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汉武 后元二年,汉武帝刘彻于观星台上席地而坐,吞纳吐息。内力在身体中游转一周后,他颇感疲惫。随着年岁渐增,他身体中澎湃的内力日益减少,体力更是每况愈下,便是天纵之才如刘彻,也不得不服老。 头顶深蓝的夜空中,紫微垣星区相对于帝王的星象已逐渐黯淡,很快便要被重云掩盖,消失不见,正是帝王迟暮之象。 刘彻拢起宽大的袖摆,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色迷离,正兀自回忆往昔。 他的功夫自数十年前达到巅峰之后便再难寸进,朝中猛将、中原武林、匈奴单于,亦或是南越武学世家,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他在欣喜自得之余,难免心生孤寂之感。在卫、霍二人相继离世之后,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有一个词,叫做孤掌难鸣。刘彻想要于武道上有所进益,若无对手,又该如何才能使武艺精进? 今日之武林,早已非昔年武林。自数百年前武林的黄金时代过去,开派大家们相继离世、秦始皇嬴政又命人焚毁百家秘籍之后,无数绝世功法失传,武林不可遏制地一步一步走向没落。后起之秀中虽亦不乏天资出众之辈,自创了不少功法,令人耳目一新,但终究无人能再重现当日百家争鸣时的辉煌。唯有近些年从他国传入的佛门功法,或可与昔日的百家绝学相比肩。但一枝独秀,且又非中原本土功法,终是难改武林整体态势。 武林盛况大不如前,于皇家而言是好事,可对于武者来说,却失去了绝佳的环境。 刘彻自幼修习汉室先祖传下的功法,在亲政的前一年,又于先祖刘邦的长陵中通过考验,获其亲自编撰的‘起凤腾蛟剑诀’与‘大风枪决’,自此如虎添翼,武艺大为精进。但若只如此,恐怕刘彻的功法也不会到达日后令众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说来也是刘彻的机缘,在南越赵家之人对刘彻投诚后,曾向刘彻进上一块通体漆黑、外观质朴的令牌。此令名炎雷令,乃是赵家先祖赵佗在秦时受封南越将军之职,即将离开咸阳而入南越时,秦始皇嬴政所赠。其中封存着嬴政当年留下的三道剑气,赵家先祖已自用一道,这炎雷令中尚余两道。 炎雷令原是作保命之用,然而那时刘彻年轻气盛,于武学一道上又畅通无阻,便一心要与当年盛名远扬的秦始皇一较高下,遂释放了其中的一道剑气。最后,剑意与剑意的碰撞以刘彻的惨败而告终,若不是手下有猛士护援,且炎雷令中的剑气封存了百年,有所衰减,怕是刘彻在那时就要命丧黄泉。 也是自那时起,刘彻始知百家绝学之精妙,遂命手下竭力寻找百家秘籍的残章。因有人将手抄本随葬,盗墓之人在盗取珍宝时将秘籍一并盗出,却不知这秘籍真正的珍贵之处,故只充作寻常孤本在书肆贩卖,后这些并不完全的秘籍辗转落入刘彻手中。 刘彻细细地回想着那日嬴政身上的剑气,又将他的剑招剑势尽数剖析一番,越想越觉精妙。刘彻心知嬴政素来只修习法家之剑,端的是犀利霸道,立竿见影,遂也对法家之流心生向往与好奇,开始修习法家剑道。一段时日后,刘彻又感一味的强硬不适合自己。且继法家大能商鞅与韩非之后,嬴政后来居上,对于法家之剑的应用已是登峰造极,在这方面,刘彻自认远不及嬴政,很难凭此道胜过他的剑意,便又择了儒家仁爱之道佐之。 刘彻悟性奇佳,当他真正沉下心来潜心修习,极少有不成事的。未用多长时间,刘彻便将法家之道与儒家之道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一如他的国策,外儒而内法,一刚一柔,张弛有度。刘彻一开始并未想过要修习佛门心法,还是后来练功时遇到了瓶颈,偶然间得了一卷经书,诵读后禅意顿生,头脑中一根慧筋被打通了,一举突破了瓶颈,刘彻这才对此心法重视起来。 此后,刘彻又见佛门心经能助自己练功时静心凝神,更是如获至宝。且法家霸道之剑与儒家仁爱之剑说穿了都是剑道,于拳脚功夫上,他正好少了那么一本心法,索性又修了佛门功法。 因法家心法颇为霸道,若与其他功法同修,则注定修习的任意一门功法都无法练到极致。刘彻将法、儒、佛三者合一,却是扬长避短,自成一脉,虽说将此三道单个拿出来不敌从前的各派大家,但三者合一,威力却是成倍增长,倒也可与那些大宗相媲美。 刘彻武功大成之时,卫青与霍去病尚在,两人本自有一套家传功法,不可小觑。后他二人成为刘彻心腹爱将,得刘彻所赠的兵家功法,更是如鱼得水。他二人武学天资本不下于刘彻,各自将那功法作了改良,经过几年磨练后,于战场上大放异彩,一跃成为继刘彻以后的绝世高手。 现在想来,那一段时日,竟是刘彻最为松快的时光。那时,他与卫、霍二人不断切磋着,共同进益。 年华一日一日逝去,霍去病走了,卫青走了,此后刘彻再也找不出当日与卫、霍二人切磋时的心境。每每招人与自己比武,看着对方那束手束脚的样子,心下便是一阵索然。在武学一道上,刘彻是真的感到无与伦比的孤寂。他怀揣封存着嬴政最后一道剑气的那一方令牌,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模拟着自己与嬴政交手的场景,却再也舍不得使用。 若留着这令牌,心中好歹还有个念头,一旦连这令牌中的剑气也消散了,这世间,他便再无对手,也再无进益。 意识回笼,刘彻仰望苍穹,看着那如风中残烛般明明昧昧的帝王星,不由暗自感叹一声。老了,他当真是老了。 纵然壮心不已,身体状况也不再允许他肆意妄为。 刘彻仰面躺在地上,不顾满地刺骨的冰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耗尽。便是再多的内力,也阻挡不住生命的流失。遗诏已留好,他不必担心。托孤之臣他也吩咐过,想来没有太大的问题。在来此之前,刘彻仿佛就知道自己将死一般,将一应事物安排得妥妥当当。作为一个帝王,他自认为已活得够长久。只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有了那么些缺憾。 在弥留之时,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将手中的黑色令牌攥紧。 终成执念。 第2章 重生 颟顸一觉醒来,仿佛已过了千百年。 刘彻乍然睁开双眼,只觉周围情况有异。 他分明已身死,如何竟又活了过来?莫非这世间当真有那等可令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嬴政求而不得之物,竟被他遇上了? 习武者的身体状况不可与寻常人同日而语,方才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如今刘彻便已能起身。他本就没伤没病,如今倒像个无事人了。刘彻一面闭目打坐,一面运功内查,在感觉到自己能够动用的内力少了大半时,不由皱起了眉。在生死关上走上一遭,他的内功也跟着退化了不成?很快,他发现那些内力不是消失不见,而是不知为何被封存在丹田中后,方才松了口气。 刘彻在床上动了动,手蹭到一方冰冷的铁质硬物,心下一动,将那硬物递到眼前。见是炎雷令,刘彻心中一松,总算没丢了这物事。想来是那些宫人也知道这令牌对他的重要性,搬动他身体的时候也将这块令牌一并带了来。 他又朝炎雷令多看了一眼,下一秒,他愣住了,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比划着,见那手又短又胖,分明是孩童的手,刘彻不由皱眉。他低头看了看那自己的穿着打扮,将炎雷令小心地藏于衣襟之中,又将寝殿内的摆设物什打量了一番,眉头皱得更紧,心中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刘彻试探性地对一旁于侍立的婢女道:“去,给朕寻一方铜镜来。”出口的语音是他未曾听过的,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当真不可思议。 那婢女闻言,打了个呵欠,柳眉一蹙,不耐地道:“小公子,都这么晚了,你要铜镜做什么?明日还要去丞相处,若是起晚了,仔细惹丞相生气!” 这婢女对自己的态度不甚恭敬,却对朕这个自称毫无异议。刘彻眼眸转了转,心知自己果然是来到了先秦。 先秦之时,人人皆可自称为朕,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朕才成为皇帝的专用自称。 瞧着这婢女的模样,对这一称呼颇感稀松平常,是以刘彻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此时,能被称为公子的都是各个诸侯的子孙。刘彻观这婢女对自己很不重视,反倒对那丞相颇为推崇。看来,如若不是如今的父母十分轻忽自己,便是丞相的势力在这个诸侯国已大过王室了。 不过,任是如何,他也断没有被一个宫婢欺凌的道理。刘彻眸色一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冷声道:“很久没有人敢这样与朕说话了!你既然不想服侍朕,就离开。朕宫里不留你这等目无主子的宫婢。” “公子人小,脾气倒是不小。”婢女嘟哝了一句,被刘彻骤然扫过来的黑眸看得有些发毛,想到他这回怕是动了真怒,心中一缩,待缓过来,为自己竟害怕一个小孩子而暗自唾弃不已,越发恼怒:“呸,叫你一声小公子,是给你面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信不信,若是丞相恼了你,从明日起燕王宫就没你这号人!连你父亲都得时时敬着丞相,你还不赶紧……” “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朕命人把你拖出去?”刘彻毫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她的话,一个抬手间无声无息掠出老远,这功夫间,架子上用作装饰的一把剑就落入刘彻手中。刘彻拔剑出鞘,剑身在窗外月光的照射下发出惨白慑人的光,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婢女:“或者,你更愿意朕直接让你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虽然不知道这婢女是谁的人,但她在自己宫里头连个表面功夫也不屑做,竟还口出狂言威胁自己,刘彻自然留她不得。 即便是丞相和他‘父亲’作怪,刘彻也不打算退让,且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不过是个诸侯国的丞相与王族罢了,也敢与他叫板?如今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不过是个宫婢,就更没有忍气吞声的理儿了。若不是不愿为此等人脏了自己的手,刘彻现下就可取了她的性命。 现如今宫婢美妾的地位尤为低下,杀了也就杀了。君不见某公子当众杀死轻视门客的美人,反倒被传为一段佳话?那美人不过是态度上轻忽了一些便横遭此罪,但又有谁会去说公子残暴?战国王孙行事向来如此,高贵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不会把侍婢之流放在眼中。至于秦汉时期,敢无视帝王的威严以下犯上,更有的是理由直接杖毙,岂有多余的话好说! “你,你敢!”婢女看着刘彻手中闪烁着寒芒的剑,心中已有了几分惧意。 “你信不信,朕即便现在将你杀了,丞相也不会为你说半句话,只会另调个人来伺候朕?”说话间,刘彻的刃端已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婢女的咽喉。那婢女惨叫一声,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第二日,刘彻知道这婢女果然是丞相公孙操的人,而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战国末期的燕国。如今百家绝学尚在,且算起来,他与嬴政也算是同年所生。这莫非是天意? 想着自己前世未偿的夙愿今生皆可实现,刘彻竟头一次觉得他这漏洞百出的‘投胎’也非全是坏处。起码他日后可以拉着嬴政尽情比斗一番。思及两人日后注定要敌对的身份,以剑论生死也并无不可能。 公孙操听闻这件事,并不以为意,又欲另外指派个婢女来侍候刘彻,却被刘彻阻止:“丞相,不必找人来服侍朕了,丞相用惯的,朕怎好让丞相舍了给朕?听闻今日蓟城有黑行之人要来,去那儿买个小厮来也就罢了。” 小小的孩童,却已有了不凡的气度,说话间,很自然地便带出上位者的口吻,却让人觉得并无不妥。他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气,一双漆黑的眼睛犹如坠落了漫天星辰的夜空,一望不可见底。 刘彻说的黑行是指奴隶买卖。春秋时期,因奴隶大多有黑色烙印,故奴隶买卖称为黑行。 一旁的太子姬喜见儿子与丞相说话这般不客气,早已急出了满头大汗:“逆子!丞相的好意,你接受就是。推拒做什么!” 忘了说了,如今的刘彻,正是燕国末代君王姬喜的儿子姬丹,那个倒霉地在秦国做了数年人质,好不容易回国又因指使荆轲、秦舞阳刺秦一事而被自己父亲亲自令人斩杀的燕太子丹。 姬喜原也是默许了刺秦一事的,后一被秦国问罪,便急不可耐地将儿子的项上人头交出,可知是如何的欺软怕硬,毫无担当。 如今的燕国老丞相公孙操就是一个姬喜不敢招惹的存在。 弑君谋国,在春秋战国从来不是一句空话,且屡见不鲜。齐国田氏取代姜氏成为国主、韩赵魏三家分晋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老丞相公孙操不知何故弑杀了上上代君王燕惠王,转而扶持姬丹的高祖父燕武成王上位。燕武成王在位十四年,无一日不是颤颤兢兢,就怕老丞相觉得自己不听话,回转过头对付自己。 公孙操本于武艺上颇有些天赋,又不知从何处偷习了周室功法,便自诩为武王弟子,竟也是一流高手了,且他又在府邸中蓄养了不少死士与江湖门客,很是不好对付。 如今坐在王位上的,是姬丹的祖父燕孝王,这位可不是个长寿的,在位时间拢共三年。掐指算来,竟是只能挨到明年。 刘彻皱了皱眉,燕孝王身子虚弱,可脑袋还算明白,虽多数事情由着公孙操做主,可若是公孙操真有了僭越底线的事,他还是会联系朝臣阻止。可姬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糊涂鬼,若是姬喜坐上王位,指不定要如何被公孙操揉捏。 嬴政在赵国,自己日后定是要入赵为质的,便是燕王没有这个意愿,他也会让他有。届时,若在姬喜与公孙操之间择一,刘彻情愿做主的是姬喜,起码姬喜不会试图控制他。 刘彻从没有把姬喜当作自己的父亲,如今不会,今后也不能。他甚至对燕王室沾沾自喜引以为荣的周室血脉也毫无归属感。对于自己现下的身份也仅仅只是接受而已,不曾认同。 若姬喜是个识相的,看在他对这个身子有生恩的份上,刘彻可让他晚年安享荣华富贵,若是姬喜想如同对待史上的姬丹一般对付他……那就对不住了!现在的他,可不会与姬喜讲什么孝道。 说他冷血也好,薄凉也罢。同室操戈,叔侄相争,兄弟相斗;皇室子弟,哪个不是生就一副铁石心肠?生在这样的家庭中,便是血缘至亲,有时候也没什么情面好讲。 第3章 燕王 公孙操似是看出了刘彻的变化,不过却没有什么反应。刘彻要换侍婢也给换了,要自己去挑人也允了,颇为纵容的模样。 反倒是姬喜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甫一出丞相府的大门便欲好生教训刘彻一番,好让他别给自己四处招祸,却没想到,在对上刘彻那双淡漠的眼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那双眼有着如同深渊般的漆黑深邃,仿佛一个不慎落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姬喜从刘彻的眸光中感觉到了重重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他便是在公孙操身上也不曾感受到过。 凭借着对危险本能的感知,姬喜意识到现在儿子也不是好惹的了。丞相他惹不起就算了,身为老子,如今连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真真憋屈……他、他回自家宫殿去折腾折腾美妾总行了吧! 姬喜猛地甩了甩衣袖方才上了车,似要借此将心中的郁气扫去,在此过程中,他直接无视了造成自己郁闷的刘彻。 刘彻见他没有要让自己上车的意思,也不说话,只脚尖一点,纵身跃起,踩在了轺车的伞盖上。姬喜方从轺车上探出个头,便见刘彻一手扒着盖顶,稳稳地踩在上方,登时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直接撞上身后的车壁:“你,你怎么在这儿?” 轺车是不封顶的,只上头支个伞盖,见姬喜发现了自己,刘彻干脆利索地跃进了车厢内,动作竟是说不出的潇洒,他撩了撩衣袍,喧宾夺主地在摆着一方小案的地方坐了下来。 “朕不认识路。”他理所当然地道。 姬喜指着他,手指颤了又颤,终是没说出话来。 刘彻又看了眼案上摆着的茶杯:“朕口渴。”一副等着姬喜给他端茶的样子。 姬喜白眼一翻,被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回王宫之后,刘彻先去拜见了燕孝王。如今燕孝王常年缠绵病榻,身子越来越虚弱,宫人们都在悄悄传他活不了多久了。 刘彻端详着燕孝王苍白的面色,见他眼眶下一片乌青,又瞥见他脖项处的暗斑,略一思忖道:“你这不像是生了病,倒像是中了毒。”即使是面对燕国的国主,他也没有丝毫的敬畏。 燕孝王重重地咳了一声,苦笑道:“都说…你与往日…不一样了,寡人…原还不信,如今…可、可算是…亲眼…见着了。” 都说?刘彻的凤目细细地扫过燕孝王满是病容的眉眼,看来,这燕孝王面上看着不显,手下的势力却也不容小觑。继位才不过两年,就已将探子安插到了公孙操的身边。 “看起来,你并不惊讶。”刘彻顿了顿道:“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明明刘彻如今看上去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儿,可莫名的,燕孝王就是觉得他什么都懂。他想起昨日夜里天边的异象,他这孙儿恰是从昨夜驱逐那名婢女开始有了变化;又想起从前阴阳大家为刚刚出生的他算命,有言‘此子非池中物’,心中越发觉得刘彻怕是个来历不凡、有大造化的,昨夜不知因为何故,潜能被激发了出来,故才有此改变。 “不错。”燕孝王咳了一阵,在刘彻怀疑他几乎要把胃咳出来的时候,他续道:“寡人之父…当年在…公孙操的扶持下…登上王位。为了…控制…寡人之父,公孙操…长期给他…给他服用…一种慢性毒药,寡人之母也…未能幸免。是以寡人…在娘胎里…就身染此毒,自小…病病殃殃,每日都…掰着指头…算着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好活……” 燕孝王之父,就是燕武成王。 刘彻闻言,不无讽刺地道:“三代燕王,竟让一个臣子爬在头上作威作福了这么久,呵……”没出息!若是他,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凭他是谁,胆敢弑君,就要付出代价! 又道:“燕相公孙操者,唯鼠辈尔。” 刘彻心中原还在猜测,这样一个敢于弑君谋国的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如今却是大失所望。若公孙操果真弑君谋国,取代王族,纵然大逆不道,刘彻也得赞他一句“有种,乃大丈夫”,如今,公孙操只凭着阴私手段操纵燕国王室,以保合家荣华,可知其心胸与眼界之狭隘。 竟就是这样一个小人,逼得燕国三代君王翻不了身!若公孙操是小人,被这样一个小人摆弄于鼓掌之中的燕王却又是什么! 燕孝王闻得此言,面上红了一阵,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喘:“寡人…寡人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但…一时半会儿…还、还死不了。寡人…已经…做了安排…总要…看着那…老匹夫咽气…寡人…才能闭眼!” 刘彻见燕孝王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走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暗自运气,给他渡了口真气过去。 燕孝王立时便觉得身子暖洋洋的,身上的不适减轻了不少。他端详着握着自己的手腕、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孩子。只见孩子的头上扎着个用丝帕包着的圆发,细腻精致的小脸上面无表情,偏生有着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所不该有的雍容贵气和锐意。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打量,孩子犹如寒潭般的目光往自己的方向一扫,莫名的,燕孝王有一种被孩子俯视之感。 “既然你心中已有成算,朕会助你稳定病情。” 公孙操现在的确还没有对刘彻做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刘彻会忽略他本身具有的威胁。既然这儿有一个胸有沟壑又想要对付公孙操的燕孝王,刘彻定会得好好留着燕孝王的命去与公孙操斗才是。 否则,一旦燕孝王有个什么,姬喜是个指望不上的,难不成要他亲自出手对付那老家伙?他来战国是为寻了嬴政比武的,更是为了追寻更强剑道的,可没有多余的工夫放在闲杂人等身上。 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后,刘彻将内力在体内运行了二十八周天。二十八,是一次星宿的轮回。传闻当年武学奇才鬼谷子学道法,通阴阳,知兵家,又对苏秦张仪传以纵横剑道,更曾指点商鞅之法道,是一位真正的武学全才,对于百家绝学的诞生影响极为深远。譬如这内力的运转周期暗合阴阳之道,便是因鬼谷子之故。 感受着那温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游走在奇经八脉中,刘彻呼出一口浊气,忽而食指中指并拢,便有一道刚劲无匹的剑波甩出,在即将撞上柱子的刹那,刘彻手腕一翻一拉,动作熟稔地将那霸道的剑波收回;他手腕翻转,一上一下,隐隐呈一个球型,但见一股白色炙光自球心诞生,且越来越盛,周围燃烧着一股浩然正气,根据‘智’、‘信’、‘圣’、‘仁’、‘义’、‘忠’,这光球可化作六种不同的形态;紧接着,刘彻手势又是一变,手掐莲花指,四周似有朵朵金莲涌动,整个人周围的气息也变得祥和安宁,看上去浑似一名仙童,直到内力不济,方才罢手。 收功时,刘彻神采奕奕地睁开双眼,又将四谛拳打了一遍才歇下。 第4章 权谋 刘彻这身子如今不过是名三岁小童,尚未启蒙,平日里无甚要紧事,就将主意打到了百家秘籍上。 然而,在发现自己寝殿的书架上摆放着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等大宗秘籍,而自己却一个字也看不懂之后,刘彻果断地向燕孝王提出要提前自己的启蒙时间。 当今武林中顶级功法难以数计,其中刀剑之道又占一大主流。墨家兼爱之道、法家霸道、纵横谋辩之道、道家逍遥之道、阴阳推演之道、兵家智勇之道、儒家仁爱之道,此数道刀剑皆宜,刘彻学习的便是儒、法之剑。此二道若是拿刀来,他也能使,不过不如剑术精通罢了。 名家为惠施所创,后公孙龙将其发扬光大,乃是以言、行、声、势立于不败之地。行此道者,言也犀利,势也尖锐,以谋辩论长,以幻像惑人。所有以声制胜的武器皆宜。只是因其不稳定性,能成大气候者寥寥无几。 农家为许行所创,与自然、动植物最为贴近,多精于医,攻于毒,长于术,亦是一大流派。此流派之人多行踪诡异,分散而居,或劳作于农田之中,或隐居于高山之上,或游走于市井之间,一眼望去,与等闲人没什么两样。 杂家‘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实乃全才也,然凭此道晋升者,多年以来唯有武学奇才鬼谷子一人而已。当年自鬼谷子退隐之后,无人得以再揽杂家之风采,杂家也因此而没落。 除杂家与名家外,其余学派弟子众多,这些弟子平日需得学习学派理论与武功心法两项。 若只是学得理论,武艺上却全然不通者,绝不可能成为众大家的内门弟子,便连做外门弟子也不够格。是以,在江湖上行走的,极少见那等儒弱书生,至少也得是粗通武略的。若是在一众名士中武艺不精,任是你如何文采斐然,也要叫人瞧不起。 刘彻当初虽然习儒法之道,但得到的秘籍毕竟只是残章,现如今渴求了多年的秘籍近在眼前,他却因为不识燕国字而学不得,岂不是如同将一堆宝物锁在箱中堆到那爱财之人面前,却偏生不给他钥匙? 燕孝王本就觉得刘彻有大造化,对他提出想要提前开蒙的要求如何会不允?当下就表示,要令众名士聚集到燕国在昭王时建造的用以求贤的黄金台比文斗武,定会给刘彻找出个名师来。 刘彻当下就拒绝了。他只是需要一人教他识文断字,故那人只需识得七大战国的文字即可,余下的却是不必了。这年头,师命极重,刘彻可没打算找个人在自己头上来管着自己。他虽愿为武学上不懂之处而向各派大家折腰,但请教与正儿八经地拜师可是两回事。况且,他如今的武学路子已经形成,若要特特找个师父来,岂不是一切都乱了套? 燕孝王拿刘彻无法,只能允了他的提议,为刘彻寻了位儒家外门弟子做业师。儒家此时在江湖上分为八个流派,分别为子张之‘天问派’、子思之‘明诚派’、颜氏之‘长乐派’,孟氏之‘民本派’,漆雕氏之‘平舆派’,仲良氏之‘庄敬派’,荀氏之‘兼和派’,乐正氏之‘子春派’。此八派中,除‘兼和派’犹在崛起,‘明诚派’、‘长乐派’、‘民本派’尚还兴盛之外,其余四派皆已没落。刘彻所学的儒家功夫便是承自荀况所创的兼和派与孟轲所创的民本派。 一个大派,往往分为数个小派,譬如法家亦是分了‘法’、‘术’、‘势’三派,虽派系不及儒家驳杂,但此三派如今正当兴盛,战力倒也不下于儒之一宗。 如此,大派中蕴含小派,便构成了诸子百家。 儒家八派虽一脉同宗,但各派所持观点皆不同,且都认为自己才是开山祖师孔仲尼的衣钵传承者。刘彻未来的业师便是出自并不显耀的‘庄敬派’。‘庄敬派’在汉代时理论和功法便已失传,可想而知,刘彻与他的这位业师理念恐怕会不大吻合。不过,刘彻倒丝毫也不担心。毕竟,业师次于经师、人师。业师虽也得几分脸面,分量却远不如后两者。 那新来的业师从魏国而来,颇有些恃才傲物,对于自己只得了个小童业师的职务很是不满,言辞间便也带了出来。当然,这业师也只是嘴上抱怨几句而已,并不打算负气离去,他还想继续游学,得凑够盘缠。 刘彻挑了挑眉,素日里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可曾有过别人嫌弃他的份?当下便与业师理论起来。他在朝中见多了那些文人打口水仗,说起来自也是很有那么些样子。 那业师倒是未曾想过,刘彻这学生,看着小小一个人,口齿却甚是凌厉,三言两语就将他的话用《论语》驳了回去。自此,业师再不敢在刘彻面前拿大,两人算是较为平稳地度过了一段教学时光。 刘彻是习武之人,记忆力极好,可称过目不忘。七国文字虽多,但他肯下苦功夫,学起来自是极快,大半年过去,刘彻便可出师了,连燕孝王也为刘彻骇人的记忆力而啧啧称奇。 刘彻出师后,他的业师并未选择继续留在燕国,燕国王室便给了他一些酬金,又给备了车马,让他南下了。 这一日,燕国似乎比往日更热闹些,刘彻对自己新买来的小厮阿琪道:“去打听打听,最近国内可有什么事发生?” 阿琪不过七八岁大的一个孩子,长得却很是魁梧,看上去有十岁大。刘彻见他目光清澈,又不乏机灵,方才从黑行商人的手中买了他,而没有要婢女。若他还是从前的那个汉武大帝,自然不介意身旁有红袖添香,但如今身在战国乱世,他又只是一个小童,一名身强力壮的小子比一个娇娇弱弱的婢女可是顶用多了。 阿琪得令,立马便匆匆地跑了出去,刘彻看着自己尚未写成的字,提着笔继续写了下去。 虽国事目前还轮不到他来插手,但他早已习惯了把握国之大事的走向,定要弄个清楚心里才踏实。 过了一会儿,阿琪回来了:“公子,小人听着,是周王不敌秦国,现如今正派人四处求救呢。” “君上什么态度,丞相什么态度?”刘彻揭过一页已写好的字,又换了另一份竹简。 “这……小人不知……”阿琪羞愧地低下了头。 “罢了,你不知道也属正常。怕是两人现如今还在争论着呢。”刘彻眯了眯眼,这次燕国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其实并不重要。二周此番注定要亡于秦国之手,燕国积贫积弱,即便举国出动也难以改变这个事实。关键就在于,在这一次的政见分歧中,燕国内政的格局是否会有所改变?真是令人期待啊…… 刘彻预料到了燕孝王与丞相公孙操会因权力之争而有一系列举动,但他没有想到,公孙操竟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第二日他门口被塞了个人进来,说是公孙操之孙,要做他的伴读的时候,刘彻简直要被气笑了。且不说公孙操之孙已年满十五,岁数上不合适,就说他成日遛狗斗鸡不学无术的样子,哪里有资格做自己的伴读?真真笑话!不说旁的,若他果真是一个稚子,怕是要被公孙操这孙子带坏了去。况刘彻岂能不知,公孙操将他的孙子安排过来,分明就是想找个人看着自己。 姬喜听闻这消息,立马递了话过来,让刘彻只管乖乖受着,一应事物由祖父与丞相决定。对于姬喜的话,刘彻表示,完全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刘彻冷眼看着自己房中的那个祖宗在宫中闹腾了一圈后,让阿琪直接丢了出去,又令阿琪当着众人的面数落那人的罪状。也不说丞相如何不好,单只将丞相之孙做过的每一件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其辜负丞相的心意辜负公子的信任,不配为公子伴读,甚至不配为士人后,便将他孤零零地留在了大街上。 一些官员们心中暗自惊叹,这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全然不给丞相面子。倒是名士们对刘彻的做法颇为赞赏,在他们看来,刘彻这是小小年纪便极有风骨的表现。 燕孝王一开始听说刘彻全然不顾及公孙操的颜面时,还为他的锋芒毕露捏了把汗。后来听说上将军乐乘对刘彻颇为欣赏,不仅亲自请刘彻上座,更是好吃好喝款待,有引以为莫逆的意思后,方才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 上将军乐乘与丞相公孙操不合之事在燕国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孩子能够看出这些,并在开罪丞相之后立刻与上将军交好,令丞相也得顾忌着不得轻易对其动手,就很不容易了。乐乘虽是上将军,但素日里除了打仗之外万事不管,有的时候连燕孝王也说不动,这一次居然这样坦然地庇护一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用了什么手段。 燕孝王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感叹,这孩子对于权谋之道的掌控远在其父之上,竟是有种生而为王的气魄。 第5章 分化 从公孙操将刘彻拖下水的那一刻,刘彻就知道,自己从此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他讨厌麻烦,不代表畏惧麻烦。 他一开始对于燕国的事物漫不经心,一是因没有兴趣,二是因还未将自己当成燕国的一份子罢了。然而,一旦有人威胁到了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先下手为强,从而掌握先机。所以,刘彻开始逐渐插手燕国之事。 虽说知道公孙操明面上无法将自己怎么样,若要来暗的,凭借着自己的一身武功,那人也讨不了什么好,但这毕竟是权力之争。身陷权力之争中,无论己身有多么强悍,刘彻都不会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他的追随者们,他手下的臣子才是他的先锋和后盾。 经过此事后,刘彻一反常态,开始大展锋芒,不仅凭借纯熟的帝王心术拉拢到诸如乐乘之类的将领,更是凭借自己前世对儒法两派的见解令一批名士折服。 当然了,能够轻易被刘彻折服的名士都算不上什么大家,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一旦公子姬丹的早慧与贤名传开,来投奔他的人将只多不少。 在战国,光明正大地养士以培养自己的势力可算不得什么。孟尝君门客三千当属其中最多的,齐王虽对其事感到忌惮,却也不能直接遣散其门客,只能通过降职削权等措施来打压他的气焰。 公孙操当年虽然成功联合他人弑君,但说到底,他没占着大义的名份,又没本事直接效法齐国田氏取代姜氏的做法,纵然一时只手遮天,其权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公孙操背后站着的老氏族。 老氏族虽老而僵化,已成燕国蛀虫,但目前还不能动。若欲除公孙操,得想个办法分化公孙操与其氏族之间的关系才行。 刘彻偏着头想了想,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二日传来消息,公孙操之孙于田间纵马,毁坏了其宗族的田地。不巧的是,这几日正是要收割粮食的时候。一年的辛苦都化作了流水,公孙操的族人们义愤填膺,均要来找公孙操讨个说法。公孙操认为不过毁坏了几亩田,不是什么大事,并不放在心上,只安抚了受损的族人几句并许了些好处便作罢,浑然不觉罅隙已然埋下。 第五日,因公孙操之孙毁坏了田地,其氏族中有一旁支少年的母亲因没有收成,活活被饿死。少年悲愤难耐,找公孙操之孙决斗,反被其杀死。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无人会为其出头,公孙操依旧不在意。 第八日,那死去的少年的堂亲兼友人游学回来,得知自家小弟遭此毒手,立马集结了一帮子人打上丞相府去讨说法。此时,宗族也不再向着公孙操。因田中的损失,不少族人都度日艰难,而丞相许诺的好处却还没见个影儿,更有消息说,丞相不过是唬他们的,压根不打算实现承诺。想到公孙操自当上丞相后对宗族之人的确多有轻慢,愤怒的族人们便再也忍不住了…… 丞相自弑王以来久立于权力巅峰,就是燕王也得对他客客气气,做低伏小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憋屈的感觉了。可如今他竟被人直接堵上了门,旁边还有一众百姓在指指点点,令他颜面尽失,公孙操当下也恼了,竟直接命家仆将人赶了出去。 于是,这篓子捅大发了。 起码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公孙操没有心情关注刘彻,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与族人的拉锯战上。后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商的,总之面上看起来是和好了,不过刘彻知道,经过这么一闹,公孙操已经与他的出身的氏族离心。日后,只要稍微给那氏族一点诱因,公孙操的族人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 刘彻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算起来,他过不了多久便要入赵为质了,还是在此之前将公孙操解决掉比较好。 按理说,没有一个公子王孙会期盼着入他国为质,唯有刘彻是个例外。 他前生作为一名帝王的辉煌已极,所遗憾者,一是未逢对手,二是不能与嬴政堂堂正正竭尽全力一战。如今,自然更愿随心所欲,以武道立于天下,否则岂不白活一遭? 燕国如今式微,诸豪杰如今多聚集于秦、赵、魏等国,想要找人挑战以提高武艺,去赵国自然是一个较好的选择,至于第二点,嬴政如今正跟着他的质子爹在赵国,也许他还能够见证这位传奇高手的成长历程。 不过,在心愿得偿之前,还是要将诸多隐患解决掉比较好。 刘彻以食指轻扣桌案。 他在燕国必须培养出足够的势力,使得他日后不至于归国无门,真的当了囚徒。他也需尽快让燕国变得强大起来——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与人十战九输。若是燕国国力一直这么孱弱,他在国外也会毫无地位。 想要任性,也得有任性的资本,这一点,刘彻向来很明白,他从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他人的手上。 秦国法家大才商鞅当年做了种种措施才使秦国走上富强之路。 除了各项奖惩制度的完善以及秦法的确立之外,在政治制度上最为重要的一点莫过于他从老氏族的手中夺来了土地。 不过那种雷厉风行血雨腥风的措施未必适合燕国,起码一定不会适合燕孝王。若要等到他长大了再来主持变法,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刘彻想了想,还是走推恩令吧,先削弱老氏族的势力,虽然见效稍慢些,但受到的阻力定会小上很多。 至于律法,也不需要定得像秦国那么严苛,但该有的一定不能少。 忙完了政治,新军也必须操练,像现在这样越战越败,越败越战是不行的。 …… 心中有了章程,笔下自是毫不含糊。 参考着其余几国变法情况与大汉制度,刘彻召集手下经他观察较为可信的名士,将他所考虑的变法内容一一整理下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形成了厚厚的《谏王书》。 刘彻打了个呵欠,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成了一个小孩子。要知道,以往他有武功在身,即便整晚批改奏折也不会感到困倦。 当刘彻把《谏王书》递到燕孝王手中时,燕孝王看着他的神情活似见了鬼。 第6章 分封 燕孝王的面色仍然如往日般苍白,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只是自刘彻隔三差五为他输内力起,他身上的那股死气便渐渐消散。 “你这《谏王书》可是当真的?”燕孝王手捧着竹简,惊诧地看着刘彻。 “自然是当真。若不当真,我特特命人写了给你做什么?”刘彻同样诧异地反问。 “原以为你只是想搬倒公孙操,却不想你竟欲做我燕国的商鞅。”燕孝王不敢置信,惊讶过度,变成了惊吓了。 刘彻更是奇怪:“公孙操是何等人物?论治国之才,论国政建树,他有哪样了?不过是个凭借氏族势力起来的丞相,有些许权谋罢了。不过,身为国之重臣,只懂得使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却与妇人何异?”若公孙操在掌政权的同时又执掌兵权,或者本人有着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他才需要头疼,现如今公孙操两者皆无,在朝中的实际影响力已不如前,又与掌兵权的乐乘相恶,甚至掌控燕都蓟城禁卫军的将领也与他多有不睦,公孙操可谓浑身上下满是破绽,何须刘彻特特想方设法去搬倒他? 见燕孝王在一旁沉思,刘彻续道:“况如今他又与氏族离心,可谓根基已毁去一半。至于商鞅——虽有治国之才,却无权谋之能;虽有为臣之能,却无为君之势;虽有法圣之尊,却无掌门之实,朕与他本不是一路人,去学他做什么?” 孩童这话语分明狂妄至极,可燕孝王却说不出一句不是。小小的孩童脊背挺立,傲骨天成,仿佛生来就是要睥睨众生的。在燕孝王眼中十分了不得的种种,在这个孩童的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燕孝王摇了摇头,还是不大相信:“你可知,变法在当年秦国有多艰难?就是赵国的胡服骑射,虽变革力度远不如秦国,可也是困难重重。当初赵武灵王力排众议,用了十九年时间,方才成功变法。我燕国老氏族势力盘根错节,却又如何行得通?” “是以朕在《谏王书》中已写,先以推恩令削弱老氏族的影响力,以改革军制、演练新军为要,等过个几年再改革政治法令。届时,老氏族若不服,就已不尊王命忤逆犯上为由,令新军强行将老氏族手中的封地夺回,再行分派。” 燕孝王依旧摇头:“我燕国并无商鞅此等大才。” “迂阔!国之大才,何止商鞅?若要大才,黄金台上一纸求贤令广而告之便是。这世间从不缺能人,反而多得是怀才不遇之人。即便没有大才,寻到能臣也可。我燕国变法纲目皆在此处,到时只需稍加修正就是,最要紧的还是有能臣实施。” “此等大才,大多在秦、赵、魏等富庶之地,如何肯来我贫弱燕国?” “以你之见,有才之人可多是贪恋富贵温柔乡之徒?其所需要者,非是强国的高官显爵,以增强己身的地位,而是一展胸中长策、以建丰功伟绩之所。我燕国贫困积弱,正是贤才们大展身手的好去处。贤才求名,我求实惠,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燕孝王终是被姬丹说服。也许,他心底并不是没有强国之梦,只是先前被这样那样的问题困扰,迟迟下不了决心,又也许,是因为他笃信刘彻生而不凡,谈吐清晰,所以他对于刘彻的建议愿意一试。 刘彻刚一行动,老练的公孙操便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妥。可明面上,这推恩令的确是恩旨,且周王朝一向推行分封制,燕随周制,并无不可,如今不过是把分封的权限下放了一层罢了。公孙操目下还看不出会造成何等恶果,便暂时按下不提。 再说,老氏族的族长们从前只能将封地传给长子,往往心爱的幼子一无所得。现如今有了这道推恩令,老一辈的人自觉一腔慈父心肠被满足了,自然对提出此令的刘彻及其门客大加赞赏;即便有那喜爱长子而不爱幼子之人,为显示其公平,在分家之时也多会分些土地给幼子。 长子们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多出来的兄弟分薄了,心下愤愤;幼子们得了甜头,便不可避免地想要得到更多,也暗自向兄长们撩爪呲牙,眼看着一场场兄弟阋墙的危机近在眼前。 公孙操便是处于这样一种境况中。自推恩令颁布后,他将所获封地分给了五个儿子。 长子的封地最大,占了六成,其余四个儿子按照长幼之序及受宠程度,获得的土地不一。然而,长子并非心胸疏阔之人,幼子们也绝非兄友弟恭之辈,长子窥伺着本该全部属于他,却被诸兄弟分去的四成土地;幼子们则觊觎着长子比他们几兄弟加起来分到的还要多的土地,既然是一起分封,他们为何不可拿到与其余兄弟等同的土地,甚至更多? 双方表面看着和气,实则私下里已开始不断斗争,成日里搅得丞相府乌烟瘴气。公孙操在小儿子们势弱而长子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一颗心逐渐偏向了小儿子。长子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遂向公孙操投毒。可怜公孙操当了一辈子阴谋者,临到头了,却被自家儿子给害了。虽说最后他被救了回来,可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了。 这段时间,最开心的莫过于姬喜。父王忙于筹备纳贤变法之事,忙得没时间调-教他;公孙操限于家宅之斗,没精力折腾他,姬喜自然乐得轻松,成日里游山玩水,或与姬妾美婢们厮混,好不自在。 然而,他很快就自在不起来了。 赵国从当年长平之战的阴影中走出,逐渐恢复国力,立刻便回转过头来对付总是在背后偷习自己的燕国。这些年一力主张趁着赵国与他国交战搞搞偷袭占赵国便宜的公孙操面对声讨他的众士子们头疼不已。从前的他自是不把这等事放在眼里的,如今却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之感,诸事聚集到一处,他一时焦头烂额起来。而那些经刘彻推荐而上朝听政的士子们被燕孝王启用。 当然,这些都与姬喜没什么关系,与他有关系的是接下来那些已成为临时官员的士子们向燕孝王提出的,交好赵国,派遣质子。 本来,姬喜对于这些倒不是很害怕,毕竟向他国派遣质子乃是战国中的常事,只是架不住有美姬反复在他耳边陈述秦王孙嬴异人在赵国所受之辱,又提到嬴异人的王叔,秦昭襄王的悼太子入魏为质时死在魏国,言辞间对于他即将前往赵国为质极感忧心。 姬喜顿时被吓懵了:“不不不,我去找父王去,让他另派人入赵为质,我是燕国太子,怎…怎能去那样龙潭虎穴似的地方!” 美姬红鸾轻笑一声:“正因为您是太子,所以王才会派遣您去他国为质,若是其他的公子,可还没有这个分量——毕竟,只有您是王后所出。”看着姬喜渐渐灰败下去的神色,红鸾又补充道:“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听说秦王如今的太子因为自幼身子不好,便没有在他国为质。当年秦赵定下盟约,秦国需向赵国派遣质子,也是由太子之子异人公子代其入赵为质。” 姬喜一拍自己的脑瓜子,恍若茅塞顿开:“对也对也!子代父行其职,再正常不过。赶明儿起,我便向父王告病,而后请父王允许丹儿替我入赵。”一时又是愤愤:“那些士子真真可恶,分明是想要本太子性命,我才不会上他们的当!也不知父王怎么会用这种人!”一时又是柔情蜜意地望着红鸾:“幸好有美人儿你在。你可真是本太子的智囊!这一次,你为本太子解决了这样大的一个难题,本太子可得重重地赏你!” 红鸾娇羞无限,用粉拳轻捶了一下姬喜的胸膛:“人家哪里需要太子给什么赏?人家人都是太子的,只要太子好好的,人家便好了。况且,太子这般聪慧,就是我没有说,太子稍后定也会想出法子的,太子不会怪我多嘴吧?” 红鸾向来知道怎样讨姬喜欢心,又小小地捧了姬喜一下,姬喜果然心花怒放,一时间对于让年幼的儿子替自己入赵为质的丁点愧疚全抛在了脑后,只管与美人调笑。 一番*后,红鸾看着躺在自己身边,身材发福的男人,美目中尽是满满的讽刺。 这男人虽说是燕国太子,但出手尚不如其子大方,且又毫无担当,说是个蠢货也不为过。 红鸾取过枕头下放着的盒子,里面放着的皆是各国稀罕物事,也不知那小公子是如何寻了来,又特特命人送给她。 虽然小公子尚还年幼,不过红鸾依旧决定为他效命。至少,比起姬喜,这位小公子要可靠得多,红鸾自打见识过小公子的手段后,就不认为姬喜能够斗得过他。 红鸾看着犹自打鼾的姬喜,若有所思,轻声道:“也不知小公子特地为你指这样一条路是做什么,不过…这次且先便宜你了!” 第7章 中山 听闻太子姬喜告病不朝,诸位大臣面上难免带出几分鄙夷。 眼下还不是王权高度集中的年代,身为国之储君,若是无德无才,又于国无功,即便坐上王位也是很难服众的。虽说入他国为质是一项苦差,待遇全看国君及总览邦交事物的外相的人品;若不幸恰逢两国交战,质子甚至有生命危险,可一旦质子完成邦交使命归国,也是一项功绩,是公子或太子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为邦交做出的贡献。对于入他国为过质的国君,老臣们难免要更礼敬几分。 姬喜素来没有什么好名声,本身又庸碌无能,与老氏族的关系亦是平平,如果他肯乖乖地入赵为质,或许众人还会高看他一眼。可眼见着国家要向赵国派遣人质了,他就自己躲在后面,却把年幼的儿子往前推,难免让人不耻。 燕孝王对此亦是摇了摇头,心中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更是失望。 此时,一个身着士子服的孩童越众上前,声音清脆洪亮地道:“君上!丹愿代替父亲入赵为质!