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来了,天崇七年 天崇七年春,大周朝维州匪祸,城里人心惶惶。 路边的摊子早早收了市,一向繁华嘈杂的大街顿时显得空旷起来。阮越从知府衙门出来,急急赶回家中,看着一路走来竟然不再需要躲避川流不息的行人,不免心生喟叹。 不知何时,这世道才能太平。 回家的时间比往日耗费少了些许,阮越甫一进门便有管家阮李迎上来道:“老爷今日回来的要早一些,饭菜还未备好。” 阮越挥挥手:“我时间不多,饭菜就不必了,去给我收拾行囊,我要去衙门住上几日。把唯儿喊到大堂来,我有事要交待一二。” “是。”阮管家忙不迭跑走,心下却惊疑不定。老爷已经多日起早贪黑,现在却非但负担不减,反而是要住在衙门里头了?难不成这匪祸已经乱到了如此地步?前些日子听说还在泗县,离这儿尚远,如今才几天功夫,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情形了吗?家中老小还在城外,这可怎么办啊…… 思绪杂乱,但手头的事情还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四处吩咐了一些准备的物什,便疾走去后院,找到小姐的贴身丫鬟元儿,忙道:“快叫小姐去大堂,老爷有话说。” “好嘞,只是小姐正在午睡,时间有点长,现在还没醒。老爷匆忙问话,可是询问小姐女工?”元儿歪头笑道,却见阮李面色沉重,也就渐渐收敛了笑意。 “叫你去你就快去,这事急着呢!哎,还有还有,急事慢做,别莽莽撞撞的冲撞了小姐。” “知道啦。”元儿吐吐舌头,提起裙摆就朝小姐房里跑去,心中暗暗奇怪,阮管家一向好脾气,今日是怎么了?看来老爷情绪不好。这可怎么办,小姐午睡过了日头,今日的女工根本就还没开始,会不会被老爷责罚? 元儿心头急转,也不管小姐是不是还在午睡,推开房门就疾走向床边,却见阮唯正定定地瞪着天花板,面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憎恶。 她被吓一大跳,不敢上前,只身子前倾探问道:“小、小姐?”半天阮唯没有反应,只是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元儿吓得要哭出来,刚想喊人来,却见阮唯瞥了过来,眼睛里盈满复杂到她也看不懂的眼神。 这、这是小姐吗? 那不是她家小姐的眼神,她家小姐眉毛都是温柔得像弯了的柳枝。 元儿不知怎的冒出这个想法,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强压下去,添几句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小姐,你睡了许久,老爷来催了。” 即使小姐素日里再怎么宽厚,可就像阮管家提醒的,奴婢始终是奴婢,不可以冒犯了小姐。 阮唯脸上却布满疑惑:“你、是元儿?” 元儿猛地抬起头,正和阮唯眼睛对视,吓得她心一抖,像被烫了一样赶紧低下头去。映入脑海里的那张脸,眉如柳叶,眼似桃花,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可不就和她家小姐的脸一模一样吗?但是那样的神态,那样的眼神……而且,她在问自己……是谁? “是的。小姐是睡迷糊了吗?竟连元儿也不认得了。”本想试探一下,可那双幽黑的眸子刻在元儿的脑海挥之不去,那双眼里的怨恨让她浑身发抖。她思来想去,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小命做赌注,便抛了一个台阶。 阮唯则是处在震惊之中,没有接话茬。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元儿? 阮唯环顾屋子,陈旧的红木桌上还放着她绣了一半的牡丹,绢丝旁边一杯茶余了一半,身上的被子是娘亲手绣的芙蓉满江春景。因她喜欢家具和时节相配,所以在刚刚入春时,便让人将屋内的床具都收了起来,换上了春日的被褥。她还记得换被褥那天,温暖的阳光里还剩了点冬日的清寒,青石板砖上残留着一点前一日的雨痕,整个阮府都忙了起来,踩干了地上的水。 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吗? 她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模模糊糊的都看不清楚,依稀觉得好像是她死前的事情。有女人在绝望地尖叫,却被更大的声浪盖住。那声音像野兽的嘶吼,而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她脑袋感觉嗡嗡作响。 阮唯紧紧闭上眼,剧烈地晃了晃头,脑袋里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她记得自己死了,隐隐约约记得是自己离了娘家以后几年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回到娘家。可能是刚刚醒,记忆全部很模糊,只有情感刻骨铭心。 她好悔,当初不该离家。 她好恨,憎恨乱世的人不如禽兽,憎恨那一个薄情寡义的懦夫。 可……前世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后悔?为什么这么怨恨? 她正沉浸在困惑中,却听得屋外头阮李扯着嗓子喊道:“小姐可在?老爷在正堂候小姐许久了!” “爹?爹叫我去何事?”阮唯才想起元儿来的意图。 “不、不知。”元儿看着床上那人的面色,吓得不敢出声,心想小时曾听说过有人家新妇被鬼怪附身,请来天师捉鬼,夫人病好后却将丫鬟活活打死,如果自家小姐真的是着了什么道,自己的小命会不会有事。正想着却不防被小姐发问,惊得身子一颤,赶紧回答。 阮唯没在意元儿的心思,看着绢丝,一阵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紧接着是一些渐渐清晰的画面。她觉得桌上那幅牡丹绣,她曾完成过,那是她在十六岁时第一次绣牡丹时的未完成品。那片绢丝,她足足拆了又绣三次才算拿得出手。那些似梦非梦的记忆里,在她第二次拆开那幅绢丝上的绣的那一天,她爹爹叫她过去,嘱托她看管阮府,只因朝廷下来了一位重臣处理匪祸,要求衙门的人都不许归家。 还有……今日,重病许久的玉舒即将辞世。胸口一紧,那种痛她还感同身受,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之后匪祸解决大半,父亲允她出府,她便去她二人每年春日就会去踏青的湖边悼念。 好像……好像在那里遇到了谁? 那人不是维州人士,好似笼罩在雾中,面目看不真切,撑起一袭淡天青色银纹长衫,披着一件白色大氅,背很直,如青山稳健挺拔。腰间挂着一只黑檀木扇,一只玉玦,都是很淡雅的制式,却应当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他身后好像还跟着好几个随从,也都站得笔直挺立,手握佩剑,身体紧绷着好像随时要拔剑而起,即使他家公子面前站的是一位女子也不曾放下警惕。 她记得初见的那日正是清明前后,烟雨朦胧,湖与柳都被擦成了青色的雾。她因被撞见蹲坐在地哭泣而窘迫难堪——哪有半点闺阁小姐的样子。那人却只是递过来一方手帕,便站在她身边,不低头看她,也不多安慰以求好感,亦或是自作聪明般吟几首应景的诗。那人只静静地守在那里,不发一声,让她沉浸在回忆中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又在最脆弱时清晰地知道自己有人在陪伴。 想起他,心头刚冒出一点羞涩与爱慕,便被浓重的怨恨压了下去。阮唯感觉心口一紧,恨意阻塞得喉咙疼。 这些记忆……究竟是梦,还是她的经历过的一世? 那人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自己应当曾很爱他,不然怎么将这初见记得这么清晰,多年也不曾褪色丝毫?可,之后世事又是如何变迁,竟让她恨得不能自抑? 第二章 她没死?! “小姐!老爷急着呢!”元儿见阮唯又停住了动作,轻声催促道。她感觉到阮唯的心情变化,一时竟有些不敢与小姐对视,只用余光偷偷打量。 听到元儿的轻唤,阮唯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心绪。元儿只想着老爷心急,赶紧补充道:“估计老爷听说小姐睡过了日头,来责问小姐的女工呢!小姐还是快些过去,也好少受些责问。” 阮唯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丫头,维州动荡不安,还要会这女工有何用处?但爹爹事情紧急,自己还是不能多耽搁功夫。想着,阮唯便站起来整理衣裙,出了房门,随外头急的跺脚的管家去了大堂。 元儿不知小姐笑什么,只觉得那一笑依稀有从前小姐的影子,如微风将凝固的空气吹散,但疑虑已如树扎根。她走到房门口,目送着阮唯的背影。 小姐曾经步子像极了花朵上轻盈舞动的蝴蝶,如今步子却更加细碎而稳重。 她……绝对不是曾经的小姐!元儿紧盯着远去的二人,手指不由紧紧抓住门框,指间泛白。 已经是黄昏时分,阳光尚有余温,但夜里的寒意已经渗透进了风中。院里头的香樟树背阴面的嫩绿像被融进墨里,越发沉重,向阳面却染上了一层金红色,越发红得热烈。 阮唯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行走。青石板砖染上火红的夕阳之后,似乎熔成了云朵,踏上去的每一步都变得不切实际。 我真的置身于此吗? 阮唯瞥向斜后方的管家。管家粗糙的眉毛下是一张布满沧桑的脸。管家从来不敢正视她,一直眼睛垂着,眼尾被皱纹夹着,不堪重负般掉了下去。面色如常,眼里有淡淡的忧虑,嘴巴紧闭。一半在渐暗的夜色里隐匿,一半在火红的夕阳里燃烧。 阮唯恍然间有一种不知道管家是否真的存在的感觉,也不知道这庭院、这青石板路是否真的存在。 转眼就到了堂前,在阮唯见到爹爹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她突然就有了一种真实感。 这是她的爹爹没错。 刚进堂内,还未说上话,便有小厮将包袱递了进来。 “爹爹?” “听说你今儿个睡过了日头?”阮越接过包袱。 “恩。爹爹这是要去哪里?”阮唯压下想诉说自己这些年苦楚的冲动,尽力按照当年的自己会有的反应做出回应。 爹爹要剿匪,爹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己不能添乱。阮唯暗暗咬紧下唇。 “有消息称在城外二十里见过匪贼出没,形势紧迫。朝廷专门派下处理匪祸的要员今日也到了,为父作为推官是难辞其咎,怕是近日没太多时间回府。” “匪、匪祸?”阮唯心上一震。当年就是因着匪祸,她爹爹要去衙门长住。 “唯儿?”阮越赶紧放下包袱,扶女儿到椅子上坐着,却发现阮唯身子冰凉,额头也满是冷汗,联想到她今日反常的睡过了,忙道,“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儿没事。可能就是前些时候染了风寒。” 阮越面色一宽,道:“怕是因仲卿女儿的病,你有心事,才没睡好导致染了风寒吧?”见女儿面露伤感,又道:“你也别担心了,因这两日太忙,为父也就忘了告诉你,昨日在衙门见到了仲卿,他说他女儿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 “什么?!爹、爹是说,玉舒她……病愈了?”阮唯不由瞪大了双眼。怎么可能,玉舒、玉舒她……她不是死了吗?难道那些景象,只是一场梦吗?可为何又如此真实? 阮越只当女儿是惊讶,笑道:“仲卿女儿这病来的凶险,大夫都说是活不成了,仲卿也没想到她竟然熬了过来。此去衙门,仲卿作为知事,也是非去不可的,你去把她接了来府上同住,你二人相互能有个照应,仲卿与为父也就能放心一些。府中事务由你打理,若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管家;还有这府内奴仆,你好生问问谁有老小在城外的,也一并接进府中。为父会每日差人传信与你,既让你知道形势,也是报个平安。若有哪日没有消息了,你一定要速从西城门离开,带足盘缠,轻装上路,去京城投奔你母亲娘家。” “爹爹!不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阮唯一阵心慌,急的跺脚,抓住父亲的衣袖,撒娇道:“爹爹,不要去好不好。”尽管她知道,一向勤政的父亲决计不会同意的。果然,阮越只是宠爱地笑笑,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将衣袖抽了出来:“为父是推官,食朝廷俸禄,如今百姓受苦,为父怎能躲于府中置身事外?” “可是……” “放心吧,为父会自己小心的。你就在家中等父亲回来。” 阮唯点头,陪阮越行至大门。 门外大街上行人稀疏,路过的也都神色紧张,没心情去看哪位官家小姐破天荒露了面。夕阳落在长街尽头,仿佛给行人、屋瓦、青石地砖都泼上一盆鲜血,红得刺眼。 “回去罢。”阮越站在门前,回头对着女儿笑笑。 阮越站在门口不愿回去,看到大门渐渐关上时,她父亲站在长街上,沐浴在红色的光里,收起笑容,面朝前方的夕阳,抬步走去。 她眼里只剩下刺目的红。 这样满目的红……好像在哪见过…… 眼前闪过一些片段,全是人的厮杀与兵戈之声,只觉得眼前模糊得全是红色。 阮唯捂着耳朵,倚着门蹲了下去,许久脑海里才安静下来。 门上黑红的漆斑驳得如同干老的树皮。管家远远站着看老爷离府,也不敢靠近,便任由小姐蹲坐在那里,只是心里盘算着不知门上那么粗糙,会不会蹭破小姐的外衫,外头蔡裁缝的铺子不知关没关,若是没关必得要点布料来备着。转身便要离去时,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管家,明日……你记得去请玉舒来府里。让她家下人备些细软,她要在我这住上一些时日。……啊,还有……” “是,小姐。”阮李下意识便回身望了过去,没能如他一直所做那样回避开小姐的脸,一时出神,竟陷在了那样的容貌里,等发觉容貌主人的眉头已经疑惑地蹙起时,赶紧低下头。 “你可听见我刚刚说的?”见阮李一脸为难,阮唯叹口气道,“爹和我说了,你老小在城外,但也不必过于担忧,待会你便去将他们接入府吧。还有其他奴仆的家人,也在这一两日能接的,都接进府中。” “是!谢、谢谢老爷小姐!老奴这就去办。”阮李忙大揖几下,提起衣摆便快步离开,为自己刚刚的失态羞愧不已。 阮唯没发现管家的失常。她看着天空,火红的夕阳燃烧进她的瞳孔,那些争杀的画面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爹的反应和她印象中大致相同,要去衙门小住,要她看管府中事务。虽然还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些都不是梦,她是重活了!然而玉舒……本该病逝的玉舒,如今重活一世,玉舒却活了下来……那么,会有谁要代替玉舒死去吗? 没入长街的父亲的背影突然在眼前出现,阮唯捂住心口。 只有这里!只有这里和记忆中不同,也就是即使她能重新来过,世事也发生了一点变化。那么爹……记忆中爹爹能平安归来,可如今……她真的对未来她和她爹的命运有十足的把握吗?阮唯感到一阵气愤,却又说不上来是在生谁的气。 爹,你一定要平安!她握紧双手,紧紧地闭着眼睛。 第三章 往事入梦 入夜,云遮住了月光与星光,只有沉沉得如同钢铁的黑暗。屋外起了风,香樟树飒飒作响。阮唯躺在床上,觉得床板意外的坚硬,不知自己以前为何没有感觉,于是多要了一床褥子垫在身下,还是硌人,但勉强可以睡下。 元儿吹了灯,服侍在旁,等到翻身的声音没有了,小姐呼吸声也渐渐平缓才悄悄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想着小姐的奇怪行为,听着树叶声,不自觉睡着了,入睡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明日要忙着扫院里的落叶了。 阮府最后一个灭灯的是管家阮李的房间。他盘算着明日要做的事情。今日统计了奴仆家人,点了府里的银两,明日要去接来简知事家的小姐,然后去接来奴仆城外住着的老小,还要采办些物资囤着,还有……思来想去几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阮李才放心熄灯入眠。 阮府陷入了一片黑暗。 院里肆虐的风声变小,小得拂不动一片树叶,轻轻地裹挟着前生的往事进入阮唯的梦中。 “没承想又在此处相遇,算起来已是第三次了,姑娘还不肯告知姓名吗?……阮,唯……阮唯,好名字!……” 满眼都是跳跃的阳光,照在湖水上,粼粼波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新柳迎着微风摇晃。那人的双眼变得清晰,透亮锐利的眼神如剑一般让她心惊,撇过头去不敢对视,只低头看向湖水。湖里约摸有鱼,也在见到他眼里的炽热时羞得躲入湖底。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她无处可躲,避无可避,却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一晃眼前又不在湖边,而在一处巨大的宫殿之中,威严富丽,害她踩在地砖上都小心翼翼,生怕刮花了去。踏出一步,身上的衣服似乎出乎意料的沉,一个趔趄即将倒下时,却撞入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那人低头,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脸上,吹红了她的脸颊,又蔓延到白皙的脖颈,最后耳尖都烫了起来。 那人弯腰,一下就把她抱起,越过珠帘,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事情繁多,竟没时间来看你,唯儿等的辛苦吗?……” “我记得,一年前在湖边,你问我我叫什么……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却没告诉我你自己的……”她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和问题,语气里满满的埋怨,“我知道你是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但是没有一个敢跟我说你的名字,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听说他脾气不好,她本以为他会生气,那人却只是轻笑一声:“你、是在怨我?”没等她回应,那人便将她放在了床上。她刚松一口气,想坐起来,却感觉眼前暗了下去,紧接着一个身体覆了上来。宽厚的手捉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的唇上摩挲。那人笑了:“那你记住了,我叫卫顾容。” 屋内透进来了初阳氤氲的光线,传来扫地的窸窸窣窣和轻声交谈。 “啊!”阮唯一声惊呼,腾一下从床上坐起,环视四周,看到是娘家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自己晚上做的梦,竟升起一种做了坏事生怕被发现的担忧和羞耻感。 阮唯啊阮唯!你可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做这样的梦!可是……这种感觉……真实得不像梦,反而像是前生的记忆…… 莫非前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那双眼不期然又浮现在她眼前,越来越近,直到幽深的瞳孔将她吞噬,沸腾起她浑身的血液,除了嘴唇。唇上像吻了一朵雪花,还带有冬日初阳的清甜与冷漠。 回过神来时,阮唯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放在唇上,刷一下红了脸,剧烈摇晃头,想将那些回忆赶出脑海,又觉得脸红得发烫,闭紧眼双手拍脸。 羞不羞、羞不羞!亏你从小熟读《女训》! 正这时,元儿端着洗漱用具推门入内,阮唯听到动静,赶紧躺下缩进被子里,把被子拉过头顶。 “小姐,该洗漱了。阮管家派人去接简小姐了。”元儿将帕子浸湿水,叠好放在盆边。 “恩……好。你先出去,我躺会便起来。” “是。”元儿奇怪小姐平日里不是这般贪睡的人,但也没多说什么,作个福便退出房去。 阮唯听到门关上,才把头露了出来,呼出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阮唯坐在桌边安静品茶,思绪却又飘到梦中,听到有人呼唤,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见元儿站在门口唤道:“小姐,简小姐到了。” 阮唯急忙放下茶杯,站起身道:“快让玉舒的轿子抬到门前来!玉舒身子刚好,不能见风。”心里却是打起鼓来。 玉舒!玉舒! 前生药石无医的玉舒,如今却痊愈了。是我的重生,导致世事和前生不同的吗?可……可我才刚醒,死前的记忆还很模糊,并无力去改变什么事情啊…… 门被推开,一个樱色短衫、白色下裙的少女蹦了进来。小圆脸上溢满了明艳张扬的笑容,上翘长眉末端一笔收尾肆意,杏眼灵动如滚珠,鼻尖小巧得像山尖子,对着阮唯一声甜甜的:“阮姐姐!”便扑到桌边坐下,捉起一只茶杯给自己倒得满满的,咕噜噜喝了个干净,才放下杯子,看着阮唯。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似蝴蝶般的睫毛下是一双无辜又活泼的眼神。 有点奇怪……玉舒性子虽然活泼,也不至于如此…… 阮唯心下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掩嘴笑道:“怎么你生一场病,反倒气色更甚从前?” 简玉舒不回避阮唯的注视,双手把弄着茶杯,答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场病没要我命,自然是越来越好啦!” 阮唯盯着简玉舒的眼睛,嘴角扬起,点点头道:“没事便好。”右手抬起,抚着简玉舒的眉尾,道:“怎的换了眉形?当时是谁爱着却月眉不肯换的?” “这……当然、是因为绝处逢生,所以我就想换点新花样。”简玉舒的眼神有点躲闪。 “瞧你,还有没有点官家小姐的样子了!这生场病,讲话、作态怎就变得不正经了!”阮唯嗔怪道。 简玉舒吐吐舌头,点头称多谢教诲,挨了一记之后方道:“阮姐姐,我要跟你讲一下我的经历。” “恩?”阮唯抬眼,看简玉舒的眼里难得流露出严肃,也就不由正襟危坐,仔细听了起来。 “其实我当时烧得迷迷糊糊,也是觉得肯定没命了,想到还没好好和爹娘谈心,还有很多话没和你讲,心里就很有些遗憾。大概是我的想法感动了上天,它就派了个神仙来救我。”简玉舒卖了个关子,见阮唯神情很是认真,便端起茶来满上,再喝了一口,才继续道,“那天我依稀听到有人在唤我,像是姐姐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白胡子老头。 那老头说我思念太重,而且也一直被人惦记着,就给我一条生路,放我回来,只不过代价是我会丢失一部分记忆,也会性格大变。比起死,我当然是选择走生路啦!现在想想,恐怕是姐姐太思念我了!才把我给救了回来呢!”简玉舒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娇俏可爱的模样惹得阮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罢,病能大愈就是好事。”阮唯叹口气,又道,“你……哪些记忆记不得了?” “就是那些日常啊,哦不,就是那些每日的生活啊琐事啊什么的……我就记不太清了。” “唉,能痊愈就好,我也不该强求过多。”阮唯一脸忧心忡忡。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导致本该死去的简玉舒得以有一线生机,却也因此而性情大变。一时心情有些沉重。 简玉舒则是看阮唯谈及其他话题,显然是自己蒙混过去了,不由舒口气,心中庆幸还好在学校的时候学过古语,不然连口都开不了,何谈找借口圆过去。只是自己还是要多注意下仪态,现代生活习惯和古代官家女儿差的还真不是一点半点。 不过……这就是那位倾国之乱的天下第一美人! 想到这一点,简玉舒双目爆出兴奋的光芒,紧紧盯着对面正低头品茶的阮家小姐。 第四章 穿越来的女子 简玉舒原是x大历史系研究生,简束,最钟爱1500年前的大周朝,其中最喜欢的,就是大周的末代皇帝周恭帝。其人才智与魄力不输任何一位开国皇帝,自14岁被立为太子之时就开始处理朝政,将摇摇欲坠的大周拉拉扯扯,竟然还延续了13年。 明知道朝廷已经保不住了,却还在坚持勤政,这是怎样的毅力? 明知道后夏已经入了京都,却坚决不降,势与大周共存亡,这是怎样的骄傲? 这样的周恭帝,我简束竟然有生之年有可能见到?! 所以当她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周恭帝时期的官家小姐身上时,激动到身体抖起来,甚至冲淡了想要回家的情绪。 然而,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爹竟然是阮父的同期生,而她也竟然是阮唯的闺中密友! 那个阮唯! 简玉舒喝着茶的手不禁因兴奋有些抖,被对面的阮唯察觉到了:“玉舒,你怎么了?可是身子还有些不舒服?” “哦!”该死,兴奋得也太明显了!简玉舒摇摇头,掩饰道,“可能是吧……”忙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阮唯赶紧对身边的元儿吩咐道:“快让管家把府里的参茶煮了。”摸了摸茶碗,又补充道,“等一下,这茶确是有些凉了,你去烫壶热的来。” “是。”元儿端起托盘走了出去。 阮唯握住简玉舒的手,仍是觉得有点凉,便索性两只手都捂了上去,温声道:“昨日我便吩咐了管家去请百草堂的大夫在府里长住,只是因这匪祸,百草堂早已歇业,只能委屈你喝些参茶补补身子了。” “没有的事!参茶已经很好了!”简玉舒眨巴着眼睛。 参茶算什么,有你阮唯就已经很好了! 简玉舒看着一脸忧心、正为自己暖手的阮唯,柳叶眉头愁思微驻,桃花双目黑白分明,此时只是微睁,眼里像一汪带着些许氤氲雾气的秋水。只怕她还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难怪周恭帝对她一见钟情,非要带回宫去。 这种美人,只能独占。 这种美人,注定命苦。 古代的女子,长相丑陋不是好事,太过美丽也不是好事。 如果有她一半美貌又有智慧,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后夏的琉氏,夫妻携手开国,虽为女子却手段狠辣不输帝王,在史书上也能留下一笔;如果没有美貌只有智慧,估计得像镇远将军夫人那样有大机缘,遇见一个非凡俗男子,一同征战,还能传下一段佳话。 然而,像阮唯就只能叹息了。 元儿端了煮好的参茶进来,轻轻放在简玉舒桌前:“简姑娘,温度刚好。” “哦,谢谢!”简玉舒下意识一句谢谢,便双手捧起碗,吹了吹,心想着自己还没喝过参茶,却见一旁的元儿和阮唯都面露奇怪之色。 “简姑娘真是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元儿将桌上的茶壶甄满,收起托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哎呀,又忘记了!还是需要时间适应古代的等级制度,才能不被怀疑身份。 她看着对面阮唯的疑惑眼神,笑道:“哎呀这小婢子,我客气一下,她还就认真起来了。哎,姐姐这是绣的什么?”她拿起被推到一角的绢丝。 针脚整齐细密,似乎是牡丹花,但拆了一半。 “未成品罢了。绣出来总觉得神态不够,便索性拆了。” “我觉得针脚挺好的啊。”简玉舒想起自己前世在博物馆实习的时候,曾参与过一些文物修复,其中就有绣品,便用着当时学到的皮毛:“我也只能看到姐姐的旧针脚,这里会不会这样子比较好?”说着便在绢丝上比划起来。 阮唯低头,眉微蹙,很认真地思考着。 简玉舒则抬头打量阮唯。 长发顺直垂下,只戴着一支式样简单却质感好的白玉簪,应是个素净不喜争斗的人。 她还挺喜欢这样的人的。想到史书上关于阮唯结局的记载,简玉舒眼神不禁变得含有几分同情。 未见史书写有阮唯干政之事,料想一个寻常不出闺阁的官家女子,也不会什么治国治世之学,更别提什么行军打仗兵法三十六章。她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女子,学会刺绣研磨,琴棋书画,都只是为了将来相夫教子,只是可怜拥有极致的容貌,被周恭帝看上,从此卷入乱世纷争,以致最后的结局之惨烈。 她终究是不懂,乱世之中谁都不好活的道理。 所以,这次,就让我来代替你吧! 我替你入宫,替你赢得恩宠,替你辅佐周恭帝,打败猃狁和后夏!我就不信了,就凭我简束的历史知识,还能让大周灭亡不成? 虽然会篡改历史,但是老天既然让大周死忠粉的我穿越而来,还是穿越到了阮唯身边,给我创造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好把握怎么行! 只是一个普通古代女子,眼界小,格局小,随便哄哄应该就能瞒骗过去。 简玉舒仿佛看到自己代替阮唯入宫,到那个人身边去,利用自己现代知识辅佐他,一起重新撑起整个大周的情景,兴奋到突然笑了出来。 对面的阮唯惊讶地抬起头:“玉舒?” “我、我只是觉得姐姐这个样子好可爱。”糟了,又得意忘形。要沉住气!简玉舒忙不迭掩饰过去。 “你呀,又不正经了。怎的生场病,竟和那卫顾容一样没个正形!”自从梦中那人告诉她他的姓名之后,阮唯便一直在想那人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脱口而出便是他。话刚出口,阮唯便惊呼一声捂住嘴。 “卫顾容?!”简玉舒大惊。 卫顾容?!周恭帝?!她、阮唯她怎么敢直呼其名?!难道……难道他二人早已见过,并且相互之间极为熟稔? 不可能啊!史书记载,天崇七年,周恭帝还是太子,前来维州处理匪祸才结识的阮唯,怎么可能现在就已经认识了!难道说……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 “玉舒……你知道卫顾容是谁吗?”阮唯一脸犹豫地问道。 怎么回事,阮唯不知道他是谁?“阮姐姐不认识吗?那怎么会知道卫顾容这个名字?”简玉舒疑道。 阮唯双颊飞起红霞,低头嗫嚅半天才小声道:“说来有损名声……我昨夜梦见一人,他自称便是卫顾容……玉舒、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你还能梦见当朝太子?”简玉舒怎么也不会信这鬼话。 阮唯却在听见“太子”二字时,曾忘记的前世全部记忆都如潮水拍上岸般涌了上来,淹没得她一阵窒息,脸色霎时间惨白。 第五章 杀死太子! “阮姐姐?” “阮姐姐?!” 简玉舒连唤了几声,阮唯却仍无反应,只是眉狠狠地压着眼眶,眼睛越发的红,手指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掐得指间泛白,身子也紧绷着微微发抖,恨不得将全身力气把这茶杯碾碎了不可。 “阮姐姐,你……怎么了?”简玉舒很是诧异阮唯的反应。 她是认识卫顾容,还是不认识? 更何况,即使认识,也不至于会恨到这地步啊?如今最多也就是他们二人初相识,即使太子举止轻浮,恼了阮唯,也不至于现在这种生死之仇的样子……这样子……更像是……未来将死之际的阮唯该有的反应…… 简玉舒摇着阮唯的小臂,却听阮唯似乎嘴里呢喃着什么,忙屏住呼吸细细听去,似乎是一声“杀了他”,大惊道:“姐姐在胡说些什么!” 简玉舒拔高的声音吓到阮唯终于回神,愣了片刻,似乎察觉到自己可能说了什么,面无血色,颤声道:“我、我可有说什么?” “姐姐说,要杀了太子。”简玉舒不由握紧手,眼睛紧紧盯住阮唯,一字一顿道。 “不,不是的!”阮唯臂上吃痛,抽回手臂,连忙否认道,“弑太子可是大罪,我一介女子怎敢有如此主意!玉舒莫要胡说,传到有心人耳朵里,还真当我们阮家有天大胆子,连太子都敢谋害了!” “我当然相信姐姐,可能刚刚是我听错了。”见阮唯在控制情绪,比之前已经平静许多,简玉舒才又道,“不过阮姐姐,我很好奇,你和太子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我……我并未认识什么太子殿下。玉舒你也不是不知,我常居闺阁,平日里来往不多,也就你、萍儿、雨竹几个姐妹偶尔相聚,哪里去认识劳什子陌生男子!玉舒不要胡言,白污了姐姐的名声。” 简玉舒将阮唯的慌乱尽收眼底,尽管心里满是疑问,却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以免自己与真正简玉舒的不同反而被阮唯怀疑,便顺着说了下去:“好啦!知道阮姐姐一向不爱抛头露面。只是……我也只是奇怪,因为姐姐的反应……看上去不像不认识……所以我也就多关心了几句,阮姐姐别生气了!” “倒不至于与你置气,只是……我……昨夜之梦,其实还有些没同你说。最后的梦,是一个自称太子的男子……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现在想来,兴许是梦时已快到白昼,有阳气压着,自然梦也就转为了噩梦。”阮唯说着,眼睛一直不敢抬起。 她很喜欢玉舒,她不想骗玉舒……可是玉舒又怎么能理解人竟然还能重生一回? “这样啊……不过姐姐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寻常女子,只要在这匪祸时不乱出去,怎么可能会碰到太子,连个其他样子的男子都遇不到呢!”简玉舒很想问,阮唯的梦是什么,看看和史书上的记载是不是一样。 她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总觉得阮唯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阮唯真的知道,那又解释不了为什么阮唯会不知道卫顾容就是太子。 “是呢。”阮唯勉强地笑笑,没有纠正简玉舒的用词,只用手扶额道,“可能昨夜风大,加之未能安睡,现在有点头痛,我想躺一会……” 简玉舒忙道:“那我就先回客房了。阮姐姐不必起来相送,你我二人还拘礼干什么!我出门找元儿送我就好。” “那便失礼了。” “没什么,阮姐姐好好休息。”说完,简玉舒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心想着只能以后慢慢探问了。 当房门最后一丝缝隙被关得严严实实,门外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渐远的时候,阮唯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在桌上。她所有力气都用在了压抑情绪上,如今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怒气再也不需要被掩盖。阮唯不能摔茶杯,她不能让人看出来她的变化,只能咬紧牙关,手紧紧扯住拆了一半的绢丝。 “卫!顾!容!” “嘶啦”一声,绢丝裂成两半,被扯断的丝线纷纷扬扬。 “好好好……好你个卫顾容!”恨意从阮唯喉咙深处喷薄而出,就像小兽的嘶吼。 那一日她只当是一个寻常日子,只是比往日更多了一层温暖的水雾,然而如今回顾那一生是如何落到那般田地时,才发现,这样温柔的日子,是她一生噩梦的开端。 她不应离家的,她爹也不应答应的。 只是,她爹仅仅一介正七品府维州衙门推官,如何能与权势滔天的太子殿下相提并论?谁人不知,如今朝堂早已是太子把持,只要太子开口,她爹,亦或是她自己,又哪敢说半个不字? 但是啊,她真的曾爱他。 自湖边初遇,他的温柔体贴就已经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令她挥之不能忘。在看到他随她爹回府用膳时,曾心跳如小鹿般;在看到他即将返京,却开口要娶她时,更是生怕爹爹会不同意。 如今想来皆是讽刺。 愚蠢,愚蠢啊!阮唯!自古帝王薄情,他的一往情深早已付予明姬,却还是将你迎入府,如此薄情寡性之人,你却还妄想与之白头到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入宫八载,七年被宠,也只是外人看来的风光罢了。太子登基后阴晴不定,自己那七年,哪一天不是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即便如此,她依旧爱他,总觉得自己一片真情,能换来他的垂怜,却等到他大吼着质问她,为什么要害他。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就几乎要杀了她。若不是猃狁突然围城,自己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可若是死在他的手上,也算求仁得仁,却不成想,他竟能无情到那个地步! 猃狁王要她。 可猃狁王真的爱她吗?猃狁王连她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唤她“唯美人”,或是“阮妃”。和卫顾容的叫法一模一样。然而明知她不肯侍二夫,为了图几日苟活,那个窝囊皇帝仍然将她送了出去,还命人沐浴熏香,盛装打扮。 阮唯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一日任人摆布的情景,气得浑身发抖,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死去的,最后那日过得很混乱。 她不明白,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皇帝,为何能将她拱手让出;而不惜围城也要求取她的猃狁王,又如何能在她不肯侍二夫时,气得打她,最后竟将她赏赐三军。 当年怎么不明白!男人的面子、权势、权威,比一个女子的清白重要得多! 她为何不在宫里自杀!只因着对皇帝还存有那么一点点的痴心妄想,看看换来什么结局! 阮唯扑到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紧紧咬着被子大哭。 哭到心都要呕出来。 日色将晚,阮唯才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了,眼神却更加狠厉。 太子算什么,上一世欠我的,这辈子都得偿还! 卫顾容! 第六章 报仇计划x阻止报仇计划 简玉舒一连几日都没见到阮唯,每次去她的屋子看望,都是元儿挡在门前,表示她家小姐身体尚不适,不便见客。 她在这边厢琢磨阮唯的怪异反应时,阮唯在那边厢琢磨着怎么悄无声息干掉太子的方法。 自然是不能让人看见自己样貌的,不然维州城说大也大,但认出个女子还是很容易的。身份一旦暴露,阮家上下五十几口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既不让人看见自己接近太子,又能接近太子并杀了他呢? 太子身边侍卫环伺,自己又不会武功,暗杀之类的肯定是还没靠近就被捉住;毒杀的话,先不说去哪弄来毒药,若是太子死于毒害,只消查出是何种毒,继而彻查维州城内近日谁买了这种毒,便一下就被查了出来。 那么,要怎么做……怎么做…… 阮唯在房内踱步。 对了!匪祸! 可以利用匪徒杀了他! 只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要怎么去接触匪徒…… 这时响起敲门声,元儿在屋外喊道:“小姐,简姑娘和管家在屋外,说有要紧事情,想和小姐商讨。” “玉舒?管家?”阮唯突然发觉,自己这一连几日闭门不出,为的整理心绪,玉舒却不知该如何担心了,忙上前几步将门打开,便见着玉舒一脸笑意闪身进了屋子,管家则双手交握叠于身前,微微弯腰候在屋外。 “阮姐姐闭关数日,要不是玉舒知道姐姐脾气,说不定还要以为阮姐姐是讨厌玉舒了呢!”简玉舒嗔怪道,径自坐在椅子上。 阮唯心有愧疚,道:“是我思虑不周,玉舒好容易来府一趟,我竟然如此待客。” “哎姐姐别,我也不是责怪姐姐啦!只是有点想姐姐了。”简玉舒笑盈盈道。 阮唯心上一宽,想起元儿所说,看一眼屋外的管家,疑道:“玉舒所说的要紧事情是什么?” “是这样的。阮姐姐也知道我大病能好,全是托了梦中那位白胡子老头的福。昨日我梦见那位老头对我说,福已至,需早日去观里还愿。本来我想今日出门还愿的,但是阮管家不让,说外头危险,非要出去也得你同意了,这不我就来问阮姐姐你了嘛?” “这……外面实在是不安定……要不……这还愿之事,心诚则灵,在府内摆上香案台几,再添置一些供奉牺牲,想必也不会被怪罪,玉舒以为如何?”阮唯沉吟许久,管家听了连连附和称是。 “不可以!那老头说了,必须亲自去城郊芸山顶上的白云观不可!”简玉舒急道。 简玉舒可以百分百确定,她绝对没有听错! 虽然暂时不知是什么原因,阮唯对太子恨之入骨,但自己可不能让她得逞了去!那可是未来的周恭帝!如果阮唯要下手,只能在匪祸平定后太子驾临阮府的时候,所以自己只要在那之前,见到太子就行。只要和太子搭上线,她有自信,凭自己的聪明,定可以让太子不见到阮唯,也不会生出迎阮唯入宫的想法。 阮唯却是见简玉舒如此坚定,也觉着好容易大病得愈,只能是神迹,便应允了,却要求自己陪同,倒是让大家都意外。 管家和元儿急道:“小姐,万万不可!外头形势谁也不知道,老爷这些日子以来的信件再三嘱咐小,姐和简小姐皆不可随意出门。” 简玉舒忙点头道:“对啊,阮姐姐去怎么可以?长途跋涉的,姐姐身体怎么吃得消!