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熊猫――性别:女;年龄:24。毕业于南方一所一流大学的二流专业,现在一家三流小公司上班。 熊猫大名熊盼盼,自从不幸与那只响彻中华、誉满神州的吉祥物重名后,就一直被身边的人昵称熊猫。为此,性格大条的熊猫曾经郁闷过很久,不止一次向家人强烈要求更名。但是熊猫她爸说了:名字怎么好随便改?老爸上学那阵子,戴副眼镜还被人叫熊瞎子呢。大了自然就没人这样喊了。 熊猫长长盼盼,一直到工作,局面仍无丝毫改观。当她义正辞严和办公室同事交涉这个严重问题时,他们的回答让她彻底绝望。 “盼盼啊?盼盼不就是熊猫嘛?” “熊小姐?不行不行,叫得别扭,还是熊猫亲切!” 熊猫工作的这个城市,房价位居全国前列,以至于与人合租了一年多,时不时还会感叹一下自己的好运气。当初,刚毕业的熊猫囊中羞涩,为租到合适的房子疲于奔命,幸而遇到了朴文燕――一个娇滴滴的朝鲜族美女,也是熊猫同一所大学的学姐。朴文燕在一家大型的韩资公司任职,典型的白领丽人。她当时寻合租伙伴的要求很奇特,如果合租人愿意包下打扫卫生的活儿,只需付三分之一的房租。熊猫心中小算盘一拨拉:能省三百块呢,小时单价比自己上班还高,有房住还能挣加班费。一个字“中”! 朴文燕与熊猫相处很融洽,用死党来形容毫不为过。 当熊猫再一次相亲失败,郁闷而归后,一向温婉的朴文燕终于忍不住发飚:“熊盼盼!你简直是丢我们j大女生的脸!” 熊猫“嗵嗵”两脚踢掉鞋子,一屁股落到沙发上,象只泄了气的皮球,懊恼地冲朴文燕翻翻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校花大人不损人难过是吧?” 朴文燕一手撑额,一手指着熊猫甩在一旁的新凉鞋,夸张地作晕倒状:“老天!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一米七七的个子还穿什么高跟鞋?你不是给人家制造心理阴影嘛。” 熊猫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我……我也是想淑女一点,男的没必要这么小气吧?” 朴文燕走到熊猫身边坐下,拍着她肩膀,一脸沉痛:“盼盼,你这身高、这发型,还有这架势……整一个海军陆战队。” “有那么严重嘛。我熊盼盼长得又不难看……这年头,像我这样还会洗衣烧饭的知识女性应该算稀罕了。”熊猫委屈加郁闷。 “哟,你还真比大熊猫稀罕。入得厨房,出不得厅堂。你看看你,平时除了打游戏,还有别的兴趣爱好没有?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善交际,狂没情调。整一杯白开水,寡然无味。”朴文燕掰着细指,秋风扫落叶一般继续数落某只不开窍的稀有动物。 “白开水怎么样?白开水最解渴了。”熊猫强辩。 “话是不错,打个比方,你爬山爬得又累又渴,面前一杯白开水,一杯冰镇可乐,你选哪一杯?” “可……乐。”熊猫眨巴眼睛,似乎有点明白了。 “就是说嘛,你明知道白开水要比可乐解渴,但是你不喜欢它的淡而无味,情愿放弃。”朴文燕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熊盼盼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臭燕子!”熊猫气得大叫,转过身扑住朴文燕。 朴文燕笑着讨饶:“唉,盼盼,估猜你生在古代挺吃香,古时候只有白开水,没得挑。” “好!那我穿越吧!”熊猫把手臂横在胸前,甩头,摆出个热血青年的造型。 “穿越?你不说我倒忘了。上次去天津开会,我在独乐寺求了颗转世灵珠,里面老和尚说这法器能带人灵魂穿越前世。”朴文燕返身冲进卧室,一通翻箱倒柜,扒出只红绳穿着的挂件来。 熊猫两指捏着所谓的“转世灵珠”,对着吊灯照了半天,咂舌:“求这玩意儿,花了多少钱?” “两千。”朴文燕不好意思地笑。 两千块?!熊猫满脸黑线,终于相信文盲拐卖女大学生不是假新闻了。这独乐寺也忒不厚道,还千年古刹呢!黑啊,实在是黑…… “切,两千块就想买穿越时空的机器?做你的大头梦!”熊猫得意洋洋,抬手掷出一道美妙的抛物线,金黄透明的琉璃珠子瞬间隐入沙发缝隙不见。紧接着又“嘿嘿”狞笑两声,回到房间继续玩她的魔兽争霸。 ***** 半夜,睡眼惺忪的熊猫趿拉着拖鞋起身上洗手间,经过客厅,迷迷糊糊看到沙发缝里有东西闪闪发光。 “手机没电了?”熊猫打着哈欠凑近…… 第2章 熊盼盼穿越惊魂病仵作临终遗命 熊猫睁开眼,突然发现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月租一千八的精装修小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破旧的桌凳、纸糊的顶棚、低矮的门窗……最令人抓狂的是两扇虚掩着的木门,那么点高,进进出出肯定会撞头的啦!熊猫沮丧地想。 “燕子?燕子?”熊猫低声叫唤。 没人应,只听得夜风枭枭入耳,一阵寒意袭来,禁不住全身打了个激灵,熊猫懊恼地抓头。这一抓不要紧,可把她给抓愣神了,揪着大把长发,吓得大气不敢出,用力拽了拽,头皮生疼,果然是货真价实长自己脑袋上的!话说这长头发变短容易,但要是短头发变长可就是诡异了。想到这里,熊猫心中更慌。 转--世--灵--珠!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从熊猫混乱的脑海中依次蹦了出来。不会吧?两千块就能玩穿越!破珠子真这么神!要是一次性的咋办?咱可怎么回去啊?打量着这家徒四壁的土坯房子,熊猫欲哭无泪:菩萨呀,穿就穿吧,您老人家咋让我熊盼盼穿个穷人呐! 不行!得先找到珠子才成!熊猫在床铺上里里外外翻了半天,索性将厚厚的被褥全扯到地下,又绕着墙根挨边挨旯地摸索一通,还是一无所获。完了!这下死定了!熊猫歇在墙角大喘气儿。 死盯着两扇木门,熊猫继续蹲在角落发杵。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当门板上的年轮印子数到第四十道的时候,原本抱膝蜷缩成团的熊猫就象被压抑了许久的弹簧,陡然蹦起老高。怎么可能?明明是夜里,窗子外面黢黑一片,屋里连支蜡烛都没有,没有光线,为什么屋内的每一样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细微的木纹也丝丝不漏?熊猫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又猛拧一把大腿,龇牙裂嘴了一阵,化身作没头苍蝇投入火热的寻镜大计。 “踏破铁鞋无觅处……找你费俺大功夫……”熊猫激动得喃喃自语,顾不上把铜镜从桌肚底下捡起来,干脆跪在地上,脑袋拱进桌肚,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照。 “我的妈呀!”熊猫如惊弓之鸟,捞起一只衣袖对着镜子擦了又擦,深呼吸两下,将镜子举到鼻尖三寸处顿住,半分钟后,发了更大的哀号声,“我的妈……妈呀……”尾音拖着长长的哭腔,端是凄凉无比。 已经够穷了,偏这相貌比起以前的熊盼盼是更加逊!平淡无奇倒也算了,居然瞳仁是墨绿色的!一头稻草乱发男女不辨,下意识地将手摸向胸前……天哪!怎么这么平!熊猫哆嗦着是不是应该继续往下摸。猛地悲从中来,双臂抱住桌腿嚎啕不止。菩萨啊!您老人家不会让我熊盼盼穿成妖怪吧? 熊猫窝在小屋里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了半天,也不见有人答理。可这黑灯瞎火的大半夜,她也不敢出门去,只眼巴巴地从窟窿大的小窗瞅那一排竹篱围成的矮墙。小院里收拾得挺干净,也没听见啥鸡鸣狗吠的,看样子穷归穷,却还是户城里人,也不知是做什么行当的?熊猫这样想,倒不是因为她瞧不起农村人,只是突然想起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年头,农民可斗不过地主哇…… 熊猫裹床棉被,盘腿坐在床沿抖瑟,又发了一会子杵,总算对自己的现状琢磨出了个大概。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女的,可是不知怎么的,穿着打扮有点像古装片上的男的。个头和穿越前比,有些缩水,但照刚才倚门框比划那下,至少还有七三七四吧。年龄嘛,估计在十*岁的样子,这不是根据长相目测出来的,是根据皮肤弹性研究分析的结果。提到这长相,熊猫又心有不甘了,面色僵硬、死气沉沉,笑起来和面瘫似的费劲,偏偏还生就一双波斯猫样的绿眼珠子,连夜视能力也直逼猫科动物! 稀疏的晨光从泛黄的窗棂格栅一缕一缕挤进屋子,拂过石灰地儿,静静地洒落在床头呆坐了一宿的熊猫身上。此时的她却打起了瞌虫,厚重的棉被将她裹得像只巨型粽子,时不时地东摇西晃两下,那情形又与被人推了一记的不倒翁有得一拼。 两道尖利刺耳的“吱哑”声响过,更强烈的光线从大开的门户倾泄进屋。熊猫大梦初醒,盯着门边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白胡子老头目瞪口呆。 哎呦,这老头怎么阴气森森的?神仙?狐仙?难道是鬼魂、妖怪?!熊猫强捺尖叫的冲动,顷刻之间已将眼前这形容憔悴、干枯瘦弱的老头身分胡猜了个遍,独独没联系到人这一类。 老头一手扶着门框,瘦削的身体内遽然爆出一阵剧烈地咳喘声,半晌缓过劲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泛起一层潮红,阳光映射之下,满是皱纹的面上更添几分诡魅气息。 熊猫的瞳孔出于惊惧正急剧收缩,眼瞅着这病歪歪的老头佝偻着身子步步进逼,吓得瘫坐在床上不敢吱声。 老头坐在床沿轻叹,粗葛布的袖子露出一截细柴般的胳膊,直直地向她伸去…… “呀!”熊猫怪叫,一只手却被病老头牵住。 病老头看上去对她的过激反应丝毫不以为意,将她的手攥在掌中,语声哽咽道:“盼儿呀,外爷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外爷一把年纪,可我们盼儿还小……盼儿啊,外爷下去怎么和你那苦命的娘交代哪……” 熊猫大惊失色,这病老头现在是咱外公?照他这么说,这具身体还是个打小就没了娘的苦主?咱怎么就这么命苦哇!咋穿得这般倒霉透顶哇!熊猫自顾自想着,忍不住悲从中来。 “盼儿,外爷和那延圣庵的师太说好了,若是哪一天外爷不行了,就舍了你到那庵堂做姑子去……盼儿哪,外爷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总强过你日后痴痴傻傻受人欺负的好……”病老头怜惜地拍打熊猫手背,神情不舍。 熊猫备加惊悚,我的娘咧,这同名的盼儿难不曾以前还是个弱智?老头怕她在外面会被人欺负,所以给她作了男装打扮?咱堂堂名校毕业生可不能替她背锅当尼姑去呀! “外爷,我不要去当姑子!”熊猫不顾一切高声嚷道。 “盼儿?你……”病老头悲喜交加,语气惊疑不定。 “外爷,盼儿不想当尼姑。”熊猫哭丧着脸,反手抱住病老头一只胳膊晃悠,“盼儿会好好孝顺您,攒钱给您治病。” “菩萨,菩萨开眼了!老天对我们潘家不薄……”病老头激动得老泪纵横。 ***** 时光荏冉,流水落花。不知不觉熊猫穿到这前世苦主身上快两个月了。 一方狭小的天井内,木炭炉子上顿着煎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刺鼻的药味弥漫了整座小院。熊猫半蹲在炉子旁扇风,一面扇着一面陷入沉思。 熊猫在j大念的是工科,打小她的文科就不好,以至于知晓了现在是庆历三年,却搞不清这是宋朝哪个皇帝的年号。她只知道她现在所处的中牟县就在都城东京西边,既然京都还是开封,那肯定是北宋年间了。 这前世苦主大名潘盼,说来也真是可怜,生就一副碧眼珠子,若是个男儿身,有此异象倒是件令人称羡的美事,偏偏是个女的,被家里人视作妖孽。本一生养下来,便要被丢弃,潘盼的娘不舍,竟被夫家一纸休书逐出家门,娘儿俩孤苦无依,只得回到中牟投奔潘盼外公。据潘盼外公说,潘盼小时候也是聪明伶俐的,长到十二岁,娘亲病死,郁郁寡欢之下,竟落了疯症……想到这些,熊猫愈加忿忿,同样眼睛发绿,凭啥是男就叫天赋异禀,女的就成妖孽了? 内屋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熊猫担忧回望,转过身来已是愁眉紧锁。咳喘并着心悸,老人家也不知还能撑几天? “外爷,药煎好了,趁热喝了罢。”熊猫小心翼翼端着瓷碗步入房中,弯臂将潘盼外公搀扶着坐起,一手执勺舀了汤药送至老人唇边。 “咳咳……盼儿啊,外爷……这是不中用了……”老人浑浊的眼底闪着泪光,“盼儿……要记住,万不能让人知晓……知晓你的女儿身份……” “嗯。盼儿明白,外爷宽心。”熊猫手忙脚乱地帮老人拍背抚心口,一个劲地点头。当然不能被外人晓得,这倒霉的绿眼珠子,被人瞧不起不说,要真被揭穿了,八成只有去当尼姑的份了。 “盼儿,可别去找你那没良心的爹!”老人恨恨道。 “是,盼儿当然不会去。”熊猫飞快应道。这两月,老人讲起潘盼身世时,对她的生身父亲绝口不提,想是对十多年前的往事怨怼至极。熊猫当然也没兴趣打听,穿到这就够郁闷的了,再摊个人品不好的爹出来,岂不是更加麻烦? “唉……”老人长叹一声道,“盼儿,可苦着你了。” “没事,外爷,盼儿从小苦惯了。”熊猫眨眨眼睛,鼻尖一酸,竟落下泪来。一半为这眼前可怜的老人,一半为了自己……咱要上哪去找那转世灵珠啊?找不到那破珠子,咱怎么脱离苦海啊?咱熊盼盼是要嫁个金鬼婿的,可不能不男不女的死在这异世他乡啊!熊猫心底在痛哭流涕。 “盼儿,外爷让你去请张班头,你可……”老人一脸期盼,言语急促道。 “就快到了,先头便让隔壁铁柱帮着去请了。”熊猫一头雾水,也不知老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张班头是中牟县衙役的小头目,老人是中牟县的仵作,两人算来也是同事一场。 “老潘头,好些了没?”班头张喜粗门大嗓中透着关切与热心,听得熊猫也是心头一暖。 “老了,不行了……咳咳……张班,我上回与你提的那桩事儿,你一定……咳咳……要帮……”老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老放心。令孙顶职的事包在我张喜身上,前天还和匡师爷提了,他不反对,这事儿就成了七八分了。”张喜拍着胸脯保证道。 “盼儿,还不……还不快谢过张班头!”老人激动加欣慰,连连催促已成痴傻状的熊猫行礼。 “谢……谢谢您噢……”熊猫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头天上班,可不能迟到……彻底沦为潘盼替死鬼的熊猫认命地小声念叨。一边迅速地粘上□□,在脖间系上领巾,又按顶六棱壮帽搭脑袋上,对着水缸照照,猛地想起朴文燕曾说过的话“你这身高、这发型,还有这架势……”唉,不幸言中……臭燕子,都你那破珠子害的!潘盼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踢飞搁地上的水瓢。 对着堂前名义上的外公牌位拜了三拜,潘盼纠结万分。可给这老头坑惨了,居然想出让她顶职去当仵作,这行当本就不招人待见,身份是隐匿了,可他怎么不想想,这是女人的干的活嘛?话说这老头还真有两把刷子,做的人皮假面纤薄如纸,不惧冷热,还透气,用糯米汁敷脸上还挺皮实,无怪乎当初对着镜子照半天愣是没看出来…… 第3章 白玉堂盗宝戏柳青熊盼盼跟班会先生 说起中牟县规模最大口味最佳的饭馆子当属东营弄的春风楼。与春风楼隔街相对的也是座气派不凡的楼阁,名为销金坊,实是*窟。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戌时的东营弄在夜色映衬之下更显流光溢彩,暄嚣热闹胜过白日数倍。 此刻销金坊临街的二楼走廊却有些异常,宽敞的弄当不知为何挤满了桃红柳绿的姑娘,因而备感狭窄起来。花团锦簇中,倒有一多半执着不合适宜的丝绣团扇,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时不时爆出阵阵娇笑。一张张俏容生辉、一双双美目流转,含羞带赧竟都是瞟向那春风楼东头一扇月牙窗的。 这边春风楼东头雅间内其实无甚好风景,有的只是一个人。一位眉目如画的青年男子,正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茶香袅袅、衣袂飘飘,月色之下,俨然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好景致。 “柳爷,给您续水来咧。”茶倌拎只尖咀茶桶立在门外殷勤出声。 “进来罢。”男子的嗓音与他的面容一般柔和。 “好咧。”胖乎乎的茶倌半蹲、拧身,一式“金凤三点头”,巧妙地续满茶水,动作麻利且极具观赏性。 “慢着!”柔和的嗓音带了几许焦急之意。 茶倌收回已跨出门外的一只脚,惊诧掉头,语气仍是谦恭道:“有事儿您说话?” “这当会是什么时辰了?” “回柳老爷,该是亥时了。” “亥时……”男子踱到窗前,眺见对楼一群莺莺燕燕,春风般的笑意从唇边荡漾开去,方才的焦急,顷刻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得意与笃定。 “白老五,这一遭你可算栽到我柳青手上了。”男子形容优雅地轻抿一口雨山翠,自在低语。 “那可未必,小青儿。”话声刚落,一华服青年竟从窗外飘然而至,扬手之间,已将肩头缚着的一只包裹重重搁于方桌之上。 “白玉堂?!”柳青大失所望道。 “柳兄,别来无恙?”白玉堂抄着双肘,侧肩倚墙,面朝着柳青,笑声朗朗,俊逸不凡中更带着几分桀骜之气。 “开封府三宝在此,柳兄可要依约行事,方不堕了‘白面判官’的威名!”白玉堂绕着弯子激将柳青。 “你盗来的三宝倘若是真,我柳青自是愿赌服输的。”柳青言谈中底气不足,嘴上却不甘落了下风。 “拿我白玉堂当什么人了?”锦毛鼠不亏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立马跳至桌边,一把扯开包袱皮,将个亮晃晃的三宝暴于眼前,“游仙枕、古今盆、照胆镜,你倒是看清楚,真也不真?” 见白玉堂如此莽撞,柳青忙将桌上三宝一咕脑又捆上,好奇问道:“真就真罢。这三件你倒是如何弄到手的?下一步可有打算?” “不过略斯小计,在开封府声东击西了一把,三宝便手到擒来。我还留了张字柬给那展猫儿。”白玉堂洋洋得意,一副成竹在胸的精神头儿。 “你都写了什么?”柳青攒着眉心,想都不用想,老鼠能给猫留什么好话? “听好了,我留的字是……”白玉堂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吟道,“我今特来借三宝,暂且携回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 “唉。”柳青听了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你四位义兄那边……我看你怎么交代!” “慢说我白玉堂也是为了哥哥们出这口恶气,倘若四位哥哥不领我这小弟的情,玉堂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白玉堂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 ***** 跟在张喜身后的潘盼是头一回逛衙门,东张张西望望,看啥都新鲜,磨磨叽叽已是落远了一大截。 “潘盼,过来!”早已拉长了脸的张喜冷不丁痛喝。 “哎,好。”潘盼高声应着,手忙脚乱之中又将堂院内的杀威棍“咣啷啷”刮倒一大排。 “潘――盼!”张喜咬牙切齿,大吼出声。 “我,我……不是故意的……”潘盼哭丧着脸,得瑟道。 “何事这般吵闹?”一道不耐烦的男声从二堂东跨院内传出。 “柳员……哦不,柳先生。”张喜满脸堆笑向屋里问话的人打招呼,手底下也不闲着,就势拎过身旁的潘盼,将她推搡进屋。 “这孩子新来的,没见过世面,毛手毛脚的,领匡师爷的吩咐,把他带来给柳先生打个下手。” 张喜的解释让潘盼打心里一个劲地翻白眼:居然瞧不起咱……咱比你这老古董先进一千多年,居然说咱没见过世面…… 潘盼抬眼打量所谓的柳先生,一袭质地不凡的青色夹衫,长发束冠,侧身而坐,手持一卷书册,正埋头诵读,面目看得不甚清楚,但傲慢的举止简直将她与张喜视若空气。拽什么拽?潘盼兀自忿忿不平,忽觉脊梁骨被人猛戳。 “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向柳先生行礼!日后柳先生便是你师父了。”张喜责备道,未了,又小声嘀咕了句让潘盼直欲撞墙的话,“都被老潘头咋乎的,我看你这呆病是没好全……” “小可潘盼见过柳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受了刺激的潘盼益发言不着调。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柳青终于放下书册转过脸正眼看向来人,张喜则神色古怪地盯着潘盼猛瞅,表情生动得就像在说“我猜得果然不错”。 “唉,长得还行,当仵作真是可惜了。”潘盼打心底惋惜眼前这漂亮师父。 “柳先生,我先回。人就搁您这,这孩子有啥不机灵的地方,您多担待。”张喜粗豪脸面之上,泛出一丝同情之色,也不知是对柳青,还是对潘盼,或许二者皆有之? “嗯。”柳青轻哼一声,又示意潘盼,“坐。” 潘盼乖乖落坐,却见柳青竟又转过身捧起书继续攻读,不再理会于她,心中不由郁闷:这什么人哪这是?摆个臭脸,搞得别人跟欠他多少钱似的,多说一个字会死啊。奇了怪了,县衙里一个小仵作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大宋提刑官啊? 她却不知,这边柳青其实哪有什么心思读书,也在郁闷着呢,想起与白老五的那场赌约,肠子都快悔青了……本是白玉堂听说展昭在耀武楼封了护卫,又被钦赐“御猫”的美名,心底不服,找他吃酒聊天排解心情来着。不料想喝多杠上了,竟打了个去开封府盗取三宝的荒唐赌约出来。当时约定若是白玉堂成功盗得三宝,他柳青就得在中牟县当一月衙役,若盗不成,白玉堂得在销金坊男扮女装当一月姑娘。想着酒后戏言不作数的,可恨这白老五真的盗得三宝逼他践约来了。找到县衙里相熟的匡镇,帮寻个轻闲差事混上一月。没想到这该死的匡镇竟敢诓他,帮他找的最轻闲的差事居然是仵作!还振振有词说他精通医理,干这个再合适不过,合上县里边民风淳朴,不说验尸,验伤也是难得的…… 呆坐了大半个时辰,潘盼闷得发慌,想出去四下转转,却又没胆迈出门去,只好时不时干咳两声发泄一下情绪。 “咳咳。” “口渴的话,茶壶里面有水,自己去倒。”柳青不胜其烦,开口说道。 “噢。”没得出去逛,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潘盼倏地跳起身,在屋里绕个大圈,来到桌边,拎起茶壶倒水,连饮三杯后,猛然望向柳青问道:“柳先生要不要喝茶?” 柳青不作答,只是抬眸瞟了她一眼,继续埋头苦读。 小样!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眉来眼去的,打什么哑谜?潘盼一肚子不满,又不好发作,索性把茶具连托盘端到柳青身边,硬着头皮道:“先生,茶来了。” “嗯,放这边吧。”柳青淡淡应道。 潘盼依言放下茶具,不经意间瞄到她这高深莫测的师父手里捏着的那卷高深莫测的书,瞬时愣住了。回过神,复又转到柳青身后坐下,心底乐开了花。 虽说繁体字咱认不利索,但这字的正反咱还是分得清的。这家伙故弄什么玄虚呀?书都拿倒了,还装腔作势看得跟个真的一样……此人不正常,潘盼分析一番,得出个结论。 好容易捱到酉时三刻,点卯的铜钟一响,潘盼如蒙大赦,起身便住门外扑,刚迈出步去,就听到“砰嗵”桌椅倒地的声音。胆战心惊顿住,这响声应该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吧?惴惴不安回头,却看见柳青满脸尴尬地扶椅子。忍不住“噗哧”乐出声,这家伙,盼下班比咱还着急呢!正对上柳青恼怒的目光,潘盼吓得吐舌,忙飞奔出屋。 “潘盼!” 闻见有人相唤,潘盼忙驻足回望。 “铁柱!你今儿回得挺早?”潘盼有些意外。铁柱是她家邻居,二十来岁,样貌敦实,脾气憨厚,在衙门里最忙碌的皂班当差,平时都归家挺晚。 “是啊,今日师爷把我从皂班调到壮班了!”铁柱一副遇上伯乐的激动神情,大声答道。 皂班到壮班,不就和传达室调到仓库差不多嘛,又不是升职加薪,至于这么激动?潘盼打个哈哈,敷衍道:“恭喜恭喜,铁柱哥干得好,指不定还能入快班呢。” 铁柱听了,益发惊喜道:“盼子,你如何知道?哥哥我作梦都想入快班当差来着!” “嘿嘿,是嘛。”潘盼笑得讪讪。 “盼子,头天来县衙当班,可还待得惯?”铁柱言语殷殷,其下尽是关切之意。 “嗯……还行。”潘盼伸手扯了扯帽下的茨菇巾,想想今儿一天,除了有些不自在外,倒是挺清闲的,可那举止古怪的柳先生是个什么来头?不由好奇道:“铁柱,你知道那姓柳的仵作是打哪冒出来的?连张班都敬他三分呢!” “噢,你说的是那柳家庄的柳青老爷罢?”铁柱哈哈大笑。 “柳家庄?还老爷?!”这年头,有庄子称老爷的不是土豪,也是劣绅,这地主级别的人物到县衙干仵作?难不曾有这爱好?不可能,看着不像啊!潘盼惊得瞪圆了眼结巴道,“他……他这不是有毛病嘛?” “柳爷他是有个坏毛病。”铁柱点点头。 “啊?”潘盼持续被撼到,进而又觉着有些惋惜。唉,长得倒挺一表人才……“有病还能来衙门当差啊?”潘盼愈发摸不着头脑。 “你不晓得?柳大官人好赌,十里八乡是人尽皆知。赌输了作的荒唐事多了去!前半年,他跑街串巷卖过几日狗皮膏药,还去冲虚观当过一阵子道士。这会子来衙门当差,八成又是和他那些个江湖朋友打赌输了筹头……”铁柱乐呵着娓娓道尽个中缘由。 “原来如此。”潘盼恍然大悟。 第4章 替子鸣冤张母击鼓劳而无功师徒验尸 翻了一日,潘盼照常到中牟县衙二堂听差。知晓自己的师父不过是个临时角色,心情明显轻松许多,和柳青相处,再不像先前那般拘谨。到了下午,二人一个在东边闭目养神,一个在西角落呵欠连天,全然没注意到前堂的登闻鼓已是擂得嗵嗵作响…… “将击鼓鸣冤之人带上堂来!”中牟县令王青山坐定堂前,威严下令。 须臾,一年轻皂隶架着位白发老妇走了进来。 老妇颤巍巍在堂下拜倒,呼天抢地哭叫道:“县老爷为老身作主!老身大儿张仁死得冤哪……” 王青山看清来人,不禁皱眉,与一旁的师爷匡镇交换个眼神,双下都颇感无奈。 “张刘氏。”王青山拍了一记惊堂木,徐徐说道:“你家小儿张羲三番两次来县衙告状,说他兄长张仁被人谋害,是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本县也曾开棺验尸,仵作并未检出任何他杀的迹象。你这回击鼓上堂,可是有了凭据?若无严证,还是速速归家去罢。” “县老爷,老身能证明!”张刘氏激动道,“昨天夜里,老身睡下不久,便梦见我儿张仁,我儿满头满脸是血,连声叫痛,还高呼救命!” 张刘氏说到这里,堂外旁听的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大胆张刘氏!”王青山再拍惊堂木,断喝道,“公堂之上,一派胡言!人命攸关,梦境焉能当真?本县念你年纪老迈又兼负丧子之痛,也不忍责罚于你。来人,将张刘氏即刻轰出堂去!” “是。”公堂两侧各闪出一名皂隶,左右挟起不知所措的张刘氏,便往堂外拖。 “县老爷!青天大老爷!我儿真的是被人害死的……被人害死的呀!”张刘氏形容枯槁,语声悲怆,催人落泪。 “慢着!”王青山沉声道,“你既这般笃定,不若本县再行开棺验尸,倒是要看看这里面可有蹊跷!来人,传仵作上堂!” 二堂东跨院内,柳青与潘盼这两个冒牌仵作正在各自会周公。柳青仍是悠悠然一卷书掩了脸面,不辨正倒。缩在角落的潘盼更是骇人,左手攥根软尺,右手拎柄片刀,脚边散乱着一堆验状、尸图和各式验伤器具。 前来相传的张喜见二人如此模样,急得跺脚道:“你们……快快醒来!” “什么事?”大梦初醒的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大人审案子,传杵作当然是验尸!” “啊?!”潘盼惊得浑身一抖,片刀咣啷落地。 “行了,别耽搁了,柳先生收拾家伙跟咱上堂吧。潘盼,你也别闲着,一齐跟过来。”张喜连声催促道。 潘盼极不情愿地跟在柳青身后穿厅过堂。肩上挎只塞满验尸所用器械的藤箱,手中捧着一撂验尸格目,怀里还揣了两只飞针走线一个上午折腾出的秘密武器。唉,这么快就要用上啊。潘盼打心底叹气。 “属下参见大人。”柳青快步行至堂前,执手行礼。潘盼低垂眉眼,随之复读机般应声。 王青山顿首,神情严肃道:“十日前,三元街的张仁于家中暴毙,正逢本县仵作缺空,赶来验尸的是邻县杵作。为防其中有着急疏漏之处,你二人即刻随本县前去开棺复验。人命关天,须细之又细。” “是,大人。”柳青应得爽利,但眼尖的潘盼瞄见答话的人肩头似乎微微抽搐了下,心底也不禁跟着抽搐起来……人命关天啊,就凭这箱稀奇古怪的劳什子,能验出什么才怪。 时值初冬,户外寒风肆虐,刮得太阳也似有气无力一般,懒懒地照在人身上,觉不出丝毫暖意。 四名皂班差役在座新坟边抡开膀子刨拉。潘盼蹲一不起眼的角落,拢紧夹袄,一双绿眼招子随着几把锹的起落上下眨巴。坟边的土每堆高一分,心就跟着咯噔一下,不知不觉中已是冷汗潺潺。 “啊!”忽觉有人拍自己肩膀,潘盼怪叫一声跃起。 “随我来。”柳青俊面如覆寒霜,冰冷吩咐道。 “哦。”潘盼背起箱子,灰溜溜地尾随其后。 “起!”伴着几嗓子巨吼,一副黑漆棺木从坑底被衙役用绳索杠子担了上来。 “我的夫啊!”打斜刺猛地窜出一年轻妇人,扑在棺材板上大放悲声。 “我的儿呀!”另一侧一白发老妇也瘫坐在地上号啕不止。 “来人,将张氏婆媳带至一旁歇息。”王青山浓眉深锁,喝令道。 两名衙役依命上前,将哭哭啼啼的年轻妇人强行架离,经过身侧,潘盼忍不住多望其两眼。只见那妇人周身缟素,脂粉未施,单薄的身躯,娇娇弱弱好似雨打梨花。长得真不丑,潘盼瞬间竟有些失神。 但她的失神很快被起钉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击碎,潘盼只觉着那声音诡魅异常,刺得人牙根都发起酸来。 潘盼一个劲地摩挲腮帮子,瞅瞅一言不发的柳青、瞟瞟神色严峻的王青山、再瞄一眼死者的漂亮媳妇,益发心烦意乱。 “喟?!”棺盖掀开,四名衙役不约而同发出惊呼。 “莫要惊慌,将死者抬至油毡之上。”王青山一面指挥衙役摆放尸体,一面用眼神示意柳青二人火速登场。 “待会,你将我说的逐件对应,记在验状与尸格之上,听明白了?”柳青将空白验状、验尸格目与正背人形图拈出几份,连同一支秃笔一并塞到呆若木鸡的潘盼手中。 此刻的潘盼已经被不远处那具恐怖的巨型死尸震得突发性失语,嘴巴张合着却发不出声音,木然点头表示同意。 见柳青用面巾掩住口鼻,潘盼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奋斗两个时辰整出的土制口罩,抖瑟着戴上。 除去衣物,眼前这具高度*的男尸,只消看上一眼,便令人有呕吐的*。全身奇异地膨胀成球形,头大如斗,灰白的眼珠暴突,乌紫的嘴唇宛若两截饱满的蜡肠盘亘在褐色脸面之上,腹胀如鼓,胸腔处却又塌陷几分。 “怎……怎么……会这样啊?”潘盼一把拉住柳青胳膊,惊魂未定地问。 “死了好些天,一肚子尸气,便是这样。”柳青不耐烦地甩开她答道。 “拉下软尺。”柳青扬手将皮尺一头扔向潘盼,示意她把尺子靠到尸体脚边。 潘盼的手持续抖呵,症状颇似犯了帕金森,强行用左手抓住右手,好不容易将软尺在油毡上摊平。 “记。身长五尺四寸。”柳青坑着头吩咐。 “多……多少?”潘盼没听清,磕巴问道。 柳青皱眉,神色疑惑,显然也没听清楚潘盼的问话。 “刚……刚才……您……您说什么?”貌似自制口罩的隔音效果太好,潘盼解下一侧耳搭,大声询问。 “死者身长五尺四寸,快些记于验状之上!”柳青伸手将面巾扯至颈间,怒冲冲道。 “哦,好。”一股腥臭穿鼻刺脑,潘盼忙捂紧口罩。 柳青却没这般便捷,面巾蒙上去又滑下来,只得解开结扣重新扎一遍来过。 “记,头面。有髻子,眼开、口开、舌抵齿,耳目俱全。”柳青持一支竹签,仔细查看死者面部。 “蛇?什么蛇?”潘盼又犯耳背了。 “舌头顶着牙齿,舌抵齿!”柳青拉下面巾又怒了。 “哎哎,晓得了。”潘盼点头哈腰赶紧转过身在验状上鬼画符,不敢再看柳青。 “左手指全、右手指全、可弯曲,肘可弯,皮软、无淤痕、无钝器伤……” 反反覆覆近两个时辰,师徒两个终于将验状与验尸格目填齐整了。潘盼只觉两眼发花,金星乱舞,心底大叫受不了…… “先盖起来罢。”柳青递过一匹白布。 潘盼拉着一张苦瓜脸接住,纠结万分蹭到死者跟前,习惯性地又犯帕金森,一抽一抖地将白布缓缓蒙上……拉到死者头部时,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迷离之中又好像看见什么物事?索性闭了眼去,一拽到底…… 路中早有皂班衙役置下了火盆。深棕的苍术、暗红的皂角“噼噼啪啪”和着木炭烧得旺盛,奇异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哧啦”又是一瓢米醋倾入盆中,刺鼻的味道薰得一旁的潘盼几欲落下泪来。 “绕一圈,跨过去!”柳青催促道。 “咳咳……这味道,呛死人了……”潘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低声抱怨。 “想落一身尸气回去,尽管杵在这里好了。”柳青再也懒得答理她,自顾自迈向火盆。 “喂,等等我!”潘盼弹身而起,速度奇快,且极具冲劲,险些将无甚防备的柳青一古脑扑倒于炭盆之上。只见她壮帽歪斜,神情狼狈,一幅衣袖捂住口鼻,腾出另一只上下挥舞,驱赶烟气,绕着炭盆不停蹦哒。身后不远处,横躺着一副巨大的黑漆棺木,此番情境倒颇似旋鼓跳大神的,直引得两班衙役暗地里嗤嗤发笑。 “验状、尸格与尸图在此,请大人过目。”柳青将新老两份验尸记录呈上,退至一边,仍不忘狠剜两眼给他找了□□烦的师爷匡镇。 “内里无毒,外表无伤……”王青山对照两份验状出声道。 “逐一验来,确系如此,大人。”柳青应道。 “张刘氏,本县二次开棺,前后两名仵作所验结果俱是相同,张仁暴毙并非他杀所至。这番,你可还有话说?”王青山朝向路边瘫坐在地的白发老妇,缓缓问道。 “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呀……”老妇仍是捶胸顿足,身旁的俊俏媳妇也捂着面目嘤嘤啜泣。 “来人。将张氏婆媳送回去罢。”王青山无奈摆摆手道。 ***** 日暮归家,对着死尸折腾了大半日的潘盼心理生理饱受打击,再无心思烧火弄炊,就着早晨剩下的两块干馍胡乱扒拉几口汤饭便打发了一顿。又泡了个热水澡,早早蜷进被窝歇息。 可躺在床上的她却跟烙剪饼似的,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一盍上双目,那具高度*呈巨人观的死尸似乎就在眼前晃悠。 “邪门了真是……顶了三天差,就碰上死人,街坊都说中牟县是个太平地儿,一年出不了几起命案的……怎么就撞上了呢?真他nn的倒霉!”潘盼心底一个劲地犯嘀咕,倏地用棉被蒙了头,努力不去想下午的惨痛经历。可是,那白布蒙上死者头部的一瞬,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顿了半刻功夫,潘盼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坐于床上发怄,揪了棉被揪枕头,揪了枕头又揪头发。 “我说张仁啊张仁,你要死得冤枉,那你托梦给你老妈,咋不说清楚是谁害的你啊?没事净在我眼前晃悠啥啊你?我和你无冤无仇,八杆子打不着的……赶明儿有空,咱多烧些纸钱给你成不?”向来睡眠良好的她忍不住郁闷得嘟嚷。 第5章 遇捕头潘盼滥竽充数盖被子侠士笑傲春风 翌日,潘盼起个透早。打着哈欠洗漱一番,揽镜自照,一双无敌熊猫眼光辉灿烂。 “唉。”心疼不已,她低声叹息着将□□小心粘上,对着镜子又发了一会儿愣,心道:何时能寻到那珠子再穿回去呢?要是能回去,顺便将这前世相貌一并捎带走,该有多好…… 刚踏进东跨院,便迎面撞上一急行而来的大汉。谁这么不长眼呐?潘盼抽气皱眉,揉着脑门定睛细瞧:眼前这中年汉子身形高大,一身快班服色,腰挎雁翎钢刀,气势凛凛。 这不是快班的头目唐风,又会是谁?被刑侦队长撞上,还能有啥想法?人家级别高,还拎着刀……潘盼顿感矮了半截,强打精神招呼道:“唐捕头,您忙啊?” “嗯。”唐风神情严肃地点头,“才将班内弟兄来报,城西东营弄有人滋事殴斗,正赶着过去。” “噢。”潘盼赶紧闪至一侧,殷勤道,“您先请!” “慢着!”唐风甫又出声。 潘盼吃惊转过身,四下望望,偌大的堂院只她与唐风二人而已。心思疑惑望向他,探询口气道:“唐捕头与在下说话?” 唐风点头,审视的目光朝着潘盼上下打量,看得她心头阵阵发虚。 “唐捕头找小的有事?”潘盼小心翼翼问。 “这样,潘盼。咱班内近来短人手,你来顶个几日,回头我跟你们张班打声招呼。” 潘盼闻言大惊,忙推诿道:“这……这怎么成呢,唐捕头。小的初入三班,资质浅薄,只怕去了帮不上忙,还坏您事儿。您说,那样多不好……” 只见唐风唇线越抿越紧,脸色沉得比下山的太阳还快,掌中攥着的快刀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手劲大了,刀环发出“噌噌”脆响,直吓得某人是声渐式微,小腿得瑟,刚燃起的一点反动小火花,宣告全线熄灭。 未等二人开口,廊下一道声音响起:“唐捕头,听匡师爷说快班人手紧,这月小周就借于你们巡街便是。”大踏步过来的正是张喜,身后还跟着一名瘦弱衙役,却是中牟县皂班有名的老病号,值守登闻鼓的周小刀。 “哎?潘盼,你拦着唐捕头作啥?还不快做事去!”张喜先是好奇,紧接着又是喝斥道。 “张班头……” 潘盼刚招呼一声,随即便被唐风打断:“张班好意,唐风先谢了。不过巡街是个体力活儿,小周怕是有些不合适。我看潘盼手脚长、身量高,想让他在快班呆上几日……不知张班,意下如何?” 张喜愣了愣,咧开嘴满口应承道:“行行行!小潘这几日也闲,正准备让他去守义庄呢,既然唐捕头看上了,跟你们巡街去便是。” 唐风轻瞟身旁呆若木鸡的潘盼,略带几分得意,转向张喜抱拳称谢:“张班鼎力相助,唐风铭谢于心。” 张喜摆着手继续充好人道:“哪里的话?都是衙门里的事儿,唐捕头甭跟咱客气。小潘这孩子能吃苦,您出力使唤。” 潘盼心头悲愤:看来铁柱说过的话是真的!这中牟县的衙差就没轻巧的活儿,着了空便要兼职,巡街、押解,间或还要守守仓禀、蹲蹲义庄。这么冷的天,还要咱出外勤,有没有天理啊! 唐潘二人穿庭过廊,渐行渐远。风下站了一会子的周小刀已是喷嚏不断。 “你看看你!风吹吹都要倒!衙门里个个都像你一样,就不要做事了。”张喜冲着周小刀瞪眼道。 “班头……阿――嚏!”周小刀吸着鼻子嘟囔,“为……为啥不要小的……阿嚏去……” “你去?快班是拿贼的!你以为贼是你打个喷嚏就能哄跑的?先给老子看义庄去,把死的给我看好喽,再想活的!”张喜蒲扇般的大掌一挥,击在周小刀肩头,将他一个趔趄推出老远。嘴里小声念叨着,“懂个屁!借人,当然要借最没用的出去,留个病号使唤总比留个呆子使唤强……” 西跨院是快班的地儿,唐风随手得了套浆洗过的衣服扔给潘盼,示意她去里间换上。 “嗯,还成。”唐风看着打扮停当的潘盼,频频点头,甫又催促道:“抄件适手的家伙,快些跟我走!” “抄……抄,抄家伙?”瞅着身侧一排寒光闪闪的兵器,潘盼又傻眼了,导致的后果便是舌头不听使唤。 “别磨蹭了,胡进还在衙门口等着咱们!”唐风面上不耐之色尽显,径直从架上取下一柄长刀向潘盼直送而来,“努,这把。” 潘盼抖瑟接过,心叹落后啊落后,搁我们那一支小驳壳枪解决问题,现在整这样一大件,老笨重的……“这刀,真沉……唐捕头,小的能不能……换把轻点的?”双手擎着刀,她鼓足勇气又问。 “你事儿真多!快换!” 挑哪件呢?潘盼心下盘算着,得拎着轻松,舞着唬人的那种才好……忽然瞄到门边戗着根木棍,登觉眼前一亮:木头密度小,要比那些铁家伙轻便多了!就它吧!乐颠颠跑过去,扛起木棍,大声道:“就这件好了。唐捕头,我们快走吧。” “你……”唐风跺脚,又气又怒道,“扛个门栓做啥?还不放下!” “啊?”难怪这木棍是扁的不是圆的,潘盼大窘,忙将门栓搁置一边,苦着脸等得挨剋。 “得得得!那架上的你都甭拿了,把捆绳给我捎好!”唐风摆手叹气,将脚边一捆油麻绳踢给潘盼,心中暗道:难怪这张泥鳅不似往日小气,应得这般利索,罢罢罢,这皂班本就没几个长进东西。 来到衙门口一会合,潘盼才发现,原来被抓差的不止她一人,居然还有壮班的铁柱。看到铁柱一脸严肃紧张的神情,想起他连做梦都会念叨当捕快的事儿,登觉好笑得紧。 唐风带队,领着三人连拴带赶冲进东营弄。到了春风楼下,潘盼只剩叉着腰大喘气的份儿。 “还没到歇脚的时候!快跟上!”胡进白了她一眼,连声催促。 潘盼听了也不敢多吱声,将肩头挎着的捆绳拢了拢,尾随三人一同进了春风楼。 “哎呀!我说差爷,你们可是来了!” 潘盼抬头寻找声源,就见一脑门微秃、体态巨胖的中年男子,以常人难以启及的速度从楼档间飞纵而下,看到他们一行四人,原先惊恐的表情瞬间化作找到组织的喜悦之色。心头不禁啧啧称奇:这人长得这般累赘,那么高下来倒是灵活得很,难不曾也是练过的? 唐风也是一脸惊讶,扶定来人问:“马掌柜,你没事吧?”进而环顾店堂,桌椅安好,食客俱是形容平静,并未见着打斗痕迹,忙道,“方才殴斗的人都散了么?” 胖乎乎的马掌柜一面拾掇被拉皱的绿绸袍子,一面叫苦不迭:“没呐!还在楼上呐!刚去劝他们,那么高把我扔下来!差点没吓死!” 这晌功夫,潘盼和铁柱二人是一头雾水,啥都没听明白。唐风和胡进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另有盘算:能将偌沉的马掌柜从高处抛下,且又不伤毫发,这分力道,这分准劲,来人必是个正点子! 唐风又急着问道:“打斗的一共几人?” 马掌柜肥厚的手掌举起,伸出两根短指在众官差眼前晃悠,唾沫飞溅:“俩!就俩!再多些,春风楼还不被他们拆喽?一个是东营弄的赖子七,另一位看装束像是外地来的……” 赖子七?中牟县知名的泼皮破落户嘛!潘盼早有耳闻,听县衙里的禁卒谈起过,此人常因惹事生非被收监,蹲号比上姥姥家串门子还勤快。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外地人和这地头蛇杠上了…… 四人拎刀的拎刀,提棍的提棍,还有个背着一捆麻绳的,“嗵嗵嗵”向楼上直奔而来。 胡进眼尖,指向西面角落,率先嚷道:“头儿!他们在那里!” 潘盼扭头望过去,眼前一幕让她瞠目结舌,唏嘘不已……一蓝衣黑裤武生打扮的高大男子正背对他们,一脚跷凳子上,一手提着长剑,抄着胳膊立在一倒放的方桌跟前。这方桌四脚朝天,桌腿儿乱颤,顺着往下瞅,才发现在方桌底下居然还压着个人!尖嘴猴腮,一对斗鸡眼已有发直趋势,不是赖子七还会是谁? 只听得背向他们的蓝衫男子又朗朗出声,声音甚是年轻:“天怪冷的,这被子盖上了,暖和多了罢?” “是是是!好多了……多谢大侠!”赖子七头如掏蒜应道。 “爷今儿就好人做到底了,这单的漏风,再给你加层夹的罢!”蓝衫青年说着,作势转向身侧一十人围的八仙桌。 “别别别!大侠!大爷!饶命啊!小的福薄,一床单的就够了,夹的是万万受不起!”赖子七扯开嗓子,杀猪似的尖嚎起来。 潘盼盯着眼前一抹蓝影,心底暗自钦佩:好小子!还真是只人才啊!这样促狭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拿桌子当被子盖说滴!有创意,有创意…… 蓝衫青年停住,又拎起桌上一只酒坛,踱到赖子七跟前,弯下腰,戏谑道:“对了,还差只枕头。”边说边将酒坛搁在了赖子七的脑袋上。 潘盼见着赖子七头顶酒坛,身披方桌的滑稽模样,陡然就联想起驼石碑的赑屃来,心里那是一个好笑得……忍不住“噗哧”乐出了声。 蓝衫青年闻见笑声,回首向潘盼这边看来,一张俊面也露出些许笑意,爽朗之中略带几丝狡黠。潘盼怔呆:这人……笑得也太……太灿烂了吧?人长得帅,连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迷死人啊!脑海里腾地一下又浮现出两句歌词“最是那回眸一笑,惹得百花报春早……”正晕晕乎乎,大犯花痴之际,头上已吃了一记重扣。 “笑什么笑!还不快去拿人!”唐风发令,手脚也不闲着。左手敲潘盼,右手推胡进,一脚又把铁柱踹到前边。 胡进不怕死地退后一步,复又凑到唐风身前,小声嘟嚷:“头儿,此人武功高强,咱哥儿几个怕不是对手!” 唐风皱眉,略作沉吟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胡进继续开动脑筋,想着馊主意,接口道:“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唐风连连点头:“有道理,怎么个智取法?” 胡进瞄了眼旁边傻站的潘盼,计上心来,心中暗道:只有先委屈你在这里拖上一会,咱得回头多喊些兄弟来帮衬才行。于是对着唐风又附耳嘀咕一番。 潘盼看着二人交头接耳,不由疑窦重生:两家伙打什么鬼主意呢?老盯着我看做啥? 此时唐风正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满腹狐疑走近,只听唐风道:“潘盼,既然你认识此人,我看不如这样,你去说服他投案,只要他不再闹事,打伤那人,陪点银子就算了,咱们也就既往不咎。” 潘盼急得跳脚:“我认识他?我哪认得他了?我压根儿从没见他啊!” 胡进抢白道:“刚才明明见你们俩打招呼了,还说不认识。” 老天!不会这样跟咱开玩笑吧?咱只是憋不住笑了一声而已,居然就要咱去单挑武林高手!潘盼双手紧攥肩头的一捆麻绳,义愤填膺。 唐风轻拍她的肩,言辞恳切道:“潘盼,这边就交给你和铁柱了,不要让我失望。我和胡进还赶着去南街有事。” 潘盼愣住,屏息似能听到自己“嘭嘭”的心跳声……为什么一次比一次惨?她哀怨转过身…… 第6章 贪小利赖七惨遭修整做房东熊猫生财有道 潘盼抬眼打量数步之遥的青年武生,只见他头系宝蓝武生巾,宝蓝箭袖,月白鸾带,脚蹬一双皂白分明的薄底快靴,眉入天仓,目似朗星,形容英武,正气浩然,紧抿着两片薄唇似笑非笑,清洌的目光在她和铁柱身上盘桓。 潘盼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再扭头看身边的铁柱,直挺挺地杵那一言不发,还真跟柱子差不离。心道:快班溜号的手脚果然够快,眨眼功夫,就见不着人了。铁柱这模样九成九指望不上……咱和他扯些啥呢?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嗯,电视上警察见到嫌疑人都先问这些。他要不鸟人怎么办?那可是拒捕。真要拒捕跑了又咋办?胡进那死家伙一口咬定咱和他认识,万一落个私纵嫌犯的罪名岂不成了冤大头? 想到这里,潘盼已是冷汗涔涔,无奈之下,干咳了两嗓子,硬着头皮道:“这位兄台……啊不,这位大侠,敢问高姓大名?”开场白一出,更觉糟透,恨不得自拍两下。 蓝衫青年剑眉微挑,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抱拳朗声答道:“不敢当,在下熊飞见过二位小差哥。” 咦?这位帅哥脾气不错嘛。熊飞?嘿嘿,和咱还是本家……潘盼鼓足勇气继续盘问:“熊飞,你……你打哪儿来?到……到中牟县来做甚么?” 自称熊飞的青年武生不卑不亢应道:“熊某常州府武进人氏,随同主家经商路经此地。” 常州武进人?细算开来都是江苏老乡唉!主家经商?八成是哪家财主的贴身保镖吧……见熊飞神色和煦,有问必答,潘盼登时底气又足了几分,提高声音问:“既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阿懂?你把他折腾成这个死样干啥?”说着,伸手指向被方桌压得动弹不得的赖子七。 “两位差爷救命!两位差爷救命!”赖子七涕泪交流,惨叫出声。 熊飞斜睨一眼赖子七,圈着肘冷笑不语。 潘盼见他神色鄙夷,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定是赖子七这地痞哪儿招他了,被整成这副德性。于是拽了铁柱上前,合力挪开方桌,将人弄了出来。 赖子七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揉着屁股,指向熊飞,掉过脸冲潘盼和铁柱大嚷:“二位差爷,快抓住他!小的要报官!小的家传宝物被他给弄坏了,还动手打人!二位刚才可瞧见了!” 潘盼听得气闷,恨不能将多嘴多舌的赖子七一脚踹下楼才解气。这泼皮还真是登鼻子上脸了。她又抬眼望向熊飞,此人仍是悠悠然一派气定神闲,目光看似不经意扫过她的肩头。她下意识摸摸肩上负着的绳索,心内愈发抓狂,但觉得熊飞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倒是来抓我啊?你有本事就用捆绳把我绑起来去见官啊?” 一直闷头不吭声的铁柱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们两个一齐跟咱们到衙门走一趟罢。谁是谁非,大人定会给你们一个公断。” 赖子七得了由头连声应允:“这位差大哥说得在理,小的要去衙门验伤!” 话音刚落,熊飞双目精芒暴长,神色凌厉,直刺得赖子七打了个寒噤,倏地眸光一闪,又转了气候,神态自若言道:“熊某有要事在身,不便为此耽搁。” 这熊……也忒牛了吧?公然拒捕?潘盼额际黑线重生…… 只听熊飞不紧不慢接道:“验伤之前何不先验下你那家传宝物?招摇撞骗却又该当何罪?” 赖子七撇嘴,兀自强辩着:“那还假得了?这含璋可是我们赖家的传家宝!” “含璋?百辟宝刀彩似丹霞的那把?”潘盼难以置信,脱口而出。 “就是就是!”赖子七连连点头。 “传家宝不收好了,你拿着到处晃悠干啥?”潘盼又问。 “小的家贫,至今连门亲事也没说上,便琢磨着把刀卖了,置些田地,讨个媳妇好好过活,没想被这挨刀的给弄折了。”赖子七煞有其事编派着。 潘盼冷哼一声道:“既是有心卖刀,为何不去当铺?” “当铺开的价钱低,宝刀配英雄,小的也是想找个识货的出手。” 潘盼绿眼珠子一转,心内有了主张,拍桌嚷道:“少废话!把刀拿出来瞅瞅!” “小的这家传宝刀,切金断玉、吹毛断发……差爷不信,尽管试试……”赖子七一面絮叨,一面从邻桌座下取出两截子断刀来。 眼前这柄刀居中裂开,拼合在一起约三尺来长,乌背金环,刀刃青白,刀身泛紫,刀脊纯黑,颇有些朝云暮彩的味道。奇的还有裂隙,齐整得很,倒像是为更锐利的刀锋所折。 潘盼从袖中摸出枚制钱,持断刀轻劈,毫不费力制钱竟分成两半。紧接着两指拧住断刃朝赖子七比划过去,手起刀落,一绺断发絮絮飘散。身旁的铁柱目瞪口呆;赖子七惊悸过后更是面露得色;熊飞仍是不语,神情却若有所思。 细细端详这两片断刃,潘盼面上表情愈发丰富,时而惊叹,时而懊恼,眼底又隐隐闪过一抹狡黠……叹的是这老祖宗的冶炼水平果真了得,高碳钢啊,够锋利!懊恼的是念大学时曾挂过一门专业课,其中有道判断题就是高碳灌钢法的高级发展阶段是否出现在明朝,当时信手叉掉,结果以一分之差光荣挂科,破了熊猫在班上零补考的不败金身。而眼前这把刀,很高超的灌钢工艺嘛,真该让那出卷子的老头穿来见识一下……乐的是有了对付赖子七的招数,不怕唬他不死…… “咣啷”两声脆响,断刀被潘盼掷于桌上,她拍了拍手,盯着赖子七,一脸不屑道:“这刀,假的。” 赖子七大急,不服气道:“差爷有何凭据说小的刀假?” 潘盼徐徐答道:“当年魏文帝命人用玄铁锻制三刀一剑,含璋排名第二,仅在灵宝之后。你可知魏晋时期如何制刀?制一把刀又需要多久?” 赖子七兀自嘴硬:“小的又不会制刀,要知道这些做甚?” 潘盼也不理会于他,接道:“先将生铁精炼成熟铁,再反复加热锻打,一锻一称一轻,直至斤两无差,费时费力,所谓百炼钢便是如此。因而三把百辟宝刀历时五年才得以制成。可从北齐的綦毋怀文开始,世人多以‘灌钢法’制刀,生铁熟铁合炼,是为宿铁。之间的差别在于前者是千锤百炼而成,表里如一,锋利且具韧性,易弯不易折。后者虽能切金断玉,可是质脆易折。观这柄断刀,断口齐整如切,却不见丝毫弯曲。饶是锋利无比,也只能称做锐器罢了,哪能与百炼的神兵相比?” 一番言语说得铁柱啧舌不已,熊飞也面露赞赏之意,只把个赖子七弄得倍儿急,直嚷嚷:“这真假不能你一人说了算!” 潘盼心道:小样,猴急了啊?不给点颜色瞧瞧,还真搞不掂……随即气势汹汹冲到赖子七跟前猛拍桌子,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发话:“这刀假的算你小子运气!含璋是什么刀?魏文帝曹丕的配刀,天皇贵胄才够资格配的!你小子居然藏着掖着不觐献当朝,还敢私相授卖!你小子到底有何居心?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她大喇喇说着,一只手还不停戳赖子七肩头,一步一搡,直把人给逼扶栏趴着了。 “差爷您就饶了小的这回罢,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赖子七被唬得脸都白了,一迭声讨饶。 “快滚!快滚!”潘盼正盼着他这句,赶紧借坡下驴。 “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赖子七跌跌爬爬下楼,仿若慢一步便要被追了去似的。 “盼子,你可真行!”铁柱走过来,笑得憨厚。 “嘿嘿,没啥!蒙的,蒙的……”潘盼乐呵呵转身,却发现那道蓝影已然不见,“咦?那熊……” “那人刚才打窗户出去了。”铁柱忙为她释疑。 “这熊还真是会飞的……”潘盼扒在窗边观察了下落差,得出个结论。 就在潘盼客串片儿警,唾沫飞溅之际,有颗肥硕的脑袋始终在楼梯口忽隐忽现。随着楼上人声渐止,原本心肝儿乱颤的胖掌柜悬着的一颗心才算囫囵吞到了肚里。瞧见拎棍扛绳的这俩下楼,立马满脸堆笑迎上前去:“两位小差哥辛苦了。来来来,赏个脸,坐下喝杯茶再走。” 潘盼笑着推辞,和胖掌柜鱼水情深了一番,猛然想起一事不解,便试着打探:“马掌柜可知赖子七那刀……是如何被折的?” “噢,是这样。”跑堂的刚来耳语,楼上的桌椅器皿俱是完好无损,胖子的心情益发舒畅,满意地搓着手答话:“今大早,赖子七上我这吃茶,还带了几位江湖人打扮的客官。听他们嚷嚷,我便跑去瞧了。原来这小子不知从哪弄了把张……张什么刀……” “含璋。”潘盼在一旁提醒。 “对对对,就叫这名!看我这记性!”马掌柜拍了拍脑门继续说道,“那几人都想买,正在谈价钱,隔壁桌起来一高个儿,你们刚见着的……他转过去看了会,便说是假的。赖子七当然急了,质问他可有凭证?那高个儿也不作声,把剑这么一拔……”胖子绘声绘色比划着,“就见寒光一闪,‘叮’的一声,桌上那刀就被劈两截了。” “啊?他为啥要斫人家的刀?”铁柱大吃一惊。 “他说‘倘是含璋宝刀,这一斫,折的必定是剑,我的剑丝毫未损,你还敢说刀是真的?’旁边那些人一听说,就全都跑喽。赖子七被他这么一搅和,落了个鸡飞蛋打。俩人便在小店折腾起来了。” “这样啊。”潘盼点头,又问,“掌柜可还记得他那剑叫作什么?” 马掌柜想了想,茫然摇头。 ***** 中原的初冬,连降两场寒霜,气温急转直下。昼长日短,才不过酉时,暗蓝的天边已挂上一轮灰白的弯月。 潘盼今儿心情不错,一路走还一路哼着小曲。赶早在春风楼瞎猫碰上死耗子,三言两语把个棘手的局子给结了。晌午回到衙门,经铁柱添油加醋这么一宣扬,不仅让她在班头张喜跟前一雪前耻,到了傍晚,英勇事迹已是传遍中牟三班,愣是过了把火速蹿红的瘾。 她每天的习惯是回家路过市集买些菜带回去。虽然现在的她一穷二白,举目无亲,但人到哪儿都不能委屈自己,这是神经粗壮的熊猫一贯准则。所以她学会了生炉子,学会了烧大灶、担水劈柴……更学会了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张伯,给我称一斤青萝卜。”潘盼从兜里摸出三文钱搁筐边上,等不及地挑了个大个儿的,用衣袖擦擦,便塞到嘴里大嚼起来。 “潘盼爱吃萝卜哇,天天都买。”卖菜的张伯笑眯眯道。 “嗯嗯。萝卜好东西。‘吃着萝卜喝着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潘盼振振有词,把周围的人都给逗乐了。其实,以前的熊猫从不生吃萝卜,她的爱好是水果。可穿到这里,水果稀罕得很,大冬天的更是见不着,想吃只好用萝卜山芋来凑和了。就这样,原本一天一斤水果的她如今变成了一天一斤萝卜。 话说女扮男装也有女扮男装的好处,就是根本不用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潘盼一路“咔嚓”着穿街过巷,没觉着丝毫别扭。谁让她一直都是男生堆里打滚的人物呢? 从高中文理分班开始,一直到念大学分数不够被调剂到冷门专业,熊猫就是班上的稀有物种。七年,她也习惯成自然了,那些男生大多把她当哥们待。熊猫当年干得最剽悍的一件事发生在大三……《固体物理》临考前一天,艺术系的mm在寝室吊嗓子,咿咿呀呀那叫一个婉转,熊猫听得不乐意了,跑到楼上去砸门,当时四个mm正在练《卡门》里的一段――《爱情就像一只不驯服的鸟》。熊猫大吼:“别抽了!姑奶奶明天要考试!咱要是挂科,看我不拧断你们的小脖子!”吓得几个mm噤若寒蝉了好些天。考试成绩公布那会,教“固物”的老师还特地把她叫了去,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打听分数,老是托几个艺术系的女生来问……此事一经捅出,熊猫在j大更是小有名气…… 遥想当年熊猫名扬材料工程系的峥嵘岁月,此刻的潘盼不禁有点心潮澎湃。一个不留神,竟和对面的人迎头撞上。她手中刚啃了半片的青萝卜被撞掉在地,菜篮子里剩下的几个也滚得到处都是。 “哎呀呀,对不住了!这位小哥,区区不慎,多有得罪……” 潘盼本有些不悦,可此人自责的口气,又忙不迭地帮她捡拾滚落的瓜菜,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么得事。”她摆摆手道。 “小哥,这还有一个。” 潘盼愣了愣,这个声音和刚才温润亲切的那道明显属于两个人,隐约透着一股子威严之意。 “谢了。”她直起身用篮子接住眼前之人递来的一根萝卜。 此时,方看清二人的相貌。不慎撞到她的是位中年秀士,白面微须,神色谦和。旁边一人年纪略长,头戴席帽,身着绸衫,一副商人装束。脸庞黝黑,唯有一双眸子精光闪亮,仿佛能将人洞穿一般, 潘盼正要打个招呼走人,却听到那年长些的问秀士道:“束竹,可曾寻到落脚之处?”言下之意,俩人本是同伴。 “城东两家都去看过,一家客满,另一家歇了不少江湖人士,江湖人多的地方怕是非也多,束竹担心……”中年秀士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不早,我们快去城西看看。”年长些的忙道。 “呃,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去了。”潘盼忍不住插嘴。 “小哥此话怎讲?”中年秀士面露讶异之色。 “中牟地儿小,就城东两家客栈,城西么得。” “那该如何是好?!”中年秀士跺脚,愈发焦急。 “这……我也帮不了你们了。”潘盼无奈摇头,拔脚欲从二人身边绕过,不料却被唤做束竹的秀士拦住。 “你想干嘛?”潘盼不满兼不耐烦。 “小哥别误会……”束竹陪着笑道,“你看我等打外地来的,要在中牟耽搁几天。这人生地不熟的,一下又寻不到住处。小哥,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等找个民居暂歇。” “这可说不好,我又不知道哪家街坊愿意让你们住,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吧?” “这位小哥家可有空屋子?能否让我等叨扰些时日,租金定会如数奉上。”年长些的黑脸开口问道。 一听有银子赚,潘盼来了精神,绿眼珠转了转,随即警惕答道:“空屋倒是有的,不过这样有点……有点不合适罢?” 束竹恳切道:“小哥勿须多虑。我等一行三人,从开封来,是正经生意人。这位便是我家郑员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递上。 潘盼心底仍在思想斗争,迟疑着没有去接。一旁的郑员外早向束竹使了个眼色,束竹心领神会,又摸出一锭银子,不等她答话,合着两锭一并塞到她手中。笑着道:“有劳了,小哥。” 潘盼掂掂手中的碎银,足有二三两之多!自己当仵作的年俸不过可怜兮兮的六两银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看这两人也不像是坏人……算了!豁出去了!咱就甘冒生命危险当回房东了! 第7章 烧火弄炊双熊邂逅剑来刀往食难享 “喏,西厢正好两间房,您和员外一人一间好了。咱这小门小户的,简陋,二位别嫌弃。待晚,我再给你们捧两床被褥来。”潘盼张罗着将两位财神迎进屋。 “不嫌弃,不嫌弃。我等还要多谢小哥呐。这是说得哪去了……”束竹连连摆手,神□□言又止,里屋外屋转了一圈,踱到潘盼跟前,语带商榷道,“小哥,我们还有一个同伴,你看能不能……再加张铺子?” “还有一人啊?”潘盼心中暗悔,都怪自己没打听清楚,早知道,就该多要些银子!嘴上只能道,“东厢顶头还空着一间,以前我外爷的屋子,不过我外爷新丧,你那同伴要是不介意的话……” “不打紧,他不忌讳这些。”束竹捻须轻笑道。 “噢,那就好。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先歇着,我去做饭了。哎?你们吃过了罢?”潘盼假意客套。 束竹听了,略怔了怔,陪笑道:“还没。小哥方便的话,帮我等也张罗一下罢,束某不胜感激。”言毕,朝向潘盼拱手一揖。 “这可使不得!”潘盼忙弯腰抱拳,回之以礼。心内颇为不奈,顾虑不周,顾虑不周啊!三个人,三餐饭,一天可是九顿!碰上三个饭量大的,不把人吃穷了才怪……捏捏袖笼里两小锭碎银,登觉又缩水了几分,心疼得抽搐,强打精神,对着束竹皮笑肉不笑道,“多添三双筷子么,束先生客气。烧好了,我来叫你们。” “有劳,有劳。”束竹见她如此,唇边些许笑意洇染,倾刻荡漾至眉梢。 房东步履艰难,一步三晃出了西厢。束竹敛了笑容,回身进了里屋,面朝郑员外恭敬开口:“大人,您看这小仵作可有古怪?” 扮作郑员外的包公沉吟片刻,应道:“眼下还不能断定,待展护卫回来,看他今日打探可有收获。” “大人,公孙先生。”一道蓝影从窗外飘然而至。 “展护卫?!”二人异口同声,俱是惊喜。 “展护卫怕是早已到了罢,为何歇在屋外,迟迟不愿现身?”公孙策笑问。 展昭俊脸掠过一丝尴尬:“展昭若是来早了,莫说晚饭,这屋子也不定能租得到。” “这话从何说起?”包公饶有兴致问道。 “回大人,属下今日晨起管了件闲事,恰巧遇到这位房东了。”展昭一五一十将在春风楼发生的冲突复述一遍。 “有意思,这个潘盼不简单!”包公抚掌笑道,“展护卫还探听到了什么?” “属下打探得知,中牟县衙原来的仵作宿病已久,张羲长兄那件案子,当日是由邻县仵作勘验。就在前日,县令王青山已下令二次开棺,此番校验,仍是一无所获。主验是江湖人称‘白面判官’的柳青,副验正是潘盼,他是近些日子才顶职入的皂班。” “柳青?他也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怎会当起仵作来?这中牟县衙可真会胡闹,人命关天,如何能让两个毫无验尸经验的人担此大任?大人,您看,这里头……”公孙策面上忧色重重。 包公摆摆手道:“这张仁正当壮年,突然暴毙,偏偏两次尸检都验不出个所以然。外表无伤,内里无毒,着实蹊跷得很!不过,此案仵作更替频繁,凶手即便有心收买,也不是那样容易……更大的可能还是疑凶狡猾,校验不够细致所至。” 公孙策与展昭相顾点头称是,只听包公又道:“展护卫,张羲曾说他嫂嫂不守妇道,此事关乎案情,劳烦你再去探询一趟才好。” 展昭仗剑抱拳应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当全力以赴。” ***** 灶间纵深不过十步,一口大灶就占去半壁江山。水缸、米缸、酱缸、腌菜坛儿,遍地的瓶瓶罐罐。梁上还悬下不少物事,干煸的辣椒串儿,青萝卜条儿,一骨碌一骨碌地,挂得满绕处处。锅里的水烧开好久了,潘盼也不觉着,手中一把菜刀机械起落,口里还在念念有词,直把个白菜帮子剁得碎碎糟糟。一时间,炉膛内烟雾袅袅,灶台上蒸汽氤氲,映得个熊猫是若隐若现。 “呀!”发现不妙,潘盼怪叫一声,忙扔了菜刀,拾起烧火棍去灶下拨弄柴禾。 “唉!至少还能吃上十天半月的。这下倒好,明天又得买米了!不上算,真是太不上算了!”晃悠快要见底的米缸,某人又长吁短叹起来。 “有两个菜了,还得弄个汤……只好弄个蘑菇汤了。唉……咋就不记得买块豆腐呢?”抬头望向梁上挂着的一串干蘑,这可是三十文啊!潘盼想想价钱就肉痛,直想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行,还是不能烧蘑菇汤!太奢侈!头一天给他们吃好了,那以后档次可就下不来了……咱得让这些财主觉得咱很穷很穷,然后受不了,再加点伙食费才成!”她反手将已取下蘑菇重新挂上,心道:烧个咱以前在寝室里最拿手的神仙汤吧! 提刀拿铲又“呯呯嘣嘣”鼓捣了一阵,晚饭总算给忙活出来了。“嗯,大功告成!喊他们几个出来吃罢。”潘盼解下围腰,从碗橱里取碗盛饭,倏地瞅见盘子内搁着的一小块卤肉,忍不住端起来闻闻,好香!可惜现在吃不成,这么点不够分啊!再说怎么能让那些财主发现俺熊猫吃肉哩?晚上一定寻个机会,把它消灭掉!她吸鼻子、咽口水想着,恋恋不舍将盘子放回。 “束先生,喊你们员外出来吃饭罢。饭菜都好了,再等就凉了。”潘盼站在院子里朝西厢大喊。 “这就来。”公孙策掀开窗户应声,回首向包展二人道,“大人,展护卫,一道去罢。” 包公含笑应允。展昭点头,略有些局促,心道:这小差役见了我不要大惊小怪才好。 潘盼此刻心里正琢磨呢:黑脸白脸这俩看上去倒不像是大胃的,还有一人不知长啥模样,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别太能吃才好……快进屋时,禁不住好奇瞄向身后仨人。 “怎么是你?!”她手指着早晨在春风楼不翼而飞的熊某人惊恐大叫,全然没顾上一只脚抬起高度不及门槛…… 就在熊猫见了熊飞,惊得熊失前蹄快要摔个嘴啃泥时,突然身体定格于地面平行,接着被徐徐拉起…… “你……你打哪冒出来的?”潘盼惊魂未定。 展昭将她捞起扶正,松开手,见她惊成这样,也有些不忍,轻声道:“这位小哥,今日春风楼一会,熊飞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公孙策忙凑上前打圆场:“小潘,熊飞并非好事之徒,大家一场误会,误会。” 误会你个头啊!潘盼回过神,更加忿忿:原来这三人是一伙的,难怪上午他说随主家经商路过……这么大块头,还是个习武的,肯定甩能吃……住在这里,千万别被隔壁的铁柱看见才好……要不然,百分百认为咱和他们相熟,咱好不容易在三班建立的高大智慧、英勇过人的正面形象啊!就要被这二两五钱银子给毁了啊!多冤呐咱!才二两五,开始还以为有三两来着…… “嗯嗯,我有数了……你们坐下吃罢。”潘盼尴尬应声。 “大家一起,大家一起。”包公招呼众人入座。 只见桌上一碟子辣萝卜,一碟子盐白菜,还有一碗黑不溜秋、稀里刮叽、貌似涮锅水,上面还飘着几根榨菜丝的羹汤。 包、展、公孙三人平时再省俭,又何曾见过这般阵仗?提着筷子,不约而同,俱是愣了愣。潘盼见三人神色,再瞅瞅桌上黄、白、黑三碟,不见荤腥,不见油水,心内阵阵发虚,好像是忒寒碜了些……也不好意思招呼别人动箸,坑着头自顾自扒饭,装出一副吃得香甜的样子。 公孙策舀了碗汤,尝了一口,笑道:“别看这汤水其貌不扬,也没啥料货,味道却是不错。” “真的?我也来些尝尝。”展昭煞有其事满上一碗,递至唇边饮尽,微微咂嘴,瞥一眼脑袋快伏到桌上的潘盼,点头道,“是不错,想不到酱油汤也能做得这般鲜美。小潘,这汤可有名字?” 一旁的潘盼本已糗得抬不起头来了,多亏脸上□□皮实,要不然真是红过熟虾,此时被展昭这么一揶揄,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才好。“我们这儿叫神仙汤。”她声如蚊呐。 “神仙汤?这名起得好。我等今日还真是有口福。”包公兴致勃勃也装了一碗。 “这汤是穷人家喝的,烧出来花不了一文钱,所以叫省钱汤。后来以讹传讹,到如今,就成了神仙汤了。”潘盼硬着头皮解释道。 三人听了,纷纷笑着点头称是。 与包公交换个眼色,公孙策故作漫不经心又道:“小潘,中牟这地儿你熟,向你打听个人怎样?” 潘盼轻啜一口“神仙汤”,小心翼翼回答:“也,也不是太……熟啊,束先生请讲,小潘必定知无不言。” “有个做布匹生意的张仁,可曾听说?” “张仁?!”潘盼一口汤喷出老远,喉咙里还呛了些,趴在桌上剧咳。 “你没事吧?”见她周身狼狈,展昭不禁动容,侧过身举手在她背部轻拍。 “没事儿,没事儿。”潘盼不动声色闪开,斜睨熊飞同志的阳刚侧面,暗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咱要淡定、淡定……这人也是,瞎殷勤啥,把咱鼻血都快拍出来了。 “这张仁……我前日见到的……”她支吾着。 “你见过?”公孙策面上惊疑一闪即灭,“他还住在城东吉利巷罢?” 潘盼忽觉眼前三人有点儿不对劲,但哪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小潘在衙门当着仵作的差事,张仁死了,前日见着的是他的尸身。” “张仁死了?是何时的事情?可寻着死因?”公孙策追问。 “十多日前在家中突然暴毙。老太太吵着闹着说他儿子是被人害死的,还说梦见他儿子死得冤枉。第二次开棺,我也跟去了,但细细验过,并未发现异常……” 潘盼一脸沉静,细细叙述案件始末,暗地里却偷偷打量三人神色。眼前三人虽说面色如常,谈笑风生,但聆听细节的专注程度与接受能力却似超乎常人。这两日,在市集与卖菜的唠嗑,没一个不被说怕了的,可眼下,咱自个儿都被说恶心了,这三人却半点反应全无……还吃着饭呐。 “你们莫非与张仁有生意上的来往?”她冷不丁问道。 “正是,还有些帐务没结清。这会子,倒不知该找谁合计了。”公孙策做出一副为难之色道。 “你们现在上门要债,是不太方便,听说张仁他弟进京告状去了,至今未归。他家现在没男人,就婆媳俩个。”如今这番情形,潘盼巴不得三人尽早离去才好。 ***** 初三娥眉月,傍晚就挂在了天边,到了亥时,早已隐入云层不见,但留一路繁星闪烁,衬在靛蓝如丝绒般的天穹之上,熠熠其辉,不胜华美。 潘盼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觉提醒她束竹这一行三人不简单。回想今日与他们的相遇,合情合理,没啥不对头的地方……是啊!太合情理了!这样的碰面,这样的巧合,周全得跟说书似的……她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继续迷糊:不应该呀,咱一孤苦伶仃,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的,犯不着算计到咱头上吧?再说了,这三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呀……嗯,坏人脸上也不刻字的……瞎琢磨不出名堂,她自拍一下跳下床。算了,不想了,肚子都想饿了,先去弄点吃的垫垫再说…… 轻轻拉开门闩,蹑手蹑脚跳出,再虚掩上,潘盼不敢发出声响。隔壁外爷那间还住着个熊飞呢,深更半夜的,打搅人家做梦也是不好滴嘛。 潘盼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人没油水就是不行,肚里面寡得慌,挨不到半夜就发昏了。不晓得那几个会不会和咱一样饿得睡不着?看来,明天得开开荤才行……唉,亏大发了,最近肉好贵的说…… 这年头有夜视能力确实方便许多,不用夹个火折,四处找蜡烛。细算算,长此以往,灯油钱也能省上不少。潘盼轻车熟路绕过地上的坛坛罐罐,直奔碗橱而去。 “宝贝肉肉,我来啦!”碗橱一开,诱人的肉香扑鼻而来,某人垂涎三尺,对着卤肉大发花痴。 她端出盘子深嗅一口,继续对着卤肉发表感想:“肉肉啊,知道我为啥把你藏这么久才拿出来哩?没法子啊,他们人多,尤其是那个叫熊飞的,一看就是个能吃的!我怎么舍得哩……” 潘盼又从锅里找出两个干馍来,准备做个肉夹馍吃吃。放下砧板,抽出把菜刀出力剁上了。嘴里还小声哼哼着:“我左一刀,我右一刀……我上一刀,我下一刀……” 正剁得起劲,忽觉颈间一凉,潘盼垂眸,一柄寒光森凉的长剑正架在她脖子上!有没有搞错?哪来的宝剑啊?心头大恸,手中菜刀也“咣啷”落地。 屋内蓬然一亮,持剑之人燃起了火折。 “这位大侠,好剑,好身手……”潘盼眼珠子一转,开始没话找话说。刃白身青,高锡青铜合金嘛,这剑该有年头了。 “怎么是你?”来人轻吁一声,收了剑势。 倾耳细听,潘盼便知来者何人,气得暴跳转身,目射凶光:“怎么就――不能――是我!” “对不住小潘,是在下误会了。”展昭一脸歉意,“才将听见响动,怕是歹人……” “喂!这是我家哎!我在自己家里随便走走,居然把我当贼抓!还把剑架我脖子上……你成心吓死我啊你……”潘盼捂着脖子一阵后怕,冲展昭大声嚷嚷。 其实展昭倒是好心,闻见响动追踪而至,偏这潘盼天生夜视不用张灯,还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神神叨叨个不停。他远远的看不甚清楚,间或听见几句宝啊刀的,一时情急,便跃了进来。 “哦,我明白了,你在做点心吃……”展昭看看砧板上的肉末和一边的干馍,轻声道。 坏事!偷腥行动居然被这死人发现了!这三人要知道咱藏着肉独吞,只弄个省钱汤给他们喝喝,不鄙视死咱才怪!丢脸啊丢脸……潘盼大窘,这真是一只馍头引发的血案啊。 得先把这家伙的嘴堵上才好!都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得得得,见者有份,咱就吃点亏算了!“行了行了,给你一个!”说着,她拿起夹好的一只馍塞到展昭手里。 “谢了,谢了。”天上掉馅饼的事可不能错失,展昭薄唇紧抿,竭力忍住笑意,眉眼却弯出好看的弧度。 第8章 憨潘盼墙头骂猫俊展昭张门探秘 半只肉夹馍下肚,心里实坦许多。潘盼胳膊一抬,回手一抹,衣袖“哧啦”滑过粘满馍头屑的油嘴。入夜极为寂静,不雅之声清晰传入两人耳内。 黑暗之中,展昭别过脸去,但一举一动却瞒不过夜视能力极佳的潘盼。某人再度恼羞成怒:“笑什么笑!吃了我的馍,不许和别人乱说!” “不说也行,那……明晚能否还有得吃?” 啊呸!没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潘盼一口馍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气鼓鼓瞪着展昭说不出话。 “没意见?看来答应了。”展昭舀了半瓢水递于她,戏谑道。 答应你个头!潘盼狂灌两大口水,伸了伸脖子,总算将梗在半路的一口馍给咽了下去。闷闷地蹲在灶旁也不吱声,只一个劲地朝面前之人丢眼刀。小样,不就长得帅些还会点武功么?想从咱这骗吃骗喝,门都没有!告诉你:熊猫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展昭觉出潘盼对他一肚子意见,想到包公临晚曾嘱咐于他:吾等微服来此探案,委实不便惊动官府。眼观此人虽精明吝啬,但心地不失良善,况且身份特殊,在中牟的寻访若有他相助,或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于是心头一动,转了话题道:“小潘对兵器颇有见地,莫非家学渊源?” 话说这潘盼正在用苦大仇深的目光凌迟某人,直瞪到眼珠子发酸,被他这么一问,碧眼眨巴了几下,瓮声瓮气道:“家学渊源?我爹以前是打铁的,听着看着,知晓点个皮毛罢了。”心想,老爸是铸造工程师,搞黑色金属的,搁古代也就一铁匠,算来也差不离。 知晓和她多说无益,展昭一手提剑,一手拎起她道:“吃饱了,该出去消消食。” “喂!你抢匪啊!拖我去哪?”潘盼被拽到门口,方才回过神,扒住一扇门框,气急败坏冲展昭直嚷嚷。 “去街上散步。” 潘盼听了抽搐,心中破口大骂:神经病、十三点、二百五、三百六……嘴巴一张一翕,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一只手指着展昭,抖呵了半天,结巴道:“咱,没……没你这爱好……” “爱好可以培养。” “咱……不……不敢劳您大驾。”潘盼形如筛糠。 “不用客气。” 时下正值初冬,夜深人更静,户外寒风凛冽,暗淡的夜色下,狭长的街面投射出一前一后两道别扭人影,还真是形如鬼魅。展昭拖着呆若木鸡的潘盼走了半条街,心想:能把他唬这半会子不出声,还真不容易。回过头问向她道:“三元街吉祥巷怎么走?” 潘盼这才魂归来兮,恍然大悟道:“你要去张仁家?” “正是。” “你白天去不好么?干嘛非得挑这时候?”潘盼抱怨道。 展昭不语。 “你一个人去不好么?干嘛非得扯上咱?”她就是想不通。 某人继续沉默。 “你不会是看上他家小媳妇了罢?”事实证明,人受惊过度难免有脑筋断线、口不择言的状况出现。 展昭皱眉,狠剜她一记,冷冷道:“张羲是我朋友,说他长兄暴毙,事中蹊跷,托我为他查探。” “啊?这么回事啊!没用的,咱县衙的人都去他家查访数次了,光验尸就折腾了两回,啥发现没有。”潘盼微哂,正规军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一杂牌的又有多少能耐?再说了,这年头,要是突发个心肝病、脑血栓啥的,哪能看得出来啊。 “你们县衙的人?”展昭笑着反问。 听出他半截子话的意思,潘盼被杵得不作声了。今儿春风楼着实丢脸,那两快班的居然当场开溜,剩咱皂班壮班的待那死撑,被人瞧得起才怪。 “张仁的家人,你可识得?” “前儿才见过她们婆媳。哭哭啼啼,怪惨的。”潘盼脑海中不时闪现张母刘氏悲痛欲绝的脸庞,张妻杨氏雨打梨花般娇弱模样以及张仁那恐怖呈巨人观的硕大尸身……登觉阴风惨惨、寒毛竖竖,不自觉地向展昭身边凑近。 张仁生前是个布商,做事勤恳,为人厚道,走南闯北了些年,颇有积蓄。偌大一座宅院置在狭窄的吉祥弄里煞是显眼。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行到张家院外。 “喏,张仁家。路咱带到了,你该干嘛干嘛,在下先行一步。”潘盼飞快说完,拔腿便要开溜。 “等等。”展昭伸手将她拎回,“既然来了,一起去看看,指不定还要你帮忙。” “大侠!熊大侠!您饶了小的罢。要不咱把银子还给您成不?”潘盼哭丧了脸,心道:倒了霉了!咱这是招谁惹谁了……早知道这二两五钱银子这么难挣,咱宁可穷一点…… 展昭略怔了怔,不禁莞尔:“看来是熊飞强人所难了。银子倒不必退了,房租本是你该得的。不过张羲曾允诺,谁能助他查清兄长暴毙真相,当以百两纹银相赠。”言罢,斜觑潘盼神色。 某人如遭电击,进而双目放光,缓缓转过身嗑巴道:“多,多……多少两?” “纹银一百两。” 潘盼心中小算盘打得叭叭响,一百两啊!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弄个三七开,就是三十两……三十两能买十八头猪,六头牛!就俺现在这份工,刨去加薪之类突发事件的影响,不吃不喝要攒上五年啊。要是搞个五五开……那可是……怕啥?常言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咱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也是有智慧滴! 她忙向展昭道:“咱也不是为难,只是身手有些不济,怕给你添麻烦。” “哪里,小潘处事机智,今日在春风楼可是见着的,不必过谦。”展昭寥寥数语,把个潘盼是哄得自信满满。 二人绕宅逡巡一遭,展昭在后院一僻静墙角落停了。潘盼仰头,倒抽一口凉气:这围墙恁高,两人加起来也及不上啊。难不曾这家伙想让咱做垫脚石,踩着咱肩头上去?心底一哆嗦,赶紧偷望身旁…… 但见展昭神情自若,吊起衣襟,挽好袖袂,从腰间解下只鲨皮百宝囊,掏出三爪如意绦,“叮”一声轻响,绦绳牢牢系在了墙袄之上。搞定这些,招手示意潘盼过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攥这绳爬上去?”她接过垂到墙根的如意绦,小心翼翼问。 “不错。”展昭冲她点头,一脸赞许之色。 娘哎!这难度堪比攀岩呀!飞檐走壁,飞檐走壁……原来是介支个走壁法……潘盼握绳绦的手心直冒汗,小声提议:“咱……没练过这,你为啥不先上去,作个示范?” 展昭慢吞吞答道:“我在先在后不打紧,倒是你落后首,万一半途掉下来……没个接的总是不行。” 送老命了咱……潘盼面目扭曲,心肝儿纠结。 某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费劲吃奶的力气,终于手握绳绦,成功登顶!趴在墙头用手掌扇扇子:这年头,挣银子难呐…… “呜呜――噜!”突然一声怪响,把她唬得差点从墙头倒栽而下。定睛细瞧,原是不远处歇着两只猫子,一黄一黑,许是被她撞破好事,一黑的羞跑了,“喵喵”几个纵跃,便隐入园中草窠不见。只剩一黄底白圈的,居然站在墙头与她对峙,还不知死活的冲她怪叫。 “这猫精啊这是……见了人都不躲,还敢对着咱叫唤……”她郁闷嘀咕,摸摸身上,只几个铜板。用钱砸它?唉,不值……强忍住怒气,将铜钱又揣兜里。 那头展昭手握绦,脚抵墙,只一招提纵,便腾身跃上了高墙,身形宛如灵猫。潘盼见了咂舌:这人和人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展昭收起如意绦,又从百宝囊中摸出几枚飞蝗石,轻手向园内掷去。只听石子入地,发出“卟”、“笃”之声,细细听来,微有差异。古人有曰:投石问路,大抵便是如此。凭声音,或水或陆,或草丛或林木,无一不辨。潘盼不理会这些,她单看中那小石子了。于是朝向展昭低语:“喂,石头,给我一个!” 展昭不解,抬手丢了枚飞蝗石给她,等着看她下面行动。 潘盼得了石子,就向蹲不远处的黄猫扔去,一时激动,失了准星,连根猫毛都没沾上。倒是那猫,反得意了,卧姿改站姿,还纵身一抖,晃着脑袋“喵呜”又是一声。潘盼心里头那个火啊……横眉怒目,掉过脸又朝展昭伸手:“再来一个!” 展昭低咳两声:“犯不着和猫这般计较罢?”仍又给了她一枚。 “我偏要计较!这死猫大半夜的不去捉老鼠,跑这发春!还盯着我怪叫!看我不砸死它!”她咬牙切齿对着黄猫又是一记。哪想得到这言词暧昧的一句已将身边一人气得怒发冲冠了呢。某人跟吃了只苍蝇般出离愤怒,却又不好发作。 这一投,正中黄猫脑门,黄猫受了突袭,也是怒了,居然原地暴跳了几下,向潘盼身前急冲而来。潘盼见这猫跟疯了似的,当下也是魂不附体。正是两股战战,摇摇欲坠之际,身边传来一声嗤笑,一道白光闪过,那猫在墙头翻了个个,哀嚎着蹿远。 罢罢罢,这猫咱是惹不起了……潘盼拭一把冷汗,惊魂未定:“多谢!多谢!”望向刚出手相助的展昭,感激涕零道。 “你可知道方才那猫为何单盯着你叫唤?” 潘盼抿着嘴,把个脑袋摇晃得跟拔浪鼓一般。 展昭对着眼前一双因惊恐而急遽收缩的墨绿瞳仁,面上浮现促狭笑意:“你晓不晓得你的眼睛跟它们是一个色儿?” “你……”潘盼气得捶胸顿足。 展昭早有防备,跃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声势渐隆的某人嘴巴,一指放在唇边朝她作个噤声的手势。 “嘘什么嘘!你闷死我啊你!”潘盼一把打掉蒙在自己面上的大手,温热的掌心布满厚实的茧子,划过唇际微微刺痛,触得她心头狂跳不已……该死!银子没挣到手,居然被这矬人吃豆腐……潘盼悻悻然想着。 展昭捏了捏拳,不禁有些尴尬,压低声音道:“这张家后园荒芜得很,地势复杂,待会下去要警醒些,别磕着碰着,惊了住家。” 潘盼手搭个凉篷,朝四面张了张,笃定道:“怎么会?喏,下面是个水池子,旁边不少太湖石;那头是个草窠,杂草都长到半人高了,更不能去,指不定还有蛇什么的……走这边好了,两棵歪脖子树边上,瞅那地儿还算平整……” 这会反轮到展昭同志惊讶了,“投石问路”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一门秘技。可眼前这令人琢磨不透的小仵作居然……难道他能…… “暗地之中,开目视物,想不到小潘有这番能耐。”展昭脱口称赞。 “你不说我眼睛和猫差不多么?不能光颜色像罢?”潘盼冷哼一声,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 二人小心入了后园,有潘盼引领,穿庭过廊是有如白昼一般。展昭暗想,将这小仵作捎带上倒是带对了,只是事后银子如何兑现倒颇令人头痛…… 第9章 风吹影动御猫甩熊猫左右逢源刁妇诓赖七 说起这杨氏,不过双十年纪,姿态婀娜,青春貌美,自有一番风流气度。实上并非张仁原配,张仁发妻早逝,他鳏居多年,又积攒不少家底,前年才将这年轻标致的小媳妇讨进门做了续弦。二人年龄相差了十多岁,偏这张仁常年走南闯北的,还生得老相,搁一块儿,一细皮嫩肉,一皮糙膘厚。头面上见了都说张仁是个享艳福的,背地里没有不唠叨鲜花插牛粪上了…… 张家园子大,前后五进院落,两只“猫”兜兜转转了半刻,总算寻到杨氏住处。屋内依稀见着烛火明灭,映在人心底也是阴晴莫辨。 潘盼依墙根站着,打量这屋高度虽不及院墙,可房顶上铺着蝴蝶瓦,咱一三脚猫身手,靠刚才那绳攀上去倒不算太难,但要不弄出点声响,貌似有些难度……万一踩碎个只砖片瓦闹出些动静,还一美貌寡妇家的瓦,这大半夜的……不被人当作采花贼拍死才怪!正胡思乱想、神游太虚之际,忽觉脖间一紧,身体一轻,双脚离地,待回过神,人已趴在房顶屋脊之上。居然把咱当沙包扔上来!还搞个平沙落雁式!某人揉着撞痛的脑袋勃然大怒。 展昭也不理会于她,跃脊蹿梁,健步如飞,真真是如履平地一般,几个纵跳来到后坡蹲定,数了数瓦陇,依次揭开,扒去灰土,划破锡被,再将望板抽出,便开了个巴斗大的天窗来。 潘盼好奇心大起,匍匐着凑上前,伸手推开展昭,将脑袋坑进去要瞅。这一瞅可不打紧,若不是展昭拽着她衣襟,差点就连人栽了下去。又想闷死我!潘盼扯下眼前这只手掌气闷,正待掐上一把解气,面前这只大手突然化掌为指,飞快地在她手心划拉两字——“闭嘴”。她索性两只手握住某人,深呼吸,抖一下,我忍了……再呼吸,再抖一下,我继续忍……如此这番,握着展昭的手幻想是握着三十两银子,抖呵数次,心情总算平复了些。伸手也在展昭掌心内写到——“赖子七”? 展昭不动声色抽回手,点了点头。 果然啊,这有钱人家的小媳妇就是容易出问题!潘盼登时萌出了狗仔队的恶趣味,急不可耐地又凑去细观。孰料,又与展昭撞个正着。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往后略缩了缩…… 只见那杨氏热孝在身,从上到下,一抹儿素净,卸了钗环,未施脂粉,正执把细梳对着铜镜细细篦着头发。咋看之下,颇觉清新可人。赖子七则坐在东头一把交椅上,跷着二郎腿儿,在那絮叨白日春风楼之事。 杨氏抿一抿头发,微微嗔道:“你个少没安分的,惹那些江湖人做啥?挣不来银子,还白惹一身臊。” 赖子七拍着椅背,满脸懊恼之色:“本是笃定能成的,钱五那小子,兵器仿活有讲究,没点眼力甭想看出点什么来。今日还真见鬼了,居然撞上俩懂行情的,坏了咱的好事。” 杨氏搁下篦子啐道:“你呀!还真没个出息,有点家私都给败光!整日做些挨边挨旯够不着的事儿……” “哟,还怨着我呐?说得也对,要不是前些年输光了老爷子留的那些家当,早把你迎进门了,哪会让你被那死鬼糟蹋两年……”赖子七说着走上前去,一手揽住杨氏腰肢,一手轻拧杨氏脸蛋。 杨氏有些嫌恶地挣脱,慢声道:“你猴急甚么?指不定还会出些状况,张羲去开封有阵子了,还有那婆子,三天两头说梦见她儿子,唬得我这心里是一跳一跳的……” “别怕,我的心肝儿,有我呢……哪跳得慌,我来帮你揉揉……”赖子七一双手又不安分地往杨氏身上招呼。 □□!实在是□□!潘盼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丢砖好好砸砸这对奸夫□□。张仁死得还真有蹊跷……眼下这情形,杨氏和赖子七摆明了老早就是相好嘛,只是赖子七家道中落,杨氏才阴错阳差许给了张仁。这泼皮无赖和不守妇道相互勾搭上了,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泯灭人性之事呢!不过,赖子七一市井混混,杨氏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而张仁至今死因未明,揣度这两人不像是能杀人于无形的高明人物吖? 她趴在屋脊之上,正想得投入。忽见身边的展昭已腾身而起,大惊回望,前坡闪过一道迅捷身影,而展昭正是直奔黑影而去,二人施展轻功在房顶之间前突后赶,纵跳翻跃,有如穿花蝴蝶一般,没几个回合,已是连个影都见不着了。 潘盼这才大梦初醒。娘哎!咱还在人家房顶趴着咧!这半夜三更的让咱怎么下去来着?死熊飞,咱与你无冤无仇的,你犯不着这样整我吧?居然把咱给甩了……你快点给我死回来啊你!大冬天的,愣是把个熊猫急得满头大汗。 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候了一会,毫无动静,潘盼就差哭天抹泪了。那身着夜行衣之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倘若熊飞不是他对手咋办?趴到天亮,那咱就更不用活了……算了,还是先留神那俩奸夫□□在干些啥事罢,搞不好给咱寻着些蛛丝马迹,咱被绑送衙门也好落个宽大处理啊。 潘盼按捺住性子,又凑到洞口琢磨。这一瞅,益发目瞪口呆。屋里站着两人居然不是先前那俩!赖子七已然不见,换作个白面书生,杨氏正趴在窗口东张西望,神色颇为焦急。潘盼被唬得不轻:她这是望什么呢?难不曾发现熊飞与那夜行人了? 那书生约莫三旬年纪,白净脸皮,阔鼻长目,大耳轮子,一身竹叶青的绸布夹袍,看着也有些体面。只见他冷笑道:“还够着看呐?早走远了。既这般舍不得,方才何必急着赶人家走呢。” 杨氏掩上窗户,转过身来,面带委屈道:“没良心的,横竖你们都不能得罪,苦了咱跟着担惊受怕的……”说着,竟泪光盈盈起来。 书生将杨氏揽坐怀中,捏住美人香腮,一面端详一面用指节轻刮那桃花粉面,语带轻佻:“惊怕做甚么?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即便那趟子事漏了底,也有赖子七甘愿为你兜着。又有甚么好担心的?他一直对你死心塌地,纵是让你掉根头发,他又何尝舍得?”说着,挑起杨氏一绺碎发,在指间把玩。 杨氏伏在书生胸膛故作娇态,嗲声嗲气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又何时给过人真心?那姓赖的若有一点半点怜惜人家,当年也不会输得连个聘礼都下不成,让人家被死鬼舅舅卖进张家。” 书生不以为然,咸猪手已绕进杨氏衣襟,四处游走,戏谑道:“张仁虽说长得蠢笨些,这两年对你也算不错。他要知道你瞒着他偷汉子,不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才怪……” “冤家……你又吓唬人家……”杨氏蜷在书生怀中,笑得放荡。 被困在屋顶的某人这晌是彻底无语了:北宋豪放女吖,咱可算见识了!张仁、赖子七还有这书生……nn的,居然玩4p说滴! 也不知过了多久,枕着瓦陇昏昏欲睡的潘盼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迷蒙之中,象是听到了鸡叫声。揉揉惺忪的睡眼,抬头望天,东方那一抹鱼肚白,闪着粼遴金光,穿云破雾,一副要将无边夜色荡涤干净的气势。 太阳缓缓升起,某人的心在急遽下沉……完蛋鸟!还不来……咱要被那只熊害死了……潘盼蹲在房脊之上,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急得五内俱焚之际,一双皂靴跃入眼帘。她顺着脚尖往上瞧,黑裤蓝衣蓝包巾,不是熊飞还会是谁!? 大哥啊!您老可算是回来了……潘盼又惊又喜。转念一想,又觉得憋屈。若不是这家伙丢下咱不闻不问,咱也不至于落得这副惨状吧?她嗅嗅鼻子,坏了,整晚上挨冻受累的,半边不通半边一个劲地流清水鼻涕。她埋头在衣袖上蹭蹭,再看向展昭,已是一副乌眼鸡的神情。 展昭本是急着赶回,见潘盼平安无事,心头也是一松。看她瞬间面色变了几变,从最初的大喜过望,到一股子委屈劲儿,眼下竟升级为怒火中烧。一肚子歉意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携了她径直往地面掠去…… 出了吉祥弄,拐到三元街,天已是蒙蒙亮。潘盼一路“阿嚏”不断,气鼓鼓地冲在前头。 “小潘?”展昭紧赶两步,拴到潘盼跟前,轻拍她的肩道。 “干嘛?!”潘盼握拳站定,绿眼珠子瞪他,神情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你这是要上哪?”展昭语气轻缓问道。 “阿――嚏!”潘盼吸着鼻子,冲他摆手,恶声恶气答道,“上哪你管不着!总之我潘盼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展昭知晓此人已被他惹毛了,抱一抱拳陪笑道:“事发突然,多有无奈,害小潘受累,总是熊飞的不是。” 潘盼闷着头也不作声,恨恨地想:这大半夜的,还天寒地冻的,挂那高空作业半宿,我容易嘛我?光陪个不是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展昭轻咳一声,接道:“县衙居东,你家居西,你一个劲地直走……” 潘盼这才回过神,方才只顾上赶路,压根儿没注意到方向。都被这姓熊的害的!回家吧,这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去衙门里吧,又忒早了点……再看前方,晨雾之中有烟气缭绕,面食的浓香夹杂在晨起清鲜的空气里,远远袭来,沁人肺腑。虽说某人的鼻子受了风寒不太灵光,但这似有似无的香气,还是馋得她直咽唾沫。 “我饿了,买吃的去!”她臭着张脸,跺了跺脚,鼻腔里发出一声波涛汹涌的长哼,甩头扬长而去。 潘盼才在小食摊坐定,摊主就忙着来招呼这开张买卖了:“早啊小哥,面条、豆浆、煎果子,都给你上些?” “等会……”潘盼将手伸兜里摸索,掏了半天,寻出□□文钱来,一齐搁桌面上,看向摊主,颇不好意思道,“就这两钱了,老板随便来点什么罢,能填饱肚子就成。” “好嘞!”摊主应得爽利。 须臾,两块炊饼、一碗豆浆、一小碟咸菜丝,合一块被端了上来,“慢用。”摊主笑着道。 一口热豆浆下肚,潘盼满足得叹气:喝到嘴里暖在心啊!提起筷子正要搛些小菜入口,忽见一抹靛蓝在她身旁落定。不用看,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者何人……真不知趣,居然又跟了来!她噘嘴皱眉,放下筷箸,赶忙将桌上散放着的三碟吃食,一古脑收到眼皮底下,用手臂护住,方扬起头,警惕望向来人。 展昭见她此般,不禁好气又好笑:想我堂堂南侠,难道会夺你吃食不曾?话到嘴边,却成了:“我也饿了,一道吃些东西。” 潘盼紧张道:“我可身无分文了,要吃,你自己去买!” 第10章 柳家庄失盗返魂香后花园惊见锁麟囊 热气腾腾的烩面、金黄油亮的煎果子、香喷喷的火烧和豆腐干,南侠见样来了双份,浩浩荡荡四大碟占去大半张桌子。潘盼伏在桌角,炊饼咸菜就豆浆,相形之下,寒碜许多。她恨恨地大嚼着,心内暗道:吃吧,吃吧,撑不死你! 展昭笑得春风和煦,伸手递过一只火烧,语气亲切道:“来来来,这顿我请,就当我对小潘赔个不是。” 潘盼本想冷笑一声,很有骨气地拒绝这嗟来之食的,可闻见肉香,临时又改了主意:不吃白不吃!便宜这家伙做甚?非但不客气接了,还略带敌意地瞪了他一眼。 展昭仿若浑然无事一般,笑问:“我离去之后,小潘可还听着些动静?” “屁个动静!为他们那点苟且之事,差点把咱小命搭上!”潘盼粗鲁应答。 “如何这般想法?我既将你送上去,必能保你周全。”展昭皱一皱眉道。 “你说得倒轻巧!”潘盼听了激动,跳起来乍呼呼大嚷,“你晓得你这是什么行为?” 展昭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静待下文。 她挠头,这是什么行为呢?该怎么个形容法?叩了叩桌子,有了……“你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行为!”她脱口而出。 展昭咧嘴:“这般严重?” “那是。”潘盼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赌气应道。 “好好,下回记得了,一定不把你一人落下。” 没听错吧?你还想有下次!潘盼面部肌肉抽搐,抖呵道:“你……你啥意思?” “我是想,要挣这百两银子,得好好筹划一番。” “算了,咱没你那能耐。你朋友家的银子,咱有命挣还没命花呢!”潘盼打起退堂鼓,银子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展昭心道:看来这小仵作昨夜被吓得不轻,不然如何对银子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也罢,还是速将昨夜之事向大人他们禀报,再作打算…… 话说这潘盼化悲愤为食欲,一气吃了俩炊饼、俩火烧、仨煎果子,外加两大碗豆浆。食量之大,吃相之勇猛令身旁的南侠也自叹弗如……某人边嚼还边想:看我不吃穷你……二人吃饱喝足,各自上路,不必再提。 展昭甫一回转,便见着包公与公孙策已在廊下相候,心头登时涌上暖意,快步上前道:“大人、先生,在等展昭消息?” 二人见他平安归来,皆是面露喜色。包公颔首:“展护卫一夜辛苦。” “是啊。”公孙策捋须微笑,复又问道,“为何只见展护卫一人?那潘盼却不曾归来?” “他怕绕路,出了三元街,便径直上衙门去了。”展昭笑答。 “这小伙子倒有趣得紧。”公孙策做个手势,示意包、展二人进屋说话。 “展护卫夜探张宅,可有发现异乎寻常之处?”包公正色道。 展昭点头,神情肃穆:“大人所言不差,张仁之妻杨氏确系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之刁妇,与中牟县的泼皮赖子七早有暗昧。”说着,将夜晚所见详细述来。 公孙策叹道:“那张羲果然言辞非虚,当日在开封他曾提过他嫂嫂杨氏有心搭讪于他,被他坚拒,可碍于手足情分,又要顾及家族脸面,未有捅破。如此看来,这二人与张仁死因似有脱不开的干系了。” 包公接道:“杨氏与赖子七暗昧已久,或撞破□□,或图财害命,着实有不小的行凶动机。” 展昭突又开口言道:“大人,卑职还有一要事详亶。” “展护卫请讲。”包公神情益发专注。 展昭朗声叙来:“昨夜卑职携同潘盼探进张宅,在屋顶详察之时,撞见一夜行之人。” 包公面色一沉,一旁的公孙策惊道:“来者何人?” “卑职一路追踪,还与他交上了手,方才知道此人竟是中牟县衙现任仵作――柳家庄的柳青。” 包公略作沉吟道:“柳青,他一江湖中人,非但与官家扯上了干系,此番又与商家纠缠不清……展护卫,可知他夜探张宅所为何事?” “他与卑职细说,实上他夜入张宅乃是跟踪赖子七所至。柳青是江湖上人称‘金头太岁’甘豹甘老爷的三徒,习得一手下药制药的本领。若说蒙汗药酒,放眼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他有一秘方,唤作‘鸡鸣五鼓断魂香’,人若闻见此烟,香透脑髓,散于四肢,登时体软如绵,不能动转,需到五鼓鸡鸣之时方能渐渐苏醒。” “大人,学生精研药理多年,竟不知天下还有此等物事,真是奇哉!”公孙不禁感慨万端。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包公颔首,复又追问,“这药香与赖子七又有何关?” “柳青一直将这药香小心收藏,前日整理药材惊见药香少了一剂。他深知这物事若是流到歹人手里,必惹大祸,便在庄内细细搜查,后发现是一下人因关扑输了银子,起了偷盗之心,暗中夹带了一剂偷偷转卖。经追问,便是于月前卖于了赖子七。柳青昨夜正是想寻他问出药香的去处,不想追踪一路,竟发现他从角门暗入张宅,还恰巧遇上我等。” “好个暗昧之人行暗昧之事!”包公拂袖而起,铁面之上怒色隐现,“展护卫,劳烦你再去柳家庄跑一趟。当务之急,是速速查清张仁死因,方能再作打算。” “谨遵均命。”展昭提剑抱拳,“还请大人明示。” ***** 天刚大亮,中牟县衙内外一派冷清,到班的时辰还早,只有零星几个值夜的皂隶守在院堂,东摇西摆地打着瞌睡。其中有个瘦高的衙役格外显眼,只见他前庭后院、穿廊过弄……慢慢地踱来踱去,一直不停歇。 潘盼打着哈欠,吸着鼻涕经过众人身边,暗自不屑:唉,真是差劲!咱一宿没合眼也没像你们这样……“啊呃”一声,她伸伸脖子,又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转而双手撑着腰继续散步,还小声嘟哝着:“早知道少吃些好了,这撑得还真怪难受的……” 绕过黑漆屏门,便晃进了二堂,潘盼一会儿扩胸,一会儿振臂,东西跨院打了个转,迎面遇上到值的张喜。正做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第七节的某人一手高举过头,一手甩向身后,猛然停滞,在空中定格,眼看张喜一张团脸有乌云压顶之势,她忙抖呵着立正,举着的手乘隙摇了摇,弱弱地打了个招呼:“张……张班,早啊……” “行了行了!”张喜冲她摆摆手道,“看看你,到处乱逛,没个体统。” 潘盼委屈地噘了噘嘴,小声说:“小的这就去屋里呆着去。” “呆什么呆?赶早去干活啊!”张喜嗓门渐高,掉头从身后屏门格栅边上抽出一把大竹扫帚递给她,“闲着也是闲着,喏,三堂后园子有阵子没人打理了,你过去扫扫。” “噢,好。”她苦着脸接过扫帚,慢吞吞往三堂走。 “等等!”张喜喝住她道。 “班头还有啥吩咐?” “三堂东西两厢花厅院可是夫人、太夫人住的地儿,你可别瞎转悠,惊忧了官眷。” “嗯嗯,小的明白。”她一迭声地应着,心底暗叹倒霉,早晓得要被拖来扫大街,咱何必那么积极呢,真不如回家睡上个回笼觉来得惬意…… “快去!快去!” 此前潘盼还从未去过县衙三堂,那里相对大堂、二堂而言,更私秘一些,坐落在公署院后面,县令王青山平日多在此间处理政事,合上两厢花厅住着官眷,如她这般三班六房的低等吏役不经许可,擅入可是要挨板子的。 园子不大,一亩地的光景,居中两株高大的银杏,周边植着些花草。适逢初冬,草木凋零,晨风中枯枝瑟瑟,益发透出萧瑟寒凉之意。甬路由条石铺就,一道通往园中可供歇息的隐亭,一道通往三堂穿廊。 潘盼双手持帚,漫不经心地刮着石板路,一双绿眼招子却是滴溜溜转着,四下乱看。远远瞅见穿廊行来一人,扎两把双环髻,湖绿衫裙、葱黄小袄,迈着小碎步儿,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赶。待到近前,原是个娇俏的丫环。只见她半低着头,神色焦急,不时在路中驻足,像是找寻什么物事。 见翠衣丫环走到身边,潘盼忙收起扫帚,略往一旁侧了侧身,让出路让她经过。只见她走出两步,骤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双丹凤眼朝向潘盼不停打量,也不出声。 潘盼被她盯着忒感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姐姐?” 翠衣丫环轻哦一声道:“你就是皂班的小潘罢?” “啊?是。”潘盼暗自惊讶,猛点头应道,“姐姐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丫环一扬柳叶眉,捂着小口轻笑:“前儿听红鸾姐姐说,皂班来了个碧眼睛的小仵作,想必就是你了!” 原来如此,潘盼揣度她的身份,莫非就是和红鸾一道在县令老婆身旁随侍的翠凤?三班差役一提起就哈拉子狂流的两位美貌丫环……其中之一?嗯,*不离十……她释然一笑:“那这位定是夫人身边的翠凤姐姐了。” “嗯。算你机灵。”翠凤盯着她手里攥着的竹帚,又问,“谁让你到三堂这边来的?” “是我们班头,张喜让来的。扫扫清爽。”潘盼挥挥帚道。 “那你有没有拾到一只绣囊?”翠凤着急比划着,“喏,大概这么大……暗蓝织锦面儿的,绳结上有个珍珠扣。”说完,满脸期待地看向潘盼。 潘盼摇头:“没看见。扫了大半个园子了,没见着姐姐说的那物。” 翠凤对她的回答颇有些失望,神情一黯道:“算了,我再去周边找找。” 送走了大丫环翠凤,潘盼继续帚不沾地扒拉路面。半盏茶功夫,便扫荡到了隐亭,回头瞅瞅,四下无人,熊胆益发肥壮……当下扔了竹帚,窜进亭子,大腿跷二腿坐石凳上歇息。她辨着亭边的花草,栀子、忍冬、月季……品种还真不少,待到春暖花开时,满园的芬芳是可想而知了。 正慨叹古时当个县长实在是好享受,弹性工作制,私家花园私家车,虽说这家轿系列是人力的……她倏地在一丛茜草边发现只蓝底卐字纹的锦囊。心头一喜,这就是翠凤方才急着找寻的绣囊吧?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忙拨开草丛,将锦囊捡起,持在手中,细细端详。浑然不觉自身又有了异象…… 绣工可真好……潘盼咂舌,自惭形秽,长这么大,只在大二的时候,绣过一个十字绣钥匙圈,还费了一星期功夫,之后再无建树。亏好现在的自己是个职业男性,要是穿成翠凤那样,裹小脚、绣花、成天侍候人……老天!还真是不用活了…… 寻思了半刻,她还是忍住好奇,没打开锦囊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径直去了东花厅院,在廊下等翠凤回转。 “翠凤姐姐!”潘盼远远见到翠凤向这边来,高高擎起手中的绣囊,冲她挥手。 “你这是在哪里拾到的?”翠凤乍惊乍喜。 “隐亭边上啊。”潘盼笑答。 “真的?我在亭边找了好久呢。小潘,还是你眼神好使。”翠凤乐滋滋接过,又道,“在这等着啊,我去回了夫人就来。” 潘盼疑惑:这锦囊是王青山老婆的?难怪小丫头这般着急……嘿嘿,咱拾金不昧,看来还有门儿弄点奖励啊?物质的,一定要物质的,精神上的咱就敬谢不敏了…… 满脑子糊涂心思瞎转悠,只听得门帘一响,出来个俊俏丫环,却不是翠凤,潘盼愣了愣道:“姐姐好。” 丫头略福了福身,道:“婢子是夫人跟前的红鸾,夫人请你进去一见。” 潘盼心情激动,忙道:“有劳姐姐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入了内堂。只见一年约三旬的命妇,靠右首边端坐,衣着朴素、姿容淡雅,手里所持正是潘盼刚捡拾到的锦绣麟囊。翠凤立于她身后,端个乌漆盘子,潘盼眼尖,看出其上是一锭银子,目测大小在一两五钱左右…… 红鸾低声责备:“还傻站着?见了夫人也不知行礼。” 潘盼心底委屈,见这中牟县第一夫人该行啥礼呢?总不至于叫我跪吧?nn的,咱好心把你丢的宝贝给还来了,还让咱跪,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好了,红鸾,别唬着人家。”夫人婉转出声,神色可亲,听她又接着道,“小潘,真要多谢你了。此番失落的锁麟囊是我特地上灵云寺为小公子求的,里面有汇明大师亲制的平安符。若不是你及时发现送还,再跑一趟事小,可就显着不够诚心了,难保折了灵验。” “举手之劳,夫人过奖了,潘盼愧不敢当。”她低头,以免定力不够老去瞅翠凤手里托那盘儿。露出贪婪的眼神总是不好滴嘛! “真是个好孩子。”夫人微微点头,招手示意翠凤把银子拿给潘盼,“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小潘,你且收着。” “啊?这……这怎么行!小潘怎能收夫人的银子呢?”潘盼虚情假意推辞着,恨不能将小元宝揣入怀中。 “不必客气,这点银子就当我答谢小潘的酒席钱。你们皂班的饷银本就低,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的,如今这身量,忒单薄了。”夫人打量着潘盼,面露关爱之色。 “噢。”潘盼满心欢喜接过,暗想多亏张喜那大老粗啊,要不是他让咱来扫马路,咱也挣不到这外快吖! 第11章 觅踪迹凶嫌难定探蹊跷三次开棺 三堂东花厅院内,夫人和颜悦色又问了些细琐之事,潘盼透着恭敬一一作答,见夫人有些乏了,她忙识趣打了告退。末了,翠凤奉命送她回走,二人一路闲话。 翠凤笑道:“小潘,我们家夫人对你不错吧?” “嗯嗯,夫人心地真好。”潘盼连声称是。 “那当然了,我们夫人是出了名儿的菩萨心肠,对下人也好。我跟着夫人好些年了,从没见她跟谁红过脸。”翠凤颇感自豪道。 哟哟哟,小样,还真是奴性坚强……潘盼暗地里狂汗,未注意西首穿廊行来一男子,身旁的翠凤早已福下身去深施一礼。 “舅老爷安。” 翠凤语声婉转,潘盼惊闻回首,看清来人,惊得是转不了身,开不了口,只那么呆呆站着,待男子打身旁经过,愣了有一会,才魂归来兮。 翠凤将手伸到她眼底,拃开五指轻晃,皱了眉头,微微嗔道:“得了赏银,乐傻了还是怎地?” “你……说啥?”她漫不经心答话,双眼死盯着男子背影,目光发直。 “你这是咋啦?”看到潘盼仍是一副呆样,翠凤忍不住轻推她一记。 “这……这人是……是谁?”她结巴问道。 “噢,你来得晚,怪不曾没见过我们舅老爷,他常来县衙看望老爷夫人的。”翠凤恍然大悟道。 舅――老――爷!?那不就是县令王青山的小舅子,他老婆的亲弟弟?潘盼倍感惊悚,忙问:“他也在县衙当差?” 见她神色有异,翠凤款款叙来:“不是啊,舅老爷家中一直有些生意的,考过几回科举,总也落第,如今做的是酒楼营生。春风楼知道不?大老板实上就是我们舅老爷呢!” “啊?哦……”某人头如捣蒜。 “看你奇奇怪怪的,打听这些做甚?”翠凤倏也觉着疑惑。 “没……没啥,看舅老爷面善得很,还以为在哪见过。”潘盼讪笑一声,将话头岔了开去。 辰时已到,点卯的钟声响过三遍。潘盼拔腿便向二堂跑,总算没误了应卯。满腹心思转回西跨院,也没望见柳青,只得坐下独自整理前日绘制的尸图与验尸格目。她心不在焉地誊录着验状,努力思索,试图将近三日来发生过的片断能够一幕幕合理串联起来…… 张仁死因不明,杨氏不守妇道,杨氏同时又与赖子七、王青山的妻弟维持着不正当关系……按那晚的情形,杨氏与王青山妻弟相好,赖子七该是不知情才对。若为财色动了杀机,赖子七倒是嫌疑最大,而王青山的妻弟在中牟也算有些财势了,不会为个杨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吧?倘若真的是他,王青山会不会庇护于他呢?这年头,人情大于律法的事儿多了去了,加上案子本就蹊跷寻不着把柄,和稀泥容易得很呐……潘盼思前想后,不由愁肠百结起来。 “内里无毒,外表无伤……内里无毒,外表无伤……”她反复小声嘀咕这两句。信手在验状上抄下“头面、髻子全,无青紫、无淤痕”,写完一瞧,执笔的右手不禁抖个不住……当日开棺所见,张仁那发黑膨胀大如巴斗的巨颅仿佛就在案卷之上若隐若现!惊惧之下,甩手扔了羊毫笔,跳将起来。 “你!”一道暴怒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方才瞎掷毛笔的某人只觉阵阵寒意来袭…… “对,对不住啊……”潘盼空着手转过身,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柳青神色,摆出个标准的投降造型。 “准头真不错,后脑勺长着眼睛呐!”柳青捡起弹落在地的毛笔,在指间打了个旋,怒极反笑道。 “没,没!”看清柳青袍摆之上尽是墨点,簇新的一件月白夹袄被污得不成样子,潘盼更是愁云惨雾,“蒙的,蒙的……小的帮您带回去洗,洗洗……” “能蒙成这样,你手气可真好。”柳青抬手送出一道弧线,羊毫准确无误地射入笔筒之内。 “先生神技!先生神技啊!”某人逮着机会,赶紧大吹法螺。 柳青轻哼一声,俊脸绷得更紧:“验状、尸图、格目都誊录完毕了没有?” “好了!全好了……”潘盼捧起誊对清楚的一撂卷子,屁颠屁颠送上前去。 柳青接过验状详阅,细细回想当日验尸情形,可有疏忽错漏之处,盼能寻着些蛛丝马迹,用以说服县令王青山三次开棺。早间展昭到访柳家庄,说起失盗的断魂香,看似与这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他白面判官的秘制药香又岂是江湖上那些阴损的蒙汗药可比?莫说只是窃去小丁点儿,纵是用上一合,也不过多迷几个时辰罢了,半分也伤不了人,更不消说取人性命了……从昨夜追踪赖子七至今,张仁之死仿若一抹阴云,歇在心头挥之不去,他惟愿能速速拨云见日,封了那猫儿的口,以免日后行走江湖,惹群雄非议才是…… 潘盼继续面壁纠结:这事儿该咋整呢?咱又不是刑侦专业的,瞎想也想不出名堂啊,再说了,人证物证全无。早上被熊飞一气,又忘了和他说杨氏np那事儿了。现在可好,县太爷的小舅子是奸夫之一……真是头疼啊头疼……她揉着太阳穴,烦心得直想叹气。正寻思着,脑中灵光陡现:头疼?!宋人蓄发挽髻,难不曾这头发里有文章?话说那天开棺,确实没将死者的发髻打开细验啊!双钉记?潘盼猛一抖呵……没这么悬乎吧?那电视上是说故事呢,长钉入脑,一锤子夯下去,是个活人都得疼得叫唤啊,稍稍挣扎有点声响,邻屋的张羲和张刘氏还能不发觉?不会去得这般杳无声息吧? “髻子!对!还有髻子!”柳青拍案而起,神情激动地跃到潘盼身前,把个潘盼唬得倒退一步。 “你……可明白?”柳青劈空拽过她的芦柴胳膊,大声问。 我的……大大滴明白……某人被扯得呲牙裂嘴,哭丧着脸一个劲点头。 “既是明白,那还装什么糊涂,为何不尽早说来?”柳青满脸不悦道。 你老人家哪该姓柳,简直是姓牛的嘛,这不蛮不讲理么?潘盼哀号:“你说了,我才想到啊。放手啊,膀子被你拎断了!” 柳青松了手道:“我即刻去求见大人,说服他开棺,你速将器具验状准备好。” “嗯。” 柳青走到门口,忽又顿住,回头看向潘盼,欲言又止。 “先生还有何吩咐?”她转着胳膊小心发问,心底恨不得将对过那人一脚踹出门去。 “你上回戴那面巾,有多的话,借我一只。”柳青神色略显扭怩,能让心气儿高的“白面判官”拉下面子说话,倒也并非易事。 “有有……好好……”潘盼受宠若惊,咱那土制口罩还蛮受欢迎滴吖。 开棺定于巳午之交,时近正午,阳气充旺,中牟县衙大队人马再次开拔,一路浩浩荡荡行至城郊。 一回生,二回熟。潘盼现在的心情仍是紧张,却没早前那般慌乱了。照例,开棺需得官府、死者家属与族人三方到场,她冷眼旁观,那杨氏虽显镇静,双眸却有些闪烁不定。王青山则一脸严肃,专注之态令人叹服……看王青山和他老婆都像是正经八百的人啊,怎冒出个小舅子偏偏猥琐不堪呢?她暗自叹息道。 尸体很快便被担出置于油毡之上,隔了两日,肌肉内脏都在加速溶解,尸身已不似前日膨胀如鼓,渐渐瘪陷下去,泛出一种诡异的灰白之色。潘盼半眯着眼睛跟在柳青后头,也不敢仔细去瞧。 “把髻子解开。”柳青吩咐道。 几十道目光瞬间射向柳青身后……你自己不能动啊?又指派咱!潘盼杀人的心都快有了,却又得不从。抖呵着凑上前去,一个如意结足足解了有半刻钟。总算好了,她长叹起身,如释重负,突然觉着头晕目眩起来。蹲太久了,脑供血不足啊,她自嘲着,努力眨眨眼睛…… 钉子?!真是一根长钉!贯穿全颅!潘盼愣在当场,呆若木鸡。娘咧,咱这眼睛到底是咋整的…… 柳青只当她是被摆弄尸体刺激到了,无奈挥手道:“先去歇着罢,有事我再唤你。” 她木然退至一旁,蹲着身子细想:难怪今早咱能拾见那锁麟囊,隐在茜草丛中,翠凤当然看不见了,那一瞬间和刚才一样,肯定是透视了吧?上回开棺也是……总觉看见什么,想必就是那钉子!忍不住喜忧参半,喜的是咱好像有特异功能也!忧的是这功能时灵时不灵的,咱没法控制呀…… 烦杂的思绪陡然被柳青一声清喝打断。 “大人!死者张仁头部后顶穴检出异物。” “速速呈上!”王青山击掌叫道。 托盘内一根七寸见长的铁钉静卧其上,钉尖薄锐,通体紫黑,看似普通的一根长钉此时却是一件残忍的杀人凶器。 “歹毒如斯!”王青山满面怒容下令,“众衙役听着,速将死者张仁入土为安,张氏婆媳一同带回县衙候审。” 收班回转,众人齐聚在大堂西首的议事厅。柳青、潘盼二人因勘验有功,也被允了入内。稍候片刻,师爷匡镇急匆匆进了来。 “张氏婆媳可曾苏醒?”王青山急问。 匡镇点头,神色凝重道:“已无大碍,许是方才悲伤过度,又看见凶器受了惊吓,二人才至晕厥。醒来只是哭个不停,问那杨氏道,张仁被害当晚,张刘氏恰逢喘疾发作,她并未与其夫同床而眠,而是整夜陪在她婆婆身侧,直至第二日早间才发现张仁暴毙。问向张母,她也是如此作答。” “这样说来,案发当日,张仁是一人独处。他的家人倒不存有作案时间。师爷以为下步该如何进展?” 柳青与潘盼都在一旁暗想,把那赖子七捉起来打上一顿得了……可又不便插话,扒人墙头,蹲人墙角本是见不得光的事儿,正所谓天知、地知,说的人知、听的人知,不清不楚,道尽了旁人也不知啊。 只听匡镇缓缓道来:“大人,如今有物证在手,属下愚见,不如顺藤摸瓜,寻访凶器出处,或许能寻获些蛛丝马迹。” “此话有理。”王青山点头,目光如炬,逐一扫过厅堂内众,最后停在了东角落伫立的唐风身上,“唐捕头?” “属下在!”唐风挎刀出列,声若洪钟。 潘盼下意识往柳青身边缩了缩,捂着一只耳朵犯嘀咕:这么大嗓门作啥?谁不知道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王青山又道:“查访凶器出处,事关本案进展,唐捕头,你速去抽派人手。” “谨遵均命!”唐风应得是斩钉截铁,赤胆忠心,忽而话锋一转,踌躇不决道,“大人,近些天咱快班兄弟是伤病、告假不断,今早能来应卯的,只得六名,都遣去巡街了,再调人手查访凶器,这个……怕是……”他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眼光也开始在厅内众人身上打转。 潘盼正暗地里嘲笑这唐风不够创意,成天就伤啊病啊、短人手什么的,老掉牙的理由了……骤然觉着不妙,侧身偷瞧,恰和唐风打了个对眼……唐风盯着她那是一个炯炯有神啊!这下死定了!咋又看上咱了呢?潘盼大叫不妙,擦着冷汗往柳青身后躲…… “嗯,快班的难处,本官早有耳闻。这样罢,皂、壮二班的衙役随你调用就是。” “谢大人!”唐风忙道,“那就皂班的小潘罢,他上回跟咱们巡街,都还熟稔。” 潘盼傻站着不知所措,未等答话,一块腰牌、一卷白布包裹的长钉已被唐风塞入手中…… 第12章 议事厅熊猫领钧命石头圩潘展双寻钉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潘盼,同情好奇者有之、殷殷期待者有之,间或还有个把个幸灾乐祸的。潘盼□□: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不够低调、不够低调吖……心内悔之晚矣,无奈捧着一撂物事在大伙儿注视下慢腾腾踱出议事厅。 出了屏门,恰逢一队壮班衙役回值歇息,潘盼眼尖,瞅见铁柱也在里头,忙上前将他拽一边盘问:“柱子哥,你可晓得咱们县有多少家铁器铺子?” 铁柱挠头想了想,回道:“这可说不好,三四十家总是有的。” 潘盼登觉五雷轰顶,小腿肚子跟着抽筋,差点没吓趴地上,扶住铁柱不死心道:“多……多……多少?你,你……再说一遍!” “有什么奇怪?打铁的每条街都有,三四十家只少不多。” 某人濒临崩溃,恨不能拿钉子去把那多嘴多舌的唐风戳个窟窿才好,她一把揪住铁柱衣领,气急败坏嚷道:“你说真的?!没骗咱?!” 铁柱一脸无辜:“骗你作啥?单衙门这条街前后就三家。” “啊——呀——呀……”潘盼呼声凄惨,握拳在铁柱肩头重重击了三记,就差抱住他嚎啕痛哭了。 “盼子,你这是咋了?”铁柱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有些心急。 她懒得理会,满腔哀怨往衙门口走,心中暗想:咱一定要想法子跳槽……咱不能为六两银子年薪累死在这里…… 沿着七星巷一路向前,潘盼挨间跑了三家铁匠铺子,一家专打农具,一家专打各式菜刀,还有一间虽说打过铁钉,但没见过这般长的。她满头大汗坐在路牙边用手打扇,敲着发酸的腿脚,一肚子牢骚没处宣泄:拉网式搜寻啊,靠咱一人得问到啥时候?至少该配俩帮手供咱使唤使唤……哎?对了!咱家中不是住着几个壮劳力么?特别是那熊飞,一门心思尽琢磨帮朋友兄长申冤呢。嗯,这事儿能成!咱先回去动员动员…… 想到熊飞定会帮忙,刚还垂头丧气的潘盼忽觉精神抖擞,一拍大腿,鱼跃起身,满怀希望往家里面奔…… 话说展昭早间便赶去了柳家庄,回来把二人知会的情形向包公与公孙策详细说了。三人议过,皆觉得张仁被谋害之前,极有可能遭了迷香,终究死因为何,惟望柳青能不付所托,验明真相。 潘盼一溜烟小跑,途经市集,仍不忘慷一把公家之慨,花了小半刻功夫逛完菜场,称了二斤青菜,一副筒子骨带回家熬汤。付钱的时候,一个劲心疼,四十文唉,可放了咱的血了……没法子,求人办事,不弄点好的给他们吃吃,哪好意思开口呢……临走,还硬是和卖肉的贩子讨了把小葱,心里才好受些。 一堆菜抱在怀内,不方便叩门,她侧过身用胳膊肘撞门环,这一撞可不要紧,人竟然凭空栽了出去……哪个该死的开门!她边倒边想。 展昭正打算出门打探消息,不料一拉门闩,就跌进个人来,来不及多想,忙伸手托住来人背部,定睛一瞧,却是潘盼。 某个倒霉鬼挣扎起身,指着落一地的菜蔬,瞪向展昭,气得跳脚道:“你你你,太过分了!亏好咱,咱今天没买鸡蛋,不然你可得赔咱菜钱!” 展昭哭笑不得,一面蹲下身帮着拾掇菜叶,一面问道:“你不在二堂站班,溜回家作甚?” “你如何知道我在二堂站班?”潘盼错愕。 展昭惊觉失言,笑着掩饰:“胡乱猜的。” 潘盼不依不饶:“两码子事,你对衙门内规矩晓得挺多啊?” “熊飞有几个朋友都是公门中人。” “真的?”潘盼皱眉,拉长了语调问。 “你不信?”展昭淡然反问。 潘盼懒得琢磨,心想只要你们不白吃白住,我管你们打哪来的……于是嘿嘿笑道:“我信你们都是好人。” 展昭俊目倏地放出神采,唇角轻扬,温暖的笑意在眉间绽开,看得某人又是一阵走神,忙扭开脸去,低头念咒:“色字头上一把刀……色字头上一把刀……” “喟,你得帮我个忙。”潘盼尽量让口气显得轻松些。 “讲。”展昭干脆道。 潘盼大喜,从兜里掏出包裹,小心抖开,将长钉亮出,说道:“今儿又去开棺了,你知道张仁怎么死的?就被这铁钉戳入顶门给钉死的……” “好个狠毒的凶手!”纵是跟随包公多年,这般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展昭也是头遭遇见。 潘盼点头:“衙门里要寻这铁钉出处,倒霉事儿偏轮到我了,中牟县少说也有三四十家铁匠铺子,你们帮我一齐找啊?”她扬起脸,期待地看向展昭。 “好,事不宜迟,现在动身。” “就我……和你两个?要不把你那俩同伴也叫上吧?”她乜一眼西厢,心道:闲着也是闲着嘛,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不也挺好……“人多找起来快些么。”她解释着。 展昭愣了愣,随即饶有趣味望着她笑,朝包公二人待的屋子努努嘴道:“行啊,你自己去和他们说便是。” 潘盼眨眼,自个儿说就自个儿说,有啥了不起……跺脚拧身,噔噔噔往西厢冲去。 “郑员外!束先生!”某人风风火火杀到,拍门大嚷。 刚守在窗边觑着天井动静的公孙策赶忙正了衣冠,开门将她迎进屋内,微笑道:“小潘,何事这般急忙?” “嗯,事儿也不大。”她支吾着斜睨二人神色,黑脸白脸皆是一团和气,登时信心倍增,殊不知眼前这两位在此守株待兔已有些时候……“员外与先生这两日可有空闲?小潘接了个活计,时候忒紧,烦请二位……二位能帮帮我才好……” 别小看公孙一白面秀士,人家可是眼神高手,眉来眼去的功夫他说练至八层,没人敢夸口到九层……趁着熊猫絮叨的当儿,与包展二人交换了n多个眼色:“小潘但说无妨,我们员外最是急人所难了。” 潘盼眼看免费劳力在望,甚为激动,连说带比划地将开棺情形与议事厅见闻统统详述了一遍。 包公略作沉吟:“小潘,凶器拿来与我瞧瞧。” 潘盼忙将铁钉送上。 公孙策也近前细观,二人察看了半刻,复又将长钉包好奉还。 “长钉入脑,凶手残忍至极!”公孙策摇头痛惜。 包公捋须颔首:“这铁钉长至七寸,且能破骨穿颅,足见其锐利无匹,寻常的铁器铺子怕是锻制不出。” “正是,许是凶手特意定制而成。”公孙策附和道。 潘盼茅塞顿开:说得有道理啊!咱好歹也是学材料出身,咋一紧张就忘了详查这铁钉材质呢?她赶紧打开包布,取出铁钉细瞧,只见钉身遍布紫黑色的污秽。她强忍住恶心,用指甲轻轻刮去一小片污渍,登时现出深灰的底色;再掂掂分量,比一般的熟铁略重些。而寻常铁钉多为熟铁打制,质地软韧,入木虽是容易,想要入骨,却似不大可能……老天,这可是钢钉级别的!她再次为古人高超的铸造工艺所拜倒。 “若说手艺好的铁器铺,多是打制兵器的。”展昭低头转着剑鞘,忽然插话道。 “不错。”包公面露赞许之色,点拨道:“小潘,铁匠铺子虽多,大可不必挨家挨户盘查。你可寻几家门头响亮的字号,找内里年长的师傅问询,他们行内熟稔,或能知晓长钉出处。” 潘盼听了,把个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连声称是。心道:这黑脸还蛮有侦缉头脑嘛。骤然又想起一事,疑道:“小潘还有一处不太明白,思前想后,都找不着根由。” “何不说来听听?”公孙策笑问。 “这铁钉七寸来长,用锤子砸进脑袋,能不疼得叫唤?为何死得无声无息?而且尸体上连一丝挣扎导致的伤痕都没有见到……总觉得这里面藏着古怪。” 公孙策深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答道:“或许在凶手行凶之前,张仁就没了知觉……” “啊?!”潘盼倍觉惊悚,莫非这年头竟有全身麻醉不成? ***** 石头圩是城南的一个小集,街市不大,商铺却是不少,老字号也多,最知名的当属高记刀铺和老丰寿材店。 潘展二人此番寻访的首站便是高记,听闻高家祖上曾是内禁铸剑师,逢战乱流落民间,便以打铁为生,数代相传至今,高记的名头不仅在中牟久负盛名,即便在开封府全境也是响当当的一块牌子。 冬日的午后,太阳也随性慵懒,碎碎几缕光线有气无力地落在店招之上。迎风招展的三角小旗,翻卷之间,一面是个“高”字,一面是个“刀”字,黑旗金线,煞是显眼。可寒冷的天气丝毫不影响劳作之人的热情。门前一半人高的铁墩旁,围着两名工匠,皆身着单衣,半敞着胸怀,挥汗如雨。年长些的想是主锤师傅,左手操着铁钳,尾端夹块暗红色扁铁,新鲜出炉,还“咝咝”冒着白烟;右手握把羊角小锤,时不时在修形时敲上两下。年轻的是个下手,拎把重锤,上手吆喝一声,他就抡上一记。叮当铿锵,不绝于耳……末了,“哧啦”一声闷响,铁器被送入水槽,冷热相接,连淬火也大功告成。 潘盼目不转睛看着二人动作,肃然起敬:力量、胆量缺一不可,打铁――果然是男人的事业啊! 年长的铁匠丢了家伙,拿起手巾胡乱揩了把脸,看向他们问道:“二位站着有会子了,到小店来,可是要订制铁器?” 展昭抱拳近前:“在下途经贵号,并非要订制铁器……”顿了顿声,睇一眼潘盼又道,“久闻高记大名,我兄弟二人来此,实为有事讨教。这位师傅若不嫌叨扰……” 潘盼闻言如遭电击,忙别过脸去,心内阵阵抽搐:矬人!脑袋被钉戳了怎的?扯个谎都不圆溜……兄弟说滴!咱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哪哪长得都不像啊! 铁匠摆摆手,拍着胸脯豪爽出声:“乡里乡亲的,跟我高达要哪门子客套?来来来!二位屋里说话。”说着,将笑意轻松的展昭与神色别扭的潘盼一并迎进作坊。 第13章 高家铺详究夺命钉寿材店应聘起风波 天井居中支着草棚,棚底下是大炉与风箱,看似简陋的环境与设备,几个壮汉鼓风劈柴正忙得不亦乐乎。穿过天井,顶头一间大屋便是作坊专门摆放完工铁器的地儿。大多都是些刀剑,间或有几把镰刀、铁锨夹在里头。潘盼粗略环视一圈,并未见着铁钉之类的细小铁器,心下不禁有些失望。 展昭随手提起一柄大背环刀,掂了掂分量,又凭空轻挥两式,赞道:“好称手的刀!” 高达得了夸赞,登感面上有了光彩,乐呵呵向展昭竖起大拇指:“地道的行家!我这屋里百把来件家什,您手上这件,价钱是最高的!” 潘盼不屑:行家个p!那刀又长又宽的,看那笨重样就知道用铁最多,它不贵谁贵?他若是行家,咱就成专家了…… 展昭笑着问:“高师傅,你家铺子可曾打制过铁钉?” “没有!”高达断然摇头,“那些小玩意儿,我们高记从来不接的。” “不小了,七寸来长的。”潘盼着急从兜里掏出长钉,举到高达眼前,“喏,这个,见过没?” 高达接过细瞧,又摩挲片刻道:“头回见识,老长的钉子,这是干嘛用的?” 潘盼大翻白眼:干嘛用?杀人用…… 高达益发摸不着头脑,看一回展昭,又瞅两眼潘盼,陪着笑脸道:“你们是不是想照样订做?要个五十支,我们也愿意接的。” 潘盼哑了声,绕到展昭面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朝他肩膀轻拍两下,复又指指身后的高达,示意他去沟通沟通。 展昭近前一步,又问:“高师傅,你看这长钉材质非比寻常,且锻制工艺精湛,你觉着中牟县有几位铁匠能有如此手艺呢?” 高达琢磨了一会,答道:“开元桥的小吕,专打铁砧、铁钎子,或许有这能耐,别家的就说不好了。”