为国效力,乃是我王室子孙的本分,父亲身子不便,丹愿往!” 刘彻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两年,自他今年年满五岁起,燕王便许他上朝听政。这可是连太子姬喜都没有的殊荣,倒让一个小小的王孙得了,诸臣不由侧目。细细观察之下,这王孙小小年纪便极是不凡,既有名士风采,于文武两道皆是精通,又懂得攻心之术,许多名士与武将对他颇有好感。 倒是老氏族出身的一些文臣武将,因刘彻及其门客所书的《谏王书》中数条提拔有能的平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对刘彻很有几分防备。如今对着刘彻还有几分客气,也不过是因为那推恩令罢了。 不管怎么说,在国家需要之时,他愿意义无反顾地站出来,这份气魄和勇气就甩开他的太子爹不知道几条街。 坐在王位上的燕孝王沉声道:“入赵为质可不是儿戏,丹儿,大父再问你一次,你果真想好了?” 这一次,他没有以燕王的身份发问。 刘彻朝着燕孝王郑重一礼,大义凛然道:“君上,朝堂之上没有祖孙,只有君臣;亦无幼童,唯有国士。我燕国乃周氏首封之诸侯,先祖更是武王嫡亲血脉,论资历,我燕国远在其余诸国之上。然我燕国如今衰落至此,竟只能与二等战国为伍,与弱韩比肩,岂不悲哉!今丹愿入赵为质,只愿为我燕国崛起换得时间,还望诸位能士戮力同心,重现我姬氏先祖昔年风采!令赵国知道,赵可往,我亦可往!” 刘彻这话说得热血沸腾,众人听得心下感动,几位名士出身的重臣甚至对刘彻回了一个名士间的礼节:“公子高义!我等忝居而今之位,何能负公子之托!” 燕孝王怔怔地看了刘彻半响,见他眼中满是坚持,到嘴的话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罢罢罢,寡人准了。” 刘彻走了,他的名声却在燕国大涨,莫说是默默无闻的太子喜了,便是燕孝王,一时之间也多有不及。 一路舟车疲顿,道路又崎岖不平,饶是刘彻有功夫在身,也被颠得着实难受,偏生他这个年纪手短脚短,还骑不得马,恼得他直恨不得撇下众人独自驾着轻功前去赵国,倒还松快方便些。 “公子,我们已入赵国地界,前方便是中山郡了。”随行负责邦交事物的官员指着前方的山脉说道,眼中颇有忧色。 刘彻颔首:“若使臣有话,不妨直言道来。”这一路上,刘彻表现得颇为成熟干练,先前在燕国朝堂谈吐又非同一般,这官员也不将刘彻视为寻常孩童,若有要事,多会与刘彻商量。 那官员对着随行的一列护卫军吩咐了一句“仔细盯着周围,不可松懈”,方对刘彻道:“公子有所不知……” 原来,这中山郡原属中山国,此国因城中有山而得国名,其前身原是鲜虞,民风彪悍,被各国视为心腹大患。战国之初,魏灭其国,后中山子民顽强不息,遂又复国;赵武灵王时,赵复灭其国,中山在赵国的高压之下方才消停了些年。 然而,事情总有转机。几年前年秦赵交战,秦军直逼赵都邯郸,中山国后人本在山中落草为寇,见赵国自顾不暇,又做起了复国梦,于江湖中自成一派,名曰中山派。这中山派极为凶残,对于过往的七大战国车辆不拘官车民车商车,一律烧杀劫掠,毫不手软。赵*队几次对这中山派进行围剿均未能动其根骨,皆因中山派之人一有大军围剿便分散成小股而后躲进深山,滑溜得似泥鳅一般,山地地形不利,赵*队施展不开,遂只能每每无功而返。 从燕都蓟城去往赵都邯郸的路上有数道由同一河流流出的支流,若是硬要绕开中山郡地界,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且往北行去又贴近边关胡人活动之地,也未必见得有多安全。 刘彻默默听完使臣的话,拍了拍车厢前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的马:“如此说来,我们也可能会遇上中山派之人?” “我倒希望遇不上他们!”这使臣眼中露出一丝惊恐之色:“中山派之人武功不及江湖百派弟子精妙,然而其野性与凶悍乃是武林之最!公子可曾听过中山狼的悍名?就是这般凶悍的中山狼,中山派之人竟可与之为伍,为祸一方!中山派人行动时通常一人带着三狼,若是只碰见小股中山派之人还好,若是不幸,遭逢大批中山派人同时出没,人自是劫掠作恶,狼却是不管不顾,那可真是见什么咬什么,非要将旅人半个头咬下来不可!若有人侥幸逃脱,它们嗅着气味便是穷追三千里也要将人追到,再一齐扑上去活活咬死!”似是想到了某一幕血淋淋的场景,使臣蓦地打了个冷颤。 刘彻听闻此言,若有所思:“听起来,这狼倒是成精了。” “可不是!简直是狼妖!过往之人也不知有多少葬身狼口。上天怎的竟让这等凶恶之物存在于世,合该绝种!”使臣一面诅咒,一面安慰刘彻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太担心,我们走的这条路并不是中山派中人惯常的活动之所,应该遇不到他们。” 刘彻看了眼使臣发着颤的手,摇了摇头:“你说的中山派人,只怕他们已经到了——” 刘彻稚嫩的手指往前一指,只见日头不知何时已偏西,渐渐昏暗的山峦下,成百上千双绿眼睛如同密密麻麻的星子一样分布在山间,正静静地伏在山中虎视眈眈。 使臣乍见此景,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额上满是汗水,骇得连话也说不出口。 他虽也算名士出身,却只是某位大家的记名弟子,只会些拳脚功夫,于内功心法上全然没有天赋。如今燕王派出的护卫队不过一百人,粗略一看,与中山狼的数量竟是相差数倍不止,想到除狼之外还有那手段诡异的中山派人,使臣暗道,我命休矣! 第8章 恶斗 危险的气息满山而来,连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一百身着甲胄的燕国侍卫虽心下亦是惧怕,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但情知面对中山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们倒被逼出些血性来。一个个手执长枪刀剑之人和弓箭手围拢在一起,将刘彻和使臣牢牢护在身后。反倒是他们胯-下的战马因为恐惧而嘶鸣不已,即便侍卫们勒紧套在它们脖子上的缰绳也不安分,有的甚至人立而起,想要将背上的主人摔下去。 刘彻见状,暗自点了点头。 如今的燕国士兵较之秦赵二国虽心气弱了些,但好歹没有一颓到底。若在明知逃也是个死的情况下,他们仍选择转身逃跑,刘彻便不会顾及他们的生死。自己找死,那是谁也救不了的。 现在么,己方的士气已经被激发了起来,就连使臣也强打起精神站在一旁,努力不给众人添乱,刘彻满意地点点头。体内内力流转起来,且越来越快,手捻莲花指,但见朵朵拳头大的金莲自刘彻身上涌出,带着祥和与绥靖的气息笼罩在那些马的头顶上,马儿被安抚了下来,心中惧意尽散,抖了抖双耳。它们本是战马,对于狼群的恐惧被压下,它们心中便只剩下了战意! 战!战!战!荣耀的战场才是它们的归宿,鲜血与杀戮是它们必须经历的洗礼! 从蓟城到边关,从出生到死亡,它们何曾畏惧过鲜血,畏惧过战争! 众人先时只是惊讶地看着刘彻的动作,后也被马匹的情绪感染,战意更浓。 刘彻命使臣躲入车内,自己则站在车前,真气护体之下,漫天的剑势以他为中心铺天盖地挥洒,整个人就似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竟让人心生膜拜的冲动。 “众兵听令,结三骑阵!”刘彻以内力将声音传得老远,甚至连满山的狼群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声音在空气中的震动,不由以前抓刨着地,低吼一声,露出尖锐的獠牙,有些焦躁起来。 这个阵法是在离开蓟城的三天前刘彻与随行的燕国侍卫们一道训练的,那时他们运用的还不太纯熟。如今,众侍卫听了刘彻的命令,却是没有一丝迟疑,十人作一堆,动作迅速地走到自己该在的地方,不多时,十个倒三角型的阵法便形成。由于弓箭手较少,每组只分派两人,被众刀客剑士和长枪手护在中间。 由于是燕国王城的精锐,众人皆有些内功在身,此时他们竭力释放着内力,与周围同伴的内力彼此交融,又为尖锥渡上了一层保护膜。 中山派的领头人学着狼号仰天长啸一声,蠢蠢欲动的狼群便像是得了指令,黑压压一片向众人袭来,声势甚为可怕。 由于山口并不宽敞,它们无法一拥而上,倒是给了燕国侍卫们绝好的机会。只见一个尖锥涌至山口,一旦有狼来袭便挥舞着兵器将其头颅斩落。站在队伍中的弓箭手则一有机会就朝着即将赶来的狼射箭,夹裹着内力的箭羽锐利无匹,竟一击射中狼目,令其发出阵阵骇人的哀嚎。 狼血的腥臭味越来越浓重,众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死了几匹狼,身体开始疲惫,战意却犹自酣浓。只是,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们开始且战且退。狼群与众人缠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将战线推进了一点,当下更为兴奋,也不管眼前累累皆是同伴的尸体,攻势越发凶猛。 后至的狼似是比先锋部队的狼要聪明些,也不顾尖锥阵其余人,逮着阵中的一人便拼命咬去,似是想借此破坏众人的阵法。它们身法极其灵活,发动完一次攻击后便立即跳开,等待着下一次的进攻,可谓行如风,疾如影,刀、剑、枪往往很难切实地砍在它们的身上。这狼也记仇,第一个见谁想砍自己,以后的攻击便尽数朝着那人而去,只将那人磨得精疲力竭。待其落单之时,便要撕裂他的咽喉! 第二队与第三队人马先时只是攻击越过第一队人马防线的狼,后见第一队人马渐渐支撑不住,便自动抢至前方,顶替了第一队人马先前的工作。此时,战圈已向刘彻这一方人马推进了一圈,狼群能够活动的空间已变得开阔了些许,需要两队人马才能勉强拦住狼群的攻势。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战了几轮,天色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狼是夜间行动的生物,借着夜色的掩护混得如鱼得水,不一会儿,刘彻一方的士兵就有几人挂了彩。他们的体力已在激烈的缠斗中渐渐流失,内力也所剩无几,如今所剩的也不过是一股绝不能输的信念罢了。纵然外强中干,他们也不能露出怯态,否则,只怕他们下一秒就要被凶狠的狼群撕成碎片! 此时,对方中山派的人还不曾出手,这般下去,刘彻一方的落败可以说是迟早的事。 刘彻又将手抬了起来,姿势一变,双手握圆,真气骤然聚集于其手中,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金色光团,那光团极亮,几乎可以照亮这个漆黑的暗夜,光团的纹路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待落到众侍卫的身上时,他们只觉得像是在温泉中浸泡过一般,浑身上下舒适不已,身上的伤口仿佛没那么疼痛了,连干涸的内力也渐渐涌了回来。 那光芒一旦落到狼的身上,狼便仿佛遭到了什么压制一般,不得不屈着前爪匍匐在地,浑身颤抖,连身上的凶性和戾气也散去了些。 此招名为‘佛光普照’,乃是当初刘彻亲临战场时见到战场的惨烈有感而创,以增强己方的战力,化去敌人的凶性为要。当初刘彻内力全盛之时一口气可同时对三万人使用,自然,使用完的代价是战后的一周内他都会浑身绵软,无法动用内力。如今他这个身子还年幼,且大部分内力都被封存,只是用了这么一次,便觉得颇为疲惫了。 此招对于刘彻的消耗不止是内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现下刘彻便觉得精神开始无法集中,只是他并未在众人面前显露分毫。 显然,刘彻的伪装很成功,燕国侍卫并未看出刘彻的疲惫,他们只是如见神明一般恭敬而又感激地看了刘彻一眼,感受到体内勃-发的内力,重又与群狼缠斗了起来。没来由的,在看到金光映照下的孩子时,他们竟迸发出一股坚定的信念,他们会赢,他们要赢,他们一定能赢! 中山派的人见了刘彻的举动,几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而后齐齐向刘彻发难。 他们足尖轻点,几个起落间,毫无顾忌地踩着狼群的脊背前进。众侍卫想要拦住他们,狼群却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斗得越发凶悍,让侍卫们再也分不出一点余力给突破防线直取车队的人。 眼见十几名长着络腮胡的大汉手持不知什么动物的骨骼向自己围来,刘彻眉目一肃,将右手推至身前,隔空一点,便有真气摩擦空气的声音剧烈地响起,幽蓝的光煞是犀利,一分二,二作四,四为八,八化十六……千剑齐发,剑气一出,又引得周围一阵震荡,千把幽蓝的剑转瞬间袭至众人眼前,那剑仿佛能够感知到方向似的,尽往诸人要害处刺,不见血誓不罢休,众人竟教这些剑闹了个人仰马翻,死伤过半。 “咦?倒是有些意思!”一名披着兽袍,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月光下抱肩而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等身手,这等功法,我竟是前所未见!”不由向着刘彻的方向多看了一眼,见出招的只是个孩子,便皱起了眉,对着身旁的下属们扬声道:“去把他给我捉来,要活的。我好久没有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一次一次地使用着‘无极剑’,饶是刘彻也疲惫不已。何况先前他使用了佛光普照,本就已精力不济。仿佛是看出了他强弩之末的现状,状似首领的少年以内力传音:“投降于我,我可饶你一命!” “休想!”刘彻咬牙,感受着体内的经脉不断的抽搐和收缩,将一股灼热的战意燃烧到最炙,他几乎是嘶吼着呐喊道:“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岂有投降的帝王?只有战死的帝王! 无论何时,他也绝不会为了偷生而丢了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丢了作为一名武者的尊严! 即使是战斗到最后一刻,只剩下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缕意识,他也要拉着敌人同归于尽! 精疲力竭的众人受其鼓舞,心中不知怎么也涌出一股豪情,想要咆哮,想要吼叫,想要发泄,想要呐喊!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 倘若他们先前有这样的血性,燕国何至被欺凌至此!倘若他们的同伴们有这样的觉悟,公子何须入赵为质! 这一刻,每个人的脑海都是一片灼热,如有一团不灭的明火在其间燃烧。他们从前懵懵懂懂,可如今濒临死亡时他们的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也许,这就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对于他们的最后的馈赠! 刘彻的心中也很是不平静,在生死存亡之际,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久滞不进的境界忽然松动了,浑身上下源源不断地涌入一股暖洋洋的内力,那内力比他先前的更为精纯,让刘彻绷紧的经脉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如同回到母体般舒服;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无所畏惧! 刘彻跃至半空,伸出了双手,左手掌心中,密集得如同雨点般的锋芒落下,眨眼间便掠至众人身前,速度竟比方才那一招快了一倍不止;右手中如同经过高度压缩而成的火球一个一个毫不留情地砸向中山派中之人,既快又准,凡是被砸中的人,顷刻间便成为焦黑的一段,着实恐怖至极。 眼见着带来的人连连不断的减少,失去主人的中山狼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领头的少年见攻守之势陡然间逆转,眉峰紧得能够夹-死蝇虫。他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手中的骨刺,心里很是不甘。若不是那个幼童在此时突破,他们必定已经完成任务了!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幼童每一次杀招落下,他们这边都会失去十几名信赖的伙伴。 中山派人数本就远不及江湖百家之派的人多,经不起这样的耗损,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此时,稳占上风的刘彻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少年,眉目间满是睥睨和漠然。夜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高傲地将少年方才的话尽数还给了他:“臣服于朕,朕可饶你一命!” 少年低声咒骂了一句,仰头对着半空道:“姬丹是吧?我记住你了!我名为姬华,你且记着,今日就罢了,往后我还会来找你的,找你——决一生死!” 说完,对身后众人一招手:“撤!” 随着几声撤退的啸声,狼群开始退散。直到确认那群人走远了,周围再无杀意,刘彻方才毫无征兆地从半空中栽倒下来,众侍卫赶忙一拥而上接住了他,却发现他已发起高烧,人事不省。 第9章 邦交 “喂,怎么样,公子没事吧?” 刚才还敬仰万分,视若神明的人顷刻间便颓然软倒,众人不免有几分慌乱。 略通医术的使臣自车厢内走出,为刘彻诊脉后松了口气:“公子无事,只是方才消耗过大,有些脱力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劲风刮过,带起一片腥风,众人皆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中,久久不能自拔。此等生死之战中心灵受到的冲击与震撼,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平复的。半响,方有人道:“如若不是公子……方才我已经死了……” “没错,公子那句如雷贯耳的话,竟让我觉得仿佛重活了一遭!”直到那个时候起,他才有身为一名战士的自觉。不是戍守燕王城的从未见过血腥的侍卫,而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与戍边甲兵无二! 戍守王城之人,有不少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少年与青年,他们原只是听从家中安排在王城任职,等熬够了资历后便要往上升迁。若是再过个几年,他们或许会彻底被王城奢华的生活迷了眼,腐蚀了内心,白白浪费一身武学天赋。好在,在这样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将他们彻底唤醒。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价值,绝不该仅止于此! 侍卫长是个刚毅沉默的男人,此刻,他亦颔首:“我等纵然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公子大恩。” 众人默默不语,望着瘦小身躯的目光满是钦佩与崇敬。 公子姬丹,是一个值得令人交付性命的存在! 在这一夜,许多人彷徨过,矛盾过,挣扎过,呐喊过,最终大彻大悟,他们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他们的改变也将陆续影响更多的人。 蓟城中,燕孝王身边一名颇通药理的内侍为他送上一碗药:“君上,快些喝了吧。待您喝完,再让小人为您施一次针,您体内的余毒便可全部排出了。” “寡人从出生起便一直受这毒素折磨,没有想到,寡人也会有今日……”燕孝王的语气中颇多感慨。 “君上常说,小公子是我燕国的福星,指不定是他将好运带给了您。”那名内侍含笑道。 “是啊,丹儿……现在也该进入赵国地界了……” “君上,小人有一事不明。那一百侍卫虽也算我燕王城中精锐,但论武功并非最好的,且那些侍卫年岁终究轻了些,怕是缺乏经验,君上为何会派他们护卫小公子和使臣的安全?” “他们或许的确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合适的。”燕孝王意味深长地道。 见他不欲多说,内侍便也没有再问,眼见着一旁的铜人风灯将要燃尽,又去添了些油。燕孝王寝殿内传来批阅奏折的声音。 此时已是三更天,燕国一行人虽然疲惫不已,但也不敢再在此地停留,唯恐中山派之人去而复返。稍事调整后,他们又上路了。一路上且走且停,在抵达灵寿时,他们迎来了赵国兵马。 赵国地界内发生了江湖帮派袭击邦交使臣的大事,赵王自然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再加上中山派之人素来嚣张,不为赵王所喜,如今更是意图破坏两国邦交,狠狠地下了赵国的脸面,令赵王恼怒不已,索性直接派了三千兵甲前来护送燕国一行人入邯郸。又派了五千精兵前去攻打中山派,势必要给其一个深刻的教训。 由于赵王这次是铁了心要好好收拾中山派一顿,中山派众人虽利用地利之势转圜,损失仍是前所未有的惨重。自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赵军一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此番亦是付出了不菲的代价才打压下了中山派的气焰,虽未得多少实惠,颜面好歹保住了。 刘彻这一边,因有三千兵甲的威慑在,一路上果然没有人敢再前来寻恤。只是,赵国士兵审视的眼神令燕国侍卫们倍感不适。 原来,一百燕军遭遇大批中山派人后无一折损的消息已经传到邯郸,众赵兵在震惊之余,心中难免开始重新评估燕军的实力。只是,他们看来看去,这一百燕国侍卫除了精神头好些,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虎背熊腰,也没长个三头六臂,整体素质亦不及秦赵重甲,真不知仅凭他们这点人是如何对抗那些凶残的中山派人的,别是细作们情报有误吧? 在抵达邯郸的头一日,刘彻与使臣入宫觐见赵王。刘彻等人抵达正殿时,赵王正与丞相平原君说话。 刘彻飞快地打量了这两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坐在上首的是赵孝成王,他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饱经沧桑,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来得大。他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疲惫,面上也带出了风霜之感,气质绝非一个三十岁左右正值英年的君王应当有的,反倒是像一名五六十岁的迟暮君主。 这就是赵孝成王,刘彻心道。 赵孝成王继赵武灵王、赵惠文王之后成为赵国君主,继位时国力之强可与秦国比肩。 正是这样一位君王,不甘令赵国位居秦国之下,继位不过堪堪几年便任用赵括替代廉颇与秦将白起交锋,导致长平惨败,赵国濒危;也正是这样一位君王,于危难之中惕厉自省,以非同常人的毅力抗住了秦国大军压境的压力,在秦军兵临城下之时保住了邯郸,也保住了赵国,并让赵国在短短的时日中走出低迷,迅速恢复过来。 不说别的,就说三年前,公孙操见赵军刚与秦国交战完,以为有机可乘,在朝堂之上力主派燕军偷习赵国,不也被赵军打得落花流水么?那时的赵军战力已恢复到此等程度,不知现在的赵军战力如何。 无论如何,这位赵王,绝不简单。 “你就是燕国公子姬丹?”果然,在将目光投放到刘彻身上时,赵孝成王深邃的目光投射出一抹凌厉:“寡人听说,你在蓟城有言‘赵可往,我亦可往’,然否?” 警告?刘彻慵懒的目光也陡然凝聚起来。 他在蓟城说过的话,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传到了赵王的耳中,他的确不得不对这位赵王心生警惕。但若是这么简单就被赵孝成王唬住了,他就不是他了。 挑了挑眉,刘彻道:“丹的确曾有过此言,不知大王有何见教?”话既已出口,便不可能收回来,姑且看看这位赵王想要做什么,总不能是让他道歉吧? “你很有胆量。”赵孝成王站起身,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彻,一股威压周骤然从他身上传来,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有些凝滞:“不过,未免失之轻狂。” 刘彻安然自若地扬起脸庞,通身气派竟丝毫不下赵王:“轻狂?何谓轻狂?希望自己的国家富强莫非就是轻狂?胸无大志之人自不轻狂,然朕何屑与之为伍!” “嘴皮子倒是利索!不过,你是不是忘记了,这里是赵国!是寡人的地方!当着寡人的面说强燕之事,你就不怕寡人对你不满?” “若是这样,朕只能说,大王失之狭隘。”刘彻摇摇头,在赵王动怒之前又道:“敢问大王,如今大王的心腹大患,是燕国,还是秦国?强秦接连侵犯赵国国都、韩国阳城并负黍二城、魏国吴城,如今又已攻克周室,灭六国之心昭然若揭,难道大王就没有危机感?燕国作为山东六国一员,自将与赵国一道协力抗秦,敢问大王,是强燕对抗秦有利,还是弱燕?” 公孙操不赞同反抗秦国,但其在朝中已渐渐被架空,刘彻自然也就无需遵照他的邦交政策行事,反倒在竭力坐实名义上的燕赵合纵同盟。依刘彻看来,现下与赵国交好,哪怕是表面上交好,也远比与其相互敌视要有利得多。 “你所言可能代表燕国?”赵孝成王冷笑一声:“寡人记得,燕国素来与我赵国为敌,谈何协作!” 刘彻摇摇头:“君上是明白人,自是诚心与大王相交。唯有丞相糊涂,逆行倒施。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的意愿,自然做不得准。大王且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丞相便再也无法与赵国为难。”他这话说得极为笃定,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饶是赵孝成王,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公子果然非寻常人也!燕得公子,乃燕之大幸。赵得公子,亦是赵之大福。君上方才之话并无恶意,还望公子切莫介怀。”一旁白发苍颜的平原君道。 先由赵王发难,再由平原君出面安抚,这对君臣当真合作无间。 “大王所疑,乃人之常情,丹岂敢心怀怨望?”刘彻道。 平原君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那么,方才公子所说的燕赵同盟协约……” “请丞相明日与使臣相商。” 原本该由燕国使臣送公子入赵为质,然后与赵王、丞相商讨两国邦交之事,现在燕国使者在一旁讷讷不言,邦交要务反倒落在了刘彻的身上,且原本的和平条约变成了燕赵同盟条约,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从王宫中出来时,日已偏西。明明没做什么,刘彻却感到有些累。 看来,以后得培养些长袖善舞的邦交能臣了,刘彻想,他并不是惯于此道的人。 为人君者,若事事都得亲自出马,非累死不可! 印象中,这个时期是有那么几个邦交才能出众之人,比如赵国蔺相如,比如未来嬴政手下的姚贾、顿弱……刘彻开始认真考虑挖赵国和嬴政墙角的可能性。 不过,最初刘彻对燕国毫无归属感,强燕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无后顾之忧。如今他已经开始在不经意间自发站在燕国的角度考虑,是否说明,他已经准备肩负起燕国的未来? 也许,这个答案,只能交给时间来回答。 第10章 赵政 刘彻住在距离赵王宫不远的大北城中,此处修建着供他国质子居住的驿馆,每位质子皆有一个独立的院落,虽地方不算大,其内一应用具却颇为齐全。阿琪正忙进忙外地将刘彻带来的武功秘籍及生活用品摆放规整。 现下驿馆中只住着刘彻一名质子,嬴异人父子并不在此处。因赵王恼秦王背信弃义,公然违约攻赵,遂将嬴异人从大北城的西北角迁到了南方。西北角多为达官贵人居住之所,而南方则是平民居住之地。在长平杀降事发之后,赵王甚至撤回了保护并监视嬴异人父子的赵兵,任其自生自灭。当然,若是嬴异人父子想要随意逃出邯郸,也是不可能的。 将周围的环境大致熟悉了一番后,刘彻换了件较为朴实的衣衫,抬脚便往南方走去。 如今距离那日使用‘佛光普照’恰是第七日,刘彻需得过了今夜三更天方才能动用内力,是以此行并未动用轻功。 他知道今日出门并不妥当,但只要想到嬴政与他住在同一个城中,他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脚。手,不自觉地探入衣袖内,反复地抚摩那块玄色的令牌,感受着其上凹凸不平的字样。他原以为,有生之年永无机会与嬴政过招,曾经深恨身不逢时,如今,当真与嬴政处于同一座城池中了,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从大汉到战国,从蓟城到邯郸,一路行来,走马观花,所见所闻皆如一梦。有些东西,必须亲眼证实,心中方能安稳。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阿琪追在他身后急急地道。 “你可知秦国质子住在何处?”看着阿琪因茫然而睁大的双眼,刘彻摆了摆手:“罢了,朕自己去找,你莫跟来。” 大北城的南面嘈杂而拥挤,是邯郸最为鱼龙混杂的地界。刘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他该从何处找嬴政?现在,只怕嬴政还不叫嬴政,而叫赵政吧。 随手拦住了一名妇人:“可知赵政住在何处?” 那妇人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眼中溢出浓到稠腻的憎恶:“你是说那个贼秦家的小贱-种?我知道!”说着,她伸手指着一条巷子:“从这里走到头就是了。你也是上他们家寻仇的吧,小娃娃?你可得小心点儿,那小贱-种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忒能打,上次把我小儿子的牙都打掉了好几颗……” 刘彻自妇人口中迸出‘小贱-种’三个字起便一直紧锁着眉头。长平一战后,赵国家家出殡。他虽知道妇人有理由迁怒嬴氏后人,却无法容忍旁人在提起嬴政时一脸轻贱。嬴政,曾是他少年时的憧憬,青年时的目标,中年时的对手,暮年时的遗憾。虽然他们如今素未谋面,但嬴政对于刘彻,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问清了嬴政的住所,刘彻再也听不下去,不等妇人说完,便已抬脚向着妇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今日的巷子似乎格外漫长,他的内心也格外躁动。最终,他停在了一座破旧狭小的宅子外,踮着脚向内看了看,发现里面没人。 不在吗? 刘彻心下有些失望,下一秒,却感到脑后有一阵劲风袭来,刘彻赶忙侧头避开,却见一个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穿着一身粗麻衣衫,脑后本梳着一个用蓝布包着的圆发,因为打斗而散开,颇显凌乱,一张瓷白的小脸上满是淤青,额角甚至还有着血丝。此时,他正用凶狠的眼神看着刘彻,漆黑的瞳眸因为生气而变得晶亮耀眼,像是一头正在捍卫自己领地的小兽,凶悍地跑上前拦在刘彻与大门之间:“从我家门前滚开!” “嬴政……”刘彻喃喃道。 不知为何,他几乎一眼就肯定了,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身后又传来一阵骚动,犹如兵荒马乱,刘彻回过神,他注意到身旁的小赵政几乎是瞬间就警惕地左右张望一阵,亮出了利爪。血滴从他的额角落下,为他染上一抹瑰艳。 原来,不知何时,小赵政家门外的空地已经被十几个孩子团团围住。 “杂-种!有爹生没爹养!” “你爹是贼秦后人,贼秦都是虎狼,你们全部都该被烧死!” “你娘是个女表子!也不知跟过多少个男人!你是女表子养的小贱-种!” “贱-人,为我爹偿命去!你们秦人都是凶手!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爹也不会死!” …… 都只是半大的孩子,却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小赵政,用他们所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来辱骂他,攻讦他。小赵政同样也仇恨地望着他们,喉咙口有着压抑的低吼,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折断他们的脖子。 他们开始朝他丢石子和泥巴,大的小的都往他身上招呼,小赵政全然不顾四面八方而来的石子,朝其中一人的方向扑过去,却在踏出一步后被刘彻拦腰揽在怀中。刘彻伸手往小赵政眼前一抓,再张开时手中便已握了一枚棱角锋利的石子。若是刚才任由小赵政扑上去,这枚石子一定会刺入小赵政的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刘彻和小赵政站得太近,在这功夫间已有几块泥巴招呼到刘彻的身上。刘彻冷哼一声,迅速地接住了几人弹来的石子,反掷回去。他只是暂时不能动用内力,身手可没退步,在投掷‘武器’方面还是很有准头的。 “哎呀!” 耳边传来几人的惨叫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倒底的声音,让剩下的人有些畏惧:“你,你为什么要帮这个贱-种,你也是坏人吗?” “你这臭小子,居然阻拦我们!小心我告诉我爹,让他把你抓起来!”一个约莫九岁的男孩色厉内荏地喊。 刘彻紧抿着唇:“滚。” 明明只是很平淡的一个字,却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那低沉压抑的感觉,让人感到有些窒息。十几个小孩子都被吓得楞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们甚至以为自己会被杀死。 片刻后,小孩们吓得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去搬救兵,便作鸟兽状散。 刘彻的唇角抿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想不到,他竟也会有欺负小孩的一天。 “你…为什么帮我?”小赵政有些迟疑地问道。 “不为什么,想帮就帮了。”刘彻淡然道,只是他的内心,却不像他表现的这般平静。 “随便你!”小赵政倔强地撇过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还有……那些人也许真的会回来。” “朕…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你还是赶紧处理一下伤口比较好。至于那些人——你觉得,我会怕么?” 看着眼前狼狈的小赵政,刘彻的心情颇为复杂。 尽管他心中一向将嬴政当作自己的对手,但他实在无法将面前别扭而倔强的孩子与炎雷令中那道剑意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对嬴政,他有憧憬,有战意,将之视为毕生对手,可面对眼前的孩子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有一丝微妙的怜惜。 “不用了。”小赵政将用衣袖随手往额间一抹,注意到刘彻不赞同的眼神,闷闷地道:“家里没药材了,今天出去打的黍米也撒了。”显然,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心情相当低落,像是被落水的小动物一般,垂着小脑袋,看上去蔫蔫的。 刘彻一把攥住小赵政的手腕,带着他往刚才来的街上走:“药铺和粮店在哪儿?” “你干嘛,放开啦!” 制住某只张牙舞爪的小家伙,感受着手中几乎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腕子,刘彻蹙眉,若是嬴政一直这么瘦小,自己可怎么与他比武?他记得,当年看到的‘嬴政’还挺壮实的。看来得想办法把小家伙喂到那个程度。刘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任重而道远。 在小赵政的引路下,刘彻顺利地找到了药铺。 见是赵政,药铺老板眼也不抬,声音平平地道:“伤药在左边第三格,自己去取。”显然,赵政是这里的常客了。 刘彻注意到,赵政在面对药铺老板时脸蛋上难得没带着警惕,药铺老板仿佛也并不觉得让嬴秦后人在自己的店铺里抓药有什么不妥,态度疏松平常。 很难得啊,刘彻想。 眼见小赵政欲从干瘪的钱袋里掏钱,刘彻赶忙阻止:“我来吧。” 在小赵政的面前,他几乎一直自称为我。虽然如今小赵政还是一名幼童,还没有成长为未来的嬴政,刘彻仍与其以同等身份论交。若没有嬴政留下的剑意,就没有当初的刘彻,如今不过是倒了个个儿,由他刘彻来见证嬴政的成长,有何不可! 当刘彻掏出一把精致的尖首刀递给铺主时,感觉铺主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便有些纳闷:“怎么了?莫非不够?” “笨!尖首刀与明刀乃燕国货币,甘丹刀、平首刀和小直刀才是赵国货币,你若要换货币,需得往城西南方走一趟。”小赵政一面取钱,一面弓着身子将刘彻拱开。 刘彻竟难得有些赧然,此时七国的货币还不一致,每到一个国家就需兑换一次货币,他居然把这个忘了! 第11章 忽悠 刘彻给满脸不情愿的小孩儿上好药,拎着黍米带他往家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小孩儿似乎已经认可了刘彻,虽仍一张脸别扭,但并不阻止刘彻像大人牵小孩儿一样地带着他穿梭在大街小巷,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时时竖着警惕的爪子,刘彻一有风吹草动,便等着给他来一下。 仔细想想,这一切都是自刘彻出丑以后发生的事。他刘彻出门居然花一个小孩子的钱,说出来真真丢人。也许他出丑的时候让人觉得更能亲近?这个念头不过在刘彻的脑海中存在了一秒,就被刘彻清了出去,若无其事地拉着小孩儿淡定地往前走。 感受到牵着自己的人忽然加快了步伐,小赵政有些吃不消,想要喊他慢点。然而,他看着只比自己高半个头却一脸从容的刘彻,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个人,明明跟他差不多大吧?为什么他会追不上他的脚步,为什么,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能做到的事,自己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心头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上来,小赵政也闷声不响地加快了脚步,不料迈出去的步伐没有踩稳,一下子往地上栽去。 膝盖和臀部传来的疼痛让小赵政心头升起一股挫败感。这种感觉,就与父亲被军队之人带走时一般无力,就与母亲一身狼狈地回来时一般无奈。 刘彻看着小孩儿明明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也不吭一声,跌倒后不哭不闹,也不向自己求助,支撑着细弱的手臂努力地想要爬起来,感觉先前那种微妙的情绪又浮上了心头。刘彻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也有这种感情,同情、怜惜都不足以概括这种情绪。 压制住了想要上前扶起小赵政的冲动,刘彻在整个过程中就这么一直旁观。 这才是赵政应有的姿态,他想。 努力地依靠自身的智慧和力量来解决眼前的困境,而不是寄希望于他人,这是他曾经从父皇处学到的东西,并且也教给了他的儿子。别的小孩儿或许有撒娇任性的资格,出生皇室的他们却没有。他们必须是强者,否则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 看着小赵政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走着路,刘彻压下心头的一丝并不明显的怜惜。 眼睁睁地看着小赵政踉跄着跟上自己的步伐,他才淡淡地道:“你的做法,并不明智。明明没有能力跟上我的步伐,却一声不吭,既不挣脱我的手,也不唤我,最后令自己受伤。勇于突破自我,固然值得嘉奖,然而强行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并非明智之举。” 君主乃是天生的决策者,自然,他们也必须为自己的决定付出应有的代价。 显然,小赵政虽然现在没有为君主者的自觉,却也认可刘彻的这种观念,面对刘彻不似责备的责备,他稚嫩的小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委屈。 小赵政摔倒的直接原因是刘彻忽然加快了步伐,若换个人,恐怕早就开始自责了,刘彻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触,甚至没有愧疚这一情绪。 向来都是身边的人拼命追赶他的步伐,谁敢让他停下步伐等待?有这种资格的人,极少,让他有这等心情的人,亦是不多。嬴政?那本该是一个需要他时时追逐的存在。对于刘彻而言,嬴政虽然特殊,但究其根由只是因为嬴政站在了他的前方。若是嬴政与刘彻的臣子们一样,只能尾随于他的身后,也就谈不上什么特殊性了。 刘彻虽然愿意在小赵政长成之前尽可能地给予他庇护,但绝不愿意把他养得泯然于众。他要的,不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小孩,而是一名对手。 也只是对手。 刘彻将手中的伤药递给小赵政,指着他流血的膝盖:“这一次,自己上药。” 上药的过程无疑很疼,况且小赵政动作又不熟练,好容易折腾完,他已是脸色发白,满头大汗。毋庸置疑,这个教训也是极为深刻的,很多年后,已成为秦王的嬴政想起这件事,也不无感慨。 上完药后,刘彻与小赵政在路边休息了一阵,当暮□□临,两人才开始继续赶路。由于小赵政走得实在太慢,刘彻索性将他背在了背上,带着他一路疾行。 风呼呼地刮过脸蛋,小赵政趴在刘彻的肩头,闷闷地道:“如果刚才,我让你走慢一点,你会听我的么?” 刘彻静默了片刻,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便是无谓的假设。不曾尝试,便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是吗?” “在你选择闭口不言的那一刻,你已丧失了知道另一种可能的机会。”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子飞速地倒退,小赵政忽然说道。 是的,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和强大。刘彻跟赵政略显儒弱的父亲,跟他成日在外的母亲,跟周围对他充满敌视的赵国百姓以及那些蔑视他的赵国贵族们都不一样。 对于他有着真挚的关心,却从不做软弱无力的安慰,而是教他如何成为一名强者,刘彻对于幼小的赵政而言,无疑同样是特殊的。 “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赵政忽然道:“我叫赵政,你……” “刘彻。”刘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现在叫姬丹,但我更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 赵政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小孩子敏锐地感知到,那不是他可以探寻的事。 略显软糯的声音在夜空中低回:“阿彻……” 刘彻脚下顿了顿,终是没有拒绝这个称呼。对此,赵政好像很高兴,又小猫似的接连唤了几声才罢。 一时之间,两人的关系似乎拉近不少。 天空已完全黑暗了下来。以往,小赵政总是有些害怕这样的夜晚。父亲身为质子,全然没有人身自由,常年不在家中,而娘亲也总是不见人影,无数个夜晚,他只能在家里一人孤独地度过。到底还是孩子,比起白日里赵国孩子们的欺凌,小赵政显然更畏惧这样的暗夜。 可是此刻,趴在刘彻的背上,感受着刘彻身上暖暖的体温,不知为何,小赵政觉得心中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满满地溢出来。在这样漆黑的看不见前路的夜晚,能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教导他,为他指引前路,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虽然背着他的人并不热络,甚至相当严厉,但他的背脊是那么的可靠,仿佛只要有他在,这世间,便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小赵政眷恋地在刘彻背上蹭了蹭,他不敢太用力,很轻很轻,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怕被刘彻发现。 他知道,自己不该产生这种依赖他人的情绪。但也许是刘彻身上太过温暖,也许是暗夜挑起了他童年中所有的迷惘,让他忍不住想要小小的软弱一会儿。 等走过这条漆黑的街道,他便会学习,如何做一个强者,将自己的软弱怯懦层层包裹。 巷子的尽头处,小小的院落外,门虚掩着,里面亮起了一点光。那光将赵政从臆想中完全惊醒,这么快就到了? 赵政心头有些微的失落,他环着刘彻脖项的手紧了紧:“放我下来吧。否则,娘亲会担心。” 屋里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急匆匆地赶出来。 借着月光,刘彻细细打量着面前之人。这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她的美艳近乎于妖异,与自己的母后王氏身上的温婉气质大为不同。此刻她的衣衫颇为凌乱,不必多问也知道是去做了什么,她身上更有一种慵懒的魅惑。 这就是刘彻的生母赵姬。刘彻心想。 只怕春秋时期红颜祸国的夏姬也不过如此。 赵姬并没有注意到刘彻,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赵政的身上,慵懒消失了,化为一抹锐利,整个人仿佛也从雍容的牡丹蜕变为一朵带刺的玫瑰,惹眼却扎人:“政儿,你去了哪儿?娘亲不是告诉过你,晚上不可随意往外走吗?娘亲在外面辛辛苦苦为你赚取生活费,一回家,却发现你不知去了哪儿,你这不是存心让娘着急吗?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懂事……” 然后,喋喋不休的数落便开始了。赵姬仿佛要将赵政从头到脚挑剔一番,说了很久很久。 