说到底,这上香还愿是我一人之事,与姐姐并无关系,姐姐又何必为我以身犯险。”阮唯怎么可以去!自己就是想避免她与太子相见,带上她岂不糟糕? “玉舒大病初愈,身子骨比我要差,我如何能放心你一人前往。”阮唯倒没想太多。 “我……我当然不会一个人独自去啊……我可以带碧桃,春儿她们。” “家婢是家婢,算不得体己人。” “家婢也是人啊!”话出口,简玉舒就知道失言了。她就是看不惯古代的等级制度,凭什么人出生就定死了贵贱,生于奴籍就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可阮唯这样一个官家阶级得利者当然不会理解,反倒自己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赶紧岔开话题道,“虽然不如姐姐贴心的,但总归能照顾妹妹。更何况,外头匪贼横行,姐姐身娇体贵,伤了就不好了。” 元儿急得跺脚,看着管家,管家示意她安定一下,对着简玉舒道:“小姐说得对,我们做奴才的,行事未免有纰漏,简小姐带得多,出行自然能滴水不漏,但也容易招致目光;带的少,这万一有什么变故,连个帮衬的手都没有。还望简小姐万万三思,府内也是有置办香案的用具的,保准让神仙满意。” 简玉舒摇摇头,代表自己的决心。 阮唯叹口气道:“玉舒你若要出门,我自是定要陪同的。令尊将你托付与我,我又如何能弃你不顾?”而且,她也正好借此机会出去探探匪祸的情形,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杀死太子,嫁祸给匪徒。 简玉舒见劝不动阮唯,心下失落,又生一计,便道:“那好吧,如果阮姐姐执意要一同前往的话。不过……那老头说的是要亲自从山脚走上山顶,不可以乘轿子。” 记得史书记载,天崇七年三月十七,太子率众剿匪,枭首于山顶白云观。阮唯不过一介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必懂什么省力的技巧和登山的呼吸方法,肯定最多支撑到半山腰,自己到时候想办法甩掉她,单独登山顶会面太子就好。 这么一思量,简玉舒也就无所谓阮唯是否执意跟随。 管家见这么一会功夫,竟然简小姐都松了口,同意自家小姐同行,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怎么可以,这老爷要是知晓了,不定怎么怪罪我们。简小姐,不去不行吗?” “管家你也不必太急,我会留书给爹,让他勿要怪罪你们。我也想了想,此行只是去白云观敬香而已,一来我们扮成男子,想必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二来大周境内,也想必也不会有人敢在观内大肆杀戮。况且我曾听爹日前说起过,匪徒多在燕常山一带活动,离芸山有一天功夫,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管家自知拗不过小姐的性子,只能叹口气去准备用具。 简玉舒则惊疑不定。 这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小姐会说的话吗?逻辑严密,层层推进,还是在短短数秒,念头转变之后才想出来的,似乎和史书中毫无光彩的阮唯不一致啊……而且……听她意思,大周是不能在观内杀戮的吗?大周的宗教影响力有这么强吗?可史书中太子枭首于观……哪里不对劲…… 第七章 叶景初是谁 阮唯让人找来一些男子衣衫,和简玉舒一同换上,由元儿梳成男子发髻,整整衣袖,便带着几个小厮走到了府门前。 管家将准备齐全的用具递了过来,关切道:“现在时辰尚早,快些的话,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府。” “恩。事不宜迟,这便就出发罢。”阮唯特意压低嗓子。她从来恪守妇道女规,曾听闻一些文人秩事,前朝就有位才女,出了名的喜爱女扮男装出街游玩,虽略有向往,前世的自己却从未敢真的这么做。如今重生,自己早已不一样,但依然有点激动与兴奋。 管家见了,忙道:“小姐不让老奴前往,老奴也自知体力不济,但还是要奉劝小姐,切勿贪玩暴露了身份。二位小姐容貌还是与正常男子相距甚远,若是见识广的人,也未必不能一眼瞧出,还望小姐们低调行事,尽早回来。” “管家放心,我与玉舒都是有分寸之人。”说罢,二人便一同出了府,小厮接过管家手中的用具,跟了上去。 管家一脸不放心地看着门外,待人影远去瞧不见了,才叹了口气,将大门关上。 元儿立在旁边,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吞吞吐吐道:“阮管家……觉不觉得……小姐好像醒来之后,就……就有点奇怪?” 管家登时回头,一言不发,盯得元儿心里一阵害怕。未等元儿开口,管家便道:“小姐的事,做奴婢的,不要多言!我把你当自家侄女,不希望你死得不明不白,才对你多说几句。今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你这话切记不可对他人再提及。” “是。”元儿立在原地,紧紧扯住袖口。 管家看出她心有不平,叹气道:“我还有府中事务,暂且无法脱身,你替我去街上看看哪家药材铺子还开着门,去备些药材囤着。” “是。”元儿结果管家递给的银两,抿着嘴出了府。 维州城分内城与外城,芸山在外城内,离内城阮府有点距离。 “阮姐姐,这街上真是人少啊,走这么久连个卖糖人的铺子都没见着。”简玉舒噘嘴嘟囔着。 阮唯嗔道:“怎的叫起府里的称呼了!叫阮兄!你我切不可暴露了!” “阮兄。”简玉舒吐吐舌头,又不甘心落于人后,便轻轻打了阮唯的腿,道,“阮兄也别这样小女儿作态!走路姿势跟我学,看,就这样,步子大一些,手也甩开”。说着便大摇大摆地走着,不一会就走到了阮唯前头。 阮唯笑着追上来,笨拙地学着简玉舒的走姿。 二人一路笑笑闹闹,三炷香功夫才到了山脚下。 芸山在整个大周境内算不得排上号的名山,但在大周东南,还是香火颇为旺盛,上下香客也称得上是络绎不绝,如今因为匪祸的影响,方圆几里内竟是见不到一个行人。空空的台阶上铺满落叶与灰尘,许多叶子还是嫩绿的芽,道两旁树的枝桠也显得秃了些。 这座山安静得诡异。 “正是初春,未到素秋时节,何以落叶如此繁多?”阮唯看着山顶的白云观檐顶,心上涌出一丝异样感。 “恩?”简玉舒正感叹古人的智慧,能在顺着山势建造出如此宏伟且仙气十足的道观,听阮唯这么一提,也确实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阮唯凝视着仿佛自山脚延伸上云端的石阶,指着半山腰处,道:“简兄,你不觉得奇怪吗?山下至山顶,树木枝叶繁密程度相似,但半山以下的石阶上,落叶明显少于半山之上。” “阮姐,呸!阮兄意思是……?”简玉舒有点迟疑。 “看这情形,已有多日不曾有香客上山过,山上的道士也未打扫。但怪就怪在山下的落叶反而少于山上。”阮唯皱着眉头,见简玉舒只是望着自己,顿了顿便又道,“若是道士们因匪祸不敢到山脚,也应打扫到山腰处,除非道士们全都不打扫上山台阶了。更何况,有谁上山只到山腰的?若是香客,也应去到观里才是啊……难道,观里已经出了事?” “要是出事了,这底下早就该见到官兵了才对。要我说,估计是小道士们害怕匪徒,就干脆偷懒不打扫了。更何况,道观出事可是大事,要真有什么,你爹肯定会在信里告诉你的啊。”简玉舒想到自己对史书记载烂熟于胸,便有了几分底气,觉得阮唯的担心只是官家小姐勇气不足。 “爹的家书并不会提及具体情况。”阮唯赶紧替父亲辩道。 “好啦好啦,是我乱想了。不过阮兄也别瞎猜了,有事没事的,上去看看便知。”简玉舒正迈开步要往上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道:“这位兄弟所言极是,与其在此枯想,不如上去看看。” 二人皆回头,见来人是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眼窝深邃,皮肤略黑,眉毛与眼珠更是黑得如同夜晚一般神秘。看上去不似中原男子,但一身蓝衣,腰间挂着把折扇,衣着用度与话里口音又与中原人无异。 简玉舒正与那人目光相接,觉得那眼睛如同黑洞一样,似乎会把自己吸进去,越往里看,又觉得似乎看到了刀与鲜血,更让人琢磨不透那双眼了。她生怕自己脸红露出异样,赶紧下移目光,盯着来人高挺的鼻尖。 好帅!异域风情啊!维州城内还有这么帅的一个人物吗? 她赶紧搜刮着自己脑袋中的边边角角,想找到一个历史人物与他对应,却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哪一个来自维州的重要人物,史书的形容符合眼前这人。 难道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 想到这简玉舒就有点隐隐的泄气。她觉得这么帅的人物不该出场没多久就没了戏份,毕竟颜值才是王道!而且这人的气度,总觉得不是普通人,可史书中没有,就只能叹一口气了。大概这人虽然气度不凡,但在这种乱世,光芒还是不如其他那些狠角吧…… 阮唯将震惊隐藏得很好,只有藏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抖,一片冰凉。 她可是重活一世的人,在皇宫那样一个斗兽场,只有学会心计与不露声色,才能活下去,她自然也已经在磕磕绊绊中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而在皇宫,她也见到了许多在维州内一辈子不会见到的人物。 眼前这人那张与猃狁王纳努图七分相似的脸,她死也不会忘记——叶景初! 仔细想想,自己前世这个时候根本不曾出府,也就是,其实叶景初一直有到芸山来,只是自己不曾遇到所以不知道吗?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维州? 维州的匪祸与他有关吗?与猃狁有关吗? 无数的疑问后面藏着的,是比她前世所见更复杂的旋涡。 这个发现让她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第八章 被占便宜! 阮府上下五十二口人,大半家奴都有老小在城外,如今按阮老爷的意思,都接入了府中,人数太多,管家还在为如何安置发愁,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过来,回头看去,只见元儿捂着肚子,气喘吁吁道:“不、不好了……我,去买药材……听王掌柜说,白云观出事……” “什么?!白云观出事了?!你可知什么事?”管家看元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赶紧捉住边上走过的一个小厮叫道:“你去拿碗水来!” “不,不用……”元儿连连摆手,深吸几口气,总算比刚开始平定了许多,忙道,“听说两日前,有匪徒冲了进去,将香客和道士们都扣住了,说要筹够三十万两才肯放所有人。管家,怎么办!小姐们已经去了半日,只怕早已到了芸山……这……这可如何向老爷交待!”元儿急得搓衣袖跺脚,嘟嘟囔囔地,惹得管家一阵心烦。 管家不耐烦道:“你先别急!官府定早知此事,肯定已经围住了芸山,想必不会放小姐们上山,徒增无辜百姓的。但你还是叫些小厮去芸山,接应小姐们。” 管家只猜到了前半部分,芸山确实一直被官兵所围,然而,阮唯一行三人,快走到半山腰了,还没有官兵的踪迹。 “不知如何称呼兄台?”简玉舒从花痴状态出来,突然反应过来,维州地处大周东南,这片区域以面部扁平,皮肤白皙居多,临近无相似此人长相特点的民族,这人若说是维州土生土长的,似乎不大可能。 莫名其妙遇到一个身份神秘的人,还是在到达山顶之前,尽快弄清他的来历,以看历史上有记载的是否有对应人物比较好,以免坏了自己的计划。 “在下叶景初,喜见兰亭烟景初的景初。”叶景初微微一笑,作了个揖。 简玉舒忙回个揖礼,介绍道:“小生名为简束,这位是我朋友,阮维。”她不知道自己作的揖标不标准,生怕在阮唯眼前漏了陷,但转念一想,自己是闺阁女子,不会揖礼也正常,便放了心。 阮唯浅浅作揖。她此时已经颇为疲累,腿脚也逐渐要使不上劲了。喘气略重,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颊上,脸色微微潮红,皮肤又因汗水更白皙透亮,倒显得红晕更如夏初的蜜桃般可爱动人。 叶景初一时看得呆了。心想,这中原男子果真与族人相差甚远。族人哪个不是以肌肉健壮,四肢修长匀称为美,没想到中原男子竟有如此长相足以媲美女子的人。 正感慨着,却听阮唯道:“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想必叶兄是来自北方吧,风沙吹得多了,如今在江南还住得惯吗?”阮唯刻意控制气息,以让话语连贯流畅,使自己不输底气。 叶景初眼神突变凌厉,紧紧盯着阮唯,想也没想便道:“阮兄真是博闻强识。实不相瞒,叶某确实家祖是北方商人,只是如今边境不太平,便停了生意,迁往南方。听闻芸山白云观很是灵验,故特来求一枚保家宅平安的符。” “是吗?”看我不拆穿你!阮唯正欲开口,道边的林子里突然闪出几个人影,几个呼吸之间,白晃晃的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叶景初早在上山时便已察觉到山上有许多人,越到半山腰越确定了心中所想,如今看终于有人耐不住出手了,便假装自己和旁边两位一样,都是不通武艺的寻常人。这也是他故意等有人过来,才故意搭讪一同上山的原因。 他想上去看看情况,然而毕竟自己长相不同,和普通的平民一道,也算得了两个作保的人,即使被盘查也能想办法脱身。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一个人如此敏锐多疑,若这些人真的细细问起来,阮维定会把自己给出卖了。 思及此,素来镇定自若的叶景初也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 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么个小地方! 他握紧双拳,浑身筋肉绷紧。若有变故,就会毫不迟疑地出手。 简玉舒注意到了叶景初的变化,她细细打量这些人,不禁心下一凛。 这些人衣着统一,发髻一丝不苟,脸上均覆有银纹面具,皆是黑色暗纹束身衣,腰间绑着条鱼鳞鞭,只有手上的剑各有区别。 而她竟然分不出这些暗纹属于什么势力! 太子如今应该在山顶,这些人是前去的土匪吗?可哪家匪徒不是被逼反的贫民!哪来的经费去做统一的制服? 阮唯虽说前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曾被人持剑抵在喉间也绝不动摇,但她本就快要到达体力极限,更是被身边持剑的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腿一哆嗦就往前摔去,细嫩的脖子眼看就要与剑刃相接,霎时,一只手自左肩伸至右肩,将她环住,向后一带,阮唯便软软地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顾统领。”几名黑衣人对着及时护住阮唯的人低头致意。 那人懒懒应了声,发觉靠在自己身上的这名少年身子意外的软,而这人大概骨头也是软的,竟然站不住,还在一点点滑下去!不禁皱了皱眉,搭在阮唯右肩的手腕部轻轻一转,便滑入她腋下,拇指扣在肩上,略一用力,便将其提了起来。 掌心就像握住了一团棉花。 怀中的人像被咬了一口般,突然挣扎起来,但因腿上无力,反而像是在他胸口上蹭,蹭得他心里产生一丝异样,气恼得手上加力,将软若无骨的身子狠狠一摇,撞在胸膛上,沉着嗓子怒道:“别乱动!” 顾统领低头,看见“少年”的脸颊和原本白嫩的耳朵尖都是一片绯红,头仰起来,眉间紧紧蹙着,比男子长得多的睫毛上挂着水雾,眼里含着愤怒,正恶狠狠地努力想要瞪着他,但后脑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头仰不了几分。 正这时,身后有人走近,黑衣人均向后点头,语气更为恭敬道:“殿下!” “任务中,不必拘礼。”浑厚低沉的嗓音传来。 顾统领发现,自“殿下”二字响起的时候,怀中的“少年”就止住了挣扎,身子微微颤抖。任哪个平民见了太子都会怕得颤抖吧。但他低头,却只见那人好看的眉头几乎要团皱在一起,胸口起伏剧烈,不似惧怕,反而像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第九章 真假太子 “殿下。”顾统领本想把怀中的累赘直接丢地上,迟疑片刻,还是抱住了,只是手挪到阮唯的臂膀上箍住,就这样抱着她侧了个身,对着走到旁边的太子,还未行礼,太子便出手示意不用。 “太子……殿下?”阮唯颤声问道。 顾统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少年”身子不再是之前的紧绷状态,低头看去,并看不到她的正面,却也感觉得到,“少年”此时情绪已经平定。 “……这位少年是?”太子打量着阮唯,问句却是对着顾统领提出的。 没想到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楚楚可怜的样子,身上虽已是大汗淋漓,却彷如刚出浴的美人一般,双颊还带着红晕。 太子只觉心似乎要漏一拍,若不是身份有异,即使是男子他也想带在身边了。 “城里的野小子,不知为何没有听官府命令,擅闯芸山。”顾统领自然知道太子眼里的炽热是什么意思,心中生出一丝不满,箍住阮唯的手紧了紧,意味深长地盯着太子。 太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赶忙收拾仪态,目光转向简、叶二人。 简玉舒本是心中紧张,她没想到居然会在山腰就撞见太子,让太子与阮唯见到了面,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松口,同意阮唯一同跟来的。正在懊恼,却见太子的目光并未在阮唯身上停留太久,就转向了自己这边,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当时扮作了男子,同时脑子飞快转动,思考着这种情形下的初遇,要如何做才能既不让阮唯对自己疑心,又引起太子的关注。 然而太子的目光只是在她上下扫了一遍,便锁定到了叶景初身上。 “这位看上去不像中原人士,倒似北方边境那片的人。”太子看向顾统领,疑道:“听闻匪徒人数众多,天南海北各地散客均是来者不拒,可有北方的人?” “回殿下,确实有,但描述不清,属下的探子只是回报说有异族样貌的人,不确定是否与此人长相相同。”顾统领的声音依旧是懒懒的。 叶景初不禁多看了几眼,辩道:“在下是良民,并未与匪徒有任何关系!家祖是做生意的,确实来自北方,但因那边局势紧张,才举家迁徙。登此宝山,也是一路上听闻白云观长申道长的名声,故想来拜一拜求个平安,却没想反而撞到祸事!求太子殿下明察秋毫!”说着便要跪下求饶,被拘着他的黑衣人抓住而作罢。 “那你家人现在何处?”顾统领问道。 叶景初心中一紧,仍是镇定自若道:“大半都没经受住迁徙之苦,老人们均已仙去,家中现仅有父母兄弟五人,还有旁系亲戚十数人而已。此刻应该都在礼县的桑梓客栈留宿,距此地不过数十里,你若不信,大可前去查探!” 简玉舒在历史上找不到人与叶景初对应起来,觉得他就是一个小人物,应该不是什么大坏蛋,也不想看古代的屈打成招,便出声作保道:“叶兄所言句句属实,和在山脚下对我二人说的并无出入,更何况还不许北方逃难来吗?” 叶景初感激地看一眼简玉舒。 “你可知我们同官兵一起围住芸山多久了?”顾统领瞥一眼简玉舒,没有正面应对简、叶二人的话,像是突然想到便随口提一句般,偏头看着叶景初。 叶景初一愣,迟疑道:“自然不知。只是这与我有何关系?” “那我便告诉你。五日,我们围住白云观已有五日。”顾统领的手指在阮唯的臂膀上轻轻敲着,道,“这五日内,只有第一日尚有许多百姓,其后越来越少,至最后三天,想必城内已是传遍了消息,已经无人来了。” “所以又如何?”叶景初心中警铃大作。 阮唯也是听了浑身一抖。 官兵在此,爹爹也定在此地,那……要是被爹爹发现自己偷扮男装跑出来,定是少不了责罚。阮唯想逃,却身体乏力,更何况双肩还被箍住无法动弹,只能紧紧贴在这人身上,只能内心祈祷太子亲兵在此地,官府不必多此一举过来查看。 顾统领一身黑衣,戴着半面银纹面具,与其他黑衣侍卫一样。自左耳垂延伸至右耳尖,只露出一个坚毅的下巴与紧抿的薄唇,压根看不出表情。 懒散而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透露的信息却是足以致命:“今日刚好不巧,城外燕常山有报告称发现匪徒踪迹,一半官兵抽调去剿匪,这里只余了一半人马围困白云观,也就是太子殿下身边,除了我们这些不会离开的贴身侍卫以外,可供保护太子殿下的人手,就少了一半。” 叶景初登时明白了这人什么意思,假作被气,道:“我不是匪徒的奸细!在下虽来自北方,但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如若阁下不信,在下愿为阁下所囚,直至匪徒被尽数剿灭,只求证明己身!” 顾统领嗤笑一声,眼神却越发凌厉,道:“如今还由得你愿不愿意被囚?” “你!”叶景初气结。 没想到故意等人一道上山,还是会被怀疑。 他生平第一次质疑自己举动是否太过冒险。 先是山上被一个普通小子怀疑,如今又摊上这么个麻烦人物,似乎是太子亲兵之首。死倒不怕,但……猃狁王老眼昏花,已经没了雄心,本就想与大周讲和,甚至还议起了亲事,自己这一行便是偷跑出来。若是真实身份暴露,被族人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不说大周,猃狁王第一个便会将他顿顿部上下老小尽皆杀了,呈予大周…… 想到可能的后果,叶景初不禁脸色一白。 “顾一,好了!依本宫所见,此人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个,放了算了。匪徒里不至于有如此胆色的人,明知芸山有重兵,还敢上山查探。”太子温声道。 太子仁厚,果真如此。 简玉舒投去崇拜的视线。 阮唯却是漠然看着,想起前世那个阴晴不定的帝王,冷哼一声。 那个懦夫竟然不敢出面,找了个替身来做危险的事情。呵,倒挺符合他的虚伪本性!若是他本人,哪怕是平民,宁可错杀,也定不会放过。如今却是找个傀儡来施与恩惠,博一个仁义的名声! 第十章 该逃走了 “放开我!”阮唯体力已然回复大半,想挣脱开男子的怀抱,身后的人却不肯放,在她挣扎时,就被一只略有薄茧的手掐住了脖子。 “别动。你们三人一同上山,都有嫌疑。”顾统领对着太子微微颔首,道,“虽说太子仁爱,但护卫太子安全乃是臣之本分,保不齐匪徒里就有一两个胆大包天之徒。臣不会滥杀无辜,但也希望能由臣彻底探查清楚这几人身份之后,再行定夺。” “也罢,听你的就是。” “多些殿下!”顾统领转向身边的人吩咐道,“都带去官府大牢。” 官府大牢?! “我不去!”阮唯挣扎起来。 她决不能以这身装扮去官府! “岂由得你?”顾统领冷哼一声。 “我说!我说我是谁!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阮唯转头看着顾统领。她一点都不想这辈子再被太子注意到,一点都不想再度入宫,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 尽管面前这位是假太子,她也不想。说不准那个色鬼就吩咐假太子,为自己寻觅搜罗美女了。 “哦?”顾统领挑眉,尽管表情被面具挡住,但一向毫无感情的声音里明明白白透露出了感兴趣,“阁下是有什么不难正大光明说的吗?” “你听是不听!” 男子微微上扬,正想说话,却听到远处似乎有兵戈交接之声,心下疑惑,刚想派人去勘察一番,突然有一个官兵跌跌撞撞从林中跑来,不留神竟摔在了地上,同时嘴里不忘呼号:“太子快走!匪徒来了!太子,太子快走!” 太子皱眉,看向顾统领,二人对望,眼里一片了然之色。 顾统领对其他人道:“依计划行事。先撤退。” “是。”黑衣人围住顾统领和太子,略一迟疑,一人问道:“这三人要如何处置?” “这个异乡人别放走。另外两个,就丢在这,能不能活就看她们自己造化。”顾统领说着,便将怀中的阮唯朝向距匪徒反方向的林中一推,转身便与其他人走。 阮唯气结。感情这人早就不怀疑自己和玉舒了,那他还那般咄咄逼人!这时玉舒也被推了过来,她忙过去将玉舒扶住,问了几句确认玉舒平安无事之后,立马跑到那个摔倒的官兵身边,问道:“前方统领官兵的府衙官员有哪几位?” “这我哪知道!要是往日,就是大半了吧。”官兵见有人跑到身边,立马伸手想借力站起来,结果刚一伸手,那人就侧身躲了开,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气道,“你这人也忒没眼力见了吧!看我摔倒,身后还有匪徒,竟连扶我起来都不肯吗?” 阮唯闷声说不出话,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枯枝递了过去,问道:“那你知今日是哪位大人带队去的燕常山?” 官兵以为她是太子身边的人,心下奇怪,明明是太子命令,他怎会不知,竟然还要来问自己一个小兵,正纳闷,突然见这小子长相清秀得跟个女人一样,还不愿意让自己碰到,就明白过来,估计是太子的面首,当下心里就有了些鄙夷,也不愿意碰他碰过的枯枝,自己撑着地爬了起来,傲慢道:“此乃官府机密,岂可随意告诉外人。” “你!”阮唯自然不知这人心中所想,只是觉得这都什么关头了,这人还死守陈规,跺了跺脚,直截了当道:“那请你告知,前方官员可有阮推官?” “大概是有的。不与你多说了。”官兵捡起佩刀,转身看着为数众多的匪徒,踟蹰半天还是提不起勇气过去,可看这太子面首还在旁边,回头看那位顾统领正往这边走来,害怕被治个失职之罪,一咬牙便往匪徒少的方向跑去。 “喂!我也是良民!求大人开恩!”与此同时,叶景初也不肯走。他嘴上求饶,脚下却定住死死抓地,手上也用起功夫,想打开钳住自己的人。 那人功夫不弱,但被叶景初一副“自己不会武功”的样子所迷惑,突然遭袭,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叶景初脱了身。冷哼一声,脚下一蹬,五指成爪就要钳住叶景初的脖子,却见叶手握拳砸了过来,登时手腕一转,迎着拳头抓了上去。 只是两个呼吸之间,二人竟已打了三个来回。 其他人正准备一同上来制服叶景初,就听见身后一个距离很近的声音喊道:“快来!太子在这边!太子在这边啊!” 众人回头,只见官兵已溃不成军,大批土匪如蝗虫般朝这边冲了过来,手里举着各式武器,上面淌着一些红得刺眼的鲜血。 小一点的树木和官兵一起倒下,鲜血滴落,和着踩碎的草一起被踩进泥土里。 “爹!——”阮唯看着一个身形与自己爹极其相似的官倒下,突然害怕那就是自己的爹,在那些狰狞的、衣着脏乱的人里面,被生锈的刀砍,被狼牙木棒打到。 玉舒复生,爹不一定会活。这个念头一生根,就再难以拔除。 她知道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转身逃走,但她做不到。即使只有一点点可能性,她也做不到丢下她爹自己逃生。 前世她经历过太多心爱之人离去,她的玉舒,她最信任的丫鬟,她在宫中结识的姐妹,她未满月的孩子,却唯独让她心安的只有一点,上辈子她爹没死在她前头。 今生不可以让她看着她爹死去! 不可以! 阮唯往匪徒那边冲去,还没一步手臂就被一人紧紧捉住,紧接着被带入怀中。 又是他! “放开我!我爹爹……”阮唯已经忘记了假扮男子嗓音,顾统领也并未惊讶。 “现在不是时候!你要先走!”怀里的人一直在试图挣脱,明显头脑都被失去父亲的恐惧所占领,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顾统领眉头一皱,索性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粉拳打在胸口。 匪徒来了,她不能在这!她会死的。 顾统领的判断很准确,从未出错。 他瞥一眼战况,匪徒很近,但官兵渐渐围在自己身边,有官兵的掩护,只要她不再闹腾,凭他的轻功,二人毫发无损离去也很容易。 只要她愿意走。 “你爹是谁?我保证替你保护,但是你得走。”顾统领在想用什么法子让她镇静下来,好听进去自己的话,却没想到怀里的姑娘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眼里虽然透着不信任,但明显很清楚自己即使意气用事,也是救不了人,反倒会把自己搭进去,便忍了下来,带着哭腔答道:“阮越!我爹叫阮越。你若见到我爹,一定要保护好他。” “我会的。” “保护谁啊?你们能保护好自己吗?”一个嘶哑的嗓音响起,是官兵队长王三。 二人惊讶抬头,却发现身边的官兵不知何时已经倒戈,刀刃抵在顾统领脖子上。 第十一章 被俘虏 王三?”顾统领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 王三忽然大笑:“哈哈哈哈,顾大统领,你原来也会有其他情绪吗?” 顾统领朝太子方向看去,果然太子等人也尽皆被官兵所围,正被剑抵在肩上,一步步向后退到他们这边来。 他把阮唯放下来,护到身后,瞪着眼前的人,怒不可遏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勾结乱匪,谋害太子,乃是灭九族的重罪!你若现在收手,我会劝太子对尔等从轻发落。” “哈哈哈,统领大人啊统领大人,你可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兄弟陈麻和你说过什么?”王三摇头笑着,没等顾统领回答,便继续道,“您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就他妈的忘记了,我来帮您回忆一下。” “我兄弟是不是和您说过,别管曹家的破事!您倒是大人架子,才来第一天就插手曹家事情!还自诩什么光明正义!我呸!”王三变得激动,面部都扭曲在了一起。 “曹家的事,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顾统领依旧身板挺直,虽为阶下囚,却让人感觉依旧高人一等,居高临下地询问。 这让王三更加愤怒。 “你懂个驴蛋蛋!你知道曹家多难搞吗!做事缜密,稍有不慎我们就会被反将一军,所以不能轻举妄动,动则要一击必杀,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小辫子被我们抓住了!被你他妈的给搅和了!你知道我们等这个机会多久了吗?!”说到气愤处,王三抬起手就想打过去,被一把抓住后悻悻地抽回。 “哼!尔等勾结乱党,乃是出自贪欲,少扯什么曹家的事情来开脱!”顾统领一边说,一边观察周围情况。 包围圈左侧较为薄弱,但太子离自己太远,还是不行……他瞥一眼后方阮唯,看她非常镇定,不禁心生感叹。 如此胆色的女子,倒是少见。 “开脱?”王三弓着背,两只眼睛瞪大如铜铃,摇着头逼近道,“老子是他、妈、的跟你讲个明白!为什么我们好好的衙门捕快不当,跑去当什么狗、日、的土匪!这都全他、妈你们朝廷害的!” 王三突然大吼,吓得阮唯一颤。顾统领侧身半步,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直视王三道:“尔等食朝廷俸禄,如今却怪朝廷逼你们为寇吗?” “朝廷俸禄?靠朝廷那点钱,哥几个都活不了,何况还有老小要照顾!如今乱世,谁有钱谁是大王,哪个还管你当的什么差啊!那曹家兔崽子,抢走我未来媳妇,不就凭的有钱吗?这要是高祖在位的时候,他们做生意的连肉都别想吃!” 王三显然说起了心中最在意的事情,怒目圆睁,激动得差点就把刀子挥刀了顾统领身上。 顾统领不动丝毫,其他官兵却拦下了王三的手,劝道:“王哥别气,范老大吩咐过,不要伤到他们。更何况,他们在上头,不光有俸禄,还有下头的进贡,哪懂我们的辛苦,犯不着跟这种人多说。” “是啊是啊,王哥莫气。如今太子都在我们手上了,那曹家小子还能逃了不成?”其他人附和着,瞟一眼旁边的太子。 太子就是太子,见过大场面,还能保持镇定自若。只是不知道,到了范老大那里,你还能这样多久!匪徒围了上来,心里腹诽。 “阮大人呢?你们何故伤害阮大人!”一个低沉克制的嘶喊从顾统领身后传来。 王三看过去,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子,眼圈红了,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他提着刀指了指,问道:“这人谁啊?” “他是我的手下。”顾统领用身体挡在刀与阮唯之间。 阮唯的手攥紧顾统领的衣服,大声质问道:“阮大人与你们素有旧仇吗?难道共事多年也不顾一点情谊吗!” “谁说我们杀了阮大人!泼脏水不能这么泼!阮大人是公认的好官,纵然立场不同,我们也不会随意就要害了他!”王三大怒道,瞪着太子吼出来。 “没杀吗?我刚刚……”阮唯想起那个背影。那个背影确实神似她爹爹。 “阮大人是太子你亲自吩咐,带队去燕常山的吧?你现在搁这还泼我们脏水呢?!我跟你说,我们早就见识过你们这些人的手段,把自己的屎盆子扣别人头上!”王三没理会阮唯说些什么,和官兵群情愤慨,一步步走向太子。 阮唯听到王三所说,爹爹去了燕常山,也就是爹爹暂时无事。心下松了一口气,却见太子那边局势却愈发紧张,官兵正向太子渐渐围拢,手里的刀越攥越紧。 顾统领刚想上前,就有看热闹的匪徒伸出刀来挡住去路,同时阮唯也靠着条件反射抱住了顾统领的手,让他不要去。 尽管是一个假太子,她也想看到,拥有这个身份的人惨死。 太子?陷身于匪徒与急了眼的叛兵中,还不是常人一个? 倘若这是真太子就好了。真太子在这时死去,虽然不是自己亲手复仇,却也算大快人心。她这一辈子就不会被仇恨所束缚了吧? 阮唯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自己被前世解开束缚的样子。每日琴棋书画为伴,觅得一个良人,平平淡淡一生就很好。 可惜这不是真的太子…… 但官兵们不知这一点。 往日的不平在此时有了宣泄对象,即使旧时欺压他们的决不会是太子,但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在这个乱世朝廷里发生的任何不公道,太子都有责任承担。。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一个粗犷大汉挤开人群,走了进来。声音洪亮如钟,眼睛小而有神如钢豆,头发与胡子乱糟糟地生长着,衣服也是破破烂烂,有什么穿什么的样子。 “闹腾什么啊?这里是道观脚下,别打扰道长们清修!” “范老大!”匪徒们很是尊敬地喊着,忙假装自己不在看热闹,赶紧上手阻拦。 壮汉见官兵与太子之间被隔开,对自己手下的反应之敏捷很是满意。环视一周,目光定格在抱住顾统领手臂的娇小男子身上:“刚刚我都听到了。阮越是个好官,但是他害死我几十兄弟也是真的。你,那么关心他,你是他什么人啊?” 阮唯一惊。 要是在此暴露女子身份,这帮野兽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她脑中不禁浮现出前世最后的场景,她就是如此,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陷身于重重叠叠,层层密密,只知杀人放火的禽、兽之中。 第十二章 重情义的运气都不会差 范老大步步逼近,顾统领刚想拔刀,阮唯急中生智,编了一个谎道:“小人与阮大人素味蒙面,只是小人家祖乃维州人士,曾受过阮老太爷恩惠。曾听闻阮老太爷的儿子做了官,故此次随太子到维州,是想拜访阮大人的,只是一直苦寻不到机会,所以才会特别关心阮大人。” 范老大听了,点头称是:“原来是受过阮大善人恩惠的小子。”上下打量一番,对着兄弟道:“小子,本来我看你这种小女子作态,不男不女的人是没甚好感的,但没想到你也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实不相瞒,我们一半弟兄都是几代贫农,要不是阮大善人,我们二十年前早都饿死了,哪有今天还能绑个太子玩玩!哈哈哈!” 众人哄笑。 范老大笑声渐止,叹气道:“如今这世道,阮大善人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我看你也不是太子这种坏了心肠的,只是你是太子身边的人,我实在不能放你,但我范成大保证,我们不会杀你!” “多谢范老大!”阮唯连忙鞠躬拜谢。 范老大见这人还挺机灵,惊喜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识相的啊。” “还好还好。”阮唯敷衍着笑笑。她想尽快让众人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即使身着男子的衣服,但毕竟是女儿身,要是这群人看久了,说不定还是会发现异样。想着,阮唯便将身子更贴近顾统领,以阻挠众人视线。 范老大却见阮唯一笑,依稀觉得心口一热。当真是个美人!他不由走近一步,手托住阮唯的下巴,向上抬起,看着阮唯睁大的双眼,睫毛浓密翩飞,双目如含秋水,鼻子比起男子的更为灵巧,嘴也红润如樱桃。失神道:“你莫不是女子?” 阮唯吓得一躲,下巴却被牢牢钳住。 顾统领轻蔑道:“这位是太子的小厮,生得面如桃花,才被太子看重带上,不然哪有这般待遇?阁下莫不是也好这口?” 这话有些大不敬,太子却并未动怒,依旧一脸镇定,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周围,发现自山顶道观下来了一群人。 “切!怎么可能!我范老大堂堂男子汉,岂会跟这个家伙一样**!”范老大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瞟了太子几眼。 顾统领嗤之以鼻:“一介匪徒,还敢妄称老大!” 匪徒却见不得顾统领如此说自己的老大,怒道:“喂!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身份?俘虏!不就是个太子护卫统领吗?说白了就一条狗!什么玩意儿,还敢对我们老大这么说话,信不信我……” 他作势便要扇上去,被范老大一把按住:“哎,什么太子护卫统领,人可是正正经经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堂堂从一品大员!你怎么能打?” 顾统领皱住眉头,眼神凌厉,感到两边有人要捉住自己的手,双手一晃刚刚躲开,冷不防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直打的他向旁边甩去,踉跄半步却又站稳。 阮唯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住。 霎时间,被控制却也不反抗的黑衣护卫都急了眼,手中佩剑一齐出鞘,太子怒斥道:“大胆!”刚上前就被涌上来的匪众拦住。 两方之间一时气愤剑拔弩张。 “这种好事,要打也该是老子来!”范老大只是瞥一眼太子与护卫们,不去阻止,揉着手,哈哈笑道“怎么?挨了打就不敢吠两声了?” 顿了顿,又道:“跟你讲,现在你们在老子手上,老子说的话就是圣旨!现在是打你,你要再跟老子他、妈、多一句废话,下一个打的就是他!”壮汉指着太子,对着护卫们吼道,“把刀都给老子扔咯!” 黑衣护卫们恶狠狠地瞪了几眼,将刀重重扔在地上。 范老大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又不急着走,就在附近四处转悠,看看匪徒的伤亡情况,又时不时去和那十几个叛变的官兵讲讲话。 阮唯心下奇怪,这人已经俘虏了他们,怎么还不走,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转头看着顾统领溢出鲜血的嘴角,关切道:“你没事吧?” 毕竟这人救过自己多次,此行凶险,说不得还得仰仗他。 阮唯发觉自己很是关心他,细细一想,便想出了这样的理由。 “无大碍。”他擦去嘴角的血,看到阮唯红红的下巴,手指抚了上去,问道:“痛吗?” 阮唯脸上一红,撇开头,小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公子自重!”心中却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顾统领移开视线,面上恢复冷酷,就像刚刚流露出一丝担忧的不是自己一般。 这时山上下来的人到了范老大跟前,是一群人。有一眼便能看出是山匪的,也有平头百姓,个个衣衫染血,手上都扯着官兵衣服的一角。 领头一人上前道:“范老大,观里不愿合作的平民都把银子留下,人放了,这些是愿意上山的。但是,那些个道士还是不肯帮我们散布消息。” “要我说,白云观的道士就是平日被捧太高了!说什么三清,结果呢?还不是没有现身保护他们?”人群中一人喊道。 范老大抬手阻止道:“神仙有神仙的考量,我们不杀道士,说不定已经是神仙对他们的保护了。但是白云观的道人断情绝爱干净,其他观里的道士就未必能割舍下自己的俗世亲人,找下家就是了。”说完看着面前那些曾是观里被绑的人质,拱手道:“诸位既然愿意上我燕常山,从今往后就是兄弟了,有酒同喝,有肉同吃!” “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新加入匪帮的平民依样拱手道。 “师爷,今日打的结果如何?”范老大问道。 一个长相粗狂不亚于范老大的人走出一步,叹气道:“官兵看我们从山下攻来,只略微应战就弃械逃走了,不过芸山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我们的人没法整个包围,大半直接逃下山了,只有少数十几人到了观里,被我们杀了。要不然他们依我们所想,全被我们逼进观里的话,就可以都杀了。” 范老大沉吟片刻,道:“没事,今日不成,还有下次,更何况太子在我们手上了,此行目的就达到了。”