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苏小棉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知睁眼的刹那,魂魄已轻如飞絮,浮于半空,四周墙壁雪白,气氛肃穆,几个白大褂来来往往,耳畔不时传来医用器具互相碰撞的声响,简短而冷冽。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很年轻,大约还不到二十岁,双目紧闭,神态宁静,除了那失去血色的唇角凝结的一抹微笑略显僵硬之外,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一般并无不妥。 医生们仍在全力抢救,但苏小棉知道那女孩已经死了。 因为那女孩的面孔,与她一模一样。 苏小棉有点呆滞,不知这事儿若搁别人身上是何反应,总之当她端详着自己的尸体的时候,心里既不怎么吃惊,也不特别害怕,甚至没有太多的遗憾,最强烈的情绪反而是好奇——那枚蒂凡尼设计珍珠冠下一头长及腰际的栗卷长发,一袭露肩式经典款verawang婚纱搭配红宝石项圈,两只腕上分别扣着一对宽约三寸的铂金镶钻手镯,床边地上还有一双紫银色名牌高跟鞋。。。这女孩当真是她?如此名贵华丽的装扮,绝非普通阶层所能拥有,也就是说,她生前的生活环境,极其宽裕富足? 她却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如此隆重的打扮,事实上除了她的名字苏小棉,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而她端详着尸体越久,就越觉得在这样精致华美的衣妆下,那张本是无比熟悉的面孔万分陌生,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诡异。。。 看起来是她,又不是她。 这话听起来矛盾可笑,但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好吧,横竖是已死了,又何须纠结仪容问题,幸而虽然容色如纸,她仍不失为一具艳尸。 “,clear!”医生拿起电击器,对着她的身体连击三次,次次调高电压却不见任何效果,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地平线。 医生终于放弃,正式宣告她的死亡,护士拔掉输液管,将被单蒙过她的头顶。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倚门而立的男人,那男人气质斯文,容貌俊逸,一袭灰色立领风衣熨帖流畅,左手无名指上带一只铂金戒子,与她无名指上的那圈指环正是一对。 这男人。。。是她的丈夫? 苏小棉打量他,记忆的海洋是一片空白。 “小棉。”他唤她的名字,神情温柔缱绻,语调动人缠绵。苏小棉忽然心中一酸,不由抬手向他招呼:“喂——”他却毫无所觉,目光只定定落在床上,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屈膝半跪,伸手拉下被单,将一束粉嫩绽放的捧花放在尸体胸口。 他紧紧抓起那只带着指环的素手,俯下头去,喃喃自语:“小棉,我来了,你听到了么。。。我来了。。。我们。。。结婚。。。我们结婚。。。”低低的啜泣,压抑而痛楚,仿佛是一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幼兽,苏小棉忍不住颤抖起来,倘若如今她还有心脏的话,那颗心脏已被他的哭声拉扯得变了形。 “喂——我在这里——”苏小棉拔高音量,冲他大喊,与此同时,窗外骤亮,一束白光迎面射来,光芒的尽头出现一扇半开的门,那条门缝犹如充满魔力,吸引着她身不由己地后退。 苏小棉与男人渐行渐远,这时,男人突然扑倒在尸体上,克制的呜咽猛地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小棉。。。小棉。。。别离开我。。。” 男人的伤心欲绝令苏小棉益发难过,她大声唤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朝他的方向移动,两手拼命挥舞,她终于够到了他,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的指尖穿透了他的胸膛,如入无人之境,此时,窗外白光暴涨,一股大力袭来,卷起四周的气流疾速旋转,似龙卷风一般将她团团包围,带着她离开病房,飘向那扇门。 刺目白光如流星雨划过苍茫黑夜,从眼前一闪即逝,待苏小棉回过神来,犹如溺水之人浮上水面,一阵心跳加速,急促喘息,手足皆是冰冷。 周围阴森晦暗,只能借着从天花板通风孔里透进来的几缕月色,勉强视物。 目之所及,徒墙四壁,约莫十平方的陋室里,除了角落一只马桶,对面一个水槽,水槽上搭着个盆之外,便是自己身下的一张硬板床和一条破旧的薄被。 她仍穿着一身白裳,但这白,不再是婚纱的洁白,而是囚衣的惨白。 这里是。。。地牢? 苏小棉视线下移,看见一双脚丫子,再次大吃一惊。 这根本不是她的脚,她的脚起码还要大上一码,且她记得方才尸体的脚趾甲上,擦着鲜红的指甲油。 她抱着自己的臂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寒颤,心里对这场变故有个猜测,但同时又希望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她不免想起那个男子,那个差一点便要成为她丈夫的男子,他哭得那么伤心,分明爱她至深,可是她却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不为人知地发霉。。。她感到气恨、不甘,却又无计可施,抬头瞪着前方锈迹斑斑的铁门,思绪纠结如乱麻,半晌终于把心一横,低头撞了过去。 无论是梦也好不是梦也罢,总要赌上一赌——横竖眼下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如果这边结束了,保不齐她就能原路返回,回归元身,与她的新婚丈夫破镜重圆了呢? 她这么希冀着,便也不怕疼了,只怕赶不及时,万一那头尸体被火化掉,事情就难办了。 然而,就在她的脑袋即将与铁门亲密接触的刹那,铁门‘哗啦’大开,令得她以一头西班牙斗牛的姿势,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嘿,昨天还嚷嚷肚子疼,今天就生龙活虎了。”耳畔响起一声尖笑:“这么能演,不愧是戏子生的。” 门外走廊上了灯,周围顿时明堂起来,苏小棉眯了眯眼,一时还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但仍看清了方才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唇上蓄着一排小胡子,眼神滴溜溜地打转,打量她的目光很是惊悚。 再看被她撞得倒退一步的,乃是个身形高瘦的青年,剑眉星目,神情冷峻,一身戎装笔挺,肩章呈亮。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自是苏小棉目前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但可惜对方并不给她任何提问的机会。 戎装青年未发一言,一见她便擒住她的胳膊,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拽着她抬脚便走。 “三少,这丫头可是四少扣下的呐,您一来就要拿人,未免欠妥吧?”‘小胡子’拦在戎装青年面前,阴阳怪气地道:“四少可是有令在先,要教训这丫头,任谁都不得放她离开地牢半步!三少若执意拿人,还请三少等四少回来,与四少商量之后,再定夺她的去留好啦!” 戎装青年瞄了‘小胡子’一眼,唇角微微抿起,蓦地从腰间拔出一只手枪,抵上‘小胡子’的脑袋。 “三。。。”‘小胡子’还没来得及反应,戎装青年就已扣动扳机,‘砰’一声,把‘小胡子’崩了。 苏小棉低头盯着囚衣上被溅到的两朵腥红,整个呆若木鸡。 “狐假虎威的走狗。”三少杀了人,却是一脸若无其事,收枪动作干净利落,伸手抬起苏小棉的下巴,双目炯炯迫人:“记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你什么也没看到。” 苏小棉睁大眼,机械般地点一点头,跟着便昏了过去,等她再度醒来,周围场景又换成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墙上本有一扇小天窗但已被封死,只隐约瞅见黑漆漆的夜色。 她一骨碌爬起来,又立马倒抽一口冷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就跟散架似得酸疼不已,她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揉肩捶腰,顺手提起床头柜上一只茶壶倒茶,怎奈壶内空空如也,竟是半滴水都不剩。 此时此刻,苏小棉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嗓子干得冒烟,肚子饿得唱空城计,身上套着件脏兮兮的染了死人血的囚衣,门缝底下吹来阵阵阴风,令她牙齿打战,遍体生寒。 就在她绝望得想要大哭一场的时候,一股香味不期而至。 她天生狗鼻,一嗅之下便知这是蹄髈,且是加了陈年花雕的红烧蹄髈,酒香勾出肉香,香上加香,于是香得她垂涎三尺,两眼放光。 民生基层需求打败一切对于未知的恐惧,她仔细检查了门锁,从发间摸出一根发夹,插入锁孔。 门虽被反锁,但门锁同房间一般老旧,已有些松动,苏小棉凭着直觉拨弄几下,只听得咔嗒一声,她忙用力一推,门果然应声而开。 本以为这里光线昏暗,也是一处地下室,孰料竟在二楼,外头望出去有一个开阔的庭院,而香味则是从底楼飘上来的。 四周很安静,只有栖息在庭院树梢上的鸟儿在鸣叫,苏小棉心里害怕三少会不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但这会儿肚皮高唱空城计实在管不了那许多,便快步穿过走廊,寻着个木楼梯,下楼寻香而去,一直跑到底楼过道尽头的一间厨房门口。 厨房内空无一人,唯有灶台上一锅蹄髈煮得正欢,闻着那扑鼻浓香,苏小棉愈发饿得头晕眼花,立马一个箭步跨过去,抄起锅旁一双木头筷子,夹着一块半筋半油的蹄髈就往嘴里送。 好烫啊。。。但纵被烫得龇牙咧嘴,她仍觉心满意足,浑身似被一股暖流包围,如获新生。 “小棉,真的是你。” 出乎意料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地点、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苏小棉蓦然回首,只见一个男子倚门而立,气质斯文,容貌俊逸,一袭灰色立领风衣穿在他身上无比熨帖流畅,令人过目难忘。 ‘啪’。筷子和红烧肉齐齐掉下地去。 男子望着她,脸颊似染夕霞,薄唇宛如润玉,眼波里流淌的脉脉温情更若春/水点滴沥沥心头: “小棉,过来。” 第2章 夫妻 苏小棉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男子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抵在门上,扶着她的腰,俯首吻下。 与温文外表不同,他的吻深入而狂热,就像燎原之火,刹那席卷她的领地。 她被他吻得头晕转向近乎窒息,本能挣扎之际,耳畔传来一声厉喝:“穆世棠,你给我放开她!” 话音未落,一只‘白手套’横空卡位,将她从他的怀里硬拉了出去。 她抬头,只见三少站在一旁,剑眉紧蹙,一脸阴沉,而这会儿正抱着自己的‘白手套’则是个陌生少年,面上更是难看得不行,忽儿灰忽儿绿的,几乎跟他身上的军装一般颜色,她不明所以,又回头去瞧他,却见他仍是一副痴痴的样子,仿佛其余二人都是空气,他的眼里只有她。 “二哥,你又醉了。”三少眉头一拧,闪身拦在她与他之间,隔开他向她又伸来的手:“我送你回大公馆吧。” 他恍若未闻,踉跄着往前踏了两步,自被三少挡住去路,他这才看向三少,目光顿时凌厉起来,猛地用力推搡三少,三少却似铁人般纹丝不动,眼角余光在苏小棉的脸上一扫而过,对‘白手套’道:“四弟,你先带她上楼去。” “不许走!”他大喝一声,双目隐隐泛红,‘白手套’狠狠瞪了他一眼,打横将她抱起,快步离开庭院,院外铺着一条石子小径,小径左边有一座假山,‘白手套’抱着她绕过假山,又一阵七弯八拐,最后在一栋被丁香花丛包围的小洋房前停下,几个白衣黑裤的仆从候在门口,‘白手套’一扬下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说罢蹬蹬蹬一口气跑到三楼,踢开一扇房门,振臂将她扔下。 “哇。。。”苏小棉不及惊呼就已陷入一片柔软,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张丝绒铺就的大床,顶上的帐子薄如轻舞,绣着大朵鸢尾花。 “你怎么可以让二哥吻你!二哥喝醉了难道你也喝醉了?你。。。你这是存心气我的吗?!”‘白手套’一边叫一边飞扑过来,将苏小棉压在身下,急不可待地亲她吻她,苏小棉吓一跳,本能地扬手就是一拳,正中‘白手套’的鼻梁,‘白手套’猝不及防,呜呼一声栽下地去。 “小盈。。。”‘白手套’捂着鼻子,一脸怔愣:“你干嘛打我?” 苏小棉跪在床上,盯着‘白手套’面色沉沉,方才三少称‘白手套’为四弟,想来‘白手套’就是那个将她关在地牢里的四少,便哼道:“这还用问?因为你该打!” 四少见她冷言冷语,只以为她在同自个儿使性子,便放低了姿态,诚恳道:“小盈,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火头上的一时浑话,谁叫你口口声声要走呢。。。小盈,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娶你进门,真心待你,绝不辜负!我是认真的!”说罢又将她一把抱住,覆上唇来。 苏小棉面对四少的步步紧逼,不由又惊又怒,眼看他的手扯下她为数不多的纽扣,她立马一巴掌挥过去,甩在四少的脸上,叫道:“你这是干嘛?你疯了吧?你谁啊?” “我谁?我是穆世铮!不过几天不见,你就要跟我玩失忆了吗?!”四少挨完一拳又挨一记耳光,天知道他这辈子还没被哪个女人这么‘修理’过,刚软下的脾气顿时复涌上来,张口如珠如炮:“我知你怨我怪我。。。是,我承认,把你囚起来是我不对,可你呢?你竟对我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执意要离开我。。。如果我不把你囚起来,你还是会一声不吭地跑掉!我说我不要再不管你。。。那、那是我当时气疯了,才会说出那些混账话来。。。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们不是约定过,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厮守终生,成为对方的守护天使么。。。”说到最后,语声哽咽,眼圈都红了。 ?守护天使?这肉麻的台词让苏小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趁着四少说话的档口,她慢慢往后挪动,将要跳到床的另一侧时,眼角不经意一瞥,陡然看见墙上镜子里一张陌生面孔,刹那心头狂跳不已——这这、这是她? “小盈!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四少跺脚,发了疯似得扑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脚踝拉向自己:“我们、我们都那样了,你还要跑去哪里?你是明白我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却口口声声说要把我还给辛颦。。。我不管,总之你不能抛下我,一走了之!我决不能答应!” 苏小棉听得稀里糊涂,头昏脑胀,然而最叫她震惊的,是自己外形的变化,偏生此刻,四少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紧压着她一阵猛亲猛扯,她挣不脱四少力大如牛,眼看一身单薄的衣裤就要被他扒光,不由放声尖叫:“救命啊!非礼啊!来人啊!” “非礼?”四少一跃而起,气得脖子也粗了:“我怎么可能非礼你?!小盈,你说过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是你心甘情愿给的我!”苏小棉只顾手忙脚乱地提裤子,随口道:“我心甘情愿地给你什么了?你有话好好说,站住了,别过来啊!” “你。。。你心甘情愿委身于我,做我的女人!怎么,你现在倒跟我装起糊涂来了?!”四少抓住苏小棉的胳膊,咬牙切齿:“难道你真以为,区区一封分手信就能勾销我们之间的山盟海誓,情比金坚?!难道你当真能如你所说,你要忘记我、忘记我们共度的时光、我们之间的种种种种。。。所以你这是存心惩罚我吗?权当我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吗?!” 听到这里,苏小棉也明白了七八分,这躯体的主人‘小盈’是四少的女友,小两口吵掰,四少囚禁‘小盈’,跟着不知‘小盈’出了什么意外,大约是死了,才令她得以进入‘小盈’的身体,鸠占鹊巢,变成了‘小盈’。。。可是,方才那与她前世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怎又口口声声叫她‘小棉’呢?如今她长得跟前世的苏小棉根本就是两码事,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她来呢? 苏小棉撑着脑袋,想不通。 “小盈,扪心自问,你真的能忘吗,你能忘记我吗?纵然你能,我也不能!”四少猛摇她,就像在摇骰子一样:“你已是我的女人!你承诺过你会爱我一辈子等我一辈子的!我不许你出尔反尔!我不许你忘了我!” 苏小棉被四少摇地眼前金星乱冒,苦不堪言,憋不住大声道:“我是忘了!我在牢里死了一回,什么都不记得了!” 四少只道她仍在赌气,闻言极其难过:“小盈,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我都跟你道歉了,那天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撂狠话的,实在是你一直说分手,我一时上火就。。。小盈,好歹我们也一起这么久了,怎能说忘就忘呢?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一夜夫妻又怎样?”苏小棉冷不丁的一句反问顿时噎住了四少的话头:“就算以前上过床如今也下了床了,我是个女人我都不介意了,你一个男人有什么放不开的?” “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四少死死瞪着她,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地咯咯响,愤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跟我,是不是?你究竟对我哪不满意?我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你有什么好的?” “我个子高,长得帅,又有钱,还是穆家四少爷!” “是啊,你是很好。”苏小棉抿一抿唇,只觉唇上仍留有那个人的余温,不由心中一动:“但我心里有别人了,所以。。。” “哦?你心里有别人了吗?少骗我了!”四少眸子一沉,怒极反笑:“你不肯跟我,始终就一个原因,你认为做妾是委屈了你,给辛颦斟碗姐妹茶是侮辱了你,即使我们穆家声名显赫,你也非要争一个正妻的位分不可,这才以退为进,跟我玩捉迷藏,迫我与辛颦离婚才能娶你,对吗?!” 什么?苏小棉的脑袋嗡嗡作响,实是没料到方才一长串煽情戏的目的居然是叫她做妾来的?!试问这个小盈姑娘究竟有多想不开,才要把身子给个有老婆的公子哥当小三儿啊!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之所以娶辛颦,是因为她父亲救过我父亲的命!小盈,除了正妻的名分,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你还要离开我?!你明知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呀!”四少冲过来紧紧抱住她,亲吻如骤风急雨般疯狂落在她脸上颈上:“我不让你走,再也不让!我要你!你是我的女人!”粗重的喘息落在她胸口,健壮的身躯匍匐在她身上,他双手并用脱她的衣服,单薄囚衣终于被他撕成几片破布:“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到底!我穆世铮绝不是不守信用始乱终弃之辈!” 虽然这具身体不是她的,但那种被强迫的感觉却是真实的难受,趁四少解皮带的间隙,苏小棉瞄准他的要害,屈膝狠狠一顶。 “嗷呜。。。”四少立马倒抽一口冷气,弓背弯腰脸色青白地滚下床,半天爬不起来。 苏小棉跳到床另一侧,瞧见一旁沙发上叠放着一套男式衬衣衬裤,她抖开一看,还算干净,便卷起过长的袖子和裤脚,将就着换上,跟着从茶几上的保温瓶里给自己倒一杯热白开,一边喝水一边从点心盒里掏了几块糕点来吃,待她慢条斯理地吃完喝完,方见四少一手撑地一手扶床杆子,勉强站直了。 苏小棉这才有闲暇仔细打量这位四少,只见他浓眉大眼,英姿勃勃,年纪大约二十出头一点,身高足有一八五以上。 论外形,确如他自评,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只是若拿来与那人一比,就不得不逊色几分。 “喂你。。。四少,如果这笔风月账一定要算在我头上的话,咱不如直接一点,开门见山罢。”苏小棉吃完,拍拍落在身上的糕点渣,在沙发上坐正了,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做妾我不会;做妻你身边也腾不出位置,所以你若一定要对我负责,就干脆给我钱吧,只要你给我一笔钱,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恩怨情仇便算了结,从此以后大家谁也不欠谁,至于钱的具体数目嘛。。。” 苏小棉扳着手指头犯愁,到底要多少好呢? 从这房间的布置看,有点像是上世纪前期,一个没有卫星电视电脑天然气的时代,唯一一部话机还是手摇的。 三少、四少一身配枪军装、三少持械杀人。。。苏小棉暗暗心惊,若是猜得没错,她竟是有幸重生到那个风云起伏、暗潮汹涌、内忧外患的年头来了么? 鉴于当下通行货币与币值难以估计,她想了想,便对四少道:“这笔钱的具体数目便交你定夺好了,相信你是不会让一个弱女子吃亏的。” “你问我要钱?”闻言,四少的脸色竟是比方才命根中枪更加青白惨烈,似是无法置信一般地重复道:“你居然问我要钱?” “你不是说,除了正妻的名分,你可以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吗?”苏小棉摊摊手:“钱,就是我目前唯一想要的东西呀!” “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四少双拳紧握,忿然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用金钱可以买卖衡量的!” 苏小棉耐着性子道:“可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不想当你的妾,我只想要你一笔钱。” “你。。。你。。。”四少仿佛被雷劈了,一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门口响起一声冷笑:“果然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苏小棉循声望去,只见三少走了进来,看她的眼神充满鄙夷不屑。 第3章 审讯 “三哥!”四少一见三少,急忙挡在苏小棉身前:“这是我与小盈之间的事,你别管!” “大姐到了,要见她。”三少不多废话,绕过四少,从沙发上拉起苏小棉。 四少一听更急了,立马抱住苏小棉的胳膊:“小盈跟那件事没有关系,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苏小棉被两人一边一个架着,脚底板离地三寸有余,三少、四少彼此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放手。 僵持不下之际,三少斜睨她一眼,淡淡道:“四弟,大姐最见不得穆家不睦,一个莫小棉已将二哥弄成这样,你若再闹,叫大姐如何还能容得了她。” “到底是大姐容不了她,还是你容不了她?!”四少浓眉紧锁,一双眸子紧盯三少:“三哥,你的手段穆家上下谁不清楚,张茂纵有不是,好歹也是我的副官,也跟了我这些年,你都不留半点余地,说毙就毙,更何况是与日寇有牵连的人。。。坦白讲,我不敢把小盈交给你。” “张茂是张基重的侄子,张基重做的那些龌龊事,张茂难道没份么?!”三少冷道:“你既心中有数,又何必妇人之仁,替张茂喊冤!他根本死有余辜!” “可你尚无证据!”四少涨红脸:“更何况,张基重是父亲手下老将,他要是真行有差池,父亲也不会不闻不问的!” “父亲就是顾着往日情分才把军需交给张基重,谁想他竟。。。”三少看了苏小棉一眼,忍下话头,只道:“你怕父亲怪罪,我可不怕!假使张基重因此对穆家生了异心,后果亦由我一力承担!”说完一把拉过苏小棉:“你撒手!” “三哥!”四少急得额头冒汗,三少看了四少一眼,缓了口气,又道:“你既认定她是清白的,便让她跟我去见大姐,我向你保证——这个女人,是黑是白,是人是鬼,我和大姐自有分数,断不会屈打成招,也不会姑息养奸。”显然三少的保证很有分量,四少犹豫片刻,虽仍是不甘,但到底松了手。 这一次,三少没像上回那么大力,只是拉着苏小棉手肘往前走,苏小棉被迫移动脚步,眼光往三少腰间一溜,下楼的时候微微侧向三少,同时腾出另一只手来,心念电转之际,三少仿佛脑后长眼,蓦然回身,将她双手反剪,唇角贴着她的耳畔,冷冷道:“敢碰我枪的,都死在了我的枪下,你最好别试。” 三少的声音低不可闻,但每一个字都犹如极地寒流爬上苏小棉的背脊,她吓得浑身一抖,再不敢动歪脑筋,一路目不斜视亦步亦趋,被三少扣着走下楼梯,拐角处,正逢一个老妈子端着一只木盘上前来,迎头一记照面,老妈子一见苏小棉就瞪大双眼,手中木盘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连带两只青花瓷碗摔地粉碎。 “张妈,怎么了?”三少眉头略蹙,张妈却死盯着苏小棉不答话,表情活像见鬼似得,直待三少问了第二遍方才惊醒过来,慌忙低下头去,有些不安地道:“四少说有贵客,要我准备参汤。。。人老了,手总是打滑,我这就重新弄去。” “不必了。”三少吩咐道:“叫老李把车开过来,四少这便回去了。”说罢架着苏小棉来到一楼前厅。 前厅十分宽敞,布置却很简洁,桌椅是清一色古典红木,东西墙挂着两大块波斯绣毯,一幅百鸟朝凤一幅四季千卉,廊下有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插着几根郁郁葱葱的翠竹。 一个身穿紫缎旗袍的女子静坐太师椅上,她生得并不美,但胜在气质端庄,眉目间隐隐透着一股锐利,开口倒还算客气: “莫盈小姐,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穆家大小姐,穆心慈。” 苏小棉挑眉,这才知道自己姓莫,莫盈莫盈。。。哎,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名字啊。 三少放开苏小棉,站到一边,苏小棉气恨地瞪了三少一眼,揉一揉酸疼的手腕,这才朝穆心慈略点头,一样客气道:“你好,穆小姐。” 穆心慈说话直截了当:“莫小姐,请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希望莫小姐能配合。” 苏小棉现在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却要反过来为他人答疑解惑,真正头疼万分,不由叹口气,道:“我好像在牢里病了一场,醒来以后,过去的事都不大记得了。”一旁三少目光如炬,一眼扫来,苏小棉立刻头皮发麻,忙又补充道:“如果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那绝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哦?莫非连你的父亲是谁,你也不记得了吗?”穆心慈定定看着苏小棉,举起桌上一本黄皮小册:“这是我们在你家搜到的日记,里面写着你的父亲是一名中国人,我需要证明。” “证明?”苏小棉没听懂:“你要证明我父亲是中国人?为什么?” “这样我才会考虑留你一命。”穆心慈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但如果你是莫小棉与斋藤一刀的女儿,你就非死不可。” 苏小棉的脸顿时绿了,倒不是因为穆心慈一句‘非死不可’,而是‘莫小棉’三个字!她终于转过弯来,原来那人之所以叫她‘小棉’,果真不是因为认出她是前世的苏小棉,而是根本在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即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莫盈的母亲,莫小棉! 苏小棉还来不及消化这个发现,四少已如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住她,对穆心慈高声道: “大姐!我不许你伤害小盈!” 三少呵斥:“四弟,大姐只是问个话,你何必大惊小怪。” “穆世勋你丫的给我闭嘴!”四少突然冲三少吼道:“你少抬大姐出来压我,还有你的狗屁保证,统统都撤了吧!我差点被你唬住了。。。其实最想小盈死的人根本是你!别以为你崩了张副官就死无对证,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三少脸色一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跟我装蒜!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四少怒目相视:“刚才厨娘王妈来跟我自首,说张副官叫她在小盈的饭菜里投老鼠药,张茂一向跟我办事,小盈又是我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对小盈下手?!而我把小盈关在小公馆地牢的事,就只跟你一人提过!你说,是不是你,捏着张茂的把柄,暗中指使张茂给小盈下毒?!” 三少压着火,冷笑道:“四弟,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迷昏头了?竟如此异想天开。”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斋藤一刀是杀害你生母的凶手!”四少此话一出,三少立刻面如寒霜,四少自知失言,但这会儿也顾不得退缩,继续道:“莫小棉东窗事发,你认定小盈是斋藤一刀的女儿。。。你追踪斋藤一直无果,所以你便杀小盈泄愤!”四少转身抱住苏小棉,嗓音微颤:“幸而小盈命大,躲过一劫,没被你毒死,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住口!”穆心慈霍然起立:“四弟,你不可错怪三弟,叫张副官动手的人,是我!” 四少大吃一惊,三少也不由一怔。 “自从莫小棉间谍身份暴露,我便清查其余党,这才知道,四弟你竟与莫小棉之女来往甚密,莫小棉将二弟害得那般失魂落魄,我怎能再让你落入这对母女的陷阱!”穆心慈缓缓道:“据线报,莫小棉在京都的时候就是斋藤一刀的情妇,莫盈亦是在日本京都出生,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莫盈就是斋藤的私生女。斋藤残杀我中华义士、无辜百姓、军士战友数以万计,与我穆家更有不共戴天之仇!四弟,不瞒你说,但凡与斋藤有关联者,我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大姐!我了解小盈!她单纯善良,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普通学生,绝不可能是日本间谍!”四少放软了语气,恳切道:“大姐,你相信我吧,小盈以为她母亲就是红枫戏院的头牌花旦,其他一点都不知情!” “二弟当初不也是对莫小棉如此深信不疑,结果呢?若非三弟及时赶到,二弟如今已落入日寇之手,下场不言而喻。”穆心慈目光闪烁:“四弟,你让开。” “我不让!”四少脸色泛白,挺身挡在苏小棉跟前:“莫说小盈未必是日本人的女儿,就算她是日本人的女儿,你也已经杀过她一次了!还不够吗?!” 听到这里,苏小棉耳朵里塞满滚雷,一波比一波炸得响亮。好了,她这下算是大彻大悟了,重生呢就是重新投胎,而投胎呢永远是门技术活,而倘若你掌握不了这门技术活,你的重生甚至不如前世。 譬如像她现在这样,重生于军阀风云+抗日时代,成为一个化身戏子的日本间谍的私生女,是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的。 “你是斋藤的女儿吗?”穆心慈不理会四少,双眼雪亮盯视苏小棉:“如果你的日记里写得是真的,你的母亲被逼委身日本人,你的亲生父亲是一名爱国人士,那么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是何身份,我必须知道。” “我是谁的女儿,很重要吗?”苏小棉迎着穆心慈的目光,不答反问:“我若是中国人的女儿,我就是人;我若是日本人的女儿,我就不是人了吗?” 厅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穆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曾杀过穆家一兵一卒,倒是穆小姐杀过我一次。”苏小棉从四少身后走出来,看着穆心慈:“如此说来,是你欠我,我并不欠你。” “到底是在洋学堂里念书的。”穆心慈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小棉:“莫小姐能言善辩。” “虽然这么说,穆小姐一定不信,但我确实不知我父亲是谁。”苏小棉斟酌字句,尽量不露破绽:“我只知我是中国人,在中国念书,我对日本没有印象,生平也未见过任何日本人,无论你信不信,我并不是。。。” 一支冰冷的、黑乎乎的枪口蓦然抵上苏小棉的太阳穴。 “三哥,你做什么?!”四少瞬间变了脸色:“快把枪放下!” 三少置若罔闻,一双如冷夜寒星般的眸子紧锁苏小棉:“你若不是日本间谍,那你如何解释,在你母亲莫小棉接近我二哥的时候,你正与我四弟频频约会?试问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巧合?抑或,这一出,本就是斋藤预设,令你们母女联手,双管齐下,伏击我穆家的戏码?!”三少举枪拉开保险:“再不说实话,莫怪我子弹无眼。” 这是苏小棉第二次见到三少拔枪,却是第一次被一支枪指着脑袋,刹那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她都分不清究竟是害怕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但当她看着三少居高临下、仿佛一个操控生杀大权的制裁者般视她为卑贱蝼蚁的模样,胸腔内顿时血气翻涌,那种被贬低轻视的羞愤屈辱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仿佛早已烙刻在她的骨子里,痛得她怒从心起,而这种怒就像疯长的野草一般在她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去,汹涌澎湃的甚至超越了她对死亡的恐惧。 “你——放——屁!”苏小棉转身直面三少,直面那冰冷乌亮的枪口:“我说我不是就不是,至于信不信随便你!我跟你无话可说!有种你就开枪吧!”三少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诧异,苏小棉脑门一热,居然伸手握住了枪管,抵上自己的眉心,睁大两眼怒视三少,大声道:“来啊,开枪啊!就这样杀了我啊,就这样以一个渺小无辜手无寸铁的女学生的鲜血,来烘托你民族英雄伟大光辉的形象啊!我要是跟你求一声饶我就是龟孙子!因为你不配我向我低头!你这个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被仇恨扭曲心灵、被战火蒙蔽双眼、与野蛮鬼子大同小异殊途同归的杀人机器!” 窗外夕阳西下,鸟雀归林,雁落有声,厅里却万籁俱寂,四周空气仿佛停止流动。 穆心慈和四少都被苏小棉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震住,愣在当场。 三少气青了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不怕死。。。?好。。。很好!” “三哥!”四少猛地回神,惊呼道:“三哥不要啊!”却是为时已晚,只闻‘砰’地一声,三少已扣动了扳机。 第4章 交易 黎明时分,晨曦透过粉色窗帘投射到床上,衬得一张宛如白瓷的小脸薄染红晕,两枚长长的睫扇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轻微颤动,昭示主人不安的心绪。 床边,站着一个戎装青年,五官冷峻,身姿笔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躺在床上假寐的少女,表情严肃,星眸沉沉。 “莫小姐,医生说你的耳朵已经没事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三少慢慢开口:“不知我大姐的提议,你考虑的如何。” 苏小棉翻个身,面孔朝墙壁,将被单蒙过头顶,刹那眼前掠过前世片段,那时她也是这般被单覆身,不禁打一个冷战,立马又探出脑袋,正逢三少一手伸来扯被单,刚好抚上她的脸。 此时此刻,窗外光线浅淡,屋内半明半灭,只见三少的神情笼罩在一片暗影之中,带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犹如五指山困孙悟空一般困住她的呼吸,她立时想到死在这只手下的亡魂不知几多,顿时心口抽紧,整个人弹簧似地跳起来,冷不防撞上低矮的天花板,一边哇哇惨叫一边东倒西歪,混乱中向前一冲,压着一个硬物滚下地去。 “啊啊啊。。。”苏小棉的脸皱成一团,猛揉肿起的后脑勺,待得痛楚稍减,方才发现她正大字趴在三少的身上,一条雪白大腿luo/露在睡裙之外,再看三少,满脸隐怒待发,凛冽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一手已按上枪套。 “哇!”苏小棉见状,赶忙爬回床上,扯过被单严严实实裹住自己,戒备地瞪着三少:“我告诉你,你可别乱来,穆大姐承诺过护我周全!” 三少从地上站起,整一整军装,冷冷道:“这么说,莫小姐是同意我大姐的条件了。” 苏小棉垂首叹了口气。 不答应又如何? 她哪有不答应的权利。 那天,三少怒火中烧之下开了一枪,子弹却是没瞄准她的脑袋,而是擦着她的耳际打穿了一幅波斯绣毯。四少气得跳脚,眼看又要跟三少杠上,穆心慈发话道: “莫小姐,我以穆家的名义向你承诺保你平安,但相等的,你也要为穆家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苏小棉这些天寝食难安的原因。 穆心慈断定,失去了莫小棉的消息,斋藤一定会派人联络莫盈,只要顺藤摸瓜,便有机会打入敌人内部,够幸运的话,甚至能追踪到斋藤本人的行迹。 当然,不够幸运的话,还没追到斋藤,苏小棉的小命就沦陷在敌我难辨的无间道战之中。 这滩浑水如鸦片,一沾上就再也脱不了身,惹了小日,小日会杀她;惹了穆家,穆家不会放过她,真是万万不可趟。 所以苏小棉变成了一只鸵鸟,绝口不提此事,只推说耳鸣得什么也听不见了,经医生检查,她的耳膜受枪响所震,引起神经性短期失聪。 穆心慈令三少送苏小棉回家,自己则押着四少回了穆家大公馆,临行四少紧握苏小棉的手:“小盈,你别害怕,我一有机会就去看你!” 一旁,三少冷如冰锥的目光盯得苏小棉头顶寒风飕飕,耳畔又是四少的信誓旦旦,苏小棉唯唯诺诺,勉强从四少爪下抽出手来,坐上三少的车,车子一发动,三少就不客气地警告道: “还有一个条件,方才当着四弟的面,大姐不便言明,不过莫小姐是聪明人,理应了然于心。” 她当然明了,那隐含的条件,自然是叫她与四少断绝关系。 果然,整整两个礼拜过去,四少没再出现过,只有三少带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宋医生来过几次,前天还给她做了个全身检查,临走宋医生对三少说: “莫小姐现在很健康,耳朵也没什么大碍,完全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她依旧装聋作哑,但三少更是难缠,她不开口,三少就赖在她屋里不走,害得她夜夜睡不安稳。 这男人敢情是铁打的,一连数晚睡凳子睡沙发都精神抖擞,意志之坚固堪比钢筋混凝土,与他周旋,她迟早崩溃。 “如果日本人放弃我这颗棋子了呢?”明知躲不过,苏小棉不免挣扎一番:“也许日本人已经获悉我母亲任务失败,不会再打草惊蛇。” “虽然我们封锁了消息,但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三少顿一顿,又道:“不过,只要我们手上仍有斋藤想要的东西,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可是那个斋藤不是没有人性的吗?”苏小棉仍不死心:“像那样的人,区区一个私生女又怎会放在眼里呢?若是放在眼里话,也不至于让我跟着我妈一起来中国冒险了是不是?” “也许你说得对,斋藤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三少看了看莫盈:“也许,你是斋藤安排的一个幌子,正因为有个不知情的女儿,才使得莫小棉的身份更加隐秘安全。。。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们都不会放弃。” “斋藤要我母亲偷得,到底是什么?”苏小棉气馁地叹口气,她情知说不动三少,索性转了话题,随口扯道:“我军卧底名单?日方卧底名单?日本毒气秘方?原子弹核武技术?中国龙头藏宝图?” 三少沉默,眸光闪烁不定,苏小棉立刻后悔失言,低下头去,不敢与三少探照灯似得目光对视。过了好一会儿,只闻三少一声冷笑: “莫小姐好见识,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女学生。” “哪里哪里,我还真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罢了。”苏小棉打呵呵:“所谓读史使人明智。。。”三少突然一把掐住苏小棉的脖子,渐渐勒紧:“日本研制毒气的线报,我们也不过刚刚获悉,请问莫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希特勒能用毒气对付犹太人,残虐如小日难道不会想到仿效纳粹吗?!”苏小棉呼吸困难,急中生智:“我也就是凭空猜测。。。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三少定睛凝视苏小棉良久,方才慢慢松了手。 苏小棉再度劫后余生,抚着隐隐作痛的脖颈,背后全是冷汗,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心中充满畏惧与嫌恶,但却丝毫不敢表露在脸上,唯恐他一怒,她又免不得受皮肉之苦。 “究竟斋藤要的是什么,现在的你还不需知道。”三少冷冷道:“只要你按照计划行事,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苏小棉咬一咬牙,鼓足余勇试探道:“我若是不答应跟你们合作呢?” 果然,三少的手移向枪套,神情讥诮道:“那便是说,莫小姐不愿与穆家同一阵线,将来很可能是敌非友,再加上你对我四弟影响甚深,留着你,我始终不能放心。” 苏小棉盯着三少腰杆子上的那管抢,试问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再像上次那样豁出命去赌一回,于是泄气道:“好吧,我答应就是了。”说完倒在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现在,就麻烦你离开,让我好好睡一觉。” 三少迈步走向门边,跨出楼道又突然折回来,搁了一样东西在桌上,苏小棉睁眼,只见桌上多了一本黄皮小册,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由坐起身:“喂。。。穆世勋。。。” 三少的手放在门把上,听到她竟敢直呼他的名字,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讶异,待回过头来,讶异之色已尽收眼底,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一个疑问在苏小棉的胸膛里兜了一圈,升上喉咙,又落下:“没、没什么。” 三少往门边一靠,双手环胸,摆出一副她不坦白他就不走的样子。 苏小棉只得硬着头皮问出了口: “莫小棉。。。我妈妈,是你杀的吗?” 第5章 新生 “可以这么说。” 苏小棉没想到三少如此直率,竟然毫不避讳地认了。 “如果你想替你母亲报仇的话,我等着。”三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小棉望着三少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直挺挺躺回床上,却是睡意全消,干脆下床开灯,从桌上拿起那本黄皮小册,一字不漏地将莫盈的日记读完,总算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完整串联了起来。 莫盈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在入校时的军民汇演上担任司仪,认识了前来演讲的四少穆世峥,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火速发展,日记里有几段相当肉麻,连徐志摩的风都来了: “他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深深投影在他的波心。” 还有仓央嘉措的风: “你早已幽居于我的心底,我宁可放下天地,也不愿放下你。” 甚至有一页用一张小纸条贴着首海涅的诗,字迹粗犷,估计是四少写的: “在你美丽的樱唇上,我惯用接吻来代替语言,我的吻就像是从我的心底冒出的一个火焰!没有你,天堂也变成地狱。” 这首诗下,莫盈附加了一行娟秀小字: “今晚,母亲要登台连唱,不在家。世峥来了,我们拥抱在一起,他说他想要我,我便义无反顾地给了他,他炙热如火,彻底点燃了我,我们疯狂缠绵,一直痴迷到天亮。临别,他发誓他绝不会辜负我,一定会娶我进门,我却很矛盾,且不论穆家是何等赫赫有名的高门大户,他毕竟已有了妻子,即便将来真的娶了我,那也意味着我必须与他的妻子分享这份爱情。。。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爱上他,把一个少女全部的纯洁美好献给他,因为此生此世我将只爱他一个,不管未来如何演变,即使不能开花结果,我亦爱我所爱,死而无悔。” 看到这一段,苏小棉不由皱了眉,这小盈当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即使就此沦为第三者、无名无分受唾弃都全然不顾了。苏小棉一边摇头嗟叹,一边翻过这些充斥着十八少女热恋心结的页码,发现最后几页的字迹非常潦草,像是在极度激动的心情下记录的: “世峥说好要来,但又临时爽约,他说是有公务,但我明明在电话里听见了女人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他的妻子不让他走,那个能够名正言顺地占着他的叫‘辛颦’的幸运女子,于是今夜我注定失眠,直到凌晨四时仍睁眼呆看天花板,却不料因此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外面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我自窗帘缝里望出去,又是同一辆黑色轿车,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那车常送母亲回家,我却一直没有见过车主,因为每次只要母亲一进门,车子便开走了,然而这一回,有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追着母亲下了车。 母亲作为红枫戏院的台柱,周围不乏各式男人的追求,但她一直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从未带任何男人进过家门,这也是无论同学们怎么编派戏子的风流韵事,我依然尊重母亲的原因,但今天,我失望了,我竟然看见她让那男人进了家门,去到卧室,他们一路搂搂抱抱,亲密接吻,甚至连门都来不及关好。我躲在她的卧室外,看见他们倒在床上,窃窃私语,那个男人长得非常英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比世峥更英俊的男人,但明显的是,他比她年轻太多。 他们的声音渐渐拔高,我听到男人反复说‘小棉,跟我结婚吧’,母亲突然哭了,背过身去,他立刻抱住了她,疯狂地亲吻她,她亦热烈回应,我手里握着烛台,本能有一股想要扑过去击打那个男人的脑勺、将他们如胶似漆的身体分开的冲动,但她是那么地快活,我从来没见她那么快活过,她声声唤他‘世棠’,这个名字有点熟,但当时没想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终于等到他开车走了,这才冲进去,站在她面前,厉声质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穿着内衣,肌肤上红印遍布,样子有些狼狈,但她平静地告诉我,她与他的关系已秘密持续了一年多,他很爱她,即便她比他大了八岁。 我很震惊,拉开大门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一家公用电话亭,我拿起电话,唯一能想到的倾诉对象便只有世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态度温和客气:“世铮还没起床,请问您是哪位,这么早找他,是有急事吗?”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声音,我分明刚刚才听到过,我问他是谁,他说:“我是世峥的二哥穆世棠,有什么话你尽可告诉我,我会替你转达。”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和我母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就是他,世峥的哥哥,穆家二少。 整个世界仿佛在我面前颠倒过来,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摔了电话,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游荡,也不知怎么摸回的家。母亲仍坐在客厅里等我,穿着睡衣,残妆,茶几上摆着一瓶快要见底的红酒。我对她说我决定去英国读书。这件事她提过多次,为了世峥我一直没同意,但现在我巴不得马上动身,学校可以到了那边慢慢找,我只希望能尽快离开中国。 母亲听了有点伤心,估计她以为我受刺激太深,不想再看见她所以才决定要走,我便骗她说我是想去英国找父亲,她大感惊讶,自从十七岁生辰那日她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是个中国人,当年她与游学的父亲在日本京都邂逅,她便有了我,之后我就一直没再问过这件事。其实我对亲生父亲是谁毫无兴趣,母亲说父亲是个好人,是个爱国的人,当年他之所以匆匆离开,是为了报效祖国的事业,为中国同胞们出一份力,但在我看来,不管出于何等高尚的理由,他没有一起带走母亲,他始终都是抛弃了母亲,只身回国,也许他和世铮一样早有妻子,也许他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母亲的身份。。。总之,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没有养育过我一时一刻,这样的父亲我要认来做什么呢?但为了安抚母亲,我拼命装出对父亲非常向往的样子。 母亲相信了,她并不知道我与世铮的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就像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与穆世棠的感情一样,我们真不愧是俩母女。想来这一切实在可笑,两母女配两兄弟混*常;这一切又何其可悲,两母女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我问母亲穆世棠可会娶她,她狠狠吸烟,只说穆世棠有个财雄势厚的未婚妻,却为了她无限期地推延婚事。她的神情看起来相当落寞,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高兴,我却觉得是个不错的消息,至少穆世棠仍然单身,不像穆世峥名草有主,母亲比我有希望。 如果没有我,母亲能不能顺利嫁入穆家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再成为她走进穆家的绊脚石,所以这一去,我便不打算再回来。至于世铮,我已无颜面见他,倘若他知道我的母亲与他二哥是这样的关系,不知他能否接受得了。但无论有没有这一层原因,我与世铮的分手都在所难免,其实早在一开始我们便已是不可能,只不过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他是有家室的人,虽然我只是个戏子的女儿,不如他的妻子出身高贵,但我仍有我的骄傲,那就是——倘若不能完全得到,我情愿完全不要。 我给世铮写了一封信,很决绝的信,我告诉他我选择把他还给他的妻子,我要与他分手,离开他,永远地离开,我叫他忘了我,而我也会彻底抹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当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谎话。 明天晚上,我就要走了,母亲都安排好了,让我从码头搭丁婆的船,先到香港,再坐飞机去伦敦。这本日记我不会带走,如果有一天世峥不再恨我,也许将会是很久以后吧,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发现这本日记——w,ilovehiyswill.” 苏小棉看到这里,已是终页。后来的事,大致都猜得到,四少看了信,赶去码头截住莫盈,莫盈坚持要走,四少盛怒之下便把莫盈关了起来。莫小棉以为送走了女儿,便放心联合日本人开始行动,事败之后,穆心慈查到莫小棉有个女儿莫盈,且与四少交往深密,便理所当然视莫盈为斋藤派来的又一个间谍,立意斩草除根。 至于这本日记,该是莫盈被毒死之后才落到穆心慈的手里,按那天三少与四少争执的情形推断,穆心慈下毒杀害莫盈一事,三少四少都被蒙在鼓里,而三少定也是因为看了日记,发现莫盈的身世另有蹊跷,且对莫小棉的间谍身份似乎并不知情,这才去牢里提莫盈出来问话对质,并将日记转交穆心慈,当然彼时的莫盈已变成了苏小棉。 想通了这些,苏小棉突然觉得自己尚算幸运,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艰险,她总算是跨过一个个坎,毫发无伤地活下来了,虽然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但此刻窗外阳光普照晴空万里,今天已是另外一天。 不错,从今天起,她就是崭新的莫盈了。 第6章 穆公馆 声名鹤立的北阀督军,穆宗淳的大公馆是北都最宏伟辉煌的豪宅,坐落于国内第一峡岭求凰谷上,四面环山,地形奇巧,若从高空俯瞰,整个穆公馆就犹如凤凰翱翔的羽翼,丰满夺目,充满力量。 清晨六点半,穆家大小姐穆心慈已穿戴齐整端坐八仙桃木桌前,吴妈奉上新鲜豆浆油条,春髻、喜娟、碧莲伺候一旁,这时楼梯上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落地声,正是前日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表小姐廖云珠: “大姐早安。” “怎不多睡一会儿,明明时差还没倒过来。”穆心慈体贴道:“父亲不在家,不必拘束。” “就因为时差还没倒过来,所以才睡不着,躺在床上就闻到吴妈煮的豆腐花,简直香掉了我的鼻子呢。”廖云珠笑笑,在餐桌前落了座,她是穆心慈的生母、穆家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外甥女,自小在穆府长大,熟知穆家规矩,将门中人作息规律,个个早起,即使穆督军不在府里,穆心慈也每日做得好榜样,叫她一个表亲如何敢躲懒,即使睡不够,也情愿午后补觉。 “表小姐还跟小时候一样,最喜欢吃我煮的豆腐花。”吴妈笑呵呵地给廖云珠布上餐具:“这就对啦,洋人的面包黄油哪及得上俺老祖宗的四大金刚呢!” 穆心慈摇头笑道:“可惜我们家的三位少爷都不爱吃大饼油条,却中意面包黄油。” “大饼油条有大饼油条的口感,面包黄油也有面包黄油的风味嘛。”廖云珠接道:“总之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瞧你这圆滑的小嘴儿。”穆心慈瞥一眼楼上,廖云珠立马会意:“二表哥昨夜喝多了,司机老李扶回来的,四表哥在后山校场打了一夜的枪,凌晨才歇下。” 穆心慈一听,把半碗豆浆往桌上一搁,脸色阴阴的。吴妈识趣,立刻带着丫鬟们退了。廖云珠岔开话题:“大姐,从英国回来的船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英国驻华大使的千金,名叫方安琪,为人活泼,长得漂亮,改天我想请她来家里玩。” “我也听说这一任英国驻华大使是个英籍华人。”穆心慈点点头:“有机会的话不妨与方小姐多亲近亲近,这样的朋友值得结交。” 廖云珠附和道:“大姐说得是。” 穆心慈放下晨报,又拿起一份北方早报,闲闲道:“在剑桥待了四年,可有认识什么青年才俊?” “大姐,怎得突然提这个。。。”廖云珠不由脸上一红:“剑桥课业繁忙,文学院里又是女孩子的天下,哪来这么多人认识。” “哦?不过听二娘说,她侄子梁振华在英国与你是同校呢。”穆心慈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廖云珠一眼:“你信里倒是从未提过。” 廖云珠闻言微微变色,勉强笑道:“剑桥地方大,我们同校却不同系,难得路上遇到便打个招呼,鲜少往来的,是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梁家如今是南阀肖督军的左膀右臂,肖督军年迈,又无后,都说南边往后就是梁定邦的天下了。梁振华身为梁定邦长子,回国就是少将之衔,前途不可限量。”穆心慈接过吴妈递来的信件,一边翻阅一边道:“你不必瞒我,梁振华在剑桥追求你的事,我也略有所闻,虽说现下南北关系紧张,不过你也不必急着拒绝人家。”说着,抽出一封信放在廖云珠面前:“你的。” 廖云珠看着信封上的邮戳,正是南边来的,表情顿时有些僵了,穆心慈见状话锋一转,以安抚的口气道:“云珠阿,大姐没别的意思,你是我娘最宝贝的外甥女,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从没把你当过外人。我娘虽成日念佛诵经不问俗务,然而你的终身大事她一直记挂着,你人还在英国呢,我娘就催着我给你留意起来,寻一好归宿,这样对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才算有个交代,只是大姐觉得如今做决定为时过早,你还年轻,大把时间慢慢挑选。” 廖云珠听了,脸色稍霁。这时三少大踏步进来,穆心慈扬首招呼:“三弟,一起吃早点吧。” 三少在穆心慈下首落座,吴妈已备妥刀叉餐巾,春髻从厨房端来热腾腾的鲜牛奶和刚出炉的烤面包,喜娟捧着铜盆让三少净手,碧莲奉上干毛巾。 “三表哥早。”廖云珠看了三少一眼,不免奇怪最近夜夜不归的三少怎地突然回来了,但却识相地忍住疑惑。 三少寒暄了几句,一边往面包上抹黄油一边问廖云珠回国惯不惯之类,末了转向穆心慈: “二哥和四弟,还不肯下来?” 穆心慈面露无奈:“一个醉着,一个闷着,以前是抓也抓不着,成天外头野的两个人,只怕一辈子都没在房里窝这么久过。” 三少眉头一皱,欲言又止,廖云珠察言观色,娉婷起身道:“大姐、三表哥,你们慢用,我给二表哥和四表哥送早点去,他们昨儿都没吃什么,现在一定饿醒了。喜娟、春髻、碧莲,你们随我来。”说罢领着一群丫鬟上楼。 廖云珠一走,穆心慈就挂下脸来:“辛颦自打查出有孕,就吵着要搬回娘家住,二娘对二弟、四弟失望透顶,又放心不下辛颦的肚子,大前天便跟着辛颦一起去了辛家的西郊别苑。” 三少‘嗯’了一声:“这样也好,家里总算清净一些。” 穆心慈把报纸搁在一边,忍不住叹口气:“如今南北局势紧张,中央政府态度暧昧,日寇又虎视眈眈,偏偏穆家这会儿尽闹些儿女情长风月债,传扬出去,还不叫南边笑死。” “传出去才好。”三少拍拍手上面包屑,调侃道:“传出去肖督军与梁定邦才会稍稍安心些,免得总是提心吊胆,唯恐穆家虎父无犬子,势必领兵南下,将南阀吞个精光。” 穆心慈沉吟:“肖督军的身体还能拖一阵子,梁定邦纵有鸿鹄之志,至少也得等肖督军入土为安,眼下最叫我担心的,倒不是南阀,而是日本人。” “我带莫盈回莫家的时候,发现莫家已被搜过,估计日本人在莫小棉失踪后就沉不住气了。我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没找到窃听器。”三少指扣桌面,不疾不徐:“今早我从莫家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相信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我在莫家附近布了暗哨,如有异动,我们马上会知道,只要莫盈站在我们这边,我有信心能挖到斋藤的狐狸尾巴,现在,就等鱼儿上钩了。” “你做得好,但愿一切能依计进行。”穆心慈颔首:“至于那位莫小姐,我总觉得她有点不同寻常,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世勋,你怎么看?” 三少听出穆心慈的弦外之音,不由抬起头来,只见穆心慈敛眉肃目:“对着穆世勋的枪口还能以激将法置之死地而后生,算得有勇有谋,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留着她就像留着一颗地雷。。。终令我心中不安。” “我以为大姐一言九鼎。”三少目光灼灼:“你不是答应过不动她的么?” “我是答应过,但如果她有一天损害到穆家的利益。。。”穆心慈不必把话说完,三少已然明了,打断道:“倘若有那一天的话,希望大姐能事先知会,毋再擅自行动。” 穆心慈一怔,略感意外:“三弟,你这是怪我出手杀莫盈?” “世勋不敢。”三少看住穆心慈,直截了当:“只不过,大姐有时确实过于独专,此次如非莫盈侥幸未死,我们就损失了一个反击斋藤的机会。” “说起独专,三弟又哪里比我差了?”穆心慈闻言不怒反笑:“三弟毙了张副官,又可曾同谁事先商量过么?!” “张茂那等吃里扒外的小人,还不配替大姐办事。”三少唇畔笑意渐冷:“他表面上跟随四弟,暗中却听命于大姐,下手杀害四弟的女人,这一点比起他的贪污受贿,更令人不齿。”三少看着穆心慈变了脸色,缓缓道:“大姐,除非你信不过我和四弟,否则,请你别再做同样的事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孩子,是四弟极为珍视之人,但只要一想到她很可能是斋藤的女儿,我就控制不住心头的那股恨。。。”穆心慈深吸一口气,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三弟,你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她都是一颗极有用的棋子,是我冲动了。” “我向大姐保证,当这颗棋子危害到穆家的时候,我绝不会坐视旁观。”三少顿一顿:“她的命既然由我留下,便也由我来取。” “好,莫盈就交给你了。”穆心慈注视三少,良久道:“三弟,我一直觉着,你是穆家子弟中最有担当的一个,这不是讽刺你,而是心里话,我的位子,合该由你来坐才是。” “大姐过誉了。”三少自行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啜着:“父亲早说过,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大娘和大姐,就是家里的话事人。” 穆心慈看着三少,动了动嘴唇,终是沉默。 正在这时,廖云珠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大姐,二哥的门反锁了,人却不在里面,问过老李,他也没用车。” 第7章 逃犯 午间时分,北都圣约翰大学门口,一辆校车缓缓驶停,车上陆续跳下十几个学生,有男有女,清一色蓝衫黑裤,正是圣约翰大学辩论队队服,他们成群结队往校内走去,一路高谈阔论,神采飞扬,气氛欢快热闹。 “今天跟光华大学的辩论会真是太有意思了!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激动人心啊!”一个走在前头的短发女生连连感叹,后面立马有一个胖嘟嘟的男生接口道:“那是当然!这可不单单是圣约翰与光华之间的排名比拼,更是圣约翰首席辩手傅学琛与光华首席辩手姜敏琪之间的脑力较量!而事实证明,傅学琛不愧为我北都第一才子!”胖男生伸手一拍身边人的肩膀,大笑道:“是不是,学琛?” 傅学琛推一推厚重宽大的黑框眼镜,脸颊浮现一丝羞涩,垂首谦笑道:“哪里,这都是大家群策群力的结果。” “谁说的?辩稿是你写,辩题是你答,我可不知我们中有谁真帮到什么忙。辩论向来不是圣约翰的强项,这次要不是学琛你,圣约翰就要蝉联‘十年败于光华脚下’的臭名了!”先前的短发女生一脸崇拜地看向傅学琛,笑容份外灿烂:“依我说啊,辩论主席该换学琛来做才是众望所归!大家说是不是啊?!” 周围顿时一片起哄声,不少人还鼓起了掌。 胖男生却急了,抹一抹脑门的汗:“朱洁,你这是存心跟我上纲上线哪?” “李新伟啊李新伟,你没听过‘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朱洁蹦蹦跳跳,像只蝴蝶一般停在傅学琛身侧,朝胖男生做个鬼脸:“这次辩论会的胜利就昭示着你退位让贤的时候到啦!” 李新伟闻言,脑门上的汗更密了,圆滚滚的面庞憋得通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正当下不了台,傅学琛突然清清嗓子,道:“我已修够学分,昨天教导主任批复了我的提前毕业申请,所以读完这学期,我就正式毕业了,往后恐怕没什么多余时间再为辩论社效劳,还望大家以后齐心协力,多多支持新伟,把圣约翰的辩论社越办越响亮,年年取得好名次。” “什么?你要毕业了?怎么这么快。。。”朱洁满脸吃惊失望,之前所有的兴致勃勃都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干瘪下来,眼眶里甚至涌现一层雾气,她硬生生别过头去,正见一袭花裙子从教务室走出来,于是脸色愈加黑了,没好气地哼道:“真是,如今什么世道,不该走的要走,该走的偏偏赖着不走!” 朱洁这句话,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传出去,让所有人听见。 前方的花裙子停了一停,转头望向这边。李新伟凑近朱洁:“喂喂,莫大美女先前不是要去英国留学的嘛,咋地又突然复学了?难不成。。。”李新伟压着嗓子道:“是那位不让她走麽?” “我怎知道?谁要知道?小三!”朱洁把一肚子火全撒在这两个字上:“最看不起的就是抢人家老公的女人,不要脸!圣约翰的清誉都给这等龌龊事糟蹋尽了!”此言一出,大伙儿面面相觑,另一个女生拉拉朱洁的袖子,半是讥讽半是劝解:“别那么大声嘛,人家上头有人,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今天伦理课我不上了,告诉老师我病假!”朱洁拔高声线:“跟违背伦理的人一起学习伦理,这本身就是对伦理的颠覆和讽刺!” 花裙子略微一怔,似是自言自语了什么,耸耸肩便往教学楼去了。 傅学琛不经意地抬眉,瞥见花裙子转身之际,chun角扬起的一抹笑。 那笑,仿佛钟楼前潺潺粼粼的喷泉,晶莹剔透得不含一丝晦涩阴霾,在午后斜阳下折射出道道生气蓬勃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明滟流光。 傅学琛默默注视那抹纤秀背影渐渐远去,转头对李新伟他们道:“家里有些事,先走一步,再联络。”说完也不等朱洁挽留便径自往校门口大步踱去。朱洁气得直跺脚:“怎么老是家里有事啊,都辩了一早上没歇息了,好歹大家喝个茶再散嘛。。。”李新伟却一扫愁容,乐呵呵道:“对对,各位同学,我们这就去喝茶吃点心,本社长请客!权当庆祝我们打败光华,一战成名!”大伙儿齐齐拍手叫好,一窝蜂往学生餐厅去了,李新伟回头瞧见朱洁仍怏怏盯着傅学琛离开的方向,赶紧挡在朱洁面前,殷勤笑道:“哎,学琛正着手继承家业,忙得不可开交,能参加辩论会已经很不容易,咱就别打扰他了,来来,我请你吃你最喜欢的提拉米苏啊。”边哄边拉着朱洁走了。 此时此刻,莫盈正坐在教学楼三楼窗边,一手托腮,往下看着这一幕,她今天穿一条白底绣荷花窄腰长裙,乌发披肩,戴一个黄蝴蝶结头箍,在一群素衣素裙的学生中显得十分抢眼,进教室的时候,后排几个大胆的男生甚至吹起了口哨,相反女生的目光充满敌意和冷漠,伦理老师刘女士更是一上课就意有所指道: “圣约翰不规定校服,是为了尊重学生的个人空间和成长自由,但如果因过度追求打扮而影响功课就是适得其反之举,与圣约翰严谨治学崇尚纯朴的校风背道而驰。。。” 莫盈只装没听见,兀自望向窗外,偶然看见那个被一群高年级学生众星拱月的眼镜男生走出校门,上了一辆老爷车。这老爷车看着有些年头,款式已旧得落伍,比之穆家的德国轿车外观性能皆不及,但确是不折不扣的名牌古董车,放在现代是要被拍卖行抬出来竞标的那一类稀有品种。 然而真正引起莫盈注意的,却是老爷车的车夫。 校车的司机显然是个新手,停车方位失误,挡住路道,尝试n次也掉不了头,老爷车后面渐渐排起长龙,整条街开始拥堵,喇叭声叫嚷声此起彼伏,这时眼镜男生倾身向前,似乎说了什么,老爷车的车夫立即招呼校车司机下车,换自己坐进校车驾驶室,不到一分钟便将校车顺利倒出,校车司机如释重负,上前握手致谢,老爷车的车夫却退后一步,略点头便开车绝尘而去。莫盈眼尖,发现那车夫自始至终都只用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笔直垂于身侧,分明是一条假肢。 独臂人当车夫,委实罕见。 莫盈临窗发呆,不一会儿便被伦理刘女士抓住提问,她胡乱从课本上捡了两句搪塞,于是又遭到了刘女士的白眼,幸好下课铃就此打响,她如蒙大赦,抄起课本逃之夭夭。 跟着的大半月莫盈都生活地很平静,穆家的人没再出现,她也没瞧见任何日本人,三少辞退了莫家原先的管家根妹姐,给她安排了‘自己人’周嫂,一个话不多、家务勤快、烧得一手本帮好菜,每天都能把她的胃塞得满足的中年妇女,她便也无异议,只管每日上课下课,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功课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北都影院欣赏黑白电影,或者去忠民北路逛书店,买一堆小说野史回家津津有味地看到半夜,几乎跟时下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差不多。 仅除了——上学实在闷。 伦理就不谈了,必修课必须签到,但刘女士很不喜欢她,老挑她课堂问答,令她渐渐产生抵触情绪;英语又不必学,她把一学期的精读、泛读课本翻了一遍,就没能找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单词;数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要求普遍低,以她前世的水平也绰绰有余;国文博大精深,她倒是非常感兴趣,可惜老师盲肠炎入院开刀,连续两周都由一个研究生导师代课,只会一板一眼地照本宣读,听得她哈欠连连。 所以,她的日子很无聊,尤其是,她根本交不到朋友。 男生看她的眼光很彩色,女生看她的眼光又很有色,明显莫盈之前与有妇之夫交往的事在校内已被传得人尽皆知,像朱洁那样背地里骂她是‘狐媚子’‘小三儿’‘情妇’的还真不少,她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过好多次,只不过大部分人碍于穆家的势力不敢当面编派,一见本尊出现便及时闭嘴离去,唯一一个当她完全透明就是朱洁,起初她还不知就里,只道朱洁嫉恶如仇,直至一次偶然机会下获悉朱洁与穆四少奶奶的娘家有点qin戚关系,方才明白过来朱洁是在替辛颦伸冤。 她虽不是对大众眼光耿耿于怀的人,且从心底深处仍当自己是苏小棉而非莫盈,但老是被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感觉毕竟不太舒坦,正当她考虑还要不要继续上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这天晚上,她照往常那样吃完晚饭便上楼洗头洗澡,跟着打算复习伦理,准备明天的测验,哪知翻遍书包也没找到伦理书,约莫是落在了学校。 本来挂掉一趟测验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当她一想到朱洁那张刻薄能杀人的嘴,她又决定回学校去拿。 做人难,难就在争这一口气,只因非争不可。 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学校,守门的居然站了一长排,把校门口的标志性建筑正义女神石像都挡住了,她不禁愕然,圣约翰就是学费再高也不可能养着一个班级那么多的校卫,近距离一瞧,哗啦,哪里是什么校卫,全是配步枪的士兵。 黄包车夫一瞅这阵仗,哪还敢往前跑,忙放下莫盈,拉车走人,免惹麻烦。 “长官,我的东西落在学校了,得回去拿。”莫盈走上前去,四下一扫,目光落定在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身上,当官的一般都有啤酒肚,没有啤酒肚的都是站队听令的。果然,那长官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腔拿调地道:“我宣布这里戒严,在警报解除之前,谁都不许进去,除非你有通行证。” 莫盈立即掏出证件递过去:“给。” 啤酒肚接过一看,瞪眼:“这是什么?” “我的学生证。” “操!”啤酒肚骂了一声,反手把学生证甩还莫盈:“你跟老子装糊涂哪?!我说得是上头发的通行证!” “上头?什么上头?”莫盈原地站定,举着学生证不卑不亢道:“大叔,通向学院的唯一通行证就是学生证,而我身为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我有权利进出学校,大叔,请你让开。” “大叔?你叫我大叔?!你们这些学生敢情只会考试不会看报纸?我是新上任的巡捕房罗一强,罗探长!”啤酒肚一摘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荷包蛋,就跟他两只眼珠子一样滚圆:“小姑娘,我看你不像是个惹事生非的,我现在也没空跟你纠结字眼,你哪边凉快哪边去,别妨碍本探长执行公务!不然就把你抓起来!” “就算被你抓,我也得进去拿东西。”眼看罗探长伸手推来,莫盈冷冷道:“横竖四少会去巡捕房保我的。” 罗探长的爪子顿在半空:“四少?哪个四少?” “穆家四少穆世峥。”莫盈语带讥诮:“怎么罗探长没听说,四少有个qin密女友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音刚落,后头跑上来一人附在罗探长耳边咕哝了几句,莫盈认出那是圣约翰大学的校卫长老汪。 罗探长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再看向莫盈时已然满脸堆笑:“都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是莫小姐,都是自己人,您要拿什么吩咐一声,我qin自陪您去取。” “不用了。”莫盈说完,抬脚就往里走,罗探长立马跟上一步,露出为难的表情:“莫小姐,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有嫌犯逃到学校里面去了,我们正在围捕之中,若是不小心伤到了你,那就不好了嘛。”正在这时,里面跑出一队士兵,报告道:“探长,搜查完毕,没有发现嫌犯的踪迹!” “操!操!赌色子的时候眼睁那么大,抓老鼠的时候咋就变瞎猫!”罗探长挥舞警帽往士兵身上一个个招呼过去,破口大骂:“国家养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干撒子滴?白白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你们对得起将人身财产安全交托给你们的黎民百姓嘛?!” “对不起。。。”尾列一个年纪最小的士兵吓得赶紧立正敬礼:“对不起,长官!” “对不起有个屁用!”罗探长骂地唾沫四溅:“明明看见他进了圣约翰,豆腐干的一块地,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那便是说嫌犯已经逃走了呗!”莫盈忍不住莞尔:“罗探长,圣约翰后门的小河通向嘉明江,很可能嫌犯从水路遁去,所以你们才遍寻不获。” 这一句本是玩笑话,那条小河虽是活水,却不大干净,常有附近居民将垃圾堆在河边等垃圾工收拾,久而久之河畔臭味熏天,蚊蝇乱飞,别说泛舟湖上了,就是沿着小河走两步头上都能起个包,这就是圣约翰师生基本没人会走后门的道理,但罗探长听莫盈一说,却猛地拍了下脑袋,仿佛醍醐灌顶: “乃乃滴,老子怎就没想到这个!许警长,叫后门的兵下水去搜,剩余的分两批,一批继续守在这儿,另一批沿河道继续追!”跟着叫来刚才那个尾列的小士兵,转向莫盈笑眯眯道:“莫小姐,我派个手下陪你拿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莫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取了课本回家复习,便同意了,让小士兵陪着,往教学楼走去,上了三楼课室,她摸一摸座位台板,却是啥也没有,仔细一想,也有可能是最后一节体育课,她把书搁在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忘了拿,便又跑上六楼,让小士兵在门口等,自己进去找。 圣约翰是北都最贵的私立大学,硬件软件皆模拟西洋做派,甚至专门开辟一整层楼给每个学生设立一间私人更衣室,以供学生体育课换装之用。 莫盈的更衣室就在靠走廊倒数第三排最后一间,她走到门前,拉一下电灯线,电灯却是不亮,于是便借着窗口的月光,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哪知还没来得及转动,门就已经开了。 一只大手从黑暗中伸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进去,刹那一股淡淡血腥味扑鼻而至,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她反应极快,在对方的手指掐上她脖子之前,她已先一步用脑袋去顶对方的下巴,更衣室空间狭小,容纳两人已是拥挤,对方退无可退,便伸腿绊来,她只觉膝盖一麻,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仰倒,此际正逢月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将她脸上的惊惶失措映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人及时挽住她的腰,她又被拽了回去,落入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温热湿润的两瓣落在她的chun上,不容置疑地吞下了她呼之欲出的尖叫。 正在这会儿,小士兵在外面扬声道:“莫小姐,你东西找到了吗?要不我进来帮你吧?” 第8章 美女v.s.牛氓 她倒是想叫小士兵进来帮忙,可惜她的嘴被堵住,那人臂腕如铁,扶着她的后脑勺落下近乎凶猛的深wen,不留丝毫余地席卷她所有的呼吸。 发不出声,就是连呜咽也被扼杀在喉咙里,她睁眼,陡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海,剔透如镜,几可见她苍白的倒影,惊怔的神情。 “帮我。”那人移chun到她耳畔,嗫嚅道:“你帮我,我不会亏待你,否则,你就跟我死在一起。”腰间被某个冷硬的金属抵住,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一把枪,不由深吸一口气:“你能给我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含了一丝笑意:“名利人财,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好么?” 玩世不恭的态度,轻佻戏谑的口wen,就像风月场中的*圣手一般,然而却令她慢慢镇定下来——虽是以死相胁,却听不出杀意,只要她不轻举妄动,他便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好是好。”她淡淡道:“只是等我看见了你的样子,你还能饶过我么?” “看见了才好。”男子的手在她腰间一按,附耳细语道:“这样,我便没有理由放你走了。” “莫小姐,你在哪里啊?”小士兵的脚步渐近,每一下都似踏在她胸口,加速她的心跳:“莫小姐,你没事吗?”一记枪支上膛的咔嚓脆响传来,她定一定神,尽量语气平稳道:“我的衣服被洋钉勾住,扯破了一块,你别过来,我正换衣服呢。” “啊?哦!”小士兵本已走到更衣室前,一手持枪一手正要推门,闻言赶紧缩了回去:“那。。。莫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 男子的眼神投向她的前襟,她脸颊有些发烫,终于咬一咬牙,鼓起勇气解开领口一排细扣,露出粉红内衬下半截酥白,男子的眸光在黑暗里一闪,无声地笑了笑,在她肩胛处轻轻一推。 “小兵哥。。。”更衣室的门开了,莫盈直直跌进了小士兵的怀里,小士兵不防她衣衫不整就冲出来,更没料到她主动抱着自己不肯撒手,低头只见一双莹润如波涛翻涌,顿时吓得双手高举作缴械投降状,生怕碰了不该碰的地方,张口就是结巴:“莫。。。莫小姐。。。我。。。我是个童子军。。。家乡还有个童养媳。。。” 背后传来吃吃笑声,小士兵未及反应,后颈已遭一记重手,悄无声息地被放倒了,男子站在小士兵方才站得地方,上下打量她,颇为得意道: “长得漂亮,身材又辣,还够听话够大胆,正是我中意的类型。” 她的目光从小士兵身上收回,狠狠瞪向男子:“看什么看,浪费时间,还不快脱!” 男子被她唬得一愣,她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解男子的衣扣,男子本能伸臂来挡,蓦地肩头一斜,弯腰贴上墙壁,面孔苍白,她定睛看去,只见男子的右臂缠着一块绢帕,颜色艳冶得犹如涂了一层暗红丹蔻。 原来这人受了伤,难怪单用一条左臂挟制她,要是他没有枪的话。。。她眼神下移,赫然发现男子手里攥着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只。。。不锈钢酒壶?她不由一呆,好气又好笑,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奋力反抗,八成早已逃离他的掌控。 男子看她停下解他扣子的动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忽儿面露讶异,一忽儿咬牙切齿,也不知在想什么,禁不住莞尔道: “美女,你既这般热情主动,我亦非不解风情的朽木,倒也很有意与你做些风月雅事,无奈今夜天不时地不利,最要紧的,是我现在气力不大够。。。”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打断了一番调/戏,男子顶着脸颊火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打我?” “再敢油嘴滑舌耍流mang,姑娘照打不误!”她怒道:“你放心,哪怕饥不择食,我也不至于卯上一介弱到不举的病号!” “你说我。。。”男子表情古怪:“弱到。。。不举?” “少废话!”她指着地下的小士兵:“我是要你扮成他的模样,冒充他跟我出去!” 男子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跟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原来她是个有勇有谋的,竟与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觉得脸上那一记一点都不疼了。 “遵命,泼辣的小公主。”男子说罢脱了外衣,蹲身剥下小士兵的警服换上,他动作迅速,过程中不慎牵动伤口,脸色时而泛白,但始终一声不吭。她垂首看地,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穿上小士兵的军裤,由于胳膊乏力,皮带连扣两次都扣歪,鞋带也是怎么都系不齐整,她不免有些急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罗探长若在后门遍寻不获,肯定又会折返来搜,便也顾不得许多,干脆qin自上阵,替男子扣紧武装带,又解下自己颈间丝巾,在他右臂伤口处缠紧,压制血流的速度,以免他失血过多,露出痕迹。 男子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帮他穿妥衫裤,系好军靴鞋带,扶正制服领子,虽是一股子手忙脚乱,但却足够小心谨慎,尽可能不触及他的伤口,那莹玉羊脂般的纤纤十指游移在他周身,明明颤抖得厉害,指关节都发了白,却又如跳跃在琴键上的音符,灵动敏捷仿佛行云流水。 窗外月色倾泻而下,静谧散落在这一幽暗方寸间,朦胧飘渺的光辉融入空气,像是笼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轻纱,衬得眼前这个女孩子柔美恬淡地不似真人,许是一时兴起,许是不由自主,他忽然探手过去,指尖绕起她鬓角一缕碎发,轻轻拨到耳后,柔声低笑: “为什么愿意帮我?是因为。。。我wen了你吗?” 闻言她却是头也不抬,全副心思都汇聚在帮他乔扮成小士兵这件事上,前世的她虽有个不具名的‘丈夫’,但却还没替男人穿过衣服,更没替受伤的男人穿过衣服,好容易将男子从头到脚武装完毕,已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因为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而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名利人财,我要什么你便能给什么。” 男子‘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回答,她仔细帮他压低帽檐,将额前浓密黑发拨进帽子里,抬眼见他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副全然不信她对他没有其他想法的样子,便指一指他换下来的衣服手套皮袖扣: “这个意大利品牌,只有忠民北路华梅国际商场里的舶来专柜才有的卖,且一般不卖现货,须提前两个月预定,能穿得起这个牌子的必定非富即贵,而能如此大手笔量身定做整一系列的人家,放眼整个北都,大概也找不出十户来。”一边说一边从更衣室翻出一只开学时学校发的旧书袋,将男子换下的衣饰和她的伦理书一齐塞进去,背在肩上,转身见男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色深深。 “这个牌子的标志都是印在货品背面,寻常人察觉不了,你倒识货。”男子拾起步枪,将她的书袋接过来背在自己肩上,走在她后半步的距离,意态从容地完全不似一个正在亡命途中的嫌犯:“只是,你一个年纪轻轻、念高等私立名校的女孩子,要钱来干嘛?”男子凝视她的侧脸:“你家里,应该不缺钱才对。”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不耐烦跟他多做解释,快步走下一楼楼梯,眼看转弯就是教学楼大门,门外就是站岗的巡捕房警哨,男子却突然将她逼至墙角,倾身拦住她的去路,她猝不及防,蓦然抬头,此时此刻月上中天,如霜月色沿着窗台洒满厅堂,只见一张透着书卷气的清雅面容近在咫尺,如墨黑眸湛湛有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桂花的清香随着他的呼吸徐徐漫开,在暗夜里绽吐着危险而迷惑的气息。 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从脑海里一掠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抓住,男子已俯下头,在她的嘴角飞快地qin了qin:“小公主,今夜有幸蒙您拔刀相助,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什么‘不用我管’之类的话,不可再说。” 这是今夜第二次被他占便宜,她羞恼交加地直想一脚踹过去,但转念思及钱途利害,且将来必定有用得着这人的地方,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暂忍为上策。 “谢谢你。”他低声致谢,她鼻底一哼,冷冷道:“等出去了再谢不迟。。。”忽然一条大围巾落在她身上,将她裹个严实,他微笑道:“女孩子娇贵,别冻着。” 她顿时呆住,面孔几乎沸腾起来,之前慌乱,她竟忘了自己一直袒lu着胸部! 第9章 神秘男子 “再说,这么诱人的景色,我才不舍得让别的男人看到。”他拉一拉她的袖子,挨着她走出教学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将来你就会知道,我可是个zhan有yu很强的男人哦!” 校门外静默如斯,巡捕房的士兵去了一大半,剩下的站岗立哨,紧守各个出口,罗探长不见踪影,想必还在忙着搜索后门河道,按此情形,明天圣约翰能不能照常上课都是个问题。 莫盈与男子一前一后走近校门,男子身材欣瘦,下颌光滑如水,远观与稚龄的小士兵颇有几分相仿,压低了帽檐,在浓黑夜幕里倒也不显端倪。 经过校卫室,莫盈伸手敲一敲窗户:“老汪,我东西拿好了,这就回去啦。”老汪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路上小心哎。”莫盈转头对‘小士兵’道:“罗探长让小兵哥送我回家,那就麻烦你了,走吧。” 守门的士兵都已知莫盈身份‘特殊’,看罗探长对她格外包涵的样子,还有谁会问话,于是莫盈与‘小士兵’畅通无阻地出了校门,沿着大马路走到转角,拐进了一条胡同。一离开士兵的视线,他立刻牵住她的手,开始奔跑起来,她跟在他后头,只见前方的男子宽肩窄腰,步履矫健如飞,就像一只等待搏击长空的雄鹰,习习夜风拂起他鬓角一簇黑发,露出耳廓里一颗钻钉,在暮色里闪耀如星。 他们已离开学校有段距离,应该是安全了,正当她犹豫着想要挣脱他的手,他头也不回地道:“别动,罗胖子还有些兵在这附近,乖乖地跟着我。”她便只好继续随他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穿梭,相对于她的头晕眼花,他方向感极强,熟练地寻获捷径跑出胡同,带着她转入一条小巷,再从巷子穿到一条冷清街道,街边停着一辆老爷车,他迅速打开车门,推她一起坐进车里,车门一关,司机立即发动车子,往闹市区开去。 “少爷,您没事儿吧?”司机单手握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向男子,关切问道:“有没有受伤?” “刚才巡捕房那般枪林弹雨的,怎能不受伤,就是躺着也得中枪。”他的脸色因方才一阵疾奔而显得益发苍白,神情却仍是轻松淡定的,一边脱下巡捕房的制服一边调侃道:“北都海纳百川,地杰人灵,极品年年有,今年就特别多,罗一强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比一把烧得旺,只可惜草包玩火,迟早*。” 老爷车途经红灯区,这里霓虹琳琅,人潮涌动,男女成双成对,一派纸醉金迷的繁华盛景,莫盈往车窗外看去,只见红枫剧院牌匾高挂,门庭若市。 车夫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路道口:“公子,我去找牛医生。” “找他做什么。”男子淡淡道:“就你来吧,豌豆大的伤何用劳师动众,省得又让那帮老头子给我挑刺儿。” 车夫欲言又止,勉强点头。 “下次,我请你去听戏。”男子打开车门,qin自扶莫盈下车,笑道:“我们包金芙蓉的场子,她现在是红枫第一花旦,据说比从前莫小棉唱得还要好。。。”男子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目光有些歉然:“对不起,我并非故意。” “原来你早知我是谁。”莫盈盯着男子,不由沉脸:“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莫小姐。。。我可以叫你盈盈吗?”男子俯首,附耳低语:“盈盈,你打晕士兵,协助嫌犯逃跑,巡捕房一定会找上你,试问你打算如何自圆其说?” 莫盈一怔,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 “你要是那么快就平安返家,难道不会显得很可疑,就像是特意来学校营救嫌犯似得;但如果你明天再回去,就可以解释成——你受嫌犯要挟,被迷昏了,醒来之后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因遭遇极大惊吓,具体过程都记不清了。。。”男子一手撑在车身上,将她圈在怀中:“盈盈,你觉得呢?” 莫盈瞪着男子,只见他一脸笑容可掬,言辞温柔,姿态体贴,然而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像一只刁钻狡黠的狐狸,引她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线路,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确实,她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小士兵被袭击脱光的来龙去脉。 男子见莫盈不吭气,便知她已默同,满意一笑,勾起她的胳膊,带她来到马路对面一间夜总会门口,四个霓虹大字‘云锦皇宫’高悬罗马拱门之上,整栋建筑仿照西式钟楼,墙壁嵌满五彩马赛克,明黄小珠灯如一帘幽梦般垂落门廊,厚实的红地毯从厅内一路铺到石阶下,地毯上以金丝织绘一对翩翩起舞的男女,光是站在门外便已闻得酒香萦绕,香氛满园,欢声笑语更是不绝于耳,里面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自是不难想象。 莫盈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最近闲来无事,逛遍市中心大小马路,这北都首屈一指的销金窝‘云锦皇宫’她也曾外部观摩,却是第一次进到里面。 兴奋与好奇交织,激动与雀跃皆有,一个军阀时代的合法皮/条场所是何等的声色犬马荼靡争春,她很快就能亲眼目睹,之前的怏怏烦躁顿时一扫而空,她情绪振奋地就差没走在男子前头,然而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男子并未朝正厅舞池的方向去,而是一进门就绕过廊柱转向一处偏僻的楼梯口,揽着她的肩头上楼,她回眸伸脖一望,只见正厅一角丽影婆娑,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男子见她两眼放光,不由笑道:“小公主,你年纪还小,不适合去灯红酒绿的地方,哪一天若想要跳舞,记得找我便是。”话音未落,迎面走来一个粗膀子大汉,操一口乡音,一见男子就咋呼道:“哎哟,我的白公子哎,这天才黑哪,夜市才开哪,你就来不及脱了啊,到底是哪个妞让你猴急成这样啊?!” 男子在车上换下士兵制服,此刻只穿一件单薄衬衫,领口半敞露出紧实肌肤,大衣搭住半边受伤的臂膀,闻言没好气道:“鲁三,不许胡说,我今儿带了贵客来,别吓着人家。” 鲁三笑眯眯地扫了眼莫盈,在男子耳旁低声道:“正点呐!白公子生来艳福深厚,鲁三实在欣羡得很。” “去你的!”男子飞起一脚,佯怒道:“贫了半天,也不跟我汇报个正经差事?!” “公子是我家大神,您的差事我哪敢耽搁呢?早就办妥了。”鲁三见他当着莫盈的面问话,便知毋庸避讳,于是笑道:“您这一招调虎离山果然高明,罗胖子一见您出马就带了大批人马追去,窖子里的留守就自然疏松了,我们没费太多功夫就接到了人。” 男子颔首:“这会儿风声紧,先避过这阵子再说,最近别跟罗胖子杠,他爱查哪个场子都由他去,毕竟现在几个大场子都不归我们管了,秦爷既喜欢独大,就让他好生应付罗胖子吧。你也借此机会面壁思过,自我冷处理一下,免得人家说我包庇你。” “公子的吩咐我全都记住了。”鲁三拍胸脯保证:“要是下次我再敢冲动惹事,就请公子按规矩办了我!” “这可是你说的。”男子微笑,扶着莫盈上了二楼,走向一间半圆形的梨花木门,两边分立四个丫鬟,一见他便齐齐屈膝行礼:“白公子万福。”门开,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浓妆女子,一挥香帕袅袅婷婷地迎上来,每一个音节都拖得极长:“白——公——子——”眼角一瞥见莫盈立马打住话头,两片假睫羽扇往上一翻,娇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男子介绍:“鲁妈妈,这是我女朋友,盈盈。” 鲁妈妈上下打量莫盈,咯咯一笑:“哎哟,白公子真是有办法,女朋友个个貌美如花,身段曼妙。。。” 男子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鲁妈妈,麻烦你过两个小时给我送些宵夜来。” “两小时尽够吗?”鲁妈妈香帕掩面,媚眼如丝:“我可不想打断了白公子的好事儿,要不干脆还是明儿早上送来吧。” “我倒还好,我是怕她受不住饿。。。”男子这么一接话,鲁妈妈更是笑地花枝乱颤,莫盈却已是脸如火烧,伸手狠狠掐了一下男子的胳膊,男子忍不住闷哼,瞟她一眼,半开玩笑半挑衅道:“哦,对了,再加一份兰汤,我相信盈盈会很喜欢与我一起泡鸳鸯浴的。”说完,在鲁妈妈的瞠目结舌之下,男子将莫盈拉进门里,落下门闩保险。 这是个极其宽敞的套房,一个四方起居室连着一个主卧和一个客卧还兼备一个小厨间,男子径直往主卧去,莫盈拦在房前,一把抓住男子的衣领,气急败坏道:“你刚说泡什么来着?” 男子但笑不语,带莫盈转入主卧,关上房门,将她扑倒chuang头,懒洋洋道: “小公主,与我白静江鸳、鸯、戏、水一场,可是许多女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保证你逞心如意,意犹未尽。。。” ‘啪’。莫盈想也不想便又甩了一巴掌过去,这回下手重了,打地男子歪过脸去,伏在她肩头,居然一动不动了。 “喂!你装死啊!”莫盈使劲将男子推到一边,大衣滑下地去,露出他半只被鲜血染透的袖子,还有她的肩头,雪白chuang单上沾得丝丝殷红,她吓一大跳,颤手探他的额头,竟是滚烫滚烫,原来他受伤不轻,兀自一路强撑才支持到这会儿。 他会不会死?难道就这样看着他死掉?莫盈一颗心砰砰直跳,正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敲门声响起:“公子?公子?”她听出是车夫的声音,急忙跑去开门,只见车夫提着一个木箱子站在门口,她让车夫进来,关上门,才道:“他昏过去了,还发着高烧。。。”车夫一听,立即进了卧室,将男子平放,脱下他的血衣,她看到他右臂上有一个乌黑的窟窿,正往外汩汩淌血,车夫看了她一眼:“小姐,我家公子既能把你带到这儿,说明他信得过你,我现在要帮他把子弹取出来,想必小姐看得出,我是个独臂的,需烦你打个下手,行么?” 她倒抽一口冷气,他中得竟然是枪伤! “我。。。我啥也不懂的,我。。。我大概。。我该回家了。。。”面对车夫森冷的眼神,她只觉一股阴风从脚底板直往上窜,这车夫显然也是个角色,光凭她自己是出不了门的,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能做什么?” “帮我消毒伤口,稍后我会把子弹取出来。”车夫打开木箱,里面全是医药用品,车夫将一瓶酒精放在她手里:“伤口有炎症才会产生高热,现在麻药管的严,要买得从黑市,今晚是来不及了,只能先把伤口处理干净,以免状况恶化。” 她按照车夫的指示,用酒精把小刀、小钳、镊子都消毒了,再找了条干净的棉巾,把稀释的酒精都倒了上去,棉巾覆上他伤口的时候,他浑身一震,喉咙里低低咆哮了一声,略微睁开一丝眼皮,有些涣散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她不敢看他,只想快点做完这些事,好容易将伤口处理干净,刚想站起来,车夫又叫她按住他的臂膀,手持冰冷的器具对准伤口: “公子,枪伤颇深,一时之间又搞不到麻药,您只能忍忍了。” “严叔,别废话了,还不快下刀。”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让一个美女看到我白静江这等狼狈模样,实在丢脸丢到嘉明江了。” 严叔使刀纯熟迅捷,像是做过无数次手术的临chuang医生一般,伸入伤口三两下就精准地找到子弹并钳出,子弹与血肉分离的那一刹,她闭眼转头,胃酸泛滥地差点当场吐出来,偏偏严叔又塞给她一卷纱布:“小姐,我一只手不好使。”她只得替他涂上消炎药,再一圈一圈地裹上纱布,用封带固定。做完这些,背心已经湿透,她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个底朝天。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严叔已将脏东西收出去处理,他靠在chuang头,神情憔悴虚弱,脸色是纸一样的白,但望着她的眼眸却是漆黑漆黑地: “你一晚上没吃东西,又吐了,肠胃空空的不好,等会把宵夜吃了,再泡个澡,安心睡一觉,明天严叔会安排送你回家。”交代完这些,他合上眼皮,头一歪,睡着了。 这时,有人敲门道:“白公子,您吩咐的宵夜和兰汤。”她看向墙上挂钟,不晚不早,刚好两个小时。 他竟算得这样准——看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受伤。。。他究竟是什么人? 第10章 圣手(一) 宵夜是一碗高汤熬成的干贝燕窝粥加鲍鱼丝,清香爽口又暖胃,光看着就惹馋,更别提此刻正肚子空空的莫盈了,没二话地端起白底蓝花青瓷盅,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个干净,末了取过餐盘上的毛巾抹一抹嘴,舒张四肢伸伸懒腰,先前紧绷如弦的神经总算有所缓和。 两个丫鬟站在浴室门口,垂手恭敬道:“小姐,兰汤备好了。”就在她吃宵夜的档儿,丫鬟们将浴桶抬进浴室,注入烧热的泉水,洒满兰花瓣,点燃具镇定功效的薰衣草沉香炉,袅袅幽香即使在起居室也能闻到。 她点点头:“你们出去罢,我不用服侍了。” “是。”丫鬟们收拾餐具退下,待门一关,她便立马落锁,转身去了主卧,只见男子仍沉沉睡着,呼吸平稳,受伤的胳膊垂落chuang沿,半张被子拖在地上,chuang柜边的立式西洋时钟已指向十一点,严叔似乎被他吩咐了差事,今夜应该不会再回来。 她想一想,决定把所有门窗悉心核查一遍,全部落锁以确保万无一失,接着又折回主卧,拉起层层窗帘,将七歪八斜的被子替男子重新盖好,调暗灯光,最后才走进浴室,准备沐浴。 套房的浴室在卫生间的内侧,以一道贴花玻璃门隔开,互相独立,各成一局,她在卫生间洗脸刷牙,跟着推开玻璃门,只见一个大浴桶搁在一只附带旋钮开关的四方炕上,炕下银炭烧得正旺,但由于炕材质地殊密,却是一点烟火气也渗不出来,同时可保水温长达半日之久,正是时下豪贵太太小姐们中盛行的所谓美容养颜的‘汤疗’。 她对男子如此细心妥帖的安排十分满意,当下脱衣爬进充满花香的浴桶,用天然花草制成的香皂擦身,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腾腾香喷喷的汤浴,随后打开花洒冲净,围着浴巾擦干了头发,穿上丫鬟留下的一套崭新白蕾丝睡裙,来到客卧,掀被滑入软绵绵的chuang铺,仰望着天花板长长舒出一口气。 本以为经过一夜惊心动魄肯定要辗转反侧一番,但好在美食+泡汤对女人而言是永远有效的治愈良剂,她的脑袋一沾上枕头便逐渐松弛下来,很快沉入了梦乡。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前世的情景。 她看见一个墙上挂着游园惊梦画报的房间,米白色家具,粉红色chuang罩,前世的苏小棉眉目灵动,乌发及腰,穿一条鹅黄吊带露膝纱裙,约莫二十左右、正是与莫盈差不多的年纪,一手托腮盯着窗下珠帘出神,一手持笔在英文课本上画圈圈,眼带轻愁,杏腮含晕,似在想着什么人。 远远地,传来轿车引擎熄火的声音,她突然眼神一亮,飞快起身,跑到门边站定,过了几分钟,门被推开,未见来人先见一束鲜艳欲滴的火红玫瑰,她毫无耐性地一把抢过,埋首嗅香,咯咯笑声犹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这次出差不得已延长了两周,那边天气又湿又冷,连日大雨,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关在酒店里没完没了地开会,想跟你说说话吧,你倒好,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你说你,究竟心里还有没有我?” 门关上,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气质斯文,相貌俊雅,言语间虽是一片数落,却丝毫没有抱怨之意,始终清浅含笑,温润如玉。 她从花束里抬眸向他望去,他显然特别钟爱灰色,即使是普通的休闲装也选不出挑的烟灰,偏偏无论什么衣服一旦穿在他身上总是无比熨帖流畅,令人赏心悦目,这便是真正的人穿衣而非衣穿人。 “还敢说呢,你一走就是半个多月,谁知道是去出差还是干些别的什么?”她白他一眼,方才欣喜若狂的表情立马变得沉郁,鼻子哼哼唧唧,酸溜溜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这次是和sabrinahu一块儿去的悉尼总部,坐同一班机!” “小棉,你又误会我与sabrina了。”他走上前,张开双臂环住她的柳腰:“这次悉尼总部开全球峰会,中国区由她全权代表贸易融资部,由我全权代表金融机构部,名单是由亚太ceo拟定的,事先谁也没料到。。。你想太多了。” “我才没有想多,她对你的意思还有谁不清楚呀?!上次伯母办寿宴,她爸妈送劳力士金表,她送爱马仕手袋,一家子甩尽派头,唯恐别人不知她家财万贯似得!”她背对他,没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尴尬:“是,你们两家是世交,情谊自然非比寻常,不似我就是个路边小妹,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 “小棉,我一下飞机连自家门都来不及入便直奔你这儿,就是为了能当面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拜托,我们不要吵架好么?”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沿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哪细腻颈间落下密密麻麻的,喃喃道:“这些日子不见,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 “别以为一束花就能搞定我。”耳畔闻着他的温言软语,她虽仍犟嘴,但语气已明显软化下来:“你若是心里没什么,干嘛不同我明说,分明是有所隐瞒。。。我打不通你手机,便打去你家,还是伯母告诉我你是与sabrina一块儿去的。。。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说予我听。” “我手机没电了,又忘带充电器,等一买到不就立刻给你回电了吗?是你自己不接的。”他使坏咬她er垂,她怕痒躲开,他扳过她的身子,从兜里掏出一枚精巧玲珑的镶细钻铂金戒子,套上她纤纤无名指,一脸温柔缱绻:“小棉,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你明知我有多么喜欢你。。。你明知,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等着娶你。” 她低头看着戒子,拼命忍住笑,眼角眉梢却已情不自禁浮上绵绵蜜意:“我哪里晓得这些。。。你干嘛要晓得这些。。。” “小棉,自从你十四岁那年,我把你从孤儿院里领出来,助养你至今,已有整整五年。”他捧起她的脸蛋,如同捧着一件珍宝,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今天,你满十九岁,终于长大成人。。。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好久了。” 五年前,金融海啸席卷全球,连带打击亚洲市场,赞助商们一个接一个破产,她所在的山区孤儿院逐渐失去资金来源,倒闭在即,等待政府救济须通过繁冗手续,一帮孤儿眼看无处着落,院长束手无策,一夜急白了头发,几个义工在网络上呼吁好心人的求助,意外收到一张来自亚太金融精英组织会某个会员的捐款支票,及时缓解了孤儿院的燃眉之急,而那个善心家,就是何禹哲。记得那年冬令的气候是十年难遇的阴寒,全国各地连日降雪导致严重雪灾,唯恐孤儿们受冻吃苦,何禹哲再次主动联络院方,出钱出力,积极运输物资,更qin自将一批质地厚实保暖的儿童棉衣送到孤儿院孩子们的手里。 大雪纷飞的那一天,正是一个小朋友的生辰,她随其他孤儿一起,在那个小朋友的身边围成一圈,蹦蹦跳跳地唱生日歌,为了给好朋友庆祝生日,大家都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套衣服,而她穿得,便是由捐赠得来的一顶绒线小红帽、一件白滚边的红棉袄、一条红灯芯绒裤子,外加一双漆皮小红鞋。 她一身红如艳火,在银装素裹的雪景里份外醒目。 他踏进孤儿院,抬头的刹那便看到了她,然后他的脚步就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再然后,他留在孤儿院住了几天,据说是处理捐赠事宜,有时也与义工们一起派发物资,在这么多小孩子里,他似乎对她特别青睐眷顾,不管旁边有多少人,他的目光总是能第一时间搜寻到她,跟着他就会走过来与她聊天,陪她玩雪球、捉迷藏,晚上,他还会给她讲一些睡前故事。 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大哥哥,渐渐有点舍不得他走,当她婉转地表达了这份不舍之后,他揉一揉她的头发,清朗温和的笑意犹如湖心涟漪一般从眼角荡漾开去,轻轻道: “如果不舍得我,那就跟我走吧。” 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忘记,那个时候,就在雪地里,她常常玩一二三不许动的光秃秃的梧桐桩子前,他牵着她的小手蹲下来、与她平视,神色温柔地将他打算领养她的事告诉她,并且郑重其事地问她,是否甘愿跟他走。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充满好奇,不仅因为他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甚至比孤儿院里唯一一台电视机荧屏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男明星都要好看,更因为,她毕竟已经十四岁了,年纪不上不下的很尴尬,一般家庭领养小孩都选稚童,像她这种十二岁父母双亡,无qin无故地在孤儿院里生活了两年、心智渐趋成熟的小孩是不会有人领养的。 但就在这样一个雪霁天晴的日子里,一地温暖明朗的阳光下,浑身洋溢着如润玉般和熙气息的他,却对她说他愿意领养她、愿意带她走、让她离开这个令她失去双qin的伤心地、只能维持温饱的山区孤儿院,从此走向更宽广更高远的天地。 即使心底有些畏惧,畏惧流离命运的柳暗花明不过是老天爷开错的玩笑,如此从天而降的美好顺遂就像是人鱼公主终将化为虚影泡沫——但她早已沉醉在他温柔的目光里,重重点了点头,稚嫩的嗓音细弱却坚定: “哥哥,我甘愿跟你走。” 她以为他是开玩笑,但没过多久,他当真带走了她,不知用得什么办法,似乎疏通了一些关节,也付了不少钱,总之他很快办妥了所有手续,成为她的合法监护人,将她的户籍迁移到他定居的城市,给她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供她上学念书生活起居。 他替她取得全新的身份证明,名字也改了,叫‘苏小棉’,那时他说:“小棉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她开心得很,什么也没多想,只管答应。 之后的五年,她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健康成长,他从未把她当过无知小孩,对她的学习和生活擅做主张,一直十分尊重她的意见、与她平辈相称,至于她更是从未把他当成父兄看待,她幼年丧qin,性格早熟,私心里对他的倾慕暗恋随着时间愈加深厚,到后来便不肯再叫他哥哥,而是大胆地直呼其名,明敏如他立刻察觉出她的变化,出乎意料地,他默许了这种因依赖而产生的依恋,待她的态度益发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但凡合理的要求,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像钢琴、小提琴、古筝、国画之类的课外活动,她基本都是一时新鲜三分钟热度,再昂贵的乐器买来不到三个月便被她丢在一边沾灰,他不免皱眉叹气,索性她机灵,课内分数始终保持优秀水平,他便没舍得骂她,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更是大手笔地请来外教辅导她外语,一路过关斩将地将她送入她向往的外国语大学。 他待她的好她全部都记在心里,只是他一直恪守礼节,从不逾矩,令她有些失望,但她又拉不下脸,主动示爱,直至十六岁生辰那日,她意外得到他第一个拥抱;待得十七岁生辰,他又qin了她的脸蛋,但也仅仅只是脸蛋;而在去年,当她满十八岁,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wen,那正是她的初wen。 而今天,她十九岁了,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内心充满了各种期待、紧张、兴奋、慌乱、不安。。。偷偷抬眼,只见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她被他看得满面通红,羞得低下头去,他抬起她的下巴,wen上她含苞待放的粉chun,深情而狂热地席卷她的芬芳甜美,迫她亦步亦趋地后退,终于被他带着滚倒chuang头。 “小棉。。。你愿意么?”他哑着嗓子问她,她咬chun,投向他的眼神充满爱慕,犹豫一分,轻轻颔首。他的目光骤然亮如明火,倾身覆住她,不予任何空隙地wen她,一路蜿蜒而下,直至被一个繁复的蝴蝶结挡住,他屡解不开便用力一扯,单薄的吊带裙就此报废。。。他外表温润斯文,动作起来却狂烈激烈,到最后几乎是用强得才褪尽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阻隔。 她心如擂鼓,一张脸埋在枕头里羞得不敢看他,倏地身上一轻,他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空荡,不由自主从枕缝里悄悄张望,只见他已同她一般寸缕不剩,她禁不住低呼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焦和渴念如潮水般涌上喉咙,令她面如火烧,慌忙拿枕头去挡他,本能往外退去,但他却不许她回避,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凝视她的目光幽深如古井:“小棉,我会温柔地。”她不敢看他,声音细如蚊蝇:“禹哲,我。。。害怕。。。”他笑了,声音坚定如磐石:“小棉,我爱你。。。一直爱着你,我定不辜负你!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话音未落,他已倾巢而出,卷着惊涛骇浪击溃她剩余的理智,拖着她坠向那永无休止的情yu深渊。。。 “哇!” 莫盈自梦中一惊而醒,猛地翻身坐起,顿觉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穆家二少与之份外相似的男人、那个前世里跪在病房里为她的死痛哭流涕的男人;她曾如痴如狂迷恋着的男人——何禹哲,当她还是苏小棉的时候所爱的第一个男人;令她在甘愿奉献了第一次、迄今为止唯一铭刻在心底深处的男人! 她竟然忘记了何禹哲。。。她怎么可以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他?她明明接受了他的求婚,马上就要和他共结连理,为什么突然死了?重生后,她遇见了与他长相酷似的二少穆世棠,这究竟是冥冥中的巧合,还是宿命轮回中的必然? 脑子里乱哄哄地,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她呆呆坐在chuang上,似乎想起了一些东西又似乎遗失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但为什么,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紧得几乎呼吸不到一丝氧气?她按着胸口,一股湿意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在她的眼眶里兜兜转转,酸涩窒闷得竟令她想要嚎啕大哭一场。 “你流口水了。” 一声戏谑蓦然传来,莫盈一惊未平一惊又起,眼泪生生吓没了,身子一抖条件反射地跳下地去,贴着墙壁回头一瞥,只见方才睡过的枕头边上倚着一人,正望着她微笑。 她呆呆地看着他,似熟悉又似陌生,与前夜的狼狈不堪大相径庭,此刻的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白裤,一身优雅线条表露无遗,乌黑如墨的鬓发修剪齐整,搭在她睡过的鹅绒枕上的手指纤长匀称,竟是比女孩子的柔夷还要好看,腕间的银制袖扣光泽剔透,款式独一无二的别致,自然还是那个意大利品牌。 他看着她,chun角弯弯如新月,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能摄人心神: “梦里见着了哪个男人,又干了些什么好事儿,都不妨说来予我听听。” 第11章 圣手(二) 她记得他的名字,他说过他的名字。 每部戏里都有一个白公子,这部戏里,他叫白静江。 “我发什么梦干嘛要告诉你?”思及梦中那段香yanlu骨的纠缠,她不免被他笃定姿态激得恼羞成怒,一口顶回去:“横竖我梦里的人不是你!所以不管是谁都不劳你操心了!还有,我明明锁了门,你怎么进来的?一声不吭地坐在我chuang头这是想干嘛?你快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漂亮归漂亮,可惜脾气太坏,一身的利刺儿。”他摇头叹气,佯装惋惜道:“好妹妹,乖乖听哥哥一句话,对你将来大有好处——女孩子家须得温柔一些才不容易吃亏,无论你生得如何国色天香,世上也没有一个男人能长久忍受一个坏脾气的女人。”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这才认识多久阿就敢对她指手划脚,摆一副贵公子样,却是个爱说教的,偏偏她最讨厌的就是爱说教的男人,仿佛全天下的女人都得经他□□一番之后才能出炉面世似得——他以为他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便是她的性格:“你算哪根葱,你又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的女人不听我的那听谁的?”他莞尔,点点滴滴的笑意从眼角流露出来:“梦里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确定不是我么?还是你不好意思承认?” 她倒抽一口气,这姓白的自恋得可以,他居然以为她发梦的对象是他? “你的伤这么快就不打紧啦?”她干脆断了与他做口舌之争的念头,转话题道:“不是昨晚才动过手术吗?” 听她垂询他的伤势,他愈加笑地眉眼弯弯,一语双关道:“有你陪我在这儿睡了整整一天两夜,即使*尚未痊愈,但精神却已是万分抖擞了。” “一天两夜?”她闻言大吃一惊:“今天星期几?” “星期五。我们星期三晚上来的,不记得了么?” 她望向窗帘缝里透入的金灿阳光,难以置信于她竟能将一个绮梦做上几十个小时。。。脸上禁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直烧到脖子根。 他始终留意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她香腮含晕,色若春晓,连着那片流露在蕾丝襟外的酥雪也渐渐染上绯红霞色,如墨青丝沿着瘦弱削肩倾泻而下,衬着一身吹弹得破的肌肤,整个人就似个白玉做的娃娃,端得是弱质纤纤,楚楚动人。他不由心中一荡,柔声笑道:“盈盈,你不说话的时候,可比说话的时候,要美丽得多了。” 这话落在她耳朵里真是怎么咀嚼怎么古怪,她瞪他一眼,冷道:“白静江,你说过,只要我帮了你,你便会报答我的。” 他颔首:“不错,我是说过。” “那好,我现在就要你报答。” 他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从chuang上站起,两指一弹解了领子,敞开衣襟,将背心脱了下来。 她怔住:“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手正伸向腰间皮扣,闻言扬起一道好看的眉毛:“你不是要我现在就报答你么,作为你的男人,我自当义不容辞地满足我女人的一切需求。。。只不过我伤势初愈,为免牵连伤口,你得暂且饶我几分,等以后身子好透了,我再全力补偿你。”他将‘全力’两字说得极重,一双黑眸直直盯着她,露出一口珍珠贝牙,笑容意味深长,拎住皮扣的手慢慢松落。 此情此景吓得她汗毛倒竖,双手乱摇,慌忙叫道:“慢!你别脱,我让你别脱了!我不要你以身相许,我要的是钱!是钱!” “哦,想起来了。”他手势一顿,慢条斯理地系好衣扣皮带,将白背心穿了回去,重又往chuang边一坐,一条腿舒舒服服地搁在另一条腿上:“你似乎是说过,你需要钱,很多钱。” 她暗暗咬牙,他方才分明存心耍弄,令她难堪。“不错,我需要一大笔款子。”忍着一口浊气,她硬邦邦地道:“款数要能足够去国外定居生活。” 如果想脱离穆家的掌控,她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北都远走高飞,当然前提条件是她得有钱。 女人可以无貌,但不可无钱,尤其生逢军阀乱世,美色足以惹祸,钱财却可消灾。 莫小棉一死,如今的莫盈便是孑然一身,举目无qin,与其身无分文地流落异乡为三餐犯愁,她倒情愿留在北都帮穆家做中日双谍来得强些,但这毕竟是一条‘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不归之途,古往今来搞间谍这一行的结局不外乎‘要么被敌人杀了,要么被自己人灭了’,更何况,她打心底里不相信穆心慈真的会遵守承诺留她性命,这位穆大小姐名慈心狠,能杀她一次便能杀她第二次,谁知道将来形势如何变化,指不定穆心慈为了灭掉斋藤一刀,最后推她出去抵挡小日的长矛亦是大有可能。 天晓得她苏小棉对于忠君爱国大义凛然之类的话题从无觉悟,如今重生到了北都,她所关心的头等大事也就是怎样保住自己的小命——抓紧时间,卷钱跑路,在日本人还没找上她之前。 “你把款子分成三笔,都开成本票。”她细想一下,正色道:“记住,要本票不要现款。”之前她有闲便在北都四处观光,并非纯粹游玩,也是为了摸清当前的社会状况,眼下没有人民银行大额支付系统,银行本票便是最快最稳妥携带最方便且不引人注目的及时入账方式。 她还特地去了茂铭中路金融区,寻到一家瑞士独资洋行,瑞士是战争中立国,存款放在这种银行最为保险,通过咨询过洋行里的专员,她得知该洋行在英美欧拥有诸多分号,只要持有存款证明便可全球通兑,所以她都想好了,把存款分成三笔,两笔定存吃利息,一笔兑成外币现钞,一旦她跟莫盈日记里提及的跑船丁婆搭上线,便可随时动身。 她心中主张分明,一件件条理清晰地说下去:“还有,我家房子是我妈妈买的,但她已经过世了,虽然房契上写得是她的名字,但我作为她遗产的第一继承人,理当有权转卖房子,这事儿我还没找中介问过,你知不知道现在地段靠近市中心的三层阁小洋房大约能卖到什么价位?在北都卖房子需不需要缴纳房产税或其他税赋?另外我手上还有些珠宝首饰,成色质地应该都不错,但我对珠宝行情一窍不通,假如贸然跑去典当行只有被杀价的份儿,你要是懂的话就替我估个值。。。”她见他一味沉默不语,便停了下来:“喂,我说的话你倒是听进去没有?你有啥想法好歹吱我一声啊!” 他却忽然起身,迈着两条比男模还要标准的长腿走到她面前,干净纤雅的指尖不疾不徐地抚上她瀑布般的发丝: “你想走,为什么?可是因。。。穆家?” 他一句话问得她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些什么? “如果说,在北都还有谁能替你抵挡穆家的子弹。。。”他退半步,微俯身,chun瓣落在蕾丝裙包裹下若隐若现的皑雪上,蜻蜓点水地叫人不及拒绝便已撤离:“便也只有我白帮了。” 白帮。。。她完全没听过,当然,那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北都人,而但凡只要是在北都生活过一段时日,稍许见过一点世面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帮的名号——这个表面做进出口贸易,实际非法走私、倒买倒卖、洗黑钱、贿赂政要、水陆空运输头号霸主、蹬一蹬脚底板就能叫北都金融界震三震的富可敌国的帮会组织。 如果说穆家控制了北都的军政军权,那么白帮就是控制了北都的经济命脉。 本欲扬起再赏他一巴掌的手硬生生定格住,她虽不清楚白帮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但联想到他被巡捕房追捕的情形,加上先前他与鲁三之间的对话,她大致也能猜到,白帮必是某个名号响亮的黑社会,而□□社会的耳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即便,她已打过他两次。 “你以前是穆世峥的人,顶着四少的大高帽你能跑去哪里?”他仔细审视她的反应,chun角慢慢浮现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盈盈小姐,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北都无论哪一处要道都有穆家的驻军,你若想逃开四少怕不是单单有钱就能办到,你得找一座靠山,比如像白帮之类的靠山,比如。。。像我这样的靠山。” 他一手撑在墙头,一手扶住她的纤腰,形成包围圈的姿势徐徐逼近,发梢的桂花油香扑鼻而来,混合着清浅的呼吸缓缓拂过她的脸颊,耳廓一枚钻钉在白日下精光四射,刺目得令她不由眯起了眼: “简而言之,放眼整个北都,你一旦走出四少这扇门,便只有我白帮的门还能为你而开,也只有我白静江,还敢要得起你这个人。” 第12章 圣手(三) 原来白静江只当她是为逃避与四少的一段婚外情债而抱头鼠窜。。。倒也是,局外人怎么可能知晓她与穆心慈、穆世勋之间的交易。 至于白帮到底有多厉害,白静江又究竟有多大能耐,即便不明其中细节,但此番听下来,应当还是能与穆家分庭抗礼几分的,而且白静江有一点说中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隐忧——就算她搞定了跑路的钱,搭上了丁婆的船,但穆家手握重兵权倾北都,莫府附近亦必定埋伏着三少的眼线,她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当真可以在穆家的眼皮底下逃出生天吗? 更别说,对于丁婆她根本毫无头绪,那是莫小棉经手的关系,莫小棉人死如灯灭旧情不再是其一;莫盈认识丁婆的模样但苏小棉不认识亦不知如何与丁婆接头是其二;其三,当初四少追莫盈一路追到码头可是带了兵的,动静闹得那么大,但凡跑船的还有谁不晓得她是四少的女人,她脸上刻着四少的标记,即便有幸搭上丁婆这根线,人家会愿意为着几张钞票而犯险得罪穆家,吃枪子儿掉脑袋麽? 况且,还有一个不得不提防的人——她的死对头穆世勋,莫小棉就是死在穆世勋的手里,以三少的冷硬心肠,若是被他发现她敢有异心,她只怕凶多吉少。 这么一路分析下来,她要是想平安顺利地逃出北都,风险很大,机会很小。 所以,她光有钱是不够的,关键还得有人脉,得有门路。 白静江所言非虚。 她垂眸默默瞥向那两只在腰臀间游来走去的妙手,暗暗定神,深呼吸,继续深呼吸。 之前是想榨姓白的钱这才冒险助他,但如果还能利用姓白的势力找到门路的话。。。她反复告诫自己,受些轻薄算不得啥,看在姓白的利用价值上,稍许牺牲色相虚以委意,放长线钓大鱼,绝对是桩划得来的买卖。 只不过,对付像白静江这种出入风月场所的花花公子,美貌固然是革命的本钱,但人家早已见惯各式各样的美女,没准儿以她的姿色在他眼里还入不了一线,而他现今之所以对她兴趣浓厚,一是因她于他有恩;二却是因他还未能真正得到她。 不错,就是天女下凡一旦见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要想在白静江跟前历久弥新,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轻易得到,若她有朝一日真的让他吃干抹尽了,他对她的兴趣就会像边际效应一般日益递减直至彻底厌倦,到那时候,甭说是差他办事儿了,就是叫他出来见一面恐怕都难。 所以,只有让他看得到却吃不到,偶尔给他一点甜头,始终吊住他的胃口,才能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为她所用,帮她达到目的。 “盈盈,你觉着我的提议。。。怎么样?”就在她兀自沉吟的档儿,白静江毫不得闲,修长十指就跟搜身似得抚遍一身滑腻,手势自然娴熟,温柔旖旎,却带了一丝不容抗拒的霸气:“你若不睬我,我便当你是答应喽!”他见她两腮染晕,长睫低敛,只当是女孩子的娇羞作态,不由轻笑:“你放心,只要你跟了我,四少便不能再勉强你什么,穆家上下也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她咳嗽一声,偏过头,令他一个落在嘴角:“你在白帮是很有地位的人?” 白静江见莫盈的态度有所软化,不禁心生一丝欢喜:“可以这么说。” 莫盈又问:“你非常有钱?” 白静江笑意更深:“那也是自然的。” “好极了。”莫盈闻言似松口气:“既然如此,我的房子就索性卖给你吧,但记住,过户手续须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能让穆家知道,另外本票的事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钱?你仍是不信我有能力保护你么?”白静江放开她一点,看着她:“还是说,你家里当真很缺钱?穆世峥就这么抠门,没舍得给你钱花?” “我与四少分手了,怎么可能要他的钱。”莫盈避重就轻,故作无奈道:“我妈妈生前是个洁身自好的戏子,只拿工钱,外块很少,她一过世,我除了房契,还真的就啥都不剩了。。。你说我一个女孩子,身边没点钱怎么行。” 当然,莫家的家境才不至于这样穷,事实上莫家的生活水平还是吃穿不愁的,莫小棉毕竟是红枫戏院的台柱,除二少之外捧场的恩客大有人在,虽然莫小棉为了二少极少出去交际应酬,但靠唱戏得来的收入养活母女二人已是绰绰有余,否则莫小棉也不可能送莫盈去圣约翰那般昂贵的私立名校念书,怪就怪在三少以清查罪证为由,搬走了莫小棉一切私人物品,包括图章和存折,那张房契还是她趁卫戎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 如今,她身边仅余莫盈抽屉里几个压岁红包,以及书桌上一只猪猡储蓄罐,要不是圣约翰的学费赞助费在开学之初就已付清,她连学也上不起。 真是越想越讨厌那个三少,以为充公了她的家产,她就无路可退了,幸亏老天开眼,让她又遇上一个金主。 白静江,不论他有多么滑不溜手,她都必须想法子牢牢捏住他。 于是,她低眉垂眼,幽幽叹口气:“四少走了,妈妈也走了,我如今,真的只是一个人了。”虽是自怜自伤的语气,她的眼角却斜斜上挑,睨向白静江,那一副楚楚可怜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白静江眼里就像是有谁拿着一柄羽扇在他的心口来回摩挲,令他痒得不行。 “你与四少若已划清界限那便再好不过,也省得到时四少兴师问罪,责我横刀夺爱,不讲江湖道义,你知他一激动起来就是风雨雷电急惊风的样子,放眼穆家上下就数他的脑子升温最快,降温最慢。”白静江笑靥靥地看着她,嗓音益发低柔:“盈盈,你以后就只管放心跟着我,我保证我必然比四少待你更加百依百顺善解人意。。。虽说目前我还不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但照顾你、让你摆脱过去、一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却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一边说着这样的无赖话还能一边贴她贴得实紧,滑如丝缎的舌尖宛如灵蛇,伴随着丝丝桂花清香,渐渐腐蚀她的神志。。。 不,往后的路还长得很,绝不能败在这里,她拼命摇头躲避他的chun,令他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她的下巴,那看似比女子还要秀雅的纤指竟似精钢铁链一般,任她如何挣扎也挣不掉。 她无计可施,只能咬他的舌头,趁他吃痛退开的空隙,对准他受伤的臂膀,一头撞了过去。 “真是个调皮的丫头。”他身形一晃,不得已松开了她的手腕,然而他动作奇快,她的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他已将她按回墙头,整个人覆上了她。 “我虽见多了欲迎还拒的女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招对我有效。”他紧紧抵住她,紧得她几乎要被融进墙壁里去,她有点慌了,使劲扭动身子想要摆脱他的控制,但她的扭动却引来他喉间一丝叹息:“本想着来日方长,眼下不妨先与你*作乐,培养培养气氛,结果你竟这样撩拨我。。。丫头,你可知道,女人愈是挣扎,男人的感觉就愈强烈?”说着,他的指尖仿佛点石成金一般飞快游走,顺着玲珑曲线一路往下,直至下无可下。 “你。。。你的手。。。停。。。停下。。。” 不过顷刻功夫,她的呼吸便不可抑止地急促起来,丹田似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渐渐酝酿,慢慢成熟,偏偏那只惹祸的手就是不肯停下,反而愈演愈烈。 “呀!” 她终于倒在他的怀里,喘地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似经朱笔描摹,红如赤玉,绚如朝霞,见状,他的十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弯弧,连同裙摆一起掳上,已是谋定而动,一触即发。 “乖,叫我的名字,叫我静江。”他的眼神渐渐幽深,滚烫呼吸喷在她颈间,他没有问他可不可以,但她知道,这就是他的方式,只要她叫一声他的名字,便是向他认同接下来的激潮如狂。 第13章 圣手(四) “你就想这样强了我吗?白静江你就这点能耐吗?放——手——!”她满身羞窘狼狈,简直无法遮掩自己在他故意挑衅下的本能反应,偏偏他只当她欲迎还拒,笑得不怀好意:“我这是强你麽?难道你就完全不想。。。?丫头,我倒觉着明明是你招惹我在先。。。如今说来,应是两厢情愿才对。” “我叫你放手!”火烧眉毛且顾当下,哪怕因此得罪了姓白的,她也绝不能再忍了,就在白静江剑拔弩张之际,她奋劲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要害:“你们当我是什么?金屋藏娇的对象?肆意囚笼的金丝雀?我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碰到的男人居然个个都要我做小!” 白静江何等身手,轻巧旋个弯儿便避过一劫,任凭她如何踢打仍紧扣她的脉门,只避过她的攻击,等她终于没力气闹腾了,方才替她抹一把汗,佯装思索道: “照我说呢,八成是因为你名字起得不好——莫盈莫盈,岂非就是叫你千万别圆满的意思?” 莫盈一听顿时气歪了鼻子,忿忿然:“我看是因为我出身低微才真!在你们眼里,我一个戏子生的私生女能给你们做小那是攀高枝了,所以你们便可以随随便便地看低我、轻薄我,对我肆意羞辱,全无半点尊重!因为——你们从来不觉得我与你们是平等的人!” 此话一出,白静江蓦然怔住,跟着就松了手,后退两步靠上chuang柱,漫不经心地笑笑: “戏子生的怎么了,私生的又怎么了,不一样都是十月怀胎授之父母,如何见得比旁人低贱分毫。”话毕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只见里面挂满了女子的霓裳,他在一堆旗袍中拨来拨去,最后抽出一件粉领子百褶襟束腰小洋装,与她平时穿的款式相近。 “把衣服换了,等会严叔安排送你回家。”他将衣服搁在chuang上,隔着两米远,淡淡道:“前天晚上感谢你相救之恩,我白静江说一不二,答应你的事一定替你办到。” 她望着他不由一呆,这男人前一刻尚且柔情缱绻、黏腻如牛皮糖般挥之不去;后一刻就立马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一副仿佛对她提不起半点兴致来的样子,其善变飘忽的性情委实令人莫名其妙、难以捉摸,但无论如何,听到他qin口应承了她的要求,她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定,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谢谢。”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不再说什么,举步往外走去,此时有人敲门道: “白公子,你的信。” “是鲁妈妈吧,进来。”他倏又换上一张春风笑颜,回过头来揽住她的腰肢,低头在她颈窝间细细密wen,她痒得不行却不敢笑出声来,只能憋地满面通红,于是当鲁妈妈推门而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般活色生香的光景——白静江衣襟凌乱,气息急促地将莫盈抵在chuang边,而莫盈则一身睡裙破碎,香肩外泻,酥软透露,粉圆玉枝挂在白静江的跨上,脸若云霞,娇俏迎人。 “哎哟我的苍天呐,都什么时辰了,日上三竿了耶,搞了快两天两夜了还没完,这到底是怎生地翻天覆地哟。。。”鲁妈妈先是一愣,紧接着挥帕掩嘴,做出一副几欲昏厥的表情:“我说白公子哎,您就是仗着年轻力壮,公务私务两繁不误,却也不能一味乱来啊,须知身体乃革命本钱,切忌挥霍无度,况且盈盈小姐弱质纤纤嫩脆脆的,这上吊也得喘口气哪,你好歹让人歇一歇不是?!” “鲁妈妈教训得有理,我确实得放盈盈回去了,否则她若真的怨起我来,往后都不肯见我,那该如何是好。”白静江当着鲁妈妈的面,在莫盈的粉颊边重重qin了一口,柔声道:“你先换衣服,严叔在楼下等着,我改天再去找你。” 鲁妈妈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瞅着他俩但笑不语。 如果把白静江放在现代港媒,他就是梁朝伟的接班人,天生影帝的料啊!至于他为何要在鲁妈妈面前演戏,对鲁妈妈有所防备,莫盈虽不明就里,但思及那三张本票,她实在不需要也不想知道那么多,便索性装聋作哑,由得白静江即兴表演恩爱秀,待白静江随鲁妈妈掩上房门,她立刻梳洗换衣,白静江给她选得小洋装非常合适犹如量身定做,显是已摸清她的尺寸。。。她按捺住脸上火热,慢慢走了出去。 楼道里,白静江从鲁妈妈手里接过一封月季水印烫银字花笺,展开一看,立时喜笑颜开。 鲁妈妈见状眼角一斜:“哟,又是哪个红粉知己的邀约?瞧把你乐得人要飞起来似得。” 白静江笑道:“鲁妈妈就爱打趣我,有朋远来,旧友重聚,自当不亦乐乎。” “少来这套,什么旧朋友呐,只怕旧情人吧!”鲁妈妈冲白静江挥挥帕子,嗲声嗲气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上次跟你来跳吉特巴的那位金姑娘?我看她缠你缠得可紧,就差没把你脖子给勒断了。。。”谈笑间,莫盈推门而出,白静江抬眼望去,只见莫盈身姿聘婷立在门口,婀娜纤秀的身形包裹在窄小洋装里,嫣chun粉嫩如初蕊含苞待放,凝脂白玉般的脸蛋秀里藏媚、丽中带纯,一双黑白分明的剪剪水眸看似温柔婉约却暗含刚烈锋芒。 这还是白静江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的气韵,他微微一呆,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转移视线。 莫盈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正踌躇着是退是进,白静江见状,立马温柔笑道:“盈盈,过来。”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有意无意地将花笺拢到身后,偏生莫盈眼尖,余光一扫便已看清花笺上一行英文: “ightiwillbewaitingforyouwherewewereapart,loveyou.”(我qin爱的静,今晚我在我们分手的地方等你,我爱你。) 落款‘angel’,字迹潦草花俏,飞扬不羁。 旧情人相约,还是个安琪儿,背后还有个共舞吉特巴的金姑娘,这白静江果真是个喜爱声色犬马的花花公子,但不管他如何荒唐纨绔都罢,只要他能做到她交代的事,她便是陪他演几出虚情假意的戏码又何妨。莫盈心中鄙夷白静江的做派,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语声乖巧道: “白公子,那我就静候佳音,先走一步了。” 白静江伸手揽住莫盈肩头:“盈盈,快晌午了,不如吃过饭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白公子,我不饿。”莫盈低眉垂首,浅浅一笑:“已经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说着便不落痕迹地挣脱了白静江的臂膀。 这一揽一推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情侣之间扭捏作态的打情骂俏,然而白静江却眉峰一蹙,正待要说什么,莫盈已头也不回地快步下楼,转角便没了影。 “哎哟,还看还看,昨儿晚上还没看够啊!”鲁妈妈在耳旁煽风点火:“女人嘛,都爱来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一套——话说你白公子不就是个中高手麽,反正该得的甜头都得了,也是时候凉她一凉,包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主动送上门来!”鲁妈妈的眼角一瞟,看向白静江手里的花笺:“再说,白公子是个不得闲的,凭公子的家世人品,排队填空档的多了去了,喏,这手里攥得不就有一个?” “今儿店里烧醋溜鱼片了?竟然满堂醋味儿?”白静江扬起花笺,当扇子扇了两下,似笑非笑道:“鲁妈妈以前可不那么多话,现在是怎的了,几乎我身边每个女朋友都逃不过你一番chun枪舌剑——照这样下去,往后我哪敢再带女人来‘云锦皇宫’跳舞呢。” “你这死没良心的东西,就会拿我开唰!”鲁妈妈斜瞪白静江,一脸含怨带嗔,颇有几分不甘道:“我省得,如今我年老色衰,自是不能与那些细皮嫩肉油光水滑的小姑娘相提并论,一旦入不了公子的法眼,就只能随波逐流,与公子相忘于歌舞升平啦!” “阿梅,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白静江一唤‘阿梅’两个字,鲁妈妈的面上立刻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夸张做作的语气收敛了几分,声音低落下来:“静江,你已许久没叫过我的乳名了。” “阿梅,我不敢同你太qin近,是怕连累了你。”白静江看着鲁妈妈,缓缓道:“你好容易才能过上现在的太平日子,我不希望你前功尽弃。。。你懂么?”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只是白公子,你未免也太小看我鲁梅了——”鲁妈妈一转身,高跟鞋跺地脆响,又恢复了一贯风情万种的姿态,施施然地走了:“我鲁梅若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也不能够混到今天这个位置。。。秦爷那边,你只管等我消息便是。” 白静江看着鲁妈妈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垂首看着手中花笺,chun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14章 重逢 莫盈一下楼,就见严叔候在转角,他冲莫盈点点头,也不多话,便带着莫盈沿前厅花园穿过一条僻静小路,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边门,门外停着一辆黄包车,一戴毡帽的粗衣大汉正靠着车杆子抽烟,一见他们便把烟头一扔,莫盈认出此人乃是鲁三,严叔转头对莫盈说: “莫小姐,请。” 莫盈坐上黄包车,回头望一眼,只见严叔立在原地,一条断臂的袖子插在口袋里,朝她恭敬一躬,这本是老派人家仆从送客之道,但以严叔的年纪品相以及白静江对他尤为信任的态度来看,他显然不是一般家仆,就算她真是白静江的女朋友,他也不需对一个小女子行礼,她明白这是严叔对她相救白静江的谢意,便也倾身回礼。 “莫小姐,坐稳咯。”鲁三嘿嘿一笑,拉起车来四平八稳,健步如飞,她连住址都不必报,鲁三便已熟门熟路地往莫府的方向跑去,显然白静江早将她的底细查了清楚。 “莫小姐是名校高材生,喜欢读书泡书店,我就把您送到这儿,您不介意吧?”鲁三看着莽汉一个,实则粗中有细,并没有直接上莫府,而是在距离莫家两条街的忠民北路、她常去的书店门口停驻脚步,她忙下车:“当然不介意,我正想买几本书看看呢,鲁先生,辛苦你了。” “哪儿的话,您客气了!我一个大老粗,‘先生’二字可当不起,您就喊我鲁三,这么我听着才自在。”鲁三抓起挂在脖子上汗巾抹一抹汗,又从内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往莫盈手里一塞,挤挤眼道:“这是白公子让我给小姐的,说是很衬小姐的裙子。”说罢拉起黄包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莫盈打开牛皮纸袋,只见纸袋里装着一个淡孔雀蓝底纹嵌暗红水晶搭扣钱包——以大胆的撞色烘托时尚的设计,形成既百搭又夺人眼球的效果,正是华梅国际商场舶来品专柜今春预售的限量版新品,但这个钱包却与专柜所展出的样货略有不同,专柜样货的水晶搭扣下并没有绕一条白金细链,悬一寸小小银牌,银牌正面刻着‘unique’,反面刻着‘ying’。 ‘唯一的盈’。。。? 她看着钱包,心下有些意外,须知华梅舶来专柜的柜员多与富人打交道,个个自视甚高,照章办理,绝不通融,像这种采取预售制的名牌货,就是再大的客户也至少得候上十天半个月,能在短短一天两夜里拿到预售品,且还额外加工、镶链刻字,白静江确实颇有点能耐。 当然,如此精致实用又独一无二的名牌礼物,也足见白静江是多么细心体贴慷慨大方,深谙女孩子的心理、懂得哄人开心。 论情人,白静江这样的男人分属一流;但若论丈夫,只怕就是末流的了——莫盈想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这钱包大小合适,刚好能握在手里,她十分喜欢,一扭水晶搭扣,发现钱包里塞了满满一卷现钞,于是笑容扩大,心情益发畅快。 还是那句老话,女人可以无貌,但不可无钱。 此时十二点刚过,正值晌午,马路斜对面lavie法国餐馆门口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今日主打特色是西冷牛排,她进了餐馆,里面满位大半,都是情侣结伴而来,只她一个女生独霸一桌,点一客五分熟的牛排、蒜蓉面包、罗宋汤、凯撒色拉以及烟熏三文鱼,在周围好奇讶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吃得津津有味。 睡了那么久,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快朵颐一顿之后只觉前景一片大好、世界充满光明,待结账时取出白静江送她的钱包,座位离得近的几位女客立马眼睛一亮,露出极其欣羡的神情,她留下丰厚小费,信步踱回书店,选了几本侦探小说,坐在书店附带的茶室里消磨一下午,喝了杯南洋咖啡再吃了块蓝莓芝士蛋糕,直至夕阳西下方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小姐,这两天你跑去哪里了?真真急死我!”周嫂开门一见她,劈头就道:“三少打过好几个电话找你,今儿下午还qin自过来,刚走不到十分钟。。。莫小姐,恕我直言,您可是三少眼皮底下的人,凡事也得度量个轻重,您这般不让人放心,对谁都没好处,您以后要是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夜不归宿。。。” 一听穆世勋前脚才走,莫盈不禁庆幸回来地是时候,她失踪两天,携犯出逃一茬必是早就曝了光,寻不着她的人,罗一强定会拜访穆家,否则三少也不会主动找她,一想到要面对穆世勋的兴师问罪,她就头皮发麻。 “得了得了。”周嫂是三少安排来监视莫盈的人,莫盈从不与周嫂废话,这会儿更不用兜圈子,她一只脚踏上楼梯,挥手打断道:“穆世勋留下什么话没有?” 周嫂本不是多嘴的人,但这两天实是提心吊胆,只怕万一莫盈真不回来,三少一怒之下迁怒自己,小命不保,这才僭越教训,但见莫盈一脸有恃无恐、态度敷衍,竟还敢直呼三少名讳,一口浊气不由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三少说,等小姐一回来就叫我打电话给郑副官,让郑副官接小姐去官邸。” “今儿晚了,要去官邸至少也等明天吧,我先睡了。”莫盈说罢便跑上楼,把周嫂一个人晾在原地,周嫂气得拔脚就往佣人房里去,边走边哼道:“小狐媚子,不过仗着长得好些就敢恃宠而骄了!三少是什么样的人物,凭你这种货色也配跟三少杠,不自量力的东西。。。我待瞧着三少怎么收拾你!”这时邻里街坊组织打麻将,周嫂给郑副官打完电话,犹自愤懑难消,想着既然莫盈已经回家,便索性溜出去打麻将解闷,省得一见莫盈就烦心。 莫盈回到自己房间,把新买的侦探小说放进书橱,这才想起装着伦理书的袋子仍留在白静江那儿,没带回来。她翘了测验,又缺课两天,注定鸭蛋,至于能否补考她也没底,伦理刘女士本就不喜欢她,不晓得会不会借故为难她,但要是不补考就拿不到学分了。 除非,她手里有医生签章的病假证明,这样刘女士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她拨了个电话到宋医生的诊所,宋医生是穆家的家庭医生,之前她受三少枪响所震,导致短期失聪,就是由宋医生照料康复,照理这么晚了诊所应该已经关门,她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孰料宋医生还在加班加点,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正是宋医生本人,一听她说为了逃学讨病假单便笑了: “莫小姐,我年轻的时候也常贪玩逃学,不过为着学分考虑,这考试还得认真参加,我以前有个病人也是自圣约翰毕业的学生,据闻圣约翰治学严谨,每次测验都记录学分在案,一到期末若是学分未达合格线就得重读,你的学习压力大我明白,这次我帮你,不过下回可别再逃学了,作为学生,该玩时玩,该念书时念书,才是正确健康的学习态度。” 莫盈原是最不耐烦听人说教的性子,但宋医生语气温和慈祥,句句合情合理,她听了不觉着恼,反倒心生几分说谎的愧意,捧着电话一味称是,宋医生爽快道明早去诊所的路上给她捎病假单来,她连声道谢,这才把电话挂了。 明天是周六,圣约翰只开上午半天课,莫盈的课表上有一节国文一节音乐,理完书包,站在衣橱前,正想着明天该穿哪件衣裳好,一眼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白静江送她的这一身粉色束腰小洋装确实款式新颖,做工精良,剪裁又贴身,只是那一大柜的霓裳自不可能凭空冒出,显然一早便放在那里,至于是哪个女子的衣服,就不得而知了。 但不论是谁的衣服,不论这衣服有多漂亮,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喜欢穿别的女人穿下来的衣服,更何况以白静江风流倜傥的德行,也不知曾带多少女人去云锦皇宫的套房里留过夜。莫盈只要一想到被白静江上下其手揩尽油水的那番赤lulu的光景,就浑身如火烧,又气又羞又恼,抬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绯红,水眸滢滢,依稀是从前苏小棉的模样。 曾经的苏小棉,眉目发肤出落得比现在的莫盈更出挑更漂亮,诚然,那是因为彼时的苏小棉乃是沉浸在爱河里的女孩子,而所有醉心恋爱、备受情人宠溺关护的女孩子都是矜贵动人的,一颦一笑都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何禹哲,他后来怎么样了?她那般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哀伤恸哭,从此两世相隔,不复再见。。。一念及此,她的心口就阵阵发疼,像是有把锥子狠狠地往胸膛里钻,一直钻到麻木了痛觉,她面孔苍白,连灯都没开,沿着楼梯扶手神情恍惚地踏入浴室,将莲蓬头的旋钮一扭到底,让激流而下的水柱洗去她酸楚无奈的眼泪。 雕花的浴室玻璃门印满小幅饰画,依稀是一双双比翼飞燕,仿佛寄托了对真情真爱的美好向往,只可惜,世间多的是阴缺悲离,少的是晴圆欢合。 待得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她已经被热水冲得手指都泛白皱起,踏出淋浴房的时候方才想起,进来的时候忘了带替换衣物,现在小洋装已被她踩在脚下,湿漉漉地皱成一团,她只能扯了条浴巾围住身体,汲着拖鞋跑了出去。 莫盈的房间在三楼,浴室在两楼,离浴室最近的是莫小棉的房间,她光着身子,一出浴室便感到一阵冷意,因急于找件衣服换上,便去了莫小棉的房门,正要打开衣柜,冷不防身后传来‘咔嚓’关门声。 她吃了一惊,立马回过头去,只见他倚门而立,头发乱蓬,一脸胡渣,原本温润文雅的眉眼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整个人消瘦憔悴不堪,一袭灰色风衣穿在他身上不再熨帖,而是空荡荡地仿佛挂在一个衣架子上。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抓在手里的衣服不知不觉地滑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向她走近,怔怔地看着他握住她luo露的肩头,怔怔地看着他的五官在视野里愈放愈大,却是浑身犹如被钉子钉住,一分一毫动弹不得。 何禹哲。。。是你么,你化身穆世棠来到这个世界,与我再度相逢,重续前缘么? 第15章 前世今生 他蓦地猛力抱住她,刹那天旋地转,她看见了悬着七碗琉璃花的吊灯,窗台盆栽后半掩半映的月色,还有chuang头柜上,一只被暗影遮盖的金边相框。 滚烫的呼吸夹杂着酒气迎面扑来,在她的chun齿间徘徊不去。 “你是谁?”他哑着嗓子道:“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小棉,真的是你么?” “我是小棉。”尘封于前世的思念刹那倾巢而出,翻涌而上,令她鼻子酸涩,泪如泉涌,雾水朦胧中,曾经深爱过的流金岁月浮现眼前,恍然如昨,她情不自禁伸臂揽住他的脖子,低低抽泣:“我是小棉。。。我是小棉。。。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的目光骤然雪亮如白昼,充满无限欢欣狂喜,炽烈如飓风暴雨般滚滚落下:“小棉,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离开我。。。” 熟悉的话语仿佛将她带回那一日,她身穿婚纱手捧花束却白布蒙面,他跪在她chuang边痛苦不堪,声声呼唤她的名,切切恳求她不要离开。。。不,她不要离开,再也不要,自从十四岁那年在孤儿院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他,私心里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嫁给他,整整盼了十年,叫她怎么舍得离开他?! “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一如从前美好时光里的相依相偎,薄薄的浴巾被轻而易举地被拭下地去,与悄悄淌入室内的月色融为一体,于是,在这个没有灯火的房间里,在这个意乱情迷的月夜里,他们在如饥似渴的追忆中将对方当成了心底深处的那个人,辗转痴狂。直至,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交握住她的十指不慎碰触到了chuang头柜上的什么东西,一声玻璃碎裂的尖脆凭地乍响,刹时惊醒了意志昏沉的二人。 脑海里纷纷扬扬的前世片段似虚幻泡影转瞬即逝,她如梦初醒,慌忙扯过被单遮住自己,抬眼只见他神情迷惑地盯着她,脚步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地上的碎渣子扎进了他的皮肤,引来一阵刺痛,他垂首看向脚边,倏地脸白如纸。 这时皓月当空,新月如钩,如水月光沿窗台清辉遍洒,映出地上支离破碎的一只金边相框,一张黑白相片。 相片里,只见一双母女相qin相爱地搂在一起,一般的朱chun皓齿臻首娥眉,一般的靡颜腻理面如傅粉,然容貌虽肖似,气韵却不同,前者成熟绰约,后者稚嫩婑媠,但凡仔细分辨,不难看出区别。 而他竟认错了人。 他怎么可以认错人。 更何况他认错的,是她的女儿,她临终放心不下的女儿,却就在刚刚,就在他身下,险些被他。。。 穆世棠浑身一颤,刹那面色如雪,别过眼不敢再看莫盈,此时此刻究竟是无地自容多些还是震慑惊惧多些,他也分不清了,只道在这屋子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他踩着碎玻璃退到窗台,单掌一撑便跃了出去。莫盈立马掀了被单胡乱一裹,冲到窗台,往外张望,只见穆世棠已沿着墙角水管平稳落地,匆匆穿过街巷,转瞬没入夜色。 这样灵活的身手,也不知是否在过往一年里练就,后窗爬墙不为人知地私会莫小棉。。。她一定是失心疯,不然怎会以为他是何禹哲的化身。 “小棉。。。对不起。。。”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回荡在耳际,她蓦然回首,屋子里空空如也,穆世棠分明早已离去,但她的心底深处却似有一道伤痕被这一声叹息轻轻撕扯,渐渐裂开,直至血肉模糊。。。她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翌日清晨,周嫂照例早起,一间间屋子拂尘打扫,包括已无人居住的莫小棉的卧室,孰料一进门便见窗户大开,莫盈倒在阳台上不省人事,一张小脸在晨曦下白得近乎透明,气息微弱不可查,周嫂吓地当场掷了鸡毛掸子,抖着手指立马一个电话拨到宋医生家里,宋医生经验丰富,指挥若定,询问了几句情况之后便吩咐周嫂将莫盈平行转动到chuang上,侧头放平,他即刻赶来。 周嫂替莫盈盖实被子,关了窗户,收拾完地下狼藉,门铃便响了,周嫂将照片随手往chuang头柜上一搁便冲下楼开门,只见郑副官立在门口,原是昨儿说好今天来接莫盈去官邸见三少的,郑副官一听周嫂说莫盈陷入昏迷,不由眉头一皱,跟着周嫂上楼探视,只见莫盈容色惨淡,额头滚烫,手心泛寒,整个人就似冰火两重天,竟是病得不轻,便也有些急了,幸而宋医生来得极快,检查过莫盈后说是疲劳过度,免疫力下降,又吹了一夜的冷风,本身体质虚寒以至于引发肺炎。 彼时肺炎可大可小,周嫂与郑副官闻言都是一惊,尤其周嫂,她由三少指派负责照顾莫盈生活起居,一直恪尽职守,谁料才偷懒了一个晚上便出了这档子事,真真悔不当初,万一莫盈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不由手脚都哆嗦起来,泣声道: “宋医生,你好歹救救我家小姐!” “哭什么!人不都还喘着气儿嘛,你少在这儿给我添堵!”郑副官白了周嫂一眼,转而对宋医生道:“宋医生,莫小姐是三少吩咐的要紧人物,可出不得差池,依您看。。。” 宋医生掀一掀莫盈的眼皮,用手电照她的瞳孔:“她病症初发,只要病情受到控制,不继续恶化,治愈几率较大,但康复能力因人而异,谨慎起见,我建议她即刻入院观察。” 郑副官略显为难道:“莫小姐身份特殊,不方便四处走动,能否留在家中治疗?” “莫小姐是病人,我是医生,这就是她对于我唯一的身份。”宋医生一边替莫盈抽血一边道:“郑副官,请转告三少,我会尽力医治莫小姐,但医院里毕竟设备齐全,一旦莫小姐情况不稳,届时必须送她入院,不可耽误。” 宋医生是穆家的家庭医生,十几年来,上至老督军下至各位夫人少爷小姐,无一不在宋医生的手里治过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郑副官就唯恐宋医生坚持马上送莫盈去医院,他也不好阻拦,听宋医生如是说,不由松一口气,连声道: “那是自然,一切以莫小姐的病情为优先,这里便劳烦宋医生了,有任何需要只管与我联络,我还赶着回去向三少复命,先走一步。”说罢领着周嫂下楼,盘问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周嫂哪敢实话实说,她昨夜打牌打到深夜方归,倒头就睡,全无所觉,面对郑副官的斥责只晓得哭,一句也不敢辩解,郑副官见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便先行返回官邸,临走吩咐周嫂严密看顾莫盈,不许再出岔子。 楼上,宋医生给莫盈扎了皮管子,吊起输液瓶,接着打电话回诊所,列了一份药品详单与医疗器材叫医务人员送到莫家,这时莫盈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直咳得醒转过来,睁眼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绣满牡丹海棠的缎被上,房间里的摆设有些陌生,并非她的粉色闺房,不由脱口道:“我在哪里?” “别怕,你在自己家里,这应该是你妈妈的房间。”宋医生之前上莫家都在莫盈的房间诊治,莫小棉的房间也是头一回进,见莫盈醒了便俯身过来检查她的舌苔心跳,和颜悦色道:“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要说。” 莫盈暗叹口气,若论哪里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便是心里:“我得的什么病?” 宋医生对病人从不隐瞒病情:“肺炎。” 莫盈一听,苦着脸道:“昨晚还问你讨病假单,现在就真病上了,还是个大号的症,果然病假单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讨的,我这简直就是现炒现卖的自作孽不可活,遭老天报应了。” “小孩子说什么颓丧话。”知道了病情还能开玩笑,可见心态良好,宋医生面露笑意:“你的肺炎是由感冒引起支气管炎再转入肺炎,并不是什么不可治愈的绝症,如今大批西药引进国内,医学比从前昌明发达许多,你年纪又轻,新陈代谢快,只要乖乖地打针吃药,调养生息,还怕好不了么?” “打针吃药!”莫盈瞥一眼手背上插得输液管子,不由哀号:“老天爷,我顶怕打针吃药了!” 宋医生合上药箱,忍笑道:“等病好了,还装病逃学么?” “再也不敢了!拜托宋医生下手轻些,我耐不住疼!”莫盈的小脸皱成一团:“另外,麻烦宋医生开张货真价实的病假单让周嫂送去学校教导处,你记得帮我把病假开久些,索性开到学期结束,我看我注定重修,就让我在家里自学成才吧!” 宋医生被莫盈逗乐:“我可不希望你耗时重修,离期中考试还有多久?一个半月?那病假就先写一个月,没准儿还能赶得上。” 说笑间,诊所护工到了,将输液等医疗器材都带了来,宋医生留下一个护士照料莫盈,开了病假单让周嫂送去学校,再返回查看莫盈的时候,莫盈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裹在被子里,遮住鼻口只露出一半,宋医生怕她呼吸不畅,将被子拉到脖颈,少女下颌格外柔和清丽的线条便流露出来,依稀似曾相识,却因年代久远,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宋医生看看时间差不多,准备回诊所,直起身子去取药箱,不经意地转眼,瞅见chuang头柜上平放着一张黑白相片,他本不爱窥探他人*,这次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相片,一瞧之下就呆了,半晌移目看向莫盈,只见她眉头蹙起,呼吸短促,似乎被梦魇所困,神情辛苦得很。 “莫盈?莫盈?醒醒,噩梦而已,不是真的。”宋医生轻推莫盈肩膀,莫盈却醒不过来,她鬓角碎发被冷汗浸湿,脸色青白交加,忽然之间浑身颤抖,喘息加剧,咳嗽不止,宋医生不得已给她打了一剂镇定,迫使她安静下来。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头。。。”宋医生将被子又掖了掖,深深看了莫盈一会儿,唤来护士守在莫盈身边,细细叮嘱一番,方才回了诊所。 莫盈沉睡着,自是不知chuang头少了一张合照,也不知宋医生离去时何以一脸怅然,她在梦中又见到了前世的景象,只这一回不再是上次那间温馨情浓的闺房,而是一个庄严肃穆的教堂。 在那圣洁的十字架前,sabrinahu头披婚纱与何禹哲并肩而立,两人形貌般配宛如佳偶天成,金发碧眼的主婚牧师念完祝祷词,但闻何禹哲朗声答道: “yes,ido。” 第16章 双面公子 周嫂跑到圣约翰教导处,莫盈的班主任伦理刘女士刚巧公休一天,今儿是周六,学校下午放课,许多老师吃过午饭就直接下班了,只剩一个别班辅导员,却因急着赶火车去外省出差,便叫周嫂礼拜一再来,说完锁上门也走了。周嫂白跑一趟,有点怏怏地从教导处大楼出来,转弯的时候没看路,不慎撞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青年手里捧着一摞子书,被周嫂撞得哗啦啦散了一地,周嫂忙不迭道歉,赶紧蹲下去帮忙拾书。 “阿姨,没关系的,我来捡就好,您不用忙了。”眼镜青年态度亲切和善,先扶了周嫂起身,再自行弯腰捡书,他一身白衣白裤,身线修长优雅,指节根根匀称纤秀,竟是比女子的柔夷还要生得好看,只见他两指一伸,夹起地上一张纸片,向前递去:“这位阿姨面生得很,是来学校找人的么?” “我家小姐病了,最近没法上课,让我给班主任交病假单,哪知今天刘老师公休,明儿是星期日学校又没人,教导处让我周一再来。”周嫂接过纸片,随口抱怨道:“早知就不白跑这一趟了,我家小姐还等着我照顾呢。” “您说得刘老师是伦理刘女士吗?我也是她班里的学生,那你家小姐可不就是我同班同学了。”眼镜青年表情关切道:“阿姨,请恕我冒昧,敢问你家小姐是哪一位同学?她的病情如何,要不要紧?” 周嫂见青年言谈有礼,举止得体,一身书卷气,心中颇有好感,再加上圣约翰乃一介读书圣贤地,来来去去的都是用功学生,她便也不作太多防备,就报了莫盈的名字。眼镜青年早就从病假单上瞅见‘莫盈’二字,就等周嫂自报家门,闻言立马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什么?莫同学得了肺炎?!这该怎么办!她看过医生了吗?具体情况怎样?能好得起来吗?” 青年的殷殷垂询更令周嫂心下一暖,益发觉着名校教育出来的素质就是不一样,路上随便遇到一个学生都这样懂得关怀友爱同学,孰不知她遇上的是傅学琛,若是换作朱洁等女,只怕一听莫盈染病便要先窃笑三声。 周嫂只道肺炎可大可小,至于莫盈的具体病势,她不是宋医生,无法说个清楚,左右也就是讲了些症状,诸如‘小姐脸色很差、吃不下东西、总是咳嗽不停、瘦得皮包骨头。。。’云云。 