这原本的确是个隐忍而温柔的女子,只可惜,她的温柔小意都给了她的丈夫,那是她日后的倚仗;她的隐忍都给了她的恩客,那是她和儿子此时的衣食父母和生命安全的保障。赵国给予质子的供给早已断了,吕不韦虽然每月会定时给些钱银,但目前他正在秦国和赵国处周旋,既要重金贿赂赵国官员,以确保嬴异人的生命安全,又要在秦国四处活动,为秦国迎异人回国而努力,金钱更是如流水一般地花了出去,能给予赵姬母子的,实际上并不多。因此,赵姬不得不想法子另谋些钱财,好让自己母子过得充裕些。 在外受尽委屈和白眼的赵姬,回到由自己撑起的小窝中,自然不必继续隐忍。唯有面对儿子,她可以倾泻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如果连对着儿子也不能有情绪外泄,那她又该对谁诉说自己心中的烦躁与苦闷?况且,在她看来,她的确有充足的理由训斥自己的儿子。 刘彻注意到,自赵姬开口以来,赵政便低下头,紧握着拳头,小小的身体有着不明显的微颤。 他在忍耐。 “娘。平日里,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有关心过我去哪儿么?”终于,赵政再也忍耐不住,打断赵姬的话,语调冷淡地道:“如果可以,我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你出去‘赚钱’。” 说到‘赚钱’,他稚嫩的脸旁上划过一抹讽刺。 ——你娘是个女表子! 他想起平时那群赵国小孩总是嘲讽他的话语,幼小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传来一阵闷闷的痛。 “你…你这是怪娘了?”赵姬脸色变了变:“娘为了你抛头露面,吃尽苦头,没想到你居然怪娘……外头的人都瞧不起娘,你也瞧不起娘么?”说到此处,她有些哽咽,语气也转换为令听者颇有负罪感的可怜模式。 “你别这样……”赵政对于她这一招显然有些招架不住,别过了头,将手中的布袋往上提了提:“今天吕先生使人送钱来了,政儿刚去买了些黍米……娘,即便不靠着那些赵国贵族,我们也能活下去!” “胡说!政儿,你是嬴氏之孙,是王族后裔,生活怎能如此简陋清贫,连买点米都要计算着买?政儿,娘想要给你最好的,你值得最好的!”说到此处,赵姬双眼骤然亮了起来,那双妩媚的眸中燃烧着重重野望。 而赵政则颇感沮丧地垂下了头。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和娘亲的对话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与娘亲的观念为何会有如此南辕北辙的差异,他心中隐隐觉得娘亲的行为不妥,却又不知究竟何处不妥。他所能做的,唯有将娘亲随意留在桌上的金银封存在柜子里,然后拿着从吕先生处领到的钱财,小心地计算着过日子。 ……至于吕先生的钱财,爹说,他们以后会还给他的。 赵政闷着头站在一旁,不论怎样,他现在都无法阻止娘亲。他太弱小了,还没有资格对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说不。 刘彻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幕。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谓! 他虽然知道赵政的母亲不靠谱,但没想到不靠谱到这种地步?若是教坏了赵政怎么办? 当下不容置疑地对赵政道:“跟朕回去。” 话语出口的瞬间,刘彻便意识到不妥。他本是打着燕赵结盟抗秦的名头促使燕国和赵国签订了同盟合约,不到几天的功夫,却与秦国质子的儿子如此亲近,难保赵王不对他起疑——从赵王诘问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孩童。 不过,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刘彻不会收回,对于自己做出的决定,刘彻也不会后悔。 纵然这么做会给他自己带来些麻烦,但他自有法子化解这些麻烦。 至于赵姬本人的意愿,刘彻并不十分重视。哪怕赵姬是赵政的生身母亲,也不能换来刘彻对其多一丝的敬重。 由于是当着赵姬的面,刘彻用上了朕这个自称,威仪十足,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就连赵姬往日常见的那些达官显贵,都没有这样的气势,此刻,她不由蹙眉看了过来:“你是哪家的孩子?” “你若嫌阿政是个麻烦,不愿好生照料教导他,便让朕把他带走,如何?”虽然是征询的语句,可刘彻那傲慢的姿态和上位者的口吻完全没有让赵姬选择的意思。 说完,不待赵姬回答,又转向赵政,一头撞进他漆黑澄澈的眸子里,坚定而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跟朕回去。若你想要不再任人欺凌,想要在赵国人面前抬起头过日子,朕会替你实现。” 明明是一个不过五岁的小童,可他说出的话,莫名让人觉得值得信服。 赵姬的心一瞬间被什么揪紧了,她抓着赵政的胳膊,尖锐的指甲刺进了他的皮肉里。 “娘……”直到赵政低低的叫唤声传来,赵姬才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蓦然松手,手忙脚乱地抓起赵政的手臂放到唇边吹了吹:“政儿,没事吧?娘不是故意的,你没有受伤吧?” “你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他是否会拒绝朕的提议,选择留在你身边吧?”刘彻的嘴角完成一个讽刺的弧度:“他留在你身边,对他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赵姬的美目游移了一下:“你这小孩儿少信口雌黄,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政儿是我亲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刘彻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大到赵姬无法忽视的地步。对上刘彻那了然的笑容,赵姬只觉得有一种被看穿的窘迫与不适,继而升起一股恼怒。 笑话,她在嬴异人与吕不韦面前表现得体,游走于赵国达官贵人之间亦是长袖善舞,如今倒被一个毛头小子下了面子,简直是笑话! 不等赵姬发作,只听刘彻道:“赵政,真的没有妨碍你与那些‘大人’们温存吗?往日里你不得不拒绝他们的邀约赶回来的时候,心中果真不曾怨恨赵政?” 顿了顿,他又道:“你为什么留下赵政,朕也知道,无非是因这孩子的父亲身为秦国王室,又有巨商吕不韦为其斡旋,今后指不定有大造化。为此,你要牢牢将赵政攥在你的手中,将赵政变为你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 “娘,果真如此么?”赵政有些受伤地看着赵姬。即便心中对母亲再怎么失望,他的内心深处,到底也还是期待着的。 赵姬却没有正面回答刘彻的话,在刘彻的高压之下,她的目光有些躲闪,她一手轻抚着赵政的头,长长一叹:“政儿,无论怎样,娘总是盼着你好的。” 赵政察觉到了赵姬的那丝迟疑,他垂下了眸子,一双星眸中,尽是黯然。对于刘彻的话,他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多少明白了娘亲对自己的关心掺杂着多少利益。 眼见着赵姬丢盔弃甲地节节败退,刘彻毫不留情地口悬利刃步步紧逼:“你想要将赵政变为一枚有用的棋子,那么,你可曾考虑过你对他的作用?他若留在你这里,你能给他什么?是渊博的学识,是治国的长策,还是不俗的武艺?据朕所知,你本想请一位名士来教导赵政,却失败了吧?” 这件事,曾被阿琪当作笑话给刘彻讲过一遍。详细过程虽不太清楚,但刘彻也能够想象到小赵政是何等尴尬难堪。 “若赵政继续留在你这儿,长于你这妇人之手,纵然日后公子异人归国,你所期盼的恐怕也实现不了。” “政儿总是他亲子,他不会不管的……”赵姬完全陷入了刘彻所编织的话语中,听到此处,不由反驳。 她的声音很大,也许是为了说服刘彻,更有可能,她是说给自己听的,想要借此来掩盖心中的慌乱。 刘彻凑近她身边,形成一种近距离的压抑威慑:“真相如何,你已尽知。安国君为太子,异人公子作为其子入赵为质;若有一日异人公子做了王储,是会不顾与赵国的关系强行召回赵政,还是会为了秦国的利益将赵政留在赵国继续为质,可说不准啊。若朕是异人公子,定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一个饱学之士,而非一名纨绔之徒。” 刘彻所言,一连串皆是建立在假设之上,可他的话语却说得那样肯定,仿佛一切都会发生。赵姬受其影响,不免被带入了其中。 她思忖片刻,蓦然心惊,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刘彻:“你既然能够分析出这些,那么,你能给政儿什么?文韬武略,你能给政儿么!” “自然能!”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三更已至,感受到澎湃的内力从丹田处重新涌出,刘彻只觉得从身到心皆是畅快无比。 总算是赶上了,不枉他特特拖延了些时间。 刘彻脚尖点地,在赵姬与赵政惊讶的目光中跃至半空,随手一挥,一道细长的紫色惊雷从他的手中甩出,有如实质般地浮现在半空中。此招还是他当年仔细钻研过秦始皇嬴政的招式后,学自嬴政的炎雷剑诀。 他对于炎雷剑诀的研究远远不如嬴政这个创造者夯实,所能发挥的力量自然不能与嬴政相提并论。但此刻,将这一招拿出来给赵政和赵姬看看,还是可以的。 “武学上,朕可给赵政指导。对于赵政,朕必倾囊相授!” 没错,他要将赵政培养成当年的嬴政,再与之一战! “在治国长策上,朕亦可给赵政指点。有几位身为名士的门客跟随朕到了赵国,请他们给赵政启蒙,绰绰有余罢?你若不放心,只管定期来看看赵政便是。” “你这么帮政儿,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赵姬狐疑地看着刘彻,她虽然虚荣,但也现实:“既然你有这样的能耐,政儿又能给你带来什么?”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这是朕与赵政之间的事。”察觉到身边的小孩身上的气息变得不稳,刘彻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赵姬咬了咬唇,正准备说话,赵政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第12章 去向 “你要带我走?”赵政看着刘彻。 刘彻颔首道:“如若你不愿,我不会勉强。” 反正,最终结果都一样。赵姬做出了决定,某种程度上,赵政也就做出了决定,虽然做出决定的起因不同。 “你同意了?你不要我了,对吗?”赵政望向赵姬的目光中毫无情绪,他此时紧抿着唇,表情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对上他那双乌溜溜的写满了认真的黑眸,赵姬竟没来由的有些心慌。那双清澈的瞳眸仿佛要将她的层层伪装尽数剥去,露出她原本内壳的颜色,似要剖析她的话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难得的,赵姬和颜悦色地弯下腰,一把将赵政揽在怀中,柔声道:“娘不是不要你…政儿,你要记得,无论如何…娘总是盼着你好的。” 又是这句话。赵政面无表情地想着,为了让他有个好前程,不得已,才将他送走吗?就这样将他丢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他聪慧的娘亲,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能够在最合适的时机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也许这个理由对她而言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但此刻,赵政只觉得索然无味…… 小孩子,总是想要得到最纯粹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宁可不要。 赵政挣开了赵姬的怀抱。他用实际行动,与赵姬拉开了距离。 虽只是一步之遥,但宛如天堑。 “从以前开始,你就自说自话,从不过问我的意愿。可你觉得对我好的东西…我不喜欢。”说完,赵政别过头,再也不看赵姬,转向刘彻道:“我跟你走。” 这些年来一直蛰伏在黑暗中却隐隐有些征兆的东西,如今被摊开了摆在明面上,一切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赵政的心中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变得无比沮丧,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有一只黑色的手,正拉着他所渴慕的东西,坠向无尽的深渊。 当着赵姬的面还好,赵政勉强压抑着自己内心想要哭泣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在乎。在踏出自家院落的小门那一刻,赵政忽然扑入刘彻的怀中。颤抖的双肩和衣襟上的温热说明赵政此时在哭泣,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屋内,赵姬点亮了风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兀自喃喃:“政儿,不要怪娘……娘这也是为你好……” 巷子中,刘彻静静地将赵政揽在自己胸前,没有过多安慰的话语,仅仅是这么相互拥抱着。 感受着自己的衣襟被温热的眼泪沾湿,以及怀中瘦小身躯的轻颤,刘彻想,这果然还是个孩子。恐怕,也只有此刻的赵政,会如此的纯粹而不谙世事,会对着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毫无顾忌地显露自己的脆弱,像一只幼崽般毫无防备地伸展着四肢袒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腹部。 可惜,赵政纯真和软糯的一面却必须由他来亲手扼杀。 感受着怀中的温热,刘彻到底有些怅然若失。 有些事不得不做,无论是对于他而言,还是对于赵政来说。任何一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人,拥有天真和怯懦的品格都不是什么好事。 刘彻一手轻轻拍着赵政的脊背,另一手温柔地抚摸着赵政的头发,等小孩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方才开口道:“今日便罢了,赵政,日后你万不可再轻易掉眼泪。须知,男儿流血不流泪。” “我…知道,只是…我……”赵政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还有,日后,不要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上一刻是你的同伴的人,也许下一刻就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刘彻语气依旧轻柔,眼中却如同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 赵政从刘彻怀中探出头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漾满了泪珠的黑眸让他看起来十分可怜。 “阿彻…也不可以?” “对,我也不行。” 赵政后退一步,与刘彻拉开了一点距离,细细地端详着面前之人的容颜。 月光下的倾泻下,刘彻负手而立,眉宇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深沉,恍若头顶那片缀满了星子的夜空般,深不见底。连那张原本白皙可爱的脸蛋在这份深沉的氤氲下也被淡化了轮廊,变得有些隐隐绰绰,模糊不清。 夜风从赵政的脸畔吹过,将他散下的头发吹至耳边,他觉得心中那种可以称之为悲愤、激动的情感逐渐从他身体中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当然,此时的赵政并不能完全领会刘彻话语中的深意,也不能理解自己现下的状态。他只是觉得,心中有一块空落落的,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用来填充它,难受得紧。 半响后,赵政才哑着嗓子道:“阿彻,你不会…丢下我吧?你把我从…我娘那里带走,不会再…丢下我吧?” 他的语气有些急迫,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政,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别人的承诺……尤其对于王室之人,口头上的承诺往往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我现在固然可以很爽快地答应你,但日后的事,谁说得清?即便我违背了承诺,你又能奈我何?”刘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很平静地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对他说着一个事实,连一个温和的安抚也吝于给予:“所以,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那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对于你来说,更没有价值。” 赵政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响后,他转过身去,擦干了满脸的泪痕:“你的话,我记住了!” 所有别人给予的东西,都可能会在下一秒丧失。只有靠自己得到的东西,才最为牢固。 口头上的甜言蜜语,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印刻在竹简上的条约,才能让人稍加安心。 赵政的眸色暗了暗,就像眼前的这个人,纵然现在主动牵着他的手,终有一日也会松开。只有当自己真正有能力抓住他的时候,才能把他留在身边吧? 有什么东西正在赵政的身体内悄然蜕变,也许现在的他还不是很明白这种变化的内涵,但终有一日,他会全部明了,并以自己的方式加以诠释。 刘彻没有想到,正是他今日的一番教导,才导致他日后在秦国为质时被迫与秦王嬴政签下了为期五年的条约,并在那五年内被嬴政用条约锁在身边。 由于时间已晚,自己内力又已恢复,刘彻索性揽住赵政的腰身带着他用轻功赶路。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赵政的身体冷得有些不正常,哪怕他使了内力,也没能捂热。 是刺激得狠了吗?刘彻抽空看了小孩一眼,只见他双唇乌青,却两眼空茫地望着前方,毫无所觉。 刘彻脱下自己的外衣,将赵政裹住,他对于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 只有让这孩子看清现实的残酷,他才有可能尽快地成长起来。嬴政是于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帝王,而不是花园中沐浴着春光享受呵护的娇弱花草。 驿馆中静悄悄的,除了门口的守卫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了。驿馆中之人并没有大肆寻找自己,显然阿琪并没有把自己未归之事到处宣扬,对此,刘彻感到很满意,这是他走之前特地交代过的,他的侍从遵循了他的命令,并未自作主张。 没有惊动任何人,刘彻带着赵政从偏角门一跃而入,小心地潜入了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幸而赵王派来的侍卫多武功平平,刘彻方能带着赵政轻轻松松地出入驿馆而不被他人发现。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见到刘彻安然归来,阿琪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虽情绪激动,好歹还算是记得现下的时间,将声音压至极低。 才刚迎上来,便见自家公子的怀中不知抱着哪儿来的小孩,阿琪脚下迟疑了一步:“公子,这是……” 刘彻将赵政放在榻上,风灯下,小孩的脸色格外苍白,连那双平日桀骜的双眸,也失去了灵动。 刘彻皱了皱眉:“你去给他煮一碗姜茶。日后,他就住在这里了,你怎么对朕的,便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阿琪极少见刘彻这般在意一个人,不由对赵政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小孩除了生的好看些,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对于自家公子的命令,他不敢有任何迟疑,依言下去为赵政煮了姜汤捧上来。 喝了姜汤发了汗,赵政的脸色总算好了些,只是仍然恹恹的。 阿琪便道:“公子,这位…小少爷的房间还不曾收拾,不若让这位…小少爷与公子先将就一晚?”说着这话,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刘彻的表情,就怕刘彻有不高兴。 刘彻看了看天边,此刻已接近四更天,若是再来回折腾,必会惊动他人,遂点点头:“他是公子政,你日后也唤他公子就是。” 阿琪脚下停顿了半秒,这也是位公子? 公子政,公子政……赵国可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公子名政的啊? 等等……阿琪脑海中灵光一现,随即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秦国质子嬴异人的儿子赵政吗? 自家公子当真了得,不出门则矣,一出门就捡回个小孩,这小孩还是秦国公子。 这期间,赵政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在提到他的时候,才抬一下眼,其余时候,都垂着眼睑低着头,一副蔫蔫的样子。刘彻见他精神实在不好,又让他洗了个热水脸,两人便睡下了。 …… 恍惚间,意识又回到了那无比熟悉的宫殿。 走廊的台阶上,一个身着玄色衣衫,头戴冕旒的男子临风而立,他手执长剑,浑身上下散发着古朴的威仪,淡漠的双目中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男子的剑身上还闪烁着雷光,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条犹如长鞭的紫色异雷,那道异雷每每从身上扫过,便带来一阵皮开肉绽的焦黑与蚀骨剜心的疼痛。周围也有星星点点的电花不时闪过,只是已逐渐黯淡。这是使用过紫雷剑阵之后的场景。 在稳若泰山的男子对面,少年帝王跌倒在地,手中的长枪与刀剑均已折断,身上的衣袍多有破损,俊美的脸上与握剑的手上也有着剑锋擦过的伤痕,腹部更是被凿出一个血窟窿来,整个人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男子瞥了他一眼,如同看待天底下任何一只蝼蚁一般,那种连蔑视都称不上的无视令少年帝王倍感恼怒,却无可奈何。这不是义气之争,而是生死之战。 男子显然不打算再与少年帝王耗下去,他丢下了佩剑,双手一上一下握成一个圆弧,一个巨大的雷球在其间酝酿,那足以扭曲空间的力量让少年帝王暗自心惊,男子却像是没有看到少年帝王的惊惧一般,将那个雷球直直向少年帝王投掷了过来,雷电撕裂空气的响声与灼热的高温仿佛已经触及到了肌肤表面…… 结束了?还是仅仅是另一个开始? 刘彻蓦然睁开双眼,他又一次梦到了那日的场景。那一日,他险些被嬴政的剑意杀死。后来虽然死里逃生,却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嬴、政! 想到这个名字,刘彻的心间便燃烧着一股灼灼的战意。 在刘彻武功大成之后,他无数次地想着,若是如今的他对上嬴政会如何,可不管他怎么思量,怎么模拟两人的战局,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就在刘彻出神之际,身旁瘦小的身躯忽然滚了过来,紧紧地将刘彻抱住,红扑扑的小脸蛋无意识地蹭着刘彻的颈窝,小孩柔软的发丝扫在敏-感的脖项上,痒痒的。 刘彻皱着眉挣了挣,怕伤到小孩,没敢用力:“起来。” 下一秒,他发现,小孩发烧了,嘴里正说着胡话。 刘彻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 他发现,小孩现在脆弱的并不仅是心灵,还有身体。 就这样,在正式教导赵政以前,刘彻首先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第13章 无题 赵政其实是个很好养活的孩子,身体难受的时候不哭也不闹,给他一碗药,他也不会因为嫌苦而抱怨撒娇,会全部乖乖喝掉。 会撒娇,会赌气把药打翻是因为知道有人会来哄,而这些,从来不属于幼年的赵政。 只是,从生病的头一天晚上过后,他似乎变得更为别扭了。 在赵政发烧之初,由于没有力气拿碗,喝药都是由刘彻一勺一勺喂给他的。等到了第二天,刘彻再去给赵政送药的时候,却见小孩一把抢过药碗,背对着刘彻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因为喝得太急,还呛到了气管里,刘彻不得不为小孩拍背。 这种“异常”并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在身上有了些力气之后,能不麻烦刘彻的地方,赵政都乖乖地自己做了,刘彻有好几天回来,都看到小孩闷着头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擦桌子,阿琪则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吃饭的时候,小孩的胃口只有猫崽子大,刘彻并不见他夹菜,在把碗里的饭刨干净后,小孩儿就闷声不响地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如是几番后,刘彻终于知道,小孩是怕刘彻觉得自己麻烦,把自己丢掉。 得出这个结论的刘彻哭笑不得,那种隐约的心疼又浮了上来。小孩这是没有安全感吧?也是……毕竟,当时小孩那么无助的请求他给他一个承诺,却被他一口回绝。 继而刘彻又心下嗤笑,什么时候,他也会有这种婆婆妈妈的情绪了?事情既然做了,他就不会后悔。如若时光倒流,他还是会做出和那夜相同的选择。他养的这个小孩不同于寻常孩子,他不能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把他养得毫无危机意思,也不能用温柔的谎言去欺哄他。 不过,也不该让小孩把担心投入到这些琐碎而无谓的事中。 为了打消赵政跟阿琪抢活干的念头,刘彻寻了一个机会对赵政直言:“我把你从你娘那儿接过来,是为了让你学本事的,可不是为了让你干这些下人的活计,我这儿不缺服侍的人。” 赵政低垂着头,黑色的发丝松松散散地垂落到他纤细幼嫩的脖项上,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正在等着夫子训诫的学生。 听了刘彻的话,他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眸子中充满了疑惑:“只是为了让我学本事?那么,学成之后呢?你是不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赵政是个敏感的孩子,这些天,他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是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东西,那种感情,十分迫切。可赵政有自知之明,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给刘彻的,所以才会如此焦急,才会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丢掉。 “赵政,在武学上,你一定要超过我。我所要求的,仅此而已。”他正是为此而来!只有嬴政的剑意,才有可能给他再度带来震撼,才有可能让他再次突破自我! 那一日,刘彻也许还要等很久,不过他有足够的耐心! “阿彻。”赵政认真地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努力做到。只要是阿彻的愿望,我都会努力做到!” 因为……眼前之人是第一个对他释放着如此纯粹的善意的人呢。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好孩子。”刘彻摸了摸赵政的头,明明两人身量所差无几,刘彻却是自然而然地做着长辈做的事。赵政对此没有什么不满,他甚至主动用小脑袋蹭了蹭刘彻的手。两人之间的氛围一时颇为温馨。 虽然结开了心结,但赵政已经在自己家里养成了做家务的习惯,一时并没有改过来的打算。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赵政发现,他只要一靠近抹布,就会被阿琪拦住;送到他面前的饭菜如果没有全部吃完,阿琪就会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像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赵政到底年幼,还没有练到刘彻那种铁石心肠,只得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郁闷地看着阿琪一副要把自己养成猪的架势。 在细心将养了一些日子后,赵政的病好了,身体也壮实了些,脸色明显比刚来时红润不少。刘彻遵守对赵姬的承诺,请随着自己千里迢迢赶来赵国的门客为赵政授课,同时,为了增强赵政的体质,他还让赵政开始习武。 赵政还没有开始习字,课业上,他得从头学起,偶尔刘彻也会跟着听听。 上午听完课,用完午膳之后稍事休息,赵政便得开始下午的课程——蹲马步。 一开始,刘彻对赵政的要求并不高,只每天半个时辰,待觉得赵政能够适应了,才一刻钟、一刻钟地往上加。这样循序渐进,倒颇显成效。不过每次上完武术课,赵政也累得够呛。 为了检验教学质量,赵姬倒是按照刘彻给的地址来过几次,在确认自家儿子能够学到东西后,她来的次数也就逐渐减少。这期间,每一次赵政见了赵姬都是冷冷淡淡,毫不亲近。赵姬见了,越发不大愿意往驿馆中跑。 除了教导赵政外,刘彻也不是没有其他的事做。 赵国之中有很多能士,刘彻日日混迹市井,或与江湖人士过上几招,或与名士论道,自觉受益匪浅。他又心存招揽能人异士的心思,自然更为用心。 酒肆中,有布衣名士大口大口地喝着赵国马-奶-酒,辩得正起劲。 “如今邯郸仍能歌舞升平,却不知这繁华能够维持到几时?” “兄台此话怎讲?”有人好奇道。 “其一,蛮秦狼子野心,天下大势危矣!”说罢,那人又往口中送了一大口酒。 有人哄笑道:“小子,莫要旧话重提了!你这话,数十年前纵派苏秦便说过,还倾纵派之力联合六国合纵攻秦哩!结果怎的?一败涂地,可六国不还好好的?” 又有人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凡纵派与横派出身之人,开口闭口则天下危矣。纵横者,无非争口舌之利,以夺天下先声。若是天下无碍,岂有他等发挥的余地?这纵横派,分明就是无事也要生出些事端来!” 也有人道:“我看这位兄台说的有道理,周室已灭,魏韩连失数地,贼秦野心昭然若揭,不可轻忽!邯郸之围更是近在眼前啊,我等岂能无视之!” “这算什么,秦王老儿纵然有心也无力。先前秦军打来邯郸时何等气势汹汹,后头六国援军一到,可不就败了!由此可见,秦国再能耐,却也不敌六国。但凡一国有难,其余五国能坐视它被秦人灭掉?你这纯粹是杞人忧天!” “若六国能同心协力,对抗强秦自然不在话下,可你真当六国能亲如一家了!不说别的,就说前些年秦国围攻邯郸,若不是信陵君大义,窃符救赵,只怕赵国被秦国灭了魏王还沉浸在温柔乡里呢!” “不说这些了!”见辨不出个结果,有人又将目光转向挑起话题之人:“兄台,既有其一,当还有其二吧?” 这人笑了笑,语出惊人:“其二,赵王后继无人,赵国危矣。”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太子偃尚在,你何出此言?” 这人摇了摇头:“太子偃者,不足道也。赵偃为王,败亡赵者,必赵偃也。” 太子赵偃虽未有贤名传出,却也没听说做过什么荒唐的事,至多平庸罢了,赵国此时兵强马壮,能人辈出,赵偃就是再能败家,能败到哪里去?有些人很是不以为然。不过,他们见面前这人像是十分了解赵偃秉性似的,不由多问了几句。这人却是再三摇头,笑而不答。 刘彻多看了这人几眼,将其样貌记在了心底。 “来,闲话休说,凡今日来此之人,先浮一大白!” 所有人的面前都被摆了一只大大的酒碗,除了刘彻。有心善者以为刘彻是随着父亲来到此处的,还为刘彻叫了一碗羊奶哄着他喝,弄得刘彻哭笑不得。 众人开始饮酒,一时气氛更为热烈。酒意酣浓之时,便有人上台邀人比武,立马有人响应。两人分站在两侧,刘彻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方才被他特特记住样貌之人。 对战双方中,一人为纵派弟子,一人为儒门‘庄敬派’之人,两派均已逐渐没落,不过,在权衡了双方的实力之后,刘彻觉得,此战值得一看。 当年,武学奇才鬼谷子开创纵横派,他故去后,两名得意弟子苏秦与张仪因理念不合而几近决裂,最后,纵横派分裂为由苏秦率领的纵派与张仪率领的横派。纵派主剑,横派主刀,因受了掌门的影响,纵派与横派弟子之间,也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因纵派与横派功法承自一脉,当年又以纵横派之名名扬天下,曾风光无比,如今提及这两派的功夫,众人还是习惯性地将之合称为纵横睥睨之道。 数十年以来,法家的地位不断被抬高,纵派与横派不断衰落,互看不顺眼的两派掌门苏秦与张仪又皆已过世,又有后起之秀鲁仲连在纵派与横派之间竭力斡旋,两派这才摒弃前嫌,开始守望互助。只是,终究有些晚了,在先前的对抗中,两派元气大伤,自此之后,纵然实力有回升的趋势,纵横派的实力也始终比不上法、儒、道、墨四大显派。 庄敬派乃儒家八分支中的一支,当年孔仲尼门下弟子三千,内门弟子更是有七十二名之多。这些同门虽一同学习仲尼之道,观念却不尽相同,孔仲尼还在世之时,就有颜回、子思、子张之道。因颜回最受其师器重,孔仲尼亲口赞其“贤哉,回也”,颜回之道一时颇为人所推崇,不料颜回早逝,待孔仲尼身后,儒派开始分裂时,遵循颜回理念而开创的长乐派倒被子思与子张开创的学派反超。至于孟氏、荀氏、仲良氏等人开创的儒家分支,都是后来的事了。 若说纵横派好歹有过最为辉煌的时候,苏秦身挂六国相印,张仪官居秦相,名满天下,几乎由纵横派主宰天下局势,仲良氏所开创的庄敬派虽承自儒家,在名声上与之相较却是多有不及。 然而,庄敬派在儒家中一直颇为神秘,虽声明不显,众人却也不敢轻易将其小瞧了去。 比武台上,二人之战一触即发。 纵派之人手持双剑,反手交叉,两把长剑在半空中“铛”地一声碰撞,其音震耳发聩,有些内力浅薄的人直只觉内脏一绞,当场喷出一口鲜血。刘彻在那音波袭来的瞬间以内力强行挡住,这才没有受伤。 只这一下,刘彻便知纵派之人内力浑厚,当下收起那看戏的心思,开始认真地观看二人的比斗。 庄敬派之人不慌不忙,手抡弯月刀,行动之间,只留下一串残影,似乎丝毫不受那音波的影响。 “好快的速度!”有人惊呼。 “这拿着弯月刀的小子名为王荀。上回我见过这小子与人比武,多是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战局。今日真真是好运气,他竟对上了这儿有名的硬骨头庄祁,这回可有看头了!”说话之人显然是此间的常客,他此时颇为兴奋。 手持弯月刀的王荀一贯走的轻快路子,蹭蹭往空中连踏数步,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度,迎着对手朝面追行。 拿着双剑的庄祁则后撤半步,卸去部分力道,只听“铿”的一声,刀与剑在半空中交锋,因摩擦而带出些许火星。庄祁只觉得虎口有些发麻,反应却是不慢,几乎在一瞬间,另一只手上的剑便朝着上空之人斩去。王荀见势不妙,飞速后退,庄祁却是趁此机会变幻了姿势,只见双剑交叉间,一连串肉眼可见的波光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朝着王荀逼近,那波光转瞬间便掠至王荀近旁,就在此时,原本排成一串的波光忽然被打散重组,迅速地围成一个大光圈朝着王荀包抄而去并不断缩紧,眼看着王荀就要落败。 正当此时,王荀体内内力翻涌,他手持着弯月刀,按照一定的轨迹在胸前比划了几个姿势,不断逼近他周身的光圈忽然撞上了一层白色的光球,两者力量相当,一时在半空中相持不下。庄祁咬牙加大了内力的输入,王荀凭借着速度的优势又在半空中比划了数下,只见光球不断膨胀,最终将光圈撑破,连带着光球自身也消失无踪。 这一瞬间,由于视线干扰,庄祁未能讨到好,一时失去了王荀的踪影。 王荀悄无声息地隐至庄祁背后,直到劲风来袭,庄祁才感觉到身后有异,赶忙回身抢救,双手配合,虽然失却先机,却是牢牢将王荀的弯月刀架住,令其动弹不得。 庄祁面上青筋尽显,双手一发力,猛地将王荀震了出去,不待王荀稳住身形,双手剑势一变,一阵金戈冰河之音在耳边络绎不绝,王荀躲闪不及,“哇”地突出一口鲜血,恰在此时,庄祁的刀架上了他的脖项:“兄台,承让了。” 那王荀倒也是个磊落君子,见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落败,面上并无恼怒之色,反倒颇为钦佩地对庄祁赞道:“兄台当真好功夫!纵横之派名不虚传!” 庄祁一派谦逊,毫无纵派素来的轻狂:“从前不闻庄敬派之名,今日始知庄敬派中亦是卧虎藏龙。” 王荀亦道:“素来只闻纵横派目中无人,今日始知纵横之人亦有君子之风。” 两人不打不相识,一时热络上了。 名士之间的交情,就是这么简单。上一秒或许还争得面红耳赤,斗得不可开交,下一秒便可坐下来长谈。 当然,能够这么做的人,多是胸怀磊落之人。这般做派在名士中也是备受称赞的。 刘彻心中对庄祁第一映像很是不错,不过,他没有料到,在台上备受钦佩的人,下了台竟也能这般讨厌。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的一直坐在这里不回家?莫不是跟家里大人走丢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寻你父母?” 他每说一句,刘彻额上的青筋就跳动一下,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偏偏庄祁见刘彻一张包子脸,生得极为可爱,竟还动起了爪子!他双手覆上刘彻的脸颊,然后左右开工,外两边捏。刘彻再也忍不住,直截了当地伸手拍掉了庄祁的咸猪爪,咬牙切齿道:“原来这就是纵横家做派,今日真真是长见识了!” “我倒觉得庄兄做得很对。先贤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这娃娃,现如今可不正是需要人‘呵护’的幼童?”王荀帮腔道:“要不要我再帮你叫一份羊奶?” 够了!这两人真真没有眼色! 刘彻勉强压抑着情绪:“听闻儒家子弟皆以入仕为荣,想来,若是这位……庄敬派的先生能少放些心思在旁门左道上,出入高门府邸之际莫要带坏了王孙公子,相信不日便会有人寻上门来请先生入朝为官。还有,这位纵派先生,先前小可见你口若悬河,心知你于言语一道自有心得。只是,与其耗费时间在捉弄小可身上,不若多做些实事,方才不负你那舌灿如花。告辞!” “兄台,咱们似乎把人惹火了?说起来,兄台你为何特特逗弄那个小孩,莫非……”真的是闲的没事干? 王荀虽是才刚认识庄祁,相处了半日,竟也颇为熟稔,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两人都是襟怀磊落之人,不讲究那么多,彼此说话也颇为随意。 庄祁摇摇头,往面前的棋盘上落了一子:“我观此子气度不凡,身处我等之中良久,竟没有一丝不耐,想来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却不知其秉性,是以忍不住出手略微试探一二。” 王荀不以为然:“再是前途不可限量,也需得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了。你我兄弟正是大好年华,难不成放着七国国君不取,倒要将抱负压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锐利的眼睛了,不知是何等样的家庭,才能养出那样的孩子。”庄祁随意地摆放着棋局,显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多年后,当两人辗转于六国之间,历尽艰辛却不得重用,最终投奔燕国时,方才感叹,有些事,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却说刘彻,本是兴致勃勃地去了酒肆,谁料竟满腔郁闷而归,一路上拉长着脸,也没有心情去寻思方才看到多少俊杰了。 谁知,到了驿馆前方,刘彻觉得有些不对劲。守卫在驿馆前的侍卫们不知去了何处,门前十分安静。若是在以往,阿琪定然早早就迎出来了。赵政若是上完了课,也会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 刘彻眉头一皱,终于想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这个时候,赵政应该已经上完课了,他却没有看到小孩,莫不是,小孩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刘彻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焦灼难耐。 赵政还真是出了事,他此刻正在驿馆后不远处的小河边被人围殴。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庄祁口中“难堪重任”的赵国太子赵偃。 上次在平民居住的巷子里围殴赵政的其中几个孩子出身贵族,之前他们在赵政家门前碍于刘彻,不得不退走,心下不是不怨愤的。 他们中正好有一人是太子赵偃伴读,将此事与太子分说了一番,着重强调了秦人的奸猾与赵政的可恶。太子正是好事的年龄,一听此话,便立刻扬言要为自己的伴读出气,好生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国小子。 赵国太子亲自堵上门来,赵国士兵们都认识太子,自然不敢加以阻拦。刘彻从燕国带来的侍卫只有两人被允许留在此处,由于人数太少,不敌赵国士兵,很快便被压制住。待后来,赵国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赵政被赵偃拖出了驿馆,也没有上前阻止。在他们看来,他们是被赵王派来保护外加监视燕国质子的,只要燕国质子本人不出事就好。 于是,方才有了现在的一幕—— 赵政被一群侍卫围在中间,那些侍卫听从赵国太子的指示狠狠地“教训”着赵政,自然,他们下手有分寸,不致让赵政身受重伤,但也不会让他好受。他们虽然也觉得围殴一个小孩不大妥当,但一是太子的命令不可违,二来这小孩又是秦国贱种,打了也就打了,他们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赵政乌发凌乱,身上满是灰尘和血污,张牙舞爪,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赵国太子和那些贵族家的半大孩子一面旁观一面叫好,时不时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或是泥巴朝被围困在中央的赵政丢去。看着赵政忙于闪避那些拳打脚踢而无暇躲避他们所投掷的东西的样子,他们心情更为畅快。 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气在赵国侍卫们的身边爆裂开来,逼得他们不得不向两边退散躲闪。 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打得很开心?嗯?” 第14章 保护 来人论身量不过是一名五六岁的稚童,可他身上气势渗人,双目冰冷,与他目光接触的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竟让人无端端联想到几年前威震赵国的杀神白起。他一路走来,恍若飓风过境,周身竟无一样肉眼可见的物什是完好的,俱被他的剑势撕成了碎片。也未见他出什么招,赵国士兵们便被那令人刺骨疼痛的剑势逼到了角落中。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的压迫下,他们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颤抖着身子看着来人越走越近,双目中充满了惊惧。 刘彻见状,冷笑一声,他随意地一挥手,落叶飞花便皆成了他的武器。 只一瞬间的功夫,甚至没有人来得及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除刘彻和赵政外的所有人都摔倒在地上,其中,太子赵偃与几名赵国贵族少年尤为狼狈,甚至有几人摔落了牙齿。 “混蛋!你竟敢在我赵国境内对我出手!明日我就去奏请父王将你削骨扒皮!”太子赵偃下巴着地,嘴角带着一丝血沫,只觉得自己半边身子摔得没了知觉。好容易来了两个赵国士兵将他扶起来,他身上的疼痛才稍有好转,便咧着嘴开始对着刘彻破口大骂。 不过是一个小童罢了,竟也敢挑战他的威严! 赵偃此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想到,若只是一个普通幼童,如何能在一瞬间将他们全部放倒。 刘彻冷眼看着软骨头似的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两名赵兵肩头的太子,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那种肃杀的剑意全部朝着赵偃呼啸着而去,令赵偃脚下发软。 刘彻收回剑势,上前去将满身狼狈的小孩护在身后,对着赵偃微扬下颚,眉眼间尽是睥睨与俯视:“在朕的地盘上动了朕的人,便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使…你是赵国太子!” 