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冲二人大声道,“你们等会子,我再去问问我二叔,指不定他老人家知道得多些。”说着,转身进了内屋。 潘盼性子急,从坐椅跳起身,对着展昭嚷嚷:“别耽搁了,赶紧动身去开元桥罢!到那边路途远得很,迟了,人家一打烊,可就问不着了!” “稍安勿躁。”展昭形容镇定,还不时弹指轻击四处摆放的兵器,“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恼得她索性捂耳抱头站在门外。 不多时,高达掺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同到来。潘展二人闻见动静,忙上前见礼。 “老人家,您可知晓这长钉的来历?”展昭指向老人手中紧攥的铁钉,出言相询。 “晓得的,这钉子就是我二叔打的。”高达插嘴道。 潘展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俱是惊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大爷,这钉子啥时候打的?谁人订制的,您还记得不?”潘盼急着问道。 老人轻咳两声,慢慢说道:“这钉子打了近十个年头了,就是前边寿材店的老丰家订做的。” “十年啦?棺材铺订这么长的铁钉做啥?您老没记错吧?”潘盼倍觉惊悚,脱口而出道。 “娃儿,你信不过老夫……”高达二叔须发箕张,显然被她气得不行。 “没!没……”潘盼连连摇手,躲到展昭身后,也被吓得不行。 “老人家,此钉系关重大,您能不能给晚辈详细说说。”展昭诚恳言道。 高达二叔坐下道:“这事儿,小老儿记得清楚。当年老丰托我帮他打制长钉,先制了一批,他嫌不够坚韧,居然带了弄折的钉子,跑来高记吵闹。老夫气不过,这高记的招牌可不能被他不明不白给砸喽。为此老夫又特意赶制了一批,用的是铸剑的好料。这次送过去,他倒没再来啰嗦过。” 展昭俊眉微拧,追问道:“老人家,您还记得当年这长钉共锻制了几支?做何而用?” “该有不少……” “二叔,您老再仔细想想。”高达也在一旁帮着敲边鼓。 老人低头沉吟片刻,突然伸手猛地推向他侄儿,把个高达弄得懵里懵懂:“二叔,您推侄儿做啥?” 高达二叔激动道:“臭小子,你二叔这记性,你和高林几个都该好好学学!那么久的事儿还能想得起来……” 唉,原来如此……众人不约而同在心底叹气。 “学!出力学!”高达一个劲点头,“我的好二叔,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人家罢!” “应当是三十五支。” “啊?这么多!”潘盼从展昭背后探出脑袋,被老头一瞪,吓得赶忙又缩了回去。 “一副七支,当时老丰订了五副,就是三十五支。至于做什么用的,老夫倒不曾细问。他一卖棺材的,能做啥?十有*是拿去钉棺材板了。” 这么长的钉子钉棺材板?张仁那屋咱也瞧见过两回了,那铁钉充其量也就三寸来长吧?连这一半都不到……潘盼大叫想不通,其实另外三人,也没一个想得通的…… “高老丈,可知这老丰现在何处?”展昭又问。 “那老东西死了也快十年了。”高达二叔撇嘴答道。 “啊?怎么死的?”潘盼忍不住又跳了出来。 “他死他的,关老夫屁事!”老头不耐烦道。 展昭提剑抱拳,朗声道谢:“高老丈,高老板,多谢二位帮忙。舍弟年幼,不知礼数,言语唐突之处,还望二位能多担待。” 敢占我便宜……潘盼气鼓,又不便发作,只得杵在一旁干瞪眼。 高达叔侄二人跟着客套了几句。这高达二叔一双浑浊老目倏地精光四射起来,着陆位置正是展昭掌中巨阙。 老头恭敬道:“这位大官人,手中的宝剑……能否给小老儿看上一眼。” “有何不可?”展昭微微一笑,将巨阙递出。 巨阙乃是春秋神器,青铜所制,剑身沉重非后世精钢剑可比,故而出鞘声浑厚沉闷,“嗡嗡”不绝,宛若龙吟。 高达二叔握剑的双手不住抖呵,连一把山羊胡都激动得一翘一翘的,只听他颤声道:“小老儿铸了大半辈子刀剑,今儿能见到这上古神器,也算是开眼了!” 上古神器?那一定老值钱了!话说上回这剑搁咱脖子上,就觉得不一般……潘盼憋不住好奇,又凑上前去:“大爷,这剑叫啥名?” 未听清高老头说些什么,整个人已被一只大手凭空吊起,在离地滑翔了一段距离后,稳稳落在屋外空地上。耳边还传来某人可恶的声音:“没事,舍弟向来言不着调,别理他就好……” 推搡之间,出了高记。跟在展昭身后,潘盼仍是一肚子不服。 “你干嘛动不动拎人?”朝着展昭左肩就是一下。 “你凭啥把咱当麻袋乱扔?”对准右肩又是一记。 “你……你居然还冒充我哥!”再推一下,面前的人墙不动弹了,潘盼气呼呼停住,“干嘛不走了?” 展昭一双俊目灿若晨星,忽闪之间,某人眼前一片金星飞舞。她赶紧将目光下移,心道:别以为你一放电,咱就晕菜! “等你推够了再走不迟。”型男背手而立,语气轻快道。 潘盼一时语塞,无奈挥手:“去棺材铺,去棺材铺……” ***** 老丰寿材店在石头圩中街,距高记不远,盏茶功夫便到了。店门不像旁的铺子四敞大开着,只露出小小一扇夹门,供人进出。老远望见,宛若一黑黢黢的洞口,让人觉着说不上的压抑。 潘盼在门前拉住展昭,低声问:“这棺材店做的是死人生意,咱俩活人进去该怎么说?” 展昭眨眨眼道:“编派一个不就得了?” “那多忌讳!”她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瞧见店门上贴一白纸,黑字儿写着“老丰寿材店征收学徒,有意者入内详谈……”招聘启示?她来了精神,一把拽过展昭,指给他看。 “能打探消息,还有银子赚,多上算呐!”某人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 展昭知晓她老毛病又犯了,提醒道:“如此一来,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听我的,准没错!”潘盼不耐烦道,“快点,找块布把你那宝贝剑缠好喽,别唬到人家。” 展昭一时也无甚好主意,堂堂南侠竟由了某只利欲熏心的熊猫摆布。二人转到僻静角落,稍作装扮,复又折回寿材铺子。 这老丰寿材店还真是名副其实,棺材品种丰富得很。偌大的店堂满满当当堆放了几十口,大的、小的、整漆的、雕花的……环顾一周,只见棺材不见人,潘盼心下疑惑,忽听到有节奏的“呼呼”声,循向声源,正是屋角一黑漆棺木所发出。 “喂,那边……听到没?”她拽一下展昭衣角,颤声问。 展昭点头,身形一闪,几个提纵便跃至棺木附近。看清情形,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个小伙计借棺木遮掩,藏在后头打瞌睡来着。 见这伙计呼得抑扬顿挫,潘盼倍觉恼火,差点儿没被你吓死……跳上前猛拍他肩膀喝道:“老板来啦!” “哪,哪儿……”小伙计睡眼惺忪,惊得猛一抬头,又恰巧撞到了棺材板上,“哎哟,吴伯,你老饶了小的罢!” “喂,你醒醒!自己乱撞,别赖人啊你!”潘盼不满道。 小伙计此时方清醒了,忙站起身道:“二位客官,来小店可是要置办寿材?” 潘盼摆手:“门上说你们这收伙计?” “噢,你们是来讨生活的。”小伙计恍然大悟道,“等会,我去把吴伯找来。” 不多时,方才那伙计便引了一位葛衣老者前来。潘盼悄眼打量,这吴伯约莫五旬开外,浓眉鹰目,体格匀称,看似十分康健。 “这位是吴老板?”她忙拉了展昭一同上前施礼。 “俩位走眼了。老身是此间的管事,像七扣他们,都叫我吴伯。”老者指着刚困觉的那小伙计答道。 “嗯,吴伯。我叫熊盼,这是我大哥熊飞,才看到告示,我们哥俩想在这儿寻份工做。”不久前还吹胡子瞪眼指责别人冒充的某只稀有动物,此时大哥大哥的叫得格外亲热。 展昭也不作声,只在一旁看她如何周旋。 吴伯爽快道:“咱们这也就些力气活,工钱不高。你们若是吃得了苦,留下试试也无妨。” “没事,能行。我哥就是反应慢点,不太会说话,力气大着呢。”她时刻不忘促狭展昭两句,以报高记刀铺被损之仇。 “那就好,老身先带你们到作坊见识一下。”吴伯点头道。 “有劳吴伯。” 石头圩的老字号多是前店后坊,穿过屏廊,内院就是工匠作坊。三人一道走着,潘盼凑在吴伯身前,搭讪道:“吴伯,您老在老丰店干了不少年了吧?” “是啊,二十来年了。” “听人说咱们店东家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您老这般受倚重,办事儿一定有大能耐。”潘盼大拍马屁。 几句奉承话说得吴伯是受用无比,面上七瓣八楞的皱褶全舒展开来,略带几分得意道:“大能耐可不敢说,平日对店里的事多上着心就是了。前后三个东家,倒也没哪个亏待过我。” “那咱们店现在的东家是哪一位呀?”她又问。 “也姓丰,是老东家内侄,前些年少东家忙着考科举、做学问,没空打理,索性就将店面转给自家兄弟了。” 正闲话着,一名面色焦急的年轻伙计,打斜喇里刺出,拦住三人去路,见着吴伯,匆忙唤道:“不好了吴伯!不好了!” 吴伯听了来气,上前“啪”的一巴掌就甩小伙计脑袋瓢儿上了,骂道:“不长进的东西!好好说话不会,你这是咒我呐!” 伙计自知理亏,轻扇一记嘴巴,陪笑脸道:“小的犯浑,你老别介。后头那楠木老房您快去看看罢,少了配件,寻了大半会都没寻着。” 吴伯乍听见“楠木老房”便急了,嗓门立马高了几度:“要死了,你们这群炮仔儿,那寿材可是京城里大官为他老母贺寿订的,明儿就派人来收了。好几百两银子的生意,出了差错,仔细东家揭了你们的皮!”也顾不上搭理身后俩人了,挥袖直叫,“快走!快走!” 潘展二人对望了几眼,也甩袖叹息:“跟去看看……” 第14章 子孙钉牵出赖子七女人心激怒小熊猫 作坊里一片嘈杂,木料、漆桶、半成品的棺材堆满了屋子,想找个下脚地儿都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生漆气味,间或夹杂着几缕奇异香气。四五个伙计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下乱转,吴伯站在一具朱漆棺木前,时而猛拍棺材板,时而奋力挥手对着几个伙计指指戳戳,看这副架势,就知有人被骂得不轻。 走近些,潘盼的目光全被眼前这具豪华棺材吸引住了。实在是太牛了!整一圆木桶子掏出来的嘛,朱漆之下,半点拼缝都没有,那树得长多少年才有这般粗啊……棺身上立粉贴金的繁复雕花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四围是“碑厅鹤鹿图”,一转边儿的青松翠柏、红顶白羽的仙鹤刻画得栩栩如生,取的是松鹤延年之意。棺盖上是密密的波纹,隽刻着山景云涛,暗喻“福寿如山海”。更奇的是方才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由这棺木而来……楠木棺材果然是非比寻常啊,她恍然大悟。 “找着了!找着了!”角落里猫着一伙计激动得大叫,“‘子孙钉’在这呐!” “快拿来我看!”吴伯急道,接过数了数,陡然又变了脸色,“怎么只有六根?还短一件。三子,小五,去那柜子里再找找,看看有没有落下的!” 展昭神情一凛,潘盼更是在见到“子孙钉”的那一刻,就惊得合不拢嘴了。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还短一根,在我这哪…… “找不见啊,吴伯。”三子、小五俩个伙计已将柜子挪出来,翻了个底朝天。 “算了,算了,我回头去库房再取一根配上罢。”吴伯跺脚又骂,“一帮浑小子,没个机灵的,收个东西都收不住。” 叫作三子的伙计面露委屈之色,小声争辩道:“吴伯,月前寿材打好,叫配‘子孙钉’,是赖子七去领了收着的,他都辞工好些天了,我们又不晓得他把东西搁哪儿了,也找不着问啊……” “嘿,你还有理了!”吴伯益发动气,“人家十天前就捎信明日派人来取,早些天就该检查配件是否周全,都是屎到□□门口着急的货色,拖到今儿才收拾,亏好库房内还剩上副把两副。要不然,就是现打也赶不及!” 赖子七!这小子果然脱不了干系,他竟然到老丰店做过工,偏又是他接触过钉子,人一走,这头就少上一根,张仁那倒霉鬼多上一根……潘盼转转眼珠,定一定神,上前劝道:“吴伯,您老别生那么大气,这不是万幸配上了么?火大伤身呐。” 旁边三子、小五几个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吴伯略缓了缓,又向潘盼道:“你们哥俩在这边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三子、小五他们,老身赶着要去库房一趟。” “哎哎,您忙,您忙。”目送吴伯出了作坊,潘盼揣了一肚子疑问凑近那高级棺材细观。 “这位大哥,你们刚说的‘子孙钉’是做甚么用的啊?为何要那么长?”见一旁的三子眉清目秀,神色和善,她决定打他那儿掏挖掏挖情况。 三子扭头答道:“‘子孙钉’就是‘镇钉’,这里面讲究多了,钉得好,旺财不说,还能庇佑子孙。寻常的寿材‘镇钉’不过三寸来长,这副金贵,三百来年香楠木打的,料厚还坚实。喏,那些差点的钉子,一锤下去可不就折了。” 潘盼听了,咂舌不已,好奇着又问:“这钉钉子钉牢点不就得了?还有啥好不好的?” 话一出口,不仅三子,旁边几个伙计都憋不住乐了。小五嘿嘿笑道:“这‘子孙钉’还能钉牢啊?最后一支封棺的只能钉个半截,全钉死了,是叫人家断子绝孙呐。” 潘盼倍觉丢脸,讪笑两声说不上话来。 一直闷声不吭的展昭突然接过话头:“我说三子兄弟,这边工钱怎么算的?还管吃住不?” 潘盼额际黑线重生,这家伙真傻了怎的?难不成和咱一样想挣些外快?不过也难怪,咱一县级公安系统警察编制年薪只六两银子,他一保安,待遇能好哪去…… 三子应道:“一个月半吊钱,中饭晚饭管两顿,住处是不管的,逢年过节东家还会发些衣食。” 展昭笑着道:“这样倒还行,才将进来的时候,吴伯就说工钱不高,刚你们又讲有人辞工,我还以为东家苛刻得紧。” 小五听了皱眉,搁下手中刷漆的活儿,回道:“你是说赖子七罢?他一好吃懒做的主儿,自己不辞,没两天东家也得赶他走。” “就是,那小子还好赌,挣两工钱还不够他去富贵坊走一遭的。”三子接过话茬道。 “既是这般,东家当初为何要将他留下呢?”展昭故作漫不经心问。 “咱们这学徒来来去去多了,东家不费这神,都是吴伯说了算。说来也奇怪,吴伯忒精明一人,咋收个泼皮进来,为这小子,还被东家剋过一顿。”三子又道。 众人又闲话一阵,天色渐晚,潘展二人忙借此打了告辞脱身。 “阿弥陀佛,总算弄清这钉子打哪来的了。这下证物齐全,明儿告诉县太爷,让他出签拿人,不怕赖子七不招。”潘盼打着呵欠,疲态尽显。算来从昨晚夜探张府,到赶早打扫园子,再随柳青开棺验尸,进而寻访长钉下落,到如今也□□个时辰没合过眼了,她暗地里祈祷,早点把案子结了吧,咱好过几天舒坦日子。 “这案子还透着蹊跷。”展昭略有所思道。 “哪里不对了?”潘盼心头一惊,脑中刚松下的弦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不由放慢了步子静待下文。 “一是这长钉稀罕,常人不知作何而用,赖子七如何会突发奇想选其充当凶器?方才那三子曾提到,近十年他们铺子能用上七寸‘子孙钉’的寿材不过三具。可这赖子七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进店当了伙计,还掳了钉走……第二件则是赖子七与杨氏暗昧已久,瞒着张仁,彼此间三年相安无事,又为何陡生恶念,非要将他除去不可?若是撞破□□而行凶,必生仓促,哪能计划得如此周详?”展昭缓缓剖析道。 听完展昭一席话,她不禁心生佩服:看不出……思想还蛮有深度么……略怔了怔说:“人言‘最毒妇人心’,那杨氏本不情愿嫁于张仁,撺掇赖子七害了自己丈夫也不一定……”随即摆了摆手,叹口气又道,“这女人啊,心思跟那海底针似的,她成天想啥?你甭想琢磨得透!脑子一发热,没啥事做不出来的。” 展昭抄着双手,慢吞吞晃至她面前站定,这边唾沫飞溅正比划得那叫一个带劲儿,一个不留神差点又和他撞个满怀……“喂!你属螃蟹的啊?好好走路不会……”她大叫,甩手对着他肩头又是一记。 展昭不以为意,笑嘻嘻受了一拳,促狭道:“你才几岁?看不出来,对女人心思倒颇有见地。” 潘盼胸口一阵“砰砰”乱跳,追悔莫及地想:该死!咱都说了些什么呀?幸好脸上这张假面皮实……心虚应道:“嘿嘿,这个么……谈不上,都是平时听三班兄弟胡乱说说的。” “噢……噢……”展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某人益发抓狂,恨不得冲上去掐他的脖子,让他住嘴。倏地想起一事,跺脚惊呼:“哎呀!哎呀!” 一惊一乍地把个南侠也唬了一跳:“又怎么了?” “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潘盼激动道。 “什么事?” “昨夜赖子七在杨氏那待了没多久就走了,那杨氏还藏着一书生!” 展昭浓眉紧拧,吃惊问:“莫非杨氏和那书生还有暗昧?” “嗯,嗯。”潘盼连连点头,“听他们说了几句,好像书生知晓杨氏和赖子七之事,但这俩人暗昧,赖子七该是蒙在鼓里。” “竟会这样……” “你知道那书生是谁?”潘盼语速飞快道,“我今早在县衙扫园子见着了,是咱们县太爷的妻弟!你前儿闹那春风楼的大东家!” “这案子越发不简单了。”展昭沉吟片刻道。 “那下面该当如何?”她盯着展昭,巴巴儿问。 展昭耸一耸肩,回道:“自然是要看你们县太爷的能耐了。脚底下慢点……”后一句声调极轻,末了纵身提肘,一个潇洒起落,人已跃出数丈之远。 “什么意思么……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地道……”潘盼正被这案情绕得迷糊,神情不满地嘟囔着,“你刚小声说什么来着?慢……” 这“慢”字只说了半个,脚下一空,整个人飞快地向地面扑去。半身匍匐,单膝跪地,怪异的起跑造型维持了数秒,某只稀有动物缓缓站起,杀人的眼光向不远处投去……矬人!声那么小,还蹦老远,明摆着要看咱笑话呢。 “你是有意的罢?”潘盼咬牙切齿。 “我提醒过了。”展昭竭力忍住笑意。 “这不是没听见嘛,扶咱一把费你很大力啊?”她还理直气壮了。 展昭摇头,一本正经道:“从前儿起,天天见你走路摔跤,哪能次次都守你身边陪着?不长长记性还真是不行。” 潘盼怄火:你以为你谁谁啊?居然教训起咱来了……这不是路不好么,沟沟坎坎的,跑老远还没个车……她突然无比怀念上班头一个月吃了三十天方便面,愣是从牙缝中省出的那辆捷安特小电驴来……咱的宝驹,那可是九成新啊!现在不晓得落谁手上了……她哀怨不已。 二人转回家中,奔波大半日的潘盼身心俱疲,草草吃了碗泡馍,趴床上倒头便睡。那边南侠自是与包公、公孙三人合计案情,密议一番,俱觉着王青山妻弟甚是可疑。 “大人,明日县令王青山必会缉拿赖子七归案,不如由属下前去旁听,顺道去春风楼探听他妻弟的消息。”展昭主动请缨。 “不可。”包公摆手,“前日你与赖子七在春风楼起过争执,难免惹人注目。” 公孙策捋须颔首:“是啊,大人思虑周详。展护卫委实不宜再去春风楼,若是王青山妻弟涉案,或许还会打草惊蛇,不如由学生前为探看。” “也好。明日本府与你一道,见识见识这王县令如何断案。” “大人,先生,那属下呢?难不成让展昭憋在屋中,不得出去?”展昭一听包拯、公孙二人要亲力亲为,登时有些着急。 “大人,您看这猫儿急了!”公孙策抚掌笑道。 包公微微一笑,卖个关子道:“当然不是。展护卫,还有一件事,乃是重中之重,非你不可。” “大人请明示!”展昭抱拳,朗朗出声。 “大人的意思是……还须委屈展护卫留在老丰店充两日伙计。” “不错。这寿材店透着古怪,巧合之事皆是由它而出,展护卫再去留意一下才好。” “大人放心,属下必尽全力。” 第15章 抽丝剥茧疑凶甘认罪扑朔迷离黄雀心难安 衙门口坐北朝南,辰时一到,卯钟响过三声,正堂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堂中正挂一块金字大匾,上书“中牟县正堂”五个苍虬大字,内柱镌着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高台之上是三尺法桌,桌后一袭绯色罗袍正襟危坐的正是当地父母官王青山。 “威武”声雄壮,两排皂衣衙役从衙皂房中结对而出,持紧了杀威棍,分站大堂双侧。东角落是两排刑具,麻绳锁链、节鞭桎梏,一桩桩、一件件齐整整搁架上,森冷冷冒着寒气,观一眼是让人心惊胆战。 喊过了堂威,衙门外已挤满了来瞧热闹的百姓,三五成群,聚在廊下,窃窃私语个不停。 “听人说三元街那张姓布商的命案破了!” “是嘛?前些日子不是说得了急病死的?” “哪里话?是被歹人用长钉戳进脑袋给扎死的……” “喟……”嘘声四起,围观百姓纷纷叹道,“好狠毒的心思……” “你们晓得这命案是咋破的?咱衙门里认识一兄弟消息,是那死者冤魂连着托梦给他老娘,说自己是被铁钉扎死的,这才破的案子……” 话音刚落,又激起一阵更大的吸气抽气声…… 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王青山喝道:“堂下肃静!”左右环视一圈,众人得了钧命,俱是鸦雀无声,当下又道,“来人!将嫌犯赖子七带上堂来!” “有!”两名威风凛凛的步快一人一只胳膊,挟着身形瘦小的赖子七从耳门入得大堂。 “传张刘氏婆媳到堂!” 须臾,一名美貌少妇携伴一花甲老妪共同来到堂前,县令体恤张母老迈,一并免去二人跪拜之礼,只叫杨氏掺着婆婆立在一侧静待。堂外,夹在一干百姓中旁听的包拯与公孙策不禁为王青山的人情之举暗自叫好。 醒木响过,王青山形容严肃:“赖子七,你可知罪?” 赖子七一个哆嗦,趴伏在地,抖瑟言道:“小的……小的不知。” “你可认识三元街吉祥弄的布商张仁?” “小的……小的不认识……”赖子七死赖到底应道。 “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王青山冷笑道,“来人,将证物呈上堂来!” 耳门踉跄闪出一人,皂隶服色,瘦高身材,双手捧一白布遮盖的托盘,快步走向堂前。 来人正是潘盼,端着铁钉药香一肚子郁闷:这张喜还真蛮,咱不就找盘子耽搁了会么,就差一脚把咱给踹上堂来了…… “拿与他看。”王青山吩咐道。 潘盼走到跪在一侧的赖子七跟前,蹲下身,一把扯掉托盘上的白布,道:“喏,看清楚了。” 只消一眼,赖子七便被唬了个魂飞魄散,有如一瘫稀泥瘫坐在堂下,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一张嘴巴更像死鱼般开合了半天,愣是没蹦出个字来。 “还是不说?那本县将这证物的来龙去脉道与你听罢了。”王青山沉声叙来,“盘中七寸长钉便是凶手杀害张仁所用之凶器,后顶入脑,一钉毙命!旁边那味棕色药香又名‘鸡鸣五鼓返魂香’,闻之令人昏睡无力,非有数个时辰不得苏醒。本县经查,十一月初七你去了老丰寿材铺学徒,二十日辞工,短短十多日,店内便短少了长钉,而张仁被害正是二十一日入夜。还有这残存的半片药香,也是方才从你家中搜寻所得。赖子七,这些巧合,你可有正解?” “县老爷明鉴!小人冤枉!小人不曾盗钉,更没有杀人啊。那药香是小人在路边捡的,闻着好闻就收起来了,小人并不知这药香是作什么用的……”赖子七连连叩头道。 “还敢抵赖!”惊堂木再次重响,王青山喝令,“速传人证前来与他对质!” “传人证上堂!”众差役的呼喝一声高过一声。 潘盼托个盘子怔住:人证?该不会是那老丰店的吴伯吧?惨了!他要识出咱来……那熊飞岂不是跟着露馅?虽说穿帮也没啥大不了的,可若是这棺材铺真有古怪,必定让他们生了防备,再也探不出什么……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两名人证已然带到。她高举着盘子,借着盘中挂拉的小幅白布,挡住半边脸儿,只露出一对墨绿招子,滴溜溜乱转。 啊,不是……还好……堂前跪着那俩,估计加一块,年岁也不及吴伯。她长舒一口气,复又昂首挺胸:拉风啊拉风……咱能站在这“明镜高悬”底下托盘子,没点形象分可是托不来滴!有台词有动作,和边上两排拎根棍傻吆喝的龙套可是有本质区别滴……一边想着一边朝登闻鼓方向看去,早起和自己争端盘子的周小刀正杵那昏昏欲睡呢!心里头更是倍觉得意。 “草民范一同叩见县老爷。” “草民丰少元叩见大人。” 两名证人依次向王青山见礼。 “起来回话。” “谢大人。” “范一同,本县问话,你可要如实作答。” “是是是!草民明白!”范一同头如掏蒜应道。 潘盼瞅那范一同,膀粗腰圆,身材肥硕,暗地里直乐:谁家的啊这是……饭一桶,还真是形象…… 王青山满意地点头问:“范一同,你可认识身旁所跪之人?” 范一同想是眼神不太好使,看一眼还嫌不够,又弯下腰凑近,隔了半晌,笃定道:“草民看清楚了,他就是东营弄的赖子七么。” “你别胡说!我咋从来没见过你。”赖子七慌道。 范一同也急了,一把揪住赖子七衣领,一手点着自个儿鼻尖嚷嚷:“你,你敢说不识得我……上月在富贵坊关扑,你……你欺负咱眼神不好,明明是三字三幕,愣被你诈乎成四字二幕,坑去咱大半年工钱……” “你胡说啥呢你……”赖子七狡辩道。 “住口!尔等再咆哮公堂,一并拖下去打板子!”王青山怒拍惊堂木。 两人赶紧噤了声,只听王青山又道:“来人,将药香拿与范一同辩认。” 潘盼依言而行,将药香递过,范一同眯着眼细观了会,回话道:“县老爷,这半片‘鸡鸣五鼓返魂香’,正是草民上月交给赖子七的。” “这药香你从得之何处,又为何要交于赖子七,速速详尽道来。若有隐瞒,本县必定严惩不怠!” 范一同听了,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涕泪交加道:“草民知罪!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下错事!草民是柳家庄的家丁,这药香是我家员外的藏物。上月十五,草民得了工钱,便想着去富贵坊小来来。没想碰见这杀才,出老千把咱讹得分文不剩,还倒欠许多。草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都得靠草民养活,实在是被逼得没法……那赖子七又说只要草民能偷些药香给他,就一笔勾销,草民……草民这才……县老爷饶命啊!”言罢,把头叩得咚咚作响。 “赖子七,你还有何话说?”王青山目光如炬,盯着他道。 “这……这,小的拿这药香是想药牲口,没想着药人啊。”赖子七慌不择言。 王青山冷笑:“药香用去一多半,你倒是说说都药了哪家牲口?” “小的,小的没记住……”赖子七喃喃道。 王青山不再理会与他,一拍惊堂木,向那范一同喝道:“范一同!你举止不端,滥赌成性,偷盗主家财物,断不可饶!”左右旁顾下令,“来人,将他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 “县老爷开恩啊!草民,草民家贫,挨这么多下,没钱抓药啊……”范一同哀嚎不已。 “再聒噪,杖责加倍!” 一根刑签飞掷而出,三名皂隶出列,两人挟着范一同倒拖而出,一人拾了刑签,扛了刑棍紧随其后。不多时,阵阵杀猪似的惨叫便传上堂来……每嚎一声,潘盼便皱眉抽搐一下,抽过二十下,她连连念佛:还行,还行……一直叫得洪亮,胖子肉厚,估计伤不着筋骨……这柳家庄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员外好赌,跟着那些家丁随从也好赌…… “丰少元!” “草民在。” “你可是石头圩老丰寿材店的老板?” “是的,大人。” 潘盼愣了愣,原来是他……棺材店已故老东家堂侄儿罢?当即竖了耳朵,凝神细听。 “赖子七可是于上月到你店铺做工?”王青山不紧不慢道。 “是,做些上钉合榫的零活。十日前,他嫌活儿辛苦,便辞了。”丰少元拱手答话,神色恭敬。 “他走后,你们可曾发现短少物件?” 丰少元想了想道:“昨儿有伙计来报,店内一副贵重寿棺所配‘子孙钉’少了一枚。之前正是由赖子七保管。” 王青山示意潘盼将长钉递于丰少元辨认:“丰老板,这盘中铁钉你可识得?” 丰少元持钉细观,又掂了掂分量,答道:“回大人话,这铁钉必是草民店内短少的‘子孙钉’无疑。” 王青山沉声道:“丰老板,人命关天,你可看仔细了。” “绝不会错,草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丰少元言之凿凿,“此长钉乃少元伯父于十年前在高记刀铺定制,每支均长七寸三分,重一两四钱六分,大人尽可称量核实。三年前草民从家兄手中盘得此铺,当时所剩长钉恰好是整二十支,此番打造寿棺是头回用上,店中本应结余十三支,现仅余十二,短掉的正在此处。” 王青山点头:“丰老板,你可以退下了。”复又看向赖子七,严辞厉色道,“人证物证俱全,你纵再抵赖,也是无用。是否幕后有人指使?可有同谋?速速招来!” 未等赖子七答话,一直默不作声掺扶张母的杨氏突然大放悲声,哀哀戚戚,令人动容。潘盼顿感恶心,益发鄙夷此女:瞧这眼泪哗啦啦的……装得还挺像回事…… 王青山拍案:“肃静!杨氏,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嚎啕?本县念你思及亡夫,难免哀痛,姑且宽恕这一回。再犯,必定哄出堂去!” 跪在堂下的赖子七骤然一声叹息,细若蚊蝇,只有近在咫尺的潘盼听得真切。正感到不解,只听他大声道:“县老爷,张仁确系小人所杀!小的并无指使与同谋。” 潘盼怔忡片刻,瞄一眼赖子七,神情决绝,摆明了慷慨赴死的架势。再瞅瞅杨氏,泪眼迷蒙之中眸光流转。登时明白了七八分:这家伙……很傻很痴情么…… 王青山未曾料想方才一直抵死不招的赖子七竟松了口,忙与一旁的匡镇交换了个眼色,示意他录下供状。 “也罢,你将杀害张仁的缘由与经过详细说来,也好免去皮肉之苦。” 赖子七此刻反倒镇定起来,缓缓言道:“小的曾在周记布庄做工,见过张仁几回,听人说他心地不错,小的也就记住了。中秋节前,小人手头有些紧,便想弄点银钱花花,借了几处,都没着落,没想碰见张仁,他倒爽快,借给小人二十两银子。小人借债,向来是有借无还,哪知道这张仁较真,过了两月,天天上门与我讨要,还口口声声说要报官。小的能不急么?眼瞅着还不上,便想把他弄死算了。小的曾听一个跑江湖的提过,柳家庄柳爷的药香厉害,就想法子骗了一些,刚巧又去寿材店学徒,觉着那长钉顺手,便暗地里拿了一根。隔了数日,小人趁夜潜入张家,燃了药香,将前后屋的人都迷倒了,犯了那挨刀的事儿。” “你这个天杀的!你还我儿命来……”一旁的张母听了,早已泣不成声。 “本县看你并非习武之人,那张家院墙甚高,你究竟是如何潜入?难道你是敲门进去的不成?”王青山双目灼灼,直盯得赖子七冷汗涔涔。 赖子七急中生智回道:“小人……小人是从后园那狗洞钻进去的。” 话音未落,堂外百姓已是爆出阵阵哄笑。 王青山急拍醒木,仍是起疑:“狗洞能有多大?可以让你进出自如?” “小的起了害人之心,每晚便去那狗洞掏摸,一趟松个两三块,掏活了七八块,小的便进出无碍了。”赖子七身形本就瘦小,这般说辞倒也无懈可击。 盏茶功夫,匡镇已录完了供词,呈与县令校阅过。朱砂、湖笔,合着供卷,一并搁在了赖子七面前。赖子七也不犹疑,提笔便画了押,随后用拇指蘸了朱砂,在供状之上摁了个鲜红的螺印。 “来人!将凶犯赖子七押入南狱死牢,严加看管。未有本县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退堂!” “威武”声又起,潘盼这才醒过神来,端着盘子前往二堂刑房安置证物,一路唏嘘不已:这赖子七还真是可恨可悲……恨的是张仁无辜,却为他所害;但想到他被杨氏所惑,痴心一片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觉其可悲。 绕过屏门,忽见三堂方向急急行来一人,身材娇小,绿衣罗裙。“翠凤姐姐!”潘盼忙冲她招手,“姐姐到二堂来做甚?”她好奇问。 “小潘,可见着我们老爷了?”翠凤神色焦急道。 “才退堂,大人这会子该在议事厅罢。出了啥事啊?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 翠凤跺脚:“可不就火烧眉毛了?才将夫人晕过去了呢!” “啊?”潘盼大惊,结巴道,“那……那快请大夫呀,光寻大人何用呢……” 第16章 春风楼公孙卜卦惹祸端老丰店南侠查证明隐情 赖子七是判了斩监侯的,故而堂审甫一结束,相关证物便要移交刑房,留待提点刑狱司来人稽核。亲眼见着胥吏将托盘内的物事入柜上锁,潘盼方长吁口气,放心离去。 刚想转回三班歇息,忽见唐风正装挎刀,神色匆忙,领着胡进等几名步快由西跨院而出,向东跨院急奔。潘盼瞧这架势,心觉不妙:这唐疯子,八成又是来皂班抓壮丁了……好险啊好险……忙蹑手蹑脚缩回照壁后头,透过镂空的屏扇观察“敌情”。 片刻功夫,几人从东跨院转出来了,看那胡进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他们此行是颗粒无收。 只听胡进出声:“头儿,这皂班人都不知上哪儿了?” 旁边一个绰号“傻蛋”的步快挠头分析道:“会不会咱们先前走露了风声?被他们知晓,都躲别处去了?” 这时一名小个子步快骤然对着大腿猛击一记,接口称赞:“嘿,太对了!我说傻蛋,多半就这么回事儿。” “行了!行了!”唐风挥挥手,不胜其烦道,“再去壮班瞅瞅。” 潘盼扶着影墙笑得前俯后仰,正偷着乐呢,不防身后一人悄悄拍她肩膀…… “谁!”她大惊跳起,怒目而视。 “盼子,你蹲这晃悠啥呢?老远的看着,还以为你哪抽筋了。”铁柱满脸不解之色。 隔着砖雕缝隙,忽见唐风一干人等向这边张望。要死了!被他们发现了!潘盼暗叫倒霉。回过头再瞧铁柱,张着嘴又想说些什么。她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捂住铁柱口鼻,将他拽到须弥座前蹲下。 “嘘!”潘盼一个劲地冲他挤眉弄眼。 “你们俩个蹲这干啥呢?”唐风的声音低沉磁性,某人从中听出了诗意――众里寻她千百度…… “嘿嘿……”她暮然回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照壁上雕的花儿好看,瞅瞅……瞅瞅……” “城西老张家门口有块八字照壁,雁翅金梁的,比这还好看呐。你们这么喜欢瞧,要不上那走走?” “那个……还是不要了吧……”潘盼拉起铁柱,就想开溜。 尽管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可在唐风威胁利诱之下,二人还是乖乖地换上了快班服色,跟在一队步快后头往衙门口去。潘盼刚好和铁柱一组,仍是去前日到过的东营弄巡街。 打早起就刮西风,到了下午,风势益发的大了。东营弄算得上是中牟的繁华之地,整条弄堂商铺林立,过客也多,颇有些现代步行街的味道。一路上只听得两旁的店招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潘盼缩头抱臂在路上走着,不住地东张西望,惟担心会有哪块不牢靠的落下来砸中自己。 凛冽的风刺得人肋骨生疼,连呼吸都不似平时顺趟,潘盼搓着冻僵的脸报怨道:“今儿这天是怎么了?贼冷贼冷的……” 铁柱一手抄怀里,一手拢紧夹袄,连声附和着:“谁说不是呢,这西风刮得邪门,别是要下雪了罢?” “啊?下雪?!”潘盼吃了一惊,忙道,“那咱回去可得多买些大白菜屯着,这一下雪,菜价还不得噌噌地往上涨?” 铁柱点头赞道:“盼子,还是你脑袋瓜子灵,去年一场大雪,那菜贵得……咱家吃了好些天咸菜呢。回去赶紧和班里兄弟说说,让他们都买些屯上。” 潘盼白他一眼:“你傻啊?告诉别人,都抢着去买,今天就贵得买不着了。” “这话也对……” 二人哪里是巡街,一路净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聒噪得格外兴高采烈。东兜西转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到了春风楼下。 “哎唷唷!两位小差哥,这大冷的天,巡街可辛苦。” 潘盼循声望去,见那春风楼的胖掌柜正满脸堆笑站在门口,冲他俩招手。 “马掌柜,近来生意可好?没人闹事罢?”她笑着问。 “好,好!太平着呐。二位进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罢。” 铁柱老实回道:“马掌柜,咱们还赶着去前头,就不……” 潘盼大怒:这缺心眼的!有免费茶水不喝,偏要走街串巷的挨冻……忙抢先一步,胳膊肘一杠,把个话说了半截的铁柱给撂到身后,凑近胖子身前,虚情假意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胖子岂看不穿她那点小心思,眯缝着眼道:“喝口茶误不了二位办差,来来来,就当给马某一个面子。” 铁柱神情仍是犹豫,潘盼忍不住又去戳他:“马掌柜盛情,那咱们就却之不恭了。” “这位小差哥说得是。马某一番心意,二位楼上请!”胖子笑着闪开身,做出个“请”的手势。 胖子想得周到,上了壶陈年普洱,还配了四碟子小巧吃食。松瓤米酥蟹壳黄,干果点心是应有尽有,把个熊猫馋得口水狂流。想她穿来数月,一日三餐俱是寡淡,买得起的零食唯三文两斤的萝卜而已,陡见这些,能不来了精神? 耐着性子看茶把式耍完花活,潘盼抓起一个蟹壳黄就往嘴里送,一边大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嚷:“铁柱哥,你别愣着啊?快吃!快吃!” 铁柱愣了愣,红了脸道:“这点心花哨,咱还是不吃了,回头包两块给你嫂跟侄儿尝尝。” 潘盼听了感动,只得强忍馋涎,二人趴在窗边一个劲地灌茶水。 楼下忽然传来几响摇铃声,紧接一道拉得长长的男音吆喝着:“南天道师,算命卜卦;谈天论命,卦银五十钱。”“哐啷啷”,又是两响,潘盼心下纳闷,这声音怎么这般耳熟咧?够出半个身子去看,只见当街立着一人,身形修长,着一袭海青道袍,头顶混元冠,脚蹬飞云鞋,左手举一蓝布小幡,右手晃悠一铜铃铛,真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再定睛一打量,长眉细目,白面美须……她惊得差点从窗口栽出去,这不是束竹么?装神弄鬼的,他到底想干嘛事儿? 这头公孙策进了春风楼,拣了个背窗的角落坐定,开口要了壶热茶。潘盼心下疑惑,忙转到扶栏边窥探,倒要看看他耍什么名堂。 “东家,上月的帐册都在这儿了。”是马掌柜的声音。 “嗯,搁那罢,你去忙。”说话的人噼啪拔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回道。 潘盼满头黑线:巧刮了,这奸夫也在? 公孙策呷一口茶,两道视线有意无意总在这年轻东家身上迂回。 楼上的某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说竹子兄,您别总是眉来眼去的啊……人家又不好这一口…… 只见公孙策秀眉深锁,微微摇头,还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叹。 斜对面的东家终于有了反应,放下帐册,彬彬有礼道:“道长似乎对区区颇为关注,可有指教之处?” 公孙起身施礼:“贫道不敢遑言指教。” “噢,那便请道长随便说说罢。这茶算我请,卦金另付。”东家淡然一笑,忽道,“敢问道长仙家何处?” “贫道打桃源山而来。” “桃源山的英木道长,区区曾见过数面。” “英木正是贫道道兄,贫道法号赤木。” “失敬失敬,原来是赤木道长,小生张祥,这厢有礼了。” 潘盼几欲笑喷:瞧这名起得……赤木、樱木说滴!咋一下就让人想起《灌篮高手》上的猴子与大猩猩了呢。 “张大官人口细、鼻宽、额头高广,且眉角剔下,一看便知好财势。” “区区屡试不第,也只有经商这点能耐了。”张祥轻叹,神情颇显落寞。 “不过……”公孙策四下环顾,欲言又止。 张祥行到公孙身旁坐定,急切道:“道长但说无妨。” “敢问张大官人家中有几位妻妾?” “小生尚未娶妻。” “咦,这就怪了!”公孙策装腔作势道,“贫道见你印堂暗晦,浮云遮日,像似冲犯了桃花星。” 张祥面色陡变:“道长可有详解?” “不知官人近日可与八字暗合‘寅午戌卯’的女子有过交会?桃花与日干相集便是煞气,桃花星又是七煞星啊……若要细算,劳烦官人告知贫道生辰。” 张祥将信将疑道:“辛丑乙未丁未乙酉。” “啊呀呀!果然不妙!”公孙继续诈乎,“七月金当令,乙酉是无根桃花。桃花遇金,不折不扣的桃花刀啊。轻者血光之灾,重者家破人亡!” “好你个贼道!”张祥满面恚怒,一把揪住公孙衣领骂道,“那英木道长本是我信口编来,你却称他为道兄!你巧辞令色、妖言惑众,究竟有何居心?张某这就捉了你去见官!” 潘盼看俩人套瓷正觉着好笑,忽见公孙形势急转直下,一个不留神,小细脖子都被人掐上了……不好!竹子兄有难!想也不想,抄起捆绳就往楼下跑。 见着纠缠的二人,不由分说套了个绳结先把公孙策拴上。边拖边训斥:“打哪来的歪牛鼻子,竟敢在春风楼招摇撞骗!不拘你两日,还真以为中牟没王法了!”到了门口,不忘回头冲张祥谄媚一笑,“张老板,这点小事哪用劳烦您大驾?有咱弟兄打发就好。” 张祥怔了怔,旋即莞尔:“行行行,那就有劳二位小差哥了。” 公孙策突然冒出一句:“小道的旗幡与包袱还没拿呐。” 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记挂那破玩意儿!潘盼无语抽搐,一掌将他推出门去,关照刚追下楼的铁柱:“快去,把那证物捎上!” 三人狂奔至街角僻静处,方停了下来。潘盼叉着腰大喘气儿,劈手打铁柱那夺过旗幡铃铛,揣公孙策怀里,瞪眼道:“你……你,搞什么鬼?!” 公孙策正正衣冠,微哂答曰:“这个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潘盼只当他与熊飞一样,也想挣那张羲的酬银,气得跺脚道:“你个……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话说那南侠赶早便去了老丰寿材店做工,吴伯问他为何只身一人,不见潘盼。他随口扯个缘由,称潘盼是吃坏了肚子,要歇上两日,给搪塞了过去。辛苦大半日,却收获一条重要线索:原来三年前将寿材铺转手于现任东家的正是如今春风楼的老板张祥!这张氏姐弟少年丧父,其母改嫁,便跟随到了丰家,改了丰姓。也是两姐弟命苦,没过几年,张母也殁了,只剩个继父相依为命。偏这继父也在十年前得了急症,撒手西归。姐姐丧服三年之后,嫁了个读书人,张祥独力经营了几年,便连送带卖,将铺子草草转给了堂弟丰少元。随后还改回了张姓,盘下一间茶馆,现在的买卖做得已是有声有色。说起来,这张祥与张仁还是远房的族亲。不过,张祥的姐夫高中科举,作了中牟县令,倒是少有人知,一是因这县令夫人素来深居简出;二是张祥,平素行事也甚为低调,从不借着官亲惹事生非的缘故。 第17章 借坡下驴熊猫屯白菜水落石出包公巧设计 日暮苍山远,西风渐止,寒意却深重了几分。展南侠赶着折回住所,行至巷口,忽见不远处有两道灰影慢悠悠荡来――一个人牵着一头驴。确切点说应该是那驴牵着那人,灰驴咬着嚼子,闲庭信步,旁边一灰衣人拉着缰绳,跟在驴屁股后头转悠,全然把握不了方向。南侠暗乐:这活宝又想招甚么事端? 待走近了些,展昭突道:“小潘,你打算跟这驴上哪?” 听出展昭语带讥诮,潘盼不禁目露凶光,瞪了他一眼,复又装作无事人一般,答道:“随便逛逛。”私底下想:咱就当遛宠物了,你烦得着么? “哦,看不出你还有这等爱好。”展昭不住打量这一人一驴,是毫无去意。 “鄙人爱好一向广泛。”潘盼头一扬,仍是淡定。 “你还是骑着它逛好些,驴喜欢尥蹶子,小心踢到。” 废话!咱要能骑,至于跟着它跑嘛?“我……我是怕它累着……”她依旧嘴犟。 展昭终于憋不住大笑出声,一脸明快和煦,似秋日骄阳。潘盼见了,一时觉着目炫,低了头暗骂:笑吧,笑吧……抽死你…… 顿了片刻,笑渐不闻声渐悄,正恼着的某人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笑够了没?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言罢,对着驴臀就是一记,“走咧!” 灰驴纹丝不动。潘盼怄火,耐着性子上前,搂着驴脖子又道:“好伙计,咱们快上路罢。”灰驴“呼哧”甩个响鼻,反把她唬得倒退两步:这犟驴!存心和咱过不去怎的?二十来棵大白菜还丢在市集,等着咱去拖呢…… “吁”一声清啸,灰驴像是听懂,竟撇下她,撒开四蹄儿,“腾”地一纵,直朝展昭奔去。 “喂,你个笨驴!给我回来……”潘盼急得原地蹦跶。 “它似乎不愿听你的话?”展昭轻拍灰驴脑袋,略带得意道。 潘盼恨恨地剜了展昭两眼,随即龇牙一笑:“这驴就有一毛病――好色……” “当真?”展昭没丁点儿生气的迹象,慢条斯理道,“我怎么看这驴像是骟过的?” 潘盼狂汗:罢鸟!咱绕不过你……搞半天,铁柱家这头犟驴居然是个太监…… 展昭笑问:“说罢,你这驴打哪弄来的?” 她低了头老实道:“问邻居借的……”刚答完话,想想忒不对劲儿,勃然大怒,“你才驴呢!” 展昭惊觉失言,忙指着灰驴道:“我是说它,不是说你……” 潘盼气得毫无形象,撸袖子,卷衣裳,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南侠鼻尖不依道:“你说了!就说了!你刚说我是它……”又看向毛驴,噘着嘴嘟嚷,“喏……这驴来着!” 展昭也不多作解释,伸手捉住快戳上面门的一只细爪,连提带拎,将个吓得哇哇大叫的熊猫托上了驴背,一手挽过绳袢,轻声道:“要去哪?我拉你一程。” 她死命甩开攥着她腕子的大手,“咝咝”倒抽气儿,别过脸答:“前头市集。” 南侠牵着驴又问:“呦,你置办啥大件了?还非得牵头驴去载?” 潘盼哪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贪图便宜,本打算屯个七八棵白菜,结果被那菜贩子一忽悠,把剩下二十多棵全包圆了……“贮些菜过冬呗。”她支吾应对。 俩人一驴招摇过市,引来路人一片侧目。众人心内俱是郁闷:这蓝衫公子相貌雄壮,气度不凡,怎会落在前面牵驴呢?反倒让个瘦弱的伴当坐驴背上悠哉乐哉…… 到了菜摊前,潘盼滑下驴背,指着地上一大堆白菜,神色扭怩:“喟,帮咱搬下子咋。” 南侠见这仗势,哭笑不得:“这白菜得有百把斤罢?你买回去要吃到啥时候?” “先搁地窖里好了。嘿嘿……”她讪笑不已,“要不临走送你们些。” 二人赶着毛驴回家,潘盼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脑海里不禁浮现户外飘着鹅毛大雪,自己趴热炕上吃白菜肉馅饺子的画面……登时心情大好,又开始向展昭叽歪起公孙策假扮道士被张祥戳穿的糗事来。南侠听了也是乐呵,稍后又帮着她屯白菜,不必细表。 张罗完晚饭,潘盼照例去厢房喊包公三人进食。边掸着身上菜屑,边挑帘进了屋:“郑员外,你们仨出来吃饭罢。” 公孙策殷勤道:“哎呀呀,小潘辛苦,坐下喝口水!” 潘盼自觉劳苦功高,大喇喇往包公身旁一坐,端起茶正要喝,倏地瞅见展昭身旁站着一名青年男子,文质彬彬,神情恭敬,穿戴也是不错。心底一惊:别又是想赖我家吧?不成!不另加银子,咱可坚决不答应……于是皱了眉道:“这位是?” 书生气男子张了张口,复又向包公与公孙二人看去,迟疑着没有作答。 公孙策忙道:“这位是张羲张公子,今儿才从开封赶回的。” 潘盼绿眼放光:悬红一百两的金主哇! 她迅疾从座上弹起,一个箭步蹦到张羲跟前,旁若无人地推开与他紧挨的展昭,攥住他一条胳膊,谄媚道:“张公子,路上辛苦……” 张羲益发显得拘谨,想挣脱她的钳制,无奈眼前此人瞧着瘦弱,手上力道却是不小。他哪想到这熊猫是把他当银子攥呢。“不……不辛苦。” “张公子坐!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她将张羲拖到包公身旁坐下,又把公孙策原先捧给她的茶,硬塞到张羲手里。 这张羲是知晓包公身分的,哪敢与开封府尹并肩呢,抖瑟着要起身,几次都被不识相的潘盼给摁了回去。 展昭看这二人拉拉扯扯个不停,皱眉道:“张兄,俗话讲‘客随主便’,既然小潘这般看重你,再作推辞反倒不美。” 公孙策也道:“是啊,张公子。说来小潘与你也有些缘分,你兄长这件案子,他可是出了大力。” 张羲忙不迭拜谢,潘盼摆手,得意地想:一百两四人分,咱好歹也要落个二十五两吧?嘿嘿,发达了…… 包公言道:“赖子七虽是当庭认下所有罪状,可这案子里边,还有蹊跷。” 潘盼急着插嘴:“就是,就是!今儿那杨氏一哭,赖子七登时就软了,二话不说,一古脑全招。照我说啊,杨氏和她那奸夫指不定才是主谋,赖子七不过是他们的借刀而已。” 包公捋须颔首:“小潘言之有理。” 展昭又道:“今儿我于寿材铺探得一个消息,原来与那杨氏有暗昧的书生张祥,曾是老店主的继子,三年前才将店铺转手给他堂弟……”说着,将铺中见闻复述了一番。 众人皆是吃惊不小。 包公沉吟片刻问道:“熊飞,这‘子孙钉’一副可是七枚?” “正是。” “那昨日你们走访高记刀铺,可知他们当年统共打制了几副?”包公又问。 “共是五副,三十五支。” 包公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这长钉夺命,策划如此周详,看来是熟门熟路了。” 公孙神色一振,抚掌道:“对啊!今日堂上丰少元曾说,他接转铺子之时,共有二十枚长钉,该是多年前就短少过。而这张祥为人继子,却在继父暴毙之后,不思进取、变卖家业,还改回原宗,这里面的名堂不可不究!” “可赖子七已判了斩监侯,押入死牢,留待秋后问斩。见他一面已是困难,再言翻供又谈何容易?”展昭抛出疑虑。 潘盼正听得愣神:这些牛人都打哪来的呀?文韬武略是样样齐备……还有这案子,咱怎么觉着有向《双钉记》发展的趋势啊?可这过程么,又和电视上演的、书上写的不太一样……陡然感到众人的目光又往她身上集聚……你们不会又看上咱了吧?直觉不妙,她一点一点往门口移去…… “小潘,若想赖子七翻供,还得劳烦你。”包公语调从容。 “是啊,小潘心智过人且灵活机变,当能堪此大任。”公孙在一旁煽风点火。 “潘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张羲神情激动,看准潘盼,一个长揖到底,“家兄蒙冤惨死,还望潘兄不吝帮扶,匡显正义!” 潘盼哆嗦:你们就挖个坑,把咱往里边埋吧…… 正是两相对峙之时,展昭突然出列,不紧不慢踱到她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某人听了头如掏蒜,一扫方才阴霾,朝华满面起来…… 潘盼盯着张羲,目中贪婪之光暴涨,略带激动道:“嗯嗯。张公子说得是。咱也是公门中人,除恶祛邪乃我等本分。”顿了片刻,挠头疑惑,“只是张祥那边……他若推个干净,又该如何是好?” 包公胸有成竹:“这个不难,将丰少元请来一叙便可。” 看着潘盼渐行渐远,公孙策忍不住问道:“展护卫,才将对那小仵作说了些甚么?竟如此神效?” 南侠笑答:“展某只是告诉他,张公子将酬银提到了二百两。” 众人俱是忍俊不禁,包公笑道:“展护卫,你可要当心他日后问你讨要。” 第18章 乔装禁卒赖七翻供妙翻连环少元喊冤 牢房位于二堂附院,大堂的西南面儿,故而被称为南狱或是南监。前面一屋是狱神庙,供奉着杲陶,后院两进内屋依次是普牢、女牢,死牢反倒居中,守卫也多,想是防范着枭首越狱、贼人劫牢之举。 潘盼想接近赖子七,只两个法子:一是犯下重罪,被拘他隔壁;二是滥竽充数,客串壮班的禁卒。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打早铁柱便托她告假,到了县衙,她主动请缨替铁柱值守几日,那班头自是求之不得,稍许关照几句,便答充了。 死牢内囚着的皆是罪大恶极之重犯,钢栅铁锁,禁护森严。密闭的屋子划拔得跟鸽子笼一般,天窗更是窄小,过了巳时,便丁点阳光也透不进来了。内里阴暗潮湿,浓重的霉味隔出老远就能闻见。好容易熬到送饭的时刻,潘盼心急火燎地提了饭合就往禁子里去。 眼前的赖子七眼窝凹陷,形容憔悴,想是一宿无眠,目光呆滞地缩在墙根,连狱卒开锁拉门这么大动静也没啥反应。潘盼捏捏袖笼中张羲那得来的物事,心头暗喜:这斩监侯判得水平!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别看这小子昨儿堂上英勇,搁死牢关上几日,没事儿做便瞎琢磨,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 她轻咳一声,端上粗陋的饭菜,招呼道:“喂喂,吃饭了哈。” 赖子七斜睨她一眼,继续呆滞。 你小子!玩绝食吖……潘盼四下环顾,果不其然,草褥旁倾了好些茶饭,于是站起身叹道:“你这又何必呢,这判了斩监侯的,都得秋后问斩,你运气算是好的,这不才进冬么?还有大半年好活。中途若逢上个恩典,皇帝大赦天下,指不定又出去了。” 赖子七耷拉着脑袋,回道:“大赦?哪那么容易撞上?比抓副‘丁三配二四’还难。” 潘盼暗笑:真是死性难改!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小牌九说滴……“看你堂上那神气,也算条汉子。你若饿死在这里,可会连累咱们班内兄弟。到时,被县令治个看守不力,丢了差使,咱们几家子可上哪吃饭去咧。”她故意将“连累”两个字,咬音拖得极长。 赖子七喃喃念叨:“还有嘛好吃的,早死早超生……” 她凑到赖子七跟前,蹲下身阴恻道:“俗话说得好‘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汉’,草席一卷,死得那般寒碜,逢年过节连个烧纸的地儿都寻不着,别人搞不好还得意着呢……你说你值是不值?” 赖子七一个哆嗦,警醒了几分:“你……你胡说些甚么?” 潘盼摇头叹息,吐字益发粗俗:“唉,那娘们儿是狐媚得很,你这头大包大揽了,她那边已经搂着汉子滚炕上了……”话音未落,赖子七突然急红了眼,抡起镣铐两端拇指粗的铁链,没头没脑向她砸来。妈呀……刚还眉飞色舞的某人吓得一个倒栽葱,紧接着一路懒驴打滚,迅捷翻到安全地带。nn的,居然袭警!亏好咱身手敏捷……她狼狈爬起,一手掸着满身草屑,一手指向趴伏在地的赖子七,气急败坏骂道:“你疯了咋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你个死样,活得是忒没劲!给人卖了,还跟屁股后头数钱乐呵呢!” 赖子七也不争辩,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一件物事发忤。末了,双肩耸动,竟捧起那物事贴在面上嚎啕痛哭起来。潘盼定睛细看:这不是咱从张羲那讨来的杨氏贴身的小手绢儿嘛。本想让他去偷幅肚兜之类震撼力强点的物件,偏那书呆子死活不肯……定是方才慌急慌忙躲避,不小心从袖拢里落了下来…… 潘盼坐等他嚎完,不咸不淡开口:“这帕子还眼熟哈?” “你,你这手绢打哪弄来的?”赖子七紧张道。 她嗤笑一声,神情不屑道:“捡的,上回在坊间见着一男人炫耀他相好好绣工,后来落下忘拿了,咱见这布料不错,就拿来擦擦鞋呗。” “此话当真?你又怎么晓得这手绢就是三燕儿的?”赖子七半信半疑。 潘盼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扯谎道:“咱本来也不知道。昨儿在堂上,你那宝贝三燕儿在哭,掏出块帕子拭脸,咱一留神,就发现她那帕子花色和咱捡到的这块是一模一样,绣的都是‘杏花春燕图’。”见赖子七死盯着她,干咳一声又道,“咱是仵作出身,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赖子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紧攥着帕子的手不停抖呵,酝酿了大半天,憋出一句:“好个贱人!” 她小心翼翼挪过去,压低声音道:“就是……为这种女人背黑锅,送你两字――不值。” 赖子七倏地回首,惊得潘盼赶紧退后数步,只听他恨恨道:“那奸夫是谁?” 潘盼一听:嘿!有门儿……于是添油加醋又道:“个头比你高、长相比你好、识文断字,还比你有钱。” “到底是谁?!”赖子七咆哮。 “春风楼的大东家张祥。”她忍住笑,飞快答道。 “原来是他?”赖子七捶地,“果真是他!我就知道这小白脸不是东西!同那张仁有点远亲,没事总往他家跑,竟是不怀好意来着!” “唉,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就想开点罢……”潘盼假意归劝道。 “不成!老子把命豁出去了,反倒让他们好过!老子不认这个理!”赖子七怒道,“小差哥,劳烦你帮个忙,我赖子七要翻供!张仁是我杀的没错,可那骚娘们儿也有份!” 得知案情有变,王青山是半刻不敢怠慢,出签拿人,传证升堂是一气呵成。 不一会,潘盼合着另一名监卒将披枷戴锁的赖子七押上堂来。 “去了枷说话。”王青山吩咐。 潘盼二人依命将赖子七脖间的木枷卸了,手铐脚镣仍是套着,赖子七忙不迭地磕头称谢。 王青山猛击一记惊堂木,喝斥道:“赖子七,改供串供可是要罪加一等,你想清楚了说话!” “大人,小的将死之身,哪敢再耍什么花活。只是昨儿关牢里想了一宿,小的就这么下了地府,万一碰见那张仁,他要追问小的,怎么就小的一人遭了报应,那同伙哪去了?小的没脸作答啊,指不定他还觉得是县老爷包庇。小的就这么想啊想,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咱要去了,以后投胎也没得安生……”赖子七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够了!同伙是谁,速速招来!本县自有公断!”王青山怒拍醒木,听到“包庇”二字,神色是十分难看。 潘盼立在一旁,兀自偷笑:这赖子七还有点表演天赋嘛,才和他说了一遍,到了堂前,竟这般绘声绘色。 赖子七磕个响头忙道:“大人,张仁是小的杀害没错,可小的那是受了杨氏撺掇,才闯下这滔天大祸。” “噢?”王青山惊诧,“昨日杨氏在堂上,你为何要替她扛下罪状?尔等为何定计谋害张仁,快快道来!” “小的与杨三燕本是邻居,两家交好,曾订有婚约,后来小的家道中落,连文定也置办不起。她家便毁婚,将杨三燕嫁于了张仁。张仁常年在外做生意,小的记挂杨氏,便偷着去瞧她。她几次三番在小的面前说她丈夫待她粗鲁,时常苛责、毒打于她,哭求小的念在多年情分上救她一命。小的一时受了挑衅,便答应帮她一道除去张仁。后首这杨三燕告我一法子,用长钉戳进颅脑,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取人性命。小的为周全起见,还特地设法去骗了柳员外的药香。本想去定做一支长钉,杨三燕她又告我,石头圩的棺材铺有现成的,偷拿一支不及定做惹眼,小的便依她所言,盗得长钉,趁晚结果了张仁性命。昨儿堂上,小的包庇杨三燕,原是怜她孤苦。可经昨夜这么一思忖,小的又觉着她水性杨花,且心如蛇蝎,留在世上也是个祸害。不如照实亶告县老爷,彼此都有个了断。” 王青山点头,随即令道:“将杨氏带上堂来。” 潘盼冷眼旁观,这俊俏小媳妇儿,被如狼似虎的皂隶架到堂前,已是云鬓散乱,满脸灰败之色,两边一松手,人径直匍匐在地,抽泣个不停。 王青山慢声又道:“杨氏,方才你在后堂,赖子七说的话想必也听见了……”陡然惊堂木重叩,厉声喝斥,“他所言是否当真,还不快从实招来!” 杨氏未料向来对她死心塌地的赖子七竟将她供出,一时乱了发寸,哆嗦着应道:“民妇,民妇不知……” “好个刁妇!不动大刑,看来是不会招了。来人!上拶指。”王青山甩手掷下红签。 潘盼一听要用刑,登时头皮发麻,“占子”是个啥玩意儿……扭头向那刑架看去,只见两名衙役应声出列,一名从架上取下一副绳索相连的竹棍,另一名行至杨氏身前,将她双手捉牢。娘咧!原来是电视上那小白菜用过的夹手指的竹拶子啊!想不到今儿见着真家伙了……潘盼倒抽一口凉气,再瞧那杨氏,已是抖若筛糠。 “本县再问你一次,招是不招?” “大人饶命!”杨氏披头散发,恸哭不止,“那张仁平日里常虐待民妇,民妇……民妇也是受了撺掇,想着把他给害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王青山吃了一惊:“你又是受了何人挑拨?” 杨氏答道:“便是那春风楼的张祥。” 王青山沉声道:“此话当真?诬陷他人,可是罪上加罪!” 杨氏哭哭啼啼应声:“正是那张祥,他与先夫是远房族亲,近些年又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年头上到民妇家中串门子,他……他就轻薄民妇……后首……后首民妇便依了他,他说他有个周全法子让民妇脱离苦海,万一出了差错,也有旁人背锅。那些个棺材,钉子的,民妇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啊,都是他说与民妇听的……” 王青山面色益发难看,右手紧攥着醒木,青筋迭爆。一旁的师爷匡镇见了焦急,低声唤道:“大人……” 王青山定一定神,向他摆摆手道:“不妨。”复又掷出蓝签,“来人!速将张祥拘捕到堂!” 此刻,潘盼打心底佩服起眼前这位县令来,公堂之上,不循私情,当能称作铁面了。 两名步快领命而出,忽又听见衙门口的登闻鼓“咚咚”作响。不一会,一名商贾服色的青年被传上堂,却是那老丰寿材铺的东家丰少元。 “丰少元,你击鼓所为何事?” “回大人,草民击鼓乃是为了十年前一桩沉冤。”丰少元下跪叩首道。 “此话怎讲?”王青山倍觉疑惑。 “大人容草民细亶。”丰少元缓缓答道,“少元伯父丰财于十年前患了急症暴毙。当时事发突然,可谁都没觉着蹊跷。昨日上堂才得知,这长钉竟能夺人性命。草民回去后百般思虑,当年少元伯父于高记刀铺共定制了五副‘子孙钉’,三年前铺子转到草民手上,仅余二十枚长钉,算来在这中途也曾短少过一枚。草民想这张仁暴毙与伯父多有相似之处,心中骤惊,便连夜赶去族长家中亶明利害。经族长与同宗几位长辈商议,今儿晨起便去族中墓地开了棺,在尸骨中发现了这个……”说着,从袖中抖出一件白布包裹,层层展开,赫然又是一支七寸长钉! 王青山惊讶:“丰财也是毙命于长钉之下!” 丰少元连连磕头道:“还请大人为少元伯父做主!” “你心中可有嫌疑,但说无妨。”王青山再击醒木,眼中决绝之意一闪而过。 “回大人,少元伯父生前有一对继子女,自继伯母过世之后,伯父对他们是苛刻得紧,非打即骂,以至于数年后,纷纷改回原宗……”丰少元抬眸望一眼正襟危坐的县令,鼓起勇气道,“草民曾问店中的吴伯,为何会将好吃懒做的赖子七收作学徒,惹出这许多风波。吴伯说他是受了少东家的人情,才将他留下的。这少东家……便是草民以前的堂兄,现在的春风楼老板――张祥!” 潘盼慨叹,其中竟有这般波折……正静候王青山如何处置,耳门突然闪进一名仆役装束的老汉,满脸焦急凑到匡镇身旁说了些什么。只听匡镇惊呼“夫人”二字,便冲到法桌前,与王青山耳语了几句。王青山听后,面色陡变,声音抖颤喝出一句“退堂”,随即拂袖而去…… 第19章 叹无常尘埃落定遇佳人色胆包天 没几日,小小的县城已普降两场大雪,菜价果然飞涨,白菜迅疾从三文钱飚到到了十文钱一斤。潘盼尝到了先见之明的甜头,顿顿吃着成本低廉的白菜咸肉饺子.,阴霾了许久的心情,逐渐放出一丝晴朗。赶早到了县衙,照例又被张喜分派去三堂清扫积雪。她心底郁闷:为啥没人愿意干的差事,最后总会倒霉地落到自个人头上? 潘盼执把竹帚,无精打采地在甬路上刨刮。后园子漫地积雪,映射晨光之中,一片耀眼的白;花厅院也是,今儿刚巧是夫人头七,白纱白绫挂满了堂前屋后,内里依稀传出女眷孩童的啼哭之声。潘盼听了不忍,径直跑到隐亭一隅呆坐,又远远看见荷池边一摊尚未燃尽的黄纸,仍在袅袅冒着青烟。唉……心底一声叹息,数天前堂审的情形一幕幕又从脑海里脱然而出…… 当日,丰少元的出现不仅让张仁一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还牵出一桩十年沉冤来。谁也没有料到温婉贤淑的县令夫人竟是凶手之一。十年前,寄人篱下的张氏姐弟受尽继父丰财的欺凌与白眼,万般无奈之下,二人合力将其杀害。此后,姐姐嫁入王家,相夫教子,布衣素食至今。未想,其弟一时动了贪淫之心,勾结刁妇,害人性命。自打张仁死因被揭穿,她便疑心与张祥相关,整天愁思惶惶如惊弓之鸟。直至发现昔日堂弟前来击鼓鸣冤,而王青山若要尽忠职守,必定罔顾夫妻之义;可全了夫妻之义,却又坏了公理伦常。思前想后,不忍见丈夫忠义两难,故而抱了必死之心,竟留了一封书柬,自沉于后院荷花池中。张祥、杨氏与赖子七也各自认了罪状,俱被打入死牢,留待秋后问斩。 潘盼突然很想家,非常非常想……想念那座节奏飞快的城市;想念那份毫无挑战性的鸡肋工作;想念那帮表面嘻哈内里却古道热肠的同事与朋友;更想念远在边陲教书的父母双亲……可现在呢,那破珠子下落不明,想穿回去,根本找不着北。寻摸着打听一下珠子的出处――独乐寺,结果更是让她瞠目结舌,这庙宇居然在辽国境内。路途遥远不说,单过关换卡的就得把人给烦死……再说了,咱也没那么多盘缠啊!一提起盘缠,她就更郁闷了,在她那儿租了四天房的仨人,那日没待她回转,便留下一条,脚后跟抹油――开溜了,害她几十两银子的花红没处讨要……潘盼暗地里咬牙切齿:熊飞,别让咱再看见你! 正闷闷不乐之际,忽闻远处有人嘤嘤作泣,定睛一看,却见一个周身缟素的小男娃儿,约摸三四岁的年纪,正跌跌撞撞往荷花池边跑。她直觉不妙,一个箭步跳下隐亭,撒腿便向池边飞奔…… 好险!潘盼搂着小娃儿滚落岸边积雪之中,一个劲地后怕:差点就掉下去咧!这寒冬腊月的,这么娇嫩的孩子落水,得场风寒也是了不得的…… 怀内娃儿揪着她的衣服,哭闹不休:“你放开英儿!放开英儿!英儿要去找娘亲,娘亲不要英儿了……呜呜……” 潘盼愣了愣,旋而发现这唤作英儿的男童脖间挂着一只宝蓝色绣囊,双眸瞬间被刺痛,紧抱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少爷!小少爷!”焦急的女声传来,潘盼听出是翠凤的声音。 “翠凤姐姐,在这边呢。”她忙抱起英儿,从假山后走出。 “嗳呀……”翠凤惊呼,一把接过英儿哽咽道,“我的小祖宗,你再有个甚么事,大伙儿都不用活了。” “姐姐不哭。”英儿认真地用袖口帮翠凤拭眼泪,又举起胸前的锁麟囊,天真道,“英儿这有娘亲求的平安符哦,英儿会很乖的。” 翠凤哭得更凶了,潘盼终是忍不住,也落下泪来,三人伤心成了一团。隔了许久,翠凤向她屈身行了一礼道:“小潘,此番又要多谢你。” “别介。”她连忙摆手,“大清早这屋外头怪冷的,姐姐快带小少爷回去罢。” 目送二人走远,琢磨着点卯的时辰快到了,倏地想起竹帚还扔在隐亭呢,回头被张喜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数落。折回隐亭捡起扫帚正准备离去,东张西望了一番,四下无人,熊胆开始滋长,她决定涂鸦发泄一把,美其名曰为自己减压。 某人扛把扫帚来到一块还未及清扫的雪地里,奋帚疾书四个大字――东方不败。折腾完自己也狂汗不已:咋一下子就联想到《笑傲江湖》上那妖孽了呢?莫不是咱正有向那口子发展的趋势?登时浑身一记激灵,不成!绝对不成!咱可不能让二十一世纪的悲剧倒退一千年再次上演!咱一定要活出女人味来!咱必须想法子跳槽…… 兀自浮想联翩,潘盼心下激动,连小曲儿也哼上了:“胜利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 身后突然一声轻咳,随即响起一道温柔男声:“在干嘛呢?” 潘盼挠头:声音熟,这语气却不熟。惊疑转身……只见柳青头戴大红丝绦绣巾、清水绿的夹袄、墨绿花氅,脚蹬云鞋,一副贵重公子哥儿的打扮。她转了转眼珠,又咽一口唾沫:没旁人啊?难不成是和咱说话? “柳先生,您,您是问我?”潘盼指着自己鼻子结巴应声。平素听惯了柳青的恶声恶气,这一时半会还真转不过弯来。 “嗯,以后见着,勿须这般客套。刚向县老爷请辞了,柳某不再是你师父。”柳青淡淡言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辞职速度挺快么……嘴里却不应景地冒出一句:“你,你金盆洗手啦?” 柳青皱眉,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轻声道:“算是罢,我柳青从今往后是再也不会制那药香了。” “这个……多可惜啊,其实是那赖子七和你们家那庄丁浑蛋,又不关你啥事……你何必这般内疚呢。”潘盼开解道。 “终归是柳某制药惹贼人觊觎。”柳青叹息。 “话可不能这么讲,这世上拿刀杀人的多了去了,按说刀都不用打了,就算大家都不用刀罢,那想害人的,他还是会想别的法子,指不定就改绳勒了,难不成再把绳子也给禁了?”潘盼唧歪道。 柳青面色缓了缓,岔开话题:“别提那档子事了。潘盼,你今日可还有空?不如到我庄子里聚聚,刚巧舍下来了位朋友,大家一齐热闹热闹。” 潘盼心想:地主家,咱还没见识过咧!能蹭上一顿白食也是不错滴么……于是笑着答允:“柳爷吩咐,小的莫敢不从。” 天气不好,合着府里出了丧事,整个中牟县衙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三班衙役们都懒怠做事,除了几个巡街值守的,大都聚在东西跨院两处,围炉烤火。过了未时,告假的、溜号的,走了大半,班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多理会。潘盼恹恹地守在东跨院又坚持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跷班。找了个熟识的打听清楚柳家庄的方位,兴冲冲拔腿上路。 柳家庄坐落于中牟城郊,方圆近十亩,纵横西向,家宅居东,过了中庭,西面有个大园子。内宅、外宅共五进院落,其间亭台楼阁、廊坊桥榭是一应俱全。虽不及县衙威武气派,但小桥流水,精雕细刻,别有一番风情婉约。潘盼被家丁领着,由门厅进了茶厅,再入了中庭,一路穿厅过堂,是目不暇接,仿若红楼中那刘姥姥到了大观园一般。想她打小便生长于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之中,偶尔出门旅游,见识的也是些仿古建筑,组团结队的游览,又哪有今日这样闲庭信步的自在? “烦您等上一会,小的这就去通报员外。”带路的家丁将潘盼引至廊下稍候,径直入了内宅去请柳青。 “有劳。”潘盼漫不经心应声,一双碧眼招子滴溜溜转着,四下仍是东张西望个不停。 隔廊相望是一处船形的临水小筑,船首悬山高挂,船体皆由山石砌成,白雪皑皑,似隐似现,远看极似一艘驻岸的画舫。凝神细听,内里还有琴声悠扬,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潘盼正想着:看不出这好赌的柳青倒挺附庸风雅的,水榭内弹得一手好琴的人物也不知是谁……忽听得柳青于身后相唤,赶忙上前见礼。 “小潘,这边来过,带你见识柳某的一位朋友。”柳青举手相邀,示意她一同往水榭去。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石船画舫,她终于看清操琴之人的样貌,竟是一位与柳青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只见他戴一顶白缎滚金色边儿的公子巾,白缎箭袖袍子,外罩一件深紫底色金线缠枝莲纹的华美大氅,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鼻如悬胆,唇若点朱,眉间攥着一股子睥睨凡尘的桀骜之气。拨琴的十指白晰修长,细嫩得有如两把水葱。 一个字形容“帅”!两个字“真帅”!!三个字“帅呆鸟……”潘盼目光痴迷,口水拉拉地想着,忍不住将见过的熊飞、身旁的柳青与眼前的型男逐一比较。三人皆是英俊不凡,但气质不一,熊飞俊朗、柳青俊秀,而眼前此人是当之无愧的俊美。 一曲终了,柳青噼里啪啦鼓起掌来,某人方将两道足以媲美苍蝇盯臭鸡蛋的眼神恋恋不舍收回。 “弹得好!弹得妙!”柳青凤目微眯,连声赞道。 “非小弟琴技高明,实是柳兄这把琴好。”白衣型男微笑起身,眼角余光陡然瞟到柳青身后还杵着一人,好奇道,“这位是……?” 回眸一笑百媚生!潘盼兀自陶醉,冷不防被柳青拉到型男跟前十公分处站定。 “小潘是愚兄前些天在衙门里结识的,谈着投缘,便请来庄上做客。”柳青拍着潘盼肩膀介绍,“小潘,这位白五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江湖上人称……” “行了!”型男近距离打量了潘盼一会,截断柳青话头,“小潘并非江湖中人,提那些虚名做甚?” 潘盼不明就里,猛咽一口唾沫,盯着白五嗑巴道:“白……白五爷,今……今日能一睹仙姿,小潘荣……荣幸之至。” 第20章 开天眼投骰扬威出老千赌场惊魂 富贵赌坊也坐落在东营弄,与春风楼、销金坊比邻而居,正所谓吃喝嫖赌,整条街俱是全了。门面虽不及另两家气派,可帘子一挑,内里却是大有乾坤。赌桌前人头攒动,调笑声不绝于耳,投马掷骰,那叫一个热闹非常。 潘盼正看得眼花,迎面走来一荷官打扮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冲他们打着招呼:“呦,这不是柳爷么?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柳青皱眉,轻推他一记,佯怒嗔道:“我呸!不待见你柳爷,还是怎地?” 荷官搓着手,连声赔着不是:“那哪能呢……柳爷。小的这不是好久没见到您,想您想的呗。” 柳青笑骂:“聒噪的狗才!你想的是爷的银子罢!” “都想!都想!”荷官猛点头应道,“三位楼上请!” 白柳二人首阔步走在前面,一个丰神俊秀,一个气宇轩昂,白衣绿裳,是相得益彰。潘盼颇有些自惭形秽,灰不溜秋地尾随其后,仰望两人背影,忽而诗兴大发:好个“白毛浮绿水”吖…… 白玉堂与柳青可说是赌场惯客,见了骰盅牌九,都急不可耐凑过去摸上一手,哪里顾得上理会潘盼?她孤零零地挨桌转了一圈,没发现适合自己的项目,百无聊赖之下,干脆点了些茶果,躲一角落喝茶磕瓜子去了。 “喂,绿眼睛的。别看,就和你说话,过来玩骰子不?” “啊?”潘盼“噗噗”两下吐掉满口的瓜子皮,吃惊回望,却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正冲她挤眉弄眼。她捏捏腰间小褡裢,也就几十文钱,十赌九输,想想舍不得,于是摇头答道:“嘿嘿,咱没钱,玩不起。” “没事。咱俩轧本。”少年灵活得很,眨眼间窜到她跟前,不容推托,一把拖起她就往赌桌上拽。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会玩啊!”潘盼急得直嚷嚷,扭头去寻柳青,可人挤人的,到哪望得见这两只缩哪桌上呢? “瞅你模样还不错,怎生得这般蠢笨?连个‘五木投琼’都不会玩!”少年失望松手,一双大眼睛直盯着她上下打量,神情颇为不屑。 潘盼被他一挤兑,气得七窍生烟:多大的小屁孩啊?居然看不起咱……龇牙怒道:“不就是猜点子大小么?又有何难?” “嗯,对头!”少年拍掌大笑,“你跟着我后面押就是了。” 二人推推搡搡扑到赌桌前,庄家的骰盅已摇得叮当做响了。少年急得大喊:“等等,等等!小爷还没开押呢!” 做庄的男子放下骰盅笑道:“艾虎,你就甭咋唬了,刚见你钱都输完了来着。” “谁说的?小爷有的是钱。”被唤做艾虎的少年从兜里掏出十几个制钱拍桌上,又扯扯潘盼衣角,示意她把钱和他押在一块。 原来这小子钱不够,拉她垫背来了,潘盼恍然大悟。 “买点子,还是买大小?”庄家又问。 “买大小!”不等潘盼问明白,艾虎抢着回道。 “各位听好瞧好咧!”庄家一盅舀起桌上六粒骰子,在空中上下翻飞,末了,于桌上重重一扣,喝道,“下押!” “大……大……小……就是小……”周边一片人声鼎沸。 “那就小罢。”艾虎挠头,底气稍显不足。 “四枚六‘混江龙’,这把是买大的朋友赢了。” “娘的,又是大?老子不玩了!” “哎呀,又中了!连中三把了!” “……” 片刻功夫,赌桌前围坐的人群已是悲喜两重天。 艾虎垂头丧气,潘盼则在一旁捶胸顿足……三十个大钱啊!能买多少斤米、多少斤白菜啊……就这么被秒杀了……她回过神来,扭头瞪向艾虎:“你赔我钱!” “什么钱?愿赌服输啊,我输得还要多呢。”艾虎没好气道。 “你!”某人双目喷火,勃然大怒,“气死我了!”一跺脚,别过脸去,省得与他相看两相厌。 骰盅又响,潘盼不经意瞥过去……咦?不对劲儿……三个三,三个五啊! 落地开盅,果不其然!潘盼激动得手舞足蹈,外加呼吸困难:难不成咱又透视了?那……那咱不是要大发了…… “喟,你怎么啦?”艾虎发觉她神色举止皆不正常,一把搀住她,颇为不耐道,“算算算,不就三十个钱么?至于嘛这是……回头我还给你得了!” 潘盼推开他,兀自掏腰包拿钱,头也不抬应道:“你身上还有钱不?一齐拿出来,这把看我的!” “我再找找……”艾虎掏摸了大半天,又寻出十来个铜子,递到她手中。 “我买大!”某人捋袖子,挽袍子,急吼吼上阵。 “三个六!是大哎……”艾虎瞥一眼桌上的骰子,激动得直嚷嚷,双臂一张,侧身一个囫囵将数钱正在兴头上的潘盼搂进怀里。潘盼呆滞,只听艾虎重重捶着她的背又叫,“咱就知道没看走眼!兄弟你行!” 要死了!居然被这屁大的毛孩吃豆腐……她腾出一只手,一掌拍向艾虎脑门,骂道:“去去去!少跟你哥动手动脚的,咱财帛星正旺,被你这晦气子儿过上了,可没好事!” 此时的小侠年方十四,身子骨尚未长开,个子比潘盼要矮上半头,被她迎面一记老拳,倒也躲闪不及,揉着额头嘟嚷道:“小弟也是替哥哥高兴么……” “喂,你们哥俩甭在那边拉拉扯扯地废话,下把还押不?”庄家板着脸吆喝上了。 “押!当然押!”二人异口同声。 “等等!咱这把不买大小,买点子。”瞧着买点子赢得多些,潘盼跃跃欲试。 “哥哥喟,买点子好难中的哇,还是押大小罢?”艾虎在一旁劝道。 “点子赢得多咋,怕啥?看哥哥的!”她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回道。 二人称兄道弟,呆怪叫得亲热,时不时还勾肩搭背一下,全然忘了先前还互相埋汰来着,惹来同桌赌客一片侧目,他们专注赢钱,只是当作没看见。 骰盅起落,潘盼凝神盯着那木壳,又看清里面点数,此把为小,共四个幺点,一个二,一个三,她暗自得意:咱这特异功能简直媲美x光啊…… “几个点?几个点?”骰盅一停,艾虎便猴急着问。 “四个幺。”潘盼附耳答道。 “甚么?”艾虎瞪着一双大眼,不可置信。 眼看同桌买大买小的已纷纷下注,这艾虎还杵着发愣,潘盼急了,一把揪住他衣领吼道:“四个壹!你耳背啊!多少?快跟啊!” 小侠如梦初醒,将面前的银钱尽数堆到赌桌中间,冲坐庄的大喊:“‘满盘星’!全押了!” “我也押!” “我押十个钱!” “俺押二十个!” 赌桌上便是如此,气氛愈是浓烈,愈易行义气之事,一哄而上,随人下注,多半血本无归,时后往往悔不当初,却是无济于事。 须臾,庄家对台下注“满盘星”的局子钱已是堆积如山,坐庄的男子脸色也是益发难看,要知押点数的赢面一般在一陪十左右,倘若这把潘盼赢了,赌场吐出的钱可不是个小数,更麻烦的是这俩人继续赖在桌上玩下去,他们今儿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开!开!开!”狂热的赌客吆成一条声,把邻桌推牌九,掷状元彩的也一并吸引过来瞧热闹。 骰盅轻移一道细缝,四朵大红一点,潘盼觑个真切,振臂高呼:“满——盘——星!” 小侠更是激动,迫不及待跳桌上捋铜子去了。 “慢着!”艾虎伸向赌资的一只手被庄家轻巧拨开,“开全了再拿不迟。”只见他手腕一抖,骰盅漂亮地颠了个个,弹向空中,众人眼光不禁都被那急速旋转的骰盅吸引了去,一起一落之间,再看向桌面的红骰,已是三幺三杂。“俩位小哥走眼了,三个幺,‘小鬼叩门’。”庄家拨弄着朱漆木盅,两手来回抛掷,神情好不得意。 台下嘘声一片…… “嗳呀,差点就是‘满盘星’!” “他娘的,又赔了……” 输银子的纷纷跺脚称憾,更有看斜头的,则是耍起了贫嘴:“要不就说‘差点儿’了么?这‘差点’、‘差点’,就是差这一点!” 潘盼见了三枚幺,先是一懵,被众人这么一嚷嚷,方才回过神来:nn的,障眼法!明明是出老千嘛…… 小侠是个火爆脾气,一脚踢飞桌上的赌具,跳到庄家跟前,揪住他衣领怒骂:“天杀的狗才!下绊子、玩把戏耍到小爷头上来了,小爷今儿非好好教训你这狗才不可!”说着,对准庄家眉骨就是一记。 “哎哟喟!”庄家吃了个痛快,捂着脸哀嚎,“大苟,二苟!快出来!有人砸场子咧!” 潘盼惊悚:关门放狗!可不得命了……只见大苟、二苟应声而出,原是两名膀大腰圆的打手,黑衣衫裤,红领巾子,一人持根胳膊粗的楸木大棒。远远看来,竟似两尊铁塔,慢腾腾向艾虎围拢过去……她何曾见过这番架势,登时唬得三魂丢了两魂,第一反应是报警,可一琢磨,咱如今身在宋朝,这110不通啊?等胡进那帮步快赶来,人都快踩扁了……要不咱冲过去大吼一声“不许动!俺是警察……”得了吧,不被拍死才怪……潘盼愁容满面,四下里瞄瞄,楼梯口离着不远,要不咱先溜?唉……不成啊!人家好歹叫你几声哥哥咧,做人不能太不仗义不是? 头脑一发热,算了!豁出去了咱……她一个箭步窜到艾虎身前,横亘在他与庄家之间,转过脸朝庄家又是作揖又是陪笑道:“哈哈哈,一场误会……小弟年幼,不通世故,咱这就把他领回家去,不妨碍你们做生意。”说着,低首挽起艾虎就想开溜。 “站住!”庄家拍桌子大吼。 “还有嘛事儿?钱都输光咧!”潘盼可怜兮兮回头。 “这也叫误会?”庄家冷笑一声,指着淤青大片的眼圈反问。 “嘿嘿。”小侠笑得肆无忌惮,猛唾一口又道,“你活该!” 潘盼听了,额际黑线重生:愣小子,心里面想着就成了呗,干嘛非得说出来啊?找抽呢这是…… 庄家阴了脸,咬牙切齿下令:“大苟,二苟,把这俩闹事的拿下,给我扔街上去!” 潘盼吓得是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心底一个劲地后悔,不该逞这英雄,这下可好,要被揍成狗熊了…… “哥哥快跑!”艾虎瞅个空隙,抡起一脚踹翻桌子,伸手拽过呆若木鸡的潘盼就往楼梯口飞奔。 钱币、碎银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又招来一众赌客争打秋风,登时哭闹的,骂娘的,鸡飞狗跳,整个赌坊乱成了一锅粥…… 第21章 逢急难妖狐施缓手醉迷蒙老鼠背熊猫 大凡混迹于赌坊花巷看场子的,多半在江湖上历练过,没两把刷子可干不来这行。故而小侠拖着潘盼只跑出数步,便被苟姓兄弟给截住了。眼看那大棒就要兜头落下,潘盼吓得闭了眼蹲在地上…… “嗵嗵”两声闷响,棒槌跌落在地,“嗷嗷”的怪叫声又传入耳内,潘盼睁了眼瞅一旁的艾虎,见他神清气爽,不似受伤的模样,一肚子问号继续抬头向上瞄……左瞄瞄、右瞄瞄,她只觉眼前金星飞舞,脑海里“噌噌噌”闪出四个大字――英雄救美! 只见左首边立着个大苟,一条膀臂被反拧住,龇牙裂嘴在叫唤。身后俩人,正是白毛浮绿水那两只极品型男。右首边立着个二苟,后领襟被人拽着,也在“哼哟”喘呵。出手的是位精壮汉子,约莫三旬年纪,长脸黝黑,眸光闪烁,灰袍鹤氅,赤练短刀,端得是威风凛凛,气势逼人。紧挨他身边的是位白面后生,年纪略轻,与白柳二人相仿,青袍蓝冠,形容儒雅,气度与早先那束竹倒颇有几分神似之处。 潘盼傻愣着不出声,小心肝“嘭嘭”跳得比刚才遭人追打还快上几分。心头暗忖:中牟这小地方出人才啊!晋代出了个潘檀郎不说,单单这大宋,也是帅哥处处有,型男遍地走吖……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搀起,扭头望去,却见白面书生冲她温柔一笑。她受宠若惊:妈呀!今儿啥个好日子……这许多美男冲咱笑?却听艾虎唤道:“师父!沈叔叔!你们怎么找来啦?” 那头沈姓后生“嗯”了一声,正要开口,忽而瞥见白五身旁的柳青,眼神一亮,招呼道:“三师弟!” 柳青斜睨他一眼,颇不情愿应答:“嗯,二师兄。”言罢,便别了脸去,不再理会,看情形对眼前这位师兄十分不待见。 沈师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立在一旁,更是讪讪。 艾虎师父见这二人透着生分,忙出来圆场道:“智某师徒与仲元兄弟往开封办些差务,路经中牟,没想劣徒心性顽皮,跑来赌坊哄闹,还连累柳爷朋友。”复又向小侠使个眼色,“艾虎,快向柳爷赔个不是!” 艾虎冲他师父扮个鬼脸,笑嘻嘻道:“咱是跑快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赌坊,能碰见柳爷,也是艾虎的福分。” 柳青对这双活宝师徒也是没辙,面色略缓,扯了个笑脸应声:“二师兄、智爷,还在杭州招贤馆高就着哪?” 沈仲元点头答道:“我等暂且栖身在马庄主那儿,不比师弟闲云野鹤。” 潘盼听这群人说话,颇有些不明就里,表面看着柳青倨傲了些,实上她哪知道,柳青平生最是瞧不起依附阉宦之人,沈仲元口中的马庄主马强便是当朝内务府总管马朝贤的侄儿,其妻郭氏又是那大宦官郭槐的侄女,这马强仗着朝中有人,在杭州府霸王庄内设了个招贤馆,网罗些好勇斗狠的江湖豪客在馆中挂单,平素横行乡里,且与那襄阳王还有牵连。故此柳青与沈仲元虽系出同门,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柳青是个直性子,哪想着这内里是另有乾坤呢。 这当会儿还没客套几句,那晌赌坊里夹枪带棒的喽罗已从四面八方聚集了来。 刚与艾虎争执的庄家走在前首,气势汹汹喝道:“我说一个毛孩子怎敢来富贵坊撒野,原是带着许多帮手!你们是哪条道上的?今儿不把这理撇清了,一个都甭想走!” 白玉堂是何等高傲之人,听闻此言,都不屑多做辩驳,攥紧了刀把,俊面含霜,一股子杀气腾然而起:“爷要走,还怕几条狗挡了路不成?” 庄家气极,手一扬道:“弟兄们,给我上!” 好个智化!只见他龙行虎步,猿臂轻伸,转瞬已闪到那恶庄身前,强搂他肩膊硬生生摁于条凳之上。他也跷了二郎腿坐下,冲身后十来个喽罗摆摆手道:“慢着!咱还有事儿与你们主家商量。”一干打手见正主被制,登时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在一旁候着。 那智化掉过脸来又冲恶庄嘿嘿一笑,拍着他肩头热乎出声:“大兄弟,你看这屁大点事儿,偏整得舞刀弄枪的做啥?这赌坊见了血光,可是大大的不吉……有甚么憋气的和兄弟我说说,兄弟帮着开解开解,化戾气为祥和,这和气方能生财么。” 潘盼站在一侧细听,几欲笑抽:化戾气为祥和说滴……她骤然就想起还珠上那“化力气为浆糊”的小燕子了。慢说这艾虎师父也忒能瞎掰了,看他那笑容狡猾得……总让人想起狐狸来。殊不知,眼前这智公子,江湖上诨号便是“黑妖狐”,日后与她和丁兆蕙三人谱出一段盗御冠的瓜葛来,是几重风雨几重难,留待后叙,不忙细表。 恶庄被智化拿住,是动弹不得,悄眼打量白、柳、沈三人,神态要么从容、要么不屑,就是没有半点怯意。他也算个机灵角色,虽摸不清这几人来路,但也知必定撞上硬点子无疑。当下不敢再逞凶势,就着黑妖狐话头唱起戏来:“这位壮士,小弟开门做买卖,也不容易。令徒伤人砸场子,咱今日这一进一出,本可蚀大发了。” 妖狐早知他会来这一招,望了望恶庄的熊猫眼,变戏法似的从掌中托出一青瓷小瓶来,不紧不慢道:“这伤小可倒有些法子,一日敷上两回,三日必能痊愈。至于我那劣徒,本是年少义气,就交由小可带回去教训,你看如何?” 庄家勉强点了点头,手指向潘盼又道:“他还不能走!” 潘盼欲哭无泪:嘛回事儿呀?咋又扯到咱身上来了……只得求救似的看向柳青,好歹也是师徒一场,再说了,这赌坊也是你们俩带咱来的吖…… 未等柳青发作,智化笑眯眯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是哪里开罪了老板?” “先前耍‘五木’的时候,他出老千。”恶庄反咬一口。 “你……你血口喷人!我,我才……才没出千……明,明明就,就是你……”潘盼急怒攻心,气得话也说不利索。 “你甚么你!笑话!不玩鬼,你能赢那么多把?”庄家抢白道。 “我……我运气好怎么着?”她回过神答道。 “他们并未从富贵坊挣走一个子儿,店家硬要留人在此,又做何打算呢?”沈仲元接口询问。 恶庄不慌不忙应道:“按行内规矩,出千该是跺指头的。今儿看几位壮士面子,只要他立个字据,以后不踏入富贵坊半步即可。” 潘盼恍然大悟:原来这庄家是担心自个儿时常进出富贵坊,挡他财路来着! 忽听智化道:“俗话说捉贼见赃,老板这么讲,可是拿着现行了?” 恶庄振振有词作答:“干咱们这行的,没些眼力哪成?江湖上听风辨位的能者多了,若都像他一样,仗着耳力过人,个个来耍‘五木投琼’,咱这场子就甭开了。” 他此番言语,乍听之下,甚是无理,可细细琢磨,却是另有深意。□□赌的是运气,可对听力过人者来说,利用的却是技巧,二者相博,显失公平,故而江湖上耳目灵光的也少有用此项技艺挣银子的。不料这潘盼天赋异亶,且见钱眼开,合上个未经世故的小侠掺和在内,惹来这许多麻烦。 “咱不是听出来的!”她急着争辩,“咱就猜的……” 艾虎也帮腔道:“就是!六个骰子连轴转能听出来?谁有这么好的耳力?蒙人呢这是……” 庄家冷哼一声,反唇相讥:“你这毛孩子自是听不出来。若说投骰听点子,咱也能对个*不离十。” 智化环着肘,思忖了片刻,眨眨细目,支腮提议道:“我看这样罢!既是猜‘五木’起的争执,不若你俩重新赌上一把,谁赢就依谁,可好?” “怎么个赌法?”庄家沉声问道。 “掉个个儿,就由他坐庄,你来猜如何?”智化语气轻快道。 “一言为定!”二人击掌为凭。 某人杵一旁直哆嗦:咱好歹也一当事人吖!都没人问问咱是不是愿意?就这么把局子定下了……这算哪档子事儿么…… “别怕!有我师父在,保你周全。”艾虎见她神色异常,贴近耳畔小声安慰道。 潘盼战战兢兢挪到桌前,心想:我摇他猜,这透视半点用不上啊?他成天在赌坊里坐庄摇骰子的,听力必定非比寻常……抬眼望见庄家一脸笃定坐在对首,不禁更是慌乱,好不容易把六枚骰子挨个灌木盅里,一扬手,没待转起来,又哗啦啦滚了一桌。 柳青见她狼狈,终觉心有不忍,箭步上前,从她手中夺过骰盅,冷冷发话道:“够了!我朋友不擅此道,少拿他寻乐子,这局我替他赌!” 潘盼听了甚是感动,望着柳青,愣愣地说不上说来。 庄家嗤笑不已:“柳爷也称得上是富贵坊的常客,局子定下了,焉能走马换将?如何连这点规矩都弄不明白了?真是稀罕!” 柳青正欲反脸,冷不防被智化拖住,“柳爷莫急。我看你这位朋友眉攒七星、印堂发亮,正是鸿运当头照,财帛进门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边道边向潘盼使了个眼色。 你就睁着眼瞎掰罢……潘盼心头恼火,却不得不再次举起骰盅。“咣里咣当”乱摇了几下,“噗”地一下,便扣案上了。低头再瞧,直盯到眼珠子抽筋,也没看出内里点数,紧攥骰盅的掌心满是汗意,暗自庆幸:亏好是咱做庄啊!这特异功能咋说没就没了呢?莫不是今儿美男看太多了…… 对首庄家叩着桌子叫道:“三条三加三个杂点!” 潘盼抖呵:这透不透,看来都一个下场啊。忽然肩头被人轻拍一记,她吃惊回望,却见智化笑得狡黠:“愣着做甚?快开盅啊。” 她盍上双目,天灵灵地灵灵又拜了一通,揭开木盅……未及睁开眼来,便听得艾虎欣喜若狂的声音:“四条三!‘雁行儿’!哥哥,你赢咧!” 庄家瞪着桌上几枚骨骰,一脸不可置信,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念叨:“不可能……怎会是‘雁行儿’……” 潘盼云里雾里出了富贵坊,回味半晌,方体会到此番胜出实是归功于智化那轻巧一击。表面上那一掌是拍在了她的肩头,暗中却带了三分巧劲,借着她的胳膊传到手底骰盅之上,拿捏得是精确无匹,硬是将原来一枚杂点给震成了三数。 几人在门口话别,小侠悄悄将她扯至一边,问道:“艾虎初见哥哥,便觉投缘。不知哥哥高姓大名?” 潘盼笑答:“小姓潘,单名一个盼字。” “潘家哥哥,小弟现在杭州府霸王庄招贤馆当着馆童,哥哥要是来南边儿,莫要忘记上小弟那走走!”艾虎握着猫爪,眼神殷殷道。 “嗯嗯。”她不动声色抽回手,心道:小惹祸精,别让咱再见到你才好…… ***** 送走了智化一行,柳白二人俱觉得有点亏欠潘盼,几下商议,决定带她去销金坊观歌舞、喝花酒压惊。潘盼再三推辞不过,晕晕乎乎被灌了个酩酊。临晚,醉醺醺的三人相携出了勾栏院。 “小潘,看不出……你酒量还真……是不错!”柳青拍手称赞,舌头已是捋不直了。 “嘿嘿,还行。”潘盼憨笑应声,想当年咱可是“半斤漱漱口,一斤扶墙走”的j大名人也。 “小潘,不如今晚,和……和白兄一道宿在我柳家庄罢。”柳青醉眼朦胧道。 “还……还是不用了。咱睡觉认床,挪了窝会……会不习惯。”潘盼摇头,仍有几分清醒。 “哦……那好!咱们改天再叙!”柳青拍着白玉堂肩头,又道,“五弟,你替为兄送送小潘……” “嗯好。”白玉堂拎只空酒盅,步履尚是轻盈。 “用不着,咱识得路。”潘盼冲俩人摆手,跌跌撞撞兀自前冲,一个不留神脚底下磕碰到个物事,登时摔成狗□□状。“天天见你走路摔跤,哪能次次都守你身边陪着?不长长记性还真是不行。”数天前熊飞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嗡嗡回响。唉……她趴在地上叹气,咱果然是不长记性的人啊。 “你没事儿罢?”白玉堂扔了酒盅,赶紧上前搀扶,“住哪?我背你回罢。”不由分说,将她背起。 “左拐左拐,再左拐,咱家住在三道巷……”潘盼又累又困,伏人背上,倍觉舒服,迷蒙之中也不再推辞,任由白玉堂背了回走。 “喂,我说你家倒是在哪儿呀?”白玉堂但闻后首鼾声如雷,热气儿呵得颈项痒痒,不耐烦问道。 “门口有棵歪脖子树的……就是……”某人梦呓般出声。 摊上这么个累赘,白玉堂暗叫倒霉,好容易摸到潘盼家,刚推开门,又是一道黑影闪过,他本能地出脚去踢,却听一声厉叫,原是一只半大的黑猫。 背上的人又出声了:“喟,你干嘛踢咱家大黑呀?” “你家大黑?我哪知道……它这么窜过来,无声无息的,唬人一跳。”白玉堂分辩道,实上他也有些喝高,看得自是不那么清楚。 “哈哈哈……”酒醉洋糊的某人又怪笑起来,“原来你怕猫!你是不是属耗子的呀?啊?是不是呀?” 白玉堂更气,直想将她摔出门去…… 第22章 开封府海选招衙役展熊飞帮衬苦潘盼(上) 宿醉沉眠,一枕黄粱梦。 潘盼惊觉自己恢复了女儿身……腰纤若素,螓首蛾眉,风华流转,顾盼生辉。着一袭宽袍大袖,锦幕华堂之上,正且歌且舞。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场下缓步行来一翩翩少年。身材颇像熊飞,眉目酷似白五,笑容之温柔与柳青那沈师兄有得一拼。待到近前,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向她平递而出,竟是一大捧红彤彤滴玫瑰!长相妖孽的美男开口,声音低沉媚惑:姑娘,请收下小生的花吧!某人心花怒放接过,故作娇羞应道;奴家多谢公子……轻抬眼睫,却见那美男愣愣地盯着她,眼神痴情。她忙轻声相询:公子?美男神情一振,张开双臂,直向她拥来…… 迷蒙之中,潘盼忽觉有个温热的东西舔上自己脸颊……哎哟喂,这美男也太猴急了吧?她恼怒地睁开双眼,先见着一条粉红色的猫舌在她鼻尖打转,紧接着又是两声得意的“喵呜”长嚎。“大黑!你太过分了!”潘盼怒气冲宵汉,拎起一只猫耳,将黑猫甩下床头。一骨碌爬起身,上下摸摸,还好……衣服蛮周整,缝在中衣里边的一锭五两大银也分毫没差。她松了口气,推窗看天色,已是日上三竿。完咧!误了点卯咧!她拔腿便往门外奔,浑然不记着自个儿昨晚是如何回来的了…… 潘盼不敢走屏门,暗忖此刻三班衙众该在双祠院听训,于是想着从耳房借道溜进三班后堂。蹑手蹑脚掩上边门,撑起门栓,她满意地叹一声大功告成,掸掸袍子,转过身去,倏地发现天井中站满衙役,皂、壮、快三班是齐全了,几十双眼睛皆向她这边扫来,好奇好笑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潘盼心头发懵,面色僵硬杵在当场,半点儿迈不开步子。 “潘盼!你小子又迟到!”张喜的粗门大嗓响起,宛如头际闪了个惊雷。 “我……我……”潘盼自知理亏,支吾着答不上话。 不快过来站队!”张喜狠瞪她一眼,喝道。 “是,班头。”她忙不迭应声,灰头土脸躲进皂班队列之中。 看众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窃窃私语得热烈,潘盼也来了精神,拉过身旁的周小刀问道:“小刀,弟兄们这是说啥子咧?” “刑狱司要提两名案犯到京城重审,这不商量着该由谁解去呢。”周小刀应声答道。 “押解?那不都壮班的活儿么?有嘛好商议的……”潘盼不明就里,这押送犯人又不是啥美差,何时这般兴师动众了? “小潘你有所不知。”一名年长些的衙役解释道,“时近年关,开封府每年这时候都要招备人手,咱们这些周边小县的弟兄们,哪个不做梦想去那边当差呀?俸银翻番不算,光是能时常见着包青天包大人,那也是前辈子攒下的福分。” 某人倍觉惊悚,抖呵着问:“包……包大人?是哪……哪个包大人?” 众人哂笑:“小潘,你不会连三师使包拯包相爷都没听说过罢?” “噢,我晓得!”咱居然穿到著名的老包年代来了!她激动道,“就是把那抛妻弃子的驸马陈世美用龙头铡咔嚓掉的那位不是?” “你胡说八道些啥呢?咱们大宋朝几时有过姓陈的驸马?”周小刀用看怪物的眼光盯着她道。 “啊?记错了哈……”潘盼沮丧,电视剧和现实情况貌似是有很大差距滴嘛!复又好奇道,“这开封府招新和咱们押送犯人进京,有啥子关联么?” “当然有关联了。”年长的差役又道,“一来省了路上盘费,二来交接犯人之时,要与主考的校尉打照面,也混个脸熟么。” 潘盼恍然大悟,众人听了,均纷纷点头称是。 “哎哎哎,诸位弟兄肃静了。刚与唐、钱二位班头商议,咱们三班押解嫌犯进京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张喜手头挥着一枚小纸片,大声招呼道。 天井内登时鸦雀无声,一干班众屏气凝神,静候下文。 “快班胡进!”张喜开始点名。 “有!”胡进得了个头彩,雄纠纠迈出队列,得意地扫视众人。 “壮班铁柱!” “有!”铁柱乐呵哥上前,一脸憨厚笑意。 “皂班……”张喜顿了顿,向潘盼、周小刀几人所站方向看过来,大声念道,“潘盼!” 周围一片惊呼,数十道艳羡的目光向她望去,潘盼也傻了。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也包括她本人在内…… “有……”潘盼战战兢兢上前,心底却是极不乐意:咱可不稀罕去开封府挣银子,跳到哪都是一打杂的,有什么意思么…… ****** 连日飞雪,官道冻结难行。中牟距开封虽是不远,可三人押着两名案犯,万事皆得谨慎,一路奔波跋涉,中途又逢上个犯人感染风寒,耽误了好几日行程。跌跌撞撞赶到京师,已是冬月初十。 开封时乃北宋首府,市井热闹繁华,路人衣着光鲜,街道笔直,门户鲜艳。和中牟小地儿一比,竟要强出十多倍不止,潘盼与铁柱是头番进京,走在道上,东边儿瞅瞅,西面儿瞧瞧,一个劲地啧啧称羡。 府衙位于城东,老远地瞧见,气势恢弘,巍峨壮观。 “娘咧!这登闻鼓比咱们县衙的那面可大多了,你看那鼓槌,快赶上人膀子粗了,这力气小些的,还举不动咧……”铁柱大惊小怪嚷嚷,直扯着潘盼一同看稀罕。 “就是!”潘盼连连点头,指着门前的戒石坊兴奋道,“还有这戒石,字儿刻得都比咱那儿的多!” “真的啊?盼子,你学问好,给咱念念,上面说些啥道道?”铁柱满脸期盼。 “我看看哈……”潘盼挠头:这繁体字挺潦草啊……“上公……上公正,则,则下,对!上公正则下!下,下……”她断续念了半句,遇到个生字卡壳,讷讷地接不上趟,心内汗颜,十几年书,还真是白念了…… “上公正则下易直,易直则易知,易知则易明,是治之所有生也。”身后陡然响起一道雄浑男音。 潘盼吃惊回望,却见三丈开外立着一位健壮汉子。约莫三十多岁,长面短髭,身形高大,一袭墨绿武官袍色,腰悬佩刀,端得是一身正气,威风凛凛。 “小的中牟县步快胡进,见过校尉大人。”胡进是个有眼色的,忙快步上前见礼。 “小的周铁柱见过校尉大人。” “小的潘盼见过校尉大人。” 另俩人如梦初醒,一迭声紧跟着拜见起来。 “你就是潘盼?”来人讶然道。 “啊?是哪。”潘盼大张着嘴,心下疑惑:咱何时这般有知名度了? “你们此行开封,可是来解送案犯?”绿衣校尉打量着他们又问。 “正是,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胡进抢着答话,时刻不忘马屁一番。 潘盼嗤之以鼻:得了吧,这马屁话说得……那叫一个没水准。两犯人披枷戴锁杵那呢,又不是眼神不好,能不瞧见么…… “嗯,正好。”校尉点头,“你们随我来典狱房。” 三人依命行事,押着两名案犯跟在他身后入了府衙。开封府大大小小约五十余座殿堂,若无人引领,还真如进了迷宫一般。典狱房位于府门西侧,经齐民堂,穿过西配殿,再绕过校场便到了。潘盼一路琢磨:这校尉该是包公跟前的吧?到底是王朝呢,还是马汉呢?或者张龙、赵虎? 正穿亭过廊之际,忽然打斜地里闪出个皂隶服色的差役拦住去路,见着打前的校尉深施一礼道:“马爷,主簿大人请您去英武楼商议考录事宜。” “好。回亶公孙主簿,马汉稍后就到。” “是。” 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马汉童鞋吖!潘盼开始浮想联翩:不知这公孙策长什么模样?应该很斯文吧。还有包拯,眉间到底有没有月牙呢。哦,好像有个御猫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展昭!电视上可是个帅哥也,不晓得这真人长相还对得起观众不? 第23章 开封府海选招衙役展熊飞帮衬苦潘盼〔下〕 话说那日堂审,南侠一行不辞而别,原是府衙内生了变故。包兴从开封匆匆赶来亶报,藏在清心楼顶阁之上的三宝遭窃,那大胆的贼人还留了个字贴儿。众人一看,方知是锦毛鼠的手笔。展昭见了情急,当下便要奔赴陷空岛。古云:“宰相肚里能撑船”,却是包公的气量。他道:展护卫不必焦急,三宝并非急需之物,有什稀罕,原是我没派人瞧好,惹得五英雄调皮。他几位兄长前些日才在耀武楼钦封了护卫,你现下追去讨要,大家岂不难堪?你等莫要声张,先冷冷他的促巧性儿,过些日子,寻个由头,慢慢访查便了。公孙也觉着此法周全,故而仨人打道回府,明里并不追究,只是暗地里嘱人打探白玉堂行踪罢了。 这当会在府司典狱房,马汉唤来两名刑房管事与胡进他们交接案犯,自个儿便急着去校场英武楼见公孙策了。 “二哥来了!”愣爷赵虎一直扒在窗边候人到齐,甫一瞧见马汉,连忙嚷嚷,生怕旁人不晓得似的。 “马汉来迟,累展大人、公孙先生久等。”马汉“噔噔噔”上得楼来,抱拳作揖道。 “都自家兄弟,毋须这般客套。”展昭见他如此,略显嗔怪。 “二弟这是去哪儿了?先头就在校场看见你,一晃眼,人就不见了。”王朝奇怪道。 “中牟县解来两名案犯,领他们上典狱房了。”马汉答。 “中牟来的人?”展昭惊出声道。 见展昭神情意外,公孙策不禁出言打趣:“展护卫可是担心有人问你讨要银子?” “哪里的话?”南侠不好意思地笑。 马汉开口又道:“此番解送犯人,中牟共来了三名差役,其中一个,像是叫做潘盼。” “展护卫……”公孙策捋须微笑。 南侠闭口不答。 众人皆感纳闷,原来儒雅温文的公孙先生也能笑得如此奸诈…… “明日演武场考录,各位弟兄可都准备停当了?”展昭咳嗽一声,岔开话题。 “咱和三哥置办的兵械,三日前就备好了,件件家伙都磨得锃亮,到时候由他们耍便是!”赵虎抢着答道。 “桩考的马匹,我与二弟早已挑好,误不了事。”王朝也道。 “那明日,就有劳四位了。”公孙策颔首。 “先生放一百个心罢您就!”赵虎拍着胸脯,神色得意道。 翻了一日,天气尚好。由于辰时校场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首都片儿警海选pk大赛,故而卯时刚过,便有大批地方上来的衙役赶着去适应场地了。胡进不甘示弱,大清早拽起潘盼与铁柱两个,也往开封府奔。 “胡大哥啊,你就不能多睡会儿?养足精神才好比试么……”潘盼哈欠连天抱怨着。 “还睡?小潘你没见着隔壁那俩荥阳来的,一整夜都在大院里举石锁练膀劲呢。”胡进一脸钦佩之情。 不会吧?数九寒天吖,脑子坏了怎滴?潘盼咂舌,开封府的差使就这般吃香?赶得上咱当年考公务员了…… “唉,咱不及胡大哥武艺高强,又比不上盼子脑袋灵光,注定是要落选的。”铁柱突然唉声叹气道。 “铁柱你别泄气啊。”潘盼忙安慰他道,“你在县衙里待许多年了,皂班、壮班都干过,像你这样一专多能的人才很难找的吖,可别太小瞧自个儿。” “真的啊,盼子,你没唬我?”铁柱眼底又燃起希望之火,追问她道。 “嗯嗯,唬你做啥。”潘盼信誓旦旦。 三人废话一路,赶到校场已快辰时了,匆匆忙忙在英武楼领了号牌,径直向演武场开进。 所谓校场,多是前校后场,开封府内的校场布局大体也是如此。坐北朝南的是英武楼,校阅时长官、贵宾便高坐于楼上眺望。北向的是块四方形平整场地,称作演武场,列队操练均在此处进行。东侧是军械库,西侧为马厩。演武场周边还搭了一圈看台。逢年过节,府衙常在校场开设集会,士农工商,皆可入内,州官也会汇聚于此与民同乐。 招录程序倒也不复杂,多日之前便开始放号了,符合要求的皆可报名进入校场参选。三十人一组,首要还是身手,应征马快的还要加试一项马术。潘盼他们仨去得晚,都分在了戊组。想着还有好一会儿才能轮到,索性先坐到看台边观战。 “啊!快看哪,四大校尉都来了呢!”随着高大英武的四名型男正装登场,看台上的亲友团、粉丝团爆发出阵阵骚动,主力中大姑娘、小媳妇儿占了半数,间或还能见着两个上了岁数的大妈。 “前儿听街坊说了,张爷和赵爷至今尚未成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名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这个道理古今通用,放之四海皆准。未等明星评委坐定,已有好事者开始爆料了。 “真的啊?!”一道年轻女声惊喜交集,“听人说四位爷里头,脾性儿最好的就属张三爷,人也最是良善不过……” “可不是么,张爷早先中过举人,文武皆通呢。”又有人插嘴道。 潘盼听着嘿嘿直乐,这四大金刚中看来是张龙童鞋人气最高吖! “咦,怎么不见展大人?”没出场的展昭惹来粉丝挂念。 “就是,咱可是从八里屯赶来的,天没亮就出发了,怎地不见人咋!”一名展粉扼腕叹惜。 “八里屯算啥?咱家在清风镇,离得还要远呢!”另一展粉不服气道。 “得了罢!人家展南侠展大人为国为民、惩奸除恶,成日忙于公务,哪能都像你们这般闲?”有人泼凉水道。 “敢情你就不闲了?你忙还能来看比划?”先前开口的一人反唇相讥。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看比试罢。”眼瞅着火药味渐浓,一名年长些的忙发话圆场,众人才休口安生了些。 场上长枪短剑的耍得甚是热闹,参选的衙役无不施展浑身解数,以博主考一睐。潘盼愈看愈觉得心神不定:没多时就轮到咱了罢?咱可啥都不会……这一上去,丢人还不丢大发了?再说了,这开封府必是出人精的地方,像咱这般不伦不类,身分尴尬,要真被选上了,日后该咋混呐…… “潘盼,别愣了!咱们戊组集合了。”胡进轻拍她一记,催促道。 “这么快?”她回过神道,“胡大哥,你说这当会……能不能弃权啊?” 胡进皱眉,一旁的铁柱听了,忍不住大声责备:“盼子,你搞甚么嘛?县衙里多少弟兄想来来不了,你这边还要临阵脱逃。” 潘盼不敢再吱声,耷拉个脑袋,磨磨叽叽跟着后首,蹭进了演武场。她却不知,这英武楼上数双眼睛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呢。 演武场内东西向各置两条长案,四大校尉端坐于后。戊组三十人入场,又被分为两拨,潘盼这一拨儿的主考正是张龙、赵虎二人。她悄眼打量,面前两位却似比昨日见着的马汉要年轻些,二十七八的样子,张龙面目白净,赵虎样子粗豪,眉间一股英气总是难掩。 先出场的两名都是来自荥阳的步快。荥阳本是形意拳故里,当地的练家子多是习的此类拳法。故而二人上场,一个耍的是猴拳,一个舞的是螳螂刀。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绘形重意的拳法,好些招式都是模仿动物的攻击动作,演习之人上窜下跳,形象生动,可把某个外行看得乐呵坏了。 “喂!你歪那笑甚么呢?”愣爷赵虎冷不防见着队末一名瘦高衙役正笑得前俯后合,当下不满喝道。 坏了!得意果然忘形……她捂着嘴,惊恐摇头。 “过来,到前头来。”赵虎冲她招手。 潘盼哆嗦前移。 “你笑啥?人家拳打得不入你眼是罢?”赵虎问道。 “没,没……”潘盼急得连连摆手。 “承认啦?”赵虎也是个糊涂的,见她摆手,便会错了意思,“那你耍套好的与我瞧瞧!” “我,我不是来应征衙役的!”她咬咬牙,索性豁出去全招。 “那,那你干嘛来了?”赵虎惊愕。 “我……”某人深吸一口气,语惊全场,“是路过打酱油的。” 赵爷黑线满面,身旁的张龙憋住笑意问:“你手上的号牌,又是怎么一回事?” 潘盼振振有词答道:“小可早起上府衙斜对过的杂货店打酱油,刚巧在路面捡的,就寻摸着进来,看看能不能碰到失主。” “得得得,你赶紧回罢!少在这边添乱了!”赵虎哭笑不得出声。 潘盼如蒙大赦,抬脚欲溜,忽而脑后响起张龙的问询:“等等!你那是多少号来着?” “十八号……”她一个激灵转身。 张龙心头一动:戊组十八号?这可是展爷与公孙先生再三交代要留下的人呐…… “这位小兄弟,既是来了,何不比划两手呢。”张龙微笑相邀,末了,又轻描淡写一句,“莫不是开封府的差役……看不入眼……” 感受到周围气场急升,潘盼心中叫苦不迭:这位大哥吖……为啥偏要和咱过不去咧…… “那个……在下学艺不精……”她支吾其词。 “习武贵进不贵精,挑件适手的兵器试试。”张龙鼓励道。 “咱打小没碰过刀剑。”潘盼低头作答,引来周边几声嗤笑。 “那马术如何?”张龙又问。 “咱驴都不会骑。”潘盼声若蚊呐。此言一出,众人皆哄笑起来。 “那你说说看,你倒是会些啥?”对于眼前之人,赵虎已由鄙视转为同情。 “都说咱是出来打酱油的了,你们偏不信……”潘盼郁闷道。 张龙也想不明白,为何高层格外照拂此人,却不知南侠与公孙策并非循私,实上皆是看中了她的夜视力,故想收在府中,日后或有所用。怔忡片刻,他道:“要不你随便打套拳,给我们瞧瞧罢。” 某人无奈,急中生智,竟一板一眼做起了第八套广播体操,七节过后,场上只闻坐主考官一片抽气之声…… 第24章 阴错阳差落脚开封府穷追猛打索帐展南侠〔上〕 话说潘盼一套广播操做完,是坑着头不敢吱声,心底哀叹:咋这般倒霉?丢人丢到开封府来了…… 愣爷赵虎眯缝着眼打量她好一会,倍觉古怪,凑到张龙耳边小声问:“三哥,你看他这是耍的哪路功夫?拳不像拳,掌不像掌的……” 张龙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疑答道:“看这招式,与张家口老郑家的通背拳颇有几分相似,可这步法浑然不同……倒像是陈氏云步。” 潘盼被这哥俩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只得耐住性子静候发落。 张龙、赵虎又交头接耳了几句,但见后者嘴巴骤然张成个血盆大口,再慢慢合拢……张龙安慰似的轻拍两下愣爷肩头,清了清嗓子,看向潘盼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兄弟,你被录取了。” 潘盼以为自个儿听错了,结巴道:“您……您说啥?咱……咱被录取了?” “正是。”张龙点头,复又提醒道,“先去英武楼登个录罢。” 晴天霹雳吖!潘盼急得五内俱焚,跳脚道:“这样就能录取了?凭啥啊你们……” 张龙心想若不是展爷与公孙先生再三招呼,谁会把你这样的留下……只得打个马虎眼道:“外家身手虽是要得,但我们选人更重内在潜质。” 要命了!这开封府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潘盼心内抓狂,忽而想到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呢,别人打破头要抢的金饭碗,这才一会,来得也忒容易了。别是诓咱的吧?不行,咱得问清工种!苦脏累坚决不干……“两位大人,快、壮、皂三班,咱录的是哪一班啊?小可资历浅薄,会的可少。” 张龙没料到她还问出这么一招来,正盘算着如何作答,身旁的愣爷不耐烦挥手:“你会啥就干些啥。啥都不会,天天帮伙房打酱油也成。哪来这许多废话!” 某人被噎得无话,哀怨飘向英武楼,只听身后赵虎又道:“三哥,这十八号录取缘由该咋填来着?” 张龙的声音:“要不……你就写个拳术高超罢!” 英武楼门口横置一条长桌,两名书吏正忙着将入选者的资料誊录载册,墙上还张贴着大红榜,但凡在比试中脱颖而出的俱是榜上有名。 潘盼攥着号牌,步履艰难挪到登录处,有气无力道:“戊组,十八号,潘盼。” “哪个潘潘?”执笔的书吏头发花白,上了岁数显然有点耳背。 “貌赛潘安的潘,顾盼生姿的盼。”她龇牙咧嘴答道。 年长的书吏不禁抬起头来,打量了她两眼,神色复杂道:“哦,好名字……” 潘盼颇为忿忿:咱好歹也身高手长,相貌堂堂,啥表情啊这是…… “盼子!”铁柱兴高采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铁柱?胡大哥?你们也入选了?”她吃惊回望。 “是啊!咱们仨都被选上啦!”胡进搂着他俩肩膀乐呵道。 “嘿嘿……”潘盼傻笑,不知说些什么好……咱们中牟县真是出人才吖!这开封府选秀也真是眼光独到……该不是倒着选的吧? “走,铁柱,盼子,咱们去好好喝上一盅!”胡进拍着胸脯豪迈道,“哥哥我请!” ***** 开封最有名的菜式当属“鲤鱼焙面”,做这道菜最拿手的首推中街的得云楼。鲤鱼定要选那七八两往上跑的,肥硕些个才够味道。片刀披成瓦楞花,进热油滚成金黄色儿捞起,糖醋酱酒,勾成薄芡,朝鱼身一淋,再搁几把炸酥的龙须面,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是成了。 一百五十个大钱呐!潘盼坐在桌前,贪婪地闻着熘鱼发散的香气,不忍动箸。 “愣着干啥?趁热吃啊!”胡进夹了两块好肉依次搛到她与铁柱碗内,囫囵一口龙须面又道,“都说鲤鱼跳龙门,咱们今儿中选,吃这道菜最吉利不过。” “嗯嗯,胡大哥说得有道理,小弟敬你一杯。胡大哥荣升马快,以后要多多提点咱们才是。”潘盼端杯酒,神色谄媚道。 “铁柱也敬胡大哥一杯。”铁柱站起身,开心说道,“进京之前,咱就琢磨,胡大哥身手好,脑子灵,这回是必中的。想不到咱也能入选,这下可好,还能时常见着。胡大哥,都乡里乡亲的,今后可要罩着咱们。” 铁柱一番话惹来潘盼侧目:这家伙,说话有水平啊……敢情之前一直装傻充愣来着? “哪里,哪里……”胡进摆手,眯着眼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席上二人尽拣好听的话说,推杯换盏,直把胡进灌了个舒坦。 “小二!”胡进拍桌子高声呼喝,“再打两角酒来……要烧刀子!” “是是是,客官稍候。”小二返身欲去取,却被潘盼叫住,“不劳烦了小二哥,上份醒酒的浆汁儿就成了。” “那怎么行?难得这般高兴,咱们哥仨,今儿要一醉方休!”胡进连声嘟嚷。 潘盼心里打着小九九:你要喝个不省人事,谁来结帐呢?强掏你兜儿吧,摆得跟明抢似的……就这半醉半醒的挺好,误不了事儿……当下堆起满脸笑意道:“胡大哥,不早了,酉时班里分派屋子,咱们也得回去拾掇拾掇。” 宋人崇尚道教,到真宗时期已至狂热,御令天下州县皆要建天庆观,供奉三清帝君。东京寸土寸金,当时的督办官员奇思妙想,竟将这样一座道观建在了开封府衙之内。一举多得:一来省俭了用度花费;二来政道共处凸显其地位尊崇;三则开封府兼理全国佛道事务,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办起事儿效率更高吖。潘盼他们的集体宿舍与道士们的参房离得不远,门面配设却是要寒碜许多。惹得她一路感叹:还是宗教人士待遇高啊,早知如此,不如混个道士当当算了…… 一帮新晋衙役正在天井里瞎转悠,这边摸摸,那头瞅瞅,样样觉着新鲜。忽而不知是谁在院外喊了一嗓子:“包大人下朝了!这会子怕是快到衙门口了!” “娘咧!”一名新入选的皂班行仗激动得直嚷嚷,“包大人到底长啥模样啊?俺们家乡人都说包大人有三只眼,日审阳间,夜断阴朝,没想到俺今儿就要见着咧!” “瞎说啥呢,三只眼的那是马王爷。”一名老资格的衙役打趣道。 众人一片哄笑,有人冲先前说话的小伙子揶揄道:“你是做行仗的,日后跟包大人出行的日子多得很,还愁见不着?” “展护卫展大人,也该随行的罢?” “那还少得了?” “走走走!别废话了,赶紧上门口瞧去。”一语惊醒梦中人,刚还七嘴八舌的众人争先恐后踏上追星之路。 开道锣响,龙旗牌棍,两排行仗簇拥着一乘八抬大轿缓缓行来,银舆顶,皂盖帏,深色垂帘透着庄重。轿前一骑高头大马,跨坐一位青年武将。乌纱壮帽,绯色官袍,下摆滚锦边,五色鸾束腰,玉环玉佩跨宝刀。观品貌,玉面方正,眉入天仓,目似寒星,一团雄壮。真真儿是威武逼人,正气难挡。 众人见着,俱是钦羡,唯有一人,瑟瑟发战。 “这轿前引马,八成就是展大人罢?真是英武不凡呐……”铁柱啧啧称叹,忽而又挠头嘟嚷,“盼子,我咋瞧这位大人怪眼熟的呀?” 胡进接口道:“是啊。我也觉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落轿!”一声令喝,清音朗朗。 潘盼抽搐:不消说……这里面坐着的必定是那黑老包了!难怪那臭竹子说他姓郑,谐音就是包拯的拯么……完了,完了!这帮人不是故意把咱留下的吧?想当初在中牟那会儿,咱天天烧白菜帮子、萝卜缨子给他们吃,态度也不恭敬,别是寻机报复来着……偷瞄一眼熊飞,面目似笑非笑,神□□语还休,两道目光有意无意向她这边转悠……潘盼冷汗涔涔,咱是不是骂过他啊?应该不算哦,咱实际上骂的是那猫……唉,啥封号不好,偏要叫个“御猫”……这下死定鸟! “盼子,你没事儿罢?脸色这么差?”铁柱望着她关切道,“要不你先回去歇会罢。” “嗯嗯。”潘盼如梦初醒,连连点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赶紧卷铺盖跑路才是! 某人逃命般往住处狂奔,一头扎进小屋,开始收拾包袱。心头又有些懊丧:哎,那五十两花红是再没指望要回来了。苍天啊,咱怎么这般命苦哇…… 包袱甩上肩头,正要开溜。转身之际,忽见门口一道大红身影拦住去路。 “戌亥之交,关门下钥。你这是要上哪儿?”来人缩胸抱肩,怀内一柄长剑,斜倚门框之上,懒懒开口。 “小的,小的就想……随处转转。”潘盼两股战战,瞳孔收缩,惊惧之情不啻老鼠遇上猫。 可她那点小心思,南侠焉有看不穿的道理?“既是随处转转,背许多东西做啥?” “这个么……”潘盼拭汗,狡辩道,“小的怕搁屋里不安全,随身带着放心些。” 展昭笑得眉眼弯弯:“能进开封府盗物,可不是件易事!” “呵呵,小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展爷见笑了……”她想着一时半会怕是难以走掉,索性将包袱取下搁桌上了。 “开封府不比中牟县衙,可不是随处转得的,没个人带路总是不成,不如我带你四处走走?” “小的,小的……不……不敢劳烦大人。”潘盼被唬得已是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第25章 阴错阳差落脚开封府穷追猛打索帐展南侠〔下〕 明镜湖畔,曲径通幽。奇山怪石林立,常青藤点缀其中,即便是在冬日,也别具风景。廊桥之上,远远行来二人。居前的乌帽绯袍,身姿伟岸;随后的皂衣蓝巾,垂首猫腰,两人之间,仿若连着根无形的引线,后者虽心有不甘,却只能被前者牵着四处蹓跶。 “记住了府衙西南角的潜龙殿供奉着先皇御迹,无有包大人的钧命,万不可去。”展昭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道。 潘盼蹑手蹑脚跟在南侠身后,满肚子心思都是该如何从开封府脱身,一路上只是“嗯啊”作答,此刻漫不经心又道:“嗯,记住了,一定去。”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红衣服的人持剑靠近。 “有……哇……”某人极度心虚,巨阙当前,身子佝偻得跟个虾似的。 红衣俊眉一挑,悠悠然发问:“那你倒是说说,方才我们一共转了几处地方?” “寅宝馆,范公阁,桂,桂……”桂什么来着?潘盼绞尽脑汁……想起来了!绿眸一闪,“桂花堂!” 桂花糖?南侠满脸黑线,干咳一声道:“是桂籍堂和梅花堂。” “嘿嘿……两处靠着,前后殿合起来不就是桂花堂么。”她讪笑着解释。 “去那边坐坐可好?”展昭指向曲桥尽处的湖心亭问向潘盼。 “好!好!”她头如捣蒜,心底却想:您老一四品护卫,约会咱一无品衙役,咱哪敢说个不字儿吖……甭说去湖心亭了,就算您老要去湖心扎猛子,咱也不能拦着您呐…… 湖心亭,顾名思义此亭筑于湖心。六角飞檐,下石上木,顶面盖着翠色琉瓦,四面环水,仅余一道曲径廊桥蜿蜒通向湖岸。远观之,又如明珠熠熠,荡漾于酽酽碧波之上。 “坐。”展昭示意她旁边有张石凳。 “那个……不用了。”潘盼受宠若惊道,“大人您坐,小的站着就好。” 南侠笑笑,由着她旗杆般杵在跟前,接道:“上回与包大人、公孙先生在中牟私访数日,食宿方面多亏了小潘照拂。展某表字熊飞,我等隐去姓氏,实是不想惊动地方,并非有心欺瞒。” “不当紧,不当紧……”潘盼呲牙一笑,假得跟贴上去似的。心口不一,也难怪如此,实上她想的是:你们仨微服出行,隐姓埋名投宿咱家,这倒也没啥可怪的。可拿二百两悬红调戏咱,这种作法实在是太不厚道了!何止是不厚道……简直是人神共愤么…… 展昭见她神情古怪,以为她仍对三人不辞而别心存芥蒂,忙开解道:“那日堂审,恰逢府衙捎来急信,故而赶着回转,未能当面道别,让小潘混沌多日,原是我等思虑不周了。” “哪里,哪里……”想赖帐,当然溜得比兔子都快…… 南侠甫又问道:“前些天刑房收到中牟送批的案卷,听先生说共计四名案犯,三人判了斩监侯,余下一人却是自尽了,这其中不知是何缘由?” 忆起那位贤惠夫人与其幼龄稚子,潘盼不禁黯然,低声答道:“自尽的那位便是我们县令王大人的发妻,也是张祥的胞姐。丰财生前,时常辱骂毒打她们姐弟,二人系出无奈,合力将继父杀死。实上她嫁入王家多年,一直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县衙里的人无不记着夫人的好。她惟恐夫婿为难,得了消息,便投湖自尽了。留下一双年幼子女,着实悲凉得很呢。” 展昭沉吟片刻,叹道:“这位夫人若非早年行恶,也算是位知理明义的大气女子。” “其实要不是我们刨根究底,追查出十年前那桩陈案。王县令又何至于落得家破人亡呢。他们一家本是妻贤子孝,众人钦羡。况且那丰财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为了他,拆散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究竟值也不值?”潘盼扼腕痛惜。 “你心里可觉得对不起那位夫人和她的家人?”展昭俊目灼灼,盯着她道。 “是!我想不明白。”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比划着,“你见过这点大的孩童哭闹着要娘亲么?他不知道他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只要记起那个场景,我便会难过。” “我见过。”南侠语气淡淡,凝神望向湖面一顷碧波。 “大人见太多了,很难被打动了是罢?”潘盼幽幽出声,想他跟随包公办案多年,再感性的人也会被磨砺出一颗理智的心吧。 南侠抱肩站起,凭栏远眺,伫立许久方道:“夫人虽是情有可悯,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潘盼,你只看到王府一家凄凉,可曾想过张家?张仁惨死,又有何辜?试想,张氏姐弟若是早就绳之于法,又何至于经年之后,两个家庭遭此惨剧?”未了,回首对着潘盼又道,“人心皆是同情弱小,可公理正义,不止是庇佑弱小,更是庇佑无辜。” 潘盼惊怔:想不到古人思想如此有深度!真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大宋好青年吖……愣了半会,嗫嚅开口:“展爷追随包大人,想必是为了惩奸锄恶,匡扶正义罢?” 展昭微笑摇头:“只为惩奸锄恶,当然是行侠江湖来得痛快,又何须羁住这自由身?展某盼想我大宋人心皆善。” 什么是大侠风范?这就是大侠风范!某人的景仰之情登时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快要像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之际,清朗之声又起,打断她激动思绪……“小潘,此番入得府衙,今后有何打算?” 啊……咱也得有个奋斗目标不是?潘盼恍然,咱好歹也一新社会有志青年,这觉悟咋能比古人低?咱得找到转世灵珠穿回去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可那珠子上哪儿去寻呢?要不咱去独乐寺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再求个回来……嗯,那珠子死贵的,去一趟辽国,估计盘缠也不是小数……这么说,当务之急,还是攒钱…… 她想了想答道:“小的打算是好好当差,多挣点钱,还有……”偷瞄一眼展昭,见他神色平静,壮起熊胆□□,“把帐收回来……” “噢,志向不小。”南侠仿若无事人一般,一招太极推手把财迷打了个促不及防。 想忽悠咱呐……某人思忖半刻,决定采用曲线迂回,旁敲侧击的战术:“展爷平素是不是记性不……不大好呀?” “展某平日公务繁忙,有些小事倒未多放在心上。”展昭举手支住下巴,强忍笑意答道。 五十两哎!可不是个小数,怎么能忘掉咧!潘盼心内抓狂。 展昭见她急得抓耳挠腮,存心逗她一逗,正色道:“你手中可有借据或是保人?”“啧啧”两声又说了,“没有可是难办。” 潘盼瞠目结舌,快被气得吐血:这年头黄世仁难当啊,这杨白劳也忒牛了,明摆着耍泼皮么……怔忡半晌,得出个结论:大侠也赖帐。 “既然展爷都不记着了,那就算了罢。”她挥挥手,故作大度。未了,话锋一转,神情悲切道,“咱就不指望置家产讨媳妇儿了,赶明儿寻户好人家,咱倒插门算了。”“唉……”她长叹一声掩面,“可怜咱潘家五代单传吖。” 南侠没料她还藏着这手,哭笑不得道:“得得得,和你说笑哪。五十两是罢?日后慢慢还你便是。” 见展昭认帐,某人腰杆瞬间挺得笔直,精神也是大振:“再慢也得有个期限罢?今儿都腊月十一了,小的还巴银子过个肥年咧!” “年前怕是不成……”南侠皱眉,“展某平日积蓄无多,除去吃穿用度,府衙里时常还有困难弟兄需要周济,一时倒也筹措不了这么些。” 潘盼暗自揣摩他这话里有几分可信:按说他一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这年俸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啊。逢年过节,出入宫禁,指不定还能捞些奇珍异宝的赏赐。居然在咱面前哭穷!可不能松口……“小的那就更难了,打中牟来就听人说,这京师物价高,东西倍儿贵,今儿街上走走,果真,白菜比咱们那要贵五文一斤……”她絮叨说着。 展昭侧首听她废话,突然朗笑出声:“这样罢,府里逢月半支饷银,我那份就由你代领如何?几时够了,告我一声。” 每月把工资上交给咱?潘盼抽搐,没这么简单,一定有大阴谋!“那个……还是不要了,您得空慢慢还罢。”她警惕回绝。 “你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南侠调侃道。 第26章 公孙策妙语诓伴当展熊飞南下讨三宝〔上〕 “要不这样罢,您分期付款成不?”潘盼眼珠子一转,又溜出个主意。 “怎么个分期法?”南侠笑问。 “您每月还小的一些,介月过年了么,多还一点,就十两,以后逐月递减,下月还九两,下下月还八两,一直到归零,正好还完。”她掰着手指头细细说来,对自个儿的如意算盘倍感得意。 展昭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有疑问:“按你这分期法,十个月还完,似乎不止五十两啊?” 大侠不都该视钱财如粪土么?这家伙,小帐算得蛮精……潘盼撇嘴,厚着脸皮答道:“您都欠那么久了,小的收点利息也不过分罢?” “不过分,不过分,应该的。”南侠连声应充,心里却道:七月还本,三月付息,转眼就坑去五两,这小子,亏好是穷,若宽裕些,必是个放印子钱的主…… 二人协议妥当,便待折返。俗话说得好:人是英雄钱是胆。潘盼有了这按揭的五十两打底,走在道上是步履轻盈,与来前的滞重相比,活脱脱似换了个人一般。南侠随在身侧冷眼旁观,不时慨叹原来金钱魔力如此巨大…… 快到三班院门口,忽见内里闪出三名年轻衙役,皆捧着簇新的制服包被,有说有笑向西行去。原来和她一样,也是新入选当差的,领了衣物要回宿舍呢。因是同路,潘盼便不紧不慢跟在了后首。 远远听见其中一个衙役说道:“咦,你们可知晓中牟来的潘盼?”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吖!这才来了几天,就有人八卦上了……惊闻自个儿姓名,她赶紧追上几步,竖起耳朵细听。 “潘盼?”一名高个子衙役想了半会,反问,“就是打拳像跳大神的那个是罢?” “嗯嗯,就是。”先发话的那位连连点头,“他那样也能入选,是不是在府里有啥背景啊?” “应该不会罢……”高个子衙役犹疑答道,“听说他以前是中牟县的仵作。” 潘盼心内窝火:咱以前校运会做广播操可是拿过奖滴!居然说咱跳大神……还怀疑咱是开后门进来滴……真真儿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一名衙役开口道:“你们这就有所不知了。