傅学琛一听,神情更显忧虑,立马提议找自己父亲的私人大夫给莫盈看病,还道分文不取,见青年如此古道热肠,周嫂倒不好意思了,反过来安慰青年道: “小傅同学,我家小姐的主治医生也是个名医,他既说有望治得好便应是没错的,你不用太担心。” 傅学琛点一点头,又道:“周阿姨,您要照顾莫同学,出来一趟不方便,这送病假单的事就交给我办吧,等周一刘老师一来学校,我就向她说明莫同学的情况。” “哟。。。”周嫂巴不得不用再多跑一趟,闻言笑地合不拢嘴:“小傅同学,这可就麻烦你了啊。” “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罢了,周阿姨别跟我客气,您只管叫莫同学定心养病,至于学校的功课,有我在不怕落下,我会整理好课堂笔记替莫同学送去的。”傅学琛一边说一边从手中一堆外文书里抽出一本泰戈尔、一本普希金精选,递给周嫂:“人在病中难免胡思乱想,麻烦周阿姨把这两本诗集带给莫同学,让她在精神好些的时候消遣解闷,打发时间。” “哎呀,小傅同学,你这么周到、这么为人着想。。。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善心的孩子啊!”周嫂识字不多,更不懂英文,对她来说深奥就是文化,而粗人又很容易佩服文化人,于是她愈看傅学琛愈顺眼,立刻伸手接过书籍:“我家小姐就是个喜欢买书看书的,这么突然一病,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肯定担心影响成绩,小傅同学如果愿意帮忙就再好不过了,那我就先替小姐谢谢你了啊。” “不谢不谢,同窗之间互帮互助是理所应当的。”傅学琛拿着病假单,微笑道:“周阿姨照料莫同学诸多辛苦,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赶快回家去吧,学校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这还是周嫂第一次听到有人在意她的安危,不由又感动了几分,因莫盈染病而产生的愁绪终于一扫而空,笑呵呵地离去。 傅学琛望着周嫂远去的背影,将病假单往怀里一揣,摇头轻叹道: “小丫头阿小丫头,这才离开我一天的工夫就出了状况,看来你果然不能没有我啊!” “学——琛——!”一声俏皮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傅学琛暗叫不妙,却又不得不回过头去,挂上一贯谦和笑容:“朱洁、谭芳,你们还没走呀?” “有人就是要等你一起走,所以不得不慢了几步!”谭芳是校内与朱洁走得最近的几个女生之一,拉拉朱洁的袖子,挤眉弄眼道:“是不是?” 朱洁羞红了脸,还未来得及开口否认,傅学琛已翘首往校门口张望道: “我家司机到了,我该回去了,父亲备了饭局招待一班叔伯,要我作陪客,若是晚了时辰我就得挨骂了!”说罢朝二女挥挥手,快步离去,一出校门便没了影。 朱洁僵立原地,暗暗咬牙,谭芳根本连看都不敢看朱洁的脸色,讪讪道: “那。。。要不。。。我们也回去吧?” “明天是礼拜天,又不用上课,这么早回去干嘛!要回你回,我看我颦表姐去!”朱洁气呼呼地一甩书包,谭芳一路跟在后头,赔笑道:“反正我也没事儿,就随你一起去看看辛颦姐姐吧,她近来心情可好些了?听说她一直住在别苑里,郊区风景怡人,空气新鲜,最适合安胎。” “她好得很,喜脉稳健,胎心强慢,一准是个男胎!”说到这里,朱洁一脸与有荣焉:“我娘说了,男人啊,都是要儿子的,待颦表姐生下穆家长孙,看四少还不回头是岸!” 谭芳听朱洁如是说,自是唯唯诺诺地附和,蓦然抬眼,只见校门口的梧桐树荫下,一个男子长身而立如玉树临风,令人一见难忘。 “那是谁?”谭芳脚步顿住,朱洁抬头一看,不由一怔:“二少?他来这里做什么?”朱洁是辛颦表妹,逢年过节也上穆公馆做客,是以认得穆世棠,正要举步上前,却见二少身形一闪,消失在人流之中。 “今儿出了鬼了?怎么个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朱洁跺跺脚,回头冲犹自发呆的谭芳喊了一声:“喂,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谭芳急赶两步,随朱洁登上一辆黄包车,一路但听朱洁叽叽喳喳地聊起辛家别苑如何曲径通幽假山嶙峋,却是一个字也没落进耳朵里去,脑海中徒留那袭浅灰大衣的俊逸背影。 黄包车从一辆黑色老爷车旁驶过,严叔回头道:“公子,如果我没看错,方才经过校门口的那位,该是穆家二少爷,穆世棠吧。” “几年不见,他看着似乎沧桑不少。”傅学琛摘下眼镜,就在车里换了衣服,闲闲道:“偏偏无知少女就喜欢这股忧郁小生的调调,不惜飞蛾扑火,不怕粉身碎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地连我这样的薄幸人都被感动了。” “公子是说凤殊小姐么。”严叔闻言不由淡淡失笑:“自从凤殊小姐被二少推拖婚期,一怒之下出国留洋,至今也将近两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不晓得凤殊小姐这番回来,可是因为终于想通了。” “凭白凤殊的脑子能想通,大概母猪都能上树了。”白静江戴上银质袖口,系正领扣,不无嘲讽道:“她被学校赶了出来,花光了钱,再不回来就只能睡大街了。” 严叔一怔:“凤殊小姐又被学校赶出来了?”这个‘又’,并非指第二次,而是第六次。 “我本以为,以她对购物的狂热爱好,好歹也能念出个时装设计师之类的文凭吧?怎么老让学校赶出来?现在可好,法国艺术类六大名校,她白凤殊小姐上黑名单首席了。”白静江忍不住皱眉:“也幸亏她肯回来了,否则白公馆再也腾不出空房间让她一箱箱地往回运衣服了。” 严叔脸色微凝:“这次退学,还是因为嗑药?” “穆世棠一味拖延婚期,她觉得人家是嫌她没文化才不愿娶她,于是满腔愤恨地跑到欧洲去,却又不爱念书,门门开红灯,两年来毫无建树,买光了巴黎时装,精神空虚之余,自然只能嗑药了。”白静江没好气道:“可就是嗑药也得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被抓呀,欧洲艺术系学生哪个不是一边嗑药一边找创作灵感,怎么偏偏就她被抓?两年里被抓六次,前前后后进出警局不下三十次,若说她是白帮白老板的女儿,谁信?” 第17章 绿叶 严叔迟疑一下,道:“二少拖延婚期,凤殊小姐就气成这样,若是凤殊小姐知道了二少与莫小棉的事儿,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动静来。” 白静江哼道:“她人在欧洲山高皇帝远,怎么闹都成,一旦回了北都,就是我的地盘,她要敢给我胡乱生事,我可由不得她。” 严叔是看着白静江与白凤殊长大的,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年岁相差无几,性格却是南辕北辙,风牛马不相及,然纵是如此,严叔仍是出言劝道: “公子,凤殊小姐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等她回来,您还得好好跟她谈谈,不能再纵容她嗑药了,就算她用的是轻度迷幻药,但药嗑得忒多,迟早害了自己。” 果不其然,白静江闻言冷冷道:“省省吧,她连老爷子的话都不听了,还能听我一个外头抱来的大哥?她就只会冲我乱发千金大小姐脾气,我一见她就头疼,还跟她促膝谈心?!总之管教她是老爷子的责任,我只负责替她签账单!” 严叔叹口气,便不说了,这也难怪白静江,谁让白凤殊自己不争气,又不知好歹轻重,从小到大没一天给过白静江好脸色。 “秦爷的那批货应该快到了,鲁梅那边有消息了么?”白静江转了话题,从车座小格里掏出一只圆形铁盒,轻轻旋开,只见里面装着琥珀色的油膏,散发着一股淡雅的桂花清香,他指尖一挑稍许,揉遍掌心,抹上黑发,将原先书生式的刘海鬓发全数拨到脑后,露出英挺光洁的额头,以及耳廓里一枚精光四射的钻钉,末了掏出白绢拭手,这时一张纸片掉在膝上,他瞄一眼,正是莫盈的病假单。 “是。”严叔接道:“鲁梅说,海上的航线已经摸出来了,鲁三明晚将带一票好手出航,预计十天后行动。” 白静江看着病假单,眉峰微蹙: “秦爷之前漏风给罗一强那头猪仔,把我负责卸货的人抓进巡捕房去,害我损失一大笔不说,还挨了一颗枪子儿,他以为让老爷子骂我一顿,削了我的权,把场子交给他管,我就会回家种田韬光养晦,决不能那么快反败为胜了。”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车窗照映出白静江秀雅清隽的侧脸,只见他睫毛低垂,十指如行云,片刻功夫便将病假单折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纸鹤,重又塞回衬衣内兜,悠悠道: “秦爷没能一击击垮我,是他失策,这次,我却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严叔看着面冷,其实性热,全不像白静江是只真正的笑面老虎,沉吟道: “公子,秦爷好歹是舅爷,他要是真没了,老爷子和凤殊小姐那里,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白静江望着和熙斜阳徐徐洒落在车道旁边,宛如点点碎金融进了他的眼底,化为丝丝利芒: “那是自然,见舅如见娘,秦爷是原配夫人的亲兄长,若是没了,老爷子和凤殊少不得伤心一阵,不过没关系,老爷子身边又不止秦爷一个拜把兄弟,去了一个自然还有别的借机上位,而且秦爷留下的地盘、人马、生意该怎么分、分多少,白帮少不得内讧一段时日,老爷子不愁寂寞,至于凤殊——”白静江抬起一条长腿搁在另一条上,漫不经心道:“她马上就要和穆世棠成亲了,被穆白联姻这样轰动北都的喜事一冲,再大的哀恸也会淡去,更何况,在那丫头心里,穆世棠就是全世界,别说一个舅舅了,就是她亲爹,老爷子在她心里的分量,只怕也不过就这么多。” 严叔闻言略蹙眉,面色仍不无担忧:“话虽如此,但公子就不怕老爷子怀疑你么?毕竟,秦爷刚刚接管了你的场子,气焰又嚣张得很,大家私底下都说,秦爷一直视公子为心腹大患,而公子,亦记恨秦爷已久。” “白帮是什么地方,白帮买办的是什么生意,赚得又是怎样数目的钱——像白帮这样的集中利益场,谁不在提防谁,谁不在谁背后插刀子,谁又不在等着旁人一旦落势自己便好接肉饼吃,老爷子若是要列一张怀疑名单,只怕我一个后生晚辈还挤不进前三名,更何况——”白静江轻弹指尖,微微笑道:“那是批大货,很大的货,所以连我也被瞒了,整个帮里只得秦爷、伍伯和老爷子三个人知道这批货的路线,鲁梅做了四年的枕边人才挣得了秦爷的信任,除她之外,秦爷还能漏风给第二个人去?只要秦爷一死,老头子第一个怀疑的人,你猜是谁?” “伍伯!”严叔不由吃了一惊:“公子,原来你早就想好叫伍伯做替死鬼!” “伍伯那边,就交给严叔了,务必要让老头子在他家里搜出点儿腥味来。”白静江看向窗外两排倒退的梧桐树影:“等会儿饭局上,我就寻个由头跟老爷子说,从明天起我放长假,不在帮里。”不在帮里,不管帮务,便少了嫌疑。 严叔跟随白静江多年,心中对他敬畏有加,近年来更增佩服,闻言敛眉肃目,应道:“我省得,公子只管放心。”顿一顿,又问:“公子,这些天你打算去哪里?” 白静江一怔,忽又从怀里掏出小纸鹤,凝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莫盈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小憩,突然一连打了两个喷嚏,醒了过来,但听得旁边有人笑道: “哟,准是有哪位好心人在念着莫小姐呢。” 莫盈抬眸望去,只见一位面貌和蔼的中年妇女陪在自己身边,便唤了声:“王护士。” 王护士在宋医生手下工作多年,是宋医生十分信任的助手,这次宋医生令王护士住进莫府,负责莫盈的每日例查,随时汇报。 “快啦,最后一瓶咯。”王护士瞅瞅吊瓶快滴尽了,立马换上一瓶新的,莫盈一脸老大不乐意:“刚才不已经是最后一瓶了么?怎么还有啊!我的手臂又酸又胀,难受死了!我们歇歇行么?” 王护士给莫盈测体温,一边甩体温计一边道:“高烧是退了些,但低烧更不好,宋医生吩咐了这些抗生素和葡萄糖必须吊完,你若是想要快点好起来,就得乖乖听医生的话哦。”说罢端着医务用具出去消毒了。 莫盈没法子,只能瞪着吊瓶希望滴快些,瞪久了眼睛发酸,闭上眼又睡不着,便有些闷起来,周围静悄悄地,人一静下来便觉得喉咙痒,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转头看见午后阳光从窗台洒进来,阳台上一片文竹在金色光芒下翠绿挺秀,葳蕤茂盛,充满勃勃生机。 这时门把被推开,莫盈脸朝窗台,只当是王护士回来了,便道: “王护士,你看过这样一篇小说没有,说的是一个穷画家得了重病,在病房里看着窗外对面树上的常春藤叶子不断被风吹落,她认为最后一片叶子的凋谢,就代表着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医生认为再这样下去她就会死去,这个时候,另一个伟大的画家在夜里冒着暴雨,用心灵的画笔画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常春藤叶,穷画家看着窗外这最后一片叶子,于是重新燃起生存的意志,最终活了下来。”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莫盈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道: “所以,比起鲜花我更喜欢绿叶,虽然大多数人都喜欢花的娇美芬芳,绿叶总是落得默默无闻的陪衬角色,但我却偏偏喜欢这些叶子,你看它们长得多好,外秀内坚,秀骨天成。” “不过,我并不需要谁为我画最后一片绿叶。。。因为绿叶只是一个象征,真正支持一个人活下去的,并非绿叶本身,而是绿叶所代表的永不言弃的精神。。。”莫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低不可闻:“我知道,我一定可以活下去的。。。以前不管多难的路我都走过来了,这点小病,才打不倒我。。。” 三月乍暖还凉的微风吹起虚掩的米白纱窗,伴着和熙阳光不经意地拂过心田,熏人欲醉,莫盈的鼻尖萦绕着芳草清香,慢慢阖上眼睑,睡了过去。 王护士消毒完医务用具,给宋医生打了电话报告莫盈的状况,待上楼,只见一个身姿笔挺的戎装男子站在房间门口,她曾随宋医生去过穆公馆会诊,是以一眼便认出来人,忙迎上前去: “三少。。。” 三少一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她立马会意退下,回头之际,只见三少的视线专注在床上那个容色惨白的少女身上,剑眉微蹙,眸色沉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片叶子》,取自欧亨利的小说,是笔者很喜欢的一篇小说。 第18章 白公子 阳春三月,太阳忽隐忽现,时阴时雨,就数这个周末最是天清气朗,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暮云山上丹桂飘香,种满各色雍容华贵,午后斜阳从繁枝茂叶间透出来,投到地上遮出一片树荫,几只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小蜜蜂嗡嗡地飞着。 正厅清水堂内,一桌珍馐方才开场,卷帘后,但闻曲调轻拨三两,清脆琵琶声便如高山流水铮淙不绝,真正出神入化。 白静江背倚黄梨花木太师椅,手执青花纹瓷杯浅啜慢斟,眯着眼,鼻音哼调,一脸悠闲惬意,在这充斥欢声笑语的宴席中似尽兴其中亦似游离在外,仿佛先前秦爷绵里藏针的一席话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笑侃。 蒋老爹的眼角瞥一瞥白静江,不禁暗赞一声白静江好涵养。今儿本是白帮帮宴,老爷子按惯例在暮云山老宅请客,与一班叔爷叙旧家常,这一顿流水席能从中午吃到晚上,哪知人还没到齐,屁股还没坐热,下人刚刚奉上一壶碧螺春,秦爷就开始拿白静江的场子出来说事儿,直听得众人目目相觑,连带白老爷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话说自从上个月,白静江负责卸货的老马几个被巡捕房新上任的罗探长逮着、拉进黑屋里去之后,白静江的场子就暂时被秦爷接管了,起初伍伯的意思是,老马在帮里混迹多年,知晓诸多□□,此次不慎失手纯属咎由自取,为免牵累帮会,索性灭口,但白静江却十分护短,极力反对,说老马既是他手下的人、又在他的辖区出了事,就该由他全权负责,甚至不惜缴出场子作担保,这种宁可赔了地盘也要救兄弟的义气在帮里立时获得一片拥戴,伍伯见状便不吭声了,而秦爷既吃了白静江的场子,舌尖甜如蜜糖,更是不会反对白静江救人,相反还巴不得白静江与罗一强上演一堂黑白街头大火拼,鹬蚌相争,他便渔翁得利。 孰料,正当帮里一班叔伯坐等隔岸观火,然事与愿违,白静江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竟是将老马他们从巡捕房里顺利劫了出来,巡捕房没能从老马口里捞着什么真材实料,罗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未生即灭,白忙一场。 这半路程咬金的岔子很快告一段落,不再被提及,只是白静江的场子都是白老爷子钦点的、白帮名下几块最大的油水田,如此肥膘一旦到了秦爷的嘴里,再叫他吐出来,除非秦爷阴沟里翻船,否则怕是难了。 果然,秦爷接了白静江的场子不到一个月,便开始倚老卖老,左右挑刺儿,说场子里错漏多,马脚多,小偷小摸的多,不守江湖规矩的多,唯独钱赚得不够多——言下之意,白静江的管理很是不妥,还得由他秦爷长期治理一番,方才能替白帮众兄弟多分一杯羹。 蒋老爹在白帮混了大半辈子,看得分明,巡捕房能‘碰巧’撞上白静江卸货的地头八成就是秦爷走的风儿,出卖兄弟本是帮会大忌,但捉贼拿赃更是铁打的帮规,秦爷屁股擦得干净,白静江就是心底有数也不能明着把秦爷怎样,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退一步海阔天空算了,只是秦爷如今吃定了白静江的场子不肯撒手,屡屡发难,白静江倒好,非但没半点耐不住,反而吃酒听戏不亦乐乎,一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秦爷许是得意过头了,居然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当众向白老爷子进言道: “静江年岁不小啦,还是做大哥的呢,眼看凤殊就快成亲了,静江却一点计划都没有,老爷子你也不急一急,我这个做舅舅的倒忍不住先急了。”秦爷一边替白老爷子斟酒,一边笑道:“如今虽提倡思想解放,效仿西方搞什么自由恋爱,同我们那会儿媒妁之言早生早育是不能比了,但不管新时代旧时代,男人成家立业,总是先成家后立业,若成日在风月场所徘徊来徜徉去的,难免定不下性子,老爷子你是不是也该给静江物色物色适婚对象,这成了亲的男人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学会担负起家庭责任,一门心思发展事业嘛!” 秦爷话中有话,任谁都听得出他表面给白静江催婚,实际上是在编派白静江不爱江山爱美人,重美色轻利益,秦爷眼色四下一扫,众人神色各异,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伍伯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四只金灿灿的门牙,一旁的肖大公、福伯、蒋老爹、邱叔,干脆低了头,佯装吃菜。 白静江自小在帮中长大,由白老爷子手把手调/教,十四岁开始正式参与帮务,十多年来扶植白帮吞并其他小帮小派,直至白帮称霸北都黑社会,成为大东北的地头蛇,一路走来他绝对功不可没,因而虽则年少,且是外房庶出,帮里的兄弟们仍个个敬称他一声白公子,独独秦爷仗着自己是白老爷子原配夫人的兄长,以舅爷的身份压低白静江一级,直呼其名。 白静江听秦爷一连串话丢出来,却是笑容不减,端起酒杯慢慢啜一口,盛满陈年女儿红的青花纹瓷杯在他的指尖宛如莹玉,在斜阳下闪烁着一丝清冷光泽。 白老爷子听秦爷这般说,似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白静江:“你最近好像与红枫戏院的台柱金芙蓉走得很近?” “金芙蓉?”秦爷从下人送上来的雪茄盒里挑了一支,夹在戴满翡翠金戒的指间,送到鼻底闻一闻,笑道:“我就说麽,静江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玩劈腿,看看,这一头吊着北都首屈一指的戏子,另一头泡着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如此左右逢源倜傥风流,可是远胜老爷子当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秦爷就爱取笑我,金芙蓉是误入风尘的才女,方安琪是受西式教育的新女性,静江又是一介书生,年轻人聚在一块儿,不过志趣相投,以文会友罢了。”白静江令下人又温上一壶女儿红,起身替在座各位叔伯添满酒杯,微笑道:“静江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俗务何足挂齿,比不得秦爷一柱擎天,真枪实干,家中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就是韦小宝再世恐亦自叹弗如,实在羡煞帮内众位兄弟。” 秦爷脸色微变,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条“惧内”,他在外头养得八房姨太太没一个不叫他家里的那只河东狮扇过耳刮子、被逼跪搓板磕头认错,这种家务笑柄向来传得最快,白帮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碍着秦爷的淫威,大伙儿只敢在背后磕牙,偏偏白静江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这没面子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来说,还说得一脸诚恳敬佩,也够阴刻的。 “噎。。。”坐在秦爷身边的肖大公可是亲眼见过河东狮吼的,联想到当年河东狮那肥厚一巴掌犹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险些连秦爷都要扇出火焰山去,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简直忍不住就要喷了,秦爷狠狠一眼瞪向肖大公,肖大公方才勉强将酒吞下,直憋得脸红脖子粗,狼狈极了。 蒋老爹哈哈大笑,和圆场道:“男人嘛,花花肠子都一样嘛,世界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咪嘛,咱谁也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听曲儿听曲儿,哎,小蛮姑娘,继续弹哪。”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白老爷子斜斜睨向白静江,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了一句: “静江啊,那金芙蓉背后的主儿是谁,你是知道的吧?” 白静江闻言坐直了身子,垂眉低声道:“爹放心,儿子省得。” “听说在她之前的莫小棉也是一样。”白老爷子点点头:“趁着你休息的这段日子,该摸得摸清楚了,这层关系能用上最好,用不上就。。。”蒋老爹的敬酒打断了白老爷子的话,当然话说到这里也尽够了。 席上各位都是江湖前辈,个个好酒量,只见小小酒盏跟赌场里的□□一般圈圈团转,如走马观花,如浮光掠影。 白静江望着西湘妃竹卷帘后一袭丹蔻色的旗袍滚边,不用猜也想得到那弹琵琶的定是一位妙人儿,素指抚琴,弦调轻转: “想那夜,花前月下惊鸿一瞥,伊似轻云出岫风扶柳,娴静花照非俗流,从此怜惜暗生不忍抛,丝丝牵挂绕心头,唯叹当时年少轻狂,桀骜无骛,只作寻常看,待得回首,却已是错身难求。” 一口吴侬软语,字字低婉,扣人心弦,白静江执杯至唇边的手不由一顿,但听得一曲平弹幽幽细细地唱下去: “此去经年,往事如烟,纵横笑谈间,追思渺远,纵世称只羡鸳鸯不羡仙,孰不知尘缘二字最是叵测难辨,多的是浅浅淡淡似是而非,少的是白头偕老花好月圆。” 悱恻入骨的句子,配着清流婉约琵琶声,点点滴滴如春雨淅沥,潺潺淌过心田柔软一角。风起卷帘处,但见藕粉缎鞋边一盆文竹枝青叶翠,秀外中坚,衬得那一袭水红衫子媚中带纯,丽而不俗。 令他无端端想起一个人来。 白静江怔怔望着湘妃竹帘,举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 若换做以往,他八成早已坐不住,端着酒杯,掀起帘子,请美娇娘共赏佳酿,一番调笑助情添趣,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始终坐着没动,偏巧这时一个下人请白静江听电话,说是从白公馆接过来的。 秦爷耳听八方,立马挤兑道:“哟,又是哪位名伶小姐,相思难耐,寻人竟寻到这儿来了?” 白静江且笑不语,欠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严叔候在小偏厅,一见白静江进来便关上门,低声道: “牛医生来电,说多伦多医学院最新研制的特效药已成功治愈五位肺炎垂危病例。” 白静江一听,方才如京剧脸谱般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立马变成赏心悦目的朗笑: “当真有特效药?什么时候能到手?” 严叔道:“牛医生办事极有效率,公子吩咐一下便即刻去了香港,通过香港仁济医院的董事联系上多伦多医学院的院长,刚刚得到对方回复,现在正从香港转机加拿大,亲自验证药效,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内返来。” “一个月。。。”白静江沉吟:“等牛医生到了多伦多就发个电报过去,但求良药,不惜重金,务必愈快愈好。” “是。”严叔正要往外退,忽地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公子,听府里的管事说,方小姐今早打过三个电话找公子,金姑娘则差人送来晚上一张头等包厢的戏票。” “哦?金芙蓉今儿晚上要登台?”白静江心情大好,随口问:“她预备唱哪一出?” “《碧玉簪》。” 白静江笑一声,《碧玉簪》是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出戏之一,却是金芙蓉极少唱的曲目,上回见时他无意一提,没想金芙蓉倒记在心里,回去练熟了,这番登台显是专程唱予他听,然而此刻白静江心中另有一番计较,只吩咐严叔遣人送一排花篮去红枫戏院,给金芙蓉捧场。 严叔一走,白静江本想回楼上宴席,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铁球声,心中一动,脚步便停在楼道口的电话座机旁,拎起话筒拨号。 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一声娇吪霎时传来: “好啊!才得了甜头就跟我玩失踪?!亏我待你那般记挂,一回国头一找的就是你!白静江,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第19章 撒 “angel,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这厢还没开口呢,你便知是我打来的电话,单凭这一点,就是让你多骂几句我也不嫌冤。” 白静江早有准备,方安琪在那头叫嚣的时候他把话筒拿到一边,待方安琪发泄完毕才将话筒贴回耳朵: “你先别急着生气,我是真心忙得很,跟你分开后连自个儿家都没着过,眼下也还在外头应酬呢,但一听说你找我,这不就立马给你回电了么,偏你还怪我不念着你的好,我算是三月飞霜了。” 方安琪重重‘哼’一声:“你那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若信你,终有一日被你吞个一干二净,渣也不剩。” “哦?原来方小姐还没被我吞个一干二净,渣也不剩么?”白静江闻言,笑容愈加舒畅,顺口溜一般地道:“既然方小姐以为静江的功夫还不够到家,静江一定寻机将功补过,务必不令方小姐失望。” “你。。。下流胚子!大色狼!什么话柄落进了你的嘴里都能换成那点破事儿来乐!”方安琪笑骂道:“罢了罢了,我不跟你啰嗦了,大伙儿还等着我献丑呢。”这时旁边有人喊道:“angel,廖云珠替你调好音了,你快来呀!” “廖云珠?这名字似在哪儿听过,莫非是熟识之人?”白静江调侃道:“你待会问问她,可认得我。” “嘿,瞧你个得瑟劲儿!你当你是皇帝哪,全天下的美女都等着认得你么?”方安琪悻悻道:“那廖云珠是穆家大夫人的亲侄女,从小养在穆府深闺,家教严肃得很,你想泡她只怕没那么容易呢。” “angel,光是应付你就叫我疲于奔命,我哪里还管得了全天下的美女,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要认识什么云珠宝珠了。”白静江压低嗓子,笑问:“怎样,今晚还出来么?” “昨儿闹地那么厉害,你想累死我呀!”方安琪的语气既雀跃又羞恼,更有几分拿腔作势的味道:“今天我请朋友们聚会,明天廖云珠邀我上穆公馆做客,你看我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的,可不比你这个大忙人闲呢,等我得了空再说吧。”话毕便‘啪’地挂断电话。 白静江自是懂得方安琪的明推暗就,正喜孜孜地放下听筒,忽闻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白公子啊,年轻人谈恋爱合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嘛,在老头子们面前讲这些时髦玩意儿,你也未免忒不含蓄了嘛。” 白静江这才一脸惊觉似地回过头去,只见蒋老爹朝他挤眉弄眼笑得暧昧,旁边站着秦爷,一手捋八字胡须,一手转动一双铮亮的保定铁球,目光闪烁间已从头到脚将白静江飞快打量了一番,听得蒋老爹揶揄白静江便附和一笑,然而眼角眉梢却流露了几分轻蔑的意味。 “蒋叔伯教训得是,静江造次了。”白静江秀雅面容上适时泛起一丝讪讪的红晕,也不辩解,只赔笑道:“两位叔伯怎么出来了?” “酒菜吃得差不多,大伙儿准备到牌室里玩两把,见你离席这么久也没个信儿,便来找你一块儿过去。”秦爷嘿嘿笑道:“只可惜,你身边多得是春花秋月万春红,大抵是没什么心思同我们这帮又臭又干瘪的老头子打无聊牌局了吧。” “瞧秦爷,如今挤兑静江都成习惯,往后我可不敢轻易在您跟前露脸了。”白静江掏出怀表一瞄,又笑道:“叔伯们如不嫌弃,今儿牌局的输筹都算我的,赢筹都算叔伯们的,只麻烦二位同我爹说一声,我晚上还约了人看戏,现在要不回城里,就怕赶不及——” “得得得。”蒋老爹哈哈笑道:“公子你尽管去你的好地方,老爷子有我们这帮糟老头陪着,寂寞不了。” 白静江便连声道谢,告辞出来,转过厅门,正逢那一曲余音绕梁的琵琶弹到尾段: “问星月,何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莫非逢场作戏皆是客,一场繁华一场梦,既抵不过情深,亦奈不过缘浅。” 白静江的脚步微微一滞,抬首见严叔的车已候在大门口,便举步下了台阶,登车而去。 严叔车技娴熟,开回市中心不费一个时辰,此际正逢日照西沉,栖霞漫天,映得柏油马路流光溢彩,似镀了一层金箔。白静江在‘云锦皇宫’一条后街下了车,顺着人流踏进一间不起眼的茶室,走上二楼雅厅,在门栏上以曲指扣三一二,但闻里面传来四声鼓掌,白静江方才推门而入,只见一张桃木圆桌后坐着鲁妈妈和鲁三,桌上摆着六碟小菜、三杯薄酿,正是在等白静江。 “白公子,你还有啥要吩咐的,都快快说了吧,鲁三赶不及要动身啦!”鲁三两只大手如熊掌,抱拳一握一捏,只听得一阵骨骼咯咯作响声:“好多年没跑船了,真有些怀念以前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次有机会干回老本行,嘿,过瘾!” “瞧你一脸贼样儿,敢情这几年的底都白洗了?难不成比起替白公子管场子倒还是做海盗更叫你舒坦么?!没出息的东西!”鲁妈妈冷睨鲁三一眼,哼道:“你若是仍中意做海盗,干脆跑完这趟就让白公子把那艘贼船送你当嫁妆,从此你爱飘多远飘多远,放心没人拦着你!” “阿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鲁三向来对鲁妈妈一帖药,一看她不高兴了立马打躬作揖,连连赔礼道:“只是陆地待久了,有点想念大海,难道你就不想麽,毕竟我们在海上飘了半辈子呐!”说着又看看白静江,咧嘴道:“当然咯,大海是鲁三的母亲,但白公子更是鲁三的再生父母,鲁三最后还是要跟着公子发展场子的。” 白静江被鲁三逗乐,径自坐下,举杯与鲁妈妈和鲁三碰一杯,一饮而尽: “好兄弟,毋庸多言,这次辛苦你了!” “公子放一百二十个心,就等好消息吧。”鲁妈妈瞅着鲁三,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让这厮管陆上的地盘他就是一颗螺丝钉,一拧一动,但你要是让他摸海上的路数啊,再隐秘的航线都能叫他一摸一个正准儿——秦爷的货,跑不了。” “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凡事还须留条退路方为万全之策。”白静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两只信封,一人一只放在鲁妈妈与鲁三面前:“你们肯为我豁出性命,我也不能弃你们的安危于不顾。” “公子你这是——?”鲁妈妈打开信封,只见信封里装着一张价值不菲的瑞士银行通兑存单与一张去美国旧金山的船票,船票上的日期正是约定行动的十天之后,抬头写得正是她的名字,不由立刻变了脸色,鲁三更是‘蹭’地跳起来,拍桌子喝道:“公子,你竟要赶我们走?!” “如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事败,与秦爷撕破脸皮,白帮之内定要掀起轩然大波。”白静江缓缓转动手中酒杯:“但无论是成是败,白静江都不可能离开白帮一走了之,你们或许愿意陪我死,我却不愿叫你们陪葬,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白静江定睛望住鲁妈妈与鲁三:“如若事败,不要犹豫,即刻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白公子!”鲁三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义薄云天重于泰山之类文绉绉的辞令来,一双虎目瞪着白静江直急得抓耳饶腮脸红脖子粗,鲁妈妈忽然将手里的存单船票撕了个粉碎,抛下地去,朝白静江冷笑道:“白公子,我早先说过,你未免太小看我鲁梅,我鲁梅若是根软骨头,当年落在海盗的手里就活不下来!” 室内沉静一瞬,白静江垂首凝视杯中酒,鲁三看着鲁妈妈欲言又止,脸上交织着同情与懊悔。 “自打公子从海里将我捞起的那一刻,鲁梅这条命就交予公子了。”鲁妈妈扬起头,傲然道:“但虽为公子卖命,鲁梅亦有自己的意志,不是公子叫我滚我就会乖乖滚的,是以公子的好意,请恕鲁梅心领不受!” “操!就是这个理儿!”鲁三学着鲁妈妈的样儿把自己那份存单船票也撕了,大笑道:“白公子,该说的你都说完了吧,要没的说了,我鲁三就准备起航啦!” 白静江怔了怔,不由叹口气:“你们哪。。。” “再说,一出事儿就跑路,不明摆着做贼心虚么?我花了这么多功夫,终于能令秦爷如此信我,若是自露马脚就真是前功尽弃了。”鲁妈妈浓睫一挑,斜斜瞟向白静江,半开玩笑道:“抑或是,公子正希望鲁梅背了这个罪名,这才叫鲁梅脚底抹油的?” “今儿不知行什么运,碰上的人个个拿我当团面粉,随搓随扁随揉的。”白静江指节抚额,不禁苦笑:“阿梅,我虽非善类,却也非肖小。” 鲁妈妈看着白静江,展颜一笑:“公子,就算这一仗输了,也未必是最后结局,论输赢为时过早,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阿梅所言甚是,静江若再坚持,便是生性狷介了。”白静江替鲁妈妈与鲁三又斟一杯,起身朗道:“还请二位原宥静江少不更事,经验薄浅,方才酒后混话,还请二位都忘了吧。” 鲁三豪爽一笑,大踏步离去,白静江又敬鲁妈妈一杯,诚心道:“阿梅,这些年委屈了你,对不住。” 鲁妈妈一怔,垂首抿一口酒,冶艳的浓妆遮住了她眼底浮现的涩意,但听她幽幽叹道:“公子,你明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这‘委屈’二字,往后就再不提了罢。” 白静江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柔声应道:“好,再不提了。” 日落月升,华灯初上,白静江从茶室出来,上了车,摇下半扇车窗,远望着鲁妈妈身姿款款地进了‘云锦皇宫’的大门,脸上闪过一丝歉然。 严叔见白静江不说话,便问道:“公子,金芙蓉就快登台了,过去么?”先说不去、赶脚又到的意外之喜,常是白静江的拿手好戏。 “不,今晚不去红枫戏院。”白静江摇上车窗,靠着软垫,默了半晌,突然从内兜里掏出一只小纸鹤,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那小丫头。。。现在定是咳得厉害。” 严叔到底是严叔,脑筋一转便马上弯过来,将车径直开到莫家附近,白静江推门下车,亲自去花店选了一束白玫瑰,付账之际却又改了主意,换成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木樨,一路慢悠悠走到莫家楼下,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星月同辉,白静江看一看手里的花,方才想起衣服没换,这一身白帮公子的打扮该如何上前敲门,他当真灌多酒,昏了头,只得转回花店,招来一个小童,给了块银元,吩咐几句,小童便抱起花盆跑到莫家门口,放下花,敲一敲门又跑开了。 随后,莫家斜对面的一户民宅窗口,百叶窗帘一分一合,仿佛有人在远处观望。白静江见状微微一笑,心想果然莫盈被人监视着,至于对方是谁则不用猜,自是令莫盈避之不及的穆家少爷,只不过白静江错以为那是四少。 周嫂出来开门,却见左右无人,正纳闷,发现门边放着一盆木樨,不由拾起查看一番,确实就是一盆普普通通的木樨,许是某个邻居送予病中的小姐,便挪进屋里去了。 趁这空档,白静江已从偏巷子拐到莫家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打小训练有素,身法极为灵敏迅捷,一跃一撑之间竟就着一人高的围墙轻松翻过,跟着沿窗台搁板攀上二楼,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窜了进去,躲在门背后,只听得外间有人下楼来: “周嫂,我回一趟诊所,宋医生明天要去外省会见一个英国胸外科专家,讨论针对莫小姐的疗法,我得看看他有什么需要我交接的工作,顺便再帮莫小姐配些针药,有什么事儿你就往诊所打电话,今晚我在诊所值班,明儿再来。” “好好,那就辛苦王护士了阿。”周嫂应道:“小姐晚上吃了半碗稀粥,刚刚歇下了,我看她睡得挺踏实,到底还是搬回自己床上躺着舒服些。。。”话语和脚步声渐远,白静江闪身从门背后出来,往楼上寻去,顺着一股淡淡酒精味来到一间粉白卧室门前,贴耳听了听动静,方才轻轻旋开门把,只见莫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 白静江悄悄掩上房门,用一只木凳子抵住门边,但纵是这样轻的动作也还是惊醒了莫盈,她蓦然睁眼,吃力抬头:“谁?” 房内没开灯,却有一枚钻钉在昏暗月色里闪烁如星。 她立马浑身戒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一只枕头就往前摔去,却被谁一把接住,瞬间又还回她脑后。 “哟,力气这么大,你这是真病还装病呢?”黑暗中,一声低低的戏谑在耳畔响起:“枉我深更半夜不顾枪弹不顾风度地爬墙进来看你,你怎么舍得就赏我一只枕头呢?” 话音未落,白静江清隽秀雅的面庞已凑到跟前,在她脸上轻轻一啄,微微笑道: “小丫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20章 千千结(一) “白静江?”莫盈回神的第一句话,险些令白静江背过去:“你这么快就给我送本票来了?” 白静江忍着一口气:“这两天我忙得很,没空办本票,叫你失望不好意思了。”顿一顿,又补道:“其实白某除了有钱,还有许多别的优点,你也不妨一块儿发掘发掘。。。” “那下个礼拜你有空么?能办好么?”莫盈却没留意白静江的后半句,只惦记着他的前半句,道:“我现在病着,没法子出门会你,你办好了记得给我送来。” 闻言,白静江的笑容‘唰’地挂了下来,冷冷道:“我不办了!” “为什么不办了?你之前不是答应地好好的?”莫盈一听白静江要出尔反尔,不由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亏你还是混江湖帮派的呢,怎么做人都没有原则?” “我做人当然有原则。”白静江木着一张脸:“我的原则很简单——看心情。” “白静江,你别跟我玩笑了,我现在可没那精神。”莫盈伸手拉一拉白静江的袖子,眼角瞟向书桌,道:“这里有周嫂和王护士看着,我正愁如何将东西送到你手上呢,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东西拿出来——那儿,左下第一个抽屉里放着房契和首饰盒子,书橱右上第二排《三个火枪手》后面压着我在瑞士洋行的开户存折。。。” 莫盈午后睡醒,精神略佳,便叫周嫂与王护士帮她搬回自己的房间,她认床,躺在别人的床上总觉怪怪的,也所幸搬回来了,否则这些东西不在身边感觉还真不踏实: “我现在病着,哪里都去不了,等康复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之前跟你说的几件事儿却是耽误不得,越快越好的。”莫盈思量着如今自己卧病在床,与外界断了联系,不可能与日本人有所接触,正是穆家对她放松警惕的时候,若能趁此良机将跑路的事儿搞定了,只待她身子一复元,就能即刻远走他乡,自由飞翔,于是便央白静江:“你把房契拿去,卖房子我不懂,交予你全权处理行么?总之尽量谈个好价钱。至于本票,麻烦你直接存到我瑞士银行的户头里;还有卖首饰的钱,你帮我兑成美金现款。。。咳咳咳。。。咳咳咳。。。” 她说话一快就容易咳嗽,白静江起先听她字字只提钱不提他,直窝了一肚子火待发作,但这会儿看她咳得难受,方才那团火又立马没了影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扯他袖子的一只素手,却赫然发现那本是莹如白玉的肌肤如今被针孔戳得青一块紫一块,血管清晰可辨,骨瘦嶙峋,一双臂腕更是纤细,眼看着都不及暮云山上一枝梨花海棠来得结实,他心头没来由一紧,见她咳得几乎发不出声,赶忙从桌上的保温壶里倒了半杯温开水,扶她坐起,让她靠在他的怀里,慢慢喂着她喝。 “好些没有?”他一连串动作轻软得当,手势娴熟,似是极有照顾人的经验,一下下有条不紊地揉着她的背,帮她渐渐顺过气来。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些琐事你就不要烦了,都交给我来办便是,但我有一个条件。”他柔声哄道:“你必须答应我,要乖乖养病,不许胡乱忧思,成么?” “成。”她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边的细碎发丝被冷汗浸得湿透,小小下巴瘦得削尖,白到几近透明的脸色却因方才一阵急咳而泛上几许血色,更添一分楚楚动人的清丽,他望着她半晌,玩世不恭的神色终于淡了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我母亲。。。也是得的这个病。” 她闻言一怔,脱口道:“那她后来。。。”话到一半却没问下去,因为她已从他的眼底看到一丝凄怆,即便他掩饰地极好,不过一个失神的瞬间便已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瞧我这张嘴,就爱瞎扯些有的没的,如今医学昌明发达,哪能与十几年前相提并论,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见她不做声,他又语气欣喜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准开心,多伦多医学院最新研制出治愈肺炎的特效药了!我已联络上院方,派了牛医生前往加拿大取药,不日即返,你且先忍一忍,不管多么辛苦都一定要坚持住。。。知道吗?” 窗外,夜幕幽沉,月色如霜,薄薄一层帘子布挡不住倾泻而下的白月光,清冷澄澈、静谧无暇,仿佛能洗净一切尘垢铅华。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女孩子,看着她在一泓皎洁皓月里更显苍白消瘦的脸颊,神思不由有些恍惚起来,竟未发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一抹微颤的祈求之意。 似曾相识的场景从眼前一晃而过,仿佛逝去远矣的时光蓦然倒回,在那已变得模糊泛黄的记忆里,他也曾如此向一个人祈求过同样的保证,但那个人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只一脸无奈而绝望地看着他,除了流泪仍是流泪,仿佛是决意要流尽一生的泪水一般,最后,她松开了他的手,那在当时,还是很小的一只手。 第21章 千千结(二) 他背靠镂空雕花的黄铜床杆子,将这一具柔软纤细的身子搂在怀中,她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手抚胸口,时不时地咳几声。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迷离,树影婆娑,如泣如诉的月光从米白底纹绣碎花的被褥上慢慢逶迤到地下,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半墙浮萍簌簌似急雨,一片片倒向窗户,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响。 夜,已深了,他是时候该走了,但念头归念头盘旋,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不是动不了,而是不想动。 他忽然感到有一点倦。 不经意地垂眼,视线对上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原来她一直在看他,静静地、默默地、不慌不忙地,蓦然间,胸膛里那一根绷紧的、将断未断的弦倏地‘铮’了一下,刹那震地满腔回音,仿佛有什么隐秘的东西终于被窥破,他一颗心顿时砰砰跳起来,怎么也按捺不住。 他被她看得几乎别过脸去,甚至于有想要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的冲动,但这一道清奇透澈得直达他内心深处的了然目光,却已先一步,将那埋藏在记忆尽头、淡化到不细探便可熟若无睹的一番死别,生生挖了出来。 他蓦地闭一闭眼,狠了心就要一把推开她,转身而去,她却只手攥紧了他的袖子,以一双单薄羸弱、一折即碎的纤指,挽住了他欲抽离的臂膀,盯着他的眸子,缓缓道: “白静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被肺病打败,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一定坚持住,一定等你给我送药来,所以你。。。”她犹豫一下,仍是说道:“所以你,不要怕。” 一句‘不要怕’,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听得白静江一怔,彻底呆住了。 她竟然叫他不要怕。 从来没有谁,叫他‘不要怕’过。 也从来没有谁,见他怕过。 只因在白静江的字典里,不能、亦不该,有‘怕’这个字。 但扪心自问,他当真,从来不怕么? 纵然是神,也有其所忌惮的天劫地刑,灰飞烟灭,何况凡人肉躯?敢问世间众生,历经红尘,有谁未曾生惊怖,未曾生忧惧,不过是秉着比旁人多一份的坚强、忍耐、毅力,便被误以为足够强悍到无坚不摧。 就算那一年,他才满十一岁,却已在生辰的第二天,握着母亲冷若冰霜的手,在她鬓旁,替她戴上平日的玉簪发夹,然后随大人们一起,推着沉重的棺盖,亲手封住她苍白惨淡的容颜。 偌大的厅堂里,或站或坐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眼望去一大片乌压压的黑,那是比午夜天幕还要不透光的漆黑。 他躲在棺木后不肯出来,两只小手死死扣住灵柩的一角,他没有哭,他不喜欢哭,他也哭不出来,许是因为母亲在他面前哭过太多次,以至于将他的那一份,也都给哭尽了。 有人把他抱起来,虎背熊腰的蛮力迫使他不得不撒了手,紧接着棺木就被抬去了后堂,那里有只大火炉,只要炉门一开,烈焰火舌便能吞噬一切生灵死魂。 他急红了眼,却咬着牙没求一声饶,只是拼尽所有的力气奋勇挣扎,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敌得过大人的力量,任凭他如何拳打脚踢,还是被制服了,正在这时,他听到棺木与金属的摩擦声,摧枯拉朽的凄厉,就像尖锥对着树干猛钻,直至穿膛而过。 那一声尘埃落定的轰隆大响终于传来,炉闸一下,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复见。 疯狂之际,他死死咬上了横在胸前的铁臂,头顶立马有人哇哇大叫,跟着他被一股力道甩出去,脑袋撞上了一张椅子的扶手,顿时眼冒金星,昏倒在地,视觉陷入无边黑暗的刹那,耳畔却清晰异常,四面八方的嗡嗡声犹如成群结队的蜜蜂一般奔涌而至: “这就是白老大养在外头的私生子?那个女人生的?模样长得倒是像他妈。” “是么?我都没敢上去看一眼,听说那女人是得肺病死的,不晓得是不是会传染阿,居然灵也不守,直接火化了事儿,到底也是个小老婆嘛,想白夫人当年可是风光大葬的呀。” “嗨,以她的身份,又是干那行出身的,充其量就是一姘头,连小老婆都算不上的吧,能办个体面的葬礼就不错啦!哎哟,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今儿你就是来凑数喝酒的是吧。。。她没跟白老大之前,是红灯区出名的、‘云锦皇宫’里挂头牌的舞娘,大腿舞跳得一等一地撩人,不晓得服侍过几个男人了,狐媚功夫高深得很呐。” “这就难怪了,否则哪能吃得到白老大呀!哎不过你别说,越是低贱的货色阿肚子偏越是争气,一胎就能是个有把儿的,不若白夫人求神拜佛那么多年,怀三胎流三胎,好容易最后保住一胎,将来却也是要改姓夫家的。。。可惜咯,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就都没了,白老大从此一个拖俩仔,有的烦了。” “可不是麽,以前还顶羡慕他艳福深厚,老婆有钱姘头有貌,哪一边的好处都让他给占尽了,怎料他实际是个克妻命,老婆才死不到一年,姘头也跟着下去了。” “这姘头也真够霉的,都熬了十多年,好容易熬到原配先走一步,压顶泰山消失了,出头之日就在眼前,结果却熬不过肺病一关,不然母凭子贵,扶正不是迟早的事儿么。” “少胡说八道了,原配不在娘舅还在,别忘了白老大是靠老婆的钱发的家,男人一旦靠老婆便底气不足,总得忌娘家人三分吧?!只要有秦爷在,能让白老大续个舞女当白小姐的后妈?切!” “如此说来,这姘头倒是死得正好,死得其所呐,她要不是死得早,那小仔子还指不定得候到猴年马月,才能踏进白家的门槛呢。” “这还用得着说麽。。。” “。。。。。。” 月朗星稀的夜里,窗明人静,蝉吟四起,淡淡的月华笼如轻纱,掠过眉梢,透过眼帘,悄无声息地翻启那些陈旧晦涩、黯淡无光、一页页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沉封海底的如烟往事,蓦然之间,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卷作浪花,形成波涛,最后如泛滥洪水咆哮袭来,将他的神思一下子冲出老远老远。 就因为她说:“不要怕。” 多么迟的一句话。 在那些年幼懵懂的时光里,他也曾偷偷地希望过有谁能对他说这一句话,但最终谁都没有,脆弱无助的母亲每日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自顾不暇,帮务繁忙的父亲很少露面,难得有空也是关心骄纵任性的妹妹远胜于他,下人们背地里的闲言闲语,他早已听得麻木,他们都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孰不知孩童的心灵最是澄澈明晰,铭刻至深,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却也没有人需要、允许他表达。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虽然出生不光彩,母亲地位卑微,但父亲带他回白家的那天仍是摆了一桌宴席,端了酒杯对叔伯长辈们说: “他叫白静江,是我的儿子,但从今儿起,他更是白帮的一员!他能或不能在白帮里生存下去,全凭他自个儿的本事!大家不必看我白老大的面子,就当他是一普通兄弟!总之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如有任何不稳当的地方,还请各位做长辈的不吝训导,毋庸客套!” 就这样,他在白帮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十四年,从起初的惊惶不安逐渐迈向冷静镇定、从容淡然,最后笑看风云。十四年的漫长岁月,足以令他明白该如何在这个残酷如角斗场、对外抢地盘争场子明刀明枪、对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暗箭难防的利益集中营里生存,一路披荆斩棘,屹立不倒。 偶尔驻足街头,看见别家小孩的童年环绕着洋人五颜六色的气球,再看看他的童年亦是一般色彩鲜妍缤纷,却如触目的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旁人嘲笑的神情里、轻蔑的眼色中,步步惊心地活了下来,慢慢站稳了脚跟,慢慢地、将白静江的名字从白帮里传扬出去,变成帮派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令人闻之敬畏的符号,终于没有人能再欺负到他、打击到他、伤害到他,而父亲也逐渐开始欣赏他、倚重他、到后来甚至钦点了几个大场子给他做,接手的时候,大家对他前呼后拥,阿谀奉迎,直赞白公子青出于蓝,白老大后继有人,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流露着适当的喜色,心底却平淡得波澜不惊。 对他而言,已没有什么真值得高兴,正如已没有什么真值得悲伤,从母亲的棺木被火炉吞噬的那一天起,从他踏进白家大门成为白公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抛弃了一切软弱哭泣,一切退缩畏惧,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更快地学会独立坚强,未雨绸缪,在刀尖处游刃有余,在虎穴中运筹帷幄,在惊涛下布局收网。。。这么多年,一脚一个血印子,走到今天。 直到今天,直至今夜,一个病得几乎毫无重量的女孩子;一个正面临着死亡的阴影一点点蚕食她年轻鲜活生命的女孩子;一个虚弱无力地躺在他的怀里、他只需两指轻轻一捏就能叫她魂飞魄散的女孩子——她居然叫他不要怕;居然自信满满地说她一定不会被肺病打败;居然能够一眼看透,在他那自以为已锤炼得刚硬坚冷的心房下,面对她被肺病折磨的痛苦模样,就宛如重复经历十四年前与母亲那场生离死别之际的。。。恐慌。 为什么是她? 她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 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与他萍水相逢,她帮他,他也帮回她,途中的调笑嬉戏只是他增添生活情趣的习惯伎俩,而待两不相欠之后,她便会与方安琪、金芙蓉、鲁梅、廖云珠。。。一般,从他身边仿若流云行过无痕、此去无踪。 耳畔,忽又回响起白日里前半阙平弹词来: “唯叹当时年少轻狂,桀骜无骛,只作寻常看,待得回首,却已是错身难求。” 白静江呆怔半晌,方觉莫盈气息绵长,已然是睡着了,他暗叹口气,终于放下她,仔细将她的脑袋搁在鹅绒枕上,转身从书橱里找出瑞士银行存折,拉开抽屉取了房契,却没碰首饰盒子,因他以为——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怎能不戴首饰,大不了他补了这份便是。 正待关上抽屉,手指磕到一个璎珞般的饰物,随意拿起一瞧,却是他送她的淡孔雀蓝底纹嵌暗红水晶搭扣钱包,她将钱包与首饰盒子并放一处,显是视作珍爱之物,思及此,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便被她的咳嗽打断,他返身走近她,掌心轻柔地抚着她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呼吸比以往急促了些,约是被梦魇住,她的两道秀眉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不由自主想要抹平这个‘川’字,却见她突然翻了个身,睡眼蒙蒙地看向他,低低念一声: “谢谢你。” 仍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仍是那般清冽透澈,却宛如一根细而尖的针,直直扎进他的心里去。 他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莫家,一个人奔走在霓虹闪烁的大马路上,微寒的夜风拂起他鬓角一缕墨发,露出耳廓一枚闪耀如星的钻钉,纤尘不染的衣袂飞扬似流雪,翩跹若惊鸿,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不禁好奇这位形貌秀雅的年轻公子,究竟何事如此行色匆匆,神色仓皇。 第22章 当断则断(一) 晌午时分,树静风止,艳阳当空,刺目的日光照耀着求凰谷后山的空旷校场,将列靶上的黑白环映出一圈又一圈的浮光,模糊了视野中靶心的位置。 却有人偏要在这个时辰练枪。 但闻一声令下,候在场外的两排卫戎立正,向校场中央伫立着的一戎装男子敬礼,齐步跑到列靶处,将本是平竖的靶子往后拖延十米,围成一道半圆。 中午十二点,正是日间最炎热之际,戎装男子的后领已被汗渍浸湿,脸庞晒得通红,鼻尖都开始蜕皮了,但他仍固执地杵在原地,任凭烈阳曝晒,汗水蜿蜒,沿着铁灰色的军帽淌下,他随手一抹,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浓眉大眼,嘴角紧抿,神情倔强。 林子里的鸟雀早已不知踪影,子弹也不知被打完了几匣,但戎装男子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身后的副官满脸黑线,望着前方高大挺拔的四少,抹一把汗,再抹一把汗,憋了许久就是没敢开口。 四少脚踏乌亮军靴,下盘纹丝不动,手腕一扬,但闻砰砰砰一阵枪响,便又报销了一匣子弹,卫戎快步跑到靶子那头查看,远远喊道:“恭喜四少,全中!” 四少一听,却连枪带军帽往地下一掷:“没劲!没劲!” 明明全中还能叫没劲的,大概眼下只有胸气郁结的穆世峥了。“再将靶子给我搬远点儿!”卫戎们立刻照办,哪知才挪出不到五米,就见四少已从地上捡起手枪,推弹入膛,对着一排靶子啪啪啪一连串扫射起来,卫戎们惊得个个抱头,就地卧倒,只听得四少在那一头怒骂道:“一群怕死的东西!就凭本少的枪法,还能打着你们不成!韩作校,你过来!把苹果给我顶上!” 韩作校是顶替张茂新上任的副官,他为人有点儿胆小,事事讲求安全第一,对穆世铮风风火火的脾性颇感头痛,这段日子陪着穆世铮天天在后山校场练枪,不怕风吹日晒,就怕穆世铮叫他顶苹果。 “我的四少哎。。。”韩作校眼看四少从一箱苹果里挑出个最小的朝自己扔来,一张脸顿时苦得跟黄连似得:“咱已练了一上午了,瞧这日头毒得,可把四少给晒坏叻,要不您先歇歇,喝口茶?”韩作校差个卫戎去倒茶,转而又对四少道:“对了四少,今天表小姐邀了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来府里做客,这会儿大小姐和三少该是都在前厅陪客呢。” 四少只顾低头装子弹,哼道:“他们见客关我什么事?!” “据说那位方安琪小姐自小拜从西洋名师,一手小提琴拉得极其精彩,在英国美国参赛都得过大奖的,大小姐有意结交方小姐,便托人购置了一把意大利玛基尼小提琴送给方小姐做见面礼。”韩作校赔着笑,一路铺垫总算说到了主旨上:“四少最近操劳过甚,不如回府听一曲高雅音律,去去煞气也好。” “闭嘴!再啰嗦就叫你顶葡萄!”四少挥挥手枪,一脸不耐烦:“什么小提琴大提琴,拉起来跟二胡似得,有啥了不起?!这些老什子的西洋货,披着伪华丽的外衣,骨子里分明是盗改中国乐器!我是听来听去听不出个好来,唯一能入耳的,也只有那钢琴。。。”一说到钢琴,四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巧笑嫣然的倩影,她坐在钢琴前,纤纤如玉的十指覆在八十八个黑白键上,灵动跳跃如行云流水,弹奏出振奋人心的乐章。 是了,那是他与莫盈的初遇,在私立高校联合举办的抗日军民汇演上,他代表穆军前往演讲。穆家战功赫赫,在北都声望崇高,他甫一出场,便迎来一片热烈掌声,演讲的时候,莫盈静静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心有灵犀地,他一边慷慨激昂地鼓舞着台下的学生们,一边偷偷拿眼角与她的视线相接,演讲一结束,她率先起立鼓掌,之后更以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为他喝彩。 琴键落下、琴声入耳的瞬间,他的心怦然而动,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是与辛颦大婚的当日,他也不曾如此激动——曾经的他,生活中没有意外,只道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凡来自父亲的命令,他都必须遵守,哪怕婚姻大事也一样。。。这就是穆家的规矩。 幸而,他并不讨厌辛颦,在没结婚之前,他一直把辛颦当作是和廖云珠一般的妹妹,待结婚之后方才学着将辛颦看作相濡以沫的妻子,慢慢对她生出一份感情来,但那种感情十分细水长流,宛如白开水一般平淡无味、平凡无奇,他以为人生不过如此,爱情亦不过如此,直至他遇见莫盈。 原来,爱情竟可以这样牵肠挂肚,魂牵梦萦,令他激情四射、如痴如狂。 他记得他们第一个亲吻,便是在那个初遇的晚上,圣约翰的梧桐树下,星灯喷泉之前,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的身影与她融合一线,不分彼此。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过夜,是在莫家、她的闺房,他掩上房门的那一刻,看着她眉目含情,娇颜如花,他心跳犹如擂鼓,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她被他看得满面羞红,低着头别过脸去,但正是那转首间的神飞顾盼,令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几乎是半哄半迫地要了她。。。他至今仍记得,那个时候,她纤细的身子颤抖不停,眼角微有湿意,但她没有抗拒他,仍是答应了他,最终在他的强势下化作一潭春/水,同时也令他无可自拔地深陷沉沦。。。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犹如昨日。 而那曾经燃烧如火鸟般的爱情,如今却朦胧模糊地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跟她说,他一定会娶她进门,虽然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是要她做妾,而做妾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更不用说,父亲绝不可能让一个戏子的女儿进穆家的门,但当时的他满脑子就是想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冲动也罢鲁莽也罢,他对着她信誓旦旦,承诺娶她,尽管,他明知要实现这样的承诺有多么难如登天。 或许此刻的浓情蜜意终有一日会因为彼此家庭背景的巨大分歧而产生隔阂裂缝,但不管将来如何演变,他已暗下定决心,就算到时要他放弃骄傲和自尊去跪求大姐和三哥的援助,只要是为了她,他都愿意去做。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敢于与父亲站在对立面,为自己的幸福勇于争取。 只可惜,当他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去承担父亲雷霆之怒的时候,上天并没有给他尝试的机会。 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寄来一封分手信,洋洋洒洒一页纸,尽说什么他们之间不可能,说要把他还给他的妻子,要与他分手,离开他,永远地离开,她叫他忘了她,而她也会彻底抹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那一刻,他捏着信,脑子里一团乱麻,双脚就像是踏在不真实的云雾里,等回过神来,他已带了一伙卫戎,一路狂飙到码头,船已经开始离岸,他发了狂劲跳上船去,截下了她。她见到他,却冷着一张脸,道她改变主意了,不愿意再跟他了,口口声声地撵他走,他简直快要气炸肺,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押犯人似得将她押回小公馆,关进牢里。 当晚,他们大吵一架,无一句不是断情绝义的狠话,事后回想起来,他甚至对她吼道: “你想离开我?成!我就把你关在这里关到死,从此再不来看你一眼便是!” 那个时候,她望着他,表情忿怒而悲伤,泪水一圈圈地在眼眶里打转儿,他看着她含泪的样子,立马消了一半气,正想自己找个台阶下,她却背过身去,冷冰冰道: “那我就多谢四少成全!但你可得说话算话,千万别过了今晚,就后悔了!” “孬种才后悔!”他栓上铁门,愤然离去,但事实上,他真的一出小公馆就后悔了,他明明是想求她不要走,叫她留在他身边的,结果却将事情越搞越砸,但他话都摞了,这会儿回头不就自打嘴巴变孬种了麽?踌躇良久,他左右拉不下脸,便跑到北大营里跟一帮军官混了几日,待三哥派郑副官前来找他,他始知看守莫盈的张茂被三哥毙了,顿时担心莫盈的安全,匆忙赶回小公馆,却见二哥把莫盈当作莫小棉抱在怀里亲吻,那时如不是三哥拦着他,他只怕当场就要与二哥干起架来,但谁能想到,让他更为惊怒的还在后头,莫盈竟摆出一副不认得他的样子,非但不想回到他的身边,更是开口问他要钱,似乎他对她的唯一价值便是他的钱。 钱。。。就算打死他,他也不相信她爱的只是他的钱! 穆世峥眼底渐红,血丝满布,举枪就朝韩作校的头顶扣动扳机。 苹果落地,粉身碎骨,韩作校两耳嗡嗡,两眼翻白,两腿打颤。 “所有人,都去顶苹果!”四少一声令下,一帮卫戎全部看向韩作校,韩作校刚摸一把冷汗,紧接着又是汗如雨下,哭丧着脸:“我的祖宗,我的四少哎。。。” “胡闹!”一声厉喝传来,韩作校抬头,只见穆世勋一身戎装,笔挺如松地站在校场中央,剑眉紧蹙,眸底一片寒肃。 第23章 当断则断(二) “三少!”韩作校如遇救星,赶紧上前赔笑道:“三少贵人事忙,怎么有功夫上这儿来了?” 三少盯着四少,冷冷吩咐:“你们全都退下!” 韩作校等得就是这句话,连忙带着一帮卫戎撤了,也不管四少脸如黑炭,简直要在他背后瞪出个窟窿来。 “我的副官,你想杀就杀,想赶就赶,你们当我是什么?小孩子吗?!”四少摔了枪,压抑许久的一腔愤慨如火岩喷涌般爆发出来:“就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幺,我便一点话语权、决定权都没有,只能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为什么父亲非得让我娶辛颦?你和二哥就不能娶她吗?我明明排行最小,凭什么我是第一个被父亲指婚的儿子,而二哥就能撇开未婚妻在外头逍遥快活?!还有你,你又干了什么了?一贯的我行我素,独断专行!结果呢,父亲不都由着你吗?我就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安排你跟哪个官家小姐相过亲!这算什么?偏心!”说到这里,四少脑门青筋暴起,高声喝道:“父亲偏心,大姐偏心,你们统统偏心!我就是个没人疼的,连我亲娘都不理我,跟着辛颦去了辛家别苑,求她回来都不肯!难道这一切全是我的错吗?难道我就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去爱一个自己看上的女人吗?!” “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三少静立不动,耐性待四少吼完、发泄完,方才缓缓开口道:“穆世峥,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当了然于心,对于穆家的男人而言,儿女私情永远是次要的,你若只想着风花雪月谈恋爱,罔顾家族利益国民兴衰,你就不该生在穆家——这一点,无论对你、我、二哥。。。我们都一样。”三少迎着烈烈日头,半眯了眼,一个一个字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抛出来:“即便是大姐,想当年不也一样遵照父亲的意思,于战前行婚,以至才做新妇就守寡,试问你我又有什么资格选择自己的爱人?” 四少想起在甘平会战中壮烈牺牲的大姐夫徐高参,那个俯仰无愧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过去曾是他在军校里的长官,多年尽心尽力地教导他军事军法,将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绝技倾囊相授——徐敬廷,不仅是他的大姐夫,更是他的良师益友,他们约定过将来一起并肩作战、消灭敌寇,然而徐敬廷却英年早逝。。。四少硬生生地别过头,眼底隐隐泛起一丝腥红。 “辛颦与你青梅竹马,你不该毫无所觉,她自小就喜欢你与你处一块儿,大姐亲口告诉我,当年辛司令为救父亲瞎了一只眼睛,中了两枪,几乎送命,大姐代大娘去医院探望辛司令之时,就在病房门口听见辛司令问辛颦,我们兄弟三个之间她要挑谁,她说她要挑你。” 四少一怔,顿时没了声音。 “至于白凤殊,她若看上的是我,我自当义不容辞,只可惜她看上的是二哥,我们都清楚得很,她只要二哥。”三少看着四少,慢慢说下去:“今早收到父亲发来的电函,白凤殊不日归国,二哥婚期已定。” “二哥?”四少抬头,诧道:“你找到二哥了?他现人在哪里?” 三少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并未详说,只淡淡‘嗯’了一声就转了话题: “还有一件事,想必你也已得了报告,父亲昨夜与辛司令顺利会师,拿下崂州、芹州,解决了吴朔、陈燮两支连年混战的军阀,终于合并江北麓江以东四省,中央政府内部已下贺令,明日报纸头条便是穆宗淳晋升四省督军,封东北元帅之衔。” “恭喜父帅!江北势力最庞大的四省得以合并,便是说接下来平定西北三省指日可待!一旦坐拥江北七省,看梁家还能奈我穆家分毫!”四少想起父亲一生戎马,战绩辉煌,不由浑身热血沸腾,鸿鹄壮志直冲云霄,摩拳擦掌道:“终有一天,我要与父帅一起并肩作战,率穆军南下,收缴梁军,一统民国!” 三少闻言眸光一亮,在艳阳下闪烁着宛如利剑般逼迫人心的光芒,但很快,这光芒就收敛了起来,化为淡淡一笑: “你说得很好,不过家事国事天下事,先搞定家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处理国事、平定天下事,别怪我没提醒你,在父帅班师回朝之前,你早点把二娘和辛颦接回官邸,尤其是辛颦,眼看着肚子一天天的大了,不在官邸安胎却跑到娘家郊苑去住,时间一久辛司令难免不会以为我们待薄了他的闺女。” 四少一想到辛颦哀怨委屈的神情,先头的意气风发立刻偃旗息鼓,闷闷不乐道:“又不是我不要接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回来,你也知道,我去过三次,都吃了闭门羹,她根本不想见我!” “你也不问问自己,她为何不想见你?辛颦的心结究竟在哪里,你是真愚钝还是假不知?”三少皱眉道:“你心中一日放不下莫盈,辛颦自然不愿见你,你要诚心想接人回家,就得把对莫盈的这份念想给断了。。。” “穆世勋,你教训得够了!”四少忍无可忍,拍着胸膛咆哮道:“该娶的我已娶了,该舍的我也舍了!从小公馆回来至今,我就没再见过小盈一面!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局!大局!我现在每天过得跟行尸走肉似得,除了吃饭睡觉就只能打打枪练练马,你们不让我出去找她,她八成也还在怨恨着我。。。如今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了,仅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份念想了!难道就连这个你也不肯放过,也要夺走么?”四少对三少怒目相视:“我告诉你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你那么冷酷无情!” “我还以为这些天下来,你闹也闹够了,折腾也折腾地差不多了,总该慢慢想明白了!孰料你就是个只会打枪把子叫副官顶苹果的榆木脑袋!”三少也不禁动了真怒:“你只晓得你自己的高兴,却也不晓得替莫盈想一想——她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想要让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在北都消失那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辛颦或许下不了手,但不代表辛司令、辛家下不了手!就是大姐,也已起了杀心,既杀过她一次,难保不会再杀她第二次!这个时候,你越是放不掉她,就越是害了她!你若真心为着莫盈好,就哪边凉快哪边去,别再招惹她生出事端来,大姐跟前我还能周旋计较,但若是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让父亲晓得你为了莫盈搞得家庭不和、辛颦出走,到时候就是你和我两个加起来,也未必保得了莫盈的周全!”三少紧盯着四少的眼,一字一顿地道:“究竟是你的念想重要,还是她的性命重要?你到底想不想她平安无虞地活下去?你自己选罢!” “穆世勋,你总是有理的那个,你总是个好样的!”四少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烈阳当头,他浑身却是热一阵,冷一阵,宛如两重冰火两股斥力撕扯着他的神经,要将他整个人一劈为二,叫他站不住脚跟:“你逼我!你竟这样拿她的生死来逼我!”他蓦地倒退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三少,咬牙道:“好,很好,穆世勋,算你厉害,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满意了吧!” 四少抬脚用力一踹,将一箩筐的苹果踹到地上,抄起一把枪砰砰砰一阵狂扫,打得一地稀巴烂,子弹很快便没了,四少却仍举着枪不肯放下:“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再见她一面!” “见了又如何?见了你就死心了?还是更加放不下了?”三少冷眼旁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放屁!”四少霍然转身,冲三少厉声吼道:“穆世勋,你别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倒要看看,待有朝一日,等你站在和我同样的位置,你还能不能如你所言,当断则断!” 第24章 探病(一) 整个周末是三月乍暖还寒多变季候以来最令人舒爽惬意的日子,礼拜六晴空万里,礼拜天阳光普照,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暴风雨来前的风平浪静。 莫盈在一股清淡的桂花香中悠悠转醒,睁眼之际看见窗台摆着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木樨,却是昨儿没有的,此时已是入暮时分,她肺炎初犯,体虚嗜睡,这一觉又睡了一天一夜。 天色一黑,气温便骤然降了下来,夜风吹在脸上便让人打哆嗦,莫盈没留意到静坐在角落里的三少,三少却听到她一声轻咳,便合起手中的书,抬了抬眼皮子。周嫂察言观色,立马关上虚掩的窗户,拉起窗帘,又将台灯旋亮了些。 灯罩是中西合璧的五彩琉璃福寿碗,与吊灯刚好配成一对儿,窗帘隔绝了阴寒的夜色,令灯光透过清浅素淡的花纹,映在面孔上,平添一分柔和之意。 桂花香沁入心脾,肺腑顿时一轻,莫盈的咳嗽渐渐低落,莫盈闻着花香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只见何禹哲与sabrina走在林荫道上,一路有说有笑,愈行愈远,她追在后头,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一般重,接连摔了好几跤,简直上气不接下气,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唤他,他都毫无反应,正当她几乎绝望之际,sabrina突然回过头来,冲她冷笑道: “你还跟着他做什么?情感上,你做不了他魂牵梦萦的小棉;事业上,你是他飞黄腾达的绊脚石——他并不需要你。” 莫盈在梦中呓语,眉头紧锁,额角冒汗,三少看向她,也不禁蹙起眉峰。 他来了一天,她几乎一直在睡觉,但睡得并不踏实,仿佛总有梦魇在追赶她,令她不得安宁似得。。。难怪她的脸色这么苍白消瘦。 完全不似那日面对他枪口、他的怒火、他的威胁,亦无畏无惧、永不妥协、百折不饶的样子。 他本来尚未决定要不要杀她,却在那一刹,决定留她一命,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为莫小棉赎罪,成为穆家打击斋藤的一颗棋子。 但是,现在的她,还能做得到吗? 他的决定,到底正确吗? 留着她,究竟是福、是祸?是幸、抑或不幸? 毕竟,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他这样逼她,确实过分了一些。。。 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周嫂端进来一个餐盘,郑副官说三少晚间习惯少油少食,是以周嫂准备得十分简单,一份猪脚细面配青菜香菇,只浇了一丁点麻油。 三少把书摊在一边,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吃面,周嫂看一眼书皮,正是她从小傅同学那里拿来的两本英文书之一,她自是不认得普希金是谁,更看不懂英文,只瞥到一行标题下加印的中文标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就在周嫂兀自纳闷这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三少已吃完细面,放下碗筷,他吃起东西来干脆且安静,就如同他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像一尊雕塑一般沉默静寂,但如今却透着一丝古怪,昨儿他分明有要事前来,却碰上莫盈午睡未醒,他没叫醒她,在她房里坐了一阵子便回了,今天下午一来,仍坐在昨天角落里的位子上,却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了两本英文书不说,还留下吃了晚餐,似乎悠闲得很,实在不似他素日里行事雷厉的风格。周嫂俯首收拾碗筷,不经意地瞥了三少一眼,只见三少抬头看向莫盈,神情有些困惑,忽然起身而立,迈步走到床边,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去抚平莫盈眉心的褶皱。 莫盈低低咕哝了一声,依旧闭着眼,她睡觉经常做梦,而且一般都不是什么轻松的梦,她看起来脸白如纸,秀眉紧蹙,两只手像小猫一样紧紧抓着被子,似乎见着了什么让她惊惧的东西。王护士说过,莫盈的精神过于集中,以至在睡眠中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但镇定剂已用过数次,总是依赖镇静药物对身体不好,心结的东西到底还得靠心药来医。 周嫂见三少抚来抚去也抚不平莫盈的眉心,自己的额头倒也拧了个川字出来,心头的好奇就更重了,她是郑副官找来的粗使妈子,平日里只负责莫盈起居饮食,并不清楚三少与莫盈之间的具体关系,是以自然也想不明白,像莫盈这样的女孩子还需要愁什么,在周嫂眼里,莫盈年轻貌美、住洋房、是名校大学生,又有三少照顾,可谓得天独厚、应有尽有。 毕竟,迄今为止能得到三少照顾的女人,放眼北都,除了莫盈,大抵还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时,莫盈突然大叫一声:“不!不要走!”她伸长双臂,刚好抱住了三少的胳膊,这一抱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三少冷不防被她拽地向前扑倒,就倒在她的身上,刹那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周嫂见状张大了嘴巴,再不敢待下去,忙快步走出,关上房门。 室内寂静一刻,穆世勋率先开口,冷冷道:“你便也是这样,假作楚楚可怜,诱四弟上钩的麽?”说罢甩掉莫盈抱住他胳膊的手,迈步走到窗边,拉开一半窗帘,一手松了松喉间紧扣的领子,一手推窗,沁凉夜风顿时迎面扑来,吹得他脑清目明,正待将窗子再往外推,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喷嚏。 穆世勋推窗的动作立马换成了关窗,重又拉起窗帘,转身看向莫盈,她已坐了起来,身子拱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越发显得瘦弱。 “怎么是你啊。”她倒也不恼他方才无礼讽刺,淡淡瞥他一眼,就像他可有可无似的,侧头打个哈欠,道:“你来,必然是有话问我,但我今天睡了一天,只在早晨吃了点流质,现在饿得慌,你能不能先让我填抱肚子,再寻我兴师问罪?”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丝浅笑,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就像是一朵路边夹缝里赢弱得一捏就碎却又生生不息的小黄花。 穆世勋却别过脸去,唤来周嫂,吩咐其给莫盈准备吃食,自己拿过方才看了大半的书,在沙发里落座,慢慢看完。 莫盈支起半个身子,倚床而卧,抬首之际发现书封竟是普希金的英文版诗集,顿时眼睛一亮,脱口道: “喂,穆世勋,你有没有看到普希金那首代表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穆世勋依旧冷着脸:“没。” “哎?这么经典的诗怎么能漏掉!”她睡饱了,精神略佳,抑扬顿挫一连串地朗诵下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跟着兴致勃勃道:“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就是找不到英文版,上次去书店晚了一步,被人买走了,你看完把书借我吧,我要重温一下,老躺在床上简直闷死了。” “这书不是我的,是我从你桌子上拿的。”方才莫盈背诗的时候穆世勋盯着她目不转睛,现在她对他说话,他却合上书,扔到一边,淡淡道:“你是不是书买得太多,忘记了。” “我的书?”莫盈一愣,‘哦’了一声:“最近脑子不好使,莫非我以前买的?可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说着自言自语一番,又噗嗤笑了。 穆世勋抬起头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莫盈把脸埋在臂弯里,尽可能地藏住笑意:“只是觉着像你这样耍刀弄枪的一介武夫居然能看得懂英文诗集。。。貌似很不搭调啊。” 穆世勋的嘴角动了动,抑或是抽了抽,鼻子底下哼了一声,正欲说什么,周嫂送了一碗白粥和一碗冰糖雪梨进来,服侍莫盈用餐,莫盈吃饱喝足,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等周嫂退下,穆世勋便走到莫盈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门见山道: “我来是要问你,你把罗一强追捕的嫌犯,藏哪了?” 第25章 探病(二) 莫盈对于穆世勋的到来早已心里有数,准备好的说辞也是滴水不漏: “那天我书落在学校,第二天又要考试,所以只能回去拿,谁知道有嫌犯潜进了学校,我被嫌犯挟持了,却没看见他的长相,否则他也不可能出来之后放过我,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旅馆里,然后我就晕了,醒来已经过了两天,那个小旅馆叫晶丽旅店,在南云中路上,你可以去问,我说得都是实情。” 晶丽旅店是白静江嘱咐莫盈拿来当口供的,当然,那里有白静江的人,事先也已安排好口供,无论巡捕房还是穆家去问,都会说莫盈在那儿住了两晚,并且没人看清带莫盈前来投宿的男人长相为何。 穆世勋审视莫盈,目光就像探照灯似得,莫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没穿衣服一般,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红了脸。 淡淡的红晕衬着苍白的肌肤,就像白瓷上的殷色釉彩,脆弱易碎之余又生出几分鲜艳明媚的味道来,她睡袍的领子口一枚扣子半开,垂在锁骨处,随着她的呼吸摇曳不定,隐约可见底下柔润滑腻的肌肤。穆世勋紧紧盯着莫盈,目光非但不回避,反而更灼灼逼人,忽然伸出大掌一把扣住莫盈的下巴,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别逼我的耐性,我最讨厌谎言。” 他没带手套,五指如铁,掐地她生疼,她心底一股倔强被他激出来,一口顶回去: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撒谎?你若是不信我,就叫巡捕房的人抓我进去审问呀!”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骂被白静江害死了,一定得狠狠敲姓白的一笔不可。 “若不是我拦着,罗探长早就找上莫家了,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才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睡觉?”他仍然钳住她的下巴,一手撑在床沿,与她对视:“我再重复一遍,在斋藤还没跟你接触之前,你少给我惹麻烦,也别给我动什么歪脑筋,否则——” “否则你就像杀我妈妈那样,一枪打死我!”莫盈扬头冷笑:“您的意思,我明白得很,三少!” 一直胆大妄为叫他名字的人,突然改口叫他三少,不知是不习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蓦地就放开了她的下巴,她跌倒床头,脑袋在床板上磕了一下,发出‘咚’一声轻响。 他直觉伸手去扶她,哪知她先扶着脑袋坐起来了,脸上满是愤懑怨怼,恨恨瞪他一眼,盖上被子翻身睡下,再也不肯正面看他。 穆世勋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滞在半空,隔了一会儿方才垂了下来,隔半晌,慢慢开口道:“你好好休息,宋医生会治愈你的病。”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这时背后传来莫盈一声冷笑:“穆世勋,我命硬得很,轻易死不了,你且放宽心,留着我这颗棋子,将来你不会后悔的。” 穆世勋眸底似有什么一闪,若有所思地看向莫盈,莫盈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索性把被子蒙过头,在被子里叫道: “你要没事儿就走了行不?我要睡觉了。。。咳。。。咳咳咳。。。” 正咳得天翻地覆,头上忽然一轻,被子被穆世勋提了起来,他褪去了白手套,一手拿水杯,一手拿一瓶咳嗽药水,递给她,她接过,仰首灌了一口药水,几声喘息之后,咳嗽总算缓了下来,他距离她极近,只见一身雪肌在宽大的睡袍里若隐若现,不由别过头去: “只要你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分寸就好。”他语气冰冷:“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穆家不需要没有用的棋子,你若是连区区肺炎都熬不过,也许死在这里,对你而言反倒是个解脱。” 莫盈闻言气得咬牙,这刻薄冷情的男人!一听见关门声便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手搓着下巴一手抚着被撞疼的脑袋,龇牙咧嘴地骂道: “神经病,法西斯,希特勒。。。旧社会军国主义封建王朝下的死军阀!” 话音未落,门突然又开了,只见穆世勋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你有胆再给我骂一遍试试?!” 第26章 探病(三) 莫盈不料三少去而复返,顿时倒抽一口冷风,捂着嘴咳个不停,巴掌大的小脸憋得红如辣椒,身子蜷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直咳得没了声儿。 “不要这样闷着咳。。。”三少眉头一拧,快步走回床边,俯身去掀她的被子,她只道他又要动武教训,吓得躲进床角里,以棉被为盾蒙住脑袋,将自己牢牢裹住,不让他够到,他见她怕他怕成这样,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干脆爬上床,攥着被角硬扯。 她已咳得叫不出声来,又拼不过他的孔武有力,蓦地被他一记猛劲带倒,险些栽下床去,所幸他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却令她连人带被落入他的怀里,他拨开覆她头脸的被子,只见她双手捂嘴,削肩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喘边咳,眼泪簌簌直掉。 “王护士!王护士!”三少察觉莫盈情形不对,立马按铃唤人,王护士就在隔壁客房休息,闻声抱着药箱冲进来,一瞧莫盈面孔雪白,气息渐弱,二话不说即刻准备针药,周嫂跟在王护士后头,探脑道:“要不要叫宋医生过来?” “废话!还不快去!”三少的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一声喝得周嫂浑身一激灵,迈出去的腿都哆嗦了,好在王护士插嘴道:“宋医生为着莫小姐的病,今天一大早赶去外省参加医学研讨,会见从英国来的胸外科专家,这会儿只怕人在火车上,还没过北都关卡呢。” “那现在怎样?需不需要立即入院?”三少抱着莫盈坐在床上,让王护士给莫盈打针,不等王护士回答,又转头对周嫂吩咐道:“叫郑副官打电话给济慈医院的程院长,准备特护病房。” “夜已深了,现在去医院,医护人员也没能到位,不如等宋医生明早来了再作决定,今晚先观察一下。”王护士瞥见一床凌乱被褥,不由微露诧色,却也不敢妄加揣测三少与莫盈之间的纠葛,便道:“染了肺炎,难免止不住咳,一旦发作起来情状是厉害,但只要呼吸不受阻就无大碍,所以往后不管咳得怎么凶,都不能让她蒙着头,一定要保持呼吸通畅,情愿咳出来得好。” 三少伸出一只大掌托起莫盈纤细得不盈一握的小臂,只觉轻如鸿毛,毫无分量,他凝视着眼前雪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生怕稍用力一点,就会把她折断了。 针药很快起效,莫盈慢慢安静下来,合起眼帘,呼吸脉搏渐趋平稳。 三少看着莫盈的手臂上多出来的一个个青紫针孔,沉默一会儿,终于低垂了眉目。 楼下街边暗巷,白静江背倚墙头,点燃一支烟,镀金打火机的火光映出他眼底的不耐,他夹着烟,半天不吸一口,两根修长指节抵住眉心,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 白静江早就来了,天还未黑透,他便已隐在街角,观察莫家附近的暗卫,欲似昨晚一般翻墙溜进去,不经意抬首,发现莫盈的房间亮起了灯,窗前一个伟岸身影一闪即逝,他正疑是错看,二楼的窗子突然被推开,灯火通明之下,他一眼认出那探出窗外的竟是穆家三少穆世勋,但只是一瞬的功夫,穆世勋又飞快地关上窗户,拉起窗帘。 白静江的神情微微一变。 一辆老爷车从后面开上来,在白静江身后驶停,白静江却杵在原地不动,扔了指间的半截烟头,一甩打火机继续点上一支,然而抽不到两口就又扔了。 严叔不禁皱了皱眉,昨儿白老爷子在暮云山清水堂摆宴与一帮叔爷叙旧,一顿流水席吃足四个多钟头才得以抽身,席间秦爷屡屡夹枪带棍绵里藏针,也没见白静江这般沉不住气。 “公子,您要我给金姑娘送的礼物都送到了,她果然欢喜得很,尤其那套戏服,让她拔了头筹,出尽风头,博得满堂喝彩。公子投其所好,事半功倍,看来打通金芙蓉这条路该是快了。”严叔说完,见白静江不接话,便亲自下车替白静江开车门,又道:“对了,我先前去红枫戏院的路上,与郑副官的车擦身而过,看到车里坐着穆三少,像是往这边来的。”严叔抬头望一望莫家楼上:“公子,天色已晚,我们要不先回了吧?” “再等等。”白静江扔掉烟头,再打开烟盒却发现没烟了,索性坐进车里,闭眼假寐,然而半个钟点之后仍不见莫家门口有人出来:“穆世勋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白静江忍不住抱怨道:“他想留夜啊?!” 严叔从后视镜里瞥了白静江一眼,不由暗叹口气,提醒道: “莫小姐与四少毕竟有过情人关系,三少顾着这层忌讳,断也做不出任何越轨的举动来,更何况,莫小姐如今不是病着么。” 白静江闻言,禁不住讪笑,笑方才自己说的话简直不伦不类——三少收四少的女人、穆氏手足争同一件衣服——如此乱无章法、传扬出去足以令穆家声名扫地的丑闻,怎么可能发生。 只是,三少为何深夜停留在莫盈的房间?三少同莫盈,到底是什么关系? 白静江摇下车窗,正逢更深露重,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将他吹了个清醒: 三少同莫盈是什么关系,与他白静江有何相干? 他算她什么人,他可有任何立场和资格来质问她,她房里那个男人是谁? 白静江蓦地哑然失笑,从昨晚到现在,他的脑子似乎有点生锈,需要上点油,修理修理。 “公子,我觉得这莫小姐不简单。”严叔难得啰嗦:“如今想来,那天穆二少在圣约翰大学门口徘徊,指不定等得也是她,她与穆家兄弟关系复杂,公子实犯不着为了她得罪姓穆的,她若是要钱我们便多给她些就是了,但公子与她之间还是保持个距离为上。” 白静江听了不吭声,严叔也不好再多嘴,沉默半晌,白静江终于摇上车窗,淡淡道:“严叔,回留芳行馆。” 第27章 旧欢如梦 留芳行馆是白静江的私宅之一,白静江不回白公馆的时候,要么去云锦皇宫他母qin生前的厢房,要么就去留芳行馆过夜。 与云锦皇宫的金碧辉煌霓虹琳琅不同,留芳行馆坐落在城南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院子里种满茉莉海棠山茶雏菊,一眼望去,但见姹紫嫣红春意迟,处处飘香芬芳浓,却是分毫不扎人眼的朴实素净。馆里的内仆基本上都是服侍白静江少时的一班人马,白静江成年之后,遣散了一批想要告老还乡的,剩下的多是无儿无女无处可去的孤寡,白静江便让他们负责打理行馆,也算是给他们提供一片屋瓦遮风挡雨,颐养天年,因这些老仆都已上了年纪,习惯早起早睡,待到这会儿唯有守门的根伯还没歇下,候着时辰替白静江开门。 今夜的月色有点阴,月亮也不太圆,就像白静江目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失心情,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了湖心,平静的湖面就此泛起涟漪,一波一波地扩散开去,也不知去到何时才能得以休止。白静江心不在焉地下车,没往前走几步,便有一个倩影奔从行馆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一股脑儿扑进了他的怀里,连声笑骂道: “我可是前脚出了穆公馆后脚就上这儿来会你了,你倒好,一身的酒味儿,干嘛去了?到现在才想起我们的约会!” 白静江先是一怔,抬眸只见一张比寻常东方女子更为深邃生动的脸蛋,散发着香氛的一头挑染成栗棕色的波浪卷发垂肩而下,上身束腰紧裹每一寸傲人曲线,下身蓬裙俏皮妩媚,裙摆蕾丝流苏随着主人的举止而摇曳生姿。 这整一个人,活脱脱就像西洋画家笔下浓墨重彩的贵夫人。 “angel,我不知多想你,是你自己闹别扭,来不来都不肯说一声,叫我猜得慌。”白静江见方安琪等他等了整晚上,本是淡淡的神色不由浮现一丝笑意,姿势熟稔地一把揽住方安琪就往里屋去,张嘴一串甜言蜜语连草稿都不用打:“你看,我一处理完帮务不就赶回来陪你了么,为着你,连金芙蓉的绝活儿《西厢记》都没去看。” “《西厢记》有什么好看的,下月初巴黎首席艺术团来北都大剧院公演《歌剧魅影》,我票子都订好了,到时你可一定得陪我去。”方安琪仰脸撅嘴,鲜艳chun膏涂在丰润的chun上犹如一朵盛放的玫瑰,驾轻就熟地朝白静江抛了个媚眼:“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么?就是去巴黎剧院听得《歌剧魅影》,罗伯逊和斯嘉娜演的主角!只可惜中途退场,都没能听完!” “当然记得。”白静江俯首在她的丰chun上啄了一下:“下个月我一定抽空陪你去听歌剧。” “你说的哦,届时不许爽约!”方安琪顿一顿,斜睨白静江,似有所觉道:“静,你今晚怎么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因为你家公主要回朝了?” 一提白凤娇,白静江果然眉头一皱。 “我就知道你为她烦!”方安琪双手勾着白静江的臂膀,熟门熟路地沿螺旋梯左拐,踏入二楼卧房:“归国前,我遇上一个在巴黎警署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你妹妹在警署的案例厚得足有满满三纸袋,法国人都称呼她为‘来自中国的黄金公主’。” 白静江闻言不禁摇头苦笑,这个妹妹仿佛天生就是为着给他惹麻烦而降临于世的,唯一的例外,便是他因她而认识了方安琪。 两年前,白凤娇第一次嗑药,却让警察抓个现行、送进警署关了起来,彼时她已成年,被提起公诉,牢狱之灾就在前途不远,白老爷子急差白静江qin自摆平此事,白静江没法子,只能搁下帮务,连夜赶飞巴黎,在香港转机的时候,邂逅了方安琪,说巧也巧,那整一班机舱里,只有白静江与方安琪不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俩人既都是华裔,又年貌相若,便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 方安琪的父qin虽属英籍,却来自地地道道的华人家庭,但因母qin具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方安琪天生鼻梁高挺,波浪卷发,身段丰满玲珑,外形十分吸人眼球。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她并没有中国人惯有的九曲心思,初见白静江,只道他是中国情感小说里所描绘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不由心生好感,主动搭讪,正逢白静江为雇来的亚裔律师搞不定巴黎警方而犯愁,却通过与方安琪的谈话,得知方安琪的父qin担任英国驻法国使馆的高级职司,便略略一提他前往巴黎的因由,方安琪性格爽朗大方,听闻同胞有难立刻热忱相助,一下飞机就打了通电话回家,利用父qin与警署署长的关系保了白凤娇出来,再加上白静江狠砸了一大笔钱,方才令白凤娇免于刑罚,以服义工抵过了事。 自那之后,白静江便与方安琪不间断地约会起来,方安琪流利的中文乃是源自父qin良好的家庭教育,但她的思维却是偏向西式的自由奔放热情洋溢,早在认识白静江之前,她就已有过几个qin密男友,若论与男子共处一室的经验,她可谓阅历丰富,当然白静江也不是吃素的,方安琪频频抛来的橄榄枝自是接得得心应手顺理成章,俩人第一次约会的当晚便在歌剧院里激wen地难分难舍,引来周围观众的注目礼,于是干脆中途退场,直奔白静江的酒店房间,彻夜大闹一翻。 方安琪事后回忆,那一夜的热情四射,只怕是她与异□□往有史以来的难忘之夜,是以这几年来他们虽异地相隔,却从没断过联系,每逢白静江去欧洲,或者她回国,都曾约定幽会,这次她父亲升迁出任英国驻华大使,她随父亲回北都定居,虽然久居国外不太习惯中国的生活环境,但一想到从此能经常看到白静江,她还是很高兴,心怀各种期待,毕竟白静江的风采风仪是她所接触过的男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但现在,她却有些失望了。 望着头顶形灿如莲花的水晶吊灯,方安琪蓦地按倒白静江,明显不悦道: “先前是谁说要将功补过来着?有这么心不在焉地将功补过的嘛?!静,你未免也太不诚心了!” 白静江正望着吊灯上的水晶璎珞出神,闻言伸手抹去方安琪一脸香汗,柔声道:“许是今天喝多了,不在状态,算我欠你一回。”说罢就要起身,然而方安琪的性子一旦上来了便是不依不饶,缠着白静江不肯放,一双手摸索游移,极尽点火之能。 “angel!”白静江忽然翻身而起,平白无故地冷下脸来,背对方安琪披上一袭黑丝绒睡袍,淡淡道:“对不起,我累了。” 方安琪就像是被人迎头掴了一巴掌,面孔红中带白,白中泛红,她咬一咬chun,几乎是强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静,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白静江转动门把的手在方安琪的这一句问话中顿住,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一手支颐、神情挑衅的方安琪,和颜悦色道: “angel,你想多了,我前些日子胳膊受了伤,至今还未好透,你方才也看见了。。。” “这种借口你同金芙蓉银芙蓉说吧,她们一定会信的,但我不会,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你,所以不必了。”方安琪气鼓鼓地打断白静江的解释,下地捡起自己的衣裳一件件穿回:“叫你家司机送我一程,今晚我就不在这儿过了。” “angel。。。”白静江一脸歉意,欲言又止,方安琪凝视白静江良久,蓦地洒脱一笑:“静,好端端地干嘛摆出一副欠我三百万的样子?你忘了我们有言在先,你我只谈qing/ai、不谈爱情,彼此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而我如今也愈发觉得,比起情人,我们更适合做朋友,不是吗?” 方安琪这么说,等于是要与白静江了断这段风月账了。 “你说得对。”白静江看着方安琪片刻,微微一笑,风度从容地道:“无论如何,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方安琪从白静江的眼底看到了疏离的客气,心中不由一阵失望,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临了,没有爱情只谈qing/ai的关系,总是可以轻易被取代的,虽然她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虽然她亦有自信绝不比那个女子差,但很显然,白静江已经变了,即便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他已与两年前与她在巴黎酒店里乱chan的那个男子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的白静江,才是真正没心没肺、百毒不侵的好情人。 白静江轻轻拢一拢方安琪的肩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又不失礼地退开,方安琪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张开双臂用力抱紧白静江,然后像个哥们那样捶一捶白静江的胸膛,一甩波浪卷发,蹬蹬跑下楼,仆从按白静江的吩咐,将车子开过来,她弯腰坐进去,关上车门,明知白静江就在身后,却拧着性子头也不回,然而就在轿车驶离车道,渐渐远离行馆的时候,她蓦然回首,却发现白静江所在的房间,灯已经灭了。 方安琪头靠车窗,一路默然不语地坐着,街边昏暗的路灯一掠而过,打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沁凉水光。 第28章 双丝 三月的阴雨终于结束,季末迎来金色的阳光,窗外一排梧桐树刚被洒过水,扇叶上的水珠沐浴在阳光里,就似一颗颗晶莹细碎的珍珠。 窗内,莫盈捧着泰戈尔诗选集,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特护病房里静得很,护士们走路都没有声音,只有病房墙上挂的石英钟指针滴答作响,她抬头看一眼输液管,趁周嫂转身倒茶,将输液开关拨快了半圈,这时王护士进来,道:“周嫂,候客厅里坐着位同学,仍是上次那位圣约翰大学的学生。。。” “哦哟,准是小傅同学给小姐送功课来咯。”周嫂擦擦手,对莫盈笑道:“小傅同学真有心了,前两天小姐待在观测室,不能见客,他还是每天都来,每天都送水果篮子,昨儿又特意捎来了班主任的亲笔慰问信,说是校方同意小姐休课半年,在家温习,到了暑假再补考期末试,只要能及格就不需复读。小姐,有小傅同学在啊,学校的事儿你可该放心啦!” 莫盈只顾埋头看书,随口附和道:“傅学长品学兼优,又助人为乐,一向深受同学们的爱戴,在老师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这次若不是他热忱相助,我重读一年在所难免,等病好了,是该要好好谢谢人家的。” “那定是自然的咯!想如今世道,像小傅同学这么家境好、学业好、人品好的男孩子,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如果我闺女能碰上这么个。。。”但听得王护士一声清咳,周嫂这才意识到说错话,立马住了嘴,表情讪讪地看向莫盈,幸好莫盈犹自凝神看书,仿佛并没听进去,不由松口气,自我圆场道:“小姐,三少今早打来电话,询问小姐的情况,说是过不了多久就能返回北都,到时小姐也可以出院了,他会亲自来医院接小姐回家。”周嫂一边解围裙一边赔笑道:“小姐真是好福气,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远近服侍几十年,就从来没见三少这般看重过一个姑娘,三少啊,向来都是国事第一,旁的什么全不上心呐。” 莫盈不咸不淡地敷衍一声,周嫂一堆唇舌白费,讨了个没趣,便带上门往候客厅去找傅学琛拉家常了。王护士例行检查完毕,顺手调慢了输液速度,不等莫盈翻白眼,便已抢先道:“滴得太快,万一滴到肺里变成肺积水岂非更吃苦头,拜托你就忍忍吧,吊完这瓶今天的任务就结束啦。” 莫盈无奈:“护士姐姐,我的左手背很酸很胀啊!” “知道了,病人妹妹,下次给你换右手背。”王护士替莫盈整了整枕头被子,走到外间搬了一盆吊兰和一盆文竹进来,并列摆在窗台上,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正是碧翠欲滴,赏心悦目的好景致,莫盈终于从书本里抬起头,露出一丝欣然笑意:“宋医生真是细心周到,晓得我喜欢盆栽,竟将病房布置得与我卧室一个样子了。” “宋医生忙着研究治疗你的法子,哪有空想得到这些花花草草。”王护士笑道:“这是三少临走时嘱咐的,说是病房里白得没什么生气,一定要我加些盆栽,他说:‘莫小姐喜欢绿叶,看着绿色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病也便跟着好得快了’。连我都没想到这层,也难为三少这般细心。” 莫盈翻书的手不由顿了一顿,只听得王护士又道:“我也算是看着三少长大的,你别看三少他外表冷硬得很,其实他外冷内热,不是坏人。” 王护士见莫盈仍不出声,便点到即止,转身收拾医务用具,准备拿出去消毒,转身之际,但闻莫盈有些迟疑地问道: “这场仗,大概什么时候能打完?” 一周前的那个晚上,莫盈剧咳不止,虽然打了针,安静了一会儿,但到后半夜却突然发起高烧来,三少在床边守了莫盈整晚,连夜派郑副官去火车站接宋医生,凌晨时分,宋医生的班次总算到岗,郑副官载了宋医生直奔莫家,随行的还有一位名叫史蒂夫的英国大夫以及一位姓黄的老中医,都是宋医生在外省开研讨会时结识,由宋医生请来北都为莫盈会诊的名医,只不料莫盈的病况这么快就急转直下,陷入高热昏迷,经宋医生仔细检查,天一亮莫盈便被送入济慈医院。 济慈医院乃是穆家捐助建造的医院,花园内的专病大楼与园外的普通病房以一条马路隔开,专病大楼仅供高等军官出入,三少却将莫盈安排在专病大楼特护病房a区,那是穆氏子弟的特护病区。 宋医生一切考虑以莫盈的安危为第一,因而对三少的慷慨安排十分满意,王护士却是对莫盈与三少的关系更觉蹊跷,毕竟a区曾是穆督军住过的病区,以莫盈的身份住在这里实不妥当,但她是机敏之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三少与莫盈面前自是说不得的,只在私下对宋医生略提了一提,然而宋医生年轻时留洋,在英美日法都定居过一段日子,深受西洋文化影响,思想开明磊落,闻言不以为意,付诸一笑道:“年轻人彼此有好感,多亲近一下也是正常的嘛,虽说莫小姐以前是四少的女朋友,但四少毕竟已经结婚了,她既与四少分了手,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如今男未娶女未嫁的,若是俩情相悦又有何妨,我才不理那些陈腔滥调的封建教条呢。”但王护士想得是,只怕那两人的关系并非如宋医生以为的俩情相悦这么简单,单看三少对莫盈的态度便是说不出得古怪,冷中带热、热中带冷,言语毫无温情,举止保持距离,但背地里却又心细如发,端得叫人捉摸不透;而莫盈对三少则是自始至终不假辞色,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只要有旁人在场,她就权当他是空气,三少送莫盈入院的时候铁青着一张脸,仿佛有一股怒气随时待发,王护士正自担心,怎料一封急电传来,三少只瞄了一眼便匆匆离去,郑副官留下少数卫戎守在医院,亦紧追着三少的步子走了。王护士当时就觉得气氛不对,翌日看了报纸才知,穆督军刚拿下的崂州、芹州两地遭到军阀残翼的突击反扑,被火烧军营,炸毁军车,穆军措手不及之下损兵折将,战败告急,更有消息传来,穆督军不幸中枪受伤,三少与四少相继率部奔赴崂州、芹州,平息战乱。 一周过去,报纸每日头条仍是穆军与吴朔、陈燮两支军阀残翼的战况,与北都大众百姓一样,王护士和周嫂都会关注军情,唯有莫盈只是淡淡一瞥便将报纸放在一边,继续看她的书,片言只字不提三少四少,好似他们的生死安危完全与她毫无干系。 王护士自认从未见过这样冷情寡淡的女孩子,但她与莫盈毕竟不够熟稔,也不便多嘴,只是偶尔一提,平常莫盈都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这倒还是头一回她愿开金口问上一句:“这场仗,大概什么时候能打完?” “快了快了。”王护士以为莫盈寓意探寻三少何时归来,便立马笑道:“原本,宋医生听闻穆督军受伤,是要即刻赶到前线去的,但穆府传来消息,说穆督军受枪伤是讹传,用以混淆敌我监视的战略,三少又传来电报,令宋医生按兵不动,以照顾你的病情为首要任务,言下之意,对于平定崂州、芹州的叛乱已然胸有成竹,说是一个月之内,必定返来。” 一个月。 莫盈不禁思忖,如果她能逃离北都,穆世勋不在的这一个月里,便是最佳良机。 可是,她能在短短一个月里康复吗?她住进特护病房,才不过一个礼拜而已,虽说在宋医生、史蒂夫和黄老中医的三方会诊之下,以‘静息疗法’暂时稳定了病情,但咳嗽一茬儿说来就来,且来势汹汹,什么时候复发更是没法论断。。。她暗叹口气,决定不想那么多了,横竖她现在力气有限,既然脚踩西瓜皮,就滑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伺机而动见招拆招便是。 王护士带上门,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莫盈一页页翻着诗集,随口念道:“letliferflowersleaves.”话音未落,忽闻门外传来一声朗笑:“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莫同学,我也最喜欢这句诗呢。” 莫盈转过头去,果见周嫂领着傅学琛进门来,傅学琛今日穿一身米白运动服,浓密刘海遮住前额,厚重镜框遮去半张脸,虽是圣约翰校园里的普通学子打扮,按在他身上却不显千篇一律,倒是添了几分儒雅卷气,他左手提水果篮子,右手提名贵礼盒,朝她微笑道:“莫同学,我没打扰你休息吧?” “我家小姐午睡刚起,你来得正是时候哩。”周嫂接过傅学琛的礼物,跟着张罗斟茶递水:“小傅同学你也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那么多水果,昨天还送了一大箱蜂蜜银耳,今天又是整盒的名贵燕窝。。。这里已经堆满啦,放不下啦。” “不过是些微薄心意,不算什么的,周嫂和王护士每天照顾莫同学,也极其辛劳,你们想吃什么尽管与我说,我家做进出口贸易生意,这些小东西都是家中现成,一点都不麻烦。”傅学琛一脸谦恭,在沙发角落坐定,看向莫盈:“莫同学,今天伦理刘女士布置了一堂测验课题,做得好便可加额外学分,她嘱我给你送来,还让我带话,希望你尽快康复,早日回校上课。” “谢谢你。”莫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合上书,接过周嫂递来的一盅冰糖雪梨银耳羹,只听得周嫂又夸道:“傅同学送来的银耳比咱家的品质还上乘哩,一煮就糯,汁液浓稠,一看就知道是极品,小姐,您多吃点儿,对止咳大有好处呐。” 莫盈含糊地嗯了,舀一勺银耳送入口中,不经意地抬眼,便与斜对面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心头微微一跳,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为掩饰尴尬,佯装无事地看向周嫂,问:“宋医生今天还过来么?” “哟,对,差点忘了,刚碰到王护士,她被宋医生一通电话叫回诊所去了。”周嫂这才想起来:“宋医生和那两个胸外科专家跟踪研究‘静息疗法’的疗效,王护士今晚一并留在诊所开会讨论,都不过来了。” 这时门外探进一个小护士,对周嫂道:“院子里断了根晾衣架,是你们的吗?” “哦哟,衣服掉地上啦,这可不白洗了!”周嫂跺脚,对傅学琛道:“小傅同学不好意思,麻烦你看着点我家小姐,我马上回来哦!”说罢急忙跑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勺子碰到瓷碗的清脆声响,莫盈慢慢吃完银耳羹,傅学琛起身走来,接过碗勺放在桌上,跟着在她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拉过她没插输液管的右手,用自己掌心裹住,也不说话,只是冲她微笑。 莫盈静静地望着他,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更显他下颌清和,面容隽秀,即使被厚重的黑框眼镜遮挡,又刻意垂落了一簇刘海,但莫盈仍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惯有的那种优雅中饱含戏谑的笑意,就像一只慵懒而名贵的波斯猫,看起来柔顺无害,从容不迫,却不知何时会赏你一爪子,将你抓出血来。 “一会儿扮作名校才子,一会儿扮作白帮公子,白静江,你好生闲情雅致。” 第29章 情蛹 “哟,怎么,混黑社会的就不能当才子,接受高等教育,受学术熏陶,养成有理想有操守的文艺青年了?喂喂,你不是误以为我出身黑帮没文化吧?”白静江摸一摸莫盈的额头,确定她的烧都退了,方才松一口气,笑道:“我发誓我的成绩都是实打实考出来的,可没行贿过老师给我高分哦!” 莫盈拉下白静江贴在她脸颊的手,只觉面上火辣辣地极不自然,偏生白静江还故意调笑道:“看你脸红得跟熟透的苹果一般,叫我真想咬你一口。”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恬静和熙的氛围,然而开口的瞬间却含了刺,仿佛不这么做便无法继续接下来的谈话似得,莫盈将手从白静江的掌心里抽出来,哼道: “什么哲学测验题又要劳烦你qin自跑一趟?圣约翰何时变得这么填鸭式教育,每天功课一大堆,简直重如泰山了。” “谁让我思念佳人成狂,只得学孙悟空七十二变,到处找借口了呗。为着笼络周嫂,让我有机会多看你一眼,又是送礼又是赔笑的,就差没抱她的大腿了。”白静江不由分说又拽回莫盈的手,这次换做贴上自己的面颊,嬉皮笑脸道:“盈盈,自打你入院,我学校医院两头跑,帮你做了那么多作业、记了那么多笔记、在老师面前说尽好话免你留级让你重考。。。现在小到教务室、大到整个圣约翰,谁都知道傅学琛拜倒莫盈小姐裙下,做了不二之臣!”白静江瞅着莫盈,神情颇为委屈:“念在我罔顾圣贤声名、任凭学生会那帮人编派我色迷心窍也全不在乎、只为侬衣带渐宽,消瘦憔悴的份上,你好歹就不能心疼我一下?” “瞧瞧,我才说了一句,你就扯那么一大堆,单凭你这张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嘴,谁能编派到你的头上,倒是我,这下可无辜遭罪了,以往学校里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尽够多了,现在被你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我还敢回校上课?”莫盈别过脸,没好气道:“只怕不等走到课室,我就被你的那群护草使者的口水给淹死了!” “什么护草使者?”白静江眨眨眼:“你有见过像我这般英俊飒爽丰神秀玉风采翩翩的‘草’吗?难道我不该被称作为‘花样少年’吗?” “你一个大男人,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嫌害臊!”莫盈捂着胸口作恶心状:“若是让朱洁她们看见心仪已久的‘傅学琛’本尊竟是如此自恋情状,不知她们可还会为你茶饭不思、神魂颠倒?!” “哦,明白了。”白静江的chun角浮现一丝浅笑:“盈盈,你是在为我吃醋呢,对么?” “我有什么好吃醋的,我又有什么理由吃醋。”莫盈闻言失笑:“白公子这话显是问错人啦,合该问你的好情人angel才对。” 白静江暗叫不妙,果然那天在云锦皇宫,被莫盈看见了方安琪邀约花笺,不由有些尴尬,踌躇道:“盈盈,我与angel之间已经翻篇了,如今只是朋友。。。”但见莫盈一脸嘲讽,便也不再解释下去,须知这种时候,只有多说多错,越描越黑,索性摊开了讲:“我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儿的人,我也不指望你相信我会改变,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会有所改变。。。但是盈盈,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莫盈垂首不语,心里却是一紧,原先她只想利用白静江拿钱问路,孰料事态发展竟滑向另一头,她现在也有点搞不懂白静江真正的意图了,他若是寻她开心倒罢了,但若是用了真心。。。想到这里,她不由自我嘲讽起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如白静江一般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用真心,尤其是像他那样的出身背景,更是有不得真心,平常女子被他一时动情蜜语所蔽,误以为刹那即永恒,不过是成就他又一段茶余饭后的风月佳话罢了,但她并非平常女子,她可是死过一次的,如今已不是前世那个天真无知爱情至上的苏小棉,而这一场肺病,又差点儿再一次将她推向死亡的边缘,但也感谢这一场肺病,从某种程度上唤醒了她的前世今生,解开了困扰她许久的心魔。 苏小棉已死,她不会再做苏小棉,她也不要再做苏小棉,重生之后的她只是莫盈,她要以莫盈的身份活下去,活出与前世不一样的自己——自由自在的自己、坦然豁达的自己;不必再为情所伤、为爱所痛;整日在患得患失中如履薄冰的自己。 所以,当白静江说:“其实,方才你对我发脾气,我心里还顶高兴,想着如果你肯为我吃醋,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那好。”莫盈抬起头,正视白静江,不带表情地道:“只要你能把存了本票的银行存折还我,别说是吃醋了,就是吃辣椒水我也肯。” 白静江闻言,面色微微一变,莫盈飞快地接着道:“白静江,你别再跟我绕弯子了,我相信你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办得到,我现在就要你兑现诺言,你把钱给我,如此,我们之间的账就清了。”她起先还想从白静江那里搞一条跑路的门道,但现在看来,如果白静江肯把钱给她,就已经是万幸了,千不该万不该,只怪当时的自己太过心急,也是没料到白静江会跟她动真格,便把房契和存折都给了他,结果这一根风筝线就这么握在他的手里,随拉随扯。 莫盈见白静江垂首不语,不由有些心慌,这姓白的开口可以长篇大论,沉默起来却是惜字如金——而他不笑的时候,远比他笑的时候,神情眼色都凌厉得多,这或许也是为何他总是在笑的原因。。。莫盈摇摇头,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放软了几分语气,央道:“白公子,算我拜托你,别同我计较了行么,我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孩子,外面大把美丽聪慧家教优秀的女孩子随你挑随你捡,你就不要再开我玩笑了。。。我真心受不起。” “外面是有大把美丽聪慧家教优秀的女孩子,可我偏偏觉着你最美丽聪慧,最称我心意,那该怎么办?”白静江头也不抬,兀自垂首玩弄莫盈细弱纤长的手指,慢吞吞道:“如今我再跑到外面去,竟是再也瞧不上旁人了,就剩你老在我脑子里打转儿。。。你倒是教教我,那该怎么办?” 莫盈听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白静江在花丛中混惯了,说谎都不用打草稿,如今的她不用照镜子也知自己是何等的病容惨淡,苍白如鬼魅,然而就算不是身在病中,就算是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莫盈,也没好看到他说得那个程度,起码莫盈的身段样貌与前世的苏小棉是不能比的。 那句老话丁点儿不错——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情人的眼就是一台自动ps机,在白静江的眼里,她不是王昭君却更胜王昭君。 “白静江,你也知道我的过去,我以前是四少的女人。”莫盈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在北都,一旦离了四少,就算有你白静江有白帮做靠山,能保我平安,但我实不想再招惹任何麻烦,所以不可能跟你有什么的了。。。我本与妈妈相依为命,妈妈一过世,我便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现在的我只想快些养好病,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从头开始新生活。”莫盈用略带祈求的目光看着白静江,语气恳切道:“白公子,希望你能成全我,你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 白静江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握着莫盈的手却越来越紧,莫盈说完一席话,到底有些紧张,心跳不由加速,手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正要抽手,白静江蓦地用力扼住她的手腕,却不等她惊呼就已放开了她,徒留她腕间一圈淡红印痕。 “白静江,你做什么?!”莫盈吃痛气急,一改先前柔弱扮相,抄起枕头就扔向白静江,白静江轻松接住枕头,搁在一边,起身走到窗前,背对莫盈,缓缓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会痛,是不是也有感觉。。。我总觉着,不论我怎么待你好,你对我,仿佛除了一个‘钱’字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第30章 拂尘(一) 转眼到了四月,北方天气不如南方回暖得快,仍是寒露深重,早晚温差大,出门必须加件大衣。王护士谨慎,替莫盈多穿了两件羊毛衫,戴上厚呢帽,再套上一双羊绒靴,直把莫盈裹得跟个粽子似得,方才带她到花园里散步。 特护病房区的花园很大,王护士却只让莫盈在楼前走动,不许她往深处溜达,莫盈沿着花圃转了两圈,有些无趣,便坐在长凳上晒太阳,远远地瞧见宋医生送史蒂夫和黄老中医下楼来,沿着特护病房建筑楼前的马路往医院正大门的方向去了。 昨天早上,史蒂夫与黄老中医会诊莫盈,诊断她情况基本稳定,趋势良好,照此发展,只需继续悉心调养,痊愈的几率极大。 宋医生非常高兴,终于放心让莫盈走出病房,给予每日午后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莫盈这些日子困守病房,早已憋坏,闻言把书一丢便急着要冲下楼去,王护士见状笑道:“现在可想到法子治你了,你若是不吃药啊,我就不让你出门,喏,到底吃不吃药?”说着递过来一碗汤。莫盈立马捏着鼻子别过头去,满口怨声载道。 自从她病情有所好转,宋医生便暂且停用了大部分抗生素,尤其青霉素,因为打了太多,导致莫盈的软组织青紫斑驳,屁股、手腕上几乎已肿得看不到一块好皮,未免肌肉过度僵硬,在黄老中医的建议下,开始对莫盈转由中医治疗。 “如果不是黄老中医有急事赶着回去,宋医生定是要留他到你病愈为止的。”王护士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托了包蜜饯,瞅瞅一脸黑线的莫盈,语重心长道:“莫小姐,宋医生这次为着你的病真正劳碌奔波、废寝忘食,你看他,还没到五十岁的人呢,这些日子忙得两鬓都花白了,就冲着宋医生的仁医仁德,拜托你行行好,别再偷偷把药给倒了,你也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吧,哪怕不为宋医生一番劳心劳力,也得为你自己的身子负责,总之你乖乖喝完黄老中医开得十四贴秘方,把这副虚弱的身子调养得强健一些,宋医生才好继续下药阿。” “吃完十四贴的苦,跟着再打痛死人的青霉素!”莫盈欲哭无泪:“王护士,我很怕苦也很怕疼啊!我们明天再开始吃中药好不好?” “今天吃和明天吃有啥分别?快点,趁热喝了,不听话罚你喝两碗!”王护士可不如周嫂好打发,坚持紧迫盯人,非要看着莫盈喝完汤药才肯转身,莫盈没法子,只得两根指头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咕咚咕咚把药喝完,末了赶紧丢一颗蜜饯入嘴,连声叫苦不迭,隔半晌眉头仍皱成一个川字:“这下我能出门了吧?” “当然。”王护士满意了,帮莫盈穿戴完毕,正要往花园里去,周嫂抬了一只花篮进来,道:“小姐,有人送你花篮,放在门卫室。” 莫盈瞥了花篮一眼,只见是一大束芙蓉,花瓣上洒了金粉,在阳光下璀璨耀目,不由暗暗称奇:“没写名字吗?” “没有。”周嫂提着花篮,左看右看,伸手摸一把,放在眼皮底下仔细一瞅,惊呼道:“哟,居然是真的金粉耶!这送花人好手笔,竟然舍得在花上洒金粉。。。”刹那莫盈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花是白静江送的?’但很快就被她打消了,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白静江便失了音讯,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与她联络。 记得当时,她对他说:“我帮你的理由,是因为我需要钱、很多钱——白静江,最一开始,我便已坦言相告,试问你有什么理由责怪我不在乎你?迄今为止,我尚未要求过你付出任何除钱以外的东西。” 他倚窗而立,细碎的阳光折射到他眼里去,淬炼出点点星火、以及一丝丝淡而化之的厉色。 “用这样清丽可爱的面孔说着这样残酷无情的话。。。盈盈,你真是个狠心的女孩子。”他说话的声音仍然低柔,笑意却终于收敛:“你说得对,是我不好。。。由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自嘲一笑,站直了身子:“我走了,你好生养病,放心,你需要的钱我早已准备妥当,只不过得等你出院的时候才能交到你手上,所以,倘若想要拿钱的话,就快些好起来吧。” 她看着他一步步往门外踏去,忍不住道:“白静江。。。” 他脚步顿住,回头望住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照射的关系,他的眸子仿佛一亮。 她的心中不由泛起内疚,自己方才的话到底伤人,但话一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叫她还能自圆其说些什么呢。。。更何况,她既已立定决心,就不该拖泥带水。 “白静江。。。”涌到舌尖的歉意到底还是被她强行压下,她只问:“你去哪里?” 他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帘,声音渐冷:“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杀人越货的事。。。你想听麽?”她一愣,他又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看到我,搞不好,以后都不用再看到我。”末尾半句,虽含了赌气的成分,却不知为何听得她心中一颤,然而未及开口,他已背转身:“三周之后,牛医生会把特效药送来,你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她答应过他的话是什么——“白静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被肺病打败,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一定坚持住,一定等你给我送药来,所以你,不要怕。” 当时究竟着了什么魔,她竟然以为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害怕,事后回想,如他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怕。 在白静江的字典里,他永远是赢家。 这也正是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不清不楚地拉扯着纠葛着,不肯痛痛快快地把钱给她了事,八成就是因为他没能征服她,没能像以往赢得其他女子一般赢得她的爱慕,所以,他不甘心。 对,他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花园里的空气真好,天气也晴朗,这种天就该出门郊游远足阿!”一阵风吹过,王护士体贴地在莫盈的肩上围一条大围巾,笑道:“宋医生说了,等你病愈,由他开车,带我们一块儿去乡间,参观他的小菜圃。”莫盈坐在花园长椅上,抬头呼吸新鲜空气,闻言不禁乐道:“哈,宋医生还会种菜?他那一双大夫手,除了拿手术刀,竟然还能推犁锄地?”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护士道:“宋医生年轻时候的心愿可是做一名陶渊明一般的隐士,采荷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与清风明月为伴,行扁舟,赏垂柳,一世风流。”莫盈咧嘴笑道:“原来宋医生竟是这样淡泊红尘的闲人雅士,难怪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独身主义。” “那倒也不尽然。”王护士在莫盈旁边坐下,因彼此之间已熟稔,便不介意对莫盈多说两句:“宋医生也有宋医生的故事。” “什么故事?”莫盈奇道:“你别起个头就打住,接着说啊!” 王护士抓紧机会:“告诉你故事,剩下的中药都能乖乖吃掉吗?” 莫盈大叹一口气,举手道:“吃掉,保证吃掉!” “行,就说给你听,不过记住你可不是从我这儿听来的。”王护士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点头如捣蒜,不由笑道:“宋医生早年留洋海外,遇到一位红颜知己,后来因一些变故失去了联络,事后宋医生几度折返那名女子的故乡寻访,都不得而终,想来也是心中有憾,所以一直未娶。。。”说到这里王护士忍不住唏嘘道:“似宋医生这样长情的男子,还真是世间罕见。” 莫盈耳聪目明,凭这一番话便听出了几许端倪,此时宋医生送完史蒂夫和黄老中医回来,经过花园门口,并未留意到她们,但王护士已自动站起,眼神追随着宋医生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梧桐树荫后方才转过头来,却发现莫盈正神情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禁微红了脸,讪讪道:“你这小脑袋瓜子,又在瞎想啥呢。” “我在想,下次碰到宋医生,有机会我得给他念一句诗: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莫盈笑眯眯道:“难得如今还有人愿意等他开窍,若是再过几年,鸡皮鹤发了,只怕他肯回头都没人肯陪他掉牙齿啦,另外王护士也要主动一点嘛,宋医生木讷你可不能跟着他一起木讷,如今什么年代了,女追男隔层纱的事儿。。。哎哟!”话到一半,脑门上猛遭一记爆栗:“小盈!你自个儿听听你说的,多没轻重!”王护士被莫盈挤兑得脸都红了,气道:“怪不得三少一见你就要动肝火,换作平时哪有这样七情上面的,现在我算是明白啦,都怪你这张惹祸的嘴!” 莫盈摸摸脑勺,两指提眼角,做个鬼脸,嘻嘻道:“三少那是讨厌我,却又不得不面对我,所以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他的臭脾气可不关我的事,甭赖我。” 王护士‘嘿’了一声,正待说什么,只见一群护士从大楼里匆匆跑出来,有几个跑进了花园,神情皆是焦急慌张,其中一个莫盈瞧着眼熟,貌似先头叫周嫂去收拾晾衣架的小护士。 “小邱?”王护士向那小护士招呼:“出什么事儿了?” “护士长!”小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抓住王护士,语速飞快道:“都怪我,昨儿值夜班,午间犯困得很,于是躲懒打了个盹儿,结果醒来一看人就没影儿了!护士长这该怎么办,我这下闯大祸了,要是三少知道我疏职,丢了二。。。”王护士脸色微变,一边推着小护士往外走,一边回头对莫盈道:“小盈,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会儿我叫周嫂来带你上楼,你就在这儿待着,记住别乱跑啊!”说罢便拉着小护士急急忙忙地去了。 “好容易有些自由活动的时间,竟让我干坐着,在医院住了两个多礼拜,都没让我好好逛一逛花园,切。”莫盈伸个懒腰,仰望蓝天白云,呼吸吐纳新鲜空气,只觉心旷神怡,不经意地侧首,看见梧桐树枝掩映中一丛木棉随风款摆,摇曳生姿。她最近身体大好,心情也跟着舒爽,一时兴起,便沿着小径,寻芳而去,孰料那丛木棉看着近,实则长在山坡上,还得绕过一片医院自留地,她走到半途有些喘,却又不想就这么回头,便走两步歇两步,约莫过了一刻钟,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只见一丛一丛的木棉纵横山野,灿烂夺目,竞相绽放,点缀满园葳蕤繁茂。 “哇哈!王护士竟然没告诉我,花园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莫盈信步踏进木棉花地,不知不觉走地远了,一阵微风吹来,伴着扑鼻花香,她只觉脸庞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抚摸一般,舒服惬意又轻松,正待往前,只见木棉树后围有一道栅栏,栅栏上竖着一块警示标志‘保护区禁止入内’,她正有些累,便止住脚步,挑了一株粗壮的木棉,背靠树干抱膝坐下。 四月里的风,究竟有些凉,她扣紧了大衣纽扣,远远听见王护士的呼喊,却故意不做应答,被关在病房里那么久,终于能坐在这里,头顶和熙阳光,脚踩绿草青青,欣赏美景,身心完全松弛下来,不必强颜欢笑,不必虚以为蛇,不必每天一边打针吃药一边胡思乱想——肺病究竟能治好吗?会死吗? 她真不愿回到病房里去,她并不喜欢病房的味道,那让她联想到前世的自己施救无效,被医生宣布死亡的场面。 不,她并非怕死,她只是还不想死。 “我正在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她自言自语,一字字咬得极重:“要不了多久,我就能从这里出去!什么穆家,什么穆大小姐、穆三少、穆四少。。。你们统统见鬼去吧!我讨厌你们!讨厌讨厌!” “奇怪,虽然你骂的是我的家人,但我却不觉得忿怒,第一反应竟是为自己没被你列为黑名单中的一员而感到高兴。。。”耳畔突然响起一把悦耳男声:“也许三弟说得对,我已酒精中毒,脑筋生锈,不辨是非了。” 这个声音,曾经熟悉得每日每夜都在她耳边回荡,梦里,梦外,都是令她望而生畏的魔咒。 即使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默了一会儿,她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却仍是望着眼前绚烂无比的木棉,漠然道:“二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眼前似有乌云遮日,原是二少挡住了光线,走到她的面前。 “小盈,你瘦了很多,这些日子。。。难为你了。”二少抬手,将她过长的刘海拂到耳后,长长叹口气:“起初护士们说隔壁住进一位得肺病的小姐,我并未留意,直至昨日,我背着护士溜出病房,本打算逃走,孰料在走廊窗口看到你被护士长搀扶着去检查室,这才知道那个得肺病的女孩子竟然就是你。” 莫盈垂着头不出声,二少顿一顿,仿佛鼓了勇气,道:“所以,我没逃走,我留了下来,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见你一面。。。其实,那晚离开你家之后,我一直想回去找你,但我。。。我不敢。。。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我竟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来,我就。。。对不起,小盈,我一直想亲自向你道歉,但我。。。” “但你心里始终忘不了我妈妈,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另一个与我妈妈长相相似的女人,因为你怕你会把我当成她,抑或。。。你想把我当成她?”莫盈终于抬起头来,直视二少的眼睛,却在看清二少的刹那,大吃一惊。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一脸胡子拉渣的男人,居然是昔日那个温文尔雅、俊逸出众的穆世棠。 穆世棠呆愣地看着莫盈,一瞬不瞬地,蓦地倒退两步,别过头去,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半晌缓缓道:“你说得没错。。。凭我对小棉的熟悉,我绝不可能认错。。。可是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你长得那么像她。。。我,我当时太痛苦了,我太思念小棉,所以我。。。”穆世棠捧着脑袋,大口喘息,仿佛不这样便呼吸不到氧气似得:“我放任了自己。。。我。。。对不起。。。” 莫盈默默地看着穆世棠,脑海中掠过另一个身影,如此相似的眼神,如此相似的表情。。。可惜不论前世今生,都不是为着她。 “我并没有怪你,毕竟那天晚上我也犯了与你一样的错误。。。”莫盈转身背对穆世棠,淡淡道:“二少毋庸自责,我方才那么说,不过是想你知道,找寻替代品只会伤人伤己。。。总之,那天晚上的事以后谁也别再提了,我们都忘了吧。”莫盈拢一拢围巾,迈步往回走,穆世棠却一把拉住莫盈:“你别走。。。小盈,你妈妈她就在这里,你不想看看她吗?” 第31章 拂尘(二) 莫盈诧异抬首,顺着穆世棠的目光,越过写着‘保护区禁止入内’的标牌,看向栅栏后深不可测的森林,此时日照西斜,光线涣散,一眼望去,但见林子里暗影密布,憧憧绰绰,徒然令人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我将小棉的骨灰葬在这里,连三弟都不知道的。”未及莫盈开口,穆世棠已从半人高的栅栏上方翻了过去,他们穆家男子从小练兵,身手都是迅捷如雷。“来,小盈。”穆世棠隔着栅栏双手伸向莫盈:“我接着你。” 莫盈却打一个冷颤,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突然转身,拔腿就逃。 穆世棠先是一怔,跟着立马追去,喊道:“小盈,等一下!” 莫盈充耳不闻,发足狂奔,可惜她气血虚弱,体力不济,没跑出几步就被穆世棠追上,慌乱之际一阵咳喘涌上咽喉,眼前顿时金星乱冒,蓦地往后仰倒。 “小盈!”穆世棠忙抱住莫盈,她瘫倒在他的怀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连连从脸颊滚落,他见状急坏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抱着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孔和紧闭的双眼,满怀内疚道:“都是我不好,我没体谅你的心情。。。我应该明白的,你与小棉十八年来母女相依为命,现在她走了,你定是无法接受,我却硬逼你面对现实,丝毫没考虑过你如今的病况。。。我真是太鲁莽了,对不起,小盈,对不起。” 莫盈抚着胸口,咳一会停一会,半晌终于慢慢顺过气来,不经意地抬眸,只见穆世棠一脸关切溢于言表,她分辨得出,那是发自肺腑的诚挚爱护。 不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子的他,曾经在最寒冷的冬季给她带来人间的温暖,默默陪伴着孤独寂寞的她,用持久的耐心、无尽的温柔慢慢敲打她封闭的心扉,最终带她离开清苦的孤儿院,展翅飞向高阔天空,崭新世界。 他曾是她的贵星、良师、益友。。。亦是她倾慕之人。 前世的她,自从十四岁那年遇见何禹哲,直至二十四岁,她由何禹哲一手打造培育,他将她塑造成他想要的苏小棉。。。他的小棉。 十九岁,她把身为少女初纯的所有全部献给了他,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他拥有了她,她也得到了他,那一遍又一遍地海誓山盟,深情款款、刻骨铭心:“小棉,我定不负你。” 定不负你。 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他发自肺腑的诚挚心声,殊不知,他的小棉却是另有其人。 那个时候,天真单纯的她只以为苍天眷顾,幸运垂怜,一夜之间,她得以改头换面,脱胎换骨,脱离贫瘠流离,一跃而成有人疼有人爱的娇贵小姐。 那个时候,她快乐地犹如身在云端,浑然忘却世间但凡过分美好的东西,大多披覆一层看似华丽实则虚假的外衣,而当假象被揭穿的时候,底下的真相简直鲜血淋漓。 可是,她那么、那么地爱过他。 全心全意地、至死不渝地。 即便此时此刻,早已世易时移、物是人非,但前世的记忆仍似梦魇不散、依旧清晰如昨,汹涌澎湃如滚滚浪涛,不断冲击她的心房、瓦解她的理智。 他的眉,仍然温润。 他的手,仍然温暖。 他的语气,仍然温柔。 甚至是他凝视她的眼神里,依稀也是当初心疼不已的模样。 她不知不觉伸出手去,自然而然地抚上那隽刻在心底深处的俊逸轮廓,他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惊讶,看着她的目光充满迷惑。 “小盈。。。”穆世棠迟疑着开口,莫盈蓦地勾住他的脖子,仰首贴上他的chun。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急促的呼吸、纠葛的chun齿,在擂鼓般的心跳中愈演愈烈。 身旁的木棉灿烂盛放,随风轻拂,山花的鲜艳衬着少女白皙脸颊薄染的红晕,纵脂粉未施,却是不染纤尘的素妆如水,清丽脱俗。 穆世棠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口腔里充斥着少女独有的芳香,他的喘息渐渐粗重,握住她肩膀的手本作势欲推,临到头却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另一手徐徐插入她的乌发,伴随着她的大胆回应,他的五指渐渐用力,捧着她的脸,wen得忘我而深入,很快,他从起初的犹豫转为贪恋难舍、反守为攻。 她纤细的手臂被他压住,他开始疯狂地wen她,动作放肆粗野,与他温文形象判若两人,一如前世她十九岁生辰那日,他紧拥着她,仿佛要将对方揉入己身一般。。。纠缠间,她的足踝擦过他的金属纽扣,隐约一丝疼痛传来,似是皮肤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她不由睁眼,只见近在咫尺、一双令她魂牵梦萦、无比熟悉的眸子里,雾霭迷蒙,黑漆一片,已是沉堕得不见一丝光明。 他根本,不认得她。 他根本,不在乎他wen得究竟是谁。 而此时此刻,迄今为止,仍然逃不脱前世魔咒的,不过只她一人而已。 宛如醍醐灌顶地,她的心,倏然清明。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莫盈出其不意地推开穆世棠,一边整理凌乱衣衫,一边站起身来:“我妈尸骨未寒,你就来者不拒了,难怪那天晚上你会认错。。。可怜我妈生前待你一片痴心,到头来竟是死不足惜,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 穆世棠一下子懵了,跪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莫盈。 “凭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莫盈将毛衣领扣扣到下颚,重新披上厚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退开两步,居高临下斜睨穆世棠,一声冷笑:“你既然爱她爱地如痴如狂,怎还能这样轻易地怀抱别的女人惬意温存?!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是谁?莫非我们母女在二少眼里就这么掉价,可以随便开心玩乐?!都说戏子无情,但我妈虽是戏子,却对你有情有义忠贞不二,而你,穆世棠,你的感情便宜得不值一文,你很可耻、很卑劣,你令我恶心。” 穆世棠生平从未遭遇如此刻薄奚落,面孔一阵红一阵白,忽而泛青忽而发紫,形状竟是如调色盘一般狼狈不堪,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言辩驳,眼看莫盈转身离去,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然而,当他的指尖触及她肌肤的刹那,就似被滚水烫到一般,他立马缩了回来。 “小盈,你不要误会。。。方才都是我不好,是我一时糊涂、把持不住。。是我错了,求求你,是我错了行不行?”穆世棠快赶几步,只身拦住莫盈去路,莫盈狠狠瞪他一眼,他低着头,局促得面红耳赤,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求你别走,跟我去看看小棉。。。她临终嘱咐我照顾你的。。。我、我只是想照顾你,我没敢有其他想法的。。。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我发誓,那、那天晚上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真的。。。我发誓!” “拜托你让开行不行?!我不想跟你去看行不行?!”与方才的热情如火截然相反,此刻的莫盈一脸冷若冰霜:“我妈妈虽是被穆世勋所杀,但你身为她的爱人却没能保护她,她的死你亦难辞其咎。穆世勋若是主凶,你就是从犯,如今我又失去自由,整日生活在穆世勋的监视之下——敢问二少,你把我妈妈葬在你们穆家的地盘做什么?是想炫耀你们穆家权倾北都,杀人毋庸抵命吗?!”莫盈奋力将穆世棠推到一边,蹙眉喝道:“如果我妈妈在天有灵,她绝不会要葬在这里,跟你们姓穆的再扯上任何干系!你给我滚开!” “小盈!我知你恨我,连我都恨我自己。。。是我无能!非但不能把你妈妈从日本人的手里救出来,还累她为我搭上一条性命!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无可辩驳!”穆世棠终于跨出一步,双手抓住莫盈的胳膊,眼眶里血丝遍布,嗓音嘶哑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妈妈虽是死在我三弟的枪下,你的杀母凶手却另有其人,你不可错怪三弟!” 第32章 真凶 莫盈挣扎的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那天我带小棉去了官邸,她一直说想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当时我并不知她另有所图,便趁着大姐她们陪大娘去普佛寺上香斋戒的空隙,带她回了家。”穆世棠闭一闭眼,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她待我特别温柔,灌我喝了很多酒,我醉得厉害,直到半夜吐了方才醒转,却发现她已不在床畔。。。我跑到走廊转了一圈,没找着她,路过书房的时候听到了动静。” “书房里收着大部分公务文件,除了父亲,一般只有大姐和三弟才会出入,但我却看到书房的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当夜大姐上香未归,三弟不在府里,四弟又去了北大营,府里能擅闯书房的只有。。。我当时心头冰凉冰凉的,推门一看。。。果然、果然是小棉,她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穆世棠眼底通红,撑着地面的双手颤抖不已:“我、我当时脑子一热,拉开门边矮柜的抽屉,那里藏着一把枪,我拿枪指着她,厉声质问她,她是不是间谍,她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可她看着我,什么也不说,表情冷静地仿佛早知这一切会发生一般,我本是想听她解释、希望她能解释的,但见她一声不吭地默认,我简直气疯了,对着她身后的玻璃窗连开数枪,把下人、警卫都被惊动了,走廊里传来人声,她朝我放了空枪,逼我让路,跟着冲出院子,把我的车开走了,我发动军车追了上去,谁料一出求凰山就遭到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截杀,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是日本人!小棉被那些日本人接走,警卫们不是对手,为了保护我,死了好几个。。。我当时理智全失,只道她一直都在利用我,从未爱过我,更串通了日本人来陷害穆家,我心里恨透了她怨透了她,她想要和那些日本人一齐撤退,我怎能让她如愿以偿,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走掉!不,她不能走!”穆世棠双拳捶地,语声嘶哑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我追到郊外,看见他们在江边登上一艘货船,便派人通报三弟,然后奋不顾身地去拦她。。。日本人杀光了我的警卫,抓住我,领头的那个拔刀砍我的脑袋,危急关头,她拼死相护,替我挡了日本人一刀,我这才幡然醒悟,她确是真心待我。。。”穆世棠捂着面孔,泪水从指缝间不住流淌下来:“这时三弟带兵追来了,日本人拿我的性命威胁三弟,可惜他们不了解三弟,他是穆家第一神枪手,枪法奇准犹胜四弟,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就敢举枪朝领头的射击,谁知日本人狡猾奸诈,竟然拉过小棉做挡箭牌,于是那一枪正中小棉心口。。。”穆世棠跪倒莫盈脚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她一身是血地躺在我的怀里,连说话都那么困难。。。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她不放心你,求我不要迁怒于你,求我无论如何都要照顾你,一定得让你过上好日子,绝不能像她一样活得这么。。。卑微。。。” 莫盈听到这里,不禁心生恻然。 虽是与她无关,但毕竟是与这具躯体血脉相连的母亲——莫小棉,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成熟绰约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坎坷女子? 少女时代被初恋抛弃,未婚生女,沦为日本军官的情妇,之后奉命来到中国窃取机密情报,却爱上了执行任务的对象、她的敌人穆家二少,最终因其断送性命,临死前唯一愿望,不过是女儿能走一条与她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能过上像模像样不再卑微的好日子,孰不知,她真正的女儿就在她死后不久,被穆心慈毒杀,随赴黄泉。 这对母女,何等可怜可悲可叹,真正红颜薄命。 “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三少了。”过了半晌,莫盈喃喃开口:“当时我问他,可是他杀了我妈妈,他竟然供认不讳,还说如果我要找他报仇,他等着我。。。哼,他究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笃定我没这个能力杀了他?真是个怪人。” “虽是误杀,但小棉仍是死在三弟的枪下。。。凭三弟的傲气,只要是他做的,他一定会认。”穆世棠黯然垂首:“起先有好一阵子,我一见他就恨,恨他好大喜功,恨他非要开枪,如果他不开枪,小棉就不会死了。。。但事实上,我更恨我自己!”穆世棠抱住脑袋,忍不住痛哭失声:“是我怀疑小棉对我的感情,是我叫三弟前来抓人,是我。。。害死了小棉。。。我不过是不敢承认。。。我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就算没有三弟那一枪,小棉替我挡日本人的一刀也已伤及肺腑,撑不了多久了。。。我。。。我真是个懦夫。。。我亲手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小棉。。。我对不起小棉。。。我也。。。对不起你。。我明明答应她要照顾你的,结果却。。。” 太阳西沉,霞光金辉,微风轻拂火红的木棉,景致依旧美丽如画,然这漫山遍野的鲜艳此刻落在莫盈眼中,却是那么苍白无力,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失了颜色一般,记忆的颜色、生命的颜色、爱的颜色。 伴随着重生,那些尘封往事、点点滴滴,犹如海底泡沫一般从冰冷的深渊里慢慢浮上水面,掀开一层又一层狰狞的疮疤。 仿佛是很久以前,有个人也对她说过:“我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我对不起小棉。。。如今,我也对不起你。” 她仰头,望着如血残阳,无声地笑。 又是‘对不起’,她最讨厌的‘对不起’,这三个字真是一贴百试不爽的良药,而那些惯于说对不起的人,似乎总以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勾销一笔恩怨、一场伤心、一世宿怨。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 许下的承诺、付出的感情、造成的伤害,都无法用道歉来抚平抹杀,所谓挽回,不过是努力将碎纹修补得以假乱真,但在心底深处,那个刀割的印痕,永远都磨灭不了。 莫盈站在木棉树下,鼻尖萦绕着芬芳四溢的花香,那是山间如火如荼的木棉,灿烂夺目绚丽盛放,然纵使繁华如此,也不过短暂一季,终免不了凋零,正如浮世悲欢圆缺,她弯腰拾起一朵落花,默默看着沉浸在伤痛里的穆世棠,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怜悯。 这个男人就似前世的她一样,一生为爱所困所苦,尘间诸事于他都是浮云,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就只有那个人、那份情。 曾经,他是她的光、她的希望、她的信仰,重来一世,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光、希望和信仰,不是来自别人的给予,而是来自自己的坚强。 坚强到即使没有你的扶持,我也能继续前行。 坚强到即使全世界都背弃了我,我也能安然活着。 不错,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少了任何人,都能活得下去。 “别哭了。”莫盈走近穆世棠,递给他一块手绢,穆世棠扬起脸,怔怔地望着莫盈,似是盼着她能说出一番安慰的话来,怎料莫盈却道:“不是要带我去看她吗?那就留着点眼泪在她坟前哭吧。”说罢也不等穆世棠答话,便径自抓着栅栏笨拙地跨了过去,落地的时候身子晃了一晃,幸好穆世棠快步追来,扶住她的肩头。 她有意识地一避,穆世棠立刻放开她,低声道:“森林很大,容易迷路,跟紧我。”说完先行一步,走在前头,俩人一路皆是沉默。 森林郁郁葱葱,松柏参天,广阔深邃,若非穆世棠熟路,她早已被地下树枝绊得迷失了方向,最后仍是不得不牵住他的手。 她的小手包裹在他的大掌里,温暖一点点从指尖传来,驱散了扑面而至的寒意,森林里一片恬静幽远,鸟雀无声,只剩彼此的脚步和呼吸。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在昨日,但她不愿再忆起。 “就是这里。”穆世棠在一株高耸入云的松柏旁停住脚步,树下有一个小山丘,木的碑,墨的字,不出意料,自是‘吾妻莫小棉之墓’,然而,却只能在这样的山野丛林、这样与世隔绝的偏僻之所,才得以冠上这样一个名分。 似是看穿莫盈所想,穆世棠万分愧疚地垂下头去:“我承诺过她,有朝一日必定明媒正娶,可到头来。。。到底是我辜负了她,小棉。。。你妈妈从未向我索要过任何名分,大抵也是因为她知道我根本办不到罢。。。她一直都知道,却从不吝付出感情。。。她是一个好女子。。。世上最好的女子。” 莫盈听了,不禁唇角微弯,噙了枚冷笑。 爱情二字,总是卑贱了女人的地位,让女人误以为,不求回报的付出才是真爱,于是真爱至上,名分不重要,金钱不重要。。。全是屁话。 有名有份有钱才能保护自己,一旦无名无份钱,就只能受尽欺凌、孤苦无依、葬送山野,身后更令见风使舵的世人背后闲论,那女子是如何的恬不知耻,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才遗千年,我妈妈之所以活不长,皆因她对你不够狠心。”莫盈看向穆世棠,不掩嘲讽道:“你既然这么爱她,她又因你而死,你怎么不替她报仇,杀了那个害她的日本人?还是说,你的爱情只能付诸宣言,而非实际行动?” 穆世棠抬眸,在莫盈眼中清清楚楚看到一丝恨意,不由心中一痛,别过脸去,摘下树旁一株紫色小花,插在坟头上,低声道:“我不是不想替小棉报仇,只苦于找不到那人。” “哦?”莫盈不置信道:“这世上还有穆家找不到的人?” “那人带着一张百鬼面具,从头到尾没开过口说过话,举止神秘诡异,就连三弟也是头一次与那人交手,之前从未听说过斋藤身边有这号人物。。。因不知长相,始终追查无果。”穆世棠凝视墓碑,缓缓道:“可是,我不会放弃的,小棉,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报仇,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一定找到那个人,哪怕同归于尽都好,我绝不会叫你白死。。。你等我,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莫盈闻言一怔,这才留意到穆世棠大衣内穿得不是衬衫,而是医院里的病号服,联想到王护士与小邱的对话,不由诧异道:“穆世勋竟然软禁你?他把你关在这里做什么?” 第33章 在不在乎 “他把我关在这里。。。戒酒。”穆世棠面色微红,伸手一捋已然过长的头发,憋了半晌方才吐出‘戒酒’二字:“自从失去小棉,我成日借酒消愁醉生梦死,那晚离开你家之后,我又上酒馆买醉,喝到后来连酒保都不肯卖酒给我,我便大闹了一场,待清醒就已经在这医院里了。”穆世棠一脸惭愧:“三弟说我伤了人,几乎砸掉整个酒馆,若非郑副官手下的卫戎路过,认出我,将我打昏背回来,还不知我会搞出什么事。。。我却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了,宋医生查出我酒精中毒,已经影响到神经系统,三弟便将我禁足在此,勒令我若不彻底戒酒就不准出去。” 莫盈闻言暗叹口气。难怪他自制力低下,容易神情恍惚,原是他酒精中毒,心智不清。 “听说三少与四少都已奔赴前线。。。莫非你想趁三少不在的时候逃跑麽?”莫盈牵动嘴角,后半句没说出来——‘假如你有能耐逃地够远,就算上我一份吧。’ “不不!”穆世棠却猛摇头:“三弟关着我也是为我的身子着想,我这个样子,连自己都顾不得了,如何还能替小棉报仇,如何还能照顾你。。。我、我是自愿留在这里戒酒的!”穆世棠咬一咬牙:“我的弟弟们正在前线战斗,我做哥哥的非但不能上战场,还要拖他们的后腿,令他们犯愁。。。”说到这里,穆世棠忽然自嘲一笑,道:“小盈,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没用的男人,就凭我这副模样,怎配姓穆。” 莫盈看着穆世棠,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儒雅温润的五官,他眼中的歉疚不似假装,他表现的懊悔亦非虚伪,他原本,就是一个生性温柔的男人。 只是这样的温柔,如今已是不能再打动她了。 莫盈抬头望一望天色,往前走几步,在坟前跪下,虔诚拜了三拜,算是替死去的莫盈尽一份孝,口中默念阿弥陀佛,祈愿莫氏母女往生净土,转世投个好胎。 身旁穆世棠轻轻道:“小棉,我答应过你,我会照顾小盈,你放心,她是你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莫盈一怔,穆世棠先站起来,跟着将她扶起:“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若是让王护士知道我将你拐了出来,少不得挨一顿骂。” 莫盈‘嗯’了声,转身欲往来时路走,穆世棠却领着她往另一条小径而去,不过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这偌大森林尽头居然是一片广袤菜圃,种满了绿幽幽的青瓜和金灿灿的油菜花,菜圃外,茂盛参天的梧桐树如同一排排队列整齐的卫兵庄严守护着a区特护大楼。 楼后勤杂院里,莫盈的衣服正晾在衣架上,随风飘动。 通向勤杂院的唯一出口是一扇铁门,锈迹斑斑,貌似已封锁多年。 “我就是从这儿跑出来的。”穆世棠将莫盈拉到铁门旁,从兜里掏出一把锁匙:“小时候三弟四弟发水痘,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大人怕传染给我,不让我探望他们,我就偷了值勤室长的钥匙,复制一份,偷偷溜进去,给他们捎话梅栗子吃,隔了这么多年,这扇门都不用了,钥匙却还存在我手里,他们谁也不知道。”穆世棠拨开草丛,拾起一只小油瓶,给锁上了点油,莫盈将信将疑地看他捣鼓了一小会儿,只听啪嗒一声,铁门竟真的被他打开了。 穆世棠带着莫盈从勤杂院的小楼梯上了二楼,再穿过二楼过道转向特护区,走到三楼病房,病房里静悄悄地,所有医护人员都不在,连周嫂也不见踪影,想必是都跑出去寻他们两个了,莫盈回到自己病房,穆世棠在门口停住脚步,踌躇道:“其实,我就住在你楼下,小盈,我。。。如果你方便的话,我能偶尔来看看你吗?”穆世棠说完,抬首正对上莫盈探究的目光,蓦地涨红脸,有些手足无措:“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听说肺病是很反复的病症,你的病,我很担心。。。” “我的病已经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莫盈移目看向窗台一片秀绿,背对穆世棠,在床边坐下,轻描淡写道:“区区肺病罢了,又不是世界末日,将来还长着呢。” 穆世棠凝视莫盈纤弱却挺得笔直的肩背,似是鼓足全部的勇气,朗声道:“看你这么坚强地面对病痛,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好好振作,小盈,我不逃跑了,我一定要戒酒,即使不为你妈妈,不为你,也得为我自己。。。正如三弟所言,我不能再这么不像话地活着了。” 莫盈侧首瞥了穆世棠一眼,躺回床上,盖好被子,阖上眼帘。穆世棠见她不理不睬,默默叹口气,正欲离去,但闻莫盈低低道:“偷偷摸摸地探病算什么事,倒不如与宋医生坦言,他是个开明人,病号之间互相鼓励振作精神,他没理由反对。” 穆世棠闻言喜道:“你说得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我累了。”莫盈道:“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穆世棠不敢再多嘴,轻手轻脚关上门离去。 莫盈翻个身,瞅见墙角一只花瓶里插了几支芙蓉,在室内暗淡光线里流淌着点点金芒,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下床把花瓶拿到外间水槽,抽出芙蓉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转头看到案几上一本英文小说,乃是她最喜欢的那位英国乡村女作家的开山著作,便顺手翻了几页,这时一张书签掉在地上,她拾起一看,只见书签正面画了一盆春日文竹,背面一段小行楷秀逸潇洒: ‘买这本书的时候,想着与你一起阅读的情景,就变得快乐起来,如果我们能像书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样最终幸福地在一起,即便过程如何曲折,也都是值得的。’ 莫盈蓦然一呆,突然想起什么,忙跑回房里,把白静江最后一次来看她时送的一摞子书找出来,全部翻一遍,果然每一本最后一页都夹了一张书签: ‘你待我这样冷淡,都不肯笑一笑,明明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却那么吝啬给予笑容,是我不够好的缘故?一定是我不够好。’ ‘认识你之后,总时不时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一些让人不很舒心的事,这大抵就是为何我一直拒绝回忆过去吧,但你偏偏让我无法拒绝靠近。’ ‘我从你眼里看到了不信任,你分明不信任我,抑或是你根本不信任任何人,原来那个人真的伤你伤得很重,以至于我连半点机会也找不到,绞尽脑汁想要走进你的心里,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打算对你表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他离开了你,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可惜你仿佛除了钱之外全不在乎,对着我话里话外兜来绕去就是一个‘钱’字,我很失望,所以始终没能开口。’ ‘盈盈,我理解你的不安全感,或许这就是为何你选择重钱轻情,若换做从前,爱钱的女人我最是不屑一顾,然而一对着你,我就没辙了,什么不屑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这样又爱又恨又舍不得。’ ‘今天还能来探望你,明天恐怕就不能了,再相遇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出院了吧,到时候你会主动找我吗?我想你会的,因为你或许还需要我的帮助,我对你仍有利用价值,可是如果没有这些,你还会主动找我吗?’ ‘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了,等我来找你吧,我做的事那么危险,我不想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但我更怕你不会为我担惊受怕。。。如果爱情令人如此自相矛盾,我真心希望我的爱情,这一生只这么一次,就够了。’ 最后一本书,是英文版的三个火枪手,没夹书签,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标注着一串数字,有很多个零,纸条背面写道:“你的东西,我放回去了。” 