不过是一名未长成的太子罢了,如何敢与帝王之势争锋?几乎在两人对上的瞬间,赵偃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赵国士兵涌上来想要帮赵偃,尽被刘彻的剑气扫飞出去。 在这一刻,刘彻无比庆幸赵王派来的不是精锐,否则,凭借他现下的仅有的两成内力,想要放倒这些赵国士兵还没那么容易。 刘彻揽着赵政的腰向驿馆内走去,将一众心情各异的人丢在了身后:“身为本质子的侍卫,却在任由太子擅闯驿馆,帮主太子在驿馆中凌--辱质子,原来这就是赵国的邦交之道,这就是燕赵合盟的诚意!本质子…受教了!” 太子本就笨嘴拙舌,身边的一众狐朋狗友也没几个靠得住的,竟都被刘彻震住了。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想要反驳的时候,刘彻已经走远。 如果燕国还是由公孙操掌权,对赵政策暧昧不定,刘彻也无法这么硬气。但最近国内传来消息,公孙操病倒,已无法胜任丞相一职,大权又回到了燕孝王手中。燕孝王一力主张亲赵,其入赵为质的嫡长孙地位自然也日益提高。 刘彻对于此刻的赵国而言极有价值,自然与嬴异人这等可有可无的质子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即便是刘彻直接揍了太子,赵王也不可能真的对刘彻做什么,顶多是口头训诫一番,冷落他些日子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更何况,如今又是刘彻先占了理。 “你就那样站在那里挨揍?打不过,不会跑么!”刘彻此时的面色阴沉得吓人,被他抱在怀中的赵政却觉得很是温暖。 似乎,每次都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出现,将他护在身后。赵政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保护或者依靠他人,但他却很珍视这种被呵护的感觉。 从来没有人,让赵政觉得,像刘彻一般可靠。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能够令自己安心的气息。 纵然刘彻的话语听着像是在责备自己,可赵政莫名地就是知道,刘彻是在为自己担心。有了这个认知,赵政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变得松快起来,就连刚才被一群人围着殴打的经历似乎也开始变得无足轻重。 “那是我和阿彻的家,不可以丢下不管。”花猫似的赵政看着刘彻,认真地说。此时,小孩白瓷般的小脸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看上去很是狼狈,可他的眼神明亮而坚毅,没有一丝的阴霾,如同一缕柔和阳光,让人看了,直暖到心底。 刘彻很少为什么人或事而动容,此刻,他明明应该告诫小孩不要太认死理,然而,他却兴不起一丝责怪小孩的念头。 不知怎么,刘彻想起了第一次碰到赵政的时候,小孩儿也是如同一只守护地盘的小兽一般,凶悍地拦在门前,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挪开脚步。 家……吗? 自己不过是为了培养未来的对手而把赵政捡回来,给他提供一个住所罢了。到了赵政的眼中,他竟然觉得,这便是一个家?那么,自己也可以算是他的家人? 不知怎么,刘彻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某处被触动了。他叹了口气,牵起小孩的手,第一次做了言语上的退让:“那么,你就好好地习武吧。直到你强到没人再能欺负你!” 小孩点了点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嗯。” 有一瞬间,刘彻被那笑容晃花了眼。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无论小孩是否能够成长为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都不重要了,他实在无须对小孩苛责过多,因为,小孩本身已经给他带来了足够多的惊喜。 “啊,对了。打我的那个人是赵国的太子。”赵政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扯了扯刘彻的袖子,一脸担忧地道:“你把他给打了,赵王不会找你麻烦吧?就像…就像我爹那样?”提到嬴异人,赵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小小的嘴唇也抿了起来。 “政儿就不用考虑这些了。”刘彻摸了摸他的头。在方才的围殴中,赵政早上疏的圆发早已散乱开来,唯有一块布在上面吊着,欲坠不坠,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这些,交给我来处理就好。政儿只需要考虑,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还有…若是下次遇到这种事,该如何保护自己。” 第15章 反应 赵政显然对刘彻的“敷衍”回答感到很是不满,嘟着嘴,别过头去,不看刘彻。 刘彻见了,心下颇感好笑,却也没有哄小孩的打算 赵政一路走着,装作看向另一端,却时不时地拿眼睛去瞄刘彻,见刘彻真的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道:“阿彻!我们不是朋友么?阿彻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所谓?就算我担心你,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对不对?” “……现在的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刘彻道。 赵政低下头,双肩颤抖,就在刘彻以为他要哭泣的时候,他忽然抬起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一头撞在刘彻的胸前,像头小牛一样倔强地顶着刘彻。 刘彻这才想起来,这小孩骨子里有着桀骜和野性,一如二人最初相遇之时,小孩便对他亮出了利爪。只是,这些天小孩太过乖顺,竟让他险些忘记了这一点。 不得不承认,赵政虽看着瘦小,但身体颇有几分蛮劲,刘彻觉得,自己若是任由他顶下去,当真要稳不住身形了,赶忙双手扶住他的肩。两人僵持了片刻,也许是自己也觉得怄气没劲,赵政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刘彻的怀中软了下来。 赵政闷闷地道:“阿彻,你什么时候能够不把我当成小孩子?”什么时候,也能学着开始信赖他? “等你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境界时候。”刘彻看着自己怀中赵政毛茸茸的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目光投向远方,望着天边缓缓沉下的夕阳,漆黑的眼眸中仿佛也被映上了火红的颜色:“只有强者,才有与朕平等对话的资格!” 赵政松开了环抱着刘彻的手,也学着他的模样,将视线投向远方。 强者吗?果然,他还是…太过弱小了吗? 因为他的弱小,阿彻总是会隐瞒他很多事情。想起来,真的很不甘心呐。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赵政抿起唇,猫样的眸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赵政所料不差,第二天,刘彻的驿馆前就迎来了赵王的侍者,那侍者奉赵王之命,前来接刘彻入宫。侍者传完赵王的话,还特意朝着赵政看了一眼。赵政掩在衣袖底下的手一紧,虽动作微小,仍是被刘彻发现了。 这孩子在紧张。 刘彻拍了拍赵政的头,以示安慰。显然,他极少做这样的事,赵政黑溜溜的眼眸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意外。 刘彻没有多说什么,上了前来迎接他的轺车。 坐在轺车上,听着底下车轮辘辘滚动的声音,不一会儿,赵王宫便近在眼前。七国王宫皆为高台建筑,这让王宫的外表看起来恢弘壮观,颇显威严肃穆。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王宫中便常有穿胡服的习惯。眼见着一排排王城侍卫身着精干的胡服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精神面貌俱佳,王宫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十分森严,便让人深刻地感受到赵王宫真正的威仪。 上次进来的时候可没有看到这些,刘彻挑了挑眉,玩味地想,这一次,怕是赵孝成王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吧。也是,毕竟赵国太子和一众赵国侍卫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放倒了,无论缘由为何,终归是赵国丢了面子。若是赵王对此无动于衷,他才要感到奇怪。 那侍者一路引着刘彻到了偏厅,垂眉敛目道:“小公子请进,赵王已在里面恭候了。” 这之后,没有人再搭理刘彻。偏厅的大门在刘彻身后缓缓阖上,也挡住了门外的光线。由于偏厅背阳,厅中有几分昏暗。整个厅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若是一般的孩子,只怕要被吓哭了。 刘彻挑挑眉,若无其事地向偏厅深处走,走了一阵,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那是棋子落下的声响。刘彻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去,却见赵孝成王与苍颜白发的平原君正跪坐在两边下棋,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虽然老套,但的确奏效。只是,却用错了对象。刘彻并不是那等沉不住气的人。 过了片刻,棋局已然明了,赵孝成王叹服地对平原君赵胜道:“还是王叔厉害,寡人甘拜下风。” 平原君捋着胡须摇头:“老夫年事已高,不过凭着从前的经验走罢了。君上这些日子棋艺大有长进,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超过老夫。” 赵孝成王赵丹难得朗声笑道:“王叔宝刀未老,未免自谦太过了。日后,寡人还要多多仰仗王叔呢。” 这时,赵丹不经意间转过头,像是才发现刘彻一般,疑惑地道:“咦?燕国小公子在这里,下人们怎么不通传?倒让寡人怠慢贵客了,小公子快请上坐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却没有丝毫站起来的意思。位尊的两个朝向的位置被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占了,只余下一个下首的位置给刘彻,且是那等最末的位置。 刘彻微微一笑,面上未见愠色,只站在原地拱手道:“听闻赵国最是重礼之邦,对待他国使臣尤为礼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丹有些友人,往日还不信,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今日回去,丹正好可以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了。至于大王让丹上座,丹却是不敢——大王与自己王叔叙旧,按辈分落座,丹最幼,自然只有站着的份了。” “哦……”赵丹听刘彻说着话,渐渐拧紧了眉:“小公子果然还是在怪寡人怠慢了你,不愿原谅寡人的无心之失?” “大王与丹之间,谈何怠慢。”刘彻淡然道:“敬人者,人恒敬之。大王既然这样礼遇丹,丹自然也要同样回敬大王。” 审时度势固然重要,然而出使他国,若是折了面子,可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折了面子,更会令国家颜面扫地,自己也会被人轻贱。所以,有些地方能够让步,有些地方,绝不能退。 平原君摇了摇头:“年纪小小,公子何必这样得理不饶人?” 刘彻道:“丹素来有话直言,不料竟令平原君不快了,是丹的不是。” 平原君一噎,此话一出,倒显得他胸襟狭小了。 “却是寡人考虑欠佳了,公子自燕国远道而来,寡人很该尽一下地主之谊才是。” 说着,便让人变换了那桌案的朝向,又在桌案上摆了些用来招待客人的糕点,方请刘彻入坐。 不一会儿,有使者拎着茶壶上来了,有袅娜的烟雾从壶盖上氤氲而出,隔了老远便能闻到茶香。 待使者为自己斟了茶,刘彻将茶盏端到鼻间嗅了嗅,赞道:“清而纯冽,浓而醇厚,确有赵茶之风。” 赵王奇道:“小公子,也懂得品茶?” 在刘彻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竟能与一个年幼的孩童这样对话。看看刘彻,再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赵王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是略通一二罢了,我大父正是此道的爱好者。” “燕王的确爱茶。说起来,寡人倒有好些日子没见燕王了。那时,他身子骨就不大好,不知过了这么些年,情况可好些了?” 刘彻中规中矩地回答了。三人又叙了会儿话,便见一人被捆绑着押了上来,刘彻细细一看,不是赵偃又是哪个? 第16章 事了 见刘彻也看了过来,方才还谈笑晏晏与刘彻一同品茶的赵孝成王顿时沉下了脸:“这逆子!寡人分明让他去好生接待别国质子,他身为赵国太子,竟与人打了起来,着实不像话!孽障,还不快来与质子赔罪!” 赵偃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瞥向刘彻的眸中很是愤愤,赵孝成王却恍若未觉,只一径催促赵偃向刘彻道歉。 刘彻微微垂下眸,唇边的笑意淡去了些许。这赵王明面上看来是给足了他脸面,亲自压着太子向他赔罪,可话语中却时时提醒着他彼此的身份。一个是本国太子,一个是他国质子。两人打了起来,不管起因为何,在众人眼中他都难辞其咎。一个客居的质子,也敢与赵国太子动手,岂不是不把赵国放在眼里?赵国人,终归是偏向自己国家的太子的。现下赵国太子向他道歉,日后,怕是赵国人该对他有意见了。 况且,赵孝成王竟把赵偃前去寻衅一事说成是特特来接待自己,指鹿为马的本事也当真高明。 “不敢让太子向丹赔罪。丹只身一人在此,不求得太子厚待,只求能安然度日。太子若果真怜惜丹幼小,日后还是少来找丹吧。丹愚笨,不知如何便得罪了太子,令太子……”刘彻说话半遮半掩,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从容自若,做足了一副被人欺负却无处申诉的委屈样。 赵偃磨了磨牙,觉得自己简直恨不得咬死面前的小兔崽子!他居然说自己欺凌弱小?装,再装!若是他眼前的这个小兔崽子都能叫做弱小,他们这些被小兔崽子打得还不了手的人干脆一起投河自杀算了! “太子!”见赵偃迟迟没有动作,赵孝成王的声音有些严厉。 “我没错!”赵偃偏过头去,大声道:“我只是上门教训那个秦国小杂-种,是他非要替那个小杂-种出头的,凭什么要我向他认错!” 说起秦国,赵孝成王和平原君的脸色都不太好。 那一场让赵国元气大伤的长平之战还历历在目,秦军咄咄逼人直逼邯郸的情形尚在眼前。秦国欺人至此,嬴异人形同邦交废子,他们便是直接杀了他出气,也是使得的。 只是后来有人劝赵国君臣,若想休战,则异人杀不得,若杀异人,秦人更有理由攻赵,则战无休止。赵孝成王的确很想与秦昭襄王继续开战,一雪前耻,可赵国毕竟刚刚缓过神来。对于秦国而言,也许能负担得起另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赵国拖不起。为了不让赵国在短时间内重新陷入战火,赵王这才罢休,只将嬴异人一家遣到北城西端最贫困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留着异人一家的命,可赵王也没想让异人好过,更对异人的妻儿毫无好感。 对于刘彻亲近赵政的行为,赵王显然是不满的。 听得赵偃之言,平原君睁着精明而老辣的眼道:“公子既然为我燕赵邦交而来,是否可以解释一番,为何会与秦人如此亲近。莫不是…燕国首鼠两端,在交好我赵国的同时,也不忘献媚于秦国?” 刘彻闻言,笑出了声:“赵政一介幼童罢了,我不过见他可怜,略加照拂一二,竟能被人联想到献媚于秦国,怪哉!怪哉!看来赶明儿我还得修书一封去问问秦王,我替他照顾了他重孙子,看看他会不会给我些额外的好处!” 继而,正色道:“秦王意在天下,远交近攻,分化六国。赵城之危,韩城之失,魏军之败,周室之亡,丹亦有所耳闻。秦国强硬至此,天下之危,莫如今日!若我六国之人在此时还要互生怀疑,便是将城池与百姓白白往秦人手中送。纵丹不肖,也不会忘了大义,乱了大局!” 赵王若有所思,平原君则眯起了眼。这个时候,厅中没有人还记得仍被绑缚着双手的太子赵偃。 只听刘彻续道:“人人皆知那驿馆乃我所居之地,若如那日般毫不设防地任由太子闯入,却置我姬丹于何地,置我燕国颜面于何地?更有甚者,此举,会令盟国寒心!今平原君为此等小事便诘问于丹,可见我六国之间彼此信任缺乏,丹对此感到很是忧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合纵之败,始于离心,还望赵王与平原君三思,莫令盟国背离,叫秦人得意!” 六国在苏秦的组织下曾进行了何等浩浩荡荡的合纵抗秦?其来势汹汹,去也无踪,由不得赵王二人不深思,尤其,平原君赵胜自己就是那一场场合纵的参与者,他太明白在浩大的声势之下,六国联军内部是何其脆弱。现如今,叱咤一时的战国四公子都已垂垂老矣,他们为之毕生奔波的合纵已随着合纵大家的去世而走向末路,想到此处,平原君赵胜深深地叹了口气。 “公子所言,确有道理。”赵孝成王道:“敝国的诚意,寡人已看到,必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既然要表明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质疑合纵盟国,赵王便没有再提赵政的事。实际上,他也没有必要死咬着一个小小的孩童不放。既然刘彻已经表态,燕国近日态度也颇为友好,就足够了。至于太子和刘彻之间,不过义气之争罢了。义气之争,如何比得上抗秦来得重要? 赵王并不知道赵政就是未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现下,赵政父子在他眼中,不过是被秦王宫抛弃的废子罢了,又有谁会想到,赵政父子日后能有那样的造化呢? 最终,赵偃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为擅闯驿馆之事而道了歉。赵偃虽心下恼怒,大约也自觉丢了面子,严禁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驿馆中的赵国侍卫则被赵王全部调换。日后就是赵王本人亲临,也不能不经任何通传就直接闯入驿馆。这是赵孝成王给予燕国质子的礼遇,也是赵王在向天下表明抗秦的决心。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赵国贵族家的孩子们倒是不敢再随意跑到驿馆前来欺负赵政了,只能期盼赵政哪次出门时落了单,可以让他们好好地胖揍一顿。到时候,又不是在驿馆,看那燕国质子还有什么话好说! 至于太子赵偃……可以肯定的是,经过刘彻的对比,短时间内,赵王是不会让他再出来惹祸了。 当然,这些刘彻是不会知道的,他此刻正在驿馆门口,迎接他的是小孩大大的笑容。 “你回来了,阿彻!” “嗯。” “事情解决了吗?”问着这话的时候,赵政带了分忐忑。 与之相比,刘彻轻描淡写得多了:“当然。” 赵政松了口气,小脸上又有点不易察觉的失落:“这样就好。” 小孩的话语温温软软的,眼眸中的真诚绝无虚假。 不知怎么,刘彻忽然觉得,把赵政弄回来养着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虽然小孩也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是,看着小孩的笑容,听着小孩对他关心或小小的抱怨,他连心情都会好几分。 真是越来越习惯这个小家伙的存在了。 刘彻叹了口气,走上去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头。 “别动!刚刚梳好的头发,又要乱了!”赵政拍开刘彻的手,护住自己头上用布包着的圆发,眼见刘彻脑后梳着一个与自己一样的圆发,赵政眯起了眼:“你弄我的头发,我也要弄你的!” 说着,伸手一揪,由于没控制好力道,直接揪下几根柔软的发丝。 “……” “阿彻,你走慢点,等等我嘛!” “大不了…大不了下次你再把我头发揉乱,我不说你了嘛!” 看着前面人的身影,赵政颇有些愤愤地道:“真是…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不高兴起来比我还难哄……” 第17章 娘亲 发生在驿馆的事虽然很快便被掩了下去,但毕竟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有心,也能够打探出一些消息。 赵姬活跃于北城之中,本就有些门路,自然听说了此事。一时不由有些庆幸自己及早将赵政送到了刘彻处。那燕国质子,果然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入了一趟赵王宫,就能说动赵王与平原君都不再追究此事,反而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更好了。 若是赵政还在她身边,恐怕她也无法护赵政周全。从前,每当看到赵政遍体鳞伤的回来,她不是不心疼,然而每次,她都只能以严厉的语气禁止赵政去招惹那些贵族家的小孩,而从不说为赵政讨回公道。 这世间,本就是强者为尊,哪里来的那么多公道? 赵姬处理问题的方式,向来现实而又直接。 这一次,赵政竟不知何故招惹上了赵国太子,虽说那个燕国质子已经摆平此事,但听闻赵国太子不是个有度量的,定然对赵政怀恨在心。他拿燕国质子没办法,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赵政吗? 赵姬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提醒提醒儿子。 在略作思忖之后,赵姬又选了个日子,上驿馆去看望赵政。 …… 这一次,赵政被一群人围着打,虽没伤筋动骨,却也很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他稚嫩的脸蛋和小小的身子上俱是伤痕,没有个十天半月是别想完全消下去了。 尤其是嘴中被打落了一颗牙,让赵政每次用饭的时候都很是痛苦。 今日用饭时,赵政见大案上有肥羊炖,立马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一边脸,小孩双眼乌亮水润,晶莹有泽,此刻正满是控诉地看着刘彻,显然上次把碎羊骨头卡在缝中的痛苦经历让他印象深刻。 上一次……上一次还是刘彻帮忙才把那骨头渣取出去的。想起上次刘彻净了手在自己口中进进出出,时不时还碰到自己温软的红舌,赵政窘迫得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好了,”刘彻好笑地看着他,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退到他面前:“羊腿不是给你吃的。若不是你娘亲要来,本不会上这道菜。” “娘亲……”赵政垂下眼睫,眸中的光彩黯了黯,整个人仿佛变得心事重重。刘彻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那件事终究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对于赵姬而言,她只是依照理智做出了对自己和赵政最为有利的选择,但赵政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一时之间却是没那么容易就能平复的。 虽然并不后悔把赵政带到自己身边,但眼见着小孩这副倔强而又伤感的模样,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恶事啊。 刘彻把手放在赵政的头上,揉乱小孩柔软的头发,暗自嗤笑,从来只有别人迁就他的份,没有他迁就别人的时候。可什么时候,他也会有罪恶感这种东西了? “政儿,怎么,不想见你娘亲?” “不是。”小孩闷闷地托着脑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了。” 每一次见面,赵姬都会对赵政表达自己的关切和不得已,让赵政不要怨她。可母子之间的隔阂又岂是这么轻易便能够消除的?更何况,赵姬的不得已来得总是那样的频繁,这让赵政既茫然不知所措,又颇感烦闷。 “阿政,你和你娘亲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刘彻思考了一下,他的母亲王娡对他自然是好的,可同样,这种皇室的亲情中免不了掺杂着利益。王娡能够为了荣华富贵抛夫弃子,以再嫁之身夺得景帝的喜爱,心性和手腕自然不是常人能比,其心计更在如今的赵姬之上。 早些年,在母亲的庇护之下,他一步一步地荣登大宝。 待窦太皇太后去世,他母亲扶持外戚。外戚仗着太后之名横行长安,刘彻与他的母亲渐渐有了矛盾,可这矛盾并没有被摆在明面上。他的母亲野心勃勃,而他本人又不是惟母亲是从的软弱性子,母子二人间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 刘彻对母亲是有感情的,但感情究竟有多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不管怎么样,刘彻觉得,在母子亲情方面,自己要比嬴政幸运得多了。虽然他母亲对他的爱来源于权势,但至少,王娡还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没有像嬴政的母亲一样,因为一个外人而彻底背弃了自己的儿子。 这些事,刘彻自然是不可能对赵政提起的。他想了想姬丹本人的情况,对赵政道:“我娘亲,在我出生之时,便去世了。” 话音刚落,刘彻便感觉到赵政环抱住了自己,用他那温暖的小脸蛋蹭了蹭自己的,声音和软地道:“没关系,阿彻,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阿彻的……” 刘彻感到有些荒谬,他竟然又被一个小孩子安慰了。好吧,他心中的事和小孩子以为的一定不是同一件事,不过,刘彻仍是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竟让他觉得不想松手。 也许是因为,小孩的目光太过诚挚,关心太过纯粹,让他无法拒绝。 两人犹如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小刺猬般紧紧地拥在一起,刘彻收敛了一身的气势与锋芒,任由赵政抱着自己。此刻的刘彻,倒有些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了。 不知何时,一个轻柔的吻落到了赵政的额头上,赵政歪着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猫瞳中满满的皆是欢喜,他扑上前去将刘彻按在自己与墙之间:“你亲我了,我要亲回来!” 在小孩的心中,这就是表达喜欢的方式,如此直白而又简单。当然,不吃亏的心理在小孩儿的心中也占了上风。 这温馨的时刻,一直持续到赵姬的到来。 在门外,赵姬听到房间中的欢笑声,心知赵政与姬丹相处得不错,还兀自松了口气。 看来,那个燕国质子把政儿接到这儿来,也只是想要找一个玩伴。无疑,这种模式对于政儿是最安全的,也是最好的。 她捋了捋经过精心梳理的头发,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一张精致的脸庞上漾满了温柔,向着门内柔声道:“政儿,娘亲来看你了。” 在那瞬间,赵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房间中充满温馨的气氛凝固住了。 “娘。”赵政收起了笑容,神色冷淡地看着赵姬,虽不失礼,却也好不热络。两人之间,完全不像母子的相处模式。 赵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艳丽的面容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政儿,不过是几日不见,你怎么与娘这么生分了?从前,只要娘回家晚些,你便会开口关心娘呢,你忘了吗,政儿?” “可是娘不需要。”赵政站在赵姬跟前,明明是孩童,本该柔软的脸部线条此刻却如同用刀雕琢般冷硬,他低声缓缓重复了一句:“娘不需要啊……” 是啊,赵姬不需要他的关心。从前,他满心满意地孺慕着赵姬,赵姬却对他的孺慕视而不见,将之当作理所当然,有的时候他问急了,赵姬还满肚子不高兴。赵姬从来都把他关心的问话当作一种负担,弃之如敝屣,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持续那种模式? 更何况,是赵姬先不要他了。 赵政别过头。从前,无论日子再怎么艰难,无论他小小的心里是不是对娘亲有什么不满,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那个家。 “政儿。娘怎么会不需要呢?”也许是察觉到儿子与自己逐渐离心,赵姬有些焦急,她将手伸向儿子的脸颊,却被赵政偏头躲过。她温柔的双眸中含着一丝受伤:“娘最喜欢政儿了,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政儿好,政儿…不要怨娘,好吗?” 又来了……这种让人看了便愧疚不已的表情…… “政儿……”见赵政没有反驳,赵姬又道:“这一次,政儿与赵国太子打了起来,娘很是担心。政儿,我们娘儿俩在赵国无权无势,又怎么斗得过赵国太子?答应娘,日后忍一忍你的脾气,不要再去招惹他了,好吗?” 赵政别开眼,刚有些回暖的神情又冷硬了下来,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赵姬的问题,只是道:“娘回去吧。娘生我养我,我总不会不念母子之情。待我日后长大了,自会为娘养老,孝顺娘。只要是娘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会给娘,娘不必担心。” 他的黑眸中极为淡漠,又有一种宣誓般的认真,有着超脱于他这个年龄的某些沉重的东西,一时竟令赵姬怔住了。 赵政说完这话,便转身走到另一端,背过身去,再不看这边。 刘彻道:“既然政儿这么说了,夫人还是请回吧,恕丹招待不周了。” 赵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驿馆的,她脚步虚浮,整个人都有些晃神,秀美的眉紧紧地蹙起,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刘彻则走上前去,将手搭在小孩儿的肩上:“刚才在你娘面前不是还挺神气的吗?” 小孩不知何时已缩成一团,神色萎靡,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说话的时候还有着浓浓的鼻音:“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傻孩子……” 见赵政这模样,刘彻便知道,赵政虽对赵姬起了隔阂,但心底对于这个母亲,也并非真的全无感情了。 安慰人这种事,他可不会。刘彻眼睛一瞄,瞥到桌案上还没动过的肥羊炖,思考片刻后道:“政儿,这肥羊炖本是为招待你母亲准备的,现下她还没来得及用,你便把她劝走了,所以,你要负责把肥羊炖吃完。” 赵政抬起圆亮的双眸,湿漉漉的眼中满是控诉。 刘彻摊了摊手:“你看我也没用,随便浪费食物可不好。” qaq赵政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手砸在刘彻的胳膊上:“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嘛?” 干嘛要在他伤心的时候继续捅刀! 第18章 放风 刘彻一早便开始更衣,褪下了丝质的衣袍,换上一件干净清爽的蓝布衣衫,头上分作两股团髻,用蓝布包裹着,看上去有了几分孩童的娇憨。 赵政放下手中啃了一口的豆饼:“阿彻又要出去?” “不错。” “我也要去。”小孩将嘴角的渣滓仔细擦了,端端正正地坐好,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彻。 “你?”刘彻凝眸,看了看赵政身后摆放的书篓:“你今日还有功课要做吧?”莫不是想要偷懒了? “先生说了,纸上谈兵何异于赵括,在完成功课的同时,我也需要增长自身见识。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些道理。”赵政一手揪住刘彻的衣角,轻轻扯了扯:“我知道阿彻是要去酒肆中听那些士子们谈论天下大势,阿彻,我也想去听。” 这倒是小孩头一回开口向自己要求什么东西。刘彻饶有兴致地道:“你若能说服先生,让他准许你跟我同去,我便不阻拦你了。” 这样一来,倒正好锻炼锻炼小孩的能力,让他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自己努力去争取。 跟随刘彻入赵的乃是几名在燕国时投奔而来的士子,都是有些学问的。若是赵政能够说服他们,也是他的本事了。 赵政点了点头,看着快要到自己读书的时辰了,便朝自己往日读书的地方走去。过了不知多久,赵政寒着脸从那间屋子中走出来,身后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刘彻便知情况有异:“怎么,你没与先生好好说,倒让先生发火了?” 赵政偏过头,露出的半张小脸上满是愤怒:“阿彻,我不要宋先生做我的老师了!” 听出孩子话语中压抑着的委屈,刘彻将小孩拉到自己面前:“这是怎么了?” 他知道,赵政并不是一个娇气的孩子,不可能因为被先生训斥几句就叫嚷着要换先生,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故。 赵政抿了抿唇:“前些天阿彻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丞相府来人把宋先生请走了,宋先生回来的时候,换了一辆更好的车,满脸都是笑着的。昨天,丞相府又派人来接宋先生,宋先生也没有拒绝,一整个早上都是在丞相府度过的,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匣子金银。” 刘彻眸光沉了沉,他自然知道若是赵政所言属实意味着什么。 昔年孟尝君田文得意时有门客三千,后来一朝失势,其门客去了大半。直到后来孟尝君再次被齐王起用,那些门客才又涌了回来。 在后世人眼中,这种行径许是背主的,可在时人看来,若是在旧主身边不得志,舍弃旧主,投奔能够让自己一展抱负的新主,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朝中臣子尚且能够因为不得重用挂印而去,投奔他国,更何况是这些无官无职,没有丝毫约束的门客? 这样的时局,这样的风尚,使得士子们能够潇洒自如,合则留,不合则去,无视君王的打压,却也滋长了小人们背信弃义、惟利是图的作为。既然有那么多条潜规则能够为他们的行径打掩护,使得他们在规则范围内不会受到过多的指责,他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名士重义,小人重利,披着名士外皮的小人却也不少。 “那么,丞相是否请了其他几位先生,他们有什么反应?” 对于这等情况,刘彻并不感到失望。能够借此看清他的门客的品行,也是好的。 “原先,丞相是要请吴先生与宋先生一道过府的,只是吴先生推说自己才疏学浅,当不得丞相亲自邀请,便没有去。”小孩又扯了扯刘彻的袖子:“这些天好些本该由宋先生给我上的课,都是吴先生代的。阿彻,我不喜欢宋先生,也不喜欢李先生和张先生。虽然李先生和张先生没有去丞相府,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很想去。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实在是……” 眼见着小孩为自己愤愤不平的模样,刘彻被逗乐了,先前心中的些许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捏了捏赵政最近被养得肉嘟嘟的脸蛋,满意地看到那小脸上染上点点红晕:“好了,我都没气,你气什么。若他们当真是趋利避害的小人,为了这等人生气也无用。” “阿彻,你身边有居心叵测之人,我担心你。”赵政闷闷地道:“你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刘彻将小孩拥入怀中,额头相抵。这个孩子,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戳中他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待他好一分,他便恨不得以十分回报,这样的赤子心性,刘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因此才倍觉珍贵。 赵政似乎很是喜欢这种亲昵的接触,心中的郁闷稍去了些,他晃动着小脑袋轻轻在刘彻额间蹭了蹭。刘彻柔软的碎发扫过赵政的脸颊和脖项,赵政一把将那撮碎发捉住:“别、别,好痒!哈哈!” 刘彻放开了小孩,像以往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即便宋先生有异心,对我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你方才不是想要与我一起出去?吴先生可同意了?” “同意了。”小孩在刘彻怀中乖巧地点头,不见了方才嬉笑的模样,刘彻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再用些早饭吧,你这样出去,待会儿定然要饿。”刘彻见粥凉了,便为赵政重盛了一碗来。也许是为了安抚小孩,他竟难得地有了耐心,将那碗粥用勺子舀了一勺一勺地喂给小孩。小孩吃得腮帮子鼓鼓,如同餍足的猫儿一般,幸福地眯起了眼。刘彻见状,微微一笑,加快了手速,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两人坐上了一辆普通的篷车,车夫在前头驾马,赵政便好奇地掀开帘子往外张望着。 从前,他在大北城南边的小巷子里住的时候,见天的往外跑,自从被刘彻带来了驿馆,他整日忙着学文习武,倒还是头一次出来。到了外头,赵政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见着小孩变得越发鲜活的小脸,刘彻想,看来还是得时不时带着小孩出来放放风。 篷车行到了巷口,由于巷子过于狭小,无法通行,刘彻便牵着赵政下了车。 巷子中的小商贩们摊前摆着黍、稷、梁、麦等物,又有各式各样的蔬果以及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不曾?”刘彻道。 见他豆丁一点儿大的人,对身边的孩子说话俨然是一副家长的口吻,一位出来摆摊的妇人感到有些好笑:“这俩兄弟感情好,大兄从小就知道照顾阿弟了。” “他才不是我大兄呢。”刘彻分明比他还要晚出生一刻钟,怎么人人都以为他比较大? 这样想着,赵政双眼一瞪,有些愤愤。他那张粉嫩的小脸摆在那儿,这般做派未让人恼怒,反而让那妇人感觉十分可爱:“好好,你才是大兄。大兄可要给阿弟买些零嘴儿?这儿有糖山渣,往日那些孩子们最是喜欢了。” 赵政刚想很有气节地说声“不”字,以显示自己并非一般孩童,待目光落到那糖山楂上时,望着那圆圆滚滚的山渣上被浇了一层加工至浓稠的甘蔗汁,赵政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把目光从糖山渣上移开。 他记得这种零嘴儿,从前,阿父偶尔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上一点。在那时,那是赵政唯一能够接触到的零嘴,对于赵政来说,在他的记忆中占着一席特殊的地位。 “想吃就直说,我会笑话你不成?还是往日里我苛待了你,让你不敢跟我说?”刘彻买了刚好够小孩吃的份量,递给小孩。他自己倒不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 小孩看了他一眼,接过糖山渣,刘彻刚想说话,口中便被塞了一颗进来,小孩自己也吃了一颗,正满足地眯着眼,含糊不清地道:“好吃吧,阿彻!” 刘彻将原来的话默默地咽了回去:“……尚可。”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到了巷子与另一条巷子的交汇处,赵政见一名衣衫褴褛之人正吹拉弹唱,看上去乐在其中,他身旁一个同样打扮的小孩也跟着手舞足蹈,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人?”一般的乞丐不都是愁眉苦脸的吗? “这是儒门八派中长乐派之人,长乐派乃是孔仲尼得意门生颜回所创。‘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长乐派以此精神而得名。”刘彻道。 赵政又将那人仔细地打量了几回:“原来不是乞丐啊。” 那小孩儿闻言,抬起眼皮子,白了他一眼。赵政顿时有些愤愤:“本来就是,穿成那样,谁见了都会当成乞丐的吧!”居然还鄙视他,什么人啊! “我们走吧。政儿,日后你在外面行走,可莫要因为长乐派中人的穿着打扮而轻视他们,否则,可是要吃苦头的。” 转过弯,大北城中最大的酒肆便近在眼前。 第19章 秦相 今日,这些士子们讨论的话题与秦相有关。范雎病故,蔡泽继任,相位更迭,政策当有所变,各国的应对措施也应不同。 “依我之见,蔡泽与范雎不同,其理念核心不在于战,而在于休养生息。由他替代范雎,至少六国可有些安生日子过了。” “那可未必!秦王掌权已久,积威甚重,当年上将白起与丞相范雎也不可轻易动摇其意志,蔡泽不过刚刚入秦,根基浅薄,仅靠唇舌之利,扭得过秦王?听闻蔡泽学于燕,见逐于赵,前往韩魏求官无功而返,如今好不容易得秦王赏识,封了秦相,如何舍得这相位?哼,你们看着吧,这位秦相,八成要当秦王的应声虫!秦王图谋者,无非六国领土。纵然蔡泽上位,六国与秦仍只有战!” “非也!七大战国竞争之势实为必然,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蔡泽是聪明人,以战夺城,此举绝非上策。再则秦国刚刚经历数年秦赵之战的内耗,又灭了周室,此刻定然想着如何剿灭逃窜的东周公,化周入秦,短时间内,不会再发动如秦赵之战一般的持久战争。” “附议!蔡泽师从何家?济然经济之学也!此学讲究休养生息,以逸待劳。一旦演变为如范雎执政时的情景,则无蔡泽一展长策之地,无功不受禄,蔡泽何颜立于秦廷?故有蔡泽身处秦相之位,则有六国变法之机。如燕韩魏楚齐之国,应把握时机;如赵国,应巩固变法。届时,七国崛起,强秦独霸天下的局面则不复往矣。” 战国之世,最先有变法理念的乃是魏国的李悝,而后又有吴起在楚国变法,可惜前者成效未能保持,后者遭到老氏族势力反弹,半路夭折。李悝乃自悟法家有所成的一杰出能士,与武学全才鬼谷子所走之道有所不同。鬼谷子侧重于武道本身,而李悝侧重于心法和理论。尽管如此,后来有着法圣之称的鬼谷子之徒商鞅也对其颇为赞赏和钦佩。至于吴起,虽于法家霸道上颇有感悟,但其本源出自兵家,因此法家弟子多不将其视为本派子弟。 继李悝与吴起之后,便是商鞅与申不害分别在秦国与韩国的变法,商鞅承其师鬼谷子‘法’道之精髓,又通读李悝的《法经》而有所悟,最终自创其道,写下了名噪一时的法家圣典《商君书》,商鞅也凭借此道而突破层层桎梏,直问法家霸道之颠峰。其变法使得秦国摆脱贫弱地位,可谓功不可没,且秦国是唯一一个将变法成果一直延续下去的国家。 再说与商鞅同一时代的另一法家大宗,法家霸道分为‘法’、‘术’、‘势’三派,商鞅占了‘法’道,申不害则占了‘术’道。若说商鞅的功法以强力著称,申不害的功法便以灵活多变显于人世。申不害变法使得韩国有了劲韩之称,然后,终究只是收一时之成效,未能延续下去,韩国也随着法令的没落而日益衰败。法令君出,这是变法最有力的保障,却也是最大的桎梏。试想,若是国君的子孙后代不再维护律法,变法成果该如何延续? 齐国有齐威王与驺忌的变法,其变法核心仅为整肃吏治,变法根基自然远不如秦国深厚。齐国经历齐威王、齐宣王、齐闵王而盛极,齐闵王甚至一度与秦昭王合称为东帝和西帝。然而,齐闵王时期,燕昭王为报齐宣王险些灭燕之仇,先与乐毅变法强燕,再令纵横大家苏秦入齐为间,劝得齐闵王穷兵黩武,众叛亲离,最后,燕昭王名正言顺联合五国攻齐,夺齐城七十余座,后来齐国虽光复领土,却也实力大减,战国之初的优势荡然无存。 燕昭王算是刘彻唯一能够看得上眼的战国燕国国君,其与乐毅一同变法强燕,使燕国扬名一时,然而究其根本,燕国行使的仍是周朝王道之政,乐毅同样出身兵家,非李悝、商鞅、申不害之流,专精于法。秦国变法能荫泽六世,燕国变法在燕昭王身故后就荡然无存,可见其薄弱。至于后来燕惠王、燕武成王之治,刘彻只能说一声呵呵了,燕武成王之后,便是刘彻如今的便宜祖父燕孝王。燕孝王虽然在刘彻的劝说下开始着手变法之事,但一则燕国旧势力比当年秦孝公变法时还要难缠,二则没有法家大才,刘彻实在不知道自家病病殃殃的祖父是否能撑得住,能撑多久。 最后是赵国变法。赵武灵王蛰伏十余年,最终凭借胡服骑射一举强赵,摘得战国之世最后一顶王冠。秦国的变法在于军、政两方面,而赵国的变革主要在于军队的变革,政治上虽有所触及,但到底不深。赵国变革力度虽不如秦国,却也远非其余诸国所能比拟。赵军之强使得赵国后来居上,成为六国中唯一有底气单抗强秦的一国。赵国经赵武灵王、赵惠文王而盛,变法成效日益巩固,至如今的赵孝成王时,因数十万大军在长平之战中被白起下令活埋,赵国战力大失,后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等臣子力挽狂澜,休养生息,方才使得赵国恢复了些元气。至于其后继位的赵悼襄王和赵幽缪王,刘彻也只能说一声呵呵了。一个废了贤明的长子,改立宠爱的胡姬之子为太子,弄得朝中乌烟瘴气,另一个则宠信小人,驱逐贤将,导致秦军入关,自毁长城。如果他们不是自己抗秦时的猪队友的话,刘彻倒是很乐意看看他们是怎么犯蠢的。 一直指望猪队友也不是个事儿,贾谊都知道六国合纵只能口头上念叨念叨,或是摆摆架势,最终肯定是成不了的。