顿饭吃。 韩玉环和韩玉郎一人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姐姐回来。 徐狗蛋收拾好鸡窝之后,抬头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背影,没由来地一阵心酸。 等待是最难受的,往后他们需要等待的时间,可是很长很长的。 徐狗蛋等了一年多了,还是等不到他爹回来,他虽然心里仍然坚信,他会回来的。但失落的情绪,总是时不时地席上心头。 韩玉郎不如韩玉环那么老实,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韩玉环双手支着头,不搭理他。 很快,耳边传来了车夫的吆喝声。 韩玉环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往巷口看去,便笑着喊道:“姐姐回来了。” 她像只小雀儿似的,蹦蹦哒哒地跑了过去。 韩玉郎有样学样,跟着她的身后,一起喊道:“我姐姐回来了。” 车夫见他们跑过来,忙勒紧缰绳,停住了马。 韩玉娘率先下车,牵住弟弟妹妹的手:“姐姐不是说过你们不能迎着马车跑。那样马会受到惊吓,更会不小心伤到你们。” 韩玉环一把攥住姐姐的手,“下次不会了。” 黄富贵随后赶到,一把将韩玉郎从地上抱起来,然后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举着他的双手道:“哟呵,小子你可沉了不少。” 韩玉郎笑得开怀,发出咯咯的笑声。 回到家总是开心的。 韩玉娘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韩修文望着她的脸道:“你的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 看一个人的气色就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韩玉娘微微而笑:“我在那边,一切都好。”她稍微顿了一顿,又道:“爹,我和富贵准备提早去京城了,很快就要走了。” 韩修文对此事一直心里有数,点了点头:“早晚都是要去的。” “爹,女儿有点放心不下……玉环和玉郎。”韩玉娘的语气略有迟疑地继续道:“离开我,他们会不适应的。” 韩修文一脸认真道:“你不要总是惦记家里,他们都大了,不能总是黏着你。你照顾他们已经够久了,往后,你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 对于女儿未来的生活,他的心中还是充满担忧的。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家的这本经,可不是那么好念的。 万秀秀一直围锅台转悠,抽不出空来和韩玉娘说话。 她没抽不出身来,韩玉娘便直接去找她了。 “二娘,瞧您忙的,这一头的汗。”韩玉娘笑吟吟地走过去,拿出手帕给她擦擦。 万秀秀忙轻轻推了她一下:“别脏了你的衣服,别溅上油点子。” 如今的韩玉娘,已经不是从前粗布粗衣的模样了。 韩玉娘挽起袖子道:“我哪有那么娇气?我来搭把手……二娘,您怎么卖了这么多菜,一家人吃饭简简单单就好,这也太破费了。” 她看着那竹篓里还张着嘴的鲜鱼,案上那颜色鲜红的排骨,烧得干净的猪蹄儿,还有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的老母鸡,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上次回来吃饭也是如此丰盛,让她们受累了。 万秀秀见她手快,也知拦不住她,只让她去汤锅跟前儿,不要碰那些生鲜的食材。 张婶儿一边摘着菜,一边望着韩玉娘道:“姑娘,夫人这也是心疼您和姑爷啊。正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 万秀秀闻言低头一笑:“张婶儿,你这俏皮话说得不错。那可不是嘛!黄富贵这个女婿,的确是越看越靠谱呢。”说完,她故意看向韩玉娘,继续道:“瞧瞧你这气色,就知道他对你不错。” 一个的脸色好就是身体好,身体好就是心情好。 张婶儿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这肤色白里透红,好着呢。” 韩玉娘顿时红了脸,忙掀开锅盖,岔开话题问:“二娘,这鸡汤里加盐了吗?” 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张婶儿的面,说她和黄富贵的事。 厨房里有了韩玉娘,事情再多也忙得过来。 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摆桌吃饭了。 韩玉娘再次厨房忙活,黄富贵也没闲着,他和韩修文坐在书房,提起了要去京城的事。 韩修文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该叮嘱的话,他早都说过了。 “你们预计什么时候出发?” “要带的东西不多,收拾个两三天,就该走了。”黄富贵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韩修文的脸色。 他仍是板着一张脸,万年不变的表情。 “京城路远,你们万事小心。那陈家兄弟可还有消息?” 黄富贵沉声道:“那对贼兄弟听说去津门做买卖去了,好久都没有消息了。” 提起那陈家兄弟,黄富贵就恨得牙痒痒的。 他知道,他和他们之间或早或晚都有一场较量。 “玉娘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太辛苦!”韩修文神情认真道:“玉娘这孩子,因为是长女,所以从小就能忍。就算累了难受了,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只会藏在心里。” 当初,他们还在乡下的时候,吃苦受累都是她一个人,也没见她说过半句委屈。 “你的性子莽撞,做事毛躁。往后你遇事要三思而行,尤其是多为玉娘想想。” 黄富贵在福安镇上的确是个霸王似的人物,可到了京城,他难免会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皇帝脚下素来是藏龙卧虎之地,人人不容小觑。 做人要审时度势,知道轻重,尤其是在京城那种地方。 黄富贵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微微沉吟道:“师傅……不,岳父大人,我知道您对我不放心,我也不会说那些漂亮话敷衍您。您只要信我一件事儿就行了,那就是我一定会对玉娘好的,真心实意的好。” 其实,说点漂亮话倒也容易,只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事情,他实在是做不来。他嘴笨…… 韩修文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半响方才舒展眉目,似叹非叹地吁一口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富贵,你可要说到做到。” 第一百二十二回 说出来的约定,就是承诺,一字值千金。 孩子们摆好碗筷之后,便过来请大人们过去用饭。 红烧猪蹄、糖醋鲤鱼、蜜汁烧排骨、五花肉炒杂菜、大葱炒鸡蛋、酿豆腐、酸黄瓜,还有一道清炖老母鸡汤。如此丰盛的一桌菜,对韩家来说,足以是可以过年的排场了。 黄富贵每次来韩家吃饭,胃口总是出奇地好,不单单是因为她们家的饭菜,更和他的胃口,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热闹。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虽说是稍微挤了点儿,却会让人的心情变好。 席间,万秀秀一直不停地给黄富贵夹菜盛汤。黄富贵十分顺从,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副胃口极好的模样。 “女婿,你多吃点排骨。正所谓,吃什么补什么,男人家的筋骨一定要硬实。” 这一声“女婿”,她叫的倒是顺口。 黄富贵嚼着排骨抬起头来,嘿嘿一笑道:“是,岳母大人。” 万秀秀听了这话,心中自然更加高兴。 须臾,她突然想起一事,望向韩修文道:“相公,难得今儿这么高兴,不如咱们喝点酒,助助兴吧。” 韩修文稍微想了想,才道:“也好。” 万秀秀笑着起身去厨房拿酒,韩玉娘忙对着黄富贵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贪杯。 她不想他喝醉了,那很容易失态。 黄富贵收到她的眼神,随即也跟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万秀秀把自己酿的桂花酒拿了出来,坛口一开,醇香扑鼻。 韩玉郎闻着酒香,便有些馋嘴道:“我也要……” 自己家酿出来的酒,口味清淡。 韩玉娘取了筷子,轻轻沾着了一下,让弟弟尝尝看。 韩玉郎仔仔细细砸巴着滋味,跟着吐了吐舌头道:“好辣。” 韩玉娘无奈地笑笑,忙又给他夹肉吃。 黄富贵举起酒杯,敬了韩修文和万秀秀一杯,他没说什么话,只是让他们放心。 一杯酒下了肚,肚子里的馋虫就像是被引出来一样。 黄富贵来了酒兴,韩修文也没拦着他,只由着他来。 韩玉娘在旁看得微微有些着急。 待到他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她不得不出声阻止:“你少喝点吧,别喝醉了。” 黄富贵满脸通红地摇头道:“没事儿,没事儿。” 万秀秀闻言替他说话道:“没关系的,醉了也不碍事的,一会儿让他醒醒酒再回去。正好,二娘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韩玉娘见父亲又给黄富贵倒了杯酒,心中默数:这都是第六杯了。他铁定是要喝醉的。 果然,待到晚饭结束,黄富贵站起身来,整个人已经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韩玉娘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道:“你啊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万秀秀指了指对面的正院:“让他去你屋里歇歇。稍微睡一会儿,再喝点茶就好了。” 这桂花酒没有那么大的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万秀秀帮着韩玉娘一起把黄富贵送去了房里,让他舒服躺下。 黄富贵喝得很高兴,笑眯了一双眼睛,“玉娘,玉娘。” 他喃喃唤她的名字,双手不安分地乱抓乱挥。 韩玉娘按住他的大手,重重拍道:“你躺一会儿吧。”她给他脱去长靴,又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让他能舒服一些。 现在离着天黑还早,他们还有时间。 万秀秀见黄富贵睡熟了,便对着韩玉娘招手道:“玉娘,过来,陪二娘说说话。” “嗳。”韩玉娘转身一笑,随着她一起去了院中。 万秀秀给她备了些冰糖莲子羹,“方才见你吃的不多,正好,二娘做了些甜品,咱们一起吃吧。” “谢谢二娘。”韩玉娘笑着接过碗来,尝了一口,只觉甜到心坎儿里。 “玉娘,二娘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来着……原本是不着急的,但是你们就快走了,所以……”不知为何,万秀秀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二娘,您问就是。”韩玉娘此刻也是一脸认真。 万秀秀看了看四周,见孩子们都不在,又偷眼看了下韩玉娘,轻声问道:“玉娘,你和黄富贵……黄女婿,你们圆房了没有?” 这种事情,理应是当娘亲的来问,旁人是不好张嘴的。 韩玉娘怔了一怔,红着脸摇头:“还没有呢。” 当初成亲之时,韩家也是知道的,黄家对那些命理之说,十分在意。不过,就算是事先早已知情,万秀秀还是微觉意外。 两个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天,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呢?玉娘是女儿家,害羞规矩倒是无碍,只是那黄富贵正值热血的年纪,心里怎么能没有半点激动? 韩玉娘看着她略有迟疑,欲说还休的神情,低一低头道:“二娘,其实我们现在都是分房睡的。” “啊?”万秀秀闻言轻呼一声,随即又捂了捂自己的嘴,不想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你们成亲也有一阵子了,居然还分房睡。” 韩玉娘有些无奈地笑笑:“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而我已经答应她了。” 万秀秀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呢?这天底下,哪有夫妻分房而睡的道理,何况,你们有是新婚燕尔,正是最好的时候!这亲家老太太也太不近人情了……那黄富贵,他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啊。” 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怎么能忍耐得住呢?别是有什么毛病……呸呸呸,不会的,不会的。 韩玉娘垂眸不语,不知该怎么接话儿。 说实话,她和黄富贵现在相处得不错,每天都是亲亲密密的。至于那件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觉得还不是时候。 她并不是真的担心自己会影响黄富贵的命数运道,只是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老太太,就该说到做到,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实在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 细水长流,慢慢地来反而更好。 万秀秀坐在床边,神情略显局促地动了动,跟着,她拿出手绢点点鼻尖上的油光,轻声开口道:“玉娘啊,这夫妻之间,最是亲密。你们既然已经成了亲,就不该分房而睡,好歹也要在一间房里……玉娘,你就是太老实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切都是黄老夫人的安排。可是,夫妻就是夫妻,理应亲亲密密地过日子。 “老太太也有她自己的苦衷,毕竟,黄家就他这么一颗独苗。”韩玉娘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这么干巴巴地回她一句。 万秀秀闻言,一脸着急道:“正是因为他是独苗!你们才应该趁早圆房,这样你才能早点有孕,为黄家开枝散叶啊。” 开枝散叶……韩玉娘听得这四个字,脸颊的热度一直烧到了耳垂。 万秀秀抓过她的手,细细抚摸了下,继续道:“玉娘,你要多为自己想想。毕竟,往后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黄富贵,不是他奶奶。所以,你得找个机会,好好抓住黄富贵的心!” 说白了,她就是希望让韩玉娘主动点,毕竟,他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韩玉娘听得似懂非懂,红着脸道:“二娘,我知道你为我着急,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事急不得。” 她的话音刚落,万秀秀便摇起头来:“傻丫头,这夫妻间的房事越和,感情才会越好。这男人和女人呐,一旦成了亲,就必须要圆房才行。” 她原本想仔细说说这事儿,毕竟,除了她也没人能告诉韩玉娘了。 不过,许是她着急了,一时之间,她不知该从哪儿说起才好。 她盯着韩玉娘早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娘,你先别害臊,跟二娘说说,黄富贵他就没有主动要和亲热的意愿?” 这话虽然不好问,但她还是要问。 这男人若是不举,那可是天大的毛病。 韩玉娘似乎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了,只道:“有过的。” 他们成亲的那天,他就差点没在忍住,情形很是暧昧。 万秀秀见她说有,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玉娘,你们就要去京城了,那里没有老太太看着管着,你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韩玉娘知她话里有话,微微点了一下头。 万秀秀生怕她听不进去,便又叮嘱道:“玉娘,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不仅要留住黄富贵的心,还有好好留住他的人。像黄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以后,黄富贵的身边少不了要招来莺莺燕燕……玉娘啊,你要知道这男人有时候就像是猫,饿久了,很容易饥不择食,随随便便就跟别人跑了。” 第一百二十三回 她不是不相信黄富贵的人品,只是凡事往远了想想,总是没坏处的。 毕竟,黄富贵他爹的例子在前,他可是一个纳了十八房小妾的花心大萝卜啊。要是哪天他也犯起浑来,也学他爹的样子,那要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韩玉娘脸上的红晕渐褪,抬眸看向万秀秀。她是真的在担心她。想必,若是娘亲还在世的话,也要和她说上一番才是。 “二娘,让您操心了,您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万秀秀见她听进去了,便含笑点头:“那就好。你不嫌我多嘴就好……” 今儿她难得有这个机会,和她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阵儿,房里突然有了动静。 万秀秀方才松开她的手道:“去看看吧,准是他醒了。” 韩玉娘起身而去。 这会儿,黄富贵的酒劲儿已经过去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橙黄的灯光,很柔和。 韩玉娘轻轻开口道:“醒了就起来,坐一会儿吧。” 黄富贵循声望去,见韩玉娘正在给他倒茶,嘴角轻抿,似乎在笑。 他的脑袋还有一点点晕乎乎的感觉,稍微有点飘乎,但不难受。 醒过来的那一刻,可以马上看见韩玉娘,这种感觉真好。 黄富贵略显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坐起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韩玉娘无奈看他:“既然不能喝,干嘛还要逞强?” 黄富贵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道:“今儿不是高兴吗?不过几杯酒而已,我不想扫兴。” 下次再回来喝酒,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韩玉娘探探他的额头,道:“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也该回去了。”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谁知,黄富贵抓过她的手,将她往回一带:“这么快就走?再多坐一会儿吧。” 难得那些跟班盯梢的都不在,他们可以这样清清静静的相处。 韩玉娘的身子失衡,一时没坐稳当,差点栽倒他的怀里去,忙用手去拄了一下床。 不巧的是,她的手无意间落在了黄富贵的两腿之间,一个甚是尴尬的位置。 虽说还隔着被子,但还是隐隐碰到了他。 韩玉娘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忙把手收了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 原本只是碰了一下大腿,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因着方才二娘说过的那些话,让她突然不自在起来。 黄富贵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跟着又看了看韩玉娘,发现她的脸红得不像话,连耳朵都是红红的,心中微动,满脸不解道:“怎么了?” 韩玉娘忙坐直了身子,别开脸道:“没事。” 黄富贵仍是攥着她的另外一只手不放,眨了眨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勾起唇角道:“傻丫头,慌什么,你刚刚没碰到。” 他不过是想打趣她来着,谁知,话一说出口,自己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韩玉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悄悄瞟了一眼他的侧颜,心跳如擂。 真是的……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她慌什么慌? 黄富贵喉结一动,主动靠了过去。 “你羞什么?就算碰到了也没关系,反正,我是你相公,你是我娘子。” 他说这话的目的,有些模糊。不知是想要安慰她,还是想要挑逗她。 韩玉娘转头看他,正对上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眸,她与他平视,两个人面对面,眼对眼,彼此传递着微妙的情愫。 黄富贵目光转深,收起了方才的玩笑之心,在她脸颊上送吻。“我的身子,往后你随便碰,想碰哪里都成。”说完,他伸出手臂想环住她的腰,却被韩玉娘灵巧躲开了。 韩玉娘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露骨的话,令她更加地不自在。 她急急地走到窗边,将房里的窗户一下子推开,想让二人都冷静冷静。 黄富贵见她又躲开了,不禁泄气地垮下肩,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他的眼里,她很是什么都好,唯独这害羞谨慎的性子,让他无奈。其实,他还没想把她怎么着呢?只是试试,试试而已。 韩玉娘站在窗前凉快了一会儿,见身后的黄富贵又没了声音,还以为他生气了。 她想了想,慢慢转过身去。谁知,黄富贵又再度躺了下去。 韩玉娘回到他的身边,见他睁着眼睛,看向自己,眉头轻轻的皱了一皱。 “生气了?” 黄富贵不回答,只是哼了一声。 “这样就生气了,还真小气。”韩玉娘故意道。 黄富贵闻言腾地一下坐起身来,瞪着她道:“我还小气?最小气的就是你了。整天手也不让我多摸一下,脸也不让亲,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韩玉娘笑:“好好好,给你摸就是。”说完,她伸出自己的手去。 黄富贵见状,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你哄我玩啊?” 见他连连摇头,便主动捧住他的脸,主动亲了他一下。“这样总行了吧。” 黄富贵怔了一怔,一下子就消气了,跟着转过脸去,手指点了点自己另一半的脸颊,道:“喏,再亲一下。” 韩玉娘笑着睨他一眼,又凑过去亲了一下。 如此一来,黄富贵顿时眉开眼笑道:“这还差不多。” 谁知,窗外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韩玉郎和几个学生不知何时站在窗外偷看,见了两人亲亲的样子,一个个捂嘴偷笑起来。 “亲亲脸……羞羞脸……”孩子们见自己被发现了,忙一哄而散,跑回前院去了。 韩玉娘笑着走出门外,轻声喊道:“再不睡觉,小心明儿挨罚。” 因着他们的出现,黄富贵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起来整了整衣襟,只道:“这帮小鬼头,也就只有师傅管得住!” 韩玉娘点一点头:“我爹最厉害的,还不是管住这些小鬼头,而是管住你啊!” 难道他都忘了,当初在韩家学堂挨罚打手板的事儿了。 黄富贵往前站了一步,双臂一伸,便将她抱了个满怀。“管住我的人,不是岳父大人,是你!” 韩玉娘轻轻一笑,抱住他的手臂:“真的么?那你可要让我管住一辈子才行。” 黄富贵闻言只把她又抱紧了几分,点头道:“依你便是,往后我都依你就是。” 自从见了她,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太对劲儿了。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两个人也该回黄家去了。 临走之前,万秀秀凑到马车边上,小声叮嘱韩玉娘道:“玉娘啊,在你们启程赴京之前,有空要多回来看看。这是你爹说的……” 韩修文不好意思当面和女儿说,只好让她替自己带话。 韩玉娘重重点头:“知道了。” 马车缓缓行前行驶,韩玉娘对着家里人挥了挥手。 待走出巷口之后,她方才微微叹息。 每次回来她都很高兴,可每次离开,她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黄富贵坐在一旁,见她垂眸不语,便道:“要不,咱们明儿再来?” 韩玉娘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还是隔一天再回吧。” 嫁做人妇之后,她心中需要顾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黄富贵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他不太会安慰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韩玉娘顺势闭起了眼睛,没办法,就算心里再舍不得也是要走的。 翌日一早,韩玉娘开始着手准备赴京的行李。大件的东西,一样都没有,除了衣衫鞋袜就是金银细软,整理起来倒也不难。 不过,老太太又给她派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让她准备一份礼单,上面都是在京城和黄家交好的商户。 往后,黄富贵要留在京城经营家里生意,该打点的人脉关系是一定要打点的。 这种事情,韩玉娘还是第一次做,所以,便想找宋姨娘帮着自己一起商量商量。 谁知,她还未来得及说自己的事,宋姨娘就突然落下眼泪,哽咽道:“少奶奶,其实我一直想来见您来着……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您帮忙!” 韩玉娘微微一怔,很是意外:“宋姨娘,你有话直说就是。” 宋姨娘吸吸鼻子,神情恳切道:“少奶奶,能不能请您帮我去跟老太太求个情,让妾身也能跟着你们一起去京城……” 老爷迟迟不回来,外面的谣言又传得五花八门,她心里实在不安稳。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老太太,是不是大爷真出了什么事?可惜,每次最后老太太都会把她训上一顿,说她多事多嘴,不知分寸。 她是不敢再去问老太太了,便只好来求韩玉娘。好歹,她们之间还算是有些交情。 第一百二十四回 韩玉娘听了她的请求,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这桩事情,她是不好答应的。毕竟,连老太太都不肯点头的事,她如何能擅自做主? 不过,宋姨娘的确是之前帮过她,这份人情早晚都是要还的。 她正思量着,宋姨娘小心翼翼地抬眸觑她的脸色,心里猜测着她到底会不会答应自己? 她年纪轻又脸皮薄,心肠也软。眼下她还不会摆架子立威,最是经不住人求的。 宋姨娘见她秀眉微蹙,似有为难之意。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站了起来,随即郑重其事地在韩玉娘的面前跪了下来。 “咦?”韩玉娘表情一凛,没想到她会突然如此,忙道:“姨娘这是干嘛?” 宋姨娘就着心头的酸涩,红着眼睛道:“大少奶奶,您就权当我是个随行的奴婢,就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去京城吧。我会好好伺候您和少爷的。” 韩玉娘伸出去扶她:“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宋姨娘,你知道的,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宋姨娘定定望着她道:“只要大少奶奶肯去老太太的身边,为我说一句话便可!” 她知道韩玉娘还不敢轻易拿主意做主,她只要她去老太太表个态,说个话就成。 韩玉娘果然是脸皮薄,经不住她这样的求,勉强点头道:“我可以去老祖宗跟前替你说一说,但未必真的能成。” 宋姨娘面露感激,连连点头:“多谢少奶奶。” 外面的日头渐渐偏了西,离着晚膳还有些时候。 韩玉娘端着亲手做好的素食点心去到老太太的屋里。 “孙媳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太下午见了客,办了点事,这会儿正觉得有点饿呢。她就来了。 “孩子,过来坐。”老太太对她招招手,让她坐过来。 红缨正跪在一旁为老太太轻轻捶腿,见了韩玉娘,忍不住偷偷地瞪了她一眼。 “玉娘亲手做了两样小点心,请您品尝看看。” 老太太抬眸一瞧,笑滋滋道:“哎呦,好精致的点心。” 韩玉娘伺候她用茶漱口,又拿了点心递过去。 老太太嘴里品着点心,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福哥儿呢?” “相公有事出门去了。”韩玉娘温顺答道。 他今儿是和之前交好的几位朋友辞行去了。听说地方还选在了醉仙楼。 黄富贵原想带她一起去的,可后来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让韩玉娘好生不解。 “奶奶……”须臾,韩玉娘主动开口,道:“玉娘想要求您件事儿。” 老太太闻言挑眉看她,放下点心问:“何事?” “过几天,我与相公就要启程去往京城了。虽说,随行的人数都已经定下来了,但玉娘还想再多加一个人,就是宋姨娘。” “她?”老太太反问她道:“家里的下人这么多,为何非要带她去?”说完,她指了指自己脚边的红缨:“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嫌这丫头多事来着。咱家丫鬟那么多,何必非要宋姨娘呢?她到底是大爷的人……” 红缨听得老太太提起自己,不由脸色一白,愈发低下头去。 想起那回,她便觉得羞臊难当!她心中咚咚地敲起鼓来,生怕韩玉娘乱说话,害她遭殃。 韩玉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红缨,静静道:“奶奶,宋姨娘和红缨不同。玉娘对宋姨娘很放心……” 换而言之,就是她对红缨不放心,很不放心。 她无心落井下石,毕竟,红缨已经回了老太太的身边,自己也没必要再给她一次难堪。 谁知,她越是避重就轻,老太太就越是要故意问个明白:“哦,你说说看,她们俩怎么个不一样法?” 韩玉娘静静道:“宋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儿了,管理家事和账务都很有方法。玉娘想要她过来帮帮我。” 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理由了。至于,红缨她选择直接省略,不提也罢。 老太太听了这话,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似有思量:“宋姨娘这个人是挺聪明的。不过,你们小俩口和和美美,带着她岂不是碍事?” 韩玉娘闻言脸颊一红:“奶奶,我和相公一直都是以礼相待,相敬如宾。就算有宋姨娘在,也是不碍事的。” 没有宋姨娘,还有翠儿呢。反正,看着他们的人,又不止那么一两个。 “行,想带就带着吧。”老太太风淡云轻地回了一句。 韩玉娘听了微微诧异,没想到,她答应得这儿痛快。 红缨在旁默默听着,用力咬着下唇。 这少奶奶还真是打人不打脸呢。 她瞪着韩玉娘的背影,心中一阵气闷。 她心里这么想着,手下就越发使了劲儿。 谁知,待韩玉娘走了出去,老太太忽地开口唤她:“红缨!” 红缨应声抬头,谁知,迎面便被老太太给甩了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打得红缨一怔。 她捂着脸颊抬起头来,看着老太太开口问道:“老祖宗,红缨……做错了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老太太为何一下子就变脸了。 老太太在软榻之上,盘腿而坐,冷冷道:“你这丫头,到底是做了什么没皮没脸的事,让玉娘对你不放心了?” 红缨捂着脸,跪下来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 她结结巴巴地模样,更让老太太看出了问题。 “你是不是偷偷地打福哥儿的主意了?” 老太太一语戳中,红缨慌张摇头:“不,奴婢对少爷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老太太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再不说实话,明儿我就把你卖给牙婆子去!” 红缨闻言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时也顾不上脸上的疼,只道:“奴婢知错了,请老太太开恩,不要将奴婢卖出去!” 她六岁进了黄家,一晃都十年了。老太太待她不薄,吃穿用度,不知比在家里强多少。若是让她落到牙婆子手里,八成会把她卖到窑子里的。 “奴婢只是想讨少爷的喜欢而已。所以,对少爷稍微殷切了些,结果,少奶奶就把奴婢给撵回来了。”红缨哭着交代。“老祖宗,奴婢什么都没做过……连少爷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老太太听了冷冷一笑:“我说呢。玉娘那么好性儿的人,居然也有嫌弃你的时候。当初我还以为她是跟我示威呢。你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好好的丫鬟不当,你非要下作学妖精,是不是?” 红缨低着头不敢吭声。 老太太拍了一下桌子,吩咐外面的嬷嬷道:“张妈,你把这丫头给我带下去,明儿叫牙婆子过来。” “红缨,黄家养了你十年,如今你也出落得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的。” 红缨听了这话,吓得整个人哆嗦起来。 “老太太,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别把奴婢卖掉!我……” 张妈也是见过世面的,见她哭喊起来,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钳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张妈半托半拽将她带走。 屋里还有其他的丫鬟在,见了红缨如此,心中皆是吓了一个激灵。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其他院里的人就听到消息了。 因着少奶奶的一句话,老太太决定把红缨给卖出去。 见少奶奶背着门口,正在整理衣物,翠儿微微张口,却又不敢出声。 正踌躇不前,身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少爷回来了,便更是不敢问了。 少爷本就讨厌红缨,自然不会为她说话。 “玉娘。”黄富贵脚下生风,大步流星走得极快。 韩玉娘转身望他,见他面色酡红,眉眼带笑,便知他又喝酒了。 “翠儿,快让厨房给少爷煮点醒酒茶。”她开口吩咐道。 翠儿站在门口,尚在发愣。听了少奶奶的吩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险些在门口跌倒。 韩玉娘心生奇怪,倒也顾不上理她,只对着黄富贵道:“早知道你喝成这样,我就该陪你一起去。” 黄富贵笑眯了一双眼睛,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我是故意不带你去的。” 韩玉娘轻拍他的后背,笑笑:“哦,原来你是故意的。” 黄富贵歪着头,凑到她的耳边吹气道:“我不是怕你管我,我是怕你长得太好看,到时候让他们没了魂儿。” “浑说!”韩玉娘嗔了她一句,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我哪里是浑说……你忘了,那个那个崔云起,他不就是惦记过你!”黄富贵一边说一边站直了身子,捧住她的脸道:“玉娘,以后我真得把你给藏起来,不给别人看才行!” 第一百二十五回 他明明说的是醉话,可那双黑亮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目光灼热。 韩玉娘笑靥轻浅,心里面甜腻腻的,像是沾了蜜汁。她以额头轻碰他的额头:“你想得美。” 黄富贵咧嘴一笑,只道:“我想得美,你也是真美。” 韩玉娘娇羞地往他的怀里一靠,环住他的腰,低头偷笑。 翠儿去厨房煮茶,厨娘和丫鬟们将她团团围住,向她问东问西。“红缨怎么了?老太太真要把她卖掉?” 翠儿低着头,不安地扭着小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知道也不敢说,万一让少奶奶知道了回头把她也卖出去,可怎么办? 翠儿端着解酒茶一步一缓地回到院中,才一进门,就见少爷和少奶奶抱在一起,惹得她双手一抖。 茶碗和托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玉娘抬眸看去,见她且惊且慌地站在门口,双手一松,拍着黄富贵的后背道:“来,喝点解酒茶,仔细一会儿头疼。” 黄富贵懒懒地赖在她的肩头,只把自己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压在她的身上。 韩玉娘哪里经得住,连连后退几步:“黄富贵,你太重了。我不行……”见她求饶,黄富贵方才站直了身子,扶着她的肩膀道:“你要多吃点,多长点肉才行啊。” 两个人打情骂俏,翠儿不敢多看,一直低着头。 韩玉娘拉着黄富贵一起坐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喝茶解酒。 翠儿按理是该出去的,但她仍是站着没动。 韩玉娘用眼角余光看了她一眼,稍微想了想,看着黄富贵问道:“你还没去给奶奶请安吧?” 黄富贵抿了口茶:“我这一身酒气,过去不好。” 韩玉娘只道:“那你一定累了吧,不如现在屋里躺会儿,等酒劲儿消了,我和你一起过去。” 黄富贵见她主动留自己,微觉意外:“嘿,你今儿怎么了?非但不急着撵我,还让我留下?” 韩玉娘微微而笑:“你快去躺着吧。” 她把他安置妥当之后,见他昏昏欲睡,便给翠儿递了个眼色道:“你跟我过来。” 翠儿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忙跟了出去。 韩玉娘半掩上门,缓步迈下台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翠儿微微睁眸,没想到她居然看出来了。“少奶奶,奴婢……” 她想说却又不敢说,吞吞吐吐的。 “你有话快说,否则,我让别人来说。”韩玉娘有点没了耐心。 翠儿连连摇头:“奴婢说……少奶奶,红缨她明儿就要被老太太卖出去了。” 韩玉娘闻言不解道:“你说红缨?老祖宗为何要卖她?” 她之前刚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也没看出来老太太有这个意思啊。 翠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咬唇不语。 韩玉娘微微拧眉。难不成是因为她? 翠儿红着眼睛,喃喃求道:“少奶奶,红缨姐姐,其实人不坏,您能不能帮帮她?” “帮她?”韩玉娘语气微沉地问道:“你以为是我让老祖宗把她卖掉的?” 如果她是这么想的,那么,估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翠儿闻言心中一抖,摇摇头:“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奴婢只是觉得红缨姐姐太可怜了……” 韩玉娘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就算她可怜,我也没法子。老祖宗是长辈,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翠儿闻言咬咬唇,不敢再多嘴了。 韩玉娘转身回屋,背过双手,把门关上,默默叹息。 翠儿站在门外,愁眉苦脸。而韩玉娘站在门内,心中惴惴不安。 严格来说,红缨算不上是犯了什么大错。她只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而已。 真没想到,她离开之时还笑呵呵的老太太,转眼就要把红缨卖掉。她不是在老太太的身边很多年了吗?老太太居然真的舍得…… 韩玉娘心里突地一个激灵,脑海里浮现出之前老太太温和慈祥的笑脸,隐隐觉得有些后怕。 老太太这么做是为了替她出气?还是杀鸡儆猴,警告所有人,谁都不要在背地里打黄富贵的主意?这事儿,不仅仅是做给下人们看的,八成也是做给她这个孙媳妇看的。 老太太在这个家里,一言一行都是王法。 韩玉娘坐到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单手抚额,心中微微苦恼。 她一个人微微出神,竟不知黄富贵已经醒了。 他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见她坐在那里发呆,似有心事。 “玉娘。”黄富贵伸手撩开帘子,唤了她一声。 韩玉娘闻声回神,急忙站了起来:“你醒了?” 他本来喝得就不多,又喝了解酒茶,这会儿,酒劲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黄富贵环视四周,发现屋里就只有他们二人,顿时心情大好,走到韩玉娘的身边,笑笑道:“你刚才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韩玉娘抬眸看他,见他伸手过来捏她的脸,便稍稍一躲,躲开了道:“那个红缨,你还记得吗?” 黄富贵打着哈欠,点点头:“那个多事的丫鬟,我当然记得。” 韩玉娘迟疑着继续道:“听说,奶奶明儿要把她卖掉,卖出府去。” 黄富贵拿过她的茶杯,抿了一口,跟着默默地看着她,表情有点不明所以。 韩玉娘见他没反应,便道:“我今儿在奶奶面前说了她两句,结果她就要被卖出去了。” 黄富贵望着她低垂的头,不解一笑:“不就是一个丫鬟嘛,卖了就卖了,反正家里的下人多得是。傻丫头,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那个红缨的确有些碍眼,甭管何时何地都挤出一张虚伪的笑脸出来,直勾勾的眼睛,一刻不落地盯着看着,让人恶心。 “我听说,红缨在奶奶身边伺候十年了,十年……说卖掉就卖掉,岂不可惜?” “丫鬟就是丫鬟,是下人。有什么可惜的?”黄富贵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一把拉住韩玉娘的手,将她整个人带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韩玉娘虽然顺从地坐了过来,可听了他的回答,立刻蹙眉侧目,目光定定地望着黄富贵道:“下人也是人啊。别说是人了,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的。” 不知为何,她不喜欢他这副风轻云淡的语气,给人一种生性凉薄的感觉。 她眼里的不满,黄富贵看得真真切切。 “你生气了?” 韩玉娘愣怔一下,随即摇头道:“当然没有,我没生气。” 其实,她现在的心情挺复杂的。 黄富贵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你到底怎么了?快和我说实话。” 韩玉娘低眉,思忖片刻,才道:“不管怎么说,红缨都是因为我才被卖出去的。奶奶也许是好心为我撑腰,可是……”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黄富贵打断。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亲亲她的嘴,朗声道:“你心肠这么软,以后会被人欺负的。奶奶既然有心为你出头,这是好事啊。我早和你说过的,我奶奶这个人很好懂的。”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 “你看,在我奶奶的心里有一条线。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站在这边的都是自己人,而站在那边的都是外人!奶奶从不对外人仁慈,这是她的脾气。而你,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所以,奶奶自然有一百个理由要对你好。” 韩玉娘被他亲得微微发愣,但听了他的话,含着复杂的心情问他道“真的吗?在奶奶的眼里,我真的算是自己人吗?” 她实在不得不这么一问。毕竟,之前黄家对韩家的种种压迫和蛮横,她的心里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在黄家的眼里,韩家从来不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亲家,同样地,在老太太的眼中,她也从来不是她心中最佳的孙媳妇人选。 黄富贵见她如此发问,笑容一敛,语气顿时变得认真起来:“当然是了。咱们都成亲了,难道还不是自己人嘛?” 韩玉娘见他有点急了,搭住他的肩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顺势玩他的怀里一靠,蹭了一蹭他的胸口。她实在不好和他明说。纵使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亲,她的心里仍有许多不安。 她撒娇似的举动,让黄富贵心口一热。 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路慢慢玩下滑:“你若是真觉得那丫头可怜,那就给她点银子好了。那丫鬟看着心思不正,不要就不要了吧。” 他一想起她那谄媚的笑脸和眼神,便觉得一阵恶心。从小到大,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实在太多了。毕竟,光是他们家里就住了十八个呢。 第一百二十六回 话说,打从小时候开始,黄富贵就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如何一个一个地走进自家的家门。正因为如此,他对那些急于献媚,又别有所图的女人,总是心存反感。 许是因为见得多了,黄富贵渐渐有了一种直觉,对女人的直觉。他初见韩玉娘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欢她,自然而然地喜欢。而对红缨,不用她靠近,单是看她的眼睛,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厌恶。 红缨的事,让黄家的丫头婆子们皆是心中一紧。 老太太平时处理家事,可不是这么不讲人情的。可是这次,她是为了韩玉娘。 在下人们的眼中,老太太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给大少奶奶立威。 大家都以为韩玉娘出身小门小户,平时待人接物又很客气,是个好性儿的主子。却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告状这一出,让老太太帮她料理心头的不顺。看来,往后她们也得对韩玉娘多多提防些了。 翌日一早,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过去给老太太请安。 不过一夜的功夫而已,韩玉娘一路走着,便隐约觉得这院中的气氛,不,应该是这黄家的气氛有点变了。怎么说呢?光是看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来。 她自己院中的丫鬟小厮见了她,一齐走过来行礼问安。“奴婢(奴才)给大少爷请安,给少奶奶请安。”声音清脆明亮,和往日有所不同。 黄富贵听了也是挑了挑眉道:“呵,你们今儿真是有精神呢。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 此话一出,都有事儿的加紧做事儿,没事儿的也不再立着,自找事情忙起来,所有的人都假作没有听到老太太的话儿。 韩玉娘的目光微微扫过他们的脸,发现,翠儿的眼睛红红的,想必昨晚定是哭了不少,而且还是为红缨而哭。 韩玉娘缓步往前走,不用看也知道,周围的下人们都在偷眼看着她。 韩玉娘今儿的打扮,稍微花了点心思。 她带过来的嫁妆里,有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就算天天不重样,换着穿也足够穿上一个月的了。 韩玉娘天生皮肤白皙,如今在黄家养尊处优,气色更是好上加好。 她今儿穿着一袭水蓝色长裙,粉黛薄施,端正整齐,又不是清雅韵味。 两人虽是同时出门,韩玉娘不忘故意和黄富贵错开半个身位,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 谁知没走几步,黄富贵见身边空了下来,不免回了头,牵住韩玉娘的手,和她手牵手一起往前走。 韩玉娘嘴角略略弯起,似笑非笑。 这样的情形,其实也不是第一回了。不过,因着红缨的事,落在众人眼中,难免另有一番深意。 啧啧,这下少奶奶可真是要得意了。既有少爷疼着,还有老太太疼着。 正院的丫鬟们见了韩玉娘,脸色均变,此时此刻,她们都在心里默默地同情着红缨,而对韩玉娘心生怨愤。 待黄富贵和韩玉娘进屋之后,院中的下人们,继续闷头干活。 偶尔有那想小声私语的,也被几个年长的婆子狠狠的瞪了几眼。 今儿又是老太太茹素的日子,早饭准备得十分简单。 一碗清粥,四样小菜,半点荤腥儿都不见。 黄富贵素来是无肉不欢,所以,早饭吃得并不尽兴。 韩玉娘倒是没所谓,吃粥吃素,她都没关系。 她用羹匙舀着稀饭,时不时地觑一眼老太太的神情。 她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态度温和,笑容慈祥。 韩玉娘心想,自己既然已经知道红缨的事,是不是应该和老太太说点什么。 她正想着,身边的黄富贵却是先开口道:“奶奶,我今天陪玉娘回娘家一趟。” 黄老太太闻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韩玉娘,然后道:“赴京的行李都归置好了吗?” 这一回,韩玉娘先点头答道:“回奶奶,都收拾整齐了,也都打包好了。” “嗯……”老太太拖着长长的尾音,道:“那就去吧。玉娘,你的家里人一定很舍不得你吧?” 韩玉娘轻轻点了下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思来想去,韩玉娘还是没提红缨的事。 临出门前,她给了翠儿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些碎银子。 “你今儿不要跟着我了,留在府中。你若是有机会就把这荷包交给红缨,虽然不多,但也能应个急。还有,别说是我给的。” 翠儿咬着唇接下荷包,心里很是不解,少奶奶既然肯心软,为何不替红缨说几句好话呢。 老太太果然说到做到,让牙婆子把红缨给卖了出去。 不过,老太太还是手下留情了,让张妈叮嘱那牙婆子,好好给红缨安排个去处。 黄家的吩咐,自然没人敢不听。 过了几日,翠儿从张妈那里听说,红缨被卖到附近镇上的一户茶商家里做了丫鬟。 依着她的年纪,还能做丫鬟已经是不错了。 很多从大户人家被贱卖出来的丫鬟,不是被人买去做妾,就是被青楼的老鸨选中,一辈子被人糟蹋。 红缨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不是真的过去了,而是没人敢提。 启程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韩玉娘的心情有些莫名的忐忑,她从未出过那么远的门,而且,还要离开家里人。 临别之际,老太太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她不再啰嗦一句,只挥挥手让他们快点出发。 此番又要赶路,又要坐船,很是折腾。 韩玉娘事先准备了不少草药,清热去火的,防治痢疾,还有治疗跌倒损伤的膏药和薄荷膏。 出发的那一天,黄老太太和韩家的人一起过来给两个孩子送行。 分别的场面总是让人难过的。 韩玉娘还未等上车,便红了眼眶。她忍着眼泪,叮嘱弟弟妹妹要听话。 谁知,还没等她哭呢,两个孩子先哇哇大哭起来。 韩玉娘愈发忍不住了,忙背过身子抹眼泪。 韩修文见状,忙把儿子女儿拉到一旁,沉声教育道:“爹,在家里是怎么教你们的?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真是不像话!” 两个孩子被他这么一教训,顿时收住了哭声。只是哭声收住了,眼泪却止不住。 黄老太太见他沉着一张脸,仿佛生气了似的,温和劝道:“亲家老爷,不碍事的。小孩子哭一哭有什么打紧的。” 韩玉娘看着他们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心里更难受了。她忙蹲下身子,张开双手道:“来,让姐姐再抱一抱你们。” 姐弟三人抱成一团,依依不舍的情景,让黄老太太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黄富贵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拨弄着指甲下面长出来的倒刺,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坏人似的。 黄老太太很喜欢韩玉环,见她哭花了小脸,忙让丫鬟拿出手帕给他们擦一擦。 这么哭下去不是办法,韩玉娘不得不狠下心肠,转身而去。 黄富贵看着她紧咬下唇,泪眼婆娑地走过来,不禁皱皱眉头道:“玉娘,这么走能行吗?” 韩玉娘含泪点头。她先他一步坐上马车,双手紧握放在身前,闭上眼睛,屏息静气,缓缓稳住心绪。 黄富贵在她之后,蹬上马车,探身进来道:“要不,咱们再多呆一会儿吧。” 两个孩子还哭着,他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玉娘咬唇摇头,闷闷道:“不,现在就走吧。” 离别的时间越长,她的心里就觉得煎熬。 韩玉娘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跟着掀起帘子,再次露出笑脸对着家人们挥手:“玉环玉郎,你们要好好听话。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定回来。” 黄老太太和万秀秀都忍不住落了泪,韩修文则是背过身去,虽未流泪,但也早已经红了眼睛。 马车缓缓而行,驶过长长的街道。 出城门之前,韩玉娘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她微微垂眸,眼泪就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 黄富贵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她,一把攥紧了她的手:“玉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韩玉娘没吭声,只是静静地流着泪。 黄富贵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抱也不是,哄也不是,急得就快要挠头了。 韩玉娘见他在旁边动来动去的,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哽咽出声道:“黄富贵,你把你的袖子卷起来。” “嗯?”黄富贵闻言微微一怔,但还是顺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道:“怎么了?” 韩玉娘二话没说,只低下头,张嘴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咬出一个鲜红的牙印。 “哎呦!”黄富贵愣愣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咬自己。 韩玉娘泪盈盈地瞪着他,哽咽开口:“黄富贵,你要是敢让我失望,我一定要你好看。” 为了他,她不得不离开家人,不得不让弟弟妹妹伤心难过。她为了他,实在舍弃了太多太多,所以,他一定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她难过。 第一百二十七回 韩玉娘一心一意地跟着黄富贵去京城,为的自然是他能早点学会担当,早点接管家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之主。 他若是让她失望了,就等于让黄家和韩家的人都失望了。 黄富贵闻言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泪盈于睫的韩玉娘,一面点点头,一面拿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去泪珠。 “玉娘,抱歉……都是因为让你伤心了。” 韩玉娘想听的不是这句话,连连摇头道:“我只问你,到了京城你可会真心学好?” 她虽是抽抽搭搭地问他,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透着股认真劲儿。 黄富贵含着歉意点头道:“当然,我去京城为的就是学本事。玉娘,我答应你,我会用功的,将来堂堂正正地继承家业。” 他知道镇上的人,背地里都认为他是个无用的少爷,就连他爹也懒得管他,所以,他一定要扬眉吐气,拿出一番作为,让他们刮目相看。 韩玉娘见他点头答应了,微微安了心。 她不让他用袖子给自己擦脸,稍稍背过身子,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 黄富贵的目光一路追了过去,见她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忍不住捏了一下道:“你要是还不解气,我再让你咬一口。” 韩玉娘听了这话,破涕为笑,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掀起帘子的一角,看了看外面。 马车上了官道,两旁的麦田长得金灿灿的,微微刺眼。 再过不了多久,就是秋收的季节了。秋分、立冬、冬至……待过了冬至,离年就不远了,她就可以回来了。 韩玉娘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这是家乡的味道,她要牢牢记住。 因着路途遥远,他们一路往北,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投宿的客栈。 平安客栈……韩玉娘迈步下车,看着面前这座略显破旧的小店,不禁微微诧异。 黄富贵素来挑剔,住在这里,想必又要挑三拣四的。 黄富贵见她默默打量着客栈的门面,便伸出手道:“玉娘,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进去就知道了。” 韩玉娘自然不挑的,回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原来这间客栈,黄富贵之前住过,所以他对这里很熟悉。 果然,这客栈门面虽旧,里面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黄家一行人等,丫鬟小厮和车夫,还有随行保护他们安全的镖师,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几十号人。 黄富贵拿出一锭银子交给掌柜的,准备包店住下。 那掌柜的知道他是黄家大少,更知道他出手阔绰,连忙吩咐伙计出去挂上“客满”的牌子。 二楼的客房,共有十间,但上房只有一间。 宋姨娘因为有点晕车,住店之后便先回房休息了。 韩玉娘吩咐客栈的厨房熬点粥,过会儿给她送去。 其实,宋姨娘根本没晕车,她只是故意避着而已。 丫鬟双喜端着热粥进来,见姨娘还在床上躺着,便小声说道:“姨奶奶没事了,少爷和少奶奶已经回房了。” 宋姨娘闻言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双喜,快把粥给我端来,我是真饿了。” 双喜忙粥送了过去:“姨奶奶小心,有点烫。” 宋姨娘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只是一碗粥下了肚,她还是没觉得饱。 双喜见她只咂嘴,忙道:“姨奶奶,厨房里正在做饭呢,要不,您一会儿下去再吃点吧。” 宋姨娘摇摇头:“不行,再出去就露馅了。” 既然装都装了,怎么也得装到明儿早上。 “姨奶奶,容奴婢多嘴问一句……您这是何苦呢?” 双喜不明白,她干嘛要避着少爷和少奶奶。 宋姨娘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只让双喜凑过来说话:“你个傻丫头懂什么。今儿可是他们小两口离开黄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去捣什么乱?” 双喜微微瞪眼:“姨奶奶,您忘了?老太太之前嘱咐过您的,让您看着点儿的。” 宋姨娘闻言直接身子往后一倒,舒服地靠着道:“哼,我一个姨娘能管什么管?”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对老太太有些不满。不过好在,这一次托了韩玉娘的福,她才能顺顺利利出来去京城找老爷。 “姨奶奶,少爷的生辰还没到,他们还不能圆房……” 老太太每天严防死守,不就是为了放着少爷和少奶奶乱来吗? 宋姨娘闭了闭眼睛道:“夫妻哪有不圆房的?老太太把张天师的话,当做圣旨似的,岂不知她越是管得厉害,福哥儿越是心里痒痒……这男人啊,天生就是寻味找腥味的猫,你看看咱们老爷,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说起黄大郎,宋姨娘气得咬紧了牙。 这个黄大郎肯定是被女人迷花了眼。 宋姨娘气了一阵,便又叹口气道:“做人要知恩图报,她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对她好。韩玉娘那孩子也不容易,这一路战战兢兢地进了黄家,做了大少奶奶……可那又怎样?她还不是一样被老太太管东管西的,甚至和自己的相公亲近都不行!” 双喜点一点头算是附和。 “说实在的,我宁愿老太太早点交权,让韩玉娘来管家里的事。她心肠软又好说话,咱们的日子也能跟着一起好过点。” 老太太再厉害也是老了,若无意外的话,这个家早晚都是要交给韩玉娘的。 她来管家,那么她就可以做她的左膀右臂,做她跟前的红人儿。将来老了,最起码不至于落得个被欺负被嫌弃的糟糕下场。 这边,宋姨娘抱着被子静静想着自己那飘忽不定的未来,而另外一边,韩玉娘领着翠儿在上房里铺床,把被褥全部都换成新的。 黄富贵进屋,见她忙着,便道:“玉娘,你歇会儿吧。这种事让下人做就成了。” 韩玉娘回头看他:“坐了一整天,我也该活动活动了。” 她是坐不惯马车的人,坐久了,反而不舒服。 翠儿见少爷进来了,忙低了低头道:“少奶奶,奴婢先去您的房间,给您铺床吧。” 韩玉娘还未开口,黄富贵便道:“不用了,少奶奶和我一间房。” 翠儿闻言僵在原地。 怎么地?这才第一天,少爷就要和少奶奶睡在一起了?不行啊,他们不能圆房的。 她局促不安地看着韩玉娘,希望她能想想办法。 她是不敢劝少爷的,免得自己和红缨落得一个下场。 谁知,韩玉娘只是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翠儿,你去我的房间睡吧。晚上不用过来了,好好睡上一觉,明儿还得赶路呢。” 翠儿僵硬地点下头,走出房门之后,她在门口转悠了好几圈,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恰巧,店里的伙计上来送热水,她忙抢着接过去:“让我来吧。我家少爷和少奶奶不喜生人伺候。” 那伙计见她长得好看,忙笑笑道:“那就麻烦姑娘了。哦,对了,你家夫人要的洗澡水,一会儿就烧好。” 洗澡水……翠儿闻言又是一愣。 对了,少奶奶每晚都有洗澡的习惯,少爷也是……坏了坏了,两个人现在睡在一间房里,还要沐浴洗澡…… 她光是想一想,便急红了一张脸,恨不能有个人能帮帮她才好。 翠儿大着胆子进去送水,推门一看,暗暗松了口气。 少爷和少奶奶都好端端地坐着,并没有腻在一起。 “少奶奶,热水来了。还有,那伙计说洗澡水就快烧好了,奴婢留下来伺候您吧。” 韩玉娘见她吞吞吐吐地样子,便知她想多了,只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黄富贵在旁听了,微微挺直后背,满脸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一会儿也是要洗澡的,她洗他也洗,难道可以一起洗?一起洗……黄富贵下意识地摇摇头,嗓喉咙里一阵痒痒,想要咳嗽。 不可能,不可能的。玉娘才不会答应呢…… 韩玉娘见翠儿退了出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的确比红缨强多了,胆小又单纯,心里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她拿过热水准备沏茶,却见黄富贵已经端起茶碗要喝了。 “你在喝什么呢?”韩玉娘一脸纳闷地看着他。 “啊?”黄富贵怔了怔,随即低头一看,方才发现自己的杯子里空空的,一滴水都没有。 是啊,茶都没沏呢,他喝什么喝? 黄富贵嘿嘿一笑,只把杯子又放了下来,稍显尴尬道:“瞧我都累糊涂了。” 韩玉娘略略看了他一眼,只把沏好的茶,倒给他道:“小心烫。” 黄富贵再次端起茶杯,低头轻轻地吹着气,满脑子都想着洗澡的事。他迳自喝著茶,谁知,对面的韩玉娘轻轻抿了口茶之后,突然开口道:“相公,一会儿,我服侍你沐浴吧。” “噗……”黄富贵惊得一口热茶没喝下,喉头一痒,直接喷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八回 韩玉娘被他吓了一跳,见他狼狈的样子,忙拿出手帕给他擦擦嘴唇和下巴。 “你瞧你,怎么总像个小孩子似的,冒冒失失的……” 黄富贵并不知自己的脸红了,一双明眸眨呀眨地看着韩玉娘,清清嗓子,不解问道:“玉娘你……你要和我一起洗?” 韩玉娘闻言轻笑出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谁说要和你一起洗了?” 他倒是想得美,想得脸都红了。 黄富贵闻言傻笑地搔搔耳朵,道:“哦,吓我一跳。” 须臾,店小二提着两桶热水进屋来了,洗澡的木桶是现成的,也都刷过了,可以直接兑水。 韩玉娘吩咐这小厮和伙计们倒水,时不时地用手指探探温度,等温度合适了,便点头道:“可以了。” 待小厮们都退了出去,韩玉娘便挽起袖子道:“赶紧过来吧。一会儿水该凉了。” 她倒不是真的不在意了,只是夫妻就是夫妻,她也不能总是躲着避着他。 还未出嫁的时候,韩玉娘每天都要给弟弟玉郎洗澡的。 就把他当做弟弟就行了。韩玉娘暗暗想着。 黄富贵见她让自己过去,微微怔了下。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要来真的。 既然她都不怕,他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不过,韩玉娘可是第一次看到…… 黄富贵霍地站了起来,熟练地解开腰带。长袍……里衣……袜子……裤子…… 天!韩玉娘本以为自己不会吓到的,但她还是吓到了。她慌张地转过头去,耳朵微微转红。 韩玉娘指往浴桶指了一指:“你……你先进去……”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黄富贵光着身子从她的走过,踩着脚凳,长腿一迈就走了进去。 听见哗啦啦的水声,韩玉娘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拿过棉布,再次转身。黄富贵并未坐下,只是叉腰站在那里,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啊!”韩玉娘不免又吓了一跳,忙用双手遮住眼睛。 不行,不行,她绝对没办法把他当成弟弟看待!弟弟是孩子,而他是男人!怎么可能一样? 黄富贵哈哈一笑,将她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收入眼底,心里不禁起了个主意。 他黑眸微眯,随即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拢了过来。 “你干嘛?”韩玉娘看着横在自己腰间的手。 “和你一起洗啊。”黄富贵微微地笑着,故意压低声音道。 “别闹了,外面还有人在……”韩玉娘小声挣扎,仅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劝他不要乱来。 一会儿,小厮还要来送水呢。两个人总不能湿漉漉地去见人吧。 黄富贵原本只想和她闹着玩而已,见她不安挣扎,便放了手道:“我和你闹着玩的。别怕……” 他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健硕的胸膛随之变得紧绷起来。身体还是诚实的,明明起了变化,可他还是得忍着。 韩玉娘稍微平静了一下,便不再扭捏,先是擦擦额头的汗,跟着故意绕到他的背后,浸湿棉布给他一下一下地擦着。 “玉娘,你干嘛总是怕我?”须臾,黄富贵低低开口道。 她待他虽然很好,可每次他要和她亲近的时候,她总是不依……之前因为是在家里,人多眼杂,她还要听奶奶的话。所以,他不介意。可是现在,他们已经离家很远了,奶奶不在,那些碍手碍脚的下人也不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她现在还是不依……这多多少少难免会让他觉得有些挫折和失落。 “我没有怕你。我只是……” 韩玉娘手上一顿,她看不清黄富贵的脸,光是听他的语气,他似乎有点生气了。他的性子一向直接,高兴就是高翔,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黄富贵似乎感觉到了她在看他,缓缓转过头去,朝她看去。 “你只是什么?”黄富贵脸上不见丝毫的玩笑稚气,神情认真道。 韩玉娘垂着眸,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肩头画着圈圈,慢慢说道:“黄富贵,我也希望咱们能早点成为真正的夫妻,我也想和你更进一步。只是,你忘了吗?咱们成亲之前答应过奶奶什么?在你未满二十岁生辰之前,你我只能以礼相待,绝不能越雷池一步。” 父亲说过,言而无信的人,就是小人。 黄富贵闻言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道:“那张天师根本就是个骗子,奶奶信他也就罢了,难道你也要信?” 韩玉娘连连摇头:“我不是因为相信张天师的话才这么做的。我是因为答应了奶奶,我答应了她,我就要说到做到。不光是我,你也是一样的。言而无信,不是君子所为。身为男人,既然说到,就要做到。” 其实,她的心里还有话说,只是实在羞于说出口。 她喜欢他,也喜欢和他亲近,只是心里总觉得时候未到。 黄富贵闻言看着她,一时无言。在他的眼里,奶奶的要求,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何必要听?可韩玉娘的话,让他不想听也得听。是啊,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韩玉娘见他眸光渐沉,上身微微前倾,迅速的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她吻得很轻很轻,但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吻。 黄富贵默默抓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往前带,对她深深回应。 浅尝辄止,从不是他的性格。 韩玉娘这次不躲不避,酡红的脸颊,红得就快能滴出血来。 耳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她睁眼去看,发现黄富贵已经站了起来。 他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就算踮起脚尖,也碰不到。伴着紊乱的呼吸,黄富贵已经心急地一把将她抱来,继续刚刚的那个难得一见的吻。 两人的唇齿轻轻相碰,韩玉娘忍不住嘤咛一声,顺势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脖颈,让自己不掉下去。 缠绵的亲吻,让两个人的身子不断地烧热变烫。 黄富贵的手臂线条紧绷起来,将韩玉娘紧圈入怀,恨不能一直揉进自己的胸口。 短暂的放肆过后,便是急促的喘息。 韩玉娘心跳如鼓,只觉自己的嘴唇微微发麻,身子更是软得不成样子,若不是黄富贵抱着她,她非要跌到地上不可。 黄富贵也是久久缓过神来,抱着她不敢乱动,只能绷紧全身,一动不动地站着。 亲吻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美好。他其实想要得更多,只是理智在提醒他,玉娘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成亲那晚,本是最好的时候。而现在,他们只是委身在一件老旧的客栈之中,他不能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要了她,这不是最好的时候。 “黄富贵,我喜欢你。”韩玉娘找回理智之后,说了这句话。 她平时总是含羞腼腆,鲜少主动对他说这样的情话。 黄富贵闻言露齿一笑,满足地喟叹一声。 须臾,他终于把她放了下来,见她的唇瓣鲜红,差点又失魂地吻了上去。 怎奈,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少爷,少奶奶热水到了。” 韩玉娘闻声,忙低头整了整衣裳。 她的衣服有点乱,还沾了一身的水。 黄富贵见状,忙让她去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 她如此娇羞的模样,可不能让别人看见。 韩玉娘来不及换衣服了,只好照着黄富贵说的,脱了鞋子,坐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还不忘把帘子也一起放了下来。 黄富贵重新坐了回去,扬声吩咐道:“进来吧。” 小厮们气喘吁吁地进来送水,见只有少爷一个人,不禁微觉诧异。眼睛偷瞄四周,方才发现床边放着一双鞋, 黄富贵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只是淡淡吩咐道:“水够热了,你们放着就行了。” “是……”小厮们理应退出去的,但又见少奶奶没在伺候少爷,不免多问了一句:“少爷,您真的不用小的留下来伺候?” 黄富贵“嗯”了一声:“都出去吧。” 待听见关门声,韩玉娘从帘子里探出头来看了看。 黄富贵一改之前的郁闷,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洗着身子,见她红着脸瞧自己,便道:“你还是在那边坐着吧。你再过来,今晚准得出事儿。” 他虽然没碰过别的女人,但有些事全凭本能,不用人教,他也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韩玉娘掀起帘子,抱着被子看他:“那你自己洗吧。还有……” 她咬了下唇,才道:“等会儿,我洗澡的时候,你不许看。” 