莫盈立刻反应过来,这数字,正是白静江在她瑞士银行存折里存入的款项,他已将她的存折放回原位,莫家她的闺房,书架上那本《三个火枪手》后面。。。她低头数一数,这串零足够她去任何一个国家几辈子都吃穿不愁了,但此时此刻,她握着存折和书签,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她终于拿到可以远走高飞的本钱,而是思索着白帮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乱子,以至于白静江隔了这么久都音讯全无。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她就刻意不再想起白静江,连带白静江留下的书也统统束之高阁,于是直到现在方才发现书中秘密。 白静江一直不肯给她钱,拖着她不让她走,但暗地里却早已悄悄办妥了她的事,却又不肯亲口对她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看到我,搞不好,以后都不用再看到我”——这是他临走时说的话,是预见自己不会回来了吗? 他。。。会不会死了? 这个念头突如惊雷一般在头顶炸响,内心陡然涌上一股不祥预感,她蓦地打开房门,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到一双布鞋,正是周嫂:“小姐!你回来了!可吓死我们啦!” “小盈,我明明叫你待在原地别乱走,你怎么就不听话。。。”一边,王护士正要数落,抬头忽见莫盈脸色雪白,神情慌张,连手都在发抖,不由吓一跳:“小盈,出什么事儿了?” “我要打电话!”莫盈一把抓住王护士的衣襟,急切道:“拜托你,让我打个电话,我要找一个人!现在、马上!” 第34章 白帮风云 白公馆坐落于北都以南的鸣凤谷上,与北面的求凰山俩俩相望。 北都豪绅盛行摆阔显耀之风,祖屋背山靠海才算好风水,且极讲究排场造势,巴不得金砖画栋玉瓦雕梁,方能展现其奢华气派。 照说白家富可敌国,乃富中至富,所建府邸即便堂皇如宫廷亦不为过,然而白公馆的布置格局却一反常道,与众不同。 倘若登上白公馆的最高点,那堆砌于一百一十八级石阶上的‘朋辈亭’,从亭子里望下去,便可观白公馆全貌—— 朱门绮户,绿柳迎风,庭院深深,帘卷无重数,渠引高山活泉,植种苏式园林,章台楼阁浑然天成,清幽雅致宛如江南水乡。 整一座占地公顷的府邸,不见一丝一毫的‘富’气,却处处透着一股‘贵’气。 “秦爷总说白公子看似亲切随和,实则孤芳自赏,以前不觉得,现在看着白公馆今非昔比的样子,倒真有这么个味儿啊。”‘朋辈亭’里,蒋老爹极目远眺,一手捋小胡子,一手端一只碧玉杯,杯中盛着上好溪地铁观音,他悠悠抿一口,感慨道:“想当年,我头一次来白公馆,那可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进门就闻酒肉香,哪有如今这番闲情逸致,奇巧心思。暮云山上还有陈年女儿红,倒是一踏进这白公馆,就只能以茶代酒,客随主便咯!” “还不是白公子说得——名茶胜在日月之精,收山峦之气,得烟霞之华,食之能治百病。”肖大公喝完一盅,下人立马奉上一壶新茶,肖大公当真以茶代酒,与蒋老爹碰杯:“所以,喝酒不如喝茶。” 福伯却苦着一张脸,搁下茶杯,咂嘴道:“就你们喝得惯,我还是喜欢喝酒——茶怎么能同酒比?自然是喝酒痛快!” “老福是年纪越上去越跟时代潮流挂不住钩啊!”蒋老爹哈哈笑道:“告诉你,现在外头连喝茶都不兴了,兴喝咖啡!” “哎哟,甭提咖啡啦!”这会儿连肖大公也皱眉了:“上次白公子送来的蓝山咖啡,说是哪个牙买加产的限量品,但我喝着咋跟洗碗水差不多哩?”福伯颔首附和:“咱是粗人,那些文雅东西,就是再好啊,到咱手里也是糟蹋。”蒋老爹斜了肖大公和福伯一眼,伸出一根指头:“你俩忒没眼界,蓝山咖啡金贵得很呐,一盒够提这么多货了。” 邱叔见大伙儿绕来绕去绕不到重点,本已有些不耐烦,听蒋老爹提到货,便借机打蛇随棍上:“话说秦爷的地头和场子,到底怎么处置?还有那批货,究竟是何来头?白公子抱恙,没信儿也罢了,可白老爷子好歹吱一声啊,总不能老让我们哥儿几个喝茶聊天吧?” 肖大公闻言白了邱叔一眼,鼻底哼道:“秦爷尸骨未寒,如何发落伍伯都还没定论,帮内人心惶惶着呢,你不替白老爷子出招解决问题,倒先记挂起肥肉分赃来了!老邱啊老邱,扪心自问,有你这么凉薄的吗?!” “我不过就事论事嘛!”邱叔不服气道:“这死无对证的,就算查到了底儿、费尽了功夫,也没法子叫秦爷死而复生是不是?横竖弟兄们要吃饭,场子要营业,白老爷子哪怕是铁了心查内鬼,也不能让大伙儿喝西北风啊!” 肖大公正欲反驳,蒋老爹像啜酒那样啜一口茶,一边端详着手里通透莹润的碧玉杯,一边不疾不徐地插话道:“秦爷虽死得冤枉,但死者已矣,生者事大,抓内鬼自是当务之急,但平息帮内纠纷更是刻不容缓。” “嘿,照你这么说——”邱叔瞅瞅蒋老爹,在脖子处比划了个手势:“伍伯彻底没戏了?不是说还得三堂会审,请各位叔公出马裁断么?” “三堂会审的帖子还没发呢,白老爷子令我押着伍伯,便是想叫他先吃点苦头,诚然顾着多年情分,我不至于为难他,就不知伍伯自己还能抗多久,他若能痛痛快快地认下内鬼的罪名,这风波才算是过去了,不然的话。。。”蒋老爹的眼色在众人脸上溜一圈儿,皮笑肉不笑道:“咱谁也逃不脱嫌疑。” 闻言,肖大公、邱叔、福伯不禁面面相觑,互相猜忌,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心思,索性截住话头,纷纷举杯喝茶,暗自揣摩这场突变到底何去何从。 咎其源头,乃是始于半月前秘密入港的一批重货,整个白帮上下知晓内情的只有白老爷子、秦爷、伍伯三人,因兹事体大,秦爷亲自负责接货,货船到港时间与预计无二,本是打点周全,通行无阻,却在卸货的过程中,船头船尾发生连环爆炸,码头诸船如铁索连舟,一时间火海滔天,江面一片殷红。秦爷当时验完货,一只脚刚跨下甲板,但闻背后轰隆一声,瞬间就给炸飞到地下,所幸落在一堆麻袋上,虽被炸得浑身是血,好歹还有口气在,几个弟兄赶紧驱车送秦爷前往牛家私立诊所,熟料半路恰逢巡捕房缉毒队,如今缉毒队队长正是昔日的罗一强,上回他出师不利,没抓住劫狱嫌犯,被警视厅厅长责降一级,从探长变成队长,一直心怀怨愤,这次接到密报,打定主意要立个大功,于是重磅武装有备而来,迫使秦爷下车接受检查,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记冷枪,打死一个巡捕,罗一强大怒,立刻下令开火,秦爷受伤,行动不便,举枪击毙两个巡捕之后,便死于乱枪之中。 事后,罗一强在秦爷车里发现一袋白粉,由于数量较少,难以构成重罪刑罚,更不易解释警匪火拼造成的惨重伤亡,警视厅当夜紧急密会,决定对媒体封锁消息,只在报纸右边角豆腐干大的地方以警方抓获非法持枪者数名云云,一笔带过。 如此一来,警方也没能顺藤摸瓜查到白帮头上,秦爷的尸首便由他家中的河东狮以及八房姨太太前往警署认领,一群女人在现场嚎啕不绝,震耳欲聋,将罗一强的办公室闹个鸡飞狗跳。 至于白帮,丢了那么大一批货,死了那么多兄弟,可谓乌云罩顶,损失惨痛,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伍伯存在地下钱庄的帐目竟然爆出空头,不用说这内鬼的嫌疑顿时就落到了伍伯的身上,白老爷子起初不信,命蒋老爹拿人问话,结果蒋老爹冲到伍伯家,没见着半个人影,轻软银物都已被卷走,只搜出一只黑木箱,抬到白老爷子面前一看,气得白老爷子犯了高血压,当场厥倒。 一时之间,白帮内部乱成一团,同道中亦流言蜚语漫天飞,矛头直指白帮自相残杀黑吃黑,罔顾游戏规则兄弟道义,不配领导北都帮会,更有呼声强烈要求白老爷子下台引退,换人话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自法国返来的白凤殊,一听亲舅舅秦爷死了,大受刺激,趁着白老爷子不注意又开始嗑药,结果嗑过量,从楼梯上摔下来,陷入休克。 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气结于胸,就此血压只升不降,差点一病不起,幸得销假在外的白静江及时回归,主持大局,安定人心的同时致电穆家大小姐穆心慈,利用穆白联姻的关系,请求穆家协助封锁边境,通缉伍伯。穆家行动迅捷,不到五天便传来讯息,在贡洲边境一个小县城里,抓获伍伯一家大小,混战中,伍伯的两个儿子中弹身亡,一妻一妾相继自尽,只剩伍伯一人被穆家子弟兵秘密遣送回白帮。 白帮大堂之上,伍伯情绪激动,大骂白老爷子无情无义,杀他妻儿,突然挣断绳索,从蒋老爹腰头抢过一把枪,朝白老爷子发难,危急关头,白静江挺身而出,替白老爷子挨了一枪。白老爷子惊怒交加,命蒋老爹将伍伯押下进行三堂会审,必令伍伯认罪伏诛。白静江一连三天昏迷不醒,因中枪部位靠近心脏,谁也不敢有把握取出子弹,直至牛医生自加拿大急返,为白静江动手术,白静江方才捡回一命。 事隔半个多月,白静江总算渡过危险期,病势渐趋稳定,却未再于人前露脸,只听说醒来之后脾气变得很差,与牛医生大吵一架,却不知是为何。 秦爷与伍伯的地盘暂时由蒋老爹、肖大公、邱叔,以及白静江手下的严叔共同接管,等待白老爷子了断公案,当然大伙儿心知肚明,这一局最终赢家,自是负责抓回伍伯,平息帮会内乱,更兼舍身护主的白静江。 “伍伯这些日子关在你那儿,情况怎样?有没有透漏什么内幕消息?”肖大公是个藏不住话的,吃完两块烙油酥,挑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追问蒋老爹:“我老觉着整件事儿蹊跷,你说伍伯他干得好好的,与秦爷又处得不错,帮里除了白老爷子和秦爷,他就是首席元老,平日里我们也都让他三分,他还有啥不满意的,非要铤而走险,独吞大货,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难不成他大烟抽多,抽糊涂了?” “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呗。”不等蒋老爹接话,福伯插嘴道:“所谓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往上爬,你以为他是单枪匹马?嘿,指不定人家背后另有大山,干完这票,不但几辈子吃穿不愁,还能迈向康庄大道,发展仕途呢!” 邱叔听出福伯话中玄机,耳朵立马倒竖:“你的意思是——?” “嗨,你们这帮木鱼脑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一层关窍么!”福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压低嗓子道:“伍伯是在哪条关口被捕的?贡洲御水关!那可是南北要道啊!过了御水就是梁家的地盘啦!” 肖大公蓦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伍伯是跟梁家勾结了,把货倒卖给南边儿?等等,那批货,莫非是——” “军火!”邱叔与肖大公异口同声,惊呼道:“伍伯竟然投了梁家!” “怪不得穆大小姐慷慨相助,原也是为着要截断运往南边的军火。”肖大公折断牙签,思索一会儿,又道:“但一切只凭我等猜测,未免有所出入,具体情况还得待三堂会审,问过伍伯才知。” 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在蒋老爹耳畔低语了几句,蒋老爹两根眉毛一挑,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伍伯精神失常,方才一头撞在铁栏杆上,自裁身亡,三堂会审,审不成了。”蒋老爹拍拍衣角站起来,瞅一瞅表情各异的诸位,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是打算就这么各回各家呢?还是随我去探一探白公子?” 幽园九曲回廊,假山栩栩如生,此时此刻,清凉居里,风荷桥下,白静江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穿一身中式云纹棉缎白袍,盖一条雪狐毯,伸着修长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荷塘里丢鱼食。 一阵微风拂来,头顶桂树簌簌作响,嫩黄的小碎花如春雨般淅淅沥沥,悄悄落在白静江的袖口,清雅的花香冲淡了空气中浓腥的药味,但白静江仍是微微蹙眉,凝视着悠游在荷塘里嬉戏争食的红鲤,脸上浮现一丝厌烦的意味。 牛医生搬个凳子坐在桥边,一边手势纯熟地拨弄着药炉,一边斜眼瞪着白静江,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前秀雅娴静的白衣公子就跟狐狸投胎似的,一忽儿笑靥迎人,一忽儿翻脸无情,一忽儿热情洋溢,一忽儿冷若冰霜,总之千变万化反复莫测,让人抓不着准头。 作为一个拯救病患的医者,牛医生当属另类,除白帮之外的人物,他几乎一概不理,且生平最讨厌不听话的病号,但凡遇上不听话的病号,即便对方是资历深厚的白帮元老,他也能两手一摊,说不医就不医。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手上最不听话的病号,偏偏正是他最不能不医的病号。 他瞪着白静江,越瞪越生气,如果以眼杀人有效的话,白静江早已在他的如炬目光下灰飞烟灭。 “我不吃药。”白静江对牛医生递来的汤碗不置一哂:“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不回加拿大,我就不吃药。” 第35章 为谁(一) “怎么,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三魂六魄还没搓热呢就非得跟我杠上了是不?”牛医生一手托药碗一手叉腰,米粒大的小眼儿圆睁,喝道:“臭小子!你伤糊涂啦?那颗子弹差点要你的命!这会儿你能坐在这里赏花喂鱼,合该跪谢观音娘娘!你居然有脸跟我说不吃药?你敢不吃药?!” 白静江被牛医生劈头一顿训,倒不以为杵,仍是好脾气道:“这会儿我能坐在这里赏花喂鱼食不是拖观音娘娘的福,而是拖牛医生的福,牛医生医术高超,无数次救静江于危难,就是让静江三跪九叩,叫您一声干爹都是应该。” 牛医生一听,顿时作出一个惊悚表情,怪叫道:“我不是在作梦吧?像你这么臭屁的德行竟肯给我做干儿子?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静江微笑:“牛医生,我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啦,我受不起!你小子不就是想哄我回加拿大麽,哼,告诉你,没门儿!”牛医生倔脾气一上来,也是牛劲冲天,端着药碗站在白静江面前不依不饶:“少罗嗦,该吃药吃药!” “牛医生,性命攸关。”白静江转过头来,一张明显消瘦苍白的面容比以往更添一分清癯秀气:“我本是许她三周之内必将特效药送到,如今期限已过,也不知她情况怎样了。。。”白静江的语调隐隐透着一丝焦虑:“眼下白帮局势未稳,我又不方便行动,牛医生,这次好歹请你帮帮忙——” “小白,老实说,你的花花肠子又开始活络起来了,是不?”牛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白静江,冷冷道:“可以想见,能得我们白公子如此青睐有加的,必是一位貌美绝伦、温柔得体、聪敏灵慧的红粉佳人,以至于你伤才好一些,疤还没结痂,就完全忘痛了。” 白静江闻言却不由一怔,神情颇有些无奈:“她。。。确实漂亮,但还算不上貌美绝伦;‘温柔得体’似乎也与她关系不大,每每靠近她的时候,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刺扎个满头包;她聪明不假,灵慧也真,然而不知为何,她总爱与我装糊涂,我想说的话,她让我说不出口,我不想说的话,她却能轻而易举地逼我说出来。。。” “你是高等学府出来的才子,肉麻文艺话一说一大堆,绕得老头子我云里雾里的。”牛医生眯着一对小眼儿,定定地看了白静江好一会儿,阴阳怪气道:“反正我就听出一层意思,你喜欢那小姑娘喜欢得紧,一天不见恐怕朝思暮想,只是凭你现在的体力,有必要吗?我跟你说过几百几千遍了,做男人,身体是第一本钱,别在不该有想法的时候胡思乱想!这种时候,春花秋月摆一边,精血气神放中间!恋爱可以不谈,药却不能不吃!” “哟,这该如何是好,我的逻辑与牛大恰恰相反。”白静江莞尔道:“药可以不吃,恋爱却不能不谈。” “你。。。”牛医生脑门挂满黑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悻悻道:“小白,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啦,诚然照顾白老爷子是我的义务,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可你的小情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冲你一句话,我为着她又是火车又是飞机,日夜颠倒劳碌奔波,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你小子咋不心疼心疼我唻?亏我还帮你掏子弹呢!没良心的东西!” “牛大,算我欠着你的还不行么?”白静江一脸恳切,好言好语道:“只要你把特效药给她送去,往后我全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你不喜欢我喝酒我就不喝酒;你嫌我抽烟太多我从此戒烟;你瞧不惯我混风月场所我以后都不去就是了。” “哇哈!”牛医生倏地嘴巴大张,伸手摸一摸白静江的额头:“小白,那一枪是伤在心口没伤到脑子啊,怎么你就突然思维蜕变,宛如重生了啊?我以为‘从良’这句话就是等我进了棺材你也说不出来啊!” 白静江忍不住叹道:“牛大,你真是牛嘴吐不出象牙,我在你心目中,有那么朽木不可雕也吗?” “以前还能充块朽木,现在顶多是块积木!轻骨头一个!”牛医生扬起一拳捶向白静江的肩膀,临到头才想起他的伤势,只能打在一旁桂树上,痛得哼哼唧唧,满腹牢骚再也压不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你这厢左惦记右惦记的,人家姑娘连吱都不吱一声!要是她心里有你,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看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她病着,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仿佛早料到牛医生会这么说一般,白静江移目望向漂浮在荷塘上的朵朵睡莲,轻描淡写道:“更何况,她人在穆家监视之下,怎能毫无顾忌,就算知道我有事,也不可能出来看我的。。。” “人不来总能打个电话捎个信吧,这些日子你不是给她写了很多信吗?她怎么一封不回呢?”牛医生斜睨白静江,一语中的:“抑或是,她听闻白帮生变,于是刻意与你划清界限,以免你一旦功败垂成,被你牵连拖累,从而惹祸上身?” 白静江侧卧于软塌上,丢鱼食的动作蓦地一滞,修长秀美的手指生生停驻在半空,此刻夕阳渐落,霞色满天,绮丽的光线零零落落地洒下来,映着他的脸庞泛起一丝莫名的苍白。 “牛大,我累了。”白静江突然低声道:“你回去吧。” “不是我说你,小白,这么个没良心的姑娘,你何苦为她扑心扑命,牵肠挂肚的,多不值啊!” “牛大刚才不还骂我没良心麽。”白静江淡淡一笑:“没良心的我,与没良心的她,岂非天生一对。” “到现在还跟我瞎扯!真叫人看不下去啦!”牛医生天生火爆脾气,直来直往,既然开了头就索性一说到底:“枉你之前天天去医院陪她,为她全世界搜索肺病特效药,费钱费力费心思,结果一等你有事儿,她就不闻不问把你晾在一边了,难为你,伤得那么重仍然念着她,人都躺下了还要给她写信。。。好好,你说她病着,住在医院里,不能出来探你,但电话没有,回信也没有,分明没把你放在心上呀。。。小白啊小白,就为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姑娘,你不让我留在这儿照顾你,反要撵我回加拿大帮她搞特效药?!哦哟算我拜托你,清醒清醒吧!”牛医生说到这里气得直跺脚,将脚底下的青花石板蹬得砰砰作响:“好歹也是个混迹风月多年的公子哥,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招数伎俩识不破的?!我以为你早已看透红尘,哪知你竟越陷越深,越混越回去了阿!” 白静江闻言沉默良久,半晌嘴角噙了一枚苦笑,缓缓道:“你说得不错,她并不关心我的死活,打认识到现在,从没关心过。” 牛医生翻翻白眼,一味摇头。 “但我总觉得,虽然她表现得冷漠疏离,但真正的她其实不是这样子的,即便事到如今也不完全是。。。牛大,你没见过她,你不了解她。” “那是当然!我一个糟老头子能了解个屁呀!”牛医生拍拍胸脯,冷笑道:“可我也是我过来人,我旁观者清,你分明是被她下了套,迷晕了头!傻小子哎,你还暗暗期盼个啥,人家就是纯粹利用你罢了!她图的,是你的钱!你的势!你的利用价值!而不是你这个人!” 一声当头棒喝,犹如一道闪电自眼前划过。 白静江的面色刹那苍白如雪,指尖一抖,一包鱼食从他的手心滑落,洒了一地狼籍。 第36章 为谁(二) “公子。”这时,严叔匆匆踏进院子,禀道:“蒋老爹他们来了,想要探望公子。白老爷子吩咐,公子身体若是吃不住,就不用过去了,他自会招呼他们。” “前辈登门探望小辈,作为小辈哪有不出席的道理,况且老爷子自己也才缓过一丝劲儿来,还得兼顾白凤殊,正力不从心着呢,如果真不想我过去帮衬,又何必叫你传话。”白静江掀了雪狐毯子,慢慢起身,严叔赶忙来扶,他虽是独臂,但练武之人功底扎实,饶是白静江脚下一个踉跄,整副重量都挂在他的肩膀上,他依然将白静江扶得稳稳当当。 “严叔。”白静江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严叔,问道:“刚才我听见电话铃声响。。。有谁找我吗?” 严叔答道:“是金姑娘挂念公子的伤势,致电问候。” 牛医生在一旁冷笑,一脸‘我就知道不是她’的神情。 白静江闻言‘嗯’了一声,借着严叔的力道翻下软塌,牛医生将搁在墙角的一把轮椅推过来,白静江见状略蹙眉:“我不用这玩意儿,我自己可以走的。” “公子,你有伤在身,宜静不宜动,暂且将就一下吧,待休养一段时日,自然用不着这个。”面对严叔的一味坚持,白静江勉为其难地坐上轮椅,严叔取过雪狐毯盖住白静江的膝头,又道:“夜晚温差大,我给公子拿件披风。”说着正要往屋里去,牛医生一个箭步拦住严叔,指着药炉,嘴巴努一努白静江:“急什么?药还没吃的,吃了才准走。” “怎么,公子还没吃药?”严叔一听就急了:“公子,身体要紧,此番大伤元气,务必妥善调养,将来等着公子去做的大事还有很多。。。”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把我的耳朵整出茧子来了。”白静江无奈就范道:“我喝我喝,快别啰嗦了。” 牛医生从药炉里重又倒了一碗乌漆麻黑的热汤递给白静江,白静江接过药碗,一股浓腥药味顿时扑鼻而至,他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仰首咕嘟咕嘟地喝完,末了叹口气,道:“我哪里是这么弱不禁风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又不是头一回过,你们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牛医生冷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妈当年生你何等辛苦,痛足两天一夜,你不善待自己就是对不住你妈九泉之下。” 白静江闻言默了片刻,垂首低声道:“牛医生言之有理,是静江错了。” “臭小子!打起精神来!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看着还真心不舒坦!”牛医生嚷嚷着跑回屋里替白静江取了一件水貂披风罩上,万分不情愿地道:“就为着安你的心,我才告诉你的啊!我这次去加拿大,发现那特效药治疗肺病虽有奇效,但同时也会产生不小的副作用,于是跟多伦多医学院里的几个研究员共同研究,试图改进特效药的配方,若不是你突然中枪,吓得我连夜飞回来,我定是要留在那里,等到新药正式研发的,不过临回来的时候,新药的配方已经搞得差不多了,我拜托了院长,等验证新药药效之后,就派人把药给我送来,今早接到电报,药现在路上了。。。”话还没说完,白静江就已一把抱住牛医生,在他脸上啪嗒亲了一口,满脸容光焕发道:“谢谢!谢谢牛大!我就知道你悬壶济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心小心!”牛医生碍着白静江的伤口不敢随便推他,只好捏着袖管猛擦自己抽搐的老脸:“臭小子,至于那么高兴吗,那特效药是治你伤的吗?!瞧你这没出息的德行!分明是色_欲熏心,忒不像话!” “有什么不像话的?”白静江做个鬼脸,嘻嘻笑道:“牛大就是太像话了,所以到现在还打一条光棍,须知世界上所有的男女关系都是从不像话开始的。” “人家姑娘许你了吗?你一个劲儿地想入非非干嘛呢?瞎起劲吧你!”牛医生被白静江挤兑得面红耳赤,气鼓鼓道:“说不定人家并不感激你的掏心掏肺呢,说不定人家早已心有所属才不要你呢!” 白静江笑容一僵,蓦地没了声音,过一会儿又笑道:“她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反正来日方长,若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我还是白静江么?”说罢便摆摆手,严叔招来一个下人,推着轮椅往前厅去了。牛医生望着白静江远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息:“嘿哟。。。那一枪可是把他的智商打到零下去了?自得其乐的傻小子。” 白静江却不管牛医生背后如何编派,一路上春风满面,心情大好,抬头望着阳光下碧翠树叶间的点点碎金,哼着小调,道:“严叔,周嫂那边继续打点着,红包不能少了,告诉她再隔些日子,小傅就去探她家小姐。”严叔看了白静江一眼,却不接话,行至院子门口,打发下人先去前厅通报一声,这才俯身对白静江道:“公子,伍伯死了。” “哦?”白静江并不意外:“蒋老爹终于做了?” “公子此番甘冒奇险,信了蒋老爹,我一直替公子捏一把冷汗。”严叔似是心有余悸:“如果蒋老爹不肯临阵倒戈,想要栽赃伍伯也不能这么顺利。” “论年纪辈分、江湖经验,蒋老爹绝不在伍伯之下,却被伍伯压制多年,平白无故低一头,这口气迟早要出,就在乎于一个适当的良机。”白静江望着葱茏桂树后清凉居的牌匾,鼻尖萦绕丹桂飘香,微微笑道:“这次趁着我拉秦爷下马,蒋老爹顺势而为,推波助澜,一方面铲除伍伯为自己铺平道路;另一方面又可卖我极大人情,往后大家同坐一条船,我便不得不倚重他,让他取代伍伯甚至秦爷在帮中的位置——可谓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严叔道:“公子以为,蒋老爹此人,可信?” 白静江一声嗤笑:“何来可信与不可信之说,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只是蒋老爹这见风使舵、城府隐忍的本领,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等伍伯之事尘埃落定,咱们该留意的还得留意着,防微杜渐总错不了。” “公子说的是,蒋老爹那头我已安插了耳目,令他不至于能与公子作对。”严叔颔首,又道:“对了,穆大小姐早间派人送了许多上好补品给白老爷子和公子,还特地让我转告公子,待公子身子爽利些,她便亲自过来探望。” “穆心慈频频示好,想来消息是真的。”白静江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好整以暇:“穆家父子遭遇二州叛乱,战事拖延,军需有所紧缺。。。也罢,既然穆心慈早已瞄准那批军火,又将伍伯一案办得精细审慎,了却我一桩心事,我就先给她些甜头,且方便将来继续合作。” 严叔闻言一怔,脱口问:“公子是决意向北?” “那批军火到底有多大,如今除却白老爷子,就只有你我知道,白老爷子好脸面,帮内出了这样的丑事,定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宁吃闷亏不声张,能找回多少货也全凭‘运气’,金芙蓉那头我自会交代一部分,但穆心慈这边也不能怠慢,余下的,则推说与货船一同炸了便罢——横竖这也是道上人尽皆知的事儿。”白静江摸着膝上松软暖和的雪狐毯,悠悠道:“至于白帮向南或向北,还得看前线战况如何、中央政府又打算如何下这一局棋。。。我们暂作壁上观,不急于一时。” 严叔看着白静江,目中闪烁钦佩激赏之意:“公子计算周密,运筹帷幄,此番去了秦爷与伍伯,用不了多久,白帮便是公子的囊中之物,往后再无人敢与公子平起平坐。” 白静江看着地下斑驳树影,笑容却是疏淡:“成王败寇这种事,不过就是一夕之间,谁也不是永远的赢家。” 严叔一怔:“公子。。。” “蒋老爹心机深沉,照我说比秦爷更难对付,或许我为了赶走一只猛虎而引入另一条豺狼也未可知,但形势所逼,亦是权宜之计。”白静江缓缓道:“蒋老爹不可不防,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亦须格外谨慎仔细,尽量拿住他的柄,千万别着了他的道,被反用过来对付咱们。” 严叔被白静江提点,连忙称是,想起过去短短一月之间白帮大起大落,至今余波未平,后患难料,不免暗暗心惊。 这一个月来的每一步,都是白静江精心筹谋用以对付秦爷的戏码,开场自是秦爷负责的那批货,先是由潜伏秦爷枕边多年的鲁梅套得风声,再由那出身海盗、对海上情形无比熟悉的鲁三上阵,借鲁梅的情报推知航海线路,当货船仍在公海之上时,鲁三劫货掉包,自己化妆成卸货人上船。 与此同时,针对伍伯的圈套也已悄悄展开,而这次之所以能顺利搞定伍伯,还全靠蒋老爹做戏高明,事实上,白静江笼络蒋老爹已久,伍伯家中的猫腻,正是前去捉人的蒋老爹所设下,而早在那之前,严叔派人绑架了伍伯的老婆儿子,并送予伍伯一封密信,信里除了命伍伯拿出全副家当,独自上御水关提人,勒令过时不候之外,还有伍伯最宝贝的小儿子的一根手指头。 伍伯本是第一时间找秦爷商量,却逢秦爷当夜去江边卸货,寻不到人,伍伯事感蹊跷,怀疑帮内有暗鬼,便想要通报白老大,正在这时却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声称绑架伍伯妻儿的正是白老大,白老大想要私吞那批德*火,而秦爷也已经中弹身亡。伍伯将信将疑,又不敢肆意声张,犹自踌躇,码头突然传来急讯,秦爷果真出事,而伍伯的电话打到白公馆,再三紧急通报就是找不到白老爷子,于是疑窦丛生,决意先救妻儿再说,便带上一拨心腹弟兄,全副家财,马不停蹄赶往御水关,伍伯不是吃素的,怎肯立马交钱,自是要人在先,孰料歹徒当场发难,一番打斗之下擒住一个活口,终于逼其说出妻儿下落,果不其然妻儿正被关在御水关县城的一处农屋里,妻儿见了伍伯,哭诉遭遇之际,说那砍掉小儿子手指的歹徒曾提过白老爷子的名讳,这话若是歹徒亲口说给伍伯听,伍伯未必全信,但由妻儿说来却是信了一半,加之活捉的歹徒被问及白老爷子的时候神情惊慌,不等伍伯用刑就自裁了,更是令伍伯深信白老爷子要独吞军火,铲除秦爷势力,便打定主意南下,投靠梁家。 孰料,守卫边境的穆军得穆心慈命令,早已等候在御水关,以走私军火为名逮捕伍伯,伍伯的两个儿子奋起反抗,被当场处决,妻妾见爱子丧命,哀痛之余相继自尽。 伍伯家破人亡,大受刺激,将一腔愤恨怨念全部投向白老爷子身上,一见白老爷子便要与之同归于尽,当然蒋老爹也是‘恰巧’站在伍伯身边,‘恰巧’让伍伯夺了枪,至于白静江,出事期间,他不在帮内不过问帮务,少了嫌疑,返来之后,他力挽狂澜,主持混乱局面,追缉伍伯,更替白老爷子挡枪,这么一路下来,他在白帮之中的呼声简直如日中天,众望所向。 就此,白静江在世人面前做足一场好戏,自己却是从头到尾手不沾血。 只是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险,蒋老爹信不信得过是一险,白静江以性命做赌注、替白老大挡枪又是一险。 严叔这些日子以来没一觉睡得安稳,时常梦到那天白静江一身白衣倒在血泊中的景象,若非牛医生及时赶回,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怎奈,白静江脱离危险之后,却与牛医生大吵一架,责其未能将特效药带回,误了事。严叔旁观者清,莫盈那丫头在白静江心中分量渐重,已不仅仅是红颜知己那样简单,倘若此刻再不能将这层关系斩断,莫盈将来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势必成为白静江的累赘和绊脚石。 于是,白静江写给莫盈的信,都被严叔给暗中烧了,只回话给白静江,信已交予周嫂,但莫盈那边并无消息递来。白静江对严叔极其信任,不疑有他,听闻莫盈这般薄情,怏怏不乐了好一阵子。 生平第一次违抗白静江的命令,严叔虽心有不安,然而面对白静江的询问,仍是答得滴水不漏,只要是为着白静江,就是日后受到严厉惩处,他也甘愿。 “严叔?严叔?”白静江的叫唤把严叔的走神拉了回来:“想什么呢?” “对不起,公子,我是在想,白老大接下来该把之前暂归秦爷管的场子都还给公子了吧?”严叔忙接茬道:“还有蒋老爹他们那儿,又该如何分配秦爷和伍伯的地盘。。。十有*也是他们今日齐来探望公子的原因。” “这我自有分数,鲁三和鲁梅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鲁三受了点伤,鲁梅正照应着,应该没什么大碍。” “还是让牛医生走一趟,替他们看一看。”白静江见有下人往这边来,便打住不说下去,严叔问下人:“白老爷子还在前厅么?” “白老爷子与客人们说了一会子话,听说白小姐清醒了,白老爷子就匆匆赶去看了。”下人禀道:“这会各位客人正在前厅等着公子呢。” “严叔,你忙你的,不用陪我了。”白静江令下人过来推轮椅,又看了严叔一眼:“对了,抚恤后事须得加紧处理,这次情况特殊,但有伤亡或被牵累的弟兄,将抚恤金在原定帮规基础上另添百分之五十,如有特别困难的,你只管看着办,不必一而再地请示了,追加的款项就从我的私人账户里拨罢。” 严叔心知白静江指的是那些派出去收拾秦爷以及伍伯、有去无回的弟兄们,立马应道:“请公子放心,但无纰漏。” 白静江点点头,这才让下人推着轮椅穿过拱门,转弯的时候又停了停,回首看向严叔,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不住问出口:“严叔,盈盈她。。。真的没有找过我么?” 严叔眼观鼻鼻观心:“最近只有方小姐和金姑娘找过公子。。。哦,还有一位廖小姐打了两次电话来,问公子在不在,说是旧识。” 白静江闻言‘嗯’了一声,轻轻叹口气,终于转头离去。 第37章 为谁(三) “对角相减等于三,对角相除等于八,三八二十四!哈哈,还是我赢!”莫盈拿着一副纸牌当扇子,冲对面那人调侃道:“二少谈恋爱是高手,没想到算术却这样差呀!” 穆世棠望着手边寥寥无几的钞票,再看一看莫盈手边堆得小山高的钞票,有点不好意思道:“我确实不擅数理,小盈,短短半日,你已经把我身上的钱全都赢过去了。” 莫盈一边数钱一边随口道:“怎么舍不得啊?” 穆世棠看着莫盈两眼放光的样子,温和一笑:“只要你开心就好。” “当然开心啦!”莫盈折好钞票,放进口袋拍一拍:“我这个人,只要有钱就开心!” “哦?只要有钱就开心?那倒是容易得很。”穆世棠看了莫盈一眼,一边收拾摊了一桌的纸牌,一边慢慢道:“可是,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钱呢?钱并不能买到一切。。。最起码,钱买不到真情,而情义无价。” 莫盈忍不住发笑。这样浪漫唯美的辞藻,自是只有如穆世棠之类含着金汤匙落地、财富权势地位名望皆与生俱来的公子哥才有资格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须知普通百姓整日为三餐奔波劳顿,哪来闲暇专司情爱,拿花前月下当饭吃,即便不是普通百姓,也同样会有力争上流的名利之欲,只盼自己所得的能够越多越好,诸如前世何禹哲那般的金龟之流,到最后还不是为了家族事业,娶了家境殷实的sabrina。 “哦?照你说来,你是绝对不会为了钱而结婚的咯?”莫盈拖着腮帮子,挑了一粒蜜饯丢进嘴里,眯着眼,故意拉长语调:“但我记得我妈妈提过,你有个财雄势厚的未婚妻。。。既然你爱的是我妈妈,又为何要与别人订婚呢?还不就是为了钱吗?” 穆世棠手势一顿,一张纸牌轻飘飘掉下地去,他弯腰拾起,放回牌盒子里,闷闷道:“那是父亲的主张,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没爱过她,更不想娶她。” 个性温柔和善如穆世棠竟然如此直白对一个女子的冷淡态度,可见那名女子在他心中的印象真的很不妙了。 “都说爱不爱与娶不娶是两码事,正如同爱情与婚姻未必划一。。。想必最终你还是会为了家族娶她,这就是所谓的政治联姻不是么。”听莫盈如是讲,穆世棠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但莫盈有心挖苦穆世棠,又岂会看他脸色行事,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诚然,话虽如此,但二少亦毋庸气馁,目光放长远些来看,你的婚姻还是利大于弊,极有可为的。” “想来,通过你的婚姻,穆家将得到不菲利益,而穆家的兴盛又将直接提高北都的安全系数,于是也就进一步增强北都人民的生活幸福程度,至于你——你的损失不过是多了一个老婆,反正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以后还会娶其他老婆,再者你又不是个意志坚定守身如玉的男人,所以说到底还是没差的。” 旁边周嫂本在擦桌子,听到这里不由心头一跳,不敢再听下去,赶紧擦完脚底抹油。 这些日子下来,莫盈对二少的以熟卖熟已经升华到一定境界,仿佛存心与二少对着干、刻意要赶他走似得,动不动就刺他两句戳他痛处,且笑嘻嘻的作一脸玩笑样,丝毫不把二少的难堪放在眼里,有时话说得重了,就连周嫂和王护士都觉得莫盈过于胆大包天口没遮拦,对方毕竟是穆家二少爷,该有的忌惮还是免不得的,但莫盈依旧我行我素,而二少更是听之任之,无论莫盈怎么挑衅也不着恼。 “照你说来,婚姻大事当真如儿戏一般,想娶就娶,一点责任感都毋庸背负吗?亏你还是受新式教育的人呢,竟然对这样的封建礼教从善如流,实在叫我大吃一惊了。”穆世棠被莫盈说得啼笑皆非:“我问你,如果你的丈夫除你之外另娶了其他女子,你当真能够泰然自若地全盘接收吗?” 莫盈眨巴眼睛,不答反问:“你父亲不就娶了三个老婆吗?你家里不就挺和谐吗?你妈妈。。。哦对不起,是穆二夫人,不就从善如流了吗?”最近闲聊之间,二少偶尔也会提到家人,莫盈始知穆家关系图——穆督军共有三位夫人四位子女,穆大小姐乃是原配大夫人所出,地位非同一般,但平素虔诚礼佛,不问世事,穆督军不在穆公馆的时候穆心慈便是家里的话事人;二少、四少一母同胞,皆由二夫人所出,二夫人姓梁,却是南面梁军首脑梁定邦的亲妹,亦属政治联姻;至于三少的生母,穆家三夫人,则是穆督军昔日部署,按二少的话说来竟是一位犹如花木兰一般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杰,只可惜早逝,三少便由大夫人代为抚养长大。 莫盈不免想,穆府大夫人必定是个极为严谨严肃的人,所以穆世勋与穆心慈的个性脾气都有些乖僻阴沉,相比之下穆世棠与穆世峥则开朗外向的多,一想到四少以及刚到这里时与四少的种种,便不由莞尔道: “听说你们穆家也都是西洋教育出身的呢,那从前四少撇下怀了孕的四少奶奶,转而来采我这朵路边野花,四少奶奶明明知道我的存在不也没吱过一声么?此乃穆家家风从善如流。我若不是个有良心的,如今早已成为四少的妾室,与四少奶奶争宠夺爱了。” “就因为大家都接受得太好了,这样的现象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一夫一妻不好吗,难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个社会已经过时了吗?!”穆世棠眉头紧皱,正色道:“对我而言,弱水三千不如取一瓢饮,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足矣。” “哎哟我的上帝呐,就你这样滥情的人,还能说出这样痴情的话来?真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莫盈很是不以为然:“二少,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做贼的喊抓贼,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彻头彻尾的伪善啊伪善!”一边摇头一边吃吃笑。 “放肆放肆,你愈来愈不拿我当回事儿!这样无法无天的话你也敢说了!真当我是没脾气的人么?!”穆世棠瞪了莫盈一眼,顿足道:“不许笑,再笑我就不饶你了。。。”莫盈却是置若罔闻,瞅着穆世棠笑得更欢快。穆世棠面孔微红,急道:“小盈,我真不饶你了!”伸手就去捂莫盈的嘴,莫盈灵敏一闪,穆世棠便扑个空,带倒了椅子,水壶从椅子上滑下来,但闻咣当一声,茶水茶叶一地狼藉。 门外,王护士探头张望,莫盈立马指着穆世棠,不由分说道:“是他砸锅卖铁不是我!罚他罚他!” 穆世棠拎起水壶,看着莫盈又好气又好笑:“前阵子还情绪低落呢,今儿就突然高调起来了,莫非宋医生给错针药,打成兴奋剂了吗?” 莫盈闻言一怔,慢慢低了头,作势整理一下衣角,道:“玩了半天牌,累得慌,我要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说着躺上床,被子一蒙,倒头就睡。 穆世棠摇头,王护士指指地下水渍,不客气将拖把往穆世棠手里一塞:“义务劳动吧,这是你闯入女士病房的代价。”穆世棠笑着接过,将地下水渍弄干净:“看着小盈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也觉得精神振奋,之前老是想喝酒,现在跟她一块儿喝茶喝多了,好像都不记得酒的味道了。”王护士道:“在这里有我们监督你,有小盈帮着分散你的注意力,你自然容易摆脱酒瘾,但是等你从这里出去了,如果还能这么克制住自己的话,才算真的成功戒酒哦!”穆世棠颔首称是,跟着王护士出去,掩上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对王护士道:“再过几天,就是小盈的十九岁生日了,近两个月来她都住在医院里,我看她已经闷得发慌,如果还要在医院里过生日的话就未免太凄凉了,我想跟宋医生商量商量,那天晚上带小盈出去吃顿西餐,帮她庆祝一下。” “二少真是细心入微,小盈的住院登记表还是我帮忙填的,竟没留意到她的生日就在眼前了。”王护士笑道:“如今她已进入康复阶段,只出去一个晚上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总之有二少保驾护航,平安把她送回来就是。” “那是自然。”穆世棠舒一口气:“如果能带她出去转一转的话,相信她的心情也会好些。” 王护士惊讶道:“她心情不好吗?我看她一直跟你有说有笑的呀!” “她心思藏得深,轻易不露出来,但我总觉得她表现得开怀,实则并不快活。”穆世棠摇一摇头,忽然想到什么,道:“我在花园里遇到小盈的那天。。。我送她回来之后,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呀。”王护士想一想,又道:“她后来跑到宋医生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样子很着急,连拖鞋都掉了一只。” 穆世棠问:“电话?打给谁的?” “不清楚,她把门关起来打的电话,我还以为她要讲很久呢,结果不到两三分钟她就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接着就回了病房。”王护士狐疑道:“有什么问题吗?” 穆世棠思忖一下,又问道:“在我遇上小盈之前,还有谁来医院探望过她吗?” “有一个男孩子,也是圣约翰的学生,好像姓傅。。。”王护士话到一半,只见周嫂匆匆跑上楼来,看到穆世棠劈头就道:“二少,不好了,四少出事了!” 第38章 不期而遇(一) 病房里,莫盈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却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那个身影很优雅,轮廓很秀气,一袭白衣简单又精致,银质的袖扣闪烁着清冷的光泽,他十指纤秀修长,比女孩子的春葱柔荑还要生得好看,他喜欢笑,对她笑,说起话来七分含情三分戏谑,凝视她的眼神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就好似她是他掌中物,无论她玩什么把戏、逃到哪里,他都有办法用一根风筝线,将她自远方一拉而回。 然而现在,这根线忽然断了,曾经手握风筝线的人,突然如泡沫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不见了。 看到书签和纸条的那天,她一个电话拨到白府,那是白静江告诉过她的、他院子里的专线,然而接电话的却是严叔,道:“公子出远门,近期都不在北都。”她当时心急,唯恐他出事,一连串地问:“严叔,他身体好吗?他安全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严叔道:“公子很好,也很安全,现在正在欧洲,不知何时回来。”说完不等她开口,又道:“莫小姐,白帮事务繁忙,我不方便与你多聊,总之你安心养病,等公子回国自会与你联络。”就这么挂断了她的电话。 她不相信白静江真的去了欧洲,如果白静江出远门,作为心腹的严叔不可能不跟去,那他是不是真的出了事?这些天她特别留意报纸,边角小栏的消息全不放过,想着以白帮在北都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帮会真的闹翻天,警视厅不可能坐视不管,然而报纸上除了一则‘警方抓获非法持枪者数名’一则简短又含糊的消息,一笔带过之外,毫无动静。 她心中忐忑不安,跟着一连几天又打了电话过去,严叔的态度明显冷淡很多,仿佛例行公事一样敷衍,有一次甚至听错她的声音,称呼她为安琪小姐,语气也一下子热络起来,她立马联想到那个送花笺约白静江相聚的angel,可见那位angel是白静江的熟客,严叔才会另眼相待,思及其中关窍,她不由意兴阑珊,之后再也没打过电话,但心里那块石头一直沉甸甸的压着,叫她很不痛快,所幸宋医生准许穆世棠过来探望她,陪她聊天,难得穆世棠好耐性,即便被她屡屡作弄出气却始终不恼,每日变着戏法逗她开心,她方才渐渐分散注意力,不再老是记挂着白静江的下落。 然而,当她一个人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脑子总是不听使唤地转到‘白静江’三个字上头去,就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叫她暗自郁闷,却也不敢深究,自己究竟在郁闷个什么。 思来想去,她只有尽快养好病,待出了院,找到白静江,当面问个清楚。 可是,这话该怎么问,问清楚之后又该怎么办,到底是进抑或退。。。倒是个难题。 好在愁云之中总有佳讯,宋医生宣布她开始步入康复阶段,药量逐渐减少的同时,抽血的次数亦由每天改成隔天,穆世棠仍然成日陪她说说笑笑,只是眉间隐隐多了一丝忧虑,莫盈十分敏感,看得出穆世棠有事瞒她,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孰料穆世棠这次口风很紧,一味地含糊其辞,今儿被她问得急了,索性岔开话题道: “小盈,后天你生日,晚上我带你出去吃西餐,好吗?” 莫盈一听可以走出医院,还能吃西餐,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眼前疑惑也暂时抛诸脑后,欢呼雀跃道:“周嫂!把我那件粉红色的开司米连衣裙拿出来晒一晒,我明天要穿!” 王护士见状嗔道:“天气还没完全转热呢,早晚温差大,小祖宗,拜托你还是多穿点吧。” 第二天一大早,穆世棠便送了莫盈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莫盈开开心心地收了,跟着中午周嫂煮了长寿面,王护士从西点房买了鲜奶蛋糕,给莫盈小小庆祝了一下,只是不见宋医生的身影。莫盈切了块蛋糕想给送医生送去,王护士却道:“宋医生现不在医院里。” “啊?他出去了?那他晚上可回来?”莫盈道:“这鲜奶蛋糕隔夜了就不好吃了。” 王护士欲言又止,飞快看了穆世棠一眼,穆世棠接过莫盈手上的蛋糕,笑道:“宋医生出门参加研讨会,得过个几日才能回来呢,他那份蛋糕就由我代劳,帮他吃了罢。” “这么不巧。。。话说前几天就没看到宋医生了。。。”莫盈对宋医生印象极好,过生日他不在场,她觉得有些遗憾:“本来还想趁今天慷慨陈词,感谢宋医生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也很照顾你,你怎么不感谢我?”穆世棠闻言瞥了莫盈一眼,佯装哀怨地叹道:“横竖我总是最不讨好的那个。” “瞧二少说得,好似我待薄了你。”莫盈笑道:“既然今晚然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跳舞好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下午,莫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一番梳洗打扮,等她穿戴停当,走出房门,穆世棠早已静候多时,这段日子,他的气色渐渐养回来,那犹若兰芝玉树的风采依旧如故,只是身形比从前略为清减,此刻漫天紫金色晚霞之下,他一身普通衬衫西裤,灰色立领风衣,静静立在庭中,背影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莫盈不由暗叹一声,穆家三兄弟,个个俊彦人物,尤以穆世棠最为出挑,难怪见惯名士风流的莫小棉,独独对他许下一片丹心。 穆世棠一见莫盈便迎上来,十分绅士地替她开车门,扶她落座,很是悉心地将她落在车厢外头的一截裙角提起,放人车内。 “谢谢。”莫盈抬头看他一眼,道:“二少,横竖你现在戒酒了,不如今天就劳烦你当一回司机吧,我今儿想与二少二人世界,不想有其他人打扰,行么?” 穆世棠这些日子被莫盈占尽口舌上的便宜,知道她就是故意拿他寻开心,但只要她开心,他自不会介意这些小节,都由着她去,便笑道:“遵命,今晚你是公主,而我是听候公主差遣的骑士。”说罢遣了司机下车,自己坐上驾驶位。 “只有一个晚上是公主啊!”车子一路开出去,莫盈一手托腮望着窗外,自言自语,突然转头看向穆世棠,道:“二少,不如我们别回去了,直接私奔吧,我户头里有钱,够我们俩丰衣足食下半辈子的。” 穆世棠闻言吓一跳,险些握不住方向盘:“小盈!” “二少,我是说真的哦!”莫盈果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你不是不想和未婚妻结婚么?但你也不能一辈子不结婚,替我妈守贞吧。作为一个男人,你总是需要一个女人的。” “于是那个女人,就变成了你?”穆世棠不禁长叹一口气:“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人?难不成,我竟是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莫盈当真思索片刻,才道:“你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伙伴,一个畅所欲言的对象,虽然你以前和我妈妈在一起过,但我并不介意,你们毕竟没有正式结婚,法律上我们毫无瓜葛。” “小盈。。。”穆世棠一脸无奈:“拜托你别捉弄我了,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谁跟你说我开玩笑了?我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莫盈瞪大眼睛看着穆世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要离开这里,但我却不想一个人走,独自一个人浪迹天涯,那未免太过寂寞寥落,我想要有人陪,而你的陪伴,我并不排斥,这些日子,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舒心很平静,烦心的念头也少了。” 穆世棠突然不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经意地颤了颤。 莫盈留意穆世棠的表情变化,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但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我们可以是朋友,互帮互助的伙伴,各取所需的伴侣——你不觉得我们的结合其实是非常理性而明智的决定吗?” “我只觉得,你不过是一时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已,毕竟,你刚满十九岁,你的人生才开始,现在就谈婚论嫁,不会太早了吗。”穆世棠在忠孝北路西餐厅门口停了车,立刻有穿制服的侍者前来泊车,穆世棠将莫盈的胳膊绕在自己臂弯里,边走边道:“更何况,对我而言,小盈,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很小吗?我在普通男人的眼光里,不正是风华正茂,青春靓丽的多金少女吗?”莫盈斜睨穆世棠,揶揄道:“还是,二少的心理年龄需要提拔,是以偏爱年长女性呢?” “你看看你,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到底是我太惯着你了,以至于你对我如此随心所欲,毫无尊重。”话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是无奈多过生气,穆世棠带莫盈来到一处安静角落落座,替她拉开椅子,令侍者斟上一小杯红酒,自己却只喝白开水,咳嗽一声,正色道:“以后我们约法三章,不敬的话不许说,不合理的要求不许提,不道德的事不许做。” “什么是不敬的话?什么是不合理的要求?什么是不道德的事?我怎么听不懂呢。”莫盈兴致颇高,一整客牛排下肚,又喝了点红酒,红扑扑的脸颊在琉璃灯的柔和光芒下宛如绮迷瑰丽的夕霞,真是光彩照人,顾盼神飞,她冲他微微一笑,薄妆淡扫的明艳中隐约生出一丝媚态:“二少,不如你言传身教,给我解释解释?” 穆世棠凝眸望着莫盈浅笑盈盈、美眸流转的样子,脑海里刹那闪过一抹刻骨铭心的倩影,这时莫盈随意一捋额头,鬓角一簇散发悄悄落下,他突然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替她拨到耳后,指尖触及她滑腻莹润的肌肤,一时贪恋不愿放开,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她,在那两片粉红之畔轻轻一吻。 莫盈微微一怔,侧首看向穆世棠,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彼此呼吸可闻。 由任何一个旁观者看来,这怎么都是一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画面。 “二少,你这样亲我,是什么意思呢?”莫盈盯着穆世棠的眼,笑意分毫不减,声音不高不低,却只得穆世棠一人才能听见:“此时此刻,你难道还要说,你会把我当你女儿一样看待吗?” 一声轻笑伴随着嘲讽一起涌入耳际,穆世棠方才如梦初醒,惊觉失礼,不由满面通红:“小盈,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我懂,是我不好,是我自己太放肆,拿你出气。。。”莫盈倒是真不生气,转动红酒杯,一笑置之:“你不怪我乱说话就好了,我怎么会怪你。。。算了。” 穆世棠看着莫盈宛如白璧般无瑕的笑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小盈,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开心。” 莫盈一时怔忪,原以为伪装得无懈可击,不料仍是让穆世棠察觉了,笑容不由淡了下去,站起来:“没有的事,你多想了,我有点累,不如回去吧。” “可是甜点还没上呢,你不是说要吃蓝莓芝士派。。。”穆世棠话上前拉住莫盈,话未说完,忽闻头顶飘下一声朗笑:“怎得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盼着能与二位稀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呢。” 一听那声音,莫盈蓦然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二楼栏杆处倚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线条优雅,鬓发齐整,耳廓一枚钻钉在琉璃灯的照耀下褶褶生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定睛望住她,两片薄唇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端一杯琥珀色香槟酒,向她示意: “莫小姐,久别重逢了。” 第39章 不期而遇(二) 西餐厅的二楼本是与一楼一般依次排列的小圆桌,如今一改往日风格,拆去包厢隔板,将整层打通,走廊里铺了大理石地砖,一眼望去色彩斑斓,竟是一幅百蝶嬉戏图。 二楼的空间虽被扩大,但餐桌并未多设,只沿着四墙疏疏摆了一圈,却是为了在中央留出一大片舞池,由一道道透明水晶珠帘子围着,灯光之下,晃动之间,璀璨如星子。 莫盈伸出手去,捏住近身一颗水晶珠,往外轻轻一拨,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如珠玉落盘——原是帘子上端挂满小小风铃。 面对面的两道目光如影随形,另有一道,状似有意或者无心,从她面上一拂而过,随即转向坐在她身侧的穆世棠,继续客套寒暄。 自打他那一句半冷不热的‘久别重逢’,她随穆世棠应邀上楼落座之后,他就没再正眼看她一下。 先是‘盈盈’长,‘盈盈’短的,不过月余光景,这称呼便改成了‘莫小姐’。 嘿,变得好快。 只不知这变化,究竟是早已生变,还是刚刚,在看到她与穆世棠‘卿卿我我’的情态之时才变的?——这本是她上楼前的念头,然而一上了楼,该念头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白静江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起坐的,另有两位妙龄女子。左手边一位,似带几分白俄血统,东方女子中少有的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紧身洋装包裹丰胸细腰,一头波浪卷发松软披落肩头,鬓旁随意夹一只牡丹发夹,鲜红欲滴,艳光四射,观之犹如西洋画里的贵夫人;右手边一位,容貌娟秀,侧脸极美,穿一件深蓝繁纹绣花复古锦缎旗袍,论身段虽不如左手边那位曲线玲珑风流毕现,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大家闺秀独有的婉约气质,高雅风姿。 本是心急火燎要寻的人,此刻正面对而坐,咫尺之遥,更有双姝环伺,左右逢源,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莫盈盯着水晶帘子,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真是后悔跟着穆世棠到这里来用餐,更是后悔在他出现的时候没能即时走开,反而被他邀上楼来。 他是什么意思?他可是故意让她看到这一幕——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与莺莺燕燕共进烛光晚餐,气氛情调灯光场地概是一流,即便她拒绝了他又如何,他的风流快活,逍遥不羁,丝毫不减。 而她,居然就因书签上的片言只字,一直为他忐忑不安,生怕他有事,唯恐他受伤? 她莫非真是病糊涂,脑筋短路了。 “我们坐过来,不会打搅到白兄吧?”与白静江打过招呼,穆世棠忍不住瞥了廖云珠一眼,虽则心中诧异自家表妹竟与白静江有所来往,但穆世棠教养上佳,一见廖云珠在此,起初的惊讶立马压下,而后未露半分在脸上,只暗暗察言观色,将廖云珠的羞赧失措尽收眼底,心中明了几分,不由暗叹一声,面上笑道:“都说白兄人缘儿极好,今个儿一瞧,果真名不虚传。” 穆世棠大有调侃之意,只是他言辞含蓄,把‘女人缘儿’去掉一字,留了三分薄面。 “二少取笑静江了。”白静江的眼角飞快扫过莫盈,若无其事地道:“这家西餐厅地理位置好,风味又地道,我一直喜欢,前阵子,餐厅老板移民,出售店面,我有心便盘了下来,重新装修一番,昨儿刚开业。”白静江笑盈盈地看向身畔两位佳人:“安琪与云珠都在国外住惯,吃西餐是行家,我便请她们过来帮忙试试主厨推的新菜品,提些宝贵建议,孰料有缘遇上二少与莫小姐,实令鄙店蓬荜生辉,二位若不愿赏脸与我一起坐,我才要失望呢。”说着招来侍者吩咐几句,又转头对穆世棠笑道:“今晚的账记我名下,浅薄心意,望勿推辞。” 穆世棠与白静江是旧识,一听这是白静江的店面,也不多客气,大方笑纳,趁着白静江吩咐侍者的档口,转向廖云珠:“云珠,我好久没回家,家里一切可还安好。” 廖云珠起先看到穆世棠也在这里,便已有些坐不住了,此刻听他问话,更是不由自主地心虚,低头轻道:“二表哥,家里一切安好,都盼着你能早日回府呢。” 白静江吩咐完毕,挥退侍者,闻言略挑眉:“怎么,二少如今搬出来住了吗?” “不怕白兄笑话,我如今为着戒酒的缘故,住在医院里。”穆世棠看向莫盈,莞尔道:“这一住两个多月,烦郁无聊之处自不用提,亏得有小盈做伴排遣解闷,今天她过生日,我便带她出来吃饭,也算是借光透气了。” “哦?原来如此。”白静江之前坐在二楼,自莫盈与穆世棠进门,目光就定格在楼下,这会儿终于把人请上来了,却看也不看莫盈一眼,直至穆世棠提到莫盈,这才移目相望,端起酒杯,冲莫盈一笑:“莫小姐,生日快乐。” 莫盈不动声色,与白静江碰杯:“谢谢白公子。” 他称她莫小姐,她唤他白公子,一般客气的语调,一般疏离的态度,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老远,就仿佛是第一次相遇的陌生人。 “静,你与莫小姐是怎么认得的啊?”方安琪一只手搭在白静江的肩上,极其随意的样子,反而更显亲密,她瞟了廖云珠一眼,吃吃笑道:“听说莫小姐以前是四少的女朋友,你该不曾。。。横刀夺爱吧?” “安琪,休得胡说。”廖云珠瞪了方安琪一眼,又瞅了瞅穆世棠,生怕穆世棠以为自己在外头乱嚼舌根,忙撇清道:“白公子哪里是那般孟浪的人,你又把莫小姐讲成什么样儿了。。。何况我四表哥可是有家室的,我四表嫂也正有着喜呢,你是个明眼的,哪能听外面那些空穴来风,白公子大度,自不会与你计较,但莫小姐初来乍到,你别吓坏了人家。”说着朝莫盈略略一笑,目光又转向白静江。 “哎哟,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噼里啪啦一大堆。。。绕得我头晕!”方安琪翻白眼,脑袋一歪靠在白静江肩膀上,无奈道:“我看我在这儿住不久,迟早要回国外去,洋人多爽脆,有啥说啥!哪来这许多曲曲折折的心思!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至于认真嘛!” 廖云珠看着白静江,嗔道:“白公子,你也说说她,否则她还以为‘爽快坦率’就等于‘口没遮拦’呢——老这么假洋鬼子的容易得罪人呀。” 方安琪哼一声,不服气道:“那也好过你,拘谨啰嗦,想得太多,累得发慌!” 廖云珠一听方安琪在白静江面前说她‘拘谨啰嗦’,笑容就有些勉强,看向白静江的目光也有些不安,方安琪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大大咧咧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忘了我跟你说的?我们白公子偏好的,是知情识趣懂情调的女孩子,可不是正经严肃的学院派。” 廖云珠‘唰’一下红了脸,穆世棠的目光扫来,她都不敢相接,忙低下头去,心中恼恨方安琪的大舌头,却又不好当众发作,一时僵在那里,所幸白静江插嘴道: “我喜欢怎样的女孩子,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怎么你竟先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还不知道你啊?!”方安琪本是额角靠着白静江,这会儿说到兴头上,伸手一勾白静江的胳膊,自然而然抛了个媚眼出来,语气却是酸溜溜地:“我们白公子乃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么?云珠,你先头还说他不是孟浪之人,那是你把他想得忒好啦,他无情起来究竟是何等的油盐不进,你是没见识过呢,我劝你须得想清楚了再。。。” “安琪!”廖云珠闻言头低得更低了,脸上两朵飞霞似要蒸腾而起,白静江屈指在方安琪的脑门上一敲,借方安琪抱头之势,抽出胳膊,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微微笑道:“安琪,你每每骂起我来,总是成语连连出口成章。。。我倒真有你说得那般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么?” “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方安琪瞪着白静江,眼底一丝懊恼一闪即逝,撅嘴道:“最近找你许久都不见影儿,求你接见一面跟求见皇帝似得难为——横竖今天云珠也在,你不如从实招来,又傍着哪个新人笑了?也省得人家总是惦记你的风向!” 白静江刚端起酒杯,闻言又放下,朝穆世棠无奈一笑,道:“二少,我无法了,求二少相救。” “安琪小姐快人快语,倒是个少有的能让白兄吃不消的主儿。”穆世棠笑看白静江,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瞄向廖云珠:“只是。。。白兄的喜好我也怪摸不透的,既然安琪小姐开了这个口,我道也是很有兴趣想要知道白兄的答案——唔,算是搭个顺风车了。” 白静江哭笑不得:“二少,你可真够义气的。” 穆世棠说笑道:“哪里,白公子艳福深厚,世棠羡慕才真。” 一旁方安琪不依不饶:“静,说啊,新人是谁?不说就是默认了啊!” 莫盈自始至终垂首不语,置身事外,至此终于抬起头来,无意中与白静江的视线撞个正着,只见那双墨如点漆的眸子里沉沉淀淀,刹那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跟着又极快掉开了去。 “哪有什么新人。”白静江淡淡道:“只怕。。。连旧人都不是。” 第40章 圆舞(一) “哦?听起来好似很有文章的样子。”穆世棠听出白静江言语之间另有所指,应与廖云珠无关,心中一块石头落定,轻松笑道:“只不知。。。白兄所谓,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还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呢?” 白静江正自斟自饮,托着水晶杯的修长手指略微紧了紧,凝视着杯中佳酿幽幽晃动,始终挂在唇角的微笑隐隐浮现一丝落寞:“大抵。。。是后者罢。” 白静江的声音很轻很低,却震得廖云珠耳畔嗡嗡作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有酸意涌动,猛地将手里的丝绢一攥,扯断了一条绣线,只怕这丝绢往后都不能用了。 抬眸望去,斜对过的那位莫小姐仍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托腮望着水晶珠帘子,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而白静江亦是低眉含笑,并无丝毫不妥,乍眼看去,这两个人是桥归桥路归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然而廖云珠自小寄人篱下,最擅察言观色,方才已是瞧得分明——白静江看向莫盈的那一眼,实是令她心惊肉跳。 廖云珠的心慢慢沉下去,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梁振邦——剑桥求学之际,那个被她拒绝的男孩子,望着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与此刻的白静江,一模一样。 “此话当真?”方安琪不如廖云珠是个能忍得住心思的,一听就跳了起来:“静,你是说你没追上?我没听理解错吧?”方安琪忽闪着两扇浓睫,半是惊讶半是嘲弄道:“据我所知,白公子的名头在北都城的淑女圈中向来吃香得紧热乎得旺,怎可能有你追不上手的女人?我不信。” “安琪说笑了,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天神降世,凭什么一定招人喜欢,只是我本不知自己原来竟也是个极能讨人厌的,然而事到如今。。。”白静江看了一眼莫盈,又看了一眼穆世棠,笑意渐渐冷淡:“却是由不得我不信了。” 方安琪正待再问,孰料廖云珠听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抢道:“先前觉着白公子心有挂碍,兴致缺缺,原是这般情由。。。恕云珠多嘴,以白公子的人品才干,何须因此小事而愁眉不展,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见穆世棠看向自己,廖云珠不由一慌,住了嘴。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有些事,若非切身体会便不能解其意,起初一念执着,庸人自扰,孰不知旁人早已高高兴兴另寻欢喜,丝毫未曾心疼挂记,试问这样子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白静江喝尽杯中酒,朝廖云珠微微一笑:“云珠说得对,有道是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到底是我一时糊涂了。”廖云珠闻言心中一喜,见白静江望过来,便刻意低垂了眉目,任凭戴在耳垂上的水滴坠子来回晃着,她侧脸的线条本就极美,此刻粉面桃腮,真正妩媚动人。白静江却只是一笑,便收回了目光。 “什么如云什么思春?还有青山远的?”方安琪对诗词不甚了了,听得似懂非懂:“哎,你们这些人,仗着中文底子好便老爱引经据典起古文调,可叫我头疼得很啊!”方安琪皱眉道:“中文实在是很难,学了这么久我也背不来唐诗宋词,我还是习惯讲英文!” “依安琪小姐自由洒脱的个性,确实国外的氛围比较适合你。”穆世棠见气氛有些沉闷,便接口转了话题:“只是身为华裔,骨子里仍是中国人,中国人含蓄内敛的传统文化偶尔吸收一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是有益无害的,当然也不是说一定要偏向西方或者东方,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长处。” “二少这话中肯,正合我意!”方安琪眉头舒展,眼角一溜转到莫盈身上,笑道:“莫小姐有二少这样的贴心人相伴,真是好福气,方才你俩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二少对莫小姐悉心体恤,温柔得体,真是羡煞旁人。”此话一出,穆世棠立即想到方才他亲吻莫盈的那一幕,定让在场三人都看了去,脸上不由一红,清咳一声:“照顾小盈,是我应该做的。”穆世棠语调温柔,眼波流转,含笑望着莫盈,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越描越黑之嫌,方安琪噗嗤一笑,廖云珠则面带不解地看着穆世棠,实在不明白何以二表哥竟同四表哥的绯闻女友如此亲密。 至于白静江,仍然笑得自在,只是那笑,没半分渗进眼去,此刻终于直视莫盈,慢慢道:“果然是。。。羡煞旁人。”口吻不疾不徐不咸不淡,听在别人耳中那是奉承话,但落在莫盈耳中,却满满的都是讽刺意味。 莫盈抬头,狠狠瞪了白静江一眼,便转过头去,白静江微微一怔,看着她反而失了神。 自从上楼,莫盈就勉力耐着性子隐忍不发,便是不想在这里与白静江对上,但现在,因白静江肆无忌惮的凝注,对面两个女子的眼神也时不时向她飘来,方安琪满脸好奇,廖云珠目光闪烁,就连穆世棠也终于发觉不对,眼神在莫盈与白静江之间徘徊不定。 莫盈心中委屈,想着明明是姓白的不理她,结果却弄得像是她有负于他一般,耳朵里装着白静江的挖苦嘲讽,又眼见他与廖云珠和方安琪眉来眼去,她气得要死,偏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斯倔强,怎能不内伤。 自斟自饮,一杯酒顿时见了底,侍者上前添酒,莫盈正欲端起酒杯,却被身旁的穆世棠按住: “小盈,你大病初愈,宋医生千叮万嘱不好喝酒的,刚才一小杯已经破戒,不可再喝了。” 莫盈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何况他现又不在城里。” “宋医生虽不在,还有王护士呢,你要是喝醉了,王护士定饶不了你。”穆世棠闻言蹙眉,一脸关切:“小盈,你的病才好一些,更需处处小心,听话,别任性好么。”不由分说地令侍者将红酒换成了果汁。莫盈暗暗恼火,又无法反驳,赌气从穆世棠的掌心里抽出手来,不妨酒意上涌,身子一斜,歪歪倒向一边,穆世棠眼明手快,立马扶住莫盈的肩膀,揽入怀中,急道:“小盈!你无事么?” 白静江冷眼旁观,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里,渐渐透出一丝寒意,穆世棠犹未所觉,注意力尽在莫盈身上,莫盈抚一抚额头,摇头道:“瞧你紧张的,我无事。” 穆世棠松一口气,莫盈坐正,瞥一眼水晶帘子后头的舞池,忽然转向白静江:“白公子,今夜舞池开么?能跳舞么?” 白静江看着莫盈,目光闪了闪:“自然,莫小姐想跳舞么?” “今天我生日,过生日如何能不跳舞。”莫盈拉穆世棠起身,伸手一拨水晶珠帘子,回眸一笑:“只是我跳国标水准普通,好在二少是舞林高手,赏个脸教我一教吧。” 穆世棠见莫盈兴致颇高,又怕她酒后踉跄被台阶绊倒,急忙走在前头,领着她上了舞池:“只要你乐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在舞池中央站定,柔情似水的曲调便适时响起,配着乐手的伴奏,萨克斯风的悠扬,五彩缤纷的霓虹盘旋在头顶,只见那清莹透亮的水晶珠帘里,百蝶翩翩,丽影成双,一片如梦如幻的流光飞舞。 莫盈依偎在穆世棠胸前,随着穆世棠的步子舞动,转眼瞧见白静江携廖云珠也下了舞池,便将脑袋埋在穆世棠怀里,默默叹口气:“如果你想与我私奔,你只今夜这一次机会,过了今夜,只怕我就要改主意了。” 穆世棠扶着莫盈的纤腰,朝白静江与廖云珠点头示意,附在莫盈耳畔低声道:“小盈,如果能叫你高兴,我并不介意做你的挡箭牌,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 莫盈先是一怔,而后抬起头来,与穆世棠对视:“我想过太多以后的日子,因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行差踏错,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多少。。。可见想得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穆世棠顿一顿,道:“我只是不想你后悔。。。小盈,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说罢斜眼看向一旁的白静江,默默叹息:“虽然。。。我也不希望是他。。。但。。。” 曲调渐至*,穆世棠蓦一倾身,带着莫盈弯下腰去,又在顷刻之间将她拉回怀中,只听得方安琪在外场鼓掌:“nicepose!”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穆世棠停下舞步,却仍拥着莫盈,贴在她的鬓角,喁喁细语:“小盈,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对象。。。起码是比我好的对象,他心中只你一人,只对你一人钟情,与你互相扶持携手到老,哪怕只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普普通通的家庭,也胜过豪门看似雍容华美,实则满堂荒凉。” 莫盈闻言心中大震,怔怔地望着穆世棠,后者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如此熟悉的眉目,如此熟悉的神情。 但,他是穆世棠,他不是何禹哲。 何禹哲从不会对她说这些,何禹哲只会叫她留在他身边,贪图她的温柔陪伴,而穆世棠,却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我以为,这便是你母亲临终的心愿。。。我欠了你母亲一辈子,如今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都是心甘情愿。”穆世棠捧着莫盈的脸蛋,温柔的眉眼里隐隐含忧:“小盈,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或许也正是因为过分聪明了些,所以不容易快乐。。。但不管怎样也好过你分不清哪些人是良伴哪些人不是。。。我说这些并没有想要棒打鸳鸯的意思,事实上我也没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若是现在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小盈,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不希望你像其他人那样,明知无果仍然泥足深陷,到时不可自拔苦不堪言,我怕你输不起。。。”穆世棠的话迷糊而隐晦,但莫盈何其明敏,一听就知他是在说白静江。 穆世棠这是在告诉她,白静江,是她碰不得的人。 她若是与白静江在一起,她便是那个输不起的人。 “二少。”耳畔响起一声清清冷冷的呼唤,仿佛腊月天里的刺骨寒流,令她从惊怔中回神,转首望去,只见那一步之遥的白衣公子笑面如花,蹁跹而来:“介不介意,换个舞伴?” 第41章 圆舞(二) 二楼除了他们一桌,并无其他客人,舞池也专为他们而开,方才有乐队伴奏,琴师弹曲,然而,当白静江挽起莫盈的手时,乐队悄然撤下,瞬间的寂静之后,复又有曲子流淌出来,由胡琴起调,风格与先前大不相同,停顿处,但闻一把婉转女声柔缓清唱,举目望去却不见有人登台,原是唱机里放的一首老歌: “千日好人,百日红花,何来有之?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曾相似?君自去,长空万里,孤雁齐飞,蒲草无寄处。。。” 莫盈今天穿了一双半跟鞋,踮起脚尖的时候刚好够到白静江的下颌,肌肤相触之际,白静江垂首,两片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脸颊,她蓦地面红心跳,暗暗一挣,试图拉开彼此的距离,却抵不过白静江的腕力,反被他倾身揽入怀中。 “不过一支舞而已,莫小姐不会不赏光吧。”白静江笑了笑,迈着娴熟舞步,只一个回旋,便从穆世棠与廖云珠身侧滑开了去,她回首看向穆世棠,却被白静江以身挡住,紧扣了腰肢,方寸难退,正当她忍无可忍,就想一脚踩上去作数,忽闻唱机里传来如醉天籁,一时怔住,情不自禁凝神聆听,忘了挣扎。 “问奴奴不归,长亭桥下,望湖中白云,天光云影,桃花绯绯零落碎;” “问奴奴不见,水榭栏前,拂风中柳絮,清渠如许,杏雨簌簌碾作尘。。。” 一副真正得天独厚的好嗓子,放在现代,大抵也只有那位已逝的邓氏歌后才能唱得这样的词、这样的曲、这样的百转千回、柔肠悱恻。 前半阙唱罢,女子和声低吟,背景音律仍是胡琴,另似有风铃叮咚,又似谁环佩叮当,袅袅婷婷,浮浮沉沉,就像春日闲庭煮香茶,茶叶翻滚,茶香扑鼻,无声胜有声: “四月芳菲,旧梦往事,独语斜栏;问奴奴不盼,雨送黄昏,花笺心事,灯火阑珊;问奴奴不瞒,咽泪装欢,钗头凤斜,开到荼蘼了无缘。。。” 平缓宁静的调子,妩媚柔美的歌声,仿佛是毫不经意的自言自语,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到心坎里去,掀起心底阵阵波涛涟漪,令人心生悲凉,心神俱荡。 莫盈渐渐听得呆了,浑然不觉,白静江将她搂在怀中,搂得极紧,待回神,她的头已靠在白静江的肩膀上,也不知靠了多久,耳畔歌声不止,唱机里竟只有那一首歌,反反复复地继续放下去,她蓦然清醒过来,正欲支身撤退,白静江忽然低低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一首歌。。。当时还找人录了音,她过世之后,我便保存至今。。。” 莫盈闻言一怔,抬起的一只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半晌仍是放回他肩头,道:“唱得真好。。。再没听过比这更美的歌喉。” 白静江却道:“歌声虽美,然而太过凄婉,我其实并不喜欢。。。嗯,她个性如此,容易钻牛角尖。”后半句,明显流露嘲讽之意:“不似你,凡事看得开。” 莫盈起先忍气吞声,只因有旁人在场,现俩俩相对,便不假思索反唇相讥:“哪里,若论看得开,谁能比得过白公子,我这厢才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指的是方安琪与廖云珠,白静江却道她在推卸责任,下颌本是清和的弧度渐渐僵硬:“没想到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不,你身子一好转,心性竟是比从前更为薄情寡义。” 莫盈窝了一肚子火,未及发作,耳畔传来白静江冷言冷语:“拿了钱便不认人了,我出了事你也不闻不问,果真是我错看了你么?!”他扶在她腰间的手,骤然一紧,痛得她差点叫出声来,白静江的嘴唇贴着莫盈的鬓角,面上仍带着柔柔浅笑,舞步潇洒如风,似行云流水,由旁人看来,两人璧玉成双,耳鬓厮磨,情话绵绵,孰不知底下暗潮汹涌,剑拔弩张: “我每天捎信予你,你一封不回,我忧心你病情加重,却不知你的病早已大好,只是不同我说,让我巴巴地等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为你牵肠挂肚,张罗灵药。。。莫盈,为何这般待我?你以为我白静江是什么人,由得你捏圆搓扁,逗耍戏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白静江说到最后,几乎是疾言厉色,尾音隐隐颤抖,莫盈听了却是大吃一惊,自白静江最后一次来医院探她,她并未接到他写的任何信笺,倘若白静江有信予她,定是被人暗中收走,而这故意不让他们有所接触的,毋庸细想也知,定是那接她电话、谎称白静江不在府上的严叔。 严叔不喜欢她,她听得出来,但却未料到严叔竟敢瞒着白静江行事,但转念一想,以严叔对白静江的忠心耿耿,所做一切,自然全都为着白静江好。 为着白静江好,所以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让她再有机会接近白静江。。。莫非严叔认为,她会害了白静江?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对白静江坦言,眼角一瞥瞧见穆世棠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此刻廖云珠已经回位,穆世棠的舞伴换成了方安琪,方安琪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因隔得远,也只听得类似‘意大利’‘威尼斯’‘叹息桥’之类的名胜景地,穆世棠一边同方安琪搭话,一边留神她与白静江,难为他一心三用,舞步倒半分不错。 “你无话对我说么?就这样心虚么?”白静江胸膛微微起伏,强压着脾气:“如果不是今晚在这里碰到你,我都不知道,你的身子竟然已经好到可以跟穆世棠约会*的地步了。。。你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北都,离开穆家的掌控,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这些只不过是你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对不对?你丢了一个四少,如今又搭上一个二少,明后,是否就轮到三少了?嗯?那我算什么!难道我白静江在你眼中,就只是一颗用完即弃的棋子么?!”白静江说到这里已是气急败坏,若非他将莫盈的脑袋按在胸口,便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但莫盈始终没做声,白静江见她默认,心头一股怒火差些控制不住,咬牙道:“你知道我伤得差点死掉吗?你知道我昏迷的那几夜里梦的是谁想的是谁吗?从不信命运神佛的我,竟然有过如此荒谬的念头——倘若我没能撑过去,好歹让你撑过去,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我即便过不了这条坎我也甘愿认了!可你。。。可你。。。每个人都跟我说你对我毫无情义,我一直不肯相信,哪怕到现在我还是不信,因为。。。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莫盈睁大眼睛,强忍着一涌而上的阵阵酸涩,咬唇把眼泪尽数咽回,她若是向白静江坦白她的真心实意,白静江就不会如此痛苦,更不会再责怪她恼恨她,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穆世棠方才那番话,切切实实击中了她一直以来深埋的心思。 曾经的莫盈本可以远离这一切是是非非,却因为爱慕四少而丢掉了性命,现在的莫盈怎能再重蹈覆辙,比之四少,白静江同样也是她惹不起的人。 她已经拿到了钱,假以时日,待肺病痊愈便能离开北都,去过她向往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以二少对莫小棉的情深似海,即便冒着忤逆穆心慈和穆世勋的风险,只要她开口请求,相信二少会看在她母亲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送她远走高飞。 那么,她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她本就是一心一意想要逃离这里,逃离穆心慈伺机而动的歹意杀机、穆世勋叵测难辨的监视软禁,逃离穆家与斋藤一刀之间不可不了断的国仇家恨,还有莫小棉所肩负的间谍任务以及她与日本人千丝万缕的谜样关系。。。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康庄大道就在前方不远,若不能快刀斩乱麻——更待何时? 该舍舍,该弃弃,既然决定要走,既然已经狠心,就不要再拖泥带水,横生枝节。 倒不如。。。让白静江继续误会好了,让他认为她对他是没有心的,她从来不曾担忧他牵挂他,她未有一刻为他的安危寝食难安提心吊胆甚至夜不能寐。。。这些,他都不必知道,这样,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格外伤怀。 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断个干净,将来才能清净。 “不说是么?你真当我拿你没法子么?”白静江一个旋身,带着她滑到舞台幕后甬道,将她抵在墙壁上,俯首重重吻下来,她本能抵抗,但此刻的白静江怒火滔天,抵抗只能火上浇油,眼看他的动作越来越狂放,她慢慢放弃挣扎,任由他捧着她的脸,侵入她的唇,席卷她所有的呼吸。 果然,他深深地吻她许久,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却因她的毫无反应而不得不停了下来,喘息道:“盈盈,我要听你亲口说。。。” “白公子言重了,似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不值得白公子挂记。”莫盈把心一横,抬眸看着白静江:“白公子的信。。。我自是收到了。。。但我身在病中,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帮衬得到公子分毫,且想来白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也无需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子在一旁画蛇添足,更何况——” 白静江的面色渐渐变了,莫盈只作不见,鼓足勇气,飞快地说下去:“更何况,我这人胸无大志,但求明哲保身,平安度日,纵使白公子另眼相待,但毕竟你我身份殊异。。。白公子受伤,牵涉帮会纷争,我一个外人不便多有亲近,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希望白公子大人大量,体恤我的难处,往后不要再来寻我麻烦。。。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有缘,而今缘尽于此,不如好聚好散罢。” “你。。。”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白静江一脸煞白,方才吻得动情的薄唇亦失去血色,微微颤动着,竟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整个晚上笑语晏晏,直到此刻才露出一丝伤后倦容:“你。。。很好。。。很好。。。”他蓦地倒退半步,一双眸子死死盯住她,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庞渐渐下移,突然扼向她的咽喉,冷冷道:“好一个绝情的女孩子。。。只可惜,我白静江认定的就一定要得到,倘若我得不到,我宁肯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不跟我走?!” 莫盈看着白静江毫无笑意的面孔,一时之间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心头渐渐沉下。 这是。。。白静江? 是了,她一直都知道,他的笑容就是一张浑然天成的面具,无论他高兴与否有事无事,他始终含笑以对,她曾经好奇,当他不笑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才知,原来他一旦不笑了,竟是。。。这样可怕。 那俊秀的眉、挺直的鼻、黑曜般的眼,仍是不折不扣的白静江,只是,那两片惯于含笑的薄唇如今抿成了犀利的锋刃;那秀雅清癯的面容此刻罩上了彻骨的霜雪;曾经一度含情脉脉的目光现在宛如两道长钉一般将她钉住;那堪比女子柔夷的美好指节,不过只是碰着她的肌肤,便足以令她浑身战栗。 杀气,直逼咽喉。 他看着她,如同看一只落入网中的猎物,由他主宰生死的俘虏。 她惊得心跳险些停止——这是她所不熟悉的白静江,怒到极致反而静若止水的白静江,他整个人仿若自极地而来,不带一丝一毫温度;前一刻他还是风流多情的贵公子,后一刻,他便成了冷酷狠厉的阿修罗。 第42章 圆舞(三) 此时此刻,就连莫盈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惊大于惧还是惧大于惊,论苍白,她的脸色亦比白静江好不到哪儿去,而那抵在她咽喉的指尖所传来的阵阵寒意又令她双膝发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但她生性倔强,愈是遇强愈是不弱,拼着一身宁折不弯的骨气,硬是挺直了背脊,一字一顿道: “白公子要杀要剐,我自是无可奈何。。。只不过,二少还在外面,白公子若真伤了我,二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劝白公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正在这时,穆世棠的声音在幕后响起:“小盈,小盈?你在哪里?”隐隐透着一丝焦急。 白静江眸光闪烁,指尖在莫盈颈间轻轻滑过,他出手快如闪电,收手亦是迅捷如雷,看着她淡淡道:“莫盈,我们还没完。”说罢便从甬道另一头出去了,白衣闪过转角的瞬间,这一头穆世棠转了进来,瞧见莫盈一个人靠墙站着,立马上前揽住她:“小盈,你无事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莫盈垂首避开穆世棠探询的目光:“方才去了化妆室。。。补妆。”穆世棠看着她泛白的脸色,目光落到她略微红肿的唇上,心中一沉,欲言又止。莫盈暗自深呼吸,整一整有些凌乱的鬓发,拉起穆世棠的袖子往外走:“这里闷得慌。。。口渴了,陪我喝点东西好么。”穆世棠话到嘴边打个转,跟在莫盈后头,默默叹口气。那边厢白静江早已坐定,正与双姝聊得欢欣雀跃,见他们回来,便招了侍者换茶添酒,谈笑间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仿佛方才一段公案只是过眼云烟。 这时大堂经理过来回话:“白公子,都准备好了,可以上菜了么。” 白静江看着穆世棠扶着莫盈步下舞池,心不在焉地道:“准备了什么?” 大堂经理愣了愣:“就是、起先公子吩咐的宵夜。。。” 白静江这才想起来:“那就上吧。” 大堂经理往身后打个手势,一串侍者鱼贯而入,依次奉上克鲁格粉红香槟、新鲜鱼子酱、一人一盅清汤鲍鱼、两只足有两公斤重的澳洲龙虾,一只蒜蓉清蒸一只芝士黄油,另附鳕鱼蟹柳配香芒蔬菜沙拉。 极品食材配极品烹饪,真正色香味俱全,惹人垂涎三尺。 穆世棠偕莫盈落座,见状不禁赞道:“白兄的布置总是一等一的精妙妥帖,真正是懂得享受之人,不似我只识点牛排红酒,毫无新意。” “静江岂敢与二少相提并论。”白静江的眼神扫过穆世棠握着莫盈的手,一笑道:“静江不过附庸风雅,二少才是名士风流。” “白兄谬赞,世棠受之有愧。”穆世棠看莫盈一眼,道:“只可惜,事不凑巧,小盈病体未愈,吃东西颇有讲究,海鲜类须得避忌,我又不能喝酒,恐怕要辜负白兄一番盛情美意了。”然而,就在穆世棠与白静江对话的档口,莫盈已经动起刀叉,切了一大块龙虾肉送进嘴里,跟着转战面前的清汤鲍鱼。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莫盈。方安琪一脸好奇,廖云珠瞠目结舌,穆世棠蹙了眉头,唯有白静江,似笑非笑地开口道:“还是莫小姐给白某面子。”眼神却是凌厉得很,盯着莫盈就如莫盈盯着龙虾一般。 莫盈不理白静江,只顾埋头大快朵颐,方才她跳了好一会儿舞,跟着又被白静江惊出一身冷意,现在安下神来,喝了两口果汁,倒真有些饥肠辘辘,一见桌上摆满珍馐佳肴,光是闻着那股勾魂摄魄的香,肚子就更饿了,想着回到医院只能清淡小菜,又有好长一段时间碰不得丰盛美味,于是乎决定,这一餐她就不跟白静江客气了。 既是白静江盛情宴请,单是冲着他方才凶狠跋扈的态度,不吃他一点,她心里不平衡。 就当是给她定惊了。 “hey,girl,delicious”方安琪身段丰满,平常颇注意节食,眼看莫盈毫无顾忌地敞开了吃,先是诧异,而后又觉饶有兴味,她有意与莫盈结交,脱口即是英文:“itak!” 莫盈知道眼前这位方安琪就是昔日送花笺给白静江的旧情人‘angel’,这混血女子的言行虽过于不羁,但胜在坦荡率真,并不令她讨厌,便搭腔道:“well,firstofalli’dly,i’mbored.i’ighbreak.”一口牛津英文流畅动听,亦不输方安琪。 “break?”方安琪哈哈一笑,她说英文标准纯美,说中文亦是字正腔圆:“我一直觉着东方女孩子温婉有余拘谨太过,不容易玩得起来,但我今天见着莫小姐,觉得你很有个性,我想我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哒!”说着大方伸手,爽朗道:“方安琪,英文名angel,很高兴认识你。” 莫盈与方安琪握手,眼角一瞄,微笑:“能认识像方小姐这样杰出的小提琴家,乃是莫盈的荣幸。” 方安琪闻言却吃了一惊:“什么?我在国内竟是名人?连你都认识我了?我怎么不知道!”说着转向白静江:“我在美国拿的那个奖,国内后来没报道的,莫非是你跟她说的么?”白静江一怔,脸色略有尴尬。 莫盈不由暗笑——白静江怎么可能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他的旧情人:“小提琴练得勤快,老茧是一大证明。”她指一指方安琪的指节。 “阿,原来是这个!”方安琪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莫小姐好眼力呀。”莫盈随口道:“哪里,我以前也有学过小提琴,所以经常用温热的水泡手以防生茧子。。。”“你也是拉小提琴的?”方安琪又吃一惊:“可你的手指十分细腻柔软,实在不像是拉小提琴的手啊!” 莫盈心头一咯噔,这才想起小提琴乃是前世苏小棉的特长,这一世的莫盈只学过钢琴,弹得也不甚勤快,所以手上几乎看不出茧子来,于是忙改口道:“小提琴。。。那是我小时候心血来潮,玩过一阵子,后来觉着太难便不玩了,现在都忘光了。”就这么敷衍了事。 “嗯,小提琴开始总是很难的,手啊肩啊都痛得很,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拉小提琴,否则手上起厚茧,肩膀也容易生得宽,模样就不好看啦。”说到练琴艰苦,方安琪先是叹口气,跟着摊一摊双手,耸一耸肩膀,又朗声笑道:“就似我如今这般,好好一双手粗糙得很,身段也不似你们那般娇娇俏俏柔柔弱弱的,难怪不讨人喜欢。”说着眼角斜斜睨向白静江,嘟着一抹玫瑰花瓣似得丰唇,半嗔半怨道:“是不?” 方安琪的手确实比一般女孩子大些,肩膀也有点宽,但因着身段高挑,整体看来并没有违和感,反而更衬出她的大眼睛高鼻梁,于东方女子的精细之中平添几分异域风情,再加上她前凸后翘丰润浑圆的惹火身材,若谁敢说她不讨人喜欢简直是睁眼瞎话。 当然,方安琪也不过是装痴撒娇,与白静江调*,二人虽分了手,但多年旧情不是一笔就能勾销的,至少对方安琪来说,打情骂俏这种事,就算是普通异性朋友之间也是习以为常,只不过看在旁人眼里,便未必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白静江抬眼,但见莫盈自始至终毫无破绽的冷漠姿态,心中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就似冰火两重天,渐渐麻得没了寒意,正逢方安琪靠过来,便顺势勾起她的下巴,莞尔一笑,柔声道:“怎会呢,angel你天生丽质,瑕不掩瑜,还有谁能比你讨人欢喜。” “真的么?!”方安琪一听乐了,靠在白静江身上咯咯笑,白静江握着方安琪的手仔细瞅了瞅,满目怜惜道:“吃了这么多苦,有今日成就也算值得。。。只是看着叫人心疼得紧。” 话音未落,莫盈手里的汤勺不慎碰到鼻子,滚烫的汤水溅到脸上,白嫩的肌肤立刻红了一块,穆世棠一直留心莫盈,见状急忙抓起手巾,捧着莫盈的脸蛋,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关切,恰是应了白静江那句‘心疼得紧’。 白静江虽是对着方安琪说话,眼角却片刻不离对面二人,此刻脸色蓦地一僵,突然止住了话头,干笑两声:“看来有人比我更懂得心疼呢。。。二少怜香惜玉之心,实令静江自叹弗如。。。静江,竟是愈来愈羡慕二少了。” “哟,这般酸溜溜的干嘛,瞧人家亲厚着,你妒忌啊?可不是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只爱看你一个!”方安琪顺着白静江的视线望去,只见穆世棠对莫盈体贴入微,自然而然以为他们如今是一对儿了,便大大咧咧地调侃道:“莫小姐,你别听白公子花言巧语的,小心哦他最会哄女孩子了,他的红颜知己排出来,只怕忠孝北路一条街也站不完!这不,眼下连我们清高才女云珠小姐都不慎落入他法网之中,为着他茶不思饭不想不说,甚至将那鼎鼎大名的梁少爷撇在脑后。。。二少,你还是早早带莫小姐回家去罢,免得一着不慎,让这个色鬼把莫小姐偷走哦!” 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场四人形色各异。 穆世棠看向廖云珠,心下惊诧万分,因是穆心慈特别留意的一件事,且穆家二夫人正是梁家嫡系小姐,按辈分乃是梁振华的姑姑,是以穆家上下都知道梁振华在英国留学期间追求过廖云珠,原只道廖云珠不肯接受梁振华的爱慕乃是顾忌着穆家与梁家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孰料廖云珠早已心有所属,而她的心上人竟是白静江! 穆世棠本不欲干涉表妹的社交自由,但话到此处终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云珠,你与白兄是怎么认识的?” 廖云珠方才见方安琪打开话闸滔滔不绝便知情况不妙,频频向方安琪递送眼色,方安琪却没那么多弯肠子,只觉风花雪月乃美谈一桩,何况莫盈与穆世棠结伴而来,形状亲密,必是一对,穆世棠又是廖云珠的表哥,便以为无话不可说,再者自己既与白静江分了手,若能促成廖云珠与白静江一段好事,也是顺水人情,皆大欢喜。谁料话一出口,廖云珠当场变色,跟着穆世棠的一句问话,令廖云珠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了:“瞧二表哥的记性。。。两年前我还没去英国求学那会儿,白老爷子不是亲自带着白公子与白小姐登门拜访穆府,与督军大人定下二表哥与白小姐的婚事么。。。大家还一起吃了晚饭的。” 白静江一直在观察莫盈的反应,莫盈却刻意回避白静江的目光,低着头,有一刀没一刀地切着龙虾,默默送到嘴里,她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却硬是赌着一口气,装出一副‘我当耳旁风’的样子,坚决不露半分方安琪那番话对她造成的影响,只是龙虾肉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索性端起酒杯混着红酒一吞了事,但酒一喝多,面孔就红了起来,头晕转向之际,耳畔听得廖云珠提到婚事,不由一愣,满脸惊讶地看向穆世棠:“阿?你的未婚妻,就是白家小姐?” “哦?难道二少从来没跟莫小姐提过,他的未婚妻正是舍妹白凤殊?这倒稀奇了。”白静江挑一挑眉,眼着穆世棠神情尴尬,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二少最近修身养性,想来还没得到消息,舍妹日前已从法国归来,虽因帮中内务之故,不得不闭门谢客一段时间,如今却已完全恢复,正日盼夜盼地等着二少音讯呢。。。话说你俩的婚期不是定在八月中秋么?我记得听我爹提过,说是与穆督军早就商量好的。。。二少,你不会忘了吧?” 这一席话下来,穆世棠可谓坐如针毡,他抚一抚额头,长叹口气,百般无奈道:“白兄,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世棠的心意在两年前就已当众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不会娶白凤殊!当日如是说,今日也如是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但我绝不违心言行,世棠虽不才,但就这一点,还算做得到。”说着看向莫盈,歉然道:“小盈,之前没有对你说实话,对不起,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觉着你不必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操心。。。你不会怪我吧。” 莫盈看看穆世棠,又看看白静江,她倒真是吃了一惊,实没料到白静江竟是穆世棠的准大舅子!但转念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试问放眼北都,足以帮衬得了穆家、被称为‘财雄势厚未婚妻’的,除了白家小姐,还能有谁? 正在这时,楼下哗啦传来一声巨响,大堂经理匆匆跑过来,向白静江鞠躬作揖:“打扰公子用餐实在万分抱歉,有位客人喝醉,不慎摔了酒瓶子,我这就去处理。”说着拉起一道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整个二楼顿时安静下来。 方安琪见自己一段玩笑话勾出这么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由有些懊悔,但见白静江一瞬不瞬地盯着莫盈,心中不禁涌上疑窦,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这时廖云珠开口道:“二表哥,请恕云珠多嘴问一句,你与莫小姐。。。究竟是何关系?”廖云珠从未见过莫盈,但却听过她的名字,无论是大姐还是三少、四少,都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女子,辛颦更因这个女子与四少闹不愉快,搬去娘家安胎,今日终于见到罪魁祸首,却与二少并肩出现,过从甚密,未免匪夷所思。 然而,真正叫廖云珠胆战心惊的是,白静江在看到莫盈的那一刹便开始行为反常,先是失了好一会神,同他说什么都是一脸漫不经心,不仅如此,他明知她不便在这里碰见穆家人,但他仍执意邀请莫盈、穆世棠上楼同坐,而当人家真的如他所愿来了,他却又字字绵里藏针冷嘲热讽——这根本不是白静江对待女子一贯亲和取悦的态度,更何况,他看莫盈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 其实廖云珠最想知道的,并非是二表哥与莫盈之间是何关系,而是白静江与莫盈之间是何关系,但她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问,于是只能挑穆世棠起头。 孰料,穆世棠未及开口,莫盈便抢道:“二少是我知己。” 第43章 宿敌(一) “知己?”白静江转动手中酒杯,修长纤秀的十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唇角扬起一道单薄弧度,浅浅一笑:“却不知,哪一类知己,可以像莫小姐与二少这般亲密无间,旁若无人?” 面对白静江灼灼眼神,莫盈的脸颊不由泛起红晕,料想方才在楼下与穆世棠玩笑情态定是被白静江瞧了去。。。但他又凭什么指责她?他还不是一转身就找了两个美人举杯共饮谈笑风生?!方才他与方安琪一而再再而三的嬉戏*,不就是为着给她看——她不应承他又如何,他一样有的是机会和对象高兴快活!只要想到这里,她就气得牙痒痒,偏生纵使憋得内伤也要装出一副懵懂模样,一口顶回去: “知己便是知己,知己之间相互关心照顾,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倒有些不大明白公子的意思呢。。。总而言之,倘若有人要欺负我,二少会护我、替我出头,不让我受委屈就是了。”说罢看向穆世棠:“对么?” “小盈,我自然会关心照顾你、替你出头不让你受委屈,只是。。。”穆世棠见廖云珠两眼瞪得老大,心知她定是被莫盈引导向岔路去了,正愁如何解释,不料莫盈竟当着众人的面,凑过来,在他脸庞亲了一口,莞尔一笑:“果然,我就知道二少待我是最好的了。” 白静江蓦地脸色一变,手中酒杯倾翻,撞在盛龙虾的盘子上,发出‘梆’一声响,磕掉了一块玻璃。 这一下子,廖云珠陡然绿了脸,方安琪也终于看出端倪何在,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很是稀奇地盯着莫盈,倒不是稀奇于莫盈亲了穆世棠,而是稀奇于莫盈居然敢当白静江的面,亲了穆世棠。 方安琪瞅瞅白静江,再瞅瞅莫盈,暗地里为莫盈捏一把冷汗,心想这小姑娘大抵是不太了解白静江的,否则绝不会做出如此轻率举动,当众给白静江难堪,诚然白静江看着是个慷慨大方风度翩翩温雅和善的谦谦君子。。。但狐狸就是狐狸,狐狸吃鸡的时候也是笑嘻嘻喜滋滋的。 如同此时此刻,白静江面上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风流倜傥、轻松自在,但他骨子里八成早已怒涛滚滚杀气腾腾,恨不得把你咬成碎片。 方安琪本是靠白静江而坐,现下不由自主地挪到一旁——就连她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能察觉从白静江身上传来的那一丝令人压抑的张力,莫盈怎么就不明白呢?方安琪实在搞不懂,莫盈也不像是个笨肚肠的,到底她是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拔毛,自找死路呢? “真不错,莫小姐,四少前脚一出事,你后脚就转移阵地,抓牢了二少这座靠山。”白静江的笑意终于渐渐淡了下去,却浮上一丝不易捕捉的苍白:“你很有本事。。。静江佩服!” 莫盈一怔,四少出了事?怎得穆世棠在她面前半字风声都没露过?不及细想,只听得白静江又冷冷道:“不过,容静江斗胆提醒莫小姐一句,凡事见好就收,未免引火烧身,伤人伤己。” 白静江的眼神一直定在莫盈身上,看似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仿佛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白公子金玉良言,莫盈岂敢不受。”莫盈被白静江盯得心中一阵狂跳,不得不垂下眼帘,硬着头皮道:“今夜多谢公子美酒佳肴,我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生日,天色已晚,这就先告辞了。” 穆世棠早在白静江提到白凤殊的时候就想要走人,听莫盈如是说,自然正中下怀:“确实时辰不早,再晚就耽误你吃药了。”说着站起来,最后又看了廖云珠一眼,皱了皱眉头,廖云珠被穆世棠这一注目,一颗心又开始打鼓——过了今晚,她对白静江的心思便再也瞒不住穆家了,一想到穆心慈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她就头疼得很。 穆世棠伴着莫盈双双离去,白静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莫盈消失在门口,隔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正对上方安琪一脸促狭。 “it’sher,right”方安琪向白静江举杯,两瓣性感丰唇一张一合,无声笑道:“ss.” 公主。。。她如今还是他的公主吗?白静江接过侍者送来的水晶高脚杯,抿一口酒,克鲁格香槟独有的清雅幽香徘徊在喉咙里,刹那转为苦涩。 廖云珠见白静江一脸意兴阑珊,深觉自讨没趣,她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全因一颗芳心系在白静江身上,纵使方安琪平素在旁打情骂俏,她亦能隐忍不发,只道送走了方安琪,白静江身边的位置便非她莫属,孰料今夜局面一波三折,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又是难堪又是气闷,此刻话也不欲多说,直接起身告辞。 方安琪知白静江心情不好,便跟着要走,白静江并未挽留,但人既是他请来的,他须得礼数周全,亲自相送她们回家才是,于是携了二女下楼,正逢侍者将满地碎玻璃扫进麻袋去,再看吧台,竟然整个酒柜都被砸烂了,连带他花大价钱空运来的整一箱子克鲁格粉红香槟也没能幸免于难,不由面露不悦,移目看向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摸摸脑门的汗,不得不过来禀道:“白公子,方才是。。。方才是。。。” 白静江不耐道:“干嘛吞吞吐吐的?到底是谁胆敢在此大动干戈?不晓得这是谁家的地界么?” 大堂经理闻言哭丧着脸道:“公子。。。白小姐出手,我等不敢阻拦啊。” 白静江的步子嘎然止住,跟在身后下楼的廖云珠收势不及,堪堪撞在白静江背上,闹了个满脸通红,白静江却未有所觉,一把抓住大堂经理的前襟,喝道:“你说社么——方才白凤殊在这里?” 大堂经理吓一跳,结结巴巴道:“是。。。是啊,白小姐。。。是跟在穆二少后头进来的,不让我们声张。。。” 刹那白静江脸色骤变,突然一个箭步冲下楼,推门上车,疾驰而去,也不管方安琪在背后大喊大叫,气得猛踩高跟鞋,将地板蹬得咚咚作响,而廖云珠望着那一抹白衣如流星一般飞过门栏消失在夜色里,攥着丝绢的手心一片阴凉,一张秀丽容颜蓦地黯然失色。 车里,穆世棠与莫盈一路无语,气氛十分沉闷,穆世棠眼角余光一直在莫盈脸上打转儿,莫盈瞥他一眼,淡淡道:“二少有话不妨直说。” “小盈,你和白静江,究竟是怎么结识的?”穆世棠迟疑一下,仍是问出心中疑惑:“你们。。。很亲近吗?这一阵子,你一直不开心。。。就是为着他吗?” “你怎知我是为他不开心?你怎知我不是为四少不开心?”莫盈脸朝窗外,声音不温不火:“你很了解我吗?” “你从未在我跟前提过四弟半句,他人在前线,倒还时常念起你。。。后来他知道你病了,与三弟大吵一架,责怪三弟竟将他蒙在鼓里。”穆世棠看莫盈一眼,忍不住道:“大抵也是因这缘故,四弟瞒着三弟独率十三营充前锋,结果敌军早有准备,十三营中伏,四弟身陷囫囵,生死未卜,三弟已经赶去救援。。。也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说着长叹口气,眼圈儿微红,嗓音低哑:“我真没用,作为同父同母的兄弟却一点帮不上忙,倘若四弟有个三长两短,我断是没颜面向娘亲交代的。” 莫盈沉默半晌,这种事,她也一样帮不上忙,前线是真枪实弹的地方,稍有差池就是性命之虞,那样的枪林弹雨不是生活在太平后方的他们可以体会的,但虽说与她无关,她与四少毕竟有过面缘,总算相识一场,便安慰道: “四少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所谓虎父无犬子,行至险处必有奇招,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归来,你就不要太担心了。。。更何况,还有三少在呢。”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穆世棠勉强挤出一丝笑:“但愿如此罢。” 这些事故,报纸上分毫未提,可见都被当局压了下去,以免紊乱民心,莫盈心中一动,试探问道:“白帮近日好像不很太平。。。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连你也听说了?”穆世棠诧异地看了莫盈一眼:“我都是前几日与大姐通过电话才知,最近白帮出了好大的内乱,道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是白帮出了内鬼,害得秦爷没了,就是已故白夫人的大哥,也是白老爷子的左膀右臂,据传内鬼是伍伯,亦是白帮的三朝元老。。。白老爷子因此遭同道质疑,被呼吁退位让贤,如今犯病卧床,白静江也很长一段时间未曾露面,大姐说白静江为白老爷子挡了一枪,子弹打在心口上,差点就没命了。。。” “你说。。。枪伤?”莫盈蓦地一呆:“他受了枪伤?刚才在西餐厅,你怎么不说呢?” “我一向不关注帮会动静,只听大姐陆续提过一些,并不了解具体细节,何况我与白静江两年未见,彼此多有生疏,突然当众问及帮务,总归不妥,再说我看他方才表现得很正常,实在不像是重伤过的人,这种消息道上以讹传讹,也是有的。” 穆世棠见莫盈神色有些起伏不定,心下微微一震,道: “小盈,我知我没有资格管你这些事,但我既承诺了你妈妈要照顾你,就是被你怪责我也要多嘴说上一句——白静江不是你的良配,且不论那方安琪,就是我表妹廖云珠,竟也与他有些过节。。。此人流连花丛,纵尽声色犬马,你若对他动了真格,我怕你将来懊悔吃苦。” 莫盈闻得白静江枪伤凶险,思及方才在西餐厅、白静江那一番话‘倘若我没能撑过去,好歹让你撑过去,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我即便过不了这条坎我也甘愿认了!’,正值心烦意乱之际,听穆世棠如是说,不由冷道: “横竖二少你便是那柳下惠似得,只怕论风月艳遇,二少绝不逊于白公子,你等就别五十步笑一百步,当我是无知少女了,我有眼睛,赤橙黄绿青蓝紫,我能看得分明。” 话虽如此,她却知穆世棠所言非虚,白静江与那方安琪自是铁板钉钉的,单从方安琪待白静江无所顾忌的态度便可看出二人关系匪浅,反观廖云珠在白静江面前则十分温顺羞怯,凝着白静江的眼神虽饱含思慕却内敛克己,想来也是因为出身大家闺秀,是以不敢大胆表露更进一步。。。 罢了,她又想多了,他和谁在一起,走到哪一步,关她什么事呢。 但他受伤却是真的,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仍是挂住她,替她张罗灵药,办妥存折房契,可她非但没有向他道一声谢,反而掉头就走——因一己之私而拒他于千里之外,不假辞色,冷漠以对,甚至刻意刺伤他。。。她确实做地过分,就跟过河拆桥似得。 不管她有多么想逃出这片天空,她都应当积极面对,而不是消极逃避,至少不是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他。 就像他说的。。。那只会伤人伤己。 “对不起,二少,麻烦你把车开回西餐厅去,我有些事儿要当面跟。。。”莫盈脱口而出,穆世棠却不假思索地打断道:“小盈,今天你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好好睡一觉,等日后想清楚了再定夺不迟。” 莫盈沉吟一会儿,也觉着有理,方才那般狠心,现在又一时冲动。。。如此反复不决怎是她的风格,便笑道:“对不起,我怕是喝多了,今晚真的谢谢你。。。”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一阵强光刺目,仿佛有什么迎面冲来,待看清却已不及反应,耳畔闻得穆世棠一声惊呼,整个车厢刹时三百六十度飞转不停,慌乱之中,她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却在车头撞向路边的时候被甩了出去,掉在地上连着滚了好几滚,但闻‘碰’一声巨响,只见树枝倾倒,车尾冒烟,穆世棠头伏在方向盘上,血流满面,一动不动。 “二少!”她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却动弹不得,胳膊肘摔破了,胸膛发痛,似被强力所伤,所幸她穿得多,虽一身是伤,好在损到筋骨,勉强了一阵,仍是半支着身子,爬了起来,就在这时,方才那股强光又直直地打到她的脸上,她一边伸手去挡,一边试图睁眼看个分明,只见十米开外,一个女子坐在车里,手握方向盘,狠狠地盯着她。 待看清那女子的相貌,她蓦地倒退一步,重又跌坐在地。 凤眼斜挑,脸如银盘,那竟是。。。sabrina? 就在她惊怔的档口,那女子突然冲她冷艳一笑,发动引擎,脚踩油门,对准她驾驶着轿车呼啸而来! 第44章 宿敌(二) 当那两束亮如白昼的灯光刺入她的眼,当那女子的脸庞离她愈来愈近,她仿佛是被烈焰灼伤一般浑身滚烫,脑海里刹那闪现无数碎片,拼凑成一幅又一幅光怪陆离的影像。 她突然忆起了第一次见到sabrina时的情景。 彼时何禹哲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携她同往,sabrina开着法拉利跑车,挽一只限量版lv闪亮登场,刹那吸引了几乎在座所有男客的目光,自然,如此众志成城的追捧并不单单因为sabrina的美貌,更为那一身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光宝气——谁都知道,若是能俘获这位千金小姐的青睐,岂止少奋斗十年,简直一辈子不必奋斗了。 sabrina踩着名牌高跟鞋在宴会厅里踱来踱去,一帮男生竞相邀约,大献殷勤,然而那么多空位就在手边,sabrina却看也不看,径直走到何禹哲身畔坐下,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冲何禹哲嫣然一笑,眸光流转之际意味深长,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初次见面,她就不喜欢sabrina那种目中无人的高调做派,同时也暗含了一份妒忌在里头,因为sabrina拥有她所没有的三千宠爱与显赫家世,而这些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不亚于美貌的致命吸引,更何况,sabrina还是个美人,但当时她年纪小,并未深想,只自我安慰着,即使sabrina拥有全世界又如何,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她拥有一个倾心相爱的何禹哲。 直至两年后,何父摆六十寿宴,sabrina与父母携名贵寿礼而来,一番漂亮的场面话哄得何父何母笑不拢嘴,相对的,何家二老则十分冷落陪在何禹哲身旁的她,态度只能以生疏的客气来形容,禹哲明明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也没向他父母介绍她和他的关系,只是忙着招呼宾客。席间,sabrina走到她身边,满溢的笑容里带了一抹讥诮:“好久不见,如今你是越来越面善了,禹哲挑女朋友的眼光,真是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啊!” 那个时候,她仍不明就里,只是凭借女人天生的直觉,认定sabrina来意不善,怕是要与她争抢禹哲,便对sabrina的搭话爱理不理,倒是sabrina频频向她举杯,脸上充满志在必得的神气,整一晚上sabrina犹如何家二号女主角,陪着禹哲,代替何父敬酒挡酒,驾轻就熟地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散场时分,何家二老拉着禹哲,对sabrina的大家风范赞不绝口,言下很有意将sabrina与禹哲撮合成一对,倒把她晾在一边,仿佛她是毫无分量的空气一样。她窝了一肚子火,回家就对禹哲发了脾气,两人不欢而散,好在禹哲性情宽容,被她大骂一顿还能低声下气地找她赔罪,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和好如初,就在她以为这件事算翻篇儿了的时候,禹哲突然出差,与sabrina共赴欧洲,一别两周,音讯全无,她日日提心吊胆,唯恐那俩人在漫漫长路发生些什么,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她一直视sabrina是介入她与禹哲之间的第三者,但事实上她自己才是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sabrina早在她来到之前就与禹哲关系密切,哪怕她已与禹哲走在一起,他们亦是藕断丝连,而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的,只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天真愚昧的她罢了。 倘若能够一辈子这样糊涂下去,倒也是她的福气,可惜不论如何华丽的戏曲也终有落幕时分,而当真相大白,当死亡随之来临的那一刻,她仍是难以置信——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整整十年,她竟然一直生活在梦幻泡影之中,是一只点缀他人情爱苦海的傀儡娃娃。 那一日,她本是约了禹哲逛街,临出门收到一封快递,打开一看,一张精美的喜帖掉了出来,摸着那几个烫金字的花好月圆,以及华丽文案下新郎新娘的名字,她瞬间就被击倒了,刹那,所有的深埋在心底的惧怕统统变为现实——她输得一败涂地。 一边奔跑一边哭泣,无视路人奇异目光,她冲到何禹哲的家里,将喜帖扔在他的脸上,他呆呆地望着她,形容苍白颓废,半晌只说了一句:“小棉,是我对不起你,恳求你原谅我,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的,我们。。。分手吧。”一旁,何伯母苦口婆心的劝她放手,还禹哲自由,别再阻挠他的锦绣前程,她方才明白过来——何家之所以能自立门户开公司,原是靠sabrina父母的注资,何家的光鲜腾达,都是sabrina给的。 她怒不可抑,狠狠扇了何禹哲一记耳光,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情无义是个大骗子,他跪在她脚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恳求她的原谅,她看着他,不禁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她为这个男人奉献了纯洁的身心,完完全全地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到头来他竟只有一句对不起?不,这不是她应得的!凭什么她要接受他的对不起,让他有补偿她、抵消愧疚的机会?不!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要报复,她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她发疯一样地跑出去,他伸手拉她,却被何伯母拖住,她站在楼下等了很久,他到底还是没有追出来,午间日头正烈,艳阳照在她身上,火辣辣得疼,正在这时,sabrina打电话来,得意洋洋地问她收到喜帖没有,还请她做伴娘、去试伴娘服,竟是想要她亲眼看着他们喜结连理,好叫她彻底死了对何禹哲的心,她心中冷笑,没想到sabrina是这样一个既虚荣又愚蠢的女人,居然如此看扁她、轻贱她,所谓狗急也会跳墙,难道她就会任凭羞辱,坐以待毙么? 接电话的手颤抖不停,嗓音却平稳得听不出一丝端倪,她答应sabrina出席婚礼,参加伴娘团,在去婚纱店之前,她买了一把水果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个。到了婚纱店,sabrina与另外两个伴娘吹拉弹唱,尽情炫耀,在她面前大晒幸福秀甜蜜,更取出一打又一打的婚纱照给她看,张张都是剜心刺目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她突然觉得倘若就这么杀了这个女人未免太便宜了她,她决定不杀她,她要挫掉她的嚣张和锐气,她要让她留下一辈子的阴影,那隐藏在幸福外表下的阴影。于是,作为伴娘之一,她如约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无懈可击地演完全场,甚至站在他们身旁,听牧师宣读祝词,亲耳听着何禹哲说出那句:yesido。 婚礼结束,何禹哲的脸色很不好看,频频看向身后仪仗队中的她,目中流露着万分的痛苦和无奈,但即便这样又如何,他仍是要在十字架前与sabrina携手立下庄重誓言,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贱,不离不弃。 就为着那份雄厚的嫁妆,他抛弃了他们的‘海誓山盟’,许下另一个丑陋的谎言,何其可笑,何其可憎! 她已恨他恨到麻木,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心中只剩下复仇的快意。 是夜,何家在别墅大摆喜宴,伴娘团陪着新娘去化妆间换装,sabrina却遣了其他人出去,单留了她一个,一边补粉描妆,一边对在一旁整理婚纱的她道:“不得不说,是我们难为你了,禹哲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痴太傻太善良,当年那宗车祸又不是他的错,是小棉任性硬要开车,明明连驾照都fail掉了,那不是害人害己是什么。。。禹哲躺了两个月的医院,吃了多少苦头啊,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还一味自责至今,对那死丫头念念不忘。。。” sabrina合上粉饼,看了她一眼,一张笑脸明艳照人:“今儿辛苦你了,等会让禹哲包你个大红包,你也别恨他,男人嘛,都有情难自禁的时候,不过话说回来,也是你命不好,谁叫你长得那么像那死丫头呢,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连我都被吓了一跳,难怪禹哲肯花那么多功夫千里迢迢地把你带回来,只是我没料到,他竟然能把戏做得那么逼真,甚至变本加厉,一手将你打造成小棉的样子。。。” “哦对了,小棉以前就是爱玩小提琴啦钢琴啦跳舞画画一类,听说他也有送你去学,这可真够搞笑了,小棉出生艺术家庭,那是基因决定的艺术天赋,怎是随便找个人后天恶补一下就能赶上的?禹哲实在傻气,即使眉眼相像,但论谈吐气质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换张身份证改个名字就能以假乱真的呀。。。” “算了,这些事儿终归都是过去式,我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毕竟我跟禹哲青梅竹马,他那点移情的小毛病我还不明白么,这些年我不过是看在他伤心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凭禹哲的仪表人才,有女人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既然我现在已是名正言顺的何太太,我就必须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肃清了。”sabrina从手袋里抽出一张支票,扔在婚纱上:“这个数目,该够你完成学业,再付个房子首期,如果你肯自动消失在何禹哲面前是最好,我也乐得当以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否则——” sabrina一跺高跟鞋站起来,对镜抹平礼服上的小褶皱:“你现在还是研究生,听说你打算将来留校当教员?要是让学校知道你勾搭有妇之夫,只怕不止留校无望,拿学位都会有影响。。。你们校长是我爸的老同学,我叫他大伯的,他从小疼我,最看不得我受人欺负,话说今天他也来了,应该就在席上,你方才没跟他招呼一声么?” sabrina凝视镜中的自己,红唇烈焰,发髻高绾,终于满意了,施施然往外走去:“好了,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我就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等把这里收拾完你也出去喝一杯吧,外面大把金龟婿可供挑拣,只要你记得下次睁大眼睛,别再白白为他人作嫁衣。。。” 一个一个字,就似刀子一样割裂她的心膛,她忍无可忍,终于斩断最后一丝犹豫,抄起一只装饰烛台从背后打昏了sabrina,接着搜出sabrina的手机和钥匙,发短信给首席伴娘说需要休息一下暂不见客,随后拽着sabrina的腿,乘独立电梯去了三楼婚房,反锁房门,挪动柜子抵住门口。 她换上sabrina的婚纱,戴上sabrina的婚戒,和着红酒吞下事先准备的一整瓶安眠药,用唇膏在墙头写了一行字,跟着上床,与sabrina并排躺在一起。 那个时候,楼下热闹非凡,宾主推杯换盏,不亦乐乎,何禹哲借敬酒消愁,伴娘们忙着结识青年才俊寻觅良机,长辈们大谈合作前景,谁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身体不适的新娘,还有一个伴娘也失踪了。 于是,如她所愿,她死在他们的婚礼上,死在他们新房的婚床上,死在新娘子的身畔,用如此狠毒的方式,成为这一场豪华婚礼的污点,成为他们终身挥之不去的噩梦。 至于曾令她痛爱如今又痛恨的何禹哲,当他冲进房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将会是那雪白墙壁上宛如鲜血一般的红字——‘禹哲,记住,是你又一次杀死了我。你的小棉。’ 她特意加上‘又一次’,真是用心良苦阿。 这么多年,他一直深爱小棉,为小棉的死自责,不断地从相似身影上寻找慰藉,既然他把她当成小棉最完美的替代品,那么就让她以小棉的名义,让他再度经历一番昔日的痛不欲生,万劫不复吧——他的精神崩溃,便是她所期待的报复! 想起来了,终于都想起来了,那穿着婚纱戴着婚戒死去的艳尸,并非死于不幸意外,而是蓄谋自杀;那伏在病房里痛苦哭泣的英俊男子,也不是她步入婚姻殿堂的丈夫,而是令她扭曲灵魂的心魔。 原来竟是这样的。 原来,曾经的她,是可以为了爱情如此狠、毒、绝,一朝伤心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杀敌一千自损三千的不归路。。。 “哗啦!” 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脸上生疼,像是被人掴了一记耳光。 “我问你,你跟穆世棠好了多久了?你们都做过什么?!”耳畔一声厉喝:“醒醒!听到我说话没有!” 莫盈被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叫嚣惊醒,慢慢睁开一丝眼皮,只见铺着青石板的地面,脚边盘着一条粗绳子,那粗绳子一直蜿蜒到她身上,将她捆成一个粽子。 一只细白的手伸来,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她看见那一张明艳照人的脸,三分讥诮,七分骄傲,正是惯有的摸样,便不由笑了:“sabrina,好久不见。” 那艳女先是一怔,跟着又掴她一记耳光:“你脑筋给我放清楚点,我是白凤殊,是穆世棠的未婚妻,我有话问你!” 第45章 月白桂花香(一) “什么?”莫盈蓦地呆住,继而哈哈大笑,直笑得泪雾朦胧:“你就是白凤殊?原来你就是白凤殊!” 重来一次,她生为莫盈,何禹哲摇身一变成了二少,sabrina竟然是二少的未婚妻白凤殊。。。难道这两个冤家竟是她摆脱不掉的魔障,要与她世世纠缠么?! “你、你疯了吧?有什么好笑的?!”白凤殊狠狠瞪着莫盈:“来啊,叫她闭嘴!”身后两名大汉不由分说上前,一边一个架起莫盈,将她拖到墙角一只水缸旁,按着她的头没入水里。 莫盈不及闭息,当下便呛了一口,本能反抗几下,头顶却似有千斤重,任她如何挣扎也起不来,森寒的冰水顿如一只巨茧困住了她,脆弱的肺腑仿佛要爆裂一般难受,很快,一身气力消弭殆尽,脑海逐渐归于空白,然而,就在她无以为继之时,后领子忽被一股大力提起,离开了水面,恢复呼吸的刹那,她一边呕水一边猛咳,娇弱身躯不停颤抖,犹如秋风落叶一般。 白凤殊示意大汉松手,莫盈本是被提着,胳膊陡然失去借力,一脚不稳便滑下地去,额头不慎磕到青石板,立刻渗出血来,她倒在地上,浑身湿透,一抚前额,只见指间晕染的点点殷红,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悲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现在清醒了没有?”白凤殊踏前一步,扬起下巴,一脸傲色:“你最好识相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妄想诓我,便可少受些皮肉苦。” 莫盈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子,终于慢慢消停下来,却对白凤殊的说话置若罔闻,抬眼之际,只见头顶一盏旧得发黄的吊灯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水缸旁堆叠着一捆旧棉被和几个樟木箱子,箱子上方有扇天窗,窗外满是杂草。 这里仿佛是某间老宅的地下室,就算她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吧?那。。。他呢?莫盈默默地念着一个名字,脑海里闪过一片雪白衣角,不禁黯然——她方才对他那般不留情面,竟还指望他来救她于水火么?! “我问你,你跟穆世棠是什么关系?何时认得?认得多久了?”白凤殊看莫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飞起一脚踢向她:“快说!” 莫盈一见她抬脚便蹙了眉,撑着胳膊肘翻了个身避开,苍白着脸,又喘了一口,道:“白小姐,开车撞人和绑架都是犯法的,即便你是白帮中人,但侵犯无辜良民,应该不是白帮的规矩吧。” “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轮不到你同我讲帮规!”白凤殊一踢未中,脸色一沉:“我再问你一遍,你跟穆世棠好了多久了?你们都做过什么?!”白凤殊一甩手里的鞭子,落到青石板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敢说假话,我要你好看!” “白小姐,如果你想问的是二少跟我有没有上过床,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没有。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二少——”莫盈说着顿了顿,叹口气:“差点忘了,他被你撞昏了,不知现在死了没有。” “胡说!他哪有那么容易死?!不许你诅咒他!”白凤殊握着鞭子的手抖了抖,脱口道:“我已经派人送他去医院了!他才死不了呢!”说完又觉气短,狠狠瞪了莫盈一眼。 “咦?车既是你撞的,你倒还反过来心疼被你撞的人?”莫盈闻言不禁失笑:“话说白小姐不是本想要撞死我们的么?怎地又半途而废了?” “我是本想要撞死你们。。。你们没一个是好人!”白凤殊的脸色有些难看,咬牙道:“穆世棠那个混蛋,让他流点血算是便宜他了!从没有人敢像他这么待我,方才我就是真撞死了他,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莫盈忍不住皱眉——一会儿不许人家死,一会儿又恨不得杀了人家,这位小姐真是纠结。 “你们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么?婚期定在八月中秋。。。记得白静江说了的。”莫盈靠着水缸勉强支起半身,捂着胸口喘了几下,道:“白小姐放心,到时二少定会依约娶妻,穆白联姻既是穆督军亲自订下,二少岂敢忤逆督军,你抓我当真多此一举。。。” “哼,穆世棠这些日子不都跟你在一起么?你以为我不知道?”白凤殊目如利刃,突然一把抓住莫盈的头发,咬唇道:“婚期在前,我等他来找我,他却把我晾在一边,陪着你吃西餐谈笑风生,要不是今天我心血来潮去白静江的餐厅,也不会看见那一幕。。。我真是佩服你们这种货色,不愧是戏子生的,唱作俱佳入木三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没价的祸水,只有穆世棠那种傻瓜才会中计!说,你和你妈,是不是串通起来勾引二少的?你们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白小姐想象力真丰富,莫小棉都已经死了,你还忌惮她。”莫盈被白凤殊拽得头皮生疼,脸色愈发苍白,却仍不吭一声痛,轻描淡写道:“倒也是,活人想要斗过死人,难度很大。。。二少既爱极了我妈妈,就是将来娶了旁的女子,指不定心里最爱的还是我妈妈。。。至于你,白小姐,既然婚期在前,你就该花点心思在二少身上,令他早些回头是岸,而不是在我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身上浪费时间。。。白小姐此举,未免太欠考虑、太不明智,若是让二少得知你今日对我所为,你说他会怎样看待你?!” “你少拿穆世棠作挡箭牌,把我当蠢货!你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主意?哼,方才在西餐厅,我瞧得清清楚楚,你冲他眉来眼去,引得他主动亲你!外头都说他爱上个戏子,我就不信,一个徐娘半老的戏子还能比得过我白凤殊?!如今我算明白了,根本是你在作祟!你一只脚踏两条船,勾搭四少不成,就对二少下手,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白凤殊怒火中烧,艳丽的五官渐渐扭曲,眼神也跟着涣散起来,握着鞭子的手一抖一抖地抽搐着,蓦地大叫一声,扬鞭朝莫盈挥去:“都是你们这些贱人,是你们勾引他!才令他如此疏远我、冷待我!你们这些吃了豹子胆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白帮大小姐!你们竟敢勾引我白凤殊的未婚夫?!我叫我爹杀了你们!丢你们的黑心肚肠去喂狗!” 莫盈两手抱头,护住脸面,脸颊贴着青石板,尽量挪到墙角,用背部抵挡白凤殊的鞭子,起初几下还能忍,到后来白凤殊愈演愈烈,发了疯似得往她身上招呼,逼得她不得不痛呼出声。 “他竟然说与我结婚是不值得让你知道的无关紧要的事,他竟然耻于让人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白凤殊突然神色一变,停了鞭子,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宝贝,能把穆世棠迷得如此神魂颠倒,晕头转向!”说罢喝令两个大汉:“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两个大汉一个抓住莫盈的头,一个压住莫盈的腿,分别撕扯着莫盈的衣服,当真一件接着一件扒了下来,莫盈拼命闪躲,但面对两个彪形大汉,她如何能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粗糙的大掌肆意抚上来,摸遍胸前柔软。。。莫盈不堪屈辱,一身血液刹那涌到头顶,怒道:“白凤殊,你别欺人太甚!”这时,脚边的大汉脱下了她的衬裤,一手伸向雪白腿根里去,她情急之下豁出吃奶的力气,张口咬向钳制她肩头的臂膀,直咬得那条臂膀鲜血淋漓,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她趁机脱身,奋力扬起一拳,揍向腿边的大汉,那大汉不料她看似瘦弱却如此勇猛,结结实实吃了她一拳,她毫不迟疑地又再补上一脚,直击命根要害,将那大汉踢地就地卧倒,抱着腿间事物不住哀嚎。 白凤殊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狠命一脚踹向莫盈,正中肺腑,顿时痛得莫盈撕心裂肺,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硬生生吞下,徒留满嘴血腥。 “贱人,还敢抗!本小姐有的是法子治你!”白凤殊从水缸里又舀了一大瓢冰水,泼向莫盈,跟着将瓢子往地下一摔:“哼,自以为生得好些,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今天就要你知道,在这北都,谁人你惹得,谁人你惹不得!” 此刻,莫盈被剥去了衣裳,只剩一件单薄内裙,贴着青石板已是冻得簌簌发抖,再加上一瓢冷水,胸膛刹那涌上一阵痛楚,再也将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白凤殊盯着地上点点腥红,本是有些涣散的眼神蓦地聚焦起来,幽幽地笑了,一字一顿道:“告诉你,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跟我过不去,同我抢做,我一生气就把她拖到厕所打了一顿,打得她头破血流,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她吓得第二天就转学了。。。你现在的凄惨摸样,倒是跟她那会儿有几分相似。” 莫盈捂着胸口,开始止不住地咳嗽,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渐渐泛青。 “我要你立下毒誓,这辈子再也不见穆世棠,否则我现在就打死你!”白凤殊拾起鞭子,指着莫盈:“而且我敢保证,你就是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动不了我白凤殊分毫!” 面对白凤殊的威吓,莫盈却冷冷一笑:“发誓?白小姐竟然相信发誓?我倒觉得发誓很无聊。。。” 白凤殊瞪大眼:“你说什么?” 莫盈俯首贴地,侧卧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咳得气若游丝,她慢慢开口,声音低不可闻,但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地下室,却异常清晰地传了出去: “白小姐,如果你好好同我说,我兴许会如你所愿,再也不见二少。。。但你把我打成这般,还要我发誓,你以为我是什么。。。咳咳,我真不明白,白小姐为何对自己那么没信心,不过、就算你对自己没信心,也好歹对你白家的钱有信心。。。” “胡说!他爱我!他是爱我的!那天晚上他对我好的时候,他亲口说过他爱我的!即使没有钱、即使没有钱。。。”白凤殊说到一半突然失声,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一双手颤得掉了鞭子,蓦地尖叫一声,扑上去,死死扼住莫盈的脖子:“我杀了你!” 莫盈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仅凭一丝求生意志作垂死挣扎,但白凤殊似发了狂,力气极大,渐渐地,莫盈的视野模糊起来,拉扯着白凤殊的手再也使不上劲,就在意识跌向黑暗边缘的刹那,一股清寒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缕淡淡桂花香。 是幻觉?压在身上的重负蓦地消失,有谁正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用丝绢般柔滑的布料裹住她,将她抱了起来,耳畔掠过风声飒飒,她浑身轻飘飘地,就像一根羽毛在空中飞舞。 “盈盈!不要睡!不可以睡的!严叔,把车开快一点!快点!!”唇上拂过谁的呼吸,人中处传来剧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盈盈,我在这里!我来了,你醒醒。。。你醒一醒好不好。。。” 冷如冰霜的脸,贴上了温暖灼热的肌肤,犹如冰层悄融了一条缝,刹那涌入源源不断的暖意,她慢慢撑开一丝眼皮,看清了他。 “白。。。白静江。。。”莫盈挤出一点笑容,断断续续道:“你这招英雄救美。。。实在管用。。。我、我真感动地。。。想要、以身相许了。。。” 白静江看着莫盈,只见她容色如纸,心中顿时一阵抽疼,面上却跟着笑:“好啊,我稀罕,我巴不得呢,不过你得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莫盈身上披着白静江的西装,只见本是洁如雪的衣服此刻却沾染了点点触目惊心的红色,不由怅然地低叹道:“肺病明明快好了,却又复发了。。。我真是没运气。。。也许就如你所说,都怪我名字不好,莫盈莫盈,岂非就是千万别圆满的意思?” “我乌鸦嘴胡话连篇,盈盈,你不要乱想。”白静江抱着莫盈,只觉她浑身冰冷,干脆解开衣襟,露出胸膛,贴着心口温暖她:“肺病复发了又怎样,没什么可怕的,牛医生为着你的病情钻研良久,他医术超群,定有法子,更何况,还有特效药呢!”莫盈闻言却是不语,只默默凝视着白静江胸膛上的伤口,新肉是粉色的,凹凸不平,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疤痕,底下传来擂鼓一般的心跳,想到那颗致命的子弹曾停留在这里,她眼眶不由一热,埋首在他怀里,不让他看见。 “白静江,你的伤。。。都好了吗?” “我一个大男人,还轮得到你担心?早好了。”白静江抱着莫盈坐在后座,一边催促严叔开快些,一边柔声安慰道:“盈盈,我知你现在难受得紧,乖,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一会儿见了牛医生别怕,他虽然长得难看些脾气古怪些,但心肠极好,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没事的。” 白静江不欲莫盈瞎想八想,便尽量转移莫盈的注意力,然而莫盈却似浑然不觉一般,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我一看见那些书签,就觉得你肯定遇上麻烦了,否则你怎么不来找我。。。我很担心。。。害怕。。。我怕你真的出了事,我却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白静江,你不要恨我,我有找过你的。。。我真的有。。。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说到后来,忍不住呜咽一声,抽泣起来。 白静江的心头如被针刺,用力抱紧莫盈,却闻得她‘啊’地痛呼一声,赶忙松了手劲,翻开她的薄衣一瞧,只见一身雪肌鞭痕累累,心里顿时搅成一团,又是焦急又是惊痛,却不能代她受苦更是无措,只能伸着一双臂膀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垂首轻吻她的鬓发,满腔内疚懊悔不知从何起头,张口竟是磕磕绊绊,平素的伶牙俐齿巧言令色全不知去了哪里: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刚才在餐厅我是气坏了才。。。我、我总觉得,你其实并不那么讨厌我,我还是有机会的,所以当我见你跟二少走在一起,一时之间我有点接受不了。。。盈盈,你原谅我,我跟你说得什么狠话。。。我怎么舍得恨你。。。我不过、不过是嫉妒你待二少温柔却待我冷漠。。。可是,就算你真的不肯喜欢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想你好好地。。。你不要有事。。。你忘了么,你亲口答应过我的。。。你不要有事。。。” 莫盈伏在白静江的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无声地笑:“喂。” 白静江望着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容颜,血迹斑斑的伤痕,不禁心如刀割,但见她眼神幽幽如古井,望着自己却是一脸平静隐忍的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加复,轻柔道:“乖,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话等到了医院再说。” “那。。。就说一句。”莫盈握住白静江的手,她的手很冷,他的手却很暖和,她摩挲着他的纤秀的手指,他手心一颤,反握住她的手,攥紧了,竭力想要给她传递热量:“好,就说一句。” 白静江一瞬不瞬地凝注莫盈,一颗心紧张地七上八下,惊痛与激动交织在一起,简直五味杂陈,想到她遭的罪,就恨不得代她受过,想到她竟然心中有他,又是一股子甜蜜,但甜蜜之余愈加心痛,尤其此时此刻,她明明虚弱地快要晕厥,却犹自强撑,想要对他说。。。真是个傻丫头,这种时候,她想要说什么,他还不知道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真不知道。 只见莫盈秀眉微蹙,低低咕哝了一句:“白静江,你给我的钱。。。太多了。”说完脑袋一沉,阖上了眼帘。 第46章 月白桂花香(二) 但凡在北都道上混的无有不知,白家两位小主子都是寻欢作乐的高手。 先说白小姐,十六岁辍学,成为舞厅常客,每月至少呼朋引伴,举办两次舞会,二十岁那年赴法留学,攻读艺术,期间被七所高校开除,经年混迹酒吧,打架闹事,进出警局无数次,然到最后却又总能使钱逃脱刑罚,被法国记者戏称为‘来自中国的黄金公主’。 相较白小姐的中外‘恶’名,白公子却是‘美’名远播,尤以近年来,随着白帮的势力壮大,白公子在北都也益发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据闻白公子年仅十一便加入白帮,十三年里吞并大小帮派不下二十余家,吃下北都最赚钱的大型赌场、歌舞厅、地下钱庄等一系列娱乐场所,经年累月地不懈打拼,使白帮一跃而成北都黑帮并商贾龙头。 同时,作为白帮不可或缺的奠基功臣,白公子亦是将白帮名下的娱乐事业推向繁盛光景的中流砥柱,尤以‘云锦皇宫’最值一提,道上皆知白公子的生母并非白老爷子的原配,而是曾在‘云锦皇宫’挂牌的名伶舞女,可惜红颜薄命,那舞女过世甚早,跟着白公子就被白老爷子带回白家,加入了白帮,几年后,刚过十六的白公子便接下‘云锦皇宫’,花费数年心思,请来名家设计,屡番装修雕饰,终将‘云锦皇宫’打造得金碧辉煌,极尽靡丽,自那时起,‘云锦皇宫’夜夜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客似云来,高朋满座,成为北都首屈一指的风月销金窝。 大众眼光不必言说,白公子既纵情玩乐精于风月,必是一位倜傥多情的花花公子,然众所不知的是,白公子在外如是,一旦回到府内,却极为喜静,似是正应了‘静江’之名,再看从其寝居布置,亦与外界所想象的大相径庭。 白公馆清凉居是白公子的院落,坐北朝南,独门独户,前厅后堂卧室偏屋加起来统共只有十五间,但每一间都周正四方,宽敞大气,设计风格中西合璧,简约典雅,不见一丝一毫的纨绔张扬,院内种满丹桂秀梅,四季飘香,石桥下,荷塘鲤鱼,溪流潺潺,宛如江南布衣人家,浅灰砖墙独辟蹊径,墙外湘妃竹林依山傍水,将院落环绕其中,宛如一道天然屏障。 如此,清凉居自成一国,并不与白公馆中任何一处院落毗邻,闲适自在惬意之余,却也多了分遗世独立的清冷味道。 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熟知白公子的习性,日常收拾起来,都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声响,唯恐扰了主子清静,但不知何故,自两天前,白公子凌晨归府之后,清凉居便如揭了热锅一般,从不高声说话的白公子几次三番拍案而起,与牛医生吵个不停: “你不是说药快到了吗?怎么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呢?再打个电话、不,发电报,给每个驿站都发过去问啊!” “臭小子躁什么躁,不都说了,约克教士路上有事儿耽搁了,最少两天、最迟三天准能到。” “救人如救火,怎能耽搁得起?话说他一个跑腿的,凭什么耽搁我的事儿?!” “人家是教士啊!途中遇到信徒忏悔不能拒绝啊!” “多伦多医学院院长的脑子被门夹了吗?送药这么大的事,谁不好派,派个教士?!我花那么多钱给他们医学院建楼,就是为了让他派个教士沿路播撒福音的吗?!” “你这是吃了火星子,烧着啦?如今前线打仗后方戒严,尤其是过关的驿站,哪里查得不紧?这种时候派个与世无争的十字架才少生意外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最晚明天之前我一定要拿到药!” “拜托你大清早的能小点声吗?病人需要静息安养!” “她现在迷糊不醒,算个什么静息安养?!昨儿晚上又咳了一整夜,咳得我心惊肉跳的!” “她先前喝了酒,又吃了海鲜,那些东西,一旦病况不好了,便并发的厉害,尤其引咳嗽——你怎么能让她吃呢?!” “吃都吃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拿药到手是正经!总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拆了那教士的骨头,我给他们多伦多医学院捐的楼我立马铲平了!” “白静江,你是信不过我牛大麽?!我都说她死不了死不了了!你闹失心疯啊,上帝的教徒你也敢亵渎!我回头就跟白老爷子告状去!” “砰!” 白静江摔了门,一脸铁青地出了院子,招来两个近身的弟兄,吩咐他们沿路追踪教士下落,务必尽早把人带来北都,转回院子的时候,只见严叔站在门边,垂首恭立:“公子。” 严叔跟随白静江多年,几乎是看着白静江长大的,乃是白静江极其倚重信赖的心腹之人,外人面前,严叔是白静江的下属,私底里,白静江当严叔是值得尊敬的长者,从小到大,白静江从未对严叔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是为着莫盈,他也未有苛责过严叔一句,却有意无意地,对严叔有些疏远起来。 自打白静江将莫盈接到白公馆清凉居,白静江就没再跟严叔说上一句话。 此刻白静江见严叔迎上前来,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脚正要往屋里去,严叔开口道:“公子,那两个胆敢欺负莫小姐的,我已经处理掉了。” 严叔所指,自然是白凤殊手下那两个恶汉。彼时白静江冲进地下室,一见白凤殊死死掐着莫盈的脖子便惊得魂飞魄散,当下一个巴掌将白凤殊甩到一边,眼看莫盈奄奄一息,他不敢耽搁,立马抱起莫盈冲回白府找牛大,根本无暇顾及教训那两只走狗。。。他们竟然敢动他白静江的女人,他们竟敢碰她的身子!带回莫盈之后,白静江每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qin手剁了他们,但他整日为莫盈的病提心吊胆,而莫盈又一直未能清醒,他又分分钟伸长了脖子等传教士送药来,虽有牛医生在侧,但他仍不放心离开半步,是以暂且将那两只走狗抛诸脑后,孰料严叔却先一步办妥了。 白静江到这会儿才看了严叔一眼,问道:“白凤殊人呢?” 严叔道:“回来之后,就一直躲在房里,她如今知道莫小姐是公子的人,想必是害怕公子责怪,所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的安静起来。” “哼,她会怕我呢。”白静江冷笑:“她那是做给老爷子看的,若是我敢动她,老爷子定护着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她的想要的是什么,横竖只要不给她,她迟早就范。” 严叔道:“公子放心,白小姐身边那些个专职跑腿买货的,都已经被我换掉了,同时也多派了些弟兄守着白小姐的院子,不让她随便出门去,她要是有什么动向,自会有人回报。” “唔,做得好。”白静江停了步子,眼皮子略抬,嘴上夸好,面上却仍是淡淡地,默了一会儿,终于提了话头:“严叔既然这样懂我的心思,为何还要拦着我与盈盈来往呢?我写的那些信,怕不是都叫你当纸钱烧了吧?”那天晚上,她哭了,平时那般倔强要强的女孩子,从不肯在人前轻易示弱流泪的女孩子,却第一次在他怀里哭了。 她说她找过他,但她找不到,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疼极了。 他自然知道,是谁在捣鬼。 不等严叔开口,白静江又道:“严叔,你跟了我也快十年了吧,你这条胳膊,还是为了我才废了的,记得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负责卸货,没什么经验,对方轻视我年幼,便坑了分量,我察觉了,要求补货,对方见我们人少,恼羞成怒之下就朝我们发难。”白静江转过身来,看着严叔,缓缓道:“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少年,那一刀若是砍在我身上,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但你却奋不顾身地为我挡了,从此成了独臂,严叔,这是我欠你的。” 严叔听白静江突然提及多年往事,心头一阵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隔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开口,声音已有些哽咽:“公子,我一条胳膊算什么,只要你好我便安心了,谈什么欠不欠的。。。我知道这次我做错了,你别生气,下次。。。我不会了。”严叔见白静江不语,顿一顿,终是忍不住,又道:“公子,我承认我是不喜莫小姐,也不知为何,跟她走得近些的人总没什么好结果,她妈妈死于非命,四少生死未卜,三少也失去音讯,二少被她弄得不清不楚的,就连公子你也。。。公子,我总觉着这姑娘不吉利。。。” “严叔。”白静江眉峰一拧,冷冷叫了声,严叔不得不住嘴,跟着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白静江走到廊下,倚着栏杆点一支烟,严叔立马劝道:“公子,牛医生说过,公子伤愈之后应当把烟戒了,与药相冲的。” 白静江凝视指间的烟火,嘴角一挑,莞尔:“我若是不再抽烟了,你能不再讨厌盈盈么?” 严叔皱眉:“公子。。。” 白静江想了想,还是扔了烟,转身看着严叔:“我知你为什么讨厌盈盈,你大抵是觉得我与从前。。。有些不同了,所以你觉得她能影响到我,你怕她会变成我的软肋,我会被她拖累,是么?”严叔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白静江哑然失笑:“严叔,你凡事都是为我好,可你也该看得分明,从头到尾,她都没来缠过我,是我自己缠着她的。。。严叔,你如果一定要怪,你就怪我不争气好了。” 严叔一惊:“属下怎敢!” “这么多年你跟着我,自知我的脾气。”白静江继续说下去:“我自认赏罚分明、用人不疑,但我也有我的规矩,譬如,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喜欢手下背着我做些我不知道的事儿,须知我白静江不是没有主张的人,亦非毫无计量的偏听之辈,更不是不知好歹一意孤行的莽徒,严叔护我的心思我自清楚不过,但正如我信严叔一般,我亦希望严叔信我,往后莫像这次一般,做出叫我失望的事来。” 严叔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垂下脑袋。 “严叔毁了我写给盈盈的信,又不让盈盈寻到我,便是想叫我们互相误解,慢慢疏远不见,但正是因此,使得盈盈借二少来气我,结果阴错阳差,险遭白凤殊所害!”白静江思及当夜情形,莫盈一身狼藉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衣不蔽体,一边是白凤殊鞭刑伺候,一边是恶汉虎视眈眈,倘若他晚到一步,即便她逃得过白凤殊的疯癫杀意,也逃不过恶汉的yin邪魔爪。。。白静江闭一闭眼。心中不由一颤,语调亦渐渐低沉下来:“严叔,盈盈。。。是个外刚内柔的女孩子,看似强悍倔强,实则温柔寂寞,如今她母qin亡故,她一个孤女举目无qin,多为自己打算一些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硬要将一些有的没的吉利不吉利的东西乱加在她身上,岂非太可怜?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责怪女人不吉利,以此作为自己失败的借口,难道严叔以为我是这样毫无担当的懦夫么?” 严叔急道:“公子何等才干人品。。。属下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是属下说错话!” “我知你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说她。”白静江叹口气,缓缓道:“其实我以前并不很了解她,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怪她待我好生冷漠狠心,但现在我明白了,她越是冷漠狠心,就越是表示她内心毫无安全感,她想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便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密不透风的壳子里,不让旁人探得她半分真实。。。” 严叔听得似懂非懂,直到最后一句,望着白静江的眼神蓦地一闪。 “严叔可是觉得,她有点像我?”白静江看向严叔,微微笑:“我也觉得,她与我,其实是同一种人,同样多情,又同样无情。” 严叔欲言又止,片刻无奈叹道:“公子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或许不能完全明了,但我知道,公子在她身上用的心思,着实深了些,或许公子自己尚不觉得,但旁观者清,公子对她。。。是大不同的。” 白静江怔忪半晌,慢慢转过眼去:“我现在就指望她能快点好起来,其他的事儿,或深或浅,或重或轻,都不是紧要,总而言之,我白静江不信牛鬼蛇神,天命劫数,就算世上真有那些,我亦不怕,仍做我该做的,仍做我能做的,至于我想要的,只要我一日不想放手,便没人能逼我放手。。。严叔,这件事,希望我不用再讲第二次。” “公子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多嘴的。。。罢了,反正我总是相信公子的,公子怎么做,我怎么信,只希望那莫小姐不会辜负公子一片心意就好了。”严叔瞅了瞅白静江的脸色,闷闷道:“公子,方才我也听见了,莫小姐那些个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牛医生施的汤药也暂且控制了她的肺病恶化,应该是无有性命之忧,迟早能醒来的,公子两天没合眼了,还是去歇一歇罢,这里我来守着。” 白静江正待摇头,突然里屋传出一声女子惊呼,白静江先是一怔,继而飞也似地穿过长廊,冲进厢房,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呆了一呆。 只见那铺满地面的波斯黑丝绒毡毯上,一个纤弱少女半趴半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浓睫忽闪的大眼睛,一头柔亮乌发如云似锦,滑过肩膀垂落下来,与毡毯融为一色,她穿得很少,只披着一件白色的男式衬衣,因那衬衣对她而言过大,敞了一头削肩,粉嫩圆滑,皙白如玉,她本是一手撑地,一手搭着chuang沿,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慎牵动伤口,跌坐在地,只见两条玉枝从衬衣下摆伸出来,笔直纤润,线条美好,脚踝一道鞭痕斜斜擦过,那一抹殷红在冰肌雪肤上格外晃眼,说不出的冶艳。 白静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正心猿意马,却见那少女抬头,瞪着大眼睛冲他气呼呼道:“白静江,这衣服。。。谁帮我换得?!”白静江被莫盈一喝,方才回过神来,反手关上房门,笑吟吟道:“你如今穿的衬衫是我的,自然是我帮你换的了。。。我院子里都是些做打扫的老妈子,我怕她们粗手粗脚地弄疼了你,所以只好qin自动手了。。。” 莫盈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你、你可以叫王护士和周嫂来!” 白静江走过去,姿势十分熟练地抱起莫盈,左手有意无意地伸进衣摆里去,刹那莫盈的脸色几与火烧云无异,偏他似乎毫无所觉,甚而指尖紧扣,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方才将她放回榻上,却又不即刻抽身,反之更进一步,贴着她的鬓角软软吹气道: “那天晚上带你回来的时候,你的模样实在不像话,我被你吓个半死,心急如焚地,哪还想得到旁人,当下便自己动手了。。。嗯,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帮你洗了身子,换了衣裳,还给你抹了香膏,你背上那些鞭伤,很容易留疤的,香膏得勤抹才行,还有,这两天你一直昏迷着,吃不进汤药,我只好自个儿辛苦些,含药相喂,好歹是让你吞下去了。。。”白静江无视莫盈已然充血的表情,笑得春风满面:“盈盈,你说我伺候你伺候地多尽心尽力,你现在可觉着,舒服些了么?” 第47章 月白桂花香(三) 莫盈背上有伤,本是趴在chuang上,闻言侧了半边身,两眼发直地向白静江瞪过去:“你。。。你。。。”面孔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红,半晌憋出三个字:“趁人之危!不要脸!” “我怎么趁人之危?怎么不要脸了?”白静江执起莫盈的手抚上自己脸颊,神情万分委屈:“我可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你,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你看我,都憔悴成什么样儿了?!”此话乍然一听未免有撒娇之嫌,莫盈正待冷笑,回眸一瞥之下却不由一愣。 她与白静江来来往往这么些时候,试问白静江哪一次不是穿戴名贵,修饰精雅,何曾像现在这般,顶着一对黑眼圈儿,下巴青胡剌剌,头发蓬松凌乱,像是没梳过似得? 他望着她,言行举止仍是昔日那般春风得意、轻佻戏虐的模样,但熬夜的红丝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眶里,乃是遮不住的倦色。 莫盈心头有些泛酸,面对白静江的目光灼灼,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白静江握着莫盈的手,十指交扣,凑到自己chun边,在那细白如玉的小手上qin了qin,莫盈脸上一热,直觉就想抽手,但听得白静江的声音柔柔绵绵:“盈盈,你能醒来就好了,这几天真叫我担心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连脾气也变得愈发坏了,再这么下去,牛大真能一状告到我家老爷子那儿,叫我好看的。。。”白静江找来一只软垫,垫在她背后,让她的背不至于碰到墙壁触痛了伤势,这才往里又挨了挨,把脸埋在她的手心,一边qin一边低低道:“那天晚上,我带你回家,牛大说,只要你能清醒,往后对症下药,还是可以慢慢恢复得起来,但若是你一直不醒,持续高热,病况易变,一旦恶化便难善了。。。”白静江摸着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脸颊,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幸亏牛大的秘方管用,你好歹退了烧,神智也清醒了,不然你若有个什么,我也。。。”说到这里嗓子略微颤抖,突然打住,兀自怔了一会儿,跟着长长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莫盈不知令白静江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但她想了一想,到底没将手抽回来,便又让白静江趁机qin了qin手心。 “怎得不说话?”白静江凑过来,与莫盈两额相抵,莫盈后退,但她背后是靠垫,靠垫后便是墙壁,何况背上有伤,不便挪动,实在退无可退,不由心慌意乱起来,脸上更是红晕深深,白静盯着莫盈上下打量,重又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再探自己的体温,眉间隐忧不减:“烧都退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昨儿咳了一晚上,现在是不是胸口疼?”