语罢,转身对着众人挥挥手,豪爽笑道:“兄弟们,回燕常山!” “回燕常山咯!” 众人齐齐欢呼,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还是滚热的鲜血淌着阶梯一级一级往下流,就像也想下山回去找亲人一样。 阮唯回头,看着孤零零的白云观在狼狈的树丛之间,静默得如失去了生命般。 天色已晚,夕阳早已落幕,早晨还缭绕的云也不知去向。 常听老人言,云之上住的是神仙,只是这世道,怕是神仙也该逃了。 第十三章 燕常山与匪 燕常山其势陡峭,是江南这边为数不多的险峻山峰。其上有七彩湖,相传日暮时,若有七色彩虹出现,便会映照出天上的神仙舞乐。有此名声在外,自古以来便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登山题诗,喝酒下棋。几百年前,大周开国皇帝高祖,就来过此处。彼时江山入手,心生豪情,便命人砸了木栈,非是要依着山势凿除一条路来。 石阶短小,又几乎是条自山顶竖直下来的路,走起来令人胆战心惊,却又因着山顶豁然开朗,如此体验反倒被人称赞,更是平添一番吸引。 风风雨雨的几百年,络绎不绝的人把石阶的角磨得圆润光滑。只是,高祖不会想到,他曾修建来怡情赏玩的路,如今却被人用作反抗朝廷的路。 一行人举着火把往上走,即使是在山上住了将近五年,山匪们走起来依旧小心翼翼。 阮唯走在顾统领身后,更是胆战心惊。 走往燕常山的一路上,本想找玉舒说会话,二人聚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却发现家中同来的小厮与玉舒都不见了,还有当时上山遇到的叶景初也不在人群中。 估计是趁乱逃了。 叶景初武艺高强,当时又与玉舒很近,依她前世印象,叶景初虽是猃狁人,与她大周不共戴天,但为人仗义,玉舒曾为他声援几句,出手相救也是不无可能。 这么一寻思,她便放下心来,专心思考自己在匪徒之中该如何自处。 偷跑出去的事情肯定瞒不住爹了,只希望能平安归去,倒时若是有责罚也心甘受着。 这么胡思乱想一通,便到了燕常山脚下,但在登山时,脑子里却不敢有半点杂念,异常专心地借着摇摇摆摆的光,看着脚下的路,每一步先是试探性地下脚,继而着力,踩实了才敢落下一步。 匪徒也没催,一是队里还有些新加入的十几个官兵和二十几个平民,二是天色幽暗,即使是他们也不敢托大。 这时,远处传来疾驰之声,夹杂有马匹嘶鸣与人的喝声。 众人停下脚步,看了过去,等了片刻,才看见前方蜿蜒小路的尽头出现了火光,渐渐地越来越多,最终从星星点点连成大片。 “是官兵!”有人喊道,声音有些颤抖,脚就不由自主想往上奔去,前头的人不慎被挤倒,推了一把再前头的人,顷刻之间便引起了一阵骚乱。 “都停下!不许动了!”范老大当机立断,道,“官兵而已,怕他作甚!我们且在此恭候!” “在此等候!” “不要走了!” 从范老大身边的人开始,一路一路喊下去,将他的命令传到了队尾,声音此起彼伏,就如火烛一般明明灭灭。 是官兵! 会是爹吗? 阮唯攥住顾统领的衣袖,观察周围情况。 她和顾统领一起,在队伍中前方,再前面就是太子。这周围匪徒众多,她虽可以推开一些人,靠着山势引发一阵大动乱,但终究队伍太长,身后的人太多,那些匪徒终究会稳下来,然后她就…… 不行,太过冒险。暂时还是乖乖等待吧。 下定决心后,阮唯也就不再多做小动作。听到前方有些动静,但太黑,即使看过去也看不了多远。片刻后,动静越来越近,最后到了她身边。 来人有几个,跟在一个身形壮硕的大汉之后,嚷着:“让让,让让。” 是那个师爷。 阮唯侧身躲开,身后碰到了粗粝的岩石,单薄的衣衫并阻拦不了几分,但她宁愿紧贴着山石,也不愿挨到这群人。 眼见着师爷等人走了过去,往队尾下去,心中腹诽着,明明书中师爷都是白面书生般的人物,亦或是儒雅纶巾,哪有这般比老大还要壮硕的人。 初春的夜晚很是寒凉,山中更甚。 阮唯远远望去,大片火把已经行至山脚下,师爷大概也到了队尾。双方远远喊话,声音在山中回荡,被一股山风卷起,吹至她耳边时,只剩下私语般小的声音,谈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楚,冷意却从衣领渗透进来。 她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往顾统领身边靠近了一点。 又过一炷香功夫,山脚下的火把开始后退,一米,两米,还在不停后退。 停下来!求你停下来! 她看着远去的火把,眼里不禁涌出眼泪。 她爹一定在那堆举着火把的人中间。 只是,爹,你知道女儿在这里吗?女儿在这里啊! 此时见着火把远去,就像家离她越来越远一般。 她当初是为什么要离府? 她当时没有将身后的匪徒推下山,这决定是对的吗?如若她推了,她还可以跑一段路,很远的一段路。可以离那火把近一些……她爹会上前来迎她回家吗? 泪水模糊了视线,而火把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停下来!拜托了,停下来! 只要现在引发动乱,你们就会冲上来的对吗? 正当她快要失控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冰凉的脸上感觉到一股热源接近,轻声私语在她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把声音送到她耳朵里,挠的她耳朵痒痒的,不自觉红了脸。 “有我在,你会平安无事的。” 阮唯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煜煜生辉,就像星星。 她盯着这双眼睛,一时出了神。 上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即使是皇上恩宠最盛的时候,说的也不过是赏赐。 如果,她上辈子就能遇到这样的人,该多好? 想到她也曾爱过皇上,皇上也曾对她视若珍宝,阮唯便移开目光,眼神暗了下去。 找着一个良人,便有一辈子的幸福快乐;如若遇到皇上那样的夫君,只得咽下一世的寂寞。女子又如何能知道,眼前这人能一辈子如初见时的爱意情浓? 如若爱意渐驰,是不是女子就活该被丢弃,被冷落,被出卖! 如她前世。 顾统领察觉到了阮唯的情绪变化,却不知因何而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官府的火把退到了半里之外,才算停了下来。 范老大才道:“兄弟们,看到了吗?官府有什么好怕的!走!跟老子回山!” “回山!” “回山!” 命令从头,顺着火把一路传到队尾。长长的队伍如臃肿笨拙的大虫,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挪动。 第十四章 我想学轻功 正当太子等人被作为目标的时候,护卫们顾不上他,都跑去了太子身边,叶景初也就轻而易举地脱了身。路上见匪徒众多,简玉舒也在旁边,就顺手把她捞了出来,带着一路跑,终于平安无事下了山。 路上也偶遇两三个匪徒,但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个来回就被他打趴下,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不留神手臂上还是挨了一刀,所幸伤势不太严重,不然简玉舒还真不知道自己要拿这个壮汉怎么办好了。 虽说自己有健身习惯,但这个躯体却一点肌肉都没有,浑身软绵绵的,估计连现代中学生的书包都背不动。 “你的伤!”二人走着,叶景初在前,她在后,有点跟不上他的步伐。一路无言,简玉舒低头看路,却见有血滴到地上,抬起头才看见,前方男子的手臂上已是一片血红,却一声也不吭。简玉舒吓到捉住叶景初的手臂。 叶景初吃痛,没好气道:“既知我有伤,就不要捉住我的伤口!” 简玉舒忙放开手,心生愧疚道:“那个,刚刚谢谢了。” “你在那位银面人跟前保我,我救你也是应当。”叶景初面色有些苍白,额上满是大汗。 正这时,不远处听得一人高呼:“这有人!来啊这边有人!” 糟了! 简玉舒推搡着叶景初:“快跑啊!有人来了!” 叶景初回头看一眼,本想着只有一两人,自己解决了便好,却见路尽头似乎朝这边跑来了许多人,瞥了瞥简玉舒,挣扎了下还是没丢下她。 弯下腰抱住简玉舒的腿,把她一把扛在肩上,周身运起内力,脚上一蹬,便施展起轻功飞了远去。 一群人追着许久发现追不上,恨恨地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拿刀砍旁边的树泄愤:“那两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众人摇头。 身边的场景变幻,旁边的树转眼就被甩在了后头,风声呜呜地响在耳边,帽子与发髻不知何时已经被吹掉,一头长发胡乱地打在脸上。 简玉舒抹下脸上的头发,吓得抱紧叶景初的腰背。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这是什么原理?我想学! 然而,学习的事情先放放,她有些撑不住了。 “停!停……你先……停下……”她倒挂在叶景初身上,胃刚刚好抵在叶景初的肩头,随着一起一伏,她的胃就这么连连撞击,叶景初却跟个没听见一样,脚步不停。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像是被打了一拳,她还是没忍住,“哇”一声将早上和昨夜吃的一股脑给吐了出来。 叶景初脚步一滞。他感觉后背一热,就有温热的粥一样质感的东西源源不断从上泼到下。肩上的人咳了半天,终于不再有动作,似乎很是娇羞地将身子蜷成一只虾一样,叶景初才一脸呆滞地将她放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盯着。 简玉舒理理头发,吞了一口觉得口腔里味道恶心古怪,朝旁边又奋力吐出几口唾沫,这期间一直感觉叶景初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身上,她终于恼羞成怒,刚想开口突然回忆起自己现在身份是个男子,便压低嗓子道:“好啦!我是吐了你一身!但是我让你停了!说很多次了你就是不停下!” “你!……”叶景初气急,看着眼前披头散发,嘴里一股味的人,简直想打死算了。 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人,被自己屡次三番救了性命不说,吐到自己身上也忍了,竟然还赖到了自己头上。 简玉舒拉着叶景初衣袖往前走,大跨步走在前头,假装不看见叶景初的脸,就好像叶景初背后的狼藉不是她弄的一样。说道:“总而言之,这事算你我扯平了。后面还可能有追兵,先找个落脚的地再说吧。你这伤不处理一下还是不行。” 叶景初低头看了眼伤口,因为刚刚的逃亡,伤口又裂开寸许,红红的鲜血从皮肉间滚了出来。 他刚准备扯自己衣服,就被简玉舒拦了下来。 “哎,撕我的。你衣服不干净,感染就不好了。” 叶景初气闷,虽然不知“感染”是什么意思,但你原来也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么!见她如此,自己也就不客气,抓住简玉舒的上衣角,一用力就扯下一条来,一头咬在嘴里,折着身子系上去,姿势很是别扭。 不就是止血吗?这么点急救手法她还是知道的。 简玉舒捉住叶景初咬住的布条道:“张口。我来。”在叶景初怀疑的目光下,她把他手臂的衣服扯开,边小心地把碎布丝从伤口上拿下来,边碎碎念道:“可惜没法消毒,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刀有没有生锈。跟你讲也就你倒霉,没有疫苗打。不过看上去应该不是动脉出血,诶等等,我想想,动脉……心端静脉……” “是远!给你绑扎在远心端!”简玉舒回忆着基本的急救知识,感慨着古代就是不如现代好保命,系好以后抬头,却正好撞上叶景初狐疑警惕的眼神。 “你……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阁下到底何方神圣?”叶景初眯起眼。 “我?……哈哈哈,我能是什么神圣啊,我就一个普通人……”简玉舒看到那样的眼神,不由心中一颤,干笑两声,妄图糊弄过去。 “那阁下说的什么苗,或者心端,又是什么?” “啊?”简玉舒本觉得这就是个无名小卒,所以也就很是随意,却没想到这人如此敏锐,支支吾吾道,“也,也没什么啊……就,就是,我的碎碎念,我瞎念叨的……”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古代平民阶层读过书的特别少吗?可这眼神又是什么鬼啦!自己就是救个人而已,也能招惹什么事情吗!完了完了,要是他把我当妖怪,捉我去报官怎么办啊!自己这身体又刚好是重病初癒,不引人怀疑才是见了鬼了!我怎么就那么多事! 简玉舒此刻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叶景初看简玉舒的表情就知道,那些话绝不会是什么瞎念叨的,但对方明显不肯说,毕竟与自己无关,自己还是不要多问的为好,况且自己身份敏感,还是不宜多生事端。便缓和一下,道:“原来是小兄弟瞎念叨的,在下还以为是遇到了北方的巫医,才会一时失控乃至失了方寸,还望小兄弟见谅。” “哈哈哈,那算什么,小事小事……”简玉舒赶紧摆手,扯出点笑声,“对了,你要感谢我的话,就教我轻功吧!” 感谢……叶景初一滞,不禁气结。 这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还想感谢他?! 第十五章 你是女子?! 天色渐晚,夜幕沉沉,今夜无月。 简玉舒习惯了城市的夜晚,如今在这不知哪个荒郊野岭的角落,她才发现,人类发现了电、发明了灯来战胜自然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而在还仰仗自然生活的古代,夜晚有多可怕。 她知道周围是树木草丛,但没有一丝月光照明,她甚至要觉得那些剪影都张牙舞爪,变成了妖怪。附近没有城镇的踪迹,她忽然有些慌了,气愤地拍了一下叶景初,埋怨道:“你施展的什么轻功啊!把我带到哪里了啊!” “我如何知道!”叶景初没好气地揉揉肩膀,道,“好心救你反被你埋怨,早知我就该把你留给那些匪徒。” “如果今晚死在野兽嘴里,那你哪算救我了啊!救人是要人彻彻底底安全、能活下来,才能拿出来炫耀的好不好!”简玉舒气归气,还是抓住叶景初的衣服。 要是叶景初真走了,她一个人在野外要怎么活下来。 叶景初翻个白眼,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片刻之后,一点温暖的光就在沉沉的夜晚里跳跃起来。 “跟我走。”叶景初看了下星象,初步选定一个方向之后,便护着火折子朝前走去。刚迈出一步便发现衣袖被后面的人牢牢扯住,偏偏后面那个还走得非常慢,不耐烦道:“放手。” “不放!我看不清夜路。”简玉舒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走快些!” “我看不清路,怎么走快!” “你!……” 二人一路吵吵闹闹,简玉舒就死死跟在叶景初后面,突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她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还好止了步,手还是下意识碰到了叶景初的背。 一个温厚宽阔的背,只是,这手感……怎么黏糊糊的…… 简玉舒凑近,一股酸爽的味道吸入鼻腔,忙捂住鼻子,把手在叶景初肩膀上用力擦了擦,嫌弃道:“噫,好恶心。” 叶景初气急败坏道:“这是托谁的福?” 简玉舒自知理亏,不理会他,看向四周,是一个山洞,疑道:“为何找一个山洞?我还以为你在找回去的路!” “夜路不安全,况且,照你那走路速度,走一夜都找不到维州城。”叶景初将火折子递到她手上,道,“拿好。”转身便要出去。 简玉舒忙拉住他,急道:“你要去哪?你不管我了吗?” “去捡些柴火。你以为火折子可以燃一晚上吗?”叶景初撇开她的手,没好气道。 “那……那你快去……” 简玉舒捧着火折子,生怕火灭了,刚想坐下,看到山洞里面很脏,地面上满是泥土灰尘,偶尔缝隙里有杂草,还有虫子从她脚边逃窜开,登时就没有了坐下去的念头。 真的是太脏了。 尤其是虫子! 简玉舒打个寒颤,肚子开始咕咕叫,腿也酸的没力气站着,只能双腿交替着甩甩,翘首看着洞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譬如那人是不是就是借口将她丢下,或者在外遇到匪徒,或者官兵,或者狗熊,或者掉了下去摔死了? 她感觉过了很久,久得她无数次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或者发发消息,才恍然自己穿越了,与过去的亲人隔了1500年那么长。 她想去群里发消息,告诉自己老师同学,自己见到了周恭帝,人很帅气,阳光温柔型的那种帅气。 她想去一个一个敲自己最好的朋友,告诉她们自己躲过了匪徒,还坐了一回人肉轻功飞车,这世界上是真的有轻功这种违反力学原理的功法存在的。 她想去吃好多吃的,烤鸡烤鸭,汉堡炸鸡,麻辣烫,牛排……最想吃冰淇淋。想告诉室友,自己再也不嫌她做的难吃了,这古代调味太少,肉类还有限制,每天做的都是些什么吃的啊。 可这些她都做不到。 1500年啊……她跑都跑不回去…… 她忽然有些泄气。 什么辅佐周恭帝的宏图伟志,什么见到崇拜对象的激动,全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回家。这是简玉舒穿越来这里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想回家。 想得泪都要流了下来。 这时洞外一片光明,一个人举着暖如初阳的火把走了进来,脚步一愣,才继续走进山洞,边放下怀中抱着的柴火边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怎如此轻易就哭了。” “你管我!”简玉舒忍不住一把丢下火折子,冲了上去猛地抱住,越哭越大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得一个人在这里和虫子一起死……呜呜……我还以为……” “喂喂,等等,火……”叶景初被吓一跳,赶紧将手中火把举高,等了片刻不料这人越哭越来劲,不耐地想推开,没承想这厮抱得极紧,他手中有火把,也不好太使力,只得任由她哭个够。 “哭好了没?我手酸,火把拿不住了别怪我。”劝解半天无用,叶景初无力道。 “好了。你,你点火吧……”简玉舒抽泣着放手,退开两步。 “大男人的,哭成这样。”叶景初极其嫌恶地白了一眼,熟练地堆好柴,然后生火,心中腹诽,自己族里以健壮为美,没想到中原男子不光瘦弱矮小,居然还爱哭。看来这天下迟早是猃狁的。忽而想到上山时那个敏锐的眼神,思考着那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叹道:“要不是有那位与你一道的阮兄,我差点觉得维州男子都和你这德性一样了。” “难受就哭有什么不对吗?” “呵,只是你这哭未免也太久了。”叶景初忽然后悔救他。 “我有些累,你有东西给我垫着坐一会吗?”简玉舒揉着眼泪。 “什么?”叶景初一噎,“你当这是王府吗?我们在逃亡,还能给你随身带把椅子吗?”中原的男子是什么怪人!想当初他赶路时,什么环境不能将就的? “地上多脏,还有虫子。虫子爬到身上怎么办!”简玉舒抽搭搭的。 他脑子感觉要炸了,一路上这人就没个消停!自己背上的秽物还没怪他呢!气得拿起衣袖,粗鲁地擦了一片地,吹了吹,道:“现在干净了,坐吧!” 简玉舒噘着嘴坐下,释放完最后一点情绪,擦干净眼泪,就看见火堆已经生好,噼里啪啦地吐着火星子,破涕为笑,小碎步跑过去蹲在火堆前烤火。 她手都快冻僵了。 叶景初冷哼一声。 她抬头望去,刚想骂人,一个小麦色结实紧凑的背撞入眼帘,肌肉紧绷,好像藏了无数的力量在里面,随时能暴起,迅捷如豹。 那人微微弯腰,嫌弃地将上衣全丢到一旁,双手握住裤腰带,就要往下拉。 “你等等!动不动就脱裤子吗!”简玉舒心跳加速,急得大喊,哪顾得上压低声音。 那人双手一紧,身子僵住,片刻后才回过身来,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是女子?” 第十六章 跟史书不一样! “我……”简玉舒惊慌地捂住嘴,眼神躲闪。 叶景初看一眼地上的衣服,很是嫌恶,犹豫了一会还是拿起来穿上,整理好后闷闷地背过她,坐得老远。 脑海里浮现出刚刚被抱住,二人之间紧贴的情景,恼恨自己当时怎么没发现,早知就不脱衣裳了。想了想,为自己辩解估计是手上有火,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才导致没有发现。 嘀咕着难怪爱哭,原来是女子。 又想起自己还将她扛在肩上。 在猃狁,将女子扛在肩上,代表的可是要娶回去的承诺。叶景初吓得赶紧将这想法赶出脑海,心想这人反正也不知他们的风俗,何况自己扛起她时并不知她是女儿身,不知者不罪。 他恼恨地挠头。 回忆起初遇之时,那般不同男子的样貌与作态,自己怎就如此愚钝,还当真只是以为中原男子就是如此,便被轻视冲昏了头脑。 “你们为何要扮作男子?”他回头闷声问道。 “世道这么乱,不扮成男子,我俩还有活路吗……”简玉舒弱声答道。 “也对。”叶景初又转回去,继续一声不吭。 简玉舒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浸在尴尬的安静里。 刺激的逃亡过后,终于有时间让她安定下来,回忆着今日太子的惊鸿一瞥。温柔帅气、谦谦如玉的气质是她不曾在现代任何一个男子身上见过的,哪里像这个粗人!又不知道阮唯在哪,大概是被顾统领救走了,虽然自己因这人缘故,没法和太子共患这场劫难,但总归是阮唯也没有和太子在一起,自己计划也算是没有完全失败,只需要以后想办法拖住阮唯,让她与太子不会相遇就好。 估计明日回去阮府,就能听说太子解决了山匪,枭首于白云观吧。 反正太子肯定平安无事! 本来想着正经事,但经历太多,过于乏累,转眼间就有些困意朦胧,迷迷糊糊了。 忽听得男子声音又问道:“你俩是哪家的姑娘?”吓得一个趔趄坐起,思考半天,方想起自己不在现代,答道:“阮家。哦不对,她是阮家的,我是简家的。” “维州城内的吗?” “对啊!不是维州的,谁跑大老远去芸山啊!”瞌睡被叫醒,简玉舒才没好脾气,想看那人准备问些什么,却发现半天那人又不讲话了,气得狠狠做了几个鬼脸,拢了拢衣服,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 刚睡一小会,又听得那人道:“你们偷跑出来,不怕家中长辈责罚吗?” “你管我爸妈罚不罚!”简玉舒起床气大得很,三番两次刚入睡就被叫醒,这绝不是巧合,想着心头又蹭起一团火,怒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故意弄醒我的!不告诉你我女儿身份,我也是为了自保啊,谁知道你是不是个衣冠禽兽啊!刚刚是你自己要脱的,早知道我就不拦你了,肉体那么好,看光我还赚了!我好不容易正人君子一回,不感谢我算了,恩将仇报是个什么鬼!” “你!”叶景初气得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什么我啊,我要睡觉!”简玉舒眼皮沉得像铅一样。 “呵,中原女子不是素来家教甚严么,怎的姑娘竟像个父母早亡的!倒是泼辣!”即使在猃狁风气最野蛮的部族,他也是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子的。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只有女子均匀的呼吸声和偶有呢喃。 叶景初悄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偏头看着。 少女皮肤白嫩,模样比之猃狁女子更为精致脆弱,圆圆的小脸颊上染了些灰尘,头发披散,仍然不减美色。 叶景初突然发现,这姑娘睡着时还挺顺眼的,便老老实实坐在她身边,不再打扰她,不知何时自己也睡着了。再睁眼,外头已然大亮。 叶景初只觉左侧身子一阵麻木,低头望去,却是简玉舒不知何时,已经枕着他的胳膊和腿,睡得很香。 这妮子,竟是会享受! 心里不平归不平,叶景初却始终没动作,任由她去。 一炷香后,简玉舒醒来,看见被自己枕着的叶景初,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和男子的衣袖,道:“多谢你了。” “不敢。”叶景初回复一张冷脸,将手抽回,嫌弃地看着湿嗒嗒的衣袖。 简玉舒手做梳子梳理下头发,问道:“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恩。”叶景初坐着不动,片刻后四肢有了知觉,方站起,嫌恶地脱下外衣丢掉,走到洞门口道:“走罢。” “好!”简玉舒屁颠屁颠跟上。 一路无话,叶景初本就是闷性子,简玉舒也不想再与他多有交集。终于到了维州城内,简玉舒模仿电视剧里的语气,拱拳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在此别过了,少侠后会有期!” 叶景初眉头抽搐,心想哪来的怪人,没好气道:“希望别再相见!” 简玉舒耸耸肩,凭记忆走到了阮府,甫一进门便听到里头杂乱的喧闹之声,转眼便被一群人围了上来,推着往里头走。 “简小姐回来啦!简小姐回来啦!”众人喊道。 还没到大堂,迎面便有一中年男子匆忙过来,一身官府未脱,一脸焦急道:“唯儿呢?唯儿可有与你一道?” “啊?”这人大概是阮唯的父亲,阮越了。简玉舒疑道,“阮姐姐没回来?”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阮越急道。 “当时山上众人打了起来,是一个素昧相识的侠客救了我。阮姐姐当时跑得稍远,应该……应该有个顾统领在她身边才对。” “顾统领?顾统领此时被困燕常山,难道唯儿也在山上不成?……” “顾统领武艺高强,也很关心阮姐姐的样子,想必定能护阮姐姐周全。” 阮越急道:“唯儿竟然在燕常山!太子都被俘了,顾统领又岂会先顾及我唯儿!你呀!好端端的去上什么香还劳什子愿!你!……唉!”阮越又气又担心,却也不忍苛责太过,毕竟是孟如之女,只得大叹道:“你且先回简府罢!孟如负伤了,你快些回去,他也好少些挂念。”拂袖而去。 简玉舒回忆史书记载,心下颇为奇怪。燕常山匪徒是在芸山一役之后剿灭的,大部分匪徒都在芸山或被俘或被杀,已不足为虑,并未听说太子有被俘虏还带去了燕常山啊…… 是史书没记载吗? 可是,史官素来即使被砍头也不会故意错写,那是为什么与史书不一样? 第十七章 事有蹊跷 阮越一路上都在自责。 他本奉命围剿燕常山,昨日白昼去,却发现山上空荡荡无一人,呆了许久也无匪徒踪迹,只得无功而返。 他当时也没多想。 江南匪患已有十数载,遍布各地,一直以来剿灭又生,除不尽根,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官府也就时不时围剿一番,不甚在意。只是近五年前燕常山突然冒出一股势力占山为王,并了周围大大小小数十个势力,从此一家独大。官府更为重视,时常派去重兵围剿,却反而每次去都是扑了个空,只能无奈看着燕常山做大。 他还以为这次扑空,就和以前一样,被山匪嗅到了,提前躲了起来。 没想到,竟是去围攻了芸山。 昨日率兵返回以后,听闻匪徒围攻芸山,便火急火燎赶去救驾,半路见到逃走的守芸山的官兵,会合以后一道去芸山,到了的时候已为时晚矣,只有战斗过的痕迹。 然后他遇着了管家派到芸山追回小姐的奴仆,才知道自己女儿和孟如之女竟然就在芸山,他与孟如便四处见人就问,看到地上的血,他几乎心都要碎了。 命人搜山,而后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了藏起来的、与女儿一同出门的小厮。小厮声称见着小姐们被救走了,孟如才安心回府养伤,自己也就先带兵去燕常山。被要求退兵半里路,为了太子安全着想,知府勉强同意。到快白天自己一人离去,回府本以为能看到女儿,却只有孟如的女儿一人回来。 那我的唯儿呢……昨日我的唯儿就在山上,看着我带队退行,她会怨我这个父亲吗? 我的唯儿……在那群山匪之间,过得有多胆战心惊? 阮越赶到燕常山脚下已是中午,他跑到最前方知府大人身边,问后方一名官兵:“形势如何?匪徒可有提什么要求?” “暂时没有动静。” 知府武顺新回头,问道:“孟如伤势如何?” “回大人,看起来无大碍,目前已回府养伤。他女儿也回去照顾他了。” “恩。”武顺新沉吟道,“听说……你女儿也在山上?” “是。小女顽劣,不知为何竟不巧上了山,正撞上这群逆匪。”阮越气道。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这群匪徒一向求财,想必这次也是。等山匪提了条件,自然会放人,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令媛。”武顺新直视前方,斜眼睨着阮越道。 “承蒙大人吉言。”阮越作揖拜谢,一脸忧心地看着山顶。 昨夜从窄**仄的山路登顶,却是一片豁然开朗。倘若是平日登高游玩,着实是一番奇妙的体验。然而看着山顶一片杂乱的样子,阮唯怎么也愉悦不起来。 山顶很黑,一片一片的大团黑影,风声夹杂着身后队伍里的哭泣声,呜呜作响。 匪徒忙碌起来,把被踢倒下的架子扶起,修修补补,终于把火盆架了上去。山顶一圈到处都放了火盆架子,登时灯火通明。 阮唯看着一地狼藉,枯草都不剩了几根,帐子、木头、架子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像经过一场扫荡一般。 手臂上传来一个力道,她向前跌出几步,转头看见一个匪众在一个一个地推俘虏,口中喊道:“都给老子过去那边!”年纪看上去很轻,脸还很稚嫩,口里却老练无情得不像话。 “手!”另一个匪众走到跟前,年纪要比之前那个大上一倍的样子,手中拿着一捆粗麻绳。阮唯乖乖伸出手,匪众以熟练的手法绕上几圈,粗麻绳就紧紧勒在她手腕上,怎么也挣不开。绑好后匪众手一指,道:“去那边!” 这时旁边走来一人,是那个粗犷不亚于范老大的师爷:“这是我们老大仁义,上山不捆,以防你们不会登山,摔死了!” 他声如洪钟,顿了顿,指指太子众人,道,“除了这太子几人,不管家里有钱没钱,诸位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乱世中的苦命人!如果我们有的选,也不会落到上山为寇的境地!绑了诸位,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多担待担待!还请诸位放心,我们燕常山大王帮,只求财,不害命!只要诸位家里人如约送来银两,我们一定放人,还亲自护送下山!不过——诸位要是想不开,打了什么心思,我们就直接丢下山去!”说罢便离去。 阮唯回头一看,发现身后还有许多平民服饰的人被绑起双手,推搡了过来。 “发什么呆?到我身边坐着罢!”耳边一个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阮唯吓一跳,回头正对上一副银面具,放下心来,走到顾统领身边坐下。 她不知何时起,已经对他很信任了。 这个发现让她也觉得不可思议。还以为,经历过前世,自己应该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信任了…… 她缩了缩,靠近顾统领一点。 发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周围都是顾统领的手下,隔了一个银面具就是假太子。在她看过去时还对她笑了笑。 这种时候也笑得出来…… 阮唯不禁心生佩服。如此好素养,难怪被选作太子替身。 旁边匪众依旧在打扫。 “每次官兵扫荡,就喜欢踢倒几个破罐子。”一人很是气愤地捡起破裂的瓦罐碎片。 “那可不,抓不着咱,当然只能拿几个罐子出气了!哈哈哈!”旁边捡拾碗碎片的哈哈笑道,一脸很是得意。 “哈哈哈!也是。”本心疼瓦罐的人也释怀了。 “诶,话说咱也是不走的,大名鼎鼎燕常山大王帮,山不挪窝,我们不走,他们竟然没一次抓到了咱!一次都没!哈哈哈……真是一群饭桶!”旁边的人嘲讽道,瞥了太子那边一眼,吃力地抱起一根大而粗壮的木头杆子,咬牙道,“搭……把手……” 那两人忙放下碎片过去帮忙。 旁边听着的人笑道:“嗨!你们懂啥,别说现在官府的兵就是他、妈、干吃、屎的,就是太子那种尽责的,也未必斗得过我们范老大!那可是范老大啊!” “嘿嘿嘿!也是也是。”众人附和笑道。 听这意思,似乎官兵没一次扫荡成功,也就是每一次,匪帮都能先行一步。如果不是在官府里面有内应,这等神一般的预见本事,恐怕历史上出了名的神算子都比不上吧! 此事必有蹊跷! 阮唯看一眼顾统领,顾统领也正好看向阮唯。二人不需说话,已经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第十八章 离间 阮唯思考着一路来的所见。 她前世只是听闻匪祸,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情况,今生深入其中,却发现蹊跷之处颇多。 当日一半官兵被调走,正好匪徒来了,时间过于机巧。而匪徒得以上山得无声无息,想必是王三等人占据了斥候的位置,故意不予通传,才致他们没时间做出应对。但是,燕常山匪每次都能躲过官兵的行动,一定在官府里有内应,而王三等人不过衙役,所知有限,不可能知道每一次的官府行动。 所以……有更高的官在背后。 会是谁呢? 阮唯看向前方几个收拾东西的匪众,三人正边收拾边聊天,时不时看向太子,上下打量,目光又是敬畏又是好奇,见太子报以和善的微笑以后,几人先是害怕,而后面上一缓,回以羞赧的笑,忽然又板起脸,狠狠瞪过去,便专心做起自己的事情。 阮唯半分心思在观察匪众,半分心思沉浸在回忆中。 她前生十四岁之后她爹爹便不让她出门了,偶有维州小姐们的聚会也去得少,对官府的了解都是听爹爹提及,但阮越很少说起公事,故而她所知甚少,最多知道每个官职主事的人的名字也就了不得了。 今生有官匪勾结,前世也必然有。太子是不可能放任官府中的内应不处理的,可是……前世太子若有处置哪位官员,维州城内必然满城风雨,自己也不至于没有听说过啊…… 难道前生……太子没有处置吗? 正在阮唯疑惑不解之时,听得身旁顾统领低沉的嗓音响起:“几位小哥,你们老大果真如此厉害?” “那当然!我们范……”扶着杆子的一人笑道,正要夸耀,另一人打断道:“你问这做什么!你给老子老实点,知不知道!” “各位说笑了,在下都是各位的俘虏了,还能起什么念头!不过是觉得,若真如各位所言,恐怕历史上有名的神算子也比之不足。”顾统领语气轻蔑,令阮唯不禁皱眉,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顾统领曾为她解围,她不想看着他再被打。 “嘿哟,大官就是大官,讲话恁的酸腐!瞧你这意思,是不信俺们老大?”三人将杆子竖好,齐齐聚了上来。 顾统领不动声色,也不理会阮唯,径自道:“官府中的各位官员,皆是经过童生试,乡试,会试乃至殿试重重选拔、身有功名的人,无一不是寒窗苦读方得今日成就,处事时有胸中万壑作为考量依据,敢问你们老大可上过一日私塾?” 三人被顾统领气势所慑,竟然认真思考起来。面面相觑,道:“那、那自然没有。范老大打小穷得穿不起裤子,哪来钱上私塾。” “那敢问你们老大可有拜何高人为师?” “这……好像也没听过……”三人完全被绕了进去。,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愈走愈近,道:“我们范老大可是在李通判家做过事的!李通判对范老大极好,教个一点两点的,范老大本来就天资聪颖,加上哥几个在官府做内应,能猜到官府行事不足为奇吧?” 王三眯起眼睛:“只是不清楚顾大人问这个,是何用意啊?”其余反叛的官兵也围了过来。 顾统领心中暗暗记下李通判的名字,一脸镇静:“不过是好奇罢了,何以一介斗字不识的白丁能料事如神,难道就凭你们的一点内部消息吗?” 王三眼神闪烁,顾统领自顾自道:“顾某有一点着实想不明白,还想请教一二。” “要说快说!”王三乐得见他岔开话题,仍是佯装不耐道。 顾统领却没看他,对着其余十几个官兵道:“王三因曹家强取豪夺,官府无所作为,心生怨愤而反,顾某虽不赞同,却也能理解,只是实在想不通诸位又是为何而反?” 陈麻似乎一提起这事就很愤怒:“哼!就因为曹家有个表亲做通判,整个维州府衙就屁都不敢放一个!王哥为官府做事十几年,官府如此行径难道不让人寒心吗!今日王哥遇着这事,改明儿我们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吗!” 王三皱了下眉头,瞪了一眼陈麻,陈麻倒是没有察觉到,继续愤愤不平。 李通判是曹家表亲? 阮唯暗暗思忖。 曹家是富贾,财大气粗,行事铺张至极,曾在天怡阁设下五日流水宴,只为家中长辈祝寿。天怡阁那等地方,连她爹爹都不能轻易去吃上一顿饭,当时曹家行径她即使身处内府,也是有所耳闻,却原来还有个表亲做上了李通判吗? 只是……很奇怪啊…… 顾统领也是察觉到了,疑道:“曹家表亲是李通判?那诸位又何以要投向与李通判关系甚好的山匪?” “投你个娘腿子!俺们范老大才和什么同判不同判的没关系!俺们范老大和官府都没什么关系!”一名络腮胡子的匪众大怒,赶紧为自己老大澄清,边说边狠狠瞪了一眼王三等人。 王三忙附和道:“那是自然,范老大不过是对李通判虚与委蛇,找着时机就反了!都不是一路人,自然与李通判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见那匪众面上一缓,便冲顾统领怒道,“你小子打什么坏心思呢!想耍离间计是不是啊!” “不敢,在下不过是单纯的奇怪而已。” “就你事多!兄弟们我们走,不要理会他!满心眼都是黑的!”王三对着周围众人道,转身便要走,身后又响起顾统领的声音。 “人行事,要么为利,要么为色,但诸位都食朝廷俸禄,虽不足以大富大贵,总是不愁生计。随着王三反,有好处吗?” 王三停下脚步,一脸气到无奈,咬牙切齿道:“你想怎么样?” 顾统领压根没看他,眼睛盯着旁边的官兵:“诸位难道不奇怪,王三因曹家而反,但曹家依旧势大,燕常山匪不可能轻易去洗劫曹家,似乎这一反除了出口气,没有任何用处。除非,王三背后还有谁,以曹家为交换……” 顾统领话未说完,便被王三打断道:“你休得胡说,伤我们兄弟几人和气!”王三站直身子,揉着拳头,转过头却见陈麻等人都看着自己,似乎有所动摇,忙一脸严肃道,“我王三发誓,绝无做过利用兄弟们的事情!背后也没有什么人,若违此誓,我王三一辈子不能手刃曹汝方,报夺妻之仇!” 等到王三发完了全部誓言,陈麻等人才笑着拍王三的肩,道:“嘿!好兄弟之间,何必发这么重的誓言!相处多年,我们还能不知道你的为人吗?” 第十九章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王三等兄弟十几人互表真情真义,表示自己绝不会卖友求荣之后,王三便望着顾统领,歪着头盯着,脚掌在地上上下点着,摇头道:“顾统领啊顾统领,你可真是被俘虏了也不闲着!还想离间我们兄弟几个?你可知道我们兄弟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一同出生入死的?!”他走近,一拳狠狠挥出,“你还当自个儿是大爷呢!” 顾统领在拳头逼近时,上半身轻轻一晃,便轻易躲了过去。 王三面上一窘,怒气像被封在密闭罐子里的沸水,满满当当却无处发泄,脸上一红,吼道:“你是真没觉得自己脖子在刀尖上是吧!”同时便左手挥拳,快到顾统领脸上时立马收势,右拳登时冲出。 顾统领却早就看出左拳不过假动作,身子向后一晃,又躲了开去。 阮唯在旁,脸上都感觉得到带出来的拳风,不经心下紧张,手心都捏出了一把冷汗,身后却传来一个笑声。 众人看去,是一个平民家的小男孩,和其余的平民俘虏在一起,估计是一起掳了来的。脸上脏兮兮的,此刻正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看到了什么滑稽场面。 他身旁的妇人赶紧将孩子的嘴捂住,惊恐道:“大人,蛮儿还小,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不懂事?我看这孩子挺大了啊!”王三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把将男孩抓了来,凑近道:“你觉得好笑?啊?”他的胡子蹭得男孩脸上起了红印子。男孩吓得哭了出来,他不管,用手拍着男孩的脸,对着卫顾容道:“顾统领,男子汉大丈夫的,有本事别东躲西藏!你待会要是再躲,躲一拳这孩子就得挨上一拳!” “求大人见谅!求大人见谅!”妇人大惊,手脚并用就想爬到王三脚边,刚爬出俘虏圈子就被匪众一脚踹了回去,无助得哭了出来,“大人见谅啊!求大人……” 王三瞥一眼妇人,手捏着男孩的肩,狞笑道:“哈哈哈,顾统领,你如何决定?其实这不过一介平民,哪有你顾统领从一品大员身份尊贵?”说着便挥出拳,直直朝顾统领胸口打去。 顾统领没避没躲,拳头打在胸膛,一个闷声在胸腔里回荡一圈,像打在护卫们的胸口一般。 “大胆!”黑衣护卫均是暴起,眼见着要动手,远处匪众也被吸引过来,扔了刀给近处的匪众,后者接过刀,在手中一旋,立马架在了护卫脖子上。 护卫们只要有一个动作,便会身首异处。 顾统领抬手,示意黑衣护卫们不许动作,黑衣护卫停止动作,收紧身体,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坐下。 王三猖狂大笑:“哈哈哈哈!顾大人,顾统领!为了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该说你是假仁假义呢,还是太不把我王三的功夫放在眼里?啊?!呵,做戏要做足,顾统领接下来可别躲!”说罢大喝一声,双手握拳,一下接一下,狠狠打在顾统领胸膛。 