黄富贵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为什么?你都把我给看光了,我当然也要看的。”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这边泼了一把水,故意道:“我不但要看,而且,还要仔仔细细地看!” 第一百二十九回 韩玉娘闻言,含羞嗔他一眼,便又回到帘子里坐好,抱着被子道:“那我不洗了。” 外面没有回应,只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韩玉娘想他八成又是故意的,引她出去。 她便故意不理他,渐渐地,外面的水声停了,变得安静了起来。 韩玉娘隔着帘子去看,隐隐约约可见黄富贵的身影。他估计还没穿衣服,韩玉娘忙别开眼去,心想,幸好自己把换洗的衣裳都给他放好了。 她抱着被子,掰着手指算着。等数到一百,她再出去。谁知,帘外又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人正在搬什么东西似的。 韩玉娘秀眉微动,忙掀起帘子去看。结果,却发现黄富贵已经穿好了中衣中裤,正在搬角落里的屏风呢。 他把屏风直接立在了浴桶的前面,这样一来,韩玉娘洗澡也好,换衣服也好,前面都有了遮挡的地方。 那屏风有点重,让黄富贵的额头冒了汗。 韩玉娘黑亮亮的眸子看向他,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闹归闹,他还是为她着想的。 韩玉娘连忙下了床,去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谢谢”。 黄富贵擦了擦额头的汗,微微低下头道:“知道我的好了吧。” 韩玉娘笑盈盈地看着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黄富贵满意地笑笑。 浴桶用过,就要再刷一次。刷桶,换水,折腾下来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 隔着屏风,黄富贵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心里虽然痒痒的,但还是默默忍着。 方才她不过是亲了他一下,他便不能自己了。若是看了她的身子…… 黄富贵忍不住开始暗自幻想起来,胸口刚刚消去的燥热,险些又要涌出来。 韩玉娘舒舒服服地开始泡澡,只是房间里实在□□静了。 “黄富贵……”她突然小声地唤了一句。 “嗯?”黄富贵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目不斜视地望着床顶。 “咱们说说话吧。” 黄富贵闭了闭眼睛:“怎么,你怕我偷看啊?”他要是想看,光明正大地就可以看,何必还费力气搬屏风。 “不是,我怕我泡得太舒服了,会不小心打瞌睡。”韩玉娘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黄富贵闻言翻了个身,单手支头道:“行,你想说什么?” 韩玉娘伸手撩拨了几下水,想了想才问道:“嗯……不如你和我说说,你和胡掌柜都学了些什么?” 黄富贵闻言顿觉无趣地叹了口气:“没什么,都是些无趣的事。打算盘,记账单,背明细,要多枯燥有多枯燥!” 韩玉娘见他这么说,便顺着他的话茬道:“那你觉得什么有趣?” 其实,她到现在还不太清楚,黄富贵的喜好都有什么?他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从未给自己买过什么显摆的物件?他穿着讲究,但穿来穿去也就是那么两个颜色,样式也不花哨。至于,吃喝玩乐,他看似样样都会,但也从未见他沉迷其中…… 韩玉娘突然想起六福说起过的一句话,“我家少爷这个人有点怪,有时候觉得他什么都喜欢,可有时候又觉得其实他什么都不喜欢!” 这会儿安安静静的,她想和他交交心也好。 “黄富贵,你到底觉得什么有趣?” 黄富贵被她问得轻轻一笑。可笑着笑着,他又突然沉默了下来。 黄富贵坐起身来,看了看屏风道:“我喜欢马。” “啊?”韩玉娘听得一怔,有些不解道:“马?骑马的马?” 马……这个答案,还真是让韩玉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喜欢马,可这个和黄家的生意似乎没什么关联。黄家世代做得都是田产和粮食的生意,说白了,就是守着土地吃饭的人。 “玉娘,你不知道,这马是最好的东西。它能干活,还能打仗,而且,还通人情。” “说真的,以后若是没了奶奶管我,我还想去西域看看。”黄富贵看不见韩玉娘的表情,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韩玉娘起了好奇,扶着浴桶,歪着头问:“你去西域做什么?” “我要去那里买马。因为那里有世上最好的马。”黄富贵一提起这件事,心中就忍不住觉得兴奋。 韩玉娘也隐隐听出来了他的兴奋之情。 美酒骏马,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只管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玉娘,我之前就是在京城的马市帮人选马,赚了一笔。”提起这件事,黄富贵的心里微微有些得意。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不得章法。难得,他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 说话间,韩玉娘已经穿戴整齐,缓缓走到黄富贵的面前。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发间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儿。 黄富贵看得微微发愣,待缓过神来,便握住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的身边坐下。 “玉娘,以后要是我想去西域做马商,你愿意跟着我吗?”须臾,他一脸认真地问道。 马商,便是那些专门贩卖马匹的商人。韩玉娘只是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 韩玉娘望着黄富贵因为兴奋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我既然嫁给你,那当然是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只是,你是黄家的独苗,西域又是异族之地,长辈们不会让你去的。” 他能有自己的想法虽好,只是,身为家中唯一的继承人,他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黄富贵闻言叹息,身子一仰,直接往后躺了过去。“玉娘,我真的不想像我爹那样过日子,实在太无趣了。” 韩玉娘微微咬了下唇:“你和我说说你爹吧……咱们成亲之后,我还没正式拜见过公公他老人家呢。” 对于黄大郎,韩玉娘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只见过他两次,和他说过几句话而已。 怎么说呢?黄大郎这个人看着的确有些冷漠,虽然说话办事不失客气,但总给人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提起父亲,黄富贵显然没什么想要说的。在他的眼里,父亲只是个贪图享乐的土财主罢了。花钱如流水,好排场,贪女色……仔细想想,在他的眼里,父亲还真是没什么优点的人。 “我爹那个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韩玉娘见他如此态度,便抓过他的手臂,轻轻摇晃:“你别这样,你坐起来好好和我说。” 黄富贵有些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望着韩玉娘道:“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咱们成亲的时候,我爹都没回来。” 想起那天的事,他的心情就变得有些阴霾。他是他唯一的儿子,然而,父亲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淡淡的。 韩玉娘知道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不好,想了想才道:“公公他也许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而且,咱们成亲那么突然,原本该是明年才办的,准备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月。” 黄富贵听了这话,连连摇头:“玉娘,你不明白,我爹他对我的事,一直都是这样的。” 其实,在他的心底里压着一句话,他和谁都没有说过。可是今儿,他突然想和韩玉娘说。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玉娘,若不是奶奶对我百般疼爱,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此言一出,惹得韩玉娘惊诧瞪眼,忙下意识地捂住他的嘴道:“这种话可不是乱说的。” 就算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再怎么不好。他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黄富贵轻轻拿下韩玉娘的手,拢起双眉,继续说道:“玉娘,其实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我爹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我。” 韩玉娘眼中似有一丝犹豫,很是谨慎道:“没有,我并未那么觉得,我只是觉得你们父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太少。” 其实她早都看出来了,可就算看出来了,她也不能那么说。 “其实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我娘死得早,我爹只把我交给奶奶管着,几乎对我不闻不问。”黄富贵垂眸低语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而我也同样不喜欢他。我们就这样也挺好的,井水不犯河水。” 他知道自己有点用词不当,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韩玉娘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什么也不想问了,主动抱过黄富贵的肩膀,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安抚。 “时辰不早了,明儿还得赶路呢,咱们睡吧。”黄富贵应了一声,回抱着她暖暖的身子道;“玉娘,你不用费心讨好我爹,他就是个怪人。” 韩玉娘没有应声也没有回答,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结束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看来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一切还得从长计议,急是急不来的。 第一百三十回 两人同床共枕的第一夜。韩玉娘闭着眼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而她身边的黄富贵,却是真的睡着了。 她能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 韩玉娘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去,忍不住抿唇轻笑。他睡着的样子,一点都不难看,看起来乖乖的,毫无脾气。 韩玉娘抿着嘴唇,重新躺好,就着一*袭来的困意,安心入睡。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翠儿火急火燎地端水候在门外,心口突突直跳。 老祖宗保佑,少爷和少奶奶可千万不能圆房啊。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脸忐忑不安。 宋姨娘身边的双喜,正好也出来要水,见她杵在门口,不禁微笑道:“翠儿。” 翠儿见她出来了,忙应了声:“双喜。” 双喜看了一眼上房的门口,意味深长地笑笑道:“你来早了。少爷和少奶奶不会这么早起来的。” 听姨奶奶昨儿话里的意思,少爷和少奶奶住在一间房里,铁定是要圆房的。 既然会圆房,想必是要晚起的。 翠儿见双喜笑得暧昧,心里顿时更加不安了。 双喜本想逗逗她,见她脸色发白,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别是病了……”说完,伸手摸摸她的头,凉凉的,没事儿。 “少爷要是和少奶奶圆房了,那我就惨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双喜闻言摇了摇头:“傻丫头,你怕什么?少爷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你就别瞎合计了,别坏了主子的兴致。” 两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着话。 房内的韩玉娘半梦半醒,朦胧间,只觉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身体失衡的那一刻,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就是黄富贵的脸。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地问他道:“几更天了?”她平时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偏偏今儿起晚了。 “不知道,天还没大亮呢。”黄富贵一边说一边将她抱起来掂了一下。 韩玉娘轻呼一声,忙让他将自己放下来。她居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这大早上的,他就这么有精神了。 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双腿有些发软,便抓住黄富贵的手臂,站稳道:“我起来晚了。咱们得赶紧收拾了。” 黄富贵见她慌慌张张的,弯下身子,长臂箝住她的腰肢,轻轻一抬,又将她抱了起来。 他把她放回到床上道:“这会儿还早,你多睡会儿吧。” 韩玉娘蹬腿坐了起来,嗔了他一眼:“快别闹了,赶路要紧。” 他们今天还要赶船呢,不能多耽误。 翠儿站在门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之后,忙敲门道:“少爷,少奶奶,奴婢送水来了。” 很快,里面就应了一声。 翠儿推门进去,见少奶奶正在服侍少爷穿衣服,额头不禁冒了汗。 她下意识地往床边瞄了一眼,见被子还没叠,便立刻把水盆放下道:“奴婢这就把被子叠好。” 她略显慌张的模样,引起了韩玉娘的注意。 客栈的东西,按理是不用她来收拾的。 不过,她还是过去叠好被子,顺便检查床铺。 韩玉娘看在眼里,心里有有数了。 她一定是在找落红的帕子。 韩玉娘转过身去,用青盐漱口,洗一把脸后,便让翠儿帮她梳头。 “翠儿,你方才找什么呢?” 翠儿闻言一怔,忙垂眸掩饰道:“奴婢没找什么?” 趁着黄富贵出去解手,韩玉娘主动告诉她道:“我和少爷没有圆房,所以,你不要总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翠儿闻言一怔,随即重重点头:“是……” 她对这话还是半信半疑,不过,方才她也的确什么都没有找到。 宋姨娘那边也知道韩玉娘起晚了,她心情极好地笑了笑,心道:我总是间接做了一件好事。 客栈厨房准备的早饭,有些粗糙。 虽然银子没少花,但也只有些清粥馒头和炒蔬菜,还有两个看起来半点油光都没有的咸鸭蛋。 黄富贵看了直皱眉,对着掌柜说道:“你们店里糊弄人的本事渐长啊。” 那掌柜的也不想怠慢了贵客,只道:“黄大少,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近来,肉价飙涨,一斤猪肉卖到了一百蚊。我们只是小店经营,实在是置办不起啊。” 黄富贵懒得听他解释,摆手道:“吩咐厨房做些烙饼来,越多越好。” 他不太喜欢吃馒头,没汤没水的话,根本难以下咽。还是烙饼好些,带点滋味,吃起来也更香。 宋姨娘缓缓下楼而来,远远地就看见韩玉娘的小脸红润润的。 这孩子气色不错啊。 “妾身给少爷少奶奶请安。”宋姨娘一双带笑的眼睛,缓缓扫过面前的这对新人。 韩玉娘见她便问:“姨娘身子好点了没?” 宋姨娘连连点头:“多谢少奶奶关心,吃了您给的药丸,妾身已经好多了。其实……妾身从前并没有晕车的毛病,许是太久没坐马车了,所以才……” 韩玉娘听了微微而笑:“没事就好。” 宋姨娘盯着两人看了又看,时不时地和身边的双喜对视一笑。 宋姨娘视线缓缓下移,扫过韩玉娘纤细的腰身,心想:离着京城还有大半月的路程呢,幸运的话,保不齐到了京城,她的肚子就能有动静了。要是真能有孕,生个一儿半女的。老太太那边好交差不说,也算是为黄家添一桩喜事呢。 离开客栈,所有人准备上路。 黄富贵不愿在马车窝着,便向客栈买了一匹马,虽不是什么好马,但肌肉结实,肩高腿直,而且,毛色也还算不错。 “玉娘,你看,这匹马其实不错,看它这双腿足能跑上千里。可惜,客栈的人只把它当拉磨的牲口。”黄富贵摸着马匹的鬃毛,开口道。 韩玉娘不懂怎么看马,听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地也摸了一下,“以前在乡下,很少能看到马,耕地拉磨的都是牛和驴。” 两人正说着话,镖师在前头催促:“大少爷,估计天色要变,咱们得赶紧出发吧。” 若是下雨的话,路上会更加难走。 果然,镖师在外常年奔走,很有经验。 早上的时候,还是天晴无风,谁知到了下午,乌云压顶,很快便是风雨交加。 大家紧赶慢赶地总算是赶上了船。 这客船是去往津门的,到了津门,离京城就不远了。 这艘船上的客人不少,多半都是去往津门一带做生意的生意人,带着大大小小的货物。 韩玉娘来到自己的船舱休息,耳边还能隐约听见外面的嘈杂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持着不同的乡音,彼此寒暄交流。 因着海上起了风雨,船舱里微微有些摇晃。 翠儿晃晃悠悠地准备收拾箱笼,一张小脸惨白。 韩玉娘见状,便知道她是晕船了,忙唤来宋姨娘身边的双喜。 “你把翠儿带下去躺会儿,暂时先别让她吃东西。” 晕船的时候,空腹比较好,否则,吃什么吐什么。 韩玉娘临出门前带了晕船的药,拿出一包交给双喜。“你多照顾她一下。” 双喜点头应是,心里却叫苦连连。她一个人又要伺候姨奶奶,又要照看翠儿,估计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黄富贵是不晕船的,非但不晕,反而行动自如。 翠儿不在,韩玉娘只好自己收拾箱笼。 黄富贵见状,便过来帮忙道:“昨儿晕车,今儿晕船,一个个都比你来得娇气。” 韩玉娘不在意地笑笑,只是低头整理着衣服。 箱笼上面放着都是长衫和裙子,下面则是贴身的中衣和内衣了。 黄富贵哪里知道那么多讲究,一把伸手抓了起来。结果,不小心扯出一件绣着“凤穿牡丹”的肚兜。 “啊……”韩玉娘惊得轻呼一声,忙把肚兜夺了下来,双手揉进怀里道:“你别再看了,这都是我的衣服。” 黄富贵也是后知后觉,站起身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清了清嗓子,顿觉口干,便去桌边倒茶。谁知,倒了一半,像是突然反应到什么似的,抬起头说:“玉娘,你也太小气了。” 韩玉娘脸色微红,瞪着眼睛看他,不明所以。 “我的身子都让你看光了,你却连件衣服都不给我瞧。” 韩玉娘闻言哭笑不得,只把内衣都收拾起来道:“女人家的衣服,有什么好看的?” 黄富贵听了微微瞪眼,无言地望着她,一时也没了话说。 是啊,女人家的衣服,他有什么可看的? 韩玉娘顶着一张红脸,收拾好东西,跟着起身对黄富贵道:“你饿了吧?” 黄富贵点了下头:“咱们吩咐船家送饭吧。” 韩玉娘想了想才道:“你先等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这客船这么大,想必做饭的地方也不会小。 黄富贵拉着她的手道:“你不会又要去做饭吧?” “整天这么坐着,身上都僵了,好歹总得找点事做。”天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非得闲出病来不可。 黄富贵不依,让她重新坐下:“不行,往后下人的事,你都不许做。” 韩玉娘轻轻挣了一下,“我就过去看看,船上的厨房是什么样的。难道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我还是更好奇你的肚兜……”黄富贵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惹得韩玉娘抬手作势要打他,“不许再提了。” “怎么了?花花绿绿的,多好看啊。” “你还说……” 两人笑闹着,却不知宋姨娘正端着新鲜的果子过来,站在门口,抿嘴偷笑。 这小两口果然是真恩爱呢。 宋姨娘正欲转身回去,韩玉娘却率先开口道:“姨娘来了。” 黄富贵循声望去,浓眉微蹙。 “这是刚刚洗好的果子,请少爷和少奶奶尝尝鲜。”宋姨娘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忙满脸堆笑道。 黄富贵对果子没兴趣,见她来了,便道:“宋姨娘,你帮我看着点玉娘,我去找船家说说话。” “啊?”宋姨娘显然没听明白。 “你帮我看着她,不许她折腾自己做事,更不许踏出房门半步。”黄富贵故意带着点警告的语气,吩咐道。 韩玉娘秀眉微蹙,黄富贵却是回头冲她“啧”了一声。 宋姨娘见状,不禁又是低头一笑。她拿起一颗葡萄,剥了皮儿,送到韩玉娘的嘴边道:“少奶奶,你尝尝。” 韩玉娘张嘴吃下,用手帕捂住嘴道:“姨娘也吃吧。” 宋姨娘含笑应了。其实,她不是过来吃东西的,而是特意过来找她说话的。 这女子初夜过后,要注意的事情可多着呢。 宋姨娘见这会儿说话方便,便轻声问道:“昨儿,妾身听说少爷和少奶奶一起睡的,不知少奶奶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葡萄稍微有点酸,韩玉娘蹙眉看向宋姨娘,淡淡道:“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姨娘为什么这么问?” 宋姨娘低头一笑:“哎呦……我也是关心少奶奶,毕竟,您和少爷都是第一次。我好歹是个过来人……” 韩玉娘低头捂嘴,轻轻吐出葡萄籽,微微而笑道:“姨娘,您多心了,我和相公还未圆房。赴京之前,我是答应过老祖宗的。” 此言一出,宋姨娘的眼睛瞪得比葡萄还大,满脸纳闷道:“少奶奶和少爷……为何还没……”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有夫妻之名,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根本不可能!这个韩玉娘也太听话,也太傻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回 韩玉娘看着宋姨娘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垂眸不语,只是静静剥着手中的葡萄。 宋姨娘愣神片刻,转头看了看外面,见没人在,便压低声音道:“少奶奶,容妾身说句不该说的话。您现在可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才行啊。”话到一半,便是一声长叹。 其实,她在自己心里暗暗补了一句:年轻就是本钱,趁着现在少爷还未在花粉丛中迷了眼,牢牢抓住他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韩玉娘见宋姨娘似乎放下剥了一半的葡萄,静静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少奶奶,老太太的话固然要听,可是……您也知道,少爷是家里的独苗,若是您能早点为黄家开枝散叶,那么,您就是黄家大大的功臣啊。” 只要有了孩子,万事都好商量。 韩玉娘听罢,稍微沉默了一下,才道:“宋姨娘,看来你很担心我呢。” 宋姨娘看着她,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是的,少奶奶,妾身还真的是很为您担心。您的心肠实在是太软了……” 凭她这样温顺软和的性子,早晚是要挨欺负的。说白了,她现在就再受老太太的欺负,不是吗?这天底下,哪有新婚夫妇不能圆房的道理? 既然开了口,索性把该说的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好了。 宋姨娘主动握住韩玉娘的手:“少奶奶,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儿育女。正所谓,母凭子贵啊。” 别说她是明媒正娶娶过来的正室了,就连她们这些做妾的,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出来,身份和地位也会不同啊。可惜,她是没有这个福气。 韩玉娘看着宋姨娘殷勤恳切的脸,仿佛真的为她操碎了心的样子。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看来,宋姨娘是铁了心要站在自己这一边了。想想,这也算是一桩好事吧。 不过,韩玉娘心里也清楚,她为她着想,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宋姨娘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然而,对面的韩玉娘却并没有给她应有的反应。 韩玉娘的沉默,让宋姨娘心有不安。 她觑着韩玉娘的表情,心道:不管怎样,她也该说句话啊。 “少奶奶……妾身是不是多嘴了?” 见她不吭声,宋姨娘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韩玉娘微微而笑,摇头道:“没有,姨娘为我着想的心意,我都收下了。” 收下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韩玉娘重新茶碗抿了一口道:“不瞒您说,其实……眼下我心里并没有怀孕的打算。” 宋姨娘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只看着她道:“什么?少奶奶您不是和妾身说玩笑话吧?” 韩玉娘静静道:“当然不是玩笑话。” 生儿育女,的确是人生大事。不过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你……你这……”宋姨娘被她的话弄得晕头转向,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这丫头难道是真傻了不成? 韩玉娘见她一副吓到了的模样,只道:“姨娘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估计,若是换了别人,早都想着要三年抱两了。 宋姨娘尴尬地笑了笑,微一摇头:“妾身怎敢?妾身只是觉得纳闷……” 韩玉娘又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 她也知道自己很奇怪。不过,奇怪归奇怪,她的心里的确是怎么想的。 孩子,一定会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她的眼里,黄富贵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是一副孩子脾气。如此孩子气的他,要如何去做别人的爹?他自己都是个孩子,要怎么养孩子?万一再把他那副霸王似的脾气和作风,全都教给给孩子,岂不是要出大事了。 想着想着,韩玉娘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摇头。 回到自己的船舱的那一刻,宋姨娘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幸亏,双喜眼尖,一把扶住了她道:“姨奶奶,您当心啊。” 翠儿已经不顶用了,她要是再有点什么事,那可真够她忙的了。 姨奶奶身边只有她这么一个丫鬟,那些随行的小厮镖师更是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 宋姨娘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一副遇到愁事的样子。 双喜见她脸色不对,忙给她斟茶倒水:“姨奶奶,您不会是也晕船了吧?” 宋姨娘接过茶碗,一口气喝了下来,叹息道:“我晕什么船,我是被少奶奶给彻底绕晕了。” 刚刚听完她说的那番话,她的心里就凉了大半截。 她可是把自己下半辈子的安乐日子都压在了韩玉娘的身上来着。可是这丫头实在是奇怪得很。 进了门,不想着赶紧和相公圆房,生孩子,她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难道是因为秀才养大的女儿,脑袋里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吗? 哎呦呦,宋姨娘憋得脑瓜仁儿都疼了起来。说也说不通,骂也骂不得。 双喜见主子直捶胸口,不禁着了慌:“姨奶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地呢。” 宋姨娘缓了一缓才道:“我这次可能是押错宝了。” 她把所有的指望都压在了韩玉娘的身上。她要是在黄家立不起来,她的指望就全泡汤了。 双喜听了主子的牢骚,愣了愣才道:“看来,咱们家这位少奶奶还真是不简单,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啊。” 宋姨娘闻言“啧”了一声,不悦瞪她:“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呢。” 双喜一边替她顺着后背,一边给她的茶碗蓄热水:“姨奶奶,依奴婢看,您犯不着这么动气费神的。您想啊,咱们这位少奶奶若是个寻常无趣的女子,少爷怎会对她这么死心塌地的?还有,两个人现在还没圆房,就算是离了家,少爷还能这么规规矩矩的听话,这还不算是少奶奶的本事吗?” 宋姨娘听了这话,仍是皱眉:“这样的本事有什么用?女人家生出儿子来,才是本事呢。” 双喜点头附和,但不忘又补了一句:“姨奶奶,奴婢倒是觉得这少奶奶,挺有心计的。她既不逆着老祖宗的意思,又没让少爷生气,两头都占了好,两头都不得罪。” 之前,老太太为少奶奶立威,把红缨说卖就卖掉了。如今,少爷对她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啊。 她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宋姨娘心里缓了一缓。说得也是,算了算了,就算她是块榆木疙瘩,也已经过了门了。实在不行,往后她就多在她的身边敲打敲打吧。 …… 船上的饭菜,远比韩玉娘想象得要丰盛许多。 鱼,自然是主菜,各式各样做法的鱼,摆满了一桌子。 炸小鱼儿,红烧鱼,清蒸鱼羹,糖醋鱼,还有鱼肉丸子萝卜汤。 韩玉娘看着满桌子的菜,只道:“这都是你让船家准备的?” 黄富贵点点头:“嗯,我和他们说了,不怕菜多就怕菜不好。” 韩玉娘摇摇头道:“这么多菜,咱们俩哪里能吃的完?” “没事没事,吃剩的可以赏给小厮们。”黄富贵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肉。“我之前抱你的时候,才发现你也太瘦了,身上都没有几两肉。不行不行,你得多吃点儿。” 韩玉娘低头去把肉里的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然后又夹回给黄富贵道:“我很能吃的。” 黄富贵见她把挑好的鱼肉给了自己,心里暖乎乎的。 韩玉娘并不怎么喜欢吃鱼,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做的鱼,腥味去的不干净。 她只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黄富贵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他的饭量比她大,还是吃完了一碗饭。 吃剩的菜,全都给了下人们。 饭后,韩玉娘把文房四宝拿了出来,对着黄富贵道:“今儿的字,还没写呢。” 他答应过她,每天都要练练字的。 黄富贵乖乖地坐了过来。在船上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去处,找点事情做做,总比闲着强。 正写着,外面突然传来了古筝和琵琶的乐声。 韩玉娘微微一愣,附耳听去:“这是哪儿来的?” 黄富贵见她好奇,忙放下笔道:“这是卖艺的花船来了。” 花船……韩玉娘一下子就想到是什么了。花船上的女子,多是卖艺为生,当然也有做皮肉生意的。 小时候,父亲曾经帮是知县大人办过一桩案子,就是和这种地方有牵连的。所以,她才稍微知道一些。 韩玉娘微微睁大眼睛,有点不解道:“这里居然也有花船?”她原以为只能江南水乡才有这样的风月之地。 黄富贵点一点头:“从咱们启程的时候,就一路跟过来了。” 这船上的客人,多半是去往京城的,有钱人多。 花船是专门做有钱人生意的,自然要跟着过来了。 韩玉娘并不知道这些,她恍然发现自己上船这么久,还一直没往外面看过。 她起身去窗边张望,果然看到了用五彩灯笼装饰的花船。 黄富贵见她好奇张望,起身道:“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啊?花船?”韩玉娘转身看他,一脸吃惊道:“你想什么呢?” 那种地方是男人寻欢作乐才去的,哪有妇道人家去看的道理? “你不是好奇吗?反正你也没见过,见识见识也是好的。”黄富贵一脸坦荡道。 韩玉娘微微张口,嗔他道:“哪有相公领着妻子去花船长见识的?”说完这话,她秀眉微蹙,走到黄富贵的身边,打量他道:“你对花船似乎很熟悉啊?” 他明明是不近女色的人,为何会知道那种地方? 黄富贵见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笑起来道:“干嘛这么看我?花船这种地方,有谁不知道吗?你不是也知道吗?” 韩玉娘走过去,盯着他问道:“我只是知道,可没像你那样去亲眼见识过……” 他一定是去过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这种玩的地方 黄富贵见她眼睛都瞪起来了,还以为她恼了,忙解释道:“玉娘,我没去过,我只是知道有这样的地方而已。” “真的?”韩玉娘有些不信。 黄富贵无奈一笑,伸手捧起她的脸,用额头轻碰她的额头道:“真的,傻丫头,你这不会是吃醋了吧?” 韩玉娘抓下他的手道:“我没吃醋,你先说,你是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 “我爹告诉我的啊。我和他一起上京的时候,他可是在船上花了不少银子呢。” 第一百三十二回 黄大郎为了女人,一掷千金的事情,并不少见。黄富贵虽然从未跟着父亲去过花船,但他知道父亲很喜欢那种地方,女人多的地方。 黄富贵带着开玩笑的心情,竭力怂恿韩玉娘和自己一起去花船转转。“那里还可以听曲喝酒,总比咱们闷在房里发呆强多了。” 韩玉娘微微摇头。那种地方怎么能说去就去?实在是不成体统!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她拿手指用力戳戳他的额头。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又响琴声未停,歌声又起,轻妙的女声缓缓传来。 韩玉娘侧耳听去,发现她唱的竟是江南小调,旋律听起来还有点熟悉。 黄富贵见她一下子安静下来,凑过去道:“你发什么呆呢?” 他伸手去拨弄她额前的碎发,看她一本正经地发呆模样,还真是可爱。 韩玉娘回过神来,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摇头道:“没事。” 黄富贵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合着外面飘来的歌声。 须臾,外面不止传来了歌声,还有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黄富贵侧耳听了听,便拍着桌子道:“这下好了,看来船家是让她们上船了。” 他口中的“她们”指得自然是那些卖艺的女子。他一把握住韩玉娘的手,拉着她起身道:“走吧,咱们去船尾看看。” 韩玉娘见他兴致勃勃地样子,秀眉微蹙:“你怎么还非去不可了呢?” “这么呆下去,实在太闷了。”他不由分说,一路带着她往前走。 韩玉娘跟在他的身后,无措地咬着唇。 二人上了木梯,去到船尾的甲板上,那里已经挂满了灯笼,照得通亮通亮的。 女子的嬉笑声,微微有些刺耳。 甲板上铺着竹席和软垫,桌上摆着酒菜和点心,一群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笑着闻声而来的客人们打招呼。 韩玉娘站定脚步,双手拉住黄富贵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黄富贵稍一用力,便把她带了过去。“咱们听一曲就走。” 黄富贵是船上的贵客,摆桌的伙计见了他,纷纷鞠躬行礼:“给黄大少,大奶奶请安。” “给我们听曲的好位子。”黄富贵拿出一枚碎银子扔给他道。 “是是是,二位这边请。”伙计把左边最好的位置给了黄富贵。 那花船上负责管事收钱的老妈子偷偷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从头到脚,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可惜,他的身边带着女眷,怕是不能去到船上留宿了。 “哎呦呦,这位小少爷,一看就是满脸的富贵相。请问尊姓大名啊?” 黄富贵懒得理她,只问:“你们这儿有会唱歌的吗?” “当然了,大爷想听什么曲儿啊。我们家的姑娘可都会唱呢。” 黄富贵看了看韩玉娘道:“我看,她们刚刚唱的那段儿,你喜欢,不如再听一次。” 韩玉娘瞪了他一眼,故意没说话。 “就把刚刚唱过的那段儿,再唱一遍吧。”黄富贵拿出银子道。 “是是是……”老妈子连连答应着,转身唤道:“琴儿,赶紧给这位大爷再把“四季春”唱一遍。” 伴着她的说话声,一个红衣女子抱着琵琶缓缓上前。 她长得不错,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妆,过于妖艳而显得毫无生气。尤其是那双眼睛,直直的,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秋天的天气,虽然爽朗,但到了晚上还是凉飕飕的。可她的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衫,根本无法足以抵挡凉风。 众人言笑晏晏,女子浅浅开唱。 韩玉娘眉心蹙得更深了。 歌声轻妙,只是她已经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正欲起身,只见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小姑娘端酒过来。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却也涂脂抹粉的,很不好看。待她走近了,韩玉娘仿方才发现她的脸上不是什么脂粉,而是,挨打过后的痕迹。 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竟被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 韩玉娘忙拽了一下黄富贵的袖子,道:“咱们也喝点酒吧。” 她想把那孩子叫过来,仔细看看。 黄富贵尚未留意到那孩子,听她这么说,微感诧异:“你要喝酒?” 韩玉娘看了看那正在倒酒的小姑娘,便对他道:“你看那孩子的脸。” 黄富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 “老妈子!”他拍了一下桌子,唤那婆子过来。 “大爷,您什么吩咐?” 黄富贵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小姑娘道:“她也是你们船上的?” 老妈子回头看了一眼,满脸堆笑道:“回大爷的话,那丫头是我们船上的。” 黄富贵皱眉道:“你让那孩子过来。” 老妈子闻言一怔,微有迟疑道:“大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和奴家说就是了……” “啧!”黄富贵不耐烦地掏出一锭银子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老妈子见了银子,双眼发光,走过去将那小姑娘给揪了过来。 “好好伺候这位大爷和大奶奶,知道吗?” 小姑娘吓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点头。 韩玉娘看她可怜,见老妈子走远了,便问她:“你多大了?” 小姑娘慌张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她是不说?还是不知道? 韩玉娘又问:“你是怎么来到这船上的?你家里人呢?” 小时候,她听爹和娘亲说起过,那些人贩子是如何把好人家的孩子拐走卖掉。男孩儿多半被卖到矿场石场做苦力,而女孩儿不是为奴为婢,就是卖到那种烟花之地,要多惨就有多惨。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只是回头望了望正在弹琴唱歌的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也正在往这边看来,一脸忧心。 韩玉娘隐约猜到了什么,盯着她的小脸看了又看:“那老妈子是不是经常打你?” 小姑娘闻言瘪瘪嘴,眼中满是害怕而不安的情绪,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哭出来似的。 韩玉娘看得直揪心,怎么办?要不要帮帮她?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吧。 黄富贵见她眉头紧锁的样子,便道:“这孩子是挺可怜的。” 韩玉娘和他对视一眼,心里转着主意。 若是给点银子就能帮她的话,她倒是愿意,不过依着她们的规矩,那些钱估计半个铜板都落不到这孩子手里,她还是不会有好日子过。 韩玉娘稍微想了一下,便对黄富贵说:“我想和那老妈子谈谈。” 黄富贵浓眉微动:“你又想多管闲事了,是不是?” “嗯。”韩玉娘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可事情就撞在眼前了。总不能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就这么继续喝酒听曲吧。 黄富贵望向对面嘻嘻哈哈的老妈子,略有担心道:“那婆子是个厉害的,你能行吗?不如我去……” “别,还是我说吧。你陪着我就行。”韩玉娘拒绝道。 她没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过有黄富贵在身边给她壮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见老妈子过来,小姑娘先怕了,连连往后退。 韩玉娘见状,轻轻对她道:“别怕。” “大爷,你又有什么吩咐?”那边的客人正要上船呢,偏他们又事多。 韩玉娘直截了当道:“这孩子好像挨了不少打,她是你们买到船上的吗?” 那老妈子闻言一怔,脸上笑容淡了几分:“这位大奶奶看着面善,一看就是心慈的主儿。劳您费心,这孩子是我们船上的,不过是不是买来的,她是生在船上的。不过,她是个哑巴,整天笨手笨脚的,挨打也是难免的。” 她一边说一边过去,揪住小姑娘的衣领子,把她整个人拽到了身边。 大大的手掌一挥,便又是一巴掌。 小姑娘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唱歌的女子见状,立刻吓了一跳,却又不敢停下,唱得微微有些走了调儿。 花船上的女子,一旦不小心有了孩子,多半都是打掉的。偏偏她娘是个死心眼儿,非得把她生下来。生下来就生下来吧,结果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碍眼又碍事。 韩玉娘见她言语刻薄,还出手打人道:“我知道,你们做得是让客人开心的买卖,可把一个孩子的脸打成这样,是不是太过了些?” 那老妈子闻言挑挑眉头:“您这话说得我就糊涂了。这孩子是我们自家的孩子,要打要骂,和您有什么关系?”说完,她还不忘冷笑一声。 黄富贵正欲出声,韩玉娘抓住他的手,轻捏了一下,只问:“这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敢问一句,这孩子,你们卖吗?” 第一百三十三回 卖?! 那老妈子闻言立刻换了表情,语气也再次变得热情起来:“卖卖卖!当然卖了。大奶奶,您要是觉得这孩子合您的眼缘,我给您出个好价钱怎么样?” 这船上原本就没她的地儿,要不是她娘拼死拼活地非要留着她,她一早就把她卖了。不过,那些上船玩乐的客人,哪里肯出高价买一个小哑巴,再怎么着也得先养着。 韩玉娘见她态度大变,眉头一锁。 好一副生意人的奸诈嘴脸。 “你要多少钱?”黄富贵率先开口道。 老妈子笑笑,伸出两根手指道:“大爷,一看您就是个痛快人,咱们就这个数怎么样?” “八十?”黄富贵微微睁眸,顿觉这老婆子心太黑,居然坐地起价。 谁知,那老妈子听了扑哧一笑,“哎呦呦,我的好大爷,您这是和我说笑呢?我说的是八两!只要八两现银,您就可以把这孩子领走。” 八两……韩玉娘眉心又紧了几分。黄富贵也是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一个孩子,居然这么点钱就卖了,还不够一桌上等酒席的价钱。 黄富贵转头看向韩玉娘,问她的主意:“真的要买?” 韩玉娘正在犹豫着,却见那小姑娘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做出祈求的姿势,一边摇头一边哭。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愿意走。 老妈子见状,挥手就要打她:“蠢丫头,哭什么哭?” 韩玉娘见她又要挨打,忙出声道:“我们买了。” 此时,弹琵琶的红衣女子扔下手中的琵琶,一脸惊慌地跑过来。 “大爷,奴家的孩子不卖!您行行好……” 她回身去求那老妈子:“妈妈,您说过不卖她的,我求求您了。” “留她有什么用?又不会说话,又不能接客的?你要让我养她养到什么时候?” 小姑娘见了娘,一下子瑟缩进她的怀里,因为害怕而大哭。 老妈子见她们娘俩儿抱在一起,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摇头道:“人家大爷好心要卖她,你还哭个什么劲儿?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拿什么护她?” 红衣女子闻言低头,只把孩子抱在怀里,哽咽道:“妈妈求您了,别卖她……” 韩玉娘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坏人”一样。 两人哭哭啼啼的,惹得其他客人都跟着扫了兴致。 老妈子生怕耽误了自己的生意,只把客人们都让到船上继续玩乐。 红衣女子抱着女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是一直哭。 黄富贵有些头疼,银子一直就攥在手心里。 他稍微想了一下,只把银子交给韩玉娘,轻轻叹息道:“娘子啊,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韩玉娘见他起身要走,忙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道:“你干嘛去?” “我回去呆着。”他最看不了女人哭的。 韩玉娘见他真走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攥紧手里的银子,开口道:“你们先别哭了,我没有恶意。” 那红衣女子含泪抬头,将她打量一番,才道:“这位夫人,您能不能放过我的孩子。” 放过……韩玉娘闻言有些无奈地摇头:“我只是见这孩子可怜。” 红衣女子抱着女儿,四周张望了一下:“夫人,您能替奴家求求情吗?” 韩玉娘的心情复杂,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的。可既然管了,就不能中途撒手,总要管出个结果来才行。 “我可以帮你求情,但是这孩子该怎么办?”韩玉娘望着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的花船,秀眉紧蹙道:“那老妈子容不下她,我就算给你银子也没用。” 韩玉娘稍微想了一下,又道:“你们还有别的亲人吗?若是有的话,我可以帮你把孩子送过去……或者,给你家人稍个信儿?” 不管怎么说,先把孩子送走,免得她再受欺负。 红衣女子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奴家是无处可去的人,这孩子也是……”突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光微微一闪,凑过身子道:“夫人,奴家没有家人了,可这孩子有爹……您能不能帮奴家把孩子给她爹送过去。” 韩玉娘闻言微感意外。原来这孩子还有父亲在。既然如此,她们娘俩何必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正当她不解之时,那红衣女子从脖子上拽下半块玉佩道:“这是我和他的信物。他姓乔名家安,幽州人士。他七年前从投奔的亲戚家赴京赶考,之后便没了音讯。他说过一旦考成,就会回来替奴家赎身。他一直没有回来,想必是一直没有考上。也许,他还一直留在京城备考……” 七年了,这其中的变数也太大了。而且,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两个人还是露水情缘……一时的山盟海誓有什么用?夫妻都能反目,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孤男寡女。 “你确定他人在京城?”韩玉娘又多问了一句。 京城那么大,她又人生地不熟的,找一个陌生人就像是在大海捞针。 红衣女子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连连点头:“他一定还在京城,否则,他一定会回来找奴家的。” 她怀中的小姑娘,虽不会说话,但耳朵还是能听得见的。 她泪汪汪地看着娘亲,仍是不停地摇着头。 “夫人,您帮人帮到底……” “京城那么大,找人不容易。若是我找不到怎么办?”韩玉娘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实话实说道:“到了京城,我可以给这孩子找个地方,让她有个着落。至于你……如果你能给自己赎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去那里找她。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们母女团圆的。” 与其,去找一个七年了无音讯的孩子她爹,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先给她找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韩玉娘报出了京城黄家的商铺名号,那红衣女子心里仍然不安。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这样把女儿交给她能行吗?可是……她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这银子你先收下吧。”韩玉娘把碎银子交给她道:“你们的船,估计还要几日才能走,等离开的时候,你再把女儿送过来吧。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会欺负她的。” 眼下还不是她们分离的时候,能多相处几日也是好的。 韩玉娘起身回去,没走几步,便听到那老妈子扬声道:“银子呢?赶紧拿出来!” 韩玉娘有些不放心,又转身警告那老妈子一声:“这孩子已经是我的人了,由不得你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那老妈子拿了银子,点头赔笑:“知道,知道。” 韩玉娘回了船舱,心里仍有一丝踌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 黄富贵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伸手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记:“后悔了?” 韩玉娘揉揉额头,道:“当然不是。她们母女俩实在太可怜了……” 其实,她有点想帮那女子赎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黄富贵闻言似叹非叹地吁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软。不过,玉娘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你帮不过来的。” 韩玉娘抬起头,见他平静地望着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的确,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黄富贵见她垂眸沉默,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又往她的身前进了一步道:“怎么不说话了?” 她稍稍咬着唇,沉吟片刻,才道:“我想环儿了。” 方才那小姑娘和妹妹是同岁,看着她的脸,就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妹妹。 黄富贵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张开双臂紧紧拥住她,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韩玉娘怔忪一下,双脚悬空,手不禁攀上他的肩膀。 黄富贵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转了一圈,语气甚是温柔道:“傻丫头,没事儿的,他们都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 他知道她想家,他们一家人的感情那么好,谁离了谁,心里都难受。 韩玉娘鼻尖微酸,脸颊靠在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韩玉娘平复心绪,小声对黄富贵道:“你把我放下来吧,怪沉的。” 黄富贵闻言轻笑,摇了摇头:“不沉,一点都不沉。”说完,又抱着她转了一圈。 韩玉娘眼前一晃,有些头晕,轻轻挣了一下,方才落地。“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她抿着嘴看他,似乎不怎么难过了。 黄富贵轻声提醒她:“以后,你不能总是这么心软了。这次我依你,下次可不行了。” 许是,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出门走动,见得多了,心肠也就没那么软了。 韩玉娘“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心中知道厉害轻重,帮人是好事,但总要有个度。 第一百三十四回 花船跟了整整三天,直到赚够了银两,方才准备离开。 岳红琴亲手把女儿交给韩玉娘,对她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夫人,奴家就将小女托付给您了。” 韩玉娘对她伸手示意:“你先起来说话。” 她抬头看去,只见老妈子正坐在船头,翘着二郎腿,神情不耐地嗑着瓜子,便从丫鬟翠儿的手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她道:“我原想替你赎身来着,只是你的身份如此,实在不宜和我们同行。这些银子,你且收好,回头留着赎身用。那船婆子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一旦有机会,你还是早点离开这儿,然后来京城和女儿团聚……” 她的话还未说完,岳红琴便泪流不止道:“黄夫人,你的大恩大德,奴家实在无以为报。若是日后,奴家可以脱身,必定去到您的身边,余生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好心的人。许是老天保佑,让她和女儿总算是看到了一条活路。 韩玉娘听了这话,耳朵微微发烫。“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往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对了,这孩子有名字吗?” 岳红琴含泪点头:“回夫人,小女的名字是奴家自己取的。她随她爹的姓,姓乔名念儿。” 念儿念儿,取得是思念之意,正如她对情郎的思念之情。 乔念儿,真是个好名字。 韩玉娘摸摸念儿的头:“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京城找你爹。” 乔念儿不再似之前那般哭泣不止,而是顺从地走了过来,按着规矩,屈膝行礼。 翠儿站在少奶奶身后,挑眉打量着这对母女,暗暗摇头道:“这大奶奶真是能乱来,帮谁不好,偏帮着这等卖艺的□□!回头让老夫人知道了,非得动气不可。” 她因着晕船,昏了几天没看住,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乔念儿见翠儿满脸不悦地盯着自己,忙瑟缩地低下了头。 宋姨娘也觉得韩玉娘办事欠妥,明明打发点银子就行了,非要花钱买个麻烦回来。 眼看着分别的时候就要到了。 岳红琴回到花船之上,看着面带微笑的韩玉娘和欲哭的女儿,匆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拭去泪水。 她拿起心爱的琵琶,轻轻弹奏起来,嘴里唱的正是那段江南小调。 歌声幽幽,满含离愁。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乔念儿,见她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哭出声来,便拍怕她的肩膀道:“念儿,没事的。” 乔念儿点了点头。娘亲之前也和她说过,没事的 渐渐地,花船远了,歌声也弱了。 韩玉娘把乔念儿交给翠儿道:“这孩子不会说话,你多照看她些。” 翠儿点头应是,心中无奈。 回了船舱之后,宋姨娘实在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少奶奶,你还真准备替那孩子寻亲啊?” 韩玉娘见她不信,只道:“如果能找到的话,自然最好。” 宋姨娘看了看她没说话,心中暗道:这丫头若是一直这么做事,以后在黄家的日子准不好过。 看着挺聪明的,怎么竟做蠢事呢。看来,这次自己可能真的押错宝了。 乔念儿虽是个哑巴,却极会看人的眼色。翠儿总是心里烦她,但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责备她。 韩玉娘待她倒是不错,让她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挨累干活。每天每天都只是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 这些天来,韩玉娘一直在督促黄富贵读书练字。平时在家中,他总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做,鲜少能静下心来。如今,他们在船上,地方小,四周又没有可去的地方。 黄富贵没了偷懒的理由,也慢慢静下心来。 他一练就是练了半个时辰,等到抬笔之时,他手腕都酸了。 黄富贵放下毛笔,活动了两下胳膊。 韩玉娘见状,忙走了过去,伸出手去:“看,我给你揉一揉。”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盈盈,眉眼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黄富贵见了,手腕上的酸痛劲儿顿时消失过半。 韩玉娘轻轻按揉他的手腕,指尖温凉。 “玉娘,再有三天,咱们就到津门了。” 黄富贵在船上憋屈了这么多天,心里只盼着去到陆地上好好地活动活动。 韩玉娘闻言静静一笑,点头“嗯”了一声。 刚出门的时候,她的心情稍稍有些激动。谁知,走了大半个月,那份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许多。 她都想好了,等到了津门,她马上就写信回家,给家里人报声平安。 “津门是个好地方,到时候咱们多逛几天。”黄富贵心中想着,该先去哪里才好。 “别,咱们还是按着日子走吧,别耽误了时辰。”韩玉娘提醒他道:“咱们这次去京城,还有要紧的事情做呢。” 没见到公公之前,她的心里总是不太踏实。 她稍微想了想这事,不禁一阵出神。 黄富贵见她一个人出声,便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多写了一个“呆”字送给她。 韩玉娘见了低头一笑,礼尚往来,也提笔写了一个字回他。 黄富贵低头一看,发现是个“傻”字。 “嘿……”他郎朗一笑,只把两个字合在一起道:“瞧,咱们俩还真般配。” 两人含笑对视,不禁都乐出声来。 翠儿正欲进来沏茶,见二人笑得高兴,,忙悄悄退了两步。 乔念儿正跟在她的身后,差点和她撞在一起。 翠儿扭头看她,没好气道:“你离我远点儿。” 她是打从心底里嫌弃她,不愿搭理她。 乔念儿默默低头,回了下面的舱室。 双喜正在床头坐着算钱,见有人进来,稍微慌了一下。“哦,是你啊。” 她立刻把铜钱全都收了起来,跟着放到有锁的柜子里。 乔念儿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双喜见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便招手道:“你来。” 乔念儿听话乖乖过去。 双喜又细细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方才含笑道:“你这丫头,长得还挺好看的。嗳,少奶奶给过你赏钱没有?” 乔念儿小脸一红,点了点头。 双喜倒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想和她熟悉熟悉,毕竟,往后都要在一起做事。 乔念儿从腰间拿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 双喜一看就知道是少奶奶给她的。 这样的小荷包,都是府中的丫鬟们做的,给主子装碎银子用。 双喜把荷包打开一看,见里面真的有钱,笑笑道:“少奶奶对你还真不错。” 乔念儿闻言又点了一下头。 双喜把荷包还给她道:“少奶奶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听话。” 乔念儿听了连连点头。 少奶奶看着的确像个好人,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说话的语气也温和,还有,她经常给她软软糯糯的点心吃,那么甜,那么软,是她以前从未吃过的。 双喜见她安安静静的,只觉她不会说话也挺好,免得啰里啰嗦,七嘴八舌的,招人反感。 …… 行船整整二十七天后,伴着绵绵细雨,他们终于到了津门的码头。 雨势淅淅沥沥,下个没完。不过,纵下雨,码头上也是一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进货的送货的,出船的进船的,人来人往,看似拥挤,实则有序。 韩玉娘扶着翠儿的手,撑着油纸伞一路下船。看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积水,秀眉微蹙。 这样走下去,没几步,她的鞋子就会湿透。 黄富贵走了一半,回头看她,复又折了回来。 他走到她的身前,半蹲下身子道:“来,我背你。” 韩玉娘闻言微愣,忙摇头道:“不用,我自己走。” 这里人来人往,大庭广众,她怎么能好意思? 黄富贵有些心急地拍拍肩膀:“这码头泥泞难行,别脏了你的绣鞋。来,我背你……” 她一身浅色的衣裙,一个不小心就会碰脏了。 翠儿闻此,轻轻偷笑,扶着韩玉娘上前道:“少奶奶,您就过去吧。” 韩玉娘上前两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等路好走的时候,你就把我放下来。” 黄富贵毫不费力地将她背起,故意说道:“你抱紧点儿,仔细掉下去。” 韩玉娘环住他的肩膀,脸颊轻轻地贴上他的脸,抿唇一笑。“你可不许胡闹。” 翠儿撑着大大的油纸伞,为二人遮雨。 韩玉娘默默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不觉心生赞叹。 这津门距离京城还有百里之遥,津门上尚且如此繁华,可以想见,京城之地又会是怎样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 第一百三十五回 坐上马车之后,韩玉娘低头看自己的鞋子,竟是半点都没脏,只是落些雨点儿。再看黄富贵脚上的靴子,全是泥水。 她拿出手帕,他摇头不要:“别白白脏了东西。” 韩玉娘闻言微微而笑。不知怎地,他自从离了黄家,离了福安镇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好说话了,也没有之前那般挑剔了。果然,对他来说,在外面比在家里自在些。 马车是现雇的,拉着他们和行李,一路去了南门街上的黄家商铺。 黄家是靠田产起家的,手中最大的买卖就是卖粮食。不过,津门乃是富饶之地,东往西来的商船都要这里停靠。所以,这里的货物应有尽有。 千里迢迢运送粮食往津门来卖,必定是赔本的生意。所以,黄家没有做自己的老本行,而是出了一笔不小的本钱,开了间三层楼高的客栈,名为“长安客栈”,寓意自然是出入平安的意思。 客栈的生意时好时坏,虽没挣钱,但也没赔钱。 黄富贵作为少东家,亲临店中查看小住,自然惹得客栈上下的人,心中一紧。 大东家是个心大的人,每年只把掌柜的叫去问话查账,却鲜少来这边走动,除非是上京的时候,住下来的话,多则七八天,少则三五天,反正不会长留。 不过,对于家中的这位少东家,他们所知甚少,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见过几面而已,很难摸清楚他的脾气喜好,只知道他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众人严正以待,甚至还特意挂出了个“客满”的牌子在外面,谢绝上门的客人。 待马车行驶到客栈门前,雨已经停了。 黄富贵率先跳下马车,见客栈曹掌柜笑容满面地迎过来,便指了指门上的牌子道:“这会儿可是淡季,居然也能客满?” 曹掌柜冲他拱手行礼:“少东家,今儿本店只为给您和少奶奶洗尘接风,所以,没法子招待其他客人。” 韩玉娘从马车之中探出头来,只见,黄富贵抬手朝着那中年男子的面门,轻拍一下:“呵!原来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难怪年年都不挣钱!赶紧把牌子撤了。” 曹掌柜不敢回嘴,连连点头应是。 黄富贵随即转身去接韩玉娘下车,握着她的手,让她稳稳落地。 “这位……这位就是少奶奶吧。”曹掌柜见了韩玉娘,不觉眼前一亮。 大东家是个极其贪恋女色之人,可少东家身边却是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这其中的厉害,他们是不知道的。不过今儿一看,少东家领着刚过门的少奶奶过来,便知少东家的眼光还真不错。 大东家喜欢媚的,而这少东家喜欢嫩的,瞧着少奶奶这副水灵灵粉嫩嫩,花骨朵儿似的的模样,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 韩玉娘客气一笑,却见那曹掌柜盯着自己猛看,顿觉他这人欠缺礼数。 宋姨娘见状,用手帕捂住唇角,轻咳一声,提醒那没长心的曹掌柜回神儿。 “少东家,少奶奶,您们里面儿请……” 黄富贵一人当先,走到前面。韩玉娘携着宋姨娘和丫鬟们走在他的身后。 这客栈的里面比外面气派,看来在装饰上没少花费。 曹掌柜让着黄富贵进到了天字一号房,见少奶奶和丫鬟都进去了,便站在门口回话道:“少东家少奶奶一路劳顿,请好生安歇,晚点儿时候,小的再来回事。” 他正欲退出去,却听黄富贵开口道:“等等,你先回来。” 曹掌柜又站了回来:“少东家,您还有什么吩咐?” 黄富贵浓眉微蹙,问:“这几天,你们有我爹的消息没有?” 曹掌柜低了低头:“回少东家,东家老爷近来正在凑银子,昨儿刚从客栈的账房里支走了五百两。” 提起这事,他就头疼得慌。五百两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了。店里的现银子就那么多,大爷派人给支走了,眼下这店里进货进酒,都要先赊着账呢。 “我爹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黄富贵的语气微微有点急。 韩玉娘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心想,就算他再急,也不能在伙计跟前失了稳重。 “小的不知……听说,东家老爷不知在一处支了银子。” 黄富贵暗暗攥紧拳头,闹不清楚父亲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韩玉娘见他目光直直地,一时发愣,便对着曹掌柜道:“曹掌柜,你先下去吧。” 曹掌柜应声而去。 韩玉娘起身吩咐翠儿和念儿收拾行李,只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方才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从始至终,黄富贵一直没吭声儿,人来人往的,偏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 韩玉娘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弯下身子,准备伺候他脱靴洗脚。 黄富贵回过神来,忙阻了她的手。“我自己来。” 他不舍得使唤她,一把脱了靴子。 韩玉娘替他把脏了靴子拿开,又取出干净的鞋袜来。“你心里有什么不安的,可以和我说说。” 她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来,她感觉得到他的不悦。 黄富贵垂下了眼睑,“我爹突然之间要这么多银子,准是出事了。” 韩玉娘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宽慰他道:“不会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家中早该收到消息了。” 不过,他们这一路上也走了二十来天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想到这里,她又是暗暗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津门距离京城百里,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曹掌柜不会不知道的。” “你别多想,许是公公遇到了要用钱的急事。” 黄富贵可不这么觉得,眉间又紧了几分:“玉娘,咱们歇息一天就继续上路吧。我心里着急……” 原想带她多呆几日的,让她好好见识见识,可惜怕是不成了。 韩玉娘连忙点头道:“当然,咱们此番出门是要办事的,又不是来玩的。” 黄富贵闻言,摸摸她的头道:“我是想带你好好玩玩的。下次吧,好不好?” 韩玉娘微笑点头,“嗯”了一声。 …… 离着午饭的时间要到了,客栈大堂里来了不少吃饭的客人。 韩玉娘见楼下有了动静,便吩咐翠儿去看看,客人们都点了什么菜,吃得香不香?剩菜剩得多不多? 翠儿不知道少奶奶是何用意,但还是乖乖去办。 她站在二楼的围栏边上,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便进去回话道:“少奶奶,奴婢看了一阵儿,客人们点的都是些素菜,吃不算香,几乎盘盘都有剩下的。还有两桌客人,因为上菜太慢,结果没付钱就走了,害得掌柜的跳脚大骂……” 韩玉娘听得连连摇头。 真是不像话!难怪这么气派的客栈,居然年年都没钱赚。 她之前在醉仙楼做过事,知道这客栈酒楼,虽说是各有特色,但厨房的规矩,几乎都差不多。越是像模像样的店面,菜牌越是要多,上菜越是要快,味道卖相皆要拿得出手才行。到底是大厨房里做出来的菜品,总不能比外面小摊上卖的还差。而且,这样热闹的地段,人来人往,客源不断,开着一间这么大的店,哪有不赚钱的道理? 翠儿望着她问道:“少奶奶,您还有什么吩咐?” 韩玉娘想了想,只让她下去歇着了。 这客栈里的毛病看来不小,可他们明儿就要走了。她有心想管,怕是未必管的成啊。 须臾,曹掌柜过来为二人送饭。 “少奶奶,这是小的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尝尝看……” 曹掌柜见少爷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而韩玉娘则坐在桌边,静静地瞧着自己,不禁心生纳闷。 韩玉娘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顿时没了胃口。 那些肉菜,几乎道道都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水,看起来腻腻的。素菜则是炒得过了火候,叶不成叶,芯儿不成芯儿,用筷子一拨软绵绵的,不用尝也知道,必定失了清脆的口感。 “曹掌柜,这菜真是你们精心准备的?”韩玉娘蹙眉问道。 曹掌柜见她脸色不对,忙道:“当然了,少奶奶这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不合您的胃口?” 韩玉娘拿起羹匙,舀起一勺油汤道:“这样的饭菜,估计没人会觉得合胃口吧。” 曹掌柜闻言一愣,黄富贵也睁开眼睛,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 “少奶奶,小的这就吩咐厨房重做……” “不用重做了,还是让我去厨房看看吧。” 韩玉娘说完起身,看向黄富贵道:“相公也一起随我去看看吧。”说完,向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她一个妇道人家,单独出面总是不好的,而且,也压不住场面。 黄富贵闻言二话没说,腾地站了起来。 她要去,他自然要陪她。 曹掌柜见状,心中不悦,可也不好言语。 夫妻二人来到厨房,因着没了客人,炉灶都熄了火,厨子和伙计们围在一起喝酒聊天,好生悠哉。 