刘彻觉得,还是先让自身强大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打算阻止七国统一的进程,但他也不愿枯守着日益腐朽的燕国等着嬴政兵临城下。在武学方面,他想与嬴政一较高下,在治国方面,亦是如此。嬴政有先祖的荫蔽,有强大的国家作为后盾,他则有两世的记忆与经验,算起来也是各有倚仗,谁输了都没什么话可说。 一旁的赵政安静地跪坐着,听着众人的争论,他小小的脸上是那样的认真,尽管眼中时不时闪过迷茫。 每当遇到听不明白的地方,他或是低头思索,或是扯扯刘彻的衣袖,小声地问着刘彻。 每当这个时候,刘彻都能够感觉到赵政身上的韧性。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小赵政而言应该是枯燥且晦涩难懂的,可他却努力地去辨析那些话语,想要弄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势。 赵政端坐在原地,睁着一双黑瞳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些对话的样子,竟让人舍不得去打扰他。 在这些辩驳之后,又有一场武斗,这一次的比斗受双方实力局限,远没有上一次儒派和纵横派之人的比斗来得精彩,不过赵政却看得目不转睛,拍手叫好。刘彻想,这应该是小孩第一次看到这种比斗。 “阿彻!”小孩的目光灼热地盯着刘彻:“以后,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对不对?”见刘彻点头,小孩抿出一抹笑容,双眼晶亮。 刘彻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一碗热腾腾的羊奶被端上来并摆到他面前的时候。 他扭头一看,果然又看见了庄祁那张欠扁的笑容:“我竟不知,先生这样慷慨,当真是古道热肠!” 说到古道热肠几个字,他颇有些咬牙切齿。 庄祁一挥折扇:“难得有奶娃儿能够坐在这里听我们说上几个时辰,给你弄些喝的,也是应该的。” 刘彻将那碗羊奶推到赵政面前,赵政的双眼还胶着在比武台上,并没有注意到刘彻与庄祁的互动。感受到刘彻推了推自己的胳膊,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茫然而疑惑地看着刘彻,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既然是先生的一番好意,政儿,你便喝了吧。喝了,身体才会壮实。” 赵政乖顺地点头:“噢。”那难得的迷糊样,简直让人恨不得将他抱在怀中狠狠地揉上两把。 赵政小口小口地喝着羊奶,待他放下碗的时候,台上的比斗也结束了。他的嘴边挂着一丝奶白色的痕迹,脸忽然皱成了一团:“膻…好腥!” 眼见着刘彻开怀大笑的模样,赵政才反应过来,腮帮子鼓鼓地道:“阿彻,你坏!” 见状,刘彻笑得越发肆无忌惮,甚至还动手戳了戳小孩鼓鼓囊囊的腮。小孩赶忙松了口中的气,这才没有口中‘漏气’。 “阿彻?他是——”赵政指着庄祁问道。 刘彻随意瞥了他一眼:“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别理他。 赵政刚想邀庄祁前来同坐,便被刘彻岔开了话题,也无暇去搭理庄祁了。 庄祁被晾在一边没人理,摸了摸鼻子,也自觉没趣,没过多久便离开了。在转过身的时候,听着身后小孩委屈的嗔怪声,他的步伐停顿了片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身后两个小孩的相处模式与寻常玩伴有些不同。莫非是因为两个孩子心性都比一般孩子成熟些的缘故? 摇摇头,将这个想法甩出脑海,他决定不再考虑这些问题。 第20章 逃赵 咸阳王城中,秦王已经歇息。近些年来,随着年华老去,秦王精力越发不济,熬不得夜了,索性将繁杂的事务都交给丞相和亲信官员。 秦王歇下了,王城中却有很多人夜不能寐。 就是在这一夜,谋国商人吕不韦以重金敲开了华阳夫人之姊华月夫人的大门。 华月夫人轻轻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声音慵懒地道:“不知有贵客临门,令贵客久等,贵客不会怨我吧?” 先前在吕不韦没送进足够的好处之前,华月夫人的门人可是晾了他好几个时辰,连大门都没让他进,的确是一番好等。不过这些吕不韦自然是不能够在华月夫人面前表露的。他只是一介商贾,华月夫人瞧不上他,也是理所当然。 吕不韦谦恭地道:“不敢,不敢。夫人事忙,吕某纵然稍事等待,也是无妨的。” 华月夫人捂嘴一笑,捧着手中一枚珠圆玉润的物什不住地把玩着,很是喜爱的样子:“我虽是一介妇人,也曾听人说过‘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和氏璧)’。随侯珠与和氏璧一道,并称楚国二宝。能弄来随侯珠这般的稀世珍宝,先生当真能人耶!却不知先生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随侯珠原是随国之物,春秋之时,楚武王几次三番地伐随,终致随灭,随侯珠自此落入楚王手中。对于吕不韦一介异国商人能得到楚国至宝,华月夫人感到十分惊奇。 “现如今闻名天下的和氏璧原也是产自楚国,夫人可知这和氏璧是如何流落他国的?”见华月夫人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吕不韦微微一笑:“正是因楚王不识宝物,错将和氏璧当作顽石,方才失了真宝!随侯珠也是如此。有先人视之若珍宝,便有后人弃之如敝屣。正是因此,吕某才能以有价之金银,得无价之珍宝。” 华月夫人与华阳夫人皆是当年随秦昭王之母宣太后入秦的羋氏,即楚国王室远支。华月夫人闻言摇摇头:“羋完(楚考烈王)真个不识货!幸而如今是我得了随侯珠,否则,也不知这宝物会流落何方,没得让人埋没了去!”话是这样说,她把玩着随侯珠,面上还是一派欣喜。若不是有这样的机缘巧合,随侯珠还真轮不到她来赏玩。 “先生特意给我送来随侯珠,我很承先生的情。先生若是有事,只管找我了,若是我能办到的,定会帮先生办得妥妥当当。” “吕某的确有些事想要劳烦夫人,可否请夫人屏退左右?” 华月夫人“咯咯”笑道:“真个神秘,好,依你就是。”对身边的侍婢道:“你们且都退下吧。” 吕不韦见周围除了自己与华阳夫人外,再无第三人,方道:“如今吕某就不与夫人外道了。吕某听闻华阳夫人膝下荒凉,正巧公子异人是个孝顺的,愿承欢嫡母膝下尽孝,只是如今,公子远在赵国,多有不便。还请夫人劝说华阳夫人,收公子异人为子,迎异人公子回秦。” “异人公子?赵国?”安国君嬴柱子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华月夫人早已把嬴异人忘到了旮旯角落里,得了吕不韦的提醒,华月夫人这才想起这个异人公子是何许人也:“你是说那个入赵为质的嬴异人?” “正是。” “哎呀,吕先生,你这可是给小妇出难题了。阿妹若收子,便是太子的嫡子;再有迎回质子一事,更是国事,唯有君上与丞相能做决定,我一介妇人,怎能插得上手?吕先生,你太高看小妇了。” “夫人!”吕不韦放低了声音:“现如今秦王老迈,常年缠绵病榻……夫人与华阳夫人当早作打算才是。华阳夫人没有嫡出之子,日后为了国之大计,必要收一庶子放在名下。据吕某所知,太子虽有好些个庶子,但都养在地位低下的生母身边,与华阳夫人不亲。敢问夫人,日后若是由这些人当了太子的嫡子,夫人与华阳夫人可能安心?” “他们未养在阿妹身边,可嬴异人不也如此?况且嬴异人生母尚在,阿妹收他为子也不妥当。” “异人公子与那些公子如何一样?因秦赵之战,异人公子在赵国受尽苦楚,若是华阳夫人能收他为子,救他归赵,便是对他有了大恩。在朝中,异人公子毫无根基,只能仰仗华阳夫人,华阳夫人何愁异人公子不孝顺!再说,异人公子重情重义,方能得吕某为其效劳,夫人与华阳夫人若对异人公子有恩,异人公子定感恩涕零,加倍孝顺夫人与华阳夫人。届时,待公子上位,华阳夫人自可以摄政太后之名参与朝政,夫人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眼看着入秦羋氏获得荣耀的时机近在眼前,夫人还在犹豫什么?若是夫人与华阳夫人不尽早做出决定,等秦王或太子硬塞一个庶子到华阳夫人名下,就为时晚矣!夫人,时不我待啊!” 一番话,说得华月夫人怦然心动。 自从宣太后去世、太后之弟穰侯被罢职后,入秦羋氏一蹶不振。好不容易华阳夫人的夫君被封为太子,却不为秦昭王所喜,又有下面的弟弟蠢蠢欲动,地位不大稳固;华阳夫人虽得太子嬴柱喜爱,却一直无嗣,为了子嗣之事,华阳夫人不知寻了多少名医,找了多少偏方。华阳夫人不是没有想过将庶子放在自己身边充作嫡子养,可等到她发现自己不育时,庶子们已经长大了,再怎么养,也养不亲了,华阳夫人只得作罢。 如今,吕不韦所言,倒为华月夫人和华阳夫人指出了一条新路。 华月夫人思忖半响,掩嘴“咯咯”笑道:“看来,我少不得得替你在阿妹面前好生分说一番了,只阿妹是阿妹,我是我,我可做不得阿妹的主。结果如何,我是不敢跟你保证的。” “夫人愿意帮忙,吕某已是欣喜至极。至于结果……尽人事,便足矣。这是宋之美玉‘结绿’,自宋亡后流落他国,就请夫人代吕某赠予华阳夫人把玩。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吕某心里都记着夫人出手相助的这份情谊。” 华月夫人接过美玉,只觉触手温润和暖,心下便已满意了三分,她和华阳夫人素来对于这些奇珍异宝极为喜爱,只可惜顶尖的可堪称国宝,素来都由国君珍藏,而不是顶尖的,她们又看不上。如今一日之间姊妹二人各得一绝世珍宝,也是意外之喜了。 华月夫人在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碧翠通透的‘结绿’后,又透过铜人风灯望见那玉内里的质地,惊呼道:“好玉也!先生果然妙人!此礼阿妹定会喜欢的。” 吕不韦斯斯文文的脸上露出一抹疲倦的笑。这两样重宝,几乎花去了他大半的身家,且是他命人奔波多时才寻来的。若是华月夫人和华阳夫人的路子走不通,他的筹划便功亏一篑了。 当晚,华月夫人乘车到了太子府邸前,与华阳夫人谈了很久。其后的数日,两姊妹又多次进行了密谈。 五日后,面带倦容的华月夫人对吕不韦道:“成了。阿妹说她有把握劝动太子求得君上召回异人公子,只是赵国必然不会放人,君上也断无可能为迎回异人公子而出兵,如此一来,异人公子仍回不了秦。” “迎异人公子回秦之事两位夫人不用担心,交给吕某来操持便是。” 吕不韦也知道,无论是秦王还是太子,都不曾在意过嬴异人的性命,能够争取到秦赵表面上的交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然,交涉不成,会加强赵国的警惕,使得逃赵凶险倍增,可异人公子是要争那个位置的,身上自然不能带着私自奔逃回国的污名。若是秦王向赵王请求让公子归国,赵王从中阻挠,至少在秦人眼中,那就是赵王的不是,与异人公子无碍了。况且,事先知会秦王,纵然秦王不愿为了异人公子与赵国开战,一旦公子入了秦的地界却也会派人来迎他,这样一来,行动的成功率会更高些。 当晚,吕不韦快马加鞭地往邯郸驶去,在邯郸,他早已召集了一批死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秦王派人与赵王交涉的时候,就是他们逃跑的最佳机会。 被吕不韦重金贿赂的人从军营中将嬴异人偷偷放走。彼时,嬴异人已干尽苦活,受尽劳累,又因饮食不济,被折腾得不成人型。 临走前,他请求再见妻儿一面。吕不韦劝止了嬴异人,并未让他见赵姬,只偷偷把赵政带出来让他见了一面。吕不韦担心嬴异人一旦见了赵姬,便舍不得走了。 在一处幽静的小院中,一大一小两父子默默地对视着。 嬴异人身着墨绿色楚服,长而宽大的袖摆垂在身子两端。宽大的楚服套在嬴异人的身上,越发显得他身子颀长消瘦。他的面容俊秀而苍白,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望着赵政的眼神却十分有神,眸光中充满了温和,他对着站在原地迟疑着不敢上前的赵政招了招手:“政儿,过来。” 赵政缓缓地往前走着,像一只蜗牛一般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 孩提时代,男孩子总是会对自己的父亲有着许多的憧憬和崇敬,赵政也不例外。虽然他的父亲迫于局势,常年不能待在他们母子身边,但从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中,赵政知道,他的父亲是爱他的。 私心里,赵政也很愿意亲近嬴异人,但也许是因为彼此缺席了对方的生命数年,赵政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除了憧憬外,更有茫然不知所措,行动间难免带了分小心翼翼,越发显得父子两人生疏。 “政儿……”嬴异人再也忍受不住,一把将赵政抱在了怀中。这是他和心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是他的宝贝,可他却几乎缺席了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他…实在是枉为人父! 灼热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到赵政的肩头。在军营中受着赵兵百般折腾的嬴异人没哭,在面对自己的稚子时,他却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也许是受嬴异人感染,赵政小小的脸蛋也逐渐被酸涩的悲伤覆满,他紧紧地箍住嬴异人的头:“阿父,阿父……” 一旁的吕不韦见一大一小正父子情深,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不得不出声提醒:“公子,时候不早了,秦王派去的使者也该开始与赵国交涉了,我们得准备上路了。” “阿父!”赵政惊慌地抬起头,紧紧地攥着嬴异人的衣襟:“阿父要走了么?” “对不起,政儿,阿父没有能力带着你一起走。”嬴异人愧疚地将赵政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头:“不过,阿父向你保证,定会尽快接你和你阿母回秦的。” 在赵政的目视之下,嬴异人所乘坐的车马辘辘远去,不见了踪影。赵政站在树下,看着满地的落叶,良久、良久…… 手攥在了胸前的衣襟上,赵政感觉有点儿难过。 似乎,他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别离。阿母也好,阿父也好,吕先生也好,亦或是很久以前的那个与他关系很要好的玩伴也好,全都不能一直陪着他。也许连阿彻也是…… 最终,只有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刘彻见赵政回来时十分低落地垂着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默默地走上前去牵住他的手,两手交叠间,温暖的温度似乎要从刘彻的指尖传到赵政的心间。 他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赵政也许会失落,但总有一日,他必将习惯。 而在此时,在赵政最为脆弱、稚嫩的幼时,他只要做一个听众,倾听赵政的苦闷,然后,一点一点地引导他变得坚强。 “阿彻,阿父走了……” 在房间中跪坐后,赵政果然闷闷地开口。难得的,他的嗓音中带着点哽咽。 嬴异人和赵政的感情居然这么深厚?深厚到,这个很早便学会了将自己的眼泪掩盖的孩子如今竟为一个还会重逢的暂别这样轻易的失了态? “阿彻,你不会一直陪着我,对吧?”赵政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着刘彻,那双眼睛中还含着水光。 “政儿,你向来懂事,我不想欺哄你。你是嬴氏子孙,我是姬氏子孙,我们如今在赵国,不过是为了完成邦交使命。你总有一日要随着你阿父回秦国,而我也总有一日要回燕国。” “那…是不是邦交使命一日不结束,你就一日不会离开?” 刘彻虽对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感到有些诧异,仍是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年幼的赵政心底闪过一个更为决绝的念头,如果…如果燕国也像春秋时的那些小国一样灭亡了,那么,阿彻是不是就哪都不会去,只能留在他的身边了? 赵政被自己这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刘彻的双眼。 这时的赵政还颇为单纯,并不明白国与国之间并无亘古不变的道义,也不明白,唯有不断的战争与兼并,才是战国之世各大国家的最终归途。他正为自己那个近乎‘邪恶’和‘残暴’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政儿,你怎么了?”见赵政一瞬间像鸵鸟一样将自己的头埋入了双手之中,刘彻不由开始担心:“说话!” 好半响,赵政才从自己的乌龟壳中钻出来,他低垂着头,几缕细碎的短发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阿彻,你答应我,如果有那一天,你打算离开我了,你要提前告诉我,不要不告而别。”至少…至少要让他知道他的去向:“你答应我,好不好?” 刘彻并不愿意轻易做出承诺,一旦他说出口了,便是金口玉言,不得反悔。虽然,在他漫长的帝王生涯中,反悔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但多数时候,连他自己,也受到自己的言语所限。 刘彻本不觉得他需要一直与赵政在一起,他与赵政是什么关系?不过是未来的对手,而且这还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他现在竭力培养赵政,也不是为了赵政本人,而是为了不失去一个对手罢了。是的,他和赵政的关系仅仅只是对手,既然如此,他有什么义务和必要对赵政做出承诺? 可是,看着小孩哀伤而柔软的目光,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也不由开始被柔化,一个“好”字在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之前,便已说出口。 说完之后,他愣了愣。恍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小孩的底限似乎在不断地放宽,他对于小孩,实在纵容得有些过头了。连同样满载他期望降生的长子刘据最受他宠爱的那一段时光,他也不曾这般纵容他。也许,他该好好想想了,他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在陪伴这个孩子成长。 得了刘彻第一个承诺的赵政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日光骤现,驱散了满天的阴霾。 虽然阿父离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够再见,但是他有阿彻陪着,好像心里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第21章 后续 一辆马车护送着公子异人入秦,到了秦赵边界时,吕不韦的百名死士已经全部牺牲。 与赵军激战时的情景嬴异人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赵军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一度包围了他的马车,在最危急的时候,他险些被赵军从马车中直接拖出。为了拦住赵军,就连吕不韦自己也亲自上阵杀了几人。 后来,便是不计牺牲不顾流血的突围,几乎每一秒钟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或是敌人,或是自己人…… 直到现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嬴异人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异人公子,请稍作歇息,一刻钟后,我们就该继续赶路了。”前来迎接嬴异人的三名秦军百夫长向他解释道:“此地乃是秦赵交界处,不宜久留。” 嬴异人额上汗如雨下,尽管如此,他仍是强打起精神,虚弱地点了点头。 数日后,嬴异人一行到了咸阳。嬴异人稍事梳洗,来不及休息,便前去拜访华月夫人。他见华月夫人的第一面,郑重躬身一拜:“夫人与母亲的大恩,异人定然铭记心中。” 华月夫人见他一身楚服,虽略显憔悴,却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笑问:“怎的,异人公子来小妇府上,还特意换了楚服?” “吾母楚人也。”嬴异人道:“异人为人子,自当好母亲之所好。为解母亲思楚之情,异人稍后会向阿父请求更名‘子楚’。” 华月夫人听得此言,心中更为高兴,拉过嬴异人上下打量着,直道:“好好,阿妹这儿子没白收,知道孝顺阿母!”又邀嬴异人进厅中用了餐,说了好一阵话,待她送嬴异人出来时,两人已是亲亲热热,华月夫人俨然把嬴异人当作自家子侄。 秦王精神不济,再加上本与嬴异人没有多少感情,自然不会让他打扰自己休息,直到嬴异人归来的第三日时,他才召见嬴异人。嬴异人看出,自己这位大父对自己和父亲的态度都不咸不淡,看来,这么些年下来,自己的父亲安国君嬴柱仍没能讨到这位大父的欢心。 这也难怪,若不是嬴柱的大兄悼太子在魏国为质时早逝,秦王是不会立嬴柱为太子的。 秦王对太子的不喜,让有些人自以为看到了可乘之机。嬴异人的高调回归与华阳夫人对嬴异人的热络又引起了嬴柱其他子女的不安。夺嫡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邯郸中,赵孝成王听闻嬴异人不顾他的反对私自回秦,顿时大怒,立时命人去将嬴异人之子抓来问罪。 驿馆中,刘彻正将赵政护在身后,与前来拿人的赵军相持着。 碍于上次太子闯驿馆的后续之事,赵军并不敢硬闯刘彻的住所,私心里,他们不想与这个难缠的燕国公子对上,但赵王的命令也不得不遵从,否则,赵王的怒火可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公子,我们奉君上之命前来拿人,公子还是快些将人交出,莫要让我们难做!” “你们且先回去,我现在就入宫,与赵王分说。” “这…恕难从命。”赵王让他们来拿人,他们倒听从刘彻的话乖乖退回王宫,纵然刘彻入宫之后有能力将赵王劝服,赵王也会对他们心生芥蒂:“公子不如先让我们将人带走,再去向君上求情。” “如果朕说,朕不答应呢?” 眼见好话歹话说尽了,刘彻仍是要将赵政护到底,侍卫首领一咬牙,态度强硬起来:“公子若是定要罔顾赵王之命,不肯让我等带走嬴异人之子,我们只有得罪了!” 赵政站在刘彻的身后,像一头凶狠的小兽一般看着这些欲将他从刘彻身边带离的人,眸色渐渐转深。 赵军开始与刘彻交战,刘彻的身影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的面前显得那么瘦小。赵政看着刘彻一次次费力地将赵军挡住,不让赵军接近自己,心头忽然升起一阵不甘和愤怒。 他要一直躲在刘彻身后么,他赵政,能够什么都不做地躲在刘彻身后,安心地等着刘彻的保护么?为什么他的命运可以轻易被赵王的一句话左右,为什么他如此的弱小而无力? 赵政感觉心中的不甘、愤怒以及隐秘的惶恐化作一股力量,从身体中喷涌而出,游走在他的奇经八脉之中。往常那些他觉得模模糊糊的奥义,在脑海中忽然变得无比澄明。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膨胀着、叫嚣着,似乎随时都要爆发。 赵政忽然越过刘彻,像即将爆炸的炮竹一般冲入了赵军之间,他喘着粗气,体表冒出星星点点的电花,刺啦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发出危险的信号。靠近赵政的赵军因为不备,一时都麻了半边身子,轻易动弹不得。 这批赵军不愧是赵国王城中最为精锐的侍卫,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便整肃队形,来捉赵政。赵政仗着身子娇小灵活,在赵军中流窜了一会儿,不多久,他便感到自己的行动越来越迟滞。 在最初的威猛过后,赵政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四肢酸软,偏偏那些赵军似乎是看透了他行动的规律,包围圈越来越小,有好几次险险擦过他的衣角。刘彻见势不妙,足尖一点,跃入赵军之中,手中虚空握着一串巨大的由光华组成的念珠,朝着离赵政最近的一批赵军扫去。 那念珠带着一股莫名强大的斥力,在赵政的上方生成一层半透明的防护罩,将那些靠近赵政的赵军都挡了回去。那些被掷出的赵军又挡住了身后同伴的进攻之路,刘彻趁此机会迅速地跃入被赵军包围的中心将赵政拎小鸡似的拎了出来。 刘彻看着自己怀中蔫哒哒的孩子,瞪了他一眼:“回去再找你算账!” 手中念珠直接挥出,化作一道巨大的光影浮现在半空中,笼罩着底下的赵军,但这批赵军到底与上次的不同,虽然因为刘彻的扰乱而骚动了片刻,但他们很快便重整队形,结成大阵共同抗击刘彻的攻击。 双方的力量在半空中不断地碰撞,形成一股飓风。因风沙迷眼,赵政不得以袖掩面。 赵人豪迈,赵风彪悍,而眼前的士兵更是尽得赵风之真髓,单打独斗时自然拼不过刘彻,合起伙来,刘彻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内力在迅速地流失,刘彻的额角渐渐沁出了点点晶莹的汗珠,他知道以自己的内力拖不得,咬牙加大了输出。 “阿彻,我帮你!” 赵政见刘彻如此吃力,不顾自己隐隐作痛的筋脉,将双手贴上了刘彻的后背,缓慢而坚定地输出自己刚刚才提炼出的内力。 “政儿,退下!这里用不着你插手!” 刘彻每日亲自监督赵政的武学进程,自然明白赵政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这样逞强,简直是胡闹! “我不!”赵政颤抖着双臂,听闻此言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大了内力的输出力度:“我也要保护阿彻!” 赵政的眼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跳跃,他专注地盯着刘彻的背影,仿佛什么也不能令他松手。 他做不到,做不到看着刘彻一人孤军奋战。既然事情由他而起,他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 近距离的接触下,刘彻感到身后小孩的气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怔了怔,随后释然了,不愧是嬴政,这等天资…… 平衡骤然间被打破,金色的念珠粒粒破碎,光芒挥洒在赵军的身上,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将他们一圈圈的捆绑了起来,刘彻右手一握,他们便背靠背被串成了一串粽子。 力量被收回时,赵政几乎是瞬间便软倒在了地上。 刘彻命人找来绳索将一众赵兵结结实实地捆好,赶到宽阔的大院子中,然后亲自将赵政提溜回去。赵政累极,见刘彻把自己放下便要离开,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小猫似的叫唤道:“阿彻,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赵王宫中请赵王让你这个闯祸精继续留下来祸害我!”刘彻没好气地道。 下一秒,赵政攥住了刘彻的衣摆,可怜兮兮地道:“阿彻,不要丢掉我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要保护阿彻。” 刘彻一弹他的额头:“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方才在打斗中你突然冲出来做什么,就这么不相信我么?罢了,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刘彻语气颇为凶恶,赵政反倒安下了心。既然阿彻回来还要罚他,应该不会丢掉他。这样想着,赵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刘彻正备了车马,往赵王宫的方向驶去。 “君上,公子姬丹求见!” 一听到这话,赵孝成王便知是他派去的人没能得手,重重地将桌上的竹简扫落在地:“不见!” 他派去了足足二十个最为精锐的赵国侍卫,竟然还捉不来一个小孩,简直是饭桶! “君上,这……” “君上息怒。”平原君从门口蹒跚着走入。 赵孝成王见了平原君,怒火烧退:“王叔以为,我该见那小子?” 平原君眯着眼:“嬴异人逃赵,君上捉拿赵政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好奇,这位巧言善辩的燕国公子,还能够说出什么话来。姬丹和赵政都在君上的掌控之中,君上便是见见,也无妨。” 赵孝成王深吸一口气:“便依王叔所言。” 第22章 劝服 “姬丹参见大王。”这一次,刘彻前来求见赵王倒没有遇到像上次一样的事,只是赵孝成王阴沉着脸,显然刚发过脾气。 “免礼。秦国质子逃赵一时正令寡人心烦,如此视邦交如无物之人着实该死!若是他国质子都与小公子一样,秉着一颗诚心入赵,这世间也就没那么多战争了,小公子以为可是?不知小公子这时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赵孝成王特意在刘彻面前提起了嬴异人之事,若刘彻是个有眼力并谨守本分的人,此时并应当顺着赵孝成王的意思,避过这个话题。 可刘彻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只见他又对赵王拜了拜:“丹正是来此为大王解忧的!” “哦?此话怎讲?”赵孝成王皱起眉,眼见着姬丹对赵政那小子的护短样,说姬丹来此不是为了赵政他也不会相信。 “大王,嬴异人回秦,这对于大王和赵国而言是好事啊!” 赵孝成王听闻此言,当即沉下了脸:“秦国屡次违反邦交之道,不仁不义在先,此番又令我赵国颜面扫地,寡人倒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小公子莫不是来看我赵国笑话的!” “非也非也!”刘彻摇头:“大王细想,如今老秦王身体不适,常年缠绵病榻,秦国太子身子素来不好,此时将嬴异人召回秦国,且又令嬴异人日日承欢其正妻华阳夫人膝下。秦国即将发生什么动荡,大王莫非还不知么?” 赵孝成王闻言皱眉:“寡人先前的确听闻秦王的身子不大好了,思念孙子,特地召他回去一见……”赵孝成王恍然大悟:“是了,嬴异人一回秦,便与华阳夫人走得极近,定是想要夺嫡!只是——老秦王的身子果然衰弱至此了?” “君王暮政,自古以来便是许多国家大乱的源头。秦国如今正动荡不安,人心惶惶,王室之中心怀叵测者不在少数。只是放了一个嬴异人归秦,便引出了掩藏在咸阳底下的暗潮,这对于大王和赵国而言,难道不是好事?”刘彻款款道:“既然咸阳夺嫡之势已起,大王何不推波助澜,趁此机会派入秦细作搅乱这池水?一则好给秦王一个教训,令秦国自顾不暇,无力进逼赵国,二则也可给赵国一个休养生息、整肃吏治的机会。待秦国乱事一毕,赵国已再度巩固法治,增强国力,即便是秦国,也得重新掂量掂量赵国的分量。” 赵孝成王闻言豁然开朗,抚掌道:“小公子果然聪慧,吾子偃多有不如也!燕太子喜者,得你一子,竟胜过寡人数子!”又道:“小公子身为燕人如此竭力为寡人打算,当真令寡人动容!” 刘彻自然听出了赵孝成王话中有话:“燕赵乃合纵盟国,且我燕国还是当年合纵的发起国。强赵弱秦之事,丹自然喜闻乐见。秦国无力东侵,对于我燕国而言,也是好事。” 赵孝成王听罢,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刘彻的话。 “嬴异人归秦若能引发秦国内乱固然可喜可贺,敢问小公子,如此庇护嬴异人之子,却是何故?”平原君捻动着雪白冗长的胡须,老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赵政的作用,取决于嬴异人今后的地位。”刘彻道:“虽说安国君现在不得秦王欢心,但其为秦国太子已有多年,无功无过,秦王轻易废黜不得。一旦安国君继位,以安国君与华阳夫人如今对嬴异人的态度看来,嬴异人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届时,赵政作为嬴异人的嫡长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依着嬴异人对赵政的宠爱,有赵政在手,大王不必担心嬴异人不投鼠忌器。大王可以赵政为质,令嬴异人有所忌惮,此为其一。” “其二,历来秦君不亲赵。如今,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大王面前——赵政生于赵国,虽为嬴秦子孙,现下对于嬴秦怕是没有多少归属感。大王如果现下好生笼络赵政,倘若有一日,赵政有幸归秦,争夺秦王之位,大王岂不是为赵国多结了一份善缘?纵然赵政成不了秦王,日后也是秦国宗族,大王善待于他,有益无害。” 见赵孝成王若有所思,刘彻再接再厉:“大王现在抓了赵政来好生教训固然可以解一时之气,然而,若大王果真如此,除了在外落得一个为难稚子的名声外,于赵国毫无益处。大王难道宁愿逞一时之快,而置赵国的未来于不顾?” “小公子所言有理。也罢,既然小公子喜欢赵政,便让他继续留在驿馆陪你吧。”赵孝成王道:“对了,下次入宫时,带上赵政,寡人也想见见他。” 这话若是从前的赵孝成王定然不会说,他厌恶秦国已深,对嬴异人和赵政都没什么好感,素来不愿见他们,任由家中有亲眷死于秦军之手的百姓和赵军对他们多加□□。眼下,赵孝成王公然说了要请赵政入宫,那么日后,赵政也就不再是如从前一般任人欺凌的存在了。 “既然如此,丹就替赵政多谢大王了。”褪去了精明和睿智,刘彻仿佛在此时才表露出年少者的心性:“丹独自入赵,素日里颇感孤寂,唯有赵政与丹投缘。实不相瞒,丹此番前来劝说大王,也有丹的私心。得赵政相伴,丹感觉心情快活不少。” 赵孝成王闻言笑道:“是寡人轻忽了!小公子入赵,身边没个同龄的玩伴,难免孤独。寡人有一幼子,恰好与小公子和赵政同龄。寡人让他无事时多往驿馆处走动走动,小公子看,这样可好?” 刘彻闻言一惊:“岂敢劳动公子?” “说什么劳动!他如今才刚启蒙,功课不重。小公子学问极好,他去小公子处向,若能学得小公子一二分才气,寡人也就知足了。这样说来,反倒是寡人的小子叨扰了小公子啊,小公子莫非不愿?” “大王说笑了,能与公子为伴,丹只有欢喜的份。”刘彻弯着唇角,露出喜悦和软的笑容来。 于是这一日,刘彻回驿馆的时候,身边带了个小尾巴。 看着刘彻娇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厚重的大门处,平原君眉宇间染上一分忧思:“君上,燕国丹者,巧言善辨,计谋层出不穷,令我想起当年分化合纵的张仪,君上不可不防啊。” “王叔多虑了,再如何聪慧,他现在也不过一介稚子罢了。”赵孝成王不以为然:“若他果真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就不会接受寡人的提议,让翊儿陪他玩耍了。” 同意这个提议,对于刘彻而言等于是默认了在直将身边放过耳目。虽然那个要做耳目的人,目前自己也是懵懵懂懂。 平原君道:“非我赵人,其心必异,且看当年苏秦得齐君赏识入齐时做的那些事便知(为间)。合纵盟国,不可尽信。对于姬丹,君上亦不可全然不防啊。” “寡人知道了。”赵孝成王很是给平原君这位王叔面子,平日里鲜少直接驳斥他的话。眼下虽然应和了平原君,但平原君只看他的神色便知,赵孝成王并没有将此话真正听到耳中去,当下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只希望,一切,真的是他多虑了。 驿馆中,赵政面色不善地看着跟在刘彻身后回来的小尾巴,扯了扯刘彻的袖子,如同被侵入了领地的小兽般警惕:“阿彻,他是谁?” “这是赵王之子,赵翊,日后,他会和我们一起读书玩耍。” “我认得你,五六岁年纪,能够在阿丹的驿馆之中来去自如……你就是那个赵政吧!”赵翊睁着一双好奇的眼打量着赵政,见他长得与普通人无异,顿时悻悻然道:“什么呀,原来你长得跟我们一样啊!别人都说你是小怪物,我还以为能看到你长三头六臂呢!” “你才是怪物呢!”赵政忍了又忍,头顶上冒出一个个井字:“喂,那里是我和阿彻习武的地方,你不许去!”他再一次确定了,他是真的很讨厌赵国王室,眼前这小破孩的全家他讨厌,这小破孩更讨厌!在他和阿彻家乱跑乱窜不算,现在还要侵-入唯有他和阿彻才能进入的地方! “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对了,你说的阿彻是指阿丹?随便改人名字,你可真长本事!再说了,阿丹都没说话,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赵翊嚣张地朝着赵政扮了个鬼脸,险些没把赵政气死。他忽然皱着鼻头打量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赵政:“还有,忘了说了,你真矮……你真的是跟我一样大的吗?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小矮子!” “……”赵政此刻就像是一只在竭力抑制住直将爪牙的兽。 若不是他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给阿彻添麻烦,他有一定会冲上去揍人!这小破孩实在是太、欠、扁、了! 赵政狰狞的表情在对上刘彻似笑非笑的眉眼时立刻萎了,他可还没忘记刘彻离开之前所说的话。他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家长面前一般不安地捻动着衣角:“阿、阿彻……” “你可还记得,我离开之前说过,回来要处罚你?” “记得……”小孩的声音十分低落,有一股可怜劲儿,让人听着心便软了一半。 只可惜,刘彻在‘原则问题’上素来‘铁石心肠’,趁着赵翊上蹿下跳地参观驿馆之时,他将赵政拉进一间屋子,将他面朝下按在榻上,去了衣物“啪啪”就开打。很快,赵政的小屁股就肿了起来,他却一直趴在榻上,死咬着下唇。 饶是如此,因为疼痛的缘故,在刘彻打完之后,赵政漆黑的大眼中也浮上了一层雾霭。 “你很委屈?”刘彻挑眉望着赵政。 赵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依赖地环住刘彻的脖子。他这样乖顺,倒让刘彻剩下的火气也尽消了。 “那时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强自催动内力,可曾感到经脉处的疼痛?难道你日后再不想练武了么?” 赵政这才惊慌起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的瞳犹如受惊的小兽:“阿彻,我想练武,我、我想变强。阿彻…我,我真的不能再习武了吗?”如果不能成为强者,就什么也守不住,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把握不了,这是他的所见所闻教会他的最深刻的一课。 “若想继续习武,你日后就别再胡来。”刘彻沉着脸道:“幸而你经脉伤得不深,只需仔细修养一旬便可恢复,否则,我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不会了,阿彻,我再不会了。”赵政听闻此言,总算是松了口气。 “记住,日后要量力而行。不能解决的事,暂且交给我。” “可是,我不知道……”赵政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如果是赵王下的命令,阿彻会不会听从?会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把我送走。” 毕竟,他对于刘彻来说,只是一个偶然间接济过的小孩罢了,不是么? “你应该对我多一些信任。至少,在我离开赵国、你被你爹接回秦国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带走,赵王也不行!” “嗯。阿彻说的话,我相信了。”赵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是阿彻对他做出的承诺呢。想要得到阿彻的承诺有多困难,这一点,他早就亲身感悟过,所以,才更加珍惜。 可惜,还没等他高兴完,煞风景的赵翊就找上门来了。 “阿丹,你和那个臭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当赵翊推门而入时,得了赵政一个恶狠狠的白眼,他不明就里,莫明其妙地摸了摸鼻子。 转眼间,已进入隆冬。燕赵地处北端,自是极为严寒。 刘彻有内功护体,身子常年暖洋洋的,而赵政就不行了,早早地穿上袄袍,饶是如此,还在叫冷,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刘彻见状,好笑道:“哪里就这么冷了?” 赵政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动作迅速地扑入刘彻的怀中,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扒着不放。在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后,他才安静下来,满足地直冒泡:“还是阿彻怀中暖和!” “待你内功有成之后,就可用内功取暖了。”刘彻一手揽着小孩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好像是沉了些,都快长成一只肉球了。”刘彻这话自然是逗赵政的,这一年来,赵政身上虽长了些肉,脸也从原先的消瘦变得圆嘟嘟的,但还远不到成为肉球的地步。 “哪有?”赵政当了真,抬起双眼左看右看,然后控诉地看向刘彻:“qaq阿彻你嫌弃我!” “你啊!”刘彻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一会儿翊儿要过来,你还是先下去吧。若是让他看到了,仔细他又笑话你。” “我和阿彻感情好,让他嫉妒去!”赵政把脸一瞥,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对了,阿彻,我最近有没有长高?” “还说不在意他的话,是谁把人家叫你小矮子的事记到现在的?” “……阿彻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往我的伤处戳?阿彻,我真的没有长高吗?” 刘彻看着头上被一片阴云笼罩的小孩,越发感到有趣:“你与我比比不就知道了?” “阿彻,我与你一样高了!”耳边传来小孩惊喜的抽气声:“不,我还是比你矮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噢。” “公子,赵国公子来了!”阿琪道。 这一段时间,刘彻二人与赵翊相处得甚好,连阿琪也对赵翊产生了些许好感。 别看赵政嘴上一直说讨厌赵翊,可心里却是实打实地将赵翊当作朋友的,否则,他也不会有心情与赵翊斗嘴,不会那么在意赵翊的话。 赵翊古灵精怪,机智过人,还没来得及被染上成人的色彩,虽说被赵孝成王派到刘彻与赵政身边,但还是很讲‘义气’的,从来没跟赵孝成王打过小报告。他与赵国宗室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这也是赵政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赵翊进来后搓了搓手:“冷死了冷死了,快冻僵了!阿琪,你先给我上一杯热茶!” 进门后不久,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赵政身上:“哟,你总算是长高了一点嘛!不枉阿丹拿着养猪的架势来喂你。” 赵政听了这话,也没有立刻炸毛,而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不多不少,刚好比你高那么一点点。”顿了顿,他又加了句:“小矮子!看你长得这么矮,赵王难道没有好好给你吃饭吗?” 这几个月中,在应对赵翊时,他已经从最初的‘被动挨打’学会了反击。 “喂!你嚣张什么!总有一天我会再超过你的!”赵翊愤愤地挥了挥拳头。 这时的赵政与赵翊尚且年幼天真,还没有经历日后的那些不堪。赵翊还是赵王宫中备受宠爱的小公子,赵政也在为得到刘彻的一个拥抱而佯装可怜,露出一副被冻坏了的样子。其实真的有那么冷么?也未必。但这是年幼的赵政唯一会使用的小小的计谋。 往日里没事的时候,赵政与赵翊就都斗斗嘴,或者争夺一下刘彻的注意力。每当看到赵政吃瘪的样子,赵翊都笑得特别嚣张。 这些对于赵政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当赵政日后踏上回秦之路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一段轻松而愉快的时光一去不返。 第23章 宫中 冬去春来,随着春节的临近,家家户户皆是烛火声声。 这已是刘彻在赵国度过的第三个春节,现如今,他也是一名八岁总角小儿了。今天,是他照例与赵政一同入宫拜见赵孝成王的日子。 “政儿,你在做什么,还没好么?” “快、快了!”话音刚落,赵政的房间内便传来一阵东西翻倒的声音。 刘彻以为赵政出了什么事,心中焦急,推门一看,却见赵政左面扎着羊角髻,右面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散落在肩上,他身旁,一个盛满了水的盆子被打翻在地,地上满是水渍。 “怎么弄的?” “阿彻,头绳找不着了。上次赵翊那臭小子还拿了我的头绳到处跑,肯定是被他弄丢了!” 赵政窘迫的一面被刘彻看到,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翊儿把你的头绳弄丢了,你就把水给打了?” “方才找不着头绳,我一时心急,一不小心就……阿彻,过一会儿赵王就要派人来接我们了吧?你的头绳先借我用用吧!”赵政撒娇似地扯了扯刘彻的衣袖,不知为何,这动作由他做来并不违和。 刘彻看着小孩讨好卖乖的表情,颇有些无奈。 “罢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根备用的头绳,递给赵政。 赵政笑眯眯地接过,如获至宝。见那根头绳上还粘着刘彻的一缕发丝,小心翼翼地将那发丝取下,与自己落下的发丝放在一起。好像这样做,他们就能永不分离。 见赵政将另一侧的散发梳起,刘彻拧起了眉:“怎么一边大一边小的?还是让阿琪来给你梳吧。” 从前,赵姬忙着周旋于赵国权贵之间,并不是每天都有空为赵政梳理头发。赵政索性学会了自己打理。不过以前他图方便都是梳一个包包头了事,如今要将头发分作两股,赵政便犯了难,时常分得一边多一边寡。 即便如此,赵政也不愿让旁人触碰自己的头发,闻言拒绝道:“不,不要阿琪。” 