莫盈一听,立马咳了几声,白静江当下神色一紧:“真个儿不舒服么?我这就去叫牛大来!”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莫盈扯住袖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头道:“咳咳。。。没事儿了,我只是嗓子有些痒。。。想喝水。。。” 白静江忙倒了一杯水,递给莫盈之前自己先喝一口:“温而不烫的,正好。”莫盈伸手来接,白静江却小心翼翼地托起她半个身子,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一手就着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 莫盈刚醒,身上没什么气力,便也不坚持,由着白静江喂她喝水,只是水喝完了,白静江的指尖却仍在那下巴滑腻处停留,摩来抚去的,见她嘴角零星水泽,本想用帕子给她擦擦,却见她满脸生晕,不由心中一动,俯首在她chun畔qin了qin,舌尖一勾,将那滴水泽舔了。 莫盈被这突如其来地一下惊到,正要逃开,不料白静江却十分知趣地见好就收,得了甜头便立马退开了去,放下杯子,只坐在chuang边上,一脸关怀体贴地道:“瞧瞧,才一个月不见你,就又瘦了一圈儿,跟张纸片儿似得,你这岂不是存心不叫我安生么。。。想来你是不能离了我的,一离了我便就不能好好照顾自个儿了,往后我可得紧紧守着你,嗯,寸步不离才能放心。。。”一席话说得无比暧昧,莫盈禁不住脸红心跳,见他又伸手过来抚上她的脸庞,忙作势咳嗽一声,避过他的掌控:“有劳白公子记挂,我。。。我觉着好多了。” “我记挂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干嘛突然跟我见外起来?”白静江见莫盈额上亮晶晶的,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帮她细细地擦了:“看你出了一头汗,刚才那是干什么呢?都摔下chuang来了?” 莫盈垂眸不答,只摇了摇头,蓦地想起什么,问道:“这是你家?” “是呀,这儿就是我家,我的院子,我的卧房。”白静江眯眼含笑:“你放心住着罢,需要什么就同我说,有我在此,没人再敢动你一根头发的。”莫盈闻言便想起了白凤殊,还有那顿折辱,顿时浑身一凛,心有余悸,幸亏伤口不怎么疼了,大抵白静江抹得那些香膏甚有效,只是背上仍有些火辣辣,轻易动弹不得,然而,一旦想到他帮她抹香膏的场景,她的脸就更红了,未免他发觉,她轻轻别过脸去,左顾右盼,有一搭没一搭道:“你的房间不错呀,竟能把中西艺术结合得天衣无缝,是出自哪个名家的手笔?” “难得你这般褒奖,倒叫我愧不敢当了。”白静江笑道:“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你喜欢么?” 虽然醒来之时便已暗赞过,但此刻才知这就是白静江的卧室,且由白静江自行设计,莫盈心下不免诧异,只因白静江素来做派奢靡,孰料他的卧房布置并不见一丝张扬炫目,反则简约清新,却又不失典雅迤逦,屋顶拱形设计,浅蓝色的天花板上,翠枝葱茏,金笔勾绘,朵朵白云,海鸥飞处,小小圣天使展翅空中,宛若天堂,然而所有笔墨皆是淡的不能再淡,如非细看,只道是澄明净色,与室内古朴摆设毫无冲突之嫌,真正心思奇巧,独具一格。 但整间屋子里,最令莫盈喜爱的,却是置于角落的那座一人高的屏风,展开共有六个扇面,乃是一副完整的桃红梨白万枝春,端得风华古朴雅韵盎然,一看落款果然出自那唐代仙家之手,能放在白静江处,自是真迹,如此价值连城珍稀非凡,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而普通有钱的大多也不能品鉴欣赏这等曲高和寡的清贵绝笔。 白静江察言观色,一直留意莫盈神情,见她目中流露欢喜,便放下一半心来,正欲趁热打铁再安抚一番,让她心甘情愿留下,却见她秀眉一蹙,目光闪烁,于是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见她面露迟疑,立马抢先道: “盈盈,我知你喜欢绿植,便在自家院子里种了许多,想着有一天你若是来了,我好指给你看。。。还有桂花树,现在还没到季节,但光是闻着叶子,也能叫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莫盈呼吸几口,果然能隐隐闻到桂花香,那是白静江身上常有的味道。。。那也是她被白凤殊快要掐死的刹那,所闻到的味道。 方才做梦吓得摔下chuang去,原是梦见在生死一线之际,白静江救下了她,她一时软弱,便倚在他怀里哭了,她跟他说,她很担心他,她很害怕,因为她怎么也找不到他。。。 原来不是梦,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她竟真的说出来了。 刹那心头一阵猛跳,她突然不敢迎视白静江的目光,禁不住把头一低,心中思忖着此处虽好,她也。。。很是喜欢这屋子,但到底留下不妥,往后若是他执意不肯放人又当如何,更何况她与三少的交易并未作数,待三少回来,见她‘另寻靠山’定以为她生有异心,要借白家之势与穆家对着干,届时平地起波,还不知要搞出什么事儿来,不如趁早脱身,乖乖回去,先同三少说个清楚为好,至于白静江。。。莫盈正犹豫如何开口,白静江却突然俯身过来,在她额头上一wen,兴致勃勃地继续道: “两年前,我在后山辟了一方人工湖,划了几块地,引得高山泉水,改造成温泉室,我问过牛大,温泉水洗浴对你的病大有益处,过些天等你身子好些,我便带你过去泡汤疗养;等到了夏季,荷花开遍,我们可以一边泛舟湖上一边煮酒烹茶,再钓几尾鲜嫩肥鱼,加一串蟹黄,晚上煲个贵妃汤,补身又养颜。。。哦对了,还有莲篷子,就在屋前荷塘里,十分甘甜清香,是我小时最爱的零食,要不要我采给你吃。。。” 耳畔听得他对她软语温存,事事设想,她越发不自然起来,好容易等他打住话头,她赶紧插嘴道:“你、你去把王护士和周嫂叫来罢,我现在这样。。。需要她们照料。。。等过几日,我身子好些,便也回去了。。。” 孰料,此话一出,白静江的笑容便淡了下来:“要她们干嘛,她们都是穆世勋的人,我不喜欢。何况,我既在这里,还要别人作甚,我照顾你不行么?如今你就在这里住下,不回去了!” 眼见白静江的坚决态度,莫盈心中一沉,欲言又止,她知道白静江看着和颜悦色,实则并不是个随和的性子,与他硬碰硬只怕强扭不过他,只能先使些软的。 “我住在这里不方便,这是你家,我一个女孩子,非qin非故,且又在病中,凡事总要身边人伺候着些,而你毕竟是个男的。。。”莫盈咬chun,念及白静江先前暧昧言辞,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说到后头都有些结巴了:“而你毕竟是个男的。。。我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怎么可以帮我。。。”怎么可以帮我洗身子——到底是女孩子,平日里再如何牙尖嘴利,碰到这种话头便说不出口,白静江却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茬,道:“什么萍水相逢?你我之间,岂是萍水相逢四个字就能撇清的?盈盈,我们虽然还没有。。。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病了,自是该住在我处,让我来照顾你的了,我既是你的男人,帮你洗个身子又有什么了,何况我就爱帮你洗。。。话说你刚跌下chuang,出了一身汗,现在是不是想洗一洗?来,我们这就去。”说罢作势要抱莫盈。 “白静江!”莫盈简直无地自容,脸蛋烧红,猛地一甩手,握拳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你不要再乱讲了!” “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白静江望着莫盈,见她眼波流转间羞涩红晕如醉,登时心中大动,强自按耐着只在她chun上啄了一下,跟着忍不住又啄了一下,渐渐贴着不肯放了:“等你身子好了。。。唔,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体恤你抱恙在身,答应你先忍着就是。”说罢促狭一笑,手下却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腰上轻捏了一把:“我的盈盈天生丽质楚楚堪怜,我虽忍得辛苦,却忍得甘愿。” 莫盈听白静江越掰越远,胡话连篇,心中一气,胸口顿隐隐作痛,索性扑在鹅绒枕上,闭目装睡,一句话也不多说了,白静江却不以为杵,见她不搭理他,他反倒自得其乐,伸嘴在她颈子上又香了几记。 “特效药不日便到,在那之前牛大会稳定住你的病情,你就不要多思多虑了,毕竟年轻,恢复得快,你又是个勇敢的病人,我问过牛大,只要将养得当,往后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当然,海鲜红酒什么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吃了,我起先只道你已是大好,才摆了那一桌,又见你吃得高兴,才没拦你,不料那些东西对肺病最是易发的。。。但不管如何,总归是我害了你。。。” 白静江嘴上说‘对不住’,一只手却已摸进被子里去,他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明明如此不正经,偏偏表情和说话正经得一丝不苟:“盈盈,我对不住你,实在对不住。。。之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爱怎么恼我都行,只别不理我,成么?” 莫盈忙扯了被子,挪远了些,哪知白静江竟弯腰脱鞋,跳上chuang来,莫盈吓得一声低呼:“你、你做什么!” 白静江看莫盈一眼,笑了笑,抬手放下帷帐,一把抱住莫盈,往内倒去。 第48章 月白桂花香(四) “你。。。等等,我有事儿问你!”莫盈急中生智,转移话题道:“我记得出车祸的时候,二少他流了好多血,貌似伤得不轻。。。他、他后来怎样了?” 果然,白静江顿住动作,一条秀气的眉毛往上一挑,哼道:“哦,你就这么关心他?他怎样了对你而言很重要?”莫盈道:“白静江,二少与你白家联姻,当是利益一致的同盟,二少若是出了事,难道你就不担心影响到白家么?更何况,开车撞他的正是你妹妹。” 白静江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白凤殊与穆世棠之间的恩怨纠葛早在两年前就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容我大胆说一句,就算穆世棠真被白凤殊开车撞死了,那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穆家那头即使要兴师问罪,也理亏三分在先。” 莫盈听得茫然,眨巴着眼睛望着白静江,盼他细说详情,白静江则是一提到穆世棠与白凤殊便无甚耐性,只是碍着莫盈探究的神情,这才悻悻然道: “你自是不知,两年前,穆督军天香楼圣素斋摆筵,替大夫人做寿,我家白老爷子qin自前往贺寿,穆督军主动提出联姻之事,这可是在场众位宾客都听到了的,哪知隔了半月,我家老爷子带着我正式上穆公馆,想将qin事就此订下,谁知穆世棠竟当着我家老爷子的面拒婚,口口声声心有所属,绝不能娶白凤殊为妻,穆督军极为震怒,狠训了二少一顿,还动了军棍,若不是三少和穆大小姐拦着,穆督军真把二少打死了也是有的!白凤殊得了消息,大受刺激,她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何曾遭遇这等打击羞辱,也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她学人嗑药,胡天胡地,整日流连舞厅,勾结狐朋狗友,怎么劝她都不听,我每说她一回,她便更凶一回,到后来连我的场子都砸了,她真当我是一二三木头人,不敢抽她一顿么?!就只因老爷子一味护她,说她心中有怨气,在家里头随她如何发作也罢,总好过她跑到外头丢人现眼。” 莫盈见白静江说起往事眉头紧皱,神色颇为不快,再加上白凤殊的火爆脾气她也是qin身领教过得,便也猜了个*不离十:“莫不是。。。她后来闹到穆公馆去了么?” “可不是么!”白静江撑着脑袋,表情很是不堪回首:“有一回她嗑多了,三更半夜的,竟然一个人冲到穆家大闹了一场,惊动了整个穆府,人家穆大小姐好言相劝,礼待于她,不愿出手伤她,那不过是看着我白帮、我家老爷子的颜面!她倒好,拿别人的客气当福气,众目睽睽之下对二少大发雷霆,一连抽了他好几个耳光,甚至连三少都挨了她一下。。。最后还是我闻讯赶去,硬生生把她揪回来,还得代她给穆家赔礼道歉。。。这倒也罢了,横竖是二少拒婚,羞辱她在先,她要撒火谁也不好怪她,就连穆督军也只叹口气,没说她半句不是!可结果呢?第二天她居然又跑回去找穆世棠,低声下气地恳求穆世棠答应婚事,人家关起门来不愿见她,她就坐在人房门口哭了一整天!穆世棠怕了她,为躲她逃去北大营里呆着,你猜怎么着,她一个大姑娘家,居然追穆世棠追到北大营,死活赖着不肯走,人家听她说是白家小姐还是二少的未婚妻,谁敢碰她一根汗毛,只把她带给穆世棠了事,于是一连半个月,穆世棠走到哪儿她便追到哪儿,穆世棠睡军营,她就跟着他睡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 莫盈听得目瞪口呆,白静江脸色沉沉:“想起那茬子就忒没颜面,我是压根儿不想管那劳什子破事儿,只是我家老爷子终于动了真怒,我才没办法,硬着头皮去北大营拉人,果然她一见我就像见仇人一样指着我大骂一顿,叫我少管闲事滚出去,其实我是跟她一般想法的,自认没资格管她的闲事也全不想管,若非老爷子勒令我把她扛回来,她当我愿意跑到穆家军面前丢这个人么?我家老爷子平日再怎么宠她,好歹是白帮老大,脸面上的事儿还是紧要的,她闹得如此不像话,外头的丑话早已满天飞,真真叫我白帮颜面扫地,老爷子便决定送她出国念书,修身养性,免得她留在北都跟一群舞厅狗友不务正业,时不时又做出什么荒唐事儿,只希望她长了岁数识得阅历,有朝一日许能令二少刮目相看。。。谁晓得,两年过去,她的表现仍然可圈可点,毫无收敛,修身养性我没见着,变本加厉倒是做了十全十!” 白静江说到这里,眸色一暗:“以往她怎么撒野我都让着她,横竖她是老爷子的心头肉,行有差池也归老爷子管教,但这回,她竟然疯到你身上来。。。真是气死我,她打我骂我我可以忍,但见她打你我实在是。。。”白静江的脸上浮现一丝少有的愤怒,但又很快按捺下去,叹口气,伸手轻抚莫盈的背脊,声音渐软:“盈盈,你放心,就算是老爷子护着,我也有办法治她,务必让她给你赔罪,再也不敢对你无礼的。” “算了。”莫盈淡淡一声却叫白静江一愣:“盈盈,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莫盈低垂了眸子:“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不当的地方。。。”若非她存心戏弄穆世棠在先,白凤殊也不至于被激怒在后,何况思及如烟往事,她只觉身心俱疲,无论是何禹哲还是sabrina,他们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他们,他们伤害了她,她也报复过他们,那昨日种种、恩恩怨怨孰是孰非,既已随着她的前世而死,所有该放下的。。。她必须得放下了。 如今,她有幸重获新生,从头开始,便不再与他二人继续牵扯,从此以往,泾渭分明,互不相干,才是明智之举。 “我既有不当之处,白小姐同我生气便也不算是无缘无故,虽说她动手有些狠了,但到底也是因为太爱二少。。。哎,总之他俩的事,随便他俩去,我不愿掺杂其中,且白小姐本就怀疑我同二少有个什么,未免徒惹误会越描越黑,你便不要同她追究了,只与她说清我与二少并无私情便是了,我现在只想快些养好病,其他的实在没功夫理会那许多。。。”莫盈抬眸,只见白静江一眨不眨地凝视自己,双眸晶莹闪亮,不由打住话头,狐疑道:“怎么了?” “盈盈,没想到,你竟肯同我解释这个。”白静江开怀一笑,见莫盈嘟着嘴,两片粉chun犹如新绽初蕊般鲜嫩欲滴,不由心中一动,俯首含住,莫盈被白静江死死箍住腰际,分毫动弹不得,只听得他欣喜呢喃:“盈盈。。。我就知道。。。你才看不上穆世棠的。。。你能qin口对我言明,不愿我误会下去。。。我真的。。。很开心。。。” 莫盈不禁啼笑皆非,敢情白静江只听了她后半段,前半段压根就没听见?她被他wen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等他撒了手,连忙将他往外一推,不料背后软垫掉了出来,她的背正好撞上坚硬墙壁,不由痛呼一声,顿时白了脸。 “盈盈,怎么了?伤口又疼了?”白静江一惊,也顾不得占便宜占得意犹未尽了,立马翻过莫盈的身子,不由分说一把撩起她的衬衫,一直撩过肩头去,只见皑雪似得背脊上有几处鞭痕微微渗红,像是有些裂开的迹象,白静江立马收起了玩笑的神态,从柜子里取了一只精美的圆形银盒,旋开,以专用的小刷子蘸了,无比小心轻柔地扫上莫盈的背,莫盈只觉背脊一阵清凉,鼻尖隐隐闻到淡雅花香,原本痛得龇牙咧嘴的地方渐渐轻松下来,心知那便是白静江替她抹的香膏了,但此刻自己整个背部luolu在外,她毋庸转头也能感受那两道灼如明火的视线,不由心跳加速,咬chun不语,却听得白静江恨声道:“那可恶的丫头,竟将你打成这样。。。真是每看一次便叫我多恼她一分,我看她八成嗑药嗑傻了,连府里下人都知,她越是那般无法无天就越是令二少厌弃,照此下去,二少若是能乖乖入洞房那才叫人神共愤呢!” 莫盈这才望向白静江,只见那两道本是极其秀逸的眉毛如今拧作一条,显是气得不轻了,便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管怎么说,白小姐也是白公子的qin妹妹呀,又是白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可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人物,我不叫白公子夹在中间难做人,白公子不该感谢我大方得体,宽容忍让?怎得反倒越发纠结起来,莫非是不信我真能不计前嫌,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你干嘛对她这般宽容忍让?你怎的不对我宽容忍让一些?横着你对我这种慈眉善目的就得理不饶,对着白凤殊那种凶神恶煞的就退一步海阔天空?哼,到底是柿子捡软的捏,好不公平!”白静江抓着莫盈纤细的脚踝,指尖缓缓抚过那一条殷红,目光一转,又在她雪背上扫来扫去,心疼地叹道:“我给你洗身子的时候,你身上还有更多。。。她下手如此之狠,你当真愿意原谅她么?盈盈,老实说,你可不会因着我有白凤殊那般不可理喻的妹妹,而疏远我吧?” 莫盈听白静江自称‘慈眉善目’就忍不住斜了他一眼,却正撞上白静江含情脉脉的目光,不由别过头去,白静江见状微微一笑,掌下慢条斯理地移动,指腹触感轻灵,传来的悸动十分微妙,而白静江的手比女子的柔夷生得还好,乃是一双天生妙手,他只是这么轻轻地摩挲着,就令莫盈心跳气喘,身子都有些发颤了。 “盈盈,你毋庸在我面前忍气吞声,我知你心中不畅快,实在是怕你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闷坏了自己,牛大说肺病调/养之中这病人的情绪是最关键的了,一定得保持愉悦舒畅才好。。。是以你有什么不舒坦的就冲我发泄,无论如何,作为她的兄长,我责无旁贷,你要打要骂都使得,或者狠狠抽我一顿鞭子也行,我一概不还嘴也不还手,任凭你消气便是,只求你,千万别因为她而不理我,求你了。。。乖宝贝,好么?” 莫盈咬牙瞪着白静江,只见他的身子愈来愈靠近,而他的举止亦愈来愈不羁,竟将被子都卷了下去,忙道:“别,我冷!”说着又咳了两声,哪知不咳还好,一咳就收不住。 “你冷怎么不早说呢,我上来陪你便是。。。盈盈,不怕,我这就帮你顺气!”说完不等莫盈反驳,白静江扯着被子将两人一齐盖住,张臂揽住莫盈的腰,伸手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地捋着,虽是像上回一般替她顺了气平了喘,但她却浑身不自在,尤其当她止了咳,而他的手仍兀自游弋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十分‘尽责’地捋着。。。她不由面如火烧,刚想去掰他惹祸的指尖,他却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齐按在她心口,笑意深深:“我晓得你体质畏寒,往后我便这般抱着你睡,你便不会再觉着冷了。。。盈盈,你说好么?” 第49章 暗涌(一) 莫盈清楚白静江所要为何,心中大骇,支身就想要往外逃,但白静江是何许人也,这丁点雕虫伎俩根本不放在眼里,只冲她微微一笑,伸手略微一捏一按,便叫她膝盖一抖,顿失气力,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 “盈盈。。。唤我的名字。。。”他双掌轻撩,循循善诱:“我会好好疼你。。。嗯乖。。。听话。。。让我。。。进去。。。” 他就抵在门前,一触即发,所幸还克制着最后一丝理智,未曾非请而入。 她被他制得分毫动弹不得,犹如蒸板上的鱼肉任君宰割,急恼羞怒之下便又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徒劳挣扎:“你走。。。开。。。不要、不要这样子。。。”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赛若朝霞的脸庞,也不知这番娇羞情态是因着窘迫多些还是惊怕多些,然而见她咳得泪水涟涟,他面上的挑逗戏弄之意终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纷涌而至的怜惜柔情。 “丫头,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明白我么?难不成你是要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你才肯信么?”他默默一叹,极其温柔地替她顺气,她却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推离自己胸膛,这一用力过猛便牵动了背部的伤口,‘啊’地惊呼一声,疼得额头冒汗,见状,他便不敢再压着她,只得小心地抱了她,侧过半边身来,却见一身晶莹窈窕毕露,他不假思索地wen下,轻咛道:“你呀,就是性子忒急,如今病着,有什么话可慢慢说,凡事耐心点儿,便不容易呛着咳了,我看得。。。很是心疼。”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为低沉,就像是从鼻底哼出来似得,有种迷乱的蛊惑的意味,她羞窘交加,又慌又怕,一张俏脸云蒸霞蔚,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抗拒,他却如铁人一般纹丝不动,倒是她推一下他便在她嘴上qin一下,且不论她的头转向哪边,他总是一qin一个准,弹无虚发,见她怒目相视,他眯一眯眼,浅笑道:“盈盈,我真喜欢你这样待我,以后你再多赏我些,成么?”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啪’一声响! 一记狠辣的巴掌扇到了白静江的脸上,五根指印,清晰可见。 “白静江。。。你敢!”莫盈满腔怒火忍无可忍,终于发作,打完一个巴掌又扬起手:“你、你再敢欺负我。。。我就跟你没完。。。你、你这个大流mang!” “你第一次见我,我便是如此,何曾在你跟前伪装隐瞒?”白静江见莫盈气得咬牙切齿,反倒高高兴兴地在那截白嫩颈子里重重香一口:“不过呢,‘傅学琛’是以一级荣誉自圣约翰毕业的,所以我虽是流mang出身,却是个有文化有底蕴有风采有雅意的高级流mang,从不做强抢民女的下作事儿,我虽qin近了你没错,但也不能完全说是我欺负了你呀,毕竟你心里是有我的。。。”白静江眨眼一笑:“当然,你若诚心恼我,要跟我没完,嗯。。。我、我自是愿意跟你没完没了纠缠不休。。。”说到最后,余音袅袅,面上倏地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睨着莫盈,他本就生得秀雅,这一番表情做出来,竟是风光旖旎,风情无限,倒像是被动迎合而非主动轻薄一般。 “你!”莫盈气得差些昏过去,连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 “我要你就行了,我要脸来干什么?”白静江哈哈大笑:“你一直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意思,如今我终于也知道你对我是一样的意思,既然大家彼此都是一样的意思,这便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悦嘛!”话虽如此,究竟顾忌着她方才那一巴掌,他好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卸下她的心防,若是真惹恼了她,为着一时之快而弄出些隔阂来,未免得不偿失,暗暗一思量,尽管极不情愿,但仍是退了。 莫盈见状,心下终于松口气,慢慢放下扬起的手掌。 白静江的舌若灿花只怕是她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如今她又不好像以前一样真的同他撕破脸一拍两散拉倒,一则,这里是他的房间他的家,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万一他真的发了狠来个霸王硬上弓,她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二则,她还病着,需要他的特效药救急,在药送到之前,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走的,而她确实也需要他的药;三则,之前遇险,他赶来相救,她一时失控真情流露表白了心迹。。。现在可好,他显然是吃定了她的心意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打蛇随棍上,明目张胆地占她便宜,就差没一口吞,将她吃干抹净了。。。现在她真真是悔青了肠子,恨极了当时一念之差,有些话注定说不得,尤其是对像白静江那种难缠的角色更是说不得,但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得回来,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她本想先忍一忍,等养好病再做打算,可惜有人自发自觉进展神速,就连片刻都等不及了。 “言归正传,你别再去扰白凤殊。”莫盈转移话题:“她对我心存怨怼,你若再加一把火上去,怕是她以后都认定我是假想敌了。。。总之我以后能不与她碰面就不与她碰面,二少与她之间如何纠结,都与我无干。” “哦哦。”白静江点头如捣蒜,却仍是只听进去对他而言重要的那一半:“我就知道,你与二少没什么。。。哼,你这坏丫头,专挑二少来激我吃醋,害我还差些当真了,你说你,可不是坏透了?!”边说边扯了扯她的衫子,拉出一截粉柔,莫盈恨得一掌拍在他脸面上,将他重重一推:“问了你半天你还没说,二少究竟怎样了?白凤殊真派人送二少去医院了么?” “你道白凤殊舍得二少死?她心爱他心爱得紧呢。”白静江冷哼一声,见莫盈伸手挡着不让他qin,顿时皱眉道:“说来说去还是他,你就非得知道他死没死么?你干嘛不问问我,我是如何及时找到你,把你救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莫盈挑眉:“你自然是在我们走后,知道白凤殊也去过西餐厅,于是便追了出来,路上碰到白凤殊派去照顾二少的人,一审之下便知我在哪里。。。对也不对?” “我的盈盈就是聪明,对了。” “那二少呢?” “不知道。” 莫盈脸色一沉:“白静江,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我问问二少如何,乃是理所应当,你好歹让我知道,他是否无事,不然我岂能安心。”追根溯源,如果那晚她不是存了利用二少对付白静江的心思,误导二少做出那些举止说出那些话来,白凤殊就不会失控,二少也不会受伤,白凤殊便也不至于绑架虐待她,她也不会心软,向白静江吐露心迹,而此刻,白静江又岂能这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莫盈想到这里,不由暗叹口气,说来说去,倒算是她自找的。 “依我看这件事儿全是穆世棠他自己搞出来的!”孰料,白静江却一股脑儿将所有的责任全推在穆世棠的身上,一腔义愤填膺并义正言辞地道:“自从第一次与他相识,我就知道,他本质上就是个意志薄弱禁不住诱惑的男人!盈盈,像这种男人那是最危险的了,他们利用金装玉琢的君子外表哄骗女孩子上钩入瓮,实际风流成性败絮其中的他们何来真情实意,不过是见一个爱一个,流连花丛过尽千帆却片叶不沾,专唬得一帮天真少女飞蛾扑火前赴后继,看白凤殊就是个典型的前车之鉴,你可千万不要中计,往后能离他多远就多远,哪怕面对面遇上也装作没看见得好!” 莫盈瞠目结舌,满脸震撼地瞪着白静江,一时无法言语,任谁说出这番‘道貌岸然’的话她都不至于惊讶,但这话若是从白静江的嘴里说出来,那还真是——天雷滚滚了! “我现在才知道,我之所以辩不过你,是因为我脸皮没你厚,而想来世上能比你脸皮厚的人,大抵也不多了。”莫盈冷笑,语带讥诮道:“白公子,横着你自认是比二少意志坚定禁得住诱惑且又表里如一专情痴心了?” 白静江耸然动容道:“盈盈,你终于看到我内心本质了。” 莫盈盯着白静江半晌,蓦地收了笑,板起面孔:“二少究竟如何,你倒说是不说,你要是不说,我马上就走!你若敢拦我便试试罢,大不了我不求你的特效药!横竖从发病到现在,即使再坏再险的情况我也经历过来了,我就不信,这次没了那药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说罢狠狠甩掉白静江的手,竟就真要起身。 “别别,我可没你想得那般不通人情,也不是不能告诉你。”白静江见莫盈动了真怒,赶紧自找台阶下,满脸赔笑道:“只不过,我不能白白告诉你。” 莫盈斜眼看他:“你要怎样?” 白静江伸过脸来:“你先qin我一口。” 莫盈摇头:“不要。” “为什么不要?”白静江一听莫盈拒绝,立即挂了脸,忿忿然道:“你在西餐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qin了他,现在叫你私下qinqin我,干嘛不要?这可是你亏欠我的!” 莫盈想一想,这事儿到底是她做错在先,方才那一唬也就是瞧他惹过了火,也不是真不想要特效药了,如今他放软了态度,便拿捏着分寸,踌躇了会儿,仍是在他脸上qin了qin。 白静江只觉脸颊划过两片软糯,还带着一丝香甜水嫩,顿时骨头都酥了,忙转过另一边脸:“再来一个!” “不是qin过了么?”莫盈蹙眉道:“你有完没完?” “你qin了穆世棠,赔我一个只能说是扯平,但这不就表示我跟穆世棠没差吗?”白静江却是理直气壮:“然而在你心里,我好歹跟他是不同的吧,所以你必须厚此薄彼,对我才算公平是不是?” 莫盈被白静江一箩筐一箩筐的歪理缠到这会儿,已是头大如斗,她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白静江其人是何等巧舌如簧,他那张嘴,真是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 实在是怕了他的磨人功夫,莫盈只得在他另一边脸上,也qin了qin。 “这还差不多。”白静江终于满意了,抱着软玉温香,惬意道:“按白凤殊不分轻重的性子,若是让她有机会逮着二少,还能把他送去正经医院疗伤?只怕找个私家医所将他软禁起来慢慢折腾罢了!所以我就通知了穆心慈,叫她将二少领回去,顺便我也告诉她,你不会再与穆家男子接触,他们往后要有什么事儿找你,得先征得我的同意!” 莫盈先是一怔,跟着心里猛地一颤,伸手抓了白静江的衣襟,叫道:“你说什么?”只听得白静江神气活现地道:“我说,二少伤得如何我也不甚清楚,不过现在整个穆家都知道,你是我白静江的女人了!” 第50章 暗涌(二) 北都这一年气候恁得多变,以往四月莺飞草长,五月细雨绵绵,六月便是酷暑时节,如今七月都过了大半,早晨还热上几分,一到下午却是乌云朵朵,阴风飒飒,天公变脸如京剧面谱,前一刻天清气朗,后一刻则暴雨倾盆,但见闪电伴着惊雷划过耳际,雨水哗啦啦如倒海般冲下来,不消一会儿街上的积水能淹没脚踝,即使打着伞,也能淋个透心凉。 本是踏青游园、听蝉赏月的夏花时节,因天公不作美,百花峥嵘的暮云山上丹桂耷拉桃李萎靡,不免添了几分冷清萧条之意,院子里的盆栽被仆人们移到清水堂外厅的玻璃花房里,放不下的便暂时摆在清水堂厅里,一时之间半间屋子郁郁葱葱,满目绿叶如碧新秀如玉,门槛外头,一道紧密的雨帘子将屋内屋外隔作两个天地,一方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方是无穷自然语默动静,若是不惧风雨之气,人在廊下,驻足欣赏,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清水堂惯使沉香炉,夏季便使百蝶香,此刻已过晌午,香熏渐淡,只见一只修长整洁的手伸来,捏了块雪白的帕子,娴熟地将炉盖一掀,添了一小撮香料,正在这时,紫檀茶桌上传来一声沸腾水汽,那只漂亮的手便放下香炉盖子,在银盆里重新净了手,跟着泡下第一道茶水,却只是洗了茶具,随后才端正茶杯,提着小小紫砂茶壶,一杯入三道滚水,不多不少刚至杯沿八分处,只见那蓝白青花瓷中碧翠跌宕,白毫满披,细秀如眉,状似兰花,瞬间溢满馥郁茶香。 “雨洗青山四季春,倒是应景了。”白静江替白老爷子斟完茶,也替自己斟了一杯,温声道:“老爷子喝惯了龙井,不妨试试午子仙毫,也是不错的。” “我不似你那般讲究,随便弄点茶叶来喝喝就罢了,横竖现在又没有外人,白开水都使得。”白老爷子瞥一眼门庭处苔藓上的一行浅印,那些人进门之际沾了泥巴,显得脚印格外清晰,现在给雨水一冲,却是几乎看不见了:“蒋老爹他们知道你风雅,这才送了你的心头好来,哪知你光顾着摆弄功夫茶,聊侃茶道,偏不点正题儿。。。呵呵,我看肖大公的两只眼珠子跟青蛙似得,都快鼓成球了。” 白静江抿一口茶,微微一笑。 白老爷子说的‘正题儿’,自是秦爷与伍伯留下的场子,数月前,白帮一场大变,这两大元老齐没了,自那之后,蒋老爹肖大公等人就盯着肥水瓜分,明里暗里向白静江频频示好,只是白静江借着养伤的由头,除了白老爷子中风卧病那阵子,强撑着病体露了趟脸,会见一干叔爷,安抚人心,而后则一直声称抱恙闭门谢客,于是此事始终悬而未决。 如今,白老爷子在暮云山清水堂静养了几个月,身子大有起色,白静江更是甩手不理,一问三不知,一干叔伯们耐不住,趁着白静江探访白老爷子,索性也跟上暮云山来,当着白老爷子的面,想叫白静江拿个主意。 只可惜,白静江的口舌功力不容小觑,他想说的话谁也挡不住,同样他不想说的话又谁也逼不出来。 于是,一顿茶水吃了整一早上,话题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到重点,蒋老爹笑眯眯地喝茶聊天,仿佛他只负责带队上山而已;肖大公脾气直不擅说话,光是心里干着急;邱叔对白静江颇为忌惮,轻易不肯出头,福伯本不愿做出头鸟,怎奈他的场子与秦爷的毗邻而居,那巴巴地看着肥肉却吃不着肥肉的憋屈劲毕竟不好受,便主动问了一句,却立马叫白静江四两拨千斤地弹了回来: “哎,想咱们做生意的,一年到头难得清闲,成日混在铜钱堆里,怎一个腻烦厌闷了得,我从前不甚了了,这回受伤,鬼门关兜了一大圈儿,便想开许多事儿,所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凡事还是顺其自然得好。。。如今前方战事休矣,正是天下太平,穆军班师回朝,举都同庆,我等在此煮酒烹茶,听雨聆风,偷得浮生半日闲,岂不妙哉?” 福伯见白静江绕弯子都绕到前线混战去了,不由暗地磨牙,他自是知道白静江故意玩‘拖’字诀,虽不明其背后用意,但既开了口,就没理由半途而废,便接道:“白公子是雅人,我等一介草汉,如何相提并论,人生大道理是说不来的,横竖白公子爱喝茶,我们陪着就是,只是在兄弟们眼里,吃饭总归是第一讲究,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心思喝茶是不是?” 白静江听了,但笑不语,福伯正有些发急,白静江移目看向白老爷子,说道:“前些日子养伤,穷极无聊,便将老爷子赐得禅宗诗偈取出来翻阅,偶尔看到一首禅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儿子近来总觉着心浮气躁的,念到这首诗的时候一颗心突然就静了下来。”说到此处一顿,果然白老爷子问道:“哦?怎么说?”白静江淡淡道:“先头帮里出了那样大的事儿,弄得帮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更别说同道里的都等着看白帮的笑话,巴不得白帮内讧各自为政才好。。。儿子虽在养伤,心里却总不踏实,但后来慢慢静下心来一想,其实这最要紧的,并非是白帮的颜面、抑或是那些个货物损失,而是白帮还在,老爷子安然无恙,儿子也能继续为白帮效力。。。因此儿子觉得,只要大家伙仍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就没什么能撼动得了白帮,钱亏了不打紧,迟早赚回来,货没了也不打紧,下一单做实了便是,而那些外传白帮分家不宁的谣言,亦当不攻自破!” 这一番话说出来,福伯等人皆是暗暗心惊,本不过是为着秦爷与伍伯的身后利益而明争暗斗,怎料白静江竟送来一顶‘大局为重’的高帽,以此试探众人对白帮的忠心,此刻谁若仍坚持瓜分地盘,便是不够深明大义,且又显得情义凉薄,毕竟秦爷与伍伯才死没多久,而白公子的人也将场子管理地妥妥当当,再者。。。 蒋老爹是四人之中心思转得最快的一个,白静江迟迟不表态,背后必定有白老爷子的默许,保不定白老爷子就是想借此机会扶持白静江上马做帮主。。。也极有可能。 一思及此,蒋老爹立马打哈哈,圆场道:“白公子说得甚好,都怪我们这帮老匹夫年纪越大性子越急,其实我们也是为着白帮安稳着想,并非是存着什么私心——但凡只要是能帮到白公子、替白老爷子分忧的,我们自当尽心尽力,尽力而为。”白静江含笑道:“叔伯如此照顾体恤小侄,小侄感慨万分,感激莫名,往后白帮的生意,还得仰靠各位叔伯鼎力支持。” 蒋老爹与白静江对视一眼,各自笑笑,心照不宣。福伯扑了空,自讨没趣,面上有点讪讪的,便不再多话,跟着蒋老爹同白老爷子又寒暄了几句,主动起身告辞,白老爷子也没挽留,一干人自识趣,紧跟着蒋老爹一块儿走了。 然而,当只剩下父子俩的时候,白老爷子看着白静江,却道:“先前你同我说,蒋老爹资历最深,按理是该讲秦爷的摊子转给他做,后来为什么又不提了?” 白静江略作沉思状,道:“蒋老爹虽是个有能耐的,但城府极深,我总怕。。。”话没说完,白老爷子就已明了:“你怕他成为第二个秦爷?”白静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避重就轻地道:“儿子许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以防万一罢了。”白老爷子沉吟一会儿,道:“无论如何,场子迟早得分出去,莫说你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是顾得过来,若是都给了你,那几个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是不平的,须知帮里最忌讳的就是好处独揽。”白静江只道:“一切全凭老爷子做主。”白老爷子忽地一笑:“怎得你做不了主么?”白静江低眉道:“儿子听您的,您才是一帮之主,帮主的话,一诺千金。” 白老爷子盯了白静江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凤殊都关在房里好些日子了,也不知现在怎样,我是行动不便,中过风的人,一碰阴雨天就腿脚不好使,否则早去探她了。” 白静江闻言不由暗叹口气,果然没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白老爷子,就算白老爷子人在暮云山上,山下发生的一举一动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影儿也逃不过去,转念之间,只听得白老爷子又道:“静江,我晓得这次是她忒过分了,撞伤了二少不说,还差些害了你的人。。。但凤殊的脾气你了解,她没什么坏心,就是不知轻重罢了,你别怪她,好歹你也就她一个妹妹。” 白静江听了,心中更是冷笑,这样的妹妹他一个都嫌多,再来一个他就该折寿了,面上自是不露分毫,应道:“老爷子说得是,我身为兄长,如何能记恨妹妹的不是,没能管好她便已是惭愧。。。穆家那边老爷子不必挂心,我亲去穆公馆探访过两次,二少虽是有些脑震荡,但好在人无事,穆大小姐从容大度,也没怎么责怪妹妹,只因二少受伤,婚期恐得有所延迟。。。不过借着这段时间,牛大也好着手下药,尽量替妹妹解了毒瘾,她现在还年轻,有的寰转余地,但若是再这么嗑药嗑下去,伤了别人是小事儿,若是伤了自己便得不偿失了。。。我知老爷子心疼凤殊,只是这种关键点儿上,一时的心软就可能就害她一辈子呢,何况她早晚要嫁给二少,若是毒瘾戒不掉,只怕即使结了婚也未必讨得对方的好,说不定反而更吃苦头,为她将来幸福着想,老爷子,你总得忍一忍先,若是实在想她,回去看一眼给她鼓把劲儿倒也是好的,只千万别又心软了,一旦中断治疗,她定是又要回头药磕去,如此一来想再戒就难了。” 白老爷子闻言怔了一会儿,蓦地叹口气:“有道是慈父多败儿,所幸还有你看着她。。。静江,你一片苦心,事事周全,考虑长远,她还这么对你,我每想到这里就不舒坦。。。哎。。。罢了,最近风大雨大的,我也不回去了,省得一瞧见她那不争气的样儿,血压又得高起来,总之你有分寸,凤殊交给你照顾,我一百个放心。。。不过她若是再给你惹麻烦,你就看在我的份儿上,别跟她计较,有什么委屈,只管同我说便是。” 白静江心里满是讥诮,想白凤殊不就是仗着白老爷子溺爱才敢为所欲为,旁人就是再告状又有何用,嘴里却道:“一家人怎说两家话,都是我应该做的,老爷子好好安养身子,切莫多思多虑,凡事有儿子在。” 白老爷子点点头,很是安慰:“我先前怕你恼她,你能这般宽容是你性子好,哎,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能少几根白头发。”顿了顿,话锋突地一转,又道:“那位莫小姐。。。听说被你接回家来住了?以前都没有过的。。。这一次你倒是上心呀。”白静江一听白老爷子提到莫盈,不知其意下如何,舌头打个转,不动声色地道:“莫小姐原先就病着,当时被妹妹打了一顿,病上加伤,情况极其凶险,我便让她住在家里,方便照料,也算是我白家略尽绵力以作补偿。。。好在牛大医术精湛,最后没出什么事儿,等妹妹清醒了,亦可安心。” 这话自是拿来敷衍白老爷子的,白凤殊只恨没能打死了莫盈,莫盈死了她才会安心,但白老爷子闻言却松口气:“没事就好,莫盈似乎跟穆家颇有渊源,她妈妈就是那个莫小棉——”说着瞥了白静江一眼:“你说,莫盈会不会也是——”白静江神色一凛:“我查过了,应当是没有关系的。”白老爷子看了白静江几眼,沉吟一会儿,道:“静江啊,我见你在金芙蓉身上下了诸多功夫,却也没能套得那个人出马。。。这莫盈若是能用得上的话。。。”白静江面色微变,白老爷子观察敏锐,见状便收了话头,笑一笑道:“静江啊,我也就是信口说说,你若舍不得那姓莫的丫头便算了,横竖金芙蓉对你服帖得很,不如就再耐心等等吧。” “并非是儿子不肯用莫盈,而是那人一直未找过莫盈。”白静江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再说,如果莫盈与那人真有牵连的话,没理由穆家倒现在还按兵不动的。” “嗯,说得也是,算算时候,三少也该回来了吧?”白老爷子颔首道:“穆家这次能够险中求胜,也是亏得三少临危不惧,刚勇果毅,穆老头子生得好儿子啊!”叹完一句,看着白静江又露出满意笑容:“不过我的儿子亦不输穆氏分毫!静江,爹爹老了,腿脚脑筋不如以往好使了,白帮接下来的事儿,就不必跟我说了,都凭你做主便是,爹爹就只管享清福啦!” 雨声风声渐渐小了,檐下的雨帘子滴水穿石,在隐约放晴的天色里,晶莹剔透如珠玉落盘,白静江望着院子里一株梨花海棠,风雨飘摇下,花枝断裂,和着春泥生根地下,此刻风消雨息,那断枝竟吐露出一丝新芽来,是一片小小的绿意盎然的叶子。 心里盼这句话盼了很多年,但当这句话真正由面前的人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激动,反而是淡淡的,甚至有一点点的酸涩,反而冲淡了应有的欢喜。 都是用命换来的。 “谢谢老爷子。”白静江垂着眼,并没有瞧见白老爷子脸上浮现的一丝尴尬内疚,又或许是故意不想瞧见,白老爷子定定注视他良久,才道:“你的伤刚好,记着让牛大继续替你补身调养,年轻时固本培元,老来才不会落下病根,就像我现在这样。。。静江啊,我就你一个儿子,将来我的都是你的,你可别叫我失望。”语气里,泛着一丝淡淡的怅惘:“你母亲若是见你今日这般出息能耐,该是十万分的高兴。”白静江面上陪着笑,眼底却了无笑影,逝者已矣,看不见听不到,何来高兴与否,这些铭感五内的言辞,不过是自我安慰,粉饰不可弥补的亏欠罢了。 雨一停,白静江便告辞了白老爷子,出了院子,严叔已候着,打开车门让白静江落座,一路往山下驶去。 “公子,成了么?”严叔机警,直至离开了暮云山方才说话:“老爷子肯交权了?” “嗯。交了。”白静江捏一捏背心口袋里的印章:“老爷子将白虎印也给我了,还一并写了盖印文书送去三堂叔公处。”严叔动容道:“老爷子是真个要将白帮传给公子了,往后,我等得称呼公子帮主了。”白静江揉一揉额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翠山湖景,有点漫不经心:“称呼倒是无所谓的,等日后摆了帮宴再改也不迟,老爷子如今虽把位子腾给我了,但能不能坐热尚未可知。”严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白静江,笃定道:“我相信公子一定能把这位子坐地稳如泰山!”白静江只淡笑不语。 车子直接驶入白府,白静江在清凉居外下了车,只见牛大倚门翘着二郎腿,头顶荷叶帽,打一芭蕉扇,唧唧歪歪地哼小曲儿,便走上前去扯了芭蕉扇子,大力一挥,将那荷叶扇到牛大的脸上去,哈哈大笑:“碧玉簪被你这么一唱,跟刀马旦似得,怪别唱了,我听得头皮发麻,心头发慌。” “臭小子!我唱得好好的,你乱捣什么?!”牛大气鼓鼓道:“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扎过台子,唱过‘大马加鞭~~英雄出征红袍身呐~~’”白静江捂着耳朵四下一看:“得得,这青天白日的,您那些神曲不如留着晚上回自个儿屋里唱吧,给小道士听了还以为你做法事呢——咦,小道士人呢?” “做法事。。。”牛大两眼一翻,好歹没昏过去,悻悻道:“人家公务繁忙,外省教会传召志愿者救济洪涝灾民,早上你走后没多久便有个教会里的职司来找他,说教会午后组织了一趟专列,他匆匆收拾一番就走了。。。话说人家才不是道士,人家约克是神父!是教友!” 约克神父即是加拿大多伦多医学院派来送特效药的使者,也多亏了约克带来的特效药,治愈了莫盈的肺病,养了两个月,晚上再也不发咳了,然而白静江却甚不待见约克,那金发洋人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愣头小子,生得一脸稚嫩,为人无比热情,一见莫盈就握着她的手不停碎碎念愿主保佑你,每日凑在莫盈床边念一段圣经,念完了就长篇大论缠着莫盈讨论神学,害得白静江几乎插不上嘴,这些倒也罢了,但有一回,那洋人聊到一半,慷慨激昂之际,居然主动亲吻莫盈的脸颊,白静江当场就怒了,反倒是莫盈对洋人的礼仪从善如流,一笑置之,逼得白静江只能暗自吞一口气。 因约克与莫盈相见甚欢,不肯走人,白静江与莫盈个多月来竟是若即若离,白静江一点不傻,立马便察觉莫盈拿约克做幌子避他,而究其缘由,却是白静江向穆家公布了与莫盈的关系,莫盈虽不明说,但白静江仍是看出她内心不快,待自己也渐渐疏远起来,正苦于找不到机会解铃,约克这块挡路石竟主动请退,清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白静江顿时笑开了花,转身就要往屋里去找莫盈,这时牛大却跳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白静江跟前,压低了嗓子,一脸同情外加幸灾乐祸地道: “小白,损友一场,容我先跟你报个信,你家小娘子已经收拾了包袱,准备要走了呐!” 第51章 浮波(一) 白静江闻言一惊,目光炯炯地盯牢牛大:“你同她说了什么?”牛大吓一跳,头摇地跟拨浪鼓似得:“我什么都没说啊!”话毕又忽然想到什么,歪着脑袋道:“说来也奇怪,早上我给她送汤药过去的时候,她同约克明明聊地挺高兴的样子。。。后来约克的教友来了,她把那人迎进屋子里说话,那人走了之后,她看着就有点。。。有点。。。”牛大抓抓脑袋,想了好一忽儿才道:“有点古里古怪吧。。。” 白静江笑意渐敛:“谁放那教友进来的?你么?” 牛大瞪了白静江一眼:“不过是个修女罢了,有什么关系?人家特地给约克送火车票来,约克才能赶上那趟专列去扶贫救灾啊!” “修女?”白静江面沉如水:“你确定是个修女?” “穿着那身黑白修女服,挂着十字架,不是修女是谁呀?!”牛大瞠目道:“我说小白,你就是嫉妒心再强,也不能同神父修女吃醋吧?瞧你这段日子,看她看地跟什么似得。。。若非我早先知道她是你的心头好,我还当她是你阶下囚呢,又不让人出去也不许人进来的。。。老实说,她能憋到现在才说要走,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哇。。。” “你真是年纪越大废话越多,我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别瞎猜八猜的。”白静江打断牛大,蹙眉道:“对了,我刚从暮云山那儿来,老爷子很是惦念白凤殊,你一会儿去瞧瞧她,再给老爷子报个讯,也好叫他安心。。。当然,白凤殊那头,什么药难吃就喂她吃,她不肯吃就将她绑起来硬灌下去,不必同她客气!总之一定得确保她戒个彻底干净!顺便再透给她知道,二少伤了,婚期延迟。。。哼,这下合该她伤心,自找的。” 一提白凤殊,牛大不禁摸一把老脸,心有余悸地道:“上次让她抓了一记,差点破我的相,这次要不找个口罩遮一遮。。。”白静江正要往里走,闻言脚步一顿,忍俊不禁道:“牛大,你那张脸就不必了吧。。。”眼看牛大两眼冒火,白静江话锋一转:“算了,你好生伺候白凤殊,今晚就不用回来了,我要与盈盈单独呆着。”牛大一听,斜眼上挑,鼻孔朝天:“你小子想做什么?敢情趁我不在,你意欲霸王硬上弓,强留小娘子?” 白静江不答反问:“有何不可?莫非她身子还没好吗?”牛大见白静江如此直抒胸臆,不由结舌:“禽兽啊。。。”白静江似笑非笑地瞟了牛大一眼,径直走入院子,牛大哼哼唧唧地回转头,却见严叔站在院门树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白静江的背影,似是无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且不说白静江这头要怎样‘强留’莫盈,先提今儿早上,近来白帮事务繁忙,白静江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忙到月上中天才归,按惯例那几个大场子总须巡视一番,还有就是秦爷与伍伯生前所辖的地盘,那阵子秦爷与伍伯突然齐没了,白老爷子跟着中风,白静江亦闭门养伤,群龙无首之下,一班好事的弟兄便兴起干戈来,有些惯常见风使舵的很快琵琶别抱,招揽人马投靠新主儿,反而借此机会混得风生水起,另一些看不过眼又心怀嫉妒的便恶言相向甚至从中作梗,更有一些唯恐不乱故意煽风点火的,江湖人士一言不合则动上手,一连砸烂了白帮两个堂口。 于是,这上头的老狐狸小狐狸还没来得及分清地盘,下头几个仗着在帮里混迹多年的大哥大却已开划三八线,什么人要追随什么人,什么地儿将来归由谁发落,俨然各有定论,当白静江到场的时候,众人正脸红脖子粗,僵持不下,却也是为何后来暮云山上,福伯特意同白静江说的那句‘对于底下兄弟们来说,吃饭是第一讲究’的缘故。 白静江心里自也清楚,这利益纠纷再拖下去,势必令兄弟们形若散沙互相猜忌继而分崩离析,但分赃毕竟是件得罪人的事儿,因无论最后如何分赃,总会有人心存不满,认定自己分得少了,更何况,他虽顶着个‘代理帮主’的名头,然而一旦牵涉利益纠纷,且是一干叔伯虎视眈眈紧迫盯着的肥水,他的名头尚还不够镇得住脚,又何必做那丑人,倒不如按兵不动,且看白老爷子如何表态。 当然,身为白公子,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少不了的。 是以一大清早,白静江带着严叔同鲁三一块儿去了西南角那两个被砸的堂口,不过就为了露个脸,并未想要真插手,却无心插柳捡了几个可用的人才,譬如昔日伍伯手下有个叫小楼的,一直被上头两个大哥欺压,这次第两个大哥一个投了东南角,一个投了西北角,正拉人充数,又有意将对方的人马也吃下来,于是就把小楼推出去当炮灰,说他偷了堂子账房的钱,将他拿下,逼问幕后指使人。 只要小楼说幕后指使人是两人之中的某一个,另一个就有了干戈的由头。 白静江到的时候,小楼已给打得半死,跪伏在地上,一张脸三分扭曲七分染血,形状凄惨可怖,左右开弓的两个打手一见白静江慌忙退到一边,整个堂子本是闹哄哄的,却在刹那安静下来,众口恭称:“白公子!” 彼时天色不过微亮,白静江一身雪白站在堂口,背后是天际透出的第一缕晨曦,那淡金色的薄晕投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清和而美好的弧度,益发衬得姿容秀雅,清贵出尘,他环视一周,走下台阶,在正中一把太师椅上坐定,眼色从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笑容浅浅,轻描淡写地道:“我最近深居简出,久不来此,没想到大伙儿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两个大哥大一听,不由露出惶恐之色,与先前的盛气凌人大不相同,站在原地抖了一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叫陈哥的,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拱手道:“白公子说笑了,借我们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忘了公子的教诲。。。只不过是一点堂子口的小事儿,岂敢惊动公子大驾。。。” “都道伍伯手下无弱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白静江打量陈哥一眼,见他肌肉发达,四肢壮硕,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鲁三笑道:“我看就是你出马,也未必胜得过他。”鲁三闻言浓眉一拧,声如洪钟道:“喂,白公子说我不如你,可我打架打到现在,还从没输过呢,拜托你赏个脸,与我分个上下罢!”说着揉一揉拳头,抬脚就向陈哥走去,陈哥见状脸色一变,退后两步,慌忙摆手道:“开玩笑了,开玩笑了,小的哪敢同白公子的人动手。。。我认输就是啦!”鲁三哼道:“白公子,你听见了,他不肯跟我动手!”白静江颔首一笑:“那是,陈哥在帮里也好多年了,自是懂得帮里的规矩——弟兄是手足,若有不顾手足之情胆敢私斗泄愤的,都得夹板子扎肉钉呢。。。你就是求他跟你动手,他八成也是不肯的。” 夹板子扎肉钉,乃是古时一种刑罚,即用两块扎满尖钉的板子将人前后一夹,板子四边角上各穿一小孔,绕上粗绳,两边齐拉的话,钉子就会没入人身,刺透骨肉,因那钉子尖细,位置避开要害,并不会让人即刻死去,但时间一长,难免失血过多,受尽苦楚。 这本是白帮开帮之初,有一些弟兄在底下兴风作浪,白老爷子便以此刑立威,就是为着阻止帮内自相残杀,从而削弱了白帮的势力,但当白帮盘踞而上,成为北都黑道老大之后,白老爷子一改昔日铁腕政策,逐步恩威并施,笼络人心,这种刑罚便很少再用,如今被白静江重又提起来,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惊,大家都知这位公子爷是只笑面虎,他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顿时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不敢与白静江目光相触。 这次殴斗实则是陈哥挑的头,也是陈哥逼着小楼指认他人,此刻陈哥心里就如打翻了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只要一想到自己跟肉夹馍似得被夹在钉板中的模样,不由背后生凉,顷刻一身冷汗,旁边苗哥乖觉,一见情形不对,立马俯首认错:“白公子大人大量,就饶了我们这一回罢,兄弟们也是因为伍伯不在了,心有不安才一时头脑发昏,绝不是故意捣乱。。。”白静江伸手止住苗哥的话头,移目看向地下:“伍伯虽不在了,但老爷子还在,你们也知老爷子最见不得手足相残,你们若知错能改,我自不乐意拿这些琐事儿来烦老爷子的清静。。。当然,话虽如此,事情既发生了就要查清楚,你抬起头来。” 小楼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白静江就看着苗哥,苗哥只好蹲下去,推了小楼一把:“小楼,白公子叫你呢!”小楼这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向白静江,脸上虽布满血污,但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里头隐约泛着泪光,白静江看着他,问道:“小楼,钱是你拿的吗?”小楼闻言,蓦地眼睛瞪得更大了,却仍不开口说话,只是直直盯着座上那人,半撑着身子,脸上透着一股倔强之意。鲁三见状呵斥道:“喂你,公子问话呢!哑了?” 小楼紧闭的嘴巴终于张开一条缝来,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若说不是,你会信我吗?”白静江看了小楼几眼,道:“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便相信。”但小楼的话孰真孰假只有小楼自己知道,白静江这话,说得甚为微妙。果然小楼冷笑道:“我没有偷钱,我说的是真话,但没有人信我,你也不会信我的。。。可是就算你们打死了我,也别想叫我认这黑锅!”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大声,整个堂子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白静江端详小楼一阵,忽地转向陈哥与苗哥:“伍伯这个堂子,一向是你俩管的,你既认定是他偷的钱,那就把账本拿来,我们合计一下,他一共偷了多少,钱款都划去了何处,对个总账。”小楼的脸上露出吃惊愤怒的神情,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然而陈哥与苗哥一听,却是如临大敌,额头冒汗,不约而同道:“白公子。。。不。。。不用了!” “咦?不用了?”白静江故作诧异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苗哥赶紧道:“小楼既一口咬定没有偷,恐怕、恐怕确实不是他了。”陈哥立即附和道:“是啊,都打成这样了还不肯招,应该不是他做的。” 白静江一说要看账本,苗哥与陈哥就慌了神,可见账本上,是很有问题的,伍伯在的时候还好说,伍伯不在,头上一松,下面人若搞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难想见,白静江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开口要账本,但他又怎会真要看账本呢,一来这个堂子不是他的,迟早要交出去;二来,他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嗯,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小楼,你起来吧。”白静江一个眼色递出去,施施然起身:“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一旁鲁三会意,大步上前,粗胳膊提起小楼,就像老鹰挟小鸡一样将小楼挟在腋下,嘿嘿笑道:“瘦是瘦了些,所幸筋骨还算比较硬!”另一边厢,白静江刚出堂口,迎面瞧见福伯疾步而来,身后还跟着蒋老爹、肖大公、邱叔三人,福伯老远就招呼道:“哎哟,白公子啊,大清早的怎么在这儿啊!”白静江心知肚明,正因听说自己在此,他们才寻了来,只笑道:“四位叔伯竟也这般早,真巧啊。”福伯摸了摸鼻子:“听说这边的堂子有些事端,我就过来瞧瞧,路上碰到蒋老爹他们,说是要去探访白老爷子,就顺路一道了,想着解决了手头的事儿,大伙儿一起上暮云山探望老爷子,好些日子不见,心头惦念着呢。”紧跟白静江的严叔这时插了一句:“方才公子已将事情问了个明白,原是一桩误会。”福伯呵呵道:“这堂子本该由我暂代管责的,却劳动白公子费心,实在过意不去呀。” “福伯客气了,我也是代老爷子关心一下弟兄们,份内的事儿。”白静江谈笑间一个个看过去,只见人人笑容满面,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蒋老爹看着白静江,笑眯眯道:“昨儿我得了些午子仙毫,就放在车里,正想找个懂行的讨教如何烹茶。。。相请不如偶遇,白公子若是不忙的话,要不就随我们一块儿上山陪老爷子坐会,顺便也让我们学学茶道?” 白静江闻言,微微一笑:“此意甚好。” 于是,白静江与一干叔伯上了暮云山,陪着白老爷子喝了一早上的茶,大谈特谈中华茶道,与此同时,莫盈在白府清凉居里迎来一位熟客,却是由约克神父引荐:“莫小姐,这是我的教友,承蒙她的关照,我才能坐上专列,尽快赶向那些水生火热的灾民身边,为他们送去上帝赐予的福音和希望。”莫盈抬头一看,只见黑白头巾下,裹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熟悉的白褂子突然换成修女服,乍眼望去恁般滑稽,莫盈忍着笑,将修女引进屋里坐了,约克说了几句,便转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待他一走,莫盈立刻关上门,一把抓住修女的手:“王护士!” “小盈!你没事了!”这作‘修女’打扮的,正是王护士,她拉着莫盈左看右看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仿佛放下心中大石,重复道:“你好歹没事儿了!真真吓得我!” 王护士这么说,自是因为那天晚上,莫盈过生日,二少带她出去吃西餐,结果莫盈没回来,二少被白静江派的人抬回医院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血,那会儿又逢四少中伏,宋医生赶去了前线,穆心慈当夜召集济慈医院的一班主任医师替二少手术,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王护士向穆心慈追问莫盈的下落,穆心慈却只字不提,态度十分冷淡,但王护士曾受宋医生临行嘱托,务必确保莫盈安危,见穆心慈不为所动,只能心里着急,不料二少手术之后,表小姐廖云珠寻来医院,王护士暗中留神,隐约听到穆心慈细问廖云珠当天晚上的情况,又提到莫盈让白帮公子带走了,于是王护士寻到白府,试图登门求见,却被白静江挡了回去,王护士也是到那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莫盈的学长、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傅学琛,竟然就是叱诧北都黑道的白帮公子白静江。 二少昏迷了几日,逐渐清醒,一睁眼便急着要找莫盈,但穆心慈一改常态,声色俱厉,不许二少再接近莫盈,王护士见状,知道二少也是无法,便通知了宋医生,彼时三少刚将四少营救出来,但四少伤势颇重,宋医生寸步不离,只能将此事告之三少,三少打探到白静江已为莫盈取得多伦多医学院的特效药,便将计就计,令王护士假扮修女,以教会的名义恳请约克神父前往灾区援助难民,约克自是义不容辞,于是王护士借送火车票混入白府,与莫盈接头。 这下两相见到,王护士又惊又喜:“小盈,三少说你定能渡过难关,转危为安,果然不错!” 莫盈一怔,心道穆世勋人在前线竟然还想着她的事儿。。。不由有些惴惴不安:“听说四少中了埋伏,三少赶去营救。。。唔。。。后来如何?” 王护士叹口气:“听宋医生讲四少,伤得颇重,三少也伤了,具体情况我不甚清楚。。。你知道,前方正是敏感时期,宋医生不好多说的,但我听他的语气有点焦虑。。。横竖现在打了胜仗,大部队已经回来了,只是四少伤重,三少不放心,便在路上耽搁了几天,估计得晚一些才能到北都。”说着神色一凛:“小盈,三少非要我来见你,是为了叫我亲口跟你说一件紧要事。” 莫盈才放下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什么事?” 王护士抓着莫盈的手,低声道:“三少说,叫你千万小心一个人。” 第52章 浮波(二) 白静江踏进屋子的时候,莫盈正自坐在窗前发呆,房门在背后咔哒一声关拢,莫盈的双肩微颤,却没有回头。 “想什么呢?”一双纤秀妙手从后面伸来,圈住莫盈的细腰,呢喃道:“这几天成日忙在外头,出门的时候你还未起,回来的时候你又睡下了。。。好容易见上了一面,那洋鬼子却是个麻烦精,老在跟前碍手碍脚的,我是冲着他不远千里给你送药来才没将他打出去!不过幸亏他现在走了,否则我也迟早忍不住教训他。。。”白静江目光一动,忽然止住话头。 最近虽是雷雨连绵,但好歹是入了夏,街上的女孩子大都穿起了短袖连衣裙,白静江百忙之中亦亲自替莫盈置办了许多夏装,他品味好,又深谙女人心,买起东西极是悉心妥帖,里里外外无一不全无一不妙,只是如此一来反倒令莫盈大为尴尬,试问她哪敢在白静江面前穿他选购的那些大胆豪放的意大利吊裙?纵是白静江杵在旁边虎视眈眈说尽好话,她到底只捡了一些素色高领真丝棉衫裤将就着用,然而等到了夏中,虽仍是雨凉风阴的,但天气未免闷热起来,午间送走王护士,她收拾了一些私人物品,又问牛大讨了些药剂,问明了药量和禁忌,不过片刻功夫便出了一身汗,洗完澡后仍有点精神不济,她懒得翻箱倒柜,便随手从衣橱里抽了一件白裙子来穿。 那裙子是细纱做的,衬里十分薄透,裙边不及膝,领口则过于低了,她虽隐隐觉得不妥,但想着白静江今日也是天不亮出门,指不定又要忙到凌晨才归,就没换下,只加了件披肩,然而她心思不定,忘了扣扣子,坐在窗前发了一阵呆,连披肩滑下来都不晓得。 此时此刻,白静江抱她在怀,两眼勾勾地往里探去,看得清楚分明——那片雪域柔软娇弱如白鸽一般,惹人垂怜,引人遐思。 这数月来的朝夕相对,近在咫尺却不能得,早已令白静江心痒难耐,起初是为她的身子着想,后来她痊愈,他想亲近她,却又总被不识相的洋鬼子搅局,几乎害得他憋出内伤来,如今佳人在怀,软玉温香,自然心猿意马,神思摇曳,当下一个翻转,便将莫盈压在榻上。 眼睁睁地看着白静江愈欺愈近,莫盈不由大骇,立刻蜷缩成团滚到一边,叫道:“你做什么!” 谁料如此一滚,本已嫌短的裙子更捋了上去,白璧冰玉般的无暇美景宛如画卷般展开,白静江一见,顿时心中大动,连哄带骗地软语道: “乖盈盈,我都忍了那么久了,你就容我一回吧。。。想我自从栽在你手里,都没有过这样子了,你就一点都不怜惜我么。。。”白静江摆出一副可怜相,一边死乞白赖,一边将莫盈拽回,不由分说地制住了:“如今我们都在一起了。。。这是迟早的事儿,你好歹安一安我的心,别再折磨我了行不。。。算我求你了。。。” “你滚——”莫盈张口,‘滚’字还未出喉咙,便让白静江堵住chun,顷刻卷走全部呼吸。 “我知道。。。你的病早已大好。。。如今是承得住的。。。”白静江wen得至深至狠,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了似得:“盈盈。。。莫再别跟我别扭了,就答应了我吧。” “我说了——不——要!”莫盈扬手就送上一记耳光,但白静江早有防备,轻而易举地擒住她的腕子,用皮带迅速一绑,绕着镂空雕花的床栏打了个结:“我说了——要。”白静江微微一笑,眸光明耀如火,忽闻撕拉数声,一切障碍已然被他除去,而那双比女子还好看的灵动妙手,更是满庭游走,到处惹祸:“我以前只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只能逼着自己离你远些。。。但如今,我真正了解了你,我知道你是何等的口硬心软,口是心非,且又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若要等你放下身段向我示好,只怕我等个半生也等不到!” “白静江!你敢!”莫盈浑身剧颤,又是惊慌又是羞愤,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若是。。。我不会放过你的!” 白静江垂眸注视,一瞬不瞬注视着眼前满面红晕的少女——秀中藏媚,丽中带纯,媚而不妖,清且娇娆。 “你不放过我倒是正合我意,横竖我是不能再放过你了。”白静江只觉生平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急不可待,备受煎熬,不由轻叹道:“如此你我今生今世便再也纠缠不清。。。可好?”话音未落,已飞身上前,倾注全部:“我知你是爱我的,所以就算你怪我用些强的,我也不能再由得你这般敷衍了事。。。你必须是我的,而总有一日,你会得心甘情愿!” 莫盈本要说什么,但白静江来势汹汹,她只觉整个人在瞬间一分为二,禁不住失声惊呼,白静江见她神色痛楚,即便万般不愿,到底舍不得她受苦,便待她稍缓一阵,方才继续。 汗水沿着白静江清和的下颌滴落在她心口上,沿着细腻肌骨滑落,徒留一道浅浅水印,说不出地悱恻。 窗外光线渐渐黯淡,此刻华灯初上,四周俱寂,然而昏暗的室内却不复往日宁静,充斥着急剧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急速的撞击声。 那声声铿锵,入耳如钟鼓盘桓,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叫我的名字。。。叫我静江。。。盈盈,叫我。”白静江扳过莫盈的脸,握着她的下巴,侧首相wen,莫盈挣扎不过,委曲求全,正是心怀怨愤,闻言便冷道:“你做梦去吧!”说完却后悔了。 但她就是想收回这句话,也来不及了。 白静江哼了一声,更是源源不断,他力气大得惊人,莫盈才病愈不久,哪里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勉强支撑了半宿终是晕了过去,迷糊之际只听得白静江沉沉低喃:“你终于是我的了。。。” 第53章 浮波(三) 暮色四合,室内一片黑暗,唯有白静江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闪闪生光,似辟邪的曜石,亦似蛰伏的野兽。 汹涌澎湃的狂潮呼啸着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地冲洗彼此的灵魂,似惊涛如骇浪,翻滚咆哮,湮没理智,挣脱束缚,打破一切禁忌。 他伏在她的上方,这么近,近得能看清细腻的毛孔,他温热的呼吸伴随着桂花的香气充斥她的神魂,悠悠转醒之时,只见那一枚精巧的钻钉在月夜的笼罩下,莹光溢彩,宝韵流转,犹如天幕繁星。 他仍紧拥着她,此时此刻,他们之间,不分彼此。 正如他所言,他想要她,想了那么久,应是从第一次遇上她的夜里,他就有了那个念想,即使有过犹豫,也有过挣扎,暗地里既渴盼也隐忍,曾经一度还想逃开了去,直至此刻,直至如今,终于将压抑多时的一腔热情尽情宣泄出来,终于如愿以偿。 “还不肯叫我的名字么?”白静江轻问,莫盈恍惚中抬眸,只见丝绵纱帐如云缭绕,剪不断理还乱,就像一只雪白的茧子,将她牢牢圈禁其中,她想要挣脱出去,于是拼命摇头,白静江蹙了蹙眉,佯怒道:“你自己说说,你这样不听话,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又过得片刻,窗外月影星移,月上中天,已是过了大半夜,莫盈只觉快要魂飞魄散,终是忍无可忍举了白旗:“静。。。静江。。。不、不要了。。。”白静江这才又笑了。 此时,已是月色稀薄,星辰渐斜,两人一路厮缠到现在,也没顾得上吃晚饭,莫盈是饿过头反不觉得饿,而白静江则是一脸如沐春风,仿佛刚吃过千年灵芝一般神采奕奕,挨着莫盈柔声道:“我方才急切了些。。。可有弄疼你么?”莫盈沉着脸不做声,白静江瞧她一眼,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只不锈钢小盒,旋开盒子,以指尖沾了豌豆大的油膏,替她涂抹痛处,莫盈趁势一脚踢向白静江,却反让白静江握住脚踝,凑到chun边qin了qin,趁她分神的档儿,白静江很快抹完,一股幽幽淡香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莫盈起初有些抗拒,但那火辣辣的痛感明显减缓,取而代之的是清新舒泰的沁凉。 “乖,这药膏消肿效果奇佳,过了今晚,明儿就不疼了。”白静江躺回莫盈身边,qinqin热热地将她搂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道:“盈盈,我不是在做梦么,你终于是我的了。。。你肯把自己交给我,我真高兴。。。你不是男人,不知我忍了多久想了多久。。。”见莫盈仍不做声,白静江心知她仍在着恼,为缓和气氛,便又讨好道:“对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接下白虎印,往后,我就是白帮名正言顺的帮主了。” 莫盈被白静江半哄半强地夺了身子,本是气急怨愤,听了这句却不由怔住,先前的怒火不知不觉熄了一半,想到白静江从今以后就不单单只是白公子,而是白帮的帮主,在白帮、甚至整个北都都是举足轻重的黑道之首。。。她心里,有点滋味难明。 虽说,打从她与他遇见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在刀刃之间搏前途的人,她也心知肚明,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何其不易,乃是他拼杀多年,流了无数鲜血,受了无数伤楚,以性命为代价换来。 对于白静江而言,白帮帮主之位至关重要,意义非凡,但于莫盈而言,这心头的滋味,竟是喜忧参半,五味杂陈。 换做以前的莫盈,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与黑社会的人物有所牵扯,而如今不但有了牵扯,且牵扯的对象还是白帮帮主,这将来的日子,十有*是不能安生了。。。且穆家那边,白静江已放话过去,以穆心慈的刚愎自用,一旦发觉她投向白静江,不再是一颗听话的棋子,还能恪守约定,放她生路么? 即使有白静江护着,穆心慈不能再像上回那样轻易地取她性命,但凭穆家在北都的只手遮天,总能找到法子不让她好过。 王护士早间带来的消息复又涌上心头,她整一下午都在思索三少的话,她深知,以三少那样说一不二的个性,若无真凭实据绝不会随意揣度,但她心底深处始终不能置信,只愿是穆世勋弄错了才好。 但如果穆世勋所料正确,她又该如何? 纵使她不关心天下苍生,也不在乎战祸延绵,纵使北都到时候真的天翻地覆硝烟四起了又如何,她大不了逃到国外去。。。但白静江呢? 无论嘴再怎么硬,她不得不承认,白静江在她心中已占有重要一席,她毕竟是爱上了他,否则方才。。。她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得逞,那般为所欲为的。 只不过,她可以跟他好一时,但能跟他好一世吗? 她真的能够接受,真正的白静江吗? 心绪纷扰不宁之际,但听得白静江又道:“盈盈,过些日子,等我把帮务料理干净,我带你去见老爷子罢。” “什么?”莫盈没明白,一脸狐疑地转过头来,白静江见缝插针,在莫盈chun上重重一qin,chun齿纠葛间含糊不清地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嫁我也是迟早的事。。。先跟我去见一见我家老爷子,让他留个好印象。。。我家老爷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可急着想含饴弄孙呢。。。”白静江停顿一下,喘一口气,捧着莫盈的脸颊,只觉怎么qin也qin不够:“我们今晚这般。。。说不定已经有了。。。唔,乖娘子,我们一旦有了宝宝,老爷子想反对都不成,到时我就八抬大轿抬你进门。。。好不好?” 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莫盈瞬间心中一凉,清醒过来。 这一番话,白静江说得隐晦婉转,但莫盈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十分。 即便荣升帮主之位,白静江也不能说娶就娶,背后那位白老爷子若不点头,她就别想进白家的门。 原来,整晚的激情汹涌惊涛狂澜,白静江还另有打算。 他想叫她怀孕,只要她怀了他的孩子,所谓母凭子贵,他才有能叫白老爷子松口的绝佳理由。 但在那之前,她什么都不是,美名其曰白公子的‘女朋友’,而事实上,不过是白公子身边的女人之一。 是她自己得意忘形了,也许是白静江的怀抱太过温柔言语太过甜蜜;又或许是她好了伤疤忘了痛,偏不信邪硬要飞蛾扑火试上一试,竟然忽略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连着两世,她都不是什么高贵身份,前世,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乡村女孩;今生,她是日本戏子的私生女。 无论白静江再如何心爱她,一旦谈婚论嫁,就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而白静江的地位越往上,她与他的差距就越大,他们便。。。越不可能结合在一起。 谁说一纸婚书不重要,谁说名正言顺不重要,那只有已经得到名分的人,才有资格那么说。 而她,怎能再走相同的路,犯相同的错?!继何禹哲之后,她绝不会再无名无份地跟着任何一个男人,她也不会再向任何一个男人祈求幸福——无论有多爱,她都不会再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去;无论有多痛,她也不会再一味牺牲自己,默默承受。 他若不能娶她,她亦不会傻傻地抱着希望求他来娶,更不会拿自己的肚子冒险。 “我不去。”莫盈立定心思,当下不再犹豫,使劲推开重又拾阶而上的白静江,捡起衣裳碎片一遮,冷冷道:“你闹够了没有?如果闹够了,劳烦你送我回家。” 白静江一怔,看着莫盈半晌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莫盈硬撑着不适下了床,打开衣柜,取了件替换的衣裳,转到屏风后头:“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一些约克神父送的书,还有牛医生给配的药剂。。。”莫盈穿戴妥当,站在屏风边上,拎着一个小包袱,低头捋平衣角,深吸一口气:“你买的那些衣服不适合我,我就不带走了。” 白静江沉默了好一会,渐渐面沉如水:“你当真要走?” 莫盈望着东方鱼肚,点头道:“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一直就想回家,你要是不忙就送我一程,要是忙得话我自己回家也可以。”说罢转身便往门口走去,竟是一眼都不看白静江。 不过分秒之前,两人qin密无间不分你我,然而弹指功夫,她又冷若冰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段公案已然翻篇儿,尽忘了。 纵是白静江涵养再好,此时心头一股怒火也是猛地就窜了上来,一个箭步跨过去,将莫盈扳过身抵在门上,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他,目光犀利如刀刃,似要一眼戳穿她的心事,张口讥讽道: “怎么了?这般急着要走?莫非是我方才表现得不够好,叫你失望了?抑或是——你的旧情人马上要回来了,是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的身边去,生怕让人知道,你已上了我白静江的chuang,做了我白静江的女人?!” 第54章 浮波(四) 莫盈被白静江的尖锐的语气震到,半晌没回过神来:“你净胡说八道些什么?放手!我说了我要回家了!” “回家?”白静江不怒反笑:“你忘了你把房契都给我了么?你可知道买你房子的人就是我么?现在莫宅已不是你的家,而是我的家了!” 莫盈闻言不禁哑然,她到底病了一场,竟然糊涂了,当初她把房契交予白静江,本就是有意叫白静江买下莫宅,结果白静江也是不负所托地替她办妥了。 现在可好,如今她的房子是他的,她人也是他的,她心里亦放不下他。。。他真是将她看得滴水不漏。 然而,他这般控制她,禁锢她,却令她颇不是滋味。过去几个月,为养伤病之故,她不得不如他所愿住在他的寝居里,但她住地并不舒坦,只因白静江自从接她入了白府,就刻意将她与世隔绝起来,他会给她买很多东西,漂亮的衣裳、名贵的首饰、精装的书籍等等,却不会告诉她外面的状况,也不会让她见任何人,甚至连王护士和周嫂也进不来,她全部的天地便是这一处宅子,这一片清凉居,她所能见的人,除了牛大和已离开的约克神父,还有一干固定的下人,就只有白静江一个而已。 可莫盈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毫无自由地,像一只笼中雀一般被白静江关起来,仿佛她的用途只是供他赏玩,听他差遣,候他空闲,日复一日地等他回家。 她希望能够和他平等地交往,可惜这种平等,随着白静江成为一帮之主,愈来愈遥不可及。 他之前是白公子,如今更是白帮帮主,他早已习惯了命令别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视女人的曲意逢迎、投怀送抱为理所当然,但凡他看上的,他就一定要俘虏并得到——他现在已得到了她,但这还不够,他把她当作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占有、圈养,包裹得密不透风,却没有想过,她会因此而郁闷,有时甚至喘不过气来,这几个月,她一直耐着性子同他斡旋,旁敲侧击地想叫他放她出去走走,然而他始终牢牢把住门关,不管她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人跟着,随后还没等她摸清府门在何处,便被一路‘恭敬’地送回清凉居。 再这么下去,她就要窒息了。 她不是不愿意成为他的人,她只是不愿意,像这样成为他的人。 她需要自由,需要空间,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就如从前的生活一般,爱上哪就上哪,学校、书局、电影院、忠民北路咖啡厅,平日课间休息,跑到学校餐厅吃一客冰激凌。 那个时候,虽然只是一个人,有点寂寞,但她毕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潇潇洒洒,来去自如,可惜现在,白静江俨然她的主人一般事事过问管头管脚,又动辄翻那些个不知所谓的旧账出来乱飞醋,让她很是吃不消。 而事实上,白静江虽占有欲强烈,他对女子却是一向随和大度善解人意,从不至于是这般剑拔弩张的关系,只是一轮上莫盈,他就难以自制,屡屡失控,明明想说的是一些话,但到头来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些话。 莫盈只道白静江喜怒无常,孰不知白静江的喜怒无常正是对她欠缺安全感,那种感觉,就仿佛他若是一刻不看紧了她,她便要不见了似得。 这段日子朝夕相对,白静江近水楼台不得月,真正忍字头上一把刀,他素来在这种事上不曾亦无需忍耐,头一回如此自是忍得极为辛苦,好容易等到莫盈完全康复,又送走了碍眼的约克神父,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在外头听牛大说莫盈准备离去,顿时下定决心,即使是用强的也要得了她,留下她。 如今他一举虏获芳泽,终于落实心头大事,正要放下一颗心来,莫盈竟仍说走就走,不留半点情面,叫他如何不怒。 更何况,他说要带她去见老爷子,如此重大决定,岂是能轻易出口的?她可曾听他许下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她可知他刚刚即帮主位,地位并不十分稳固,然而为了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他又须在背后做足多少工夫,才能带她去见老爷子一面,让老爷子点头? 然而莫盈却有另一番想法,前世的她在何禹哲那里吃过血泪教训,是万万不肯再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拴在一个男人身上,且她思及早间王护士转达的那些话,不由更是心烦意乱,当下毫不客气地拍掉白静江握住她下巴的手,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还有何不高兴的?莫宅既然由你接手,那我便不过是从你的一个居所搬到另一个居所罢了,横竖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住在你白静江的屋子里,是你白静江名下的女人。” 白静江做梦都想听莫盈qin口承认是他的女人,但等她终于说了出来却完全不是一个味儿,他端详她良久,眼色变了又变,强压着怒气冷冷道:“早上利用约克摸进府来的那个修女,该是三少派的人吧?” 莫盈瞥了白静江一眼,沉默不语。 “三少不会派个陌生人,总得差遣个说话能叫你信得过的才好。”白静江凝视莫盈:“王护士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莫盈见白静江识穿,便不否认,反语相讥道:“既然无事能逃得过白公子的法眼,那不如让白公子来说予我听听,她都讲了些什么。” “你如今都知道了?四少中伏受伤,非但没死,还抱得娇妻和美,携子同归。。。这本是穆家一件大喜事,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忍不住这口气。”白静江紧盯莫盈,酸溜溜地道:“昔日的老情人浪子回头,妻贤子孝,阖家欢乐,你是不是很想找他见上一见,问问他为何对你绝情至此,竟然不顾你病重垂危,置若罔闻?” 莫盈不由呆了呆,四少这茬子事儿却是她不知情的,王护士只说四少大难不死,却只字未提其他,王护士不提,自也是三少不让提,而三少不说的理由,莫非也是怕她旧情复炽,前去捣乱,同四少奶奶争夺四少? 他们都想太多了罢。 “听说四少奶奶大着肚子跑到前线去,在四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守着,当时三少刚把四少从虎穴里救出来,四少不幸被炮弹击中,陷入休克,眼看就要不治了。。。”白静江一瞬不瞬地凝住莫盈,慢慢道:“好在一番夫妻情深感天动地,上苍开眼,让四少生还,而后四少奶奶因故早产,差点血崩,又是九死一生。。。但也幸亏如此,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四少奶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四少终于回头是岸。。。”白静江话头一顿,哂笑:“四少替新儿取乳名为‘辛恕’,顾名思义,应是想要祈求辛颦宽恕过往失责吧。” “白公子恁得厉害,人在大后方却连战前的细微末节都知晓得如此详尽。。。不过很可惜,我却没兴趣知道那些。”莫盈看着白静江,只见白静江眼里透着狠光,薄chun抿起,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儿吃进肚子里去,莫盈心知白静江是因她要走而动怒,连带那远在十万八千里的陈醋也打翻了,但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质疑,她心里又何尝痛快,便冷冷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这人最不耐烦解释,我就只说这么一次。” 白静江的神情流露出一分犹豫两分紧张三分焦灼,仿佛生怕她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来,握着她肩膀的手,竟不经意地抖了一抖,莫盈见状,心头顿时一软,默默叹了口气。 “白。。。静江,你不要这个样子,瞎扯这些有的没的来伤我,你明知道。。。”莫盈踌躇了一会儿,最后仍是微倾身,把头搁在白静江的胸膛上,低低道:“我若是同你在一起,便不会再想其他人。” 白静江闻言一喜,但听得莫盈又道:“正如我若是同其他人在一起,便不会再想你。。。虽不知我们能在一起多久,但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该是开开心心的,即便有朝一日不得不分道扬镳,我也希望我们不至于相互敌视,而是好聚好散。。。所以我们不要为了些无谓的事情争吵行么。。。” “还说我胡说八道,你才是胡说八道!”白静江瞪着莫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们才在一起多久,你竟已想着跟我分手以后的事儿了?我告诉你,既招惹了我就得负责到底,想甩掉我另寻新欢?没那么容易!”末了双臂一揽,圈住她的细腰,搂得紧紧地,在她chun上印下深深一wen:“你这只小妖精,就喜欢跟我玩捉迷藏。。。好吧,不管王护士同你说了什么,我不问便是,至于四少如何也随他去。”莫盈眨眼:“此话当真?” 白静江瞪着莫盈,心中又爱又恨又无奈,半晌叹口气:“你明明知道,我并非无理取闹,也不是存心不肯告诉你四少的事儿,我只有些嫉妒,怕你担心他,想去探望他。。。”白静江见莫盈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知不觉脸上一红,又正色道:“当然,若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探访,我是不会拦你的。。。但你得知道,你已与我在一起,已是我的女人!你既跟了我,你要什么我便可给什么,只是不管别人在你耳边吹什么风,你都不许怀疑我、更不许离开我!就是连想一想,也不可以!”说到此处语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因为你必须相信我!” 莫盈闻言一震,那自白日起便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突然奇迹般地定了下来,犹如本是翻浪滚滚的海面瞬间平静了一般,她缓缓深吸一口,靠在白静江的胸前,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终于笑了:“如果我答应你,你是不是就肯放我回家去?” 白静江皱眉,不情不愿地道:“那个么。。。我再考虑考虑吧。”莫盈故作叹息:“咦,是谁说我要什么便可给我什么,我不过是要回一间屋子,你就不肯了?”白静江简单道:“你要多少间屋子都可以,但你得与我住在一起。”莫盈捂嘴一笑:“要不,你住到莫家来?” “莫家周围遍布穆世勋的探子。”白静江略一沉吟:“我不太方便。”莫盈看了白静江一眼,试探道:“你似乎对三少颇为忌惮?” “忌惮倒不至于。”白静江chun角一挑,微微笑道:“只是穆家这一代,穆心慈狠辣有余而谋略不足,穆世棠则是绣花枕头一包草难成大器,穆世峥少年英才但过于鲁莽且羽翼未丰,唯有三少——穆世勋脾气果敢性情刚毅,这次穆军遭叛党搅乱,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他却仍能孤军作战,只带了一师,就将四少顺利救出,足见此人运筹帷幄勇不可挡,放眼穆家上下,除却穆督军,也只有他尚入得了我的眼,够格做我白静江的对手。”说着一顿,转而盯住莫盈,紧张兮兮地道:“不过无论穆世勋再怎么英勇盖世,你都不许喜欢他,只能喜欢我一个,知道么?!” “我怎么可能喜欢穆世勋?他身上一股煞气凛然的,我见了他逃都来不及呢。”莫盈撇嘴:“更何况他也是极其讨厌我,一直待我凶得很,半点不假以辞色,大概我在他眼里就是只可恶的母夜叉吧。”白静江垂首望着莫盈如花笑靥,心头却不知为何打了一个突,脑海里刹那闪过一幅画面——那一晚,他在莫宅楼下徘徊不前,意外发现穆世勋在莫盈的卧室里逗留至深夜,当时穆世勋推开一扇窗,半个身子探了出来,一头黑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似寒星般的眸子在天幕下赫赫生辉,只是极短的一瞬,窗子便又关上,但那一瞬,却在白静江心里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记,每每回忆起来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 窗外一轮明月升空,月色明媚无瑕,银玉般光芒笼罩白静江周身,一寸一缕皆是恰到好处的秀雅绝伦,令人无法逼视,即使qin近如莫盈,也不由面红耳赤,不敢随便乱看,一颗心砰砰直跳,只盼他快些穿上衣服才好。 白静江捧着莫盈的脸,指尖抚过纤长小巧的睫扇,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刹那心头一凛。 没错,那一瞬,穆世勋眼里闪烁的光芒,与此时此刻的自己,并无不同。 白静江心中缓缓一沉,再看向莫盈时,眼里多了一层深意,他思忖良久,慢慢道:“盈盈,如果我不肯放你回家,你是不是。。。会恨我?”莫盈实话道:“恨倒不至于,但我定是没法子开心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儿,永远不让我见人吧。” 如果可以,他还倒真的想把她一辈子关在自己身边,只可惜,愈是这么做就愈是会把她推得远远地。。。白静江不由苦笑:“好,我让你回去,但今晚不行。。。不,至少再过半个月。”莫盈先是一喜后是不解:“还要再过半个月?为什么?” “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点头,岂能轻易放你回去?”白静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好歹,你得陪我一段日子才行。”莫盈唰地红了脸,伸臂将白静江一推,却被白静江反握住手,十指交叉,凑到chun边qin了qin:“盈盈,我让你回家已是大大的让步了,你总不会连这区区半个月,也不允我吧?”说着将莫盈往怀里一揽,又贴了上去。 白静江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待严叔前来敲门,已是日上三竿,洗澡换衣出门去,只见严叔沉着一张脸望向室内,然而在触到白静江目光的刹那,垂首恭敬道:“帮主,莫误了时辰。”白静江瞟了严叔一眼,什么也没说,反手关上房门,便施施然去了。 等莫盈睡醒,已过了晌午,她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又被白静江整治一宿,简直饿得慌了,所幸白静江早有吩咐,她一起床,便有下人过来服侍梳洗,跟着端上四样清淡小菜,一碗热腾腾的猪脚面线,一盅燕窝粥,还有一锅乌鸡虫草红枣大补汤。 下人道:“白公子吩咐,小姐昨儿个累着了,让小姐把这锅汤给喝了。” 莫盈闻言立马想到昨夜白静江一派胡作非为,一张小脸不禁羞个通红,暗地里把白静江骂一通,但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乖乖喝了汤,饱饭之后哈欠连连,便又小睡了一会儿,临近黄昏才起来洗了个澡,正想到院子里散散步,却意外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第55章 山重水复(一)(修) 夕阳西下,彩云纷飞,天际那一抹鎏金宛如神来之笔,将满目葱茏亭台、小桥流水、荷塘飘萍镀上一层璀璨晶光,映地粼粼湖面如碧玉翡翠般剔透明净,一群肥白红鲤沿畔悠游,偶一摆尾,荡漾圈圈涟漪,似无止尽。 院子里清风幽幽,吹送桂花馥郁,萦绕鼻端沁人心脾,回廊处,莫盈倚栏而坐,扬手扔下一些面包屑,引得鱼儿纷纷争抢,点点水花溅上脸来,阴阴凉凉的,赶走了一丝暑气。 莫盈摇着团扇,看了会鱼儿吃食,便站起往屋里走去,行过转角,忽见廊子外,荷塘边,站着一个白衣人。 她起初以为那是白静江,但细瞧之下才发觉,那人虽貌似白静江,眼角眉梢却有些风霜痕迹,鬓旁隐隐泛白,年岁显已不轻,然而即使人到中年,仍不减其轮廓俊秀,纵是一袭普普通通的白褂子也能被他穿出一番风流倜傥来,且比之白静江的秀雅清癯,他的气质更添一分雍容沉稳,以及。。。一丝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无形的锐利。 他只是静静往那里一站,就已叫莫盈心中一凛。 “莫小姐。”他走近两步,站在廊阶下,隔着一道围栏与莫盈平视:“闻名不如见面,莫小姐果然样貌出众,光彩照人。” 此时此刻,莫盈已知来者是谁,薄施一礼,微微笑道:“莫盈不过蒲柳之姿,竟得白老爷子金口抬举,实在愧不敢当。” 白老爷子看着莫盈不响,莫盈见白老爷子沉默,便也不多话,只站定原地含笑以对。 一叶桂花随风飘过,在白老爷子身前打了个旋儿,缓缓落下。 隔了好一会儿,白老爷子方才淡淡一笑:“莫小姐倒是不怕我。”莫盈正自狐疑这是什么意思,但听得白老爷子又道:“静江在我面前时常低眉顺眼的。。。其他人也是,甚少有像莫小姐这样,第一次见面就敢拿正眼瞧我。” 莫盈很难想象,白静江‘低眉顺眼’是个什么样子,只有些意外,原来那只白毛狐狸在自己父亲面前也是一般倾情演绎,不由暗自忍笑,客气道:“其他人我不知,白公子的话。。。莫盈斗胆猜测,未必是因为怕老爷子,更多的许是出于一个‘敬’字。” “‘敬’?”白老爷子一顿,继而自嘲道:“我倒也不指望他敬我,他能不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莫盈闻言,揣测这言下之意,追根溯源,多少与白静江幼年丧母有关,她卧病期间,也从白静江处断断续续听了一些,但人家父子间的纠葛,她一个外人不便置评,白老爷子若不展开,她倒是乐得缄默。 白老爷子瞥了莫盈一眼,话锋一转:“前些日子听说莫小姐病了,还。。。病上加伤,如今可好些了么?” “谢老爷子关怀,如今都好了,全亏白公子雪中送炭,悉心照顾。”莫盈见白老爷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动,便又补了一句:“白公子的大恩大德,莫盈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你如今跟着静江,是因为他对你有恩,还是因为你真个儿喜欢他?”白老爷子开门见山:“我知你先前与穆家四少是一对儿,听闻那阵子,四少可是吵着要娶你做妾的。” “我与四少早已分道扬镳,之后也没再来往,至于我与白公子——”莫盈看了看白老爷子,忽然叹口气:“白老爷子尽管放心,时候一到,我一定自动走人,不劳您费心赶我,我绝不会缠着白公子不放的。” 白老爷子当下露出微诧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了莫盈一番:“莫小姐,我倒也并非想要赶你走,我只是。。。” “你只是不喜欢我与白公子在一起,你也不喜欢他让我住进白府里来,你更不喜欢他动了要娶我的心思——因为我出身卑寒,无权无势无钱,而你需要的儿媳,应是像令千金一般,有丰厚的嫁妆,稳如泰山的娘家,能助白公子一臂之力。”莫盈接着白老爷子的话头,不疾不徐地说下去:“可惜这些条件我一样都不具备,我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我妈妈的名头甚至不方便搬上台面来说——试问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进得了白家的门,如何配得起白静江的身份地位,又如何能替白帮的荣耀前程添砖加瓦?白老爷子,我有自知之明,这些个门当户对的道理,毋庸任何人提醒,我都明白。” 白老爷子被莫盈一番话说得怔住,他本是抱着一丝好奇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居然能叫白静江失了分寸,险些连今儿早上的帮会都误时,还有凤殊的事儿,静江居然一直瞒着自己。。。白老爷子虽已将帮主之位传予白静江,但白帮规矩,帮主之位择能不择亲,白静江若是有个行差踏错的,也不是没有被拉下马的可能,是以白老爷子虽嘴上说放手,背后却一直留心着白静江的举动。 自从白静江把莫盈接回白府,白府的下人便被换了一批,白静江将白府的下人派到暮云山上照顾白老爷子,剩下的便调去他私人的留芳行馆,再将留芳行馆里几个得力的换到白府里来,于是白府上下几乎全是白静江的心腹,而白静江之所以将白府的动静掩得密不透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防白老爷子的耳目。 然而,白老爷子又是何许人也,纵使白静江费心周折,白老爷子迟些仍然接到了消息,几乎是立时三刻就打定主意下山,跑回白府一探究竟——白老爷子自问对儿子的喜好也算摸得清楚,白静江虽流连风月,却从不沉湎女色,心想莫非那丫头是个国色天香一等一的尤物,这才令白静江拱若珍璧,舍不得放不下? 是以当白老爷子踏进清凉居、第一眼看到莫盈的时候,委实有些意外——初初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靠着栏杆撒鱼食,伸出来的手臂纤细得不盈一握,年纪甚轻,至多不过二十,一把乌黑直发垂落削肩,身段苗条,容颜清丽,脂粉未施,唯一缀饰便是一个嫩黄色的头箍,怎么看都像一个女学生。 白老爷子将莫盈从头到脚端量一番,只觉她既没有方安琪的火辣风情,也不如廖云珠形貌娟美,更比不得金芙蓉娇媚可人,心中十分惊奇不解,何以这样一个清汤挂面的女学生能够牵住白静江的鼻子,然而待走近一瞧,却发现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世故、冷静自制,尤其当她开口说话,竟是字字珠玑,言之凿凿,叫人渐渐移不开眼——那一份气定神闲的沉着,仿佛泰山崩于面前都会不改色的孤勇,究竟从何而来? 落日余晖横贯在地,清凉居里一片流光异彩,衬着乔木绿萝,景致美不胜收。莫盈手执轻罗小扇,聘婷立于廊下,一身简装素衣,眉目干净分明,双眸倒影彩霞绮丽,波光流转,清泓潋滟,定定望着白老爷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白老爷子越看越觉得此女不简单,若将她长久放在白静江身边,也不知是福是祸。。。白老爷子默了半晌,复又缓缓开口:“你当真甘心放手?” 莫盈不由讪笑,世上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是如此,千错万错一定是狐狸精的错,只要狐狸精肯放手,子女便有救。 “白老爷子,如果不是白公子抓着我不放,我只怕早就不在这里了。。。”莫盈道:“家母一去,我已无牵挂,天大地大,哪里都可是我容身之处,倘能离开北都这是非之地,于我有益无害,我若是走得了,早就走了。” 白老爷子沉吟片刻,心想这小姑娘倒是个好的,年纪虽轻,难得脑筋如此清楚明白,往后就算得了宠,也不至于恃宠而骄,如果她不是莫小棉的女儿。。。白老爷子看了莫盈几眼,犹豫一下,道:“其实只要你不计较名分,你想跟着静江倒也不是不可以。。。”话未说完莫盈就已明了,摇头道:“谢白老爷子美意,只是我不会做妾的。” 白老爷子眉峰微挑:“小姑娘,你做其他人家的妾则罢了,但做我白家的妾,可不丢人。” 莫盈仍是摇头:“如果我愿意做妾的话,当初嫁给四少不就结了,何必闹分手呢——不管是谁家的妾,我都不会做的。” 白老爷子面上一冷:“没想到,你的心气竟这样高。” “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莫盈看着白老爷子,顿一顿,又道:“更何况,我不能只为我自己想,我还得为我将来的孩子着想。。。白老爷子,坦白说,我并不希望我将来的孩子,变成像白公子一样的人。” 白老爷子闻言讶然:“你说什么?” “妾生的孩子,在白家这样的地方,要付出怎样的努力,要经历怎样的流血拼命千锤百炼,才能走到像白公子今时今日的地步?”莫盈秀眉紧蹙:“白公子说过,他十多岁就开始为白帮做事,那样一个小小少年,本是童年无忌的时候,但他却在吃苦受罪,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有更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心酸。。。旁人也许看不到,也想象不到,换做白老爷子,就算是知道了,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莫盈看着白老爷子一点一点变了的脸色,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白凤殊重伤我和二少,差点杀了我们两个,她犯下如此大错,白老爷子作为家长只字不提,而白静江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子,留了个女子在屋里过夜,白老爷子就如此兴师动众,亲自跑来棒打狐狸精——若我真是个狐狸精,把白静江搞得五迷三道的,白老爷子可是要收回成命,叫白静江坐不成白帮帮主之位?” “是又如何?”白老爷子面色微沉:“白帮帮主之位择能不择亲——这是我立帮之初亲自定下的规矩,即便他是我亲儿子也不能例外,他若是想要往上爬,坐稳那个位子,就不得不付出代价。” “只可惜,我既不是狐狸精,白静江也不是唐僧,先不说他想没想娶我,我自己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他,白老爷子,您多虑了。”莫盈冷冷一笑,接着道:“白静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始至终一清二楚——在他心里,白老爷子和白帮才是第一紧要,您如果不信可以当面问他,在我和白帮帮主之间任选其一,他会如何抉择?相信我,他的答案不会叫您失望的。” 白老爷子起初惊讶,而后转为气怒,再跟着淡定下来,现在望着莫盈,已是平静如水:“我原不理解静江怎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一个小女孩子如此上心,我今儿见着了你,有点明白为什么了。”白老爷子凝视莫盈:“莫小姐,这世上漂亮的女人大多不聪明,聪明的女人往往不漂亮,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十有九个心如蛇蝎,而既聪明且漂亮还善良的女人几乎都是红颜薄命。。。莫小姐,你觉得,你算是哪一种?” 第56章 山重水复(二) “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也不善良。。。”莫盈眨了眨眼,笑道:“可见哪一种都算不上了。”白老爷子却摇头道:“不,你很漂亮,更是十分聪明,你也并非不善良,你只是太懂得明哲保身太自私自利——纵使你心仪静江,然而一旦牵涉自身利益,只怕你就会立时抽身,掉头离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叹口气——静江或许正因介怀这一点,是以一反常态,将个小姑娘软禁在清凉居里,日日相见方才安定。 他竟然这样怕她改变心意,不再爱他,想要离开他。。。这不是被魔魇住了是什么?白老爷子不由重新打量莫盈——这个女孩子,看似弱不禁风,然而性格倔强,外冷内热,就像一片被冰雪封印的火焰,而白静江则是外表柔情内里冷漠,犹若一块在熊熊热火下不动如山的坚冰。 他们两个,那样相似,又截然相反,仿佛水和油的关系,密不可分但无法真正合一,若是勉强绑在一起,结局究竟是彼此交融还是两败俱伤。。。白老爷子思来想去,始终难以定论,心里似乎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令他很不舒服。 正在这时,但听得莫盈清朗道:“白老爷子所言极是,只不过,我并不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白老爷子看向莫盈,莫盈毫无讳言:“自从家母去世,我所有的唯我自己而已,若是连我自己都不为自己打算,试问还有谁会为我打算?试问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凭何资本飞蛾扑火,成全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现实生活不如戏里乾坤,白公子与我的背景毕竟差异甚巨,眼下我在白公子面前尚算一介新人,自然处地如胶似漆,可是当日子久了,情缘淡了,相看闷腻了,未免不会有生分的时候。。。到那时,我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女子还有何安身立命之所?白公子身后始终桃李满枝任君采摘,他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女人,但放眼望去还有哪个男人会要我——一个与四少婚外情,又被白公子弃若敝屣的女人,还有谁能看上我、敢看上我?我的一辈子,在这一条路上,就算是完了。” 白老爷子闻言微震,目光炯炯地凝注莫盈,又是惊诧又是感慨,凤殊比莫盈年长,却像个小女生一样憧憬着对她不假辞色的白马王子,而莫盈,不过仍是个孩子,然而她竟能看得这样透,直直透到了底。。。 许多女人到死也看不透的真相,穷极一生痴傻追寻的虚妄爱情,在她眼里,却早早地打碎幻梦,洞明真谛。 她并不相信爱情,或者说她并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她确实很了解白静江,所以她不会天真到倚靠白静江的爱情过活——白静江的爱情能保持多久,这个答案就连白老爷子自己也拿不准,毕竟在白静江的世界里,十四年来的腥风血雨,都只为了一心一意地爬上帮主之位,那才是他生平最重之事。 但尽管如此,尽管她心知肚明,听她娓娓道来,仍是三分凄凉,七分酸涩,只是,她的面上依旧淡淡地分毫不露,仿佛无关痛痒,无关紧要。 白老爷子看了莫盈一会儿,忍不住想,若是她肯不计较名分,死心贴地地跟着静江,就好了。 但,像她这样聪慧又性烈的女子,怎么可能。 “所以我方才说,等时候一到,不劳白老爷子来赶,我将自动走人——”莫盈吁一口气,道:“只求白老爷子允我一条后路。” “后路?”白老爷子略皱眉:“我若是允你一条后路,静江是绝不会原谅我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他怎知道?”莫盈含笑以对:“正如同。。。今日白老爷子前来,白公子也不会知道一样,对么?” “我最喜欢与像莫小姐这样的聪明人讲话,知己知彼,毫不费力。”白老爷子见莫盈如此大方率直,连一丝狡辩讳言都无,足见其心胸坦荡,也慢慢放下一半心来,抬眼看夕阳渐红,转身往外走几步,低声道:“你果然到了。”话音未落,只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白眉道者走了进来,两眼盯着莫盈看了看,跟着转头向白老爷子低语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白老爷子面露诧色,瞅着莫盈目光闪烁不定。 莫盈一头雾水:“敢问那位是?”白老爷子道:“那位,乃是平阳真人门下的首席大弟子信明道长,一生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几十年来,加上这回,我统共也只见过他三次,都是缘分。”莫盈对道家门中却是不熟,只是听白老爷子的口气,那信明道长应是某位世外高人的样子,便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白老爷子却问:“你可知他方才说了什么?”莫盈摇头,白老爷子看了莫盈一会儿,忽然将话题扯远了去:“我第一次遇见信明道长,是在十六岁那年,当时我只是个混迹江湖的小喽啰,偶尔到老乡的茶馆里打个零工,那一天信明道长正巧前来喝茶,我给他看座,他对我说:十年之后,你便是一帮之主。”莫盈睁大眼睛,既觉得玄乎也觉得惊奇:“竟叫他给说对了?” “他不是说对了,他是算对了,平阳真人门下,都是不世出的神算子。”白老爷子接着道:“等到我二十六岁那年,果然在江湖上打下一片天地,成为白帮帮主,之后几年虽有波折大体也算顺水,白帮的名号日益响亮,终于威震一方,多年的艰辛终于有了成果,令我很是欣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夫人天生体弱,成亲以来三次小产,我将近而立却不能为白家传下丁点香火,未免遗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静江的母亲。。。”白老爷子说到此处突然叹口气,默了一默,才道:“她叫锦瑟,是‘云锦皇宫’里的头牌舞女,彼时我刚好盘下‘云锦皇宫’周围的场子,几个道上的兄弟为了讨好我,就把她送给我,席间逢场作戏,我不便推辞,又见她乖巧柔顺,不似一般舞女俗艳张扬,于是留她在身边,但一直没有收她。” 莫盈只知白静江的母亲是因肺病而故,既然为妾,出身如何也是可以想见,然而白静江几乎从不提母亲,白静江不提,莫盈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起,孰不知白静江的母亲原是出身‘云锦皇宫’的舞女。。。难怪白静江对‘云锦皇宫’格外熟稔,甚至在楼上拥有私人套房——莫盈突然想起那间主卧衣橱里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当时白静江挑了一件送她穿,她却也是到现在才知,那些衣裳,原都属白静江的母亲锦瑟所有,乃是白静江悉心保存之物,而那私人套房,亦是锦瑟当年的住处。 “不怕莫小姐笑话,我之所以能发家,权也是靠着夫人的嫁妆。”白老爷子半是叹息半是感慨道:“我的夫人出身商贾豪门,难得她不嫌我穷困,竭力说服父母,执意下嫁于我,虽然婚后多年她一无所出,但我始终敬爱她,从不愿惹她不快,只是她一心求子,已到了神佛皆灵的地步,彻日彻夜的烧香拜菩萨,磕地连头都破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令人遣走法师,好言劝了她几句,说孩子不要也罢,她却因此大发脾气,不许我再过问。。。我心中郁闷,便找了锦瑟喝酒聊天,夜半时分,我在大街上乱走,不防撞到一个人,那人瞅着我看了半晌,道:‘原来是你呀’。我当时酩酊大醉,心里想着夫人,很是烦忧,脑子里一团乱麻,便没认出他来,只见他指着锦瑟说:‘你也不必急,等她给你生了儿子之后,那人就能得个女儿了。’我听得稀里糊涂,直至第二日酒醒,细细回忆起来才知,当夜撞到的那人,正是信明道长。” 白老爷子负手而立,望着地上桂花落瓣成泥:“那之后,我便收了锦瑟,不出一年,静江出世,隔年,夫人就怀了凤殊,正如信明道长所言,分毫不差。” 莫盈默默听完,心里凉凉的,阴阴的,犹带一丝苦一丝涩,而更多的,却是惊诧与愤怒,她万万没有想到——白老爷子是心爱白夫人才收了锦瑟,锦瑟的存在是为了白夫人,而白静江之所以能来到这个世上,也是托白凤殊的福。 “后来,夫人与锦瑟相继故世,我并未再娶,一个人带着静江与凤殊过日子,凤殊被夫人宠坏,十分难教,所幸静江早熟,体恤我帮务繁忙辛劳,自幼懂得照管家里,看顾凤殊,替我省了不少心力。”白老爷子说着,看向莫盈,语调蓦地一沉:“可你知道么?为着给你出气,静江对我阳奉阴违,竟然背着我惩治凤殊,名义上是给凤殊戒毒瘾,事实上却将凤殊囚在地牢里,让她吃尽苦头。。。静江向来听话,从不曾忤逆我半分心意,就是小时候凤殊欺负他再怎么过了分,他也决不还手亦不告状,然而如今却因你破例。。。”白老爷子看住莫盈,眸光闪烁,终是道出隐忧:“他待你那般好,你又凭何以为,他对你的感情不至于长久;你又凭何认定,在白帮帮主与你之间,他一定不会选你?” “因为他是白静江,而不是白凤殊。”莫盈听到这里,心头的怒意尽数化为一声讥笑:“白凤殊何以为所欲为,为了穆世棠罔顾一切?因为她的背后有像白老爷子这样宠她爱她的父亲,所以她有资格任性,有条件放肆,有能耐折腾——只因她笃定,无论她闯下何等弥天大祸,白老爷子都会挺身而出,原谅她包容她,替她收拾残局。”莫盈冷眼相对,缓缓道:“然而白静江。。。他却没有这样一个无私宽容的父亲。” 白老爷子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一个孩子,十岁没了妈,小小年纪加入白帮,见识腥风血雨尔虞我诈。。。敢问他第一次杀人是多大?应该还没成年吧。。。”莫盈抬首望着残阳如血,她整个人被温暖霞光所笼罩,说话的语气却是冷清如雨:“试问一个稚弱孩童,要在一班如狼似虎的大人之中存活,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该是何等艰辛?他以无比艰辛换来的帮主之位,你叫他怎么让出去?换做是我,我也不肯为了一个女人让出去!他拼了命才走到今天,也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让出去!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白老爷子的目光几经变幻,忽地叹口气,道:“我不是不知他的辛苦,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看重他我还能看重谁,何况凤殊又不济,将来还得倚靠静江照顾。。。” 莫盈听到这里忍不住讪笑:“敢问白老爷子,同样是您的骨血,何以白静江这般‘出息’,而白凤殊却如此‘不济’?难道不是白老爷子当年种下了不同的‘因’,才有今日不同的‘果’么?” 白凤殊的‘无法无天’,正是白老爷子万般宠出来的,而白静江的‘能干担当’,却是白老爷子不闻不问的结果。 白老爷子的胸膛略显起伏,隐有怒意:“莫小姐,我是看在你年纪小、还有静江的份上才不予你计较,否则——” “否则白老爷子就要我即刻消失么?”莫盈定睛注视白老爷子,并无退缩:“都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只是,我说的是假话吗?以白老爷子的阅历地位、气派度量,难道还听不得一个小姑娘的一句真话吗?” 第57章 山重水复(三) 白老爷子脸色有些发青:“好个没规矩的丫头!”却被莫盈一口顶回去:“再没规矩也比不得令千金,就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穆世棠,跟疯子似得与全世界为敌。”白老爷子闻言语塞,面上已是极不好看。 莫盈摇着团扇,深吸一口桂花草木香,慢慢平心静气:“原来白老爷子是恼白静江为了我而惩治白凤殊,这才亲自跑来兴师问罪呢。。。我却想请问白老爷子一句——若是换了白凤殊,您能让她经历半分白静江所经历的那些个苦处么?恐怕光是想一想就叫老爷子心疼死了。。。”莫盈的嘴角微弯,挑起一抹冷嘲:“也只有白静江,一个母亲地位低末的孩子,一个不过是替白夫人带女而存在的孩子,才令老爷子舍得,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但凡白凤殊做的,哪怕再离谱都值得原谅,而白静江若敢惩治白凤殊的错误,那就是大不韪,乃以下犯上之举,他生来就该为白凤殊服务效劳,对白凤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即使白凤殊拿一把枪指着他,他也不能先一步扣动扳机——也许白老爷子会说,正因你器重白静江,是以对他格外严苛雕磨,让他自幼懂得什么叫做孔融让梨忍辱负重任重而道远。。。抱歉,家母是戏子,戏文里的桥段只怕我比白老爷子更熟,可惜的是却没有哪一段戏文足有分量成为掩饰父母偏心的借口。” “你——放肆!”白老爷子的眼底燃起两簇火苗,胸膛隐隐起伏不定,一声厉喝之后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瞪着莫盈。 纵横江湖几十载,吞并各路帮派,位居白帮之首,手操生杀大权,历来呼风唤雨,无所不有——白老爷子生平极少动怒,如今却因一个小女子的一番说话而惊怒不已。 只因无人像她一般,或者无人敢像她一般,字字如针见血,命中靶心,将旁人不敢道的真相和盘托出,将他心底深处对锦瑟与静江母子的那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赤/裸/裸地揭翻、曝晒在他面前,逼他正视。 偏偏,他又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即使矢口否认,也是言不由衷。 这大抵,就叫做理屈词穷。 若是换作当年的他,如果有人胆敢对他这么说,他早就动手杀了过去,但今时今日,他已不再是毛躁小子,相反对方却是一个豆蔻少女,此刻他心中怒极,一身杀气外露,然而这个少女明知激怒了他,却仍是八风不动,安静沉着地望着自己。 白老爷子瞪了莫盈半晌,又不禁失笑——像他这样自诩枭雄的人物,若是让个小姑娘气坏了身子,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莫非真如道上所言,他廉颇老矣,该是时候退位让贤,不问世事?当下按捺了怒气,冷道: “不想你年纪轻轻,口舌却恁般厉害,倒是我小觑了你。。。莫小姐,从未有一人敢像你这样同我说话,今日我看在静江的份上,不予你计较,只是我也要奉劝莫小姐一句,所谓祸从口出,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在什么人面前讲的什么人面前讲不得。。。莫小姐还得好生斟酌,三思而后行才是。”说到最后,仍带了一丝恼意。 “白老爷子贵人事忙,无事不登三宝殿,莫盈不敢耽搁白老爷子的宝贵时间,只能尽量如实回答白老爷子的问题,答得不好还请白老爷子多多海涵。”莫盈笑容浅薄,明眸流转之间一双眸子更显秋水澄明:“想必白老爷子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母亲是戏子,父亲不详,乃是一私生女,不知礼数也是难免。。。”白老爷子闻言哼了一声,莫盈看着白老爷子,又幽幽叹口气:“话说似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微末身份,若是为妾又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只怕也是毫无选择,注定要成为白老爷子手里第二个白静江。。。” “你若是有了我白家的骨血,我自当给他最好的一切,悉心栽培教养,他要什么便会有什么。”白老爷子皱眉:“何况,若是他能像静江一样出息,那才是好事。” “父不疼母不爱,妹子如仇家,身处龙潭虎穴,头顶刀光剑影,半分不可行差踏错。。。像白静江一样,有什么好的?”莫盈想笑,但心里却隐隐作痛,终于敛了笑容:“我倒是觉着,如果我将来有孩子,与其如白静江那般辛苦煎熬,倒不如像白凤殊受尽父母宠爱,任性骄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塌下来也有父母顶着,一辈子无忧无虑,快快活活,毫无负担,只有她欺负人无人能欺负她。。。所以我说,我不会做妾,尤其不会做你白家的妾,因为我不想害了自己,更不想害了我的孩子。”莫盈一字一顿如金石掷地:“如果我不能给我的孩子安稳无虞的生活;如果我的孩子注定如我一般身份卑微身不由己;如果我的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成为白老爷子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那么,我宁可不带他来到这个世上!” 白老爷子闻言不禁心中震动,一时僵在原地,沉默不语,此时夕阳渐落,霞光单薄,黄昏风起,徐徐吹过两鬓,竟让他感到一丝凉意——他绝然没有想到,莫盈的心志如斯坚决,任他好说歹说,非但不肯动摇半分,还反过来将他一军,叫他哑口无言。 这些年,他看着静江身边的女子来了又去,新鲜的,水灵的,美艳的,婉约的。。。他见太多了,哪个不是巴望着缠上静江,妄想嫁进白家来,即使做个侧室也是稀罕的,只是静江那性子,向来是万花丛中过,一个不当真,那些女孩子平白挤破了头,最终也不得不自找台阶,偃旗息鼓,就是与静江相好已久的方安琪,到最后也被静江说甩就甩了。 说起方安琪,白老爷子本有几分中意,方安琪的父亲方约翰是新一任英国驻华大使,出生官宦世家,乃是一位极有才干的外交官,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南方的梁家伺机而动,北都的穆家亦是野心勃勃,各路军阀混战连年不休,而白帮富可敌国财势雄厚,在乱世之中便是一块众人觊觎的肥肉,倘若中央政府倒戈,军阀趁火打劫,关键时候那方约翰便是个有用的后台,仗着国际联军的力量,除了血拼,白帮也能多一条退路,因而白老爷子对于静江与方安琪之间的交往是乐见其成的,却没想到两人要好这么久,到头来竟毫无预兆地分了手,消息传到白老爷子耳朵里的时候,白老爷子犹自有些不信——按理,即使静江厌了方安琪,也该看在方约翰的份上继续把人吊着再说,作甚分手,为此白老爷子也试探过静江的口气,然而静江一笑置之:“哎哟,老爷子,人家方小姐背后一沓子追求者呢,哪里肯为着我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总之大家仍是好朋友,和和美美,和气生财,您就甭担心了。” 白老爷子闻言,又见静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虽心有疑窦,但想着只要静江有把握拿住方安琪这条线,他倒也懒得理会年轻人之间的分分合合,却是直到最近才知,静江之所以甩掉方安琪,原来是为着莫盈,而莫盈的来头也不简单,既是莫小棉的女儿,又是穆家四少的前女友,被凤殊开车撞的时候还在与二少约会。。。穆白两家的联姻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老爷子自是不愿静江去招惹穆家少爷的女人,不管是前女友抑或绯闻女友都是不妥,只因莫盈是莫小棉的女儿,指不定将来能派上用场,这才由得静江闹乎,谁知静江竟似动了真格,一声不吭地调遣牛医生远赴加拿大多伦多医学院,花大价钱给医学院捐楼盖房,帮莫盈搞肺病特效药不说,后又在穆心慈面前挑明关系,维护莫盈,甚至还买下莫宅,把莫盈接回府里来住,更背着自己将凤殊打入地牢。。。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叫白老爷子暗暗心惊。 其他各桩都罢了,只是若令凤殊吃苦,白老爷子是万万不肯的,本以为静江是好心替凤殊戒掉毒瘾,哪知白静江却是公报私仇,今儿早上白老爷子一接到消息,便匆匆从暮云山赶下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莫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居然能叫白静江跟自个儿对着干。 白老爷子下山之时,心中暗怀杀机,想着既然静江舍不得利用莫盈,莫盈便是个无用的,若她真是红颜祸水,误了静江,干脆将其诛除,就算静江事后追究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时间一长,伤痛一过,儿子总会回心转意。 然而,白老爷子下到半山腰,却见一个小道士坐在路中间,那小道士自称是信明道长的徒孙,说信明道长正往白府,与白老爷子一见。白老爷子多年明察暗访,苦寻信明道长的下落而不得,孰料今日,信明道长不请自来,白老爷子真真喜出望外。 这也就是为何,白老爷子起初并未动手,正是想听听信明道长会说些什么,结果,信明道长寥寥数语,竟是打消了他的杀意。 白老爷子虽有些不甘愿,但他一则深信信明,二则,他不得不承认,似莫盈这样的,杀了未免可惜。 撇开容貌不谈,她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是黑,白是白,清晰如明镜,清冽如冷泉,仿佛无论虚象千变万化,她都能一眼看透事物本质;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一针见血,洞若观火,直白坦荡,无畏无惧。 白老爷子心知,凤殊不成器,又是个倒贴的个性,往后白帮的兴荣长盛还得倚靠静江,静江既宠莫盈,莫盈迟早会有静江的孩子,而白老爷子想要的正是那个孩子,况且信明道长也提到,莫盈是个生男娃的主儿,所以白老爷子私心里计划着将那个孩子培养成静江的接班人,一来可延续白家的香火,二来可壮大白帮的远景,三来。。。倘若有一天,静江不再顺从听话,自己手里也能有一只再适合不过的棋子取静江而代之。 然而,令白老爷子大为惊讶的是,莫盈竟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来意,洞穿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根本没打算让静江娶她,对于她,他不过只欲认孙不认媳,于是他还没说到点子上,她就已斩钉截铁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不会做白家的妾,更不会为白家生孩子。 她竟是那样的聪明,真正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只是。。。她最大的缺点,许也正是她太过聪明。 所谓,慧极必伤。 白老爷子怔怔凝视莫盈良久,忽然转身走开两步,背对着莫盈道:“其实,除去你的身份,你与静江倒也般配得上。。。不过莫小姐,对于静江而言,我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相信静江会是一个好父亲,你若是跟着他,无论往后如何,他总不至于叫你受委屈。” 莫盈略微一怔,但听得白老爷子缓缓道:“我本是不放心让你跟着他,但如今看来,若能有个像你这样明白人跟在他身边,我反倒放心些。”莫盈淡笑:“白老爷子高看我了,有道是情到浓时情转薄,或许过不多久,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莫盈也不一定,届时老爷子就会懊恼白跑这一趟了。”白老爷子欲言又止,看看莫盈,半晌一笑:“你的个性,与你母亲倒是大不一样。” 莫盈颇有些意外:“白老爷子认识家母?” 白老爷子颔首道:“我偶尔也会上红枫戏院听戏,最喜欢听的《游园惊梦》碰巧正是莫小棉的拿手好戏,当年她还是红枫台柱,我去的多了,台下便也与她略见过几面,后来她不在了,红枫新捧的金芙蓉虽也是把金嗓子,但我私心觉得她不如莫小棉唱得好,或许是我们老派人看法不一样吧,像静江那些年轻时髦的公子哥们倒是喜欢金芙蓉的居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轻咳一声:“听说金芙蓉与莫小棉是同一个梨园班子出来的,算起来该是同门师姐妹呢,不知莫小姐可认得?” 莫盈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咯噔,她又非原来的莫盈,就连母亲莫小棉都没亲眼见过,何以认得金芙蓉本尊,只是这名字如今已是十分耳熟,犹记第一次听到,乃是从白静江那里——她遇见白静江的时候,白静江正受了伤,带她去‘云锦皇宫’的路上曾说:“下次,我请你去听戏。我们包金芙蓉的场子,她现在是红枫第一花旦,据说比从前莫小棉唱得还要好。。。” 但后来,白静江一次都没带她去听过金芙蓉唱戏,时间一久她便也淡忘了,直至最近。。。莫盈抬眸,静静地看着白老爷子,而白老爷子亦静静地看着她——白老爷子并非是有空与她闲话家常的人物,这时候突然问起金芙蓉,却是何意? 莫盈心里兜来转去绕了好几圈,表面则故作沉吟状,模棱两可地道:“那位金芙蓉小姐,若与家母曾有来往,便应是旧识了,只是家母过世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许是悲伤过度,病愈之后很多前事都记不太清了,若是见到却没认出来,也是有的。”说完又笑着添一句:“白公子倒有提过她,确实说她唱得比家母更好,已成为红枫戏院的台柱,我当时就想,将来若有机会的话,倒也不妨去见识一下。” 白老爷子闻言却道:“只怕静江是不肯让你去的。”莫盈讶然:“哦?这是为何?”白老爷子瞥了莫盈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抵也是不会想要去的。” 第58章 山重水复(四) 莫盈莞尔道:“白老爷子越说越叫我好奇了,莫非,那位金芙蓉小姐是白公子的红粉知己不成?”白老爷子言辞含蓄,语气却是暧昧:“静江与金芙蓉,确实走得很近。”莫盈颔首道:“想来能取代家母成为红枫台柱的女子,必定色艺双全。” 白老爷子看住莫盈:“怎么,莫小姐竟一点都不吃醋么?”莫盈微笑:“目前的我并非白公子名义上的什么人,试问有何立场吃醋呢?白公子喜欢谁便与谁在一起,我亦有我自行选择的权利,大家合则聚不合则散。。。男女之间,不就是如此么?” 白老爷子细细观察莫盈,但见她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心中愈发啧啧称奇——说到底不过是个年幼柔弱的小姑娘,然而在他面前却自始至终应付得体,游刃有余,不露破绽,若假以时日,悉心雕琢,这女子岂是池中之物。 “难得莫小姐这么想得开,倒是老头子我多嘴了,还请莫小姐别放在心上。”白老爷子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假如我家凤殊能有莫小姐一半精明,我就是死也瞑目了。”这时有人在院外探头探脑,白老爷子眼尖,立时笑骂道:“牛大,你做贼呢?还不快进来!” 牛医生哆嗦一下,往里挪了两步,看看莫盈,又看看白老爷子,讪讪道:“我就是过来提醒一下,莫小姐该吃药啦!” 白老爷子瞅了牛医生一眼:“嗯,我也正要走呢。。。牛大,凤殊可好?” 牛医生又哆嗦一下,硬着头皮道:“好啊,很好的,只要照这样继续坚持治疗,再过一段时候,就能彻底戒除毒瘾啦!”白老爷子点点头:“好些日子不见,我想她得紧,你带我去看看她吧。”牛医生面上抽搐,半是为难半是紧张,干笑两声,道:“啊。。。现在?这,不合适吧。。。白老爷子您见了,一定得心疼啊,您若是一心疼,这毒瘾只怕就难戒啦。。。” 牛医生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暗暗叫苦,心底直把白静江往死里骂,今日的局面他早有预见,当时就跟白静江苦口婆心劝了又劝,偏偏白静江不听他的,执意要办白凤殊,现在可好,大尊佛寻来了,合该如何收场。 白静江姓白,横竖死不了,但自己作为帮凶就免不得被白老爷子拨皮拆骨,血洒护城河。。。牛医生有苦难言,真是恨不得将白静江吊起来打,然而转头一见莫盈,却又怪不下白静江对白凤殊狠了心。 那晚,白静江带莫盈回府,牛医生也是亲眼所见,好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却被一顿鞭子抽得满身是血体无完肤,她惨白了脸,额际冷汗津津,缩在白静江的怀里,纤细的颈项仿佛一折就断,如同一头受惊过度的小鹿,明明痛得要死,却不敢大声哭出来,隐忍压抑地咬着唇,低不可闻地抽泣着,那孱弱又倔强的小模样极悲催,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疼,就连素以冷面犟牛著称的牛医生看了,心里也觉得丝丝难过。 莫盈情况危急的那几日,白静江一直守在床边,明明他最见不得她咳得撕心裂肺,明明,他的母亲就是那个样子死去的,他仍是陪着她,熬着,受着,寸步不离。 然后,被白静江派去抓白凤殊的手下回报,说白凤殊跑路了,白静江破天荒地大发脾气,扬手砸了一只唐三彩,那是白老爷子送白静江的十八岁生辰礼,牛大曾暗中垂涎许久,如今却叫白静江摔地粉粉碎。 “去,再去找,天涯海角也要找出她的下落。”白静江冷冷下令:“记住,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再也别想回来。” 牛大发誓,他从不知道白静江狐狸笑容底下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怒火,那浑身上下散发的凛冽杀气,跟二十年前的白老爷子,如出一辙。 其实白凤殊会跑路,倒也在牛大意料之中,她自知闯祸,就脚底抹油跑了,那丫头啥子都不会,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她晓得莫盈是白静江心爱的,穆世棠又被她撞得不轻,白老爷子虽护她,但她这次闹太过,一顿贬斥禁闭肯定免不了,哪怕是做戏给穆家看,白老爷子也必然会亲自带她上穆公馆道歉——白凤殊何等跋扈嚣张,要她给人低声下气地赔罪,她是死也不肯的,更何况,她认定莫盈与穆世棠都欠她,所以他们算是咎由自取,活该受罪。 再者,白凤殊私心有些忌惮白静江,她与白静江打小不和,背着白老爷子不知作弄着白静江吃了几多闷亏,只是白静江看在白老爷子的份上从未与她计较,然而话虽如此,几十年朝夕相处下来,纵使她脑子再笨,也能隐隐察觉得到,白静江的随和可亲的笑容背后,却是像刀子一样蓄势待发的锋芒锐气。 这次,她伤了白静江的女人,白静江明着是不会把她怎样,但暗地里呢?白帮名义上是白老爷子坐镇,然而岁月不饶人,白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且谁都知道,白静江辅佐白老爷子多年,劳苦功高,平步青云,实权在握,乃是继任帮主的热门人选。 白静江翅膀已硬,不再是当年白凤殊随便可欺的小男孩,如今形势倒转,白静江想要捏住她的命脉,就如捏住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所以,白静江将莫盈带回白府的当晚,白凤殊就连夜搭机飞往法国,避风头去了,哪知白静江这次当真大动肝火,竟然派人一路追到巴黎,她认出他们是白帮的人,立马转车南下,但白静江的手下十分机灵,在l’orange小镇截住了她,硬将她塞上包机,抓回北都。 她一进白府,就见白静江坐在厅堂上,跟个判官似得,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白凤殊,亏你姓白,却敢做不敢当!你倒是说说,除了逃避责任之外,你还会什么?!” 白凤殊这辈子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从来没人敢骂她,白静江更是从来不曾这般骂过她,犹记得小时候,白静江刚入白府那阵子,即便她辱骂他,踩烂他的玩具,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他也只是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直到她有一次作弄他作弄得狠了,叫了两个大男孩将他按在地上,剥他的裤子,他忽然狠狠瞪她一眼,撑着一只被按地脱了臼的胳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抬起一块砖头打破了其中一个大男孩的头,她当时很生气,却又有些害怕,害怕他眼神中射出的那一丝狠戾,但为了面子,她不肯退缩,于是就远远地用石子弹弓弹他,直弹得他满身青紫,跌倒在地,她方才趾高气昂地跳出来,站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得意洋洋地喝道: “记住你的身份!我才是主子!你不是!” 那个时候,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虽然他比她年长两岁,是她的哥哥,但感觉上,仿佛她才是姐姐,因为她永远高出他一头。 白凤殊以为,白静江这辈子都不懂得对她还手反抗,但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冷眼相对,冷语相讥,连一丝虚伪的笑容都跟她免了: “白凤殊,你本来就脑子不好使,偏偏又喜欢嗑药,如今更是烂泥糊不上墙。。。你明明喜欢穆世棠喜欢得要死,却把他撞成脑震荡,你说你还有什么机会?你信不信,隔不了多久,穆家那边就会要求延迟婚期,如同两年前一般,穆世棠一定不肯要你,因为他是实实在在地怕了你,即使只有四分伤必然也要装成八分重才行。。。哎,如今你可该怎么办?大小姐,我真替你担心呀,试问谁家的女儿像你一样,订婚一订两三年,未婚夫避你如蛇蝎。” 当时牛大就站在门外,听得两只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眼角却不知为何有点湿润——白静江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这还是第一次,他正面与白凤殊叫板。 昔日的他,不是不敢,不是不愿,不是不想,只是因为白老爷子宠溺白凤殊,白凤殊是白老爷子眼里的稀世珍宝,然而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妾生下的、为白夫人带女的私生子。。。所以,他不能。 但今日的他,虽然还未得到帮主之位,但他却不肯再忍,而他不肯再忍的原因,却是莫盈。 白凤殊可以辱他、骂他,他早就习以为常,但她伤害莫盈,他就不能放任不理。 他是个男人,而一个男人但凡还有一点自尊骄傲,怎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凌/辱,更何况,又是像白静江那样的男人,看着和颜悦色,一旦动起真格来,却是比谁都狠辣无情。 所以,白静江专拣白凤殊的痛处刺,他知道白凤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穆世棠不要她,于是他告诉她,她再也得不到穆世棠了,穆世棠再也不会爱她了,这便是她为一场任性妄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果不其然,白凤殊死死瞪着白静江,明艳的面孔青白交加,眼底一片火海,烧得一双美眸通红如血,她气极了,气得浑身剧颤,甩开背后押着她的两个打手,跳起来指着白静江的鼻子厉声尖骂: “你个婊/子养的贱/种,凭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知道我是谁?我妈是福州第一高门出来的千金小姐,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你妈算什么?不过是只千人骑万人压的破鞋!要不是为了我妈求子心切,我爹会要你妈?能让你跟着落地?我呸!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妈是个贱/货,你也是个贱/货,如今你爱上个勾三搭四不知检点的女人更是不折不扣的贱/货!你们一家子都犯/贱!贱/人!” 牛大在扶着门框听得心惊肉跳,心道这位大小姐骂起人来可真有一套,一串脏话噼里啪啦地跟炮仗似得,够恶毒够尖刻还够顺溜,同时又担心白静江会是个什么反应,探头一瞧,正见白静江身形如闪电般一晃,然后,一记响透屋子的巴掌便落在了白凤殊的脸上。 白凤殊的脸上现出清晰指印,一共五道,道道渗着血珠子,白静江这一记下手极狠,白凤殊被打懵了,一时都忘了疼,只满脸震惊地盯着白静江,结巴道:“你。。。你敢打我?你敢。。。”说着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朝白静江扑了过去:“你竟然敢打我,你这个贱种竟然敢打我?!我叫我爹毙了你!”白静江不费吹灰之力地避过,白凤殊扑了个空,跌下地去,身后两个打手眼明手快,掏出绳子将白凤殊捆成一只粽子,白静江扔下一块手帕,打手便用手帕堵住了白凤殊叫嚣不停的嘴。 “你骂了这么些年,倒也不腻不烦,我却听得很腻、很烦。”白静江负手而立,站在白凤殊跟前,居高临下地斜睨她,目光中尽是鄙夷:“不过看在老爷子的份上,我不同你一般见识,也是看在老爷子的份上,我要多多为你着想,帮你做一件有益于你余生的好事。” 白凤殊见白静江不怀好意的冷笑,简直气得发狂,眸子里几欲喷出火来,想要开骂,却被堵着嘴有口难言,只能呜呜乱叫,但听得白静江悠悠道:“大小姐嗑药多年,以至于神志不清,失手伤人,这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磕下去——”白静江忽然蹲下来,盯着白凤殊的眼,两道利芒从他的眼里直直射进她的眼里去:“大小姐,我知你一旦没药嗑会有多难受。。。嗯,不如这次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彻底戒掉毒瘾吧。”白凤殊看着白静江笑靥如花的脸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背后簌簌生凉,白静江见她终于怕了,这才施施然起身:“牛大,大小姐就交给你了,记住,不管她哭爹喊娘,寻死觅活,装疯卖傻,跪地求饶。。。都不许给她一丁点药。” 牛大见白静江早知他在偷听,便只得硬着头皮跨进门来,叹口气劝道:“小白,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也别这样了,往后白老爷子那里不好交代呀。” 白静江瞥了白凤殊一眼,却扔下一声轻笑:“信么?老爷子若是知道,我肯做这黑脸,帮你戒掉那该死的毒瘾,老爷子非但不会惩罚我,反而心里会十分感激我。。。白凤殊,你有本事就干干净净地从牢里走出去,否则,你还真没资格恶人先告状。” 白凤殊呜呜直叫,怒地满地打滚,瞪着白静江的两只眸子鼓胀胀得就差没掉出来,牛大见状又劝,白静江却置若罔闻,勒令手下将白凤殊关入地牢,严加看守,以戒毒瘾为名,故意叫白凤殊吃苦头,这一关就是两个多月。 牛大对白凤殊不敢掉以轻心,但对白静江更是不得不从,是以这两个多月他是过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任凭白凤殊威逼利诱甚至以死相迫都没给她一点药,然而如今白老爷子找上门来,白静江又不在场,若是让白老爷子看到白凤殊现下惨况,自己岂非权充炮灰?牛大想到这里未免心惊胆战,孰不知白老爷子早已洞悉内情。 “牛大,我就只是瞧瞧她,不会再给她药了。。。”白老爷子蹙了蹙眉,本要说什么,然而目光一转,却见莫盈望着自己,那眼里似乎有什么一闪即逝,白老爷子想起莫盈之前所言,凤殊有今天也是他一味宠惯的结果,确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他若在此刻心软,于凤殊,究竟是爱,还是害?当下定一定神,狠心道: “也罢,我今儿有些累,就不去看她了。。。牛大,你记着,这次不管多难,无论是何代价,一定帮凤殊彻底戒干净!我等她戒干净了再来!”说完到底心疼,临走又叮嘱道:“牛大,你每日给我打个电话,详说凤殊的状况,她。。。哎,也怪可怜的。”牛大自是唯唯诺诺:“老爷子放心,有我在,一定好好照看大小姐。”白老爷子得牛大亲口保证,这才放心,朝莫盈一点头,莫盈薄施一礼,白老爷子便扬长而去。 牛医生仰着脖子目送白老爷子出门,直至人影不见了,方能长舒一口气,抹一把冷汗,如蒙大赦:“好险,好险。”莫盈闻言笑道:“牛医生辛苦了,特地赶来替莫盈解围,莫盈不胜感激。”牛大转头见莫盈谈笑自若的样子,不由顿足:“丫头哎,你晓得他是谁啊?!你怎敢跟他那般说话,胆子飞天了吧!” “其实我胆子小得很,只是在有些人面前,你胆子越小,就越是毫无胜算。”莫盈轻轻叹口气,道:“牛医生,今儿你听见的,可别告诉白静江。”牛大双手乱摇:“我怎敢在那臭小子面前嚼这岔子舌根!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不管,绝对不管!”莫盈含笑道:“牛大也是个聪明人。”牛大悻悻道:“算了吧,白家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各怀各的鬼胎,我这点小脑筋,夹在当中,那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没的到头来充成一堆炮灰。” “牛大是当世神医,稀罕人才,哪里去不得,怎么也好过我的情形。”莫盈苦笑:“如今白老爷子都寻来了,我再在这里呆下去,委实不妙。” “丫头甭担心,不管老爷子出什么招,小白一定护着你哒。”牛大一板一眼地道:“我倒不是帮小白说好话,我也知道他那个。。。把你关在这儿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但你相信我,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在以前,有谁说他对一个女人痴心,我大概做梦都会笑掉门牙的吧,小白那个人,向来喜欢女人犹如他喜欢浮云,何曾像今日这般认真过?” 莫盈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牛大准备转身走人的时候,莫盈忽然道:“牛医生,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牛医生踏前一步,突地想到什么,又往后退了一步:“丫头,你若是要从这里出去,还得小白同意才好,我是没那个胆子私下放了你的。” “他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虽然不是马上。。。牛医生放心啦,我求你的不是这个。”莫盈见牛大踌躇不前,笑一笑,走下台阶,凑着牛医生的耳朵说了几句,牛医生一听,脸色一下子就绿了,失声叫道:“什么?那我倒还宁可放你出去了!丫头,你就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若是让小白发现了,我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第59章 柳暗云深(一) 送走了白老爷子,莫盈略吃些晚饭,喝过药便上chuang歇息了,半夜时分白静江兴冲冲地回来,本以为莫盈会等他,却见莫盈早已睡下,未免有些气馁,洗完澡躺了一会又睡不着,只觉佳人在旁,吐气如兰,那一丝丝甜香顺着喉头灌入肺腑,袅袅婷婷地始终萦绕不散,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白静江侧首看向莫盈,见她穿着件绣花薄棉睡裙,细碎海棠底纹,百褶蝴蝶宽袖,领口以象牙绸带为结,亦清丽明媚亦可爱俏皮,忍不住伸手过去,掀开宽袖,顺着那一截皓腕上游寻觅,摘采撷取,只觉指尖所触,滑腻生香,丰软柔润,如絮如云,如雪如雾,令他骨头酥软,忍无可忍,闷哼一声便覆了上去。 莫盈昨夜被白静江闹腾地厉害,白日又与老爷子伤神打机锋,晚上睡得深沉,忽觉不堪重负,只道被梦魇住,过得片刻方才悠悠转醒。 夏末仲夜凉风习习,屋子四角又置放了消暑降温的冰炉子,室内本是一片幽谧清凉,然而身上却滚烫如火,挥汗如雨,借着透过窗帘洒进来的银色月光,只见那近在咫尺的秀雅面孔染上如霞潮红,一身细腻肌肤仿佛璧玉般白皙润泽,若不细看却难以察觉——他的胸背实则遍布疤痕,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只因事隔经年,早已化成淡色,又因肤色白皙,是以遮了过去。 最新的一处伤,便是在那心膛之间,半拳大小,凹凸不平,如今看来不过粉红一圈,但想到当时事发之际乃是何等惊心动魄,千钧一发,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虞。。。 莫盈抬手抚着那道疤痕,想起白日里老爷子说的那番话,想起这些伤痕背后承载的无数酸苦艰辛凶险无常,蓦地鼻子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白静江正饕餮食足,忽见莫盈垂泪,只道是自己哪里失妥,伤到了她,一时心神大乱,慌忙抱着她连声道歉:“盈盈。。。我弄疼你了么?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过分我贪心。。。但我真不是存心的。。。你怪我骂我打我如何都成,只别哭。。。别不理我。。。” “有件事,我要问你。”莫盈却别过脸去,抹掉眼泪,很快恢复如常:“白静江,我只问这一次,你可不可以如实回答我?” 白静江上上下下地查看莫盈,确定她果真无恙,这才松口气,将莫盈一抱,伸嘴在她脸颊qin了两口,油嘴滑舌道:“娘子有问,为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无不详。” 莫盈的手按在白静江的胸口上,抬眸正视他的眼,慢慢道:“我想知道,金芙蓉究竟是什么人?你与她,又是何关系?” 白静江呆了一呆:“金芙蓉?你怎得问起她来了?” 莫盈不响,只是看住白静江,白静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禁不住低咳一声,支吾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唔,盈盈,你知道我以前举止确有些失格之处。。。但那时我还没认识你呢,自打对你动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的了,是真的。。。”莫盈静静地听着,只是不出声,白静江瞧着她的脸色,小心措辞道:“至于金芙蓉,她起初是红枫戏台的一个旦角儿,我见她唱得好,便包过她的场子,捧了她一阵子,这是梨园里的行规,看戏的捧唱戏的,每个戏子背后都有一两个恩客,否则就是唱得再好也未必红得了。。。”说着想到莫盈的母qin莫小棉也正是梨园戏子,立马话头一转,另道:“可如今不同啦,我既与你在一起了,身边便只有你一个女人,什么金芙蓉红牡丹绿玫瑰的。。。我跟她们已无瓜葛!盈盈,你要相信我呀!” 白静江见莫盈陷入沉默,心头登时一团乱麻,她若是说出来倒罢了,他情愿她像其他女人一般撒泼卖娇,旁敲侧击,那样的话,至少他还能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最怕的就是她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独自瞎琢磨,叫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盈盈,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不见金芙蓉就是了,红枫戏院我也不去听戏了,好么?”莫盈不说话,白静江便没了主意,攥着莫盈的小手,急道:“盈盈,我真的是清白的!你要是不信,就让我做些什么。。。只要能够证明我的清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你清白?”莫盈似是听到一则奇闻异谈一般睁大眼睛,喃喃自语道:“白公子若是当得‘清白’二字,天底下不就全是柳下惠啦。”这句话说得虽轻,却仍叫白静江听了去。 “柳下惠算个什么东西?你拿他跟我比作甚?!”只见白静江眉峰一拧,颇不以为然道:“你们女人都觉着柳下惠是真君子,却可曾想过,但凡一个正常健全的男人,得美在怀,怎能毫无反应,除非他不举。” 莫盈不由怔住:“你说什么?” 白静江正色道:“我说柳下惠之所以坐怀不乱,很可能与秉性高洁并无干系,却是因为他不举也。” 莫盈瞅着白静江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免好笑道:“是啊,像白公子这般艳帜旗下的厉害人物,自是看不起像柳下惠那等装腔作势的伪君子,白公子天赋异禀,博美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如此想来,却也难怪方安琪对白公子恋恋不舍,廖云珠又对白公子念念不忘。。。啊,还有那位金芙蓉小姐,亦不过是佳伴之一,意料之中罢了,我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白静江本是想替自己撇清,这才故意描黑圣贤君子柳下惠,结果却叫莫盈杀了一记回马枪,又翻出一堆陈年旧账来,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顿时懊悔不迭,立时撤下凛然神情,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道: “盈盈,你真的冤枉我了,我以前有多少荒唐,我不敢辩解,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后来我认得了你,心爱上你,就决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彻底漂白,无有再犯。。。你若还不信,可以去问牛大,或者严叔,他们对我的事儿是最清楚不过的,我现在心里只得你一个,将来心里也只得你一个,你不要怀疑我好么?”白静江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别人背后怎么编派我,我都不在意,但若是你怀疑我,我就会受不了,你既已是我的女人,是我身边最qin近的人,难道你不该多信我一点儿么?” 白静江望着莫盈,神情又是感伤又是不解,眼神里满是委屈,几近幽怨地道:“其实我早知,你是个狠心的,就是跟了我也不会像我心爱你那般心爱我。。。即便事到如今,你待我,大抵也只有我心爱你的二分之一,不,或许连我的二分之一都不到。。。盈盈,我实是不明白,我们已是这样qin密这样好了,我都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了,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让你的心完全接纳我?现在你质疑我,究竟是想我承认呢,还是想我否认呢?抑或,你希望我与金芙蓉怎得,你就好心安理得地推开我了么?” 莫盈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点漆黑眸,神情隐隐有些恍惚——这一番话,他也不知藏了多久,如今因她一问幽幽道来,他说她怀疑他,是为着寻机离开他,若是在青天白日里让她听到,她免不得要反chun相讥,然而,今夜月色稀薄,屋内并未点灯,只得廊柱上嵌的几颗明珠借光,黑暗里,只见白静江一张面孔影影绰绰,半明半灭,却在平素的秀雅之外更添一分蛊魅,伴着恳切诚挚的言辞,温柔缱绻的语气,无端令她想起在西餐厅与他共舞之时,唱机里放得那一阕老歌,他母qin的歌,正是如他此时此刻的声音一般,轻吟曼唱,娓娓动听。 令人不知不觉地、情不自禁地沉湎其中,双足犹如迷陷流砂,缓缓沉下。 白静江等了许久,仍未得到莫盈回答,不由有些不安,一把抱住她:“盈盈,你今晚是怎么了,整个人奇奇怪怪地。。。别这样子好么,别不跟我说话,你好歹让我晓得,究竟怎样才能令你信我?难道真要我拿把刀子,剖心挖肺,捧给你瞧么?” 莫盈被白静江wen着,他身上的桂花淡香干净清新,沁人心脾,她慢慢镇定下来,叹了一声:“你与金芙蓉,真的。。。只有这么多了?”白静江听莫盈口气松动,心中顿时一喜,赶忙点头如捣蒜:“没有了,真的只有这么多了。”说完再加紧补一句:“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了。”莫盈牵一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在白静江胸膛上靠了一会儿,低低道:“白静江,其实我顶不喜欢别人骗我,你若是骗我的话。。。” 白静江的心脏险些漏跳一拍,立马打断话头,柔声哄道:“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呀,尽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安心调养身子,快点同我生个小宝宝,我也好早点娶你过门。”莫盈闻言却不搭腔,隔一会儿,只道:“不说了,我很累,想睡了。”说罢挣脱白静江的怀抱,侧身往内,径自睡去。 白静江怀中一空,顿时心头微荡,像是少了什么,在chuang头默默坐了片刻,方才躺回莫盈身边,然而如何都睡不着,只凝视着莫盈纤弱的背影,良久暗叹口气,轻声问道:“盈盈,若有一天你真的发现我在骗你。。。你是不是会离开我?”然而莫盈呼吸绵长,却是早已睡熟。 第60章 柳暗云深(二) 夏末一晃而过,渐渐秋高气爽,白静江择吉日举办继任帮宴,大派英雄帖,按规矩接受众位兄弟拜贺,重饮金杯结义酒,响锣鸣鼓烧香头,正式即位白帮帮主。 帮宴当日,白府宾客云集,热闹非凡,牛大得白静江事先叮嘱,带着小楼几个留在清凉居里,并不外出。 清凉居位置僻静,独守一隅,自成一国,即便府内人声鼎沸,锣响震天,被墙外环绕的秀水竹林半亩花庭一挡,却只能掉些轻如鸿毛的响角子进来,一点不吵人,但纵是如此,牛大仍巴望着莫盈会问些什么,这样他也好替白静江吹嘘一番,说些歌功颂德的赞美之词,趁机劝她打消那个要不得的念头,孰料莫盈半字不提,早饭过后散步一小时,欣赏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见一株云片松开得绿郁葱翠潇洒挺拔,便吩咐花匠修剪老残须根插设支架,待中秋时分移一盆放到屋子窗台上去,随后又取了纸笔,对着那株云片松画了张素描,递给牛大,笑道:“像不像?” 牛大毕生潜心医学,其他方面十分有限,于艺术上更是一窍不通,瞅着素描只觉得栩栩如生,但究竟妙在哪里,却说不出个道理来,然而,当他看到云片松下一团儿事物的时候,不由狐疑:“这是。。。个人?” “是呀。”莫盈洗净手上沾得炭渍:“你觉着像谁啊?”牛大仔细端详,发现那团事物与云片松用笔有异,云片松大部分以铅笔所绘,那团事物则混合了铅笔与炭笔,线条略硬,明暗交接,显得轮廓立体,像雪人一般肥头圆身,只是头部比四肢粗壮。 牛大瞧了半晌才瞧出来那团事物其实是个男人,头发蓬乱得翘上了天,一手撑着云片松,一手捧着脑袋,两根倒眉拧得跟麻花似得,塌鼻梁稀疏胡,眼睛极其小,大约就跟米粒一样小,所以一开始几乎没发现。。。等等,这样小的眼睛,莫非。。。 “是我?你画得是我?”牛大举着素描怪叫道:“你怎么把我画成这副德行?头大身体小,我有这样丑吗?” “哪里丑了,我瞧着就很可爱嘛。”莫盈在树荫下的软榻上坐定:“形体浓缩是国外很流行的一种画法,趣致且形象地表现出人物神情百态——牛医生,今儿可是白府的喜庆日子,怎能如此愁眉不展?小心回头让白公子瞧见了,无故生疑。”牛大没好气道:“我做贼心虚,自然演不出好戏。” 莫盈笑一笑,却不搭话,自顾斜倚在软榻上,捧一本英文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牛大不懂英文,不能与莫盈聊什么读后感,但见莫盈看地聚精会神,又不好意思打断,只等着她终于放下书喝口茶的档儿,闲闲插了一句:“丫头,什么书这般有趣?”莫盈道:“有译作《飘》也有译作《乱世佳人》,我比较喜欢《飘》,毕竟是《gonewiththewind》嘛。”牛大一头雾水,呐呐道:“你都看了一个上午了,不累么?要不要去竹林子里散散步?”莫盈摇头:“两百一十八棵竹子,都数了十来遍了,再接下去该数叶子啦。”说着翻过最后一页,喃喃自语道:“herday。。。这句话古往今来也不知激励了多少人。。。但其实呢,明天未必更好,一切也未必会真的好起来,但若不怀抱希望,又能怎样?如果不想卧倒烂泥彻底认输,就只能继续坚持下去。。。这原是生活唯一选择。” 牛大侧耳倾听,听得莫盈低叹,不由皱眉道:“丫头,你咋又一个人叽咕了,我早说么,女孩子别读那么多书,书看得忒多,就容易胡思乱想,人想法一多心事就心多,有什么好哒?女孩子啊,与其饱读诗书不如相夫教子,安安分分一辈子才是上策,老祖宗不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见一点不错。”莫盈合起书来,执起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牛大说得是啊,可惜的是我一不喜欢小孩子,二不喜欢针线女红,老一个人待在屋里也无聊,剩下就只能看书,话说等我把这些书重温到第三遍,大抵还真能成半个哲学家啦。” 牛大闻言立马打蛇随棍上:“不喜欢小孩子那是因为自己没生过孩子,别人家的小孩子看着也许像恶魔,但若是自家有了小孩子,指不定怎么看都是天使了。。。丫头,还是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便有了寄托,到时候你一定不会再觉着无聊的。”莫盈斜了牛大一眼:“牛大,男子汉大丈夫,立场要坚定,处事要果断,目标也要很清晰。”牛大却哭丧着脸:“我只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大丈夫的年纪已经离我很远啦。” “说来说去你就是怕他。”莫盈哈哈笑道:“话说你不是在帮中号称冷面犟牛吗?怎得这般怕了白静江?”牛大左顾右盼,确定小楼他们站得远听不见,方才压低声音道:“我昨儿晚上梦见小白拿刀砍我,哎哟,他那个眼神凌厉得跟柳叶飞刀似得,一张面孔气得像是腊月里的寒霜,举着把白虎弯刀唰唰唰就朝我当头劈过来,直惊得我汗湿一身,整宿没睡着——你瞧我眼皮子底下这两只圈儿,可不就跟川省国宝一样么?” “确实很像啊。”莫盈瞅着牛大的黑眼圈儿,惋惜又体贴道:“牛大不如去睡会儿?这里有小楼他们看着,我既出不去,人也进不来,你就安心休息休息吧。”牛大苦恼道:“我这不正是不安心才睡不好觉嘛,万一小白发现了。。。”莫盈端起茶碗,慢慢吹掉茶沫子:“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牛大瞠目,总算是将米粒大的小眼儿撑开一条缝来:“你俩成天腻在一起,你却总没个信儿,时间一长,他能不生疑吗?!”莫盈却不以为意:“他每年的身体检查不都是你帮他做的么,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就是他有问题。。。牛大是名医,寻些医学名词搪塞一下该不费力吧。”牛大倒吸一口冷气,张大嘴巴,那表情就像是被塞了一个鸭蛋,震惊道:“你让我谎报是他的问题?这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莫盈好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又为什么不可能?他从前那么多女人,也没见哪个怀上了,可见他有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儿啊,你瞎担心什么。”牛大憋得一张老脸都红了,绕着树荫转了三圈,突然在莫盈面前站定,沉声道:“正因为他每年的身体检查都是我帮他做的,所以我对他身子的状况那是一百一十个清楚——臭小子的矛枪好使得很,我当时就跟他说,只要他想有,就能一举得男!”莫盈正喝茶,闻言表情古怪地望着牛大,但见牛大满脸黑线,悻悻道:“他从前女人是不少,但那些女人之所以一直怀不上,那是因为——他向来不在女人身上留种!” 莫盈愣了一秒,蓦地一口茶喷出来,呛得一阵咳嗽,面颊浮上大片晕红,一直延伸到脖子根,耳畔嗡嗡作响,全是牛大的呜呼哀哉:“冷面犟牛了一辈子,就那么心软了一下下子,结果。。。哎。。。今儿早上他嘱我替你算日子,又叫我给他熬补膳,那虎视眈眈的猴急摸样真是巴不得你下一刻就怀上了。。。哎哟你说他老是盯着我问东问西的,是不是已经看出来我做的手脚了?啊哟。。。丫头哎,我真是被你害死咯。。。” 且不提清凉居里牛大如何心惊后怕,先说前厅三会堂中,众位贵客济济一堂,皆是来向白静江贺喜继任白帮帮主的,除了道上的叔伯兄弟朋友,还有素与白家生意往来的一干富贾豪绅,一时之间,白府几乎云集了北都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然,即便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家族全加在一起,也比不得那声名显赫的穆氏,先前一战,穆军一举拿下崂州、芹州,解决了吴朔、陈燮两支连年混战的军阀,虽说途中又生变故,四少不幸身陷囹圄受了重伤,所幸三少竭力接应,破荆斩棘,最终险中求胜,平息叛乱,之后中央政府颁布贺令,穆宗淳晋北帅,穆氏把持北都四省军政,一时权倾北方,无有匹敌。 白静江摆宴,亦给穆家送去帖子,虽说穆家作为军中首脑,本无必要出席帮会宴请,但作为姻亲,穆心慈少不得代表穆家前往白府道贺,白静江礼数周全,早早站在门口迎接,亲自搀扶穆心慈下车,风度绅士,热语殷勤:“穆大小姐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穆心慈乃是第一次上白府,循着车道一路驶来,但见姹紫嫣红碧水兰阁,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论雍容华贵,穆公馆不输白府,但与穆公馆的庄严宏伟雕梁画栋大不相同的是,白府景色迤逦若江南秀水,温朗明媚,仪态万千,于低调中突显奢华,简约又不失典雅,看在眼里,令人心折之余,不由情绪愉悦,通体舒畅。 “白公子好生客气,白府若还算是寒舍,那天下岂非无瓦全之所。”穆心慈瞥一眼悬在厅堂四方角上的重瓣琉璃灯,一颗颗明珠不着痕迹地镶嵌在璎珞之中,珠光随灯光齐齐绽放,醒目而不刺目,银白的光圈一团团投射在地上,仿佛将整个屋子笼在一层无暇月色里,优美至极,不由赞道:“都说白公子是最懂得享受,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这整座白府,就似百年前那闻名遐迩的逊清万绮园。” “穆大小姐真是给白某面子了。”白静江笑了一笑:“白某自知不才,论闲情雅致不及二少,论治军能略不及三少,论英勇豪壮不及四少。。。也就是装修装修屋子,摆弄摆弄家具,修剪修剪花草,算是白某一点特长。”饶是穆心慈平日性情严肃,也被白静江逗乐,笑道:“我家三位弟弟若是被旁人如此高看,我倒也勉强受得,但若是被白公子这般慧眼人抬举,却令我几分汗颜,依我说,他们仨纵是本事再大,论起巧舌如簧,就是再练上十载,也及不上白公子一半功力。”白静江微笑:“静江所言皆发自肺腑真心,试问一人若是以心说话,又何需巧舌如簧。” 白静江陪着穆心慈闲聊一会子,带她观赏了府内几处园林景致,便谦谦请辞,转而应付其他客人去了,宾客之中多是帮会中人,穆心慈顶着姻亲的名头不过只是来露个脸,同时也是想与白老爷子碰面,重提穆白两家联姻之事。 穆心慈并不知白凤殊被关戒毒的事儿,只因穆世棠病情好转,穆督军又拍了电报来催,是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商议婚期,是以先向白静江探口风,孰料白静江含糊其辞,只说一切全凭老爷子的吩咐,但穆心慈直至开席也没瞧见白老爷子的踪影,方才得知,白老爷子近来因血压骤高,静养于暮云山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夜白静江举行帮宴也没到场,只派了贴身伺候的侯管事送来一尊红珊瑚佛宝。 穆心慈怀揣满腹草稿前来,怎奈扑了个空,她向来要强,虽身为女子不上战场,但公馆之中由她操持,无一不是妥帖稳当,尤其父亲吩咐下来的事,她总是办得十全十美毫无纰漏,这却是她头一回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知如何向穆督军交代,心中不由郁闷,便比平时多饮了几杯,直至陪护在侧的韩作校提醒时候不早,她正喝得头有些沉了,便告辞退席。 