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出现,惹得众人微微一惊。 曹掌柜见他们有心偷懒,脸色一下子就撂了下来。 韩玉娘对厨房是最熟悉的,她走到案板前看了看,案板泛着油光,刀上还沾着葱花,炒菜的锅底嘎巴着,还未刷净,只用带着菜叶的水给泡上了。 脏,乱,差。这还是准备过的,想来,平时一定比现在还差。 韩玉娘看得直皱眉,就连黄富贵的表情也变了。 韩玉娘转头看他:“相公你看,这里简直还不如咱们镇上的小饭馆干净呢。开门做生意的,这种态度可不行!” 黄富贵闻言只把眼睛一瞪,望向曹掌柜道:“你们就是这么糊弄人的?这都是群什么东西!” 曹掌柜脸上稍稍有些过不去,硬着头皮道:“少东家,小的平时可不是这么教他们干活的,谁知这帮小兔崽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居然这么邋遢……” 韩玉娘闻言直摇头:“曹掌柜,这不是邋遢,这是偷懒。方才我让丫鬟们看过了,来这店里吃饭的客人,多半都不满意,菜色不讲究也罢了,上菜还拖沓磨蹭,这不是把送上门的客人,往外撵吗?你既是掌柜,就该管住手下的人,若是管不住,便是无能了。” 曹掌柜闻言神色一僵。 嗬,这少奶奶说话好不客气啊。她……她才多大年纪,这一句一句的,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啊。 曹掌柜脸上挂不住了,语气也跟着变了。 “少奶奶,这开店做生意,可没您想得那么简单容易。小的跟着东家老爷十几年了,一直都是尽心尽力……” 韩玉娘见他还敢狡辩,便道:“做生意是不容易。只是,这细枝末节的事情,到底用没用心做,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她知道他不服自己,以为她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 韩玉娘一脸认真地指着冷掉的灶台:“这厨房的灶台,从早上开门的那一刻起,就不能随便熄火。因为,客人随时随地都会上门,重新生火花去的功夫,足以烧好一道菜。你们让灶台断了火,这就是厨房的大忌。还有这案板和铁锅,清理要及时。厨房是做饭的地方,地面不许起灰,每隔半个时辰要撒一次水,每天熄火打烊之后,更是要清水洗地,整理干净。锅碗瓢盆,更是如此……” 曹掌柜一时听得傻了眼,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能说,这么厉害。 黄富贵在旁看着一屋子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发愣,眼中流露几分赞许之色。 果然,我的玉娘啊,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 “曹掌柜方才说自己跟了老爷十几年,那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既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更应该知道这开店做买卖的规矩不是吗?”韩玉娘无心找茬儿,只是实话实说。 曹掌柜脸上不是颜色,望着韩玉娘,张了张嘴,却是回不出话来。 黄富贵适时上前,瞪向众人道:“一群废物点心!我看,这店你们是留不得了。” 曹掌柜本想倚老卖老来着,可见少东家撂下狠话,忙拱手求饶道:“少东家,少奶奶,小的好歹跟了老爷这么多年,您就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吧。” 韩玉娘没想难为他,毕竟,明儿他们就走了。这店里还是需要个知根知底儿的人打理照看着。 这曹掌柜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眼下却是唯一可用的人了。 黄富贵不讲情面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怕是我家这门生意就要彻底你们给糟蹋尽了。”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曹掌柜着了慌,那些厨子和伙计也跟着连连求饶。 黄富贵看了一眼韩玉娘,心里还是想让她来拿主意。 韩玉娘软下语气来:“念在你多年跟随的份上。这机会一定是有的。回头我列出一张清单给你,你要按着上面的要求,把店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打理好。规矩就是规矩,不可乱更不可随意糊弄。” “还有,这厨房的厨子要换人,菜单也要重新定。我会先写一张出来交给你,你们照做就是。”韩玉娘想得很清楚,一样一样都在心里。 “曹掌柜,这机会只有一次。你也知道我是刚进门的新妇,正学着料理家事呢。您可不要成为第一个被我料理打发的人才是。还有,往后这表里不一的事,还是不做的好。相公和我,虽不能日日守在这里看管你们,但派下来察看的人,心里可都是精明的。你糊弄得了一时,可糊弄不了一世。” 她这话是故意刺激他的。其实,她手里哪有什么人可派。 曹掌柜听了只有点头的份儿,不敢再说什么了。 黄富贵抿起嘴角,仍是不忘替她说话:“少奶奶的话,就是我的话,谁敢不听,仔细我回头收拾你们。” “是……”曹掌柜把头垂得低低的。 回房的路上,黄富贵给韩玉娘竖起大拇指道:“玉娘啊,还是你厉害。” 韩玉娘微微而笑,小手伸进他的袖子里,去抓他的手道:“多亏有你,否则,我说得再有道理,他们也不会听的。” 黄富贵闻言回握住她的手,与她相视一笑:“既然那饭菜不合胃口,我差人给你买点吃的吧。” 韩玉娘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吃些点心就好。等到晚上,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有一个月未进厨房了,手上都有点痒痒了。 曹掌柜站在一楼抬头看去,见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恩爱模样,不禁心中纳闷:这少爷到底是从哪儿娶回来这么个丫头?小小年纪,嘴上厉害不说,气势还不小…… 第一百三十六回 厨房的伙计见了韩玉娘,纷纷后退,站得远远的。 翠儿和念儿跟在她的身后,随时随地等待着帮忙打下手。 不过,她们不知道,韩玉娘是从来不需要帮手的,十人桌的饭菜,她也能一个人做好。 一条鱼,一只鸡,半斤猪肉,三两样青菜,便足够用了。 鱼是清蒸鱼,将新鲜的海鱼料理干净,然后往肚子里塞些蒜瓣葱段和姜丝,这样可以祛除鱼腥味。跟着,把猪肉切片,肥瘦相间的留着炒菜用。肉皮和肥肉用调味料稍微拌一下味道,然后塞进鱼腹之中。猪肉的肥腻和鱼肉的鲜美,正好可以相辅相成。鱼身的上面,略略撒些细盐和葱姜蒜末,最后的最后淋上几滴醋。 鸡腿和鸡翅,单独留下备用。鸡架用来熬汤,小火慢炖,一个时辰。熬好的鸡汤,用细纱布一层层地过滤下来,就剩下最清透的高汤。 高汤下面最佳,无需太多花样,点缀葱花即可。 鸡腿和鸡翅用酱汁浸泡一会儿,然后大火下锅煎炒,然后再用小火儿收汁。 土豆切片炒红辣椒,少盐多醋。黄瓜拍碎和豆皮儿一起凉拌,而豆芽直接炒肉,清爽可口。 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的功夫,满满一桌的菜就被韩玉娘给做好了。 众人在旁,皆是看傻了眼。 这少奶奶的功夫,倒是不浅啊。 翠儿微微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念儿小心翼翼地走到韩玉娘的身边,笑着伸出两只大拇指。 韩玉娘见状微微而笑,只让翠儿跑腿道:“请相公下来吃饭吧。” 等黄富贵下楼的时候,饭菜已经都摆好了桌。 黄富贵来到桌边一看,面露惊喜:“果然是我娘子。” 他缓缓落座,转头望向一旁发怔的曹掌柜,招招手道:“你,你过来。” 曹掌柜立刻上前两步:“少东家,您有什么吩咐?” 黄富贵看了看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瞪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才是人吃的饭菜。” 曹掌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是是。” 韩玉娘和念儿一起端着盛好的汤过来,见曹掌柜站在桌旁,便吩咐念儿:“把厨房锅里的汤,也给曹掌柜盛一碗。” 曹掌柜闻言忙后退一步道:“小的就不用了。” 韩玉娘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坐了下来:“曹掌柜也尝尝吧。尝过之后,你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对店里的生意指手画脚。” 曹掌柜低了低头:“哎呦呦,少奶奶,您这话可是……” 黄富贵不等他说完,就摆手道:“行了,你一边儿喝汤去吧。” “玉娘,咱们吃饭吧。” 午饭就没吃好,黄富贵早就饿了,他吃得有些着急。 韩玉娘把剥好的鱼肉,放进他的碗里,只道:“你慢点吃。” 念儿端着汤碗递给曹掌柜,做了一个请喝的手势。 曹掌柜低头闻了闻,果然挺香的。在尝一口之后,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这汤可真鲜,又鲜又香,像是熬了许久的老汤一般香浓入味。 曹掌柜在旁细细地咂嘴,品着滋味儿,抬头一看,对面的少东家和少奶奶吃着满桌的菜,突然有点犯馋。 看来这少奶奶也是有来头儿的,难不成是个哪位名厨的女儿? 曹掌柜见念儿年纪小,便找她套话儿,谁知她是个哑巴,问了白天,只会点头和摇头。 一顿饭吃完,黄富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和韩玉娘一起上到二楼。 “玉娘,我估计我以后准得成个大胖子。” 韩玉娘闻言低头一笑。“你现在也不瘦啊。” 他这副结结实实的身板儿,足以装下两个她了。 黄富贵伸手去揽她的腰:“那你也赶紧长胖些。” 回了房间,韩玉娘吩咐翠儿准备纸墨,她要把厨房的规矩,还有菜谱全都写好了,交给曹掌柜。 见她这么认真,黄富贵浓眉微皱,稍微想了一想,才道:“你这么费心费力,若是那老家伙儿不照办,岂不是白白可惜了。” 韩玉娘手中一顿,见他也想到这点,沉吟片刻才道:“我觉得那曹掌柜不是个能胜任掌柜一职的人,这么大的一家客栈交给他,实在是浪费了。” 黄富贵闻言,往她的身边近了近:“那我立马就辞了他,打发他离开就是。” “别,千万别……咱们明儿就去京城了,曹掌柜再不济,也比外面随便招来的生面孔强。就让他先留着吧,只要能守住摊儿就行了。至于,往后的事儿,等咱们见到了公公再说。” 韩玉娘不想让他出面做黑脸。若是曹掌柜不听差遣的话,正好把这个当做理由,回头让公公辞了他,免得耽误功夫。 黄富贵闻言身子往后一靠,靠着椅背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吧。等见了我爹再说……” 一提起父亲,他这心里就隐隐不安。 离着京城越近,他的眼皮跳得越是厉害。 他从来是不信这些的,只是这一次……他有点信了。 翌日一早,启程之前。 韩玉娘爱写好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曹掌柜。 曹掌柜双手接过,态度倒是端正。 “这些规矩都是行内用熟了的,所以,也不算是难为你们。至于,菜单都以家常菜为主。找个会做的厨子,应该不是难事。” 韩玉娘一脸认真道:“听说,曹掌柜跟随我家公公也有十几年了,既然是老人儿了,心里就该更加知道如何进退了。我能交代的已经都交代了,至于能不能做好,那就全看您了。” 宋姨娘在旁看着,只觉这韩玉娘厉害起来,还真是挺有气势的。 她心中暗暗一喜。早该如此了,她早该拿出点做少奶奶的架势来。 曹掌柜欠了欠身子:“是,少奶奶。您和少东家放心,小的一定照做就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甘愿的,但面上不好表露出来。 黄富贵盯着他看了一阵儿,淡淡道:“曹掌柜,你最好说到做到。这黄家的银子,只有黄家的人可以糟蹋!” 曹掌柜闻言心中一凛,忙又点了点头。 来时像迎菩萨一样的迎过来,送时也要恭恭敬敬的送出去。 从津门到京城,最近的路就是官路。 紧赶慢赶的话,最多三两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黄富贵心急,便让车夫加快赶路,中途只歇了一回,所以,一天半的功夫就到了。 来到京城的门外,韩玉娘仰头看去,只见那高高的城门上,插着鲜红的军旗,还有全副武装的守城侍卫和军爷。 大家陆陆续续地排着长队,往城门里面进。 路人走一列,车马走一列,有专门的人,站在门口检查盘问。 黄家的马车,看着气派,那些侍卫也没多问,收了点碎银子就放行了。 韩玉娘见状,微微而笑道:“我看他们气势汹汹的,刚刚还有点紧张来着。” 黄富贵摸摸她的头,只道:“甭怕,没什么好紧张的。这天底下的地方都差不多,只要有银子,万事好商量。” 韩玉娘闻言眉心微动,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是使惯了钱的人,自然有他的想法。不过,他说得虽然不算是个正经道理,却也不算错。 京城的街道要比福安镇宽上许多,足有两倍之多。只是街上的车马多了,行人倒是不如津门那般拥挤。临街都是商铺,名目繁多,新旧杂陈,处处都透着股凝结了千百年的沉重感。 韩玉娘放下帘子,心跳微微开始有点快。 很快,就要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了。很快,就要见到久违了的公公,黄大郎。 丑媳总要见公婆。 韩玉娘深深低吸一口气,心想,她还算幸运的。当初老太太反对的时候,黄大郎倒是从未难为过她什么……又或是,他根本就懒得难为她…… 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黄家落脚置办的地方,没有福安镇那样三进三出的宽敞宅院,只是一处小小的院子。而还是租下来的,这里一年里总有大半年的是空着的,甚至还有全年都没人住的时候。黄家原本只雇了人看宅子,并没有安排下人。 为了方便伺候大老爷,六福便一直留了下来。 得知少爷和少奶奶已经成亲,还一起来了京城。六福心里高兴又感慨,少爷总算是圆了心愿,而自己也多了一位好主子。 这两天,他有事没事地就在院门外转悠张望,生怕少爷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给错过去了。 眼看着日上三竿了,大老爷和新姨奶奶还未睡醒。六福搬了板凳,坐在门口,从石头缝儿拔了根儿草,叼在嘴里,左右张望。 待听到马车哒哒哒的声音,六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定睛看去,隐约觉得那马车的模样,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真的是少爷的马车。 六福跑起来挥手道:“少爷……少爷……” 黄富贵远远就听到他的声音,掀起帘子一看,不由笑道:“那小子还是这么机灵。” 韩玉娘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六福了,也跟着探头看去。 六福等着马车停下,一脸激动地迎上前来:“奴才给少爷请安,给少奶奶请安。” 黄富贵跳下马车,见他活蹦乱跳的样子,故意抬脚做了一个踢人的动作。不过其实只是逗逗他而已。 六福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哭了似的。 “少爷,奴才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韩玉娘扶着翠儿的手,也下了马车。 六福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少奶奶,您也来了。” 韩玉娘对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六福。” 黄富贵见他欲哭不哭的样子,只觉好笑:“你这小子弄什么名堂呢?你要是敢哭,小心我真踢你。” 六福低了低头,无奈地叹息一声。 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真是一言难尽。 “少爷,少奶奶,咱们先进院子吧。”六福让着他们往里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姨娘虽未下车,但一直探头探脑地看着。她捂着胸口,只对双喜小声道:“等会儿,见了老爷,我绝不能放过他。”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话是不放过他的新欢。 双喜见她还未见人就动了气,顺着她的后背道:“姨奶奶,您可不能和老爷生气啊。咱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您该好好讨老爷的欢心啊。” 宋姨娘心中一哼:什么心不心的。他的心,估计早就要外面的小妖精给偷走了。 黄富贵还未等进院,就问道:“我爹呢?” 六福压低声音道:“老爷还没醒呢。” 这个时辰了,还没睡醒…… 黄富贵听了暗暗摇头。韩玉娘却是立刻想到了什么,吩咐翠儿道:“你出去让小厮们先不要急着卸行李,等会儿再说。” 她不想吵到了睡熟的公公,毕竟是进门后的第一次拜见,她想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翠儿应声而去。 黄富贵倒是没那个耐心继续等了,他站在院中,朝着正房紧闭的房门,喊道:“爹,爹!我来了。” 六福听得心跳一快,连忙阻止道:“少爷少爷,可喊不得啊。” 黄家上下,敢扰了老爷美梦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韩玉娘也跟着劝道:“相公,咱们就再等等吧。” 黄富贵不以为然,只是继续喊道:“爹……爹,您赶紧醒醒啊,我带着玉娘给您请安来了。” 他的嗓门可是不小。六福急得不行了,忙道:“少爷,您就安静些吧。老爷他不是一个人……老爷的身边还有别人呢。” 他的话音刚落,正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只是,出来的人并不是大腹便便的黄大郎,而是一个妙龄女子。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妙龄少女。 柳眉杏眼樱桃嘴,一身薄纱的睡裙,半透不透,领子歪斜,露出白皙的肩膀,她稍稍扭动着纤细的腰身,伸手搭着门扉,一双媚眼微微眯起,打量着来人,神情慵懒地笑了笑:“呵,这就是咱们的大少爷啊。” 那略带轻佻的语气和笑容,让韩玉娘微微皱眉。 她是谁?她是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七回 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眉眼带笑的女子,正是黄大郎的新宠,也是他的第十九房小妾,名唤花牡丹 这名字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的花名。她本是京城常春阁的名妓,今年十九岁,因着舞艺超群,在城南一带颇有名气。就在几天之前,黄大郎一掷千金,为她赎身,继而将她纳为小妾。 事情的来龙去脉,六福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眼下也不是立马就能说得明白。 黄富贵望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神情微微不悦:“你是什么人?” 其实,他不用问也知道,她定是父亲的新宠。 花牡丹闻言懒洋洋地一笑,抬手整了整松散的鬓发,却丝毫不顾肩头滑落的衣裳,故意歪着头眨眼道:“我的好少爷,我是你的庶母啊!”说完,她又是呵呵一笑,笑声甚是轻佻。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庶母?宋姨娘乍听这两个字,心里的火气登时升了上来。她急急上前几步,伸手一指,直指着她的脸道:“不要脸的东西!你算老几?当着少爷和少奶奶的面儿,居然也敢这副德行!” 花牡丹见了宋姨娘,嘴角的笑意不减分毫,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道:“你问我是谁?我还要问你呢?看你的年纪,估计是家里的老妈子吧。正好,我身边缺人伺候,往后你就跟着我吧。” “老妈子?”宋姨娘被她气得脸色发白,顾不上多说,伸手就要打她。 六福见了,连忙上前阻拦道:“姨奶奶,可打不得啊。” 这新姨奶奶,眼下正得宠呢。谁敢惹她不痛快,回头可就麻烦了。 宋姨娘见院中的小厮丫鬟都过来拦着自己,挡着自己,心中又气又窝囊。 “你们拦我做什么?滚开。” 花牡丹见状,似笑非笑地瞪她一眼,故意拖长语气道:“哦……原来你不是老妈子啊。”她缓缓转身,伸了个懒腰,毫不理会对她破口大骂的宋姨娘。 黄富贵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脸色阴沉下来,深吸一口气后,便大喊一声:“都给我安静点!”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韩玉娘见他的肩膀起伏,便知他生气了,正欲开口劝说,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来到门前。 黄大郎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油光,身上的大褂也敞开着,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韩玉娘连忙垂眸,躲开视线。 花牡丹见他醒了,整个人都粘了上去,娇滴滴地笑道:“老爷,您终于醒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毫不避讳地靠上了黄大郎的肩头。 黄富贵看着父亲,神情变得有些复杂。“爹,我来了。” 黄富贵睁开眯起的眼睛,看了看黄富贵,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韩玉娘,只把敞开的衣襟,稍微合上,淡淡开口:“你们来了,一路上可还平安啊。”跟着又看向被众人围住的宋姨娘,语气微沉道:“你闹什么?” 宋姨娘满心憋屈,可真见着老爷,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花牡丹这个人歪靠在他的身上,像是四月的细柳,软弱不堪。 不过,她的眼睛却始终盯着一个人,那人正是黄富贵。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相信,黄大郎居然会有一个这么挺拔俊朗的儿子。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中暗道:果然,看着还真有几分眼熟呢。 花牡丹弯唇微微一下,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跟着,她的目光又转到了韩玉娘的身上,嘴角的弧度浅了浅。 瞧瞧,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是般配的一对儿呢。 她眸光一沉,心中泛起几声冷笑。 黄富贵看着父亲这副模样,沉声道:“爹,我和玉娘一会儿过来给您请安。”说完,一把拉起韩玉娘的手,“走吧,咱们先回房收拾收拾。” 黄大郎微点了下头:“嗯,去吧。” 韩玉娘的脚下略显迟疑。她好歹也该向公公行个礼吧。可是现在,的确不是时候。 黄富贵紧紧抓着她的手,惹得韩玉娘暗暗吃痛。待进了屋,她才轻轻挣扎开口道:“相公,你弄疼我了。” 黄富贵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他的脸色很难看,气闷闷地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杯茶,然后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韩玉娘见他鼻尖有汗,忙吩咐念儿把自己的扇子取来,然后坐过去,轻轻的扇了起来。“你别气。” 方才的场面,虽然不是她想看见的,不过她的心里早有准备。 不知为何,黄富贵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侧过身子道:“我爹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他简直……”他只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又轻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咱们先收拾行李吧。” 韩玉娘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估计,这会她说什么都会让他觉得心烦。 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小厮们忙进忙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搬完了。翠儿和念儿静静站在一旁,不敢插话,也不敢弄出什么声响来。 黄富贵一直沉着脸,韩玉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道:一会儿还要给公公请安敬茶呢。他这个样子过去,怕是不好…… 韩玉娘转身望向翠儿和念儿,轻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六福一直站在门口没进来,见她过来了便道:“少奶奶,您帮忙劝劝少爷。” 韩玉娘了然地点了下头:“嗯,你去带翠儿和念儿先去认认地方。” 六福答应着,把房门给关上了。 这会儿,没了旁人在,两个人可以好好说会儿话了。她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手指轻戳他的手背:“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黄富贵皱皱眉:“没事。” “什么没事?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 他听了这话,又把身子一扭,别过脸去。 韩玉娘不依,伸手去拢他的肩膀,柔声道:“你躲什么呀?” 黄富贵闻言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眸光微闪,似有话说,却又张口难言。 韩玉娘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子微微往前凑,“你从来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你要说什么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黄富贵心里郁闷,深吸一口气,道:“刚才那场面,本不该让你见到的。我……我真是觉得丢人!” 方才那一幕,简直不成样子。他替自己丢人,也替父亲丢人。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她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头,只道:“夫妻之间,哪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傻瓜!” 黄富贵见她完全没放在心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能忍,可我不能忍。” 韩玉娘劝他道:“你别冲动,不管那女子如何不好,她都是公公的妾室。你我皆是晚辈,有些话多说,反而无益。” 方才,宋姨娘气得都要哭了,可那妖娆女子,却是面色不改,看着像是个有城府的。而且眼下,她是什么人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黄富贵和公公好不容易相见团聚。他们父子之间,不该再起事端,多生嫌隙。 黄富贵和她想得正好相反,他轻笑一声:“我爹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他一向喜新厌旧,家里那十八房小妾都是他一时兴起纳进府的。可是,新鲜不过个三五个月,他就不稀罕了。他不稀罕了不要紧,却弄得院子里挤满了那些妖里妖气的女人,让人看着心烦。” 韩玉娘也觉得很无奈,只道:“话虽如此,但这件事要管也得让奶奶来管,而不是咱们做晚辈的插手。” 黄富贵摇了摇头:“可是奶奶她从来就不管!” 要管的话,家里的那十几个就该开始管了。 韩玉娘轻轻叹息,慢慢抚着他的背:“这件事,咱们缓缓再说吧。今儿是我第一次给公公敬茶,你帮着我点儿,不行吗?求你了。” 黄富贵见她这么软绵绵的求自己,只好无奈地应了:“知道了,过了今天再说。” 韩玉娘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开门,唤来翠儿进来给自己上妆梳头。 给长辈敬茶不是小事,她不能马虎。 一番梳妆打扮过后,韩玉娘跟着黄富贵重新来到正房,准备着给黄大郎请安敬茶。 黄大郎正等着他们呢,他梳洗妥当,创穿戴整齐,像模像样地端坐在主位之上,看着黄富贵和韩玉娘一同进来,双眉轻挑,面露笑容。 花牡丹见状,忽地从旁边的位置站起身来,故意坐在黄大郎的腿上,整个人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宋姨娘看在眼里,气得咬紧牙根。 这妖精到底是哪路货色?这般下作,不知礼数。 黄大郎见她又贴了上来,拍拍她的肩膀道:“牡丹啊,你去旁边站一会儿。孩子们要来请安了,我得好好喝下这杯媳妇茶。” 花牡丹闻言眸光微微一闪,顺从地起身道:“是。” 她去到宋姨娘的身边儿,宋姨娘故意冷哼一声:“好没规矩的东西!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丢人!” 花牡丹听着真切,却只当未闻。这会儿,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黄富贵和韩玉娘的身上。 黄富贵仍是沉着一张脸,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而他身边的韩玉娘,脸颊泛红,神情羞怯,一身水粉色的长裙曳地而过,看着水灵灵的,果然是个清丽佳人呢。 花牡丹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儿媳玉娘给公公请安。” 翠儿把事先备好的软垫放好,等着两位主子跪了下来。念儿则是小心翼翼端来事先沏好的茶,跟在她的身后等着。 黄富贵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儿子给父亲请安。” 黄大郎笑意吟吟,点了点头:“嗯,你们成亲那日,我虽然没能赶上,但咱们今儿见了也是一样。” 韩玉娘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带笑意,一点都不严肃,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看着还挺和气的。 “请公公喝茶。”韩玉娘恭恭敬敬地送上茶碗。 黄大郎挺直后背,慢悠悠地接过茶来,又慢悠悠地低头抿了一口:“嗯,不错不错。” 其实,他盼这碗茶已经很久了,只是家中没人知道罢了。 “媳妇啊,今儿虽不是咱们初见,但从今儿开始,我就是你的公公了,我该给你准备一份大礼才是。不过,我实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黄大郎发下茶碗,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看起来可是不少。“这个给你。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 韩玉娘见了银票,微微一怔。那银票的头一张赫然写着“五十两”,若都是五十两的,那这一沓银票加起来,该有多少啊?这红包也太大了! 黄大郎见她诧异迟疑的模样,又是一笑:“拿着吧。你是黄家媳妇儿,荷包一定要鼓。往后好好照顾福哥儿,更要早点给黄家添个男丁才是。” 黄家最缺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丁。这道理,黄大郎比任何人心里都要清楚。 韩玉娘面上一红,转头看了看黄富贵,黄富贵冲她点头示意。 韩玉娘双手接过,磕头道谢:“多谢公公。” 黄大郎满意地抬抬手:“起来说话吧,地上凉。”说完,他又拿起手边的茶碗,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黄富贵和韩玉娘正欲落座,却听花牡丹在旁清脆一笑:“老爷,看您心满意足的样子。这媳妇茶真有那么好喝吗?弄得人家也想尝尝呢。”她一边说一边坐到了黄大郎身边的位置,仿佛她是他的正室似的。“不知何时,妾身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呢?老爷,我可真羡慕您呢。” 黄大郎看了她一眼,摇头道:“莫要胡闹。” 她的轻佻,再次让黄富贵霍然变脸:“你一个妾室,哪来的资格坐在这儿?” 花牡丹见他恼了,非但不怕,反而嗤笑一声,“大少爷,妾身只是开玩笑而已。您不必当真。” 黄富贵一脸厌恶地别开眼:“你不过是个奴婢,没资格和我开玩笑。” 花牡丹闻言仍是不介意地笑笑,继而不再吭声。 黄大郎见儿子脸色难看,便岔开话题道:“你们辛苦了一路,回去歇着吧。有话,咱们明儿再说。” 黄富贵有些忍不住了,正欲开口,却被韩玉娘抢了先:“是,多谢公公体谅。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韩玉娘拉过黄富贵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戳动,提醒着他。 黄富贵倒也明白,忍了忍,便和她一起走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 &nb回了房间,黄富贵把六福叫到跟前,问他,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nb他虽然从不混迹于风月,但也知道那女人不是什么正路子。 &nb六福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nb韩玉娘听了心惊,微微咬唇。她居然是青楼女子?不过,看她的一言一行,的确不像是守规矩的良家女。 &nb她暗暗摇头,再看黄富贵的脸色,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nb“荒唐!”黄富贵慢慢握紧了拳头。 &nb丫鬟,乞丐,厨娘,佃户之女……从前父子看上的女子,纵使清贫粗鄙,却从来没有这般不堪的出身。怎么如今他年纪大了,行事反而越发荒唐了,居然找了一个青楼女子回来!这件事,若是被传回家乡,岂不是要被众人耻笑!还有奶奶,若是她知道了这事,非得气得头疼不可。 &nb“我爹拿给那女子赎身花了多少银子?” &nb六福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小声道:“八百两!” &nb“什么?”黄富贵登时坐不住了,急匆匆就要出门。 &nb六福连忙跑到门口,跪着好声劝道:“我的好少爷,您千万别冲动啊。” &nb韩玉娘也跟着道:“相公,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nb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了的。不过能多缓一缓,也是好的。 &nb黄富贵沉下脸来,又坐了过去。 &nb韩玉娘暗暗舒了口气。 &nb她把方才公公给她的银票,一张张摊开来看,细细数来,竟有十张之多。 &nb五百两?! &nb韩玉娘忍不住轻呼一声,居然有这么多银子。 &nb她惊讶之余,突然想起一事,之前在津门的时候,那曹掌柜不是说公公曾经派人去店里支走了五百两银子吗?难道就是这五百两? &nb黄富贵看了看那银票,面无表情道:“你才刚进门,他就想着要用银子收买人心了。” &nb韩玉娘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收好,只觉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揣不得放不得的。最后锁在匣子里,方才安稳。 &nb父子相见,本是好事。 &nb那花牡丹的出现,让黄富贵心中大大地不痛快。 &nb他在家里有些坐不住,寻思片刻,便起身道:“玉娘,你先歇会儿。我去找胡掌柜去……” &nb他出去还好些,免得在家里生闷气玩儿。 &nb韩玉娘也没拦着他,只让六福跟着一起去。 &nb翠儿和念儿把屋里的物件家具都擦了一遍,见韩玉娘单手支头,眉心微蹙,便知她心情不好。 &nb翠儿见状,把手里的抹布给了念儿,匆匆去洗了把手。 &nb“少奶奶,你哪儿不舒服?奴婢给您按按肩吧。” &nb韩玉娘微微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院中突地响起了一阵哭声。 &nb“老爷,您冷落妾身不要紧,可您不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nb这声音分明是宋姨娘没错。 &nb韩玉娘起身走到门口,果然看着宋姨娘坐在院中,嚎啕大哭。 &nb黄大郎不见人影儿,倒是花牡丹站在廊下看热闹。 &nb“姐姐这是哭什么呢?女人家最不能要的就是嫉妒。” &nb她漫不经心地说着风凉话,脸上仍是笑盈盈的。 &nb韩玉娘看着只道:“翠儿,你去把宋姨娘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说。” &nb“是……”翠儿答应得略有迟疑。 &nb她一路小跑着过去,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宋姨娘,弯下身子道:“姨奶奶,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说是有要紧的事。” &nb宋姨娘闻言哭声顿了一下,扶着双喜的手,站了起来。 &nb老爷不听她的,她还有少奶奶呢。 &nb韩玉娘让念儿打了盆清水,伺候宋姨娘梳洗。 &nb宋姨娘洗了脸,抽抽噎噎地坐到韩玉娘的面前,低了低头道:“方才让少奶奶您看笑话了……” &nb韩玉娘无心看什么笑话,只问:“姨娘见过老爷了吗?出什么事了?” &nb一提起这茬,宋姨娘忍不住又抹起眼泪来。 &nb刚刚,老爷叫她过去说话,还不等她开口,便训斥她多事,不该跟着来到京城,碍手碍眼。 &nb宋姨娘心里委屈,便说老爷不该纳个青楼女子为妾,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老爷恼羞成怒,便将她撵了出来,还让她明儿一早就打包回去。 &nb宋姨娘平时在老爷的跟前,还算得宠。可是这一次,她是彻底败下阵来,败给了那个她口中的下贱的“狐狸精”。 &nb韩玉娘等她把话都说完了,才道:“姨娘不必如此激动。明儿我会去老爷跟前,替你说话,让你留下便是。” &nb宋姨娘闻言面露感激之色:“真的?多谢少奶奶。” &nb让她留下,倒也不难。只要她去和公公说,自己初到京城,身边需要有个熟悉的人帮衬一下,宋姨娘便可留下。 &nb“那个狐狸精,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爷留着她就是给全家人丢脸!”宋姨娘说这话的时候,恨得牙根痒痒。 &nb光是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她就知道,那个花牡丹是个祸害,大祸害。 &nb“凡事不以操之过急。她如今正得公公的喜欢,你这样和她对着来,就等于是再和公公对着来。”韩玉娘耐下心来,劝她消气。 &nb眼下,生气是最没有用的。 &nb宋姨娘听了这话,沉住气道:“少奶奶,您有什么办法?” &nb她还以为,她要和自己一起对付那个花牡丹呢。不过,韩玉娘和她想得不是一件事。 &nb花牡丹的确是个棘手的存在。但她还不算是最大的麻烦。 &nb看着黄富贵和公公之间,疏远又冷淡的关系,这才是韩玉娘心里最在意的。 &nb“花牡丹这个人,咱们还得慢慢观察。姨娘要沉得住气才是。” &nb宋姨娘闻言眸光一闪,脸色微变:“是,我知道了。” &nb只要韩玉娘站在她这边,她便有了底气。 &nb初到京城的这一天,实在是给了韩玉娘太多的意外。 &nb身体疲倦的时候,泡澡是最解乏的。 &nb韩玉娘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她正在靠在浴桶里想着事情。 &nb屏风外面的翠儿,突然出声道:“姨奶奶,我家主子正在洗澡呢。您不能进去……” &nb“哦,是吗?那我就坐在这里等她。” &nb花牡丹不请自来,一点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外人。 &nb翠儿慌张跑了进来,对着韩玉娘道:“少奶奶,花姨娘来了。” &nb韩玉娘眉心一动,稍微想了想才道:“你去招待一下,让念儿进来伺候我穿衣。” &nb这个女人还真是不安分呢。 &nb隔着屏风,花牡丹可以看隐约看见那个刚刚沐浴而出的曼妙身影。她看起来很瘦,不过,这副玲珑的身段和纤细的腰身,定是把黄富贵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nb花牡丹玩味一笑,忽地想起一事。 &nb对了,之前听老爷说,黄富贵命中有劫,二十岁才可娶妻生子。他们虽是成了亲,却暂时不可圆房呢。 &nb花牡丹轻轻一笑,只觉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可笑的事。 &nb韩玉娘来不及擦干头发,只穿好衣服就绕到了屏风外面。 &nb花牡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微微屈膝行礼:“妾身花氏给少奶奶请安。” &nb她不似方才那般衣衫不整,穿着华丽,妆容精致。 &nb她的确是个美人,但不知为何,却并不讨人喜欢。 &nb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让人先入为主了。 &nb“花姨娘,你有什么事?” &nb韩玉娘态度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nb“妾身是来给少奶奶请安来的。白天的时候,妾身做得不够好,实在太失礼了。” &nb花牡丹笑盈盈地说着话,韩玉娘却是别开眼去,道:“算了,你回去吧。” &nb相公随时都可能回来,若是看见她在,又要生气。 &nb花牡丹对她的冷淡,毫不在意,仍是笑着道:“少奶奶似乎很讨厌我呢。”说完,她故意叹了口气道:“可是怎么办呢?老爷似乎很喜欢我呢。” &nb韩玉娘闻言微微皱眉:“既然公公喜欢你,你就好好伺候他吧。黄家为你花了不少银子,让你从头开始,你可要感恩才是。” &nb花牡丹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而且,她笑着笑着,便弯下身子,捂着肚子,仿佛停都停不下来了。 &nb韩玉娘凝眉看她,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翠儿也是一脸不解,这花姨娘是怎么了?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nb花牡丹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抚着肚子站了起来。她并不是在假笑,因为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nb韩玉娘沉下语气问:“你笑什么?” &nb花牡丹拿着手帕点点眼角,缓缓起身道:“没什么,妾身先告辞了。” &nb转身之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脸的怨恨。 &nb是啊,黄家对她而言,可是有“大恩大德”的。尤其是那个黄富贵……往后,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们的。 第一百三十九回 &nb当年的一切,花牡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记了整整十年,熬了整整十年……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在那风月之地,被人玩弄。却不想,老天有眼,居然让她遇到了黄大郎。 &nb那天妈妈一脸兴奋地拿着银票,过来让她接客,说是从外地来了一位姓黄的老爷,出手那叫一个大方。 &nb出手阔绰的客人,她从来不会拒绝。只是没想到,老天爷给她备下了一份大礼。昔日那个害她沦落他乡,落魄为妓的黄富贵,他的父亲居然看上了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解恨更痛快的事了。 &nb整整十年的煎熬,十年的怨恨,在她的心底化成了一股火,一股复仇之火。 &nb花牡丹缓缓踱步走到门前,看着正靠在椅子上悠哉喝茶的黄大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nb每每看到他这副肚满肠肥的模样,她都恶心得想吐。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忍,忍到她亲手毁了黄家的那一天,然后看着一脸丧气的黄家父子,将他们狠狠地踩到自己的脚底下。 &nb黄大郎喝了凉茶,仍是不解热,正皱眉吩咐丫鬟找扇子,只见花牡丹站在门口,眉头一松,招手示意:“爱妾,过来。” &nb花牡丹闻言缓过神来,立马换上笑脸,妩媚笑道:“是,老爷。” &nb她走过去,取了把绢扇轻轻地替他扇着。 &nb“怎么样?和那孩子聊得可好?”黄大郎含笑问道。 &nb花牡丹故意低了低头,沉默一下,方才叹气道:“唉……少奶奶是好人家的姑娘,自然不喜和妾身这种人打交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妾身……” &nb她故意欲言又止,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nb黄大郎果然上了心道:“怎么?那孩子说你什么了?” &nb花牡丹缓缓摇头:“没有,没有。少奶奶的性情,看起来很温顺呢。” &nb现在还不是挑拨的时候,等她摸清楚了这家人的底细,再慢慢破坏也不迟。 &nb黄大郎微微点头:“你不知道,她是福哥儿自己选中的媳妇儿。为了娶她回来,可是没少折腾呢。” &nb“哦?”花牡丹来了兴趣,含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您给妾身仔细说说?” &nb“孩子们的事,你这么上心作甚?” &nb花牡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往后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了,妾身也想要好好讨少爷和少奶奶的喜欢呢。” &nb黄大郎见她撒起娇来,便稍微讲了讲。 &nb花牡丹听着认真,暗暗在心中盘算。 &nb原来,这黄富贵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啊。而那韩玉娘,只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居然兜兜转转走到了一起,还真是有趣。 &nb黄大郎并未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似叹非叹地说了一句:“那孩子的家世虽然不好,但性子倒是温顺。最关键的是,福哥儿喜欢她,也愿意听她的话。往后有她就看着,我也可以放心些。” &nb放心?花牡丹闻言嘴角弯起一丝冷笑:“是啊,妾身也觉得那少奶奶是个妙人儿呢。” &nb既然,黄富贵天生爱惹事,那么他来京城可算是来对了。因为这里是天底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多如牛毛。得罪一个人比吃一顿饭还要简单。不管是谁,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个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下场。 &nb花牡丹越想越兴奋,低头轻轻地笑了起来:“妾身只见过老爷在风月场上的谈笑风生的风流模样,却不知,您也有这样语重心长的慈父情怀呢。” &nb她的语气略含嘲讽之意,然而,黄大郎并不能领会得到。 &nb“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黄家而言,他是最后重要的。”黄大郎语气认真道。 &nb其实,对他而言,他也是最重要的。只是,他从来不说,儿子也从来不知道罢了。 &nb花牡丹闻言又是一笑:“老爷别担心,妾身也许会有这个福气为老爷添个一儿半女呢。” &nb黄大郎听了这话,眉间一紧,圆圆的脸上笑意渐淡,目光定定地看了花牡丹一眼,沉默着没有接话。 &nb…… &nb身为晚辈,韩玉娘一心想要在长辈的面前好好表现。所以,她准备亲手来做晚饭。 &nb院中的丫鬟和小厮,听闻此事,皆是面露诧异。那厨房油烟重,平时连姨奶奶的丫鬟都不愿多呆片刻,怎么少奶奶却不嫌弃? &nb韩玉娘换了身做饭的衣裳,看着厨房的食材,掂量着晚饭的菜单。 &nb翠儿和念儿在旁跟着,等着打下手。 &nb韩玉娘稍微盘算了一下,觉得三荤两素,再配上一道汤就可以了。 &nb若是太丰盛了,反而显得自己刻意了。家常菜就该有家常菜的样子,而不是想外面的馆子。 &nb韩玉娘挽起袖子,准备起来。翠儿和念儿则是摘菜洗菜,收拾食材,一刻也不敢怠慢。 &nb一个半时辰之内,估计就能做好……韩玉娘默默在心里算着时间,只希望黄富贵不要回来得太晚。 &nb… &nb黄富贵出门的时候是皱着眉头,回来的时候,仍是皱着眉头。 &nb临到门口的时候,六福唤住他道:“少爷您等等。” &nb黄富贵背着双后,回头看他:“什么事?” &nb“少爷……奴才有几句话想和您说。”六福压低声音道:“少爷,您和老爷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您就稍微让让老爷吧。” &nb他看得出来,少爷心里憋着一股气,而且,经过胡掌柜那么一说,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nb六福真的很担心他们父子俩会一不小心起了争执,而且,少奶奶还在呢。她才刚进门没多久,万一被吓到就不好了。 &nb黄富贵闻言看了他一眼:“我会看着办的,你少操心。” &nb今儿先这么着吧。他答应过玉娘的。 &nb“是……”六福低头跟上。 &nb一进院门,黄富贵就闻到了阵阵菜香。有肉的鲜美,也有葱姜蒜爆锅的香气。 &nb黄富贵循着味道,去到厨房,果然看见了韩玉娘忙碌的背影。 &nb“啧,好不听话的丫头!”黄富贵站在门口开口道。 &nb韩玉娘闻声转身,见他回来了,便笑着迎上来:“回来了。” &nb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鼻尖微微泛起汗来。 &nb黄富贵见状又“啧”了一声:“你怎么不听话?院里那么多闲着的下人,为何飞的你来做饭?” &nb韩玉娘微微而笑:“今儿是第一天,我想讨公公的喜欢。再说了,公公他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nb黄富贵闻言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不用让自己这么累,也不用费力去讨他的喜欢。” &nb韩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锅里的菜,只道:“好了好了,你先回屋歇会儿。再过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nb黄富贵见她转身回到灶台边上,也跟着走了进来。 &nb他没回去,也没阻拦她,只是搬了条儿长凳坐在她的身后,静静等着。 &nb六福见状,也跟了进来,一面闻着菜香,一面觑着少爷的脸色。 &nb不过一会儿,饭菜就齐全了。 &nb韩玉娘吩咐丫鬟们摆桌,自己则是回去又换了身衣裳。她不想带着一身油烟味去见长辈。 &nb她站在屏风后面换衣服,黄富贵站在外面洗手,跟着又低下头去,用力地洗了两把脸。 &nb“相公,你白天答应我的事,你没忘吧。”韩玉娘不忘小声提醒他道。 &nb黄富贵抬起湿漉漉的脸,应了一声“嗯”。 &nb韩玉娘换好衣裳出来,见他没擦脸,站在那里,笑着摇头,取了毛巾给他擦干净:“别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公公见了会不高兴的。” &nb黄富贵闭了闭眼睛道:“没事,我这副德行,我爹早都见怪不怪了。” &nb丫鬟们摆好了桌子,便去请老爷了。 &nb黄大郎正听花牡丹弹琴解闷儿,听说儿媳妇亲自下厨做了晚饭,不由挑眉一笑。“那孩子果然懂事。” &nb新媳妇这么费心费力,做长辈的自然要捧场了。 &nb花牡丹双手一顿,目光微闪,忙起身道:“老爷,妾身陪您一起去吧。” &nb“嗯?”黄大郎闻言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去?” &nb她是妾室,按理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 &nb花牡丹见老爷的神情变了,忙笑笑道:“老爷,今儿是个好日子,您们父子团聚,就让妾身一起跟过去伺候吧,也让妾身沾沾这家中的欢喜之气。” &nb黄大郎听了这话,想想才道:“也好,只是你去归去,不要太多话才好。” &nb花牡丹顺从应道:“老爷放心,妾身知道分寸的。” &nb满满一桌子的好菜,自然不能少了一壶好酒。 &nb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过来给父亲请安,见花牡丹又跟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nb花牡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屈膝行礼道:“妾身给少爷少奶奶请安。” &nb黄富贵脸色一沉,因着韩玉娘在旁,什么也没说,便坐下了。 &nb黄大郎望着桌上的饭菜,只觉样子不错,闻着也香。“媳妇啊,你这手艺看起来不错啊。” &nb韩玉娘闻言忙起身道:“公公过奖了,玉娘手艺平平,还望您不嫌弃就好。” &nb她的话音刚落,一旁不安分地花牡丹便插嘴道:“少奶奶真是客气了。妾身觉着您这手艺,丝毫都不输给那常春阁的大师傅呢。” 140.第一百四十回 花牡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一句话,让众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这叫什么夸奖?分明是调笑。 堂堂黄家大少奶奶,怎么能和青楼的二流厨子相提并论呢?那种地方,理应一个字都不该提的。 黄大郎闻言,虽然心里也觉得不合适,但还是没作声。她毕竟是从风月场上混出来的女子,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倒也无妨。 黄富贵立刻撂下手中的筷子,微微抬眸,狠盯了花牡丹几眼。谁知,她的脸皮倒是厚的很,站在那里,竟然还敢笑? “像你这种没规矩的人,离我们黄家的饭桌远点儿,别坏了本少爷的胃口。” 黄大郎听了这话,看了儿子一眼。 这小子的脾气还真是越来越大呢。 韩玉娘偷偷地在桌下,轻轻拉了他的袖子。 花牡丹脸上的表情,还真是收放自如。方才,还抿唇轻笑的脸,一下子变得充满委屈。“老爷……” 黄大郎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他不想坏了自己的兴致,也不想白费了媳妇的好意。 花牡丹眸光微闪,凑到黄大郎的耳旁低声细语了几句之后,慢悠悠地含笑退下。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惹得黄大郎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 韩玉娘暗暗留意,看着花牡丹那摇摆腰肢的妩媚背影,心中突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女人,为何看起来总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方才,她一定是故意那么说的,可她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只是有意要自己难堪,还是为了要激怒黄富贵?在她看来,花牡丹的目的明显是后者居多。 她刚进黄家,理应好好表现才是。何必,非要惹人不快呢? 韩玉娘眉心微动,实在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黄大郎尝了一口汤,满意点头道:“年纪虽小,手艺不错,有点大师傅的风范。” 韩玉娘回过神来,忙含笑回道:“我自小就喜欢做饭,手艺不精,只是有些自己的经验。公公您能喜欢就好。” 她说完,转头看向身边的黄富贵,冲他微微眨了下眼。 黄富贵不解其意,只见韩玉娘往父亲手边看去,便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父亲的酒杯空了。 啊,原来她是在提醒他呢。 黄富贵心里微微有些不情愿,端起酒杯道:“爹,儿子给您满上。” 黄大郎闻言挑眉,略感意外。 他看着给自己倒酒的儿子,心情甚好。 “今儿是个好日子,你们也喝点吧。” 黄富贵闻言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而且,倒得满满的,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韩玉娘见他又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忙小声道:“相公,我不能喝的。” 她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万一喝醉了,在公公的面前失了态。 黄大郎见她婉拒,朗朗笑道:“媳妇啊,你不用拘谨,该吃吃,该喝喝,自在一点最好。” 黄富贵难得附和父亲一次,只把酒杯递给韩玉娘:“是啊,玉娘,你也自在点儿。” 韩玉娘双手举杯,垂眸看着清凌凌的酒水,缓缓起身道:“公公,这杯酒媳妇敬您。” 黄大郎笑了一声,拍桌说了声“好”。儿媳妇敬的酒,他可是第一次喝。 黄富贵见状,也站了起来,和韩玉娘一起敬了一杯酒。 喝过了酒,黄大郎问起了韩家的近况,听闻他们一切都好,他微微沉吟着道:“你们成亲之时,我的确是被事情绊住了脚。没能亲眼看见你过门,实在可惜了。” 韩玉娘闻言垂眸,静默以对。 这种时候,自己还是不说话的好。 黄富贵倒是有话想说,但见韩玉娘一直偷偷地攥着自己的袖子,想想也就作罢了。 “等到回去之后,我会派人去请你爹上门一聚,好好和他解释解释。” 韩玉娘含笑应声:“公公如此费心,玉娘感激不尽。” 黄大郎见她嘴甜,心里更加喜欢:“你能嫁到黄家,也许真的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往后你好好照顾福哥儿,只是莫要纵坏了他。” 韩玉娘点头道:“是。” 许是因为高兴的缘故,黄大郎今儿的胃口极好。 黄富贵喝了几杯热酒之后,心里别扭的情绪也没了。 父子俩开始说起话来,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文章。 韩玉娘不想扰了他们的兴致,默默地为二人布菜斟酒。 这一桌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席间,韩玉娘喝了几杯酒,以至于离席起身之际,她稍觉头晕,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韩玉娘后知后觉,并不知这酒的后劲儿这么大。 黄大郎喝得满脸通红,见她如此,忙让黄富贵将她护好:“回去好好歇着吧。明儿一早不用过来立规矩了。一家人不必太过拘谨,咱们都自在些。” 他说完这句,又对着黄富贵叮嘱道:“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莽莽撞撞的,要慢慢来……” 黄富贵听得纳闷,不解抬头,可父亲已经转身离开。 韩玉娘有些头晕,双颊绯红,但还不忘屈膝行礼:“公公慢走。” 黄富贵伸手扶住她的腰身,正要问她有无大碍,是不是觉得难受想吐? 谁知,韩玉娘身子一软,靠进他的怀里,站不稳当道:“我的腿……怎么软了?” 黄富贵低头看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脸颊通红,低头喃喃自语,一看便是醉了。 黄富贵弯下身子,将她拦腰抱起,深吸一口气道:“没事儿没事儿,我抱你回去。” 韩玉娘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儿。 翠儿一直站在外间,见少爷抱着少奶奶出来了,忙迎上去道:“少爷,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好大的酒味儿啊。 “醉了。”黄富贵见她挡住了路,皱着眉头道:“你一边儿去。” 翠儿不敢反抗,侧身让出两步,跟着又一路跟了上去。 黄富贵脑袋也有些晕沉沉的,可他力气很大,把韩玉娘抱到床上之后,自己也无力地瘫了下去。 他虽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把韩玉娘密实地压在了身下。 六福见翠儿站在屋里发愣,吩咐道:“别杵这儿了,下去吧。” 见她脚下迟疑,他还推了她一把,然后反手将房门关上。 翠儿心里着急,可也不敢说什么。 六福见她焦灼不安地站在廊下,不肯回屋,便道:“怎么?你要留下守夜啊?” 翠儿连连点头:“是……少爷和少奶奶都醉了,一会儿难免觉得口渴。” 六福见她这么会来事儿,便点点头:“那行,那你就留着吧。” 他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一事,回头叮嘱道:“你守归守,可别偷听墙角啊。” 翠儿闻言微微一慌,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似的。 六福见她一惊一乍的,无奈摇头:“我说你,稍微机灵点儿行不行?” 翠儿忙屈膝应是。 今晚不管怎样,她都要留在外面。 韩玉娘隐隐约约听见了关门的声音,胸口闷闷的,像是被石头压住了似的。 她身上发热,嘴里发干,想要喝水。可她根本动不了,睁眼一看,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压着一个人。 “啊……”她轻呼一声,又戛然而止。 韩玉娘定睛看去,那人正是黄富贵。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热沉沉的,双眸微眯, 眸底幽暗,像是藏着一潭黑漆漆的池水。 他一直注视着她,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忽地缓缓下移,落在自己的手掌之上。 好软……他说得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胸…… 他不是要碰的,只是想要起身之际,一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这才不小心碰到的。 韩玉娘也是后知后觉,垂眸一看,见他的手上放在自己的左胸上,握着什么,登时睁大双眸,双手攥拳去推他。“你干嘛?” 黄富贵被她吓了一跳,立刻缩手,挺起上身解释道:“玉娘,我不是故意的。” 他这么一弄,重量都偏向了下半身,使得两个人的姿势更加暧昧起来。 黄富贵原本还想起身的,可这会儿却突然不想动了。 他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她这个人都看穿看透了,才肯罢休。 见他要贴向自己的脸,韩玉娘有些烦闷地别开了脸:“你……太沉了,我喘不上气来。” 她越是躲,他越是往前凑,本能地往她的颈窝里拱去。 韩玉娘只觉脖子痒痒的,热热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爬动。 她实在忍不住了,缩缩肩膀笑起来。“你别闹了,我好热……” 她身上的酒劲儿还没散,热烘烘的难受,这会儿又被他整个人压住,热得她简直都要喘不过气了。 黄富贵和她脸贴着脸,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沙哑道:“我也是……玉娘,我浑身都热,热得难受。” 141.第一百四十一回 韩玉娘被高粱酒烧得全身热乎乎的,香汗湿了一身。 若不是头晕晕的,她还真想立刻起来洗个澡。 生平第一次喝醉,感觉很微妙。很热也很难受,头也晕沉沉的。但不知为何,明明很难受,身体却像是彻底放松了一样。 黄富贵本能地捧起她的脸,一通乱亲。想要做点什么,可又毛毛躁躁,完全不得章法。 她的唇热热的,软软的,还带着点甜甜的味道。 黄富贵听她因缺氧而轻轻嘤咛一声,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唇,手掌一路往下滑,直接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他们成亲的那一天,他也曾这样做过,可是她不许他继续,因为她总有许多担忧……今天,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仍有顾虑。 韩玉娘抬眸看去,只见,黄富贵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的脸真红啊,看着有点好笑。 韩玉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抬起手来,没有去挡他的手,而是摸了摸他的脸。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唇角,继而轻轻一笑:“你的脸好红啊。猴子屁股……” 黄富贵闻言,原本因为紧张而微微紧绷的脸,瞬间缓和了下来。 他跟着她一起笑,声音略哑道:“你的脸也是猴屁股……” 两人四目交接,对视一笑,彼此直直地望进对方的眼里,心头仿佛如春风拂过,瞬间消解了燥热。 黄富贵正要解开她的衣带,她却突然仰起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和他霸道不同,她的吻和她的笑容一样,清浅而温柔。 黄富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的气息一窒。 他低下头看她,她仍是在笑,脸色酡红,满眼醉意。 “我的头好晕,我想睡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的撒着娇,丝毫觉察到黄富贵身体里的欲望,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他怎能舍得让她睡,他紧揽着她的身子,略显笨拙地解开她的衣服。 谁知,才解到一半,韩玉娘便轻轻笑道:“黄富贵,你不要闹我……”说完,她还轻轻推了他一下。 黄富贵仍是不肯罢休,炙热的唇缓缓下移吻着她的耳垂,脸颊,颈窝…… “呵呵……好痒。”韩玉娘笑着睁眼,继而含愠地嗔他一眼:“黄富贵,你为何总是不听话?” 黄富贵在她耳际呼着热气,沉声道:“玉娘,我要你。” 他已经忍了好几月,今晚他实在不想再忍了,只想放纵一次,彻底地放纵。 韩玉娘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缩着肩膀,别开脸去。 他不要她躲开,扳过她的脸,再度纠缠上去。 韩玉娘躲无可躲,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恼。她在他的身下轻轻挣扎,喊着他的名,喃喃求道:“黄富贵,我真的困了,我困……” 她越是不依,黄富贵就越是用力越是放肆,双手连扯带拽,只把她的衣衫褪到腰间,只剩一件轻薄的肚兜遮住身体。 韩玉娘没了力气,见他存心为难,便软声软气地求饶,可怜兮兮地看他:“黄富贵,你别这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欲哭不哭。 黄富贵见她这般,眸底的幽光一黯,立马放开了她。 他是不是太着急了,吓着她了。 韩玉娘强打起精神,张着眸子看他,轻声呢喃:“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会被你的家人埋怨一辈子的。就连你……你也会讨厌我的。” 黄富贵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 她果然还在担心。虽说那都是些无稽之谈,可她还是担心。 韩玉娘说完这话,便又沉沉闭上眼睛,没过多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平稳有序,显然已经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黄富贵深深喘息,虽然指腹间还留恋着她那柔软的肌肤,自己仍是慢慢收回了手。 今儿他们都醉了…… 黄富贵躺到一边,看着沉沉睡去的韩玉娘,坐起身来,给她盖好被子。 他再度躺下,一声轻叹之后,便是一阵睡意来袭。 黄富贵翻身过去,抱住韩玉娘,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渐渐睡去。 这高粱酒的后劲儿十足,两个人喝倒睡去,一直睡到翌日巳时,还迟迟不见醒来。好在,今儿老爷和姨奶奶也起得晚,院中的下人们全都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多事多嘴。 六福坐在少爷的屋门外,手里拿着一只大茶壶,慢悠悠地喝着茶。 翠儿领着念儿在廊下候着,满脸焦急的样子。 六福见状,摇了摇头,只招手道:“你们俩过来。” 翠儿闻言没动,倒是念儿老老实实地过去了。 翠儿见她一招呼就过去,心里微微来气,只觉她蠢。 六福把手里的茶壶递过去,示意她道:“喝一口。” 念儿摇头。 “这可是好茶,香得很。”六福继续道。 念儿还是摇头。 六福见她只会摇头,笑了笑道:“你除了摇头,还会别的吗?” 念儿不吭声也不摇头了。 “少奶奶对你很好吧。”六福继续喝着他的茶,淡淡发问。 念儿这次终于不摇头了,重重地点了下头。 这一路上,韩玉娘都对她很照顾,给她好吃好喝,还不让她做重活儿,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六福见她点头,又是一笑:“丫头,你要好好做事。咱家少奶奶可是天底下难找的好人,你跟着她准错不了。” 念儿闻言垂眸咬唇。她自然知道少奶奶的好,可是她是来京城找父亲的。等找到父亲,他们才能一起去把母亲接过来,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团圆圆地生活在一起了。 翠儿没心思和他们说闲话,只是静静留意着屋里的动静。 坏了,看来昨晚是真的出事了。要不然,少爷和少奶奶不会这么晚了,还不起来。可是,她昨晚在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什么都没有听见啊。 韩玉娘一向有早起的习惯,春夏秋冬,风雨不变。 无奈,那高粱烧酒的后劲太强,让她整个人醉倒不说,还昏睡了许久。昨晚休息的时候,帘帐没有放下,等到日头爬上来,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韩玉娘的脸上,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阳光越来越刺眼,她皱着眉头醒来,才刚一睁眼,就觉得头痛欲裂。 眼前雾蒙蒙的,有些看不清楚。 她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来,可腰间横着一条手臂,沉沉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韩玉娘平躺在床上,稍微缓了缓神,见身边的黄富贵睡得正香,只是呼吸间竟是酒气。 看来,昨晚他也醉的不轻。 韩玉娘垂眸去搬他的手,却突然低呼一声:“呀……” 方才睡得糊里糊涂,她也没发现,自己的衣服居然…… 她的肩膀裸在外头,衣裳乱糟糟的,而且还敞着怀,露出里面的内衣,还有她的裙子,全都被掀起来了……天啊! 一瞬间,韩玉娘的精神回来了,她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再看身边的黄富贵,同样也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这一下子坐起来,用力过猛,让她的眼前又是一黑,微微犯晕。 韩玉娘揉着太阳穴,仔细回想,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 韩玉娘重新穿好衣裳,看向身边的黄富贵,突然抬手重重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黄富贵睫毛微动,却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啪”地一声,韩玉娘又使劲儿打了他一下:“黄富贵,你给我起来。” 黄富贵睡得正香,被她吓了一跳,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玉娘……你干嘛啊?” 这会儿,他也头疼得很,不仅是头疼,身上也有点酸。 韩玉娘指了指自己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昨晚,你干什么了?” 黄富贵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道:“我什么都没干。” “你骗人!我的衣服,你脱我衣服了……” 黄富贵见她急了,咬着唇瞪着自己,便起了精神道:“你干嘛生气啊?我又没把你怎么着?再说了,就算怎么着了又如何?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 昨晚就差那么一步了,若不是因为她不省人事,说了那些话。她这会儿,已经彻彻底底是他的人了。 韩玉娘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可她就是觉得生气。昨晚她都喝醉了,醉得不清不楚的,他就算再怎么着,也不能乘人之危……好歹,也是他们的初夜啊。 韩玉娘张了张口,似乎有话要说,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少爷少奶奶,巳时了,奴婢给您送水来了。” 巳时……韩玉娘闻言又是一惊,没想到居然能睡到这个时辰。 院中还有长辈们在,做晚辈的却赖床赖到这个时辰,真是丢人的很! 韩玉娘顾不得多想,忙吩咐翠儿进来,跟着把身边的被子团成一团,使劲儿仍在黄富贵的身上,赌气似的瞪他一眼。“一会儿,我再跟你算账!” 黄富贵吃了一闷,只觉无奈,一把拿下被子,也瞪着她道:“你少冤枉好人啊!” 142.第一百四十二回 早知道她会误会,他倒是真希望自己做了点什么。 韩玉娘整整衣衫,便让翠儿进来送水。她一面急忙洗漱,一面问道:“公公醒了没有?” 堂堂一个新媳妇若是比公公起得还晚,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翠儿见她焦急的样子,忙道:“少奶奶您别急。老爷和姨奶奶还没醒呢。” 韩玉娘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手上还是不敢松懈。 