潘盼是主簿大人打招呼留下的。” 公孙策?她听了皱眉,那条干啥时候变得和咱这般有交情了? “真的?到底怎么一回事?快给兄弟说说!”另两名衙役猴急道。 那人接口道:“你们可注意到潘盼那碧眼珠子了?听说他能夜间视物,公孙主簿知道了,定要将他留下,还说日后有他值夜,能省灯油钱。” “原来是这样……”另两人抽气儿不止,“主簿大人真是高竿。” 臭竹子!算你狠!潘盼被怄得捶胸顿足,当初在春风楼假扮道士穿帮,要不是咱灵活机动,你就糗大了……这会儿竟倒打一耙算计咱! 时近年关,府衙上下俱是繁忙。潘盼与另几名识字的衙役被抽调至明礼院整理典籍。活儿倒是轻松,无非是帮着翻晒卷子,装订书册之类的。 “弟兄们,今儿关饷,晚些去街边打几角酒,炒两个菜来,一齐回院里热闹热闹。”一新人乐呵呵提议。 “啊?今天十五?”潘盼捧着大撂试卷正要转进内屋,一个不留神,乐极生悲,脚底下被门槛暗算,卷子从怀中飞出,哗啦啦散了满地。 明礼院的司务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听得响声忙不迭跑出来看,又见着狼藉遍地,气得一蓬山羊胡子不住颤动:“该打的毛燥猴子!事情不好好做,满脑子吃喝。我说你们啊,有出息也不大……”一边儿埋怨一边拾起一张卷子,掸了掸浮灰,心疼直叫唤,“都是一甲的卷子,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众人赶紧过来帮着拾掇,一个长相机灵的小个衙役嘻皮笑脸出声:“夫子,您老说得还真对。咱们要是有出息就去答卷子考状元了,哪能在这帮您收拾卷子呢。” 司务老头板着脸唬弄他们:“一群刁皮猴儿蛋,今儿在要浪工,回头禀告主簿大人扣你们饷银!”话虽吓人,口气却不似上来严厉。 “哎哎哎,你们快来看呐,咱手上的是张状元卷咧!”忽而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是么?是么?”众人蜂拥而上,七嘴八舌个不停。 “这字儿写得真好!” “啧啧,还有朱批咧!” “咦?司务大人,听说京城里有‘榜前捉婿’的习俗,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有人问道。 一听说皇榜、状元,某人就联想到家喻户晓的陈世美,“啥,啥‘榜前捉婿’?”潘盼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开来。 “‘榜前捉婿’就是发榜的时候捉女婿喽。听人说呀,明礼院清心堂张皇榜的时候,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哪家有未出阁的小姐,家里的兄长亲戚都会拉上媒妁早早守在楼下,专等看榜的学子,有叫中的,便哄上去说亲,常有几户争抢一位学子大打出手的。”一人眉飞色舞比划着,仿若现场亲历过一般。 潘盼听了倒抽气儿:整一强抢民男么,这民风够剽悍! 周司务慢条斯理摆手:“那些都是谣传。‘榜前捉婿’的习俗是有,但人家大都是早订过亲的。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噢……”众人慨叹一阵,各自散了。 酉时领过一吊钱下班,潘盼心里挺美:这府衙和县衙就是没得比,试用期的工资都要高上一倍……推掉数项娱乐活动,她折回小屋藏好工资,心情忐忑坐等杨白劳登门。 大半个时辰了吧?咋还不来咧?难不成被高利贷吓跑了?她兀自在屋里边转圈,不时趴窗边朝院门口瞅瞅。 正郁闷着,“噗噗”两声门环响,清脆悦耳,传到潘盼耳内,就跟那银子叮咚似的。她飞奔过去开门,两扇对拉,头朝外一伸,看清来人,又缩回来,结巴道:“怎……怎么是您啊?” 公孙策细眉一挑,捋须轻笑:“小潘,好久不见。” 潘盼忙将他请进屋子,续上茶水,心内一个劲嘀咕:别是那猫儿反悔了,向竹子精揭发咱放高利贷吧? “主簿大人,有事找小的,派个人支会一声行了,这亲自登门,小的受不起啊。”她提心吊胆开口。 “小潘,你我相熟,又何必拘些俗礼。”公孙呷口茶水,语气嗔怪道。 潘盼乍听此言,更觉惊悚:这竹子精一定没安好心!踌躇片刻,支吾应对:“礼数不能废,不能废……” 公孙策笑得云淡风轻:“小潘,我此番前来,是有桩差事想劳烦你。” 莫不是安排咱值夜班?她心内一跳,小心翼翼道:“主簿大人,小的初来乍到,殿阁子还没认清呢,难堪大任啊。” 公孙策摆手:“小潘莫要误会,系因展大人要回乡祭祖,原先的两个伴当,一人告假,一人急病,亟需另寻他人随行。我琢磨着你跟展大人相识,况且小潘又是个能干会打点的,不如就由你跟去吧。” 伴当?!潘盼被公孙策一席话雷得嗡嗡作响。让咱去作猫儿的贴身仆役?哪有收债的服侍欠债的道理?这年头真是没天理啊……她心底哀嚎: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 跟展昭回乡祭祖,咱一伴当角色,不就意味着要陪吃、陪住、陪行么?他骑马,咱跑路;他坐着,咱站着……孤男寡女出游,岂不有伤风化?虽说咱如今貌似性别有些模糊……“主簿大人,您看能不能重找个顶上,把小的给换下……”她壮着胆子商量。 公孙故作惊愕:“小潘啊,机会难得。展大人回乡祭祖,是当今御批的恩典,路上吃住皆有例循,饷银照发,还能挣差费。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我也算有些交情,这美差可是特意为你留着的。” 少来了!又是糖衣炮弹,咱不吃这一套……“可小的近日在明礼院帮忙走不开呀。”潘盼不为所动。 “不妨事,回头我与周司务招呼一声。”公孙开口断了她的后路。 “可小的长这般大,没出过远门啊……由北到南的,万一路上水土不服,犯些毛病,小的倒没啥,可耽误展大人行程,不就罪过了么。”她绞尽脑汁应付。 公孙策像是料准她有这么一说,胸有成竹道:“不打紧,府衙里出公差,户房都会配些常用药物,以备不时之需。”见某人神情颓丧,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小潘啊,年轻人应该走出去多历练历练么。我在包大人与展护卫面前,一再举荐你,他们都允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潘盼被挤兑得骑虎难下,又变不出招数,只得慷慨就义般点了点头。 公孙见她被套住,得意告辞,潘盼紧随其后,含恨相送。二人客套着出了院门,公孙策嘱咐道:“小潘,明日就要动身,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早些歇息。” “嗯嗯,小的明白。多谢主簿大人关心。”潘盼心如死灰。 见公孙策走远,她气得原地蹦跶,嘴里骂骂咧咧嘟哝着“臭竹子精……”,一面对着公孙策背影拳打脚踢。 “你在干嘛?”清朗男声从身后响起。 “练拳……”她垂首答道。 第27章 公孙策妙语诓伴当展护卫南下讨三宝〔下〕 话说此行展南侠回常州府武进县祭祖不假,可还有一桩买卖需他周旋,便是去那陷空岛卢家庄找白玉堂讨要三宝。前儿得了探马的消息,五义士中二义士韩彰不满五弟白玉堂任性胡为,劝说他归宝投案,未料几言不合,竟打将起来。把个韩彰生生儿气得撂下“做不成兄弟”的狠话,直上翠云峰去了。那晌大义士卢方、三义士徐庆、四义士蒋平本是打耀武楼封了校尉之后,风光回松江的,被白玉堂盗宝这么一搅和,也是面上无光,合计着一道回去劝说,船行至杭州府,偏又知晓了二义士被气走的消息,只得先折去翠云峰安抚韩彰。 展昭与公孙策一计量,均觉着此时去卢家庄最合适不过。一来,卢方四义暂不在岛上,也免了他们夹在其中为难;二则,白玉堂心高气傲,周旋的人多了,只怕有害无益。临近年关,有家有室的哪个愿意出远门呢。故而展爷两个伴当,一名告了长假,回老家去了,另一名见势不妙,索性装病。展爷宽厚之人,也不多计较,本打算独自上路,不想公孙策替他抓了个差来,可眼下情形,此人看似意见颇大…… 吃晚饭的时候遇到铁柱、胡进他们,寒暄过后,潘盼终于明白主簿大人为何会找上她了。原来竹子精曾在三班物色过数名人选,皆被人家婉拒,瞅准她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软硬兼施将她骗上行程。潘盼后悔不迭:完了,完了!上了竹子精的贼船了…… 朝阳东升,晨光正好,难得的冬日有晴天。开封府门前一出哀婉动人的离别苦情大戏正式开场…… “盼子,路上多加小心。”铁柱拍着潘盼肩头,依依不舍道。 “嗯,快过年了,铁柱哥也要注意……安全。”她愣是憋住半句话没说,咱的体己银子可都寄放在你那儿呐,打年关过,铁柱哥,你可要防火防盗哇! “盼子,这趟差年前赶得回不?”胡进一脸关切之意。 “这个咱也拿不准,尽量吧。”潘盼挠头,无奈答道。 “盼子,要回得来,年三十儿就上咱家过去,你不是爱吃饺子么,让嫂子给你包些好馅儿的。”铁柱热心关照道。 “嗯,好啊。”她连声应着,心底却陡生不祥:这说来说去,咋都是回来回不来的?偷睨那头话别的三人,包黑神色凝重,竹子精细眉深锁,唯有展猫嘴角噙着笑意,蓝衫倚白马,形容分外洒脱。难不成此趟回乡祭祖里边儿还隐着猫腻?想到这层,禁不住周身哆嗦:唉……风萧萧兮易水寒,伴当一去兮不复还…… 二人一路车马换行,还赶了几段水路。逢到投宿打尖,皆有潘盼冲锋在前,好在此番出行,食宿标准颇高,某个吝啬的主花起公家的银子是半分不心疼,到哪都是天字号上房两间,四菜一汤拣贵的上。好吃好睡滋润着,还有个帅哥在身边养眼,小日子过得蛮舒心,哪有半点“水土不服”呢。 相安无事到了遇杰村,便张罗着采办祭礼,修坟祭祖。南侠双亲俱已仙逝,家中仅余一名唤展忠的老仆打理日常琐碎,见少主人衣锦荣归,自是欢欣不已。次日,高头大马往坟前礼拜,又招来众多乡邻前来贺喜。展爷为人谦和有礼,当下弃了坐骑步行,一一抱拳作谢。乐得诸位乡党无不交口称赞展爷好品貌、好脾性。 搬了一整天猪头瓜果之类的供品,潘盼自觉也快累成了猪头,瞅个空,倒盏茶扑墙根歇息去了,边捶着腰杆边想:这祭祖算是告一段落,按说,明儿就该往回赶了罢?正琢磨着,忽听屋里传来南侠主仆二人的对话…… 只听展忠开口道:“大官人与丁家小姐缔下婚约也有时日了,早些完姻接续香火要紧。” 潘盼在廊下听得真切,惊愕之余,一口茶喷出老远,心里陡觉着空落落的,不禁摇头叹惜:唉,原来名草早有主了,这一完姻,不知震碎多少东京姑娘的芳心呐…… 展昭应道:“说得是呢,明日我便动身去松江府茉花村,找丁家两位员外商议此事。” 潘盼愣了愣,心道:敢情这猫儿打着祭拜的幌子讨老婆哪…… 展忠欢喜道:“大官人如今吃着俸禄,沐着皇恩,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老爷夫人泉下有知,想必也高兴得紧。” 展昭淡淡接口:“我要有些日子才能回,家中之事就劳烦你了。” 潘盼听得脚步声往门外移,一想自个儿缩这边听墙角总是不好,当下捧着茶盏,拎着小杌子溜回厢房。未待坐定,门环便响了。她拉开门,见是南侠,忙将其让进屋。 “展爷您请。”某人当了多日伴当,不知不觉中奴性坚强,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招呼南侠入坐,神色自然,动作流畅。 “小潘,晚些你把行李收拾好,明早我们行船去杭州府。”南侠吩咐道。 “啊?杭州府!不是去松江府么?”见展昭面色有异,她方觉说漏了嘴,悔得直想把舌头咽下去。 展昭拂了她一眼,从袖拢里抽出一封字柬递于她道:“你在杭州寻个客栈住下,我自去松江办事,若出了三日尚未回转,你便将此封书信送去馆驿,快马发往开封府便是。” “噢。”潘盼迟疑着接过,暗想:三日不回,必是留在茉花村和丁家小娘子火线完婚了,这信里八成装的是请柬,邀包黑、竹子精喝喜酒来着……想到这茬,嘴上连道,“展爷放心,小的明白。 南侠颔首,突道:“小潘,你我相识至今,倒也颇具缘分,展某痴长几岁,不如你以后就唤我一声‘展大哥’可好?” 潘盼呆若木鸡:这年头称兄道弟怕是要锸血为盟、滴血为誓的吧?那怎么行?咱是个女的,和他拜把子,可别招报应……愣了半晌,抖呵道:“展,展大……爷,小的,小的高,高攀不起……” 展昭眸色一沉,摆了摆手,当下不再言语。 ***** 杭州繁华富庶,西湖秀色无双。熊盼盼曾在这个城市读过四年书,而今跨越千年,重又漫步古城大街小巷,观酒帜飘扬,闻笙歌乐响,是别有一番意趣上心头。前日刚降一场瑞雪,树枝儿冰凌抖俏,屋脊更似披了个厚皑皑的雪披蓬,整个杭州城便茏在这一层白蒙蒙的俏皮之中。她暗地里狂喜,人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想自个儿在此间念了四年大学,偏逢温室效应,待到毕业,愣没见过一场正经雪,都是飘几粒雪籽就算完的。如今能欣赏到正宗的西湖雪景,怎不让人激动呢。送走南侠,她便开始琢磨公费旅游路线了。哪料得南侠往茉花村联姻是假,去陷空岛要三宝是真,只不过担心行路凶险,故将她留在杭州府罢了。 沿湖岸一路晃悠,雪柳廊桥,风帘翠幕,美不胜收的景致令人眷恋陶醉。时近晌午,潘盼方发觉腹中饥饿,见街边有炸油墩儿的小摊,登时馋虫大动,一气儿要了五个。 “趁热吃,萝卜馅的,透鲜哪。”年长的摊主将刚出锅的油墩用绵纸包了个卷儿,香喷喷地递到潘盼手里。 “唔,谢了。”她咽一口唾沫,急吼吼接过,忽而尖叫,“哇,好烫!” “凉了就不好吃了么。”摊主见她猴急相,乐呵呵道,“你持住纸卷儿下面那个尖角,就烫不到手了。” “嗯好。”她连声应着,捧着纸包一路吃将开去。 油墩儿是江南一道知名小点,以苏杭两地最为正宗,皮脆馅软,咬一口齿颊留香。潘盼埋头吃得热乎,不知不觉竟横行到了路中间。 前方老远传来快马“得得”的声音,某人浑然不觉,待到近前,快马嘶鸣声刺耳,她方回过神,惊骇抬头,一匹健壮的黑马已扬着双蹄,快要踏到她头上来了。 娘咧……潘盼撒手扔了油墩,抱头一个驴打滚往路边跌去。说时迟那时快,骑马之人也是个灵敏的,当下奋力勒住马缰,硬生生将马首掉了个向,也闪了开去。 “你不长眼呐!”潘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你不长眼呐!”骑马之人从马背上纵身跃下。 二人异口同声,从神情到语速再到用词俱是合拍得很。 闹市跑马,什么人啊这是……她听了更气,狠狠瞪向来人。但见面前男子约莫二十余岁,银红顶巾,银红箭袖,鹅黄鸾带,天青花氅,脚蹬一双千层皂,腰悬彩绦儿挽手的宝剑。面似桃花三分开,细眉朗目唇含丹。真真儿是服饰鲜艳,英华满面。潘盼暗哼一声:花哨! 第28章 游西湖巧遇丁兆蕙泛扁舟再救可怜人 话说这撞马的俩人对瞪了半晌。潘盼忽觉额际有些凉嗖嗖的,反手抹过去,殷红一片。nn的!居然挂彩了说滴!当下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对方口不择言道:“你赔我医药费!你赔我营养费!”不经意瞥见地上散落的三个半油墩,又觉心疼,“还有我的中饭!” “吵甚么吵!”眼前的俊俏后生满脸不耐,“你那脑袋瓜子不就磕破点皮么?有甚么大不了的……”拍了拍马背又道,“我这老伙计才叫惨,你看嘴都豁了个口子。” 拿咱跟马比……潘盼被怄得突发性失语。 “打老远就甩鞭子提醒你了。”俊男摇头叹息,“唉,见过反应慢的,没见过有你这般慢的……” 见过气势拽的,没见过有你这般拽的……潘盼被气得几欲吐血,冲上前一把揪住俊男衣襟,怒道:“你跟我去见官!” 俊男冷不防被她抓个正着,面色更为难看。猿臂轻伸,拎住她的小细胳膊向前一挡,稍稍用劲,便将她推了个大屁股蹲儿。 “你怎么不去死啊……”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她蹲在地上,揉着摔个结实的屁股哀嚎。 “放心,我要寻死一定把你捎上。”俊男俯下身,望着某人龇牙裂嘴的惨状很是满意,笑嘻嘻道,“小小年纪,学甚么不好,专学些‘做套子’的把戏。今儿你丁爷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若是往常,非把你扔进西湖凉快凉快不可。” 瞎眼哪你?把咱当“碰瓷”的耍……潘盼心内忿忿,却不敢吱声,只是恨恨朝他猛丢眼刀。 “你这绿眼睛,瞪起来还怪吓人的。”丁姓俊男眯起一双桃花眼,举手又朝她额头弹了一记爆栗,“喏,这点碎银子,拿去买些药酒搽搽罢。”说着,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叮叮当当”从袖拢里抖出几粒银角儿之后,扬长而去。 “谁要你的臭钱?你自个儿留着买耗子药吃去!”潘盼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对着远远驰去的背影痛骂,“男生女相,穿得还那死样!跟个花心大萝卜似的……八辈子讨不到老婆……” 絮絮叨叨诅咒了半会,把能想到的恶毒用词都用上了。忽而瞅见油墩旁一个闪亮的物事,拾起细瞧,却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饰,上面隐约刻着个“丁”字。她回过神来:方才那厮自称丁爷,这玉佩八成是他忙乱驭马时落下的……嘿嘿,活该!现报了,就不还给你,求咱也不给……赶明儿回京找家当铺当了,请三班兄弟到醉云居吃“套四宝”去! 潘盼心情恶劣地沿着西湖又转悠了个把时辰,倏地发觉找不着北了。正寻思找个人问下归路,远远瞅见前边堤岸上有一灰袍老者,一会站着,一会蹲着,时不时还捶胸顿足两下。她心里面好奇:这老爷子莫不是有啥值钱物事不小心给落湖里了……只见那老者把衣服一卷,蒙了脸面,纵身一跃,竟投湖了。她一看不妙,忙扯开嗓子边跑边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投湖啦!”闻见动静,周边的路人纷纷向水岸围拢过去…… 潘盼气喘吁吁奔到,拨开众人怒了:“喂,你们见死不救啊?都拥在这里做啥?” 围观的七嘴八舌道:“说谁呢?你会水你去救啊。” “就是,天这般冷,可别人捞不上来,还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潘盼气闷,一把扯掉外罩棉袍,又脱了鞋袜,二话不说,一猛子扎水里去了。说起这熊猫,前世也是只会游泳的,而且游得不错,最勇猛的一次曾代表j大参加横渡钱塘江大赛,还拿到过女子组第四名。她在水底来回摸了几遭,没费多大功夫,便摸到老者了。可棉袍吸水沉重,一时间竟拽不上来。她急得蹬出水面,大喊:“找到了!来个人帮忙啊!”话音未落,猛然见着东南向驰来一只渔舟,速度之快仿若离弦之箭。船头立着个少年渔郎,一身简短装束。潘盼见着大喜,挥手道:“快。兄弟,这边!” 渔郎应声入水,手势一分,竟无半点声息。眨眼间,便从她眼皮子底下冒出头来,把个潘盼唬了一跳。“在哪?”渔郎抹一把脸,沉声道。 潘盼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午间骑马与她相撞的那个!她嘴里本含了一口水,惊忪过度,“噗”地一声,喷射而出,丁姓俊男促不及防,被溅了个满头满脸。“怎么会……会是……是你?!”她抖呵道。 “人呢?”丁姓俊男也是一副冤家路窄的神情,凶巴巴又问。 “下……下面,跟我来。”思忖着救人要紧,她赶紧又向水底摸去。 丁俊男果然是个水性纯熟的,腰间摸出把小巧匕首,三两下就割开了厚重的棉袍,拎着老者后襟,借着浮力,轻松一夹,便将其托出水面,飞快向堤岸游去。 潘盼紧随其后,下意识摸摸脸颊,万幸□□完好无损,心中暗乐:嘿,这假面真够皮实的,还能防水说滴…… 投湖的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眼窝凹陷,身形十分消瘦。一探鼻息,早已没了呼吸。潘盼心下一慌,忙侧首伏在老汉胸前,听他是否还有心跳。那头丁俊男拉过老汉一条手臂,搭了搭脉息。二人齐声:“还有救!”话音刚落,彼此又互瞪了一眼。 “你,你快给老人家做人工呼吸。”想起以前上过的急救课,潘盼指挥道。 “甚么人工呼吸?”丁姓俊男讶然。 “就是你捏着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吹气,胸腔受了压力,灌进去的水就会返流出来了啊。”她忙不迭比划着。 “有这法子?那你做个示范。”丁俊男不以为然应声。 “我?!”潘盼点着自个儿鼻尖惊骇,男女授受不亲吖!这年头,假使被逮住了,不被浸猪笼才怪…… 丁俊男也不理她,将老汉双足拎起,倒背于身后,一手扶着,一手不断拍打其背心,未多时,便控出好些水来,只听得极微弱的一声轻咳,围观人众皆是鼓舞,拍手赞道:“醒了,醒了,可是醒了!” 潘盼见这土方法神奇,杵在一旁不停啧舌。悉不知眼前这丁姓俊俏后生正是茉花村丁家庄的丁二侠丁兆蕙,南侠展昭的准舅爷。丁氏昆仲自小便在芦花荡打滚,现今也掌着松江府的鱼市行秤,但凡与水相关,焉有不熟的道理。说来也巧,丁二侠本是陪同老母、嫂侄三人到灵隐寺进香还愿,骤见雪湖美景,心中欢喜,故而策马荡舟,肆意一番,未想接二连三出状况,连打小便戴着的一块“竹报平安”佩也不见了。 那老汉醒转,四下里张望,忽叹道:“这地府里恁是人多,连个管事儿的都不见。” 旁边有人吃吃笑道:“你这老头有趣得紧,两位小兄弟冰天雪地的下水把你捞上来,你不忙着答谢人家,偏来许多废话。” 老汉听了,骤然哭号起来:“要你们这般多事,好端端的谁又想着去投水。我既是投了,必是活不得了。” 周边看热闹的一片哗然,纷纷指责老汉:“好无礼的老头,人家把你救活,你反耍起疯癫来了。” 潘盼也窘了,心道:这位老人想必是遭了什么祸事吧? 这晌丁兆蕙听见老汉耍泼,反倒笑了。虎牙微露,衬上两朵大大的酒窝,愈发显得俏皮可爱。某只色女忽觉心跳加速,憋不住打了个响彻云端的喷嚏。 “你去我船上换身干净衣裳罢。”俊男皱眉看她,神情好似秋风扫落叶。 “我没事。”她心虚道。 丁兆蕙不紧不慢对投湖的老汉说道:“老人家为何这般想不开呢?不如说与小可听听,或许大伙儿还能帮上点忙。倘若还是不行,乘我艇子去湖中央,我再将你送下去水便是,保没多事的还赶着来救。”说着,又瞟了潘盼一眼。 潘盼倍觉郁闷:好歹咱也是见义勇为,也太不待见人了…… 老汉抹着眼泪叙道:“小老儿名唤周增,在梅家坞有家祖传的茶馆。结婚多年,一直膝下无子,与贱内商议着,便去育婴堂抱了一个,取名周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夫妻俩个自认从没亏待过他。也是老天怜人,养子十六岁时,我周家又得了个女儿。儿女双全,也美满过好些年。周新早先倒也孝顺,可自打第一房媳妇病死之后,便成日出没勾栏妓馆,没多久,竟不知羞耻,强娶了翠珑院的头牌进门。” “真够不要脸的,□□也娶进门。”旁边有人咂嘴道。 “谁说不是呢?”老汉神情哀戚,“闹了几回,都拗不过他。我们周家本是清白家世,为此遭够了邻里街坊白眼,老伴儿也气得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便撒手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吵不过他们,斗不过他们,也不指望甚么,就想着给我那闺女找个厚道人家嫁过去,也就了了一桩心思。可那刁妇,花街出身,她呆在家里不得安生喟。” “那□□改不了找男人罢?”又有人刻薄接口。 老汉摇摇头又道:“倒也不是。他夫妇二人眼瞅着茶馆的街坊熟客愈来愈少,竟寻思着把茶馆改成妓院,做皮肉生意了。那刁妇熟人熟路,兀自当上了老鸨,反将我们父女哄出了门。前些日子,小老儿病了,瘫在棚屋里无钱抓药,我那闺女一急,便去找他哥哥嫂嫂讨银子瞧病……”说着,陡然嚎啕起来,“可那俩天杀的,不给钱不说,还把他妹子拘了不给走!有个知情的老街坊偷偷赶来告诉我,说是我那闺女讨钱去,打巧被那霸王庄的大爷看上了,那两个畜牲,就扣下她,硬逼着去接客。我那闺女是个烈性子,抵死不从,被打得快是不行了……” “哎呀呀!”潘盼激动得大嚷,“这还有没有王法啦?老人家,你为何不去报官呢?” 那头丁兆蕙薄唇紧抿,俊面含霜,一双凤目微眯,内里已是杀意腾腾。 “小老儿得了消息,便去仁和县递了状子,告他们掳人口霸家财。”老汉接着哭诉道,“可那俩畜牲将县里打点了。说我那茶馆早就把本钱蚀完了,还是他们给盘活的,那霸王庄在杭州府又是没人敢惹的,他们只说我女儿是自愿的。一顿板子将我打将出来,毋许再入仁和县。这位渔哥,你倒是说说,我还有甚么好活的?早些一家三口去阴司团圆罢了。我再去阎王那告发他们,保不准还能出口恶气。” 潘盼愕然:这弯弯绕的,是哪门子逻辑吖…… 丁兆蕙怒极反笑,出声道:“周老,你这算盘打得不灵光。人都断气了,哪还有再出气的理儿,再则,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去地府告他,就保准能赢?依我看,你寻个法儿,把女儿救出来,到别处再开家茶馆,好好过日子,岂不美哉?” 周老汉听了怄道:“你再将我推下去得了。要是有法子,我又怎生落到这一步呢。” 丁兆蕙指着潘盼,对周老汉道:“这位小哥是个有本领的,你求他帮衬,保管有用。” 潘盼傻了:你让咱冬泳,横渡西湖都没问题,这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买卖咱可做不来哇…… 这边周老汉已经拜将过来,拽住她袍襟哭求:“恩公!救救我那苦命的闺女,小老儿给您磕头了!” 潘盼急得火烧眉毛,拉起老汉叹道:“唉,我一人又有甚么法子想嘛,倒是我那主家是个有本领的,可他要三日后才有得回转,不晓得还赶得及不?” 老汉也不答话,只是像捞着救命牧草似的,紧攥着她不放。 丁兆蕙盯着她问:“你主家是谁?” 潘盼眸色一亮,颇为自豪答:“南侠展昭。” 第29章 长生库偷当东西惜香院智救云娘〔上〕 且说那丁兆蕙得知潘盼系展昭伴当之后,也不急于表露身份,悄言安慰了周老一番,又赠他一锭银子,让他先寻个落脚之处,静候消息。这头却用言语激将潘盼,诓她拆借银两与周老渡困。 “听闻南侠展老爷最是扶危济困不过,如今又在耀武楼封了护卫,圣眷优渥。周老之事,必不会袖手旁观罢?”丁兆蕙斜乜她一眼,慢吞吞道。 “那是当然。”潘盼中气十足应声,忽瞥见丁兆蕙面色狡黠,当下提高警惕,低八度道,“不过,我家老爷公干去了,这远水难救近火。” “不打紧,救人的事儿,我倒可勉力一试,资助他父女重开茶馆讨生活,那就有劳你了。”丁兆蕙轻飘飘便甩过一座大山,差点没把某只稀有动物给唬趴下。 她惊恐拽过棉袍,摸索兜里所剩无多的差旅费,结巴问道:“开间茶馆得……得需多少银子才成?” 丁兆蕙见她神色窘迫,眸中笑意更甚,轻快接口:“不多,三百两足够了。” 娘咧!三百两!潘盼被这天文数字唬得一愣一愣的,讷讷出声:“咱是展老爷家的伴当,不是帐房……” 丁兆蕙存心刁难她,又故意道:“圣上钦封的‘御猫’,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不会这点也帮衬不上罢?此处离你家老爷仙乡武进县不远,你纵是回去取,一天的行程也是够了。” 潘盼听出他言带揶揄,纵使猫儿家有金山银山,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小伴当去搬啊……她拢一拢棉袍,指尖突然触及夹里一件物事,登时心头一乐: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想整我?没那么容易……于是龇牙一笑道:“不就三百两么?小可还能巴结得来。” ***** 北宋社会经济发展,质库业日趋发达。繁华的街集之上,当铺也是鳞次栉比。宋人尚文,连当铺的名字也透着风雅,皆称作“长生库”。潘盼穿街过巷,找了家门面不起眼的入内。当铺门槛儿高,柜台也高,进口处还拦了一架大屏风,粉绸面儿上四个大字“长生济民”。当户便在里间与司柜讲价,既免了当户被熟人瞅见的尴尬,也为当铺蒙上一层神秘之色,令人图然生出几分敬畏。 “这位小哥,当东西里边儿请。”库内一名伙计上前招呼道。 掌库的司柜约莫四十余岁,白面长须,体态微丰,戴一顶蓝绫八角棉帽,着一袭灰鼠袍子,观神色是精明强干。 “小兄弟,要抵的是软货还是硬货?”司柜一双利眼上下打量着她道。 “啥是软货?啥是硬货啊?”头番进当铺,行情不熟,加上要当的物件儿又有些来历不明,潘盼不由心下紧张。 司柜丢过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兀自摆弄算盘,懒懒应道:“软货即是衣物,硬货则是你掐不动的大件儿了。” 嘿!还真是形象……潘盼捏一捏玉佩,咽口唾沫,又犯难了:“咱要抵的倒是掐不动,不过是个小件儿。” “首饰是罢?拿到柜上瞅瞅。”司柜听她描述,便猜了个*不离十。 “嗯,是块玉佩。”她轻声应着,将丁兆蕙落下的那块“竹报平安”佩小心翼翼递上,心道:羊毛出在羊身上,能帮扶到周氏父女,也算是你功德一桩。 “咦……”司柜惊叹,“这翡翠玉挂你打哪来的?” “家传的。成色如何?给个价罢。”潘盼心虚,只想速战速决。 “成色么……葱心儿绿,水色倒是鲜阳。”司柜言辞闪烁,摇摇头又道,“不过,这竹叶边上混了点油蓝,到底值不值价,我还得进去问问大掌柜。你看……” “好好好,你快点给我回头,没银子收可别耽误咱去下家。”她摆摆手应道。 过了许久,也不见司柜回转,潘盼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铺内打转:别是发现这玉佩来历不明,报官去了吧?她愈想愈是后怕,几欲拔腿开溜。 “这位小兄弟,你是要死当还是活当?”司柜满脸堆笑出来了。 她长吁口气,答道:“死当。” “死当那就三百两银子,你看成不?” 三百两?还真是巧哇!潘盼精神抖擞,大喝一声:“成!” “好好好,您稍等。我这就去取银子开当票。”司柜看向她,意味深长道。 ***** 将三封银子送到周老住处,见着这变戏法似的冒出来的大票银子,周增也是咂舌不已,只拖住潘盼一个劲地叫“神仙、菩萨……”潘盼安慰了他几句,又告诉他女儿云娘自有姓丁的公子前去搭救,且放宽心。惹得周老涕泪交加,念佛不止。 了却一门心事,潘盼筋疲力尽回到客栈,已是下晚了。向小二要了热水,正欲梳洗安歇,倏地瞥见紧合的窗页之上倒映着个人影,头颅朝下,几绺长发似乎还随着晚风荡悠个不止。 别是见鬼了吧?潘盼只觉寒毛竖竖、冷汗涔涔。壮着胆子,端起桌上一盆热水,咬牙跺脚眼一闭,便往窗棂泼去…… “哗”一声,紧接着是“咣啷”两声,窗户儿一掀,从外头竟翻进一个人来,站在屋中央,掸着身上溅到的水珠儿道:“哇,你好毒!居然用开水,你想烫死人啊?” 潘盼攥着脸盆,气得发抖:阴魂不散呐……这家伙也不知何时挂那儿的,跟个大头蝙蝠似的……咱怎么就这么倒霉啊,中午撞马碰上,下午冬泳碰上,晚点儿这厮高空作业又碰上……水陆空三路,还真是齐全了。 来人一身夜行衣,面巾拉到下巴壳儿,手里拎个玄色包袱皮,大喇喇往桌边一坐,睇向某人直叹气:“唉,碰上你,麻烦就停不了。” 潘盼撅嘴不悦,心道:这话明明该我说才对……“你,这么晚找我何事?”她搁下面盆,谨慎开口。 “来讨债啊。”丁兆蕙得意之色尽显,从怀里掏出一块翠绿物事,在手中上下抛掷。 某人见了那玉佩,登觉眼前一黑:nn滴,明明当了的说,怎么还会在他手里?“阁下怕是找错门了吧?”她心下一横,决定来个抵死不认。 丁兆蕙笑容深深,不慌不忙接口:“先前我还觉着奇怪,这玉佩遍寻不见,没想着竟被你拾去了。” “我才没有……”潘盼嘟嚷。 “不是你捡的。那我倒是问问,济助周老的三百两银子,你又是从何而来啊?”丁兆蕙支着下巴望她。 “我为啥要告诉你啊?”她仍是嘴犟,气势却声渐式微。 丁兆蕙冷不防一个欺身上前,扭住负隅顽抗的某人一条胳膊,伸出手朝她肩胛轻拍数下,一张皱巴巴的当票便从她袖拢里被震得飘落在地。丁兆蕙眼疾手快捡起,大声念道:“裕祥长生库,兹收葱心绿翡翠挂件一只,图谱,竹报平安,押银,三百两……”末了,笑着拉过一只熊掌,掰开其紧扣五指,又道,“再比对一下红螺印呢,看看是不是你摁的?” 完了!完了!忘了出门就把当票给扔了……潘盼大窘,奋力想抽回手,却被丁兆蕙紧扣着不放。 “你是不是好奇这玉佩如何完璧归赵的?”丁兆蕙摇摇猫爪,笑得邪魅。 潘盼生生儿被晃出一身鸡皮疙瘩,无奈点了点头。 丁兆蕙似对逼供效果很是满意,撒了手,拍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唉,你销赃也该找个僻静地儿呀,竟然兜售到失主头上来了,真是笨呐……” “不会罢?那长生库是你家开的?”潘盼尖叫。捶胸顿足外加后悔不迭。 丁兆蕙俊眉一挑,凑近她威吓道:“说,欠爷那三百两打算怎么还?” “我全都给了那周老了,一个子儿都没留……您,您老就当积德行善罢……”她打个哈哈应道。 “那可不成。说好你出银子,爷去救人的。”丁兆蕙不依不饶。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某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行,今晚暂借你这小命用用。”丁兆蕙拿起捎带来的包袱皮,一把塞她怀里。 “什么啊?”潘盼哭丧着脸问。 “少啰嗦,快换上。”丁兆蕙催促。 她抖呵着打开包袱,却见里面是一套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夜行衣。不要吧?!换这劳什子,打劫还是采花吖……“咱,咱身手不行的……” “没事,看个风、望个门就好。”丁兆蕙口气坚决。 “那……那你出去我才好换啊。”潘盼捧着衣服,一头撞死的心都快有了。 “都男人,婆妈那么多做甚?”丁兆蕙不以为然。 为嘛咱总是这么苦命啊!潘盼额际黑线重生…… 第30章 长生库偷当东西惜香院智救云娘〔下〕 潘盼三下两下便套好夜行衣了,转过脸对丁兆蕙道:“好了,我们走罢。” 这会轮到丁兆蕙惊悚了,夜行衣本是紧身短靠,光洁如绸,贴身穿着方显行动自如,且不易勾滑。可穿到此人身上却另是一番光景,上半截衣裳勒住半腰,下摆拖出老长一段棉袍,裤子还要好,连绑腿都不系,一抬脚招摇得跟两扇蝴蝶翅膀似的。见她臃肿如斯,他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衣裳,怎么穿你身上,就这么熊呢?”说着便去扯她衣襟。 熊猫急得口无遮拦:“喂,你有怪癖啊?想轻薄老子怎滴?” 丁兆蕙听着手一抖,被她借势挣脱,正好滑落至衣袖处,双侠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你敢说爷是断袖?”随即缩回手掌,一脸嫌恶之色,“少美了吧你!爷就是要断,也不会找你这种货色。去去去,把里边那棉袍子脱了,金贵得跟租来似的……”说着,“砰嗵”一声巨响,掼门而出。 潘盼无奈,只得脱了棉袍,重新穿戴。未多时,一个身高腿长的利落少年便跃然而出。她低头,对着一马平川的胸部叹气:唉,真是成也平胸,败也平胸啊……正慨叹着,门板“砰砰砰”一阵急响,显然屋外某人是等得极不耐烦了。 “来了!来了!”她赶紧窜过去拉门。 “嗯,总算没先前那般傻了。”丁兆蕙上下打量她道。 潘盼被噎得语塞,骤然想起在中牟县任仵作之时存得的一件物事,或许此行能用得着,何不一并带上呢?当即撂下一句“稍等”,折回屋子去拿。 “懒驴上磨屎尿多……”双侠望着某只背影摇头,提高声音又道:“在院子外头等你。” “好了,走罢。”她气喘吁吁冲到楼下。 丁兆蕙斜倚着马儿挑眉:“完了?” “完了。”潘盼头如掏蒜。 “再没落下的了?”双侠回过身整整鞍鞯,一个潇洒纵身,跃上马背。 “哦……”她低首垂眸,“让我再想……”后面一个“想”字还没出口,人已被腾空拎起。 “驾!”快马吃了一鞭,撒开四蹄疾奔。可怜后首的潘盼屁股尚未坐实,便向前倾去,生生儿地磕在双侠肩胛之上,直落得个眼前金星飞舞,耳边犹传来某人放肆的大笑声。 过分!她心底悲愤,却不敢撒手,手臂不自觉地发力,竟将前头坐着的那位越圈越紧。 “咳咳……”暴笑声被勒得嘎然而止,双侠怒道,“你把爷抱那么紧做甚?” 潘盼略显尴尬,松了松胳膊,咧嘴:“婆妈甚么呀?这不是没骑过马么?你别瞎想,咱打小也是订过亲的。” “谁家姑娘这般倒霉……”丁兆蕙话声虽低,乘着清新夜风,还是逐字逐句飘入某人耳内…… 惜香院坐落在梅家坞,仁和县的闹市所在。规模虽不太大,生意却是兴隆。门口一排耀眼花灯,高悬廊檐之下,将个朱红门楣映出妖艳的霓彩之光。路边儿是迎宾的龟奴,一旦有客,忙恭迎上前,问清相好的姑娘,便一声声喊过去: “桃红姑娘备好酒呐,钱大官人来瞧姑娘啦……” “孙公子来听桂姑娘唱曲儿……” 园子里的姑娘们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伏在围栏边,娇语欢谑。被叫到的在一片钦羡声中有如穿花蝴蝶般飞扑下楼,迎上自己的恩客。 来寻乐子的男人们也在此获得*与精神上的极大满足,烟花之地,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也算得上是处相对平等的所在了。无论达官贵人,或是贩夫走卒,只要有银子,势利的龟奴与娇俏的姑娘们都会称你一声“大爷”。 潘盼见这灯红酒绿的气势,陡然醒悟:“你来救那云娘?” 丁兆蕙回首看她,一丝笑意跃上眉梢,贴近她耳畔道:“不止是‘你’,该是我――们。” 潘盼听了,几欲滑下马背,苦着脸道:“姑娘这般多,园子又这样大,上哪找人去啊?” “捉个知情的问问,不就成了。”双侠扬一扬佩剑,满不在乎应声。 “那人救出来,我们如何脱身呢?”潘盼盯着坐骑发愣,三人一马,似乎不太现实吖…… 丁兆蕙语气轻快:“我带人先走,你寻条小路慢慢跑回去就是。” “不会罢?!路很远哎!万一被人捉住了咋办?”某人急怒攻心,忿忿然道。 “谁让你不会骑马来着?我倒是想跑,但你能把云娘带回去不?”双侠摊手,一脸无辜状。 二人寻一僻静处拴好马匹,借助如意绦入得惜香院。一回生,二回熟,潘盼此番翻墙入户的功夫比起在中牟那会儿是突飞猛进,“噌噌噌”,没几下便跃上墙袄,又“哧溜”一声滑落在地。就连丁兆蕙看在眼里,心头也犯起了嘀咕:这身手,堪比惯偷啊…… 恰逢一队护院经过,双侠忙拉起潘盼藏匿于假山之后,空间狭小,月黑风高,俩人肩并肩紧挨着,潘盼这才发现原来丁兆蕙的头发竟是有些自然卷,弯弯绕绕从头巾中露出几绺,轻风拂过,直扫上她的脸颊,痒丝丝的,其间更是夹着一股温暖好闻的气息,直令她面红心跳起来。 “哎唷喟!”走在后首的一名院丁突然俯下腰去,怪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几人纷纷停了步子,七嘴八舌问将于他。 潘盼也是一惊:该不是藏身之处被发现了罢?只听那叫唤的院丁又道:“头儿,俺肚子疼。” 一名高大男子晃着灯笼粗声道:“肚子疼?要拉屎是罢?早叫你别灌那么多黄汤,这下好,肥水流不进自家田了。” “小何媳妇儿凶着呐,搁家里边不敢喝酒,逮着不要钱的死胀。”旁边一人吃吃笑着揭他老底。 “头儿,俺实在憋不住了。”被叫作小何的院丁顾不上理会众人顽笑,提起裤子便往暗地里冲。 “喂!黑咕隆咚的,你倒是打个灯笼去呀……”有个人影追上几步,塞给他一盏气死风灯。 “记得放前头,小心撂后首把屁股烧了!”一干人哄笑着离去。 何姓院丁越走越近,潘盼的心快拎到嗓子眼了,斜睨身旁双侠,黑色面巾遮去大半张俊脸,仅露一双星眸,熠熠其辉,光华流转,其间目光正停留于她的耳际发线。潘盼被盯得三魂出窍,忍不住猛推他一把。丁兆蕙也不是个吃闷亏的,挥手拍向她脑袋,互相推搡了几回,竟一齐蹲地上了。忽听得前方“哧啦”几声,紧接着又是阵阵恶臭来袭,二人歇了手,忙不迭地摁住口鼻,彼此丢起眼刀来。 强忍了半刻,何姓院丁总算出恭完毕,哼着小曲儿颤悠悠起身,打起灯笼正要回走,却见双侠眼疾手快,抬手一记飞石打熄了烛火。没待他惊吓出声,一柄雪亮的兵刃已明晃晃架在了他的脖颈。 “别动!”丁兆蕙仗剑低喝。 “大,大侠饶命!”经这般一唬,姓何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我问你话,小心回答!若是打幌,削了你的脑袋!可明白了?”双侠说着,手势一抖,“噌”一声锐响,湛卢宝剑脱鞘,横指院丁眉心。 “小的……小的……明白。”何姓院丁哆嗦应对。 潘盼立在一侧冷眼旁观,乍见双侠宝剑出鞘,心内是震撼不已。听声音已知不凡,再观其剑身,青中带白,白中透紫,纤薄而不失雄浑,比起南侠所持巨阙非但毫不逊色,似乎还略胜几分……不禁感慨,这古代锡青铜的冶炼工艺,水平高得是叹为观止啊,可这持剑的丁姓后生却又是个什么来头? “周老丈的闺女,现被关在何处?”丁兆蕙发话道。 “周老丈的闺女……周老丈的闺女……”何姓院丁挠头念叨着,忽而一顿,神情激动道,“可是被霸王庄马爷相中的那位周家小娘子?” “不错。关哪了?快说!”双侠长剑前送几分,厉声逼问。 “关,关在暗格子房里头!”何姓院丁两股战战。 “那暗房又在何处?”丁兆蕙追问道。 “园子里的暗房有好几处,大奶奶的正屋下边儿有一间,东头的晚晴楼也有一间,西边儿……” “关周云娘的是哪一处?你屁话那么多做甚?”潘盼受不了他的絮叨劲儿,忍不住打斜里闪出,揪住他问个清楚。只见那何姓院丁被她一喝,骤然瞪大双眼,面目扭曲,手脚抽搐了几下,竟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羊癫风发作?你倒是说完了再抽吖……潘盼懊恼转身,看向丁兆蕙道:“这,这人嘛回事儿么?” 双侠近前一步,伸手探了探鼻息,又翻翻眼皮,无奈摇头:“唉,晕过去了,一时半会可醒不来。” “啊?”她倍觉惋惜,疑惑道,“将才还挺好,怎么一会儿就晕啦?” 丁兆蕙剜她一眼,没好气道:“都怪你,没事儿跳出来干啥?把人吓成这样。” “你说是……是我吓的?”潘盼瞠目结舌。方注意到自个儿从头到脚一身黑,只剩一对墨绿大眼露外边儿,深更半夜,摸黑登场,效果还真够惊艳……这不,眼前就雷翻一个……“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眼巴巴地望着双侠道。 “还能如何?再捉个问呗。”双侠郁闷作答。 二人连着敲晕三名院丁,终于打听到云娘被关所在,便是位于园子东首,□□们日常习练歌舞的晚晴楼。其下一座暗房,平素遇着不听话的姑娘,皆被拖到此处打骂。 亭台内浅韵笙歌,水袖燕舞。看情形像是某位豪客包下了整个场子,专程博佳人一笑来着。丁潘俩个伫在墙下面面相觑,暗格子房在晚睛楼底层,要救云娘,必先将这一屋子莺莺燕燕打发了才好。可胁迫一大拨女人哪有像胁迫单个醉鬼那般容易?提个剑跳将进去,不吓得四散奔逃才怪……丁兆蕙浓眉紧锁,这晌潘盼倒先有了主意。 她从怀内掏出个巴掌大的摆件,却是一只锻制精巧的紫铜仙鹤。鹤腹空心,下首有个活盖,轻轻儿旋开,又摸出一小块黄面似的物事填上,偏过头对着双侠轻声道:“有火折子没有?” 双侠依言奉上火镰,撇嘴问:“‘鸡鸣五鼓返魂香’?你怎会有这东西?” 好小子!眼神够贼啊,这都瞧得出来……潘盼不吱声,将药香点了,塞双侠手里,示意他寻个间隙摆屋里去。 彼时,丁兆蕙带着药香,飞身上了楼顶,掀开瓦陇,抽去望板锡条子,将铜鹤用细绳系了,悄悄儿吊放于房梁之上,但见一缕缕轻烟从鹤嘴中析出,无声无息往这欢场众人袭去。 双侠得手之后,复又翻下屋檐,歇到潘盼身侧,追问道:“柳青的独门药香,向来视若性命,为何落在你的手里?” 某人当然不好意思说是柳青邀她去庄上做客,见着宝物心中垂涎,一个趁人不备,便顺手牵羊了……“嘿嘿,因缘际会,因缘际会……”她闪烁其词。 “是偷的罢?”丁兆蕙神色不屑。 “别说那么难听好伐?我与柳员外认识的,在他庄子上拿了一些,没我的药香,你能这般顺手么……”潘盼争辩道。 “拿甚么拿?主家不知,摆明了就是偷。”双侠仍是挤兑于她。 “是拿。” “是偷。” “拿!” “偷!” “偷着拿,行不?”潘盼看着一屋子人事不省的美人叹气:这药香还真管用哇…… 第31章 熊盼盼失陷霸王庄紫髯伯救难访仙桥 话说二人从晚晴楼暗格子房带出云娘之后,又作势在旁边放了把火,趁着混乱,和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里大摇大摆由正门出了。那云娘伤势甚重,潘盼自是不能与其争骑,只得悻悻然目送快马载着他俩绝尘而去,心底哀号一声,捡了条小路慢慢回撤。 夜深人寂静,林子也肃穆得阴深。天地之间,仿若只剩她一人在行走一般,鞋底敲打路面,“忑忑儿”作响,传入耳内,倍觉骇人。渐渐地,连自个儿呼吸、心跳声都清晰可闻,恐惧感瞬间被引发到极至,她撒开两腿,没命地在林间狂奔起来。 夯跑了一阵,扑住一棵歪脖子树牛喘,再度感慨:这大侠……难当啊!老远的像似闻见马蹄“踢嗒”,潘盼心中一喜:莫不是那姓丁的小子良心发现,寻咱来了?凝神细听,足声细密,怕是不下两骑……便有些郁闷:月黑风高的,这羊肠小道,咋这般热燥呢?念到这里,脑海内“噌噌噌”闪出四个大字:杀人灭口……她左顾右盼,这前首是桥,后首是直路,林子稀疏,无处藏身呐。未及想出对策,快马已是到了。 “老姚,那松树底下像是立着个人。”一个尖细嗓子道。 “许是过路的罢,且去看看再说。”姚姓男子应声。 潘盼头抵着树干哆嗦,恨不能凿个洞钻进去才好,心下一个劲地念佛:菩萨保佑,可别让咱撞上杀人越货的吖…… 只听那尖细嗓子叹气道:“老姚,咱俩的运气咋就这么背呢?本想着摊到一趟美差,替马爷接回小娘子,还能弄顿花酒喝喝。现下倒好,这园子烧了,人也跑了。咱们这灰头土脸的回去,可要被弟兄们笑话了。” “妈个巴子的!”老姚发飚道,“给老子撞见那多管闲事的,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某人眼前一黑:完鸟……难不成咱今儿要壮烈鸟…… 尖细嗓子又道:“老姚,你没听那护院的说,救走周家小娘子的是个绿眼妖怪。” 老姚不屑接口:“放你个瘟屁!妖怪只会吃人,哪有道理去救人?我看八成是那护院马尿灌多了,又担心责罚,信口瞎掰。”说着,纵身下马,朝潘盼背影喝道,“喂!我说兄弟,你大半夜的打哪儿来?歇在这里做甚?” 潘盼仿若听见了追魂令,闭了眼,抖呵转身:“小弟草居松江府,此番前去中天竺进香,路赶得疲累,靠着歇歇。” 尖细嗓子看清潘盼面目,大吃一惊:“你是个瞎子?” “嗯嗯,小弟自幼便罹患眼疾,瞎了好多年了。”潘盼作痛心疾首状。 那老姚却是个门槛儿精的,打量她片刻发问:“既是眼睛不好,大老远出门,怎地不搭个伴呢?黑灯瞎火赶夜路,连个拐都不拄,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潘盼冷汗涔涔,硬着头皮答道:“小弟家中孤苦,一人上路也是没法子的事……嘿嘿,再说这早赶晚赶,于小弟都是一抹儿黑,才将有个拐棍的,半路不小心给弄丢了。” 尖细嗓子突生恻隐之心,口气悲悯道:“唉,你一瞎子也挺不容易的。要不这么着,咱哥俩载你一程?” “哎,哎!那个……不必劳烦,不必劳烦……”潘盼连连摆手,“小弟临行前,央算命的打了一卦,他告诫小弟,此番出行,必不能仰仗四条腿儿的,需自个儿一步一步走过去,那才灵验。” “行了!行了!你慢慢磨叽罢。阿貂,我们走!”老姚不耐烦道。 送走两位瘟神,潘盼忙不迭拭汗,喃喃自语:“娘咧,好险呐……”未及起身,那夺命的马蹄声又到了,却还是方才两位。 她心下无奈,只得继续装瞎:“来的是……?” 那阿貂口气轻快道:“小子,你一瞎眼的行路上忒不安全,咱兄弟今儿就积点德,送你一程。” 潘盼欲哭无泪:“这……这多不好意思哇。” 老姚接过话茬:“没得事,我们哥俩也是道地向佛的,你不好乘马,我们陪你走会便是。” 某人面皮儿抽搐:“那就……那就谢谢老……” 二人将她夹在中间,可怜这潘盼又不敢睁眼,走几步脚下便一个“咯噔”,跌跌撞撞了十余丈路,只听老姚出声:“嗳呀,倒忘记帮你寻根手杖了,等着,我这就去撇一根。” 潘盼站着静候,未多时,老姚回了,递过一根物事:“喏,攥紧了啊。” “嗯嗯,多谢,多谢……”她伸手接过,掌心突然一阵剧痛传来,“痛死我了!”她捧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干嚎,不经意却是睁开了眼。 “好呀!果然是个装瞎的!”阿貂不由分说,扯过她一条手臂,反手一拧,将她摁倒在地。潘盼这才看清刚才老姚递给她的拐棍,竟一根棘刺丛生的荆条! nn滴!够阴险……她心内忿忿,转而没骨气地大叫:“二位英雄饶命!” 老姚冷笑:“我道哪来的绿眼妖怪,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说!周家小娘子藏哪儿了?” 潘盼装傻充楞:“这位英雄,想必你们是认错人了。您说的,小弟一概不知呀!” “臭小子!爷看你是找打!”阿貂挥拳便要揍她,却被老姚格住。可怜某人被唬得埋首在地,涕泪交流,心底将那姓丁的抽打一万遍啊一万遍…… 老姚接道:“蛮会耍把戏的么。看你这身打扮,爷瞧着就并非善类,我姚成跑江湖混码头也不是三两天了,若是叫你蒙去,还真不用混了。” 该死!穿便装就好么,偏要整身夜行衣……死小子,就是想我死呐……潘盼恨不能将丁兆蕙拆骨剥皮。“小弟真的是去中天竺进香的呀,看二位生得英武,担心撞上哪路山大王,不得已出此下策啊。”她哼哼唧唧道。 “老姚,这臭小子拐了弯骂咱们是贼呢。”阿貂怒容满面。 “误会!误会!小的绝无诽谤之心。”潘盼连声辩解,结果是越描越黑。 “够了!”老姚甩手,不耐烦道,“我们家马爷最是善心好客,凡是路经上香的,皆请到庄内奉上一盏热茶再走。你且随我们跑一趟罢,再要推托,休怪咱哥俩不客气。”说着,拎起潘盼,劈手撕了条衣襟朝她口中塞实,再兜头一麻袋装了,搁马鞍后边,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被反吊着高速运行了一阵,潘盼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好似做了十八趟过山车,停了片刻,又遭厄运,生生儿被抛下马背,直摔得龇牙裂嘴却出不了声。姚成二人进了庄子,并不急着将她放出,仍扛了她一路前行,她心下焦急,未料,这一急,却又急出个异事——透过那粗麻,周遭儿的景象看得是清清楚楚。她忙敛了心神,专心致志记起路来。 穿过一进弄堂,二人脚步骤停,只听姚成语气恭敬道:“沈爷。” “嗯。员外吩咐的事都办妥当了?”一道清冷男声响起。 潘盼听了倍觉耳熟,无奈头脚倒置,只依稀瞧见个蓝袍下摆,却是看不到这沈姓男子的正面。 “回沈爷的话,待我俩赶去的时候,那周家小娘子已被人救走。我们哥俩穷追不舍,只捉住一个同伙,特意带回来,等候员外发落。”姚成赶忙回道。 “哦,二位一路辛苦。”沈姓男子像是松了口气道,“员外方才歇下了,我看这样,你们先将此人押入地牢,明儿再回亶员外处置不急。” “沈爷吩咐,小的莫敢不从。”姚成二人齐声应道。 潘盼努力仰望,试图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看清这男子面目,奈何惊鸿一瞥,只隐约觉着那背影熟悉得紧,却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通往地牢的路七拐八弯,走了好一会方是到了。那二人也不多话,直接将她朝里一扔,关门下钥,扬长而去。 潘盼不禁有些绝望:难不成竟要将小命丢在这了?姓丁的,都你害的,咱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倏地又想起展昭来,心内纠结:啥个大侠么,把咱丢下讨媳妇儿去了,唉,五十五两银子还有四十五两没到帐啊…… 兀自胡思乱想,掌心忽又剧痛起来,她咬着牙摸索,从中剔下一根棘刺,用两指捻着,一点一点锉那束手的布条,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脱了套。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精神也随之一振。在牢里绕行一圈,骤然又有重大发现,西边那扇天窗底下,居然挂着一根如意绦! 咱真是命不该绝吖!都山穷水尽了,还有贵人相助……潘盼激动得泪花儿涟涟。攥着如意绦,三两下便跃上了窗台,果不其然,那天窗的铁栅栏不知何时已被人锯断了。她小心翻出,收了绳绦,凭着先前的记忆,蹑手蹑脚往庄外摸去。行至外围院墙,仍是如法炮制,如意绦一甩,人便飞檐走壁地过去了。 话说这潘盼也是命运多舛,跑路还未多久,身后一片喊声震天。 “逮住那绿眼的,员外大大有赏!” “员外说了,死的不要,要捉活的!” 潘盼惊悚:这是唱捉放曹呐……拿咱耍着玩儿?悉不知这庄主马强得知周云娘未被带到,雷霆大怒,连夜便要审问于她。不想这头有人抢先一步,早将她给放出了呢。 气喘吁吁跑到访仙桥,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她心底下盘算:咱还是跳河罢,仗着水性好,指不定能躲过这一劫……一个助跑,正要空翻向下时,陡然被人拦腰截住:“小崽子,嘛事儿想不开,偏得投河?” 潘盼定睛一看,拉她的是一名高壮汉子,年约四旬,相貌甚是奇特,面皮儿雪白,一部垂胸长髯却是乌中带紫,更为巧合的是此人一双墨绿眼珠,竟与潘盼是一般无二。 “大侠,咱也不想啊,这不被逼的么。”她累得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身后道。 “绿眼的,你给我站……”一个腿脚甚快的喽罗跑近前,“住”字还未出口,人已被紫髯大汉飞起一脚踹下河去。 “坏了,怎么冒出两名绿眼的。”接踵而至的群匪小声嘀咕。 但见那大汉上前一步,反手从背后鲨皮鞘内抽出一柄光华流转的环刀来。刹那间,寒光闪闪碧睛暴露,冷气森森宝刀生辉,衬得小小一座访仙桥有如修罗把门的阎王殿一般煞意沉重。 “你是谁?霸王庄的闲事也敢管?”一名喽罗大着胆子道。 “你们家庄主可是那太岁庄马刚的弟弟马强?”紫髯大汉喝问。 “不错,晓得厉害了罢?”旁边一人洋洋得意应声。 “巧了,寻的就是你们。”紫髯大汉嘿嘿一笑,挥刀便冲杀过去。登时,桥头一片混战。 娘咧!这又唱的哪一出啊?你们慢慢砍吧……咱可没功夫陪……潘盼趁乱,寻个间隙赶紧开溜…… 第32章 失书信转道茉花村攀交情恰逢丁月华〔上〕 待潘盼一路惊魂转回客栈,天已是蒙蒙亮了。许是见她面色灰败,神情狼狈,正在打扫院落的店小二也被唬了一跳,持着扫把,愣愣地看她幽灵般飘过,方才冒出一句:“客官,您屋里有人等。” 前边那人正犯困迷糊着,哪里理会小二呱叽些什么,“噔噔噔”上楼,大喇喇踹开房门,朝着那床,一个恶虎扑食便栽过去了。这一扑可不要紧,原来这帐幕之内早躺着一人,她这一下反倒成了投怀送抱。潘盼只闻身侧一道闷哼,心叫不妙,随即弹身而起,退后两步,大声喝道:“什么人?!” 床上那人也跳将在地,揉着下巴轻吁:“找你做伴当,你家展爷还真是眼光独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潘盼气得牙痒:破客栈!屁个天字壹号房!这安保水准也忒低了,昨晚挂窗户外边,今儿就直接倒床上了,咋都没人管呢真是…… “你又跑我屋里来干啥?” “有事。” “有事儿你在门外头等好了,爬床上做啥?” “躺着等比较舒服。” 死小子!咱半夜提头奔命,你倒躺这儿逍遥快活起来了……潘盼看那张俊脸,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别看你长得好,咱对男人没兴趣。” “你!”丁兆蕙怒极反笑,抱着肩膀踱近,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别忘了有人还欠着爷三百两银子。”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刚受了大委曲的某人可不暴跳如雷?潘盼挥拳咆哮:“去你的三百两!老子小命差点搭进去了,你还想怎地?” “还好皮外伤,不妨事。”双侠拽过一只熊掌唏嘘。 “不妨事?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抽回细爪,怒道,“咱被一群人拿刀追着砍哎!” “喔。这样还能活着回来,你运气真好。”丁兆蕙眨眨眼睛,并不十分相信。 “我!我,懒得跟你说……”潘盼气结,伸手将他往门外推,“好走不送。” “喂,等等!”双侠挤在两扇门缝之间,透出半张脸问:“你就不想知道周氏父女现况如何?” “甭说,肯定比咱好。”潘盼瞪他,使劲儿关门。 “你放心,我将他们送出杭州府了。” “嗯,咱压根儿没放心上过。”她点点头。 “还有,爷今儿要走。” 早死早好!咬牙切齿继续关门。 “还有……” “你有完没完啊!”潘盼狮吼。 “夹到我的靴子了……”双侠面色难看。 她低头,果然是,“拿去用!”一脚将那只薄底快靴踢出门外。 ***** 一觉睡过晌午,潘盼醒来坐床边发愣:这梦做得好生奇怪……怎会梦见展昭乘船在条小阴沟里翻了,落在水中喊救命呢……邪门!真是邪门!陡然记起南侠临行前交托的那封书信,摸遍全身,却是不见,她急得冒汗,莫不是昨夜路上折腾,给搞丢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那猫儿明日回不来,咱不能空手去驿站通消息啊?又或者那信件被那霸王庄贼人拾去,惹出什么祸事,也未可知……思前想后,某个敬业的伴当决定南下松江府寻主。 松江距杭州水路极近,溯流而下,快船三两个时辰便到了。潘盼花了一两银子,包了一艘小艇直向茉花村而去。孤身坐船舱内,甚觉无味,索性搬一小杌歇在船尾,与船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开来。 那船家也是个年老多舌的,话匣子一开,各家长短是滔滔不绝:“客官打京城来,没见过这等大水罢?”潘盼点头,心道:这辈子的确头回见到……“啊处松江的渔船呀,大大小小有五百来只,争地盘抢鱼,那是年年有死伤,即便是官府也调停不得。可好这些年陷空岛出了个卢员外,茉花村有了丁氏双侠,以芦花荡分界,一南一北,各掌二百多条,定行市开秤,俱是公道,这才相安无事到今天。” 丁氏双侠,该是猫儿的两位舅大爷吧?二百多条渔船,家中巨富啊!这猫儿还真有一手,居然找了家财主结亲……正啧啧艳羡之际,倏地想到险些害她送命的臭小子也姓丁!不会这般巧吧……潘盼心中打鼓。“丁氏双侠该是弟兄两个罢?”她揣测道。 船家笑答:“岂止是弟兄,还是双生弟兄来着。两人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生得那叫好相貌。丁老爷是驻守雄关的总兵,两位公子也是好武艺,为人还和睦正直,这不才有了双侠的名号么。” 双胞胎?咱碰上的那只千万别是其中之一才好……她暗暗祈祷。 未多时,茉花村便是到了,潘盼向船家道谢,搭着跳板跃上了岸。举目四眺,这村子仅一条平整小路,周边皆是密林,树木丛杂。想是快到晚饭时分,路上仅她一人,连个路引也打听不着,正嘀咕着这小径何时到头,迎面撞见一对夫妇。男子青袍华氅,清俊非常;妇人梳着盘云髻,柳眉俏目,温婉端庄。土路湿滑,那男子便伸出一条胳膊,由后首妇人搭着,执手同行,画面温馨得紧。潘盼看着瞠目结舌,杵在路旁发愣。恰好被那妇人瞧见,“哎”了一声,忙丢了手闪到她丈夫身后去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哇!某人凄凉一笑。 男子打量她片刻,问道:“这位小兄弟,打外地来的罢?”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她继续感慨,郑重点了点头。 “可是识不得路了?在下或许能帮上忙。”男子语势翩翩,神色温柔。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吖!潘盼观察了片刻,认定此人便是双侠,且与昨晚见着的不是同一只。她上前一步,恭敬行礼:“这位可是江湖上人称双侠的丁家官人?” 男子淡然一笑,答曰:“蒙江湖朋友错爱,在下正是丁兆兰。” “小人潘盼,系开封府展爷的伴当,见过丁大官人。”她忙回道。 “哦,我听兆蕙提过,你便是拿了他的玉佩上长生库的那个……”丁兆兰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潘盼额际黑线重生: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为嘛不提咱勇救落水老人哩? 丁兆兰敛了笑意道:“舍弟性情顽皮,前日若有得罪之处,小潘多担待些个。” 潘盼满脸堆假笑:“哪里,哪里。丁大官人抬举小的了,小的哪敢与丁二侠争见识呢。”言下之意,咱不与那臭小子一般见识。 丁兆兰颔首赞许:“我与兆蕙面目相近,即是家眷,也难免时常认错。可见小潘是个缜密之人,初次相见,竟辨得分毫不差。” “嘿嘿,二位相貌着实相似,可气质不一样,差距甚远,甚远……”她心道:臭小子,便是化成灰,咱也能认出来!实上先前她也在疑惑,只是注意到了二人发饰的细微之处,丁兆蕙长发略卷,耳际犹为明显,而丁兆兰却是直发,再加上其后谈吐,把握更是大了……若是那臭小子,能对咱这般好声气? 丁兆兰又问:“小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为何不见你家展爷?” 潘盼慌了:“不会罢?展爷前儿大早乘船走的,说是要到茉花村拜见俩位员外,小的正是来寻他的。” 丁兆兰也是大骇:“竟有此事!我连日俱在庄中,从未见他来过啊?” “坏了!”潘盼跺脚,“我家老爷不会出什么差错罢!” “莫急。”丁兆兰安慰她道,“展兄武艺高强,常人奈何他不得。天色不早,你且随我回庄中暂歇,我即刻着人前去打听便是。” 潘盼一时短了主意,也只有依他所言,先到庄中住下了。丁家庄豪爽待客,她虽是伴当身份,可沾了准姑爷的光,倒也不见怠慢,食宿俱是周全。她饱餐一顿,又歇了半会,便思忖着四下里转转。领路的是名小家丁,将她带到中庭,便寻了个由头,兀自跑了。她暗中叫悔不迭:将她一不识路的扔这里,万一冲撞了内眷或是遇见丁兆蕙那臭小子,那可怎生是好? 正犹疑着,忽听远处一阵娇语欢闹,依稀听着“三小姐”的称谓。潘盼心头一跳,猫儿未过门的媳妇儿吖!可不知长啥模样?好奇心蠢蠢欲动,脚底下便鬼使神差地往那临水小轩挪过去了。 潘盼缩在那香樟树后头,伸长了脖子朝水榭瞅。只见一名身材娇小的红衣女子正与几个青衣丫鬟踢毽子嬉戏。那女子年约双十,身形匀称,瓜子脸儿柳叶眉,一双杏核大眼甚是灵动,着一袭绣花红绫小袄,下系百折素罗裙,玉钗金环,亭亭玉立。她心中将这三小姐与那南侠放一块比对,酸酸儿地想:女有貌来男有型,般配啊般配…… 轮到那美人踢毽子了,但见玉手轻挥,一团鸡毛很歹势地冲向空中,飞行速度堪比二踢脚。接着美人一手提起裙裾,一手摆了个托盘造型,叉开腿向那尚在半空翻腾的鸡毛冲去,飞起一脚,踹个正着!围观的小丫鬟们拍着巴掌欢呼雀跃:“中了!中了!”“小姐真厉害!”美人洋洋得意,兰花指一挑:“渴了,拿一盏碧螺春来。” 潘盼呆若木鸡:展猫这准媳妇儿踢毽子如此威猛!真是侠妹啊侠妹……再一想,这姿势、这造型好生熟悉啊!与她上辈子损友朴文燕竟是一般无二。想当初,朴文燕所在公司举行联欢活动,小女子待在家中恶补踢毽子,没少招来物管投诉。潘盼抖呵:难不成,她也穿来了?还穿得这般好命? 斜倚着香樟发懵,头顶骤然传来一声娇叱:“喂!你这小厮,好生无礼,见着我家小姐不知回避,还藏在这边探头探脑的,你到底有何居心?”潘盼抬眸,见着一柳眉倒竖的丫鬟正冲她发飚。 “这位姐姐,小的初到宝庄,这不走迷了路么,并非有意冒犯,还请诸位姐姐宽恕些个。”她连连讨饶,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往丁家小姐身上瞟。 那小姐呷一口茶,又持块帕子印印汗渍,朱唇轻启:“唷,还是个绿眼睛的。兰儿,你问问他,是哪家的伴当啊?” 潘盼将自个儿身份说了,唤作兰儿的丫头惊喜道:“小姐,他说他叫潘盼,是展老爷家的伴当呢。” “盼盼?!”小姐恍一恍神,随即若无其事道:“这样罢,念他初来乍到,不知进退,就罚他演个节目再走罢。” “好,好!”众丫鬟见有好戏看,都笑得俏咯咯地儿。 “那小的就为诸位姐姐唱支曲子罢。”潘盼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呜里哇啦嚎了起来:“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际于天地。形上谓道兮,形下谓器。礼主别异兮,乐主和同。知其不二兮,尔听斯聪……” “唱的什么呀,难听死了!” “就是,就是!快别再叫了……” 几个小丫鬟是一点不给他面子,纷纷捂着耳朵叫停,惟有那小姐激动之色一闪而过。 潘盼闭嘴汗颜:这j大校歌果然是唱到哪都不招人待见…… 第33章 失书信转道茉花村攀交情恰逢丁月华〔下〕 目送众美人款款离去,潘盼心中略显惆怅,挥着熊爪依依不舍:“诸位姐姐走好……”耷拉着脑袋正欲回转,却看见地面上横卧着一条粉色手绢,拾起细瞧,针法拙劣,上面绣的月亮形状颇似鸭蛋,还有一小楼,歪歪倒倒像是饮料瓶子。旁边衬着一行小诗“月明人倚楼”,竟然是简体字!潘盼仰天长啸:他乡遇故知吖!这摆明了是勾搭咱呐…… 捱到天色全黑,某人决计突袭绣楼。颤巍巍摸到后院,蹲在墙根下往上瞅,果不其然,那美人正趴在窗台上看风景……她心中激动,“喵喵”数声,将美人目光吸引了来。 丁三瞥她一眼,目光冷洌,缓缓开口:“天王盖地虎。” 潘盼抽搐:这女人够恶搞的啊!沉声接出下句:“宝塔镇河妖!”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那丁三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她道:“冤家,还不快上来!” 潘盼精神抖擞:“美人!我来啦!”摸出早已备好的如意绦,朝窗口一掷,灵猫似的便窜进香闺去了。 “燕子,想死偶鸟!”潘盼对着丁三就是一熊抱,将她扑倒在床,瞅准那粉脸,送上一个大大的香啵。 “哎哟!要死了啦……”丁三推开她,娇嗔,“你怎么混成这副德性?” “是啊!哪有你好命,为嘛咱到哪都是白开水,你到哪都是香饽饽?”潘盼摸着丁三那溜滑的银缎小袄,一脸艳羡。 “你看你灰头土脸的,我这一个丫鬟怕是都比你强。哦,对了……”丁三倏地想起什么,将潘盼捺倒,朝她身上又捏又摸。 “喂,女人,你干嘛呀?痒死了……”潘盼咯咯笑着讨饶。 丁三翻身坐起,撇撇嘴道:“穿这死样,原来还是只受。” 某人满脸黑线:这同人女怎么就穿成丁月华了呢?展猫要将她娶进门,不会被刺激得心脏病发吧…… 潘盼将女扮男装的始末说与丁三知晓,又互唠了一阵近况,二人俱是唏嘘不已。原来那晚熊猫被转世灵珠吸去前世之后,朴文燕闻见动静,也一道被卷了进来,且落到这丁家小姐身上。当时丁家小姐父母俱丧,便千里行船来松江投奔叔伯兄长,路上沉船,幸被救起,辗转来到丁家庄,栖至今日,倒也未惹人疑心。 “对了,你家相公还欠我五十两银子!夫债妻还,不如你替他给了吧?”潘盼见丁三腕上的玉镯子晃眼,伸手便要去捋。 “呸呸呸,什么相公不相公的?那猫儿与老鼠才是一对么,他欠你钱,关我屁事!再说了,我这羊脂玉的镯子可是五百两打翠宝斋买来的,你想得美!”丁三护着镯子,一脸警惕。 “你,你同人文看多了吧?”潘盼指着她抖呵,“展昭与丁月华有婚约的,人长得帅,功夫也好,还一四品官,有权有势,你这腐女就知足吧。” 丁三自顾自挽头发,不屑道:“这年头,当官有啥好的,吃公家饭,累都累死了。婚约算个啥?姑奶奶不愿意,他能拿我怎地?” 潘盼轻吁一口气,冲她竖大拇指:“猛女,算你狠。” 丁三同情地看她一眼:“熊猫,你以后打算咋办?难不成一直呆在开封府做节能标兵?” “那可不行!”一想到竹子精会安排她上夜班,潘盼就无比郁闷,“当然是想法子再穿回去了,我可不想不男不女的在这混一辈子。”猛然记起那重要物事,忙拽住丁三追问,“转世灵珠呢?是不是在你这边?” 丁三举手伸个懒腰,指着梳妆台哈欠连天:“喏,首饰匣里头找,不过,好像不太灵了。” “啊?怎么会这样!”潘盼急得跳脚。 “废话,要灵我还能站在你面前么?木鱼脑袋……”丁三纤指翘兰花,向她额头戳去。 甭管灵不灵,先拿到手再说,大不了去辽国跑一趟,也许开个光就能用来着……潘盼想着,将整盒首饰“哗啦”一下全倒床上,登时珠光宝气炫了一屋。钗环螺钿,钏镯头面是应有尽有,且件件儿价值不菲的样子。这个市侩的女人!她嫉妒得咬牙切齿,冲丁三直嚷嚷:“俗!忒俗!你是不是穿来开珠宝店的啊?” 丁三瞪她,慢条斯理回道:“就知道你会眼红,喜欢的话,随便挑两件罢。” “你说的啊,不许反悔!”潘盼抓起一把,便往怀里塞。 “喂!你太贪了吧?我说两件,你这二十件都有了……”丁三也急了,忙上前阻拦。 “我贪?你小气才是!”潘盼死赖着不撒手,“我要去独乐寺给那珠子开光啊,辽国那么远,不多带些盘缠咋行?”她强词夺理道。 丁三惊愕:“你还真以为回得去啊?” “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怎么,你不想回去么?”潘盼反问。 “我?”丁三指着自己鼻子,摇头,“至少现在不想。你知道我那份工,钱虽不少,可累得够呛,能锦衣玉食宅在这里,也蛮不错的。” 唉,饱汉哪知饿汉饥吖!你守着金山银山,日子当然过得惬意……潘盼忙不迭地把那宝贝珠子往脖颈上套:“随你便,反正我得走。” 二人又为那首饰磨牙,争抢之中,扯断了一根珍珠项链,两根玛瑙手串,弄得满床珠玉乱滚,正相互取笑着,忽闻得屋外门帘声响。丁三定一定神,厉声高叫:“兰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放人进来么!” “妹子,是二哥呀,这么早就睡了?”此刻的清朗男声听在二人耳里,不啻追魂魔音。 完了!捉奸在床!被那臭小子发现,非剥了咱的皮不可……潘盼吓得手足无措,倒是丁三镇静,一床绣被兜头袭来,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又甩了两只背靠一并搁上面,拍着她道:“憋死也别出声!” “哦,正准备歇息呢,二哥进来说话罢。”丁三整整衣襟,端坐在床沿,身后护着一摊金银财宝,那架势俨然一女暴发户。 “我说妹子为何好端端地不让人进来?原是躲在屋里数家什来着。”丁兆蕙抚掌大笑。 丁三装出一副温柔面貌,故作娇嗔:“二哥总爱取笑人家。”潘盼虽埋身棉花堆内,也硬是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一床珠宝怕就是这般撒娇装嫩骗来的罢? “咦,妹妹这儿怎么跟招了贼似的?”丁兆蕙弯腰拾起一粒玛瑙珠子,神色疑惑道。 “没,没有啊。”丁三起身,从双侠手中接过珠子,笑答,“我嫌那串线色儿不搭调,这便拆了重来呢。” “你们女儿家就是麻烦。”丁兆蕙摇头,背着双手踱到床前,见满床狼藉,皱眉不悦,“月华,你也老大不小了,女红针黹没一样拿得出手,以后嫁到婆家有你受的,赶明儿得叫大嫂好好帮你补习才是。” “才不要。”丁三生怕丁兆蕙瞧出什么端倪,赶紧将他拉至一边,“大嫂子就知道拈针弄线,跟她在一块儿,闷都闷死了。”接着话锋一转,岔开话题道,“二哥,你前儿不是跟大娘去灵隐进香了么?有没有带些新鲜玩意儿回来?” “就晓得你会跟我讨,这不特地给你拿过来了么?”丁兆蕙语气宠溺,像是疼极了这个冒牌妹妹。潘盼缩在被中咂舌:还真是兄妹情深呐……这女人,怎么到哪都混得风生水起?咱却是霉运当头? “真的啊?!”听见又有好处,那腐女异常兴奋,拽着双侠胳膊晃悠,“在哪,在哪呢?” “搁外间了。”丁兆蕙笑答。 “兰儿,快拿出来给我看!”丁三欢快叫着,便飞奔出了内屋,全然忘了床上还趴着一只可怜的熊猫呢。 “哇!好漂亮的绸伞!” “这云烟缎比上回天罗庄拿来的那块还要好呢!” “西湖藕粉?我最喜欢吃了……” 门外传来丁三乐不可支的声音,潘盼痛哭流涕:这利欲熏心的女人呐!这被逮住,可不要浸猪笼了……只听一阵脚步轻响,床榻隐隐有些晃动,接着便闻见“唏唏簌簌”的碎响,那臭小子像是坐在床边帮腐女收拾珠宝呢。潘盼只觉呼吸困难,几欲晕厥之际,那幡然醒悟的腐女返回屋内救驾来了:“二哥,别动!” “小妹自个儿来,自个儿来……”丁三笑得谄媚。 “被褥下面藏了什么好东西?团得古怪……”双侠站起身道。 “哪……哪有?都是些旧衣服。”丁三惊得结巴应声。 丁兆蕙还要说些甚么,倏地那小丫鬟兰儿在外头喊道:“二爷,大爷叫您去厅里头议事呢。” “这么晚了,大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双侠喃喃自语,复又向丁三说道,“妹子早些歇息,二哥这就回了,记得跟大嫂子习针线。” “知道,知道。”丁三连连挥手,巴不得他快些离去才好。 倚着牙窗,目送丁兆蕙隐入夜色不见,丁三方转回床榻,一把掀开被子问:“熊猫,你没事儿吧?” 潘盼也不应声,只埋头伏那不动,丁三知她吓得不轻,拍拍她屁股,歉意道:“喂,人走啦,起来罢。” 某人悲愤扬首,泪花儿涟涟:“女人,以前没见你这么贪财哇?差点没被你害死!” 丁三笑得尴尬:“我日子也不好过,明天还得去跟大嫂学绣花。” “噢,你大嫂,我在村口见过。看上去端庄贤淑得很呢。”潘盼点头称赞,随即又好奇道,“你那二哥听口气对你大嫂子赞赏有加啊?” 丁三暧昧一笑,悄声道:“那是自然,我这大嫂子原本该是二嫂子才对,阴差阳错罢了。” “啊啊啊!”某人一听那臭小子有八卦,登时来了精神,攥住丁三,猴急道,“快说!快说!” 丁三斜睇她一眼,慢吞吞道:“瞧把你给激动得?啧啧,对我二哥的事儿很上心么?” “呸,呸!”潘盼跳起身,指天划地,“我与丁兆蕙势不两立,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杀他个落花流水!” 丁三怔住:“我二哥哪招你了?” 潘盼捶胸顿足:“伤心事不提也罢!”转而又丢过一记眼刀,“你爱说便说,不说我可走人了啊。” “其实也没什么了。”丁三娓娓道来,“我这两位哥哥和大嫂子原是师兄妹,都是青城山广陵子的徒弟。当年一道学艺,二哥就很照顾新来的小师妹,可他们长得实在太像,我那大嫂子一直以为对她好的是大哥来着,加上我那二哥也是个不开窍的,从来没有说破。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道长便错牵红线,把大嫂子说给大哥了。后来就这么错打错成了。” “不会罢!终身大事也能摆乌龙?”潘盼惊愕,“丁兆蕙就一点没意见?” “他有意见也不好说啊,当时大哥对这门亲事也很欢喜,二哥怕拂着他的意,便忍了。”丁三叹气道。 “好个‘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潘盼冷笑连连,复又追问道,“这事儿你如何知道得倍儿清楚?” “有回随他出去玩儿,他喝醉酒,被我套出来的。”丁三笑得狡黠。 第34章 丁家庄群雄定计陷空岛双侠乔装〔上〕 且说那晚霸王庄暗助熊猫脱困的高人,你道是谁?正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诸葛沈仲元。迢迢江湖路,众侠行事风格也是迥然,有人寄柬留刀,有人暗地杀奸,惟独这小诸葛却是个异类。他自打知晓马朝贤与襄阳王赵爵背里勾结之事,便执意投奔马强,隐在霸王庄中,当个小小的谋略。旁人言语,有惋惜他明珠暗投的,有讥讽他为虎作伥的,他俱是不理,拿定了心思做自个儿的无间。 前晚见姚成弟兄绑了个人来,他只道是扶贫济弱的义士中了暗算,哪晓得是霉运当头的熊猫呢?暗中锯了钢窗,垂绦救人,不想这被擒之人却利索得很,没等他下去,竟兀自拽着绳索爬上来了,且机关门清,穿亭过廊是半个咯噔不打,直直儿地又翻墙逃出去了,将个小诸葛看得是纳罕不已。正欲转回之际,却在墙根下拾到那人落下的一封字柬,好奇拆了,竟是南侠被困陷空岛往开封府求助的信儿。他心中思忖,松江往京城一个来回可要好些天呢,远水难解近渴,当下便持柬寻黑妖狐商议此事。 那智化得知,与他道,白老五向来恃才傲物,盗三宝诓南侠,只是不服人家有个“御猫”的美名,扫了他的风头罢了。这耗子窝里猫鼠斗气,你我前去说合,恐怕于事无补。听说卢员外几个尚在翠云峰,不如知会他们,自家兄弟劝解终归是方便些。沈仲元连声称妙,待到天明,二人便寻上翠云峰,将始末与卢方、徐庆、蒋平三义士说了。 老大卢方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只是臊了面皮无话。徐庆莽性,当下便怪叫:五弟气跑二哥还未找他算帐呢,这倒又把展兄弟困岛上了,大哥,四弟,你们甭拦阻,我这就去将他砍醒!蒋平翻他一眼:三哥,不是做弟弟的埋汰你,你也就钻山的能耐,若是较量兵器,我们哥几个又有谁是老五的对手?徐庆更是气急,揪住卢方不放:大哥倒是撂句话,难不成就由着老五这般胡闹?反叫旁人看了笑话去。卢方本是泪泡子一只,偏逢上锦毛鼠与他拆台,彻地鼠躲着不见,眼前两位弟弟又拌嘴个不歇。登觉自己这大哥当得是惭愧得紧,心底一酸,眼圈竟是红了。智化见这三人浑不着调,忙上前劝解:南侠的忙是要帮的,兄弟情分也是要顾的。既然你们两家都与茉花村双侠相熟,不如大伙儿同去,商榷个好法子就是。众人听着有理,便结了伴往丁家庄来了。 这晌潘盼正要溜回客房,老远便瞧见屋外头有人提着灯笼转悠。定睛一瞧,可不是前会儿将她扔中庭兀自跑掉的那个小厮么?促狭心上来,便有心吓他一下,踮着脚尖儿,踩着猫步,慢腾腾挪近,陡然伸手往他肩上搭去,怪声道:“小兄弟,你瞅什么来着?” 那小厮听了惊魂,扔了灯笼大叫:“妖怪爷爷饶命!” 潘盼满脸黑线:“是我啊,你瞎咋乎啥呢。” 小厮定一定神,缓缓转过身,见了她捂着胸口顺气:“你,你上哪去了?叫我好找。” 她顺嘴接道:“上茅厕去了。这般晚,找咱嘛事儿?” 小厮回道:“大员外在议事厅等着呢,你快随我来罢。” 潘盼惊喜不迭,拉着他又问:“是不是我家展爷有消息了?” 小厮摇头:“这倒不甚清楚,你老就别磨蹭了,一屋子人等着呐。” 一屋子人等着?这是个啥情况…她心肝儿一颤:莫非与丁三私会被人发现了? 议事厅内,灯火照得敞亮。青条石地,漆柱画梁,中堂一幅泼墨山水,上悬一块“义”字金匾,居中坐着丁氏双侠,左首是陷空岛三鼠,右边是智化与沈仲元。 潘盼低垂着头进屋,悄眼一扫,心内又是一阵“卟嗵”,一屋子型男也,貌似还有不少只熟面孔,艾虎的师父与柳青的师兄竟会在此……顾不上多想,当下先朝丁兆兰揖了一揖:“丁大爷。”再转向旁边,却见丁兆蕙笑得玩味,一副“又见面了”的欠揍神情,她倍感忿忿,但拘于礼数,只得哼唧一声“二爷”,接着抱拳道,“深夜传小的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丁兆兰点点头,面色凝重:“小潘,打探到你家展爷下落了。” 她喜不自胜,忙问:“在哪?” “现在荡南陷空岛。”丁兆蕙接口道。 “哦,没出事,小的就放心了。”潘盼悬了一天的心终是落回肚里,松了气道。 丁兆兰沉吟片刻:“这……倒也说不好。展兄像似被困岛上了。” “困岛上了?!”她急道,“劳烦大爷快想个法子帮扶一把。” “这是自然。诸位英雄前来,正是商议此事。”丁兆兰颔首,复又向她介绍道,“小潘,这两位是霸王庄的智爷与沈爷,这三位便是陷空岛的卢员外、徐员外、蒋员外。” 潘盼一一见过礼去。那黑妖狐还拿她打趣:“小潘,我那徒儿常念叨,哪天碰见你能再快快活活赌上两把来着。” 丁兆蕙诧异:“你们原本认识?” 沈仲元眸光闪烁,望向潘盼回道:“这位小潘兄弟,我等在中牟会过一面,按当时情形,小潘似乎是柳师弟与白兄的朋友呢。” 此言一出,堂下皆是纳闷,要知白玉堂与柳青二人,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眼前这绿眼睛的小伴当竟有能耐与他俩攀上交情?潘盼见群侠眼神不对,不免心中抖呵,正欲开口解释,西首站起一人,那长相,生得是叫人过目难忘:獐头鼠目,蜡黄面皮,身似干柴,形如病夫,夹在一堆型男之中,倒也鹤立鸡群。只听他尖声道:“这位小兄弟,莫不是与我家五弟白玉堂相熟?” 那天仙美男竟是白玉堂?传说中的锦毛鼠?咱居然听他弹过琴,跟他喝过酒,喝酒的时候似乎还摸到过他的手……啧啧,咱真是艳福不浅吖!回想起白五爷的曼妙仙姿,某人色心大起,咽了两口唾沫,定一定神,连连摆手道:“回蒋爷的话,小的原是中牟县衙役,跟着柳爷办过差,故而相识。至于白五爷,小的没那个福气结交,只是打过个照面而已。” 这晌沈仲元正要细问她霸王庄脱逃落信之事,门外有庄丁来报,说是卢家庄的焦姓老仆给员外捎口信来了。双侠忙道快传。 隔了半会,进来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卢家庄的大管家焦能。参见了双侠,又瞧见自家三位员外在座,欢喜地逐一拜过。那卢方紧张追问:“你不在庄中照看,跑到这里传甚么口信来了?可是庄中出了变故?” 焦能答道:“庄中倒还安好。只是前日从京城来了位护卫展老爷,指名要找五员外讨要甚么‘三宝’,五员外只是不允,与那展老爷说‘三宝’是他从开封府盗来的,就藏在岛上,展老爷若有能耐,自个儿将它取回便是。” 徐庆气得跺脚:“白玉堂这小子忒胡闹!” 卢方听了更是难过:“包相爷待我等恩重情深,五弟这般任性,叫我等还有何面目去见相爷?有何面目在江湖立足哇!”说着又是泪光闪闪。 潘盼站在一侧挠头:这卢方感情还真是丰富,没说两句就哭上了,若是遇个着难之事,还不得上吊啊?悉不知这钻天鼠最是个心肠软重情谊的,你骂他兄弟一句,他比自己挨骂还难受;你要是砍他兄弟一刀,先疼得叫唤的必定是这位大哥。撞上是非,哭晕了是常有的事,上吊也不止一次两次。能活到现在,倒也是天大的造化。 焦能见他主家如此,唬得住了嘴,后半截子话竟不敢再说了。蒋平暗叹:这大哥一哭又要误正事儿。忙上前劝慰道:“大哥先不忙着急,听老焦把话说完呀。五弟纵有通天的本事,咱们这么多兄弟,还怕伏不住他?” 卢方心怀稍慰,蒋平赶紧向焦能使个眼色。焦能接着叙道:“五员外与护卫老爷定了三日之期,便撇下人家,兀自跑了。正逢上展老爷从飞峰岭行船去蚯蚓岭,五员外暗中派了白福哥俩,半途弄沉了小舟,可巧这展老爷是个不会水的,就被拿住了,现被留在通天窟内。主母知晓,怕护卫老爷万一关出个好歹,吃罪不起。又赶上几位员外都不在庄子,琢磨展老爷与丁家两位员外相熟,便遣了小人往茉花村报信来了。” 那卢方听焦能言罢,先是坐着无话,但见一张长脸由白转红,再由红变白,来来回回几遭儿之后,呈现一种青中透紫之色。蒋平瞧见他哥哥眼神发直,知是不好,急得又是拍背脊,又是抚胸口,揿住他人中唤道:“大哥醒来!大哥醒来!” 可怜老焦能被吓得面无人色,只一个劲地打哆嗦。群侠皆盯住蒋平动作,也不好吱声。潘盼杵立柱边咂舌:这犯脑梗还是犯心梗吖……娘咧,怪吓人滴…… 还好翻江鼠这法子颇灵,没几下,卢方便缓过气来,悠悠叹了一声,拽住蒋平哭道:“三弟、四弟,老五顽劣,这会儿又捅了大漏子,都是我这做大哥的平日训导无方,哥哥是没脸回陷空岛见他们的。你们哪个过去给老五捎个话,倘若不想逼死哥哥,就放了展兄弟,带好三宝上开封府投案去罢。” 群侠围拢过去开解,潘盼冷眼旁观,闷闷不乐:本是那老鼠使诈拘了猫儿,他这一哭倒好,便宜都给他家占尽了。便是解往开封府,人都会道他们兄弟忠义。白玉堂虽栽了跟斗,可折了“御猫”的美名,面子却是光亮。倒是咱家那猫儿可怜,落在耗子窝里,被又捉又放的,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呢…… 只听智化出声:“卢大哥休要烦恼。依弟愚见,不如遣两个灵便之人连夜随焦管家回去,扮作庄丁,暗中助展南侠脱困。待到天明,我与沈兄弟结伴上陷空岛拜访五弟,寻个由头,要瞧三宝。五弟差人去拿,自是暴了三宝踪迹,他们背底里盯上,三宝不是手到擒来么?” 丁兆兰抚掌赞道:“智兄这个法子妙!既得了三宝,彼此也不失脸面,卢大哥也不用同五弟伤了和气。” 众人皆称此计甚好。徐庆拍着胸脯,大咧言道:“寻啥子灵便之人?就我和四弟走一遭便是,陷空岛的峰岭窟子,没人比我通透。待见了老五,可要好好臊他一臊!” 沈仲元接过话茬:“徐三哥去,怕是不妥。你与蒋四哥,庄丁必是熟识,再乔装打扮,焉有不被认出的道理?五弟是极为精明之人,界时被他看破,反讨不到好去。” 丁兆蕙也道:“卢大哥身子不爽,三哥、四哥还是在庄子里陪着稳当。这趟差遣交于为弟去跑便是。”说着,眼光往潘盼藏身的柱子扫将过来。 且说某人正躲在立柱后头胆战心惊,她脑子琢磨着:陷空岛这三只不能去,智化与沈仲元是要等天亮才走的,丁家两位说什么也要留个看家罢?这样算来……脑海里骤然“嗡”地一声,头大无比:莫不是咱又在劫难逃了? 丁兆蕙清朗之声又起,传到她耳内,却有如魔音勾魂:“小潘,帮扶你家展爷,该不会推托罢?” “哪……哪能呢……”潘盼不停得瑟,却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展爷的事儿,小的当然义不容辞。”心底却是嚎啕:咱这苦命的伴当啊…… 第35章 丁家庄群雄定计陷空岛双侠乔装〔下〕 漏下二鼓,三人乘着夜色出发,驾起小舟直往荡南去了。焦能在船尾摇橹,丁兆蕙持了张徐庆绘制的路引立于船头远眺,惟有潘盼缩在舱内叹气。这当会儿,她可是想明白了:要说猫儿回乡祭祖,分明是个幌子么,到茉花村完姻也是骗人,上陷空岛找锦毛鼠讨要三宝才是正点子。可恨那竹子精,害得她好苦,早知路途这般多舛,便是双倍出差补贴,她也懒得走这一遭吖……好在因缘际会,竟然碰到燕子那损友,还拿到了转世灵珠,她摸着腰间大包首饰暗忖:怎么地也能当个一千多两吧?干完这一票,咱赶紧辞职跑路才是……想到那白花花小山似的大堆银子,精神随之振奋,禁不住嘴角也跟着上翘起来…… “呦,想甚么呢?这般乐呵。”丁兆蕙不知何时入得舱中,圈着双肘懒洋洋倚在舷壁之上,一脸戏谑问向于她。 “小人快要见着主子,难免心情激动一些。”潘盼瞪他一眼,慢吞吞道。 “才几日没见,你可真是忠心。”丁兆蕙笑得莞尔,眸光灿若夜星。 “嗯哪。”她龇牙回个笑脸,咧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日没见着,那是秋了很多秋。” 丁兆蕙“嘿嘿”乐出了声,近前一步,俯身盯着她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打着灯笼难寻的好伴当。回头我跟展兄招呼一声,讨你到我们庄上做事罢。” 潘盼面皮抽搐:咱好歹也一京城片儿警,这铁饭碗可是pk掉多少个得来的……你家不就一县级水产公司么?想挖人,也要看咱愿不愿意……当下猛摇脑袋说不。 丁兆蕙皱眉,拉长了脸,盛气凌人:“三百两的当票还在爷身上收着呐,你倒说说,什么时候能还上罢?” 死小子!又跟咱来这一套!潘盼气苦: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果然不能太讲信用……“还,一定还,就是时间久点……”她装作诚惶诚恐,点着头往舱外退去,隔着布帘道,“下辈子罢。” 未待丁兆蕙发作,船尾焦能开口:“二员外,前面便是蚯蚓岭,该系舟登岸了。”说着,丢了橹,拾掇起缆绳荡板也往船首来了。 潘盼手搭个凉棚前眺,只见青蒙蒙一片峭壁,路势蜿蜒崎岖,依水的光溜溜一转岩石,连个平坦地儿都不见。这可如何上去呢?心底正犯着蹊跷,双侠与焦能已寻了处水势略缓的湾套,停船下锚,架好荡板了。 “有劳焦管家先行。”双侠使个眼色,示意焦能前面带路。 那焦能虽年近花甲,可渔户出身,又常年与水打着交道,身子骨是硬朗得很,走那三分宽的荡板如履平地,稳稳当当攀上了山岩,冲他俩招手。 双侠的功夫自不必说,一脚蹬离船板,只几个提纵,便跃上了岸头。回首再看潘盼,站在跳板前打晃呢,忙低声催促:“发甚么愣?还不过来!” 潘盼踮脚上了跳板,才迈了一小步,就觉着脚底一阵荡悠,耳内只闻见那水声,哗哗流得甚急,低头觑上一眼,黑咕隆冬是深不见底,脑袋突然就晕乎起来,脚下有如踩着棉絮,软绵绵地浑不着力,身子跟着摇摇欲坠。心道一声“不好”!两手扭秧歌似的摆了几招,总算站定没落下江去。她惊魂未定,念一声佛,暗想:邪门了这是……以前没发现有恐高症吖?这卢家庄也忒抠门了,跳板也不整宽些个,比筷子没粗多少啊,当咱走钢丝的哪? “你倒是快些!”对于某人的惊险动作,丁兆蕙视若无睹,颇不耐烦又道。 她怒火中烧,连声嘟嚷“你倒是去死!”心头一气,胆倒是壮了,颤巍巍直朝岸边杀将过来。“呯嗵”一声巨响,跃下荡板,站在双侠面前吹胡子瞪眼,未及开口,却听得轻飘飘一句“唉,瞧你这副拙相……” 焦能见二人神色不对付,忙过来圆场道:“二员外先到岭上稍候,容小老儿回庄取两身衣服腰牌来,待会你们换上,便可往通天窟去救护卫老爷了。” 两人依言,行到山顶等候,借着月色远眺,依稀汪洋一片,且浪涛汹涌异常,竟似断了去路。双侠失声惊呼:“此处竟有个内湖!若无舟楫,怎生去得?” 潘盼夜视甚好,细看了会,不过是片纹理酷似波浪的青石滩罢了,起势天然,依山凿就,远远望去,好似万顷碧波,天水相连,光华荡漾。当即嗤笑道:“丁二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竟把个石坡子当内湖呢!” 丁兆蕙睇她一眼,怒道:“你倒说个明白!” 见死小子吃瘪,她遍体舒畅,得意洋洋应声:“不相信?扔块石头听听响儿呀,你们跑江湖的,不都有一手‘投石问路’的灵通么?” 双侠将信将疑,信手捡了块土疙垃,正要往石滩掷去,却见老管家焦能提了个包裹,向着岭上前行,好似踏浪而来,方知潘盼所言不虚。 “二员外,东西都在这里了。过了青石潭,前边有个立峰石,往东边是我家五爷歇息的五义厅,往西边便是通天窟了。岛上每更鼓都有人巡值,两位一路小心些个,小老儿先告退了。”焦能作了个揖道。 丁兆蕙道了谢,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两身半新的小厮衣服,还有两块朱漆腰牌,自个儿取了一套,又将剩下的递与潘盼,二人迅速穿戴上了,往通天窟方向赶去。 立峰石西转,一大片密林松柏混生,黑压压看不着边际。冈前几多繁星自茂密的针叶丛中透出,疏落映在林间,更显清幽静谧。隐约见着前方烛火明灭,二人忙闪至树后,定睛一瞧,却是一盏羊皮纸小灯挂在那松枝儿上,底下立着一人,看身量发式倒像是个女的,胸前环抱大捧物事,正长吁短叹绕着松树转悠。 潘盼凝神细听,只闻那小女子一声轻咳,对着大树满怀深情诉道:“锅,垒四青山袄四六水。青山不给,六水常溜。锅,介四美美亲受做滴雪子,垒就受下巴。” 她听了快要乐翻,捂着嘴憋得甚是辛苦,身旁的双侠却像没弄明白,拉拉她衣袖,低声问道:“前头那女的说甚么来着?” 再望那女子,颇象演习,顷刻之间,绕着松树又来了一遍,声情并茂更胜前回。潘盼好容易止住了笑,贴近丁兆蕙耳畔道:“她说啊:哥,你是青山我是绿水,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哥,这是妹妹亲手做的靴子,你就收下罢。” 双侠“噗哧”一声,险些破功,潘盼在身后推他:“看,那只锅锅打西边过来咧。” 只见西首一点灯光,越来越近,行到女子跟前,尖叫声起:“秋月?!这么晚你蹲林子里边做啥?夜黑野兽可多。” 被唤作秋月的女子,苦等许久,乍见情郎,强忍激动,半低着头轻声应:“七锅,袄在等垒。” 七哥继续尖叫:“妹子,你且宽限几日,俺欠你的钱年前一定还上,你就不要再天天缠着俺了!”说着,把胸脯擂得咚咚作响,赌咒发誓道,“俺费七说话算话,年关不还钱,俺就是个二!” 潘盼藏在远处笑得肚子痛,这对夜半鸳鸯实在是太有喜感了,女的明明是捎礼物表白来了,男的却误以为是讨债的。回首看丁兆蕙,也是笑得眉眼弯弯,见她转身,竟摆了个“ok”的手势,她愣了愣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去你姥姥的三百两! 孰料这秋月被她爱慕的七锅一抢白,先前排练许久的情话竟一古脑全忘了。张了张口,哀怨出声:“七锅,伦家不四来和垒讨债滴么,做料双新雪子把垒,垒莫要嫌弃。”说着,便将手中包袱朝费七递去。 那费七却不敢接,颤声问:“俺说妹子,介双鞋好是好,你不会又记在哥哥帐上罢?” 只见秋月俏脸泛红,柳眉倒竖,重重一跺脚,抡起靴子往费七头上一砍,兀自大哭着跑了。 “嗬嗬……”潘盼忍俊不禁,终于笑出了声。 “谁?!”费七提着灯笼,朝二人藏身之处照来。 眼见蒙不过去,潘盼索性大大方方跳出,亲热叫着“七锅”。 “你,你俩谁呀?俺怎么瞅着眼生。”费七眯缝眼凑近,满嘴喷薄酒气。 潘盼从腰间摸出朱漆腰牌,在费七眼前晃过,答话:“我俩是前儿跟焦管家上岛来的,现在五爷跟前服侍。小弟姓潘,行十九。”未了,手搭上丁兆蕙左肩,又道,“这位哥哥姓丁,行十三。” 费七不知底细,点点头道:“噢,十三,十九,新来的哇。” 双侠心中气恼,面上却不好发作,伸手拍掉肩头一只熊爪,盯着费七手中食盒问道:“费七哥,这是要上哪去?” “给那姓展的送饭去呗!”费七一迭声抱怨着,“你说那姓展的罢,也忒不识好歹了,都被五老爷拿住了,还耍个甚么威风?好酒好菜供着,他只是不理……” “啊?他绝食了?”潘盼惊悚,这猫儿倒有骨气,士可杀,不可辱? 费七摇摇头答:“他要是绝食倒省心咧!他是嫌俺们备的酒菜不够好,喝酒指名要那西岭春的,吃鱼非得现杀八两重的,成日价骂不绝口,偏五老爷还依着他,弄得俺们跟着受累。” 丁兆蕙笑着应声:“这样罢七哥,五员外差我俩向那姓展的讨句回话,不如你将这食盒交于我们,省得多跑一趟了不是?” 潘盼听了,赶紧在一旁猛敲边鼓:“就是就是,七锅锅呀,垒赶紧去追秋月姐姐罢,她怕是生气了呢。” 那费七求之不得,将食盒往双侠手中一塞,连声道谢:“十三啊,哥哥先行一步,这活计就有劳你俩咧。” 待费七走远,潘盼又指着双侠大笑个不住。二人一路你推我搡,时不时相互攻诘几句。没多久,便出了松林,见着一扇依山筑就的石门,边上两间茅草披子,知是通天窟到了。 草棚外但闻鼾声震天,丁兆蕙高声招呼:“哪位哥哥值守?接下子饭菜。” 隔了半会,呼声渐止,里面趔趄荡出一人,形容黑瘦,吼着同州梆子,气壮山河登场:“我乃常山赵子龙!来着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双侠无奈道:“小弟丁十三。” “赵子龙”猛摇脑袋:“未曾听说,定是奸细。”说着,一把推开双侠,醉眼朦胧睇向潘盼:“你,又是何人?” 潘盼灵机一动,眨巴着眼睛答:“我张飞呀。” 那梦醺醺的“赵子龙”听了,登时来了精神,按住她肩膀大声道:“张兄,当阳桥一别,你我兄弟好久不见!” “嗯嗯。”撞见个酒鬼戏痴,潘盼也是没辙,硬着头皮瞎扯,“你打长坂坡救回的小主呢?” “赵子龙”攥着她双手又念了句白:“主公令我将他关在通天窟了。” 潘盼啼笑皆非,忙道:“主公命愚兄送些吃食与他,顺便有两句问话要传,劳烦弟弟带个路罢。” “好好!”“赵子龙”应声,“哥哥当心些个,小主脾气大着呐,动不动就骂人。” “没得事,咱们不搭理他便是。”二人窃笑着尾随其后,来到洞口站定。 石门是整块青石凿成,轻击之下,隐有钟磬之音,象是有着夹层一般。门上无锁,仅一枚巨大的铜环,不知设了什么机关,竟将个“御猫”生生儿困在此处,不得脱身呢。 那“赵子龙”道:“你们哪位手头好,去拉下那铜环,往左边转一道,便开个窗,吃的统统可以扔下去。喊话大声些,里头也能听见。若是要进去,往右边再转一道,门就开了。你们慢慢问,我先去歇着了。”言罢,哼着小调要往回转,未料有人从身后上来一记手刀,正劈在他脖颈处,“呯嗵”一声便栽倒在地,晕乎过去了。 “呼,呼!”潘盼揉着手掌呵气,“你这偷袭的功夫练得不错么。”那晌丁兆蕙边拽铜环边笑话她,语音未落,石门已是轰然开启了。 扒住石门探首,内里漆黑一团,仅洞顶一隙窄缝,依稀漏进几缕黯淡星光,四壁全抹了油灰烂泥,想寻个撑手之处,是半点不能。另有石梯一部依山而筑,蜿蜒通向窟底深处。石门一开,偌大的夜风登时对流起来,刮得洞内是寒气深深。 潘盼不禁打个哆嗦,颤声道:“有人么?” “有人么……有人么……”只闻回声不绝于耳,且声调变得极为怪异。 “有没有人,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丁兆蕙点了几次火折,都被冷风吹灭,恼得将灯笼掷到地上。 “为啥要咱先下去?你干嘛来了?”潘盼不乐意道。 “你不是眼神好么?再说了,先头是谁唠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着?你那忠心不是念着玩的罢?”双侠振振有词。 罢了!这也是个立头功的机会,咱孤身犯险,入鼠穴、扫魔窟,单骑救主……猫儿一感动,指不定将欠咱的银子年前就给还了呢……她心下揣度,就着石梯,一步步向窟底摸去…… 第36章 展熊飞巧离通天窟白玉堂败走龙桥〔上〕 潘盼小心翼翼下到窟底,但觉阴森森寒意刺骨。周遭青苔斑驳,淡淡的霉味和着一股烈酒浓香扑鼻而来。心倏地跳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展爷?”听不见回应,她退后两步,将手掌拢成喇叭,提高嗓门又喊:“展大人!”仍是无人应答。莫不是出什么岔子了罢?她慌乱转身,孰料竟一头撞进个温暖怀抱。 “展大哥?!”潘盼失声惊呼。 “小潘?!”南侠口气乍惊又喜。 “真的是你?!”二人同时又道。 肩膀很宽阔,气息很好闻。不过这艳遇的时间地点有些不对,尤其是旁边还有个看斜头的!色女悻悻抽离美男怀抱,朝石阶前装咳的某人猛丢眼刀。 “展兄。”双侠朗朗出声。 “贤弟也来了。”南侠听出是丁兆蕙的声音,更觉欢喜。 双侠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出去说话罢。” “贤弟说得是呢。”展昭应着,正要拾阶而上,陡听潘盼一声尖叫:“喂,你怎么把这醉鬼弄下来了!”借着微弱一点星光细瞧,原是双侠将那爱唱曲的看守绑成个粽子给拎到洞底了。 “让他在这里困上一觉得了,省得明早酒醒了,四处啰唣被人发现。”双侠思虑得周全。 三人鱼贯而出,潘盼落在最后,东张西望又发现个西洋景,洞壁之内竟悬着一块一尺来长的小横匾,石灰底儿,上书三个朱红大字“气死猫”!想来定是那锦毛鼠的杰作,念其促狭,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丁兆蕙停了脚步,语带讥诮:“见了你家展爷也不用乐呵成这样罢?自打上岛傻笑便没停过……” 潘盼听着不依,追上去嚷嚷:“我笑我的,哪招你惹你了?难不成小的天天对着您哭,二爷瞧着就舒坦了?” 展昭伸手拉过她,略带责备口气道:“小潘,休得无礼。”既而又朝双侠抱拳,“我这属下性子倔点,心地儿却是好的,有甚得罪的地方,贤弟看劣兄薄面,多担待些。” 丁兆蕙冷哼一声道:“你这主家都不计较,小弟更没甚么好说的了。” 出了通天窟,已过三更鼓。离天明尚有些时候,三人索性到那“赵子龙”的草棚里,摆开吃食,坐下叙谈起来。双侠先说了上岛始末:众兄弟如何得知消息,又如何定下计谋,连同西湖帮困反被潘盼诓去三百两银子一并道尽了。潘盼也不甘示弱,将当晚被霸王庄的凶徒追打,再遭绑票,又侥幸逃脱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罪魁祸首直指某个半途将她丢弃,带着美人兀自跑路的大侠。俩人针尖对麦芒,不由斗得兴起。 丁兆蕙突然机锋一转,问向南侠:“展兄,小弟尚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展兄能否应允?” 南侠展颜一笑,答:“贤弟但说无妨,劣兄无不尽力。” 这当会潘盼正在化悲愤为食欲,撕了块鸡翅膀,细细啃咬。陡听丁兆蕙道:“这伴当水性不错,锤炼一番,行船必是个好手,小弟寻个武艺好的庄丁与兄长调换如何?” “哦……”展昭沉吟。 锤炼?!她心头大骇:死小子!想将咱讨过去慢慢折磨吖?好你个猫儿,咱辛苦上岛救人,你若是忘恩负义,回头告你媳妇儿,让她定死你……“咯嘣”一声,翅尖断了,再“咯嘣”一声,翅中断了。一时间,某人牙齿与鸡骨的战斗声,铿锵入耳。 “非劣兄有意推却,只是小潘原为开封府的衙役,他的去留,要公孙主簿定夺才好。”展昭装个糊涂,一脚将皮球踢给千里之外的竹子精。 “噢,倒是可惜了。”丁兆蕙神色掠过一丝遗憾。 小样!咱好歹也一吃皇粮的,想整咱,没那么容易……“呸!呸!”潘盼恨恨地吐了一地骨头渣子,忽觉着有些不对,低了脑袋心虚道,“吃鸡忘吐骨头了。” 小饮了几杯,展丁二人又商量起天明如何与黑妖狐里应外合夺取三宝的事儿来。 “白日里行事不比黑夜。”展昭顿了顿,看向潘盼道,“小潘,你莫要跟去了,在回路上等我们便是。” 双侠点头附和:“你这两下子,帮不上忙是小,万一被人拿住,还带累我们。” 潘盼求之不得,也不理他话带讥讽,忙不迭应声:“嗯嗯,二位爷说得是。小潘就去后山江汊子那歇着,等俩位爷的好消息。”说着,又抓了一大把卤花生揣兜里。 酒足饭饱,相互道了小心,三人趁着夜色各自上路。丁展俩个负着取三宝的要务,自是往五义厅方向赶去。惟剩了潘盼了无心思,悠哉乐哉往后山走。悉不知这一等,竟等到一出意想不到的大戏,她也免不了要搅和其中呢。 且说丁家庄这头,黑妖狐与小诸葛早早便扎束停当,作别丁兆兰与陷空岛三鼠,起了舟船,往荡南飞峰岭过来了。 那白玉堂盗三宝,擒展昭,正是志得意满时,孰料几位哥哥不架势,气的气,跑的跑,偌大一桩英雄事,只愁无人击掌相庆。乍听庄丁来报,智化与沈仲元到访,心底甚为欢喜,忙命人开正门相迎,在五义厅置了酒菜,为他俩接风洗尘。 三人入桌,智化年长,被捧在首位,白玉堂主家,居中坐了,沈仲元本是个淡泊性子,谦逊地居了末席。 白玉堂令小厮斟了酒,站起一个囫囵饮尽,开口道:“智兄、沈兄,头回上陷空岛来,恰逢白玉堂几位兄长不在,招呼不周,小弟斗胆,先敬两位一杯,就算替几位哥哥陪个不是罢。” 智沈二人忙起身同饮一杯谢过,只听智化接口:“前些时候与贤弟在中牟一别,愚兄回到杭州,心中甚是想念。久闻陷空岛五鼠高义,便邀了沈贤弟一同,上宝庄奉谒来了。” 白玉堂见智化神情恳切,且言辞间不吝赞美,心底倍觉舒坦,强掩了得色摆手:“岂敢!岂敢!” 智化见了,忙向沈仲元使个眼色,小诸葛心领神会,端起酒杯道:“来来来,相逢即是乐事。五弟年少英雄,愚兄借花献佛,且干了这一杯!” 白玉堂虽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可再能耐,又如何转得过妖狐狸这一肚子鬼主意呢?更何况身旁还有个风度翩翩的小诸葛在猛敲边鼓,“兄长弟短”来去几遭,黄汤马屁齐上,直把个锦毛鼠灌得是晕晕乎乎。 眼瞅着白玉堂一张俊面浮上七八分醉意,这黑狐狸开始放妖蛾子了,指着玉堂肋下红穗子如意结的宝剑佯问:“白贤弟一向是使刀的,何时换作用剑了呢?” 白玉堂酒兴正浓,哪提防智化诓将于他,洋洋得意应声:“智兄,你等有所不知,小弟这剑可是大有来历。” 智化心中暗笑,想他出身名门,博闻广见,又打小痴迷兵器,但凡有些名气的刀剑,只消瞧上一眼,这出处是莫有不知的,更何况这柄誉满天下的“巨阙”呢?他只装作不知,兴致勃勃道:“噢?贤弟倒是说说,也给愚兄长长见识!” “哪里,哪里……”玉堂连连摆手,“这口剑便是春秋欧冶子为越王所铸五件神兵之一——巨阙。本不是小弟的,看着顺手,拿来耍上两天顽顽。” 沈仲元故作惊惶:“哎呀呀,说起巨阙,那不是南侠展昭的随身佩剑么?又怎会落入五弟手中?” 白玉堂嗤笑一声,神情不屑道:“那‘御猫’跑来卢家庄生事,行止甚是无礼。小弟一怒,将他擒获,拘在岛内,挫挫他的锐气!” 黑妖狐听了,大拇指一竖,夸赞道:“南侠的功夫,江湖上也是拔尖儿的,五弟能将他拿住,可见更是个好的!” 沈仲元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展昭不过是运道好,在耀武楼封了个护卫罢了。若是五弟得去,还指不定谁占了先。” 这两人一搭一唱,可说到锦毛鼠心坎儿里去了。他正是存了此意,才上东京闹腾的,此番从智沈口中道出他白玉堂比展昭高了一筹的话儿来,怎不欢喜非常呢? 那晌智化又在装糊涂:“这展昭不在开封府办差,千里迢迢上陷空岛做甚?” 白玉堂醉得酣畅,便将如何逞义气,上东京,夜闯开封府,巧入清心楼,盗得三宝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听得智沈两个唏嘘不已。玉堂只当他们被吓着了,一脸倨傲又道:“小弟并无旁意,只想叫姓展的落个晦气,别人吹上天的‘御猫’,在我锦毛鼠这里,可讨不到半点便宜去!” “五弟果然胆识过人,见地非凡!”智化拍着巴掌,好奇问询,“游仙枕、古今盆、照胆镜,这三宝愚兄早有耳闻,一直都当作市井流言来着,难道世间真有此等神奇物事不曾?” 妖狐这问话颇有水准,既不明提想见识三宝,暗地里却含了“光听你说,也不知可信度有多高”的意思在内。白玉堂却是中计,大咧咧言道:“三宝之说,当然是实有其物了。智兄若是不信,小弟这就命人拿来五义厅与哥哥瞧瞧!” 沈仲元忙不迭接口道:“可好,可好。也让我等山野之人开开眼!” “白福!”白玉堂举手,唤过一名伴当,贴耳关照了几句,那白福得了令,从侧门退下,径直往连环窟取三宝去了。悉不知这一去却和小鸡子似的,路上两只老鹰可候着逮他呢。 第37章 展熊飞巧离通天窟白玉堂败走龙桥〔下〕 提到这潘盼,自打与南侠他们分道扬镳后,心头是如释重负,一路“叭叽”着花生米,开心无比地往后山去了。下了青石潭,翻过蚯蚓岭,找了块平坦地儿歇脚,静候江畔日出。估摸还有些时候,索性借着如意绦,攀上一棵松树,脱去庄丁衣服,兜手绕了个花卷做枕头,美美地倚着树杈眯噔起来了。难得的惬意啊……她心底如是想。 昏昏欲睡之际,冬日的清冷晨光透过松针一丝一缕射入,炫得她逐渐睁开眼来。扬手搭个凉棚东眺,那一轮红日早已跃出水面,挂在半山之间。再往江心看去,但见茫茫碧波,点点白帆,隐隐青山,天水相连,好一幅婉约灵动的江南美景。 潘盼滑下树来,伸胳膊儿踢腿,操练了几下,登觉倦意减了好些。正想掏摸梳子篦篦头发,猛然发现双手粘乎乎的,净是那卤花生汁干掉后留下的印迹。她见不远处芦花荡有个浅滩,便欲下去洗个手。才行到半路,忽闻芦苇丛中“吱吱呀呀”似有声响,心内骇了一跳,忙绕到一块巨石后面躲藏。 细听之下,隐约还有人声。这大清早的,驾船到此隐秘之处,却会是谁呢?潘盼难捺心头好奇,悄悄儿探出半个脑袋向滩边够望。只见两艘小舟摇靠了岸,打船上依次跳下三个人来,正是在丁家庄险些哭得背过气去的卢方和他两位兄弟!那卢方雄赳赳在前头领路,气色尚且不错,身后跟着蒋平、徐庆。蒋平倒是面色如常,惟有这徐庆架势颇为夸张,提了柄明晃晃的薄脊钢刀,满脸的杀气腾腾。潘盼心底一阵哆嗦:这仨人倒是干嘛来了?提刀去救展昭?这不在计划之中啊……难不成要砍白玉堂?好歹兄弟一场,以众欺寡,也忒翻脸无情了罢? 正狐疑着,那翻江鼠眼尖,倒是瞅见她了。“小潘!”蒋平尖着嗓子冲她招手,“你家展爷可脱困了?” “嗯嗯。”潘盼赶紧从山石之后跳出,见了个礼,谨慎问道,“三位爷,这是要去……” “我那五弟最是争强好胜,卢某且去庄中照看,刀剑无眼,伤了哪个都是卢某的罪过。”卢方言辞恳切道。 一旁的徐庆听了不耐:“大哥,你就偏向老五!怕他一人吃亏是罢?照我说,把白玉堂捆了,交给包相爷处置便是。” 卢方被说中心思,臊了面皮无话。潘盼也不敢吱声,气氛一时难堪。只听蒋平突道:“大哥,你们且去五义厅,能劝服老五,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他一意孤行,少不得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那二人点头称是,蒋平又问向潘盼道:“小潘,眼下可是无事?” 某人艰难出声:“小的……小的……在此等候展爷与丁二爷。” “听说你水性不错,可会掌船?” 别是这家水产公司也看上咱了罢?都说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人才,这十一世纪也是如此吖……潘盼颇有些沾沾自喜,所幸尚未昏头,把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声说:“不会!不会!” “摇橹不会?”翻江鼠不死心追问。 “没摇过。”她老实道。 “那撑篙呢?”蒋平皱眉,原本就蜡黄的脸色更是沉下几分。 不知怎的,她心底就蛮惧这个四鼠,见他神色难看,便骇怕答道:“倒是会一点,但手艺不来私啊!” 蒋平满意点了点头,吩咐道:“好。待会你随我撑船去江汊子捕鱼。” “捕鱼?”潘盼险些惊掉下巴。 “嗯,逮大鱼。”蒋平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转着,促狭笑意转瞬间即逝。 话说这白福出了五义厅,直往连环窟而来,取了三宝正要回转,陡然发现眼前人影闪动。未及张口,是手被剪了,眼被蒙了,连人带包袱直被抬进松林深处。 “大爷饶命!”白福着了地高叫。 “白福!”丁兆蕙嘻笑着凑近,揪住他衣领道,“你倒是猜猜爷是哪个?猜对了,爷就不打你。” 白福吓得三魂出窍,哭丧着脸叫唤:“哎哟喟,我的丁家爷爷,您就饶了小的罢!您不是那大爷就是那二爷,小的如何分得清呐!” 丁兆蕙挥拳做势:“分不清,那就该打!” 展昭拦了他道:“二弟,时候不早,咱们赶紧回五义厅要紧。” 那白福感激涕零:“多谢展老爷疼爱小的。” 双侠住了手,唾一口骂道:“便宜你小子!再干些凿船坑人之事,仔细爷揭了你的皮!”说着将白福腰间汗巾解去,剥了他的鞋袜塞口,扣了个活结反吊在树上,携了三宝与南侠一同离去。 彼时五义厅内,白玉堂等了许久不见伴当回转,心下起疑:这白福平日甚为机灵,取个物件却耽搁好些时候,莫不是路上被人截住了罢?随即提了剑道:“两位哥哥稍候,玉堂且去通天窟瞧上一瞧。” 智化见势不妙,忙将他摁回座位,又抽走宝剑,佯装生气道:“五弟,你我兄弟难得聚首,总该喝个尽兴。你这会儿离席,可是不待见愚兄?” 白玉堂正犯着难,陡听门响,掉头回望,厅内竟多出四张熟脸来,登时酒醒了大半。只见展昭提个靛蓝包裹,抱一抱拳,微笑言道:“五弟别来无恙。劣兄已奉命将三宝取回,可要校验一番?” 锦毛鼠始知中计,铁青着脸冷笑出声:“诸位哥哥真是辛苦,串通好了做戏给小弟看呐!”复又望向南侠着怒道,“展昭!你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找着这许多人帮忙,我都替你臊得慌!” 不待南侠答言,徐庆抢着接口:“好你个姓白的!你暗中阴损人家不说,现在倒叫起冤来了。呔!先吃俺一刀!”言罢,竟真的持刀向白玉堂奔去。 那白玉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掀了桌子骂道:“来啊!来啊!就你那两下,又能奈我何?有种就一齐上,爷还怕了你们了……” “徐三哥且慢!”沈仲元见这两兄弟动了真格,赶紧帮着劝解。 二人只是不理,竟绕着座位追打起来了。徐庆黑着脸,一刀快似一刀;白玉堂本挎着展昭的巨阙,恼的是先前被黑妖狐耍宝解了去,加上饮多了酒,一时间只有躲闪的份,在席间闪转腾挪,形容甚是狼狈。两个斗到门口,那卢方突然哭着冒出来了,上前一把抱住徐庆腰身泣道:“三弟,五弟,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自家和气!”白玉堂是何等机敏之人?见大哥有意相帮,当下寻了个间隙,跃出五义厅,直往山下跑。徐庆被卢方拉住动弹不得,手持钢刀对着玉堂背影跺脚痛骂个不止。卢方本是地主,众人又敬他年长,此番护弟心切,群侠也不好说些甚么,只得由着白五去了。 卢方又嚎了半晌,走到展昭身前,攥住他一条胳膊眼泪汪汪:“贤弟,千错万错,都是愚兄的错……” 南侠温言道:“卢兄不必自责,多谢诸位帮扶,三宝安然无损,小弟也可向相爷交差了。至于五弟,少年气盛,得空慢慢儿说服他便是。” 双侠也道:“既是如此,难得大伙儿聚个周全,不妨都到茉花村喝上几杯。” 智化第一个叫好,群侠纷纷表示赞同,卢方忙命庄丁准备船只,这时小诸葛忽道:“咦,为何不见蒋四哥?” 徐庆翻眼想了想,答话:“俺那四弟也是个弯弯肠子,想甚么,俺都捉摸不透。他只说上回二哥那事儿,五弟便与他不对付,待在山下,也不肯上来。”一拍脑袋,指向南侠又道,“噢,对了!还捎带上你家伴当,说是捕鱼去了。” 展昭暗自一惊,忙问:“四哥将小潘带走了?” 卢方接道:“四弟是个极稳妥之人,贤弟放心,必不会出事。你们乘大船先行,愚兄这就去后山知会他们。” 且说这潘盼跟着蒋平一路前行,到了山根之下,却见一棵合怀抱粗的木桩,上系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颤悠悠横跨松江,通向对岸。蒋平二话不说,摸出一柄短斧,便向那桩子斫去,呼呼几下,铁链便“哗”的一声散开,直坠江底。 潘盼怔忡片刻,小心询问:“四爷,弄断这链子,可是为啥?” 蒋平嘿嘿应声:“这是我那五弟专门练就的独龙桥,拆了它,咱们才接得上摆渡的生意。” 看不出白老五还蛮有两把刷子么?“达瓦孜”都玩得起来……白衣飘飘,凌波微步,啧啧,真是美型……某人开始浮想联翩。 “走咧,撑船去!”蒋平一声断喝叫破色女春梦。 “撑船去……去哪?”她结巴道。 “捉我家五弟为你家展爷报仇可好?”蒋平笑答。 潘盼吓得要死,战战兢兢开口:“这个……冤家易解不易结,如此掺和,会不会不大好啊?” 蒋平细眉一挑,道:“怕甚么?我那五弟又不识水性,你只管把他撑到江心便好,余下的事儿交由我来办。” 他不识水性,可他会武功也!万一识破了,将咱暴打一顿咋办?潘盼心中抓狂,哭丧着脸道:“为嘛偏要小的去渡五老爷?” 蒋平振振有词:“他与你不熟,心思必定不加防备。五弟性子多疑,换作是我,难免被他认出,到时可落不着好。” nn滴!你刚封了校尉急着表功,犯不着拿咱当炮灰吖……她愤愤不平撑着小舟,有一篙没一篙地往江汊子划去。 第38章 松捞鼠熊猫失金城隍遇旧佳人看戏〔上〕 潘盼手忙脚乱地撑船,那蒋平在旁边不时关照她载到白玉堂如何应对的话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心道:这事儿一完,咱非携了珠宝跑路不可,再待下去,总有一天小命也给折腾没了……好容易划进芦苇荡,大冷的天竟累出一身汗来,摘了斗笠站在船头扇风,倏地瞅见山头一人急奔而下,跑到斫断的木桩前指天划地拼命跺脚。 蒋平急道:“快划!快划!我那五弟来了!” 潘盼心底一慌,忙将斗笠戴上,且压得低低地瞧不见眉目,闷了头往前边猛撑。那翻江鼠在后首也不闲着,一篙戳向前面船尾,直将某人连人带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江岸。 再说这白玉堂发觉独龙桥被毁,正是火大,陡见江汊子内泊着一艘小船,心底暗喜“天无绝人之路”。当下也顾不上招呼,纵身一跃,径直站到了船尾,方才高声道:“船家,快快摇我去对岸。”等了片刻,没得动静,一肚子纳闷看向船头,却见那船把式摊平了趴在甲板上,形容狼狈……劈口就问:“喂,你没事儿罢?” 潘盼原是个滥竽充数的,正憋了劲使劲划呢,忽见头顶白影闪过,紧接着小船便跟个翘翘板似的将她摔了个狗□□……眼前金星飞舞了一阵,她颤巍巍起身,伸手探向腰间:唉,这一圈宝贝硌得人真是肉痛啊……扶正斗笠道:“客官上船就不能细摸些么?咱还以为是只大鸟飞上来咧!” 玉堂听了,虽是着恼,可急于离岛,只得强忍了骄气央告:“船家,我有要事在身,拜托你带快些个。” 潘盼一篙撑离江岸,慢吞吞回道:“咱这船是捕鱼的,又不是渡人的,若非见你着急,咱才懒得接这趟生意,嫌慢你自个儿来撑好了。” 白玉堂恚怒不已,今儿真真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了,伸手进兜掏摸银两,想整锭大点的,砸死眼前这犬虾之流。奈何翻了半天,竟未寻出一文钱来。她在一旁瞧得真切,故意干咳一声道:“客官,这渡资怎么算呐?” 白玉堂又羞又气,浓眉锁着,薄唇抿着,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直把某个色女看得三魂丢了两魂半,猛吸一口哈喇子,晃着手势道:“开张的生意,讨个口采,八十八文,你看哈行?” “行。”锦毛鼠点头,商榷口气又道,“你且渡我过去,待上了岸,我加倍与你便是。” 潘盼故作惊讶:“客官这话就不在理了,常言说得好‘行船不打过河钱’,这渡资万万是拖欠不得的。” 白玉堂气不过,大步跨到船头,指着她道:“你还真没完没了了,撑个船,恁多废话!”说着,回手自头上拔下一根珊瑚簪来,怒冲冲丢给她,“喏,拿去!莫说八十八文,八千文也值了!” “嗯嗯。”潘盼攥在手中掂掂,不由心花怒放:八千文是小,名人效应是大啊!咱居然弄到小白童鞋的发簪了……这只可不能当,一定要留作纪念……偷觑小白脸色,却见他早已转过身去,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少了发簪维系,青丝略显散乱,江风微拂,随之轻曳。周身傲然意,洒脱飞扬哪似人间俗类……要将这绝色美人整成落汤鸡,那不是造孽么……她心底如是想。 正失神之际,白玉堂倏地掉过脸来,盯着她道:“听你说话,不似南方人,倒与我中原一位朋友口音颇为相近。” “噢?咱确实在北边呆过几年。”她打个哈哈道。 白玉堂继续对着她上下打量:“连身形都像。” “哈——哈——哈!”潘盼尽量笑得粗犷,心虚地拉低帽檐答,“这位客官,丰神俊秀,品貌非凡,您的朋友也必是了不得的人物,怎能与咱打渔的搁一块做比呢。”言罢,回首往后面瞅,却始终不见蒋平的舟子跟上来,心下不禁焦急万分。 行至江中,锦毛鼠着难的心思渐渐褪去,竟至舱内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船头与她闲话起来:“船家贵姓?” 潘盼张口便答:“不敢,不敢。小姓潘。” “潘姓?与我那朋友还真是一样!”白玉堂吃惊道。 潘盼先前一直以为白玉堂口中的朋友是指柳青,这当会听他提到姓氏,暗地里狂汗:跟前这白美人不会真将咱一个小角色认作朋友吧?果真如此,咱这般算计他,好没道义也……“嘿嘿,蛮巧,蛮巧……”她颇不自然道。再回望,仍是没看到蒋平的影子,眼瞅着都望见江岸了,无奈只能撑着小船在江心打起转来。 “咦!船为何不走?你可是在耍古怪?”锦毛鼠勘破她那点小猫腻,当即弹身而起,质问于她。 “不是,不是……”潘盼吓得连连摆手,一个劲儿答道,“是漩涡,漩涡,水流得急,咱撑不住吖……” “那你总在东张西望做甚?”白玉堂冷笑上前,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摘去她的竹笠,“真的是你?!”这一声有震惊、有惋惜、更有说不出的失望。 “不……不是我,我。”潘盼慌得一个趔趄,差点掉下船,辞不达意解释着,“这买卖,咱也不想干来着……” “你骗我!”白玉堂愤而将斗笠扔向江中。 “没!没!哪敢呐……”这挨千刀的蒋平咋还不来咧!她投江的心都快有了,“咱也是被逼的……” “把竹篙给我!”白玉堂着手便抢,潘盼只道他要拿篙揍她,死逮着不敢撒手,“不给!” “你倒是给也不给?” “不能给就是不能给!” …… 只听得“卟嗵”两声闷响,二人推搡之间,竟齐齐儿落下水去。 潘盼在水中看得真切,这白美人确是个旱鸭子,嘴边“咕咕儿”直翻泡泡,竟是灌了不少水下去。她费力游近,反手拽住他衣领往江面上走,奈何脚底下踩水总也蹬不上劲。摸及腰间,幡然醒悟:担心留丁家庄不够安全,丁三送的七八斤重的首饰还绑身上呢!这般负累如何吃得消?罢罢罢,为了卿卿性命,咱就割肉了……一咬牙,将褡裢解了,身子轻了好多,精神一振,拖着神志不清的美人奋勇冲出水面。抹一把脸再看,那蒋平竟不知何时冒出来了,着一身黑皮水靠,正在船头活络筋骨,准备跳江呢。她气得七窍生烟,扯开嗓子大叫:“这边!这边!” 蒋平呲牙一笑,冲她竖大拇哥:“小潘,你可真是个能干的!”说着,将她二人拉上船来。 潘盼横眉怒目:“四爷你倒是上哪了?可让咱好等!” 蒋平将白玉堂半靠着船舷,扒扒眼皮,又探探鼻息道:“不错,不错!是灌的水,不是呛的水,这般再好不过了。” 她听了更气,将船板擂得“呯呯”作响:“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喏,先擦擦水,不然非伤风不可。”蒋平递过一块干布,不好意思地笑,“方才肚腹有些不适,歇舱里出恭来着。” 潘盼怄得吐血三升:臭耗子!死耗子!你说你早不拉晚不拉东不拉西不拉,偏偏整节骨眼上才拉!这一泡屎也忒金贵,拉得咱是痛彻心扉……她心底哀嚎不迭:少说点能当个一千多两银子,白花花的一座小山嘞!就这么给拉没了哇…… 翻江鼠掌船自是没得说,小舟有如箭矢,顷刻功夫,便打到了对岸。蒋平与潘盼合力将昏迷不醒的白玉堂抬下船来,抬头却见不远处疾步行来一人,见着他们仨,嚎啕着便飞扑而至。 “哎哟喟!我的五弟啊!这,这怎生是好?”一路追踪到此的卢方哭天抹泪道。 蒋平忙安慰他道:“大哥休要担心,倒过来水控干净就没事儿了。” 那头潘盼被卢方这么一哭,想起泡汤的大票银子,也是悲从中来,“嗯嗯啊啊”泪流个不住。 “小潘,你这般难过,却又为何?”卢方抽噎着问。 “咱,咱瞧五爷这模样,心,心里难受……”她指着双目紧闭,面容苍白的白美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卢方哪知她实是心疼银子呢,听了颇为感动,上前一步,与她执手相看泪眼:“小潘,难为你有这番心意。卢某替五弟谢谢你!” 潘盼抽搐,晃着胳膊不知所云:“啊啊,五爷,他喝了好多江水!” 卢方接着悲泣:“可怜的五弟……” 蒋平见这二人聒噪得闹心,也不搭理他们,将白玉堂倒过来背着,径直往茉花村走。 卢方与潘盼手牵手落在后面,左一声“五弟”,另一声“五爷”,也一路干嚎着跟过去了。 第39章 松捞鼠熊猫失金城隍遇旧佳人看戏〔下〕 且说那白玉堂被蒋平背到丁家庄之后,是悠悠儿醒转,未及翻脸,群侠偏对他有如众星捧月一般。备好了沐浴香汤,置齐了衣服鞋袜,又摆了压惊酒与他斟酌。席间惟有蒋四熟稔白五脾气,掐准他心高气傲的性子,把个锦毛鼠提诗杀命、寄柬留刀、大闹庞府之事硬贬得一文不值,又将天子升殿、包相升堂的威武气势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暗讽老五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白玉堂哪受得了如此激将,当下便嚷着要往开封府去。南侠候准时机,又将那荣辱与共的话儿说了,此时,白玉堂方有些服气。酒饭完毕,众人便拾掇着进京,惟有潘盼出了状况,生理心理遭受双重打击,一下竟病倒不起。偏偏迎回三宝,保奏白玉堂是个等不得的急差,展昭无奈,只能将她暂留茉花村,嘱托双侠好生照看,自个儿携同三鼠先行回京了。众侠义各奔前路,及至开封府,白玉堂又获包公赏识,一封密折仰恳天恩,龙楼上得了天子夸赞,补授了护卫不复赘述。 倒是这潘盼怪可怜见的,失了银子不说,还把美人给得罪了,合上这几日连番折腾,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何况人家原本一弱质女流呢?丁家兄弟对她还是不错,请了大夫上门为她调治,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穿越大宋的第一个新年就抱着药罐子这么囫囵过去了。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怎一个苦字了得! 是日,正卧在床上将息,忽见门口一道人影鬼祟闪动。当下便嚷:“谁啊?晃得人眼都乏了,有事儿进来说话。” 那人听见,低了头闪身入内,看服色像是个庄丁。只见他迅捷合上门户,拿门栓堵死,又将两扇牙窗关严实了。潘盼看了惊悚,那庄丁却转过身来,向她嫣然一笑:“熊猫。” “燕子!”潘盼乍惊乍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哟哟,身手还挺矫健,看样子是大好了。”丁月华走到床边调侃于她。 “我!这里还没好。”她将丁月华扯坐下,拽过一只素手摁自个儿胸口□□,“心碎了……了无痕……” “咋了?小妮子春心动了?”丁月华细指戳上她的额头,笑问。 “非也,非也。”她摇头,随即哀嚎,“呜呜,你接济我那些个盘缠全没了咯!” “不会吧?!”丁月华大吃一惊。 潘盼便将那日被蒋平坑害的经过逐一叙来,憋了多日的苦水总算倒了个尽。 丁月华一脸同情之色:“我就纳闷来着,想当年你那身板壮得跟牛似的,怎么一穿来就弱不禁风了呢,原是银子惹的祸。罢罢罢,回头再送你一些。” “燕子!你真是太够意思了!”她抱住丁月华作感动状,“这回整点小而精的,别笨唠唠地背着费劲。” 丁月华柳眉倒竖:“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潘盼搂着她笑道:“咦,今儿怎么不呆在闺房绣你那劳什子的花,倒有空来瞧我了?” 丁月华笑得贼兮兮的:“正月十三,城隍庙热闹着呢,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潘盼连连摆手:“不想不想!人多事非多,还是吃吃睡睡最舒坦。”说着,斜乜一眼丁月华,言辞得意道,“我可不像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屁大点动静当稀奇看,咱走南闯北惯了……” 还未说完,人已被丁月华捺倒在床,恶狠狠掐住了小脖子:“我看你那盘缠也不想要了!” “要!要……姑奶奶,你先松手行不行?”她叫苦不迭,复又问道,“你那两位哥哥呢?肯由着你被个小厮拐了?” 丁月华一副大获全胜的神气:“大哥跟大嫂子回娘家了,二哥陪太君去了中天竺,你换身女装随我去看戏,又有何不可?” “女装?!”潘盼心头五味杂陈,回想起上次穿女人衣服,那可是一千年之后啊。 “怎么样?有挑战□□?”丁月华不由分说摸上她的脸庞,“这小脸蛋儿到底长啥模样,咱还没见过呢!” “先说好,可别叫我装丫头。”跟班当得倒霉透顶的某人心有余悸道。 “行了,你这般粗笨的丫头,我可使唤不来。”丁月华捂着嘴笑,吩咐道,“丁家在城西有座别院,你去那边等我,我置备些东西稍后就到。” 城隍庙建在城西,三进殿阁,正殿供着当地的主祀大神,两侧偏殿八将、判官、十殿阎王,配神无数。前有广场,后有戏台,琉璃瓦盖,飞檐抱厦。平日里香火鼎盛,到了要紧日子,全城的善男信女更是蜂拥而至,祭祀祈福,热闹非凡。丁家别院离得不远,穿过一条长长的甬巷便到了,青砖黛瓦,绿树粉墙,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潘盼站在院墙外啧啧称羡:这丁家不是一般的有钱吖!咱怎么就没穿对地方呢……正感郁闷之际,一乘乌顶软轿在门前落下,后面还跟了一大拨子仆妇下人。手忙脚乱地迎出里面端坐的千金小姐。潘盼哭笑不得:作怪的女人!出来一趟,恁大排场……眼瞅着大帮人进去有一会了,她绕到后园角门处,果不其然,那小门虚掩着呐。悄悄儿溜进去,四下一瞧,丁月华正隔着镂空花窗冲她招手。二人相视一笑,倒是接上头了。 “都是天罗绣庄订做的上等货,喜欢哪件,随便挑!”丁月华指着堆了满床的绫罗绸缎慷慨出声。 潘盼满脸黑线:“女人,你不觉得我的个子一向高你许多么?” “哎呀!是有些小……”丁月华随手拎起一件,朝她身上比划,跺脚道,“我就忘了,你倒哪都一傻大个。” “女——人!请你不要诋毁我的模特身材。”她咬牙切齿回道。 “就你?!”丁月华撇撇嘴,不屑道,“混男人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你还好意思谈身材?” 潘盼被噎得坐在一边生闷气,心道:若不是盘缠尚无着落,咱才懒得受你折磨…… “这件长些,快点,套上试试!”丁月华挑挑拣拣半天,终于拼出一套衫裙来。 天水蓝的掐花小袄,玉兰色的百折襦裙,外罩一件淡紫烟霞缎的小褙子。这一身行头身材高挑的熊猫穿上,倒也颇为养眼。 “把你那假面揭了,我替你编个头发。”丁月华说着,便将潘盼的头巾解了下来。 想起这正主儿的好皮相,又要女装示人,潘盼也是莫名激动:“去弄盆热些的水。” “你可够麻烦的。”丁月华掷了梳子下楼。 “没法,糯米汁粘上去的,非泡热水才能揭下来。”她抚着脸应声,倏地想起一事,追过去又道,“喂,记得叫人熬糯米粥。不然,我可变不回去!” 忙碌片刻,总算有了眉目,月华望着她,怔了半晌,悠悠儿叹气:“我若是你,便是为了这面子,也是舍不得穿回去的。” “面子又不能当饭吃,你啊,是享乐惯了,不知道穷困潦倒的苦。”潘盼摸着脖间的宝贝珠子反驳道。 “得了吧你,少啰嗦,逛街去!”丁月华跳起身,拿了个大大的白色纱笠扣她脑袋上。 “你给我整个苍蝇罩子做啥?”潘盼觉得头顶个物事颇损自个儿的光辉形象。 “大家闺秀抛头露面当然要含蓄些个。”丁月华“咯咯儿”娇笑着道,“你还从后院那角门出去,我带两个丫鬟打前门走,咱们演个不期而遇,然后结伴而行。” “嗯嗯,此计甚好……”她顶个比蚊帐小不了多少的宽檐大帽飞奔出门,脑子里还浮想联翩:咱要是再搞件披风系系,弄把宝剑挂挂,就一绝代女飞侠么…… 略了半刻,那大小姐一袭描金织锦小袄,青色罗裙,也顶个微型蚊帐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丫鬟,见了她佯装惊喜:“熊家妹妹,你怎么会在这儿?” 潘盼扮出一副喜相逢的样子,正要迎上前去,被她这么一唤,通身恶寒,捏细了嗓子哼唧道:“丁家姐姐,街上人多,我那两个丫头又贪玩,转了个身,便走散了。” “哎呀呀,这么着罢,愚姐正要去城隍庙呢,妹妹与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嗯,便依姐姐的。”潘盼在面纱下笑得抽搐,倒觉出这“蚊帐”几分好来了。 正月里年味尚浓,又逢着上灯,城隍庙外摆满了吃食杂耍的摊子,处处人头攒动,一片繁华景象。二人着丫鬟买了些瓜子点心,兴高采烈地往庙里头看戏去了。台上演的是一出《刘备招亲》,正唱到乔国老与吴国太道喜。这南腔行音高亢,偏扮相的老生、老旦都有两把刷子,俩人扯开嗓子对吊,引得台下看客不住地拍手叫绝。转了一圈,又没找着个座位,潘盼正要开口抱怨,忽见靠边的一长条板凳空着,上面搁了本蓝面儿的线装书。 “占着茅坑不拉屎,最烦这种人!”她袖子一撸,横扫千军,大喇喇坐了,拍着剩下半截板凳冲丁月华嚷嚷,“姐姐,过来坐!” 丁月华站着不动,一层轻纱隔阻,神情看不分明,倒是身后两个丫头在捂嘴偷笑,旋目旁观,周边群众火辣辣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景仰之意。潘盼大窘,咱好像是女装来着…… 正坐立难安之际,身旁响起一道温润男声:“这位姐姐,能否轻移莲步,踩着小生的书册了。” 潘盼定睛一看,却是个青年公子,衣衫华美,气度不凡,天生一对桃花眼,缀在那玉面之上,更显风流。“哦,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坐,你坐。”她心虚地绕到丁月华身后。 那后生拾起书册,又朝二人揖了一揖,彬彬有礼道:“俩位姐姐坐下观戏,小生站着就好。” “多谢。”丁月华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也不回礼,挽着潘盼大方坐了。 潘盼心怀歉疚:抢了帅哥座位,踩脏帅哥的书,眼下人家还不计前嫌让座与她……故而屡屡回首观望,却见他抱肘站得笔直,全神贯注望着戏台,时不时微眯了双目轻哼两句,神情闲适,风采卓然。把个色女看得是瓜子也忘记嗑了,戏也不知道演到哪了…… 只听丁月华低低吟道:“你在后头看戏,看戏的人在前边看你。微笑装饰了你的面容,你装饰了花痴的梦。” 潘盼方回过神来,明白丁月华篡改了《断章》取笑于她,恼羞成怒道:“你又干嘛来着?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丁月华嗤笑一声,不慌不忙接口:“你把瓜子仁全扔我身上,瓜子壳全塞兜里了。” 她低头一瞅,果真是,红了脸讪讪解释:“这戏一点儿不好看,呜哩哇啦不知道唱些甚么……” 正说着,台上“咣啷”几声巨响,布景倒了大半,从那折了半幅的屏风后头窜出两个人来,反把居中唱得正欢的刘皇叔给唬一边去了。前边是个年轻武生,持一柄小巧短剑,神色惊惶;后首是个彪形大汉,碧睛紫髯,七宝环刀,虎虎生威杀将过来。 那大汉捏个刀决,摆足架势,高声喝道:“淫贼哪里逃?!” 这戏唱得好端端的,陡然生出变故,台下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而有人爆料:“咦,那绿眼睛紫胡须的,不就是刚才扮孙权的么?这会儿,定是换上新戏了!”众人觉着有理,纷纷拍巴掌喊好。惟有潘盼滋味不同:这人不就是在访仙桥救助过咱的那位么…… 青年武生叉着腰,气喘吁吁应声:“大侠,您老认错人了,小的真不是那淫贼,小的就想路过顺两件首饰,哪晓得那小娘子早没气儿了……” 大汉吹胡子瞪眼:“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俺问你,你这般拼了命跑做甚?” 武生急得跺脚:“您老提着个刀追赶,小的能不跑么?” “休要花言巧语。”大汉不依不饶,挥刀上前,“呔!淫贼吃俺一刀!” 武生没法,一个筋斗往戏台下翻去,登时尖叫四起,此时,众人方觉醒过来:这戏竟弄假成真了…… 第40章 茉花村群侠偷青松府花蝶害命〔上〕 且说这大汉与武生绕到台下追赶,那刀剑俱是寒光雪亮,众人见了无有不怕的,纷纷起身闪躲,一时间,城隍庙内乱成了一锅粥。可见这偷儿也是个门精的,尽拣人多的地方钻,忙着抓捕的那位怕伤及无辜,倒也施展不开身手。眼看俩人就要奔将过来,潘盼赶紧拽了丁月华旁撤,才迈了两步,忽感头顶一轻,罩了许久的“蚊帐”竟不翼而飞。再一看,那偷儿竟不知何时掠到身边,扯了她俩的纱笠作障眼儿,往后首扔去。碧睛大汉见招拆招,运刀如风,“嗖嗖”几下便将“蚊帐”切成一堆布条。潘盼咂舌:咱真是事故体质吖,遭遇高人咋就这么频繁咧…… 正手足无措之际,背心又遭偷袭,脚底下趔趄,便要摔倒,她闭了眼舞着袖子尖叫:“哎呀!快让!”直挺挺往大汉怀里倒去。只见人影闪过,“呯嗵”一声闷响,某人自由落体,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咱惊艳的女装亮相啊!为嘛就这么惨呐……她愤而捶地:“我说大叔,你就不能帮扶一把啊?” 头顶一个大嗓门响起,略显歉疚:“这位小娘子,是你叫俺让开的。” 潘盼语塞,飞快由地上爬起,气势汹汹道:“哪个?哪个该死的在背后推我?”左顾右盼寻找罪魁祸首,倏地瞅见丁月华身旁多出一人,却是丁兆蕙!后首还有面熟的,竟是“白毛浮绿水”的那俩!二人正将那作逃的武生拧得“嘿呦”叫唤呢。 只见丁月华将双侠拉转过身问:“二哥,你昨儿不是去中天竺进香了么?怎地这般早便回了?” 丁兆蕙责备口气道:“我于杭州听说,淫贼花冲在京城犯了案子,一路南逃,竟是往松江方向来了,故而早早赶回,提醒庄里注意些个。没想着你好大的胆子,敢跑到龙蛇混杂的城隍庙来,险些出状况。” “二哥,人家是去别院路过这里,瞧着热闹,便进去看看么。”丁月华继续拽住丁兆蕙撒娇,另一只手却在身后不停比划,示意潘盼快溜。 潘盼这才缓过劲来,低头缩脖子,提起裙裾,撒腿要跑,却被一人迎面拦下。“大叔,你要砍的人在后头,挡我的去路做啥?”她哭丧着脸道。 “你!你,锦娘……”碧睛大汉指着她,神情激动道。 “大叔,您认错人了罢?”她被盯得心底发毛。 “你,你……不是锦娘……”碧睛大汉满脸失望之色,倏地又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把攥住她问,“今年多大了?” “哎哟!娘咧……您轻点行不?”潘盼甩着胳膊应声,“十七?十八?要不就是十九啦!” “你和洛阳潘氏可有关连?”碧睛大汉手劲减了些,却仍是拉着她不放。 身后数道脚步声行来,潘盼倍觉惊悚,口不择言道:“潘你个头啊?姑奶奶我姓熊!” 话音刚落,手边有人递来一顶救命的斗笠,先前让座于她的那位公子柔声道:“这位小娘子,你一女儿家白日里抛头露面已是不雅,言语又这般粗鲁,更为不该。” “嗯嗯,公子教训得是。”她赶忙接过斗笠扣在头上。 “熊家妹妹,你没事儿罢?”丁月华开口为她救急。 “我没事,这位大叔好像认错人了。”潘盼赶紧跳到一边答道。 只听柳青欢喜出声:“咦,欧阳兄怎会在这里?” 碧睛大汉错把冯京当马凉,正觉着尴尬,陡见旧识,当即执手应道:“柳贤弟,别来无恙。” 丁兆蕙与白玉堂俱是惊喜,异口同声道:“人称北侠号‘紫髯伯’的便是足下了?” 北侠谦逊道:“微名不足道耳,劣兄正是欧阳春,不知两位?” 白玉堂快人快语:“久仰尊兄大名,小弟陷空岛白玉堂,这位是茉花村的丁兆蕙丁二侠。” “劣兄也时常思慕二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丁兆蕙展颜:“相逢不如偶遇,欧阳兄便到舍下歇上几日如何?” 潘盼见众人聊得热乎,忙寻了个间隙悄悄儿跑了,偷偷溜回别院,仍是换上原来的衣裳,将那假面糊上,匆忙往丁家庄赶。一路上,脑海中反复浮现“锦娘”这个名字,莫名地觉着熟悉,倏地想起潘老头在弥留之际,低声唤着的正是“锦娘”!又何况这北侠有着与自个儿一般无二的绿眼珠子,难不成他便是潘老头口中那“没良心的爹”?心头一阵哆嗦:北侠抛妻弃女,别有隐情?不会这么狗血吧……丁兆蕙那臭小子竟然和他称兄道弟的,若真是如此,咱不是降了一辈儿了么……想起“丁二叔”、“白五叔”之类的称谓,更是通体恶寒。拖沓行至村口,忽见大拨子乡亲聚拢在那,凑上前一瞧,却是当地的里长带着几个村民在张贴告示。 只听那里长敲着铜锣喊话道:“诸位乡邻,要紧注意了。府内明文,近日有个采花恶贼名唤花冲,在京城犯了大案,流窜至本地,前儿还在杭州府害了一名尼姑。这淫贼擅长易容乔装,常去热闹集里,瞧准美貌妇女,晚上便跟踪行事。元宵将至,上灯的,偷青的,人来人往杂乱得很,各家定要看紧门户,逢女眷出行,必得成年男子陪同,乡亲们可牢记住了。”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朝着那通缉告示指指点点。潘盼细看了,那花冲的肖像整一印象派大师的杰作,眉眼模糊得很,惟有鬓边一支蝴蝶倒是个特征。乍一看,搁谁谁像,又搁谁谁都不像。 回到住处,屋内负手立着一人,看服色,知是早间见着的丁兆蕙,她忙小心道:“二爷可是要找小的?” 丁兆蕙转过身盯着她道:“小潘,你这眼光真是不错,不打照面也能认出爷来。” 潘盼心中有鬼,装傻充楞道:“哎呀呀,这庄里就属二爷疼爱小的,常来探望小的。小的心底感动得紧,琢磨着要有人来,便是二爷了。”说完,自个儿鸡皮疙瘩先落了一地。 双侠俊眉纠结,隔了半晌,轻咳一声:“你方才上哪去了?” “哦,大夫说小的久病在床,四体不勤,要多走动走动,故而小的刚去村口转了转。” 双侠点点头道:“小潘,听大夫讲你也好利落了,本想着元宵节一过,着人送你回京,可昨儿接到消息,花蝶负案在逃,你家展爷与陷空岛的蒋四爷司职缉捕,这两日怕是要到,不若等他们结了案,你们一道便是。” “嗯嗯,但凭二爷安排。”潘盼嘴上应得爽快,心里却懊恼不已:正盘算着到辽国去呢,弄个猫鼠同路,那咱还去个p吖…… “庄内来了客人,也是你相熟的,要去见见不?”丁兆蕙又道。 “不必了!”她惊恐万分:白玉堂曾被咱整成水老鼠,在中牟又偷拿过柳青的药香,合上一纠缠不清的欧阳春,不被拆骨剥皮才怪…… 双侠笑得意味深长:“也好,你先歇着,晚点随大伙儿去偷青。” 偷情?还成群结队?潘盼大窘:“偷……偷啥?” “偷青啊!难道你以前没偷过?”双侠挑眉道。 “没,没有。”她瞪大了眼摇头:咱可是纯洁滴好孩子…… “嗯,那更该试上一试了。”丁兆蕙轻快道。 待到下午,遇见两个庄丁,一头雾水的潘盼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原来“偷青”并非“偷情”,乃是当地元宵节的一个习俗。逢十三上灯,青年们便可在晚间去田地里偷一些蔬菜,青菜取意勤奋,葱头取意聪明,庄户们为了防“偷”,也不闲着,多往田内浇粪浇水,常有偷青的人菜没偷着,反落得狼狈而归的。其中还有个机巧,就是偷到菜的人定要被主家发现骂上两句,方能得个圆满的好兆头。她听后也觉得怪有意思的,倒有些跃跃欲试了。 过了戌时,晚风瑟瑟,皎月初上。本以沉寂的田野,顷刻又舒活起来,看田的,偷青的,三五成群,爽朗的笑骂声不时为这静谧夜景增添几抹灵动之色。潘盼依约到庄前相候,等了半会,丁、柳、白三人果然酒气冲天地赶到了。 白玉堂乍一见她,便冲上前道:“好你个潘盼!亏我把你当朋友看,当初若不是我背你回家,你早不知道栽到哪条沟里去了!居然合着四哥算计我……”说着,直戳着她肩头大声嚷嚷,“你,你太不够意思了!说!该怎么罚?” 潘盼抖呵着退步:坏了,跟三醉鬼去偷青,咱不是找抽么……“这么着罢五爷,待会小的多偷两棵青菜孝敬您老,您看成不?”她无奈道。 那晌柳青也晃了过来:“小潘,你可真狠!我那的药香被你整锅端了哈,连个渣,渣都没留……我说,你,你没拿着干,干啥坏事儿罢?” 潘盼一个头变两个大,支吾其词:“那哪能呢……咱不是听柳爷说要金盆洗手了么,咱也是好心,怕您一个想不开,把它全毁喽,这绝活儿要失传了怪可惜的吖。”回首再看丁兆蕙,眸中笑意深深,一脸的幸灾乐祸…… 第41章 茉花村群侠偷青松府花蝶害命〔下〕 四人摸黑前行,潘盼眼神好,自是在前头探路。说是路,实不过是一掌来宽的田埂,别看后面仨个个儿武艺高强,喝高了走路一样跌跌撞撞。没走多远,便听身后“卟嗵”一声响,潘盼回首,果然跟着的只剩俩了。 “五爷呢?”她问向丁兆蕙道。 丁兆蕙摇头表示不知。 暗骂一声“笨”,又拽住旁边一个:“五爷呢?” 柳青打个酒嗝,指着双侠答道:“在,在这里……” “这是二爷。”潘盼满脸黑线。 “爱,爱一添作五,正好。”柳青口齿不清道。 “行了,行了。你俩呆着别动。”她冲二人摆手,忿忿然回走。 白玉堂疑似失足的地儿是块小麦田,半拉的青苗密匝匝矗立着,一眼望不到边。潘盼蹲田埂边低声叫唤:“五爷?五爷?”喊了几遍,不见有人答应,正犹疑是不是找错了方向,忽听得“悉悉簌簌”,像是捋叶子的声音。她心神一凛:“谁?!” 眼前“哗啦”冒出一人,葱绿花氅满是泥水,左右手各攥一束麦苗……潘盼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问:“五……五爷,您……您没事儿罢?” “还说呢!你怎么又把爷给推河里了?”白玉堂气势汹汹道。 哪个促狭的在田里灌这么多水啊?这不是害人么……她拨浪鼓似地摇头:“没,没,我没……” “难不成还是爷自己跳下来的?”白玉堂凤目微眯。 “嗯嗯,就是。”她忙不迭改点头了。 “你当爷三岁小孩呐!”白玉堂冲她挥拳示威,差点没把某人给唬趴下。 潘盼心底痛哭流涕:五大王,五祖宗,您就饶了小的罢…… 只见白玉堂英姿飒爽跃上田埂,抖抖身上泥水,满脸得意洋洋:“幸好独龙桥还在。” 潘盼抽搐无语,忽听得丁兆蕙道:“五弟,偷到甚么好的了?” “青菜!”白玉堂应声,将两把小麦凑到眼前,细细辨认了会,猛拍大腿,“啊不,是蒜苗!” 柳青一步三摇晃到白玉堂身侧,揽住他使劲儿夸赞:“五弟,还是你,你行,出手便得了个头彩!” 白玉堂伸手递过一束小麦,豪气干云:“喏,分你一半!咱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好好。”柳青一个趔趄,跌坐在田埂上哼哼,“二弟,小潘哪,你俩没偷着的加把劲哈!哥哥我走不动了,与五弟在这桥上将歇将歇。” “嗯嗯。”潘盼长舒一口气:终于甩掉两个难缠的……拔腿要溜,冷不防又被人扯住胳膊,“不等我一起么?”黑暗之中,丁兆蕙星眸闪烁,笑容灿若春风。 好险!差点中了这厮的美男计……色女捂着“呯呯”乱跳的心定一定神道:“哪里,哪里。小的愿为二爷鞍前马后,以效绵薄。” ***** 朗朗夜空,皓月生辉;清风徐徐,繁星熠熠。与这诗般美景极不相衬的是,某人心慌气短、手脚冰凉的“色女综合症”严重发作。唉,无怪乎“最难消受美人恩”,被帅哥拖着去“偷青”的感觉,两个字――“难受”啊…… 丁兆蕙拉着潘盼来到村东头一个菜园子,嘱咐道:“他家菜多,随便偷。记住,别偷萝卜啊。” “为啥?”潘盼疑惑,正要说“我最爱吃萝卜了”,估摸着臭小子没安什么好心,话到嘴边,硬是咽回去了。 双侠忍住笑道:“我们这萝卜又叫菜头,俗话说‘偷菜头,笨似牛。’你本来就跟牛有得一拼了,再偷萝卜,还不得笨死?你还是多偷点葱才是正经。” 潘盼气得哆嗦,好容易酝酿出的一点花前月下的感觉全没了,白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其实我们老家也有‘偷青’这个风俗的,萝卜不好偷倒没听说过,山芋不能拿却是有的。” “哦,山芋为何不能?”双侠饶有兴趣问。 她龇牙一笑,答曰:“老家俗谚‘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看看还不止。’若是偷了山芋,应了兆头,总像蒋四爷那样时常肚腹不适,岂不是麻烦得紧?” “高见,高见……”被她这么一恶心,丁兆蕙突然觉着这辈子再也不想吃山芋了,拧着眉道,“我去那边看看,待会园子外头见。” 见臭小子吃瘪,潘盼的心情也是春暖花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到桥头——欧欧欧……”一路步履轻盈,往菜田里“欧”过去了。 蹲在地里,刚扯了两把蒜薹,忽觉有人扯自己后袍下摆,“干嘛呀?才拔了一点。”她不耐烦地向前挪了挪,继续刨土,后面那位仍是不消停,居然踢了她屁股一下。“色狼!”潘盼勃然大怒,回手就是一掌……不好!这触感不对头吖?怎么是毛茸茸的也……她颤抖转身,迎面是只驴犊子似的巨犬,“喔欧”一声怪叫,便朝她扑来…… “救命啊——啊——”潘盼惨叫连连,甩手扔了蒜薹,没命狂奔,身后犹似传来庄户的笑骂声。 nn滴!嚇死我鸟……她跑出老远仍是心有余悸,继而捶胸顿足,磨牙霍霍:臭小子!总有一天落到老娘手上!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么回去,那也忒没脸了……思前想后,不“偷”成功,誓不罢休!铁了心要将“偷青”进行到底的某人瞅见前边小土丘上植了些青菜,看那长势甚为歪头耷脑,心底琢磨:该不是野生的罢?当下,决定去碰碰运气。 潘盼小心翼翼掰了一棵,陡然记起:这偷着了,还得被种菜的骂上两句才算完啊?于是捧了青菜四下找寻庄户。果不其然,一白胡子老头拄个拐棍正倚着稻草垛打瞌虫呢。都七老八十了,肯定跑不过咱啊!她心下乐呵,熊胆益发肥壮,索性抱了青菜跳到老汉跟前,低咳两声,找骂来了。 老汉阖着眼不理她,潘盼继续咳嗽,咳了好一会,老汉仍是没动静,她火了:瞧不起咱怎地?上前轻踢拐棍道:“喂,搞点菜回去哈。” 老汉这晌倒是醒了,见她嘻皮笑脸捧棵自家青菜站在面前,气得直眨眼睛,却是不发一言。 潘盼纳闷:老人家挺大方么?挤眉弄眼,就是不生气……不成,非得让他说上两句不可!无奈之下,又冲到田里掰了两棵回来。 老汉见她举止无赖,急得是青筋迭暴,拄着拐棍愣是说不出话来。不会吧?涵养这么好!潘盼冒汗,心一横:你再不开口,咱可把你家青菜掰完喽!转过身正欲下田,忽感耳边劲风袭来,下意识偏头,却见那老汉持根拐棍生龙活虎地打将过来了! “救命啊——啊——”潘盼再次惨叫,小腿吃了一记闷棍,趴在田里哀嚎:过分!不就是扒拉两棵青菜么,下手这般歹毒! “住手!吴伯!”眼前人影一闪,来的正是丁兆蕙。 潘盼“哼呦”着坐起,抬头望去,丁兆蕙与那老汉正相互打着手势。她恍然大悟:难怪这吴伯一直不出声,敢情竟是个哑巴!今儿这运气真是衰到姥姥家了……心中懊恼,忍不住朝田里胡乱踢了几脚,这一脚下去,触感却是不同,软绵绵地弹性甚好。她好奇地扒过去瞧,却是一个村姑打扮的年轻女子,再一探鼻息,早已气绝多时了。“啊!”她跌倒在地,失声尖叫。 “是不是伤到哪儿了?”丁兆蕙循声赶到,揽住她焦急发问。 “死……死人……”潘盼紧攥双侠衣襟,惊魂未定应道。 只片刻功夫,闻到动静的乡邻纷纷赶了过来,几十盏灯笼将小块菜地映得有如白昼。有胆大的人近前去瞧,嚷出声道:“嗳呀!这,这不是张婶家的小娟么?” “快着个人去将张婶叫来啊。”“就是,还有里长一并喊上。”围观人众七嘴八舌提醒着。 虽说潘盼曾干过几日仵作,跟在柳青后头也验过具把具尸体,可如眼前这般,半分思想准备没有,合上死去的又是个妙龄少女,心理落差委实过大,直被吓得腿脚发软,斜倚在双侠怀内动弹不得。 “二官人,展老爷与蒋四爷到了。”丁兆蕙的伴当小跑过来传话,身后跟着的正是风尘仆仆的展昭与蒋平。 三人匆匆见过礼,南侠急问:“发生甚么事了?” “小潘刚在田里撞见一具女尸。”丁兆蕙沉声道。 “女尸?!”展蒋二人俱是吃惊,忙拨开人群,上前查看。 这晌潘盼却弹身而起,一把揪住南侠衣襟,慌张开口:“展大哥,咱们还是赶紧回开封府罢。这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展昭知她心中骇怕,悄言安慰道:“小潘,你且冷静些。尸体既是你头一个发现的,少不得便是位人证,府衙必会传唤于你,问询当时情形。你莫要着急,事毕之后,即刻回去可好?” “嗯,好。”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此时蒋平折返,手中提了个青花小瓮,看向三人言道:“喝盐卤死掉的。” 丁兆蕙皱眉:“大过年的,非要想不开到自尽?” 潘盼唏嘘:“年纪轻轻的,长得又标致,真是可惜了。” “那女子很美?”展昭仿若想起什么,追问道。 “小娟确是我们茉花村少有的美丽女子。”丁兆蕙讶然道,“展兄可是疑惑此事与那花蝶相干?” 展昭颔首:“不错,我与四弟正为缉拿花冲而来。据杭州府的捕头告知,此贼精于易容术,专挑美貌妇人下手,在杭州已连害两命。究竟有无关联,要待府衙细验了方能知晓。” 言谈之间,死者的母亲、里长、捕快一干人等俱是到了。那张婶本是个苦命的寡妇,此番又痛失爱女,抚着尸首没哭上两声便晕过去了。展、蒋二人上前表明了身份,指挥众人将尸身与相关物证一并带到府衙交验。 连夜唤来了仵作与稳婆,尸检结果与南侠他们之前的揣测一般无二:这唤作小娟的女孩儿确系不久前失了贞洁,再服下盐卤自尽的。且派去张家搜寻的差役,找到一件要紧物事——黄杨木的蝴蝶簪子。与杭州两处案发现场留下的木簪,质地花式皆是一模一样。由此可见,恶贼花冲的嫌疑是九成九了。众人无不咬牙切齿:这花冲着实贼胆包天,连着淫□□女,还每每留下印记,挑衅地方。群侠更是忿恨,纷纷起誓划咒,非要拿住这淫贼,出口怨气不可。 第42章 烟雨阁卧听烟雨春香院巧扮春香〔上〕 翌日清早,群侠齐聚在议事厅内商讨对策。丁大官人不在,丁二侠理所当然坐了主位。众人纷纷礼让首席,相互推辞了一番,仍是按年岁坐定了。潘盼因是个重要见证,也被唤来旁听。囫囵困了一觉,她今儿的精神是好多了,心情也平复了些,只是记起昨夜失态倚在丁兆蕙怀内,心头隐隐觉着不舒服……邪门!为嘛咱有被揩油的感觉?她悻悻想着:天仙美男再多,咱也不能动心!这古代妇女地位多低下吖,出门还得罩个蚊帐,再说那小娟,明明一受害者,不敢报案还臊得自杀……唉,没天理啊,怎么地也要想法子穿回去才是正经…… 只听北侠开口:“花冲这厮行踪甚为诡秘,俺从仁和一路拴将过来,没想竟错拴个偷儿。” 展昭点一点头道:“恶贼确实快腿,夜星子冯七与飞刀龙涛也算六扇门中的顶尖儿好手了,遭遇过两回,都被他轻松逃脱。” 那晌白玉堂听见不乐意了:“二位哥哥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一兀那采花贼,我白玉堂倒不信他能灵通到哪去!” 柳青与白五本是极要好的,听他如此一说,忙义愤填膺地连声称是。 蒋平慢悠悠接过话茬:“五弟此言差矣。京师李天官府上是何等的守卫森严?花蝶能从那里盗走珠灯,单凭这一项,武艺智谋便非常人所及。况且他又擅于乔装,面目千变万化,我等谁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容,想要捕他,谈何容易呢?” 白玉堂与他四哥向来有些不对付,又逢上蒋平直言不讳,登觉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板了脸抢道:“四哥有甚么高见,不妨明讲。都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弯弯绕绕的。” 丁兆蕙一直默不作声,瞅这俩耗子有抬杠的架势,赶紧打圆场道:“这不正商量着么?五弟莫急,听四哥把话说完。” 众人纷纷将目光往蒋平身上投去,只见他一双精眸,滴溜溜转了几转,不慌不忙道:“愚兄倒是有个笨法子,也不知当行不当行?” 柳青拍着额角嚷嚷:“四哥莫要再卖关子了,这大冷天的,痱子快给你急出来了!” 群侠不由莞尔,一直躲在柱子后边魂游太虚的潘盼也不禁回过神来,好奇地静待下文。 ***** 蒋平呷了口茶润润嗓子,徐徐道来:“这法子便是守株待兔。六扇门的弟兄追捕花冲已逾半年,摸清这厮有个脾性,爱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瞅准年轻美貌的女子,侍机行事。咱们不妨借个热闹场子,候准了他,来个关门打狗。” 展昭略显犹疑:“四弟此计甚好,可这热闹场子上哪方能借得呢?” 蒋平胸有成竹道:“后日便是灯节,每年逢这时候松江最大的窑子春香院都会搞些花头,听说今年是几位红牌争花魁。这花蝶喜好风月,又爱出风头,想是非去不可。咱们何不演一回李代桃僵,在那新晋的花魁娘子屋内候着,杀他个措手不及。” 群侠明白他话中之意竟是要寻一位弟兄假扮花魁呢!当下有的暗中发笑,有的低头沉思,惟个白老五又坐不住了,站起身唾一口道:“你这主意真真儿是发霉发馊!堂堂七尺男儿去扮青楼贱妇勾引宵小之辈,可不让江湖朋友看尽笑话?” 蒋平正色道:“五弟此言差矣。人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花冲心思残忍且作恶多端,此等祸害多逍遥法外一日,所及之处便无有太平一日。你我于公是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理当全力缉拿钦命要犯。于私吾等向来自诩侠义,不做二字,逢此恶贯满盈之辈更该尽早荡平翦除才是。试问,哥几个的面子与百姓安危孰轻孰重?” 这一番为官为侠的大道理,配上翻江鼠同志慷慨激昂的语气愈发显得掷地有声。白玉堂是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北侠捋着一部紫须连连点头,展昭也是面露赞许之色,丁兆蕙与柳青俱是面无表情。潘盼心道:你个死耗子倒是花妙!长这般丑,自是扮不成花魁娘子,若是扮上了,甭说蝴蝶,就是苍蝇也被吓跑咧!眼下却好,净算计别人……这北侠也是,眼睛绿的,胡子紫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明摆着想看别人笑话么……猫儿那神情忒不厚道,一定自认为身材魁梧,坏事儿摊不到他头上罢?她胡思乱想着,眼前仿佛幻化出剩下三只身着女装,翩翩起舞的场景……天香国色呀天香国色…… 果不其然,那欧阳春眯着双目道:“蒋四弟这法子绝,我等屡屡擒拿花冲无果,皆因着敌暗我明的缘故,此下一颠倒,不愁逮他不住。”说着,朝众人嘿嘿一笑,“老哥哥这些年有点个心宽体胖,倘若年轻个十余岁,既是为民除害,乔装一回又有何妨?”言下之意:诸位贤弟,俺看好你们呦…… 蒋平见北侠架势,忙跟着一搭一唱:“欧阳哥哥说得是呢!唉,我蒋平模样要是长得周正些,也不劳几位兄弟为难了。” 展昭拢着嘴轻咳两声,接道:“既然都觉着这法子可行,不妨试上一试。假扮也需个胆大心细的,大伙儿说说,谁去稳妥一些。” 柳青忙道:“展兄,依小弟浅见,若论办事牢靠,自当非你莫属。” 展昭笑得不着痕迹:“柳贤弟不必自谦,愚兄听闻你抚得一手好琴,似乎更是上佳人选。” 柳青不知猫儿使诈,摆手露了口风:“展兄折煞小弟了,我柳青只是粗通音律,琴弹得好的那是五弟。” “噢,原来是五弟啊。”丁兆蕙挤眉弄眼,“锦毛鼠少年华美,胆识过人,在松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不到五弟琴技也是如此高超。” 柳青自知失言,给白玉堂惹祸上身,当下涨红了脸偷望白五,讪讪地答不上话来。 白玉堂冷笑,手一挥,将潘盼唤到跟前:“小潘,旁观者清,爷几个你都算熟,你倒是说说,谁去春香院扮娘们更合适一些?” 且说潘盼本呆在一边看群侠斗嘴怪有意思的,没想到这白玉堂又给她找麻烦来了。心底抽搐:你说这几只,个个都是难缠的主,咱哪位都得罪不起哇……愣了半晌,结巴应声:“小的……小的瞧着都……都不错,不如,几位爷抓……抓阄决定好了……” “嗯,这主意不错,公平!”柳青击掌道。 “行!”见众人点头称是,丁兆蕙拍桌子唤道,“来人,拿一副签筒来!” 片刻功夫,伴当拿了套象牙签具过来。免去欧阳春与蒋平这一老一丑不招人待见的,余下四侠一人一签,选了三只双数,一只单数,和在一起命潘盼摇掷。 潘盼捧着签筒“叮叮当当”晃了一会,请示蒋平:“哪位爷先挑呢?” 蒋平想了想道:“既是抓阄,便按规矩办,姓氏笔划短的先来。” 头个挑的,选中双数的面当然要比其后高出不少,丁兆蕙俊脸浮上些许得意,也不伸手去拿,瞥一眼潘盼,随意道:“给爷递一根过来罢。” 她顺手边抽了一根恭恭敬敬递上,转身又向其余三人走去,浑然不觉自个儿已在某人愤怒地眼刀中被凌迟了。 白玉堂持着签高声嚷嚷:“六!双的!” 柳青难抑惊喜:“啊,我就是个二!” 展昭忍住笑道:“我手里是支八。” 群侠纷纷向丁兆蕙看去,潘盼顿感芒刺在背,捧着签筒的手微微发抖:完鸟!那支单号签好像是咱拿给他的也……话说是这臭小子自己运气不好,可不能因此记恨咱吖…… 蒋平上前一步,拍着双侠肩膀,笼络道:“丁贤弟,此番若能得手,你便是个头功!” 丁兆蕙不出声。 柳青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弟莫要顾虑,咱们都在暗中帮衬着。” 丁兆蕙板了脸,仍是无话。 展昭轻声问:“二弟,还有甚么地方需要大家帮忙的,尽管开口。” 只听丁兆蕙咬牙切齿道:“需要一个丫鬟。” 北侠兴致勃勃提议:“要不你们再抽一轮儿罢?” “不必了。”丁兆蕙冷冷应声,“展兄,你这伴当伶俐得很,跟我也合作过两回,依我看,就他好了。” 不等展昭答话,蒋平已将缩手缩脚的潘盼拎到双侠面前,笑吟吟道:“不错,不错。我也跟小潘合作过,机灵得没话说。” 潘盼叫苦不迭:万恶的旧社会,好没人权吖…… 第43章 烟雨阁卧听烟雨春香院巧扮春香〔下〕 说起松江府的花粉窑子,首屈一指当属华亭的春香院。一则规模大,整个园子占去闹市街集十来亩地儿,三进三层,高墙巨户,跨院厢房无数。二则姑娘多,能歌善舞者有之、擅吟诗作画者有之,俗的、雅的,无不周全。逢年过节,都会搞些噱头吸引花客,此番更是从清吟小班内挑了几位拔尖的姑娘搞甚么“花魁”大赛。要知这赛与不赛俱是假的,清吟小班的姑娘多是雏妓,平素只开盘子不留客人住局的,用俗话讲就是卖艺不卖身。待长到了够拉铺的年龄,老鸨子便会想方设法威逼利诱姑娘们接客了。这“花魁”大赛实上如此,垂涎欲滴的嫖客们争着砸银子想与自个儿相好的姑娘春风一度,妓院老板乘机大大捞上一笔罢了。 群侠依蒋平之计,各自换了装束,早早儿便驻进了春香院,于几个重要出口处把守。潘盼倒也不算麻烦,左右是个丫头,只是打散了髻子重绑了两条大辫,换上一身青色丫鬟服了事。惟有丁兆蕙是个唱主戏挑大梁的,被安排在花魁新居烟雨阁细细儿梳妆打扮。 那春香院的老鸨被告知开封府的官差上她这里抓人来了,怎不吓得两腿哆嗦?当下便遣了闲杂,亲自侍候双侠易容上妆。未多时,一个头顶鸿鹄髻,身披茜绵纱,粉面桃腮,香风拂面,亭亭玉立的高挑美人便脱然而出了。潘盼很不厚道地想起了人妖,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心内感慨:啧啧,冰山美人,要是笑容再热情一点就更好了…… 面上脂粉厚如城墙的老鸨一笑便有白色碎屑翩翩下落,只听她谄媚道:“丁二官人,您这装扮算是置好了。”说着,又是艳羡又是惋惜的眼神不停地对着丁兆蕙上下扫描。 潘盼很明白她的心意:羡慕的是臭小子打扮起来竟然比她们家的姑娘还俊,惋惜的是这么俊一“姑娘”竟然不能帮她们家挣钱…… 丁兆蕙不耐烦挥手:“行了!下去罢。” 老鸨吓得应声而退,潘盼忍住笑提醒道:“蕙蕙姑娘,您说话声倒是细嘛点儿呀。” 双侠飞起一脚将门踹上,满头珠翠凑到她跟前,拿腔捏调:“盼儿,要是觉着好笑,你就笑出来罢。”未了,还翘个兰花指朝她脑门狠戳一记,“憋着很辛苦的。” 潘盼揉着额角抽搐:“不辛苦,不辛苦……” 双侠轻哼一声,拂袖进了里间,拢拢衣襟端坐镜前,高声吩咐:“过来替我捶捶背。” “是,是,蕙蕙姑娘。”她屁颠儿应着,跑过去便朝美人肩膀一通猛擂。 “手劲儿还不小么。”丁兆蕙冷不防捉住她一只细爪,慢吞吞道,“爷都快被你敲岔气了,要真是位姑娘,还不被你给捶死……” “嘿嘿,那我后面轻巧点儿。”潘盼傻笑抽手,她也觉着力道是大了些:臭小子的假胸在镜子里瞧见抖得厉害…… 丁兆蕙紧攥不放:“说,前儿那签,是不是你搞的鬼?” 臭小子!睡不着觉怪床歪……她急得指天划地:“没!肯定没!咱要是使坏做手脚,天打五雷轰!” “行了,行了!不过随便问问,你这般赌咒发誓作甚?”双侠松了手,嗔怪道。 “二爷英明。”潘盼抹汗絮叨,“那天真的只能怪您运气不好,咱可半分害您的心没有……” “你渴不渴?”丁兆蕙烦了。 “有……有点。”她支吾答道。 “桌上有水,自个儿倒!”丁兆蕙就想她尽快闭嘴。 “嗯嗯,谢蕙蕙姑娘体恤。”偷瞄一眼美人脸色,一口茶差点儿没唬得喷出来。 这烟雨阁是个居高所在,位于欢场中心,自打过了巳时,淫词艳曲儿夹杂着花客□□们的欢声笑语是一浪高过一浪。只闻见一个娇俏女声唱道:“们家那三从四德好□□,哪及着朝云暮雨花门好。奴家只因父母早亡,流落在烟花行院……你那眼又亲,手又准……”潘盼听得那□□越唱越露骨,浑然不自在,便一口接一口喝水,可总感到臭小子在旁边瞪她,斜睨过去,果然是,当即吓得呛到。反复多次,皆是如此。 丁兆蕙朝狂咳不止的某人拍桌子:“你有完没完?都冲爷喷了十八口茶了!” 谁让你老是瞪我的来着?潘盼好容易止住咳,不敢明讲,委屈不已答:“您老都冲咱抛了十八道媚眼了,小的能不喷么……” “你……”双侠被她气得语塞。 “哎呀。”潘盼吓得跳起,忽觉自己喝太多水了,忙道,“小的尿急,去趟茅厕先!”旋风般冲下楼,才发现初到春香院,竟不知wc方位如何。悉不知这花门之内,女子如厕多是于室内净桶方便。她提着裙子,暗地里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正颇感为难之际,瞥见对面行来一年轻公子,当即也顾不上忌讳,迎上前问:“请问这位官人,茅厕是在哪个方向?” 那青年公子略打量她,温言道:“出了这个角门,往西边直走便是。那边暗得很,不知姑娘……” “哦。我们家小姐的恩客刚上茅厕的路上落了件东西,命婢子去寻。”她欠身行了个谢礼。 “姑娘小心了。”青年公子微笑转身。 恍惚间,潘盼倏地觉着这男子的身形乃至声音都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遇见过…… ***** 捏着鼻子钻出臭气熏天的茅厕,潘盼边挥衣袖边道“晦气”。满身的尿臊味儿,回去铁定要招那“蕙蕙姑娘”耻笑,脑子里寻思着找个风口晾晾,只走出几步,却有人从身后悄悄儿窜出,一把捂紧了口鼻,未及挣扎,便已被绑得跟粽子似的结实。紧接着被扔进一个大桶,合上了盖子。桶内奇臭无比,潘盼被熏得胃里边翻江倒海,心内惊惧万分:难不成咱被掏大粪的给绑架了?未多久,桶身侧倾,像是腾空而起,再“咣”的一声重重撞在另一件木器之上,又一阵铺天盖地的屎臭来袭,潘盼几欲背过气去,随着辘轳声响,猛然醒悟自个儿被人装粪桶里偷偷夹带了,哪个杀千刀的这么干啊?认错人了罢……她懊恼不已,无奈口中塞着条帕,手脚缚着绳索,半分动弹不得。 心中默念到第二百一十七次“救命”,总算撞见一位大侠了。“喂,等等。你车上拉的甚么?”潘盼欣喜若狂,是柳青的声音。小青儿,你若能识破这厮,你就是个一吖…… “这位爷,小人专职倒夜香的,车上两桶都是。”神秘人轻巧应对。 “夜香?打开瞧瞧!”柳青脚步声近。 潘盼激动得涕泪交流:柳爷,柳大爷,您老真是英明神武…… “爷,您请离远些,小心脏到衣服。”神秘人镇定自若揭开一只粪桶。 “快走!快走!”柳青捂着口鼻气急败坏出声,想是薰得不轻。 “是嘞。”神秘人弓身拉起小车便往院外行去。 死柳青!你个不长眼的混球!蠢蛋!潘盼气得哼哼,愤怒之中,不禁生出几缕绝望:这绑匪不是一般的强啊……劫财?春香院有钱的主多了去了,哪能看上咱一跟班……劫色?这假面糊着,也瞧不出有啥动人之处么…… 浑浑噩噩又换上一乘马车,约摸颠簸了数个时辰,方才停住。凭借急难之中突发的良好透视功能,潘盼依稀辨出前边乃一道灰墙,“阿弥陀佛”几个金漆大字斑驳脱落,看情形,这落脚之处竟是座破败的小庙。脑子里正琢磨着绑匪等于和尚的几率,却不料神秘人陡然出手,将她连人带桶从马车上掀落,“呯”地一记闷击,直把她踹得骨碌碌滚进了院子。 该死的!想要咱小命呐这是……潘盼眼前一片金星飞舞。 “美人儿,能撑到这会还没晕过去,够皮实!”一张陌生的脸,笑容猥琐,伸手将她从桶里提了出来,又朝她脸蛋猛拧一把,“带劲儿!花爷我就爱你这味儿的!” 花……花冲?!潘盼惊悚:猫儿他们费足了心思要逮的采花大盗?!咋给咱遇上了咧……先奸后杀?这……这可没得命了哇!nn滴!大侠都死到哪里去鸟……她瑟瑟发战,细条身板抖呵得有如寒风中快要凋零的黄树叶子一般…… 第44章 圆妙庵熊猫踩花蝶九曲河妖狐戏猫鼠〔上〕 里屋不大,一张帷幔低垂的楸木大床快占去一半地儿,周遭东倒西歪地撂了几把桌椅。顶角有只小香案,顿着几个干尸似的瓜果,地下一只破烂蒲团,已磨得辨不出原来颜色。细瞧那佛像,狮兽锡杖,这采花大盗竟供着地藏王菩萨,倒也是件稀罕事儿。 且说那花蝶拎了一身屎臭的熊猫入内,顺手将她搁门边长条板凳上,抽去塞嘴的条帕,解了绳缚,搬了张椅子紧挨着坐下,一双利目死盯着她,神情贪婪而又兴奋。 潘盼不寒而栗:按马车行程,天都大亮了,怕是早出了松江府吧,荒郊野岭的,也不知是哪……猫儿他们一时半会定也寻不到这里……娘咧,在劫难逃啊! 花蝶幽幽儿开口:“把沾屎的衣裳脱了。” 潘盼惊悚,一个劲的摇头。 “快脱!”花冲凶形毕露,作势便向她腰间抓来,“可是要爷亲自动手!” “不用!不用!”她唬得跃起,“我自个来,自个来……”哭丧着脸将外褂脱了。 花蝶很是满意她的举动,点头道:“嗯,美人这会子没先前那般臭了。” 这花冲三番两次称她“美人”,潘盼听了纠结:你丫哪里看出咱美了,眼光也忒矬了吧?花魁不去采,瞧上咱这野草级别的…… 花蝶见她神色懵懂,得意地搓着手掌:“美人儿,不记得爷了?” “淘大粪的,咱没印象。”潘盼老实道。 “你,你……”花蝶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你敢……敢说爷是淘大粪的?” “你是不是觉得绑架咱能换些银子啊?告你,我家很穷的。”她开始装傻充愣。 “有意思。”花冲反倒笑了,一指勾过潘盼下巴,一指刮上她的脸颊,啧啧出声,“这面具手工真是不错,若非美人这对碧眼勾魂,爷怕是错采花魁娘子,误了你这天香国色了。” 潘盼心叫坏事:自个儿只在逛城隍那日女装过一回,难不成被这厮撞见过?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逐一闪出当时情景,一个可怕的揣测油然而生……“你也易过容了!”她失声惊呼。 “聪明!”花冲哈哈大笑,反手从面上揭下一层薄皮,那相貌竟是潘盼在春香院问路碰到过的年轻公子!衣袖一捋,又换了脸面,这回却是她与月华在城隍听戏偶遇的俊俏后生了。 “原来你……是他……”潘盼喃喃道。为嘛咱总是最背气的一个?她瘫软在凳子上,心思颓丧。 *****更新分割线***** 实上花冲这淫贼自打偷青那日窥见熊猫真面,便叹生平阅美无数,皆不及眼前之人绝色,心下早存了要将她采到手的念想。当天暗地里追踪至丁家别院,候了许久,却不见佳人芳踪,为此还扼腕叹息了一阵。孰料“蝴蝶”与“花”缘分颇深,隔了两日去春香院行乐,恰巧撞见晕头转向寻茅厕的潘盼,假惺惺指点去路,旋即备了车马,乔装作收夜香的小工,将个美人用大粪桶一装,连夜运到了杭州府。再说这容身小庙,原是座尼庵,因地处荒野,香火不旺,仅有的几个姑子也别投他处,只剩了几间空屋林立,被偶然路经此地的花蝶发现,好端端一方净土反沦为辣手摧花的所在了。 俊男忽变采花盗,落差甚巨,潘盼眨巴着绿眼回不过神来,呆愣之际,却不防花蝶淫心大盛,早已欺身上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伸手向发线探去。她这假面本是糯米汁糊上去的,不惧冷热,粘性极强,每次揭下都得用热手巾晤上半刻才成,哪经得起这般生拉硬扯,还没剥半点儿,潘盼便杀猪似的狂嚎起来。 “你小声点行不行?”花蝶松了手,捂耳朵皱眉。 “啊!啊——”某人心有余悸,仍是余震不断。 “再叫!再叫爷把你舌头割了!”花蝶威吓道。 潘盼知他凶狠,当即闭了嘴不敢吱声,可怜巴巴地抱膝缩成一团。 花冲不耐烦问:“你这假面为何撕不下来?” “大,大概是皮……皮厚的缘故。”她抖呵应答。 “少耍花腔!”花冲冷笑,径直从怀内摸出柄小巧匕首,锃亮的刀锋贴上潘盼面颊,“皮厚?爷帮你削了省事。” 隔了一层人皮,她还是感到了森森寒意,吓得摆手:“用不着!用不着……热水泡泡就下来了。” “那好。美人,我们洗个鸳鸯浴如何?”花冲□□连连。 “不必了罢?”她倒吸一口凉气,“孤男寡女,有伤风化呐。” “没事儿。”花冲从屋角拖出个硕大无朋的浴桶,朝潘盼神气十足道,“咱们爽咱们的,让别人羡慕去罢。” 这厮思想前卫得紧,和他谈什么羞耻之心,简直是鸡同鸭讲么……她忽觉着大势已去,索性发问:“依你的相貌武艺,也称得上是人中龙凤,投怀送抱的女子定是不少,何必屡屡强人所难呢?” 花冲身形僵硬,面色一沉,喝斥道:“贱人,爷不过爱你容颜,将你接来快活,再要啰唣,可怨我不得。”说着将她扔上木床,反手绑在床框边上,捏住她下颏狞笑,“美人儿,爷采花从不用强。看,这是甚么?”言罢,又从怀里掏出个三足小鼎,用火折点了,丝丝缕缕的甜香登时在帐幔之内弥漫开去。 莫不是春……□□?!潘盼冷汗潺潺。 “合欢香。”花冲贴在她耳畔低语,“美人儿,包管你□□……” “呯”的一声,花蝶摔门而去,想是烧洗澡水去了,留下兀自发傻的熊猫。 遥想当年,熊盼盼也是j大一霸,玉泉校区响当当的人物,小命断送于此,忒没脸了……她屏息凝神,绷直了脚尖去够床尾的小香炉。好在身高腿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总算将香炉挪到近处。袖拢中本有些物事,正好派上急用,她一点一点抖出,终于落了小半块到手心里,腾开香炉盖,将东西填塞进去。心道:姑奶奶我死活可全瞧你了……倏地听见门响,赶紧躺倒,一脚将香炉复又踢向床尾。 来的正是花蝶,哼着“鸳鸯戏水”的小调,拎两水桶美滋滋地在灶头与禅房之间打转,穿梭数趟,澡盆填了个半满,凑到床前,摸着潘盼脸蛋儿出声:“美人,爷这就抱你进去。” 潘盼捏细了嗓子,故作娇嗔:“哎哟爷,奴家头晕得厉害。不如你将就着洗罢,我先歇上一会。” 花蝶只道她药性发作,不禁心花怒放:“好,好!我先去沐浴,完了便来服侍美人儿。” 潘盼断断续续屏气,实在憋不住了就小喘上一口,不知为何两种药香一混,头脑竟清明得很。她默记花冲捞手巾发出的水声,数到十多下时,却听“咚”的一记闷响,其后再无声息。她艰难侧身,瞥见花冲果真头倚着木桶,耷拉着眼皮没动静了,忙轻声唤道:“花爷?” 那厮不答,她壮着胆子,高八度喊:“花蝶!” 仍是无话,潘盼心底一阵狂喜:柳青这个二造出来的香可是个一吖!她原算计着将无嗅无味的返魂香混入,二人一块放倒,捱到有人来救的,没想着自个儿神经粗壮,坚持了许久还没合眼。当下将香炉踹翻,蜷了身子去咬扣在床框上的绳结。潘盼牙口甚好,兼那花冲压根儿没料想她能逃脱,仅用了单股油绳系着,磨了没多时,结便解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双掌交握,指关节“咔咔”作响,缓缓踱到浴桶边,冲着迷晕过去的花冲,出力就是一拳。nn滴!药香谁没得吖?你小子有合欢香,咱有鸡鸣五鼓返魂香,不废了你这祸害,倒显得姑奶奶慈悲了……埋头在花冲衣物中寻到方才那柄小刀,正打算戳他两记解恨,骤然觉得花冲的面容异常娇艳,凤目紧闭,长睫微颤,肤白如雪,唇红若丹。潘盼心头恍遭鹿撞,喘息之间竟有些口干舌燥,“阿嚏”一声,鼻血长流。她胡乱揩拭了一番,悻悻儿想:罢了,还是跑路要紧,再待下去,咱万一按捺不住,把这花蝶采了可不得了…… 思忖着多少中了些合欢香的道,潘盼闭了眼,不敢再瞧桶内的□□美男,套上花冲的衣服便往屋外走。脑海里依稀记着马车是自北而来,故而一路跌跌撞撞往南行去。 林间的晨风些许清冷,此刻拂过潘盼脸颊,她却倍感舒适。鼻血是止住了,只是喉咙干渴得紧。凝神细听,仿若闻见“哗哗”的水流声,循着声走,果不其然,山洼之间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穿行。她喜出望外奔过去,牛饮一气,忽而瞧见水中倒影,这才发现自个儿周身打扮委实太不像样。头上一蓬乱草,隐约逸出夜香气息,观造型,仿佛是个双丫髻;再看衣裳,花蝶的一袭旧袍,辨款式,该是件男装。从头到脚,整一个不男不女,不伦不类。该死!都是那帮劳什子大侠害的!潘盼愤然握爪,咬牙切齿念叨…… 第45章 圆妙庵熊猫踩花蝶九曲河妖狐戏猫鼠〔下〕 到了杭州,却不能不提到霸王庄。这霸王庄是甚么地方?说来与仁和县的太岁庄又有些关联。两家的庄主一位名唤马强,一位叫做马刚,正是那同宗同谱的兄弟。这俩兄弟倚仗自家叔叔马朝贤在朝中几分权势,平日里欺男霸女,横行无忌,便是地方官儿也拿他们无法儿。马朝贤人称“九千岁”,宫里边的内务府总管,皇帝的吃穿用度都在他手上把持着哪!谁又吃了豹子胆敢去捋这老虎须呢?便是呈个弹劾的折子,只怕没递到御史台,半路上已被扣下了,接着这官儿就等着吏部下文来捉你的刺儿罢!有人要问他一个太监如何有这般大的手腕子?须知当朝天子,便是后世所称的仁宗,“重法治民,宽典待吏”系他在位时的一大特色,好官虽出了不少,为恶的也是不计枚数。更何况这仁宗子嗣单薄,所出三子,皆早夭,人到中年还没个延续香烟的,换作寻常百姓也会急得上火,毋要说是皇帝了,故而他这后宫庞杂程度可想而知,作为打点天子私生活的超级男秘,马某人的地位也是无上荣光了。 有人发光,必有人沾光,马朝贤是个没根的,这好处便被他俩侄儿给赚了个盘满钵满。又有人云“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高名名丧人。”这恶名远扬了,怎么着?可不把大侠给招来了。大侠是干嘛事儿的?大侠便是拿坏人脑袋当砍瓜切菜的。却说这马刚还没拉风许久,便在自个儿的太岁庄被人削了脑壳。实行此次“斩首行动”的不是别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北侠欧阳春,他老人家虽然行事低调,眯瞪个绿眼,还顶了张鬼面,在场的妻妾只道庄主是被妖怪吸了魂魄才挂的。事儿传到霸王庄,孰料马强那厮竟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信鬼魂这一说啊!几经打听,终于探清哥哥是丧命在欧阳春手上,发誓要为马刚报仇,并拟出一道“苦肉计”来。于年前遣散了招贤馆的强人光棍,给他们银两,让其先行投奔襄阳王赵爵,厮闹一番过后,自个儿跑到太守处告起了刁状,说是北侠率恶匪明火执仗,洗劫他的庄子,抢去财帛无数。偏巧这太守倪继祖,数年前曾受过北侠恩惠,坚信北侠万不至此,一纸查无实据驳了他的状子。马强哪里肯依?索性进京连太守一并告上了,狡言太守结连大盗,夤夜打抢,另附失单明细。他听了马朝贤嘱咐,也不往开封府,直去大理寺报到。文老大人虽是个明理的,可北侠打劫这一桩,却是真假难辨,当下便禀报圣听,请了钦命拿人。 却说这北侠还蒙在囫囵里,一路上东追西赶扑花蝶呐!一个不小心,竟和花蝶同成钦命要犯了。那晌智化、沈仲元从陷空岛返回,始知庄中发生了变故,听艾虎叙说,明了这又是马强的一条毒计,不敢怠慢,暗中访察证据,为受冤的两人洗刷。 三人打听到群侠歇在茉花村,便赶着去知会众人,行到藻溪,却撞见一位旧友。 “潘大哥?真的是你!”艾虎定神辨了许久,惊呼道。 那潘盼正披散了头发蹲在河边,持根树枝,怨念无比地刷着鞋帮上沾的屎尿呢。乍听人唤,一时没反应上来,又死命搓了几下……潘大哥?!谁?谁?这是哪个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她丢了树枝,把眉前湿发撂起,循声望过去,果真三只眼熟的干活:“艾……艾虎弟弟是罢?” “是啊,是啊。”艾虎欢快上前,复又疑惑道:“哥哥怎地这般狼狈?” 潘盼向智沈二人见了个礼,信口开河:“只因展爷与蒋四爷定计诱捕花蝶,令我扮作丫鬟模样,许是那淫贼眼神不好,竟将咱错当花魁劫走。到了住处,方发现咱是个男的,他恼羞成怒要杀我灭口。我趁他不注意,便逃了出来。” 艾虎神色钦佩:“听闻那厮武艺高强,哥哥文弱,竟能虎口脱险,委实有大智慧。” “也没有甚么。”她摆摆手,故作谦虚,“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罢了。” “噢,原来如此。”沈仲元微笑颔首,话锋一转,陡然发问:“不知那淫贼现在何处?” “往北山坡上有个小庙,我用了点药香把他迷倒在内,也不知这当会在不在了。”她惴惴不安道。 “劳烦小潘带路,我们速去瞧瞧。”妖狐接口道。 “哦,你们随我来。”潘盼不敢不应,心内却有些忧心:若被那花冲道破身份,却如何是好? 四人一路疾行,步入圆妙庵,却发现花蝶早已不知所踪,内屋仅余一破碎木桶,水流了漫地。 “先前我明明见他晕倒在浴桶里边的,这么快便跑了?”潘盼见识过药香威力,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会不会躲起来了?”艾虎不死心,床上床下翻找。 “算了,他被人救走了。”智化长身伫立,抱肘朝向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此话怎讲?”潘盼惊诧道。 智化点着廊下积灰处几枚脚印淡淡出声:“你看,这脚印大小纹路应为一人,可来时浅,去时深,当是负了重物所至,旁边还有些水迹,想是匆忙落下的。” 潘盼暗叹这厮命好,冷不防瞧见沈仲元从床脚拣起一只小香炉来,只看他揭开盖子闻了闻,随即皱了眉头:“鸡鸣五鼓返魂香与合欢香?” “嗯……哪。”潘盼怔忡,柳青的药香无色无味,他如何辨个分明呢……却忘了沈仲元与柳青本是同门师兄弟,焉有不识之理? “这合欢香可是难解。”沈仲元唏嘘。 “真……真的啊?”潘盼忽觉肝火上冲,心浮气躁,死盯着小沈,一个不慎,鼻血又喷涌而出。 “哥哥,你不会中毒了罢?”艾虎嚷嚷着跃过来,攥住她胳膊形容关切。 nn滴,长得俊的都别来添乱!她一把甩开艾虎,冲到姿色平平的妖狐跟前,扯着他衣襟摇晃:“救……救命……” *****更新分割线***** 得了妖狐指点,潘盼捏着鼻子便往藻溪狂奔。将头往凉水里一埋,登觉周身毛孔都跟着畅快起来,原本晕乎乎的脑袋也清明了好些。看着前襟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禁悲从中来:娘咧!这要吃多少好的才补得回来吖…… “哥哥好些了没?”艾虎殷勤地递上帕子。 “嗯。”潘盼不客气接过,抹一把脸转身,倏地发现眼前又多出两张熟脸……猫鼠二人组? “小潘,伤得重不重?”展昭素来沉静的面容也捎带几分心疼之色。 “是啊。”白玉堂更是焦急,接道,“春香院被咱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你的影子,后晌便估猜你被掳出去了,连夜追到这里,没想着还是让那厮跑了。” “托几位爷的福,小的还算皮实。”潘盼淡淡应着,心道:指望你们,屎都冷了……复又朝向智化,“智爷,这第二步该当如何?” 见展白二人神色讶然,妖狐捻着唇边短髭微笑:“小潘中了花蝶的合欢香,我在教他解救的法子。” “合欢香是怎样一种毒?很厉害么?”白玉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众人冷场,潘盼轻咳一声,用帕子掩了口鼻道:“合欢香便是见了五爷这般玉树临风的人物,忍不住鼻血长流的那种。” 艾虎“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余下几位皆是笑意盈盈,白玉堂冷不防被个不知死活的调戏,登时紫涨了面皮,执刀的手也有些抖颤,一双俊目恨恨地向她剜来。 潘盼见玩笑大了,作势将手绢上移,遮住眼睛。沈仲元强忍了笑意,开口打圆场:“此事休提,讲正事要紧。” “这解法儿有的简便些个,有的繁琐些个,不知小潘挑上哪种?”智化不紧不慢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越方便越好了!卖啥关子么……未及答话,一旁展昭开口:“简便如何,繁琐又如何,劳烦智兄说个明白。” 智化点点头,答道:“简单的法子便是找个婆娘困上一觉,麻烦些的要用通草入浴,每日浸泡一个时辰,何时清完余毒就看各人体质了,寻常人十天半月即可。” “啊,我知道!靠得近的要属丽景堂,早先和姚成收场子费去过,几里路便到了,就是里边儿的姑娘丑得很……”艾虎正兴致勃勃聒噪着,忽被他师父弹了一记爆栗,苦了脸不敢作声。 潘盼懊丧:这香的解法果真和它名儿一样俗不可耐吖……说去妓院不切实际,选泡澡吧又显得咱倍儿窝囊。正两难的当会,展昭接道:“小潘,你自个儿看着办罢。不过公孙主簿那边,有些花费销帐可难。” 好你个猫儿,居然把抠门的竹子精抬出来唬人!咱这可是工伤……潘盼悻悻回话:“小的也不愿去那些腌臜地儿,还是泡澡来得清爽。” “不如这么着,我家大嫂精研药理,岛上诸多药材俱是齐全。依我主意,小潘到陷空岛将养些日子便是。”白玉堂笑容舒展,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态势。 潘盼听了寒毛倒竖,不可思议地死盯白玉堂:小耗子,到底安的什么心呐?别是想报那落水之仇罢…… 群侠纷纷点头称是。智化又道:“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出发,还有桩紧要事儿要与弟兄们商议。” 第46章 闻嫌隙潘盼跑路识红颜丁二逾礼 潘盼随智化一行人等赶至松江,与蒋平、丁二他们会合。留守的几位见其惨状,均有些负疚,柳青犹甚,拉着她膀子一个劲地怪自个儿糊涂,还拍胸脯许诺,只要她支会一声,给花魁开脸的银子他负责报销。潘盼困窘无匹,只咧了嘴讪笑。倒是蒋平滑头,与众人说:都是他安排不慎,给那花蝶逃了,还累其跟着吃瘪,小潘年轻体弱,烟花之地还是少要流连,免得伤了身子骨,把日后娶妻生子的大事儿给耽搁了。且到陷空岛住下,好生调养一番,也让他尽些地主之谊,聊表寸心。闻者窃笑不已,惟潘盼面上无光,闷声道了谢便下去歇息。 群侠又谈及正事,智化忙将马强勾陷太守串通北侠打家劫舍的奸谋一一叙来,众人皆感义愤。 柳青暴怒:“真是作怪了,贼喊捉贼,还嚣张得紧!” 沈仲元释疑道:“三师弟有所不知,马强的叔叔乃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马朝贤,若无几分把握,他断然不敢进京告这个刁状。” 丁兆蕙又问:“跨府上告不是该到包相爷那儿么,为何却是大理寺请旨拿人?” 展昭答道:“倪太守系大人门生,按律该是回避,故而接案的是大理寺的文老相爷。” 北侠坐在一旁,默默听众人叙议,小侠见他神情冷淡,知其内火不小,凑近前支招:“义父,不如咱们这就去皇城,将那奸宦叔侄一并宰了!” 智化赶紧喝斥道:“浑小子胡说八道,可把你几位叔叔伯伯当作甚么了?” 艾虎留神扫过蒋、展、白三位,心知出言莽撞,犯了忌讳,登时红了脸不敢吱声。 展昭微微一笑,亲切道:“贤侄心直口快的性子着实可爱的紧,我等又何须多心呢。展某即要回京复命,欧阳兄不若我一同上路,待到了开封府,与包大人打个照面,请包大人引欧阳兄去大理寺道明状况,岂不少费许多周折?” 照此行事,既免去自家兄弟拿人的尴尬,又保全了北侠的面子,智化听了连连点头:“确是个两全的法儿。”复又征询北侠意见,“老哥哥觉着如何?” 旁观了一阵,欧阳春深知众人皆是义字当前,释怀大笑:“成!劣兄由你们差遣便是!” 智、展二人连称“不敢”,群侠欢颜。白玉堂陡然问向蒋平:“四哥待会儿返京还是回庄呢?” 蒋平顿了顿答话:“听闻花冲与神手大圣邓车交情匪浅,愚兄琢磨着这厮会不会躲邓家堡去了,到晚我便去访探访探。” “四哥一路小心。”白玉堂看向妖狐与小诸葛又道,“智兄、沈兄,年前陷空岛一会,小弟未能好好招呼二位,何不趁此机会重新聚上一聚?” 沈仲元笑着应充:“上回我与智兄多有得罪,此番定要多敬五弟几杯赔个不是。” 柳青本于白玉堂交好,眼下又因霸王庄一事与师兄沈仲元前嫌尽释,自是跟去不提,惟有丁兆蕙看似不悦,推说家中有事,早早告辞回茉花村去了。 二上陷空岛,和上回夜半惊魂不同,此遭是从广梁大门入内。正月里头,处处透着喜气,影壁之前,垂花拱门,上悬四盏玲珑绢灯,自东向西,依次贴着“元、亨、利、贞”四个红字儿。往前又是台阶角门,转了几道,方到正厅,潘盼这才省悟原来岛上的房子均是依山而建,层层错落,竟好似迷宫一般。 一干人被安置在螺蛳轩内,潘盼在最里一间,起先还有些拘束,早晚闭门,足不出户,没两天便原形毕露,上下混了个透熟,白日里扛根竹竿与卢方的宝贝儿子卢珍去青石潭钓鱼,晚上泡个热澡睡觉,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倍儿逍遥。稍嫌不爽的是那烧药汤的“六水”美眉,老是“锅啊锅”地在她眼前转悠,以至每晚回屋都会担心,别收到双定情靴子才好。 这日卢珍被他娘亲拎去习武,潘盼独自来到江边,磨叽了一会,连条毛鱼也没勾着,心下无趣,早早转回住处歇息。行至玄关,忽闻见廊下有人说话,言语间仿若提及她的名字,潘盼大吃一惊,赶紧隐在花窗后细听。 “五弟当真不觉着他形迹可疑么?”是沈仲元的声音。 白玉堂反问:“沈兄何出此言?” “愚兄曾在霸王庄撞见过他,当日他被姚成擒住,一路布袋蒙着,投入地牢,我暗地里前去搭救,殊料他只凭一根如意绦便逃了出来,霸王庄内机关重重,地牢离正门相距甚远,他不费吹灰之力绕出,若非此前来过,岂能如此便利?再说花蝶之事,蒋四哥计划周密,如何这般巧合,花蝶竟错掳了他去,还让其轻松脱身?或许正是他担心花蝶成擒,故意做戏也未可知。” 沈仲元道罢,潘盼早已汗透重衣,咬牙切齿暗道:这小诸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姑奶奶的马脚竟被他看得一丝不差! 只听白玉堂嗤笑一声,冷冷应道:“沈兄也未免太疑神疑鬼,说起霸王庄,你与智兄都在那边待了不少日子,之前可曾见到过他?花蝶之事,小潘也深受其害,你这般臆测,好不让人寒心。” 沈仲元又道:“五弟还是提防着些妥当。我前日去他屋里,撞见他正伏在桌上细观一幅辽国地图,发现我,便忙不迭收了,神色慌张得很。须知襄阳王与辽贼早有勾结,马强与花冲俱是赵爵皆力拉拢之人,依兄愚见,他的身分疑点颇多。” 潘盼倒抽一口凉气:好你个沈仲元!真是欠扁!咱赤胆忠心干了几月人民公安,差点没把小命搭进去,居然怀疑咱是奸细,你卧底当多了吧你…… “小潘是开封府的人,究竟身份如何,等他伤愈回京自有包大人明断。可眼下,他是小弟请来的朋友,在岛上一日,我便信他一日,盯梢之事,玉堂断不能应。”白玉堂回得斩钉截铁。 小耗子啊,咱穿来做得最没品的事儿就是把你推下松江吖……某人被小白义气感动得泪光闪闪。 彼时,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又闻见艾虎的大嗓门:“二位叔叔竟在这里,师父在前厅等你们,说是约了茉花村的丁二叔商议掰平马阉宦之事呢。” 沈仲元见白玉堂固执,轻叹一声,言语颇多无奈:“罢罢罢,算我沈仲元小人了,先谈正事要紧。” 潘盼见三人远走,方才蹑手蹑脚溜回房中,灌了壶凉茶下肚,仍是坐立难安,心想要是女扮男装被人识穿,反正咱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差役,谈不上欺君杀头的重罪,顶多乱棒哄出罢了。可倘若给咱安上一顶勾结反贼,里通敌国的大帽子,甭管男女可都是死拉死拉滴……脑海里嗖地冒出开封府内三口明晃晃的铡刀来,禁不住两股战战:娘咧!咱还是收拾东西早些跑路罢,免得再着了他们道儿……当即三下五除二将细软打了个卷儿,用根小木棍挑着,拣了条僻静小路,径直往后山飞奔。她印象中青石潭旁边儿有个湾汊,平日里泊着好些划子,都是渔民赶早市用的,眼下辰时已过,船家早已回岛歇息,正好整条空船渡江。 行到江汊口,果然数列小舟整齐划一地排在岸边。真乃天助俺也!潘盼心下暗喜,先将包袱扔进船舱,又抱了块踏板跳上,解下最前头的一艘拔篙要走。猛力撑了几下,小船岿然不动,她急得抓耳挠腮:怪哉!明明解掉缆绳了吖……周遭检查了一遍,赫然发现船尾与另一只划子相缚,船船连套,竟是四舟相连,难怪费了大劲儿仍离不了岸。弄情状况,她长舒一口气,未加琢磨,自怀内摸出匕首一刀便斫断了绳索。啧啧,花蝶这青铜小刀子蛮好使的么?也好,盘缠不够的时候还能当上几文……她心底如是想。 早春的松江,水色绿得晶莹,涌动之间仿若一条碧玉长练,舟上凉风习习,半空鸥鸟欢唱,极目远眺,山峦叠翠,静听之下,更有涛声呜咽,气势磅礴,好似天际滚滚而来。遥对水景山色,正浮上几分陶醉之意,潘盼忽感到脚下小船难以驾驭,这篙竟越撑越嫌短了!心下疑惑,半跪在船头观察水势。不算太急啊……她嘟嚷着,骤然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脑间炸开:□□潮!难怪临岸的船只会尽数绑在一起! 先前还是一腔温柔的江水瞬间变得凌厉,无边的巨浪夹杂着锐啸汹涌袭来。潘盼急中生智,逆水倒行,奋力撑了数篙,勉强避开此劫。完了,完了……潮起潮落得要好几个时辰罢,咱一三脚猫的船把式,想不死都难啊!她抹一把面上水珠,惊魂未定。正为难着,倏地瞅见远处一艘大船,不由欣喜若狂,返身冲进船舱,拆开包袱皮儿,捡了件白色小褂,用小棍穿上,站在船舷上又舞又跳起来。蹦跶了好一会儿,反应迟钝的客船总算是发现某个倒霉蛋了,缓缓向她驶近。 大船上的水手扔下一捆绳索,奈何风高浪急,抓接几次都没有拿住,潘盼急得冒火,孰料又是一道大浪劈头盖脸打来,只见小舟被卷得腾空而起,眼看就要侧翻过去,一个修长身影由大船疾射而出,手中一杆长桅,点定船帮,稳稳滑落小舟之上。即刻又以桅代桨,把个划子驾得宛若灵蛇,甚为潇洒地在风浪间左突右进。 风势渐小,水流也平缓了好些,掌船之人丢了桅杆,大踏步往船头行来,冲趴甲板上的潘盼发火:“哪来的蠢货!大潮之日也敢撑划子渡江,寻死犯不着这般折腾!” “谁说我想寻死!”她气急败坏起身:咱不就是为了活命,才耍这高难度的么…… 四目相接,电光火石,互扔了无数眼刀,二人同时出声:“怎么又是你?!” “哼。”丁兆蕙一脸不屑,“若不是爷,你这会怕是喂王八了。” 我用我绝世的涵养鄙视你!潘盼怄得七窍生烟,也不答话,捡起船篙往北岸划去。 “你这是要去哪?”丁兆蕙疑道。 “我回开封。”潘盼信口开河。 “你……毒全解了?”双侠又问。 “差不多了。”潘盼暗自后悔:本以为通草是啥稀罕物来着,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地花根,早知如此,何必巴巴儿地跑陷空岛来,中姓沈的那小子埋伏呢…… “爷有要事上卢家庄,你先撑回去,回头喊他们用大船载你安生一些。” “不行!”她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也急着回开封,让我先登岸,你呆会再撑回去好了。”忽觉得气场有些不对,偷觑丁二,眼中怒火奔腾,忙道,“这离陷空岛又不远,你水性那么好,游过去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潘盼!”丁兆蕙怒喝。 “有!”某人吓得立正转稍息。 “你定是偷跑出来的。”丁兆蕙笃定道。 居然被臭小子说中了……潘盼郁闷,随即心有不甘道:“我又不是犯人,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们管得着么……” 丁兆蕙身形一闪,出手如电,冷不防揭去了她的项帕头巾,一拧一转之间,满头青丝如瀑披散。“还真是个娘们儿。”双侠冷冷开口。 “放屁!”潘盼突遭偷袭,拢着长发暴跳如雷,“你把头发散了,比我更像娘们儿!” “煮熟了的鸭子嘴硬。”丁二攥住她的细材胳膊,半真半假道,“要不要爷把你的衣裳剥了?” 潘盼听了惊悚,索性一个熊抱,环住丁兆蕙细腰,赖倒在他怀里,说道:“我倒希望自个儿是个女的,丁二爷家中巨富,又生得美貌,如此财色双全,小潘景仰已久,若按男女授受不亲,小的早就是二爷的人了。”她唾沫飞溅说着,忽觉怀中美人身子僵了一僵,她轻拧一记美人腰肌,继续发飚,“哈哈,丁家庄二少奶奶,这名头不错哇。二爷若是有心,咱以后就男扮女装从了你罢。”话音未落,后领一紧,竟被人拎沙包似的掷了出去,“卟嗵”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隔了半会,划子边钻出个*的脑袋,她扒在船帮上,吐了口江水嘟哝,“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丁兆蕙蹲下身道:“我记得你水性也是不错,想回开封,就这么游过去罢。”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潘盼慌了神,拍着船舷大叫:“喂!这么大潮水可不是闹着顽的,要出人命的吖!” 双侠不理,拿起竹篙,便往熊掌上戳,她吓得赶紧松手,“嗖嗖”几下,那划子便撑远了。潘盼望舟兴叹,陡然想起自个儿的家当还搁在船舱呐。银子!地图!她抡开膀子往陷空岛死命划去。 筋疲力尽游上岸,潘盼瞧见她那宝贝包裹挂在一棵松树高枝儿上荡悠,明白丁二干的好事,气得又是捶胸顿足。抄起支竹篙去够,挑到手软还略差一点,正坐在树下大喘气儿,那松枝“吧唧”断了,几斤重的包袱“呯”地砸她背上,潘盼龇牙裂嘴起身,捡起断枝细看,那剖面半光半毛,心知又着了丁二暗算。臭小子!老娘灭了你!!她怒不可遏回走。 行至螺蛳轩偏巧撞上卢夫人的婢女秋月,“胖锅!垒为嘛弄成做样么?赫死袄咧!(盼哥!你为啥弄成这样么?吓死我了!)”“六水”美眉拍着胸口直叫怕怕。 “锅摸鱼去了!”潘盼瞪她一眼,没好气道。 秋月那丫头脸却刷地红了,绞着帕子不好意思道:“锅,垒做般盯着袄看,为毛?(哥,你这般盯着我看,为什么?)” 敢情当咱抛媚眼呐?潘盼满脸黑线:“俺肚子饿了!” “哦,袄弃弄七滴把垒。(哦,我去弄吃的把你。)” “弃八,弃八……(去吧,去吧……)”她挥挥手,径直往房里去。 浑浑噩噩睡到天黑,潘盼猛然想起澡还没泡,唤人备了热水,又从秋月那取了熬好的药汗。揭了面皮,剥得赤条条的入浴,倒也倍感惬意。唉,啥时候你能带咱穿回去呢……她轻叹一声,从脖间取下光洁圆润的琉璃珠子,顺手搁于桌边。 正泡得四肢发热,毛孔舒张,忽听见房门“吱哑”作响,她大惊回望:娘咧……门闩竟然没有插牢!她下意识捂住嘴巴,只怕一个忍不住尖叫,惹来隔壁几位大老爷们围观,就在那人跌跌撞撞闯入之际,她一捧水浇息了烛火,人也潜坐桶底,将耳朵紧贴在桶壁聆听动静。 “咣”的一声,像是物什重重顿在桌面弄出的响儿。 “又……又跑哪溜达去了……”来人有些吐字不清,疑是喝高了的样子,还用脚尖使劲踹了两下木桶,“嗷”地唤了一声,痛得没词儿了。 潘盼憋气辛苦,连个泡也不敢吐,生怕弄出声响,被人捉个现形。心底不停地求神拜佛,只盼邪灵速速退散。 “咦,月华的琉璃挂,如何会在这里?”来人轻轻念叨着,又传来链子悉簌作响的声音。 闻见有人拨弄她的命根子,潘盼再也按捺不住,从桶底浮出,探头伸爪,大吼:“我的!不许动!”眼前火光一闪,臭小子正拿着珠子往怀里揣。 再说这丁兆蕙本是担心潘盼游水回来受凉,特意端了姜汤与她祛寒,没想晚间有些喝高,意识稍有模糊,看见自家东西便迫不及待收走,被她当头棒喝,酒醒了大半,回头瞅见桶内钻出个美艳女鬼,湿嗒嗒的长发遮住大半个脸颊,仅余一双碧眼光华流转,裸着半截藕臂欺霜赛雪,心底狂跳,执火折的腕子一抖,竟跌落了。 “把珠子还给我!”潘盼又羞又窘,拍着桶壁嚷道。 丁兆蕙近前一步,倏地俯下身来,极霸道地锁住她的薄唇,烈酒浓香在舌尖辗转,颤栗的触感极速电至全身。潘盼促不及防,脑海里只划过一个念头:nn滴!老娘居然被轻薄了! “把珠子还我!”潘盼喘息着侧过脸,很煞风景地掐美男脖子。 “偏不还……”丁兆蕙费力扯开熊掌,粗声道,“又能怎样?” “我天天咒你死!”潘盼见他往屋外走,急得就差撞墙了。 “死了也不还给你。”丁兆蕙带上门撂下一句。 第47章 勇智化暗谋扮黑吃黑憨潘盼陪绑霉上加霉 是夜,潘盼靠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一会儿抱着被褥打滚,一会儿弹身而坐抹着嘴巴“呸呸”两声。真该死!老娘活了两辈子的初吻就这么没了……臭小子该不会去众人面前揭穿咱身份吧?还有转世灵珠,没了它,可怎么回去吖!万一那珠子哪天抽风突然显灵,咱又不在身边,让臭小子穿了咋办?咱岂非吊死在这儿了?!胡思乱想一通,不觉已是翌日清晨了。 “噌噌”,门闩轻响。她条件反射跃起,厉声尖叫:“谁?!” “我。”门缝里探进一张娃娃脸。 “哦,卢大少……”她松了口气,复又朝内躺倒。 卢珍蹦蹦跳跳蹿到床前,朝她撅外口的屁股就是一掌,大声道:“懒鬼,好起来啦!” nn滴!老娘屁股也敢乱摸!潘盼吃痛坐起,指着卢珍气道:“疼不疼啊!你出那么大力做啥?” “不错罢?”卢珍荡胳膊撂腿儿,神气活现摆了个poss,得意道,“昨儿刚学的四象掌,娘亲说要勤加习练才是。” “你练拳也不能找我做靶啊!”潘盼一脸黑线。 卢珍小嘴一撇,眼眶竟是红了,捎带两分哭腔道:“我喊你去钓鱼玩儿,你一直冲我凶干甚么嘛!” 娘咧!动不动就哭,这儿子老子还真是一个德性……潘盼挠头,陪笑道:“谁敢惹你卢大少啊?走走走,这就钓鱼去。” 卢珍破涕为笑,拉起她便往屋外走,才出院门,不巧撞上一人,潘盼坑了头暗道“冤家路窄”。 “贤侄这是要去哪?”双侠和颜悦色打量他们,目光停在俩人十指相扣的左右手上。 “我们上后山钓鱼,丁二叔去不?”卢珍兴冲冲道。 “也好,正想随处走走。”丁兆蕙应得爽快,顺势将卢珍牵至身边,惟剩潘盼背个鱼篓落在后首。 钓鱼看的是心境,没点气度,还就难成。潘盼是不消说,从昨儿大早无意间听得小诸葛一席话开始,不爽到现在了,挪了几处地儿,小米撒了半盆,愣是没一条上钩。 “你是在钓鱼还是喂鱼?”丁兆蕙提根竹竿,慢悠悠荡来。 “把珠子还我!”潘盼横眉怒目。 “还你?”丁兆蕙耸肩,“原本就不是你的。” “谁说不是?那是我家祖传的!”潘盼气得牙痒,直想冲上去咬他一口解恨。 “少来了。”丁兆蕙神情笃定,“这穿珠子的银链还是爷托撷玉坊的掌柜帮忙打的,共四十九环,每环上面都刻着丁姓,你说祖传的,莫不是咱们两家沾亲带故?” 钱都用不完了,还精成这样,何必呢……潘盼暗想:再纠缠下去,把燕子那冒牌货拖下水可就坏事儿了……当下敛了怒色,装作楚楚可怜:“二爷,实不相瞒,那珠子是小的在宝庄捡的。咱活一把年纪,从未见过这般稀罕物儿,心里欢喜得紧,不如二爷说个价钱,割爱给小的如何?” 丁兆蕙踱到她身边,轻声说了仨字——“金不换”。 潘盼气冲牛斗,哇哇大叫道:“你别太过分啊,惹火了我,大家一拍两散!” “呦,爷倒想看看怎么个散法。”丁兆蕙抚掌,一双俊目锐利似电,“女扮男装入公门,你这欺瞒之罪打算背到何时?” “你把东西拿来,三日内我担保走人。”她没辙道。 丁兆蕙深看她一眼,忽而语气古怪道:“那物件儿本是我三叔所有,他生前常年在边关行走,平素偏爱收集一些佛家器物,倘若我记得不错,此件琉璃应出自辽国的大佛寺。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究竟意欲何为?” 好个意欲何为……潘盼只觉心口似被人重击一记,闷闷地疼,咬牙冷笑道:“既然我说破天,二爷都是不信,还有甚么好解释的?你们都是说故事的高手,自个儿编段精彩的续下去又有何难?” 丁兆蕙正待开口,卢珍拎了一串江鲤,从远端欢叫着飞跑过来。“丁二叔看,侄儿钓了这么些!”小家伙面色红红的,着实兴奋得紧。 “嗯,不错。”丁兆蕙淡淡夸赞一句,转过身道,“该涨潮了,早些回罢。” 潘盼也不吱声,收拾了钓具回走,惟有卢珍心思单纯,一路上唧唧喳喳,唠不停歇。“小潘,你哭啦?”他跟发现西洋景儿似的嚷嚷,“我晓得你啥没钓着,心里边不痛快,回头我多分两尾给你好了,别难过了哈。”小家伙安慰人也不忘显摆两句。 见丁兆蕙身形停顿,潘盼更觉怄气,忙用衣袖捋了眼睫,猛推卢珍一把道:“瞎说甚么呢!你以为我和你一样……” 再说智化一行,陷空岛盘亘数日,又逢上白玉堂好客,宾主把酒是相洽甚欢。言谈之中提及忠臣义士蒙冤受难,群侠不禁怒意难平。也是妖狐狸鬼点子多,几下合计,竟想出个黑吃黑的法儿来。你猜他怎么着?他说:既是马强栽赃诬告,那咱们何不借机也构陷他叔侄一回?将奸臣贼子一举诛杀,岂不快哉?一则助太守、北侠脱困;二则为百姓除害;三则削了奸王赵爵的膀臂,也算是功在社稷了。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纷纷催他快讲。智化接道:阉贼掌管内务府,但凡皇家的珍宝体己都收在他的四执库里头,咱们悄悄儿进去,顺一件要紧物事出来,再搁到马强家中,跟着寻人去出首,栽他个监守自盗。大伙儿听了,均觉着此计甚妙,却艰险非常,便问他人手做何打算。智化胸有成竹,又细细布置了一番,群侠感佩不已,各自依他说的行事去了。 妖狐统揽了盗宝、运宝两项高难度活计,找到丁兆蕙作帮手,还嫌不够,倏地又想起一人,便寻思着要拉来凑数。 “小潘。” 潘盼垂头丧气荡进螺蛳轩,正待回房,陡然闻见有人相唤,掉头一看,智化站在屋里,朝她笑得一朵花儿似的。“智爷可是在喊小的?”她点着自个儿鼻尖,心下疑惑:咱俩不算熟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进来坐。”智化轻笑,将一脸警惕的某人迎进内屋,又沏了盏热茶,递到她跟前道,“渴了罢?来,先喝口水。” 有猫腻!一定有猫腻!潘盼埋头喝水,也不应声。 智化掩上门,复又坐到她身旁,商榷口气道:“小潘啊,有桩事儿请你帮衬一把还行?” “噗!”潘盼一口茶喷老远,趴在桌上假咳个不止,暗暗道:这狐狸尾巴露得也忒快了点……“智爷做的都是大事儿,小的才疏学浅,能帮上您老甚么吖?”她慌忙推托道。 智化笑得狡黠:“小潘,才学倒是其次,首要的是你存着行侠仗义的心思。” 潘盼嘴角抽搐:咱俗人一个,觉悟可没那么高……愣了半晌出声:“没有金刚钻,揽不来瓷器活儿,小潘眼高手低,不是给智爷您添麻烦么?”说着斜乜智化,却见他一脸高深莫测,心里头更是添堵:强扭的瓜不甜,这妖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来着…… “小潘,你这双眼睛生得与欧阳兄十分相似呢。”智化陡然切换话题。 “嘿嘿,是么……”她紧张地转着茶杯,低头应道。 智华点点头又道:“欧阳兄目力超群,纵目能远见数里,日夜俱无分别。小潘的眼神儿应该也不差罢?” 难不成咱与那北侠真有点沾亲带故?她吃惊不小,掩饰道:“一般,一般。” 智化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曾听我那劣徒提起,当日在中牟赌坊,小潘头遭耍‘五木投琼’便挣了不少银子,连点数都能说得一丝儿不差。后又听人讲,你被捉进霸王庄,熟门熟路的就逃出去了。我便琢磨了,你这眼神儿似乎……”说着看向潘盼,欲言又止。 “似……似乎啥?”她听了额际冒汗,心头冒火。 “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啊?”智化微微一笑,指节轻叩桌面,发出“笃笃”之声。 她吞了口唾沫,呆望着手中见底的杯子,忽觉这茶水喝得是越发的渴了,正左顾右盼之际,智化心领神会,忙又替她续上,潘盼囫囵饮尽,吧唧着嘴巴叹气:“您还真是只有道行的狐狸,说实话罢,咱这眼神确能看透物件儿,可就是时灵时不灵的。” 智化得意,轻拍她肩膀道:“没事儿,咱不和别人说,就觉着你这天生异秉浪费了怪可惜的。” “智爷想支遣小的做啥,您就明说罢。”潘盼撑着脑袋,半趴在桌上有气无力道。 “咱们去东京做一桩大买卖。”妖狐故弄玄虚道。 “做生意啊。”她松了气,下意识问,“那有银子赚了?” “当然,少不了你的份。”狐狸又笑。 “嘿嘿。”潘盼憨笑,单凭狐狸精这般能干,做啥子买卖挣不到钱么?心底阴霾一扫而空,喜气洋洋,如沐春风。 智化见小鱼上钩,慢悠悠开始收线:“小潘可是应允了?” “嗯嗯。”见财起意的某人连连点头,倏而考虑到分赃问题,“还有谁去么?就小的和智爷俩?” “还有茉花村的丁二爷。” “啊?!”潘盼腾地站起身,又呼哧坐下,深吸一口气暗道:也好,寻个机会把转世灵珠弄到手,再挣上一票银子跑路……双赢! “怎么了?”智化忙问。 “没,没啥……何,何时动身?”她支吾应声。 “就这两日罢,此行隐秘,须得好好准备。” 第48章 赴京师妖狐耍把式探马宅双侠遭黑手〔上〕 翻过一日,三人离岛登岸。妖狐与双侠不似往日打扮,均换了寻常布衣,武行短打,汗巾勒着,裤脚扎着,周身的精干之气,咋一看倒像是走街串巷卖大力补的。潘盼心头犯起了嘀咕:穿成这样去做大买卖?忒寒酸了点罢?不过也难说,人不可貌相,单瞅那蒋平,獐头鼠目的死相,做起生意来还不是风生水起得没边…… 到了渡口,早有丁家庄的伴当在此相候,见着双侠一行,忙迎上前道:“二爷,您吩咐的物件都置办妥当了。” “昂――昂”,两嗓子中气十足的叫唤,听似欢快无比。潘盼循声望去,伴当身后歇着一辆大车,为首两驴正旁若无人地交颈厮磨呢。再看那车上,前辕后辙堆得是满满当当,一篓子行李卧具,一篓子锅碗瓢盆,余下的都是些刀枪剑戟,锤棍钩叉,十八种兵器是样样俱全了。 智化健步跃上车辕,轻拍两记驴屁股蛋儿,笑道:“好驴!好驴!” 潘盼见之傻眼: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难不成要做的大买卖便是跑江湖卖艺!脑海里“唰”的一下涌出无数经典杂耍镜头:口吐火球、喉顶尖枪、掌劈青砖,外加胸口碎大石……倏地身后有人推她,“愣着做甚么?还不快上车!”是丁兆蕙的声音。 得得得,有车坐总比两条腿赶路强。她斜倚个铺盖卷儿蜷在车尾假寐。 丁兆蕙坐一破藤箱上,冲她道:“你这耐性不是一般的强。” “唔,还行。”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混答道。 “说罢,妖狐狸许了多少银子把你骗上路的?”丁兆蕙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气。 “别介,谈钱伤感情。”潘盼咧嘴,皮笑肉不笑,“智爷的事儿就是咱的事儿,小的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言罢心里追悔莫及:早知如此,该收了出场费再说…… “啪啪”,双侠鼓掌,回首向赶车的智化高声道:“智兄尽可放心了,小潘刚说,依你们的情谊,他帮你到底了,银子的事,不值一提。” “那敢情好。”智化笑得大声,“咱就知道小潘最是个仗义的。” 仗义个p!她气鼓鼓瞪着二人,直怄得答不上话来。 颠簸一路,由松江至镇江,再上江宁,经铜陵渡船入河南地界,又赶了两日,终于到了东京。城门口的守卫例行盘查了几句,便跳上车四下里翻看起来,智化识势,悄悄儿塞了几块碎银到那官人手里,那人旋即眉开眼笑,搭着智化肩膀指引:京城地大人多,尔等去同门里摆场子,保管有得赚,须记得呆个十天半月便可去别处了,赖久了可是要吃官司。智化唯唯诺诺应了,三人牵驴拉车,往半山走,寻了间破庙落脚。 庙宇不大,三间殿房,院墙坍了大半,主殿的门窗早被人卸得七七八八,日头一照,倒是前后通透,俩彩绘神像顿石座上,想是风吹雨打惯了,面目混沌得很,压根儿看不出是哪路神仙。潘盼望着满屋子的蛛网浮灰抽气儿:这哪里是神庙么?分明是盘丝洞…… “小潘,把席篓子拿进去。”智化一边搬家伙,一边吩咐。 “你们真……真打算住这儿了?!”潘盼惊悚,骑在灰驴上不愿落地。 “比真金还真。”丁兆蕙揶揄道。 “您看这庙小,三人两驴容不下啊。”倏觉着这么混下去,钱途渺茫,她赶紧寻法子脱身,“这么着罢智爷,咱不和你们挤了,小的牵一驴回三班院住得了,您有事儿,直接上开封府寻我便是。”言罢,吆着毛驴便要回走。 “成,你走罢。”丁兆蕙头也不抬应声。 “哎,等等!”智化一把推开丁兆蕙,拦在驴前陪笑,“小潘,这不正要去同门里摆场子么,你且留下帮衬几日,事成之后,智某定有重谢。” 潘盼碧眼珠子转了转,神色警惕道:“舞刀弄枪的咱可不会,最多收收钱甚么的。” “行,依你便是。”智化冲她伸手,潘盼颇为自然搭住,顺势滑下驴背,身后陡然传来一阵巨咳,将她唬得几欲跌倒。智化眼疾手快,赶紧张开双臂去扶,却不料有更快的,丁兆蕙早已拎住她后襟,将她甩到一侧,怒容满面喝斥:“不打算走就别磨叽,还不收拾东西去!” 拾掇了半晌,三人复又赶着驴车往城里走,到了同门里一瞅,摆摊设点的果然不少。卖吃食的、捏面人的、算命测字、修鞋补衣……诸如此类,三教九流,是应有尽有。找了块开阔地儿,摆开兵器架,将长短兵刃挨件儿挂好,又竖上一面红底滚蓝边的三角小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武”字。智化与丁兆蕙两个装模作样的耍起套路来,咋一看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喂,你们这活儿是耍得不错,可要来钱得会吆喝才行。”邻近一卖狗皮膏药的看了半会,热心指点道。 “嗯嗯,这位大兄弟说得是。”智化听了连连点头,返身从席篓里寻出一面破铜锣,递给潘盼道,“小潘,咱们出力,你动动嘴皮子总成罢?” 娘咧,真是丢人现眼哇……潘盼扭怩着接过,拿起锤柄“咣咣”敲了数下,见路人纷纷围拢上前,忙抖擞精神,抱拳行了个礼,连敲带说道:“来咧,看一看,瞧一瞧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哈!各位大叔大伯大娘大婶大哥大姐们,咱弟兄仨初到京城宝地,耍几招花活与大伙瞧瞧,您若是瞧着好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您若瞧得不好,没事儿呀,您想瞧甚么,咱们便耍甚么……” 众人听了直乐,有人插嘴道:“行了,行了,别贫了。有啥真功夫,尽管耍来瞅瞅。” 就是……演啥么?事先也不通个气儿……潘盼突遭抢白,大脑当机数秒,忽而瞥见智化手里拎把大锤,随即嗑嗑巴巴道:“请……请看,胸……胸口碎大石。” 围观的见有好戏可瞧,一时间炸开了锅,有的催快些,有的说石头得找件大个儿的方显本事。先前那卖狗皮膏药的也来了精神,指着座下一块大石道:“甭找了!甭找了!咱这就有块合适的。”潘盼放眼一瞅,捂着小心肝儿暗叫怕怕:乖乖隆滴咚!老大一粗条儿,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你个卖滥药的,别是来黑咱的吧? 妖狐不以为意,捞了捞袖子,又在衣袂处打了个结,两臂一伸,扎个马步,大喝一声“起”,将个青石高举过头,还单手托着绕场一周,惹来巴掌叫好声一片,早有猴急的赶着往圈子里扔钱了。 “叮叮当当”银钱落地的响头传到耳里,某人顿感心神振奋,将个铜锣反转,屁颠颠儿蹲地上拾钱。倏地眼前一亮,丁兆蕙脚边有锭五钱大小的银锞子!急忙赶过去捡。 “放手!”她攥着银子一角小声说。 “你还有别的爱好没有?就对这个上心。”丁兆蕙捏着另一角戏谑道。 “说哪去了……”潘盼讪笑,手底下又加了把劲儿,“我这不是怕你躺地上硌着,赶来清场子的么。” 丁兆蕙俊眉一挑,低声质问:“胸口碎大石,你马戏看多了是罢?存心和我不对付来着。” “没没没,小的哪敢呢。”见智化绕到身前,她赶紧端起铜锣躲到毛驴后头。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双侠微笑抱拳,继而微笑躺倒。潘盼悄眼去瞧,那长条青石正稳稳当当搁在臭小子胸门口呐,两端还各自长出一截。再看妖狐狸,左手拎把丈许长的大锤,右胳臂悬空晃着,脑袋还不停转悠,摆出副活络筋骨的架势。潘盼见了心底得瑟,暗暗替丁兆蕙捏一把汗,虽说臭小子讨厌得紧,可若一锤子下去,弄个七伤八痨,鲜血狂喷之类的,咱也于心不忍吖……见智化举锤,她益发紧张,索性用铜锣遮了脸面,不敢再看。 “砰”一声巨响,青石从中断开,智化甚为得意地挥舞大锤,人群却不似预料之中激动,还没等潘盼敲锣讨钱,便“欧欧”喊着哄散了。这看热闹的有时便是这样一种心理,不瞧好,专瞧逗趣,正如搓麻看斜头的,若有人不慎成了把“诈胡”,足以津津乐道两三日不休。 潘盼见丁兆蕙仍是躺着不动,赶忙拴过去查看,却见他一双俊目半睁半阖,伸手一探鼻息,倒还有气儿。她心怀稍安,回看周围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却没留几个子儿,登时恚怒又起:要死!这都玩老命了,居然看够了不把钱说滴……双侠此刻却是醒了,见她又急又气的模样颇觉好笑,正待起身,只听得一句“你躺着别动!”随即被她抹了眼皮,死命摁倒在地,双侠一个不留神,反中了招,后脑勺生生儿磕一迸裂的碎石之上,竟真晕了过去。潘盼只道他是装的,扯着他衣襟假哭:“啊啊啊,二哥,为弟知道那石头忒大了些,早知道你经不住,就该让小弟来替你的……唔唔,这下怎么好,看大夫的银子都没有咧……” 那晌才散开的人群被她这么撕心裂肺一嚎,顷刻又聚拢了过来。纷纷摇头叹息:“哎呀,真是可惜了,长得怪好的,不会落个残废罢?” “就是,没事儿瞎逞甚么能啊。咱上回看个耍把式的,块头比他壮一倍,用的石头最多三十来斤……”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埋汰归埋汰,撂钱的却是不少。见潘盼冲自个儿使眼色,妖狐强忍笑意,将地上的铜子儿尽数捡了,匆匆收拾家伙,又与她合力将丁兆蕙抬上车,快驴加鞭直往城外溜遁。两人也不管丁兆蕙真晕假晕,坐在车辕上谈笑风生。 “小潘,可真有你的。咱们今天可大赚一笔。”智化冲她竖大拇指道。 “哪里,哪里……”潘盼搓着巴掌故作谦虚,“多亏了丁二爷配合,装得跟真的似的。” 倏地发觉后边一人好久没出声了,智化掉头唤道:“二弟,二弟。” 双侠不应。智化复又用吆驴的梢柄戳了戳他额际,仍是不动。 “二弟,你没事儿罢?”妖狐停下车,疑惑道,“难不成一锤头真敲坏了?” “不会啊!我当时明明看他睁开眼的。”潘盼挠头。 智化凑到丁兆蕙跟前,搭了会脉息,又翻翻眼睑,看向潘盼耸肩:“也没伤着哪,就是晕过去了。先拉到庙里再说,回头我去城里抓两副药。” 啧啧……这身板,还不够皮实吖……她同情地望望昏睡不醒的双侠,浑然不觉全是自个儿闯得祸呢。 匆匆赶回破庙,架起柴禾烧水,又铺了草褥将丁二安顿好,智化嘱咐潘盼几句便出门抓药了。 歇了半会,暗忖妖狐狸走远了,某人蠢蠢欲动起来,先是跑到偏殿摆放行李的地方,将丁二的包裹翻了个底朝天。咦,不在么?难道揣身上了不成……她揣度着又踱回丁二身边。 潘盼俯下身细瞧:昏迷中的丁兆蕙双目紧闭,眼睫略长,带着好看的弧度,时不时随着匀速的呼吸上下颤动。薄唇微抿,两瓣朱红衬着白晳面皮儿,煞是惹人爱怜。尤物啊尤物!她猛吸一口哈喇子,忍不住捏捏丁二脸蛋……小样!皮肤不错么…… “丁二爷?” “丁兆蕙?” “臭小子!”她得寸进尺地拍着丁二,见他仍无半点反应,熊胆益发肥壮,挽袖子搓手:不吱声,咱可“十八摸”了哈! 沿丁兆蕙脖子摸索了一圈,没见半点物事,她索性将手伸到他怀里掏鼓,翻了外衣翻中衣,翻了口袋翻袖襟,摸遍上半身,愣是寻不着她日思夜想的转世灵珠。“奇怪……臭小子把珠子藏哪儿了?”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把玩着丁兆蕙腰间的汗巾子,脑海里灵光一现:别是藏在下半身吧?那琉璃珠好歹也算件佛门圣物,啧啧,臭小子有怪癖?正心猿意马着该不该解下来瞧瞧,忽闻一声轻咳,“喂,你倒是摸够了没有?” “啊!”潘盼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跳起身指着丁二怪叫:“你……你你你,怎么醒了?!” 第49章 赴京师妖狐耍把式探马宅双侠遭黑手〔下〕 且说智化,吆着叫驴又赶往市集,进铺子抓了两副白药,便绕到一侧的茶水摊歇息。刚招了壶热茶坐下,忽觉着这摊子有些古怪,内里尽坐了些镖行打扮的武师,听话声是南腔北调。外口一刷水排着十余辆镖车,红红白白,旗号不一,有打威武镖的,有摆仁义镖的,略数一数,竟有五六家之多。妖狐暗忖:今儿是甚么好日子?五湖四海的镖行都聚齐全了…… 只见西首一桌围坐几名精干镖师,观服色气度像是各家打头的。一面色黝黑的青衣汉子起身,擂桌子道:“俺们打西边过来,赶了几百里明路(天黑),弟兄们可受了大罪。那促刮劳(小气)的主家还说,送的是大户寿礼,喜钱可丰登着,俺只收了他二十两镖银,就指望喜钱多挣几分。这下可好,让俺们把东西推那空宅子去,连个‘九千岁’的面都见不着,冲谁去讨喜来咧?” 旁边两名镖师听了,赶紧将他扯回座位,一年长些的捏着须髭嗔怪道:“大李,你也忒没天倒数了,‘九千岁’岂是我等泛泛随便见着的?再说了,听闻马大总管的侄儿早已进京筹办寿筵事宜,马强素来与咱们江湖人交好,又好面子,你还怕他短了你的喜钱不成?” 智化冷眼相望,揣摩出个大概:原是马朝贤过寿,各路官员抢着送礼巴结来了,瞧这仗势,排场却是不小。阉宦平日都在宫中行走,窃钥盗宝难度颇大,倘若他藉此出宫,偷配库钥又有何难?想到这节骨眼上,不由拿定了主意。 好个妖狐狸,暗中尾随探明马宅方位,将进退路径并藏身之处皆码准了,甫到小店称了二斤干面回转。一进庙门,瞅见潘盼正缩肩抱臂绕着泥菩萨暴走,嘴里还神神叨叨念着甚么。心下奇怪,蹑手蹑脚踏入偏殿,又看到丁兆蕙扎行李堆边儿,挨个挨件清点着锅碗瓢盆、衣衫行头。两冤家,做嘛呢这是……智化摸下巴笑问:“咋了?数家私呐,莫不是有山贼来过?” “瞧物件搁着有些乱,拾掇一下。”丁兆蕙斜睨潘盼一眼,旋即又道,“智兄可打探到甚么消息没有?” 潘盼被双侠瞪了一记,心下发虚:不就隔着衣服摸了几把么,咱又不是采花贼,不必用这种深恶痛绝的眼神罢? “嗯。”智化点头,将手里一包白面递于潘盼,“小潘,兑些热水和筋道了,记得搁些白糖。” “摊饼子吃?”潘盼咽着口水接过,腹诽不已:好歹今儿也挣了不少,这般小气做啥哩…… 智化忙道:“可不是吃的,你把它搓成两寸见方的小块儿,晚上我有要紧用。” 潘盼满肚子问号出门张罗去了,丁兆蕙打量智化,笑嘻嘻道:“甭说,定是有了弄钥匙的法子。” 智化挑眉,将茶铺见闻并马朝贤过寿,马强守着宅子收礼之事一并说了,又把自个儿打算全盘托出,双侠听了,抚掌称妙,忽而记挂起潘盼,头痛道:“咱们夜探马宅,那小潘呢?荒郊野岭的把他一人留在破庙,未免不妥。” 妖狐眼珠子骨碌,狡黠一笑:“你若是不放心,把他一块捎去好了。” 丁兆蕙颇不自然:“麻烦是你找来的,这晌净想往别人身上推托。” 妖狐看向院中,某人烧水揉面正忙得不亦乐乎,轻拍双侠肩头,意味深长道:“有些麻烦,终归是免不了的。” 夜上二更,潘盼瞌睡得厉害,迷蒙之中,陡觉有人推搡,“谁?谁?干嘛啊这是?”她捂着嘴,止不住哈欠连天,待看清来人,更是唬了一跳,“你……你们,想干啥?” 智化一把拉下面巾,凑到她跟前道:“走,上城西转转。” 又是夜行衣!潘盼惊悚:穿成这死样……不是打家就是劫舍啊!她拼命往后缩:“咱……咱,还是不去了……” “成!”智化颔首,蒙上脸面又道,“那你找个地方躲好,听说此处常有山贼出没。” “哎!可别……”她跳起身趿鞋,慌慌张张道,“等会,一块儿去便是。” 残烟吹破入风,一轮明月跃然梢头。三人乘着夜色往城郊马宅疾行。潘盼跑得气喘吁吁,忽而就想起军训时三公里拉练了,偏巧妖狐狸还不时在耳边聒噪:小潘这体质真是倍儿棒……小潘骨骼上佳,堪称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响过三更鼓,总算是赶到马宅。潘盼一手叉腰,一手撑着院墙喘气儿:“两位爷,里……里边儿请,小的,小的歇这帮你们望风……可好?” “没事儿,一齐瞧瞧稀罕。”智化几个提纵跃上高墙,甩手掷下如意绦,便跟长了眼似的在她腰际绕了个圈,轻轻一拎,送过围墙,直往园内一处空地撂过去。 着陆姿势真糗!潘盼忿而捶地,恨不能将妖狐暴打一顿解气。还未回过神,人又离地,这会儿索性被扔上屋顶。未多时,智化与丁兆蕙也到了,二人扒开瓦栊锡被,将望板挪出,又取连环锯,斜岔儿锯了两截椽子,露出个一尺见宽的洞口来。 悄眼够看,满屋子五色绚烂,溢彩流光:一人多高的鹿角珊瑚、晶莹剔透的翡翠佛像、珠宝玉器、字画古玩……林林总总,不计枚数。桌边一老一少,年长些的坐着,灰鼠斗蓬还未及卸掉,像是刚到不久,正低头啜饮茶水,静静地看不清眉目。年轻的约莫二十来岁,中等个子,面庞清瘦,手持大把礼单,恭恭敬敬立在身后。 “人都打发走了?”年长的放下茶盏,慢悠悠开口。 娘咧!这家伙八成儿是个太监罢?说话之人声线尖细,刺得潘盼周身打了个激灵。 “嗯嗯,都走了。”年青的那位赶紧递上礼单,一脸谄媚,“叔,小侄挨件儿标注过了,您老瞅瞅。” 老太监接过细瞧,他那侄儿又凑过去道:“叔,湖州的陆太守这遭可大方,送了套墨洗俱是顶尖货色。” “哼,陆海那妹子不过是个六品夫人,常年见不着圣面的,指望咱家照拂些个,他那点小心思,咱家焉能看不透呢。”老太监不屑应声。 “叔就是英明!小侄望尘莫及。叔,您说这人要是跟观音似的,一年过上三个寿诞,那该多带劲儿!” “没出息的东西!”老太监笑骂,指着一尊玉佛吩咐道,“强儿,把那佛像拿来,给咱家好好瞧瞧。” 潘盼正看得津津有味,倏而有人扯她衣襟。“药香呢?”智化低声言道。 “噢。”她探手入怀,摸出个紫铜仙鹤,看也不看便塞到妖狐手内。 智化摇摇内芯,用火折点了,一头系着如意绦,缓缓从洞口吊下,又取了望板掩好,以防烟气上溢。隔了半刻,估摸药香也该起效了,双侠抽去望板再瞧,不禁“咦”了一声。 见丁二神色古怪,潘盼心下起疑,探头一看,却见马强叔侄好端端地站着,正对着一副仕女图品头论足呢。 “叔,您瞧这仕女图可是前朝周昉的真迹。”马强红着个脸,抓耳挠腮道。 “啧啧,一群肥婆,有甚么好看的。”老太监皱眉,骤然惊叫,“血!滴画上头了!” “叔,别看了,这画儿瞅着窝心。”马强将画胡乱一卷,掏出块绢子往鼻孔里塞。 “你这死小子!几日没见着婆娘就成这副德性……”老太监勃然大怒,抄起一瓷瓶砸将过去。 潘盼陡觉得不对劲儿,将药香从兜里掏出细辨:娘咧!合——欢——散!!要死了,居然摸错了说滴……她吓得差点儿从屋梁上滚落。 “咋回事儿?”丁兆蕙轻声问她。 潘盼缄默不语,彼时智化已将药香吊回,嗅了嗅味道苦笑:“你为何将花蝶的宝贝也搜罗了来?” “咱……咱是无心的……”潘盼声若蚊呐,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二人未及细问,内里又起了动静。但见窗格微晃,屋外轻巧翻入一道黑影,手持利刃,疾速向马强后脊刺去。眼看那厮就要一剑穿心过,叹的是恶人命大,这两叔侄正追打着,马强一个错步,恰恰儿将这必中之剑给错过去了。刺客想是在暗处也窥探了不少时候,好容易逮着个偷袭的好机会,自是歇尽了全力。倏见马强跟脑后瓢长了眼睛似的,准点儿避开了,一个收势不及,直像对面那老太监刺去,但听得“哧啦”声响,像是衣帛碎裂的声音,转瞬之间,肥硕的马朝贤如同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马强早已回过神来,反手从靴间摸出把弧形刀,在空中划了个落月起手式,怒声喝道:“大胆蟊贼!竟敢上马府行刺,活得不耐烦了罢?” 来人身形瘦小,黑巾蒙面,一对细长眉眼虽是恨意深深,却煞为灵动。捻指捏了个剑诀,娇叱:“狗贼,纳命来!” “铿铿”刀剑相交,电光火石,两道人影旋即缠斗在了一起。刀法精妙,剑式狠准,你来我往了十余招,竟难分高下。马强到底老辣一些,几年招贤馆也不是白开的,瞅了个空当,故意卖出破绽,劈手竟将刺客面巾揭了。登时青丝飘扬,飞云流瀑,一张芙蓉娇靥现于人前。 “侠妹……”潘盼咽口水嘟哝,抬眸看向身边二位,皆是聚精会神,盯得眼珠子不转呢。 马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甘玉兰,你从杭州追爷追到京城,莫不是铁了心想嫁给爷做小?” “狗贼……”甘玉兰气红了眼,咬牙便刺。 “啧啧,料不到甘茂那老病鬼竟能生出这般水嫩的闺女。”马强挥刀迎上,轻薄道,“来来来,爷便陪你好好耍耍。”说着,紧劈两刀,腾身跃出窗户,落在屋外空地之上。 “不好!院外定有机关埋伏。”智化沉声道,“二弟,你速去助那位小娘子脱困。” “好。”丁兆蕙应声,扫了潘盼一眼,略作迟疑,“这里?” “剩下的活计交于劣兄便是。”智化爽快答,“四更在回路松林会合。” 眼见丁兆蕙破空掠去,潘盼惊魂,像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攥住妖狐胳膊不放,磕巴道:“智……智爷,您……您不是忘了……忘了,还有小的罢?” “哪能呢。”智化从腰间解下个褡裢,塞到她手里,“这一袋干面团儿是做钥匙坯的,方才那老太监便是四执库的总管马朝贤,这会子怕是吓晕了,待会我将烛火打灭,送你下去。小潘,你眼神好,在他身上寻到钥匙,逐个儿用面团拓下来。” 死狐狸!你是不是嫌咱命长啊?你直接给咱一刀得了……潘盼抽搐,被智化的奇思妙想震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呢?”她眼泪汪汪问。 “然后咱们在松林会合呀。”智化又从百宝囊翻出两个鸡蛋大小的物件儿,“喏,这是迷烟,用力掷就成了,指不定用得着。” “那你呢?”啥事儿不干,坐屋顶看戏?潘盼满脸黑线。 “我去引开护院,不然,大伙儿都走不掉。”智化说着甩手掷出几枚飞蝗石,将厅内烛火齐齐熄灭。 “咱干不来这活儿吖!”她趴在洞口做最后挣扎。 “记住四个字:胆大心细。”智化轻拍她脊背,用根如意绦跟吊水桶似的,将她放了下去。潘盼的心也跟着急遽下沉,耳边犹传来妖狐狸令人抓狂的声音,“小潘,我看好你呦……” 呸呸……看好个p!潘盼落到厅中,却不敢迟疑,赶紧奔到老太监身边,偏巧这马朝贤是趴着倒地的,身形又胖,潘盼使了吃奶的劲儿方将他翻转过来。“还说别人肥婆,我看你才是只猪。”她气喘吁吁在他身上翻找着。果不其然,腰间系着大串钥匙,袖笼内还藏着两把,她挨件用面团拓了,再拿绢子擦拭干净,小心放回原处,为防人起疑,又哼哧哼哧将老肥搬回原状。 娘咧,送老命了……她一屁股坐地上喘呵,额际汗珠滚滚而落,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碧眼一扫,满屋子珠光宝气映得人心跳加速。不捎带个几件,实在太对不住自个儿了!潘盼精神大好,挑开几个锦盒,随手抓了些珠啊玉的便往怀时送。正待回走,一干家丁打着灯笼,高喊着“老爷,老爷”往里屋闯来,她登时吓个半死,得瑟着扔出一只烟弹,捂着鼻子连滚带爬从窗边遁了。 好险!好险……潘盼心惊胆战从后院翻出,没跑出几步,却见不远处树荫底下,隐约歇着一人,观身形,颇感熟悉。 “二爷?”她离了数丈,藏身于巨石之后,小心翼翼开口。 背影略侧了侧身,潘盼看清半个脸庞,激动奔出:“真的是你啊?!” 丁兆蕙眼底掠过一丝神采,旋即隐没不见,垂眸轻嗯了一声。 籍着稀疏星光,但见双侠面色隐隐透出青白,心底陡生不详,她紧张地问:“你……受伤了?” “稍许轻伤,略调息会儿就无碍了。”双侠淡淡应声,目光落在她腰间系着的褡裢之上,“模子都弄到手了?” “是。”潘盼点头。 “那你快些回罢。” “你呢?”潘盼踟躇:咱当然想拔腿就跑哇,可把你一人撂这边,未免太不仗义不是? “我再歇片刻。” “哦。”她回首望望,静谧得很,未见有人追来,心怀稍慰,“那我再等会儿。” “让你走便走,留在这里还能帮上甚么忙不成?”丁兆蕙讥诮道。 真是不识好人心!潘盼如蒙大赦:“走了,走了,不妨碍你。” “等等!”丁兆蕙喝住她,“回来。” “还有啥事儿吩咐?”潘盼颇不耐烦回转。 “靠近些。” “干嘛?”她倏觉耳根发热,可还是鬼使神差照做了。 “好了,去罢。”丁兆蕙略扬了扬手,盍上眼睑,不再看她。 “噢。”潘盼兴奋跳起:臭小子良心发现啊……她紧攥着脖颈上的琉璃珠子说不出的欢喜。 灵珠!盘缠!全有了!某人激动地在林间狂奔…… 第50章 甘玉兰误伤丁二侠黑妖狐计诳熊盼盼〔上〕 夜风习习,松涛阵阵。会合的林子甚为幽僻,松针积厚寸许,漫步其上,如毯似毡。潘盼略转了转,倏而发觉自个儿竟到得最早。斜靠一棵油松坐下,将褡裢解开,清点了一遍钥匙模子,共是三十二对,她挨个顺好,心底如释重负:等见到狐狸交了差,咱也算功德圆满啦……穿来快半年了,天天是风刀霜剑严相逼,难得明媚鲜妍一把,还招来只花蝶……得得得,早穿早超生,想法子去独乐寺才是正经……念到这当口,不禁伸手摸向脖间的链子。 “这穿珠子的银链还是爷托撷玉坊的掌柜帮忙打的,共四十九环,每环上面都刻着丁姓,你说祖传的,莫不是咱们两家沾亲带故?”“死了也不还给你。”……丁兆蕙的话在耳边历历回响,攥链子的手竟像被热火燎到似的,凭空一抖,心也随之一颤。“臭小子,脸色那么差,别有啥事儿瞒着咱罢?”潘盼喃喃自语。 “不就是给你个珠子么,有啥好感动的,再说了,那珠子本来就是你的……” “他瞒他的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睬他个p啊……” “人家都说了,留着也帮不上忙,你还是省省吧,自个儿又不会武功,别把老命赔进去……” “熊盼盼,你是猪啊?麻烦日子还没过够啊……” “nn的,我还真是只猪!”潘盼气急败坏起身,掏出匕首草草刨个浅坑,将盛模子的褡裢埋了,又在树干上刻了个记号,拔腿便往回赶。 路越走越熟,像是要到先头遇见丁兆蕙的地方了,前端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潘盼心头一急,甩开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奔去。 “又跑来做甚么?”双侠俊目微张,满脸疲惫之色。 “看你死没死。”潘盼叉腰牛喘。 “你一来,就快了。”丁兆蕙苦笑,示意她朝西边看。 潘盼惊闻转身,果不其然,深巷之中影影绰绰,似向此间而来。“人很多啊……”她底气不足地蹲下身,往双侠身边凑了凑。 “哈哈,后悔了罢?”丁兆蕙居然笑得出来。 “嗯哪,冲动是魔鬼。”潘盼应声,头如掏蒜。 几道人影益发近了,已能听清他们之间的说话。其中一个高个子道:“袁老三,大官人让追的究竟是贼呐还是刺客?” 另一只矮冬瓜答话:“贼奏是刺客,刺客奏是贼!” 高个子迟疑了会,又道:“怎么瞅着有些不像呢?我在院里边儿看那小娘子与官人打斗,后首来一男的,还中了小娘子一箭。” 未等袁三那矮子接口,一粗门大嗓抢着道:“真笨哪你,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呗!” 明白了,原是着了美人的道啊……潘盼斜睨双侠一眼,正逢上他也看过来,四目相对了片刻,双侠轻哼一声道:“又拿了不少罢。” “不义之财,人人皆得而取之。”潘盼振振有词。 “咦,那树底下……是人还是牲口?”袁三晃着灯笼嘟哝。 “薰死你个猪!”潘盼气得要死,估摸着射程差不离,甩手将剩下一颗迷烟掷了,背起丁兆蕙便往林子里跑。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撑到松林。 潘盼朝地上一趴,反身将双侠撂开,半跪着身子喘呵:“你……你这人,看着挺瘦,怎……怎么这般重啊?” 双侠同情地看她一眼:“看来你不只耐性不错,爆发力也不错。” “你,你你……”潘盼气得话也说不连贯,食指快点上丁兆蕙鼻尖,“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好歹咱也冒险救……救了你一遭!” “要不以后我管你吃住便是,免得你到处不男不女地厮混。”丁兆蕙剑眉一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我就爱这样,怎么着?”潘盼吹腮帮子瞪眼,活像个气鼓鼓的青蛙。 双侠眸色亮了亮,轻声道:“蹊跷得紧,智化竟还未到?” “他别是被捉住剥皮了罢?”想起被妖狐狸算计,她心里就堵得慌。 “你放心,他只要嘴能动,保管死不了。”丁兆蕙笑道。 “有道理。”潘盼难得附和他一回,忽而又道,“马强的人再追来咋办?我可背不动你了哈!” 双侠环顾四周道:“这林子天生隐秘,木石俱全,若于入口处设个小阵,寻常人该是闯不进来。” “怎么个设法,我看你动都不能动。”潘盼啧舌。 “你去摆。”丁兆蕙艰难坐起,“拿根树枝来,我划于你看。” “简单些,太繁咱可记不住。”她折了根松枝递过去。 丁兆蕙抬手划了个圆,看向她问:“五行方位知道么?” 潘盼摇头。 双侠叹气,像似早在意料之中,复又再圆内切画个正方,问道:“东南西北总晓得罢?” 她咽口唾沫,讷讷地说:“你还是说前后左右,咱比较不容易搞错。”言罢,赶紧低了头去,正琢磨按惯例,臭小子定要冷嘲热讽两句,未想竟闻见朗朗笑声。她悄眼一瞄,丁兆蕙笑得酒涡深深,眉眼尽是温柔之意。登时心头宛如鹿撞:怪事儿天天有,今日特别多吖?邪门,真是邪门…… “五行之中,春季以木相最旺,火次之,其后水金,土积弱。此处松林,疑木众多,木能克土,土多木折;土弱逢木,必为倾陷。”双侠边划边道,“你于正前方选一棵松树放置石块,逢三左转,接着放,连转三次,退二,再逢三右转,连放四枚。垒完三十六块路标,这四象小五行阵便成了。”说着,抬眸望她,“看懂了么?” 潘盼老实答:“似懂非懂。” “你按图示摆完石块就成。” “嗯。”她应声而出,兜兜转转了半晌,赶回时,天色已蒙蒙亮了。 “都搁好了?”双侠惊讶她的速度。 “是啊,还多了两块。”潘盼摊手。 双侠哭笑不得:“你,唉……”倏而剧咳起来。 潘盼慌忙将他扶起:“你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先前事态混乱,那小娘子误认为我同马强一伙,后脊中了她一枝袖箭。” 她侧身一望,丁二左肩位置,略下方果然钉着一枚小巧羽箭,大半箭镞深埋入肉,衣衫已被鲜血洇湿好大一片,暗色之下,甚是恐怖。“有没有毒啊?”她紧张道。 “毒倒罢了,是软筋散,内力化得半点不剩。”双侠皱眉,一脸落寞之色。 难怪连路竟不能走了呢……潘盼咬咬嘴唇道:“血流个不住也不是个事儿,如何能将箭矢取出?” 丁兆蕙略作沉吟,指向一棵油松道:“松林之中常有八角儿,只是寻起来可难。” “五香八角?”潘盼听得一头雾水。 “罢了,你们女儿家最是怕见此类物事,还是等智兄到了再说。”双侠轻轻摆手,“八角儿可不是佐料,是树里边生的八角虫。” 笑话……玉泉校区大名鼎鼎的熊猫会怕一条小虫?也忒不拿村长当干部了……她碧眼珠子转转,忽而明白过来:“天牛是不?六条腿儿、花斑点儿、触角长长的,有翅膀会飞的那个?” 丁兆蕙吸气,神情复杂:“难怪开封府你也混得下去。” 潘盼被他一杵,登觉有些讪讪,轻声道:“你等着,我去树上找找。”言罢,籍着如意绦,三两下便歇上了高枝儿,前蹦后跳了半晌,连个天牛的影子气都没见着。她急得抓耳挠腮,回头一想:不对啊?记得小时看男孩子捉昆虫,这玩意儿该是夏日里才有的罢? “找不着!”她满头大汗从树上跃下,蹲在双侠身旁,甚为沮丧。 “我……”丁兆蕙眼神闪烁,面上隐隐掠过一丝怯色。 噫……潘盼揉揉眼睛,确信臭小子气场减弱,心底啧啧称奇:娘咧,美人的软筋散高杆得很呐,何止软筋,连胆子都跟着软了么……“你……有甚么要交待的?”她一脸同情。 “我其实想讲……八角儿的幼虫……”丁兆蕙语带歉疚。 “你——不——早——说!”潘盼老羞成怒,竭力抑制自个儿扑去掐他脖子的冲动。 “说了。”双侠言辞恳切,“你跑得太快。”话音未落,某人又已跑远。 “有啥好急的……流点血又不会死人……”潘盼气急败坏嘟嚷,用小匕首不停戳树干上的虫眼。 挖了几粒虫粪,她陡然看到又白又肥的虫子在树心里边蠕动,形状与蝇蛆颇为接近。怪事儿,居然又能透视了……她强忍恶心,掘了数条,用手绢儿接着,小心翼翼捧到丁二身前。 “是这个罢?”她努努嘴道。 “嗯。”双侠难掩惊讶,“把它碾碎。” 潘盼挥刀,干净利落的将几条小虫正法,又剁砧肉似的搅了个稀烂。问道:“然后呢?” 丁兆蕙俊面升起两朵可疑红云,低声道:“将虫尸填进伤处。” “哦,那简单,脱衣服啊?还愣着做甚么?”潘盼满不在乎道,见双侠仍是不动,她倏而一拍脑袋,“唉,看我这记性,你中了软筋散不是?我帮你脱便是。”说着,伸手去拽他衣襟。 “唔。”丁兆蕙轻吁,情急之下,抬手去掩,却搭上熊掌。 “嗯?”潘盼迅疾抽爪,忽觉着自个儿不论出于啥目的,急吼吼去剥一男人衣服,委实火辣了点。 “带子……”双侠示意腰间系了个结扣。 “噢……”她连连应声,鬼使神差又冒出一句,“还以为你不好意思来着……” 丁兆蕙眯着眼凑近:“难不成你常见着不穿衣服的男人?” “哪有?”潘盼惊悚,“除了在中牟验过一具男尸,第二个便是你了!” “潘盼!”双侠气结。 “有……”她拿包虫尸抖呵,猛然发觉又说错话了。 “你到底算不算女人?”双侠咬牙切齿道。 “和你们混太久了,就……就有些走型了……”潘盼哭丧了脸答话,“咱不也想走么?每回都耽搁……” “你想去哪?”丁兆蕙急切道。 “为……为何要告……告诉你……”她结结巴巴应声,手心一包虫尸已糊上丁二背脊。 双侠打了个冷战,旋即沉默。潘盼只是盯着箭镞发呆。 隔了炷香功夫,潘盼骤然发现伤口血水越涌越急,不由惊慌失措:“这法子成不成啊?!” “没事儿,天牛是消腐去疔的,伤口化得大些,箭镞便能取出了。”丁兆蕙忍痛抽出个笑容,“试着拔一下。” “我……我不敢。”入眼血污狰狞,潘盼唬得连连摇头。 双侠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心中正犯咯噔,又听她道:“智爷,您来得可巧。” 智化缓缓走近,朝两人撇嘴:“那是,急难的时候向来是少不了咱的。” 第51章 甘玉兰误伤丁二侠黑妖狐计诳熊盼盼〔下〕 说起这甘玉兰,年方十八,青春貌美,不单单模样儿标致,一身好武艺可是狗撵鸭子呱呱叫。你道她是什么来头?孤身一人怎敢上马府行刺呢?她便是“九头狮子”甘茂与“孟婆汤”沈梦的嫡亲闺女。甘茂生前在江湖上的名号虽称不上多响,但要提起他的三个徒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徒“云中鹤”魏真,二徒“小诸葛”沈仲元,三徒“白面判官”柳青,个个儿均是尖上尖的人物。 也是甘茂福薄,中年之后,便得了喘症,遇寒热即发。按说你该歇家中好好调养才是啊,可他不干,成日里抱着宝贝斗鸡四处赶场子。偏巧一日在灵隐撞上克星马强,宝贝鸡子被人家的啄了个半身不遂,还被马强恶言挤兑一顿。伤心哪,郁闷哪,回到娃娃岭便卧床不起了,咳咳喘喘大半年终于撒手西去。 若细较死因,马强那则最多算个引子,归根究底是你自个儿沉疾,怨不得旁人。可他婆子不这么想,沈梦人称“孟婆汤”,半是因她擅调蒙汗药酒,半是为这人本身就有些四六靠不着边际,生性阴毒偏激。甘茂一死,她便捎信给功夫最好的大徒魏真,让他替师父报仇,魏真是个道士,性子淡泊得很,自不会为了这点牵强附会的理由去追杀马强。婆子急了,挨个儿找了沈仲元、柳青,那两位向来唯大师兄马首是瞻,也都驳了师娘的面子。甘婆无法,自个儿手头又不行,只得日日怨怼唠叨,玉兰打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待大了些,时刻便记挂着杀死马强报仇了。 那晌智化及时赶到,替双侠拔去箭镞,包扎伤口,又让潘盼从坑内起出钥匙模子,三人一路回破庙歇息。 潘盼惊魂半宿,已是疲累不堪,靠上褥子一触便着。眯噔了个把时辰,便觉有人拍她,张眼一瞧,又是那只妖狐狸。“智……智爷,您老没……没啥事儿罢?”她支吾问道。 智化细眉微蹙,做出一脸伤春悲秋之色,摇头轻叹:“咱没啥事儿,倒是你那丁二爷,怕是不大好了。” “死啦?!”潘盼惊骇,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拔脚便往偏殿奔。 “哎,等等,等——等。”智化见她神情焦急,心知这苦力又钓到七八分了,忙捞住她胳膊,“他还睡着呐,你别这么大动静啊。” “那你瞎咋乎啥呀?”潘盼胸口一块大石落地,甩开妖狐腕子抱怨道。 “来来来,坐下我与你细说。”智化招手唤她。 咱怎么又嗅到一股子忽悠的味儿呢……潘盼煞是警惕地挪过去。 智化面色沉痛:“小潘,二弟中了甘门秘制软筋散,三日内若无解药,下半辈子只怕得在轮椅上过了。” “不会罢!那不比死了还难受?”她慌忙推搡智化,“你快去寻那小娘子讨解药啊。” “我昨晚追着去了,她歇在城东的来福客栈,进门便换衣裳,还要洗漱甚么的,我总不能在那候着罢,又记挂着你们,便先赶回来了。” “你瞧见了还让我受那么大罪背他回来?!”潘盼气得龇牙裂嘴,“小命儿差点儿玩完!” “我不是放心你么……”智化陪笑,打个商量道,“这么着罢,你今儿……去讨讨看?” “又是我?!”潘盼犹如被踩到尾巴的耗子,蹦跶着咆哮,“那你干嘛?” “好多事儿,配钥匙啊,起路引啊……小潘,你就帮衬些罢,马朝贤叔侄作恶多端,这回若能掰倒他们,你便是大功一件。”智化向她交底道。 死狐狸,谈什么做买卖,硬诓了咱一路……她强忍怒意,“仅此一件啊,再没下回了。” “嗯嗯。”智化连连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递与她道,“昨夜在马府捡着的,约莫是那位小娘子落下的。” 潘盼接过细瞧,却是一枚小巧金钗,镂成玉兰花样,钗尖儿磨得甚为锋利。 *****更新分割线***** 出了四牌楼,左走一段,便到了来福客栈。前不搭街、后不挨铺,三进屋子灰旧不堪,僻静、破败是这间小店的最大特色了。时近中午,潘盼推门入内,只见个瘦猴似的伙计抄着膀子搭条抹布,斜倚立柱正打着盹。 哟嗬,人才吖……站着还能睡着?潘盼轻推他一记:“小二哥?” 瘦伙计未醒利索,闭着眼嘟哝:“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一老表打南边来,听说在贵店歇脚,故而过来瞧瞧。” “噢,客官要找的是于公子罢,他住西厢,这会子不知在不在?”瘦伙计打个哈欠道。 她估猜这于公子有个七八分便是那甘玉兰扮的,忙道:“小二哥,可否替在下一寻?” 小二颇不耐烦挥手:“我有那么闲么?有客人来了咋说?你自个儿进去找找。” 她求之不得,揖了一揖道:“好的,好的。” 拐七拐八绕到西厢,这一溜边儿倒有好多间屋子,潘盼暗地里犯难:甘玉兰心中有鬼,咱挨间敲过去问,不会把她给惊走了罢?正迟疑着,倏见一袭青衫闪过,观身形,甚是窈窕,潘盼直觉是位女子,瞅他前脚进屋,后脚赶紧跟上,拉起门环轻磕了两记。 “谁?”问声异常警惕。 “店里的。”潘盼随口答道,“客官在前头落了东西,小的刚巧捡着了,这不,给您送来了。” 门“吱呀”开了条缝,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拿来!” 好你个甘玉兰!潘盼也不应声,从袖笼里摸出金钗在她掌心轻划一道。“咣啷”声响,房门摔开半扇,潘盼乘势闪进屋子,未及站定,一柄红穗子小刀已抵上她的喉咙。 “饶命啊侠妹!”潘盼唬得双手高举过头。 “谁是你妹?”甘玉兰娇叱,两指一旋,刀身反转,贴在潘盼脖子上的接触面又大了些,连珠炮似的开口,“说,你究竟是甚么人?为何知道我在这里?谁派你来的?” 颈间一片冰凉,潘盼打心底问候了智化家祖宗十八遍,她颤声道:“小的……小的昨夜见过侠……侠……”“妹”字还未滚出,瞅美人儿神色不对,慌忙改口,“壮士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小的万分景仰。可咱兄弟被您误伤到了,特地巴巴儿来求药,烦请您赏个薄面,昨夜之事,小的担保不会走漏半句。” “哼。”甘玉兰撤了刀刃,贝齿咬着朱唇,一脸倨傲,“你敢要胁于我?” “岂敢!岂敢!”潘盼连连摆手,“小的绝无此意,只是救人心切,还望公子宽宥些个。” “你们是去偷寿礼的罢?”甘玉兰略显鄙夷。 潘盼怔了怔:说起来的确是去偷东西的……按妖狐意思,此行是为太守、北侠翻案而来,故而不曾向马朝贤叔侄下杀手,可在甘玉兰眼里,他们仨却成鼠辈了…… “我若是予了你们解药,回头你们再去邀功告我一状咋办?”甘玉兰玉面含霜,满是敌意道。 “那哪能呢……”潘盼脑子里盘算着:临行智化嘱她,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泄露了身份……这会儿倒是够不够得上呢? “呯呯呯”,捶门声大作,“开门!开门!开封府巡检!”屋外脚步声杂乱,间或有人高声吆喝。 “好啊!你果然报官了!”甘玉兰冲到窗口,却见天井之中,也布满官差。恚怒之下,挺剑便刺。 “我没……”潘盼眼疾手快,挥起条板凳作挡,“咔嚓”一声,木凳断为两截。娘咧!送老命哇……她心内哀嚎不已。 “快去开门,敢胡说,姑奶奶一剑宰了你!”甘玉兰低喝,长剑直抵后心。 潘盼无奈,耷拉个脑瓜,前去开门。 “盼子!你如何在这里?!”来人扶住她肩头又惊又喜。 “胡大哥!”潘盼不可置信地揉眼睛,忽而瞥见胡进身旁还有位眼熟的,“铁柱!你们都还好罢?” “都好,都好。”胡进点头。 “盼子放心,你搁我那的体己都安登着呢。”铁柱补充,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快内里坐。”潘盼招呼他们进屋,甘玉兰见状,忙收剑闪到了一旁。 “潘盼,你到了京城,咋不回开封府报到啊?”胡进嗔怪着坐定,“弟兄们都怪想你的,就连公孙主簿,也时常提及到你。” 竹子精想咱?!他想省灯油钱罢……潘盼满脸堆笑,指着甘玉兰道:“年前去南边办差,遇见我这远房老表,他说要上京城做点小生意,这不就一路回了,把他安顿好,我便过去。” “那成,咱们先去巡街,待晚有空好好喝一盅。”胡进站起身道。 “哎,等等。”潘盼小心翼翼问,“以前巡街没见这么大阵仗呀?可是京中出了啥事儿?” “今冬时有辽军扮作马匪犯境抢掠,边民不堪其扰,纷纷往内地迁徙。近来京城流民益有增多之势,包大人下令严查,以防匪寇混入,搅乱治安。”胡进答道。 “噢。原是如此。”潘盼轻吁一口气,“你们忙,你们忙。” 目送胡进一行下楼,她赶紧绕到窗边窥探,却见众多皂衣衙役之中立着一人,乌纱绯袍,身姿挺拔,持剑抱臂,气势卓然。乍见之下,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忙捂了口,暗道:他怎么来了…… 一衙役抱拳出列:“回展大人,前院未发现行迹可疑之人。” “回展大人,后院未发现行迹可疑之人。” “回展大人,东厢未有发现。” 展昭俊目如电,扫过众人,朗朗相问:“西厢,为何还未有到?” “回展大人。”胡进快步赶至,“西厢并无形迹可疑之人。” “嗯。”展昭颔首转身。 潘盼一颗心落回肚内,反手一抹,额际已是冷汗淋漓。 “你为何要帮我?”甘玉兰盯着她,目色灼灼,语气却不似先前凌厉。 她灵感陡现:何不将计就计呢……信口编派道:“你也瞧见了,咱也是开封府的官差。昨儿夜探马宅,实上是受了相爷密命,马朝贤叔侄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伏诛之日,当是不远,小娘子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甘玉兰惊喜:“此话当真?” “半月之期,定见分晓。”潘盼尽量摆出一副笃定的神情,“信得过我,软筋散的解药就拿来罢。” “软……筋散。”甘玉兰嗫嚅,低垂了螓首,满脸惭愧之色,“解药不……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里啊?!”潘盼大骇。 “那药其实……是从我师伯那偷拿的,他老人家擅长制毒,我胡乱取了一瓶淬在袖箭之上,不知道是软筋散啊,更别提解药了……”甘玉兰追悔莫及道。 “你师伯不会还在南方罢?”潘盼急得跳脚:三天,别说马车,火车也来不及啊…… 甘玉兰瞪大了凤眼摇头:“不在不在,师伯他老人家就住城西清风观。” “你快带我去讨!”她一把攥起甘玉兰,就往门外拖。 “但……但是我师伯他……脑筋有点不大好。”甘玉兰小声道。 “你师伯是个傻子?!”潘盼凑到甘玉兰脸前,面色狰狞。、 甘玉兰声渐式微:“可,可以这么说……” 第53章 清风观智取癫道同门里巧逢展昭〔上〕 清风观是座上年头的老观,地势偏僻,往城郊西行数里方至。前靠金明池,后倚演武庄,依山傍水,景致清幽,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一路上见着不少羽衣黄冠,三三两两,南腔北调,皆往山门而去。潘盼心下纳闷,掉过脸问甘玉兰道:“今儿甚么好日子,招来恁多游方道士?” 甘玉兰见怪不怪:“每回来,人都多。东京的道观大半是子孙庙,十方丛林仅此一处,外地来游方的都在这边儿挂单,自然热燥些。” “啊?”潘盼惊愕,“那你师伯是……” 甘玉兰讪讪一笑:“他老人家在清风观挂单十余年了。” 吃了十多年霸王餐?!傻得高明吖……潘盼疑窦暗生,复又试探道:“尊师莫非也是?” “我爹就我师父。”甘玉兰白她一眼,“我爹可不是道士,师伯也是十多年前才出家的。” “哦,哦。”潘盼讨个没趣,不再多话。 二人经律堂绕到后院,甘玉兰拦住一个洒扫小道:“这位道兄,我等有要事求见许达道长,劳烦通传一声。” 道童生得眉清目秀,抬眼打量了她俩一阵开口:“许道爷吩咐,他近日闭关,不见外客。” 甘玉兰柳眉倒竖:“云水堂七号参房对罢?倒是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我?”言罢,扯上潘盼便往内殿闯。 那道童看着两人风风火火的背影,目瞪口呆了片刻,小声嗫嚅:“许道爷还说了,擅入参房者,大刑侍候……” 到了参房,甘玉兰也不打板,飞起一脚踹开屋门,高声道:“师伯,你给我出来!”动作之威猛,举止之野蛮令潘盼也自叹弗如。无有人应,她径直冲入里屋,瞅见她师伯正捧卷书册在窗下读得入神,忙上前道:“师伯,出人命啦!” 许达半低着头不理,甘玉兰跺脚,伸手抽去他掌中书卷,嗔怪道:“师伯,别玩了。把软筋散的解药给侄女罢!” 说时迟,那时快,这书册一抽,只听“咔”地一声响,屋顶竟当头罩下张丝网,将甘玉兰笼了个结实,又倒拎着上去,悬悬儿挂在房梁上荡悠。而那唤作许达的白胡子老道仍是坑着脑袋,默不作声。 “师伯!你放我下来!”甘玉兰竭力挣扎,丝网却似有粘性,将她越缚越紧,跟个肉粽一般滴溜溜打转。 潘盼哆嗦着凑近:“道,道长……”悄眼一睨,方知上当,眼前压根儿不是活人,竟是个栩栩如生的灯草芯子,蒙了面皮,套了身道服罢了。她仰头看甘玉兰,结结巴巴道:“甘……甘姑娘,是……是个假人……” 窗边倏而探进个脑袋,头顶逍遥巾,歪系莲花冠,方面大耳,胡子拉碴,嘿嘿怪笑道:“死丫头!臭丫头!叫你偷我的药,非吊你三天三夜不可!”睇向潘盼,阴阳怪气又道,“哟嗬,丫头还找了个帮手来?成成成,你们慢慢折腾,道爷我困觉去嘞!”人影一晃,早闪没了。 “师伯!”甘玉兰大叫,引来一众小道士扒在门口探头探脑。 “甘姑娘莫急,我这就去借挂梯子,把你弄下来。”潘盼摸下巴,求助的眼神瞟向门边看斜头的,告个揖道,“诸位道爷,能不能……”话音未落,“哄”一下,众人作鸟兽散。潘盼无奈,追出去揪住跑得最慢的一个,“喂!帮个忙啊!” 小道士瞪圆了眼睛,战战兢兢答话:“许道爷……观里没人得罪起……施主,您就别难为我们了……” *****更新分割线***** 甘玉兰高声道:“不用白费劲儿,这破网乃冰蚕丝织就,刀剑难断,你先找我师伯讨解药去罢,他还能把我吊死在观里不成?” 潘盼惟有点头称是,拽着道童又问:“你可晓得许道长上哪去了?” 道童犹如受惊的小鹿,脑袋晃得跟拔浪鼓一般。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说?”潘盼拿他没辙儿。 道童神情踌躇,吞吞吐吐道:“就……就连监院,都曾被许道爷整得上……上吐下泻,小道万不敢……” “行了,行了。不拿你为难。”潘盼挥手打断他,碧眼珠子一转,装作若无其事:“许道长平素爱在哪里歇息?” 小道士脱了钳制,面色一松,信口应道:“许道爷忒喜欢在老君堂后园子打盹。” “唔,谢了。”潘盼轻拍道童肩膀,见他一脸追悔莫及,忙安慰道,“没事儿,许道爷那,我不告诉他。”说着,便出了参房,往外堂走。 老君堂在道观西路,从云水堂出发,横跨三清、四御、元辰,近七八座殿阁,潘盼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方才找到了后园子,见着那老不修似的癫道。 阳春依三月,草长莺飞,园内花木郁郁葱葱。两棵参天银杏,枝繁叶茂,半空荡悠着吊床,许达正躺在其上假寐,双手摊着,脚跟儿跷着,一部乱蓬蓬的白胡子也抖得七摇八晃,见潘盼近前,猛然出声:“小子!站住别动!” 经甘玉兰这事儿,潘盼深知他行止乖舛,得了号令,赶紧刹车立正,张大了眼瞧他,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许达一肘子撑网沿上,探出半个脑袋又道:“哟嗬?小子,这么盯着道爷作甚?我欠你钱啦?” 潘盼低眉顺目,连连作揖:“不敢,不敢。令侄女误使软筋散,伤了在下一位朋友,特求许道爷不吝慈悲,出手襄助。” 许达揪着胡子,气呼呼道:“臭丫头偷进我的丹房,翻得一团乱,还没找她算帐呢!想讨解药,门儿都没有!” “道长息怒。”潘盼急着道,“此一事,彼一事。我朋友伤得无辜,烦请道长摒弃前嫌,先救他一命才好。” “就不!就不!”许达嚷嚷着躺倒,翻了个身,背朝她道,“我睡觉了,别来烦我!再吵,给你吃哑巴药!” 潘盼委曲闭嘴,却不敢吱声,只巴巴儿地推着吊床讨好于他。 晃荡了个把时辰,许达不胜其烦:“少跟道爷来这一套。你今儿若是能把这床摇散了,我便服了你!” “此话当真?!”总算摇出一线曙光,她激动不已。 “不许用兵刃。不许拉,不许割,不许拽!”许达头枕着胳膊,罴上双目,得意洋洋。 “嗯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潘盼看看那拇指粗的油绳,脑海中灵光陡现,不由计上心来,从袖拢里悄悄抖出甘玉兰的金钗,甩手一插,正嵌入树干之上,出力摇晃吊床,钗尖儿巧巧刮着绳绊,未荡多时,那油绳已被磨得藕断丝连了。 “十、九、八、七……”潘盼心头默数,“一!”她迅疾拔了金钗,闪至树旁。只听“呯嗵”一声闷响,许达从天而降,摔了个结结实实。 “谁……是谁!”许达睡眼惺忪,顶着歪斜的莲花冠,一骨碌跃起,从树底下拖出潘盼咆哮,“臭小子!定是你使的妖法!” “我没啊!”潘盼被他搡得眼前金星飞舞,“老君有眼,老君有眼……” “我炼了一个月的正骨丹,换了八十两银子,才买到这张吊床。”许达说着竟哽咽起来,“呜呜,你赔,你赔……” 八十两的吊床?!暴发户遭遇奸商啊,八十文还差不多……潘盼倒抽气儿:“要不这样,你出十两,剩下的我贴,包管帮你买个比这结实,比这好十倍的来。” “说话算数?”许达来了精神。 “那是,那是。”潘盼忙不迭应声,“你先把软筋散的解药给我好不好?” “哼。”许达不置可否,“绕着弯子想讨我的解药。” 潘盼急得抓耳挠腮,扠了五指摇晃:“五两,你出五两,中不中?” “中!”许达眉开眼笑与她击掌。 讨解药,买吊床,连哄带骗出了清风观,折回破庙已是月上林梢。 “回来了?”智化挑盏纱灯站在殿外,见着潘盼,笑意深深。 “嗯。”不怕哭,不怕闹,就怕妖狐狸面挂笑……她心底一悚,只低低应了一声。 “小潘再不到,怕是有人要与智某割袍断义了。”妖狐睇向里间,语气调侃道。 “路程有些远……”潘盼见他一身夜行装束,不由好奇道,“智爷,这是打算上哪?” 智化将纱灯反转,递于潘盼,又从怀中摸出配好的大串门钥,晃得叮当作响:“这会子,该轮到我去走一遭了。” “你要进宫?!”纵在意料之中,她仍吃惊不小。 “是。”智化轻拍她一记,唇角微扬,“等我好消息。” 妖狐侧身而过,“智爷!”潘盼下意识攥住他胳膊,轻唤一声。 “甚么事?”智化退了半步回首。 “没……”她深吸一口气,松了手,颇觉悲壮,“路上小心。” 智化眨眨眼睛,凑到她耳边低笑:“甭担心,今儿是白五爷值夜,修文殿到四执库,我早早儿便知会他把巡更的时辰给错开了。” 得知妖狐狸为了英雄大义,舍身进宫盗御冠,潘盼那一点儿侠义心肠,也跟着激情澎湃起来,倏而就觉着智化的形象伟岸如青山,品性高洁似松柏,男儿本色,浩然坦荡。景仰之情正蓄得满满当当,被这耳旁风一刮,登时决口溃堤,烟消云散。 “高!实在是高……”她蹙着眉头,冲妖狐竖大拇指。 第54章 清风观智取癫道同门里巧逢展昭〔下〕 悄悄儿摸进偏殿,梁下一盏灯火如豆,明明灭灭照不见多远,丁兆蕙斜倚供桌露出半张侧脸,眼睫微颤像是熟睡正酣。潘盼怀揣解药本想献宝来着,见他如此,不便惊动,忙蹑手蹑脚转回,才迈出一步,老毛病又犯了。睡都睡了,还点个灯,多费油吖……她嘀咕着绕过去,倏而发觉要把这灯弄熄,还颇具难度。灯是庙里常见的海灯,从横梁用铁链垂落,正悬在神像前方,离地约有两丈多高。小样儿,咱就不信灭不了你……她一个单手撑跳,跃上供桌,“呼呼”两下将油灯吹熄,望着黑漆嘛乌的殿阁暗自得意:这会子,圆满了…… “咳咳,轻功不错。”脚底下递来一句戏谑。 潘盼闻言大窘,蹲下身轻轻道:“把你吵醒啦?不……不好意思哈……” 丁兆蕙已然坐起,夜色宁静,更衬得黝黑的眸子深沉发亮:“我本没有睡着。”见她神色舒缓,又补了一句,“你迟迟未归,我如何睡得着?” 潘盼心里正七弯八绕,先觉着为点灯油钱把个伤患好梦搅了,怪过意不去,听到双侠说醒着,也就坦然了,孰料他后首一句竟这般有才,险些将她震倒在地。臭小子,莫非因咱救了他一遭,便想以身相许?啧啧,犯不着这般别扭罢……“哈——哈——哈!哈……”她骇笑着跳下供桌,“我知道,你担心软筋散的解药么。”边道边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小瓶,递到丁兆蕙眼前,“喏,有我潘盼出马,还不手到擒来?” 丁兆蕙目中怒色陡现,劈手抓过瓶子往身后撂,唬得潘盼怪叫不迭:“喂!没窗户的,你扔哪儿去了?”言罢,循声翻出窟窿,蹲墙根底下,在尺把长的草窠子里摸了好一会,方才寻到那宝贝疙瘩,复又跳进屋子,指着双侠气道:“耍甚么大爷脾气?你以为搞这个容易啊!” 双侠气色桀骜,绷着张俊脸,并不理会于她。潘盼只知热面贴了个冷屁股,甚是无趣,凑到他身前,将小瓶轻轻搁下,低声道:“行了,行了,我可没精神和你掰腕儿,一个时辰一粒,连服三粒,调息会子就无妨了。”正欲站起,胳膊突遭人带了一把,当下重心不稳,没头没脸往丁兆蕙怀里跌去,鼻梁巧巧儿磕到锁骨,某人顿感眼前金花朵朵,还带了那么点儿桃红柳绿的香艳之色。屏息回味之际,头顶上又飘来一声轻叹,几分懊恼,几分不奈:“解药得来很辛苦罢……” 潘盼身形僵硬,讷讷答道:“还好,就是路程稍远了些。” “可受人欺负了?”双侠轻抚她的长发,手势爱怜。 潘盼倏觉自个儿像只挂主人身上撒娇的猫,顺顺毛,捉捉蚤子什么的。深刻至此,鸡皮便沿着头顶层层而下,略挣了挣,丁兆蕙却将她拥得更紧,于是满脸黑线道:“哪能呢,咱还倒挣四两银子。” 这会儿轮到丁兆蕙发僵了,他拍拍潘盼肩膀道:“以后莫再听妖狐狸摆布。” “嗯嗯。”潘盼深表赞同:再被妖狐狸忽悠下去,哪天被他卖了,咱还得倒帮他数钱…… “你是哪里人氏?为何要男装示人?”双侠陡然问起。 不会罢……打听这么清楚,难不成真看上咱了?