阮唯想要阻止,但顾统领知道,她没受过武学训练,不知道这样的拳头她即使蹭一下都受不住,便大掌一张,将阮唯两只手牢牢按在地上。 顾统领紧抿双唇,下颌紧紧咬住,上身绷直,一动不动,竟是生生受了下来。 就像手被铁钳夹住,阮唯半点挣脱不得,只能看着顾统领被打,眼前浮现出前世时随她入宫后的元儿,伏在她身上,一棍一棍的力道透过元儿单薄的身体传到她身上,元儿却依旧在哭喊着求放过她的小姐。 突觉手上钳制的劲力减小,阮唯忙挣脱了开,身子伏在顾统领身上——就像当年元儿伏在她身上那样保护她一样——大声道:“王大人!我们知错了!大人您有大量,请饶恕我们!” 她不要再看着身边的人被打死。 顾统领他本可以不理会那个孩童的……这样的人,她不要看着被人打死!就像她的元儿,当年为那般一心保护她,她却没有能力救她…… 如此乱世,仗义之辈本就死一个少一个,自己这般举动,也算是为当年承受元儿之恩的回报。 阮唯这么想,来解释自己突然的心慌与担忧。 王三大笑,刚要说话,身后传来一声喝止,匪众登时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道,范老大从众人的拥簇之中走出来,抓过男孩就丢入俘虏中,瞪一眼王三,喝道:“待会有道长们要过来,都给我散了!别再多生事端!”看着顾统领嘴角的血,指着阮唯道,“你,给他把血擦了,别让血气冲撞了道长们!”转身就走,没出几步便见到刚登上山顶的道士们,忙迎了上去。 王三看一眼范老大那边,啧一声,盯着顾统领,还是立在原地没走。 “你没事吧?”阮唯抬头,顾统领嘴角的血殷红刺眼,仿佛与前世元儿吐出的血重叠,手忙脚乱地扯了袖子就去擦。 顾统领嘴唇依旧紧抿,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还好,垂眼看去,却不知阮唯不何时红了鼻尖,心下觉得好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刚好扯动胸中气息,咳了出来。 阮唯几乎贴在顾统领身上,感受到那团搅乱的气息如同撞钟,在他身躯内撞来撞去,赶紧坐直身子,手抚顾统领的后背,轻轻拍打,直到那身躯渐渐如波涛散去的湖水一般平静时,方才停了下来。 顾统领情形不再紧急,阮唯心思才脱解出来,范老大芸山上说的那句话便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声音愈发响亮…… 王三站在旁边还未离去,阮唯甚至感受得到那毒蛇一般的眼神如芒在背,她斜眼看去,表面上是在为顾统领顺气,但其实全部心思都在不远处范老大、师爷与道士们身上。 芸山上,师爷曾说过白云观的道士们不肯散布传言……是什么传言? 范老大与道长们说了些什么,似要留客,道长们连连推辞,不久便拱手下山去,范老大与师爷便随着送一段路。 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心中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成型,吓得她面上一白。 如果……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 阮唯抬眼看了看太子,太子坐得稍远,面上也是关切地看着顾统领的伤势,似乎并未察觉到范老大等人与道长们会面的特殊意图。 她去到太子身边太过显眼,绝无可能不引起他人怀疑。可若是被人知道了她的推测,只怕匪徒是不会放走一个活人的。 告诉顾统领吧! 顾统领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王三他们走了就好…… 第二十章 真的太子 阮唯暗暗下定决心,等着王三离去便告知顾统领自己的推测,却听得顾统领道:“王三,你真是如此头脑简单之人吗?”顾统领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拜托你闭下嘴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那个推测,她越想越觉得十之有九是真的,就像一个火炭在冰里,急得阮唯哪还顾得上大家闺秀的礼节,一个白眼就翻了过去。顾统领瞧见了,但是没接收到她眼神里的复杂信息,依然继续看着王三。 王三嗤笑,手指着自己脑袋:“你说我头脑简单?不如你低头看看,谁在俘虏堆里面!” 顾统领没理会他这句嘲讽:“你可知道本官职位与品级?” “哟,阶下囚跟我摆官架子?”王三被气笑了,“兄弟们,你们可曾见过这么大谱的官?” “哈哈哈,不曾!”众人大笑。 顾统领依然面色如常,盯着王三,大有王三不答就不放弃的架势。王三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可他哪里知道顾统领是什么官职,却也不肯轻易输了阵势:“你自己连官职都不知道吗!还用我来提醒你?” “你的新老大说过,在芸山上时。”顾统领提示道。语气里的嘲讽令阮唯捏了一把汗。 顾统领却又觉得不够,添油加醋几番:“我此次出行,行踪不算隐秘,但自从出离了京城,便再未告诉过谁本官的职位。” 王三本想发火,却也回忆起了芸山上,范老大说他是个什么九门提督?他越想越奇怪。 几日前顾统领随太子到了知府衙门,那是他是第一次见到顾统领,站在太子身后,一身黑衣,半面银面具,右手执佩剑,一声不吭的,不去跟知府主动寒暄,知府打招呼也不理睬,跟个没看见一样,谱大得很!但是太子也没说话,既没有介绍这人是谁,也没强迫这人和谁说话来着…… 自己也就是从其他黑衣护卫嘴里才知道,这人被叫做“顾统领”。 对啊……自己好像一直认为他就是太子的贴身护卫而已…… 王三看一眼身旁的兄弟,也有人很快明白了过来,尚不明白的也在被提醒着他人醒悟。他看到那些眼神就知道,自己这十几个官兵兄弟们,都是以为顾统领就只是一个太子护卫。 太子护卫和朝廷命官,那可是大不一样! 自己都不知道这人竟然是个朝廷命官,范成大那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是个从一品的,连官职全名当时都是一口就顺溜报了出来,而自己听过一遍,现在就记得个“九门提督”了…… 王三感觉额头上覆满薄汗。 他听命于那人,因为那人说自己可以帮他报了夺妻之仇,所以他才投靠了山匪,因为范成大和那人关系匪浅,而那人总需要一些替罪羊来解释官府的泄密。 只要能报仇,他都无所谓,反正不过求财而已,乱世之下,有钱就是大爷,有钱就能活命!但是……如今看来,那人背后还有人吗? 若是这样……事情真的如自己想的那般简单吗…… 王三腿几乎发软。 顾统领见其余官兵只是疑惑,而王三却是如此惶恐,心下了然,道:“虽总有人言身不由己,实则各人的命都在自己手上。别走错了路,亲自断送了自己的命。” 王三大怒:“老子的命天长地久!”他走近几步,弯下腰,双手撑膝,直直地盯着顾统领,怒道:“顾大人,你的命在谁手上,小人不知,但小人知道,你这面具你是无力保护了!小人近日手头有些紧,你既肯以身为素不相识的孩童挡下拳头,想必也是不介意给小人我点钱花花吧?”说着一把扯下顾统领的银面具,其余十几个官兵见此也上前,扯下黑衣护卫们的银面具,在手上掂量着。 “哟,好家伙,就一个面具,做工如此精巧,都要舍不得熔了。”陈麻一脸得了个宝贝的惊喜,双手掰着,银面具没有丝毫弯曲,见此众人皆是一喜,还有人拿起银面具咬了一口,大笑道:“是纯银!成色足得很!” “这下有买酒钱了!” 王三看着弟兄们高兴得了一笔闲钱,似乎都没在意之前的疑问,心中一松,仔细看着顾统领一直藏在面具下的脸,嘲讽道:“哟,大人这长相还真是不错,乱世之下都可以靠脸活着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眼睛瞟一眼旁边的阮唯,满是轻蔑之色。 阮唯不自在的缩了缩,头赶紧低下。毕竟是女儿身,她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顾统领不回避王三的眼睛。 王三总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那双眼睛,他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毛,道:“我自会好好用这面具多换点酒吃,大人不必费心!” 陈麻一把凑过来,谄媚笑道:“嘿哟,没想到大人还真是仗义疏财,多谢顾大人赏赐!不知大人还有多的吗?”说着就伸手往顾统领衣服掏去,被王三一把挡住。 王三喝到:“还不够吗!这些够吃几次了!走了走了!做人不能太贪……”赶紧一个一个推走。他想到那双眼睛就心中发憷,恨不能不要再接触为好。 阮唯盯着,见官兵与匪众尽皆散去,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刚刚信息太多,心下也是惊疑不定。 她不知道衙门内还有如此多的事情,竟然除了京城的人,维州城内最先知道顾统领身份的,是一个山匪头头?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除非……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测,如若是真的,那这朝局势力之盘根错节,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要人性命。 世事如棋局,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棋子,还是棋手。一子落下便无从反悔,棋手果真有自信那般才智掌控全局吗?或是只能任由局势化为游龙,席卷一整盘棋? 而她这样的弱小的一个人,要如何远离权力纷争活下去?还是说……她已经卷入了这盘棋? 阮唯在深深的惊惧中,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上山的小路那里走上来,一步一步,登上山顶。 爹?! 她几乎就要冲出去,肩头被人按住。 “勿动。”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 “可那是我爹……”她手捉住那人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回头看去,却在见到那人脸时彻底僵住。 第二十一章 陈年往事 阮唯见到了顾统领那张面具之下隐藏起来的面孔,身子僵住,话语凝固在了嗓子里。 那张脸,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十九岁的脸,她只见过两次,如今再看才发现,明明只过了八年,却比之稚嫩许多。剑眉星目,皮肤细嫩如女子,双唇薄如纸,眼里似乎总有笑意,满脸的意气风发。 那年她刚入宫,他身边已经有了明姬,乐舞双绝,姿色绰约,且深得他的信任。她只能在暗处默默地看着。 二十一岁的脸,她每每想起,总觉得自己是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满心都被桃花酿醉浸了蜜。 那年,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等到他记起了自己,却又等来一个又一个美人、妃嫔。她只能在他去临幸其他妃子的晚上,独自辗转难眠,生气也只能默默的,生怕谁传了出去,到他耳朵里,换来一个善妒、不懂分寸的评价。但是,只要他第二日过来,稍稍说上几句安抚,她便一切都原谅了,再次做起那个温柔贤惠的唯美人,全身心地去爱他。 二十七岁的他,明明才过了八年,乌发却掺了许多白发,像头顶上有终年不化的雪。下巴比现在应该更为瘦削,还有着青色胡茬。薄唇抿得更紧了,眼神却愈发锐利,像鹰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她心疼他,想为他分忧,却没想他倒是确实用自己来为他解难了。 有人说,往事如飞烟,散便散了,那还倒好。无论喜乐,还是悲苦,从今以后两不相欠,如水波无痕,雁过难寻。一睁眼,一闭眼,中间不过几十年光阴,说来繁多,其实飞逝也迅疾。 但对于阮唯来说却难以做到。 她睁眼是雨中相望,花纷纷落,她闭眼是大火烧城,陷身敌阵。最初她将自己全身心交与了多少,她最终就受了多少伤,而这伤浸入骨髓,即便重活一世,都让她恨不能啖其肉,咽其血! 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明明只是八年时间而已!他却能为了自己苟活,忘记他们的八年相处,七年恩爱,将她就那般随手丢了出去,仿佛她只是无用的累赘。 她曾日夜辗转反侧想要见的人;她曾付与一片少女情怀的人;她重活一世、再度睁开眼就恨不能将其手刃、挫骨扬灰的人;她细细思量了几日,思考如何不露痕迹地杀掉的人,如今就在她面前! 而她差一点,就又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恨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卫顾容本就是行事大胆之人,但疑心更重,和自己护卫互换了身份也不无可能! 她几乎信任了那位“顾统领”,甚至于已经很依赖那位“顾统领”了。可是,“顾统领”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即使自己身居高位也不惜扛下那般伤害,太子不会,卫顾容不会。卫顾容是会为了自己活命,将七年的宠妾丢给敌方的胆小鬼! 她不明白卫顾容为什么会救下那个孩童,但她知道,当“顾统领”做回卫顾容的时候,他不会再以身犯险,救任何人。 因为他是卫顾容,他是太子,是皇帝,是卫氏皇族,这天下众人就活该为了他们献身!为他们修筑宫殿,为他们守卫边疆,为他们入宫生育,为他们另侍二夫! 卫顾容有些奇怪。 他看着阮唯握紧双拳,咬紧牙,阮唯的呼吸紧促而剧烈,眼眶渐渐发红,眼神里的恨意像针一样,刺得他心上一痛。 阮唯身体微微抖着,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 他见过这样的反应,在他救下的那名父母亲族尽皆被屠戮的女孩身上。那夜下着大雨,女孩无声地大哭,身体因愤怒而发抖,也是她这样的眼神。 他有一种感觉,阮唯这样的情绪,是在看到自己脸之后才出现的。 可是她不过一介维州平民百姓,而自己也是第一次到维州来,别说她不可能见过自己了,即使是知府也未必知道自己的长相。 他忽而想起芸山上,阮唯知道太子来时的反应,以及后来见到太子的脸时突然的安静,心下疑惑更多,只问道:“你……你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阮唯察觉自己的失态,压住恨意,对着那张脸,道:“那位上山来的官员,是我爹爹……我……”她适时释放点情绪,哽咽着,声音有些嘶哑。 “你爹是阮越?”卫顾容看着那名独自深入匪营,提着一个大包袱,正一步步走向范成大的中年男子,想起芸山上阮唯之前所托,喃喃道,“难怪你当时那般举动。” 他之前在山上听阮唯说起时,并未联想到阮唯口中的“阮越”,正是官府中的阮推官。 “太……太危险了,我爹上来这里!顾统领,烦请你救我爹爹,求你了!”阮唯扯住卫顾容的袖子,差一点要说脱了嘴。 “放心,令尊应该是代表官府前来谈判的,只是谈些价钱罢了,伤不了性命。你也不要关心则乱,自露马脚,反倒多生事端。”卫顾容安慰道。他看着阮唯,总觉得阮唯不是因为自己父亲而情绪失控,可似乎也没别的可能了,只得先按下心中疑问。 果不其然,不远处阮越到了范成大面前,身前身后被围得满满当当。 “嗬,阮大人竟然亲自光临,有失远迎啊!”范老大道,“令尊乐善好施,我等都曾受过恩惠。” 阮越却懒得寒暄,将手中包袱往地上一扔,几枚亮澄澄的银两滚落出来,露出大叠钞票,面不改色,声如洪钟:“按约定,五万两白银送至,不许伤任何一名人质性命。” 阮唯放开卫顾容的袖子,假装松口气的样子。 他是何等敏锐之人,她知道自己哪怕流露出一丝异样情绪,都会被他捕捉到,怀疑便会在内心生根、发芽,直到某个时刻,他就会将一切的阴谋幕后主使归到她身上,就如前世污蔑她下毒一样。 所以她现在只能更加小心。 她还没杀他,她不能暴露仇恨,不然她这一辈子就再没机会了。 阮唯移开目光,尽量不与卫顾容对视,以免露出马脚。 她前段时间知道卫顾容是太子的时候,那些记忆全都回复,她一连几日,无时无刻不在幻想卫顾容的各个死法。想到恶毒的,一边心痛一边开心,但全都因为不切实际而放弃了。思来想去,最好的莫过于利用山匪,然后推到山匪头上。 世事真是难料,自己前几日还在忧心无法接触山匪,如今就身处俘虏之中,还就在太子身边! 呵,真是老天爷也要收了你的命啊,卫顾容! 第二十二章 燕常山大王帮的理念 阮唯觉得官府的人派出自己爹爹前来作为谈判使者,估计是因为不少人受过爷爷恩惠,不至于伤爹爹性命,因而也是颇为放心,大部分心思都在思考如何借刀杀人上面。然而不远处突然一声大喝,把她吓了一跳。 “你们是不是当老子是不杀人的道士!”范老大朝那一大摞钞票狠狠一踢,大把钞票飞起来,几枚纹银滚咕噜咕噜滚远,被眼疾手快的匪众一把捞住,捧着犹豫一会,往包袱丢去。 “上次说得明明白白,不要钞票!只要纹银!”范老大斜睨一眼匪众,继续对阮越吼道。 “官府如何有那么多纹银!就这些钞票也是聚齐全城钱庄凑出来的。”阮越倒是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仿佛早已料到范老大会如此反应,“况且,五万两只要纹银,那重量也不是轻易可以送上山的。” “我管你们许多!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只能照做!”范老大气急。 师爷指着不远处的俘虏堆,不急不缓道:“请官爷看清楚了,那边的俘虏尽皆在我等掌控之下,若官府还想耍什么小手段彰显威仪,还恕我等也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纵然诸位有太子在手,但官府毕竟能力有限,实在有些要求难以做到。”阮越坚决不退让。 范老大看不惯阮越这种高人一等的态度,但也无计可施,便道:“那我暂且收下这些……” “怎么就收下了!这只有银两,人呢?曹老四那竖子呢!还有我的桃儿呢!说好了一并带来的!”王三本在围观匪众之中看着,本以为范老大会提起这半个还未实现的要求,却发现他就打算这么略过这茬了,心生不满,赶紧冲上前道。 “哎!曹四的事情之后再说,现在把尾款的事情谈了。”师爷上前一步拦下王三,王三见是师爷,虽心有不甘但也还是退后一步。 虽说他投靠山匪,却并非附属关系,范成大在他眼里不过粗人一个,但他怕的是这个师爷。 范老大向师爷投去赞赏的目光,不满地瞟一眼王三,对阮越道:“官府什么时候能把五百万两拿出来啊?还需要几天!” 明明现在弱势的是官府!明明他应该颤抖着爬上山来求饶! 范老大很不满,师爷也是,阮越却仍旧面无惧色,尽管他将要说的又要惹起山匪的愤怒:“朝廷何时答应过五百万两了?朝廷最多只能凑齐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范老大暴怒,“当我范成大是叫花子呐!这可是太子!未来皇上!他们就愿意出这么点钱?!” 阮越倒是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去年涠洲、明州雪灾,庄稼颗粒无收,朝廷大部分银两都去赈灾了,一时实在拿不出钱来。阮某奉劝一句,实际能拿到的钱总比梦幻泡影来的好。” “啐!雪灾关我屁事!朝廷连五百万两都拿不出来吗?我范成大话都说了,五百万两就五百万两,一文也不能少!还当我拿不到了是吗?看看他皇帝老是心疼银子还是心疼儿子!” “朝廷财政大事岂会如你想的那般简单?就这三十万两还是部分赈灾的银两!诸位可要想好,此次绑的是太子,若是欺人太甚、惹急了朝廷,集全国之力攻过来,只怕是无法收场了。” “嗬,你当我们是山野莽夫就真的屁事不懂啊!边境一直有猃狁来犯,朝廷敢放兵前来?还想要国土不想了!”师爷喝道,双目圆睁,其气势堪比范老大。 “你也知边境紧急,军备支出自然少不了,又何来多余的银两给你们?”阮越仍是无法掩藏内心的轻鄙与不耻,“纵然北方有猃狁虎视眈眈,但只是剿灭一伙山贼罢了,还用不着调遣边境的虎狼之师。” “啪!”一声,范老大将手中拿起的银两丢地上,怒道:“我见你爹是阮大善人,才对你客气,别蹬鼻子上脸了!我们只是一伙山贼?告诉你我们他、奶奶、的是要干大事的!我们要做的可是天底下最大的义帮,要建立一个众兄弟人人吃酒啖肉、三妻四妾的大王帮!” “对,是让人人有所依有所养、天下大同的大王帮!”师爷无奈地撇撇嘴角,补充道。 阮越暗自冷哼一声:“天下大同?孙逊你莫不是以为读过两年私塾,便能懂了圣人的理想?所谓天下大同,有盗窃乱贼而不作,百姓门户不闭。难道百姓可有见到诸君时大开其家门的吗?” 他不敢得罪这帮匪徒,看情况匪徒并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此,但终归是害怕他们气急后拿俘虏出气,然而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一帮乱民竟然还自诩义气! 若无朝廷治旱治涝,二十年前你们的父辈都得一起饿死;若无将士戍守塞外,猃狁早就一路南下掳掠、横尸千里。受着朝廷的衣食住行,却在朝廷遇到坎坷之时趁机作乱,这抢走的又哪里是朝廷的钱财,分明是涠洲、明州受灾百姓的命!那些勤勤恳恳劳作一生、辛辛苦苦攒下一辈子积蓄,就为了到老有个晚年安享的寻常人! 而如今还说着天下大同,真是笑话! 师爷孙逊恼羞成怒:“阮大善人不是官,却做了官员应做的本分,只可怜他竟然生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如今官员腐败,老皇帝昏庸无道,重用奸佞而贬谪贤能,放任大臣结党营私;科举舞弊不察,寒门士子晋升无望,难道他皇帝和那些大臣就不是民贼了吗!百姓民不聊生,即使是赈灾,二十年前那场旱灾,朝廷又实际发放了多少银两!如此天道不复,世道不公,自立门户有何不对!我等就建立不了一个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了吗!”说得激昂愤慨时,他振臂大呼。 他知道阮越读的书比自己多,所以自己在阮越面前也一向不太敢多说,但他不认为自己读的书不多,就懂不了至圣先师的理想了! “如此说来,诸位是想改朝换代了?”阮越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嘲讽,但眼神却较之前犀利。 “改朝换代什么的,我们可没那么大本事!”师爷自嘲一笑。 范老大接言道:“我们占好我们这个山头就好,管他朝廷谁做主,但这个山头只会是我们大王帮!”举起一只手大喊道。 “大王帮!大王帮!大王帮!”匪众随着喊起来,声势如虹。 阮越微微眯起眼,心想这一趟可没白来。 第二十三章 王三的话也是要听的! 匪众围成山围成海,即使衣着狼狈不堪,不比中间阮越身上官服华贵,却在这一举手一高呼之间气势非凡,连阮越也不禁忌惮几分燕常山匪之团结。 “大王帮!大王帮!大王帮!” 众人高声喊着。 现在衣着破烂,活下去要靠烧杀掳掠、绑架妇孺,这样的滋味他们也并不好受。他们和那些人质一样,都是些穷苦人,只是人质更富有一点罢了,但也只是一点点。敲诈这样的人家,绑架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也并非就能心安理得。 但是,就像师爷说的那样,这是为了大王帮的未来所必须的,就像梅花盛开必须经历严寒、铁剑铸成必须经过火炼一样。 痛苦是为了未来的欢愉。 有的,这世道是存在那样一个未来!那样一个人人都有钱、都有酒吃,肉也不需要非得活到七老八十才能吃上一口,父母可以赡养,孩子也不必经历自己经历的事情,每天只有欢歌笑语的山头! 这就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希望——大王帮! 但也总有人目标不同。 对于王三而言,他这一生为了的,都是凤头村的那个姑娘。 他从小跟着父亲烧铁。 父亲是铁匠,他按理长大以后也只能做铁匠,但是她的父母说,自己女儿生得俊俏,只嫁给官老爷。 于是他苦苦哀求父亲,终得父亲同意之后,狠下功夫学武艺。夏天就在毒辣辣的太阳下忍受火烤,冬天就赤裸上身趴在冰面上,如此体魄被锻炼之后,就去官府上牒片,去找各种关系,终于得到了衙役的官职。 他如此辛苦地在衙门混了个小头头,家里的聘礼也攒好了,桃儿的父母终于收下了聘礼,约定二月成婚。 可恨啊,他就差几个月就可以迎娶桃儿了! 他还在设想以后和桃儿生几个娃娃,直到那天在维州巡防。他见着好大的新娘阵仗进了曹府,大红的四抬大轿子、专门供踩脚的奴仆、长到街尾的嫁妆,这样的盛况难得一见,他回去和兄弟们吹嘘了很久,晚上才听说,新娘子是凤头村有名的美女,他去质问才知道桃儿的父母反悔了。他们收下了曹老四的聘礼,把女儿就那样嫁了过去,把聘礼还给自己,却还狠狠地侮辱了自己一番。 老天知道他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 然后那人找上他,让他和山匪合作,自会把曹家给他,但他不想。桃儿不喜欢山匪,不喜欢不守规矩的坏小子,所以他做了衙役,他会用自己的方法把曹家掀个底朝天。那天他终于抓到了曹家的把柄,他要好好报仇,却偏偏来了个管闲事的顾统领,生生搅黄了。 后来他听说桃儿在曹家过的很不好。 因为头胎生的是个女儿,曹老四那混球就又纳了好几房妾侍!他的桃儿不该受这样的委屈!于是他一怒之下反了。 那人当即就要求他在芸山上,把瞭望的兵赶走,然后接应这帮匪徒悄无声息包围了太子他们。那人答应过把曹老四和他的桃儿给他的! 就该在阮越带来纹银的时候,把他的桃儿和那个小人带来的! 可这帮人,沉浸在什么大王帮的幻影里面,念叨着什么义气,但是哪里管过我的仇!哪有我的兄弟那般同我一起反了的义气!分明眼里只有钱!钱!钱! 全都是贪钱的! 师爷又如何,那人又如何,该他的却不给他,他忍不了! 王三怒极,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往圈中挤去。他的兄弟们虽说之前被顾统领挑拨起了一点疑心,但总归交情更深,也推推搡搡地围拢到了王三身边。 “都给老子停下!”王三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洪流中,但众人也都看到了这个在范老大等人旁边大吼大叫、发怒的人,渐渐呼喊声越来越小。 “都给老子停下!”王三又吼了一声,见众人都安静下来,方对阮越道,“老子再问一遍,曹老四和我的桃儿呢?你带来没有!” “曹汝方不肯前来,他的妻子也一样。”阮越从容道。 “桃儿不是他的妻子!是我的!况且,他不肯来,你就不会强行带来吗?!啊?官府干什么吃的!还想不想要你们太子活命了!当时都说好了五万两银子加上曹老四和桃儿,换人质活命!你现在就拿来五万两,我是不是该杀一半的人,你才知道老子他、妈、不是跟你开玩笑!”王三双目圆睁,看一眼陈麻,陈麻提着刀就往俘虏堆走去,吓得俘虏中的妇孺幼儿惊叫起来。 卫顾容下意识将阮唯护在身后,阮唯极不情愿又受了他恩惠,却也不好发作。 “若你杀了一半的人,便有一半人家给的赎金拿不到了。”阮越并未向俘虏堆看一眼,直直得盯着师爷说出这番话。显然他来这么短时间,就已经摸清楚了真正主事的是谁,这让孙逊很是受用。 师爷转头道:“哎,别动手,若是官府假仁假义不肯交人,咱们把阮大人留在这便可,人质就不要杀了,好歹活着可以换钱!”他虽然欣赏阮越,但他也记得阮越那个眼神。 他不能放阮越回去! “他一个大男人留这里有什么用!若是官府不理会他的死活呢?”王三却是不接受。 师爷气得一滞,暗暗记上一笔,以后收拾这小子,此时还是只能安抚:“那倒不至于,毕竟是个朝廷命官,若是不理会,岂不寒天下官员之心?” “那官府强行抓来曹老四和我的桃儿,万一官府觉得寒天下百姓之心呢?” 师爷一噎,竟无法反驳。 王三又道:“师爷,我一向敬你几分,但你也不能如此欺我!当初说好了交于我那二人的!如今又要改,这是要作何解释?” 师爷正准备辩解,范老大打断道:“诸位不必多辩了,夺妻之仇岂是堂堂男子汉能忍的?何况也事先就约好了。要我说,这事也简单,一人换一人!曹老四那老粗就不要了,阮越你既然不肯交人,你不是有个女儿被俘来了吗?干脆就要么你女儿嫁给他,要么把桃儿交出来!” “放肆!”阮越大惊,然而愤怒与恐惧更甚。 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抖起来,虽然不想在山匪面前拂了官府威严,努力地绷紧脊背,但范老大看似轻松的话却让他如坠深渊。 第二十四章 性命相胁 师爷孙逊斜睨了一眼正沾沾自喜的范老大,似乎那个粗人还觉得自己这提议很是机智!师爷心中郁闷,却此刻也无法言明,只好希冀于阮越忧心女儿、暂且没发现其中曲折,然而看到阮越的表情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希望落空了。 阮越一脸阴郁,既是恼恨自己女儿被卷入,又是愤怒山匪竟然无所不入。 当时芸山上,太子、顾统领及八名亲兵,理应十人才对,然而山匪送来的勒索信中却写的是“太子及顾统领等十一人”,估计唯儿被当做了太子的手下,这也是他稍微放心的原因,即不知是何原因,但山匪并未发现唯儿的女儿身份。 然而,如今他范成大却说自己女儿被俘,也就是有人报信。 是谁?究竟是谁泻露了这个秘密! 阮越没说话,脑中却是千思百虑一起回转。知道他的唯儿被俘的人,只有府中家丁及官府同僚。同僚会不会有与山匪勾结的人……不,同僚都共事十余年,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做出这等逼他至绝境的事情的。 难道是府中家丁多嘴多舌,不小心说了出去? 阮越更倾向于相信这个可能性,恨不能回去就将一众家丁狠狠惩罚一顿,但理智却告诉自己,消息传递如此迅速,不可能是家丁。 维州城在太子被俘之时就已戒严,纵然家丁不小心告诉了别有用心之人,此人也无途径将这消息告诉远在城外燕常山上的匪徒。 泄密的,只能是他共事七年、每日相对的同僚了! “真是一派胡言!小女如今正同好友一起在府中,我今晨回府尚且见了一面,她又要如何被俘?诸位提及小女,这是何意?诸位是想闯入城内,闯入我府吗!”即便他心里清楚,匪徒的消息准确,但还是不能轻易承认,必须要套出是谁传的消息。 师爷想阻止范成大继续说下去,要求既已提出,估计王三也不会善罢甘休,那便罢了,但不宜再与阮越多做纠缠。 阮越自告奋勇要上山,态度之坚决无人能阻止,他早已被提醒过留心此人,这人毕竟是知府武顺新的爱徒,曾在京中做大官,破获奇巧案件无数,后来虽然贬谪到此多年,然其敏锐不减,但自己还是大意了。 想起之前寥寥数语便被阮越套出自己的目的,师爷便觉得心中堵得慌,然而范老大完全不理会他的阻止,反倒自顾自说下去,更让他觉得不安。 “哎师爷,你这时候别插话,我心中有数。”转头对阮越道,“嘿哟,阮大人啊,又何必死不承认?你女儿是不是真在府上,你自己清楚得很。”范老大哪想得出那么多,他是眼前能抓一个痛脚就抓一个。 “若小女真被俘虏,俘虏堆就在那边,诸位何不让小女现身一见?” “看来阮大人是不见黄河不落泪了!”范老大一脸得意,暗道这阮越真是个死要面子的蠢货,自己女儿明明就被俘,还要自己亲自领出来么。朝匪众挥手道,“将他女儿拉出来!” “慢着!”师爷忙道。 匪众听闻,脚步一停。 “慢什么慢啊!去拉出来给阮大人好好瞧瞧了!”范老大发话了,匪众自然听范老大的,抬脚便向俘虏堆走近。 阮唯突然发现匪徒竟然知道自己被俘,吓了一跳,心想这些匪徒真是能隐藏,竟然自己一点也没发现被识破了身份。 她低着头,手在地上擦几下,悄悄将灰往脸上抹了抹,等着匪徒将自己拉出去,却发现半天没有动静,抬起头一看,卫顾容侧身挡在自己面前,让匪众看不见自己,而那匪众却也是一脸茫然地左右看看,才对范老大道:“老大,这……这他女儿,是、是哪一个啊?人太多,俺……俺分不出。” “嘿你这孙子!”范老大刚骂一声,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他女儿究竟是哪一位,正这时却听阮越道:“你们不知我女儿是哪一位,又如何得知我女儿被俘?” 师爷大拍额头,暗道真是一帮蠢货!这分明就是暴露他们在官府里有内应! “不知是何人告知你们,我女儿被俘的?小女在府中过得好好的,此人却如此愚弄诸位,只怕此人的消息,你们以后要择着听了。” “我……这……”范老大一时窘迫,没了主意。 王三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心想自己如何会与这等莽人合作,上前一步,拔出佩刀,朝着阮越的脖子用力一砍,在刀尖即将碰到脖子的时候倏然停下:“够了!小女子,你若是不出来,你爹爹就要在此身首异处了!”王三眼神阴毒,见阮越只是最开始被吓得身子一颤,之后便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盯着自己,不由得佩服这位看上去文弱的阮大人起来。 阮越大声道:“本官女儿不在此!” 他目不斜视,却是在告诉阮唯不要出来。 “小女子,你果真不在乎你父亲性命吗!我知你在此,我数三下,你若还不现身我就杀了他!一!”王三高声叫道。 阮唯看着刀差点砍上去的时候,几乎就要喊出来,整个人想扑出去,却发现双手被卫顾容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那是我爹爹!”她轻声怒道。 这人又想如何!前世害死自己不够,如今又要自己害死爹爹吗! “不要贸然行动!”卫顾容安抚道,“王三要的是桃儿,要你出去不过是作为人质,胁迫阮越同意带来桃儿罢了,你晚出去片刻,你爹也不会出事。” “你想如何!”阮唯瞪着卫顾容,想着若不是目前爹爹有难,他的真实身份自己定是要爆出来告诉匪徒的。 “二!”王三的声音响起。 “自来时,我便与太子发现此处官匪勾结,于是决定将计就计,此次被俘其实是有预谋的。”卫顾容还不知道阮唯已经知晓了自己才是真太子,仍是假扮着“顾统领”,语速加快道,“约定行动之日是后日寅时,若是你能让匪徒到时均聚在山上,我便能让你和你父亲安然无恙回府,可以吗?” 阮唯看着卫顾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人,是给她前世欢喜、忧虑的人,这个人害她前世死状凄惨,而他如今让自己加入他的计划……她该信吗? 他的计划,会不会和前世一样,都是以舍弃棋子为代价的? “三!” 她还给不出回答,无法轻易就同意,王三催命的声音却是不停。她出声喊道:“慢着!我在这里!” 她挣脱开已经松手的卫顾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都拿着刀就不要吵架了 众人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个小个子,穿着小厮衣衫、头发披散乱七八糟、脸上糊得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黑亮黑亮,一时都未言语。 “听闻阮大人家中的掌上明珠,自从两年前便闭门不出,还以为是长成了什么绝世美人,却原来是没脸见人!哈哈哈哈!”阮唯的滑稽扮相惹得陈麻哈哈大笑起来。 王三瞪一眼陈麻:“别讲些没用的!大人要不要上前亲自一验,看看这位是否是你尚在府中的女儿!” 即使她如此狼狈不堪,阮越也能从那双眼睛里认出,这就是阮唯,也不再挣扎,嗔道:“你怎么就出来了!为父不是让你藏好吗?” “女儿若是能亲眼见爹爹为女儿遭遇不测,女儿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阮唯不再压低嗓音,说起话来觉得轻松许多。 王三打断道:“父女情深等会再说!我也不是要你们性命!阮大人,你女儿在此,你这便下山去,一日为限,将我的桃儿带来,否则……我只能纳了你女儿为妾侍了!” 阮越没看王三,仿佛他是不存在的,只深深地看着阮唯,语气里满是歉疚:“唯儿,你会怪爹吗?” 王三看着这势头不对,忙将锋利的刀尖划破阮越的脖子,怒号着:“你闭嘴!你不想要性命了吗!只是带过来我的桃儿罢了,那是我的桃儿!本来就是我的人!”见阮越没理会自己,立马抽刀挥到阮唯脖子上架着:“你做官做傻了吗!给老子住嘴!他们叫你父母官,你还真把自己当他们的爹了吗!看好了,这才是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 阮唯却也是面无惧色,前世经历过三军压阵的她又如何会畏惧如此小场面。她微微一笑,摇摇头:“无论爹爹做何决定,唯儿的心始终和爹爹在一起。” 她恍然想起,前世有人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问过很多次,而她也是这样的回答,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回答——不需要顾及自己,做你想做的、该做的就好。 前世老皇帝死得突然,看似一直是太子辅国,但太子却不知为何,很是忌惮几位大臣,而为了稳固朝堂,他要纳大臣的女儿为妃。 他如此问她,她便是这般温和地笑着,永远把自己从他的考量中摘除出去。 不用顾及她的感受,不用顾及她的幸福,不用顾及她的性命。和这天下、公理、正义比起来,她什么都不是。 然后,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的看似独宠一人,其实只有她心里清楚,她从未得到他完完全全的信任。 阮唯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 不,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在这里死去的! 她知道爹爹会说什么。 爹爹会正气凛然地说那句从小教训她的话,“未有不能正身而能正人者”。他是朝廷的官员,是百姓的官员,他不能那么做,而后要么爹爹会殉职,要么会杀死自己在自杀。 她的爹爹一身正气,却也顽固得不像话。 但是,卫顾容他可以不用顾及自己,因为他是太子,他是一国之君,他是天下人的倚仗,可爹爹你不可以!自从娘六年前病逝,你只剩我这唯一的亲人,我也只有你!谁都可以不用顾及我,唯有爹爹你不行!阮唯心中呼喊着。 她想着后方的卫顾容,想着他的计划,心中想着再信你一次罢,开口又道:“但是爹爹,世易时移,你又如何知道桃儿姑娘就不想见王大哥呢?” “唯儿?”还沉浸在自己女儿真是懂事的悲壮心情中,阮越面对她口风的突然转变,一时不知是何做想。 “王大哥不过是执着罢了,也是个痴情人,爹爹你又何妨下山一趟,找到桃儿姑娘去问个究竟?” 王三投去赞赏的目光,手上的刀松了松。 “唯儿你!” 阮唯深深地看着父亲,对王三道:“王大哥,只是不知你能否体谅,我爹爹年岁毕竟大了,身子不比年轻人,一日时间太过紧促,还望王大哥宽限到后日午时。” “后日午时?”王三沉吟道,“可也不可,阮大人你可能保证,后日午时将我的桃儿带来?” 阮越起初还颇有点养女不教之感,却总觉得阮唯话里有话,细细品味之下,便猜测到太子可能是留有后手,便道:“我保证。” “哈哈哈!那就好办了,后日便后日吧!早这么不就好了?又何必我动刀,多伤感情!”王三心中记挂总算落了地,哈哈大笑很是开心,他的那帮兄弟们也开怀大笑起来:“阮小姐真是心地善良、至情至性之人!阮大人也果真是好官啊!” 师爷冷眼看他们“是啊是啊”地谈笑着,本以为王三会怒而杀了阮越,却没想阮唯竟然倒戈相向,而阮越也同意了!看来那传说中铁面无私的阮大人,也不过如此而已!但他不能让阮越离开! 他上前道:“阮大人不可下山!” “为何不可!”王三见师爷又要来捣乱,恨不打一处来。 “你要人传信,我派个人下山传信即可,用不着劳烦阮大人!你的桃儿姑娘什么时候都可以带来,但如今官府小瞧我等,阮大人要留在这里,给官府个提醒,谁才是掌控全局的!” 未等阮越辩解,王三便急道:“你这小瞧又从何说起!阮大人就这性子,得罪了你,我代为道个歉成吧?” “那不成!官府应该得到教训。” “你!我看你这分明是想过河拆桥的借口!我说为何他要我投靠山匪,原来你们早有勾结,而我还一度以为我加入你们只是巧合!”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师爷急道,看了看阮越的神情。范老大也是明白了事情的严重。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心里清楚!不然你们倒是说说,你们从哪里得知顾统领的真实官职的!还知道阮越他女儿一同被俘的事情!” “你休要再满嘴喷粪!”范老大大怒,上前狠推一把王三,“别以为我们合作,你就可以不服从老子了!” 王三被推懵了,反应过来时满脸憋得通红,捡起摔倒时丢落的刀:“现在想甩掉我了?你范成大有什么可怕的!你也不过是他武……” 一道亮光闪过,手起刀落,滚烫火热的鲜血便从劈开的胸膛中喷涌而出。王三双眼瞪得大大的,嘴巴还保持着张开的样子,魁梧的身子直愣愣地倒下。 “教训过你们多少次,拿着刀就不要争执了!脑子一热就容易发生意外!”范老大教训道。 王三的弟兄们双眼通红,纷纷握住刀柄,刚想出言驳斥,却见师爷提着淌血的刀,指着他们道:“都杀了。” 第二十六章 趁乱逃走 “师爷?”众人虽手上沾过血,但如今突然让他们杀掉投奔加入的同伴,还是犹豫了。 “不听我话吗!”师爷抖落刀上粘稠的血,“他们本就是官兵,从未真心加入我们,如今不杀了就是他们杀我们!” 众人面面相觑,踌躇片刻,咬咬牙就捉了刀冲杀上去。 “杀啊!” “喂!我们何时要杀你们了!”陈麻站出来急道,却见匪众跑来势头不减,便知师爷是下定决心动了杀意,索性心一横,视线穿越渐渐包围过来的匪众,盯着师爷,握住刀柄摆好阵势,“罢了!不求你!大不了豁出去这条命,也要你陪葬!” “众位兄弟,也许今日便是……”陈麻话未说完,匪众便已冲到了前头,一刀砍下去,陈麻堪堪躲过,提脚一踹就将那人撂倒在地,手上刀柄反握,“嗤”一声扎入后背。那人发出一声惨嚎,鲜血溅到陈麻脸上。 陈麻拔出刀,擦擦脸,笑道:“嘿,你这种,我抓人的时候见得多了!”