黄富贵睡眼惺忪,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样子,只觉眼晕。他整个人往后一仰,又重新倒了回去。 韩玉娘洗过脸,见他还赖在床上,微微蹙眉道:“你怎么还不起来?” 黄富贵蒙着被子不理她。 韩玉娘拿他没辙,便先去换了衣裳。她的头还很疼,喉咙也干干的。屋里有沏好的茶水,她一连喝了两碗,方才好受点。 她重新去到床边,推推被子里的黄富贵:“你也起来收拾收拾吧。” 她刚才懵里懵登的,起来之后,还真以为出了什么事。等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昨晚应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黄富贵并没有违背承诺,方才是她反应过头了。 韩玉娘见他蒙着头,以为他生气了,便想要哄哄他:“你的头还疼不疼了?要不要,我熬点解酒汤过来?” 翠儿正好又端了茶进来,见少奶奶坐在床边,和少爷说着话,便故意竖起耳朵,多听了一下。 韩玉娘掀开被子,看着黄富贵紧闭着眼睛,就知道他在装睡。 “你要是不想起来,那就多躺一会儿,我去厨房煮点解酒汤来。” 黄富贵闻言睁眸看她:“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韩玉娘微咬了下唇:“嗯,昨晚咱们都喝多了。” 黄富贵撑着身子坐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就算咱们现在成了亲,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对你的。” 韩玉娘微微垂眸:“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慌张了。” 黄富贵的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韩玉娘主动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我生平第一次喝醉,有些慌张也是难免的。你别介意,你再多躺会儿吧,我去去就回。” 黄富贵自然不会真生她的气,只让她去了。 待韩玉娘走后,六福跟进来伺候,见少爷闷闷不乐的坐在床边穿鞋,忙凑了过去道:“爷,奴才帮您。” 黄富贵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给我端杯茶来。” “嗳。”六福应了一声,取来茶碗:“少爷,您慢慢喝。” 黄富贵睡了一宿,也是口干舌燥的,喝了大半碗,方才皱眉道:“昨晚的酒,怎么后劲儿这么大?” 六福闻言低头一笑:“少爷,您有所不知,昨晚喝得是胜春白干,乃是老爷前不久刚刚收来的上等货,酒劲儿不是一般的大啊。” 那酒不单后劲儿十足,价格也不便宜。一坛子就要二十两。 黄富贵揉揉脑袋:“我爹一向不怎么喜欢喝酒的。” 六福回头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这都是因为新来的姨奶奶。” 之前,老爷每天都去常春阁招待朋友,喝酒聊天自然是免不了的。老爷看上了花牡丹之后,便点名要她伺候。谁知,那花牡丹接客的时候,总会定下各种千奇百怪的规矩。除了看谁的出价高,她还故意设下酒局,让客人去拼酒。 谁能喝到最后,谁就能得到和她共度良宵的机会。 “老爷每晚都去捧场,喝得多了,难免会生出点酒瘾来。” 黄富贵听了这事,又想起胡掌柜和自己说的那件事。 黄家在京城做的生意不大,一直都是保本薄利的小买卖。可是最近,黄大郎动了别的心思,似乎有意要做古董字画的买卖。 胡掌柜为了此事,很是为难。他这大半辈子都是在乡间和码头讨生活的。他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但唯独没和古董商和读书人有过什么交集。 老爷一门心思地要做古玩字画的买卖,可这前期的准备和入货,就要一大笔的银子,而且,这货源从哪儿来?市面上的古玩字画有七成都是仿造的,但卖出去的都是真品的价格。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这些做惯了粮食买卖的人,只知道粮食的优劣,哪里知道文玩的真假? 胡掌柜满腹的牢骚,无处可说。黄富贵还从未见他这么烦恼过…… 黄富贵拧着眉心道:“那女人没少给父亲出馊主意吧?” 六福微微点了下头:“少爷,不瞒您说,奴才总觉得花姨奶奶这个人,不是什么善茬儿。” “哼!”黄富贵轻哼一声,只把碗里的茶喝尽道:“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 她的态度实在太嚣张。 那个女人把父亲迷得团团转不说,还是青楼出身。这样的女人,实在不配留在黄家。 “少爷,您不会是想要把花姨奶奶怎么着吧?”六福小心翼翼地问道。 依着少爷的脾气,但凡是他看不上眼的,都不会在这个家里留下去。 黄富贵微微皱眉:“我哪有那个闲工夫针对她?父亲的性子,我很清楚,他喜新厌旧,这个花牡丹就算再怎么得宠,最多也就是一年。早晚她和别人都是一样的下场。” 六福想想也是。老爷最喜欢新鲜了,很快就会腻的。 黄富贵重重放下茶碗,心里想的还是胡掌柜说的话。 与此同时,韩玉娘在厨房已经备好了食材。 白菜豆芽虾米汤,爽口又解酒。再来两道凉拌小菜和一屉香香甜甜的馒头最好。 宋姨娘过来想要帮忙,却又没什么能伸得上手的地方。她今儿本该走的,但因着韩玉娘,才不用灰溜溜地回去。她既然伸不上手,便只能和她没话找话说了。 “那个花牡丹看起来妖里妖气的,一定有问题。”宋姨娘说这话,也不是完全出于嫉妒和怨恨。她好歹也有点看人的眼力。 韩玉娘听了这话,微微沉吟,转身吩咐念儿好好看火。等笼屉冒热气了,把火稍微减小一些,然后再多蒸一会儿便可。 念儿点了点头,比划着自己知道。 韩玉娘转身望向宋姨娘,将她拉到院中的一角,轻声说道:“这个花牡丹的确有些古怪,但她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咱们还得慢慢看。姨娘要是真想帮我,还得先沉住气再说。” 她轻浮的态度,漫不经心的话语,实在韩玉娘心中起疑。 宋姨娘闻言微微一诧,没想到她会和自己的想法一致,一时有些激动道:“少奶奶,妾身当然要帮您了。妾身帮了您,就等于是在帮自己了。那个贱人,保不齐还有什么幺蛾子要使出来呢。多个人就是多双眼睛,您放心,妾身会牢牢把她盯住的。” 韩玉娘正希望她能这么做,点了点头:“有你这话句话,我便放心了。不过,你也要多加小心,不要先中了她的套。” 宋姨娘挑眉不解:“您这话是……” 韩玉娘望向她,目光微沉道:“难道,你昨天没发现吗?她似乎很喜欢激怒别人!” 经她这么一提醒,宋姨娘也慢慢反应了过来。 “是啊……打从昨儿第一次见到咱们,她就竟挑些不该说的说。” 她当着黄富贵的面前提起“庶母”这词,跟着又说她是老妈子……那些风月场上的女子,不是最会察言观色,讨别人的喜欢吗? 韩玉娘伸手拉了一下宋姨娘的手,微微用力:“暂时稍安勿躁,只需防着点她就行了。” 宋姨娘听了这话,心中有底。“是,少奶奶,您就放心吧。” 韩玉娘知她是个聪明人,便转身回了厨房。 身为儿媳给长辈准备一顿早饭,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因着还有花牡丹在,韩玉娘只派六福去门外听了听动静。 趁着还有点时间,韩玉娘把丫鬟从早市上买来的小鱼收拾出来,用面糊裹住,然后仿佛油锅里炸了。 鱼身炸至金黄,等出锅之后,稍微撒些细盐和芝麻,咸香可口。 黄大郎一直睡到将近午时才醒,韩玉娘精心准备的早饭也变成了午饭。 花牡丹依然没有上桌的资格,她立在一旁,看着韩玉娘亲自给老爷盛汤盛饭,甚是殷勤的模样。 果然是秀才家的女儿,还真懂规矩和礼数呢。不过也可能只是装样子罢了。 黄大郎看着桌上的饭菜,居然还有解酒汤,不由微微挑眉道:“媳妇啊,这都是你做的?” 昨晚,他们必定都累坏了吧。她居然还能起来准备这些? 韩玉娘含笑点头:“因为时间匆忙,只是简单地做了点儿。” 黄大郎看了看她道:“何必这么辛苦呢?往后这种事就让下人们去做吧。你来黄家是享福的,不是做工的。”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想藏也藏不住。 下人们做的饭,再怎么好吃也不如媳妇做的啊。别的不说,单是这份心意就让人满意了。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笑:“公公不必介意,我本来就很擅长这些小事。” 黄富贵见父亲眼中有笑意,不禁开口道:“玉娘说了,要给儿子做一辈子好吃的。” 其实,他的潜台词是说,正是因为他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儿,父亲才能跟着一起沾光有口福。 黄大郎闻言斜了儿子一眼,没有接话,尝了一口豆芽汤,只觉十分爽口。 黄大郎立马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大,一碗汤很快就见了底儿。 黄大郎喝完了汤,嘴角挂着半根豆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 韩玉娘看得微微一愣,黄富贵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黄大郎不拘小节的吃相,让韩玉娘微微有些感动。 她忙又起身给他盛了一碗。 黄大郎的胃口极好,许是真的饿了的缘故。 吃饱喝足之后,他看着桌上的空盘,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道:“这顿饭吃的不错,不错。”说完,他看了看韩玉娘,半开玩笑道:“媳妇啊,以后不要只给福哥儿与一个人做,也顺顺带给我多做些好吃的吧。” “是……”韩玉娘低头一笑,静静喝着碗里的汤。 黄富贵却是不依:“爹,您怎么变卦了?方才还说玉娘是来咱家享福的。” “你这小子,怎么总是和我唱反调!” “我……” 韩玉娘轻踢了一下黄富贵的脚,让他不要说话。 黄大郎刚一起身,花牡丹就迎了上去,拿出手帕给他擦嘴。 韩玉娘起身相送,见他们走出门去,她的目光突然微微一沉。 这一顿饭下来,她的眼角余光一直有留意着花牡丹。她站在旁边,看似是伺候着公公,但视线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另外一个人。真奇怪,她留意的人不是公公,也不是自己,而是黄富贵。 为什么?这里面一定藏着缘由。 饭后喝茶的时候,黄富贵和韩玉娘说起了父亲要琢磨古玩字画的事。 韩玉娘听了这事,也是倍感意外。 黄家是靠着田产起家的,家里做惯了粮食和茶叶的生意,就算是每年大赚,但最起码还可以保本。 “你也觉得这事不靠谱吧?”黄富贵看着韩玉娘问道。 他以为自己想要当马商,已经是够大胆的想法了,没想到父亲的心思来得更花哨。 韩玉娘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沉默片刻才道:“也许,公公有什么门路呢?” 黄富贵摇了摇头:“我爹不是个喜欢服附庸风雅之人,哪里懂得这些门路?若是奶奶在,倒还能帮他拿拿主意。” 韩玉娘闻言只道:“不如咱们就给奶奶写封信,让她老人家来拿主意吧。” 黄富贵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家里能管住父亲的人,也就只有奶奶了。 143.第一百四十三回 黄富贵亲自执笔,给老太太写了一封信。因着是写给奶奶的,他也没考虑什么措辞,只把自己的担心和父亲的荒唐,全都说了出来。 这封信一定要对父亲保密,所以,他让六福偷偷跑出去办事,叮嘱他一定要快。京城的四城门外,多得是帮人跑腿送信的差人,只要花些银子,便可办好。 黄家的店铺如今正在盘点库粮,以备清仓甩卖,店里的地方要空出来,重新装饰打造,后仓也要利用起来,从头到尾,彻底改头换面,从粮店摇身一变成为富丽堂皇的古玩字画店。 黄富贵的心情微微有些焦急,生怕还不等奶奶出手,父亲的古玩店就要风光开张了。 韩玉娘想了想之后,替他出了个主意。“那胡掌柜既是管事的,想必手底下的伙计们都听他的话。你不如和他商量一下,让他吩咐底下的人,稍微偷偷懒。” 公公的心思已定,想要直接阻止,怕是无望。既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那就绕个弯好了。 黄富贵的心思也活,被她这么一提醒,立刻拍手道:“对啊,咱们为的就是拖延时间。他们磨磨蹭蹭,反而好办事。” 韩玉娘见他明白了,便微微而笑。 黄富贵往她的面前凑了凑,眼角含笑:“玉娘,没想到,你还挺精明的。” 韩玉娘点了一下他的鼻尖道:“我原本就比你聪明多了。” 他的脾气直,遇事不是进就是退,没有中间。 黄富贵站起身来:“那我这就去找胡掌柜商量商量,你好好在家等我。”他说完这话就急着出门,可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晚上你就别忙活了,爹说要在外面吃,给咱们接风洗尘。” 韩玉娘点了点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她亲自把黄富贵送出门口,六福不在,他的身边只带了一个青衣小厮。 韩玉娘觉得无妨,一会儿六福要是回来了,她正要有话要问他。 须臾,宋姨娘带着双喜过来,想要和她一起打发打发时间。因着花牡丹,她在老爷跟前露不上脸,也说不上话,她不愿一个人闷在房里东想西想的,心想,能和韩玉娘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韩玉娘还在想着早上的事,她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她没和宋姨娘提起自己心里那个小疙瘩,只是说了几句闲话。 宋姨娘见她话少,倒也识趣,忙起身离开,不再打扰她的清净。 翠儿和念儿在外面洗好了衣裳,便回来伺候,见少奶奶一个人坐在桌边出神。那茶杯都已经空了,可她还握在手里面。 翠儿有眼力见地上前道:“少奶奶,奴婢给您添茶。” 韩玉娘无心喝茶,只道:“翠儿,你去院子里看着点。若是六福回来了,让他立马来见我。” 翠儿手上一顿,忙点头应是,跟着又找了几件东西去院里洗洗涮涮。 念儿正要跟出去,韩玉娘便留下她道:“念儿,我刚来京城,还要适应几天。等我把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之后,我会让人去找你的生父的。” 念儿闻言心中一喜,连连点头,满脸感激。 半个时辰后,六福满脸是汗地跑了回来。 翠儿起身唤他,对他使了个眼色。 六福心领神会,去到少爷房中,却没想到只有少奶奶等在那里。 “少奶奶,事情已经办妥了。快马加快船,最多十天就能送到。” 韩玉娘让念儿给他倒茶:“你先喝口茶。” “谢少奶奶。”六福端着茶碗一口喝掉。 韩玉娘等他喘匀了气,才道:“六福,你知道花姨娘的底细吗?” “啊?”六福微微一怔,放下茶碗,摇头道:“奴才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 她是常春阁的名妓,才色俱佳,在京城小有名气。 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那种风月之地,他这等做奴才的是没资格去的。 六福是个聪明人,知道少奶奶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 “少奶奶,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 韩玉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惹得六福心神一紧,拘谨地攥住了双手。 “六福,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那位花姨娘和相公是否早有相识?” 他跟着黄富贵的时间最长,对他的事情也是最清楚的。 六福闻言一愣,立即摇头道:“您说少爷和花姨娘?他们自然是不认识的!” 他心里有些糊涂了,不明白少奶奶为何会提起这茬? 韩玉娘看着他的眼睛,直觉他没有说谎。而黄富贵对花牡丹的厌恶,不是装出来的。 她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既然不认识,那她为什么会那样呢? “少奶奶,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韩玉娘沉吟片刻,才道:“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儿。” “啊?”六福闻言又是一愣。 韩玉娘再度看向六福,一字一句道:“六福,你能不能私下帮我办件事?” 六福闻言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是,少奶奶您吩咐。” 看她这么郑重其事地样子,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了。 “帮我查查花牡丹的底细,越清楚越好。”韩玉娘静静吐出这句话。 六福瞪大眼睛,心想,怎么着?少奶奶这是看不惯花姨娘,要对她出招了? “少奶奶……”他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这会儿却吞吞吐吐起来。 韩玉娘早有预料,起身去匣子里拿出一只荷包,递给他道:“这个你拿着。” 六福接过来不用看就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银子。 “少奶奶……您这是……” 韩玉娘语气微沉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你都要帮我查清楚,她的底细和来历。银子不够的话,你只管来问我要。还有这件事,暂时要对相公保密。” 他去常春阁打听消息,手里自然不能没了银子。 六福双手捧着荷包,微微迟疑一下,方才点头道:“是,奴才知道了。可是,少奶奶,奴才能多嘴问一句,您为何对花姨娘那么上心呢?” 她不过是老爷的妾室罢了,就算得宠也没用,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韩玉娘轻轻叹息:“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心中有点疑虑,不弄个明白的话,总觉得不放心。” 说白了,只是她的直觉罢了。她直觉花牡丹有古怪,并非只是一个争宠的小妾,那么简单。 六福点了点头,心想,少奶奶连银子都给自己出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办的? 到了傍晚时分,黄富贵赶回来和父亲吃饭。他一看见韩玉娘便对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一切搞定。 他和胡掌柜商量了一个下午,商量着如何拖延工期。胡掌柜本来就是个精明的,只把整理甩卖上面的难处全都研究了个遍。胡掌柜告诉他,若是老爷不常过来监工查看的话,拖上两个月也是没问题的。 黄富贵知道胡掌柜办事靠谱,便安了心回来。 黄家在福安镇是财大气粗的商贾,但到了京城这样藏龙卧虎之地,光是荷包鼓是没用的,关键还是要朋友多,而且,还得都是有用的朋友。 黄大郎在京城认识的人不算多,多半都是些同乡,其中就有一位是开馆子的。 黄大郎选的地方,名叫四季仙。听名字倒是极文雅的,想必里面的菜色,也是很讲究的。 韩玉娘还没吃过正宗的京味菜,这是第一次。只是,黄大郎把花牡丹也一起带来了。 黄富贵见她跟过来,一时没了食欲。韩玉娘却是早有准备,让宋姨娘陪着自己,只说人多热闹点。 黄大郎大腹便便,一路上到二楼的雅间,已经累得微微见了汗。 花牡丹拿出充满胭脂香味儿的手帕给他擦脸,态度十分殷勤。 黄大郎拉她一把,示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花牡丹闻言故意看了一眼黄富贵。 黄富贵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却听韩玉娘先发了话:“这里是外面不比家里那么多规矩,还是一起坐着才热闹。”说完,回头看看宋姨娘道:“我的身边反正也是空着,不如你也坐吧。” 黄富贵听她这么说,怔了一怔,忙转头看她,满脸不解。 韩玉娘没说话,只在桌子底下握了一下他的手。 黄大郎见她如此温顺,便含笑道:“说的对,人多吃饭才热闹。” 宋姨娘顺势跟着坐了下来,望向对面的花牡丹挑了挑眉,心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和我一样平起平坐! 花牡丹嘴角一勾,对着韩玉娘谢道:“多谢少奶奶。” 韩玉娘对上她的目光,微微点了下头。两个人之间看似客客气气,但气氛不太对劲儿。 菜上齐之前,韩玉娘悄悄地黄富贵说了一句:“今儿,你可不许喝醉了。” 黄富贵闻言一笑,凑过去和她道:“你也一样。” 两人咬耳朵的模样,落入花牡丹的眼里,只觉异常刺眼。 须臾,伙计们把菜都上齐了。 黄大郎最先望向韩玉娘道:“媳妇啊,你可要多吃点。” “是,公公。”韩玉娘跟着他一起拿起筷子,见他夹菜之后,方才也给自己夹了起来。 这京城的菜,味道要略重些,油也更大些。好在,搭配得当,吃起来并没有那么腻。 韩玉娘的吃相是极好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饭菜,细嚼慢咽,品着滋味。 她看似在品菜,其实眼角余光,仍是留意着花牡丹。她原本不是这么多疑的人,只是心里已经起了疙瘩,总不能不在意。 趁着夹菜的功夫,她抬眸看去,果然又发现花牡丹瞥向这边,只是这一次,她的视线略低,盯得不是黄富贵的脸,而是他手中的筷子。 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她到底在看什么呢?又或是,她在观察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韩玉娘只能看到黄富贵夹如碗中的菜。 韩玉娘眉心微蹙,默默忍住心中的疑虑,低了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儿。心想,眼下全要看六福了,他要是能早点打听出来就好了。 与此同时,六福也真是没闲着。他拿着少奶奶给的银子,先去置办了一身像样的行头。那些出入风月之地的人,都是有钱的主儿。 他跟着少爷也有好几年了,学他装装样子还是没问题的。 六福成功进到了常春阁,拿出十两银子交给老鸨,说要见花牡丹。 那老鸨一笑一脸褶子道:“哎呦,这位小爷还真是识货呢。可惜啊,您来晚了,我家牡丹已经被人赎身从良了。不过,就算她不从良,您这点银子也见不到她啊……” 六福闻言故作失望,忙要回银子走。 那老鸨是个贪财的,沾了手的银子,哪有在还回去的道理,忙劝:“小爷,别急,我们这儿好姑娘多得是。没了牡丹,还有芍药,月季,百合呢。” 六福稍微想了想才道:“那你就给我找一个和花牡丹一样年纪一样好看的。” “是是是……有有有……”老鸨转身就去叫人去了。 六福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慢慢等。 他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有些紧张。那些姑娘们长得好看不说,穿得也少,明艳艳的,直勾他的眼睛。 他定了定神,不敢忘记少奶奶的吩咐。 自己可不是过来吃喝玩乐的,回去不能交差的话,万一得罪了少奶奶,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六福眼见老鸨领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朝着自己走来,忙捏了捏腰间的荷包。 这银子可不能白花,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行。 第一百四十四回 &nb六福在常春阁抱着美女,喝着花酒,装作挑剔多事的顾客,一连换了三个女子,好不容易,总算是打探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nb而另外一边,黄富贵和韩玉娘这顿饭吃得也是索然无味。 &nb菜是好菜,饭是好饭,只是同桌的风景,实在太夺人的胃口了。 &nb听着花牡丹一口一个“心肝”地唤着父亲,黄富贵手中的筷子都要被他给捏断了。 &nb他放下筷子,去拿酒杯,脚边突被韩玉娘轻轻踢了一下。 &nb其实,韩玉娘听着也别扭,尴尬之际,只能低头数着饭粒儿。宋姨娘坐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喝着茶水消火,这一顿饭下来,仨人都没有吃好。 &nb这一桌子酒菜,不能浪费,而且,长辈还没有撂筷,晚辈也不能先起身。 &nb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nb黄大郎的酒杯空了又满,花牡丹那娇滴滴的笑声,更是断断续续,没完没了。 &nb若是听着这笑声,你必定会以为她是真的快活。然而,韩玉娘听着她那放肆的笑声,慢慢抬眸看去,心中都忍不住有种感觉,她的笑意只凝在嘴角,却未达眼底。 &nb韩玉娘心里一叹,这也许就是她的厉害之处。 &nb黄大郎喝多了酒,难免有了醉意。因着是熟人的地方,所以,特意给他拨了间地方,醒酒休息。 &nb花牡丹见黄大郎喝醉了,便缓缓收起笑脸。 &nb宋姨娘见她没一起跟了过去,不禁纳闷道:“你还坐着干嘛?赶紧去伺候老爷啊。” &nb花牡丹闻言,只是站起身来,轻轻躬了躬身子:“对不住了,许是方才陪老爷喝得太开心了,我有点头晕……我想先回去了……” &nb宋姨娘抬头望着她,满脸怒气,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nb花牡丹对她半点都不在意,目光轻飘飘从宋姨娘的身上扫过,一双媚眼定定地看向黄富贵,含笑问道:“大少爷,妾身真的不舒服,能不能先走一步?” &nb她说这话的语调,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儿。 &nb黄富贵皱皱眉头,懒得给她白眼,只把茶碗重重撂下:“你早该走了。” &nb花牡丹仍是笑盈盈的,微微屈膝,便携着丫鬟去了。 &nb她才一出门,宋姨娘便忍不住开骂道:“真是个不知羞耻的野女人!” &nb黄富贵不喜听她发牢骚,摆摆手道:“你去伺候我爹吧。” &nb宋姨娘知道轻重,忙起身道:“是。” &nb难得,她能有个机会去到老爷跟前好好表现,也算是白受气。 &nb人一个一个地走了,偌大的雅间里,就只剩下黄富贵和韩玉娘了。 &nb两个人并肩坐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nb须臾,黄富贵率先开口道:“玉娘,早知道是这样,咱们还不如不来了。” &nb韩玉娘闻言转头看他。 &nb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下巴微微绷紧,一脸忍无可忍的样子。 &nb在他的眼里,父亲已经算是够没正形的了。可现在,因着花牡丹这个女人,他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nb韩玉娘握了一下他的手:“别说这样的傻话。我倒是觉得,咱们来得正是时候。” &nb这个花牡丹疑点重重,不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保不齐还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nb黄富贵望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轻轻叹息。 &nb韩玉娘见他碗里的饭,都没怎么动过,便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接着吃饭吧。” &nb公公要醒酒,估计需要些功夫。 &nb黄富贵没有这个胃口,站起身道:“玉娘,咱不吃了。趁着外面天还没黑,我带你四处去逛逛。” &nb韩玉娘稍有犹豫,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只是这一桌子的菜,不能白白浪费了。 &nb她让翠儿和双喜进来打包,然后拿回去分给家中的下人们。 &nb黄富贵结了饭钱,带着韩玉娘来到街上,他把马车留给父亲,只和她一起徒步走着。 &nb这会儿,正值夕阳西下,余晖漫天,艳丽又不失柔和。 &nb天还没黑,路边店铺的灯笼也还没点上。不过,那些赶着在夜市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nb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看着街边的小摊儿,上面的货物品种繁多,有紫砂梅竹的茶具,上等苏绣,关外来的皮货,天南地北,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nb出来逛逛,的确让人心情愉悦。 &nb待路过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前,黄富贵见上面有个刻着玉兰花花纹的香脂盒子,便停下脚步道:“玉娘,你喜欢这个吗?” &nb韩玉娘低头一看,点了点头。 &nb一只小小的盒子,居然要八十文钱。 &nb韩玉娘听了价钱,微微摇头。 &nb黄富贵却是想也不想就付了钱,把盒子交给韩玉娘道:“等回了家,你涂给我看。” &nb韩玉娘闻言含羞一笑,侧过脸去。 &nb她这一侧脸,正好看向身后的街道。隐隐约约间,只觉自己好像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让她有些眼熟的眼睛。 &nb韩玉娘转过身去,仔细看去,这一看,不禁让她微微挑眉。 &nb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崔云起赫然站在那里,有些清冷的目光,直直地望向这边。 &nb是他……因着之前的不愉快,她已有许久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了。 &nb崔云起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他无心跟着他们,只是方才在四季仙,正巧看到了。 &nb他来京城办事,不过几天光景,没想到居然还能碰上他们。 &nb算算日子,他们成亲也有半年了。 &nb崔云起也不知自己在好奇什么?是在他们在此的目的?还是在好奇韩玉娘的近况?反正,他就是在意。 &nb崔云起一路跟了出来,不近不远地走在他们身后,眼里始终只有韩玉娘一个人。 &nb目光短暂地交汇之后,韩玉娘率先避开了。 &nb黄富贵就在几步之外,她不想让他有所察觉。 &nb黄家和崔家的是是非非,还是留在福安镇的好,没必要带到这里来。 &nb崔云起见她垂眸转身,心中有小小的失望。 &nb她真的已经厌恶他这般地步?他还以为,她最起码会和自己点头示意一下。 &nb崔云起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 &nb他原本不想打扰她的,可是这会儿,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nb黄富贵专心致志的看着街上的热闹,却不想,有人在身后唤他道:“黄大少,好久不见啊。” &nb黄富贵站定回头,见来人是他,顿时脸色一变。 &nb韩玉娘也是回望过去,一脸不解。 &nb他何必非要过来? &nb崔云起见黄富贵沉着一张脸,瞪着自己,嘴角掀起一抹冷笑:“你们这是怎么了?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nb黄富贵上前一步,直视着他道:“你比恶鬼更让人讨厌。” &nb崔云起笑着绕开他,故意去到韩玉娘的跟前,深深地看她一眼:“大少奶奶,咱们好久不见了。” &nb上次见她,他还称呼她为“韩姑娘”,可是这一次,她已经嫁做人妇了。 &nb韩玉娘见他主动和自己说话,心情微微有些尴尬。她望向他,淡淡一笑:“崔三爷,您好。” &nb说话间,黄富贵已经挡在了韩玉娘的身前,一把推开崔云起道:“小子,你别挑事。咱们各走各路,各不相干最好。” &nb上次的事,他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呢。 &nb崔云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伸手轻轻掸了掸,只道:“黄富贵,你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小气!” &nb像他这样的蠢材,居然也配娶韩玉娘! &nb“你……”黄富贵正欲揪住他的领子,却被韩玉娘抢先一步挽住道:“相公,我有点累了,咱们回去吧。” &nb这里人来人往,万一闹僵了,只会让双方都难看。 &nb黄富贵看她不安地望着自己,慢慢松了手。 &nb谁知,崔云起似乎并不想就这么算了,他一脸挑衅地看着黄富贵,开口道:“三日后,我们崔家在京城的第一家酒庄就要开张了。黄大少和少奶奶若是肯赏脸的话,到时候一定要过去捧捧场啊。” &nb韩玉娘紧紧挽住黄富贵的手臂,眉头微微蹙了蹙,婉拒道:“崔三爷,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家相公近来事务繁忙,实在不能去凑这份热闹。” &nb崔云起更直接道:“他若是没空,你也可以来。毕竟,咱们还算是朋友……” &nb黄富贵听到这里,只差要挥拳头过去了。“谁跟你是朋友?” &nb韩玉娘倒是出奇地镇定,仿佛看穿他的动机一般,淡淡道:“崔三爷,再次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只听我相公的话,他不去的地方,我也不去。” &nb她从未想过,崔云起会是这样善于挑衅的人。但是,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都不能让他得逞。 &nb崔云起闻言,眼中的失望之情更盛。 &nb黄富贵却是一下子消了气,看了韩玉娘一眼,恨不能直接捧起她的脸,亲上一口,忙道:“玉娘,咱们甭理他,回家。” &nb韩玉娘轻轻“嗯”了一声。 &nb崔云起薄唇紧抿,视线牢牢锁定在二人的身上,心中居然涌起一丝丝嫉妒之情。 &nb他暗笑自己。这简直就像是个笑话。他居然会嫉妒那个一无是处的黄富贵,就只因为他比他快了一步。 &nb元宝站在自家少爷的身后,见他站着不动,暗暗摇头道:这都多长时间了,少爷怎么还没把韩姑娘给忘了啊。不对,人家现在黄家大少奶奶了,不是姑娘,是小媳妇了。 &nb人家都是有主的人了,少爷怎么就放不下了呢。 &nb“爷……咱回吧,客人们还等着您呢。” &nb饭吃到一半,少爷就借故出来了。趁着时候还不长,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nb崔云起握着手里的扇子,梆梆敲响自己的手掌。 &nb元宝光是听着动静都觉得疼。“少爷,您这是干嘛啊?她就算再好,都已经嫁人了……这好姑娘多得是呢。” &nb上次,少爷为了韩姑娘给黄富贵设局的事儿,让老爷知道了, &nb崔云起自己心里什么都清楚,可每次一见了韩玉娘,他的脑子就没那么清楚了。 &nb他在京城,他们也在京城,往后怕是还有碰面的机会呢。 &nb…… &nb回了黄家,黄富贵进屋之后,二话不说,先抱起韩玉娘亲了一口。 &nb韩玉娘怔了怔,见他笑嘻嘻的,不由莞尔。 &nb果然是孩子脾气,好一会儿,歹一会儿的。 &nb“你把我放下来吧。” &nb黄富贵不依,就这么抱着她在屋里溜达,边走边道:“我可真是淘到宝了。” &nb韩玉娘嗔他道:“别油嘴滑舌的,放我下来,我头晕……” &nb黄富贵闻言,直接把她抱到床上,然后用被子将她整个人团团裹住,只露出一张脸来。 &nb“你又干嘛?”韩玉娘瞪眼瞧他。 &nb黄富贵低头一笑:“把你藏起来啊,免得别人惦记。” 第一百四十五回 黄富贵并不自诩聪明人,但他的眼睛,看人看物还是很准的。 他第一次见到崔云起看玉娘的眼神,就觉得不对劲儿。那会儿,他故意当着他的面拱火,连激将法都用上了,不就是为了玉娘吗? 韩玉娘被裹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来。 黄富贵坐在床边,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摇摇晃晃道:“我看出来了,姓崔那小子对你还没死心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低的,没由来地带点怒气。 韩玉娘瞧了他一眼,轻轻挣扎:“你少浑说!” 什么死心不死心的?她和崔云起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他帮过她,她记着他的好。说白了,崔云起之所以故意和她接近,八成也是因着黄家的缘故。 不过说来也巧,怎么就偏偏遇上了他呢?难道崔家和黄家在老家针锋相对还不够,到了京城,还是要较量出个高低不可? 黄富贵低低头,用下巴顶着她的肩膀,哼了一声道:“不对,那小子每次看你的眼神儿都不对劲!他一定是偷偷在打什么主意呢。” 他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 “玉娘,我告诉你,我的眼睛厉害着,好比那道士手中的照妖镜,到底是人是鬼,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 韩玉娘身上热得很,见他越说越没谱,望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你真的那么厉害?” “当然!”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回看她。 韩玉娘念头一闪,侧过身子道:“那我问问你,那个新来的花姨娘是人是鬼?” 她一直没和他提起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个小疙瘩。今儿虽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她还是要问一问。 果然,一提起她来,黄富贵的脸色变了一变,松开手臂道:“你提她做什么?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她,妖里妖气,看着还不如鬼呢。” 他天生不喜,妖冶招摇的女子,因为他的家中实在太多了。 “我也不喜欢她,可是我总觉得她认识你似的……”韩玉娘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黄富贵闻言眼中闪烁着些许困惑:“她怎么可能认识我?我上次来京城的时候,我爹还没相中她呢。” 韩玉娘垂下了眼睑。他是不会骗她的,也没必要撒谎。 “玉娘,你怎么会觉得她认识我呢?是不是她到你跟前胡说八道了?青楼妓院那种地方,我没过去的……”黄富贵的语气有点着急,韩玉娘忙点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算了……我只是自己乱想的。咱们不提她了。” 黄富贵望着她,脸上的表情仍显得有些困惑。 韩玉娘的额头微微见了汗,只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故意喘着粗气道:“你把我都捂热了。” 她起身去倒茶,见念儿从外间跑来,冲着她点点头。 韩玉娘知道一定是六福回来了。 她转身看向黄富贵,寻思着要找个由头,把他先支走才行。 “相公,你先去水房洗澡好不好?因为我现在屋子里洗澡……” 他们还没行房,她也不习惯在他的面前宽衣解带。 黄富贵倒是没多想,起身拍拍手道:“好,我去外面洗,你踏踏实实地在屋里吧。” 韩玉娘微微而笑,送他出去。 水房那边自有小厮伺候,六福匆匆进来回话。 他带着一身酒气,脸是红的,看来是没少喝酒。 念儿给他倒了茶,他一口气喝下,然后望着韩玉娘道:“少奶奶,奴才打听到一些事情,奴才怕睡一觉起来就给忘了,所以赶回来禀报。” “你慢慢说……”韩玉娘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六福整整思绪才道:“少奶奶,这花姨娘的来历,奴才打听到了一些。她十二岁才被卖进常春阁,由着老鸨□□。听说,她小时候可是个硬骨头,不肯卖身学艺,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后来服了软,才有今天!” 韩玉娘听了心中暗道:若是看现在的花牡丹,怕是很难想到她小时候的模样。不过,欢场上的女子,谁不是一肚子辛酸。 “你接着说。”韩玉娘让念儿把他的茶碗又蓄满了。 六福端着茶碗道:“奴才打听到,花姨娘在常春阁的人气很高,想要为她赎身的客人多得是,据说还有一位京城的老侯爷,也愿意替她赎身从良。可花姨娘就是对咱们老爷一心一意,谁都没跟,只跟了老爷。” 当真是她一心一意吗?都是做小妾,地主又怎能比得过侯爷? 士农工商,商在最后。她是怎么选的? 韩玉娘越听越觉得奇怪……不,应该是很奇怪才对。 六福把自己打听回来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韩玉娘静默片刻,才点头道:“今儿辛苦你了,暂时先这么着。回头得空,你再去打听些别的来,银子还是我出!要是能把她的家世打听出来就更好了。” 六福见少奶奶满意点头,心下稍安。 他今儿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好在,少奶奶不在意也不细究。 念儿让着六福出去,回来朝韩玉娘比划几下,问她要不要洗澡。 韩玉娘点了下头,让她们准备去了。 不知为何,听了这些事后,她的太阳穴一阵紧绷地疼。 这个花牡丹,在她的眼里变得越来越可疑了? … 兰花街,兰花巷。 全京城里最有名最漂亮的男伶舞伎,皆在此处谋生卖艺。 这里纸醉金迷却又幽暗腌臜,这里的夜晚比白天热闹,是有钱人的快活林,也是一个深不见底儿的消金窝。 花牡丹独自一人,披衣遮面,低调而行,混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看着并不起眼。 她沿着小巷而走,一路兜兜转转,方才来到一处敞着红漆木门的邋遢小院。 她提起裙角,直奔正屋而去。轻轻扣响房门,屋内很快就有了回应。 给她开门的人,身形挺拔,挡住了屋里的摇曳的烛火,只映出一个黑黑的影子。 花牡丹却是认出了他,只把面巾摘下,露出脸来道:“是我。” 那人让着她进屋,跟着反手关好了房门。 一阵夹杂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包围住了花牡丹。 她被人抱了个满怀,一只手瞬间划入她的衣衫之内,一直往里探。 花牡丹没有挣扎,只是语气不悦道:“别瞎耽误工夫,我只说几句话就走了。” 她身后的人,听了这话倒是不依,只把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他,语气不善道:“来了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说话这人,终于在烛光之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比女人还要女人的脸,柳眉凤眼尖下巴,而且,脸颊上还涂着一层淡淡的粉白脂粉。 花牡丹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脸道:“行了,庆儿,正事要紧。” 她口中所唤的“庆儿”,便是这兰花巷里伶人沈庆,专唱女角儿。不过说白了,和花牡丹一样,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苦命人。 花牡丹望着庆儿道:“张老板那边你打点好了没有?我要的那批假货,到底能不能以假乱真?” 庆儿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她神情紧张的脸,轻轻一笑道:“我办事你放心。那张老板是我们那儿的熟客了,我对他一清二楚。他店里的那些古玩字画,看着是不错,可九成都是假货。其中真品不过两三件而已,还是为了留着糊弄行家的。所以,你想要多少,他就能给你弄多少。” 花牡丹闻言,嘴角一勾,拍拍他的脸:“好庆儿,姐姐总算没白疼你一场。” 庆儿不紧不慢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可都是为了你,才委屈自己和那个张老板歪缠的。” 花牡丹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的鼻尖:“我知道,我都知道。等我把黄家的银子掏空了,姐姐就带你过好日子去。” 庆儿闻言明眸一笑,脸上的娇柔姿态竟不输给花牡丹半分。 花牡丹精心谋划设了一个局,她不禁要让黄大郎赔个倾家荡产不说,还要让他家破人亡。 她费了不少口舌,才让黄大郎对古玩生意起了兴趣。与其,做普通人的买卖,还不如做有钱人的买卖。 她会安排黄大郎和那个张老板见面,然后收购他店里的假货。再让黄大郎乐颠颠地把那些假货当成真货去卖,如此一来,便是她报复的最好机会。 京城这地方卧虎藏龙,有钱有势的人,一抓一大把。凭着黄家那点家底儿,甭管得罪了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 因着醉酒,黄大郎在四季春歇了一宿才回来。所以,他并不知道昨晚花牡丹偷会别人的事情。不过,宋姨娘心思还是很细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晚花牡丹是二更天才回来的。 她是因为要照顾老爷才回来晚的,可那个花牡丹明明提早走的,却回来得比她还晚,分明是有问题。她必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第一百四十六回 人的眼睛会看错,但时辰错不了。从饭馆到小院,路上磨磨蹭蹭半个时辰也就够用了。 她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这里面一定有事。 宋姨娘满腹狐疑。不过,她也是个有主意的,没问也没说,只是偷偷地告诉给了韩玉娘。 因着昨晚听了六福说的事,韩玉娘心里倒是沉得住气。她稍微沉默一下,跟着低了低头,慢慢整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才道:“宋姨娘,花牡丹这个人,身上可疑的地方不少,咱们得盯紧些。” 宋姨娘闻言,眼睛瞪得大大的,扫了眼屋外才道:“少奶奶,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韩玉娘这么好性儿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盯上一个人。她这么盯着花牡丹不放,定是有什么原因? “具体的,我现在也说不好,姨娘帮我多留意着些就是了。不过,花牡丹这个女人很聪明,很有城府,咱们还是小心些,别让她看出什么才是。” 花牡丹身上的疑点是不少,可她的手里,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她没办法证明什么,更不能随随便便指责谁。 说实话,此时此刻,她对花牡丹的担忧胜过好奇。 宋姨娘本来就是和韩玉娘一伙儿的,她自然会好好听她的话。 “少奶奶,您就吩咐吧,您想让我怎么做?” 韩玉娘乌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微光,淡淡笑道:“说起来有些荒唐,我想让你和她处好关系,最好混得越熟越好。” “啊?”宋姨娘轻呼一声,满脸诧异。 她烦她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心情和她套交情。 韩玉娘知道有点难为她了。“眼下,咱们对她一无所知,就是想要防范也无从下手。我心里总有个不好的预感,你就当帮帮我。” 太过大惊小怪,只会让事情越变越糟。那些她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只能找别人来代劳。 宋姨娘看看韩玉娘,一脸地迟疑。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像在猜闷一样。不过,她也没理由不听她的。 宋姨娘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点头道:“我尽力试试。不过那女人要是不领我的情,怎么办?” 这两天,她对她一直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现在突然变脸,是不是太不可信了。 韩玉娘笑着眨眨眼睛:“姨娘是聪明人,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多在她的面前说些我的坏话……越多越好。” 她直觉,这招儿一定有用。 宋姨娘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方才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下定决心一般,点点头道:“行,我想试试看吧。少奶奶考虑得对,不先探探那个女人的底儿,咱们也不好出手啊。” 听她这么一口一个“咱们”的,仿佛是铁了心要做自己的左右手。韩玉娘不自禁的抿起嘴角,微笑起来。 有个“自己人”总是好的。如果花牡丹真的存了什么心思,她也不能一个人对付她。这内宅的事儿,黄富贵是帮不上手的,更何况他的脾气一上来,气坏了公公,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宋姨娘得了韩玉娘的吩咐,便和身边的丫鬟双喜商量着,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双喜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姨奶奶,您之前可是把人家得罪得不轻,这会儿示好,还有用吗?” 宋姨娘见她想了半天,还是说了句废话,伸出一指,点点她的脑门儿:“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多废话啊!赶紧给我出个主意。” 双喜揉揉脑门儿道:“姨奶奶,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您若是对她态度好点,那花牡丹也不会不识趣的。” 她说了等于没说,宋姨娘寻思片刻,起身拿出自己的首饰匣子。 之前,她帮着老太太打理家事,顺手牵羊,得了不少银子和好处。 为了避人耳目,来京城之前,她特意把手里的现银换成了首饰,随身携带。 如今,为了“讨好”花牡丹,她不得不动用自己的“老本”了。她从匣子里挑了一只银簪,上面镶嵌着青绿色的玉石和圆润饱满的珍珠,精致而漂亮。 这是她自己最喜欢的,拿出去送人还真有些舍不得。但是,若是挑个朴素的,花牡丹肯定看不上眼,反而还会心生怨怼。 宋姨娘咬咬牙,狠下心来,把银簪装进了一只锦盒里。 … 午饭过后,韩玉娘原本想带着念儿出去走走。她答应要带她去找父亲的,她没有忘记。 谁知,黄富贵前脚刚带着六福和两个随从出了门,后脚黄大郎便派了丫鬟请她过去说话。 韩玉娘有点惊讶,也有点摸不清楚状况。她起身整了整衣裳,携着翠儿过去。 因着宿醉的缘故,黄大郎的脸看起来有点肿肿的,他的眼睛本来就小,现在就像是眯成了一条缝儿。 韩玉娘无法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他的情绪。反倒是站在一旁的花牡丹,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个正着。 花牡丹仍是笑盈盈的,眼睛亮亮的,不,应该是贼贼的。 韩玉娘眼风一扫,目光并未在她的脸上多做停留。只要有黄大郎在的地方,她就黏着不走。想要争宠,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她一定别有所图。 她上前屈膝行礼,态度恭敬。“给公公请安。” 黄大郎微微点头,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说话。 “媳妇啊,我今儿找你来,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他有话直说,直截了当:“如今,你和福哥儿成亲也有一阵子了。我知道,老太太给你们定了不少规矩。可是,那些规矩都是杞人忧天,没用得很。眼下,最最要紧的事,就是媳妇你能早点为我们黄家添丁添福。” 他们成亲数月,至今还未圆房。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若是被人知道,八成会以为他的儿子有什么毛病呢。这个新媳妇儿,一看就是个温顺胆小的人,必定是因着老太太的叮嘱,才会这般小心翼翼。还有福哥儿,更是傻小子一个,对新媳妇言听计从,她若是不依,他也不会硬来。 韩玉娘没想到公公会提起这事,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一片,烧得厉害。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而且,很快就会变得更红。 “媳妇啊,这里是京城,不是老家。你和福哥儿年纪轻轻,没必要在意那么多,在这儿我做主,我给你做主。”黄大郎说着说着,突然有些着急起来:“最好今晚,今晚你们马上圆房。” 这本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可他实在太想抱孙子了。 韩玉娘红着脸,低头不语。她没办法回答,实在太羞人了。 “呵呵……” 正当她窘然尴尬之际,花牡丹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老爷,您瞧您啊,说话这么直接,都把咱们少奶奶给说得害羞了。”花牡丹抽出胸前的手帕,轻轻点了点眼角。 她差点要把自己的眼泪给笑出来了。哪有成亲不圆房的夫妻,真真是太可笑了。 黄富贵小时候看起来可不蠢,怎么现在居然如此蠢笨?到嘴的肉都不知道吃! 黄大郎抿了口茶道:“福哥儿他娘去得早,所以这个……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要赶紧圆房,早点为黄家生下儿子。” 这情景让人难堪,也让人难受。尤其还是当着花牡丹的面儿…… 韩玉娘脸色微变,攥紧双手道:“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圆房的事,我和相公会一起商量的。”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再次屈膝行礼:“您若是没别的叮嘱的话,媳妇就先告辞了,我手里还有些事……” 她实在是坐不下去了。 黄大郎见她脸色绯红,又是点头:“行,你去吧。” 韩玉娘还未等出门,花牡丹就已经笑歪在黄大郎的身上,她坐在他的腿上,摸着他圆滚滚的大肚子,笑着问道:“老爷,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黄大郎略显不悦地皱皱眉,看着她道:“命理之说,也不全是玩笑。你不知道家里的事,你不懂。” 花牡丹闻言渐渐止住了笑,伸手在黄大郎的肚子上画圈圈:“老爷,妾身刚进门没几天,自然不知道那么多。但是有些事情,这世上没人比妾身懂得更多了。”说完,她凑到黄大郎的耳边,和他咬耳朵,轻语几句。 黄大郎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花牡丹继续笑着道:“妾身的手里,正好有几本好东西,不如送给少奶奶好了。” 黄大郎“啧”了一声:“你不要闹她,她可是秀才家的女儿,哪里见过那种东西!” 花牡丹眸光一闪,有些阴沉沉的。 “都是嫁了人的人,还有什么好害羞的。而且,他们肯照着书上写得做,妾身保证他们小两口,甜甜蜜蜜,三年抱俩。” 第一百四十七回 韩玉娘红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里,心下先是一阵羞恼,跟着又生出一股怒意儿来。 她静静地坐着,揉捏着手里的帕子。心想,他们夫妻圆房一事,在意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让花牡丹也进来掺和。 她不是想要帮忙,她分明是在看她的笑话。她现在有些闹不清楚了,这个花牡丹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是她还是黄富贵? 翠儿和念儿知道少奶奶心气不顺,不敢冒然上前,只是安安静静地去到一旁,等着她开口吩咐。 过了会子,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韩玉娘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花牡丹单手掐腰,轻轻倚在门扉上,对着她笑盈盈地道:“少奶奶,妾身是给您送东西来的。” 她的手里的确捧着点东西,用红布包着,四四方方的。 韩玉娘也是没脾气的人,冷下目光道:“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没兴趣!” 花牡丹笑了笑,不退反进:“呦,少奶奶这是和我生气了呀。” 韩玉娘见她迈步进来,抬手拍响桌面道:“谁让你进来的?给我出去!” 她是黄家的大少奶奶,是长媳。而她只是老爷的小妾,怎么嚣张也大不过她去。 翠儿还是头一回儿见到少奶奶发脾气,不由吓了一跳, 花牡丹脚下微顿,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嘴角勾起道:“少奶奶,您犯不着动这么大的气。”她举了举手里的东西:“这些可是顶好顶好的东西,您好歹看上一眼再说。” 不用多,只看一眼,估计就能把她气得够呛。 她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递上自己的包裹。 韩玉娘看着她的笑脸,心中更觉厌恶。她冷冷抬手,一把将那包裹推开。 那包袱系得不紧,一碰就落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韩玉娘垂眸扫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怔。原来那里面装的都是书,可是,看着不太对劲儿。 韩玉娘低头瞄了一眼,只见其中一本书上赫然写着“风月宝鉴”四个字。 风月?宝鉴?光看名字就知道有问题。 翠儿倒是手快,捡起一本来,无意间翻开一瞧,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跟着甩手把书又扔了出去。 “少奶奶……” 这根本就不是书,上面连半个字都没有,只有男男女女纠缠在一起的图画…… 花牡丹嗤笑一声:“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弯腰拿起其中的一本,然后递给韩玉娘道:“少奶奶,咱们身为女人,不懂得伺候男人,可是不行的。我是一片好心,想着您和少爷初尝*之欢,毛毛躁躁的,怕是不好。” 她故意把话说得轻佻又荒唐,眼中满含嘲讽之意。 韩玉娘沉下脸来,紧紧地盯着花牡丹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她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一出连着一出,摆明了是要挑事儿。为什么?她要这么针对自己,针对黄富贵? 想到想着,韩玉娘心中的怒气减了几分。 生气有什么用?看来是时候要问个清楚了。 她扭脸对着翠儿和念儿道:“你们先出去。” 她不许她们收拾,只让那堆小黄书摆在地上,维持原样。 “啊?”翠儿闻言怔了怔,再看少奶奶的脸色,一时不敢多言,忙带着念儿匆匆退下。 她一脸纳闷地关上门,不知花姨娘打得什么主意,更不知少奶奶要怎么收拾她? 花牡丹见旁人都出去了,嘴角又浮上一丝笑意:“少奶奶这是何意啊?” 韩玉娘不急不恼,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不再板着脸,而是神情平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黄家什么恩怨?又或是和我的娘家有什么牵扯?” 她这么主动挑衅,可见是底气十足。所以,韩玉娘也不想和她绕弯子了。 花牡丹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她还以为她说些别的……想来,这丫头是看出什么来了。 花牡丹故意摇头,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来:“您这话可把妾身给问糊涂了。” “糊涂?”韩玉娘秀眉微微一挑:“你的所作所为,看着可不糊涂。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招惹我们的,你在拱火。”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停留在花牡丹的脸上,再次确认了一遍,方才缓慢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为何要针对我?” 花牡丹目光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少奶奶,我不过是老爷的一房小妾而已,身份卑微,哪里敢和您作对呢?” 韩玉娘见她不肯说,突然笑了一声。“你不说实话也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我总会知道的。好歹你在京城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人,打听起倒也不难。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韩玉娘故意这么说,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如果花牡丹真的心中有鬼,那么,她一定会有所反应。 果然,她的眼里透出一股寒光,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奶奶,您不会是想要翻我的老底儿吧?” 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很好地掩饰了她此刻心情的波澜。 韩玉娘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对你很好奇。而且,我还听说,你为了来到黄家,拒绝了一位老侯爷。想想还真是难得啊,你对老爷居然有如此深情……” 她稍稍拖长了尾音,故作一副她还知道很多事情的样子。 花牡丹听得神情瞬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上前一步,望着韩玉娘,低下声音道:“少奶奶,您没听过一句话吗?好奇害死猫!爱打听别人闲事的人,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您要是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就是。我花牡丹什么都不是,不过就是个青楼出身的可怜女子,难得老爷不嫌弃我的出身,肯给我下半辈子一份安宁,我自然求之不得。” 花牡丹一边说一边往韩玉娘的身边靠近,语气微沉:“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没那么大的野心。我不想去攀老侯爷的高枝儿,所以才一心一意跟了老爷。” 她的话里有了威胁之意。细长的手指伸了过来,涂着鲜红花汁的指甲,微微泛着寒光。 韩玉娘蹙眉起身,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是黄家的媳妇,这家里的人和事,我都在意。花牡丹,你最好别存什么歪心!否则,这黄家就没有你的好日子了。” 花牡丹闻言不言不语,只是抿了嘴笑。小小年纪,还挺厉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轻敌了。这丫头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对付!不过没关系,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哼,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知道这世道人心的险恶。就算她降得住黄富贵,她也管不住黄大郎…… 韩玉娘见花牡丹扭着腰肢推门出去,眉心不禁蹙得更深。 这女人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眼睛里却藏着一股狠劲儿,想想还真有点可怕。 翠儿和念儿站在门口,见花姨娘走了,便回到屋内。 她瞥了眼地上那堆东西,脸上又烧了起来。 “少奶奶……这该怎么办啊?” 韩玉娘想也没想就吩咐道:“取个火盆来,把这些黄书都撕了,然后全都烧掉。烧干净了之后,你们把灰烬都收拾好了,拿去还给花姨娘。” 这种东西留着,只会脏眼睛。 须臾,院子里的火盆就烧了起来,冒出一阵阵黑烟来。 韩玉娘看着那黑烟微微出神,心想,往后自己得把眼睛擦得雪亮,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行。 … 傍晚时分,黄富贵从外面回来了,手里领着不少糕饼盒子。 他从街上路过的时候买的,全是给韩玉娘的。 他一进屋,就见韩玉娘单手枝支头,默默发呆。 丫鬟们都不在,就她一个人。 她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黄富贵放轻脚步,故意绕到她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吹气。 他没想要吓她,可她还是吓了一跳。 韩玉娘微微一惊,转头看他:“你回来了?” 黄富贵放下手里的东西,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韩玉娘笑笑没说话。 黄富贵坐到她的对面,看她给自己倒茶。 “丫鬟们都哪儿去了?你又让她们偷懒去了?” 韩玉娘微微摇头,温和微笑:“不是,是我打发她们去厨房了。我在等你呢,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黄富贵见她一本正经地样子,只觉好笑,浓眉微挑道:“啊,你说吧。” 这丫头准是又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了。 韩玉娘咬了下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才道:“咱们……咱们尽早圆房吧。” 148.第一百四十八回 黄富贵闻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呆住了,他怔怔的看着她,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转了一转之后,不自禁的皱皱眉毛:“你说什么?” 圆房……这是他做梦都想的事儿,可这事儿他说得不算,她说得也不算啊。 韩玉娘有些脸红,淡淡的答了他一句话:“我说,咱们尽早圆房。” 白天的事,她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只觉不妙。公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把体面规矩抛到一边,直接找她这个媳妇来说话,想必心里一定是着急坏了。 黄家三代单传,公公只盼着有男丁能继承家业,根本就没把老夫人的老黄历放在心上。 她和花牡丹今儿算是对上了,往后少不了要相互较量。 韩玉娘自小长这么大,没欺负过人,可花牡丹这个人,她的眼睛里实在是容不下。 她虽是小妾,但如今正得宠,天天给公公吹着枕边风,不知还要拿“圆房”这事,挤兑他们多少回呢。她今儿送来的东西,分明就是春宫图。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公公也没多问,可见对她的信任和纵容。 花牡丹绝不是个省油的灯,看她的意思,挑事不是目的。最怕的是她憋着什么坏心,想把公公和黄家都捏在手心里摆布…… 她是黄家的媳妇,是黄富贵的媳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闹,看着她作。 圆房一事,韩玉娘原是想好了的,等老太太过来了再慢慢商量。黄富贵心里向着她,什么都愿听她的,她倒也觉得心安。只是,公公亲自提了这事,大家又都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能敷衍过去一回,但时间长了,嘴上应付总不是办法。 若是让黄富贵去说几句,保不齐他们父子俩又要闹出许多矛盾来。她如此一想,这圆房之事,便不能再拖了。 黄富贵刚刚到家,并不知其中的厉害,只见她突然转了主意,心中纳闷至极。 “玉娘,你别逗我玩啊。” 他还是有些不确定,毕竟,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 韩玉娘原以为他听了会挺高兴的,没想到,他居然不信。她气急反笑,起身走到他的跟前,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道:“我哄你做什么?我可是和你说得正经话。” 黄富贵吃了一痛,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他抓过她的手道:“你真肯依我了。” 老天爷作证,他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明明温香软玉就在身边,可就是碰不得。他忍了又忍,晚上洗澡都要用凉水擦身子,这样才能去火,心里的火,身子里的火。 他使劲儿抓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往身前带,心情一下子就急躁起来。 韩玉娘见他的眼神变了,幽深之中,似有波澜泛起,便挣开他的手道:“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黄富贵闻言一笑,这才放开了手。“好好好,你说你说。” 韩玉娘转身要坐回去,却又被黄富贵拉住了手。他拍拍自己的膝盖骨,示意她坐下来:“你挨着我说。” 韩玉娘嗔了他一眼,仍是坚持坐了回去。 她若是挨着他说,他的心非跑了不可,肯定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我跟你说,从今往后,咱们俩得一起提防着一个人,花牡丹。” 这一句才是最要紧的话。 黄富贵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微芒。“怎么了?是不是她又嘴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的嗓门有点大,韩玉娘不想外面有人偷听了去,便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惹不惹我,不要紧。我最担心的是,她来黄家的动机。” 从前她不肯定,如今,她认定了花牡丹心中有鬼,才敢对黄富贵说实话。 黄富贵皱着眉头:“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她那么聪明,不会贸然说这番话。 韩玉娘把白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跟他说了一下。 黄富贵听完脸色一沉,原本有些兴奋和激动的心情,瞬间就凉了下来。 这算什么事儿啊? 韩玉娘见他腾地站了起来,忙一起起来道:“你要干嘛?” 黄富贵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他低头看了一眼韩玉娘:“我去找我爹。”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了。家里的长辈,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各有各的主意,今天这么着,明天那么着,非得折腾他们不可。 再说了,这种事情再怎么着急,也不该父亲来说,还是对着玉娘说,简直荒唐,可笑! 韩玉娘见他生气了,忙道:“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公公对我说的话,其实我并不怎么介意。我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罢了。我嫁到黄家,不是为了别人,是因为你。你在听我一次,千万别现在过去和公公理论什么。你别忘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花牡丹在,咱们还得小心提防她呢。” 黄富贵听了她的话,表情微微缓和下来。“她不过就是个小妾而已。咱们用得着小心翼翼的吗?” 他很清楚的父亲的性情,他一向是喜新厌旧。“老家那十八房小妾,当初父亲都是喜欢得紧,可现在还不一样不管不顾。” 韩玉娘摇了摇头,轻轻的道:“这次可能不一样。你就没觉得那个花牡丹很奇怪吗?” 黄富贵稍微想了想:“她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说话办事自然没规矩得很,招人烦也是难免的。” 韩玉娘还是摇头:“不,你好好想想,咱们来这几天,她几乎处处挑事,分明是故意针对咱们。就想你说的,她一个青楼女子,要地位没地位,要名分没名分,好不容易找到黄家这个大树栖身。她为什么非得惹你生气呢?你是黄家的大少爷,也是黄家未来的家主,她得罪了你,她能有什么好处?还有,她今儿拿那些小黄书过来,分明是有意要气我!我虽和你成亲不久,但到底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少奶奶。她来招惹我,又是为了什么?这不是没道理的事情么?” 每个人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可这花牡丹的目的,她实在是看不明,猜不透。 听了她的话,黄富贵心中微微一沉。 他从未想过这么仔细,只觉她是个没规矩的女子,冷不丁得了势,胡乱招摇罢了。但韩玉娘这么一分析,这事情可就大大地不同了。是啊,别的先不说,就说她那副嘴欠的样子,就足够让人心生厌烦的了。 老家那十八个,见了他这个大少爷,都像是见了猫的耗子,能躲则躲。她们怕他的脾气,更怕惹他生气。 这个花牡丹倒是不同,连躲都不躲…… 黄富贵一边想一边坐了下来,韩玉娘见他听进去了,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花牡丹这个女人,看着并不简单。咱们真的要小心。” 韩玉娘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暗暗用力。 黄富贵微微颔首。 事情的确有点难办。那古玩店的主意,八成也跟花牡丹有点关系。 黄富贵反手握住韩玉娘的手,低笑一声:“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招。” 韩玉娘轻轻点头,想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这脾气得收敛一下,别动不动就急。一会儿给公公请安的时候……” 黄富贵未等她说完,便用手指点住她的嘴唇:“我知道轻重。” 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不用刻意讨好父亲,只要按着平时的态度就成。 晚饭是厨房准备的,不知是谁的主意,居然做了甲鱼汤。 这汤是最补气血精神的了。 黄富贵和韩玉娘看着那汤水,顿时都没了胃口。 不过,两个人交换了下眼神之后,还是继续低头吃饭。 黄大郎对甲鱼汤似乎很喜欢,一连喝三碗,喝得打了饱嗝。 花牡丹见状,候在一旁,轻轻嗤笑出声。 听见她的笑声,黄富贵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花牡丹却是对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别有用意。 