刘彻见他坚持,便知道这是小孩的领地意识又在作祟了。自己穿衣裳,自己梳头发,从不肯轻易让人触碰自己,真不知小孩小小年纪哪来的那么强烈的领地观念。 “你总不能这样去见赵王吧?失礼不说,小心翊儿看到了又笑话你!” “反正不要阿琪!” “那我来帮你梳,可好?” “如果是阿彻的话……可、可以啦!” 赵政嘴上说得勉强,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自从赵政练出内力之后,冬日的晚上刘彻便再也不允许赵政和自己同床,也不能再以怕冷为借口缩在刘彻怀里,赵政不知有多郁闷。如今难得有与刘彻亲近的机会,赵政自然不会错过。 刘彻将赵政的一头柔软发丝解散,用梳子耐心地梳理着,小心地将成结的地方一个个地梳散,还不忘观察赵政是否有痛苦的表情。柔滑的发丝在手中有着如丝绸般的质感,令刘彻忍不住多摸了几把。而赵政则露出猫儿被顺了毛般舒服的表情,看着十分娇憨可爱。 在两个羊角髻梳完后,刘彻放下木梳:“好了。” 赵政感觉到温暖的手离开了自己的头,颇有些不舍,却也知道赵王派来的人该到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再与刘彻亲近,遂起身拉起刘彻的手:“我们走吧。” 赵王宫中,赵孝成王赵丹看着新年中热闹的气象,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廉颇、蔺相如等重臣纷纷上前向赵孝成王道贺。 在这热闹的氛围中,太子赵偃懒洋洋地朝着诸位大臣们瞥了一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毫无上前结交大臣们的意图,他如今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了,想起上回小厮给他寻来的美姬,一时之间心里痒痒,恨不能立时离场回去好生与那可人儿温存一番。赵孝成王偶然瞥见赵偃,见他一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眸光狠狠地沉了沉。 他一直觉得此子无甚大才,不堪重任,却也没想到他竟视满朝文武如无物。 这些有才能的臣子,连他这个做赵王的都要礼遇几分,赵偃身为太子,如何能这般怠慢他们! 要知道,现在可还没有什么忠君思想。对于有才能的士子和臣子来说,在七大战国中的哪一国任职都是一样的。天下九州自古一体,他们上哪儿不是做官?吴起当年在魏国为上将,后期不得重用,挂印而入楚;商鞅与范雎在魏国不得志,入秦;乐毅在燕昭王时被拜为上将,后燕惠王继位,任用骑劫替代乐毅,乐毅怒而奔赵。 真正如屈原一般死守一国之流为数甚少。且屈原这样心系楚国,未必没有家族因素在里面。屈氏是楚国流传百年的老氏族,屈原在楚国,自然不可能与那些毫无根基的名士一般合则留,不合则去,说走就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君王们对于手下的能臣自然是要多礼遇有多礼遇,故而赵孝成王看着自家儿子没心没肺的样子才会这般生气。 一旦赵偃表现出不堪为君的样子,赵孝成王毫不怀疑贤能之臣会立刻弃他而去。若有朝一日满朝的得用臣子们都跑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等着哭去吧!赵孝成王愤怒地想。 待目光转到自家聪明伶俐的小儿子身上时,赵孝成王的目光总算是缓了缓。赵翊虽然年幼,却生而早慧,即使是与那些名声在外的大臣们在一处,也很有话题可说。现在他正与姬丹、赵政一起与蔺相如等人说话,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竟让蔺相如开怀大笑,就连为人严肃、素不喜欢与人说笑的廉颇也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赵翊既交好秦燕质子,又懂得分辨贤臣,若赵翊是长子,他对于赵国的未来还有什么好忧愁的呢?赵孝成王目光闪了闪。这些年,赵偃屡屡做下糊涂事,他实在是有些烦了,竟开始认真思考更换储君的可能性。 此事关乎赵国未来,关乎赵氏宗族,还得找王叔平原君商量商量,赵孝成王心道。 平原君赵胜由于身子抱恙,没有出席这场盛会,赵孝成王索性亲自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为六进,待丞相府的小吏将赵孝成王引至平原君居住之处时,恭声道:“君上见谅,非是我们丞相不亲自出来迎君,而是如今丞相实在下不得床了。” 赵孝成王一愣:“王叔竟病得这样重?”这些年,平原君年纪大了,时常有些小毛小病,故赵孝成王听闻他又告病,也没往心里去,实在没有料到,这一次,平原君是真的病倒了。 小吏低着头道:“前些日子,大夫来看了,说…怕是不大好呢,君上进去一看便知。” 一进平原君的寝室,果然满满都是药味儿,床榻上的帷帐之后传来几声咳喘的声音:“君上,恕老臣不能起身相迎了。” “王叔生了什么病,怎的突然就病倒了?”赵孝成王记得,明明前些日子平原君还是好好的。 帷帐后伸出一只颤抖着的手,手上面爬满了岁月的纹路,赵孝成王赶忙上前,替平原君将帷帐揭开,露出平原君那张衰老而苍白的面容。只见平原君摇了摇头:“人老了,不中用了。” “王叔……”见平原君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赵孝成王这才意识到,这位老人,是真的老了。 年轻时,他与战国四公子一起奔走呼号合纵抗秦,巩固变法事业,将一生都献给了赵国。甚至,在年老时,他还得为长平之败而操心,为秦国日益增长的野心而不安,为赵国的前途担忧。 想到此处,赵孝成王心中愧意顿生,看着平原君面上隐隐露出的灰败之色,他心中打了个激灵。 平原君咳了两声,对赵孝成王道:“君上在此刻来找老臣,想必是有要紧事吧?” 赵孝成王收回思绪,将自己的观察与种种顾虑说了一遍,而后道:“在寡人看来,长子赵偃生性顽劣,资质驽钝,实在难当国君之位,王叔以为,寡人废太子赵偃改立赵翊为储君,可好?” 平原君思忖了片刻:“先王时的沙丘之乱,君上莫不是忘了?” 平原君说的正是发生于赵孝成王的父亲赵惠文王那一代的事。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强赵,于国家有大功,于储位之事上却颇为昏聩。他因为偏心小儿子赵何,听信谗言废了长子赵章的太子之位,又自己退位做了主父,将王位让给赵何。这赵何就是后来的赵惠文王。 后来,赵武灵王见长子赵章落魄,有后悔之意,便将赵章封了代王,想要将赵国的土地一分为二,一半归赵章统治,一半归赵何所有。 这样的做法自然引得赵国大乱,赵章、赵武灵王与新王赵何的人马相互冲突,终于,赵章身死,赵武灵王也被困死在了沙丘行宫之中,这场内乱又称沙丘之变。 若是后世之人,对于沙丘行宫定然不陌生,因为秦始皇嬴政在最后一次出巡之时,也是于此处逝世。 言归正传,废长立幼多事端,自沙丘之变后被赵国众臣视作祸乱之根源,因此,平原君对此并不赞同。 见赵孝成王还想说些什么,平原君道:“当年,君上刚刚继位时,踌躇满志,誓要大败秦军,老臣允了君上的雄心壮志,终致长平大败,国力衰微……君上莫嫌老臣之言逆耳,如今的赵国,实在是经不起波折了。” 这一番话,终于将赵孝成王最后的心思给打了回去。是啊,因为他的心血来潮,赵国险些面临亡国之危,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元气,难道,他又要因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再让赵国面临一次储位之争,内乱之患么? 思及此处,赵孝成王终是叹了口气:“只是,寡人观赵偃实在是难堪大任……寡人怕,一旦寡人将赵国交给赵偃,赵国会败落于赵偃之手啊!” “君上莫忧。太子虽然无才,好歹也无甚大过,君上现下再对太子调-教一番,为时不晚。赵翊自幼聪慧,君上不若培养他为能臣,日后辅助兄长,兄弟齐心,也是一段佳话。” 赵孝成王点了点头:“寡人明白了。” 平原君和赵孝成王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吏在门口偷听到了这一切。 他在丞相府是个不受重用的存在,偶然间听闻这个消息,如获至宝,见周围没人顾得上自己,悄悄地出了丞相府,朝太子处奔去…… 赵偃愤怒地将手拍在案上,引得美姬一阵侧目:“哟,这是怎么了?有谁敢惹太子发这么大的火?” “父王他、父王他竟然想着要废了我,为赵翊那个小杂-种让路!”赵偃一向自恃太子身份,不把兄弟姐妹放在眼中,如今听闻赵孝成王竟然认为幼弟赵翊比他更适合做国君,当下怒不可遏。 “这是怎么一说?”美姬剥着水果的手一滞:“太子殿下都稳居储位这么多年了,赵王不可能轻易废得了吧?” “这是自然!”赵偃闻言,当下自得地道:“幸而平原君英明,让我父王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我心中实在气不过!”说到此处,他恨得直咬牙:“往日里父王母后就比较偏心赵翊,如今,他竟敢来肖想我的位置!这口气,本太子咽不下去!” 美姬面上漾起一抹甜昵的笑容:“那太子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好生给那小杂-种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赵偃狠厉地道。 “太子,这样不妥。君上如今已经对您有所不满,若是您在君上还在位的时候对赵翊公子出手,只怕会让君上对您愈加失望。不如,您且先忍一忍,待您坐上赵王之位,还不是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说得有道理。”想到赵孝成王,赵偃还是有些发憷:“也罢,就依你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太子,就先忍上一忍!到时候,秦国和燕国那两个小杂-种我也不会轻饶了去!” 宴席上,赵政正在与刘彻咬耳朵:“阿彻,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赵国太子看我们这儿的眼神越来越凶了,好像恨不得把我们活吞。” 刘彻淡淡地扫了赵偃一眼:“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罢了,别理他。” 怕是赵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可是一直听说,赵王对这位太子不太满意。不过,这些事是赵国内部自己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外邦人所能知道的了。 “阿彻,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里。”赵政托着小脑袋没精打采地道,因为喝了点果酒,他白皙粉嫩的小脸上有着点点红晕。 刘彻将点心塞到了赵政口中:“这话别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啊。” 赵政口中乍然被塞了东西进来,先是皱了皱眉,后来意识到这是刘彻在给他喂吃的,立马又高兴了起来,将口中的东西吃完之后还舔了舔刘彻的手指。 刘彻:“……” 为什么他感觉赵政越来越有向犬科动物发展的趋势了? 赵政似乎有些醉了,钻到刘彻怀里不断地上蹭下蹭,一边咯咯地笑道:“阿彻,抓住你了!”随后,他琉璃般的黑瞳中浮上一层雾气,困惑地偏过头:“阿彻…怎么有两个阿彻?” 刘彻看了看赵政的杯子。才饮了不到半杯果酒,这小子耍什么酒疯! 他想要将赵政从自己身上扒下去,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最后只得作罢。 可惜,赵政实在不自觉,在宴会上装醉粘着刘彻还不算,上了车也没打算从刘彻怀里钻出来。 “装够了没有,快点放开!”刘彻凑近赵政耳边威胁道。 赵政皱了皱眉,似是嫌耳边之人太吵,索性用嘴堵住了那个吵闹不休的源头。 刘彻:“……” 赵翊用手捂住双眼背过身去:“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刘彻这下再也不讲究什么温和攻略了,他一把将赵政从自己身上提起:“赵政,疯够了没?若是还没疯够,我就把你丢出去让你好好凉快凉快!” 赵政被刘彻晃得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无辜地看着刘彻:“唔,阿彻,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刘彻:“……”他能不能掐死眼前这个小屁孩! 第24章 令牌 演武场中,两名年龄相仿的稚童正对恃着,一人持剑,一人持枪。两人身高持平,一攻一守,一时之间倒也旗鼓相当。 可没过多久,燥热之感如同汹涌的潮流般一波一波地从身体中涌出,左边的孩子动作渐渐变得迟滞,他白嫩的面颊上染上了点点红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右边的孩子气息分毫未乱,只对左边的孩子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左边的孩子闻言丢下手中的剑,抹了一把额间晶莹的汗。天气虽乍暖还寒,他却因刚刚运动过的原因,感觉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灼热的。 “阿彻,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赵政走到刘彻跟前,稚气未退的精致小脸上有着一缕难掩的英气再配合上他那晶亮的眸子,像极了一只完成了主人布置的任务等着被表扬的小兽。 “不错,最近你的进步比以前快很多——也比我预想中要快。”该表扬的时候,刘彻不会吝惜他的表扬。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先前的刺激,赵政这些天的表现地确不同寻常。有压力是好事,但过了头就不好了。 刘彻的肯定对于赵政来说就是减轻他压力的途径。听了刘彻的话,赵政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他一下子扑到刘彻的身上,毫无防备的刘彻被他扑倒在地上,炽热的身躯紧紧相贴,他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每一次呼吸,能够嗅到对方身上的每一种味道。 “你做什么……”刘彻皱着眉头就想把赵政拽起来,却被赵政拉住手,轻轻地摇了摇。这种带着撒娇意味的动作令刘彻无法拒绝。 真是奇怪。刘彻想,若是在从前,他绝不会喜欢一个小孩子像这样跟自己撒娇,但赵政是个例外。很多事情,若是由赵政来做,他发现,他并不反感。 大概是因为,赵政是他目下最为亲近、也是唯一亲近之人吧。不过,这种亲近,也只能持续到他们之中的一方回国。 “阿彻,你曾说过,要赏罚有度。既然我做得不错,那你是不是应该奖励我些什么?”赵政支着手撑在刘彻的上方,眉梢眼角尽是柔软的笑意,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刘彻身上,恍若一根羽毛轻轻地自他身上扫过。 “你先给我起来。”这一次,刘彻没有再受到来自赵政的阻挠,顺利地坐起了身。 “你答应了,是不是?”赵政得寸进尺,眼神扫向了刘彻的腰际。在那里,静静地卧着一块古朴的玄色令牌,他以前曾经见过刘彻执着令牌,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仿佛在透过它思念着什么人…… 赵政的眼神暗了暗,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忐忑:“阿彻,我要这块令牌。” 刘彻随着他的目光瞄到腰间的炎雷令,神色间带了些怀念,随后,断然拒绝道:“这块令牌乃我偶然得之,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我不能将它转赠于你。” 抿了抿唇,赵政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阿彻,这块令牌的主人到底是谁,你就这么重视他么?” 刘彻深深地看了赵政一眼,随即目光放空:“他的身份我无法告诉你;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我只能说,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非常,非常……” “那么,你一直在期望着我成为谁——是成为他那样的人么?”赵政忽然有些齿冷。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从小的经历让他对于人的情绪格外敏感。他细心留意,再加上刘彻并未刻意隐瞒,他自然不难窥出端倪。能忍到现在才问,对这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也许你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你就是‘他’,所以,他能做到的事,你也得能做到。”刘彻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本就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混蛋!”赵政忽然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刘彻的手上。他并不是没有野性,没有脾气,只是在和刘彻相处的时候,刻意隐藏了起来而已。现在,他心中的愤怒已经盖过了他的理智。 刘彻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疼痛,他能够感觉到赵政的牙齿是怎样刺破了自己的肌肤,在上面咬出一个血印子。赵政在愤怒,尽管他并不理解赵政的这种愤怒。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在这件事中对赵政表现出的高度纵容。 他只是想要一个对手罢了,所以他需要赵政成长为嬴政,所以他不远万里找到赵政,及时地帮助他开始练武,并把他带在身边细心教养……这就是他一切行动的初衷。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的意见对他而言也变得重要了起来? 刘彻看着赵政,忽然有些困惑。 忽然,刘彻感到咬着自己手的赵政松了口,一脸苦恼地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一粒硬邦邦的东西落在了刘彻的手上。 赵政快速地伸手想要抢过,却被刘彻领先了一步。刘彻将那枚小小的东西攥在手心,挑了挑眉:“换牙了?都这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还给我!”抢夺乳牙未果,再加上被刘彻没事人一般的态度刺激到,赵政狠狠地剜着刘彻:“反正我就是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成为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孩子的声音虽然凶狠,却透露着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色厉内荏和狼狈。 这个时候的赵政,比起平日相处中的他更像最初遇到的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孩。 刘彻定定地看了他半响,忽然自嘲地闷笑出声:“也许,是我错了。我都来到了这里,又怎么能保证你完全不变……”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色泽通透、触手温润的佩玉,那上面刻着一个‘彘’字,他拉过赵政的手,将佩玉交给了他:“这是我给你的奖励。”也是回礼,顿了顿,刘彻道:“这佩玉乃我自小贴身携带之物,其中蕴含着我三道剑气。若你有危险,尽可将之取出。若你想与我的剑气交手,需得等到武功小成之时。万不可因好胜心过旺而提前使用。” 赵政默默地接过佩玉,将其牢牢攥在自己掌心之中,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过了片刻,他闷闷道:“……是谁?那方令牌的主人,到底是谁?” “若有一日……我会告诉你的。” 大风将刘彻的话语吹散在空气中,也让赵政觉得这个春天尤为冷冽。 第25章 动荡 公元前251年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年份。久久缠绵病榻的秦昭襄王终于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秦国举国哀悼,六国纷纷派遣使者前往悼唁。众人皆知,秦国太子赢柱羸弱不堪,六国使者此番前往,与其说是悼念秦王,不如说是前去打探秦国消息。 若不是秦国足够强大,秦军威慑力尚在,六国无一能单抗强秦,也许各国还会动些旁的心思——趁着国丧大举进攻虽不仁义,但在春秋战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前去参加葬礼的使者们还没返还,便又迎来了另一场葬礼。太子赢柱继位三天而卒,秦国民心涣散。 秦国阴云笼罩,青黄不接,若要进攻秦国,不趁此良机,更待何时?赵孝成王立时心中激荡,客居赵国的信陵君魏无忌亦来劝说赵王攻秦。先前长平之役中他令美姬窃符旧赵,开罪了兄长魏安釐王,却也因此而得到了赵孝成王的信重。 “大王,秦国狼子野心,无人不知。六国苦秦久矣,可惜无从下手。现如今秦后继无人,秦国士气低迷,乃天赐良机。若不趁此机会出兵败秦,则肠胃之疾终入骨髓,六国必将永无宁日。大王若果真因踌躇而坐失良机,导致日后不得不仰秦鼻息,大王可甘愿?” “若大王现下挺身而出,以复兴周室、讨伐逆贼之名攻秦,义在大王,天下必从之。届时,大王既赢得天下民心,成为众望所归,又取秦而代之,使赵成为七国之首,岂不快哉!放眼天下,现如今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这样的魄力与实力,站出来主持大局?大王,机不可失啊!” 赵孝成王若有所思地听着信陵君所勾画的美好蓝图,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赵孝成王毕竟已过了听风便是雨的阶段。信陵君说得动听,他也就给面子地笑着点点头:“寡人倒是奇怪,这番话,你为何不与魏王分说,倒先来劝说寡人?” 信陵君眸色一暗,浑浊的老眼中染上浓重的悲哀与无奈:“若魏王肯信我用我,我如何不愿为他出谋划策……”竟是连王兄也不肯叫了。 “现如今白起虽亡,秦国犹有蒙氏与王氏崛起,我赵国却无可用之兵。廉颇将军守城犹可,攻势不足。以公子之见,若要对秦宣战,寡人当以何人为将?” “乐毅可,赵胜可……”信陵君忽而一拜:“若大王不弃,无忌亦愿为马前卒,为大王游说魏、韩、楚、齐、燕。” “乐毅老将军已不带兵,平原君理事犹可,若论指挥作战终究略逊一筹。”赵孝成王摇了摇头:“若寡人以公子为将,公子有几成把握成事?” “无忌有九成把握促成六国攻秦,有八成把握克秦——魏、韩、楚与秦接壤,皆被强秦蚕食领地,若有机会夺回,必不会手软。齐虽与秦相交,却是因秦国强大,齐国君王后不愿得罪秦国之故,若令君王后相信此番之后秦国再无翻身余地,则齐国亦会出兵。燕国向来善于依附强国,且素来自诩为合纵始发国,若五国皆参与合纵,燕定不会甘为人后。反观秦国,赢柱尚未坐稳王位而薨,其兄与其子想要夺得王位者不知凡几。彼竭而我盈,此乃我方一大优势。” “再则,天下大派中,道家中立,墨家素来不喜秦国咄咄逼人,儒家更与秦有旧怨,唯有法家与秦相亲。然如今法家群龙无首,秦国无法从此派中借力,又是秦之一大劣势。” “信陵君所言有理,且容寡人再仔细想想。”虽然该问的都问了,但赵孝成王并没有当即回答信陵君。任信陵君说得再动听,都敌不过一条,他出身魏国王室。 若只是请信陵君出谋划策倒罢了,若要让信陵君执掌兵权,赵孝成王到底还是不放心。 信陵君见平原君匆匆赶来,露出一丝苦笑,终究没有说什么。 平原君与赵王合计了整整一夜,雄鸡唱晓时分,随着两人从书房中走出,整个赵国都忙碌了起来。 第26章 合纵 信陵君与平原君受赵王之命,兵分两路,一个南下入魏韩,一个西行往燕齐。 信陵君知道直接去找魏王,魏王必不会答应自己。魏王目光短浅,在魏王的眼中,恐怕自己这个王弟对他的威胁比虎狼之秦还要厉害得多。所以,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以使者身份入魏,而是悄悄地到了丞相府,求见丞相孔谦。 孔谦乃是孔仲尼的七世孙,亦是当今儒派的掌门人。他如今不仅深得魏王信任,且背后还有八大儒家派系作为后盾。最重要的一点是,孔谦与秦国的关系并不好。 当年孔仲尼西行而不入秦,视秦为蛮夷之邦,多有轻慢,这些年来秦国对儒家士子也颇为打压。儒家士子多与秦国相看两生厌。当然,孔谦对秦国的敌视还有些个人因素在里头。孔谦在未学成时前往各地游学,入秦时遭到了当时秦国国君秦武王的羞辱,虽然这一切与他自己桀骜的态度也脱不了干系,但孔谦与秦国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若能说动孔谦,由他去劝服魏王攻秦,把握要大上不少。 可惜,信陵君才请孔谦的家老去通禀孔谦,便听孔谦在内门扬声道:“不见不见!身为魏国公子,却以赵国使臣的身份求见本相,如此首尾两端的小人,岂有让本相拔冗相见的资格!” 信陵君曾听说过孔谦骄傲至极,却也没有料到他竟会直接让自己吃闭门羹。沉吟片刻,信陵君道:“无忌今日归魏,是为邦国大事。丞相难道要因一己之私而将无忌拒之门外吗?” “邦国大事?恐怕你是为赵国谋取利益来的罢!像你这般不知廉-耻之人,本相前所未见!快快离开,别逼本相命人赶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本相与你,无话可说!” 信陵君提高了嗓音:“哪怕无忌以合纵使者身份而来,所要与丞相商议的是合纵攻秦之事?” 周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过了片刻,家老从内门走出,为信陵君打开了紧闭的丞相府:“信陵君,丞相请您入内一聚。” 信陵君不知是该为得门而入松口气,还是该为魏国而担忧。魏王昏聩,被魏王倚重的丞相又是如此……信陵君摇摇头,唇畔无声地划过一丝叹息。 孔谦已年逾古稀,却鹤发童颜,毫不显老态。他有着极为儒雅的外表,衣袂翩飞间沉淀着岁月的沉静,不显山不露水,任谁初见他,都会赞一声,不愧是儒家八派的总掌门。 当信陵君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擦拭一柄剑,他目光中的泠泠杀机完全打破了他不为红尘所扰的贤者之资。 “这一次,赵国果真下定决心要对秦国动手了?” “是,赵国上下都认为这是极好的机会。若要对付秦国——这可能是我等优势最为显著的一次机会了。我魏国大片河山被秦国强行掠夺,连繁华的旧都安邑也落入了秦国的手中,正可以趁秦国内乱不断的良机将我失地夺回,以雪国耻,并给予秦国重创,让其再也不得翻身。” “自纵派创始者苏秦倡导合纵、想要将秦国遏制在函谷关内开始,屡屡发动的六国合纵攻秦行动,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啊……你又怎么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因为这次局势不同。从前合纵屡屡失败,是因为秦国有明君贤臣在支撑,而六国不能戮力同心。但这一次,赢柱的诸子中,有谁能够作为中流砥柱,他那个与他同样身体孱弱性格优柔的记名嫡子嬴子楚吗?更何况,这一次,我们还会有儒门的支持……” 最后的一句话,让孔谦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这时,从赵国秘密出发的平原君也赶到了位于临淄的王宫面见齐王。 这并不是平原君第一次见齐王田建,事实上,他已经与齐王打过不少交道。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年前的长平之战,那时赵国战败,被秦军围攻都城邯郸,平原君不得不带着赵王的求援手令率领精锐血战突围,向齐国求救。 当时,尽管他反复以唇亡齿寒之理劝说齐王,可齐王仍然无法下定决心,直到他的母亲君王后出面,答应出兵救赵,条件是以赵威后的幼子、赵王的胞弟长安君入齐为质。 在平原君看来,糊弄齐王并不困难,齐王实在不是一个精明的统治者,他耳根子软,又偏听偏信,毫无主见,可麻烦的是,他有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更麻烦的是,优柔寡断的齐王建对他的母亲言听计从。 “齐王请使者入内。”听到侍者的传唤声,平原君从思绪中回复过来,踏着高高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王宫正殿。 “参见齐王。” 宫殿内的齐王田建看起来仍然是那样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打了个呵欠,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佝偻着背,朝着平原君随意地摆了摆手:“是平原君啊,你来寡人这里有什么事?啊,寡人知道了,定是你想念你的侄子长安君了,所以才特地过来见他……来人,唤长安君入殿!”分明是已近而立之人了,却如稚童一般迷糊。 “大王,胜此番前来,看望王侄虽也是目的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 “噢?”齐王建睁着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看着平原君赵胜:“那你来这里是为什么?要让寡人来猜吗?寡人最不喜欢猜谜了。” “实不相瞒,胜此番前来,是为了拜见君王后的,听闻君王后寿辰将至,赵王特特命胜送来贺礼。” “噢,是来看望母后的?那感情好。”提到君王后,齐王这才提起了精神:“赵王有心了。” “不知君王后何在?” “这个寡人知道!母后啊,她正忙着呢。前些日子老秦王薨逝,那丞相……叫范泽还是蔡雎的,送了一封邦交修书给母后,日前那修书到了,母后大概正忙着回复吧,所以不便见赵国使者。”齐王的语气满不在乎,说罢,他又嘀咕道:“要寡人说,这老秦王什么时候薨不好,偏偏赶在母后生辰前,害得母后的生辰都不好大办,真是晦气。” 都到这种时候了,齐王关心的竟然不是秦王之死将会给七大战国带来的动荡,反而为不能大肆操-办君王后的生辰而烦恼,真真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且齐王对于他国丞相更迭之事如此不上心,竟不知强秦如今丞相是谁,对外政策如何,可见齐王在政务上有多轻忽。 平原君心中想着,面上却未表露出分毫,接着齐王的话道:“的确有些晦气。不过,大王可知道,新接任的秦王也薨了?”他得弄明白,从齐王建口中说出的话到底只是他的无心之言,还是出自君王后的授意。君王后在此时与秦国丞相书信往来,是否说明齐国在这一次仍然打算站在秦国那一边,或者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齐王诧异地扬起眉:“什么,新接任的秦王也薨了?那秦国岂不是得连着操-办两场葬礼了?”随即他一合掌:“这样也好,两个秦王一起薨了,省得寡人再派人去悼念一次了。对了,继任的秦王是谁?不会也薨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做秦王的人也太惨了吧!看寡人,做了好些年齐王,不还好好的?”言辞间很有些莫名的优越感。 平原君哭笑不得,只觉与齐王的对话如鸡同鸭讲,顿时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既然君王后现在不得空,那胜明日再来拜访。” 平原君刚一离开,齐王建立马踮着脚尖拉开了王座后的帷幕,只见那帷幕后坐着一位端庄华贵的女人,她虽已是中年妇人,然保养极好,身上自有一股雍容富贵的气度,她眉目肃然,双目微挑,不怒自威,看着就不是一位好亲近的妇人。 齐王建却丝毫感觉不到女人外在的将自己与他人隔绝起来的气度,兴高采烈地对着妇人道:“母后,我按照你教我的话说了,那个讨厌的平原君果然就走了。他真笨!都不知道是母后你不想见他,还以为你是真没时间呢!就算明天再来,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建儿可曾想过母后这么做的深意?”君王后对待齐王建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甚至带了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齐王建眉毛皱成一团,想了想,只觉得脑子里如同被塞了一团乱麻一般,越理越理不清了:“哎,这些事情向来都是母后管着,我知道了也没有用,万事还要仰赖母后了。” 君王后看着明明已近三十,性子却仍然如一个稚童般的齐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后悔。 早些年间,齐王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向她请示,那时儿子刚刚即位,她对儿子处理事情的能力并不放心,遂事必亲躬,几乎每一件事都要插手过问。当然,她不否认,她对这些政务表现得如此狂热,也是因为她本就有掌权之心的缘故。所以每次儿子借着请教之名把事情丢给她做,她口中虽偶尔轻斥一两句,却从不认真阻拦,甚至有些喜闻乐见。 直到时间一日日过去,她才渐渐发现这种做法的不妥——因为她过强的掌控-欲,齐王建已经习惯了万事不关心,只顾吃喝玩乐的生活。他们母子彼此都对现状很满足,却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太后虽然有权利摄政,但最终能够成为国家中心的,只有君王。如果一名君王没有成为一个国家的中心的能力,那么这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在君王后的羽翼庇护下,齐王似乎已经失去了成为国家中心的能力,事事都只能依靠他人,而不能自己拿主意。倘若自己走在他前头,又该由谁来替他拿主意呢? 想到这里,君王后不由一叹,她对齐王建放任自流的苦果,只能由她自己吞下了。 …… 第二天,君王后因身体抱恙,仍没有见平原君。只可惜平原君像是不见到君王后誓不罢休,默默地回去后,第三天在同一时间,又到齐王宫求见君王后。 在邦交中,几次三番地推脱是很失礼的,君王后虽不想与秦国交恶,却也不想得罪赵国。尤其赵国这些年国力逐渐恢复,隐隐又有了三晋之首的势头。 “前两日老身因故而未能与使臣相见,使臣不会怪罪老身吧?”呷了一口茶后,君王后先发制人。 此刻她与平原君分坐在桌案的两端,虽是一介女流,且理亏在先,可面对平原君时在气势上却丝毫不露怯,处理邦交事务的手段老辣而弥坚。 本来即便君王后不提,平原君也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为的就是让君王后存着那么点理亏的心理,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为自己多争取一点迎面。可惜,君王后偏偏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平原君亦放下手中的茶盏:“岂敢,君王后能够拔冗相见,胜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心怀怨望?” 平原君乃是赵国王族,且又兼任赵国丞相,哪怕君王后在齐国地位再如何崇高,也无需他这般谦卑,因此,平原君的话就很耐人寻味了。 君王后只作未闻,轻笑道:“都是老身的不是,竟让平原君陪着老身客套来客套去,净白白浪费唇舌了。为了让老身聊表歉意,平原君可愿与老身一起看一场歌舞?” “甚幸至哉。”平原君心知君王后不会无的放矢,却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凝神以待。 君王后拍了拍手,便有一队身着异服的女子鱼贯而出,长袖荡漾,每当她们挥舞一次衣袖,配合着足下一个急速回旋,便犹如鸟儿展翅。平原君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一场寻常歌舞,到后来却慢慢看出了玄机:九名舞女一次上前,像是在凭空搬运着什么东西,想要将面前的场所填满,最终却无一例外地黯然退场,力竭而亡。 至于坐在两人不远处的齐王则一直没精打采地支着脑袋,直到舞女们登场,他才眼前一亮,振作了精神。不过好歹他还记得自己的母后和别国使臣在旁边,因此倒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从他的神色看来,这九名舞女在经过这一舞后少不得要被齐王疼爱一番话——当然,前提是得到君王后的允许。 眼界不同,平原君从这场歌舞中看到的东西自然也与齐王不同。平原君略一思索,看向君王后:“这可是在表演精卫填海?” “不错,不愧是平原君,竟能一眼看出。老身卧病时烦闷无比,恰好又对这一则故事感兴趣,便命宫中的舞女排演了这样一出歌舞。不知平原君看了这场歌舞,有何想法?” “精卫填海,惕厉不懈,勇气可嘉,精神可取。” “果然是平原君的风格。”君王后道:“可是老身却有不同的看法。” “噢?”赵胜神色一紧,知道只怕是重头戏到了。 君王后缓缓开口:“在老身看来,精卫的勇气固然可嘉,其行为却不可取。明知填海无望,却偏要不断地以身犯险,终致陨落海中,何苦来哉?这种行为,说得好听些是坚忍不拔,说的难听些就是不自量力,平原君以为可是?” ——明知攻秦取胜无望,却偏偏要耗费财力与兵力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做无用功,这毫无意义。是以齐国不想、也不愿参与。 平原君本就是聪慧之人,自然听懂了君王后的言下之意,当即回道:“若海正不断自行枯竭,此乃精卫之良机。若不填海,精卫终有一日将溺毙海中,若放手一搏,或可有一线生机。” “死路未必是死路,生机也未必是生机。平原君,你我看法如此不同,老身认为,没有必要再谈下去。” 平原君犹不死心地望着君王后,还想要做最后的尝试:“现如今秦国已是强弩之末,君王后当真不趁此良机攻打秦国?打下的土地赵国愿与齐国共享!” 君王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老身注意已定,不会再改。秦国在你们眼中如强弩之末,可在老身眼中,却如同瀚海,纵然一时潮流涌退,终会有再涨起的一天。” “正是因为秦国之强,六国才更应携起手来对抗秦国!” “抗秦,抗秦!从数十年前开始,六国就在叫嚣着抗秦。秦国不过攻占他国些许土地罢了,这等事春秋战国之世每日都在发生,你们纵横之人却偏要当成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来对待。可秦国当真灭亡了其余各国吗?没有。若是有朝一日秦国灭亡了他国,只怕都是让你们这些纵横家给逼出来的!” 君王后深吸了一口气:“老身知道,赵国在秦国的手上打了败仗,被抢夺了城镇,又被杀了降虏,难免有些杯弓蛇影。你们对秦国多防范些,也是应当的,可若是因此而认为秦要灭亡所有的国家,就有些可笑了。老身只是想让平原君明白,齐国无意掺和这场荒谬的游戏。” “君王后,难道偏居一隅竟使齐国忘却秦国的凶残了吗?不错,若秦国只是比其他的国家强盛些许,那么它只能恃强凌弱,抢夺更多的土地。可现如今它已经毫无顾忌地灭了周室,无人能阻拦。周室被灭前组织的合纵也未能阻止周室被灭的命运。可见秦国已经成长到了何等强大的地步。今日若不灭秦,他日……我六国必将步上周室之后尘啊!君王后三思!” 君王后冷冷地道:“若是老秦王和白起尚在世,这话老身相信,可如今之秦……你说它能灭六国?呵,是靠那身无长策只懂杨朱之学的蔡泽,还是靠一届商贾吕不韦,亦或靠那孱弱的嬴子楚?秦军固然可怖,如今的秦庭却不足为惧。”君王后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平原君:“平原君急着赶路,怕还不知道吧,嬴子楚已登上王位,以他的恩人吕不韦取代蔡泽为相。” “好了,平原君请回吧。老身总不会让平原君空手而归的。这一次平原君归赵之时,可将长安君带回。想必赵太后也想念幼子了罢?代老身问候赵太后。” 说罢,君王后不再听平原君分说,径直退下了。 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实际上她并不像言辞中表现的那样轻视吕不韦。一届普通的商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挤掉原丞相蔡泽,自己登上相位?哪怕他有新任秦王嬴子楚的信任和支持,若他本身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可能做到。 更何况,这名出身商贾之人竟能够条理清晰地为她陈述攻秦的利弊,分明是劝说她不要答应参与合纵,却看似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上。只看此人的手书,君王后便知道,这人绝不简单。特别是吕不韦书信中的一句话,简直说到了君王后的心坎里。 齐国与秦国不接壤,即便进攻秦国得胜了,也无法瓜分秦国的领地,反而白白浪费兵力,还与秦国交恶。至于平原君所说的那些话,君王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弱小如韩国会担心有一天被秦国吞并,但齐国却没有这个担忧。史实无数次地证明,或许各大战国中没有哪一国能够单抗秦国,但当各国联起手来的时候,秦国也不能从中讨到任何好处。 君王后所要做的,仅仅是保证相邻的赵国、楚国不会有亡国之危,从而将齐国直接暴露在秦国的铁骑之下。至于哪一国当天下霸主,实在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因为君王后在接见平原君之前被一个吕不韦说服了,且下定了决心,所以无论平原君如何巧舌如簧,她丝毫不为所动。 若平原君知道自己最后竟是败在一个将将崭露头角的无名小卒手中,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27章 秦乱 三天前—— 秦宫之中,嬴子楚正批阅着奏折,彻夜未眠。 他并不是一个才敢显著的人,即使回秦之后的短短时间内被华阳夫人视为继承人重点培养过,一旦遇到大事,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秦孝文王的忽然离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在华阳夫人的支持之下,他登上了王位,但朝内朝外的事犹如一团乱麻。由于秦孝文王在位时间过短,朝内的中坚之臣仍是嬴子楚的祖父秦昭襄王留下的。这些臣子对于嬴子楚并不那么驯服。嬴子楚对于他们中部分人也不是很满意。嬴子楚即便想做些什么,也颇感施展不开手脚。 而这时,他那些生于秦长于秦的兄弟们以及叔叔们仍然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并没有因为争夺王位失败而死心。 一时之间,嬴子楚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华阳夫人虽然支持他,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有谁是他能够全心全意信任的?有这样的人吗? 窗外一道道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似乎正彰显着秦国风云涌动的乱局。 这时,风尘仆仆的吕不韦推开了秦王书房的门。吕不韦因为从赵国带回质子而被秦昭襄王封为不更,嬴子楚即位后又进了一阶,现如今官居大夫。 嬴子楚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头上还有水渍流下,却来不及擦拭,立马起身迎道:“天气这般恶劣,先生怎么在此刻进宫?”又吩咐贴身随侍的人:“快去寻一套干净的衣裳为先生换上。” 尽管吕不韦已是秦国官员,嬴子楚也非当日质子,可嬴子楚仍是习惯唤吕不韦为先生。这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嬴子楚对于吕不韦的尊敬以及信赖。 “君上!”吕不韦气喘吁吁地阻止嬴子楚:“先不忙这些,不韦有要事禀告君上!不韦原在赵国有些人脉,方才不韦在赵国的门人传书给不韦,道是近日赵王宫行事诡异,只怕有些不对劲啊。” 嬴子楚蹙眉:“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寡人原也担心赵国趁我国丧攻秦,可派出的细作传回的消息都说赵军并无异动,莫不是赵王诈我?” “不韦得到消息,信陵君与平原君已秘密出使魏齐等国,妄图促成六国合纵攻秦之事。君上,如今我秦国内患未平,万不可坐视合纵事成!否则秦国危矣!” 哐镗一声,刀笔从嬴子楚手中猝然滑落,嬴子楚从口中硬挤出了几个字:“此事,可当真?” “绝无虚假。”吕不韦道:“不韦在赵国时也曾有幸得见平原君,对他的行事有一定了解。平原君、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四大公子毕生致力于合纵事业,秦赵又有宿怨,但有机会,信陵君与平原君绝不会放过,春申君定会与信陵君、平原君遥相呼应,竭力劝说楚王;齐国孟尝君已故,但平原君定会在说服齐王上下大功夫。若要制止合纵,必要立时行动。” 无论听说秦国在惠文王、昭襄王统治期间制止了多少次六国合纵攻秦,嬴子楚在站在与先辈们同样的巨大危机中时,仍是不可避免的心慌意乱。然而,吕不韦沉稳自若的态度影响了嬴子楚,让他觉得也许事情不是那么糟糕,也许局面还可以被挽回,这并不是秦国的末路,也不是他嬴子楚的末路。 嬴子楚紧紧地盯着吕不韦:“先生可有良策?” 面对六国声势浩大的合纵,惠文王时的秦相张仪与昭襄王时的秦相范雎分别给出了“连横”和“远交近攻”之策。 横派祖师张仪有言:“举赵亡韩,臣楚、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 严格说来,连横与远交近攻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内里细节各有不同罢了。 吕不韦道:“六国视距秦之远近,对合纵的重视程度各有不同。不韦以为,我秦国应派人携带重金与燕齐楚交涉,许之以利,震之以威,此其一。其二,对魏赵,我秦国应重施反间计,令赵王、魏王见疑于平原君、信陵君。其三,儒门孔谦与我秦国有旧怨,其心胸狭隘,必会带着儒门给秦制造麻烦,合纵既出,纵派子弟自也不会闲着。故我秦国应联合法、墨两派,以应对儒、纵二门。” “此计大体上可行,只有一点——寡人虽对这些派系之事了解有限,却也知道,墨门素来与我大秦不睦。