话音未落,右肩传来一阵剧痛,他转头看去,却是一张又害怕又愤怒的脸。 不过小喽喽而已! 他冷哼一声,手上握紧,却发现如何也提不动自己的手。 来人本已做好拼死的准备,却发现自己这一刀下去,竟然正好让陈麻废了右手,登时面上一喜,见陈麻抬脚踢来,就想拔出刀砍过去,让他连脚都废了!然而使劲拉扯半天,刀仍是死死嵌在陈麻的骨头上,面上一慌,肚子便挨了一脚,痛的连连后退。 “来啊!”陈麻冲他刚喊完,前方数十名匪众的刀就齐齐劈了下来,一时间血肉横飞。匪众的衣衫被血浸湿,黏在身上很是难受,而刀尖在骨肉之间纵横发出的“嗤”声响在他们的耳边,越来越大,仿佛渐渐盖过他们的嘶喊。 师爷远远地看着陈麻被乱刀砍死,看着其余官兵悲愤地冲杀上去,注意力却穿越这些生死相搏,定在站得略远、仍是不露惧色的中年男子身上,吩咐身边一名匪徒道:“去趁乱杀了阮越。” 他抬起头看着师爷,想辩驳那些人都杀红了眼,自己去如何能活,却看他面色阴郁,眼神阴鹜,心中一寒:“是。”硬着头皮便冲了进去。 俘虏堆中惊叫连连,妇人赶忙把手边的孩子抱住,捂住他的眼睛,自己也吓得魂不守舍,却还是紧紧护住孩子。 卫顾容也没想到变故发生如此之快,那孙逊竟随意就杀了王三,而后直接屠戮王三所有兄弟。杀红了眼的人又如何会在意身边的是谁,若不是友军,其余人等只会尽数杀掉! 他之前在王三说要娶阮唯时就按捺不住,想要出去阻止,却被护卫们拦住,然而如今,他看着那个躲躲闪闪的单薄身影,只觉得若是此次再不去她身边,她就必死无疑,再管不了自己的身份许多,趁护卫不备逃离开,将旁边看守他们的匪徒掀翻在地,才转头吩咐道:“你们不许有动作,保住性命!”说完就立马冲了出去。 阮唯在变故突生之时便想跑到父亲身边去,却不料身边有人将她撞开,险险就要跌到地上。她踉跄几步,好容易站稳身子,正好瞧见师爷朝自己父亲方向一指,便有一人提刀过去。她大惊失色,顾不上周围环境,拔腿就往父亲那边跑去,忽有一刀被格挡开,使刀的人脱了手,那刀“刷刷”地劈开风,眼看就要砍到她身上,而她却一时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后躲开。 “噔”一声,一粒石子正好砸在刀尖上,刀片晃动着偏了一点,擦着她的发丝杵进了地上。 “你不会看看周围吗!”卫顾容将她一把拉远,声音里透着薄怒。 又是他! 阮唯心中置气,懒得道谢,挣开他就继续往前。 “你这又是什么脾气!我何处冒犯了你!”卫顾容想不通,自他拿下面具那刻起,阮唯就再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 “我要救我爹爹!才没时间与你牵扯!”阮唯看着那名匪徒,正双股战战地绕着大批打斗的人群走,自己父亲那边还算安全,松口气的同时也懊悔自己刚刚的冲动,却也有点疑惑他为什么要来。 自己不是都暗示他,同意他的计划了吗,他还来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专程救自己的吧? 阮唯自嘲想着,卫顾容也不多言语,陪着她赶至阮越身边。 “唯儿,你、你还好吗?”阮越捉着女儿的手,上下看看女儿是否有伤到,发现没事以后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人,穿着顾统领的衣服,只是没有戴银面具。 “女儿无妨,待会再详细说。”阮唯一边拉着阮越往下山的方向走,一边回头看。那个前来杀阮越的人没入了人群之中,寻不见踪影,而刚刚还在身后的卫顾容,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又打着什么主意! 阮唯埋怨,索性懒得理会他,反正自己和父亲趁乱离去便可。 二人刚走没多远,却听得前方一人拦路:“哪里去啊阮大人?”说着便是一刀砍下,根本不给阮越回答的时间。 阮唯本想护住父亲,阮越却是将她一拉,护在了身后。 “爹爹!”阮唯看着刀尖距父亲不过数尺,急道。 “铮”一声,另一把刀竖着刀锋斜斜插入,而后刀身朝外一撇,向上一挑,匪徒的手腕扭成奇怪的姿势,力道一松,刀便抛飞出去。 原来……他是去捡件防身的去了么…… 卫顾容却没停下来歇息,他刚抬脚朝那脱了武器的匪徒胸膛一蹬,脚跟一旋便又转向另一边,迅速接了一个小跳,换了条腿一个飞踢,而后双脚牢牢抓地,数息功夫之内手中刀便挥了十数下,将靠近的匪众一一打退。 正此时,他余光却见有人从后猫过来,要偷袭手无寸铁的阮氏父女二人,可他手上功夫还未收势,出下一招已然来不及,想也没想就大迈一步,抬起手臂拦了一下,右手刀柄一旋,便像柄匕首般刺出、上挑,匪徒胸口上霎时出现了道红杠子。 “啊!啊!啊!”那人低头看着胸口,疯狂大叫起来。 “给老子围起来!”一只手覆上那人肩膀,将他往后一扯,“别号了!伤口浅得很,死不了!”范老大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带领一大伙人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笑道:“真没想到,顾统领身手真是一顶一的好啊!不过你们是要去哪啊?” “杀了他们!”师爷快步走来。 他刚开始还以为会被他们逃走,很是气急败坏,此时见着范老大将他们围住,料他们是插翅鸟儿也难飞走,突然对范老大有了点赞赏。 还好,蠢则蠢矣,做个打手倒是称职! 第二十七章 天不下雨,阮唯还是要嫁人 “你说杀了谁?”范老大睨着走近的师爷。 “他们三个!” “那怎么能杀!他是太子一伙的,人头是算了赎金的!”范老大指着顾统领道。 他近日来很是看不惯孙逊。自从他们成功绑架太子之后,这孙子就开始耀武扬威、四处发命令了,还真把自个儿当谋略了是么? “好,那你不杀顾统领。”师爷觉得范成大脑子不好使,经常会差根筋,但提起钱的事情就绝不妥协。 “他女儿也算作了太子那边的人头,我以为她是太子的小白脸来着。”范老大指指阮唯。 “好,随你!但是阮越必须杀!”师爷揉揉额头,暗道这蠢货眼前只有小利,不过他若不是这般目光短浅,自己也是断不敢和他合作的,便也作罢。 “阮越万万不能杀!”范老大却一点也不肯退让。 “为什么!不过一个小官!”师爷恨恨道,心中大骂这蠢货,一点不知道事态严重。阮越已经猜到了他们真正的最后目的,也猜到还有王三以外的人作为内应在官府里,而第二个……不管他最后猜到是谁,都决不能让他回去了。 “你少自大,就你有追求吗!我范成大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只是一个小官,杀便杀了,我怕他个鸟!但他是阮大善人的儿子!阮大善人救过我一命,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他这条命!”范老大积怨已久。 “你懂个什么!你可知事情严重!”师爷气急。 “我怎么不懂了!起码我知道义字怎么写!”范老大在怪师爷说杀就杀王三等人。 他才是老大!孙逊却总觉得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就可以把别人当傻子了! “你倒是写一个我看看!”师爷白了一眼。 “你!”范老大憋得满脸通红,左顾右盼,盯中了手中的刀,提起刀尖往地上画起来,边恨恨道,“我这就写你看!别以为就你一人识字!” 被围着的三人看他们内讧,也不知他们又会讨论出个什么究竟来。 阮唯抓紧父亲的手臂。她讨厌这般等着别人决定她未来命运的感觉!他们凭什么定夺她的生死!前世的她或许是案上鱼肉,不知争取,今生她绝不会走一样的路! 她不想死!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死在这里的! 她还有仇没有报! 阮唯观察四周,思考着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却突然发现除了她父亲以外,还有个身影也已经挡在她前方,那人的左臂裂了一道口子,衣衫已经染红,血像小蛇一般从伤口溢出、滑动,溜到指间化作一滴往下跌落。 卫顾容受伤了…… 是、是为了自己? 阮唯有些不可置信。 忽而,这背影和前世重合,只是前世的他一身黄袍,刚下早朝,他依旧是帝王身份,却也是一样奋不顾身地挡到自己面前。 她怎么就忘记了呢?她曾有多受宠爱。 陈妃妒忌得发了疯,见到他们又腻在一起,便彻底着了魔,握紧簪子狠狠刺来,他便是毫无犹豫地将她推开。 黄袍“撕拉”裂开,手臂上的点点血迹染到了他衣袖上的龙纹。 太后震怒,她依旧被他保了下来。 宫人们说,她是他的命,她反而更加惶恐,害怕自己是亡国的妲己、褒姒,跪着求他雨露均沾、国祚为重。 她说起这些话时很难过,他一言不发只看着她,让她更是心如刀绞。 自己有多久没想起过那段时光了呢? 阮唯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出了神。 那样爱她的一个人,那样视她如命的一个人,究竟为何最后突然性情大变,不理她,疑她,最后放弃了她? 是谁背后做的小动作吗? 还是果真帝王无情? “你们要做什么!”一声厉喝将她的回忆打散。 她定睛一看,阮越正被拉开。她急急过去,手臂却被人捉住,抬头见着一张放大的胡子拉碴的脸。 她惊呼一声,想退后半步,范老大另一只粗犷的手却捉住她的下巴,摩挲着,豆大的眼睛扫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你做什么!”阮唯要挣脱,下巴却被死死扣住。 “我看看你!”范老大温热腥臭的口气扑到阮唯脸上,令她忍不住屏息。 “放开我女儿!” “放开她!” 阮越与卫顾容几乎同时喊出。 “凭什么放开,既然是老子要娶的,自然要好好看看清楚!如果是个丑媳妇怎么办,老子可不做冤大头!”范老大道。 这么一长段话,他的头却几乎不换个方向,话的内容和口气都让阮唯几乎窒息。 让她嫁给他?! “还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是坚持不想杀了他,只能娶他女儿!二者你只可选其一!是美是丑,吹了灯火不还一样吗!”师爷翻了个白眼。 他还是看不惯范成大这般见色气短的模样。 “那可不一样!”范成大冷哼一声。 “官匪联姻,成何体统!你痴心妄想,竟想娶我女儿!本官是绝不会让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山匪的!”阮越听着这般污言秽语,更是气愤。 他上山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发了这么大脾气。 师爷不由开怀,他看不惯阮越那一副拿腔拿调的样子许久了,终是让自己逼出了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和阮越唇枪舌战两局,皆是以他们大王帮失败告终,如今总算让他有胜利一次的感觉。 他上前道:“你们在我们帮里,我们同意便可以!” “婚姻成约,非有父母之命不可!如今我不同意,你们这婚嫁也是成不了的!” “嘿,在我们大王帮里,我们老大的话就是天意!天意难违,你还是期待你女儿长得丑点吧!”师爷观赏阮越大怒的样子许久,又道,“不过嘛……你女儿若是没被我们老大看上,嘿嘿……” “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你们随意拿去!放过我女儿!”阮越知道他们不过是针对自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阮越暗恨自己之前太过肆意套话,如今却是要连累女儿。他早知女儿相貌突出,所以在她相貌长开时便禁止她出门,以免盛名之下反招来祸患,即使灰土覆面,在范成大那般仔细审视之下,又岂会丑到他不肯娶? 心中焦急,又道:“我留在山上!要我留多久就留多久!小女与此事无关,请你们放过她。” 然而,阮越猜测很准。范老大抬起头,两眼放光道:“我向阮大善人起过誓,不会杀你。不过你这女儿,我娶定了!” 师爷见范老大终于同意了,也是一喜,走到阮越身前道:“那就只能劳烦阮大人你多在山上留住几日,见你女儿成亲了!至于何时下山,便到时再说了!” 第二十八章 决定了!这辈子的活法! “我不同意!” 一个坚定透彻的声音响起,范老大尚且在得意中,听了这句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有个小崽子在反对他的婚事! “关你屁事!要你同意了!没听刚刚师爷说什么吗!这里是大王帮,老子的话就是天意!”范老大定睛瞧去,却是来自京城、和这儿打不着八竿子关系的顾统领,顿时底气十足。 “阮大人恕罪,我与阮小姐早已私定终身,”卫顾容对着阮越作揖,而后转向范老大道,“我们二人情投意合,且早有约在先,本想过些时日我就去府上提亲,不成想却逢此变故。范老大你虽是山匪,但我见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还望你成全我二人。” 他对阮唯偷偷使眼色,想让阮唯也跟着附和几句。阮唯虽说这几次下来对他颇有改观,但比起前世的深仇大恨来说,这么点好感还不足以让她心平气和地听从他的指挥,便假装没有看见,无视了他。 卫顾容只当阮唯毕竟是个官家小姐,脸皮薄,如此被说与他私定终生,虽是为解眼前难题,始终是名节有亏,估计恼自己这般说辞,但他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自导自演,作出一副深情模样对范老大道:“你也气愤王三被曹家抢了媳妇,想必也……” 范老大不耐地打断:“气归气,但那是王三,你可是朝廷的顾统领,这如何一样!我抢你未来媳妇,那能和曹家抢王三媳妇一样吗!” “有何不同!我虽领着朝廷俸禄,可我也是寻常人!”卫顾容气道。 “不一样,那可大不一样!抢你们官府的银子那是劫富济贫,抢你们的女人那当然也是。” 卫顾容被这歪理气笑了,道:“若是你如此成见,我也多说无益。但你若要娶阮小姐,总得问问阮小姐的意思吧。看她是否愿意嫁与你!” 虽说她觉得卫顾容是为了找她不嫁的借口才有此言,但她还是感到一股暖意,然而范老大的话却让她下一刻如坠冰窖。 “这有什么好问的!女人而已,还想选择夫婿?” “我不愿嫁你!我是不会嫁与一个匪徒的!”比起卫顾容,阮唯还是更厌恶眼前这个莽汉一些,“我与顾统领两情相悦,约定了此生非君不嫁。” “婚姻之事岂容你一个女子置喙!”师爷大声道。 “啪!”范成大一巴掌打在阮唯脸上,打得她摔在了地上:“那你岂不是不知廉耻!” 脸上火辣辣地疼,手上也是。阮唯捂着脸,狠狠地瞪过去。 他们想看她哭,但她绝不会流一滴泪。 “不像话,不像话!不好好教训一顿,现在就敢顶嘴了,以后娶了还得了!”范老大看她倔强的眼神,就想再补几巴掌下去,刚要动手,听得阮越怒道:“岂有此理!你们竟如此强娶吗!你……你这又是何报答!你这还不如直接杀了老夫来得痛快!” “那怎么能行,我说过不杀你的。” “你们、你们……你们简直是厚颜无耻!”阮越平日里利索的嘴皮子,此刻全然变得笨拙,半天才吐出一个”厚颜无耻“来。 师爷上前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手段是霸道了点,但诸位杀伤我兄弟十数人,我等却拦着不让他们报仇,反倒饶了各位几条命,阮大人你拿个女儿来作为酬谢没什么吧?“见阮越又要驳斥,范老大却是轻笑一声:“少扯那么多叽叽歪歪的!” 他弯下腰看着地上半坐着的阮唯,干脆大手一伸,抓住阮唯的半张脸便猛嘬了一口,舔舔嘴唇,似还要回味几番:“如此,令媛可是小婿的人了,岳父大人可还有意见?” 粗硬的胡子沾着口水的臭气,扎在阮唯白嫩的小脸上,气得她拳打脚踢,却被范老大一把握住手腕,怎么使劲都抽不出来。 她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范成大,目眦欲裂,恨不能将他狠狠打一顿。 阮越本还坚决不同意,却是见此,又恨又气,然而终于长叹一声,用力拂袖背过手去不再看这边,声音嘶哑干裂,仿佛苍老了十岁:“罢了,罢了!你们厉害,老夫服了!服了!要娶便娶,唯儿不得不嫁,老夫也只当没这个女儿了!” “爹爹!”阮唯颤声道。 眼里忽然有泪水掉了下来。她本来在心里说过,遭遇什么都不会哭的。 “还能怎么办!你们都已有了肌肤之亲,若是不嫁,这世人以后要如何看待你啊!我儿!”阮越心中沉痛,他也不想在意那些,他只要他的女儿过好一辈子,可那些他从小学的礼数就如枷锁一般,牢牢铐在他脖子上、肩膀上。 他只能不回头。他无法面对阮唯此时的眼神。 阮唯看着,只觉仿佛这一拂袖,甩开的不止是范成大的无耻下作,还有他们父女情谊。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纵是她前世也不曾有过的感受。 她仿佛看到前世的纳努图,手握大军,身备高强武艺,却偏要欺负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背后再无势力倚仗的孤苦女子。 纳努图也是那般亲她,她不愿意就用武力制住她,说她既是亡国之女,就应有另侍二主的聪慧与觉悟。 而当年太子也是如此。即使她前世倾心于太子,但她并不想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最难指望的是无情帝心,但太子也是一纸令下,她爹爹就从命将她送离了阮府,不多一语。 如今这范成大也是,粗人一个,不通晓半个大字,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只要自己势力够大,就能要任何一个他看上的女子。 这一个个大男人,都把她当什么了! 当战利品!当贡品!当可以肆意玩弄的玩物吗?!她难道就是没有感情、没有想法、没有好恶的瓷器吗?! 她讨厌太子纳别的女子为妃,但是她只能吞下所有埋怨,端出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自己完全无所谓! 她讨厌自己爹爹明明最爱母亲,却因无子嗣男丁而一个接一个地纳小妾,但她不许妄议长辈的事情! 她讨厌女子竟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明明要嫁与那人的是自己,要与那人过一生几十年的是女子自己! 她讨厌攻城略地之后,那些必然要搜刮几个女子,竟然还传成一段风流韵事、千古佳话的英雄好汉! 靠着武力占有权力,靠着权力制定规则,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偏偏由他们决定,还由他们评定功过是非,凭什么! 她这新的一辈子,要肆意地爱,要大胆地恨,要有话就说,再也不委曲求全! 第二十九章 一群糙汉准备婚礼 范老大见阮越终于松口,和师爷相视,嘿嘿笑起来,看向阮唯,却见她一脸不平,只觉胸中蹭起一团火,怒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阮唯丝毫不肯退让,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 看来是个相当烈性的女子,这种非要在最开始就好好教训,不然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非得骑他头上了不可! 范成大心中暗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教训她的好法子,想着待会必要去找几个人好好讨教一二。 卫顾容见状,生怕范成大又打过去,忙道:“纵使阮大人点头了,我也绝不会同意的。” “你小子没完了是吧!”范老大和阮唯互瞪,那小妮子一点不肯退,让他颇有点下不来台,如今有人出声,他正好借机转向卫顾容发狠,“你看到了,都有肌肤之亲了!你还执着个什么劲?” “有肌肤之亲无可否认,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以后待她好些,不能随意如刚刚那般动拳脚。而且……”他凝视着阮唯,“若是我娶她,必能八抬大轿、宾客盈门,如今却是苦了她在这种山顶上……好歹是官家小姐,我要你答应,至少要给她办一个算得上体面的婚礼。” 阮唯心中一沉。 卫顾容也是要放弃她了吗? 她恨自己这种失落,本该早有觉悟,还有个什么期待! 范老大品着,总觉得这话哪里味道不对,师爷忽而一句“你嫌弃我们大王帮简陋穷鄙?”才算是点醒他,怒道:“我范成大的婚礼自然风光!你少操这份心!” “可这毕竟是与我山盟海誓过的女子!如今被你抢去也便罢了,至少也该让我看她幸福出嫁。” “嘿,你倒也是个洒脱的汉子!好!我范成大答应你,会办个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他沉吟片刻,似是在思考具体怎么个盛大法,又道,“这般好了!杀些鸡鸭之类的,再开些好酒,大家伙好好吃好好喝,洞房时间嘛……推迟到明天晚上好了!用一天时间操办,如何?顾统领可还算满意?” “你这婚礼未免太过简陋!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不全,直接跳到亲迎吗!”卫顾容怒道。 “见你洒脱才给你点面子,你别顺杆爬!我们这就是一群粗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范老大有些生气,“我可以在婚礼上面多下点功夫,最多到后天,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别再觊觎我媳妇!” “好,后日就后日。”卫顾容看一眼阮唯,他希望她能懂得自己的意思,能沉得住气,不要做什么傻事。 阮唯懂了。 后日寅时,她记住了。 她低下头去,不再瞪着范老大,好像是已经接受了命运一般的乖巧。 范老大见她终于低头,很是开心,转头对师爷道:“师爷,这婚礼就由你来操持吧!” 师爷只要留住阮越即可,乐得见他们斗嘴,如今见达成共识,本以为无事了,却没想到范老大又把自己不想做的、不会做的丢给了他,很是不满他这般发号施令的样子,闷声道:“我不知如何操持。” “你读过那么多书,怎会连个婚礼如何举办都不知道!总之就交给你了!东西不够就找山底的官府要!”说着拍拍师爷的肩,大摇大摆地走去住的帐篷。 师爷嫌弃地掸掸肩膀,暗道这时倒说他读的书多了!转头吩咐几人将他们三人赶至俘虏堆中看好,便去做婚礼的准备了。 三人坐在一起,阮越不敢也不忍看女儿,阮唯怨着阮越,也不想与卫顾容讲话,卫顾容也不知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一时竟无言以对,气氛沉默且沉重。 对比之下,三人前方的匪众们倒是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左边一个嚎着端来个桌子,右边一个嚷着差酒食。 阮越无视前方的人,率先打破僵局,痛心道:“唯儿,为父知你怨我,但我也是无法。那人……唉!”他想起范成大的举动,羞于再提,所有愤怒、怨怼都只能化作一个无奈的叹声。 阮唯没有答话,只把头埋在膝盖里,听着阮越叹气,听着匪众们叫嚷又是一件破衣裳,需要会做手工的来。 “为父之后若是能回去,自会辞了这官,到时便与你来往频繁,不需避嫌。你也只需记住,只要你原谅了爹,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有娘家作为倚靠的。若是到时过得实在不顺畅,便回来多住几日罢!”阮越沉吟许久,才做出了这个重大决定。 做官是阮越青年时的理想,做一个为生民立命、铁面无私的好官是阮越一生的理想。而如今,他要提前放弃它。 阮唯偏头看着父亲,见他发鬓生了白发,眼尾下垂着皱了起来,恍然觉得父亲老了,比平日里看上去显得苍老多了。没有铁铸成的一般紧扣的嘴角,没有板起来像亘古不变的石头那样的脸,就像一个寻常的为子女担心的父亲。 “爹爹,唯儿不怪你。”她哽咽着抱住阮越,刚刚将眼泪抹上阮越的衣袖,双臂就被人捉着拉了起来。 “姑娘,姑娘,帮帮忙,配合一下。我家孩子还直望着我,我不能出事。”是那个带了小男孩的妇人,一脸小心翼翼,见阮唯一脸疑惑,又道,“姑娘,他们这些粗汉子使不来女子的活计,便让我来缝补衣裳,还有姑娘你的婚服,我,我要丈量一下姑娘你的尺寸。” 众目睽睽之下,她要丈量自己的尺寸? 阮唯羞得恨不能跳到山下去,气恼地将手臂抽出:“不!” “知道姑娘你受委屈了,但是求姑娘你心善,发发慈悲,若是我做不好你的婚服,我儿子……呜呜……我儿子还在他们手中……”妇人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弄得阮唯不知所措。 妇人见阮唯迟疑,忙多加几句:“这婚服本就不可能新做,也就是拿些破旧衣服改改,样式本就不好看,要是再不合尺寸,我儿肯定要被打了……呜呜……” “你、你别哭了……” “姑娘你放心,我也就手在你身子边上大概丈量一下,有个大概,大概就好。”妇人半止住了哭,期待地看着阮唯,仿佛只要阮唯不答应就会又哭起来。 “不可挨着我!”阮唯恨恨跺脚。 “好好好!多谢姑娘,姑娘心善,一定有好报的。”妇人连连道谢,将阮唯双手抬平,以手掌丈量她的臂长。 心善就有好报?阮唯不禁自嘲一笑。 第三十章 援兵大概不来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暗了又明,明了又暗,在俘虏堆中听普通民众倾诉,看不远处匪众鼓捣来去,三人便如此各怀揣着心事地熬到了第二日晚上。 再有几个时辰,到了寅时便好了。 阮唯看着不远处还有十几人在收拾东西,而陈设也渐渐像模像样,不由紧张地攥紧衣服。她看一眼卫顾容,卫顾容对她微微点头,这让她心中安定不少。 还在布置的匪徒越来越少,又有一人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回去休息。 寅时是人睡得最死的时辰,到那时一定能很少伤亡就将他们尽皆拿下,自己也不需要嫁人了。 忽然有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正在沉思中的阮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声音里的温柔与安定人心:“你安心睡下吧,到明日一早醒来,匪贼们就伤害不了你了。” 真的吗?她还可以信他吗? 阮唯看着卫顾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她发作的理由,却什么也看不出。 夜色渐深,只有稍远处陈设的桌椅边上点了火堆,火光跳跃着推挤浓重湿冷的夜雾,等挪到这边、到他眼里时只剩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映得卫顾容的眼睛一会清澈黑亮,一会氤氲幽深。 看不见许多东西的时候,嗅觉便会前所未有地灵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混杂着男子身上的气息,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腥气。 那是他为她和她爹爹受的伤。 护卫们已经用碎衣布给他包扎了,但血漫出浸染了布,还是流出一丝丝血气。 她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未了解过卫顾容。前世的八年朝夕相对,他计划着什么、谋略着什么却都不愿意告诉她,甚至不如现在还是陌生人的她距离近。 肩上一沉,暖意便从被披上的衣服传来,她听到阮越悄声道:“伏我膝上睡会儿罢,等明日便能回去了,玉舒还在府里等你呢。”阮越也知道了那个计划。 夜晚更深露重,她忙将外衣还给父亲:“爹爹,晚上寒凉,你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你穿着,女儿没事。” 阮越将衣服按在她身上:“为父睡不着,不会着凉的,你先睡罢。” 正在二人推脱着,一名护卫将自己的外衣解下,给阮越披上:“阮大人你身子也要紧。”见阮唯一脸关切,便又道,“我从小习武,这么点冷还算不得什么。” “那便多谢了。”阮越点头致意,又对着阮唯道,“快些睡吧,能睡个安稳觉就多睡一个。” 阮唯点点头,枕在阮越膝上,看着不远处空荡荡只剩下桌椅陈设,所有匪徒都已歇息,稍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火堆有点噼啪声,虫鸣的声音渐渐清晰,偶尔有人拍打虫子。在均匀的呼吸声中困意袭来,阮唯不久便睡着了。 睡前她想的是一个亮堂堂的白昼,匪徒们被绑起来破口大骂,她和爹爹一同笑着回家。 这一觉里有玉舒和家丁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算不上睡得很香,但也睡了很久才醒。醒来时倒是有一个亮堂堂的白昼,然而不远处匪徒都已起来,纷纷忙忙碌碌,范老大躲在粗木后面,和师爷谈了什么正笑得后仰,露出了半个后脑勺。 援兵呢?! 刚一坐起,脖子和肩膀就传来一阵酸痛,她捂住僵掉了的颈部,不解地望向卫顾容,却见他也是一脸疑惑与凝重。 他是真的有那个计划,他也是一样诧异不解,但阮唯还是丢了一个哀愤的瞪视,便背过去不肯再理他,搀扶着腿僵了的父亲缓慢活动筋骨。 手臂被人拉着,卫顾容在她耳边说:“你沉住气,可能是路上耽搁了。这边地势复杂……” 阮唯将他一把推开,忍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恨与委屈,嘴紧紧闭着不肯与他多说。 不孝女儿,说的大概就是自己这样的吧。 阮越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明明心中也是紧张的要死,却让她耐心等等援兵。 父亲不过人到中年,官场上更是壮年,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自己却要嫁与匪徒,害父亲白白断送为官生涯……都是那个卫顾容!自己就不该听信于他! 阮唯心中懊悔,突然身边有人过来道:“姑娘,吉时快到了,现在该准备了。”她看去,是昨日那妇人,正抱着一件缝缝补补,勉强算得上大红色的嫁衣。 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一记闷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阮唯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随着妇人向一个营帐走去。那是匪徒专门清出来的,作为她出嫁的“娘家”。 “新娘子要过来了,老大快走快走,不能看!”她走到哪,哪就有许多人跑到范老大那边,挡住他的视线,直到她走到营帐里面,这些声音才消失。 如果她死了,她父亲就不会陷入两难局面,反而会因女儿的烈性,从此平步青云。 如果前世卫顾容不阻止她,任由她在被献出之前死去,她便不会怨恨到重活一世。 阮唯任由妇人给她盘发,拈着一只很朴素的木簪在她发丝间穿来挽去,一个简单的发髻便盘好了。 簪子也是能伤人的。陈妃没用好簪子,被拦了下来。她如果现在去拿那只簪子,妇人一定来不及拦住她,到时她便能将簪子刺入自己的喉咙。 阮唯手抖起来,手心渗出冷汗。她仿佛能感觉到喉部一阵刺痛,便从此以后与这世界彻底告别了。她还能再重活一世吗?闭上眼之后还会醒来吗?会在一切发生之前吗? 说来也怪,她到底是为了什么重生的呢?她重生这一世,究竟想要如何过呢? 是上天想让她完成心愿,所以命运将她再度推向了卫顾容,给她机会报仇吗? 妇人将她眼前的胭脂盒打开,劣质胭脂的气味冲鼻而来,呛得她打了几个喷嚏。平缓下来后便随着妇人给她上妆。“姑娘,你脸色好苍白,我给你多抹点胭脂。”妇人道,粗糙的手指沾了脂粉往她脸上磨搓。 如果她没去道观就好了…… 援兵久久没到,外面依旧是热闹的欢声笑语。阮唯决定寻死。她绝不会让自己一个官家小姐,去完成与匪徒的婚礼仪式。只要妇人一出去,她就会行动,免得连累这妇人。 她看着妇人渐渐走远,忽而想到,为何玉舒平安无事回了府? 官府明显有内应,玉舒非要去白云观祈福,而混乱中玉舒一个大病初愈的竟然能毫发无损地逃走,并且回去告诉她爹爹她被绑了的消息,那么她爹爹必将要求上山……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简氏父女做的。她爹爹和玉舒的爹曾在同一个私塾读书,且都曾是知府的门生。虽然爹爹近几年才回乡,但之前好说也有十数年情谊在。 阮唯不寻死了。这场匪祸背后的水比她想象中更深,她不能在这里死去,何况,她回去还要问问玉舒,她是怎么毫发无损回去的。 第三十一章 礼成 阮越被“请”去席上坐着,身后站着匪众,匪众拿着刀,刀尖抵在他腰间。 他看着堂下一对新人,男子一脸大胡子,乐盈盈地四处拱手,一身一块大红一块粉红的补丁婚服,油头大脑,看着好不恶心。女子站得笔直,尽可能地站远,也是一身补丁嫁衣,头上还盖着块破布当做盖头。 真是胡闹得如一场过家家! 他握紧椅子扶手,手上青筋暴起。 想他堂堂进士生,女儿不需嫁大富大贵之人,可也不该受此大辱! 他这一辈子断案无数,洗清了冤情无数,对得起父母栽培,对得起养他的百姓,唯有二人他这一生是负了。 吴飞明一案,他立主其人清白,却因此拂了圣意,带着妻儿被贬谪回乡不说,还连累了妻的父母去世,而未有多久,他的妻也因水土不服,加之心中郁结,也离他而去。而他如今,又是为了知晓匪贼背后势力,因此又连累了女儿! 他本还怪着太子与顾统领,如今越是见婚礼进行下一步,就越是觉得错全在自己一人身上。 援兵为何还不赶来! 他恨不得现在就抽出一把刀砍死那个咧嘴大笑的粗人,却在看到女儿腰后抵着的刀时,如同干瘪老死的树般枯坐在椅子上。 “二拜高堂——”一人学着说书的人那般高喊,这些礼仪全是跟着说书唱戏学的,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阮越嫌恶地偏头以示抗议,众人却不理会,范老大微微一拜就抬起头,哈哈大笑着。 “三——夫妻对拜——”那人捏着腔,在“拜”字还转了个上扬的调子,阮越的心却随着这调子愈高,那二人终于鞠躬对拜、起身之后,跌入谷底。 “礼成——送入洞房——” 念起“房”字,那人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缺了的牙,眼睛眉毛挤在一起,蜡黄的脸看起来和树皮一样。这笑声像是一把毛被丢进衣服里,惹得站成两排的山匪尽皆猥琐地笑起来,气得阮越两窍生烟。 “老大早生贵子,哈哈哈!”一把枣子随着声音被撒过来,撒得范老大满脸都是,一人嗔怪道:“你丢早了!这是丢床上的!” 范老大却是笑道:“哎,没事!今天大家高兴!看我这就把新娘子抱入洞房!哈哈哈!” 阮唯听了,不管不顾地连连后退,吓得后面持刀那人惊叫着也跟着后退。周围匪众尽皆发出呼声。 “唯儿!”阮越看着锋利的刀尖,噌的站起,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别过来!我自己过去。”阮唯见范老大没过来,才停住脚步。 这么一来,范老大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哈哈哈!新娘子等不急洞房了!你先去罢,夫君我还要吃点酒,到时才好助兴啊!” 阮唯迅速转身走掉。 范老大脸上抽搐,环顾四周傻掉的匪众,大笑道:“来来来,先吃酒咽菜!吃个痛快我们再去闹洞房!” “来来来!”众人欢天喜地地落座,拿起酒坛子往碗里倒。 完了,事已成定局……他的唯儿,算是毁了…… 阮越站起,脚步沉沉地走到俘虏堆中,颓丧地坐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卫顾容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一脸忧心地看向阮唯在的营帐,观察四周看能不能找到个空隙逃去那边。 夜渐深,卫顾容看着篝火越来越小,有人往里又添了一把柴,火势不大不小,和酒席一样渐渐安静下来。许多人醉的趴在地上、桌上,还有星星落落的人喝不够,大喊着“再来一碗”。 守卫尽职尽责,滴酒没沾,把他看得牢牢的,可他见着范老大似是觉得这势头已然无味,挥挥手便干了最后一碗,大摇大摆走向营帐,便再也控制不住,刚想起身就被一群护卫按住,已在暴怒边缘,却见“太子”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身后的灌木丛。 阮唯坐在床沿,以防万一,她已经将簪子取了一只下来,紧紧攥在手心。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酒气就先一步飘了进来。她鼻子一皱,未多久便见着一双大脚到了跟前,酒气混着汗臭的手伸到她盖头前,一把掀开。 她移开目光,不想与这人对视。 即使是劣质脂粉,阮唯的脸依旧比范成大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艳。他呆了几个呼吸时间,才合上嘴,几乎要喜得跳起来,问问自己哪修来的好福气。 “娘子,这便睡觉吧?嘿嘿嘿。”酒气冲脑,他只觉浑身更加燥热,喉间干涩,让他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你滚开!” “嘿嘿嘿!往哪滚啊娘子?”范成大一点也不生气,他早知阮唯不会乖乖就范,但阮唯有些脾气更让他兴奋不已,看阮唯要逃,迅速抓住娇嫩的肩膀就往后一甩,那个娇软的身子一下便摔在床上。 “感谢祖宗!哈哈哈,感谢祖宗!”范成大吞了吞口水,俯下身子就要亲上去,阮唯握紧簪子,盯着他暴露出来的颈,刚要伸手捅,手腕就被死死掐住,一下便疼得没了握住簪子的力气。范成大嘿嘿笑道:“娘子,这点小东西,我还没看见吗?” “你去死!”阮唯看着范成大放大的脸,只觉得恶心到想吐。 “死在温柔乡,我也愿意啊!”范成大两手箍住阮唯的手腕,重重按在床上,让她挣扎不得。 “温柔乡便罢了,死在监牢里如何?”不知何时一把剑斜在范成大脖子边上,冰冷的声音让范成大像被泼了冰水一样,立马清醒过来,这时他才听见,帐外早是一片金戈相接的厮杀之声。 “给我放手!” 冰冷的剑割破脖子最表层的皮肤,范成大哆哆嗦嗦地丢开阮唯的手腕就向后退,吓得腿软,差点整个扑在剑尖上。 “太子!”身后进来些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些有力的手牢牢把他按在地上,一条绳索便将双手剪在背后缠了好几道,起先持剑的那人将剑递给其他人,便朝他的新娘子走去。范成大这时才看清,是顾统领,而身后的人却喊他作“太子”。 阮唯本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看到事情突然变化,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等看走来的人是卫顾容时,所有委屈都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她才发现,自己这心中,大概是忘不了他了。 第三十二章 阮越要审案了 自燕常山匪徒尽数被捉后,已过了三日。 阮越担心女儿受惊吓,特意告了几日休养,留在府中陪着阮唯,每日一同在庭院散心。阮唯看阮越自昨日起便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等着父亲自己开口,她只好好享受这般悠闲的父女时光。阮越一向忙于事务,她都记不清上次如此长时间地相处是何时了。 这日,阮越见着阮唯脸色较前几日红润了许多,心中担忧便去掉不少。看着她一身粉色衣裙,戴着简单的珍珠玉簪,忽而想起自己刚入京中、等待放榜时,也是这个时节遇到的她母亲。 他当时不是善言辞的人,后来封了进士、授予官职时,也一样都是品级低的闲职,在一众科举生之中都不算出彩,见了那般仙子一样的姑娘,更是紧张得说话都结巴。 他和众人都不明白,刑部尚书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偏偏看上自己。 方家势力深不可测,和朝中诸多大员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其大小姐更是众星捧月,有父母宠溺,有为官的兄长爱护。十九岁了,她父母都不舍得将她嫁出去,而自己只不过一个寻常的乡下小子,家中那点薄资,还不够方府一年的花销。 当时的人都说,方家姑娘慧眼识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她,自己争了多少机会,才争来了一个刑部的空缺。哪是什么蒙尘明珠,不过是刻苦拼命罢了。 之后几个案子办得好,才封官进爵,有了娶她的资格。可惜,他成也办案,败也办案,最终仍是没能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害得她颠沛流离,远走他乡不说,染了病还要操持家务,终是忧思过度,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而如今,他的女儿也…… 阮越看着庭院边缘的高墙看得出神。 天空湛蓝高远,云朵被撕成轻柔的蚕丝,延成长长的线,一直延伸到高墙挡住看不见的地方。槐树高得树叶快要缠绕上云丝一样,几束枝叶翻过封锁的高墙伸到了外面。 该修剪修剪树枝了。 他隐隐约约听得到庭院外的鼎沸人声。 阮府临着最繁华的长街,自山匪被捕,街上又满是行人,三两熟人相遇,一通寒暄便互相交换着最近听来的八卦绯事。 近日,城里最轰动的,除了山匪被捕之外,大概就是推官之女被强娶吧。明明犯了法,这婚礼本就无效,但好事的人哪管这许多,他们只管谈乐说笑,用点新鲜事下酒,咽下寡淡无味的生活罢了。 他能管住府里下人的嘴,能用高墙隔开外头世人的嘴,却无法将女儿藏于高墙内一辈子。犹豫片刻方道:“唯儿,山上那是范成大强抢民女,那婚礼是做不得数的,你可清楚?” 阮唯正看着树上抽出的新叶,见父亲说话小心翼翼的,绽出一个微笑:“恩,女儿知道。” “你如今也年芳二八,为父考虑了一下,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阮唯愣住,见阮越又道:“其实去年早有媒人说亲,为父还不想你太早嫁人,全都拒了。