黄富贵脸色一变,想起韩玉娘的话,极力忍耐住了自己的脾气。 饭后,两人一起回了屋子。 翠儿和念儿一起准备热水,准备伺候着两位主子梳洗沐浴。 黄富贵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手里把玩着玛瑙手串,似在想事,一番探究过后,不经意地地皱起了眉头。 韩玉娘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发,望着镜子里他沉思的脸,轻声道:“你不要一个人烦心,有事咱们一起商量。” 黄富贵闻言,抬头看她,嘴边露出一抹笑意来。 “没事,你先洗澡吧,我去水房洗。”他说完,欲起身离开。 韩玉娘转头看他,别有深意道:“那你早些回来。” 黄富贵脚下微顿,见她望着自己娇羞一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突然有点不舍得走了,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踏出房门。既然今晚这么重要,他总要先准备些东西才成。 149.第一百四十九回 说起来,今晚应该才算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成亲那天,黄富贵有点喝多了,脑袋糊里糊涂的。他直觉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要成事了,但最后还是没成。 黄富贵稍稍收敛自己激动的情绪,去到外面吩咐六福买些东西回来。 六福见少爷一脸笑意地走出来,不知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好事。 “你去买些红烛,窗花,还有清酒来。” 六福闻言微怔,不知少爷突然之间,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黄富贵催促着他快去,见他匆忙转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他道:“等等,还是我也一起去吧。” 六福不是个笨的,但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这会儿呆又呆不住。 六福一脸纳闷地跟着少爷出了门。 翠儿和念儿一起提着热水进屋,见少奶奶正在挑选衣服,连忙上前伺候。 “少奶奶,都这个时辰了,您还要装扮啊?” 韩玉娘笑而不语,只是把选好的衣服放到了一边。 翠儿见状,又回去兑水,伸手探了探水温,又道:“少奶奶,水好了。” 韩玉娘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手指轻轻撩动着水花,静了半响才道:“少爷那边有人伺候吗?” 翠儿摇摇头:“少奶奶,少爷方才出去了。” 韩玉娘蹙眉道:“出去了?” 他怎么回事?这么晚还要出去?她刚刚叮嘱过他的,要他早点过来的。难道是有什么事?不会的,都这么晚了。 雕花窗外,一轮明月缓缓爬上了树梢枝头。 韩玉娘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静静地等着黄富贵回来。 他都已经出去大半个时辰了。 等了又等,院中终于有了动静。 她起身望去,只见黄富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六福,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大堆东西。 黄富贵见了她身上的打扮,一时眉开眼笑。 韩玉娘嗔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想一把掩住她的口:“玉娘,你先闭上眼睛。” “啊?”韩玉娘不明就里,瞪大双眼看他,含糊不清道:“你干嘛?” 黄富贵见她不听自己的,只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 他回头吩咐六福:“你们赶紧准备准备。” 这房间需要马上重新布置一下才行。 韩玉娘拍拍他的手:“你到底要干嘛啊?” 黄富贵绕到她的身后,捂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别着急。” 六福对着翠儿和念儿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过来帮忙,却不许说话。 龙凤红烛,双喜桌布,酒壶酒杯,桂圆花生莲子大枣拼成的喜盒。还有鸳鸯窗花,吉祥喜帐,但凡是大婚之日能用到的东西物件,这里都有。 按理,这些东西都是要提前准备的。但是这里是京城,只要有钱,再难弄的东西也能弄到手。 少爷跑了整整四条街,差点把人家的店铺大门给敲裂了,方才凑齐了这些东西。 韩玉娘听见屋里桌椅挪动的声响,还有碗碟轻碰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声吃吃的轻笑。 他们这到底是在折腾什么呢? 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前朦胧胧的,有点模糊。 不过,她别的没看清,那双高高的龙凤红烛,她却看见了。 他们成亲的那天,也点过这样的蜡烛。 明晃晃的烛光,微微有些刺眼。 原来是为了这个!亏他还能想得到。韩玉娘慢慢笑弯了眼。 见她这般高兴,黄富贵疲惫又欢喜,坐了下来道:“咱们成亲的时候,什么都好,只是少了些气氛。今儿算是我补偿你了。” 那会儿,家里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她不自在,他也是一样。 气氛正好,六福忙一手一个,扯扯翠儿和念儿的衣袖,将她们带了出去。 翠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多嘴了。做人要识趣,何况,她只是个丫鬟。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韩玉娘托腮望着桌上的红烛,目光盈盈,好奇问道:“天都黑了,你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东西?” 黄富贵笑了起来:“这里是京城,哪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 韩玉娘朝黄富贵望去,见他额头有汗,便起身去浸了条毛巾,给他擦脸。 “夜里风凉,见了汗最容易着凉。”她的语气是心疼的。 黄富贵接过毛巾,自己擦了一把脸。“没事儿,咱们喝酒吧。” 交杯酒,别人只有一次,可他们有两次。 精致的酒壶和酒杯,美酒入杯,清香四溢。 两人的手,绕过彼此的手腕,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因为是清酒,所以酒味很淡,不呛也不辣。不过这种时候,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韩玉娘红着脸看向黄富贵,却见他的脸也红了。 说起来,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黄富贵的心微微轻颤,无由来地一阵紧张。他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天。紧张归紧张,还是要主动一点才行。 韩玉娘红着脸道了一句:“我让小厮们送水来,好不好?” 她已经洗过了,可他还没有。 “你是不是又害羞了?”黄富贵见她好像又要支走自己似的,微微皱眉道:“事已至此,你可不许反悔啊。” 韩玉娘脸颊发烧,只是摇头。“不是,我没想反悔。” 黄富贵闻言往她的跟前靠近,含笑道:“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就别让她们进来碍事了。” 韩玉娘温顺地点了下头,只道:“那我给你拿毛巾擦擦身。” 黄富贵正想说“不用麻烦了”,可转念一想,她要为自己宽衣解带,便立马点头道:“好。” 他大喇喇地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笑眯眯地看着她,半开玩笑地说道:“娘子,伺候相公我更衣吧。” 韩玉娘没有扭扭捏捏,主动伸出手去。 既然要擦身,衣服就要全部脱掉才行。韩玉娘本不是笨手笨脚的人,可这会儿双手突然有点不听使唤似的,解个腰带也解不痛快。 黄富贵见她的手有点发抖,顿时起了怜惜之心。 她是姑娘家,哪里会不害臊。算了,还是他自己来好了。 黄富贵下手倒是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韩玉娘见状,当场怔住,之前她只见他裸过上身,这回却是…… 这心里想好是一回事,可动真格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韩玉娘慌乱眨眼,也不知自己该看哪里好。她咬唇,拿起毛巾,怯生生的替他擦身。 她的力道太轻,惹得黄富贵一阵发痒。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眼里满是笑意道:“娘子,你这是挠我痒痒呢。” 她的手掌压在他的胸口,微凉的指尖触上他热烫的肌肤,惹得黄富贵全身微微发麻。只要是她碰过的地方,都是这样麻酥酥的感觉。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敏感了起来,只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被煮沸了,发热发烫。 黄富贵原本还想逗逗她来着,只是本能驱使着他,想要的更多。 他乌黑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她咬紧的下唇。她的唇那么红,那么软,那么地诱人。 韩玉娘的视线一直在他的身上羞怯地游走,正欲仰头和他说话,他却抢先一步,顺势吻了下来。 两人的气息一窒,不似平时那般蜻蜓点水,而是难舍难分地纠缠起来。 他吻得有点着急,有点野蛮。强烈的本能催促着他要得到的更多……一双结实修长的手臂,将她整个人紧紧缠住。身体与身体之间,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韩玉娘的身上也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像是被一席厚厚的毛毯包裹住似的,全身密不透风,全赖着黄富贵渡给她的气息而呼吸着,耳中砰砰作响,竟是自己的心跳。 黄富贵抱着她往床上去,脚步凌乱,磕磕碰碰间,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而韩玉娘几乎是双脚离地,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他的手一路往她的衣裳里探,一直往下,想要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却又不得章法,拉拉扯扯间,只听到了衣料撕裂的声音。 “啊……”韩玉娘轻呼一声,**着出声道:“你等等……我自己来。” 这身衣服还是新的,扯坏了岂不可惜。 黄富贵低头注视着她,瞳仁乌黑乌黑的,闪着微芒。 他从未清清楚楚地仔细看她,这是第一次。 她的肌肤,在烛光之下,看起来粉盈盈的,像是初春树梢上绽放的第一朵桃花。 韩玉娘羞于和他对视,只是紧闭着眼睛,脱解自己的衣裳。 才脱到一半,敏感的颈间顿觉一阵温热。 黄富贵实在是等不得了,毫不顾忌地将她的衣裳扯开,嘴里喃喃道:“破了就破了……你还有新的……” 细碎的亲吻不住的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的身体烫得吓人,就连呼出来的气,也是滚热滚热的。 对于,男女之事,男人总是更有天分一些。 韩玉娘虽然听二娘教过一些,但一时间还是懵懂不清的状态。黄富贵明明是自小不近女色之人,可凭着身体里那股身为男人的本能,还有听来的半吊子经验,一个人手忙脚乱的,倒还真成了事。 身体的热度还未褪去,一阵剧烈的痛楚突然袭来,那是种她从未体会过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撕开了。 韩玉娘咬着下唇,差点哭出声来。 她的眼泪,吓得黄富贵心中一惊。 他立刻不敢再动她了,声音低哑,安抚她道:“玉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韩玉娘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二娘说过,这疼是躲不过的。 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黄富贵像是得到了她的允许一般,滚烫的唇又落了下来。 虽不是当初的洞房花烛,却又胜似新婚之夜。 从老家到京城,一路颠簸,满怀不安地来到这里之后,他们终于成了一对真真正正的夫妻。 这一晚过得格外漫长,黄富贵像个贪心的小孩子,缠人又粘人。昏昏沉沉间,韩玉娘只觉得自己身上又疼又热,被他折腾得不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隐隐约约间,她感觉有人把自己抱起来擦身,动作很轻柔,很小心。只是她太累了,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晨光熹微的时候,翠儿轻手轻脚地进屋吹灭蜡烛。 床帐之内,模糊可见两个相拥而眠的身影。而床铺之下,那些四处散落的衣物,提醒着她,老夫人的叮嘱是落了空了。 翠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衣服,又找来干净的衣裳,放在床头备着。 韩玉娘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可今儿是不成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近午时分,天光大亮。 她不是睡醒的,而是被渴醒的。 嗓子干干的,有点难受。 韩玉娘想要翻身,发觉身上沉沉的,像是被压住了。她揉揉眼睛,看向身边,只见黄富贵酣睡的脸。 他的半个身体都压在她的身上,手臂还横在她的腰间,让她动弹不得。 韩玉娘稍微反应了片刻,方才想起昨晚……她全身酸麻,没什么力气,便开口唤道:“相公,相公……” 黄富贵好半天才有了反应,懵懵地转头看她,睡眼惺忪地笑了笑:“你醒了。” 因着口渴,韩玉娘顾不上不好意思,只是轻声道:“我想喝水。” “嗯?哦……”黄富贵一边点头一边坐起身来。 他居然没有叫人,而是自己下床给她倒了杯水。 他不知何时穿好了睡衣,看起来很整齐。 韩玉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也穿着睡衣,不似昨晚那般暴露。 她撑着酸疼的身子,连坐起来都费劲,好不容易就着黄富贵的手,喝了几口水。 水是温的,让她的嗓子舒服多了。 150.第一百五十回 韩玉娘缓过神来,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黄富贵,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他那张带着睡意的脸,通红通红的,杵在原地,有点不知无措的样子。 他怎么这么呆? 韩玉娘笑着笑着,脸颊不由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他居然先害羞了?该害羞的人,明明是她才对。 韩玉娘含笑低头,用手拢了拢被子,垂眸问道:“这衣服是你给我换的?” “啊?啊……”黄富贵闻言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晚她睡得很沉,他不忍叫醒她,便亲自给她擦身换衣。 韩玉娘闻言咬了下唇,只把脸埋在松软的被褥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黄富贵没听清楚,便往前凑了一步。“玉娘,你说什么?” 昨晚的事,他只顾着自己,折腾得太凶了,他怕她生气。 韩玉娘又咕哝了一遍:“你可以叫丫鬟来啊。” 黄富贵闻言嘴角一弯,坐到她的身边,伸出手臂去抱她:“我怕你害羞。” 那会儿,她的身上一件衣裳都没穿,身下还有血……他知道那是什么,呆了一阵,便把她整个人用被子裹好,才叫丫鬟们进来送水。 他长这么大,从未照顾过别人,这还是第一次。他的动作很轻很轻,最担心自己再把她给伤着。 韩玉娘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着不和他说话。 黄富贵用手指轻轻拨弄她鬓角的发丝,轻声问道:“还疼吗?” 他温热的呼吸吹袭着她的耳垂,韩玉娘抬头一躲,见他又靠近几分,忙道:“当然疼了。” 她身上挺不舒服的,所以,再不能由着他性子来了。 想起昨晚,黄富贵心里还是热热的。他不让她躲开自己,只把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他哄着她,温热的唇,贴着她的鬓角轻轻磨蹭道:“我就抱着你,我不动,不动……” 韩玉娘心中微动,身上没力气推他,也不想把他推开。两人依偎在一起,心挨着心,不由都回想起昨天初夜的情景。 原来这就是成亲的妙处。黄富贵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家。为何没早点行事,早点体会到这世上最美妙的肌肤之亲。 想着想着,身体就情不自禁地燥热起来,双手也不老实了。 韩玉娘何其敏感,扯了扯他的衣袖,忙出声阻止:“你说过不动我。” 黄富贵忙又消停下来,只道:“好好好,我不动。”说完这话,还没坚持多一会儿,他的手就去解她的衣带了。 “你……你又干嘛?” “我看看,我伤到你的地方……昨晚太黑,我没看清楚。”黄富贵脑子一热,居然找了这么一个理由。 韩玉娘听了羞恼,只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将他推远几分。“黄富贵,你别闹了,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看着外面天光大亮,想必已经到了近午时分。 他们没去请安,也没去吃早饭,这已经是对长辈大大的失礼。既然醒了,就该收拾收拾,难道还要在房间里窝上一天不成? 黄富贵亲了亲她的额头:“没事儿,我们家不用这么多规矩。” 他亲了一下,只觉不够,便又盯上她红润润的嘴唇。 只是一夜之间,他就变得霸道起来,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韩玉娘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从他的纠缠中挣脱开来,瞪着眼睛看他:“黄富贵,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她的眼睛有点湿润,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黄富贵见她可怜又委屈的眼神,心里某处像是被微微刺了一下,立马停了下来。“好,我这次一定不动了。” 韩玉娘不信,硬是将他推开,结果用力太猛,软绵绵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嗳,小心!”黄富贵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的后脑勺,又把她整个人又带了回来。“你看你差点磕到头。” 他待她坐稳之后,便松开了箍在她腰间的手。 “你还是再睡会儿吧。反正,咱们都已经晚了。” 黄富贵心大的很,哪里会想到,他们小两口一直腻在房间里不出去,等同于是在告诉院子里的所有人,他们一直在亲热…… “不行,我不睡了,我要起来。”韩玉娘仍是坚持,轻轻踢了踢被子。 黄富贵笑了笑,拍拍她的头,起身唤来门外的丫鬟。 翠儿和念儿,打从听见动静开始,就一直在门外候着。 翠儿见少爷穿着睡衣,打开房门,不由微微一怔,慌忙屈膝道:“给少爷请安。” 因着昨晚的情景,她的眼睛不敢乱看,只是盯着地上。 黄富贵穿上中衣,准备去水房梳洗,只让她们好好伺候韩玉娘。 听见身后响起了关门声,翠儿才敢把头抬起来。 韩玉娘坐在床上,掀开被子道:“翠儿,你过来扶我一把。” 她身上酸软,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翠儿连忙上前:“少奶奶小心……您没事吧……” 她不敢问得太露骨。 韩玉娘小心翼翼地挪步,走了几步才道:“给我备水。” 翠儿应了一声,只给念儿使了个眼色。 水房的一直有热水,拿过来就能用。 韩玉娘去到屏风后,脱衣沐浴,却听身后的翡翠一声轻呼。 她不解看去,只见翠儿垂眸解释道:“少奶奶,您的身上……” 韩玉娘低头一看,方才知道她在慌什么? 她的身上有好些红印子,一道道的,乍看像是伤疤,其实并不是……那分明是吻痕! 韩玉娘脸上一红,只说自己没事。她慢慢腾腾地洗了个澡,然后收拾妥当,梳妆打扮。 另外一边,黄富贵倒是动作快,非但一点都不累,心情还好,站在院中哼着小曲儿。 六福见少爷美滋滋的样子,心中偷笑。盼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少爷这回总算是心想事成了。 韩玉娘才一出门,黄富贵便迎了过来,伸手要扶她道:“玉娘,你慢点儿。” 韩玉娘见院子里的人看着,只轻轻推道:“我没事儿,你别这样。” 昨晚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够明显的了。 黄富贵笑着收回了手,只对她道:“玉娘,你现在就让我天天把你捧在手心里头,我都愿意。要不,我背着你走,不让你双脚沾到地……” 六福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原来少爷也有这么腻歪人的时候。 黄富贵根本不在意六福,只是半蹲下身子,似乎真要背她。 韩玉娘轻轻推他,又嗔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闹。 因为店铺还在翻新装修,自己的身边又有美人陪伴,所以,黄大郎这几天都没有出去的心思。 他一向晚睡晚起,当他起来的时候,得知儿子和儿媳还未起来,便知事情成了。 他的心里甚是痛快。这么多年了,黄家生儿育女的重担,总算是从自己的肩上卸了下来。他纳了十几房小妾,可没人能给黄家生儿子。只有他早亡的妻子,有这本事和福气。 黄大郎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也知道这是老天爷在故意惩罚他呢。 花牡丹见老爷这么高兴,心中冷冷一笑,可面上却不露:“妾身看咱们少奶奶,可是个花骨朵儿般柔弱的人儿呢。也不知道这身上能不能吃得消……” 黄大郎抿着茶水道:“嫁了人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 花牡丹微微含笑:“不过,老爷您就真的不担心吗?” 黄大郎心情正好,只问:“我担心什么?只要福哥儿疼他的媳妇儿,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花牡丹摇摇头:“不是,妾身说得不是那事儿。”她故意沉吟一下,才道:“妾身说的是那个命理之说,咱们少爷一旦沾了女色,便会倒霉……” 黄大郎闻言微微挑眉:“那都是浑说!成亲可是人生大喜,只会转好运,怎会有霉运?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靠着成亲冲喜都能续命,怎么我的儿子就不能碰女人了!” 许是一直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他心里实在厌烦得很。 那个张天师,不过就是个江湖术士,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花牡丹听他这么说,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黄富贵现在破了戒,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往后想要算计他就容易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花牡丹正在心里想着,却听黄大郎拍着大肚子道:“若是到了明年,儿媳妇能给黄家添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那就太好了!” 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最好就像那年画里的福娃娃似的。 花牡丹闻言只是笑笑,附和一句:“承老爷吉言,那自然是最好的。” 看着越想越美的黄大郎,花牡丹微微勾起唇角,心中满是嘲讽和鄙视。 哼!少做梦了,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们黄家早已经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151.第一百五十一回 隔了一夜再见长辈,韩玉娘还未等说话,自己先闹了一个大红脸。 黄大郎一见她就笑,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像尊弥勒佛似的。 韩玉娘微微垂眸,跟在黄富贵身后,向他请安。 黄富贵见了父亲,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神色如常。 黄大郎见好事以成,倒也不再啰嗦,只让他们坐下说话。 此时,花牡丹扭着细腰,亲自伸手给韩玉娘倒茶,款款走到她的面前,“少奶奶,请喝茶。”她格外加重了“少奶奶”这三个字的语气,似有深意。 韩玉娘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地接过了茶碗,却是没喝,只是随手放到了一边。 花牡丹转身又给黄富贵倒了一杯。 黄富贵凝眉看她,想起昨晚玉娘说过的话,稍显不悦地接了过来。同样,也是一口没沾,好像那水里有毒似的。 “媳妇啊,你初来京城,想必心里一定很好奇吧。若是明儿天好,让福哥儿带你出去转转。” 因着她的顺从和听话,黄大郎对她很是满意,不愿拘着她。 她爹是个读书人,必定管她管得严,没怎么让她出去见过世面。 “多谢公公体恤儿媳。”韩玉娘忙又屈膝行礼,微微一福。 她正想要出去走走,早点帮念儿找到亲人。 许是相互交过手的缘故,花牡丹今儿一句闲话也没说,十分地安静。而黄大郎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说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韩玉娘一路走得极慢,黄富贵忍不住想伸手扶她,却又怕她在人前害羞。 待回了屋,黄富贵便吩咐翠儿铺床。 韩玉娘闻言嗔了他一眼:“大白天的,铺床做什么?” 黄富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这丫头,我可没想歪啊。我是寻思着,让你去床上靠一靠,咱们说说话。” 翠儿闻言红着脸过去把被子展开,又放好靠枕。 韩玉娘对着黄富贵微微一笑,便去到床上坐好。黄富贵规规矩矩地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是真的有话和她说,家里的事情这么多,总要商量商量。 谁知,二人刚刚坐定,门外就有声音响起:“妾身给少爷少奶奶请安道喜。” 宋姨娘人未到,声先进。 昨晚的事,她全都知道了。双喜和翠儿一个屋,把能打听的不能打听的,全都打听了个遍,然后回去有板有眼地学给了请 宋姨娘听了,自然又惊又喜。惊的是,韩玉娘总算是开窍了,喜的是,自己总算是押对了宝。 她一早就出门去了,自掏腰包,买了不少材料给她熬汤。 红枣补气,当归补血,红糖健脾暖胃,再加上一只老母鸡,更是相辅相成。 宋姨娘从未对自己这么上心过,她花了整整三个时辰,给韩玉娘熬了这碗汤。 黄富贵见她又来献殷勤,竖着眉毛,面露不悦。 “少奶奶,这是妾身自己亲手熬好的补汤。” 韩玉娘见她来了,便对黄富贵道:“相公,你先去店铺看看吧。我和宋姨娘有些事情要说……” 黄富贵皱皱眉头:“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他正想和她独处呢,偏她出来捣乱。 宋姨娘垂眸不语,默默退到一旁。 韩玉娘脸上微红,对着黄富贵轻声道:“女人家的事情,你懂什么?你去找胡掌柜吧,顺便帮我看看,我家里人有没有捎信过来。” 她很挂念家里人,尤其是弟弟和妹妹。 黄富贵闻言方才明了,忙站起身来:“行,我这就去。” 宋姨娘见少爷走了,满脸笑意地坐到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对着韩玉娘道:“妾身可真是要给少奶奶道喜了。” 韩玉娘笑而不语。 宋姨娘忙把汤碗送上:“少奶奶还没用过午膳,先喝点汤吧。” 韩玉娘低头尝了一口,只觉太甜了,有点腻。 宋姨娘见她眉心微蹙,似乎不太喜欢。 “少奶奶,这汤里面加的都是好东西。补气补血还能暖宫。”她说到一半,故意压低嗓子道:“这女人的肚子里暖和了,才能容易怀上孩子。” 老太太和老爷就盼着这一胎呢。韩玉娘若是能诞下男丁,那必定是黄家未来的家主。 韩玉娘见她一番好意,便多喝了几口。 “花牡丹那边,姨娘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姨娘闻言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派双喜送了不少东西给她了。值钱的首饰,精致的点心,名贵的茶叶……东西她都是全都收下了,见我的时候也有了笑脸。只是……”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这个花牡丹是个笑面虎,天生一张笑脸,实在让人难以亲近。” 韩玉娘知她心里不甘,用手帕点点嘴角:“我知道姨娘不容易,可她也是藏得深,咱们就越是被动啊。” 宋姨娘闻言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过那个小妖精的。” 韩玉娘见她心定,倒也不怎么担心。 “昨儿,花牡丹来找过我一次,我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只是我现在还猜不准,她的目的是什么?” “啊?”宋姨娘轻呼一声,忙回头看看门窗,摇头道:“她居然还敢来招惹你。真是不知轻重!” “她不是不知轻重,只是存心罢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姨娘要小心,莫要轻敌。” 宋姨娘见她语气这么认真,不由抬眸看她,只见她眉心紧蹙,似乎很苦恼的样子。 “少奶奶,那个小妖精您就交给我吧。您不用为她烦心,早点怀上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母凭子贵!只要韩玉娘有了孩子,花牡丹就算是作翻了天也没用。 韩玉娘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她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担心她未必是花牡丹的对手。 别说是她了,自己何尝也未必能占到上风。若是老太太在就好了,她火眼金睛,要见识有见识,要手腕有手腕。 … 每天一闲下空来,花牡丹便喜欢让丫鬟给她染指甲。红指甲,是她的最爱,也是她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她的丫鬟春香最擅长的调配花汁。当年,在常春阁她的手艺就是数一数二的好。 花牡丹也真是因为她的手艺好,方才肯自掏腰包花钱给她赎身,让她跟着自己。 春香伺候她染好了指甲,谁知,主子并不满意,二话没说便甩了她一个巴掌。 闷闷地一声,听着不响,但打得却很疼。 春香捂着脸跪了下来,低头委屈。 花牡丹眉心浅蹙,只道:“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还有何用?” “奴婢知错……” 花牡丹缓缓起身:“给我更衣,我要出门。” 春香不解抬头:“姨奶奶要去哪里啊?” “废话!当然是去找师傅染指甲。”花牡丹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 花牡丹临时起意,算不上是什么借口,可黄大郎还是准了。毕竟,女人家都是爱美的。 花牡丹出门之前,恰巧被宋姨娘撞个正着。其实,她是故意等在这里,因为知道她要出去。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啊?”宋姨娘主动凑过来,一副讨好的样子。 花牡丹笑道:“我的指甲染坏了,我去外面找铺子重新弄弄。” 宋姨娘闻言故意拍手道:“哎呀,真巧。我正好也想去呢,不过我初来乍到,不如妹妹对京城熟悉,不如咱们结个伴儿吧。” 花牡丹笑睨了她一眼:“今儿恐怕不方便,咱们改日吧。” 这女人分明是来截她的,表露地这么明显。 宋姨娘仍是笑脸相求,心想,她不会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谁知,花牡丹还是软绵绵地拒绝了,携着春香走了。 宋姨娘被她晾在身后,气得牙根痒痒。 双喜也替自己的主子生气,小声编排一句:“这花姨娘也太能装了。明明把姨奶奶的东西都收了,现在还拿腔作势的。” 宋姨娘站在原地,轻哼一声:“这妖精一定有鬼!双喜,咱们走!” “啊?咱们去哪儿啊?”双喜一脸纳闷。 “咱们跟着她!”宋姨娘见她这么狡猾,准备主动出击。“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小妖精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捣鬼!” 她们主仆二人一路偷偷跟随,自认为小心翼翼,却不知早已被人察觉。 花牡丹下午出的门,不到傍晚时分就回来了。可是宋姨娘和双喜,却是天黑了还不见人影儿。 韩玉娘原本并未注意,直到晚饭之前,翠儿在她跟前无意地说了一句:“这宋姨娘和双喜要是再不回来,老爷那边怕是要瞒不住了。” 韩玉娘正在吩咐念儿准备碗筷,听了这话,微微奇怪道:“宋姨娘出门,还没回来吗?” 翠儿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少奶奶,等会儿开了饭,老爷若是问起来可怎么办啊?” 152.第一百五十二回 宋姨娘去哪儿了?她不是没规矩的人,这个时辰再磨蹭也该回来了?难道是在外面迷路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韩玉娘一时有些担心起来。 “老爷那边我来说,他要是不问,你们也别多嘴。” “是……”翠儿轻轻应下。 晚饭的菜色略微清淡,都是韩玉娘精心搭配的。 黄大郎本是无肉不欢的人,晚饭用得不算多,但吃得很得胃。 吃过晚饭,宋姨娘还是迟迟未归。 韩玉娘心里不安,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若是等到戌时三刻,宋姨娘还不回来,她就不能瞒着这事了。 黄富贵发现韩玉娘变得有些沉默,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独自发呆,似有心事。 他洗过了澡,便坐到她的身边,盯着她看了又看,轻声问道:“你又想什么呢?” 韩玉娘秀眉浅蹙,语气焦急:“宋姨娘还是没回来。咱们得去告诉公公……”说完,她便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她有点后悔了,不该等着,应该早说。 黄富贵稍微反应了一下,脚步迟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去了。 黄大郎正在兴致勃勃地听花牡丹唱曲儿,见两人孩子过来,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韩玉娘实话实说,将宋姨娘还未回来事情,告诉给他。 黄大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高兴道:“谁让她出去的?” 韩玉娘正欲解释,突然,一旁的花牡丹放下手中的琵琶,走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老爷,其实是这样的……” 韩玉娘见她有话要说,转头看去。怎么?这事难道和她有关? 花牡丹看向老爷,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愧疚的神情:“妾身之前出门的时候,宋姐姐曾和我说过几句话。老爷您是知道的,我和她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宋姐姐嘴上不饶人,我便顶了几句,惹得她很不高兴……”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跟着又加上一句:“她说,她要回去找老太太告状,让老太太来收拾我!” 三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尤其是韩玉娘更是疑惑挑眉。 这怎么可能?宋姨娘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们白天的时候,明明都商量好了的。宋姨娘更不是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突然闹脾气?而且,还是这种小孩子脾气? “真是反了她了!”黄大郎似乎没听出这里面的问题,拍了下桌子道:“她要收拾谁啊!” 花牡丹低了低头:“老爷,姐姐不过是和我说了几句气话而已。只是……她这会儿还不回来,许是当了真?” 花牡丹还是第一次摆出如此低姿态的模样。 韩玉娘心中疑虑更深,脸色悄然一变。 不对,她一定是在说谎! “不会的,宋姨娘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她一路跟随我们上京,很是辛苦,怎会轻易回去?”韩玉娘一边说一边看向花牡丹,微微加重语气道:“花姨娘一看就是个聪明的,怎会不明了宋姨娘的苦衷!她费劲辛苦来到京城,为的都是陪伴在公公左右,照顾他的衣食住行。” 事情还未清楚之前,她可不能由着她乱说一通。 花牡丹闻言眸光一闪,微微而笑:“少奶奶说的是,是妾身欠考虑了。” 黄富贵对她们女人间的事情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宋姨娘是和玉娘一边的,算是她的人了。 “爹,这么晚了,别是出什么事了?不如派人出去找找看。” 黄大郎眉头一皱:“京城这么大,要去哪里找?”他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唤了外面的小厮进来,让他们沿着巷子附近找找看。 天色渐晚,小厮们找了又找,还是没能找到宋姨娘和双喜。 京城这么大,又不知她们去了哪儿?这情况实在有些棘手。 大家都在等消息的时候,只有花牡丹一脸平静地坐着,时不时地低头看自己的指甲,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个时辰,黄大郎把小厮们都叫了回来。 “算了,今儿先这么着吧。也许她明儿一早,自己就乖乖回来了。” 黄大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各回各处。 韩玉娘秀眉紧蹙,张口欲言,但还是忍住了。 算了,公公根本没看出其中的蹊跷,只把这当成是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罢了。 临走之前,韩玉娘不由又看了一眼花牡丹,只见她仍是笑吟吟的,心中微微一沉。 千万别是她使了什么坏,否则,这事情可就大了。 回屋之后,黄富贵见她忧心忡忡,便道:“没事的。她也许真的回老家了,也说不定。” 每次,父亲身边有了新欢,家里的姨娘们就不肯消停。 “不是,宋姨娘不会回老家去的。”韩玉娘一脸坚定道:“你不懂,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花牡丹,她有问题。”韩玉娘格外咬重她的名字。 这问题的重心就在花牡丹的身上。 韩玉娘没法和黄富贵细说这事情的前前后后。 今儿,宋姨娘刚得了她的叮嘱,就算不惜颜面,也要和花牡丹处好关系。她怎么会和她起争执斗嘴?还有,方才花牡丹说的话,分明是在扯谎。她为什么要说谎? “玉娘……你没事吧?”黄富贵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一脸担忧又苦恼的样子。 他抚了抚她的后背:“要不这样,明儿一早,我亲自带人去找。” 韩玉娘稍微想了想,只道:“咱们把六福叫来,好不好?” 黄富贵诧异了一下,方才点头:“嗯,我这就让他过来。” 六福刚刚带着人回来,来到少奶奶跟前,还微微有些气喘。 韩玉娘拿出荷包,倒出银子给他:“六福,明儿你继续去青楼那边打听打听。我要知道这个花牡丹的全部底细。” 六福闻言“啊”了一声,忙看向少爷,看他的脸色。 黄富贵第一次听说这事,听得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韩玉娘向他解释起来:“之前,我让六福帮我的忙,去查花牡丹的底细,查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可是,我还是猜不出她的目的。” 黄富贵闻言想了想:“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你的性子冲动,藏不住事儿。”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分寸。”黄富贵有些着了急,忙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 韩玉娘的担忧和怀疑,并非是空穴来风。 黄富贵没想到这个花牡丹的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多的疑点。 “所以,你之前总是问我,到底认不认识她?” 韩玉娘默默点头:“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寻常,我总是觉得她好像认识你。” 黄富贵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认真回想一番,仍是摇头道:“不可能啊。我根本就没见过她,那种地方我是从来不去的。” 六福也附和道:“是啊,少奶奶,少爷的情况您都是知道的。” 一个连丫鬟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去青楼寻欢作乐呢? “是啊,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韩玉娘轻轻叹息,脑子里有点乱,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找到宋姨娘和双喜。她们主仆二人,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人算计了,可怎么得了? 黄富贵沉住气道:“人,一定要找到。这样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在背后捣鬼?” 他有点生父亲的气,若不是他贪恋女色,也不会招来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别有所图的女人。 明儿黄富贵负责去找人,六福负责去打听消息,至于,韩玉娘没准备闲着。 她要再去单独会会花牡丹。 熄灯躺下之后,黄富贵单手支头,看着身边的韩玉娘,一动不动,似有话说。 韩玉娘翻身过来,面向他道:“怎么了?” “你说话啊。” 虽是熄了灯,但外面的月光仍在。黄富贵的眼睛微微泛着光:“这么麻烦的事,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他越想越觉得在意,他是她的相公,她怎么不会自己商量?是不是还是信不过他? 韩玉娘闻言,默了一默,只把被子给黄富贵紧了紧。 “玉娘,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见她不答,他又问道。 韩玉娘叹了口气儿:“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太冲动了。” “那你也得和我说啊。如果那女人要是真存了什么歪心,害了你怎么办?” 韩玉娘闻言只在心里又叹了一声。 她倒不怕她冲着她来,就怕她要害他。 “其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手里要证据没证据,要什么没什么的。就这么凭空怀疑一个人,我自己也不好张口。”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里方才好过了些。 “以后,你别这样了。你说的话,我都会相信的。”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暖,点头“嗯”了一声。 “好了,睡吧,明儿还有好些事呢。” 这本该是他们甜甜蜜蜜地第二晚,不过,因着宋姨娘和双喜,突然消失,让这个夜晚变得格外漫长…… 翌日一早,黄富贵把家里能带的人都带上了。 黄大郎也没闲着,心里烦躁,不愿留在了家里,便去了店铺查看。好在,胡掌柜早有防范,方才没露了馅儿。 韩玉娘特意让翠儿把花牡丹请了过来。 桌上有茶,但是凉的,盘里还有点心,但是剩的。 她是故意这么着的,只想把她惹急了,看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实话来。 花牡丹也是有备而来,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在她开口之前,自己绝不说一个字儿。 韩玉娘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让翠儿和念儿退下,轻声问道:“这会儿没有旁人在,你和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问你一句,宋姨娘和双喜,到底哪儿去了?” 花牡丹闻言斜着眼睛看她:“少奶奶,您这是要套我的话啊?” 韩玉娘摇摇头:“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宋姨娘和双喜到底哪去了?她们有没有危险……” 只是斗气下绊子,倒也好说,千万别闹出什么大事情来。 花牡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少奶奶,您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的心肠能有那么狠毒?我们都是做人妾室的,我何必难为她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韩玉娘见她不肯答,脸色一沉:“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 花牡丹闻言上身微微前倾,左手轻轻支起下巴,目光幽幽道:“我知道你着急。我就是喜欢看你们着急又无奈的样子。” 153.第一百五十三回 韩玉娘闻言心里咯噔一响。 她这算是亲口承认吗?承认事情与她有关…… “宋姨娘到底在哪儿?” 花牡丹闻言轻轻一笑:“少奶奶,妾身怎么会知道呢?也许她正在做船回老家呢?” 韩玉娘眉头紧蹙:“不,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这件事,和她脱不了关系。自从,宋姨娘不见了之后,她就开始变得阴阳怪气的。不,她一直都是阴阳怪气的! 花牡丹“哼”了一声:“少奶奶,您这是要冤枉我了?您可得想好了,往我身上泼脏水,就是往老爷的身上泼脏水。” 韩玉娘攥紧双手:“咱们别卖关子,也别耍嘴皮子了。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是想知道,宋姨娘和双喜到底哪儿去了?她们有没有危险?” 花牡丹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咱们少奶奶还真是有颗善心啊。一个姨娘罢了,至于你这么担心吗?” “宋姨娘是黄家的人。”韩玉娘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谁知,花牡丹听完却笑了。“这么说,只要是黄家的事,你都要管了,连阿猫阿狗也是。” 什么阿猫阿狗的,她这是在贬低宋姨娘,还是在贬低自己? “宋姨娘是公公的妾室,也是老太太信任多年的人,她在黄家的地位,远在你之上,你不要太放肆了。”韩玉娘的语气很不客气。 正当韩玉娘气闷之时,花牡丹又开口道:“那少奶奶,为了这两个“重要”的人,您肯花多少钱呢?” 钱?韩玉娘蹙眉问:“什么钱?” 花牡丹笑笑:“我的少奶奶,难道您不知道吗?在京城办任何事情,都是要花银子的。找人更是麻烦,东西南北,大街小巷,最是费功夫了。” 韩玉娘想了想才道:“我给你银子,你就能找到她们吗?” 她这句话应该不是在开玩笑。 “我在京城认识不少人,想想办法就是了。不过,总要这个数吧。”花牡丹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五百两,打点人情车马,差不多了。” 许是因为从她的口中听到了太多太多不着边际的话,韩玉娘这一回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反而是一脸平静。 算了,她还在等待什么?她分明是有心挑衅,从她的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花牡丹见她不言语,反而站起身来,又道:“少奶奶,您可别跟我哭穷啊。您进门的时候,老爷可是包了大红包呢。” “既然你那么想要银子,那就去和老爷要吧。”韩玉娘决心不再和她纠缠,宋姨娘的事,她另想办法好了。 谁知,她还没等走出门口,花牡丹便开口了:“少奶奶,您不想找宋姨娘和双喜了?” 韩玉娘头也不回道:“我可以自己找。” “哈哈……”花牡丹笑出声来:“除了我,没人能找到她们。” 京城这么大,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们在哪儿? 韩玉娘闻言脚下一顿,转过身去看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花牡丹见她脸色一下子就变,又是轻轻一笑:“少奶奶,我不是说了吗?我需要银子打点人情,五百两。” 韩玉娘站定看她,冷下语气道:“不,五百两才少了,应该是五千两……又或者,你是不是要吞了整个黄家才会满意?” 她突如其来,看似无心的一句话,让花牡丹脸上的笑容一僵,目光微微闪烁。 她是不是低估她了?她居然轻而易举地戳中了重点! “少奶奶真会说笑。”她没了方才的得意和轻佻。 韩玉娘再度转身,眉心紧紧拧在一起:“我也希望我是在说笑。” 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发觉,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奇怪!她很可怕……她来到黄家,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情。 她喜怒无常的态度,话中隐晦的意思,反常的举动,都代表着她别有所图。 宋姨娘和双喜不会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她们总要有个地方,见过些事,说过些话。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宋姨娘和双喜,有什么办法能让公公发现花牡丹的异常? 花牡丹望着韩玉娘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发出烦躁的声响。 这个韩玉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麻烦,再这么下去,她恐怕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看来,她的计划得加快进行了。 黄富贵说到做到,带着人在城北的大街小巷找了整整一天,他还派人去码头打听消息。可惜,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什么消息都没有。 六福是个有主意的,见了街上通缉朝廷要犯的告示,便道:“少爷,不如咱们也写张寻人启事吧。” 京城这么大,找个人等同于大海捞针,也该用点巧劲儿,想点妙招。 黄富贵闻言微微点了下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天黑之后,黄大郎醉醺醺地回到了家里。他今儿过去店铺里查看,发现店里店外,还是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 胡掌柜是个精明人,又和少爷提前商量好了,所以,找了一大堆理由来说服他消气。黄大郎今儿正好有些人情往来上的事,吃吃喝喝,便又是一天过去了。 黄富贵有点累,便在浴桶里的多泡了一会儿。 韩玉娘亲自给他擦背,可擦着擦着,她便不动了。 黄富贵转头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叹息道:“你又发呆了。” 韩玉娘“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黄富贵转过身去,面朝着她道:“你别那么担心,没事的。也许,她们真的回去了。女人的心思,本来就是很善变的。” 韩玉娘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和矛盾,自己要不要和他说呢?告诉他,花牡丹那个女人,让她觉得有些可怕。 她蹙眉思考的样子,看着就像是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黄富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抓起她的手,低头亲了下:“没事的。” 韩玉娘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涌了上来。 她决定诚实道:“我觉得宋姨娘和双喜没丢,只是被花牡丹给藏起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黄富贵一脸纳闷地笑了笑:“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做?” 韩玉娘垂眸:“她许是冲着我来的。” 黄富贵只觉她话里有话,神色立刻焦急起来:“玉娘,你说仔细点儿。” 韩玉娘这一次没有隐瞒,只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得清楚。 她的怀疑,她的担心,还有花牡丹近乎承认的言辞。 “那女人一定是……疯了!”黄富贵激动地从水中站了起来,弄湿了韩玉娘的衣袖。 “我这就去找我爹,不能由着她放肆!” 他认定花牡丹只是父亲的新欢,根本没什么要紧的。 他一着急,便直接披上衣服,居然忘了先擦身子,结果衣服也湿透了。 韩玉娘抓住他的手臂,微微用力:“你这样就是中了她的计。” 黄富贵急切道:“什么计?她分明就是疯子,祸害!” “就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咱们才应该小心。你忘了,咱们说过的,往后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韩玉娘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道:“咱们无凭无据,只拿着一张嘴去说。公公不会相信,他非但不信,还会因为花牡丹的枕边风,迁怒于你。这么一来,她岂不是又要得逞了?” 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整理思绪,她渐渐发现,花牡丹的动机,隐藏得也并不是那么深。 花牡丹一心一意地讨好公公,却喜欢针对黄富贵和自己来耍心机,好像只有他们俩不痛快了,她才会觉得痛快。 “她存心针对你,针对我。她居然敢和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回头转诉给别人。这说明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公公那么喜欢她,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把她怎样,也不会相信咱们的。” 她想得很仔细了,眼下,最需要的是证据,而不是口舌之争。 黄富贵听她这么说,抬手抹了一把脸的水,心情微微有些烦躁:“我爹不是傻瓜,他不会被她耍得团团转的。” “聪明人也会做傻事的。公公一向性格直率,又不拘小节,他怎会想到一个青楼女子对她会有不好的企图。他帮她赎身,他救她脱离苦海,换做是谁都会感恩戴德,念着这份好。” 韩玉娘一边说一边把黄富贵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衣服。 她伸手替他抚了抚肩上的褶皱,继而整个人靠了过去,轻轻地靠着他:“她来黄家的目的不简单。咱们得先查清楚,她为什么来?为什么要使坏?” 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有些头疼。 黄富贵听她叹息,转身张开手臂,将她抱了过来,抚摸着她的后背,语气无奈道:“这算什么事儿啊?” 不知为何,他突然间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他是为了让她享福,过快快乐乐的日子,才带她来京城的。可是因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给他们添了这么多的烦恼。 韩玉娘窝在她的怀里,静了片刻,方才抬头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没关系,咱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和我商量,我不是要你什么都听我的,但你不能瞒着我。咱们是夫妻,是最亲近的人,任何事情都要一起面对。” 黄富贵重重地点头:“当然,你比我聪明,比我心细。有你在,我才能不犯傻气。” 韩玉娘闻言心里略微踏实一些。 黄富贵将她抱紧几分,之后到了床上,也不忍把她放开。 “这几天,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在家里陪着你。” 他一刻不停地守着她,免得他被那个疯女人伤到,害到。 韩玉娘枕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道:“真的可以吗?你和胡掌柜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黄富贵低头看她:“眼下,咱们有更要紧的事。你放心,胡掌柜也有糊弄人的本事。” 韩玉娘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有心逗一逗自己,便微不可见地抿抿唇角。 若是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现在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黄富贵的目光落在她的唇角,用自己的指腹轻轻摸着她的唇瓣。“我该多让你笑的,你笑起来很好看。” 以前在福安镇,她总是笑盈盈的,原以为来了京城更好,可惜并没有。 韩玉娘闻言又弯弯嘴角:“我有笑啊。我一看见你就想笑。” “啊?我有那么好笑?”黄富贵故意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 韩玉娘笑而不语,和他三言两语地说着话,沉闷了一天的心情,总算是缓和不少。 一阵沉默过后,黄富贵突然又问了一句:“玉娘,你有没有后悔?” “嗯?后悔什么?”韩玉娘困到要睡着了,听见他说话,才又打起精神来。 “后悔和我成亲。”他的语气低低的,没有了方才的轻松。 韩玉娘一下子撑起身子,神情纳闷地看着他:“好好的,你又说什么傻话?” 黄富贵没有回答,心里却道:他们家真的很麻烦啊。从成亲到现在,一直都是。烦着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烦了。 韩玉娘见他眉头皱起来,忙伸手去抚平,抱着他道:“以后别说这种傻话了。其实,你本来挺聪明的。” 她这一句“聪明”惹得黄富贵突然笑出声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笑,只是想笑。 154.第一百五十四回 小两口稍微亲昵了一阵,谁也没有忘记正事。 韩玉娘靠着黄富贵的肩头,静静道:“花牡丹的背景,咱们必须得想办法查个清楚。也许,她真的和黄家有些渊源。六福去了两趟常春阁,银子花了不少,能打听的也都打听了。” 黄富贵想了想才道:“她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要不,我找胡掌柜帮帮忙?” “胡掌柜……他有办法?”韩玉娘心里微微有些介意:“这毕竟是家事,我不想节外生枝。” 说起来,这都是内宅院里的事,她不想让外人看笑话。 黄富贵低头抚着她的脸,轻声道:“胡掌柜不算外人,我还没出生,他就在黄家做大掌柜了。他在京城多年,认识的人多,肯定有办法。” 胡掌柜是个耿直脾气,虽然严厉,但也可靠。 韩玉娘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轻轻摆弄着他的手指。“我真希望,赶紧把这件事给了了。宋姨娘和双喜什么行李都没带,时间长了,怕是吃喝都成问题。” 黄富贵见她担心,拍拍她的背道:“不会的,不会的。女眷出门,手里哪有不带银子的。” 韩玉娘默了一默,她的心里一直有不好的感觉。所以,还是越快找到她们越好。 翌日一早,黄富贵和韩玉娘收拾整齐,去给父亲请安。 两人事先商量好了,谁也不去理会花牡丹,不管她用什么伎俩,他们都不会在黄大郎面前表露情绪。 黄大郎见儿子天天去店铺盯着,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他今天也要出门,穿戴整齐,手上还戴着他最喜欢的玉扳指。 韩玉娘亲自给公公盛饭盛汤,见黄富贵一直盯着公公手上的扳指,不禁心中起疑。 “爹,您今儿有应酬?”开饭之前,黄富贵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黄大郎尝了一口汤,只道:“媳妇啊,还是你的手艺更好些。”说完,又看了儿子一眼:“我要出去办点事。” 韩玉娘闻言微微而笑:“那晚饭我亲自来准备。” 黄大郎笑着摆手:“那倒不用,你提点她们两句就成。” 黄富贵继续问道:“您这是要办什么事儿啊?把最喜欢的扳指都带上了。” 那玉扳指可不便宜,每次父亲出门要摆谱的时候,他一定会戴上这只玉扳指。 黄大郎微微挑眉,神情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似的。 其实,他只是觉得奇怪,他们父子俩一向没什么话说,他怎么突然一下子这么关心自己了。 “我要去茶楼会个古董商,他手里有不少好货。” 花牡丹站在他的身后,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韩玉娘。 她担心她会坏事,所以,她不得不把计划提前了。那边,花牡丹一早就打好招呼了,不要真品,只要他手里最上乘的赝品。 黄富贵闻言浓眉微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花牡丹,她的嘴角轻轻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爹,这么好的事儿,儿子也跟您一起凑凑热闹。”他的脑子转得还算快,跟着一把拉过韩玉娘的手:“你也一起去吧,让我爹带咱们长长见识。” 韩玉娘闻言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做出惊喜状:“真的么?我也可以一起去?” 黄大郎原本是不愿意带上他们的,但见韩玉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过来,懵懂纯真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软。 “生意人谈买卖都是很无趣的。”黄大郎没说不行,只是提醒了她一句。 韩玉娘还没等说话,黄富贵就替她答道:“她一个人闷在家里更无趣,宋姨娘又突然不见了,她心里正难过呢。” 一提起宋姨娘,花牡丹和韩玉娘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向对方看去。只是一眼的交汇而已,但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戒备和敌意。 “她们可能真的回去了,家里的小厮们会继续出去找。” 不管怎么说,人一定要找到才行。 花牡丹见黄大郎这么好说话,便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老爷,那贾老板是个很挑剔的人,脾气也不太好。” 若是黄富贵和韩玉娘跟过去,她怕会坏事。 黄大郎闻言只是拍拍她的手:“无妨,孩子们总要长长见识的。他一个生意人,计较银子就够了,没必要那么大脾气。” 正所谓,财大气粗。黄大郎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迁就别人的人。 花牡丹倒也没慌,她见招拆招,只道:“老爷说的是,少爷他也该见见贾老板。” 黄富贵和韩玉娘听了这话,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有时候能沉得住气,的确有好处。 茶楼饭馆,除了可以吃饭歇脚,还可以喝茶谈事。 恒泰茶楼,说起来也是京城的老字号了。 今儿天色阴沉,出门谈事的人并不多。 茶楼里很清净,不过还是有几桌客人在。 大腹便便的黄大郎,一看就是个土财主,十分显眼。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花牡丹。 花牡丹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茶楼里有人认出了她。 青楼女子,留在风尘场里是人见人爱,可一旦出了风月之地,她们就变得没那么招人喜欢了,反而常常招来白眼。 那贾老板也是花牡丹以前的恩客之一。 他在京城混了几年,在古玩街开了家小店,生意不好不坏,手里偶尔有点闲钱,便去常春阁快活快活。 黄富贵跟着父亲来到茶楼,一看见那位贾老板就觉得他不靠谱。 韩玉娘看着贾老板油光满面的脸,还有那满手的戒指,不禁秀眉微蹙。 好花哨的打扮……看着的确像个生意人,却像个奸商。 贾老板一见了花牡丹,眼睛就笑眯了眼,那笑容看起来色眯眯的。 贾老板笑呵呵地望着黄大郎,拱手道:“黄老爷,久仰久仰。” 黄富贵行动不便,和他拱手见礼,便坐了下来。 “贾老板,今儿可是把最好的东西带来了。” 花牡丹轻轻开口,惹得那贾老板又是一笑。 “哎呦,当然了,不是最好的,我怎敢哪来给二人现眼呢。” 黄富贵今儿倒是沉得住气,看着他将盒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 有花瓶,有玉如意,还有一套精致的青花白瓷的茶具。乍看之下,还都是些不错的东西。 “黄老爷,您瞧瞧这只花瓶,可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 一听是宫里来的东西,黄大郎立刻起了兴趣。 黄富贵在旁,却是轻轻一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倒卖宫里的东西,可是要砍头的。” 那贾老板闻言脸色微变,摇摇头道:“小少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是前朝流出来的东西,不是本朝……说起来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黄富贵的反应仍然很快:“嚯,都是前朝的东西了,那就是死人用过的了。不吉利,不吉利。” 他一边摇头一边说,贾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古董文玩,本就是历年历代的东西,怎么能不吉利呢。” 贾老板看了一眼花牡丹:“你们今儿到底是不是成心要买我的东西啊?” 黄大郎面露不悦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道:“先别气,先别气,让我再看看东西。” 他把花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花牡丹软声软气地说道:“老爷,妾身觉得这花瓶不错。一看就是能镇住场面的东西。” 黄大郎闻言只是沉默。 东西看着是不错,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花瓶多少钱?”黄富贵直截了当地问道。 贾老板笑呵呵地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 韩玉娘垂眸喝茶,听了这话,不禁微微挑眉。 居然要这么贵! 黄富贵又笑了笑:“爹,我还咱们还是算了吧。” 贾老板一听这话,忙又给花牡丹递了眼色:“这可是宫里头的东西,金贵得很。五百两已经不算多了……” 花牡丹适时地附和道:“是啊,老爷。这贾老板的人品,一向是没得说的。” 黄大郎也是有点嫌贵,五百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觉得还是再看看的好。 看他把花瓶放了下来,贾老板便气恼道:“哼,你们这帮乡下人,还真是不识货!我若不是看在和牡丹是旧相识的份上,怎会轻易把这些压箱底的好货拿出来!” 他的语气有些急,许是因为自己心虚的缘故。 这一句“乡下人”算是把彻底把黄大郎给得罪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阴沉下来。 黄富贵缓缓起身,故意看了一眼花牡丹和贾老板,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啊。”说完,他又看了看父亲道:“爹,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买卖不靠谱!” 155.第一百五十五回 场面闹得这么僵,这买卖肯定是谈不成了。 “随随便便就一个花瓶就说是宫里的,还敢狮子大开口!”黄富贵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挑眉看向贾老板:“你们这些人都是嘴上厉害,十个有九个是骗子!不可信的很!” “什么……谁是骗子?!我这可是官窑里烧出来的贡品。你懂什么?” 黄富贵呵呵一笑:“你说是就是啊。那我还说我用的夜壶是前朝的呢……要不,咱们换换!” 他故意抬杠,反倒让贾老板心里没了章法,只能不屑的哼了一声:“真是对牛弹琴!” 若是金啊玉啊的,摸在手里,看看成色,还能分辨出真假高低。只是这古董花瓶,看起来不过是那么回事儿,还一口价要上了天。 黄大郎皱着眉头,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道:“嗯……今儿还是算了吧。” 花牡丹听了这话,眉心微动,忙上前赔笑道:“老爷,犯不着这么生气,咱们来都来了。” 黄大郎淡淡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要真是好东西,下回带个行家过来,仔细瞧瞧。” 花牡丹的安抚,并不能让黄大郎消气,他是不会和看不起自己的人做生意的。 “哼!下回你们就算想买,我也不卖了。”贾老板垮了脸,表情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尴尬。 黄大郎站起身来,轻轻拂开花牡丹挽着的手,对着儿子儿媳道:“行了,咱们回吧。”说完,拿出几两碎银子放在桌上道:“今儿这茶钱我请了。” 贾老板见他们正要走了,脸色阴沉沉的,斜睨了花牡丹一眼。 这事儿看来是要不成了。 他还有话要说,却被花牡丹抬头扫去的目光给阻止了。 花牡丹眸光一寒,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跟着黄大郎往外走。 黄富贵故意慢了半拍,看着沉着一张脸收拾东西的贾老板,轻轻一笑:“老头儿,下回再想骗人,事先把词儿都编好了,乡下人也不是都好骗的。” 韩玉娘闻言,垂眸不语,慢慢转着手里的茶碗盖子, 仔细想想,他和花牡丹一定是一伙儿的。 韩玉娘看了那贾老板铁青的脸,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事情黄了就行了,没必要闹得太大。 出了茶楼,黄大郎慢吞吞地坐上马车,准备回家去了。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现在正好回家补个觉。 花牡丹按理也该一起跟回去的,只是,她心里揣着事儿,便故意道:“老爷,妾身难得出来一趟,想去胭脂铺子看看新货。” 许是因为心里不怎么痛快,黄大郎皱眉道:“你想要胭脂水粉,差人过去一趟,让她们送上门来,让你挑就是了。你现在是黄家的人了,理应循规蹈矩,别总是想着出去。” 花牡丹见他这么说,微微低着头,二话没说地上了马车。 黄富贵和韩玉娘倒是不急着回去:“爹,您先回去吧。我带玉娘四处转转……” 黄大郎闭着眼睛点了下头。 花牡丹坐在他的身边,一边替他轻轻捶着腿,一边斜着眼睛瞪过来,眼刀如风,满是敌意。 韩玉娘秀眉微蹙,下意识地攥紧了黄富贵的手。 黄富贵看得真真的,伸手把帘子一撂,挡住她的脸。 这女人和谁瞪眼睛呢!等着瞧,早晚能抓到她的小辫子。 马车稍微走远了,韩玉娘方才松了口气似的,说道:“亏得今天没成,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 黄富贵“嗯”了一声,站在茶楼门口,稍微想了想才道:“玉娘,你带着翠儿去那边的绸缎庄转转,我一会儿去找你。” 韩玉娘闻言不解:“你要去哪儿?” 黄富贵往茶楼门口看了看道:“我再去会会那位贾老板。” 刚刚他是有意收敛着的,他要再去会会那个贾老板。 韩玉娘不依,摇头道:“咱们不是要一起去见胡掌柜吗?” 黄富贵冲着她笑了笑:“这事儿还不算完,他自己撞上门来的,我不能轻饶了他。”说完,他冲着六福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跟自己过去。 六福一看这手势,顿觉不妙。这大少爷不是又要打人吧? 六福急忙向少奶奶挤挤眼睛,递了眼色。 韩玉娘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扯住黄富贵的衣袖,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冲动。” 此时,贾老板正在二楼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喝着茶水。 茶是好茶,不喝就可惜了。 黄富贵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吓了他一大跳,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碗摔了。 “你……你你要干什么?” 黄富贵不再收敛,大喇喇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十足。 贾老板只觉肩膀一痛,忍不住哆嗦一下,抬起头来:“你,你们……” 黄富贵见他一副害怕的模样,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不过就这点胆子,还敢出来骗人啊?” 