有财有势,长得也不赖……唉,金龟倒是金龟,就是年代忒久了点……心猿意马了一阵,她毅然决然起身,捋头发、整衣襟,装作若无其事道:“丁二爷问得太多些了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潘男装也是情非得已。” 丁兆蕙目光清澈,看得潘盼怦然心跳,只听他语气诚恳道:“只要你信我,我必帮你。” 不用了,你已经帮过了……潘盼下意识摸向颈间的琉璃珠子,定一定神道:“二爷好意,潘盼心领了。不过我的事儿,别人插不上手。” 双侠神色略怔,努了努唇却未有开口。潘盼知他素来臭p,想是被刚才几句软钉子给杵到了,赶紧打个退场:“不耽搁二爷疗毒,小潘先去邻屋歇息。” 潘盼绕到正殿,将席卷子往泥菩萨的莲花座底下一铺,和衣便睡,连着两日奔波劳累,没隔半会儿,鼾声四起。她素来有这么个好习惯,烦心的事儿再多,也是睡嘛嘛香,顶多多做几个大头梦罢了。想当年考四、六的时候,一寝室的姐妹都在头悬梁、锥刺股,惟有她捧本词典打呼噜,吵得众人纷纷到路灯底下漫步。翻到第二日,有人艳羡不已:熊猫,这世上真没啥事儿能让你失眠的。她揉揉眼睛答:谁说没呢?上学期弄丢一整月饭票,咱肉疼得两宿没合眼。邻铺插嘴:你那是饿的…… 混沌之中,她恍惚觉着自个儿到了动物世界:她便是那珍稀无匹,学名猫熊的食肉目品种,在林子里瞎转悠,一路上蜂飞蝶舞,还碰到猫啊、狐狸呀,和蛮多一窝耗子,那些家伙似乎都不把她这只濒危放在眼内,总将她指使得团团转。最可恶的是一只青蛙,居然抢了她过冬的竹子…… “臭□□,把竹(珠)子还给我……” “你别装死,快,竹(珠)子拿来……” 待到黄梁熟透,某人醒转,天色已是蒙蒙亮。睁眼一扫,头顶上的神像换了两尊,坐起再看,自个儿竟置身偏殿,草席上垫了挂斗蓬,腰间还担了床薄被。咦……莫不是梦游了?她茫然四顾。微弱的风声飘然而至,凝神细辨,又似泉水呜咽,正听得兴起,那啸音却戛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百鸟齐鸣,一声声莺歌婉转,更添几分谐趣。潘盼快步出门,循声扬首,却见丁兆蕙居高临下,屹立一株香樟之上,折了两枚树叶做笛,正呜呜吹个不歇,瞥到她出来,拈指轻弹,竟弃了。 潘盼啧舌:我道是谁?原来是只假鸟……得瑟啥呀,爱吹不吹……她“啪啪”拍了两记巴掌,环起拇指、中指,往口里一塞,憋尽全力攒出个响彻云霄的唿哨。就是比你响!头一甩,雄纠纠折回偏殿,从干粮兜里扒拉出仅剩的三冷馒头,用衣襟卷了,气宇轩昂地坐到殿门前的石兽上,大嚼特嚼起来。 “喂,你全吃完了,待会妖狐狸回来吃啥?”双侠抱肘望她,其实樟树离石兽倒近,就是高度差了好些。 “他?现在没回,一定是在宫里吃过早饭再回了。”潘盼边啃边道。 “我还没吃。”丁兆蕙皱眉。 “你?反正你这两天没怎么动,消耗不大,少吃一顿也无妨。”潘盼又是一大口。正得意着,临空飞下一道细绦,将她拢着的两干馍,悉数卷了去。“你!”她指着树上那人,气得险些噎到:这软筋散一解,原形毕露吖,又和咱不对付了……啧啧,幸好咱定力高深,要不然,可中了臭小子的套…… “哈哈!”双侠晃着如意绦上的银钩,笑得神采飞扬,甩手一掷,又将她拎到树上。 “你……你想干嘛?”潘盼紧搂一树杈,神态煞是紧张。 “给你看个景儿。”丁兆蕙指向东边。 潘盼将信将疑,挪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腾出只手,搭个凉蓬远眺。遥见天边墨蓝一片,厚厚的云层里隐约暗红滚动,偶有几道金光迸射而出,渐渐地,金线汇集成束,一轮旭日冉冉上升,墨色层层褪尽,仅余了雾蒙蒙的幼蓝,刹那间,光透云海,五色纷现,绵延不绝,好似锦帛绣卷徐徐舒展。 “呵呵,真美。”她伏在枝头憨笑。 “呦,一晚上没见,这树上的鸟儿都成双对了。”树底下传来个人声道。 潘盼吓了一跳,“啊”了一声,手中半个馒头自由落体,正砸在来人脑袋上。坏了!干馍打狐狸,后果严重啊……她沮丧地瞅瞅身旁的丁兆蕙,只听他道:“智兄,半个馍够不?不够,小弟这还有俩。” 智化作了身樵夫打扮,卸下背上柴禾,笑答:“晓得我为甚这般晚归?我在御膳房专等一道鸳鸯五珍烩。” 双侠携了潘盼从树冠跃下,踱到智化身前,探手进柴禾堆,摸出个夜行衣裹着的物事来,掂掂分量道:“吃着拿着,智兄是件件儿不落。” *****更新分割线***** 二人相顾一笑,智化转向潘盼道:“小潘,京城买卖已了,我与丁二爷须起程赶往杭州,你下步又有何打算?” 丁兆蕙听了,也扭头看她,潘盼被盯得心虚,环左右而言他:“我么,呵呵,智爷不用记挂小的,忙大事儿要紧。” 双侠神色一紧,正欲开口,却被妖狐抢了个先:“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先绕到城里探探消息。” “智爷说得有理,小的帮你们去收拾行李。”潘盼连连点头,有意无意一句“你们”,将瓜葛轻巧撇了个干净。 依旧是妖狐狸赶驴,双侠靠前辕坐着,潘盼独自蜷在车尾,怀抱盛御冠的席篓子,不停地长吁短叹。 智化戏谑道:“小潘这般唉声叹气,可是舍不得与咱们分开呢?” 丁兆蕙斜乜潘盼一眼,没好气接口:“她是舍不得你盗回来的那件东西。” 好大一颗夜明珠!包这么多层还能透见光,搁暗地里,可是满屋生辉吖……皇帝老儿要是戴头顶上,走哪都不用打灯笼啊……唉,真是宝贝呐……某人一门心思研究珠冠,心情异常澎湃,前头两人说些什么,倒是半个字儿未有听清。 没多会子,便颠到了同门里,跑单帮的,卖狗皮膏药的,熙熙攘攘,端的是人来人往。市井之间,听得一些太守与北侠的消息,知二人无恙,便放宽了心继续赶路。骤而驴车一个急停,潘盼稳不住坐势,连人带篓往铺盖卷里冲去。未及抱怨,便听得一个声音惊喜道:“智化兄,丁二弟。”接着,便被人拎住胳膊,从草褥子里拔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道靛蓝身影闪至身旁,“小潘,你也在这?” 潘盼唬了一跳,赶紧将席篓子塞进铺盖卷内:“呵呵。展爷,这么巧?” 展昭微笑颔首,复又看向智丁两个,埋怨口气道:“你们何时来的京城?也不支会我一声。作成这副打扮,倒是耍的甚么名堂?” 智化不慌不忙答话:“二弟与小潘打赌来着,小潘说他不花一分银子便能回京,二弟不信,押了个倒庄,劣兄跟来,一是凑个热闹,二则为他俩作个见证。” 潘盼听了抽搐:死狐狸扯啥谎不中,偏偏又扯上自个儿,跑江湖卖艺,明明是你出的馊点子好不好?这会儿拉咱垫背……偷瞟展昭,正对上一脸笑意盈盈:“小潘越来越有公孙先生的风范了,想先前上中牟查案,便是靠他一路算命卜卦把咱们给捎过去的。” “嘿嘿,竹啊不……”潘盼碧眼珠子一骨碌,忙改口道,“主簿大人高才,小的望尘莫及。” 南侠又问:“小潘,昨日听胡进他们说,巡街之时曾遇见过你?” 潘盼心中一凛,支吾言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不小心在集上丢了……东西,回头去找来着。” 展昭俊眉微拧:“到今儿不曾回过府衙,可是还未寻着?” 眼看这扯谎难度益发地高了,潘盼手心都攥出把汗来,正迟疑着,丁兆蕙圆场道:“倒上哪去寻呢?他那物件是落在陷空岛了。” “是啊,是啊。”她一个劲儿点头,“本以为丢了,结果是忘了。” 展昭略怔了怔,商榷言道:“若是不紧要,便不必折回去取了罢?小潘,说来我近日得件样稀罕物事,倒想转赠与你。” 啊——啊!猫儿可是响当当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见过的世面当是不小,他都说稀罕了,这该是啥宝物哇……她跌跌爬爬跃下驴车,满心欢喜蹿到南侠身前,扯住他一幅袖子唏嘘:“甚……甚么样儿的物事?” “挺高,大个儿。”展昭唇角噙着笑意,扬起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 体积这般大,那一定老值钱了……潘盼强抑激动,追问道:“现……现在何处?” “搁赵虎那儿呢。” 哎哟喟!这般稀罕物儿怎好托与那愣爷?给咱弄折了哪成啊?潘盼急得火烧火燎,恨不能生双翅膀,这就飞回开封府去。 倏闻见丁兆蕙发话,语调清冷:“展兄,小弟庄中尚有俗务缠身,姑且回了,改日再叙。” 智化亦随声附和:“也是,劣兄正想上玉泉山转转,就不耽搁了。”说着,深看潘盼一眼,意味深长道,“小潘,多加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潘盼猛觉着方才得瑟过头,讪讪地应不上话来,执手行了个礼,便退到展昭身后。 第55章 收熊犬盼盼苦难言为义父小侠赴征途〔上〕 萧瑟一冬,春日里的街集热闹非凡,南侠看似心情不错,指着近处一个耍把式的笑问:“小潘,你们仨可是在此间练过?” 潘盼点点头,颇觉奇怪:“咦,展爷如何知晓?” 南侠接道:“前日听几个步快闲话,同门里有只打外地来的武班,练活的时候把自己人伤到了。描述那形貌竟有些像你,我接连在此巡候,总算遇了个巧。”说着,上下打量潘盼,“不见得是你罢?” 联想起“碎大石”之后的“十八摸”,她尴尬摆手:“哪能呢……诈伤,诈伤……” 展昭近前半步,望向她满脸诚挚道:“小潘,年前祭祖一行,害你连番受累,实为展某处事不够谨慎,还望你多担待些个。” 潘盼受宠若惊,赶紧长揖到底:“展大人言重,展大人这么说,实在折煞小的了。” “多日不见,小潘竟这般生分了。” 她顺嘴溜出一句“不敢”,睇见南侠神情失望,心想着会不会一不开心,就不送咱宝贝了啊?哎呀,可别……赶紧狗腿道:“小潘虽在松江盘桓不少时日,可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人亟开封府诸位同仁,今日再睹大人风采,本已激动难抑,又闻大人不胜体恤,慷慨赠物,小的更是感泣不已。言语无状,大人莫要介怀才好。” 唾沫飞溅言罢,展昭的眉形已皱成个川字,转身飘落一句:“跟妖狐狸久了,真真儿是学不到好。” 某人始料未及,这马屁竟拍错了部位,非但没对上马臀,还被尥了一蹶子灰,心内沮丧,倍感纠结地跟在英明神武的展护卫后首,扭扭怩怩也往开封府去了。 出了数月小差,这地头还是熟的,自打尾随南侠跨进开封府衙,久违的安全感重又席卷而来。虽说搁包黑手底下做事,成日里要被抠门的竹子精算计,可这机关大院儿有一样好,高手环伺,寻常贼子向来不敢乱逛,无论干活或是休息,心里边都踏实。哪像在松江那一阵,麻烦总是接踵而来。她沿路朝相识的挥手,大有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架势,连打四五个招呼,瞥见众人俱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不禁疑念陡生。随即开口向展昭问询:“展爷,这些人倒是咋了?莫不是近日府内发生过甚什么变故?” “或是许久未见着你了,乍一看到,都很高兴罢。”展昭颇不自然应声。 “高兴?我看不像……”潘盼挠头,咱怎么瞧着都是跃跃欲试外加躲躲藏藏吖…… 典狱房邻近的跨院便是四大校尉日常办差的所在。某人前脚尖踏入,后脚跟儿还未着地,迎面刮来一团墨绿,伸手将她揪住了,不停摇晃道:“潘盼!你可回来了!”呼声震耳欲聋。 潘盼被搡得连翻白眼,定一定神,方才看清眼前这位激动无匹、举止怪诞的家伙正是赫赫有名开封府“四大金刚”之一,人称“愣爷”的老四赵虎。 展昭干咳两声道:“老四,你这样,别把人小潘吓坏了。” 赵虎赶紧敛了神色,又帮潘盼扯扯衣襟,憋出一种令人鸡皮不止的温柔声音道:“小潘,你回来啦?” “嗯嗯。”潘盼惊恐点头。 “小潘,咱们老四打开了年便盼你回来,可是望穿秋水。”里屋循声步出一人,绿袍佩刀,语气调侃,却是老三张龙。 那……那一定没……好事儿罢?潘盼心知不妙,打了个激灵,就想往三班院逃,孰料被赵虎拉住了胳膊,那愣爷边拽边道:“来来来,先别急着跑,把展大人送你那东西牵走再说。” “甚……甚么东西啊?”她赖着不想动。 “到那屋看了就知道了,都赖我这白吃白喝快两月了。”赵虎索性将她拎了过去。 入目的是一只巨型松狮,毛色金红,体格肥壮,打侧面瞅,胸宽背短,就跟那小牛犊子似的。这狗想是驯化过的,见了生人仍保持淡定,不吼不叫,只伸出一条蓝舌咝咝儿颤悠,让人瞧了骇怕。 确实稀罕……大哥,您老太有才了……潘盼打心眼里佩服南侠忽悠人的功夫。 “展大人,小潘想是乐呵坏了,您慢慢和他解释,我先回了。”赵虎拱手向姗姗来迟的南侠行了个礼,带着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气儿迈出门去。 “赵爷留步!”潘盼大喝一声,拦住愣爷去路。 “嘛,嘛事儿?”赵虎也被唬了一跳。 “没事,小的就问问它一天饭量如何?”她搓着细爪,心内惴惴。 赵虎本担心她反悔来着,经她这么一问,笑意扬上眉梢,想了想道:“一天一斤……” 嘿嘿,真看不出来……这么大块头还挺细巧,一天一斤,咱那点饷银,勉强能吃得消…… 实上那愣爷却未说完,咽了口唾沫,一个“肉”字才慢腾腾从牙缝里迸出,听在潘盼耳里,不啻晴天霹雳。娘咧!一天一斤肉,要吃出人命了吖…… 赵虎甩了这烫手山芋,正是神清气爽,陡见她面色呆怔,回想自个儿受了两月活罪,不由生出些许同情,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这狗是汝南王世子送于展护卫的,平素待王府里头,好吃好喝惯了,一顿没骨头汤,它都不带正眼瞧的。它觉得不爽了,就成日跟在你身后转悠,边转边叫,睡觉也不让你安生。”说着,两指抠住下眼皮儿,与潘盼打个正对,“看爷这眼圈儿,黑了罢?”某人头如掏蒜。赵虎龇牙一笑,“都这宝贝闹的。” 潘盼气得不行,转过身对着南侠跳脚:“展大人出手真是阔绰!这般厚礼,小潘受得惶恐!” 展昭涵养极佳,侧首抱臂,面带微笑听她吼完,方才不慌不忙说道:“小潘休听赵校尉夸大其词,他本不喜狗,养了数日便怨声载道。这只熊犬,生性机敏,骨格上乘,乃是稀世少有的珍物。” 赵虎已身在屋外,听见这句,颇不服气回头:“谁说我不喜欢狗?” 南侠轻瞟他一记:“展某在说活的,你想的是红烧跟清蒸罢。” 愣爷被说中心思,悻悻跑了,南侠接着又道:“这只熊犬本由我师弟豢养,前些日子他进京面圣,顺道捎来与我。寻思你平日武功不济,又常迷路,这熊犬极具灵性,遇敌更是骁勇异常,正好给你做个帮手,以后巡街夜值甚么的,彼此也能照应。” 这想法倒挺周到……潘盼略有些心动,掉过脸再瞅那肥硕的松狮,正趴在地上打哈欠,懒洋洋的形状,哪有半点警犬潜质?“这狗似乎挺能吃……”她目前最头疼的还是饲养费。 南侠牵过松狮,笑吟吟道:“俗话说得好,‘狗不嫌家贫’,最要紧的还是看当主人的怎么养。” 潘盼细观这巨犬,一身金红毛皮油光水滑,脑袋硕大如斗,神情透着憨相,比起前辈子见过京叭、博美之类的小狗不知要威猛多少倍,想想茶余饭后拎条大狗散步,也是件挺拉风的事情,鬼使神差便接了那锁链,谢过展昭,径直往三班院去了。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僚,指指点点者有之,捂嘴窃笑者有之,潘盼整门心思都在琢磨如何给这只拉风的松狮配个更拉风的名字,旁人举止倒未多加理会。遛经快班小院,倏听得几个捕快在天井里嚷嚷,驻了足细听,只听一个大嗓门道:“弟兄们晓得不?小王爷送给展大人的熊犬,撂给潘盼那小子了!”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嘿嘿,真的啊?活该小潘那吝啬鬼倒霉,养个十年八年的,不把他老婆本吃没了才怪!” “我老居啥时糊弄过你们?刚去赵爷那边听说的,赵爷可高兴坏了,说是快两月没喝上好酒了,晚点儿要上口福居开荤呐!” 六品校尉养狗养得酒都喝不上,那咱一没品没级的杂役养这宝物……可不是得喝西北风了?潘盼蹲在墙根磨牙,碧眼如刀,恨恨地往身旁的松狮剜去,那畜牲却极通人性,见主家不悦,伸出长舌,使劲儿往她脸上舔来,潘盼避之不及,硬是弄了一身狗哈喇子。揩摸之际,却听里头又道:“咦,先前天庆观的主持几次想将那大狗讨去护院,展大人都未有答应,为何偏偏送给潘盼呢?” “你这就不知道了罢?天庆观建府衙里头,费用开销俱是府里边出,别说养只狗,便是养只鸡也要花开封府的银子。公孙主簿说了,一钱一粮,民之所出,能省则省……” “啧啧……”潘盼闻之叹息,拍着松狮脑袋道,“乖,以后就叫你‘念竹’罢,要记住竹子精的话,一米一粟,得来不易,念竹你要省着点吃啊。” 第56章 收熊犬盼盼苦难言为义父小侠赴征途〔下〕 日暮将至,正是烧火弄炊的时候,三班衙役俱是省俭,一排边在廊下支起了红泥炉子,煲汤炖菜,个个儿忙得是不亦乐乎。见潘盼牵着狗回来了,众人忙将早已备好的特大号汤罐端上前,七嘴八舌道:“小潘,弟兄们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罢。” 潘盼瞠目结舌:一帮小气鬼,送咱鱼缸做啥?正木愣着,又听大伙儿齐声道:“恭贺潘盼喜得贵犬。”她这晌方看清,面前的竟是一只三耳大瓦罐!真是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吖……唇角抽搐了几下,她哭笑不得应声:“同喜,同喜……待会儿都来喝碗汤啊……” 肉价忒贵,筒子骨十二文一斤,挑了两根最小最细的,还花了二十文,三斤萝卜五文钱,再加油盐酱醋……乖叫,一锅骨头汤得要三十文!潘盼拨拉着小九九,心疼不已,回首看那松狮,口水涟涟卧炉子旁,正对着冒气儿的瓦罐深情凝视呢。她登时火起,一把拖过念竹数落道:“瞧你这馋相,跟草狗没啥两样!还王府出来的,你就不能矜持些……仔细把毛烤糊了……”念竹颇通人性,“呜呜”唤了两声示弱,见主家不理,兀自委屈跑了。等潘盼拌好狗食,喊遍整个院落,始才发现这狗竟离家出走了。小样!还挺倔么……跑了拉倒!她盛碗饭坐下,刨拉了两口,倏而想起宝贝可是展昭送的,不看狗面得看猫面,搞丢了哪行?当即撂了碗筷,出门寻狗去了。 路上有人说撞见她的松狮往明镜湖跑了,潘盼遂向湖边行来,转悠大半圈,狗影子也没见着。她朝着一池碧水叹气:该不会投湖自尽了罢?摇头再叹:“唉,念竹,咱俩缘分浅呐……” “潘盼?一人站湖边念叨啥呢?”一道清朗男声自身后响起。 潘盼听出来人是谁,转过身谄媚道:“白五……”,“爷”字唤了半声,陡然发现白玉堂身旁还有个伴儿,心里头有鬼,嘴边儿便打起了哆嗦,“主,主簿……大,大人……” 公孙策捋须微笑:“小潘,冬日一别,已有数月,南边儿过得可还习惯?” “还行,还行……” 公孙颔首,漫不经心又问:“小潘,方才你说那‘念竹’是谁?” 潘盼惊魂:“是展大人给的那只熊犬,刚跑丢了,小的正到处寻呢。”见竹子精沉吟,赶紧解释道,“不……不叫‘念竹’,是……是叫‘念祖’来着。” “哦,念祖,念祖……”竹子精笑得意味深长,“这名字起得怪有学问的。” “哪里,哪里。信口瞎掰的。”她抬手拭汗,心中暗暗叫苦,倏听白玉堂道,“咦,亭子里头的是不?” “哪?在哪?”潘盼来了精神,搭个凉蓬眺去,湖心亭狗影绰约,那肥壮的身躯,不是念竹还会是谁?“白五爷,公孙大人,小的先行一步。”她拱手打个告退,沿廊桥追了过去。 “还真能躲。这地头都快比我熟了。”潘盼气喘吁吁赶到,一手叉腰,一手撩起袖子扇凉,“念竹,跟我回去。” 松狮岿然不动。 刹那间,潘盼念起小狗的好来,体型袖珍些,这一拎便走了,偏摊个重磅的,心有余力不足吖……她耐住性子蹲下,摩挲着狗毛哄劝道:“乖哈,回家吃饭,你不饿我还饿呢。” 头顶传来一声轻嗤:“都这时候了,折腾得还没吃上饭?” 她垂头丧气应声:“嗯,小的愚笨,让五爷笑话了。” 白玉堂一把将她挽起:“走罢,我请。” 潘盼心旌神摇,这白美人素来冷艳,此刻迎风一笑,正好比融冰化雪,一时间,春回大地,馨香满园……怎不叫人浮想连翩?呆怔半晌,傻傻问道:“我那念竹呢?” 白玉堂大度挥手:“一齐捎上便是。” 与美人约会吃饭……捎带一只大狗?多煞风景呐……她回过神道:“似乎……不太妥当?”偷觑白五脸色,春分直转霜降,唬得连连应允,“但凭五爷安排,安排!” 锦毛鼠是个有钱的主,并且是绝不吝啬的那种。到了同庆楼,二两银子一道的招牌菜,张口便要了三个,又点了好些冷热炖炒,没多会儿,菜走齐了,呼啦啦直铺了一大桌子。潘盼攥双筷子,轻磕着碗沿叨咕:“胭脂鲤二两、葱爆海参二两、凤凰蒸燕二两、肴肉一两、烩时鲜七十文……” 白玉堂见她神神叨叨的,俊眉一挑,略显不满道:“你做过和尚怎地?吃饭之前还要念上一段。” “啊?”她心不在焉应着,加到最后一道菜,爆出一声惊呼,“娘咧!九两八钱!” 白玉堂正含了口茶在嘴里,被她这么一嚷嚷,“噗哧”一声,全喷了出去。邻桌的听见热燥,纷纷往这旮旯行注目礼。跑堂的应声而到:“二位客官,可是有甚么要吩咐小的?” 白玉堂华氅之上溅了好些水渍,行止颇有些狼狈,现于人前,更觉懊恼,强抑怒气道:“再给爷上一壶女贞陈绍。” “好咧!”小二唱了个喏,端酒去了。潘盼明白自个儿就是那罪魁祸首,一时的不淡定又害美人破费酒钱,女贞陈绍……名字听上去怪雅的,少不得又要两把两罢?她趴在桌边,低头抚弄松狮,却是不敢再看白玉堂脸色了。 “酒来了,二位客官慢用。” 潘盼闻声,讪笑着支起脑袋,见着原先一空杯已满上了热腾腾的黄酒,黄中带青,青中透亮,端的是醇香四溢。先紧吃还是先紧喝呢?她嗫嚅着不知从何下口,只听白玉堂道:“小潘,今儿白某单请你吃饭,甭爷长爷短的拘束。”说着,举杯向她致意,“来,先干上一杯。” “谢,谢白五……员外。”她绞尽脑汁想出个代词儿,一扬脖跟着饮尽了。 “吃菜。” “嗯,嗯。”等你这句很久了……某人咽着口水开始拖招牌菜。 “智兄他们可是平安回江南了?”冷不丁白玉堂问道。 “噢,应该是罢。”她止不住心里咯噔一下。 白玉堂点点头,指节轻扣桌面,低声道:“这么着,艾虎贤侄也快到了。” “唔?”潘盼塞了一嘴蛋末,含糊不清问,“他一个小孩子,来做甚么?” “有人栽赃,便得有人出首。” 艾虎诬告马朝贤?!潘盼吃惊不小:“这……是不是太难为了?” 白玉堂面露赞许之色:“艾虎人小志高,为了救他义父,拼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看一眼潘盼又道,“小潘,你虽贪财,倒算个讲义气的。” 这会子轮到潘盼挨呛了,她剧咳数声摆手:“小潘不才,五员外见笑。” 白玉堂一脸郑重:“这是甚么话?我白某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最恶皮里阳秋那一套。当日在中牟赌坊,你未舍了艾虎独自逃命;前些天又襄助智兄盗物,其言其行,皆可称得上个‘义’字。” 潘盼呷一口闷酒,颇觉心虚:我没丢了艾虎,那是不知后续有多严重……跟妖狐狸这一遭就更冤了,明摆着是误上贼船么……要是老天给个机会重来,打死咱也别跟这“义”字沾边儿吖…… “咣”,白玉堂将酒杯重重一顿,拍着桌子又道:“我就搞不懂了,说来你我相交在前,你为何要帮四哥,反将我整入松江,落得朋友笑话!” 十两银子的酒席果然不是好吃的……她吓得两股战战,灌了口陈绍壮胆应道:“五……五员外,您,您有所不知……小潘那会是随展护卫回乡祭祖的,后晓得他被困在陷空岛了,蒋四爷他们便商量法子去救……小潘指天发誓,当时真真儿不知道是您五员外来着……”略停了停,作痛心疾首状,“唉,等见到,悔之晚矣。偏巧您又与我抢篙,生生儿晾出场意外。”想起那随水而去的大包首饰,她心底一阵肉痛,止不住泪光闪闪了。 白玉堂只当她是悔的,心怀宽慰,忙举杯道:“罢了,罢了。既是误会,日后便不要再提。我再问你一句,若早知载的是白某,你可会允了四哥?” 潘盼暗忖:想他少年英雄,心高气傲,偏栽在了自家兄弟手里,出丑于人前,还强捺住心性儿,到开封府赔罪。纵是龙楼显身手、封护卫,私底下怕是也不好受。更何况经此一战,大家伙儿都成了兄弟朋友,更是没处寻仇去了,松江的落水之耻,又怎不让人时时扼腕呢?念及这里,她不由心生愧疚,斟了满杯,语气诚挚道:“五员外,后面害你为难,小潘也是不忍的……喝了这杯酒,断断未有下回。” “爽快!”白玉堂击掌大笑,“白某交定你这个朋友!” 第57章 拖坂桥鸳鸯聚首开封府阉贼遭诬〔上〕 再说那智化与丁兆蕙,携了御冠,转道洛阳,由水路直奔中天竺。入了杭州地界,重又改过行头装束,扮成礼佛的商人,将宝冠用钱粮筐盛了,扯个空子混进马强家中,暗暗搁在佛楼最大的一座佛龛后首,安置妥当了,仍用那黄缎子佛帘罩住,在外看来,纤毫未露,谁又能料着这内里竟藏了件让人掉脑袋的家私呢。翻过一日,遣人往茉花村递了消息,这小侠正在丁家庄盘桓,从兆兰那探得口风,即刻便启程北上了。 谈起小侠艾虎,经年不过十五,自幼父母双亡,后卖身进霸王庄做了马强的家奴。其主虽是作恶多端,可这小爷却是出淤泥而不染,板板正正,颇有侠义心肠。智化甚喜他品性,悄悄儿收了为徒,传他些机谋本领,后晌遇见紫髯伯欧阳春,怜其身世孤苦,爱其聪敏过人,认作了螟蛉义子,正待将一身武艺悉心传授,未想却遭了奸人设计,生生儿困在大理寺,不得自由。 这一日春光正好,潘盼牵着她的爱狗往城南去。居前的一身长毛,金光闪耀,潘盼跟在后首眯缝了眼笑:瞧这念竹养得膘肥体壮的,毛色儿多炫呐……啧啧,交上白五这样的朋友真是舒心,略帮衬些,就是三十两纹银,够上念竹吃好几年…… 官差巨犬,招摇过市,一路引来行人侧目。潘盼正陶醉着自个儿的回头率,倏而打斜刺闪出几个百姓,拦住她道;“小差哥,前边有人打起来了,你快去瞧瞧罢!” “在哪儿呢?”她忙道,陡又想起群架咱可管不了,赶紧又问,“几个人?” “只俩。”一名小贩打扮的后生晃悠两指头,“听口音像是南方人,就在前头拖坂桥。” “噢。”人倒是不多……“可持有利器?”她磨蹭着要打探个明白。 小贩心有余悸:“一个拎刀,一个提剑,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杀气腾腾,怪吓人的……” 这年头就有一不好,刀具不管制的,任意找家铁匠铺子,订几件凶器可是小意思。光天化日,半大的孩子也持械斗殴了……“走走,去看看。”她无奈挥手。 紧追慢赶到了拖坂桥,不大的弄堂已挤满了好事之人,正朝着巷尾指指戳戳呢。“哎哎,借过,借过。”潘盼官腔十足,却是无人让路,“乡亲们,乡亲们呐,让一让好罢?”感情牌似乎也不大管用。正觉郁闷,身旁念竹一阵狂吠,倒是吼出一条道儿来。她感慨着牵了松狮进去,远远瞅见两道人影,青衫子的持刀,蓝褂儿的执剑,闪转腾挪,正斗了个不亦乐乎。二人招式俱快,剑影重重,端的是看不清眉目。潘盼摸下巴壳儿,心里头暗忖:怪哉……这两只身形瞧着都挺眼熟滴……别是在哪儿见过罢……倏地头顶滚过个焦雷,她瞬间被劈中,抖呵了半晌猛拍大腿:哎哟喟,我的小姑奶奶!哎哟喟,咱的大兄弟!怎么都凑一块儿去了吖…… “喂!卖我个面子,别打了!”潘盼赶过去嚷嚷,孰料眼前二人鏖战正酣,到哪理会她一个皂衣差役说些甚么?刚侧身让过一剑,紧接又缩头躲过一刀,“都给我住手!”她气急败坏吼道。 “凭啥要卖你面子啊?你说打住便打住……”青衫子撤了刀势,跳开两步嘟哝。 “就是!卖你面子,咱们岂不是很没面子?”蓝褂儿柳眉倒竖,满脸不悦附和。 潘盼牵着狗哆嗦:“你俩……认识?” 此刻,打斗的两只俱是认出她来了。 艾虎绷着张俊脸,撇撇嘴道:“不认识!” 男子装束的甘玉兰也跺脚嗔道:“才不识得!” “我说……”潘盼哭笑不得,“不认识,打的甚么架呀?” 甘艾不由语塞,对瞪了两记,又擦出火花来了。甘玉兰轻哼一声,神色鄙夷道:“我知道他是杭州招贤馆的馆童,马强那奸人的走狗么。” 艾虎遭她挤兑,目中怒火熊熊,咬牙回敬:“倒是记得了,你便是那几次三番上霸王庄闹事儿的疯丫头!” 潘盼望望这斗鸡似的二人,颇有些明白:艾虎定是进京诬告马朝贤来着,偏巧与甘玉兰在拖坂桥撞上了,小姑奶奶一向看霸王庄的人别扭,八成是她先找的茬。这艾虎也忒不冷静了,与她搅和甚么呢?误了正事儿,岂非不妙……念及这里,拉过甘玉兰悄声言道:“艾虎是霸王庄的人没错,可这回,想要掰倒马强叔侄,那是非他不能成。” “你……”甘玉兰看一眼潘盼,再瞟一眼艾虎,似信非信的口气道,“此话当真?” “上回在客栈不就知会过你么……”潘盼佯作埋怨。 甘玉兰粉面泛上些许红晕,掩了口矜持道:“那是小女鲁莽了。潘大哥,劳烦你替我陪个不是,这……就先走了。” “嗯嗯。”早走早好,早走早好……打发掉一个,她复又绕到艾虎这边,拍着他肩头信口诌道:“甭生气,你若是掰倒了马朝贤,指不定这小娘子感激得要嫁给你了呢。” 艾虎盯着那窈窕背影,若有所思问道:“此话当真?” 潘盼倏觉说大话闪了舌头,瞅怪物似地看向艾虎:十几岁的小p孩儿,满脑子都想些啥吖……怔忡片刻,结结巴巴应声:“你……你们俩,是……不是差……差了辈儿啊?” *****更新分割线***** 二人又唠上各自光景,潘盼料得不错,艾虎果真是为出首马朝贤而来,只因他路痴一个,初到京城难免晕头转向,府衙坐落城东,他不知怎么的,转啊转竟转到城南拖坂桥去了。也是他与甘玉兰的缘分,开口问路,竟找上小姑奶奶了,小姑奶奶识穿他的身份,踩踏的话儿便整盆整盆往下浇,几句不合,都抄起了家伙,唏哩哗啦直打到先前方停。 “罢了,我今儿当值,引你过去便是。”潘盼想着此地距开封府还有些路程,和这超级路盲也说不清楚,不如一道捎上方便。 “如此甚好,有劳哥哥带路。”小侠喜上眉梢,抬手做了个请势。 一路闲话,艾虎又说起茉花村的见闻来,丁二叔长丁二叔短个不停。潘盼听了,颇感不自在,正唯唯诺诺应着,小侠陡道:“大叔叔近日可忙坏了,四处张罗着给二叔叔相亲呢。” “相亲?!”潘盼本拎着念竹,乐猴猴在前头领路,被艾虎这么一咋乎,攥狗绳的手一顿,愣是将六七十斤重的松狮拉退半个身位。 念竹的哀嚎伴着某人急切而又谄媚的声音递到艾虎耳里:“可相到合……适的没?” 艾虎乜她一眼皱眉:“又不是替你相……平白地这般激动做啥?” 也是……臭小子相亲关咱p事……她尴尬挠头,好奇心仍是蠢蠢欲动,忍不住继续打听:“能与丁二侠相配,必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了?” “那是自然。”小侠点点头道,“听说是丁老将军的故交,在京里当过甚么尚书大官儿的,好像……姓金来着。” “噢,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啊。”潘盼嘴上赞着,心底却汩汩儿直冒酸水,她倒不是醋这女的,实上她十足嫉妒那男的:臭小子,还真是好命…… 二人说说笑笑,浑然未将出首之事放在心上,悉不知开封府那三口铜铡岂是这般任人忽悠的?到了正门,潘盼指着架子上的红漆大鼓道:“喏,那边是登闻鼓,你去击好了,记得告完了来找我,也好请杯酒于你压惊。” 小侠应声前行,潘盼抬头望望天色,心觉不妥,忙将其唤住:“等等!” 艾虎愕然回转:“又有啥事儿?” “这会子刚退朝不久,指不定相爷还在后堂更衣呢。”她想了想道,“这么着罢,我替你向门房的弟兄问问。”说着,引了小侠往边上的角门去。 想她熊猫,进府衙的日子虽说不长,可屡受上层照拂,时不时还整点儿惊人之举,故而府众俱是熟稔。门子见了她便笑问:“呦,这不是小潘么,又走后门来啦?” “说哪去了……”潘盼讪笑,指向后首小侠,“堂口备好了没?我有个熟人想来告状。” 门子打量小侠,虎头虎脑,一团孩气,心道半大小子倒有些胆量,善意提醒:“开封府告状可不是闹着顽,没个真凭实据,到了是要吃板子的。” 小侠行了个揖礼,不慌不忙道:“多谢大叔指点,我确有个要害之事需回禀包相爷,烦请大叔通传一声。” 门子点头去了,隔了半晌转回,隐能闻见内里堂威呼喝之声。潘盼知是包公升堂,想着没自个儿什么事儿了,便告辞要走。不料,门子却拦住她道:“小潘,张校尉吩咐呢,让你把人带过去。” “我?!”她心内抽搐:这张龙可真会抓差,唉,做人果然不要太热心…… 要说升堂,潘盼也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走过两遭,都在中牟那小地儿,哪及得上开封府大堂这森罗殿般的气势?厅内高阔,两厢拉风,显眼处顿着三道御赐铜铡,金灿灿的黄袱皮盖着,边角露出一丝寒光雪亮,畏事藏奸的人见着,可是要魂飞胆裂了。撇开居中正襟危坐的黑脸老包不谈,单是这两侧的衙差,看了就怪让人堵心的,长得那叫一个穷凶极恶。幸亏是白日过堂,若搁晚间,烛火一点,小风这么一刮,惊悚效真真是媲美鬼片。她战战兢兢将小侠引到丹墀前跪下,赶紧缩堂角站着去了。 醒木一响,但听包公问道:“堂下所跪何人?状告何人?速速讲来!” 艾虎磕了个头答:“回亶青天包大人,小人艾虎,乃杭州城郊霸王庄马强马员外的家奴。小人不知状告何人。” “呔,大胆!”惊堂木重响,包公喝斥道,“哪来的黄口小儿,竟敢当堂戏耍本阁。来人呐!将艾虎拖出去仗责二十大板!” “有!”两名衙役应声出列,将杀威棒朝艾虎胁下穿过,担了他便要出门。 唉,这般回话,可是吓傻了……潘盼急得直欲跳脚,只听艾虎大叫:“相爷饶命!小人不敢欺瞒相爷,小人知晓桩大事儿,特来告诉相爷!” “甚么事?”包公沉声道。 “事关我们家太老爷。” 马强家太老爷可不就是马朝贤么?一旁的公孙策听出内有乾坤,忙与包公换个眼色,示意衙差放开小侠说话。“艾虎,大人问话,你可要小心作答,万不可再莽撞了。”公孙温言道。 “谢大人,小的明白了。”艾虎跪地应声。 潘盼方舒了口气,暗道:竹子精,真是个好人吖…… 包公开口又问:“艾虎,你家太老爷是谁?” “就是我们员外的叔叔,内务府总管马朝贤。” 包公略作沉吟,接道:“他与你前来开封府有何关联?” “回大人,太老爷三年前告假还乡,小人便在跟前侍候,小人有回端茶到厢房,无意中听得太老爷与我们员外说事。” “都说了些甚么?” “当时小人在门外静候,只听太老爷说:‘此乃当今的九龙珍珠冠,你小心收着,待哪日襄阳王举事,咱们将它觐献,高官厚禄必是唾手可及。’我们员外应了,说将圣物供在佛龛之内,担保不会走露消息。其后小人还真见着我们员外拎个包裹上佛楼去了,就放在最大的一个佛龛隔扇里边儿。” 包公浓眉紧蹙,不怒自威,目色灼灼,紧盯小侠道:“艾虎,兹事体大,为何时至今日方出首此事?” 艾虎仍是镇定:“启禀大人,只因三年前,小的年纪尚幼,并不知晓个中厉害。前些日子,员外暗中散了家财进京,还嘱咐小的们去投奔襄阳王爷。小人骤地便联想起三年前偷听见的说话了,心里头骇怕,又听人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便想着赶紧进京找青天大老爷说明此事,小的也就撇清干系了。” 包公冷笑,一拍醒木道:“好个‘知情不举,罪加一等’!大胆刁奴,受了何人指使敢来本阁面前诬告朝中总管与你家员外?来人啊,艾虎以下犯上,请御刑,先铡去这狗才四肢!” 才片刻功夫,这情势竟急转直下了,潘盼吓得快站不住,眼睁睁见着四大校尉拉出狗头铡,将艾虎倒拎上去,头朝地下,双脚挂在那铡口,只等包公出签,小侠这双腿子便算报废了。 包公磕着刑签道:“艾虎!本阁最后问你一遍,到底是谁人主使你进京出首?” 这晌小侠还未应声,厅角落突然蹿出个乌衣皂隶来,只见他匍匐在地,连声嚷嚷:“相爷饶命!是小人关照他到开封府出首此事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满堂愕然,视线统统朝地下趴着的那位聚拢,大气儿也没人出,偌大个厅,只闻见某人擤眼泪鼻涕的声响。 “且将艾虎放下。” 四大校尉得令,将小侠拖出,铜铡“咣啷啷”合拢,暂且收至一边。彼时,包公朝向堂下又道:“潘盼,你将方才的话倒是再说一遍。” 第58章 拖坂桥鸳鸯聚首开封府阉贼遭诬〔下〕 被包黑这么一问,惊惶失态的某人登时清醒过来,盯着狗头铡咽唾沫:完了,脑袋被驴踢了怎的……慢慢跪好答道:“确系小人叮嘱艾虎前来出首此事的。” 包公不露声色道:“噢?内里可有缘故?” 潘盼强打精神,开始说书:“回禀相爷,这由头要从上年冬月讲起,当时小的受主簿大人差遣,随侍展护卫回乡祭祖。然则展护卫撇下小的转道去了松江探旧,小人在杭州城转悠,没想遭霸王庄的强人劫持,多亏艾虎暗中搭救,才得以脱困。其后艾虎提到他们家员外私藏御冠之事,小人心惊,觉着事态颇大,才与他说了‘知情不举,罪加一等’的话儿,再则霸王庄在当地权势滔天,故而小人嘱他落实此事,径直上开封府出首便是。” 包公捋须沉思片刻,突问:“你与艾虎早就相熟?” “谈不上十分熟,小人曾与他在中牟会过一面,彼此倒还合得来。”她小心翼翼答话,只怕被包黑勘个破绽,直接拿狗头铡给“咔嚓”了。 “呯”地一声,惊堂木重响,包公黑着张脸喝问:“大胆潘盼!身为公门中人,知此紧要之事,竟然隐匿不报。亏你还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本阁问你,是何居心呐?” 冷不防被包公扣顶大帽,潘盼唬得瘫软在地,心中一迭劲儿地后悔,赶紧辩解道:“相爷明鉴。事……事出突然,小小……小的那晌只顾逃命,听他说了,也未多加细问。安定之后想起,又觉着疑点颇多,何况当中还牵连到皇家内院。小人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倘若真有此事,艾虎迟早会来出首,他必不会拿自个儿性命开玩笑罢?后首就这么捱到现在了……” “真真儿是糊涂!”包公挥手,潘盼知趣闪到一旁,只见包公朝向小侠又道:“艾虎,本阁问你,方才潘盼所叙可是实情?” 艾虎大声应道;“回禀相爷,俱是实情。” “好。”包公颔首,“本阁再问你,你先前种种可有疏漏?” 艾虎略想了想,神情笃定:“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相爷,相爷若是不信小人所言,可着人前去查证,宝冠就藏在佛楼最大的一个佛龛里边儿。如小的虚妄,相爷尽管落罪。” 包公暗忖这事十有□□,可关系到皇家脸面,实不能大张旗鼓,还得拟个折子,揣度了圣意再说,当即下令:“来人,将艾虎先行收监。”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衙差出列,拘了小侠往西狱去了。 潘盼心内一块大石落地,正盘算到晚要吃顿好的压惊,却听包公慢腾腾开口:“潘盼,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她卟嗵跪倒,哭丧着脸嘟哝,“小人知得尚不大清楚,还清相爷明示……” “知情不举----”包公拉长了声调回首,对副案的公孙策道:“公孙主簿?” 公孙策心领神会,欠身作答:“回大人,知情不举按律该杖责四十……” 四十大板?!潘盼气得几欲吐血:好你个包黑竹子精!不就那会子在中牟多克扣了你们几日伙食钱么……吃了这一顿,咱可不得半身不遂了?娘咧!上回见个犯事儿的挨板子,好像要剥了裤子打来着……正急得一头汗,公孙策后半截话方丢了出来:“或处罚金五十两。” 掏钱就不用打pp?!某人转悲为喜:竹子精可真是个好人吖…… 包公“嗯”了一声,再问她道:“潘盼,认打还是认罚?” “认罚!认罚!”她头如掏蒜应声:甭说五十两,五百两咱也得咬牙出啊…… 摸着屁股逃出大堂,当务之急便是借钱。照说她在马宅肥捞一笔,也该小有积蓄,有道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贪财吝啬的主禁不住高利诱惑,把体己全拆借给钱庄放印子钱去了,身上仅余几两伙食费。 先转到南侠住处,伴当回说展爷出值未归,再轮去白玉堂那,白福告知员外去邻县公干。潘盼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爬遍开封府,愣没凑足这笔款子。得得得……她摸着颈间的金链叹气,先当了这宝贝救个急罢。 揣了一封银子从长生库出来,潘盼咂舌:劳什子当铺,忒黑!非要死当才肯加到五十两,即便三日内来赎,少不了又得多花些利钱……罢了,罢了,破财消灾……包黑,咱算是记住你了。 待到晚间,某人“知情不举”被相爷治罪的糗事已传遍整座府衙,就连天庆观的扫洒小道也略知一二。展昭得了消息,赶过来接济她银两,连声嗔怪“好生鲁莽”,潘盼臊了面皮无话,心道:咱不是担心艾虎那小子经不起吓,把咱跟狐狸合伙盗冠的事儿给招了么…… 没了那转世灵珠,夜里也睡不踏实,阖上双目,丁兆蕙在陷空岛拿走她珠子的一幕总在眼前乱晃,右眼皮还跟着跳个不停。邪门了这是……烙煎饼似的翻到天明,她携上银两便往昨日典物的长生库奔,候了大半个时辰,铺子总算开门了。 她忙跟进去,将银子往高柜上一顿,急着道:“司柜的,赎东西!” 司柜却没了昨个的好声气儿,斜睨她一眼,捻着两撇鼠须,不耐烦应声:“不懂规矩呐?哪有大清早赎物件儿的?下午再来罢!” “成。那你把东西收好喽,别不小心卖了,我晚点再来。”潘盼捺住性子道。 “你押的甚么呀?当票给我瞧瞧。” 潘盼将折得豆腐干似的小纸条递上:“喏,一条金链子,上面连着个挂坠儿。” 司柜瞧了瞧,言辞闪烁:“你这不是死当么?” 嗅着气氛不对,她有些猴急了:“死当三天里头也可以赎的啊!” “呦,对不住了,昨儿赶巧来了个客,见到这链子喜欢得紧,花大价钱买去了。这位小哥,你说我们生意人,有银子上门,总不能不赚是不?”司柜一通歪理,说得振振有词。 “喂!你们怎生这般不讲信用!”潘盼又怒又悔,猛擂桌子道。“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司柜满不在乎回道:“你去告,顶多多赔你些银子么,总之链子是回不来了。” “你倒是卖给谁了?!”潘盼痛心疾首,揪住司柜发问。 司柜战战兢兢道:“裕祥长生库也是京城的名号,来来往往的客多了去了,我哪记着那么些?” “你!”她恨不得用手上这封银子砸扁此人,想想不舍,捧着银两狂怒出门。 不知不觉竟绕到拖坂桥,潘盼立在桥头,跳河的心都有了。杵了好一会,一道糯糯的童声自身后响起:“姐姐。” 她木然回望,见是个七八岁的男童,长得粉妆玉琢,煞为可爱。环顾四周,没见着小娘子啊,倒是不远处坐着位卖茶叶蛋的大妈。她颇感费解,摇摇头,往桥下去了,不想那小童竟追着她道:“姐姐!姐姐!”潘盼赌气转身,一把捂住小童口鼻,伸出食指作了个“嘘”声:“小娃娃,你倒是打哪看我像个姐姐了?” 男童眨巴着眼睛答道:“我也看着不像呢,可是有个叔叔让我这么叫你的。” “那叔叔长得甚么样子?”潘盼晃着男童胳膊急问。 “嗯。个子很高,长得好看,一笑还有两个大酒涡。”小童戳戳肉乎乎的腮帮子,神情天真。 臭小子?!平地起惊雷,某人再次被劈中,脑海中又是电光一闪:裕祥长生库……上回在杭州当玉佩的那间铺子似乎也叫这名儿。坏了……该不是臭小子家的分店罢?! “他,他……唤你干嘛来了?”潘盼激动得有些结巴。 “叔叔说我把这个拿给姐姐,他就给我买茶叶蛋吃。”男童伸手从怀里摸出根细细长长的金链。 潘盼大喜过望,接过一瞅,却蔫了,金链上独少颗珠坠。她咬牙切齿问:“那叔叔死哪里去了?” 男童被她杀气腾腾的样子骇到,拖了悠悠儿地哭腔道:“叔叔说他去翠屏山了。” 丁兆蕙!你给我等着!!她拔腿便向城郊奔。 阳春三月,花事正好,飞花落玉满枝头,端的是桃李芳菲。潘盼的心情却不好,尤其是在花丛旁瞅见某个穿着花哨的人之后。 淡定,咱要淡定……她深吸一口气,朝向丁兆蕙皮笑肉不笑道:“丁二侠一身装扮喜气得很呐。” 双侠拢拢翠花大氅,变戏法似的捣估出一柄折扇,“哗啦啦”展开,不合时宜地小扇起来,嘴里还道:“好说,好说。” 这厮啥时改走搞笑路线了……潘盼忽觉烦燥得紧,辟口接道:“拿来我扇扇。” 丁兆蕙把弄扇柄,折扇极为潇洒地在指间打转,微微一笑道:“女儿家用团扇才好。” 潘盼更是火大:臭小子,跟本山大爷学过啊,玩二人转呢……“把珠子还我!”她陡然发飚,没法子,跟丁二斗嘴,她总是最先沉不住气的那只。 丁兆蕙合了扇子,在掌中敲击,轻快道:“呦,倒是记起你那宝贝疙瘩了。” “哼!”她横眉怒目。 “既是宝贝,就该收好么,为何还整出个死当来?”双侠啧啧叹息。 潘盼红透耳根,强辩道:“我也不想,是你们家铺子忒黑!”顿足挥手,装作大度又道,“不和你们计较,我把银子还你,你把珠子给我。”说着,将手头一封银子往丁二怀里塞。 “你说得倒容易,利息呢?”丁兆蕙手势极快,拧住探来的一只细爪,目色灼灼,语气挑衅。 心倏地跳得极快。“放手!”她甩胳膊,用力挣脱束缚,慌乱答道,“多少银两,给你便是。” 丁兆蕙双肘环抱,略躬一躬身,凝视她道:“我没你那么缺钱。” “丁——兆——蕙!”她紧握双拳,一字一顿。 “在。”答者若无其事。 “你!”潘盼直指丁二鼻尖,“还不还珠子?” 双侠摇头,脸上写满诚恳:“不还。” “你究竟要怎样啊?”潘盼急得捶胸顿足,恨不得冲上前咬他一口解恨。 丁兆蕙一副“你急我不急”的态势,等她蹦达完了,方才慢吞吞开口:“多年之前,听叔父提到过,那枚琉璃珠出自辽国千叶山,是大佛寺的一件法器,颇具灵力。你倒说说看,千方百计寻它欲作何用?若我觉着可行,拱手奉上便是。” 罢了!既然武力不能让你屈服,咱就用纯情的眼泪感化你吧……潘盼碧眼珠子转转,办法主意一大堆,就是多半馊得慌。她竭力想些悲苦之事,诸如陷空岛失金、春香楼遇险等等。好容易酝酿出两汪眼泪水儿来,婆婆娑娑看向双侠,语气哽咽道:“奴家祖上曾在关外行走,有回历险,恰逢一户契丹人所救。两家相谈甚欢,遂有意结个儿女亲家,可巧我父亲那一辈儿,两边俱是男丁。之后便许下孙辈,希望有朝一日能了却这个心愿。那珠子即是对方给的见证,祖父不慎失落,我父亲也寻找多年未果。”说着,偷瞄丁兆蕙,却见他一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神情,深知自个儿演技拙劣,愣是把出好戏给唱砸了,心里边儿蹉跎,于是低叹一声道,“唉,后来如何流入大佛寺,再到了令叔父手中,就不得而知了。” 双侠俊眉一挑,微哂道:“能让你这般心心念念,想必是辽国的豪门巨户了。” “哪里,哪里……”她尴尬应声,“听说他家里有好多牛、好多马……还有羊群……”瞎扯到这儿,她赶紧住嘴,貌似再掰下去就成养殖专业户了。 “这么说,你以前并未见过那信物原貌?”丁兆蕙又抖开他那柄破折扇摇个不住。 “嗯……”潘盼无奈点头,“但我见过图画,和你那个一模一样。” “纸描的作不得数。”丁兆蕙探手入怀,摸出珠子看向潘盼,却见她一双绿眸期待得快成对眼了,遂故意道,“这件琉璃光泽暗淡,指不定是件赝品,并不是你要寻的甚么信物。唉,假的留在世上也是害人。”言罢,手臂轻扬,掌中一道银光飞出,直往崖下落去。 娘咧!咱的心尖尖儿吖……潘盼惊魂,纵身跃起,想要捞那半空中的物什。 第59章 翠屏山丁二露心迹三班院潘盼祭亡魂 <bgsoundsrc=”/music/dyfz.mp3”loop=> =半吊在空中,潘盼肠子快悔青了:这眼神咋就如此不济呢?好大一把折扇居然错看成珠子,好死不死地挂崖边当上蜘蛛侠了……低头瞅瞅,花草树木俱是微缩景观,虽谈不上万丈深渊,几百公尺的落差还是有的。脑袋一阵晕眩,忙抬首向上吼:“喂!你倒是抓紧点儿啊!” 丁兆蕙的处境也不是太妙,先前他见那不要命的往山底下栽了,慌得出手去捞,这一捞把自个儿也给搭进去了,一手攥到根小树杈儿,一手握着熊爪,单单儿吊在棵歪脖子树上晃悠,跟那一骨碌拴着两只蚂蚱儿似的。“那你手心别总是冒汗成不成?”双侠无奈道。 废话,这都剩半条命了,能不出汗么……她心头一急,只觉手底益发湿滑,“你快拉我上去!我这边要抓不住了!”她急得大叫。 丁兆蕙细看那松枝,不过孩童胳膊粗细,担着两人的分量,已甚为不易,更何况松木韧性本差,若强行发力,只怕未必能承受得起。“你身上可携了如意绦?”他高声问。 潘盼沮丧应声:“没啊,青天白日的,谁记得带那玩意儿。” “我腰间的百宝囊,你试试能取到不?” 她想想也是,若用如意绦扒牢树干,照崖壁攀爬上去,倒也不是桩难事儿。当即探手去够,奈何反复数次,均连个边也沾不着,“你没事儿系那么上干嘛?”她没好气道。 双侠又念到个险招儿,望向潘盼,略有些局促:“还有个法子可行,只是……” 小命都快没了,你还唧唧歪歪个啥……“只是甚么?”她急吼吼追问。 “有些逾矩还凶险得紧,不知你可愿意?”丁兆蕙言罢,俊面竟微微泛红了。 少来了……当初在陷空岛也没见你规矩到哪去,生死关头,反跟咱装纯情……“不死咱都愿意。”她大大咧咧回答。 双侠解释道:“这松枝纤细,出大力恐是要折。待会我抬手上提,倘若你能借着巧力抓住,我得以腾空一只手,后续皆是好办。” 扑倒你,没问题!某人豪气干云:“动手罢!” “留神了。”但见丁兆蕙抽手,她便被这股力道甩向空中,好在她臂展够长,很自然一个纵跃,跌入双侠怀内。 “好险!好险!”她圈着双侠脖子,惊魂未定。 丁兆蕙紧揽住潘盼腰身,也是后怕不已:“你没事……罢?” 某人六神归位,倏而感到两人那个姿势十分的暧昧,自个儿囫囵挂在丁二身前,便与那饼干似的,中间还不带夹心,头碰头,胸贴胸,要多亲密有多亲密,就连丁二袍子上的皂角香也闻得清清楚楚……“阿——嚏!”她偏头,伏在丁二肩上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双侠不语,她明显觉着环在腰间的手臂僵了一僵,迅疾松开了。 失去一道保障,潘盼无奈,厚着脸皮将丁二再搂搂紧。 “你抓好了,我这就放如意绦上去。”丁兆蕙在她耳边轻声道。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心道: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别再绕七绕八,纠缠不清了…… 放了绳绦,这力道便如生根,以双侠的武功修为,负着个人登到山顶,也不过片盏茶时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走了。”既然过了河,桥可得拆得迅速,她转身欲溜。 “你上哪儿去?”冷不防双侠从身后挽住她衣袖。 “差点儿被你整得人财两空,你还想怎么着?”潘盼回过脸瞪他,“再说了,我上哪,用得着你管么?” “我……对不住……”丁兆蕙近前一步,满目愧疚。 “行了,行了。”潘盼不耐烦挥手,连珠炮似的抱怨,“你既然想我嫁不出去,那珠子不还也罢。我也没心思再和你讨,就在开封府混到老死算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你说的俱是心里话?”双侠目光泠泠,注视着她道。 潘盼那肝火遽然便被点着了,她烦躁回应:“听丁二侠口气,似乎挺眷顾咱的。我倒是弄不明白了,你家里人不是帮你相好金尚书家的千金么?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赶紧去合八字,选吉日才是,大老远的又奔京城来和咱别扭个甚么劲儿呢。” 丁兆蕙眸色一亮,口气却淡淡:“他们相他们的,与我来寻你又有何干?” 够大言不惭啊……潘盼蹙眉:“你倒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双侠半开玩笑道:“上古舜帝尚有娥皇女英,寻常之人又何以免俗?” 要死了!诓我熊盼盼去当他小老婆?!姑奶奶我平生最恨小三!!抽飞你个□□……某人暴怒,甩手就是一记,双侠避之不及,竟被她打个正着,白晳的脸上瞬间多了五道红红指印,不近不远看去,还颇有立体感。 潘盼也是手掌巨痛,她心尖儿抽搐:这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完了!打人不打脸……还打了这般重……臭小子气起来,该不会把咱给踹下山去罢?!想到这里,她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趁着双侠木愣之际,冲过去一把抱住他腰,脸颊紧贴他前胸,装出哭声道:“讨厌你!讨厌你!你干嘛老是欺负我?”说着,自个儿也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又打个大大的喷嚏,星星点点的沫儿沾在双侠通云缎的袍子上,她怪不好意思地用衣袖蹭了蹭。倏而身上一暖,丁二的翠花大氅已落在肩头。 “我欺负你?方才动手的好像是你罢?”丁兆蕙揉揉面颊苦笑。 “噢。我……我不是有意的。”她退后一步,背着手道,“你,你为何不躲?我,我以为你……肯定能避开的……” “潘盼,你总是想要避开我,可我从未想过避开你。”丁兆蕙健臂一抒,直将呆怔不已的某人搂了个结结实实。 “潘盼,你告诉我。”丁二捧起她脸道,“你迄今不愿离开开封府,可是心里放不下展昭?” 潘盼心头如遭重击,慌乱应声:“没……没,他,他还欠我些银两没……还。” “我替他还上,你跟我走好不好?”丁二低首,唇角轻抚过潘盼耳际。 潘盼心跳得益发厉害,抖呵着道:“那个……冤有头,债有主……我,我看还是不必了罢?” “我会等你。”双侠松开她,头也不回,径直往山下去了。 潘盼伫立许久,打开掌心,先前丁兆蕙塞在手中的珠子,已被焐得温热了。 唉……两辈子活了二十四年半,居然有男人向咱表白了,论质地,还是只绩优股…… 唉,唉……朴文燕那女人说得忒准,咱这样的白开水女生倒是在古代更吃香些…… 唉,唉,唉……不要诱惑咱啊,整出个满树桃花,咱哪有心思穿回去啊…… 潘盼一路长吁短叹,倍感纠结地转回府衙,孰料离开半日,府内竟生出桩大乱子来。经打听方知:原是邻县解来的要犯,证据皆落实了,今儿过堂定罪,多半是要上狗头铡的。这犯人也不知是担心身首异处,欲留个全尸,还是想最后名动京城一把,竟在半路趁衙差不备,一脑袋撞上立柱,当场毙命了。出事地点便是西狱通往三班院的回廊。如此一来,皂、壮、快三班可是炸了锅,人人都道晦气,故而特意请了天庆观的道士施法超度亡魂。谁知那接活的牛鼻子不够敬业,过来望了望,扔下一叠黄符,兀自跑了。这不,等到她回去,众人还在为谁到现场烧符吵个不休呢。 “拈阄!拈阄!”有人提议。 “就是,都别赖,谁抽中谁去!”更多人附和道。 裁字条,搓卷儿,没多会子,抓阄仪式便开始了。 “抽中红点儿的,这叠子宝箓便交于他了。”快班的韩班头跟那跑江湖的贩子似的,抖着一捧黄纸,穿行班众之间,粗门大嗓吆喝着。 百把号人呢,没那么倒霉轮中咱罢?潘盼不以为然,伸手从那布袋里摸出张纸签儿,展开一看,大红点子触目惊心,真真好比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她定一定神,正想趁大伙儿不注意来个毁尸灭迹,身旁早有眼尖的见着了。 “哎呀呀!我说小潘,出风头的事儿总也少不了你啊!”一名狱卒幸灾乐祸地嚷嚷。 “又是小潘?”胡进靠过来,面带同情之色,“甭怕,你阳气足,再说了,青天白日的,恶鬼不敢近身的。” 韩班递过黄符,拍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小潘,你就放心地去罢。”说着还热血地挥一挥拳,“咱们三班兄弟作你坚强后盾,给你打气儿。” 潘盼龇牙裂嘴接过,随意翻了翻,朱笔画的,非字非图,乱七八糟不知是个甚么玩意儿。啥宝箓么?整一鬼画符……“嗯,晓得了。”她深知多说无益,借了个火折子便往西狱去了。 九曲廊下立,穿堂风这么一吹,看清那乌漆木柱上残留的暗红血迹,潘盼周身打了个寒噤。“阿嚏!”她揉揉太阳穴,心里头敲起了边鼓:抖啥抖?好歹学过几年唯物主义……再说了,咱和他无怨无仇的,就算化成鬼,也不该缠上咱罢……“阿嚏!”喟,怎么这般冷滴?难不成倒春寒了…… 甭胡思乱想了,点火,点火,早些烧完了早些回……她蹲下身,开始烧纸。 要论烧纸,倒也是项技术活儿,寻常是在避风的墙角划个圈儿,把黄纸搁上,或是置个火盆,烧的时候切忌太厚太多,还不时要用树枝挑上那么几挑,以燃烬的烟尘都落在圈内或是盆中为佳。潘盼哪知晓其中的关门过节,把黄符往地上一堆,用火折燃了张引子,便绕到廊下候着了。 午后多风,眨眼的功夫,便酿出了纰漏,宝箓被刮了个漫天飞舞,她忙不迭去捡,一回首,却瞅见那木条栏都起火了。完了……府衙纵火,毁坏公物,给竹子精知道了,还不把咱皮给揭了?!心底一个激灵,慌忙脱了褙子去扑。晕头转向扑着,突然立柱上方飘落一道靛蓝身影,手底收势不及,带火的褙子直向来人舞去…… “有鬼!”潘盼被唬得怪叫一声,丢了褙子就跑。 “你在做甚么?”有人拉住她的胳膊。 “您老行行好,可千万别缠上咱!”她坑着头,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我是担心你走得匆忙,特地烧些钱帛给你路上用。” “小潘,你别是魇住了罢?”展昭关切开口。 “啊?!”某人大吃一惊,随即窘迫应声,“原……原来是展爷……” “为何这般不当心?手烧伤了罢?”展昭轻抬潘盼手腕,眼底掠过一丝心疼。 她急急看向自个儿细爪,果不其然,手背到腕子这一截,星星点点已燎出数枚水泡。“今儿真背运!”她顿足叹息,“小人去寻公孙主簿。” “治烫伤讲究个快捷,公孙主簿此刻尚在桂籍堂,等你寻着他再看,反倒耽搁了。前边典狱房老张头那有药,我引你过去便是。”南侠温言道。 “噢,多谢展爷。”潘盼赧然一笑。实上她赶着去找公孙策是想报个公伤来着,竹子精恻隐之心一动,想必不会再计较她烧坏护栏的事儿。 第60章 展熊飞妙语安心五堂会急才机变〔上〕 说起这老张头,潘盼并不是十分熟。只听人提过他多年前司职辑捕,有回追捕逃犯负了伤,腿脚落着不便,故而从快班调出,转到典狱房挂个洒扫闲差,平日里侍弄侍弄花草,倒也悠闲自在。 “老张头,问你讨些烫伤药。”展昭兜进屋便道。 “哟!展爷。”老张听了,忙搁下手中活计,一瘸一拐迎上前去,“您坐下稍等,小老儿这就去取。” 隔了半会,匆匆折返,只见他手里多了个扁底坛子,顿在桌上,抽去坛口麻线,刚揭去那羊皮纸盖儿,一股子腥臭之气瞬间溢满小小耳房。 “什么呀?这般臭……”潘盼捏着鼻子咕哝。 “展爷伤在哪了?小老儿帮您抹抹。”老张并不理会于她,光朝着南侠献殷勤。 “非是我。”展昭微笑摆手,指一指身旁潘盼,“方才小潘在前廊不慎被火灼伤,想你这有药且近,便带他过来了。” “哦。”臭烘烘的宝药未能用在展大人身上,老张头略见失望,转向潘盼招呼:“小崽子过来!” 潘盼磨叽着挪近,那老张头正持个挑子朝坛底搂啊搂的,她好奇这伤药,悄眼去瞧,却见深褐黏稠一大团物什,经他这么一搅动,益发恶臭难挡,忍不住又问:“张伯,你这药倒是咋整的啊?薰死个人了……” 老张头睇她一眼,神色轻蔑:“小崽子不懂了罢?我这可是上好的肉鼠油!” 娘咧!老鼠身上的油!贼恶心了……她失声惊呼:“这么一大罐,得逮多少只耗子才成啊?!” 南侠忍俊不禁,说与她道:“肉鼠油可不是老鼠身上榨的,是取出生三两天的幼仔,没皮没开眼的那种,泡在熟菜油里,放个月余,待鼠仔自溶便成了。” 老张头忙不迭讨好道:“展爷说得是,半斤油配上一窝小耗子足够了。” 潘盼将信将疑:“搽这个能好?” “那是。”老张头举着竹挑子,颇不耐烦,“烫哪儿了?亮出来与我瞧瞧。” 熊爪一伸,五指细细长长,手背到腕子却肿得老高,几个血红大泡合上数排密集小泡,衬着白晰的肤色格外触目惊心。 “伤得还挺重……”老张头嘀咕一句,竹挑作势落下。 “痛死我了!你老就不能轻点!”潘盼半闭着眼哀嚎。 “这还没涂上呢,你倒先嚷起来了。”老张头不悦道,“瞧这爪子细皮白肉的,一看就知道没吃过苦。” 咱受的苦哪块少了?要不是咱意志坚强得紧、生性乐观得紧、为人豁达得紧……咱能这么利索站你面前?我这年岁不细皮白肉,难道换你那年岁细皮白肉……潘盼委屈得直哼哼。 “来,药给我罢。”展昭起身,从张伯手里接过挑子,看着潘盼道,“坐下罢,我帮你搽。” 潘盼心头一暖,乖乖入坐伸出手臂,矜持应声:“谢展大人。” 老张头见着有些不爽,向南侠打个告退,便扛把扫帚出门了,绕经潘盼身侧,还低声嘟哝:“屁大的伤势,吓得跟个娘们似的。想当年,我老张腿骨断了,都没吱过一声……” 潘盼被杵得讪讪,展昭忙安慰她道:“老张一向这般说话。脾气臭了点,心地却是极好的,小潘不必介怀。” “没,没啊……”手掌倏被展昭托住,指尖有温热传来,色女心神旌荡,满眼桃花纷飞,连语调都带了颤声。 南侠半坑着头专注为熊爪上药,某人半支着脑袋专注花痴眼前。实上这南侠动作利索,下手也不见得比那张伯轻巧到哪儿去,可潘盼神不守舍的,倒也不觉着有多痛了。 “这……这么快倒好了?”她瞥见自个儿的腕子已被白绢裹得密密匝匝,春梦陡醒,恋恋不舍将手从展昭掌心抽离。 “嗯。记住别沾到水,有个几日便能痊愈。”南侠柔声嘱咐。 “坏了!”她骤然想起一事,跺脚。 “甚么事?”南侠剑眉微挑。 “会不会留疤啊?”她盯着展昭,语气急切追问。 展昭不禁莞尔,遂派定心丸给她:“不会,府衙内常有人用,没听说有落了疤痕的。” “这般有用啊。”潘盼兴奋,到门口望了望老张头还没回,返过身又道,“不如我再倒些走罢,指不定哪日还用得着。” “好了。”南侠笑意盈盈,将她拎出耳房,“这会子偏又不嫌臭了。” 路经回廊,潘盼倏而想起超度亡灵那事儿该不算完,怀里还揣着一大叠宝箓没烧,回三班院如何交代是好?当下停了脚步,斯斯艾艾道:“展爷,小的心愿未了。” 展昭回首,瞅见她手里还攥着一卷黄符,哭笑不得摇头:“你还有甚么心愿?别是想烧了整座府衙罢?” “哪……哪敢呐。”潘盼哆嗦,抖着黄纸应声,“是班头交代……要,要烧点宝箓去去晦气……” 展昭不解:“三班院百把号人,怎地偏找上你接这活儿?” 她想想憋屈,闷闷不乐道:“抓阄啊,咱今儿好生背运。” “先回去歇着罢,这黄符我来烧完便是。”南侠会意道。 “嗯嗯。”潘盼如蒙大赦,生怕南侠反悔似的,一股脑儿将黄纸塞他怀内,又吊住他臂膀,假惺惺晃悠,“展爷大恩,小的无以为报……” “可别……”展昭咂舌,随即促狭道,“要不这么着,小潘若是过意不去,我欠你那银两,剩下的就不必还了罢?” 想得美!连本带利还差二十一两,别说烧纸,做一场水陆法会都够了……“算了,小的还是想想旁的法子来报罢……”潘盼灰溜溜遁走。 *****更新分割线***** 返到住处,屋内早候着一人一狗。那不成器的松狮正对着来人使劲儿摇尾巴呢,见到她这正牌主子,反倒不理不睬的。小样……不就吃了两天斋么……潘盼心里头嘀咕,脸上却笑开了花,将伤手拢进袖子,作个揖道:“原是五员外大驾光临,小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得了罢,甭跟我玩这些虚的。”应声之人华服花氅,气宇轩昂,正是新晋的护卫老爷白玉堂。 遭人埋怨,潘盼乐得当回甩手掌柜:“那您随便坐,碗柜西旮旯有只铁皮罐儿,里头还有些茶叶末子,您要不嫌粗陋,自个儿泡便是。”继而又得寸进尺道,“噢,还没热水,不如您一并烧上得了。” 白玉堂几时受过这般差遣,面色骤黯,倏而又想起此人昨日在刑堂上惹出不少风波,许是得了大刺激。罢罢罢,咱何必与他计较……当即心情舒缓,真真儿去拾柴烧火了。侍弄妥贴了回屋,大喇喇靠她身边坐下:“小潘,听白福说,你昨儿急着寻我?” 潘盼倍觉拘谨,在陷空岛的时候她便知道这白五素来有些洁癖,忧心着唐突佳人,半转了身子将熊爪出力往袖拢里缩。“这……这会子已经不急了。”她扭怩回道。 那念竹本卧在潘盼脚边,陡然跟不耐烦似的跃起,抖抖金毛,呜呜唤着直往白玉堂跟前扑。 “没事儿就好。”白玉堂朗朗一笑,两手在松狮脑袋瓢上摩挲,“这熊犬长得异怪,与人倒是友爱。” 潘盼瞪了那少没气节的两眼,无精打采应声:“你常喂它肉吃,它能不爱你么……” “咦,哪来一股子怪味?”白玉堂吸气皱眉。 “嘿嘿。”想着窗户底下通风,她忙闪过去打马虎眼儿,“念竹好些天没洗澡了,许是它身上的罢。” “哟……”白玉堂低呼一声,嫌恶地松开手掌。 松狮极不乐意,委屈地干嚎,转身竟朝潘盼扑来,还一个劲地咬她袖管。 “哎呀,你这狗还真是欠揍。”潘盼没辙,要护着伤臂,只得腾出一只好手驱赶念竹。 “手怎么了?”白玉堂近身追问。 眼见着瞒不住,她赶紧将手插回袖拢,讪讪答腔:“不小心烫着了,搽了点药,那个……味道是大了点……五爷,可别介……” “甚么药啊!这么臭?”白玉堂眉头越拧越紧。 “耗……耗子油……”潘盼低垂了脑袋,结结巴巴应声。 白玉堂骤地高八度:“耗子油?!” 潘盼偷瞄过去,倏而忆起此尊匪号“锦毛鼠”来着,暗道一声“坏事”,益发语无伦次:“那耗子不是你想那耗子……是……是没毛的耗子!” “谁给你搽的这玩意儿?”白玉堂神色更为难看。 “是猫儿……啊啊,不不不!是,是展大人……”她只觉舌头有点儿不听大脑指挥。 “唉。”白玉堂轻叹,面色趋缓,不由分说拉过潘盼入座,“我此番来是给你提个警醒。明日艾虎出首马朝贤一案,需在大理寺会过五堂。你也算是个旁证,少不了要被传讯。如你方才那般沉不住气,可不止一顿板子的事了。” 大理寺?!听人说五花八门的刑罚都那窝子人编的……完鸟!落变态手上了……潘盼汗如雨下:“哪……哪个五堂……” 白玉堂逐一道来:“内禁都堂陈林、大理寺文彦博、刑部尚书杜文辉、都察院总宪范仲禹、枢密院掌院颜查散,共是五位大人,协同会审此案。” 连包黑都不在哇……潘盼听完,发现里边儿半个熟人都没有,一颗心更是瓦凉瓦凉滴…… 第61章 展熊飞妙语安心五堂会急才机变〔下〕 再说那包相,掂量艾虎一个半大孩子,从铡口下爬出仍能咬定马朝贤不放,襄阳王这事儿益发便显得真了。当即不敢怠慢,连夜拟了折子,次日早朝呈上。天子阅过起疑,密宣都堂陈林前往四执库查证。孰料九龙珍珠冠早被智化妙手盗走,开门拉锁,自是踪迹全无,直把个马朝贤唬得面无人色。陈林照实亶复,龙颜震怒,锁拿了马朝贤要交都堂审讯。老伴伴知晓个中厉害,嘴上说不敢擅专,心里却道得多拉几个垫背,请旨揪了各部院的堂官协审此案。圣上准奏,翻过一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俱朝大理寺去了。 众人丹墀会齐,你一言我一语便计议开去。 文彦博道:“马强一案,下官审问数次。他满口咬定新任杭州太守倪继祖勾连大盗,劫掠庄中家私。北侠欧阳春业以到案,下官观其言语,豪迈正直,决非打家劫舍之泛泛鼠辈。如今这艾虎到堂,倒是个证见,他既为马强家奴,庄内事务也该知晓个大概。” 都察院范大人道:“艾虎系本案重证,少时上得堂来,需好好试探他一番。” 刑部杜文辉道:“范大人此言甚是,本案牵连纵深,吾等皆要谨慎。” 枢密院颜查散颔首不语,心内却打起了鼓:此情此景委难循私,白玉堂交托照拂艾虎、潘盼两个,怕是要看二人自己的造化了……你道这颜查散是谁?前科御街打马的状元,与那倪继祖一道,均是包相爷的得意门生。当年进京赶考,路中与白宝堂邂逅,此为名士,彼作英雄,惺惺相惜,竟成刎颈之交。他日因果难断,后话暂且不谈。 陈公公听罢列位商酌,袖拢一招,慢言道:“几位大人机关巧妙,咱家算是见识了。这么着,不如先进公堂入坐,把嫌犯、证人挨个儿带到细细盘问。” 众人就座又商议了几句,文大人道:“莫若先将那开封府的衙差招来问问罢?” 陈林点头应允,吩咐先带潘盼,堂差得令,接连不断喊号:“传人证潘盼到堂!” 潘盼赶早便被带到大理寺,此刻尚在二堂候审。见官差来提,心道轮得忒快,敢情先审咱热身呐……战战兢兢上得堂前,半趴半跪道:“小人开封府衙役潘盼,见过诸位大人。”只听得一个年青声音道:“你且起来回话。” 细辨这男声,清朗中透着温厚,闻惯了包黑的严辞令色,潘盼打心眼里觉得亲切。站在大理寺的台阶儿上,壮着胆子往堂上那么一瞄:乖乖隆滴咚!一片大红大紫,煞是喜气吖……但见案前坐了五位老爷,玉带朝服,气势凛凛,三个中年的白面乌髯,唯有一老一少,脸面甚为光洁,尤其是下首坐那年少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相貌俊美,气质出尘,配上磁性十足的好嗓子,直将某人勾得色心大起。“人物……呐……”她边咽口水边想。 “潘盼!”文彦博一声喝问扰人春梦,“据开封府转来的案卷,是你支使艾虎进京出首马朝贤的?” 潘盼听了暗地叫苦:死竹子精!记的什么狗屁案卷……居然把咱整成主谋了!忙不迭撇清关系道:“小的只是在杭州听艾虎提及此事,并不知其中真假。小的觉着这事儿罢……挺紧要,担心他年少无知,便关照了几句,至于他何时想好了进京,做些甚么,大人明鉴,小的一概不知啊。” 颜查散旁观她神色局促,知是个不经吓的,赶紧解围道:“诸位大人,依下官愚见,御冠下落不明,而艾虎又说是被他太老爷携去杭州了,现何不将他与马朝贤传来,当堂质对一番?” 都堂说好,随即吩咐堂差带人。潘盼得了钧命,庭前稍候,感激涕零地望一眼美男,缩到柱子后头去了。 片刻艾虎带到,这小侠在开封府见识过御刑,反不把大理寺的五堂会审看在眼内了,堂下一跪,叩首出声,是毫无惧色。潘盼旁边看热闹,见他如此,摸摸腮帮子暗道:哟嗬,好小子,气场挺足吖…… 陈林见他模样憨实,手脚伶俐,心底倒有几分喜欢,慢声细语发问:“原来你便是那艾虎,小小年纪为奴,怪可怜见的……来啊,你有甚么冤屈隐情,尽管当着咱家的面儿,说与众位大人听听。” 艾虎叩头称谢,遂将前日在开封府的供述又叙上一遍。 几位主审正琢磨艾虎供词,想从中挖出点儿犄角破绽,冷不防陈林先使上一招顺水推舟,只听老伴伴道:“哟,这事儿还挺绕,听得咱家头疼。几位大人都是断案的能人,你们问罢,早早得了结果,咱家也好回宫向圣上复命。” 文、杜、范三位心内暗骂一声“老狐狸”,嘴上却不敢违逆。杜文辉拱手故作谦虚:“既然都堂这么说,我等便开始问询,有道是‘旁观者清’,还请都堂时不时提点些个。” 陈林笑眯眯应允,端坐正位,只等好戏开锣。 文大人率先发问:“艾虎,御冠可是你家太老爷亲手交于你主人的?” 小侠点头称是。 “御冠的样儿你倒是说说。”文彦博看似不经意一句,却暗藏玄机。 潘盼在旁听见,眼前仿若又浮现珠光宝气的一团,赤金闪亮,明珠熠熠……正低头遐想,那晌艾虎已回话了:“回禀大人,御冠小的并未亲眼见着。” 文彦博接道:“既非亲眼所见,这九龙珍珠冠的说法又从何而来?你怎知你家太老爷交托的便是御冠,不是别的甚么物事?” 艾虎镇定答道:“是小人前去请茶,无意间听得的。太老爷说是当今的九龙珍珠冠,还说等襄阳王成了事,一举奉上必得天大的好处。随后小的便见着我们家员外到佛楼藏物件儿去了,摆完了还叩几个响头,念叨甚么神灵勿要怪罪的话儿……小的就琢磨,必是那御冠无疑了。” 范都察陡然开言:“艾虎,本院问你,你家太老爷你倒是识得?” 小侠愣了愣,暗道:三年前马朝贤回杭州探亲,咱只在老远瞥见过,又未近前服侍,如何记得清那阉宦相貌呢?罢咧……“不认识”这三字儿是断断说不得,但愿老天爷保佑,我艾虎不出岔,顺当救出忠臣义士才好……心内千回百转过,即刻咬了牙笃定答“认识”。 范仲禹观他面上掠过为难之色,疑心大盛,招过堂差,贴耳吩咐了几句。堂差得令下去,方才沉声道:“艾虎,本院已差人去传马朝贤与你当堂对质,待会可要看清楚了。” 艾虎恭敬答是,潘盼立在一侧,悄睨这几位名臣,倒有些心慌。彼时,“咣哩咣啷”的锁铐之声传上堂来,潘盼张眼瞧去,直吓了个瞠目结舌:这堂差押的可不是一位马朝贤,而是一群马朝贤!五名老太监,齐刷刷在堂前站定,一色儿的罪衣罪裙,个个儿大腹便便。乍一看,颇似风靡春晚的千斤组合。要死了!谁想的促狭法子么……这都哪找来的啊,肥头大耳跟一个模子压出来似的……潘盼心内嘀咕,细细打量,方认出居中一个才是货真价实的马朝贤。不禁为小侠捏把汗:咱前些天才从老马身上翻过钥匙,这还要认半天呢!他隔了三年,也不知还有点印象没有…… 颜查散面露忧色,正想着如何能给艾虎指引,范仲禹下令:“艾虎,你且背转过身,朝着他们,把你家太老爷指出来罢。” 艾虎依命行事,挨个细瞅,却是一团混沌。潘盼见他眼底迷茫,晓得认不出来,便有意无意冲小侠使眼色。可这小侠全神贯注千斤组,哪有空搭理她啊。她这晌眼神乱飞,没唤来小侠瞩目,反招得刑部尚书杜文辉一道凌厉眼光,当即唬得心惊胆战,碧眼翻起了鱼肚白。 那边小侠踟躇许久,却有些沉不住气,指着左首边第二位老太监出声:“这位……”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便在这节骨眼上“嗷”了一声。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艾虎是住了口,且全堂的眼光都被此人欲盖弥彰的咳嗽声吸引了去。 文彦博愤然拍案道:“大胆潘盼!公堂之上竟敢喧闹戏谑!莫非将大理寺当作你等儿戏之处?!” 潘盼跌跌爬爬上前,连声讨饶:“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情急之中,指向颜查散道,“小的是见此位大人流鼻血了,一时忧心情急,才忍不住发声……” 众人皆把目光往枢密院使身上投去,颜查散无奈,只得用衣袖掩了口鼻,陪她做戏:“下官将才略有不适,确是犯了鼻衄。” 老伴伴刚听堂审听得直要打盹,这晌一闹,反来了精神,盯着颜查散道:“哟,咱家曾在太医院修习,略通点岐黄之术。咱家看颜大人面色潮红,倒像是肺热之象。这肺热啊,可轻慢不得……” 颜查散蹙眉拱手,忙道:“多谢都堂关怀,下官已好些了,诸位大人还是继续听审罢。” 杜文辉望望身旁的颜查散,又看看跪地上的潘盼,满脸狐疑道:“院使与这衙差……莫不是旧识?” 颜查散一个劲摆手,潘盼忙不迭摇头,二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杜文辉轻哦一声,问向潘盼道:“方才便见你鬼鬼祟祟盯着颜大人瞧,我问你,你既然不识得颜大人,那般惊怪作甚?” 潘盼擤一把鼻涕,狗腿道:“颜大人年少才俊,四里八乡,街知巷闻。小的总听人讲,听着听着,便仰慕上了。今日见颜大人抱病审案,心怀唏嘘,一时感慨,便发作了。” 一语道尽,堂上隐有窃笑之声,趁众人不备,潘盼火速丢个眼色与小侠,示意他看自个儿手势。 上座的五位皆是哭笑不得,文彦博拉长了脸下令:“来人啊,将潘盼押至二堂,听候发落!” 问起潘盼先前比了个什么手势,有人可是要笑话,便是当年中超联赛场上场下煞是流行的竖中指。那头艾虎早已心领神会:“这位与我家太老爷有些相像。”手一偏,点着马朝贤说,“边上这位才是。” 陈林见了,笑眯眯道:“好孩子,眼力着实不差。”朝向马朝贤又道,“马总管,咱家劝你还是据实招了罢,免得皮肉受苦。” 那马朝贤早已唬得肝胆俱裂,跪在堂前涕泪交加:“诸位大人明鉴,御冠在四执库没了,犯人也知难逃干系。可这小厮不知受了谁家指使,在这里含血喷人。犯人三年前回乡祭祖不假,私携御冠却是绝无此事。犯人久沐皇恩,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心背反呐!” 杜文辉道:“这事儿倒不难断,艾虎说御冠尚在你侄儿庄中,吾等即刻遣人去搜,你既咬定艾虎诬告于你,可有胆量具结为证?” 马朝贤怎知赃物已被妖狐狸栽到家中,大大咧咧具了张结子,心里早把小侠恨透了几个窟窿。 稍候,众人又传上马强,两相一质对,艾虎将马强在霸王庄设地牢子、鱼肉乡里之事说了。马强见抵赖不过,只得将散光家私、遣散群匪,进京诬告倪太守与北侠的事由全盘托出,惟独不认马朝贤交付御冠这一桩。几位主审依样画瓢,也让他出了张具结,暂且寄监收押,待杭州府查明御冠下落,再作定断。 前堂开释了倪继祖跟欧阳春,后堂却还拘着潘盼。远远听得退堂的呼喝,身边半点动静全无,某人猫爪挠心似的着急。 “这位差大哥,前边儿都退堂了,何时放咱上路啊?”潘盼旁观一名堂差面色和善,顿时转向他打探消息。 那和善的尚未答话,身边的刀疤脸倒开了口:“放你?你当放个屁恁简单呐!滋扰公堂可是大罪,指不定几位大人还在商榷着给你量刑呢。” “不会罢?!”潘盼惨叫连连。 又一位堂差出声:“行了,行了,你们都甭唬他了,大罪谈不上,挨罚可是少不了,待会执事来,你好好问问罢。” “钱执事。” “钱执事。”几名堂差纷纷转向门口行礼。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潘盼蹙眉望去,只见门前立着个圆滚滚的身影,深色便服,一手猪毫,一手帐册,小眼睛骨碌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模样儿倒不像大理寺的执事,而是哪家大户的帐房先生。 “人犯拘哪去了?”钱执事眼神不好,转了一圈愣没发现潘盼就站在他前首。 “在这儿呢。”有人指点道。 “呦,你便是那潘盼……”钱执事上上下下打量于她,“咆哮公堂,你可知罪?” “知……知……”她战战兢兢应声。 “知罪还得认罚。”钱执事哗啦啦翻起了帐册。 “怎……怎么罚……” “咳咳”,钱执事清清嗓子开口,“我看你身子单薄,棍子怕是吃不消,不如就缴些罚金罢。” 娘咧!又要吐银子哇……潘盼欲哭无泪:“要,要多……少……” 钱执事鼠目放光,微微一笑甩袖,几名堂差识趣,纷纷退至门口把风。那刀疤脸经过潘盼身侧,轻轻撂了句话儿:“记得还价。”未等脑子转过弯,钱执事搓手上前,沉吟片刻,一只肥肥短短的手掌由东向西打她眼前晃过。 “五……”潘盼眼珠子跟着转,忽然咯噔打了个顿,只见肥手一转,又自西向东转了回来。 “这个数。”钱执事铿锵出声。 五……再加个五……“十两?”她悄声试探。 “嗯?”钱执事冷哼一记,神情煞是不悦。 难道是五乘五?“二十五两?”潘盼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钱执事发飚,脸上肥肉跟着颤动:“我跟你说啊,你放明白些……你咆哮的可是大理寺公堂,不是甚么小衙小院!”手一扬,纸笔俱到跟前,“一百两!画押!” 要死了……开封府不过五十两,这大理寺黑得没边儿吖……潘盼正要哀嚎,倏而忆起还有“还价”一说,赶紧套近乎:“钱执事,您看咱一开封府小小衙差,同吃公门饭,那点饷银您还不清楚么……一百两,到哪凑得齐啊?”说着偷瞧钱胖脸色,惴惴道,“您高抬贵手,也给打点折罢?” 钱执事斜睨她一眼:“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再……再少点罢……咱真,真是没钱……”潘盼哭穷道。 “好了,钱执事。”门外响起一道温厚男声。 “哟,颜大人。”钱胖子转身,拱手行个揖礼。 颜查散淡淡说道:“此事因本院而起,这罚银也该由本院代劳。钱执事,你回头差个人到本院府中支取便是。” 钱胖子本想让潘盼背个一年半载的巨债,这下有人包圆,可不乐得高兴,连声应允:“颜大人吩咐,下官但敢不遵。”回首又向潘盼使个眼色,“算你运气好,还不快谢过颜大人?” 天降财神……英雄救美……某人脑海里盘旋着无数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述她此刻对颜美男的景仰之情。 “还愣着作甚?想留大理寺吃牢饭呐?”刀疤脸推她。 “啊,打哪个门出去?”某人大梦初醒,不辨东西南北。 “本院正要回府,你跟过来罢。”颜查散忍俊不禁,唇角绽出个笑容。 这柔柔一笑又把某人给瞧痴了,手足无措拖在后首,挖空心思想词儿,好倾诉自个儿的感激之情。 这就样一言不发跟到大理寺门口,官轿已候着了,眼见恩公就要上轿,潘盼终于鼓起勇气,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攥住颜查散胳膊,声情并茂道:“颜……大人!” 颜查散吃了一惊,半转过身指向她身后,微笑不语。 潘盼只觉脖领骤紧,人被拉退丈许,耳边传来一声冷哼:“你对按院拉拉扯扯作甚?” “白兄,颜某公务在身,先行告辞。”颜查散略拱一拱手,潇洒入轿。 “颜大人!”潘盼被白玉堂拽着向前走,回头冲轿子艰难挥手,“您要稍微来迟点儿,六……六十两就够了……” 第62章 老宅地潘盼感身世环翠谷阿信逢大难〔上〕 前头说到马朝贤叔侄具结上供,不出几日,杭州府官员便从马强庄中起出御冠,用黄亭子抬了,差精干人手日夜兼程护送至京师。诸位堂院验明了真假,又传他叔侄到案,见了证物,二人俱是有口难辩。几位大人公断,由颜查散代笔,拟了复奏折子交于都堂陈林。天子阅后,虽是盛怒,却将诸位堂院联名弹劾襄阳王一事给压下了,只准了马氏叔侄斩刑。群臣悻悻不甘,可碍于兵部尚书遭谪贬前车之鉴,也未有直言相谏的。 “吃了端午粽,方把寒衣送。”悠悠然厮混两月,潘盼把自个儿关在房内,抚着身上夹袄叹气:“唉,这开封府是蹲不得了……”提起这事,要从天气渐暖说开去,这都五月中了,府内衙众皆换了单衣,唯有潘盼异类,成日介捂个棉袍穿东走西的。旁人见了心堵,有揶揄她衣服是否租来的,有关怀她是不是打摆子的……诸如此类臆测,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潘盼唯有讪笑了事。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前儿穿得厚重去巡街,太阳心底下一晒,差点没中暑。也不知是春生夏长怎么的,这发育迟缓的模子竟起了变化,脱了单,居然□□。她试着围个裹胸,半天功夫,已勒得心慌气短了。没法子,只得一身冬装捱到现在。跑路的事儿也打听过几遭,可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自从开了年,边关突紧,牒文更是难弄,往辽国去的除了官茶官盐,私队极少。何况自个儿一契丹语盲,真要孤身犯险,指不定没到大佛寺,便人财两空了……正想得纠结,屋门骤响,她慌忙束衣趿鞋。 “咦?”拉门一看,却是月前回中牟探亲的铁柱,她颇觉诧异,“柱子哥,你不是销了一月假么?如何这般早归?” “不……不好了!”铁柱跑得急,气喘吁吁,“我赶着回来告你桩事儿。” 潘盼听着一头雾水,紧张道:“谁不好了?柱子哥,你别吓我。” 铁柱摇头接道:“盼子,我这趟回乡,发现你家院墙坍了半爿。” “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是不是遭贼啦?”潘盼激动应声,转念一想,家徒四壁,倒也没啥好偷的,心情方平复了些。 “那倒不是。”铁柱抓抓脑袋,答道,“虎子他娘说是前月底连日阴雨,你家那小院中了划险,这才塌的。” 遭雷劈?!她暗自庆幸:亏好咱住这窗明几亮的开封府,要呆在中牟,炸个外焦内嫩,那还了得……碧眼珠子一骨碌,竟转出个脱身的法儿——竹子精,我来了! 清心楼内,一壶雨前翠,两道楚汉局,恰逢午休时分,公孙策与展昭,这一文一武借着棋盘角上了力,正杀得兴起,门外进来个搅局的。 公孙策扣着枚卒子,慢声开口:“小潘,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潘盼朝二人揖了个礼,大声答道:“主簿大人,小的是来告假的。” 展昭神色微动,未有多话,公孙策笑笑又问:“因何告假?” 某人作痛心疾首状,话音却透着欢快:“刚听铁柱说的,我家房子倒了,咱得赶紧回去看看。” “哦,修缮祖屋。”公孙策将手中小兵顶过界河,“中牟一来一去,那也要不少日子了。” “嗯哪。”潘盼点头,“班头说是假长,得由您批。” “去罢。”公孙策答允,拈起过河卒,又深进一着,“小潘,一人出行多有不便,修葺房屋更非易事,你可要带个帮手?”说着,笑望南侠。 “不用!不用!”潘盼忙不迭摆手,“路上有念竹陪着够了,至于修补屋子,乡里乡亲的,喊来帮衬帮衬,也不算甚么大事儿。” 展昭轻轻落下一子:“路上小心。” “多谢二位大人关怀,小潘这就去了。”她长吁口气,虽说有些舍不得,可这是非之地还是远离为妙。 目送那高挑影子渐远,公孙策回首冲南侠笑道:“展护卫,这棋你输了。” 展昭细观变数,略显憾然:“先生技高一筹,展某自愧弗如。” 公孙策意味深长道:“要破棋围,先破心围,你未想到我这过了河的卒子,竟能左右大局罢?” 展昭噙口茶叹息:“是啊。谁料到这过河卒,我一车一炮竟捉它不住。” “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再想起是抓不着的。”公孙策袍袖轻挥,拂去棋局。 南侠抱肘,沉思不语。 八百文雇了驾驴车,颠簸三日,终于晃到中牟。途经旧地,昔日风光无限的春风楼早已改换门庭,忆及张氏姐弟,潘盼不禁心怀唏嘘。连着赶路,肚腹也有些饥饿,她索性进店要了份茶点。正牵了念竹入座,这一路倦怠的松狮骤然来了精神,“嗷嗷”唤着直往屋角一桌人冲去。 潘盼唬了一跳,恐它伤人,吆喝着紧追不舍,松狮却有些疯魔,对她不理不睬,撒腿儿奔得更欢。眼瞅着两只前爪便要搭上背对坐着的一名女子,只见那女子身姿曼妙,一个旋身落在邻座,紧巧巧避开这一扑。松狮逮了个空,喉管“呜噜噜”出声,像似十分委屈。这会子潘盼也赶到了,顾不上形象,纵身一跃,将个松狮牢牢压在身底,狠揍了两记,满心愧疚与人陪不是。这一抬头,不由愣住,心底连声感叹:天底下竟有如此神仙眷侣似的人物! 那女子看似二十多岁,尖尖的脸蛋,肤色微黑,五官俏丽至极,眉宇间一抹子英气更显端严之意,怀内抱一婴儿,看身量尚不足岁,却不似寻常人家裹在襁褓之中,只着单衣单裤,闭眼张嘴,睡得正香,全然未被方才一番大动静惊到。观其身旁,是一名身材伟岸的男子,年纪略长些,剑眉鹰鼻,颧骨高突,面相奇伟,说不出的气势迫人。二人虽是普通衣着,却隐有贵胄风范。女子爱怜地拍拍婴儿,冲男子浅浅一笑,男子眉眼略弯,无言之中,尽是柔情蜜意。 潘盼呆怔不语,那青年汉子朗朗出声:“小兄弟,这熊犬是你豢养的?” “是朋友送的。”她尴尬站起,将念竹拽至一边,“带到身边没多久,不是太听话,惊忧尊夫人与小公子,实在是抱歉得紧。” 男子挥手,大度道:“不妨。哪有那么娇贵了。”打量她两眼又问,“小兄弟,可知道环翠谷怎么走?” 潘盼想了想道:“环翠谷在荥阳浮戏山,出了中牟南走,马车得行四五日罢。” 青年汉子转向女子笑道:“云萝,看情形咱们来得早些了。”再冲潘盼抱拳,“谢了。再问一句,附近还有甚么入眼的景致没有?” “城郊三十里外,有处雁鸣湖,鸟鸣风轻,雅致宜人,二位若有兴致,不妨前去走走。”潘盼笑答。 *****更新分割线***** 一路往老屋去,无意中照见身后影影绰绰,停下回望,却杳无踪迹,她摸摸肩头包袱,心觉不踏实:全部家当都背这呢,孤身一人回破屋子住忒不安全……暗忖片刻,她掉头向西:还好有个柳家庄!到柳青那蹭几宿再说,顺道借两名庄丁,连修房的钱都省了……兴冲冲杀到柳青府上,下人回禀庄主出游未归,闻者沮丧,执事的管家倒甚为客气,问明情由,将她安置在客房,又拔了两人与她帮忙,一通照应下来,把个吝啬鬼感动得是千恩万谢。 “喂,潘当家的,这老槐根都烂光了,不如刨了罢?”一名庄丁问道。 潘盼瞅过去,院里那棵歪脖子树,被断墙压得好不凄惨。唉,刨了清爽……点头答允:“行行,二位大哥看着办。” 那二人随即刨拉开来,没挖上几镐,触到个硬物,小心翼翼起出,竟是只一尺见方的铁函,忙唤潘盼来看。 财迷捧着铁匣子忒兴奋:难不成那穷姥姥还给咱留着宝物……啧啧,瞧这铁盒,铸得多精致……脑海里一翻腾,是手也抖了,眼也晕了,抖抖瑟瑟打开,入目的却是几封泛黄书信。田契?藏宝图?某人不甘心地拆阅。 “锦娘……逢智大人举荐,为夫觅得辽东守备一职……边关危急,大丈夫焉能独善其身……”一管行草飞扬之际宛若谒马奔河,灵动之时又如惊蛇入草,洋洋洒洒几大张,煞是难辨。潘盼本是个书法盲,繁体字更不识几个,连蒙带猜,晓得个大概:这一封的意思像是做丈夫的雄心壮志要报效国家,经熟人介绍,去前线弄了个小官当当,写信给他娘子汇报行踪来着。再看落款,是个“春”字,潘盼心底一抽,赶紧翻看下封。“锦娘……知晓吉讯,为夫欣喜若狂……前日得一世外高人赠刀……百辟宝刀,当世其三……独据灵宝,何其幸甚……切勿牵念,安心养胎……”潘盼念完抹汗:按这形势下去,那欧阳胖胖岂不是要当咱爹?奇怪啊,照情书看,两口子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咋整出潘盼这棵苦兮兮的小白菜呢……翻到匣底,又见一薄薄绢册,上书“万胜刀谱”四个蝇头小篆,拈来轻抖,内里飘出片纸,一笔簪花楷,字迹端秀。开言即是“盼盼我儿”,冒牌货唬了一跳,细细读来,不由感伤莫名。 原来潘盼母家世居洛阳,也是有堂号的名门望族。当年这潘家小姐与欧阳少侠缘分邂逅,俩俩相望,一见倾心。偏偏欧阳少侠生世离奇,养父母又是寻常庄户人家,潘家老太爷自是瞧他不上,欧阳少侠登门求亲反遭奚落,索性耍起了江湖作派,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携佳人跑路了。潘老太爷盛怒,可儿女众多,且碍于面子,个把个忤逆的也未有深究。小夫妻男耕女织了大半年,恰逢辽军犯境,欧阳春本一热血愤青,几下思量,辞别娇妻,上前线保家卫国去了。走后不久,锦娘诊出身孕,一人持家甚为不便,便到嵩山脚下公婆家将养生息。孰料老两口并不待见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媳妇儿,加上常人十月怀胎,这潘盼硬是熬到第十一个月才出生,两老的一合计,坏了,和儿子走的日子对不上啊……便越看她母女越来刺儿了,未等孙女满月,便寻了个由头,说女儿家碧睛招灾,生的时辰又恶,克家长甚么的,要把孩子扔了。为娘的自是不肯,老两口便说了多少刻薄话,硬生生将媳妇骂出了门。锦娘母女走投无路,流落到中牟,巧遇昔日洛阳潘府的一名老仆,老人仗义,容娘儿俩栖身,云娘感恩,认其做了义父。世道艰难,辗转数年不得欧阳春的消息,锦娘郁郁寡欢,又赶上河南大疫,未出多日,病入膏肓,临终留下些许物事。想是后来潘盼又病又呆的,老仆无奈,便将秘密埋于树底。哪想一场大雨一场雷,竟重轮回到熊猫手上。 唉,苦命鸳鸯,造化弄人呐……回想当日在茉花村,北侠初见她女装,眼里那种且惊且痛的神色,想必与云娘母女失散也是情非得已罢。心里边正悲怆着,倏而又想,云娘逝去多年,自个儿一冒牌货色,这胖爹认与不认倒没啥说法,似乎那北侠也挺清贫的……得得得,甭南北东西了,想法子穿回去才是正经,平白的短人一辈儿别扭得慌…… 忙碌两日,房子也修得七七八八,到了下晚,某人照例回柳家庄蹉饭,赫然发现柳青竟回来了。 “哎呀呀,柳员外,数月未见,想煞咱了。”白相许久,这嘴巴不得不甜。 “小潘。”柳青喜色殷殷,快步上前,捧起两只熊爪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咳咳,”潘盼抽手,奈何柳青手劲甚大,只得拉着晃悠,她尴尬笑道,“老屋遭雷劈,院墙坍了,特地赶回来修葺。” “来来来,快坐。”柳青将她拉过,又亲手端上一盏热茶。 潘盼受宠若惊接了,轻呷一口,心虚地瞟瞟柳青,却听他又道:“我那白五弟在京城过得还遂心罢?” 潘盼鼓了满腮帮子茶水,听得这句,“噗哧”一声,悉数喷出,掸着衣襟狼狈不堪应声:“顺,顺。五员外年少英才,府衙上上下下俱佩服得紧。” 柳青颔首,轻快接道:“我原担心五弟心高气傲,在开封府受人排挤,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 潘盼暗自悻悻:我说咋对咱这般热诚呢,原是沾了白老五的光啊……打个哈哈岔开去道:“柳员外这些天都上哪儿了?” 柳青兴致勃勃道:“我前些日子去三清观探望大师兄,有幸见识到当今两大绝顶高手切磋剑术,受益匪浅!” 潘盼好奇心大涨:“谁,谁?” 柳青颇为自豪道:“一位便是我师兄三清观主魏真,另一位番邦剑客,倒不知姓甚名谁,武艺极为高绝。” 番邦剑客……潘盼眼前掠过个身影,追问道:“那人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柳青略作沉吟,答:“年约三旬,利目鹰鼻,身形尤其魁伟。据称他此行,专为挑战中原两大刀剑高手,除我师兄之外,另一位……”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卖个关子道,“小潘,说来你也认识。” “噢?是么……”她心底一阵紧张,欧阳胖胖好像是耍刀的……没这么巧摊着罢? “北侠欧阳春。” 某人当场石化,隔了半晌,小心翼翼问:“魏观主与欧阳大侠武功……哪个……那个高些?” 柳青大言不惭道:“论剑术,当然是我师兄更胜一筹了。” “论刀功,北侠略高是罢?”潘盼反问。 “嗯哪。”柳青点头。 你这不废话么……“那刀对剑呢?”她用手比划着。 “不知道。”柳青摆手,“未曾比过。” “那魏观主与番邦剑客孰高孰低呢?” “不知道。”柳青诚恳应答,“拆了近百招,他们都说自己输了。” 潘盼黑线满面,纠结再问:“北侠与那剑客何时比武?” “我想就这几日罢。” “可是在环翠谷?”潘盼不由抬高了声调。 “不知道。他们约定的时辰地点俱是隐密,上回若不是我恰巧在清风观,又恰巧见着了书信,也不晓得有这场比武。”柳青絮絮说着,陡生疑惑,“咦,你打听这些作甚?” 第63章 老宅地潘盼感身世环翠谷阿信逢大难〔下〕 偌大的屋子只燃了两只白烛,黑漆灵位上金字闪着阴冷的光,三支线香散出古怪的薄荷味儿,凭空又添上几缕恻恻之气。灵位后侧供着幅画像,上绘一名英姿勃发的青年武将,头戴翅盔,身披束甲,手持双锏,脚蹬战靴,神色骁勇异常。供案前一位老者负手而立,时而埋首深思,时而自言自语,念到动情处,竟是涕泪纵横。 “咚咚咚”,一阵急促地叩门声打破沉静。 老者闻声敛眉,利目灼灼,怒色陡现。 “爹!”门外是名衣着华贵的青年汉子,见内里无人应声,一时心急,使了个膀劲直接闯入。 “孽障!”老人转身,相貌与画像上的人儿倒有几分相似,只听他怒骂,“滚出去!” “是是是,爹!”来人“卟嗵”跪倒,匍匐着往门外退去,一边退着,一边小声嘟哝,“爹,孩儿是有急事来报……” “五月十九是你大哥的生忌!我早已交代过,天大的事儿都别来烦我!”老者点着眼前另一个儿子,神情怒不可遏。 “爹,为大哥报仇的事有门儿了,想是今日大哥显灵,这才赶着给您报信来了,并非孩儿有心冲撞。” 老者面色一凛,沉声喝令:“谅你不敢!滚进来!” “是是是。”男子跌跌爬爬进屋,将老父扶坐到太师椅上,谄媚道,“爹,您老先消消气儿,孩儿慢慢跟您说。” 老者拍着椅靠,余怒未歇:“我庞吉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你若有你大哥一半干练,为父至于这般费心伤神!三十好几的人了,成日就跟些绿林匪类厮混,要不是贵妃在圣上面前进言,你以为凭你个小小的武探花能当上禁卫军副指挥使?”瞪他一眼又道,“再这么着,开封府那窝子猫鼠迟早要越到你头顶上!阿豹,你几时才能上进些?” 庞豹灰溜溜接口:“爹,赶明儿咱也请旨调边关去,省得总在眼前,让您老瞧着堵心……” 庞吉听了更气,甩手赏他个大耳刮子:“你忘了你哥怎么死的?战死的!这当会嚷嚷着上边关了,你成心想老子绝后呐你!” 庞豹本意讨好,没想弄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忙绕开话题道:“爹啊,孩儿朋友那得的消息,耶律奴瓜的儿子来中原了。” “甚么?!”庞吉身形剧震,一把攥住庞豹胳膊,颤声问:“鬼狐的儿子?耶律阿思?他不是南院大王么?如何能来中原?” 庞豹面露得色:“爹,不是耶律阿思,是他弟弟耶律阿信,三年前宋辽比武招亲,娶了西夏公主的那个,鬼狐最喜欢的小儿子。” “是他……”庞吉缓缓滑回椅内,二十余年的丧子之痛瞬间如巨潮汹涌,猛刺心魂。 庞豹暗观其父,知他已被触动,忙将自个儿计划和盘托出:“爹,耶律阿信一家乔装易行,此番往中原是寻云中鹤与北侠比武来了。孩儿派人追踪,半途截了他下给北侠的战书,暗自拟了一封回复,界时五月廿五环翠谷,孩儿请好一帮高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庞吉琢磨片刻,谨慎言道:“听闻耶律阿信乃契丹第一勇士,武功卓绝,虽不肯入朝为官,但他家世显赫,在辽国影响甚巨,再加他的妻子又是当今西夏王的亲妹。开年边境龃龉不断,你这计划若有半分疏漏,势必挑起三国战乱,陷百姓于水火。这真要打仗了,你我岂得安生?” “爹,您放一百个心罢。”庞豹拍着胸脯打包票,“他耶律阿信可是化名来的,比武,江湖纷争么,斗死人常有的事,谁让他运气不好呢。再说了,真要泄了身份,道上找几个替死鬼还不容易?再扯也扯不到咱们身上呀!” 庞吉点点头,又问:“阿豹,你这消息来源确实可靠?” 庞豹笃定回道:“爹,这消息可是孩儿吩咐庞英花了大价钱打听来的,庞英跟咱府上十来年了,向来忠心耿耿,他办的事儿,您不会信不过罢?” 庞吉沉声不语,在画像前伫立许久转身,一个阴鸷的笑容浮上嘴角:耶律奴瓜,这么多年,你在地府想必也寂寞得紧,不如将你儿子送去,做个伴……可好? 金砖筑底,白玉为墙,连条栏扶手俱是包金的,这样一个珠光宝气,极尽奢华的鱼池却砌在一座砖楼不起眼的小院内。围栏旁斜倚着一名中年男子,手势慵懒地撒着小米,虽是布衣素巾,却难掩周身贵胄之气。散完掌中鱼食,悠然拂袖,指向鱼池西侧一儒生打扮的年青人,浅笑开口:“仲元,过来坐。” 书生垂首施礼,不卑不亢应声:“王爷尊贵,区区不敢僭越。” 男子眉眼一挑,也不勉强,笑着又道:“仲元,你看这池里养的什么?” “回王爷,眼下是锦鲤。” “噢?”男子饶有兴致,慢声问,“过了眼下,又当如何?”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男子朗声大笑,目光泠泠,盯住书生道:“仲元,你这才是僭越啊。” 书生不语,忽然欺身向男子袭去,男子不闪不避,他这一算是相当精准,实上书生想拿的是刚潜入内院的一名蒙面人,瞬间鱼池边黑白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观视良久,男子威严出声:“够了,住手,都是自己人。”挥手喝退书生,“仲元,你先下去罢。” “是王爷。”书生镇定告退。 见书生离去,来人拉下面巾,单膝跪地道:“属下雷英参见王爷。” “老狐狸信么?”男人转着扳指,漫不经心问道。 “属下选在庞虎生忌那日挑明此事,老狐狸最钟意这个大儿,报仇心切,应是无虞。” “欧阳春那边可有动静?” “北侠尚蒙在鼓内,此刻应当还在茉花村双侠庄中驻留。” “干得好,雷英。”男人亲力将他由地上扶起,“事成之后,本王必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江南,重登霹雳堂堂主之位。” “谢王爷!” 男人颔首,吩咐道:“记住了,此事切不可让开封府那帮人搅和进来。” “属下明白。” “哈哈,哈哈……”男人仰天长笑,“耶律阿思,张士逊,你们不是求和么?本王倒要看看,这一局,怎么个和法!” *****更新分割线***** 提起浮戏山,先前也是中原一景,据称晨起眺之,烟霞弥漫,峰峦只露其巅,烟转峰移,远远看过去就好似一群鸭子浮于水面嬉戏,故而得了这么个文艺名儿。□□皇帝坐稳了江山,便想着要弄块好茔地,旺到坟头冒青烟,这龙椅才好百子千孙往下传么。彼时大宋阴阳堪舆业兴旺发达,最资深的风水先生当属吴怡道。□□便将此事托付于他,到了乾德初年,姓吴的终于找到块好地儿,就在这汜水、浮戏山间,为了修皇陵,方圆数里都设了禁,寻常百姓是再也靠近不得。环翠谷居其远麓,将将儿划在陵区之外,仰慕龙气的多到此处遛遛,嘘怀感慨一番。 再说这潘盼,谷内谷外转悠,已感慨两天了……欧阳胖胖、疑似番邦剑客,一个都没见着哇!难不成是咱直觉出错?这些习武的也忒无聊,逢人逢物偏要分个高下,人有排名,兵器也有排名,成日介打打杀杀的,还不嫌累得慌…… 唉……她一路走一路叹:欧阳胖胖打架,咱怎地这般心神不宁呢……居然巴巴儿跟到这荒山野地来了……没道理……心里边正纠结着,冷不防随在身后的松狮猛然跃起,直往路边的灌木丛蹿去。 “念竹!回来!”她拢手作个喇叭,“草里面蛇多,被咬着了,可懒得理你。” “呜噜噜”,松狮扎在草堆里不见影儿,只听得声声悲鸣。 “喊着别过去……”潘盼只当念竹被剐了,蹭了,暗骂一声“活该”,拨开枝繁叶茂的藤蔓,也朝林子里瞧动静去了。 入目的是个女子,半靠一架老藤,云鬓散乱,睑帘微阖,面色苍白如纸,淡绿衫子上血迹斑斑,宛如碧池盛开的大朵红莲,前襟略略敞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趴伏在她胸前,出力吮吸着。女子左臂搂着婴儿,右臂无力垂落,自家那只松狮正卧在女人身边,不住地舔她手掌,可观那指节,竟似僵硬,居然纹丝不动……“啊……”潘盼吓得怪叫,连滚带爬往林子外跑。倏地,袍子又被人扯住,脚底一滑,狗□□状栽倒在地,“救命啊!不要杀我啊!”早唬得魂飞魄散了,她跪在地上痛哭嚎啕。 “嗷!嗷嗷!”松狮急切叫着,不停地用脑袋撞她。 “是你啊念竹。”潘盼胡乱擤一把鼻涕,连声道,“快走!快走!死了人了!” 松狮却是不依,咬着她裤脚死命往回拽,两下拉扯着,“哗哧”一声,裤管也撕去半幅。潘盼怔忡,念竹似通人性,朝女子方向哀叫了会,纵身高高跃起,前爪一搭,对着她作起揖来。 “念……念竹。”联想起松狮在春风楼的异常反应,潘盼不由惊骇莫名,“你,你该不是认……得他们罢……” “呜呜!”念竹连连晃尾巴。 “你想让我过……过去看看啊?”潘盼略镇定了些,点着自个儿鼻尖道。 “呜呜!”莫道狗不通情,这松狮小眼睛眨着,也鼓出两湾泪来。 潘盼蹑手蹑脚摸过去,正想壮胆探一探妇人鼻息,眼前寒芒闪过,一柄明晃晃的弯刀正对印堂,刀柄尽处,女人已经醒了,凤目流转,灼灼其华。 “你是甚么人?”女子声音虚弱,语气却极为坚定。 凌厉的刀锋划过头皮,激起阵阵寒意,潘盼哭天抹泪应声:“我,我,我是好人!” 弯刀沿脖颈而下,到了前襟,刀尖灵巧一转,由她怀内挑出个琉璃挂件来。“萨满教的法器……绿眼睛……”女人神色一动,“小姑娘,你可是没拈一部,谢野呼理的族人?” 潘盼满脑子云遮雾绕,惶惶然道:“夫人,我不是没脸,我是粘了张□□,这珠子是别人送的,咱也不知干啥用的。” 重伤女子看着念竹又问:“乌古如何落在你的手上?” 乌古?!娘咧……这松狮指不定是只辽狗!咱今儿算是被你卖了……潘盼瞪它一记,哀怨答道:“也……也是别人送,送的。夫人要……要,给,给你们就是了。” “咳咳”,女人一阵低咳,唇角血沫溅起星星点点,弯刀退去,潘盼不由瘫坐在地,只听女子又道:“小姑娘,我夫妇此行遭奸人暗算,而今灯枯将至,夫君生死未卜,你替我带着小宝可好?” “我?我!”你夫妻两个遭人追杀,把孩子扔给咱?这不是让咱抱着个□□晃悠么……说不好啥时候仇家就找上门儿了,捎带咱跟着玩完……不行!不行……她心底一抖,磕巴了大半天接口,“我也很想帮到你,可……可是我没……没那能力……” “姑娘。”女子神色殷殷,艰难将孩子举起,“拜托你。”说着,俯身便要行礼。 “哎,哎,你倚好!”潘盼慌忙拦阻,抬手之间,婴儿已落入怀中。她无奈接住,看一眼那孩子,却是安然无恙,想是方才一顿奶吃得饱实,此刻正咬着小手指头,满脸好奇地盯着她望呢。念及眼前美丽却即将凋零的女子,心头溢起阵阵酸楚。“我该拿他怎么办?”她咬咬牙问道。 女人断断续续道:“他父亲……你见过的,若是活着……小宝给他……”略顿了顿,从腰间扯下个绣花囊袋,递于潘盼,“倘若俱活不成,关牒在此,大辽千叶山……” “夫人?夫人!”潘盼见她气息渐弱,益发慌不着数,唤了多声,始发觉这女子已是去了。 第64章 泄身份百口难辩寻真相暗访松〔上〕 雾霭的天色稀疏下起了细雨,未有多时,女人身下便冲刷出一汪血水,沿坡路在林间蜿蜒。陡然逢着剧变,潘盼情急发懵,抱着个娃儿伫立当场,反不知该做些什么。“哇”的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静寂,潘盼回神,忙从随身包袱中翻出雨布,将孩子裹匝起来,又命念竹躺倒,把婴儿轻放在它温暖的肚腹下,复起身折返。 奋力许久,总算刨出个人字坑。死者为大,潘盼走到女子身边,拜了两拜,低声道:“我知道姐姐生前风姿蕴秀,上路也该体面点儿,可眼下也没更好的法子,只有先让你入土为安了。”言罢,将尸身缓缓移入坑中,掊上黄土,又拈了几块碎石作祭,这才抱了孩子往山下去。 话说两边,再看那硖谷深处,天黑云暗,雨势也比山外要劲上几分。一名青衫客踉跄着从远端行来,只见他身形魁伟,一袭外袍被割七凌八落,和着雨水紧贴在身,更显出周身几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尤其肩胛一刀,深可见骨。男子相貌俊朗,面色已因失血过多显得苍白可怕,唯有一双利目如电,抬眼间寒芒迸射,端的是夺人心魄。 倏地,男子顿住身形,长剑拄地,面朝密林深处喝问:“既然到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出来罢!” “哈哈,哈哈!”林间射出两道人影,枭笑着走近,二人俱是黑巾蒙面,头顶毡笠,各执一柄钢刀,暗色之中映出噬血寒光。 “想不到你伤成这样,耳目还灵得很!”其中一名黑衣人道。 “老大!”另一名黑衣人不耐烦了,“休跟他废话!砍了他的脑袋去换赏银再说!” “哼”,重伤男子笑得桀骜,掌中长剑出鞘,卷起漫天剑雨,直向两名黑衣人袭去。那二人未料他数番恶战过后,斗志仍是如此顽强,慌不迭挥刀去挡,一时间,林中刀光剑影,处处险象环生。须臾功夫,重伤男子骤然变招,剑式不像之前洒脱肆意,反而形似颠狂,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险过一剑,毫无章法可言,竟全是拼命的招式。两名黑衣人惊惧,对拆数招,便重重倒下。 男子收剑,神色已困顿不堪,勉力用剑支撑住身体,缓缓滑跪在地,默然半晌,扬首发出一声嘶吼,且怒且伤。 狂奔一路,人已疲累得紧,眼瞅着雨势渐止,潘盼寻了个隐蔽处便坐下歇气儿。掘了大半方土,两细条胳膊抖呵得不行,摸了好一会,才从褡裢里掏出个干馍,正要掰了进嘴,忽觉背脊骤凉,一个尖锐的硬物抵上后心,唬得手一抖,馍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识用胳膊把孩子圈紧,颤声道:“谁?” “把孩子递过来。”身后之人冷声下令。 原来是孩子他爹啊……潘盼听出来人是谁,心头一松: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摆脱掉了,忙不迭应声:“好,好……”她转过身,不禁怔住,眼前之人遍体凌乱刀伤,也不知浴血几场才杀出重围,困兽般凶狠的眼神更令人不寒而栗,与当日春风楼那条洒脱不羁的汉子,又何来半分相似? 男人“咣啷”掷了长剑,煞是粗鲁地从她手里夺过孩子,凝望片刻,眼底逐渐浮上一丝暖意。 潘盼极想趁这空当溜走,奈何小腿肚子抽筋,脚底下迈不开步去。心里边正纠结如何说孩子他娘的事儿,孩子他爹发话了:“宝儿怎地在你身边?他娘亲呢?” “他娘亲,他娘亲……”潘盼见他面色不善,“死”字滑到嘴边,愣是没敢吐出口,“在……在那边山坡上……”她含含糊糊道。 “带路。”男人利眼如刀。 “啊?”潘盼不由地打个哆嗦。 “带——路。”男人一字一顿道。 提心吊胆挪到新坟,潘盼指着那抔黄土,不敢抬头,低声支吾:“到,到了……” “云萝!”男人惊痛,睚眦俱裂,急行数步,跪倒在土堆前。 “云萝……云萝……”男人喃喃唤着,一手拥紧孩子,一手持剑胡乱地拨着泥土。 惨乱形状,潘盼再也不忍卒睹,默默转过身去。“怎会这样?!你说!”头顶一声怒吼,倏觉气息一窒,险些背过气去。“咳咳……”她竭尽全力去拽喉间那只巨掌,“不关我事啊!你看我又不会武功!”她急着撇清干系,“是念竹!不,是乌古!它发现的,我来的时候夫人已经不大好了,是她托我把孩子带给你!若你也不在,她让我把孩子带去大辽千叶山!”说着,又从怀里掏荷包,“喏!关文玉牒都在这里。大侠,你……你不要冲动啊……” 男人松手,复又扳过她肩头,话音凄厉道:“谁让你碰她的?!谁允许你把她埋里边的?!” 潘盼痛得眼泪汪汪:“下雨……外边淋着好冷……”心底酸楚,泣不成声道,“还能怎样……” “是……底下好冷……”男人失魂落魄,臂膀垂落,孩子生生儿往地面上掉。潘盼眼疾手快接住,饶是惊出一身冷汗,惶惑不已看向男子,却见他神色茫然,径直朝坟头扑去,发疯似的掘起土来。 “云萝……阿信哥哥带你回家……”男人满手是血,小心翼翼拂去泥土,拎起袖口轻拭那苍白面颊上的污渍。 潘盼只道他疯了,杵在一边,嚅嚅提醒:“你怎么好这样……夫人……该入土为安才是……” “入土为安?”阿信骤然起身,目中精芒暴涨,“她被你们害死在这里,葬在此处,如何能安?!” 潘盼见自个儿又被扯进去了,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是你们,是……是他们才对……” “他们是谁?!”阿信怒喝。 潘盼惊魂:“不……不是他们……他们是谁,我……我哪知道……我……我是想说和我不相干呐……” 阿信恨恨地剜她两眼,折回坟前,从怀内摸出几块松脂,用火折点了,悉数撂进坑里,刹那间,烈火熊熊,令人倍感惨烈。 终于捱到尸骨成灰,瞥见阿信正专注集着骨殖,她心内求神拜佛:苍天啊,大地啊,各路神仙啊,咱今日真是霉运当头,倒是显显灵咧,保佑待会儿,咱与这疯子各奔东西罢…… 天色渐暗,林中隐隐闻见狠啸,潘盼益发紧张,左臂抱着孩子,右臂拢着松狮,歇在树下,瑟瑟发战。但见阿信走了过来,接过孩子,逼视着她道:“那日在中牟遇见过你,如何跑到环翠谷来?” 潘盼暗想:咱总不能说是来瞧你和我那冒牌老爹比武的罢?他这一身伤也不知是不是得罪欧阳胖胖弄的……不可能啊,北侠如何会对妇孺下手呢?唉,这事儿复杂了……念到这层,她信口编派道:“此处毗邻□□陵寝,龙气甚旺,我过来……就是想瞻仰瞻仰。” 阿信遽然伸手,一把捏住她下颏,沉声道:“当真如此?” 潘盼面目扭曲,忍住疼道:“那……那是当然……” “这是甚么?”阿信陡然觉察她前襟接缝处露出一角书页,当即翻手如电,拈出本绢册来,“万胜刀谱。”阿信笑得冷冽。 潘盼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心头大呼完蛋。 “你既不会武功,又随身携着刀谱作甚?”阿信大力攥着书册,指关节咔咔作响。 “我……我在路上捡的。”她缩着脖子,只觉脑袋有些悬乎了。 “一百零八趟万胜刀,欧阳春的成名刀法,这般容易便被你捡了去……嗯?” “谁知道啊……撞巧了呗……”她嗑嗑巴巴接口,“你想要,拿去就是了……反正咱收着没……没用……” 阿信紧盯她道:“听闻北侠碧眼紫髯,与我大辽没拈族人近似,你也生就一双绿眼珠子,还随身带着万胜刀谱,这可真是巧上生巧。” 潘盼被逼问得语塞,阿信拧住她胳膊又道:“我与欧阳春约定今晨于环翠谷一战,他人影未见,却来了众多蒙面杀手,沿途伏击我夫妇。你说!这是为何?” “这……这个,我也整不明白呐!”她哭丧着脸答腔。 “既然俱是不明白,你这就随我去寻欧阳春质对!”阿信拖住她便往前拽。 “上哪对啊……”潘盼被拉得跌跌撞撞,“哎,我说你不如报官罢?咱在开封府有熟人,带你去包相爷那递状子……包相爷能耐可大了,夜审阴,日断阳……”见阿信置若罔闻,她不禁绝望哀嚎,“哎,你倒是轻点吖!把咱拽死了,还对个鬼啊!” 阿信倏地丢手,潘盼惯性朝前栽去,正伏在地上龇牙裂嘴,只听身后之人凌厉开口:“你再多话,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第65章 泄身份百口难辩寻真相暗访松〔下〕 出了环翠谷,西行两里,便是个荒僻的小镇。阿信一句“割舌头”,把潘盼唬成了闷嘴葫芦,焉不拉叽跟了一程,天色已全暗下来,加上大半日米水未进,心里头别提多憋屈了。 “你去那边寻件衣物。”阿信用嘴努努路边一座小院,示意潘盼上前。 灰墙黛瓦,廊下晾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子,门边倒戗钢叉,窗沿遮着兽皮,像是个猎户人家。潘盼偷觑遍身血污的阿信,困顿之中自有一股镇定,想必在辽国身分非比寻常,灵光一闪,动起了与虎谋皮的心思:他不是让咱跟着他么?咱就跟到底了!别看关牒在手,可人生地不熟的,孤身一人去大佛寺探访,委实着难……若能随他混出关去,再起个路引,这苦难之旅指不定就结束了……转到这里,心底曙光乍现:得与此人好好套近乎!“嗯嗯,我这就过去讨一件。”她点着脑袋道。 “不必惊动屋主。”阿信接口。 那不是偷么……潘盼满脸黑线,斜睨门口雪亮的钢叉,眼前仿佛幻出一副遭人持叉追杀的情景。 “把这个放窗台上。”阿信从怀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又道。 “噢……”潘盼依言接过,在手中掂了掂,欲言又止。 “还有甚么不明白的?”阿信目光犀利,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儿,冷冷问道。 某人鼓足勇气开口:“我……我是说用不了这么多,你那里还有没有小点儿的……”“银子”两字儿还未说出,睇见阿信面色更寒,唬得掉头就跑。 遥想当年,跟着那拨子大侠厮混,翻墙入院的事儿也经历不少。此番一堵矮墙,自是不在话下,仗着身高臂长,如意绦都逮不着使,便轻松跃过。潘盼落在院内,瞅瞅四下无人,快步走到廊下,摘了两件袍子便溜。 “喏,拿来了。”她按着胸口喘息,想想颇感后怕。 卸去一身血污褴褛,杀气恍若消迩于无形,潘盼见了,壮起胆子提议:“大侠,天这么晚了,总不能露宿山野罢?是不是该进镇子……” “上客栈。”阿信面无表情出声。 小镇叫做东晚镇,镇上有家独一无二的客栈,叫做东晚客栈。此地过路客极少,买卖营生俱是惨淡,不过是家宅院大些的户主,拾掇了半进厢房,悬块招牌,权当挣外快罢了。 想不到恁晚还有生意进门,当家的满脸堆笑迎上前招呼:“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嗯哪,最好再来些吃的。”潘盼此刻的最大心愿便是填饱肚皮睡觉。 “好嘞。”掌柜答应着又问,“要几间房?” “两间呗。”她想也不想道。 “一间。”身后阿信陡然插口。 “甚么?!”潘盼听了直跳脚,指着松狮道,“喂,你瞧清楚了,连上它可是四个。一间房,挤死了,怎么休息啊?” 阿信拍着孩子道:“我带烈儿,你同乌古可以打个地铺。” 潘盼气得不行:“咱自个儿掏钱,另开间房成不成?” “不成。”阿信话音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我发誓,我肯定不跑,咱说话算数。”她仍是不死心道。 阿信不理她,朝向店家问:“掌柜的,住一宿合上饭钱,一共多少银两?” 店家瞧他俩如此,只道遇上了穷酸,伸出一根手指头晃悠,故作大方答道:“看你们也怪不容易的,给一两银子罢。” 潘盼煞是郁闷地杵在一侧,看阿信付银子,却见他袖内兜内翻了许久,并未摸出半点,掌柜面色益发凉薄,不由叹息:唉,大侠总是对别人慷慨,对自个儿刻薄吖……探手入怀,将先前阿信与她抵袍子的碎银拿了出来。 “这……”阿信迟疑。 “刚跑得急,忘记搁下了。”她咧嘴道。 小二引着一黟人到厢房,未有多时,又热了些饭食送上。潘盼饿极,也不理会阿信父子,自顾自大嚼个不歇。 阿信看似没什么进食的心思,抱着孩子伫立半晌,待孩子哭个不住方坐到桌边,哄将起来。他用菜汤和了些白饭喂孩子,偏这奶娃打小娇惯,到晚更恋母乳,哪肯搭理这些粗食,只闹得更凶。“咣啷”一声脆响,潘盼唬了一跳,半块馒头梗在喉咙管不上不下,连喝了几大口汤始才顺了下去。偷瞄一眼,原是对面的大侠心情不好,摔了碗撒气儿呢。 小二闻声而至,见屋子里狼藉,合上阿信一脸铁青,抖呵着道:“二……二位客官,可是饭菜不对口味?要不小的这就去重弄些……” “哎哎,不必了!”潘盼吃饱喝足,精神抖擞跳出来打圆场,“刚不小心打了贵店家什,一定照赔,照赔……” 小二松了口气,边收拾碎瓷边道:“不妨,不妨!岁岁平安……” 她又转到阿信身侧,道声“我来”,伸臂拢过啼哭不休的小人儿,朝小二吩咐:“小二哥,我这大侄儿怕是饿很了,劳烦你速去炖碗蛋羹,要嫩嫩的。” “好咧,客官稍候。”小二忙不迭应着下去了。 潘盼细看这孩子,额角宽阔,天庭饱满,眉眼酷似其父,连哭声都比寻常娃儿要嘹亮些,联想到他生母新丧,不禁心起爱怜。“来来来,坐下来。叔喂你吃东西哈!”她抱着孩子轻拍,又搛几筷菜食进嘴,细细嚼成烂糜,跟老鸟喂食似的,口对口渡了过去。反复数次,娃儿吃得香甜,也不再哭闹。稍候了会,一碗蛋羹填下,竟熟熟睡着了。“嘿嘿……”她捏捏怀中粉嘟嘟的小脸蛋儿,一时倍感欣慰。抬首再看阿信,正绷张冷脸,一言不发盯着她瞧呢。 “我说大侠。”她趁热打铁献计,“你要回辽国不?刚好咱也想去寻亲,不如同你们路上一道罢?你家小郎君交于咱照顾便是,担保侍服得妥当。” “寻亲?”阿信沉吟片刻,皱眉道,“你打算上哪儿?” “大佛寺。” “韩氏家庙……”阿信喃喃低语,骤然抬高声调喝斥,“少在我跟前耍花招!环翠谷一战,若查出与你相干,我定削了你的脑袋与云萝作奠;若无牵连,你给我即刻滚蛋!” 潘盼执脸贴了个冷屁股,面子上臊得慌,心里头正慰问着阿信列祖列宗,却听他又道:“把烈儿抱过来。” “不给!”她抱着别人家的儿子,倒也理直气壮,神色颇似护雏的老母鸡,“还没睡实呢,给你一抱,又该闹了。” “你!”阿信忿然站起,“好……”点点头复又坐下,面色尤其不甘。“哗啦”轻响,他将己身外罩的袍子扯落,露出内里血迹斑驳的中衣。 厢房不大,淡淡的血腥味儿霎时充斥全屋,潘盼皱眉望过去,却见眼前这个男人近似半裸,破衣烂衫之下健硕的胸肌时隐时现,深深浅浅的刀伤更令他周身焕发出一种强悍之美。此刻正持一瓶伤药,看也不看,就这么胡乱往身上洒着,药粉落处,顺手一抹,这道伤便算是平了。虽说衣冠不整,气场却是慑人。她呆望半晌,心底感佩不已:此人的意志力与战斗力也算是当世翘楚……倏又想到自个儿并不招人待见,悻悻咽了口唾沫,腹诽道:真他nnd的酷…… “你为何总盯着我看?”阿信蓦地出声。 “我哪有?!”潘盼耳根红了,脸却不红,腾地跃起,又呯嗵落下,后坐力之强愣将个长方形的凳子扭成了平行四边形。“吱呀”,伴着凳子的痛苦呻吟,某人老羞成怒道:“就算我看了又怎么着?”“吱呀……”“谁让你不开两间房的?” 阿信瞧她气势汹汹,止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她坐下道:“哎,我说你……” “吱……呀……”潘盼浑然不觉,继续发飚:“你什么啊你?!你这一身横七竖八,见着了还影响咱心情咧!”又是一声长吱,紧接“咣嘡”闷响,士气正旺的某人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唉……”阿信低叹,貌似捎了点同情的意味,埋首仍是拾掇伤势。 眼前金星飞舞了一阵,她淡定爬起,伸胳膊踢腿,还算皮实,气呼呼看向阿信,这一瞧更是吃惊不小:眼前伤口洇出的血水早已风干凝固,结着里衣紧粘在皮肤上难以剥离,那蛮子倒也忍得,一手提柄长剑,一手拽着衣襟,正咬紧牙关来回割呢。啧啧……潘盼寒得直抽气儿:番邦……蛮夷……你说你自虐倒是整个适手点的家伙吖!想想又觉着不忍,从怀内摸出打花蝶那顺来的小巧匕首,细爪一抬,朝着阿信后脑勺便掷将过去。 阿信略微侧身,伸出两指,迎风一探,将利刃稳稳收入掌中,默了半会儿,沉声念了个“谢”字。 呦!居然给咱道谢?真是老铁树开花儿了……酷男如此反应,潘盼不禁得意忘形:“你打算怎么谢我?”话音刚落,便有些后悔:你才叫真真儿找抽呐…… 阿信腰杆本挺得笔直,闻得这句,饶是弯了一弯,回首冷冷道:“你们宋人果然锱铢必较,也罢,今夜这床铺让与你歇息便是。” 大侠你果然好风采,也罢,咱就不客气了……想她奔波一日,四肢皆疲,听得有床睡,正是求之不得,也不与他多话,跃上床榻,放下帐幔,先将阿烈小儿捂严实了,再拉过一条薄被在孩子身侧和衣躺倒。 人困极,则无梦,一夜酣睡至晨光明媚,她骤然转醒,周身摸摸,银子还在,刀谱还在,暗自感慨:孤男寡女好定力哇……咦,那蛮子真与松狮打地铺去了?将帐子撂开一道细缝,悄眼扫过去,瞧见阿信端坐在桌前,侧面宛如刀隽,正凝神注视着面前一青瓷小坛,想是云萝的骨殖已被他转移入内。傻子……伤得那么重,难不成枯坐了一宿么?潘盼没好气道:“你这样不爱惜自个儿身子骨,倘使她在天有灵,只怕难以安心!” “嗖”的一声,寒芒乍现,她眨眨眼睛,发现昨儿借出的匕首经她鼻尖游过,巧巧儿钉在床框之上。潘盼惊悚,反手一摸,还好……出气儿的尚在。臭蛮子!死蛮子……她愤而拭汗,却听阿信出声吩咐:“收拾东西去松江!” 清风习习,夜凉如洗,淡淡的月色环绕庭间,耀起满池金辉。小楼依然静谧,儒衫男子负手而立,折扇在指间轻叩,身形闲适,唇角却勾起一抹难以觉察的蔑笑。“来了?”男子缓缓开口。 暗色中一道黑影飘落,随即匍匐在地:“卑职办事不力,恳请王爷责罚!” “责罚?”儒衫男子翩然转身,微微一笑道,“雷英,你说本王该是断你手还是断你脚呢?” 黑影打了个冷战,咬紧牙关答:“但凭王爷定夺,雷英谨遵均命!” “好了,雷英。”男子抬手做了个起势,笑意更甚,“是本王失算了。本王未料着这耶律阿信如此骁勇,而庞豹又如此脓包。” 雷英嚅嚅不敢应声,但听男子接道:“庞府那边情形怎样?老狐狸可想到对策没有?” “回王爷。”雷英肃首抱拳,大声应道,“太师雷霆震怒,着令庞豹严查耶律阿信下落。” “他说查便查?”男子嗤笑一声,不屑道,“这江山可还是姓赵,天地何其大,凭他一个小小禁卫军副指挥使,茫茫人海,要追踪武功高绝的耶律阿信,这比起大海捞针,又有何异?” “卑职愚钝……”雷英谨慎言道,“还请王爷示下。” 男子摆摆手道:“去守着欧阳春罢,余下的本王另有安排。” “是,卑职先行告退。”雷英顿首,几个纵跃,没入夜色不见。 男子浅笑,折扇轻摇,踱到鱼池边,敲着金扶手竟唱将起来:“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想奔山岗……” 第66章 茉花村聚散两难百草崖三人成险〔上〕 自荥阳出京西,走的是淮南东道,水路向南,十余日便至松江。一路上二人未有多话,潘盼煞为尽心当她的保姆,将个阿烈小儿哄得是服服帖帖;阿信则时常浓眉深锁,惮心竭虑谋划他的复仇之计。打尖住店,三人一犬是形影不离,在江南那几日,阿信甚至因受不了某人酣睡的呼噜声,主动提出开两间房住,却被那吝啬的主儿以“太过破费”为由严词拒绝了。些许天相处,她旁观阿信不仅武功卓绝,行事更是缜密,益发生出赖定其去辽国的念想。 芒种时令,陆地上俱是碧油油的,一片生趣,映到水间,连带着江滔也比往常要灵动几分。艄公掌着划子在江心游走,潘盼立在船头很是感慨:唉……想当年为了捞美人上岸,咱多少银子打了水漂呦……唉……倘使四耗子来早点儿,或是五耗子到晚点儿……“唉……”一切的一切,都大不同吖……她忍不住低叹出声。 “这位客官敢情来过松江?”艄公笑呵呵问道。 “噫?”潘盼好奇,“老人家好眼力。” 艄公上下打量她:“松江滩险水急,常人上划子定是老实坐着,我瞧你站了许久,想必是个靠江靠水的。” 潘盼佩服地点头:“不瞒你说,我在茉花村与陷空岛均住过些时候。” 坐在舱中的阿信倏而接口:“既与双侠五义有交集,还敢说与北侠欧阳春毫无干系?” “不妨事。”潘盼掉头笑笑,好脾气道,“我随你一道去丁家庄便是,见着他们,你仔细问问。”心里边暗忖:管他刀谱、剑谱,反正死无对证,咱认那穷亲做甚?孰料这风水轮流转,日后也有她倒追着北侠喊爹的时候,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停舟上岸,未有多远便到了丁家庄。在门房问过,方知双侠去府衙商议行价未归,潘盼心道来得不巧,那执事的管家却是个有眼色的,瞧见阿信气宇轩昂,合上潘盼也算半个熟人,当下不敢怠慢,将二人引至花厅奉茶相候。行到折廊,内院隐隐有女子谈笑声传来,潘盼闻之心痒难耐:好你个丁三,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吖……隔着影壁,依稀照见几道苗条身影,皆是衣着光鲜,配饰不凡。伫足惆怅了半会儿,旁人已走得远了,忙三步并作两步跟将过去。 偌大的花厅,潘盼如坐针砭,索性抱起孩子在屋内来回晃悠,阿信冷眼瞧她:“故地重游,你倒是坐立难安。” 她腆着脸道:“这屋子憋闷,我要坐下,小郎君又该闹了,不如我携他到园子里转转。”见阿信不置可否,便壮了胆子往门口挪,“透透气儿便回哈……嘿嘿。” 蹑手蹑脚兜进园子,她拣了个荫凉处站定,躲在一棵老槐后首偷窥美人行踪。隔着荷花池,望见水榭恁多莺莺燕燕,出挑的有两位小姐,团扇轻摇,端的是俏语欢谑。身量略矮的姿容清秀,妙目流转间掩不住的精乖之气,不是朴文燕那同人女却又是谁?身量高些个的更是绝色,上好的绸缎衣裳被这品貌一衬,也是暗淡无光了。这又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上回来,没见到么……潘盼心里边儿正纳闷着,一众丫鬟已簇拥着二人离开了。 唉,接不上头哇……她感叹了一阵,抽身欲返,倏而背后有人轻推:“熊猫。” “燕子?!”她大喜过望转身。 “哟,这才半年不见,娃都抱上啦?”丁月华作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气。 “呸呸呸。”潘盼冲她口水,“这可不是我的!” 丁月华撇嘴打量她:“你啊,真是越混越不济,前番还是个伴当,这会儿竟成老妈子了。” “我这不是有缘由么。”潘盼颇感没面子,将遇上阿信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通。 丁月华听了叹惜,看看孩子,忽又盯住她问:“斯德哥尔摩效应,你该不是瞧上他爹了吧?” “怎么可能?”潘盼跳脚,“我只想他引我去大佛寺罢了!” “好好好,你别瞎激动……”丁月华四下张望,埋怨道,“仔细把庄里的人都招来。” “甭提这茬了行不行?”潘盼悻悻应声,“我倒是问你,将才和你在一起的美人儿是谁?” “噢,你说牡丹啊。”丁月华笑得促狭,“我二嫂。” “甚么?!”潘盼跳得更高,“臭小子成亲了?!” “你小点声不成……”丁月华拿扇子戳她,“牡丹她爹原是兵部尚书来着,好像朝中得罪了人,被贬去襄阳,她爹爹与伯父曾是旧识,途经松江,便顺道过来拜访。老夫人见着可喜欢了,想求了许给二哥呢。偏巧二哥进京又不见着人,这一来二去的,耽搁了些日子,牡丹身子娇弱,反歇出病来了。这不,被留在府里将养了数月呢。” “病了?”潘盼酸溜溜道,“我瞧她生龙活虎得很吖……” 丁月华捂着嘴笑得咯咯儿地:“好是好了,老太太舍不得她走么。”挑了眉又道,“你干嘛总瞧我二哥不顺眼?怎么他娶媳妇儿跟踩了你尾巴似的?” nnd,等个屁!全扯淡……潘盼倍觉堵心,挥挥手道:“他娶媳妇儿关我屁事,忙着呢,我先过去了。” 气呼呼转回花厅,屋中主位已端坐一人,她怔忡片刻,方认出眼前这位正是双侠中的老大丁兆兰。 “小潘?”丁兆兰见她也是惊诧,“你怎地不在开封府当差?” “待遇太差,咱辞职了!”她跟吃了枪子儿似的,火气冲天道。 “哦。”丁兆兰眼光在她和阿信之间扫来扫去,颇感惋惜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阿信并不理会,向双侠抱一抱拳道:“实不相瞒,区区来自关外,此番入中原,意在以武会友,久仰北侠万胜刀法精湛,故想得其指点一二。听闻北侠不久前栖临贵庄,烦劳大员外代为引见。” 丁兆兰素来忠厚,不假思索便答:“哎呀,你可来得不巧!欧阳兄三日前便往大名府去了,此刻怕是快出杭州了。” 阿信眼底疑虑一闪即逝,进而不露声色道:“北侠此前一直在贵庄伫留么?” “是啊。”丁兆兰点头,“欧阳兄清明过后便在鄙庄歇息,直到三日前接智化相邀,才去的大名府。” “那么端午前后,北侠在贵庄可曾收到过区区寄送的书信?”阿信缓缓问道,手掌有意无意中已攥握成拳。 “定然没有。”丁兆兰摆手,笑笑又道,“不妨事,欧阳兄平素便好与人切磋,你去大名府寻他,他想必求之不得。” “多谢丁大侠指点,区区尚有些琐事,先行告辞。”阿信一把从潘盼手里夺过小儿,掉头便走。 “喂,你等等我啊!”阿信大步流星在前,潘盼一路小跑跟在后头。正追得气喘吁吁,前面的人陡然停住,半转过身,眸色冷冽,她不由打个寒噤,边退边嘀咕,“我早说过不关我事了……唉,你……你既然这般讨厌我,还……还是各走各的算了……” “站住!”阿信断喝,手一扬,又将孩子掷将过去,潘盼忙不迭接了个满怀,“我去城里一趟,你在客栈替我看好烈儿,若有闪失,等着去死!”言罢,人影一晃,竟兀自撇下他们离去。 潘盼瞠目结舌了半会,愣是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啥药:依丁兆兰所述,欧阳胖胖这两月压根儿没离开过茉花村,也没接到过啥挑战书,更别提去环翠谷比武了。必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刻意灭他全家才是。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倒是先回辽国把孩子安顿了,也让咱搭个便车去大佛寺么……想想没法,只得抱着娃儿先回客栈,合上近几日,屡遭阿信恫吓,熊胆益发渺小,锁门关窗,窝在屋子里不敢露面了。 到了下晚,把烈儿哄着,潘盼再也架不住瞌睡,搬了张小凳子,便趴在床边冲起盹来。迷迷糊糊之中,仿若置身喜堂,丁兆蕙那臭小子一身光灿灿的吉服,煞是耀眼,红绳一端,结的是千娇百媚的牡丹小姐,冰人在一旁高声念着“夫——妻——对——拜——”,俩新人正要盈盈拜倒,突然凭空冒出个很霹雳的声音:“呔!陈世美!”紧接着一名村妇打扮的女子怀抱着个娃儿窜到堂前。某人囧囧有神的发现……那村妇怎么和自个儿长得挺像啊…… “陈世美是谁?” 潘盼猛然觉得脑袋被人敲了,眯缝着眼看去,一张俊脸在眼前慢慢放大…… 第67章 茉花村聚散两难百草崖三人成险〔下〕 潘盼定睛细瞧:面前之人剑眉星目,鬓发微曲,一副穿红着绿的富贵打扮,除了那素来爱花哨的丁二侠,未有第二人想。 “你!如何进来的?!”惊弓之鸟暴跳起身,窜到半掩的窗户前总算是弄明白了,这年头,治安不行吖…… “你窗没上闩,怪谁来着?”丁兆蕙摸出把描金漆骨的折扇,哗哧展开,很拉风地掀着。 “青天白日,翻墙入院,非……非侠义所为。”她强抑怒气道。 丁兆蕙不以为然:“我唤了小二叫门,拍了好一阵没动静,小二吓得不行,这才央我想法子。”说着,复又追问,“你刚叫那陈世美?是……” “你管不着!”潘盼没好气打断他。 双侠敲着扇子笑道:“做梦都念念不忘,这人一定是欠你钱了。” “哼。”潘盼气得语塞,扭过头懒得搭理。 “先头回庄子,听我兄长提起,你离开开封府了?还做了一关外男子的随从?”丁兆蕙皱眉打量屋子摆设,倏地目光落在门边一堆包裹之上,停了几瞬,近前挑起一只雕花的皮质水囊,朝向她道,“契丹人?” 她心头剧震,暗道一声好眼力,仍背对着将双侠视作空气。 “这路上,你们该不会都在一间房同吃同住罢?”丁兆蕙焦急,一把掰过她肩头逼问。 “放手啊!膀子捏断了!”潘盼痛得直咧嘴。 丁兆蕙置若罔闻,攥住她语气激动道:“临行那日,我曾嘱托展昭好好照拂于你,他怎能不闻不问,竟让你一个女儿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脑海里轰隆一声,她霎时明白了:难怪数月来,与展昭相处,总似生出层隔膜一般,虽说遇事都会为她着想,却不像之前洒脱无忌,现在想来,竟是展昭从丁兆蕙处知晓了自己的女儿身份,刻意疏离所致。 “谁让你告诉他的?!”潘盼恚怒,画皮穿帮,自个儿反蒙在鼓里不知,“你是我甚么人啊?我的事儿几时轮到你代管了,丁二侠!” 丁兆蕙面色发白,满眼痛惜之色:“潘盼,我不勉强和你与谁在一起。