如今愿意上门提亲的只怕比去年少了不少。看来,是为父错了。” 阮唯忙道:“爹爹,女儿不想嫁人。”她上辈子嫁人,可没有什么好结局。 “唉!”阮越摇摇头,叹气道,“女儿家,难道还在家中一辈子吗?” “爹爹,那有何不可……”阮唯话未说完,管家便从外院走了过来,道:“老爷,小姐,外头有人来访,称是顾统领。” 阮越大惊,立马站起往管家那边走去,同时嘴里道:“快请,快请。”管家反应迅速,立马转身踩着小碎步跑去门口,等阮越走了一半便遇到了被管家领着的卫顾容,正要作拜便被拦住:“不必多礼。” “是。请这边。”阮越吩咐管家上壶好茶后,便领着卫顾容一同在大堂落座。 “不知您与令媛近日身子可好?”卫顾容问道。 “臣还好,小女可能受了惊吓,所以告了几日假,有个万一臣也好开解一下。” “令媛很在意山上的事情吗?” “女儿家的,自然会在意。更何况,即使小女豁达,世人的言语也放不过小女。”阮越不是爱谈家事之人,但女儿的婚姻让他心中愧疚不已,卫顾容一问,他数日以来积攒着的情绪便有了发泄口。 卫顾容还未言语,便见管家进来看好了茶,端起品了一口,微苦涩的茶香在舌尖绽裂、回旋,而后消失,余下一点像化了雪的微甜。 “确是好茶,没想到阮推官不仅办案一流,茶的品味也是颇高。” “殿下谬赞了,臣一粗人,哪懂品茶,这是臣岳父大人曾赠与的茶饼。” 他看着浮动的茶叶,谈起了正事:“想必阮推官也清楚,燕常山匪必然与官府有勾结,且以我猜测,这人官职还不小。前些日子我命官员审讯范成大、孙逊等人,但他们始终审不出什么。所以我此次前来,是想看看阮推官身体如何,希望阮推官能回府衙主持审讯。” “这本就是臣职责所在,殿下只需命人传令一封即可。”阮越惶恐道。 卫顾容眼神深沉,似乎话里有话:“此事事关重大,可能牵连甚广,我不得不谨慎行事,此次来也是想亲自看看,阮推官是否还是七年前的阮大人。” 如果是七年前的阮越,他自然信得过,但他知道那桩旧案改变了阮越身边许多人的生死,他不得不担心,当年的铁面无私如今是否会变。当年他虽才12岁,尚不是太子,却也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知晓其中很多事情,也参与了很多。 当年的太子还是四皇子,年岁幼小但聪慧非常,不参朝政,立场中立。阮越从未与这位皇子打过交道,也未曾听闻他参与过七年前的事情,如今却听他突然提起那年旧案,一时心中千头万绪、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喉头动了动,许久才哑声道:“臣从不后悔当年的行为,更不会因此改变为人之本。” 卫顾容盯着阮越的眼睛,眼神深不可测,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直接审视着他的魂魄。良久才笑道:“好,好一个为人之本。我果然没看错人。” 阮越见卫顾容眼神忽然沉下来,一脸严肃,便知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自己,不由放慢了呼吸,在听到他说的话之后,脸色倏然惨白。 第三十三章 父女密谋 太子离开了阮府许久,直到天全黑了,阮唯还没等到阮越来一同用晚膳,便四处寻,听管家说老爷在大堂,跑进去时四周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走了几步,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元儿急忙扶住她,让碧桃去唤小厮掌灯。 灯点上众人才看见,阮越坐在椅子,脸色沉重得可怕,不知在想些什么。 “爹爹?爹爹!”阮唯走近,摸了摸已经冰凉的茶碗,连唤几声才将阮越从沉思中唤醒,“爹爹,你和他谈了些什么?怎的表情如此严峻?” “哦,是唯儿啊。”阮越看着阮唯,呆了几息才道,但并未吐露谈的内容,“你怎么过来了?” “该用晚膳了。”阮唯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见他不愿说,便也就不问。 “好,走罢。”阮越心不在焉地和阮唯、赵姨娘一同吃饭,草草吃完,嘱咐她们早些休息,便独自一人回了房。 府中发生这么多事,赵姨娘就没见阮越几次,心中思念,便跟了进去,却被阮越说今日心情不佳,推了出来。站在阮越门口,想生气想了很久,还是忍住,跺了跺脚便回了自己的房里。 阮唯远远看着,阮越的房里点了灯,烛火在门上映出一个走来走去的的人影。 如果是前世的她,会恪守所有训言。该问的,若别人不主动说,便不会问;不该问的,就连好奇一下都不敢了。在娘家如此,在夫家也是如此,连走路迈个大步都不会。 但如今的她,是断不肯活得如前世一般谨小慎微、规矩繁多的了。 阮唯走到父亲门前,深呼吸一口,便坚定地敲了敲门。 “谁?”阮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气有些不耐。 “是女儿。” “唯儿?”声音变得和缓温柔,紧接着一连串脚步声之后,门便被打开,露出阮越忧愁的脸,“还有何事?怎的还不早些歇息了。” “女儿想进去说话。”阮唯直视着阮越。 阮越迟疑片刻,才退了一步,阮唯见状一喜,闪身便入了屋里,将门紧紧关上,才走到桌边坐下,对着父亲道:“爹爹,女儿想知道,今日太子和爹爹说了什么,让爹爹这般魂不守舍。” “胡闹!女儿家关心这些作甚!”阮越刚坐下,听清阮唯来意后便立马站起,语气严厉,眼见就要开门将她扔出去。 “爹爹!女儿在山上听到了很重要的消息!”阮唯站起来喊道。她知道她父亲的脾气和死板,但她绝不退让。这些不让她做的事情,她今生是定要掺和的! “你能有什么消息,快些回去歇息!这些是男子的事情,岂容你多嘴!”阮越摇着头,手已经握住了门栓。 “那爹爹可知,匪徒为何如此在意道长们是否合作?”阮唯坚持道。 阮越将门拉开了一点,听了此话当即将门合上,转身疾走到阮唯面前:“你这话何意?” “女儿要先知道今日太子和爹爹说了些什么。”阮唯又坐下,慢悠悠地给自己和父亲各斟就一杯茶。 阮越站着不动,她也不抬头看,兀自盯着茶水,直到僵局由阮越坐下而打破,她便知道自己赢了,不由笑着递给父亲一杯茶:“爹爹,喝茶。” “唉,女儿家掺和这些事情并不好。”见阮唯倔强地不肯让步,阮越才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女儿了,便将卫顾容说的事情告诉了她:“太子今日来,是让我回衙门,查清匪贼与官府里何人相勾结。” “还有呢?”查案她爹爹最在行,也最喜欢,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果不其然,阮越抿了口茶,沉吟片刻便道:“太子还说了一件事情。此事本与我是否查案无关,但他还是告知我,让我对如今局势心中有数。” 阮越旋转着茶杯,跳动的烛火照着波动的茶水面,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浮浮沉沉,身不由己。他道:“太子当时派人去找南州巡抚调兵,然而巡抚章程义却以不知令牌真假为由,延缓出兵。太子存了点心,派了第二波人马带着手谕,这才请来援兵,否则……” 阮唯不需多想便明白了,这章程义和她存了一样的心思,想利用匪徒除掉太子。 她回忆前世,却怎么也想不起章程义此人为何,只恨自己当年太过循规蹈矩,身处后宫竟一点也不敢干政。 “章程义如此行为,难道除掉卫顾容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唯儿!”阮越大惊失色,忙站起来跑到门边,打开见四周无人后心思才安定一点,紧紧关上门,走到阮唯边上,小声怒吼道:“你怎可直呼太子名讳!” 阮唯被父亲如此行径吓了一跳,呆滞片刻后方闷闷道:“女儿错了。是女儿唐突。”她忽而反应过来,于她,卫顾容是一世的夫君,是朝夕相对的人,曾是她恪守尊卑的人,但重生以后恨意消磨了地位差别,她心中直呼他名字太多次,不小心就喊错了,但于她父亲,卫顾容始终是太子,未来天子。 阮越被气得不轻,训了好几句才回到原题:“章程义此人与我是同期进士,当年为人耿直,但不懂变通,不知如今变成了什么样,但我总是不信他会有弑太子的胆子的。”重重吐出胸中闷气,又补了一句:“你以后行事说话须再小心谨慎!切勿在他人前说漏了嘴,又和今日这般!” “知道了爹爹。”阮唯吐吐舌头,道,“这是爹爹的想法,那太子怎么想的呢?” 阮越没想到阮唯思虑清晰,不由多看了几眼,道:“太子认为,山匪还与京中势力有勾结,章程义很可能是中间的某一环。他让为父查维州勾结匪徒的官员,京中那边自有他派人暗中调查。” 阮唯点点头,似是沉思。 阮越看着她,一直以为自己女儿不出门户,一心扑在琴棋书画、女红上面,只知《女训》,不通《论语》,没想到竟是偷偷成长到这般,他也快要认不出来了。看着阮唯没再提什么问题,便问道:“你之前卖的关子该说了吧。匪贼和道士们在说些什么?” 他想不出,匪贼那般杀生,血气浓重,又需要向清修的道长们索求什么? 阮唯看着父亲,一字一顿道:“女儿听到那帮贼人让道长们去散布两句话。” “天道至,武为昌。” 第三十四章 自己的路 “天道至,武为昌……” 阮越口里喃喃重复着这六个字,颓然坐着,明黄的烛火也铺不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 阮唯自然知道这六个字什么意思。 她前世在娘家时,不被允许看四书五经,反倒入宫之后,卫顾容忙于各种事物而疏于理会她时,便允了她看宫中所有藏书。 起初她还躲躲藏藏地看,而后被卫顾容捉了个正着,却没被训斥之后,她便在宫中正大光明摆起了这些书籍,为此被太后斥责过好几回,但终究不知为何没有追究她的逾越之过。 那些史书中,但凡造反或是起义,无一不会给自己找些理由,若是与宫廷内有关联的造反之辈,大抵以质疑王位的正统或是清理帝王身边奸佞为借口出师,若是揭竿而起的人,则大多装神弄鬼,假称奉上天旨意。 大周推崇道教,这些匪贼费那么大劲也要找到道士散布这六个字,意图已是非常明显了。 只是不知那与匪贼勾结的官员是否知道匪贼的意图。若是知道的话,那维州衙门内,就有一条潜伏的毒蛇,吐着蛇信子,等着抓朝廷的一个漏洞,而后骤起,狠狠地咬上一口。 她父亲何等敏锐,也是当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利害,眼神挣扎而痛苦。良久才道:“这事必须要告诉太子,刻不容缓。”声音紧绷绷的,像扯紧的蚕丝线。 距山匪被抓已经过了三日,倘若官府中真有不安好心的人,还不知是否已经决定铤而走险。如此一来,太子就危险了…… 阮越擦擦额上冷汗,埋怨道:“这么大事你也不早说!”说着便起身,想连夜去告诉太子。 阮唯忙拉住父亲,柔声道:“爹爹,女儿下山前已经告诉了太子。” 阮越脚步一停,看着阮唯:“甚好,甚好。”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何尊贵如太子,竟会亲自上门,找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还告知自己京中的牵涉,并且提及七年前的旧案,暗示他的立场与自己一致。 按理,纵然他七年前再怎么被皇上器重,如今已是过季黄花,犯不着如此拉拢,原来是因为自己女儿先送上了如此大礼。 此六字,只怕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了…… 阮唯喝了口茶,问道:“官府中何人与匪贼勾结,爹爹你可有头绪?” 她回忆着前世所知不多的只言片语,希望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帮助她父亲。 估计前世与今生大多相同。如果人没变的话,许多事情的发展应是一致的。所以前世的卫顾容也设计被俘,而她父亲前世的这段时日确实也未曾归家,说明援兵到达解救他们的时间应没有改变。 前世应有官员勾结匪徒,但若是卫顾容整治了谁,即使她深处闺阁也应有所耳闻才对。可她前世所知的只有父亲每日回来都是愁眉不展,未听闻什么大消息,过了大半个月卫顾容便天天造访,再有小半个月七皇子奉命前来,不两日便和卫顾容一同回了京,倒是分走了一半功劳。 为什么他不惩治官员,是没查出来究竟是何人吗? 在阮唯疑惑不解时,阮越脑海里也浮现那一张张脸,仔细回忆着往日的相处,最终摇摇头:“未有。”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疑惑在心头盘踞了许久,问道:“你与仲卿的女儿一同上的山,怎么她毫发无损回来了?” 阮唯也怀疑简玉舒。 虽然她估计玉舒是被叶景初救了,才能安然无恙地脱身,但是前世药石无医,如今却突然的痊愈,突然的非上芸山白云观不可,偏偏正巧遇上了叶景初,还被他大发善心带回了维州城内,这要她如何完全不生疑,可毕竟父亲关心则乱,她不想有个万一,冤枉了玉舒,就白费了她们七年相伴的情谊了:“我们二人上山,正好遇到了一位侠士,当时他离玉舒很近,估计是顺手救了她。” “如此……”阮越沉吟着。他也不想怀疑简孟如,他害怕到时会查出简孟如与山匪勾结的证据,而女儿的说法与他事后问到的当时情形所差无几,终于是放下了一颗心。 阮唯虽是在父亲面前避重就轻,但她还是想去见见玉舒。 “说起来,简伯父伤势严重吗?” “应是不严重,只是我这几日一直留在府中,也没去看望,不知这几日具体情况。”简玉舒在死里逃生,回了阮府,见到阮越的那天,就回了自己家中,照顾父亲。 “女儿想明日去看望一下简伯父和玉舒。” 阮越看着阮唯,她的脸被光笼罩着,眼睛里跳跃着烛火,亮闪闪的,像是不染纤尘的星星。他的女儿还不知道外面的人说的有多难听。 阮唯见父亲一脸迟疑,似是难以启齿般,便笑道:“爹爹,外头的人怎么说由他们去,影响不了女儿丝毫。” 阮越看着女儿依旧一脸平静,一脸从容,惊觉自己女儿真的长大了,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要他时时刻刻保护着的小女孩了。 本该高兴,他却同时有着些许难过,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但他决定遵从女儿的想法一回:“去罢。” 阮唯一喜。 父亲对她管束很多,保护过多,本来她来商议朝廷事务,很怕父亲会怪她,心中忐忑许久,如今没想到不仅是与自己讨论了这许多,也是两年来第一次准她自己出门了。 阮越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罢。” “恩!”阮唯开心地站起,由父亲送到门口,刚迈出一步就被父亲叫住。 阮越叹气道:“唯儿啊,为父还是想说,女子太聪慧,看得太明白,不是件好事。” 又来了,这番说教。她前世可是老老实实按他的教导活着的,结果呢? 阮唯回身看着父亲,厥嘴道:“爹爹,只有看得比别人清楚透彻,看得比别人远,方能占得先机,活得更长久。” “一生几十年,波折无数,看得长远透彻又如何,须得有狠辣果决的心肠相配,才能安稳地活下去。有些事情已经知道了结局,但人却做不到其他选择。”阮越背着烛火,眼神好像飘去了往事前尘。 阮唯眼神坚定道:“女儿相信人定胜天。纵然有些事情看似尘埃落定,但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料定结局如何。爹爹也早些歇息,女儿告退。” 阮越点点头,看着阮唯单薄弱小的身影却步履坚定地走出了他门前的灯火,独自走入浓重的夜里面,恍然觉得她对于凡事忽然有了想法,自己是无力管住这个女儿的了。 她的路,只能她自己走。 阮越叹口气,关上了门。 第三十五章 审讯犯人 卫顾容起先是低调入维州,而后派出替身,一行人住在方圆客栈,不住进任何一个官员家中。 方圆客栈是曹家的产业之一,自他那日帮曹家四子摆脱了王三等人,便被其强烈要求住入曹府。当时他还不知曹家与李通判的关系,曹家也不知他们的身份,盛情难却之下,便退求其次,住入了这间客栈。 他自离开阮府之后,便在房内坐着。大半护卫都被他派出去做事,只有寥寥数人在外看守。 桌上东西很少,一盏烛火灯燃了一半,一个茶壶在桌子角落,茶杯倒扣在壶嘴上挂着,长剑似是刚刚被擦拭,还未入鞘,就直直地放在桌上,剑柄朝他的手。 卫顾容一手翻看府衙县志,一手在旁边铺的纸上摘录重点。忽而察觉到窗外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便缓缓放下笔,凝神看着前方的窗。 许久,前方窗上只有烛火跃动的光芒。 突地一道黑影再次闪过,他登时站起,却没看到那黑影在哪,便站在原地继续等着。这时,从他背后传来一个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柄飞镖穿透窗户纸,朝他大开的后背刺去。 “叮!”一个短促的兵戈相交之声,卫顾容脚上一旋,右手飞快握住剑柄,剑身一格,飞镖便转了个方向,钉在了墙壁上。 外头打斗声音很短,立马便有人推开门,几名护卫押着二人进来,一把扯下这二人蒙面的黑色面罩:“殿下,便是此两人。” “恩。”卫顾容点点头,自上而下俯视二人,“你们为何行刺本宫?” “不过忠人之事罢了。”二人抬眼看向他,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眼神里根本没有仇恨与敌视,仿佛杀一个太子与杀一个平民没有两样,仿佛杀人都和别的任务没有两样。 说完这话,二人便忽的身子一抽搐,眼睛发直,嘴角流出血来。 “假太子”从屋里的阴影处走了出来,捉起二人的手检查一番,才摆摆手,示意护卫们将二人带走:“手上茧子不厚,一样是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想想这几日,不由失笑,“有人还真是怕到了极致啊!这都是三日内的第三批了吧,被捕后立即服毒自尽,死前遗言也毫无感情,大概是豁出去为全家老小赚些搏命钱的。” 卫顾容点点头,显然是有一样的推断。 真正的顾统领看了看桌子,将倒挂的茶杯取下来,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卫顾容,便将茶壶放在桌子中间点的位置,收剑入鞘,挂在床头,道:“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阮推官便去审讯,只怕有更多事情会发生。” “好。”卫顾容刚准备去歇息,忽而想起一人,停住脚步问道,“芸山上那个异乡人可有找到?” “回殿下,暂时还未找到踪迹。那几日百姓都躲在家中,出来的人很少,看到的也少。” “那礼县的桑梓客栈,可有北方商客居住?” “这倒是有,只是我们前去的时候,他们刚离去一日。不过,听掌柜说,共有四名男子一名女子,虽然蒙了头巾,压低了嗓音,但看步态,均不是中老年。” 卫顾容只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顾统领见卫顾容就寝后,便吹熄了烛火,脚步很轻地退到墙壁阴影处,气息浅得几不可闻,和黑暗融为一体。 第二日,卫顾容刚进衙门,阮越及众官吏已经在等候了。 他环顾四周,道:“匪祸刚平定,知府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今日起审讯范成大、孙逊等人的事务,便移交他人吧。本宫认为阮推官断案无数,颇有经验,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诸位以为呢?” 众官吏面面相觑,都心知太子已是钦定了阮越主审,自然不敢拂逆,齐声道:“臣附议。” “容臣告退,回内堂处理其余城中事务。”知府恭顺道。 卫顾容点点头,对阮越道:“如此,阮推官便开始吧。” “是。”阮越自七年前便再没有主审过案子,如今重新有了这样的任务,心中颇有感慨。他见卫顾容在陪审处落座,便敲了敲惊堂木:“带犯人范成大。”而后便开始翻阅前三日审讯的卷宗。 “是!”衙役不多时便拖上来一名浑身血泥、狼狈不堪的汉子,头发散乱,脸藏在杂乱的胡子和头发下,都看不真切。只有被扔在地上时,那具身体才发出一点闷哼,显出不是一具死尸,哪还有当日那个莽汉半点模样。 阮越皱眉,命衙役将其脸擦干净,头发束起,同时便翻开剩下没看完的卷宗。 他发现,只有第一日半日在审讯范成大,之后便是在审讯其余匪众。 一开审,范成大为避免受苦,当时就招了自己是山匪首领。知府问了什么,范成大就回答了什么,按理应在五听审这一步就结束,但知府未问及与之相勾结的官员是谁,就开始了刑讯审,用了重刑。 如此胡闹的审讯,难怪天下错案多! 朝廷逐级审批案子是谨慎,然而在这第一步却规定松散。他曾上过奏章提议修改,只可惜,因那场旧案牵连,还没开始的变革就胎死腹中,不然,如今天下的审案断案,定然不是如今这样! 阮越将卷宗合上,收了心绪,看着堂下瘫软的魁梧身躯,问道:“犯人范成大,本官问你,当时在芸山上,你是否提及‘顾统领不是太子亲兵,而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是从一品大员’?” “是。”堂下瘫着的范成大应了一声,模糊不清,似是被敲掉了几颗牙齿,血沫子和着唾液在空空的牙洞里鼓动,声音粘黏,听得众官吏皆是眉头一皱。 “你不过一介维州山匪,如何对一名京官知晓得那么清楚?还知道具体品级。”阮越紧紧盯着堂下那人的一举一动,每一点眉梢的耸动、眼珠的转动、嘴唇的开合,都尽收在他眼底。 七年前被贬谪至此的官员,虽然行事果决,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但也比不上他曾有的名声,始终让众人心中有所不服,如今阮越眼神之犀利却是众官吏前所未见的,仿佛秋毫都逃不了他的眼。 “回,回大人……”范成大似是说得非常吃力,“小人……是听师爷说……说的……” “你口中所说的师爷,可是盛州山阴县人氏,孙逊?”阮越问道。 “是……” “带犯人孙逊。”阮越盯着应声跑走的衙役,回想着卷宗已经问过的问题,思考该如何发问。 第三十六章 撒谎的孙逊 阮越翻看卷宗,知府问过范成大的问题虽然不多,但问了为何每次他们都能躲过官府围剿,范成大说是师爷给的消息,而关于师爷的则一概不知。 看来,这个孙逊,才是一切的核心。 孙逊还未被审,带上来时仍是生龙活虎、衣衫整齐。顺从地跪在地上,看了眼旁边瘫软的范成大,不由面色凝重。 “堂下可是盛州山阴县人氏,孙逊?” “回大人,是小人。”孙逊态度意外配合。 “你是如何与范成大相识的?” “回大人,五年前小人在野外游荡,正遇上被李家赶出来的范成大,他无路可去,正好小人自己也没有谋生的活计,所以二人就脑子木了,见山匪众多,就……就上山了……” “你原来做的是什么活计谋生?”阮越没有直接问匪贼相关,闹得一众官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大人,小人六年前还在盛州一个普通人家里做小工,之后因为偷盗,就被赶了出来,一路走就不知怎么到了维州。” “你到了维州之后,还做过什么吗?”阮越的问题仍与燕常山无关,众人有些坐不住了。 孙逊注意到了众官吏的骚动,还是乖乖回答:“回大人,小人还做过码头的搬卸工,还有客栈的短工,但都没多久就被辞退。” “短工……可有认识些友人?”阮越的问题是越来越奇怪了。众人小心看着太子脸色,生怕太子不耐,治了个罪,累及他们。 “回大人,小人长相凶悍,没人敢和小人来往。”孙逊对会被问到的问题有些准备,然而这些问题他也没有头绪。难道阮大人要和他套近乎拉家常? “也就是没有交到好友了?”周经历见太子也是一脸不解,登时站起就想替太子质问阮越究竟想问些什么,却被太子拦下,只得悻悻地坐回原位,心下却是一宽。 孙逊犹豫地看了看旁审席,见那位“顾统领”也是看着自己,便继续回答:“是。” “范成大说,你们得以每次都躲过官府围剿,都是听你的意思?”阮越没再纠缠之前的问题,众人见他终于走上正道,均是松了口气。 “是小人。”孙逊看了眼旁边的范成大,那具不知死活的身体胸腔中传来一声闷哼。 “你是如何得知官府要围剿的消息的?” “是王三和他那帮兄弟。” “天崇六年五月十七日的围剿,你可有印象?” “回大人,有。”孙逊回忆了那天。那日是自他们立帮派以来面临的最大一次围剿。 “你们躲过了。官府赶到时,你们早已人去山空,这消息是从哪里拿到的?” 阮越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弄得孙逊都无法揣摩自己的回答是否让他满意,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人,是王三。” “具体他是如何通知你的?” “是王三让陈麻偷偷出来,告诉官府附近卖糖人的摊贩。那个摊贩是我们的人,只要官府出来,就会收摊,附近盯梢的就会快马跑来山上通知我们。” “细节还记得挺清楚,你们安排的也足够周到。”阮越看一眼衙役,衙役心领神会,带了几人出去抓外头卖糖人的摊主。 孙逊听这话,也不知阮越想到了什么,不由额上出了冷汗。 阮越继续问道:“王三为何要帮助山匪,你可知道原因?” “回大人,为了报曹家夺妻之仇,然而官府不愿帮忙,所以他迁怒官府。” “是吗?……那天崇五年七月二十日的围剿,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回大人,还是王三。” “具体如何通知?” “和之前一样。” “再说一遍。” …… 官府大大小小的围剿,这五年来少说也有二十来次,阮越竟是每一个都想问一遍,还都不是按照顺序,让孙逊回忆得很是烦躁。 转眼到了中午,阮越依旧没有下堂的意思,可才问了十余次,孙逊已经饿得肚子叫了。众官吏不由连连使眼色,让他好歹想起,太子也在此处陪他挨着饿呢。 阮越才忽然发现,连忙站起请罪:“是臣疏忽了,审讯就先中止,请太子快快入内府用膳。” 卫顾容一笑:“继续审案,本宫还不饿。” “是。”阮越惶恐坐下,刚开始还有些坐立不安,审到入神后便又给忘记了吃饭这回事。 孙逊不由暗暗叫苦连天。 终于,阮越问到了最后一次围剿,众人都很是不耐,只有太子还津津有味地听着。 “天崇二年十一月八日的围剿,你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若是寻常小规模围剿,孙逊定是不记得,而后不过脑子地回说是王三,但这个日子,他却有一点印象,但是规模不大,然而也想不起来具体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得回是“王三”,只是心中也有些不确定。 “王三?你可知天崇二年十一月三日,王三母亲去世?他回村办理丧事,要如何给你们通风报信?”阮越依旧是看不出情绪的一张冷脸,甚至没有流露出得意。 “是……是王三等人。定是王三等人,有一个去通知了下摊贩。我们这边也就把他们统一当做是王三了。是措辞问题啊,大人。”孙逊冷汗连连。 “那王三若像你说的,是因为夺妻之恨而反,天崇二年,他可是还没被夺妻,又为何要反?” “这……这……这定是因为……穷!贪钱!小人也不知他为何要反,总之他是找上了我们,表示要与我们合作。”孙逊脸色惨白,旁边范成大也是哼了几声,觉得似乎不对劲。 “自第一次围剿,官府就没捉住过你们的行踪,王三要如何找到你们?王三竟是如此神通广大不成?” “这……这……小人就不知了……”孙逊之前还被问的有些昏昏欲睡,没发现问题忽而就变得尖锐,吓得不知所措。 阮越审视着孙逊,忽而话锋一转:“范成大说,他得知顾统领身份与职级,都是你说的?” “是。”众人不解阮越怎地审问如此随意,刚刚竟不深入问下去。孙逊也是心头微松,不由咽了下口水。 “只是,无论盛州还是维州,都离京城遥远,你又要如何得知此事?”阮越的声音仍是平静。 “小人之前在太子住的方圆客栈做过短工,认识些人,之后和他们吃酒时,听他们说的。”孙逊不知这阮越卖的什么关子,只觉得阮越放了自己一马。 忽然阮越重重拍了下惊堂木,怒道:“大胆孙逊!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 众人皆是吓一大跳,孙逊也身子一抖,紧紧伏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三人对峙 “回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假话!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多叫几人问问,王三并未说过反了官府都是因那姑娘!”孙逊见过范成大被打成什么样,身体因害怕而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哼,你是觉得自己设计得滴水不漏是吗?”阮越看向官府负责记录的同僚,“念他听听,在本官问他是否在做短工时有认识友人那里,他的回答是何!” 经过一整天对于二十多次围剿的提问,孙逊哪还记得这个回答,等听到“无人敢和小人来往”那里时,脸色刷的白了,赶紧伏下身子道:“大人明察,小人实在冤枉!小人一时记不清,所以随意回了,其实有认识友人!” “那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这……”孙逊迟疑良久,心中骇然。他没想到阮越提问,竟然是在布局,一不留神就钻进了套里,就和在山上时一样,“姓……回大人,小人实在不记得。当时交友,并未关注名字。” “强词夺理!你是想说,你们在官府内应,只有被你杀掉的王三等人吗!” “回大人,这……这本就子虚乌有的人,小人也不可随意编撰啊!难道小人随意指证吗?”孙逊咬死不松口。 “带犯人周仲,钱时,赵虎生。”阮越见他铁了心不肯说,便吩咐带其他匪徒上来。 人犯被押了上来,都是还没被审的,没有上刑,看着瘫倒在地上不成人样的范成大,均是两股战战,未等阮越开口便扑倒在地上:“大人别打,我招,我全招。” 阮越问道:“在山上,王三死前,是否曾说过有人命他投靠任何山匪?” 周仲回忆了下,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有的,有的!”另外二人生怕落了后,也一起点头。 阮越问话时,一直盯着孙逊和范成大:“王三是否曾说过,孙逊与范成大想过河拆桥?” “是,有这话,有这话。”三人头点如捣蒜。 “那王三可曾说过,他本以为加入你们大王帮纯属巧合?” 问题愈发深入,孙逊不由吼道:“你们三个瞎说些什么!以为什么都听官府的,官府就会放过你们吗!”衙役赶紧上前,一棍将其打趴在地。 “大胆孙逊,本官可有问你话!”阮越大怒。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阮越道:“本官保证,如果你们据实回答,便不需上刑。倘若你们有半句虚言,燕常山匪若有一人与你们供词不同,本官就不得不用刑讯了。”说完指了下范成大。 范成大最初有多生猛有力,如今就让三人骇得多深。三人忙道:“谢大人开恩,小人绝无半句假话!王三是说过这话,在场的都听到了。” “孙逊,周仲、钱时、赵虎生三人都是如此说,若你还想狡辩,本官还可多带些人犯上来与你对峙。燕常山匪一百余人,你想叫谁来都可以。” 孙逊颓然地伏着,知道眼前这人他是斗不过的,索性也就放弃了撒谎,道:“大人英明,小人确实还和官府其他人有联系。” “此人是谁?” 时间已经到了黄昏,知府政务处理完毕,也到了前头,和众官吏一同旁观阮越审讯。 孙逊抬头扫了眼众官吏,指着知府道:“回大人,指使王三、给小人信息的,都是他。” 众人大惊,均是望向知府,武顺新也是一脸惊恐,对太子道:“殿下明察,不要被贼人所误,臣绝无和山匪勾结!” 阮越没有当即听信孙逊的证词:“范成大,你当时在山上为何如此急切地杀掉王三?” “回大人……”休息了一整天,范成大精神好了些许,讲话也没早上那般不利索,“因为王三当时差点说出那人是谁,小人不得不杀人灭口。” “这么说,你也知道王三背后指使他的人是谁了?” 孙逊看向范成大,想要阻止他说话,却被衙役按得动弹不得,忙对阮越喊道:“大人明鉴!王三当时说范成大‘也不过是他武’,这武字就是姓氏,是知府武大人的姓氏!小人绝无欺骗大人!” “你胡说!王三那‘武’字哪说出来了!分明在我杀他之前还没落音,这么附会不会太牵强了吗!”范成大脸色一变,“我一向当你是最聪明的,你怎地到此时还执迷不悟!什么都瞒不过阮大人,你还妄图扯些谎话,是真想和我一般被打至此吗!” 孙逊深深地看着范成大,喉头一动,终是放弃了其他言语。 “范成大,那你口中那人又是谁?” “回大人,是李通判。”范成大长长地叹口气,孙逊本还想挣扎,听范成大说了出来,丧气地垂着头,像斗败的兽。 “可有证据?” “有。小人本是不知,师爷,就是孙逊,也不准备告诉小人。是小人后来生疑,让人跟了他,发现他每次都会去天怡阁。”范成大咽了咽口水,“我们每人分的钱都有限,天怡阁那等地方,即使我们俩分的比别人多,也去不起几次,但是每次他都去,还没见他说缺钱,小人就觉得哪里不对。” 旁观的李通判忽然知道了这话的走向,怒道:“你胡说!” 太子看了眼,道:“先听他说完。” 李通判脸憋成猪肝色,却也紧紧闭着嘴。 范成大看了看李通判,而后看向孙逊:“天怡阁谁都知道是曹家的地盘,曹家和李通判是亲戚,这谁都知道的,谁都知道,你不该觉得能瞒过我。”对着孙逊说完那句话后,范成大又对着阮越道,“所以我之后找他对峙,他也就承认了。然后我才知道,估计是李通判向他推荐了我,我才被他笼络,一起去干票大的。” “你不是说李家将你赶了出来,又如何会为你推荐?” 范成大看着盛怒的李通判:“回大人,李通判待小人不薄,小人也一度奇怪,后来想通了。估计是李通判想要山匪势力赚钱,找来心腹,然后把小人赶出府,让小人和孙逊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二人创立匪帮并非一时兴起,有官府助力也并非是之后势头不错、才吸引某些人相助的?” “是。”范成大将头垂低,“做这营生是很赚钱的,尤其像我们这样,只求财,不害命的。” “你胡说!一派胡言!”李通判恶狠狠地指着范成大怒吼,转身跪在堂下,对太子道,“请殿下明察啊!臣愿做任何事情,只为洗刷这身污名!” 第三十八章 太子用膳 太子看了眼三跪九叩的李通判,道:“如今主审是阮推官,通判有何冤情,直接向阮推官说明即可。” “谢殿下明察。”李通判拜了一下,看着阮越,神情几乎是要哭出来。 这时,进来一些衙役,是他之前派出去捉拿摊贩的,然而并未带任何人进堂。阮越也猜到摊贩肯定早就逃了,并不责怪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站在两侧。他沉思一会,问道:“孙逊,范成大所言,可有虚假?” “拜托你,念在我二人好歹同生共死五年的份上,就别撒谎了吧。”若是孙逊招供与他不一致,为了证明二者何人说谎,他们俩都少不了一顿打。想到前几日的酷刑,范成大不由肌肉一阵抽搐。 “我哪有害过你,何以如此污蔑!”李通判转头,怒视着孙逊。 孙逊绝望地看了眼范成大和前方的李通判,仍是答道:“回大人,小人什么也不知,小人就是受知府指使,其余一概不知也不懂。” “执迷不悟!”知府不由气道。 “阮推官,你我素日无怨,还望你秉公办理。我与那孙逊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如何认识?更遑论一同谋划事情了!”李通判看到许多同僚的目光已经是震惊与陌生,恍然觉得悲哀起来。 他职级比阮越高,一向有些心高气傲,心里看不起眼前这名被贬谪的臣子,又因着家中富贵,行事有点猖狂,如今却是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和许多人打好交情,才导致今日没人替他说道。 “通判放心,阮推官自当秉公办理此案。”太子出言安抚道,李通判本还准备继续喊冤,只得停下,俯首称是。 阮越没有急于判断究竟是知府还是李通判。在他看来证据还不够充分,仍是有一点没有解决。他对着堂下道:“你二人说辞相反,本官要信你们哪位?” “回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真的!求大人明鉴啊!”范成大害怕被上刑,赶忙道,“要不是他为了和李通判传递消息,又为何总能有钱去那个天怡阁!要不是和李通判有关,又干嘛在山上的时候,宁可得罪王三,甚至激怒他们,都不肯让曹家的人过来!大人明察,大人明察!” 范成大的头一声声磕在地上。 “那他孙逊是如何认识李通判的?”阮越冷静问道。 “啊?”范成大一时有些茫然,“自然是认识的,不然怎么总去天怡阁!” “那是认识李通判,甚至认识你以后。按你的证词,他应该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李通判,才有你口中所说的合谋。”阮越没想到范成大脑筋这么直,只得详细解释一遍。 范成大仍是一脸疑惑不解:“就是认识啊。”想了很久,才转过弯来,惊道:“回大人,小人讲的真的都是实话!怎么认识的小人没有问,但是小人真的没有骗人啊!”担心阮越认为自己在撒谎,范成大连忙磕头,话都是哭腔。 那些刑,他真的是怕了。 阮越估计以他的脑袋,一下就被孙逊忽悠了过去,想不明白也正常,便转向孙逊问道:“你呢?你可有要补充的地方?” “回大人,小人不认识什么李通判,也没什么方式去认识李通判。小人一切行为都是受知府指使,去那天怡阁的钱,也是知府给的。”孙逊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他今年四十八岁,头发都有些半百,根本受不住刑。 “胡说!本官哪来那么些银两!”知府气得要背过气去的样子,吓得一众官吏忙道“消消气”。 “你一口咬定是知府,那你又是从和地方认识的知府?” “六年前小人入维州时,路上相遇的,之后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胡说八道!你还真说得出口!本官岂会与你这等人引为知己!打!给本官狠狠地打!”知府年纪也不小了,快到半百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惊得官吏连忙倒水顺气。 “知府息怒,保重身子要紧。”阮越起身道,却不打算用刑,“今日时辰不早,诸位也陪着阮某没有用午膳,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再审罢。”说完,他下堂扶起李通判,道:“是非曲折阮某自会辨清,通判大人暂且放心,今日回去好好休息。知府大人也是。” 李通判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抱拳道:“多谢阮推官。太子殿下,微臣先告退。” “那就有劳你了。”知府也顺平气息,对阮越道,“孟如那边,你替我去看看罢。”说完便向太子告退,叹着气离去,背影有些萧瑟。 卫顾容走到阮越身边问道:“阮推官家中可有多余饭菜?” 阮越见太子想去自己府上用膳,忙道:“家中都是些粗茶淡饭,只怕要殿下屈就了。” “无妨,我也腻了客栈的吃食。” “如此便多谢殿下赏光了。” 卫顾容点点头,与阮越一路走,一路闲谈七年前京中趣事,不多时,二人便进了阮府。 “多备些好酒好菜。”阮越对管家吩咐道。 “不必,寻常家常菜即可,阮推官也无需过于拘谨。”太子和善一笑。 阮越忙称是,但还是对管家吩咐:“那你便快些去准备,我等还未用午膳,但你也别敷衍,免怠慢了殿下。” “是。”管家听懂了阮越的意思,赶紧先上了茶点,便赶去厨房催促做些上好的菜肴,有些实在费时,就去领了银子到外头买回来。 卫顾容见着上了一桌还算不错的菜肴,明显不是家常菜,不禁哑然失笑。闲谈结束,他忽而问道:“阮推官觉得他二人,哪位嫌疑更大?” 阮越知道这才是太子想问的,正色道:“回殿下,不好说。” “如何个不好说?” “范成大所言,有时间地点,细节颇多,且明日找天怡阁的人来一问便知,只是臣以为,他那么害怕用刑,想必不会愚蠢到在这里撒谎。但是,他无法提供孙逊六年前便认识李通判的证据。” “那孙逊呢?” “孙逊一口咬定是知府大人,但他自己也无法提供六年前相识的证据,不排除污蔑的可能性。” 见太子沉思中,阮越便又道:“臣最先就问了孙逊,他到维州之后做了什么,但是他所说的地方,与二位大人都不太可能有交集,所以臣命人今日连夜去调查了,希望明日有结果。” 这时,门外传来一些声响,管家出门没多久又进来,服侍在侧。阮越抬头问道:“外头怎么了?” “回老爷,没什么事情,是小姐从简府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1500年后的审视 简玉舒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倒霉。 她能穿越到自己最崇拜的帝王这里,而且还是刚好周恭帝到了维州,刚好穿越到了周恭帝见到阮唯之前。 这简直就是上天让她顶替阮唯,去和周恭帝发生点什么! 反正隔了1500年,她早就放弃回去了,如果对象是那个周恭帝,即使可能活不长,她觉得这一辈子过得也算值。 历史上的周恭帝,后世对他评价褒贬不一。 褒的,是他的励精图治,赈灾反腐,御臣之术不输高祖;是他较高祖更仁慈的心肠,体恤万民,且同样善待宫中被囚困的女子,在国破时遣散妃嫔、宫人;还有他的一身傲骨,不低头,不臣服,君王死社稷,用最后一场大火,燃尽了属于大周的最后一座宫殿,和这宫殿里几百年的恩恩怨怨。 贬的争议很大。现代历史学家和古代史官,对于周恭帝施行的政策评价不一。 史官大多认为周恭帝革除积弊时手段过于急躁,动摇了朝纲,导致朝堂不稳,但现代历史学家则认为大周灭亡是历史必然,周恭帝的雷厉风行实际上还延续了大周的生命。 简玉舒当然站第二种观念。她记得有人曾绘过一张表,阐述历史上的天灾人祸与朝代更替之间的相关性,所以她觉得大周末年各种灾害频发,灭亡是迟早的事情,这也是她穿越之前在写的论文的内容。 然后她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就已经到了这个朝代。 不过历史学家与史官在有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即大周灭亡有周恭帝自身的原因。 