韩玉娘站在黄富贵的身后,留意着他的一言一行。 那贾老板瞪着黄富贵,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他要把自己怎样? “你别乱说话,我贾六儿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名声那是响当当的。”他挺直后背,拿出自己的气势来。 黄富贵懒得听他啰嗦,直接抓起小碟子里的瓜子,朝着他一把撒了过去。 贾老板气得站了起来,正欲发作,却见黄富贵人高马大地站在自己面前,突然有些怕了。 “说吧,你和花牡丹是怎么商量的?五五分,还是三七分……”黄富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五五分?根本就没有这事儿。我和她是老相识了,老相识!” 花牡丹还在常春阁的时候,他可是没少捧场。喝个酒,听个曲,就要几十两银子了。 “什么老相识?我看是老相好吧。” “你少胡说,我可是正经地生意人。” 黄富贵见他嘴硬,便故意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摁着指节,发出闷闷的声响。 六福见状,忙故意道:“哎呦,少爷您千万别生气,这里人多,打起来不好看啊!”说完,他又看了看贾老板:“这位老爷,我家少爷脾气可不好,您还是说实话吧。” “你们敢在这里打人?反了你们了?”贾老板这回是真怕了,抬腿就要跑。 黄富贵反应比他快,长腿一迈,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贾老板,别着急走啊。这里不能动手,咱们去外面接着谈。” 韩玉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贾老板,我相公不是要故意为难你。今儿这事闹成这样,往后你也甭想在和黄家张罗什么买卖了。你只说句实话就成……”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看着沉甸甸的荷包来:“你若是肯说,这点心意,就当是给你压惊了。” 贾老板见了银子,眼神有一瞬间地动摇,但他还是摇头:“你们这些小辈,出门做生意,一点规矩都不懂!好,往后你们也别指望我和你们黄家做买卖!” 他说完这话,便突然弯下腰去,直接从黄富贵的胳膊底下转了过去。 他一路踉踉跄跄逃跑的模样,甚是滑稽,逗得黄富贵哈哈大笑。他没了再追的念头,只是坐下来笑了好一阵子。 “少爷,他可跑了,咱们还没问出来什么呢。”六福小声地说了一句。 黄富贵没说话,伸手指了指桌面,贾老板脚底抹油走得快,竟把自己带来的那些东西都给落下了。 “哎呀,他怎么把这些忘了?”六福微微惊呼一声。 黄富贵转头看了韩玉娘一眼:“若真是前朝的珍品,他就算挨打挨揍,也不会把它们丢下的。” 他话到一半,韩玉娘便微微笑了起来:“是啊,看来这些东西,的确都是假货。” 只有假货才不要紧。 黄富贵吩咐六福把那些东西全都收起来带走。 “等咱们把这些拿回家,我倒要看看,那花牡丹有什么话说。” 韩玉娘闻言眼睛微微一亮,只觉是个办法。 黄富贵虽然行事冲动,但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有它的好处。 那贾老板的确是被他给吓得够呛,要不然不会丢下东西就跑了。 不过……韩玉娘稍微多想了一下,眼中又闪过一丝精光。 “咱们不能就这样回去。”韩玉娘望向黄富贵道:“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总要有个可靠的说法。胡掌柜不是人脉很广吗?不如请他帮咱们找个信得过的人,当着公公和花牡丹的面仔细看个清楚!对了,还有那个贾老板,咱们还得把他找回来。” 黄富贵纳闷皱眉:“玉娘,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韩玉娘连连点头:“当然要了。如果这真是一个提前设好的局,那么,就要他们当面对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了。” 花牡丹一口一个“信得过”,贾老板一口一个“大价钱”,若是这些东西都是假的,那他们当面锣对面鼓的,两个人要怎么圆谎呢? 156.第一百五十六回 花牡丹坐在马车之上,心里转着主意,手指绞在一起,暗暗用力。 今儿的事都怪黄富贵阻碍,贾老板也是个没能耐的,居然连这么一点点事情都办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撒谎骗人都不会! 气归气,花牡丹的眼角余光仍是时时留意着身边的黄大郎。看他的样子,应该没对自己起什么疑心。不过,凡事还是小心为妙的好……黄富贵和韩玉娘已经盯上她了。 回到孟家,花牡丹还未等进门就开始低头啜泣起来。 黄大郎见她突然哭了,不由皱皱眉头道:“你这是干嘛?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花牡丹推门进屋,跟着倒在床上大哭痛哭。 黄大郎一步一挪地走到床边,看着她起伏的肩膀道:“你这是何必呢?” 花牡丹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抬起湿漉漉的脸。“老爷若是不信妾身,今儿又何必过去?老爷不信妾身,也不信贾老板……结果,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花牡丹还是聪明的,装可怜,让黄大郎心软,就算他心里不痛快,也不会难为她。 这事儿,最好就这么过去,然后她才有机会重新计划。古董店的生意是一定要做的,只要这件事没黄就行了。 另外一边,黄富贵和六福找到贾老板的店铺,把他给堵住了。 贾老板没想到黄家的人这么难缠,心里害怕,可又不敢说实话。 黄富贵没准备收拾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而已。 韩玉娘坐在马车上,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翠儿满脸担忧道:“少奶奶,大少爷他不会把人给打坏了吧。” 少爷打架是出了名的狠,就贾老板那副小身板,恐怕是要遭殃! 韩玉娘倒是不太担心,很快,屋里传出一阵争执声,但又慢慢安静下来。 等到黄富贵再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后跟着满头是汗的贾老板,他的脸色很难看,但是一点没挂彩,只是看着灰头土脸的。 黄富贵没有动他一根汗毛,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吓唬一个心虚的人,能有多难? 六福捧着一摞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跟过来。 韩玉娘掀起帘子,问黄富贵道:“他肯不肯说实话?” 黄富贵冲她眨眨眼睛,点点头道:“嗯,一会儿有好戏看了。你们先回去,我还得去个地方。”说完,他一把揪住贾老板的衣领子,拽着他往前走。 贾老板一脸惊慌,忙道:“这好歹是大街上,给我留点面子吧。黄少爷……” 树要皮人要脸,往后他还得在京城混饭吃呢。让人瞧见这副模样实在不好。 六福把那一摞子盒子全都放到了车上,让少奶奶先带回去。 少爷说了这些都是证据。 “六福,你替我好好看着点少爷。”韩玉娘不忘叮嘱他一句。 “嗳,知道了,少奶奶。”六福心里有数。 少爷如今也学聪明了,不会乱来的。 韩玉娘坐着马车回了家,一进门,翠儿就招呼着院中的小厮过来搬东西。 花牡丹哭哭啼啼闹得挺厉害。黄大郎哄了几句,便没了耐心,只让她自己哭个够,转身去正屋喝茶去了。 他前脚一走,花牡丹立马就不哭了。 她伸手抹干眼泪,坐直身子。 春香在旁看得真切,忙端了清水来:“小姐,您洗把脸吧。” 花牡丹闻言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洗干净了,我不是白哭了。” 多亏了她的眼泪,才能堵住老爷的嘴,让他没得发火。 此时,外面的院中有了动静。韩玉娘让六福把那些装着假货的盒子,全都送去正屋。 黄大郎微微诧异道:“媳妇啊,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韩玉娘上前屈膝行礼道:“请您稍候片刻,等相公回来了,他会亲自向您解释清楚的。” 今儿这桩生意就是个骗局,而花牡丹和贾老板一样都是骗子。 花牡丹何其眼尖,一看那东西都知道事情不对。 这韩玉娘怎么回事儿? 她来不及多想,便一路去到正屋。 韩玉娘和她的视线对上之后,嘴角若有似无地弯了一弯,隐有笑意。 “花姨娘,您若是没什么事儿的话,那就一起坐下来等着吧。” 花牡丹闻言柳眉轻蹙。 她细细打量着那些盒子,分明是方才贾老板拿来的没错。 黄大郎原本还有些犯困,但这会儿是一点补觉的心思都没有了。 韩玉娘静静等着黄富贵回来,垂眸看着自己衣袖绣着青色小花。 花牡丹不知他们什么用意,微微沉住气,站到了黄大郎的身后。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黄富贵就回来了。 他揪着贾老板的衣领子,将他带到进屋,眼看着人都齐了,走到韩玉娘的身边,拿起她的茶碗,一股脑地喝了个干净。“六福跟着胡掌柜请人去了,马上就到。” 花牡丹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顿觉不妙。 黄大郎看看儿子,又看看贾老板,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把他给弄来了?” 黄富贵抬手擦擦嘴角,对着父亲道:“您别着急,听听他怎么说。” 他看向贾老板道:“你是自己说,还是等一会儿我们的人来了,当面戳穿你啊。” 贾老板苦着一张脸,瞥了眼黄富贵,见他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立刻开口道:“黄老爷,刚刚我在茶楼给您看的东西,都是假货。” 他还没遇到过黄富贵这么难对付的人。京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他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简直就是市井流氓,乡间恶霸! 花牡丹紧盯着贾老板,眼里的不安再也掩饰不住了。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他这么没用,免不了又要乱说话。 花牡丹眼珠子微微一转,立刻站出来道:“贾老板,你怎么能……我是信得过你,才让我家老爷去见你的。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她为求自保,不得不把错处都推到贾老板的身上。 贾老板被黄家的人,吓唬得够呛,这会儿又被她反咬一口,立马瞪起眼睛道:“花牡丹,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要不是你事先和我商量,我也不会来这么一出啊。”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花牡丹气得直咬牙,伸出手指指向他的面门道:“你少血口喷人!你这个奸商,骗人不成,却要往我的身上泼脏水。”说完,她故意跺一跺脚,看向黄大郎道:“老爷,妾身真的好气,好委屈啊。” 黄大郎也是不信,冷着一张脸看向贾老板:“你可不要乱说话,再敢骗人,小心我带你去见官!告你行骗!” 贾老板闻言气得脸都发白了:“你们……我说得可全都是实话啊。若不是她给我牵桥搭线,说是有油水可赚!我何必冒这个险?” 那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找个行家一看就知道。 “花牡丹,你这个女人怎么出尔反尔啊。你给我惹下□□烦了!” 贾老板的话,让黄大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挪动笨重的身子,转头看向花牡丹,冷冷道:“给我跪下!” 花牡丹蹙着眉头,顺从跪下。 她万万没想到,黄富贵和韩玉娘居然会用这一招,动作这么快,难道是早有准备? “你是不是和他串通了来骗我?”黄大郎质问她道。 花牡丹含泪摇头:“老爷,妾身没有,妾身是被冤枉的!” 她的话音刚落,黄富贵便轻笑一声:“冤枉?人是你找的,货是你保的。”他一边说一边拍拍贾老板的肩膀:“别装了,你们分明是一伙儿的。” 贾老板瑟缩了下肩膀,无奈叹息道:“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该拿赝品来充数,不过这笔买卖到底没成,你们就放过我吧。说到底,这都是她的主意,我只是一心捞好处罢了。” 黄家没吃亏,他也没赚头,该说的都说了,他只求黄富贵能放过他…… 黄富贵见他要走,不禁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先别急着走,外面等着。” 韩玉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 事到如今,花牡丹怕是没法再为自己辩解了。 这回,她该急了,也该说实话了吧。 黄富贵慢悠悠地走到花牡丹身边,蹲下身子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爹为你,花了不少银子了,你还贪什么?黄家待你不薄,你还吃里扒外,小心遭报应!” 贪得无厌的人,都是小人。 花牡丹闻言立刻擦掉眼泪,脸不红气不喘,没有半点愧疚的神情,她转头看去,正对上黄富贵充满轻蔑和鄙视的双眼,忽地轻轻一笑:“黄大少爷,你也信报应啊?哈哈,那你可要小心了。”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听起来像是在嘲讽。 黄富贵闻言浓眉微挑,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花牡丹嘴角一勾,还未等说话,黄大郎便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打得不响却很痛。 “你这个贱人!” 157.第一百五十七回 花牡丹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嘴角都破了。她不怒反笑,这一笑,嘴角的破口裂得更开了。 黄富贵微微皱眉,狐疑地盯着她问:“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方才说的话,仿佛料定了他会怎样似的。 花牡丹笑了笑没说话。 黄大郎打了她一巴掌,心里非但没消气,反而觉得更不得劲儿了。“你给我回屋呆着去!往后不许你再踏出这院子一步。” 花牡丹抬眸看了黄大郎一眼,沉着脸,转身而去。 韩玉娘的视线一直跟着她,只觉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迟疑片刻,方才道:“公公,我还有些话想要和花姨娘说。” 黄大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随她自己。今儿闹了这一出,实在是让他很没有面子。 当着晚辈的面,简直是又丢人又丢份儿。 花牡丹用手帕点了点嘴角的血,春香担心地哭了出来。 “小姐……小姐……” 花牡丹回头瞪了她一眼,却见韩玉娘跟过来,眉眼一弯,又浮现出点点笑意。 她来了,事情就有转机了。 韩玉娘独自一人来到花牡丹的房间,心想,这样说话才方便。 花牡丹知道她进屋了,却没回头,只是自顾自地坐到梳妆镜前,抬手去拿头上的珠翠首饰。 她把簪子发饰,全都一股脑地拿了下来,然后又取了一只匣子,将那些东西全都收拾起来。 她的动作简单粗暴,没轻没重,像是赌气似的。 韩玉娘见春香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眉心浅蹙道:“花牡丹,今儿的事情还不算完。我再问你一遍,宋姨娘和双喜到底在哪儿?” 花牡丹闻言透过铜镜去看她,冷冷一笑;“我真是小看你们了。你故意让我在老爷面前难堪,就是为了宋姨娘?” 她脱去手腕上的玉镯,还有手指上的戒指,金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花牡丹,你还是说实话吧。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韩玉娘语气微沉,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的了。 花牡丹只把她晾在身后,一个人忙着开始收拾行李包袱,春香傻站在一旁,神情慌里慌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牡丹只挑了些值钱的东西收拾,自己打好了包袱,方才转身望向韩玉娘道:“你真想救她们?” 救?韩玉娘秀眉紧蹙:“你果然知道!” 花牡丹轻轻一哼:“你若是真想救人,那就先答应我一件事。” 她居然还有脸讨价还价? “宋姨娘和你无冤无仇,你不要害她!” “无冤无仇?你们黄家的人都和我有冤有仇!”花牡丹突然尖起嗓子道。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双眼恶狠狠地瞪向韩玉娘。 “你若是想救宋姨娘和双喜,那今天晚上都偷偷把我给放出去!” 花牡丹非常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韩玉娘皱眉不解:“你要出去?你能去哪儿?” 花牡丹慢慢走到韩玉娘的设变,压低声音道:“我今晚若是能安安静静地离开黄家,那宋姨娘和双喜就能平平安安地回来。若是我走不成,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着她们了。就算报官也没用,天知道,那些人贩子的黑船会把她们卖到哪里去?估计不是穷乡僻壤,就是山寨窑子,从此卑贱无望,一辈子受人欺凌!” “你……”韩玉娘咬着下唇,抬眸看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真的太可怕了。 花牡丹再次冷笑:“别着急,我的大少奶奶,你早晚会知道的。” “你是老爷的小妾,离开黄家,你还能去哪儿?” “我花牡丹,有的是地方可去。你还真以为我稀罕黄家这点家产!稀罕黄大郎这只蠢猪!”花牡丹不再和她多说:“今晚酉时,你想办法把院子里的人都支走,把大门给我打开!” 韩玉娘看着她道:“你认准了我会答应,是不是?” 花牡丹轻笑一声,反问道:“你不是想救人吗?” 既然她这么心地善良,自己总要给她个机会。花牡丹挨了黄大郎这一巴掌之后,心里立刻变了主意,她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了。韩玉娘这个丫头太多事了,而且,老爷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再不会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了……事到如今,还不如大家撕破脸,硬碰硬的好,反正,她的卖身契一直都在自己的手上。 说白了,她一直都是自由的。只是为了复仇之计,方才委身于黄大郎。 韩玉娘知道她这个人不可信,但宋姨娘和双喜也实在不能不救。 她的眸光微微一闪,想着,要不要马上告诉黄富贵和公公……谁知,花牡丹像是预先猜到她的心事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头,望着她摇了摇:“我的少奶奶,您最好不要想着把这事告诉老爷和少爷……实话说了吧。我今儿能不能走出黄家不要紧,可那宋姨娘和双喜,过了今晚就彻底没机会了。你想清楚些!” 她说完这话,便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静静等候韩玉娘的答复。 “花牡丹,我凭什么信你?你满腹心机,谎话连篇。你和黄家到底有什么仇怨?” 花牡丹见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皱皱眉头:“你真想知道?那好,若你今晚能帮我出去,我一定告诉你。当然了,信不信由你。” 就算韩玉娘不帮忙,她也能找到机会出去。 韩玉娘当然信不过她,可宋姨娘和双喜的失踪,的确是因为她。这一点,她的心里还是很肯定的。 她实在太阴暗了,而且,让人完全猜不透。 韩玉娘沉着一张脸走出屋子,翠儿见她脸色不好,忙道:“少奶奶,您还是甭搭理花姨娘了。” 韩玉娘心中忐忑不安,等见了黄富贵,更是秀眉深蹙,欲言又止。 黄富贵这会儿的心情倒是挺痛快的。 贾老板被他打发走了,估计往后他在见了黄家的人,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只会躲着走。至于,父亲那边他也宽慰了几句,让他顺顺气。 “玉娘,今儿还真是痛快!”他端起茶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韩玉娘沉默着,过了半响才道:“等会儿,你再带人去外面找找看吧。宋姨娘和双喜都好几天没回来了,我心里不安。” 不管是真是假,她总要先试一试。未免节外生枝,暂时还是不要告诉黄富贵的好。 黄富贵听她这么说,微微点头:“行,我再带人去看看。不过,玉娘……”他稍微犹豫一下,才道:“你别抱太大希望。” 他怕她担心,握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一下。 韩玉娘笑着点头。她不是真的担心,只是想要把他支走。 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黄富贵出门之后,黄大郎也出门去了。 临走之前,他还在花牡丹的房门前转悠了几圈,但到底没有推门进去。 在他的眼里,这女人惯不得,越惯着越不听话。 她吃里扒外,八成只是为了贪银子罢了。她在青楼呆得太久,难免爱财。 韩玉娘一直留意着院中的动静,跟着又让翠儿和念儿去厨房替她守着炉子上的人参鸡汤。 如此一来,院子里就真的清静了。 韩玉娘心情沉重地来到花牡丹的门前,她抬手敲了一下门,春香立马就来应门了。 她的眼睛通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花牡丹已经收拾好了包袱,她看着门外的韩玉娘,微微笑道:“你果然来了。” 她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抓住春香,迈步就要往出走。 韩玉娘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她的眼神犀利,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花牡丹见状又是一笑:“少奶奶,你好歹先让我走出这个门口啊。” 韩玉娘跟着她来到大门外,外面更加冷清,连个过路的行人都看不到。 花牡丹走了几步,方才转身看她:“从今往后,你们要小心了,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说吧,黄家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花牡丹冷冷冰冰看了她一阵,方才开口道:“黄家毁了我一辈子,他们欠我的,这辈子还不完。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随着爹娘去福安镇串亲戚,结果不小心被人给当街掳走。那掳走我的人,是个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韩玉娘闻言微怔,心里突然联想到来什么。 花牡丹一脸阴沉道:“我被他们绑到一辆马车里,那车上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一位据说是福安镇上的首富,黄家大少爷。据说那位黄家大少爷的身价,整整值一千两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阴测测地笑了一声。 “黄富贵!就是他,后来他自己趁乱跑了,让那些绑走我们的人,失了大买卖……都是亏了他,我才能有今天!” 韩玉娘听到这里,终于想起了什么,不由捂嘴轻呼。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听黄富贵说过,他十岁的时候,当时被绑的时候,在陈刀疤的马车上,还有一个小女孩……难道说就是她? 第一百五十八章 韩玉娘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瞪大双眼,看着花牡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花牡丹见她这副表情,挑挑眉头,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她的表情,看着像是知道点什么。 韩玉娘嘴唇张了张,半响才说出话来。 “你既然都记得,为何非要迁怒黄家?黄富贵和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被陈刀疤兄弟掳走的。还有,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家人?你的家人还在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恨要怨,也该是记恨他们。 花牡丹闻言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整张脸笑得扭曲变了形。 家人……她早都没有什么家人了!十二岁之后,她的生活里就只有一个个等着糟蹋她的客人。 “绑我走的人纵然可恨,可黄富贵才是毁了我一生的人。黄富贵是他们的大买卖,绑我只是凑数的小钱而已。可黄富贵跑了,他们的大买卖落了空,贼不走空……便只好卖了我。那年我才十岁……白白净净,很值钱的。若是黄富贵不跑,黄家老老实实交银子赎人就没事了。我爹也会花钱赎我的……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到了今时今日,她还记得卖掉她的人,把她绑到花船上,一边数着银子一边冷笑道:“小姑娘,原以为哥几个儿干了票大买卖!可惜,那到手的肥鸭子飞走了,兄弟们缺钱用,只能拿你这个小家雀儿凑数了。小丫头,你记住不是我们害了你,是黄家大少爷害了你!他若是不跑,大家好来好散,就没这么多的事儿了。” 当时她明明怕得要是,可这番话,她却记得很清楚,一辈子都忘不了。 韩玉娘看着她的眼睛发了红,愣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如此记恨黄富贵,记恨黄家,就是因为她被连累卖掉了。 韩玉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只觉她的原因既可怜又荒唐。“错,黄富贵当时跑出来也是自保。你怎么知道那陈家兄弟就一定言而有信,收了钱就会放了你们!黄富贵和你一样,他只是比你幸运罢了。” 花牡丹的眼睛恨得通红,却不见半滴眼泪。“不,若是他不跑,也许我还能回家,还能见到我爹娘!他们只是求财而已,黄家的银子那么多,他们拿够了就会放人。为什么要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说到这里,她凝眸看向韩玉娘,神情无比哀怨道:“哼,你是不会懂的!” 想要知道她心中的恨,除非她也同样在这人间炼狱走一遭才会明白! “黄家欠我的,我会亲自讨回来。你们等着!”花牡丹恶狠狠地留下这句话,便拽起春香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玉娘追了两步,突然想要把她追回来,这分明只是误会……不,是误解才对。 然而,她望着花牡丹倔强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宋姨娘和双喜。 她脚下一顿,怔怔地看向远处,直到她们主仆二人消失不见。 最先找到她的人是翠儿。 “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站在这儿?” 韩玉娘缓过神来,努力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摇摇头没说话,转身回了院子。 花牡丹就这么走了,而她似乎也闯下了大祸。 半个时辰后,黄富贵早一步先回了家。 他找了不少地方,可还是没消息。 他累得脚酸,正想回屋歇歇,就见韩玉娘一脸忧心地坐在桌边。 “玉娘……”他走过去,手掌刚要碰到她的肩膀,就听她道:“我把花牡丹给放走了。” “嗯……啊?”黄富贵先是一愣,继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把她怎么了?”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我把她给放出去了,她走了,离开黄家了。” 两人又是一番对视,黄富贵定定看她,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费解:“为什么?” 是花牡丹又耍了什么花招?让她心软了? 韩玉娘垂下双眸,只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给了他。 黄富贵听罢当场怔住,忘了生气。他的脑子里像是被人临头浇下一壶热水,烫的稀巴烂,理不清个头绪来。 “你和我说过,当年和你一起被绑走的,还有个小女孩儿……这件事这么隐秘,除了家中的长辈们知道,便没人知道。所以,她说得八成是真话。” 这事实虽然荒谬,却也不可不信。回想花牡丹之前的种种举动,她的挑衅,她的不怀好意,现在似乎都有了理由。 黄富贵沉默着,目光阴晴不定,心中翻转着情绪。震惊……诧异……气恼……怀疑……团团纠结不清。 十年前的那一幕,他清楚记得,那陈氏兄弟有多么蛮横,手里攥着锋利的匕首,故意吓唬他的样子。他的确是怕了,所以才不顾一切逃了出去,可就在他摔下马车的那一刻,耳边还能清楚听见那个小女孩呜咽的哭声。他想救她的,可他没办法带她一起跑…… 黄富贵身子一沉,重重地坐了下来,脸色异常严肃:“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她就是她……她是冲着我来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无奈。 韩玉娘心中一紧。没错,她是冲着他来的,也是冲着黄家来的。 从她方才的话里,可以听出,她对黄家的怨念颇深,已经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韩玉娘走到他的身边,搭上他的肩膀,正想要宽慰他几句。谁知,黄富贵突然攥住了她的手,满脸不解地看着她道:“她为什么要记恨我?” 韩玉娘实话实说道:“她心里有些执拗的误会。她认定当年是因为你一个人逃走,才使得她被陈氏兄弟卖掉。” 黄富贵听了愈发攥紧她的手,指节发白,连连摇头道:“这算什么道理?我想要救她来着,可等我带人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韩玉娘吃了一痛,见他如此激动,便知他的心里真的介意这件事。 她弯下身子,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安抚:“我知道。” 他那会儿不过才十岁,还是个孩子,能从陈氏兄弟的手上逃出来,已经是大大地不易了。 凭他那时的能力,根本没办法保护别人。 黄富贵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从小到大,他从未觉得愧对过谁,为何这一次因为花牡丹,他的心情变得如此难堪……他明明没有做错,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别人的仇人。 韩玉娘轻轻拍扶他的后背,用温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 最害人的还是陈氏兄弟,这都是他们的错。 … 夜深了,黄大郎心里不痛快,所以喝得酩酊大醉,一步一晃地回了家。 见他醉成这样,黄富贵只让小厮们扶他回房睡了。 父亲是睡着了,可他和韩玉娘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好好的日子被打破,平白无故冒出一个仇人来,这感觉还真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黄富贵望着桌上的茶碗发愣,沉吟片刻,才道:“玉娘,你觉得宋姨娘还能回来吗?” 韩玉娘看了他一眼,指尖沿着杯口轻轻绕着圈。“不知道,但愿她能说话算话。” 她心里也没底,估计一切全看花牡丹的心情了。 黄富贵闻言叹息一声。她不是恨极了黄家吗?又怎么会言而有信。 两人正默默相对,突地外面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六福睡眼惺忪,强打起精神过来敲门:“少爷少奶奶,您们快出来看看。” 眼看着都要到子时了,黄富贵皱着眉头出去,韩玉娘紧随其后。 六福提着灯笼,丫鬟们举着蜡烛,来到院门口一看。 只见宋姨娘和双喜一身狼狈地瘫倒在门外,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酸臭味。 韩玉娘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黄富贵见了她们,整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下垂。 “别愣着了,赶紧把她们带回屋里。”他说完这话,便迈步出走,看在巷子里面,朝着两头看去。除了门前的灯笼照亮一块地,其他地方都是黑漆漆的。 是谁把她们送回来的?看她们这样子,肯定不是自己能回来的。 黄富贵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紧蹙的眉头方才松了松。 六福捂着鼻子,举着灯笼上前,照着她的脸:“宋姨娘,你醒醒啊。” 宋姨娘听见动静,稍微翻翻眼皮,但还是没醒过来。 六福把灯笼交给翠儿,把睡着的小厮们全都招呼过来,把两个人抬进屋里休息。 韩玉娘过去照看着,让丫鬟们先给两人擦擦手擦擦脸。 她想要亲自检查一下,两人的身上有没有受伤。 宋姨娘脸色煞白,双颊都凹下去了,嘴唇也裂开了。她的手背上有轻微的擦伤,还有几道血鳞子,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刮破的。而且,她的指甲全都断了,参差不齐,有的露出血肉来,指缝里全是泥土。 双喜的状况也不太好,脸颊又红又肿,还清晰可见巴掌印子,十个指头也都破了,指甲脏脏的。 韩玉娘看得眉头一皱。 她们虚弱成这样,一定是被关在什么肮脏的地方,被人看着被人打,野蛮囚禁起来。 159.第一百五十九回 翠儿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又端了一盆脏水出去,来来回回,足足折腾了好几趟。 黄富贵坐在外间,浓眉紧蹙,吩咐六福道:“你去外面请个郎中回来瞧瞧。” 看她们的样子,这几天像是吃了不少苦头。 六福低声应“是”,转身出去,一路哈欠连天。 须臾,韩玉娘走了出来,和他一起坐在桌旁,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她们总算是回来了。” 黄富贵看着她:“回头等她们醒过来,你好好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揣不透花牡丹的意图,她处心积虑地想要报复黄家,下一步的计划又会做些什么?看她把宋姨娘和双喜折腾成这副模样,下一个落在她的手里的人,结局一定也好不了。 韩玉娘点一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花牡丹的事……” 黄富贵道:“父亲那边我去说,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一并承担下来,免得父亲迁怒于韩玉娘。 韩玉娘微微咬唇,语含抱歉地轻声说道:“其实,我不该瞒着你的。” 黄富贵闻言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温和道:“是我不好,让你操心这么多不该操心的事。父亲那边,我会说清楚的,管花牡丹是要报复还是使坏,我都不怕。” 韩玉娘见他非但不气,反而还安慰自己,心里愈发觉得愧疚。 此时,翠儿掀了帘子出来:“少爷,少奶奶,姨奶奶醒了。” 韩玉娘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握了下黄富贵的手:“你先回屋,我去去就来。” 宋姨娘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人翠儿,她瞪大眼睛,微微发怔,待见韩玉娘也来了,立马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少奶奶……少奶奶……” 宋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韩玉娘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姨娘别哭了,赶紧和我说说,这几天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宋姨娘吸吸鼻子,摸了把脸道:“少奶奶,那个花牡丹真的有问题啊!” 此言一出,韩玉娘眉心微动,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那天宋姨娘一心想着要查查花牡丹的底细,便一路偷偷地跟着她。 谁知,她跟着跟着就来到了胭脂胡同。 沿街都是胭脂水粉的小香味儿,浓得化不开。 宋姨娘和双喜哪里见识过这种地方,当场就被吓傻了眼,差点把人给跟丢了。 她们跟着花牡丹一直走,走到一处挂着红灯笼的门口,那木门有些破旧,看着不像是正门。 花牡丹敲了敲门,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 那会子,见到这一幕,宋姨娘激动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她居然敢出入这等地方!若是老爷知道了,怎会轻饶了她? 宋姨娘一时心急,便去到那门外查看,想着自己一定要记住这地方。谁知,她们主仆二人刚一站定,木门就“哗”地一下打开了,然后从里面猛地窜出来两个人来,二话不说就在她们头上罩上黑乎乎的布袋。 她们还来不及做声,就被人给敲晕了。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那地方又脏又破,还黑漆漆的。 宋姨娘和双喜被关在了里面,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喊人也没人来。 她们就这样一直熬着,直到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行了,才见到有人来了。 宋姨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是听他说话的声音是个男子。 “你可想好了,都耗了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把她们都弄老实了。要是卖出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算了,就算放她们回去,她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宋姨娘听得不太清楚,可她总觉得那声音听着耳熟,等到现在,回头一想,那分明是花牡丹的名字没错。 从宋姨娘断断续续地叙述中,韩玉娘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姨娘哭了一阵,因着没有力气,便又睡了过去。 那胭脂胡同是什么地方,韩玉娘倒是想得出来。 那花牡丹果然和外面还有联系,她是铁了心要搞垮黄家的。 郎中摸黑过来给两人看了诊,倒是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 宋姨娘喝了一碗补气血的汤药,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韩玉娘回屋,和黄富贵商量了一阵,便觉得明儿一早定要把这事情的真相,让老爷子知道。 翌日一早,宿醉未醒的黄大郎,只能喝茶解困。 他听了儿子的话,一张圆脸顿时拉得老长老长。 韩玉娘微微垂眸,忽听一阵细碎的声响。 再度抬眸一看,方才发现声音来自于公公手中的茶碗。 他大大的手掌,托着茶碗,微微发颤。茶盖轻磕着茶碗,发出微弱的声响。 黄富贵也觉察到异样了,抬头看去,只见父亲的脸都气白了。 “爹……” 黄大郎怒极反笑,突然“哈哈哈”地笑了三声。 “活到这把年纪,居然让个女人给算计了!那古玩生意就是她一心想要做成的局啊。” 他说完这话,重重地撂下茶碗。亏得儿子当初多事,把事情给搅合黄了。要不,他现在的损失更大。 “爹,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花牡丹存心要报复咱们,往后您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 黄富贵难得这么心平气和,沉得住气。 黄大郎看了儿子和儿媳一眼,拉长一张脸,一字一顿道:“这事儿你们别管了,我来收拾她。” 甭管怎么说,她都已经是黄家的人了,居然敢这么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那他自然不能轻饶了她。 “不用等她找上门来,我就能找得到她!”黄大郎显然并不担心,她就会就此消失。 风月场上混出来的人,想要避人耳目过清白的日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黄富贵闻言和韩玉娘对视一眼,韩玉娘心中思量,只觉这样也好。 她对黄富贵微微点了下头。 公公动了这么大的气,一时半刻是劝不住的。 黄富贵眸光微闪,继而又道:“爹,那店铺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古玩店的生意,只是一场局。但店面还在翻修当中,总不能空着。 黄大郎想了想才道:“还是做老本行,开粮店。” 黄富贵忙道:“那么好的地方,不用可惜了。不如还是开客栈吧,地方都是现成的,还有二楼可以用。” 在福安镇,他们是自家的米自家买。如今在京城,米源不好找,而且又废银子。 黄家曾经一度也在京城做过客栈的买卖,只是干赔不挣,所以就没再继续了。 黄富贵显然底气很足,有玉娘帮着他,这客栈的生意一定能红红火火。 “爹,这件事儿子自己做主成吗?” 黄大郎虽在气头上,但见儿子这么主动,心里倒也有些欣慰之情。 “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眼下家里的闲钱不多了,你轻点折腾!” 他只留下这句话,便起身走了。 平日里沉重又迟钝的身子,今儿走起来却是脚下生风。 韩玉娘微微屈膝,送着他离开。 黄富贵在她的身后,松了一口气道:“幸亏之前和胡掌柜打了招呼,收拾店铺的钱,总算是没白花。” 韩玉娘转眸看他:“公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爹准是出门找朋友,查找花牡丹的下落去了。” 韩玉娘闻言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既希望公公能找到他,又希望公公找不到她。 那么多年的误解,这心里疙瘩想要解开,可没那么简单。 花牡丹虽然不幸,可黄富贵也实在无辜。 她犹自想着出神,黄富贵在旁瞧见,还以为她担心什么,便道:“一会儿我带你去店里转转,你看过之后,也好拿拿主意。” 韩玉娘闻言正欲点头,又想到了宋姨娘和双喜。 “今儿我先不去了,我再去看看宋姨娘,她们都被吓得够呛。” 此时,宋姨娘和双喜都睡醒了。 双喜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哭,恨不能把这几天的委屈和害怕都哭出去。 韩玉娘让厨房熬了粥,让她们稍微吃点东西。 宋姨娘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眼里还含着泪。 “那花牡丹实在可恨!那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韩玉娘没有瞒着她,只把她的来历说了出来。 宋姨娘听罢十分诧异,差点噎到自己。 “天啊,这是什么孽缘啊……当年的确有这么回事来着,可她不该,不应该啊。” 宋姨娘放下粥碗,想了想才道:“她不会是说谎吧?她若是当年的小孩子,什么都记得,为何不去找她的爹娘和亲人啊。” 韩玉娘静静道:“也许她想找来着,可她说她没有亲人了。” 第一百六十回 说起来,花牡丹的确是个可怜人,可她也有可恨的地方。 当年的事,的确由黄家而起,但她冤错了人。 花牡丹……韩玉娘轻轻叹息道:“她一定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花牡丹只是她的花名罢了。” 黄富贵见她微微低着头,便伸手过去,将她整个人揽了到怀里,拍了拍她道:“你总是心软可不行。” 韩玉娘把头一歪,靠在他的肩窝里,静静道:“她要是能早点想明白就好了。这么纠缠下去,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黄富贵抱紧她道:“她要是咬着黄家不放,父亲不会轻饶了她的。不过,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看着办的。若是能给她一笔银子,让她自寻出路,也是好的。” 说实话,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 花牡丹的确是可伶,而且,她当年被绑,虽不是他的错,可也与他有关。 韩玉娘抬头看他:“真的?你还肯帮她?” 其实,这些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他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黄富贵“嗯”了一声,似叹非叹地说了一句:“能帮的话,一定要帮的。” 韩玉娘闻言弯唇微笑,伸手抱住他的腰,和他靠得又近了一些。 甭管怎么说,他们今儿总算能消停消停了。 宋姨娘和双喜受了不小的惊吓,缓了好几天方才缓过来。 不过,两个人都落下了点毛病,宋姨娘是怕黑,双喜是怕饿,就算晚上睡觉也得点着灯。 翠儿和念儿和她同房,常常会被她梦中的呓语吵醒。两个人睡得不好,午后免不了要犯困打盹儿。 幸好,韩玉娘平时不怎么喜欢使唤人, 黄大郎赔了银子又遭了算计,心中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托了京中认识的熟人,四处打听,不过始终打探不出来什么消息。至于那胭脂胡同,更是个深不见底的地方。花街柳巷的背后,可是藏着不少关系,轻易动弹不得。 一晃来到京城已有半月之久,韩玉娘终于接到了家里寄来的家书。 这封信写得很长,足有五页纸,最后一页稚嫩的笔迹,分明是出自玉环和玉郎之手。 父亲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和女儿交代了一遍,他原本不是这样琐碎的人,许是思念太浓,想要和女儿多交代几句。 村里的地和老房子都被父亲变卖了,银子虽不多,但也算合算了。父亲在镇上的学堂,生员不错,光是束修足够过日子的了。 家里人过得安心,韩玉娘方才放心。好事不仅一件,狗蛋的爹总算是回来了,不过因着积劳成疾,他的腿有些不太好使,怕是以后要落下残疾。 韩修文把他们父子俩都安置在了学堂后院,房间虽小,但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二娘过得也不错,还说要给她捎东西,但被韩修文阻止了。京城要什么有什么,没必要费那个力气。 玉环和玉郎的信,写得最短,却也是最让韩玉娘揪心的。 信上只有几句话:“姐姐我想你了?你还回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姐姐,我和玉郎都长个儿了,二娘说要给我们做新衣裳了……玉郎的脚也大了,把好好的布鞋都顶破了……玉郎上课不专心,给爹打了手板子,哭了整整一宿……” 韩玉娘读着读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从未离开家里人这么长时间,弟弟妹妹们,父亲和二娘…… 韩玉娘的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翠儿连忙送上手绢道:“少奶奶,您别哭啊。” 韩玉娘拿起手帕遮脸,哭了好一阵子,方才忍住。 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看来暂时出不了门了。 黄富贵见她伤心,想要安抚几句,可想来想去,她这么伤心都是因为他。 “玉娘,你别哭,实在不行的话,等客栈的事情整理好了,我就陪你回去。” 韩玉娘红着眼睛,摇摇头:“这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两个月,客栈开业之后,要忙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的。” 黄富贵支着头看她道:“可你不是伤心吗?” 别说她了,其实他也 韩玉娘咬唇不语,伤心也得忍着啊。谁让她现在已经嫁了人,凡事不能只随着自己。 韩玉娘继续提笔写着,黄富贵稍微想了想,见她边上还有纸和笔,便也挽起袖子来。 “我也来写一封。”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韩玉娘闻言只随他自己看着办。 谁知,等她把信写完,再看黄富贵,仍是举着毛笔发呆。 她往信纸上瞄了一眼,不由轻笑出声。 “岳父大人大安……” 一晃小半个时辰,他就只写了这一句话。 黄富贵见她突然笑了,只把毛笔放下来道;“其实我有挺多的话想说呢,就是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他发呆太久,笔尖上的墨都干了,还得重新洇开。 韩玉娘拿过他手中的毛笔,放在水中慢慢洗净。 “我在信上已经替你问好来着,你不用再写了。” 黄富贵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笑道:“也好,还是别让岳父大人再看见我这手丑字了。” 韩玉娘把信仔细叠好,封好,交给六福。 跟着,她把翠儿和念儿叫过来道:“一会儿我想出去置办点东西,你们跟着一起跟着吧。” 韩玉娘想给家里人买点东西捎回去,玉环和玉郎都长大了,衣裤鞋袜,都要多准备着些。 黄富贵见她想要出去,点头道:“也好,总在家里呆着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你高兴就好。不过,你得注意安全,小心点,让六福多带几个人跟着你,我反正也是去店铺,坐马车就行。” 韩玉娘闻言柔柔一笑。 按理来说,嫁了人的女眷,按着规矩是不能总是出门抛头露面的。就算是夫家允许,也要避讳着些,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别人都在意的事,黄富贵倒是不在意。 他自己就是自由惯了的人,受不得屈。所以也不愿拘着别人,尤其是韩玉娘。 这么好看贤惠的媳妇,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应该要所有人都知道,羡慕自己才是。 宋姨娘受了惊吓之后,人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不说,还不愿意出门。 别说是院门了,就连自己的屋门都不出。 韩玉娘好心请她一起出去走走,可她却慌张起来:“少奶奶,这外面可去不得啊。” 她还在忌惮着花牡丹,担心她又会乱来。 韩玉娘温和劝她道:“咱们去街上走走,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而且,她现在正躲着咱们呢,哪敢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使坏?” 宋姨娘想了想才道:“可我还是怕……” “姨娘别害怕,难道为了她一个人,咱们往后都不出去了,一辈子躲在院中?”韩玉娘不急不躁,倒是很有耐心。 宋姨娘轻叹一声:“少奶奶您说得对,为了那么贱人,太不值得了。” 一番收拾准备之后,大家整整齐齐坐上马车出了门。 路上,宋姨娘靠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挑起帘子,只掀开一条小缝儿打量着外面。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看着没有半点危险。 宋姨娘慢慢放下戒心,不再别别扭扭地坐着。 京城的布庄多得数也数不清,只是价格公道又实惠的商家,还是少之又少。韩玉娘平时节省惯了,买东西总喜欢货比三家,单是选布料就用了不少时间。宋姨娘也不敢说累,只是老老实实地陪着,权当给自己散心了。 不过,逛得时间长了,难免口渴腿酸,几个人便寻了处喝茶的地方。 街边的小茶摊儿,热乎乎的粗茶,一碗三文钱,便宜又解渴。 店家见她们是女眷,又打扮得不错,便把火盆往她们跟前挪了挪,让她们暖和暖和。 这茶摊的生意不错,坐着不少喝茶的客人们,围在一起说着话。 韩玉娘原本无心听什么,只是无奈,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不想听也能听见。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那翰林院陆大人的上门女婿又惹出事情来了?” “啊?你说那个乔的?他可是刚从鬼门关上转悠回来的人啊。” “可不是说嘛!就是那小子,他之前京考偷偷作弊,差点没被人砍头!若不是他老丈人拼尽全力保他一命,他早就死翘翘了!” “这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这个……”其中一人压低声音,仿佛有点担心被人听到。 “天啊,守着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还敢在外面偷吃!乔家安这小子还真是混蛋!”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韩玉娘手上微微一顿。他们说得这人,听着有些耳熟啊。 “这个乔家安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考状元不成,还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搭上陆家这条大船,他在京城非得要饭不可,保不齐连这三文钱一碗的粗茶都喝不起!” 韩玉娘蹙眉静想,突地想起来了。乔家安!不就是念儿的爹…… 第一百六十一回 韩玉娘转眸看去,发现念儿已经先一步去到那桌人的跟前,一脸着急地比划起来。 她一定是也听到了“乔家安”的名字,才会这么激动。 那些闲话的茶客,见她比比划划地样子,都被吓了一跳。“这是谁家的孩子?要饭的?” 韩玉娘立马站起身来,走到念儿身边,对着他们道:“不好意思,敢问一句,方才你们提起的那人,的确叫乔家安?” 那茶客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面前这小娘子上下打量一番,才不情愿地点点头道:“是啊……” 他们说得正欢,被她这么一问,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尴尬。背后说人不算事,可被人听见了,还追过来询问就有点麻烦了。 韩玉娘的穿戴打扮,看起来有点富贵的样子。别是认识陆大人的吧?这京城藏龙卧虎,随随便便揪出个人来,七拐八拐的,都能找到个做官的亲戚! 韩玉娘见他们起身欲走,忙掏出荷包,数出几枚铜钱来,放在桌上道:“不好意思,我家孩子不懂事,扰了几位的茶兴。这点小小心意,算是补偿。” “呦呵……您这是客气了。” “客气客气,真是客气。” 茶客们见她这般,倒是不好意思走了,便又坐了下来,让伙计给茶碗里蓄水。 韩玉娘拉着念儿的手,继续道:“请问一句,你们方才谈起的乔家安是什么人?” “他是翰林院陆大人家的上门女婿啊。倒插门的秀才姑爷……” 上门女婿?!韩玉娘秀眉微蹙。 他已经成家了?还是官家的女婿?那未必是念儿她爹……听念儿娘亲说,他可是一心一意地读书考学,想要混出个名堂来的。 那茶客见她领着个半大的丫头,似乎有意打听的样子,便起了疑惑:“这位娘子,您和那陆大人家有什么联络不成?” 韩玉娘立即摇头,只道:“只是觉得这名字略微耳熟,想必是同名同姓的,又或是我记错了。” 她含糊地应了一句,便拽着念儿回到桌边坐好。念儿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似是要哭。 韩玉娘忙对她说道:“可能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一定是巧合罢了。官家的姑爷,不会是他们要找的人。 念儿咬唇点头,可眼睛里透出来的光,还是充满了期待。 韩玉娘犹豫了一下,才道:“若是可能的话,回头得空,我找人四处打听打听。” 念儿听了这话,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 韩玉娘看着她,心中微微惆怅。她一心只想着见到父亲,却不知这其中的难题。 若不是同名同姓,那乔家安就是他爹,那事情就麻烦了。若是同名同姓,那她又是空欢喜一场,而她的娘亲就还得继续苦等下去。 不过,两者相比,韩玉娘更希望是后者…… 宋姨娘知道其中的原委,见她这么关心,便道:“这怎么可能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也太离奇了……”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了下来。 说起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也算够离奇的了,实在不差这一桩。 韩玉娘见她欲言又止,也不多问。 回到家里,韩玉娘拿出针线来,寻思着给弟弟妹妹做点什么好,若是做衣服的话,她还没有他们的尺寸。 韩玉娘伸出手来,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想着弟弟妹妹的身高。 宋姨娘在自己屋里呆不住,便又过来找她。 她见韩玉娘在做针线,便热情起来:“少奶奶,我帮你。” 韩玉娘含笑摇头:“不用了,你歇着吧,做针线费眼睛。” 宋姨娘仍是坚持:“您还是让我找点事情坐吧。我越是闲着,心里越发慌。” 她替她裁剪布料,拿针纫线,琐琐碎碎的也不觉得烦。 “少奶奶,念儿那孩子,您准备拿她怎么办啊?” 韩玉娘微微垂眸:“若是能找到他的生父自然是最好。若是找不到,就让她跟着我吧。” 在黄家当丫鬟,总比在花船上过活要好。 宋姨娘抬眸看她,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韩玉娘笑笑:“姨娘有话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担心。又是上门女婿,又是陆大人的,一听就是不好招惹的。” “帮人帮到底,只是打听打听而已,咱们不会吃什么亏的。”韩玉娘眼眸微微动了一下,淡淡回道。 她自己拿捏着分寸,小心些就是了。 宋姨娘闻言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当初若不是她多管闲事,自己和双喜八成早就被人给卖到穷山恶水之地了。一想到这些,宋姨娘的心里还是挺感激她的。 …… 夜深了,灯光下,韩玉娘手中的针线,仍是没有停下来。 黄富贵侧身支头,躺在床上,默默地打哈欠。 这已经是第二十个了,从洗完澡到现在。 “玉娘,你还不睡啊?”一波一波袭来的困意让他渐渐没了耐心。 韩玉娘轻声应道:“就快了,你先睡吧。” 黄富贵无奈叹气:“你别熬了,过来一起睡吧。” 做一件衣裳,最快也要三四天,更何况是冬衣,少说也要十几天。她急什么? 韩玉娘看了他一眼:“你先睡吧。” 黄富贵故作不高兴地翻身过去,伸手拍了几下枕头,道:“好,那我自己睡!” 他的模样,看着分明是在赌气。 韩玉娘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她收好针线,走过去洗了把手,又擦了擦脸。 她去到床上躺下,面朝黄富贵的后背,轻轻拍他道:“睡吧。” 黄富贵闭着眼睛一笑,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过来抱她。 她的身子软软的,还有好闻的香味儿。 韩玉娘抬眸看他,见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别有深意的微芒,一双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她轻叹了一声儿,阻了他的手道:“我今儿折腾了一整天,累了。” 黄富贵也没有歪缠的意思,规规矩矩地收起了心思,还是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道:“你知道你想家,再忍忍,过年咱们一定回去。” 到底是夫妻连心,她不说他也明白。 韩玉娘往他的怀里一钻,“嗯”了一声。 两人就此歇下,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黄富贵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伸手往旁边一摸,发现空了。 他睁开眼去,只见韩玉娘已经醒了,正在穿衣服呢。 这么早……他一把拉住她道:“再躺会儿吧。” 韩玉娘扭头看他,微微一笑:“你睡吧,我还有事情做。” 说话间,翠儿和念儿已经端着水进来了。 黄富贵挠挠头,也跟着坐了起来。 他以前一个人睡惯了,身边有人站着都嫌烦。可如今,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玉娘,她不在,他反而睡不安稳了。 “你也要起?”韩玉娘见他睡眼惺忪地模样,暗暗摇头。 “不起不行啊,谁让我娶了个勤快的娘子。” 两人洗了脸,漱漱口,穿戴整齐,前前后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韩玉娘去厨房看看,黄富贵无事可做,便在院子里扎马步,练拳头。 等早饭做好,便去了正房请长辈。 黄大郎这两天心情不好,惹得胃口也不太好。黄富贵还是头一回儿,见到父亲没了食欲,他平时一向胃口甚好,天天无肉不欢的人,如今见了荤腥,反而皱眉头了。真是奇了怪了。 韩玉娘稍微花了点心思,把准备好的青团子和白粥,亲自送了过去。 越是没胃口的时候,就越是要吃的清淡,这样才不会生火。 黄大郎见她又亲自下厨,微微敛了一下眼眸,略加感慨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您尝看,看合不合胃口。”韩玉娘恭顺回应。 黄大郎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突觉有些胃口了。 黄富贵见状,便道:“爹,您看这就是玉娘的本事,甭管是多么刁钻的胃口,她都能一手摆平。” 黄大郎瞥了儿子一眼,心道:这是手艺好的事儿吗?这是心意! 他吃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来。 “之前,你说客栈的事,要让儿媳妇来打理?” 黄富贵含笑摇头:“不是的,爹。我的意思是让玉娘管厨房,她一个妇道人家,怎好抛头露面做生意。” 有她管着厨房,那客栈的生意必定红火。 黄大郎想想之后,微微点头同意,的确论手艺的话,儿媳妇绝对不输给那些京中的厨子。 “厨房采办是大头,交给自家人倒是放心。不过,媳妇儿,你真愿意出去劳碌?” 寻常女子,一旦嫁做□□,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关心家务事。 韩玉娘点一点头:“媳妇儿愿意为家里出一份力。”闷在家里,固然轻松,只是没了乐趣,更何况她是闲不住的人。 黄大郎闻言嘴角儿难得露出一丝丝笑意儿:“好啊,你们夫妻齐心,定要好好做出点成绩来。” 这个儿媳妇,真是越看越不错。富贵那个臭小子,要是能有她一半懂事就好了。 162.第一百六十二回 因着花牡丹的事,黄大郎现在对外人都起了戒心,他认为只有自家人才信得过。所以,黄家这小小的宅院里也有了一番小小的变动。 两个年纪略大的丫鬟被卖掉了,还有两个话多的小厮也被打发了。 黄富贵对此完全没有意见,他喜欢院子里清净点。这里和老家相比,唯一的优点就是清净自在。 黄大郎翻翻找找一个月,也未找到关于花牡丹只言片语的消息。她真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黄大郎心想,她八成是躲了起来,想要等到风声过去。 黄大郎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正在毫无头绪之时,黄老太太的一封家书,让他消停了下来。 老太太让他回家一趟,理由是要让他为舅姥爷发丧。按理,已经是隔了三辈的远亲了,打发点银子就行,没必要非得让他回去,住持丧事。 黄大郎很清楚母亲的性格,知道她只是借故找了个理由让自己回去。不过,母亲的信上只让他一人回来,至于孩子们,还是可以继续留在京城,等到年跟前也不急。 黄大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收拾行礼,准备出发。 临走之前,他没和儿子多交代什么,只是让他提防生人,他反倒是叮嘱了韩玉娘许多话。 “福哥儿这孩子,性子太冲,你好好替我看着点。至于,客栈那边不用急,等我回来再继续筹办。家里不缺银子,你也不用一味地节省……” 韩玉娘听得仔细,重重点头。 这小小的一间院子,倒是比黄家大宅好看管多了。自己一双眼睛就能照顾得来。 黄大郎天一亮就上路返乡,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送他出门。等回到院中,韩玉娘走在黄富贵的身后,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写一封信回去给老太太。 京城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虽说是长辈们的事儿,可到底是她最先察觉到的…… 她正想着,却突然被黄富贵从身后抱了起来,整个人一下子悬了空。 韩玉娘惊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黄富贵嘴角上扬,满脸笑意。 看他喜滋滋的样子,韩玉娘一头雾水。 “你这是干嘛?” 黄富贵抱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儿道:“这下好了,奶奶不在,爹也不在,那些碍眼碍事的姨娘们也不在,玉娘,只有咱们俩了。” 没了长辈们盯梢,他们小两口可以在京城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心里高兴。 韩玉娘嗔他一眼,见六福和翠儿都背过身子偷笑,便拍着他的肩膀,小声道:“你先放我下来。” 黄富贵笑松了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她。“玉娘,我带你出去玩去吧。” 韩玉娘闻言笑着摇头:“你怎么总想着玩?咱们还有好些正经事要做呢。” 她不是故意扫他的兴,只是没心思去玩。 “还有什么事?” “公公走时不是说,客栈的工程不着急,所以,胡掌柜那边总是要交代一下的。还有……”韩玉娘微微一顿,扭头往水房那边看了一眼道:“念儿的事情还没打听呢。” 那孩子整天眼巴巴地盼着等着,瞧着实在是怪可怜的。 黄富贵闻言略显无奈地点了下头:“我知道,那事儿我心里有数。” 打听事情,倒是不难,人多热闹的地方,准有那好嚼舌头的人。胡掌柜是京城的“百事通”,有他帮忙,事情就更好办些。 “既然有数,那就快点去办。甭管怎样,先给那孩子一个准信儿。” 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好整天往外跑,而且,她手里的活计也不少。 黄富贵浓眉微动:“怎么?你就这样把我打发出去了!” 好不容易清静些,他还想要和她好好亲近亲近呢。 韩玉娘拉一拉他的手,柔柔笑道:“这不是打发,而是拜托,是请求。” 黄富贵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要顺着她的心意,帮着念儿找到亲爹。不过,他这会儿起了玩笑之心,便故意装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来,背过双手,往她的身前近了一步。 “娘子,求人办事,总要先给些甜头吧。” 他调皮地挑挑眉头,冲她使了个眼色。 韩玉娘略显无奈地问:“你还要什么甜头啊?” 黄富贵偏过头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唇角上扬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韩玉娘脸上微微发烫,深知,他是什么意思? 再看两旁,六福他们早都避走了,院中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韩玉娘抿唇一笑,跟着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黄富贵顿时心满意足,笑着去捏她的脸颊,轻声说道:“我家娘子就是聪明!好,我这就去办正经事,等晚上回来,再和娘子做些不正经的事。” 他这话说得有些露骨,惹得韩玉娘又是一阵脸红害臊。 黄富贵把六福叫了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门。 韩玉娘在家里也没闲着,先是给黄老太太写了封信,跟着又继续埋头做起了针线。 待到傍晚时分,她吩咐厨房做晚饭,不要太丰盛,两菜一汤就可以了。 这些天,念儿每每见了韩玉娘便殷勤地找个活儿干,而且,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 韩玉娘交代她不用做那些粗活儿,她却不听,结果不小心把手给弄伤了,虽说不太要紧,但到底还是见了血。 翠儿和念儿同屋同住,时间久了,她也渐渐觉得她是真的可怜,便不再对她挑刺儿耍气,反而处处关照。 念儿的手划了一道口子,她便亲自给她上药,却不忘责备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傻?那些使力气的活计,都是小厮们的事儿,你去逞什么能?瞧,这下倒好,伤了手,活该受罪!” 念儿之前还是挺怕她的,但现在已经不怕了,只是笑着摇头,似乎在说自己不疼。 她越是笑,翠儿心里越是气。“你啊你,真是个傻丫头!” 念儿闻言低了低头。 翠儿闷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想要讨好少奶奶,然后让她帮你找亲爹。可是咱们少奶奶不是那样喜欢使唤人的主儿,她既然都把你带过来了,自然是有心要帮你,你也不要急。”她稍微沉默了一下,才道:“回头,我会替你多问问的,你就踏踏实实等着。” 念儿闻言抬头,眼中浮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等到翠儿回去伺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事。 韩玉娘听了,只是轻叹:“也难怪她会着急。她小小年纪又有苦说不出的,已经很能沉得住气了。” 她也希望此事尽快解决,他们一家三口可以早日团聚。不过,眼下光是着急,也是没用的。 … 黄富贵巳时三刻出的门,却是酉时才到的家。 韩玉娘一直等着他吃饭,见门外有了动静,忙起身相迎,微微含笑,却见他肃着一张脸,表情很不好看。 “怎么了这是?” 她见六福站在门外,都没跟进来,便知他心里不痛快。 黄富贵没说话,不等她倒茶,直接拿过她的半杯茶来喝,喝得咕咚咕咚的。 “你慢点。”韩玉娘见他喝得急,微微蹙眉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黄富贵喝过茶水,顺顺气才道:“没什么,就是撞见了崔家那小子了!” 他说的那小子,就是崔家三爷崔云起。 韩玉娘也是稍微反应了一下,方才想到是他。 “……你又动手了?” 崔家和黄家从福安镇一直斗到京城,还真是莫名地“缘分”。 黄富贵摇头道:“没有,我没动手。” 那会儿人多,他心里难免也要顾忌些。 韩玉娘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那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黄富贵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揉的皱巴巴的请柬,递给她道:“今儿,有位我爹的老友请我喝茶,正好那崔云起也在,他便给了我这个,他们崔家酒庄的开业请柬。” 两家明明势同水火,却还故意送这请柬,挑衅之意,实在太明显了些。 韩玉娘拿起来一看,见日子就在十天后,便道:“不过是张请柬罢了,去不去在咱们自己。若是不想失了面子,准备一份薄礼送去,过过场面也就行了。” 黄富贵板着一张脸道:“黄家没礼给他们送!那小子实在太嚣张!我就算拿铜钱散大街给乞丐,我也不给他们!” 韩玉娘闻言握住他的手,细声细语道:“你犯不着这样生气,你不想理会,那咱们就不理会。只是,他故意在众人之前给你请柬,定是故意为之,料定咱们黄家不会捧场,让旁人都觉得咱们小气……” 第一百六十三回 对崔云起这个人,韩玉娘的心情还是比较复杂的。 崔云起曾经帮过她很大的忙,不得不说,他是个好人。但同样地,好人也有坏脾气。之前,她亲眼看见崔云起设计过黄富贵。崔云起虽不是坏人,但崔家对黄家,的确心存怨怼。 黄富贵是个直肠子,不会去想其中的弯弯绕绕。 崔云起故意在众人之前把这份请柬交给黄富贵,就是为了让众人看看。黄富贵不会出现在崔家的宴席之上。 拿了请柬,却不露面,这就是失礼了。 黄富贵见她这么说,挑眉看她:“我若是去了,才是中了他们的计。” 韩玉娘稍微想了想才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黄富贵见她这么坚持,心里有些奇怪道:“玉娘,崔家的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他帮过你一次,可你现在是黄家的人了,他不会给我面子,更不会给你面子。” 韩玉娘闻言微微摇头。 “我不要他的面子,只是觉得咱们没什么理亏的地方。崔家的宴席,请的人多半都是福安镇上的老朋友了。他们是崔家的人脉,也是黄家的人脉。” 崔家想要出风头,不一定非要踩着黄家。 韩玉娘很清楚黄富贵的脾气,他的少爷脾气容不下崔云起的捉弄,而作为黄家大少,为了黄家,他反而能挺身而出。 黄富贵神情微变,抿抿唇角,露出一丝有些无奈的笑容。“你啊你,凭你这张嘴,往后我怕是什么都要听你的了。” 韩玉娘见他笑了,便知他同意了。 “等到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正好让那个崔云起看看,我黄富贵的媳妇有多好看。” 韩玉娘嗔他一眼,只笑不语。 说完了崔家的事,还有念儿的事。 黄富贵还真是出去打听了一圈,不过这官家的是是非非,十件里面有九件都是假的。不过,他们的确是打听到了,那翰林院陆大人的女婿的确叫做乔家安。 那人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不过是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光是听到这些消息,这位陆大人家里的乔家安,似乎和念儿的生父有些相似。 韩玉娘听得心头一沉。“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黄富贵知她心软,便道:“这世上巧合的事情还少吗?若是真的,你要准备怎么办?” 韩玉娘摇摇头:“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就难办了。” 