只是,我希望你过得有尊严一些,你明白么?” 潘盼冷笑,终于甩开钳制,连珠炮似的反击:“你甭在我跟前唱高调!咱是草根,不比你丁二侠贵胄,说些鸡同鸭讲的话,好没意思。老娘知道自个儿想过甚么样的日子,再怎么难,我都会去争取!”未了,又揶揄道,“今儿见着那牡丹小姐了,真真儿是天香国色,丁二侠艳福不浅呐。” 双侠愣了愣,苦涩一笑:“你想过甚么样的日子……我不能为你办到么?” 老娘要穿越……老娘向往社会主义……正想着如何能将眼前这烦人的小子打发走,阿烈适时地哭了起来,潘盼一把将他抱起,连唱带哄。 “你要去辽国,难道他便是与你订有婚约之人?”双侠沉声问道。 对啊,不提倒快忘了,上回无意中好像编派过个未婚夫来着……看不出,臭小子对咱的事儿倒挺上心么……潘盼心里边五味杂陈,硬着头皮答:“不错。” 丁兆蕙眸中的惊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无边的落寞:“他有孩子了,这些你都不在乎?” 她狠狠心肠道:“才进门,就当妈。捡个现成儿子,也没啥不好的。” 双侠失魂落魄点头:“好。这便是你想过的日子……”言罢,拂袖离去。 未有多时,阿信已然返回,一言不发枯坐着,神色更是阴鸷。潘盼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大侠,咱是不是能走了?” “你打算独自离开?”阿信挑眉看她。 潘盼只觉气场慑人,结结巴巴应道:“你……你不是说过,倘……倘若环翠谷伏击之事与我无干,就让我……”声渐式微,举手做了个划圈圈的动作。 阿信略作沉吟,冷不丁道:“欧阳春的性命,你不挂心了?” 她心内颇有些紧张,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我与他又不熟,再说了他武功高绝,咱一窍不通,这挂心也是瞎操心么……” 阿信盯着她又道:“自己的命也不放在心上了?” 大侠,你可甭吓唬咱……她抖呵着问:“此……此话怎讲?” 阿信缓缓说道:“方才去城里探询,有一路人暗中打听我等下落,想必已将你与我归入一伙,假使你此时离去,落入他们手中,不知他们可会轻易放过你?” “忒不讲理了,我……明明与你不是一伙么……”潘盼欲哭无泪。 “两面三刀,皮里阳秋,你们宋人多的是阴谋诡计。”阿信不屑道。 跟着被追杀,离开还被追杀,咱这是招谁惹谁了……“那该咋办?”她六神无主道。 “你此前说要去辽国,可是当真?” “当真,当真。”潘盼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这么着罢。”阿信顿一顿道,“你与我随行,了却此事,便转道归辽。” 潘盼嗫嚅:“背个娃崽多险呐,能不能先回辽国把小郎君安顿了……”话未说完,两道利目便投射过来,“你是想把自己先安顿了罢?” “没没没!”她忙不迭摆手,谄媚道,“大侠上哪,潘盼便跟着上哪,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阿信冷哼:“你叫我阿信便是。” “阿信……”她嘴里打个咯噔,还是加了“大侠”两字作后缀,“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启程罢。” “你倒是说说眼下该往何处?” 我说去辽国啊,你又不肯……潘盼郁闷道:“既然有人暗中追缉,那便不能走官道闹市了,不如行船北上?” 阿信颔首道:“渡淮水去大名府。” “大……大名府?”潘盼惊疑不定,“你该不是还想找北侠去罢?” “正是。”阿信睇她一眼,“起始这幕后之人便将欧阳春算计在内,想必时刻蛰伏于他身侧,既知我已从环翠谷脱困,不难想到我会去寻北侠质对此事。你我路上行程不快,想赶在我等来松江之前伏击,并非难事。可此人却迟迟不出手,反倒现在才有人追踪而至,倒像是蓄意掩饰甚么。这个中原委或许只有去大名府,方能一探究竟。” “嗯嗯,好好。”她蓦然想起早间在茉花村,丁兆兰提过北侠是受了智化之约去的大名府。这欧阳胖胖武功盖世,妖狐狸智谋无双,有他们在,安全系数该高上好些。心中一念叨,恨不能长对翅膀,即刻飞将过去。 *****更新分割线***** 二人轻装上路,并不打算将念竹捎上,皆因这松狮外形特异,携在身边太过招摇,惟恐其暴了行踪。阿信本道留些银两将它托给客栈老板照看,潘盼煞是不忍心,絮叨了一番,将松狮抵了两日住宿饭钱,恋恋不舍地走了。 挑了小路北上,跋涉数天,辗转至镇江府,镇江这旯儿,平原中的丘陵地带,大大小小的山脉是绵延不绝,阿信初入中原,潘盼更是限量版路痴,两人带着个孩子绕行山间,竟失了方向。 “不行,不行,我看这么着,明年都赶不到大名府。”连翻四个山头,潘盼止不住歇下叹气。 “依先前那樵夫所言,翻过百草崖就该出镇江地界了。”阿信四下张望道。 “百草崖?在哪里?”她嗤之以鼻,“你没觉到咱们翻的几个坡都是平行的么?出镇江地界不错,西出往襄阳,南出是常州,大名府可找不着北了。” 阿信挑眉,难得的好脾气:“要不你在此等候,我去前边探路,待拿准了回头寻你。” 潘盼解下腰间水囊,灌了两口,点点头道:“也好,我先歇会儿,你沿途留个记号,我慢慢跟上就是。” 又垫了些干点心入肚,体力有所恢复,她搭个凉蓬看天色,若再走不出去,怕是又得露宿荒野,阿信一路削了树皮做记,倒不难认,循着循着,竟追至一面断崖。nnd……还是不通!潘盼恼火不已,径直往林子里去寻阿信父子下落。 未走多远,果然撞见他们,阿信背着烈儿,半蹲半跪,地上还趴伏一人,灰衣蓝裤,看服色像是个男子,纹丝不动,倒跟死了一般。 “出甚么事儿了?”她快步上前,惊疑不定发声,“你……你杀的?” “此人中了药镖,昏死过去了。”阿信绷着脸道,“又是鬼臼,下三滥的毒。”言毕,出手如电,将男子背脊所中几枚钢镖,悉数拍出,又从兜内摸出颗药丸,递向她道,“喏,用水研开了,于他服下。” “哦,好。”潘盼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指不定救个识路的,也省得在这山洼洼里穷转了不是……想着便将那男子翻转过来,这一翻可不要紧,看清重伤男子面目,她唬得连声尖叫,“呯嗵”一下丢了手,连蹦带跳闪至阿信身后。 “怎么?你认得此人?”阿信回首,看向她道。 “是是是!”她慌不迭应声,“这个人大奸大恶,报……报应,让……让他死了算了。” “如何个大奸大恶法?”阿信追问。 “恶贯满盈,江湖正道人人得而诛之!”她甚想冲上去将那人一刀结果了,就是没胆。 “江湖正道?”阿信冷笑,“你既这般说,我偏要救活他不可了。活过来与所谓名门正派作对,岂不是有趣得很!”说着,腕子一抖,药丸掷向半空,掰过男子下颚,轻轻巧巧便落其口中,手掌急送,药丸穿喉入腹。 “不要啊!”潘盼哀号,复又冲过去掐伤者脖子,“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几番推搡,那男子反悠悠醒转了。 “是你救的我……”男子眨眨桃花眼,神情迷茫。 “我宰了你!”潘盼抓狂,挥刀便刺。 男子迅捷拧身,匕首险险划过耳际,只听一声轻吁:“这不是?我的刀么……” “你去死!”潘盼再刺,奈何男子身形灵活,闪转腾挪,几击不中。 “好了,现在你满意了!”她怒气冲冲跳到阿信身前,指着那人道,“淫贼花冲!害死多少良家妇女!你把他救活了,他又可以去害人了!” 花冲眯着眼道:“我是花冲不错,我也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但,你哪只眼见着我害人性命了?” “你还狡辩?!”想起春香院惊魂,还弄了一身屎臭,潘盼不禁气得抽搐。 花冲接道:“我不是狡辩,我是懒得争辩。这天下冒充我的采花贼多了去了,六扇门又个个脓包,逮不着正点子,尽栽在花某身上便是了。” “谁会信你?”潘盼哂道。 花冲微笑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神气,只听阿信突道:“我信。” 花冲眼底划过一丝感激,随即笑意更甚。 “都疯了!”潘盼嘟哝,掉头就走,“你们慢慢玩,咱可没空奉陪……” “这里地况复杂,你有多大把握能自个儿转出去?”花冲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咬咬牙,行得更快,眼前骤然一花,一道人影拦住去路,又是花蝶,但听他低声道:“你倒是放心,花某并不想对你怎样。经过上回那事儿,纵是你长得再国色天香,我都不觉着你算是个女人。” nn个熊!潘盼气苦:难道咱扮男的扮久了,已经到了雌雄不分的境界了? 第68章 论前情花蝶感伤寻后路熊猫计长〔上〕 花蝶领二人前走,一路上自叙在京中窃得数件宝物,虽说行事暗昧,也能算是劫富济贫的营生。孰料如今的六扇门忒不磊落,那些个捕头甭说暗器使得倍溜儿,就连蒙汗药、□□也是大把大把往外抛,可苦了他们一帮好心眼儿的贼了,稍不留神,便横遭算计。潘盼默不作声听他唠,心下暗叹:瞧这面皮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吖…… 时近黄昏,日落天低,林间葱茏不再,血色暮霭沿树冠丝丝渗落,映得山路说不出的诡魅幽深。花冲回首向他二人道:“穿过这片林子,便出镇江地界了。” 潘盼略感振奋,忙问:“下一程可是要改换水……”“路”字未尽,陡被人推个趔趄,直挺挺往前栽去,所幸花冲眼疾手快,揽臂接个正着。潘盼蹭出一身鸡皮,刚要“呸呸”出声,耳旁又是几声锐啸,人被花冲拉着囫囵转了个圈,定睛再瞧,邻近树干齐刷刷钉着数支羽箭。只听阿信沉声接道:“有埋伏,大家小心!”话音骤落,又是一阵更为密集的箭雨,为免变身刺猬,她反将花蝶搂得紧些,“叮叮当当”,刀箭频频相斫,端是骇得人心惊肉跳。勉力熬过箭雨,悄眼看去,十来个黑衫蒙面人手持利刃,不知何时竟由四面八方团团围拢过来。 三人缓缓后撤,转瞬退成个“品”字。潘盼抹汗提议:“硬拼不是道理,这来的要是六扇门里的把式,依我看,不如投降算了……” 花冲觑她一眼道:“这伙人必定不打六扇门来。” “为……为啥?这不都往绿林靠了么……”她暗忖下药的伎俩都用上了,蒙面偷袭还不是家常便饭? 花冲轻笑:“那些官差是常扮得神神叨叨的,也爱放箭,可他们开弓之前必会嚷上一句‘呔,看箭!’” 潘盼额际黑线重生,倏闻见阿信道:“你带他与孩子先走,我于此间断后。” “哦。”花冲唇角一挑,玩世不恭的神气,“萍水相逢,也不怕所托非人?” “说实话,除了信你,倒无有更好的法子。”阿信递过孩子,淡淡应声。 让咱与采花贼结伴而行?!潘盼哆嗦,继而斩钉截铁:“不!我要同你一道!” “走!”阿信猛然将她推开,“大名府见!”言罢,纵身跃起,长剑抖出数朵剑花,直向黑衣人挥去。 “哎……”她还欲争辩,一条胳膊早被花蝶拽住,硬扯着往林子里跑。 “脚底下快点!”花冲在身边催促,“有几个追上来了……” 潘盼只觉耳边风呼呼地,头发都奔得竖起来了,按说这速度,参加校运会,中长跑稳进前三甲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应声:“真……真是跑……不动了,要不,要不你把他们打发了……再动身。” “我先前受伤,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何斗得过这些亡命之徒?”花冲一语击碎某人幻想,令其继续泪奔。 又奔逃半刻,眼前豁然开朗,丛林尽处,山壁陡峭。潘盼一个急刹住脚,立在崖边嚷嚷:“没路了这……倒是咋办啊?” 花冲朝谷底瞄瞄,轻描淡写道:“咋办?往下跳呗。” 潘盼估摸那落差,少说也有好几十公尺,平白跳下去,不摔成肉饼才怪,当即着恼得紧:“你说得倒是轻巧!咱可比不得蜜蜂蝴蝶儿,有那会飞的本事!” 花蝶伸手摸包袱,竟从背后抽出柄长伞,塞到她手内,不慌不忙接口:“喏,这是我独门的宝贝,借与你使。” 潘盼定睛细瞧,花冲递来的是件伞形物事,近三尺长,桐油布面,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她拈开骨子一撑,与寻常罗伞并无二异,当下狐疑着问:“你这宝……贝,怎么使来着?” “撑开了就向下跳呗。”花冲朝崖壁努努嘴答道。 一把破雨伞……p个独门宝贝……你当降落伞玩吖……潘盼气得直翻白眼。 “快跳啊!人快追过来了!”花冲回首瞅瞅,不由分说,近前一步,对着她后心就是一掌。 “啊——啊!”某人攥把破伞,惨叫着往崖底坠去,心内一个劲儿念叨“菩萨显灵,您就让咱再穿回去罢……”没料想这伞倒有些机关,落到半空,从龙骨中弹个副伞来,府绸质地,竟比原先的伞面大了数倍不止。她突遭此变数,不禁骇了一跳,手忙脚乱之中,已然着陆,“砰嗵”一声,将松软的泥地也砸出老大一个坑来。“啊……啊……”她觉得不可思议,坐在地上继续感慨。 “喊啥喊?”花冲怀抱婴儿,翩然而至,“这不安全着陆了么?” 潘盼摸摸屁股,心有余悸应声:“着陆不假,哪门子够安全了?” 花冲俊眉扬起,笑着道:“你甭小瞧我这天罗罩,当年在青城山,百丈高崖落下都没得事儿。” “懒得和你讲……”她悻悻然摆手,倏而想起这深谷之中,日暮途穷,自个儿……一美女与这采花大盗共度夜色……似乎……似乎……是大大地不妥吖……“快些赶路罢。”她紧张道。 “你放心,凭那伙人的轻功追不到这里。”花蝶保持微笑,看在潘盼眼里,怎么着都十分地奸诈,“山路带晚,野兽可多,不如生堆火歇着,明早出谷不迟。”不待她反驳,将阿烈递过,吩咐道,“你寻个避风的角落,我拾些柴禾就来。” 潘盼枯坐那晌,心底煞是忐忑:这花蝶若是对咱又起了色心咋办?阖上眼睛暗暗盘算:只可智取,不可强攻……咽两口唾沫睁开眼来,恰巧对上花蝶搁树下的包袱卷儿。 这家伙也不知道在京城扒拉了啥宝物……管他呢,趁着不在,开开眼再说……休问三七二十一,她捞捞袖子,蹿到树底下解包袱。小心翼翼摊开,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珠光宝气一堆,谁知仅是几件换洗衣裳,一柄折扇,一部书册,再无他物。“骗人呢……”她嘟哝着拈起书册,随意掀开一页,轻轻一瞥,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 “啊?啊!啊啊——”潘盼“哗啦啦”翻过,怪叫连连,“回形针”、“同心圆”……高难度也……想不到这古人居然如此有创意! 折扇一打,也是春光旖旎,跟书册相比,略含蓄些。正扇着扇子,全神贯注于春宫图,身后一个戏谑声音响起:“呦,你这般喜欢,不如送给你得了。” 潘盼脸红到耳根,“啪”地合上书册,胡乱塞进包裹,老羞成怒转身:“呸呸呸!你才喜欢这无聊玩意儿呢!” 花蝶大言不惭道:“我当然喜欢了,不喜欢收着干嘛?” “你,你……”潘盼语塞,隔了半晌掉过脸去,嫌恶道,“无耻之尤。” “无耻之尤?”花蝶蹙眉,一手托肘,一手摸着下颏泛青的须髭,若有所思道,“想当年,我花冲与小娘子说话,都会脸红。” “切……”潘盼冷哼,一副地球人都不信的神情。 “你若是不信,我慢慢说与你听。”花冲拾掇着柴禾,面色沉静道。 潘盼望望他,抱起阿烈,警惕地坐到另一端。 *****偶是泪流满面的分割线***** 篝火明灭不定,映着花冲的面色,虚虚实实。“打七岁,我便被养父母送上青城山学艺,拜入恩师广元子门下。花冲排行其三,居前还有一位师兄,一位师姐。因我天性老实木讷,屡遭……” “咳——咳!”听到采花贼标榜自个儿老实,潘盼夸张大咳,斜睨花蝶一眼,忙拢拳捂住口鼻,小声哼唧道:“倒是看不大出来……” 花冲不以为意,接着道:“屡遭同门欺凌,惟有师姐对我照拂有加。曾有一回,花冲练剑至三更方归。往炕上一倒,便蛰了满身刺。你道如何?是我那些师弟摘了许多苍耳,藏在被褥里头,候准我晚归,着意戏弄于我。师姐知晓之后,将师弟们训斥了一顿,还带了上好的伤药,亲自为我包扎。”说到这里,眼底尽是留恋之意。 “哼。”潘盼衔着棵小草仍是唧歪,“搽呀抹的……男女授受不亲。”见花冲默不作声,周身的八卦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哎,我说,你师姐该不是瞧上你了罢?” “我对师姐的确是日久生情,但她与我……”花冲自嘲地摇了摇头,“多年之前,我师父广元子应漠北双狐之约,去关外一战。不料,被此二人设计,诓去了成名兵器玄铁剑。返回中原,师父对此事一直决口不提。直到他老人家岁关临近,方将我们师兄弟召集到一起,提出谁能从关外取回他的玄铁剑,便将掌门之位传迭。可关外苦寒,漠北双狐的诡谲多变也令江湖人闻风丧胆。此番深入虎穴取剑,一干同门,也无有敢应声的。花冲自知技浅,可思虑一夜,倒不是觊觎掌门之位,单为完成师父的夙愿,也该放手搏上一搏。就在此时,师姐也来寻我,她说她早已倾心于我,只是她父母瞧不起花冲出身寒微,倘使能取得掌门之位,这桩婚事也便能水到渠成。” 潘盼心道:甭说,肯定是人财两空,一拍两散,深受刺激,铤而走险,从此踏上采花贼的不归路了……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花冲淡然一笑,几分苍凉萧索,“一十三天,大小二十七战,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后来漠北双狐给磨得没法儿了,便将玄铁剑掷还于我。虽说拼得只剩半条命,想到能让师父了无遗憾,能与师姐双宿□□,花某觉得,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可惜天不随人愿啊。”潘盼不禁感慨。 “不错。”花蝶把头别至一方,“待我返回青城,师父他老人家早已仙逝,大师兄顺理成章成了新任掌门。我将玄铁剑埋在师父坟前,便失魂落魄去寻师姐。花冲并不在乎掌门之位,我惦念的是她可否在等我归来?翠映湖畔,我终是见着了她,她哭着对我说,她父母作主,已将她许配给了大师兄。花某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她斯斯艾艾表白,她爱的人是我,情愿这辈子与我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你你你,居然蠢……”潘盼发觉说漏嘴了,赶紧改口道,“纯情到相信那女人了?” 花冲神色黯然:“自小,她从未骗过我……我与她约在翌日寅时在金鞭岩会合。孰料翻过一日,于金鞭岩等着我的却是大师兄领衔的青城小四象阵。” “啊!啊!”潘盼抱着孩子惊呼,“打起来了?” 花冲颔首:“花某知晓说甚么也是枉然,故而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待到子夜,重又潜回建福宫。” “你还回去?”潘盼愕然道。 花冲答道:“花某思虑可是她不经意漏了行踪,被大师兄查觉。我担心大师兄对她不利,方才冒险上山。” 潘盼撇撇嘴道:“只怕是串通好的罢。” 花冲将树枝掰得一小截儿一小截儿的:“果然撞见他们俩在后山商议,只说我背了个淫贼的名声,即便取回了玄铁剑,青城山也容不得这一号人,大师兄的代掌门便能名正言顺的扶正。” 眼前这花蝶竟也是争名逐利的牺牲品……“那后来呢?”她追问道。 花冲又恢复了先前玩世不恭的神气:“被逐出师门,一拨人跟着追追砍砍。这不,硬给栽培成江洋大盗了。” “你少来。”潘盼顿足,“你干嘛不解释?不揭穿他俩?” “会有人信么?”花冲戏谑道。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反问。 花冲将掌中断枝悉数扔进火堆,冷笑道:“不就为个掌门夫人么?我成全她!” 绕来绕去,终归离不得一个“情”字!本一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给弯成邪派中坚人物,潘盼叹息,“值得么?” “没甚么值得不值得。”花冲低声应道,“爱上她,是我活该。” 那你被坑死也是活该……潘盼无语了。 第69章 论前情花蝶感伤寻后路熊猫计长〔下〕 话说这花蝶掏心窝子演了那么一出,潘盼的戒心也消去不少,半倚着树干打了个瞌睡,一眯瞪已是晨星闪烁。 “喂,走了,上大名府。”花冲走近她招呼道。 “嗯。”某人梦呓一声,未有醒转迹象。 “再不动身,那帮人要追来了啊。”花冲俯身在她耳边提醒道。 潘盼闭着眼答:“噢,你先挡一会儿,我就来。” 花冲没法儿,歪头打量于她,瞅见她腰间系了个褡裢,灵机一动,伸手去抽:“你的盘缠不见了。” “银子!”某人哀嚎着跃起,反手一捞,包袱还在,双目炯炯瞪向花蝶,“你一惊一乍地作甚?” 花冲哈哈一笑,大步前走:“该出谷了,莫非你想待在山坳里当野人?” 潘盼狠剐他一记,惟有老老实实跟着,花蝶带的路极为偏僻,暴走了大半个时辰,仍是在杂草灌木中穿行。合上大半日水米未进,只觉肚腹痛如刀绞。 “喂,你识得路不?穷在这荒山野岭转悠……”她煞是不满地问。 “快了,再有个把时辰,便能到渡口。”花冲答道。 “还要一个时辰?!”潘盼听了这话,好比迎头挨了一记闷棍,眼前几点金星闪过,便一屁股瘫坐在地。 “哎,你这是咋了?”花冲唬了一跳,忙折回关切道。 潘盼绿目呆滞,瞟了瞟花冲和他怀里的孩子,挥挥手作凄凉状:“我死在这里算了,你们逃命去罢……” 花冲知她疲累,有心激将于她:“你还真是娇贵,这都瞎子磨刀见着亮了,反拖着不动。” 哪晓得眼下潘盼,体力与意志均已濒临极限,被他轻轻一触,瞬间溃堤决坝。 她捶地痛哭:“你们凭什么对我吆来喝去的?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没吃没睡的四处折腾……还亮,亮你个p,跟着你这采花盗去大名府,人家官差不把咱当同伙才怪!” 花冲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抢白,讪讪回道:“别介,往常咱那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就打撞上你之后,才背了点……” “你!”潘盼气苦,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甭在我面前栀子花茉莉花的,反正咱是爬都爬不动了。” 花蝶益发没辙,苦笑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是实在走不动,花某背你如何?” “你说的。”潘盼精神一震,“可别反悔!” 花冲没料着她应得如此爽快,只得将阿烈在胸前系好,硬着头皮弯下腰道:“我背你一段罢。” 潘盼也不客气,八爪鱼似的绕上花冲脖子:“走罢。” “呦,瞧不出你瘦成这样还挺沉。”花冲咬咬牙,艰难起身。 “呦,瞧不出你背过的人还挺多。”潘盼满不在乎回敬。 她伏在花蝶背上,倒也心安理得,这人饿过掉了,肚子反不觉得难受,潘盼自我感觉好些了,便思忖着还是下来走罢,别把这小子给压死了……他要是压死了,咱在这山洼洼里也转悠不出去吖……略欠了欠身,在花冲背上轻拍一记:“放我下来……”这一拍可不要紧,她霎时看清殷红的血迹已将花冲背上染得斑驳一片,始才记得昨日此人背部是中过暗器的。“喟,你没事儿罢?!”她赶紧从花冲背上滑落。 花蝶如释重负,边喘边道:“无……无妨,花某权当是背了一担大米。” 潘盼一脸黑线,刚酝酿出几分感激之意,刹那被花冲这朴实的比方给打击殆尽。 又行进了一会,花冲指着不远处一座姿态奇特的山岩,笑道:“看,鹤嘴岩到了。” 潘盼向前方望去,只不过一块稍有突起的巨石罢了,颇不以为意:“我看鸡嘴、鸭嘴都能叫得。” “那边风景可好,走,过去瞧瞧。” “甚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风景?!”潘盼尖叫,把花蝶推下山的心都有了。 “过去你就明白了。”花冲伸手拽她衣袖。 潘盼扭怩甩手:“喂,你别跟咱拉拉扯扯的哈!” 攀上高处,放目远眺,碧水环练,数点白帆,依稀看见一块石碑,上书“西津渡”三个隶字。 “渡口哇!”潘盼激动得揪住花冲衣襟出力摇晃。 “我说你也别跟咱拉拉扯扯的。”花冲指指熊爪,揶揄出声。 “哼。”潘盼自知失态,又猛揪一把,才悻悻松开手去。 “人到山前必有路。”花冲笑得眉眼弯弯,一瞬间竟让色女移不开眼光。 她猛咽一口唾沫接道:“有路就有丰田车。” “丰田车?”花冲疑惑道,“马拉的还是牛拉的?” “啊啊啊——”某人终于清醒,慌忙改口道,“我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是泪奔的分割线***** 还是花蝶出手阔绰,包了条渡船直往瓜洲,上岸又换乘马车,未出几日,便风平浪静地抵到大名府。二人寻了间不起眼的客栈入住,潘盼仍干她的老妈子营生,窝在店里照看阿烈小儿,花蝶则时不时去街面上打听消息,接连两天,也未探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一日午后,二人在店堂进些茶食,瞄瞄周边,坐客甚是稀少。潘盼率先沉不住气,抱着孩子朝花蝶身旁挪挪:“喂,你说他爹会不会……” “会怎么样?”花冲慢悠悠啜着茶水,明知故问道。 “这都好几天了,倘若……”她挠挠头,支吾言道,“我是说万一么,他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该……该……” “该作何打算,是罢?”花冲睇她一眼道。 “啊,对!”潘盼忙不迭点头,“这娃儿怎么办呐?” “噢,你和他一道来的,他路上就没关照过你么?”花冲顾左右而言他。 “跟着咱肯定不行的哈!我武功又不济……”她赶紧撇清干系,把大帽子往花蝶头上扣,“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爹怎么地也救过你一条命罢?这孩子,怎么地你也得担待着罢?再说了,你又去过关外,你不照看谁照看呢?” 花冲顺手接过孩子,潘盼心下窃喜,暗道这烫手山芋总算是甩出去了,正自鸣得意着,倏听他低低说道:“来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冲着谁的?” 潘盼骤惊,环顾四方店堂,不知何时竟冒出许多人来,皆在依窗靠门的位子入坐,倒是把个进出之路给封得死死的。观装束,僧道俗儒;看兵器,五花八门,虽说不曾发声,那气场无怪乎在说“我们是高手,你们走着瞧”。 客栈掌柜三十来岁,是个屡试不第的酸秀才,没见过多少阵仗,猛瞅着客似云来的场面,心中欢喜得紧。一把推开小二,拎着茶水壶子乐呵呵迎上:“敢问各位大侠,此番莅临敝店,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一长相山寨的猛男对此颇不耐烦,从腰间抽出柄九背三环大砍刀,往桌上那么一插:“呔!”没站住。猛男脸红到络腮胡子,“呔!”又一插,这下却有些用力过猛,那枳木几子本不甚牢固,哪经得住连插是插的,“吱”、“叽”两声便支离崩析。 掌柜只道是遇上强人,吓得一个劲哆嗦:“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如此情景,潘盼煞是想笑,又不敢出声,无奈坑了脑袋咬牙憋着。那花蝶却不安好心,“哈哈哈!”笑得肆无忌惮,将一众目光全吸引了来。 山寨男很是恼怒,“哇呀呀”唤着,提刀便上,花冲眼疾手快,拈起一支竹筷,直往对方虎□□去,但听“咣啷”一声响,大刀落地,猛男晃着膀子一阵怪叫。 花冲仍是端坐,一手揽着孩子,一手用另一支筷子轻磕茶碗,轻描淡写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京江四鬼的功夫还是如此不济。” 潘盼稍愣,不禁小声埋怨:“我就晓得是你结的梁子,八成是找你报甚么夺妻之仇来的……” 又一青衫秀士闪出,一脚踹向猛男后臀,喝斥道:“不长进的东西,咱们京江四绝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不滚到一边去!” 猛男满面羞惭退下,潘盼颇觉着郁闷,扭头问向花冲:“这京江四绝都是哪四样绝啊?” 花冲浅浅一笑,答:“据他们自称,乃琴棋书画。” 啧啧,人不可貌相……她抽了抽嘴角,道:“方才那使刀的擅长哪个项目?” “老三啊?”花冲想了想道,“似乎是抚琴的罢?” 潘盼突然有撞墙的冲动:长相这般矬,你也好意思弹琴?这琴可是圣人之物,多高雅呐,也只有白玉堂那样丰神隽秀的人物才配么,再不济也得柳青、卢方一般的……你个死样,背个锯弓弹棉花还差不多…… 青衫秀士上前一步,搀起仍在筛糠的客栈掌柜,温言道:“店家,尔等无关之士暂且退下。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无意与你作难,且借你场地一用,待我等摆平此事,你重开张不迟。” “使得!使得!”掌柜带着几名闲杂,连滚带爬躲往后院。 潘盼见机会来了,一把从花蝶臂弯抱过孩子,拔腿也跟了过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潘盼被震得小心肝儿一抖,也顾不上搭理,没命地往掌柜一群人中挤。 “绿眼儿的,你给爷站住!”这一吼,特征描述明确,潘盼眼瞅着搪塞不过去,只得住脚,半转过面儿,斯斯艾艾应道:“啥……啥事儿?” “回你原位坐下。”一满脸横肉的和尚嚷嚷。 某人在花蝶怜悯的眼神中,一千个不情愿入坐,硬着头皮道:“咱……咱与他不是一伙的……” 青衫秀士打量她一眼,又看看花冲道:“花兄,此人既与你无有瓜葛,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不各走各路呢?” 潘盼陡闻此言,不啻五雷轰顶:呼窿一会子,这拨人竟是寻咱来的……完了,把能撑腰的给得罪到地了……想到这里,不禁哀怨地朝花蝶瞟过去:大哥,您可千万别拍拍屁股扔下咱啊……啊……啊…… 花冲饶有兴致看她,皱眉应道:“张兄,井水不犯河水?你打着花某的旗号,在苏杭也犯下不少案子了罢?这黑锅还打算让小弟背上多久?” 当着众人的面,张姓秀士被揭了老底,不由老羞成怒:“花冲你这淫贼,休要含血喷人!既是你不识抬举,就休怪张某冷面无情!” 花冲也不理会,复又从潘盼手里抱过阿烈,还在她耳边“嘿嘿”一笑,低语道:“以德报怨,花某还够义气罢?” 潘盼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佩服佩服。”环顾十余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又补充一句,“你要是再把他们全部搞定,何止是佩服,我简直是崇拜您老了。” 花冲咂嘴微哂,竖起三根手指:“能有这本事的,放眼江湖,不出三个。” 潘盼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望他:“你可以试试,当第四个么。” 花冲摸下巴:“再练个头二十年,或许有可能。” “那你留下作啥?”潘盼快绝望了。 “留下陪你呗,我花冲最舍不得美貌女子遭难了。”花冲半真半假回道。 张姓秀士懒得理二人啰唣,铁扇一挥,喝道:“弟兄们,先将这三个拿下,正点子留后首再作打算!” 群豪蠢蠢欲动,由四面向二人围拢过来。潘盼细辨这秀士言语,应是冲阿信父子而来,自个儿与花蝶都是捎带的炮灰罢了,琢磨这花冲眼下也是七伤八痨,不顶事儿的……转念一想,到大名府原不是为了寻欧阳胖胖么?这北侠的名头可不是盖的,何不借着唬一唬这帮乌合之众呢?当即灵机一动,振臂高呼道:“别乱来哈!各位可知道我是谁?” 众人俱是愣住,花冲也投来白眼一枚,那神情仿若在说“你以为你谁啊”。 先前那胖和尚冷笑接口:“犯到洒家手上,管你是谁?” 潘盼眼一闭,心一横,叫道:“我爹是北侠欧阳春!” 众人一阵嗤笑,山寨男得意洋洋站出来道:“臭小子,别吹牛不打草稿!北侠是你爹?南侠还是我兄弟呢!” “就是,就是。”围观一片附和。 坏了,没有人信……潘盼别过脸瞧花蝶,神色蛮郁闷。 花冲微笑道:“人说欧阳北侠碧睛紫髯,花某有幸见过几面,一双利目与小兄弟何其相似。” 潘盼赶紧眨巴一双绿眼,挨个对过去,最后落回花冲身上:胖子追杀过你不少回罢?嘿嘿,误会,误会…… 群豪随即窃窃私语起来,山寨男将张姓秀士拽至一边,急吼吼道:“二哥,你我江湖滚打多年,这北侠一贯独行,从未听说有甚么妻小。无凭无据,咱们可不能被这冒牌货蒙了去啊。” “哼!”潘盼狐假虎威道,“我来大名府就是来寻咱爹的,你们若是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爹那七宝刀可不是食素的!” 张姓秀士正在沉吟,一旁胖和尚倏然又道:“北侠会是你爹?只怕你小子对他老人家的动向还没洒家明白。洒家前日去南化寺挂单,正逢上庙里执事,他说北侠有意去大相国寺落发,与智化老爷并道往京城去了。” 欧阳胖胖要当和尚?!潘盼急汗爬上额角,忙狡辩道:“我这不特地赶来劝他的么?” 张姓秀士开口问道:“红口白牙,我问你,你可有凭证?” 凭证?咱有哇!万胜刀谱么……潘盼探手入怀,摸出个蓝册子朝众人晃晃:“瞧清楚了,一百零八趟万胜宝刀!” 群豪唏嘘阵阵,但凡神兵利器,武林秘笈,江湖宵小之辈,未有不觊觎的。此刻潘盼一出手,无异于一群狼见着一只羊叨着个宝贝在与它们叫板。潘盼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什么灵龟巨阙,刀谱秘笈,和这条小命比起来,跟破铜废纸没啥区别。 “谁知道你这刀谱是真是假?”有人叫道。 “当然是真的咧。”潘盼递眼色给身旁的花蝶,暗示他做好准备,稍后将刀谱掷出,趁众人哄抢之际,也好借乱逃走。那厢花蝶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弄得她摸不着头脑。 “在坐的都是练家子,真假你随便念两句便知分明。”胖和尚一挥禅杖,不依不饶道。 “好,我就念一段给你们听听。”潘盼信手翻开一页,热血直冲脑门,“砰”地跃起,又“啪”地合上。两记眼刀直勾勾向花蝶剐去:死淫贼!你偷梁换柱吖!这内芯全整成春宫图了!咱还念个毛啊? 花冲不自然地缩缩脖子,抱着孩子闷声不响。只听一圈人催促道:“卖甚么关子啊?快念!快念!” “咳咳——”欧阳胖胖你千万不要来追杀咱啊……这事儿全赖那挨千刀的花蝴蝶吖……她扶住额头哼唧,“欲……欲练神功,必……必先自……自宫……” 群豪一片抽气之声。未了,胖和尚率先骂道:“臭小子!耍咱们呐!都自宫了,你打石头缝里蹦出来哒?” “我爹是生了我之后再练的。”潘盼讥诮道,“你反正是和尚,啥时候练都便当得很。” 第70章 大名府惊破众豪杰小寒窑羞现女儿身〔上〕 前番说到花蝶偷梁换柱,将熊猫掖着藏着的万胜刀谱给整成了春宫图,好在潘盼尚有几分急智,将错就错把金老爷子的大作卖弄上了。孰料宝典一出,瞬间热透全场,群雄的觊觎之心便跟扫帚捅了马蜂窝似的,一古脑全给挤兑了出来。 “京江四绝”中的老二是个有计巧的,见众人骚动,非但拿人不成,反倒自乱了阵脚,赶忙安抚道:“诸位休听这小子信口开河,败坏北侠他老人家清誉,先连着书一并拿下,押回去细审,可不全弄明白了。” 群豪搓手称是,潘盼一瞅这仗势,益发慌神,攥着本春宫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是揣兜里不是,搁怀里也不是,正坐立难安之际,那晌花蝶却有了动静,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书册,向窗外飞掷而出,趁众人惊呼,又扔出数枚类似暗器的物事,只见几簇白烟升腾,有人捂着口鼻闷声叫唤:“小心有毒!” 他二人抱着阿烈,赶紧往后院逃了。 出角门,奔小巷。潘盼对方才调包一事仍是耿耿于怀:“喂,你还我的刀谱!” 花冲细眼斜乜,应声道:“都这时候了,噜苏啥呢……逃命要紧。” “哼,甚么时候被你偷去的?”她恨恨道,“我告你,不还来我可跟你没完!” “我就是担心你大意,才替你收着么。”花冲大言不惭,“再说了,你从我这顺手牵羊的物件儿哪块少了?” “你……”你那破匕首烂□□能跟咱的万胜刀谱相提并论么?正待驳他两句,倏见着丁字巷口早有人扼住两端,不必转身,也明白身后追兵已是不远。山寨男扛柄大刀拦住去路,太阳底下一照,明晃晃地惹眼,潘盼一双碧绿招子硬给逼成了两道细缝,她□□着用手肘杠杠花蝶:“你……你刚扔那玩意儿不顶事儿么?瞧这精气神足的……药效也忒差了点……” 花冲苦笑答道:“障眼的烟花弹,掺了点蒙汗药,自是不能跟你那‘鸡鸣五鼓’的比。” “早说啊,我借你。”潘盼懊丧,“喂,我说你就不能使点□□甚么的。” 花蝶撇嘴,不屑道:“花某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施过毒。” 哟嗬,都这名声了,你小子装什么名门正派吖!潘盼捋袖子抹汗:“那,这会子咋整?” 突然,花冲眨眨眼睛,语气轻快道:“向后转,向前看。” 潘盼踟躇回首,一道伟岸身形跃入眼帘,皂衣灰袍,连那隐隐流露的暴戾气息,此刻都熟悉得令人激动。亲人!亲人呐……“噫?”别是幻觉罢?她轻唤一声,张开双臂,拦腰将来人搂了个紧实。还好,这身上热乎着呢……“总算到了,可想死咱了……”两只熊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扯住来人大吃一番豆腐。 阿信被扑个措手不及,举了双手,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尴尬之际,花蝶出手,将仍在念念有词的某人从他身上剥落,拎至一边。 山寨男见阿信赶到,神情更是兴奋,环顾周遭的乌合之众,将大刀一横,振臂高呼:“正点子来了,弟兄们,跟我冲啊!” “咳—咳—”阿信鹰隼般利目扫过众人,傲慢不屑之意尽显。 气场端是骇人,群豪中有几个不免露出审慎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不愿当这先行兵,反让旁人捡了便宜去。山寨男见势不妙,又嚎一嗓子:“大家一齐冲啊!” 潘盼不耐烦了:“冲冲冲,冲你个头啊!想死就快些放马过来,乱叫个甚么劲儿!” 山寨男黑脸臊成了猪肝紫,操起大刀向着她道:“臭小子!有种出来单挑!” 哼,柿子捡软的捏啊……单挑说滴,你当我傻啊……正欲回敬过去,只听花蝶慢吞吞接口:“不必了,你们一道儿,咱爷仨还赶着去霁月楼消遣。” 潘盼肚腹本有些饥饿,听到个“楼”字,第一反应便是饭馆,哪能费心琢磨?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可赶着去开荤,没功夫和你们乱缠!” 那晌花蝶龇牙一笑,尽是志得意满的神情,轻挪两步,靠到她身边,压低了声儿道:“咦,我说你怎么总爱去那些地方凑热闹啊?”话里一句“那些”故意念得拿腔捏调。 nnd,一不留神,又落这臭蝴蝶的套了!潘盼心虚地瞄瞄一旁伫立的阿信,见他面上并无甚表情,只是一对眼睫微微颤动,心知是其发飙前的预兆,忙闪离三尺,抬手指指阿信:“别光说不练,活腻歪的尽管朝这边招呼。” 话音方落,阿信长剑已然出鞘,“铮铮”轻吟,幻作数道白光往空中洒落,随着臂腕翻转,点点白芒逐渐聚成光圈,且越旋越快,如排山倒海一般往前方汹涌而至。 “嗷——”撕心裂肺的惨呼伴着兵器“咣啷啷”坠地的声响,触目所及便是一只断臂,手中还牢牢攥着柄银钩,潘盼胃里阵阵恶心,赶紧别过脸去,不敢再瞧。 “哇呀呀——”山寨男气急败坏,“你偷袭!” 阿信剑眉微蹙,长剑平平伸出,剑身几抹瘆人的血迹仍挥之不去,只见他略昂一昂首道:“那又如何?” “算你狠!”山寨男跺脚,煞是威猛的身形竟借力弹出老远,群豪见此,忙“呼啦啦”作鸟兽散,唯恐落人身后,弄个缺胳膊少腿儿的。 “都……都走了罢?”潘盼双手捂脸,开了条细缝,战战兢兢问。 “没事了。”花冲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喂,你别又吓得走不动路哈,我可没那么大力再去驮你。” “谁要你驮了?”提到背人,她气不打一处来,思前想后,仔细那刀谱就是被臭蝴蝶背着那会子给捎带跑的,“你八成又在打甚么物件儿的主意!早知道你没那么好心……” “走,先寻个稳妥之地落脚。”阿信拭净剑身开口,退后两步,也不回首,长臂一揽,径直将半蹲在地的潘盼给搀到身前。 某人很是受宠若惊,嗫嚅道:“大侠,我还真担心你老来不了大名府了。”说着,瞪一眼花蝶,“这人真指望不上,要不是咱命大,少说要死个两三回。” 阿信注目前方,淡淡应道:“我从不轻易答允别人,既然应了,就一定会来。” “呵呵——”潘盼假笑着,不自觉地耳根发热。 *****我是泪流满面的分割线***** 前番一场惊魂,某人是死活不愿再寻客栈入住。三人商榷,决议在邻近的村子找个庄户人家歇脚,兜兜转转,已至傍晚。花冲拢了双手,在额前搭个凉蓬远眺,笑意朗朗道:“不远有个茶肆,咱们去垫些点心解解乏可好?” 潘盼踮了脚看,山道之下果然有个毛竹支起的凉席篷子,几块毡布,一面油啦啦的小旗,正书一个“茶”字,背书一个“酒”字,任是简陋不堪,也做起了卖茶沽酒的生意。潘盼心嫌这小摊腌臜,皱眉道:“先寻住处罢,这吃喝随便都能省得。” “此言差矣。”花蝶摆摆手,细说分明,“庄户人家不留余粮,你我这般晚到,还指望他们给你现做不成?到晚饿得睡不着,你又该叫唤。” 叫你个魂吖……面朝着嘻皮笑脸的花蝶,她恨不能上去飞踹一脚解恨。“我偏不要去,你能怎么着?”她抄着双肘,气鼓鼓回敬。 “花兄说得在理。”阿信骤然出声,轻拍潘盼肩头,“填饱肚子要紧。” 某人被拍得小心肝儿砰砰乱跳,立马敛了咆哮之姿,低眉顺目应声:“哦,好滴。” 花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此状述,向她扮了个恶心欲吐的鬼脸儿,便先行一步,也不搭理身后两束骇人绿光。 潘盼跟在后首,就那么目不转睛死盯着花蝶后脊,遥想自个儿来出特异功能爆发,把他后心给盯穿了才好。 到了茶肆,三人拣了张靠边的长桌入坐。悄眼打量摊主,乃是一对老年夫妇,潘盼成日介在一堆高手中爬摸滚打,观人气色行走,也能探出些深浅,她瞧此二人,目色浑浊,脚步虚浮,必定是俩没武功的,稍稍放了警惕唤道:“老妈妈,舀三碗浆子来,要热热的。” “几位官人先歇着缓缓,老身这就去热。”婆子捧着一撂粗瓷碗颤巍巍走近,在三人面前依次摆了一只。 潘盼持了转身,从袖中抖出条手绢,对着残阳,是照了又照,擦了又擦。片刻功夫,热浆上了来,倒在碗中,豆香四溢。她强忍口水,再从百宝囊内摸出枚银针,搅腾两遍,见银针不变色儿,方才安下心来。斜睨身旁二人,早已饮到第三碗了。 “瞧你这关模做得一套套的。”花冲不屑,将她那碗浆子端起就是一大口,复又递还于她,“剩下你喝,总该放心了罢?” “嘁!”某人无语,惟有哼哼唧唧。 花蝶又要了盘点心,端上来一看,几块黑漆嘛乌的炊饼,他与阿信两个皆是吃得有滋有味,潘盼频频咂舌,不忍下箸:这一路奔逃,吃坏了肚子,可不大方便……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从兜里摸出半只冷馍,掰成小块,就热浆泡了,勉强填个半饱。 倏而念及一桩紧要之事,她赶忙向阿信问询:“大侠,咱想打听个事儿……” “说。”阿信也不看她,专注拿只小勺喂儿子热浆。 “嗯,是这么着。先前客栈打斗,有个大头和尚说北侠欧阳春已然不在大名府,往相国寺去了。这相国寺可在京城……”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咱在京里当过差,那边值守可严,白日官差巡街,到晚封门宵禁,按说您那事儿,该与他无有甚么干系罢?咱们……是不是非得去寻吖?”言毕,偷觑阿信反应。实上她哪里担心守卫,不敢见她胖爹才是正点子。 阿信冷然道:“不必进京。” “哎呀,大侠英明!”潘盼如释重负,眉开眼笑灌起马屁。那后首该往哪儿去?正欲追问,只听阿信接口,“我前日已抵大名府,在南化寺见过北侠。” “啊!照过面啦?”潘盼大惊,心头一揪,“你们没打起来罢?!” 彼时花蝶也是一怔,浆汁翻出些许,不动声色用袖管擦了。 阿信摇头:“我发觉有一拨神秘人暗中潜伏在他附近,故而并未现身于他交谈。” 潘盼更为紧张:“那些人不会是想害他的罢?” 阿信断然否定:“不会,他们像似监视他的行踪,更大的可能是冲着我来。” “对啊,守株待兔。”潘盼幡然醒悟,“他们揣测你会南下寻北侠对质,追踪他可比追踪你要容易多了!” “答对了一半。”阿信眸色深沉,“你不要忘了之前在松江便有人刻意追寻我们,这追的和等的该是两路人马。” 潘盼急了:“你说你到底甚么人啊?一入中原,这么些人抢着追杀!” 花冲冷不丁插口道:“现在计较这此作甚?天色不早,先到村里安顿住下才是。” 第71章 大名府惊破众豪杰小寒窑羞现女儿身〔下〕 六月细雨纷飞,夤夜悄至,风雷之势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夜霭空垂,整座襄阳城仿若都在沉睡,只一道玄色身影急速穿行风雨之中,跃过道道屋脊,终于消逝在一座小院之内。 四水归堂,滴雨廊前,一名青衫男子神情闲适,正挨个把玩案前一套青花官瓷,身旁的红泥小炉汩汩冒着热气,男子的笑容随着幽芬的茶香逐渐漫溢,暗色之下,难以形容的诡魅。 “雷英,一路辛苦。”男子姿态优雅提起铜壶,一道细细水线倾入茶碗之中。 “王爷折煞小人了。”雷英抹一把面颊,伸手甩去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单膝跪地道,“卑职来迟,累王爷久等,恳请王爷恕罪。” “来来来,雷英。”男子招手,笑意更甚,“这边坐。” 雷英素知这主家脾性,越笑越没好事儿,强忍寒意道:“卑职不敢。” “有甚么不敢的?”男子佯作埋怨道,“雷英啊,你就是过分拘谨了,这上头,你可要多跟小沈学学。” “王爷教训得是,卑职一定铭刻在心。”雷英双拳一抱,益发诚惶诚恐。 “罢了,罢了。”男子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文曲那边进展如何?” 雷英恭敬答道:“苦肉计已然得手,后续仍按王爷的意思筹措。” “好好好!文曲果然有计巧,不枉本王救他一命。”男子抚掌大笑,继续问道,“药可送去了么?” “无色无嗅又息耗内力才能化解的毒着实让卑职好找。”雷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卑职给的是威灵仙。” 男子一双细目,似能读心,只见他轻转瓷杯,淡淡言道:“雷英啊,你可是在想本王为何不直接吩咐文曲向他们下手,反而要绕来转去,多此一举?” 雷英冷汗潺潺:“王爷天人般的心思,岂是常人能懂。卑职愚钝,不敢妄加揣摩。” “即便让你知晓,也是无妨。”男子抿一口细茶,缓缓叙道,“庞豹这小子无用得紧,聚一帮草寇追杀耶律阿信,照本王看,非但得不了手,迟早要泄了行踪。文曲此去也是助他们一臂之力,阿信只有死在他们手里,这其中才有机可乘。此桩命案,一旦坐实,辽国那边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老狐狸父子是一个都跑不掉,”说着,得意之色尽显,“本王倒要看看当今如何处置这国丈与国舅?战事一起,嘿嘿……”侧首看向雷英,兴致勃勃又道,“让文曲把那孩子带回来,本王要做这娃儿义父。” “是,王爷。”雷英执手应声,倏而又念及一桩棘手之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开封府最近可有甚动静?” 雷英骤听此言,如释重负,忙回话:“卑职正待向王爷禀报,当日在环翠谷伏击耶律一家的杀手,其中有一名前些天在京城醉酒撒泼,恰被展昭撞见,给逮进南衙了。卑职担心……万一包相过堂,牵扯点甚么出来……” “本王知道了。”男子目光锐利,攥紧一只瓷杯沉声道,“你去守着庞豹,节骨眼上,别让这脓包再蹦出来搅局。包黑子那边,授意武曲见机行事。” “王爷英明,卑职这就去办!” 天色渐亮,男子不禁又哼唱起来:“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 再说潘盼一行,外表上看,三条大汉还携个婴儿,合上南腔北调的口音,村人胆小,连问几户,未有敢收容他们留宿的。整个小村,连头搭尾,不过十来户人家,眼看一条道儿就要走到黑,还没个歇脚的地方,潘盼有些急了,一把推开引路的花蝶,窜到前头院落叫门。 “这么晚谁呀?”内里一个男声不耐烦道。 “村口李老伯……”她大声拍门。 门闩轻响,“吱呀”露了道门缝,探出个脑袋,东张西望道:“李伯在哪呢?” 潘盼始道下半句:“他让咱来的。”满面堆笑搭讪,“这位大哥……” “你谁啊?不认识。”庄户扫她一眼,不客气便要关门。 “哎哎。”她赶紧用肩膀顶住门板,伸手从腰间取出锭银子来,“这个你总识得罢?” “嘛事儿?说罢。”庄户颇为冷静,倒未出现潘盼料想中的狂喜神色。 哟嗬,看不出……还见过些世面……她信口掰道:“我师兄弟三个,泥水匠出身,听人说大名府活儿多,想来混口饭吃。没料着走岔了道,绕到贵村来了,天色这么晚,劳烦大哥行个方便,让咱们叨扰一宿。” 庄户面露难色:“我们家女眷众多,只怕是不大方便。” 咱还就不信了……潘盼咬咬牙,反手又从兜内摸出锭碎银,一并塞入庄户手中:“劳驾,劳驾。” 庄户打量了他们仨一会儿,想了想道:“出门在外,瞧你们也怪不容易的……这么着罢,我在村东头有几间祖屋,虽说破旧了些,家什倒还齐全,几位若是不嫌弃,便去那边住上一晚还成?” “成成成!”她忙不迭应声。 从庄户那取了门钥,兴冲冲折到村东首,看清一排土坯房,潘盼不禁腹诽:你说这屋子石灰刷啦啦直往下掉罢,咱也倒不介意了……再说这三张凳子八条腿罢,咱也不计较了……但是——你说就你这死相样子的房子,住一晚上,居然好意思收咱二两银子! 花冲轻拍她一记,煞是同情道:“此地民风,不甚淳朴。” “何止是不淳朴,简直是蛇蝎心肠!”潘盼气得跳脚,一把扯下肩头负着的包袱,双手一抡,朝竹榻掷去。 花冲强忍笑意道:“喂,你细摸点,砸烂了还得赔。” “我赔他个大头鬼!”某人抬脚又踢飞一张凳子。 “哎,你看,门后边有字!”花蝶逡巡一圈,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起来。 “甚么字?我看看!”她好奇地冲到花蝶身边。 未几,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此——处——有——鬼!” 两扇烂门板早被虫蚁蠹得千疮百孔,还有像似锅灰抹过的痕迹,细辨之下,竟是“此处有鬼”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六月天,本是十分的燥热,此间一呆,潘盼陡觉得阴风阵阵,脊背心也是凉嗖嗖的。 阿信在里间烧了热水出来,招呼他二人:“没事都洗洗睡罢,奔波一天,到这会儿还有力气大呼小叫。” 潘盼结结巴巴应道:“这……这老宅不对头……门上说……说有鬼!难……难怪那庄户废弃祖屋,隔那么远建了新的……” “笑话,人心才有鬼。”阿信难得这般和颜悦色,抬手从角落拾起她方才扔下的包袱,柔声道,“你住居中一间,左右有花兄与我,彼此都能照应着。” 潘盼想想还是骇怕,拽住阿信,可怜兮兮道:“不用这么麻烦,咱还是与你住一间罢。” “咳——咳!”那晌花蝶极为夸张地捶胸顿足。 阿信着难道:“既然你这般疑神疑鬼,不若与花兄合住好了。” “不用!”潘盼跟被火燎到似的,一把甩开阿信,尖叫着往厢房冲去。 土窑建在个山凹塘,冬日虽能挡风,夏季却显闷热。合上毗邻菜地,蝉鸣蛙叫是阵阵难歇。潘盼略洗了洗便倒在床上数小绵羊,刚数到一个排,□□在外的手脚便被蚊子叮了数个大包,抓抓挠挠,更是急出一身热汗。她本是和衣而卧,这会子再也捂不住了,脱了外袍罩裤,只着一袭纱质小衣在屋内暴走驱蚊。宽袖翻飞,湿发披散,辅以一对碧绿眼招,惊悚效果堪比画皮。折腾半刻,倏觉口渴得紧,饮了大半碗凉水,仍是烈火烧心。她心内烦燥:八成这面皮粘久了,不够透气儿,干脆揭下来泡泡得了……想到这层,索性将易容取下,小心现了真面。又迫不及待撸开额前乱发,朝着水盆细细端详起自个儿来。 一颗痘痘……又是一颗……潘盼心疼得心肝儿抽搐。这样貌若搁到前辈子怎么地也要爽肤水保湿露精华霜天天面膜去保养啊!撂在此处,可不是浪费了,从早挨晚不见天日,只能大半夜地孤芳自赏,多窝心呐…… 长吁短叹一会,复又倒回竹榻,抬手之际,骤然发现手指甲是乌紫的,潘盼心头剧震,一缕不祥之意油然而生,哆嗦着去够枕边铜镜,揽到掌中一照,两片薄唇不知何时也化作了紫黑色。她下意识伸舌去添,嘴张开好久,舌头竟麻得吐不出来…… 娘咧……别是鬼附身了罢!她挣扎想呼救,喉咙中竟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全然不能出声。手脚也愈来愈不听使唤,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滚落床下。腰间似被个极硬的物件硌着了,剧痛发散,反令人神智清明了些。她奋力向门口爬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这穷乡僻壤挂掉多亏呐……要不是成天想着穿回去,咱也不至于“美男群中过,片草不沾身”吖……怎么滴也该找个美男表白一下啊啊啊! 两间土窑内外相隔不过十余丈的距离,潘盼知晓每一步都事关生死,待挪到阿信门前,已是精疲力竭。她深吸一口气举手,指甲在木门上划出“吱吱”地细碎之声。 “谁?”阿信低沉的声线响起,传到她耳内不啻天籁之音。 “唔……唔……”潘盼闻之大喜,勉力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木门“哗啦”一声向内散开,一柄光华流转的长剑直递眼前,夜色之下,泠泠寒光端是夺人心魄。 潘盼无力应声,阿信也是惊骇莫名,只见屋前匍匐一年轻女子,披头散发,衣衫半裸,一双碧眼迷离,衬映精致的五官,更是难描难画。心头一紧,忙蹲下身道:“是潘……?” “啊!”她急着要应,喉头一紧,竟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阿信也顾不上甚么男女之防,连忙将她抱起,运指如电,瞬间封住她胸前气海、俞府、中脘三道大穴。 某人缓过一口气,倚在阿信肩头,泪水涟涟道:“老大,我不想死哇……” 第72章 生死关熊猫逢援手存亡路花蝶显真义〔上〕 前番说到潘盼遭难,倒卧阿信门前,那晌花蝶闻见动静,忙跃出探瞧端的。进屋一瞅,阿信早褪了外袍,将春光乍泄的某人兜了个严严实实。 原先美质无双的细瓜子脸儿,此刻一片暗淡之色,花蝶见着,心底也生出几许不忍,遂走近了轻轻道:“呦,我说你身上哪不好了?怎么这会子现原形了?” 现你个头!真当咱画皮呐……潘盼没气力瞪他,翻个白眼儿以示鄙视。 花冲抬手,拃开五指在她眼前乱晃,故作大惊小怪:“坏了!白眼儿都翻上了?” 存心气死我啊你……潘盼憋足了劲应声:“作鬼也不放过你!” “喟。”花冲撇嘴,退后半步,拍胸口做个“怕死了”的表情。 “够了,甚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相互埋汰。”阿信替她切过脉,将衣袖小心捋下,浓眉紧锁,“好奇怪的毒!” “她中毒了?!怎么会?”花蝶一脸不可置信。 想是几人动静颇大,正紧要的当口烈儿又哭闹不休,阿信简短应了声“是”,将其抱起,哄将开来。 “可有法子解毒?”花蝶深看他父子二人,面色若有所思。 阿信答道:“此毒类似鬼臼,郁积内腑,积损致命。药性初起之时,用内力析出,与人并无大碍。” 花冲点点头,接口道:“与她同行一路,此女易容的本事虽高,但若论武功底子,却是半点全无。” 潘盼一双绿眸,哀怨地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单说不练,倒来个救命的咋…… 只听花冲又道:“不若让小弟施手,替她将毒逼出便是。”说着,作势便要扶潘盼坐起。 “不必,你重伤初愈,妄自催动内力,非但救不了她,倘若真气反噬,还得多搭一条性命。”阿信将烈儿至怀中递出,沉声吩咐,“她既是身中奇毒,说明我等一路遭人暗算,此地不甚安全,劳烦贤弟带小儿先往西行,劣兄为她化去内毒,稍后便去寻你们。” 花冲未料阿信这般爽快,抱过烈儿,略愣了愣道:“小弟向永利镇去便是,敌暗我明,你们要多加提防。” 阿信伸手在儿子脸蛋上猛拧了下,烈儿吃痛,益发嚎啕。花冲不解其意,但见阿信瞪目,眼底有狠绝之色掠过,正欲张口问询,又被其猛推一把。 “走!”阿信嘶声喝令。 “花冲!”潘盼半支起身,倾力唤道。 花蝶于门前循声回转:“怎么?” “把孩子照应好,刀谱我便送于你了。”她气喘吁吁道。 花蝶也不答腔,朝她笑笑,转瞬溶入苍茫夜色。 阿信一手托于潘盼肩胛,一掌顶在她后心,缓缓向其倾注内力。未有多时,二人均是大汗淋漓。 却说潘盼中的是味威灵仙,这威灵仙且毒且药,本是除湿去痹之用,常人误食,极易导致紫绀晕厥。如今毒走经脉,靠内力逼灌,也是极为痛苦。她只觉浑身如同针砭刀割一般,克制不住地打颤。 “呜——呜……”潘盼终究耐不住痛,哀恸出声。 “哭甚么哭!”阿信在身后低斥,“真气走岔,神仙也救不活你!” 潘盼听了更感委屈,不禁大放悲声:“那你让我死了算了!” 阿信吃力运功,闷声问道:“你先前毒发还能撑着爬过来,这半盏茶的功夫,反倒熬不住了?” 想起穿越以来遭受的种种,潘盼难受得紧,哽咽道:“过这么苦,你给我个撑下去理由?” “好!你听着!”阿信咬牙与她道,“我名唤耶律阿信,生平习武为乐,此番入宋境,便为挑战中原两大高手,你可知道我妻子云萝为何执意相随?” 云萝?!潘盼心头一窒,那如烟花般消逝的女子仿若划过眼前:“请讲。”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叔王的寿诞上见到云萝,即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待她及笄,我三番五次去向她父王提亲,均遭拒绝。她父王有意与吐蕃联姻,云萝不愿,幸有她王兄暗中襄助,定下比武招亲之计。六日鏖战,我先后中了七刀一十三剑,终是夙愿得偿。自那以后,她虽不拦阻我与人比试,却要我答应她,只要出战,必定要有她陪在身边。”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呵!她内心必定是恐惧深爱的人去冒险的罢?可就是这样一份爱,竟支撑着她一直勇敢地陪伴左右……潘盼动容道:“有她在,你必定不会输罢?” “是。有她在,我如何能输?”阿信坚定道,“想想愿意陪你的人!你甘心让他伤心么?” 我会等你……一个清朗而又倔强的声音仿若在耳侧响起。 何止是不甘心,简直是死不瞑目吖……潘盼陡觉热血上涌,张嘴又吐出一口腥甜。 “我悟了!”某人激动应声。 “你悟甚么了?”阿信收掌,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 “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完这句,潘盼倏感神清气爽。 “你能活到现在,也算天大的造化。”阿信扔过一套换洗衣裳,吩咐道,“穿上罢,把假面一并贴好。” 潘盼摁摁脸上两粒疙瘩,不甘心地问:“我再透会气儿成不?” 阿信冷眼望她:“要透气你别把鼻子堵上就是。” 潘盼被噎得无话,煞是纠结地往脸上抹面糊,拾掇停当,倏而想起自个儿毒发得蹊跷,不禁疑惑:“这一路吃住俱是谨慎,倒是打哪中的毒呢?再说了,你们都平安无事,怎地倒霉事儿全给咱撞上了?” “你跟他不是一伙。” 那是当然!咱明明是公安是肉票是受害者,居然把咱当卧底当黑社会当无间道……还有没有天理吖……某人细指一伸,离阿信鼻尖不若三寸,神色委屈道:“你你你,你如何能这般想我?”抖了几抖,化指为爪,紧紧拽住阿信肩膊,一头雾水又问,“你说那个他又是谁?” 阿信淡淡看过来,目光在她面上凝注,只是不答。 潘盼被瞧得耳热,骤然念及女儿身份已为人所知晓,再拉拉扯扯终归不适,正要甩手的当口,脑海划过个人物,心头一震,颤声道:“难……道……是?是他!” 阿信仍是不语,缓缓拨开她的手掌。 数日以来的记忆在脑海深处串联剪辑,从百草崖至西津渡,再到大名府,这一路除了还在襁褓之中的烈儿,便只有花蝶了!一着着,一步步,经客栈一番历险,自个儿对他的戒备逐渐消除殆尽,哪还有半点防范的心思?竟是他下的手?!她竭力思索着与他交集中的可疑之处,先头在村前喝浆汁那一幕骤然在眼前鲜活起来…… “剩下你喝,总该放心了罢……”莫非便是此刻?他早在口内嘬了毒,趁着啜饮之际,对咱下了暗手? 潘盼喃喃摇头:“不会的……一定不会……”她不愿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此便意味烈儿……“孩子!孩子被他抱走了!他想怎么样?!”她慌乱地想着,死命去拽阿信,声调因惊恐有如夜枭般尖厉,“他们走不远的,我们这就去追!” 阿信反手拉住她道:“追不上的,他必定早备好了马匹。” “不行!我一定要追到他!”想到烈儿被花冲掳去,她岂能按捺得住?不顾一切便往屋外冲。 阿信掰过她肩头,沉声道:“稍安勿燥,我去寻马。” 潘盼心若刀绞,抱着头痛悔不已道:“你看出来了……你知道他不是好人!还让他把烈儿带走!只是为了救我?你凭甚么作这么蠢决定?你……你如何忍心?” 阿信攥住她双臂,一字一顿道:“凭烈儿的性命,是你给的。” 潘盼瞪他,牙齿狠咬下唇,直到嘴里有了咸腥之味,但听阿信接道:“你们宋人讲甚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契丹,不论这些,你救过他一条命,他随时都该还你。” “我不想他还!真的……”她不禁痛哭失声,“烈儿那么小,用他的命抵我的命,这样活着……不如死掉……” “烈儿会平安的。”阿信坚定道。 潘盼泪眼迷蒙:“他们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是要杀了你?还是拿烈儿要胁你?” 阿信略沉吟道:“这里头黑幕纵深,像似夹杂众多隐秘之事,环翠谷截杀,不过冰山一角,大的凶险还在后首。也罢,先往永利镇见花冲要紧。” “他?会在么……”潘盼话音透着绝望。 “我信他。”阿信浓眉一挑,手捺在胸口,坦荡荡道,“这里良知未泯。” 大名往开德府,陆路百里有余,一夜打马狂奔,终在天明之前赶到永利镇。临到目的地,花冲反不急了,松了马缰,任其悠悠前走。探手入怀,摸出支铜笛,打开机括,变戏法似的倒出几根细长棍儿,一截截接上,竟是杆锃亮的银枪。早在离别寒窑那会,消息便用飞鸽送出,庞豹手底下那帮乌合之众,怕是等得不耐烦了罢?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他心深处反生出几许渴望:十年东藏西躲,倒未曾痛痛快快打过一仗。江湖上只道花某人轻功卓绝,又有谁见过我花家祖传的银枪呢……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贯取咽喉,曾破黄巾兵百万,虎牢关前三战过吕温侯……”花冲本是漫声哼着戏文,念到*之处,不禁雄心大起,一手拾缰,一手倒持银枪,直向五风口拍马而来。 行至一片开阔地,花冲勒马,长声笑道:“装甚么缩头乌龟?都跳出来给爷瞅瞅!” 林间魅影交错,瞬间从不同方位跃出十余名黑衣蒙面之人,皆是手提利刃。众人将花冲就着死角围成个扇形,其中一名光头客更是频频朝他奔来的方向回首,边望边嘟哝:“还有的怎么没来?” “和尚。”花冲银枪一指,戏谑道,“看甚么看?只你花爷爷一人。” 一旁“京江四绝”中老三憋不住了,掷了面巾便骂:“鬼姥姥的!谁说有大鱼逮的?让俺们十多个守了大半夜,就为扑只蝴蝶来着!” 花冲不耻于他答话,只坐在马背上冷笑连连。 老二张义也露了真面,招呼众人道:“此贼大奸大恶,背叛师门,淫□□女,犯下重罪无数。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眼下把他灭了,也算为江湖除一大害!” 群豪听他如是说,暗忖诛杀花蝶虽不及诛杀阿信父子彩头大,可传到江湖上,也能落些名声,纷纷表示附和。 “哈哈哈!”花冲笑得豪气干云,银枪逐个点过众人,“明日道上传遍,花爷一夜斩尽十三宵小!” 张义铁扇一挥,老羞成怒道:“好你个邪魔歪道!弟兄们,与此等贼子休要谈甚么武林公义,大家一齐上!” 第73章 生死关熊猫逢援手存亡路花蝶显真义〔下〕 说起开封府的监牢,并着典狱房跟狱神庙,统在府衙最西边儿的角落。城中百姓称之为“西狱”,南衙西狱走一遭,饶是皮糙肉厚的江洋大盗也没了精气神,窝在鸡笼般的囚室里只有惴惴不安的份儿。 入夜牢内静谧,一溜排羊皮纸灯悬挂中路,映射出道道昏黄。辛小乙是皂班新进的狱卒,这日恰逢他与老冯夜值,老冯滑头得紧,哪有不欺生的道理?推称肚腹不适,打二更便不见了踪影。辛小乙无人打岔说话,不觉有些困顿,一边惦记着老冯是否掉茅坑里了,一边犯着瞌虫。倏地脑袋朝前猛冲,重重磕于桌沿之上。 “嗳哟!”辛小乙揿着塌陷的鼻梁叫苦不迭,不经意瞅见前方墙壁上有个硕大黑影浮在半空晃悠。辛小乙只道撞得眼花了,揉揉双目,定睛细瞧,竟辨出个人形来。他本是个胆小的,乍见此状,不由吓得大叫,“亲娘也,有鬼!” 周遭的犯人经他这么一喊,也纷纷起身扒到围栏边探看究竟,但听得又有人怪叫:“不好了!那个谁谁谁?吊死了!” “吵甚么吵?”老冯刚赢了半吊钱回转,便闻见牢房喧闹,忙连声喝止众人。 “差,差爷……”一囚犯指指他身后,怯生生道,“有……有人上吊……” 老冯倒抽一口凉气回首,只见一身形魁梧的男犯吐出半截舌头,正吊在窗棱上颤悠,窗框承受外力,还发出“咿呀咿呀”的低响,回荡在囚牢之中,煞是可怖。“死小子!”老冯一把从辛小乙腰间夺过门钥,骂骂咧咧道,“当的狗屁值守!” 手忙脚乱将人卸下,一摸鼻息没了,身子还是温的,老冯对其人中、承浆几个要穴连掐带戳,折腾了半会子,也没啥反应。 辛小乙知晓闯下大祸,益发魂不附体,战战兢兢问:“冯,冯……这,这……咋办?” “咋办!”老冯懊恼跺脚,“喊人去呀!” “哦。”辛小乙连滚带爬出了囚室,往最近的典狱房跑去。“张伯!”他捎带着哭腔叫门。 一阵悉索声响,老张头掌了盏灯一瘸一拐走到廊下,应声道:“谁啊?大半夜的……” “张伯,我小乙呐。” “咋的了?”老张头连忙取下门闩,见他一脸焦急之色,不免也是吃惊。 “方才有个犯人上吊了!” “啊?!”老张头唬了一跳,旋即镇定道,“走!上牢里看看去。” 二人复又回到囚室,老张头细细翻看了一遍尸身,摇头叹息:“没救了。” 老冯听了,捶胸顿足道:“咱上茅厕之前,人还都好好的。这刚回来……”说着,看向呆杵在一边的辛小乙。 辛小乙语无伦次分辨着:“我也不明白咋整的……眼一闭一睁,人就吊着了……” 老冯抢白道:“正当值呢,眼睁眼闭的,你睡大觉哪你!” “都别吵了。”老张头摆一摆手,吩咐道,“快去禀报主簿大人。” 未有多时,公孙策亟展昭一行匆匆赶来,简短问了因由,便令人抬了尸首,往仵作处校验。待到天明,有人回禀道:死者无毒无伤,系自缢身亡。 展昭闻见,沉思不语。 公孙策挥手,示意随行退下,问向南侠道:“展护卫,你觉得陶甘可会自杀?” “似无可能。”展昭俊眉一挑,微微摇首,“陶甘系江湖中人,此番在同门里醉酒滋事,殴打路人,我才捕他下狱。按说,犯不着这般想不开罢?只是……” 公孙策捋一捋须道:“展护卫但说无妨。” 展昭略作沉吟,接道:“若是他杀,又何来无毒无伤?再者陶甘武艺高强,囚室众目睽睽,又有谁能不惊动狱卒与一干人犯,神不知鬼不觉,将其吊死呢?” 公孙策颔首赞许,伸出双手比划道:“展护卫可曾注意到陶甘颈间的勒痕?寻常人自缢,当是将布绦穿过窗棱,结扣位于颈下。而他,颈间却是甚为光滑的一道。” 南侠骤然站起,急道:“难道是说是凶手在窗外施招,将他吊起不成?!” “极有可能。”公孙策揣测道,“江湖之上,各式迷药层出不穷,或许他便是……” 南侠执手抱拳:“先生稍候,展昭这就去一探究竟。” “有劳展护卫。” 片盏茶的功夫,南侠转回桂籍堂,朝向公孙策,言辞钦佩道:“先生神算,陶甘腹内果然验出十香软筋散的残迹。” 公孙策擂一擂手掌,面色凝重道:“这桩案子,怕是不简单了。” 展昭追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前几日有线人来报,荥阳皇陵附近发生殴斗,死伤甚众,这陶甘也曾参与其中。相爷正欲彻查此事,他却在这节骨眼上遭人灭口。”公孙策略顿一顿,又道,“庞府得来的消息说,庞豹连日以来,一直在遣人追杀两名男子及一名婴孩。其中一个碧眼瘦削,形容倒与小潘有几分相似。” 南侠近前一步请缨:“展昭这便前往探查。”话音隐隐透着焦虑。 *****我是泪流满面的分割线***** 不过半日,阿信与潘盼两个几乎将永利镇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见花冲与烈儿的踪影。 只剩五风口。 五风口历来便是乱葬岗,早在前朝,曾有义军数千人被屠此处,乡邻避讳,方圆十里未有人烟。二人一商榷,拍马赶来。 时值初夏,荒郊仍是阴冷,一路空翠湿人衣,合上思绪如狂潮涌退,到了林间,潘盼已觉得是透骨的凉了。 马速陡慢,她心头蓦地一沉,双手死死攥住阿信一袂衣角,偌大的林子寂静,只闻见她牙齿“咯咯”打战的声响。“有血腥味……”她强捺住恐惧,低低说道。 “是的。”阿信一手策马,另一只手已轻轻扶上了剑鞘,“很浓。” 潘盼心底疑虑甚多,却不敢再问,眼下危机四伏,若是打斗起来,丁点儿忙帮不上,唧唧歪歪反扰人神智。 两侧豁然开阔,她正琢磨这是行到哪儿了,手底倏然感到阿信身子一僵,真真切切。她唬了一跳,忙偏了头朝前端够望,入目的却是血迹斑驳的尸体,有七八具之多! “下马!”阿信吩咐。 潘盼脑子一片浑噩,也不知是如何从马背上滑落,着了地便被阿信架了走,她反手拖住阿信一条胳膊,跟汪洋之中捞到块浮木一般,呼吸一窒一窒的,半个字也吐不出声。 阿信在一具尸身前停步,轻轻拂开死者面上的乱发,竟是前日劫杀潘盼一行的山寨男!只见他周身被利器捅了四五个窟窿,玄色衣服遭血迹洇柒,呈现一种僵硬的紫乌色,形态煞是可怖。 “是……是他!‘京江四绝’里那个弹琴的……”潘盼捂着嘴,生生儿把一声尖叫咽了回去。四下环顾,又见着几个熟脸孔,“都是那天追杀我与花冲……”她喃喃念着,几欲说不下去。“他们……人呢?”她木然问道。 “那边!”阿信眉头越蹙越紧,拉起她朝密林深处掠去。 一袭青衫短靠,倚身树下,脚边是杆寒芒凛凛的银枪,曾经擅阅人心的双目微阖着,嘴角还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各人各性,他一贯便是如此,哪怕踏上奈何桥,步调也是玩世不恭的。 听见响动,花冲嚅了嚅嘴唇,发出极微弱的声音:“你们……终于到了。” 潘盼一个箭步刺倒在他跟前,激动道:“你还没死!” 花蝶细目微睁,竟戏谑道:“不见你最后一面,花某如何舍得死?” “你!”潘盼打量他身周,无有烈儿的踪影,本已急得发疯,再遭揶揄,不禁失态大吼:“孩子!孩子呢?!”说着,揪住花蝶肩膊便要推搡。 阿信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拨开,出掌抵住花冲后心神道大穴,将自身内力灌输与其续命。 花冲神色一黯道:“没用了,我经脉尽断,撑到这会,已是不易。” 阿信扶住他道:“他们要杀的是我,你这般,却又何必?” “哈哈!”花冲笑得决绝,“花某此行之意,本是帮扶那群死鬼取你性命。为此……”说到这里,虚弱地抬一抬手,指向潘盼道,“我给她下了毒,你若救她,定要息耗内力,再传信张义来袭,尔等必死无疑。” “你终是下不了手。”阿信接道。 潘盼神志清明了几分,挪过去问道:“这伙人是谁的手下?耶律大哥入宋境,只不过是以武会友,为甚么要置他全家以死地,就连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 “是庞吉。”花冲看向阿信,艰难回道,“你明白了罢?二十三年前金沙滩,他最疼爱的大儿子——庞虎,便死在你爹——鬼狐耶律奴瓜手上。” “老螃蟹”为“小螃蟹”报仇?乖乖隆滴咚……这宋辽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家大业大,再合上人多势众,你杀将过来,我还将过去,可不没完没了了……潘盼暗地里想想,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阿信点头,甫又问道:“那花兄弟又是逢了何人之令要促其成事?” 花冲惨笑摇首:“恕小弟将死且不能说。花冲屡受主公照拂,本应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未想如今,却逆了他老人家心意。害了你们,我花冲不义,放了你们,却是不忠。不忠不义,小弟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 “你!”潘盼刚要说些甚么,倏又觉得此刻说甚么也是多余,只得低低叹息一声,“唉……” “我怀里有件东西,你取出来。”花冲望着她道。 “噢。”潘盼小心翼翼拈开他衣襟,从其贴胸处抽出个油纸封儿来,轻掂了掂,薄薄一册,“这,这莫非是……”她迟疑着道。 花蝶勉力挤出个笑容道:“前两日背你,从你那儿拿的。这上面没记心法,不能练,容易走火入魔……” “哦。”她知晓根由,眼底不自觉浮上一层薄雾。 “后来我是明白了,咳咳……”花蝶说话开始断续,“就你那资质,倒哪练得成啊……北侠若真是你爹,非给气得去当和尚不可……” “呜——呜……”潘盼感伤莫名,忍不住哀恸出声。 “浆汁儿里下毒……对不住……可我一路上与你说过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潘盼狠狠点头,哭着道:“我相信你!我当然信!若是不信,你怎么毒得到我?” 花冲面色益发的差,恍若油尽灯枯:“烈儿……我送到……开德府……去白罡山找吕郎中……”说着,身子向外侧滑落。 “花兄弟!”阿信一把揽住他道。 “花冲!”潘盼也飞扑上前,想要搀他。 “别哭了……”花蝶眸中神采渐渐淡去,唇边仍挂着一丝浅浅笑意,“我花冲这辈子……最见不得女子哭了……尤其是……好看的女子……” 第74章 开德府双侠难辨会白罡川一剑斩前缘〔上〕 一抔黄土,半截断木,青山处处埋忠骨,便是英雄的归处。 二人在坟前伫立许久无话。未几,阿信道破僵局:“我送你回去罢。” 潘盼木愣回首,一脸茫然之色:“回……哪儿?” 阿信牵过马,转身应道:“你打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气血瞬间涌至头顶。哼……嫌咱累赘了!她愤而顿足,使劲儿将脚边一粒小石子碾入土里,气急败坏嚷道:“走你的好了!我上哪儿,毋须劳驾你来护送。” “也好,你自己保重!”阿信也不多言,跃身上马,抖缰前行。 跑了?!居然真甩下咱跑了……潘盼瞪着阿信远去的背影,心头倍感失落。怔忡半刻,方捡拾起地面包裹,甩手搁于肩头,跟负了千斤重担一般,佝偻着往岗下行去。没走出些许,身后一阵马蹄急响,不待她驻足回望,人已被拦腰捞起,跨坐在鞍鞯之上。她难抑心思激动,却又没来由的委屈,猛推阿信一记,挣扎着便要下马。 阿信也不理会,一只铁臂圈得她动弹不得,兀自打马飞驰。 “你放开我!”她恼怒地拍打阿信胳膊。 阿信倏地松手,潘盼促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从马背上栽落,好在她反应够快,伸手一拽,吊着阿信的胳膊重又坐稳。还真放手……你是想摔死咱吖…… 正待质问,阿信淡淡说道:“你让放的。” “你!”潘盼被噎得没辙,悻悻然问,“你这是带我上哪儿?” “料你也是无处可去,不若随我同行。” 阿信清音朗朗,乘风入耳,把她心底残留一抹嫌隙吹之九宵云外,潘盼听了暗暗欢喜,话到嘴边却又转了味道:“我可去的地儿多着呢,一时半会没想好罢了。” “是么?”阿信挑眉。 “怎么不是?”潘盼仍是嘴犟。 “想好了告诉我。” 潘盼怨念了:就不告诉你……偏要赖定你去辽国……去独乐寺…… 二人路上商榷,自是先往白罡川接回烈儿要紧。可这开德府地处河北中路,距京城已是不远。回想花蝶临终告知一路追杀他们的乃是庞吉父子,太师府的势力岂容小觑,倘若逢人便打听吕郎中的下落。泄了形迹,反令烈儿与吕氏一门处境危急。故而一抵到开德境内,潘盼便蒙了半爿脸儿装病,阿信则扮做求医问药的,两人寻了间僻静客栈落脚,向小二细细问得府内各处医馆所在。说来也是蹊跷,探访数日,几乎将开德的郎中都瞧了个遍,竟未找着收留烈儿的此位。 这一日,阿信大早出门寻访,只剩了潘盼百无聊赖窝在客栈中装病。快到中午,腹中饥肠辘辘,便琢磨着要去前堂弄着吃食。刚拣了张靠边位置坐定,那晌小二跟瞅见瘟神似的叫嚷起来:“哎哟客官,您身子不好,怎么不在屋里歇着?人来人往的,上这干嘛来了这是?” 潘盼没好气道:“肚子饿了,整些吃的!” 小二仍是絮叨:“支会一声,我给您送屋里去呀。” “不用,就在这儿吃!”她拿根筷子,凶巴巴笃着桌沿,“给我来一碗打卤面!”说着一双碧眼滴溜溜打转,堂前廊下,直往门口瞅去。 这一瞧可不要紧,进门的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秀,女的国色天香,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丫鬟、伴当。娘咧!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潘盼抖呵着矮下身去,继而装作在地上拾筷子,猫了腰便要往里厢跑。 那小二却不识趣,拦住她关怀道:“客官,您可是又犯病啦?” 这一声念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整个厅堂的眼光都被吸引了来,静候下文。你才有病!潘盼恨不能一脚将他踹桌肚里去。“头晕,老毛病了,我先回屋里歇着。”她压低声音道。 过道狭小得很,小二仍无闪身让路的觉悟,“噢”了一声又问:“那您点的打卤面呢?” “送我屋里去!”潘盼气得磨牙。 “呦!”小二这才瞥见门口还立着衣饰富贵的主顾呢,忙从肩头抽下手巾,掸着潘盼刚坐过的桌椅招呼,“客官这边请,这边敞亮。” “金家妹妹,往那边去可好?”一把年青男声,熟悉中透着陌生。 这两只到开德作甚?莫不是私奔……潘盼不厚道地揣测着:私奔还这么大排场?没天理吖……倏闻见脚步声近,忙仓皇遁了。 *****我是哀怨的分割线***** 悉不知,双侠乃是奉了母命,进京与南侠修葺房屋,以为来春毕姻之用。而牡丹小姐一道,则是因她的父亲襄阳太守金辉也在此间赴京述职,顺路做个接应,也免去病体初愈,行船劳顿之苦。 个中蹊跷,潘盼自然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知道一碗打卤面平复不了她恶劣的心情。某人锦衣华氅,折扇轻摇的烧包形象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心中暗嘱自个儿要淡定,嘁!他们成亲还是私奔关咱p事……可越往深处想,又越是毛燥起来:这亲也亲过了,看也看过了……虽说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没啥迂腐的封建思想,可表白没多久,人家就另结新欢了,咱也太冤大头了不是? 在屋内转悠许久,她一拍大腿,痛下决心:臭小子!要你好看……说干就干!从包裹里翻出柄檀木折扇,轻轻一展,奸笑两声,又小心翼翼收拢了,藏在袖管里往前堂去了。 到了地点,她也不忙往里边闯,躺在那屏风格扇后首——偷窥。只见双侠并着金氏小姐一桌,二人面对面坐了,双侠背朝潘盼,看不到面上神情,正双手比划着甚么,金家小娘子听了,神色欢畅,拿块绢子捂嘴,笑得很是矜持。潘盼瞧见,心头益发不是滋味。数一数桌上菜碟,冷的热的,足有□□道之多。 二个人……居然点这么多菜……吃上三天也吃不完啊……这大热的天,又不能隔夜,又不带打包的,显摆成这样,何必呢……“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想起毛爷爷的教导,偷窥的某只更义愤了,压根儿也注意到那桌上搁着的是三副碗筷来着…… “咦,你站屏风后头做啥?”一眼尖的伙计瞥见她行止古怪,不由好奇问询。 “噢!”潘盼吃了一惊,忙掩饰道,“我刚一随身的东西落了,到前堂来寻。” “落甚么了?我帮你找找。”伙计倒是热心得很。 她从袖笼里抖出一小截扇柄,朝对方摇了摇:“不用了,已经找着了。”言毕,又转回里厢。 好险!差点儿被臭小子发现……不知不觉竟踱到了马厩,她拨弄着手中折扇,一时却也想不出偷梁换柱的法子。 “财叔,刚打尖儿那客官的马喂好没有?人家要上路啦。”方才那小伙计跑来问道。 “都喂饱了。”被唤做“财叔”的老者牵出两匹高头大马。潘盼定眼一瞧,那匹青灰色的,可不是在仁和县载过咱的,丁家老二的坐骑么? 坏了!臭小子吃完了要溜!潘盼拔腿便朝前堂赶去。果不其然,人去桌空,店小二已经端来抹布水盆,准备收拾残局了。 她装作不经意走过,趁小二不备,急忙将袖笼内的折扇插一盘子下边。再大惊小怪叫道:“咦!这儿有把扇子么?谁掉的啊?” 店小二哪料得是她在搞鬼:“是么?我看看。”说着拿起扇子,便要打开。 “哎哎哎。”这一开可不全露馅了?她细爪一探,将小二连手带扇子都攥了个结实,又硬扯到身前,边用力晃荡边语重心长道,“折扇可是近身私物,岂是能胡乱看得的?照我说,八成儿是前桌客人落下的,你快些去送还才是。” “噢噢噢。您说得是,才走没多会儿呢,我这就追去。”小二信以为真,忙不迭撂下胰皂手巾,往门外跑。 潘盼强忍笑意,也暗暗跟在他身后。 追了半条小巷,转弯便是闹市街口,吃食杂耍,一应俱有。双侠跟金家小姐秉承“饭后百步走”的养生之道,一前一后,正漫步消食呢。金家小娘子还看中一对小巧面塑,持了赏玩许久,爱不释手。双侠也是个知冷知热的,当即慷慨买下,赠予佳人。只看得某个家伙在暗地里捶胸顿足:笨蛋!给那么多……五文钱两只好得很了么…… “官人慢行!”店小二匆匆赶到,双手递上檀木折扇,“您的扇子,落座位上了。” “哦,有劳了。”双侠微笑接过。 小二连说几声“不妨”,还了个礼回走。 “哎?这扇子似乎……”双侠掂了掂分量,始才注意到此柄折扇与自个儿寻常惯用的略有些差异,扭头一看,送扇子的小二已不见踪影。 “出了甚么事?”金牡丹走近前问。 双侠急于辨明手中的扇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哗啦”一甩,将扇面打开。 “啊呀!”金家小娘子尖叫,满面羞红扭过身去。 双侠见了也是瞠目,老羞成怒合拢,手一抖,却不慎将扇子滑落在地。 “啊哟喟!” “啧啧!” 时至午后,又逢闹市,合上二人衣着光鲜,品貌不俗,本就吸引路人眼光,此番惊乍,更胜先前。周边早围了一圈子不知情的人民群众,聚集在一块儿,叹词频发。 再说那潘盼,猫在一巷口角落,目睹这一出,笑得快岔气。胸中油然而生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每个毛孔都爽快通透。 唉,可惜了那把孤品春宫扇了……她伸个懒腰叹息,倏而手臂在半空被人捉住,惊骇回首,看清来人,方松了口气,小声埋怨道:“你吓死我了!” “你又做甚么坏事了?”阿信松开手道。 “嘿嘿。才没有。”潘盼抑制不住得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阿信循着喧闹声望去,未倾,缓缓说道:“无怪乎江湖上人称双侠,这丁氏昆仲长得还真是一般无二。” 嘎?!什么情况?莫……莫非咱捉弄的是那忠厚的丁老大?不会罢?!啊啊啊……潘盼哀怨回眸。可不是么?一般的身量,一般的衣裳,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长相,只是此刻,一个涨红了脸,一个铁青了脸罢了。完了……完了……咱怎么就忽略了鬓边那两缕小卷毛儿了呢…… 再看丁兆蕙,攥着从地上捡起的孤品折扇,一双俊目凛冽扫过众人。潘盼见了,如遭揭穿,周身打个寒噤:歇菜了!整歇!这回梁子可结大了的说…… “咱们还是别回客栈啦!径直去白罡山罢?”她拉住阿信央求道。 第75章 开德府双侠难辨会白罡川一剑斩前缘〔下〕 开德府双侠难辨会白罡川一剑斩前缘(下) 在城内问了,出西郊不远便是白罡山。二人商议,步行前往,到了近处才知,这白罡山哪里是一座山那么简单,山下有支同名的河流,方圆十里的山地平原笼统被称作白罡川,依山傍水的地儿,住家也是稠密,大大小小的村寨竟有十余个之多。 两外地人,其中还一外国的,如此寻觅一位有姓无名的郎中,委实着难。三五个村子兜下来,已是日暮西斜,令人失望的是关于吕郎中的讯息,依然一无所获。出了村子,沿河岸默默行走,阿信走在前首,高大的背影在夕照之下,更是平添几分寂寥沧桑。潘盼随他身后,望着竟有几分难过了。 “喟,歇会罢。” “耶律大哥,喝口水罢?”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会儿?” 奔波一个下午,格外疲累,潘盼费心琢磨如何提议歇息,想了几个版本,看看闷葫芦似的阿信,竟一句也说不出口。正纠结着,阿信突然大步流星前走,潘盼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小跑步跟进,半刻功夫,已落下一大截路。 “等下我啊。”她追得快喘不上气儿了。 阿信置若罔闻,仍是快步向前。 潘盼咬紧牙关,死撑着又跑了一段,倏而脚底下被个石块绊到,身子凭空栽了出去,待她晕乎乎抬头,前面人影子都见不着了。“唉……”她叹息一声,心瓦凉瓦凉地,索性伏地不起,双手把头一抱,卧在路上扮驼鸟了。 趴了半晌,无人理会,猛然忆起打出村子,阿信便面色不佳,她只道他寻不到烈儿下落,心绪恶劣所致。莫非……这其间竟另有隐情?想到此处,不由惴惴不安,忙爬起身,往前方追去。 远远望见一人盘腿坐在树下调息,潘盼急奔而至:“你……你没事儿罢?” 阿信不动声色抹去唇边一丝血迹,缓缓道:“你——想我有事?” “当然不想!”潘盼一个箭步跳到阿信身前,脱口而出,倏又瞥见阿信袖襟数点殷红之色,顿感惊惶,“你这是怎么了?” “无碍。”阿信拄剑起身,“我内力尚未复原,近几日奔波,真气反噬,略作调息便可。” 潘盼想他内力皆因为自己疗毒所歇耗,不禁赧然:“亏好这一路没遇上甚么强敌,不然可是麻烦。” 阿信眼神骤然变得犀利,看向她身后,一字一顿道;“该来的,终是会来。” 她闻之一怔,下意识回眸,远端山衔落日,余晖轻洒,有三道身影沐风而来,光瞧这轻功身手,便知来的是顶尖儿的角色。待离了还有十余丈远,始看清来人,居中的一位宝蓝箭袖,月白鸾带,足下青缎快靴,潘盼暗中咂舌:能将如此寻常的武生装束穿戴得如此具备大侠风范,放眼江湖,除了那只猫儿,无有第二人想……身后两个,青衫皂袍,身量颇高,不消说,必是四大校尉中的秀才张龙与愣爷赵虎了。他乡遇故知吖!心底骤地生出一股子暖意,向前急行数步,倏又顿住:这来的也是官差呢……回首瞄一眼阿信,更是进退两难,只得靠边站了,观一观进展,再作打算。 转瞬南侠便行到近前,朝阿信抱一抱拳道:“在下开封府展昭,奉相爷之命,有请尊驾移步京师一叙。” 阿信神色讥嘲回道:“既是包拯相邀,可有拜贴呈上?” 愣爷听到,急吼吼要发作,硬被张龙拽住。展昭又施一礼,平心静气道:“来得匆忙,未及准备,还望阁下见谅。” 阿信哈哈一笑:“这般不诚心,我还懒得去了。” 赵虎气得一把推开张龙,怒道:“你是个甚么东西?竟敢直呼我们大人名讳!满大街贴着你的通缉告示,展大哥给你个台阶儿下,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四弟,稍安勿燥!”南侠沉声喝止,扬一扬手中剑鞘,朝着阿信又道,“相爷之命,莫敢不遵,阁下若是执迷不悟,展某只有得罪了。” 阿信执手横剑,沉声道:“请!” “请!”展昭清叱,巨阙惊虹迎出。 移形换位的当儿,一灰一蓝两道身影缠斗至一起,金铁交鸣,须臾便过了二十余招。 潘盼在一旁瞧着心急:阿信内力折损,本已是强驽之末;南侠神兵在手,且又武功高绝,如此鏖斗下去,阿信焉有不被俘获之理?若是阿信遭擒……烈儿,烈儿又该如何?倘若被花冲的上线掳走……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失神之际,人影陡分。 阿信一柄薄剑平平指向前端,面无表情。 反观南侠,激退数步,方驻剑而立,剑眉紧蹙,隐有痛苦之色。 “展大哥!”张龙、赵虎齐齐呼出,持了兵刃便要抢上前去。 “站住。”展昭侧首低喝。 那二人虽是极不情愿,却只得依命行事。 “你方才那招‘推星置月’若是全数使出,我非死即伤。硬生生收回,却是为何?”阿信凝注他道。 “阁下内力虚浮,想是不久前遭遇重创,展某若是趁隙,胜之不武。”展昭缓缓应声。 “人说南侠好气慨,果然名不虚传!”阿信击掌。 展昭正色道:“不敢当。还是烦劳阁下与我等走一趟。” 阿信冷哼:“我若还是不答应呢?” 南侠再捏个剑诀,朗声道:“展某气量已尽,此番剑不留情。” “不要啊!”潘盼眼一闭,心一横,打斜剌儿里窜出,大张了双臂亘在两人当中。 “小潘……”南侠未料她竟有出格之举,不由惊怔。 “展……展爷,您别误会。”潘盼摆手,勉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就……就是怪死心眼儿……小的去劝劝他。”言罢转身,朝阿信挪近几步,压低了嗓子急道,“快拿剑指着我啊!” 阿信闻之一愣,剑花一抖,却撤回胸前。 “快快束手就擒罢!开封府的人是不会为难你的!”潘盼佯作大声,人又贴近些,耳语道,“还不把剑搁我脖子上,你进开封府是小,烈儿平安是大!” 阿信会意,钢牙紧咬,长臂陡伸将潘盼揽过,一剑抵上其咽喉,痛声道:“谁再近前半步,我便杀了他!” “好你个下作东西!”愣爷赵虎瞪红了眼骂道。 “杀了他,阁下还是跑不掉。”展昭站立不动,语气淡淡道。 燥热的夏日傍晚,潘盼只觉那声线就像最轻盈的雪花,柔柔地落在胸际,轻轻地化开,洇得人心都凉了。攥住自己的手臂正在缓缓松开,他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本不耻于此。可阿烈的性命,存之今日,又是多少人用命搏回来的呵……云萝、花冲……这时放手,岂非前功尽弃! 她心驰念转,身形微倾,侧首的当儿朝着剑锋狠狠蹭去。登时,一抹鲜血沿着颈际蜿蜒流落。 “唔。”她垂下头,这声痛苦的□□却是丝毫不作假的。 阿信的臂膀颤了颤,复又将她圈紧,嘶声道:“既然免不了一死,拖个垫背的倒也无妨!” “为了缉捕你,六扇门已折了多名好手,再折一名小小衙役,确也不算甚么。”展昭出剑,直取阿信双目。 这一剑快过风声。 只有两个选择:要不挥剑去挡,要不持潘盼为盾。 阿信释然,薄剑轻扬,堪堪儿迎向巨阙。 “叮——铮——”两记脆响,剑身断作数截。 蓝影掠过,已将臂下之人揽走。 “潘……盼……”他赌赢了,凝望着她,满眼的担心后怕。掷了剑,从怀中摸出块绢子,颤抖地迎上那道刺目殷红。 “与我们回罢,展某必不会为难你。”南侠话音中透着疲惫。 潘盼的右手不着痕迹地缩回袖拢,瞅准展昭一手扶着她,一手捂在她颈间伤口,而头又侧转与阿信交谈之际,电般出击! 寒芒乍现,一柄小巧匕首已悄然顶至南侠咽喉。 在场的人都懵了。 间隔许久,张龙才惊醒般叫道:“潘盼你疯了!” 潘盼咬紧的下唇渗出斑驳血迹,艰难张口:“展护卫,请——你——放——人。” 南侠嘴唇翕动,却无有道出一个字来。 “你走!”此刻的她睚眦俱裂,厉声吼道,“快走!” 阿信跺脚扔了断剑,头也不回往林间冲去。 张龙、赵虎挺身要追,潘盼见了,掌中一紧,刀锋又往前送出些许,大声道:“谁敢追过去,我便刺穿他的喉咙!” “呸!”赵虎狠唾一口,骂道,“狼心狗肺的贼子!展大哥记挂你受人所制,为人欺侮,自打开封得了消息,不眠不休赶往开德府,只盼着早一日将你救出。想不到你竟仗着展大哥对你的关爱,反过来算计与人!” 恁是握得再紧,刃尖递来的寒意还是刺得指尖发凉。彼时,扶住自己的那双手却温暖依旧。潘盼只觉体内寒热交替,一个把持不住,匕首崩然而落。 第76章 返故地身陷囹圄劫西狱义结金兰〔上〕 极空旷的绿草地,生机盎然在脚下舒展着。举目眺之,天高云淡,近处大雁群飞,远端山衔落日。潘盼久居江南,逛到的多是些清秀小景儿,哪曾见识过这般雄浑壮阔的塞外风光?一颦一顾,已然成痴。 “妈妈,我要妈妈。”身边一个小人扯着自个儿袖子摇晃。 潘盼忙将他抱起,轻哄着道:“烈儿瞧见前面的山没有?那座山叫千叶山,爸爸和妈妈都在那里住着呐。” 正说着,眼前两匹快马驰过,撒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她忙携烈儿快步上前,却只看到一对远去的背影。男子身形高大,玉冠青袍;女子娇小婀娜,红衣胜火。 心下大急,高声唤道:“阿信!云萝!” 那二人却是不理,驭马直往山中飞驰。 恍惚之中,青翠葱茏的千叶山骤然凋零,幻化出一座座触目惊心的坟头来! 耳边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烈儿、阿信、云萝……烈儿、阿信、云萝……”。 “三哥,你说这小子翻来覆去念叨啥哩?总那么几个人名儿。”赵虎叼了棵蒲草,悻悻言道。 张龙抱个药罐,里头七七八八和着几味草药,边杵边回:“谁知道,烧糊了乱叫呗。” “呸!”赵虎将口中蒲草啐到药罐里,大声道,“我瞧他八成是失心疯了。”说着又回首朝驾车的展昭嚷嚷,“展大哥,你说是不?才两月不见,这潘盼好像换了个人。往常多低调来着,撞到你就跟那耗子见了猫似的,如今倒好,竟敢拿刀……” 展昭不答,腰脊益发绷得笔直。张龙见状,暗恼那愣爷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未等他诌完,便照其胳膊狠掐一记。 “哎哟!”赵虎吃痛,脑子仍转不过弯来,“三哥,你倒是帮谁呢?” 张龙瞪他一眼,将药罐塞他手中:“动动手,别净耍嘴皮子。里头醒了,我去瞧瞧。” 潘盼缓缓睁开双眼,望见的是大块深色幕布,乌云压顶似的,微微颤动,马车行得极慢且稳,以至于她后脑勺枕在坚硬的木板上,却丝毫不觉硌痛。 “快到京师了。”张龙打量着她道。 “哦。”颈间的伤口突然火烧火燎地疼,她忍不住伸手去碰,厚厚的密织布,裹缠得很紧,触到那个熟悉的结,不由得一呆,“我睡了很久?” “人事不省,二日有余。” “呵呵……”潘盼讪笑,“难怪这么饿。” 张龙皱眉,语气悲悯:“眼下怕是还不能进食,一嚼一牵,你那小细脖子哪里吃得消。” “嗯。”潘盼艰难颔首,“校尉大人所言极是。” “先捱着罢。”张龙扶她坐起,“开封府的牢饭有你慢慢吃的。” 坐牢?!潘盼冷汗涔涔:话说那日一冲动,还真没想过该有的后果……光凭私纵嫌犯此一则,足够上包黑的狗头铡了……再算上挟持朝廷命官,几颗脑袋也不够砍吖……“咱这罪过是不是有点儿大?”她小心翼翼问询。 “哟,你还晓得自个儿在犯罪啊?”张龙揶揄道,“我瞧你先头很英勇么。” 潘盼赧然,不复言语。 约莫又行进了个把时辰,车外嘈杂声渐起,地道的汴梁口音,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临晚尚有这般热闹,过的必是仁和门无疑。她心下一颤:仁和门居东,离开封府正堂可是不远了…… 算了……不上刑就多坚持会儿,若要整出个刿指夹棍啥的,咱还是给他竹筒倒豆子罢……环翠谷一战,牵扯到庞氏与耶律两家宿怨,偏偏又都是皇亲国戚的狠角儿,而今边关吃紧,稍有差池,扯出的可是大纷争……包黑虽说与老螃蟹不睦,但事关天家体统,边境安宁。斯人已逝,另一端却是千千万万百姓的福祉所在,想要他还云萝一个公道,只怕无有可能……倘若真是这般,阿信与烈儿岂非绝难走出宋境?念及此处,潘盼不禁惊痛莫名。 马车停住,默不作声许久的展昭开言:“三弟,你且解潘盼上堂。我与四弟去清心楼见公孙主簿。” “是。”张龙应道。 惴惴不安蹭到堂口,门房两名值守乍瞧见她便嚷嚷上了:“喟,我说小潘,你倒是做了啥惊天动地的大案了,惹得相爷忒晚开堂提审……” 潘盼苦着脸无以作答。 另一名皂隶又插口道:“是么,你一人在外头闯祸,俺们全都被你连累。这会子,月休季假统统被主簿大人取消了,想出个远门都不成。” 好你个竹子精,周扒皮人家,还拉咱当垫背……潘盼心内哀恸不已。 “威——武——”一声堂号一声雷,她战战兢兢挪向案前。 张龙抱拳施礼,朗声道:“启禀大人,嫌犯潘盼业已解到。” 包公神色肃然,微微颔首:“你且一旁相候。”随之目光掠向潘盼,醒木“啪”地一声重叩,“开封府逃役潘盼,尔可知罪?!” 潘盼给他一瞪,本已如遭电击,闻见自个儿又负上逃役之名,更觉五雷轰顶。要说包黑升堂问案,以前也列班旁听过几回,哪有像今日这般,劈头盖脸便安罪名的……当下紧张回道:“小的家中横遭变故,一路被人砍砍杀杀,并非故意滞留不归,还望相爷明察。” 包公冷笑,自案上拈起一幅告示,用力丢落道:“好好瞧瞧,图上之人你可识得?” 潘盼悄眼望去,缉捕两个大红字触目惊心,那纸上画的不是旁人,正是与她结伴多日的耶律阿信。 “识……识得。”她硬着头皮答。 “识得就好!”包公拍一记醒木,沉声令道:“来人呐。将私纵朝廷钦犯的潘盼押入死牢,速放行刑文书,三日后法场问斩!” 潘盼霎时懵了:眼前这包黑该不是有人假扮的罢……前不审,后不问,三言二拍就定了咱的死罪了? “相爷!小人是冤枉的!你听我解释啊!”她急得大叫。 “拖下去!”包公掷下一枚令签,拂袖而起,“退堂!” “包大人!包黑子!你草菅人命……”任她再是乱喊,人已在架往西狱的路上。 *****更新分割线***** 牢屋鸽子笼般狭小,顶上开个天窗,只五文钱烧饼那么大,权当透气儿了。一转边是空心沙墙,倘有犯人精力过剩,想打挖坑土遁的主意,那外口的河沙一漏,可就现了踪迹。坐底下铺的是茅草,此番正值苦夏当头,虱蚤蚊蝇,横行无忌。 当值的老冯与潘盼原是皂班旧识,瞧她获罪,也是唏嘘,指着内里几间道:“小潘啊,你是重犯,校尉大人吩咐要单独羁押,老哥哥这边就剩这三处空地头了,你挑个适意的进去罢。” 适意个p!你当这里是宾馆标间呐……她绿眼扫过去,打量西首间草褥子色嫩,倒像是新鲜换上的,努一努嘴道:“就在此处便是。” “这间啊?”老冯眉头打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是你让咱挑的,现在挑了又这般嘴脸……她心下不爽道:“咋啦冯头,不就是处天牢么?蒙鼓里的还以为咱挑的是天字一号房呢。” “哪里,哪里。”老冯连道,忙不迭朝身旁跟班的狱卒使眼色,“快点儿小乙!锁钥递过来。” “真住这间啊?”辛小乙咧嘴,表情与将才老冯如出一辙。 “少废话!”老冯劈手夺过匙串,压低声音道,“只两宿就上法场了,且由着他罢。” 枯坐半晌,隐隐闻见三角摇铃的声响,由远及近,单调的嗡音敲得人心里头发闷。潘盼寻思片刻,方记起这是典狱房当差派饭的号令。 未有多时,老张头拎个食盒一瘸一拐到了,揭开盖儿,内里端出两碟黄黄的物事。 潘盼悄眼一瞄:木碗木匙,既防自杀,又防自残,如此煞费苦心,果然是重刑犯才有的待遇。 老张头将吃的递进格栅,慢声道:“校尉张大人吩咐给你准备些软缩的饭食,小老儿特地熬了麦粥炖的蛋羹。潘盼啊,你尝尝。” “谢了张伯。”潘盼无精打采挪近些:颠沛流离数月,好容易吃顿安生饭,还在牢里,却是让人情何以堪…… 老张头端详内里摆设,一双浊眼在茅草褥子上打转:“夜凉,回头再给你捎些干草来。” “不用麻烦。”潘盼满口回绝,倏又回想起老冯与辛小乙的古怪反应,益发觉得这屋子蹊跷,迟疑问道,“我瞧那些个草卷子都像是才换的么?” “嗯。四五日前重换过的。”老张点点头,凑到栏边悄声道,“能不换么?前个犯人在里头自尽了,阴气多重呐。” 嗷……潘盼陡感脊背心冷风嗖嗖,一个激灵跳起,扑到格栅边追问:“怎……怎么个死法儿?” 老张头的话音低得更是虚无飘渺,偏偏传到潘盼耳里,倍儿清楚:“上吊,囚服撕成一条条儿的,结在一起……”比划个手势,指指顶上气窗,“就挂那里晃悠,晃悠,舌头一直伸到胸口那么长……” “你别说啦!”潘盼惊恐地捂住耳朵,“三班当值呢?难道没人发现?” 老张头知她被唬得不轻,眼底掠过一丝得色:“待瞧见都冰凉的了,据那天庆观的道士说是恶鬼索魂……” “来人呐!”潘盼摔了碗,歇斯底里大叫,“我要换牢房!” “别喊了,别喊了。”老冯满头大汗从过道奔来,隔壁一间停住,抖抖瑟瑟拿钥匙开门,对了几次,愣没□□锁眼,“今儿这府里是出啥大漏子了,连展大人都被关进来……”他背对着潘盼,自言自语道。 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本就纷乱的思绪更是乱成一锅粥,她喃喃道:“哪……哪个展大人?” 老张头俯身拾掇食盒,接茬道:“开封府还有第二位展大人?自然是展昭展护卫。” “不可能!”潘盼紧紧攥住木栏,声色俱厉,“你胡说!” “过一会儿你便晓得是不是胡说了。”老张头不紧不慢道。 老冯着急叮嘱道:“你老就别磨蹭了,还不快去拿些干净的草席蒲垫过来。都似这般腌杂,展大人如何能住?” 浑身的气力像似瞬间抽离,她斜倚着格栅缓缓瘫坐到地上,怔怔地想:莫非是我纵走阿信,使他受到牵连……会么?会是么…… 须臾,老张头抱着大撂干草垫席折返,悉悉索索在牢房里铺将起来,潘盼木然盯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内心愈是悲凉。 “展,展爷……”远端辛小乙结结巴巴的细嗓,“这镣铐是主簿大人特地关照要给您佩戴的,他,他说您武功高强,不,不容有闪失……” 老冯语气焦灼道:“展爷,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您大人有大量,可,可别记恨小的们。” “二位言重。”南侠温和应声,“展某如今是阶下囚,公孙主簿如何嘱咐的,你们照办便是,毋须觉着心有不安。” “谢展爷体谅!”老冯趁势吩咐,“小乙,还不把锁链给展爷着上?” “得罪了展爷。”辛小乙捎带着哭腔,夹杂在铁器沉闷的撞击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沙沙——沙沙——”金属枯燥而有节奏地在青砖上刮擦,渐行渐近。 停住地那一霎,潘盼只觉心跳也快顿住了。 “你怎么会?”她哑声道。 “展昭渎职在先,包大人明断,理应如此。”南侠淡淡接口。 潘盼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展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第77章 返故地身陷囹圄劫西狱义结金兰〔下〕 更鼓打过头遍,窗外夏虫呢喃,夜黑得透彻。 角灯昏黄,无精打采摇曳着,惨白的墙上投映出南侠朦胧侧脸,隐隐的,瞧不分明。 稍顷,只听他低低道:“你从来便不是善恶不分之人。此番坚持,必定有你的理由。” 潘盼听了更是内疚:“展大哥!我……”喉间一哽,只是说不上话来。 展昭叹息:“你这一路,想是吃了不少苦罢。也怪我疏忽,本不该让你孤身一人回中牟去的。”话锋一转,续道,“潘盼,你可知道与你同行之人,被庞太师密奏为潜入宋境的刺客,专为破坏龙穴而来。环翠谷一役,死伤甚重,疑点甚多。如今,圣上责成包大人与禁卫军副指挥使庞豹协理此案,同时又令太师在旁督办。这其中有多凶险,只怕你是想像不出。” 潘盼心头剧震:庞昱果然老奸巨滑,儿子在明,老子在暗,不动声色便将包黑夹成了锅贴。这父子二人是铁了心要置阿信于死地,做成了,便可借道开封府的狗头铡,自个儿落个门清;倘若是做不成,君前也能反参包黑办事不力。一箭双雕,好一道阴毒之计!念及此处,她粗略觉出包公拘她于此的真实用意,不禁冷笑道:“有出门行刺还带上老婆孩子的么?就凭这,相爷与展护卫也能相信?” “偏听偏信。”南侠稍作沉吟,“有时信于不信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关乎说事的人。” “对!”潘盼义愤起身,扑到格栅边大声道,“就说相爷与太师两个,你我看来是忠奸立辨,可到皇上跟前,摆明了国丈更吃香。我说他不是刺客,你们自然不会相信也不打算相信!有人嘴大,有人嘴小么!正因为如此,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需要给,就可以下大狱了!” “潘盼,自打中牟相识,我从未见你这般维护过一个人。”展昭微转过头道。 “你现在见到了。”潘盼悻悻应声。 展昭接道:“他若能归案将环翠谷血战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相爷定会秉公定夺,避免伤及无辜。” 潘盼暗自思忖:撇开阿信辽国皇族的身份不谈,以他的性情岂会甘心伏首阶下,求旁人为他洗冤?何况此案还是老螃蟹父子主理,真要进了来,那才是鱼肉刀俎,两相难捱。想到这一层,她幽幽发问:“展大哥,我说的话你可相信?”。 南侠颔首:“展昭愿意信。” 她感激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整件事的起因是一个塞外剑客仰慕中原武学,不远千里,前往名山切磋。谁想被宿仇算计,子离妻丧,自己还被诬作钦犯,一路遭人追杀。而今这设局之人,又协审督审此案。展大哥觉着这讨还公道的希望能有几分?” 南侠震惊,连声道:“可有人证物证?!” “物证是一封敬邀北侠比试的书信,早被人半路截留,落入庞氏父子之手。人证么……”忆起当日花蝶慷慨赴死的义举,潘盼不由黯然神伤,“便是花冲……” 听到这个名头,展昭皱眉接口:“花冲奸邪小人,不足为信。” 脑口如遭重捶,潘盼怒及反笑:“呵呵,可惜的是奸邪小人也已命丧黄泉,倒也遂了尔等一干公门好手的心愿。”攥住护栏的细手青筋突起,指甲深深镌入木里,她闷声又道,“眼下我巴不得即刻便绑赴法场,好过被你们当饵拿捏自在!” “潘盼,相爷何尝不是为了你好?”南侠被噎得气结,手中镣铐大力击向铁栅,火星四溅。 “是!”她紧咬下唇,直到嘴里满是咸腥血气,方松了口恨道,“你们总是一边儿骗人,一边儿说是为人家好!告诉你,别欺负我潘盼贪生怕死,惹毛了咱,这条命照样不稀罕!” 南侠痛惜道:“你该明白这个案子牵连纵深,太师父子早经蓄谋已久,稍有差池,圣上怪罪,包大人也难辞其咎。相爷乃朝中柱石,倘使遭到谪贬,而令奸佞当道,受难的可是天下百姓!你一句‘不稀罕’,就撇清了么?” “哈哈哈——说得好!带刀护卫、南侠,这两个称谓果然只有展大哥配得上!”潘盼鼓掌,笑得更为凄厉,“那旁人就活该沦为牺牲品么?家破人亡,还必须欣然接受?你可晓得人家愿不愿意?” 展昭摇了摇头,坚定道:“谁都不愿,可尘世茫茫,偏偏有这许多无可奈何。” “人有分等,命有贵贱,堪堪是无可奈何!”指间木屑被鲜血洇红,麻麻的,不觉得痛,她低垂了眼帘道,“展大哥,我只再问你一句,可否给个真心话儿?” 展昭俊目凝注:“你,请讲——” 潘盼一字一顿道:“如今展大哥行事,是先想着为官,还是先想着为侠?” 烛火明明灭灭,衬得二人面色俱是阴霾。 人安在,心已远。 静默良久,甬道尽头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细辨之下,一双细碎,一双沉稳。未几,老冯执了匙串,慌里慌张入内,凑到潘盼那一间,便要开锁。 “冯牢,这般晚了,你这是?”展昭冷不丁发问。 老冯耷拉着脑袋道:“刚三班院来人说有钦犯前来投案,要提潘盼上堂对质。” “是谁投案?!”潘盼闻之焦燥,一个箭步上前,扯住老冯衣袖急道。 “这个……不甚清楚。”老冯言辞闪烁,眼角余光偷偷儿地扫向甬路拐角,瑟缩一记颤颤应声,“你去了便晓得……” 潘盼惊疑回望,只见路口墙上映出个高大人影,头戴六角壮帽,腰挎朴刀,倒像是开封府捕快的打扮。 “慢着!”展昭突然喝道。 “啊?”老冯惊得手抖,“咣啷”一声,整串钥匙落下。 “冯牢,三班提人可要主簿大人的印信,你,见着了?”展昭紧盯着他道。 “见,见……”老冯支吾着,蓦地背脊顶上个尖锐之物,脑后有道声音冷冷下令,“快——开。” *****我是内牛满面的分割线***** 这低沉铿锵的音色除了耶律阿信,还会是谁?潘盼心头喜忧参半,喜的是阿信终未落下她不闻不管;忧的是府衙内早已设了埋伏,专候他此番到来。胸中千回百转,只化做一声轻吟:“你……来了?” 阿信唇角一勾,冷酷的面色似冰雪初溶,漾出些许暖意来,自信中透着坚定:“对,来带你走。” “当——当——”数声金铁交击,牢门顿开,潘盼与展昭几乎同时由里间闪出。阿信一个箭步,欺身近前,长臂急揽,将潘盼护于身后,剑势再转,迎向寒芒吞吐的巨阙! 展昭抖落周身锁链,抽出隐藏在草褥之下的宝剑,飞身跃起,截住二人去路。冷冷道:“开封府岂是尊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阿信长笑,睥睨八方的神气:“怎么?你们有谁能拦得住?” 展昭目光凿凿,越过阿信,伫留潘盼脸庞,慢声道:“逃亡不归路,此去迢迢。你当真不悔?” 潘盼一笑莞尔,毫不犹豫应道:“换作旁人这般待你,你可会后悔?” 展昭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痛色:“你们逃不出去。” “不试上一试,焉能知道出不出得去?”阿信挑眉,一手持剑,一手向后伸出。 潘盼郑重拉住,便是将性命交付了,昂首朗声道:“死在一处又有何妨!” 极低的叹息声,怅然中夹杂无奈。巨阙平平挥出,剑光如碧波潋滟,水银泄地般朝二人席卷而来。 阿信轻啸,手腕翻抖,长剑回折,一股精深内力悉数倾灌剑身之上,由内至外,团团旋出。虽是凡铁一口,较起上古神兵,却丝毫不让。 “铿——铿——”电光火石之间,两边已拆过十余招。 潘盼一只细腕紧攥于阿信掌中,人被牵着在漫天剑光中游走,耳旁风声锐啸,步步险象环生。“嗤”地一记嘶响,衣帛碎裂之声。有人受伤?!她心下惊恐,腕骨骤然剧痛,整个身子竟遭腾空掷出。未及反应,腰间又是一紧,有人拥着她坠地。 “走!”阿信斩钉截铁吩咐。 前端出口已近,展昭已落在身后十余尺,潘盼倏而觉得暗黑之中,曙光大现,霎时精神振奋,心手相携,不顾一切夺路奔出。 西狱突围,东行便是典狱房,寻常入夜仅有值扫当班,今晚亦不例外,外停里厢俱是静谧。她二人在墙根细听片刻,放了如意绦,攀上屋顶静观其变。未有多时,一队衙差追了进来,潘盼被阿信搂在身下,大气也不敢出,隐隐地,鼻间闻到的血腥味儿却愈发浓重。伤得要紧么……她急切回首,想知晓个分明,脑袋却被阿信狠狠按了回去,捎带口鼻俱被捂了个坚实。无奈,只得瞪大一双绿眼死死盯着廊下瞧。 “老张,瞧见有人过来没有?”领头的是三班院□□。 “甚……甚么人?小老儿刚在茅房好像听着些动静。”老张头披件云白中衣,掌一盏白竹绵纸糊的气死风灯,打上头瞅着,就跟半截身子悬在空中似的,合上其枭枭厉嗓,堪堪儿是形如鬼魅。 □□忙道:“西狱有人劫牢,一并跑了俩。你可晓得往哪边去了?” “容我想想。”老张敲敲额头,混浊的眼底射出狡黠精光,“是南边!天庆观方向。” “对呀!”□□跺脚,“道观有出口直通府外,从那混出去最是便捷。”说着赶紧招呼众差役朝南路追去。 目送□□一行没入夜色,老张头方掩上院门,“呵呵”怪笑着步进内屋。 阿信此时方松了手,潘盼长舒口气,低声道:“这个老头恁般古怪,你说他是在帮咱们还是害咱们?” “别管那么多,我们走。”阿信面色凝重道。 潘盼夜视极佳,阿信轻功超群,二人也不着陆,只在房檐上疾行。一路由西往北,越过清心楼与演武场两处重地,所幸并未有人发现。 “居……居然出来了……”潘盼双手叉腰,歇在开封府院墙外大喘气儿,望着内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喃喃念叨。 “单出府衙又有何用?离出城还远得很。”阿信不动声色背过身去,出指疾点右肩三处大穴。 一语惊醒梦中人,京师天罗地网,速离方有生机,只是宵禁时分出城谈何容易?汴梁五门,无有提督手谕或大内禁军的腰牌,便是化个苍蝇也难以飞出城去。想到此节,不由扼腕:“没个印信,哪会子能出关!” “这个行么?”阿信从怀内摸出面铁制令牌,三寸长,四指宽,朱漆虎头纹,居中是个描金的“敕”字。 一模一样的令牌,潘盼曾在两个人身上见过……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她哽咽道:“怎么会……” “先前狱中打斗,他曾用这个掷我。”阿信伸手牵过潘盼,用力揽一揽她的肩膀,“走罢,再迟就要辜负了。” 约莫行进了大半个时辰,抵达安远北门,有御前带刀护卫的金牌傍身,城门守将二话不说,便挥手放行。 二人转入乡野小径,行走其中,潘盼只觉空气都是新鲜自由的,在林间肆意狂奔一气,仰望星空,高声叫嚷:“我熊猫终于逃出生天啦……” “耶律大哥,快点儿!”见阿信落在后首,她蹦跳着过来扯他胳膊,“我们还赶着去白罡川寻烈儿呐。” “嗯。”阿信反手拉住她,“烈儿便拜托你去吕朗中那接回可好?” “那当然了,我们一起么。”潘盼不以为意,跳到阿信身侧,撒娇似的又牵住他另一条臂膀。 “咳咳。”阿信遽然一阵狂咳。 “耶律大哥,你没事儿罢?”潘盼见他唇色青紫,不禁惊惶莫名。 “潘盼,这一路风风雨雨,你我也共历生死许多遭。”阿信双手擎住她肩头,深深看着她,诚挚言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不如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妹可好?” 潘盼笑了,假面皮底下的真脸儿也禁不住红了一红。“当然好。”她拍掌欢快道,“小妹求之不得。” 阿信与她握手跪倒,单掌起誓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耶律阿信愿与潘盼结为异姓兄妹。从今而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人神共斥!” 潘盼也举掌向天,豪情满怀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从今而后,耶律阿信便是我潘盼的结义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人神共斥!” “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潘盼转过身,对着阿信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小妹……”阿信面色骤然灰败,身子软软地向后滑落。 “大哥!”潘盼尖叫,飞扑过去,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阿信。 第78章 惜英雄穷途末路叹义士侠骨柔肠〔上〕 “噗——”一蓬血箭自阿信口中喷出,悉数溅上潘盼前襟。血液粘浊,入鼻腥臊,显而易见,此乃身中剧毒之象。 阿信嘴角不断有褐色血沫流出,潘盼一手将他圈紧,一手持衣角在他脸上胡乱擦拭着。“不要啊大哥……”她摇头,泪流不止,“我们这就去找大夫……” “大哥已是……神仙难救……”阿信艰难开口,一只手覆上潘盼的,握牢了,勉力道,“好妹妹,听大哥把话说完。” “我不想听!”潘盼恸哭出声,“他为何要下毒害你?我要带大哥回开封府拿解药!” “傻丫头……”阿信虚弱道,“南侠胸怀坦荡,岂会行此鬼域伎俩……方才若不是他有心放我们一马,休谈出城,天牢都出不了……借刀杀人,只怕他也在那幕后算计之中……大哥这会,有三桩事要拜托于你……” “莫说三件,三十件,三百件,小妹也要为你办到!”潘盼斩钉截铁应道。 阿信颔首,接道:“其一便是烈儿,还被花冲托人照看在白罡川。你替我去接出……送回大辽……包袱里有关文玉牒,路上用得着……”略缓了缓,又道,“既然云萝临终嘱咐……送烈儿去千叶山,便依了她……我有个亲生妹子,名唤耶律阿娃,数年前上千叶山修道……烈儿就交于他姑姑照料……切莫送去南院宰相府……他那些叔叔伯伯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借我夫妇二人之死挑起战端……徒增大祸……” “大哥大嫂为奸人所害,难道说便这么算了?”潘盼心怀感佩,却仍不甘道。 阿信断续道:“人去空空,不必牵连众多……再则我与云萝今生已不能将烈儿抚育成人……作父母的,亏欠这许多……如何还忍心……他小小年纪便生活在仇恨之中?人生在世……为爱付出终比为恨付出要好过一些……” 潘盼绿目蕴泪,不住点头。 “其二要托你……将我与云萝的骨殖一并葬于千叶山,这般……也能陪着烈儿了……”阿信唇边绽出一抹浅笑。 潘盼瞧见,泪珠更是串串滚落,益发哽咽不能言。 “其三你曾提起……要去大辽独乐寺……那座寺院实为韩氏家庙……门禁森严,外族难以入内……你去找阿娃,她或许能帮到你……”阿信琥珀似的眸色渐渐如寒潭幽深,内里神采一点一滴暗淡下去,突然手中一紧,攥住潘盼道,“且须记着,开封府定有内奸……即便走投无路,也万万不可回去……” “大哥!”潘盼抱着他,痛哭失声,“我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便是!” “好妹妹……别难过……大哥又能见到你嫂子……”阿信靠在她怀中,安详盍上双目,“永远……在一起了……” 月浅星疏,旷野静谧,彼时仅余潘盼凄厉的恸哭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只身上路,包袱皮里裹着全部家当,曾经引以为靠的臂膀已化作一坛子青灰重重负于肩头。 情义比山重,潘盼深刻觉着了。寂寞行进之时,心头常在祈祷:大哥,大嫂,你俩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顺利寻到烈儿,平安抵达千叶山…… 谈何容易?她头罩帷帽,立在廊下苦笑。不远处数名官差正吆喝着往墙上贴海捕文书,图文并茂,自个儿一双眼珠还被刻意点成绿色,衬着“悬赏二百两”几个朱红字体,真真是分外醒目。略作寻思:此地不可久留……遂低垂了黑纱,径直朝巷尾折去。 倏而打斜刺里闪出一人。他如何会在开德府……潘盼心惊,只装不识,蹑手蹑脚便想从其身旁绕走。 “且慢。”来人伸手,一柄雁翎刀封住去路。 罢了,躲也躲不过……咬牙跺脚,索性扯下幕离,坦然向前:“不知五爷有甚么指教?” “小潘!”白玉堂探究的双眸骤然转成惊喜,刀势一落,双手拍向潘盼双肩,“真的是你?” “咳咳”,潘盼被拍得背气儿,揶揄应声,“是啊。二百两银子可不被您手到擒来了。” “呸!”白玉堂啐一口,劈手夺过帷帽,扣于她脑门上道,“这点个银两便想我白老五出卖朋友?你将人想得好不值钱!”说着,拉起潘盼就走。 某人感动,细爪反攥住锦毛鼠箭袖不放,轻晃着问:“五爷真不是来抓咱的?” “抓你的大内高手从西门桥排到白罡川,爷还凑甚么热闹。”白玉堂身形一顿,将她挡在身后,低声嘱咐,“呆着别出声,等那几个内卫过去再走。” 潘盼乖乖闭嘴,任由白玉堂牵着穿街入巷,那锦毛鼠竟是地形极熟,七拐八弯,直将她带到一座清静小庙停住。 “这里是……”环顾空空如也的佛堂,潘盼疑窦重生。 白玉堂接口:“你且宽心,这是我一位朋友的住处,他不喜人打扰,故而寻了座真庙,混在里面充个假和尚。” “噢。”潘盼踌躇半晌,委实没料着五耗子会在此间出现,还出手襄助于她,按说白玉堂也是开封府的官差,如今这个中情由,该说上几分,留上几分……才是正解呢?念及此处,不禁惴惴道,“你……” 白玉堂打量她几许,也道:“你——” 潘盼囫囵将话头咽回肚里,只听白玉堂抢着道:“你那同伙哪里去了?不是撇下你跑路了罢?能让开封府的潘盼两肋插刀,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五爷若是见了他,必定是极投缘的。”潘盼颓然道,“只可惜这辈子不成了……” 白玉堂心神一凛,快步近前,急急追问:“莫不是尔等离去路上又出了甚么岔子?” “我大哥他……”旧事重提,当下心如刀绞,眼前之人不啻于漆黑混沌中的一点光亮,累极倦极如她,止不住抱住白玉堂失声痛哭,“中毒身亡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与我听!”白玉堂眉头突紧,沉声道。 “巨阙……剑身有奇毒……”潘盼抽噎着将当晚情景一五一十叙来。 锦毛鼠听完,铁青着脸道:“那猫儿真是不中用,被人当凶器使唤,还蒙在鼓里。”说着,执起潘盼双手郑重许诺,“不瞒你说,我白玉堂平生最钦佩的便是如你大哥这般的人物。英雄岂能无后?孩子我与你一道去寻!” 潘盼稍愣,转悲为喜,向着白玉堂便要跪倒:“叩谢五爷——” 白玉堂一把将她拉起,嗔怪口气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是不把白某人当朋友?” 这声喝问,却是给了潘盼当头一棒,她窘然出声:“独龙桥那一遭……是我害得你……着了四爷的道……可我并非有心欺骗……”迎上白玉堂正直无邪的眼光,心头益发愧疚,渐渐音如蚊呐,“此外……此外我也未必就是男的……” 锦毛鼠凝注于她,正色道:“我白玉堂信得过潘盼,无论他是男或女。他骗过我也好,害过我也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白玉堂从不怨他。我白玉堂认准的——惟有一个‘义’字。” 潘盼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啪——啪——啪”,佛堂外有人击掌,跟着步进个人来。 来者约莫四旬年纪,灰衫皂袍,相貌清癯,拈着胸前三绺长须,微笑道:“不亏是陷空岛五义,何时何地都这般义气!” 白玉堂轻哼,环了双肘觑向他道:“好你个假和尚!躲在外头偷听多久了?” 来人不慌不忙回应:“好你个五耗子!此庙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我在自个儿院里头溜达不成么?倒是你,招呼不打一声,私闯进来。” “无妨。”白玉堂颔首,一双俊目在对方周身逡巡,耐人寻味道,“往后爷要过来一定差伴当先行呈上拜贴,好让江湖人都知晓‘九指神医’吕存这尊活菩萨归隐在白罡川的小庙。” “喟!你可别给我惹事。”吕存急得猛捋胡子,“把我这清净地儿搅了,赶明儿搬你岛上去住。” 白玉堂抚掌大笑:“卢家庄单缺郎中,你要是肯屈就,咱们兄弟可是欢迎得很!” 白罡川……“九指神医”吕存……难道此人便是花冲所说的吕郎中?!踏破铁鞋无觅处……潘盼强捺心头激动,颤声问道:“吕神医,半月之前,你……你可见过花冲?” 吕存骤惊,对上一双碧绿眼招,心中大致明白了七八分,嘴里却仍是谨慎道:“不知这位小兄弟……随身可携了花兄信物?” “我有!我有!”潘盼连声应着,忙不迭从怀中掏出花冲所遗匕首,“吕神医,我大哥的孩子……” 吕存见匕首完好,继续打量她道:“花兄临去再三关照,那婴孩只可交托给一天生绿目的美貌女子。” 潘盼大喜过望,一把扯落顶巾,刹那间,满头青丝如乌云流瀑,忍痛又揭了□□,露出庐山真容,快步冲到吕存眼前,急道:“我就是!” 第79章 惜英雄穷途末路叹义士侠骨柔肠〔下〕 假面底下亮出的是张纤巧瓜子儿,经年累月,本就闷得苍白,细皮嫩肉的哪吃得消这般囫囵一揭,堪堪儿扯出两大朵红晕来,俏生生地贴在双颊,反酝作白里透红的肤色。其间碧绿眼波,盈盈流转,衬着如花娇靥,道不尽的明艳动人。 吕存怔住。 潘盼瑟缩一记:难道□□捂太久……毁容了?!她下意识抚上火辣辣的脸颊,半转过身,探询地眼光朝白玉堂瞧去。 白玉堂也是一怔。 潘盼暗道不好,话说自个儿长啥模样,也不太记得了。那人和人的审美差异还是相当大的啊……或许……“我,长丑了?”她心虚垂首,不安地绞着手中假面,低低出声。 “你不丑,你很美。”白玉堂看着她,目光清澈,“无论容貌还是内心。” 能被眼高于顶的五耗子夸赞,多荣幸的事儿吖……照以往,非乐得合不拢嘴不可,但眼下,已曝了女儿身,再怎么地也得……注意点儿形象问题。念及此间,她勉力抿住唇角,很矜持地扯了一小下。 白玉堂顾不上理会她是笑还是哭,径直走向吕存,伸手道:“孩子呢?还不快交还过来!” 潘盼循声望过,也是满脸恳求之色。 吕存打量他二人许久,略作沉吟道:“孩子我定当交还,可他一条命也是花冲舍生忘死保下来的,容不得半点莽撞。如今这城里城外,俱有禁军官差把守,你带着一大一小两名钦犯,可有脱逃的万全之策?” 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提到过关,潘盼不禁愁肠百结。 白玉堂凛然道:“我自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她们周全!” 吕存轻捋长须,一只残掌在半空摇摆:“万万不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尔等此去路途遥远,硬拼惟有死路一条。” 潘盼心头豁然清明,不等白玉堂接口,抢先道:“神医所言极是,想必是成竹在胸,早有对路。” 白玉堂眸色一亮,击节道:“对啊!我差点儿忘记。‘九指神医’,江湖上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说着,一拳轻轻捶向吕存肩膊,“朗中,你倒是给出出主意。” “咳咳。”吕存白他一眼,正色道,“要想不被识破,乔装改扮必须得靠谱。依我看,你二人年岁适合,随行携一婴儿,扮成夫妻,最恰当不过。” 潘盼本是异类,倘使能脱身,莫说假扮夫妻同行,就是假扮夫妻拜堂也半点不会含糊的。心下暗忖,此计甚妙……那晌锦毛鼠倒不乐意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斜睨她一眼,转朝吕存啐道:“呸!听你的,大盐都卖馊了!潘盼一未出阁的小娘子,我白玉堂岂能坏人名节?” 这耗子,咋这般死心眼儿咧……潘盼额际黑线重生,神色颇似黯然心伤。 白玉堂瞥见,益发不是滋味,冲吕存吼道:“我二人清清白白,你尽在这里瞎掺和!” “罢了,权当我没说过,你那点子虚名大过人命。”吕存退后一步,拂袖道,“我这就去将娃儿抱来,好让你们共赴黄泉路。” 潘盼一听这话可急,那点强装出来的矜持早抛到爪洼国去了。“吕神医留步!”她迅捷上前,旋身拦住吕存去路,“保住我大哥骨血紧要,至于潘盼名节,本就不值一提。”略顿了顿,觑到锦毛鼠神情仍是犹疑,索性语带激将道,“倒是辱没白五爷清誉,在下甚是惶恐。” 吕存乐得借坡下驴,连声道:“小娘子明理。他啊,就是孤高不可言。” “我!”白玉堂果然受激,跳将起来,“岂是如你们所说?”朝潘盼抱拳施礼道,“此去一路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潘小娘子见谅。” 潘盼笑意盈上眉梢,两汪春水泠泠,一时间娇媚无匹,只听她漫声道:“五爷客气,先头还口口声声说不论潘盼是男是女,都拿咱当朋友的,眼下,倒这般见外了。” 锦毛鼠略显扭怩,反将头别向吕存一边,答道:“这是说哪里话。我白玉堂认谁的朋友,从来是一门子心思不悔的。” 吕存看看他二人,笑着道:“老五,你且在此相候。潘小娘子,请随我来。” 潘盼依言而行,穿过松竹相连,绕到一静室门前,吕存停住,轻声道:“孩子便藏在此处。”叩了叩门环,内里步出个利落妇人,将二人引至里间。 屋子不甚宽敞,却煞为整洁,榻上搁一竹篮,露出婴儿袱被一角。屏息凝神间,孩子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潘盼再也抑制不住,箭步冲到榻前,猛地便将婴孩抱出,紧紧搂在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吕存瞧着也是心酸,硬起心肠劝道:“这是伤心的时候么?”言罢,从她怀里夺过孩子,递给那妇人,令道,“送去佛堂白五爷那儿,我留潘小娘子还有些话儿要说。” 潘盼渐渐儿止住悲声,方抽抽噎噎问道:“不知吕神医还有甚么吩咐?” 吕存从架上取下一包衣物,递于她道:“厢房内有铜镜盥盆,你先梳洗换上。” 她拎了包裹,顺从地折进内屋,打开一看,是两身寻常女子装束,青衣翠褙,藕色罗裙,几枚银制钗环。不由打心底感佩:“九指神医”处事果然面面俱到,无怪乎稹密如花冲也放心将烈儿托付于他照顾…… 草草挽了个发髻,潘盼盯着铜镜中的自个儿出神:身段能换,面皮能换,可这绿眼珠子,却该如何是好? 忧心忡忡踱到外屋,吕存打量她一身装扮,点头道:“不错。除了这双眼睛,可是半点瞧不出破绽了。” “是啊。海捕文书上标得清楚,我再带一孩子,守卫机警些,怕是躲不过麻烦。”潘盼懊恼应声。 吕存沉吟道:“旁人若是看不见你的眼睛,自然就不能分辨。” “旁人看不见我……”潘盼不禁周身打了个寒战,颤声道,“可是要我先看不见旁人?” 吕存逼近一步,低声问道:“你可舍得?” “我有甚么舍不得?”潘盼咬牙反问,“花冲与烈儿无亲无故,都愿舍命相护;我算作是孩子的姑姑,不就是一双眼睛么。” 吕存抚掌大笑:“花冲为你们赔上性命,也算值得了。我这里有一种药,为冰蟾所制,常人服用,便会双目暴盲,两个时辰之内,吞食解药,即可复明。近日开德府盘查甚严,倘要万无一失……” 潘盼闻言大喜:“还望吕神医不吝赐药!” 吕存探手入怀,掏出一青一白两枚瓷盒置于桌上:“喏,是药三分毒,用这个还是有极大风险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潘盼伸手要取,倏有疾风闪至,一柄雁翎刀已明晃晃插落。大惊回望,正对上白玉堂震怒的脸庞。 “你犯甚么傻呢?”白玉堂厉声喝斥,“装瞎何必真瞎!”刀锋一转,点向吕存,“你再多管闲事,朋友也没得做!” 吕存抬起四指断掌,缓缓将刀尖拔开,一字一顿道:“白老五,说起来你还挂在开封府,授着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衔头。如今这开德府是个甚么情形,你该比我清楚罢。京师里的禁卫军来了多少?六扇门的高手又来了多少?城中凡有一岁左右婴孩的,逐家盘查上报。眼有异色,无论男女,皆须下狱待审。这些,你倒是掂量掂量。” 潘盼含泪道:“五爷好意,我心领了。