法家就罢了,墨家……我秦国该如何将之收归己用?” “事在人为。”吕不韦道:“君上将此时交给不韦就是,不韦定不负君上之托。” 嬴子楚思量片刻,眼神渐渐从从犹豫变为了坚定。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搭在吕不韦的肩上,重重一落:“先生,秦国,就仰仗先生了。” 第二天,嬴子楚就在大朝会上宣布,解除蔡泽丞相(大庶长)职务,拜大夫吕不韦为相。这道召旨一出,满朝哗然。 这几乎是嬴子楚做过的最为疯狂的决定,在上任之后的次日,就对前朝老臣下手。 且不说以蔡泽的能力有没有资格继续担任丞相,就说新出炉的丞相吕不韦,那可是直接连越十数级! 商鞅变法后,秦国爵分二十等,大夫才只是其中的第五等,相当于丞相的大庶长却在第十八等!吕不韦一届外来之臣入秦,即便天纵之才,也没有这般破格提拔的道理!况且吕不韦一介外来商贾,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相助于如今秦王,他何德何能! 一时间,秦庭中反对声无数。 连吕不韦也忍不住一脸惊愕地上前:“君上……” 嬴子楚抬手制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请辞之话。他环顾四周,看着义愤填膺的臣子们,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身为秦王的威严:“寡人昨日得到消息,赵王意欲联合其余五国攻秦,敢问诸位,谁有法子为寡人化解这场危机?”他严肃的目光望向前丞相蔡泽:“纲成君,你可有良策?” 蔡泽动了动嘴唇,终究低下了头:“臣无能。” 蔡泽出自计然派,学的乃是杨朱之学以及计然经济之学,擅长的是协助君王发展国力,而非解决邦交危机。自白起身故、秦昭王攻赵失败后,秦国国力亦大有损耗,对外策略渐渐从进攻转为发展自身实力。因此,在范雎去世后,蔡泽得以取代范雎成为秦相。 一旦到了战时……蔡泽不得不承认,他只能退居二线了。 “君上,臣能力不足,无颜忝居丞相之位。但吕不韦……臣自认还是比他胜上不止一筹的。”蔡泽的语气十分僵硬,显而易见,尽管他也意识到了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解决秦国眼下的危机,但嬴子楚直接解除他职务的做法,还是让他大伤颜面,心中不满。更让他不满的是,嬴子楚选择的他的继任者既不是一位法家名士,也不是一位出自纵横派的大家,而是一位与他一样学习计然之道的人,且还是他的后辈! 上将军蒙骜亦道:“君上,以吕不韦为相,确有不妥。不若先行商议如何解决六国合纵之事,再谈丞相人选不迟。” 嬴子楚摇摇头:“寡人意已决,无需多言。诸位可知,正是吕不韦的门人发现了邯郸的异样,昨日,也是吕不韦,向寡人提出对抗合纵的三条策略。”嬴子楚看向吕不韦:“先生,将你昨日对寡人说的那些话,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再说一遍吧。” “嗨。” 听着吕不韦从容不迫的声音,众人都以一种新的眼光打量着吕不韦。 在这之前,吕不韦默默无闻,不得重视,在众人眼中,他不过是个成功的投机者罢了。可在今日的朝会上,有不少人对他改观。 有这等见识之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介寻常商贾! 最终,满朝文武算是暂时认可了吕不韦的临危受命,答应与这位新上任的丞相,以及新上任的国君嬴子楚一起共度难关。 吕不韦当即修书三封,分别送往齐国君王后处,燕国公孙操处,以及楚考烈王处。 没有选择燕孝王,是因为吕不韦知道燕孝王乃是合纵盟约的坚定支持者,正是因为这个盟约,燕国在这些年才一直与赵国保持着较为和平的关系,燕孝王能够压下公孙操成为燕国真正的实权者,燕赵结盟与燕孝王的孙子本人的做派带来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所以,起码在短时间内,燕孝王绝对不会掉转过头来亲秦而远赵。 但公孙操就不一样了。 吕不韦虽然没指望着公孙操能够越过燕王再掌大权,但他在燕国势力盘根错节,有了秦国的支持,起码能够给燕孝王带来不少麻烦,从而造成燕国内部的混乱。而这正是吕不韦真正想要看到的。 有了来自内部的掣肘,燕国便自顾不暇,无法再派兵参与合纵。 吕不韦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完全是为了化解秦国的危机而做出的明知的选择,但在他的策略真正起作用之前,没有人会预料到看似微不足道的思量会给各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吕不韦更是不会想到,在这一次事件之后,他被刘彻恨上了。 …… 大朝会过后,华阳太后将嬴子楚叫了去。 “不知母后何事找儿子?” 虽然已做了亲王,但嬴子楚对华阳太后还是很恭敬,丝毫见不怠慢。毕竟,他现在在朝中根基不稳,诸多事情还是要华阳太后点头才能通过。他本人之于华阳太后也暂时处于弱势状态中。 “子楚,靠近些,让母后好好看看。”华阳太后亲热地对嬴子楚招了招手,若是不知道的人见到了,定会以为这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 嬴子楚依言走上前,华阳太后拉着他的手打量了片刻,道:“我儿瘦了。政务繁多,我儿莫要太轻忽自个儿的身子,若有什么拿不定的要事,只管来寻母后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死扛着,我儿可懂?” 听着华阳太后的状似关心的话语,嬴子楚先是心中一暖,待听到后半句,头脑中涌出一阵冰凉之意。他虽政治嗅觉算不得灵敏,但也听得出,华阳夫人这是在隐晦地表达对他的不满。 对于他在六国合纵方面的事选择依靠吕不韦,将手中仅有的资源都交给他,而没有给华阳夫人的人,华阳夫人并不满意。可国家大事,岂是能够拿来做妇人执掌权柄的道具的?嬴子楚选择吕不韦虽存有一定私心,但更多的是因为心中对他个人能力的信赖,换成华阳夫人的人,就未必能这么条理清晰,策略明确,令人信服了。 本就是因利益关系而组建起来的母子,彼此之间再亲厚,能够亲厚到哪儿去?想明白这一点,其余的也就不重要了。嬴子楚现在还需要借助华阳夫人的势力坐稳王位,自然不会明面上开罪华阳太后。 嬴子楚孺慕地看着华阳夫人:“劳母后担忧了,是儿的不是。儿初掌朝政,日后少不得要多多烦劳母后,只求到时母后莫恼了儿。” “你呀!”华阳太后眉开眼笑,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罢了,谁让老身是你母后呢,不帮你帮谁?” 华阳夫人与嬴子楚二人又是好一阵母子情深。末了,华阳夫人道:“子楚,你已为秦王,可曾考虑过立储一事?” “这……不曾。母后,现下国难当头,儿只想先解决六国合纵之事。立储之事,先缓缓吧。” “老身知道,国君继位三年而立储,可我秦国不同于他国。昭襄王与先王先后薨逝,已造成秦国民心不稳。若是子楚在此刻立储,方能安定人心啊。” 华阳太后说得入情入理,嬴子楚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在嬴子楚初回秦国后不久,华阳夫人赐下一名美姬。嬴子楚挂念仍在赵国的妻儿,无心女色,却不能不给华阳夫人面子。很快,那名美姬便有了身孕,诞下一子,取名成蛟。 成蛟如今年方三岁,却生得极是伶俐,他也是嬴子楚除了赵政之外的唯二之子,嬴子楚对成蛟还是有几分喜爱的,但起码在华阳夫人提出立储之事以前,嬴子楚没有考虑过以成蛟为太子。 嬴子楚明白,自己的身子骨并不好,这王位能做到那一天,还说不准。提前预立太子,的确有必要,可这个太子人选,未必一定要是成蛟。先不说嬴子楚对于赵政有几分偏爱和愧疚,只谈成蛟自己,若是嬴子楚立成蛟为太子,一旦他薨逝,只怕成蛟就要被华阳太后握在股掌之中。太后与王后均有摄政之权,而成蛟的生母虽颇有几分美色心机,但在政务上却什么也不懂,甚至用不着华阳太后主动开口,她就会自己向一直以来的靠山华阳太后求助。 这并不是嬴子楚乐意见到的。 “母后,儿寻思着,不妨在破解合纵之后将阿政母子接回来。既要立储,理应立长,阿政是我长子。” 华阳夫人面上的笑容淡了淡:“老身知道,你一直记挂着赵政母子,只是,你可曾想过,赵政他生于赵,长于赵,行事与赵人无异。我秦国,如何能让一个一心向赵之人做储君?” “赵政是儿之子,身上流有我王室血脉,如何会是赵人?当年,儿在赵国,因身为秦国血脉吃了不少苦头,赵姬母子一直陪伴着儿,儿不忍弃他们母子于不顾。阿政这些年受尽赵人苛待,定不会心向赵国。” 嬴子楚没有一味的强调长幼之别,反而直言自己对赵姬母子的感情,华阳夫人听着嬴子楚并不像是要故意与自己作对,面色缓了缓。再则,她虽认嬴子楚为子,但一直担心嬴子楚在掌权之后翻脸不认人,若嬴子楚果真如此重感情,倒也是好事。 想到此处,华阳夫人便没有再直接劝阻嬴子楚,只道:“这些事情容后再议吧。在解除当前我秦国面临的危机后,子楚可先将赵姬母子接回,毕竟是我秦国血脉,也不能让赵政一直流落在外。只是,若他果真不是继承储位的合适人选,子楚便要好好考虑成蛟,万不可任性,晓得否?” 嬴子楚恭顺道:“儿子谨尊母后之命。” 华阳太后是个行事稳妥之人,在外的名声很好,她向来不肯轻易落人口实,所以同意让嬴子楚接赵姬母子回赵。在她想来,赵政出身赵国的身份便是他最大的诟病,他本就不易得到秦人的认可,到时她只要暗中使些力,便可让赵政失去成为储君的资格,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她用不着让嬴子楚和旁人觉得她咄咄逼人,硬要让秦国血脉流过在外。 可华阳夫人不知道,正是她的过分谨慎和过分自信,注定了她的失败。 现在吕不韦还未成长起来,嬴子楚手中权力有限,看似华阳太后才是那个可以最终做决定的人,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赵政母子归秦,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就谁也料不到了。 第28章 反间 吕不韦初得大权,便以雷霆般的手段处理了一系列事情。 不久,赵国与魏国流言甚嚣尘上,刘彻在邯郸也有所耳闻。 当满街的人都在颂扬平原君的贤能,好似赵国就只有一个平原君而没有赵王的时候,想要忽略也是很困难的。刘彻几乎瞬间就看出了始作俑者的意图。 消息传到了赵孝成王耳中,赵孝成王只当听了个笑话,当着满朝臣子的面道:“同样的把戏,秦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寡人使,真当寡人是傻子么!” 原先还忧心忡忡的诸位大臣们恍然,可不是?先前秦赵长平之战时,廉颇老将军据守上党要地,秦军久攻不下,便命细作入秦使了反间计,言道秦军旁人不怕,唯怕马服子赵括,致使赵孝成王以赵括取代廉颇,长平惨败。 这件事可以说一直是赵孝成王心中的一根刺,偏偏秦人现在还不知死活地要来撩拨这根刺,赵孝成王岂能不怒? 不仅赵王恼怒,赵国大臣们也恼怒不已:“欺人太甚!贼秦实在可恶!君上,秦国几次三番地愚弄我赵国,定不可轻饶!” 一旦确定是反间计,甚至用不着去确切地证实,满朝臣子都可以确定始作俑者是秦国了,由此可见,秦国在反间计的使用上在他们心中的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虽不能中秦国反间计,可平原君也不能不防啊,现如今国人只知平原君而不知君上,老臣实在为此担忧……”有平原君的政敌出来道:“身为一介臣子,怎可凌驾于国君之上?” “你若这么想,正好称了秦国的心!秦国为何在此刻使出这等反间之计?无非是怕平原君果真促成合纵之势,致使秦国受到威胁。现下若大王果真撤换平原君,正是在帮秦国!” “你又怎知平原君不会在合纵之后带兵掉转过头来攻打邯郸?人人都道平原君才干更胜,可惜生作了幼子,才没能继承王位,兴许他自己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好了,都住嘴!”赵孝成王霍然起身:“诸位都是我赵国重臣,面对秦国,不思如何退敌,反倒为了私心而争斗不休,岂有此理!今日,寡人就把话放在这儿,王叔大才,若王叔欲为王,寡人必扫王座以敬候!” 此话一出,朝中鸦雀无声。 饶是众人知道赵孝成王素来信任平原君,却也没料到他能做到这等地步。 如蔺相如等老臣看向赵孝成王的目光中都带了些赞赏和钦佩,就是向来对赵孝成王不喜的廉颇也有所动容。 与此同时,魏国大梁的朝会上就没有这般平静了。 “君上,信陵君大才,我魏国若失信陵君,如失一臂。听闻信陵君日前已回国,只是因心有顾忌不曾出面与君上相见。信陵君虽先前行为有失,对魏国和大王却是忠心耿耿。不若君上主动召见信陵君,与信陵君冰释前嫌,既能得一助力,又能彰显君上襟怀宽广,实乃不世之明君。”丞相孔谦站在台阶下拱手道。 魏国众臣素知孔谦与信陵君不大对付,见他在流言愈演愈烈之时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而为信陵君说好话,皆心中纳闷。 “信陵君,信陵君,又是信陵君!寡人才是大魏的君主!”魏安釐王魏圉闻言大发雷霆,这时他也顾不上面前站着的是不是他的宠臣了:“莫不是非得看着信陵君登上王位才能遂了你们的心愿!” 魏安釐王会如此失态并非毫无缘由。 自小,他的父王就更为喜欢信陵君,若非信陵君是幼子,魏安釐王毫不怀疑,他的父王会将王位传给信陵君。虽然他的父王十足昏聩,但为父者,都会喜欢聪颖的后代。他的父王自己不聪明,便将厚望寄托在魏无忌的身上。于是,他这个资质平平的长子就成了尴尬的存在。虽有太子这崇高的身份,在宫中地位却不比魏无忌强。 少年时期,魏无忌才干已显,魏国大臣们提起他莫不是交口称赞。当他们的目光扫过站在魏无忌身旁的自己时,眼中尽是惋惜之色。魏安釐王知道他们在惋惜什么。他们越是希望魏无忌成为长子,成为未来统领魏国的人物,自己越是要坐稳了王位,让他们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待他成了魏王,臣子们在他的面前固然有所顾忌,但来往于各国游学的名士们并不需要讨好他,对于一名君王而已,似乎平庸就是一种错误。他在外的民声并不好,与此同时,魏无忌却是大放异彩…… “信陵君之事无需再议,退朝,丞相留下。” 信陵君已有将近十年未回国,他早先在朝中的势力早已被拔出了干净。现如今超重得用的,大多是孔谦的人,出自儒门。即便不是孔谦的人,也都很识时务,不会轻易去触怒魏安釐王。见魏安釐王不喜信陵君,自然不会没眼色地再为信陵君说话。他们可不是丞相,没人能受得了君上的怒火。 几位王族老臣倒是可以不惧怕魏安釐王的怒火,可惜他们病倒了,未能来参加例行的小朝会。 此时此刻,偌大的宫殿中只有魏安釐王与孔谦两人,显得格外空旷。 魏安釐王看向自己所倚重的丞相,虽已不再发火,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丞相,旁人不知寡人心意,难道你也不知么?怎么连你也来劝说寡人迎回信陵君?寡人实在不明白,信陵君连盗窃兵符这样的大事都可以干得出来,那些老臣们为何还能劝寡人毫无芥蒂地原谅他!什么都是寡人的错!恐怕哪一日信陵君果真谋反,那些老臣们也会说都是因寡人不贤之故!” 孔谦静静地听着魏王的抱怨,末了道:“臣提议让信陵君归来,非是为了信陵君,而是为了君上啊!信陵君欲趁着秦国青黄不接之时联合各国合纵攻秦,若是胜了,我魏国便能夺回在秦国铁骑下失去的土地,大王也会因此而被赞为仁圣之君。以信陵君之才,成就君上之威名,岂不妙哉?” 魏安釐王仔细想象了一下孔谦所描绘的美好蓝图,不由心中一动,只是面上看着仍有些迟疑之色:“不妥不妥,若是此番信陵君果真成功,可不就成了我魏国的不世功臣了,寡人怎么好再驱逐他?若他败了,他仍可借此回到朝中,先前寡人好不容易才将他的势力一并剪除,如此一来,可不是做了无用功?” 孔谦凑近魏安釐王,一张儒雅的面庞在阴影下显得颇有几分诡异:“君上实在没有必要为信陵君而如此忧心,信陵君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把刀罢了,待用完了这把刀,要怎么处置他,还不是您说了算?若信陵君得胜归来,那再好不过。便不能成功,也无碍。”他的目光中迸溅出森然杀意:“传言如此之激烈,届时,信陵君为了不让您为难,也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夺位的野心,少不得要一死以证清白!” 魏安釐王:“信陵君果真会听寡人的?” “君要臣死,臣焉能苟活?”孔谦道:“信陵君是怎么想的不重要,只要您让旁人相信,他是为证清白而自杀即可。” 第29章 安慰 赵国邯郸 刘彻看着手中刚刚送到的书信,神色凝重。 燕孝王薨了,太子姬喜继承燕王之位,在朝堂上已当起半个隐形人的丞相公孙操又重新出来主持大权。这三件事同时发生,若说没有什么关联,谁也不会相信。公孙操在甫一重夺大权之后,便对燕孝王的人以及心向刘彻的士子进行了疯狂的打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姬喜和公孙操不顾他仍在赵国为质,表面上同意与赵国合纵攻秦,实际上竟想要趁着秦赵交战,无暇顾忌后方的时候派大军偷袭赵国。 刘彻握紧了手中的竹简,深吸了口气。若是真的让这一切发生,那么他在赵国就岌岌可危了。昨日的嬴子楚,也许就是今日的他。一个失去制约作用的质子,即使被人杀了也怨不得人。 一向运筹帷幄的刘彻,从来没想到他会走到这么被动的一步。姬喜,公孙操,这两个人还真是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 一旁正在习字的赵政抬起头来,白白嫩嫩的小脸上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溢满了担心:“阿彻,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刘彻面前,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刘彻的额头上,双臂拥住了刘彻:“不要担心,一起都会没问题的……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孩子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带着一股奶香味儿,被他这么认真地安慰着,刘彻不由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虽然,他其实并不需要安慰,但被一个人这么诚挚地关心着,恍若一股暖流淌过心间。这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关心,他也只在赵政的身上感受到过。赵政总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用最无辜的姿态撬开自己的心防。 片刻的温存过后,刘彻与赵政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赵政的一头乌发因为刚才的拱动而有些乱糟糟的,被包在布里的发髻散了一半。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刘彻的对面,清澈漆黑的双眼中倒映着刘彻的影子。 “阿彻,我最近武功又进步了很多,你有好些天没来校武场视察了,所以大概不知道……” 刘彻微笑着点了点头:“待我明日进宫见了赵王,就来视察你的武艺,你可别偷懒,若是被我发现你没有进步,我可要揍你屁股!” 赵政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臀往后挪了挪:“阿彻你太暴力了,这样可没有人会喜欢你。” 刘彻挑了挑眉:“若你说到做到,自然不会被我揍,怕什么!还是说——”刘彻沉下脸:“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唬我的?” “当然是真的。”赵政提高了声音,像极了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虽然我的功夫不及你,但我也有很努力地在练习!” “那我就姑且相信你。” “可你的脸上写满了‘我不相信你,我等着你挨揍’的话,阿彻,我发现你变坏了。” “是你变蠢了,傻小子。” “是吗?我记得你的小名叫小猪,比较蠢的那个……应该是你吧?” “你笑话我?”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因为你蠢而嫌弃你的。” 在赵政一副我都懂你不用解释了的眼神中,刘彻做了个深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小孩子计较。 “喂,你在心里骂我,对不对?我都听到了。”赵政抱膝坐在地上,脑袋搁在膝盖上,气鼓鼓地看向刘彻。 “你想多了。” 经过这么一番斗嘴,刚才因为对燕国政务失去掌控而升起的淡淡的不愉快,现在早已想不起来了。 敏锐如刘彻,又怎么会没有发现,赵政是刻意为之? 刘彻在赵政身边坐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谢谢你,政儿。” 赵政别扭地转过头:“我只是不想看你哭鼻子。”也不想看着你伤心,不想看着你难过。 当然,这句话,赵政不会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政成熟了不少。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追问刘彻,他是否能帮上他的忙。可是,现在的赵政十分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和刘彻从一开始就不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的人。 当刘彻在士子中打出名声的时候,他还和赵姬龟缩在大北城中的一个小角落里,每日为了生计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愁;当刘彻在燕国朝堂中有着重要影响力的时候,他连秦国的边都不曾碰到;当刘彻可以随时随地进宫面见赵王的时候,他还是邯郸中一个不受重视的质子之子。 现在的赵政很清楚,当身份不对等的时候,任何的帮助和并肩作战都不过是空话。 但不可否认,刘彻激起了赵政的斗志,也激起了他的野心。 赵政的眸子中似有一簇火焰在跳动,那颜色真漂亮,刘彻很久没有看到带着这样勃勃生气的眼睛了。 “好吧,总之,我还是要谢谢你。”刘彻的唇角漾着温温浅浅的笑意。他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男人伟岸的身影,那个男人曾是他的憧憬,他的目标,是他毕生最敬佩的人。 刘彻扫了一眼身边的赵政,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自己日后有着多大的潜能。这个孩子不像那个男人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他却是自己唯一愿意与之亲近、为之放下全部心防的人。 强大的人并不如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坚不摧,实际上,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与一般人不同,他们反而更怕寂寞和孤独。当刘彻孤独入骨的时候,赵政出现了,他有一颗还未被尘世污染的赤子之心,而他恰好又是刘彻在心中唯一认可的人,于是,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刘彻的心里,在他心中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刘彻觉得自己最初决定收养赵政,是为了他着想,可临了,却不知他们俩究竟谁受益更大。 “喏,给你。”赵政递给刘彻一个银铃铛:“上次你送了你的玉佩给我……这是我的回礼。这是我爹在我周岁的时候送给我的,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被赵王赶到了大北城的贫民窟中,家里值钱的东西也被赵兵搜刮走了,这个银铃铛还是爹偷偷藏下给我的……这是我从小到大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你不许嫌弃!” 刘彻见赵政如小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想要保护自己,顿时觉得一阵好笑。他接过铃铛,却故意板着脸道:“难道我送你的玉佩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吗?” 赵政摇摇头,认真的看着刘彻:“我把我从前最珍视的东西送给你,以后,你送我的礼物就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霎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弥漫在刘彻心间,仿佛有谁拿着一根柔软的绒毛轻轻地扫过他的心尖。他从侧面拥住了赵政,彼此之间肌肤相触毫无罅隙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他把脑袋埋在赵政的肩膀上,发出一阵满足的喟叹。 可惜,这温馨的场景中有那么一阵不和谐的声响。 “阿彻,松开……” “闭嘴。” “我想说,你勒到我脖子了,我快不能呼吸了。” “……” 第30章 无题 因为燕国的做派,再一次见到刘彻时,赵孝成王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你是说,你想向寡人辞行回燕?” “不错。丹大父新丧,身为大父的孙子,丹理应回去悼唁,否则丹岂不是枉为人孙?大王以为可是?” “你说得不错,只是你漏说了一点。你是燕王的孙子,可在此之前你还是燕国质子!你曾对寡人说过,燕王是合纵的支持者,他会成为寡人最坚实的盟友,寡人相信了你的话。可你看看,你们燕国是怎么回报寡人的!”赵孝成王将一叠刻着情报的竹简狠狠地甩在了刘彻跟前:“在燕赵边界整军待发,只待寡人派兵攻打秦国,燕国大军就要趁着我赵国空虚之际长驱直入,侵我赵国河山!” 赵王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只是他的话语仍然如同蒙着一层冰渣:“而你,却在此刻要求回赵。莫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燕国欲攻打我赵国的消息,所以才提前假借为老燕王悼唁的机会逃回燕国吧!” “大王如何这样想?大王素来是知道的,丹与大父是合纵的支持者。这些年,燕赵两国互不犯边,相处得甚好。只是,我大父如今去得太突然了,旧相公孙操重掌大权,为一己私心蒙蔽我父王,令燕国与赵国交恶。丹初听闻此事,心中也很是愤慨。丹虽在赵国为质,可公孙操素来不喜欢丹,若他执意要与大王为敌,定不会顾及丹;丹在赵国,虽有令燕赵修好之心,却鞭长莫及。丹如今留在赵国,却是于事无补。”刘彻顿了顿,留给赵孝成王一些思考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寡人放你回去,你就能劝说得动你父王放弃与我赵国为敌?姬丹,你在朝堂上无职无爵,如今也不是燕国太子,你哪里来的自信!”赵孝成王觉得简直荒谬至极,是,他承认,面前的质子不是普通的孩童,他是很伶俐,可他难道以为连名士们都感到困难的任务,他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完成了吗? 刘彻并没有在他能不能完成任务这个问题上纠结,虽然他并不缺乏自信,但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只怕赵孝成王都会以为他是在说大话。与其如此,而不如另辟他途。 “赵王可知道,老燕王突然薨逝,我燕国如今的与赵为敌的局势是如何造成的?是新任秦相吕不韦!他心知若我大父老燕王在世,定会与舍秦而亲赵,所以,他先是唆使公孙操夺权,蒙蔽我父王,而后又以重金贿赂公孙操,令公孙操劝说我父王攻赵。若是大王果真与我燕国为敌,就正好中了吕不韦的计!” 一听此事的根由在秦国,赵孝成王对燕国的怒火立马转移了大半,他重重地一拍桌案:“秦人素来奸诈,这等事正是秦人管用的伎俩!好一个吕不韦!好一个嬴子楚!他二人以为这样做了,便可阻止寡人攻秦不成?” “大王且听我一言。”刘彻道:“若大王果真欲攻秦,则不宜在开战之前先与燕国交战。以疲劳之兵对抗秦国精锐甲士,则合纵还未开始,便已败了一半。大王可先派一名使者前往燕国与父王交涉,丹虽不才,但自认对父王和公孙操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丹愿与使者共往,劝说父王。大王若不放心,可派百名赵国甲士以护卫使者之由随同前往。若丹不能成功劝说父王,大王可让赵国甲士将丹押回赵国。不能完成使命,丹提头来见大王!” 刘彻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其决心可见一斑。他眉目清亮,面容坚毅,身量在这些年已拔高不少,虽仍稚气未脱,却有一种让人倍觉可靠的气度。 赵孝成王看着面前的刘彻,想起他刚到邯郸的那一年,还只是那么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也像此刻一般,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不落下风。比起那时的张扬,如今刘彻的气质内敛了些许,却更加不容人小觑了。 “你说服了寡人,姬丹。”赵孝成王将合纵盟国的令牌取出,递到刘彻手中:“但愿你能够如同此刻说服寡人一般,说服你的父王。若此法行不通……可采取些非常手段。” 刘彻当然明白,赵孝成王所说的非常手段只指什么。凭他手中的这块合纵令牌,他可在赵国边境抽调一队人马与燕王喜和公孙操对抗,迫使他们听从赵王号令。 这样做固然省时省力,可素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待解决完燕王喜和公孙操之事,谁能肯定赵军不会趁机在燕国的土地上大肆劫掠?求人出兵却最终引狼入室的例子可不胜枚举。 刘彻虽然将这块令牌珍而重之的收下了,私心里却并不打算动用。若他非得混到靠着赵王出兵才能够从燕王喜和公孙操手中夺权的地步,那他也太窝囊了。 “既然要派人出使燕国,寡人少不得还得挑选使者,小公子可先行准备,后日出发。明日若无事,小公子就去邯郸比武场中看看吧,也不知那吕不韦是如何说动了墨家子弟,竟让他们与法门站在一道,阻止我合纵攻秦。” “有墨家子弟参与比武?若果真如此,丹可要擦亮眼睛好生看看了。”刘彻毫不掩饰自己对明日比武的兴趣。 朝堂有朝堂处理事情的一套,同样,江湖也有江湖解决问题的方法。 各大门派中虽有众多弟子入朝为官,效命于各个君主,但门派本身并不会对哪个国家有过多的偏向,除非在该国为官的是门派掌门本人。 是以,一般支持着两个不同国家的门派弟子并不会如同朝廷大军一般,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而是直接在众人面前以比武解决。胜者,可继续在后方助国君一臂之力,具体事宜全凭掌门做主,败者则必须退回。 这种做法,也是各大门派为了最大程度的维持自己门派的实力所采取的手段,否则动辄举派出战,在春秋战国之世不知有多少门派要被灭门。 通常而言,代表各国的江湖门派的争斗会在两军交兵之前进行,而这第一战也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双方的士气。 第31章 执念 赵政不是像往常一样到点被人唤醒的,他是睡觉睡到一半,听到窗外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被硬生生震下床的。 “好…好吵……”赵政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感到地面又是一阵震动,顿时大惊,撒着脚丫子就往外跑:“阿彻!阿彻!快,快起来,地动了!” 天还昏沉沉的,看样子还没到五更天。赵政由于刚醒的缘故,眼前还有些模糊不清,在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却顾不得了,急急忙忙地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他一头撞进了不远处刘彻的房间内。 房间里刘彻已疏好发髻,整理好衣裳,阿琪正帮刘彻戴好他的佩剑。那佩剑几乎有刘彻的身高那么长,由他戴在身上,却莫名地显得合称。阿琪和刘彻只听得“砰”地一声响,便见赵政喘着粗气站在门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由于没有穿鞋,赵政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丫不知何时被地上的石子磨得通红,再一看,一双幼-嫩的膝盖已见了红。 “你在做什么!”刘彻皱眉,拉过赵政抬起他细长的小腿儿,想要看看他脚上的伤。赵政虽然对刘彻整装待发的样子感到奇怪,但还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赶忙阻止了刘彻,拉着他就要往外跑:“阿彻,快点跑,地动了!” 说话间。房屋外又传来一阵震动,巨大的声音犹如密集的雨点般由远及近,仿佛有很多人在吼叫……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赵政虽然由于习武的原因力气大了不少,可哪里及得上重生而来的刘彻,刘彻反手扣住他的手:“跑什么!谁告诉你地动了?” “先前,我很小的时候,也这么震过一次。那一次,我的乳母死了,她被压在梁柱下,救不过来了……”赵政的双目有些失去焦距,却还是不忘把刘彻往门口拽:“阿彻,快跟我出去,不然就晚了。” 刘彻听到他这么急急忙忙的跑出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又好笑又心疼,拉过一条宽大的衣服罩在他的身上,一手托着赵政的被,一手托起他的腿,足尖一点,抱起他便往门口掠去。在门口处,两个孩童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队又一队赵兵从门口经过,他们月夸下的铁骑将地面踏得震感十足,周围民居的门一间间被打开,探出百姓们因被吵醒而不满的脸,难怪赵政会觉得外面吵闹不堪,混乱十足…… “你看看,这可是地动了?”刘彻好笑地问怀中的赵政。 赵政的脸黑了黑:“他们到底在干嘛?” “过一会儿儒家和法家要比斗,这些卫兵大概是赵王特地派来维持比斗场所秩序的。”这是交战双方的第一场,赵王绝对不会让人破坏。 “这么早,这是在扰民吧!”警报解除,赵政想起自己一早被吵醒,起床气上来了,再加上他先前毫无形象地出现咋刘彻面前,现在心中更是羞怒,偷偷地捏着手中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气流往最后一人掷去,那人月夸下的坐骑受阻,仰天长啸,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立马与大部队拉开了距离。 周围百姓见最后的一个卫兵落单,心中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飞快地跑回家拿了各式各样的臭鸡蛋、烂菜叶、霉米往那卫兵身上砸,甚至有人当街一盆隔夜洗脚水泼过去,那人很快成了落汤鸡。 始作俑者的赵政小盆友看着那个倒霉的卫兵惨兮兮的模样,心里的气总算是消下去了一些。他把自家埋在刘彻怀中蹭了蹭:“阿彻,我们回去继续睡觉吧,好困( ̄o ̄).zz。” “很久没有看到政儿这么活泼的样子了。”刘彻摸了摸赵政的头:“政儿再回去睡一会儿吧,记得在先生来教习之前起来。” 赵政这时才想起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事,他拉了拉刘彻的袖子:“阿彻要出门吗?” 刘彻点了点头:“对,我也要去看那场比斗。” “阿彻怎么不叫我?”赵政张着小嘴打了个呵欠,一双乌溜溜的眼看向刘彻的目光中带了点儿控诉。 刘彻捏了捏他的鼻子:“我倒是想叫你,你起得来么,小懒猪。” 赵政被他捏得难受,侧过头去躲开他手的袭击:“我当然可以!还有,都说了,你才是小猪((∞))你不可以随便把你的名称安在我的身上……” 一刻钟后,刘彻和赵政整齐地出现在了门口。 两人坐着马车向比武场行去,马车较为宽敞,对于唯二的两名乘客来说,每人都能够享有充分的空间。可惜赵政似乎并不喜欢这种福利,他靠得越来越近,直到整个人贴在了刘彻的背上,从后面将刘彻圈住。 刘彻翻了个白眼:“赵政,你是猫咪吗?这么喜欢粘人。” “阿彻,我冷……”赵政的声音中有一丝委屈。 感觉到赵政贴着自己的肌肤的确是一片冰冷,刘彻仍没有松开:“你可以用你的内力保暖,别告诉我你最近因为耽于练习而一直没有进步过。” “虽然内力可以保暖,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靠着阿彻啊。”赵政把头搁在刘彻的肩上蹭了蹭:“这种感觉,和内力游走在经脉中产生的热意是不一样的。” 不知为什么,刘彻总有一种感觉。只要跟自己在一起,赵政就觉得很安心。赵政其实并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他从小就像一头野兽的幼崽一样,伸出自己尖利的爪子和牙齿防备着靠近他的一切人。 但是,自从赵政认识了自己,并跟自己回到驿馆之后,尖锐的赵政好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只喜欢粘人的小东西。 直到现在,刘彻才知道,这只小东西小小的爪子并没有消失,他只是把小爪子洗干净藏了起来,趁着自己不注意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心尖。就像现在,明明有更多的事需要他考虑,他却不得不将大半的心神放在小东西身上。 “政儿,你本来并不打算去观看这场比试的,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刘彻忽然出声。 “因为我想跟着阿彻。” “是么,若有一日,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你待如何?” 赵政清亮漆黑的眸子渐渐沉了下去,露出了深藏于其间的两团深不见底的漩涡。 “若有那一日,我定亲手将阿彻抓回来。” 第32章 交战 刘彻与赵政到比武场地时已是人山人海。 看热闹是百姓们的天性,像这等有大派参与的国战近些年在赵国并不多见,这一次又是要对秦国宣战,百姓们自然各个兴味十足。赵国百姓因对秦国有新仇旧恨,清一色的皆在为纵横派与儒门之人鼓劲,有些人神情激动到恨不得亲自上阵与墨法两家对打,墨家与法家之人在这等一声高过一声的浪潮下立时显得孤立无援。 客场作战,又是这种情形,无论对于墨家还是法家来说,都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压力。 难得的是墨家巨子气息清逸旷远,一挥衣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丝毫不受周围嘈杂声音的影响,比起儒家掌门孔谦来,他显得更为超尘脱俗。他的身侧,法家的暂代掌门则犹如一柄内敛的利刃,一直持剑而立,冷着脸。任身旁之人如何议论纷纷,他自岿然不动,恍若刀枪不入的一尊雕像。 赵政从未见过这般浩大的场面,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不够看。 “阿彻,这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他指了指擂台的方向,尽管法墨两家的掌门人气度超凡,他们身旁跟着的弟子也是武功不俗,但儒纵两家的阵容看起来丝毫不比他们两家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周围为儒纵两家呐喊的赵国百姓…… “如果法墨两家赢了这场擂台战,他们不会被愤怒的赵国百姓们联合儒纵两个门派的人一起生吞活剥吧?”赵政小声地说道。 “你操什么心,赵王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刘彻笑道:“法儒墨道等门派虽相助于不同的国家,但帮派与帮派之间的交锋多是点到为止,不会真的对对方赶尽杀绝的,这也是春秋战国时期以来各国不成文的规矩。否则,春秋战国之世连年征战,这些帮派不过区区千百号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轮番消耗?各大门派均不愿断了传承,自然就会对彼此手下留情了。” “原来是这样。”赵政恍然大悟:“那这么些年来,在擂台上真的没有死过一个人?” “也不是,有些人虽功夫好,但手下没轻重,时而会有意外状况发生。一般而言,若死的不是内门弟子,掌门是不会管的。若内门弟子被他人无意中杀死,杀人者需得生受掌门三招,三招之后,若那人不死,此仇可一笔勾销;不过胆敢杀死内门弟子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死在掌门的手下。” “依你所见,儒家掌门与墨家掌门相较,谁更厉害?” “他二人内力在伯仲之间,在技巧上墨家巨子略高一筹,胜负却不好说。” “也就是说,如果儒家掌门对上墨家掌门,很难在三招之内杀掉他了?” “自然,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赵政一笑:“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是墨家掌门杀了儒家的内门弟子,儒家掌门又无法杀了他为自己的弟子报仇,该当如何?” “一般而言掌门不会亲自对他派弟子下手,即便动手也会很有分寸。不过如果像你说的这种情况发生,儒墨两派就会交恶。当儒家弟子和墨家弟子相遇时,他们会针锋相对,下下面子杀杀对方的威风是最起码的,他们会在国君面前给对方下绊子,阻挠对方宣扬本派策略。”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真有意思。”赵政摸着下巴道。 刘彻一时有些无语:“政儿,这一次交战的双方中有一方可是秦国……”是你的国家啊,你这样悠闲地看戏,真的好吗? “秦国,啊,那是我爹的国家。”赵政的神色平静得过分:“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要担心,我也只担心假使秦国战败,会不会对爹有什么危害。”显然,还没有回到秦国的赵政,对于秦国并没有应有的归属感。 “政儿,你爹现在是秦王,他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质子了。”刘彻提醒道。 “所以?”赵政歪着头疑惑地看向刘彻,不明白他跟自己说这些的意图。 “你是秦王的儿子,秦国的公子。无论是你爹,还是你,都跟秦国休戚相关,密不可分,你该多关心些秦国的情况。” 赵政琉璃般的黑瞳平静地望向擂台的方向,第一场,比试的双方是儒生和纵横家对抗法家和墨家的组合,四个人全是在场四名掌门的关门弟子。比赛虽精彩,可赵政的心思却不在哪上面,他漠然地道:“阿彻你是被燕国送来赵国做质子的吧?那么你,可曾将燕国当成你自己真正的国家?” 论理,刘彻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答赵政的问题,可开口时,他却犹豫了。 是啊,刘彻扪心自问,他可曾真正将燕国当成他的国家?不,不曾。在他所认可的身份中,从来就只有大汉皇帝,没有燕国公子。即使他助燕孝王与公孙操相斗时,也不曾把自己摆在与他们同样的位置上。 可燕国对于他来说真的就仅仅只是他用来与嬴政博弈的棋子,用来对抗嬴政的筹码吗? 刘彻笑着摇了摇头:“是我强求了。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的问题,怎么能理所当然地要求你来给出答案。” 赵政沉静地看着刘彻:“或许以后秦国对我来说会很重要,但现在,她仅仅只是我爹的国家。” “不过,即便不是为了你爹,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得多留心一下秦国的情况。无论你有没有把自己当成秦人,在赵王与赵国百姓的眼中你始终都是秦国王室的后裔。秦赵关系近年来本就紧张,若是赵王这一次合纵攻秦的目的得逞,令秦国元气大伤,那么你在赵国的地位,也会受到影响。” “阿彻,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不应该关心你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阿彻关心我,我很高兴。”赵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撒娇般地抱住了刘彻的胳膊:“日后…阿彻也要一直这么关心我,好不好?” 刘彻摸了摸赵政的脑袋:“好了,先不说这些了,看比赛吧——你该好好看看的。今日在这里比斗的都是大家,你得尽可能从他们身上多学些东西。你变得强些,能够保护自己,将来…我也放心。” 赵政点了点头,然后脑袋一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刘彻的肩上。 刘彻开始反省自己……小孩子是不是被他养得太粘人了一点儿? 在两人的聊天中,四家子弟的比斗已临近尾声。 只见那纵派子弟手中三节棍陡然在半空中折叠了起来,以极高的频率相互撞击了起来,一阵阵音波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他飞身向前,带着横扫千军之势扑向法家子弟,法家子弟一时不妨,直直被那音波命中,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连连后退数步。 墨门弟子见同伴受制,赶忙抢身上前,足下划出一个个弧度,刹那间,有一阵轻风吹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改变了周围几块小石子的方位。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石子立时遥相呼应,结成了一个大阵,阵中光芒浮动,一个光网自上而下兜住了纵派子弟。己身被困,那纵派子弟纵有千般手段都使不出来。墨家子弟乘机上前,长刀直指纵派子弟。 儒门子弟几乎在墨门子弟动身的那一刻就飞身上前,欲营救同伴,不料半途中被业已受伤的法家子弟拦住了去路。眼见同伴就要落败,儒门子弟心中焦急,大喝一声:“让开!” 法家子弟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儒门子弟心中正是最焦急的时刻,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长剑一横,剑波凌然从剑上升腾而起,犹如一阵小型飓风,只见那飓风的中央,一个偌大的‘智’字泛着耀眼的白光从剑上脱颖而出,像一块巨石般以极快的速度砸向了法家子弟,这一下子若是被砸实了,只怕法家子弟不死也得伤残! 