乔家安现在的身份,若是多了一个女儿,那必定是□□烦。 他的妻子容得下她吗?陆家容得下她吗?还有她在花船苦熬日子的娘亲? “没事儿的,那孩子到底是他的女儿。”黄富贵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韩玉娘并不是个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的人。只是,念儿都长这么大了,还未等到他爹,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亲生骨肉,固然重要。可乔家安若是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为何不给念儿母女只言片语,哪怕报个平安也好。 难道说,他早就把她们母女忘了? 黄富贵见她皱眉,只道:“你别担心,这不是咱们应该担心的事。” 他不是故意说风凉话,只是这家务事不是他们能管的。 “我再去打听打听,也许真的是巧合。” 黄富贵身边的六福机灵又有主意,他办事一向效率很快。那陆大人家的女婿,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番打听下来,黄富贵只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念儿的亲爹。 不过,为了玉娘着想,他还是把此事压了下去。 “等过几天,你在告诉少奶奶。咱们先去给那姓乔的送个信儿,看他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 六福闻言微微一怔,没想到少爷这么沉得住气。 送信倒是好办,随便找个人就行。 六福花铜钱雇了几个乞丐,让他们守在陆家大门正对着的街口,看着陆家的英俊女婿就传个话儿。 在京城找人,本来如同海底捞针一般,微乎其微。但在京城找到一个有头有脸又有名的人,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六福派人候了三天,便等到了陆家的女婿大人。 这乔家安一身锦衣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陆家大门。 他直接坐着轿子,上了城南大街。 六福得了消息,一路跟了过去,跟着发现他居然去了赌坊。 乔家安在赌坊完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又去茶楼喝茶,跟着又看人斗蛐蛐。整整大半天的光景,他几乎一件像样的事情也没做。 果然是有钱人的上门女婿,出来就是吃喝玩乐。 六福看了直摇头,在茶楼招呼伙计给乔家安递了纸条,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那纸条上写着明明白白,乔家安若真是那人,看过便明了。 六福前脚刚踏出茶楼,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他连忙往旁边的摊位后面避了一下,免得节外生枝。 谁知,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还大摇大摆的乔家安,不知为何急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坐上候在门外的轿子。 他走得太急,脚下差点绊倒,惹得周围的人偷偷发笑。 六福看着他如此慌慌张张,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的模样,不禁暗暗纳闷。 这人什么毛病?上一秒还好好的呢? 难道是因为那张纸条……得,他一定就是念儿他爹,□□不离十了。 六福回家报信,黄富贵听了,心里顿时就来了气。 “好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因着事情有了眉目,他也不再瞒着韩玉娘了。 韩玉娘听闻此事,也是连连摇头:“想必是错不了。” 那陆大人家的女婿,要是问心无愧,怕是不能够吓成那副模样。 “他既然还记得她们母女,怎么如此狠心?连个音讯都不给,还得她们巴巴地来找他来!” 黄富贵越想越气,决定要给念儿那孩子讨个说法。 韩玉娘一手支颐,叹息道:“这世上怎能都是尽如人意之事。那乔家安如今成了官家的东床快婿,养尊处优,身份贵重。而念儿……我看,那乔家安不会认她们母女了。” 她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事情估计就是这样了。 黄富贵眼睛一瞪:“不认不成,抛弃骨肉,这可是连畜生都不如的事。” “也许不是不认,只是不知请罢了。” 六福见缝插针说了一句。 想想白天,乔家安那副毛毛躁躁的慌张模样,一看就是吓到了。 “玉娘,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黄富贵知道自己脾气暴躁,容易坏事,便交由她来做主。 韩玉娘想想道:“不管怎么说,总要让父女见上一面再说。” 认还是不认,他总要有个态度。 不知是被真的吓到了,还是担心自己的荒唐事被人知道,乔家安一连好几天都没在出门。 六福派人盯梢整整五天,方才等到乔家安出来。 这一次,他既不赌也不斗蛐蛐,只是去到上次收到纸条的茶楼,一坐就是大半天。 韩玉娘不想黄富贵出面,便亲自带着念儿去了茶楼。 乔家安坐在二楼,她们则是坐在一楼。 韩玉娘端起茶碗,看向二楼满脸焦躁不安的乔家安。 六福站在一旁,小声道:“少奶奶,您仔细瞧瞧,他和念儿长得多像啊。” 的确,他们的眉眼很相似,尤其是眼睛。 不过,念儿太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更圆。 念儿见她们都往楼上看,也跟着看了过去。 她从未见过她爹,自然是认不得的。 说来也巧,那乔家安一直坐在二楼发呆,看也不看楼下大堂一眼。 可就在念儿抬头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低了低头,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个正着。 四目相对,念儿的眼神清澈,毫无异样。那乔家安却是微微一怔,盯着念儿看了好一阵子。 他方才没注意,现在一看,下面的那一桌,三个人都在看着他呢。 乔家安心中一紧,视线缓缓移动,落在那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身上,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那不是她! 韩玉娘见他发现了,便收回目光,看向六福道:“他看到咱们了。” 六福应道:“恩,亏他眼睛还挺尖……少奶奶,您说怎么办?” 韩玉娘看了看念儿,只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请他下来说说话吧。” 六福应了声是,便转身蹬蹬几步上到二楼,对着那神色不定的乔家安,拱拱手道:“这位老爷,我家夫人请您下去说话。” 乔家安闻言脸色一沉,眉头紧皱道:“你是什么人?” 他们是谁?穿着打扮,瞧着可不像是花船上的人…… 164.第一百六十四回 她不是岳红琴,可她身边的那个孩子……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不过,片刻的功夫,乔家安的脸色就变了几变,从白到青,完全不是颜色了。 六福上去请他,他却不肯下来,只是盯着韩玉娘和念儿看了半响,重重拍响桌面,愤然而起。 “你们是什么人?” 茶楼里人来人往,本不怎么清净,他这一嗓子偏又声高,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六福见他恼了,倒是不怕,反而溢出一声轻笑:“这位爷,您急什么?在下可是好言好语过来请您的。” 眼见主子急了,身后跟着随从,上前一步道:“大胆刁民!你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六福又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了。” 他这话说得话里有话,惹得乔家安的脸色又是一变。“你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目的?” 六福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什么凶神恶煞没见过。所以,甭管乔家安如何拔高嗓门,他都不怕他。 “这位老爷,小的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家夫人请您过去说话。你过去不就知道了吗?” 乔家安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只觉,自己嗓子堵得难受,脸色更是通红。一双眼珠子转了又转,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六福见他这般,有些不耐烦地轻轻嗓子。 你小子到底是去还不去,赶紧给个痛快话啊。 乔家安眼见茶楼人多,不想闹出事情,当场甩下冷脸道:“哼,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楼下的韩玉娘。 韩玉娘看得真真的,微微仰起头,不偏不倚直视他的眼睛。念儿却是被他瞪得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韩玉娘的身边靠了靠。 她还不知那人是谁,只是感觉到他对自己深深的敌意。 乔家安匆匆付了茶钱便离开了。 六福下来回话道:“少奶奶,这人肯定心里有鬼。” 看他刚刚那副样子,分明是恼羞成怒。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茶,稍微想了想才道:“看来今儿是不行了,那就先这么着吧。” 这里的茶钱并不便宜,所以,韩玉娘吩咐大家把茶都喝完了再走。 谁知,一出了茶楼,就见方才乔家安身身边的小厮,正探头看来,巴巴地等在那里。 “这位夫人,我家主子请您过去说话。” 什么?韩玉娘闻言微怔,顺着那小厮伸出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对面巷口停着一顶轿子,甚是隐蔽。 六福上前一步道:“你家主子什么毛病?方才好言好语地请不来,这会儿又要来见?” 那小厮见他说话这么不客气,不屑一哼:“小子,你说话最好注意点。” 六福还要和他理论理论,却听韩玉娘淡淡吩咐:“咱们办事要紧,既然能见就去见一见吧。” 念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充满了不安,她不停抠着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很是用力。 那乔家安坐在轿子里,见韩玉娘一行人等过来了,方才不耐烦地掀起帘子来。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念儿,直勾勾的,像是刀子似的。 念儿本就怕生,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韩玉娘的身后躲。 韩玉娘见乔家安面色不善,脚下一顿,对着念儿说道:“你等在这里,我们去去就回。” 念儿怯怯点头,咬唇不动。 乔家安不停挥动地手中的扇子,看着韩玉娘,语气不善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韩玉娘见他如此没有礼数,索性也肃着一张脸道:“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眼念儿:“那是你的女儿。” 此话一出,乔家安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慌里慌张地看了看四周,攥紧手里的扇子,那张俊美的脸庞,因着不安而扭曲起来,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我没有女儿!” 韩玉娘皱眉看他:“她是你的女儿,乔念儿。她的母亲乃是运河花船上的艺妓……岳红琴。七年前,你和她曾私定终身,她一直在等着你呢。” 她把念儿娘亲的花名报了上来,还把她念儿身上的信物,拿出来给他过目。 乔家安瞪大双眸,手上微微一抖,手上的扇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连连摇头,嘴里喃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 他的脸上清晰可见地写着一个“怕”字。 韩玉娘看得真真的。他在怕什么?八成是怕这孩子会是自己的累赘和麻烦。 “你少蒙我!岳红琴是花船上卖身的,她的孩子怎会是我的孩子?你分明是血口喷人!” 韩玉娘闻言目光冷了下来:“七年前,你是不是在那艘花船上认识过一位名叫岳红琴的女子,而且,还给她留下半块玉佩。乔念儿今年六岁,她们娘俩一直在等着你回去找她们……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似乎没这个打算。” 他要是真惦记他们母女,怎会成为翰林大人家的上门女婿。他现在要名有名,要钱有钱,据说还有个厉害娘子……估计早就把岳红琴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时间,韩玉娘突想起岳红琴那张悲伤又消瘦的脸。真是可怜……难得她一片真心,痴痴地等了他那么多年,终究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乔家安恼羞成怒道;“那孩子不会是我的孩子。你们分明是来讹我的?一个艺妓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说是我的?简直是侮辱乔家安的名声!那个岳红琴,她的客人多得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随随便便找个孩子,拿块玉佩,就来糊弄我?哼,分明是想要讹我!说吧,你要多少银子?” 一个人越是心虚,越是话多,越是嗓门高。眼前的乔家安,便是如此。 原本,韩玉娘还想着他是秀才出身,学过圣人道理,不该是那等无耻无义的小人。结果没想到,这个人还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呸! “岳红琴拿这玉佩出来编故事,不就是要银子吗?要多少银子,你们这帮人才能闭嘴走人,还有把玉佩还给我。”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想,大不了自己认倒霉,拿点银子出来了事。不管怎样,那半块玉佩,他一定要拿回来才行。 韩玉娘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她和六福对视一眼,只觉跟这种人真是无话可说。 韩玉娘轻笑一声:“我们一两银子都不要。不管你信不信,念儿是你的女儿。” 多说无益,她留下这话,便带着六福转身走了。 乔家安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是什么意思? 乔家安有心追上去问个清楚,又怕街上的人认出自己,只好攥紧双拳,暂时作罢。 乔念儿等在远处,急得就快要哭出来了。 韩玉娘牵起她的手,微微而笑:“念儿,他不是你爹,咱们找错人了。走,咱们回家了。” 她无心骗她,只是觉得像乔家安这样的人,实在不配为人父。 念儿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她先看了看韩玉娘,又回头看了看乔家安,默默地低下了头。 六福心中实在气不过,便又转过身去,瞪着乔家安,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 亏他还是个念过书的秀才,什么玩意儿啊? 韩玉娘带着念儿回了家,让翠儿好生照看她,不要多嘴。 六福跟过去回话:“少奶奶,那姓乔的,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韩玉娘心里也有气,只能喝茶缓缓。 这种事,光是生气是没用的。那个乔家安现在混得那般滋润,又成了亲,又做了官家女婿。他是不会认下这个女儿的。 “少奶奶,要不要小的想想办法,给他点厉害看看?”六福实在心疼念儿,有心想为她出出气。 韩玉娘听得摇头:“不可以。不要莽撞行事,他到底是官家女婿,背后还有那翰林院的岳丈在。他不认念儿就算了,让她留在黄家,也是好的。” 她当初答应过岳红琴,若是找不到念儿的生父,自己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只想帮人,并不想招惹麻烦上身。这里是京城,要提防小心的事情,多得数也数不清。 六福也是一时冲动,忙点头道:“少奶奶说的是,跟着那样一个不靠谱的爹,还不如跟着少奶奶您呢。” 说话间,黄富贵从外间进来了。 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担心韩玉娘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 夫妻俩面对面坐下来一处说话,韩玉娘也没瞒着他,照实直说。 黄富贵听了,果然也不高兴了。 韩玉娘握着他的手道:“算了,就让念儿留在咱们家吧。等她娘熬出头了,过来找她,好歹她们母女还能团圆。” 黄富贵见她主意已定,只叹了口气道:“那就依你吧。” 那孩子实在怪可怜的,索性也不折腾了,往后更不用再指望她那个没用的爹了。 165.第一百六十五回 念儿的事,暂时只能先这么着了。 韩玉娘故意让六福和翠儿瞒着她,只说出去继续找,让她既犯不着伤心,也不至于让她彻底断了念想。 不管乔家安那个人如何不堪,念儿的心里还是希望有个亲爹在。就算天南海北,就算互不相识,但好歹也是个亲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翠儿留在外间守夜,见里屋要了热水,便招呼念儿一起过去伺候。谁知,这小丫头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得双眼通红,肿得像只金鱼似的。 翠儿看了直摇头,只让她回屋呆着,别去少奶奶和少爷跟前,让他们看见。 念儿的事,院里的仆妇小厮,差不多都知道了。小小一个人儿,看着的确可怜,所以,平时大家对她都很照顾。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多抓一把,有什么好事儿,也总是算上她一份。 大老爷不在,院子里的事都是少奶奶来拿主意。宋姨娘从里到外都是向着她的,凭她怎么安排,自己就怎么做。 之前在黄家,韩玉娘这个新媳妇,虽然得老太太的喜欢,但一举一动都要以长辈为先,要讨他们的喜欢。对于家事,纵使有看不惯的地方,他也是不说话的。 此番,来到京城,公公不在,这院中的里里外外全都交给了她。韩玉娘心里还是高兴的,总算是个可以自己拿主意,定规矩了。 不过,她一向节俭惯了,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精简。如此这般,下面做事的人就没什么油水可捞了。 宋姨娘一早听见负责洗衣打扫的仆妇们小声议论说,韩玉娘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所以,太过抠门。 宋姨娘一听这话,顿时把脸拉得好长好长,过去把那些人给教训了一顿。 翠儿听得真真的,回头把这事告诉给了韩玉娘。 韩玉娘听了只是抿唇微笑。 须臾,宋姨娘过来和她说话,便说起此事。 “少奶奶,您对她们得严厉点,您得让她们怕您,免得她们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自从,被花牡丹设计了一把之后,宋姨娘心里就像是落下了病,对待下人也比以前厉害了。 韩玉娘淡淡道:“院子里不过十几口人,简简单单的就好。那些粗实婆子都是临时过来帮手的。回头我把院中的事情,仔细分一分,那些粗活,只留两个可靠的。其余的,一个月过来两次,按次算钱,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家事方面,韩玉娘还是想要按着自己在家里的规矩。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都是丫鬟们的事。但她自己能做的也有很多,比如她自己的贴身衣物,还有黄富贵的衣衫鞋袜,她亲自经手也是没关系的。 一日三餐有厨娘,她也可以时不时地做些小菜,给黄富贵尝尝鲜。 韩玉娘自己做了本账本,只把家里那些琐碎的进进出出,全都做了个整理。 宋姨娘翻开一页看了看,只见她连铜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不由吃了一惊。 韩玉娘含笑道:“京城什么都贵,我只好细算些。” 宋姨娘闻言只是点头,只觉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家里的事,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料理起来最是需要时间。 韩玉娘把家里的下人全都叫到一处,把新规矩告诉大家。 她说话的时候,一脸和气,不想装什么厉害。 “大老爷回家理事,如今这院中全都交给少爷和我了。我来京城不过两月,和大家相处得还算自在。因着花姨娘的事,院子里人送走了不少,我知道,你们心里都不安。今儿个,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撂下一句实话。如今咱们院里的人数,在我看来,还是多了几个。所以,往后免不了还要再遣走几个……” 她的话音刚落,廊下就有人低头小声啜泣起来。 听见哭声,凑在一起的仆妇小声顶嘴道:“院里的活儿这么多,还要减人……难不成是要咱们都当成是乡下的牲口使唤!” 这顶嘴的,正是刚刚被宋姨娘训斥过的那个人。 宋姨娘伸出手指,指着她怒声道:“没规矩的东西!少奶奶训话,有你回嘴的地方吗?” 韩玉娘听得真切,也知这仆妇说话不好听。 “姨娘不必急。”韩玉娘看了宋姨娘一眼,又对着那仆妇慢悠悠道:“你有话要说,便站出来说,让大家都听一听。” 那仆妇见她这般,倒也不怕,挺直脊背,上前一步道:“少奶奶,您立规矩我们自然要听,只是这院中的活儿,零零碎碎,可是不少呢。我们都是些粗人,累死累活的不要紧。不过这活计多了,事情做不完,自然压在那里,到时候耽误了您和少爷的衣食住行,多不好啊。” 韩玉娘看着仆妇说话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轻轻抿唇,似笑非笑。 “少爷的饮食起居,一向都是我亲力亲为的。至于,我这边都是翠儿和念儿打理的。丫鬟们都是洗洗涮涮,穿针引线的活儿,琐碎是琐碎了些,但还不至于累到人。至于这院子里……”韩玉娘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四周:“扫地浇花,每天才一次,看着倒不像是个能累死人的。厨房的事,都是分工好的,买菜洗菜,烧饭劈柴都是个人做个人的事。谁要是偷懒,不小心耽误下了事情,我自会找那人来说话。看你方才说得那样,好像我这院子里养得上百口似的,还有能把人累死的差事,我倒是奇怪的很。不如,你先给我指出一两件来?” 韩玉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定下的规矩,分明明确。该是谁的差事,就是谁的差事,不会可着一个人使唤,也不会纵容了谁偷懒。 那仆妇嘴唇动了动,一时没了话说,脸上不是颜色。 韩玉娘又看了看众人,才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家中的老爷脾气好,事情又多,从不过问院中的琐事,倒是让你们一个个闲散下来。如今我来了,自然只能关着你们,而不能惯着你们了。” 从前在家里,学堂十几号的孩子,加上他们一家子人,家事也不过是两三个人料理。眼下这么多人,只是伺候两个人,若说忙不过来的话,实在太过牵强了。 “我素来是不喜欢强人所难的。你们愿意留下跟着我的,我自染不会亏待了你们。不愿意留下的,回头来我这里结算工钱,再去别处另谋生路。” 她的话说完了,廊下静谧一片,没人再说什么了。 宋姨娘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这孩子就是这样,对付人都是用软刀子。 规矩定下之后,韩玉娘只把每天需用的银子,分成两份。 一份交给宋姨娘,一份交给翠儿。翠儿管厨房,宋姨娘管日常杂用。至于她自己只是写账看账。 不出三日,院子里就开始变了样,一切都井井有条。 这天晚上,黄富贵回来的时候给了韩玉娘一包银子。 韩玉娘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碎银子。 “这是哪儿来的?”她不解。 黄富贵的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油光,似乎喝了酒。“赌赢来的。” “什么?”韩玉娘大吃一惊,随即脸色一变:“你去赌钱了?” 他白天的时候,明明说去办事的。怎么会? 韩玉娘只是看了一眼,大略估算总有二十多两。 “我一向是不去赌坊那种地方的。只是和同乡的熟人吃饭,在酒楼赌了一把单双数,便赢了这么多。” 韩玉娘摇摇头,把银子重新收好。 “往后这样的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赌钱不是个好习惯。” 黄富贵见她脸色不好,便道:“只是助兴而已。我一向不喜欢这些的。” 韩玉娘看了看他:“你白天应酬的都是些什么人?” 黄富贵在福安镇行事霸道,一向没什么朋友,如今来了京城,平时打交道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做生意需要人脉,应酬交际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来往。 黄富贵想了想道:“说实话,都是我爹认识的人,还有他们的儿子。算不上熟,只是见的次数多了。” 韩玉娘闻言更是皱眉:“这么说,都是些只会花钱作乐的人了。” 黄富贵倒是诚实:“可以这么说。”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这么说,都事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吃喝玩乐,样样俱来。 黄富贵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拍拍她的后背:“我是为了客栈开张的时候,能多来些人撑撑场面才和他们喝酒的。” 韩玉娘轻轻把他推开,语气认真道:“开客栈,头彩固然重要,但回头客才是生意的关键。我不希望你和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他们会把你带坏的。” 黄富贵闻言浓眉微挑:“把我带坏?”他的语气里莫名带着几分笑意。 第一百六十六回 韩玉娘目光沉黑,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认真劲儿。 来到京城这些日子,家里家外出了不少事儿,好的有,坏的也有。她不想黄富贵再着了谁的道,毕竟,花牡丹的事情还没彻底的了结。小人难缠,尤其是心存怨恨的小人。 黄富贵浓眉微动。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就不高兴了? “玉娘,他们都是我爹的酒肉朋友。算不上有什么大用,但有事充充场面还是可以的。我无心和他们深交,就是稍稍敷衍一下。外面的应酬就是这样子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看似没个正经,但很多事都是在酒桌上说定的。” 因着今天这顿酒,黄家客栈开业的那一天,又多了三桌捧场的客人。新店开张,最怕冷清,冷了场子就不吉利了。 韩玉娘听毕,微微点头:“我明白你是为了家里的生意。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担心……”她的话还为说完,黄富贵便笑笑出言打断:“你担心我学坏,学出一身我爹那样荒唐的做派来。” 韩玉娘闻言一怔,抬头看向他晶亮晶亮的双眸,跟着微笑摇头:“你和你爹不一样,我信你。我只是担心你身边有不安好心的人,就像当初花牡丹怂勇老爷那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她小时候就懂。而黄富贵的性格爱撑能,她也是知道的。 “我天生不犯小人,你别担心。”黄富贵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回头等咱们的店铺开张了。我就不出去转悠了,好好陪你。” 韩玉娘听了这话,不禁抿嘴一笑。那笑容就似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心间,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阵惬意清爽。 黄富用食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好了,笑了就好。” 他靠过来和她起腻,韩玉娘却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对着黄富贵道:“那咱们约法三章。你在外面,第一不许贪杯,第二不许逞强好胜,第三不许赌钱喝花酒。” 身为黄家大少爷,每天都要出门行走。她不能总是把他留在家里,那不是她的性格。只是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 黄富贵笑着点头,故意往她的耳朵里吹气。 韩玉娘耳朵顿时一红,耳根子也跟着发热。 黄富贵笑着低头去亲她的嘴,韩玉娘这一次没躲,待到两人气喘吁吁时,韩玉娘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侧头看他,问道:“你真肯听我的话?” 黄富贵微笑颔首:“当然,你是我娘子。我一辈子都听你的。” 韩玉娘藏住脸上的笑意,嗔他一眼道:“你越来越来油嘴滑舌了。” 在她之前,他明明没和姑娘家相处过,如今学得到是快,简直是有点太快了。 黄富贵抱着她闭了会儿眼睛:“后儿就是崔家的酒宴了。我还真不想去……不,应该是懒得去。” 应付谁都行,唯独崔家的人情,他不愿搭理。 韩玉娘摇头:“咱们都说好了。一定要去的。” 黄家在京城开客栈,崔家就在京城开酒楼,这一对老怨家在京城还得有得斗呢。 崔家主意变得真快。客栈和酒楼,这分明是两家要要一较高下的意思。 论家底,崔家是比不过黄家的。但论认脉,崔家的确更胜一筹。崔家在京城开酒楼,本是明年的事,但崔云起一再催促父亲和兄长们,非要尽快准备不可。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黄家和崔家的擂台,一路从福安打到京城,咱们要让黄输得心服口服!” 因着他这句话,原来的小酒铺变成大酒楼,如此大手笔改动,崔家也是下足了本钱。 崔云起原本是崔家三兄弟之中最好性子的人。可不知为何只要是和黄家有关的事,他就变得十分敏感,甚至是犀利。 整整两个月的准备,崔家的酒楼选在吉日开张大吉! 天公做美,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韩玉娘和黄富贵乘着马车,一路不紧不慢的走着。黄富贵一点都不在意会迟到,只觉得自己压轴出现才是最好。 他不喜欢假模假式的,那样反而可笑。他还是希望痛快点,直接过去喝杯酒,扔点礼金便走。不过,他身边的韩玉娘可不是这么打算的…… 这会儿,韩玉娘正轻靠着他的肩头,闭目养神。 昨晚她没怎么睡好,都是因为黄富贵。之前有长辈们在,他还收敛些,如此长辈们都走了。他也不用顾及那么多,夜夜都要缠她几回,就像是个馋嘴又喂不饱的孩子,粘粘腻腻,没完没了…… 等到了地方,韩玉娘缓了缓精神,方才下车。 崔家酒楼外热闹得很,能找到个停马车的地着实不易。 下车之后,黄富贵亲自拿出件儿水粉色的披风披在了韩玉娘的肩上。韩玉娘微笑看他,脸色泛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难免害羞。黄富贵却是毫不在意,他不但和她并肩而行,还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黄富贵心里很清楚,他今儿不是来道贺的,而是来抢风头的。对,就是喧宾夺主! 黄富贵能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一件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而看着他笑盈盈的,还带着个窈窕美娇娘。一时间,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崔家人见他来了,纷纷变了脸色。 崔云起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的看着黄富贵和韩玉娘一起牵手而立,倒是半点都不避讳。 “三爷,这黄大少还真敢来啊。”身后的伙计小声说道。 崔云起只是瞄了黄富贵一眼,视线便转向了他旁边的人。 上次见她,她的气色有点不太好。今儿再见,她的脸色红润,眼盛笑意,似乎过得不错。说起来,还真有些卑鄙,他一直都希望她过得不好…… 他正看着,只见他们夫妻二人面对面说话。 黄富贵先说了一句什么,因着太吵,韩玉娘似乎没太听清楚,微微往他的身边近了近。黄富贵伸出手去,抚着她的后背,低头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韩玉娘闻言就笑了,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裳。黄富贵顺势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然后又将手被过了身后。 如此亲密又细微的举动,旁观者自然是不在意的。可对崔云起而言,却是有些刺眼。 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开席了。 崔云起迈步下楼,率先来到黄富贵的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勾唇一笑道:“黄大少,今天真给我们崔家面子啊!” 他以为他不会来,没想到……他把韩玉娘也一起带来了。 黄富贵对他拱拱手,算是回礼。 “我不是给你面子,而是给我娘子面子。”黄富贵转身看了看韩玉娘,继续说:“若不是我娘子想来,我今天断然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哦……”崔云起闻言,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在场的其他人,听了这话,不由含笑打趣:“黄大少如此疼惜夫人,真是让人意外。” 黄富贵闻言笑笑,漆黑的眸子中,有几分骄傲,亦有几分得意。 崔云起看向韩玉娘,见她正对着自己微笑,不由又道:“少奶奶这么给我崔家面子,我很意外。” 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相处的并不愉快。 韩玉娘微微垂眸:“崔三爷,不用客气。说来都是同乡,如此在京城,彼此照抚着也是应该的。” 她的语气很客气,丝毫没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崔云起听了,也是抿唇一笑,却不是方才的冷笑。“少奶奶客气了。黄家财大气粗,哪里需要崔家照顾。” 黄富贵顺势接过话茬:“确实不需要。不过等到你们崔家的酒卖不出去了,缺钱了,你言语一声。” 崔云起闻言只是轻笑一声,“黄大少的脾气始终如一,还是这么直来直去。” 两个人这么聊下去,只会越来越僵。好在,开席的时间就要到了。 崔云起还得招呼其他客人,对着韩玉娘点了下头便走开了。 黄富贵看着他的背影,半响自言自语道:“那小子肯定还在惦记着呢。”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跟着扯了下他的袖口:“开席了,我要去和女眷们一起坐了。你切记不要动气,我尝尝菜色,咱们就回家去。” 招呼算是打过了。只要吃过这顿饭就行了。 黄富贵点了下头,眨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分寸。 今儿到场的女眷不多,连一桌都坐不满,而且都比韩玉娘年长许多,她坐在她们中间像个来看热闹的孩子似的。 男人在外应酬,要么为了办事,要么为了享受自在。所以没人原意带着家眷……除了妻管严。因着家里有个厉害的媳妇,又或是因着岳丈家的声势,所以去到那里都要带着自己的娘子大人。 韩玉娘抬头看了看同桌的人,果然面相看起来都点厉害。想到这里,她不由低头一笑,只觉再过几年,黄富贵会不会也成为旁人眼中的“妻管严” 对于崔家酒楼的菜色,韩玉娘还是很在意的,毕竟是竞争对手,总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行。 第一百六十七回 菜是好菜,形美味正,一看就是下足了功夫。 韩玉娘仔细品尝,只觉这味道似曾相识。奇怪,为何觉得像在哪里尝过似的。她仔细想了想,跟着又夹起一筷子肉丝儿,放在碟中,细细查看。 这肉丝切得细而不碎,炒得又软又嫩,入口之后,还带着几分嚼劲儿。 这样的手艺,一定是高手。 这一桌的女眷,只有韩玉娘在认真吃饭,其他人都在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故作熟稔。 韩玉娘还是第一次跟随黄富贵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她不想表现得太热情,太张扬,只想低调行事,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就走。 “早听说黄家少奶奶是个水灵人儿,难得今天能见到。” 身边突然有人和她说话,韩玉娘转头看去,发现是文夫人。 文夫人是字画商文常德的正房,也是在座之中,年纪最大的。 韩玉娘只把手中的筷子放下,向她点头微笑:“我刚来京城不久,所以,不常出来走动。” 文夫人见她温顺有礼,便故作亲切地笑着挽了她的手,“你今年多大了?” 韩玉娘微微低头:“我今年十七了。” 文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浓:“我的大女儿今年也十七了,和你一般大,年初刚刚订了亲。” 见她这么热络地和自己交谈,韩玉娘稍稍有点意外,便一直礼貌回应着。 文夫人握着她的手,只觉她的手,摸起来还算软和,但不够细嫩,一看就是干过活儿的手。 之前听说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她还不信来着,没想到是真的。 不知怎地,文夫人的心中泛起一丝怜惜之情。黄富贵的名声在外,商会里的人,没人不知道。 “你娘家人也在京城吗?” 韩玉娘闻言睫毛轻颤,低了低头道:“没有,他们都在福安镇。” 文夫人察觉到了她眉间隐藏地忧愁,又拍拍她的手,道:“一晃我们都有十年没回福安镇了,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回头你得空了,夺取我家里坐坐,咱们说说话。“这生意场上的应酬,最是无趣了。” 韩玉娘微微一笑,只觉她说话的语气,不是简单地客套。 正说话间,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今日的菜色,几位夫人们还满意吗?”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崔家三爷,崔云起。 “崔三爷,看来你们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呢。” “好吃又精致,以后我家有什么宴席要办,定会来你这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着话。只有韩玉娘微微垂眸,不予作答。 崔云起却是故意又问她道:“黄夫人觉得如何?我一直想听听你的建议。” 他过来客套是一回事,单独问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内宅的女子,何其敏感,一时间都把目光放在了韩玉娘的身上。 韩玉娘抬眸看向崔云起,淡淡道:“我觉得很好吃,可见三爷您请的厨师是一位高手。” 崔云起含笑点头:“没错,我请的人,你也认识,正是何师傅。” 何师傅……韩玉娘微微一怔,立马想到了是谁。 “是师傅?”她微微睁大双眸,神情略显惊喜。 她离开醉仙楼之后,便没再见过何师傅。这么说,崔家把她从醉仙楼给挖角到了京城? 韩玉娘站起身来道:“我能去见见她吗?” 崔云起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玉娘向他点头道谢,又对着一桌子正盯着自己的夫人们,解释了一句:“何师傅,乃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我过去看看。” 文夫人稍稍挑眉,冲她含笑点头。 崔云起让着韩玉娘,准备亲自带路。 韩玉娘走了几步,有心避讳,便道:“三爷,今儿是您崔家开业的好日子,不用劳烦您了。我可以自己找着去……” 话音未落,崔云起便笑了笑:“黄夫人,你也是我们崔家的贵客啊。” 他对她一向格外重视,她知道的。 韩玉娘微微垂眸,缓步走入厨房。 后厨的喧嚣和忙碌,着实让她倍感熟悉。而再见何师傅,更是让她觉得惊喜万分。 “玉娘……瞧瞧你,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何厨娘见了她,也是一样惊喜。 分别还不到一年,她就整个人变了模样,妆容穿着,从头到脚,完全都不同了。 何师傅满手的油光,不想脏了她的衣裳,便道:“真没想到,咱们还能在京城遇见。” 重遇故乡人,韩玉娘心里甜滋滋的。 两人一处叙话,因着厨房事忙不能多说,韩玉娘把家里的地址留给了师傅,让她一定来作客。 崔云起倒是有耐心的很,一直站在几步之外,等着韩玉娘和何师傅说完了话,方才上前一步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般妙不可言!曾经的师徒,如今可是要在这京城打“打擂台”了。” 崔家的酒楼,黄家的客栈,做得都是差不多的买卖,往后难免要放在一起比较比较。 韩玉娘闻言,站定看他,只见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脸上,嘴角轻抿,似笑非笑。 其实,她现在有点闹不清了,这崔云起到底是为了针对黄家,还是针对自己? 黄家开客栈,他们就开酒楼,还把她的师傅挖角过来,处处都要压她一头。也是……压她一头就是压黄家一头,这就是他的目的。 “崔三爷,我师父是个能人,有她掌勺,这酒楼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日进斗金。今儿我在这里,先祝贺您了。” 她避重就轻,并不就着他的话茬,继续下去。 崔云起眉心微动,故意上前一步道:“正所谓,名师出高徒!黄夫人的手艺也是了得,等黄家客栈开业,我定要亲自上门祝贺。” 后堂上菜的伙计忙忙碌碌,他们二人站在中间,实在有些扎眼又碍事。 韩玉娘不想在此逗留太久,便含笑点头:“您放心,到时候我家相公一定会给崔家送请帖的。还有……劳烦您让一让,我也该回去了。” 这一句“我家相公”,让崔云起脸色微变,没有直接朝前走,只是稍微侧过身去,让她越过自己。 崔云起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无礼,可他还是要故意一回。 韩玉娘一心想走,倒也未言语,微微低头,目不斜视,靠着墙边而行,和他保持着距离。 这不过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 怎料,席间的那些夫人们倒是上了心,见她回来了,一时都好奇起来,纷纷过来和韩玉娘搭话儿。 “没想到,你和崔三爷是旧识?” “黄少奶奶年纪不大,认识得贵人却是不少。” 崔家和黄家素来不和,敲敲打打几十年了,今儿这一出算是够新鲜的了。 韩玉娘眼神微转,听得有些别扭,淡淡解释一句:“算不得是什么旧识,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她本就是话少的人,别人问三句,她只应一句,而且,能省则省,能短则短,犹如铜墙铁壁似的,半句家事闲话都不往外露。 半个时辰后,黄富贵和几位重要的商户老板打过招呼后,便故意装醉要走。 六福过来请示道:“少奶奶,少爷醉了,怕是坚持不住了。” 韩玉娘连忙起身:“那咱们得回了。” 临走之前,文夫人不忘又叮嘱她一遍:“过几天,别忘了去我府上坐坐。” “好的。”韩玉娘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心想,就算自己人不去,礼也要去的。 黄富贵果然是装醉的,看见韩玉娘时,还不忘冲她眨眼睛。 两人坐上马车,黄富贵故意往她的肩膀上靠了靠。 “夫人,崔家的酒,简直比□□还厉害。” 韩玉娘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脑袋。 “别装醉了,我给你说点事。” 黄富贵闻言坐直身子,收起玩笑的表情。“嗯,怎么了?” “你可知道,崔家酒楼是谁掌勺?是我在醉仙楼的师傅,何师傅。” 韩玉娘的语气略显焦虑。 黄富贵隐约有点印象,不怎么在意道:“是她就是她吧。” “何师傅的手艺比我好,见识也比我多。”韩玉娘轻声回了一句。 崔云起方才说的不算错,两家同城开店,的确有点打擂台的意思。她担心自己不能给黄家讨个头彩。 黄富贵心大,想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 他伸手拦住她的腰,食指轻刮她的鼻尖,淡淡一笑道:“不用担心,你是我们黄家的大福星。” 他哄她一笑,眉眼弯弯,神情轻松,仿佛什么都不担心。 韩玉娘心里还是在意的。看来,自己得多花点功夫研究菜单了。 想要一鸣惊人,就要与众不同。 第一百六十八回 崔家的生意在京城红红火火地开了张。而黄家的买卖,折腾许久,仍然不见有个动静儿。 两两相比,黄家自然是略逊一筹。生意上输了气势不要紧,可就在之前不久,黄大郎被女人摆了一道的事情,原本只是家事,却莫名其妙传了出去,在商会传得沸沸扬扬,让同乡外人看了笑话。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黄富贵在外走动,难免听见些风言风语,心里很是不痛快。亏得有韩玉娘劝着,方才没有真的动了气。 韩玉娘心里拎得清楚,黄家内院的人不会也不敢多说,所以,那传消息的人一定是……花牡丹,她对黄家的怨愤还没了呢。所以,一定是她在外面生事。 崔家的酒楼,开业半月,生意很是红火。菜精酒美,街头巷尾间,渐渐起了口碑,继而得了几位官家的青睐。 市农工商,商在最末。但凡是做生意做买卖的商户,最希望的就是和官家老爷做朋友。再小的官也是官,甭管本事大小,仗着那一身官服,关键时刻总能帮上点忙。 崔家的生意得好,声势水涨船高,事情也多了起来。其中有一件最棘手的就是,崔云起的婚事。 说起来,崔家的三位少爷都是都是风流俊朗的人物,老大已经成了亲,老二已经订了婚,唯有老三崔云起什么都没办,也什么都不着急。 他正是少年得意时,论样貌能力,自然是不少商贾之女心中的如意人选。 打从初六那天开始,崔家天天都有媒婆上门。她们说媒的对象,都是崔云起。 崔夫人见儿子人气高,心中难免有些得意,眼界也越发高了。她甚至想要给儿子说一门官家姻缘,却被丈夫泼了冷水。 “且不说,官商联姻这事靠不靠谱。你儿子的心气那么高,让他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娶妻娶贤,只要出身好,品行端就行了,你也别太挑剔了。” 崔夫人心里不甘,嘴上应着好,可背地里还是忙着张罗要给儿子找个官家之女。 不过,内宅忙得不亦乐乎,崔云起却是毫不在意。 他见母亲拿着许多女子的生辰八字和名字来问他,没由来地只是觉得一阵心烦。 “娘,您就别忙活了,我还不想成亲。” 崔夫人眉头一皱:“你今年都多大了,还不张罗婚事,那要拖到什么时候?”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规矩。 崔云起神情不耐:“娘,娶妻生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您再容儿多想两年。” 崔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微微一怔。 “你还要想什么?” 崔云起没做声,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道:“儿子只是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仅此而已。” 要他对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一辈子,他宁愿谁也不娶。 崔夫人不放心地看着他,只觉他是在胡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说的算。 崔云起不愿和母亲多说此事,便借故起身走了。 元宝跟着自家三爷出门,见他肃着一张脸,便知他不高兴。 “三爷,咱这是去哪儿啊?” “随便走走。” 只要能躲开母亲的盘问,去哪儿都无所谓。 主仆二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离着黄家的客栈越来越近了。 元宝见状,忙上前阻止道:“三爷,咱还是换个方向吧。” 崔云起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待到黄家的客栈附近,他方才停下脚步,远远看去,客栈的外观基本已经修缮完毕,只差门匾和对子还没挂。 伙计们来来往往,忙着做工。 崔云起站在原地,看了半响,方才转身离开。 元宝看着自家三爷,暗暗摇头。 三爷和黄家较劲儿不要紧,只是,他的心里可不能再惦记不该惦记的人了。 … 这些天来,黄家的厨房里,不管什么时辰总会飘出阵阵菜香。 韩玉娘一直研究菜单,每天除了睡觉休息,都在忙着调配新菜色。而黄富贵也得了一件美差,就是尝试新菜,样样精致,道道美味。 热菜冷菜,荤菜素菜,甜品小食,汤水果脯,只让人眼花缭乱。 黄富贵一边忙着夹菜,一面连连摇头。 “玉娘,这么吃下去,我怕是不出三年,我的身子就能和我爹一比高下了。” 韩玉娘笑着看他:“我只是让你试菜,你尝一口也就罢了,还非要吃个尽兴。” “美食当前,不尽兴就是不痛快。” 两人正说着话,翠儿从外进来道:“少奶奶,城南文家送来了一封请柬。” 文家……韩玉娘想起了文夫人那张含笑的脸。 她洗了一把手,拿过请柬,坐到黄富贵的身边,打开细看。 “是文夫人,她请我明日过去喝茶。” 黄富贵微微诧异,只问:“怎么?你和她很熟吗?” 韩玉娘摇头:“只是上次见过一面罢了。” 崔家酒楼开业那天,她们坐在一起,她对她很亲切来着。 黄富贵放下筷子,拿过她手里的请柬,看了下道:“那你想去吗?” 韩玉娘想了一下:“人家请我,我自然要去的。” 黄富贵“嗯”了一声:“那我陪你一起去。” 韩玉娘闻言抿唇笑笑:“文夫人请的是我,你去做什么?” 黄富贵似乎有些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交际。 “内宅女眷聚在一起,你就不要去了,免得文家的人拘谨。我正好带些点心过去,让文夫人尝尝看。” 次日一早,韩玉娘按时赴约。 文家的宅院在一处名叫桂花胡同的胡同里。 穿过弯弯绕绕的胡同,只见一处幽静的小院。 小小的一扇门,并不奢华又不张扬。 文家是做书画生意的,庭院之中植满了花花草草,很是风雅。 文夫人见韩玉娘来了,只命丫鬟备上了好茶,请她进来叙话。 韩玉娘把自己的点心,拿出来请她过目品尝。 文夫人含笑点头:“少奶奶,果然有一双巧手。” “都是雕虫小技而已。”韩玉娘谦虚一句。 两个人一处喝了茶,又吃过了点心,文夫人便请她去院中赏花。 “我今儿请你过来,没让你觉得唐突吧?” 走着走着,文夫人亦是止住了步子,回头看她。 韩玉娘闻言微笑摇头:“怎么会呢?文夫人能请我来,我很高兴。” “其实,我本不是喜欢交际的人,平时也不太爱出门的。上次见了你之后,我就觉得咱们投缘,所以,才想要和你相熟。” 韩玉娘闻言只是微笑着。 文夫人喜欢她的安静,而且,她又是秀才家的女儿,识文断字,说话礼貌,不见半点粗俗。和她在一起,总比和那些只懂攀比闲扯的夫人们强多了。 文夫人待她温和有礼,她也乐意来这里作客。 临走之前,文夫人提议下次带她去宝墨斋看看,韩玉娘欣然点头。 回家的马车里,翠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文夫人给的回礼,发现竟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哇,这位文夫人真的好大方啊。” 韩玉娘没想到她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轻轻开口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的确不是个俗人。不过这些太贵重了……” 正所谓,礼尚往来,下一次她要回送文夫人什么好呢。 翠儿小心翼翼地盖好盒盖,把东西仔细收好,笑笑道:“少奶奶,我虽然没念过书,也知道这是顶好东西……可惜咱家少爷不喜读书写字,怕是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韩玉娘闻言轻笑,伸出手指点她的脑门儿:“你啊你,连少爷都敢编排起来。” 翠儿跟着她久了,深知她的性格随和,方才敢这么说话。 “奴婢也只敢在少奶奶的跟前这么说。” 韩玉娘看她抱着盒子,心中忽地想起一个人。 这一套文房四宝,其实是最适合父亲的。 他是教书先生,理应有一套考究像样的文房四宝。不过,父亲一向节俭惯了,笔墨纸砚,用的都是最便宜的,从不奢侈浪费。 不知道家里那边怎么样了?他可真想回去看看。 翠儿见少奶奶眸光一黯,神情也变了,不由小心起来:“少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奴婢多嘴了?” 韩玉娘摇摇头:“我只是惦记家里。” 思乡之情,浓郁在心,比石头还沉,比墨水还浓。 “少奶奶,您现在怕是不能回去的。不如您把亲家老爷请到京城来,少爷一定会同意的。” 韩玉娘何尝不想这样,只是现在学堂还未放假,父亲一定走不开的。 “少奶奶,您不如写一封信,问问亲家老爷。没准儿,亲家老爷和夫人孩子们也想着您呢,想来京城看您……或者,想把两位少爷小姐送进京来,和您团聚几日。” 第一百六十九回 韩玉娘刚给家里去了封信,就收到了父亲的回信。厚厚的一封,足足十多张纸,里面有父亲写的家书,还有二娘一笔一划写的字条,还有两个弟弟妹妹的大字书画。 韩玉娘捏着这厚厚的一沓纸,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眼泪都要下来了。父亲还是那般报喜不报忧,只说家里人身体好,吃得好喝得好,反正一切都好,不让她惦记操心。二娘问的都是她的饮食起居,还有黄富贵待她好不好,有没有发少爷脾气,让她委屈? 玉环和玉郎的大字都有长进,笔划端正,横平竖直。两人心心念念地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何时才能回家? 韩玉娘轻轻叠好信纸,低头垂泪。 翠儿见状正要说话,见少爷回来了,忙上前问安。 黄富贵带回了几样点心,顺手交给翠儿,待见韩玉娘背过身子抹眼泪,忙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韩玉娘红着眼睛看他,指了指桌上的信。 黄富贵立刻明白过来了,神情一缓,含笑问她:“又想家了?怎么样?家里一切可好?” 韩玉娘连连点头,只把弟弟妹妹画得画给给他看。 黄富贵笑吟吟地看着,跟着拍拍她的手:“别难过了。” 韩玉娘默默点头。她不是难过,她只是想念他们,非常非常。 黄富贵攥着她的手,紧了一紧,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以后,咱们一定不能生女儿。” 韩玉娘闻言微诧,抬眸看他,不解其意。 黄富贵的眼中略有些玩笑的意味,深深看她道:“若是以后,咱们的宝贝闺女长大了,就要被别人给抢走了。” 在岳父大人的眼中,他一定是这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这样“抢”走了他的宝贝闺女。 韩玉娘闻言破涕为笑,抬手攥拳,往他的肩膀轻轻捶去。 黄富贵轻轻拿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一下,安抚她道:“你若是实在想得紧,就把他们都接过来。” 韩玉娘微微一笑:“我正有此意,所以,一早给家里去了封信,让他们进京。” 黄富贵闻言更是开怀:“如此最好。” 只要她高兴,他心里就快活。 …… 午后的阳光,温暖宜人。 陆家内宅之中,几个素衣丫鬟正在往院中搬运书桌木椅,还有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 今儿天气真好,姑爷又来了一阵好“雅兴”,要在院中吟诗作画。 大丫鬟紫轩亲自拿着一叠宣纸,一步一缓地来到桂花树下,只把宣纸放在桌面上,跟着慢悠悠地转过头去,睨了一眼身后的姑爷大人。 乔家安相貌俊美,只穿着一身常服,也不失风流韵味。 她定定瞧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媚笑来。 乔家安对上她那双晶亮亮的眸子,微微泛着油光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姑爷,奴婢来为您研墨,可好?” 她故意往他的身边凑,乔家安闻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不由一阵心神荡漾。 “啧……”他故意后退一步,眼睛却是黏在她的胸前。 紫轩又是一笑,扭着腰身,去到桌边研墨。她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乔家安第一次来到陆府的情景。他那个时候可真是落魄,身无长物,打扮寒酸,唯有那张脸,惹人注意。 乔家安站在树下,摊开宣纸,漫不经心地画了几笔,便觉无趣。 他闷在家里大半个月没出门了,他还不太敢出去,生怕那个不知来路的女子,带着那个不知是谁的孽种来到他的面前,闹出什么是非来。 若是岳丈和夫人知道此事,他的舒坦日子就要到头了。 乔家安越想越心烦,直接一把将毛笔摔在纸上,飞溅起来的墨点弄脏了紫轩身上的衣服。 “哎呀,姑爷……” 紫轩娇嗔一声,再看乔家安的袖口也脏了。 乔家安这才回过神来,皱皱眉头道:“糟糕。” 紫轩忙走过去,含笑道:“姑爷不必心烦,奴婢这就伺候您更衣梳洗。” 乔家安在院子里折腾了几下,便甩袖而去。丫鬟们只好重新再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收拾回屋子,心中暗暗编排,他的无用和麻烦。 紫轩伺候好乔家安更衣,只把小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 乔家安心中了然,一把抱起紫轩,转身就往床上滚去。 紫轩低低一笑:“姑爷,这可使不得,回头让小姐知道了,您怕是又要没好日子过了。” 乔家安冷冷一笑,伸手就往她的衣襟里探,一把抓住她胸前的柔软。 “我才不怕她!她一个妇道人家,整天作威作福成何体统?三年了,她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儿子都没给我生下,真是没用……她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 紫轩呵呵一笑,立刻想起之前马六和她歪缠的时候说的那些事。看来,他的确瞒了小姐不少事。 乔家安平时受妻子的气,被她管得严严的,心里早已怨念丛生。若不是因着岳丈大人的身份,他才不会忍到今天。 身为男人,在女人面前没了尊严,那是最窝囊的事。 乔家安不敢对妻子说的话,做的事,如今全都招呼在了紫轩的身上,他的双手用力,不停地摸着揉着,惹得她娇喘不止,连连求饶。 乔家安一把脱去她的衣裙,正欲解下腰带行事,却听外面有了动静。 “大小姐……您回来了……” “小姐……姑爷正在房里呢。” 乔家安闻言吓得一个激灵,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明明出门去沈大人家作客去了,为何会提前回来? 紫轩也是一脸慌张,依着小姐的脾气断不会轻饶了她。 两人的衣裳还未整理好,陆家大小姐陆敏芝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天生一脸刻薄的面相,细眉细眼,五官单薄,脸庞稍稍修长,所以她不笑的时候,面相显得有点凶。而她天生又是个不爱笑的人,所以,她在家中时常都是板着一张脸。 陆敏芝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那是她的香脂,可她从不会涂得这么浓。 乔家安慌张的神情和紫轩衣衫不整的模样,让她脸色一沉。 她可以想到,他们两个人方才做了什么龌龊的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了乔家安,陆家已经卖掉三个丫鬟了。 陆敏芝冷眼看着乔家安,见他那张容貌俊好的脸上写满了窘迫和慌乱,不由眉心一蹙,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夫人,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乔家安见她瞪着自己,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问道。 紫轩低着头,贴着墙边而走,正欲抬脚出门,便听小姐发话道:“紫轩,你过来。” 紫轩闻言全身微微一颤,咬唇不语,去到小姐身边,还不等她发难,便径直跪了下来。 陆敏芝沉默不语,只是垂眸盯着她看了又看。 乔家安见她这副模样,眼角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他知道她生气的后果有多严重。 “夫人,这不是我的错,都是紫轩……是她主动勾引我的。” 紫轩闻言肩膀微微一抖,扭头看向乔家安,语气发狠道:“你……” 乔家安走到陆敏芝的跟前,单膝跪地,抓住她的手道:“夫人,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是她故意的,她故意弄脏我的衣裳,伺候我更衣,然后投怀送抱……我根本就没碰她!” 他说得义正言辞,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紫轩气得脸颊通红,却是无话可说。 陆敏芝仍是那副冷冷的表情,看了看乔家安,又看了看紫轩。 她仍是不说话,使得屋内的气氛更加冷凝。 陆敏芝盯着乔家安,一把拂开他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嫌弃和鄙夷。 女子一生出嫁从夫,这个丈夫是他自己选的,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年的乔家安俊朗风流,让人一见倾心,可倾心过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失望。 他这个人不求上进,好大喜功,贪婪愚蠢,完全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君子气节,他完全就是个伪君子。整天不是花钱玩乐,就是和府里最下等的丫鬟厮混……龌蹉又窝囊。 “紫轩,你跟了我也有五年了,做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你以为姑爷会为了你,和我翻脸吗?” 紫轩心中又气又恨,咬牙切齿道:“奴婢该死!” 她说完这话,又回头瞪了一眼乔家安,只道:“小姐,在您惩罚奴婢之前,奴婢还有话对您说……关于姑爷的。” 乔家安闻言微微一怔,立即呵斥她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少在夫人面前嚼舌根。” 紫轩“呵呵”一笑,只对着陆敏芝道:“小姐,奴婢不会骗您的,请您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和姑爷身边的小厮素来交好,他们可是跟奴婢说了很多姑爷的事,那些都是小姐您不知道的事啊……” 第一百七十回 夫妻,本应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无奈,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会彼此伤害,最后难免各怀鬼胎,两看相厌的结局。 紫轩口中的这一个“秘密”说出来,差点让陆家乱了套。 陆敏芝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风流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窝囊废。可是她对他已经不报什么奢望,她什么都能忍,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儿……一个私生女。 这是有辱家门的丑事啊。 乔家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多嘴的丫鬟给害了。 陆敏芝气得差点当场晕倒,她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乔家安,质问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女儿?” 乔家安当然是一口否认。这么大的事,他打死也不能承认。 陆敏芝见他不说,便把他身边的小厮都给审了个遍。 没过一会儿,事情就暴露出来了。 乔家安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不得不为自己辩白道:“娘子,那孩子不是我的女儿……我一路来京是为了赶考,怎么会和女人牵扯不清呢?他们是故意针对我,见我成了陆家的女婿,存心想要讹我的银子,糟蹋岳父大人的脸面啊。” 为了撇清自己,乔家安只把脏水都泼在了别人的身上。 陆敏芝听了自然不信,只让他把那些人找来,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她堂堂陆家千金,怎能容忍这样夫君和别人珠胎暗结。 事情瞒不住了,乔家安如此惧妻,多半还是因为她的身后有岳父大人。 他的安乐日子,全都指望着陆敏芝了,他可不敢得罪她。 陆敏芝让小厮出去找消息,乔家安又是下跪,又是认错,可就是没能让怒火中烧的娘子改变主意。 京城这么大,找人并不容易,但若是有心想找,总能找到点蛛丝马迹的线索。 黄家的买卖,在京城刚刚起步。这里里外外要打点的关系,可不是一处两处。走动得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只盼着能多积累些人脉。 韩玉娘把念儿的事,暂时放到一边,专心店里。却没料到,这天大的麻烦,就要找上自己的家门了。 这天晌午,韩玉娘带着翠儿出去采买食材,却被一伙儿不明来路的人截住了。 韩玉娘微微一惊,没想到,这青天白日之下的京城,居然还有人敢打劫抢钱。而她稍微打量了一番这帮人的衣着行头,只觉不像是街上零零散散的闲杂人,倒是像是那户人家的下人。 “你们是什么人?”翠儿瞪着来人问道。 “我家夫人要找你。”那人说起话来,更是不客气。 韩玉娘秀眉微蹙:“你家夫人?敢问你家夫人姓谁名谁?” “问那么多作甚?赶快跟我们走!” 那帮人越说越不客气,大有要直接押人的架势。 韩玉娘也不是个好欺负的,立刻呵斥道:“放肆,你们是哪家的下人?如此无礼莽撞,难道我不怕我报官吗?” 两个女子被当街拦了路,这场面倒是不常见,两边渐渐围上了人来看热闹。 那帮人见人群越聚越多,倒也不好真的明抢。到底主子也是要脸的人,闹大了反而不好。 那领头的,过来缓和道:“您是黄夫人吧?小的们没有恶意,只是请您过去和我家夫人见一面,有要事相谈。” “请?”韩玉娘见他们知道自己的夫姓,眉心蹙得更深了:“你们这是请人的态度吗?不管你家夫人是谁,我都不见,若是真有要紧的事情想说,那就直接去我府上说话。” 她撂下这句话,便一把拽住翠儿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前走。 那帮人仍是挡住了她的去路:“黄夫人,您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家夫人可不是一般人,您得罪不起……” 韩玉娘轻哼一声:“这里是京城,可是最有王法的地方。你家主子再大能大得过王法不成?” 这一句话堵得他们无话可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倒有几分厉害呢。 韩玉娘趁着他们干瞪眼的功夫,拽着翠儿就往前走,还不忘对着围观看热闹的路人们说:“这帮人来路不明,大家可要小心着些。”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好事看不惯的,便站出来附和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看着人模狗眼的,怎么能欺负女人呢?” 韩玉娘拽着翠儿一路疾走,连头都没回。 两人一路回了家,翠儿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少奶奶,那帮人怎么回事啊?太吓人了。” 韩玉娘方才也是吓了一跳,故作镇定而已。 她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沁得都是汗,便道:“看样子是冲着我来的。” 翠儿忙道:“那可怎么办啊?” 韩玉娘吩咐道:“赶紧派人去找大少爷,让他回来。” 估计,那些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 翠儿连忙找了个腿脚快的小厮,让他去传话。 韩玉娘回屋歇了歇,还未来得及喝念儿端上来的茶,就听院中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翠儿脸色一白,来到门口,指了指大门:“少奶奶,别又是那帮人……” 韩玉娘放下茶碗,走到院中,只让小厮们把门护好。 隔着厚厚的木门,发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很不客气地捶打大门:“开门,官府办事!” 一听是官府,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什么官府?这里是黄家大宅!” 小厮们装着胆子回了一句。 “官府办事拿人,违命不从者,就等着吃牢饭吧。” 此言一出,韩玉娘心头一沉。 官府……他们何时做了要惊动官府的事? “少奶奶……这可怎么办啊?” 下人们慌里慌张,齐刷刷地看向韩玉娘。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听着那咚咚作响的敲门声,迟疑一下,才道:“你们开门吧。” 大门的木栓一拿下来,外面的人就冲了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涌进来的那群人和方才在路上截住他们的人,居然是同一伙儿人。 韩玉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官府? “你们……” 韩玉娘正欲出声呵斥,却见那帮人一左一右分站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跟着,一个衣着华丽,模样清秀,可脸色却难看至极的少妇缓步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韩玉娘的身上,双眉微挑,目光不善。 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她就是这黄家的女主人了。那个乔家安口中说的,“威胁”他的来路不明的女子。 韩玉娘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妇,只觉自己从未见过她,完全就是个陌生人。 她原本还以为是花牡丹派人来找茬儿呢。 “这位夫人,您找谁?” 韩玉娘见她这般架势,忍着怒气,率先开口道:“这里黄家内宅,你们这么冒充官府的名义闯进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敏芝看着韩玉娘,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还算不错,是乔家安喜欢的那种。只是……腰身太过纤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比乔家安小太多了吧。 陆敏芝也不绕弯子,直接发问道:“你可认识乔家安?” 韩玉娘闻言微怔,用自己的表情回答了她的问题。 陆敏芝见状,便知她和乔家安的确存在某种关系。 韩玉娘很快想到了她会是谁,不回反问:“您难道是乔夫人?” 这乔家安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咄咄逼人,死活不认念儿这个女儿,如今却让他的妻子来黄家闹事? “我是乔夫人。”陆敏芝气势汹汹,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韩玉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念儿。 她正怯生生地站在几步之外,肩膀微微瑟缩着,仿佛很害怕。 “乔夫人,看你今天这架势,好像来意不善啊。” 韩玉娘心中起了几分怒意,随即又问。 陆敏芝见她不慌不忙,反而上前一步,冷冷一笑:“我听说,有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正带着个不知是哪儿来的野种,要挟我的丈夫。” 什么?!要挟?野种? 韩玉娘瞪着她:“你在胡说什么?谁是野种?没人要挟你的丈夫。”她一边说一边吩咐翠儿道:“你先把念儿带回屋去。” 这种事情,不能当着念儿的面说,会把她吓到的。 翠儿迟疑一下,还是乖乖照做。 陆敏芝的视线一路看去,看着被人带走的那个单薄孱弱的小女孩儿,心情复杂至极。 难道就是她?看她的样子,少说也有六岁了。可她和乔家安成亲才不过六年…… 韩玉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乔家安,也就是你的丈夫,八年前曾经和一个花船女子私定终身,之后又有了念儿。乔家安以上京赶考之名,抛弃了那名女子,从此音讯全无。而念儿也一直没能见过他的父亲,我和她的母亲算是有缘,答应带她来京城寻找亲生父亲。她指名道姓地告诉我,孩子的父亲名叫乔家安……”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乔家安果然是个斯文败类,不认自己的亲骨肉也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还真是应了黄富贵说的,他就是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陆敏芝闻言,眼睛满是震惊。花船女子……不就是卖身卖笑的风尘女子!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直冲脑门,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她的耳边敲锣打鼓! 韩玉娘见她脸色大变,便继续道:“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的确不少。所以,我之前也怕找错了人,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的丈夫乔家安,他的籍贯,年纪,甚至是样貌,都和我们要找的人一模一样。为了谨慎行事,我们请了他在茶楼说话,心想着,若是他不认识念儿的娘,此事也就作罢。