可这——” 白玉堂劈口打断她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只听“哧”地一声,他从内襟扯下半幅白缎,不由分说蒙上潘盼双眼,一手抱着烈儿,一手拉住潘盼,往户外行去。 第80章 风风雨雨离合总关情寻寻觅觅聚散两依依〔上〕 马车四平八稳行着,潘盼心内忐忑不安。怀中烈儿仍在熟睡,恬静的面庞惹人爱怜。她细细端详孩子眉眼,脸型方正,天庭饱满,与阿信倒似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鼻梁挺直,嘴角上翘,精致的五官,又象极了云萝。往日思绪,如波涛一般,层层袭来,涌上眼眶,渐渐地,已是一片血色迷蒙…… “嘎吱”声响,马车陡然停住。潘盼心下骤惊,忙将孩子抱紧些。 白玉堂回首,掀起帷帘一角,轻声道:“快到北门,倘使有人问话,你只管不理,由我作答便是。” “嗯。”潘盼略感焦燥,抿了抿唇应声,“但凭五爷作主。” “渴了罢,喝点儿水。”白玉堂笑语关慰,递入一只水囊。 眼前混沌一片,实是辨不清水囊方位,“我……不渴……”她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 白玉堂欠身,往车厢内探近些:“喝两口,定定神。” 潘盼思忖,再要推托,恐他起疑,故循声出手,匆匆饮了一气,迅速递还。 “你――”白玉堂望着她,倏地握住她一支细腕,追问道,“眼睫为何又红又肿?” “我――”潘盼愣神,猛力抽回腕子,将蒙巾扯下,强捺心头狂跳答,“我这三日流的泪比以往三年都多,更不曾踏实睡过一晚,怎能不是如此……” “都会过去的。”白玉堂收手,轻轻拂过烈儿脸颊,冷不防又被潘盼一把攥住。 “五爷,多加小心!”她由衷道。 “潘盼,我白玉堂这辈子最吃亏的就是排行,搁哪都是老幺,你就不能换个称呼让我耳根子顺些?” 潘盼没料着嫉恶如仇的锦毛鼠竟存了此等天真心思,一时忍俊不禁,掩了口鼻吃吃笑道:“白大哥竟为这个不遂心么?” 白玉堂见她神色不似先前紧绷,方宽心些许,驾了车继往城门关卡行去。 闸楼、箭楼、正楼,里外三重门,周遭密密匝匝挤满了官差。观其服色,竟有一多半是来自禁卫军大营的。 “停!”一名禁军大喇喇拦到车前,单刀一指,点向白玉堂道,“你——下来!车上的人——下来!”口气煞是蛮横。 白玉堂伸手,拈住他执刀的腕子,在半空划个圈儿,反向过来,正好搁其胸门口,大力一揽,又将他扯近身边。那禁军瞬间被制,正待大叫的当儿,锦毛鼠玩戏法似的又变出块朱漆虎头牌,递到他眼前。 大内禁军,焉能不识御前护卫的腰牌?那年轻小卒轻颤,先头的横劲儿浑然不见,话语里透着敬畏道:“大……大人,在……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大人宽宏,莫要为难……小的。” 白玉堂纵身跳下车来,一只臂膊仍环着他脖颈,笑嘻嘻道:“我不为难你。只是车内坐着的是我家眷,她病体初愈,经不得风邪。你看,可否通融则个?” 锦毛鼠是何等风流人物,举手投足早把小卒蒙了个七荤八素,那禁军涨红了脸,诚惶诚恐应声:“嗯……大人……慢行。” 白玉堂闻见,遂松了手,策马朝二重门去。行至瓮城内腹,倏而瞥见西角箭楼步下两道熟稔身影。居前一位束甲连环,青缎战袍,头系凤翅叠云冠,正面挂着护心镜,背脊贴着五福银牌,累累赘赘,神情傲娇,正是那外强中干的禁卫军副指挥使庞豹。其后的乌纱绯袍,英气凛凛,却难掩其眉间凝重之色,正是锦毛鼠较劲许久的御猫展昭。 白玉堂北行,此二人却打西首斜地里过来,倘若依照他现行的驾车速度,必得打上照面无疑。这俩结伴的一忠一奸,俱是饶不过潘盼与娃儿……念及此处,他心底突窒,缰绳一紧,打了马儿便朝第三重门冲去。 马车骤然加速,潘盼在密闭的车厢内也是不明所以,一个趔趄重重撞向车框,连串响动,却把阿烈小儿给惊醒了,便在这节骨眼上,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哭。 庞豹那晌听得真切,大喝一声道:“站住!” 那最后一重朱漆大门便在前方不远,白玉堂把心一横,直想冲将过去,却听庞豹又喊:“备箭!” 白玉堂深知箭楼驽弓厉害,无奈长吁一声勒马。 “哟,这不是白护卫么?”庞豹临近,手势一挥,止住弓箭手动作,“嘿嘿”冷笑着问,“这般急吼吼出城,所为何事啊?” 展昭业已赶到,轻唤一声“五弟”,目光停留在白玉堂身后车厢,神色复杂。 “庞大人,展大人。”白玉堂车前站住,潦草抱一抱拳。 潘盼闭着双目,将脸紧贴烈儿面颊,只是不敢出声。 “这车里载的是……”庞豹死死盯着那道深色帷布,目色灼灼。 “回禀庞大人,车内乃是白某家眷。”白玉堂镇定答道。 “噢?本使真是耳目不灵,竟不知白护卫早有家室。”庞豹不怀好意地看向展昭,“展大人,你与白护卫相熟,可曾知晓?” 展昭轻嗯一声,平静道:“白大人敬业,故而未携家眷进京,妻小俱在陷空岛卢家庄安置,这个下官确实知晓。” 锦毛鼠只是一愣,心高气傲如他,实未料着猫儿此刻竟会扯谎襄助。 “白护卫年少英才,又有娇妻麟儿相伴,此等福泽,好生令人钦羡!”庞豹干笑,进一步追问道,“那白护卫举家出现在开德府,所为何来?” 白玉堂不卑不亢应声:“庞大人谬赞,白某福薄,内子自去年产后便落下痼疾,多方求治不愈,此行便是携她往京城探访名医。” “不知白夫人是个甚么症候?”庞豹咄咄逼人,倏见白玉堂薄唇紧抿,面色不善,一想这陷空岛五鼠同气连枝,极为难缠,倘若撕破脸皮,却是子虚乌有一场,反倒不美……忙迂回道,“白护卫休怪本使唐突。只因本使在京中也有几位太医相熟,不知可有效劳之处?” 白玉堂信口诌道:“目风赤肿有翳,厥逆头痛,胸闷不息。” 展昭身形遽然绷得笔直,按住巨阙的手背青筋突起。 潘盼幽怨到内伤了:耗子哥哥,您不用这般咒我罢…… 翳症?庞豹冷哼,沉声道:“巧得很。本使奉命缉拿的钦犯是个绿眼珠子。尊夫人得的又是眼疾。白护卫驾车急于出城,倒像是另有隐情。” 白玉堂目光斜扫过去,轻蔑道:“庞副指挥使可是认为白某窝藏嫌犯?” “是不是窝藏还请尊夫人下车辨个清楚!”庞豹适时将挑子撂于展昭分担些,“展大人,人是你们开封府的,庇护得太过于包相清誉有损罢?” 不等南侠接口,锦毛鼠抢先道:“我白玉堂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承谁的情!” 展昭垂眸沉吟片刻,眼帘微抬,正对上白玉堂的,像下了极大决心似的说道:“有请白夫人下车。” 锦毛鼠是个不服输的性儿,万万吃不消激的,更何况此话是从猫儿口里道出,雁翎刀一横,拦在车前怒道:“你敢?!” 庞豹岂甘示弱,手臂扬起,喝令:“架弩!” 南侠大惊,急道:“且慢!” 剑拔弩张之际,只见那幔帘微动,内里探出一支纤纤玉手,“官人。”一声轻唤,如莺歌婉转。 众人皆是屏息凝神。 潘盼挟着烈儿,在黑暗中摸索移步。 “娘子!”白玉堂慌忙出手,轻轻将她扶坐在驾车的小杌上。 潘盼随意扯了个名姓,又道:“民妇樊氏见过二位大人。”说着站起身,便要下车施礼。 “夫人行动不便,毋须多礼。”展昭看她白缎蒙上的双目,像被刺到,迅捷将眼光移向别处,略顿了顿,冰冷无感的声音道,“公事公办,得罪的地方,还望夫人宽宥些个。” 庞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车前美妇。他本笃定认为车内窝藏着钦犯,孰料出来个货真价实的女子,骨肉婷匀,面庞娇丽,若能配上一对顾盼神飞的美眸,不知会是何等绝色…… “两位大人瞧够了没有?可是能放行了?”白玉堂话音难掩厌恶之意。 “嘿嘿,一场误会。”庞豹回过神来,尴尬应声,“白护卫,方才多有得罪。三位路上慢行。” 白玉堂不屑再理会于他,返身挽起潘盼,一手拉开车帘,将其送将入内。 庞豹瞧那晌背影细瘦,瞬间心头又是疑云密布,冷不然唤道:“潘盼!” 有人身形微微一僵,动作虽不起眼,却被有意下套的庞豹瞄了个真切。 “哪里逃?”不想错过头功,庞豹持剑便扑。 “哼!”白玉堂咬牙,反手递出一刀,紧巧架住这如狼似虎的一剑,“锵”一声脆响,火花四溅。 “别怕。”白玉堂另一只手运力将潘盼推进车厢。 “噌噌噌”,刀剑铮响,二人又连过数招。庞豹虽说武功不弱,可较之艺高人傲的锦毛鼠,差的又何止一点半点,合上白玉堂闯关的心意已决,刀刀俱是搏命。走了十余招,庞豹已是气喘吁吁,疲态尽显,腾挪闪躲,极为狼狈。眼看便要伤于锦毛鼠刀下,一直坐壁上观的南侠却不得不出手了。 “叮——”巨阙出鞘,虎啸龙吟。 庞豹见有展昭帮忙,底气便跟那浮球似的,“嘟嘟”鼓着泡儿又翻腾上来,狂妄道:“白玉堂,你私藏钦犯出关,识相地快快束手就擒!本使看在包大人的面上,留你一条性命!” 白玉堂剑眉深拧,索性将身侧大片空当暴于南侠剑下,只朝着庞豹,“唰唰唰”,连砍数刀,忿忿然道:“大爷先取了兀那狗命!” 南侠轻吁,剑势一转,急急飞身去救。 “给我剁了这死耗子!”庞豹跌跌爬爬从刀剑缝隙滚落,自觉没脸,破口大骂道。 “噗嗵——嗷——”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嚎,庞豹捂着半个腮帮子,张口吐出一大滩血来,内里还和着两粒槽牙。原是锦毛鼠气不过他臭嘴,忙里偷闲,使出独门飞蝗石伤他。 庞豹老羞成怒,见南侠与白玉堂两个缠斗正酣。倏而惦记起车内的潘盼,小心绕到后首,一把扯去帷幕。 潘盼骤惊,抱着孩子本能地贴向车沿,蓦地手腕一紧,人已被生生拖下车去。膝盖斫地,剧痛难忍,一时竟疼得叫出声的气力也无。有人在她脑后狠拽,面颊一阵刮痛,蒙眼的白缎丝丝碎裂。 庞豹错愕:眼前这怀抱婴儿的少妇双目红肿,翳色灰败,眼角隐有丝丝血线渗出。其状可悯,又何来装瞎一说? 白展二人,本是刀来剑往卯在一起,等察觉到这边动静罢手,已让庞豹占了先机。 白玉堂见庞豹呆立在潘盼身后,脸上填满了不可置信;再看潘盼伏地不起,身形却是镇定,暗道不好,自个儿竟被这死心眼的丫头骗了一路……胸口像似遭人重击一拳,他强捺心气,快步上前将她掺起:“娘子!” “无碍……”潘盼伸手,抖抖瑟瑟触向烈儿脸蛋,苍白的面庞浮上浅笑些许。 “你……”白玉堂痛惜,责备之言却不忍出口。 潘盼心内赧然,素手朝声源移去,落在白玉堂肩头,轻声道:“对不起……” 第81章 风风雨雨离合总关情寻寻觅觅聚散两依依〔中〕 关难过,路难行。白玉堂心中憋闷,出了闸楼直顾打马飞驰。行约小半个时辰,方至一茶竂前停住,这才记起一件要紧之事,回首急急追问:“潘盼,解药可曾服下?” “嗯……”她忙将帕子塞回袖拢,低低哼了一声。 “怎地还是这般红肿?”白玉堂细看她双目,关切问道。 潘盼下意识触了触眼角,火辣辣地痛楚难当,眼圈一周抚过,果然鼓得跟个核桃似的,支吾言道:“吕神医说……恢复是……是要不少日子的……”耳边陡然闻见添茶倒水的吆喝声,便岔开话由去,“白大哥,前头可是有茶水摊子歇脚?不如咱们去那边坐会儿。” “正有此意。”白玉堂点头,却看潘盼一手怀抱烈儿,一手沿车壁摸索着往前靠,不由心生怜惜,健臂一揽,打横将她与孩子抱下车来。 潘盼不备,轻唔一声落地,丝帕不经意由袖间飘落。 白玉堂眼尖,半空中接住,迎风一抖,星星点点的血迹如梅花一般在素绢上洇染开去。再望潘盼,心头骤沉。 “白大哥?”潘盼浑然不晓,侧耳相询。 白玉堂不语,丝绢在掌中纠结成团。 她心底倍感疑惑,奈何目力尽失,只能平平伸去一只手去:“白大哥……”话音未落,腕子已被人捉住,钝钝的痛楚漫至整条臂膊,“谁……”她忍住疼道。 白玉堂声色冷冽,在她耳畔逐字逐句问道:“潘盼,我再多问一遍,你可要据实作答。解药——可曾服下?!” 潘盼闻之身形一颤,别过脸慌乱道:“自是服过了,白大哥何出此言……” 白玉堂猛力扳过潘盼肩头,迎上那对光彩不在的双眸,怒声喝问:“解药是膏?是丸?是散?一日服用几次?一次需服多少?你说!” 锦毛鼠心思细密,失明一事,她知晓绝难瞒得过去。遥想当日在陷空岛,也曾身不由己诓骗于他……而今,一而再,再而三,全是欺他义气。当下满是歉疚回道:“我的错……白大哥……前日在吕存府上,他递过来的两瓶药……不过是做戏给你看的罢了……” “你们!”白玉堂咬碎钢牙,“串通一气骗我……嗯?” 潘盼点头,复又摇头:“吕神医料定白大哥会出手拦阻,故而……” “要你瞒着我,去行此等蠢事?”白玉堂忿忿打断她道。 潘盼幽幽接口:“倘若白大哥换作是我,会如何处置?你为个‘义’字,可舍了性命不要,我赔上一双眼睛,又算得了甚么?” “你要好好儿的,不可以跟我学。”白玉堂口气蛮横,伸手将她牵到茶竂入座,“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回。” “白大哥!”潘盼骤惊,死死攥住他衣袖不放,“好容易才得出关。冰蟾无解,你不要再回白罡川涉险!” “冰蟾无解?”白玉堂冷笑挣脱,“吕存说的?我这就去拆了他的骨头,看他有没有得解。” “白……”反掌再抓,已是一手虚空,马蹄声由近及远,渐渐寥去无踪。“白大哥……”潘盼话音喃喃,不由地落下两行泪来。 “这位大嫂子,可要进些茶点?”守摊的伙计上前唱个喏道。 潘盼回神,辨那男声年轻,遂低首轻抚烈儿面颊,应道:“小二哥,劳烦沽一碗热浆,再上些软缩的点心。” “不烦,不烦。您看来点丰糖糕可好?”年青伙计正暗自惊叹此女美貌,多打量两眼,却瞧出是个瞎子模样,想到方才失言,连声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小人真是瞎了眼了,没看出大嫂子……”越说越错,不禁自抽两个耳刮子,懊恼道,“大嫂子见谅,小人并非有意冒犯……”这接二连三的吆喝,反将满座眼光俱吸引到潘盼这一桌来。 此刻烈儿却是醒了,打个哈欠,腹内空空,中气十足地开始嚎哭。她更觉窘迫,忙不迭由腰间摸出一锭碎银:“小二哥,有劳。” “嗯嗯,您稍等。”伙计接了茶钱,闪身便去准备。 须臾,热浆与糕点皆端了上来,那伙计倒是好心,喋喋不休关照道:“大嫂子,您手头向左是碗浆汁儿,刚温过的,烫得很,您小心些了。手头向右是碟丰糖糕,都切成小块了,码在盘里。竹筷跟勺,都在您手边上……哎,再往前伸一点个,就够着了……” 潘盼按他指点,摸来筷勺在手,心酸并无奈道:“多谢小二哥,你去忙罢,我家官人随后会到。” 两眼抹黑地喂了烈儿几块糕点,委实大费周折,生生儿急出一身薄汗。想到从今往后,伸手不见五指地熬下半辈子,恐惧之深,难以名状。她紧按住胸前那块琉璃,前尘旧事,一时间打心底升腾而上,直溢得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嘚——嘚”,阵阵马蹄声响,细辨之下,厢车辎重,竟似到了大批人马。潘盼心惊,怀抱着烈儿僵坐,惟盼白玉堂速速回转。 “嘭!”重物叩于桌面的声音,一个粗豪嗓子道:“瓜娃子的,开德府关口查得忒紧,白耗一多个时辰!王第十,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歇脚的凳子都不够!” 烈儿闻着吵闹,倏又哭将开去,潘盼只哄个不住。 又一道年长些的声音响起,听调子,倒像出自一个地块儿:“张第二十,你少在那里聒噪。走镖的本就是风餐露宿,你还当转堂口的不曾?” 潘盼心怀稍慰,原先忧惧会是官兵追到,听两相言语,也是走江湖路过罢了。 “各位大爷,空处请,空处请……”小伙计战战兢兢招呼众人。 那大嗓门的张第二十便在潘盼邻近落坐,捶着条桌吩咐道:“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有啥吃的喝的,统统上了来!” “是,是。大爷稍等一会,马上就到。”伙计喏喏应声。 这晌烈儿受不住喧嚷,哭得益发大声,潘盼心啊乖的哼唱数遍,仍不能将其安抚。 张第二十旁观半刻,更生了捉弄之心,大咧咧道:“喟!我说那瞎眼的小娘子,哄的小娃儿是你的不?怎地没日介号个不歇呐?” 周遭的趟子手们本就粗俗,听见打头的拿人取笑,也跟着后首干哄。 潘盼羞忿难当,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小伙计瞧了不忍,走近她道:“大嫂子,棚子里头憋闷,您往边上挪动挪动。大官人到了,也能就近听个清楚,不是么?” “多谢!”潘盼领会他好意,摸索着起身,“劳烦小二哥引座。” 张第二十不依不饶说着混话:“老子走南闯北见识过多少私奔路数,这抱着娃儿跑的,倒是希奇……” 潘盼只气得浑身发抖。 “笃笃”,又是一骑踏风而至,但听马步,极其神骏。 策马之人翻身跃下,直往茶寮行来,那小伙计打量此人与潘盼年岁相仿,相貌也极为俊朗,单看这外貌,当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他心急替潘盼解围,不惶多想,孰料错把冯京当马凉。 “客官!你家娘子在这。”伙计挥手示意。 “甚么?”来人怔住。 “嗄?”小伙计一琢磨,十分尴尬。 那走镖的一路,自是哄笑不止,直把个张第二十,乐得快要打跌。 “两位对不住!两位对不住!”伙计忙不迭两头作揖。 潘盼恼得很想一头撞死算了,只恨摸不着北,遂摆摆手强作淡定道:“小二哥怕是认错人了,劳烦你再带几步。” “好咧。”小伙计应声,赶紧将横七竖八的凳子往边上扯扯,“大嫂子您请直走,有个三四步往左边去……” 张第二十瞧着不耐烦道:“喟,我说你这小子,怎么做生意的?有这闲功夫,倒把老子点的吃食快些拾掇了来!” “晓得,晓得。”小伙计斯斯艾艾去了。 往左倒是该走几步……潘盼立在当下,一时间犯了难。试探着轻移些许,却恰好被个凳腿绊到,人径直打斜撞出。惊魂之际,有人在她腰间轻托一把,借着巧力带过,将她扶坐在长凳之上。 “谢了。”搂着孩子,她满心悲凉道。 一个熟悉地声音涩然接口:“你……怎地瞧不见了?” 第82章 风风雨雨离合总关情寻寻觅觅聚散两依依〔下〕 潘盼呆上一呆,怔道:“不……小心……” 轻描淡写一句,深深刺痛了丁兆蕙,他欺身上前,厉声喝问:“你这辈子甚么时候小心过?今儿不小心眼睛瞎了,明儿不小心是不是连命都没了?” 何苦来哉?瞎的又不是你们,怎么一个个整得比咱还激动……畏其声势,潘盼瑟缩一记,嗫嚅道:“不关你事……” 辛苦一路寻来,却是热脸贴到个冷屁股,双侠大为光火:“你!”“乒”地一声响,湛卢重重叩于桌面之上。 潘盼又是一抖,把头埋低下去,抱着孩子不再答腔。只轻轻将尾指塞入烈儿粉拳之内,烈儿攥紧了不放,她慢慢抽起,烈儿扑了再攥。如此反复数次,孩子被逗弄得咯咯儿笑出了声。 丁兆蕙知她故意,再想自己为了寻她,连日来,几乎翻遍开德府每一处犄角旮旯。茶寮邂逅,本还感慨皇天不负苦心人来着,却惊觉她双目已盲,寥寥数语,竟是如此生分!不禁气结道:“你眼神不便,还捎带个孩子,是谁这般鲁莽,敢将你撂在此处?” 细说白五暂离,也是由她而起,若为此桩在双侠跟前折了面子,岂非不美?潘盼迟疑着仍是不作声。 觑她油盐不进的架势,失落如双侠恼得怒拍桌子:“你倒是给个话儿!” 潘盼遽然挺直腰杆,嘴巴微张,正待说些甚么,耳边递来个男声,却是先前挤兑她的张第二十。 那泼头想是茶水喝腻歪了,竟烦起双侠的穷神来,只听他粗着嗓子道:“哎,那卷毛的听着,人家小娘子在等她家男人,又不是等你,瞎聒噪个甚么劲儿哪?” 老虎头上的虱子也能随便挠?这孩子,被猪亲过还是怎滴……潘盼嘴角一抽,将烈儿抱得更紧。 “嘭!”——“嗷!” 潘盼皱眉,紧念一声佛…… “咣!”——“啊!” 潘盼忙将烈儿耳朵捂上:善哉,善哉…… 丁兆蕙正有气没处撒,可怜张第二十被炮灰了一把。 “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嗯?”双侠用剑柄敲着某个肥脑瓜子。 丁兆蕙出手凌厉,三招两式便将张第二十拍翻在地,那些个趟子手只道遇上强头,无有敢上前帮忙的。 “这位壮士,手下留情!”带队的王第十忙不迭上前打招呼,“我弟兄几个都是走江湖押镖的,适才二弟出言不逊,得罪足下。我这当大哥的,先给您陪个不是了。还望尊驾担待则个。” 张第二十也连声讨饶:“下次不敢了!再不敢了!” 双侠冷哼一声收手,剑指户外道:“天色不早,你们好上路了。” “就是,就是。”王第十点头,挥手示意众人鱼贯而出,“启程了。弟兄们都带快些个。”再瞅那张第二十,早被揍得跟猪头一般,正趴在地上喘呵,赶紧喊两个人将他架起,硬拖着往路上去了。 人一走,茶就凉。 倏而那小伙计抽噎着从炉子后首冒出来了:“怎……怎地都走了?账……账还没付呐……” 双侠闻见,好生不耐,甩手摸出一锭大银,直朝茶水炉子掷去,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那舀勺上头。“够了罢?” 银锭少说也有十两。茶水这小本买卖,铜子儿往来居多,几时见过此等阵候?伙计双手捧着银子,不住颤抖:“够是够了……只是——” 丁兆蕙俊目如电,强势扫过,只吓得小二后半截话又吞回肚里。 “只是甚么?” 伙计头一垂,怯生生道:“只是小的没……没有钱找。” 双侠哭笑不得,摆手道:“不用找。你该蹲哪儿还蹲哪去。” “嗯嗯。”这般好事,打着灯笼也是难寻。小伙计煞为兴奋,“客官请便。小的甚么都听不见,甚么都看不见。” 彼时,偌大的支棚仅余三人。 潘盼抱着孩子正襟危坐。 丁兆蕙一步步踱近,轻声道:“到底出了甚么事,可以跟我说了罢?” “呵呵。”潘盼干笑数声,充傻,“我跟你之间,似乎没有甚么好说哒?” 本以为这丫头吃软不吃硬,孰料这脾性竟直追茅坑里石头……丁兆蕙深呼吸,再深呼吸,顿了少会,方问:“许多日子不见,发现我的耐心见长罢?” 还真是……经双侠一提醒,潘盼只觉颈后凉嗖嗖的,猛然间悟出个瞎眼的好处:就是旁人再用眼刀射你、戳你、凌迟你,都不再具备任何杀伤力…… “唔……”她低眉顺目答道,“我那意思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啦……嘿嘿。” “你!”丁兆蕙情急,扳过潘盼双肩,强行将她由凳上拎起,“满大街的缉捕告示却是为何?与你同行的辽人呢?” 潘盼知晓瞒不过去,叹息道:“你非要牵扯进来么?这件事连累太多人了……” 双侠听闻此言,掌中一松,放开她道:“好。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牵连不上的一个。” 潘盼心底也是一沉,复又坐定:“丁二侠名门贵胄,常人莫敢高攀。” 丁兆蕙吃味,退后几步站立,抱肘看向她道:“若觉得着难,也不必再说。你等的人到了,我即刻便走。天高地远,再无相干。” *****重感冒的分割线***** 潘盼张了张口,合上,稍顿一会,方才慢吞吞道:“其实我这人耐性也好了很多,寻常点儿的激将没甚么效果。” 双侠被杵得够呛,默立许久,重又踱回她身边,附耳悄声道:“既是如此,少不得要使些非常法子了。” 玩过头了……潘盼黑线屏息:“你——想怎样?” “也不怎样。”丁兆蕙伸手将她拉起,朝户外拖,冷笑两声,“带你回茉花村而已。” “我才不要去!”潘盼尖叫,甩手挣扎却被箍得更紧。 “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丁兆蕙环指唿哨,啸声一起,马蹄声近。 “你,你饶了我罢,真不能跟你走。”潘盼赶紧赔不是道。 “哼。”双侠将她身形扶正,再问,“先头还是开封府的衙差,这会儿倒沦为钦犯了。是个甚么缘故?” “那……”潘盼哀怨应声,“跟钦犯在一起久了,自然也被当作是钦犯……” 胆小如斯,竟甘心为其亡命天涯,双目失明,却无丝毫悔意。丁兆蕙心头像似被人狠插一刀,颤声道:“真是为了他!值得么?” 潘盼淡淡接口:“懂得便是值得。” “他现是……离开了?”双侠强自镇定道。 潘盼摇头:“他们一家三口从未离开过我。孩子,我手中抱着;大哥大嫂的骨殖,我肩头担着。眼下,我要送他们回辽国去。” 双侠闻之大惊,须臾悲喜交集:“何人心狠手辣,竟要置他们全家于死地?” 潘盼恨恨吐出两个字:“庞昱。” 丁兆蕙沉吟,道:“你大哥武功卓绝,庞昱虽说官高爵显,想要加害于他,也绝非易事。” “不错。”潘盼惨笑,“大哥丧命巨阙之下。” “怎么会?!”双侠惊骇莫名。 潘盼面色沉静,将整桩事来龙去脉细细叙述一遍。 丁兆蕙听完,扼腕之余不由肃然起敬。“此去艰难,不若让我护送你们可好?”他恳切言道。 潘盼迟疑:“还是……不必了。” 双侠挑眉:“可是信不过我丁兆蕙?” “没……” 音调陡高:“瞧不上?” “不敢……” “那是为何?” 潘盼心思混沌:与白玉堂已假扮一路夫妻,再加个丁兆蕙,可不整乱套了…… 她结结巴巴回道:“我,我找……找好搭档了。” “谁?”双侠不屑加不悦。 话声未歇,二人之间有身影疾风般袭落。 “叮——锵!”金铁交鸣,人影三分。 “原来是丁兄,得罪了。”白玉堂收刀入鞘,自然退到潘盼身旁。 “五弟。”丁兆蕙注目打量他二人,心念电转,登时全明白了。 白玉堂轻拽潘盼衣袖,某人回神,竟异口同声:“你没事罢?” 不待潘盼答话,丁兆蕙抢先一步回道:“五弟大可来得再迟些,顶真是被过路的多捉弄几句罢了。” 锦毛鼠心思剔透,焉能听不出双侠言内讥诮之意,想到将她与孩子留置茶寮,委实过于冒险,遂攥了潘盼细手,关切道:“怪我唐突,可是有人欺负你们?” “没,没丁二侠说的那般严重……”潘盼只觉身侧目光隐隐,有如芒刺在背,抖抖将手抽离,“白大哥毋要多心……” 左一声丁二侠,右一声白大哥,亲疏立现。丁兆蕙益发吃味,奚落道:“两不要命的凑一块儿,倒也相衬。” 锦毛鼠面上有些挂不住,强捺怒气道:“丁兄,可是要指点小弟?白玉堂洗耳恭听!” 丁兆蕙不依不饶追问:“五弟既照应她们一路,那她双目又因何而盲?可曾救治?” 潘盼眼盲,正触及白玉堂痛处,无有救治,更令其心伤。吕存之言——冰蟾之毒莫人力可为,犹在耳边回响,念到此间,竟举掌成誓道:“潘盼失明之事,全是我大意失察所致。白玉堂今日对天发誓,丁兄也作个见证,潘盼一日瞧不见,我白玉堂便照顾她一日;一辈子瞧不见,便照顾她一辈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耗子竟讲义气到以身相许了……潘盼大窘。 双侠也始料不及,冷笑道:“五弟一厢情愿,别人可未必答应。” 白玉堂再度握住潘盼细腕,诚挚道:“你若是拒绝,白大哥这辈子都不能心安。” 有人风中凌乱了。 彼时静谧无声。良久,潘盼回魂,一把回攥白五袍袖,不住摇晃,“白大哥,你真是好人呐。可我潘盼也不能乘人之危吖……”说着有意无意将头转向双侠那侧,接道,“有人挑拨离间不用理会,咱们早些上路要紧……” 白玉堂点头:“所言极是。” “慢着!”丁兆蕙湛卢一举,封住去路。 “丁兄,还有何指教?”白玉堂怒声道。 双侠语气慵懒:“此去辽境,难道你们不要请个通晓契丹文的向导。一路靠打手语,便能寻上千叶山了?” 潘盼心头一跳:往日里丁兆蕙确曾提过,他叔父往来宋辽经商,那件琉璃挂便是由大佛寺带回……莫非这死小子还是个双语人才…… 第83章 锦毛鼠德州遭暗算黑妖狐赠刀施援手〔上〕 开德向北,转道河北东路,马行一昼夜,先至德州,再下几个州县,便是辽境了。潘盼带着孩子在车厢内起歇,丁兆蕙与白玉堂轮番驾车,一路各怀心事,倒也风平浪静。 “咴——”马鸣凄厉,车缓缓停住。 “出了何事?”白玉堂策马上前,问道。 丁兆蕙由车辕跃下,细细验视马匹,未顷,摇头道:“天热,又是长途奔袭,这两骑原本质劣,看情形,怕是撑不住了。” “前边不远即到德州,入了市集再备就是。”花银子的事儿,白玉堂向来漫不在乎。 “话是不错。”双侠沉吟,心中盘算潘盼眼盲,行路多有不便,向车后横扫一眼,下定决心,“时候不早,五弟,你用我的马载她们先走,待车马购置停当,我再寻你们会合。” “倒也使得,如此便有劳丁兄。”白玉堂应得干脆,纵身跃下马背,将潘盼与烈儿自车厢内接出。 那晌丁兆蕙手起剑落,径直给了濒死马匹一个了断。物伤其类,他的坐骑见着,也悲嘶不已。潘盼闻见,不祥之意陡生,忐忑言道:“不若……还是一齐走罢。” 丁兆蕙别过脸去,哂道:“怎地?还要我一路为尔等牵马不曾?” 潘盼闻之困窘,倏而腰间一紧,人已被白玉堂捞上马背,“驾!”耳畔轻叱声起,“丁兄,德州再会!” 马行半刻停住,周遭寂静,不似客栈人声嘈杂,潘盼心下疑惑:“白大哥,这是到了哪里?” “圆玄观。”白玉堂笑答,“当日智化兄曾在此间作过挂单道士,是个清净地儿,咱们且去叨扰一宿。” 潘盼也觉妥当,略踟躇了低声又道:“这般隐密,丁二侠可不容易寻着?” 白玉堂搀她下马:“你担心他便是低估他,至多一个时辰,必到无疑。” 潘盼耳根一热,抱紧了孩子,不复言语。 宋时尊崇道教,小观也是香火鼎盛,常人略行布施,便可在居士林挂单修行。白玉堂出手阔绰,一众小道如逢甘露,收拾了最敞亮的屋子让其入往,未了,还端来些粥汤糕点,以示殷勤。 潘盼暗自啧舌:无怪乎白五说丁兆蕙定能找着,原来这年头,有钱人出门都时兴住道观吖…… 取了银针,将食物逐一验过,白玉堂方道:“都是素食,你且将就着用些。”含笑伸手,“烈儿睡熟了,来,交给我抱着。” “我并不饿。”潘盼连忙推让,“倒是白大哥一路辛苦,你先用罢。” “怎生还要与我客套?”白玉堂佯作嗔怪,劈手夺过孩子,又将她按坐桌前,推过一碗莲子粥道,“往日那个爽利小子哪里去了?” 回忆此前种种,潘盼不禁红了脸,埋头进食,再不出声。 “潘盼,这一路我倒有件事儿不曾想通,前日在茶寮,丁家老二是如何认出你来的?”白玉堂冷不丁问道。 “唔?”潘盼一口糖糕差点儿没噎着,伸伸脖子,艰难咽下了,复又拈起一块,朝白五出声的方向递去,“白大哥,这糕味道不错,你尝尝。” 白玉堂不动声色接过,片刻道:“忒甜了,不好吃。” “啊!”潘盼木愣半会,赶紧从盘中又扒拉两块,“这有咸的。” 递出许久,未有人接,她心内惴惴:“白大哥?” 白玉堂仍不作声。 潘盼只道自个儿不够坦诚,惹他生怨,慌里慌张解释道:“便是在陷空岛卢家庄,无意中被丁二侠撞破真面,故而他能识出我来。” 四下静谧出奇,惊怖之意由心底生出:“白……白大哥……”潘盼颤声向周遭摸去,触手之下,磕着孩子一条胳膊,烈儿吃痛大哭,她忙将其抱入怀中,“白大哥!你怎么了?”她大声叫着,举手再往前方探去。 这一记,却是扑了个空。耳旁陡然闻到极轻巧的脚步声,随之迎面有锐风来袭,潘盼下意识后仰,搂着孩子向侧里滚去。“谁?!”她震骇道。 有人轻“咦”一声答道:“这‘千日醉’可是老子花了四十两大银从花冲兄弟那弄来的,怎地撂不倒你这小娘子?” 花冲!潘盼心念电转:花蝶不容于武林正道,可其生性高傲,也不屑与邪类为伍,独来独往,鲜少兄弟朋友。此人这般称呼,莫非竟与他共事一主?那样岂不是……想到此处,她身子一抖,将烈儿箍得更紧。 来人“嘿嘿”笑着又道:“小娘子别怕,在下从不劫色。” 潘盼急道:“这位大哥可是求财?你将包袱拿去便是,还请饶我一家性命。” 那人听口音约莫三四十岁,像似中原人氏,他抚了掌道:“老子晓得这五耗子有钱,大耗子、四耗子更是大财主来着。可是咱不差钱。” 先头那糕定有古怪,偏偏自个儿吃了许多,却是没事,反令白玉堂着了道。她心下无奈,只得拖延一分是一分,惟盼丁兆蕙速速赶到,救命才好:“陷空岛五义俱是恩怨分明之辈,江湖上也颇受人敬畏。这位大哥,多些个朋友不好么?何苦相互算计?” 那人又笑:“老子只要一件,你将手中娃娃交给咱家便好。” 潘盼闻言,向后缩了缩:“我的孩子,如何能给你?” “你的孩子?”来人笑意更甚,“大言不惭。这娃娃未满周岁,那会儿,你还在开封府混差罢?” 潘盼惊恐:“你到底是谁?” 那人话里透着得意:“娃儿抱过来,我便告诉你。” 靴声渐近,潘盼跌坐在地,没命地朝后挪去,“迸”地一声闷响,后脑勺重重叩于墙面之上,退无可退,她心下绝望。 耳畔锐啸,倏而有人将她大力拉起,潘盼脚步踉跄,直坠来人怀抱之中,奋力挣脱之际,一个声音道:“是我。” 到嘴的肥肉丢了,下手之人也是怨怼,只听他冷笑一声道:“想不到茉花村双侠,竟是暗昧偷袭之辈!” 丁兆蕙回敬:“比起阁下乔装下药的本事,还得甘拜下风。” 假道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迅捷后撤数步,抢到白玉堂身前,趁他昏睡,出掌抵其后心,恻恻出声:“娃娃留下,否则老子一掌震碎此人心脉!” “不可!”双侠沉声喝止。 假道士狞笑道:“一命换一命,公道得很!” 丁兆蕙两难,手掌本与潘盼相攥,情急之下添了力道,潘盼生死关轮回一遭,脑子里正混沌着,被他出力一握,反痛得神志清明。 “不——可——能。”三个字从她嘴里清晰迸出。 假道士一怔,出言挤兑道:“哼,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这一路,白玉堂可谓是两肋插刀,小娘子倒好,过河拆桥,如今,竟连他的性命也不顾了。” 潘盼摇头,神色坚定:“不能跟你换。五爷的性子,我明白得紧,倘是他醒了,知晓自己的命是孩子换来的,必不能活。” “这……”假道士语塞,作势又道,“你既这么说,老子便动手了!” “你杀了他之后呢?可曾想过往哪里逃?”潘盼紧追一句。 假道士有些着恼:“老子自有去处,不劳小娘子费心。” 潘盼淡淡接口:“钻天彻地,穿山翻江,陷空岛几位爷最讲义气,你害死人家五弟,只怕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有善终。” “哼!”假道士语气狂妄道,“区区一个陷空岛,老子还不放在眼里。咱家的弟兄比他还多,有种的,放马过来便是!” “是么?”潘盼微哂,“你空手而归,可还有人把你当作弟兄不?” 听闻此言,假道士心中陡寒:上头布局甚久,若是功败垂成,这颗脑袋指不定能否保住……当下又换了说词:“小娘子有些误会,咱家并非要取这娃娃性命,我那主人本意是想将孩子带回,好生照料,总比随你这钦犯四处奔逃要好。” 潘盼直觉这幕后之人与阿信之死有莫大关联,厉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假道士顺嘴说着,猛然回神,“身份怎好说与你等知晓?” 丁兆蕙旁观良久,突道:“黑煞帅葛明!” 那假道大惊失色:“你……你如何能认出我来?!” “当世能用内家掌力将人心脉震碎的不多,除去与五弟交好的几位,也就金面神栾肖、赛玄坛崔平、神手大圣邓车与阁下了。”双侠觑他一眼,续道,“都说名字会起错,这诨号绝不会错。你偏偏就生得黑乎常人。” 葛明泄了形迹,本就慌张,此番再遭双侠刻薄,愈发愤恨,咬牙道:“老子既然被你们看穿了,这活口更是留不得了。”言罢袍袖一挥,甩手朝窗外射出一支响箭。 第84章 锦毛鼠德州遭暗算黑妖狐赠刀施援手〔下〕 有人应声而入。此位道爷装束甚是奇特,黄冠混元巾,身披法袍,头上还蒙个昆仑奴的假脸儿,手中提挂掸尘,进得殿来,便咿咿呀呀舞个不住。 葛明没料着暗号招来这么只活宝,怔忡半晌,转过神问:“怎地只来了兄弟一人?” 那癫道拍着胸脯道:“贤弟稍安毋燥,须知浓缩即是精华。” 黑煞帅听了面色更黑,悻悻道:“又不是作法事,你戴个面具做甚?” 癫道一本正经答曰:“主上有命,我等不可泄露行踪,刚在殿外瞧着,这拨人俱都认识,劣兄还是低调些好。” 隔了软陶假面,男声低沉若罄。潘凝神细听,却辨不出分毫。 “还是哥哥想得周全。”葛明上下打量癫道,神色颇有钦羡,反观自身,不由跺脚懊恼,“小弟身份已遭识破,哥哥打紧帮忙将他们灭口才成。” “解决这些个倒也不难。”癫道语出惊人,“只那娃儿咋办?” 葛明连忙答道:“娃娃自是带回主上身边。” 癫道摊手:“主上要的是能动的娃儿,可不是死的。” 葛明被绕得迷糊,嗑巴道:“哥……哥哥,此……此话怎讲?” “瞧你这悟性……”癫道啧啧摇头,指着潘盼道,“这婆娘心狠,只怕她宁可杀了娃儿,也不愿娃儿落入别人手中。全都整死了,咱们回去如何向主上交待?” 潘盼心中一动,照他言语,岂不是能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当下冷冷插口:“不错。四个人,一条命。走不得,难道还死不得?” “你少诈唬!”葛明一掌死死顶在白玉堂后心,眼色却焦急瞟向身侧癫道。 “且慢,且慢。”癫道忙跳将出来圆场,“我家主人求贤若渴,几位也非泛泛之辈,不若化干戈为玉帛,大伙儿交个朋友如何?” 潘盼正待出言相斥,丁兆蕙却箍其手腕,抢先道:“怎么个交法儿,道长倒是给说说。” 癫道应声:“白五侠、丁二侠,两位年少英雄,跟随我家主上,必是前程似锦。至于这位小娘子,可捎上娃儿同去瞧瞧,我家主上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倘若信得过,一并留下过活便是。” 丁兆蕙微笑颔首:“是个好主意。” 这样的话从双侠口中道出,潘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退半步,恚怒甩手:“休想!” “这人呐……只有想不到,别怕做不到。”癫道意味深长接口,“当日小娘子敢进四执库总管马朝贤家盗宝,此去不及那时凶险,怎地畏首畏尾起来?” 四执库总管马朝贤?!潘盼惊骇莫名:半年前,智化设计盗御冠栽赃马强父子,自个儿确曾潜入马宅窃取匙模,按说行事极为隐秘,也仅同去的三人知晓而已……莫非当前这装神弄鬼的疯道竟是?暗忖双侠方才古怪,脑子里蓦地转过弯儿来。她佯装不动声色,进一步试探道:“可知你这人疯癫,总管府中守卫森严,我一女流之辈,又不通武艺,如何能去他家盗宝?” 癫道嘻嘻笑道:“你那药香不是挺多?” 当日是将“鸡鸣五鼓返魂香”与“合欢散”给弄岔了!那桩糗事可只有妖狐狸一人知晓!潘盼不禁脸红,更加笃定此人身份。 双侠拿准潘盼会意,朝向葛明道:“你放了五弟,咱们一同上路便是。” “这可不成,我放了他,尔等若是反悔……”黑煞帅满口回绝,“先将娃娃抱过来!” 癫道近前两步伸手,恳切道:“娃儿予我,小道以性命担保他毫发无伤。” 潘盼把心一横,将烈儿平平抛出,轻叱:“接着!” 癫道手势如电,拂尘扬起,将孩子稳稳卷入怀中,又迅疾闪至葛明身侧。 黑煞帅瞧见,抚掌喜不自胜:“还是哥哥有办法。” “那是当然。”癫道应声,冷不丁拂尘一甩,点向葛明眉心。 “哥……你到底是谁?!”葛明瞬间被制,心底是叫苦不迭。 “哈哈——”双侠长笑,从智化手中抱过孩子,递还潘盼道,“他叫黑吃黑。” 妖狐狸一把揭了面具,现出真容,葛明看清,如遭雷殛,好一会儿,方颓了张脸道:“罢罢罢,老子认栽,只是咱候在院外的一票弟兄,倒是怎样了?” 智化面露赞许之色:“死到临头还记挂兄弟,也算有几分义气。”拍拍黑煞帅肩膀又道,“放心,俱被欧阳兄拿下了。待会一并上路,奈何桥上也好作伴。” “北侠欧阳春?” “北侠欧阳春!” 葛明惊叫,潘盼尖叫。 智化点头:“正是。” 葛明嘿嘿一笑,凛然道:“欧阳春,智化,丁兆蕙,能送命在三侠手上,做鬼也不冤了。” 那欧阳胖胖要是晓得咱将他祖传的《万胜刀谱》给掰成《辟邪剑谱》,会不会杀人灭口啊啊啊……想到当许多江湖人面说出“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那两句,潘盼近乎执念了。 双侠发觉她身躯微颤,且面色有异,以为是中毒之象,急忙扶住她道:“智兄,你瞧她可是毒发了?” 智化眯缝了细目,轻嗤:“她双眼因冰蟾而盲,本身即是个药人,别说‘千日醉’,‘三步倒’也拿她没辄儿。” 潘盼恍然:难怪那些糕点自个儿吃了竟是无事,原是冰蟾性烈,反将其他的毒性克制住了…… “嗯。我……没事……”她心虚地摆摆手。 智化笑吟吟道:“二弟,你且在这里照应着,劣兄要与故人叙叙旧。”说着,搀过潘盼往屋外行去。 这狐狸又耍甚么花枪啊?该不是拎咱去见欧阳胖胖罢……不要哇……潘盼悲摧了。 拉拉扯扯绕到后园,潘盼被摁到一长条石凳坐下,头顶上风刮叶片沙沙作响,鼻子里闻到幽香,正应了花前树下的意境,冷不丁妖狐狸递出句煞风景的话儿:“这地里荫凉,咱叔侄好好畅谈畅谈。” 潘盼受“叔侄”两字惊吓,弹身跳起,又被摁了回去,那智化紧挨她坐了,接着道:“你可悠着些,动静太大,仔细把我那哥哥招来。” 嗷……她只敢在心底惨嚎,熊爪乱摸一气,捞着半幅狐狸袖子,匆匆遮住脸面,佯作抽泣:“智爷就别在杵人了,那日情势所迫,一时口不择言,辱没北侠清誉,还望智爷念及往日情分,帮着劝解欧阳大爷,对潘盼宽宥则个。” “噢?”智化为难道,“你胡诌的断绝神功,如今可是誉满江湖。这么着罢,不如咱作个东道,引你去向北侠解释解释?” 潘盼暗忖:这胖爹本都要去大相国寺当和尚了,咱一山寨版,何必扰其清修呢……万一他父爱泛滥,阻拦出关,再给整个包办婚姻啥的……岂不是更添乱?念及此处,横下心来:这爹打死也不能认……嘴角一抽,拉住智化连声道:“可别呐!都是我的错,这厢给二位爷陪不是了。”说着,起身要拜。 智化忙伸手拦住,打量她红肿双眼,遥想昔日,好一对顾盼神飞的美目,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便收敛了形状,正色道:“前因后果,丁家二弟已大致说与我听。此去辽境,必是关难路险,难道仅这一条路,就无有变通的法子么?” “多谢智爷关怀。”潘盼强施一礼,硬声道,“实在是有非去不可理由。你也晓得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倘若不是别无选择,又怎肯走到这一步?” “说得好。”智化合掌轻击,缓缓道,“耶律阿信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潘盼大惊退后,颤抖着细指,点向前方,“你……如何能道出我义兄名姓?” “契丹人使剑的不多,而剑术高明到足以向三清观观主下研武贴的……”智化神色骤然一黯,像似忆及某些久远之事,默了半晌终道,“唯有你义兄了。” 她脱口问道:“比武之事你也知晓?!” 智化点头答道:“三清观观主魏真,与智某渊源颇深。前些日子,我与北侠在大名府谈佛论道,曾接到过他发来的书简。” 潘盼眼盲,瞧不见智化面色有异,耐着性子听完,心中仍是惊疑不定:“莫非……智爷与义兄还是旧识?” 智化轻嗯一声,恢复先前轻松口气:“旧识倒也谈不上,早有耳闻罢了。事到如今,你打算将你义兄血脉送往何处?” 略琢磨了,她实话实说道:“我要带孩子上木叶山。” “千——叶——山——”智化失声顿足,左肩旧伤倏然刺痛,不啻钝刀剔骨,他运了指力按压下去,须臾,已是汗透衫背。他强忍着,咬牙提气,“萨满教的圣地,你去那里做甚么?” 潘盼合着眼不动声色,心下一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狐狸大叔的尾巴藏得是相当隐秘啊……听他所言,辽国的地形人事俱是熟衽,就凭大叔张张嘴,便能把死人说活的能耐,犯上几朵异国桃花,也非未有可能咩……想到这里,潘盼颇感安慰:咱虽然失去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好在还有一颗善于捕捉□□的心么……于是迂回游击:“去见一个人。” 智化急急追问:“是甚么人?” 潘盼垂了眼皮,慢吞吞答:“女人。” 妖狐岂不知她存心试探,可已决意助她一臂之力,只得苦笑摇头:“别在这绕弯了,你义兄的妹子——耶律阿娃是罢?” “嗯哪。”潘盼暧昧应声。 “送你样东西,或许路上用得着。”智化复又拉她一道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素绢包裹的物事,递到潘盼手心。 潘盼握了握,是个狭长物件儿,隔着绢帛,犹能感觉到内里冰冷的质地,“这是甚么?”她疑惑道。 智化不答,只道:“收好了,小心割伤手。” 潘盼益发好奇,小心翼翼将掌中之物触抚一遍,片刻,攥着光滑的手柄唏嘘:“好快刀。” “是。”智化淡淡接口,“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潘盼闻之一怔,心头默念良久,低声道:“智爷,北侠既然也到德州了,为何,为何……”她吞吞吐吐,却是难以启齿。 智化了然于心,微笑替她说道:“为何不与你照面,是罢?” “正是。”潘盼哼唧,“本以为他会提刀追杀于我。” 智化笑映眼底:“你既怕他来寻你,却又怕他不来寻你。见与不见,好生着难。我说得对否?” 谁说不是呢?此刻她不敢与北侠相认,但一想到北侠或许并不在意此事,心底直觉得空落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丁兆蕙先头提到一句,潘盼由衷佩服道:“丁二侠说这人名字会起错,可绰号绝不会错。”大叔你简直是妲己的男版转世啊啊啊…… 智化干咳一声道:“那小子说的话,你也信?” 潘盼窘了,颇为丧气道:“我心中便如智爷所想,只是欧阳大爷的心意,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北侠心意只怕与你一样。”智化凝神注视着她,“有谁愿意抱着希冀而来,反失意而归呢?” 潘盼茅塞顿开,从袖中摸出一卷绵纸油封,朝智化郑重道:“这里有些书信,劳请智爷在潘盼出关之后转交北侠。” “好。”智化爽快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入怀内,笃定道,“尽管放心前行,再有不识好歹的追来,我同欧阳兄会帮忙解决。” 第85章 侠客行哪怕关难路险情义坚何惧山高水长〔上〕 临近三关,沿途流民日渐增多。稍加打听,方知晓因主战的守将,杨延朗被三道圣谕召回京都,新晋的总兵乃文职出身,讲究布防之术。孰料防而不控,屡有辽军勾结山匪,在界河附近洗劫商队,凌扰百姓。边民难堪其苦,唯有抛荒南迁。 白五与丁二,俱是那侠义之人,逢上卖儿鬻女的苦主,少不得要周济一些。待到益津关,随身财帛几欲散尽。缺了银两打点,倒换关牒便没有那般顺当,一行人如履薄冰,终是入了辽境。 连日奔波,合上忧惧过甚,马行了个把时辰,潘盼的身子骨不免有些支撑不住。倚坐在车厢内,直咳了个掏心掏肺。 “吁——”丁兆蕙俊眉微蹙,勒停了马匹,向一旁的白玉堂道:“五弟,你且去瞧瞧,她可是犯了甚么症候?” 嗽声激烈,白玉堂也听得真切,忙挑了帘子入内,急急问道:“是觉着哪里不舒坦了?竟咳成这般!” “吭吭——”潘盼已然咳得两颊酡红,勉力挥了挥手,答道,“无碍的。” “歇下喝口水罢。”双侠打量于她,由车梁解下水囊,甩手丢与白玉堂。 “嗯好。”潘盼轻声应着,接过白五递来的水袋,胡乱喝了两口,复又递回,不经意二人指尖相触。 白玉堂吃惊,迅疾翻上她的手腕扣牢,痛惜口气道:“起热厉害,脉息全乱了!” 丁兆蕙眸色一闪,沉静道:“前头不远便是析津府,事不宜迟,咱们先去那落脚,寻个郎中抓药。” 白玉堂颔首:“如此甚好。” “哪有那么娇贵了?”潘盼忙不迭反对,“躺躺就能好。依我说,还是直接启程去木叶山罢。” “这样的混话倒是想起来说!”白玉堂着恼,数落她道,“再耽搁,性命可是不想要了?” 不就受凉感冒发点烧么……耗子哥哥你想得太严重鸟……潘盼略怔,倏而心底又涌上一丝暖意。 “五弟,你且由她。”丁二接了话头,朝着潘盼凉凉道,“你若要敢死,我自是敢埋。身旁那个小的一并捎上。嗯?” 温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听罢此言,潘盼周身一个激灵,竟是清明了好些,扭过头,坚定道:“义兄遗愿未了,潘盼岂敢相随。更不敢累丁二侠就此操劳。” “驾!”丁兆蕙甩手卷了道鞭花,驱车直往析津府行去。 燕云十六州自遭叛唐的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后,在其治下已有百年。到如今已是耕牧交织,汉辽混杂。集镇上的客栈多半为汉人所开,双侠寻了间门面清爽的入住,将潘盼与烈儿托于白五照顾,自个儿则匆匆去找大夫。 来的是个游方郎中,五旬年纪,汉人装束,一部乱蓬蓬的山羊胡子直挂到胸前,背着个油光锃亮的藤箱,年代久远已辨不出原先颜色。 锦毛鼠素有洁癖,眼瞅着双侠竟领了这样一位人物入内,不免心生嫌隙。 “杜先生,这边儿请。”丁兆蕙搬了把座椅,将他引至潘盼榻前。 此位杜郎中,也是个走惯江湖路的,见丁白二人皆是穿戴不俗、气宇轩昂,暗忖必为侠义之辈。只不过面前这位小娘子的称呼,却是令人有些犯难。他捻了捻须髭,踌躇着问:“两位大官人,谁能将此位女眷扶坐起来,容我细细问诊。” 想是先前扮惯了夫妻,白玉堂从善如流地揽起潘盼,神色自然道:“内子小心。” 丁兆蕙身形略僵,涩然道:“舍妹双目有疾,不便之处还望先生担待则个。” 杜郎中连声应允:“定该如此,定该如此。” 潘盼烧得有些恹恹,耷拉着眼皮也不作声,任由他号了许久脉息。 那郎中时而捋须微叹,时而颔首轻思,神情愈见凝重之势。 白五是个利落人,瞧他咿啊不绝、吞吐难言的范儿便认定是个庸医,颇为不悦道:“内子的病,先生可有对策?” “啊?!”杜郎中回神,收了脉枕器具,立起身答,“令正的病情需要静养,还请借一步说话。” 丁白交换个眼色,又嘱了潘盼几句,三人鱼贯出屋。 “就这里罢。杜先生有话不妨直说。”白玉堂小心掩上房门,按捺不住追问。 丁兆蕙抱臂圈肘,虽是一言不发,眉宇间却隐有焦虑之色。 “令正发汗起热乃是风邪入侵所致,这个症候倒不难打理,用几副泄火去湿的汤药,略加休养,便能得好。真正棘手的是……”杜郎中眼光轻扫丁白二人,欲言又止。 白玉堂神情一凛,正待拽住大夫问个究竟,丁兆蕙接口,恳切言道:“医者父母心。求杜先生明示。” “不敢!不敢!”杜郎中慌忙朝双侠揖上一揖,低声说道:“据小老儿妄断,令正像是中了一味名曰冰蟾的奇毒,且时日已半月有余。” 乍听此言,白玉堂又惊又喜,上前一步,牵住杜郎中一条臂膊,激动着道:“先生真乃神人也!但问这毒性,可有化解的法子?!” 杜郎中颇为狼狈地稳住身形,回道:“照医书文献所载,冰蟾之毒应是无解。这投毒之人剂量拿捏得异常精准,倘若再重上一分,只怕令正已不在人世;又或是减上一分,她也不至于双目尽盲。” 白玉堂失望地松了手,颓唐自语:“怪我大意害了她……” “那杜先生是否还了解一些,典籍上未曾记载的解法?”丁兆蕙探询口气道。 杜郎中捋了捋胡须,答道:“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按说俱有化解之法,只不过有些尚未发现而已。在我印象之中,似听先师提过:冰蟾此物繁育期间喜食三指雪莲。雪莲历来被奉为解毒珍品,三指雪莲更是珍中之珍。” 白玉堂骤然振作,忙问:“先生言下之意……莫不是三指雪莲能化解冰蟾之毒?!” “非也。”杜郎中摇摇头,谨慎道,“以我行医数十年所见推断,似有此种可能存在。但并无活例印证三指雪莲的功效,故而也不宜妄下定论。” “多谢杜先生指点。”丁兆蕙抱拳揖过,又问,“只是这三指雪莲,上哪里能够寻到?” 杜郎中略沉吟道:“上京道西首的粘八葛部,他们的圣地唤作‘金山雪海’,三指雪莲与冰蟾俱是长于那里了。不过,此刻的雪莲并非花期,去了也是无用。” 白玉堂跺脚道:“既是药材,药行里可否寻着?” 杜郎中长叹:“三指雪莲逢八年才开一次花,极其珍贵稀少,寻常药行哪能轻易见着。放眼大辽,也就契丹皇室会存上一些罢。” 送走杜郎中,丁白二人皆是心事重重。因双侠懂得契丹话儿,奔波在外的活计自是由他操办。向店家打听到药铺所在,便执着大夫开的退热方子,先行抓药去了。 彼时,白老五更不容易,潘盼病倒,阿烈那娃儿打睡醒,便一直粘在他怀中。一会子抱着、一会子捧着、间或还要端着,生生儿把个锦毛鼠磨得焦头烂额。 潘盼歇了半晌,便被烈儿的嚎哭声吵醒。细细一听,入耳的还有白玉堂哄孩子所哼的小曲,不由得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个熊孩子,咋哭闹个不住呢?可是他吵到你休息了?”白玉堂抱着娃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倏而回过神来问道,“咦?我说你倒是笑些甚么?” “我啊……”潘盼摸索着撑坐起身,盈盈笑道,“迷迷糊糊闻见有蚊子哼哼,细听听,那哼哼声竟然还是有调子的!琢磨着便有些好笑。” 白玉堂遭了促狭,不禁俊脸泛红,讪讪道:“芸生小时候也不像他这般难哄,可见宋人与辽人是有不同的。” 潘盼提醒道:“白大哥,你用手指头在烈儿唇边靠靠。” 白五不明所以,但因是潘盼嘱咐,惟有依言照做。 “哎……”白玉堂甩手,懊恼道,“这个熊孩子跟爷还真是不对付,咬人堪堪儿地疼!” “哈哈!”料不着年少英才的锦毛鼠竟会在一个婴孩身上吃瘪,潘盼止不住大乐。勉力忍住笑意,指点他说:“烈儿那是饿急了。白大哥,你唤小二要一碗热浆,喂饱了他,就不再闹啦。” 白玉堂恍然大悟,匆忙抱着孩子去寻吃食。析津府虽抵不上宋境物产丰饶,但牛羊乳却非稀罕之物。烈儿本是契丹人氏,生来便吃惯这些,饱饱饮了两碗,便香甜睡了。 “总算消停了。”蹑手蹑脚放下孩子,白玉堂轻叹一声,如释重负。 “白大哥?” “嗯?” “怎么不见……”潘盼小心翼翼问道,“丁二侠?” “他呀,”白玉堂递了盏茶与她,回道,“为你抓药去了。” “哦。”潘盼当作不经意又问,“方才那位大夫怎么说来着?” “风邪发热……”白玉堂斟酌着用词,“大夫说汤药调养几日就大好了。” “我隐约闻见,你们说到雪莲,那是做甚么用的?”潘盼继续追问。 白玉堂老实作答:“三指雪莲是一味名贵的药材,杜郎中觉着或有化解冰蟾之毒的功效。” “真的么!难不成我的眼睛还能治?”潘盼偏过头来,满脸希冀。 见她这般期待,白玉堂心底莫名一酸,柔声安抚道:“且放宽心,哪怕是寻遍天涯海角,我都会为你找来,试上一试。” 潘盼思绪略沉,料想这三指雪莲必是极为罕见之物,忙敛了神色道:“白大哥费心。可凡事必有机缘,冒进不得。此时此刻能置身此地,已是上天眷顾于我,纵是往后再也瞧不见了,也难说是遗憾。” 白五听出她话中有话:是不愿旁人为了三指雪莲赴险。不禁动容道:“能治好便好。即便是治不好,我白玉堂作潘盼的眼睛便是。” 耗子哥哥,你这是要邀请我去陷空岛安度晚年么……联想那岛上还有爱哭的大耗子、倔头的二耗子、火爆的三耗子、贼精的四耗子……潘盼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凄惨场景:一只熊猫抱头蹲在地上,周围一圈叽叽叽喳喳的大小耗子…… 第86章 侠客行哪怕关难路险情义坚何惧山高水长〔下〕 “当归三钱、知母一钱五分、葛根四钱、白芷一钱五分、细辛五分、枳实一钱五分、甘草一钱二分。”小伙计一边报着药名儿,一边麻利地将药材打包。 “这个祛风泄热的方子倒是精准,拿来给我瞧瞧。”药行查柜是个契丹老者,听见伙计吆喝,一把夺过药方,赞不绝口。 丁兆蕙接过药包,顺嘴道:“觉得好,你便收着罢。指不定下回还能帮上旁人。” 查柜愣上一愣,忙竖起大拇指称赞:“你这个汉人,良心倒好!” 经他这么一夸,丁兆蕙反不大自在:“善邻本是人之常情,老人家何出此言呐?” 查柜将药笺折起,又小心翼翼纳入一册书卷之中,方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汉人虽说医术高明,可从不轻易给我们契丹人诊病,中用的方子都藏着掖着,实在是让人恼火得很。” 不等丁兆蕙接口,方才抓药那伙计凉凉说道:“前两年给南王瞧头风的汉人郎中,挨个儿地脑袋搬家。都这么着了,你倒是说说,谁还敢给你们契丹人瞧病……” 查柜老脸一红,举起药槌,朝伙计头上轻敲一记:“你小子就是嘴巴能!还不快给我干活去!” 丁兆蕙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老人家,你们这儿可有雪莲售卖?” “雪莲当然有。”查柜点点头,神色颇为自豪,“你可是找对地方了!别说析津府,整个南京道也是我们家铺子货最全呐!”查柜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道,“喏,有水母雪莲、绵头雪莲、槲叶雪莲;还有鼠曲雪莲。想要哪种?给你个优惠价儿。” 丁兆蕙略作沉吟:“可有三指雪莲?” “这……”查柜脸色变了数变,悻悻然道,“这个还真是没有。” 果不其然……丁兆蕙苦笑:“无妨,我就问问。”说着,拎起药包要走。 “哎!小兄弟留步。”查柜勾勾手指头,笑容神秘地示意双侠回转。 丁兆蕙诧异着又折返入内,拱手行了一礼,询道:“老人家还有甚么指教?” 查柜将他追头逐尾打量一遍,反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曾婚配?” 双侠额际黑线重生,耐住性子作答:“小可尚未娶亲。” 查柜眼神骤亮,兴致勃勃道:“近几日,南王府上的如珍郡主,正在城中结棚搭台,比武招亲呢!小兄弟,我瞧你内息沉匀、目色精锐,功夫必定是不弱。何不前去试试身手?” 丁兆蕙听了,哭笑不得道:“郡主乃金枝玉叶身,吾辈不过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委实不敢高攀。” “我瞧你们汉人呐!成天只晓得讲究繁文缛节。”查柜摆摆手,不悦道,“契丹儿女可看不上这些,既然定下了比武招亲,那最后胜出的就是郡马。其余的,一概莫论。” “老人家美意,小可心领。”丁兆蕙抱拳道,“只不过,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便前往。” “小兄弟口中的要事,只怕跟三指雪莲脱不掉干系罢?”查柜骤然又问。 双侠略怔,一旁舂药的小伙计忍不住插嘴道:“师父,你刚这一席话,弯儿可绕大了,徒弟听着,都快顺不回头了。” 查柜双眼一瞪,拿起药槌,作势要打的样子:“以下犯上的东西,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啊?” 小伙计抱头跃向一边,斜睨双侠,大声道:“你老何不说明白些呢?三指雪莲,南王府上就有!” 丁兆蕙惊喜交集,失声道:“此话当真?!” 小伙计顽皮吐舌:“比真金还真呐!” “老人家!”丁兆蕙扭头,急切地问向查柜,“南王府倒是怎么走?” “使不得!使不得!”查柜双手直摇,“南王府门禁森严,哪能够随意闯得。三指雪莲是粘八葛觐献圣上的贡品,南王因平叛有功,太后赏赐才得了些。像这般尊贵,只怕看护得比眼珠子还重哩。” “那……”双侠挑眉,“你言下之意是……” “这眼底下,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嘛!”查柜进一步释疑道,“南王耶律仁先五子一女,如珍郡主自小便被视若掌珠,三指雪莲可不就在她的嫁妆之内。再说了,咱们这位郡主知书识礼,长得也是明艳动人,能娶到她为妻,那可真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双侠道谢离去,拎了药袋一路心事重重,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中南王府。 打老远望过去,临街一座七尺高台,披红挂彩,好不气派。左右立柱还镌了一副金字楹联。上书:“开十丈擂台问天下英雄何在候一代豪侠配如珍郡主无双”。 台下围了一转边提刀佩剑的青年豪俊,正在大声议论着甚么。观服色,以辽人居多;汉人、西夏人次之;间或还有来自吐蕃与高丽的。 双侠近前些许,原来众人说的是比武细则。有人不服气问:“这禁使毒物也就罢了,可自古兵不厌诈,为何要将暗器放入禁制之列?” 桌前,坐着一位盛装华服的中年男子,面露讥诮回道:“南王府招的是郡马,可不是响马。蝇营狗苟之辈还是滚远些好。” “你倒是谁?怎地出口伤人!”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道。 那人“呼喇喇”掀开柄折扇轻摇,傲慢之色溢于言表:“你们之中谁做得成郡马,日后自然便能够知晓我是何人。”朝身后举了举手,沉声令道,“取我的弓来!” 侍卫早有准备,转瞬便有两人抬了只漆花大匣呈到案前。华服男子弹指轻挥,匣上红绸应势而落,一张黑漆黝亮的铁弓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张弓,没有二百斤的膂力开不下来罢?” “也不知道是比武,还是比力气来着……” 一干人窃窃私语,部分底气不足的露了怯,已悄悄儿地紧赶着退场了。 华服男子环顾面前这支郡马预备队,得意出声:“诸位都是练家子,不消我多说了罢。自觉能开这二百斤铁弓,手上还能有准头的便留下。”摇晃着折扇又道,“台上的彩旗瞧见了没?统共一十六面,赤、白、青、兰四组,每一面上皆有编号,用白羽箭将其射落,三日之后,便可来此处比武招亲。” “分明就是捉弄人嘛!” “他打算要郡主老死闺中么……” 众人一片哗然。要知这强弓,须得配上重箭来使,白羽箭轻飘,寻常只作练习之用。弓箭已是不搭,还要射中这数十丈外迎风招展的旗帜,此中艰难,实为不可想象。 顷刻间,人又散去了一多半。场内仅剩二十余人而已。 所谓水落石出,这晌会功夫,台下人头一稀,那是妖孽尽出。先前人多,合着奇装异服的不少,扎堆拥一块儿,倒是谁也不比谁惹眼。如今空了,其中一个和尚打扮的胖子,与另一个身披道袍的瘦子,便显得分外突兀。 “如珍郡主比武招亲,这俩和尚、道士跑来凑甚么热闹?”有人好奇道。 “喂!说你呢,牛鼻子!还有旁边那秃驴!”一名体格健硕的契丹武士,煞是粗鲁地指着他俩喝问道,“走错道了罢?南王府可不是你们挂单、化缘的地方!” 那道士竟也淡定,轻哼一声背过脸去,不愿理睬众人。 大伙儿又齐刷刷将目光移向和尚,胖子远不及瘦子沉得住气,摸着自个儿地光头,局促道:“看甚看?!你们因何而来,小僧便因何而来!” 一干人哄笑不止。 华服男子收起折扇,反转过来笃击案台,皱眉道:“道长修行之人,参选郡马,怕是有些不妥罢?” 瘦道士不慌不忙应声:“招亲贴上明明白白写着:但凡未曾婚配的成年男子均可报名,并无僧道不可加入之说。再则贫道修的是玄妙无上正真道,是为道教隐宗,也没有禁婚的规定。” 华服男子眉头越拧越紧,转而朝和尚发问道:“那么大师你呢?你又是礼的哪门哪宗的佛?难不成那些清规戒律都是念着顽的?” 胖和尚双手合十,答道:“小僧原是皈依在华严宗大佛寺,圆明堂汇通法师座下。不过众生沧海、缘起缘灭。数月前,如珍郡主往大佛寺进香之时,小僧有幸睹其仙颜。多般思虑,小僧便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迁单还俗,再续尘缘。” 场内一阵静默,接踵而至的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有人小声嘀咕:“久闻大佛寺戒律森严,怎地出了如此淫僧……” “你们……”华服男子被这僧道二人回得语塞,“哔叽”一声又甩开折扇,心烦气燥地刮将起来,“一个比一个奇葩!”扭过头朝身后唤道,“近侍!” “卑职在。”一人躬身上前。 华服男子压低了声音问:“方才那和尚,说他师父叫甚么通来着?中通还是圆通?” “回大人,是汇通。” “对!就是他!”华服男子咬牙切齿地吩咐着:“待会带两个人去大佛寺,给我把那老秃驴绑来,倒要问问他,平日里是如何教导徒弟的!” 言罢,神色一凛,看向众人道:“每人限射三支箭,哪位先来?” “我!”将才那名契丹武士大喇喇上前,端起铁弓,却只取了一支白羽箭,拍着胸膛豪迈道,“一支足够!” 旗帜设得甚高,只见他单膝跪地,挽弓搭箭,慢慢瞄准了,大喝一声:“着!”一面赤旗应声而落。 “好!”众人纷纷击掌,赞叹不已。 紧跟着,群豪依次上场。有些一发即中,自是喜上眉梢;有些三发不中,只能扼腕叹息。值得一表的是那僧道二人,箭术竟异常了得,俱将彩旗收入各自囊中。 约莫过了多半个时辰,彩旗已被陆续射落,仅余一面兰色,尚未落入人手。 华服男子眼光逡巡过众人,终于在双侠身上落定。族人素以粗犷骁勇著称,似面前这般俊雅不羁的人物,实属难得一见。心念至此,不由语气也温和了几分:“你已旁观许久,眼下还剩了最后一面旗,可有心试上一试?” 丁兆蕙心内,自打药行出来便纠结掂量上了,直到如今,也未有个结果。骤然遭人追问,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夺得头彩的契丹武士见双侠迟疑,只当他是功力不济,便笑话他道:“比武招亲不是比文招亲,兄弟你大概看走眼了罢!” 丁兆蕙并不搭理,深吸一口气走向案前,一手持铁弓,一手拈起三支白羽箭,满上弦,竟是三支齐发的架势。 众人知晓逢上了行家,均是屏息凝神瞧他。 好个双侠,手起箭出,端是一个潇洒利落。三枚白羽箭整齐钉入杆中,直惊得在场群豪瞠目结舌。 华服男子笑意深达眼底,亲自递上彩旗道:“兰组四号,三日后,你我此地再见。” 第87章 南王府丁二比武招亲析津城潘盼奔波留人〔上〕 待双侠折回客栈,已是落日光景。 斜阳映射之下,天井内几株重瓣榴花,开得愈发绚烂如霞。 白玉堂背手立于树下,闻见双侠脚步,不由欣喜地转过身来,询道:“抓个药,怎生去了这般久?可是路上撞到了麻烦?” “不曾。”丁兆蕙淡淡应声,“有一味药难寻,跑了数家铺子方才配齐,故而耽搁些时候。” “料你定是无事。”白玉堂宽心一笑,“潘盼她却非不要信,直催着我去药铺寻你。你说她一个病人,还带着个婴孩,我怎放心将他们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客栈,独自出去。可又拗不过她,只得下楼在院中候你。” 丁兆蕙心头一紧,面色仍是如常道:“她现在可曾好些?” “我瞧她乏累得很,这会儿许是睡了。”白玉堂从双侠手中接过药包,言道,“我去找地方煎药,你且歇上一歇。” 轻浅的鼻息声由帐中传来,榻上之人睡得正熟。 自当日西湖初遇,也曾同探惜香院搭救云娘;也曾齐登陷空岛演过双簧;京都携手盗御冠,彼时的共赴患难,更是叫人难以忘怀……回想此前种种,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嗔一笑,俱已深刻烙在记忆之中,任时光如何流转,也是印记难消。 丁兆蕙心绪起伏,伫立在床前默默无话。良久,喃喃道:“你若是一直这般……瞧不着花开,见不到花落,就算我一辈子陪你护你,又怎能心安?倒情愿你好好儿的,相忘于江湖……也是安然。” 杜郎中的方子极其灵验,未出三日,潘盼的风寒已好得七七八八。她琢磨着得速往木叶山去,尽快与耶律阿娃打上照面才是。便与丁白二人相商:“两位哥哥,明儿一早,咱们就启程去寻烈儿的姑姑可好?” “何必急于一时呢?”白玉堂温言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动身不迟。” “五弟言之有理。”双侠颔首,“且再将息一日,待我起好路引,后天出发便是。” “也罢……”潘盼勉强应了,倏而想起甚么似的,偏过头来,问道,“你们可曾有事,在刻意瞒着我?”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锦毛鼠最是禁不住旁人猜忌,更何况眼下这猜忌之人,还是他想方设法也要护其周全的潘盼,拍着胸脯煞为不悦道,“我白玉堂行事为人,即便算不上顶天立地,至少也是无亏天地,几时会欺瞒你一个妇道人家?” “我……”听闻白玉堂如此较真,潘盼不禁心生悔意,忙道,“是我言语莽撞了。白大哥,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白玉堂轻哼一声:“我怎会和……”抬眼瞥见潘盼黯淡双目,胸中一窒,瓮声道,“和你计较甚么……我去店堂给烈儿寻些牛乳。”说着,人已闪出房外。 “白大哥……”潘盼只道锦毛鼠仍在生她的气,情急之下,出手去探,却是够了个空。 趔趄之际,双侠膀臂一伸,端住她手肘,将其牵至藤椅落坐。 “白老五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何苦要问他那些话。”丁兆蕙波澜不惊道。 潘盼叹息一声,幽幽道:“方才那句话儿……多半是问你来着,不想被他误会了。” “你——”丁兆蕙神色一动,旋即恢复平静,“似乎从不吝惜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于我。只不过……” “只不过我已是个瞎子,”潘盼截住他的话头道,“你也不好与我计较。” “这么说又是何苦来哉?”丁兆蕙蹲下身打量与她,苦笑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害我倒是不能。”潘盼正色道,“但凡如你们这般,担了些侠名之人,总喜欢坑害自个儿。咱俩虽说总不对盘,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算是给你提个醒儿。” 听她言罢,双侠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凝望那瘦削的脸庞,吞吐言道:“我……你这算是……在关心我么?” 此等温柔口气,潘盼却是接受不能,摆摆手不耐道:“话撂那儿,你愿作何解,便作何解。”倏地指尖被人捉住,不等她抽离,整支细腕已落入一双大手包覆之中。 掌心有温热传来,燎得某人是肝火大盛,她出力甩手、跺脚,奈何双侠并无松开的意思,忙得双颊绯红一片,也未能挣脱。 “你这是要做甚?”潘盼气闷。 “保重!”丁兆蕙缓缓放手,郑重嘱咐她道。 翌日,即是比武招亲之期。双侠诓称要去城中置办出行所需,携了湛卢,直往南王府而来。 偌大一条街巷,处处人潮涌动。十里八乡的货郎们似乎都已云集此地,卖吃食的、贩杂货的、间或还有做手工的,可叫一个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比起中原繁华之地,竟也丝毫不见逊色。 南王府前,早就挤满了爱瞅热闹的析津民众,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端是将一座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郡主来啦!” “郡主来啦!” 只见一位契丹服饰的妙龄女郎,在侍卫们的簇拥之下登上高台。围观的人群中,登时爆发出阵阵骚动。 契丹女子与汉人女子果是不同,终身大事在前,那如珍郡主并无半分矜持之态,反笑得灿若春花。入座后,更频频向台下围观众人挥手致意,神情落落大方,别具一番坦荡气度。 三天前,主持初试的华服男子,此刻也在郡主身旁落座。两人交谈几句,华服男子手一指,竟是朝着丁兆蕙站立的方向。郡主的目光随之而来,火辣辣地在其周身盘桓,倒将双侠臊得好不自在。 丁兆蕙别过脸去,向旁人打听道:“陪在郡主身边的那位男子,是个甚么来头?” “南院承旨耶律信先耶律大人你都不识?”答话之人惊讶地打量于他,点点头又道,“也难怪,外乡人罢?他便是如珍郡主的四叔,南王耶律仁先的亲弟。郡主打小就跟这位叔叔亲厚,故而连比武招亲此等紧要大事,也交与他张罗呢!”那人倒也热心,叽叽呱呱回了一大通,双侠连说三声“谢了”,也没能让他合上话匣子。 “既是比武,便要彰显公平。”耶律信先起身,拿起一只签筒大声道,“三日前夺得彩旗的诸位好汉,都上台来挑个对手罢!” 话音刚落,十多道人影纷纷由台下各处闪出,有的分花拂柳、有的踏雪寻梅,俱是以最拿手的轻功招式跃向高台。仍是那还俗的和尚拉风,肥胖的身躯凌空射出,落在台上滑行了数步方才止住,袍袖一甩还摆了个造型道:“平沙落雁。”惹得众人是哄笑不住。 耶律信先强捺送他上西天的念头,冷冷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师的功力又精进不少。” 胖和尚心态上佳,并不觉着他话里讥嘲,得意洋洋回道:“大人过誉。小僧虽已不再是佛门中人,可行事仍要低调些才好。” 丁兆蕙忍不住揶揄他道:“大师何必太过自谦。该高调的时候唱低调,可不就成了跑调。” 和尚不及应答,身旁有个契丹人“哼”了一声道:“我看他从头至尾就一调,浑不着调。” 十六枚骨签,按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排数。天对地、玄对黄,余下皆以此类推。一干人依次掣了签张,双侠得到个“盈”字,首轮便是与掣到“昃”字签的对局。 金鼓一响,画角齐鸣,位次排定,便是捉对论战的时候。双侠原本武艺高强,又有神兵在手,未费多少功夫已连胜两场,洒落之姿直瞧得耶律信先在一旁暗暗颔首。 却说客栈这一头,仍被双侠蒙在鼓中。白玉堂记挂出行前让潘盼多作休憩,起早便抱了烈儿出门玩耍。 身边少了孩子聒噪,潘盼反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和衣倒卧片刻,又起身枯坐,坐了半晌不耐,索性站起来在房中踱步。她又瞧不见路,脚底难免磕磕绊绊,一圈摸索下来,竟已跌撞了数次。难不成后半辈子……都要这样黑暗度日了么?念及此处,忧惧之意蔓延,登时让她的心灰掉了大半。 屋外似有人在高声交谈,潘盼虽然双目失明,耳力却长进不少,听出其中一个正是客栈的跑堂伙计,因他们在说汉话,入耳倒是无碍。 那小伙计话音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我站的地方离比武的台子可近了,如珍郡主就坐那儿,笑起来比画画中的仙女还好看呢。” 另一个声音急切道:“上去打擂的都是些甚么人啊?” 小伙计吃吃笑道:“和尚、道士,哪儿来的都有!”压低了声音,神秘又道,“还有一位住咱们客栈的呐。” 那人不信道:“我瞧你不是眼花了,就是在胡扯。” “那哪能呢!”小伙计反驳道,“都住了三宿了,天天打我跟前过,还会看走眼?” 那人还是将信将疑:“比得倒是怎么样?” 小伙计夸张口气道:“咱们客栈出去的那位爷,剑法可是盖了。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倒两个!我瞧着郡马八成就该是他!” 另一人吸气抽气道:“那可逍遥快活死了。郡主的陪嫁哪一件不是奇珍异宝?缠丝玛瑙、玉泉听松、三指雪莲……算一算,八辈子都吃用不掉啦。” “就你那眼窝子,真是不知道深浅。”小伙计老练教训他道,“你以为南王的姑爷,成天跟你一样愁吃愁穿啊?人家可是荣华富贵、加官晋爵,哪还会在乎你刚说的那些?” 骤然,有个苍老男声插(进来)怒道:“我在店里忙前忙后,你们两个小鬼头倒好,躲在这边磨牙嚼蛆。今儿个看我咋收拾你们!” “掌柜的,我这就去喂马。你老可别气坏身子!”“噔噔噔”,伴着脚步声飞快,说话之人已然跑出老远。 “看你往哪儿跑!” “哎哟!” 老掌柜像是扭住了另一个,边甩着巴掌边数落道:“大清早的就瞧不见人影……说!死哪儿撒野去了?” “小二哥,劳驾。”潘盼忽然拉开门道,“我这屋里的茶水凉了,可否端一壶热的过来。” 跑堂的小伙计如蒙大赦,忙不迭应承说:“好啊,好啊。” 老掌柜无奈,松了手道:“还不快去!” 须臾,小伙计便拎了壶热茶转回,殷勤倒上了,递与潘盼道:“夫人慢用,仔细还有些烫。” “多谢。”潘盼微呷一口,搁下茶盏,“小二哥,我有桩事儿想与你打听。” 小伙计正待离去,听闻此言,忙收住脚步,恭身道:“夫人,还有甚么吩咐?” “你方才说……”潘盼倏感到口干舌燥,端起茶猛饮了一大口,却又烫着了,嗓音发颤道,“说的是……哪一家的郡主在比武招亲?” 小伙计观她反应,心下觉得纳闷,打着磕巴答道:“夫人,夫人难道不知……是,是那南王府里的如珍郡主。” 潘盼静坐一旁,双手交握,使的力道甚大,连指关节都攥得有些发白。这般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可是瞧见我家兄长,也在台上比武?” “是,是的罢……”小伙计益发不敢多言。 潘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还剩几场比完?” “这个……这个,小的也不甚清楚。”小伙计苦着脸作答。 “我有数了,你去忙罢。”潘盼疲惫挥手,叮嘱他道,“记住这档子事,切莫再跟旁人提起。” “明白,明白,夫人放心。”小伙计连声应允着去了。 第88章 南王府丁二比武招亲析津城潘盼奔波留人〔中〕 潘盼心内似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悄悄儿地上南王府比武招亲是罢?事情若是成了,既能当郡马,顺道还可赚些三指雪莲当外快,捎带解救一下我这瞎子是罢?双赢的小算盘拨拉得挺溜,只不过实在是漏算了女人的心胸狭窄。既然你们这对比翼双(飞)的鸟儿,要打我熊猫跟前过,怎么滴也得捋掉一层鸳鸯毛吖…… 这当会白玉堂抱了烈儿进屋,正对上潘盼以手支颐,满脸阴晴不定的样子,便有些担心道:“早晨还是好端端的,怎半晌功夫,气色竟这般差了?” “啊?”潘盼回过神道,“白大哥回来了。” “嗯。”白玉堂追问,“可是觉得身子不爽?要不要再去寻个郎中瞧瞧?” “没甚么大碍。请郎中倒是不必……”潘盼站起身,伸出双臂,示意白玉堂将孩子交与她抱着。 白玉堂觑她言辞闪烁,心下狐疑道:“你若是有话儿,与白大哥但说无妨。切莫遮遮掩掩的,反倒误事。” 面对锦毛鼠的坦诚无邪,潘盼扯起谎来难免心虚。她轻抚着烈儿,半转过身,竭力扮得神色自然些:“往日曾听义兄提起,南京道上的大佛寺,有座有求必应菩萨,那里的平安符最是灵验不过。” 白五年少气盛,素来看轻鬼神之说,琢磨潘盼方才所言,好似自个儿的能耐还不及一张符纸能护她周全,胸中便膈应得慌,当即不假思索回道:“那末你义兄入中原,可有去求过此物?” 潘盼遭他戳中痛处,身形一僵,不禁哑口无言。 白玉堂登时红了脸,恨不能将说过的话咽回去才好,自责道:“才将是我唐突,你听了切莫较真。” 潘盼唇角略勾,几丝苦涩的笑意浮上面庞:“白大哥侠义之心可昭日月,却要将潘盼想得那般小肚鸡肠。” “我总是惦记你会恼我。”白玉堂诚恳道。 “白大哥,我真的很想要一只平安符……”潘盼顺势请求道,“就在城西三十里地,你去帮我讨一个来可好?” “这……”白玉堂着难道,“我跑一趟倒不打紧,只是丁二哥未归,单单将你与烈儿留在此处,我哪能安心?” “我就呆在房中,不会出甚么状况。”潘盼赶紧打包票道,“再则丁二侠早上临走时,说他午后便回了。” “既是如此,我待他回客栈再去也不迟。”白玉堂慨然应声。 潘盼甚为纠结:“万一他有事耽搁了呢?明儿便往木叶山去了,平安符可不就求不到了……” 锦毛鼠见不得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叹息一声道:“罢了,这就去大佛寺走上一遭!仔细守在屋里,莫要离去。” 潘盼心头突突直跳,连声答应道:“白大哥嘱咐,我自是会记着……会记着的。” 大佛寺颠簸个来回,少说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忽悠走惜情重义的五耗子,潘盼便思忖着如何去招亲现场搅局。她在包袱皮里摸索一阵,总算翻出个银锞子,掂了掂,约莫五两多重,心下盘算,雇个跑腿的翻译该是足够。 她略整衣衫,将烈儿抱定在怀前,深深浅浅地朝楼下店堂行去。印象中来时曾闻见过栀子气息,便循着花香,慢腾腾儿挪到天井;再立在廊下,细聆那嘈杂之声,辨了个方位,继续前行,果真没走几步,便被眼尖的跑堂瞥见。 那小伙计赶忙上前,打个喏道:“夫人,你怎地抱着孩子在这儿?要是撞着、绊着,可该如何是好?” 潘盼心道可巧,冲他挥一挥手:“小二哥,我此番前来,是要寻你帮个忙。” 小伙计摸不透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挠头道:“夫人这么讲,便折煞小的了。” 潘盼单刀直入:“你引我去南王府,必有重谢。” “夫人去那里做甚么?!”小伙计疑窦重生。 “无有甚么。”潘盼假作不经意答,“就是……随便瞧瞧。” 小伙计恍然大悟道:“夫人是记挂令兄安危罢?” 潘盼不置可否,自衣袖内摸出一锭纹银,循声抛去。 小伙计眼明手快接着了,定睛一看,喜笑颜开纳入怀中:“夫人稍候,小的寻根手杖就来。” 片刻,店小二折回,手中多了支竹杖,将有手柄的一端递于潘盼攥住,自个儿则牵了另一头,引她前行。 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已是暑气逼人。潘盼风邪初愈,又抱着个孩子,走到半路,面上便沁出一层薄汗。 那小伙计觑见,心中十分不忍,好言相劝道:“夫人这是何苦来哉?你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留在客栈听信。” “小二哥此言差矣!”潘盼折起袖角,洇去额头细汗,诡谲一笑道,“我既是去了,他必定能超常发挥些。” 小伙计哪明白个中就里,只晓得她去意坚决,不便再劝。于是提醒她道:“夫人,前面还有不少路程,王府那条弄堂更是拥挤得很,你可要抓牢手杖,别被冲散了才好。” “嗯。”潘盼颔首答应,又道,“我听不来契丹话儿,届时台上说些甚么,还请小二哥知会一声。” 小伙计满口应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悉不知后首,可有他追悔莫及的时候。 又行了一段,渐闻人声鼎沸,潘盼暗自忖度:这比武招亲的地儿怕是近在咫尺了。果然听得小伙计道:“夫人,咱们就在边上站一站罢。再朝台前去,连个下脚的旮旯都没有。” “也好。”潘盼点点头,急着问,“你且瞧瞧,台上是个甚么情形?” 小伙计个子矮,踮起脚尖张望片刻,答道:“夫人放宽心。令兄好端端在那儿呐。” 潘盼略松了口气,又问:“比得如何?可有结果?” “倒是看不大出来。你稍等,小的这就跟旁人打听打听。”随即便闻见小伙计,用契丹话与别人叽叽咕咕聊了好一大串。 “怎样?”某人一颗熊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大喜!”小伙计眉开眼笑应声,“令兄已胜过三场,只剩眼下这一场未决,若是赢了那名西夏武士,郡马之位就是他的啦!” 大喜个p吖……霎时,心便凉了半截,失神了好一会儿方道:“小二哥,倘若待会子要你递话,可得依我。” “但凭夫人吩咐。”小伙计信口应着,正专注于眼前精彩打斗,浑然不觉身后那位是专程砸场子来的。 高台之上,人影骤分。 “阁下真真是使剑的行家里手。”那西夏武士由衷道,“我李文清今日败得是心服口服。” 丁兆蕙收剑抱拳,面上并无半点得胜的喜色,淡然出声:“不过是仰仗剑光之利。李将军,承让了。” 能为兄长觅得如此佳婿,在旁观战的耶律信先早已喜不自胜。他跃起身,快步行至高台中央,高声宣布道:“众目睽睽,此番比武招亲的胜者——便是这位丁少侠。” 台下欢声雷动。 小伙计回首,朝着潘盼喜笑颜开道:“夫人!你家兄长果然厉害,这就要当上南王府的乘龙快婿啦!” 潘盼呼吸一窒,咬紧牙关道:“不可!” “夫人?”这晌会,小伙计的脑筋显然还没转过弯来,两眼巴巴儿地瞧着她,讷讷出声,“你说……甚么不可了?” 耳边山呼海啸,潘盼一时情急,用手杖戳了戳小伙计道:“这桩婚事万万不可!你快些喊与台上之人听见!” 小伙计略一愣神,猛地打了个激灵,却是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怯声道:“夫人三思呐。俗话讲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婚。’这天赐良缘,你倒是要闹哪样咧?”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潘盼冷笑道,“让你说,你便说!废话恁多做甚?” “小的把银子还给夫人还不成么?”小伙计哭丧着脸道。 “当然不成!牛都过了河了,你还想倒回头拔桩?”潘盼跺脚催促,“快些说罢!凡事有我担着,不过就传个话儿,怎生怕成这样!” “那,那,那……我可喊了啊。”小伙计眼瞅着推托不过,索性豁出去了,单手拢了个喇叭,高声叫道,“郡主不能嫁给他!” 场间霎时寂静了,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注在出声的店小二与怀抱孩子的潘盼身上。 丁兆蕙只一眼便瞧见那道熟悉身影,心下更是震骇非常。 此等变故着实让主办方尝到了措手不及的滋味儿,耶律信先与如珍郡主面面相觑,前者视线从双侠身上越过,落定于潘盼一行。 “近前说话。”耶律信先阴沉着脸,朝他们招招手道。 人群中自发分出一条小道来,小伙计耷拉着脑袋持杖前行,潘盼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近得台下,小伙计忙不迭表白:“在于只是替这位抱孩子的夫人传个话。” 耶律信先微微颔首,一双利目顿于潘盼周身打量,片刻方道:“你倒说说,郡主哪里就嫁不得了?” “承旨大人问你话儿,郡主为何嫁不得。”小伙计赶紧将问题复述一遍。 “回大人的话。”潘盼轻施一礼,反问道,“既是招选郡马,应征之人的资格是否紧要?” 小伙计递了话去,耶律信先斜睨一眼眉头深锁的丁兆蕙,疑惑着道:“当然紧要。但经我们甄选,并无发现不妥之处。” 潘盼听了回信,不禁冷笑:“大人有所不知,台面上的胜者早已是有家室的人。” 丁兆蕙闻之色变,恽怒地眼神剜向那信口开河的某位,奈何她瞧不见,遂将目光移向她身旁的传声筒。 店小二悄悄睇一眼双侠,但见他面色铁青、薄唇紧抿,手里攥着长剑;眼底冒着凶光,登时被唬得两股战战,冷汗潺潺。 入目这番光景,耶律信先疑心更盛,盯着小伙计问:“身后那位夫人说些甚么来着?” “她说,她说……”小伙计头垂得更低,下巴都快贴到胸前,支吾了半晌才道,“他,说他有妻室了。” 周遭一片窃窃私语。 耶律信先暗抽一口凉气,神色却是如常,斟酌言道:“这位夫人似乎双目有疾,焉知不是认错人呢?” “承旨大人问你可会……可会把人搞岔了。”小伙计轻声道。 听小二如是说,潘盼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道:“人还是你帮着认的,你倒说说看,是岔也不岔?” “夫人快别这么讲!”小伙计急得抓耳挠腮,“你就饶了小的罢!” “你告诉那契丹官儿,”潘盼胸有成竹道,“胜者手中所持佩剑,青环佩,绿缨穗,连剑柄在内长三尺一寸,剑身宽约八分,通体似墨、浑然无迹。” 店小二依她所言,耶律信先听了,方知眼前这盲妇形容不虚,心下暗暗揣度她的来历。 丁兆蕙憋闷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开口:“承旨大人明鉴,实是有人中伤于我。” 耶律信先“喏”了一声,对小伙计道:“问问那位夫人怎么说?” 小伙计期期艾艾转述道:“夫人,他,他讲是你中……中伤来着……承旨大人让你给……给个话呗。” 看出来了哈……老娘今儿个就是来黑人的!潘盼心头邪火呼呼往上蹿,抱紧了烈儿道:“你和他们说,台上那姓丁的便是我家夫君。” 第89章 南王府丁二比武招亲析津城潘盼奔波留人〔下〕 小伙计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大张了嘴巴道:“令兄,令兄咋成了……那位白大爷不才是夫人的……” “多嘴!”潘盼持竹杖前推,便戳在了小二脊梁骨上,低声喝斥道,“难不成我自个儿的男人,还得由你说了算?” 小伙计连忙叫屈:“小的哪敢?” “谅你也不敢!”潘盼语态强硬道,“我说哪个是,哪个就得是。” 这女人脑子里到底是装了些甚么……丁兆蕙扶额。 不知谁说过妇道人家的钱好赚,你且让他碰上潘盼这样的主顾试试。那小伙计为了五两银子可是遭了大罪,面对耶律信先咄咄逼人的眼光,心中一个劲儿地叫苦不迭。 “夫人说,说……”小伙计一手捂了眼睛,一手指向双侠,鼓起勇气道,“他们俩是,是夫妻……” 高台上下阵阵骚动。 有人冷嘲热讽道:“模样生得倒好,却作出此等抛妻弃子的恶劣行径,倒也不怕遭报应!” 附和者甚众:“就是,就是。咱们郡主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呢?” 双侠俊面益发阴沉,只是咬紧了牙根一言不发。 耶律信先目含愠色,问向丁兆蕙道:“尊驾如何解释?” 台下那始作俑者仍是无事人一般,丁兆蕙瞧着她,心中一阵爱恨交织,倔强言道:“恕我无可奉告,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直坐壁上观的如珍郡主,此时突然轻咳一声,耶律信先会意,回座与其耳语了几句,复又返到台前,神情已是缓和许多,他挥手唤过店小二道:“你告知这位夫人,可曾听说过前朝有位薛平贵,眼下如珍郡主有意效仿那西凉国的代战,问她是否也愿充当下王宝钏?” 小伙计忙把话递了,潘盼本笃定丁兆蕙要被哄走,正暗自得意着,不想那番邦郡主倒是大度,宁愿二女共事一夫,也不肯将双侠这只香饽饽丢手。 想我熊猫顶着骄阳烈日,专为撵散鸳鸯鸟而来,可烦你这只母的,非拽着要3p,倒是让人情何以堪啊啊啊……转念又想:王宝钏大登殿十八天便挂了,谁知道是不是被那(diao)丝出身的薛平贵与白富美的代战公主给合伙坑的……于是敛了神色,不亢不卑道:“民妇见识粗陋,不知前朝的薛平贵与王宝钏,只晓得本朝有过一对怨偶,便是那宋境的陈世美跟秦香莲。” 小伙计战战兢兢又叙了一遍,耶律信先与如珍交换个眼色,脸色又难看起来。再出声,已带了威胁口气:“夫人,郡主怜惜尔等病妻弱子,休要如此不识抬举。” “夫人,你就从了罢!”小伙计慌了神,“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拗下去,怕是不好。” 潘盼冷哼一声,尖利的嗓音中满是不屑:“这样的男人,我倒也不稀罕。你们让他拟一纸休书过来,就此恩断义绝便是!” 话音刚落,丁兆蕙早已恼得目眦欲裂,一个纵身跃下高台,剑鞘轻送,将潘盼身边的小伙计拨开,伸手攥牢她一条臂膊,大力牵着便往那人群之外突围而去。 潘盼自觉先前那(话)儿激将得有些过火,强忍手腕钳痛,任由双侠拖住踉跄前行。耳畔纷乱嘈杂,她既听不明白,更懒得理会。两人闷声不言,匆匆走了一路。即便在多年以后,回想此刻情景,也令人嘘唏不已。 喧闹的人声终于不见,耳边渐闻鸟唱虫鸣,呼吸间隐有草木清香之气。潘盼心下哀嚎:这又是到了哪处荒郊野岭……半日奔波饶舌,她也是筋疲力尽,骤然膝盖一软,抱着孩子便要栽倒,幸而有双侠及时扶住。她正琢磨着该不该道声谢,烈儿已被丁兆蕙一把夺走,自个儿则被他反手搡了个趔趄。 潘盼失了重心,向前跌跌撞撞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她揉捏发痛的腕骨,忿忿回首:“你狠!我怎么说也是个瞎子,有必要下那么重手?” “原来你还知道你是个瞎子!”丁兆蕙义愤难平,“白老五呢?他便由得你这般乱来?” 潘盼没好气答:“五爷并不知情,你别胡乱扣屎盆子。” “五弟何其在意你与孩子的安危,这般也能偷跑出来。”丁兆蕙冷笑点头,“你真真儿是能诓会骗。” 潘盼自知理亏,三番两次骗过锦毛鼠,说穿了,无非是欺他仗义。眼下被双侠一语勘破,心中极是不愿,反唇相讥道:“丁二侠也是不遑多让呢,出行的物件儿都置办齐全了罢?” “你!”丁兆蕙气结。 与丁二拌嘴,某人永远斗志昂扬,顶针就是一句:“我怎么了我?” “你明不明白将才做了些甚么?”丁兆蕙痛惜口气道。 “差一步就成郡马爷了。”潘盼轻描淡写答道,“搅黄了你的好事,对不住……” 一个“了”字还不及出口,便闻身侧衣袂轻响。正待闪躲之际,一只手掌隔空抓来,牢牢扣住了她的左肩胛骨,顺势一扯,整个人已被扳转过去。 臭小子……敢情拉咱来这僻静地儿,就为动用私刑泄愤……潘盼疼得龇牙咧嘴:“君,君子动口,小,小人动手……” 丁兆蕙手劲一松,虽然卸去大部分力道,却仍将那潘盼摁得动弹不得,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抛妻弃子的小人。嗯?” 双侠的气息渐近,拂得潘盼鬓边的发丝划过脸际,痒痒儿地直递心里。即刻耳根子便有些发烫,她慌乱道:“都说了对不住了,再往心里去,未免小家子气。” 凝望眼前,昔日的眸色生辉已被层层灰翳覆没,丁兆蕙心下更生痛楚:“你莫非觉得,我耿耿于怀的只有那郡马之位?” 潘盼并不愿正面作答,迂回言他:“如花美眷,富贵荣华。红尘中人,自然是心生向往。倘使换作哪个山大王家的女儿比武招亲,想必谁也不会如此热心。” 丁二几欲被她一番话讴得背过气去,颤声道:“你何止是双目瞧不见,心也是瞧不见。” “横竖都是我自个儿的事。”思绪渐沉,潘盼仍是死撑着嘴硬:“当日服下冰蟾失明,皆因我一意孤行所致,并未受到胁迫。如今再怎么潦倒难堪,全该我应得。哪有穷惹一身麻烦,却要旁人奔波收拾的道理?” 听她言罢,双侠缓缓松了手去,满脸寥落之意,一字一顿道:“你对不住的是我对你的心。” 刹那间,潘盼竟是无言以对。 双侠紧接着又道:“你既已对不住我,那我何须再要对得住你?” 烈儿的哭声适时响起,潘盼心底逸出一丝不祥之意,急问:“你待怎样?” 丁兆蕙语气冰冷如霜,答道:“孩子我会送去他伯父——南院大王耶律阿思府上;至于你该如何,白老五先前说过:若是瞎了,自会照看你一辈子。他向来言出必行,这一桩你大可放心。” 潘盼闻之战栗,疯了似的摇头:“不要!不要……”循声扑去,却落得个空。 “丁兆蕙!” “你回来!” 她用尽气力大喊,哪里还有人应,空旷之地,只余悠长回音。 “你给我回来……”潘盼憋屈地蹲在地上,伏首膝间,嘤嘤啜泣,心下已是绝望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人慢慢行至她身旁,叹息一声坐定,从怀中摸出个物件儿递到她手边,温言道:“求来了,仔细收好。” “白大哥!”潘盼三分惭愧,捎加七分自责,汇成两行伤心泪,便从那眼眶里破堤而出了。“是我错了……”她紧攥着平安符,顺道连白玉堂的手一并攥着,“我不该……”抽抽噎噎讲到难过处,径直捞起白五的衣袖拭面。 “哎!”锦毛鼠低低唤了一声,几不可闻。 潘盼正哭得淋漓,抹得痛快,倏而觉得白五的手掌有逐渐抽离的态势,忙又往回拽了拽:“你还生我的气啊?” “没没没。”白玉堂略显尴尬,扯扯袖子道,“打个商量,给你换条手巾可好?” “不必那么麻烦。”潘盼绞着衣袖泪眼婆娑,“我比较习惯用这个。” 白玉堂蹙眉看她,将自个儿半幅衣袖蹂(躏)成皱巴巴、粘嗒嗒,颇为无奈道:“别哭了呗。” 潘盼心内竖起手指头细掰:自打中牟县柳青家中初识,再到独龙桥与白罡川,直至今日的析津府。江湖一路,且不考虑出于主动还是被动,五耗子遭她坑蒙的次数,一只手怕是数不过来。念及此处,倍感汗颜。 “白大哥……”潘盼赧然道,“你真的……不恼我?” 白五偏头想了想,认真答道:“你若是个后生,我白玉堂断断要与你绝交。奈何你本闺阁裙钗,再怨你恼你,未免显得小器。” “往后定不坑人了!”潘盼万分感动,一时头脑发热,托大之词冒起来没边儿,“倘有反悔,我就是……”陡然觉着狗啊猫的字眼实难出口,怔忡片刻,只得道,“我就再不是潘盼。”悉不知多日之后,这句话竟是一语成谶。 白五闻之莞尔:“你不是潘盼,倒还能是谁?” 潘盼心怀稍安,甫又惦念起被双侠抱走的烈儿,忙急着向锦毛鼠打听:“白大哥,我义兄的孩子……” 白玉堂宽慰她道:“有丁二照应着,你不用担心甚么。” 就是在他手上,才叫人担心……倘若烈儿被送去南院大帐,义兄一番苦心岂非要付之东流?深想下去,益发后怕,潘盼紧拉着白玉堂道:“咱们快些回去瞧瞧!” 白玉堂只知他俩因三指雪莲闹出了别扭,却不晓得双侠离去时,曾放过一番狠话。见潘盼神色慌张,反有些替丁兆蕙叫屈:“他极稳妥一个人,难不成你还是信不过?” “哪有。”潘盼掩饰道,“我只想着要尽快向丁二侠赔个不是。” 临晚,先头为潘盼作过向导的小伙计正在店堂拾掇桌椅,打老远瞅见白玉堂与她二人归来,心头唬得突突直跳。潘盼恁般难缠,他早已深刻领教,当下撂了抹布水盆,悄悄儿地往后院溜遁。 “你且慢走。” 脑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唤停了他的去路,小伙计极不情愿地转过身道:“白爷何事召唤小的?” “小二哥,我那兄长可还在此处?”潘盼着急问道。 兄长、夫君……夫君、兄长……这才多久,咋又变卦了哩……小伙计吃惊地瞧着她,惴惴应声:“娘子说的是那位丁大爷罢,小的见他回来过,才将又出去了。” “那孩子呢!”潘盼声色俱厉,“孩子在哪里?” 店小二被吓得不行,瑟缩道:“自然是丁……丁大爷抱……抱在手里。” 乍闻此言,潘盼登觉脚下如绵,胸中一团气血上浮,直冲得她阵阵晕眩。 白玉堂不料她竟如此激动,忙搀住她道:“急甚么呢。咱们先回屋候着。” 小伙计赶紧侧过身为他俩让道,不经意往门外瞧,眼前却是一亮,连声叫道:“夫人!夫人!丁大爷这不是回来了么?” 白玉堂回眸喜道:“二哥做甚么去了?让人好找。” 双侠一只手抱了烈儿,另一只手中提着个巨大的包裹,面色沉静答:“此去山高路远,吃穿用度少不得要多置备些。” 彼时,潘盼心内早已经历过悲喜两重天,神情讷讷,倒是一个字儿也吐不出口。 丁兆蕙缓缓走到她身旁,将孩子递给她道:“你不是挺爱坑人?这会子也尝尝被人坑的滋味儿好不好受?” 第90章 赴沙海丁二忍气吞声施援手白五恩重义长〔上〕 木叶山位于上京永州,是契丹人的龙兴之所,也是历朝历代契丹汗的埋骨之地。相传他们的始祖奇首可汗骑着白马,沿土河溯流而上,于潢水交汇之处邂逅了御牛而行的可敦神女,二圣一见倾心,结为夫妇,就此在山前定居,开枝散叶,繁衍至今。自太/祖建国,耶律皇室便在山中修建了始祖庙,逐年供奉祭祀,地位尊崇,更胜从前。 只不过这样一座神山,想要临近,却非易事。盖因其西北两面环水,东接海金群山,仅余一侧南端入口,还是有“八百里瀚海”之称的绵延沙地。 到了永州,风沙干热已非南京一带可比。算起来,潘盼他们一行四人,倒仅有烈儿是土生土长的,余下几个皆出自水泽丰厚之地,逢上这晴热少雨的天气,不免有些难熬。 日暮时分,火烧云上来了,层层叠叠涌动着,渐渐将半个天幕浸染得血红一片。白玉堂端详天际,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这地头恁是古怪。出关半月有余,竟未落过一个雨点子。” 双侠正专心驾车,听他如此一说,笑着从前辕扯下只水囊,塞到他手里:“沙洲之地,数月不见雨水也是常事。喝些罢,你倒是别把自个儿渴坏了。” 白玉堂攥在掌中轻掂两记,回首望望车厢帷帘,复又将水袋递还于他,轻声道:“算了,还是留给她们。” 潘盼眼睛瞧不着,耳力却是大好,依稀听见外头谦让饮水,忙出声道:“有劳白大哥惦念,烈儿先前已喝饱了牛乳,我并不觉着口渴。” 双侠皱眉:“既然你们都不渴,”说着便一手持缰,一手提了水囊,用牙齿拔去木塞,仰脖连灌几口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你……你好生赖皮!”白五见他如此,赶紧伸手去夺,“倒是给我留点儿!” 丁兆蕙爽朗一笑:“请你喝偏是拿乔,这当会又要来抢。” 这小半袋饮水,与干乏了的锦毛鼠而言,不输琼浆玉露,他小口抿着,斜睨双侠道:“我抢也是不愿与你生分。” 潘盼坐在车厢内,听到他二人孩子气的对答,端是忍俊不禁。 约莫又行了多半个时辰,总算逢到座小镇,想是毗邻沙地的缘故,街面上冷清得很,稀稀落落竟见不着几盏亮灯,与那析津府的夜色繁华相比,可谓天渊之别。 镇上仅有一间连家店,住宿打尖兼带置换马匹。主家是一对年长的契丹夫妇,待客甚是妥帖周到。 众人皆感肚腹饥渴,坐下要了不少热浆吃食。未有多会,老掌柜便悉数端了上来,并颇有几分自责道:“婆子手脚粗慢,让各位久等了。” 丁兆蕙敬他年迈,亟忙拱手施礼:“老丈言重。” 契丹老者瞧双侠生得好相貌,又尊礼数,心中极为待见,笑呵呵道:“看你们的打扮,是从南地过来的罢?这大热天,跑永州来可是遭罪。” “嗯。”丁兆蕙颔首,顺口问道,“老丈,可否打听个买卖?” 老掌柜爽快应声:“你说。” 双侠斟酌言道:“吾等欲往木叶山寻访一位故人,这镇子上可能寻着合适的向导?” “使不得!使不得!”老掌柜脸色大变,连连摆手道,“客官有所不知,永州有句俗语,叫做‘六月沙海绝命天’,眼下正是流沙肆虐的时令,没有向导肯出来接活儿的。奉劝你们还是过两月再作打算,省得有去无还。” 老人语气郑重,丁兆蕙琢磨着应是所言不虚:“这……”他锁紧眉头,一时也无有对策。 白玉堂旁观双侠与老人聊过数句之后,面上便隐有愁容,捺不住用木勺去敲他的碗沿,提醒道:“汤凉了。想甚么这般入神?” 潘盼闻见,也有些疑惑,小心翼翼问道:“丁家……二哥,方才那位老人家,语气煞为激动,是……说些甚么来着?” 丁兆蕙不便相瞒,据实告之道:“掌柜说夏日流沙极是险恶,想要穿越‘八百里瀚海’前往木叶山,恐怕……凶多吉少。” 白五年少气盛,“哼”了一声道:“总不见得打道回府罢?” 流沙是大自然设计的最巧妙机关……潘盼霍然想起一句老赵在动物世界里的旁白,接着一头骆驼被黄沙吞没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回放……这就要遇上了么……她周身一抖,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双侠瞧她神色有异,转首向白玉堂道,“这里早晚温差甚大。五弟,取件衣服与她和孩子披上。” 潘盼顾不上称谢,出言劝阻道:“二位哥哥,老人家说得不错,沙地确是硬闯不得。此去木叶山,还须从长计议。” 白玉堂懊恼地捶了记掌:“这得耗到何时才能动身?” 双侠凝思不语,三人一时僵坐着无话。 彼时,老掌柜又从后堂引了两名身形魁梧的辽人前来。一个约莫五旬年纪,一个像是三十出头,虽说年岁悬殊,长得竟十分相像,皆是高颧凹目、髡发黄须,着一袭乌色的窄袖袍子,脚蹬皮靴,腰系弯刀。 这一老一少大喇喇在邻桌入座,两双利目端量着双侠一行。 白玉堂正待斥他们无礼,老掌柜近前,指着那名年长的辽人对丁兆蕙道:“客官,这位便是驼队的萧头领,他们父子沙海行走多年,这会儿正好赶着去木叶山送趟急货,你们不如一阵搭伴同行,好过四处去找向导。” 要知沙漠穿梭,驼队规模愈大,行进愈是稳当。双侠未曾料想事态转圜竟如此之快,不由大喜过望,先谢过老掌柜牵线,继而朝萧氏父子抱拳道:“萧头领,我们也有要事须赶往木叶山,还请行个方便捎带一程。” 萧姓老者不置可否,蓦然指向怀抱孩子的潘盼问道:“女人与孩子也去?” 双侠点了点头,答道:“我妹子一家是都要去的。” 那老头领背转过身,跟他儿子比划了几下手势,再回首直截了当道:“按道上惯例,散客跟队是一人二两金,女人小孩麻烦,还得多加些。你们四人,就算十两罢。” 十两金等同于百两纹银,放在丁二、白五这样的富户眼里,原本不值一提。奈何他二人行得匆忙,随身并未捎带许多银两,合上出关前周济过若干逃荒百姓,如今身在辽境,家中纵有金山银山,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双侠倏而忆起昔日与潘盼相处,常听其念叨“人是英雄钱是胆”,“一文逼死英雄汉”之类的话儿,素来被他视作歪理邪说,不想此刻,竟深有同感。 白玉堂在一旁觑着丁二神色,见他先是欣喜,继而寥落,便着急知晓掌柜领来的辽人究竟是何来路,当即问道:“你与他们倒又说些甚么?” 丁兆蕙释疑道:“他父子二人干的是驼队营生,眼下也要往木叶山去。倘能与其结伴同行,对我等而言,是再适合不过。” 潘盼听了,暗自感慨天无绝人之路,忙不迭欢喜道:“那敢情好。” 锦毛鼠更是高兴道:“那还等甚么?咱们何时动身?” 丁兆蕙端肘苦笑:“路子虽好,费用却有些着难。” 白氏一族乃金华巨富,这五爷更是从未为银钱操过心的主,正喝水的时候,冷不丁双侠冒出这样一句回话,不由得喷了半口,又呛了半口。“吭吭,”白五咳得俊面泛红,“你不是在说笑罢?!” 双侠支额,把脸别向一侧,朝掌柜询道:“老丈,我那马车赊你这边抵些银子可好?” “成。”老掌柜应允,“四马一车,折给你二十两便是。” “多谢老丈。”丁兆蕙回脸再看白玉堂,已是面色如常,“哪有心思与你说笑。路费须得黄金十两,这会功夫,咱们未必能凑齐。” 潘盼倒抽一口凉气:十两金,百两银,现抢也来不及吖…… “哼!现银虽是不多,”白玉堂眉间蓄了不屑,信手自腰间扯下块玉佩,拍在桌子上道,“这枚岫玉再不济,也能值上三十两金罢?” 双侠早些年曾随叔父出入辽境,做过一些买卖,熟谙契丹人交易的习惯,通常是以物换物,少有折算金银,似玉帛珠犀这些名贵之物,并不见得放在眼里。他拈起穿绳,将玉佩缓缓示向萧氏父子,探询口气道:“萧头领,俗谚有云——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块玉是我妹丈的贴身爱物,价值不菲,用来抵些路费,二位觉着成么?” 萧姓老者与他那哑巴儿子对视一眼,轻慢之色溢于言表:“你们汉人的说法,与我们契丹人何干?再上乘的玉器,落在老夫眼中,不过好看些的石头罢了!” 丁兆蕙碰了满鼻子灰,却也不好发作,更不便将萧老汉的话儿直递于白玉堂听,只得强捺心气,将玉佩掷还锦毛鼠,当作无事一般道:“驼队不收抵当之物,你我还需凑些金银作数。” 白玉堂气鼓鼓去翻褡裢,抠出几粒金珠并五六张金叶子,合上双侠的三十余两银子,再与折掉的马车一起,按黄金计,统共八两有余。 “还短上二两!”白五反手提刀,一脸嫌恶地将桌上的散金碎银,悉数扫至双侠面前,忿忿道,“你且低声下气与他们同行,我独自上路便是!” 丁二本就受够了夹板气,这晌又逢上白五出言挤兑,免不了着恼,冷哼一声道:“五弟光明磊落之人,倘若觉得劣兄行事不周,直说无妨,又何必拐弯抹角的!” 第91章 赴沙海丁二忍气吞声施援手白五恩重义长〔中〕 潘盼杵在一边风中凌乱:两位大侠内讧……导(火)索居然是……他们向来视如粪土的铜钿……这,这这要是传到江湖上,黑白两道必定雷倒一片吖…… “咳,咳。”她匆忙干嗽几声打断二人,“十两金,这数目委实狮子大开口了些,”略顿了顿,微微一笑接道,“二位哥哥不必如此心焦,剩下的,我有法子凑上。” 言罢,自脖颈拉出根项链,将那视若性命的琉璃挂珠小心取下了,甩手撂了链子在桌上,割肉般英勇道:“二两三钱,拿去用!” “这如何使得……”白玉堂执了金链在手,倏而发现其上每一环俱刻了极细小的“丁”字,心中犹疑,便朝双侠面上瞟去。 “这有何使不得。”丁兆蕙辟手拽过链子,跟桌前一堆金银和在一块儿,用张布帕包了,递于萧姓老者:“可是够了?” “够了!”萧头领应得干脆,接过包裹,神色也缓和许多,自我介绍道:“老夫萧挞图。”顺手指了指身旁的儿子,“吾儿萧瓜瓜。”再看向双侠一行,问道,“几位怎么称呼?” “鄙姓丁,我妹丈姓白。”双侠回首端视抱着孩子的潘盼,轻轻道,“舍妹双目有疾,还望萧头领能关照则个。” “那是自然。”萧挞图点点头道,“老夫会为她备上脚力好、性情温顺的骆驼充当坐骑。” “如此便有劳了。”双侠抱拳谢过,又问道,“萧头领打算何时动身?” 萧挞图大手一挥,答道:“只待诸位收拾停当,即刻启程!” 时近盛夏,大漠行走,必是昼伏夜出。一是因白日里骄阳似火,沙地又无甚遮挡之物,酷热远非常人能以忍受;再则此间温差悬殊,临晚却是凉爽宜人,皓月当空,繁星闪烁,辨知方位较天明反倒有利一些。 萧挞图的驼队颇具规模,三十余匹首尾相系,蜿蜒长达半里,趁着茫茫夜色踏出了永州地界,向浩瀚的沙海缓缓行去。萧瓜瓜与另一名契丹汉子在最前两骑,各持驼铃鹿角,充当引领之职;双侠一行分乘三骑居中;萧挞图因是头领,按规矩所有人的饮水俱得由他分配,故而乘坐一骑载负储水的骆驼押后。此外,随行的脚夫亦有十多个,守着货物分布在驼队其他各处。 风越来越大了,夹杂着细沙由头巾的缝隙里钻入,刮得脸颊涩涩地疼。座下骆驼也像是烦燥起来,再不如先前一般行得四平八稳。潘盼下意识抱紧驼峰,心内正揣度可是有意外发生,耳畔忽然响起悠长地鹿角声,骆驼闻之一停一跪,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更多的沙粒扑面而来。潘盼勉力坐直身体,又断续听见前方有人用契丹话大吼着甚么,奈何尽不明白。正觉茫然无措,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背,跟着用力一带,便将她整个人抱了下来。 “这……”潘盼亟于问个究竟,孰料狂风之下,甫一张口便灌了满嘴黄沙,正待吐将出来,方才那只手又用面巾覆住了她的嘴,抵着她退后两步,紧挨着骆驼蹲坐在一起。 “别动。”丁兆蕙揽住她,附耳低声道,“是沙暴。” “呸,呸。”潘盼挣扎着吐掉嘴里的沙子,她也深知其中厉害,识相地缩回丁二怀中,乖乖不再动弹。 铺天盖地的风沙仿佛要席卷一切,呼啸着由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沙粒势急如雨,绵延不断落下,渐渐已将潘盼的双腿没去一多半了,半分移动不得。 这便要被活埋了么?不晓得此会,白五与烈儿却是怎样……她心下极为惊骇,不由得瑟瑟发抖。 背上突然一紧,丁兆蕙长臂骤伸,将她箍到身前。“唔。”潘盼有撞到头,轻哼了一声,并不曾推却。彼时天地混沌,唯有此方胸怀依旧予她温暖,聆听那清晰有力的心跳,慢慢地,原本纷乱如麻的思绪也随之平复开去。 静伏着不知有多久,风力像是弱了。前一刻还牢牢圈住她的臂膀,刹那间便松开了。潘盼正要抽身坐起,丁兆蕙竟是等不及,双手按其肩,径直将她从怀中推离。 簌簌沙响,身旁之人早经站起。潘盼呆了一呆,心底涌上几分自嘲:熊猫啊熊猫,这世间没有甚么人是必须对你好的……还真别把自个儿当国宝了……旋即深吸一口气,向前递出一只手道:“腿被沙子埋住了,劳驾拉上一把。” 不想丁兆蕙这点面子也是不给,只将骆驼的牵绳抛到她手中,说了声“接着”,人便跃到别处去了。 便是在沙暴中,潘盼对于丁二的怀抱还留有些许贪恋,进展到眼下,也已消失殆尽。方才那点个文艺情怀已突变成草根警示录: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悟到这份上,潘盼欣然释怀,拽紧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道,出劲一拉,先头跪地的骆驼摇动着身子站立起来,顺势将她也从沙堆中带出。 沙内埋了许久,腿麻得有些站不住,潘盼龇牙裂嘴地转动脚踝,猛然有人自身侧抄住她的手臂,急切问道:“可曾伤着哪里?” 她听得是白玉堂的声音,心中感慨劫后重逢,不禁惊喜交加:“我没事。你们怎样?” 白玉堂松了口气,应道:“放心罢,烈儿安好。” 潘盼回手一抓,扯住白五衣袖再问:“那白大哥呢?” 白玉堂笑着嗔怪道:“你都这般皮实了,倒当旁人是纸糊的一样。”说着将烈儿递至她怀中,再嘱咐道,“你且将孩子抱上一会儿。我与丁二哥去瞧瞧萧头领那里,有甚么地方需要帮忙。” 潘盼颔首称是。只因她眼盲,全不知沙暴过后,偌大一列驼队已是另番景象。几乎所有人都被沙子埋到,因地就势的缘故,有些埋得浅的,自个儿尚能爬出;运气欠的,只剩头跟手露在外边,非得靠同伴相助,方可脱身了。丁兆蕙与白玉堂携手朝队尾赶,一路拔萝卜似的,从沙堆中刨出数名脚夫。待逢见萧挞图,他刚刚被几个人七手八脚自沙窝内抬出,须发皆黄,两道浓眉亦是粘满飞沙,怒气冲冲甩开旁人搀扶,正坐在地上唾口大骂。 双侠快步近前,拱手相询:“萧头领安好?” 萧挞图斜睨他一眼,咕哝应声:“倒霉透了!”言罢,快速站起身来,低头去掸衣衫上沾附的沙粒,倏而发觉周遭围拢了众多手下,皆是一言不发傻站着,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顿足吼道:“还愣着做甚么?卸货扎营去!” “哄”地一声,众人作鸟兽散,丁兆蕙忍住笑意,再问道:“萧头领,我二人尚可效力,有需要之处,尽管招呼便是。” 萧挞图老脸一红,抱拳称谢:“既然如此,那有劳两位帮忙起个货。” 载货的骆驼本已负重甚巨,此番又遇沙暴侵袭,纷纷趴窝动弹不得。因恐伤及骆驼,大家虽说都携有近身的兵刃,却只敢老老实实用双手去挖。想是这活计太过无聊,埋首刨了一阵,一个看上去年岁尚轻的脚夫便憋不住了,主动跟双侠他们搭讪起来:“哎,我说你们,大老远上山,也不挑个好时候,偏是要赶这种鬼天气。” 丁兆蕙与他合力抬起一只木箱,随即应道:“我等对于沙地知之甚少,合着出行匆忙,哪里顾得了许多。”搁下箱子,又作不经意道,“好沉。这些货俱是要送去木叶山么?小哥吃得辛苦。” 那年青脚夫喜他言行体谅,不由打开话匣子倒起了苦水:“对呢。这里都是南庙祭祀要用的器具,铜铸铁打的,能不重么?全靠咱们逐件担上山,就这趟货,哪怕鸡叫捱到鬼叫,没个三五天,是断断搬不完。又有甚么法子好整,吃不了苦,便活不了啊。我家以前也是养马为生,边关一吃紧,官府便打个条子,硬将马匹征用了去。折腾过几遭,次次有去无回,还不及卖苦力来得省心。” 双侠闻言深思:两国征战,苦的终究是百姓……再忆及耶律阿信的胸襟,更是由衷感佩。无怪乎有人心甘情愿赔上一双眼睛,倘若换作自身,为此等人物,纵是赔上性命,又有何妨? “你们花恁大代价,上木叶山倒是为了甚么?”年青脚夫好奇问道。 “此番前来,为的是寻访一位故人。”丁兆蕙顺势向他打探,“小哥时常进山,可曾晓得此间修行女子当中,有一位旧名唤做耶律阿娃的人在?” “修行的女人?!”年青脚夫瞪眼望他,露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你们该不是要去后山北庙罢?!” “这……”丁兆蕙犯疑道,“何谓南庙北庙?” 第92章 赴沙海丁二忍气吞声施援手白五恩重义长〔下〕 年青脚夫蹲下身解释:“始祖庙供奉二圣八子,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神女在北庙。主峰的南庙,外人是允许进殿烧香祭拜的;后山的北庙却是萨满教的禁地,地势凶险,戒备森严,除了教中的法师、姑姑,擅入者可是死路一条。”说着,目光上下打量双侠,压低了声音劝道,“我看你们啊,拖家带口的,还是不要去冒险的好。听南庙的人说,北庙的掌事姑姑一个比一个性子古怪,如今这一位,简直是……”年青脚夫正比划得带劲儿,猛然发现沙地上投射出一道高大身影,果断将后半截话咽回肚里,虽是如此,背上仍挨了重重一脚。 “让你卸货,尽在这磨嘴皮子!”萧挞图厉声责怪道。 “唧——唧——”这次的鹿角声短促尖锐,在场的契丹人俱是神情大变,纷纷丢下手中活计,朝出声地点没命地狂奔过去。丁兆蕙与白玉堂虽有些不明就里,但料想定是驼队之中又出了极大的状况,当下四目相顾,点一点头,各自施展轻功,快步追赶而来。 眼前的情景甚是骇人,数十丈外,一大块色泽与别处明显不同的沙地正在缓缓流动。萧瓜瓜胸部以下深陷其内,一张脸因惊惧而变形,几呈死灰之色,他又是个哑巴,无法大声呼救,仅能由喉部发出微弱的音节,“汩汩”不断,极似困兽濒临绝境的哀鸣,闻者无不悚然。 有两名契丹汉子红了眼,便要冲上前去。萧挞图骤然爆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大吼:“拦住他们!”又有数人蜂拥而上,登时,一群人拉扯着滚倒在地,咒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最先要冲过去救人的契丹汉子已爬回萧挞图脚边,一只手指向流沙中的萧瓜瓜,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头领袍襟下摆,嘴里含混不清哭喊着。萧挞图斩钉截铁地摇头,眼角止不住老泪纵横。 白玉堂听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可是据情形也能推断:为了不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萧挞图是打算放弃掉自个儿的儿子了。念及此处,心中极其不忍,虽未有十分把握将萧瓜瓜救出,仍决定勉力试上一试。 好个玉堂,迅疾抽刀斫向近处的木箱,电光石火间,已劈出十余道宽细相当的板子,再用如意绦一卷,悉数抛入通往萧瓜瓜的沙路之中。 “五弟!”丁兆蕙急唤,却是迟了。 白玉堂早似鹭鸟一般,飞闪而出,连着数个起落,已掠至萧瓜瓜身侧。 “啊!”众人回神,迸发出阵阵惊呼。 “快结绳子!”双侠大声喝道。 “结绳子!”萧挞图如梦初醒,连连挥手督促手下,“快!快呀!” 那晌,白玉堂趴伏于木板之上,将如意绦一端掷入萧瓜瓜手中。这一掷对萧瓜瓜而言,不啻于溺水之人捞着一棵救命稻草,立刻便死死拽住。不待白玉堂拉他上来,倒径直要将白玉堂给扯了下去。白玉堂若是太过发力,木板又极易沉降。一时之间,二人僵持在那里,情势异常危急。 萧挞图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嘶哑着嗓子大叫:“不能让他乱动!” 丁兆蕙神色严峻,一字一顿道:“五弟,先使飞蝗石将他击晕,再用如意绦缚其肩膊。” 便是在这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白玉堂也能笑得出来,闻见丁二支招,竟回首戏谑道:“你有这好法子,怎不早点说于我知道?”言罢,指间弹出一枚飞蝗石,直击萧瓜瓜的百会穴,紧接着手起绦落,三转两绕,将个萧瓜瓜捆得跟件粽子似的。 “绳索来了!”两名脚夫喘着粗气抬上一捆新结好的长绳。 双侠接过,系了个活扣,投向白玉堂道:“接着!” 白玉堂一手拉紧绳扣,一手牵牢萧瓜瓜,运内劲试了试绳绦张力,朝双侠示意道:“成了!拉罢!” 双侠环看四周,萧挞图心领神会,吆喝众人道:“傻站着做甚么?一齐帮着拉呀!” “起!”丁兆蕙一声令下,众人协同发力,助着白玉堂,将深陷流沙的萧瓜瓜一举拔出。 眼见白玉堂得手,一干人群情振奋,萧挞图更是激动道:“快把他俩拉过来!等等!要慢!稳妥些好!” 白玉堂心中早有打算,不急不忙卸下萧瓜瓜身上的如意绦,将数块板子拼作一处,再与长绳相结,一个简易的滑车即算是成了,携起萧瓜瓜一并伏在上面。双侠觑其收拾停当,方指挥众人开始收绳,约莫半盏茶的光景,终将二人拖离了险地。 沙地扎营甚是讲究,尤其在夏日。数十匹骆驼拉成一圈跪着,卸下的货物全都朝阳摆放,背阴的那一面,帐篷次第搭开去,人窝在里头休息,并不至于太热。 赶了整晚夜路,黎明又逢上沙暴、流沙合击,几番波折凑到了一处,众人皆感疲累。帐内,潘盼携了烈儿席地而卧;丁二与白五则偏坐一隅,闭目养神。 歇下未有多时,便闻毡布簌簌作响,双侠睁开眼,瞧向门帘处,问道:“谁在外边?” 帐外之人高声应道:“老夫萧挞图。” 潘盼听得动静,当即抱了孩子,摸索着坐起。 萧挞图接道:“丁英雄,可否容我父子二人,入内一叙?” “不敢当,萧头领言重了。”双侠轻推一记仍在假寐的白玉堂,站起身道,“快请进来罢。” 萧氏父子鱼贯而入,丁白二人瞥到萧瓜瓜攥个布包,神色局促立于其父身后,心下皆料知来意,不由相视一笑。白玉堂抢着道:“先头形势紧急,白某出手可曾伤到萧公子?” 丁兆蕙复叙一遍。萧挞图听了,忙不迭道:“不打紧,不打紧。”伸手拽过儿子,摁住脖颈,径直往地上按,语气责备,“木头东西,还不速速叩谢两位英雄活命之恩!” 萧瓜瓜口不能言,四肢伏地,便朝他二人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双侠倍感吃惊,连声制止道:“停了,停了。又何必这么着?” 白玉堂也是唬了一跳,赶快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萧挞图见状,适时拿起包裹,塞还到双侠手中,诚恳言道:“多亏了二位英雄及时施救,我儿才得以保全性命。此等大恩情,老夫无以为报。这旅费却是断断要不得。” 丁兆蕙推辞不受:“桥归桥,路归路。萧头领毋须觉着过意不去。” 萧挞图假意愠道:“恩公执意不收,莫非看不上我们契丹人?” “没有的事儿。”双侠不露痕迹接过,“既然萧头领这么说,丁某却之不恭。” 萧挞图点点头,转身告辞:“你们且歇着,临晚还要赶路,老夫就不叨扰诸位了。” “萧头领留步。”双侠欲言又止,“丁某……尚有一事相询。” “恩公但说无妨。”萧挞图盘膝而坐,端视丁白二人道,“老夫知必言,言必真。” “好!萧头领果然是爽快人。”丁兆蕙抚掌赞叹,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据说当年南相府上的三小姐,耶律阿娃在木叶山中修行。可知今日,如何能寻访到她?” 随着“耶律阿娃”这个名字由双侠口中道出,萧挞图面色陡变,额际也沁出密密细汗,沉默许久,用袖角拭过,瓮声反问道:“这般隐秘之事,你们……你们外族竟是从何知晓?” 双侠拱一拱手,答道:“出处并不重要。我等寻她绝无恶意,还望萧头领明示。” “诸位的人品,老夫当然信得过。”萧挞图谨慎言道,“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外客实难见着。” 丁兆蕙微微蹙眉:“头领的意思是?” “实话跟你们说罢。”萧挞图终于下定了决心,言辞不再犹豫,“几位要找的人,正是当今北庙的掌事姑姑——延慧。老夫有一过世的族弟,生前是萨满法师,曾在木叶山和延慧姑姑同堂共事。以往听他提起过,延慧姑姑深居简出,与昔日家人也是书信往来,从不谋面。况且后山禁地设有数台机关大阵,要是无人引荐,寻常到不得北庙,早就殒命途中了。” 双侠心下豁然,再度抱拳道:“多谢。” “你们……”萧挞图略顿一顿,眼光有意无意打潘盼身上掠过,像似提醒道,“可还打算继续前行?” “那是当然。”双侠甚为坚定道。 “时候尚早,两位恩公是不是再合计合计?”萧挞图话间,仍隐隐流露出劝阻之意。 “萧头领的好意,丁某心领了。”双侠指一指白玉堂,颇有自信道,“我这位妹丈正是擅长机关阵法的行家,想要他知难而退,只怕不能。” 萧挞图见其心意已决,料定多说无益,便起身道:“既然如此,老夫预祝诸位此行顺利。抵达后大约三天,驼队回程,届时木叶山下,我们不见不散。” 送走萧氏父子,双侠将大致情形说与白玉堂、潘盼二人知晓。听闻山中有奇阵,更是激发了白五的好胜之心,谈吐间跃跃欲试,恨不能立时置身阵中,破他个摧云折月才算痛快。潘盼在一旁抱着烈儿不作声,心头却不无忧虑,她唯恐自个儿眼盲,一旦入内,便成为他人的拖累。 双侠像似读懂了她的心思,跟白玉堂商议道:“秘路机关乃五弟所长,破阵重任该是当仁不让。劣兄不才,她和孩子的安危,就由我来照拂罢。” 白玉堂颔首应允:“如此分工甚好。” 第93章 木叶山侠义陷奇阵神女庙潘盼入难关〔上〕 夜行日宿,停停走走,接下来的一路倒是风平浪静,及至第六日,晨光微透,在地平线的尽处,传说中神秘庄严的圣山,巍峨轮廓终于清晰可见。前方驼铃、鹿角次第响起,习习轻风里,传递着抵达目的地的欢愉之情。不少人和着拍子哼起了牧歌俚曲,咿咿呀呀,竟是十分动听。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山脚下众人简短话别,各自分道扬镳。依照萧挞图的指点,沿山边一道溪涧顺水而行,待瞧见一汪深潭,即到了后山的入口之处。 “是这里了!”穿过狭长幽暗的山涧,眼前陡现碧水青天,白玉堂惊喜出声。 相对于打前哨的锦毛鼠,其他人自然要落后一截。双侠一手抱了烈儿,一手执宝剑湛卢,剑鞘末端则由潘盼攥住,彼此牵引着行进,虽然不时有些磕绊,大体上总还算得默契。 “白大哥他已到了!”潘盼听得是白玉堂的的声音,心头甚是高兴。 “你耳力倒是不错。”丁兆蕙淡淡接口。 “当然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潘盼不禁有点个小得意,“如今我只要闻见你们的脚步声,就能分出是谁呢!” 丁兆蕙回首看她,话音萧索:“是么。” “哎,你不信就算了。”潘盼扫兴摆手,又自嘲似地补充一句,“在你眼中,我的所作所为一贯是很傻很不值罢。” “以前或许有那么一点……”丁兆蕙沉吟片刻,“但你义兄这桩事儿,换成我,只怕也会如你一般。” 潘盼听了颇感意外,愣了一会方道:“呃,你明白就好。” 双侠持剑,继续牵着她前行,冷不防问道:“安顿好孩子,你有甚么打算?” 潘盼老实答道:“还没有想好。” “那跟我回茉花村罢。”丁兆蕙提议,语气有如吃饭喝水般平常。 “唔?”潘盼想破脑袋也料不着,丁二竟和换了个人似的同她说话,瞬间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咳咳。”她狼狈应声,“再,再议……” “有甚么好议的?”丁兆蕙轻晃剑柄,又道,“跟我回茉花村罢。” 这是先前沙子吹进脑袋塞住了……还是怎的?潘盼揉捏着太阳穴叹气:“再议。” 出了山涧,四下里望望,却不见白五身影。双侠往高处瞧去,果然他正栖于一棵杨树之上,专注地眺看远端,像是在寻思着甚么。 “你们也到了。”白玉堂业已发现他二人,由树冠翩然而落。 “嗯。”双侠打量不远处的山门,向白玉堂询道,“五弟可是探到些端倪?” 白五神色略显凝重:“方才大致观察了一会,这里的阵仗委实不简单。” 丁兆蕙急问:“此话怎讲?” 白玉堂详释道:“此阵有三大难。第一难,难就难在它是依山而设,占据天险。阵法中,将这类利用自然威力的阵势称作‘显水露水’,守阵之人只要立足于制高点,对于阵内变化便可一览无遗;破阵的人却要自下而上,又无法勘其全貌,故而在阵中必然是举步维艰。第二难在于此阵还暗合时家奇门,布局会应季节天色不住变化。今日适逢小暑中元,是为阴遁二局;明日小暑下元,阵况即刻便会翻作阴遁五局,如此循环往复,阵式源源不息。” 正说到要紧关头,山中突然传来阵阵嗥鸣,有的尖锐凄厉、有的低沉亢奋,种种叫声混杂在一起,入耳极是可怖。 白玉堂双眉紧锁:“喏。第三难便是这了。阵内豢养的凶禽猛兽恐怕为数不少,与其恶战,在所难免。” 听完这一席话,潘盼已然骇得面色发白,掌底剑鞘越握越紧,不自觉间在轻轻颤动。 白五觑她神情有异,不由关切道:“潘盼,你倒是怎么了?” 潘盼一怔,大力摇头:“没,没怎么……” 双侠侧转过身瞧她,朝白玉堂道:“五弟,她是被你吓着了。” 锦毛鼠挠头:“不会罢?她胆子一直挺大的呀……我刚说的很可怕么?” 耗子哥哥,你真是太看得起咱了……这就好比不坐观光车,撒丫子扎进野生动物园么……潘盼额际道道黑线,口里却干笑两声道:“有二位哥哥在,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句马屁拍得可谓是不露痕迹,白玉堂听了极为受用,豪气干云道:“破阵之道,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且宽心,再恶的阵,总有对付它的法子!” 丁兆蕙在山门前伫足,端量片刻道:“阵前三门,两死一生。依五弟所见,该由哪个门入?” 白玉堂成竹在胸:“寻常阵势,左进右出。阴遁皆是逆行,咱们打右边入。”言罢,长身一掠,人似巨鸟般平平飞出,阵中落定,方冲双侠招手,“是了。” “走。”丁兆蕙提一提剑柄,肃声令道。 “嗯。”潘盼自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应对。 三大一小,入得阵中。行约半盏茶光景,除却雾霭深重,与寻常山谷倒未有甚么不同。再往前去,竟是好一片花海,漫山的红顶,开得绚烂妖娆。 “好香的花儿,该不会有毒罢?”潘盼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 丁兆蕙接口:“红顶花在辽境最为常见,应是无毒。”环顾周遭又道,“只不过这里的红顶比起寻常所见,要茂盛数倍不止。” 白玉堂背手蹙眉,立在一侧,并不作声。 “叽——叽——”山间深处似有尖利的鸣叫传来,一阵紧似一阵。 潘盼闻见,心头跟着发毛,忙打个哈哈出声:“这是甚么鸟在叫?听得怪瘆人的……” 双侠不置可否:“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说着,看向白玉堂道,“五弟,这里可是通往阵眼的必经之路?” “不错。”白五点头,俊面之上流露一丝钦佩之色,“这一局是云破天开之象,恶仗难免,丁二哥小心了!” 潘盼不禁咂舌:“白大哥也要小心!” 白玉堂听了,胸中一暖,执手道:“我先去掠阵,你与丁二哥在此稍候。” 红顶的高度差不多及腰,走进去,压根儿瞧不见地面的泥土,满目都是红艳艳的花冠,浓香之气沁人心脾。好个艺高人胆大的锦毛鼠,从百宝囊中掏出一把飞蝗石,扣于掌心,施展“投石问路”的绝技,掷其形,辨其声,一路往花田深处行去。 枯站恁久,又看不到状况,潘盼终是忍不住,用剑鞘捅了捅丁二,问道:“他那里如何?你倒是给个话儿?” 双侠抬一抬眼皮,慢吞吞道:“若是换了我去探阵,你可会如此上心?” 推太极谁不会吖……潘盼磨牙又问:“你认为呢?” 丁兆蕙不防她会这般作答,略怔了怔:“怕是不会。” 潘盼打心底“哼”了一声道:“何以见得?” 丁二叹道:“见微知著。” 牙都被你酸倒了……潘盼一手捂着腮帮子,另一只手仍用剑鞘捅向双侠,闷声抱怨:“那是你自个儿眼神不好使。” 拌嘴的功夫,白五已是回了。 “巽三坤七酉二,谨按此步法穿行,可保无虞。”白五举首望望天色,催促道,“辰时所剩无多,咱们要带快些,到了巳时,阵角方位恐是要变。” 对于九宫八卦,潘盼全然不明就里,一急竟口吃起来:“迅……迅三?坤……坤几?又几来着?” “莫要慌张。”白玉堂温言释疑,“我一说,你便知晓。巽是东南方位,巽三即是往东南角走三步;坤指西南方位,坤七即是往西南角走七步,酉为正西,再朝西边走两步便是了。” “三、七、二,东南……西南……西……”路痴喃喃念叨着,努力在想到底是左东右西,还是左西右东。 “弄懂了罢?”白玉堂满怀希冀问。 潘盼神色茫然答:“似懂非懂。” 白五挠头,目光无计可施地扫向丁二。 双侠抚着孩子出声:“前方偏左行三步,再前方偏右行七步,末了向右平移两步。” 潘盼茅塞顿开,连连点头:“明了!明了!” “我牵你一程便是。似你这般,落在最后,倒是如何能让人放心?”白玉堂近前,不由分说拉起潘盼便走。 “啊?”潘盼错谔,空着的一只手已被白五攥入掌中,心头突突跳了几记,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湛卢,待她发觉,不禁懊丧地轻吁一声。 第94章 木叶山侠义陷奇阵神女庙潘盼入难关〔中〕 “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潘盼脚下如履薄冰,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但觉花丛愈来愈深、愈来愈密,移步也益发艰难。 “咳,咳……”浓烈的香气薰得潘盼几欲背过气去,捂着口鼻艰难出声,“白大哥,这花儿透着古怪,好像长个不停似的。” “你说得不错。”白玉堂牵着她的手又握紧了些,“自打咱们入阵,这些红顶一路都在疯长。” “那可怎么办?”潘盼紧张问,手心、额际皆是冷汗。 白玉堂宽慰她道:“走了一多半路了,再坚持会儿,便能出去。”说着递给她一方帕子,“擦一擦罢。” 潘盼心怀稍安,双手正捏着帕子拭汗,倏而耳边传来锐利地风声,紧随着便是烈儿清脆的啼哭。“孩子?!”她下意识转身,脚底却是一沉,伸手再抓,只触及红顶的枝茎,倒哪儿还有白五的人在? 此刻,不知从何处飞来众多金雕,每一只翼展皆有丈余,齐聚在花田上空盘旋,“叽——叽——”枭叫,煞是可怖。 “白大哥!”