穿过花庭便是一条笔直通往府外的车道,但穆心慈并未即刻上车,在花园里踱了片刻,突然拐个弯儿,往白静江的独院,清凉居而去。 方才白静江只领着她参观东西角,却绝口不提这阖府上下画龙点睛之所,穆心慈不消细想便知,那定是因清凉居里住着某位娇客的缘故。 “大小姐,披上吧,小心夜里凉。”跟在后头的韩作校双手奉上一条紫缎风衣,穆心慈往接过身上一拢,目光仍是遥望着清凉居的墨匾,以及墨匾后灯火通明的九曲院廊,一双眸子寒津津的,透着冷意,韩作校见状却皱了皱眉,左右一使眼色,随侍的卫戎们便散开了去,韩作校确定周围无人,方才小声道:“大小姐,之前三少拍回的报文中曾说,如今正是用得着白家的时候,若非万不得已,还是按兵不动为上。。。今儿白府上下遍布牛鬼蛇神,大小姐,此时此地都不宜生事,不如我们先回去,往后再做计较。” “怕什么?”穆心慈却是一声冷哼:“怎么说大家也是一场旧识,既然都走到这儿了,过门不入才是失礼。”韩作校是个审慎微小的性子,闻言忙又劝道:“大小姐,我知您心中有气,但无论如何,好歹等三少回来。。。”穆心慈冷笑:“你以为等三弟回来,那丫头就会乖乖听话?你是没见过那丫头,一张嘴巴伶牙俐齿的,还胆大包天得很!当初三弟拿枪抵着她的脑袋,她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反而将三弟骂得哑口无言,一招激将法硬逼得三弟下不了手去。。。” 韩作校本是顶替被三少毙了的张茂成为四少的副官,但后来四少上战场,嫌韩作校生性胆小婆妈,并非强干猛将,就把他留在官邸,听候穆心慈差遣,韩作校虽然不是杀敌的材料,但却十分擅长安排家务精通八卦琐事,尽心照料穆公馆上下饮食起居的同时,也对几位少爷的生活习惯乃至前尘旧缘了解得清楚,因而早闻莫盈大名,深知那位莫小姐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想当初,四少在校场上发脾气,叫自个儿顶葡萄当枪靶子,可不就是为着她吗?韩作校私心里不欲穆心慈多生是非,想了一想,便道:“也许三少当时不杀莫小姐,也是为了四少着想呢,若是那时三少真杀了莫小姐,兄弟之间难免生了龃龉。。。如今可好,四少回头是岸,与四少奶奶重修旧好,又喜得贵子,料想这次回来就家和万事兴了。” “家和万事兴?”穆心慈先是一怔,继而脸色沉沉道:“只要莫盈还在,如何家和万事兴?!” 韩作校闻言不由头疼,这位大小姐代表大夫人,乃是穆公馆的当家主母,脾气古板固执,刚愎自用,轻易不听劝,而唯一能动摇她心意的三少却因四少的伤势,不得不将归期一推再推,至今还在路上,韩作校斟酌词句,复又劝道:“那莫小姐既已跟了白公子,四少也已与四少奶奶和好,往后莫小姐理当不会再与四少有什么瓜葛了,倒也不必真的把她。。。” “谁说她和四弟了?”穆心慈不耐烦道:“何况就算她跟了白静江又如何,像她那样精明厉害的女人,难道会妄想以她的身份能嫁给白静江?!依附白静江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只是把男人当作踏脚石,而她脚下踏着的,可不光是白静江一个!至于四弟。。。哼,恐怕现在的她也看不上了!”韩作校不禁好奇:“啊?不是四少。。。那还有谁?”穆心慈却突然沉默了,两眼死死盯着清凉居的墨匾,眼底泛起一丝奇异的颜色,似乎是憎恨厌恶,又带着些许无奈,此外,仿佛还隐有一丝。。。羡慕。 韩作校望着穆心慈,只见她目光冷凝,神情阴鹜,不由懊悔方才多嘴一问,深怕犯了穆心慈的忌讳,孰不知今晚白府上的都是高度数的白酒,穆心慈并不胜酒力,但她心中不乐,一连喝了好几杯,此刻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昏沉,已有些醉了。 不论穆心慈再如何巾帼,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男人尚且酒后吐真言,何况一个新婚守寡的年轻女人,纵是她再能忍,一些话憋在心里久了,总归不吐不快,以往在穆府,家规森严,务必循规蹈矩,现在出来外头,只见满目夜灯如珠,火树银花,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身边四下无人,只得一个亲信,便不知不觉地松了戒备: “其实从小到大,穆家上下最会演戏的便是他。。。他以为他藏着掖着,就没人知道他的心思了。。。如果二弟四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谁,家里能太平的下来才怪呢。。。”穆心慈兀自喃喃低语,浑然不觉,一旁的韩作校却是听得整个下巴掉下地去:“前日父亲电话里说,这次他立了大功,几个世交伯父都很赏识他的才干,有意与他结亲,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父亲只道他眼角高,瞧不上那些寻常的闺阁名媛,还叫我帮他多留心些,眼看二弟四弟皆有了定论,他年纪也不小了,总拖着不是法子。。。但我知道,他是个最口是心非的,嘴里声称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凡只要为了穆家好便成,但其实。。。其实他。。。哼,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的心思早就变了!” 韩作校闻言大惊,脑子里一个激灵,蓦地想起一件事儿来——起初二少被白小姐撞伤的时候,三少发来急电,叮嘱大小姐将此事压下,一切须得从长计议,然而大小姐当时气急,听表小姐廖云珠说了一番话,便断定莫盈是那晚车祸的罪魁祸首,言辞之间颇有杀气,只不料白静江竟将莫盈带回了白府,大小姐这才一时无法下手,三少却似看透了大小姐的心思,以军需紧张、须借助白家为由,反复游说大小姐不可轻举妄动,之后又私下致电韩作校,命韩作校助王护士潜入白府,与莫盈接头。 韩作校深谙规矩,只管办事,不敢多问,一番打探之后便利用约克神父与教会的关系,将王护士扮作修女混进白府,顺利完成任务,自然,三少私下所托乃是秘密,韩作校没在大小姐面前露过半字,只是事后想来未免好奇——彼时白静江送了一批新型军火给穆军,且利用白家陆水栈道,一路以最快速度畅通无阻地将军火运到前线,那批军火可真是帮上了大忙,不然后来三少也难以扭转困局并救出四少,大小姐本因二少出事而迁怒莫盈,心生诛除之意,不过是看在白静江那批军火的份上,加上三少极力反对,方才作罢。 既然当初大小姐已答应放过莫盈,那么三少为何还要刻意瞒着大小姐给莫盈递消息?那个消息又究竟是什么?——那一点疑窦一直存在韩作校心里,始终不解,直至此刻听穆心慈缓缓道来,头顶仿佛有一道滚雷经过,炸地他呆若木鸡: “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激赏她!即便他恼她诡计多端,竟拉了白静江做盾牌,但若真叫他除掉那丫头,他却未必肯下狠心!”穆心慈蓦地转头盯住韩作校,恶狠狠地道:“背着我做小动作,当我是好糊弄的么?你们以为我坐镇穆家这么些年是白坐的么?他叫你送王护士入白府与莫盈接头,他要跟莫盈说什么难道我猜不着吗?哼,他人不在北都,担心我出尔反尔,忍不住动手,所以费尽周折地叫你们去提点莫盈,叫她千万小心我——可是这样?!” 第61章 柳暗云深(三) 韩作校见穆心慈这般痛恨莫盈,倘若真让穆心慈同莫盈对上,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届时三少回来,大小姐总是怪不得的,但自己就免不了要担负连带责任,三少的脾气不比四少,四少那是骂完气完,待手下还是很宽容,但三少驭下威严,铁面无私,韩作校对其向来是敬若神明,一想到三少动怒的情景,就不禁抹一抹额头,抖着胆子对穆心慈一劝再劝:“大小姐,您听我一句,那莫小姐若是个麻烦的,依三少的深谋远虑,怎会平白无故任由她作威作福生风起水的?三少留着那莫小姐,将来必有大用!您千万别因一时意气,误了长远之策!更何况,如今白公子是莫小姐入幕之宾,白公子又刚刚继任白帮帮主之位,大小姐少不得给白公子几分颜面,好歹今晚先回去罢,往后有的是机会。” “往后有的是机会?我看未必!”穆心慈眉目本就生得端肃,表情一冷,更见几分刚硬之气,哼道:“白静江将那丫头护得滴水不漏,他若是留她在白府里一辈子,我还能打上门来要人?那丫头既博得白静江撑腰,只怕早已尾巴翘到天上去,权当我与三弟是耳旁风,也不想想,当初我肯饶她一命,也是看在她能帮上我们找到那人的份上,若是她帮不上忙,就凭她是莫小棉的女儿,她就非死不可!我只懊悔当初没能下定决心,否则后来也不至于弄出那么多事端,害的二弟也掉进她的陷阱里!” 一说到穆世棠,韩作校摸一摸脖子上贴得一块胶布,也禁不住愁眉苦脸,只因穆世棠醒来之后,情绪十分激动,口口声声扬言宁死也不跟白凤殊结婚,若是谁硬逼他结婚,他就自裁了事,又不住吵嚷着要见莫盈,穆心慈在车祸当晚便盘问过廖云珠,廖云珠自是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穆心慈惊怒于莫盈竟与穆世棠出双入对,且公然挑/逗,认定莫盈不怀好意,便勒令穆世棠与莫盈断绝来往,穆世棠不肯,姐弟俩因此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而后大大小小的争执,多半也是因穆世棠要去探望莫盈所致,穆心慈心底恨透莫盈,扬言穆世棠若再跟莫盈纠缠不清,就杀了莫盈了事,没想到穆世棠一听,倒乖觉了好一阵子,再不提要见莫盈之事,每日只是吃饭休息喝茶看书,穆心慈起先以为穆世棠想通了,观察一段时日之后便也松了戒备,哪知就在前天夜里,穆世棠试图从洗手间跳窗,把前来巡夜的韩作校吓了一跳,穆世棠一见韩作校,便用剃刀威胁韩作校送他出去,韩作校胆小,眼看穆世棠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当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被一个起来解手的下人看到,赶紧通报穆心慈,穆世棠这才被扣下了。翌日,穆心慈便将穆世棠房间里所有的窗子都加固铁杆,更收走了剪子果刀之类的利器,以防穆世棠再有乱来。 这件事,把穆心慈气得不轻,只因当时穆世棠说了一句:“你们害死了她妈妈不够解气,竟然连她也不肯放过,我答应了小棉,我会照顾她的,如果姐姐够狠心,就连我一起杀掉好了,横竖我不会让她死在我之前的。” “二弟本因莫小棉之死一蹶不振,眼看着好了些,却因莫盈又栽了进去,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害人精!”晚来风急,被风一吹,酒意上涌,穆心慈越说越怒:“三弟老是说从长计议,我却没他那份好耐性,白静江虽是个人物,但我穆氏也非泛泛之辈,难道还会怕了姓白的不成?哼,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晚上我便要拜会一下我们这位神通广大长袖善舞的莫小姐,并当面问她一问,到底使得什么*伎俩,降住了白静江不说,且将二弟也笼络了去!” 穆心慈说罢,便不再理会韩作校的苦口婆心,一甩披风,便往清凉居款款而行,孰料路才走到一半便被一位少年拦下,那少年相貌普通,布衣布裤,看着像是府中杂役,但见他垂首躬腰,毕恭毕敬道:“内仆小楼,尊白公子吩咐,恭送穆大小姐出府。” 穆心慈冷笑,不理小楼,脚下不停:“如何,白公子很希望我快些走么?我多待一会,白公子不欢迎么?” “公子说了,今儿府内宾客众多,疏忽怠慢之处,还请穆大小姐海涵,公子再轮一圈杯盏即能退席,如穆小姐薄有闲暇,公子愿与穆小姐单独一聚,陪您赏游白府花灯夜景。”小楼说完,堪堪一个回身,仍是挡在穆心慈跟前,阻住去路。 穆心慈瞧一瞧小楼,见他身量不高,然而肌肉扎实,显也是个练家子,往她面前一站,就似一堵稳如泰山的墙,韩作校踏上前来,正要呵斥,却被穆心慈伸手一止:“我本是想会一会旧友,怎奈白公子既不喜我见她。。。也罢,今儿是白公子的大好日子,我为客,白公子为主,自然客随主便,不敢勉强,这厢就先告辞了,只是劳烦小兄弟告诉白公子,若我穆心慈真要见她,谁也拦我不住!”穆心慈说完,带着韩作校转身离去,小楼见穆心慈走远,方才闪入树影之中。 白静江在前厅宴客一直到月上柳梢头,席间公布了几件大事,除了提拔蒋老爹与严叔成为左右手之外,又将秦爷、伍伯的地盘分赃问题处理一番,言辞简明扼要,思路清晰,仪表风采更是斐然,令一干弟兄暗赞不已,各位叔伯得了好处,纵是对帮主之位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佩服白静江处理得当,毫不藏私,竟将秦伯与伍伯的地盘全数分出,自己一片不留,便也没有话说,即使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白静江新官上任,笼络人心的手段,然而肥水流油谁不爱,大笔银子进帐,便也一口一个白帮主,叫得顺溜。 倒是白静江十分虚怀若谷,对着众位叔伯仍是一贯谦和礼让,自称小侄抑或静江,一点不端架子,哪怕不过是场面上的虚伪客套,白静江那张嘴何等口舌灿花,自有本事让一群两眼望天的老家伙受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称心得意。 然而,由于先前在秦爷手上出了纰漏的那一批货令白帮损失惨重,声誉受损,新帮主继任必当做出成绩,干几单买卖,多开几条大路出来,是以白静江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脚不点地地忙了好一阵子,甚至带了鲁三出了几趟海。 白静江这一忙,莫盈倒是松口气,想着能从白静江的手下解脱出来,孰料白静江忙归忙,只要人在北都,晚上一定回府,即便只搂着她耳鬓厮磨一小会,就又急匆匆地赶了出去,真正是帮务房务两不误,莫盈无法,只是自己小心算着日子,其实她的病在牛大的调理下早已大好,人也安养得丰腴了一些,不似先前风一吹就倒,只是白静江狠命努力了个多月,莫盈的肚子始终就是没消息。 白静江虽答应了放莫盈回家,但毕竟舍不得,于是展开拖字诀,起初是借口帮务繁忙,而她身子又需静养,他不放心让她独居,随后帮务不那么忙了,她的身子也全好了,他仍是拖来拖去,顾左右而言他,私心里却盼着她快些怀孕,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她留下。 莫盈忍了又忍,终于犯了脾气,抱了被子睡到软榻上去,白静江憋了三天,实在忍不过去,只得主动赔笑:“我正要与你说个好消息,你这样子冷面相对的,叫我还怎么开得了口。” 莫盈蜷在软榻上,双手交叠趴在窗子上,望着新月弯弯不做声,仿佛根本没听见白静江说话似得,白静江从后面抱住莫盈,软声道:“我晓得你喜欢念书,可是这次休了这么长时间的学,连期末考试都误了,总是免不了重修的。”白静江一提这个,莫盈就来气:“那还不是托你的福!现在可好,我变成留级生了!罢了,我才不要当重修生,干脆不念拉倒,这样你可该高兴了吧!”白静江赶紧道:“念得好好的,干嘛不念了,只要有我在,你想怎么念就怎么念,你不知道我。。。”话没说完,却被莫盈打断道:“我想怎么念就怎么念?说得好听,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国念书?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留洋!我要去英国剑桥,再不然美国耶鲁,你肯不肯?”白静江本来准备了满腹邀功的草稿戛然而止,盯着莫盈好一会儿,慢慢道:“你为什么总想要离开北都?” 莫盈辩道:“我不是想要离开北都,我只是想要留洋念书,等念完书,拿了学位,我还是会回来的。” “你要学位做什么?你已看了许多书,你的英文水准能与圣约翰的英籍讲师媲美,你还要那张文凭纸来做什么?”白静江略一迟疑,立马摇头道:“盈盈,我不是不相信你不会回来,但我实在不想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同我分隔两地。。。所以,我不能让你去。” 第62章 柳暗云深(四) “不去不去!我哪儿都不去!”莫盈将白静江一推,咬牙道:“你整日把我关在这里,你当我是禁脔么?说了放我走结果又不放我走,你说话不算话,你言而无信,我再不信你了。。。”说着别过头去,伏在窗栏上哭起来。 “哎,盈盈。。。”白静江一见莫盈掉眼泪,心就软了,抱着她哄道:“我知你喜欢出洋见世面,这样吧,等往后得了空,我带你去欧洲玩,我们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去威尼斯叹息桥看夕阳,去剑桥住上一段日子,然后再去美国。。。” “你少来这一套,我说了不信你了!”莫盈挣扎着要脱出白静江的怀抱,白静江却紧抱着不松手,满脸赔笑道:“哎呀,我是说真的呢,其实我也很想留洋呢,你看我虽然出身不咋地,但我可是以第一荣誉从圣约翰毕业的呢,只要你悉心观察就会发现,我心底跟你一样,都是热爱学术的青年。。。不如这样子,我们赶快生个儿子,培养儿子早早接替我的位置,然后我就能带你去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不管是周游旅行还是入学读书,我们都一起,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好不好?” 莫盈见白静江说来说去都能绕到孩子的话题上,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擦了擦眼泪,哼道:“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你这是打算叫我念老年大学呢?白公子真是高瞻远瞩。”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么。”白静江话题一转,巧妙带开了去:“你看看,你一哭,我思路都乱了,起先我正想跟你说,凭你的水准,大学一二年级的基础课程不上也罢,所以我跟校长说好了,直接让你跳级,从三年级开始念专业课程,至于学哪个专业随你喜欢,艺术、音乐、经济。。。都是圣约翰的强项,当然,那之前得通过升级试,不过我相信难不倒你,何况还有我这个猜题奇准的补习老师。” “当真?”莫盈一听果然来了劲,却又难以置信:“我能重返圣约翰?还能跳级?” “当然是真,你功课优秀,导师评价又高,完全符合跳级条件。”白静江笑眯眯地道:“想当初我也是申请跳级的啊,否则‘傅学琛’哪能这么快就毕业呢。” 莫盈仍是半信半疑,瞅着白静江:“你。。。走后门了吧?” “哎,别说的那么难听嘛。”白静江眨眨眼道:“圣约翰是贵族学校,校长需要大笔赞助,在校内扩建图书馆,就是像国外名校那种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图书馆,对于振兴中华的学术事业我一向乐于解囊,当时校长便答应我,只要是我推荐的名额一定能入学,这次拨了最后一笔款子过去,我便把你的事儿提了提,校长一看你的成绩表,又知道你是因病辍学,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白静江察言观色,见莫盈表情缓和,便趁势在她脸上香了一记,讨好道:“我家盈盈人见人爱呢,几个导师一听说是你要跳级,都是一致赞成,不信你可以去问伦理刘女士,她可是头一个在你的跳级申请书上签字的。” 白静江空口白话,莫盈自然心里清楚,她昔日在校内名声很不咋滴,伦理刘女士又不喜欢她,哪里会同意放水,定是白静江使了手段贿赂之故。 莫盈一心想要留洋,一则避开是非,二则她真心喜欢念书深造,怎奈白静江是死活不肯让她走的,两人为此事拔河许久,眼下白静江来了这么一出权宜之计,虽然她未达成目的,但至少她能回圣约翰念书,还能跳级,倒也是折中的办法,她亦不想驳了白静江的面子,再闹下去就僵了,白静江若是发起狠来,对她只有坏处可没好处,便道:“难为白公子一番用心良苦,好吧,我便却之不恭了,只是我既回校上课,你明天就送我回家去,这是你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否则以后我便真的再不信你了。”这几句话,说地斩钉截铁一本正经。 白静江一听,知道再拖下去便是要弄巧成拙了,立马应承道:“当然,明儿便送你回去,但凡答应了你的,无论如何都得做到,只是。。哎,我却惨了。。。”说罢一瞬不瞬地凝着莫盈,一双曜石般的眸子在明月下晶光褶褶,满脸幽怨道:“盈盈,这几日,你都不让我碰你。。。我实在难受得很。。。以后你不常在我身边,还不知要熬得多辛苦。。。偏偏你又一点不心疼我。。。哎。。。我怎得这般命苦。。。” 莫盈自知白静江接下来要做什么,一张面孔顿时火辣辣地,红到了脖子根,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她知道他不甘愿放她走,她也知道他怕她恨他,怕她流泪,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哭了。。。今生的她从不轻易流泪,而他也不是那种会得被女人的眼泪所打动的男人,只是终究舍不得她难过。 他的舍不得,便是她应对他的唯一筹码,否则,若是他铁了心将她囚在清凉居里一辈子,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仍肯放她走,尊重她的意愿,把她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对待,给予她所要求的空间和自由。 她感激他的懂得,即使违心也成全她,所以一声不吭地忍耐着,他立时便察觉了她的乖顺,也自然明白这样的乖顺是为了什么,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有点涩意,想着为何只有在他放她离开时候,她才肯待他温柔示好。 头顶一弯新月如钩,皎洁得纤尘不染,月光落在彼此的身上,莹白透亮,就像两具希腊雕塑,充满美感与力量。 整一宿的酣畅淋漓缱绻旖旎不消重提,自入夜时分到翌日东方启明,白静江方才拥着莫盈入眠,莫盈累极,一直睡到晌午,梳洗完毕的时候,白静江已经办完了事儿,踏进屋来,见她身边放着一只小小皮箱,不由苦笑:“你收拾行李的手脚好快啊。” “白公子公务繁忙,不敢耽搁你时间呀。”莫盈嬉皮笑脸道:“这会儿回来,该是还没吃过饭吧?”白静江摇头,接过莫盈递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忙了一上午,才能喝杯茶,哪里有饭吃。”莫盈道:“早知你回来得早,就等你一起吃了,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白静江不答,只是盯着莫盈笑。 莫盈被白静江盯地心头一跳,忙走开两步,却被白静江一把抓回来,眼看他的手又开始不规矩了,赶紧扯话题道:“你不是派了小楼送我么,自个儿又跑回来干什么,哪个帮主似你这般闲,到底是不是做正事的?”小楼是白静江之前从堂口新收的手下,是个机灵的,经鲁三训练了一番,白静江便将小楼派在莫盈身边,保护她。 白静江一笑:“我是叫小楼替你搬行李开车呢,送人还是得我qin自送,否则我怎么放心得下。”莫盈撇撇嘴:“莫家离这里好远吗?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呀?”白静江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样子:“可不是怕路上冒出一条黄鼠狼,叼走你这只小白兔么。”莫盈在清凉居里闷了数月,终于踏出院子,望着车道两旁树木葱葱,碧绿如翠,一时高兴,玩笑道:“怎么狐狸公子还没把我这只小白兔吞进肚子里去么?”话一出口才意识到露骨,羞得满面通红,白静江闻言却乐开了花,哈哈大笑道:“当然吞了,不但吞地爽快,且更吃干抹净,滴油不漏!” 莫盈想起昨夜癫狂,不禁又羞又窘,伸手捶了白静江一拳,白静江反而在她手里qin了一口,就势挽着莫盈的手出了院子,替她开车门,小楼早就候着了,沿着府内车道一路开出去,驶入闹市区。 莫宅的位于市中心,离繁华地段的忠民北路只相隔两条街,这日正是礼拜天,阳光普照,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地十分热闹,时值夏末,女孩子都穿起短袖旗袍,莫盈心中一动,想起以前穿过的改良旗袍,收腰开衩,裙摆至膝,领口也有多种款式,倒是可以找家裁缝店做几套。 正在这时,小楼突然一个刹车,莫盈不由自主往前冲去,幸而白静江早有准备,一手按着驾驶座后背,一手揽住莫盈的腰际,将莫盈稳稳抱在怀里。 “对不住,公子!小姐!实在对不住!”小楼赶紧认错:“你们没事儿吧?前面巷子口突然驶出来一辆车。。。我一时不查。。。” 白静江还未开口,莫盈已经‘咦’了一声,只因前面巷子口里驶出来的那辆车,乃是一辆德国牌新款轿车,十分眼熟。 此时已过了忠民北路,过了这条巷子再往前个街口,就是莫宅所在,那德国车子从巷子里出来,正要拐弯,却被路边一辆黄包车挡住,缓了一缓,就在这时,小楼开车经过,德国车子刚好发动马达,两辆汽车差一厘米就得撞上,幸亏两边司机都刹车及时,没出车祸。 白静江揽着莫盈,关切道:“没事儿吧?”莫盈却是不答,两只眼睛瞪着从德国轿车上下来的一人,白静江见莫盈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见那人剑眉星目,一身戎装,军靴呈亮,站在车前,笔挺如松。他微侧头,目光如电,一下子钉在莫盈身上,凝住片刻,蓦地迈开大步,往这边走来。 小楼机灵,立马替白静江开车门,白静江一直留神莫盈的反应,紧抱着她不放,到此方才松了怀抱,整一整衣领,下车与来人含笑招呼: “三少,这么巧。” 第63章 定风波(一) 白静江望着穆世勋一身风尘仆仆,略带讶异道:“三少这是刚回城么?” “是,没想到甫一进城,头一个见到的便是白公子。”穆世勋顿一顿,淡笑道:“还请恕我口拙,如今不该再叫白公子了,合该称呼白帮主才对。”白静江莞尔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噱头,三少若非要抬举我,我也只得敬称您一声‘少帅’了。”穆世勋皱了皱眉:“白公子说笑,我不过初晋上校而已,哪里是什么少帅。” “三少总是这般虚怀若谷,不骄不躁,低调做人,令静江好生敬佩。”白静江微微一笑:“只不过,这次三少襄助穆大帅一举打下吴朔、陈燮两支军阀,结束东北连年混战,一统江北四省,实是战功卓绝,声名远播,如今众周皆闻,穆家三少英雄俊杰,前途无量,少帅之位自然指日可待。” 穆世勋看了看白静江,并不接茬,轻咳一声转了话题:“犹记上回碰面,父帅尚未出征,白老爷子带着白公子过府一聚,与父帅相谈甚欢,相见恨晚,虽说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但父帅一直惦记着白老爷子,起先听闻老爷子身染不适,特地嘱咐我陪他去探一探,谁料战事一拖再拖,我也直到今天才回城。。。不知老爷子可好些了?”穆世勋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客套委婉,既重提三年前的穆白订qin,又表达了穆帅的关切之情,在瞬间拉进两家距离的同时却又不显得突兀——白静江素知穆世勋为人冷漠严苛,吝于辞色,能说到这份上已是不易,顿时眉眼一弯,笑容满面地附和道:“谢穆帅挂心,老爷子那是少时落下的老毛病,每逢季节更替总要犯上一阵的,几十年下来也就习惯了,只要饮食休息上小心些便不妨事儿,穆帅亟亟班师回朝,眼下又是多事之秋,贵府上定是事务繁忙,静江怎敢劳动二位尊驾?穆帅与三少的心意,静江在此替老爷子谢过,改日静江当qin自登门拜访,恭贺穆帅消弭战火,马到功成,统领江北,众望所归。” 这些恭维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免落于造作虚伪,但由白静江笑语道来,端得是殷切诚恳,情感真挚,令人非但不觉肉麻,反而如沐春风,心怀舒畅,可惜穆世勋并不如白静江擅于辞令,闻言只淡淡道:“白公子这般客气,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白静江眨一眨眼:“如今就连茶肆说书的都道,吴朔、陈燮两支军阀若是不除,终有一日要被他们打进北都城来,当下世道离乱,百姓们能有安稳日子过,全赖穆军护佑,穆军此役歼灭乱军,可谓大快人心,大定民心,从今往后,便是民心所向了。” 穆世勋默默听着,脸上并不见太多喜色,只点一点头,漫不经心地:“蒙白公子谬赞,虽是打了胜仗,代价也是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虽是端着平叛乱军的名头,报章文摘仍多充斥悖论抨击——前面是官民夹道欢撒彩带歌功颂德,后面是民间异士罪责军阀劳民伤财拥权揽势,因而这民心究竟是定还是不定,向还是不向我穆家,倒也无法一言以蔽之。” 白静江闻言一怔,须知自从穆军打了胜仗之后,报章评论层出不穷,文学界有识之士针对军阀割据不断含沙射影,一开始还毁誉参半,后来却渐渐有过大于功的趋势,更有激烈笔锋控诉穆氏为铲除异己牺牲战将屠杀俘虏草菅人命,这本是个十分忌讳的触点,孰料穆世勋竟坦白说了出来,白静江心下诧异,但见穆世勋神态自若,并不似刻意套话,反倒是有感而发,略一沉吟,旋即又微笑道:“那些个世说诟病,于三少而言不过是一时烟云罢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道理本就是如此,难道三少还会为此而后悔么?”穆世勋还真想了想,方道:“不错,一将功成万骨枯,道理本就是如此。”说着语调一冷:“戎马生涯,生死一线,亦不论后悔二字,敌寇当前,该杀则杀!”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天,艳阳普照的地,路人嫌热,一边打扇一边流汗,莫盈却是一身清凉,只手心略有湿意。 穆世勋说完那句,莫盈不由朝他望去,抬眼间却被一颗军装纽扣折射出的金芒刺得别转头,冷不防一只手伸进车窗,修长五指松松地搭在窗框上,那雪白的袖口今儿缀着曜石扣子,深邃的黝黑中似有宝光流动,透澈而清冽。 莫盈心中一动,不禁坐直了身子,破天荒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是轻浅地,一面听着车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往来,一面慢慢抚着棉缎白纱织成的裙角,那细密的针络乃是手工绣,沿着裙边一圈,在碎花底纹上绣了翩翩玉蝶,翅膀以淡金色的绣线勾勒,在阳光下闪烁点点萤光,既靓丽又别致,这本是白静江送她的衣裳里,她最喜欢的一件裙子,但此刻心意烦乱,忽觉那一双双蝴蝶翅膀有些扎腿,便忍不住将它们抚平。 两部大车停在路口,阻挡了后面的车辆行径,所幸北都的司机大都识行情,一看车牌号码便知惹得惹不得,加之穆世勋戎装配枪,笔挺挺地往街上一站,实在惹人瞩目,车辆行人见状自动绕道,原本热闹的十字路口,瞬间冷清下来。 白静江与穆世勋又闲聊了几句当下时事,却是谁也没有提到莫盈,而穆世勋更是从方才起,再也不朝莫盈看上一眼,于是莫盈就那么端直地坐着,像个典型的大家闺秀似得,臻首垂眉,神貌温婉,不言不动,却不知她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如怀揣一只脱兔。 正当说话终于告一段落,三少突然话锋一转,道:“若知今天能遇上白公子,就把请帖随身带着了,小侄虽已过了满月,但他是父帅头一个孙子,又在前线出生,且四弟妹意外早产,过程颇经历了一番波折,是以父帅想要重新操办一场满月酒,替他们母子压压惊,还请白老爷子、白公子赏脸,就当是吃顿便饭罢。”白静江含笑道:“四少新得贵子,穆帅喜得长孙,如此好事,那是一定要到贺的。”跟着又带着三分自嘲,轻叹道:“至于我家老爷子,就是身上不爽利,为着堵我这个不肖子的话头,借机教训教训我,也是必然要去的。”穆世勋扬眉,‘哦’了一声:“白公子何出此言?”到了这会儿,白静江方才状若无意地瞟了车内一眼,表情讪讪地道:“三少迟早是自家qin戚,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家老爷子自打闲退下来就盼着含饴弄孙,知道我终于有了上心的女朋友,更是盯我盯得贼紧,每次去给他请安都叫他好生一顿催促。。。我倒是没什么,只顾虑到盈盈还在上学,圣约翰的校风又极严谨,不赞成学生毕业前行婚,所以我便一直敷衍着老爷子,想等盈盈把书念完了再。。。怕只怕我家老爷子看过穆小少爷之后,心里一欢喜,便再也不肯由我拖下去了呢。” 莫盈甫一听白静江起头便心下一沉,恨不能拿块布塞住白静江的嘴,孰料白静江仿佛忘了她的存在似得,紧接着又道:“哟,瞧我这人,就是没个轻重,怎么扯得远了,话说回来,我还欠四少一个不是呢。。。我与盈盈交往,事先并未征得四少同意,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说到一半却被穆世勋冷冷打断:“白公子言重了,莫小姐与四弟一早就已分道扬镳,既然分手,自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白公子若与莫小姐走到一处,那是缘分所致,何来不是之处。”白静江的目光不经意地闪了闪,轻笑一声:“三少明鉴。”穆世勋沉默片刻,忽道:“此番我四弟劫后余生,与四弟妹破镜重圆,正是鹣鲽情深,旁的事儿已不会再放心上。”莫盈听了,直觉穆世勋意有所指,不禁看向穆世勋,正逢白静江斜睨过来,打断了她探究的目光,只听得白静江道:“多谢三少指点迷津,如此我与盈盈都好松口气了,往后见了四少也不至于尴尬。”穆世勋终于淡淡扫了莫盈一眼,道:“莫小姐也算是我兄弟旧识,日前莫小姐就医期间,正逢我二哥留院观察。。。二哥劳烦莫小姐之处,我也不知如何相谢,莫小姐如不嫌弃,满月宴那一天,便与白公子一起来吧。”莫盈听他话中有话,不自觉蹙了眉,白静江却朗声一笑,替她答应下来。 一番寒暄毕,穆世勋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郑副官下车开门,司机喇叭一响,行人纷纷避让,乌亮车身风驰电掣般驶离视野,瞬间没了影儿。 白静江送莫盈回到莫宅,出来应门的是周嫂,显然周嫂已知‘傅学琛’真正身份,见了白静江神情有些不自然,一半畏惧一半提防,白静江丝毫不以为杵,搂着莫盈便登堂入室。莫宅附近布有穆世勋的眼线,如今他既跟穆世勋摊牌了,也就不必顾忌什么,熟门熟路上了三楼莫盈的闺房,直接往chuang上一倒,扑着粉色枕头懒懒叫道:“累得慌啊,娘子过来,陪我小睡一会儿嘛。” 莫盈方才在车上便不怎么搭理白静江,闻言更是没好气,甩掉白静江的手,打开衣柜开始整理衣物,悻悻道:“你要睡就睡,我可不敢陪你,免得你越睡越累!”白静江碰了个钉子,却一点不着恼,反而噗嗤笑出声来,顺着莫盈的话头说下去:“你若是真体恤我,也有不让我累着的法子呀,怕只怕你不肯。。。”说着从背后将莫盈一抱,chun畔贴着她的耳后软软吹气,缠磨道:“这次你在我上面,帮我一把,我便不那么累了,可好?”莫盈抓起一只枕头摔向白静江,趁着白静江躲避的档口矮身溜到门边,正要开门,背后伸来一条臂膀拦在门前,继而扳过莫盈的身子,只见白静江十指如云似风,莫盈的裙带一松,领扣如断线珍珠一般滚下地去,一路现出大片腻肤雪肌,观之如莹玉,闻之含馨香。 门外,周嫂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躲在房门口侧耳倾听,只听得一阵悉索过后,白静江嗔怪道:“瞧你个小脸儿板得,穆世勋就这么令你害怕?那我在你眼里便是好欺负的了?忒不公平!看我怎么罚你!”跟着便传来莫盈细弱叫声,气呼呼地道:“你。。。你还有脸说我欺负你。。。这里是我家,不许你胡来!你快走快走!”白静江佯怒道:“好啊,才把房契还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哼,再敢跟我叫板,信不信我马上把你押回清凉居?”莫盈一阵促喘,突然又惊呼一声,白静江却笑地乐不可支,软软道:“今儿我就住下了,明早陪你上学,好不好?”这会儿莫盈隐隐带了哭腔:“我不用你陪!你就忙你的去吧,我认得上学的路!”白静江显然也是随口一说,听莫盈急了,便哄道:“行啊,你若是硬要赶我走,那我走便是,只不过在我离开之前,你须得叫我高兴高兴,须知我这人一不高兴起来就很难讲得通道理,讲不通道理的时候,我可什么都不管了,譬如这房子是谁的,外头有谁的人盯着,我统统不管。。。”莫盈气急败坏:“白静江,我讨厌你!”白静江接着道:“你越是讨厌我,就说明你越喜欢我。。。乖盈盈,听话笑一个,我喜欢看你笑。”然后又闻莫盈惊呼几下,那响头便渐渐高亢了起来,将她的呼声盖了过去,隔了一会儿,传来男子低喝,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砰砰然不绝于耳,就是周嫂一个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都不禁红了老脸,暗骂一句:真是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闹得这样厉害。话虽如此,周嫂仍是猫着腰继续听墙角,听到最后颇也津津有味,隔了好半晌,那响声终于消停下来,周嫂以为他们睡着了,却不防门一下子大开,只见白静江站在门里,星眸半掩,浑身上下就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皱巴巴的布,仔细一看竟是chuang单。周嫂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白静江却盯着周嫂笑,直笑得周嫂心里发毛。 “我的衣服脏了,劳烦周嫂跟我的司机说一声,叫他回家给我拿套衣服来。”白静江说完,便转身回房,打横抱起莫盈,施施然往浴室去了,周嫂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张老脸即刻刷作酱紫,却又不得不跑到门口,跟小楼传了话,小楼看了周嫂一眼,说:“听说周嫂的女儿前日里出嫁了,不知那处农庄还得用么?”周嫂一听,脸上愤懑的神色不由减了大半,她女儿住在乡下,与一乡绅的小儿子成了qin,男方下聘的时候,公婆看中了她家附近的一处农庄,暗示如果能作为媳妇的陪嫁便再好不过,只是那块地早已被人买了去,要转卖出来价钱就过高了,彼时周嫂也不知‘傅学琛’的底细,‘傅学琛’来医院看莫盈的时候,闲磕牙便聊了两句,哪知第二日那处农庄的主人就答应转卖,价格还比原先便宜四成,周嫂因此在女儿婆家那里挣了脸面,从此见着‘傅学琛’便十二分的热忱,却没想到‘傅学琛’竟是大有来头,周嫂拿人手短,不敢声张,须知这贪便宜的事儿若让三少知道了,她不死也要褪层皮,只是如今后悔也晚了,此刻周嫂面对小楼的垂询,张口期期艾艾地,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小楼却安慰周嫂道:“得了,你不必为难,我家公子是个最通情达理的,你既是三少派来的人,该报告什么就报告什么,岂能误了正经主子的差事。”周嫂疑惑,以为小楼在说反话,小楼笑一笑,凑近周嫂耳语几句,周嫂瞪大眼睛,少顷点点头。待小楼回去取衣裳,周嫂便跑回三楼卧房,瞧着衣柜大开,chuang铺凌乱不已,只得硬着头皮收拾一番,换上干净被单,并把脏衣拿到洗衣房。 洗衣房的隔壁就是浴室,老房子隔音效果差,那头水龙头哗哗作响这头都听得清楚,更别说其间夹杂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周嫂连留神都不用,便听了个形色俱全,端起洗衣盆的时候两腿一软,差点闪了老腰,当下不敢多听,一边匆匆跑下楼去,一边暗忖这白静江究竟有完没完,起先莫盈还鄙薄莫盈狐媚,到这会儿却又不禁洒了几滴同情分,原来狐媚子也不甚好当,那位公子哥若是这般玩法,寻常女子哪里受得住,周嫂经过客厅,思量了一番小楼的话,拎起话筒,拨到大公馆的侍卫室,悄悄通报了郑副官。 郑副官陪穆世勋回了大公馆,见过穆大帅之后便在侍卫室休息,话筒一拎起来,不过听了两分钟就涨红了脸,再过一会儿更是红如烧云,眼神却在冒火光,情状十分怪异,惹得旁边韩作校频频侧目,只听得郑副官不耐烦地呵斥道:“好了好了,往后这种事不用报告地这么详细!”说完啪一声挂了电话,转身倒了杯凉白开,仰头咕咚咕咚饮尽。 韩作校本是个好八卦的,见状便知有料,立马搭讪道:“小郑啊,什么事儿这么上火啊?瞧你耳根子都冒烟了。”郑副官瞥了韩作校一眼,见对方两眼放光,不禁暗暗好笑:“你现在可是跟着大小姐的人,拜托你少说话多做事,省得大小姐拿你不高兴。”韩作校闻言苦了一张脸:“小郑,本来我见你们上战场,心里抖得慌,想着蹲大宅是份安稳差,谁想到大小姐比四少更难伺候,四少虽喜欢叫我顶葡萄,但他的枪法好歹有准头,至于大小姐。。。哎,上回我替三少办地那回差你也知道,现在大小姐可不待见我,我又不方便直接去找三少说事儿,你若有机会就帮兄弟一把,跟三少提两句,我还是愿意回去伺候四少。”郑副官白了韩作校一眼,道:“你个没出息的,四少现在需要你伺候么?四少奶奶一发话,辛司令就调了一拨人过去,如今四少与四少奶奶住在辛家别院里静养,周围仆婢成群的,要你个粗手粗脚的干嘛用?”韩作校想想也是,但犹抱一丝希望:“那要不我去伺候三少。。。?” “别介!”郑副官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教训道:“三少眼下是大帅跟前的红人,想跟他的多了去了,莫说要轮也轮不上你,更何况但你已跟了大小姐,就别在大小姐与三少中间跳来跳去的,一脚踏两船是个险事儿,你小子坠阴沟不足惜,影响了三少与大小姐的关系,你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韩作校蓦地想起那夜在白府,穆心慈那番说话时的狠辣表情,不由打个冷战:“我懂我懂,这节骨眼儿上,我绝不会给三少添乱,也就是随口一说,发发牢骚罢了。”郑副官见韩作校知趣,便也缓了脸色,安抚道:“你先坚持一下,就当磨练自身,往后总有机会获得调派,你也别以为在三少手下就比大小姐手下痛快了,穆家的少爷小姐脾气都不一般,三少心情不好起来,也真是很。。。”说到一半,硬生生将‘可怕’二字吞了下去,韩作校见郑副官拦了话头,不由心痒难耐,旁敲侧击道:“我见三少一回来就绷着个脸,给大帅见了安,衣服都没换就骑马去了。。。你们路上是不是出了啥状况?好兄弟,你只管告予我知,我就是关心三少,绝不是打听是非,更不能漏半点风声出去!” 郑副官本是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他与韩作校素来交好,禁不住韩作校追问,眼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嗓子道:“你听过算数,可千万谁都不能说。”韩作校猛点头,郑副官便将来路时遇上白静江的事儿说了,跟着叹口气,道:“那莫小姐一直被关在白府里养病,即使送了王护士进去,也不过逗留得刻把钟就出来了,也探不到真实情况。。。现在才知,那些道听途说竟都是真的。”见韩作校狐疑,便将周嫂的来电概括一番,韩作校听了大张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句:“白公子可是故意的么?”郑副官叹口气:“这会儿算你聪明了,以白公子的耳力,怎会不知周嫂在外偷听,周嫂是我们派去的人,事无巨细都会向我报告,白公子在周嫂跟前上演那么一出活g,不就是想叫周嫂传话过来,给三少心里添堵么!”说着也不由红了脸,呐呐地道:“那白公子也真是敢做敢为,闹得这样大的动静,也不怕人听见,他一个大男人是没什么,旁人顶多损他一句风流成性,只是莫小姐可怜了些,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被他折腾地。。。”只见韩作校瞪大眼珠子,张着嘴巴,目光呆滞,一脸傻愣相,不由呵呵笑起来,军旅中人荤段子多,当下便侃道:“小心你的口水,都淌成一条河了!平日里又不是没上过妓馆,至于羡慕得这副蠢钝样儿?只不过你未必有人家白公子久战不休的能耐罢了——听周嫂的意思,自从他俩关了门就没消停过,看来白公子所言不虚,如今他只盼着莫小姐早日怀上好抬回府去。。。”蓦地发觉韩作校一脸惨白,原来他不是呆住了,而是吓住了,郑副官蓦地一个激灵,转头一看,果见穆世勋正站在侍卫室门口,一手握马鞭,一手扣着门框,指关节有些泛青。 第64章 定风波(二) 噗通两声。韩作校与郑副官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筛糠一样的抖,满头冷汗如雨。 “三。。。三少。。。”郑副官舌头似打结,叫了一声‘三少’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者不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最后索性两眼一闭,视死如归道:“三少。。。属下该死!” 穆世勋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手上的马鞭绕了一圈又一圈,漠着一张脸,只问:“周嫂电话里说了什么?” 郑副官哪里敢接话,穆世勋却又问了一遍,正当郑副官咬紧牙关,脑子里拼命进行着思想斗争,蓦地耳畔呼呼风起,脚边‘唰’地一记脆响,原是穆氏勋的鞭子落了下来: “你不会有机会让我问第三遍的。” 韩作校的脸孔已由白转绿,暗地里冲郑副官挤眉弄眼,郑副官一惊,抬头一看穆世勋的脸色,不防打了个寒战,再不敢迟疑,便一横心,依样画葫芦地把周嫂的话转述了。 穆世勋听完,良久默不做声,郑副官与韩作校垂头丧气地跪着,直到膝盖都跪得发麻了,方听得穆世勋淡淡道:“这话若是让我从旁人那里听到,你们就一人一颗子弹,自行了断吧。”郑副官赶紧道:“是!属下明白!属下会警告周嫂,保证她绝不乱说!”韩作校就差没哭出来:“三少开恩!过了这会儿我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 穆世勋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两人才松口气,揉一揉膝盖准备站起来,忽见穆世勋回身折返,慌忙又跪下了,但穆世勋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抓起桌上的水杯随手一抛,跟着马鞭一扬,但闻‘哗啦’一声,杯子被扫到墙上,刹那砸了个粉碎,然而穆世勋并未作罢,接连唰唰几鞭子,抽地玻璃渣滓凌乱四溅,和着墙头的灰土簌簌而落,一旁架子上的花瓶没能幸免,摇晃一阵最终还是摔了下来,顿时花败叶残,泥水一地,不过眨眼功夫,室内已是一片狼藉。 郑副官和韩作校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被鞭尾波及了也不敢吱一声,各自咬牙忍着,好容易熬到穆世勋终于住了手,摔门而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两人方才长舒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暗叹一声倒霉。韩作校找了扫帚出来,一边扫地一边苦巴巴地道:“小郑,我还是不跟三少的好,你说得没错,穆家的少爷小姐,脾气都不一般,相较之下,倒是四少对我更和颜悦色一些,虽然他总爱拿我当靶子。。。”郑副官一抹额头,只见半掌殷红,再看韩作校,也是好不到哪去,心中不由苦笑——他打小跟随三少,最是了解主子的性情,穆世勋素来自持,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平日里就是再不痛快,也极少在人前失态,像今天这般动怒更是少见,犹记上回主子使鞭抽断了一颗松柏,还是三夫人刚去世那会儿。。。郑副官心下叹口气,抬眼见韩作校两眼红红的,忍不住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缺了胳膊少了腿么?居然真哭上了!快收起那副废柴样儿,仔细让人看见!”韩作校吸吸鼻子,掏出一块手绢抹眼睛:“我这不是后怕么。。。三少心情不好起来真的是很可怕的。。。你瞧见方才他的眼神没有?他分明是真心想要抽死我们!”郑副官悻悻道:“谁让你包打听?自作自受!连累得我也。。。记得把自个儿的嘴巴缝起来!否则不等三少问罪,我先一步剪掉你的舌头!”韩作校忙点头如捣蒜,犹疑一下,嗫嚅道:“你说三少是不是真对莫小姐有意思。。。”郑副官闻言立马变了脸,厉喝道:“噤声!三少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这种话你也敢说,我看你是活腻了!”韩作校涨红脸,辩道:“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大小姐说的。。。”蓦地住嘴,忐忑不安地瞥了郑副官一眼,见郑副官沉默,不由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道:“小郑,咱俩好兄弟,就私底下侃两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今儿的事你放心,我自有轻重,保证不让大小姐知道。”郑副官这才脸色稍霁,忽又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大公馆家宴,穆氏子弟济济一堂,难得聚得齐全,就连整年闭门礼佛的大夫人也露了脸,只二夫人一早赶了出去,因而不在府里,原是四少夫妇比三少早到几日,由于四少奶奶前线生产,月子没坐好,便请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嬷子服侍,暂住在别院休养,俩夫妇本是今天要回大公馆的,结果小婴儿突感风寒,二夫人忧心孙儿,挂上电话就急急去了别院,与辛颦一块儿照料孩子,怎奈孩子高热不退,结果只四少一人回来参加家宴。 准七点,穆大帅吩咐开席,大伙儿便陆续走向餐厅那张年代久远的八仙桃木桌,穆宗淳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除了四喜丸子、东北拉皮、小鸡炖蘑菇、酱骨头这些例菜,吴妈又添了十六道家常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隔着老远也能闻到菜香。 穆宗淳先在首席落座,跟着大夫人邻着穆宗淳坐了,其余的人方才坐下,二少是最后一个进餐厅的,按照辈分他理应坐在穆心慈的下手,但他却一屁股坐在四少旁边,穆心慈看了二少一眼,但见他容色憔悴,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忍住了。话说前些日子,二少被穆心慈禁足,直待穆宗淳回府,穆心慈才将二少放了出来,穆宗淳听了穆心慈的汇报之后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大骂二少一顿,又赏了二少一顿军棍,若不是二夫人跪求,恐怕二少的两条腿就废了,二少畏于父亲威严,又抵不过二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只得老实将养了一段时候,不再提出门的事儿,但情绪一直十分低落,今夜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竟连坐错了位置也没察觉,好在三少反应快,见状便主动坐在穆心慈下手,搭讪地问候几句,转移了穆心慈的注意力,继而又聊些前线战况,却大多是穆心慈发问,三少回答,待讲完这些,姐弟俩一时陷入沉默,三少动筷吃菜,也不再说什么,穆心慈自觉无趣,无意间瞄了侍立一旁的郑副官与韩作校一眼,难掩诧异道:“你俩怎么了?破相还破的这般齐整?” 韩作校与郑副官的左额角至右眉尾,不约而同地贴有一块胶布,两个人站得又近,情状便有点滑稽,穆心慈这么一说,连穆宗淳与大夫人也抬头望了望,韩作校早已准备了穆心慈会发问,闻言立马赔笑道:“我好久不见郑副官,手痒得很,便跟他过了几招,小小意外,算不得破相,算不得。”穆心慈一笑而过,四少则略感惊讶地瞥了韩作校一眼,他对韩作校的个性了解得很,若说韩作校会找郑副官交手那纯粹是夸大了韩作校的自信和胆量,且韩作校也没那个能耐叫郑副官挂彩,四少心中生疑,却没做声,三少则置若罔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转头对二少道:“二哥身子可大好了?”二少点点头,想说什么,看了看穆心慈,便忍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三弟四弟这番历劫艰辛,我做哥哥的没能帮上丁点忙,很是自惭形秽,且容我敬你们一杯,祝贺你们凯旋归来。”三少四少齐声道:“二哥言重。”说罢三兄弟碰杯饮尽。 穆宗淳正与大夫人说话,闻声道:“世棠,你若诚心帮忙,就赶紧跟白凤殊把婚事办了,这门亲事一拖三年,再拖下去,我这张老脸就挂不住了。”二少神情黯然地放下酒杯,道:“父亲,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白凤殊,更不想娶她。”穆宗淳盯着二少,冷冷道:“你不想娶白凤殊,你想娶谁?那个戏子?莫说她已是个死人,就是她还活着,你也不用痴心妄想!”二少瞬间脸色一白,握着双拳霍然起立,高声叫道:“父亲!”三少按住二少的肩膀,强行将他拉下坐好:“二哥冷静一些,不可对父帅无礼。”穆心慈也赶紧圆场,对穆宗淳道:“我听说白小姐最近抱恙,谢绝访客,二弟也才伤愈,此事慢慢计量不迟。” “不成器的东西!外头都闹得一锅粥了,回到家里也不晓得给我省省心!”穆宗淳瞪了二少一眼,嚼了几口只觉无味,干脆搁了筷子,两指一边捏着眉心一边叹道:“都说功高震主,可我不过才打了场胜仗吃了两路军阀,还没高威到足以震撼南边政府呢,姓梁的就已经看不过去了,如今在南边明里暗里地鼓吹我穆军好大喜功,以权谋私,希冀中央政府削我兵力。。。哼,明明自己才是一猛虎,却装得像只病猫,又把我说成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竟忘了我们本是虎狼一家亲!” 穆宗淳一掌拍在桌上,他常年带兵作战,掌力非同小可,只见面前的碗碟‘砰’地震了一震,厅内的空气瞬间凝结,谁也不敢率先开口,唯有大夫人习以为常,尚且心中庆幸,还好二夫人不在场,否则面子上难免不好看,因那二夫人本姓梁,乃是梁家嫡出的小姐,是梁定邦的妹子,虽出于政治联姻嫁予穆宗淳做侧室,但二少四少皆系二夫人所出,与梁定邦便是甥舅关系,穆宗淳看在儿子们的份上,对二夫人一向礼遇,平时也极少在饭桌上谈论军政,但今儿早些时候接了一封南边发来的信报,阅后心里十分不快,加上二夫人不在场,便说话说得直白,只是二少基本不参与军务,四少如今更是沉默寡言,当下桌上一片沉默,气氛逐渐转冷,最后还是三少打破尴尬,道: “父帅不必过于担忧,军委与内阁向来不对盘,移交兵权也并非总理一人说了算,即便有梁氏挑唆,总要有人信服才是,何况众所周知,江北已是穆家天下,抵御扶桑侵略又是刻不容缓,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穆家脸子看?到底穆军抗击日寇的功勋,非梁军所能比拟!此时梁家若是腹诽妄议,不过平添宵小之嫌,明眼人洞若观火,权衡势态,大不了坐壁上观,何至于随风就倒,而趋炎附和的则多是乌合之众,亦不足为惧。” 三少一番话直说到穆宗淳的心坎儿里,穆宗淳看了三少两眼,目光隐有赞许,渐渐缓和了脸色:“梁定邦这次确实做得不漂亮,他如有功夫学政客造谣生事,倒不如练兵壮马,迎击日寇!哼,就让他先磨着嘴皮子乐,只要他敢真打到江北来,只要他敢真打过我去,我便佩服他是条汉子!”三少却蹙眉思索一番,沉吟道:“虽是清者自清,但毕竟人心难测,我会尽快联络裘议员,他在总理身边侍奉年久,深受总理信任,在内阁颇具影响力,此事兴许可托付予他——这般计较并非是我们怕了梁定邦,只是那些不必要的误会,能澄清还是澄清得好,同时也能我们争取时间,恢复折损的兵力。”穆宗淳想了想,颔首道:“世勋说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办。”又夸了三少几句,情绪显然转好不少。穆心慈冷眼旁观,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正逢廖云珠给大夫人拿了一条围巾过来,便趁机道:“云珠,你与梁振华不是一直有联系么?他可有同你说过什么不曾?”廖云珠万万想不到穆心慈竟在众人面前有此一问,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又是尴尬又是羞恼,咬唇支吾道:“我和梁振华只是同窗之谊,偶尔书信往来,闲聊的也不过是诗词文学,哪里能涉及那些家国大事。”穆心慈正待再问,却见穆宗淳面露不耐,便怏怏收口。 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各种心思各人知,穆宗淳携大夫人退席之后,余下人便自散了。四少看了三少一眼,径自出去站在檐下,等三少走上前来,方才转身问道:“你见过她没有?”这一句,问的没头没脑,三少却不假思索:“没有。”四少顿一顿,欲言又止,三少却打断道:“时候不早,小恕染了风寒,四弟妹身子也不好,你还不快回去?”见四少不动,三少又叹口气:“你不是一回来,就忘了在炮火堆里说过的话了吧?你答应了四弟妹往后都要好好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四少默了默,垂眼道:“我没忘记。”又问:“她当真跟白静江在一起了?”三少的脸色有点难看,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嗯’了一声。四少怔仲片刻,脸上犹有些茫然:“本以为白静江是故意散播流言,毕竟二哥拖延婚事这么久,白家脸上已很不好看,出车祸的时候二哥又与她在一起。。。”说着又不由叹口气:“白静江素来是个没正经的,不料这次竟是真的。” 三少闻言,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气既落不下也提不上,半晌蹙眉冷道:“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她被白凤殊绑了,是白静江出面救了她,至于她的病,也是白静江求药治好的,现在她有了白静江撑腰,已是如鱼得水,四弟可不用再替她担心了。”四少却摇头道:“三哥,你误会了,我没其他意思,只想见她一面,把该说的说清楚了,这样我以后才好安心面对辛颦。”三少看了四少几眼,道:“小恕的满月宴,我请了她来。” 四少不禁面露诧异,三少方才说没见过莫盈,这会儿又说请了她来满月宴,未免前言不对后语,但四少如今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虽心存疑窦,但见三少的神色有异,终究没有多问,只道:“二哥似乎情绪不稳,我怕他那天再闹出什么事儿来,难免又。。。连累到她,拜托三哥留个心,照顾着她些,她小小年纪经历坎坷,我又辜负了她,她。。。怪可怜的。。。”说着顿一顿,又解释道:“三哥你别多想,我不会再生枝节的。。。其实我从头到尾没为她做过什么,我承诺要娶她,结果却如她所言,我那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话,而现在我不能再对不起辛颦,于是只能选择对不起她。。。三哥以后若能帮衬她一点儿,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三少的脸色阴晴不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四少眼看天色不早,心里记挂小儿病情,便匆匆道了个别,转身往外去了,三少看着四少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门槛,蓦地心中一酸,不由别过眼去。 天色渐黑,汽车灯消失在车道尽头,四周便是一片暗淡,三少目送四少远去,靠着铁门边的石狮子一个人站了良久,直至天空飘下绵绵细雨,湿了额发,这才惊觉回神,慢慢踱回大公馆,见侍卫室亮着灯,便推门而入。 郑副官正在侍卫室值班,一见三少立马毕恭毕敬地敬礼,立在一旁,等候听训,孰料三少只道:“备车,我要出去。”郑副官习惯性问:“是,三少要去哪。。。”才起了个头却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这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车子驶入茫茫黑夜,三少一言不发,郑副官亲自开车,却在城里兜了好几个圈子。 “后面是韩作校。”郑副官从后视镜里看了三少一眼,有些不安道:“八成是大小姐的意思。。。”三少简单道:“掉头,停车。”郑副官依言行事,三少下车,径直向对面一辆车走去,韩作校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直挺挺往三少跟前一跪,哭丧着脸,道:“大小姐有命,属下不敢不从,还请三少见谅!”三少哼道:“你跟地这么明显,就是要我发觉,半路赶你回去,你一来能交差,二来两边都不得罪,你的确很会办事。”韩作校牙齿打颤:“三少英明,属下不敢误了三少的事儿,但也不好违背了大小姐的命令。。。”三少打断道:“你回去跟大姐说,我自会给她一个交代,叫她以后不必再盯我的梢,一家人之间做这些,没什么意思。”说罢登车离去。韩作校望着三少远去的方向,不禁擦了一把冷汗。 穆心慈猜得不错,穆世勋确实是找莫盈去了,但她却猜不出,穆世勋找莫盈是为的什么。 甩掉了韩作校,郑副官一路飞驰,很快将三少送到莫宅,他刚犯过错,不敢再有差池,临行前打了个电话给周嫂,得知白静江已离去,这才安心把车开出来,但当车子在莫宅门前驶停,周嫂都出来开门了,三少却在车子里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方才下车,跟着令郑副官原地待命,自己大步走进门里,郑副官在楼下等了良久也不见三楼那间卧室亮起灯来,不免心中疑惑,三少上去了这么久,到底干了什么? 第65章 定风波(三) 窗外细雨渐歇,缺月疏星从天幕里一点点探出头来,浅淡的月色像一笼轻纱,或一掬霜水,似有还无,若隐若现,仿佛碰一碰就碎了。 仲夏临近末夜,初秋姗姗而至,昼夜温差渐渐大起来,尤其到了后半夜,夜风极凉,若不关紧窗户,缝里飘来的冷意能把人惊醒,莫盈长久不在家,周嫂未免怠惰,竟连莫盈卧室窗子的锁扣坏了也不晓得,直至晚间莫盈自己发觉了,令周嫂去叫对街的维修工,不巧维修工前脚收了铺,便只能等明天再说。 周嫂提议莫盈去莫小棉的房间睡一晚,但莫盈上次在莫小棉房里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经历,彼时她仍对何禹哲旧情未断,甚至将穆世棠误认为前世的情人,而穆世棠亦把她当作了莫小棉,于是两人一个雾里看花一个酒醉乱性,稀里糊涂之下肌肤相qin,险些铸成大错,跟着她不幸染上肺病,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同时也因祸得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在恍然大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这起跨越前世今生的爱恨纠葛,她不止一次庆幸——幸好那夜穆世棠走了,幸好她与他未曾做下不可回头的事,倘若她当时因穆世棠长得像何禹哲而爱屋及乌,暗种情根,将来难免不会重蹈覆辙,白白重生为人!如今她看着那张chuang,想着那夜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三分难堪三分感慨四分心有余悸,最后还是决定回自己卧室去睡。 莫盈叫周嫂寻些布条,绕着窗框漏风处塞了一圈,暂且将就一晚。 她吃过晚饭就爬上chuang,却过了很久才睡着。白日里遇见穆世勋的情景,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放,深夜里万籁俱寂,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显而易见,这是白静江故意安排的‘不期而遇’,哪有那么巧的事,起先胡搅蛮缠,一拖再拖,迟迟不肯送她回家,后来终于答应让她走,却千挑万选地选了个穆世勋回城的日子,但见白静江连消带打,既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且秀了一番恩爱。 穆世勋一走,她便拉下脸来,恨不得抽白静江一顿,但白静江则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道:“你早说啊,鞭子我有十几根,就收在我的chuang头柜里,粗的细的皮的胶的都有,你爱哪一款只管同我讲,或者下次我全带了来,我们一根根试过去也行!不过你得让我先抽,毕竟我比较熟练,然后你可再照着我的样儿做。”听得她一愣一愣地,跟着浑身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连脖子也沾上一片绯色,她怒目瞪着白静江,又羞又气又拿他的死乞赖脸没法子,后者却始终笑容可掬,一边甜言蜜语地哄她高兴,一边循序渐进地拐她上chuang。 于是,她冲白静江发脾气的结果就是她被整治了一下午,待白静江终于施恩般地离去,她已如霜打的茄子,焉了。 每个人都把她看作一只狐狸精,殊不知真正的狐狸精乃是白静江。 她本以为她已掌握了白静江的心思,现在却越来越发现她的道行比之白静江差了不知多少,白静江表面对她百依百顺软言软语,每次他们之间起了争执,总是白静江主动服软,但事实上他那是虚心认错屡教不改,下一次,他仍然我行我素,先斩后奏。 正如白静江自己所言,他是个zhan有yu极强的男人,如今了解得深了,她却渐渐觉得这份zhan有yu未免有些过于沉重,隐隐带着几许狂乱的味道,尤其当他纵情的时候,那种狂乱便被他挥洒地淋漓尽致,甚至令她心里涌上一丝害怕——试问倘若有一天,她背叛了白静江,他会把她怎样?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她有点不敢往下想,却又禁不住不想——穆世勋不过派个人跟她接触,白静江就一直记到现在,还刻意安排了今日的偶遇,至于下午那出‘鸳鸯戏水’只怕也是想借周嫂的口转达一层讯息给穆世勋——她已是贴上白静江标签的女人,已不是穆世勋可以再随意接触的女人,穆家若不与她方便,也就是不与他白静江方便。 她起先尚有犹豫,该不该将穆世勋与她之间的交易告诉白静江,只是依目前情形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斟酌来斟酌去,最终还是决定不说,一方面,白静江本是局外人,若她说了,白静江定要插上一脚,然而白帮同穆家到底是怎样的战略关系,彼此究竟是敌是友是qin是疏,真正玄妙之至,实令她无从揣测,但她清楚一条,那就是白静江既坐着白帮帮主这个位子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纯粹为了她而同穆家闹不合,即使白静江肯帮她出头,恐怕其中还渗着旁的目的,到时候她便是那个顺水推舟的借口。 至于她,一个孑然一身无qin无靠的孤女,又何必吃饱了撑着,舍身成全势力群体之间的尔虞我诈,背负一世骂名? 光是考虑到这一点她就不想说了,更何况另一方面,以穆家人的雷厉风格,一旦撕破脸皮,事态只怕无法转圜;是以如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同穆家决裂,尤其她与白静江的关系又非铁打——毕竟她现在是没名没分地跟着白静江,白静江要她那是一句话,若是不要她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她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白静江的身上,她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免得有朝一日她同白静江一拍两散,失却倚靠,便是一尾死鱼溺毙江中,两头不着岸,两边不是人。所以,她原本打算的是,离开白府之后私下会见穆世勋,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变故澄清了,因为只有先说服了穆世勋,才好让穆世勋去说服穆心慈,让他们相信——她其实老实得很,一切只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她完全没有要利用白帮做盾牌,离间穆白两家的关系,违抗穆家的意思。。。只可惜,今儿白静江先下手为强,把整件事描地愈发黑了,如此一来,穆世勋还能待见她,还能信她吗? 她越想越烦躁,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将首饰房契存折整理一番,细瞧一遍,收在抽屉里锁好了,心里方安定了几分,无味地躺了个把钟头,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她已然累极,这一觉便睡得深沉,直至夜半风起,将塞住窗缝的布条吹松开去,一阵阵风刮进屋子里来,吹散了室内的暖意,夏末初秋正是更深露重,她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裙,很快便觉得身上起了丝丝凉意,她瑟缩一下,抱紧双臂,迷迷糊糊间只道自己仍在白府——之前白静江每半夜回府,头一件事便是先去看一看她,替她盖被子,而当一件事成了习惯,便在心中视作理所当然,她此刻倦得不想动弹,索性闭眼干等着,等着白静江回来替她盖被子。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关上了被风吹开的窗子,跟着一只大手伸来,缓缓抚过她的脸庞,从她的眉弯、她的鼻子、她的嘴chun,一直抚到她的颈项。 不若白静江的手柔软修长,那是只布满茧子的手,有些粗糙,但很稳健有力。 莫盈陡然一惊,睁开双眼,但见一管黑漆漆的枪口正对自己的眉心,那拉动保险的声响,在黑夜里听来份外清晰。 “我曾对大姐说过,当初既是我留你性命,你的性命便由我来负责,你听话,我保你平安无虞,如你不再听话,不再为我所用,背弃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则qin手杀了你。”穆世勋淡淡道:“莫盈,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换做任何一个人,倘若半夜醒来,发现有一支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就是没吓破胆也要失声尖叫,何况莫盈是一个女孩子,纵是胆量过人,勉强咬牙忍住尖叫的冲动,但仍不免白了脸,惊出一身冷汗来。 穆世勋站在chuang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莫盈,浅银色的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身上,几近透明的衣料欲盖弥彰,将少女美丽的*曲线表露无遗,那一头如墨乌发滑过窄窄的削肩悄悄落下,在胸膛处打了一个圈儿,巴掌大的小脸上苍白如雪,而本是粉嫩的chun瓣却被咬得一片殷红。 下午碰见的时候她坐在车里,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直至此时此刻——近半年不见,她变漂亮了,人也精神了,气色比在医院里的时候不知好了多少,身段虽仍偏瘦,但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孱弱样子,这会儿她仰头望着她,从他的角度可见她白皙的脖颈。 真是纤细得不盈一折。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默默地等着她的回答,如他所料,她并没有让他等很久——惊醒的那一刹,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极大,似乎他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然而,待她看清是他之后,她很快地平静下来,瞪着枪管的眼神不再无措,反倒流露出一丝不耐的情绪,秀丽的眉毛渐渐拧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莫盈缓缓开口,一句句简单明了,思路清晰:“我并无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穆家的事,你们所说的日本人也从未出现过,至于白静江,我也没跟他透露过任何关于你我之间的交易。。。三少,你就是要杀我,也得名正言顺——请问,我的罪名是什么?” 穆世勋目光一闪,沉声道:“哦?你真没跟白静江说过?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与你在一起?” 莫盈先是一呆,没反应过来,片刻突然失笑出声,歪倒在被褥上,直笑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说得是,指不定白静江就是因为知道我能引来那个了不得的日本人,所以才与我好的。。。”这话说出口的刹那,蓦然间心中一酸,继而一痛,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下。 穆世勋看着莫盈的样子,不自觉倒退一步,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莫盈抬头看住穆世勋,咬牙冷道:“我若没这点利用价值,我便是你手下亡魂;我若是没这点利用价值,白静江也不会看上我——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穆世勋铁青着脸,指间微微一颤,突然收了枪,背过身去,踱开两步,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莫盈扯着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就是笑得出只怕也是比哭还难看的样子,她抱腿坐在chuang上,下巴伏在膝盖上,心中百转千回,殊无定论,半晌疲惫地叹口气,道:“我真的没有跟白静江提过半个字,我以为在他面前,我不过就是个戏子的女儿,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妈妈的事。。。”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如果他和你们一样,也想找那个人,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穆世勋转身看着莫盈,端详她良久,确定她不似说谎,方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目的,我只知他也在找那个人。”莫盈点点头,再问:“你如何肯定,那人会来找我?我母亲故世也有大半年了,他却一次都没出现过,会不会是你们料错了?”穆世勋扬起一道剑眉:“你怎知他没来找过你?你不是被我大姐毒傻了脑子,早已不记得过去的事,连带他的样貌也忘记了么?现在你却又敢肯定,他没出现过?!”莫盈一怔:“你不信我?”穆世勋不答反问:“我该信你么?” 莫盈顿了顿,不怒反笑:“好,穆世勋,原来时至今日你仍是信不过我,也对,你从一开始就不曾信过我。。。罢了,随你信与不信,横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忙都帮不上,似我这般无用的棋子还留着做什么呢?”莫盈跳下chuang,赤脚站在穆世勋跟前与他面对面,昂着头:“穆世勋,我知道,今晚你本就是为着杀我而来的!既然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愿相信,那你这就动手吧!” 穆世勋却是一怔,看着莫盈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离得近了,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暗夜之中,斗室之内,但闻一丝吐气如兰的淡香幽幽萦绕,袅袅飘来,仿佛菟丝般挥之不去。 “我不是不信你。”隔了老半晌,穆世勋方才勉强开口道:“我不过想说,就是他找过你了,你也不一定察觉。”莫盈闻言沉默下来,心中飞快地将这些日子以来接触过的人物筛选一遍,细细揣摩究竟哪一个具备可疑成分,她一味凝神思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殊不觉穆世勋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流连着她微蹙的秀眉,嘟起的粉chun,摇摆的下巴,还有那包裹在半透明衣料里的柔美。。。穆世勋蓦地呼吸一滞,缓慢而生硬地别过头去,望向窗外。 来时天降细雨,现下早已停了,一轮新月高高地悬在半空,轻纱云雾般的月光透过窗帘投射进来,泼洒在地上,像泼了一层玉霜。他忽然希望她能思考地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像此刻一般,两个人都不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祥和流淌在空气里,平静祥和地可以令他抛下所有的包袱,一直这么站下去。 “不可能的。”莫盈的蓦然开口终究打破了室内的静谧,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穆世勋,语气十分肯定:“我虽不记得过去的人事,但这些日子以来,我接触过的人都是来路清楚的,而且我离开医院之后便进了白府。。。白静江不曾让我见过外人。”除了牛大、白老爷子、小楼等几个固定的仆从,清凉居里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穆世勋开始听得仔细,直至莫盈提及白静江,忽地神情一冷:“你现在既然回来了,往后便不要再随便跑到人家家里去,这次算你走运,保不定下次就有进没出了。”这话说得冷嘲热讽,颇有指责之嫌,莫盈心下生气,却也不愿跟穆世勋多啰嗦她与白静江的事儿,省得刚刚解除的干戈又徒生疑云,便强捺了不快,正色道:“你若是知道那个人的形貌细节,就别藏着掖着,早点亮出来,这样我才不会像只迷途羔羊似得找不着北,但你若存心不说,只想试探我所知深浅,我告诉你,你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完全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穆世勋闻言先是欲言又止,跟着整个人静了下来,神情肃穆庄重,莫盈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听得穆世勋缓缓开口道:“穆家曾有三个人见过他,可惜都被他杀了——一个是我父qin的胞弟,在我三兄弟没出生前就死在那一场史上有名的川岗会战之中,我方第一次荡平日寇,却失了主将;第二个是我母亲,在我小时候被派去扶桑执行任务,结果在归程途中不幸遇刺身亡;第三个是在甘平会战中壮烈牺牲的徐高参徐敬廷,也就是我的大姐夫,带领五百将士死守甘平,全军覆没。” 黑夜里,穆世勋一字字咬地极其清晰,仿佛每一字都代表一滴血,汇聚起来,便是一笔笔血海深仇,莫盈听得惊心动魄,双手紧紧绞在胸前才不至颤抖地厉害,隔了半晌方才鼓足勇气,疑惑道:“既然他们都已死了,你们怎知他们见过他?你们又怎知是他杀了他们?” “除却他在军队的将职,他亦是直属于政客的暗杀者,在扶桑军中盛名昭著,几乎无人不晓——他杀人有一个习惯,便是在杀完人之后,会将那人的头颅砍下,放在一只一尺见宽的紫檀盒子里,外面用时事报纸包了,送到死者qin属手中。”穆世勋平静地叙说着,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那夜我被梦魇住,天不亮就起来练马,骑到谷口的时候,看到百米开外的大路中央有一只盒子,我见四下无人,便信手打了开来。”穆世勋的chun角微抿,顿了一顿,方才接着道:“母亲就在里面,连眼都没闭。” 莫盈目瞪口呆地看着穆世勋,背后汗毛直竖,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能洞穿她的心思一般,穆世勋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刚刚还要杀你呢,你这么快就同情起我来了?”莫盈讷讷道:“我没同情你,你不要多心。”穆世勋沉默一会儿,转了话锋,道:“我们所知之中,算上莫小棉,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已死了,唯一知道他真面目且还活着的,只你一个,偏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本我也是想碰碰运气,毕竟那个人的行踪实在难以掌握,如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亦不愿放弃,但是——”说到这里突然深深地看了莫盈一眼,眼底一丝怜悯一闪即逝:“半年前,我派去扶桑的探子意外得回了一些线报,你在京都的户籍本上,有那个人的qin笔签名。”莫盈闻言心中一沉:“你确定?不会是你们搞错了吗?”穆世勋暗叹口气,道:“我的人在当地户籍所查证过,我也看过拍回来的副本,应该不是造假,你的户籍是他报的,你的日本名字也是他取的,冠的亦是他的姓,也就是说,在法律上,你是他的养女。”莫盈大吃一惊,刹那浑身都凉了,结巴道:“我。。。我还有日本名字?”穆世勋凝视莫盈,慢慢道:“不错,你在京都出生之时,取名斋藤湄。” 第66章 设局(一) 这日清晨,周嫂按惯例五点半起chuang,先给院子里的树苗盆栽浇水施肥,接着打扫客厅,拖地擦窗,将楼梯扶手和栏杆拭净,随后提了水桶上楼,依次清理二楼三楼的浴室和储藏室。一堆活计琐碎繁杂,就是周嫂动作麻利且每天做惯,收工的时候也已近七点半。 周嫂经过卧室,瞧了瞧紧闭的房门,转身下楼准备早餐。 莫盈的早餐很简单,面包、黄油、覆盆子果酱和一杯热牛奶,即是全部,只不过面包和黄油是从忠民北路那家法国人开的烘培店买的,而覆盆子果酱则出自意大利米其林餐厅,价格无一不是贵得令人咋舌,周嫂曾偷尝了点儿那据说一天只卖十五瓶的覆盆子果酱,觉得味道真是古怪极了,还没街边卖的白糖糕好吃,但莫盈喜欢,白静江也喜欢,是以家里从不断货。 客厅的挂钟敲响八点整,周嫂切了薄薄两片黄油,煎了个半生的荷包蛋,将牛奶倒入奶锅,准备待莫盈起身了再加热。 院子里,昨晚洗净的chuang单随风吹拂,在金色的阳光里洁白得透明,远远望去就似片片浮云,周嫂拿起洗衣盆的时候不禁想——白静江昨儿又没来,是不是以后都不来了? 先不论白静江若是不来,莫盈高不高兴,但对周嫂来说这家务活可就轻松多了,毕竟伺候两个人跟伺候一个人大不相同,倒不是要忙着开小灶,白静江习惯了高级餐厅大厨的掌勺菜式,常带莫盈出去吃,周嫂只需负责俩人的早点和夜宵即可,关键在于,白静江对于生活起居的要求特别高,哪怕角落里有一丝灰尘让他看见了,他都会不自觉地皱眉,跟着周嫂就得重新打扫一遍,还有他的衣裳,坚决不能用搓板,非得全部手搓不可,只有清洗地纤尘不染、熨烫地流线服帖的西服,他才肯穿,除此之外,他的chuang单也必须勤换,像周嫂之前半个月替莫盈换一次chuang单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频率。于是,但凡他来,chuang单就变成天天换,有时他兴致一高,将莫盈折腾得狠了,chuang单一天还得换两三次,为此周嫂不得不添购了整打chuang单,以免雨天换不过来。 “下/流胚子!”周嫂老脸有点燥,忍不住往地下啐两口,人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周嫂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为白静江量身打造的,看着何等人模人样,骨子里却是个饿、色、鬼投胎,浪、荡得不行,每回他寻莫盈厮缠,弄出的声响哪怕隔了门也能听清,全不顾白天晚上,真真胡作非为。 然而,那热乎劲儿只持续了一阵子,没过多久两人便起了矛盾,莫盈突然开始冷淡白静江,白静江起先很是陪了一番小心,但莫盈毫不领情,始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跟着白静江就少来了,最近更是连电话都没有了。 周嫂抬眼瞄了瞄三楼的飘窗,鼻底凉嗖嗖地哼了一声:“人家稀罕你的时候你摆架子不理人,现在人家不稀罕了凭你咋下得了台。。。啧啧。。。小狐狸精,勾得到男人算什么本事,能留得住男人,那才是本事呢!”说完一扭屁股出去洗衣服,却没留意莫盈正从屋里出来,把话全听在耳朵里。 莫盈望着周嫂的背影,表情很平静,手心渐渐攥紧,指甲嵌肉有些疼,但这些疼又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周嫂一向不喜她,觉得她招三惹四的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周嫂也不喜白静江,虽然起初对‘傅学琛’极具好感,但自从‘傅学琛’褪下品学兼优的才子假面,以‘白静江’的真面目示人之后,周嫂心中的好感便荡然无存,徒留畏惧与厌恶,即使傅学琛与白静江本就是同一个人,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只相信表象——他们愿意看见的表象。 但她却是从最初就已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从不瞒她。 她看到的,他让她看到的,一直是真实的他。 但也因为这份真实,令很多希望,变得渺茫。 莫盈闭着眼睛,鼻端隐隐闻到桂花的香味,她蓦然睁眼,只见院子四四方方,晾衣架后头是一片刚种下不久的树苗盆栽,浇过水后的叶子泛着青翠欲滴的色泽,墙外有一株形态佝偻的老枫树,朝四面八方伸张着光秃秃的枯枝,乍眼望去,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兽。 莫宅没有桂花,方才的香味,分明是她住在白府的时候,闻惯的味道。 那段日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过得最清净平和的日子,然而自从离了白府,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 莫盈独自站在院子里,盯着老枫树发了一会儿怔,直至阳光透过chuang单射入她的眼睛,方才慢慢回神,挪步进了屋子。 须臾,周嫂买菜回来,将chuang单一张张拉直,一边将chuang单翻面,一边又抬头看三楼,只见屋子的窗帘还拢着,不由撇撇嘴,最近莫盈天天睡懒觉,不到中午绝不起chuang,醒了也沉着脸,自己跟她说话也常常得不到回应,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周嫂猜莫盈之所以不快活,定是因为白静江不来了,背后讪笑之余倒也禁不住几分唏嘘。 金童玉女谁不爱看,那白静江与莫盈站一起,到底是相得益彰,天生般配,一朝劳燕分飞,未免可惜。 “男人风流不打紧,在这上头吃亏的总归是女人哪。。。”周嫂嘀咕几句,心里也渐渐生出一丝怅然来,最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小姑娘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好在有年轻做本钱,重头来过也不迟咯。” 周嫂是个见地有限的寻常妇人,只道白静江不来,八成就是腻了莫盈了,但若叫个眼皮子厉害的来看这一出,怕是还得看出些旁的什么来。 这话,还得从一个多月前,穆世勋半夜造访莫盈的那晚说起。 那天,白公子在莫盈处逗留了整个下午,把莫盈折腾得够呛,是以吃过晚饭,莫盈便打着哈欠歇下了,周嫂照规矩向郑副官报告莫盈的一举一动,连带将白静江干的好事儿也毫无遗漏地报了上去,哪知换来郑副官一顿痛斥,还勒令她把自个儿的嘴巴缝起来,否则就拨了她的皮,随后又通知她说是三少要来见莫盈。 周嫂因此守着门口不敢睡,一直挨到午夜时分,三少果然来了,汽车灯在小院外亮起的时候,周嫂赶紧出去开了门,却见三少独个儿坐在车子里,郑副官站在车旁,两人都是一张扑克脸,叫人摸不着头脑。周嫂见状,内心狐疑归狐疑,却是半句不敢多问,只肃手立在门边,直至过了刻把钟,三少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推开车门,走下车来。 更深露重,他的肩头披着一件藏青呢子大衣,底下仍是一身笔挺戎装,腰间皮带略松,整个人瞧着比去前线之前瘦了一点也黑了一点,两道剑眉微拧,平日里炯炯有神的星眸在夜里尤其亮得惊人,周嫂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你们留在这里。”他制止了卫戎们的跟随,郑副官打个眼色,卫戎们即刻分成两队,各守大门和后门,郑副官上前一步,低声道:“三少,我在客厅里候着。”他点点头,信步跨进门槛,经过周搜身边时停了一停,问道:“她睡了?”周嫂不防三少同自己问话,未及思索便答道:“是啊,小姐早歇下了,今儿都累了一整天啦。”话一出口,旁边的郑副官立马绿了脸,气急败坏地飞来一记杀人眼刀,周嫂这才记起郑副官的叮嘱,登时吓得脸都白了,所幸三少没说什么,脚步顿了一下,便进去了。 三少一走,郑副官就把周嫂提到一旁狠训,之后周嫂被郑副官赶回房睡觉,至于三少究竟在莫盈的卧室里待了多久、何时离开,周嫂并不晓得,第二天莫盈神色如常,只是话比平时更少,破天荒地连功课都没做,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而白静江自从送莫盈回家那天露过脸之后,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所幸他人不来,糖衣炮弹还是来的,什么鲜花阿衣裳阿首饰就不说了,如今莫盈卧室里随便拉开一个抽屉都能看到成串的圆硕南洋珍珠或是鸽子蛋,还有那等闲人不能踏足的华梅商场舶来专柜意大利名牌,当季新款一打一打地送到莫宅,把莫盈的衣橱塞得满满当当。 白静江再出现的时候,人清减了一些,手上绑了一圈纱布,莫盈瞅着白静江的伤处没说什么,白静江却毫不在意,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都几天不见我了,你倒还能吃好睡好的,就真不怕我有事儿么?”莫盈不答反问:“你能有什么事儿?”白静江只笑一笑,便转了话题。 在那之后,白静江常来常往,有时过夜有时待一会子就走,有时叫小楼接了莫盈去西餐厅约会,表面上看来,两人感情发展得极好,白静江待莫盈很是温柔体贴,而莫盈在白静江跟前,也算是难得的乖巧听话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晚上,三少突然打电话来找莫盈,周嫂叫莫盈下楼,莫盈听闻三少来电,脸色便有些不好,仿佛很不愿意和三少说话的样子,人都到了话机前了还像根木头似得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周嫂见状,便把话筒塞进莫盈手里,但莫盈听了不到一分钟就挂断了电话,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随后没过一会儿又下楼来,薄施胭脂,换了一身礼服。周嫂问:“小姐要出去吗?我饭菜刚做好,不如吃完再走吧?”莫盈却似有心事,根本没听见周嫂说什么,径直出去了,周嫂有点不放心,一路尾随莫盈到大门口,只见路边停着一辆德国轿车,摇下的半扇车窗里晃过一张熟悉的冷峻面孔,郑副官替莫盈开车门,黑夜里,轿车一声呼啸而去,卷起一地落叶。 是夜,莫盈没有回来,直至天亮时分才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脸色苍白得活像是见了鬼,她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到了下午突然催着周嫂去买报纸,周嫂把报纸递给她,她唰唰翻了几页,跟着将报纸捏成一团,拔腿冲了出去。周嫂瞧莫盈这样反常,赶紧打个电话给郑副官,郑副官听了却并不惊讶,只说无碍。 莫盈这一去,直到深更半夜才由三少送返,三少抱着莫盈,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认真而专注,却又带着一丝复杂难解的意味,下车的时候,莫盈突然拽住三少的衣襟,闭着眼咕哝了一句什么,周嫂离得远没听清,只见郑副官变了脸色,而三少的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周嫂服侍莫盈躺下,因莫盈全身冰冷,周嫂帮莫盈换了身暖和的衣物,又煮了碗姜汤喂她喝下,三少毫不避嫌地跟进屋来,站在chuang边,面色沉沉地看着莫盈,直看得周嫂心惊肉跳,一等莫盈喝完姜汤,周嫂赶紧退下,掩门离去时只听得三少冷冷开口道: “白静江果真那么好?竟叫你这般舍不得他?” 第67章 设局(二) “他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我舍得舍不得又关你什么事?!”纵是周嫂已经走远,却仍能听见莫盈的尖叫:“穆世勋,收起你这副看好戏说风凉话的惺惺作态吧!我瞧了犯恶心!”周嫂一个激灵,斜眼往门缝里窥视,只见穆世勋面带讥诮道:“你同我发什么疯?对不起你的是白静江、辜负你的是白静江又不是我!” “你放屁!”莫盈抄起一个枕头扔向穆世勋,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穆心慈一样,恨我入骨?!你们恨我母亲,可惜她已经死了;你们恨斋藤,可惜你们就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你们无处泄恨,所以就把我当作泄恨的替代品!哪怕我的日子只是好过了那么一点点,你们都难以忍受,非要折磨我羞辱我看着我痛苦,你们才有乐趣才觉得平衡!变态!你们穆家人就是一群打着护国主义旗帜的军阀变态!” “莫盈!你给我住口!” 周嫂听得胆颤惊心,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胸口,思忖着这小姑娘莫非是嫌活够了不成,却也不敢多作停留,匆匆跑下楼去,是以并不知,好戏还在后头。 再说三少被莫盈逼得终于动怒,然而莫盈却似豁出去了一般,哈哈大笑道:“你要我住口还不容易么?拔枪啊,让我吃个枪子儿,你以后就再不用听我的胡言乱语撒泼卖疯了!穆世勋你怎么不杀了我呢?你杀了我啊!哦对了,你还没利用够、还没折磨够我呢。。。我就是要死,也得替你引出了仇人、助你达成了目的之后才有资格死的呀!哈哈哈,你想得倒美!”一边说一边蹦下chuang来,赤脚站在穆世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冷笑:“穆世勋,让我告诉你,事实上,我跟你的仇人、那个劳什子斋藤根本是一伙儿的!我根本就是个小日本汉奸!斋藤他知道我被你们监视着,所以他不会来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枉费心机白布局了!”穆世勋双目渐红,一把抓住莫盈的胳膊,厉声道:“说什么胡话?!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听到没有?!” “今儿就是穆心慈在这儿我也敢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日本人那么久都没出现,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么?少在我面前装蒜了!”莫盈昂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张小脸白得毫无血色:“你觉得我一介孤女,举目无qin无凭无依,如今连白静江也靠不上的我。。。好欺负是吧?我告诉你!我虽是一个孤女,我虽在你们眼里卑贱如蝼蚁,但我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我也知道什么叫做士可杀不可辱!所以,你有种就只管杀了我!反正这样形同坐牢任人摆布的日子我也不想过了!穆世勋,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憎恨我看我不顺眼么?我现在心甘情愿让你杀,你倒是杀呀!” “你想死?为了他。。。你竟然想死?!”穆世勋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青筋突跳,似是咬牙切齿怒到极致的样子,他死死盯视莫盈半晌,蓦地扬手,朝莫盈的脸颊挥去,冷不防莫盈的动作比他更快,‘啪’地一声,又清又脆,抢先赏了他一记耳光,穆世勋一下子懵了,半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瞪着莫盈一脸不能置信:“你敢打我?” “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只有你能打我,我就不能打你了?”莫盈面带鄙夷:“天底下最没出息的男人就是打女人的男人!穆世勋,你给我记住,你可以杀我,但你不可以打我!你算什么东西?你算我什么人?你没资格打我!” 穆世勋双拳紧握,指节之间咯吱作响,他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莫盈的脸上,闪烁着燃烧着,甚至于,流露着一丝杀意。 莫盈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穆世勋,不言不语不动,仿佛他的一切反应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即使他下一秒拔出枪来打爆她的脑袋,她也不会皱半分眉头——她曾经怕死,但现在不怕了,此时此刻的她,觉得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穆世勋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尤其当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别样的东西——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口,嘴巴能够说谎,但眼神不能,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悲哀、伤痛、那隐藏在倔强外表下的脆弱彷徨。。。穆世勋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缄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回复了往日的沉着,一字一顿道:“昨晚。。。是你自愿跟我去的,你明知我要带你去看什么,你明知你看了之后会难过,但你仍然选择跟我去了。。。这就说明,其实你心里都明白、你早就明白——你跟白静江是不可能的——聪明如你,又与在他一起这么久,何尝不晓得他的谎言、不忠、隐瞒、欺骗。。。?你不过是一直故作不知罢了!而你对我的恼怒,也不过是在我戳穿了你的伪装之后的恼羞成怒罢了!” “你闭嘴!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评!”莫盈脸上青白交加,气得浑身剧颤,想也不想便一巴掌挥了过去,这次穆世勋眼明手快,一把扼住莫盈的手腕,莫盈一击不成又伸腿踢向穆世勋,可惜她的每一脚都似踢在铜墙铁壁上一般,撼动不了对方分毫,穆世勋冷眼看着莫盈发飙,继续说下去:“然而就是你再聪明再隐忍又如何,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即使假装无所谓、假装不会被他伤到,你心头的那根刺永远都在,你永远都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而一旦我将事实放在你的面前,你就会像现在这样难以承受。。。我以激将法激你随我去,你知我用意所在,但你仍心存侥幸,选择跟我赌一把,同时也跟你自己赌一把,即便你早已明了,这是一场徒劳挣扎的必输之赌。。。”穆世勋说到这里终于住了嘴,只因莫盈突然安静下来,而她的安静相较于她的恼怒更令他不知所措,而当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如断线珍珠一样噗噗往下掉的时候,他心中猛地一揪,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他甚至想——与其看她哭,倒不如让她踢打一顿来得痛快。 “是啊,你说得都对。。。这是一场徒劳挣扎的必输之赌。。。而我既然愿赌。。。就该。。。服输。。。”莫盈无声地流着泪,chun畔却噙着一抹恍惚的微笑,过半晌,她蓦地抬手抹一把脸,重新面对他:“穆世勋,我虽不喜欢输,但我也不是个输不起的,我会遵守赌约,你放心吧。”穆世勋看着莫盈:“此话当真?你当真愿意。。。离开他?”莫盈机械地点一点头:“我与他之间,一直拖着这么一层窗户纸,昨晚窗户纸被捅破了,我便再也装不下去了。。。事到如今,我所剩的,不过仅是一些微末的尊严。。。”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说过,‘我若输了,我就离开他,到你的身边去’。。。穆世勋,现在你可满意了么?” 穆世勋的嘴角微抿,脸色忽明忽暗,不知喜怒,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淡淡的月色流泻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渐渐重叠在一起,莫盈忽然想起某一天夜里,她咳得厉害,那白衣公子攀她家的墙头,溜进了她的卧室,对她温柔笑道:“小丫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颗心浮浮沉沉,隐隐作痛,莫盈重又抬手抹一把脸,转过身去:“如果没有其他吩咐,三少请回吧。”穆世勋却突然伸臂,从背后抱住莫盈,哑着嗓子道:“莫盈,信与不信,我不曾恨过你,也不曾想要令你痛苦,所以。。。请你不要因此而恨我。”莫盈一怔之下用力挣开穆世勋,然而转身之间又被穆世勋拉入怀里,而这一次,穆世勋扣住了莫盈的腰,两指抬起她的下巴,低头wen上了那两片嫣chun。 莫盈起初被穆世勋的举动惊住,等反应过来,穆世勋已抱着她滚倒在chuang,两人如连体婴一般密不透风地相贴着,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举箭愈发的试探,她不由慌了神,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极具侵略的wen,他如铁的双臂紧抱着她,身子滚烫如火,手指和嘴chun却是冰冷的,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掌心抚过她胸前丰软的时候,他喘息加剧,蓦地张口含入,那一刹的奇异酥麻,令两人都不禁颤抖起来,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待到稍许回神,第一个在脑海浮现的念头竟然是—— ‘为什么不呢?白静江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男人能够随心所欲,女人就必须守身如玉?如果她找了其他男人,以白静江的个性,不知该有多多难受。。。说不定会比现在的她,更难受。’ 一个闪念的功夫,穆世勋已探入端倪,她忍不住低呼一声,穆世勋抬头看她,怔了怔,忽地伸手过来,在她眼角一拭。 “别哭。。。是我失态了。”穆世勋支身而起,缓缓深吸一口气:“今晚喝多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她的眼睛,毫无理由地,她直觉他在说谎——他哪里是酒后失态,他根本滴酒未沾,他根本,清醒得很。 这个男人,方才确实想要她。 而她,却是真的喝多了,以至于现在,她只要一想到能叫白静江也尝一尝她此刻的滋味,其余的,全不重要。 于是,当穆世勋撤离之际,她突然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又将他拽了回来. 咫尺之遥的距离,乌黑墨发如菟丝花一般缠绕着理智,柔软嫣红的双chun轻点着轮廓分明的峻颜,处心积虑地催促着彼此紊乱的喘息、砰然的心跳,暗哑的低/yin。 穆世勋的面色逐渐泛起潮红,一双星眸迸射出烈焰般的光辉,仿佛照亮永夜。 “你不是说要做一场戏,引君入瓮么?”她的手顺着他解开的纽扣一路滑了下去,粉chun贴住了他的,吐气如兰:“如果我们不假戏真做,又如何骗得过像斋藤那样奸猾之辈呢?”闻言他却皱了眉,一把钳住她不安分的手,瞪着她的眼底隐有两簇火苗在跳动,喉咙里慢慢溢出一丝压抑的叹息,似是有点失望:“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自然知道,怎么,你怕了?”她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心口:“我原以为穆世勋是个铁血无惧的男人,原来,你还有畏缩不前的时候。”她主动加深了这个wen,与他的舌极尽纠葛:“穆世勋,你如果想要我,机会就这一次,我现在就给你。。。只要你愿意,今夜,我便是专属于你的情人。” 第68章 设局(三) 此时此刻,温软在怀,酥香在前,美丽的少女如一朵芬芳幽兰,在暗夜里静谧绽放、任君采撷——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的邀请,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怕都早已不假思索地扑了上去。 然而,穆世勋不是任何一个男人,自幼的训练有素、忍耐克制令他比大多数男人来得沉着冷静,即使是再如何渴望得到的东西,他都可以强迫自己斩断冲动,打败因暂时的yu/望而导致的弱点——这是他强大的地方,却也是他无情的地方。 也正因如此,在这个心神驰荡的夜晚,眼看着犹如一条美人蛇一般缠上身来、投怀送抱的莫盈,他尚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和镇定,即便脑海里翻滚着拥她入怀的种种情景,他的双手仍是一动不动地握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再继续靠近。 但尽管如此,生理的反应依旧出卖了他真实的想法,无论他的自控力有多么高超,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面对自己心仪女子的男人。 莫盈默默地看了穆世勋一会儿,把他的犹豫、纠结、恼怒尽数看在眼里,肩头明明被他的指骨捏得生疼,却满不在乎地轻轻一笑,媚眼如丝:“三少,你这是干嘛?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想过假戏真做?我倒是觉得你一开始就想和我玩真的,只是不好意思同我直说。。。现今我自愿配合你的计划,主动勾引你,试问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一旦生米煮成熟饭,所有的错都是我的——你没有对不起兄弟,也没有辱没穆家,你不过是受了一个坏女人的诱惑。。。而已。” “既然你是一个坏女人,既然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我又何需顾忌那些风言风语?”穆世勋未等莫盈说完,两道剑眉早已蹙成一把刀子,星眸里的焰火却渐渐暗了下去:“你当真不明白么?我这是在顾忌你——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报复白静江而献身给我,我不希望你因这一时的冲动而后悔一生。。。”——‘我更不希望,将来你会因为这份后悔而更怨我恨我——只这一句,究竟是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口来。 莫盈怔了半晌,若有所思地看着穆世勋,穆世勋也一瞬不瞬地看着莫盈——本是紧紧拥抱着,被烈火焚身地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人,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逐渐冷却下来。 窗外已是一轮月上中天,更深露重,泛黄的秋叶簌簌地敲打着窗户,反显得室内格外寂静。 莫盈的脸色变了又变,一双抓紧穆世勋衣襟的手最终一松,翻身跳下chuang去:“你说的对,我一定会后悔的。”刹那,穆世勋心中吊着的一根细弦‘嘣’一声断了,他躺在chuang上不动,chun角慢慢浮起一丝苦笑。。。她后悔得未免也太快了。 她后悔得太快,快得以至于他都来不及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诱惑。 即便这样的想法本不应该,即便他仍不禁抱了一丝希冀——如果他注定不能拥有她,那么,一晚的得到也足够了。只可惜,她爱的始终是别人,她的心里,始终从未有过他,所以她才能这样子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前一秒对他热情如火,瞬间又疏离如冰。 他默默地站起来,开门离去,手转动门把的时候,她突然叫住他: “穆世勋。” 他知道他不必回头,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果不其然,她想说的不过是:“穆世勋,谢谢你。” 这一声谢,落在他耳里,真是一番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他不由冷笑,不知不觉带上自嘲的语气: “难得在我破坏了你的爱情之后,你还能不恨我,即便说真相的人总是比说谎话的人更容易遭到唾弃。。。莫盈,我是应该说你明辨是非呢,还是没心没肺?” 莫盈秀眉微敛,难得地没顶嘴,低声道:“我谢你方才没有乘人之危,还有。。。对不起。” “你犯不着向我道歉,我是个男人,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吃亏。”穆世勋的脸庞浸没在走廊的黑暗里,模糊了表情:“莫盈,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自该知道我比白静江也好不了多少,我们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们都在打你的主意,对你没安好心。。。今晚我之所以没碰你,不过是因为昨晚的事而做出的一点小小补偿,如果你胆敢再引诱我一次。。。我就不保证了。”话毕转身离去,军靴咚咚踏过楼梯,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铁栅栏的关门声。 莫盈仰头睁着眼睛,直至天明方才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傍晚才转醒,起chuang吃了碗小米粥,继续蒙头大睡,接着一连数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访客不接电话,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做题,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周嫂见莫盈无事吩咐自己,又嫌屋里太过安静,于是一得闲便跑去跟隔壁邻居吴大妈家里打麻将,吴大妈是个好八卦的婆子,碰上周嫂必问:“你家小姐好不?”周嫂撇撇嘴:“就那样儿呗。” “那样儿是哪样儿啊?”吴大妈嘿嘿笑道:“话说最近咋不见那位白马王子哩?从前老见他傍晚敲门,赖到隔日早上才走,小山堆似得的礼物往你家主子门里塞。。。怎么如今开始消停了啊?该不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吧?”另两个牌搭子会心一笑,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牢周嫂,盼她能倒出一点八卦来。 周嫂心骂一句‘长舌妇,今儿老娘非胡你们两圈清一色不可’,面上则哼哼唧唧地敷衍着,按郑副官的叮嘱,周嫂对外人一向守口如瓶,但之前白静江那样招摇过市、毫不避讳地出入莫宅,街坊邻居们的眼睛又不是瞎的,任谁都知道莫家小姐的男朋友是个秀雅翩翩又富贵阔绰的公子哥,一网打尽一个丈母娘对一个理想女婿的一切要求,于是包括吴大妈在内的各位妈婶娘姨们,在干红眼艳羡之余,私心希望自家女儿也有莫盈的好福气,能傍上白静江这样财貌双全的大金主,哪怕做小也是稀罕的,偏生周嫂一直嘴巴实紧,难以套出内幕消息来,所幸今日周嫂开缸红,连赢三把万字清一色,兴头上遇着吴大妈锲而不舍的旁敲侧击,便搭了话:“干嘛?你指望白马王子甩了我家小姐,于是你家闺女就有机会啦?”吴大妈呸呸两声:“瞧你说得!我家大妞哪有你家小姐的好样貌!男人嘛,总得挑年轻漂亮身材靓的不是?若连你家小姐那般的人物都把不住他,放眼北都十里长街,还有谁能把得住他呀?”周嫂对于白静江的花头多少知道一点,闻言不禁哂笑:“有没有把得住他的女人我是不晓得,不过他能把住的女人倒还真不止一个两个呢,你说我家小姐姿色过人吧,但在他兜里却也算不上是头挑的啊。”吴大妈一听兴味更浓,唾沫横飞地追问:“谁呀?把你家小姐比下去的是谁呀?”周嫂嘿嘿干笑两声,摸一张麻将牌,‘啪’地一掌劈下,叫道:“又是清一色!来来来,闲事莫理,闲话莫说,给钱给钱!”跟着糊弄两句,辞别牌桌,留下一群三姑六婆咬牙跺脚,自去碎嘴不提。 周嫂回家的时候已近傍晚,事先准备好的小菜不需要花太多功夫,几个小炒便成了,莫盈刚刚睡醒,洗漱一番下楼吃饭,周嫂闲聊几句菜式,莫盈随便应了,继而无话,吃完饭莫盈又上楼去复习功课,周嫂看着剩下一大半的菜只能摇头,莫盈最近没什么胃口,总是一副懒懒的样子,虽然她成天看书,并没有其他活动,除了有时晚上会出去一阵子,但十一点之前总能回来。 至于白静江,最近基本没怎么看到他,起初莫盈叫他吃闭门羹的时候,他尚能耐性赔笑哄撮,但见莫盈毫不动容,便也有些赌上了气儿,不来碰钉子了,但仍每天打电话,只是莫盈一次也没接过,都由周嫂应付着,如此隔了一阵子,白静江的电话就不勤了,再然后电话铃就难得响了。 周嫂的心里一直有些瞧不上莫盈,总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这日早上,瞧着晾衣杆上的chuang单,周嫂不由想着,白静江若是从此不来了,以后这换chuang单的活计该省了多少啊,便讪笑几声:“小狐狸精,勾得到男人算什么本事,能留得住男人,那才是本事!”孰不知莫盈就在身后,把话都听了去。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白静江突然登门了。 周嫂本以为白静江与莫盈之间公案已了,乍眼看到白静江出现还真是吃了一惊,而白静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进门便匆匆跑上楼去,杵在莫盈房门口,质问莫盈究竟想怎样,哪知莫盈一声不吭,低头只盯着自己的书,看也不看白静江一眼,最后惹得白静江拂袖离去,跟着又是几天不见踪影,也没再打电话来。 期间莫盈倒是出去过几次,深更半夜出的门直至翌日大清早才回,周嫂等不住,靠着客厅沙发打起了瞌睡,有一夜睡得不沉,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上楼关门的声音,周嫂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楼去,凑着门缝侧耳倾听,房里竟然传来哭泣的声音,周嫂当时十分吃惊,只因莫盈一贯冷静,鲜少流露脆弱情绪,哭得这般伤心更是从未有过,然而第二天却见莫盈神色平静地坐在卧房书桌前温习功课,仿佛昨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的样子,周嫂内心纳罕,后来同郑副官汇报的时候,郑副官仿佛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小小年纪,也真是可怜了’,接着就转了话题,又问及莫盈与白静江之间发展如何,周嫂原本还担心郑副官会像上次那样,责怪自己不分轻重,尽汇报些不该汇报的芝麻绿豆,这才压了一肚子八卦不敢撒,孰料郑副官的口wen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周嫂惊讶之余便兴致勃勃地将连日里白静江被莫盈拒于闺房之外的好戏统统倒了个干净,郑副官听完却不予置评,只吩咐周嫂办妥一件差。 没想,说曹操,曹操就到,周嫂这边才挂了电话,白静江就又上门了,不似上回赌气的样子,这次他满脸笑容,捧大把鲜花巧克力。莫盈正好下楼来,见状便吩咐周嫂将茶点摆在客厅,白静江也没坚持去她房里说话,依着她的意思一同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复习的科目。周嫂布置了茶点,便上楼收拾房间,等干完活出来,正见沙发上,白静江搂着莫盈,一脸讨好道:“快别生气了,你到底是要我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你才肯信我么?严叔一直没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来过了,若不是今儿见了方安琪一面,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盈盈,我并非存心欺瞒,只是不愿你多想一些实际上根本没那么严重的事儿。。。你若还是不信,便看我的表现,三个月,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保证我跟姜敏琪之间就彻底翻篇儿了。。。行不?” 白静江抱着莫盈,嗓音柔软的简直能融化一块冰,然而莫盈的表情却是波澜不起,白静江一个wen落下来的时候,她将头一偏,避了过去,白静江的表情略微一滞,继而又笑道:“盈盈,乖宝贝。。。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你就饶了我这回,快别吓我了吧。” 莫盈的视线掠过白静江的笑脸,移向院子里郁郁葱葱的盆栽,缓缓道:“这句话好耳熟,以前你好像也说过的,‘没有下次了,我跟她再也不会有了的’。。。哦,那时候说得还不是姜敏琪,那时候说的是谁?方安琪还是金芙蓉还是廖云珠还是鲁妈妈。。。?太多了,我已记不清了。” 白静江的眉峰微蹙,正待说什么,但听得莫盈又道:“算了,提那些顶没意思,其实你每次保证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当真的——就是生怕像现在这样,下次下次下下次。。。我这么说,你大概会觉得我胡乱吃醋不识大体,其实我的性格最是爽快,最是不喜拖泥带水纠缠不休,以前同四少一起时是这样,现在与你也是这样。” 白静江闻言,笑容有些僵:“盈盈,你在说什么呢?”莫盈这才转过脸来,冲白静江淡淡一笑:“白公子说的对,不会再有下次了,因为。。。结束了就没有以后了。”白静江顿了顿,仍是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说——”莫盈看着白静江,四目相对不过寸许之遥,语气则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白公子,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了。” 第69章 设局(四) 客厅里,那座复古式挂钟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行走着,在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光与影之间一圈又一圈地辗转徘徊,抑或有声抑或无形,任时间默默流逝,沉默渐渐凝结。 白静江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静静注视着莫盈半晌,将他方才摆在茶几上的一只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子拿在手里,盒子打开的刹那,璀璨逼人的光芒几乎闪瞎了周嫂的老眼,但莫盈却殊无喜色,反而蹙了眉头,就在白静江准备给莫盈戴上项链的时候,莫盈突然起身走开,白静江手一滑,项链‘啪嗒’一声掉下地去。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不要,也要不起。”莫盈的声音同她的表情一样,淡漠得不带一丝涟漪:“白公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但以后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感激我此刻的绝情。。。更不必说白公子身边多的是爱你惜你还能助你的好女人,你又何必费神费劲抓着我这么一个贪慕虚荣不知感恩的坏女人不放呢?也许你以为我这么说是故作不争,因为我嫉妒姜敏琪。。。但其实,不论是与你在一起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从未有一刻不如此时此刻看清自己的身份——我并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嫉妒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我不过,是你身边的其中一个女人。”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原来,这些日子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白静江霍地站起来,盯着莫盈的眼,缓缓道:“什么叫做没有资格?什么叫做没有立场?我对你怎样,你心里还不清楚么?!除了名分,作为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我都给你了。。。何况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名分,只是如今我所处的位置使我暂时不能,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的相信——可是你却从不曾信过我。。。盈盈,无论我如何掏心挖肺,你始终不信我,是不是?”白静江踏前一步,一手握紧莫盈的肩膀:“就算我告诉你,我与姜敏琪之间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也不会信我。。。是不是?” 面对白静江的迫人目光,莫盈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深呼吸一口,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白静江,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彼此也算开心过,当初我只是帮你一个小忙,而你却涌泉相报,帮回我更多,我的病能治好,也是托你的福。。。你说得不错,能给我的你都给我了,你待我可谓仁至义尽,所以事到如今,我不会同你过不去,更不会同自己过不去,无论你的订婚是真是假,我都祝福你能够达到你的目的,但是——”莫盈抬起头来,对上了白静江的视线:“我已对你没有感觉,已不愿再留在你的身边,所以。。。我们分手吧。”说完便转身上楼,这时,莫盈背对着白静江,却正对着杵在一边的周嫂,周嫂瞧见莫盈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就像老家邻居二狗看着她闺女被花轿抬走的那一刻,眼底交织着的难受、不舍、无奈,还有。。。伤心? “你给我站住!”白静江的面色泛着苍白,难得地拔高了声音,莫盈脚步一顿,白静江便冲上去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发间,双臂微颤,仿佛气急败坏,却又竭力克制的样子,低声道:“盈盈,你听我说,让我和姜敏琪订婚乃是老爷子的意思,只因白凤殊发神经,扎了穆世棠一刀,那一刀扎得狠,穆世棠差点就死掉了,穆心慈向白家兴师问罪,老爷子护短,明着答应暗地则让白凤殊跑路,穆心慈知道后大怒,不肯再与白帮合作,穆白联姻算是彻底泡汤,而眼下白帮又出了内乱,迫切需要军方的力量。。其实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知道。。。盈盈,我和姜家定qin真是迫不得已,等我摆平帮内,找回白凤殊向穆家谢罪,我就会取消婚礼。。。” “这段日子,不管外头如何风风雨雨都没关系,我若是受不来那些也走不到今天,但我只要到了你这儿,有你陪着,我便可以把外面的烦心事儿全数抛诸脑后,就为你一个笑脸!我这样待你,难道只是把你当成其中一个女人吗?!” 白静江握着莫盈的手,他的手有点冷又有点发抖,莫盈蓦地心中一酸,没能挣开,白静江莫盈的耳垂,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喁喁细语:“我知道,我有错在先,我骗了你确是我的不是,但你要我怎样?我坐着白帮帮主的位子,无论我再如何气恨老爷子包庇白凤殊,我也不能放着老爷子放着白帮不管。。。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也希望我能义无反顾地带你远走高飞,去美国去英国去普罗旺斯,但我不能!也正是因为我不能,所以我觉得亏欠你,我尽我所能地补偿你!这些天,你不理我,我忍,我赔小心,我给你认错。。。试问我白静江何曾对一个女人这样低三下四地说过话?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应是一百二十个清楚,但却仍这样同我闹,你就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么?”白静江抬起头来,脸上流露一丝疲惫:“盈盈,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孩子,我答应你的必定做到,你只需相信我就好。。。我其他什么也不求。。。只要求你这个,还不行么?” 莫盈沉默良久,突然伸出细白的手,一根一根地扳掉白静江扣着她肩膀的手指,她垂着头,白静江看着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突然心头一阵慌乱:“盈盈。。。不要。。。”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最讨厌男人夸女人懂事了——因为只要男人一说这话,女人就必须理所当然地毫无怨言既往不咎。”莫盈淡淡道:“白公子。。。白静江,我最后再说一遍,我并没有在跟你闹,也没有在耍矫情,更不是在吃她们的醋,相反地,你的包袱、责任、迫不得已自我从和你开始的最初就全都明白,也正因我明白,我才不想再做一块阻挡你的绊脚石;我才不愿意看你在我面前不辞辛苦地说谎圆谎;我才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恳求你——求你,白静江,你放过我吧!” 莫盈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关门,把白静江一个人晾在了客厅里。 白静江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总是爱笑的,但这会儿却不笑了,而他不笑的样子又跟他笑的样子差很多,周嫂看着有些怕,禁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 “周嫂。”正当周嫂准备脚底抹油,白静江突然吩咐道:“我觉得有点热,想洗个澡,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下,对了,我要穿那件日式真丝浴袍。”周嫂瞅瞅白静江,嗫嚅道:“白公子今儿是要。。。留夜么?”白静江的神情已恢复如常,一挑眉,口气就像是平日里的三分轻佻七分莞尔:“怎么,我如今不能留夜了么?”周嫂慌忙摆手:“白公子说笑了,我哪里能是这个意思。。。呵呵,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放洗澡水。” 周嫂从二楼下来就偷偷溜回自个儿屋子里去了,那会儿中午刚过,屋子里静悄悄地,就显得楼上的动静特别大,先是‘哐’一下,像是镜子碎了,然后又传来门被撞飞的‘砰砰’声,还有莫盈的惊呼声,周嫂一颗心吊得老高,几乎就想上楼去看看,但记着郑副官的吩咐,只能按兵不动,留神倾听天花板传来的霹雳巴拉,也不知两人搞什么鬼,就是隔着两层,都能听到其中夹杂着的激烈争吵,只因语速过快,周嫂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虽说郑副官千叮万嘱,周嫂憋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了,推开房门悄悄往楼梯走去,抬头看向三楼,忽见一道白影一闪,莫盈的房门‘哗’地被踢开,随之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响声,听着像是一顿狠砸,再然后,周嫂就听见莫盈的尖叫,一开始叫地很大声,但没过几分钟就低落下去,转而响起女子的哭音,断断续续地,让人联想到流浪猫被关进笼子里时发出的那种拼命挣扎又无法逃离的呜咽。 纵使周嫂嫌厌莫盈不检点,却也担心她若有个万一自己难向上头交代,杵在原地踌躇再三,最终决定去看个究竟,却被横空杀出的一只胳膊拦在转角。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周嫂吓了一跳,抓着衣襟瞪眼道:“你让开。。。让开!” “小俩口闹别扭,吵到周嫂了罢。”小楼万年不变一张漠漠然的脸:“放心,有我守在这儿,出不了事儿,周嫂只管去歇着。”周嫂之前不知‘傅学琛’身份,受了白静江不少好处,但周嫂毕竟是三少派来的,虽对白静江颇为忌惮,但心底总归偏向自个儿的主子,便说:“小姐可不是普通人物,如有半点闪失,我这条老命就到头了,哪里还能睡得着觉啊,你让我上去看一眼小姐,只要小姐真无碍,我立马下来便是了。”小楼闻言牵了牵嘴角,文不对题地道:“听说周嫂的女儿新婚有孕,真是喜事一件,不晓得是男是女?我好准备满月礼。”周嫂心头一惊,立马叫道:“不必了。。。不必了!”说罢悻悻地回房,第二天直等白静江走了,方敢上楼去探视莫盈。 莫盈卧室的门半开着,门口一片狼藉,本是朝气蓬勃的绿植与玻璃碎片搅合在一块儿,变成一滩肮脏萎靡的稀巴烂。 周嫂推开门,只见莫盈已醒了,身上只裹了一层单薄的chuang单,能看出底下什么都没穿,正抱膝靠墙缩着,披头散发,脸色很是苍白,不由吓一跳,问道:“小姐,您没事儿吧?”莫盈闻言动了动,缓慢地转过头来,见是周嫂又别开了视线。 周嫂取来簸箕,足足费了一个小时才把地上收拾干净,莫盈默默地看着,至始至终跟个木头人似得一动不动,长长的乌发如瀑布一样披散下来,落在她雪白的足踝边,周嫂眼尖,瞅到莫盈雪白颈子后一排泛紫的指痕,像是被狠狠掐过的样子,白皙的细腕上也有好几处淤青。 “小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些粥吃吧?”周嫂拾起地上的睡裙,好端端的蕾丝裙摆已被撕烂,根本不能穿了,周嫂瞄了莫盈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试探道:“再喝碗鸡汤。。。好不好?你从昨儿起就没吃过什么了,为了自个儿的身子,好歹吃一点罢。” 莫盈终于动了动,周嫂这才发现,她的tui根竟带着血痕,红血白肉,直看得周嫂触目惊心,掩口低呼道:“小姐,我这就打电话给宋医生!” 那时天已大亮,窗台上曾被精心照料的盆栽经过昨夜无一幸免,都毁尽了,阳光毫无阻挡地射入屋内,打在莫盈的脸上,苍白得惊人。 “不用了。”莫盈摇头,声音细如蚊蝇,却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我还有一堆参考书没看呢,哪有时间看医生。” “可是。。。可是。。。”周嫂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得莫盈又道:“我想洗澡,你扶我去浴室。” 周嫂扶了莫盈去浴室,却见浴室里也是乱七八糟,浴巾毛巾掉地满地都是,莫盈坐在浴缸里,看着周嫂一样样收拾,最后捡起一只被踩扁的塑料小药瓶,周嫂犹豫了一下,将药瓶捡了起来,攥在手里,莫盈冷冷地瞧着这一幕,直瞧得周嫂头皮发麻,好在莫盈最终什么也没说。周嫂不敢看莫盈,一味垂着脑袋,只听得莫盈道:“我自己能洗,你出去吧。”周嫂如蒙大赦,转身带上门,随后跑下楼,拨了个电话,汇报道:“郑副官,事情我都按吩咐办妥了。” 第70章 设局(五) 四周氤氲遍布,睁眼只见白茫茫一片,唯有耳边传来哗哗声响,在浴室里静静回荡。 洁白如新的洋陶瓷浴缸盛满了干净透彻的清水,少女美丽的*如萍浮沉不定,被热汽蒸腾的肌肤渐渐泛起星星红点,与那些斑驳交错的瘀痕一起,形成一幅苍白且冶艳的画卷。 泡了一小时的澡,莫盈仍躺在浴缸里,呆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直至水温凉得她打了个喷嚏方才回过神来,撑着酸软的四肢裹上浴袍,转身瞥见已然破碎的镜子,chun角不禁浮起一丝讥笑,继而又转为苦笑。。。纵是她想得再开,这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这颈间凝为暗红的淤血,这灵魂深处被侵、略的疼痛,都不断地提醒着她昨夜遭受的不堪回首,心中的委屈忽如洪水一样泛滥开去,即使坚强如她,终是忍不住掩面大哭一场。 白静江确是气疯了,自他们认识以来,她从未见他如此生气,那一刻,曾经的怜惜柔情、百依百顺犹如镜花水月般,一去不返。浴室传来震天巨响,她虽心中慌乱,仍是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却见他一拳砸烂了浴室的镜子,眼神冷厉阴狠,脸色白得发青,一双干净修长的指节上血迹蜿蜒,点点滴滴浸湿了纤尘不染的袖口。 他的脚边,有一只瘪了的白色小药瓶正打着转儿,最后咕噜噜地滚到她的跟前。 刹那,她只觉脑门轰地一声,彻底懵了,第一反应便是跑,跑得远远的,离他越远越好!但已经晚了,那双黑如曜石般的眸子冰寒如铁,只是一眼,他便将她钉在原地,半分移不动脚步。 “莫盈,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对我。”他的手还在滴血,却似浑然不觉:“原来严叔说得都是真。。。原来你口口声声说不在意我身边的那些女人,说自己毫无资格吃醋妒忌,都是因为这个。。。”他盯着她,森冷的目光犹如冰锥,对着她千刀万剐:“因为你根本没想过与我长久在一起!因为你根本没有真心爱过我!”他一步步向她走来,鲜血落在白瓷砖上溅出一朵朵红得刺目的小花:“可笑我。。。还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动了你。。。事实上,你对我,只是利用!只有利用!是不是?!” 她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心里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逃,但两条小腿止不住地打颤,勉强迈了一步出去,就被他抓着头发拽了回来,她疼得大声尖叫,他视若无睹,毫不怜惜地将她按在浴室的墙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扯裂了她的衣衫,就那么鲁莽粗野地进驻了她,其雷厉风行的狠伐几乎要将她撕裂成两半,几乎。。。就那么杀了她。 然而,这不过是噩梦的前奏,他在浴室同她耗了片刻,跟着又将她拖回卧室里去,她拼尽全力抵抗,摔碎了一地器皿,却绝无可能阻挡他咄咄逼人的攻势,他把她扔上得她近乎窒息,她咬着牙关忍耐,到底还是哭了出来,他一点也没因她的眼泪而心软,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她被他狂暴的模样吓怕了,终于低声下气地向他求饶,那一刻他笑了,却是那种残忍的、毫不动容的笑: “你以为我白静江是谁?你以为像我这种男人,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么?你以为,我的孩子,是随便哪个女人都有资格得到的么?我白静江的孩子!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玩具!” 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魂魄下一秒就要离体而去,然而,就在她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他一把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莫盈,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不管你之前待我是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我可以不再追究那些,横竖现在你已尝到苦头,为了你自个儿的日子好过,我劝你别再有这种离开我的心思。” 他的汗水滴在她的胸膛上,漆黑如墨的眸子凝视她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有一天我真腻了你,你就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再多瞧你一眼。。。但在那之前,不管我和哪个女人订婚结婚,即使做鬼,你也是我白静江的女人!”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想说话却又提不起劲,泪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从他的指尖,落到他的掌心。 他顿了顿,拭去了她的泪水,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定在骂我自私卑鄙。。。这些我都承认,反正在你面前,我也从不曾假装什么正人君子——因为打一开始,我让你爱上的我、我要你爱上的我,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其他女人眼里那个虚假伪装的白公子。。。所以,你要听话一点,安分一点,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给我生个孩子,往后我依然会像过去一样疼你宠你爱惜你,但你若敢再吃那个药,下次,我也许会qin手杀了你。。。”他说到这里,手指渐渐勒紧,像是要将她勒死,她呆呆地看着他,已不记得害怕,只不住发抖,直抖得连他都皱起眉头,末了叹口气道:“乖,别哭了,既然被我缠上,就只能自认倒霉,哭有什么用?” 透过满眶的雾水,她看着那挺秀的鼻梁、清雅的轮廓——他说得一点不错,她一直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是在很久之前,当他看见她和穆世棠在西餐厅里qin密相处的时候,他眼底散发的那股冷意径直透到了她的心底。。。那一刻,她就已明了,倘若有一天她胆敢背叛他,他真能杀了她。 是以最初,面对他的笑语晏晏不懈追求,她百般抗拒,拒他于千里之外——像他这样的男人,外表优雅翩翩如绅士,内心狠辣自私如魔鬼。。。她怎能爱上,她怎能爱得起。 可是阴错阳差地、或者说是避无可避地,她遇上了,也爱上了,然后,就再也逃不掉了,他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缠绕,令她无法摆脱。 只是,她无法摆脱的网,又何止这一张。 “离开白静江,对你对我,甚至对于白静江,都是利大于弊。”黑夜里的枪支上膛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想活下去的话,就要懂得如何做选择,你是选择你的性命,还是你那份虚无缥缈的爱情?” 那夜,是她从白府搬回莫宅的第一夜,白日在街头与穆世勋狭路相逢的时候,她就知道穆世勋一定会来找她,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就来了,午夜梦回之际,只见一把枪抵着自己的脑袋——她不是不怕,而是惊得忘了害怕。 穆世勋明白告诉她知道,她的身世乃是斋藤的养女斋藤湄,并逼她与白静江分手,她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记得当时穆世勋说:“真希望白静江也能做出和你此刻一样坚定不移的选择——你觉得,他做得到么?”奇得是,她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白静江九成九做不到,但却不愿在穆世勋面前示弱,便反击道:“换做是你,难道你就做得到么?三少,只有做得到的人,才有资格这么说!”穆世勋怔了怔,脸色有些意味不明,半晌才道:“不错,我也做不到,但我不会像他一样,明知自己做不到,还将你绑在身边。”没等她接话又道:“你若不信,到时。。。不如跟我去看一看。” 穆世勋到底要带她去看什么,她心中有个模糊的轮廓,但潜意识里却回避着,此后每每电话响起,她就怕是穆世勋找来,所幸都不是,而白静江也无故失踪了几天,再出现时,人清减了一些,手上绑了一圈纱布,见了她便说:“都几天不见我了,你倒还能吃好睡好的,就真不怕我有事儿么?”事实上她一看到他的伤处,心中就是一紧,但他干的本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无论是帮内还是帮外的麻烦,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于是她说:“你能有什么事儿?”果然他只笑一笑,便转了话题。 之后,白静江频频出入莫宅,她虽藏着心事,不愿与他太过qin近,却到底抗不过他的胡搅蛮缠,好在白静江忙得很,总是来去匆匆的,也没看出她的异样。 那天夜里,穆世勋终于打来电话,她鼓足勇气才举起听筒,穆世勋就一句话:“今晚随我去参加个宴会。”停顿一下,又加了句:“如果你实在不想去,也不必勉强,一切在你。”她挂了电话,手心已出了一层汗,但心里却异常镇定,回房选一件深色晚礼服长裙换上,又戴了顶佩珠灰网纱帽,遮住了自己的脸。上车的时候,穆世勋看着她,目光中含有几分怜悯与歉意,她转头望向窗外,只作不见。 穆世勋最后带她去了留芳行馆,那是白静江的私人宅邸,当晚,行馆之内的奢华精美、衣香鬓影分毫不亚于云锦皇宫,来宾个个非富即贵,都是北都首屈一指的名流,穆世勋一入场便与一群达官贵人一一招呼,她由郑副官陪着,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不一会儿,周围的宝光琉璃逐渐变暗,楼梯上方骤然亮起一方舞台水晶灯,只见一身白西装的他挽着一个丽人粉墨登场,刹那,全场掌声如雷,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她怔怔地看着白静江挽着美娇娘,笑吟吟地周旋在宾客之中,一派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刹时只觉既惊且幻。 那一夜,竟是白静江的订婚之夜,而她,彻头彻尾地被蒙在了鼓里。 眼前一幕犹如前世场景,何等似曾相识,何等锥心刺骨,而她,却无法再如前世那样痛彻心扉,因她已当自己是莫盈,而不是前世那个无知天真的苏小棉,但她仍是控制不了颤抖的双手,还有伤心、难过。。。以及止不住的愤怒,亦是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她对他的感情,竟比她所自以为是的,要深刻得多。 那个女孩乃是警视厅厅长的千金,其身份价值不言而喻,名叫姜敏琪,是光华大学出名的美女和才女,若是她细想一下,还是能记得起来,姜敏琪曾代表光华与圣约翰的首席辩手‘傅学琛’在辩论赛场上交过锋,彼时俩人便已结缘,要说先来后到,倒还是她在后,姜在前。 周围的欢声笑语如棒槌一样敲击着她的脑神经,痛得她背后冷汗津津,她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往外走,郑副官先行一步去开车,她站在门口,有些魂不守舍,不防一个回头,被一绺波浪卷发勾住了帽子上的水钻,抬眼之际,却见不远处站着严叔,默默地看着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哎,怎么是你!”卷发女郎接住她的帽子,吃惊地长大嘴巴:“你。。。你怎么会来。。。”她认出对方是方安琪,不欲理会,一甩手便冲了出去,郑副官接她上车,跟着穆世勋也出来了,车子发动的时候,她瞧见严叔站在门口,显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严叔一直不喜欢她,觉得她于白静江是个祸害,事到如今,严叔可不必再担心了吧。 “我知你现在很受打击,但我时间不多,我需要你的答案。”车子一路飞驶,她看着窗外茫茫黑夜,穆世勋则看着她,沉声道:“莫盈,大姐要我杀了你,我却想留你一命,只因我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作为莫盈的你,而是作为斋藤湄的你——你陪我做一场戏,引敌入瓮,便是我在大姐面前保你一命的代价,你觉得如何?” “你还需要问我的答案吗?”她蓦地转头看他,一声冷笑:“方才,你已明明白白地让我看清——白静江的爱情是靠不住的,在白静江心里,白帮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永远比我重要——所以,我不必指望他,所以,我就只能听从你的吩咐了。。。如此我才能活命,不是吗?”穆世勋剑眉微拧,凝视着她的侧脸,缓缓道:“只要你听我的,跟白静江分手,我就一定会保护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莫盈,你可以相信我。”她闻言不禁讪笑。诚然,穆世勋信誓旦旦,但她也不是傻子——当这一场戏落幕之时,即便穆心慈饶她,斋藤一刀又岂能饶她? 每个人都说,她可以相信他们,但到头来,他们却任凭她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白静江是魔鬼,穆世勋又何尝不是,人性原是自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要守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益要顾忌,在这出险局里,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她最终所能依靠、相信的,也不过是自己,曾经想过利用白静江做靠山来对付穆家的她。。。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71章 设局(六) 夜色被雾霭笼罩,星月不知所踪,唯有两道雪亮车灯,洞穿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路。 诚然,黑夜阴森可怕,但人心更是凉薄,而当谎言被揭除,面具被撕毁,真相被揭示,你所能选择的,一是投降,二是反抗,前者令你生不如死,后者则叫你粉身碎骨——殊不知换作莫盈,会选择哪一条路? “我想喝酒,你想喝吗?”车厢里,莫盈突然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穆世勋,微笑道:“就算是庆贺你我联盟之谊,我们也该干一杯是不是?”穆世勋看着莫盈,只道:“好。” 忠民南北街那么多喝酒的地方,莫盈偏偏选了白静江的云锦皇宫,穆世勋却二话不说地带她去了,白静江今夜订婚,自然不在场子里,由副手鲁梅监场,此刻鲁梅刚睡醒,款款走出卧室,坐在阁窗边抽烟,抬眼瞧见莫盈与穆世勋一同进来,不由挑了挑眉,对身后的手下吩咐了几句,又转过头来盯着莫盈和穆世勋。 穆世勋包了一片贵宾席,但坐不到一刻钟便受不了喇叭里传出的金属音乐,留下郑副官护卫莫盈,自行出去了。 晚十一点,正是云锦皇宫渐入高/潮的时刻,今夜的主题是化妆舞会,霓虹闪烁,珠光迷离,角落里的冰锥鼎散发着冷气,却无法降低众位来宾对待舞会的热情,只因在这里,在这如梦如幻的光影中,在这千奇百怪的面具后,在这繁花似锦的霓裳下,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莫盈从侍者手里取了一杯香槟饮尽,随后便有带着假面骑士面具的使者托着盘子走近,将备选面具奉上,此时摇滚音乐陡然转为悠扬的吉特巴,一个‘俄国女沙皇’人跳上台去,抢过话筒道: “女士们先生们,漫漫长夜不慰寂寥,就让我们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吧。”女沙皇举起右手,其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足有一克拉的红宝石戒指,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谁能成为今夜最xing感的舞者,我就将这只‘粉红诱惑’送给谁。”话音未落,满堂欢呼,人潮涌动,众宾客齐声欢呼中,一个扮作‘狼人’的男子跳上台去,秀了一段嘻哈,底下爆出掌声如雷;接着一位‘朱丽叶’紧随其上,跳了一曲天鹅湖;最后又来了一个‘武当道士’,手持木剑,袖袍翻飞,将一套木兰剑舞地有模有样。 台下,男客女客自动配对,顿时群舞缭乱,热闹非凡,莫盈挑了一张猫女面具戴上,招来侍者领班耳语两句,悄悄塞了一叠钞票过去,领班含笑会意,转身走向乐队,不一会儿,唱机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激昂四射的拉丁舞曲。 眼下北都风行留洋,深谙西洋文化的青年男女不在少数,然而在国标舞的领域里,水准皆大同小异,一般男女交谊舞都以摩登为主,而那些节奏快速风格火辣舞步千变万化的拉丁舞种却很少有人涉及,能跳出彩的更是凤毛麟角,是以当莫盈登上舞台,踩着细高跟鞋,热舞一曲桑巴,全场掌声雷动,人声鼎沸,直将荼靡夜色推向一个新的*。 当白静江一脚踏进‘云锦皇宫’的时候,正见台上一名艳女扭腰如蛇,风姿撩人,满头秀发随舞飞扬,一边脱下衣裙,挥手抛入如滚水般沸腾的人群中;一边脚踏一只椅子,两根玉指拈起裙角,寸寸上滑,徐徐展露,风光无限。 场下为之尖叫。 有不少男人难以忍受激动,跃上台去,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一把推开其他竞争对手,抢先一步抱住莫盈,低头就是一阵急不可耐地狼wen,更将莫盈抵在一根台柱上,当场撩起了她的裙子。 全场高喊欢呼,口哨声叫嚣声不断,男人们都被这激情四射的现场秀刺激得口干舌燥几欲疯狂,谁也没留意到,有个白色身影从门口一掠而过,如旋风般扫过人群,冲向舞池,直至一声惨叫传来,方见那施展狼wen的男人仰头倒在一边,眼窝深陷,满脸是血,而脱衣热舞的女郎已然不知所踪。 鲁妈妈倚着扶栏,冷冷地瞅着楼下的这一幕,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白静江当众发火,亦是到今时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位永远笑脸迎人的白公子也有怒形于色的时候。 跟着白静江进门的鲁三见惯场面,有条不紊地疏散围观人群,令人将受伤的男人送去医治的同时差遣了几个得力的舞女上去唱慢谣,很快,场内的秩序恢复如常,起先被莫盈的出格举动而肾上腺素直线飙升的男人们也从亢奋的状态里渐渐冷却了下来,只有少数一部分仍在交头接耳地探听那位神秘的新面孔舞女究竟何许人也。 鲁妈妈见有鲁三主持大局,便施施然回房歇息,之后的事儿鲁三自会处理妥当,向她汇报,然而她刚坐下倒了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喝,白静江便出现在门口,生平头一次没敲门就进了她的房间,劈头便是苛责的语气:“今晚的事本不该发生。”鲁妈妈闻言,端着酒杯的手指有些泛白,表情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眯眯地道:“哟,白公子这是在找我兴师问罪哪?”白静江并不随鲁梅绕圈子,道:“就算她是我的女朋友,没有你的默许,她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么?”鲁妈妈眨眨眼:“白公子这是在责怪我保护不力呀?只是白公子怎不问问,莫小姐今晚为何兴致大发?她能来这里,又是凭谁人的保驾护航?”白静江闻言目光一沉,鲁妈妈皮笑肉不笑道:“就是白公子不在,她身边的骑士也多的数不过来,我不得不承认,她对男人,确实很有办法。。。殊不知,我们白公子对她,又能去到哪个地步?” 白静江往沙发上一靠,伸手松了松领结:“你有话就直说,我现在没心情。”鲁妈妈却不紧不慢,笑容意味深长:“能叫白公子没心情的,来来去去倒也只她一个。。。以前我还不明白,现在我可是明白过来了,白公子之所以会喜欢她,确实有些道理——她还真是个敢做敢为、不畏惊世骇俗的姑娘哪!就凭她刚才台上露的那手,若是她肯来我这里上班,我敢打包票她绝对能成为我们云锦皇宫的头牌。。。” “阿梅!”白静江两条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鲁梅跟随白静江多年,知道这是他极不悦的表现,便收了话头,幽幽叹口气,道:“白公子今晚不是订婚么?就这么抛下未婚妻中途离场,可不太好吧?”白静江本欲训斥的话头,在看到鲁梅落寞的神情之后勉强打住,但闻鲁梅幽幽一笑,道:“订婚之夜,白公子居然出现在云锦皇宫,真是我昨夜梦里的场景——只不过讽刺的是,你之所以能被我叫过来,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就在白静江与鲁梅说话的档口,莫盈被锁在白静江的套房里,白静江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从台上捉下来,跟着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白静江平日最是喜欢同她饶舌,如今一句话都不同她说,可见是动了真怒,门外有守卫,她闯也闯不出去,索性洗了澡,倒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侧首只见白静江躺在身边,穿着白衬衫,西装搁在一旁的椅子上,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肢,一只脚缠着她的足踝,睡觉习惯一如既往,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翻身,他立马就会惊醒。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足踝很快就麻了,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视线停驻在他的脸上,默默地呼吸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桂花香。 他醒着的时候总是难缠狡黠,睡着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恬静安宁,那清和的下颌,挺秀的鼻梁,透着微红的薄chun,凑在一起份外秀雅,还有—— 她不自觉地伸手过去,拂起他鬓角一簇黑发,露出耳廓里一枚钻钉,在晨曦的一线光里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饿了么?”他已经醒了,却仍闭着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她怔住:“早餐我做葱油鸡蛋饼给你吃。。。好不好?” 昨夜真是漫长的一夜,她见他与别的女人订婚,他见她当众跳脱衣舞与人狼wen,她那么做自然是成心的,在他的场子里,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有人报给他知道,而他知道了也一定会生气,以他的个性说不定一掌掐死了她也是有的。。。然而,他却表现地这么若无其事。 莫非这是心虚,抑或是愧疚? 不,她了解白静江,白静江的心硬如钢铁,他才不是那种做了对不起他人的事后就会心虚愧疚的良知好人。 “我做葱油鸡蛋饼给你吃,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是说不出得温柔。 她动了动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她乖巧的样子显然令他很满意,他换下皱了的白衬衫,换上一件真丝浴袍,转身去了厨房,她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廊里的守卫都已撤了,白天的云锦皇宫就似一座博物馆一样安静,她悄无声息地下楼,穿过街道,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昨晚订婚宴上的场景—— 正如白老爷子说得,白家需要的,不是像她这样的儿媳妇,而是像姜敏琪那样,能帮衬白家的,有权有势的警视厅厅长姜伯明的千金,白静江若是娶了姜敏琪,从此北都上下官匪联手,黑白通吃,可谓无往不利。 早料到白老爷子不会静待不动,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出棋,只是事到临头,仍然有些不能自已。 到底意难平。 即使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一段风花雪月只能无果落幕,何必投入太多心力;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从未细想过,他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她不敢细想,生怕一琢磨,便会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很多东西已经超越了她的预期。 即使什么都懂得又怎样,谁说理智一定能掌控真心? 能制服自己的人世上并非没有,但那样强大的程度,她仍未达到。 她虽然狠心,但还不够无情。 清晨空气冷冽,马路上人迹稀少,很多黄包车停在街边,她却一路跌跌冲冲地走回了家,周嫂看见她的时候显得很不安,料想她当时的脸色一定苍白如鬼,这会儿又觉得肠胃隐隐作痛,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什么都没吃。周嫂端来一碗米粥,她喝了精光,不一会儿又吐个干净,浑身脱力地躺在chuang上,睡睡醒醒大半天。 忽然,街上传来卖报的声音,她似是想到什么,忙叫周嫂去买了报纸,然而翻遍头版也没看到一帧关于昨晚宴会的照片,只有一则言辞模糊的订婚启事,‘某年某月某日,白先生与姜小姐于私人会馆举行订婚仪式云云’,她把报纸捏成一团,忍不住跑了出去,一路跑到西餐厅对街的公用电话亭,拨电话到白静江的留芳行馆,接线的是一把明媚悦耳的女声:“喂?”她攥着拳头摁在自己胸口,尽量放平了声音,道:“这里是花店,白公子预定明早送予姜小姐的珍珠玫瑰暂告缺货,请问可否换成郁金香?”电话那头的年轻女子笑声如银铃:“我不喜欢郁金香,还是换成勿忘我吧。” 第72章 设局(七) 那一刻,当挂上电话的时候,她的心已沉到谷底,穆世勋的确没有骗她,姜敏琪早就住进了白静江的私宅,也许,正因为他们在同居,白静江才肯放她回家,而非因她一再要求。 是了,有她夹在他们中间,他该多么不便,既要编谎哄她,又要安抚姜敏琪。如今想来,那些令他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归夜,何止是因初任帮主帮务繁复之故,更因另有一片温柔乡,虽然那温柔乡所代表的,亦是庞大的权益联盟。 她站在街的这一边,望着对面的西餐厅,雅座烛光,灯火幽谧,一双双男女含笑相视,情深款款,孰不知这一刻美好亦不过是短暂的障眼法,问世间,哪有不变的感情、纯粹的真心? 即便有,大抵也不会发生在他和她的身上罢。 接着整一天她都独自在外闲晃,直至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平地风起,冷意像一条条小蛇似得拼命往她单薄的衣裙里钻,正当她冻得浑身打颤,一对学生情侣与她擦肩而过,只听得女生撒娇要男生背,男生哈哈一笑将女生打横抱起,明明臂弯吃重得很,却满不在乎地蹒跚前行,刹那,她突然觉得很累、很寂寞,不愿再一个人继续走下去,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人能在她身边,陪她一陪。 她把所有认识的人名筛选一遍,自是无人可寻,她既没有qin人,也没有朋友,如今又失去了爱人。。。思量再三,她硬着头皮拨电话给郑副官,说她想见穆世勋。 大半夜地,不过是一通一时兴起的电话,穆世勋竟真的来了,看着在路边蜷成一团的她,一言不发地蹲下,将自己的军大衣裹在她的身上,那时她已冷的像块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穆世勋抱她上车,用自己的掌心温暖她的双手,她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就算了,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穆世勋先开了口:“有吃过东西么?”她摇头,穆世勋便带她到一个小馆子吃饭,那饭馆很小,但很干净,郑副官和卫戎们守在门外,穆世勋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脚宽粉,推到她面前:“这里的宽粉是全北都最棒的。”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完了抬起头来对穆世勋说:“以后,你教我打枪吧。”穆世勋沉吟了一下,道:“我本就有这个意思,你能提出来便再好不过。”她用筷子指指穆世勋,又指指自己,不掩嘲讽地道:“那是,一个诱得了敌且杀得了敌的饵,才能发挥她的最大价值。”穆世勋先是颔首,继而又摇头:“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杀人,我只想你学会自保,以后。。。也许有用得上的地方。”莫盈听得出其中隐含的危险意味,却耸了耸肩,状似轻松道:“你放心,说好是你保护我的呢,所以在你没有赶到之前,我是不会死的。”顿了顿,又道:“谁不知三少一诺千金,若是连一个小小女子都保护不了——那怎么行?!”穆世勋没搭腔,只一脸沉默地看着她,她叫了一瓶白酒,见他皱眉,不由挑眉道:“怎么?怕我喝醉了又发酒疯?”她指的是昨夜在云锦皇宫一番胡闹。 “我怕什么。”穆世勋注视她,目光灼灼:“倒是你,得防着自个儿吃亏才是。”她闻言却哈哈大笑,无所顾忌地一杯接一杯灌,很快便醉了,穆世勋扶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她一把抓过穆世勋的衣襟,道:“你要我离开白静江,真的只是为了诱敌?”穆世勋顿了顿,不答反问:“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她伏在穆世勋的肩膀上,呜咽道:“你既有备而来,为何直至如今才叫我离开白静江?如果打一开始你就阻止我接近白静江,我现在也不至于这样狼狈。。。穆世勋,给我时间爱上白静江,之后又叫我与白静江分开。。。你真是残忍。。。你对我比白静江对我更残忍!”她边哭边睡着了,穆世勋长长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坐进车里,送她回家的路上,望着车窗外茫茫夜色,仿佛是自言自语般,低低道:“你生病那会儿,前线战事吃紧,四弟又遇了险,那时我。。。很是担心你,却偏偏赶不回来。。。”没头没脑地一句,莫盈睡着了自是不知,但耳尖的郑副官听得分明,却也只能故作不知,在心里暗暗叹息,到了莫宅,穆世勋抱她下车,哪知她突然伸手勾住穆世勋的脖子,伸嘴qin了他一口,嘿嘿笑道:“白静江,你回来了?”此话一出,一旁把着车门的郑副官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简直不敢去看穆世勋的脸色。 她却毫无所觉,醉意朦胧中只道眼下仍是那段住在白府的日子,那段白静江与她最qin密无间的日子,彼此毋庸过多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直至后来,白静江继任帮主位,俩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渐少了,但不管白静江多晚回府都一定先来探她,因知她有半夜踢被子的习惯,唯恐她大病初愈易着凉,白静江总记得要替她掖一掖被子,有时她察觉了,就会闭着眼咕哝一句:“白静江,你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回答她的却不是白静江,而是穆世勋的冷言冷语:“他果真那么好?竟叫你这般舍不得他?”她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白静江而是穆世勋,禁不住恼羞成怒,同穆世勋大吵一架,吵完之后又险些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所幸第二天当她酒醒的时候,已将前夜的荒唐抛诸脑后。 与此同时,莫宅附近的摊贩逐渐多了起来,什么大饼油条豆腐脑、寿桃糖糕爆米花、还有字画算命风水师等等。。。自然,那些都是穆世勋派来的探子——倘若真如穆世勋所得情报,她是斋藤的养女,那么在她母亲任务失败的情况下,无论是她与四少的旧情关系,还是她对穆氏的仇恨心结,都意味着她对于斋藤具有相当的利用价值,斋藤实无理由轻易放过这样一枚棋子,照理说定会设法与她接洽,如此引蛇出洞的契机,穆世勋怎可能错过,至于她,虽万分不愿趟浑水,但既已走上这条路,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 而另一边,她也开始闭门谢客,疏远白静江,白静江起初还赔笑,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便也有些脸上无光,来得不那么勤了,之后白静江放下架子,又找过莫盈一次,但莫盈对他完全不理不睬,白静江终于动了气,一连多日不见踪影,电话也少有打来,直至白静江从方安琪处得知,曾在订婚宴上见过莫盈,白静江方知再不能这么拖下去,于是主动登门道歉,服软求和。 看见白静江拿出那条钻石项链的时候,莫盈的内心不是不震动的,倒不是震动于项链的价值连城,而是她知道那项链的缘故——住在白府的时候,白静江曾同她提过,他母亲有一条极为名贵的钻石项链,只在逢年过节才舍得佩戴,后来母亲病重,将项链交予年幼的他,再后来,那条项链便成了母亲的遗物,被他封存在保险箱里,每年一到祭日,他就会打开保险箱,默默地看上几眼,在心里念上几句。白静江说,他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父qin又很少相陪,没事总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那时的他虽小,但已很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把项链拿出来哄母亲开心,母亲一戴上项链便会微微地笑,那被阳光折射在钻石上的晶莹璀璨所笼罩的笑脸,是白静江记忆中母亲最美丽的容颜。 “每一颗都超过两克拉,绕一圈脖子,真真重得累赘。”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比划着,修长好看的指节在空中画过一道圆弧,声音无比轻柔:“你若见了,难免嫌它俗不可耐,但它却是我母亲嫁给白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给下的聘礼,传说那项链曾是宫里的东西,末代皇孙倒台之后,便流落出来,也不知怎么落在老爷子手里,老爷子的正房夫人一心向佛,嫌这项链尘俗气太重不肯要,老爷子便将项链给了我母亲,母亲那会儿还说,她的身份配不起这样贵重的宝贝,这是老爷子看重她的表示。。。”说到这里,面上浮起一抹半是讥讽半是无奈的笑容,她感受到他心底的悲伤,轻轻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叹口气,俯首她的嘴chun,低声道:“刚发病那会儿,母亲精神尚佳,偶尔还能跟我聊聊天,她郑重嘱咐我要收好项链,等将来长大了,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我的妻子。” 那个时候,黄昏时分,清凉居里,风荷桥下,他们手握着手,互相依偎,观赏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每一处都是难得的好光景,她的脸颊如晕朝霞,扭头避过他的视线,望向石桥下红鲤鱼追逐嬉戏,他则一直看着她笑,那是不言而喻的笑,心意相通的笑,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更明白自己的位置,是以虽则甜蜜,却并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然而,此时此刻,就算他真的捧来那条项链,就算项链真的归了她又如何,最后,能够成为他合法妻子的那个女孩终究不是她。。。于是,她冷冰冰地站了起来,任凭那条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项链掉落在地上。 她以为这一次,他会对她彻底失去耐性,拂袖而去,却不料他在浴室里发现了她的避孕药——她知道那是穆世勋的设计,穆世勋已不愿再给她时间慢慢冷却这段感情,所以令周嫂偷了她的避孕药,送到白静江的眼皮子底下,而结果却是差点害她死在白静江的手里。 白静江剥去贵公子面具之后的冷血残暴和歇斯底里,是她一个弱女子所无法承受的梦魇,直至那一夜,她方才知道——从前,都是白静江轻饶了她。第二天,她浑身酸痛地什么都做不了,勉强洗完澡之后便吃了片安眠药继续昏睡,深夜自噩梦中惊醒,背后全是津津冷汗,两眼瞪着天花板半宿,却是再也睡不着,她拉开抽屉,翻出那只心爱的淡孔雀蓝底纹嵌暗红水晶搭扣钱包,打开窗户扔了出去,但不过十分钟,她就后悔了,撑着虚弱的身子跑到花园里,又把钱包捡了回来,后半夜,她是哭着睡过去的,翌日头疼欲裂,吞了止疼药才恢复了一点精神,吃了些粥饭,看着镜子里浮肿的眼眶和毫无神采的面孔,连自己都不禁替自己惋惜。 