周围观众的心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一下,也许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了。 那法家子弟虽身上有伤,步伐踉跄,却丝毫没有因为儒家子弟这迅猛的一击而手忙脚乱。只见他双脚开立,以左脚为中心,右脚尖在地上划了半个弧形,手上的长剑也与他的步伐保持一致,就在那巨大的‘智’字撞过来的一瞬,法家子弟不躲不闪,毫无畏惧。在众目睽睽之下,半空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铿”声,继而一阵烟雾弥漫在法家子弟周围,将他整个儿吞没了进去。 结束了吗? 儒家子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显然,对付这名负伤的法家子弟,他花了比预计中更多的功夫。 不过,这样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经过这么些时间,儒家子弟明白,想要帮助那名纵派子弟脱困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被拖住的时间中,已经足够那名墨家子弟做很多事。 不过,只要他现在去制住那名墨家子弟,一切就结束了,胜利仍将属于他们。想到此处,儒家子弟的面上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转过身,朝着墨家子弟布阵的方位走去。 脚下才刚一动,他的笑容就凝固住了。后方一阵急促的破空声呼啸着传递到他的耳畔,他还来不及躲闪,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命中,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烟雾散去后,众多围观的人士发出了一阵惊呼声。原来,那名法家子弟并没有被儒家子弟的剑意命中,他的剑势形成了一个半圆的罩子,将他牢牢护在了中央。那罩子顶上有一处缝隙,显然是方才那儒家弟子的剑意撞击圆罩时形成的。 他抬眼望去,只见后方,他的同伴也正拎着一个被缚住行动的人走上前来,他不由松了口气。这一战,他们打得很辛苦。不过,幸好他们不辱使命,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台下的观众席上,赵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好、好厉害!这就是百家门派的实力吗?” 刘彻道:“说说,你看了这一场比斗,可有什么感悟?” 赵政想了想:“那名儒家子弟与法家子弟本来实力所差无几,但法家子弟在儒家子弟面前掩藏了实力,儒家子弟轻敌了,法家子弟便取胜了。至于另一边,纵派子弟的音波攻势虽强,但内力与近战实力不足,所以当他无法使用音波攻势的时候,他就毫无办法地被制住了。那名墨家子弟擅长阵法,并且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优势,使得他的两名对手都相当忌惮他。” “不错,政儿已有了一定的大局观,能够从大局上看出各人输赢的原因。那么,你是否能从场中四人的武功路数上看出些什么?” 这一次,赵政用了更长的时间来思索刘彻留给他的问题。 “那儒生所用乃是儒家六式‘智’、‘信’、‘圣’、‘仁’、‘义’、‘忠’中的‘智’,但他对于此招的掌握似乎有些不稳。”赵政一面说着,一面那眼睛去瞅刘彻,像极了交了答卷,心中却对自己能否答对不清楚,等着老师作出最终裁决的学生。 见刘彻点头,赵政面上露出了一丝松快之意:“纵横之道为以言、行、声、势立于不败之地者。方才那音波攻击威力虽强,但‘势’不够,所以法家子弟和儒家子弟能够从此攻势中挣脱出来。” 刘彻又点了点头:“你能看出这一点,很不错。真正将纵之一流练到登峰造极时,便如当年苏秦,其言如洪钟大吕,其行如风卷残云,其声如瓦釜雷鸣,其势必立破山河。方才那纵派弟子虽得其师祖一丝真传,然而据其师祖犹相去远矣。” 赵政听刘彻连连肯定自己,答得越发有信心:“法家分为‘术’、‘势’、‘法’三派,‘法’强悍、‘术’灵活、‘势’迫人,那名法家子弟应该出自‘势’派,其势可攻可守,强劲有余而后劲不足,所以最后才陷入颇为被动的局面。那名墨家子弟在墨门中应是‘天志’一派,不仅对阵法了若指掌,也对周围的气象深有研究,故而能气定神闲地战到最后。” “不错,政儿回去后也可想想,今日若是你上场,你又该怎么打?这四名弟子虽厉害,但弱点也颇为明显,政儿莫要羡慕他们。待政儿长大后,武学成就定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要高!”刘彻说到此处,双眼铮亮。 到了那时,就是他们二人交战之时! 第33章 离别 赵政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刘彻迟早都有分别的一天,但他没有料到,这一天到来得这么迅速而突然,以至于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他现在在刘彻面前态度虽软和些,但骨子里毕竟还是要强的。要他像一般的小孩子那样撒泼打滚,求着刘彻不要走,那是不可能的。他无法做出挽留刘彻的举动,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不在意刘彻的离开。 接下来一连两天,他都没有理睬刘彻,每每与刘彻见面都故意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对方,十足的怄气模样。 刘彻见了,又是好笑又是爱怜。在用饭的时候,赵政故意选了一个离刘彻最远的位置,刘彻往他身边挪,他便也继续向远离刘彻的方向挪去,一张嫩白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他看也不看刘彻,只埋头吃饭,把两颊塞得鼓鼓的。 刘彻给赵政夹了一筷子菜,赵政这才把几乎要埋进碗里的脑袋抬了起来,看着刘彻,他漆黑的双眸瞪得圆圆的。 “多吃些菜,政儿,不要光顾着吃饭。否则,会长不高的。你忘了,你还说过要与赵翊比个子呢!” “要你管!”话才一出口,赵政便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像是在跟大人赌气的小孩子,心中越发愤懑,索性把碗放在桌上,就站起身:“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刘彻看着赵政碗里没动过几口的饭,沉下了脸:“站住,政儿!你再是和我怄气,也不能拿你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 赵政背对着刘彻,瘦小的身子显得很是单薄,他的双肩在轻微地颤抖着,那种幅度,让人轻易察觉不了,但刘彻何等敏锐,自是感受到了。心,蓦地软了下来。刘彻不知道自己在面对赵政的时候为何会那么容易放宽自己的底线,但他只是看着这孩子倔强又可怜的样子,便不忍他受任何委屈。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搭住赵政的肩膀。在刘彻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赵政的肩膀不可遏制地剧烈颤动了起来。 刘彻心下一紧,扳过赵政的身子,却见他的眼眶中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肯使之落下。 “政儿,总有一日,我和你都会离开赵国,我以为你知道的。”刘彻强摁着赵政的脑袋,让他伏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感受到肩膀上有一团湿热氤氲开来,他轻轻地抚摸着赵政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圆发。 没有一个人比刘彻更清楚,他养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要强。哪怕他还没有形成后世那唯我独尊的霸道性格,也不愿意轻易在人面前落泪,被人窥探到自己最为柔软而不设防的一面。 赵政用鼻子吸了口气,从刘彻的肩上抬起了头,一双清澈的黑瞳直直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轻轻地推开刘彻,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我都知道!反正你有什么事,都只需要把结果通知我,而我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力,不是吗?” 赵政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刘彻的身影。刘彻发现,他第一次从这孩子的眼中看到了莫测与冷漠,一如后世那个掌控天下的王者。 赵政扬起下巴,沉静地看着刘彻:“总有一天,我会得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再向你乞求什么!” ——因为,我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会被白白给予我! ——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都会自己去取! 他的这句话语中透露着几分疯狂,完全褪去了属于孩童的稚嫩。 从前,刘彻虽然疼爱赵政,并尊重他,但由于赵政年纪尚小,他很难真正把赵政视作同龄人,平等对待。但是现在,刘彻从赵政的身上感受到了不属于幼年赵政的气息,这种气息与后世的秦始皇嬴政如出一辙。 当赵政全心全意地信赖着刘彻的时候,会将自己最为柔软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刘彻面前。但当他察觉到这样做并不能够赢得刘彻的平等对待,他就自我构筑了一个坚硬无比的盔甲,将那个最为柔软的自己包裹在了里面。 ——这才是赵政该有的模样。 ——这样的赵政,会成长为他所需要的对手。 刘彻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但不知怎么,看着明明就站在自己眼前,却仿佛与自己离得很远的赵政,他又觉得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心情压了下去。 他和赵政,永远不可能像两个普通人一样相濡以沫,或者一强一弱,一方背靠着另一方,他们骨子里都有躁动的因子,不可能安于平淡。 所以,现在的这种状态永远不可能成为常态,它的破碎是必然。 刘彻收敛了目光中的怜惜,赵政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 “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 刘彻的车队离开的这一日,赵政没有出来送行。 “公子,时间到了,启程吧。”赵王派来的人对刘彻说道。 “再等等!”阿琪看向刘彻:“公子,需要我去叫政公子出来吗?” 刘彻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在轺车中坐了下来:“不必了。” 在驿馆中一个偏僻的角落,坐着一个面容沉静的小男孩,他看着长长的车队从自己的面前经过,渐行渐远,长长的眼睫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拿着玉佩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刚才,他其实看见他了吧?不然,他也不会走得那样干脆。 这时,赵翊终于找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阿政,阿丹他走了,你怎么也不去送送他!他在赵国的时候这么照顾你,你…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孩子清澈的眼睛中渗透出些许责怪。 “没有这个必要。”赵政沉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也对。以后要是我们想他了,可以去找他!”赵翊说到这里,语气欢快了许多:“不过,阿政啊,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赵翊的直觉并没有错。自从那天跟刘彻摊牌之后,赵政便冷着一张脸,仿佛失去了大声欢笑的能力。 在他心里,大约的确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大笑了。 不想跟赵翊多谈这个话题,赵政率先站起了身:“既然送完了他,就先回去吧,不然,赵王该担心你是不是走丢了。” “我都这么大了,才不会走丢。”赵翊嘟着嘴,看上去有些不满:“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我以后找个时间再出来陪你玩儿!” 他朝着赵政轻轻地挥了挥手,坐上了属于自己的马车,忽然,又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来:“啊,我忘了告诉你了。虽然阿丹走了,但驿馆你还是可以继续住着。毕竟你现在是秦王的公子了,这是你应得的待遇。” 赵政点了点头,走进了驿馆,没有再给赵翊一个眼神。 在马车上朝着赵政猛挥手的赵翊郁闷地说道:“什么人啊!赵政太讨厌了,居然不理我!嗯,下次我也不要理他了!还是阿丹好啊……” 第34章 矛盾 在刘彻决意离开的那一刻,赵政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蜕变;当刘彻目之所及处再也见不到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收起了心底最后一丝柔软。 燕国的政务犹如一滩泥泽,刘彻本以为,有了自己的暗中相助,燕孝王能够挺过来,将来传到自己手中的燕国,必不会是那个弱燕。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姬喜的智商,低估了公孙操的能耐,同时,也高估了他自己现在对于手底下那帮人的威慑力。 要知道,在姬喜和公孙操的旁边,他可是安排了细作的,可他却没能在公孙操和姬喜动手之前及时得到消息。若不是他的细作尽数遭到了清理,就是他们中有人反水了。在刘彻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他早已不是当初名震天下的汉武,他对于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跟着他的那帮人却未必有。 他们虽然是最早一批投靠他的人,但未尝不是冲着他当初在燕国的声望来的。这些年来,他远在赵国,对于燕国之事鞭长莫及,有些心志不坚摇摆不定之人会受到种种蛊惑而叛变,他并不感到奇怪。 追究责任是刘彻打算放在最后做的事,将过程大致梳理一遍,刘彻便明白了自己谋划失败的跟由所在,以及他该如何应对重回朝堂、势头大盛的公孙操与耳根子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姬喜。 …… 当燕国上下所有人都已淡忘还在赵国为质的刘彻时,刘彻突然宣称,他与赵王达成了共识,要回国了,一时间,燕国百姓和士子们又想起刘彻的种种好来,对他的归来期待不已;当燕国上下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刘彻归燕时,刘彻的轺车忽然停在了蓟州城外,不肯进门了。 众人去探了消息才知道,原来是刘彻心觉老燕王死得蹊跷,怕某些心怀鬼胎之人对老燕王动了手脚之后,也会对他不利,故而不敢进城。 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百姓们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谁。 丞相公孙操本就有弑君的恶名在前,好嘛,这下被刘彻一“害怕”,更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紧跟着,赵孝成王斥责公孙操为官不仁、为臣不义的书信也到了,一时之间,谁人提及公孙操都要先嘘一声。公孙操与燕王们的那些事连赵王都知道了,真是丢人丢到全世界了。 公孙操不得民意,众人自然纷纷帮着刘彻说话。见他倒霉而暗自幸灾乐祸的,更是大有人在。 公孙操被气了个半死,却也无可奈何。现在可不是能够搞一言堂的时代,纵然他想搞禁言,也得看百姓们答不答应。 他心中对捣鼓出这一切的刘彻恨之入骨,不断地撺掇姬喜快些将刘彻接近城。只要刘彻到了他的地盘里,他自然要让这公子好好地明白,他才是真正撑起王室的人,日后王室还有的是地方要仰仗他了,省得公子年幼无知,被人轻易哄骗了去,再放出一些不实的言论。 谁料,在公孙操想起找姬喜之前,姬喜便已收到数封来自刘彻的书信。 姬喜本就是个健忘的性子,刘彻自回燕之前几次三番遣人给他送信,他倒也难得地对自己这个许久没见的儿子生起了点儿亲情。刘彻见亲情攻势奏效,逐步开始引入正题。 信中刘彻有言,他一路行来,听闻百姓只知有燕相公孙操,而不知新燕王姓甚名谁,心中很是担忧。燕国本该由王室统治,何时竟由得一个外臣肆意妄为了?刘彻又道,公孙操此人穷凶极恶,声明素来不好,公孙操得势,他为人子的,很是为姬喜的安慰而担忧。 刘彻的话触动了姬喜那敏感的神经。 从前公孙操提议让姬喜一起对燕孝王下手时,姬喜眼热触手可得的权势,便答应了,可谁能想到,事成之后,对于燕国之事,他仍不能全权做主,他觊觎的权力,只是从他的老父亲手中,被转移到了公孙操的手中。他冒着背上弑父恶名促成此事,自己最终除了一个燕王的名头却一无所获,他如何会甘心? 但姬喜毕竟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他野心勃勃,却又懦弱胆小。他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在强势面前,他惯于忍耐,对于公孙操独揽大权一事,他即便再不甘心,也能忍得。 可刘彻的话就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姬喜决定不再忍耐下去——公孙操可是个惯于弑王之人,早年时他便弑杀了燕惠王,前不久他又弑杀了他的父亲,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可是他!谁知道公孙操会不会有一天不甘于为人臣子,送他和他的先祖们去作伴! 与公孙操相比,姬喜与刘彻之间的那些矛盾就是内部矛盾,根本不值一提! 姬喜立即修书一封,告诉刘彻他们父子俩才是一家人,他会与儿子站在同一战线,刘彻若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他定全力支持。 于是,理所当然的,当公孙操来找姬喜,希望他用父亲的身份强制命令刘彻回城后,姬喜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扯到正题上。 公孙操心中一叹,暗骂姬喜果然烂泥扶不上墙,若不是他久不接触朝政,虽一朝得势,手下却无人可用,他何必来找姬喜!姬喜倒好,连教训教训儿子也不敢了,真真怂人!姬喜这条路走不通,公孙操只得自己绞尽脑汁另觅良策,殊不知他已经被他看不起的“烂泥”卖了个一干二净。 第35章 问计 “你觉得寡人做得可对?”送走了公孙操,姬喜颇为担忧:“也不知寡人此番触怒了丞相,他会如何对付寡人?” 红鸾笑吟吟地为姬喜送上茶点:“君上先用些茶,宽宽心,妾再与大王分说。” 她本生得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间袅娜聘婷,风姿绰约,数年过去,依旧光彩动人。姬喜虽喜新厌旧,爱好美色,却一直没厌了红鸾,可见她自有一番手段。 不待姬喜发怒,她已将茶水点心摆在姬喜的桌案上,自己走到姬喜身后,为姬喜按揉着太阳穴。她瞥了一眼几年下来已出落得愈发臃肿的男人,指尖悄然蕴起一丝内力。姬喜只觉得耳清目明,浑身舒畅,连方才的头疼也去了几分,不由道:“果然还是你得寡人之心。” 依言用了些桌上的茶点,又道:“好了,这下子可与寡人说说了吧?” “君上,您才是一国之主,何必畏惧一个臣子?您莫看公孙操眼下正春风得意,实则他此番起复后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若不是依仗大王您,凭他一个失势大臣,如何能够重临相位?”红鸾一面放缓了手下的力道,一面观察着公孙操的神色:“可他非但不知感恩,反倒胁迫于您,实在罪无可赦!” 红鸾手下极有一套功夫,姬喜被她按揉得十分舒畅,闻言略略点头,内心深处的那丝愤懑被激了起来:“美人说得不错,若不是看在他于寡人登基有功的份儿上,他对寡人这样无礼,寡人一早就料理了他!” “恕妾直言,这公孙操才刚起复,手中无甚权势,正要仰仗您的时候尚且对您如此无礼,他日若是让他得了势,朝中一应大小事务到底是听君上的,还是听他公孙操的?” 姬喜闻得此言,连声叹道:“寡人也有此意,只是,若是眼下就收拾了公孙操,一则寡人刚得他相助登基,二则公孙操毕竟是几代老臣……恐怕于寡人名声不利啊!” 红鸾闻得此言,心中略感好笑,心道:你从当上太子至今,几时有过什么好名声了!欺男霸女暂且不说为祸民间,就连弑君谋国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说做就做,怎的一点小事子如今倒是优柔寡断了起来?果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口中却劝道:“这有何难?公孙操素有弑君之恶名,如今又与您有杀父之仇,君上您先前是受了他的蒙蔽。如今您为父报仇,一可与逆贼公孙操撇清关系,好叫旁人知道您从未有弑父之心,二可料理朝中祸害,自此亲掌朝政,岂不两全其美?” 利益诱惑人心,姬喜闻言,果然将那些个顾虑尽数抛却,抚掌大笑:“妙极妙极!还是美人你有办法!这样一来,寡人也不用再白担着骂名了。”上朝时每每看着那些臣子们谴责的目光,姬喜都颇为心虚且不自在。想着将罪名都推给公孙操,自己日后便能挺直腰杆说话了,姬喜对此事也有了十分的期待。 红鸾亦笑:“大逆不道之事尽是逆贼公孙操做的,与您有什么关系?君上您素来对先王孝顺有加,且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何须跟着那老贼行事!” “说得不错,父王之死,乃是公孙操的罪过,与寡人可没什么关系。寡人明儿个就去颁旨——” “君上,不忙,且先与上将军等人商议一番,再动手吧。公孙操此人,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打得他再无还手之力,方能保君上平安。” 红鸾开始为姬喜出谋划策,这是她这些年做惯了的事儿了。姬喜素来信她,此时更是听得连连点头。 姬喜拍了拍红鸾的手,喟然一叹:“幸而有你,否则寡人可怎么办?此番事了,你便是寡人的功臣了,届时,寡人定要升你的位分。” “妾不在意什么位分,只要君上安好,妾心里变欢喜了。”红鸾低头,作娇羞状,惹得姬喜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却没有看见掩在红鸾唇边的一抹冷意。 …… 蓟城之外,当初护送刘彻入赵的那一百名士兵得了信儿,悄然出城,汇聚到刘彻身边。自中山郡那次战役之后,他们哪个都不服,只服刘彻。逢年过节,也没断了往来。书信中,刘彻偶尔会有一星半点的指点之语,他们均如获至宝,如今这些年下来,一个个皆有了不小的长进。 “公子,这是宫里红鸾姑娘的书信。”侍卫之首的赵穆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呈给刘彻。这些年,便是他在负责维系刘彻在蓟城中的人脉。 刘彻将那羊皮纸展开,看罢,沉默不语。 “红鸾姑娘既在此刻给您传书,想来并没有背叛您,却不知为何当初公孙操与……合谋杀害先王时未提前给您传信?”对于这个问题,底下的侍卫们皆是不解。 红鸾有手段,又有本事,深得姬喜信赖,若是她提前传了消息出来让刘彻知道,就没有日后的那么多事了,可她偏偏当时没有那么做。 刘彻叹道:“她原也是一个痴人。罢了,既然她已经布好了局,咱们就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底下人听得越发云里雾里的,只有知道红鸾身世的赵穆若有所思,似是猜到了一二。 “公子,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若公子要进城,咱们兄弟拼死也要互得公子周全。” “不,咱们不进城。”刘彻摇摇头:“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等!” 第36章 结盟 为了收拾公孙操,姬喜听从红鸾的吩咐,去找乐乘了。 君王、上将军与丞相三人就如同三个角,支撑着国家的运转。姬喜现在刚刚登基,手中无权又无人,因此,若他想要对付公孙操,势必要得到乐乘上将军的支持。 只是,想到乐乘的性子……姬喜不由捏了捏额角,感觉有些头疼。 这辈子,姬喜真正怕过的唯有三人,一人是他已故的父皇,一人是丞相公孙操,最后一人便是上将军乐乘。 他父皇燕孝王自不必说,从姬喜幼时起便对其管教甚严,因恨铁不成钢,基本没给过姬喜几个好脸色。公孙操有权有势,在燕王宫中素来横行霸道,又有弑王凶名,从前姬喜手中无权,见了公孙操便如同老鼠见了猫,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哪一日就被人给宰了。 至于乐乘……乐乘身为武将,为人颇有些刻板,性子强硬,与燕孝王相似,因看不上姬喜,没给过他几个好脸色,姬喜见了他,心中便发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若要从乐乘和公孙操中选择一者与之打交道,自然还是与前者相处更为安心。毕竟乐乘是个正直的人,不似公孙操,随时可能噬主。 想到此处,姬喜咬了咬牙,走进了乐乘的书房。 书房中,乐乘正眯眼小憩,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君上的来意我已知晓,敢问君上,打算如何对付公孙操?若仅仅是要从公孙操手中夺回权柄,则不必来找我。” 姬喜听得心中一惊:“该如何行事,还请上将军教寡人。”这是姬喜与红鸾事先商量好的对策,倘若乐乘不愿意接受姬喜的提议,适当地做出让步以换取乐乘的支持是必要的。 乐乘睁开眼,他虽已须发皆白,眼中却透露出一股子精明矍铄:“君上当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而今朝中虽然看似公孙操独大,实则何止一公孙操耳!”见姬喜面露疑惑,犹有不明,乐乘索性将话语说得透彻:“公孙操一党,在朝中盘根错节。此番公孙操得以重掌重拳,实为必然。君上可有决心,在朝堂上来一次扫荡,将公孙操一党连根拔除?” “这、这,这恐怕牵连甚广。”姬喜操了擦额上的汗:“若将臣子们都贬去了,谁替寡人处理朝中之事?老将军,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君上觉得老臣可是在开玩笑?将那些个不忠的都贬走了,再重新找新的便是,又何好为难的!那些人在公孙操手下久了,颇得公孙操真传,若是留着他们,君上日后可能高枕无忧吗?”乐乘冷哼一声,姬喜额上的汗顿时冒得更欢了,乐乘侧过脸,露出受过伤的那半面,只见他半张脸孔被一道长长的疤横亘着,扭扭曲曲犹如蚯蚓,森然可怖,姬喜禁不住腿脚发软,后退了两步,扶着桌案,方才站稳身形:“自然不能,上将军说的对极了,有上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实乃我大燕之幸,一切都依上将军所言!” 乐乘这才缓和了颜色:“君上恕老臣无理了,此番老臣若是站在君上一边,也算是彻底与公孙操一系结了仇,老臣只想快刀斩乱麻,实在不愿日后再与公孙操余党纠缠。” 姬喜嘴上附和着,心中却是又惊又惧,对乐乘忌惮更深。不过此时,他心中又隐隐有一丝放松:从前乐乘对刘彻甚为喜爱,他还颇为担心,此番行动中,拥有兵权的乐程会不会偏向刘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他一个成年男子尚且惧怕乐乘的气势,看不透他,刘彻一个小儿,又如何能够让乐乘心甘情愿地拜服,继而为其效命? 还未到关闭城门的时刻,城中已开始戒严。驻扎在蓟城之外的军队分散做好几股,扮作百姓的模样,秘密入了城中,今晚,注定是个不宁之夜。 第37章 无题 夜幕中,蓟城王宫似被火把点燃。耳边尽是喧闹声,似有万千人在吼叫咆哮,因隔得远,那声音又有些不真切。 住在城东的东子半夜醒来,揉了揉眼睛,惊骇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切,喃喃道:“莫不是——要变天了?” 一夜过后,燕国宣布易主,太子丹成为了新王。 “逆子,寡人已依你之言写下了退位诏书,还不快快将寡人放了!” 宫殿中,姬喜正对刘彻吹胡子瞪眼。 雪亮的刀从他的脖颈侧擦过,他缩了缩脖子,到底不敢再向刚才一般放肆。 看着眼前身着玄色衣衫,仪表堂堂,却眸光深沉的儿子,眸中划过一丝惧色。这个人,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儿子了。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不听话,他的这个‘儿子’,真的会毫不手软地杀了他。姬喜虽然看重权势,到底是贪生怕死之人,不敢试探刘彻的底线。 刘彻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对姬喜的紧张全然视若无睹。 “主父可以去休息了,闹腾了大半宿,主父也该累了。若寡人有什么事,会派人传召主父的。” 因姬喜已退位,不得再称燕王,饶是如此,见刘彻拿着个主父的名头来激他,姬喜仍是红了眼,却无可奈何。 在刘彻宣布继位后不久,赵王便派了使者前来道贺,刘彻很是热情地接待了赵使。在赵使离开的时候,如愿带走了一份燕赵友好合约。 有道贺的,自然就有质疑的,尤其刘彻并非父卒继位,其位乃是姬喜禅让所得。秦国使者与齐国使者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刘彻明说他是篡位的了,占着大义的名分,好似刘彻此举多么天理难容。 被人唠叨的不耐烦了的刘彻祭出了杀手锏——把主父姬喜拉出来溜了一圈,姬喜义正言辞地驳斥了秦齐使者关于篡位之说,声泪俱下恨不能剖出自己的心来让人看看自己对于提早退位让儿子继位这件事是多么的乐意。 ……实际上,他这完全是来之前被自家儿子吓破了胆,现在正抓紧一切机会表忠心呢。 以刘彻的心机手段,拿下姬喜自然不在话下。 秦齐使者前脚还在为姬喜争取权利而据理力争,后脚就被不给力的姬喜狠狠地拖了后腿。看着猪队友姬喜,他们也只能默默的无语了。 对于秦国来说,原本更希望亲秦的姬喜在位,可是现在看着姬喜的表现,秦使觉得,还是早早与姬喜划清界限比较好,否则,早晚要被拖累死。 至于齐国,与燕国是多年的老对头,这一次他们来,与其说是为了帮姬喜讨回公道,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马车在蓟城流连徘徊,一*的使者来了,又走了。最终,刘彻坐稳了燕王之位。 有弑王前科的公孙操一早便被处决,活下来的姬喜一日日消瘦了下来。刘彻并没有特意对姬喜做什么,只是有意无意间给他施加一些压力,久而久之,姬喜开始变得敏感起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姬喜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却没有人能够查到真正的原因。 有一天,姬喜死了,他是活生生被自己给吓死的。 刘彻知道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吩咐人按照规制操-办丧礼。 比起姬喜之死,有一件事显然更能夺得他的注意力。 ——赵政回秦了。 …… 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赵政在被带去见自己久别的父母之前,要好好的梳洗一番。 侍女手执沾了水的帕子递到赵政面前,想要将他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赵政却偏头躲开了。 “我自己来就好。”少年倔强地说。 侍女愣了愣:“您是尊贵的公子,怎么能自己动手呢?让我们来服侍您就好了。” 少年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说,我自己来。”这个几个字,他说得极有气势,仿佛刚才那个因为初来乍到,有些生涩别扭的少年,不过是她的错觉。 …… 原本赵政对于归秦之事充满了期待,毕竟在赵国,他始终都只是一个客居的质子,无法发展自己的势力。然而,归秦之后,他发现,一切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向着好的一面发展。比起赵国,对于秦国来说,他更像个客人。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步子迈得很稳,然而,他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嘴唇紧紧的抿着,不让人窥见分毫。 侍女的谈话声从一旁传来:“听说大王在赵国有一位公子,如今回来了,要来面见大王呢。” “呀,赵国归来的?那他怕是从没在我秦国待过吧?他究竟是赵人,还是秦人?” “听说,这位公子自幼在民间长大,教养上……颇有些欠缺呢,也不知会不会丢了王室的脸面。” “听说,昨天去服侍他的人,被他撵了出来。这公子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端的是一副小家子气做派。虽生了富贵家,却没有那富贵命呢!要我说,还是成蛟公子好,尊贵得体不说,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秦人!相较之下,那位新来的公子虽说也是大王的血脉,可母亲却是个赵人,他又是在赵国长大的,心里向着哪边,可不好说啊。且他虽说是王后之子,但王后的出身……到底有些上不得台面呢。” 赵政走上前,轻哼一声,半大少年,看上去还有些单薄,却硬是撑起了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气质。 先前那几个嚼舌根子的侍女看到赵政,皆是一惊。她们虽不认得赵政,却认得为赵政引路之人——正是秦王的近侍黄昇。 黄昇清咳一声,眉眼一垂:“这是王后所出的公子,还不快给公子行礼?”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见过公子。”她们名义上虽是给赵政行礼,实际上都在拿眼觑黄昇。 黄昇不为所动:“你们几个违反宫规,私自在背后议论主子,这些,我都会如实禀告大王。到时候,要如何处置你们,便看大王的心情了。” “黄公公!”众女花容失色,目露哀求,纷纷取出自己的积蓄,悄然塞入黄昇袖中:“且看在我们也是无心之失的份儿上,饶我们一回吧!” 虽说在她们看来目前公子赵政与公子成蛟没得比,但大王到底是赵政的父亲,难保不会为了给儿子出气而拿他们开刀。 若是被大王知道是她们传出这些话,即使是成蛟的母亲颜夫人,恐怕也保不住她们! 黄昇收了东西,却并未转变态度。他扫了一眼这些女子,又拿眼角余光看了沉稳若初的赵政一眼:“既然敢做,又何必怕我告诉大王。你们——且自求多福吧!” 这些蠢货,还真以为能瞒得过去不成?再者,就是他不说,难道这些侍女就把这位新近归来的公子当成哑巴了不成? 虽然赵政才是正主儿,但在一干奴仆面前,反倒是他存在感最低。这些人的态度,也充分表明了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欢迎自己的归来。 但这又如何?有人想要他过得不好,他偏偏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想到如今儿时的玩伴已是一国之主,赵政不由攥紧了手心,总有一日,他将站在与那人同等的高度!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新的年头。 赵政——不,如今该称嬴政了——努力地将自己融入秦国,他生而聪颖,与武学之道上所展现的天赋更是令人惊讶不已,嬴异人对于这个儿子越来越看重,渐渐将他带在了身边,将一些政务交给他处理。 如今,提起嬴政,朝臣与百姓们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呀,这就是那个从赵国归来的公子’,所有人都知道,王后所出之子惊才绝艳,狠狠将颜夫人所出的成蛟公子甩出了一大截儿。论身份,嬴政本就是嫡长子,又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干,原先对他不怎么看好的众臣也纷纷转变了自己的立场。 赵王后与吕不韦等自是春风得意,相较之下,颜夫人和公子成蛟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先前颜夫人见嬴异人的心一点一点偏向嬴政母子,不断拔除她在宫中的人手,焦急之下铤而走险,竟欲对嬴政与赵王后下手,幸而被赵王后识破。颜夫人有这么个把柄落在赵王后手里,赵王后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晚间安置之时梨花带雨地对嬴异人哭诉一番,又将证据明明白白地呈给嬴异人看。嬴异人大怒,虽碍于颜夫人的家族势力,没有直接夺了她性命,却将她幽禁宫中,不许成蛟见她,这下,所有人都知道,颜夫人失宠了。连带着成蛟,也吃了不小的刮落。 一年前,颜夫人一脉春风得意,将赵王后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有谁能够想到,不过一年光景,一切都颠了个个儿,原先落魄的,如今风光无比,原先风光的,如今无人问津? 只能说,世事无常。 第38章 格局 远在蓟城的刘彻,听到手下探子传回的消息,只是淡然一笑:“他果然成长起来了。” 一切都按照他预期的方向发展着,想必及冠后的嬴政,会更令人期待吧? 摸出身上一直佩戴着的玄色令牌,刘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沉之意,旋即,他又将那令牌放回怀中,拿起桌上摆放着的成堆的奏折,继续看了起来。 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他异常的忙碌。 没有了昏君姬喜插手朝政,没有了一干老臣在旁掣肘,刘彻顺利地推行了变-法之令,一次涉-政,一次涉-军,可谓是将燕国从头到尾革新了一遍。 自将氏族的大部分土地夺来给予农民后,农民面上的笑容也多了。 如今,他们都在地里忙碌着,累得腰酸背疼,常常一天的活计干完了,腰就直不起来了,不过,他们面上却带着笑容。 现如今,日子可比从前有盼头多了,至少地是自家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给人帮佣耕地。且新君仁厚,收的赋税不重,乃是十税其三,比之原先,已是好上太多,交了税,剩余的粮食便是自家的了。 给自家耕地,身上怎会没有劲儿? 有些个心思活络的,想到新君赐封农爵的诏令,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意动。 若是自家也能够凭着务农得到一个爵位,自家以后就是村里的望族哩!上回邻村有一个得了农爵的人前来走亲访友,虽说只是末等爵位,却连里长都惊动了,好生整治了一桌酒席来招待他。向来刻薄的里长见了那人,便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他客气着呢! 那场面,让多少人家暗地里红了眼眶。一心想着自家也捞个农爵来,改善一下自家在村中的地位。 简言之,如今村里的居民们都有了盼头,倒是显得更有朝气了。 而这一切,有都与朝中的决策有关。 老一派官员在朝中因公孙操案进行大清理时倒下了不少,还有人深感一朝天子一朝臣,便乞骸骨离去了。刘彻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见他们去意坚决,便并不狠劝。在他们离去后,刘彻提拔了一批从黄金台招募而来的贤士,又从贵族子弟中择能者授予官职,一时,朝堂上名士与贵族势力各自占据半边江山,相互制衡。 当两派朝臣实力不相上下时,刘彻这个君主在决策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就很大了。 贵族世家出身的人自是不愿把自家利益拱手让人的,那些名士们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来,希望能名垂千古,便坚决与刘彻站在统一战线上,且又不是割他们的肉,不过慷他人之慨罢了,何乐而不为? 贵族世家敌不过名士们的伶牙俐齿与君王的施压,只得含恨败退。 另一方面,名士们多有些恃才傲物,这个时候,可不兴忠君爱国这一套,因观念不合跑了的名士多得是,在真正有本事的名士面前,连国君都得陪着笑脸。 为免他们过于张狂,刘彻扶持贵族们,作为牵制。每当名士们想要撂挑子的时候,贵族们在刘彻的支持下就可以一雪前耻了。 ——你说我家不出地不支持变-法就是目无君上,心中无国家利益。你行你来啊,别只顾着斗气不做正事,否则,你就是不行!只会空口说大话的人,有什么资格骂我们! 名士们最好颜面,被他们这么一激,不干也得干了,否则,岂不是承认自己能力不够?这可比杀了他们还严重! 于是,偌大一个国家,两股看似水火不容的势力,在刘彻的治下,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当变-法在政治上收获了不小的成果时,蓟城外的一处地方,上将军乐乘正秘密操-练新军。 乐乘之父乐毅曾主持过燕昭王时的变法,因此,乐乘对于这事,还是懂得一些的,在刘彻的指引下,上手极快。刘彻也是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场战事的人了,将后世的某些经验说与乐乘听,君臣二人,颇为契合。 在燕国为崛起而日复一日不懈努力时,时间过得是极快的,转眼间,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各诸侯国隐隐约约都听到了燕国变-法的风声,不过,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变-法又岂是说便就能变的?不说别的,这种有损于贵族利益的政令一出,若是弹压不住,国内自己就乱起来了。尽管新燕王素有聪慧之命,但一个小毛孩子,能指望他有多大的能耐呢?最后,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政治格局换汤不换药。 他们一直都坚信着这个想法,直到齐人犯边,被燕人打得损兵折将并连追三百里的消息传来。 第39章 攻齐 “王上,这是齐人派人送来的求和书信。”台阶之下,穿着甲胄的士兵恭敬地捧着一叠竹简。 王座上,穿着一身玄色衣衫的年轻王者,看上去比前几年更有威势了。 “呈上来。” “是。” 年轻的王者站起身,一股锐利的气息自他身上焕发而出,他接过那份竹简,看了片刻,忽然将那竹简狠狠地掷落于地,竹简断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年轻的王者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这就是齐国的诚意!” …… “这么说,燕国的军队,已经快要打到临淄了?”咸阳宫中,年轻的秦王看着斥候送来的消息,垂下了眼睫。 自他从过世的父亲手中接过权柄,已有数年,这些年中,无论是他,他周围的人,还是远在燕国的那人,都发生了太多的改变。 “是的,王上,齐王最近正在四处求援。不知他向赵王和楚王许了什么好处,本来这二位都要已经要松口,同意出兵了,燕王派去的使者一到,他们又都退了回去。” “齐王向我秦国求援了么?” “求了,丞相似乎准备出兵,与燕国一起攻打齐国。”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嬴政一眼:“王上,您…不知道么?” 嬴政的面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他闭上眼,唯有胸口微微起伏。那人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正兀自惊惧,却听嬴政说了声:“退下。” 那人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了。 嬴政坐在象征王权的座椅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椅背:“吕不韦么……” 那个人,因为跟他政见不合,想尽办法联合他的母亲给他掣肘,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以渐渐触到了他的底线。 …… 齐王宫中,某一间寝殿的床上,正躺着一位气息微弱的女子。女子穿着华贵的衣衫,用着最好的药材,床边还有侍奉的侍女,可见身份不俗。 她的床前,站着一个神色焦急的青年男子,手足无措,似热锅闪过上的蚂蚁。 “母后,燕人与秦人打来了,寡人该如何是好?” 床上的女子睁开双眼,虽依然面带病容,却恢复了一点儿生气:“急什么,不是还没打到王宫来么,你怎的倒先自乱了阵脚?” 原来,这女子就是颇具传奇色彩的齐国君王后。 君王后原先把持大权,儿子孝顺,一时之间,过得倒颇为自在。可惜一场病痛,改变了一切。如今,君王后甚至连下床都做不到,更遑论处理政务。在这个关口上,偏偏遇上了这么紧要的事,齐王处理不来,只得来请教于她。 事到如今,君王后也不知道自己的教育,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当初,自己为了掌权,把儿子教导成这样的性格,如今,诸般苦果,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一场大病下来,她已自感时日无多,儿子却是这样的懵懂…… 君王后掩唇,唇畔传来一阵剧烈地咳嗽声,与此同时,她的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无奈。 “笔拿来,老身说,你听。咱们得给秦相写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