周恭帝到大周末年,身体不知因何事每况愈下,最后已经病入膏肓,每日能支撑着起来上朝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时辰。倘若周恭帝不是没有子嗣,也不致使得许多王爷蠢蠢欲动,让许多大臣失了信心。 对于这一点,简玉舒自有一套自己的判断。她倒觉得这个最让史官与历史学家诟病的,却是她最喜欢周恭帝的原因。 古代别说帝王了,痴情男子都未必能不辜负守他一生、命中只有他一个男人的女子。大周虽说出了很多位痴情帝王,却没一人比得上周恭帝。 自从周恭帝在维州处理匪祸,认识了阮唯之后,便一心系在她一人之上。 周恭帝妃嫔有几位,即便是处理完匪祸,回宫后主动纳了明姬,抑或是登基之后纳了那许多的妃嫔,却都是夜半下棋喝茶,无一临幸。起初周恭帝还瞒了一阵子,到后来阮唯流产,许久无所出以后,宫里的管事实在憋不住,偷偷跑去告诉了宰相大臣。 前廷大臣们上谏,称帝王子嗣绵薄,实乃江山不幸,后院太后施压,周恭帝还是没有告诉阮唯,独自一人扛下了这许多的压力。 这些在大臣的奏疏、敬事房的记录、还有宫人的手札里都能看到。 很多人不懂为什么,阮唯不是悍妇,甚至是很标准的古代大家闺秀,不争不抢,而且在古代人的价值观里,多几个妾侍、通房丫头,本就不是什么道德问题,周恭帝还顾虑什么。 有什么比江山还重要呢? 简玉舒倒觉得这一点上面,她的想法应该很贴近历史真相。 毕竟周恭帝也是人,对江山有着责任感,对自己心爱的人也一样。心中只装得下一个人,不愿意碰其他女子,又有什么难理解的?他定是恃才傲物的人,觉得不需要凭借裙带,也能凭自己的努力,挽大厦之将倾。 不过,在她表达这样的观点的时候,她的教授倒是批评了她。 教授说看一个古人行为的动机,不光看时局,还有性格,看性格就要从其生长环境、父母教育入手。 教授的意思是周恭帝亲眼见着父亲宫内佳丽无数,肯定有母亲在耳边经常诉说生涯苦寂,所以才导致了最后的选择。 她不同意,和教授各执一词,但是如今她有了比教授更好的机会——她能亲自接触到周恭帝,有机会解开那些历史谜团了。 然而,她好不容易被俘虏,看见了周恭帝,却被一个无赖多管闲事给救走了,本以为能阻止周恭帝和阮唯相见就好,没想到听最近城里的消息,那位“顾统领”就是真正的周恭帝,还和阮唯一同在山上共处了好几天! 然后她听说阮唯他们从山上回来了,安然无恙,又听说昨日周恭帝又去了阮府,恨不能立马奔去阮府呆个几天,制造些和周恭帝的偶遇,偏偏父亲又负了伤,在家养身子,自己也只能佯装难过,尽孝在床前。 只回想一下过去几天的阴差阳错,简玉舒就觉得自己再倒霉不过了! 正当她在家中愤愤不平时,小丫鬟急急跑来:“小姐,小姐!阮小姐到了,就在外头。” “哦,知道了。”简玉舒心想阮唯来的正是时候,一来自己正愁没地方打听更多消息,二来正心烦简孟如,一点都不想去床前服侍,便忙起身跑出门。 阮唯比她之前见的要消瘦一些。 想也是呢,毕竟一个金贵的小姐,和匪徒一起呆了好几天,还有那个传闻…… “阮姐姐,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简玉舒亲热地上前,挽住阮唯的手臂。 阮唯笑道:“看玉舒你安全回去,我亦是安心不少。”与简玉舒一同在内室坐着后,便关切问道:“当时情形危急,玉舒你是如何逃脱的?” 简玉舒想起那个男子,脸色便是一寒:“还说呢,都是那个叶景初救了我。” 阮唯心想,果然是那人好心,出手相救,如此便也洗清了玉舒的嫌疑,心头少了千斤重的负担一般,展颜笑道:“瞧你,人家好心救了你,你还埋怨人家。” “他脾气那么臭,凶了我好几下呢!一直就没什么好脸色给我,我还不爽呢!”简玉舒撅着嘴,都怪那人,害得她不能被周恭帝所救! 阮唯觉得玉舒还是和大病前不一样了,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简玉舒没察觉阮唯的情绪,好奇道:“阮姐姐,听他们说,你是被周恭帝救了?” 周恭帝…… 阮唯皱紧眉头,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忽然觉得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让她觉得眼前的是另一个人。 “你们都退下,我与玉舒想单独说些话。”她寒声将服侍在侧的丫鬟们全都赶了出去。 房门被带上,屋内又恢复寂静。 “阮姐姐?”简玉舒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伸手要拉她,却被阮唯一把打开。 “你到底是谁!”阮唯退了几步,站起时带倒了椅子,茶水被撞得泼了一桌,“周恭帝是什么!” 简玉舒脸色一白,心中急转,想着该如何糊弄,要不……杀人灭口吧! 第四十章 摊牌 杀掉一个官家小姐,怎么想也不可能呢…… “阮姐姐,你不认识玉舒了吗?”简玉舒无奈,但还是不想坐以待毙,便摆出一脸无辜。 “早先我便有些奇怪,你为何知道卫顾容便是太子,皇家名讳,岂是常人可知的。”见简玉舒半天不言语,阮唯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不由向后跌了几步,靠着门,声音颤抖:“你把玉舒怎么了?” 简玉舒有些丧气。 小说中的穿越者,都一个个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了那些古人,由不同举止引起的事端绝对在三章之内解决,靠着一句“失忆了”,连点水花都不带掀起的,怎么到她这,就这么难!这么难!! 她觉得自己大概开启了超困难模式。 这几日在府中,先是那些仆从的目光变得探寻而奇怪,但是最麻烦的,还是简玉舒的爹简孟如。每天试探,一会说她和以前这里不同了,好容易略过这话题,第二日又说她和以前那里不同了,这啊那啊的,没一点消停,害得她根本就不敢见那个爹,可不见又不合礼法。其实那简孟如有两个姨娘,争着抢着要照顾他,非要自己这个女儿去干嘛! 就!很!烦! 她原来还以为自己这历史系研究生的身份,对于穿越难度是有很大降低的。古语和现代语发音不同,好歹最基本的语言关,她是能过去的。她本以为其余的方方面面,再怎么样也是没太大问题。 她都适应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歌听,没有游戏,没有美食的生活,他们这些古代人适应一下自己这个现代人,怎么了!很委屈他们吗!她也不是自愿来的啊! 简玉舒很生气,但她害怕古人把她当做什么妖魔鬼怪,拿去浸了猪笼。那她大概就是第一个穿越了没多久,立马被浸猪笼,含冤而死的人了吧…… 好在阮唯将下人都赶走了才发作,自己只需要说服她一人,就可以免于被当做鬼怪了。 所以简玉舒将心里的愤懑和委屈压了下去,把倒下的椅子扶正,拿袖子擦了擦,道:“你先坐罢,我都告诉你。” 阮唯犹豫了会,决定听她说些什么,便坐了下来。 简玉舒丧丧地道:“阮小姐,我真的没把简玉舒怎么样,你要信我。” 阮唯点点头:“那你是谁?” 她觉得前世的玉舒死了,今生可能也死了。 “我也恰好姓简,凉州人士,家中父母健在,还有两个兄弟,只不过……”简玉舒可不想说实话,“我是100年后的人。” “100年后?”这倒是出乎阮唯意料,可仔细想想,这也说得通为何她能知道太子名讳了。 “我也不是有意要占了这个身子的,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日我还在生一场大病,结果一醒来,我就到了这里。”简玉舒见阮唯没说话,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太蹊跷可怕,当时才觉得非得上观里问问哪个法力通天的道长不可,谁知道……谁知道却连累了你。” “好在没有问,不然你定要被当做妖魔的。”阮唯见简玉舒一脸快哭了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软,语气也更加温和。 “我来这里也是很不习惯的……呜呜……我家就一个平民,哪像这位姑娘家里做官的,规矩多死了,我这也不能那也不敢的……我也想回去啊,我也想我爹娘兄弟啊……”说着简玉舒就越想越难过,“哇”一声哭了出来,弄得阮唯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我信你。”阮唯轻轻拍着简玉舒的背,“我自己身上也有些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大概能理解你的感受,不会将你供出去的。” 阮唯原以为玉舒活了,没想到却不是真正的玉舒,心下失望,却觉得她也不过是困于此地的可怜姑娘,不忍苛责,柔声哄了好半天,简玉舒才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大哭。 只能说这个世界,她无法理解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既然都能重生,那么本因死去的玉舒被别的魂魄附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她说她是一百年后的人…… 阮唯好奇问道:“一百年后,这里是什么样子?” “这里?”简玉舒揉掉眼泪,刚想科普,忽然想起自己的“人设”,忙改口道,“我没来过维州,我连我们县都没出过。” 凉州在偏远的北方,距维州远得很。 阮唯摇头道:“不是这里,我的意思是,一百年后的大周如何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挑灯夜改奏章的身影,想知道自己死后他的归宿如何,却也不好意思明问。 “一百年后早就没有大周了。我们那已经是后夏朝了。”简玉舒回想历史。 “亡了?”阮唯急忙问道,“是哪一年亡的?” “清正元年……吧。”简玉舒要忠于自己“边远小民”的人设,而且她忽而有些奇怪,一个还不知道自己会入宫的小姐,到底是想问什么。 阮唯心中一急,清正是没听过的年号,估计是后夏更改的,可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咬咬牙,只好更加直白地问:“大周……末代君主是谁?” 简玉舒总有一种阮唯关心的是卫顾容的感觉:“周恭帝是最后一个。” 阮唯眼里的烛火仿佛熄灭了一般,她此时心中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口中的周恭帝……就是卫顾容吧?” “恩。” 她忽然觉得好笑,世事弄人、人却无力反抗的那种好笑。 对她而言,卫顾容不是一个好夫君,但对天下,她觉得卫顾容是个好皇上。她亲眼看着他睡眠时间每日愈少,头发一日比一日白,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异。然而,机关算尽,也都是枉费心机罢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简玉舒听着阮唯声音嘶哑,觉得简直奇怪,不过还是乖乖回答:“在猃狁王压城的时候。” “怎么死的?” “自杀。放了把火,和宫殿一起死的。”简玉舒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补充道,“听说烧了几天,火才扑灭。” 阮唯想过他的死亡,却在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睫毛还没眨,就有泪珠滚落下来。 也是,他那般傲气的一个人,怎么会甘愿被俘? 所以他把自己献了出去,争取来半日时间,一大把火烧了个干净。 烧得好啊!那样一个牢笼,烧了正好! 原来,他在她死后不久就死了,如此,即使他再百般不愿,也算死在了一起吧。 第四十一章 交个朋友 看到阮唯突然掉眼泪,刚擦干净眼睛的简玉舒也慌了,忙道:“阮小姐,你怎么了?”说着便递过去衣袖,被阮唯避开。 阮唯拿出帕子擦了擦,道:“一时感怀大周而已。” 简玉舒悻悻地坐回,双手托腮欣赏着阮唯的脸,忽然道:“阮小姐,为什么你知道卫顾容,但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太子?” 阮唯一怔。 “你说是梦中的人,但是怎么会梦见一个还没见过但是确实存在的人?”而且是你以后会遇见的人。简玉舒心中想着,没说出来这句话。 见阮唯仍是沉默以对,简玉舒补充道:“虽然我不是简玉舒,与你也才几天相识,但是我能感受到这个身体原来主人的情感,见着阮小姐就像见着姐姐一样亲切。我都告诉了你我的秘密……” 阮唯觉得,能找到一个人分担她心中这个大秘密,也不是一件坏事:“其实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梦见了将会发生的事情。”她也没有选择全盘托出。 “梦见未来?”哇,这个厉害了!简玉舒不由暗叹。 “恩。只有前几日梦见而已,这几日已是没了。” “都梦见了什么未来啊?那是不是你对以后会发生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啊?”简玉舒不由瞪大眼睛。 要是这样,她哪能比得过啊!关于这段历史,争议部分多得很,她不能保证自己知道的是对的,也不能保证自己知道每一个细节。 “也不尽然。我只梦见了一点,不过细枝末节而已,再就是……我是怎么死的……这个梦见的多些。” 简玉舒忽然想起阮唯那几日的失态,恍然明白了,大概当时正是阮唯梦见死状的时候。 她有些同情。 有那样惨死的记忆,也难怪心智崩溃,要闭门不出好几天来消化一下了。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要杀周恭帝? 为什么?历史里面到底还有多少掩埋的真相? 简玉舒相当好奇,她还想多问一些,这时丫鬟在外面敲门道:“小姐,二娘来了。” 话音未落,一名中年妇人便推门而入,声音尖细,风情已不在:“舒儿啊,你还不去看看你爹爹,尽在这瞎偷懒,多学学竹儿……” 听这声音,简玉舒就一阵头疼。这二娘就觉得大夫人去的早,简府她当家,什么都非要来管上一管。 来人见房里还有一人,声音立马变得温和道:“哎哟,这……瞧你这孩子,这怎么有客也不跟我说一声!” 阮唯已经两年没有到过简府了,长相变了不少,认不出来也正常。 丫鬟忙道:“这是阮府的小姐,还带了些补品,奴婢都交给管家了。” 来人声音更是亲热,就差没扑上去了:“哎哟,竟然是唯儿,你瞧我这记性!不过唯儿当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模样真是俊俏。” “夫人过誉了。”阮唯起身,对二人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替我和家父给伯父说些问候话。” 简玉舒点点头:“恩恩,你早些回去也好。不如我送你!”没等阮唯反应,她立马站起,无视二娘的嘀咕,拉着阮唯的手就往外走。 阮唯知道她的心思,便任由她将自己送到门口。 重病前的简玉舒也说过,讨厌二娘三娘和她们的孩子,尤其是二娘。玉舒的爹正为自家几个姑娘琢磨婚事,知府家的二公子对玉舒很有兴趣,二娘却想让自己女儿嫁给那位二公子,所以言谈之间对玉舒这个碍眼的更是不客气。 没想到,这个“玉舒”竟然也讨厌二娘。这让阮唯觉得有些亲切。 阮唯在门口站住:“就送到这里罢。” “好的。你路上小心,其他的我们改日再聊!我还想知道阮……阮小姐你在山上的奇遇呢!”她有预感,只需要牢牢抱紧阮唯的大腿,她就能近距离接触这段历史的核心。 “你……你就和之前一样叫我罢。”阮唯也很喜欢这个玉舒。 简玉舒听了,一脸惊喜:“真的可以吗?啊——好棒!”笑着就扑到阮唯身上一把抱住。 阮唯先是惊讶,而后也笑了起来。 如果是前世的阮唯,即使心中会开心,但依旧会眉头微皱,训斥眼前的姑娘不成体统,但现在的阮唯将训斥咽了回去,微笑着回抱住简玉舒。 等简玉舒发完了疯,阮唯凑近简玉舒耳边,悄悄问道:“你原名叫什么?”她不能让丫鬟们听到,惹来无端是非。 简玉舒心领神会,也附道阮唯耳边道:“简束,一束两束的那个束,恩……就是扎头发、束发的那个束。”她生怕阮唯不知道是哪个字。 “那我以后唤你束儿,可以吗?” “好啊!”简玉舒有一种交到了朋友的感觉,笑容在脸上挂着,直到阮唯走了、她回了卧室又去了父亲寝居,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阮唯喜欢这个束儿。 束儿的目光大胆肆意,光明磊落,性格也颇为洒脱,敢爱敢恨。这是她想活成的样子。 阮唯本也是心情愉悦,直到回府听到太子正在府上用膳的消息。 她转身就要回房,管家却从里屋跑过来叫住她:“老爷让小姐您去一趟。” “爹爹不是在会客吗,不去。”阮唯径自往后院走去,管家忙递过来一条面巾,劝道:“小姐,老爷当着客人面让您去呐。” 又要见到那人了。 阮唯气急,却也不能拂了父亲的面子,只好妥协,接过面巾戴了上去。 她进门的时候,正听见父亲和卫顾容的笑声。硬着头皮敲了两下门,里面便传来父亲的声音“进来”。 “小女阮氏见过太子、父亲。”她低眉顺眼,礼仪之周全让阮越觉得很是自豪。 “不必多礼。”卫顾容的声音慵懒。 阮越的声音紧随而至:“唯儿,还不快快道谢。太子殿下仁慈,为救你我父女二人,还因此受了伤……” 卫顾容阻止道,“其实阮大人也不必如此拘礼,我不过举手之劳,不需专门道谢,这左臂也不打紧,小伤罢了。” “太子殿下身金体贵,小女实在是不知如何才能表达谢意。”阮唯冷着脸,幸好有面巾,她不需要控制表情。 她余光见到父亲正低头斟酒,迅速抬眼瞥一下,却正好撞进卫顾容似笑非笑的眼里,忙移开目光,脸悄悄在面巾后面红了起来。 “阮推官和阮姑娘客气了,”卫顾容对阮越道,“快些让令媛回房罢,天色已晚,令媛还是要早些休息。” 阮越闻言,举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第四十二章 暗流汹涌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吩咐,你便回去罢。”阮越道。 “那小女告退。”让她过去道谢,又立马让她走,真是不可理喻的人!阮唯将不满全部归结到卫顾容身上,只是略有奇怪,前世卫顾容没有这么早来阮府,而是在一切查明之后才来的。 是她对卫顾容说了她听到的消息,改变了这一切吗? 二人并未饮许多酒,只是小酌几杯助助兴。等酒足饭饱之后,卫顾容问道:“令媛是否告诉过阮推官,山匪想要散布的那六个字?” 阮越知这六字关系重大,正色道:“臣知道。” “想必此六字意味着什么,阮推官很清楚,要好好查查这背后目的何在了。”卫顾容脸上仍是挂着云淡风轻的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案子。 “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阮越想着目前的难题,道,“只是,如今武知府与李通判,都有嫌疑,却无法证明孙逊与他二人谁真正有接触……臣想,换个角度切入。” “说来听听?” “那南州巡抚迟迟不肯出兵,臣以为这其中难免有些什么,只需好好查探,知道维州府衙门里何人与他有来往,此人必是与匪徒勾结之人。维州匪祸八年,燕常山匪一家独大五年,朝廷却放任至今,臣以为南州巡抚是个好切入的环节。” “南州巡抚,你可知含了哪几州府?”卫顾容没有直接回答。 “南潽,达州,维州。”这是为官常识,阮越不知卫顾容是何用意。 “南潽之地,常年风调雨顺,灾害不多,一年产的粮抵得上北方三州;达州临江,水产丰饶;维州家家户户种桑养蚕,其丝绣天下闻名。阮推官觉得,做这个南州巡抚,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阮越隐隐知道太子何意。 “那阮推官觉得,能拿到如此肥差,章程义又有何背景?”未等阮越回答,卫顾容便继续道,“章程义父亲是工部尚书章一恺,舅父是国子监祭酒温之弘,表兄是翰林院五经博士温知新,堂姐入宫为妃,岳父乃是太常寺少卿霍茂显,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关系。” “是臣浅虑了。”阮越惊讶于朝廷盘根错节的关系之余,也不禁恼恨,自己只想查明全部事实,却是没有顾及大局。 “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你不知情也是情有可原。朝廷无视匪祸八年,任其坐大,其中肯定有人上下打点,不过如今内忧外患,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实在禁不起更多风浪。”卫顾容眼神似有深意,“有那六个字,此人必定有更大图谋,我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阮推官能替我找出来吗?” “臣定当殚精竭虑,也要找出此人!”阮越道。 “如今朝政积弊,各官吏皆是不愿做实事,有阮推官如此尽职的官员,实乃我大周之福。”卫顾容笑道。 “殿下过誉了,臣不过尽本分而已。”阮越忙便要跪拜,被太子扶起:“阮推官不必谦虚。” 阮越忙道:“请太子勿要过于忧心。此次案子,再多风浪,也不过只是维州一州府而已。” “好。”卫顾容很是满意,“有阮推官分忧解难,再好不过。” 对酌几小杯,一番闲谈后,卫顾容便离了阮府。 阮越没多久便熄灯睡下,却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 失眠的夜格外漫长,长得像香上抽出来的蜿蜒的烟,丝丝黏黏,将断未断,忽而又在飘飘渺渺间就没了。 他想要一整夜来忧心。他要忧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是女儿愈发困难的婚事,二是越审理越是胆战心惊的案子。 维州府衙门官员不过八人,如今最大的两个官员却都有嫌疑,如此审下去,还会牵扯出多少人来? 到第二日早上,阮越喝了一大杯浓茶后,便去了府衙。 阮越看着堂下被带上来的犯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惊堂木一敲,道:“你二人可有什么要主动说明的吗?” 孙逊与范成大皆是摇头。 武知府与李通判都在旁站着,一脸愤懑。 “本官问你们一个问题,谁先回答,就免了杖责,谁后回答,就逃不了一顿刑罚。并且你二人若有证词不同,待本官查出谁在撒谎后,撒谎者也须得受刑,堂下可明白?” “是,小人明白。”二人答道。 “你们绑了太子等人,是想做什么?” “回大人,是想换钱。”孙逊答得快些,范成大紧随其后,但还是慢了一步,忙告饶道:“我们真的不会杀害太子的!” 阮越没有理会,只发了指令:“范成大答慢了,打十下。” “是!”衙役将范成大往地上按住,脱了裤子,露出被打过还是青紫的后庭,抡起棍子一下一下地打。范成大不断叫喊求饶,阮越面不改色,孙逊却吓得咽了咽口水。 十下杖责很快打完,范成大被拎起来跪着,虚弱得像是随时能倒下。 “你们这五年绑了人,都是为了换钱吗?” “是!是是是,回大人,是的!”范成大忙喊道,生怕声音被孙逊抢了。 “打十下。”衙役将孙逊按住,去衣杖责十下。 孙逊第一次挨了杖责,痛的嗷嗷叫,范成大一脸愧疚道:“对不住了,但是我已经遭了许多罪,实在禁不起多挨几杖了。” 孙逊咬咬牙,被衙役拎起来跪好,没想到这大人如此无情,心中觉得下次一定要喊快些。 “你们钱财都用在了何处?” 孙逊听了这个问题,不由一滞,范成大却是抢先开口:“回大人!一半给我们兄弟一百多人分了,一半都给了李通判!” “你胡说!本官何时有如此多钱财了!”李通判气得脸一阵白一阵红。 “分明就是!我们出生入死,你坐那就有一半银子收,现今还想抵赖不成!”范成大毫不客气回了一句。 “你!”李通判就想撸袖子冲过去,被周围官吏牢牢抱住:“大人,勿要殿下面前失了仪态。”听了这话,李通判才算冷静下来,气喘吁吁的瞪着范成大。 “肃静。刚刚范成大先说,打孙逊十杖。”阮越制止骚乱,却还记得杖责,让孙逊吓得脸上一白。他都四十八岁了,每一杖下去都要了半条命的感觉,不由连连求饶,阮越却是不为所动,坚持打完。 “无论给谁,你们这钱财是如何给的?”刑罚完毕后,阮越便问道。 “回大人,小人都给了师爷——就是孙逊,他再转交的。” “回大人,是小人给的。” 二人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对视一下,心中只觉侥幸能逃脱一顿刑罚,却见阮越沉吟片刻,道:“既然同时说,便二人都杖责十下。” “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阮越没有说话,衙役便继续打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反目 杖责完毕时,范成大与孙逊都已是气息奄奄,鼻涕眼泪糊在脸上,嚎叫连连。 衙役想将二人提起跪着,阮越制止道:“不必了,让他们趴着罢。”顿了顿,又问道,“孙逊,你是将钱交于何人?” 孙逊看一眼李通判,虚弱道:“回大人,小人交于的是知府。” 知府比李通判沉得住气些,没有大闹,只是怒视着孙逊。 “是交于本人吗?” “回大人,不是。小人会去天怡阁,开个包间,然后把钱放在包间里,呆一会就离开。”孙逊低着头。 “你知道是谁取走的吗?” “小人都是在半个时辰内离开,从没看见有谁进来取走钱过。” “大人!天怡阁就是曹家的,都去了天怡阁了,曹家随便谁拿走钱就行,还需要李通判亲自出现吗!大人明察啊,小人真的没有撒谎!”范成大急吼吼地撇清自己。 “范成大!我是如何亏待过你吗!”李通判嘶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 “小人与通判你没有私仇,只是据实回答而已!”范成大坚持道。 “肃静!”惊堂木敲起,李通判闷声站着,范成大也安静下来。阮越对衙役道:“去带天怡阁的掌柜与帮工来。” 在人来之前,阮越便继续问道:“孙逊,你一言称指使你的人是知府大人,一言说将银两拿去天怡阁。天怡阁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知府大人要如何前往,取走银两,还不会被发现?” “小人……这小人不知,小人也不管,只需把银两送到。”孙逊瞥着李通判的脚答道。 阮越注意到了孙逊的目光,等天怡阁掌柜和十二个帮工被带来了,才开始问道:“堂下自报姓名。” “是……小民曹嗣业,天怡阁的掌柜,见过青天老爷。”掌柜年方四五十左右,腮帮子挂着两片肉,看起来很是富态。 “小民瑞生” “小民二祥” …… “见过青天老爷。小民都是天怡阁的帮工。”十二人在掌柜的说完之后便齐齐开口说话,心理状态比前面几个好了不知多少,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 “这堂上可有你们认识的人?”阮越问道。 几人抬头,环视一圈后,曹掌柜道:“回大人,那李通判是自家亲戚,自然认得。各位官老爷小人也有心记了一下……不知官老爷问此有何用意?” 阮越没答话,问另外的帮工:“这堂上可有你们认得的脸?” “回大人,”叫瑞生的帮工开口道,“这边这位,小人记得,是我们店里的常客。” “小人也记得。”还有五人也附和道。 天怡阁的帮工都训练有素,记得每一张服侍过的客人的脸,即使客人只来过一次,果然此言不虚。阮唯心中暗道。 瑞生指的,正是师爷孙逊。 “他多久去一次天怡阁?去了之后坐哪,点了什么,和什么人一起,你们可记得?一个一个作答。” 孙逊低着头,微微缩着脖子,额头上的汗直流。 “回大人,天数并不固定,但大体是一月来一次,每次客人都是包了天字阁,点的菜都是直接让上些当季好菜。客人每次都是一人来,一人走。” “没有旁人?”阮越疑道。 “没有。客人不许任何人中途去打扰。”六人好好回忆了一下,均是摇头否认。 “那可记得他去的时候带了什么,离的时候又带走什么吗?” 六人摇摇头。 又是一个死胡同…… 阮越心中有点挫败,众人也是愈发觉得身处迷雾一般。 这时,一名叫二祥的帮工似乎想起了什么,忽道:“说起来,似乎见客人每次来都提了个很大很厚的包袱,只是……每次离去都是带走一个空包袱。”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还奇怪过那包袱里的是什么东西,看着很沉,只是客人不让我们帮忙。”瑞生忙道。 “他走后你们收拾东西,就没见着这包袱里的东西吗?”那便是银两了吧,阮越猜测着。 六人似有所想,面面相觑,又看了眼一直盯着地面不发一言的掌柜,最后都是摇头:“若有留私人物品,我们定是会记得的。那可是大事,不会忘记。” 如果中途无人造访,最后又没有留在房内,这银两要如何不见的?又是给了哪位?阮越只觉得这背后定有一个深思熟虑的阴谋家在操持。 他与孙逊打交道不多,但这几次交锋下来,他早已清楚这孙逊肚里墨水有多少。仅凭孙逊,是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让自己追查下去的几个线索通通中断的。 这一条路又被堵死,阮越放了天怡阁的人之后,又问道:“本官还有问题要问,若是谁答得慢了,继续杖责十下。你们上芸山,所为何事?” “回大人,是为了绑太子!”孙逊没范成大挨得多,虽然比范成大年长,却依旧比范成大反应快。 范成大见又要被打,忙补充道:“大人,大人!小人愿多说一些,还望能抵掉那十下杖责!” “说来听听。” “起初上芸山是为了那些道士!谁知道那些道士冥顽不灵,引来了官府,这才将计就计,绑了太子。” “为了道士们?道士们能帮你们什么?”阮越心知他要说什么,不过还是问了下去。 “这……”范成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脸色刷一下白了。孙逊睨了一眼,恨恨道:“蠢货!蠢货!” “从实招来!”阮越寒着脸,见二人还是难以启齿,便道,“是不是为了让道士们帮你们宣扬‘天道至,武为昌’六个字啊?” 六字一出,在场的官吏无一不变色,悄悄打量,见太子眯起了双眼,不由腿脚发软。 二人也没想到阮越竟然早已知道,还沉住气一直没问,不由脸色大变。 尽管落草之前,二人都已有触犯律法的心理准备,但成为山匪毕竟不同于谋反,更何况此时还被捉住了,治一个山贼的罪,也好过治一个谋反的罪。 太子不过一声冷哼,范成大便吓得爬了几步,忙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本不想这么做的,是他孙逊,一直威逼利诱小人,说事成之后给小人数不尽的财宝美人,小人才鬼迷心窍同意了他,至于别的,小人真的一概不知啊!不信大人可以询问好几个人!二狗,大牛,阿路,大人想问谁都可以,都能证明小人确实是被他孙逊说服的啊!” 孙逊没想到范成大这么快就反目,怒道:“范成大!”但范成大却不管不顾,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被官府捉到。 第四十四章 赵姨娘生辰 天色越来越暗,元儿抱着《女诫》走到阮唯边上,见她正在看《过秦论》,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打扰时,阮唯将手中的书放下,问道:“怎么了?” “小姐,明日便又是一月了,”见阮唯不言语,元儿又道,“老爷该考核小姐的读书了。”她看着阮唯手中的书,不知若是出言制止算不算冒犯。 阮唯凝视着元儿手中的书,伸手道:“给我罢。”接过书,两手一撕。 元儿惊呼一声:“小姐!” “无事,爹爹那边我自会去说。”阮唯拿起《过秦论》,头也不抬道。余光见元儿正要离去,又道,“点一盏灯,有些暗了。” “是。”元儿忙拿来用具,为阮唯点上灯后,便拾起书本碎片,悄声退了出去。 外头天色暗了许多,元儿将碎页丢入茅厕,往回走时撞上了碧桃。碧桃吃痛,怨了一声,却见元儿一脸心不在焉,疑道:“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样子。” 元儿见是碧桃,犹豫一会,便拉着碧桃在树根旁的石头上坐着,道:“你觉得小姐最近变了吗?” “小姐?我也不是贴身丫鬟,变没变的,我哪知道。”碧桃自嘲道,但见元儿一脸艰难,觉得估计是有什么隐情,关切道:“怎么了?” “我觉得……小姐不像小姐。” “不像?”碧桃讶异,“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醒来还问我是谁,好像很奇怪一样。”元儿苦恼着。 “说不定……是睡迷糊了?”碧桃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牵强,元儿果然摇头:“不,还有很多地方不一样。小姐的步态都不一样了。” “这个我倒是没注意。” “是真的。”元儿握住碧桃的手,眉眼里都是忧郁,“以前小姐走路很轻快,现在小姐的步伐更轻盈了,却也更加稳重成熟。你没注意到,即使小姐戴着那只坠玉珠钗,玉都不怎么摇晃吗?” 碧桃细细回想:“好像真是这样……可是,说不准只是小姐在学习新的仪态?” “哪是啊!小姐现在都不在乎老爷每月的训读了,刚刚将《女诫》撕了,却在读什么《论》的……小姐说的话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元儿苦恼地托腮。 “照你这么说,小姐是被什么给附身了吗?” “你瞎说!呸呸呸,尽胡说!”元儿急忙捂住碧桃的嘴巴,左右望望,却见赵姨娘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吓得脸色尽失,颤抖着跪在地上道,“二,二娘……” 她听到了多少……元儿心中打鼓,见赵姨娘走过来,只是问道:“我就出去看望一下碧君的功夫,你们俩就开始偷懒了!” 碧君是赵姨娘对简家二娘的称呼。因着都是二房,都是妾室,大夫人都或早或晚去世,还都有一个不对付的嫡女,赵姨娘与简家二娘一见如故,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从此在夫君都在衙门办事时,处理完府中事务之后,二人便会互有来往,互相解闷。 “奴婢错了,求二娘恕罪。” “我便饶了你们这回。老爷快回来了,你们快些去厨房帮工去。”赵姨娘今日打扮得异常艳丽,心情也很好的样子,换作以往,即使没有责罚,最少也得很说上一阵子,今日却是只吩咐完,便扭着腰走了。 元儿与碧桃这才从地上起来,对望一眼,都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你瞧瞧那,都快扭成麻花了!老爷又不在,扭成这样给谁看啊!”碧桃看着那背影,只觉一阵恶心。 “这二娘与小姐素来不对付,若是被二娘听见了,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反正她也无所出,小姐名声如何,压根影响不了她。”元儿是阮唯的贴身丫鬟,阮唯不喜欢谁,她也就不喜欢谁。 “好了,这些话你便与我说说就算发泄了,万不可对其他人再说起。”碧桃转身,握住元儿的手叮嘱道,“我这便要去厨房帮忙了,再晚去又该挨骂了,你也快些回小姐边上侍候着罢。” “恩。”二人告别后,元儿忧心忡忡地走着,又遇上急匆匆的管家。 管家见她还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不免急道:“哎呀,走快点儿!老爷回了,去叫小姐一同用膳!” “好!” “还有,今日是赵姨娘生辰,跟小姐说一声,晚膳时赵姨娘也会在。”说完管家便离去了。 元儿恍然大悟,难怪赵姨娘今日心情那么好,饶过了她们,只是小姐的心情大概要不好了…… 元儿走到了阮唯房间,进去之前躲在门侧,悄悄观察里面的阮唯,见她还在认真看书,犹豫一会才踏入房内:“小姐,老爷回了,让过去用膳呢。” “好的。”阮唯看完这一页,将书本一合,道,“走罢。” 元儿见小姐心情不错,道:“小姐,今日赵姨娘也在。她的生辰。”她怕小姐心情受损,还特意补充了原因。 果然,阮唯步子一顿,仍是继续往前走,元儿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小姐的心情变化。 元儿是跟着阮唯一起长大的,看着老爷夫人一双璧人,恩恩爱爱,却被老天拆散。 那年她的小姐才十岁,整天哭,没日没夜的哭。老爷也很悲痛,自那以后便一个人住在主厢,即使两年后迎了赵姨娘入府,也是收拾了一件侧厢房给她住,不让她碰主厢房里的任何东西。 碍于老爷的缘故,赵姨娘对小姐算不上好,却也不敢怠慢,但对她们这些小姐房里的下人却是苛责之至。 想到往日被各种冷脸相对,元儿就讨厌极了赵姨娘。在随着阮唯到了饭桌那里,看到花枝招展的赵姨娘时,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啐了一口。 “爹爹,二娘。”阮唯对阮越很是亲热,对赵姨娘一贯是不加掩饰的冷淡。 阮越见到女儿来了,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离赵姨娘远远的。赵姨娘也是见怪不怪了,语气亲热道:“唯儿真是一日看比一日漂亮,出落成大姑娘了。”说这话时却是扒着阮越的手臂,半个身子软软地黏了上去。 碧君说她用了新买的熏香,老爷喜欢得不得了,她今日便特意去熏了大半天。臻首靠向阮越的肩膀,阮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 赵姨娘本还有点不满,听阮越让下人拿来一个檀香木盒,脸上重新洋溢起笑容。阮越将木盒递给她:“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 赵姨娘打开一看,见是一只鎏金珍珠木簪,还未开心许久,却见阮越从衣袖里的袋子中拿出一个小木盒,交给阮唯:“今日路上见到的,想你喜欢这些小玩意,便买了来。你且看看?” 第四十五章 礼物 阮唯眼睛都亮了起来,双手捧过木盒,打开一看,是一片乳白色的手帕,整只帕子如透明的一般,丝线分明,在光下泛着珍珠般圆润的光华。边缘的蓝色封边针脚整齐,在极窄的地方也用了几种丝线,看上去如同渐渐沉淀的颜色一般。 抖开一看,纱巾正中是一只振翅的仙鹤,白色顺着羽毛根部向外延伸,越向外越有一点蓝色,渐渐变深,直到末端变成肆意的墨色。一点鲜艳的红色点在喙上,仿佛点亮了整片绢丝。角落里有两条红鲤相互交缠嬉戏。 “是双鲤阁的绣品!”阮唯惊呼一声。 看到那一对鲤鱼时,赵姨娘不禁眼角一跳。 双鲤阁的绣品天下闻名,她一直想要,阮越却一直不肯让她买,如今阮唯年岁越大,明明近日还有那些不好的名声在外,那老头子竟是越发宠溺了! “为父恰好经过双鲤阁,见着今春新品,想你喜欢刺绣,便随手买了回来。” 阮越虽然说得像是路边随手买的小物件,但阮唯知道,双鲤阁并不在从官府回家的路上,而是和天怡阁在一条街,阮越今日必定是特意绕的路。想到这,不由心中一热。 阮越见她似要哭鼻子一般,忙夹了些肉到阮唯碗里:“好了,今日是赵姨娘生辰,落泪不吉利。”头也不回地对赵姨娘道:“你也自己多吃些好的,毕竟是生辰,也未给你大办一场。” 赵姨娘只觉气闷,原来他也知道未给自己大办一场,亏欠了自己,那还给阮唯更好的礼物!她仍是夹了些菜给阮越,见他一脸漠然,便闷头自己吃了起来。 “爹爹,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情?”阮唯心情大好。 “食不言,寝不语。”阮越训了一句,语气却算不上严厉,还没等赵姨娘感到幸灾乐祸,便又道:“待会吃完,你随我到书房,为父再和你讲讲。” 赵姨娘听了,不由心中一堵。 她都几日没见着老爷了! 阮唯高兴地点点头,每道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同样的菜到赵姨娘嘴里却是味同嚼蜡。 一顿饭终于吃完,见阮越放下了筷子,赵姨娘也将筷子停下,柔声问道:“老爷,今日我碰见了曹家夫人,过几日是她姑娘的生辰,邀了妾与唯儿前往,还有许多夫人小姐同往,妾想带唯儿去,可以吗?” 阮越未等女儿回应便道:“唯儿素来不参与这些宴会。” “那是因为老爷你一直不许啊。唯儿也大了,该去宴会出些风头,搏个好名声,将来挑选夫婿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些。” 赵姨娘一番话正说到阮越心头,他恰好在忧心阮唯的婚事,心下动摇,问阮唯道:“你愿意去吗?” 阮唯想起前世这个时候,她本就一直闭门不出,加上玉舒的死,更是谁也不见,她爹爹体恤她的心情,连赵姨娘生辰也未让她前来,所以她还是头一次知道曹府有宴请,但她依旧了无兴趣:“女儿不想去。” 阮越听闻也并未强求,柔声道:“不愿去也罢,近日不出门也是好事。”顿了片刻,又道:“今日为父回时去看望了一下仲卿,他身体不过小伤,并无大碍,若是你最近闲着,就把仲卿的女儿接来,二人多碰碰头也好。” “是,爹爹。”阮唯吃完后,阮越才起身离席,道:“跟我去书房。” 赵姨娘像一口饭梗在喉咙里,气鼓鼓地端起碗,又重重放下。 阮越领着阮唯进了书房,屏退左右后,拉过一把椅子放在书桌对面,对女儿道:“坐罢。” 阮唯前世没进过父亲书房,这还是头一回被允许,语气里难掩得意:“爹爹,今日审讯可有什么新线索?”她索性单刀直入。 阮越隔着一只书桌看着女儿,没想到她还是对这些事情如此感兴趣,心头有隐忧,但仍是将今日审出的东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所以说,现在是孙逊与范成大二人各执一词?”阮唯思索道,“那么,关键在于找出孙逊五、六年前可能认识的是李通判或者是武知府?” “是。不过嫌疑也未必仅在他二人身上,也有可能这二人都不是,孙逊故意指认他人,而范成大被误导。”阮越补充道。 “那这一点,最近有进展吗?” “为父派出的人全城去问,但毕竟时隔六年,许多人是记不清了。” “那么,这边能做的就只有从分赃下手调查了。”阮唯托腮,眉头微皱,“这样听起来,天字阁很有问题啊。” “为父下堂后其实去了天怡阁一趟,所以才顺道去了双鲤阁。” 阮唯佯怒道:“难怪爹爹一反常态,我说呢,怎会为了唯儿专程绕远。” “你呀,绣品也买了,还在你二娘生辰送的你,还跟为父置气呢?”阮越表情一如既往严肃,声音却透着溺爱。 阮唯绷不住了,笑道:“又不是真的怪爹爹。