待她能走出房门,已过了整整四天,楼道里,周嫂正在扫地,彼时,房里的狼藉早已清理干净,只有地板上被玻璃刮过的痕迹提醒着她那一夜的惊怖,她站在浴室门边,双手微颤,一脸苍白,周嫂做了一份清粥小菜端来,因最近她只吃得下这个,她却叫周嫂另蒸了一锅肉,就着米饭吃了一大碗,吃完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将自个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刷了两个小时,跟着吹干了头发,换了衣裳,差不多已是傍晚,她一边唤周嫂添夜宵,一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一本英语语法,沿着红笔画得重点开始温习,周嫂进进出出换了几杯茶,发现她眼神呆滞地只盯着同一个点,一页书都没翻过,周嫂识相,轻手轻脚地做事,不多说半个字,之后天天如此,常常整一日下来,屋子里静得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 一晃半月过去,莫盈闭门温课,仿佛那一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白静江也未有再出现,直至今天,周嫂扫完院子,将一捆旧报纸搬上收废品的黄鱼车,回头发现小楼站在门口,一手正要敲上门来。 “今天是小姐考试的日子,白公子有事在身,便由我负责接送小姐。”小楼举着一只三层雕花蒸笼食盒,眼角朝三楼的窗子一瞟:“这是小姐在白府时常用的南方点心,她习惯当早餐吃的。” 周嫂看看小楼,小楼看看周嫂,两个人大眼小眼瞪了片刻,仍是小楼先开口道:“还不快让我进去?小姐准备考试劳心劳力,今儿又凑巧是学生返校日,我这一路过来就没看见一部空的黄包车,你该不会是想让小姐一路走去考试吧?”周嫂语塞,不由心道:“三少真是粗枝大叶,怎也不派个司机给小姐使唤,害我都没嘴回绝小楼。”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声:“小楼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就要出去。”莫盈这些天沉默寡言,几乎没开口说过话,闻言周嫂不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果见莫盈站在身后台阶上,迈步朝这里走来。 今天的莫盈打扮地较往日简单素净,一件杏仁白短袖高领上衣,藏青绣碎花褶子裙,白洋纱袜子黑皮鞋,一头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乌黑光亮,活泼俏皮,整个人看上去又像女学生又像娇小姐。 周嫂不由暗赞一声好看,一旁小楼立马道:“是,小姐,车都准备好了,随时能走。”说罢眼明手快地接过莫盈的书袋,放回车上,恭敬候在门边,周嫂冷眼旁观,只觉那白静江好不油滑,这会儿遣了小楼来敲门,明摆着是准备自己找台阶下了,三少如不抓紧机会趁虚而入,可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抱得美人归呀!也许她可以跟郑副官委婉提一提? “周嫂,你可听见我说话了?”莫盈经过周嫂身边,看了兀自发怔的周嫂一眼:“一会儿记得帮我浇水,新买的那两盆文竹都有些枯了。”周嫂这才反应过来:“是小姐,我记得的。”小楼一边替莫盈打开车门一边道:“小姐上次说想早点知道成绩,公子已经跟校长说好了,小姐早上考完试,中午教务处就把卷子批出来,小姐若是想好了选什么专业,我们今天就把申请表交上去,让校长和教务处把字签了,这样周五开学,咱一节课都不用落下。” 莫盈‘唔’了一声,闲闲道:“白公子办事一向悉心仔细。”小楼立马又补一句:“那只是对小姐罢了,先前小姐要温书,白公子不敢打搅小姐温书,等小姐考过了,白公子请小姐吃饭,届时小姐可得赏光。”莫盈权当没听见,低头上车,周嫂看着汽车绝尘而去,不禁叹一声:“瞧人家白公子多有心思,自己不出半个脸就能哄得人舒服,哪像三少,耿直的腰死活不肯弯一下,一点不懂讨女孩子欢喜,真真是个好心也无人领情的吃亏性子。” 车上,小楼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莫盈,见她心情似乎不错,便又接着道:“公子帮小姐猜了二十道考题,就放在您手边那只牛皮纸袋子里,公子说,小姐只要看上一遍,准能考过。”莫盈迟疑了一下,仍是抽出牛皮纸袋里的一叠纸,只见上头一行行钢笔行书,字迹清宛挺秀,疏朗飘逸,正是白静江的qin笔,莫盈一边看题一边打开食盒,拈了块奶酥黄金糕丢进嘴里,只觉入口即化,chun齿留香,又吃了几只鲜虾馅的烧卖,方饱了,小楼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稳稳递来一只保温壶,莫盈旋开盖子,喝一口热牛奶,顿觉精神一振。 白静江的二十道题写了十页纸,一页两题,解题思路简练清晰,莫盈悟性上佳,一看即懂,小楼将车开到教学楼下的时候,莫盈刚好看完最后一题。 小楼将莫盈送到考场教室,看着莫盈拿出准考证和笔袋,道:“小姐,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我先去替公子办个事儿,午后出了成绩就来接小姐回家。”看着莫盈点了头,小楼才走了,不一会儿伦理刘女士走上讲台,宣布考试开始,莫盈与一同参加跳级试的几十个学生便开始埋头做题。 两个小时之后,正当其他考生绞尽脑汁的时候,莫盈第一个交了卷,伦理刘极其惊讶地看了看莫盈,再看一眼莫盈交上来的卷子,已是答全最后一题,登时对她刮目相看,莫盈却不见任何喜色,一走出教室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得分的关键,正是白静江装在牛皮纸袋里让她看的二十道题,虽说背景数值略有不同,但原理公式与解题思路如出一辙,她进场前才刚看过,记忆犹新,答起题来可谓畅通无阻,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佩服——圣约翰的跳级试何等艰涩难懂,他却能猜对考题,原来‘傅学琛’以首席荣誉提前毕业,高挂圣约翰第一才子名号,确是凭着真材实学,而非旁门左道。 她知道白静江的心思,他顺着她的意愿让她回学校念书,无非也是安抚她的情绪,让她有个精神寄托,以后别再想着出国留学之类,从此安心留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 窗外阳光正好,参天大树下一地碎金,点点投射在莫盈的手心里,她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手腕若隐若现的淤痕上,不禁闭了闭眼。 那晚的凄厉、凌乱、不堪,被茫茫黑夜打成了零星残片,然后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浮出水面,刺得她一身惊痛。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一点也不想替他生孩子,尤其在见过白老爷子之后,她更确信了这一点,他本不该知道这些,至少不该是现在。 但他还是知道了,就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最坏的时候。 那夜,他惊怒的表情仍然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令她只要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战栗—— “你竟然一直在吃药?你竟然不想要我的孩子?莫盈,我这般待你,你却这般待我。。。为什么?”她一步步倒退,他一步步逼近,冷清的,无情的,冰凉刺骨的,他不笑的样子骇人极了:“你明明是我的女人。。。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背叛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期盼你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心里甚至已经规划好了这个孩子出世后的一切!” 他狠狠地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射出的仿佛是两把利剑,要将她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 “你也答应过,不会离开我。。。但穆世勋一回来,你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不对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中来往?!我只是不愿点穿你,因为我想听你qin口告诉我!”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她抬头看他:“你说,你跟穆世勋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究竟背着我在计划些什么?!你说!” 第73章 设局(八) 那个时候,她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掐着她的脖子,掐得很紧,她几乎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窒息的表情,他就那么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她垂死挣扎,居高临下地等着她的俯首求饶,然而她却死咬牙不吭一声,也不作任何辩解,那副倔强的模样彻底激怒了他,一想到她可能与穆世勋搅在了一起,心中的愤怒和嫉妒便如曼陀罗的种子,一旦发芽便无法抑止地疯长,尤其,当她看着他的眼,哑着嗓子,冷道: “白静江,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我这么久都没怀孕,你不可能没疑过心,却偏偏一厢情愿地认定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咳咳。。。你现在听好了——我。。。是不可能给你生孩子的。。。我也不可能嫁你做妾。。。我打一开始。。。就没想过、也不稀罕进你白家的门。。。咳咳。。。你若不肯放了我,那便索性杀了我罢。。。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 “哦?真的?”他重重咬了她一口,咬得她嘴角都流血了,那一排珍珠贝母般的白牙在灯光下闪烁着阴怖的光:“盈盈,你真是大胆。。。呵,却也是我宠出来的,是我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以至于你都忘了——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你之前,我有过很多女人,也曾喜欢过很多女人,但那些女人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表象,而那都是虚的、假的、空的,我骨子里,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风度绅士。。。想当初你骂我是无耻流mang,事实上你骂的很对,我原就是流mang出身,打小在灯红酒绿喊打喊杀的环境里长大,而这只要是烂泥根子里的生出来的人阿,往后就是念再多的书、穿再贵的衣服、喝再高级的红酒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真正的本质——杀人越货、违法犯科,但凡混黑道的人都跟魔鬼差不了多少。。。” “我本以为,你比其他女人了解我,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不加掩饰地做回我自己。。。然而这么久了,你对我始终不上心,你只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施以温柔,一旦不需要我了就敷衍我冷待我。。。如今还让我拉下脸子来哄你求你回心转意。。。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任凭你践踏感情的。。。小丑吗?!” 不由分说的跋扈、穷凶极恶的鞭挞令她惊痛万分,她又惧又恨,紧握的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肩膀,却不能削减他半分蛮横强行的攻势,反被撞得魂飞魄散。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真的被他吓到了,拼命摇头,泪水像断线珍珠一样掉下来,语无伦次地恳求:“你不要这样子。。。放了我。。。”他的眼里却没有温度,chun畔附在她的耳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仿佛要渗进她的魂魄里去:“不要我的孩子是吗?!不稀罕嫁给我是吗?!你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由得你吗?!” “白静江,你无耻!混蛋!疯子!疯子!”她终于承受不住,不管不顾地哭喊道:“我再不要跟你在一起了!我要跟你分手!我现在就要跟你分手!你滚出去!滚出去!” “滚出去?你凭什么叫我滚出去?你忘了这房子是谁送你的么?你忘了银行的存款是谁给你的么?你以为男人都是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蠢物,而我白静江也是那种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窝囊废么?!”他一把握住她的下颚,迫她正视自己,嗤道:“盈盈,我教你一课,别把男人想地太简单了,男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当你不幸碰上了像我这样一个。。。无耻的疯子。” 她拼尽全力甩了他一记耳光,从浴室里逃出来,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往楼梯口一杵,她只能逃上楼,跑到卧室里,转身关门,却被他一脚踢开,她举起窗台的花盆,一个个朝他砸过去,他轻而易举地避开,看着她就犹如看着一只已然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猎物,最后,她砸完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终于没东西可砸了,他才踱着步子,就像一只优雅的猎豹,从容地踏着满地狼藉,慢慢地向她走来,那一刻,他再也不是温柔多情的贵公子,除下面具的他,眉眼间尽是残暴的戾气,他伸手抓向她的瞬间,她只想从三楼跳下去算了,然而没等她一只脚跨出窗台,他就将她拖了下来,像扔一个布娃娃一样随随便便地扔回chuang上。 再后来,她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变得混乱而模糊,只道他是动了前所未有的真怒,而他将所有怒火一股脑儿地全都宣泄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恨她。 黎明时分,他的掌心一下下地摩挲着她的背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恍惚中只听得他在耳畔叹了口气: “盈盈,你真叫我失望。。。你始终不明白我。” 她当时有点想笑,只是笑不出来。 他说她不明白他,但他自己呢,他明白她吗? 一片秋叶落在她脚边,她拾起来,两指略一用力,叶子便碎了,一阵风吹过,碎叶零落成泥碾作尘。 中午时分,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她的成绩十分理想,这次跳级名额一共五个,她的成绩排行第三,毫无悬念地入了围,但甄选专业是否符合自己的申请仍然需要校长的首肯,显然白静江事先打点周全,对于年校长心心念念建造的那栋二十四小时开放图书馆工程贡献良多,面谈时,年校长的态度很和气,一听她说要选设计专业便大笔一挥,批复了她的申请书,另说了一通鼓励向学的话。莫盈应付完校长便去了教务室,将申请表交给教务主任,教务主任签字归档,并将设计专业的开课课表和书籍一并交给莫盈,一旁伦理刘女士一改往昔苛刻冷淡的态度,平生第一次向莫盈展开了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莫盈,设计专业可是圣约翰炙手可热的学科,国内数一数二的设计师都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凭你的成绩和悟性,只要努力一把,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加油,争取将来以第一荣誉毕业,成为一名出色的设计师哦!”说罢还塞给她一摞子设计类的参考书,拍拍她的手,和蔼道:“许多设计专业的学生,都曾研习过学前辅导课,你没参加研习,起跑水平就矮了旁人一截,这些书是我问设计学导师借的,里头划了学习要点,你回去看熟了,下周开课对你有帮助。”边上几个老师也纷纷附和,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大家看莫盈的目光都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殷qin,俨然人人都如gto一般,是渴盼学生优秀出息的良师。 教务处里还有几个学生在整理杂物,闻言纷纷都看了过来,目光充满好奇不解疑惑兼有之,莫盈只是笑了一笑,礼貌地向老师们道谢,然后告辞。 不看僧面看佛面,若非白静江撒了大把钞票给她铺路,打通上下师资关系,别说是跳级试了,她一个因病旷课的留级生,如何能得到这样的好脸色。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便是如此,社会本是一个势力社会,所以当跌倒的时候没有必要流泪,得意的时候也没必要炫耀——做戏那么累,何必在一群不相干的人前卖力出演。 既不欲引人注目,手上一堆小山似得书又重得很,莫盈便在梧桐树林荫道小径上找了张藤椅坐下,书包里还有小楼塞的蛋黄酱三明治,她一边吃一边靠着椅背休息,此时,学校的大鸣钟刚敲过十二点,头顶洒下温暖阳光,令人昏昏欲睡,莫盈渐渐打起了瞌睡虫,正要寐着,倏地树旁草丛一动,一只小蜥蜴爬了出来,伏在她脚边,眼珠子咕噜噜转,她正百无聊赖,便盯着它看了几眼,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女声: “那贱人来学校了,李新伟在教务处看见她了!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有脸回学校上课?!呸!就没见过比她更不要脸的下贱货!四少不要她了就去缠着二少,现在还勾搭上。。。谭芳,我咽不下这口气,陪我找那贱人去!学校找不到就去她家!” “朱洁,你冷静一点,上次去看辛颦姐的时候,你听见二太太发话了,三少派人守在她家附近呢,我看里头情况挺复杂的。。。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了。”谭芳顿一顿,又叹口气:“再说,谁也没想到‘傅学琛’的背景竟是那样儿的,连辛颦姐都再三叮嘱我们以后别再去招惹她,没得惹祸上身呢。” “怕什么!辛颦表姐就是个软性子才让那贱人钻了空子!”朱洁愤愤叫道:“想当初,表姐因莫盈的介入受了四少多大的冷遇啊!那些心痛、眼泪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难得表姐大度,没跟她计较,但我只要一想到表姐挺着大肚子跑到前线去找四少,差点一尸两命。。。我心里就堵得慌!说到底,还不都是叫那贱人给害的呀?!好在苍天开眼,四少回头是岸,表姐和小恕母子平安,但是表姐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从头到尾,表姐只是一味忍让忍让!表姐总说算了,但我看不下去呀!还有学琛。。。”说到一半,朱洁的脸颊微微泛红,咬牙道:“学琛才没那么笨的,他定是着了她的道儿了!表姐不让我找学琛,谭芳,你会帮我吧!”谭芳却摇摇头,道:“你就别再想着他了,辛颦姐说得很清楚,他不是傅学琛,他是白帮的白静江。。。朱洁,是朋友我才劝你一句,回头是岸,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朱洁冷笑:“算了吧你,你叫我别想着学琛,自己心里不也惦记着二少?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几次三番借口陪我探望表姐,事实上是冲着二少去的!”谭芳低呼一声:“朱洁!”朱洁冷笑:“现在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没听表姐说,那贱人把二少唬地团团转,二少现在是连婚都不要结了。你若还有心思,就该帮我一起去教训教训那个贱人,叫她知道些厉害,甭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把男人当玩具,捡一个利用一个!哼,不过是四少穿过的破/鞋,凭她也能配地起学琛吗?!哼,她眼下是风光,那是男人贪新鲜,可惜她睡到最后也只能做个低等的妾,试问谁家会让这么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娼/妇进门?将来人老珠黄,便是她被弃若敝履的时候!” “朱洁。。。”谭芳刚要说话,突然头顶飞过一个不明物体,但听朱洁一声惊呼,眼前雪白的裙子上已沾上黄黄的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样东西飞了过来,绿油油的挂在朱洁的白裙子上,舌尖还在吐着信子。 “哇!”朱洁立马花容失色,尖声大叫,两腿一软跌倒在地,谭芳没朱洁惨,身上只溅到一点三明治的蛋黄酱,匆忙间回头一看,只见一袭碎花裙角消失在树荫之中,纤秀的背脊挺地笔直,这边厢,朱洁早已被吓哭:“快来人啊!把它弄走!弄走!我最怕四脚蛇了!”谭芳自己也害怕,只得赶紧招呼男同学过来帮忙。 莫盈径直出了校门,见小楼未至,正要举手招黄包车往家里去,冷不防有人往她面前一挡:“莫小姐,这边请。”抬头一看,却是郑副官,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油亮的德国轿车,车里坐得笔挺的那人,不是穆世勋是谁? 第74章 设局(九) 莫盈上车,将一摞子书往自己与穆世勋中间一搁,揉一揉发酸的肩膀,叹口气:“你怎得老是阴魂不散,就不能让我稍微清净一下么?”穆世勋不理会莫盈的嘲讽,直截了当:“白静江现在对你已是失望透顶,你不趁此与他划清界限,又是作何想法?”莫盈沉下脸来:“原来我还得感激你把我吃避孕药的事儿抖给白静江知道?穆世勋,这本不在说好的计划之内!” “若是照你的方法,你和白静江只怕今生今世都脱不了干系,或者说到底,即便他背叛你在先,你却仍眷恋着他是以下不了狠心。。。”穆世勋看着莫盈,目光闪烁:“但你既然与我已有了协议,就必须快刀斩乱麻,如果你舍不得斩断,那便由我来替你斩断!”莫盈有些不置信地瞪着穆世勋,咬牙道:“你明知让白静江发现我吃药,我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你却仍设计害我!如今,你非但一声歉意没有,且还理直气壮地质问我的不是。。。穆世勋,你。。。你混账!” 穆世勋闻言脸色微变,缓缓道:“白静江。。。伤得你很重?”莫盈听得穆世勋明知故问,不怒反笑,一句话说得露骨:“若非他手下留情,我早就死在chuang上了。。。怎么,周嫂没同你仔细汇报吗?” 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闷而紧张,穆世勋本是棱角分明的轮廓此刻犹如雕像一般冷硬,副驾驶座上的郑副官暗捏一把冷汗,瞄了眼后视镜,只见穆世勋侧首看着莫盈,而莫盈却随手翻起书来。 隔了好半晌,穆世勋方又开口道:“我留你一命,是要你同我合作,你若是继续同白静江纠缠不清,我又怎能吊出那条大鱼来。。。我大姐一直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不是不知,倘若被她知道你不肯合作,我就再也没有理由拦她了。”说着顿一顿,又道:“白静江是神通广大,但穆家亦不容小觑,莫盈,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懂得关键时刻自己的命就得好好攥在自己手里,倘若一味倚靠他人,迟早失望——更何况白静江已与姜敏琪订婚,姜厅长不是傻子,早已将白静江的私人关系调查地清楚,外头知道你同白静江来往的虽不多却也不少。。。不瞒你说,穆白联姻之所以失败,并不全因白凤殊撒泼捅了二哥一刀,而是白帮目前局势不明,穆家恐受白静江牵累,便以此为借口退而观望。” 莫盈闻言顿时想起前些日子白静江受的伤,不由追问道:“白帮果真出事了?”穆世勋见莫盈神情专注,心中不由一沉,别过眼去:“白帮关系错综复杂,向来是外表平静,暗涌不断,最近有传言道,之前白帮内乱的真正罪魁祸首乃是现任帮主白静江,说从头到尾都是白静江一手操控,害死秦爷、嫁祸伍伯、谋夺帮主之位。。。估计这也是为何白静江突然与姜敏琪结qin的原因,如果有了姜厅长做靠山,即使他这个帮主被推翻了,他也有东山再起的筹码。。。莫盈,兴许在不久之后,白静江就将自顾不暇,你以为他还能护你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他还会护你到何种地步?你自己想清楚吧。” 莫盈没做声,两片扇子似得的眼睫毛一颤一颤,慢慢地垂下头来,如瀑乌发垂在肩旁,颈后隐约露出一片未褪的淤青,穆世勋等不到莫盈的回答,便又转过头来看她,视线正巧落在那一片淤青上,瞬间眼前一阵恍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解开那颗扣子看个究竟,莫盈惊觉,飞快往后一缩,戒备道:“你要干什么?”穆世勋自觉失态,脸上微微一热,不由转头望着车窗外,那一排排如掠影般倒退的梧桐树。 莫盈跟白静江之间发生过什么,周嫂自会一五一十向郑副官报告,只是郑副官在向穆世勋汇报的时候,抓大放小省略了不少细节,但穆世勋何许人也,光看郑副官躲闪的神情便猜出大概,然而,即使故作不知,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仍不免内心刺痛,放在膝上的两手微微颤抖,情不自禁攥成了拳头,面上则挂着淡淡的不经意——他就是这样,既不能完全对她狠心,又不能完全对她倾心,于是,这一颗心便如一片无根的浮萍,始终漂来泊去,不得安宁。 今日车如流水马如龙,郑副官放慢了车速,穆世勋看着莫盈一页页翻着教科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认真摸样,不由轻轻叹口气,像她这样刚烈倔强又决绝的女孩子,落在这潭泥淖里就注定要遍体鳞伤,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一心向学,无欲无求,等长大后找个好人家嫁了,纵是平凡淡泊但却得以安稳宁静。 “白静江送你参加圣约翰跳级试,便是叫你留在北都,安心念书,做他眼皮底子下的金丝雀。”穆世勋取过莫盈手里的书,只见是《美学漫步》,一边翻阅一边开口道:“我原以为,白静江一旦发现你吃药,就会跟你一拍两散,却不料他看起来随便,实际上竟是个执拗的性子。。。也不知他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下一步又准备如何做?” “这话不该问三少自己么?说起来还不是三少估错了白静江的个性——即便知道了我吃避孕药,不愿替他传宗接代,即便此刻他心里恨死了我,也不肯跟我断个干净,非要拖着我,大家不好过。”莫盈斜睨穆世勋,语带讥诮:“不知三少下一步又准备如何?说起来我与白静江一样,都是表面与内心差异甚大的那种人——他看着是笑脸迎人实则吃人不吐骨头;而我则是看着聪明伶俐实则半毛不懂,所以还烦请三少提前知会一声,赏我个心理准备,以免我拖了您的后腿。” 穆世勋脸色微变,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我知对于这件事,你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但你背着他吃药,凭他的敏感,就是没有我,他迟早也会觉察出来,到时结果有何不同?莫盈,你不过是在迁怒我。”莫盈挑眉:“哦,是么?我还以为是我太大意了,否则,连你也不会知道呢。”穆世勋动了动嘴chun,终于放弃辩解,莫盈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正如她言下之意,王护士和周嫂都是穆世勋的人,她拿了药,把药藏在什么地方,都瞒不过穆世勋,她的药瓶本在白静江送她的淡孔雀蓝底纹嵌暗红水晶搭扣钱包里,那是白静江最不会去翻动的东西,可那天药瓶却出现在浴室的隔板上,被白静江抓个正着,不用说,自然是王护士将她讨避孕药的事告诉了穆世勋,穆世勋令周嫂趁她不备将药瓶换了地方,故意让白静江发现,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和白静江关系破裂,然后—— “万一你的计划行不通呢?”莫盈问:“万一我对斋藤而言,已成为一颗弃子了呢?”穆世勋道:“我虽不能百分百肯定,但这是目前唯一机会,毕竟,他们用过同样的法子,利用你母亲接近我二哥。”莫盈又问:“话说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我母亲偷的是什么?”穆世勋道:“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莫盈冷笑:“你是信不过我吧!” “我叫你跟白静江分手,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我怎能告诉你更多?我怎知你不会临阵倒戈,将我的情报出卖给白静江?”穆世勋扫了莫盈一眼,语气终于流露一丝涩意:“所以,你若是想从我这里获得情报,首先得跟白静江断地干干净净,让我信得过你才行。” 莫盈懒得跟穆世勋费chun舌,索性闭上嘴巴,车子开过忠民北路,途经红枫戏院的时候,穆世勋突然道:“你成日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反正都考完试了,不如听一场戏,放松一下?”说着将一张票子塞进莫盈手里,莫盈狐疑地看着穆世勋:“你又想玩什么把戏?”穆世勋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红枫的台柱即是白静江的红颜知己金芙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你难道就从未好奇过么?”莫盈蓦地想起住院时候收到的那一束洒满金粉的芙蓉花,顿时胸口一堵,闷声道:“一点也不!”穆世勋瞥了莫盈一眼,继续道:“今晚金芙蓉演《碧玉簪》,一般而言,只有白静江出席的时候,她才会唱那出戏。”莫盈手心一紧,票子便被攥成一团,面上仍是不咸不淡:“穆世勋,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对看戏没兴趣,我要回家!” “随你的意,横竖票子在你手上,你撕了也成。”穆世勋令郑副官靠边停车:“前头就是宋医生的诊所,现在时候还早,你去做个身体检查。”莫盈一怔:“我没什么要检查的。”穆世勋剑眉一拧,加重了语气:“你是个女孩子,既然受了伤就必须看医生,这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莫盈这才反应过来穆世勋指的是什么,脸上禁不住有些辣辣的,刚想反chun相讥一句‘不用你假惺惺’,却在触到穆世勋眼神的刹那住了嘴,穆世勋也突然意识到什么,避过莫盈的视线,将头转向另一边,这时莫盈已跳下车,径自往宋医生的诊所去了。 穆世勋目送莫盈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抹倩影没入人群,他仍是一瞬不瞬盯着前方,半晌听得郑副官轻咳一声,方才恍然回神,吩咐道:“回大公馆。”郑副官松口气,一边叫车夫掉头,一边笑道:“三少今儿回地可早啊。”穆世勋捏着太阳穴,低低‘嗯’了一声:“有点累了。”郑副官闻言禁不住一愣,三少在他眼里,从来是百炼精钢铁打一般的人,何曾听他说过一个累字? 那边厢,莫盈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诊所,倒不是为了看病,而是她在这里与大部分人都不qin近,却对宋医生一直存着一份尊敬和感激,上次离开地匆忙没能来得及道谢,这会儿便起了探望之意。 宋医生的诊所坐落于华飞路,离忠民北路并不远,开车五分钟,慢步走个十几分钟也到了,他虽是英籍华侨,但在中国居留了十几载,医用外国执照和中国执照一应俱全,原先莫盈以为这家私人诊所与济慈医院一样隶属于穆氏,后来听王护士说才知,宋医生的诊所不曾花过穆氏一分一厘,全是宋医生亲历亲为一手操持的成果,莫盈听了心中更是肃然起敬。 莫盈站在街对角,看见诊所门外挂了午休的牌子,便转到大马路上一家老字号松饼店,挑了宋医生喜爱的海棠饼和海苔酥,又买了糖炒栗子和桂花糕,两手沉甸甸地回到诊所,正逢值班护士小邱推门出来,小邱曾在特护病房里照顾过二少,因而认得莫盈,一听莫盈是来探望宋医生的,便将她让进了宋医生的办公室。 “王护士随宋医生早间出诊,这会儿也许在外边吃过饭再回来。”小邱笑道:“莫小姐还没吃过吧,正好我要去买饭,隔壁小店的红烧排骨饭不错,要不要也给你捎一份?”莫盈道:“不用了,我早餐吃得多,现在还不饿,你去吃饭吧,不必管我了,我就在这里等宋医生就好。”小邱给莫盈倒了茶水便去了。莫盈环顾宋医生的办公室,约莫三十平米的空间,四方整洁,窗明几净,书架上分门别类排放各种医书,纱帘后是一张问诊临chuang,雪白被单上印着一个大大的红十字。 莫盈拉开椅子坐下,拿杯子的手不慎一滑,泼了半杯茶水在桌上,她连忙掏出绢帕,一手拎起被沾湿的书本,一手擦水渍,所幸反应够快,那本书只湿了表面,待擦干桌子,她信手一翻,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里,一双母女相qin相爱地搂在一起,容貌七分肖似,气质却大有不同,前者成熟婉约,后者神采飞扬,正是莫小棉与莫盈的合照。 莫盈记得分明,这张相片本是放在莫小棉房里的chuang头柜上,那夜,她在莫小棉的房里逗留,意外遇上对莫小棉思念成狂的穆世棠,穆世棠将她错认,千钧一发之际,相框落地而碎,穆世棠幡然惊醒,仓皇离去,而后她就得了肺病,一路病如山倒,根本无暇留意到,房里少了一张照片。 那时,最先来过家里的,便是宋医生。 她曾在以前那位莫盈的日记里读到,莫小棉是与一位英国华侨生下莫盈,而王护士也说过,宋医生早年留洋海外,遇到一位红颜知己,后来因一些变故而失去了联络,事后宋医生几度折返那名女子的故乡寻访都不得而终。 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便是完整一副拼图。 故事原来如此。 怪不得,宋医生待她那般好,就似qin生女儿一般爱护有加,记得她患病那会儿,宋医生放下手头一切紧要病例,风尘仆仆地赶去省外,身为西医的他却肯放下身段求请中医过门,只为不错过一切可能对她病情有帮助的机会,彼时她以为宋医生一半医者仁心,另一半则是看在三少的面上,孰料,真相却是这样。 第75章 设局(十) 前世不曾感受过父爱,今生又是孤身一人,突如其来的发现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惊讶有之欣慰有之,而更多的则是释然。 午后阳光炙热,窗台上摆着两盆文竹,叶子有些干涸,莫盈拎起水壶给文竹浇了点水,并将盆栽挪至阴凉一角,这时照片滑落在地,莫盈俯首去捡,却赫然瞥见地下一串数字,不由大吃一惊,再看看手上的照片,原是阳光透过照片倒映在地上所产生的影像。 莫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块石头急剧往下沉去,刹那,整个人忽冷忽热手足冰凉,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个闪念呼之欲出。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莫盈一听便知是王护士,她定了定神,记下了数字,跟着抄起桌上一盒火柴,划着了,烧掉照片,眼看着照片在火光里一寸寸化成灰烬落进废纸篓里,这才推门出去,迎上正往里走来的王护士与宋医生,笑着招呼道:“哎呀,你们叫我好等,我都快饿死了。” 王护士陡然看见莫盈,表情略略一僵,宋医生却是份外惊喜:“小盈,你都好了!快来,让我看看!”一边说一边拉着莫盈去体检室,莫盈不愿被人看见身上的伤口,忙婉言谢绝,宋医生拗不过莫盈,最后只是拿着听筒仔细听了胸肺,不见异样方才作罢,这时王护士已将打包带回的炒饭重新热过,端给莫盈:“还没吃呢吧?这是我们打包的午餐便当,味道还不错。”莫盈看了王护士一眼,接了炒饭,浑若无事地笑道:“哟,这不是华国大饭店希芙莉西餐厅的海鲜炒饭么,宋医生和王护士真有情调,吃个便当都去那么浪漫的地方。”王护士倒还好,只是腼腆一笑,宋医生却难得尴尬地耳根子都红了,莫盈见状眨眨眼,说得更白:“我还晓得忠民东路上有家独具一格的茶坊,半片扩建成书店,可谓茶香书香兼备,最适合情侣约会,宋医生下次逛书店,就带王护士一起吧,你们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宋医生被莫盈调侃地脸都透明了,双手简直不知往哪里放,王护士瞟向宋医生的眼角余光流露着少女才有的羞涩,嘴里则数落道:“小盈,瞧你,十九岁生日一过,越发没大没小,如今竟连我们都敢调侃了,真是让三少给宠坏了,改日我得跟三少好好说说去。”话虽如此,却毫无责备之意,神情讪讪地,隐有一丝歉然。莫盈冲宋医生做个鬼脸,不再多嘴,埋头吃饭,这时小邱通报有两个发高烧的小孩子来就诊,宋医生如蒙大赦般地开溜。 宋医生一走,莫盈便放下饭盒,对王护士正色道:“我这次来,仍是找王护士讨上回的东西,想必你已听说,药瓶子被白静江踩烂了,那些药都化作了他的脚底泥。”王护士一脸尴尬道:“小盈,对不起,我也是关心你,才跟三少说了这事儿,那药多吃不好,牛医生是中医,开的药副作用兴许还略轻一些,但西药有所不同,我担心会影响你的将来。。。”莫盈打断道:“牛医生待我网开一面已是不易,但他毕竟是白静江的人,如今牛医生不肯再帮我,所以我只能求助于你,我不怪你把这件事告诉三少,但我希望你别再对宋医生提了。。。王护士,这你总能答应我吧?” 王护士上前握着莫盈的手,默默地点头,跟着又叹口气,道:“上次来白府找你,原本有些话我想说,但时间仓促来不及细谈——小盈,你真的要跟白静江这么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吗?既然你不愿意替她生孩子,那又何必一直拖着呢?老实说,我觉得白静江那样的公子哥不可靠,金芙蓉刚红出来那会儿,有个姐妹叫我一起去听戏,我qin眼看到白静江令人送了五十扎花排,绕了戏台整整一圈,还包下二楼所有贵宾席,钦点金芙蓉唱戏。。。”王护士但见莫盈一脸漠然,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王护士猜不到莫盈怎么想的,便有些急道:“小盈,不是我心存偏见,只是若论人品,白静江与三少没得比,三少在私人方面,向来干干净净从无绯闻。。。” “王护士!”莫盈终于皱眉,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来:“多谢你的关心,不过话题未免扯远了——今天我来,只为求药,王护士,你若不帮我,我还是有其他法子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凡出得起价钱,黑市上也能买到药,不是么?” “小盈!现在外面管得严,且不说被抓了会如何,黑市上的药来路不明,药效真伪也难以定论,你千万不能随便买来吃呀!”王护士看了看莫盈,见她态度坚决,只得叹口气道:“好吧,我给你就是了,不过这药也不是百分百保证有效的,如果无可避免地怀上了,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就不要,毕竟是一条命。。。”莫盈闻言脸色微微发白,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王护士仍不放心,又将服用剂量叮嘱了一遍,莫盈收了药,出去见宋医生正忙着照顾两个孩童,便不作打搅,静静离去。 下午晴转多云,天气一下子阴凉起来,莫盈穿得不多,此刻便觉得有些凉,正巧一路逛到华梅商场,便想上舶来专柜看看,今儿店里很空,店员是两个生面孔,没见过莫盈,但见她穿戴得体气质上佳,只选款式不看标价,便料定是哪家千金小姐,使出十二分热情招呼,莫盈随手选了一件米色开司米毛衣披在身上,结账时瞧见一旁挂着件黑色蕾丝蝉纱旗袍,襟口绣有一双栩栩如生的金凤凰,说不出的绮丽诱惑。店员察言观色,伶俐道:“小姐好眼光,这件旗袍其实是样板,今天刚到,全北都就这么一件,只是今儿一早已被人订下,这会儿我们正要把货送过去呢,小姐若是喜欢,不妨先付定洋,最多半个月,下一批货就到了。”莫盈摇头,直接穿了毛衣便走。 出了华梅商场,莫盈来到红枫戏院,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握着戏票的手微微出汗——穆世勋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既然叫她来看戏,必然是有一出好戏’让她看,但她当真要看吗?她当真想看吗? 姜敏琪与白静江订婚一事,虽说意外却又在预料之中,自从白老爷子找过她之后,她就知这一天迟早会来,但金芙蓉。。。 白老爷子说,金芙蓉与莫小棉同是梨园师姐妹。 莫盈心中一动,拿定主意便不再踌躇,顺着人流进了红枫戏院,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对小情侣,只听那男的说:“我知你喜欢听《碧玉簪》,可惜今儿金芙蓉临时撤演了,换了二等旦角肖紫衣唱《霸王别姬》,亏我还买了包厢票呢。”女的撒娇道:“没关系,跟你一起看戏,看谁不都一样嘛,兴许肖紫衣以后比金芙蓉更红呢,快开场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金芙蓉临时撤演?莫盈有些纳罕,但来都来了,横竖空闲无事,随便听一场戏权作消遣也罢,便上了二楼,她的座位是正对看台的贵宾包厢,小八仙桌秀水云帐子,轩窗下悬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琥珀石,颇有夜月一帘幽梦的意思。 每个贵宾包厢都配有一个服务员,莫盈那间由一个扎着角总辫子的小厮负责,小厮查票之后替她开了包厢的门,跟着奉上花茶水果,将珠帘挽起束在轩窗两旁,莫盈绕过太师椅,倚着窗台坐在软榻上,打赏了小厮,便令他退下,此时锣鼓声一敲,戏台帷幕缓缓拉开,只见一位锦衣丽人匍匐软榻之上,身边一位武将装扮的男子威风凛凛,肃穆的五官英俊刚毅,神情坚决又透着一丝悲怆,金戈大刀即在身旁,伸手握住,长叹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丽人本是垂首低吟,此刻抬起头来,眉目竟是格外秀丽,唱腔亦是扣人心弦,演到动情处,只见她袅袅婷婷地一折腰,柔柔婉婉吐出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足下轻点,满台游走,每一步仿佛踏莲而行,步步摇曳生姿。楼下的男人们喝彩如雷,连连叫好,莫盈也不由纳罕——莫非这就是肖紫衣?大家都道金芙蓉是红枫第一台柱,然而名列其下的二等旦角肖紫衣已是这般出彩,不必说那号称北都第一名伶的金芙蓉定比肖紫衣更胜一筹。思及此,莫盈不禁苦笑,其实,穆世勋叫她来看什么,彼此心中都有数,白静江与金芙蓉的来往并非秘密,已不知有多少人在她面前左提右提,就连王护士也曾qin眼目睹,这二人在外头的高调程度可想而知,即便,白静江qin口对她承诺过,他与金芙蓉之间,早就结束了。 白静江的承诺,孰真孰假,孰假孰真。 白静江待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是否如穆世勋所说,白静江接近她是为了利用她找到某个人——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又何必知道。 戏仍在唱着,犹如南柯一梦,虞姬死了,霸王自刎,莫盈默默地看着,心想自古以来殉情的戏码总是赚人热泪扣人心弦的,然而放在现实之中却显出一丝讽刺的味道,只因真情原是那么奢侈的东西;只因人性终究自私,背叛比相守总是更为轻而易举。 一出戏唱的极其精彩,莫盈却未到谢幕便坐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外间窗子口,透了会儿气,转头瞧见走廊尽头有一条不起眼的小楼梯,墙上挂了一块牌子:内部人员妆室,非请莫入。此时散场,方才奉茶的小厮又进来收拾茶具,莫盈闲闲道:“今儿本是冲着金芙蓉来的,没想到扑了个空。”小厮‘哎’了一声,笑道:“真对不住小姐,我们金老板临时被贵客接了出去,不过您也不必惋惜,我们肖老板的‘霸王别姬’可是红枫一绝!”莫盈点点头:“唱得确实不错,只是毕竟是二等旦角,不比金芙蓉声名远播。”小厮道:“若论声名呀,其实还是金老板之前的一位头牌最响亮吶。”说着又看了看莫盈,突然笑道:“小姐,话说您跟她长得还挺像的。”莫盈随口道:“你说得是莫小棉?”小厮咧嘴道:“是吧,小姐,您也听过莫老板的曲儿吧?那副嗓子,可真叫一个呱啦脆哪!”莫盈微笑道:“哦,你觉着是莫小姐唱得好,还是金芙蓉唱得好?”小厮看了看戏台,压低嗓子道:“其实我觉着两位老板都唱得极好,但都不如肖老板唱的好,只可惜肖老板为人太过清正,没人捧,一直半红不紫的,所以莫老板走了之后,就是金老板挂头牌啦。”跟着又补了一句:“小姐,这话你随便听听,你可别说是我讲的。”这时楼上跑下来一个婆子,冲小厮喊道:“你等下打扫金老板房间的时候,仔细别碰着她的新衣裳,那衣裳可贵重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我还有点事儿,先出去一趟,你打扫干净了记得把门带上啊。”小厮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嘴里叽咕道:“金老板的化妆间占了半层楼,比从前莫老板的地方还要大,没两个小时都收拾不完,我自己的活都干不过来了,还差我打扫,自己倒好,跑出去搓麻将!”莫盈就站在小厮后头,闻言道:“以前莫小棉的化妆室,也在楼上么?”小厮道:“是啊,莫老板的化妆室是楼上唯一的独立间,只不过现在是金老板在用了。”莫盈想了想,又问:“以前莫老板的东西,还在么?”小厮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呀?”莫盈这才道:“我是莫小棉的女儿,前些日子病了,没能过来瞧瞧,如果我母亲有什么东西留下,我想带回去留个纪念。”小厮‘啊’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莫老板的女儿!你们母女长得真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一边说一边引莫盈上楼:“我叫小钱,以前每天负责打扫莫老板的化妆间,莫老板人很好的,一点架子也没有的,后来金老板搬进了莫老板的房间,她自己有两个婆子服侍,用不着我,我才下来做奉茶的,可是那两个婆子老偷懒差遣我做她们的清扫工作。。。”又回头对莫盈道:“小姐,你别在金老板的化妆间待太久,那两个婆子很凶的,让她们看见就麻烦了。”莫盈闻言塞了一卷钞票过去,小钱立马喜笑颜开道:“小姐您尽管看,我替您把婆子们引开。”小钱带着莫盈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水泥墙挂了三五只灯盏,却没有气窗,莫盈正觉得胸口有些闷,小钱一个转弯推开一扇木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楼梯,下了楼梯经过一处挂着各式各样戏服的小客厅,小钱在一间梨花雕拱门前停住脚步:“就是这里啦,莫老板走了之后,金老板把屋子重新装修设计了一番,方才的客厅本来是一间储藏室,如今打通了地方更大,看着也比从前气派多了。” 莫盈进门四顾,这房间倒是周正,通风朝向都是极好,地板油光水滑,是上好的红木,价值不菲,左侧有一只梳妆台,椭圆镜边花纹复古华丽,乃是十六世纪欧洲宫廷式样,莫盈眼尖,只一瞄便瞧见桌腿刻着镀金英文大写字母,却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意大利品牌,右侧竖着一块屏风,挂着一条黑色透明蕾丝蝉纱旗袍,莫盈凝视了旗袍一会儿,慢慢转过头去。 “这个梳妆台很漂亮吧!听说是前皇室公主用过的真品,从欧洲运来的,好像是。。。叫罗马的一个地方!”小钱在一旁又是赞叹又是感慨道:“说实话,我觉得莫老板唱得比金老板好,可是莫老板不喜欢应酬,不似金老板擅长交际,认识许多豪门贵客,所以现在金老板比莫老板更红,这个梳妆台就是俺北都第一有钱公子送的,值十万鹰洋呢,是真古董!从前虽也有很多戏迷给莫老板送礼,可谁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啊。。。”小钱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瞧见莫盈的脸色才打住话头,自以为说错了什么,讪讪地道:“莫小姐,我就是实话实说,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们这些下人私心里都是比较喜欢莫老板的。” 午后阳光斜映,透过半拢的窗帘照在梳妆台上,那镀金的字母折出的反光直直射进莫盈的眼里,莫盈勉强别过脸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门背后一只装饰花瓶上,方才进来的时候被梳妆台吸引了注意力,那只花瓶又很小巧,故而她没留意——瓶子里插着三支盛开的芙蓉花,花瓣上洒满金粉,在明亮的室内璀璨夺目,依稀就是当初拿在手里的模样,只是最后被她毫不客气地扔进了垃圾桶。 一股浊气缓缓自心底浮起,莫盈勉强做出一个笑容,对小钱道:“谢谢你带我来,我这就走了。”说罢正要迈步,这时外头有人喊道:“小钱,你在里面么?有人给金老板送花排来了,快过来帮忙抬一下!”小钱忙应了一声,紧张兮兮地对莫盈小声道:“莫小姐,让我先去把那两个婆子引开,你再出去好不好,否则被她们看见我放不相干的人进来,定要骂我一顿。”莫盈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无奈小钱已经带上门,便压着耐性等着,隔了一会儿,外头人声没了,莫盈刚要开门,却听得一个调侃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一会儿说要看电影一会儿又说电影不好看,这么大热天跑来跑去地你也不嫌烦。”话音未落,一把银铃般的女声嗔道:“但凡有你这位贵客相陪,我哪有嫌烦的时候?倒是你,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忙地脚不点地么?还是寻了新欢,便忘记旧人了?”男声低笑道:“瞧你说的,我哪一次不是你一呼召就来了?你扪心自问,我待你还不好么?所幸我知你向来是言不由衷的,你就尽管抹黑我,逞嘴皮子去吧,反正等会儿吃不住了,你还得跟我讨饶。”女子‘呸呸’两声,咯咯直笑,她的嗓音是莫盈从未听过的娇媚,是那种能让人骨头瞬间酥软的娇媚,莫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几乎是本能一般地踮起脚尖,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屏风后,拉拢窗帘,蹲了下来。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砰一声将门关上,落锁,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莫盈蹲在窗帘与屏风和墙壁形成的暗角里,垂首摆入自己的臂弯,一动不动。 其实很多事,不必qin眼所见,光用耳朵听,就够了。 椅子‘咚’一声倒在地上,女人被抬上了梳妆台,滴溜溜是纽扣掉下地去的声音,梳妆台摇晃的影子倒映在油光可鉴的地板上,被拉地老长,一直延伸到莫盈的脚边——两条影子紧密连成一条,宛如狂风骤雨中的菟丝枝,没有一刻停止战栗。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停了下来,女人软绵绵地道:“怎么了?这就完了?白公子何时变得如此容易满足起来?”男人缓了缓气息,道:“你今儿倒是好兴致,我若不是晚上有帮会,就歇你这儿了。。。要不等我忙完了再回来?”女人佯怒道:“我今天为了你要来,推了一天的戏呢,明儿不补上,班主那边我怎么说?”男人莞尔道:“说你要陪我,没空唱戏了,叫他们找别人登台去。”女人‘呸’道:“胡言乱语,没个真心!对着我说尽鬼话,回头还不得找别人!”男人轻叹道:“哪有什么别人。。。你如今是越来越爱吃醋了,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女人幽幽道:“谁让你背上的女孩儿那么多,我十个指头都数不来呢,你说,昨晚你歇哪儿了?是跟姜敏琪还是莫盈一块儿呢?”男人道:“她们不过是小女孩罢了,如何同你相提并论。”女人嘻嘻笑道:“姜敏琪大抵是个小女孩,莫盈只怕没那么简单罢?听说都把人带到府上去了,依我看阿,你待我才是假的,你这颗心呀,全在那位身上呢。”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男人qin了女人一口:“莫非你觉得我会为了她而放弃你么?”女人哼道:“你不会为了她而放弃我,那你可会为了我而放弃她?”男人轻笑:“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依你便是啦,不过么。。。这得需要一点代价。”话音未落,但听得女人一声笑骂,跟着又是好一阵厮磨。 待到房门咔嚓一声关上,室内重归寂静,莫盈抬头再看窗外,已是日落时分,夕阳的残红透过窗帘缝隙投到屏风上,犹如一道凄艳的血痕,令人心生荒凉。莫盈摸了摸蹲得发麻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扶着屏风转了出去,却面对面迎上一双秋水凝眸。 “小盈,你也别太失望了。”金芙蓉睨着她粲然一笑:“男人嘛,到最后都是一样的。” 第76章 绵里针(一) 柳叶眉,芙蓉面,一身凹凸有致裹在黑色蕾丝旗袍里,十指丹寇贴着金玥花细,脚踩一双细跟凉鞋,两条丰润修宜的雪白大腿从旗袍下摆露出来,每一步都是风姿绰约、娇媚无限,举手撩发之际,一股香氛扑鼻而至,令人神魂一荡。 正当莫盈惊讶于金芙蓉的出现,金芙蓉的眼色飞快在莫盈身上打量:“果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登样,才多久没见就出落得这么标致了,若再隔个几年,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赛过你母亲当年的风采去。” “岂敢。”最初的错愕过后,莫盈很快镇定下来,心念跟着急转——原来这就是金芙蓉;原来金芙蓉早知她在房间里;原来方才的活chun宫是金芙蓉特意演给她看。。。之前她还担心自己认不出金芙蓉未免露了马脚,这会儿便打蛇随棍上,道:“莫盈蒲柳之姿,担不起金小姐的夸赞,金小姐才是真正风采风流,台上台下都是戏,戏戏栩栩如生。” 金芙蓉瞟莫盈一眼,拉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吸一口,优雅地吐了一圈烟雾,慢条斯理地道:“看在你妈的份上,我劝你别对白静江太认真,不值得的,你都听说了吧,他马上要娶姜敏琪了,我与他认识比你们俩都早,结果还不得当老二,你若跟着进门,就只能排行老三了。。。”莫盈不禁蹙眉,流露一丝厌恶神情,金芙蓉见长咯咯笑两声:“你听着约莫难以接受,毕竟是住在象牙塔里的学生,不同我,在梨园混了这么久,什么样儿的男人没见过?哪个男人不偷腥?我早就看穿了,只是如今年纪渐大,总不能徐娘半老了还迎风卖笑,相对其他男人,能嫁给白静江、进白家这样首屈一指的豪门做妾,于我一介戏子也不是一桩赔本买卖,不过你可不一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多的是时间重新来过,何必委屈自己?” 即便此时不动声色方为上策,莫盈仍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金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论度量我是定然比不上你的。”金芙蓉亦是笑靥如花:“论度量,人家姜敏琪才是有容乃大,她容忍我可比我容忍她要艰难得多呢。。。姓姜的都能忍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莫盈闻言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接上来,如同哑巴吃黄连,只能在心中苦笑:白静江你真有本事。 金芙蓉摁灭烟头,姿态华丽而优美,抬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上,只这么一个动作,一双丰硕便如弹簧似得跳跃起来,此时一缕阳光正巧掠过她的身子,刹那整个人犹如米开朗基罗笔下的luo体女郎一般,无一处不是xing感撩人,无一处不是引人犯罪的诱惑——莫盈蓦地想起方才这双腿绕在白静江身上的情景,不由闭了闭眼,怎奈脑海中的映像仿佛生了根,始终挥之不去。 “话说回来,起初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像四少那种热血青年,却没想到你有朝一日会喜欢上白静江这样花里胡哨的,看来你的口味如今也变了不少,只是,你若想跟白静江这种男人玩,须得明白一件事,看透一件事——”金芙蓉站起来,悠闲地踱了两步,在莫盈面前站定,笑容意味深长:“白静江是个何等精明厉害之人,生意也罢情场也罢,他从不做亏本买卖,放眼望去,能在他身边驻留的女人无一不是对他有用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但你,你有什么?莫盈,除了随着年华逐渐消退的青春貌美,你还有什么?” 淡紫色的丝绒窗帘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一角,在背后扬起一个华丽的弧度,午后阳光如串串金珠一般挥洒向室内,明媚热烈地仿佛能够驱散一切阴霾,一切,隐藏在角落里的,人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晦暗的影子。 莫盈沐浴在阳光里,浑身上下却毫无一丝暖气,反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冷寒来,只见金芙蓉浅笑吟吟,一字一顿说得轻松惬意:“男人嘛看着各种不同,其实到最后都一样,你以为白静江是特别的那一个么?也许他也曾答应过你,有了你之后不会再碰旁的女人,你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他迟早能说服老爷子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只要你再给他一点时间。。。”金芙蓉的眼波潋着一种奇异的颜色,直勾勾地盯着莫盈:“小盈,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呢?难道你母亲没教过你,男人是不能相信的么?啊,我差点忘了,她跟二少那段可是弄假成真了。。。囋囋,她一个混迹风尘多年的女子都不能勘破这一关,试问你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又如何逃得过白静江那种老手的五指山?”金芙蓉歪着脑袋,三分懒散四分轻蔑,抿嘴一笑:“小盈,你被你母亲保护地太好,以至于到今日仍如幼儿一般天真——大概,这也是莫小棉这辈子做地最成功的一件事了。” “我母亲如何轮不到你来置评,至于你——”莫盈一直保持沉默,直至此刻方才缓缓开口道:“你对白静江而言,又意味着什么?”金芙蓉一怔,只听得莫盈字字珠玑:“你说的不错,除了随着年华逐渐消退的青春貌美,我一无所有,那你呢?过了青春貌美的巅峰,接下来走的便是下坡路。。。长江后浪推前浪,楼下唱得比你好长得比你好的多得是,以白静江的眼界他却独独挑中了你?连你都明白白静江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试问你手中又有何筹码,是白静江想要得到的呢?” 金芙蓉目光闪烁,盯着莫盈不说话,莫盈面上微笑,语气则犀利逼人:“刚刚引我过来的那个小厮,看似巧合,却又不那么巧合,只因他将时机掐地太准了,难为你一个做小妾的比正房更像正房,这人还没过门呢,就亲自出马三打白骨精,费心费力演戏给我看。。。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示威?炫耀?叫我识趣自退?好笑的是,我若能离开白静江,我早走了,现在不肯放手的是白静江而不是我。金小姐,无论你用意为何,你都白费心机了。” 金芙蓉瞅了莫盈半晌,蓦地话锋一转:“我送的花,你收到了么?” 莫盈手心握紧,微微发汗,那束洒满金粉的芙蓉花,在她收到的刹那便觉得刺眼,只见金芙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咯咯笑道:“这里一切昂贵的家具,都是白静江送的,再过一个月,整个红枫戏院都会是我的,他说过,他会用金粉给我装饰花朵,铺陈地毯,还有这个——”金芙蓉抬起一只纤纤玉手,莫盈方才便留意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绕着一圈硕大的红宝石,足有一块麻将牌那么大,此刻见她笑得万分得意,直将手伸到自己面前来:“他送我的戒指,你觉得——美么?” “美则美矣,只是过于俗气了些。”莫盈的视线扫过那枚麻将牌,淡笑:“该是你的主意吧?依白静江的品味,才不会选择在花瓣上洒金粉来做秀——他喜欢的,乃是简约的奢华,而非高调的富贵,他说过,前者与后者的区别,是绅士与暴发户的区别。”金芙蓉看着莫盈,笑意不减:“你不过是妒忌我。”莫盈看着金芙蓉:“而你不过是想激怒我——只是激将法对我向来无用。” “这哪里是激将,这本是大实话——”金芙蓉一撩额间碎发,笑得风情万种:“白静江已不再爱你,你如今对他而言算作哪种用途的女人相信你心知肚明,当然这我也能理解,男人嘛,总是喜欢周旋在不同女人之中,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漂亮又聪明的女人,而像他那样的男人,越是不服他的女人就越能激起他的征服yu。。。小盈,不得不承认,你正是那种总能轻易激起他征服yu的女人,无论rou、体上还是精神上。。。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再新鲜的玩具玩久了也是会腻烦。。。你别恼,也别不信,方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你情我愿四个字,难道我还能逼他就范了不成?他又可是那种能被女色迷惑的男人?从来只有他迷惑女人的份!哪个女人若敢打着利用白静江的算盘,就真是不自量力,大错特错了。” 莫盈闻言沉默,金芙蓉其人虽则可疑,但这最后一句却是说到了点子上,想当初,她正是为了要利用白静江的钱势对付穆家才与白静江接近,结果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从穆氏的监视下逃脱,反还成了白静江的笼中鸟。 “小盈,我跟你妈妈十几年同门师姐妹,这才与你推心置腹说几句体己话——”金芙蓉察言观色,幽幽叹口气,颇语重心长道:“这些日子想必白静江也给了你不少好处,够你吃喝花费一辈子的了,事到如今何必心存眷恋,你有青春有文化有前途,往后该念书深造抑或花枝别抱,都好过给人做玩物——只要你想得通,扔下白静江这个心结,我自有路子避过白帮和穆家的眼线,送你远走高飞。” 第77章 绵里针(二) 窗台飘来一阵卷帘清风,吹散一头乌亮青丝,如绸带轻舞飞扬,又缓缓垂落胸前。 室内暗香浮动,暗涌跌宕,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莫盈看着金芙蓉,心中一阵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只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道:“哦?你有办法?你一个戏子,能有什么办法?”金芙蓉不答反问:“你还爱白静江么?”莫盈奇道:“我爱不爱白静江与你何干?你须解决的,乃是白静江还爱不爱我。。。不是么?”金芙蓉凝视莫盈:“若是他还爱你,你舍得走么?”莫盈讥诮道:“你们都到这步了,我和他也到这步了,大家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还谈什么爱不爱的。。。金小姐说话好不幽默。”金芙蓉顿一顿,语气惋惜道:“白静江遇上你这么个要命的女孩子,也算他倒霉,白费这么多心思了。”见莫盈蹙眉,又笑道:“只要你断了对白静江的心思,我就着人送你安然离开北都,以后你还会遇见待你好的人,比白静江更爱你的人。。。”莫盈不耐金芙蓉扯远,打断道:“纵然你有办法,你就不怕被白静江发现?若是他发现了,他一定饶不了你。”不止白静江,还有穆家,金芙蓉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有把握在白帮和穆氏的眼皮底子下送她出去?莫盈一瞬不瞬地盯着金芙蓉,心中满是质疑。 “当初你立意往英国留学,你母亲求我搭线送你走,原本安排得万无一失,却在最后关头被四少赶到码头,连人带船拦下。”金芙蓉说到这里,黯然地叹口气:“若你那时走脱了,就不会遇上白静江,更不会有后来的遭遇,就是连你母亲出事。。。你都不会知道。” “原来那跑船的丁婆是你的线人。”莫盈闻言愈发惊疑不定,却故作一副冷淡模样,道:“但不知为何,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不信。。。我若说我不肯走,你又打算怎的?”这下轮到金芙蓉蹙眉:“你不愿离开白静江?”莫盈道:“我不是不愿离开白静江,我只是不愿离开北都。”金芙蓉道:“北都乃是白帮天下,你一天留在北都,一天就在白静江掌握之中。” “那又如何?白静江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身为白帮帮主权倾北都,有他在,没人敢欺负我,且他懂得照顾体贴女子,慷慨大方温柔解意,这世上比他没本事品格更不堪的,大有人在。”莫盈倚着梳妆台,伸手抚摸镜棱上繁复华美的宫廷式的花纹,盯着一尘不染的镜子里,终于笑容僵硬的金芙蓉,接着道:“你说的不错,男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正因如此,就算白静江今日背叛了我,就算我与他一刀两断立马换个男人,也无法担保下一次不会再遭遇同样的事,须知天底下最凉薄不过感情,最难测不过人心。。。一辈子那么长,花花世界那么多诱惑,谁能真的不变?连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你能么?” 金芙蓉目光闪烁,似是有些意外:“你当真爱上白静江?即使在他背叛你之后,你仍然爱他?你可明白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莫盈转身,下巴一扬,斜睨着金芙蓉冷笑道:“打我与白静江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他是个什么人,做的又是什么事,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是选择跟他在一起,便是一场自负盈亏的赌局,所谓愿赌服输,若只在赢时自诩技高一筹,一到输时就假扮无辜可怜,才是矫情!”金芙蓉失笑:“这话倒是不错。。。莫盈,你好样儿的,你母亲九泉之下,该不必为你担心了。” “哦,是吗?”莫盈不动声色:“我一直以为,她会对我很失望。。。因为我跟她一样,都选择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金芙蓉眼波一闪,但笑不语,但只是那一瞬,莫盈的心里便泛起了异样的感觉,只听得金芙蓉道:“外头说穆世棠自小棉去后便不济了,实在令人可惜,想当年他刚出来交际的时候,那份俊逸儒雅的风采若称北都第二就无人能称第一了。。。其实你母亲算是幸运的,原本像我们这等出身,哪怕名气再响,到底正经男人不敢娶,我能嫁进白家做妾已是好出路,背后不知多少姐妹羡慕呢,但穆世棠却是真心想娶你母亲做正房奶奶的,若非穆家家教森严,凭二少的不渝痴情,她指不定也能和二少修成正果,又岂会落地香消玉殒的地步。” “香、消、玉、殒?”莫盈突然笑了,视线则凝固在金芙蓉的脸上,一瞬不瞬地:“你怎知我母亲香消玉殒了?外界只知我母亲害病入院,退出梨园,穆家封锁了消息,从未公布过她的死讯,你是怎么知道——她死了?”金芙蓉错愕,但很快接道:“自是白静江告诉我的。白帮的消息神通广大,我担心你母亲的身体,就托他调查,谁料结果竟是。。。哎,早知还是不查的好。”莫盈哼道:“白静江替你调查我母亲?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金芙蓉笑道:“小盈,你以为你知道多少?白静江有同你说过他与姜敏琪的婚约么?可同你说过他要纳我进门的事儿么?小盈,只怕你不知道的事儿,不止这一件两件呢。”莫盈置若罔闻,继续逼问:“既然你拖白静江调查我母亲,你也该知道她是死于非命——白静江可也有顺便告诉你,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是谁?” 金芙蓉眨眨眼,道:“详情白静江没同我细说,我也没多问,毕竟我们当小老百姓的,对大家族的恩怨纠葛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你若是执意追根刨地,何不直接去问白静江?当然作为你母亲的朋友,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说到这里,金芙蓉倏地一顿,慢慢道:“小盈,有些真相,知不如不知;有些仇,报不如不报。” 莫盈咬chun不语,金芙蓉也闭了嘴,诡异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渐渐演变成一种无形的张力,最终仍是金芙蓉先开了口:“小盈,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离开北都?离开白静江?”莫盈瞥了金芙蓉一眼,挺直背脊,往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的时候,转身一笑:“金小姐,希望你不要再为了同样的事来打搅我,与其在我身上下功夫,不如争取早日挤掉姜敏琪,坐上白少奶奶的位子——有本事的女人对男人下功夫,没本事的女人才会对女人下功夫,告辞。”说罢,再不理金芙蓉,摔上门,把金芙蓉的叹息摔在身后,迈着僵硬的双腿,机械化第向前挪动,虽然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的方向又是不是正确出口,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尽快。 莫盈使出吃奶的力气跑起来,不防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往前栽去,慌忙中伸手抓向扶梯,总算稳住了身体,却在不经意间听到有人柔声道:“妹妹,小心。” 耳畔似有一股异香飘过,莫盈只觉神思恍惚,怔了一怔方才转过头去,刹那对上了一双秋水似的眼睛。 是那个虞姬,名叫肖紫衣,屈居于金芙蓉之下的二等旦角。 此时此刻的她,已卸妆脱下织锦戏服,单穿一件洗的发黄的旧衬里,长发一直披散到腰际。 即使素颜朝天,美人依旧是美人,chun红齿白,楚楚动人,乍眼一看不过二十出头,与自己年岁相仿,身量却高出自己半个头,其实肖紫衣的五官并不如金芙蓉生得美,但拼凑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人的魅力,眉毛细而浓,带着一抹梨园内难见的英气,皮肤呈奶白色,chun瓣犹如鲜花一样鲜艳,而眼角一颗泪痣,又为她平添了一丝暧昧的韵味,仿佛游离在一种神秘的中性色彩之间,既像少年又像少女。 肖紫衣并不如金芙蓉惊艳,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她与金芙蓉不同的是,金芙蓉虽娇媚妖娆,但肖紫衣更耐人寻味,就似一枚青橄榄,越品滋味越浓,越看越叫人移不开眼。 莫盈呆呆地望着肖紫衣,头一个反应居然是——为什么白静江看上的是金芙蓉而不是肖紫衣?半晌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双脚腾空,被对方托在怀里,也幸亏肖紫衣及时托住了她,否则她早已跌下楼梯,头破血流。 “妹妹,伤着了不曾?”肖紫衣语气关切,当戏子的都得天生一把好嗓子,金芙蓉是,肖紫衣亦是,婷婷袅袅的,落在耳中,十二万分的悦耳动听,莫盈脸颊有些潮红,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刚才谢谢你了,请你放我下来吧。”肖紫衣温柔应了,将莫盈放下,目送她消失在楼梯转角,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第78章 番外(一) 红枫戏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落日余晖在朱漆大门前洒下一道金边,就似划开两个世界——里面,是戏如人生;外面,是人生如戏。 一袭褶子裙飘过门栏,落在一块青石板上,夕阳下,少女的脸色苍白如雪,似是摇摇欲坠,幸而有人及时伸手相扶:“小姐!可找到你了!”小楼焦急的脸庞出现在莫盈眼前:“小姐,不是说好在学校等我来接的么?怎得先走了?也不留个音讯,害我好不着急。”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将莫盈打量一番,确定其毫发无伤方才如释重负地舒口气,道:“小姐,如今世道乱,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安全,尤其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公子会担心的。” 莫盈一声不吭地随小楼上车,坐在车里,看着长街一如既往的商贩林立人群熙攘,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问:“白静江呢?”小楼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察言观色:“公子?我没看到公子啊。”莫盈的视线仍是向着车窗外:“如果你不知他这个时候会来红枫戏院,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你不正是因为把我跟丢了,怕我出事,这才赶到红枫通报白静江的么?”小楼被莫盈一语戳穿,顿时哑口无言。莫盈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原来白静江今天的‘临时有事’,就是为了捧金芙蓉的场啊。”小楼沉默良久,他平素就话不多,遇到这种情境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嗫嚅着开口道:“公子的事,小的不敢揣摩,小的只知,公子嘱咐了,一定要护住小姐,千万不能让小姐遭遇危险。。。”顿了顿,又鼓足了勇气,道:“小姐,外人的话,你不要轻信,哪怕公子有再多不是,他绝不会害你。” 莫盈回头望了望,后头,是曲意动人的红枫戏院,往前,便是那声色犬马的云锦皇宫,只道:“回家吧。”跟着闭上眼睛,没再开口。小楼见莫盈沉默,内心更是不安,估摸着莫盈究竟看到了多少——方才他接到手下兄弟报告,说在红枫附近发现莫盈时,他就觉得坏了,果然,他赶到红枫戏院时,恰见白公子从大门出来,上了鲁三的车,模样很是匆忙,他估摸白公子定有要事,一个犹豫,鲁三已将车子驶离了视线,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小楼想了想,决定自己先探一下,便转身进了红枫,然而里里外外兜了一圈,既没找到莫盈,也没看到金芙蓉,找了一个小厮来问,说是金老板前脚刚走,至于他形容的莫盈,却不曾见过。 小楼出了红枫,又遣了几个弟兄去寻莫盈,自己则开车沿着来路查探,来来回回都是一无所获,最后想想那个小厮有些古怪,当时他正要往三楼工作人员的房间去,那个小厮却刚好出现在楼道里,就像等着他上前叩门似得,于是便又折回红枫,正逢莫盈从红枫跑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眼角还挂着泪痕。 当时小楼一瞧莫盈的脸色,便暗叹口气,情知莫盈方才八成是瞧见白公子与金芙蓉了,心里不由有些怜悯莫盈,他上去扶住了莫盈,她很快镇定下来,仍是那个冷冷淡淡的莫盈,尽管有一瞬她明明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哭。 送莫盈回家的路上,小楼忍不住开始思索一个问题——白公子身边总是围绕了这么多女孩子,其中到底有无他真正所爱的人?如果有,又到底是谁? 作为白静江的心腹之一,又在鲁三手下历练过一段日子,小楼算是颇了解白静江的私人关系,比如鲁梅是替白公子打理云锦皇宫的得力臂膀,白公子十分器重鲁梅,虽然谁都看得出鲁梅对白公子不仅仅是属下对上司的感情,但白公子始终对鲁梅保留着适度的距离; 又比如英国驻华大使的千金方安琪,是一个具四分之一白俄血统的天生尤物,又主动又火辣,完全是西方女子大胆做派,白公子貌似很喜欢她这份脱离世俗的野性,以前她在巴黎的时候帮过白公子的妹妹不少忙,而白公子每次去巴黎都会寻她做伴,虽说后来因莫盈而与方安琪疏远了,但方安琪却是迄今为止与白公子相交时间最长的一位女友; 还有一位叫廖云珠的,本是穆家大夫人娘家的小姐,自幼在穆府长大,由穆大夫人一手培育,乃是真正严谨家教养成的闺阁名媛,其个性极其矜持高傲,轻易不与人亲近,却偏对白公子青睐有加,听鲁三说,自打三年前,白公子随白老爷子为商酌穆白联姻一事造访穆府,廖小姐便对白公子一见钟情,后廖小姐前往英国留学,期间正逢白公子出国谈生意,两人在剑桥偶遇过一次,也不知白公子施了什么*术,那廖小姐竟将南方大军阀梁定邦的公子梁振华甩在一边,一毕业就立马回国,与白公子重拾旧谊。之前有段日子,白公子对外宣称养病,闭门谢客,廖小姐许是从穆大小姐处听说了白公子受枪伤的真相,急地连礼数都不顾,一个千金小姐只带了一个丫鬟就登门探病来了,若非严叔以公子需静养为由拦着,只怕是劝不走的,后来白公子伤愈,廖小姐又特地来看过白公子几次,虽有一行丫鬟老妈子陪着,举止仍是一贯的端庄矜持,但那股焦虑忧切之情纵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是白公子待她就如待一般淑女一样绅士而客气,事后偶尔请她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且通常叫上方安琪一起,除此之外却是并未再近一步。 如今白公子与姜敏琪订婚的消息刚传出去,那边廖云珠便病倒了,鲁三闻之笑言,说那位林黛玉似得娇小姐害得的准是相思病;至于姜敏琪,小楼接触不多,听说她一直住在白公子的私宅留芳行馆里,对下人们颐指气使,俨然人未过门,已是白少奶奶的架势,而白静江自从姜敏琪搬到留芳行馆,就常回白府歇息,花倒是每天都送。 而相对以上几位而言,金芙蓉的角色却显然复杂得多,鲁三对这个女人是讳莫如深,只三个字‘不简单’便揭了过去,是以小楼始终拿捏不准,金芙蓉与莫盈在白公子的心里究竟谁上谁下,只因白公子待她二人一般看重、一般花心思、一般百依百顺。也许,白公子对金芙蓉更宠爱一些,只因白公子对莫盈发过脾气,却从未对金芙蓉红过一次脸,但凡是金芙蓉想要的,白公子都会送到她面前去,就像莫小棉出事那会儿,红枫失了一株摇钱树,行情一落千丈,那金芙蓉本是莫小棉的候补,红枫二等旦角,她跟白公子撒了个娇,白公子便将她捧红,真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一夕之间,金芙蓉便一跃而成为北都新一代名伶,其风头甚至盖过了莫小棉的全盛时期,孰料金芙蓉并不满足这些,说要嫁予白静江,即使为妾也愿,为此白静江求了白老爷子很久,最后终于说动了白老爷子点头,这时金芙蓉又提出,她要一个风光婚礼,且要红枫做她的嫁妆,白公子便买下红枫送给金芙蓉,对她的要求一一答应,毫无二话。 帮里的大哥们常道,衡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情深几许,就看男人在女人身上花得了多少金山银山——以此角度来看,白公子对金芙蓉可算得上是‘情深似海’了。 然而这话到了鲁三跟前,鲁三却只是冷笑。 当时小楼在鲁三家里喝酒,横竖就兄弟俩人,小楼喝高了便多嘴几句:“白公子既然要跟姜敏琪结婚,又那么心爱金芙蓉,干嘛还不肯放了莫小姐?莫小姐被蒙在鼓里,多可怜。” “小鬼头,你懂啥?”鲁三眯着眼,酒气乱喷:“这话你自个儿记着就好——白公子对莫盈,才是真正心头肉眼中珠,旁的那些都是虚幻。”说着叹口气,落寞道:“鲁梅若能得莫盈一半待遇,鲁梅就不至于夜夜酩酊借酒消愁。。。”小楼知道鲁三心里有鲁梅,但鲁梅心里只有白公子,而白公子对莫盈又太好——之前白公子为了治莫盈的病,不知疏通了多少关节花了多少钱,后又将她接到白府,亲自衣不解带地照顾。 白公子从不曾带任何女人回白府。 更甚,白公子不惜白老爷子怪罪,狠狠治了白凤殊一顿,父子俩因此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白凤殊捅了穆世棠一刀,白老爷子还迁怒白公子,说是白公子将白凤殊逼得太紧之故。。。若是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凡与莫盈有关,白公子都有点反常。 记得那段时候,莫盈已住在白府,白公子每逢晚归,头一件事总是去探莫盈,替她盖一盖被子,只因她有半夜踢被子的习惯,跟着没多久,小楼就被白公子指派,专门保护莫盈,小楼曾私下问过鲁三,白公子何故要将莫盈软禁在清凉居里,鲁三说那是白公子为了莫盈好,莫盈在外头有敌人,而白公子在外头的敌人更多,让她一个人住,公子不放心。 然而到了最后,公子仍不得不放了莫盈,牛大说是莫盈跟公子闹了一场,公子拗不过她才勉强同意让她回家,但小楼知道,就在前一日,金芙蓉找过白公子,跟着白公子就松口让莫盈回家了;就像今天,本来白公子是要亲自接莫盈上学的,人都准备出门了,结果临时一个电话,又被金芙蓉叫了去。 若说这么多女人之中,白公子最顺谁的意,那头名还真非金芙蓉莫属,但就是因为白公子太顺金芙蓉的意,简直顺过了头,就显得特别古怪,尤其白公子绝不是一个会对女人俯首帖耳的男人。 小楼在白帮混了几年,起先受尽打压,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喽啰,还险些因为帮派纷争背了黑锅,若不是白静江那时拉他一把,只怕他到今天仍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人一旦经历的多,心智就成熟地早,他年纪虽小,但帮里谁人好谁人不好谁人面前说什么话自有一本帐,只不过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儿还不够老道,尚且分不清什么是宠,什么是爱,是以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金芙蓉与莫盈在白静江心中的分量孰高孰低,倘若换做鲁三,一眼就看得清,白公子待金芙蓉是宠,待莫盈是爱,更何况金芙蓉这角色还包含了不少蹊跷,小楼也是到后来才知,白静江曾叫鲁三私下查过金芙蓉,对于她的出身历史、亲朋好友、生活规律全摸得一清二楚,就连她喜欢什么花什么香什么茶什么牌子的胭脂水粉也了如指掌。 平心而论,小楼很反感金芙蓉,鲁梅虽也是风尘里混的,却与金芙蓉不同,鲁梅可没有金芙蓉身上那股邪气,小楼与鲁三推心置腹,就把这话直说了,言下之意是以白公子的眼光,何以对这样的女人费心,鲁三干笑两声,却没再说下去。 鲁三不说,小楼懂得规矩,不敢追问,只能在心底疑惑——金芙蓉虽是白公子身边的大红人,但白公子对金芙蓉却不如对方安琪之流那般轻松随意,有时甚至是有些提防和揣摩的味道,这是个什么意思?白公子娶姜敏琪倒也罢了,那摆明就是冲着姜厅长的支持去的,但金芙蓉算什么?娶她能有什么好处?不错她是生得貌美,但白公子身边的女子哪个不貌美?鲁三说金芙蓉‘不简单’。。。又是个什么意思? 小楼想不通这些,但鲁三曾经关照过小楼,千万不能让莫盈与金芙蓉碰上,然而天底下的事儿便是如此,你越想它发生它就越不发生,你越不想它发生它迟早一定发生,这两个冤家今日终于正面交锋,按理小楼该立刻通报鲁三,但今夜帮会非同小可,乃是与近来白帮内部传出的诋毁白公子的谣言有关,各位叔公齐聚白帮开三堂会审,其结果孰轻孰重直接影响到白公子将来在白帮的地位,刚见白公子匆匆离去,必是赶着上暮云山接老爷子,小楼知这节骨眼上白公子无暇顾及这边,便思忖着押后再说。 小楼心中祈祷,但愿白公子能顺利过了三堂会审,最近的麻烦事儿,可着实太多了。 第79章 道是无情(一) 汽车一路开到莫宅门口,小楼未及替莫盈开车门,莫盈已先一步跳了下来,接过小楼手里的书袋:“今天谢谢你了,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休息了,你明儿下午再来接我,我要去学校听个讲座。”小楼愣了一愣,他总是不太习惯莫盈说‘谢谢’,但莫盈对任何人都一般客气且保持距离,即使是遇上了像今天这种情景,她的神色仍然平静如旧,说完便转身进屋去了。 小楼想了想,一时也不知上哪里,眼下帮里白静江最信得过的,一个是鲁三,一个是严叔,但前者跟着白静江去了暮云山,后者升级坐了堂主之后,工作重心便移到帮务上,很少再掺和白静江的私事,小楼想来想去,还是把车子停到小巷里,跑到小饭馆里叫了一碗卤肉饭填饱五脏庙,正准备叫两个兄弟来接班,却见莫宅门一开,莫盈又出来了。 小楼揉一揉眼睛,此女若非是从莫宅里走出来的,他差点没认出那就是莫盈,只见她将头发高高梳起,挽作一个略微有些松散的髻,挑了几缕碎发垂在鬓旁,身上穿一件鹅黄色乔其纱蓬蓬连衣短裙配钩花镂空小坎肩,黑□□鞋,脸上也化了妆,涂了粉晶chun膏,既俏皮可爱,同时又透着少女独有的性感。 莫盈招了一部黄包车离去,小楼不敢懈怠,悄悄尾随其后,跟着莫盈穿过忠民北路,按方才原路返回,小楼正担心莫盈要回红枫戏院找金芙蓉麻烦,却见黄包车停在了‘云锦皇宫’的门口。 时值晚上七点半,‘云锦皇宫’四个霓虹大字刚刚点亮,因夜市未是时候,宾客只得三两,莫盈打赏了车夫,在那气派堂皇的罗马拱门前下车,一脚踏上金丝织绘的红地毯。 上次由穆世勋陪同来此买醉,情绪烦躁恶劣,只道一醉解千愁,根本无心留意云锦皇宫的布置究竟是何等富丽奢华,今夜留神观赏,但见粉晶珠帘垂落两旁,墙柱上的五彩马赛克在灯火照映下散发着一层朦胧的近乎梦幻的光晕,欧洲宫廷式繁复雕花的门廊仿佛是一口充满魔力的井,通向那深不可测的纸醉金迷,温柔旖旎。 莫盈跟在几个年轻人后头进了大门,舞池的设计与西餐厅二楼相像,但更为宽敞华丽,台上布景是罗马殿堂,直立话筒前,一个盛装女子款款摇曳,束身裙摆长拖在地,婉婉开口,唱起一首意大利民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一双双人儿如比翼鸟般旋来转去,形影不离,大厅里,白衬衫黑领带的侍者耳聪目明,及时而周到地为新来的客人引路,递上鸡尾酒与香槟,陪舞的小姐们胸前都别有一枚金色胸针,虽面貌各有不同,但都一般如花的年纪窈窕的身段,尤为难得的是每一个都那么气质清新,不沾一丝俗世风尘味,她们或站或坐或翩翩起舞,经过身旁时,带起一缕缕香氛,芬芳淡雅,沁萦肺腑,正是法国著名艳星所使用的那款香水。 这就是白静江的世界——那么多的鬓雾环绕,那么多的觥筹交错,那么多的美丽鲜活的女子,个个衣香鬓影,浑身散发着令人情不自禁的诱惑。 然而白静江却选择了她,为什么? 正如金芙蓉所言,她有什么?除了迟早衰退殆尽、每个女孩都有的美貌和青春,她还有什么? 莫盈怔怔地望着眼前迷离景色,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白静江不肯带她来这些地方,果然是为了她好,须知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希冀知道更多,以至于烦恼接踵而至,无穷无尽,方才发觉,原来知道的越多,心思就越重,也就越不快乐,然而,她已厌倦了逃避,与其做一只懦弱的鸵鸟,她宁可做一只燃烧的火鸟,从容坦荡,始终无惧。 一个侍者经过,莫盈将一沓钞票塞进他的兜里:“我叫莫盈,找鲁妈妈有点事,劳烦你给我通报一下,她认得我是谁。”年轻侍者不曾见过莫盈,只因是生面孔便多看了两眼,说:“请等一等。”侍者走去与领班说了几句,领班认出莫盈,转到角落里打了个电话,这才qin自过来,彬彬有礼道:“夜市未是时候,鲁妈妈这会儿还在休憩,莫小姐如不嫌弃,就让我带您上楼去,那里清静,坐着也舒服些。”莫盈颔首,由领班引路,走的却不是从前白静江带她走过的那条隐秘的小楼梯,而是穿过大厅,转到后台,从歌手们专用的化妆室外的楼梯上楼,楼道两旁各有四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把手,领班在这里止步,之后莫盈便由其中一个保镖引上楼,带到一间屋子里。 “莫小姐请便,鲁妈妈稍后就到。”保镖退了出去,莫盈环顾四周,只见是一间普通待客室,远不如白静江的专用套房布置精美,但还过得去,一个丫鬟进来替她添茶水,莫盈瞅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其指针已指向八点,便问丫鬟:“鲁妈妈一般什么时候起身?”丫鬟笑一笑:“妈妈一般都是睡到自然醒的,要知道这儿的夜市十点以后才开始真正热闹呢。”莫盈点点头,没说什么,丫鬟退下,只留莫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鲁梅。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鲁梅还没有来,楼下的喧闹已经步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荼靡乐曲不绝于耳,莫盈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正在这时,房门开了,鲁梅倚在门口,睡眼惺忪,姿态慵懒,伸手抚chun打个哈欠:“莫小姐,真是稀客呀,不知今儿晚上吹地什么风。。。” “你让我干等三个多小时,我也等了,你该满意了。”莫盈打断鲁梅,单刀直入:“现在是不是可以跟我谈一谈?我话不多,说完就走。” “你想要跟我谈什么?莫小姐,我不明白。”鲁梅困倦的表情瞬间一扫而空,看着莫盈冷笑:“你一个应有尽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跟我一个混迹风尘徐娘半老的俗世女子,有什么可谈的?你想要什么,只管与白公子说便是,相信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要你莫小姐一句话,白公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摘下来。” 鲁梅说完,径直走进屋内,点了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抽着,一圈圈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莫盈见状,不由自主走开两步,白静江基本不在莫盈跟前抽烟,因知她不喜烟味,然而鲁梅看着莫盈蹙眉的样子,反倒抽地更凶,斜睨着莫盈,笑得轻蔑:“莫小姐,这灯红酒绿的地方可不适合像你一般矜贵端正的小姐,楼下的男人们若非存了别样的心思也不会在云锦皇宫里一掷千金,坦白说,我们这里乃是顾客至上的销金窝,只要顾客出得起价钱,他们想带几个小姐,想玩什么样的游戏,只要不出人命,在既定的风险范围之内,我们负责满足顾客一切需求。。。” 鲁梅看着莫盈半是惊讶半是惋惜的脸色,吐出一圈烟雾,冷笑道:“莫小姐秉性清高,心底大约看不起那些出来讨生活不惜出卖自己的女孩子,但我要告诉你,那些女孩子虽境遇可怜,却也不是被逼作贱,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出于自愿,云锦皇宫不留强颜欢笑的职员,哪怕是半分勉强都不会允许,这就是白公子的规矩。” “鲁梅,我从未这样想过那些女孩子,也从未这样想过你。”莫盈的回答却是出乎鲁梅的意料:“凭借自身资本赚取酬劳乃是天经地义,我并没有任何看不起她们的意思,若论出身,我亦不比她们高出多少,如果不是遇到白静江,很可能有一天我为了生计也不得不跟她们一样。。。至于白公子,他是什么人,做着什么样的生意,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心知肚明,怎可能因为他开了这样一个场所就对他产生不满的想法,莫盈虽年少无知阅历浅薄,但还不见得不知世道不识世事,也没有鲁妈妈想的那般虚伪矫揉、故作清高。” 鲁梅摁灭烟头,看向莫盈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半晌哼了一声:“莫小姐既是个明白人,那就早些回去吧,您是贵客,要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到时候白公子又该心疼了,我劝你早点儿回家,看看书写写字画画花草,等白公子忙完了手头事儿,自会去哄你开心,我还有一堆客人要招呼,不送了。”说罢转身要走,莫盈忙上前一步:“鲁妈妈,我今天来没有任何挑衅的意思,只因鲁妈妈与白公子相识多年,白公子待鲁妈妈又极其信任,莫盈想请鲁妈妈帮个忙,还请鲁妈妈行个方便,莫盈万分感激。” 从方才到现在,鲁梅的态度一直十分轻慢,莫盈却始终不恼,此刻更是言辞恳切,鲁梅不免好奇,忍不住道:“你若有所求,只管找白公子就是,找我做什么?”莫盈微笑:“白公子帮务繁忙,我不想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让他费神。” “哦,是么?”鲁梅上下打量莫盈,玩味一笑:“不知莫小姐想要我帮什么忙?” 第80章 道是无情(二)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买醉,不仅是想暂时忘记忧愁,更是为了能够暂时作回自己。 每个人喝醉之后的形态各有不同,比如鲁梅喝醉之后就呼呼大睡,而莫盈则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一边唱歌一边跳舞。 远处的天空燃起烟火,五道流星幻彩划过天际,照亮了整个漆黑夜空,也照亮了少女明媚的容颜。 “曾经的我幻想重新来过/却发现这世上的魔与天使一样多/轮回的翻覆是神秘的漩涡/诱惑着你我/曾经的我幻想将束缚打破/却发现折翼的翅膀是何等的脆弱/被推下泥淖被卷入风波/究竟该怎样做/我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摆脱~~~这两败俱伤的结果。。。” 唱到高音处,她兴致大发,踢掉鞋子,站上阳台栏杆,望见楼下彩灯琉璃,人影憧憧,模糊又遥远,一阵风吹来,她的身子不由跟着晃了一晃,正在这时一股大力从背后圈住她的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她一转头,便见到了那张秀雅的面孔: “你这是在发什么疯?”白静江的胳膊把她的腰勒得死紧,声音却透着一丝厌恶:“别告诉我,你也开始学旁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知我最烦这一套了。” “你干嘛凶我?”莫盈看看自己,又看看房里已然醉过去的鲁梅,吃吃笑道:“是鲁梅要与我比酒的,她说只要我赢了她就答应我的要求。。。所以我们就喝了几杯。。。我的酒量居然好得赢过云锦皇宫的鲁妈妈了。。。白公子。。。”莫盈抓着白静江的衣襟,嬉皮笑脸:“不如我来云锦上班好不好?你知道我有本事招揽客人的。。。尤其是像你这样有钱的客人。。。”话未说完,白静江一把扛起莫盈,快步走出房间,经过候在门口的鲁三身旁,抛下一句:“等阿梅脑子清楚了,叫她来见我。”鲁三无奈称是。 白静江扛着莫盈回到自己的套房,一路上,莫盈又踢又蹬,双拳狠狠捶打他的肩膀,叫道:“你放我下来!白静江你个大混蛋!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白静江一声不吭,关门上锁,将莫盈往chuang上一扔,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冷冷道:“就是你恨死我,你又能拿我怎样?!” “我是不能拿你怎样。”莫盈嘻嘻道:“但我已经不爱你了,我已经爱上别人了。。。一个不再爱你的女人,你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白静江的眼里蓦地射出两道利刃,一字字咬牙道:“你。。。爱上别人了。。。那个别人是谁?”白静江抓住莫盈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眼前,喝道:“是不是穆世勋?!” “是!”莫盈哈哈大笑:“你要杀要剐随你便,但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就只有他,如果你不让我走,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你们背着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趁着我被白帮缠住的时候,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白静江的脸色渐渐苍白:“莫盈,我要听你qin口说。” “其实也没什么。”莫盈醉眼惺忪,斜睨着白静江:“不过就是说了些做了些你和金芙蓉说惯做惯的事。”白静江的脸色渐渐由白转青,莫盈嘿嘿一笑,一根手指指着白静江的鼻子,又笑道:“你知道么,我今天选了设计专业,不过我大抵永远也设计不出像你送给金芙蓉那件黑蕾丝旗袍一样的衣服——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品。” 白静江闻言一怔,松了手,莫盈顺势倒在枕头上,趴着睡了过去,白静江掏出一盒烟点燃,没抽两口,就听得莫盈开始咳嗽起来,白静江立马摁灭烟头,脱掉西装领结,走过来,坐在chuang边,一把抱住莫盈,莫盈挣不过白静江便任由他抱着,所幸他也只是抱着她,并没有其他举动。 夜已经深了,如钩新月渐渐隐入夜幕,偶尔探个头,洒下一点清辉,白静江关了灯,房里一片漆黑,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莫盈睡了一小会儿,翻个身,借着一丝朦胧月光,看见白静江眉峰紧蹙,似乎十分疲累,她习惯性想要伸手抚平中间那个川字,却又马上打消了念头,她尝试远离他的怀抱,他却用半个身子覆住了她,令她无法动弹,他的臂膀横过她的胸口,他的头埋在她的颈项,chun贴在她的发上,只是他的眼睛,一直闭着。 “盈盈,不要走。”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在她耳畔轻轻道:“我知道你已不会信我,所以无论我再保证什么都只能显得我很可笑很卑鄙。。。但我不想放你走,盈盈,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世上这么多人。。。我只爱过你。”他的chun渐渐移到她的chun上,辗转,chun齿纠葛,他的身子滚烫,似要带着她的一起燃烧:“除非你的幸福是与我在一起,如果你要跟别的男人走。。。在别的男人怀里快乐。。。我不会祝福你。。。我做不到。” 新月渐渐消失在夜幕之后,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出奇得温柔,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温柔,曾经那个暴戾冷酷的他、凶狠无情的他,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低沉的语调、轻柔的嗓音,他望着她的眼睛,黑若曜石的眸子在夜色里褶褶生辉,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之前犹如噩梦的经历记忆犹新,她内心涌起惊惶,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以wen封缄,还有那双比女子更秀丽纤长的手,仿佛染了魔力一般,沿着她的曲线,抚平每一处不安和悸动,引领着她,与他融为一体。 不同于过往的霸道跋扈,他待她极其温柔,甚至是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地,他不断问她疼不疼,她简直不敢相信素来任意妄为的他竟然也有这样克制的时候,就算在他们发展的最初,他也是一味索取,从不曾将她的感受放在自己之前。。。然而今夜,一宿缱绻,他始终没有弄疼她,而是一直紧紧抱着她,一边热烈地qin、wen着她,一边细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直至气力终于倦怠,意识陷入昏沉的那一刻,她觉得脸上有隐约的潮湿,她以为是他的汗水,刚要伸手去抹,却又有更多的汗水滴落下来,她被他抱在怀里,他埋在她的颈间,嗓音近乎呜咽:“盈盈,虽然你不信——但我除了你。。。真的谁也没有。。。真的。”迷迷糊糊间,她还道自己是在做梦,只因骄傲无情如白静江,怎可能流泪?是以翌日一早,当她睁眼,发现身畔躺着的白静江,不由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脑海里掠过昨夜一些片段,却是因喝得太醉而不真切,她扶着沉重的脑袋,本能地拉起被子,往边上一缩,躲开了他伸来的手,他默默看着她的举动,却浑若无事般地微笑道:“上次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现在做早餐给你吃,包管你吃了还想再吃。” “不用了,我不饿,我今儿得去学校听讲座,已经迟了。”莫盈翻身坐起,避开了白静江揽向她腰际的手,利落地穿好衣服,进了洗漱间打理一番,出来的时候只见白静江倚在门边,头发湿漉漉地,穿一件白色浴袍,刚刚沐浴完毕的他脸上透着一抹异样的血色:“陪我吃了早餐再走。” 这一句,他没有用问句,而是肯定句,不容置疑的语气,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僵持半晌,她率先打破沉默:“我说了,我不饿。。。我先回家了。”说罢转身就走,他一个箭步拦在她跟前,堵住她的去路,将她圈在墙壁与自己的臂弯之间:“但我饿了,如果你实在不饿,也可以陪我吃。” 莫盈冷冷地看着白静江——他永远如此,但凡他想要做的,不管你想不想,他都要你按照他的规矩行动,这种不由分说的霸道与他风度体贴的外表全然不符,几乎是一种融于骨髓的与生俱来,带着唯有征服者才有的盛势凌人。 你跟他来硬的,来软的,都没用。 莫盈无声的抗议令白静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蓦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说话。” “我说了,你会听吗?你想听吗?”莫盈看了白静江一眼,又别过头去,笑地自嘲:“你不会的。。。所以,我说了也是白说,何必浪费口舌。”白静江凝视莫盈,欲言又止,半晌轻轻叹口气:“对不起,盈盈,我知道是我不对,让你遇上这些事是我不对,上次上上次也全是我不对。。。但我有我逼不得已的理由,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其实无论是姜敏琪还是金芙蓉,她们和我之间并非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借口,前世听过无数次的男人专属的谎言再一次在耳边打响,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那里很黑,很冷,很孤单。 也很讽刺。 人犯错不可避免,但若是犯同样的错,便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纯属咎由自取。 “其实,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将来打算,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没有责怪你的资格和立场,须知你我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金钱利益交易。”莫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正如你所言‘我是你买下的女人’,这话听着虽伤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我想过了,我把钱还给你,房契也还你,当然钱我已用掉了一部分,不过相信白公子不会介意给女友一些零花钱,剩下的,全部还你,我们就此两清,这样可以吗?” 白静江的脸色突然难看至极,盯着莫盈的目光,陌生的仿佛是不认识她的样子:“我的钱、我的人,你都是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盈盈,我在你心里,究竟就只有这么一点地位。”莫盈一声不吭,白静江自嘲地笑了,表情渐渐冷下来:“即便我这样求你,你仍不愿听我的解释,不愿相信我也有苦衷,不愿承认我对你的感情?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晚上你和谁在一起?你和谁在公园里幽会?你和谁在饭馆里吃面喝酒?深更半夜又是谁抱你回家?!”莫盈咬chun,低声道:“我累了,不想跟你吵架,我现在只想回家。。。你就让我走吧。”白静江看着莫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暗哑,脸色也带了一丝疲惫:“我要是现在让你出了这个门,你的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静江,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你何必跟我过不去。”莫盈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你已订婚,不日就要结婚,且另纳妾室。。。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算是我求你了。。。。行不行?”这是第一次,莫盈放下自己的倔强,收起所有尖锐的棱角,面对面向白静江恳求,白静江的笑容有着淡淡的勉强,仿佛是早有预料,喃喃道:“我就知道,昨晚对你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是不是?不管我再怎么做怎样努力挽回。。。都挽回不了了,是不是?!”莫盈不出声,只是垂着头,白静江看着她,面上平静如水,只是眼神的波澜仍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莫盈,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可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莫盈终于抬起头来,对上白静江的眸子,鼓足毕生勇气凝出一朵无懈可击的微笑:“白静江,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了。” 白静江定定看了莫盈半晌,突然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枪,指着莫盈的脑袋,慢慢地道:“你再说一遍。”莫盈呆住,只听得白静江一字字重复道:“你再说一遍。” 第81章 道是无情(三) 枪声响起的时候,鲁三是反应最快的:“小楼,去叫牛医生来!”小楼慌忙飞也似地冲出大门,鲁三一摞袖子便要冲上楼去,却被鲁梅拦住:“你给我站住!这事儿轮不到你管!”鲁三瞪大眼:“阿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让公子闹事儿?你要吃醋也不挑这会儿!” 鲁梅青了一张脸:“你丫的少在老娘面前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楼上出不了事儿,谁也不许上去!”就在鲁三狐疑的档儿,楼上砰砰砰又响了几声,鲁三一掌摸脑门,叫道:“完了,六发都打完了。”鲁梅却冷笑:“以白公子的枪法,一枪还不足以解决那小丫头?别开玩笑了!”鲁三气道:“其实你巴不得公子把她给毙了!这才拦我!但你有无想过,若那丫头真有个闪失,公子以后能好过?”鲁梅脸色一僵,继而哼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一个小丫头算什么。” 当小楼带着牛医生赶到的时候,鲁三正要撞门,鲁梅却倚着楼梯扶手冷眼旁观,鲁三忍不住冲鲁梅火道:“备用钥匙再不拿来,我可管不了你的花梨木!”话音未落,门却突然开了,白静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牛医生一个箭步冲过去,举起巴掌就拍到白静江的脑门上,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犯什么神经?!你真想弄死她是不是!” 白静江恍若未闻,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鲁三忙跟了上去,牛大望着白静江的背影,恨恨一跺脚,转身冲进卧室,只见莫盈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索性并未伤着。小楼指着一面墙上被子弹打出的一个深窟窿,对牛大道:“六发子弹全在这里了。”牛大骂了句混球,跟着又长长叹了口气。 待莫盈苏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牛大坐在桌前挑拣草药,见她醒了,忙探身过来,掌心覆在她的额头上:“谢天谢地,这烧终于退啦!我真怕再烧下去,可得烧坏你的脑子!”莫盈任凭牛大絮絮叨叨,一直沉默无言,该喝药喝药,该睡觉睡觉,在家静养了一个礼拜,到底年轻,恢复得快,牛大见莫盈无大碍,留下一堆中药便走了,这日莫盈收拾课本,准备第二天去学校报道,回头看见白静江站在房门口,一身白西装在正午阳光下雪亮得刺目,她不由转过眼去:“你还来做什么?”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白静江站在门口不动,隔着一米的距离望着莫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长久地走下去。。。我曾以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相信我,我就可以把握住我们的将来。”莫盈看着白静江,他的脸色不太好,像是极累的样子,她知道最近白帮发生了一些棘手事,便道:“我们本是不同的人。。。现在不过是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精美的丝绒盒子,递过去:“我正在找房子,等找到了我就会搬出去,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买的,我不会带走,但这一件太贵重,我必须qin手还给你。” 白静江盯着盒子不做声,半晌道:“这条钻石项链,若不是戴在你的脖子上,又岂能戴在别人的脖子上。。。我送出手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如果你执意不要,就把它扔掉好了。”莫盈蹙眉:“既是你母亲的遗物,怎能轻易扔掉,你别说气话了,还是拿回去吧。”白静江轻笑:“项链可以奉还,那感情呢?时光呢?也都可以奉还吗?”莫盈握着盒子的指节微微泛白,勉强笑道:“如果我说我原谅你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不再恨我?不管我们有过多少愉快或是不愉快,一旦分开,就应该忘记,各自向前看,是不是?” “qin眼所见的,未必是真相的全部。”白静江凝视莫盈,缓缓道:“你确定,这是你最终的决定?这当真是你所想要的结果?你对我,完完全全没有一丁点留恋?”莫盈迟疑一下,仍是点了点头。白静江倒退一步,秀雅的面容扬起微笑:“盈盈,我怎会爱上像你这样狠心的女孩子?” 白静江走了,没有带走项链,两天后,小楼送来房契文书,白静江已正式将莫宅转至莫盈名下,另附赠一张十万鹰洋的支票,就像是分手费一样。 莫盈收了下来,开始恢复学生生涯,校园里没太多变化,高等学府里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图书馆永远人满为患,设计系的教授们将专业课抓得极牢,三天一小考,五天一测验,忙得莫盈团团转,渐渐少想心事,如此迎来了十月金秋,一封烫金请帖送到了她的手里,打开一看,乃是穆家的满月宴会。 事实上穆帅两月前已班师回朝,然而穆家小少爷一直病弱不断,直至最近才稳定下来,因此虽说是满月宴,但实际上则是早已过了满月的冲喜宴。 莫盈随手将请帖搁在茶几上,拿起一本意大利时装杂志翻起来,她对宴会本没有兴趣,但穆世勋执意叫她同去,也不知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穆世勋的提议她一般不会拒绝,也很少过问原因,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近来日子变得平静且平淡,她除了上课就是和穆世勋一起打枪骑马,穆世勋教人极其认真严格,一点点动作不规范都必须重头来过,她学得很累,但进步神速,所谓名师出高徒分毫不假,而每逢她表现出彩,穆世勋就会给她放假,甚至带她出去玩,有时去穆家的别墅,有时去公共场所,周围对他们这一组合窃窃私语的不在少数,然而穆世勋正襟危坐,莫盈旁若无人,看官们纵好奇得不行,却无一敢上前打扰。 白静江也没再出现过。偶尔听穆世勋提及,说白静江最近很是焦头烂额,白帮内部公然分裂,三分之一支持白静江,三分之一袖手旁观,剩下三分之一极力声讨、控诉白静江残害兄弟谋夺帮主之位的罪名,且宣称已掌握一定证据,要叔公辈们出面,进行大会审判。 莫盈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喝茶。 “白帮行事,拔刀见血,倘若白静江过不了大会审判这一关,虽有白老爷子和姜厅长的担保,要不了白静江的命,但缺胳膊断腿的总是免不了的。。。”穆世勋看着莫盈,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莫盈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沾一沾嘴角的茶渍:“我是一个他得意时跟了他,他失意时离开他的女人,我有资格担心他么?换做你是他,你会需要我的担心吗?”穆世勋目光一闪,欲言又止,莫盈站起来:“我先回去了。”穆世勋也站起来:“我送你。”莫盈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穆世勋停住脚步,莫盈又转身道:“明天满月宴,白静江也会去吧?”穆世勋顿了顿,道:“那是自然,qin事不在人事在,白静江的请帖总是少不了的。”莫盈点点头,便走了,穆世勋从二楼窗口望下去,只见莫盈上了一辆黄包车,车轮转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将她的长发往后吹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下巴,米色的百褶裙像是一道清爽明丽的风景线,在他的视野里,慢慢远去。 莫盈回到家,先做完作业,又把下周要上的功课预习了一遍,设计学的科目需要大量参考书,第二日正是周五,书局有新书到货,她上完课便上书局选了一堆参考书,留下地址,吩咐店员送到家里,然后想起家里余款不多,她便跑到瑞士洋行取钱,正见告示板上贴有洋行行政部实习生的招聘启示,不由心中一动,当即填写应征资料,被安排在周一下午面试,面试官是个中年瑞士妇女,名叫克丽丝,操着一口德国口音的英文问了莫盈几个问题,莫盈皆对答如流,最后克丽丝说:“莫小姐,我对你非常满意,只是你身为我们洋行的客户,却在我们洋行实习,这未免有些不太妥当。”莫盈微笑道:“行政部处理的都是洋行内部职员的行政业务,并不掌管客户资料,我不认为有何冲突。”克丽丝点点头,道:“无论如何我还须问过格雷森行长才行,你等通知吧。”莫盈于是退了出来,看看表已经四点半,便回家打扮梳洗,七点整穆世勋的车已停在门口,莫盈出门的时候,穆世勋正下车来,抬头一个照面,穆世勋不由淡淡一笑:“莫小姐真给世勋面子。” 莫盈今夜梳了个高挑的发髻,挑了几缕发丝在鬓旁,身穿一袭宝蓝色束腰小礼裙,白丝绒小坎肩,脚蹬一双银色细高跟鞋,化着相宜的淡妆,眼影部分则以透明彩晶粒子打底,回眸之间,真正顾盼生辉;而穆世勋也难得的没穿戎装,一身铁灰色西服,外罩黑色呢大衣。 这还是穆世勋第一次在莫盈面前穿西服,俩人相偕走进穆公馆大堂的时候,莫盈不禁看了穆世勋一眼,只觉穆世勋还是穿戎装更好看些。 今晚穆公馆完全是西式布置,楼上楼下大抵一共摆了四十几桌,将宽敞的空间填得十分圆满,白衫黑裤的侍者穿梭其中,大厅正中的餐台上,一只银盘拖着一只半人高的奶油大蛋糕,插着生日快乐的名牌:穆衍。 “哎哟哟,我的救星来了!”率先跳过来打招呼的是方安琪,一手勾住莫盈的胳膊,一手指着钢琴道:“琴师临时有事儿来不了,我缺个伴奏,莫盈,你帮我吧!”穆世勋依西式礼仪,退后一步,让女士们先行,自己转到宾客中打招呼,莫盈则被方安琪拽着来到琴边,问道:“你要拉什么曲子?”方安琪指着乐谱道:“勃拉姆斯《g大调第一小提琴鸣奏曲》第一乐章《雨之曲》。”莫盈纳闷:“今晚的场合不是更合适奏一曲《欢乐颂》吗?”方安琪嘟囔道:“今晚有太多不合适了,多一首不合适的曲子也没什么吧!瞧那边!”莫盈顺着方安琪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白静江手持酒杯倚墙而立,身边是姜敏琪和金芙蓉,二女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倘若不是知道其中的关系,倒是一副男才女貌的靓景。 莫盈的目光望向白静江的时候,白静江也刚好往这边望来,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均是一怔。 近一月不见,白静江清减了,但他本就生得秀雅,一旦清减,反而更显出那份浊世翩翩的气质,而莫盈最近吃得多睡得沉,倒是比之前丰腴了,原先瘦弱的线条如今恰到好处地趋于柔和,令人观之益发赏心悦目。 白静江目光灼灼地看了莫盈片刻,突然掉转头,与姜、金二女攀谈起来。 “哇,也不过来打个招呼!”方安琪见状,更加不悦:“横着我们是过期的前女友,那边是时尚的新欢?中国人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原来都是真的!啊。。。真叫人受不了了!” “《雨之曲》就《雨之曲》吧!”莫盈打断方安琪,拉着她来到后台,关起门来:“这首我常弹地,你预演一遍,让我熟悉一下你的节奏就行。” 半个小时后,宾客齐聚一堂,穆大帅偕两位夫人登场,说了一番感谢各位来宾光临的场面话,而后穆小少爷便被抱了出来,穆帅接过长孙,乐呵呵道:“我们衍儿长大之后,一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军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莫盈与方安琪从后台出来,正见这一幕,此刻站在穆帅身边的,正是四少夫妇,四少奶奶看着穆帅的眼神流露一丝不安,四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莫盈随方安琪上台,与四少擦肩而过,四少乍然看见莫盈,顿时一呆。 “各位来宾,在下方安琪,与莫盈小姐一起,为大家助兴,在此献上一首小提琴钢琴合奏!”方安琪完全的洋派风范,登台自我介绍完毕,便摆好pose,冲莫盈挤一挤眼,莫盈踏前一步,正见主桌上唰唰数道目光投向自己,穆世棠显然很惊讶,穆心慈的表情却很严厉,而穆世勋,却很平静地注视着她,只有廖云珠不曾留意台上,光顾着朝白静江的方向看。另一边,白静江与姜、金二女共坐一桌,低头说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台上的动静。 方安琪到底是得过国际大奖的首席,技艺娴熟自如,一首《雨之曲》抒情柔缓之余充满蓬勃激情,配合莫盈行云流水的钢琴伴奏,将几段薄如蝉翼的高难度转折部分演绎得十分完美,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莫盈随方安琪鞠躬谢礼,下台的时候只闻四周小声议论,在场者认识方安琪的不少,但大都不认得莫盈,乐队奏响华尔兹,有几个军官上前来请莫盈跳舞,莫盈婉言谢绝,然后穆世勋便过来了。 “头一支舞,自然是我的。”众目睽睽之下,穆世勋带着莫盈滑下舞池,莫盈以微笑抵挡四面八方射来的犹如利刃的目光,尚有心情同穆世勋调侃:“待跳完了舞,是不是就该带我上楼去休息休息了?”穆世勋搂着莫盈的腰,靠的近了,她身上的香气便钻进他的呼吸里去,他闻着她的味道,慢慢道:“转得头都晕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的。”莫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怕你还来不及关门,就有人要持枪冲进来,防止我们做坏事了。”穆世勋的嘴角也带上一丝笑意:“真是那样的话,做起坏事来才够刺激。” 第82章 道是无情(四) 在外人眼里,穆世勋一向不苟言笑,正经地近乎苛刻,如此时此刻般柔和浅笑的表情真真从未有过,平日跟随穆世勋的军官们简直看傻了眼,一帮人围着韩作校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包打听莫盈的来历,韩作校面对千夫所指,憋得两腮通红汗如雨下,坚持宁死不吐半个字,军官们没辙,又转向郑副官敲边鼓,郑副官可比韩作校硬气,两眼一瞪,地在颈间比划一下,军官们就立刻老实了,只是仍盯着莫盈猛瞧。 一曲毕,莫盈便躲开人群,独自往花园去了。这时,穆世棠站起来,走向穆世勋,也不知兄弟俩说了什么,只见穆世勋点了点头,穆世棠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那边厢,四少将儿子交给保姆,带着四少奶奶一桌桌敬酒,敬到二少和三少这里时,四少伸手按了按二少的肩膀,道:“二哥,今晚是衍儿的好日子,你冷静一些。”二少看着四少,文不对题地道:“你现在可是能屈能伸了,抑或你已完全不记得从前,横竖不过一年光景。。。想想真叫人心寒。”四少沉默一忽儿,道:“二哥说我没有良心,我听得懂,但是二哥,我不能辜负的只能有一人,我既然已经辜负了她,试问我又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选择?” “这话倒是不错,至少比三弟说的话像个样子。”二少冷冷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四少皱了皱眉,道:“三哥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信三哥的理由。”二少怔了怔,笑道:“好好,到底是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与我这等纨绔兄弟的浅薄见解究竟不同。”说罢仰头咕咚饮下一杯酒,末了叹口气:“三弟,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若是个有良心的,就莫再害她。。。如今她孤身一人,已是谁都没有的了,就连曾经口口声声娶她进门的四弟,也把她给忘了。”四少脸色蓦地一白,半晌道:“二哥你身子才利索些,还是别沾酒了,以免对伤口不好。”二少嗤笑:“你是怕我酒后吐真言吧?!放心,辛颦跟前,我半个字不会露,你将永远是一个完美丈夫和父qin,且问心无愧。”四少神情黯然,沉默不语。二少转向三少,道:“我若要带她走,你可会拦我?” “不会。”三少看着二少,道:“但我很肯定,她是不会跟你走的,因为她是莫盈,不是莫小棉。”二少的脸色微变,但闻三少又道:“二哥,任凭她长得再像她母亲,她也不是她母亲。。。你如此纠缠不放,极力反对她与别人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她母亲的遗愿而照顾她,还是想要她成为她母亲的替代品,满足你自己的私心?”四少听得呆住,愣愣地看着二少,不敢置信道:“二哥,你。。。你怎能有这样的心思?”二少面容僵住,盯了三少一眼,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留下四少与三少面面相觑。 “三哥。。。我。。。”四少欲言又止,抬眼见四少奶奶往这边过来,只得忍住不发,三少始终神情自若,向四少和四少奶奶道了恭喜,干了杯中酒,方才起身走开。四少在席上坐了片刻,对妻子笑道:“我觉得有些胸闷,出去透口风,一会儿你记得给衍儿吃药。”四少奶奶温柔答应,帮四少穿上外套,四少穿过厅堂,往花园方向而行。 一旁,白静江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这一幕,纤尘不染的雪白袖口下,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酒杯,轻轻摇晃,凑到chun边,先是闻一闻,随后浅抿一口,身畔姜敏琪问:“可是好酒?”白静江微笑:“有美在侧,何愁佳酿?我早已不知酒味,只是驴饮罢了。”金芙蓉嗔道:“瞧这张嘴,又掉书包,有时候真分不清他究竟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姜敏琪瞅着白静江,眼角满是笑意:“且不管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我只知世上只得一个白公子。”白静江但笑不语,掏出烟盒,对身侧两位女伴歉意失陪,信步踱到花厅外雨廊之下,点上一根烟,不一会儿小楼迎上来,在白静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白静江淡淡一笑,将烟头摁灭。 屋内歌舞升平,灯火辉煌,花园里繁星点点,火树银花,又是另一幅光景。 四少踏进花园的时候,正见莫盈坐在秋千长椅上,抬头望天,脚边大朵山茶绽放,雪白的花苞在清冷的夜里,聘聘婷婷,洁玉无瑕。 “夜里凉,怎么穿得这样少。”四少走过去,在莫盈身边坐了,脱下外套给莫盈披上,莫盈拢了拢毛茸茸的衣领,往掌心里哈口气,搓一搓:“白日里还热得我冒汗呢,哪里想到昼夜温差能那么大。”四少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再见你,第一句谈的是天气。”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莫盈看着穆世铮,目光温和:“四少,你都还好吗?” 好?不好?四少突然一阵心神恍惚,这如箭的光阴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掠而过。 最初的时候,是他先看见她、爱上她,幸运的是,她对他也是一样,于是他们两情相悦,火速坠入爱河,立下无数海誓山盟,热恋的日子犹如*一般炽热燃烧,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任凭无度挥霍的青春岁月,为了爱情二字能够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热血年代。 头顶是纯净夜空,朗朗皎月,被一只只小灯笼点亮的树下,少女的容颜一如往昔的清丽明媚。 穆世铮看着此时此刻的莫盈,就仿佛仍是当时她冲着他浅笑靥靥的样子,他本能地伸手过去,想要像从前一般,将她的小手捂在自己怀里,使劲儿揉着,然后他们便会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儿,在彼此的依偎中甜蜜,然而,莫盈的眼里却浮现一丝疑惑,故作不经意地将手缩进外套兜,又开口道:“四少清减了许多。” 穆世铮怔了怔,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下。 他怎么忘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大不同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不由遥想从前的他,少年得志、趾高气昂,总是自信满满地以为可以改变未来,凡事可以重新来过,结果临到头才发觉,什么都抵不过命运大神的操控,人生经不起一丁点错失,只因一朝擦肩,再见即是路人,就像今时今夕,他不再是她认识的穆世铮,她也不再是他认识的莫盈,爱情的誓言最终化作了泡沫,他没能护住她,她也没能等到他,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各自与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如今他终于回来,确是另一个他,以别人的丈夫和父qin的身份;而她,则挽着他三哥的臂膀,出现在他儿子的满月宴上。 仍然弹得一手好钢琴,仍然是顾盼神飞的佳人,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再也回不去,再也不会有,无论曾经。。。如何深爱过。 手有些冷得发僵,四少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心里有一丝叹息随着呵出的白雾慢慢消失在迷离的夜里,身畔的女孩子近在咫尺却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变了很多。”他看着她,轻轻道:“小盈,你也变了很多。” 莫盈点点头,感慨地叹口气。仿佛弹指间的功夫,眼前的青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往日的风风火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泰然,以前的他是他们三兄弟之中最活泼好动的一个,但现在的他看着却像是最老成持重少言寡语的一个,与传言无二,她注意到他左腿的僵硬,心中不禁深深惋惜,未想他不以为意,主动提道:“一开始不习惯假肢,日子久了也还好,横竖丢一条腿总比丢一条命强。”顿一顿,又道:“幸亏当时有三哥在,否则我一个人死不要紧,连累大部队打败仗就罪不可赦了。。。只可惜了跟着我的那班兄弟,我对不起他们。” 关于那场仗,莫盈听过一些,前线非常时期,四少不顾既定战略,带先锋突袭对方,结果落入敌军圈套,若非三少机敏应变,及时设法解围,只怕非但四少全军覆没,穆军最终也免不了吃败仗。 然而,四少虽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一条腿,高位截肢,终身残疾,以后他再不能上战场,再不能鲜衣怒马侧帽风流,年纪轻轻出师未捷却壮志已断,他不为自己难过,只为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内疚自责。 “我虽没有上过前线打过仗,我甚至难以想象战场的残酷无情,但我希望四少。。。不要消沉——”莫盈想了很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最终满怀诚恳道:“你可以为朋友为兄弟难过伤心后悔自责,但请你不要消沉,不要对自己说放弃。。。作为一个将领,你履行了你的职责,你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作战,你从未退缩,然而战场上变数万化,试问哪个将士不曾被迷惑,不曾犯过错?你已付出错误的代价,如今你虽不能再打仗,但你亦有你可为之事。” “我不知我还能做什么?”四少盯着自己的双手,怔怔道:“我每夜都看见他们的脸,染血的脸,那么年轻那么稚气,一个个连二十岁都不到,家乡父老都在等他们回去,却因我一个人的冲动鲁莽而使得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 “这些噩梦不算什么。”莫盈伸手过去,覆住了穆世铮的手,紧紧一握:“我也并不是叫你忘记他们,你也不可能忘得了他们,既然忘不了,那不如不忘,不如记住他们,面对他们,从心里接受他们。” 穆世铮惊讶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孩子仿佛不是记忆里天真无邪的样子,此刻的她,从容、淡定、坚强、聪慧,她凝视着他的眼,静静地道: “你觉得死了的他们更痛苦,还是活下来的你更痛苦?死了的人,灰飞烟灭,无知无觉;但活着的人,则不得不背负压力和重担,就是千辛万苦也必须忍耐。。。而你——正因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你才要代替他们走下去,怀着负罪羞愧的心,更积极更坚强地走下去,每一天,努力仰望明天的苍穹——这便是你所能做的,对他们失落的人生的补偿。” 穆世铮心中大震,刹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自打他被截肢,人人待他小心翼翼,生怕他想不开,就连一贯严厉的父qin,也只是长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他什么;母亲成日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却在背地里落泪,责怪父qin将好好的一个儿子送到前线,结果成了残废;辛颦逆来顺受,温良恭让,半字不提前线战事,只叫他忘记过去,一旦看见他发呆,便将孩子抱来,分散他的注意。 唯有莫盈,叫他记得。 她叫他接纳自己的错误并记得自己的错误,然后,背负着自己的错误,加上那些战友的份一起,好好地生活。 这个女孩子,似曾相识,又似从未相识,这种奇怪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令穆世铮不由疑惑,但穆世铮已非过去的穆世铮,纵然疑惑,也懂得要适时将一些疑惑压在心底,一个人不必知道另一个人全部秘密,只不过,原以为失去她,是他心底一大遗憾,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穆世铮定了定神,站起身来。 “小盈,回来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穆世铮走开两步,深吸一口气,又转过身来:“我在前线的那段日子,多亏有辛颦不离不弃,我之前对她不起,现在、以后,我想尽力补偿他们母子。”莫盈颔首道:“这是四少的福气,也是四少奶奶的福气。”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欲言又止,莫盈见状,温声道:“四少,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不要紧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你亏欠的,是你的小盈,不是现在的莫盈。然而穆世铮并不晓得这些,他望着莫盈的眼神充满挣扎、犹豫:“小盈,我曾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娶你进门,一辈子照顾你爱护你,结果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亏欠你的地方。。。这辈子是我没能做到,是我对你不起。”莫盈微笑:“我现在过得很好,四少劫后余生,凡事也应看开才是。”穆世铮望着莫盈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其实你早已不爱我了,是不是?”莫盈先是一怔,随后道:“是。”穆世铮不禁失笑:“确认地这么快,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狠心的女孩子。”莫盈也失笑:“呀,我如今的坏名声,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样。”穆世铮仿佛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缓缓道:“小盈,在前线的时候,是辛颦的照料让我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当我被炮弹击中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你一面。”莫盈闻言略有动容,却避开了四少的视线,看向花坛:“这些我都记住了,四少还有话么?”穆世铮迟疑一下,终是问道:“你与我三哥。。。究竟是不是真的?”莫盈顿一顿,道:“你想知道,何不问三少?” “我是想听三哥qin口告诉我,但又怕三哥告诉我这是事实。”穆世铮自嘲道:“我虽对二哥放了大话,道我没有资格干涉你的选择,但你若选了三哥,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说着又叹口气:“小盈,请原谅我,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无话可说,但是三哥。。。他毕竟是我三哥。” 莫盈沉默半晌,道:“假如我说这就是真的,我确实是爱上三少了,你当如何?”穆世铮瞬间睁大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只能离开北都了。”莫盈问:“你要去哪里?”穆世勋道:“我如今腿脚不便,不能再回军校,便有了出洋深造的念头,而辛颦一直不愿衍儿从军,但衍儿若是留在穆家,一定会遵循父qin安排从军打仗。。。所以,我会带他们母子一起走。”莫盈又问:“你可还会再回来?”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声音很低:“我也不知。。。你会希望我回来吗?”莫盈慢慢转过头去,片刻道:“我只希望,不管你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好。”穆世铮怔怔地凝视着莫盈,闻言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莫盈却已经站起身来,将外套递了回去:“四少,今夜一别,各自保重了。” 穆世铮默默接过外套,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首道:“小盈,谢谢你,我会好好地活着。。。你也是。”莫盈没有出声挽留,只看着穆世铮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门槛,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啪啪啪。’背后有人鼓掌,莫盈一惊,转过身去,但见一个中年大胡子,站在不远处,嘿嘿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姑娘!”话音未落,莫盈只觉耳畔风声呼呼,她之前受过穆世勋一些训练,此刻反应奇快,立马低头避过一击,伸手就是一拳,对方是个年轻卫戎,一张白脸被她打中,顿时红了一大块,愤愤骂了声臭娘们儿,跟着又扑了过来,莫盈就地一滚,同时从皮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那是穆世勋送她防身用的,莫盈抬手就是一枪,毫不犹豫地射向袭击自己的卫戎,这时背后一凉,莫盈未及回头,已被一管枪口抵住后脑勺:“不愧是三少看上的女人,真有胆色。”莫盈喘了口气,道:“你是谁?”大胡子道:“小丫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罢一脚踢掉莫盈的枪,将莫盈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宴会正厅而去。 此时此刻,满月宴正值酒酣耳热之时,穆宗淳坐在首席,满意地看着两位夫人逗弄小孙子,冷不防闻谁大喝一声:“大帅,张基重在此鸣冤!”众人霎时寂静,只见一个大胡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一个女孩子扔在地毯上,声如洪钟道:“恳请大帅给基重做主!” 穆宗淳面色不变,只略皱了皱眉头,穆心慈率先站起发话:“张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却被穆宗淳止住:“基重,大好的日子,你不喝酒抗个女孩子来干嘛?”穆宗淳示意穆心慈退下,自己站起来,绕过桌子,看了地上一眼,道:“咦,这位小姐不是老三带来的女伴?”此时穆世勋已穿过围观人群,将莫盈扶起,莫盈双膝酸软,抬头见穆世勋剑眉紧蹙,神色焦急地在她身上打量,忙低声道:“花园里那一枪是我发的,我没伤着。”穆世勋点点头,方才他听得院子有枪声响起,冲过去时只见一个受伤的卫戎倒在地上,旁边是莫盈的手袋,穆世勋唯恐莫盈受伤,至此才放下心来,他抓着莫盈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满脸戒备地盯着张基重。 穆世勋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穆宗淳的眼里,这时张基重大掌一挥,指着穆世勋喝道:“大帅,三少乃是杀死我的侄子张茂的凶手!而这丫头就是人证!求大帅明鉴,还我侄子一个公道!” 第83章 顶罪(一) 晚间起了风,佣人们将落地窗子一扇扇关好,偌大穆公馆在一场堪比闹剧的满月宴散场之后,陡然显得空旷而冷寂。 大厅里没有人。穆氏一家子都随大帅去了书房,总管事吴妈吩咐春髻、喜娟、碧莲三个留在楼下,春髻是大丫鬟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资格也比较老成,见佣人们不留意,便悄悄问吴妈:“那个莫盈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怎得三少这样护着她?她果真是三少的女朋友?” “她怎得成了三少的女朋友了?”喜娟耳尖,闻言立马凑过来道:“四少没上前线之前,有段日子被大小姐关禁闭在家,可是我天天给四少送得饭,我听见四少同韩作校发火,说大小姐无权不让他见莫盈——她明明是四少的女朋友才对呀?!”碧莲年纪最小,眨巴眼睛,一脸好奇道:“吴妈,说起那个莫小姐,也真是奇怪了,张统领那么凶的一个人,拿枪指着她的脑袋,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二少当时就站在我旁边,我看他脸都绿了。” “嘴碎的小妮子,有完没完?还不快给我闭上!”吴妈一只肥掌子伸来,在三人头上各赏了一记爆栗,三人齐齐痛呼:“吴妈!”吴妈盯着一帮佣人们退了,这才板着脸训道:“敢情是平日里待你们太和气,你们便越发不紧着规矩了!我告诉你们,以后不许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若是让我再听见一回,贬你们下去做帮佣是小事儿,仔细我剥了你们的皮再赶你们出去!别以为我是在唬你们玩儿,夫人们没空管这些闲事儿,大小姐让我吴妈负责教管下人,我就不能不替大小姐把好这家里的关!”三人摸着脑袋听训,唯唯诺诺地应了。 吴妈骂了一顿,见天色渐晚,便吩咐春髻、喜娟核点礼单,将礼物分类并送到后院库房里,另问碧莲:“客人们全都走了?”碧莲答:“都走了。”吴妈点点头:“宴上闹了这么一出,大夫人都没吃什么,她胃不好,这会儿只怕又要不舒服了,我给她熬碗奶粥去,你上书房门口候着,以免里头吩咐茶水,记着,不许其他佣人们接近。”碧莲答应了,吴妈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叮嘱道:“不管你在门外听见什么,记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别学春髻喜娟她们顺嘴滑舌——懂么?”碧莲忙不迭答应,吴妈这才去了。 二楼书房里,穆宗淳坐在书桌后,面前分别站着张基重、三少、莫盈,门边,四少和二少并肩而立。 穆心慈则站在穆宗淳身边,按照穆宗淳的喜好,往紫金镂空铜香炉里,加上二两半分安怡香。 淡淡的香气渐渐溢满一室,沁入肺腑的刹那令人心旷神怡,穆宗淳背靠太师椅,两指搭着扶手,锐利如刃的视线往眼前一张张面孔扫去,半晌不发一言,然而那股子由内而外流露出来的威严,便在这一片沉默中压迫得众人不禁垂眉敛容,心中暗暗忐忑起来,就是前一刻踏进书房时仍怒火汹汹的张基重也住了嘴,枪支收进了枪套里,只一双眼珠子死瞪着三少不放——反观三少,此刻他虽放开了莫盈的手,但仍将莫盈护在身后,对一旁张基重的虎视眈眈置若罔闻,下巴微扬,坦然迎上穆宗淳的审视。 相对于三少的淡定,四少浓眉深锁,神情略显紧张;至于二少更不掩焦急,自上楼便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莫盈;穆心慈瞅瞅二少又瞅瞅四少,最后瞟一眼被三少护着的莫盈,心里一股压抑许久的怨气便‘腾’地蹿上来,满心懊悔当初听了三少的话,留下这个祸害,以至于今日让张基重钻了空子,利用她来搞内讧。 穆心慈看着张基重,不禁暗暗咬牙,这厮卖得什么关子,三少不会不清楚,自己更是心知肚明——那张茂虽是张基重的侄子,却是远房亲戚,年过二十方才进城投靠张家,与张基重的关系并不亲厚,而张基重又势力得很,根本瞧不起穷亲戚,就是碍着亲戚一场的面子,招了张茂入伍,赏他一碗饭吃,张茂为人机灵懂钻营,做了几年便借着张基重的名头慢慢升上去,被派到四少身边做副官,级别虽不高,但张茂在军中却挺能混得开,所谓人情世故便是如此,就算是张家门里的一条狗,到底还是冠着张家姓,总得给些脸面,而但凡不给脸面的,打狗便等于打主人,因此当初张茂被三少军法处决之后,唯恐张基重找三少算账,穆心慈从中很是费了一点周折,才将此事一笔盖过,传出去的消息只道张茂替四少驯马时摔伤不治,张基重人在前线,张家女眷们整日混迹牌桌不问世事,全凭穆心慈一句话,于是未等张茂乡下亲戚赶到,穆心慈便以天气转热、尸身不宜久候为由,自作主张将张茂火化下葬。 张基重得知张茂死讯之时,张茂已化成烟灰,即使心有怀疑,事后追究起来,也死无对证。 三少脾气耿直冷硬,与张基重不合已是军中皆知的事实,最初见穆心慈做足表面功夫,只道她忌惮张基重,十分不屑一顾:“谅张基重再嚣张,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狗腿子同我穆家翻脸。”然而穆心慈娓娓劝道:“虽说张茂一个狗腿子死不足惜,但如今前线吃紧,父帅仍多有依仗张基重的地方,你又何苦在这节骨眼上白送人一个借口,在父帅跟前拿捏你的不是,不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你真要对付张基重,也得从长计议,何必急于一时。”闻言,三少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则一声冷笑。彼时,张茂仗着张基重这个后台在同僚中态度嚣张,对四少却又唯唯诺诺极尽逢迎拍马之能,三少早已看不过眼;加上张茂暗中听命于穆心慈,监视他们仨兄弟,如此吃里扒外的行径更令三少为之痛恨——却不仅是痛恨张茂,更是痛恨穆心慈的目光短浅识人不清,须知那张茂毕竟姓张,一边向穆心慈汇报着,另一边,则向远在前线的张基重汇报大宅的一举一动,而这才是真正让三少对他下了杀心的缘故。 诚然,于三少而言,一个张茂死不足惜,虽不够格敲山震虎,但也算是给张基重一个下马威,否则张家还真当自己是穆军的半个主子,气焰高~涨,有恃无恐,只是,既然穆心慈拉下面皮主动开口,三少亦知她最重视父帅的看法,必是生怕届时张基重追究起来,父帅责她办事不力,难以坐镇大宅,又恐父帅发现她暗中监视胞弟们,疑她揽权心重。。。等等诸如此类不利于她的想法,三少估摸穆心慈那些纠结的小心思,未免同大姐分歧生隔阂,便顺水推舟,任由穆心慈善后,以一场意外结案。 却不料,张基重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风声,说是三少对张茂动用私刑,以至张茂枉死——竟然大摇大摆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来了。 今夜满月宴,穆公馆聚集的是整个北都最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贵宾,张基重当堂抓凶,动静闹得这样大,不用传出去已叫人看了一场笑话,这且不算,张基重手里那三个师,人数庞大不说,又多是穆军中久经考验的老部将,如今外头局势不稳,若是这会儿穆军搞军阀势力分裂,那绝对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以也难怪穆宗淳动了真气。 “前方打仗打得我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好不容易回趟家,搞个喜宴乐活一会儿,却叫你们给搅了。”穆宗淳开口,不疾不徐,脸色虽不至于难看,但沉沉的嗓音却像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在各人的心头上,分量重得令人有些喘息。张基重觊觎穆宗淳的脸色,刚要发话,却被穆宗淳伸手一止:“得了,你们谁都别急着往对方身上泼脏水——心慈,先你来说予我听听。”张基重眉头一皱,却也无法,只能把话暂时咽下。穆心慈看了三少一眼,定一定神,应道:“父帅,这本是一个误会。”张基重一听便跳起来叫道:“哈?误会?我侄子都死了这还叫误会?大小姐,天地良心啊!”穆心慈道:“张统领,不知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兴许是误传,张茂之死纯属意外。。。”张基重闻言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大小姐,都这会儿了咱还打哑谜就没意思了不是?我既然敢登门讨公道,就决不会无凭无据地含血喷人!” 穆心慈面色微变,欲言又止。张基重眼风一扫,飘向三少:“张茂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骑马却是一流,只因他刚到我家时,成天游手好闲,唯一活计便是替我家的小子驯马玩儿,虽说后来跟了四少当副官,驯马技术上有所生疏,却也不至于轻易就摔断了脖子。。。大小姐,我可是找人查过的,如今虽说张茂被火化了没法儿验尸,但我手里倒有个人证,据说张茂死的那天根本没去驯马场,而是在小公馆里呆着,而后去了地牢,跟着三少也去了,结果没多久下面就传出一声枪响。。。”张基重指着莫盈:“当时地牢里关的就是这丫头,枪响之后,三少便带了这丫头上来,张茂则再没出现过,听说这丫头是四少下令关起来的,由张茂负责看守,但她最后却被三少带走了,事情显而易见——三少前去抢人,被张茂阻拦,结果三少就杀了张茂!” 室内先是沉默一瞬,跟着穆心慈便问道:“张统领所说的人证是?”张基重挑眉:“也不必瞒着大小姐,我手里的人证便是一直在小公馆里伺候的张妈,那婆娘胆子小,我吓吓她她就病了,如今正在我府上养病呢,若不是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我今晚定是带她一块儿过来对质的。”穆心慈心中一惊,张妈正是当时按她的吩咐给莫盈投毒的那个下人,事发之后便被她遣回远在南方的老乡,竟叫张基重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张基重瞅瞅穆心慈已有些难看的脸色,眯了眯眼,转向三少,语气颇为嘲讽道:“像三少这样顶天立地的军人,不是敢做,却不敢当吧?” 无视穆心慈使来的眼色,三少眉峰略扬,冷冷开口:“便是我杀了张茂,又怎样?”张基重瞧着三少那副惯有的倨傲模样,咬牙道:“好啊,你总算是认了!”三少颔首道:“就是你方才直接问我,我也是会认的。”张基重气得眼都红了,穆心慈看着穆宗淳益发沉下去的面色,心念电转间,看向三少身后的莫盈,状若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张统领还请稍安勿躁,此中确是另有隐情,起先为着大家面子上好看,也是因张茂已死,是以索性揭过不提——事实上,张茂于莫小姐关押期间欲行不轨,三弟规劝无效才动了枪子儿,张茂没能挺过去委实遗憾。。。但这也不能全怪三弟是不是?” “大小姐,您这段子可真是编得容易啊!”张基重两眼一瞪,嚷道:“死丫头当时是四少的女人,张茂作为四少的副官,就是借他十个狗胆子他也不敢动四少的女人啊?!四少,你说句公道话,张茂是不是一直对你赤胆忠心?试问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背弃主子的事儿来?敢情他是被人公报私仇,喷血栽赃!” “栽赃?”不等四少说话,穆心慈打断道:“张统领,张茂可是您的侄子,您又是跟着父帅打拼天下的老将,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会栽赃他?” “可不就是他穆世勋!”张基重义愤填膺,指着三少喝道:“军中谁不知,你三少看我不顺眼已久!但你不服归不服,你也只管跟大帅告我去,又何必拿我侄子开刀!”张基重一张赤面越说越激动,对着穆宗淳一抱拳,大声道:“大帅,我膝下三子,两个死在战场上,一个病弱不起,我本是打算把张茂正式过继到我名下,为我传递香火,如今我后继无人,叫我如何同祖上交代啊?!” 见张基重虎目含泪,穆宗淳终于沉了脸色,抬眉看向三少,目光中多少含了责备之意,三少面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不疾不徐地道:“张统领言重了,你我于军务上时有不合虽是事实,但人命关天,我岂是滥杀无辜之辈?张茂作奸犯科,欺上瞒下,目无军纪,我处置他,乃是合情合理,并无滥用职权。”张基重冷笑:“我怎么听说,三少你是记恨我得了军需这块肥差,所以才跟我过不去?可是三少,这军需处处长的委任令乃是大帅亲自批给我的,也是我张基重半辈子戎马拼回来的地位,也许将来我得称三少一声少帅,但这也不表示你就可以不尊重我们这帮老头子了!要知道我们出来打江山的时候,三少还在襁褓里呢!” “不知张统领听了何人的信口雌黄,竟对世勋有此误会?”三少闻言剑眉一挑:“若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在张统领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还请张统领三思而后行。”张基重哼一声,对穆宗淳道:“大帅,我是个粗人,玩不来绕肠子的说法,咱直说了吧,我知三少不满我吞了军需的油水,但是大帅,我们打仗不是光靠枪支弹药拳头武艺,我们要笼络人心,笼络地方那些小军阀,不给点好处怎么行?!打天下打天下,可不是全是用打的,有时候还得用买的用贿的,否则光靠我们三十八路军,成年累月的打仗,该死多少人?谁能挺得住啊?以前我们刚出道那会儿,拼死拼活那是没办法,但若是有法子减少流血,我也不想让我的兵作无谓牺牲啊!就是没读过多少书,我也听过‘不战而却人之兵’方是兵家上策!更何况那些地方官儿就吃这套!我们既然给的起,又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单凭我们那点粮饷,还不够塞人牙缝儿的,我这才从军需里挪了点儿出来。。。是,我知道,以三少的清高自是看不惯我这下里巴人的做法,但是大帅,我这么做的目的,还不都是为了我们穆军好办事儿嘛!我们集多点人马,壮大了声势,将来才好跟南边儿姓梁的一较高下啊!” 莫盈站在三少身后,看着三少的脸色渐渐转冷,嘴角紧抿成一条线,心知这是他怒极的表现,果然,张基重才说完,三少便喝道:“如此说来,张统领之所以结党营私贪污*,反倒全是为了穆军着想才出此下策,却毫无一己私心了?真正荒谬!”三少从牙缝里挤出‘荒谬’二字,踏前一步,厉声道:“若是我军将士的棉衣变薄、军靴穿孔、粥粮减稀,寒冬腊月,你让军士们如何迎敌作战?连我军将士的生活需求都保不住,何谈扩建人马壮大声势,还与梁氏较量?!笑话!”张基重脸色一变,道:“三少借着这次胜仗功勋,不是把这季冬棉粮草的监工督职给拿下了么?如果三少疑我有二心——大帅,干脆我就将军需这块彻底让与三少,如何?” “基重,你也跟了我大半辈子了。”穆宗淳沉吟一会儿,却道:“我信你才将差事交给你,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三少闻言一怔,高声道:“父帅!”穆宗淳脸色微变,斥道:“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是谁教你的?”三少一口气堵在胸口,恨恨地盯着张基重,只得隐忍不发。穆宗淳看了三少一眼,心道儿子毕竟是年轻气盛不够城府,尚非张基重的对手,被激了两句便忘了自己先前的叮嘱,不由暗叹口气,缓一缓脸色,对张基重道:“这话题扯远了,现在我们说回你侄子,当时我们都在前线,不知情由,如今大家回来了,确得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总不能叫你侄子枉死——世铮,当初莫小姐被关在小公馆,是你指使张茂做的?”四少颔首称是,穆宗淳便蹙了眉头,暗骂一声胡闹,又问:“张茂对莫小姐有不轨之举,你可知情?” 四少看了看莫盈,沉吟一下,回道:“父帅,张茂是个酒鬼且极其好色,平日里喝多了便爱串花巷子,兼之我离开小公馆前与小盈。。。与莫小姐有过冲突,撩了不少狠话,以至于张茂认为我打算将莫小姐一辈子关在牢里,便不拿她当回事了。。。当时若非三哥及时赶到,莫小姐就被张茂糟蹋了,张茂冒犯三哥,三哥教训他,理所应该,只是枪子儿无眼,想来三哥也不是存心要张茂的命的。。。三哥,是不是?” 三少与四少对视一眼,彼此不动声色,却是心意相通,三少在四少的注目下点了头,张基重见状在一旁冷笑道:“哼,一搭一唱,好个双簧,四少啊四少,好歹我侄子跟了你几年,你居然如此昧着良心说话?难为他待你一片忠心!”四少脸色微白,只道:“张统领,我所言皆是事实。”张基重一拳打在书柜上,恨声道:“你们姓穆的一个个互相包庇,串通起来害我侄子!如今死无对证,随你们信口雌黄!真真苍天无眼!”这时穆心慈突然道:“张统领若信不过我们,何不问问当事人?”穆心慈一个眼色斜向莫盈,慢慢道:“莫小姐,不如你来说说,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茂可是对你不轨?我三弟可是为了救你,一时失手才错杀张茂?” 莫盈与穆心慈目光相交之际便已领会了对方的意思,陡然被点名说话亦是意料之中——须知此刻情景下,那张基重就算叫屈叫到穆宗淳面前,也不可能叫三少抵命,不过是借机打击三少在军中刚刚树立起来的军功威望,这才是张基重真正想要出气的地方,然而,穆心慈是绝不容许穆家利益受到一点点侵害的,若是这会儿让张基重的气焰压过三少,往后别说是军需,只怕旁的军务也要受其掣肘,那么三少四少好容易一战成名,用性命拼回来的功勋也就付诸流水一场空,一旦两个弟弟在军中落了下风,所谓一损俱损,再加上穆心慈在张茂一事上亦难辞其咎,往后在穆宗淳跟前的地位必定大打折扣,而那是穆心慈最不能容忍的。 所以,穆心慈巴不得马上找个代罪羔羊,将这把火引出去;所以,莫盈便成了穆心慈眼里最佳人选。 一边是穷凶极恶追魂索命的张基重;另一边,则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掌她生死退路的穆家。 虽恼恨穆心慈自私自利,但眼下却是一致对外的时候,莫盈心中雪亮——两权相害取其轻,且不问张基重会否再下黑手,三少若是陷入了麻烦,则更无人能保自己,此乃其一;卖了这个人情给穆心慈,便是缓解了与穆心慈之间的敌对关系,此乃其二。 其三,张基重来得蹊跷,仿佛事先安排,受人指使,至于背后那人是谁,莫盈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那人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莫盈拿定主意,便放开了三少的手,三少转头看向莫盈,目光中流露一丝疑问,莫盈不去看三少,只深吸一口气,昂首挺直了背脊,自三少背后挪步而出,三少见状脸色微变,未及阻止莫盈,便听得莫盈清脆嗓音在耳畔嗡嗡作响: “穆大小姐,其实。。。事实并非尽如大小姐所言。” “你说!”张基重闻言双眸睁大:“事实究竟是怎样?!你快说!我保你无恙!”穆心慈仍盯着莫盈,面色渐渐僵了,正欲开口救场,却听得莫盈又开口道:“事实是。。。那天我被张茂下了药,张茂欲对我不轨,我拼死反抗,拔了张茂的枪,若非三少及时赶到。。。”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语出乎众人意料:“我定是要再补上两发子弹的。” 第84章 顶罪(二) 室内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莫盈,满是惊诧不信,然而莫盈一番供词简明扼要,交待得清楚明白——她杀了张茂之后三少方才赶到,张茂之死乃是她亲手所为,与三少并无干系。 莫盈的眼角悄悄掠过穆心慈,果然在最初的讶异之后,穆心慈嘴角微弯,隐没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放你x的狗屁!”张基重率先回神,惊怒交加,瞪着莫盈眼如铜铃,大声吼道:“满嘴谎话的臭丫头!你活腻了!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你!”张基重跨前一步,就要抓莫盈的胳膊,三少飞快闪身拦在莫盈跟前,一抬手隔开张基重的巴掌,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却不知究竟是因为张基重的出言不逊还是莫盈的贸然顶罪。 “啊?当老子是三岁孩子耍?就你个女娃娃能扳倒张茂?不可能!”张基重犹自冲着莫盈叫嚣,莫盈则纹丝不动,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怎么不可能了?当时若非我被下了药,张茂如何亲近得了我?我的身手张统领也见识过了,方才在花园里,我虽被你所擒,但同样折了你的兵。。。”说到这里莫盈轻笑了声:“想来张统领对我的出身背景亦有所知,都道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光明正大一对一地上,我还未必那么轻易就输了呢。”莫盈自顾轻描淡写,并未察觉二少脸色发白,看向她的目光更充满怜惜怜爱,在场众人之中,也许只有他,最能感受到莫盈作为一个孤女,在失去了唯一赖以倚靠的母亲之后,于这纷扰尘世中苦苦挣扎求存的的辛酸艰难。 而相对于二少的怜香惜玉,张基重被个弱质女流指责以多欺少,面孔顿时涨得通红,恨不能掏出枪把儿来发上一通子弹:“死丫头,我警告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要是认了这宗罪,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 “我便是认了又如何?如今世道,难不成还真如时下报章舆论所言——只准军阀攻城略地不许百姓击鼓鸣冤了么?!”也不管坐在书桌后的穆宗淳眉峰一沉,莫盈对着张基重昂首冷笑道:“亦或者,张统领想要的并非真相,而不过只是有利于张统领个人利益的假相?!敢问张统领此番究竟是找查凶手来的,还是寻三少晦气来的?” 张基重被莫盈捅破了窗户纸,不禁恼羞成怒,然而未及他发作,但听得莫盈又抢道:“你若是找三少晦气来的,你们窝里斗自然遍地是借口,横竖不干我事;但你若是要问真相,那我便告诉你,当初三少替我遮掩也是为了替穆军遮丑,而张茂确实是死在我的手上——想那会儿我身陷牢狱,遭人暗算,险些一命呜呼,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又不幸遇上张茂那个狐假虎威人模狗样的畜生,竟敢趁人之危,强~辱于我,试问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要忍受这样的践踏?所以我趁他不备偷了他的枪,孰料一枪打死了他,怪也只怪他运气不好,关我何事?难道他一个强/bao犯仗着有穆军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逍遥法外,而我一个戏子之女便命不是命,任其折辱残害却不能自卫反抗?我倒想问问张统领身为长辈,张家家教何在?!更想问问在场各位身为穆军将领,穆军军纪何在?军法何在?!” 莫盈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句句条理分明气势逼人,直驳得张基重胸中气血翻涌,明明觉着有哪里不对却偏偏又接不上来,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室内沉静须臾,但闻穆宗淳缓缓开口:“莫小姐,你这话,可是说给我听得么?你是在指责我——治军不严,纪律不明?”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一旁穆心慈心知父亲动了怒,不由打个冷战,然而莫盈只略垂了眉目,语气仍是不卑不亢:“莫盈不敢,不过是亲身经历,如实照说,信否由人罢了。。。横竖小女子如今孤苦伶仃孑然一身,除了这条捡来的践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站在后头的四少闻言整个人一晃,被身侧的二少扶住。穆宗淳抬头看了看莫盈,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怒色:“莫小姐当真机智善辩。。。如此说来,确是我们穆家亏待了你,叫你一个小女子受了这样求诉无门的委屈,不是你欠我们一条命,而是我们欠你一份清白了。”说到最后,穆宗淳的移目看向张基重,只见张基重双拳紧握,瞪视莫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爆发的样子,穆宗淳见张基重被个小女子激将得骑虎难下,心中不由一哂,面上却挂了一副疲色,挥挥手道:“闹腾了半天,我累了,你们都出去罢,基重留下。” 三少第一个转身,拉了莫盈大步往外走,险些撞上门口端着茶盘的碧莲,四少、二少鱼贯而出,穆心慈走在最后,斜了碧莲一眼:“你杵着作甚?”碧莲垂首嗫嚅道:“吴妈在忙,便遣我过来添茶水。”穆心慈抬头望向三少拖着莫盈上楼的背影,心中暗恨,便也没注意到碧莲眼底的惊惶,挥一挥手,不耐烦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碧莲暗松口气,一溜烟跑下楼,穿过厅堂长廊,一路左拐右拐,直跑到花园小门外,正见一辆黑色老爷车摇下车窗,露出半张秀雅清俊的侧脸。 此时此刻,月上柳梢,银钩皎洁,那人转首之间,耳廓一枚钻钉在明月夜里褶褶生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堪比曜石,闪烁着幽谧的光泽,仿佛一潭静深的流水,令人难以揣测。 碧莲每次见这人,心中总是又激动又情怯,还带着小小的欢喜,三两步走到车边停下,不忘先薄施一礼,毕恭毕敬地唤一声:“白。。。白公子。” 与此同时,楼上卧室,三少将莫盈一把推了进去,反手锁上门,回身面向追来的二少四少,沉声道:“二哥,四弟,夜已深了,你们还是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四少略皱眉,正待说什么,二少已一马当先冲上前去,四少一惊,赶紧拉住二少的袖子:“二哥,有话好好说!”二少被四少拦了一下,出手便失了准头,三少侧首一避,二少的掌风堪堪擦着三少的鬓角而过。 “穆世勋,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二少眼底充血,平日里温润的面容此刻充满厌恶,大声嚷道:“你给我滚开!” “二哥,你又喝多了。”三少闻着二少身上一股酒味,忍不住斥道:“宋医生说过,你再喝下去,迟早废了。。。”二少冷冷打断道:“在我心爱的女人死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废了,现在我连她的女儿也照护不了,像我这样的废物,活着也是无用。”三少沉默一会儿,道:“莫盈并不是莫小棉。。。二哥,你这样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你说我成何体统?难道你就毫无私心?!穆世勋,论心机谋略我确不如你,但我也不是笨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少在我跟前装什么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二少气得跳起来,指着三少的鼻子,破口骂道:“她母亲临终将她托付于我,叫我好生照顾她,是我懦弱无能自顾不暇,以至于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受尽欺负。。。你以为我不知你和大姐在图谋什么?