谁知,那乔家安一见了我们就心虚得很,恼羞成怒,不但不认自己的女儿,还诬赖我们!” 回想起那时,乔家安的那副推卸不认的嘴脸,韩玉娘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知那乔家安是怎么和你说的,我们不是来讹钱闹事的,念儿这孩子不会说话,实在是怪可怜的。乔家安若是不认她的话,我们愿意收留她,照顾她,倒也不用你们费心!” 事到如今,发脾气是没用的,还是大家冷静点的好。 陆敏芝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神情渐渐从震惊过渡到狐疑不解。她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来路不明,我凭什么信你?我们陆家在京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们肯定是心存贪念,有所企图!” 她虽然说得有头有尾,可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有个私生女。 韩玉娘微微蹙眉。 “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爹。这算什么企图?我们没从乔家安手里要过一分钱。乔夫人,我看你还是回家好好问问乔家安的好。如果你实在不行,那咱们来个当面对质,又或是报官也可以,到时候把当事人都找来问个清楚,真相自然浮出水面。” 这两口子还真是荒唐,一个翻脸无情,一个不识好歹。 陆敏芝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中又气又急,可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我们黄家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来京城是为了开店做生意。乔夫人,你既然能找上门来,可见对我们的来历也是知道些的。”韩玉娘也不客气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假冒官府之名闯进来,实在令人气愤。现在,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请马上回吧。我丈夫和家里人很快就会回来了,咱们别把事情闹大了,免得你们陆家丢了脸面!” 自己的丈夫出了这样的事,张望出去,只会让自己丢脸。陆敏芝自然是知道的,可她看着面前这个气势凌人的小女子,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这是件丢人的大事,若是让外头的人瞧见。还不知会说些多难听的话呢。而且,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堪的一天,还被一个没自己大的小丫头,振振有词地教训了一番。 陆敏芝心里的郁闷,快要比大石头还沉了。 “这件事不会完!”陆敏芝甩下这句话,便带着那帮气势汹汹的家奴离开了。 韩玉娘舒了口气,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 黄家的下人们也是吓了一跳,纷纷看向少奶奶,眼神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情。 韩玉娘见大家都站在原地,便挥挥手道:“好了,没事了,大家都做事去吧。” 韩玉娘回了屋,见翠儿和念儿说话,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人都走了。”韩玉娘也走过去对着念儿说了一句。 念儿抬眸看她,乌黑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她比划了几下,似乎有话想说,可又表达不明白。 韩玉娘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没事的。 这陆家的人,看来是挺麻烦的。但他们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可怕的。 等到黄富贵急急忙忙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一切如常。 韩玉娘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是他最爱的狮子头和溜白菜。 黄富贵一脸紧张地来到厨房,见她还在灶前忙活,暗暗松了一口气:“玉娘,那陆家的人来找茬儿了?” 韩玉娘见他毛毛躁躁的,连忙轻轻推了他一把,轻声道:“这里是厨房,你一个男人家进来做什么。你先回屋,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说。” 她如常的平静模样,让黄富贵有些意外。 晚饭端上来之后,韩玉娘和他面对面坐下来,说了白天的事。 黄富贵听罢,气得差点把自己手里的筷子给掰断了。 “这么嚣张!还真把自己当成是皇帝老子了!”他说完站起身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韩玉娘早有所料,轻轻一拽,拽住他的袖口,道:“你先坐下,我还有话说。” 黄富贵耐着性子,坐下来等着听。 “念儿的事,比想象中的麻烦。而且,陆家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咱们也不清楚,我有点担心……”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乔家安的岳父可是个京官儿,难免不会强人所难。 黄富贵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突然看着她笑了笑:“这你不用担心,这里可是京城,多得是官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陆家想要没事找事,咱们就奉陪到底!” 他是从来不知道怕的人,何况,他从小就看着父亲讨好巴结那些个官老爷,心里早都烦透了。不过,他也知道,那些做官的最贪财,有银子就能打发。 韩玉娘没想到他这么心大,温和的开口道:“我不想把事情闹大,给家里树敌。所以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来办,可好?” 黄富贵听了直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受别人的欺负。” 今儿这事就够闹心了,哪能再来一回。 “你先让我一个人去办,若是事态真的严重了。你再来帮我。” 让黄富贵和一个妇道人家打交道,这肯定是不行的。 黄富贵闻言故意叹气:“你啊你,你就是心太软,容易受人欺负。” 韩玉娘微微而笑:“可不是,这世上最能欺负我的人,只是你了。”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好了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两人和和美美地吃了晚饭,只把那些烦心的事,暂时放到一边。 与此同时,在陆家。陆敏芝和乔家安沉默相对,气氛沉重。 陆敏芝盘问他有关那孩子的事,可他仍是支支吾吾,不肯说清。 她实在是没了耐性,只好撂下狠话:“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让父亲来管这事儿。然后,咱们和离。” 这“和离”二字,犹如晴天霹雳,足以把乔家安吓得心慌慌。 离了陆家,他的逍遥日子就没了,钱也没了。乔家安不能失去乔家这个大靠山,所以只能说点实话。不过,他还是把念儿的生母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他一口咬定那孩子不是他的。 一个妓*女生下来的孩子,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陆敏芝听了这些,心都凉透了,恨不能马上和他和离。她愤然起身去找父亲,说了此事,下定决心要和乔家安这个不中用的丈夫划清界限。 谁知,父亲却是发怒不许:“我堂堂陆家的女儿怎么能和离呢?你这是要让为父丢脸啊!” 陆敏芝满腹委屈:“这样的丈夫,女儿要来有什么用?” 陆海阳哼了一声:“当初是你先看中他的,嫁都嫁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我堂堂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儿,居然要闹到和离!外面的人会怎么说?那些和我共事的同僚,又会怎么看我?” 陆海阳的态度坚决,自己女儿绝对不能和离,而且,那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也不能留在外头。 “既然你说他们是生意人,那就打发他们些钱,把那孩子弄过来。官家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不能让外人攥住把柄,为所欲为。” 陆敏芝闻言默默垂泪,不吭一声。她连那个不中用的丈夫都不想要,更别说那个孩子了。 不过,父亲的话,她是不能违背的。 翌日一早,陆敏芝派人给黄家送了封信。 这一次她很客气,可以算是请了韩玉娘去外面见面。地点是茶楼,一间很贵很有名的茶楼。 这点倒是让韩玉娘意外,她想,她一定是弄清楚真相了。所以,态度才来了个大转变。 韩玉娘按时赴约来到茶楼,只是没如信上所写,带着念儿一起。 再见陆敏芝,单看她的气色,韩玉娘就知道她昨晚一夜没有休息好,眼睛微微红肿,分明是因为哭过…… 同为女人,她倒是也能明白她的无奈和委屈。所嫁之人,并非良人不说,还有个女儿……换做是谁都接受不了。 韩玉娘朝她客气点头,陆敏芝抬眸看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一时陷入沉默之中,唯有桌上的香茶冒出袅袅水雾。 第一百七十二回 临街的雅间,沏好最上等的碧螺春,桌上还有瓜果点心,样样俱全。 韩玉娘看着桌上的东西,再看看陆敏芝略显苍白的脸色,只觉她这番看似客气的举动背后,仍是挡也挡不住的怒火。 两人沉默一阵,那陆敏芝终于开了口道:“你把那孩子交给我,多少银子我都给!” 韩玉娘闻言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耐着性子,缓了口气,冷静下来:“乔夫人……乔家安是想要认下念儿这个女儿吗?” 陆敏芝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一个野种,有谁会认?我们只不过是心善,看那孩子年幼无靠,帮她一把……所以,你开个价儿。” 韩玉娘听了这话,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叫什么话?听着好像自己是卖孩子的人贩子似的。 “乔夫人你这话说得我就不明白了。看来,你还是没把事情弄清楚啊。算了,念儿那孩子实在可怜,经不起你们忽冷忽热的折腾!这孩子还是我来管。” 韩玉娘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要走。谁知,陆敏芝身后的丫鬟上前阻拦道:“我家小姐可是一番好意,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啊!你故意这么折腾,不就是为了钱吗?要钱就痛快点,没准儿,我家小姐看在孩子的份上,肯赏你们这口饭吃呢。” 那丫鬟趾高气扬,说起话来不是一般的难听。 陆敏芝沉着一张脸,看着韩玉娘道:“你把孩子交给我,昨儿的不愉快就算了了。” “不愉快?乔夫人,你贵人多忘事,往了昨儿找上门来闹事的人,可是你们。念儿,我不是交给你的。想想真是可惜了这桌上的好茶,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韩玉娘捏着手中的帕子,心想,若是把念儿交给她们,准得遭罪受欺负。 接话的又是那个多嘴的丫鬟:“哎呀,你可真不识抬举啊。我家小姐可是堂堂翰林院大学士,堂堂正五品的大官儿。不让你这个平头百姓下跪行礼就不错了,你还敢放肆!” 韩玉娘本不是冲动的人,但听了这话,心里也是怒火中烧。继而冷冷一笑:“乔夫人,我的确是个小老百姓,知道什么是官儿,你犯不着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势。咱们就事论事,说的是道理,不该她一个丫鬟下人随意插嘴!不过,我今儿还真是长了见识,这堂堂翰林院大学士府内的一个下人,居然可以这般威风霸道,可见您家的官威还真是大啊!” 常言道,恶主养刁奴,都不是好东西。 韩玉娘说完,便给翠儿递了个眼色,翠儿倒也没怯场,直接上前一步,护住自家主子,硬是那把脸色不善的丫鬟给挤到了一边。 雅间隔着门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头,但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茶楼安静,有人稍微大声说话,便觉突兀。 韩玉娘转身欲走,却被门外的家丁齐齐挡住。翠儿立刻高喊一声:“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人不成?” 这一喊声音不小,楼下的人都听见了动静。 陆敏芝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只对韩玉娘道:“这么跟你说吧。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我相公的,我们陆家都愿意养着她。你把人交给我,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你若是不把人给我,那你们黄家,以后就别想在京城立足!” 她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威胁她。 面前这女子,也许真不是个贪财的,但她也不是个傻子,为了个来历不明,出身卑微的外人,得罪京城有名的官家。这可是件极其愚蠢的事。 韩玉娘听了她的威胁,微微迟疑后,脸上换了表情,神情中隐隐带着几分轻视。“堂堂陆家千金,威胁我这么个小老百姓,如此屈尊降贵,未免太*份了吧。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不能把念儿给你们。” 陆敏芝听言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地震惊。 这女人,难道真的是蠢的?! 韩玉娘捏紧手里的帕子,故作平静地走到门口,对着挡路的人道:“这里是茶楼,你们最好让开,免得我们大喊大叫,让你们和你家主子丢人现眼。” 陆敏芝皱眉,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 韩玉娘顺顺利利地离开了茶楼,而陆敏芝眼中升腾起一片怒火,攥着手里的茶碗,恨不能把面前的东西都砸了。可是这里是茶楼,不是家里,由不得她乱发脾气。 陆敏芝之所以选在这里,就是不想黄家的人提防她而不来。原以为见了面,谈了钱,事情就能解决。没想到,竟是碰到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好,既然如此,她就让他们知道知道,这多管闲事,可是要遭殃的。 … 出了茶楼,韩玉娘实在没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家去。所以,她去了店铺,找黄富贵商量。 事关黄家的大事,她自然要第一个告诉他。 见到黄富贵,韩玉娘的心情微微有些忐忑,把事情说出来之后,黄富贵难得沉默下来,坐在那里整整一刻钟,一句话都没有说。 韩玉娘轻咬下唇,不免有些犹豫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黄富贵闻言看了她一眼,跟着点头“嗯”了一声。 韩玉娘心中的愧疚更浓,微微垂眸,双手不自觉地将手中的手帕揉成一团,轻声道:“我知道我是冲动了些,可她们说的话实在太气人了!我没忍住……我只想帮人帮到底,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念儿也是真的可怜……” 她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解释,第一次在黄富贵的面前,像是个认错的孩子。 她说了很多,对面的黄富贵迟迟没有回应。 “我以前不会这样莽撞,今儿也不知识怎么了。这心里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陆家是正五品比县令不知大上多少……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得罪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黄富贵仍是一声不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 韩玉娘攥紧手心的帕子,须臾,偷偷地抬眸看了一眼黄富贵。谁知,他居然笑吟吟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不悦之色,只是望着她笑。 “你……你怎么?” 她还以为他生气了呢。怎么又笑了? “傻瓜!”黄富贵伸出手来,朝着她的脑门儿轻弹了一下,道:“你哪里做错了?明明是他们倒打一耙,颠倒是非。对付这种人,咱们用不着怕,因为你越是怕他们,他们也是会变本加厉,想着法地欺负你!” 韩玉娘闻言一怔,不知他是真心如此,还是为了安慰自己,但心里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生气?这可件□□烦。” 黄富贵用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揉了一下。“哎呦,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谁欺负我,我就欺负他,比他还猛,比他还狠。” 韩玉娘闻言微微摇摇头:“不要,那很危险。” “没事儿,别怕。”黄富贵安抚她道:“若是这京城真的待不下去了,那咱们就回去,回福安镇去。那里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皇帝老子都难管得到。” 仔细想想,来京城好几月,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不消停,前前后后遇上不少麻烦。 “长辈们花了那么多精力,那么多钱,咱们不能轻易放弃。”韩玉娘见他这般为自己着想,心里又底气满满。 “你不怕,我也不怕。”韩玉娘双瞳如剪水般盈盈望着他道。 黄富贵闻言又是一笑:“果然是我的好娘子。” 陆家的风波,让韩玉娘从不慌乱的内心泛起了不安的波澜。他们究竟会怎么做?猜是猜不到的,只能时时刻刻地提防着。 黄富贵往家里添了些人手,都是身体强壮的家丁。他们每天分作四班,负责看管家里家外。韩玉娘则是减少了出门的时间,每次只去家附近的地方,身后总有三五个人同行伴随。 陆家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了。许是真的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吓唬吓唬了事。 待到月中,黄家的客栈即将开张大吉,黄富贵和韩玉娘这对小夫妻,忙前忙后,倒是暂时把陆家的敌意忘到了一边。 新店开张,最讲究的就是讨一个好彩头,所以事事都要准备妥当,免得临时出错,坏了意头。 韩玉娘亲自写好菜单菜牌,还请了位京城很有名气的老师傅,做了一道富贵大气的门匾。 开业的请柬,也是她亲自写的。而黄富贵整天从早到晚都在店铺里做最后的打点,偶尔也抓起算盘来,和胡掌柜一起算算账,只是不太得要领。 到了开业那一日,黄富贵换了身精气神儿十足的新衣裳,挺拔俊朗,一脸喜色。而韩玉娘也是精心打扮,光彩照人,妆容姣美。夫妻两人早早来到店中,招呼前来捧场的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忙前忙后,诚意十足。 第一百七十三回 黄家的客栈,取名“长安”,寓意生意长红,事事平安。 客栈的前庭布置得素雅简谱,书画卷轴,左右铺开,皆是山水远景。画上绿意盎然,风轻云淡,没有半点俗气。 客堂的桌椅板凳,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四人桌,八人桌,十人桌,紧靠着后堂的角落里,还有一处隔出来的雅间,可以谈事议事做买卖。 来客栈的客人,目的不同,有人是住店打尖儿,有人是为了吃饭喝茶,还有的人是为了谈事做生意。而且,不少生意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 一楼的客堂,宽敞明亮,如今也坐满了前来捧场的宾客。 黄富贵在前头和胡掌柜对着客人们敬酒敬茶,而韩玉娘则是去了后堂,去到厨房清点菜色。 为了今儿这顿饭,她费了不少心思,食材样样选好,再加上茶水果点,足有上百两的银子。 今儿是新店开张,所有菜都是不收钱的。但客人们过来道喜,都会送来红包讨吉利。 胡掌柜负责收红包,并且,在上面一一标上名字,然后等到晚上收了生意,再交给少爷和少奶奶清算。红包重在彩头,多少都无妨,之所以要清算是因为为了下次还人情用,以免多了少了,失了礼数。 黄富贵以茶代酒,收敛起了平时强硬的脾气,对谁都是客客气气。 崔家派人送了礼,却没过来捧场。相比之下,倒是显得有些小气。 开席之后,韩玉娘让上菜的伙计们留意点客人们的反应,看他们满不满意。 伙计们也都是机灵的,借着上菜的功夫,侧耳听了听,几乎都是夸奖的好话。 韩玉娘听了心下稍安。 客人们吃得尽兴,厨房里也是忙得热火朝天。 正当店内店外都是热热闹闹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队官府人马,吓得外面的伙计连忙跑进来找掌柜的。 胡掌柜皱了皱眉,正欲去找少当家的说话,却见一位面相不善的官爷,带着十几个下属,冲进门来。 他们威风凛凛,惹得众人一惊。 一瞬间,宾客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纷纷张望过来。 怎么还有官爷来捧场,这黄家这么大的面子? “这管事儿的是谁?”那带头的人大喝一句,语气不善。 胡掌柜忙上前应声:“这位爷,小店今儿刚刚开张,您们这是……” 他将来人打量一番,只觉他看着像是京城巡察院的人,来头不小。 “你是老板?”那带头的缓缓往前走,瞄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哼”了一声,道:“你们这客栈开不了!” 冷冷的一句话,撂在这里,让众人闻言为之色变。 黄富贵匆匆赶来,看着那人道:“我是老板,你们是谁?” “我们?”那带头的亮出自己腰间的腰牌,又摸了摸腰间的佩刀:“我们是京城巡视西城察院的。” 那人随即抬手比划了一下,他身后的人就开始上前清人,动手动脚,吆五喝六。 客人们正吃得高兴,这会儿却被哄了出去,心里既费解又难堪,他们出了门口,却不走远,等着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富贵怎能由着他们乱来,双目一凛,大声喝道:“你们凭什么撵走我的客人?我们是正当买卖!” “哼,是不是正当买卖,那得是我们大人说得算!我们接到密报,说你们客栈违法贩盐!打着开客栈的买卖,背地里干得却是见不得人的买卖!” “你放屁!”黄富贵动怒骂道。 那带头的听了这话,也是吹胡子瞪眼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胡掌柜在京城这么多年,知道巡察院是做什么的,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走私贩盐,这么大的罪名扣下来,弄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少爷,您别冲动!”胡掌柜死死地拦住了黄富贵,对着那人道:“这位官爷,这一定是误会,误会了。我们少当家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啊。” 那带头的走了走,闻见了桌上的菜香之后,便忍不住夹了几口尝了尝。 伙计们和丫鬟们都被吓着了,躲在一旁不敢吱声。 韩玉娘得知外面出了事,匆匆走了出来,却见客堂之内,已经一个客人都没有了,反而是多了一帮陌生人。 那带头的吃了几口肉,跟着把筷子一扔,直接拿起一只鸡腿咬了一口。 “给我搜!” 韩玉娘见黄富贵脸色铁青,忙去到他的身边:“怎么了?” 黄富贵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后。“他们说是巡察院的人,说咱们走私贩盐!” “什么?”韩玉娘惊呼一声,心头跟着一颤。 这分明是血口喷人……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她的脑中匆匆闪过。 巡察院……血口喷人……陆敏芝? 那些人闷头就要往里冲,任谁也拦不住。 黄富贵正欲追上去,却被韩玉娘攥住了衣袖。“一定是陆家在报复咱们。” 在京城做生意,上上下下免不了要打点一下,黄家之前掏了不少银子。他们故意在他们开门大吉的这一天来找事,分明是故意的。 陆敏芝不是说过吗?要让他们在京城无法立足。 黄富贵怒气冲冲,听了她的话,心内暗惊。 韩玉娘咬住了嘴唇,心里突突直跳。 看着那些人去了后堂,把厨娘和伙计们都吓了出来。 “少奶奶,他们把厨房都翻乱了。都锅碗瓢盆,全都乱了。” 黄富贵和韩玉娘对视一眼,继而道:“让他们翻吧。” 他们今儿故意来闹事,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他们在后堂翻翻找找一番,便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黄富贵瞪着他们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贩卖私盐,你们这是诬陷!” 那带头的已经吃完了鸡腿,把鸡骨头扔在他的面前。 “这里是搜过了,可别的地方还没搜过呢!”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还要去家里搜搜。 “你们别欺人太甚!今儿是我们黄家新店开张,你们过来无理取闹,到底是奉了哪位大人的命令?”韩玉娘心头也是气愤难平,站了出来。 那带头见她长得好看,眼神略显轻佻起来。 “哎呦,这位小娘子好大的脾气啊。” 黄富贵将玉娘藏到自己身后:“你们大人是谁?平白无故冤枉人!” “你想知道是谁?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带头的挺直腰杆,对着黄富贵道:“等到了巡察院,见了大人,你再慢慢说。” 韩玉娘下意识地拽住了黄富贵的衣摆,使劲儿地拽住。 他不能跟他们走,那样太危险了。 黄富贵微微回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那带头的和他的手下,见他没胆子应话,嗤笑一声。 “你们这店铺今儿就得关张!再我们搜齐证据之前,你们要是还敢开门做生意,那就等着吃牢饭吧!” “兄弟们,撤!” 他们临走之前,还不忘搜刮桌上的菜,有的人甚至把盘子都给直接端走了。 门外看热闹的客人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他们嚷嚷起来:“这长安客栈关门了,走走走,都走吧。” 黄富贵还要冲过去和他们理论,韩玉娘抱住他的胳膊:“他们是官家的人,咱们是平头百姓,现在争锋相对,吃亏的一定是咱们。” “今儿这好日子已经被他们毁了,万一你也被带走了,那就要出大事了。咱们黄家也有自己的人脉,总能讨回公道的。” 方才被他们撵走的客人里,可有不少和官家攀着亲戚的。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受下这份闲气的。 他们无理取闹,诬陷黄家,这必定是陆家的报复。 胡掌柜站在门口,对着客人们道歉,黄富贵和韩玉娘也跟着出来,向大家赔礼道歉。 “都是误会,一场误会而已。” “今儿的宴席,让大家扫兴了,改天再选吉日,我们一定好好地补偿大家。” 客人们闻言,一时神情各异,有人点头客气,有人扭头就走,还有几个不怕事的,上前过来询问。 小夫妻俩解释了一阵,赔笑了一阵,好不容易把客人们都送走了。 满地鞭炮红纸屑的门口,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胡掌柜摇头叹气,关上房门,看向少当家和少奶奶。 “方才那班人看着的确是巡察院的,那帮人都是刺头儿。平时负责巡查街道,捉拿盗贼,他们的头头儿巡城御史,不过有主次之分。真是奇了怪了,咱们之前可都打点好了,怎么就……唉!这开门大吉的日子,被他们这么一闹,咱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韩玉娘咬唇不语,黄富贵则是脸色难看。 看来,这次他们的确是遇上□□烦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 巡察院,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巡查京城各城各区治安的总理衙门。说大不算大,说小也是真不小,东西南北中,但凡是京城的地界儿,那就没有他们管不到的人,管不到的事儿。 按着胡掌柜的话说,巡察院的人,都是些绣花枕头,没几个干实事儿的,而且,一个个腰包肥得流油,也是一个比一个官架子大,平时让他们抓抓闹事的地痞小偷,他们都嫌烦,今儿却是主动上门找茬,这里面必定有原因。 黄富贵拍拍桌子道:“不用想了,肯定是因为陆家。” 胡掌柜并不知道背后的事儿,正一脑子门子的官司呢,听了这话,满脸诧异。 “少当家的,这里面还有什么事儿啊?” 黄富贵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反正,有点事儿就是了。” 韩玉娘倒是无心瞒着他,想着多个人也能多个主意。她把给念儿寻亲的事,前后讲了一遍,胡掌柜听得一怔一怔的,最后气得啪啪拍响自己的大腿,坐都坐不住了:“这下可坏了!咱这生意才刚开张,就得罪了这么一位大人物,往后怕是难在京城立足了!” “不行啊,少当家,咱们得罪谁都成,就是不能得罪做官的啊。这官压民,压死人啊。” “我这就去置办点贵重礼品,让少奶奶亲自走一趟,交人认错,把这事趁早了结!” 黄富贵听得直皱眉,腾地站起身来看他:“丢人现眼的是他乔家安!你让谁去认错?” 胡掌柜见他急了,心中更是为难,故意往后退了一步,拱拱手道:“我的少当家啊。这里是京城,不是福安镇,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能把咱们压得死死的啊。先甭管谁对谁错,先把这恩怨平了,麻烦了了,咱们才能好好地开门做生意呀!” 他说完这话,又看向少奶奶:“少奶奶,您一向是最懂事儿,最识大体的。这家事为大,咱们不能为了个外人赔掉这一家子的生意啊。” 韩玉娘面带焦灼之色,心里何尝不知道轻重。 陆家这是下了死手,一旦贩私盐的罪名扣下来,那就不是关店那么简单了,怕是整个黄家都要有危险了。 韩玉娘咬唇发了一会呆,起身道:“我看我还是去一趟陆家吧。” 说来说去,念儿的事,是她非要拦上身的,是她失了轻重。 胡掌柜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谁知,黄富贵却是更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犯什么糊涂?” “我不是犯糊涂。事到如此,咱们不能不低这个头。我去陆家给陆敏芝赔罪,先把巡察院那帮人打发掉才是要紧。” 黄富贵心里不是没想,可他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个道道。 “我不许你去赔罪!咱们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被个小肚鸡肠的小人精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陆家算什么,京城的大官就他一个了?”他一面说一面将韩玉娘带回到身边坐下,跟着又示意胡掌柜也坐下来道:“我是什么脾气,你们都清楚。不管是京城还是福安镇,我黄富贵生来就受不了别人找茬,今儿陆家报复我,把我黄家开门大吉的好日子全给搅合了,这笔账怎么算!” 胡掌柜见他气势汹汹,似乎还要和陆家算账,不由头疼得很。 “少当家,您可不能冲动啊。” 黄富贵深吸一口气,抓起韩玉娘微凉的手,搁在掌心,轻轻拍着:“我不冲动,你们也别冲动。咱们坐下来一起想办法。” 若是以前的他,这会儿早就带人冲到陆家门口,揪住那乔家安一顿胖揍,揍得他满地找牙。 胡掌柜抱着双臂,愁眉苦脸,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韩玉娘心情忐忑,手心里急得全是汗。 黄富贵翘着二郎腿,大大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真的有什么主意可想。 须臾,韩玉娘轻轻开口:“不如咱们花钱请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做和事佬?” 小时候,爹爹时常会遇到些饭局的邀请,而且,每次赴约回来,腰包总是鼓鼓的。其实就是给人做了和局子的人,两头说好话,把事情了了就能两头得好处。 胡掌柜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少当家不肯让少奶奶上门赔罪,想必,一来是因为舍不得,二来是好脸面,不愿随随便便低这个头。那么,找个和事佬是最好不过了,双方不用打照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黄富贵听了却是摇头:“和事?和什么事?现在和不和,可不是他们陆家说的算了。” 伙计们听了这话,一时目瞪口呆,只觉自家的少东家真是无知无畏啊。 小小年纪,他连当官儿的都不怕,那他怕谁啊? “少当家的!”胡掌柜听了这话,胡子都要气歪了。“您……您这不是胡闹吗!” 黄富贵打断他的话,一脸认真道:“这不是胡闹,这是黄家的硬气。胡掌柜,您也是做生意的老江湖了,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咱们今儿就算没错认错,讨好了陆家那帮孙子,往后咱这生意还是做不好!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和他们死磕到底,给黄家找回脸面。” 胡掌柜闻言只是摇头:“少当家的,咱们怎么和他们斗啊。这人情算计,光靠使钱可不行!” “啧,钱是钱,您一把年纪了,肚子里就没点别的主意!” 黄富贵说的别的主意,其实就是“坏主意”。且不论,这人是不是奸商,但凡是做生意的,肚子里总得有点坏水,不为害人,只为提防提防,免得同行的冤家在背后给自己下绊子。 胡掌柜经他这么一提醒,脑子里也跟着拐了一道弯。 “少当家,您的意思是……” 黄富贵微微前倾身子,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坏笑来:“那姓陆的,在京城就没有什么冤家对头?没个害怕的人?” 胡掌柜闻言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少当家这是要借力打力,与其花银子找个和事佬和稀泥,还不如直接找陆海阳的冤家对头来帮黄家脱离困境。 正所谓,冤家的冤家,就是朋友。 胡掌柜和黄富贵相视一笑,暗暗点头。 韩玉娘心思重,一时倒没怎么想明白,看着二人道:“这是什么办法?” 黄富贵握了握她的手:“甭管是什么办法,管用就行。” 他看着胡掌柜道:“陆家来黄家找茬坏事,可是亏大了。他们可不知道,我黄富贵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这世上霸道的人多的是,他黄富贵就算是一个。 胡掌柜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刻带着两个小厮出门打听去了。不过半天时间,他就打听出来,陆家不少的消息。 这陆海阳虽然身为翰林院大学士,官居正五品,平时却一向不喜以官员自居,而是喜欢别人以“文人”的身份来称呼他,多为“先生”,而不是“大人”。 陆海阳头上顶着一个正五品的头衔,但其实只是个闲得不能再闲了的小官。为何说是小官,这翰林院大学士的名号,听着响亮,可是陆海阳身上的职务,却是轻之又轻。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陆海阳年轻时也是科举名列前茅之人,后来得入翰林院做事,乃是受了老师的提拔。 不过,这翰林院内卧虎藏龙,多得是能人。陆海阳以庶吉士之名,入了之翰林院,很快就取得了备考资格,后来被提拔之后,便跟随一心修史的老师去了史馆,整理史料邸报。 这差事看着不错,其实是无趣。史料堆积如山,日日埋头其中,整理纂修的文书。为了力求真实,有时候不过百字的一段古文,要好几个大学士在一起研究好几天,方可定稿。可一旦定稿之后,又要上级审阅批复,不过还要重改,甚至是从头再来,繁琐至极。 入翰林院者,人人都想要做内阁士,成为太子或者皇子们的幕僚,成为手中握有实权的朝之重臣。 陆海阳在史料馆窝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有出头的机会。位置不高不低,每年只靠俸禄过日,人前风光,门后冷清。那“大学士”的头衔,已经成为他唯一能装点门面的东西了。而且,文人多刻薄,相互排挤的事情,并非少数。 陆海阳身上有傲气,却无傲骨,而且,眼高手低,常常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架势来,却一直没能做出什么功绩来。若是说起他的冤家对头,倒也不少,其中多半都是和他同期入院的大学士。 而和他最不对付的,当属慕容南桥。慕容南桥出身名门,祖上曾经出过一位贵妃娘娘,又和皇家沾亲带故,所以,备受皇家恩宠。不过,慕容南桥的才学见识,倒是平平,只是为人圆滑,善于结交朋友,很懂官场那一套。 陆海阳和慕容南桥是同期,年岁也相同,两人一同入院,又一同入了史料馆。可慕容南桥却是比陆海阳混得风光的多得多。陆海阳心里不服,遇人提起慕容南桥,便含笑嘲讽,说他不过胜在一个好出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慕容南桥本不是个小气的人,但经不住他在背后的轻视和嘲讽,便和他交恶起来。平时有事没事逮到机会就要为难他,说他不会做人,只会读书,是翰林院之中的第一朽木。 第一百七十五回 陆家和慕容家的是是非非,被胡掌柜打听得一清二楚。 两家的长辈不对付,小辈们自然也不安分。陆海阳只有陆敏芝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才要招个上门女婿。而慕容南桥却有一儿一女,媳妇姑爷的出身都不错。 黄富贵一边听着一边想辙,韩玉娘抬手揉了下额角:“你是想要把乔家安的丑事,传到慕容家的耳朵里,可这样一来,念儿的处境就为难了。” “念儿跟着咱们,又不是陆家的人,不会有什么事的。陆家这么欺负咱们,分明也是不想让那孩子好过。” 韩玉娘微微点了下头:“他们下手这样狠,只想自己的脸面,却不顾那孩子的安危。” 胡掌柜道:“其实,咱们只需要把消息传到慕容家的耳朵里,他们在意的就不会是那孩子,而是陆家的丑态。” “这消息该怎么传过去呢?下人们传闲话,怕是没多大用处。咱们也等不到了那么长时间。要找也得找个能在慕容家说上话的人。”胡掌柜左思右想,突然看向韩玉娘问道:“少奶奶,您以前常去庙里烧香吗?” “啊?”韩玉娘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以前在镇上是常去的。” 胡掌柜来了主意:“慕容家的老夫人是个潜心修佛之人。听说,每三天就要去城北的寒山寺烧香祈福。少奶奶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便是正好。” 韩玉娘明白他的意思了。 老人家心肠软,好说话,又是信佛之人,若是听了乔家安的丑事,必定看不过去,而且,他还是自己儿子的冤家对头。 黄富贵皱起眉头:“不行,这种事不该她来做。” “少当家的,只有少奶奶最合适了。” 韩玉娘没点头也没摇头,深吸一口气道:“我去试试看。” 她必须要去的,不但要去,还要带着念儿一起去。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 寒山寺在城北很远的地方,出了城门,马车还要走上半个时辰。跟着,还有半个时辰的山路。 胡掌柜提前打听清楚,便回来准备着。 到了那天,韩玉娘一早带着念儿出门,黄富贵亲自驾着马车送她们过去。 胡掌柜带着家里的伙计和丫鬟们,负责看家看店,免得再有人来闹事。 一路上,韩玉娘都握着念儿的手,她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她尽量避重就轻,可仔细想想,这里面没有一件事情是小事。 念儿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亲爹是谁,就是那个在茶楼凶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人。不过,她的亲爹不想要她,非但不要,还要欺负对她好的人。 念儿到底是个小孩儿,听得一直流眼泪。 “事情闹大了,家里受了连累。所以,我今儿带你出来。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也许能帮助咱们。” 她不想强迫她,她不会说话,连句委屈的话也说不出来。 念儿哭了一阵,便握住了韩玉娘的手,重重点头,一直点头。 韩玉娘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出了京城,上了上路,韩玉娘的额头已经见了汗。 山路并不陡峭,只是她许久没走过这样的路了。 山下原本有做脚夫的人,抬着竹凳子往山上送人送货。不过今儿都被慕容家给包圆了。 慕容老夫人虽然只是一个人,可每次过来都会摆出一副大阵仗,丫鬟家丁姨娘,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人。 寒山寺在京城郊外,只是座小寺而已,不比城中那些古寺宽敞,精致。但慕容老夫人独独爱这一处,每次都是风风光光地来,风风光光地走。 韩玉娘初来寒山寺,才进寺门,就看见了慕容家的阵仗。还听见了不少其他香客的议论。 “这慕容家的又来了。” “这不是常有的事儿嘛!这寒山寺这么偏僻,慕容家的老太太,三天两头地过来,每次都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这老太太还真是潜心修佛呢。” “什么啊,那老太太不过是为了摆谱罢了。” “要摆谱何必来这儿呢?京城的寺庙多得是。”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京城的寺庙是不少,可达官贵人也是多得是,谁稀罕她一个老太太,她啊只有来这寒山寺才能这样逞威风,摆摆官家的气派。” 众人议论纷纷,韩玉娘听了几句便走了。 慕容老夫人的排场的确是不小,上香,敬佛,许愿,全都不许身边有人。大家都等在殿门外,满脸不耐烦地等着。 韩玉娘见状,想着慕容家的如此阵仗,等会儿,势必还要去禅房听法,休息。看看时辰,也快要用午饭了。她把事先带好的豆沙包,交给六福,让他送去给寺庙的师傅们。 寺庙的斋饭,一般都是些平淡无奇的粗茶淡饭。这豆沙包的香味儿一出来,便惹得寺庙里的小和尚们犯馋嘴。 韩玉娘让念儿提着竹篮,去到外面给他们分着吃。这红豆馅是韩玉娘亲手做的,又香又甜,小孩子见了自然喜欢。 慕容老夫人来到寒山寺烧香拜佛,求的是全家人的身体康健。最近,她的身子一直哼哼唧唧的,吃不香睡不好的。 方丈十分殷勤地要为她诵经祈福,慕容老夫人又多拿了十多两的香油钱,跟着便去了禅房小憩。 寺中的斋饭,老夫人一向是不喜欢的。所以,丫鬟们准备好了点心。 点心看着精致,却让人没有胃口。老夫人正端着茶碗闹心着,偏偏闻到窗外飘来一阵香甜之气。 老夫人微微挑眉,差了丫鬟去问,才知是香客带来的点心。 丫鬟见老夫人似乎喜欢,正要想办法呢。却听外面的小厮来报,说有位小妇人来给老夫人送东西。 韩玉娘亲自端着豆沙包,缓缓来到慕容老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见她年纪不大,面容白净,衣着打扮也有几分贵气,便摆摆手道:“你坐下吧。” 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韩玉娘含笑坐下,见老夫人拿起豆沙包,细细打量,便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是给寺中的僧人们准备的,也算是做点功德。” “你亲手做的?”老夫人闻言又是一挑眉。 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能做得如此美味,可是不易。没想到她年纪不大,还真有两下子。 “是的。”韩玉娘顺着这个话茬,说起了自家的客栈。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又尝过了她的手艺,便点头道:“瞧你的样子就是个手巧的。” 两人闲话家常,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家中的事。 “看你的手艺不错,还真是让我想去尝尝看呢。” “老夫人能给我们捧场,我十分感激……只是,家里如今遇上了些麻烦,店铺不能开张,说来都是因为那京城翰林院的陆大人……唉,我真是多嘴,好端端地不该向您提起这些的。” 韩玉娘看似无心地提了一句“陆家”,老夫人闻言立刻来了精神。 她看着韩玉娘,只问她说的陆家是谁,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脸色微微有些不悦。 韩玉娘见她在意,忙把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她避重就轻,只把陆家故意针对诬赖他们的事,说得十分仔细。 老夫人听完之后,看着韩玉娘,似有不信道:“真有这事?这真是岂有此理!” 韩玉娘低下头去,拿起手帕,轻轻点点眼角,“不瞒老夫人,我们这次真的是被陆大人给害惨了。好好的生意不能做,还要被巡察院诬赖……唉!别说您不信,就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明明是好心帮人,结果却……我今儿就是来为家里的事才来的,想求菩萨保佑,保佑我们能熬过这一劫。” “这个陆海阳啊!真是荒唐至极!”老夫人轻哼一声,眼梢微微往上挑,看着韩玉娘道:“傻孩子,这种事,你求菩萨有什么用?” 韩玉娘闻言怔怔看她,心里思量着她会怎么说。 谁知,慕容老夫人冲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微微有点得意。跟着,她身后的青衣丫鬟跟着上前一步道:“小娘子,你今儿可真是遇见了贵人了,赶紧求求我家老夫人吧。保准比你求菩萨还要灵验!” 韩玉娘听她这样说,一脸诧异地看向老夫人。 慕容老夫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回头嗔了自己的丫鬟一句:“佛门重地,休得胡言。” “老夫人,您是不是有办法帮我?请问您怎么能……” 慕容老夫人看着韩玉娘柔柔弱弱,急得眼睛都红了,便道:“今儿看在咱们一起拜佛的缘分,我就帮帮你吧。” 韩玉娘闻言心头一喜,忙后退两步,蹲下施了一礼:“玉娘多谢老夫人。” 第一百七十六回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身上就越是会有一种优越感。居高临下的慕容老夫人,得知了这么一件离奇又丢脸的事儿,自然免不了要大做文章。 果然,没过多久,陆家的丑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陆海阳万万没料到自家的丑事,竟会被慕容南桥捏在手里,添油加醋,他心里是又恨又急,和慕容南桥是明里暗里好一番的争斗! 一个是恼羞成怒,一个是借题发挥,两个人又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来二间,竟把这一桩本该关上房门解决的家事,丑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甚至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毕竟,慕容家的女儿乃是当朝皇上的爱妃,吹吹枕边风的本事,自然少不了。 本是家事,结果却被皇上亲自点名彻查。 乔家安当然不敢再谎话了,只好道出了当年的情形。他是如何受了秦红琴的帮助,又是如何与她私定终身!至于,念儿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他心里还是没谱。 陆海阳此番丢了脸面不少,还差点丢了官,原本皇上有意提拔他做七皇子的启蒙师傅。如今闹出这档子事来,自然是泡了汤。 乔家安的名声是彻底臭了,连累着他的老丈人,也跟着一起倒霉。 黄家的长安客栈,本是无辜受了牵连,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之后,倒也毫发无伤。念儿一早就被送回了福安镇,不管外面的流言有多难听,都伤不了她分毫。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着实让人委屈。可就在乔家安的“丑事”在京城疯传的时候。黄富贵和韩玉娘却是难得忙里偷闲,过了整整一月的闲适日子。 韩玉娘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平时,定要寻些事做。可因着和陆家那点子过节,她不愿轻易出门,偶尔只是去文夫人家中坐坐而已。 既不能出门,便只能留在家中。 黄富贵心大得很,对外面越演越烈的事态毫无关心。 韩玉娘问他为何这么轻松,他枕在她的腿上,笑道:“事情一团乱,陆家才会更丢人啊。你且把心放宽,咱家的客栈准没事!” 韩玉娘低头看他的笑脸,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得,那我就和你一起这样懒着好了。” 小夫妻俩整天待在一处,亲亲腻腻,惹得下人们在旁看着,心中既是害羞又觉羡慕。 晨起,翠儿进去送茶,却见少爷正背着少奶奶在屋中溜达,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忙把茶碗放下就走。 韩玉娘轻轻捶打黄富贵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结果他却背着她一路去了院子。 两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惹得下人们纷纷避了下去。 这样欢闹清闲的日子,足足持续一个月。 长安客栈很快就再次开张,黄富贵吩咐下面买了好多鞭炮,放得震天响,为的就是驱走之前的晦气。 这次重新开张的排场,比之前还要大,前来捧场的客人也比之前还要多,其中不止商户人家,还有些官家妇人。 慕容家的面子的确不小,尤其是慕容老夫人还特意派人送了副牌匾过来。这副牌匾挂上去,使得客栈的名声更大了。 客栈有了名声,菜品又叫好,生意很是兴隆。韩玉娘看着日日进账的银子,忍不住叹气道:“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就在一个月前,她还以为这买卖要做不下去了。 客栈的本钱投入太多,两年之内,怕是很难回本。不过,若是生意能一直这么好下去的话,赚钱是早晚的事。 天气冷了,韩玉娘心里更想家了。 黄富贵见她不止一次地翻出弟妹的信,边看边笑,便起了主意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韩玉娘坐在桌边,还以为他是在说笑呢。她连头也没抬,只把信纸重新叠好。 “回哪儿去啊?” 黄富贵一脸认真道:“回家,回福安镇。” 韩玉娘这才抬头看他一眼:“你别逗我玩了,我不信。” 黄富贵哈哈一笑:“谁逗你了,我说正经的。咱们也该回去了,准备准备就要过年了。” 韩玉娘闻言“嗯”了一声,只道:“可客栈的生意才刚刚开始,现在回去这里……” 客栈刚刚开业,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黄富贵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指,掐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哎呦呦,你总是爱操心。你把菜单写好交给胡掌柜,胡掌柜会看着办的,缺人手就请人手,反正咱们的生意正好。” 经过陆家的事,黄富贵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京城虽好,却怎么也不上家中的安乐。 韩玉娘见他神情认真,心情又惊又喜:“你说真的?咱们真的回去?” “嗯。”黄富贵握紧她的手,轻轻用力:“待把事情交代清楚,咱们就坐船回去。” 韩玉娘心里乐开了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低声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黄富贵双手捧起她的脸,看了又看,对着那微微嘟着粉嫩的唇瓣,一口亲了下去。 客栈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少爷和少奶奶却要回乡下,胡掌柜怎么劝都劝不住,索性就由着他们去了。 韩玉娘把写好的菜单,交给胡掌柜道:“这是我按着季节选好的菜品,食材和做法都在上面,照做就成。” 胡掌柜接过菜单一看,果然仔仔细细都写得清楚,而且,字迹娟秀,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少奶奶,您可是个顶顶能干的人,店里的生意少不了您,您可要早点回来啊。” 胡掌柜是打从心里喜欢自家的这位少奶奶,更希望以后她能一直跟在少爷身边,替他周全。 “胡掌柜,京城的生意就全靠您了,您多受累。” 六福得了少爷的吩咐,便定了最好最贵的船。 黄富贵和韩玉娘把京城的小院交给小厮看守,只带了些简单的行李,便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一路顺风顺水,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们就回到了福安镇。 许是心情激动,韩玉娘刚一下船的时候,双脚一阵发软,差点没站稳。 翠儿在旁扶着她道:“少奶奶仔细脚下。” 黄富贵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很快就看到了前来迎接自己的家丁。 黄家和韩家一早就知道两个孩子要回来,老太太一直掐算着日子,天天派人在码头上守着。 黄家备好的马车,黄富贵和韩玉娘坐在一处,韩玉娘的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黄富贵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不由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韩玉娘笑笑:“我许是欢喜过了头。” 黄富贵闻言一脸宠溺地看着她,只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手。 到了黄家,黄老夫人拄着拐棍迎了出来,见了黄富贵,差点没哭出来。 京城的事,她知道得七七八八,心里正是担心的时候,却听那边又传来消息说,黄富贵和韩玉娘要回来。 “奶奶……”黄富贵见奶奶拄着拐杖,忙问:“您的腿怎么了?” “不下心摔了一下。没关系没关系。” 黄老夫人扶着孙子的肩膀,将他打量一番,见他气色红润,并无大碍,很是松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让我省心。” 黄富贵见奶奶要哭出来似的,忙道:“您看您,孙儿这不是回来了吗?”说完,他回头看看韩玉娘:“您的孙媳妇也回来了。” 黄老夫人点一点头,又把韩玉娘叫到跟前,她看了看她,握着她的手道:“富贵在京城闯了不少祸,你可算把他给我看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她的手:“回来就好,京城再好,也比不上家里舒服。” 韩玉娘心中有愧,轻声道:“老夫人,玉娘做得还不够好。” 说到底,念儿的事都是因着她。 老夫人拉着他们进屋说话,黄大郎去了乡下的田庄,这会儿不在家中。而老夫人已经派人去韩家报信,很快他们就会到了。 黄老夫人对京中发生的事,十分在意。先是儿子黄大郎遭人设计,之后又是孙子黄富贵惹上官家……这分明是印证了南天师的话,有凶劫! 黄富贵倒是心大,三言两语,避重就轻,就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小题大做,迁怒于玉娘。 黄老夫人不相信事情就这么了了,黄富贵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当然没事了。咱家的客栈,现在生意红火着呢。” 黄老夫人听他这么说,稍稍安心,攥着他的手道:“你都要把奶奶给吓死了。算命的说,你今年犯凶兆……幸好,幸好。” “奶奶,您竟瞎操心!有玉娘这个宝贝疙瘩陪着我,我只有福气,没有晦气!” 韩玉娘闻言,忙微微低下头,脸颊像是烧起来一样红。 第一百七十七回(大结局) 黄富贵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黄老夫人的担忧之心,暂时给压回了肚子里。 须臾,韩修文携着妻儿一起来到黄家。 韩玉娘看见许久不见的家里人,心情激动,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玉环和玉郎都长了个子,径直往她的怀里一扑,差点没把她给扑跌在地上。亏得,黄富贵眼明手快,在身后稳稳地将她扶住。 “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呜呜呜……” 韩玉娘抱着弟弟妹妹哭成一团,惹得众人都红了眼眶。最后还是韩修文咳嗽几声,让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站好,擦擦鼻涕,给亲家长辈请安。 韩玉娘见了父亲和二娘,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可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韩修文对她连连点头道:“不急不急,你都回来了,咱们多得是时间说话。” 大半年不见,女儿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脸上的稚气渐渐消退,愈发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当初送女儿出嫁的时候,韩修文还只觉得女儿是个孩子,如今看起来却是真的不同了。 因着孩子们回来了,两家人难得聚到一处。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之后,韩修文便张罗着要回去。 玉环和玉郎不舍得离开,便央着姐姐道:“姐姐,咱们一起回家去。” 韩玉娘一脸不舍地看着他们,心里酸溜溜的。 黄老夫人素来喜欢两个孩子,便让下人们准备房间,给他们住下。 韩修文自是不肯,老夫人却道:“亲家公何必这么拘束,都是一家子亲戚。两个小娃娃这么招人喜欢,住上几日又如何,就当是窜亲戚了。” 韩修文没再坚持,只带着万秀秀先回了家。 韩玉娘亲自给弟弟妹妹休息的房间,铺好了被褥,还给他们洗脸洗脚,如出嫁之前那般事事仔细。 玉环枕着枕头,哈欠连连,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姐姐道:“姐姐,我好想你啊,做梦都能梦到你。姐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韩玉娘听了这话,心里好生难受,忙走过去抱着她亲了又亲。“玉环乖,乖乖睡吧。” 韩玉娘坐在床边,拍着不停打瞌睡的弟弟妹妹。 黄富贵醒了酒之后,过来看看,见她低头哄着弟妹睡觉的模样,倚着门扇而站,轻轻笑了。 韩玉娘闻声看他,忙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她走到他的跟前,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摇摇头:“他们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千万别给闹醒了。” 黄富贵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在她的耳边小声道:“玉娘,若是以后咱们有了孩子,你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 韩玉娘闻言脸刷的就红透了,嗔他一眼。 夜里,小夫妻俩相拥而眠,韩玉娘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咱们如今都回来了,要不要还是分房睡,免得奶奶见了……” 黄富贵搂着她轻笑一声:“你这丫头,我奶奶又不是三岁小孩,咱们既然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哄着她做什么?” 韩玉娘无奈叹息:“我也不想哄她老人家的。” 谁让长辈们偏偏就是信这个呢。 原以为老夫人会因为他们提早圆房的事,而责备自己。翌日一早,韩玉娘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一直都是微微低着头。 黄老夫人见她这般,还以为她身上不舒服,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韩玉娘忙道:“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担心老夫人责备。” 黄老夫人闻言眼珠子微微一转,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唉……”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跟着又笑盈盈道:“都是成了亲的夫妻了,哪还能顾得上那些!算了,只要你们小夫妻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我那些操心的话,权当白说也无妨。” 之前在京城发生的糟心事,可是不少,但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而且,看着他们小夫妻和和美美,她这心里也高兴。 “玉娘啊,往后你就跟着富贵好好地过。也不要再称呼什么“老夫人”了,就和富贵一样,叫我奶奶。” 韩玉娘含笑点头,心里暖融融的。 老夫人随即有吩咐下去要找郎中。 “奶奶,我身子好好的,真的不用……” 黄老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是请郎中给你调理身子,既然都圆房了,我自然是要等着抱孙子了。” 韩玉娘闻言低下头来,脸颊涨红,烧得滚烫。 回家的日子,总是惬意的。 韩玉娘每天黄家韩家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 一晃到了十二月末,家里家外都要准备过年的东西了。 韩修文早早放了书院的假,只因万秀秀怀了身孕。家里添丁是喜事,韩玉娘给父亲道喜,韩修文却是满身不自在,轻轻咳嗽,岔开话题说别的。 他都是快四十的人了,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当一回爹。 万秀秀握着韩玉娘的手,摸着自己的小腹道:“我得让你沾沾喜气才是。” 韩玉娘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甜甜一笑。 到了年前,黄大郎从乡间回来,见儿子儿媳都回来了,心情很是高兴。 “今年好了,咱们能整整齐齐,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因着花牡丹的事,黄大郎的性情转变了不少,方有了点看破红尘的心境。 那家里的十几房小妾,都让他忘到了脑后,而他也没有再添新人的打算。 黄老夫人见儿子转了性子,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黄大郎也是动了真格的,向母亲说道:“回头我亲自去京城照顾生意。不管怎样,不能让黄家在京城砸了招牌!” 黄老夫人凝眉看他:“你是真心的,还是哄我的?你去京城我不拦着,只是莫再招惹那些荒唐的女子,害了自己。” 黄大郎得了那么大一个教训,心中有数:“母亲您就放心吧。儿子不会再做那些荒唐事了。” 他现在对女人没兴趣,只想一门心思地好好研究古玩字画,学些风雅之事。活了大半辈子,黄大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家财万贯虽好,但也要知书达理,做个有学问的人,才能让人尊重。 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人人平安,才能事事美满。 京城的风波了结之后,胡掌柜送回来的都是好消息。客栈的生意一直很红火,而陆家的人,再也没来找过麻烦。听说,他们现在已是自身难保了。 念儿的出身不好,韩玉娘担心黄家的人介意,便她送到了韩家书院,给二娘做个帮手。念儿不会说话,却很能干,很招家里人的喜欢。念儿很快就把京城的不愉快给忘了,只是偶尔想娘亲的时候,还会偷偷抹抹眼泪。 韩玉娘每每见了她,都难免想起她那个不成器的爹。仔细想想,念儿他娘的确是遇人不淑,但如今,她们也算是彻底和乔家安没了关系,往后再不相见,反而干净。 韩玉娘托了六福出去打听,想要找到岳红琴的下落,只是来往京城的花船,来来走走,都是随客而走,并不好找。 转眼到了除夕,从这一天开始,韩玉娘彻底从老人的手里接过了家中所有的大小事务,成为了黄家内院的主事人。 老夫人把账房的钥匙和账本都交给了她,还让家里上上下下的管事奴仆,全都叫到了跟前,嘱咐他们以后要好好听韩玉娘这个大少奶奶的话。 韩玉娘就这样半推半就开始了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可但凡遇到了需要斟酌的大事,她还是会请教老夫人的主意,做到进退有度。 春节过后,黄大郎整装待发,带着一队随从小厮,驱着几辆马车朝京城出发。这一次他走官路,而不是水路。这个时节,走官路要比水路舒坦些,只是费些功夫。 黄大郎这一走便走了小半年,待到京城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长安客栈的生意一直不错,客房舒服,菜品美味,最重要的还是价格公道。一来二去,便得了许多好口碑。 黄大郎到了京城没多久,便给家里去了一封急信。信中竟然提起了花牡丹,那个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女人。 花牡丹离开黄家之后,本来找了个好靠山,无奈,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到了哪儿都是做妾室的命,一旦得宠,便要受人嫉妒!花牡丹又是那等不服输,不受屈的性子,日子更是难过。 不到半年,她就又被人家给卖了。从前她是小有名气,可如今事过境迁,她再也没了得意的本钱,处境很是不好。 黄大郎戒了喝花酒的习惯,只是听人提起,方才派人去找。花牡丹害怕他报复自己,便连夜出逃,据说上了去南洋的私船,再没了消息。 韩玉娘和黄富贵见了这封信,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她倒是逃得快!”须臾,黄富贵拍了一下桌子道。 韩玉娘合上信纸:“算了,说来她也是可怜人。但愿以后她能找个好归宿,过些安稳的日子。” 黄富贵闻言皱了皱眉:“其实我也想帮她的,给她一笔银子安家。偏她做得太绝,咱们也迟迟寻不到人……” 想起花牡丹,他的心里也不舒服。 韩玉娘抚着他的手背:“算了,这许是天意,她走了便走了。” 七月初十,万秀秀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儿,韩家又多了一个孩子,韩玉娘也又多了一个妹妹。 孩子长得清秀,生来就有小酒窝。韩修文为这个女儿取名,玉香。 玉环和玉郎对这个小妹妹甚是疼爱,天天扎在床前,怎么看都看不够。玉郎素来顽皮,如今也学会收敛了。 韩玉香满月摆酒的时候,韩玉娘回家帮忙,正准备去到厨房,露露手艺。谁知,厨房的厨娘不小心踢翻了装活鱼的水盆,弄得满地都是鱼腥味。 韩玉娘本是不怕鱼腥味的,今儿却是例外,她捂着口鼻,去到外间透气,差点没吐出来。 万秀秀见她进不去厨房,还脸色苍白,顿时吓了一跳,忙让她去厢房休息休息。 黄富贵正在吃酒,听说她身上不适,丢了酒杯就跑过来。 韩玉娘脸色微微泛白,胃里的恶心劲儿,迟迟不退。 黄富贵立马派人去请郎中,赶巧,席上就有好几位。郎中过来细细一瞧,立马笑呵呵地对着韩家人道喜。 “这是喜脉啊!韩先生,今日韩家乃是双喜临门啊。”此话一出,众人惊喜。 黄富贵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许久,方才听韩修文对他沉声说话:“玉娘有孕,你即将身为人父,这毛躁的脾气,可是要改一改了。” “啊?”黄富贵张大了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 韩玉娘暗暗紧张,却被他那副呆样逗得一笑。 难怪,近来她总觉得身上乏力,原来是有了孩子。 好消息一路传回来黄老夫人,老夫人听得更是欢喜不已,匆忙赶来,差点在下车的时候扭了脚。 老太太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个孩子。 至此开始,韩玉娘成了黄家所有人的心头肉。老夫人本就宠她,为了让她安胎,请了四五个经验老道的嬷嬷来伺候着,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断了人。甚至为了让孙媳妇安心养胎,她还让黄富贵去到书房去睡,不许扰了韩玉娘的清净。 黄富贵倒是听话,老老实实地搬去了书房,可除了睡觉的那几个时辰,他几乎整天都黏在韩玉娘的身边。 他不是为了缠着她,而是为了看着她。不许她做这,不许她做那,只让她整天躺着。 韩玉娘被他管得哭笑不得,却也甜在心头。 怀胎十月,很是辛苦。韩玉娘越发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不易。 第二年五月初五,韩玉娘平安生下一子,成为了黄家所有人眼中的大功臣。 孩子平安健康,白白胖胖。 黄老夫人抱着他看了又看,怎么看都看不够,道:“这孩子和福哥儿小时候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黄富贵看着自己的儿子,抱着韩玉娘亲了又亲,信誓旦旦道:“玉娘啊玉娘,你真是我黄富贵此生最大的福气!” 韩玉娘身子虚弱,倚在他的怀里,笑着落下泪来。 之后的几年里,韩玉娘和黄富贵一直留在福安镇,陪伴家中老小。 韩修文的书院名气渐长,常有慕名而来的学生来此拜师。 韩修文最得意的学生就是徐旦。当年的狗蛋,如今已经长成了俊秀的少年,文质彬彬,才学过人。 他十五岁参加乡试,顺利通过,之后便是省试。韩修文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才。 初春时节,黄家内院,传来小儿稚嫩的读书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个身着青衣,白皙红润的孩童儿,站在桃花树下,摇头晃脑背诵着诗词。 黄老夫人闭目含笑坐在藤椅上,听着曾孙儿的朗诵,转头对着身旁的韩玉娘道:“瞧瞧,咱们巧哥儿真是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大状元。” 韩玉娘闻言低头微笑。 巧哥儿这乳名是老夫人给起的。而孩子的大名,是按着族谱起来,黄浩天。 黄浩天今年不过才四岁,却已能背诵诗歌了,人人都夸赞他聪明过人,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韩玉娘倒是没想那么远,只希望他一辈子平安快乐就好。 黄浩天摇头背了一会儿,突见外院的天上多了一只风筝,顿时高兴拍手:“是爹爹,是爹爹……” 果然是黄富贵,正在外院给儿子放着风筝解闷儿。 “儿子,读书读多了无趣,爹给你放风筝玩!” 黄浩天笑嘻嘻地看了母亲一眼,韩玉娘摆手示意,只让他去了。 黄老夫人在旁似笑非笑:“你啊你,总是顺着他们爷俩儿。” 韩玉娘看着他们父子一处玩乐的场景,只觉温馨美好。 … 一晃又过了五年,黄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韩玉娘之后又为黄家添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凑齐了一个“好”字。 京城那边一切都好,黄大郎几乎已经在那边常住,如今成了半个古董行家。 因着喜欢古玩,志趣相投,黄家和崔家的矛盾也渐渐缓和,再次来往交好。 崔家的崔云起如今成了人尽皆知的“酒仙儿”。他用了整整八年时间,游历四方,尝遍天下美酒,成了颇有名气的品酒大家。 黄家的生意做大之后,韩玉娘和黄富贵便有意去京城住上一阵子。 韩玉娘把妹妹玉环也一起带了去,如今她已年方十四,也该是准备定亲的年纪了。 韩玉环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大了,更是俏丽娇艳。 韩玉娘决心为妹妹选一门好人家,却没想到,早已经有现成的缘分等着她了。 崔云起来韩家客栈送酒,顺便看看韩玉娘的一双儿女。正巧,韩玉环也在,两人只是匆匆一见,便暗自上了心。 崔云起比韩玉环年长十一岁,如今已是将近二十六岁的年纪了。因着他一直游历四方,所以迟迟没有成亲。他见了韩玉环,便不禁想起当年的韩玉娘,不过她们姐妹俩的长相,看着相似,却又很不相同。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上什么人了,可就是对韩玉环开始在意起来。 之后的半年里,他时常借故来长安客栈,只为能再见韩玉环。一来二去间,黄富贵看出了些苗头,两人多年前是死对头,如今已是可以一起吃茶喝酒的朋友了。 崔云起表明了自己的心事,黄富贵却是瞪眼反对:“我家环儿,天仙一样的人儿,怎能嫁你这个只会喝酒的臭小子!” 崔云起见他反对,只是轻笑:“你只是她的姐夫,又不是她爹,反对也没用!” 黄富贵拿出身为姐夫的气势,拍着桌子道:“我不同意,就是我家玉娘不同意!” 崔云起笑笑不语,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许是天意弄人,虽然波折不少,但最后韩玉环还是顺利嫁到了崔家,成了崔云起崔三爷的正室夫人。 韩玉娘一直没有反对过他们,只觉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充满了各种出其不意。 看着身边的人都各得其所,安稳和美,韩玉娘就算是夜里做梦也能笑出来。在她抿唇微笑之时,身边总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浅浅微笑。 “玉娘啊,你在笑什么?”黄富贵单手支头,凝眸看她。 “嗯……没什么……”韩玉娘睁开双眼,与他四目对视。 她笑,是因为这简单又安乐的日子,让她知足,让她幸福。 明月当空,夜风微凉。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紧紧依偎,便是一夜好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