那天怡阁如何?” “天字包厢是最上等包厢,掌柜的说为父去会影响生意,只给了一炷香时间在里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 “那要不然女儿替爹爹去检查一番?” “不可。”阮越忽的严厉起来,“席间不是说了吗,近日就不要出门了。何况这些事情,为父告诉你已是不合规矩,哪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出去查案的!若闷得慌就让仲卿的女儿过来陪陪你,昨日让你出门已是例外了。” “好啦。”阮唯捂住耳朵,撒娇道,“知道啦。” “好了,你想知道的新鲜事情说完了,今日除了撞上你二娘生辰之外,还是什么日子,你可记得?”阮越正色道。 阮唯忙道:“爹爹不说女儿还忘记了,女儿近日正新看了一本书,爹爹以后便问女儿这本书如何?” “哦?什么书?”阮越很是好奇。这女儿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了。 “《过秦论》!太傅笔力,最是疏奇,尤其是之前铺垫秦之强,之后衬托陈涉之微,却是为了反衬,只是女儿觉得……” 阮越脸色大变,倏地站起,打断道:“胡闹!女儿家的,看什么《过秦论》!家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懂!” “爹爹?”阮唯被父亲的脸吓了一跳。阮越从未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看来是为父近日对你的管教过于松散,今日不背出《女诫》前三篇,不许睡觉!”阮越额头青筋直跳。 “爹爹!”阮唯有些不可置信,“《女诫》教女子卑弱慎言,忍辱含垢,生来便弄瓦,位于人下,你是要女儿学做这样的女子吗?”这样忤逆父亲,还是头一次,阮唯的心像被人一时揪住一时放开一样。 第四十六章 转型失败 “逆女!你又想做何种女子?曹大家写《女诫》教导家族女子,你习此书,就等于跟从曹大家学习。曹大家其人,知识广博,让你跟着学,还委屈了你不成?”阮越胸膛剧烈起伏着。 “人孰无过?纵然知古今前后五百年,也不代表什么想法都是正确的。‘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如此卑弱下人,女儿难以认同。做了好事如果不说,被污蔑恶名也不争辩,等着别人来发现真正的自己,若是别人没有这样的慧眼,自己便忍着,如此又是好的妻子吗?难道不会心中怀有一种怨恨,或是觉得对方亏欠了自己、不懂自己吗?这样子的夫妻,又能和和乐乐、心无芥蒂吗?” 她上辈子就是这样,默默地对所有人好,被陷害却不争辩,只说“任凭皇上定夺”,有如一只只会重复书中诫训的鹦鹉。她用了一辈子来践行曾信奉的圭臬,结局不好,如今她又要死心不改吗? 她没那么傻。 可是她无法说服她的爹爹。 阮唯看着阮越大发雷霆,有了一点退却的想法。自己干嘛要这样对抗父亲?顺着父亲的心意来算了吧…… “你如此想法真是荒唐!幼稚!分明不求甚解,还未读懂便自以为是,妄下定论!你还未出阁,竟幻想什么夫妻生活,当真是不懂廉耻!”阮越狠狠拍着桌子,搁在砚台上的笔一震一震地,终于落到铺开的宣纸上,晕开一点墨。 阮唯忽然被骂“不知廉耻”,也是气了,道:“那请教爹爹,女儿哪里说错了?班昭说女子四德,清闲贞静,不厌于人,服饰鲜洁,专心纺绩,哪一样不是为了男子快活?女子能为自己而活吗?这世上又有谁写了一本《男诫》?班昭其人,功绩不在《女诫》,后世只称‘曹大家’,竟是连姓氏都被忘了,只记到夫家头上!” 阮越大拍桌子三下,怒道:“逆女!一派胡言!男子自有诫训,四书五经无不是教男子为人之道,女子若是不习诫训,与野人何异!何况出嫁女子,本就无缘继承姓氏,你、你!你当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难道女儿出嫁,就不是爹爹的女儿了吗?”阮唯急道。 “血缘之亲自不可断,但你的一切都该由你夫君来管!在夫家过得好与不好,皆是看你训诫学得如何,为人处事如何,还指望为父插手帮你管教你夫家的人不成?!”阮越气得眼眶疼,只恨自己平日太溺爱,如今果然招来祸患。 女儿如此任性,偏偏又到了适婚年龄,这样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那如果未来夫君不是良人呢?爹爹也不会理不会管?”阮唯喉头哽咽,眼眶红了。 “你若是好好习书,便不会有此问!”阮越见女儿哭了,也是心疼得不得了,但为了女儿将来顺遂,他只能狠下心来管教,“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若是你礼义周全,诚心相待,岂有夫君不会疼惜的道理。” “若这世上就有冷血冷心之人呢?”阮唯想着前世的委屈,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也只能你以热心热肠相待。难不成你还想和离回来吗?为父不能保你一辈子,你还想二嫁不成?”阮越长吁一口气,看着女儿眼睛如泉眼,眼泪越滚越多,只能狠心道:“这些道理,你若是好好看书,自然明白。现在把《女诫》前三篇背出来,下个月为父要检查后四篇。” 这些内容,她前世早就背过了,再背一遍不难,只是她懂了父亲没说的话里的意思——无论她嫁给谁,生活如何凄苦,她父亲都不会再管她。 阮唯哽咽着,一字一字念到:“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 她不是不懂父亲的苦心,无非是觉得她过于任性,嫁人以后要吃苦头。可是她父亲哪里知道,她顺所有人的心意,还是要吃苦头过一世。既然都要吃苦,为何不肆意妄为一点? 她本也不想与父亲争辩,平白惹父亲生气,父亲没有一世的经验,自然不理解她,可她心里就是有一点小期盼,期盼她最亲的父亲,能懂她一点。 她自重生以来,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满心的愤懑怨怼,脑子里全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想法,可这些都不敢对人言,让她时常有一种不知自己属于哪里的感觉。 昨日对玉舒说了一半秘密之后,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感觉最轻松的一天,所以今日兴致好,便产生了想让父亲也理解现在的自己的想法。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了解、接受现在的她。 可全是奢望。 阮唯抽噎着背完了前三篇,情绪也平复不少。 阮越柔声道:“为父并非苛责你,也并非不认你这个女儿,只是世道艰难,嫁人之后的日子不比在家,为父无法保护你许多,只能多些管教。” 阮唯本还想置气,听父亲服软,自己也心软了,点点头,擦了眼泪:“女儿明白。” “回去罢,时辰已晚。为父会让人多送些书过去,往后多看看,至于今日所看的《过秦论》,就不要再碰了。这种书,不适合女子。”阮越叹气道。 阮唯点点头,福身便退下。 走到门口,身形一顿,迟疑片刻便转身道:“爹爹,女儿听你的,你送来的书女儿都会背下来,但是,只要女儿能通过每月的训读,还请爹爹不要管女儿多看什么书。” 阮越见女儿想通了,觉得慢慢来教导女儿也好,便同意了。见阮唯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你二娘今日说起的曹府宴会,你也去罢,我明日自会与你二娘说一声,你也做好准备,到时多与其他人家的姑娘聊聊。” “是,爹爹。”阮唯退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夜风像从冰面上刮来的,还透着入骨的寒凉。 夜空漆黑一片,像被人摘走了星星和月亮,前方的路被沉沉浮浮的夜雾笼罩着,茫茫不见方向。她只能独自一人在前头走,元儿只能跟着她,若是她没有方向,元儿就更没有主意了。 阮唯忽然感到一阵虚无。 老天让她重生归来,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即使前生困苦,可苦一世,过便过了,如今重头来过又如何?她曾想杀了前世让她困顿一生的人,可那人是她曾用生命爱过的,如何能下得了手? 现在的这一世,是会过得比前生好吗?那这一世死之后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会再重活一世吗?难道死亡之后的阴曹地府,便是重来一世吗?若是如此,与被困住的鹦鹉又有何不同? 阮唯感到一阵寒冷,裹紧外衣疾步朝前走,元儿加快步子,毫不迟疑地跟着小姐走入冰凉的夜雾。 第四十七章 准备赴宴 一连几日,阮府内的气氛都怪怪的。 阮唯虽然不怪父亲,却终究是心有芥蒂,言谈之间无前些日子的活泼,只是去库房要私房钱要得多了。阮越心知自己过于严厉,伤了女儿的情感,但他觉得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女儿,也就不再告诉女儿自己的审讯进展,想让女儿心思都在闺阁之内。有了这些心思,二人相见便显得疏离。 赵姨娘本觉着这是拉近与老爷关系的好机会,却没想到阮越忙得焦头烂额,案子毫无进展,心中甚是烦扰,哪有心思与她相处。她借着抱怨阮唯花钱大手大脚的由头去见老爷,却被要求阮唯要多少给什么,还要给的痛快,心下就更不痛快了。 几次碰壁之后,赵姨娘只得又过回之前被当做透明人的日子,转眼到了赴宴的那一天,想着要去找阮唯,又要碰上一张冷脸,只觉烦透了。 所以当小姐房里传来消息,说小姐待会去与玉舒同去、让她先行,还保证不会告诉父亲的时候,赵姨娘一下就答应了,转身喜滋滋地跑去简府找简家二娘。 “小姐?”元儿将话吩咐出去之后,进房关门,不解地看着屏风后正换衣服的身影,“小姐已经两年没去过这种场合了,许多脸都已经生了,二娘虽然讨厌,但一同去岂不是有个照应?” “就是不能一同去。”元儿正想询问原因,只见屏风后的人影系好腰带、上下整理一番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却是一位束发的俊俏公子哥,再细细一看,皮肤娇嫩,相貌和小姐一模一样。 “小姐!你,你这是作何打扮!”元儿急忙喊道,上手就要扒掉那身男子衣衫,却反被捉住送到屏风后面,扒走了身上的丫鬟衣服。 “小姐,你这是又要做什么!若是老爷发现了不得了,要很发一通脾气呢。” 阮唯一边捉住元儿的手,套上自己衣衫的袖子,一边道:“爹爹不许我做的事情,我便不做了吗?我既是爹爹的女儿,不该为爹爹分忧解难吗?你是没瞧见,最近胃口都小了,每日皱眉,想必是案子遇着了瓶颈。” “那小姐也不该再扮男装啊!待会的宴会又要如何是好啊!”元儿急得跺脚,却被阮唯按住道:“不要乱动,衣服都要给你踩了。”说着又被套上一件衣衫。 “你想啊,若是天怡阁果真有问题,那他们肯定防着爹爹了,爹爹若是去的话,料想也查不出什么,但我不一样啊!”阮唯拿来腰带往元儿身上一缠。 “哎呀小姐!你还真把自己当神探了么!”元儿没想到她家小姐什么时候,脾气竟是这么倔了! “神探不敢当,不过这脑子好使,定是从爹爹那传来的!”阮唯顺杆爬,顺便自夸了一顿,给元儿打扮好后便退后一步,双手环抱于胸前,上下打量一番,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 见元儿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道:“你放心罢,你我二人身材相仿,你只需戴上这个,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说着便将一条面纱别在头发上,刚好挡住脸,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不行不行,小姐真的不行,元儿一开口就露馅了!”元儿的头摇得像扇扇子。 “放心罢,记得前日我让你送信给玉舒吗?待会玉舒便会过来,接你同去。”这时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小姐,简小姐来了!” 阮唯应声,对元儿道:“你去了那里就表现得冷淡些,不在赵姨娘面前开口就好,但是你要去偷偷与曹府的下人打交道,多问问六年前是否有一个叫孙逊的人去过。既然都找不着那孙逊与李通判或者武知府的关联,查查曹家自是没错的。只是曹府一个个管教甚严,估计即使去了衙门也不会说漏嘴,所以你不可直白地问,需得套话才行。” “怎么套话啊小姐,元儿真的不会,求小姐你亲自去吧,元儿求小姐了!”元儿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哎呀,你别如此胆小啊!爹爹铁了心不让我出门了,这是我目前唯一出门的机会,自然是先去天怡阁要紧。”阮唯的手在元儿的发丝间穿梭,渐渐盘出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更何况,你没查出来什么也不打紧,玉舒说过也会帮我。再者,曹家就未必是板上钉钉的幕后主使了,你若是尽力去问也查不出什么,也好排除一个可能性,依旧是大功一件!” “小姐,求你……求你不要,元儿怕……”元儿摇着头,新被戴上的珍珠耳环在脸颊与侧脖间弹来弹去。正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明明是女子声线,却颇有男子爽朗之气概的声音响起:“小元儿,好了没啊?我来接你来啦!” “小姐,不要……小姐……”元儿摇着头乞求,却一边手臂被简玉舒拉住往外拖,一边身子被阮唯往外推,挣扎着被带了出去。 阮唯也跟着走了出来,将手中鼓囊囊的钱袋别在腰间,边将门关上边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转身便捉住元儿的另一边手臂,低着头和简玉舒二人一同将“小姐”推上了马车,再将简玉舒托入马车里,坐在了车夫边上。 管家远远看了一眼,拉来旁边的碧桃,语气略带训斥道:“元儿怎的没和小姐同去,这丫头是也偷懒疯了吗!” 碧桃将手中的大扫帚往地上一杵,不满道:“元儿定是去了,管家你看漏了罢!那么好的差事,不去干啥啊?况且,昨日元儿想着要去见世面,兴奋了大半宿呢!扰得大家都没睡好。” 管家皱眉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难道真是我看错了?”想片刻也想不明白,摇摇头便吩咐道:“你快些做事。”说完便快步离去,处理府中其他事务去了。 “做事做事,当然知道要做事了!”碧桃泄愤般将扫帚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咳了半天抹了抹鼻子后,还是叹口气将扫帚捡了起来。 马车从阮府出去,顺着大道往前,又拐了几个路口,到了天怡阁在的街道后停了下来。阮唯刚一跳下去,又一个钱袋子从帘子里面扔了出来,忙一把接住,只听马车内传来简玉舒的声音道:“这些是我这几日攒的私房钱,你先用着。” “谢谢你,束儿!”阮唯开心地攥紧手中钱袋。 “谢什么!跟我客气啥!”话音还未落下,马车便一溜烟蹿了出去。马车内简玉舒面子有些挂不住,怒道:“跑什么这么快,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同在马车内的元儿一言不发,只觉这简姑娘的性子也是真不靠谱,不由担心起此行来。 第四十八章 曹府宴会x天怡阁 自她穿越而来,一路见到的都是平房,几乎统一的深灰色瓦,稍有点余钱的人家便将大门涂上黑漆,贫穷的干脆就让门裸露在外。虽然在简玉舒的现代审美看来,她还挺喜欢原木色,但在古代,家里只要稍稍能温饱,都是铁定会上一层漆的。 这条道是简玉舒第一次走,一路上她悄悄从帘子角往外偷瞄,道两旁的建筑之繁华远不是其他地方所能比的。其中最瞩目的三个建筑,一个是天怡阁,一个是双鲤阁,还有一个便是只隔了一条路的曹府。 马车一路颠簸,曹府越来越近,车夫拉缰,随着一声嘶鸣,马儿的四只蹄子便原地踱步。 “到了。”简玉舒提裙就往下,只觉手上有人拉扯,回头对上元儿一双忧虑紧张的眼睛,笑道,“有我在,你还怕什么!跟我走啦。”说着便一把捉住元儿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却也还牵着元儿,差点没把人家摔了。 简玉舒扶住元儿,在看到曹府的气派时,不由惊叹古人为了炫富的智慧。即便简府与阮府都是官宦人家,但作风朴素,宅子也是没什么太多修饰,那是一万个比不上曹府一个大门的。 她家还要好些,阮唯的家,那简直就是比平民的房子大一点,里头布置虽然看得出来花费了心思,但都是用的便宜材料,整个宅子最讲究的,大概就是黑门上的二十五只门钉及黑油铁环了,这还是依据朝廷第宅之制所必须配备的。 按大周朝规定,民宅的门不可用彩绘,只能用黑色。曹家树大招风,怕惹上不该惹的麻烦,倒是全都按规矩来,只是细节处藏了点机巧心思。 比如这曹家的漆似乎掺了点银粉,阳光铺上去,整个门便如活了起来,随光流转。虽然民宅门上不可用门钉装饰,却丝毫不见单调朴素。 门扇上槛固定着四枚六角圆柱形雕花门簪,正中心分别刻着福、寿、吉、富四字,取的“花开富贵”之意。 再如门上一对黑油铁质铺首,不敢用王公大臣才能用的兽首,便在边缘饰以花卉图案,围着如意纹饰,配以树叶形门坠,别有一番清新趣味,尤其是黑油,似也掺了银粉,在光下折射出烨烨光华。 双扇门门轴底部安置的门座向外延长,往上伸出一个狮子绣球的抱石鼓。两侧抱石鼓再往内看去,便是两个统一服侍的小厮各站一边,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伸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车夫上前,到两个小厮边上道:“简家大小姐和阮家小姐到。” 从里头进来一人,将车夫与马车从偏门引入府,两个小厮对着两位小姐道:“贵客快快请进。” “好的,谢谢。”简玉舒说完,手刚想摸一把大门,就被元儿捉住。元儿悄声怒道:“小姐!注意仪态!你连个丫鬟都不带着,已是失礼了!” “那还不是怕人多眼杂,你穿帮怎么办。”简玉舒正惋惜竟然没碰一下那扇门,踏过门槛下了集结台阶,便是一道影壁拦在路前。 影壁是上好的黄梨木,雕刻着八仙过海图,每个人都栩栩如生。 “哇,这,这是好宝贝啊。”简玉舒没忍住,上手又摸一把,元儿也又捉了一遍,索性不废话,直接拉着简玉舒绕过影壁,走入院子。 二人拉拉扯扯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起:“瞧瞧你们,不懂规矩,可算是到了。哪有让主人久等的道理,还不快过来!” 二人抬眼,见着不远处简家二娘与赵姨娘正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眉梢眼角尽是通晓世事圆滑的风情的中年女子。 元儿在看到赵姨娘的时候,不由眼角一跳,见着她们还在挥手让自己过去时,更是握紧了身旁简玉舒的手,心中暗暗呼唤着小姐。 正走向天怡阁的阮唯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对迎过来的帮工道:“天字阁包厢,有人吗?” “回公子,刚有人用完,现在马上给您收拾出来,您先坐。”说着将阮唯引到大堂的一个空桌子坐下。 阮唯环顾四周,大堂竟然没有座无虚席,不由奇道:“今儿个你们这居然还能有空座位?” “嘿,因为我们东家小姐过生辰,请了维州城大半达官贵人去。要说您来得也是巧,要不然呐,换作平日,这天字阁包厢是早早就没空了。”帮工一边上了茶水一边道。 “这么说我还挺走运的?”阮唯拿起茶杯品了一口,不由赞道,“茶水不错。” 这帮工一下便明白眼前的公子家境是个什么水平了,只是不由有些好奇,如此家境并非大富大贵,为何有钱奢侈到天字阁包厢?转念一下,如何花钱也是人家的事,便笑道:“您先喝着,收拾完我来领您过去。” “去吧。”阮唯慢慢品着杯中的茶,看着这天怡阁用的木材都挺好,梁柱上都有雕花,一派富丽之相,不由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来之前她还想着,天怡阁再贵,吃一顿饭能花多少,如今却是有些担心,她的银两不知道够不够。只是无论龙潭虎穴,来都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阮唯一边打量着雕梁画栋,一边品茶,忽而有人跑进来,坐到了隔壁桌,和隔壁桌本来坐着的人说着近日的见闻:“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昨夜那个大动静,你们猜是什么吗?”那人捉起一只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 “哎哎,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一人捉着筷子急道,话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隔壁桌上本坐着两人,桌上却摆着三副碗筷,如今这人一来,正好齐了。阮唯估计这三人本就结伴而来,吃酒到一半耐不住,跑出去打听了些消息才回来。 “知道城西那座废弃的鬼宅吗?” “废话,那谁不知道!”一人不耐道。 另一人忽道:“谁说废弃了,有人住呢!上上月我晚上路过还看到有人影。只是人家住得少而已。” “行行行,就你刘算子知道的多。”那人打断道,看着还在喝酒的人,忙一把夺下茶碗,道,“别喝了,你还没说咋回事呢?” “也没啥,昨夜那宅子塌了。官府去检查了,没人在里头,只是那院子跟个老鼠精打了洞似的,全是坑。估计是把地底下一大片挖空了,屋子才没承住,就塌了。”那人又夺过酒杯嘬了一口。 “要说今年啊,也是事多!记不记得那个阮家小姐,就那么给山匪糟蹋了,啧啧啧,便宜那人了!” “你还别提这个,我听说啊官府进去救的时候,他们正在……” 三人哄然笑起来。 阮唯气得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拍,茶水溅出来,隔壁桌的三人也诧异地看向这边,正这时帮工走来道:“公子,包厢收拾好了,您这边请。” 正这时,门口走进一人,看着阮唯的背影似有所觉,见阮唯起身跟帮工走去,便抬脚也跟了上去。 第四十九章 不速之客 阮唯随着帮工上了二楼,只见帮工停在一个明显更加精美的包厢前,侧身道:“公子请进。” 阮唯踏进一步,却发现帮工没有跟着同入的意思,还是稳稳当当地站在门口,疑道:“你不进来,我如何点单?” “公子,您有所不知,这天字阁包厢是最顶级的包厢,都是掌柜的亲自服侍。待会掌柜的便会过来,请您进去稍后片刻。”帮工仍是挂着微笑。 “等等,那么说,你们是不会进入这包厢的了?”阮唯心下生疑。 “是。都是掌柜的进去服侍,我们上菜时就站在外头候着,掌柜的会叫另外的人给您一道一道上好,保管您满意。”第一次来的客人大多会有不习惯的,帮工见怪不怪,说起时一脸暧昧的笑容。 “难道用完以后也是掌柜的一人收拾吗?” 帮工没想到阮唯还要继续问,只觉得这客人问题可真多,但语气仍是保持十足的耐心,回答道:“我们就在外头候着,掌柜的先进去,粗略收拾一下再叫我们进去收拾。毕竟是包厢,有些客人还是比较……比较放松,这样的方法也好保护下客人的嗜好。” 放松?嗜好? 阮唯有些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这里果然讲究,但是这也意味着,即便孙逊每月前来放下银两,只要掌柜的先藏起来,这些帮工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没有。 刚想继续问,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笑着走来,却见客人还在门口,还以为是帮工照顾不周,赔笑道:“公子快快请进,站在门口多累。”见阮唯走了进去,转头对帮工厉声道:“你长点心思,别又怠慢客人!这里不用你了!” 他刚踏进几步,身后便有人跟了进来,回头却见是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以他见过无数人练就的眼力看来,宁可得罪包厢的公子,也不可得罪这人,便没有立即阻止,而是看看这名男子想做什么。 阮唯走在前头,目不斜视,生怕被掌柜的看出自己是第一次来。落座后抬眼看去,看到包厢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那名男子后,愣住道:“你怎么来了?” “别来无恙啊,阮公子?”卫顾容揶揄道,“公子”二字咬的特别重。他毫不客气地坐在阮唯对面,对掌柜的道:“上几道你们最好的菜,再开一坛好酒来。” “哎,好,好。”掌柜的心中琢磨这二人看来认识,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立即赶人。 阮唯四处看了看,确认包厢中没有多余的人后,埋怨道:“你怎么来了!”其实心中更气他不看价格,瞎点那些好菜,万一她银子不够,那可要出丑了。 “与你来的想法一样。”卫顾容打量着阮唯的公子哥打扮,只觉心中好笑。这么喜爱扮男装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听爹爹说,提审过天怡阁的人,你在旁听还敢过来!人家认得你的脸,不就也会怀疑我的目的吗!”阮唯气急,真是个惹事的! “他们懂规矩,知道不能直视我,最多也就抬头看正前方的官,哪里敢偏头看我这边?”卫顾容勾起嘴角,缓缓道,眼睛却是盯着阮唯,意思是她不懂规矩,敢直视他,还敢质问他。 阮唯被看得面红耳赤,反而恼羞成怒道:“太……你,不请自来,也是懂规矩着呢!” 卫顾容见她这模样更觉好玩,道:“规矩立了,自然是给人破的,不破不立,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阮唯琢磨一会,嗔道:“什么都让你给说了!” 正这时,包厢的门被打开,掌柜的掀开帘子走近站定,双手交叠于前,笑道:“二位公子久等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从他身后便有两名一样衣着的女子,一人捧着一壶酒,绕着掌柜的左右走来,分别福身道:“奴唤月华”,“奴名星落”,便到阮唯与卫顾容身边坐下。 女子穿一条嫣红勾银抹胸裙,外披一件霜色银线绣月纱衣,雪白的肌肤在纱衣下若隐若现,香气随着女子的动作轻轻撩拨入鼻。 月华身子软若无骨般,一边倒酒一边侧向身旁的卫顾容,声音软糯,夹杂着倒酒入杯的清丽淙淙之音,简直让人听得心都酥了。 “这是三十年桑落酒,唐时便是御酒,公子尝尝。”月华将酒壶放下,捧起酒杯递给卫顾容,卫顾容接过,品了一口道:“酒不错。阮公子也尝尝。” 阮唯本小心星落的靠近,害怕被发现是女子之身,忽听卫顾容唤自己名字,吓了一跳,一下没有主意,便觉一直软手搭上了自己的手,忙缩到一旁。 星落诧异一下,很快就调整出甜美的微笑,对她道:“况有台上月,如闻云外笙。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公子请尝尝这桑落酒。” 阮唯小心避开星落的手指,接过杯子,敷衍地抿上一口,只觉酒质清醇,入口绵甜,细细品呷下,舌尖还有余味缠绕,确实味道不错,只是她从未喝过酒,反正卫顾容说不错,自己附和也错不了,便道:“确是好酒。” 卫顾容见她还装模作样般点点头,差点没忍住调笑一番。 掌柜笑盈盈地来回于门口与桌子,虽然体型偏胖,行动却是利索,不一会便上完了满桌的菜,搓掌道:“那二位公子请慢用,小的先下去了。” “去吧。”阮唯借着挥挥手的功夫,将星落隔开了一点。回忆起在包厢前,那小厮暧昧的笑,便懂了,这二位侍酒大概便是原因。 月华瞥了眼星落,便也借着倒酒的功夫靠近,头几乎要挨着卫顾容的胸口了。阮唯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闷头吃菜。 卫顾容看着靠近的头,冷声道:“只管倒酒,别的无需多做。” 忽然变了情绪的声音里自有一种不怒自威,惊得月华心中一紧,忙坐直乖巧道:“是。”心下惊疑旁边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刚刚的声音里未见多少愤怒,却吓得她连靠近都不敢。 阮唯正烦着星落见缝插针般的贴近,见卫顾容那句话有效,刚想效仿,却听星落柔声道:“公子的手可真软,奴的都比不上。” 阮唯夹肉的筷子就是一顿,迟疑道:“是,是吗?……你女子的手,我怎么可能比得上,说笑了吧。” “奴可没说笑,奴……”星落一边说,一边身子贴近,眼看就要挨着阮唯,卫顾容便道:“过来这边。” 星落身子一停,却见对面那位公子正看着自己,迟疑地起身,还是走了过去。 “阮公子自幼体弱,养病在家,是从不沾阳春水的。” 阮唯抬头,见卫顾容嘴角勾起,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心中一怒。 比起来,不沾阳春水的,分明是他吧! 第五十章 换座 在阮唯吃着佳肴品着美酒时,元儿可以说是紧张得要晕厥过去。若是跟着一个小姐,她自然不怕,可跟着这位大病初愈却性情大变的简小姐,她只觉还不如她一人走算了。 元儿正心头埋怨着,却又被简玉舒一把拉了过去,只得在旁低着头杵着,和根木头一样。 简玉舒到曹夫人等三人跟前,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道:“曹夫人好。” 赵姨娘见阮唯不出声,急忙道:“你怎的不懂规矩,连句话也不说吗?” “是这样的,我们出门一趟,太兴奋了,就在路边买了点小食吃,大概是太辣了,她有些嗓子疼。你们多担待,多担待。”简玉舒解围道。 元儿只觉她这解围,还不如不说。 果然,赵姨娘脸色一变,刚想教训,简家二娘见状便打断道:“你呀,又要没规没矩了!规矩多和竹儿学学!”说完对赵姨娘使了个眼色,免得让气氛太尴尬,便对中间的曹夫人道,“曹夫人,这下人可算是齐了,我们去后院罢。里头估计得等急了。” “恩,说的是。”曹夫人点点头,睨了一眼简玉舒与阮唯,只觉这两姑娘怎么看怎么不讨喜,来她这做客还戴着面纱,不满道:“阮小姐怕是瞧不上我们这等商贾人家,怕脏了鼻子,才戴上面纱的吧。”今日可是她女儿生辰,这二人若是不愿懂规矩,又何必来她府上! 简家二娘一脸有难言之隐地拉拉曹夫人,赵姨娘却是挤眉弄眼道:“曹夫人,您就别与小女一般见识了。戴面纱并非轻鄙贵府,而是……那件事。” “那件事?”曹夫人一脸茫然。 赵姨娘又挤出一个暧昧的表情道:“那个传言,曹夫人总该有所耳闻吧……毕竟女儿家的,脸皮子薄,总该有点……” 曹夫人这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那戴个面纱遮一下倒也没什么,倒是老身唐突了。”看着“阮唯”眉头皱起却被简玉舒拉住,冷笑一声便不加理会,和赵姨娘、简家二娘说笑着往里头走。 元儿瞪一眼简玉舒,简玉舒只耸耸肩,附耳悄声道:“你若是发脾气,反倒认了她的话,不如当做没听见。”说完拉着元儿跟了上去。 一行人沿着弯弯绕绕的长廊,走到尽头便有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 院子被砖墙围着,墙内是一圈茂盛的灌木,尽头便落入一片湖。湖水波光粼粼,里面的红鲤鱼从湖的这头一路游,游到另一头。另一头耸立着精致的亭子,三边封闭,一边伸出一条木质连廊,连向岸边。 岸那头有一片假山,假山旁种植着一些梅花,石桌便在梅花林下,旁边错落布置着一些石凳,许多人便聚在那里,先是说说笑笑,而后似乎发现正过来的是曹夫人,便齐齐望了过来。 简玉舒跟着元儿躲在曹夫人身后不远处,随着走入人群之后,便拉着元儿躲到了角落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远远瞧着那几人互有说笑,无聊地四处张望,忽而见一女子从湖对面的屋子里出来,一身银红绉纱留仙裙,头上簪着鎏金玉步摇,正一步一步地缓缓走来。 众人纷纷看去,等女子走近便凑了过去,简玉舒见状,拉着紧张得手都发冷的元儿也凑了过去,便听有人道:“曹小姐今日可真是美艳动人,担得上维州城第一美人之称呢!” 简玉舒看去,是一名绿衣女子,正是那位简玉竹。此刻正满满的谄媚之色,简玉舒不由心下腹诽道:维州第一美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就那容貌,连本姑娘都比不上,何谈比天下第一美人啊? 众人却纷笑道:“说的在理,当是如此。” 当中被围着的那银红留仙裙女子捂脸笑道:“诸位真是说笑了。”而后转向曹夫人那边,亲昵地挽住道:“娘,前院爹爹已经在宴宾客了,我们这边也该开始了。” “好。”曹夫人对众人笑道,“还请诸位移步至屋内用午膳。” 前院为男客,后院为家眷。这种感觉让简玉舒又想起过年不让上桌的时候,心下有些不爽,但前方众人全都是一脸开怀的样子,她也不能一脸愁眉。 正想着,却感觉元儿想挣脱开她,简玉舒问道:“你做什么?” “小姐让奴去多问问下人,打探消息。”她满心惦记着阮唯的吩咐。 简玉舒叹道:“马上去屋内用膳,肯定是要聊起天的,要是发现你不在,都去找你,你就会闹大麻烦,知道吗?” 元儿从未与这些主人们同席,心中紧张得不得了,光想想就想逃走,所谓的去打探消息,不过是顺带的而已,但听简玉舒这么一分析,似乎更有道理,只能往前走了。 二人正悄声说着话,本走在前面的简家二娘走了过来,很是急躁道:“你们二人磨磨蹭蹭什么呢!走快些啊!” “你先去就好啦。”简玉舒与这二娘互觉碍眼。 “去什么啊,到时我们简府坐一起,你的一举一动都是给我们简府丢脸!你的名声自然无所谓,”说起这话时,简家二娘瞥了一眼“阮唯”,又道,“但你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连累了竹儿怎么办!竹儿可是在选夫婿的人。” 说的好像她没在选一样。她爹多想将她嫁给那知府的二公子,她可是知道的。简玉舒不由翻了个白眼,拉着元儿走得飞快。简家二娘看着,气得跺脚,也还是加快步子过去了。 众人纷笑落座。 简孟如好歹算个官,官都坐上位,所以简玉舒也跟着沾光,坐得离曹小姐很近,至于“阮唯”自然就更近了。 简玉舒本想着二人坐一起,即便是吃饭也不怕,她可以告诉元儿怎么做,但偏偏简府与阮府中间还隔着一个周府。 周府坐着四人,都是周经历的家眷,三人是周经历的夫人和妾室,只有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儿。 简玉舒见宴会还没开始,弯腰跑到元儿身边,把元儿吓了一跳。她安抚下元儿,附耳道:“你到时吃饭就低着头,夹着菜从面纱底下送进嘴里。我先走了。” “哎,你先别走。”元儿双手抱住简玉舒的手臂,附耳悄声道,“赵姨娘一定会发现的。我与小姐眼睛不一样。” “这……”简玉舒看一眼赵姨娘,赵姨娘也似有所觉,狐疑地看了过来。 那只能这样了……简玉舒心想着,便站了起来,一下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她缓缓道:“曹夫人,我与阮唯素来要好,能不能让我们坐在一起?” 坐在主座的曹夫人笑道:“难道你要拆开这母女二人吗?” “那我可以请阮府屈就,和周府换个位子吗?”简玉舒说这话时,一会看一下曹夫人,一会看一下赵姨娘。 赵姨娘本来很享受这个位置,本不想答应,却见许多人交头接耳,不由面红耳赤,白了一眼简玉舒和“阮唯”,道:“当然可以。” 周府倒是没有拒绝,笑盈盈地起身,让了阮府的人坐过去。 第五十一章 明枪易躲,暗贱难防 众人一番祝词、一番送礼之后,便都落座,一边品着佳肴一边夸赞曹府的厨子。 席间许多目光在她二人身上逡巡,似有窃窃私语。简玉舒一直闷头吃,元儿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 又有人和曹小姐搭话,若有似无地将话题往曹家公子身上引。其余女眷表面上附和,心中也是暗暗鄙视一番。 一旁的赵姨娘悄声对简家二娘说道:“瞧那李佳,心思未免太过明显。” 简家二娘轻蔑地瞟了一眼:“那可不,想嫁进曹家呢。” “说来,这曹家是还不错,起码富裕。瞧这桌子,啧啧,黄梨木的吧。可真下得去本。” “要我说啊,再有钱,也是商人。”简家二娘冷哼一声,“本来这做生,十岁一次,再就是到老了再十年一次。这曹家呢?那曹肖肖不过十五年纪,做什么生?说白了还不是看着到了婚嫁年纪,想谋个好名声,嫁个好夫君?” “那也是。你看这维州官衙,即使老爷公务在身来不了,哪一家女眷没有被请来?我看呐,八成是想嫁入官家。”赵姨娘一琢磨。忽道,“哎,你说会不会盯上了知府家的二公子啊?” 简家二娘脸色严峻起来:“你说这维州适婚年纪的公子哥那么多,怎么偏偏人人都盯上那位二公子!真是!太子明明更加尊贵,怎的不去打太子主意!” 赵姨娘知道她也是认准了那位二公子做女婿的,便道:“那可不同!太子何何等尊贵,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在咱这全维州城看,也就那位二公子考了个功名在身,何况人也潇洒。哎,听闻你家老爷和知府关系不错,依我看,竹儿把握大着呢。” 简家二娘听了这话,心里登时美滋滋的,口上却谦虚道:“不呢,谁不知道,你家老爷可是知府门生。你家老爷到了这维州,不久知府也被调来,这亲上加亲,自然还是阮姑娘胜算大些。” “哎呀,说笑了!我们家姑娘怎么比得上竹儿!” 二人互相夸赞,听得简玉舒一阵反胃,这时对面的那位李佳忽道:“阮小姐,听闻你前些日子有奇遇?” 元儿正埋头悄悄送一块肉到嘴里——这是她平日里决计吃不到的好东西——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吓得差点将肉蹭到面纱。她放下筷子,抬头望去,不说话,只摇摇头。 李佳见她回应如此冷淡,忽觉无趣,却见着周围的姑娘尽皆望向自己,笑意盈盈的,那曹小姐也是一脸期待的样子,显然等着看好戏,便有了底气,又道:“怎的,都和太子一同上山剿匪了,还算不得奇遇吗?” 元儿垂眼想了想,又点点头。 “噗嗤”一声,旁边的周家小姐没忍住笑了起来,道:“阮姐姐,你怎的一言不发?刚刚摇头,现在又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说起来,我家有个下人的孩子就是如此,和他说什么都摇头,再问一遍就点头,只是那人脑子有问题呢!” 几位小姐笑起来,周夫人斥责道:“翩翩!你就是不会说话!”脸上却依旧笑着,对阮唯道:“阮小姐莫要介意,我家翩翩年纪尚小,还不会说话。” 元儿很生气,却低着头不敢发作,只庆幸好在小姐今日没来,果真是英明。简玉舒见了道:“那令媛可要多读读书了。我们唯儿有大量,自然不计较,但保不齐有人就记挂着了。” 周夫人皮笑肉不笑道:“多谢简小姐提醒,简小姐这口齿伶俐的,当真是碧君之福了。” 简玉舒自然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口齿伶俐不是好事,尤其这名声若是传了出去,便是不好嫁人,至少也有许多人知难而退,但无奈她是真的很受用这句话,也就懒得再出言抵回去。 简家二娘听了这话,心情自然更好,当下便与周夫人又说笑起来。 对座的李佳见焦点不在自己身上,又道:“阮小姐,听闻山匪个个能吃人,你近距离看过,可能向我们在座的描述一下?” 元儿皱紧眉,摇了摇头。 简玉竹道:“佳儿,你就莫要再为难阮小姐了!近距离见过男子,这像什么话!阮小姐来这里都戴着面纱不愿揭开,自是代表了不愿揭开那件事了,你还一直问。” 简玉竹这话别有用心,不仅没有解围,反而让众人一副心领神会的暧昧模样,看得元儿很是愤怒。 “倒是我唐突了,这便向阮小姐请罪。”李佳笑道,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惊呼一声道,“哎呀,瞧我这嘴皮子!听闻礼全成了,这,怕是不该再叫小姐了!这,这要如何称呼呢?你可知你那夫君姓氏?” 简玉舒虽然对阮唯还没太深的感情,但她看不得这些人小人得志的嘴脸,刚想发作,却听曹小姐笑道:“哎呀,哪有什么这么多规矩,直接叫名字就好了!还显得亲热呢!你觉得呢?叫你唯儿可好?” 元儿沉默地点点头。 简玉舒气道:“哪里有什么山匪做夫君!唯儿可是太子亲自救下的,清白自有太子做担保呢!” 搬出来太子,果然这些人笑容一滞。李佳缓和道:“哎呀,那看来是我糊涂,听信了外头的谣言。我怕是还以为众口一词便是真的呢!” 简玉舒白了一眼,见众人似乎消停了,便继续吃饭。 不久,这些女眷又开始聊起天来。为首的还是李佳:“我近日听闻前朝的案子,当时城内有一名出了名的大盗,可怕极了,费了许多功夫才抓到。” “大盗多得是,有什么好稀奇的。”有人道。 “你是有所不知了!这大盗身手了得,无论如何严防紧守,布置再多巧妙机关,他都来去自如。”李佳说完却故意沉吟,闹得众人想不明白。 “这都来去自如了,官府又是如何抓住的?好姐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罢。”曹小姐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要说这捉的方法也简单。当时有位名妓,舍身勾引大盗,这才让床底埋伏着的官兵捉了个空……哎呀,我这未出阁的姑娘,瞎讲些什么呢!”李佳忽而捂住脸一副害羞模样,惹得曹小姐笑了起来。 曹小姐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 简玉舒再也听不下去这些含沙射影了,当即站起,冷声道:“我与唯儿吃饱了,出去透透气,就不作陪了。”说完拉着元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曹夫人道:“随她们去。” 曹小姐见二人脚步一踏出,便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夸道:“李姐姐,你当真是好玩!哈哈哈!好玩!” 李佳心中愉悦,脸红道:“曹小姐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