她和白静江之所以一拍两散,不就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干得好事儿?!如今她终于落在你手里了,乖乖听你的话了,你便和大姐联合起来拿她做饵,操控她逼迫她利用她,弄得她身处险境,身心交瘁。。。还有张基重那只癞皮狗,谁不知今儿张基重冲你来的?我是个不成器的,四弟也伤了,如今穆军少帅的头衔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张基重便是知道这个,才先发制人灭你气焰,叫你没那么容易坐上少帅的位子!但这一切。。。穆家的烂摊子关小盈什么事?!你们凭什么叫她出头顶罪?!” 二少越说越愤懑,连脖子根都红了:“穆世勋,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只敢拿张茂下菜,你直接冲张基重的老虎头上啊!可是你,堂堂一七尺男儿,竟然默许一个弱女子做你的挡箭牌!穆世勋,你的骄傲哪里去了?你的骨气哪里去了?我是无用,但你亦是个懦夫!” “穆世棠!”三少脸色忽青忽白,双拳紧握,厉喝道:“你适可而止!”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你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呢。。。那些腌臜窝里斗,我不过懒得问罢了!”二少满面鄙夷之色,冷道:“张基重作为元老级将领,在军中影响甚广,纵是你筹谋多年,到底羽翼未丰,又未正式受封少帅,自还不到与张基重决裂的时候!只可怜小盈,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失去了白静江的庇护,她的性命便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如今你和大姐让她往左,她不能往右,便是要去拔姓张的虎毛,她也只能乖乖听命!穆世勋啊穆世勋,在父帅眼里,你一向比我出息、高明,是前途无量的将才,然而在我的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个躲在女人背后、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三少素来自制克己,然而此时此刻脑门青筋暴起,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两眼死死瞪着二少,目中喷火,显然已是怒到极点,眼看两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四少急忙拦在兄长们之间,恳切道:“父亲和大姐又不是聋子,你们若是真为她好,就一人少说一句,不然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她!”一语惊醒局中人,两人立马静下来,过了片刻,二少率先开口道:“我只是想见她一面,不会斯缠。”三少沉默了会儿,让到一边,二少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四少伫立门边,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洞开的门缝投向里去,绞在屋内那一抹纤细俏丽的背影上,心底一阵阵酸涩难明,最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转头迎上三少探寻的目光,不由苦笑,伸手捶了下腿,道:“放心,三哥,如今的我断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冲动了,既已放手,何必纠缠不清?我对她只有祝福。。。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祝福。” “你若能就此放下,乃是辛颦的福气。”三少看着四少,问道:“我知你打算去瑞士游学定居,准备何时动身?这时节去瑞士倒是刚刚好,晚些就太冷了。”四少哑然失笑:“三哥很想我早点走么?”三少淡淡道:“四弟多虑了,我是为你好。” “哦,是么?”四少不知为何自嘲一笑,蓦地抬眸直视三少的眼睛,脱口道:“三哥,扪心自问,二哥说得可是实情?你当真对她。。。没有半点私心么?”三少目光微沉:“先前还说信我。。。怎么,如今连你也来质疑我了么?” “我本是想信你,但瞧你刚才护着她的样子。。。三哥,二哥至少说对一点,我们虽样样不如你,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城府,而我如今又失去一条腿,更是不中用了,但我还没瞎了眼坏了脑。。。三哥,请你别把我和二哥当成笨蛋。”四少看着三少渐渐沉下去的脸色,一字字道:“当日在校场之上,你曾警告我放手,说我若执意与她在一起才是害她。。。你还说,穆氏子弟当以大局为重当断则断。。。你可还记得?”三少怔了怔:“当然记得。” “你自己说的话,你记得就好。。。就好。”四少一连说了两个‘就好’,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三少,这张面孔他打小看到大,永远是这般坚毅冷漠,但他一直疑惑,那克制压抑在坚毅冷漠之下的,究竟是什么? “只待出国手续一办妥,最迟下个月,我便动身,辛颦母子与我一块儿。”四少顿了顿:“我娘也一起走。”三少似乎并不意外,颔首道:“这样安排更好,免得到时候跟姓梁的打起来,你娘里外难做。” “我娘说了,穆梁两家之间的事儿,无论如何收场她都不闻不问了,她现在只求我和二哥能好好地。。。”四少眼眶一涩,叹口气不说了,转身下楼,手搭在扶梯上,走了两步又停住,低声道:“三哥,你这是何苦呢,我不能娶她,难道你就能娶她么。。。她若是个不介意名分的,当初何必与我闹翻,后来又何用与白静江分手。。。且不说白静江是个何等难缠的角色,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般轻易放过了她。。。便是退一步讲,哪怕真如你所愿,彻底拆散了她与白静江又如何,她心中牵念的人,毕竟不是。。。” 四少背对三少,看不见三少的脸色,此刻蓦然回首,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三少垂头站在那里,走廊柔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半不曾没入阴影的面庞,竟是泛着从未有过的惨淡之色。 第85章 谋中谋(一) 漆黑的夜,茫茫无际,像是一只巨大的黑手罩在头顶,狠狠压抑着人类内心深处真正的欲~望。 这一夜,过得很是漫长。 每个人都是满腹心事,每个人,都是柔肠百折。 “三哥,我已决定忘记过去,与辛颦重新开始。”四少望着三少半晌,终于转身,长长叹口气,道:“待我走后,父帅就有劳三哥多照顾了,三哥你也。。。好自珍重吧。”他每站得久了,截肢便有些麻痹,走起来一瘸一拐,并不雅观,但他仍挺直了背脊,每一步都踏地很稳,那一份果决坚定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驱散了原先的阴郁灰暗。 三少默默凝视四少远去的背影。 就在今晚之前,他的四弟仍处于消沉自责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然而,他见到了她,也不知她对他说了什么,他似是顿悟,脱胎换骨一般地重新振作起来。 那个女孩子,何等聪颖灵慧,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能够洞穿虚假的伪装,看清真相,看透人心。 这样的她,叫他如何舍得放下。 三少立在门外,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门板,突然不愿继续被阻隔在外,或者说被阻隔在她的视野之外,他伸手推门,举步迈了进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 穆世棠正紧紧抱着莫盈,俯首亲吻,莫盈没有反抗,闭着眼睛,依偎在穆世棠的怀里,柔顺而安静。 “你们——”在理智运转之前,本能已做出反应,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从穆世棠怀里拽出来,并将穆世棠狠狠推向一边,声色俱厉地斥道:“二哥,你胡闹够了!都说了她不是莫小棉!我不许你再碰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步伐极快,拽地莫盈一路踉踉跄跄,连高跟鞋都掉了。 穆世棠被穆世勋突如其来的一下猛力,后脑勺撞上墙,顿时一阵头晕眼花,待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了穆世勋和莫盈的身影,这时窗外闪过一片光亮,穆世棠拉开窗帘往下望去,只见穆世勋将莫盈拖上车,绝尘而去。 穆世棠第一反应便是追上前将穆世勋狠揍一顿,但下一秒便想起莫盈说的话,又不得不止住脚步。 方才情形根本解释不清,现在追上去只是火上浇油,于她有害无益,且正如她所言,如今的他是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的了,倒不如退一步还她一片清净,好在他知穆世勋性子虽冷厉,但还不至于迁怒一个弱女子,而她又是最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无论如何总能妥善应对。 只可惜,很多东西一旦生根发芽,便再也无法消灭,尤其是人的执念——这一次,穆世棠却是料错了。 穆世勋一上车,郑副官马上跟过来,只听得穆世勋令道:“去小公馆!”莫盈奋力甩开穆世勋的手,想要推门下车,却被穆世勋拦腰抱住,捉回车内,莫盈握着自己已然红肿的手腕,忿道:“你弄疼我了!放手!”穆世勋冷冷地看她一眼:“这样就疼了?那这样呢?”说罢一掌掐住她的后颈,送到自己唇边,狠狠吻了下去。 莫盈先是吓一跳,跟着立马拳打脚踢起来,但她纵学得十□□手,又哪能敌得过穆世勋这个名师,不过三两招,便败下阵来,双腕被反剪身后,仰倒在车座上。 “你可是以为,我会感激你挺身而出替我顶罪,然后就此放过了你?莫盈,如果你打得是这个主意,那你就错了。”穆世勋压着莫盈,反复舌~齿纠缠,又吻又咬,毫无技术可言,但却极其强势,不容抗拒。莫盈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好容易得了空隙,抽出一只手来奋力挥向穆世勋的脸,穆世勋头一偏避过,冲司机老李喊:“开快点!”莫盈看着穆世勋铁青面孔,心中涌上一阵寒颤,忍不住尖叫:“穆世勋,你混蛋!让我下车!我要回家!”穆世勋狠狠瞪着莫盈,咬牙道:“之前是我太纵容你,才由你为所欲为。。。你听好,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小公馆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见二哥!” “穆世勋,你发什么神经?!”莫盈又惊又怒:“你究竟想干什么?!”穆世勋盯着莫盈却不说话,但那眸子里的决然之意却让莫盈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穆世勋,我会恨你的。”莫盈怔了半晌,重复道:“我会恨你的。”穆世勋嘴角一抿,淡淡道:“随你。” 车上的气氛忽而剑拔弩张忽而奇诡莫测,郑副官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心里七上八下犹如打翻了水桶,他从不曾见过三少像现在这样如此不顾一切的。。。冲动?是,二少会冲动,四少会冲动,甚至大小姐也有冲动的时候,但三少?三少是从不冲动的,无论内心真正想法为何,三少永远克己自制,永远不会流露真实情绪,也不会被任何人意志左右,就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入鞘时纹风不动,坚如磐石;出鞘时锋利果敢,当机立断,至于儿女情长——三少何曾要过、想要过那种云里雾里的东西? 然而,最不可能发生在三少身上的东西,却偏偏,在眼前,发生了。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被流水汇聚的帘幕所覆盖,模糊得难以视清前方,车轮经过的坑洼飞溅起泥浆甩向车身,莫盈脸色煞白,愣愣地盯着小臂内侧处几滴泥印子,那是先前被穆世勋拖进车里时沾上的,她蓦地掏出绢帕,猛擦一阵,直擦得皮肤都红了,眼眶也红了。 穆世勋冷眼旁观,由得她去,只道:“老李,再开快点!” 禁不住三少的催促,老李捏把冷汗,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大半夜冒雨飞驰,硬是半个钟不到就抵达了小公馆。 车门打开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扑来,莫盈禁不住打哆嗦,缩起了肩膀,穆世勋不等郑副官撑伞过来,就已打横抱起莫盈,冲入雨幕之中。 莫盈被雨水兜头兜脑地浇了个透心凉,脑子里已乱成一团无章,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方才在大公馆,穆世棠说要带她远走高飞、说从此要代替她母亲照顾她给她幸福的时候,自己何等不屑一顾,将他痛骂一顿,言辞极尽刻薄: “你带我走?你凭什么带我走?你有什么值得我信任托付的?难道我母亲还不是眼前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就因为你一句肯带她远走高飞,她连命都赔上了,但你为她做过什么?她生前,你许的是空妄诺言;她逝后,你整日醉生梦死。。。你什么都不曾做过!不用我说你都该有自知之明——穆家三位少爷中,三少能力卓绝功勋卓越,乃大将之才;四少冲锋陷阵勇猛刚强,虽出师未捷,但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而你——二少,你除了风花雪月、借酒消愁、推卸责任、私奔潜逃之外你还会什么?难为你经历了那么多,到现在还是一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担负不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穆世棠当时的脸色要有多白就有多白,一张俊逸的面孔几乎变形,莫盈看着这张与前世男友一模一样的脸孔,心中再无一丝涟漪,毫不留情地斥道:“你缠我就算了吧,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骗骗白凤殊那样的女人,其实你们俩挺配,一般无能无知无用,我母亲当初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我若是她,绝不会为了你撇下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多不值啊,就你这种窝囊的男人!” 莫盈说这些话的时候,穆世棠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受伤,他看着她,彻底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是他这辈子,女人见了他无不为他风采所迷,即使抛却家世,凭他的样貌谈吐,红粉知己如过江之鲫,就是清高如莫小棉,最后不也在他的攻势下失了一颗芳心——但此时此刻,眼前的少女,却将他踩在脚底任意唾弃羞辱,看向他的目光尽是鄙夷轻蔑。 世界像是颠倒过来,又颠倒过去,穆世棠呆愣半晌,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一般,一字一顿道:“我以后不会再缠你,不会再见你。。。所以,你可不可以,再让我。。。抱你一次,吻你一次?最后一次。”莫盈闻言蹙眉,流露出一丝厌恶神情,穆世棠不由苦笑:“我从不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但我纵是再不济,我毕竟是穆家子弟,身上流着穆家的血。。。小盈,现在你或许觉得我纨绔、没出息,瞧不起我,但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我一定会做给你看。。。我。。。”穆世棠没有把话说完就抱住了莫盈,不等她反抗,便俯首吻住她的唇,纠葛间低低喃了一句,莫盈闻言一怔,慢慢放下了砍向穆世棠后颈的手刀。 穆世棠最后那句话,莫盈隐约察觉出他要做的是什么,而若是她想得没错,很可能这一次相见即是诀别。 可偏就在那个时候,穆世勋推门而入,盯着他们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 莫盈的心,刹那漏跳一拍。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穆世勋。 认识穆世勋到现在,他永远都是一块冰,冷淡、冷漠,鲜少流露真实情绪。 这样沉默沉闷的一个男人,很难让人猜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而她也并不关心他会想些什么。 耳边传来哗哗水声,但已不再是冰冷的雨水,而是蒸汽弥漫的热水,莫盈蓦地睁眼,只见穆世勋抱着她坐在一方浴池里,正抬手,解她的衣襟。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使劲力气想要远离他,自然是徒劳无功的,他的气力和身手都远远在她之上,且她手边,也没有枪。 衣服一层一层地被剥落下来,他精壮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强大。 他把她扳过身来,面对自己,迎上自己。 “穆世勋,你会后悔的。”她咬牙,恨恨道:“我不会原谅你的。。。一辈子。” “我知道。”他毫不意外,像是早就等着她这句一般:“就像我知道,你一辈子也不会爱我一样。” 莫盈瞪大了眼睛。穆世勋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约莫吓傻了表情,不由淡淡一笑:“怎么?像我这样的男人居然也有爱情。。。让你觉得很匪夷所思?”莫盈沉默片刻,颤着嗓子,开口道:“如果。。。你说得是真的。。。那就放过我,行么?” “莫盈,扪心自问,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心思么?你以为,我忍到现在,是为了什么?”穆世勋脸上点滴的笑意消失了,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你和白静江不会有结果,四弟也已回到辛颦身边,至于二弟,我们都很清楚你于他不过是个替代品。” 莫盈伸手甩了穆世勋一个巴掌,穆世勋这次没躲,生受了,脸颊上的五指印立马泛红,汗水顺着指印滴落在莫盈的胸前,顺着一条沟壑,蜿蜒而下。 “就算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会向你屈服的。。。”莫盈只觉整个人从心底凉透了,整个人都在颤抖,紧咬的下唇已是一排血印:“穆世勋,你会后悔的!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将来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叫你后悔!” 穆世勋默默地看着莫盈,此刻她只剩下一条衬裙,濡湿的薄纱料子紧紧贴着她每一寸曲线,在灯火下玲珑窈窕,似是被一团艳光包围,令人不敢逼视。 “如果我今天再放过你,莫盈,我才会后悔。”穆世勋蓦地叹口气:“你要恨的话,就恨吧,我不在乎。” “混。。。”莫盈话未出口,穆世勋已将她的黑发缠绕在自己的手心,用力一拽,莫盈痛得惊呼,穆世勋却在她张口的刹那,俯首夺取被那一份嫣红背后的芬芳,一手勒紧了她的纤腰,趁势而入,席卷所有曾在想象中才能得到的柔美甜蜜,就似一个在沙漠中行走许久终于遇见绿洲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源泉。 哗啦啦的水声中,热气腾腾的蒸雾中,穆世勋附在莫盈耳边,哑着嗓子道:“莫盈,你记住,过去如何我全不管,但从此刻起,你便是我穆世勋的女人。” 雷霆之势,如钟鼎锣鼓,他贯穿她的所有,不遗余力地攻占她的一切,完全的、决意的,就像是经过了长久的压抑之后再也压抑不了的临界终于崩溃,凶猛骁烈,无法收拾。 莫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来,拼命挣扎的双手,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第86章 谋中谋(二) 石英钟在墙头敲响五下,客厅寂静如斯,愈显得钟声空旷,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厅前的青石板还在沥水,守夜的军士却如磐石般维持着不变的姿势,手持枪械,如松伫立,直至下一班士兵前来换岗。 郑副官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都没见着三少的影子,此刻指针已近六点,若换做平日,三少总是不到五点起床,这会儿都该练完身洗过澡,开始一天的公务了。 也许三少昨儿睡得晚。。。郑副官禁不住望了望楼上飘窗,心里有些安慰,又有些担忧——安慰的是,三少自苦了这么久,终得如愿以偿;担忧的是,三少看上的对象却偏是那一位。。。这几日,兄弟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不免长吁短叹,虽没人敢明说,但大伙儿都一个意思:三少挑上莫小姐真不合适。尤与中心人物走得近的如韩作校、郑副官,知道得越多就越觉无可奈何,韩作校私底里同郑副官嚼舌根子:‘我都看得出,那莫小姐是个特别的姑娘,既长得漂亮又极有魅力,只可惜背景复杂麻烦大,哪怕她是个身不由己的,但凭她的过往历史,这都跟过四少、白公子了,如今又跟三少。。。那、那你说名声于她,除了‘祸水之嫌’四字,还能剩下啥呀?’郑副官明着骂韩作校嘴贱惹是非,心里却无法百分百否认,只不过,若说莫盈引诱三少却是不尽其实。。。一想到那晚的变故,郑副官就免不了一声长叹。 话说当日,穆大帅替穆小少爷大办满月宴,宾主尽欢,本是高兴喜气的事儿,孰不知张基重千里迢迢从边防驻地赶来,于众目睽睽下挟持莫盈向三少兴师问罪,直指三少杀害其侄张茂,那气势,简直就是要三少血债血偿。 张茂那茬子事儿,郑副官也略知一二,当初大帅将军需的差事交予张基重,三少便大大不悦,偏张茂不识相,名为四少的副官却听大小姐指使,这还不算,那厮竟暗中监视穆府中一举一动,偷偷汇报给张基重知晓,正逢其时莫盈被四少关在小公馆地牢里,三少前去提人,遇上张茂不知死活地阻拦,三少一见张茂便动气,新仇旧恨加上对张基重的不满全发泄在张茂身上,一颗子弹就结果了他。 三少当时确实杀心重了些,毕竟年轻血性,但三少嘴硬,是绝不肯认的,于是大小姐不得不出手,做了一番表面功夫善后。 原以为,张基重并不看重张茂这个吃喝混日子的穷亲戚,然而打狗看主人,主人高兴时则罢了,若是不高兴,你即便拔一根狗毛,也能成为主人跟你拼命的理由,是以满月宴上,但凡擦亮了眼睛的都看得清楚,张基重不过借机找茬,打着为张茂报仇的旗号来寻三少不快,否则若是个真对侄子上心的叔父,哪至于等侄子死得透透得都投了几回胎了,这才巴巴地调查原委,千里追凶? 而至于张基重何以不高兴,自然是因三少立下卓绝功勋,军威日盛,尤其年轻一批的将士们,都渐渐向三少靠拢,且大帅有意立三少为少帅,前日已上呈中央,如今不过是少一张书面委任状而已。 张基重这会儿当众闹大,便是明着告诉大伙儿,即使三少真的当上少帅又如何,他张基重依然有与之抗衡的能耐和胆魄,就是敢打上门去,叫三少认罪伏法。 自然,有穆大帅在,由不得张基重对三少动手,但三少杀人在前,便是理亏,张基重不好惹,他既然能孤身前来,城内城外甚至公馆周围都布下了接应的亲卫,而离穆公馆最近的驻地北大营,也不能一时三刻赶到,单凭穆府的军备,真打起来,一个弄不好,也是两败俱伤。 所幸那一晚僵持不下的时候,莫盈替三少认下枪杀张茂一事,并指张茂不轨在先,她自卫杀人,按律并无过错,张基重起初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心认定莫盈能指证三少,是以抓了莫盈,谁料临到头反被莫盈倒打一把,加上张茂已是死无对证,即便张基重不信也拿不出反驳的证据,于是这段公案最后不了了之,大帅将张基重留了一夜,也不知两人又说了什么,总之第二天一早,张基重就回了驻地。 然而,同时离开大公馆的,除了张基重,还有二少,吴妈清晨打扫房间的时候看见二少的门开着,桌上留了一封信,说什么要重新开始、找回自我之类,大帅气得险些犯了高血压,扬言再也不认这个老是不务正业的不孝子,二夫人连带受责,成天以泪洗面,眼看着自己辛苦养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出师未捷便成了残废;另一个不务正业总令人失望,不禁心灰意冷,跟着身体也不比从前硬朗了,四少为了让母亲转换环境散散心,索性提前动身,半个月后便带着二夫人、四少奶奶和恕小少爷,一同移居瑞士。 二夫人、二少、四少、四少奶奶、都走了,大公馆骤然冷清下来,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大夫人整日待在佛堂,大小姐要么陪大夫人念经要么在书房陪老爷喝茶,倒是表小姐廖云珠偶尔出去逛街,多是与英国驻华大使的千金方安琪相约,有时方安琪也会造访大公馆,方安琪生性活泼健谈,每逢她在,大公馆才算有了点儿笑声。 至于三少,自从那晚之后,就一直宿在小公馆,只隔三岔五地去大公馆报道,与大帅商议军事办理一些公务,入了夜仍回小公馆歇息,俨然与莫盈正式同居的样子。四少直至临走最后一刻,都未再同三少说过一句话。为此大帅没少骂三少,难听的诸如夺弟妾、捡破鞋也出了口,但三少依旧我行我素,父子兄弟之间就此陷入冷战,然而,大抵为人父母究竟是护短的,在起初的震怒后,大帅尤其责怪莫盈,毁了三少的定力,是个搅得合家不宁的祸水。 倒是大小姐穆心慈帮莫盈说了句公道话:“那莫盈是个好姑娘,只可怜生错人家。。。其实无论是白公子也好、三弟也罢,都不是她主动情愿的。。。父帅,若是抛却门楣,照我看也只有莫盈那样的女人,才能牵制住三弟这样的男人,不过如今他们还年轻着呢,又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父亲也不必太在意,万一压制得狠了,以三弟的倔性,反而不妙呢。”大帅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横竖让莫盈进门是不可能的,若只是养在外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三少闹去了。 于是这一阵子,三少除去处理公文,其余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莫盈房里,不知是不是以前没开过荤,一朝开荤识滋味的关系,三少还要得挺狠的,郑副官曾在晨练时分送过一份文件上楼,请三少签章,结果看见三少搭着件浴袍进了莫盈的房,郑副官便在门外候着,谁知一候就候了四个小时。 负责守卫的卫戎都是青年郎,听着关起的房门也隔不住的动静,个个红了耳根子,但因训练有素只能做面无表情状,几个脸皮子薄的,大秋天里一头热汗往下淌。 郑副官想起以前听周嫂报告白静江与莫盈私生活的时候,只觉得白静江就是个外表风度有加内里荒唐yin邪的假绅士,简直能折腾死人!却没想同样的事儿轮到三少,程度也好不到哪儿去。 ‘莫盈就是个男人碰不得的妖精’——郑副官喝醉时同韩作校嘀咕了那么一句,韩作校明明醉眼惺忪立马瞪大了眼珠子:“那莫小姐怪惨的啊,才从白公子那只饿狼手里解放出来,又入了三少这张虎口!还是一张假素真荤的虎口!莫小姐完了!完了啊!”郑副官作势挥了韩作校一拳,笑骂道:“三少一贯自律甚严,哪像白静江混迹粉堆经验丰富,你少胡说八道!”韩作校搔搔后脑勺,又咽了口唾沫,呐呐道:“是你自己说莫小姐一直在讨饶。。。”郑副官醉过去之前嘟囔一句:“那是,换谁谁不讨饶,三少要得那般厉害,大白天的也不管兄弟们听不听得见。。。” 然而酒醒之后,郑副官立马改供,并逼令韩作校立誓如有妄言,自杀谢罪。即使是穆心慈问起来,郑副官也是公式化报道:“三少作息不变,打枪、练兵,偶尔睡个午觉,其他没什么。”穆心慈自然是不信的,只笑了声,道三少近来回大公馆次数越来越少,大帅说了,叫三少今晚回家吃饭。郑副官唯唯诺诺,在大公馆交送完公文,便回小公馆去请三少,却见三少抱着莫盈歇在榻上,正当郑副官犹豫的时候,只听得莫盈低呼一声,随后便传来三少愈渐粗沉的喘息,郑副官脑门一热,赶紧退下。 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傍晚将近,大公馆来电话催人,郑副官一头一脸的汗,徘徊在楼梯边上,正打算拼死敲门,门却突然开了,三少站在门里,显然刚沐浴过,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郑副官眼尖,瞧见门后帘子下一双绣花拖鞋,缎面上绣得是青葱翠竹,竹叶边凝着一滩水渍,禁不住暗叹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面上则毕恭毕敬地垂首道:“三少,大小姐说了,晚上请您回府里用膳。”三少点点头,没说什么,又转身回房,走到床边,看着那张素面朝天的清丽小脸,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笑意,伸出手去,替她抹平眉间的川字,弯腰在那两片粉嫣上印下一吻。 第87章 谋中谋(三) 等莫盈醒来的时候,穆世勋已经走了。 窗外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莫盈‘唰’地拉下被子,睁眼刹那看见窗台上新搬来的几盆翠竹,不禁有些茫然,顿了良久方才想起——这里不是莫宅,是小公馆。她转头看向床的另一边,他的枕头是很朴素的青色,没有任何绣花点缀,就像他这个人,看似严肃冷漠得不近人情。 只不过如今她总算了解了,在他铁腕的外表下,蕴藏着何等灼烈的火焰。 那晚满月宴,他喝了不少酒,以至于到后来,盯着她的眼几乎是血红的,她只觉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当他克制地时候她尚且安全,而当他不愿再克制的时候,她便无可避免地被那把烈火所伤。 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嘴上不说什么,只是眼底流露着歉意,神情语气比从前温和不少,似乎是想换她一点欢容,她内心嘲讽他惺惺作态,待他一如既往地不咸不淡,他也并不在意,然而每当他靠近,当他的气息盘桓在颈项,当他的怀抱犹如牢笼一样束缚着她,当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融入攻陷她的身体。。。她不是莫小棉,没有经过特殊训练,他又不是白静江,她从没爱过他,面对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占有,她难以维持平静,渐渐地,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可是,像他这样一个强壮坚毅犹如泰山一般存在的男人,她怎能杀得了他? 忍耐,还是忍耐,她已不知忍耐有没有限度,也许是没有的,否则她不会隐忍至今,尤其,她的理智还没有被愤怒洗劫,她很清楚地知道,他虽然伤害了自己,但他对她还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且她尚不具备反击的实力。 在这个时候,在她这个位子上,她只能低头。 于是,她默默地承受着他的索掠,在漆黑无华的夜里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在他跟前拿捏分寸,不哭不闹,不过分生气,也不过分欢颜,时而冷淡时而乖顺,而这样恰到好处的情绪表现,只是为了让他对她放下戒心。 直至这天晚上,他给她看了一份文件。 拜中央好消息所赐,少帅头衔正式授下,往后他终于是名正言顺的穆家少帅了,他一早得了消息,整一天心情都挺不错,吃过午饭还执意与她一块儿挤在榻上歇午睡,许是男人得了权都会有所不同,他亦不例外,睡了一会儿没睡着后便磨着她闹了一番,厮缠一下午也不尽兴,只因她软语讨饶,才勉强收手。 跟着郑副官传话,说大公馆那边叫他回去用膳,他走前在她脸上吻了吻,她都知道,却装睡,直到他离去,方安心寐着。 是夜,他回来时已近子时,她正准备睡觉,却听得走廊传来脚步声,她凑着门,听到郑副官说:“三少,张基重最近一直呆在驻地,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他淡淡‘嗯’了声:“派的人继续盯着,别掉以轻心。张基重留的那些人呢?”郑副官道:“查到了,一共十一个,这几天一直徘徊在莫小姐的家宅和学校周围,按三少吩咐的,已经处理了。”顿了顿,又补了句:“处理他们的时候,发现几个白帮的人也在附近,只怕若是我们不动手,白公子那边也是要动的。” “白静江从头到尾都不差一脚,真能掺和!”他冷哼一声,道:“把人给张基重送回去,不论死活,捎话给他,莫盈现在是我的女人,他若不收爪子,就等着让我砍断了。”郑副官应声而退。 他进屋,见她还没睡,挑了挑眉:“你在等我?”却在看到她的表情后转了语气,带了点自嘲的意味:“是看书看得晚了?” “是啊,我之前通过了跳级考试,选了设计专业,你再不让我去学校,我之前可就白用功了,只好自学成材啦。”她顺着他的话题,闲闲道:“刚才也是无意听见的,既然你已解决了张基重的打手,外头太平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了?要知道斋藤的人可不会主动跑到穆府的小公馆来同我接头。”他却答非所问:“四弟来信,已在瑞士安顿下来;至于二哥,探子在漓江跟丢了,不知他接下来到底走陆路还是水路。”漓江是南北分界岭,如果走陆路,便是前往南方政府的管辖地;若是走水路,那么最近的,便是日本。 “这算是刺探?接着你是不是也要跟我报告一下白公子的动静?”她冷冷道:“穆世勋,如今我自顾不暇了,难为你觉得我还能有功夫担心别人。”他看了她一会儿,道:“好,不说了,如果你现在不困,有些事我想你知道一下,你跟我过来。”说罢拉起莫盈的手,穿过走廊,往楼上去。 穆家三兄弟在小公馆各有一层小楼,穆世勋住二楼,四少住三楼,但三楼之上,还建了处小阁楼,却是莫盈第一次踏足。穆世勋掏出一把锁匙,打开房门,只见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面除了床椅橱柜等必备家具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摆设,简单朴素到了极致,就似平常百姓家里的模样,靠窗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只西洋台灯,灯光透过灯罩投在地面下,泛着淡淡的莹光。 穆世勋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类似文件的东西,看着杵在门口的莫盈:“把门关上。”莫盈依言关了门,在穆世勋的示意下走到他身边,穆世勋摊开文件,在一堆旧得发黄的信件照片中点划: “当年英法联军那把连天火,自是烧得干净,但他们并没能抢去多少值钱物件,因末代皇孙倒台之前,肃王从宫里带了不少东西出来,据说一共有五个棺材大的宝箱。”说着抽出其中一张照片,道:“这是肃王的孙女儿玉颜格格,也算是前朝存活到最后的一位皇家格格,战乱期因人在海外而避过一劫,停战三年后方才归国,与丈夫林西棠育有一子一女,但儿子好烟女儿病弱,随着林家家道中落而沦为贫民。。。我们暗中查了这些年,只知皇城被破之日,肃王带着府中妻妾逃出城外之后便分道扬镳,独自运走五箱珍品,至此行踪不明,据闻肃王当时是想将珍品埋葬,未免叫居心叵测的人夺了去,但他的后人竟没有一个知道宝藏的下落。” 莫盈在穆世勋吐出第一句的时候就浑身一个激灵,两眼直直地盯着穆世勋所指的那张玉颜格格的照片几秒钟,方才移开视线,在其他信件上随意浏览,待穆世勋说完,便接道:“想来那五箱珍品,便是斋藤图谋的东西?这些文件情报,便是斋藤令我母亲企图通过二少从穆家获取的东西?”穆世勋的目光流露赞许:“一点即透,你真的很聪敏。”莫盈垂下眼帘,目光忍不住又回到玉颜格格的脖子上,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之前问过你好几次,你都避讳不谈,今儿吹得什么风,竟令你改变心意,居然肯相信我、对我说实话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呢。” 穆世勋把文件锁回抽屉里:“确实,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么多,但如今,你已是我的女人。”莫盈闻言不做声,穆世勋忽然抬头看了莫盈一眼,又道:“据我所知,除了我、还有斋藤之外,另有他人亦在追寻那五箱珍品的下落。” “哦?”莫盈挑眉:“谁?” 穆世勋凝视莫盈,不答反问:“你猜?” 莫盈心里蓦地一咯噔,笑容有些勉强:“我怎么猜得出来?” 若换做平时,穆世勋最不耐烦玩这种绕弯子游戏,但此刻却一反常态,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我偏要你猜。” 莫盈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道:“该不会是白静江吧?” “你实在是个太过聪敏的女孩子。”穆世勋淡淡一笑:“我很想知道,你还能猜到什么?” “我又不是神仙。”莫盈蓦地冷了脸:“你爱说不说,问我作甚。” “我刚才说了,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么多,但如今,你已是我的女人,我不希望你觉得你对于我而言仍是一只随手可弃的棋子,只需不问缘由地按照我规定的路线走下去就行。”穆世勋凝视莫盈,慢慢道:“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莫盈,你当真认为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是为了叫你死心塌地地听我号令?如果是出于那样的目的,我反而不会放任自己碰你。。。尤其,在我还不确定,你是否会对我忠诚之前。” 穆世勋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莫盈知道再回避只会适得其反,况且白静江竟然也参与其中着实令她惊讶,把与白静江相处的前前后后细想一遍,似乎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白静江对待金芙蓉的态度,莫盈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在穆世勋跟前,莫盈面上不露分毫,沉吟片刻,道:“我早与白静江一刀两断,对他根本谈不上忠诚二字,你不必拿这一点做文章。”穆世勋审视莫盈半晌,仍不出声。 “不过你既问我,我倒可以说说我的想法。”莫盈自顾自说下去:“若说那五箱珍品是白静江所求,倒不如说是白老爷子所求,白老爷子名义上不再管事,让白静江全权负责白帮事物,但白帮一切动向始终在白老爷子掌控之中,且白老爷子不知为何对我母亲与金芙蓉十分感兴趣,就在我母亲接近二少的时候,白静江与金芙蓉也过从甚密,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预谋为之。”莫盈转过身,看着窗外茫茫夜色,又道:“金芙蓉究竟是什么角色,我不清楚,白静江在我面前从不提她,但根据我与金芙蓉上次的碰面,我相信,她的背景并不止一般戏子那样简单,至于她想方设法嫁入白家。。。”莫盈说到这里猛地打住,刹那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片段,许许多多难以理清的头绪,在这一刻,终于归位落定。 莫小棉那张含有隐秘数字的照片。。。玉颜格格那张照片上的线索。。。莫小棉接近二少的目的。。。金芙蓉嫁入白家的目的。。。 电光火石之间,莫盈心头澄明,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你怎么了?”穆世勋察觉出莫盈的不对劲,伸手将她扳转过来,只见她垂着脸,神情有些茫然:“莫盈?” “真不容易啊。。。我都已是三少的人了,还这么不得三少信任,难怪你每天晚上都要枕着一把枪睡觉。”莫盈再抬头时已换了一张笑脸,斜睨穆世勋一眼,略带讥诮道:“听完我这一席话,不知三少可对我的忠诚度有所肯定?”穆世勋看着莫盈,眉峰微蹙:“枕头下放枪,是我多年的生活习惯,跟你没关系。”莫盈干笑着走开两步:“我也就是说笑而已,三少不必当真。”然而一只脚还没跨出去,整个人已失去重心,被穆世勋抱住,放倒在桌上。 “你说你已是我的人了,那你的心呢?”穆世勋脱了手套,一手捏着莫盈的下巴,一只手按在她的胸膛上,缓缓开口:“莫盈,你的心,在哪里?” “哦?我的心在哪里,三少不知道么?”莫盈仰望着穆世勋,微微笑道:“自然是三少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我便有什么样的答案。。。仅此而已。” 穆世勋的眼睛眯了起来,蓦地一把扯掉莫盈睡衣腰带,俯身覆了上去,只听得哐当一响,台灯掉在地上,光亮熄灭的刹那,阁楼里陷入一片漆黑。 第88章 谋中谋(四) 往年中秋一过,天气即刻转凉,但今年秋季姗姗来迟,都入了十月了,北都的日照依然拖得很长,到了傍晚也不用上灯,夜风吹过面庞的时候,仍能觉出一丝暑热。 在穆世勋的首肯下,莫盈终于如愿以偿回校复学,然而没过几天,莫盈又不得不再度告假,起因是圣约翰有两个女学生失踪。 无巧不巧地,失踪的女生,乃是一直与莫盈过不去的朱洁和谭芳。 校内传言纷纷,有好些学生指认最后一次见朱洁和谭芳乃是与莫盈一起,且双方闹得极不愉快。 学生圈子里也分等级,谭芳家境普通无人问津,但朱洁与穆四少奶奶沾亲带故,又是个会来事儿的,故而在校内也算得半个风云人物,基本上没谁不认识朱洁,也没谁不知朱洁爱恋圣约翰第一才子‘傅学琛’已久,连带更没人不知朱洁被莫盈‘横刀夺爱’,挖走了‘傅学琛’这个金龟婿的事实,而朱洁也的确恨莫盈恨得牙痒痒,明里暗里逮着机会便大肆宣扬莫盈是个专吊有钱男人的狐狸精。 记得有一回,约莫是圣约翰举行跳级试那日,朱洁又在人前背后中伤莫盈,孰料被躲在林荫里晒太阳的莫盈撞个正着,莫盈将一条蜥蜴扔到了朱洁的身上,随后扬长而去,朱洁气得发疯,大哭一场,口口声声必定要找莫盈算账。这件事,不到半日便沸沸扬扬传遍全校。 然而,正当大伙儿预备看好戏时,莫盈突然不来学校了,朱洁一口浊气咽不下,便打听了莫宅的地址,拖着谭芳打上门去,但莫盈身边布满了眼线,还有小楼等在,朱洁连一只脚都没踏上莫宅门阶,就被‘请’了回去。朱洁出师不顺,转头找穆四少奶奶诉苦,但穆四少奶奶是养在深闺的旧式女性,凡事总求息事宁人以和为贵,加上有了恕小少爷之后,四少奶奶相夫教子愈发宽容大度,对过往种种更不计较,一听朱洁说饶不了莫盈,非得新旧仇恨一起报才罢休,四少奶奶不仅不赞同,还反过来劝朱洁打消这个念头,朱洁心里极不服气,然而面上却不能不给四少奶奶面子,只得做个消停样子,暂且忍耐。四少奶奶唯恐朱洁添乱,便是儿子满月宴也没让她来,但朱洁还是从其他去了满月宴的亲朋那里听说了当晚发生的变故,以及二少、三少、四少之间冲突的传言,至于宴后三少与莫盈同居、二少离家出走的消息,更是不用打听也已是人尽皆知,一时之间,关于穆家的小道消息满城风雨,穆家三兄弟成了时下绯闻男主角,就连四少决定弃武从文留学瑞士,也被人说成是为了忘却旧爱的背叛,不得不远渡重洋,重新开始。 朱洁断定穆家这些事儿与莫盈脱不了干系,很是在谭芳跟前一通添油加醋,说莫盈就是导致穆家兄弟不合的罪魁祸首,谭芳一直暗恋二少,又许久不见,已是相思成疾,听朱洁这么一提,不由联想到自己曾在校门口亲眼见过二少单独来找莫盈说话,那时已觉得二少待莫盈并不寻常,如此前因后果串起来,一腔妒嫉竟也免不得发泄在莫盈身上,正逢四少奶奶已随四少移居瑞士,朱洁没了顾忌,从学生会主席李新伟处得了莫盈即将复课的消息,便伙同谭芳策划对付莫盈。 于是,莫盈返校的第一天充满了跌宕起伏的色彩。首先,班级黑板上大号粉笔字写着:‘hisback!’,旁边标注了莫盈的学号,莫盈不管背后窃窃私语,擦掉粉笔字,落座听课,哪知椅子事先被人动了手脚,一坐下去便四分五裂,所幸莫盈反应敏捷,撑着书桌及时跳到一旁,才没被伤着。中午吃饭,莫盈甫一踏进学生餐厅,一只水球迎面飞来,莫盈侧首躲过,却有更多水球接踵而至,硬是把莫盈变成了一只落汤鸡,整个学生餐厅哄笑如雷,朱洁更是高八度嗓子喊道:“哎哟,那谁,身材不错嘛,到底是有真本钱才能出来卖啊!”莫盈懒得同朱洁废话,只身回更衣室换衣,却发现更衣箱的锁坏了,里面的衣衫被剪得七零八落。莫盈无奈之下用一条干毛巾擦干头发和身子,套上之前体育课换下的运动服,准备回家,哪知更衣室门口,朱洁不依不饶,领着谭芳拦住莫盈的去路,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说!你把二少藏哪了?” 莫盈理也不理,抬脚就走,朱洁伸手就抓莫盈头发,莫盈反手一挡一推,将朱洁绊倒在地,谭芳惊叫一声,抢上来帮忙,却被莫盈一招擒拿手,直接甩到一边,等其他同学赶到,只见朱洁和谭芳四手四脚在地上叠罗汉,模样要多滑稽可笑就有多滑稽可笑,偏还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朱洁不禁恼羞成怒,放话道:“笑什么笑?!你们等着,我今晚就要那个小贱人好看!” 然而,自这天放学之后,再没人见过朱洁和谭芳。 鉴于莫言的复杂背景,还有莫盈身边神出鬼没的保镖,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朱洁她们教训莫盈不成反被莫盈教训,一时间,猜测、谣言沸腾了整个圣约翰,而事实上,无论是莫盈与穆四少的风月债,还是莫盈与‘傅学琛’的暧昧关系,早就让绝大多数女生看莫盈不顺眼,且如今莫盈竟又被穆三少收入房中,更是令一帮清高派学生愤怒不已,深觉校风日下、圣贤地受辱,以至于朱洁、谭芳失踪一案成了全校直指莫盈的矛头,所谓天上唾沫飞溅,地下汇聚成河亦不过如此,一帮平时跟朱洁交好的女同学激愤之下甚至冲到班上来,大张旗鼓地向莫盈兴师问罪。 莫盈不耐烦应付,索性翘课跑了出去,孰料那帮女生一路追她追出校门口,眼看身后十几双手就要够到自己的头发,莫盈叫苦不迭,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老爷车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一只雪白袖子伸来,强行将她拽上车。 “是我。”莫盈第一反应便是跳车,却在听到对方声音的瞬间背脊一僵,抬头只见那帮女生已被远远地甩在后头,方才迎上来人目光,平静道:“有劳白公子送我一程,不过到前面街角就行,剩下的路,我还是自己走了。” “区区几日不见,就这么生分了。”白静江凝视莫盈:“我若是再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快把我给忘了?” “白公子说笑了,我们现在该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何况以我如今的身份,确实不便与白公子私下接触,我不愿多生是非,惹人猜疑,还请白公子见谅。” 莫盈说话的时候,视线投向窗外,看也不看白静江,直至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 秀雅清俊的脸庞近在咫尺,白衣如雪,神情冷冽,漆黑的眸子里少了以往的笑意,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 “白静江,你别乱来。”莫盈强自镇定:“穆世勋派人跟着我的。。。” 话还没说完,白静江的唇,就那么覆了下来。 莫盈妄图挣扎,但白静江对她的身体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他一只手禁锢着她的细腕,另一只手游走在她最不能忍耐的地方,而他的吻,那缠绵悱恻的曾经令她沉沦深陷到几乎无法摆脱的吻,此时此刻,依旧带着熟悉的魔力,令她心惊肉跳,无所适从。 “盈盈,我很想你,很想你。。。”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明亮,又带着一丝丝不经意的魅惑,在她耳畔如咒语般喃喃低咛:“只要是为了你,不管多少折磨我都能忍受。。。但如果你真的忘了我,我不能忍。。。我会恨你。。。你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一句句,带着昔日温存的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她瘫软在那个曾淹没她理智的怀抱里,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表面平静,心里却总是担忧的,担忧他们之间不会长久,而结果也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快乐的日子转瞬即逝,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从没跟他说过她爱他,每当他向她倾吐甜言蜜语,她的内心,总是不安大过甜蜜,生怕越是美好的就越是脆弱。 虽然,他是她这一世,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但最后,她仍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 因为比起爱他,她更爱她自己,她想她永远也做不到像鲁梅那般伟大,能十年如一日地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等着他。 如果不能完全得到,那么就完全不要;如果她注定要成为一个男人的小玩意儿,那么那个男人就绝不能是他——这便是她下定决心离开他的理由。 于是从今往后,他过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他们终将愈行愈远,不复交集,既然事已至此,他还来找她做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的重逢,只能加深彼此痛苦,只会让穆世勋更不放过他? 不,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来了。 他是个最聪明的傻子。 她被他抱着吻着,脑袋昏昏沉沉地,所幸在她昏厥之前,车子终于停了,他也终于放开了她,她大口喘息,看着眼前这张叫她爱过又恨过的脸,慢慢回过神来。 “白静江,满月宴那场闹剧你还嫌不够?你以为我不知是你唆使张基重来闹场的?”她一把推开他的臂膀,色厉内荏地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满月宴的风波,事出蹊跷,张基重明显有备而来,然而当时在牢里,她被穆心慈下药、以及穆世勋射杀张茂的内情,穆家那边不太可能走漏风声,而事后她也只跟白静江一人提过,那么连张妈这个唯一的第三方证人都能捅出来给张基重作证的,除了白静江,还会有谁? 莫盈料得到的,穆世勋自也料到,却只轻描淡写一句:“白静江被我抢了女人,心里不痛快是一定的,就给我使这么个小绊子,倒算是手下留情了。”彼时,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什么都不说似乎比随便说什么还不如,只因穆世勋淡淡瞥了她一眼,又道:“莫盈,无论你想上学还是想工作,或者随便干点其他什么的我都可以不管,但你必须记得,既已来到我的身边,与我有交易在先,那么无论以后白静江再玩什么把戏,你都不许像这次一样擅做主张,更不能与白静江再有牵扯。”见她仍不做声,穆世勋便软了软语气:“我只是说万一,白静江如今自顾不暇,想来也是不会有功夫再来缠你的。”她这才开了口:“你的意思是白静江扛不过白帮三堂会审了?”穆世勋冷哼一声:“那就看他还剩多少本事,如果他扛不过,到时也用不着我出手,白帮自会清理门户。” 之前秦爷案子被翻,白帮内讧,他被元老公审一事,莫盈早有耳闻,那时开始心底就有些异样,仿佛有根弦始终吊在那里,叫她憋闷得慌,直至此刻亲眼见到他毫发无伤,方才暗自松口气。。。然而这种感觉却令她极不舒坦——既是早已快刀斩断的情愫,为什么又怎可能还担心着他?且如今以彼此的位置和立场,她又是凭着何样身份在担心他? 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莫盈的表情益发冷漠:“白静江,我知道你恨我,你是成心想要整死我?” “我若是想要整死你,不会借任何人的手,因为我会亲自动手。”白静江的手指沿着莫盈白皙细嫩的颈子,轻柔摩挲:“你怕不怕?” 白静江的表情很平静,优雅的薄唇甚至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但莫盈却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莫盈一把打开白静江的手,咬牙冷笑:“白公子的真面目,我还见得不够多么?我还不曾见过你最可怕的那一面么?你难道不曾想要一枪打死我么?白静江,无论我会不会死在你手上,我都不后悔摆脱你。” “摆脱了我,转投穆世勋的怀抱,一切就有所不同了?”白静江看着莫盈,缓缓道:“你当真相信,穆世勋对你是真感情?你当真以为,你摆脱得了我白静江?我之所以放你走,不过是。。。”白静江蓦地打住,神情微微一变,却在莫盈不及捕捉之前已恢复如常,转了话题,道:“张基重只是我送予穆家的一个小礼物,姓张的最近跟日本人走得挺近,还暗地里问我买器械,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居然敢压我白家的价,真真不知天高地厚。。。穆大帅早就知道了,我怂恿张基重亲自来一趟北都,将他调离驻地,乃是为穆大帅的调军令争取一点时间,等张基重回去,便会发现旧部已换,物是人非,再不能任由他掀风作浪,他既被削了权,以后也无法与你为难,你只管放心,满月宴那晚的惊险,再不会发生了。” 莫盈静静听完,道:“白公子肯同穆大帅联手演一出戏,请张基重入瓮,想来此举对白家和穆家都是一笔双赢的交易,我只想问——穆世勋知情么?” “盈盈,你永远都是这么聪明,我喜欢你的聪明,欣赏你的聪明,但有时,我对你的聪明又是那样无可奈何。。。女孩子,别总那么尖锐,适时的装糊涂,躲在男人身后让男人保护,日子才过得容易。”白静江握紧了莫盈想要抽离的手,低叹口气:“好吧,我承认,你说得都对,这件事儿穆白两家可谓互惠互利,张基重从白家拿的货由穆大帅接手,价格比原先预定的甚至还高了两成,张基重的人被打散之后,穆世勋想要抢回军需也就是改天的事儿,所以穆世勋对于张基重的到来自不会毫不知情,穆大帅必然事先叮嘱过三少不可轻举妄动,不明就里的大抵只有穆大小姐、二少四少他们几个。” 第89章 谋中谋(五) 一缕缕阳光透过明净的车窗落在莫盈的手心里,却不觉得暖,只觉得凉。 “还有我呢。”莫盈不禁自嘲:“不但不明就里,还不自量力。” 白静江凝视着莫盈的眼,道:“我确实没想到,你竟会挺身而出,替穆世勋顶罪。”莫盈冷道:“所以其实我并不如白公子以为的那般聪明,否则就该从一开始,就看出这是一个局中局。” “你是在怪我,还是在怪穆世勋?”白静江道:“很抱歉让你受了委屈,但大庭广众之下,张基重绝不敢对你怎样,何况我一直让小楼暗中跟着你。。。待穆大帅解决了张基重之后,军中就再无人胆敢凌驾三少之上,而只要三少地位稳固,你便不必再怕穆心慈对你不利,还有白帮的人。。。” 莫盈心里一咯噔,忍不住抬头看着白静江,白静江冲莫盈微微一笑,把她的小手包裹握在自己的大掌中,就像捧着一件心爱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盈盈,相信你也听说了白帮现在的状况,事态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我也不必再瞒你什么,我这里会有一场硬仗要打,而你毕竟是跟过我的女人,我怕我有什么不测,仇视我的那些人不会放过你,我本想冒险将你留下,但那会儿你执意离开,宁死也要离开我,你让我觉得。。。”白静江顿了顿,似乎必须用点气力才把能话说完:“你让我觉得,你是真的不爱我了,是真的恨透我了。。。不要我了。” 莫盈的心一点点纠了起来,视线乍然有些模糊,她垂下眼帘,用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底的雾气,只听得白静江轻轻说下去: “每次你说你恨我、要离开我,我心里就很怕,就想着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把你留下,但我更怕我的一味勉强会让我们以后真的再也没有转圜余地,所以我只能放手,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到穆世勋身边,只要他能保护你。。。”白静江说到这里打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他一直喜欢你,我都知道,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完了,至少还有他能保护你。” “白帮根基深厚,你打拼这么多年,怎么会因为一个秦爷,说完就完了?”莫盈越听越心惊,难忍心中疑惑,不禁追问道:“白静江,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把柄,握在别人手上?” 白静江蓦地睁眼,看住莫盈,良久良久。 “盈盈,你不会知道,放你走,我这里有多疼。”白静江挽起莫盈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是那么聪颖灵慧的一个女孩子,很多事不须我说,你已全明白,这世上这么多人,只有你,是真正了解我的女人;也只有你,是在看清我的阴暗面之后,还会接纳我的女人。。。”白静江的语气渐渐急促起来:“盈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怪我,你一直怪我,但是我的心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你所看到的那些未必是真的。。。姜敏琪和金芙蓉,她们不过是。。。” 随着白静江攥紧的手,莫盈心跳加速,突然不敢再听下去,出声打断道:“白公子说得对,我一个女孩子,何必总是自作聪明,偏要知道那么多,该是糊涂一点,蠢笨一点,如此日子才能过得容易。”莫盈看向窗外:“好了,我到了,想来三少派的人也快到了,白公子你请便吧。” “盈盈,穆世勋的野心,不止是少帅而已。”白静江一把握住莫盈推车门的手,沉声道:“你可以跟着他,让他保护你,但别太相信他。” “不用你说我也知穆世勋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管穆世勋是什么样的人都跟我无干,我不过是穆世勋养在外头的女人,他的野心,还轮不到我过问。”莫盈甩掉白静江的手,抓着书包,跳下车,背对着白静江道:“白公子,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大家好聚好散,你已是有未婚妻的人,还请自重,我现在正被校方舆论列为朱洁谭芳失踪案嫌疑人呢,弄不好就进警备厅报道了,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姜厅长不高兴。。。拜托你饶了我吧。” 白静江的车子正停在莫宅门口,随着莫盈进屋,白静江不请自入,跟了进去。 “最近你还是不要出门了。”白静江想拉住莫盈,但看着莫盈蹙眉的表情又收了回去,苦笑道:“盈盈,哪怕是过去认识的一个旧朋友,总还有同你说话的余地。”莫盈本来上了楼梯,闻言站住,转身看着白静江:“好,试问白公子还有何指教?就请你一次说个明白吧。” 白静江站在原地不动,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他的侧脸上,泛着淡淡的苍白,耳廓处那枚本是晶莹璀璨的钻钉,随着那份苍白,一瞬失色: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曾经那么自私地把你绑在我身边。。。是我错了,我要是肯早点放手,早点送你走,让你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我和你就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明明告诉自己,也许你跟着穆世勋会比跟着我安稳得多,但那天宴会上,当我亲眼看见穆世勋带着你进来的时候,我心里便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怎么扑也扑不灭。。。如今只要一想到他抱着你的样子,我就嫉妒得发疯,不止一次想杀了他。。。” 白静江微抬头,下颌扬起一道清和的弧线,漆黑如墨的眸子凝着莫盈的眼,一字字道:“盈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跟着穆世勋不快乐,如果你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我已势不如前,但我就是拼死,也必定护你周全!” 莫盈诧异地盯着白静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摇了摇头:“白静江,你在骗谁呢。。。我们已是回不去了。” 白静江怔怔地看着莫盈:“盈盈,你到底还是不信我的,是么?” “谁都知道,我现在穆世勋的情人,试问你白公子怎能要回一个已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仿佛是为了印证白静江的痛不过是又一个美好而脆弱的谎言,莫盈的话语如一把利剑一般朝白静江射去:“别在我面前演戏了,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你永远也忍受不了更无法原谅忘记我跟你分手、转投穆世勋怀抱这个事实。。。我早就不爱你了,我说得够清楚够明白了,你还要我重复多少次?如果你只是不甘心的话。。。”莫盈蓦地倾身,凑近白静江,语带讥诮道:“白公子,要不要我再陪你一回?我现在正好有空,也算是答谢你方才英雄救美。” 白静江的脸色刷一下变得煞白,盯着莫盈的眼神渐渐透出厉色:“你当我是什么?又当你自己是什么?盈盈,你贬低践踏我的感情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看轻你自己。。。难道我们的过去,真的只有不堪?真的毫无留恋?你的心里,真的再也没有我了?若真是这样,你的眼里,为何还有恨?” “我只恨我一开始就不该对你心软,如果我一直坚持拒绝你,那就不会有以后的欺骗和伤害。”莫盈别开眼,下逐客令:“白公子,我累了,你若是赐教完了,慢走不送。”莫盈转身上楼,却被白静江一把从楼梯上拉下来,按在墙上。 “盈盈,你再等一等我。”白静江的神情流露出一丝焦急,几乎是恳切的语调:“先不要那么快爱上别人好不好?” 莫盈有一瞬难以置信这话是白静江说出来的,他的骄傲自负怎容许他这样低三下四的恳求?他到底是做戏,还是一念冲动?许是莫盈的震惊太过明显,白静江的脸庞慢慢浮上一层潮红,轻道:“我不是在演戏,也没有想要利用你对付穆世勋,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就像看一个小丑。” 见莫盈沉默以对,白静江只道自己猜对了,不由苦笑:“我不否认,我厌憎穆世勋——他说服你背弃了我,你再不会相信我。。。他终于得到你了,他终于让我尝到失去的痛苦滋味。我白静江从不曾妒嫉任何男人,但我妒嫉穆世勋,很妒嫉。” 客厅的挂钟敲响十二下,中午的阳光炽热如火,白静江的双手却冰冷如霜:“我知道,如今你过得好不好、他待你好不好,是我没资格问的话,但无论如何,无论你信不信,承不承认,盈盈,我真心爱过你,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不是假的。” “那是自然。”莫盈忍不住道:“有情有义如白公子,跟谁在一起都不是假的。”然而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种半负气半吃醋的话如何能对白静江说,只怕白静江误会,于是又板起脸来,所幸尴尬时分小楼出现在门口,向白静江示意:“公子,该走了。”白静江点点头,松手的刹那,眼神暗淡下来:“盈盈,我这次来,没有丝毫恶意,也不是要纠缠不清,我只想你平安无事,至于我与姜敏琪和金芙蓉之间种种,你不愿听、不会信,我都明白,我再不提了。” “记得,最近莫再去学校。”白静江走开两步,回头道:“书以后有的是机会念,但外头的不太平只怕会持续一段时间,你就先乖乖待在穆世勋身边,若是真的发生什么变故,是连穆世勋也措手不及的。。。”白静江说到这里,蹙了蹙眉,声音很低沉很有分量:“还有我在。盈盈,我说过了,我就是拼死,也一定护你周全。” 白静江的提点令莫盈多了份警惕,但即使白静江不说,莫盈也不打算再回学校,且不说朱洁、谭芳的失踪到底是何人所为,但莫须有的罪名,以及千夫所指的怀疑目光,实令莫盈烦不胜烦,若非眼下有不得不去学校的理由,她还真不愿踏进圣约翰的大门,何况朱洁好歹是穆四少奶奶娘家的亲戚,吃早餐的时候穆世勋也说辛颦从瑞士发了电报回来询问朱洁下落,穆世勋出于亲戚关系便帮忙找人,但奇得是查了数天仍是一无所获。 莫盈自不关心朱洁、谭芳何去何从,今天上午她从伦理刘女士那里得到了单独使用学校实验室的机会,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她终于获悉了玉颜格格那张照片上的秘密。 白静江一走,莫盈便回房锁门,打开书包,拿出那条白静江送的钻石项链,记得当时白静江说过,这是白老爷子给他母亲下的聘礼,由白老爷子辗转得来,因是前朝宫内贡品,很是花了一番代价,而如此相似的贵重分量,若非十二分巧合,无疑正是玉颜格格脖子上那条钻石项链。 但如果项链有问题,细心如白静江不会十几年都看不出来,是以莫盈大胆猜测项链中的秘密并非肉眼所能窥测,便借用生物实验室的显微镜一试,孰料真叫她探得钻石里隐藏的玄机。 莫盈捧着装有项链的珠宝盒子,心头的紧张终于放松下来,方才白静江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白静江会将项链要回去,但白静江自始至终只字未提。 门外有人敲门,周嫂的声音响道:“小姐,中午烧排骨面吃好不好?” “不用了,我换了衣服就要出去了。”莫盈迅速梳洗一番,挑了一套粉白蝴蝶结百褶裙换上,将头发高高梳起,擦了口红,一边出门一边对周嫂吩咐道:“要是三少找我,就说我去洋行实习,晚些回去。”周嫂自然应了,莫盈招了一辆黄包车,报了瑞士洋行的地址,扬长而去,却没留意,白静江的车子一直停在斜对街的角落里。 “最近小姐每天都去瑞士洋行实习。”此刻,小楼正坐在驾驶位子上,向白静江报告道:“格雷森行长很欣赏小姐,时常邀请小姐共进午餐,小姐为人大方,和同事们相处也算融洽。。。” 白静江仿佛没听到似得,目光只望着视野里慢慢远去的纤丽背影,粉白色很衬她,那圈珍珠发箍戴在她头上就像是一顶王冠一样,在明朗的阳光下闪耀动人,叫他怎么也移不开眼。 就在小楼以为白静江不会搭腔的时候,白静江淡淡开口道:“护照、通行证、现金都在老地方,情形一有不对,你就照原定计划,先带她出去。”小楼应声,白静江又道:“我这里有鲁三他们,不用你帮忙,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垮了也好死了也罢,你记得不许回帮里,一定要确保她周全,千万不可让她落在斋藤手里。”小楼听了心里一沉,瞅瞅白静江的表情,到底没忍住,试探道:“公子,等事情完了,你会来找我们的吧?” 白静江望着那倩影消失的方向,怔了半晌,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90章 谋中谋(六) 早上七点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莫盈一头扎进淋浴房,把自己冲洗个干净,只可惜纵然搓得满身通红也总觉不够,最后索性关了水龙头。 泛着雾气的镜子里,少女的肌肤如羊脂白玉般柔腻滑嫩,吹弹得破,于是更显出那一身斑驳的格格不入。 她抬手,指尖拂过颈项处的红痕,有些茫然地想,还得系一条丝巾才行。 “小姐,车子备好了。”指针敲响八点的时候,门外出现一位女副官,名叫曾华,乃是穆世勋指派给她的亲卫,起初她说不喜欢有人跟着,穆世勋便令曾华暗中保护,但自从几天前,白静江来找过她之后,曾华就开始光明正大地寸步不离,自然也是穆世勋的授意。 记得那晚,穆世勋回来得很早,当她踏进小公馆的时候,他已坐在桌边等她吃饭,其实她说过她会在外面晚膳的,但看他的脸色,还是很识趣地陪他用了一些。饭后,他拖着她的手散步,闲闲地询问白日里学校的情况、洋行实习的情况,听她说打算暂时休学一段时间,他表示赞同,并应承她将来若有机会便送她出洋留学。她并不相信穆世勋真会放她到国外去,他不过是听说了她在学校受的排挤,哄她开心一下罢了。 当时,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小公馆后林子里,头顶树影朦胧,指间月色雪亮,他突然停住步子,转过头,就那么看着她,眼里藏着一丝希冀。她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他在她面前一个字没提白静江,但她知道,他全知道,关于白静江在校门口救了她、在莫宅对她剖白心迹,还有那番激热绵长的吻。。。一切自有人向他汇报。 她直觉他是要她主动坦白,其实她可以顺着他的,但她实在不愿。凭什么呢?他要人她就得给人?他要心她就得给心?就是让她以这样‘特殊’的身份住在小公馆,也是他迫的。于是,她平静而客气地向他道谢,说留学的事不急,等她试着将手上的设计课程自学完了,有余力再考虑不迟。 他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是眼里那丝希冀的光灭了,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是夜,他破天荒地没去批阅公文,而是坐在灯火通明的卧室里等她,当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近乎粗鲁地将她按倒在床上,然后,要了她一宿。 她知道他在发狠,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也随之迸发出来,再不肯向他求饶,硬是咬着牙,冷漠以对,但她的消极抵抗似乎更深地刺激了他,接着一连数日,他原本有所缓和的态度不见了,重又恢复到起初的强~硬气势,有时,几乎是不问缘由地,他盯着她蓦地眸色一沉,将她打横一抱,就往卧室里去,也不管周遭多少眼光。 他们就像两头顽牛,彼此角对着角,谁也不肯妥协。 在这一场拉锯战中,她心里很清楚,终究她是冷不过也硬不过穆世勋的,结果必是她败阵无疑,然而在她倒下之前,她必须完成一件事。 “小姐,再不出发,您就要迟了。”曾华的提醒打断了莫盈的思绪。 “我这就下来。” 自那晚之后,穆世勋派在她身边的人增加了一倍,无论是保护还是监视,对她而言都没所谓,只要穆世勋不限制她的行动就行,反正曾华他们总不能跟进洋行后台工作区里去。 莫盈穿上一条时下流行的法兰绒泡泡袖红裙子,配一条灰底黑纹玫瑰花样真丝小方巾,挑了件米白斜襟扣长风衣罩在外面,拿个夹子把没来得及吹干的湿发随意一夹,抓起手袋,坐上车,吩咐道:“经过我家的时候停一下,我拿点东西。”曾华开得一手好车,抄近路走七歪八拐的小弄堂也难不倒她,短短十分钟,车已稳稳停在莫宅门口,周嫂前来开门,莫盈径直上楼,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三个火枪手》,寻到存折,又掏钥匙打开抽屉,将一只首饰盒并存折一起揣进手袋里,跟着又打开衣柜,随便选了两件带毛领的大衣,转身下楼交予曾华,道:“年前买的,都没怎么穿过,突然想起来了,你找个好手艺的裁缝,稍改短一些,今年不流行太长的。”曾华一见大衣件件皮毛华美,色泽光润,握在手里更是轻柔细腻,得风则暖,便知这是极上等的紫貂皮,真正价值不菲,千金难求,忍不住腹诽道:‘白静江果然心思伶俐出手豪阔,反观三少就很少想到这些女人的东西’。 “小姐,吃过早饭没有?”周嫂从厨房探头出来:“我刚磨了豆浆,正新鲜热呢。” “也好。”莫盈看了看钟,说:“给我一杯豆浆,我带着路上喝。” 忠民路是北都的中心干道,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般的热闹繁华,商铺林立,而茂铭中路金融区,行人则相对较少,来来往往的多是西装革履的男子,清一色发油鲜亮,昂首阔步。 莫盈示意车夫在街角停下,一路上吹着风,这会儿头发已半干,她将一头青丝梳顺,戴上嵌细珍珠银色发箍,跳下车,走向洋行大门。这时,一个秃顶蓝眼的外国男子匆匆而至,险些与莫盈撞上,其实莫盈不难避开,却杵着没动,手腕一抖,那杯豆浆就这么泼到了了对方的身上。 “格雷森先生!”莫盈惊呼一声,赶紧掏出绢帕,一边替那男子清理,一边忙不迭地道歉,男子却在一愣之下握住莫盈的手,极其温和地微笑道:“莫小姐,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莫盈手里:“我一会儿回洋行清洗一下就行啦,倒是别弄脏了莫小姐的衣裳,这条红裙子非常衬你,你看起来美极了。”莫盈一脸羞涩地道谢,与格雷森一块儿进了洋行。 洋行的办公楼是一幢老式西洋建筑,分上下两层。一楼是接待客户办理业务的大堂区;二楼则是银行工作人员办公区。统共三十人的小洋行,彼此都混得脸熟,大伙儿一见行长形容狼狈地来上班,莫盈又是十分歉疚地表情,便不约而同地低头无视,待行长走远之后,又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莫盈一路跟着格雷森来到行长办公室门口,主动接过格雷森挂在手臂上的外套,殷勤道:“格雷森先生,您先换衣服,我去盥洗室帮您清洗一下外套。” 不等格雷森拒绝,莫盈便退到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将衣裳往水盆边一丢,摸出西装内袋里的钥匙,在事先准备好的肥皂上按下印子,待一切弄好出来,正见格雷森满头大汗地徘徊在女厕所门口,一看到莫盈立马上前拿回西装,转手摸向内袋,方才紧张兮兮的表情顿时化为歉意一笑:“怎么好意思劳烦莫小姐。” 莫盈敷衍了几句,退出行长办公室,下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开始例行工作。不一会儿,行政部经理克里斯捧着一堆账单走过来,吩咐道:“莫小姐,今天下午我要查金库,之前跟你说的对账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请你在今天之内做完吧。”莫盈听了心中一动,面上却做出为难的样子:“我这会儿得替人事部送一份材料去税务局交办盖章,对账能不能等我回来再做?只是如果需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对账的话,恐怕就得加班了。”克里斯耸耸肩,道:“按照实习规定,我们会支付你相应的加班工资,晚八点之后,你还可以报销车费。”莫盈道谢,接过克里斯交派的任务,坐在自个儿桌前,快速浏览一遍便有了头绪,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账目对完了,却仍是原封不动地将账单放在一边,抱着人事部的信封纸袋出了洋行大门。 莫盈在街边站定,只一个顾盼,曾华已迎了上来,却见莫盈秀眉微蹙,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抱怨道:“老是叫我跑腿,税务局排队可长了,你叫人去办吧,我上咖啡馆休息一会儿。”莫盈把纸袋丢给曾华,又补充道:“还有,格雷森行长的衣服被我弄脏了,你按着他的尺寸重新做一套一模一样的,今天之内必须做好送过来,我可不想他回家被老婆骂,转头又怪我。。。另外我们经理要吃舒芙蕾和香草梅白饼,你帮我上我常光顾的那家意大利餐厅买,再加上蓝山咖啡,各要三十人份。洋行四点半下班,我赶着交差,你可别太晚了,害我被经理责备啊。”说完便施施然去了隔壁咖啡厅。 曾华本是带了几个人的,但莫盈一堆任务交代下来,且都是赶时间的活儿,手下只能全派出去,曾华想了想,这么短的时间要赶制一套西装,必须寻相熟的裁缝才行,免不了亲自跑一趟,但又不放心莫盈一人,于是留下两个便衣卫戎守在咖啡厅里,叮嘱一番,方才匆匆去了。 莫盈冷眼旁观,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隔桌,对其中一个便衣卫戎道:“当日我走得匆忙,把新买的一套书籍拉在学校更衣室里,近期我不方便上课,家里自习的教材少不得,这里离学校不远,你去一趟,找伦理课刘女士帮我拿书,哦,顺便也把我留在学校里的其他东西都带回来好了。”两个卫戎互看一眼,神情有些犹豫,莫盈见状不悦道:“我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闹市街上,还能不见了?你若不去,大不了我自己去。”卫戎显然得过不能让莫盈再回学校的指令,闻言只好答应。莫盈坐回位子上,吃了一勺侍者端上来的冰糕,秀眉一蹙,转头冲剩下的卫戎道:“实在是太难吃了,你到‘拉贝鲁莎’给我买一客手工冰激凌去。”卫戎面露难色:“莫小姐,这冰糕没那么难吃吧?” “我就觉得难吃极了!‘拉贝鲁莎’那是由比利时师傅手工制作的,这能比吗?!”莫盈一瞪眼:“你最好动作快点,‘拉贝鲁莎’的食材每天限量供应,卖完为止——记住,我要朗姆口味,冰激凌底座选泰国香蕉船,配料选意大利覆盆子酱加比利时黑巧克力与丹麦华夫脆饼,另添双份新西兰奶油,不要冰糖。”说完也不等卫戎反应,拎起手袋便往化妆室去了。卫戎无法,眼看‘拉贝鲁莎’就在对街不远,便立马跑了去,只是到了店里方知,买这样一客莫盈指定的手工冰激凌,所有配料都需等候冷库新鲜出货,而好不容易凑齐了配料,整客冰激凌也快完成了,卫戎又发现冰糖不是额外附加而是香蕉船里本就附带的,于是又不得不叫师傅重做一份。 而此时此刻,莫盈早已从化妆室出来,塞给侍从一笔丰厚小费,侍从便让莫盈从厨房后门出去,莫盈拐入一条小巷子,找到一个钥匙摊,将刻有钥匙印的一包肥皂放在摊主面前。 “听说你是附近最好的铁匠。”莫盈打开手袋,露出一大贯鹰洋:“最多给你半个小时,打这三把钥匙,行么?”摆钥匙摊的老头盯着鹰洋两眼一亮,忙放下手里的活,将肥皂接了过去,咧嘴道:“凭我老铁的手艺,用不了半个小时,保管一模一样。” 第91章 谋中谋(七) 待曾华顶着大太阳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正见莫盈一边翻着英文报纸,一边吃着一客造型豪华的冰激凌,舒舒服服地靠在咖啡厅沙发上,不由暗叹一声:这莫小姐恁地难伺候也真懂享受。 “曾副官辛苦了。麻烦曾副官同三少报告一下,今晚我得加班,就不回去吃饭了。”莫盈取了张纸巾抹抹嘴,一边对着小圆镜补口红一边道:“只是要连累你们陪我一同加班,真是不好意思啦。”曾华连道不敢,吩咐卫戎陪着莫盈把大小盒子送到洋行,同事们有吃有喝自然雀跃不已,莫盈见克里斯揣着一只文件袋从楼上下来,便笑着招呼道:“经理您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一下,来,吃块梅白饼吧,现烤出炉的呢!”克里斯嗜好梅白饼是洋行里出了名的,闻言立马眉开眼笑,放下文件袋,跟一帮同事大快朵颐不亦乐乎,却不防莫盈已悄悄取走文件袋,躲进角落里抽出文件细阅。 果不其然,克里斯手上这份文件乃是一份全行只经克里斯与格雷森两人亲点的月核金库清单。莫盈一目十行,按时间推算,最后锁定其中一个叫‘elisa’的账号。 ‘elisa’,乃是玉颜格格在海外时起的英文名。 莫盈将账号默记于心,趁克里斯不留意,又将文件袋放回原处。 下班时分,格雷森邀请莫盈共进晚餐:“莫小姐,您赠送的西装太棒了,我非常喜欢。”莫盈笑道:“明明是我弄脏了格雷森先生的衣服,怎么好意思还叫您请客呢?更何况格雷森先生都请我吃过好几次晚餐了,我都没能为您做些什么。。。区区一套西装,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就当是回礼吧。”格雷森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经莫盈这么一说,只觉心里舒坦得很,跟着又十分绅士地要求送莫盈回家,莫盈以加班为由婉拒,格雷森对莫盈的敬业精神赞赏了几句,这才高高兴兴地下班了。行长一走,其他员工也立刻作鸟兽散,一忽儿的功夫,整个洋行除了莫盈就剩下几位保安大叔。近日来,莫盈与保安大叔们已混得很熟,也常在下班时分请他们喝果汁,只不过今天,他们喝完果汁便睡了过去。 莫盈确定保安们都睡着了,立马转身上楼,来到行长办公室。趁着这段实习期,莫盈刻意接近格雷森,给这个洋老头灌了好些酒汤迷汤,从而也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比如洋行金库。莫盈取出老铁复制的钥匙,打开行长办公室的门,先关掉位于行长座椅下方的金库警报器,再将书柜挪到一边,便有一道铁门出现在眼前,莫盈用第二把钥匙打开铁门,沿着铁门后的楼梯来到地下金库,再用剩下的钥匙打开金库大门,只见金库里密密麻麻从上到下自左往右装满了一只只钨金打造的保险箱,整一大片镶嵌在厚厚的金属板内。墙边,放着一架可升降的梯子。 莫盈环顾一圈,目光落到其中一只保险箱上。 第二天,莫盈向洋行请辞,声称因出国留学之故,不得不提前终止实习,格雷森行长非常不舍,再三叮嘱莫盈,如到瑞士,一定要联系他云云,莫盈连声道谢,临走去大堂柜台提了一部分美金,又重新分配了一下原先几张存单,确保这些存单在世界任何一家分行都能取现之后,方才回到小公馆。 穆世勋这日没出去,刚练完枪,正在换装,见莫盈这么早回来,不免诧异道:“不是要实习一整天么?”莫盈揉着自个儿的脖子,懒洋洋地道:“我学的是设计,又不是会计,去洋行实习也就是解闷而已,反正从明儿起也就不去了。” “我本也想说,你又是实习又是自学的,到底精力有限,若是太累,还是在家休息的好。”穆世勋走过来,伸出大拇指往莫盈发酸的肩颈处一按,莫盈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叫道:“不用你!你手重!”穆世勋的力道马上轻缓许多,却继续替莫盈揉着,越揉越往下去,莫盈一扭身便要站起来,却被穆世勋伸手一揽,抱了满怀。 一场厮缠,一室旖旎,待穆世勋终于饕足,两人的衣衫都已皱得不成样子。外面传来卫戎的脚步声,但只到门口便停住了,莫盈不禁满面通红,推开穆世勋:“外头有人找你,让我起来!” “他们没事。别理他们。”穆世勋不动,手臂仍圈着莫盈的纤腰:“还在生我的气?”莫盈没做声,穆世勋顿了顿,松开手,莫盈赤足跳下地,打开衣柜,一边想着身上这件再也不要了,一边开始挑一些没穿过的衣服。穆世勋望着莫盈的背影,状似不经意地道:“既然得闲,要不要去听个戏”莫盈头也不回:“听戏?我不在行。” “今儿是金芙蓉嫁进白家前,最后一次登台。”穆世勋指着桌上一张烫金绒面纸:“请柬竟然送到小公馆来,也难为她有心了。”莫盈不知穆世勋口中的‘他’是指金芙蓉还是白静江,却慢慢转过身来,浅笑不变:“你去不去?说了听戏我不在行了,不过你要是去,我就陪你去。”穆世勋凝视莫盈一会儿,最后道:“上次你自己设计的改良旗袍很不错,不如就穿那件吧。” 是夜,红枫戏院,宾客满堂。 作为近年来最红的戏子,金芙蓉无疑是春风得意的,如今已经很少再有人记得当年的莫小棉,却无人不知即将嫁入豪门的金芙蓉。 然而比起唱作俱佳的金芙蓉,莫盈留意的,却是那扮相清秀的肖紫衣,论长相身段,还有那把嗓子,肖紫衣丝毫不逊于金芙蓉,显然很多人也这么想,莫盈才坐下,便听得大堂里议论纷纷,都道肖紫衣将会是继金芙蓉之后,红枫新一代接班人。 二楼包厢坐满了熟人。 除了白静江,白老爷子也来了;而穆家这边,穆大帅、穆心慈早已入座,反倒是莫盈与穆世勋姗姗来迟。 隔着水晶帘子,对面就是白静江,他坐在那里,端着一盏茉莉香片轻闻浅啜,左手边白老爷子,右手边姜敏琪;身后,则是白帮与警备厅的一干手下。 莫盈与白静江的目光在半空相交,又同时错开了去,白静江继续低头喝茶,莫盈则转头看向台上,那风姿绰约风情万种的虞姬。 “我去一下洗手间。”莫盈听不懂戏曲,有些无聊,同穆世勋低声说了句便站起来,曾华紧随其后,然而莫盈甫一踏进化妆室便被一只横空伸来的高跟鞋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扑倒,幸而曾华及时拉了莫盈一把,莫盈才没摔破脑袋,然而那坠满白流苏的旗袍下摆却被对方的鞋跟牢牢踩住,借着这股冲力,只听得撕拉一声,旗袍破了。 “哎哟,真不好意思。”对面的女子笑如银铃:“这么美的衣裳却只能穿一次,太可惜了,要不我赔你吧,喏,够不够?” 莫盈在曾华的搀扶下站起来,看着女子从手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在自个儿眼前晃来晃去,不由也笑了:“都说姜敏琪小姐在校期间乃是一位大才女,怎么言谈举止居然充满了风尘俗气?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呀!”姜敏琪脸色一变,扬手将钞票兜头扔过来:“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我跟你相提并论?你这个人尽可夫无耻下/贱的娼/妇!” 曾华只身挡在莫盈跟前,莫盈却推开曾华,直接‘啪’一巴掌扇了过去,姜敏琪应声倒地,脸上额头上均挂了彩。 姜敏琪乃是警视厅厅长的千金,何曾受过欺侮,顿时放声大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我!静江!静江救我!”曾华见状吓一跳,今儿外头都是大人物,这两位小姐若是真闹起来可不得了,于是赶紧拽着莫盈往外走,谁知姜敏琪一把抱住莫盈的脚踝,不依不饶:“你敢跑?!等我爹来了,马上把你关到牢里去,叫你一辈子也出不来!”莫盈之前遭过白凤殊的罪,对这种蛮不讲理又仗势欺人的大小姐厌恶至极,闻言毫不客气地抬腿一踢,正中姜敏琪的下巴,不巧打落了她几颗牙,痛得姜敏琪连连惨叫:“杀人啦!杀人啦!这个贱/人要杀了我!爹爹、静江快救救我呀!”这时外面已响起脚步声,隐约能听见白静江同穆世勋打招呼:“三少若有什么偏好的曲目,我让人即刻准备就是。” “小姐,这里不能呆了,我先送你回小公馆吧!”曾华急得不行,莫盈却充耳不闻,只瞪着哭闹不休的姜敏琪,冷笑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叫你一辈子也开不了口!”曾华刚要再劝,不防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从背后伸来,登时两眼一翻,‘咚’地倒地不起。 莫盈吃了一惊,抬头只见肖紫衣跨过曾华,冲地上嚎啕不止的姜敏琪道:“妹妹说的不错,像你这么吵闹的蠢女人,活该闭嘴了事。”说完抓着姜敏琪的衣领子将她一把提起,在她背心一拍,姜敏琪竟就那么飞了出去,随后便听得木头的断裂声,重物的落地声,以及全场哗然惊呼:“死人啦死人啦,有人摔死啦!” “妹妹,别生气了,她已经死啦,以后再不能来烦你了。”肖紫衣看着莫盈,一脸无辜,语气温柔无比:“但凡是欺负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92章 拨云见日(一) 莫盈醒来的时候,只见水门汀的地面光可鉴人,阴凉如水。 斜对面的墙角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老油灯,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狭窄的楼梯,直通一扇铁门;头顶上方开有半扇天窗,隐约窥得零星四散。 她那件破损的旗袍已被换下,此刻身上穿着一条连衣裙,真丝的滑,如雪的白。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正如她的灵魂第一次穿越到这个时代,被四少关押在地牢的那一夜。 鼻尖,隐隐环绕着一丝血腥气。耳畔,少女饮泣的声音徘徊不去。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根铁柱上,已经麻木得没了感觉,尽力动一动,却只能转个脖子,于是便看见了另两根铁柱,分别绑着三个人。 这三个人,她竟都认识。 左边那个是曾华,歪着脑袋,已昏了过去;右边两个,正哭不停的是谭芳;朝自己怒目相视的,则是朱洁。 莫盈并不意外曾华一并被绑,肖紫衣断不会在红枫留下任何线索,然而朱洁和谭芳居然出现在这里,实令莫盈惊讶之余,心中一沉。 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声温柔轻笑:“但凡是欺负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莫盈看着朱洁和谭芳,暗暗叹口气。 “小贱人。。。”朱洁瞪着莫盈咬牙切齿道:“我早该知道,我们出事跟你这个小贱人脱不了干系!就是你害得我们!”一旁的谭芳则远不如朱洁气势,哭哭啼啼道:“不关我的事呀真的不关我的事呀。。。放我出去。。。我要回家。。。”朱洁闻言骂道:“你出息一点行不行?!我好歹是穆家四少奶奶的表妹,三少不会不管我!谅他们不敢拿我们怎样!”话虽如此,却在听到铁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时,脸上刷地一白。 咚咚,咚咚,皮靴落地,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有条不紊,落在莫盈的耳朵里却犹如擂鼓,声声敲击在心尖子上,令她不禁浑身一颤。 蓦地,咚咚声停住,铁门洞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黑暗里缓步而出,来到莫盈跟前。 一张面具,仿若是日本神灵中的某种鬼怪,从头到脚都包裹在一片漆黑里,分不清是男是女。 莫盈心头狂跳,突然想起穆世棠说过:“那人带着一张百鬼面具,从头到尾没开过口说过话,举止神秘诡异,就连三弟也是头一次与那人交手,之前从未听说过斋藤身边有这号人物。。。因不知长相,始终追查无果。” 这个人,就是当日与三少对战时,拿莫小棉作盾牌,挡下三少子弹的‘鬼面’! ‘鬼面’伸手,握住了莫盈的下巴,倾身凑向莫盈的唇,莫盈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正欲尖叫,这时门边响起一把懒洋洋的女声:“绘里,想要她么?如果想要的话,就趁现在,我不会告诉紫衣的。” 随着一阵袭人香风,一个聘婷的女子风姿款款地出现在眼前,斜睨着莫盈笑道:“你连我都不记得,想来更不记得他了。。。一晃该有十多年了吧,小时候在京都的府里,他可一直是你最好的玩伴呢。” 莫盈瞪着金芙蓉,背后渐渐被冷汗湿透,果然金芙蓉与莫小棉师出‘同门’;果然金芙蓉也与日本人有关系;至于‘鬼面’,这个害死莫小棉的凶手,虽然他戴着面具,但听金芙蓉的话便知他是个男人,莫盈死盯着那两只眼睛处的黑洞,心中又惊又怕,却是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舍得碰么?”金芙蓉施施然地走过来,抓起鬼面的手按在莫盈的胸口,循循善诱:“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是你应得的战利品。。。绘里,你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多漂亮多有魅力,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儿了,是成熟的女人了,她成熟的果实该由你来摘取,而不是被那些不相干的男人占尽便宜。。。紫衣办事儿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不管你想怎么要她都可以,放心,有我在,保管紫衣发现不了。” ‘鬼面’仿佛没有听到金芙蓉的话一样,始终一声不吭,很专心地看着莫盈,只是喉结由上至下滚了一圈,他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指腹触摸着莫盈的肌肤,片刻,他的手开始游动,一寸寸往下,沿着少女玲珑曲线,一路摸到裙底,跟着撩起裙摆,又沿着原路抚上去。 莫盈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一边拼命扭动,想要挣脱绳索,他仿佛被她吓到,蓦然缩手,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曾华被莫盈的尖叫惊醒,在看到眼前的情景之后脸色大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莫小姐!否则三少一定将你们碎尸万段!”金芙蓉一抬手,只见金光一闪,曾华的颈项立时多了一道细线,只听得金芙蓉哼道:“少在老娘跟前狐假虎威,你们昏了两天,都不知外面多少翻天覆地。。。我劝你们甭指望三少了,他现在只怕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可管不了你们!”曾华被金芙蓉制住,额头冷汗直冒,勉强开口道:“你胡说!小姐别信她!” “你们现在是我的瓮中之鳖,我骗你们做什么?!今早各大报纸标题都刊了出来,‘旧爱嫉妒成狂当众情杀新欢’。”金芙蓉比划一下,噗嗤笑道:“杀人现场目击者比比皆是,穆家这次就是权势滔天也压不住舆论了——姜敏琪坠楼而死,莫盈失踪,且无人能证明当时还有第三人在场,试问三少该如何向姜厅长和白家交代?姜家只姜敏琪一个独女,若是三少交不出莫盈,姜厅长可是连老命都能豁出去的。”曾华骂道:“妖妇!都是你们设的圈套!三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金芙蓉冷笑,指尖一拨,曾华立刻惨叫起来,脖子渗出大片猩红。 “不知死活的东西,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金芙蓉讥诮道:“张口闭口三少,还真当穆世勋是座垮不掉的泰山了!哼,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儿凌晨,北大营突发内乱,据说叛军跟之前四少前线中伏一事有关,穆世勋天不亮就赶了过去,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节骨眼儿上他还顾得了你们死活?别做梦了!”曾华忍着剧痛,嘶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金芙蓉腕子一扬,曾华脸上血色尽失:“我是什么人你还没资格问,如果想活得久一点,便安静些,要知道我的手指只消动一动,就能卸下你的脑袋。”曾华还要说什么,金芙蓉用一块破布堵住她的嘴,然后在曾华脖子上一点,曾华便晕了过去。 “绘里,我再问你一遍。”金芙蓉转身对‘鬼面’道:“你要,还是不要她?” ‘鬼面’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没胆的东西!”金芙蓉脸色一沉,骂道:“既然你不想要她,就将她送到隔壁屋子去!”‘鬼面’仍是摇头,金芙蓉挑眉:“那你想怎样?”‘鬼面’伸手指了指朱洁与谭芳,金芙蓉不以为意道:“这两个是你抓来的,紫衣说了,随你处置。” ‘鬼面’一掌一个击昏了朱洁与谭芳,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们拎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真是两个可怜的女孩子。”金芙蓉见状叹口气,瞟了莫盈一眼,笑容意味深长:“隔壁屋子里都是白静江的仇人,若是有机会得到白静江的女人,你猜,他们会对你做什么?”莫盈的眼皮突突直跳,咬牙道:“我已和白静江毫无干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这话若是叫白公子听了去,活该他伤心了。”金芙蓉冷道:“若是你们真的毫无干系了,他又去找你干嘛?若是他真的把你抛在脑后了,姜敏琪有必要发痴疯么?还不是让你个小狐狸精气得。”莫盈蹙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啊,那我就说得直白一点好了。”金芙蓉夸张地拖长了语调:“倘若你喜欢的男人只在喝醉了之后才会碰你,可他明明抱的是你,嘴里却总是念叨着其他女人的名字。。。你会不会觉得很冤枉,很受伤?” “这些事我一点不想知道。”莫盈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丝丝的痛感反令她头脑清晰:“我不过是他旧情人之一,而你,你不是马上就要嫁给他了么?姜敏琪一死,你便是白家少奶奶,名正言顺之下,还有哪个女人是你的对手?你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跟我过不去?” “可是我已经不稀罕白静江了。”金芙蓉张开五指,一边欣赏着自己鲜红的丹寇,一边悠然自得地道:“我看上的,是有钱有权有势的白公子,如果白静江失去一切,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普通人,我还要来干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莫盈听出弦外之音,忍不住道:“白静江失去一切?这是什么意思?” 第93章 拨云见日(二) “意思就是说,若是一个弄不好,白静江非但帮主之位不保,指不定还得身败名裂,人头落地。。。”金芙蓉阴阳怪气地道:“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呢,今天晚上的帮会对他来说可是至关重要。须知姜敏琪一死,白静江就失去了姜厅长这个靠山,现在帮里大部分兄弟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了,吵着嚷着叫他退位让贤。”说着顿了顿,又反问道:“小盈,你可知,白静江是怎么坐上帮主之位的?”莫盈心中涌上一层寒意,故作镇定的表情终于产生一丝裂缝:“白帮的事,他从不与我说,我也从不过问。” 金芙蓉留意莫盈的神情变化,慢吞吞道:“白静江待你真好,那些血腥肮脏的事儿,他一点儿也不让你沾,只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哄着。。。哼!好个心肝宝贝啊!”面对金芙蓉冷嘲热讽,莫盈沉默不语,金芙蓉哼了声,变戏法似得抽了根烟出来点上:“听说秦爷事发之后,他拨了好大一笔抚恤金分给伤亡弟兄的家属,甚至不惜拨出私房钱来,那些傻瓜还以为他宅心仁厚,殊不知他最是个假仁假义的。。。秦爷那批货之所以出乱子,正是他将真货掉包,炸毁货船,又通风报信,利用巡捕房围剿秦爷,同时他还设计伍伯,栽赃嫁祸,追杀伍伯一家,逼得伍伯神经失常,替他背下这口黑锅。。。真是一石二鸟的上上策!” 白静江做的这些事,穆世勋也不是没提过,但此时此刻,由金芙蓉再说一遍,莫盈仍是听得手足冰凉,刹那有股冲动,只想叫金芙蓉住口,最后硬生生忍住。 “我一直好奇——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每晚与这么一个心狠手辣背信弃义的男人共枕,竟不觉得害怕么?”金芙蓉张嘴,一口云雾喷向莫盈:“如今有一封秦爷临终亲笔血书送到白帮叔公手里,名列白静江十大罪状,我猜今晚三堂会审的场面一定很精彩。” “是不是你?”莫盈倒抽一口冷气,呼吸有些紊乱:“是不是你出卖白静江?以白静江的手段,绝不可能留下血书这么重要的罪证,那是你伪造的。。。是不是?!”金芙蓉微笑:“女人的直觉,永远那么一针见血,但是笔记可以伪造,罪名却是实打实的,做没做过,白静江心里自然清楚,帮里的兄弟们,也很清楚。在道上混,最忌讳出卖兄弟手足相残,白静江出卖秦爷,嫁祸伍伯,不择手段铲除异己,试问他有何资格坐镇白帮,领导群雄?白老爷子向来号称以德服人,公平公正,帮主之位举德不举亲,结果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令人心寒,白老爷子这辈子的门面功夫都算是白做了,往后,也不知道还有几个兄弟肯跟着他姓白的。” “这些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罢了。”莫盈冷冷打断道:“干他们那一行的,有哪个人的手是干净的?白静江哪怕是罪恶滔天,秦爷伍伯也清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弱肉强食黑吃黑罢了,现在白静江失势,于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借机得利。。。我只不知,你在这出戏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你不是想要嫁给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卖他?” “谁让他不给我我想要的呢?”金芙蓉脸色一变,恨恨道:“我催着他办婚礼,他却说得等到姜敏琪大学毕业他俩正式结婚了才来办他跟我的!我知道他有一条钻石项链,是他妈临终留给未来儿媳的,我问他讨,哪知他居然言之凿凿地说那项链是他妈留给他妻子的,而姜敏琪是妻我是妾,所以不能给我。。。姜敏琪那个臭丫头,竟敢拿这件事当面取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空心货色!才女?!我呸!见了男人还不是两条腿软得跟棉花似得撑不起来,摆着一副傲娇面孔装白莲花给谁看?!真以为自己比我高贵?真以为白静江看上的是她的才情?真以为白静江说先订婚,等她毕业再正式结婚是为她学业着想?笑话!连白静江玩拖字诀也看不出来,她彻头彻尾就是个除了念书啥也不懂的呆脑子,亏得有个好爹撑腰,否则早不知死在我手里几十次了!” 金芙蓉发泄一通,看了看莫盈,又笑了:“说到姜敏琪我倒该谢你,谢你‘仗义出手’,不但替我教训了她,更帮我除掉了她,我可是想送她下去想了有一段时间了。” 莫盈一听白静江对金芙蓉说要把项链给姜敏琪,心中登时五味杂陈,想那项链一早便已在自己手里,白静江那张嘴当真骗死人不偿命,也不知他的嘴皮功夫能否帮他熬得过三堂会审。。。莫盈不禁苦笑,她现在泥菩萨过江,可不是担心白静江的时候。 “你们设计我与姜敏琪冲突,杀死姜敏琪嫁祸给我,顺带打击穆世勋和白静江,一招借刀杀人,结果一举三得,真是太妙了。”莫盈慢慢开口:“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看上的是有权有势的白静江,若是白静江一败涂地,你又落的什么好了?” “你不过是个小丫头,你懂什么?”金芙蓉居然道:“像白静江这样的男人,不折断他的翅膀,他是不会甘心乖乖待在一个女人身边,迟早会飞走的,我若是能令他一无所有,以后他才会乖乖跪在我脚底下,成为任凭我使唤的一条忠犬。”莫盈脱口斥道:“神经!”金芙蓉哈哈一笑,反手一个耳光打地莫盈眼冒金星,尖锐的痛楚从脸上划过,只听得一声恶毒的尖笑:“你再说一遍!”莫盈咬着牙抬起头来,冷冷道:“就像我曾经跟你说的,我若是碰到这样一个男人,我即使觉得冤枉,我也不会折磨旁的女人——因为有本事的女人对付男人,没本事的女人才对付女人。” “少在我跟前大放厥词!”金芙蓉扯着莫盈的头发,拽到自个儿眼前:“若不是你还有点儿利用价值,我真想撕烂你的小脸。。。到时候看白静江还会不会要你?”莫盈吐出一口血腥,只怕金芙蓉一旦用刑自己顶不住,索性开门见山:“原来,你对白静江是动了真情了!你犯了和我母亲同样的错误!你的主子若知你已变心,试问会不会像抛弃我母亲一样,抛弃你这颗棋子?” 金芙蓉的眼睛陡然睁大,只听得莫盈继续道:“让我猜猜,你和我母亲,都是斋藤一刀派来的间谍对不对?你们潜伏在北都多年,谋得就是当年肃王爷带走的五口宝箱的下落,对不对?”莫盈盯着金芙蓉渐渐绷紧的脸色,愈发肯定自己心中所想,缓缓道:“那么多金银财宝,可以购买很多武器,发动大面积战争。。。你们区区弹丸之国,该不会打算以蛇吞象,妄图吃下中土吧?” “怪不得那么多男人心甘情愿被你呼来喝去,果然脑子转得够快,但你未免聪明过头了。”金芙蓉幽幽地看着莫盈:“而我,偏偏最讨厌像你这样太聪明的人。。。不过不管怎样你总归是同门之女,小盈,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幽暗的室内,金芙蓉的笑容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令莫盈心生寒意。 金芙蓉蓦地亮出一把刀子,唰唰两下往莫盈身上招呼,莫盈只觉得面庞被一股寒意笼罩,仿佛那刀子其实不是想切断绳索而是想划破她的脸蛋似得,随着绳索一截截落下,她滑坐在地上,一瞬簌簌发抖。 “你猜得不错,首领令我和莫小棉潜伏在北都,自然图的是大鱼。其一,便是肃王爷留下的前朝宝藏。”金芙蓉收起刀子,慢条斯理地说下去:“想来你之所以去那间瑞士洋行实习,也是因为猜出莫小棉手上那串数字,乃是一串保险箱密码?” 莫盈默不作声,金芙蓉凑近莫盈,吐了一口烟圈在莫盈脸上,眯眼笑道:“只是光有那串密码是不够的,二进制位密码锁,必须有第二层密码才能打开保险箱,玉颜格格已经死了,而关于肃王府的情报,掌握最多的便是穆家,莫小棉之所以接近二少就是为了这个,只可惜莫小棉还没窃到情报就殉职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你。” 莫盈怔了怔:“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不,我们不知道。”金芙蓉却道:“莫小棉手上那串密码到底藏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有头绪,莫小棉是第一个潜伏过来的,首领当初只把密码给了她一个人,我是过了几年之后方才加入这个计划,至于紫衣,他是在莫小棉出事前夕才来的。许是冥冥中自有缘分,莫小棉一死,作为她的女儿,你成功引起了白静江和穆世勋的注意,于是我们的计划非但没有因为莫小棉的失败而终止,反而能够更加顺畅地进行下去。” 莫盈沉默了会儿,问:“据说肃王爷在城破之日不知所踪,你们是如何得到第一层密码的?” “自然是从玉颜格格身上下手的。”金芙蓉微笑道:“穆大帅和三少问不出来的事儿,未必我们也问不出来,玉颜格格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好烟女儿病弱,可不都是现成的筹码,再加上她丈夫林西棠为躲债偷渡到日本,被我们逮住,玉颜格格就是骨头再硬,毕竟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最后首领让他们一家子死在一块儿,也算是额外开恩了,只可惜玉颜格格所知有限,交不出第二层密码,否则何来后续的麻烦事儿?可见肃王爷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谁都信不过的,宁肯抱着宝藏一起死。” 莫盈冷道:“若换做是我,也宁肯抱着宝藏一起死,都好过宝藏落在你们手里不算,自己又要被你们折辱而死。” “那倒是句实话。有些人死了可还比活了舒坦呢。”金芙蓉嘲讽道:“比如你,小盈,我都不知像你这样,从一个男人的手掌心转到另一个男人的手掌心,究竟个中滋味,是活着舒坦些,还是死了舒坦些?” 第94章 拨云见日(三) “你方才说宝藏是目的之一。”莫盈不理金芙蓉的挑衅,继续问道:“那么目的之二呢?”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是穆家,还是白家,越是有钱的人、居上位的人,心就越大越难以满足,不是么?”金芙蓉讪笑道:“满月宴上张基重闹得那一场,你也都看到了,很显然穆家内部为了军需的缺儿争个不休,夺权是一个原因,军费紧张则是另一个原因,毕竟南北两局僵持至今无果,想要南边儿再拨点银子过来简直难如登天,所以穆家才打上宝藏的主意,只不过事到如今,穆世勋始终没能取得宝藏,然而战事可拖不起,打仗最不能少的就是兵马和武器,这也正是穆白联姻的初衷,穆家指望获得白家的大力支持,而白家也想借着穆家的军权扩大自己在道上的地盘、势力和人脉。”莫盈恍然道:“你们派我母亲接近二少,目的之二就是为了不让穆白成功联姻?” “老实说,莫小棉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金芙蓉耸耸肩:“凭白凤殊的性子,只怕是个有脑子有骨头的男人都不敢要她,无论她白家多么有钱。”莫盈沉吟片刻,道:“那么,你接近白静江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该不会不知廖云珠在英国留学时就对白静江一见钟情,一直巴望着与白静江再续前缘吧?”金芙蓉笑眯眯道:“我就是生怕白凤殊搞不定穆世棠,穆家会把表小姐廖云珠塞给白公子,这才从旁盯着呢。” “我不信。”莫盈却摇头道:“廖云珠再与穆家亲厚,其身份也只是一个表小姐,事关穆白联姻,廖云珠尚不够分量,必须由二少出面。”金芙蓉‘哦’了一声,又反问道:“为什么你觉得必须由二少出面?白家也可以把白凤殊塞给三少或四少呀?” “先不说白凤殊对二少死心贴地,就是白凤殊乐意换人,白家父子也不会乐意的。”莫盈沉吟道:“所谓母凭子贵,三少虽精明强干,但生母地位不高;而四少早已成婚,白老爷子怎舍得让宝贝女儿做侧室?但二少就不同了,既是穆家长子又是单身,且与南边姓梁的存着份甥舅关系,万一将来穆梁两家真打起来,无论哪一方输赢,白家都有转圜余地而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相较于三少、四少,二少没那么好战喜功,对军政公务亦毫无兴趣,个性优柔寡断更容易被掌控。。。自然二少便成了白家父子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金芙蓉拍拍手,戏谑道:“小盈,我虽是女人,却也忍不住要喜欢你这份好脑筋了。” 莫盈看着金芙蓉,冷道:“你还没说,你接近白静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金芙蓉笑笑:“白静江也在打宝藏的主意,既然穆家那头暂无所获,那么我就从白静江这儿试试运气,看看他手里有多少筹码能为我所用,不过他鬼精得很,我跟他耗了那么久,始终没能套出他的话来。”金芙蓉说到这里语气忿忿:“他若是真知道什么,还能有几分活路,否则便只得死路一条,首领绝不会放过他和他家老爷子!” “斋藤一刀为何一定要杀白静江?”莫盈揉着恢复一点气力的双腿,背靠铁柱,勉强站起来:“白静江并不和日本人打交道。” “无知少艾!”金芙蓉闻言仰头大笑,不屑地瞟了莫盈一眼:“白静江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很了解白静江么?白静江究竟是谁?白家究竟是怎样的背景,你知道多少?!你当白家父子就只是白帮头子而已吗?!” 莫盈惊疑不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芙蓉却打住了话头,盯着莫盈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咧嘴笑道:“论才智论美貌我自认分毫不输你,但偏偏白静江就是对你念念不忘。。。我一直想瞧瞧,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宝贝,能让白静江这样的花丛老手如此着迷?”说罢五指疾张,抓住莫盈的前襟,竟要将整片布料扯下来。 “我是斋藤湄,你最好不要乱动我!”莫盈伸臂挡开金芙蓉的魔爪,厉声道:“你不过是斋藤一刀手下鹰犬之一,有什么资格处置冠上斋藤姓氏的养女?” 金芙蓉面色一变,正待发作,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妹妹,你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 莫盈抬头望着那身穿白绸长衫,款款而来的‘丽人’,不禁大吃一惊:“肖紫衣,你竟然。。。” 此时此刻的肖紫衣,与之前,将一个弱女子扔下楼摔死的肖紫衣并无不同,只除了平坦的胸膛与微凸的喉结。 “肖紫衣,你竟然。。。是男人。。。” “湄湄,你觉得我是扮女人好看,还是扮男人好看?”肖紫衣凑近莫盈,微微笑道:“想当年,在京都的府里,你、我、绘里一起玩过家家,你总爱叫我当新娘,自己则当新郎,还说等长大后要娶我呢,只可惜首领最痛恨我们玩这种游戏,那次我们三个被重罚之后,你大病一场,然后就跟你母亲走了。。。湄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念你,你可有想念我么?” 莫盈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肖紫衣从第一次见她就叫她妹妹,她以为他是在叫‘妹妹’,但其实,他是在叫‘湄湄’! “真不容易啊,我们到现在才得以相认,都怪那两个倒霉男人,老是派人监视你,碍手碍脚的,真是讨厌极了!”肖紫衣的手抚上莫盈的脸庞,一脸心疼地对莫盈道:“我知你在他们手上受了很多委屈,没关系,就像对付朱洁、谭芳、姜敏琪一样,只要是害你难过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不管是白静江,还是穆世勋,我都会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说到这里,肖紫衣得意地眨眨眼,道:“如今姜敏琪一死,白静江失去了姜厅长的支持,可压不住白帮内讧了;至于穆世勋,张基重联合日本人偷袭北大营,可谓是对穆军一大重创,也不知他这个少帅的位子还能坐多久。。。湄湄,等他们兵败如山倒了,一无所有了,我就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好不好?” “你说什么?”莫盈听得呆住,肖紫衣却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啊,你不喜欢么?”金芙蓉瞥了肖紫衣一眼,凉飕飕地插嘴道:“都跟你说了,莫小棉出事的时候,她被穆心慈下了毒,莫说是七、八岁之前的事儿,只怕十七岁之前的事儿她都忘个干净了,现在的她,根本不记得你我是谁!” “可怜的小盈。”肖紫衣长长叹口气,惋惜道:“想我们在京都的时候何等无忧无虑,都怪你母亲不好,硬要带你一起走,不然你怎会吃后来那些苦呢?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是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莫盈两眼直直地瞪着肖紫衣,心里乱成一锅粥:“你、你就是斋藤一刀?” “以前还不是,至于现在嘛。。。”肖紫衣笑得满面春风:“正想告诉你呢,就在昨天晚上,首领终于死了,天皇正式任命我为新首领,如今,我便是斋藤一刀了!” 金芙蓉蓦地脸色大变,一声惊叫道:“首领死了?怎么死的?” 肖紫衣斜睨金芙蓉,不答反问:“奇怪,在京都的时候,你不是常埋怨首领宠爱莫小棉远多过你么?你不是一直恨他冷落你薄待你么?现在他死了,你反而舍不得了?” 金芙蓉煞白了脸,咬牙切齿道:“谁说我舍不得了?那个没良心的男人。”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他是这样,白静江也是这样。”肖紫衣讥讽道:“可你不就喜欢那样的男人么?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下/贱罢了。” “你混帐!”金芙蓉大怒,一掌向肖紫衣挥过去,然而肖紫衣的动作快得惊人,只是一个刹那,金芙蓉已跌倒在地,脸上五条指印清晰可见,头发散乱,形容狼狈。 “女人这个样子真是太难看了。”肖紫衣皱皱眉,两条纤细的眉峰拧成一条:“何必口是心非呢,毕竟,首领是你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女人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总是不同的。。。所以我原谅你这次,但下不为例,你知道组里的规矩,我已经是新首领了。” “是,首领。方才我糊涂造次,我错了,以后不会再犯。”金芙蓉此刻已完全冷静下来,站起身弹弹衣衫上的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他的汤里下曼珠沙华,一点一点的,平时察觉不出来,但等时间久了,神经就会渐渐麻痹。。。现在他终于毒发死了。”肖紫衣看向莫盈,嘴角慢慢上挑,带着一点恶作剧的笑容,慢悠悠地道:“湄湄,我知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说给你听呀——” “想那会儿,组里所有的孩子中,你、我、绘里是最要好,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整天黏在一块儿,但他却看不过眼,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没当上首领之前,曾被自己疼爱的亲弟弟背叛,所以触景生情,迁怒到我们三个身上。。。记得那次,他喝醉了酒,撞见我们亲近,便打得我们差点死掉,还强迫我们杀两个叛徒,然而当时我们只是七八岁的孩子,连刀子都握不稳,怎能下得了手你吓得大哭,他一怒之下就朝你挥了刀子,绘里为了救你,脸和声音就那么给毁了,而我为了救你们,把那两个叛徒杀了。。。” 说到这里,肖紫衣顿了顿,面孔骤然有些扭曲:“那时年纪小力气弱,我直砍了十几刀才砍断他们的脑袋,首领因此很赏识我,便放过了你和绘里。” “等莫小棉赶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病倒了,首领最讨厌小孩子生病,莫小棉唯恐首领赶你出去,便撒娇卖痴,求首领收你做养女。我原是形影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但你母亲一来,就把我赶了出去,之后我只能从门缝里偷偷看望你,我发现你情况很不好,经常做噩梦,梦里叫救命,就是醒不了!我担心极了,便想求首领找大夫来给你瞧瞧,却听见你母亲说要带你一起离开京都,首领允了,可是这怎么行呢?你不能离开我呀!我找你母亲理论,不料她却说以后不会让你再见我,说我小小年纪就能杀人不眨眼,长大了必定是个阴狠恶毒的家伙!” 许是多年习惯的唱腔,肖紫衣拔高的声线十分尖细,在阴暗的室内显得极为诡异:“我知你母亲不喜欢我,她一直讨厌我,但那时我还是个无名小子,而她是首领得宠的情妇,我抗不过她!最后,她终于如愿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绘里因为伤势严重,也不肯再开口说话,我一个人很孤单很寂寞,也很想你,但首领不许我们有任何杂念,他开始训练我们,同时又看我们看得很紧,禁止我们利用出行任务的机会接近你们,bao~露你们潜伏的身份,所以后来我所接到的任务,总是前往中东欧陆,一次都没踏上过中土,又过了几年,我和绘里渐露头角,成为排名靠前的杀手,渐渐地,组里再没人能比我的刀更快,我砍下的人头比任何同僚都多,而照族里的惯例,杀人头最多者即为首领继承者。” 肖紫衣凑过去,在莫盈的脸上亲了亲,咧嘴笑道:“现在首领死了,我终于当上了首领,从此再没有能欺负我们,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湄湄,你高不高兴?等了那么多年,我们终于又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莫盈脑海一片空白,直至此刻,她方才明白过来——穆世勋错了,他们都错了,斋藤一刀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一个杀人组织! 第95章 拨云见日(四) “怎么了?湄湄,这里很冷么?”肖紫衣柔柔一笑,抬起那只细白的手,抚上莫盈的脸庞,沿着她的脖子往里探去,莫盈只觉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头甩向一边,避过肖紫衣凑近的唇,厉声喝道:“走开!别碰我!” “湄湄,这么些年不见,你到底是跟我生分了。”肖紫衣的表情略有受伤,瞟了眼杵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金芙蓉,幽幽道:“芙蓉与小棉一贯不和,再加上白静江偏心你,她便迁怒于你,但你瞧,我一来就替你教训她啦,我对你这样好,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我连碰你一下都舍不得,怎么可能害你呢?” 莫盈看着肖紫衣,只觉眼前的男子根本就是个心理异常的怪物,好歹此刻她虽害怕,头脑还算清醒,知道对付像肖紫衣这种扭曲的人格,就算内心再怎么无助,也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一旦猎物屈服,他便会失去兴趣,那时便是猎物的死期。 “既然我们都是斋藤一族的人。。。”莫盈定定神,勉强站直了身子,尽量不落气势地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还要将我囚禁起来?!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湄湄,我若是放了你,你要去哪里呢?你的本家在京都又不在这里,而你的家人又都已不在世上。”肖紫衣的眼珠子一转,问道:“难道你还想着找那两个臭男人么?你以为,他们现在还靠得住么?我敢打包票,你要是现在出去,准会被姜敏琪的老爹撕成碎片的。至于白静江,他的未婚妻死于非命,他也不能同你善罢甘休是不是?依我看,你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我根本没杀人,为什么要畏罪潜逃?!”莫盈气恨道:“明明是你杀了姜敏琪,却叫我背这个黑锅。。。你才该被姜厅长撕成碎片!白静江知道不是我做的,他也不会相信是我做的!”肖紫衣眉峰略蹙,神情有些不悦,金芙蓉斜倚在一边,闻言悠悠插嘴道:“我早就跟你讲过,那白静江是只迷死人不偿命狐狸精,历来只有他甩女人,却没有女人舍得甩他,就是她也不例外。” “哦?白静江就这么好么?”肖紫衣蹙眉道:“还有穆世勋,你既然能代他认下杀死张茂的罪责,为何就不能为我背黑锅了?湄湄,你怎能这般厚此薄彼?”莫盈瞪着肖紫衣,硬生生吞下‘神经病’三个字。肖紫衣见莫盈不语,更不高兴了,鼻底一哼,带了几分倨傲的语气,道:“湄湄,如果我告诉你,穆世勋心中一统南北的大计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他迟早败北,失去他所倚仗的军权;而白静江也快完了,白帮已危在旦夕,或许下一秒,白静江就会身败名裂,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也许会被乱枪射死,也许会被乱石砸死,也许会被唾沫淹死,但即便他横死街头,也无人问津替他收尸——这样的男人,你还要继续跟着他们吗?” “你说什么?”莫盈的脸色略显苍白:“白静江毕竟是白帮帮主,白家又是北都第一豪门,就算三堂会审判他有罪,也不至于叫他公然受辱。” “那又怎样?纵是他白家根深蒂固,我亦能将他连根拔起。”肖紫衣洋洋得意道:“湄湄,是人都有弱点,白静江是人,他也有他的弱点,即使他比普通人强大,却还不至于无坚不摧。”莫盈整个人微微颤抖,内心的不安如漩涡一样渐渐扩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才能抑制住尖叫的冲动:“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白静江与你无冤无仇。。。” “他虽然跟我无冤无仇,但他挡我的路,便是与我有仇。”肖紫衣露出惋惜的神情:“湄湄,你不该向着他的,你应该毫无理由地站在我这一边——如果当年没有我,你如何能活得下来?做人最忌讳的,便是忘本,而你越是向着他,我就越是想要他死,也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从你的人到你的心。” 莫盈再也忍不住,骂道:“变态!” 肖紫衣的眼睛眯了起来,突然握住莫盈的下巴,俯首吻了上去,莫盈惊呼一声,双脚要踢,却被他死死压住,一番激吻翻天覆地,莫盈只觉胸腔充满浊气,恶心地直想吐。 金芙蓉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咯咯笑出声来:“兄妹之间做这种事,真是不堪入目呀。” “毫无血缘关系却硬被一个沽名钓誉的姓氏绑在一起,算什么兄妹。”待肖紫衣终于停下,莫盈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青白交加:“你。。。你这个混蛋。。。畜生。。。” “怎么说话的?你小时候可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左一个紫衣哥哥右一个紫衣哥哥叫个不停呢,但凡你母亲出任务,明知首领不喜你们之间亲近,你仍偷偷摸摸地跟紫衣挤着睡,如今倒好,女大不中留了,人越大心也越大了。”金芙蓉冷哼一声,扭着水蛇腰,转身往外走:“紫衣,她就交给你了,我还要补妆,今晚白静江倒台必是一场好戏,我怎能错过呢。” 紫衣看也不看金芙蓉,只盯着莫盈,道:“湄湄,我早就想去找你了,你母亲死的时候我就好想把你接回来,可惜你身边太多探子,穆家给我布了天罗地网,当我是傻子;至于白静江,自己都在劫难逃,竟还敢把你要过去,真是嫌日子活够了。”莫盈一掌推开紫衣,却被紫衣整个按在墙上,又俯首吻了一阵,直至莫盈瘫软了方才恋恋不舍地放手,喘了口气,又笑道:“难道你就不好奇,究竟白静江有什么把柄落在我的手上?湄湄,你哄我两句,我便告诉你,可好?”莫盈心中惊骇莫名,却咬着唇不吭声,只因她笃定紫衣必然忍不住在她面前卖弄。 果然,紫衣见莫盈不搭腔,主动接着道:“就是你跟过白静江一段时日也没觉察出来吧。。。白静江爷俩可不是普通人哟!”紫衣突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说了一个让莫盈无比震惊的真相:“白老爷子本是首领的亲弟弟,但他不甘居于首领之下,企图和首领争做斋藤一刀,还在天皇面前提议比武并赢了首领,因而被首领恨极,之后首领暗下杀手,将白老爷子扔进漓江喂了鱼,谁料白老爷子命忒大,非但没死,还混到中土来,创立了叱咤北都的白帮。。。你说,人生其实充满奇迹,对么?” 莫盈已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如果白老爷子是日本人,那么白静江也是半个日本人,难道,他之所以接近金芙蓉,竟是为了。。。? “如今想来,白静江定是早对金芙蓉的身份起了疑,他与金芙蓉周旋,十有*是白老爷子想通过金芙蓉顺藤摸瓜,探出首领的行迹,伺机报仇。”紫衣笑嘻嘻地道:“只是白家父子自作聪明,还当我们不知他们父子的真实身份呢,其实首领在好几年前便已获悉白老爷子就是自己的弟弟,之所以派我们过来,一半是为了寻宝;另一半则是要探白家的深浅,凭白家父子十几年的打拼,总得有什么是值得帝国利用的地方。但即便如此,白家父子仍必死无疑!首领派我们来的时候就下了必杀令,一旦完成任务,绝不留白家父子活口!” 莫盈缓缓道:“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他所下的命令,也就无效了。” “不错,现在我是新首领,不必再遵循他的命令,但我却不想放过白家父子,尤其白静江。”紫衣顿一顿,道:“白静江长得有七分肖似首领年轻的时候,所以每次看见白静江,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更何况,若是现在还有谁能与我争做斋藤一刀,便只得一个白静江,首领曾是帝国第一刀客,颇具声望,白静江作为首领的亲侄子,只要他愿意效忠帝国,天皇是不会反对他加入组织的。”最后一句,语气透着极度厌恶。 莫盈心中一沉:“你们想怎么做?” 紫衣哼道:“我本来想好好利用白家父子替我铺路,哪知白静江实在够精明,金芙蓉跟了他这么久,也就搞到几批军火而已,害我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不过也好,眼下情形本就不利白静江父子,我只需再加一把力,便能釜底抽薪,彻底灭了白家!” 莫盈心念电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如今白家风雨飘摇,肖紫衣想要一击即中,最有效而直接的方法莫过于——“难道说。。。你们将白家父子乃是斋藤一族的秘密,公告天下了?” “是呀,这样一来,黑白两道都得对白家父子下必杀令了,我回来的路上,都听说有人正往白府大门上泼夜香呢。”紫衣仰头大笑:“这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还是绝无可能的事儿,真真风水轮流转!你说,似白静江那种过惯了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的富贵公子哥儿,哪里经过从云端跌落泥地,一文不值贱如蝼蚁的日子?” 莫盈瞪着紫衣,咬牙不语。肖紫衣笑看莫盈:“湄湄,我不怪你之前和别人在一起,也不怪你不记得我,毕竟我们分开这么久了,但如今莫小棉、首领都死了,穆白二人亦不足为惧,往后你就好好跟着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说罢拉着莫盈往外走,下了一道楼梯,又推开一扇门,冲莫盈挤挤眼,拖长了语调,笑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跟我的话,我也别无他法,只能将你送到这里头去了哦。” 前方有一条甬道,光线昏暗的只能勉强看见地上铺的青砖,莫盈被紫衣一把拽了进去,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再回头,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救命!救命啊!”少女细弱的求救声在黑夜里回荡,如残木断桓,在锯子的切割下,摧拉枯朽,渐渐泯灭。 莫盈在看清眼前场景的刹那,只觉浑身血液倒流——此时此刻,有十几个蓬头垢面肮脏邋遢的男人,正扑在朱洁和谭芳的身上,如狼似虎地吞噬着、啃咬着、撞击着,朱洁和谭芳已声嘶力竭,奄奄一息,睁大的眸子失去了往日青春活力的神采,流干的眼泪化为一道道水痕,徒留呆滞与绝望。 “这些人,是曾经跟过伍伯、秦爷的手下,剩下的,则是白静江这十几年来在道上树的敌。”紫衣扶住莫盈摇摇欲坠的身子,轻笑道:“他们因白静江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他们恨白静江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所以我便不给他们饭吃,等白静江来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拿白静江当下酒菜的,当然,现在先送点甜点进去也无妨。”莫盈惨白了脸,半晌牙齿缝里蹦出一句:“斋藤一族中,可还有比你更歹毒的人?”肖紫衣哈哈大笑:“湄湄,你说我歹毒,其实你也是一个狠心肠的女子。。。我们斋藤一族,都是同一类人,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我如今姓莫,不姓斋藤。”莫盈冷道:“我母亲之所以带我离开京都,就是不想让我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紫衣、斋藤一刀,我永远,不会和你是同一种人。” “是么?”紫衣看着莫盈道:“就算是这样好了,那又如何?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么?你赖以依靠的穆世勋忙着夺揽军权,根本没空管你;而白静江,我敢说,他最好是死在白帮,否则,死在我手里,他会死得更难看的。” “你抓不到白静江!”莫盈神情紧绷:“我一样敢说,就是白家一败涂地,白静江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我为什么要抓他?”紫衣眨眨眼:“有你在,我还怕他不来嘛?” 莫盈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心口跟着一痛,面上则是冷得不能再冷:“我跟他早已结束,他才不会为我送死呢,你就省了这条心吧!” “不会是最好,否则,在你眼前杀死他,我只怕你会做噩梦的。”紫衣打个哈欠,揽着莫盈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往外走:“我累了,想必你也累了,我们去歇息一下,好不好?” 莫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朱洁和谭芳已没了声息,紫衣随手一招,角落里登时闪出一个黑乎乎的人来,莫盈定睛一看,正是那个‘鬼面’。 “行了行了,都死透了,快让他们别瞎折腾了,怪渗人的。”紫衣从莫盈的衣襟上拔下一只胸针,丢给‘鬼面’,吩咐道:“绘里,把那两个女的,连带这个小物件儿,给白静江送去。”紫衣转头对莫盈笑道:“金芙蓉最后登台那次,白静江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他一定认得出这只胸针是你的。”说完,一掌劈向莫盈后颈,莫盈一声未吭便倒在了紫衣的怀里。 第96章 拨云见日(五) 昏暗不见天日的斗室里,那天之后,一直没有人再来。 有一次,曾华打晕了送饭的守卫,试图逃跑,但一只脚还没踏出门口便被‘鬼面’拧断了脖子,原来‘鬼面’一直守在门外,莫盈看着躺在地上曾华,慢慢转过脸去。 尊严算什么?人格算什么? 生命在这里是何等脆弱,脆弱到不盈一折。 日子继续一天一天地过,除了一日三餐和洗澡倒水,守卫不会进来打搅。顶窗被封死了,就留了几个通风小口,生活用品虽简单但不短缺,衣服也天天换新的,莫盈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只能大约推算出自己在这里呆了将近一个月,而任何人,在这种时间犹如静止的囚牢里呆上一个月,精神都会陷入异常的焦虑,即使冷静如莫盈,在曾华死了之后,从一开始的冷静渐渐转为麻木,再由麻木陷入一种无法名状的烦躁状态,在勉强坚持了三天后,终于情绪失控。 莫盈绝了一天食,‘鬼面’就亲自过来了,将重做的饭菜放在桌上,端着一只碗,坐在莫盈床边,莫盈伸手打翻了碗,撑着床沿大声叫道:“这种成日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囚犯日子我不想过了!要么让我出去!要么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鬼面’一声不响地拾起摔成两半的碗,收拾了地上的饭菜,起身出去了,不一忽儿又端着一碗面条回来,放在桌上,跟着指一指椅子,示意莫盈坐,然后做了一个吃面的动作。 他是在劝她吃饭。 莫盈凝视‘鬼面’,问道:“是你杀了莫小棉?” ‘鬼面’迟疑一下,点点头。 “你既然杀了我妈妈,又何必管我死活?你该连我一起杀掉,以绝后患。” ‘鬼面’这次却马上摇头,喉咙里咯咯响,却又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 莫盈看桩鬼面’半晌,唇角蓦地绽开一抹笑容,抬脚挪到‘鬼面’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咬字:“你舍不得我,对不对?绘里哥哥。”‘鬼面’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抓住了莫盈的胳膊,莫盈顺势一倒,便侧身坐在了‘鬼面’的怀里。 “我不怪你。”莫盈搂着‘鬼面’的脖子,吐气如兰:“我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虽是死在你的手上,但下命令要她死的并不是你。。。我知道,是紫衣哥哥要她死,对不对?紫衣哥哥一直记恨妈妈带我离开京都,离开他。”‘鬼面’犹豫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莫盈的唇畔贴着‘鬼面’的耳鬓,幽幽道:“绘里哥哥,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的,要是紫衣哥哥欺负我,你会帮我么?”‘鬼面’先是慌忙摇头,然后又使劲点头。莫盈微笑道:“你是说他不会欺负我?可是他明明就想欺负我,只不过他现在忙着对付别人,一时没空管我罢了。”‘鬼面’喉咙嗬嗬嗬,莫盈的手指抚上‘鬼面’的面具:“当年。。。伤口很疼吧?让我看看,好不好?”‘鬼面’‘嚯’地站起来,莫盈毫无准备,‘呀’一声往地下滚去,所幸‘鬼面’出手如电,及时张臂捞起莫盈,将她抱在怀里。 孰料,莫盈趁机反手一抓,竟将面具揭了下来。 门外站岗的两个小兵只听得里头一声惨叫,急忙冲进去,然而下一秒便被扔出来,撞在墙上没了呼吸。 “拿他们出气做什么?”牢里,莫盈看着俯首捂脸的男人,道:“男子汉大丈夫,抬起头来!” “你见惯了俊美公子、英气少年,如何还能见得像我这样的丑怪?”‘鬼面’缓缓开口,嗓音难听得无法形容,简直比破锣还不如,纵使莫盈已有心理准备,仍免不得蹙眉,正逢‘鬼面’抬起头来,见得这一幕,立马又低下头去,语气落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嫌弃我的。” “对我而言,男人都一样。”莫盈缓缓道:“得不到的时候特别想要,失去的时候又特别不舍,在一起的时候总爱隐瞒欺骗。。。绘里哥哥,我不是一个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即使世上只剩我一个,我也能好好活下去,我现在没有什么其他牵挂,白静江也好穆世勋也罢,他们与紫衣哥哥之间的恩怨就让他们男人自行了断,我一个弱女子瞎掺和什么呢?我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多吗?” ‘鬼面’怔怔地听着,问道:“你当真已经不再爱白静江了?紫衣说,白静江不死,你一辈子心里都会有他。” “紫衣哥哥错了,白静江若真死了,我才会一辈子心里有他,因为逝去的人带走了不好的回忆,再想起来的时候,便想着美好的时光,只会更不容易忘记。。。相反,若是他没死,时间一长,以前的种种,自然就淡了。”莫盈长长叹口气,道:“我现在就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携手相伴,平凡度日,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容貌出众,他甚至可以是任何一个凡夫俗子,只要他真心尊重我疼惜我,余生善待我照顾我,就够了。” ‘鬼面’盯着莫盈半晌,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莫盈蹲下,直视眼前这张刀疤遍布的狰狞面孔,柔声道:“绘里哥哥,你不忍心看我受苦的,对么?如果你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救我不惜一切的绘里哥哥,你绝不会让我死在这里的,是不是?”‘鬼面’闻言重重点头。莫盈微笑道:“那么我希望紫衣哥哥杀我的时候,你一定要救我。” ‘鬼面’摇头道:“他不会的,他答应过我的。”莫盈仍然微笑:“他是答应过你,但是他没有答应过你他不会折磨我。。。而我,一点也不想受他的折磨,他是个疯子,一个如果不死掉就会永远追着我不放的疯子,所以他必须死,如果我还想过上安稳的日子,紫衣就必须死,我要杀了他。” “他不会原谅任何人的背叛!尤其是你!”‘鬼面’极其震惊地瞪着莫盈:“他会杀了你。。。不,他绝对不会让你轻易死掉。。。湄湄。。。” “我若失败了,大不了自尽。”莫盈平静地道:“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无论你帮不帮我。” ‘鬼面’久久不做声,最后接过莫盈手里的面具重新戴回脸上,转身走了出去,不多久带回一个昏迷的女子,道:“这是伺候你的新婢女,紫衣吩咐送来的。” 莫盈吃惊地看着那个双目紧闭的女子,蓦地想起那天,曾华的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紫衣来了。“本是想让这个女副官伺候你的,没想她不争气,赶着去投胎,便只好成全她了。”隔着一扇铁门,紫衣一脸歉意道:“湄湄,再过一阵,等新婢女训练好了,就送来伺候你,你暂且委屈几日。” 莫盈做梦也没想到,紫衣口中的新婢女,竟然是白凤殊,而更令莫盈想不到的,是白凤殊的变化。 曾经的白凤殊,是被白老爷子娇宠到天上的宝贝女儿,是一不高兴就开车撞自己雇打手绑架自己的蛮横无理的千金大小姐,是爱穆世棠爱到不可自拔走火入魔的痴心少女,但无论哪一个印象中的白凤殊,都不该是此时此刻,这个甫一睁开眼看到自己,就诚惶诚恐地噗通跪下,连连磕头,以极其谦卑而胆怯的语气,反反复复地道:“主人,我以后再不敢了,主人,求求主人原谅我。。。原谅我。。。我再不敢了。。。” 莫盈不由倒退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白凤殊见莫盈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更加惶恐道:“我再也不敢逃跑了,主人,我再也不会逃跑了,请主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认错,直磕得脑门渗出血来。 莫盈看向‘鬼面’,‘鬼面’低低道:“她欺负过你。我们都知道。” “你们自然什么都知道,只不过袖手旁观罢了。”莫盈冷笑,指着白凤殊道:“我若是当时被她弄死了,你们现在就是要了她的命,又有什么用?” “白静江会去救你的。”‘鬼面’迟疑一下,道:“你也必须被白静江救下,这样才能不露痕迹地接近白静江。。。这是紫衣说的。” “所以我一直都是你们的饵,你们之所以没有在我母亲死后立刻与我搭线,目的就是要放出我这只饵,看看凭我的能耐,能钓上怎样的大鱼来!”莫盈脸色苍白,声音趋于尖锐:“还有穆世勋。。。可笑三少还道是他在放饵,利用我接近你们,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切尽在掌握的人,始终是你们。” ‘鬼面’不作声,算是默认,莫盈的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一字字咬牙切齿:“很好,非常好。。。”蓦地转头对白凤殊喝道:“别磕了!给我站起来!” 白凤殊吓一大跳,呆若木鸡地看了莫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是,主人!”跟着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挨墙站了。 紫衣究竟对白凤殊做了什么才导致白凤殊行为异常,莫盈大致能猜得一、二,早先在白家的时候就听说白凤殊喜欢嗑药,那会儿白静江为了教训白凤殊,将她关禁闭,逼她戒瘾,但她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因穆世棠坚决拒婚就举刀相向,刺了穆世棠一刀,之后穆心慈问白老爷子拿人,白老爷子爱女心切自是一问三不知,穆心慈大怒之下曾下令通缉白凤殊,只是一直没能找到白凤殊的下落,穆世勋本以为是白帮护着白凤殊,哪知白凤殊竟是被紫衣抓了去? 莫盈与白凤殊之间只有旧怨没有旧谊,只要一想到白凤殊曾经的凶恶蛮横无法无天,莫盈就提不起同情,只是在望着她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叹息。 曾经在家中被父亲捧如珠玉的女孩子,如今连只丧家犬都不如。 “你现在心里可舒坦了?紫衣为着你,可是做尽了一切呢。”随着一声熟悉的娇笑,阔别多日的金芙蓉出现在门外,斜睨着兢兢业业的白凤殊,道:“话说白家最近真惨,白老爷子突然病危,白静江情急之下翘了三堂会审,冲去了医院,哪知一帮要他命的正在医院候着他呢。。。哎哟,那晚可真是闹个人仰马翻呐,白老爷子就那么死在乱中倒也是有福气的,否则看到爱女被糟蹋成这个模样,真得死不瞑目了。” ‘鬼面’突然道:“‘白老爷子死在乱中’这种话我是不会信的,他可是你杀的?” 金芙蓉一挑眉,表情露出几分惊讶:“没想到你还有愿意开口说话的一天。”说着又看向莫盈,酸溜溜地道:“小盈,你果然对男人极有办法呀。” ‘鬼面’不理金芙蓉的调侃,只道:“白老爷子乃是前前任首领,即便其罪当诛,都该先押回日本,在天皇陛下面前进行裁决。。。这是天皇陛下亲笔手令,难道你忘了?” “紫衣发了话,带个活人回去多麻烦,倒不如带个死人头方便。”金芙蓉却打个哈欠,不以为意道:“天皇陛下不过是小孩子,小孩子说话何必那么当真。”‘鬼面’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倒也不怕让你知道。”金芙蓉笑笑:“内阁大臣有过半数已同意支持紫衣,只要紫衣乐意,随时可取天皇而代之。。。绘里,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懂得紫衣的心思么?怎么你竟然认为,凭紫衣的能耐手腕,会甘于‘斋藤一刀’的名头,做一个受人差遣的傀儡么?” ‘鬼面’浑身一震:“你胡说!” “我没胡说,不信你自己去问紫衣。”金芙蓉悠悠道:“成为斋藤一族的首领不过是紫衣接近天皇的跳板,而成为帝国的新天皇,才是紫衣真正的理想。” ‘鬼面’喃喃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不对的,紫衣怎么能背叛天皇。。。”金芙蓉冷哼,不再理会‘鬼面’,扭腰走到白凤殊面前,一把握住她的下巴,啧啧道:“你也算是够命大的,被紫衣打成那样都没死,到底也算是半个斋藤一族,生命力够强。”说着又冲莫盈笑道:“白凤殊以前不是绑过你打过你还让男人们玩弄你么紫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用大烟控制了她,瞧她现在多听话多乖顺?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大小姐?你可得好好感谢紫衣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莫盈听得胆战心惊,一言不发。金芙蓉看着莫盈发白的俏脸,叹口气道:“其实,紫衣原本也能这样对付你,一旦你染上了烟瘾,还不得乖乖听话?但他没忍心,所以你一直好好的。。。我真是羡慕你,小盈,为什么不论心肠多么狠硬的男人总在你这里心软呢?我虽是梨园同行嘴里的狐狸精,但比起你,我的道行明显差的远了。”金芙蓉推开白凤殊,转身来到莫盈面前,伸手摸上莫盈的脸颊,笑容一瞬间变得狰狞:“真是张勾人魂魄的画皮脸!” “紫衣在哪里?”莫盈一把打开金芙蓉的手,叫道:“我要见他!” “再等一会儿,你自然能见到他。”金芙蓉冷笑:“他现在正忙着砍你男人的脑袋,没空理你。” “砍谁的脑袋?”莫盈睁大眼睛,忍不住颤声道:“他在砍谁的脑袋?” “紫衣耗了一个月,终于活捉了白静江。”金芙蓉面无表情道:“你想不想看看,白静江是如何在紫衣手里,变成一剁肉酱的?” 第97章 生死(一) 寒意自脚底升起,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腥气。 莫盈两手都在颤抖,不,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面对金芙蓉的刻意挑衅,她的心,有一刹似被针扎到一样疼,然而下一刻,她又笑起来: “闹了半天,原来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然后激我过去,阻止紫衣杀死白静江?我还道你多么阴毒,说到底仍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 金芙蓉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紫衣是不会留白静江活口的,而我若是去求紫衣饶白静江一命,只会惹怒紫衣,害白静江死得更凄惨。”莫盈收了笑:“你究竟是想让白静江活还是死?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想白静江活还是死?也许,你只是想要我亲眼看看白静江的惨样,你希望我当着白静江的面,作为紫衣的女人出现,叫白静江为我的背叛而痛苦,为没有选择你而后悔?” “住口!”金芙蓉喝道:“你要敢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立刻宰了你!”说着又想到什么,讥诮道:“不过宰你之前,先得让外面的弟兄尝尝你的味道,虽然他们说白凤殊是他们睡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但他们却不知你的厉害。。。穆世勋那只童子鸡倒也罢了,但若连白静江这等老手都被你弄得五迷三道的,想必你那套功夫更是与众不同吧?” “你敢碰我一下,紫衣不会放过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紫衣的手段。”莫盈反唇相讥:“愚蠢的女人,还没看出来吗?如今我对紫衣的价值,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你少猖狂!”金芙蓉气得浑身颤抖,伸手过来就是一巴掌:“在我手上你就是个阶下囚!绘里,我要你现在就把她给。。。”金芙蓉回头冲‘鬼面’说到一半,突然眼睛睁大,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多出的匕首,而刀柄正握在背后莫盈的手里。 “你怎么会。。。”金芙蓉吃惊地瞪着莫盈,莫盈微微一笑,道:“真的以为我只会挨打?不会反击?真的以为我是一只没用到一旦失去男人的羽翼就只能任由你欺负的花瓶?金芙蓉,你太高估你自己,也太低估我了。” “绘里,你出卖紫衣!”金芙蓉蓦地醒转过来,看向‘鬼面’:“紫衣不会原谅你的。。。来人啊!” 金芙蓉叫了几声,却没有人进来,莫盈十分利索地抽出匕首,又狠狠扎了进去,这一次,直对心口,没入刀柄。金芙蓉仰头倒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她死了。”‘鬼面’试了试金芙蓉的脉搏,看向莫盈,沉声道:“你的手法,很准。” 那是自然。之前穆世勋对她进行的一系列训练可不是白费的。莫盈怔怔地看着还在滴血的刀刃,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道:“哪里,是你的匕首足够锋利。”‘鬼面’低声道:“我本不该让你动手,但。。。湄湄,我无法杀死同门。。。”却被莫盈毫不客气地打断:“那你还不是亲手杀了莫小棉?难道莫小棉不是你的同门?” “你母亲不同。“‘鬼面’摇头:“她对穆世棠动了真情,导致任务失败,更阻止我们拿下穆世棠,她所作所为已背叛同门,背叛者当诛——这是组里的规矩。” “莫小棉是背叛者,紫衣就不是了么?金芙蓉就不是了么?”莫盈冷笑:“斋藤一族不是誓死效忠天皇的么?如今他们连天皇都要杀死并取而代之,他们还不算是叛徒么?你扪心自问——他们何止是斋藤一族的叛徒,说他们是整个帝国的叛徒也不为过,不是么?” 一连串的尖锐反问驳得‘鬼面’无言以对,莫盈看着‘鬼面’扭曲的表情,语调稍稍柔和了几分:“绘里哥哥,再这么走下去,你也会是叛徒之一的,即便,你从未想过成为一个叛徒。”‘鬼面’震了震,道:“我与紫衣一同长大,紫衣是我的手足兄弟。。。”莫盈不理,看了缩在一旁的白凤殊一眼,走了过去,俯身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你若是想从这个地方出去就只有靠你自己,我现在去找白静江,这把匕首给你,混乱的时候你借机逃出去。。。白静江既然进来了,小楼必然在外接应。”说罢将匕首往白凤殊手里一塞,转身便走:“绘里哥哥,带我去找紫衣,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他说,相信他为了听我这句话,就是连砍人头这样有趣的事,他也不得不缓一缓了。” 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拐过一个弯便是另一个弯,每一步踏下去,听见的都是虚空的声音,油灯的照明昏暗模糊,两边阴暗潮湿的墙壁上,滴滴答答地滴水,慢慢流到脚边,与暗红色的液体融会在一起,形成一条蜿蜒崎岖的小河。 前方终于出现一扇门,门前的空地上躺着很多人,横七竖八的,都是男人,与自己的好吃好喝好睡不同,他们破衣烂衫,颧骨高隆,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严重脱发,显然挨了很久的饿,又久不见阳光。 莫盈只看一眼,便知他们就是朱洁、谭芳被扔进的那个房间里的男人们,他们都是白静江的仇人,是紫衣安排给白静江的犹如恶狼猛虎般的‘礼物’。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饿得能生食人肉的囚犯已没了生息,再不能再像对付朱洁、谭芳一样对付任何人,这让莫盈心里升起一种快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跨了过去。 正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 脚下那人,睁着浑浊的眼珠子,撑着最后一口气,涎着脸,朝她的脚踝张嘴咬下,莫盈嫌弃地抬腿一踢,正中那人的眼睛,那人嗷嗷痛呼,但才发了一声便被‘鬼面’一刀砍下脑袋,只见一只人头旋转着滚到门边,撞上生锈的铁杆子,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 “谁在外面?”里头传来紫衣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名武士,持刀挡在门前,莫盈看也不看那名武士,径直往里走:“紫衣哥哥,是我。我让绘里哥哥带我来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紫衣道:“让她进来。”武士放下拦住莫盈去路的手臂,打开了门。 莫盈看清了屋里的情形,笑容不变,抬脚走了进去,‘鬼面’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屋子四方围着十几名持刀的日本武士,紫衣好整以暇地斜倚在正中一把太师椅里,面前有两根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链,分别吊着两个男人。 “湄湄,来,过来我这里。”紫衣一见莫盈便招手笑道:“看我逮着谁了!” 莫盈走到紫衣身边,在他的示意下,乖顺地在椅子扶手旁坐了,方才看向吊在空中的两人,一般的蓬头乱发,衣衫染血,耷拉着头颅,毫无半分昔日神气。 似乎心脏被一只手纠紧了,莫盈刹那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笑容有些僵硬,脸色微微苍白。 一个,是曾经文质彬彬的俊少爷;一个,是曾经秀雅翩翩的贵公子。 一个,是她上一世爱的男人;一个,是她这一世爱的男人。 穆世棠。白静江。 真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个情形、这个模样。 紫衣却瞧也不瞧他们,指着墙角道:“听说此人深得白老爷子信任,乃是什么平阳真人门下的首席大弟子,号称上通天文下至地理,为凡人中之神算子,可窥得天机。”莫盈转眼望去,这才发现有一道人挨着墙角平躺着,须发白眉,双目紧闭,脸色灰白,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信明道长,而就在信明道长旁边,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子。“那小道士是信明的徒孙,我发现信明尸身的时候,他就侍候在一旁。”紫衣皱眉道:“我原是觉着,信明若真有几分本事,还能为我所用,哪知他先一步自尽了,约莫是算准了今天会被我逮着。。。哼,不识抬举的东西!” “我师傅不是不识抬举才自尽的。”小道士这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清楚楚地盯着紫衣,童音脆亮道:“师傅说,今日若不死,便要与你为伍,而你离死期也只是一步之遥,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自己先去了,还多个清白之名。” “什么神神鬼鬼的,说你们有几分本事还真自以为是了?!”闻言,紫衣的笑意敛了几分,眼皮子一抬,瞄向最近的一名武士:“既然你这么会说话,我便送你去见你师傅好了。”话音刚落,武士刀鞘已出,锋利的刀刃划过小道士后颈的刹那,莫盈忍不住转过头去,正见白静江睫毛颤动,抬眸朝她望过来,又迅速垂下眼帘。 只是一眼,莫盈的心,蓦地剧跳起来。 “把他们拖出去,别吓着湄湄。”紫衣嘴角噙笑,神情颇有些兴奋,对莫盈道:“白老爷子居然迷信这种无稽之谈,真真可笑,中国人常道人定胜天,湄湄,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怎样的天命,我都可以战胜——你说是么?” “只要我在你身边?”莫盈反问道:“如果我背叛了你,你还会要我在你身边么?”紫衣望着莫盈:“湄湄,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在刚刚,我杀了金芙蓉。”莫盈比了一个手势,道:“我亲手做的,从绘里那里借的匕首,不过你别怪绘里,是我怂恿他的。”紫衣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莫盈:“为什么告诉我呢?” “这里有什么事瞒得了你呢?”莫盈微笑:“倒不如先坦白从宽了,你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反正我本就是你的翁中鳖,只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杀了金芙蓉,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紫衣的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怒色,又问:“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金芙蓉呢?”莫盈答:“她因白静江恨我入骨,处处与我作对,我若不杀她,将来她一有机会便会杀我的。”紫衣闻言移目看向白静江,似笑非笑道:“白公子,你的未婚妻和小妾都因湄湄而死;还有你身败名裂、你父子创立白帮的基业毁于一旦也与湄湄脱不了干系。。。白静江,时至今日,你仍不后悔爱上了湄湄么?” 第98章 生死(二) 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耳鼻喉脑,冰冷而腐朽的气流在空中打转,外面的世界是明是暗是黑是白令人毫无概念,隔着厚重的高墙,生与死,在这里变得轻如鸿毛,轻而易举。 随着信明道长师徒二人的尸首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暗红色的直线,莫盈的视线有一刹那的模糊,忽然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这一切匪夷所思的让人忍无可忍的噩梦。 “紫衣哥哥,我来是要跟你说一件事,之前我去了洋行。。。”莫盈甫一开口,白静江蓦地抬起头来,他的额角还在渗血,颧骨处留有淤青,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显然是在发热,但一双眼睛却极亮,黑漆如曜石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着莫盈,似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得莫盈不由自主地吞下了未说完的话。 “你问我后不后悔——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一瞬间,白静江眼风一扫,看向紫衣,仍是那副不疾不徐地口吻:“姜敏琪的脖子上有一圈乌青——像莫盈一般的花拳绣腿,如何能做到提着人的衣领就将人扔下楼去?很显然,唯有经验丰富的专业杀手,才可能具备这样的功力,这一点,我清楚,姜厅长,也很清楚。你未免把你的对手们都想得太蠢笨了。”紫衣鼻底一哼,白静江继续说下去:“至于白帮——我家老爷子创立白帮以来,帮内一直纷争不断,所谓利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利益,何人何曾停止过尔虞我诈?今天就算不是你们陷害我,改日,也总有别人伺机抓我的小辫子。白家在道上这么些年,好处吃尽便宜占尽,不知惹红了多少人的眼,我家老爷子虽打着‘择能不择亲’的口号,到头来还不是扶持自己的儿子继位,企图独揽大权称霸南北。。。有道是树大招风盛极必衰,哪怕我们不是斋藤一族,白家的风光也迟早到头,这又关一个女人什么事?”白静江的唇畔浮起一丝微笑:“只有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把自己遭遇的挫折困苦不如意怪作女人的错,白静江虽不才,倒还尚未低劣至此。” 紫衣拍拍手,瞟一眼莫盈,半是讽刺半是玩笑道:“白公子果然懂得讨女人欢心,我虽是男人,却也忍不住要被你感动了。” “其他女人或许会感动,但她不会。”白静江说这话的时候,冷冽的目光从莫盈的脸上一掠而过:“在她心里,从来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永远是第一位,无论对方待她如何掏心挖肺,于她都不过是为她所用的一块踏脚石、一件维护她自身利益的武器。” 莫盈不动声色地听着,双手藏在袖子管里,指甲在掌心留下红痕,黏糊糊的。 紫衣始终观察着莫盈的反应,此刻不免噙了一抹笑意,幽幽道:“如此说来,你并不爱她,而是恨她咯?” “她已是穆世勋的女人。”白静江淡淡道:“别的男人的女人,既轮不到我爱,也轮不到我恨。。。这个问题,你又问错人了。” 紫衣仰头大笑,对莫盈道:“湄湄,你看,我们斋藤一族的男人,就是这样骄傲薄情——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莫盈含笑道:“我以为紫衣哥哥是不同的”紫衣伸手握住莫盈的下巴,道:“我自然不同,我和这些男人最大的不同,是我没有在你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要你,因为你是我的湄湄,我尊重你,我想给你更高的荣誉,我要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妻子。。。湄湄,你懂么?”莫盈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偏还要强笑:“我就知道,紫衣哥哥待我是最好的了。” “那是自然!”紫衣昂首道:“你杀了金芙蓉,我可以不怪你。我既是首领,便有这个能耐把你惹得祸盖过去!至于白静江么——”说着语气一顿,问道:“湄湄,我若是杀了白静江,你可会怪我?” 莫盈默默地看了白静江一眼,白静江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就那么静静地在那儿,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怎么,湄湄舍不得?”见莫盈不答,紫衣眯起了眼,哼道:“他毕竟是与你共枕过的男人,待你又这般情深义重,你若真舍不得,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要不这样吧,若是他肯向我俯首称臣,受我差遣,看在你的份上,或许我会考虑饶他一命。” 莫盈内心冷笑。紫衣明明恨不能将白静江千刀万剐,却还装模做样说大话,无非就是激她服软并借机羞辱白静江。 白静江不是穆世棠,她压根不信白静江会轻易落到紫衣的手上,而既然白静江能来到这儿,自然已备妥后招,如今她只需拖延时间,等待接应。 她要自保,也要救白静江——此时此刻,她若是表现出一丁点儿不舍得,白静江定命丧当场;但她若是表现得完全不在乎,紫衣则更有了杀白静江的理由。 届时,就像绘里说得,紫衣绝不会原谅她的背叛,尤其是她。 所以,无论多么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如何与紫衣周旋,是她不得不攻克的难题。 “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紫衣哥哥说笑了。”莫盈拢了拢长发,笑得泰然自若:“我只是在想——即便谩骂漫天,墙倒众人推,然而白家毕竟根基深厚人脉甚广,受过白家父子恩惠的忠仆亦非少数,否则白静江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逃过三堂会审,再从医院突围吧?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铁,紫衣哥哥若是贸然杀了白静江,岂非失去一个掏空白家的绝好机会?” “如今世道,人情薄如纸,白老爷子一死,白帮最后一点儿凝聚力便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这会儿那伙元老们都四分五裂各自为政了,势力一旦被打散便不足为惧,待我找到宝藏,白家的钱我也就不稀罕了。” 莫盈闻言心中一沉,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那么紫衣哥哥又打算如何处置二少呢?” “穆世棠这辈子最男人的行为便是偷渡到日本,混进天皇指派给我的武士队里,企图行刺我了。只可惜,光凭这点匹夫之勇尚不够格让我见血!”紫衣的语气极为不屑:“他姓穆是他命好,我暂且留他一口气,用来对付穆世勋。”莫盈舒出一口气,微笑道:“既然紫衣哥哥都谋划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为你担心的了,一切就按紫衣哥哥说得办吧。” “哦?”紫衣有些不置信:“若是我现在要杀了白静江,你也不反对么?” “倘若紫衣哥哥杀了白静江并无后顾之忧,试问我还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莫盈话音刚落,白静江蓦地开口道:“且慢。” 紫衣、莫盈齐齐看向白静江。紫衣挑眉道:“哟,白公子,你该不会想求饶吧?”白静江讪笑:“我就是求饶你也不会放过我,我又何必费那力气。”紫衣哼道:“算你有自知之明,那么说罢,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背叛白家的人,究竟是谁?与你里应外合勾结之人,是肖大公、福伯、蒋老爹,还是邱叔”白静江盯着紫衣,缓缓道:“哪怕是死,我也得做个明白鬼。” “你猜猜看?”紫衣眯眯眼:“起初我与那人约定的是,只要取你一条命,他便是白帮帮主,接盘你白家在道上的地位,可惜中间出了点差错——心高气傲的白公子居然连三堂会审也不敢参加,否则,那天晚上你一旦进了堂口,便插翅难飞。后来他们改道在医院狙击你,仍被你逃脱,却是在我意料之中,我早跟那人说过,必得让你死在三堂会审上,否则一旦让你逃出白帮,想再抓你可不容易。。。当然,若是我亲自出马,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白静江沉声道:“那人可是蒋老爹?”紫衣不答反问:“你怎知是他?” “在医院伏击我的那些人都是生面孔,个个高大猛健身手灵活,他们若是帮里的兄弟,我不会没留意到,所以,他们不是帮里招纳的,依我看,他们倒像是山上寨子里来的,而山寨子,正是蒋老爹发家的根据地。”白静江回忆道:“再有,老爷子住院,是我暗中安排,事先并无走漏过风声,唯一可能知情的,只有我把老爷子送往医院的当晚,突然到访白府的蒋老爹,虽然我及时把他挡了回去,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但凭蒋老爹的城府,未必瞧不出端倪,或者,他早已瞧出了端倪,是以才故意挑那时候来找老爷子叙旧,其目的就是为了确定我是否会参加三堂会审。。。最后一点,蒋老爹相较其余几个,更有做枭雄的潜质。” “我就说嘛,白公子聪明绝顶,什么都瞒不过你。”紫衣忍不住赞道:“蒋老爹只道你年轻气盛清高自傲,殊不知论枭雄潜质,你白静江能屈能伸比他有的是资本。” “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中了你的美人计?”白静江淡淡道:“枭雄又有什么好当,世道上奉行的,乃是像穆世勋那样的‘民族英雄’。”紫衣含笑:“听白公子的口气,似乎对穆世勋颇有妒意”见白静江冷着脸不做声,紫衣又道:“敢问白公子指的美人,是金芙蓉呢?还是湄湄呢?” “被吊着说了那么久的话,实在累得慌。”白静江转头看一眼身旁的穆世棠,微微一笑:“你敢不敢放我们下来,我便解释给你听。” 紫衣双臂一摊:“这里全是我的人,不管你玩什么花样都寡不敌众,有何不可?来人,给白公子和二少松绑!” 一名武士走到墙边,按下铁链机关,白静江手腕处的镣铐登时打开,还有穆世棠的镣铐也是,两人齐齐跌落在地,只是白静江身手敏捷,就地一滚,安稳着地,而穆世棠正昏着,一头栽到地上,溅出几滴血来,倒是醒了。 “小盈。。。”穆世棠先是呆滞一瞬,在看到莫盈之后陡然变了脸色,瞪着紫衣的眼睛几乎充血:“你这个侩子手!快放了她!”紫衣立马皱眉,正要发话,莫盈抢先道:“二少,我是自愿留下的,请你别这么激动,紫衣哥哥待我很礼遇周到,我并未有吃过半分苦楚,你就放宽心,只管照顾好你自己吧。”穆世棠一听,眼睛更红了,伸手就去抓莫盈的袖子,一旁的武士见状,抽刀便砍向穆世棠,被紫衣喝止:“留人!”武士立马后退一步,穆世棠趁机扯住莫盈的袖子,紫衣挥手将穆世棠的脸打向一边,穆世棠大怒,松开莫盈的同时死命抱住紫衣的胳膊,嘴里叫道:“斋藤一刀,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欠我们穆家的血仇,我今天就要你血偿!”紫衣生气,令道:“混账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撒手,我就砍断你的双手双脚再把你还给穆宗淳!” 正当紫衣分神的瞬间,白静江突然飞身上前,一伸手,抓住莫盈的胳膊,将莫盈从紫衣的怀里猛一下拽过来。 “白静江,你这是做什么?!”紫衣不料白静江受刑之后还有余力发难,不由绷紧脸,厉声道:“把湄湄还给我!否则我把你们全杀了!”说罢一掌将穆世棠劈倒在地,穆世棠‘哇’地吐出一口血,登时脸白如纸。 “等会火一烧起来,你就赶快走。”白静江抱着莫盈,一边连退数步,退到墙角,在莫盈耳畔低咛:“算算时候,穆世勋该循着我留的记号找到这里了,小楼会在外接应穆世勋,你跟穆世勋出去!千万别回头!还有,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发现的秘密,尤其不能让斋藤一族知道,还有穆世勋。。。盈盈,切记,从今往后,忘掉你知道的,只相信你自己。” 莫盈忍不住泪盈于睫,她本是想用宝藏的秘密换取白静江的安全,但白静江方才使眼色阻止了她,显然白静江早已知道她掌握了宝藏的秘密,回想那天在咖啡厅,被她买通的侍者、还有替她打钥匙的铁匠,很可能都是白静江的人。 原来,白静江一直关注着她,即便她去到了穆世勋的身边,她的所作所为,从不曾逃离白静江的眼睛,而以白静江的聪明,不会猜不出她复制那几把钥匙的用意。 那一刻,她便明白过来,白静江是为了救她才佯装不敌被擒,他不让她说出宝藏的秘密,便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一切,救她出去。 他叫她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任何人也许还包括他自己,他深知人心难测,而在金钱和权力面前,人性更是经不起考验。 她不是没有想到,以他目前的状况,所能求助的、且有能力协助他救她出去的盟友,除了穆世勋没有旁人,她只是很难相信,他竟肯与穆世勋合作。。。他明明是那样骄傲的人,他明明说过,他妒恨穆世勋,甚至想要杀了穆世勋,但到最后,为了救她,他却甘愿放下身段,与穆世勋结盟。 “你叫我不要相信穆世勋,你自己又如何信了他?”她忍不住道:“万一他不来呢?”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那就是穆世勋恨极日寇,白静江的身份既已公开,穆世勋岂会与半个日本人合作? “我并不相信穆世勋。”白静江放倒一个朝他们扑来的武士,夺过一把武士刀,雪亮的刀锋印着他苍白的面容,隽秀而憔悴:“但他不会放弃向斋藤一刀复仇的机会,所以他一定会来。”话音未落,墙头忽然一阵松动,碎石从天花板上纷纷而落,水门汀的地面摇晃起来,白静江大喝一声,身手迅捷,快刀如行云流水,转眼连杀三个武士,护着莫盈往门口冲去。 “白静江!你引了穆军来炸我的本营!”紫衣恍然大悟,顿时怒极:“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穆世勋的兵马已到,你现在还不走,是打算与我们同归于尽么?”白静江带着莫盈,被四个武士团团包围,一边对峙一边笑道:“那敢情好,我与穆世勋约定,炮弹响后一个小时之内不见我出去,就将此处炸毁,夷为平地。” “你会让她跟你一起死在这儿?你不过是想骗我出去!我不会再上当了!”紫衣咬牙道:“湄湄,过来!到我身边来!” 莫盈靠在白静江身后,闻言一动不动。紫衣冷笑:“你果然一直都在骗我!你心里只有他!湄湄,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话音未落,紫衣已抽出一把长刀,刀尖直送莫盈心口。 白静江的刀刃与紫衣的刀刃隔空相交,只听得哐当一声,两把武士刀均一断为二。 “看来白老爷子把我们一族的刀术精髓都传给你了。”紫衣换了一把武士刀,冲白静江冷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着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白静江,今天你我之中,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间屋子,旁人都退下!”围着白静江和莫盈的武士们立马后退,腾出一块空地留给紫衣和白静江。白静江没有回头,只以指腹轻按莫盈的掌心,纵是忐忑不安,莫盈只得松手,静静退到一边,从背后看着白静江。 他的衣摆略宽,整个人又清减了一圈,以前的他绝不会穿不合身的衣服,但后来的遭遇显然已令他顾不上这些,此时此刻,他的白衬衫渐渐被鲜血浸没,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红红白白十分刺目,他被紫衣用了刑,受伤不轻,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但他的背脊始终挺拔笔直,就像他手中握着的断刀,坚韧而锋利,他站在原地,面对紫衣嗜血的眼神不动如山,语气仍是一贯的轻松惬意: “我杀人一直用枪,很少用刀,虽然无人知道,其实我的刀法比我的枪法更好。。。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说过,总有一日我会用得上这套刀术,如今想来,他老人家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第99章 破阵(一) 北都人都知道,整个北都城地理位置的最高点,便是穆大公馆所在的求凰谷。 来客若是从谷底一路步行上山,起码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穆大公馆,若是坐轿车,也得一刻钟左右。平日里,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即使达官显贵亦不免望而却步难得入内,然而自打一个多月前,以白家惊爆丑闻为导火索,白帮展开一场险恶内斗,本是多事之秋,局势动荡,瞬息可生万变,随着白老爷子猝死,白家骤然垮台,风向顷刻陡转,昔日豪门权贵沦落丧家败犬,再也不足为惧,与此同时,积蓄已久的民愤终于爆发,以学生为主的民间爱国团体连夜上街抗议,声讨情绪一度激烈到企图闯破白府,俨然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当然,只要穆家仍在,就绝不允许北都发生暴乱,不单是因为穆家与斋藤一刀素有不共戴天之仇,更因穆家作为江北顶梁柱岂能置身事外仅作壁上观,容居心叵测之辈趁火打劫影响大局,是以,穆大帅在白家事发当夜便上报南政总理并获得准许,穆家以政军代表名义介入白家叛国一案,从中斡旋主持大局。连续两周,穆宗淳一面借报章头条安抚大众情绪,一面暗中调停、解散民间抗议组织;另一边厢,穆世勋亲自带兵前往白府,抄走白家所有财物,收缴白家名下地产,卸门牌,封府邸,下军令通缉仍在潜逃中的白静江,生死勿论。 穆家行动极其迅捷,不过花了数日,便将白家数十年来无限奢华富贵光风霁月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此后,整个漓江以北,穆家便是一枝独秀,独占鳌头,再没有哪一股势力能与之抗衡,而‘穆’这个姓氏所代表的权势、地位与尊荣,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性所向,皆是拜高踩低,曾经白府的座上宾,如今都成了穆大公馆门前等待接见的车水马龙,仿佛人人自危一般,生怕受了白家父子牵累,便也顾不得素日里亲不亲近熟不熟面,均是不约而同地赶脚,急着向穆家表明姿态,不论过去现在抑或将来,自个儿都是一心一意地支持穆家精忠报国,誓不与白静江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只不过,纵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穆大公馆始终一如既往平淡处之,穆大帅极少见客,便将待客任务丢给了穆心慈,而这些迎来送往的应对之事,穆心慈本也早已得心应手,但眼下她却难掩焦虑之色——须知斋藤一刀公开现世,在国内乃至整个亚欧掀起何等暗潮汹涌,然而偏就在这当口,张基重忽地揭竿而起,突袭北大营,造成军部叛乱,而后又爆出张基重麾下所率竟半属日寇联盟,如此消息在如此关键时分堪比惊涛骇浪,不仅足以动摇穆家在军政界的信誉威望,且更引起盘踞南方一干政要的猜测怀疑,于是,接二连三的电报如雪片般飞来,言辞间颇带责备质问之意,就连相熟的裘议员也私下致电穆大帅,委婉陈清其中利害关系,劝说穆大帅最好亲往南方一趟,向上头解释清楚为妙,但穆宗淳何许人也,一生戎马,铁骨铮铮,何曾畏过这等流言蜚语,不若穆心慈的忧心忡忡,穆宗淳简直不屑一顾,怒而反笑: “解释?我有什么好解释的?张基重虽曾是我部下,但我防他已久,他胆敢临阵倒戈即是自寻死路,我必不放过!至于白家父子居心图谋,我至今未擒得白静江,如何能知?!你们只因一个张基重投敌,便疑心我与汉奸有所牵扯,实是匪夷所思狗屁不通!想我穆家子弟几十年来为国捐躯,抛头颅撒热血驱逐无数倭寇鞑虏,保卫北方边疆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立下无以计数汗马功劳,难道就因一个张基重、一个白家而蒙上通敌嫌疑的污点?笑话!”说完便‘啪’地挂掉电话。 穆心慈见穆宗淳动了真怒,不由劝道:“父帅,白家毕竟曾是穆家姻亲,南方政府又被姓梁的吹风,有些误会也是难免,不如父帅还是听了裘议员的,亲自去一趟。。。”穆大帅面色一沉,张口打断:“我还没老糊涂,你竟先糊涂起来?!谁不知白家生意遍天下,就是有嫌疑,南方那几个外围便首先逃不掉,姓梁的更是!他们分明就是忌我功高盖主风头无二,便打着议谈的幌子,给我设个有去无回的圈套,借着一点风吹草动要卸我军权呢。。。这么简单的路子你也看不出来?果真是妇人之见!” 穆心慈乃穆家长女,又是正房夫人所出,大夫人不管事,穆心慈在家中地位便等同当家主母,话语权甚至超过三个弟弟,兼之性子循规蹈矩,进退也算得当,从小到大鲜有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更别提被训得这般厉害,穆宗淳那句‘妇人之见’一出口,穆心慈就如被踩到痛处,当下耳根通红,哑口无言,几乎抬不起头来,正逢穆世勋回府,穆宗淳犹在火头上不能解气,一见穆世勋便喝道:“整日不见踪影,又上哪儿混了?!昨晚让副官通知你早点儿回大公馆,结果你又去了小公馆睡!你究竟在做什么?!难不成这家里有钉子,叫你一刻都坐不住,连老子都不想见?!还是,你心里仍念着那个女人,鬼迷心窍地连自己的姓都忘了!” 穆世勋一只脚刚跨进门,闻言顿住步子,侧首望了过来。此刻斜阳西照,窗外树影斑驳,他整个人笔挺如松,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一半面孔没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虽是被迁怒,他却一声不吭,任由穆宗淳劈头盖脸地斥责,直待父亲骂得累了,端茶润口的时候,方才淡淡开口道: “我确实在找莫盈不假。。。然而早先我就已跟父帅禀明,只要找到莫盈,便能找到斋藤一刀。。。难道父帅不想歼灭斋藤么?” “我不想?我都心心念念地想了大半辈子了!”穆宗淳放下茶盏,两眼盯着穆世勋:“倒是你,可还像过去一样立志替你娘亲和姐夫报仇雪恨么?”穆心慈登时眼圈儿发红,一瞬不瞬地盯着穆世勋,只见穆世勋眉峰微蹙:“那是当然。。。不知父帅何以有此一问?” “我这是在警告你,你若真像你所说的那般心口如一,那便是最好不过!”穆宗淳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但要是让我知道,你胆敢为了一个女人误事。。。”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蓦地长叹口气,缓了语调:“老三,别叫我失望,如今还在我身边的、我还能指望的上的,也就你一个儿子了。”穆心慈看看父亲,又看看穆世勋,神情颇为复杂难辨,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在穆宗淳跟前贸然开口。 穆世勋本是等着父亲继续斥责,闻言不由一怔,抬头只见父亲两鬓斑白,面容沧桑,背脊略微佝偻,不经意间流露出老态,已不复当年跨于戎马之上万夫莫敌的威武风采,心中不禁涌上一丝酸涩,慢慢垂下眼帘,沉声应道:“请父帅放心,世勋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更不敢忘记当初在母亲牌位前所立下的歼灭斋藤的决心。”穆宗淳瞥了穆世勋一眼,挥挥手,径自往书房去了,穆世勋迟疑一下,正欲跟着上楼,忽闻背后传来一声冷笑:“三弟在父帅面前还真能装。”穆世勋转身看住穆心慈:“我不懂大姐的意思?”穆心慈凝视穆世勋:“三弟,莫盈当真仍无音讯?”穆世勋神情微冷:“大姐不信我?” “我是不信她。”穆心慈目光闪烁:“她若有心帮你捕获斋藤,怎会到现在还不依约传信来?” “她是一个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弱女子,我教她的那些对付贩夫走卒有余,但对付斋藤之流,仍然凶险,万一她无法自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她说话!然而你能护她一时,可能护她一世?”穆心慈挑眉道:“你别忘了,我曾说过,莫盈若是背叛穆家,我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穆世勋眼神一凛,冷冷接口道:“她要真敢串通了斋藤来害我穆家,那么无需大姐出马,我会亲自动手,她毕竟是我布下的棋子。” “但她也是你的女人。”穆心慈绷着脸道:“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喜欢到连四弟的颜面都不顾了也要把她抢到手。。。但是三弟,我不得不提醒你,过去你对她做的种种行径都可以被曲解成引斋藤入瓮的把戏,然而孰真孰假你我心知肚明,父帅亦心如明镜!大家都不说,不过是因为大家都愿意选择相信你,相信你无论再怎么喜欢也罢,你始终都是你,绝不会偏离你的目标、你的志向,做出任何违背家族利益的蠢事来!”穆心慈越说越激动,不由深吸了口气,但见穆世勋一脸铁青,她心底未免有些忐忑,但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三弟,现在你是父帅和穆家唯一的希望,待将来南降,你继承父帅衣钵,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试问一个莫盈算的了什么?怎抵得过父帅一生的心血、你筹谋至今的统一大业?” “三弟,横竖你也得到过了,时至今日,该收心了!” 穆世勋不做声,望着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翠竹,丝丝缕缕的清香被风送入室内,一点点萦绕鼻喉,引着他的思绪刹那飘出老远—— 那个女孩子,在他所有见过女孩子中,论容貌论气质都并非是最出挑的一个,她甚至不像一般女孩子甜美可人、温柔可亲,她常常是清冷的、甚至带着点遗世独立的疏离,一身尖锐利刺能扎得他咬牙切齿,偏又忍不住令他想要亲近。她很少笑,但若真笑起来却别样好看,有一次他出门办事,中途变卦,去而复返,她没有察觉,兀自坐在窗边,捧一本历史小说看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一直上挑,到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欢乐,然而在她抬头看到他的那一刹,她脸上那种生动鲜活的光芒立时隐没,换成了清浅又不失礼的微笑,然后以一种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个透明人,而她只是透过他,望向别处罢了。 他没告诉过她,其实他很喜欢看她笑,所幸,她虽不对他笑,至少仍肯跟他说话,那种透彻肺腑一针见血的犀利言辞,自有一番振聋发聩涤荡灵魂的魅力。记得相识最初,她一味夹棍带棒,与他针锋相对,而后倒是客气了些,但仍是直截了当的脾性,她似乎从未想过要给他面子,分明一点都不怕他。 北都城里名门圈中,不是没有闺阁女子仰慕他少年英雄,却很少有女子不怕他。 只因他待女人,如同他待男人一般,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四字为何物。 其实他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为之,以前未有深究,只在遇见了她之后方才明白,原来是没遇见对的人。 但她不该是那个对的人,莫说她出身可疑背景复杂,就‘她是他四弟的前女友’这一条,在穆家门楣之下,他与她之间便存着鸿沟天堑。 也不是没有否定过,他总想,她不过是个初初长成的小姑娘,理应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一份坚韧和颖慧,何至于令他刮目相看?然而每次,当他看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看透世情的剔透和纯粹,而她却仍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坚守本心,保持那份独有的单纯,始终不屈不饶地做她自己。。。他的心里,就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又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那一颗以铁硬著称的心开始动摇,渐渐对她生出别样的贪恋来。 一度按捺许久,也曾犹豫踌躇,但最后他还是顺从了自己心意,甚至使了些颇不光彩的手段,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她禁锢在身边,成为了他的女人。 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大不了就那么禁锢她一辈子,即使她再怎么厌恶他憎恨他,都好过触手可及却远在天涯。 日复一日的亲密相处,他终得偿所愿,似是将之前的压抑全部释放,他对她需索得厉害,记得他们第一次,她哭得满面梨花带雨,他自然明白她难过为何、想的又是谁,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嫉妒,便发狠令她承受了一夜的狂暴骤雨,翌日清晨,看着枕边那一张苍白虚弱犹带泪痕的小脸,他不由一时内疚,但也只是一时而已,他想要她想了那么久,如何能轻易满足?她是个聪明人,知道面对他的强势手段,若是不服只有愈加吃苦,渐渐地态度有所软化,像是终于被他驯服了的样子,他心底虽不全信,却也情愿这样信下去。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消失了。 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他知道是谁带走了她,那个杀害他的生母和姐夫、还有不计其数的穆氏子弟;那个他追踪了二十年的仇人,斋藤一刀。 只要找到她,就能找到斋藤一刀——那是他对父亲的说辞,也是他原本设想的计划,但。。。当真是他的心声么? 她被掳走的那夜,他躺在空了一半的大床上,睁眼到天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也许,他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三弟,父亲是不可能接纳她的,她一辈子也当不了穆家的儿媳。”耳畔,穆心慈长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他:“相信大姐,你如今不过是年轻意气,一时迷恋,将来总有一日,你会从这梦里醒来,然后遇见更好的,与你。。。门当户对的。” 穆世勋心底涌上的一丝酸涩如藤蔓缠绕肺腑,又痒又痛又煎熬,然而在人前,他早已习惯永远冷静理智的表现,面上不起半点波澜,声音缓慢而沉稳:“大姐过虑了,父帅的教诲,世勋定然铭记于心。”说罢转身上楼,只见书房的门半开着,穆世勋定定神,推开门,穆宗淳从一堆卷宗中抬起头,已是脸色稍霁,显然将方才姐弟俩的对话都听了去。穆世勋低声道:“父帅累了,剩下的公文不如就让世勋代劳吧。”穆宗淳朝穆世勋点点头:“过来一起看。”穆世勋走过去,站在穆宗淳身侧,穆宗淳细细打量儿子一番,眼见毫无异样,这才将先前南方的动静说了,父子俩一商议,便有了计较。 殊不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翌日,派往北大营的先锋部队传来战报,边境出现大批流寇,双方起了冲突,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己方伤亡惨重,穆宗淳即刻奔赴前线,指挥作战,扳回局面;至于穆世勋则坐镇后方,负责调兵遣将,重整军需,而更重要的,便是翻出斋藤下落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穆宗淳不在府里,无人耳提面命,穆世勋索性搬回小公馆住,穆心慈在大公馆宴请来客,回回都请穆世勋参加,但回回都被穆世勋以公务繁忙为由挡了回去。 忙是真的忙,但不想离开小公馆,也是真的。每晚躺在床上,床还是那张床,伊人却已不在的空虚感,夜夜折磨着他,但他却偏情愿受着这份折磨,好似只有这份折磨,还能提醒他,过往短暂的快乐。 直至,一个做梦也料不到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几十杆枪指着主仆二人,那人仍是笑嘻嘻没正经的模样,大大方方张开双臂让郑副官检查一番,跟着不请自坐,点了根烟,一脸笑容可掬地望着他,姿态惬意地仿佛这只是一场闲话。 穆世勋一张脸冷得像冰:“白公子真是好胆色,竟然自投罗网。” “这么多人都在找我,可我只想被你找到,所以就直接跑到小公馆来了。”白静江抽了半支烟,随手摁灭烟头,抬起两道秀气的眉毛,眼角朝窗外望了望,闲闲道:“以后把围墙再修得高点,东北角那块儿再加派几个人手,还有竹林边上有个狗洞也该堵上。。。”见穆世勋脸色一沉,白静江立马打住话头,眨眼笑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为了尊重你,我这不还是从大厅正门踏进来的么。” 穆世勋盯着白静江:“你知道你来了,会有什么后果?” 白静江不答反问:“你会杀了我?” 穆世勋不假思索:“会。” 白静江略颔首,继而惋惜地叹口气:“我知穆家与斋藤一刀之间血债累累,你辛苦经营多年,也就是为了消灭斋藤一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斋藤一刀是无法消灭的?就算你此刻杀了我,也无法撼动斋藤一刀接下来的行动,反倒是帮了对方一个大忙?” 穆世勋目光闪烁,眼神钉在白静江身上反复打量,片刻不做声。白静江也不催促,但笑不语。 “都把枪放下,出去。”穆世勋话一出,举枪的卫戎立刻收枪,离开房间,整套动作利落迅速。白静江见状,瞟了小楼一眼,小楼便也走到门外,杵在一旁的郑副官掂量着主子的脸色,一并退下,关上房门。 白静江看着穆世勋,浅笑道:“三少也是好胆色,一个人都不留,真不怕我同你发难?” “你身上没有武器,但我有。”穆世勋面无表情:“若论肉搏,我亦不会输你。” “我倒是想跟你肉搏来着,你将盈盈从我身边抢走时我就想狠狠揍你一顿。。。可惜眼下却不是打架的好时候。”白静江半开玩笑道:“毕竟,我这次前来,乃是为着同你合作御敌,而非争风吃醋。” “合作?你同我?”穆世勋禁不住冷笑:“你道你还是以前的白公子?现在的你,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试问你还有何资本同我合作,只怕就是连活着走出这里,也不能够。” “哎哎,三少莫瞧不起人,就是现在的我,也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呢。”白静江毫不动气,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话锋一转,道:“想来依三少的敏锐也该猜着了,斋藤一刀并非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斋藤乃是隶属于日本天皇的杀手组织,斋藤一刀则是组织首领的名号。我家老爷子曾得到过这个名号,可惜没坐热位子就被人赶下来了,继位的便是我家老爷子的亲哥哥,但那位大伯估计也命不久矣,年前开始卧床不起,最近更是病入膏肓,只怕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了。所以,绑走盈盈的人,该是新一任的斋藤一刀才对。” 白静江说的这些,穆世勋情知不假,事实上当初白家父子的老底曝光之际,穆世勋便已怀疑,斋藤一刀犯下的罪恶,并非同一人所为,而是一个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的专职杀手组织。 穆世勋沉吟道:“你能找到他们的巢穴?” “我不但能找到他们的巢穴,我还能消灭他们。”白静江又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白雾,幽幽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一直在找我,他们杀了我爹,还想要杀我,毕竟是我是旧首领的后人兼仇人,于公于私,只要我还存在,新任的首领就没法安心不是。”白静江的笑意里流露几分讥讽:“我猜,新首领一定很怕我跑去日本,跟他抢夺斋藤一刀的位置。” 穆世勋盯着白静江:“你已知道新任斋藤一刀是谁了?你真有把握胜得了他?” 白静江看着穆世勋,突然道:“你只关心消灭斋藤?说了这么久,你怎得都不问问我,盈盈是不是还活着?” 第100章 破阵(二) 说话间,院子里起了一阵风,直刮得那片翠竹摇曳不止,眼下秋末将至,花卉濒谢,枝芽由青转黄,轻易便是枝离叶散,即便此刻斜阳当头,晴空正好,这般秋叶零落的景象,落入眼中仍不免令人心生萧索之意。 穆世勋的视线落在一株被风吹得弯折的翠竹上,隔了良久,才道:“你离开之后,有人往白府送了两具尸体:朱洁和谭芳。她们的模样惨不忍睹,不知生前受过多少折磨凌~辱。。。另有一只胸针,是莫盈那晚戴着的。”白静江闻言脸色变了几变,虽极快恢复如常,语气已是冷中带煞:“盈盈没死,她还活着。” “你怎知道?”穆世勋的面上也罩了一层霜:“斋藤显是恨你入骨,送了尸体和胸针来便是告诉你,你若不就范,莫盈的下场将会有多惨。” “莫盈是冠上斋藤姓氏的养女,在斋藤组织里,拥有斋藤姓氏者地位尊贵,相信他们暂时不会对她如何,况且,她还是个极有价值的人质。。。”白静江将未灭的烟头一攥,脸色些许苍白,神情却异常坚定:“他们得留着她来牵制我,只要我一天没落网,她就会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你就这样坚信她还活着?”穆世勋沉默半晌,嗓音略带沙哑:“莫盈性格刚烈,绝不堪受人折~辱,若是有人逼她,她是宁可。。。玉石俱焚的。” 白静江闻言微怔,抬眼望着穆世勋,表情多了一分玩味:“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三少的口气,倒像认定盈盈没希望了?三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了吧?” 穆世勋脸色沉沉,目光几度变幻,一时竟没接话。白静江心中一凉,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则不动声色,唯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两道长钉一般钉住了穆世勋,泛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我以为,你是极爱惜她的,却不知,你爱惜她,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白静江,我与莫盈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穆世勋突然拍案而起,怒视白静江:“别忘了,当初是你对她背信弃义在先,试问你有何资格,质问我待她真心几许?!” 白静江被穆世勋一吼,脸上僵了僵,却到底没动肝火,片刻长长叹口气: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资格,因我本不是个好人。。。我招惹她,霸着她,还一味欺骗她,只为了能留住她,我以为我能让她快乐一辈子,但结果我还是亲手伤了她的心。。。所以,当她决意离开我的时候,我即使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了她,到最后,仍是没拦她。。。我那时想,她之所以不肯爱我,定是我太自私霸道的缘故,而作为一个差劲的男人,我偶尔也该放一次手。。。”白静江的唇边泛起一丝笑,笑里酸苦参半:“于是,我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暗地里又忍不住期盼着她会回心转意。。。可惜,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与你走在一起。。。哈,愿赌就要服输,我自作自受,这就是现世报。” 穆世勋静静地听着,眉峰紧蹙,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难辨,半晌道:“难得你想得开。。。起初我还道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你以为我是想得开?”白静江凝视穆世勋,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其实,自从那时起,直至此时此刻,我一直未有停止过后悔——后悔就那么让她走了,竟然没把她再抢回来。”穆世勋不禁一声冷笑:“哦?原来凡事只要你想,你便能办得到么?” “穆世勋,我由她选择你,一直克制自己没把她抢回来,不是因为我白家势不如前、白帮风雨飘摇,即便白家不在了,我仍有能力保她一生无虞,可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你那里。。。只因我知道,她的心不在我处,跟我在一起她过得不快乐。。。然而她如跟着你,你能给她的保障远比我能给的多。。。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与你争!”白静江神色清冷,眸光如寒星点点,一字一顿道:“但我若是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过尔尔,你甚至连她的性命安危都顾不上,当初我就绝不会放她走,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一字一字,犹如针刺一般扎进穆世勋的脑海,他几乎想要发笑,但又生生忍了下去,心中嘲讽满溢:莫盈阿莫盈,你的演技究竟有多好——你明明不爱我,却让我觉得你并非对我毫无感情;你明明深爱白静江,却令他以为,你想要跟随的人是我。 “我曾几何时说过我不救她。”穆世勋闭了闭眼,强压下脑海中翻滚的思潮,重又落座,缓缓道:“我不过是说,斋藤一族心性残暴,若她稍有不慎,只怕凶多吉少。” “既然你爱她,就该相信她。”说这话的时候,白静江的神情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我相信,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放弃,哪怕是陷入再艰难的境况,她都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坚持下去,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 室内刹那陷入沉寂。 窗子被风吹开半扇,耳畔传来秋叶飒飒作响,一片片飘过窗棂,轻舞飞扬地就似一群蝴蝶在翩翩起舞。 这是翠叶与春花临冬最后一场缤纷烂漫的时节,过了今天,也许明天,就是严冬的霜寒了。 穆世勋看着白静江,白静江也看着穆世勋,谁也没开口,谁也没动。 最后还是穆世勋率先转开了眼,淡淡开口道:“你只是想救莫盈?若你真能灭了斋藤,你就不想问我讨个免死金牌?” “哎,又被小瞧了。”白静江伸个懒腰,眯着眼道:“试问你全城通缉我这么久,可有探出我的行踪?且我今日为了来这儿,又须得清理掉了多少大小尾巴?三少,干我们这一行,神出鬼没的功夫都还是不错的,我若是稀罕你的免死金牌保命,那么这些年我在江湖上也算白混了。” “你是在炫耀你的能耐,还是在鄙视我的能耐?”穆世勋冷哼一声,道:“莫非你这一身掩人耳目的本领,亦是传自斋藤一族的独门秘技?” “看来,三少仍是对我登门拜访的诚意充满了质疑呀。。。坦白讲,你怕我给你下套,与斋藤合谋算计你,对么?”白静江两手一摊,无奈道:“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斋藤害得我家破人亡、白帮分崩离析,且顶着这千秋罪人的头衔,白家算是玩完儿了,我还能投靠斋藤以求东山再起?三少,我白静江虽不如你忠肝义胆大义凛然,但我好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男人。” 穆世勋看住白静江,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我倒真没想过,白公子也会有如此节烈无私的时候。” 白静江禁不住叹口气:“我就知道,我要真什么条件也不开,你只会怀疑我的诚意。。。那不如这样吧,‘云锦皇宫’被勒令歇业到现在,伙计们都快没饭吃了,可否麻烦三少行个方便?还有鲁三他们,平日里只替我跑跑腿,丁点儿不知白家老底儿,还请三少撤销对他们的通缉令;至于白帮分裂出去的几个小门小派,他们虽对我不仁,但毕竟兄弟一场,前些日子听说他们为争一块地儿打起来,那些被抓进牢里的,能不能酌情放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穆世勋审视白静江,表情难测:“你以为,我会因你这一遭主动请缨而有所触动,事后放你一马么?” “我这一去,能不能回得来还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呢。三少这么着急说以后做什么。”白静江含笑道:“不如等我回来了,三少再考虑要不要办我;若是我回不来呢。。。你有心的话,替我立个衣冠冢也就是了。” 穆世勋沉默半晌,道:“白静江,真可惜你是斋藤一族。” “我虽有一半日本血统,生平却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中华民族之事。”白静江顿一顿,道:“无论旁人信不信,我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中国人。” 穆世勋终于拿定主意,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小楼会与你联络。”白静江似是毫不意外,点一点头,站起来便往外走。穆世勋望着白静江离去的背影,到底没忍住,问:“白静江,莫盈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白静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法兰西雪纱帘,在他的周围笼上一层淡淡金边,配着样式简单的白衬衫白裤子,温和宁静的笑容,随意洒脱的姿态,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明朗磊落,哪里见得丝毫血腥气,倒像是一个不经世事,清隽秀雅的书香门生。 “我也。。。不知道。”他瞬间怔忡,但很快又微笑起来:“我只知,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跟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世勋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直至郑副官进来点灯方才发觉天色已晚,然而白静江临去前的那句低语,仍如钟鼓不绝,回响耳际: “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那一定。。。不会是在我前面。” 第101章 破阵(三) 小楼传来消息的当天,穆世勋即命部下整装待发,连夜出动。 目的地是伏牛坡。 城中往西约一百五十里,本有一座凤凰山,因犯了穆公馆所在的求凰谷的名讳,后改作伏牛坡,那伏牛坡地形陡峭,岩洞遍布,时常有野兽出没,因而虽面积广阔,却始终人迹罕至,最繁华处,不过山脚下一个小村镇,村镇上共五六家猎户居住,而自打穆世勋的先遣部队一到,翌日清早,猎户们便举家往城里迁徙了。 入夜,待穆世勋抵达营地,营帐已驻扎完毕,抬眼望去,只见沉沉暮色下,不苟言笑的士兵背着步枪,笔挺伫立在帐前,哨兵轮流巡逻守备,整个营地纪律严明,气氛静穆。 如此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穆世勋独自坐在大帐内,盯着伏牛坡的地形图发呆,他平日已是话不多,如今更显沉默寡言。 地形图上,可见伏牛坡延绵百余里,大小山头、险要关卡不下十几个,斋藤究竟藏匿于何处,犹未可知。眼下,穆世勋不过是依照与白静江的约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布阵兵马,然而在白静江还没传出进一步信号之前,他须得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都道抉择艰难,但什么都不做,往往最是煎熬。 其实他不必在此枯等,城内仍有大大小小的紧要事等着他处理,军需的燃眉之急虽解了,目前的局势却仍不容乐观,即便南方的心思他能揣摩个七、八分,可为今重中之重乃是共同御敌,断不能因与南方的一时龃龉而坏了抗敌大计,而尤其关键的、也是他无法回避的一点——南方若再这么跟穆军耗着,拖不起的,是穆军。 更何况,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穆宗淳前线受伤的消息结果还是传了出去,倭寇本就狡诈,又擅长突袭,因势利导下,前线战况渐渐转劣,穆军吃了第一场败仗后竟是节节败退,亏得辛颦的叔父辛副参谋长当机立断,临时从云州借兵,一马当先,力挽狂澜,方才扳回一局,然而虽说小胜,却也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 这次第,节骨眼的当口,内忧加外患,穆家遇上前所未有的难关,凭他以往的决断,事论轻重缓急,定是二话不说,即刻赶往大前方支援,但他却执意拖延了时日,只身跑来伏牛坡。 面对穆心慈的质疑,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如果不能手刃斋藤,这仇,报的还有什么意思?若是大姐也能上战场的话,难道大姐不会想要亲手替大姐夫报仇么?”穆心慈被他戳中痛处,咬唇忍泪,泪中含恨。他压下心头不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曾承诺保护那个女孩子,那个在不经意间打开他心房,闯入他心间的女孩子,他曾得到过她,但又很快失去了她,即使有一度,他想试着说服父亲,让他明媒正娶她,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开那个口,因为他知道父亲绝不会认同一个身份卑微的儿媳,而他穆世勋,作为继承父亲衣钵的下一任穆家家长,也需要一个门户地位相当的妻子。 她只能做他没名没份的情妇。 而他,已经对不住她,却还要将她送去虎口,替他引出毕生宿敌,助他报仇。不仅如此,更在她遇险之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着。 他终是没能,实现他的承诺,这是他穆世勋生平第一回言而无信,还是对着他生平第一个倾心相待的女孩子。 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那种被钝刀一丝丝划过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许也是憋得太难受了,他想最后一次顺应自己的心意,于是他跑来伏牛坡,想着哪怕是离她所在的地方近一些也好,即便,他内心的歉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愈发沉重。 今夜,是白静江约定传讯的一夜。 郑副官踏进大帐的时候,只见四方桌前,穆世勋眉峰深锁,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摊着的图纸,右手边,搁着一碗冷掉的面。 “三少,人是铁饭是钢,您打中午起就没吃什么了,老是这样对身子不好。”郑副官杵在一旁,轻轻说了句,不出所料穆世勋恍若未闻,郑副官的眼角又瞟了瞟桌上一筷子都没动过的面,犹豫半晌,只没那个胆子再劝。 夜里十二点,营地交班时候到了,帐子外传来脚步声,守卫禀道:“三少,有线报。”郑副官忙迎出去,然而同线报一起到的,还有韩作校。郑副官与韩作校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一沉。 “念。”穆世勋看也不看韩作校,只盯着郑副官手中的线报,郑副官不敢迟疑,立马摊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三少,成了!白静江进去了!昨夜就进去了!还给了详细的坐标位置!”穆世勋的神情丝毫不见意外,颔首道:“凌晨两点,发炮。” “是!”郑副官立刻传令下去,回头见穆世勋眉头微蹙:“送信的人呢?”郑副官搔搔脑袋:“那小子还跟之前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了线报人就不见了,今儿可是老姜头俩兄弟值岗,居然也没能截住他,嘿嘿,到底是。。。”郑副官话说到一半蓦地打住,偷偷瞥一眼三少,顾左右而言他:“三少放心,底下的兄弟们正摩拳擦掌呢,大家伙儿都说好了,今夜必是豁了出去,无论如何一定将斋藤一族活捉了,祭给三夫人和大姑爷!” 穆世勋不吭声,仍是坐着没动,脑子里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当初白静江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白静江的身上,对跟在白静江身后那个样貌普通的少年并未留意,不料,却是这样伶俐的人才。 到底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郑副官没说出口的,穆世勋又何尝不知。 最近发生这么多事,短短两个月不到,北都风云变色,随着姜敏琪被杀,莫盈失踪,白帮内部亦是一片混乱,白家父子乃是斋藤族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白老爷子暴毙,白静江成为黑白两道追杀的头号通缉犯,不过一夜之间,昔日尊享荣华的豪门公子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流离失所,而那几乎承载了北都最极致繁华奢靡的白府亦倾覆于尘土烟灰,随风而逝,犹如南柯一梦。 与此同时,穆家也不太平。北大营遭袭,日寇开始频繁骚扰边界,张基重投敌一事搅得穆军军心动荡,又逢白家父子身份曝光,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句句含沙射影,针对穆家,穆宗淳为之大怒,须知穆家与斋藤本是不共戴天之敌,而今穆家非但让白家在自个儿眼皮底子下猖狂了这么些年,居然还因白家惹上了通敌卖国的嫌疑,这叫穆宗淳如何不怒?!当下便令穆世勋抄了白家,所有财物全部充公。 只不过,相比穆宗淳的怒火中烧,穆世勋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尤其对于白静江乃斋藤后裔的事实,他倒是意外大于痛恨,隐约地,更带了一丝怜悯。 直至,白静江亲自找上门来,穆世勋心中仅存的那一丝怜悯,立马烟消云散。 你见过哪个人人喊打不名一文的丧家之犬,还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到情敌跟前,泰然自若地提议合作? 所以一开始,他根本不信白静江,然而,当他看着白静江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蓦地明白过来—— 在这世上,白静江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因为怜悯是赋予弱者的,而白静江从来不是弱者,无论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公子,还是现在这个沦落街头的无名小卒,白静江,都一样安之若素。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的胆识、胸襟、气度,还有城府,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自信、清晰坚定,方才办得到。 坦白说,易地而处,他是否也能那么潇洒豁达,放得下身段和骄傲? 却是未必了。彼时,为了处理张基重留下的烂摊子,他焦头烂额,不眠不休两天一夜,三四吨的棉衣与军用器械竟都被废品取代,张基重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电报拍去前线,穆宗淳大发雷霆,但张基重已投了日本人,现在是日本人端着穆家的枪对付穆军,就是穆宗淳气得吐血,抓张基重也不是当务之急,最后穆世勋无法,只得把从白家抄来的财物填了军需的空档。 白家果真是家大业大,随便挂在厅堂的一幅字画就是王羲之的真迹;铺在门槛边上的织缎地毯竟是前朝波斯贡品;至于卷帘上镶嵌的钻石璎珞、置于床头的白玉如意枕、走廊两旁悬的南海夜明珠。。。件件都是来历不凡的古董。 更不消提,从白静江的院子里,抬出的一箱箱金条和银票。 白家的钱成了穆军的救命钱,这是穆世勋始料未及的事。 没人知道,自莫盈失踪,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儿,到这会儿已然憋成了一股心头火,所以当他看见白静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乃是杀意。 即便他很清楚,眼下并不是杀白静江的时候。 目前的情形对穆军很不利。南方迟迟不肯派兵增援,而穆宗淳在前线打得火热,一波一波的士兵被送上前线,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被抬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穆军的兵马会越来越紧缺,大敌当前,他不会贸然牺牲任何一个将士,既然白静江甘愿身先士卒,为他披荆斩棘,清除障碍,让他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斋藤——如此优厚的筹码,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不知为何,究竟是意难平。 能找到斋藤的是白静江,能找到她的。。。也是白静江。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每次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能在她身旁?当她与病魔搏斗的时候;当她被恶人绑架的时候;当她被同窗羞辱的时候;当她与斋藤生死斡旋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赶去她身边的,原来都是白静江,不是他。 ‘啪’。 手里的筷子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穆世勋把筷子一扔,背靠在椅子上,伸手解了领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郑副官瞅瞅穆世勋的脸色,咽了咽唾沫,兹事体大,只怕主子意气用事,踌躇半天,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三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穆世勋眼皮子都没抬:“有话就说!” “是!”郑副官立马道:“属下认为,白静江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不值得相信!” “我有说过我信他么?” “是吧?您也觉得他靠不住吧?”郑副官眼睛一亮,继而又迟疑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何还要按照他指示,与他合作行事?” 穆世勋先是没接话,隔一会儿淡淡道:“你说呢?” 你说呢? 郑副官闻言语塞。难道,还是为了莫盈?郑副官不由瞥了韩作校一眼,只见韩作校若有所思地瞅着三少,不知为何,郑副官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穆世勋又解了一颗领扣,揉一揉眉心,不经意地抬眼,仿佛这才看到韩作校一般:“大姐又有什么吩咐?我以为父帅在边境带伤御敌,远比我这边的小打小闹更需要她关注。” 韩作校自从踏进营帐就被无视到现在,头皮本就发紧,听穆世勋这么一撩话,表情益发苦闷:“三少如今面临的可是咱们穆家的头号敌人呢,大小姐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三少可千万别误会大小姐的意思。” “大姐什么意思我心里亮着,何须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穆世勋的脸色却是倏地一冷:“如果大姐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失去剿灭斋藤的大好机会,愧对死在斋藤刀下的穆氏忠烈!”最后几个字,嘴角紧抿,显是动了真气。 “大小姐不是不了解三少,而是太了解三少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才会担心三少,舍不得莫盈!”不顾郑副官频使眼色,韩作校牙关一咬,想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横竖已是拔了虎须,索性豁出去,便鼓足勇气,道:“大小姐说了,事到如今,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请三少即刻炸毁斋藤老巢!” “放肆!”穆世勋猛一拍桌子,霍然起立,指着韩作校,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毙了你!” 韩作校一头冷汗津津,噗通跪下了,掏出一份报文呈上:“三少莫要动怒,这不单单是大小姐的意思!也是穆大帅的意思!您要是不信,这是大帅发来的报文,正所谓军令如山,还请三少三思!” “滚。。。”穆世勋两眼死死盯着韩作校手中的报文,一字字几乎从牙缝里逼出来:“全、都、给、我、滚!” 韩作校将报文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出去,一脚刚踏出帐子,便软绵绵地摔了下去,幸而郑副官紧随其后,拉了他一把,语气也不知是埋怨还是夸赞:“老韩,你今天太英勇了,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有狗胆对三少说那样的话!”韩作校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快别说风凉话了,刚才吓得我差点尿出来。”郑副官一边走一边瞟了瞟身后的帐子,忍不住叹道:“其实大帅的意思乃是明鉴。。。若要将这帮贼子消灭干净,还有什么时机比这会儿更合适?老实讲,我一直觉着白静江不牢靠,亦正亦邪,七面八刀的,虽是落败了,但他那样的人,岂甘平庸?待有朝一日,他想东山再起了,凭他的本事,自然多的是法子,更不消说,他与日寇有着特殊的渊源。。。留他在世上,只怕将来对三少是个隐患。”韩作校垂头,默不做声,郑副官看了韩作校一眼,又道:“但无论如何,这事儿让三少去做,未免太难为三少。三少对莫小姐一直心怀亏欠,如今你们要他亲手连她也一起炸死,不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么?”听到这里,韩作校仍不出声,郑副官蓦地心中一动,扯着韩作校的袖子,喝道:“喂,你该不会是有啥事瞒着我吧?!”韩作校抬头望望天,一脸如丧考妣:“老郑,其实。。。大小姐也一块儿来了。” 郑副官闻言神情一变:“大小姐来了?那。。。她人呢?” 韩作校扯着嘴角,五音不全道:“她。。。拿着大帅的亲笔信,到前头传令去了。” “什么?!”郑副官大惊失色,登时魂儿都飞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了:“你、你到现在才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郑副官猛地推开韩作校相扶的手,转身就往大帐奔去,徒留韩作校在原地唉声叹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声炮弹,如雷霆震怒,响彻伏牛坡。 第102章 相依(一) 伏牛坡中心向北五里之遥有一山谷,谷口常年为满山枝蔓所掩,非识途老马不察,但若能入得谷去,不难发现此地别有洞天,实与外界迥然而异,自谷口步行百米便达一处肥沃盆地,只见清泉溪流,樱草烂漫,飞禽走兽,来去自如,虽人迹罕至,略显荒凉,然目之所至,天地一片安宁祥和,宛如世外桃源。 直至,一场隆隆不断的炮火打破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平静。 不须多久,在这山谷地下埋藏经年的前朝遗库,将随着早已尘封的历史彻底葬送,即便此时此刻,那慑魂的刀光,夺魄的剑影,缠绕在唇齿呼吸徘徊不去的血腥气息、死亡阴霾,依旧是横亘在死物与活人之间的鸿沟天堑。 生与死的较量争于瞬息。也许就是下一秒,心脏的跳跃、血液的涌动将会永远停止。 究竟是放弃更容易一些,还是活下去更艰难一点? 铁锈的墙头反射着昏黄浑浊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影影绰绰半明半灭,与白静江的泰然自若不同,紫衣脸色冷凝、毫无笑意,他盯着白静江半晌,视线骤然移向莫盈,微挑的嘴角不掩讥讽,眸光森寒如掌下利刃: “湄湄,为什么?”紫衣眼底充血,幽怨的语气终是带上了忿恨:“为什么爱上了别的男人?为什么背叛我?!你明知我等了你这么些年。。。爱了你这么些年!” “你爱我,所以你杀了我的母亲莫小棉?!你爱我,所以你利用我接近白穆两家?!你爱我,所以你让我背负杀害姜敏琪的罪名?!又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你把我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库,看着我一天天绝望、濒临崩溃的边缘?!”莫盈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冷笑:“紫衣哥哥,你的爱,当真可怕得令人发指!” “我可怕?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可怕而已么?”紫衣蓦地叹口气,道:“绘里也曾说过,我变了很多。。。但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们有想过么?” 莫盈冷道:“莫非又是我的错不成?” “哪怕是因为你,我又何曾怪过你?”紫衣凝视莫盈,缓缓道:“湄湄,我们分开整整十二年,我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你。。。你被莫小棉带走之后,我花了数载功夫探得你的下落,我想去找你,无奈首领看我们看得紧,我不知怎样才能联系上你又不被首领发现。。。最后,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写了封信,趁着外出执行任务,想尽办法将信送到你手上,然而最终回信的人却是莫小棉。”说到这里,紫衣的面孔有些扭曲:“她告诉我,你那次烧热持续太久,又受了极大惊吓,足足病了一年才勉强康复,又说你年幼胆怯,病愈后已不愿记起在京都发生的那些血腥,而她本就希望你忘掉过去,便也绝口不提,久而久之,你竟渐忘了京都的人和事,包括我在内!”紫衣形容激愤,面孔通红,目中满是不甘;莫盈则暗自唏嘘,感叹世事难料——她阴错阳差成为莫盈,一度担忧被日本人揭穿,孰知那原先的莫盈幼年就丧失了记忆,如今就算换作原先的莫盈在此,只怕也不能与紫衣相认。 “莫小棉叫我别再写信,将来也不许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不听,她就报告首领,让首领处死我。”紫衣兀自恨道:“我一想到你不记得我了,简直心如刀割,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想着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抢回来,让你重新爱上我!至于你母亲——我承认,我恨她!如果不是她执意带走仍在病中的你,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那么你就不会害怕到忘记我了。。。”紫衣望着莫盈,神情忽又流露出一丝悲伤来:“起初,念在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有说服过自己,看在你的份上原谅她算了,但自打我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若是莫小棉不死,她将永远阻挡我,而首领亦不会允许我染指他的养女,那么我便永远也别妄想能够得到你。。。所以,我叫绘里杀掉莫小棉。” “我心知肚明,等你知道了一切,你绝不会原谅我,尤其像你这种爱憎分明的女子,如何会去爱一个杀母仇人?但我没有选择。”紫衣的目光从悲凉慢慢转为灼~-热:“我必须将你我之间的一切障碍,包括你母亲、首领、还有围绕在你身边的男人们统统除尽。。。如此你便会发现,到最后、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只有我,才会在所有人都离开你之后,仍然等在原地,保护你、爱你、对你不离不弃。。。湄湄,我对你这么这么地好,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可怕呢?” “你是个疯子。”莫盈愈听愈毛骨悚然,不由低声叫道:“你就是个疯子!” “我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莫非斋藤一族,还有不疯的么?!不信你问问这个男人,他算不算得一个疯子?!”紫衣不怒反笑,伸手指着白静江,直笑得眼角渗出水光:“你们以为斋藤一族是谁人都能当得起的?!想要成为斋藤一族,自小须经受惨无人道的训练——杀人训练!难不成你从没见过白静江失控的样子?我却见过首领失控的样子!那真是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他是天生的杀手,真正的恶魔,杀人于他就是一种证明他存在意义的胜利游戏,每回他杀人之后*沾满鲜血的□□时眼中嗜血的兴奋的光芒能吓得人肝胆俱裂。。。作为首领的亲侄子,我敢说白静江的血液里也有同样疯狂的因子。。。难道你真的从未觉察到吗?” 莫盈的脸色刹那雪白。 曾经相处的日日夜夜,尤其在那些疯狂交缠的时候,白静江隐藏在秀雅表面下的疯狂。。。她如何不知?那种像是要将她消磨殆尽、玉石俱焚的狠戾跋扈,迷乱又近乎凶残的样子,总是令她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而事实上,当初她之所以离开白静江,白静江与姜敏琪、金芙蓉的瓜葛乃是其一;至于其二就是。。。 “依我看,这也是你跟白静江分手的一个主要原因,对不对?”紫衣笑得冷酷,字句像利刀一样扔过来:“因为你心里怕白静江,便如同你现在怕我一般。。。对不对?!因为在你眼里,白静江与我一样,他也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疯子。。。对不对?!” 莫盈一震,浑身僵硬似一尊雕塑。 此时此刻,她低着头,连白静江的背影都不敢正视。 他为救她拼了命闯进这死穴来,而她,却曾在心里那样厌弃过他、惧怕过他。 “那多好。两个疯子一决生死,一定很精彩。”白静江并未转身去瞧莫盈的反应,握住断刀的手倏然一紧,指关节泛起青白,嗓音则依旧轻慢:“只可惜,观众少了点,不够热闹。” 紫衣不理白静江,仍是定睛看着莫盈:“湄湄,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确定,你要与这个已是穷途末路的小子生死与共么?你当真以为,凭他现在的状态,能够赢得了我么?” “在你眼里,我可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女人?确实,我死过几次,到现在也还是怕死,但比起死,我更怕的,是生不如死。”莫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紫衣咄咄逼人的目光,平静道:“紫衣哥哥,以你的为人和手段,你怎会轻易让我好过?何况你明知我是不爱你的,单这一点,你就已永不会原谅我。” “算你对我还有些了解。”紫衣的忍耐逐渐耗尽,厉声道:“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我破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去一切我既往不咎!只要你现在到我这边来!否则,等白静江人头落地,你知道你的下场将会是如何!”莫盈闻言,不由想到朱洁、谭芳生前所遭受的凌~虐折磨,只觉彻骨冰凉,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即便背对而立,白静江若有所觉,立马接话道: “听说你把朱洁和谭芳的尸体给我送去了,有劳你一番苦心,只可惜受刺激的不是我。。。想来你也该知道,那个晚上,我临时改变行程,没去帮会,却去了医院,在医院和金芙蓉他们交了手,金芙蓉没能逮住我,之后我便隐匿踪迹,再没回过白府,驻守在白府的只有守株待兔的穆世勋的兵。”白静江顿了顿,又道:“说起穆世勋,我相信这次他不止会派精兵、而且一定会亲自带兵来,也许此刻他人就在外面,只等着地库门被炸开。。。以穆世勋的脾气,莫盈若有任何不测,他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你们斋藤一族任何一人,这个不消我说你也知道,穆三少在沙场上对待敌军的酷厉之名,绝不输你。” 墙外又是一阵炮响,砖头的碎屑如细雨一样簌簌往下掉,饶是如铁杆一般伫立在屋子四方的武士们也跟着东倒西歪,但他们即刻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杵在原地仿佛铜墙铁壁。 没人察觉,白静江微微蹙了下眉头,他心中澄明——如果炮弹照这个速度攻击下去,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不出所料,穆家绝不可能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连莫盈一并牺牲掉。 他不是不知穆大帅的铁腕,只是他原想,以穆世勋对莫盈用情之深,或许穆世勋真的能改变些什么,至少,给他足够的时间把莫盈送出去。 然而,那个他一度视作生平对手的男人,最终选择的还是。。。 一片沉默中,穆世棠拖着步子挪到莫盈身边,怔怔地望着她,莫盈也转头看向穆世棠,只见那昔日一张俊逸脸庞布满了风尘与沧桑,心中禁不住涌上一丝恻隐,说到底,穆世棠甘冒奇险伏击紫衣也是那夜她咄咄逼人激将之故,以至于一个过惯了风花雪月的名门少爷身陷囫囵,命悬一线。 莫盈瞧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上辈子,是他欠了她;这辈子,却是他还清了,而她仿佛又欠了他。。。简直是一团乱麻。她心底叹口气,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张臂将她拦在身后。 随着又一波炮弹的袭来,固若金汤的砖墙渐渐露出墙内条条钢筋,照这个情势下去,不消半小时,这里就会塌方,但仍没有人动,紫衣不动,白静江不动,莫盈与穆世棠被一群武士挡着,自然也动弹不得,最后,还是紫衣打破了这份寂静: “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南边姓梁的却迟迟不肯出兵,张基重又丢下一堆烂摊子叛投,穆世勋当下正是火烧眉毛。。。难为你如此天真,竟还以为穆世勋会为了一个女人遵守约定!笑话!天大的笑话!”紫衣的嗓音蓦地拔高,尖利刺耳得叫人不忍卒听:“白静江,你别忘了,你也是斋藤一族!且比起我,你甚至是前前任斋藤一刀之子!你的亲叔正是杀害穆家女婿与穆世勋生母的罪魁祸首!你以为穆世勋会放过你?!他不过是拿你作饵!你与湄湄都是他放出来的饵!他利用你找到我,然后彻底将我们斋藤一族一网打尽!” “是。。。又怎样?”白静江身形一晃,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是一个晃神,白静江已欺近紫衣面门:“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做垫背。”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已来回十几招。 “你倒是心甘情愿替穆世勋当马前卒?哼,没想到你竟肯为你的情敌卖命做嫁衣。”紫衣不避不退,骤然一刀横空劈来,白静江不急不缓举刀相迎,但见烛火掩映中,刀风吞吐如巨龙,衣袂带起疾风,气流急剧涌动,风声擦过耳际似在厉啸,令人遍体生凉。 “虽然给你陪葬是太亏了些,但只要一想到从此世上少了你我两个大祸害。。。倒也觉得不赖。”白静江淡淡一笑,人已闪到紫衣身后,拦腰又是一刀,他手法快捷,行动迅猛,步步紧逼,毫不拖泥带水,迫得紫衣不得不放弃进攻,连退数步,虽避开了要害,但胳膊肘仍不免挨了一记。紫衣一见血,两眼便是通红,神情愈发狰狞,蓦地大喝一声,刀势如雷,再无保留,每招每式只攻不守,分明是置之死地的肃杀。须臾,白静江眉心略蹙,额角渐渐沁出汗水,刃上的反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是令人心惊的苍白。 莫盈扶着穆世棠的手,微微一颤。穆世棠似有所觉,转头看着莫盈,只见莫盈的脸色比白静江好不到哪儿去,而她望着白静江的眼,专注中透着一丝决绝的意味。 “等会我们冲出去。”莫盈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在穆世棠耳畔低低道:“你跟着我。”穆世棠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白静江与敌寇生死相拼命悬一线,莫盈却要弃他而去?即便穆世棠对白静江并无好感,但此刻同仇敌忾,且作为一个男人,穆世棠就是死也要维护身为穆家子弟的尊严,万不肯做缩头乌龟,正欲反驳,又听得莫盈飞快道:“你以为穆世勋肯同白静江合作,只是因为我?如果穆世勋真的要救我,为何没有按约定,给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逃出去,而是炮轰不断?紫衣说的不错,穆世勋利用白静江找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斋藤一族一网打尽!这里马上就要塌了,如果你不想大家死在一起,就跟我一起冲出去!那么,也不枉费白静江用性命为我们拼回来的一线生机!” 正在这时,白静江忽然朝这个方向转过头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凝住莫盈,他冲她微微一笑,双唇微动。 ‘走’。 当白静江的口型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莫盈心中抽痛,差点掉下泪来,但凭咬紧牙关的那一股勇气支撑着,把心一横,再不看白静江,毅然转身冲向最近的一个武士,一招擒拿手扼住对方脉门,打落□□,这时穆世棠从背后掐住武士的脖子,莫盈毫不迟疑拾起□□,一刀划过武士颈项。 与此同时,白静江翻身跃起,断剑在地上借力一撑,落在紫衣面前,刀刃平送而出,刀锋斜指,向紫衣胸膛刺去,紫衣举刀隔挡,但白静江又在半途变了路数,刀锋上挑,迎向紫衣咽喉,令紫衣措手不及。 “混账东西!”紫衣生平难得处于下风,顿时杀红了眼,不计后果,拼力反击;白静江则不骄不躁,身法犹如鬼魅般倏忽不定,断刀更是犹如长了翅膀一般似千万道流光飞舞,渐渐将紫衣笼罩其中,两人纠缠激斗,一时难分高下。 这时分,莫盈与穆世棠已奔至门口,后面的武士也追了上去。莫盈握着刀,只觉滑腻腻得几乎握不住,方才打斗间她受了伤,手背被刀锋割破,血流不止,然而危急关头,不容迟疑,她从裙角扯下一条布,连刀柄带手掌一缠,挥刀杀开一条路。 武士们训练有素,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本可以强攻,但他们顾忌莫盈的身份,不敢真伤她,而莫盈此刻也是豁出命去的狠打狠杀,且有穆世棠并肩作战,俩人配合有度,越战越勇,转眼又砍倒两个武士。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整间屋子仿佛空中阁楼,摇摇欲坠。混乱中,只听得白静江大喝一声:“快走!”穆世棠瞬间红了眼,硬撑着肩头挨一刀,趁隙杀了守门浪人,反身一脚踢翻一个擒住莫盈胳膊不放的武士,拉起莫盈,奋力冲出门去。 第103章 相依(二) 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壁上的油灯已被炮弹震落,只余三两盏苟延残喘地耷拉着,摇曳起半明半灭的光影,水门汀地面的冰凉从脚底渗入,一丝一丝地扩散至四肢百骸,迎面吹来的阴风在耳畔猎猎作响,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渊里涌上无数个幽魂凝结的怨哮,令人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然而他们不能害怕,更不能回头。莫盈已经跑不动了,只是被穆世棠拖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迈步,机械似得跨过地上横七竖八、屡见不鲜的尸体,终于来到甬道尽头,一个转弯处。 “就快到了!”穆世棠眼睛一亮,回头看向莫盈,眼中充满希冀,孰料就在这时,角落里一扇铁门蓦地哗啦大开,生锈的铁皮一阵风般刮过穆世棠的肩胛,穆世棠登时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倾,连带着莫盈一起撞到对面墙上。 穆世棠的肩头先前已负了伤,身上也中了几刀,方才奔跑全凭一股毅力,此刻伤口被撕裂开来,鲜血直流,一时倒地不起。莫盈半身被穆世棠压住,动弹不得,抬眸只见头顶银光一闪,顿觉不妙,危急关头只得举刀硬挡。 ‘哐’,一柄长刀当头落下,莫盈手腕巨震,虎口渗血,手中的刀应声飞出,然而那长刀并未趁机取她性命,却是在空中一顿又一转,刀尖对准了穆世棠的背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扑到了穆世棠的身上。 削骨割肉的闷声随着炽热液体喷涌而来,莫盈抬眼只见鬼面站在身前,黑色的护腕被鲜血浸没,一缕缕的触目惊心的红色沿着长刀的柄,自雪亮锋利的刃蜿蜒而下,如一条小溪一样淌过软绵绵的躯体,最后滴滴答答地掉在她的脸上。 温热的腥味。 滚烫的泪水。 与血泪交织在一起的,是扯不断、抹不去的过往。 而那些过往的存在,再再的都是对现实残酷的嘲笑—— 昔日花容月貌,如今枯槁憔悴;曾经的明媚娇贵就像一片只开一季的火红的枫,一旦妍到极致便萎靡凋零,随风颓败。 “凤殊!”穆世棠脸白如纸,一把抱住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哑着嗓子嘶吼道:“白凤殊!” 莫盈半身靠墙而坐,脑海中似有狂浪奔腾不绝,翻滚咆哮着朝她袭来,她两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乱冒的金星终于自视野里退了下去,她尝试站起来,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方才‘鬼面’那一刀震得她整条胳膊都麻痹了,此刻,她只能无助地看着‘鬼面’将刀刃从白凤殊的身体里抽出,再次举刀过头。 又是一阵鲜血飞溅。白凤殊和穆世棠双双倒了下去。 这最后一刀,穿透了白凤殊的背心,也穿透了穆世棠的胸膛。 “你一直不知道,我们早已是夫妻了。。。”白凤殊整个人浸在血泊里,目光是涣散的,不知看向哪里,双手紧紧攥着穆世棠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二少。。。我从小就喜欢你。。。想嫁给你。。。可你竟不要我,转而去追求一个戏子。。。我很愤怒,甚至一度求过爹爹,派人把莫小棉杀了,但爹爹不答应,还怪我不懂事。。。那天晚上,你幽会莫小棉。。。我尾随你去了酒馆,本是想要大闹一场的,谁料莫小棉爽约没来,你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见你借酒消愁的样子,我就心软了,扶你上楼休息,你糊涂之间将我当成了她,我。。。我没有拒绝你,我拒绝不了你。。。世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呀。。。到现在还是喜欢你,我心里,一直都是你。。。” 白凤殊的面孔突然抽搐,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顺着她的咽喉染满她的衣襟,但她没有管那些,她抓着穆世棠手,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气,一边嘴唇还在不断的嗫嚅什么。 穆世棠怔怔地看着白凤殊,目光由惊诧、内疚转为悲伤、无奈,他的肺腔已被刺破,每一次呼吸都痛楚得犹如被凌迟,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完整一句话,力气从他的指尖飞快流逝,就似他的生命。 “凤殊。。。”穆世棠挣扎着抬起双臂,环抱住白凤殊,断断续续地道:“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世。。。我。。。”话音袅袅,戛然而止,穆世棠臂膀垂落,‘啪嗒’掉在地上。 “世棠。。。世棠。。。”白凤殊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起来,脸上甚至泛过异彩,仿佛晕了一层胭脂,喜道:“穆世棠,你终于肯爱我了么?终于肯了么?”一边说一边伸手抚上穆世棠毫无血色的脸庞,或哭或笑,蓦地抬头看向莫盈,道:“你听到了么?他终于肯爱我了。” 莫盈的喉咙一紧,心内五味杂陈,却还得挤出一丝笑来,柔声应道:“嗯。我听到了。” “我以前总是怨,怨上天带走了妈妈;怨爹爹把给爱分给了哥哥;怨哥哥聪明能干而我总是烂泥糊不上墙。。。”曾经的容光仿佛又回到了白凤殊的脸上,时至今日,一切未变,她仍是当初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白家大小姐:“可是我现在不怨了。。。世棠他肯爱我,我终于等到世棠了。。。我谁都不怨了。。。哪怕是死。。。”她俯下脑袋,轻靠在穆世棠的心口上,模样稚嫩乖巧:“我只觉得对不起爹爹,他那么宠我,我却那么没用,只会给他蒙羞。。。幸好他走在我前头,否则他不知该有多伤心。。。我也对不起哥哥,老是欺负他,给他气受。。。其实哥哥很可怜,小时候就没人疼,现在爸爸不在了,我也不在了,以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莫盈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等着白凤殊的嗓音低落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白凤殊叫白静江‘哥哥’,却也是最后一次。 甬道里的风阴寒彻骨,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白凤殊絮絮叨叨地呢喃着,脸上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了,她努力转头去看莫盈的方向,不知还想说什么,但她的瞳孔已经扩散,变得毫无焦距。 停顿了一阵的炮火,再度轰隆隆地响起,震得地库一摇三晃,碎石尘灰似瀑布般飞流而下,似乎是老天爷在为一双人掬一抔土。莫盈强忍着泪,默默地看着白凤殊与穆世棠相拥而死——前世的爱人和情敌,他们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刹那前世今生如电光幻影般从眼前一掠而过,她忽然明白过来,正如穆世棠终究是白凤殊的,何禹哲终究是sabrina的。 而真正的过客,是她自己。 她才是那个,直至最后,无有所依、形单影只的孤雁。 脑海渐渐放空,前尘倒退,今世褪色,茫茫灰白中,唯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白衬衫如雪片纷飞,在刀光剑影中徘徊,他转头望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写满不舍,但他仍是微笑着叫她走。 白静江。 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强烈到难以割舍的心痛——原来,真正思念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滋味。 如果白静江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怎么办?这是她未曾想过的问题。是啊,他那样一个人,比狐狸更狡猾,比猎豹更锐利,比野狼更凶狠;他可以是饱读诗书的学术才俊;也可以是温柔多情的翩翩公子,还可以是冷酷无情的白帮帮主。。。他怎会死? 但是,万一,万一他真的死了呢? 五脏六腑顿如翻江倒海,沸腾不已,恐惧仿佛倾覆灭顶的海啸,令她无处可逃,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裂开一个黑洞,那是失去了他之后,再也填不满的空虚孤独。 不!不要死!她心中呐喊:白静江,不要连你也死掉!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你。 鬼面一直注视着莫盈,但见她一脸惊惶无助,泪水如断线珍珠般往下掉,不由踏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扯着破锣嗓子,含糊不清地道:“湄湄。别哭。。。别哭。” “如果你要杀了我,就趁现在,否则——”莫盈的目光从那只手移到鬼面的脸上,抬手抹一把泪,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语气坚定:“否则,就让我过去!” 鬼面似是吃了一惊:“你好容易逃出来,难道还要回去送死?”莫盈咬牙瞪着鬼面:“我不怕!我再也不怕了!让我过去!”鬼面若有所悟,垂手而立,摇头道:“白静江活不了的,紫衣绝不可能放过他,你何必做徒劳之争?别傻了。”说罢拉起莫盈的手:“湄湄,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回京都,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我有办法避开紫衣的耳目,保你平安。” “我不要去京都!”莫盈奋力一甩,吼道:“我哪儿也不去!你们休想把我关起来!我再也不会让你们把我关起来!” “湄湄。。。” 莫盈抄起地上的刀向鬼面刺去,快且狠,鬼面没接招,侧身避开,莫盈毫不停顿,一刀又一刀刺出,直至鬼面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制住,拦腰抱在怀里。 “放开我!”莫盈奋力蹬腿,鬼面不理,只管抱着莫盈往前冲,眼看就要奔到出口,头顶上方传来轰隆巨响,天花板塌陷下来,鬼面反应极快,顿步后跃,躲开一块铁板,只听得咣当一声,铁板将地面砸出一个窟窿,同时横亘在狭窄的甬道里,挡住了出口,一些小铁片飞溅而起,扎进了鬼面的小腿,趁着鬼面一个踉跄,莫盈一脚踢在鬼面腹部,挣脱钳制,朝来路拔足狂奔,奔到半道却见前方伫立一人,长发披肩,浑身浴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正盯着她冷笑。 莫盈一颗心咕咚沉到谷底。 “我就知你舍不得抛下那个臭男人!”紫衣的眼底尽是怨毒之色:“哪怕你嘴上再狠厉,哪怕你再如何怕被他连累,你的心里仍是念着他记着他!湄湄,我本以为你与众不同,怎奈你硬是不争气,偏要跟那些不知好歹的贱人如出一辙,一般自甘下~贱!” 莫盈战栗不已,背后冷意遍布,脑门却又渗出汗来,整个人犹如冰火两重天,浑浑噩噩地都难以听清自己在说什么:“白静江呢?” “他自然是败在了我的手上——从一开始,这便是显而易见的结局,不是么?”紫衣一脸轻蔑:“湄湄,你可是后悔了?若是你方才做出明智的选择,现在就不至于陪他一起死了。” 莫盈只觉浑身血液冲到头顶,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白静江死了。”紫衣看着莫盈,刻毒的笑犹如一条五彩斑斓的蛇:“你的情郎死了!是我杀死了他!” 莫盈呼吸一滞,刹那仿佛整个心脏都被生生挖走了,她愣愣地看着紫衣,如牵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只是无法反应过来。 “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紫衣一脚深一脚浅地靠近,背后拖出两条浓稠的血红的脚印,面容扭曲如魔鬼:“如果让我动手,我保证让你不会那么快死掉,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紫衣伸手抓向莫盈,莫盈一刀劈了空,还未再举刀便已被紫衣连人带刀按在墙上,紫衣拿刀抵着莫盈,挑开她的衣襟,在那一截雪颈下轻轻划出一道红色的细线。 “真香。”他张嘴,吻上那条细线,吮去密密麻麻的血珠子,神情满足地叹道:“真甜。”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莫盈张嘴想吐,但从昨天起她就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只是干呕,紫衣冷眼旁观,恶作剧地愈吻愈深,令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睁睁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却又无可奈何。 “这样就对了。。。湄湄,你看,你的身体并没有你所宣称的那样厌恶我,我相信你还是可以接纳我的。”紫衣将莫盈压得死死的,不留一丁点余地,似要融入她的身体里去,莫盈咬破了唇,近乎绝望,紫衣恐她咬舌,便狠狠地吻住她,直吻到她气喘吁吁,无法呼吸,这才高抬她的腿,伸手探入她裙~底,莫盈惊呼的同时,紫衣却倒吸一口气,仰首闭目,无比陶醉道:“湄湄,你可知道,我想这样待你。。。已经很久了。。。太久了。。。” 紫衣蓦地睁眼,咧嘴低笑,继而放声大笑,疯癫中他撕裂了莫盈的裙子,撩起自己的长袍,欲~拾阶而上。 就在莫盈濒临崩溃的时候,头顶蓦地传来一股劲风,紫衣头也不回便反手一刀刺了过去。 第104章 相依(三) 这一刀,满含着所有被背叛的愤怒不甘,以及被辜负的怨恨嫉妒。 “紫衣。。。你不能。。。”鬼面站在紫衣身后,本是想将紫衣打晕,不料紫衣出手如电,竟是致命一击,鬼面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多出来的一柄刀,又看看紫衣,犹道:“你不能。。。伤害她。。。” 紫衣蓦然回神,转头只见鬼面单膝跪地,面具掉在一边,丑陋的脸庞上是震惊也是难过:“紫衣,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又为什么要阻挡我?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挡我?”紫衣睁大眼睛瞪着鬼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迷惘:“我不想杀你的,绘里。。。我真的不想杀你的。。。再给我多一点时间,等我当上了天皇,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敢驱使奴役我们!绘里,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应该像以前一样,永远站在我背后支持我,直至我成为帝国的主宰!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绘里闻言却笑了,疤痕遍布的脸孔诡异可怖,比起面具更像面具:“紫衣,你疯了么?你是不可能当上天皇的。” “为什么不可能?”紫衣的神情一刹那变得阴狠,连带额头青筋暴起,衬着毫无血色的脸庞,极其骇人:“我们凭什么生下来就是刽子手?!凭什么只配被贵族们当作傀儡工具?!我早已厌倦了不问缘由如木偶一般□□纵的生活!我们有能力、有武士,为什么我们不能替代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天皇?!如果让我做那个位子,我一定能比他做得好一千倍一万倍!” “但没有人会服从你,你是天皇的部下,忘了么?你我曾随首领在天皇座下以血宣示永不背叛。”绘里凝视紫衣,缓缓道:“紫衣,那是身为斋藤组的忠诚,身为帝国武士的荣耀,你不能丢弃。我更不能。” “愚忠!你们这群蠢货!只知道愚忠!”紫衣歇斯底里地吼道:“什么忠诚!什么荣耀!我们冲锋陷阵的时候天皇在做什么?养花养鱼斗蟋蟀?!还是喝酒听曲玩女人?!为什么你会甘心情愿卑贱如蝼蚁一样任人宰割?!我不愿!我要改变这一切!纵使血流成河我也不在乎!你看着,回去之后我便要杀了天皇,把胆敢阻挡我的人统统杀干净!” “我曾经也以为,只要杀掉阻挡我们的人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绘里的目光在紫衣与莫盈之间流连,幽幽道:“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帝国的子民渴望的是和平,最终能够征服人心的,绝不是武力。” “和平?”紫衣仰头大笑:“绘里,你疯了么?!这是一个何等弱肉强食的世界!和平?和平算什么东西?!胜者王败者寇,我们斋藤一族靠刀剑打天下,用性命拼得的,才是武者至尊的荣耀!” “斋藤一族能成就过往的辉煌历史,不止因为我们,更因为在那时,时代站在我们这边。然而刀剑相向的时代就快过去了,战乱迟早会平息。。。你见过穆家的军队么?只要有那样的军队存在,帝国就吃不掉中原,而穆世勋是一个将民族家国置于个人情感之上的男人,他是一个真正铁腕的军人,不久的将来,他便是帝国的强劲对手。”绘里脸如金纸,嘴角的血滴滴渗透了衣领,但仍是勉力开口说下去:“紫衣,醒醒吧,那些宣称支持你的人不过也是利用你的武力来消除自己的敌人罢了,你是斋藤一刀,只能是斋藤一刀,你是永远当不了天皇的,子民们只会臣服于皇室血脉的统治,哪怕天皇只是个稚弱孩童。”绘里朝紫衣伸出手去,蓦地搭在紫衣的肩膀上,紫衣随之一晃,跪倒在地,呼吸渐渐急促:“我不信,只要我武力够强,只要我足够强,我一定能够替代他,我一定能够改变帝国的现状,只要我的刀够快。。。”紫衣匍匐在绘里的肩头,咳个不停,血水沿着绘里的袖管流淌下来,却分不清是谁的血。“我不相信我做不到。。。绘里,时代仍会站在我这边的。。。我一定会成功的,绘里。。。”紫衣的嘴唇近乎干涸,神情也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但他依旧不屈不饶地想要站起来,尽管此时此刻,绘里将他按在地上,几乎没使什么力。 “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绘里嘶哑的嗓音溢出一声叹息:“你当真赢了白静江?” “是,我赢了他,我赢了他。。。我站起来了但是他没有。。。”紫衣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愣愣地低下头去。 一点银光,从紫衣的背心透了出来。 “对不起。紫衣。”绘里抱住紫衣,低低道:“你背叛了帝国,我不能让你再回去了。。。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紫衣的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瞪着绘里,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绘里拼命按着他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绘里!你竟然!”紫衣的表情刹那凝聚了所有的仇恨,他仰天暴喝一声,十指死死掐着绘里的脖子,狂叫道:“我恨你!我恨你们!你们这群叛徒!”绘里被他掐得脸色发青,但始终握着刀刃不放,须臾,他双手一松,在空气中乱抓一阵,却再也够不到绘里。 方才与白静江一战,他早已筋疲力竭,此刻终于无以为继。 绘里手中的刃穿透了紫衣的身躯。 紫衣一声怒吼,目眦欲裂,使出最后余力一拳砸在绘里的心膛上,他出手并不重,但正打在绘里伤处,绘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紫衣不撒手,又一拳,再一拳,直至再也抬不起手来。 “紫衣,我们是效忠天皇的武士,我情愿你死在这里,也不愿你成为篡位的乱贼、帝国的叛徒。”绘里抬头望向莫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垂下了脑袋。 “想杀我?到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上!”紫衣粗喘着,一边仰头大笑,一边剧烈咳嗽,他举目四望,只觉视野里模糊一片,朦胧中,仿佛见莫盈正持刀望着自己,不由轻笑道:“我知你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我。。。可惜我才不会让你如愿。。。因为你不配!你不配我爱你。。。你不配姓斋藤!”说罢握住深入胸腹的刀刃,横向划过,切腹而亡。 莫盈握着刀的手一直在颤抖,方才绘里与紫衣对峙的时候,她就准备着随时拔刀,整个人就似一把拉满的弯弓一般蓄势待发、孤注一掷,而突然间,她决意誓死相拼的对手消失了。 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她倒了下去。 惊醒她的,是轰隆隆的炮鸣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响,像是有千百辆坦克压过地面,截断山头,身下的水门汀已经裂开,一条条细纹如蜿蜒的溪流一样朝着从四面八方伸展出去,直至黑暗尽头。 她咬牙站起来,扶着摇晃的墙壁,绕过一具具尸体,仍是往那个方向跑去。头顶的碎石不断落下,有的躲得开,有的躲不开,脑门上蹭破了皮,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她根本来不及擦,只是争分夺秒地奔跑,哪怕下一步是陷入深渊万劫不复,她也要跑过去。 跑到他身边去。 靠近那扇铁门的时候,门框已经摇摇欲坠,她一鼓作气冲进门,身后便是咣当巨响,门框落下,正落在她脚后跟一厘米的距离。 “白静江!”她掉了一只鞋,脚底被凹凸不平的碎石扎到,一瘸一拐,疼得钻心,但是她还在跑,地上躺着男人的尸首,有的开膛破肚,有的身首异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又是轰隆一声,整间屋子剧烈摇动,仅剩的一盏壁灯掉了下来,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刹那,她的心也咚一声沉落谷底:“白静江!白静江!” 她站在原地,呜咽着,细细碎碎地哭音从指缝间流出来:“白静江,你别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头顶的轰隆炮响愈演愈烈,震耳欲聋的土地龟裂声令人恐惧,她站在屋子中间,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包围着,一颗饱受煎熬的心忽然奇迹得平静下来。 真是。。。累了。 为什么一定要坚强,为什么不能放弃?连着上一世,两世都经历重重困境磨难,于她,现世安稳的愿望仿佛飘渺如云,静好的岁月总是那么短暂,而深爱的人,终究是留不住。 所以,还有什么好怕? 与其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或者毫无尊严地被人圈养着,倒不如死在这里,和他一起做个伴,未尝不可,未尝不好。 她仰着头,在黑暗里流泪,头顶的横梁摇摇欲坠,但她一动不动,只看着那根横梁,在又一轮炮火中一断为二,正对她所在的位置,呼啸着坠落。 这时,一双臂膀抱住了她,就地一滚,滚到墙边。 “你不要命了?!又回来做什么?!”一声气急败坏的厉喝在耳畔响起的刹那,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生平第一次,主动贴上他的唇。 白静江怔住了,微苦的泪水和着甜蜜的亲吻缠绕在唇舌之间,平日里老练娴熟的技巧在这一刻竟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像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样,他笨拙地吮吸着,不确定地试探着,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何不出去找穆世勋?” 莫盈回过神来,方才一时动情,所幸周围黑漆漆的也看不出自己一脸通红,偏偏白静江像是突然犯了傻,不管不顾周遭险,一味追问:“你。。。可是还在恼穆世勋?恼他不但没有进来救你,反而要炮轰了这里?”这句话,犹如一桶凉水当头浇下,莫盈蓦地将白静江一推,心中直骂笨蛋又羞于启齿,脱口便道:“是又如何?也不知你究竟是怎么跟穆世勋协议的?难不成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叫我们给斋藤陪葬?” 白静江沉默片刻,低不可闻笛叹口气,道:“我明白,你恨他为了剿灭斋藤竟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但你若因此而留在这里丧命,实非明智之举,何况你向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话说到一半,白静江不禁苦笑——正因她从不是意气用事的女子,若不是对穆世勋伤心失望透顶,怎至于拿自己的安危玩笑? 可见她有多爱穆世勋。 “到这会儿,你就是想走,也难了。”白静江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这贼窝利用前朝一处废弃的地库建成,四面绕山,两扇大门是宫里运来的基石砖材,想从外面攻进来,也只有靠炮轰的,但届时这里就塌了。我是死不足惜的,事到如今,以我的身份哪怕将功折罪穆家也不会留我活口,而蒋老爹他们更不会放过我,我死在这里倒是一了百了,但你与我不同,过了这个坎,前头便是康庄大道,只要你跟着穆世勋,什么尊荣富贵没有,何苦为了赌一口气,跟我这个人人唾弃的叛徒贼子死在一起?” “是啊,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气不过!”莫盈见白静江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开窍,简直气得磨牙:“所以我想好了,我就死在这里,还得和你这个前男友死在一起,如此才能叫穆世勋就是赢了斋藤,心里也舒坦不起来!” 白静江不做声了。莫盈说完更觉懊恼,事到如今还逞什么口舌之快,正想解释,不料白静江突然道:“确是我计划不周。倘若我能早些查得穆世棠的下落就好了,一旦穆世勋得知穆世棠在斋藤手里,许就不会轻易毁约,但我也是今天才见着穆世棠,实在来不及再把消息放出去了。”白静江顿一顿,又道:“穆世勋是将门虎子,关键时刻割舍小我乃是穆家家风,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失信,兴许,这并非他本意,很有可能是穆大帅的授命。。。你。。。还是别太冲动了,只要能出去,留得青山在,以后的事再做计较,何必拿自个儿性命赌气。” 莫盈闻言,心里一口气提不上落不下的,着实憋得慌,见莫盈不响,白静江只道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不由暗叹口气,无奈道:“穆世棠人呢?” “穆世棠已经死了。”莫盈说到穆世棠,便不得不提白凤殊,只是尽量略去了白凤殊所受的折辱。白静江听完,静默半晌,低道:“我爹临终叫我找回凤殊,我没能办到。我既不是个好哥哥,也不是个好儿子。” 莫盈知他难受,心中也是一酸,柔声道:“别这么说。你都尽力了。” “就是尽力也没能把你送出去。到头来,仍是拖累了你。”白静江一声叹息,尾音丝丝如缠线,萦绕在莫盈耳畔,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哽意:“我真没用。。。盈盈,对不起。。。” 莫盈的唇瓣蓦然被堵住,有清凉的冷雨落在她的脸上,带着血腥味,滑入她的舌腹。 轰隆隆的炮响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四周的黑暗仿佛也跟着一起搅动起来,一道明火,蓦地从屋子中间窜出,是碎裂的油灯,不知怎么烧起来,白静江蓦地扑到她身上,抱住她,将她牢牢圈在自己与墙角之间: “但我是真的爱你。” 莫盈怔怔地看着白静江,火光里,白静江的白衬衣是前所未有的脏,胸前背后大片大片的污血已转成褐色,肩膀胳膊处两处刀伤深可见骨,只是用破布随便一扎,如何止得住血,而其他部位的累累伤痕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一直戴着的耳钉掉了,脸色惨白得跟无常鬼一样,然而那双眸子依旧清亮黝黑如曜石,盛着清浅又坚定的笑意,额角的腥红落在颊边,一丝一缕,在那秀雅的轮廓上,犹如一朵初绽即碎的梅花印子。 莫盈的泪瞬间落了下来:“白静江,我。。。” 最后那声轰隆仿佛是在耳边炸开,吞没了周遭的一切,有什么重物从上方落了下来,莫盈只觉白静江浑身一震,跟着他忽然发力,猛地将她推向一旁。 耳畔传来哗啦巨响,火光瞬间熄灭,屋子里重又恢复一片漆黑死寂。 莫盈惊恐万分,摸着墙想要站起来,然而脚腕的剧痛令她跪倒在地。 “白静江?”她挥舞着双手,在黑暗里毫无目的地摸索着,急切的呼叫里满是哭意:“白静江?你在哪里?” 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却无人回应。 第105章 携手 黑暗犹如浓墨挥洒,逐渐湮没了知觉;飞扬的尘土落在眉梢鬓发,似是染上了十年的霜花;弥漫于空气中的血腥和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无法回头的勇敢,残忍而不断地撕扯曾经悸动跳脱的心,再再地提醒着岁月的无情、时光的碾磨、尘世的沧桑。。。还有对生存的绝望。 放弃,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唯有活着,排除克服千万艰险困苦、始终不屈不饶地继续前行,才需要巨大的坚韧与勇气。 能做到这一点的,普天之下少之又少;能做到这一点的,方有资格被称之为生活的强者。 譬如白静江这种人。 只不过,白静江从不会浪费时间去想自己够不够强、算不算得一个强者,那份自负和坚忍早已融入他的骨髓,无论多少次生死关头,即使面临绝境,他也会利用最后一秒想尽办法逃脱升天。 活下去——是本能,也是他自小受训的技能。 直至今时今日。 当他缠住了紫衣,努力堆出一个微笑叫她走,她含泪望了他一眼,转身冲出门去的刹那,他自始至终紧绷的神经,忽然一颤,继而一松。 心底深处不是不曾希冀过,她也许会舍不得他,也许。。。百分之一的可能,哪怕是他叫她走,她也会选择留下来,与他共生死。 但她没有。她流着泪,神情凄惶,然而最终还是走了,毅然决然地。 她毕竟还是要回到穆世勋的身边去。 于是,当紫衣手持那柄斩下无数头颅的刀刃穿透他肩胛的时候,他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莫非这就是结局了?莫非,他终于被黑暗击败,那自童年起就包围着他的、无所不在的、充斥他血液的黑暗。。。但下一秒,几乎是娴熟到条件反射地,利用对手利器刺入骨肉的千钧一发的间隙,他反转刀尖,从背后扎进紫衣的胸膛。 紫衣大口喷血,一脚将他踢出去,武士们涌上来,他应接不暇,只一个分神,便已不见了紫衣的踪影。 他很肯定,紫衣要害被刺,活不了了,但他仍是担心,他担心她跑得不够快,说不定就被紫衣追上;还担心她路上遇着伏击,穆世棠受伤不轻,未必能护她到底。。。是以他拼着挨了几刀,尽快解决掉剩下的武士,正当他要冲出去找她的时候,炮弹连发而至,整个地库仿佛被连根拔起一般剧烈震荡。 屋子崩塌的那一刻,他想,他没能再见她一面。 然而奇迹出现了,她回来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在那里,她竟然就在那里。 她连奔带跑,似乎在叫他的名字。。。他听得不很真切,血污盖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抬手抹一把脸,这才看清了她。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彷徨无措地,抬头望着一根摇摇欲坠的横梁,不知在想什么。 他又惊又怕,又急又气,朝她飞扑过去的瞬间,横梁被炮火震落,呼啸一声,擦着俩人的鬓角而过,只差毫厘。 背后冷汗如雨,他气坏了,冲她发了脾气,怪她不知死活地回来,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不肯出去的原因。 穆世勋够狠心,为了全歼敌军竟连她的性命都不顾了,试问凭她的傲骨,怎肯重回穆世勋的怀抱? 他不由为她心酸,也为自己落寞——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无处可去的时候,才会想到他。 果然穆世棠死了,只不想凤殊亦难逃一劫,他有负父亲所托,但他最辜负的人,却是她。 他欺骗她禁锢她伤害她,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甚至朝她举枪,差点亲手杀了她。。。他有什么资格说爱她呢?哪怕今日命丧于此,他也是死不足惜的,本就不是个好人,还指望恶始善终? 但他不希望她死,她是个好女人,一个无论世道如何险阻,仍能坚守本心的好女人,对于在泥淖乌漆中生长的他而言,她就如夜色里悄悄划过地一线光,虽然光芒微弱,却足以照亮他的生命。 隆隆的炮响伴随熊熊的火光,将整个黑暗的世界燃烧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即便他知道,她的人、她的心都已不是他的,但他仍忍不住吻了她,而那个吻,倾注了他所有的情意: 但我是真的爱你。 这一句,总算是告诉她了;这一次,她总该相信他了吧? 火焰燃烧着,屋脊嘎吱作响,他望着她的脸,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他静静地给予她一个微笑,心中只觉了无遗憾。 震耳欲聋的轰炸响彻伏牛坡。 生死关头,他推开了她,随着山崩而倾覆的屋脊,坠入黑渊。 四周重又恢复一片死寂。 他梦见他在漂浮,微风迎面吹过他的头发,白衬衫一尘不染,仍是原先的模样,足底的高山河海、云卷云舒干净澄澈,再不是那充满猩红浓稠的杀戮囚牢。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感官的知觉愈来愈遥远,即将陷入沉眠的时候,耳畔传来谁的哭泣,似婴儿一般嘤嘤咛咛单薄无助,又像一头幼兽,呜咽咆哮着伤痛苦楚。 他蓦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膝,额头靠墙,一把秀发沿着削肩垂落,小小的面孔是雪一样的苍白,紧闭的眸子里,落下一道道泪痕。 平时那样坚强,坚强得不让人看见内心的丁点脆弱,而事实上,全是外刚内柔的逞强——真是个傻丫头。 他暗暗叹口气,尝试往她的方向挪动,但四肢都被重物压住了,稍一动便痛得冷汗直冒,不由闷哼了一声。 只是非常低微的声音,却惊醒了她。她倏地抬起头来,瞪大眸子四处张望,哆嗦着嘴唇,轻声唤道:“白。。。白静江?你在哪里?” 他刚要张口,胸腹涌上的一阵痛楚令他眼前一昏,他咬牙忍耐,等待着痛楚慢慢过去,正在这时,她往这边望了过来。 漆黑一片的地底,伸手不见五指,脚边是残桓断壁,除了低不可闻的呼吸声,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唯有他看得清楚分明。 然而她直直望着这一边,准确无疑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定格在他的脸上。 她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他想。也许她只是恰巧朝这里看来。须知此时此刻,他被埋在废墟里,灰头土脸,身前横着一堆砖块焦木,哪怕光天化日的也难以被发现,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黑漆漆的地下?她又不是他,她不可能看得见他。 果然,她很快又转过头去,弯腰摸索着墙头,朝另一侧踽踽前行。 他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忍住险些冲口而出的呼唤,心中不知是欣慰多一点还是黯然多一点。 那正是出口的方向,只要她继续往前走,运气好的话,过一会儿就能遇上穆世勋的部队,然后。。。然后她就安全了。 如果是她一个人的话,应该能办到吧。他一边想一边又不放心,不知前面还有没有躲过爆炸的敌人,他还是跟着她比较好,于是,他一点点挪着身子,忍着伤口的疼痛,企图从废墟里爬出来。 半边身子够着平地的时候,一条斜在一旁的铁棍突然失横,正朝他的腰部压下,他半截身子还在土里,双手撑着地面,已无余地躲避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棍朝自己猛砸过来。 闭上眼的刹那,他心中一叹:要是能亲自护她出去,就好了。 鼻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思绪刹那倒退数百日夜,那曾在臂弯怀抱里驻留的甘甜,媚中带纯,丽而不俗,茫茫浑浊世间仅一枝独秀,不如温室里的花朵,更像是一株干净而坚韧的翠竹,以那样的聪颖、骄傲、灵气,毫不畏缩地在他面前发芽成长,一点一滴,不知不觉地,融入了他的牵挂,渗透了他的相思,轻轻却又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上。 他总是忘不了她,就是忘不了她,即使在她离开他之后,即使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仍会幻觉,鼻尖缠绕的是她秀发的芬芳,触手可及的是她宛若无骨的柔软香肌。 预料中的凌迟迟迟不至,他蓦地反应过来,睁大双眼。 一片雪白的裙角覆盖在他的身侧,她正单膝跪着,纤细双手颤颤地举着差点将他压垮的铁棍,脸上是她惯有的倔强韧劲,与他视线一对,咬牙切齿地道: “白静江,你这会儿装什么死?!还不快给我起来!” 他不禁哑然失笑。 她竟然去而复返,她竟然为他。。。去而复返。 他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双掌一撑,终于爬了出来,一脚踢开铁棍,同时反手将她拦腰抱住,往墙边滚了几圈。铁棍落下,发出一声巨响。他护着她,靠着墙角,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刻,莫名地安定下来,嘴上却调侃道: “看你那么爱读书,还以为你是近视眼,谁知你黑灯瞎火的都能救人,视力好成这样,都快赶上猫头鹰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想到刚才的惊险,只觉后怕,其实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只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却不能肯定方位,她仔细闻着他的味道,那在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桂花香,也是她嗅觉灵敏,又与他朝夕相处过,才能嗅得出来,于是她尝试走了几步,哪知却渐渐闻不到了,这才回头来找,凭着直觉,来到他的身边。 铁棍就在那个时候落了下来。她简直不敢去想,如果她的动作慢一拍,结果会如何,想到就差那么一点,她便彻底失去了他,惊魂未定的她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哪知他的语气还是这么吊儿郎当地没正经,好似浑然不觉这是一场何等令她胆战心惊的生死较量。 顿时就有了气。她松开他的手,反唇相讥:“哪里及得上你,黑灯瞎火的都能杀人,从小练的吧。” 殊不知,她这一句却是歪打正着。他一下子沉默了,凝视着她线条秀丽的侧脸,半晌淡淡一笑:“盈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对我说话常跟刀子似得,随便就能在我身上戳出个窟窿来。” 那是他的童年,亦是他成年之后刻意回避的过往。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同样充满了黑暗和杀戮的屋子里,昔日的情景如藤蔓一般缠绕而上,挥之不去。 一直没人知道,从他很小的时候起,父亲经常背着母亲带他去一个黑屋子,把他关在里面,命他练刀。三四岁的孩子,怕黑、站不稳、什么也不懂,却要握着一把短刀柄,不断地练、反复地练。父亲待他一贯不多言笑,只是严苛要求,他当时年纪虽小,但母亲卑微的身份迫使他早熟——他只被父亲骂过一回,便学乖了,之后再不必父亲盯着,自发自觉强记下所有的招式要领,挥洒着汗水,忍耐着掌心的血痕,当旁的孩童们天真无邪只知玩闹的时候,他的童年记忆除了不分昼夜的黑暗便是冰冷无情的刀刃,没有欢声笑语,不容偷懒任性。 因为父亲在责骂他握刀不稳的时候,说过:“这是一套杀人术。将来,你若不想被这套刀术所杀,那么,现在就练好它。” 杀人,对任何一个孩子而言,都会是十分陌生可怕的字眼,但对他白静江而言,兴许是骨子里本就流淌着那样的血液,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凉。 一种心底隐隐渴盼命运发生转折,同时却又深知无法挣脱命运桎梏的悲凉。 起初,父亲从笼子里放出一些小动物,让他捕杀,同一个猎物,不许多用一刀。 等他长大一点,父亲便将动物,换成人。 白帮的敌人抑或叛徒,自然非死不可,作为他的刀下亡魂,好歹他还能给他们一个痛快。 帮里的长老们只当这个少年天赋异禀,一入白帮便是首战告捷,成绩斐然,对待任何与白帮作对的敌手都是心志坚定,狠辣无情,又见其身手矫捷,枪法精准,无疑是帮主的不二继承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在他拿枪杀人之前,他已用刀,杀了不少人。 偶尔,他也会从噩梦中惊醒,彼时年幼,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常常做噩梦,然而惊醒的时候,印入视野的是母亲憔悴的病容,他便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反过来安慰母亲,任凭幼小的心灵在疲惫不安中反复煎熬。 于是,母亲不懂他在想什么,而父亲更是从不会照顾他的情绪,他的沉默与乖顺于父亲而言,便是作为白帮继承者所应持有的谦逊内敛,与对待凤殊的宠溺慈爱截然相反,父亲留给他的,总是匆匆离去的背影。 九岁那年,他偷偷哭过一次,唯一一次,母亲寻来的时候他已擦干了眼泪,转过头一张小脸笑容灿烂如阳春白雪,在母亲充满期待的目光下,他故作轻松地告诉母亲,父亲考察了他的功课并夸奖他勤学,本是要留饭的,可惜最近帮务繁忙,父亲不得不先走,只能隔几天再来探望母亲,给母亲补过生日。 望着母亲欣慰而虚弱的笑容,他心中的石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一直沉到那不见底的深渊里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世界,除了一片黑暗,什么光芒也不会有,而唯有那一片黑暗,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然而,他还有一个柔弱的母亲需要他的照顾,就算在父亲眼里,他最大的价值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为了博取父亲的欢心,让父亲多来云锦皇宫陪陪寂寞抑郁的母亲,他始终一丝不苟地按照父亲的安排,极其用心地学又极其乖巧地什么都不问。 渐渐地,他不再做噩梦,也不再步伐踉跄,他的下盘愈来愈稳扎,每一刀刺出去都是迅速而精准,果断又狠辣;他的目力适应了黑暗,犹如一只夜行动物一般能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行动自如;日复一日,随着年龄的增长,朝夕不断的苦练,他的刀法一天比一天进步,而他的性情则一年比一年深沉。 他的童年教会了他——在什么人面前扮演什么角色、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话、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表现,长大后,他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母亲直至临终都一无所知。他也庆幸母亲一无所知,否则母亲不会只因他得不到父亲的宠爱而感到愧疚,软弱怯懦如菟丝花般的生命只怕连最后岁月的一半时间都支撑不到。 葬礼上,他第一次像一个孩童一样撒泼发疯,父亲破天荒地没有苛责他,只带他回了白府,将他介绍给白帮的头目们。 那一夜,是他踏入白府的第一夜,自是不能成寐,父亲来到他的房里,父子俩难得相对而坐,一时无言,竟是有几分尴尬,他垂着脑袋,感到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蓦地听见父亲叹了口气: “你明明是我的儿子,却长得更像你叔叔。”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叔,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知道,他骨子里流淌的,究竟是怎样的血液。 “静江,我们不是普通人。这笔债,或早或晚,都会找上门来。”父亲说起当年的故事,便是最惨烈之处也是一脸淡漠,只在提到女儿时,语气涌上一丝暖意:“我只希望,凤殊不必像我们,即便浑噩无知,都是一种福气。” 白静江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月夜,出奇得明净,柔和银亮的月光照在父亲的脸上,那一份令人动容的心疼。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父亲的心疼。 十几年来,他恪守本分,尽忠职守,辅助父亲打下白家江山,但父亲慈爱宽容的目光,永远只落在凤殊的身上,他以为,所谓亲情不过如此罢了,他与父亲、妹妹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只有父亲与妹妹才是他们彼此的亲人,而他不过是他们一个得力助手,而不是一个至亲家人。直至那一天,他得知三堂会审是陷阱,赶去医院与鲁三会合,却发现对手的人数和身手远远超过鲁三带的兄弟,他便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踢开病房门的刹那,金芙蓉的枪同时响起,他看见父亲两眼充血地瞪着金芙蓉,胸口一个乌溜溜的洞里血流不止,他第一时间拔枪,却已没了子弹,金芙蓉冷笑着调转枪头对准他,父亲明明已近弥留,刹那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以肉身为盾,挡住了余下的子弹,一边冲他吼道:“快走!记得把凤殊找回来!快走啊——” 白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白家父子乃是斋藤一族的真实身份,公告天下。 白帮顷刻四分五裂,为与白家父子撇清关系,均脱离白帮,自立门户。 穆宗淳大怒,下围城搜捕令,将白家余党一网打尽。穆世勋带人抄了白家,所有家当全部充公,又在白家大门上贴了封条。 是夜,有激进的爱国学生往白家扔火把,熊熊大火连烧一日一夜,将那曾经富可敌国号称可与前朝王府齐肩的白府,付之一炬。 父亲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仿佛仍在耳际;而白家的辉煌,却恍若隔世。 “对不起。白静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声哽咽打断了黑暗中长久的沉默,白静江回过神来,只听得莫盈略显笨拙地解释道:“我没有想要触你的底线,让你难过的。。。” “我哪还有什么底线。”白静江舒出一口气,低头在莫盈的发上亲了亲,轻声道:“在你这里,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线。” 莫盈泪盈于睫。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的苦,或者从孩提时候起他所受的苦,只怕是她无法想象的,然而他却没打算告诉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你不怪我么?” “你不怪我么?” 异口同声地,两人相对一怔,继而又笑了。 “我待你那般坏,我有什么资格怪你?”白静江把头埋在莫盈的颈项里,喃喃自语:“我甚至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曾告诉你。” 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体内,留着刽子手的血液,那不被原谅的,受诅咒的血液。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真面目,在那光鲜亮丽的外衣下,一层又一层的肮脏不堪,而当你揭开我最后一层丑陋、罪恶又疯狂的面具,你还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白静江等了很久,莫盈都没出声,他是从背后抱着莫盈,看不见莫盈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莫盈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对着墙面默默地掉。 “你虽有待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有待我好的时候。”等莫盈再开口时,却是十分轻快的语气:“白静江,你确实不是一个好男人,但我自问也够不上好女人的称谓。。。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若还不算的一个好女人,那怎样的女人才算。。。”白静江话到一半蓦地打住,有些难以置信地:“你。。。你刚说什么?”白静江将莫盈整个扳转过来,急切道:“你说你原谅我了?此话当真?盈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肯原谅我之前的混账行径。。。?” 一连串追问在看到莫盈满面的泪痕之后,戛然而止。 一边是墙,一边是白静江的怀抱,莫盈避无可避,只能蜷成一团,低下头去。她何等倔强的个性,这泪,虽是为白静江而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见。 但白静江又如何看不见,然而此时此刻,素来巧舌如簧的辩才变得拙于辞令,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轻哄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他胸口,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不断地扎着他的心头肉,令他抽痛不已。 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齐齐折磨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 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努力冲她展露一个微笑,在这一片漆黑的冰冷里,他笑得尤其温暖: “快别哭了。。。我不是还没死么。。。你不如留着金珠子等我真的仙逝之后再哭。。。你这样哭,我怎么能放得了心呢。。。” “闭嘴!”她捶着他的肩膀,到底是不敢捶得太狠,他身上到处是伤,她只捶了几下便罢休,转而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白静江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你不是说过会护我到底,怎可言而无信,就这样抛下我?!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我才不原谅你!” 一个女人,骂一个男人笨蛋,那是撒娇。 一个女人,若是不让男人离开,那是示爱。 一个女人,若是不许男人死在自己前头,那是——深爱。 原来,她自我保护的刺,都是因为怕他抛下她,怕他们无法在一起,怕自己离不开他; 原来,她不是不爱,而是真心地爱着,正因是一份可贵的真心,所以她格外敏感又骄傲,她宁可让他恨着她,也不愿她在他眼里,可怜卑微上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他一度因她的离开而痛恨不已,自诩深谙女人心的他,竟始终没能懂得她深埋的心思,许是因为太在乎才会太迷惘,直至此刻同生共死,方才明白过来,他不由百感交集,连连苦笑:“你就是个傻丫头。彻头彻尾的傻丫头。” “你才傻。”她吸吸鼻子,终于止住眼泪,佯怒道:“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真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英雄?” “我哪里当得了英雄,所谓乱世英雄,指的,当是像穆世勋那样心怀天下大业的人。”他淡淡地口吻里终是浮上一丝自嘲的意味:“而我,我不过是个烂泥根子里生出来的人,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走进阳光里去;我的心很渺小,装不下宏伟蓝图;我的心也很自私,关心不了民生大计;我所在乎的,只有我想在乎的人。” 她默默地听完,笑了:“不错英雄虽很伟大,但英雄身边的人却很倒霉,因为他们结果往往都成了英雄得到胜利碑石的祭品。。。古往今来,跟着英雄混的女人,又有几个下场好的?” “你真这么想?”他顿一顿,有点迟疑道:“跟着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你真不觉得委屈?” “我若是真觉得委屈,白公子可会放我走?” “放你走?明知你心中有我还是放你走?”他凝视着她,漆黑如曜石的眸子在黑暗里褶褶生辉:“就因为我知道,穆世勋会照顾你待你好,你跟着他,会比跟着我过得更显贵尊荣?”他忽然笑得一脸邪气,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痛得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他不管不顾,恶狠狠地吻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做梦也别想我说这样矫情的话!我为了你,呕心沥血的,整条命都掏了大半截出来,你若是还敢不爱我、还想着离开我,我就是化成了灰,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被他紧扣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咧嘴笑了。 对,这才是白静江,不是看起来温柔体贴绅士风范的白静江,而是霸道蛮横又我行我素的白静江。 “好好,我们先过个三五载看看你的表现。”她莞尔道:“若你哪天故技重施,再犯了那些臭毛病,我可是随时随地会后悔的。” “我以后会改的,以前种种不好的,都会改的。”静默片刻,他先前强硬的语气忽又软下来,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后悔。。。行么?” 她心中一暖,只是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不免忧心忡忡地叹口气:“白公子,你若是有办法把我们俩都平安弄出去,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吧。” “可以。”他立马道:“我们要是平安出去了,你必须跟我走,不许反悔。”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不禁犹疑:“外面都是穆世勋的人,你怎样才能躲过他的视线?” “那就看牛大的能耐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如星,直直望着前方一块凸起的土堆:“算算时辰,他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而他话音未落,前方土堆突然一震,冒出个人头,跟着一束光线迎面打来,亮得莫盈别过眼去。 “臭小子!你找到丫头啦!”矮小的身子站直了,朝他们凑过来:“哎哟喂,怎么两个人都伤成这样?!” 莫盈只见一张被灰土蒙蔽的老脸在眼前放大,未及惊讶,又见一熟悉身影跟着钻出地洞,语速飞快道:“公子,穆世勋的兵已探进地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莫盈这才回过神来,刹那鼻子一酸,喜极而泣:“牛大!小楼!你们都来了!” “我们早来了!早在臭小子跟小日玩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就开挖了,后来臭小子设计被小日抓住,我们那个紧张啊,生怕来不及挖通地道。。。幸亏臭小子有先见之明,叫穆世勋放了白帮那票兄弟,他们被丢在监牢里自生自灭,早就对白帮绝望了,臭小子雪中送炭,他们感激得很,便一起帮忙挖来着,这才好歹赶上。。。哎哎,小楼你轻点儿,臭小子起码断了四条肋骨,你拖着他的腰!他的腰!慢慢把他往下放!慢慢地!下面的人接好了!稳着点!”牛大扶起莫盈,一边指挥小楼送白静江下去,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臭小子命大,跟着他的人也命大,之前就快挖通的时候,上方居然塌了,我这颗老脑袋差点被石头砸碎咯!也亏得有他们几个小伙子一块儿帮忙,否则还真推不开那块挡路大石头,好险呐。。。都怪那外头轰得忒狠,穆世勋摆明了就是不顾你俩死活,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啊。。。”四人一个接一个跳进洞里,最后牛大细心的遮掩了洞口表面,又从下方用一块板条把口子封死。接应的弟兄们同白静江打过招呼,禀道:“公子,鲁三的车已到了。”说罢打头领路。 牛大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扶着莫盈,继续唠叨磨牙,表达了对于穆世勋铁腕无情的义愤填膺,言下很是偏向白静江的力排万难英雄救美,然而拉拉杂杂扯了一路也不见莫盈有所置喙,牛大摸不透状况,瞅瞅莫盈,禁不住拉了白静江一把,小声问道:“臭小子?丫头该不会仍对穆世勋余情未了吧?否则凭她的脾气,怎都不怪穆世勋连她也炸!”却听得白静江哼哼唧唧顾左右而言他:“哎哟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老头子少废话,止疼片在哪里?!” 第106章 倾情 断壁残垣,断肢残颅。 曾经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阻挡不了重重炮火的洗礼,这隐匿在阳光田野背后的地库终究被夷为平地,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攻入巢穴,举着□□全身戒备地一处处搜查。 幽深的甬道似无尽头,犹如迷宫一般将地库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由死尸堆叠而成的修罗场,在阴风阵阵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吞噬不计其数的年轻鲜活的灵魂。 乱石下掉出一截指头半截手掌,分不清谁是谁,搬开砖瓦铁板,那些失去生命轨迹的尸体就像一只只残缺破败的娃娃,一动不动地匍匐着,有的被烧焦、有的被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有的勉强还能看出人形,却只能从衣着上辨别男女,一张张轮廓模糊的脸庞上,污血遍布,脑浆迸裂,阵阵恶臭扑鼻而来。 比之前线的烽火连天,这里更多一份令人神魂战栗的惊惧恐怖。 卫戎们垂下眼睑,忍着恶心默默地清理现场,几个刚入伍的新兵忍不住呕吐起来,他径直走过去,拉开那几个新兵,面色如铁,垂头审视一具具拼凑起来的尸体。 看见穆世棠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抿起的嘴角显得整张面孔愈发冷肃,他脱掉手套,掌心向下,抚过穆世棠半合的眼睑,隔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将二少送回大公馆。”卫戎有些为难,嗫嚅道:“分不开二少与白小姐。。。”他瞥了眼穆世棠与白凤殊互相交握的那只手,道:“那就一起带回去。” 前方跑来一个卫戎,气喘吁吁地报:“三少,挖到一具穿旗袍的女尸。” 他的呼吸瞬间一滞,脚步虽然稳健,但已变得沉重。 她被掳走的那天,便是穿着旗袍,因他说她穿旗袍好看。 那具女尸躺在一间如同刑室的小屋里,浑身被尘土石灰覆盖,已看不出旗袍本来的颜色,卫戎跪在她旁边,将她的头颅抬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完全僵直了。 他看清了她的脸。 清丽的眉目,纤细的颈项,她睁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带着纯净的犀利和纯粹的疏离、仿佛能看透一切伪善乔装的眼睛。 莫盈! 他压抑的胸膛蓦地爆出一声厉吼,未及反应过来,人已扑了上去。 却抱了个空。 十根指尖触到的,竟是一片虚无。 挂钟的指针当当作响,穆世勋蓦地睁开眼睛。 室内一片静谧,指针刚过十点,明媚的光线透过窗帘铺满床头,刺得他两眼酸疼,几乎流泪。 但他没有。自那夜起,他再也没有流泪的冲动。他定睛望着窗帘上光芒最亮的一点,似是贪恋脸颊的温热,他一直躺着没动,任凭那一抹阳光从他的眼睛慢慢移向别处。 “少元帅。”郑副官在门外轻轻敲门:“大元帅回来了,在书房等您。” 思绪仍停留在梦里,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怔忪片刻,才道:“知道了。” 他总有些不习惯——如今他已是少帅,却不只是江北少帅,而是大名鼎鼎的南北少元帅。 两年前,日寇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与父亲挺身而出主动请缨,率领穆家军与日寇不分昼夜地对战,约莫整一年半,穆家军夜以继日奋勇抗敌、殊死搏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终是阻绝了日寇侵略国土的步伐。由此,穆家军精忠报国、舍生取义、誓死捍卫中华的英猛之势令日寇敬畏有加;而穆家父子大战告捷,亦名震天下,尤以他穆世勋军功卓绝,不但统率先锋无数次击退日寇后方偷袭,同时又围剿了日军潜伏在中原的各处根据地。 且最重要的是,他竟能将几十年来叱诧亚欧大陆、号称日本第一永不落的杀手组织‘斋藤一刀’的首脑主干一网打尽,此举等同卸去日本朝野一只臂膀,引起国内外一片轰动。 这一条血路杀下来,不但震慑了敌军,南方的梁氏亦不敢小觑穆军实力,而在梁家统领梁定邦病逝之后,梁定邦之子梁振华主动要求与穆家联姻,并声称往后弃武从文,言下之意,便是再不涉足军务。 梁军不能无首,总理召开紧急议会,裘议员推荐了梁家的姻亲、穆家三少穆世勋,支持者表决过半,从此,穆家便是南北军政领军人物,再无任何军阀敢与之匹敌,而他穆世勋,便成为国内军政界公认的第一将门虎子、最有权势的名门之首。 接到正式调令之后,穆世勋即刻南下,仅花了半年时间,便将军务与人事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但凡梁氏门中所有不服他的耿硬汉子,都被他带到沙场上,与他一同抗击扰境日寇,他比任何军官都身先士卒,危机来临时,永远让别人先走,愈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愈是佩服的他这种刚毅铁血的性情,而男人之间的硝烟也在惺惺相惜的并肩作战中逐渐消弭于无形。 最终,由他亲自率领的南北联军将日寇赶出边界三百里,日本天皇下令举降旗,定议和,宣称五年之内再不来犯,虽是暂时休战,但好歹保住了备受威胁的中华国土,同时也为已伤亡过半的穆家军争得喘息的机会。 之后的一切发展正如众望所归那般,父帅被总理亲颁国统第一大元帅的头衔,而他亦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纵横南北的国统少帅。 于是,他自儿时起便渴望的军功荣耀;他曾梦寐以求的南北军阀统一的蓝图伟业,全都实现了。 父亲为他骄傲,说他的生母若泉下有知,该有多么高兴,他站在日益苍老的父亲面前,默默听着夸奖,心里仿佛是麻木了,竟连一丝涟漪也感觉不到。 而事实上,自从那夜,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伏牛坡地库,就再没笑过。 当穆心慈手持父帅的亲笔,令炮弹一发接着一发砸下去的时候,他立在荒凉的土丘上,远远眺望着那一片烟尘火海,心里便想:如果世上真有报应,那么他的报应是什么? 凭莫盈的性子,一定不可能原谅他,无论他打着多么高尚忠义的旗号,她也绝不会原谅他的,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扬起下巴,冲他微微冷笑的样子,以那种不轻不淡地嘲弄口吻,对他说:“三少顾全大局,果然是英雄。” 开头半年,他一直等着她会梦来,但没有,一次都没有,她根本不想见他。后来他渐渐不抱希望,反正这辈子,他是再也不能真正快活起来了。 “少元帅若起了,便趁热用饭吧。”吴妈在门口低声道:“昨儿晚上都没吃呢。” 吴妈从小带着他,在他生母过世之后,更以代母之职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因而在这个家里,吴妈对他的性情是最了解的,这两年,不若外人的欣羡敬仰,吴妈常用心疼的眼光看他,暗地里为他的消瘦憔悴而发愁。 他其实并不饿,连年行军的生涯已令他对饥寒没那么敏感,粮草紧张的时候,他也和普通士兵一样睡草地啃硬窝头,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撑下来,所以他浑身上下不但没有一丝大少爷生来的骄奢之气,反倒比一般军人更能吃苦耐劳、坚毅隐忍。但吴妈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是以吴妈叫他吃饭,他还是会吃的。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出来,他的卧室连着一处偏厅,平常用作起居室,此刻餐桌上摆着一份高汤熬制的干贝鸡丝粥配四碟精致小菜,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吴妈知他不喜人打扰,便令佣人们都候在门外听吩咐。 鸡丝粥熬得又香又粘稠,他的食欲便被引了些上来,却在一勺入嘴的时候,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幕情景: 她趴在桌前温课,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小小一张面孔几乎都埋到书堆里去,因脱课时间长了,好多设计类的专业名词都不认得,只能一个个查找,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那小巧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一点汗珠,在粉嫩肌肤上仿佛映出一层莹润的光来,透着一股清澈如水的秀丽,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了她良久,直至佣人端了午餐进来,是她常爱吃的,一份干贝鸡丝粥,加四碟南方口味的配菜,不外乎是马兰豆、萝卜干、桂花糖藕、酱鸭之类,偏她百吃不厌,但她认真做功课的时候,真是心无旁骛,废寝忘食的。他等了一会儿,眼见粥快凉了,便走过去抽掉她手中的笔杆子,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了一丝宠惯的笑意:“你这是要当女状元呢?”她正纠结在一个课题上,贝齿轻咬嫣唇,绞尽脑汁地解题,都没察觉他的靠近,闻言抬起头来,一时呆怔:“哎?” 她在她面前,要么冷淡疏离,要么全身戒备,像那般不设防的时候真正少之又少,他看着她,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一根轻羽拂过,又痒又欢喜。 他的眼色便那么沉了下来,而她的脸庞却渐渐泛起一丝苍白。他把她揽在怀里的时候,她没有抗拒,但那种身体的紧张感是骗不了人的,何况他们亲密如斯,然而他刻意忽略了她的不自然,只是一味地攻克索取,心底希冀着在身体的交融下,她的心,迟早也能为他敞开一条缝来。 可惜,他终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是他亲手,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给葬送了。 “少元帅。”郑副官候了一会儿,没听着屋里的动静,便悄悄往门里探望,只见穆世勋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勺子,两眼盯着勺子里的米粥,脸色阴鹜得吓人,听得郑副官唤,蓦地一眼扫过来,郑副官立时浑身一激灵,退后一步,行了军礼,禀告道:“方才安琪小姐来了,大帅请她喝茶,此刻人在花厅里,大小姐也在。” “嗯。”穆世勋面无表情应了一声,勺子一丢便起身出去,郑副官跟在后头,抬眼瞅着穆世勋的侧脸,不免心下喟然。 以前的三少,虽摆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情;然而现在的三少,总在不经意间散发一股戾气,喜怒无常得令人望而却步。 这样的三少是极陌生的,但又叫人莫名的揪心。 所幸,世上少的是盖世英雄,却不乏解语花。 穆世勋的脚刚踩上楼梯,花厅的方向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个老外看中我选得瓷器,又见我一个姑娘家好欺负,便同我一个劲儿得理论,说什么是他先看到的,硬要我把瓷器让他。。。哼,我就跟他说了,先看到有什么用,谁先付账谁就是瓷器的主人!” 方安琪一边说笑,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她带来的整套欧式宫廷茶具和法国薰衣草茶,穆心慈端着描金白底玫瑰花纹的茶杯,面带微笑,时不时附和着,气氛十分融洽。 “老三来了。”穆宗淳瞧了穆世勋一眼,眉心微蹙:“怎么起得这样晚,叫客人好等。” “三弟勤于公务,昨儿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半夜了。”不等穆世勋开口,穆心慈便抢道:“结果回来了也不紧着歇息,只顾埋头处理公文呢,眼看天就要亮了,郑副官去催了好几次才肯睡下。” “三少真是辛苦啊!”方安琪竖起大拇指,正色道:“无论是上了战场还是下了战场都是一股子拼劲儿,依我看三少该改名儿,叫拼命三郎!”穆心慈噗嗤笑道:“这绰号倒是贴切。”穆宗淳闻言也是面色稍霁:“总是日夜颠倒对身子不好,别仗着年轻就透支体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穆心慈接话道:“父帅所言极是,如今三弟肩上的担子重,可得把身子养好了。”说着便叫吴妈端上一碗燕窝来。穆宗淳‘唔’了一声:“不如叫吴妈弄些补膳来,看你现在瘦得。”穆心慈便应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谢父帅关心。有劳大姐了。”穆世勋接过燕窝,在穆宗淳边上坐定,穆心慈兀自笑道:“三弟跟我客气什么。”穆世勋并不接话,低头舀着小汤勺往嘴里送,名贵的食材落入口中,只觉索然无味,所幸穆家人吃东西时不用说话,他慢慢吃着燕窝,神思便游离到九天之外去。 又是一年金秋。院子里丹桂飘香,许是因开得迟了,那花香似也透出一股清寒来,新建的小竹林一眼望去依旧根茎挺拔,只是叶子渐渐泛黄,不像夏天时秀骨饱满,鲜翠欲滴。 穆世勋望着竹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静下来,未及抬头,便听得穆宗淳道:“老三年纪不小了,该办的事儿就该办了。安琪,我都与你父亲说定了,过年之前,就把你迎进来。你觉着怎样?” 方安琪难得脸红,偷偷瞟了一眼穆世勋,见他一声不吭,心下略有点失望,但她很快抹平了那丝情绪,毕恭毕敬地回道:“父亲早已问过我的意见,我真心觉着能嫁进穆家乃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所以,我就一切听大帅吩咐了。”穆宗淳显得很满意:“好!半点儿不扭捏,我就喜欢你这股爽快劲儿!”穆心慈附和道:“是呀,安琪的性子还真是合了我们穆家的将门之风呢。” 这边厢说罢,似是才想起穆世勋来,穆心慈堆笑道:“三弟,怎么不说话?喜事临门呢。” “父帅,军务上有几件要紧事。。。”穆世勋才开了个头,穆宗淳便沉了脸,起身道:“军务上的事,跟我去书房说。” 穆世勋不得不跟着穆宗淳上了楼,书房门一关,穆宗淳转身抄起一叠文件砸向穆世勋,咬牙冷笑道:“都两年了,还忘不掉那个小狐狸精?!你真是愈发出息了!” 穆世勋看着一地凌乱纸片,不出声。穆宗淳瞪着眼,继续骂道:“两年了。。。两年里你话都不跟我多说一句,我知你怪我,就是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给你时间悼念,我不来管你!但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一个大男人就得当断则断!跟个女人似得拖泥带水,你还是我穆宗淳的儿子么?!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千万江山就在你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已什么都有了,一个莫盈算什么?!何况她已死了两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还要疯给谁看?!要是你实在恨不过。。。”说罢拉开抽屉掏出一把枪,‘啪’地按在桌上:“有种你索性一枪毙了你老子我,就当是泄愤!” “她真的死了么?”穆世勋终于抬起头来,缓缓开口:“地库里所有的女尸都被我翻了出来,并没有她。” 那时穿旗袍的女子不是她,虽然已被炮火击飞的乱石砸得面目全非,但他很肯定不是她,那是他曾揉在怀里珍在心里的女子,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然而他带队在地库里搜了整整三天,翻遍每一片砖瓦,拼凑每一截残肢,却都不是她。 甚至,连白静江的尸体,他也没能找到。 这两年来,有一个念头如毒苗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疯长,令他心潮澎湃也令他惊痛莫名,只因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得不回她了。 渐渐地,他的情绪变得阴晴不定,往往前一秒还平心静气,后一秒便阴沉起来,搞得身边人如临大敌,他知道自己是变了,曾经也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然而到头来才发现,他把自己囚入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牢笼里,再也挣脱不开。 “我很肯定,她不在地库里,白静江也不在。”穆世勋紧盯着穆宗淳:“两年前我便同父帅讲过,起初父帅还派人追踪来着,但没过多久便消停了。。。您一直没能给我个说法,究竟是为什么?” “当时地库都被炸平了,就没见半个人出来,多查有什么可查的?再者既然斋藤一刀死了,我的心结便也解了,那会儿正忙着打仗,人力物力都极有限,旁的细枝末节我哪顾得上。”穆宗淳说着说着有些不耐烦了:“你不过就是盼她侥幸未死,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也许炮弹击中了她,地库爆炸她被炸成碎块。。。”穆宗淳瞥一眼穆世勋的脸色,不由暗叹口气,缓了缓语调,道:“地库你是亲自勘察的,并无其他出口,她若是没死在里头,还能在哪?!” 穆世勋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昨夜查了军账,发现大约一年半之前,即是我去了南方的时候,有一笔巨资汇入军需账目。”穆宗淳皱眉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那是爱国人士的匿名捐赠。” “这么巧,正当穆家军需山穷水尽,既没钱打仗,又难以安抚南方军队,举步维艰腹背受敌的时候,所谓爱国人士的及时雨便到了。”穆世勋一瞬不瞬地盯着穆宗淳,嘴角渐渐抿紧:“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军需解决了,有钱打仗了,南方军队吃着我发的军饷,跟着我打跑了日寇,便也渐渐向我靠拢了。。。父帅,我应向那位爱国人士当面致谢,否则未免愧对‘少元帅’的头衔——因这份荣耀,简直就像是有人双手奉上,白送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一派胡言!”穆宗淳大掌一挥,怒道:“我不管你这满脑子胡思乱想是打哪儿来的,总之现在该你办正紧事,你就得给我办好了!”穆宗淳看了穆世勋一眼,转身在窗前站定,缓了语气:“你听好——方安琪的父亲跟英美两国政脑关系深厚,有了这层关系,将来你打进国际联盟便有人铺陈康庄大道,眼下时局虽利于我穆家,却也是看在穆家军功显赫的份上!然而等将来贼寇不足为惧之时,南边却未必继续同我们粉饰太平!我穆宗淳三子一婿,长子、女婿战死,幼子残废,如今只剩下一个你。。。” 说到这里,穆宗淳思及死去的穆世棠,蓦地顿住,神情怆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穆世勋亦心中发酸,垂眸不语。穆宗淳转头定定看着穆世勋良久,慢慢开口道:“穆军连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再打下去,难保没有精力枯竭之日。我老了,也没几年好活了,这一生戎马,无愧天地,作为一个军人,我总算是对得起我的国家我的民族,但如今,作为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不能不为穆氏儿孙留条后路。” 穆宗淳顺手端起一碗凉茶抿一口,背靠在太师椅上,一边揉着太阳穴解乏,一边道:“我听说方安琪以前有不少男朋友,但那没关系,关键她出身好,背景好,又是方领事唯一的掌上明珠,你娶了方安琪,方约翰也就是你的后盾了,且我看方安琪挺中意你,等婚后有了孩子,凭她那说一不二的爽辣性子,既认准了你就会对你一辈子实心。于公于私,她都是穆家儿媳的最佳人选。。。其实这些道理根本不用我说,你都心知肚明,我只怕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节骨眼上给我犯浑!” 穆世勋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竹林投在地上的阴影,午后阳光照在头顶,温柔而熏暖,他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只觉得鼻端萦绕着一股极清浅幽淡的香气,就似睡梦时抵着他胸襟的纤纤十指,分明是毫无修饰的素雅纯净,偏偏透着一股引人遐思的娇媚绮丽。 穆宗淳到底还是对儿子有几分了解的,见他这般模样,知道若不能把话戳到他的心窝子里,他怕就听不进去,便道:“世勋,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你何必对那丫头念念不忘,既然当初选择建功立业,男子汉大丈夫,对于一己私情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你现在,不过是心怀愧疚,但成大事者,若是连这点愧疚都担待不起,以后的路,你还要怎么走下去呢?世勋,你娘走的早,你自小便比你兄弟坚忍城府,我看着你长大,我懂得你的抱负和野心,若你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时你为何不拼力阻止你大姐传令下去?因你知道,错过那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怕此生再无机会将斋藤一族一网打尽,所以,尽管千般不忍,为了大局,最后你还是任由她去陪葬。” 尽管千般不忍,为了大局,最后你还是任由她去陪葬。 穆世勋忽地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双手撑在书桌边,方才站稳了,他缓缓抬起头来,阳光将他的面孔照得苍白如雪,那一双眸子,凌厉的扫过去,就像是寒冬腊月的两道冰凌,能瞬间将人钉在原地。 纵是穆宗淳,心中也不禁震了震,眼前的儿子仿佛还是昔日摸样,但却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话头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只是叹口气,道:“该劝的我都劝了,你好自为之吧。” 穆世勋慢慢直起身子,重新挺直了背脊,开口却是:“父帅知不知,其实宋医生就是莫盈的亲生父亲?”不待穆宗淳回答又兀自道:“我甫一查出来,便第一时间去找宋医生对质,孰料他竟已辞别父帅,离开了北都,而那笔巨资便在那时候入了我穆家的口袋。。。父帅,宋医生走的时候,都跟您说了些什么?您可是有事瞒着我?” 穆宗淳怔住,蓦地一拍桌子,指着穆世勋的鼻子,吼道:“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那笔巨款,竟然比我们抄来的白家家产还要庞大,又在这么巧合微妙的时机浮出水面,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拥有如此无法计量的财宝?我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前朝肃王爷留下的宝藏。”穆世勋看着穆宗淳,道:“父帅,你说,我猜得可对?所谓爱国人士的捐赠,不过是父帅捏造的名目。。。是么?” “你。。。你竟敢质问你老子?!”穆宗淳气得浑身发抖:“以前你二哥老是气我,现在他不在了,便轮到你了是不?居然为着一个女人神志不清,我穆宗淳怎么养得出你们这些不肖子!” “我不过想知道,莫盈是否还活着。”穆世勋目光平静,一字一顿地道:“只要父帅肯给我答案,您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 且不说楼上何等剑拔弩张,楼下花园里,阳光灿烂,鸟语飘香,穆心慈伴着方安琪散了会儿步,大夫人派人来唤,说是有本经书找不着了,方安琪自然对诵经毫无兴趣,赶紧放了穆心慈去,自个儿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瞧见竹林里有架躺椅秋千,便坐下来荡了一回儿,不知不觉有些犯困,便窝在秋千上打了个盹儿。 正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些冷,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了她的身上,她蓦地醒了过来,只见穆世勋背影笔挺如松,忙叫住他:“你别走!”说罢跳下秋千,抱着衣服追上前去。 穆世勋站定,转过身来,只见方安琪一张俏脸红扑扑地,似乎颇有些恼意,冲着他披头盖脑地道:“穆世勋,你是不是不乐意娶我?不乐意你就直说!别摆谱摆脸子给我看!本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我刚说能嫁到穆家来是我的福气,但我稀罕你也是你的福气!我告诉你,你要是看不上我你早说啊,别临头给我玩逃婚让我全家没脸!” “为什么同意嫁给我?” 方安琪正在气头上,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穆世勋不疾不徐地道:“你明知我心中的人不是你,我也知道你心中想着的是谁,所以——你为什么同意嫁给我?” 方安琪怔了怔,仍是没好气:“三少,他们已经不在了。如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微风袭来,穆世勋眯起了眼,竹叶斑驳的倒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半明半灭之间,穆世勋的神情有些叵测难辨:“倘若——他们没死呢?” 方安琪心头咯噔一下,面上收敛了怒色,蓦地叹口气,道:“有区别吗?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嫁不了白公子,而你,更是得不到莫盈。” 穆世勋‘嚯’地转头看住方安琪,那一瞬间的紧绷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好在方安琪与旁的女子不同,虽有些惊讶却不至于惊吓,仍是坦率地把话说下去: “三少,我不是在中国长大的深闺小姐,若是说得不够委婉还请三少原谅,但是男女之间讲到底还不就是你情我愿四个字吗?三少心爱莫盈,但莫盈并不心爱三少;就如我虽爱过白公子,他不在了我也禁不住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我知道,无论他在不在,他都不会属于我,那么我再为他伤心,又有什么用呢?”方安琪见穆世勋不语,咬了咬唇,又道:“你我政治联姻,虽是父母之命,但我们家庭背景相似,也算是门当户对。。。就是抛开家庭背景不说,你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从不花天酒地,更无风月绯闻,你一心为国为民,有旁的男人所没有的正义感责任感,像你这样一个男人,即使我不是你爱的女人,一旦我成为了你的妻子,相信你也会尊重我善待我。。。如果我要为自己挑选一个丈夫,我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一心为国为民?正义感责任感?”穆世勋忽然一声冷笑:“如果是你看错了,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道貌岸然洁身自好,而事实上,我是一个为了少帅的地位,一统南北的野心,甚至选择牺牲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像我这样一个自私冷血始乱终弃的男人,也值得你托付终身么?!” 方安琪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穆世勋看了方安琪一眼,嘴角抿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道:“我答应了父帅,娶你为妻,所以我不会逃婚,倒是你,想清楚要不要嫁我,毕竟,白静江之所以出事,我也脱不了干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安琪望着穆世勋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傍晚到家,方约翰已等在客厅里,方安琪同父亲大致把穆宗淳的意思说了,父女俩商议一番,便订了婚期。吃过晚饭,方约翰出去应酬,方安琪一般没事也会出去跳舞,但今夜她却早早遣了佣人,跑到父亲房间,拎起父亲那部可直通大洋彼岸的办公专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hello” 听到那头传来那把清脆女声,方安琪开口就是抱怨:“我今天被你的前男友好一顿羞辱!他根本忘不了你!听他说跟我结婚的事儿,就像是签署官方文件一样,毫无情面可言!这婚我不想结了!” 那边先是没了声音,跟着一阵悉悉索索,又传来关门的轻响,片刻莫盈才低声道:“白静江刚睡着,我转到客卧听电话——” “你们这么快就同居了?!”方安琪忍不住叫道:“上个月你还说要慢慢来,不想跟他太快发展的!” “快别提他了,他要是那么好糊弄他就不是白静江了。”莫盈语气讪讪地,忙转了话题:“你真的决定要嫁给穆世勋?” 方安琪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年纪也不小了,我老爹也催婚呢,放眼望去,名门子弟多如菜,就没一个好的,要论人品家世条件,他还真是目前北都最值得嫁的男人呢。” “既然打定主意,何必因一时别扭打退堂鼓?”莫盈坦率道:“你若是顾忌我,大可不必,我早已跟你说过,我与穆世勋早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得了。”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会考虑他的啊,而且我自己也想结婚了。。。谁让你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一个人很寂寞啊!”方安琪有些气馁:“你跟白静江双宿双栖,廖云珠下嫁梁振华也算是功德圆满。。。哦,不对,现在该叫她穆云珠了。” “穆梁再度联姻,这边的报纸也有报道,听说廖云珠已经有喜了?” “梁振华的侧室也有喜了呢!”方安琪冷哼一声:“当初梁振华追廖云珠可是追得如火如荼,明知廖云珠是因为白静江死了,她不得不死心才肯听穆大夫人的劝、以穆氏义女的身份嫁去南方,却仍是当星星月亮一样捧回去疼着宠着,结果呢,不出一年,又纳了个侧室!男人啊,都是喜新厌旧!吃着锅里想着碗里!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莫盈半晌没吱声。方安琪这才觉着不对,忙道:“喂喂,你甭多心啊,我就是有点儿为廖云珠抱不平。。。哎哟瞧我这张嘴总惹祸,我可不是说白静江,白静江对你那是真真不一样,廖云珠临走时都说她羡慕你。。。我知她放不下白静江,但为了她好,我硬着心肠没告诉她,情愿让她当白静江死了,她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对不对?哎,我尽顾着说别人,都没来得及说我自己。。。我就是肯放下,穆世勋也不稀罕我呀,你是没见到他今天那个模样,敢情就是破罐子破摔——娶我有那么憋屈吗?!” “要是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洒脱豁达就好了。”莫盈微笑:“穆世勋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就是你问白静江,相信他也会这么说的。” 但他爱的是你。。。这句话梗在喉咙里没说出口,只因方安琪忽然听得白静江的声音:“盈盈,你在同谁说话呢?” 方安琪吓得立马挂断电话。当初穆世勋未能找到白静江与莫盈的尸体,方安琪便怀疑他们没死,之后她悄悄利用父亲的关系,通过英美法领事馆追踪到他们的下落。 普罗旺斯。 方安琪没想到白静江真的陪莫盈去了普罗旺斯,她甚至一度冲动地想要飞过去找人,所幸她还算有脑子,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危害到他们的安全,只是寻得他们住所地的号码,拨过去的时候,便是莫盈接的电话。 听到莫盈的声音的刹那,方安琪不禁泪盈于睫,忽然觉得一切都能放下了,她关心的人好好地活着,自由地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尤其,有一次当莫盈开玩笑说,若是白静江知道行踪曝露,一定又要来个一百零一次搬家的时候,方安琪更笃定绝不能让白静江发现,于是与莫盈约好,只在某一天某一个时点,才会打电话过去。 方安琪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却不知白静江其实早就知道,不过是一直在装傻。 而此时此刻,白静江正一只手撑在床头,一只手握着莫盈的腰肢,耍无赖道:“说,跟哪个洋鬼子打情骂俏?居然还要跑到客卧来听电话?快把他的名字报上来,我现在就要找他算账去!” “鲁梅和鲁三不是今天启程出海?说是这一趟游历至少花个三五年呢,你也不送送人家?”莫盈顾左右而言他:“毕竟鲁梅鲁三跟了你这么久,尤其是鲁梅。。。”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道:“我想她是希望你去送行的。” “她要开始新生活,就得毫不拖泥带水地斩断过往,我愈少在她面前出现愈好,再说牛大和小楼都去送,他们会看着办的。。。”白静江蓦地话锋一转:“我都还没问你,你怎么现在同鲁梅亲近起来?我记得以前你俩可不是这样的。” “鲁梅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莫盈想起当初她预备远走高飞,到云锦皇宫找鲁梅帮忙搞跑路船以及护照,鲁梅让她枯坐四个小时的事儿,不由莞尔道:“其实我从未真正讨厌过她,她是个性情中人,只是际遇不好。。。”说着叹口气,道:“她辛苦挣扎了半辈子,希望鲁三能给她一个好归宿,不然。。。” “不然怎样?”白静江斜睨莫盈,薄唇一弯,似笑非笑:“你就要成人之美,把我送出去给她?就像你跟方安琪说得那样——他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白静江说到这里,瓮声瓮气地道:“‘就是你问白静江,相信他也会这么说的’——你怎知道我会这么说?!我到底哪里叫你不满意了,你竟铁了心地要赶我?!” “什么呀。。。”莫盈甫一开口,便觉一阵胃酸涌上,捂着嘴强撑道:“是方安琪决定要和穆世勋结婚。” 这话一出,白静江的脸色更不善了:“哦,穆世勋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让开!”莫盈只觉恶心地整个胃都在翻腾,忍不住推开白静江,跳下床直冲浴室,抱着马桶便开始吐。 白静江站在浴室门口,表情黑得跟炭一样:“你不舒服么?我去叫宋医生过来。” “不用。”莫盈好容易吐完,一边摆手,一边气喘吁吁道:“我昨天已经去爸爸诊所看过了,没事的,说是前三个月反应大,每天吐都很正常。” “你说什么?什么三个月?”白静江却像是被雷鸣击中一样,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记得蹲下去将莫盈抱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莫盈这几天一直不舒服,人精神一不好就影响情绪,比如她打算先不要说的,结果这一吐吐得天昏地暗,大脑一罢工,就说出来了。 “白静江,我怀孕了。”莫盈靠在白静江怀里,有气无力地道:“我现在难受得紧,你扶我到床上去躺着。” 白静江彻底傻了。 她说她怀孕了。 她说她怀孕了! 白静江只觉浑身血液瞬间沸腾起来,他千年不变犹如城墙般厚实的脸皮居然一点点地发红,连带眼眶也跟着红了。 莫盈闭着眼,很快睡着了,白静江坐在床边看了她半天,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仰头捂着自己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怀孕的女人嗜睡,莫盈这一睡,便从下午睡到半夜才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的毯子被换成了厚实的棉被,衣服也被换成了全棉的舒适睡服。白静江不在身边,她觉得有点饿了,便想到厨房找点吃的。 路过书房,瞧见里头有灯光,莫盈推门进去,只见白静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外套都没脱,像是刚刚回来。 莫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毯子给白静江盖上,睡着的时候,白静江的长睫毛总是微微垂落,像两枚小扇子,在他秀雅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平日所没有的稚气。 这个男人的面目,她见过很多,无论是温柔多情的他,还是城府冷酷的她,抑或是孤注一掷勇往直前的他,甚至在生死边缘拼命守护的他。。。每一个都是他的真面目,每一个,又不完全是真正的他。面对这样的一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爱他比摆脱他更需要勇气,她曾犹豫过,彷徨过,挣扎过,乃至于舍弃过,但最终,一半是命运的撮合,一半是心意的相通,到头来与她走在一起的,仍是他。 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难怪他吃惊成那样,离开北都之后,他做了两件事,一,他带着她来到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普罗旺斯定居;二,他主张将宝藏的坐标交予穆家军。彼时国内战火连绵,作为主力抗日的穆军,几乎弹尽粮绝,她虽无报国之志却仍有爱国之心,当然同意。于是她联络上了生父宋医生,借宋医生的手,将宝藏的坐标交到穆宗淳的手上。穆宗淳出身军阀世家,虽然跋扈,但言而有信,因此答应不再追究她与白静江,并保证约束穆世勋。而宋医生得知女儿未死,立刻关了北都的诊所,辗转来到法国,与莫盈会合。 白静江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盖了一栋房子,就像她曾经向往的,将中国四合院与西方美学建筑结合起来,蓝瓦白墙,拱门回廊,宅中有一清凉园,园中四季花开,秀竹成荫,不亦快哉。 白静江待她十分之体贴,似是劫后余生想开许多,虽偶尔亲密共处,但绝不再像从前那般任性放纵,他开始学会节制自己,重视她的意愿和感受。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渐渐上了轨道,只是俩人之间闭口不谈孩子。 她知道,之前她无论如何不肯替他生孩子,至今那仍是他的心结。她其实到了普罗旺斯就不再吃避孕药,但正如王护士所说,她之前吃得多了,难免对身体有些影响,她生怕怀不上,所以一直没说。 幸亏,到底还是让她有了。 本是不知白静江会是如何反应,但他白日的表情令她心中一松,她相信,他一定会努力做个好父亲。 她俯身,在白静江额头轻轻一吻,刚要替他关灯,蓦地发现他手边压着一个丝绒面本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正巧白静江一动,本子上的烫金字体露了出来,在灯光的辉映下,有一种独特的素雅柔和的美态。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携,桂馥兰馨。此证。’ 莫盈的眼泪刷的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地落在白静江的衣服上,白静江似有所觉,睡梦中咕哝道:“盈盈,别哭,我们有家了。” 嗯。有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