潘盼悔之晚矣,身旁花丛竟长到她的脖子一般高了,她原地转了两圈,已然不敢乱动。 “好厉害的畜牲。”那晌双侠怀抱烈儿,也已赶到。 白玉堂瞧见他们,眼光先是一亮,随之面色一黯,懊恼击掌:“怨我。人又丢了!” 丁兆蕙心头一惊,旋即沉着应声:“五弟莫急。这才多一会儿,落得应是不远,你且大声唤她试试。” “好。”白玉堂点点头,拢手作了个喇叭,大声喊道,“潘——盼——潘——盼——” “喂!”潘盼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声唤听得真切,急忙弹身跳起,挥手大叫,“我在这儿!” 话音未落,一道疾风自耳侧袭来,潘盼只觉前额像似被一把巨大的羽毛扇子刮过,径直摔了个四仰八叉,满脑袋嗡嗡作响。 “果然……是,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潘盼揉着太阳穴,痛苦□□。她虽然瞧不见袭击自个儿的是何种鸟类,但也能猜出必是极凶悍的猛禽无疑。 “潘盼!”白五才将瞥见远端人影闪动,转瞬一只金雕掠过,便没了声息。情急之下,拔腿要朝花田深处去。 “且慢!”双侠仗剑平伸,截住他道。 白玉堂以刀相格,颇是不满道:“丁二哥,你拦我做甚?” “五弟。”丁兆蕙神色严峻,“摸不着准头,切莫贸然前行。” 白五执意推开他道:“顾不得许多了!” “五弟!”丁兆蕙反手揿住白五肩膊,急道,“你冷静些!看看那些金雕,居高临下,视野不知比你我好上多少。它们既然盯上了潘盼,定会再次发动攻击。你校准方位,再搭手也是不迟。” 白玉堂本是关心则乱,经双侠点拨,登时会意,顿足道:“说得是呢!” 这会儿的潘盼,被金雕振翅横扫过后,躺倒在花间,却是连口大气儿也难出,惟恐将那恶畜再度招来,又有一通罪受。 金雕仍是“叽哇”怪叫着在空中滑翔,人鹰对峙了半会,突然鹰群中最为雄壮的一只,振动双翼,利爪平伸,猛地朝花田一隅扎将过来。 潘盼屏息凝神,正苦思脱困之计,蓦地又闻见一股腥风扑面而来,本能地就地打了个滚儿,只听到“叮”地一声响,一大砣毛绒绒的物件儿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脊梁骨上。 娘咧……这是甚么玩意儿么……潘盼趴在花田里哀嚎不止。 “潘盼!”须臾,锦毛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背上随之一轻,整个人也被提了起来。 “你不要紧罢?”白五且惊且喜问道。 “腰给撞了一下。”潘盼痛得龇牙裂嘴,“别的倒还好。” 白五歉疚道:“这事儿赖我。” “哪里的话?”潘盼连连摆手,“怪我自个儿走神踏错了步子,给二位哥哥添乱了。”倏地又紧张问,“烈儿怎么样了?” 白玉堂扶着她道:“方才被金雕吓着了,这会儿已没事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双侠陡然说道:“时候不早。既然都已平安无事,那还是快些出阵罢。” 一行人紧巧赶在辰巳交替之前出了红顶花阵,面前呈现出一道幽深的河谷,两旁怪石林立,曲折绵延,摸不清会通往何处。置身其内,倍觉阴森,环顾四方天,刀削斧刻般的陡岩,有的巍峨耸峙、有的掩映林间,一霎时,给人说不出的萧瑟肃杀之感。 丁兆蕙观毕,倒吸一口凉气:“阵眼是双山夹水?” 白玉堂浓眉深锁,颔首一字一顿道:“正——是——硖——石——阵。” “那……”双侠正待接口,白五迅疾打断他道,“我尽力在此拖延,丁二哥你寻着机会带他们先走。” 潘盼迟疑道:“为何?” 不待有人回应,“隆隆”如惊雷一般的巨响响彻谷底。 “快走!”白玉堂叱道。 “那你呢?!”潘盼大急。 “去罢!不用你管。”白玉堂一把将她推开,奔走在滚滚落石之间。 潘盼被搡了个趔趄,不偏不倚跌入丁二怀中。 “我不干!”潘盼气苦,大叫道,“白玉堂!” “别添乱。”双侠拖起她便朝外赶。 疾奔一路,落石声渐远,潘盼终于挣脱双侠束缚,甩手道:“一道儿走有何不可?活路、死路,我都认了!把他一人落下,这算个甚么事儿?” “既然走到这一步,大家都没把生死当回事儿。”双侠缓缓答道,“只是你对你义兄允诺过甚么;白老五又对你允诺过甚么;我又何尝不是允诺过甚么?他甘愿留下,我甘愿离去,俱是怕做失信之人罢了。” 听罢此言,潘盼心结骤解,幡然道:“丁二哥所言极是,原是我心思狭隘了。” “走罢。”丁兆蕙唇角略勾,复将湛卢递入她掌中,“硖石阵纵然险恶,可锦毛鼠又是甚么来头?莫要低估了他。” 二人攀爬至一处高地,相隔不过百丈,渺渺云霭之中,邻峰的庙宇轮廓已然依稀可见。 发觉双侠驻立不动,潘盼心下喜忧参半:“可是……到了?” 丁兆蕙凝望前端:“对面一个山头便是。” 潘盼期待地问:“有法子过去么?” “这……”丁兆蕙转身瞧她,面露难色,“有一座绳桥。” 绳……绳桥?!潘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顷刻便联想起另一座桥——白老五的独龙桥。“嘤嘤”,她心底啜泣不已:耗子哥哥,都是咱对不住你,咋这快就遭报应了哩…… “你……”双侠欲言又止。 “我没事。”潘盼逞强地干笑两声,“终归又瞧不见,不会恐高的哈哈。” 双侠面色凝重道:“此桥均是由三分粗细的麻绳所结,宽不过两掌,下面也无有垫脚的板子,稍有不慎,便会踏空。” 山风猎猎,拂过面庞,潘盼抬手搛起一绺散乱的发丝,轻轻别向脑后,莞尔道:“就差这一座桥了。不是么?” 丁兆蕙牵过她的一支细腕,柔声问:“真的不怕?” 潘盼用力回握,坚定答道:“为何要怕,横竖有你陪着。” 正是烈火骄阳,天边流岚绚烂如锦。二人携手岩上,并肩而立。潘盼鼻尖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面颊也被烤得红扑扑的,轻风拂过,好似洗净熟透的果子一般,娇艳动人。双侠凝注她的侧脸,心底仿若有羽毛划过,不禁将潘盼攥得更紧,生怕她即刻便化作一阵青烟从自个儿身边溜走了。 绳桥系定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之上,虽说背阴的地方生出青苔,些许滑腻,倒也不失结实。丁二扯动绳索,试了试张劲,方牵起潘盼往桥上行去。 桥身吃重,发出轻微地“吱吱哑哑”声,脚底便是深达千仞的悬崖,每走一步,都会小晃一下,不出数步,潘盼竟有些庆幸自个儿眼盲了。 蓦地,闻见“叽嘎”一声刺响,桥身霎时倾转,潘盼尚不及尖叫出声,脚下一滑,人已挂在半空。 拉着她的那支手颤抖得厉害,潘盼屏住喘息,愣是将眼眶内打转的两汪泪给憋了回去,又死死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时光像似定格在了这一瞬,慢慢、慢慢地,终于被提了上来。 第95章 木叶山侠义陷奇阵神女庙潘盼入难关〔下〕 “断了一侧绳索。”双侠拥着她,像在呵护失而复得的珍宝。 “呃。”潘盼心怀稍定:自个儿想必是属猫的罢……这才半天功夫,鬼门关兜兜转转已是好几遭…… 再观那绳桥,左侧竟坍了半爿,断裂的麻绳在空中垂死挣扎般晃悠着,余下的半边受力不均,只怕也撑不了多些时候。丁兆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依照当下的情形,向前是寸步难行;若要回撤,他们离石壁已有十多丈远,且绳桥断裂下坠的落差足有一人多高。于他而言,自行脱困,并未有多难。可是对于身处同样境地的潘盼和孩子来说,委实难如登天。 “丁二哥若能脱身,把烈儿捎上先走罢。”潘盼冷不丁出声。 “那你呢?”丁兆蕙看了她一眼,忙着将如意绦系在湛卢的剑柄之上。 指不定挂了就穿回去了……潘盼略怔了怔,答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变卦倒快。”双侠又将烈儿连同胸前包巾一并取下,“先前在硖石阵内,还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心气儿。” 潘盼脱口而出道:“我愿意陪白大哥去死,可我不愿意你陪着我死。” 丁兆蕙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在其耳畔低语:“往前的路,我不再陪你了,自个儿小心。”说着,将孩子用包巾裹好,在她身前系牢。 “嗯?”潘盼错愕,肩头又添了件重物,伸手一摸,却是盛放阿信夫妇骨殖的瓷坛子。“你要做甚么?”她失声问道。 “我还没打算陪你去死,有活着的路子总要想法儿试上一试。”双侠言罢,掌中湛卢激射而出,嵌入石壁罅隙之间。另一只手则牵起断裂的绳索,像风一般刮了出去,又牢牢吸附住山岩。再用力,麻绳已深入腕间皮肉,便是如此,硬生生将一挂塌陷的绳桥扯平。 “潘盼你听着:双手拉住绳子,脚底下踮着些走,朝前去罢!”双侠喝令她道。 潘盼倏地明白过来,心头一紧,动作却不敢有半分延缓,当即摸索着起身,扶着两边绳索,跌跌撞撞向前方行去。 未有多会,丁二的声音远远地飘入耳内:“就到了!稳住再下桥。” 潘盼闻之,急忙顿住身形,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往前边探过去。果不其然,脚尖所及正是坚硬的石壁。这就要到目的地了么……说不上是喜是忧,她的心头又跟擂鼓似地狂跳起来,长吁一口气,用力甩了甩头,抬起一只脚仍然沿着石壁缓缓上移,约莫移了两只脚掌的距离,终于踏到一块平地。她不假思索,便一个跨步跟了上去。 “是了!”潘盼跺跺脚,乍惊乍喜,心上担着的一块大石,方是落了地。 此刻她的身边,除了尚在襁褓之中的烈儿,再是无人帮衬。合上两眼一摸黑,往哪儿走,成为搁面前的首要难题。这北庙也着实蹊跷得紧,凝神细听了半晌,竟然闻不见一丝人声或是钟鼓敲击之声。周遭一片死寂,冷不丁烈儿爆发出一记响亮地啼哭。 “不哭,烈儿不哭。裹得难受了是罢?”潘盼赶紧将孩子自包巾中抄起,轻抚背脊安慰道,“乖,很快就要见到姑……”后一个“姑”字未及出口,自个儿背脊亦被顶上一件硬物,潘盼登时哑了声。 硬物又绕到她的腰间戳了戳,凭感觉像似拂尘一类的玩意儿。来人咕哝了一句契丹话,潘盼压根儿不知道说啥,听调门仿若是位年轻女子。 脸庞又有轻微地风来回扇过,潘盼琢磨着十之□□是有人支着巴掌,在试探她瞧不瞧得见。 说的仍是契丹话儿,来人不止一个,这次出声的嗓音低沉些,年岁想必要比先头的女子稍长。 这北庙不会连一个会讲汉语的都没得罢……想到这一茬,潘盼心中愁云惨雾一片。 两名契丹女子在近处低声交谈,其中一个年青女声听似愈来愈不耐烦,倏而高声嚷嚷了句甚么。潘盼登时觉着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向她面门袭来,所幸半途偏出,堪堪儿打她耳边刮过。年长女声又起,显然是在喝斥同伴的所作所为。 潘盼骇了一跳,抱紧了烈儿不敢妄动。暗忖这二人,或是因如何处置她这般的擅入者,起了争执……念及此处,心思一转,将云萝临终前交于她绣花囊袋掏了出来。 当真是才出手,便被一把夺了过去。隔了好一会儿,也听不着她二人吭声。潘盼便有些忐忑:荷包内装的是关文玉牒,阿信夫妇入宋境之时,所用俱是化名,不晓得她们可能瞧出端倪…… “欸——”年长的女子低低叹息了一声,挥手示意同伴先行,“来人身份非同小可,你速去兰若殿回秉掌事,我引领他们,稍后就到。” 潘盼听得一双脚步声渐行渐远,心下正感疑惑,蓦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语气急切道:“我家四公子——耶律阿信,他现在怎么样了?” “啊!”潘盼被这一口流利地官片子惊到了,“你,你是……” 那人扶着她道:“姑娘不必见怪。我姓秦,燕云新州人氏,自然会说汉话。昔日曾是南相府三小姐的贴身嬷嬷,如今小姐在北庙避世修行,我要照应她,也惟有常居此处了。” “原来是秦嬷嬷。”潘盼正欲敛衽施礼,被一把拦住了。 “山中不整这些虚的。”秦氏追问道,“你可是来寻三小姐的?四公子呢?他如今身在何处?” 潘盼心头一窒,痛楚难言:“我……背上,背着的便是!” “甚么?!”秦氏扭转过头,盯着那一对瓷坛,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又惊又怒道,“四公子武功盖世,怎会?怎会!丫头你休要胡说!” “我没有!”潘盼猛力摇头,泪珠从晦暗的眼窝内,大颗大颗涌落,“耶律大哥和嫂子遭奸人所害,临终前嘱托我将他们归葬木叶山,孩子送到姑姑身边!” “这……”秦氏犹疑道,“北庙清修苦行之地,山里面吃穿用度,俱是艰难。小少爷千金贵胄,留居此处,只怕不妥。” “可是,兄嫂遗愿……”潘盼情急,一时语塞。 秦氏见她面呈焦虑之色,便又试探着道:“况且我家小姐不问尘事已久。姑娘为何不携孩子,投奔他的大伯父——南院大王府上,却要千里迢迢,一路涉险送至木叶山呢?” “嬷嬷有所不知。”潘盼拭泪正色道,“义兄胸怀家国天下,于私不想烈儿长于仇恨之中,沦为复仇工具;于公不愿宋辽两国再起争端,殃及无辜百姓。” 秦氏闻之动容,牵住她一只手道:“姑娘,请随我来。待会儿到了兰若殿,委屈姑娘在殿外稍候。容我先将小少爷抱进去,面见掌事延慧姑姑。” “一切但凭嬷嬷安排。”潘盼颔首应允,倏而又记起一件要紧之事,忙道,“还有桩事儿劳烦嬷嬷。我与孩子进山,皆是倚仗两位同伴。此刻,他二人想必仍在硖石谷内。嬷嬷能否行个方便?” “这事可不好办。”秦氏皱眉,“虽说事出有因,但北庙的规矩——擅入萨满禁地……”猛然顿住话头,又道,“掌事那边,老身尽力斡旋。藉时还望姑娘见机行事,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诸位的造化了。” 听完秦氏一席话,烈儿姑母不苟言笑、六亲不认的形象,已是呼之欲出。潘盼心底好似一盆炭火,被这兜头而来的冷雨,登时浇熄了一多半。残存的几簇小火苗,也是跳得惴惴。她原想将孩子送至木叶山,便是功德圆满。下一步该纠结养老的地儿,究竟去陷空岛,抑或是茉花村……孰料却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倘若这从前的相府三小姐、今日的北庙掌事,她冷心冷面,压根儿不愿意抚养烈儿,那可怎生是好?再者,她收留了孩子,却不肯放过擅闯禁地的一干人等,又该当如何? 潘盼一路寻思,不知不觉已被牵引至兰若殿外。 “到了。”秦氏从潘盼手中接过孩子,将她扶至一片树阴,关照道,“山高日晒,姑娘且在这赤柏松下,稍作歇息。待我通传掌事,再唤姑娘入内。” 潘盼深施一礼道:“那便有劳嬷嬷了。” 秦氏抱过烈儿,将装有耶律夫妇骨殖的瓷坛,也一并接了去。潘盼缷下重负,双手得以腾空。她赶紧摸一摸视若性命的琉璃珠子,还好,尚在。抽手触及一件硬物,二指一捏,不由喃喃出声:“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第96章 熊盼盼托孤历风波兰若殿旧情出生天〔上〕 刀形呈半月弧状,刃锋更是薄如片纸。难不成这劳什子,竟是耶律阿娃赠与智化的定情信物?潘盼天马行空想像着:又或许妖狐狸曾在番邦英雄救美,人家回的礼?然后见刀如见人,既往不咎,万事over了?但那句“情深缘浅”,又作何解?情亦有爱憎,到底是爱得比较深,还是恨得比较深,万一偏不巧撞上后一种状况,那不是引刀自尽的节奏么…… 潘盼正脑补着类似芒果剧的狗血画面,倏而有人轻拍其肩。 “谁!”潘盼一怔,旋即回过神道,“秦嬷嬷?” 秦氏“嗯”了一声道:“随我来罢。” 潘盼心下倍觉忐忑,忍不住又问道:“嬷嬷,掌事她,她可应允……” 秦氏压低声音道:“她是老身打小看着长大的,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姑娘出言切记斟酌,不可莽撞。” 入内仍是寂静,鞋底摩擦砖面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空气里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奇异香味,给这兰若殿与此间的主人,更是平添几分神秘。潘盼被牵至一处站定,秦氏撒了手。未有多会,便听见“吱哑”作响,想必是因门窗合扇而发出。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即将消逝不闻之际,正前方有人说话道:“凳子在你的左首边,坐罢。” 地道的中原官话,语气平淡得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潘盼依言,侧身坐下,她虽然瞧不到,但能感觉到:眼前的女子,静静地就在这里,不悲不喜、不起不落,人世间的离合是非,与其而言,不过岁月长河中的一些沙砾而已。 延慧端量片刻,出声道:“他们确是没有托错人,孩子便留在此处。” 潘盼闻之一喜,胸中块垒登时破了大半,忙应道:“多谢姑姑成全!” “至于你,”延慧略作沉吟,又道,“不宜久留,即刻下山去罢。” “是。”潘盼犹疑着道,“敢问掌事,与我一道前来的二位同伴……是否也?” 延慧冷哼一声:“念你是他义妹,本席破例网开一面。擅闯禁地,虐杀圣鹰,还想全身而退?” “那!”潘盼一颗心又跌回谷底,颤声问道,“你待怎样?” 延慧不答,径直道:“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本席将尔等三人一并留下。” 言已至此,潘盼再是无计可施,只得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从袖笼内抖出那祸福难辨的物事来。 延慧瞥了一眼,道:“这是做甚?” 潘盼深吸口气,缓缓解开缠绕的素绢,轻声答道:“故人之物,请掌事一观。” 一时间兰若殿寂静无声。潘盼瞧不见,听不着,端是无法知会延慧心绪,心中忐忑得紧,攥着薄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哪来的?”延慧终于出声,语气仍然十分平静。 没有发飚,说明是好事儿吖……暴风雨前的宁静也说不定……潘盼琢磨着,谨慎回道:“这持刀之人知晓我等往木叶山来,便嘱我将此物交回。” “既是这样,丢过来。”延慧令道。 “接着!”潘盼不再迟疑,甩手将刀朝出声处掷去。 苦修数千日夜,不想今朝又见此刀。本该心似菩提,不想依旧血肉之躯。 一层细雾蒙上眼睫,延慧阖上双目道:“他说了甚么?” 潘盼竭力将嗓音捏得温柔些,低声吟咏:“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咣啷”一声轻响,竟是刀落地的声音。 “好一个情深缘浅,只是一刀……”延慧的话音不再平静无波,满满俱是寥落之意。 潘盼一时语怔,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时光在焦虑中流逝。 默了半晌,延慧叹息一声道:“硖石阵内可有你心爱之人?” 这是个甚么节奏……潘盼有些发懵,随即脸红到耳根,窘迫应声:“有……” “也罢。本席便成全你一次。”延慧凝望于她,“阵中再带一个走。” “那可怎么行?!”潘盼惊跳而起,急行两步道,“带谁走,我都交代不过去啊?!” “要甚么交代。”延慧徐徐起身,上前拉住潘盼一只手,缓缓道,“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抑或男耕女织;抑或牧马放羊。自在逍遥,方才不枉此生。” 延慧的手寒冷如冰,握久了似乎将潘盼掌心的热度也渐渐剥离了。潘盼倏地抽手,按住砰砰剧跳的心口,愤然道:“他二人均是智化义弟,你困死他们,可曾想过智大哥的感受?” 延慧冷笑:“本席俗缘已了,为何还要顾虑他人感受?” “好!”潘盼心念电转,点点头道,“请掌事遣人引我下山。那二人再不必追讨,便让他们老死阵中罢。” 潘盼的态度转得囫囵,延慧也始料未及,忍了惊诧道:“你既撇得下,定然如你所愿。” “有甚撇不撇得。”潘盼口气平淡道,“掌事描述的生活,听了很是让人向往呢。男耕女织,放马牧羊,换个人,一样能够实现。” 延慧挑眉,略带了些鄙夷道:“你虽眼盲,样貌倒是极美,想必愿意照顾之人,还是趋之若鹜。” “承蒙吉言。”潘盼笑得春风拂面,“料想智大哥不会,”她加重了声气,“也无法拒绝。” 延慧心头似遭重击,话中怒意隐现:“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延慧这般反应,潘盼心底又平添几分笃定:果不其然……狐狸大叔即是耶律阿娃的软肋。既然掐对了痛处,便继续揉捏。“掌事言重了。”她竭力作楚楚可怜状,“我一弱质女流,俗世辗转,飘零无着。如今之计,唯有智大哥尚能倚靠。” 延慧冷笑连连:“你可知晓他是甚么人?又有甚么样的过去?” 咱当然知道他是只老奸巨滑的狐狸,还跟你这只小白兔有那么一腿……潘盼如是想,嘴里却道:“智大哥出身名门,不但侠肝义胆,还机智过人。虽然年纪大了些,长相逊了些,反正我又瞧不见,凑和着过过也就算了。至于他的过去么……”她略顿一顿,反问道,“都过去了,我为何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你——”延慧被她气得瑟瑟发抖,击掌唤道,“来人!” 殿外,秦嬷嬷应声而至,觑见延慧面色,不免为潘盼的际遇忧心,当下小心翼翼道:“掌事有何吩咐?” 延慧指一指一旁立着的潘盼,别过头去,厌恶道:“速将此人逐出山去!连同他的同伴,一并逐出去!” “是。老身这就去办。”秦嬷嬷急忙牵着潘盼离开兰若殿,心底暗自纳罕:这盲姑娘倒是有些道行,将四公子的孩子带上山来不说,竟能把三小姐气得将他们一行全都放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潘盼本以为还须软磨硬泡一阵,孰料延慧撵人竟这般爽快。“嬷嬷,我那二位兄长?”她扯一扯秦氏衣襟问道。 “姑娘放心。”秦氏拍拍她的腕子,温言道,“你在殿内与掌事交谈之时,我便嘱人去谷底探过,你那二位兄长俱是无事。方才引你出来,我已放出传讯烟花,这会儿功夫,阵势该是收住了。” “多谢嬷嬷!”潘盼感激不迭,连忙福下身去。 “姑娘毋须多礼。”秦氏将她扶起,由衷道,“老身该多谢姑娘才是,保住了四公子唯一的骨血。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辛苦!” 思及阿信夫妇,潘盼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攥住秦氏道:“往后,烈儿还烦劳嬷嬷多加照拂。” 秦氏郑重点头:“那是自然。” 却说双侠那边,将潘盼送过绳桥,便折回硖石谷助白玉堂脱困。这硖石阵由来已久,又名山水阵,名头不甚响亮,端是凶险非常。阵理取狭窄河谷筑基,两侧群山为翼,依山就势,集聚滚石滩险伤人性命。此等恶阵相传为战国杀神——先秦的白起所创,仅龙门一战,便坑杀韩军二十余万。木叶山的硖石阵,阵势虽小,可地形凶险,却远胜龙门数倍不止。 暮色渐浓,二人在阵内已支撑不少光景。倏地瞧见天边一道耀眼烟花,渐渐地,飞石竟止住了。 丁兆蕙喜道:“五弟,收阵了!” “这么快。”白玉堂一副老子还没打够的神情。 丁兆蕙拍了拍白五肩膀道:“事不宜迟,出山要紧。” 白五不放心道:“可潘盼那头……” 丁兆蕙截断他道:“既是收阵,想必她已见过耶律阿娃。咱们在山门口等着就是。” 北庙皆是女眷,擅闯已是大不敬,确实再不便久待。白玉堂点点头道:“丁二哥言之有理。” 二人不再多话,沿着原路疾行,不过半个时辰,已行到山脚下。 约莫候了一炷香光景,远远瞧见个皂衣婆子搀扶着潘盼往山下行来。 一路艰难险阻,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白玉堂喜不自胜,高声唤道:“潘盼!”正待拔腿迎上前去,胳膊却被双侠拉住了。 “你这是做甚么?”白五埋怨地拂去丁二牵扯。 那晌潘盼闻见白玉堂的声音,一股子劫后重逢的喜悦,快从心眼里满溢了开去。脚底也是加快了步子,惹得秦氏连声道姑娘小心。 “怎么还未到?”潘盼情急出声。 “到山下啦。”秦氏停住,笑着松开她道,“你二位兄长就在前方二十余丈,老身不便与他们照面,这就回北庙了,姑娘替我道声谢罢!” , “有劳嬷嬷!”潘盼匆匆纳了个福,拧过身,提起裙裾,不管不顾便朝前方冲去。 “小心慢着!”锦毛鼠甩开双侠掣肘,赶紧迎过去扶她。 “白大哥!”潘盼乐孜孜应声,恨不能立时与他击掌相庆。 眼瞅着熊掌、鼠爪会师在即,丁二瞧着,心中异常不爽,湛卢轻伸,剑柄紧巧勾住潘盼肘上挽着的包袱皮,打斜里扯,一出喜相逢的好戏愣是给整成了擦肩而过。 “丁二哥,你倒是要做甚么?!”白玉堂顿足问道。 丁兆蕙持剑牵着潘盼前走,仰头望望天色道,“五弟也不看天光,寻到落脚之处,再贺不迟。” 第97章 熊盼盼托孤历风波兰若殿旧情出生天〔下〕 南庙供奉着奇首可汗,坐落在木叶山主峰。因未曾设禁,沿路尚有不少院落。虽是苦夏时节,香火仍然不绝。山脚下更有规模颇大的客栈,供往来的驼队、朝圣者给养投宿。双侠一行寻到萧挞图约定的下榻所在,已近入夜。 偌大的店堂灯色昏暗,仅一个伙计服色的契丹少年正趴在柜上打盹。 “小二哥,住店。”双侠轻推他道。 少年打了个激灵醒转,睡眼惺忪地瞅向来人,揉了揉眼眶,骤然一跃而起,朝后堂扯着嗓子大喊:“阿爹!他们来了!” 走廊尽处,一名装束不凡的契丹老者循声匆匆而来,抱拳行礼道:“来的可是沙海中搭救瓜儿的大恩人?” 丁二转眼看一看白五,颔首道:“舍弟便是。请问这位老丈?” 契丹老者笑逐颜开道:“老夫萧挝图,正是瓜儿的大伯父。”说着,热情地引领三人入内,“前日瓜儿爹到的时候,便叮嘱老夫收拾好两间上房,大官人一间,令弟与令弟妹一间。这不,总算候着了。” 双侠又看一眼潘盼,不动声色道:“萧老丈,可否多腾一间屋子,那是舍妹。” “哦。”萧挝图暗想定是前儿个自己耳背,听错了弟弟嘱咐,当下连连点头,“老夫疏忽,这就再去收拾一间。” “那就有劳了。”双侠笑着告谢道。 “不敢当,不敢当。”萧挝图忙不迭摆手,“房中热水都已备好,诸位先小歇片刻,饭菜酒水,随后便到。” 左不过片刻,即有人端了热腾腾的吃食过来。除了此地常见的羊羓、饵饼、乳粥之物,还有一道鲜美的炙鹿脯,并上两缸果子酒,芬芳怡人的滋味一扫众人满身风尘。 潘盼执意扣住一缸酒,另一只手摸索着将桌上的碗悉数归拢。眼见她如此,丁兆蕙胸中一恸,白玉堂也觉心酸,伸手便要帮忙。 “二位哥哥,请坐。”潘盼拂去白五好意,郑重道,“容我敬你们一杯。” 二人见她神情坚决,对望一记,依言入座。 潘盼浅斟三碗,端起其中一盏站立,面色凝重道:“这一杯先敬阿信大哥和云萝嫂嫂,愿他俩在天之灵能长相厮守,庇佑烈儿长大成人。” 双侠、锦毛鼠闻之动容,当下也执了酒碗起身,朝北峰遥敬之后,倾浇于地。 潘盼深吸口气,心头如释重负,又满斟了三碗,逐一推至丁二、白五手边,举起自个儿的,由衷道:“多谢二位哥哥一路照拂。”不待他二人劝阻,一仰脖俱是饮尽了。辽境的果子酒与中原的果酒相较,因起窖时间更久,入口辛辣,后劲更是绵长。饶是潘盼酒量尚佳,也忍不住咳了数声。 白玉堂干得爽快,嗔怪口气道:“既然唤白某一声哥哥,这个‘谢’字可是见外了!”言罢,再度去夺潘盼环抱着的酒缸。 潘盼死捂着不愿撒手。正拉扯之际,丁兆蕙也饮完一盏,随手搛了两筷鹿脯搁二人盘子里,埋首道:“五弟,你且由她。饿了一路,先垫些东西。” 三人边吃边叙,提及北庙掌事延慧,潘盼哪敢将自个儿在兰若殿的无赖之举和盘托出,只推说其与智化乃是旧识,见了信物,便顾惜着往日情分,对三人逾越之举不再深究。锦毛鼠听了,直嚷嚷回中原后,定要与黑妖狐浮一大白。双侠沉声不语,间或看一眼潘盼,神情若有所思。 “人生就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交五爷这样的朋友!”潘盼骤然觉得纵是瞎了,这一程,跟以往糊着假脸儿的憋屈生活比起来,委实要爽快许多,她惬意地挥一挥手,“白大哥,满上,满上。我再敬你一大碗!” 白玉堂数碗烈酒下肚,已有些薄醉,合上恶仗之后,本应喝个痛快,当即双手执碗与她相碰,放声道:“干!” 双侠只冷着张脸搛菜,见他二人连干几碗,也不相劝。 一番豪迈过后,潘盼心中倏而又升出几分失意的空落:这般肆意不羁的光景,往后只怕是无有第二回了罢……心念至此,她用酒坛将桌子敲得嗵嗵响:“丁家二哥,将碗递过来!” “我自己来罢。”丁兆蕙搁下筷子,不容拒绝地从她手里拎过剩余的半坛酒,往她碗内倒了小半盏,捧个坛子自顾自灌了下去。 潘盼虽是瞧不见,却闻得“咕嘟咕嘟”的声响,赶紧将自个儿碗里浅浅一口酒一气儿抿了,空碗复递过去讨要:“倒是给我留些个!” “没了。”丁兆蕙用衣袖轻轻拂拭唇角,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头白五已醉得□□不离十,托着个腮帮,拍桌子叫道:“丁二哥,酒都被你独吞了!” 双侠眼光又扫向他,不紧不慢道:“五弟真会冤枉人,也不瞅瞅你脚边的空坛子,那可是你一人喝的。” “莫不是我……喝得最多?”锦毛鼠晃悠悠起身,一脚踢翻空坛,摇摇头颇为置气道,“不能啊?” “就是。就是……”潘盼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方觉着脑袋瓜子也是晕沉沉的 双侠懒得再与这二人罗唣,上前架起白五一条胳膊,半拖半拽着朝门外行去:“时候不早,劣兄且扶五弟回屋歇息。” 拖到半路,白五陡然摸着道门框,当即攥紧了不愿放,回首又朝潘盼道:“喂!明儿继续——喝——” “一——定!”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潘盼困得已是眼皮子都抬不动。 潘盼醉得较浅,待她口渴醒转,发现自个儿和衣卧在一张竹榻上,连鞋都没脱。她缓缓坐起身,揉揉仍然发涨的脑门,捏捏喉咙,更似火烧一般,不禁喃喃自语:“这是,被扔哪儿了呀……”下榻摸索了几步,双手触及一扇窗户,她迫不及待启开,一阵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夏日独有的草叶芬芳,头脑登时清明了好些。 掐指捻算了半天,竟不知今夕何夕。这木叶山的月亮,也不知是否会比开封府的亮些、圆些……心头有人影幢幢,模糊着俱是瞧不清面目,想着想着,便觉有些悲凉。风势渐渐小了些,潘盼感到没有先头凉快,索性将手伸出窗外,继而又探出半个身子。倏地有人握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拔萝卜似的提了出去,动作迅捷得都赶不及喊叫,人已跃上了屋脊。 “别大声。”那人捂住她的嘴,在耳畔轻道。 潘盼心底松了口气,用力拨开那只手掌,耳朵根竟有些发热。臭小子……又闹什么鬼……她警惕地往相反方向挪了一段,虎着脸道:“干甚么呀?吓死人了!” “再过去,可就掉下去了。”丁兆蕙无奈地提醒她。 “不早说!”潘盼气呼呼地又挪回来靠着。 “甚么时辰了?”潘盼问道。 “子时。”丁兆蕙答。 轮到潘盼无语了:这大半夜的,肩并肩坐客栈房顶乘凉,此情此景,那是相当的诡异啊…… “怪能喝的。”丁兆蕙侧过脸看她,手臂横放在她身后,略有些惆怅:这要一直悬空到甚么时候…… “还行罢。”潘盼心虚地缩缩脖子,回想昨晚似乎有些喝高,也不知出糗没有…… “渴了罢?” “嗯。” “喏。”丁兆蕙递过一只水袋,轻放在她掌中。 潘盼早已渴得嗓子冒烟,嘟哝了声自个儿都听不见的“谢”字,径直用牙起掉木塞,仰起脖子大灌下去。 哪有半分女儿家的做派……丁兆蕙心底连连摇头叹息,转念又觉得悬空的手臂似乎有了落处,登时些许欣喜,小心翼翼抬手,在她后背轻拍几记。 “吭吭——咳咳——”潘盼猛然咳得掏心掏肺。 “你倒是喝慢些。”丁兆蕙俊眉微皱。 “那是被你拍的!”潘盼呛得眼泪汪汪,愤愤地扔还水袋。 “呃。”丁兆蕙闻之讪讪,颇不情愿地将手缩回。 潘盼鼻子里“哼”了一声,盘问道:“我问你,这般晚了,蹲在屋顶上做甚?” 丁兆蕙目向远方:“你俩都喝得烂醉,总要有个人守着。” 潘盼又“哼”了一声:“难道你从没有醉过?” “有啊。”丁兆蕙闭目,双手枕在脑后躺倒,慵懒道,“陷空岛。人醉,心亦醉。” “你!”潘盼气结,甩手欲打,却扇了个空,“守便守着,为甚么又要拉我上来?” “我想想——”丁兆蕙睁眼,月上中天,映得一方屋脊明净如洗,凝眸端看面前之人,绯红的双颊如花朵般娇艳,倔强的神色更是令人爱怜。便认真道,“为了好再抱你下去。” 潘盼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脸已红到耳根。心里暗骂这副皮相不够争气,被臭小子轻薄两句,居然红到发烧。坏了……怎么连心也跳得厉害……“你为何这般讨厌啊?”她气急败坏得紧,手没够着,索性用脚去踹。 丁兆蕙忙不迭跳起,揽住暴怒的某人,语气诚恳道:“再陪我坐会儿。” 潘盼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抱膝别过脸去,只将个后脑勺对着他,努力深呼吸,以便调整似被羊驼狂奔肆虐过的凌乱心情。 默了半会,丁兆蕙从怀中取出一件布帕包裹的物事,轻声道:“把手伸过来。” 潘盼仍是别着脸不吱声,斜喇喇支出一只手掌去。 丁兆蕙将物件儿扣在她手心,对折按住,又轻推了回去。 潘盼掂了掂分量,大致明白,另一只手也从怀里摸出个绢袋,叠放在一起,*令道:“穿上。” 一串撷玉坊的链子,一颗大佛寺的琉璃珠。回想彼此交集,多半是由其引出。丁兆蕙摩挲了许久,方才将珠链穿好。 沙漠气候变幻难测,不久前还是长风皓月,这会儿已飘起了蒙蒙细雨。潘盼按捺不住道:“下雨了,你倒是穿好没?” “好了。”丁兆蕙回过神,“来,替你系上。” 潘盼依言,捋过散发侧身,链子落在脖颈上的那一刻,肩膊也被身后有力的双手圈锢住了。姑奶奶的,又搞偷袭……她心底翻了个白眼,试着挣扎了一下,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 丁兆蕙将头栖靠她的肩上,在她快要烧熟的耳畔低语:“跟我回茉花村罢。” 这唱的哪一出……难道是色(诱)……可咱酒已经醒了哇……潘盼稍嫌郁闷。 “好不好?”丁兆蕙近乎恳求道。 潘盼被追问得心乱如麻,推脱道:“这事儿罢,待明儿见着白大哥,再商量商量。” “与他打甚么商量。”丁兆蕙不以为意,“他若是不愿,大家分道扬镳便是。” 潘盼哭笑不得:“倘使我说不好,你待怎样?” 丁兆蕙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坚定道:“我会忘掉你。” 雨下得益发的大了,凉凉地扑在面上,潘盼心底打了个哆嗦:那样也好…… 第98章 无终山盲女觅归途大佛寺侠义断前缘〔上〕 翌日风停雨歇,傍晚时分,萧挞图父子二人带领驼队众人陆续由南庙下山。双侠一行早已等候多时,再度聚首,彼此皆言此行平安顺遂。萧挞图何等眼力,早察觉少了个娃娃,揣想是被留在了北庙,也不便说破。又寒暄了数语,俱是十分欢喜。那晌,其兄萧挝图亦吩咐伙计,将给养过的骆驼逐一牵出,备足了干粮净水,只待众人集结出发。 潘盼被白五扶上驼背,兜好风帽,静坐着已有一会儿。猝然听得驼铃咚响,鹿角声阵阵,登时一股子积蓄已久的回家渴望,恰如子时烟花,被这声响点燃,从心底最深处迸出,绽放在波澜翻滚的心海之上。 驼队缓缓行向沙海深处,无有来时的负重,脚程亦快上许多,日宿夜行,兜兜转转不过四日,便抵至来时的小镇。仍是那爿连家小店,与老掌柜赎换过马车马匹,又与萧挞图父子依依惜别,一行三人终算踏上归乡之路。 潘盼独自倚靠在车舆内,盘弄着颈间的琉璃珠子,苦思冥想该寻个甚么由头,好说动车外这两尊金刚,甘心情愿载上自个儿往大佛寺走一趟。琢磨良久,这难度系数也忒高了些…… “潘盼?”白玉堂隔着车帷唤她。 “嗯?”潘盼醒过神来,探身掀起一侧帷帘,“白大哥请说。” 锦毛鼠跷脚坐在厢板上,一支手肘还架在驱车的双侠肩头,朝着她道:“我瞧这么着,你先回陷空岛安置,我那大嫂子也是医术精湛之人,有法子治好你的眼睛也说不定。待到明年开春,雪莲花期之时,我再到粘八葛部的‘金山雪海’去寻三指雪莲。你觉着这样安排可好?” 潘盼怔忡:这安排委实入情入理,简直找不出让人拒绝的理由么…… 骤然一声清脆的鞭响,夹杂着马匹痛楚的嘶鸣传入耳内。潘盼赶紧缩回帘内:“再议……再议……” 锦毛鼠仍有些不甘,拍拍双侠肩膀问道:“丁二哥,你觉着怎样?” 马车连着“咯噔”数下,想是路面坑洼不平得紧。潘盼在车舆内被颠得东摇西晃,心内哀怨不已:耗子哥哥,你少说点儿成么……再这么着,这车赶沟里可怎生是好…… “不妥。”丁兆蕙冷冰冰答道。 白玉堂“噫”了一声,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何不妥?” 丁兆蕙俊眉深锁,轻哼了一声,神色微哂:“五弟此言差矣。她如今是开封府悬红缉拿的要犯,而你是御前带刀的护卫老爷。堂堂当朝四品护卫,私纵包庇钦命嫌犯。你携她去陷空岛?你们倒是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这有何难?”白玉堂漫不在乎道,“丁二哥多虑。待回去,小弟便修书一封,向包相爷请辞便是。” 潘盼一字不漏听着,心中不禁感激莫名。 “说得倒是轻巧!”丁兆蕙神色更是不悦,“五弟一人辞官又有何用。别忘了陷空岛上,可还有你的四位校尉哥哥。五弟是打算说服他们跟你一道向包相爷请辞,亦或是让诸位哥哥因你而担上个知情不举的罪名?” 锦毛鼠志高年少,与四位哥哥更是手足情深。一旁是兄弟之义,一旁是朋友之情。如今之势,竟是难以两全。当下又急又气,一拳重重击在车辕之上,愤声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依丁二哥之见,却又该当如何?!” 掰得这般有理,竟让人无言以对……潘盼呆上一呆,心道:臭小子嘴皮儿功夫见涨,跟妖狐狸比起来不遑多让啊…… 只听双侠不紧不慢答道:“劣兄也无有周全的法子。只不过,若与陷空岛相较,茉花村更合适潘盼安置一些。” 白玉堂思忖片刻,指节轻叩车辕,“笃笃”有声:“丁二哥此言差矣。” “噢?”双侠挑眉,“五弟何以见得?” 白五回首扫了一眼紧闭的帷帘,大声道:“丁二哥的妹子与南侠早有婚约在身。论亲疏,实授四品带刀护卫可是茉花村的女婿。你这位当舅爷的,便不操心将她藏匿,会牵连丁家庄上上下下么?” 丁兆蕙正待辩驳,倏地身后车帷“嗤啦”一声响动,但见潘盼探身而出,神情淡然道:“二位哥哥莫在计较此事,没得伤了和气。依我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行且看罢了,有甚讲究。” 闻听此言,丁二、白五对看一眼,各自按捺不语。 拒捕、行刺、通辽、劫狱……摊上哪件儿都是掉脑袋的大罪。从公门中人转型为在逃钦犯,如此“华丽”的蜕变,仅不过月余。潘盼回味个中艰辛:心痛有之、颓丧有之、感激有之,后悔之意却是半点也无。暗暗叹息一声:陷空岛也好,茉花村也罢。只怕是上哪儿,都要扰人平安。想来这宋境,横竖是回不去了…… 平……安?潘盼脑海内灵光骤现,差点儿失声唤出。她疾忙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探入衣襟掏摸半天,总算将前回忽悠白老五,上大佛寺求的那只平安符给翻了出来。轻轻搓捏几记,心中已有了主意。 “丁二哥,蓟州可是快要到了?”潘盼收敛了形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双侠颔首答道:“四五十里地罢。” “那……”潘盼略沉吟又问,“不知天色如何?” 白玉堂执手搭了个凉棚,日头已照到头顶,裹在棉花堆似的云团里,映得官道两旁的树木,洒下一溜儿浅浅朝北的影子。于是答道:“近正午了。” 潘盼暗地里舒了口气:这个点尚好,纵是绕行大佛寺一趟,也决不致耽搁回程。自个儿的提议怕是不能被驳回……“嗯……”她谨慎言道,“既然天色还早,二位哥哥能否往无终山方向去,我想到大佛寺还个愿想。” “还愿?”丁兆蕙转过身,神色警惕端量她,“这一路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在大佛寺发过愿?” “并未亲自去。”潘盼赶紧伸手向前,掌心中托着一枚五色丝线编成的金刚结,“这是托白大哥帮忙求的平安符,保佑我能顺顺当当将烈儿送上木叶山。如今看来,确是应验了的。” “噢?”丁兆蕙探询的眼神掠向身侧的白玉堂。 “确是我去求的。”白五点头,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袖,似乎仍然粘嗒嗒、皱巴巴的,便补充道,“被她诓去的。” 潘盼托着平安符的手,握拳回缩,红了脸讪讪道:“白大哥好记性。” “既是如此。”丁兆蕙松口应充,“少不得要跑这一趟。” 潘盼大喜过望:“多谢二位哥哥成全。” 无终山乃是蓟州玉田一处知名所在。因戎人曾助武王伐纣,受了封赏,兴国于此地,因而得名无终。山虽不甚高,却峻落有致。合则“战国七雄”中的燕国,有一位雄才大略的燕昭王,一把龙骨也是长埋于山中。幽蓟十六州在太宗年间才划归契凡版图,辽人治之尚短,亦不勘其详,可有一名生于斯、长于斯的汉臣,即当今权倾朝野的韩氏家族先祖——韩匡嗣却知晓此处王气蛰伏,实为大大的风水宝地。为将祥瑞延福于后人,故邀来独乐寺原主持谈真和尚,在山下附近倡修新寺,以为家庙之便。 车行大半个时辰,已绕过无终山。沿途僧侣、香众渐多,连叫卖冥器的小贩也出来好些。潘盼闻声啧啧称赞:“这大佛寺果然香火非凡,想是里头的菩萨十分灵验。二位哥哥有甚所求,也尽管拜上一拜罢。” 白五颇不给面子地道出实情:“上回来,并无这般热燥。你有所不知,今儿已是七月初五,盂兰盆会将至,一应大小寺庙必得设斋、解制。人流众多,倒也不足为奇。” 潘盼揉着眉心腹诽:这五耗子搁现代,一准儿坚定的无神论者…… “无终山……无终山……”双侠低声念叨了数遍,满腹心事重重。 白五奇道:“丁二哥,你一路总在念叨这山名做甚?” 丁兆蕙看他一眼,缓缓道:“我是在想,无终二字,所为何解?” “有甚么难解?一座山名而已。”白玉堂抚掌而笑,“丁二哥,怕是想多了罢?” “是么?”丁兆蕙点点头,“那五弟倒是说说看。” 白玉堂毫不迟疑道:“无终,无休无止,无穷极也。” 丁兆蕙不置可否,冷不丁拔高了声调:“潘盼,你觉着如何?” 潘盼心底有鬼,正蜷在车厢内假寐,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能给那“转世灵珠”开光。骤经双侠发问,当即唬了一跳,不知所云回道:“我觉着……还行。” “你这是哪对哪儿。”白五啼笑皆非,同她解释道,“丁二哥是问无终山无终二字,是为何意?” “那自然是……”潘盼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呆了一呆答道,“无有结果。” 丁兆蕙面色渐沉,咬牙道:“好一个无有结果。” 潘盼骤觉失言,怯怯地问:“不知……丁二哥,有何高见?” “无终,不必结束之意。”双侠目光投向远端,长吁一声,勒缰驻马,“大佛寺到了。” 第99章 无终山盲女觅归途大佛寺侠义断前缘〔中〕 契丹人马背上得江山,一朝落地生根,礼佛之心与汉人较之更甚。至统和年间,朝中达官显贵皆以修建家庙,立佛乡里为荣。蓟州玉田韩氏一族,于景宗年间,出了个重臣韩匡嗣,官至上京留守,并封异姓王。在其告老还乡后,深感前半生杀戮过重,故而潜心向佛,延请高僧,并斥巨资重修独乐寺。孰料,才修完一座山门,老爷子便往生极乐去也。好在他有个还要牛逼的儿子——韩德让。牛逼到何种程度,不但太后娘娘喜欢,就连圣宗皇帝耶律隆绪都视若亲父。他秉承先父遗志,陆续敦促兴建了观音阁、韦驮亭,僧房、配殿逾近百数。数十载风雨历尽,使得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独乐寺,一跃成为辽国境内屈指可数的佛门胜地。又盖因观音阁供奉了一尊金身大观音像,信男信女们多称之为大佛寺,久而久之,独乐寺反倒少有人知。 山门高耸巍峨,服饰各异的信众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丁二手持鞭梢,指一指路旁兜售冥器的货郎担子,对白五道:“劣兄去附近寻棵桩系马,有劳五弟上前头置办些香烛等候。” 锦毛鼠由车辕纵身而下,点头爽快道:“小弟依得。” 潘盼心中一悚:好容易捱到大佛寺门口,臭小子这时候支开五耗子,搞的甚么名堂……嗳呀,耗子哥哥,你可得等等咱哇……当即顾不得许多,摸索着攀上车辕,手忙脚乱地,便要朝下爬。 这女人当真是……惊世骇俗……丁兆蕙皱眉上前,一手从身后扶稳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一支胳膊,由车辕拽下来,重又塞回车厢。 潘盼明知大势已去,仍抓着帘子不死心道:“你拴你的马,我要和白大哥一道买香烛去。” 丁兆蕙强行合上车帘,没好气道:“五弟早走远了。” 潘盼大为怄恼,背靠厢板,缩坐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捏着一顶帷帽。 那晌,双侠已系好马匹,掀开帘子,朝她伸出手道:“下来罢。” 潘盼迟疑地哦了一声,攥着帷帽的指节已有些发白,却迟迟地不曾将手递出去。 双侠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探身入内,捉住她一只细腕,将她打横抱出车厢。 一刹那间,心神竟有些恍惚。潘盼喘息着退了两步,匆匆站定。 丁兆蕙近前两步,从她手里抽出帷帽,轻扣在她的脑袋上,追问道:“巴巴儿地要来大佛寺,真的是为了还愿?” 定然是能还就还,当穿则穿……潘盼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人神共鉴。” 双侠抿嘴瞧她,并不作声。 潘盼嗫嚅着道:“哥哥……可是不信?” 丁兆蕙轻轻叹了口气:“你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潘盼大窘,声若蚊呐:“嗯……那……不说也罢……” “莫要听白老五的,安心与我回茉花村。”丁兆蕙将剑鞘递送过去,引她前行,认真道,“你担忧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我自会一一摆平。” “你……”一时间,潘盼心头五味杂陈,愣愣地不知道些甚么是好。 “可是信不过我?”双侠摇一摇剑柄问。 潘盼握着剑鞘的手底已沁出一层薄汗,骤然一晃,滑腻得险些抓不住:“丁二哥……要听真话么?” 双侠哑然失笑:“洗耳恭听。” 潘盼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真话就是,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丁兆蕙倏而驻足回首,帷帽遮盖之下的她,瞧不清面目。端凝许久,终是无奈道:“为何?” 因为离开的时候会舍不得……潘盼勉力将快要蕴出的两行泪憋回眼眶,逐字言道:“受——之——有——愧!” 丁兆蕙心底涌上几许苦涩,慢慢道:“你还是要……与我如此生分么?” 潘盼默然不语。 丁兆蕙掏心窝子又道:“前头瞒着你,上南王府打擂,确为三指雪莲而去。那会儿一心惦念的,便是医好你的眼睛。只要你安然无恙,哪怕是天各一方呢。如今看来,着实是误人误己。我担保,这样的事儿,断然再无下回。潘盼,你可知道,你有多与众不同。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与世俗俱是格格不入。这样的你,由得旁人照料,叫我如何能够放心?随我回去罢。回到你本来的样子;亦或是你愿意的样子,自个儿乐意便好,再不必担心旁人的眼光。我就一直在你身边陪着、守着。这般……可好?” 双侠一番表白,恰如冬日里一束最温暖的阳光,熨得心底的某个角落似冰雪消融、波涛暗涌,之前设下的重重心防近乎溃堤之象。正当潘盼一个“好”字,几欲脱口而出之际,大佛寺的梵钟轰然奏响,声震山谷,余音不绝。 “丁二哥,让人好等。”白五跷脚立在山门之下,晃了晃手中的香烛篮子,冲着他们道。 “进去罢。”双侠神色归于平静,抬手做了个请势。 沿山门拾阶而上,一路可见苍松翠柏、古树参天,又闻佛香习习、梵音袅绕,置身其内,恍然有了却尘嚣之感。 许愿般若堂,还愿则在宝华殿,三人一行入内,即刻迎来众人侧目。观双侠、锦毛鼠,谈形容、论气度,俱是顶尖的人物;待见得潘盼除下帷帽,霎时间更觉容光摄人。再看去,已有眼尖的瞧出她不能开目视物,惋惜之声渐递传了开去。 大殿执事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端坐案后蒲团,面呈慈悲之相。但见他宣一声佛号,缓缓放下念珠起身,招手唤过一个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示意其往潘盼那儿去。那小沙弥不过十一二岁,样貌乖觉、一团孩气。他快步走到潘盼跟前,行了个合十礼,操一口略带生硬的汉话稚声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可是为还愿而来?” 潘盼屈身合十道:“阿弥陀佛。诚如小师父所言。” 小沙弥从白玉堂手中,接过盛放香烛的竹篮,扯了扯潘盼袖子道:“施主,请随小僧往前边来。” 潘盼依言而至,身旁有小沙弥的指点协助,倒也不畏繁琐。请火燃烛,拂手执香,再跪拜于蒲团之上。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施主,请随小僧诵念。” 潘盼颔首应允。 只听小沙弥念念有词:“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恳求大慈悲,施于众生乐。” 潘盼心思虔诚地逐字逐句复述了一遍。 念罢,小沙弥重又将她扶起。那晌,执事法师拨着念珠,缓缓走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还请移步观音阁,略作布施,发愿即是还成了。” 潘盼合掌感激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执事法师又对潘盼身旁的小沙弥吩咐道:“觉澄,这位女施主与你颇为有缘,就由你引她去观音阁罢。” “弟子谨遵师命。”觉澄恭敬施了一礼,旋即拉住潘盼衣袖,语气轻快道,“施主姐姐,这边请。” 潘盼闻之莞尔,对这天真烂漫的小和尚,更是平添几分好感。 第100章 无终山盲女觅归途大佛寺侠义断前缘〔下〕 一行出了宝华殿,正值未时,烈日骄阳,火伞高张。顺着竹林走了没多远,觉澄摸着晒得发烫的小光瓢道:“施主哥哥、施主姐姐,觉澄带你们从韦驮亭上观音阁吧。那条道稍远一些,但是两边都是大叶子树,荫凉得很呢。” 潘盼、白五俱是抚掌称好。双侠亦觉着可行,遂点头道:“那便有劳小师父领路。” 通向韦驮亭的路,坡势略缓,沿途遍植香樟,微风习习,确较先前舒爽。一番交谈得知,这法号觉澄的小沙弥,原是附近山户人家的娃儿,五龄中染时疫,幸得大佛寺法师救其一命,家人感念佛祖慈悲,将其舍入空门,如今已有六年。虽在寺中修行,终归难脱少年心性,无有上师督促,一路欢蹦饶舌,时不时引得众人会心而笑。 “哥哥姐姐们快些,前面就是观音阁啦。”觉澄指着不远处一座宏伟殿阁,连说带比划,“寺里最高最好的屋子,里面供着那么大的菩萨。” 待到近前,果不其然。整座楼阁朱墙黄瓦,深檐斗拱,势态恢宏,极具盛唐遗风。廊下恰有一年青僧侣经过,觉澄瞧见,忙不迭挥手大叫:“二师兄!二师兄!”说着,撒腿便奔了过去。 那年青僧人驻脚,循声看过来,微笑道:“你这猴儿倒敢乱跑,不呆在宝华殿诵经,上观音阁来做甚么?小心师叔知道了,又要罚抄《愣严经》。” “才不会呢!”觉澄伸手,指着身后潘盼一行,颇为得意道,“就是师父让我送他们过来的。”蹿上前,又吊住年青僧人一条胳膊,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二师兄觉深。” 觉深挣脱觉澄纠缠,在他额间轻弹一记,嗔怪道:“调皮鬼。”走近潘盼一行,双手合十,神色端肃道,“小僧观音阁司水觉深。师弟年少顽劣,还望三位施主见谅。” 三人合掌回礼,连声道不妨事。 觉澄笑嘻嘻道:“功德箱就在殿内,施主哥哥、施主姐姐,快随我来。” 觉深旁观三人服色装束,目光骤然停落在双侠、锦毛鼠随身佩带的刀剑之上,忙移步拦在众人身前,急道:“且慢!” 众人不明就里,暗中均感讶异。白玉堂不解地问:“觉深师父何出此言?” “阿弥陀佛。”觉深顿首,再度行了个执手礼,转身叫住小师弟,语气威严,“觉澄,过来。师兄有话问你。” 觉澄本待兴冲冲地往观音阁里钻,乍见师兄动怒,便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焉巴了,垂头丧气应声:“来了。” 觉深盯着他道:“你领三位施主上观音阁,难道没有经过解剑堂么?” “哎哟!”觉澄恍然大悟,拍着脑门道,“我瞧紫竹林那条路晒人,打后山韦驮亭绕过来的。” 觉深板着脸斥道:“糊涂!” 觉澄知晓犯了大错,哭丧着脸道:“不是有意的……” 双侠听着有些明白,温言道:“原来贵寺设有解剑堂,倒是我等唐突了。” 觉深点头道:“观音阁乃鄙寺诸位长老禅修之地,又兼藏经楼所在。故自谈真大师督建起,便与韩氏族长约定,此处不可见兵戈。觉澄师弟资历尚浅,未尽带引之责,实为鄙寺的疏忽。觉深恳请二位施主,现今能否移步解剑堂,容小僧奉茶赔罪。” 丁兆蕙与白玉堂交换个眼色,谦和道:“觉深师父言重了,委实折煞我弟兄二人。吾等一行虔诚礼佛而来,自当谨行慎言,遵奉寺规。只不过……”他目光落于潘盼身上,“我这妹子患有眼疾,行路颇为不易……” 觉澄扑闪着一双眼睛,插嘴道:“我先带施主姐姐进殿便是。” 观音阁里法器宣鸣之声隐隐传入耳内,清净之音,涤人心志。潘盼倏忽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她未及多想,便道:“这样按排也好。二位哥哥随觉深师父去解剑堂罢,我在此间,毋用担心甚么。” 觉澄登时又恢复了高兴模样,上前搀扶潘盼:“施主姐姐小心。” 白玉堂颔首:“我等去去即回。”见双侠立着不动,招呼他道,“丁二哥,还不动身?” 觉澄身量尚小,袭一领宽大的灰布缁衣;潘盼着青绿褙子,松石罗裙。相形之下,竟更为纤瘦。丁兆蕙目送二人背影渐去,心头百感交集,想要说些甚么,终是忍住了,转过身道:“走了。” 觉澄将潘盼牵至观音菩萨像前,扶她跪坐在蒲团之上,小声道:“施主姐姐,功德箱就在你面前,手一伸便够到了,随意舍些银钱罢。” “好。”潘盼利索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将仅剩的一些碎银子悉数倒入手掌,一古脑儿塞进了功德箱。 觉澄瞧着,反倒替她心疼,咂舌道:“求佛贵在心诚,施主姐姐何需这般破费。” 潘盼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复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在此间种些福田也好。”言罢,自个儿都快被自个儿的慷慨感动到了。 “嗯。施主姐姐是有慧根的人。”觉澄一脸钦佩的点头,“说得口渴了吧?我去给你端杯水过来。” 潘盼心虚兼腹诽:难得冒充一把白富美,你这猴儿好生不给咱面子…… 坐等片刻,觉澄回转,扶她起身道:“施主姐姐,方才去后堂找水,遇上文殊院的中通法师,师伯请你去禅房奉茶小参。觉澄这就引姐姐过去可好?” 中通法师?潘盼瞬间联想到另一世,专把快件扔门卫,连声招呼都不打的中通小哥……“可是,”她犹疑道,“你师伯怎会、怎会……”支吾着,“找上我”三个字愣是憋着没说。 觉澄款款道出因由:“先前施主姐姐跪拜菩萨之时,师伯刚好由此路过。他老人家说姐姐佛缘深厚,只是尚缺参详。” 潘盼心中一动,脱口便问:“你师伯可会给法器开光甚么的?” “那是自然。”觉澄笃定答道,“中通师伯精研佛理,修行高深,时常主持开光加持的法会呢。” 潘盼骤然来了精神,连连挥手道:“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觉澄引着潘盼一路穿廊过室,未有多会儿,将她带至一间位置极是偏僻的禅房。周遭僻静无声,唯有一味檀香袅袅,入鼻入脑,油然生出多少神秘之意。 觉澄肃立在门边,低声叫道:“师伯,人已带到。” 屋内响起一道沙哑苍老的男声:“扶进来罢。” 觉澄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拉着潘盼袖笼的手不住颤抖。 潘盼满心惦念着开光,对此异动却是浑然不觉。 “女檀樾请坐。”中通法师语气和善,眼光扫过觉澄,端是犀利非常,瞥见觉澄瑟缩一记,随即吩咐道,“师侄且在禅房外等候。” 觉澄神色惊惶地退出门外,中通法师递过一盏茶又道:“女檀樾请用茶。” “多谢大师。”潘盼就着茶香,摸中瓷盏,端起来胡乱呷了两口搁下,急急问道,“大师有甚么话要对民女说?还望不吝赐教。” “阿弥陀佛。”中通法师拨着念珠,慢声道,“女檀樾身份非凡,大有来历。只不过俗事牵扰,以致有家难回。” “大师真乃神人也!”潘盼煞为激动,“可有法子襄助民女,了却归家心愿?” “这个么……”中通法师言辞闪烁,“倒是有些着难。” 潘盼不疑有他,从颈间解下挂链,将五色琉璃珠摘下,托于掌心道:“大师请看,便是这枚灵珠将我捎入此间。你瞧他还能开个光,再将我送回去么?” “好。容贫僧看上一看。”中通法师神色复杂地从她手里拈取珠子,倍感词穷。 “大师,”潘盼满怀希冀,“怎样?” “使得。”中通法师没心情再与她瞎掰,仍按原订计划行事,取过纸笔道,“女檀樾去了,还得留个字件信物下来,贫僧才好向你二位兄长交代。” “合该如此。”潘盼重重点了点头,摸索着落笔写到:二位兄长台鉴,帮扶之恩,没齿难忘。今返归路,一切安好。各自珍重,红尘勿念。潘盼顿首。一咬牙掷了笔,将穿琉璃珠子的挂链裹于笺内,一并推了过去。 中通法师接过纸包掂了掂,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笑意,喃喃道:“是时候上路了……” 第101章 襄阳王计长收义女熊盼盼气短拜干爹〔上〕 空气中流动着清甜的瑞脑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好香……熊盼盼心道。她觉着像似睡了很久,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境里自个儿依旧是熊猫模样,四处寻找可以栖身的竹林。路上遇见一只会说话青蛙,青蛙告诉她,他拥有她一直想要到达的竹林。她不信:你不过是一只青蛙啊,怎么会有我想要的竹林呢。青蛙说:我不是一只普通的青蛙,其实我是一个被封印的王子。如果熊猫姑娘愿意吻我一下,我的咒命就会解除。届时,我会以竹林当聘礼,迎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她听得脸都红了,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弯下腰在青蛙的唇边啄了一记。刹那之间,青蛙果然变成了一位头戴金冠,身着锦袍的伟岸男子。她痴痴地盯着那张好看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害羞地问:你就是刚才向我求婚的青蛙吗?男子笑起来更好看了,脸颊上有一双大大的酒涡,他点点头说:我的确曾经是一只青蛙,可是姑娘,我并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呀。她觉得非常委屈: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路,经历过那么多事,你还答应过要娶我为妻。你真的全都不记得了么……男子抱歉地笑了笑: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熊猫姑娘。说着,转身而去,留她独自伫立在原地,默默流泪。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身体也提不上劲儿,她试着转了转眼珠,竟然能动,心头掠过一阵狂喜:绝逼是穿了!颤巍巍撑开眼皮,眼前的世界清晰而明亮。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她贪婪地环顾周侧,发现自个儿躺在一张样式古朴的漆木雕花大床之上,上悬蜜色绡帐,帐缦上密密绣满了碧绿缠枝莲纹,床尾堆着一对石青云纹织锦靠枕,掀开身上所覆一层薄薄罗衾,里衣、中衣层层叠叠,皆是质地精良的熟绢所制。大事不好!这扑面而来的宫斗气息,哪里是咱朝思暮想的二十一世纪……瞬间,整个人已是醒透了。 熊盼盼一个激灵坐起,从头到脚先自摸了一遍,仍是个女的,配件也还周全。正待她要下地寻个镜子仔细瞧上一瞧,帐缦内陡然探入个脑袋。 “啊!”四目相对,二人俱是尖叫出声。 来的是个半大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圆脸大眼睛,唇边一颗美人痣,粉红衫子,挽一把双环髻。 熊盼盼老神在在地想:模样很是周正,想必是个忠心的好丫头。于是和气地问:“你唤甚么名儿?” 那姑娘已收了惊诧之色,也不答腔,径自将帐幔卷拢,用帐勾束住,回首朝外间叫道:“春柳姐姐,快去禀报主上,人醒过来了。” “好。你小心照应着,我去去就来。”一个听着年长些的女声脆声应了,脚步声疾疾而去。 熊盼盼回过味来:这丫头倒是丫头,却貌似自个儿没穿成主子,有些使唤不上……当下捏细了嗓子,翻脸如翻书道:“妹妹瞧着好生面善,能否告知此地为何处?你家主上又是何人?愚姐感激不尽。” 粉衣姑娘面露为难之色,一手指着熊盼盼,一手捂住自个儿嘴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熊盼盼心尖儿上的羊驼们又开始跺蹄子,她眼神哀怨的盯着对方,暗自腹诽:才将还和你那春柳姐姐说话,这会儿又在我跟前装哑巴,当我是聋的么…… 她无奈叹了口气,眼光越过粉衣妹纸,观察屋内陈设。朝北是个珠帘拱门,联通外间,东西墙上各开四扇方格槛窗。东窗下摆着美人榻,前头搁张紫檀小几,上置一件青花三足香炉,清甜的瑞脑香气正是由此逸出。西窗摆着花架、书案,案头堆放着几摞书匣,文房四宝亦是周全。 “会写字么?”熊盼盼没抱太大希望问道。 粉衣姑娘略迟疑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熊盼盼倏地来了精神,赤足便跃下床,拽住粉衣姑娘一条胳膊,急声道:“随我来。” 粉衣姑娘指指踏步,示意她趿鞋。 熊盼盼哪里理会,光脚将人拉到书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又从笔山上取下一支羊毫,在砚池内随意蘸了两下,塞到粉衣姑娘手中:“为何不与我说话?” 粉衣姑娘落笔“主上”两个字。 熊盼盼吃惊道:“你家主上不让你们与我交谈?” 粉衣姑娘用力点了点头。 熊盼盼大失所望:既然如此,只怕问甚么都是白瞎。她环看四周,并未见着镜匣妆奁之物,不禁又问:“屋内为何不见镜子?” 粉衣姑娘还是指指“主上”这两个字。 你家主上该是何等奇葩……熊盼盼若有所思地抚摸脸颊:肤质跟先头那具皮相比起来,似乎无有多少变化。应该不是由于毁容,才将镜子收起来的罢……就冲这房间的布局摆设,堪堪儿的低调奢华有内涵,想必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这主上到底会是个甚么身份?如今的自个儿又是个甚么身份?二者之间究竟存了何种牵连?思前想后一番,心绪已如困兽般难捺。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张纸,猛地揉搓成团,刚打算扔掉,又摊开抚平,哧啦、哧啦对撕几记,方觉有些解气,将碎屑重新团了个团,看也不看地往旁边掷去。 “睡了这么些天,起床气倒是大发了。”一道宽亮男声自外间响起。 粉衣姑娘忙不迭屈身行了个万福,恭敬道:“王爷安。” 睡……睡……熊盼盼如遭雷殛。难不成自个儿竟是被那中通老贼秃给耍了……压根儿就没穿越这档子事……但这眼睛好了,又是何故?当日吕郎中说得可是明明白白,冰蟾之毒,无药可救…… 她震惊回首,朝拱门看去。珠帘后立着一道修长身影,姿态优雅地支出一柄乌骨泥金扇,拨开帘子,施施然踱了进来。只见那王爷不过四旬年纪,白面微须,五官单独看去,都是寻常,合在一张脸上,却是难以描摹的贵重。头系一顶乌青软脚幞头,身着湘色缂丝襕衫,脚趿一双云头丝鞋,周身不见珠玉配饰。确切一点说,人若生成这样,任甚么配饰也是多余。 换作往常,面对此等颜值、气场爆表的大叔,熊盼盼的仰慕之心,定会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此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以致于一直赤足杵在案边,连如何见礼,亦是不知。 那王爷并未责她不敬,手中把玩着扇子,大度一笑,向身侧一名形容端正的姑娘吩咐道:“春柳,扶她去床上歇着。” “是。王爷。”春柳快步而来,一手扣在熊盼盼腕间,一手托其胳膊,牵住她往床边走。 熊盼盼试着挣扎了一小下,春柳却在她肘间轻轻一按,登时整条胳膊麻得无法动弹。熊盼盼难掩心头惊骇:想不到这王府上一个年轻丫头,竟然也有一手高明的点穴功夫…… 春柳面无表情,如同摆弄布偶一般,将熊盼盼扶靠在床头,扯过薄衾覆于她膝上,又在她背后塞入一只靠枕。 王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扇子置入袖笼,挥手摈退下人:“你与夏蝉都出去罢。” “是。王爷。”春柳与夏蝉齐声应了,纳了个福,款款退出。 此时的熊盼盼,只觉屋内的空气都快凝滞住了。她迟疑着是不是该翻个白眼,装晕一会儿是一会儿…… 王爷面上溢着笑,缓缓踱到榻前坐下,还伸手将她所盖衾被,轻轻地朝上拉了拉。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熊盼盼大气也不敢出,双眼死盯着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怎么不说话?”王爷目中笑意更浓,屈指叩击床沿,一下接着一下,骇得熊盼盼阵阵心惊肉跳。 熊盼盼特别想说:叔叔,我们不约…… 王爷继续道:“本王只道你被冰蟾药坏了眼睛,难不成连嗓子也药坏了?” 听到这儿,熊盼盼总算是闹明白了:自个儿是被这眼前的王爷给下套掳来了……偏偏自个儿犯浑,竟然信以为真,还配合着给丁二、白五也下了个套……不知两位哥哥是否安好……念及于此,不禁心如刀绞。 王爷面上笑意渐收,蓦然伸手向她脸上抚去。熊盼盼下意识偏头闪过,额前一绺散发紧巧落入人手。 王爷将那绺散发在指间绕了个卷儿,往上提了提,熊盼盼大叫:“疼!” 王爷弹指一挥,松了手道:“好好与本王回话。” 熊盼盼揉了揉额角,委屈地“嗯”了一声。 王爷盯着她,目光炯炯:“耶律阿信的孩子,可是被你们送上木叶山了?” 熊盼盼无有他法,只得演技拙劣地扮失忆:“回王爷的话,小的不记得有这回事儿。” 第102章 襄阳王计长收义女熊盼盼气短拜干爹〔中〕 王爷瞟她一眼,那神色显然是在说:你继续装……轻嗤一声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还有印象?” 熊盼盼扶着脑门叹气,不怕死地坚定装死:“隐约记着一些,人家都叫我熊猫,和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子住在一起。别的……别的都不大记得了……” 王爷眸色渐渐阴鸷下去,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笑意,不紧不慢道:“既然你都记不住了,本王便一一说与你听。你数次串通旁人,败坏本王大事。为了化去你所中的冰蟾之毒,还耗费本王数不尽的珍稀药材,仅一味三指雪莲,便达千金之数。如今倒好,一句甚么都不记得了,便推个一干二净。你倒是替本王想上一想,再留着你,还有何用?” 熊盼盼打了个哆嗦,很没骨气地拜倒,大声道:“王爷饶命!王爷息怒!小的虽然该死,可你现在杀了小的,也折不回银子啊!王爷三思啊!” 王爷被她气乐了,反问道:“依你所言,本王若是杀了你,倒成了一桩蚀本的买卖?” 熊盼盼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是啊。王爷明察!” 王爷从袖笼中抖出折扇,哗啦啦展开,边扇边道:“本王多的是银子。” 有钱人就是任性……“嘤嘤……”熊盼盼欲哭无泪,“王爷大人有大量,还望你看在小的年少无知、孤苦无依的份上,再给小的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王爷“咔嗒”一声,合上扇子,玩味地瞧着她:“孤苦无依?莫非连你爹是谁,都给忘了?” 熊盼盼低垂着头道:“确是不……”“知”字刚冒出口,下颔已被扇柄支住,头被迫抬起,只得无奈地与那王爷四目相对。 “想不想照照镜子?” 熊盼盼艰难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以前是个绿眼珠子,夜间尚能视物。”王爷啧啧叹惜,“如今怕是不成了。” 熊盼盼心中一凛,随即掩饰道:“王爷说笑呢,这世上哪有人是绿眼的,那该多吓人啊。” 王爷目光深不见底,瞧得熊盼盼心头莫名发慌。但听他又问:“倘使再饶你一回,你打算如何报答本王?” 明摆着是不缺钱的主,看来非得要以身相许了!熊盼盼咽了口唾沫,弱弱地说:“我认你当干爹,从今往后,好好孝顺你成不?” “认爹……”王爷眸光略暗,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之色,旋即复归平静,扶膝坐正了道,“也好。本王今日便收你作螟蛉义女。” 吃饭的家伙总算暂时保住了……熊盼盼连滚带爬下床,伏跪在王爷跟前,叩首道:“义父在上,请受小女三拜。一拜吾父把烦恼消;二拜吾父将忧愁抛;三拜吾父乐享逍遥。” “来来来,乖女儿。”王爷笑得春风满面,朝她挥挥手,“坐到为父身边来。” “是。”熊盼盼赶紧挤出个笑脸,小心翼翼地挨着坐到了床边。 王爷又执了熊盼盼一只手去,摩挲得她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却不敢移动半分。 “先头你说,你叫做熊甚么来着?” “熊猫。” 王爷握住她的腕子,摇了摇:“这名儿不好听,配不上我女儿的花容月貌。” 熊盼盼从善如流道:“爹给再起一个。” “你不能随我姓赵。”王爷眼皮微阖,想了想道,“这么着罢。你义母姓元,你便随她姓,名唤翠绡如何?” “元——翠——绡。”熊盼盼一字一顿念出声,连连点头道,“女儿谨谢义父赠名。” 王爷满意地拉着新任“元翠绡”站起,又牵过她另一只手,语重心长道:“女儿家就该有女儿家的模样。整天跟着一拨江湖人抛头露面、打打杀杀,多丢份儿。你既唤我一声爹爹,为父便要担起管教女儿的重担。为了我们西平郡王府的脸面,也算是为了日后你婆家的脸面,针黹女红,琴棋书画,少不得要历练历练。” “元翠绡”倏觉着右眼皮跳得厉害,使劲儿眨巴眼睛道:“女儿谨遵父命。” 王爷欣慰地点一点头,又道:“府上有一位幕宾学问极好,人也稳重。明日得空,为父便带他过来,由他做你的西席。你好生修习,从此当一位佳人罢。” 这是要把一介草莽打造成白富美的节奏么……只怕没那么简单……联想到这假爹口中提到的婆家,元翠绡心中一颤:难不成将咱包装一下,卖进哪家高门巨户当小老婆? “想甚么这般入神?”王爷出声,唤回魂不守舍的某只冒牌货。 “女儿在想……”元翠绡灵机一动答,“想尽快拜见义母。” 王爷面色微变,手底松开元翠绡,踱至书案旁,负手而立。稍顷,语气萧索道:“你义母……晚些让春柳领你去佛堂,为她上炷香罢。” 原来王妃已经过世了……元翠绡低声应了一声“是”。 王爷提笔落笺,书了个“耦”字道:“此间唤作耦园,在府里的位置虽然偏僻了些,却不失清静。你且住着,缺甚么,我会着人一一添置。” “清静好,清静好。女儿正需要修身养性。”元翠绡再次环视周遭,家什摆设,处处透着考究,终于说了句大实话,“我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屋子,不觉得缺啥。” 王爷回首瞥了她一眼,神情微嗔。 元翠绡秒懂:高富帅大叔定是觉得,尔等草民,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想来便有些讪讪:“悉听义父安排。” 王爷接着道:“身边没些个贴心的下人侍候也是不成。你方才见过的春柳、夏蝉,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自打你入府,一直就是她俩在照应着。如今,仍将她二人留与你使唤便是。你看可好?” 使唤倒是不必了,监视才是重点罢……尤其是那春柳,完全打不过怎么破……元翠绡心头暗暗叫苦,面上却是一派恭顺:“义父安排必是极好的。” 王爷走过来,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头道:“果然大有长进。为父尚有些俗务,需得料理,就不再陪你了。稍后让春柳过来,知会你一些府中行走事宜。谨言慎行,方不致折了咱们的父女情分。” 元翠绡何尝听不出此番话中的风雷之声:若是得瑟过头,这日子也就过到头了……她深吸口气,佯作镇定道:“义父教诲,女儿长记在心。” 送走西平郡王,元翠绡已是精疲力竭,匆匆挪至美人榻,四仰八叉躺下。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漫天席地,汹涌而来。脑海里一片混乱,已知信息恰如一幅打散的拼图,最为糟糕的是压根儿没见着底图,任是如何东拼西凑,也无有个大概。这西平郡王究竟是何方神圣……花大力气将自个儿从辽国掳来,又费恁多代价医好咱的眼睛,听他口气,自个儿从前所作所为,还得罪他颇深,为何现下又喜当爹了呢…… 元翠绡烙煎饼似的翻了个身,心头更是不解:话说咱何时何地,得罪过皇亲国戚……别是认错人了罢……扒手指头算算,自个儿充其量也就诓过赖子七、坑过马朝贤之流,跟这西平郡王,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啊……思前想后一阵:既然来到此间,日子再是难过,也是一天(天)朝下过。倒是从前,却永远回不去了……你们,可在怪我…… 倏听得珠帘簌簌儿响,元翠绡支起半个身子看去,春柳、夏蝉两名女使鱼贯而入,二人各托一件漆木盘子,里头搁着镜箧秋衣等物。元翠绡睇了一眼,复又躺下了。 春柳、夏蝉对视一眼,齐齐儿将托盘搁在几上,敛衽福下去道:“奉王爷令,婢子们特来服侍小娘子梳篦更衣。” 丫头片子,还真会扯着鸡毛当令箭……元翠绡颇不情愿站起,手臂平伸,皮笑肉不笑道:“有劳。” 元翠绡个子高挑,两名女使皆身量小巧,尚未及她耳际。她居高临下打量其中的春柳,只见这春柳,年岁与自个儿相近,着一袭月白衫裙,尖尖的瓜子脸儿,薄唇微抿,眉眼细长,神色不卑不亢,正专注为她系着衣裳。 “春柳。”元翠绡冷不丁唤道。 “婢子在。” 元翠绡笑吟吟问道:“咱们西平郡王府是在哪一路州界?” 春柳屈身抻着裙角皱褶,头也不抬答道:“京西南路襄州地界。” 襄州……元翠绡胸中不祥之意陡生,仍心存了侥幸再问:“那王爷食邑何处?” 春柳直起身,对上元翠绡探究双目,平静答道:“襄阳便是。” 元翠绡心头万马齐喑,勉力扯了扯嘴角道:“好……好地方。” 第103章 襄阳王计长收义女熊盼盼气短拜干爹〔下〕 那晌,夏蝉由外间搬入一张高凳,扶了元翠绡坐下道:“妆台已着人去搬了,小娘子且将就这一回,容婢子为你编发。” “嗯好。”元翠绡木木坐了,心中狂扇自个儿耳刮子:放着欧阳胖胖那样的大侠亲爹不要,偏认个想造反的襄阳王赵爵当干爹,真真儿是嫌命长了…… 夏蝉用篦子蘸了头油,抹与她发上,边梳边道:“小娘子中意何种发式?” “你看着办罢。”元翠绡心不在焉回道。 春柳接口道:“小娘子生得高,再梳高髻,恐是招人侧目,依我看,就编个青螺髻如何?” 元翠绡点一点头:“使得。” 挽好髻子,鬓边贴一对朝阳花钿,夏蝉还待往她眉间贴,元翠绡忍不住道:“够了,够了。” 夏蝉恋恋不舍搁下,由几上执起一面菱纹镜,递到元翠绡面前,邀功似地道:“看看,美不美?” 春柳唇角噙了笑意道:“人都说金太守府上的千金,乃襄阳城第一美人。如今出了小娘子,这名头怕是要让贤了。” 夏蝉拍着手道:“是呢!是呢!金牡丹生得虽好,与咱们小娘子相较,还是差了些的。” 元翠绡完全没有听进,她二人说了些甚么,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自个儿发愣:样貌依稀未变,只不过这眼仁竟不再是碧绿,而是黑如点漆了…… 夏蝉轻轻道:“小娘子?” “啊?”元翠绡六神归位,环看四周道,“天色有些暗了,镜子瞧不太清楚,掌个灯罢。” 夏蝉应了声“是”,自外间端了夹瓷灯盏入内,用火折燃了,霎时,满室生辉。 元翠绡隐隐觉得惋惜:夜视果然不成了。不过这偌大一座郡王府,又不是抠门的竹子精当家,想来也不会在乎这点灯油钱…… 春柳上前福一福身道:“王爷嘱婢子捎些要紧的话,事关小娘子家世身份,还请小娘子用心聆记,与人相对,莫出错漏才好。” 元翠绡强打精神道:“说罢。我仔细听着。” 春柳款款叙来:“小娘子既是前尘尽忘,便请安下心来,好好作王爷的义女元翠绡便是。元翠绡本是王妃的侄女,自幼便与王爷、王妃亲厚,后于罗浮山修道。去岁王妃病重,对翠绡小娘子十分想念,王爷遂遣人上罗浮山,接翠绡小娘子入府陪伴。冬月里,王妃终是不治,翠绡小娘子伤心难抑,得了妄症。在府中休养了些时日,王爷着人送其回罗浮山,不想半道遇上劫匪……” “啊!”听到此处,元翠绡不禁失声惊呼。 春柳深看她一眼,问道:“小娘子,怎么了?” “没甚么,没甚么……”元翠绡拈起一角衣袖,轻拭额际汗珠,“这天好生闷热,你接着说,接着说……” 春柳颔首,继续道:“所幸吉人自有天相,翠绡小娘子为山民所救,只是落了失忆之症。半个多月前,与王爷偶遇,王爷甚是垂怜,收做了义女。” 这襄阳王兼职说大书的罢……元翠绡瞧瞧春柳,又看看一直伫立在身侧,默不作声的夏蝉,苦笑道:“这义女,便是我了?” 春柳、夏蝉齐声道:“正是。” 元翠绡长叹一声起身:“你俩,谁引我去义母灵前上炷香罢。” 春柳近前为她挑起珠帘:“小娘子随我来。”又朝夏蝉道,“你去典膳房吩咐一声,过半个时辰,将小娘子的吃食点心送进园子里来。” 高墙之下,暮色渐浓,星子已爬满了大半个夜空。春柳提着盏纱罩子灯从前引路,边走边道:“小娘子住的耦园,在府中西南方向,佛堂设于正西,两处离着倒是不远,刻把钟的路便到了。王府四门三殿,房屋共计三百余楹,前殿、中殿是王爷迎客、议事之所,无有王爷吩咐,小娘子擅入不得。后殿是府眷起居之处,书堂、花房、针线房、典膳房皆设于此,小娘子随意走动便是。最要紧的是东北角的冲霄楼,那厢是郡王府的禁地,跑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王爷心疼小娘子,小娘子万万莫要拂了王爷的意才好。” 听完春柳一席话,元翠绡对自个儿即将面临的圈养生活,总算通晓个大概,她兴致缺缺应声:“知道了。必定恪守规矩,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春柳不复多言,二人一路无话来到佛堂。此间执事的老和尚,似乎是个哑巴,与春柳比划了几句手势,便悄然退下。元翠绡一旁瞧着,既觉好奇,又有些纳闷。不由她多想,春柳招手示意她往里间去。 屋内檀香味极为浓郁,薰得元翠绡几欲背过气去。她屏息凝神,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子居中的墙壁上嵌着一座佛龛,内里是尊大日如来金身像,下首一张红布高案,上置三盆时鲜瓜果,一只铜胎鎏金香炉,之后仅供着一面孤伶伶的朱漆牌位,上书一行描金小字——先室元氏闺名顺娘生西之莲位。 先室……这牌位居然是以丈夫名义所立,难不成王妃与之结发二十余年,竟是一无所出……但身为王室正妃,就算生不出,也可过继一个充数么……身后享不了子孙香火,惟有丈夫香火,也不知是她的幸或不幸……元翠绡默默转着念头,心底一片怅然。 春柳递过三支线香,她小心接了,跪伏在蒲团上,口中祷祝道:“义母在上,请受翠绡三拜,愿你早登佛国,永享极乐。” 转回耦园,天已是深黑了。元翠绡饥肠辘辘,只盼能吃顿好的,平复一下屡受重创的心情,见夏蝉迎出,一把拖住她问:“我的晚饭呢?” “在……在西厢房。”夏蝉险些被她拉了个趔趄,“婢子这就去准备香豆面,给小娘子盥手。” “毋需这般麻烦。”元翠绡轻推她一把,猴急道,“去给我整条湿巾子,擦擦得了呗。” 夏蝉憋了笑应声而去。 甫一跨入西厢房,元翠绡的目光,便被桌上一架三层雕花食盒吸引了去。 她自个儿挪了椅子入坐,心思热切:这郡王府处处豪奢,伙食还不得好到天上去…… 春柳慢腾腾地启开盒盖,从第一层依次取出银盘、银箸、银勺置于元翠绡面前。揭开第二层,又顺序端出三只巴掌大小的曲边银碟,一碟撒了白糖的藕片,一碟渍过的酱萝卜,还有一碟叫不出名儿的菜叶子,白、黄、绿三色,一刷水儿排开,瞧着倒颇为雅致。 元翠绡咽了口唾沫,接过夏蝉递来的汗巾子,胡乱绞了绞手,对第三层依然满怀期待。 只见春柳先端了一小碗粳米饭出来,又捧上一盅莼菜汤,福身退至一侧:“小娘子慢用。” “没……没了?”元翠绡不可置信叫道。 春柳、夏蝉面面相觑,用力点了点头。 你们确定不是在逗我?妈蛋!老娘饿得胸都快平了……居然让我吃这个……甚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元翠绡很有掀桌的冲动。 夏蝉看她的脸快跟菜汤一个色儿了,弱弱地问:“小娘子可是嫌饭少了,明儿让膳房的人多盛两碗过来。” 小丫头片子,老娘不过生得高大些个,在你们眼里,怎么就成了费米耗布的主儿了……元翠绡一个眼刀丢过去:“你当我是饭桶!” 夏蝉忙屈膝道:“莫非小娘子不喜米饭,那明儿让膳房换做面食过来?” 元翠绡怄得内伤,挥手让她一边歇着去,叹息数声,悲壮提箸。光盘行动过后,抹一抹嘴,厚着脸皮道:“想我也是大病初愈之人,你们就不能进些滋补的菜式么。” 春柳偏头想了想道:“明日炖道参汤便是。” “不用,不用。”元翠绡连连摆手,也不愿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换个肉汤就行。或是肉块、肉丝、肉末,总要见点荤腥罢。” “这个……”春柳神色渐渐古怪起来,“只怕不能。” 元翠绡又急又气:“那是为何?!” 春柳不慌不忙解释:“王妃仙游尚未满周年,小娘子既拜了义母,按孝仪,应茹素三年才是。” 粗略一算,这样的菜,还得吃上两年多……元翠绡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104章 相国寺北侠终落发郡王府故人竟相逢〔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侠义去了解剑堂寄放刀剑,待折返观音阁,哪里还见着潘盼踪迹?当下急问庙里要人。惊闻香客在寺僧引领下走失,寺方也不敢怠慢,找了一大圈人,竟发现觉澄小和尚也是丢了。正要报官之际,有洒扫僧从观音阁的一间禅房内,拾获潘盼留下的字柬、珠链等物。 双侠不止一次见过潘盼置押在长生库的当票,对其字迹,甚是熟悉。合上她一向视若性命的琉璃珠挂也留下了,料定此封字柬,必是出自本人亲笔。锦毛鼠见双侠神色有异,问明原委,直道这丫头好狠的心。寺方巴不得撇清干系,便道这两人许是旧识,缘兴缘灭,万物自有定数。执着过了,反倒不得解脱。 二人离了大佛寺,沿途又寻访了些时日,也是杳无音讯。关文路引,行将到期,无奈之下,只得怅然踏上归程。彼日辽境奔波,丁兆蕙便染上了风寒,待回转宋地,已成嗽疾之象。白玉堂屡屡劝其落脚就医,皆遭他推托拒了。 近至汴京,白玉堂惦念朝中的义兄颜查散,便与双侠话别,要往京师去。自潘盼乍别,双侠一路默然憔悴,他俱是瞧在眼里,其中情由,心内哪有不明白的?分离在即,少不得再开解几句:“丁兄洒脱无羁一个人,何不看开些?似潘盼妹子那般,无论在哪儿,必是她祸害旁人,断断无有旁*害她的份。嗽疾久拖不得,你早些回茉花村将养,莫要落了病根去。” 不过半月,丁兆蕙形容已清减许多。眉目之间,也无了惯有的神采飞扬之态。即便是微微一笑,落在白玉堂眼中,亦含了苦涩之意。“贤弟说得是。”丁兆蕙轻咳一声,颔首浅笑,“愚兄记着了。” 白玉堂心疼地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道:“丁二哥,后会有期!”言罢,抖一抖缰绳,掉转马身,朝城中飞驰而去。 丁兆蕙一人一马,一路朝南,走走停停,身边少了白五敦促,吃住更是无心。这一日,抵达南京,嗽疾益发沉重,时不时竟会咳出血丝来。 南京乃是当朝□□龙潜之所在,开国数十年间,已从一个小小的州所,跃至汴梁陪都。城中的大相国寺,更是赫赫有名的皇家寺院。 时近正午,街面人声鼎沸,双侠惟有下马牵行,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相国寺附近,瞧见路边有推车叫卖吃食的小贩,便喊住了,摸出三十文钱,买了两枚火烧去。嚼了三五口入肚,咳得又厉害了些,从马辔上解下水囊,出力晃了晃,却是空空如也。 身侧有只铜壶递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贤弟怎么在这?” “吭吭。”丁兆蕙捂嘴低咳了两声,眼底浮上一丝喜色,转过身道:“智兄别来无恙。” 智化浓眉微皱:“劣兄好得很,倒是贤弟过得也太潦草了些。嗽疾如此严重,怎地还食火烧这般难以克化之物,可有找大夫好好瞧瞧?” 丁兆蕙接过水壶,呷了口水道:“多谢智兄关怀,习武之人,恁般娇贵作甚?小弟无大碍的。” 妖狐狸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缰绳,一手紧紧挽其胳膊,连拖带拽道:“走!随哥哥上大相国寺瞧瞧去!” 双侠推脱不得,便由着他。 智化似对此处极是熟稔,拉了双侠大喇喇入内,信手招来一个扫地僧,嘱其将马匹牵去牲房喂食草料。穿过大雄宝殿,绕到一座禅堂前停下。 丁兆蕙抬头看向匾额,“云海丈室”四字遒丽生姿,细看落款,竟是先皇御笔。 堂前一挂云板,智化持小槌,“咣咣咣”连敲数记。 门后脚步声缓缓而来,门扇开了半合,一个枯瘦老僧探出头来,见着黑妖狐,一脸戒备之色:“你又有何事?” 妖狐狸扬一扬木槌,嘻皮笑脸道:“了凡老和尚,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了凡把脸一板,连连挥手:“快走!快走!莫要打搅老衲禅修。” “进去!进去!”智化硬抻开门扇,将瘦弱的了凡推回丈室,“智某替你接了桩买卖。”倏又改口道,“不不不,是接了桩功德。” 丁兆蕙摇头苦笑:“佛门清净地,哥哥莫再顽皮了。” 了凡踉跄退后两步,这才瞧见智化身侧,还有一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是个明理之人。” 双侠料想眼前其貌不扬的老僧,便是大相国寺的方丈,忙谦逊回礼道:“小可松江丁兆蕙,见过了凡大师。” 智化伸手拉他入内:“丁二弟进来。” 了凡回到蒲团上盘膝坐定,盘着颈间念珠道:“丁施主请坐。老衲瞧你面色红润,五官端秀,颇具慧根之相,想来与我佛有缘。” 智化凑到了凡跟前,歪头道:“我说老和尚,你这大相国寺究竟还缺多少诵经的?哄得我那老哥哥一门心思要出家,现在又打上我二弟主意了?这么着罢,好歹你我相识一场,也点化则个?” 了凡别过脸去,哼哼道:“你这妖人毋须点化,日后直上西天便是。” “哎呀,你这老秃驴,竟敢咒骂于我。”智化一把揪住了凡的山羊胡子,将他的脸扳转过来,指了指丁兆蕙道,“甚么面色红润,瞧不出那是咳的么?亏你出家前,还做过宫中太医,都不嫌臊得慌。” 了凡老脸一红,不自然道:“老衲翳症好多年了,看不清也是常有的。” 智化唾了他一口,嗔怪道:“那你还好意思坐着?快去切脉!” 了凡颇不情愿地爬起身,走到双侠跟前,牵住他一支手腕,闭目凝神,切了好一会儿,方道:“外感风邪,寒湿入体。肝风内动,以致腑脏失调,又因心热郁结,故而气血逆乱而生。原是小症候,丁施主何至耽搁于此。” 双侠自嘲地笑笑:“是啊,何至于此。” 智化在屋内翻腾出笔墨纸张,铺于案上,朝了凡叫道:“老和尚休要罗唣,速速开个对症的方子抓药,才是正经。” “急甚么。”了凡又贴近些,细看双侠面色,再问道,“丁施主近来可有咳血之象?” 双侠点一点头:“偶尔。” 了凡连连叹息,神情凝重道:“不好治,不好治。” 智化“咄”一声掷了笔管,一个箭步跃起,冲到了凡跟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秃驴庸医,连个风寒咳嗽都治不了,净会瞎掰掰!” 丁兆蕙急忙拉住他,劝道:“智兄莫恼,原是小弟一时逞强,拖延了病情,与了凡大师何干?” 了凡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也指着智化骂道:“你个妖狐狸,真真是疯了。老衲说不好治,又没说治不好。你再撒泼,老衲可要着人把你丢出去!” 智化“嘁”了一声,退回案边,神色不屑:“就凭你庙里那几个武僧?大可一试。” 了凡气呼呼地报出药方:“防风三钱、羌活二钱、枳壳二钱、独活一钱、荆芥一钱、细辛半钱、苍耳子六粒,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用。切忌忧思劳碌,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双侠合掌致谢:“大师慈悲为怀,小可感激不尽。” 了凡宣了一声佛号,掉转身去逐智化:“药方已开,你不赶紧去抓药,还赖在老衲这里做甚?” 智化嘿嘿一笑,将方子折了,硬塞进了凡手里:“老和尚,你懂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去差个堂头抓药煎好,送居士林来。” “你你你你你……”了凡攥着方子,快要闭过气去。 智化只是不理,拉起丁兆蕙就走:“二弟随我来,带你去居士林会一会故人。” 双侠不解地问:“哥哥别卖关子了,倒是见谁?” 智化摇晃着脑袋,挥手向前,笑答:“去了便知。” 第105章 相国寺北侠终落发郡王府故人竟相逢〔中〕 居士林在寺院北角,设有数十间精舍,供往来的俗家弟子参悟修行所用。智化领着双侠,来到其中一间,轻声叩门道:“老哥哥,你瞧我带谁来了。” 屋门应声而启,一个身着缁衣的大汉快步走出,深目高鼻、碧睛紫髯,不是那北侠欧阳春,还会是谁?他见着丁兆蕙,不禁又惊又喜,上前按其双肩,激动道:“这是刮的哪阵风,竟把丁贤弟吹了来?快快里边请!” 双侠也是十分欢喜,三人携手入座,端是亲热非常。 紫髯伯亲自沏了茶端上,细细端量丁兆蕙,问道:“许久未见,贤弟消瘦了好些。可是辽境奔波,水土不服而致?” “算不得太是……”丁兆蕙看北侠神情期待,亦不明了他话中所指,捧着茶盏犹疑道,“欧阳兄……” 智化揭了揭盖碗,抿口茶水道:“丁二弟快说说,我那侄女现今身在何处?老哥哥可是忧心坏了。” “侄女?”双侠益发被绕糊涂了,“这……” 智化朗声笑道:“竟忘了你是不知,潘盼她正是欧阳兄失落多年的女儿。” “咣啷”一声,双侠茶盏落地,惨白了脸道:“哥哥诓我呢……” “我诓你做……”“甚”字还未出口,却见丁兆蕙闭目喷出一支血箭,人已瘫倒下去。智化疾伸猿臂,将其揽住,伸手拍其面颊,焦声唤道:“贤弟醒来!贤弟醒来!” 欧阳春心头一沉,旋即道:“快将他挪到榻上歇着,劣兄去请方丈过来。” 未有多会儿,北侠便携了了凡匆匆赶到。 了凡近至榻前,执手探过双侠脉息,又翻了翻其眼睑。 智化盯着他,紧张道:“如何?” 了凡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江湖人呐,照个面如此激动做甚么?急怒攻心,气血逆行,这病又重了好几分。” “怪我疏忽了。”北侠顿足自责,“大师快想个法子,将我这位贤弟救醒。” “弄醒他,倒不是难事。”了凡自袖笼中摸出一只银制小匣,甫一打开,寒芒闪烁,原来是数十支长短不一的金针。他持针在手,左右看了看智化与欧阳春,皱眉道,“只是醒来了,你们毋要再刺激于他。” 黑妖狐、紫髯伯点点头,齐声道:“晓得,晓得。” 了凡运针如飞,连刺双侠翳风、承灵、中脘、中极、气舍、气海、期门七处腧穴,逐一捻转。片刻功夫,双侠已然悠悠醒转。 “莫要运气,莫要发声。”了凡缓缓道,“老衲要收针了。” 见了凡拔除最后一枚金针,北侠与智化俱是舒了口气。 “阿弥陀佛。”了凡合掌道,“丁施主保重。老衲告辞。” 丁兆蕙挣扎着要回礼,却被智化按住了。欧阳春上前道:“我来送送大师。” “不用。”了凡摆了摆手,朝屋外走去,放声吟道,“人世间万般烦恼,皆是执念难消。” 欧阳春转回榻前,正待劝慰双侠几句,才道一声“贤弟”,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只见其眼中噙了泪,一脸痛悔道:“小弟无能,未能将潘盼带回,实在对不住欧阳兄!” 北侠胸中一窒,慢腾腾沿榻边坐下,伸出另一只手回握双侠,温言道:“你我兄弟情分,怎好说这般见外的话,可是不把我当哥哥了?” 智化也从旁开解道:“万事早有定数,丁二弟莫要自责。尔等此行遭遇了甚么艰难委屈,再不必憋着藏着,尽管说与哥哥们知晓。” 丁兆蕙打心眼儿里感激,几欲落下泪来,遂将这一路如何穿越沙海,将孩子送上木叶山;又如何去大佛寺还愿,弄丢了潘盼的经过,一五一十,细细说与二人听。临了,将贴身收着的字柬掏出,智化率先接过,逐字念了一遍,一时间,众人静默无声。 欧阳春突然笑道:“依我看,无甚么可担心的。想来她是甘愿留在辽境,又怕你们阻拦,便想法子自行离去了。她义兄耶律阿信,在辽国身份非同一般,她又独自会过耶律阿娃,或是彼此间有过约定安排,未曾告诉你们罢了。” 智化附声道:“儿女自带风水。老哥哥尚且看得开,贤弟还有甚么想不开的?” 丁兆蕙苦涩一笑:“哥哥说得是呢。” 紫髯伯晃了晃与之交握的手掌,抽开手,张了双臂,抱住双侠,轻抚其背道:“一路辛苦,谢谢了。既然她那头已有着落,诸般尘事皆了,我便再无牵挂。明日剃度出家,你与智化一道作个见证罢。” 翌日晨起,众人齐聚天王殿,了凡亲持戒刀为北侠剃度,又为其披着若青五条衣,赐法号空海,升座为后堂禅师。 天王殿观过空海升座之礼,遥想昨日兄弟一场,今朝已是僧俗两分,丁兆蕙、智化心头俱是百感交集。二人唏嘘着交谈一阵,仍回居士林小憩。 晚课过后,空海禅师提了件包裹来到原先住处,瞥见智化正为双侠滤药汁儿,便笑得合不拢口道:“两位檀樾兄弟情深,贫僧着实羡慕得紧!” 双侠腼腆道:“空海师父来了。” 智化却头也不抬,将滤好的一碗药递到丁兆蕙手中,说了声“趁热”,这才转过身,狠狠剜了空海一眼,方道:“若真心羡慕,这会子还俗,尚不算晚。” “阿弥陀佛。”空海微微屈身,持手道,“贫僧俗缘已了,焉能再入红尘。” 智化睇他一眼,也不应声,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神色。 空海看了看二人,又问:“打算何时动身?” 智化别过脸去,答道:“左不过这两日罢。” 空海不以为忤,搁下随身所携包裹,打开青色袱皮,从中取出一柄刀来,正是相伴多年的灵宝。他缓缓将其由鲨皮鞘中抽出,轻弹一指,亢扬之声,恰似虎啸龙吟,复又缓缓推了回去,和万胜刀谱并在一处,递与智化道:“欧阳春身无长物,与艾虎父子一场,这些留给他做个念想。你是他师父,哪天见着,替我转交与他。” 智化接过,闷声念了个“好”字。 空海接着道:“兆蕙的身子骨,还须将养些时日,方能复原。回茉花村这一路,你照应着些。” 智化颔首道:“那是自然。” 空海捋髯再道:“此去松江,若是见着陷空岛白五侠,一定替我道声谢。” “晓得,晓得。”智化颇有些不耐烦,“又捎东西,又带口信的,还有完没完?” “稍安勿燥。还有一桩最最要紧的。”空海望着他道,“别过作何打算?” 智化神色渐软,虽说鼻子里仍“哼”了一声,讲话的声气儿却明显和缓下来:“杭州老东家那边,被你连锅端了,自是回不去。听闻数月前,小诸葛沈仲元受马强举荐,去襄阳城投奔了奸王赵爵。左右闲来无事,恰好去打探打探。” 空海点点头,喜上眉梢:“贫僧驻寺敲完一月木鱼,便可行脚云游。卧虎沟尚有一昔年旧友,届时寻你们去。” 乍听此言,智化倏觉着眼前的空海禅师,与原先的北侠欧阳春又重叠了起来,当下也十分欢喜:“出家人不打诳语,空海师父这么说,我可牢牢记着了。” 翻过一日,智化去街集备好了车辆马匹,打点完行装,到精舍叫上双侠一同上路。不想叩门唤了许多声,均是无人应。无奈之下,强行推门入内,却见丁兆蕙面朝里口,侧卧在床榻上,心中奇道:我这二弟睡得怎生这般沉?走近前拍了两记,他只是不动。智化暗叫一声“不好”,急急将其扳正,不想双侠已是面呈金纸,气若游丝…… 第106章 相国寺北侠终落发郡王府故人竟相逢〔下〕 秋风渐起,堂前一株石榴已结出了半大的果子。园内春柳、夏蝉两个,正忙活指挥花房的小厮们更换时景花卉。元翠绡便一直伫立在窗下,百无聊赖地瞧着他们发呆。 夏蝉见她神不守舍的模样,凑到春柳身旁,悄悄问道:“小娘子今儿是怎么了?站那边好久了,都不曾动弹过。” 春柳压低了嗓门道:“你有所不知,先头你去花房调花的当儿,王爷差人来报,过个把时辰,便会携西席过来。她听了之后,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杵着了。” “唉。”夏蝉叹口气道,“这位先生背运得紧。” 春柳朝夏蝉额角佯戳一记,蹙眉道:“别贫嘴了。将那盘瑶台玉凤搬到里屋去。” 夏蝉吐吐舌头,应声去了。 元翠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想我熊猫也是品学兼优十多年,从小到大没挨过小课、补习班的边儿。这会子,偏要给咱雇个老古董当家教,倒饬糟心的琴棋书画,真真儿是了无生趣…… 夏蝉将花盆搁到窗前花架上,笑嘻嘻道:“小娘子,瞧这花儿生得多美。” 元翠绡溜了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挺好看的白菊花。” 夏蝉取了把银剪子,一边修去逸出的枝叶,一边道:“此花名唤瑶台玉凤,可是珍稀得很,放眼襄阳城,只怕寻不出第二盆。” 元翠绡素来对菊花审美无能,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凑近些,细细打量起来。此盆盛放了三朵,花色洁白似雪,重瓣宛如匙莲,香气清雅悠远,令人闻之忘俗。 “小娘子何不剪一朵簪上?”夏蝉将剪子递给她,提议道。 宋人爱美,男女皆有簪花的习俗。初瞧着惊悚,多半年看下来,早就习以为常。可换作自个儿,头顶碗口大一朵菊花四处招摇,想来还是觉着蛋疼。元翠绡无奈接过剪刀,比划了几下,摇头推辞:“不要了罢。这花开得甚好,折了怪可惜的。” “怎么会?”夏蝉那妮子坚持己见,“人说宝剑随英雄,香花伴美人。这瑶台玉凤与小娘子本是良配,何来可惜呢。” 元翠绡骤然一阵心惊肉跳,持剪子的手一抖呵,三朵名花已是被剪残了。“咣啷”一声,剪刀亦随之落地。 “小娘子,没事儿罢?!”夏蝉唬了一跳,忙扶她坐下,又端来一盏热茶。 元翠绡啜饮一口,面色仍是苍白如纸,她按住胸口道:“怪哉。今儿不知怎么了,莫名总是心悸,呼气儿也不大顺。” 夏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该不是饿着了罢?” 元翠绡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老是把我想得那么能吃做甚?”转念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许是吃素吃出了营养不良,精力不济所致…… 那晌,春柳挑了帘子入内,福了福身道:“王爷带了先生往园子里来了,还请小娘子随婢子前去中庭迎接。” “噢。”元翠绡无精打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伸胳膊迈腿儿,跟在春柳后首朝外面走。 等了大半刻,尚不见人到,元翠绡颇有些不耐烦,叉腰转过身,向着春柳道:“夫子长甚么样,你可瞧见了?” 春柳眼光掠过垂花门,随即低眉顺目道:“婢子未曾见着。” 元翠绡又圈肘退后两步,摆了个稍息的姿势道:“想来是个白胡子老头,这脚程也忒慢了些。” “吭吭。”不远处有人轻咳,对面的春柳、夏蝉迅速地福下身去,伴随着两声清脆的“参见王爷”,元翠绡肩头突遭硬物连击数记,她倒抽一口凉气,赶紧立正向后转,屈身道:“参……参见义父……” 襄阳王攥着柄扇子,满脸不悦之色:“言行失检,举止无状。”转而向身后道,“夫子,你看该怎么罚?” 一道似曾相识的儒雅男声传入耳内:“回王爷,依在下所想,小惩大诫,罚录一遍女训便是。” 襄阳王不依不饶:“一遍也太便宜她了!照本王心意,少说也得十遍!” 清缓之声又起:“王爷英明。” 你这夫子啊……想法倒是不错,就不能讲点原则性……元翠绡继续屈身下去,盯着赵爵身侧露出的一折青色袍角,欲哭无泪道:“义父息怒,女儿认罚就是。” 赵爵容色稍霁,挥手道:“都起来罢,进去说话。” 入了堂屋,襄阳王上首坐了,接过春柳敬上的雨花茶,掀了掀盖碗道:“不必拘谨,夫子坐。” “谢王爷。”青衣男子揖首,退行至左侧末席入坐。 元翠绡侧立在门沿,斜睨过去,只觉这背影极其眼熟,奈何一直未照上正脸,心底早急得抓耳挠腮。 襄阳王下颔微微抬起,居高临下的口气道:“翠绡,还不给夫子看茶。” “是。”元翠绡回首,见夏蝉端了个茶盘,站在屏风后头,快步上前,一把夺过,火急火燎地朝疑似熟人这边儿赶过来。 许是步子迈得大了些;许是今儿新上身的裥裙长了些,总之,待元翠绡看清眼前这张脸,脚下一个趔趄,茶碗顺势,已朝此人胸口飞了过去。 那夫子反应倒是快,也不慌乱,平抻半幅衣袖,临时充个托盘,将袭来的茶盏稳稳接住了,平静地目光投向元翠绡道:“小娘子当心。” 怎会是他?! 元翠绡匆匆站定,强捺心头惊疑,朝向赵爵,惶恐道:“女儿失态,女儿知错。” “哼!”一幕闹剧尽收襄阳王眼底,他拉长了脸,喝斥道,“你哪里是失态,你倒是何时有过态!”指一指青衣人又道,“这位是府上幕宾沈仲元沈先生,打今日起,便是你的西席了,还愣着做甚么?速速向夫子赔罪!” 凭甚么你们个个儿对我颐指气使……凭甚么我就得终日惴惴做小伏低……元翠绡很想翻脸来一句:姑奶奶不陪你们玩了……然后在众人惊怔绝倒的目光中夺门而出……耳边似有个声音回响:随我回去罢。回到你本来的样子;亦或是你愿意的样子,自个儿乐意便好,再不必担心旁人的眼光…… 泪水快要由眼眶内泛出,元翠绡吸溜两声憋了回去,咬牙切齿地想: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转向沈仲元,敛衽施礼道:“学生元翠绡拜见沈夫子。适才叨扰夫子,实属无心。还望夫子顾念师生情谊,宽宥则个。” 沈仲元不动声色饮了口茶,虚扶一记道:“小娘子请起。那就加罚五遍女训罢。” 好你个落井下石的小诸葛…… “是。”元翠绡双手在袖底握掌成拳,面上仍是恭敬道,“夫子雅量,学生感激得紧。” 襄阳王拂袖起身:“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好生呆在屋子里抄录思过。为父得空,随时会来抽查。”看一眼沈仲元又道,“沈先生素有‘小诸葛’之名,本王这个孩儿,便有劳你费心(调)教。她先前受过头伤,虽说偶尔失忆顽劣了些,大部分时候还是机灵懂事的。” 咱没有听错罢……这假爹鼓捣个甚么名堂……元翠绡偷觑沈仲元神色,却见其一脸云淡风轻道:“王爷爱女璞玉之质,稍加雕琢,必成大器。仲元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王爷所托。” “如此甚好。”赵爵含笑点头,“你们师生再叙叙,本王先行一步。” 众人齐声道:“恭送王爷。” 沈仲元只觉着面前的元翠绡,美则美矣,却浑身透着古怪。到底怎么个古怪法,又有些说不上来。然则赵爵一向胸怀城府,行事更是隐秘,此番安排,究竟有何深意,着实令人捉摸不透。他看了看元翠绡,但见其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放着光,正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打转,不由十分心塞。 元翠绡呲牙一笑:“茶快放凉了,给夫子换盏热的可好?” 沈仲元听来,只当是看茶送客,正是求之不得,忙摆手道:“不必了。小娘子尚须抄录女训,时间紧迫,为师岂能耽搁。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罢。”说着,掉头便走。 元翠绡眯缝着眼睛,瞅着那道青色背影,出了堂屋,穿过中庭,快要跨越垂花门之际,方大声喊道:“夫子留步!” 她满意地看着小诸葛身形一僵,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便笑着冲其连连招手。 沈仲元无奈回转,对上笑逐颜开的女学生,硬着头皮道:“呼唤为师,所为何事?” 元翠绡偏头望着他道:“夫子不是让学生罚抄女训么?” “吭吭。”沈仲元轻咳,“那你还不快去。” 元翠绡一脸无辜:“学生也作此想。这不正要向夫子讨教,女训都训了些甚么?” 沈仲元一时语塞,终于悟到些,为何会觉着她古怪的缘由:眼前之人,除了相貌,何来半分女儿之态…… 第107章 元翠绡腆颜戏诸葛神秘人援手助熊猫〔上〕 且说朝中,历经御冠一事,当今圣上便时刻担忧远在襄阳的皇叔会兴兵作乱。这其中尚有桩难以启齿的因由:自(太)祖平定天下,即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路藩王会将正值韶年的世子,送入京城的国子监入学。长成之后,多半先做个闲散官儿,待老藩王薨逝,方能返回封地承袭爵位。质子这一宗,西平郡王自然不能破例。可是偏偏不巧得紧,赵爵共送过两名世子入京,先头一位长到八岁就殁了,后面一位是前年殁的,也不过十五岁。赵爵原本就子息单薄,连丧两子后,膝下已无男丁。听闻王妃因忧郁成疾,也于去岁甍了。这襄阳王接连丧妻失子,难免会心生怨怼。更何况其在襄州盘踞数十载,与屯守的光化军、绿林强匪早有勾连。若是揭竿而起,难免会神州萧条、生灵涂炭。 天子忧心忡忡之际,适逢包相入阁陈情洞庭湖水患一事,君臣推心置腹一番恳谈,剿除襄阳王已是迫在眉睫。包相提议:如今周边强邻环侍,倘使兴兵讨伐赵爵,惟恐边境烽火重燃,届时内外交困,企不荼毒我大宋江山。不如明里调派一名巡按,赈济水灾,安抚百姓,以慰万民之心;暗中再加派人手,协助襄州太守金辉查探奸王同党,分而化之,逐只剪除,断其羽翼。碎其身骨。 天子欣然准奏,又问:巡按职责重大,包卿以为何人能堪此大任?包相奏请道:枢密院掌院颜查散人品贵重,才识谙练,定能胜任巡按一职。开封府主簿公孙策足智多谋,护卫白玉堂武功高强,有此二人辅佐办差,必是无虞。圣上一听,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升颜查散为襄阳巡按,公孙策为主事,白玉堂实授四品护卫之职,即刻赴任。 元翠绡斜倚在贵妃榻上,百思难解:那沈仲元原也是个有侠名之人,蛰伏霸王庄许久,名声早已折损大半,好容易扳倒马朝贤,有了洗脚上岸的机会,就连妖狐狸智化都撤了,他又跑到襄阳王这边儿趟浑水做甚?真心归附,只怕是不能……难不成卧底当得上瘾……遥想当初在陷空岛,此人仅凭丁点蛛丝马迹,便险些勘破自个儿身份,所幸白五够义气,不然还真真儿是百口莫辩。 念及于此,不禁如坐针毡:那会子沈仲元便揣度自身或是辽国细作,与襄阳王亦有关连。如今自个儿的处境,岂不是恰巧坐实了他的臆测?而襄阳王此举,毋论有意无意,岂不是将咱片成串儿,架在炉上烤?想要安然脱身,着实难如登天。 元翠绡长嗟短叹:美男当前,却不能坦诚相待,实乃色女生平之大憾。朝夕相处怎么破……论斗智,人家是王牌卧底,江湖人称小诸葛,自个儿这点脑容量,运转起来,智商随时欠费宕机;再说斗勇,人家是三清观观主魏真的师弟,柳家庄庄主柳青的师兄,自个儿翻墙溜院的一点微末道行,还没到面前,分分钟便被秒成渣渣…… 夏蝉默立在一旁剥橘柑,还煞费其事地用银签子将瓤瓣上的经络细细挑去,突然捂了手“哎呦”唤出声。 “怎么了?”元翠绡急忙起身查看。 夏蝉懊恼应声:“这橘皮太厚,把我的指甲给弄折了。” 元翠绡信手在盘子一抓,囫囵塞了几瓣入嘴,酸得直抽气儿:“谁要你这般麻烦,拿来我自个儿撕不就得了。” 夏蝉杏面微红,怯羞低声道:“小娘子可别全吃了,待会儿沈夫子还来呢。” “咳咳!”元翠绡差点儿没呛着:真是自作多情一把,敢情这橘子原本便是给旁人准备的……登时起了促狭之心,佯作气道:“你是我的女使,这般巴结夫子做甚?” 夏蝉垂首绞动衣角:“夫子为小娘子授课,每句话都要重复数遍,很是辛苦呀。” 元翠绡没好气道:“女训是罢?他不过动动嘴,能辛苦到哪儿去?”揸开十指比了比,“一百四十五个字,我可是足足抄了十五遍,辛苦得都没处哭去。” 夏蝉委屈地福了福身:“婢子失言,还请小娘子莫要迁怒夫子。” 女生外向,往后可怎么弄哦……元翠绡挥手叹息:“无碍。你家小娘子我没别的好处,就是心宽。快去找把剪子,修下指甲罢。”目光扫过案上的橘子皮,心头骤然有了应对之策:智勇双全又如何?吾只消皮厚……足矣!当即左手托了盛放橘瓣的盘子,右手轻提裥裙,娉娉婷婷朝屋外去。 甫一踏出院门,便瞧见沈仲元一脸心事重重,由穿廊而来。元翠绡一溜烟地迎上前,笑得谄媚:“夫子早。” 沈仲元心中一悚,抬头看看天色:“巳时已过,不早了。” 元翠绡双手捧了瓷盘递上:“新剥的橘柑,夫子尝尝。” 沈仲元目光轻扫,警惕道:“为师今日早点进得迟,现尚有些撑得慌,不想再吃东西。” 元翠绡笑容不减:“那学生便着女使沏壶普洱来,于夫子消食。” 二人并肩向书房而行,沈仲元暗想:如此诡异相处,实非师生之道,必得端出个架子,让她收敛些才好。于是绷了脸严肃道:“昨儿的女训,可是温熟了?” 元翠绡一怔,随即呵呵:“熟,滚瓜烂熟。” 沈仲元负手吟诵:“心犹首面也。”看了看自诩滚瓜烂熟的某人,令道,“接下去。” “是以……”元翠绡歪头想了想道,“是以甚致饰焉。” 沈仲元又道:“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 抄了十五遍,再要记不住,你真当咱脑袋被门夹过还是怎滴……元翠绡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道:“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她略顿一顿,“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敢问夫子,这一句,该作何解?” 沈仲元意兴阑珊答道:“这一句是说贤德的人当他是恶人,纵天下之大,也将再无其容身之处。” 元翠绡继续问道:“想要洞透人心,谈何容易。若是贤者失察,这所谓‘恶人’,岂不是受尽委屈?” 沈仲元内心深处似被人扯了一下,先行踏入书房道:“他可以解释。” 元翠绡紧随其后:“若是他不屑解释,或是不愿解释,又该当如何?” “他会慢慢习惯的。”沈仲元转身,从元翠绡手中抽过瓷盘,拈了片橘瓣入口细嚼,皱了皱眉道,“太酸了,还未到节候。” 元翠绡绕到桌边坐下,指节轻叩坐椅扶手:“言归正传,夫子今儿个打算教些甚么?” 沈仲元在她对侧入座:“那要看小娘子想学些甚么。” 无翠绡无赖道:“我甚么也不想学。” 沈仲元起身,执手向东,遥作一揖,释然道:“既是如此,沈某莫若向王爷请辞,还请王爷为小娘子另择良师。”言罢,拂袖朝门外去。 一言不合,就要找家长告状……元翠绡腹诽:这小诸葛搁二十一世纪,绝对是块当班主任的好料……当即一个箭步蹿出,捉住沈仲元衣袖一角,用力回拽:“夫子快消消气。来来来,请你指点学生该如何奕棋。”说着,将桌沿的棋秤挪至正中,又将一罐黑子塞到沈仲元手里,自个儿则捧了罐白的,讨好口气道,“夫子先请。” 那晌,适逢夏蝉端了茶入内,见二人纹秤论道,便笑吟吟侍立一边。 沈仲元抻了抻拉被扯皱的袍袖,也不好说甚么,拈起一枚棋子落进盘中。 好在幼儿园大班被亲爹逼着学过一个暑假的围棋,虽说水平比较烂,行棋规则总算知晓个大概……元翠绡似模似样下了十多手,便开始昏招迭出,惹得小诸葛叹息声不断。 “这奕棋,小娘子究竟会是不会?”沈仲元终于忍不住问道。 “会,当然会。”元翠绡信手朝局中按下一粒白子,大言不惭道,“这不跟夫子下到现在了嘛。” 沈仲元摇摇头,又问道:“那末,小娘子是有多久未曾下过棋了?” 元翠绡扭头想了想,认真道:“十来年。” 沈仲元一时语塞加心塞,倏而站起身来,从夏蝉托着的茶盘内端起一盏,一气儿饮了大半,手捧茶盏,重又入座,却见元翠绡以手支颐,指尖还在腮帮子轻点,一对点漆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瞧着他看,不禁口干舌燥,揭开盖碗,又饮了一口,没好气道:“你这般瞧着我做甚?” 元翠绡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因为你好看啊。” 沈仲元一口茶,愣是被她一句话说得堵在了嗓子眼儿里,登时双手撑扶桌沿,垂首剧咳不已。 夏蝉伫立一旁,不由焦急道:“沈先生!”转过脸面,求助似的又唤元翠绡,“小娘子……” 元翠绡捺住笑意,朝她摆摆手,语气微嗔:“夫子早间吃撑了肚腹,饮不得这雨花香,你速去重沏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来。” 夏蝉应声而去。 元翠绡方捧起另一盏雨花茶,撇了撇浮沫,慢条斯理吃了一口,闻得对面嗽声渐歇,抬眼见小诸葛白净的面皮已换了色儿,冷不丁又道:“脸红就更好看了。” 沈仲元好容易顺过气来,无奈道:“你平素惯是这般消遣人来着?” “哪有。”元翠绡搁下茶盏,挑眉道,“学生是瞧夫子眼熟得很,咱们莫不是在何处见过?” 沈仲元深看她一眼道:“为师入郡王府谋事不过数月,彼时小娘子已返回原籍,何来相见之谈。” 照这么说,他到襄阳日子也不算短了,自个儿曾遭通缉一事,想必不会尽知……元翠绡美目流转:“是么?从前之事,我多半不大记得了。学生与夫子一见如故,想是缘分使然。” 沈仲元又拈起一子,淡然接口:“小娘子如此青眼有加,为师心中甚慰。有几句逆耳之言,你可否听得?” 元翠绡也拈了颗棋子入手,莞尔道:“夫子但说无妨,学生洗耳恭听。” 沈仲元斟酌着道:“听闻小娘子曾为山贼所害,头部受创失忆。只不过有些事记得就是记得,不可以装作不记得。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侥幸活过来,历事都要小心些,别哪天又凭空消失了,岂不令人扼腕。” 难不成自个儿竟顶了个死人名儿……元翠绡闻言,神色若有所失,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往事多纷扰,纵然记得了又能怎样?还不如不记得。” 沈仲元落下一子,如释重负:“你已是输了。” 元翠绡伸手,在棋秤上乱拂一气道:“那便重新来过。” 沈仲元忙道:“今日便下到这儿罢,改天再决胜负。” 元翠绡一边将棋子纳进罐中,一边道:“夫子棋艺高过学生十倍不止,何来胜负之说。” 沈仲元夹起一枚黑子,弹入罐内:“下回让你十六子先行。” “十六子怎么够?”元翠绡得寸进尺,“二十五子罢。” 夏蝉端了新沏的普洱来,不由愣住:“这般快下完了?” “夫子神乎其技,非吾能敌也。”元翠绡合上罐盖,抚掌问道,“接下来,再学点甚么?” 沈仲元接过普洱,轻轻啜饮一口,连声道:“不必,不必。小娘子资质聪慧,余下时间自行修习即可,为师先行一步,便不作敦促了。” 第108章 元翠绡腆颜戏诸葛神秘人援手助熊猫〔中〕 翻过两日,襄阳王与小诸葛俱是再未踏足过耦园。元翠绡乐得自在,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梳盥进食后,便携两名女使在后殿各处闲逛;临晚则号着二人赶棋围,打双陆。甚么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独自在反佳人的崎岖路上渐行渐远。 这一日午后,元翠绡尚在蒙头大睡,迷迷糊糊间,似听得幼猫啼叫之声。她翻了个身,往锦被里缩了缩,那“喵喵”的声响竟渐次大了开去。仄耳细听,其中有一道正是夏蝉那妮子发出的。 甚么鬼……元翠绡烦燥地蹬了被子,趿鞋下地,朝外间吼道:“夏蝉!你属猫的么?” 珠帘一挑,春柳、夏蝉款款而入,二人福下身去,齐声道:“小娘子醒了。” 元翠绡打了哈欠,瞪着她俩道:“是你们不让人睡了。” 春柳上前一步,笑得眉眼弯弯:“小娘子莫要着恼,王爷方才遣人送来一只猫儿。”回首朝着夏蝉道,“快抱于小娘子瞧瞧。” 元翠绡揉揉眼睛:奇了怪了……这春柳名字里虽说含着个“春”字,性子却是属冬天的,平日里矜持严谨,少苟言笑。不像夏蝉,人如其名,整天便似知了一般,聒噪个不歇。倒是怎样一只猫儿,有这莫大的面子,将她哄得心花怒放的…… 夏蝉喜孜孜地凑过来,献宝似的托出一团黑白相间的绒球。 元翠绡接住了细观:眼前这只狮子猫身形尚幼,约莫成人两个拳头大小,耳尖毛长,通体纯白,仅额部与尾巴是墨黑色的,偏巧那尾巴生得极长,正可甩及额头一块黑斑,一双茶色眼睛半睁半闭,喵喵轻唤,惹人爱怜。 “好可爱的猫儿,模样生得倒稀罕。”元翠绡抚其背脊道。 “那是自然。”夏蝉兴高采烈道,“瞧它的额顶和尾巴,可是上品的鞭打绣球猫。以前王妃养过一只相貌差不离的,聪明得很,还会捉老鼠。” 猫逮耗子很了不起么?你这是夸它,还是黑它呢……元翠绡将猫儿递还道,“我不大会侍候活物,既然你俩这般喜欢,便替我养着罢,别惯得不会抓耗子就成。” 夏蝉连连拍手叫好,春柳笑着道:“小娘子给想个名儿,婢子们抱它洗个澡去。” 服侍咱从未见这般积极过……这还真是王母娘娘的猫——神猫……元翠绡叹息一声,从案头抽出一卷《说文解字》,默默地蜷到贵妃榻上想名字去了。 不一会儿,春柳、夏蝉合端了一只铜盆折返,盆内一团湿嗒嗒的毛球,正喵喵叫个不停。 元翠绡满头雾水地打量这二人一猫。 只听夏蝉道:“春柳姐姐,快去寻块轻软的盖布。” 春柳“哎”了一声,径直从床底拖出元翠绡放置衣服的箱笼,从中翻出块滚蓝边的雪缎。 元翠绡正待告诉她俩,这一块是自个儿浴后擦身所用。 却听夏蝉又道:“那块是小娘子用过的,有一块镶绿边的是新的。” 春柳重又翻过,果然找着了那块绿边的,欣喜道:“有了,有了。” 二人乐呵着将猫儿裹住,一阵上下揉搓。 元翠绡捧着本《说文解字》瞠目结舌:这两猫奴,简直丧心病狂…… 春柳用缎布兜着猫儿走过来,问道:“小娘子,这宝贝儿的名字可起好了?” 还起甚么起……带把儿的的就叫喵大爷,没把儿的就叫喵小姐……元翠绡合上《说文解字》,皮笑肉不笑道:“这猫儿公的还是母的?” 夏蝉抢着答道:“母的!” 元翠绡伸出一根手指,在猫儿颈间挠了挠,心情复杂道:“不如叫做‘喵小姐’。” 临晚,典膳房依旧遣人送了饭食过来。顿顿不是青菜打滚,便是萝卜开会,元翠绡觉得这么个吃法,自个儿的眼珠子迟早还得绿回去。本以为这一餐也是了无新意,孰料食盒初启,便闻得一阵香气扑鼻,层屉之中,赫然搁着一盘清蒸桂花鱼!元翠绡陶醉地阖目吸气,那诱人的鱼香入鼻入脑、入心入肺,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被这气味抚慰熨帖了。先吃鱼头,还是鱼身呢?要不还是鱼肚子罢……元翠绡咽了一大口口水,感动地睁开眼,突然发现那盘鱼竟不见了! “夏蝉!”元翠绡大吼,暴烈的神情不啻被人踩到尾巴的猫,“我的鱼呢?!” “那鱼,那鱼是……”夏蝉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是喵小姐的。” 元翠绡石化了一会儿,仍抱了一丝希冀道:“方才那条鳜鱼少说也有六、七两重,全给喵小姐吃,你们也不怕撑出一只肥猫来。打个商量,我先吃个半边成不成?” “小娘子说笑呢。”夏蝉硬着头皮道,“剔去鱼骨,也不剩多少肉,哪里就撑到了。再则小娘子按例茹素,也不好妄动荤腥啊。” 元翠绡始觉大势已去,如此一折腾,腹中更饥,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给我多添一碗米饭来……” 廊前一弯娥眉月,再过十来日,即是中秋。佳节将至,偌大一座郡王府,却还笼罩在失去女主人的忧戚之中。日子一天天临近,赵爵终于开了口:诸事从简。高门贵户不比寻常百姓家,再怎么从简,也是说不完的讲究与排场。三殿管事得了消息,纷纷抽调人手,结饰台榭,每每忙至深夜。今儿春柳又被借了去,夏蝉粘乎着喵小姐不愿撒手,元翠绡撺掇老半天,这妮子仍不肯陪她玩双陆,兀自在园子里转了两圈消食,无聊到想睡觉,便早早上床会周公去了。 梦里仍是动物出没:自个儿是个渔户,家里养了只狮子猫,却和一窝耗子处成了朋友,时常将她钓得的红鲤鱼送到耗子洞去。有一日,她捕到一只大青蛙,正琢磨着该烧烤还是汆汤,也被那狮子猫给搅和黄了…… “快把青蛙交出来……”元翠绡呓语着翻了个身,头磕到瓷枕边缘,瞬间便疼醒了。 她披衣下地,轻轻支起一扇槛窗,仲秋凉爽的夜风长驱而入,吹得案头笺纸哗哗作响,隐约之中,似又夹杂着喵喵之声。当过一阵瞎子,眼力虽没有从前好了,听力倒是锻炼得渐长。她细细聆听了一会,这猫叫得甚是凄苦,远不及白日里欢脱。当下点了一盏纱灯,循声而去。穿行至东耳房,却见门半开着,夏蝉正抱着那猫祖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张俏脸急得通红。 元翠绡推门入内:“几更天了?春柳还未曾归来?” 夏蝉赶紧屈身行礼:“梆子敲过二更了。这几日,殿前管事抓差,春柳姐姐能干,都是忙到很晚,才有得回来。小娘子可是有事吩咐?” 元翠绡搁下纱灯,摆摆手道:“无事。今日睡太多,醒来随处走走。春柳怪辛苦的,你让她白天补个觉,就不必去我那当值了罢。” 夏蝉忙不迭替春柳道谢,元翠绡盯着她怀中猫儿道:“你这猫儿又是怎么回事?叫得怪瘆人。” 夏蝉眼眶一红,委屈得几欲落下泪来:“婢子也想不明白。先头吃过鱼还是好好儿的,隔了多半个时辰,便一直啼闹不休。” 吃撑了罢……让你们匀一半给我,又不肯……元翠绡捏了捏猫耳,惋惜道:“许是那道清蒸鳜鱼,葱姜搁得多了点,这猫儿肠胃娇嫩,便有些受不住。” “那……那如今该怎么办?”夏蝉可怜巴巴瞧着她道。 元翠绡负手想了想道:“寻点薄荷草,先让它醉上一醉。” “对啊!”夏蝉茅塞顿开,“醉上睡一觉,说不准睡到明早就好了!”转而又苦着张脸道,“可是花房并无人值夜,这会儿上哪去讨猫薄荷去。” 元翠绡眯缝着眼睛回忆道:“我记得前儿逛后花园见着不少,好像就靠着桂花林那一带。” 夏蝉大喜过望,拉住元翠绡一条胳膊晃悠:“我这就去!小娘子再想想,是在桂花林的东头、西头,还是南边儿、北边儿?” 甚么东南西北中发白的……“哎呀呀,都被你说晕了!我也快想不起来了。”元翠绡甩开手,懊恼道,“还是我去罢,我还有点印象,你去就一摸瞎。” “这……这如何使得?”夏蝉嗫嚅着道。 “有何使不得?”元翠绡给纱灯过了个火,重又拎起,霸气嘱咐,“上我屋里候着去,乖乖等我回来。” 后花园临近北门,约莫十来亩地,内里奇峰怪石,佳木成林,居中一片池水,亭台轩榭皆是临水而筑。整个园子按春夏秋冬分设四景,桃花林居东;偏南一些是荷花池;西首遍植桂树、红枫;北边地势略高,种满了各式寒梅,称之为梅岭。 元翠绡接连两日在此消磨,大致也摸得清园中方位。天际幼月繁星,地上萤火明灭,一路提灯疾行,往桂树林而来。夜晚光线差,虽然打了个灯笼,草叶子还是难于分辨,好在要寻的是薄荷,元翠绡闻闻嗅嗅,转了小半个林子,终于在一株丹桂之下,发现一大丛目标物。 “总算找着你啦!”她兴奋地撂下纱灯,钻进薄荷丛,一气儿掐了好些纳入袖底。起身之际,倏见远端凉亭掠过一道黑影,几个提纵,瞬间没入林中不见。 有刺客!元翠绡心头打了个激灵,脚步一踉跄,紧巧踢翻了一旁的纱灯,火苗明灭两下,竟是熄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汗毛林立,她陡然醒悟过来:此间是郡王府,即便有刺客入内,多半也是奔那假爹而去,与自个儿又有何干?念及于此,当下掸了掸衣襟,执手拜弯月,遥遥祝祷:好汉!马到成功……捡起残灯,原道返回。 林间树影婆娑,元翠绡摸黑行了几步,便觉着十分骇怕。伫足想了想:荷花池那边开阔,月映水光,必定好走。方向同是偏南,经那儿回耦园,只怕路途还要短上一些。当下拿定主意,转身朝荷花池行去。 第109章 元翠绡腆颜戏诸葛神秘人援手助熊猫〔下〕 仲秋时节,荷香满池的胜景早已不在,池中尚存一些枯荷残叶,静候霜雪到来。此刻的荷花池,颇似一位韶华远去的伶人,独自寂寥在漫漫岁月中。 元翠绡一路沿池而行,正待转上一座廊桥,骤见前方,一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有一点亮光闪过。她低头看了看掌中熄灭的灯笼,鬼使神差地想:不如前去借个火……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些,隐隐听得一个人声道:“卑职雷英参见王爷。” 赵爵怎么在这里?!元翠绡心中大悚,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起来罢。”话音和煦却不失威严,除了襄阳王,还会是谁? 那唤作雷英之人应声道:“谢王爷!” 赵爵问道:“近日朝中可有异动?” “卑职正为此事而来。”雷英语速飞快道,“开封府那边奏请当今派驻巡按,赈济洞庭湖水灾,已在往襄阳的路上了。” 赵爵沉默了一小会儿,声音再度响起,透着几丝不屑:“包黑子给金辉找了个帮手?可知来者何人?” “这……卑职在庞府多番打探,也是不知。”雷英语速略缓,听着颇有些无奈,“据太师所言,此番下的是密旨,连贵妃也不知情,还是暗中买通了内监,才知道有这么一说。” 难道此人……竟是襄阳王安插在庞吉身边的眼线?!照这般情形,不知他们与义兄的死可会有关联……思及这一层,元翠绡不由心乱如麻,额际已是冷汗潺潺。 赵爵轻笑一声:“这个中秋节倒是热闹,巡按既要来襄阳赈济灾民,本王少不得要去光化军劳军。” “王爷英明。”雷英压低了声音又道,“卑职还有一桩要事。” 赵爵语音铿锵:“讲!” “武曲他……”雷英顿了一顿,听声音似下了很大决心道,“出事了。” 赵爵急问:“可有性命之忧?” 雷英语气哀痛:“自尽了。”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赵爵终于叹息一声,捎带些许颓意道:“武曲不止跟随本王,亦跟随我父王多年,早该颐养天年,是本王误了他!” “王爷切毋自责。”雷英的声音极为小心翼翼,“武曲泉下有知,反而不得安宁。” “究竟怎么回事?”赵爵话音一转,语势极为凌厉。 “回王爷!”雷英急声应对,“开封府那伙人,从展昭剑上之毒入手,顺藤摸瓜查到了武曲,将他密捕入监。武曲担心身份败露,牵连王爷,遂在狱中服毒自尽。” 义兄、义嫂……襄——阳——王……元翠绡心中似沸水翻滚,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忿恨的声音逸出来。 “文曲折在了五风口。”赵爵语声极是惋惜,“这才数月,武曲亦是去了。” 雷英话音有些忿忿:“王爷仁厚,竟然还记挂着文曲。若非他行事有差,未能按计划了结耶律阿信,又何致于令武曲铤而走险,在巨阙上下毒,从而东窗事发。” 原来花冲口中的主上,竟然也是他……元翠绡心头仿若又遭重击,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口中尽是咸腥之气。 赵爵口气阴冷道:“这笔帐,本王记住了。留待与开封府的那帮人,必定好好算上一算。” 雷英附声道:“王爷说得是。” 赵爵又道:“你义父彭启尚在别院绘制机关阵图,既然来了,你也顺道去瞧瞧他便是。” 雷英接口道:“谢王爷。卑职告退。” 元翠绡一惊,环顾四周,猛然发现自个儿身边,除了几株苗条的香樟,并无太好的遮挡之物。若是这雷英由此折转,岂不露了行迹?思念至此,当即拾起裙裾,猫着腰向近处一侧假山的阴影里行进。摸黑看不清路,可巧这条石径又覆满青苔,元翠绡三步一滑,暗暗叫苦,临到假山边,终于滑出个大娄子,脚底被一块突起的鹅卵石绊到,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朝前一头栽了过去。绝望之间,脑海中闪过的竟然是一句李清照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说时迟,那时快,阴影中竟然伸出了一双手。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一只揽在了元翠绡的腰间,适时止住了她自由落体的势头;另一只则拿了一块布,捂住她的口鼻,将其本能发出的尖叫声掐灭于无形。 元翠绡被这隐匿的神秘人带得连退数步,二人紧挨着,一同藏身在假山阴影内。投眼再看来处,一身玄色劲装的雷英,已由林立的石丛里闪出,箭矢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稍后,身着石青襕衫的赵爵也经此而出,左右看了看,往廊桥方向去了。 赵爵渐行渐远,终于淡出了视线。元翠绡绷紧的心弦一松,双眼紧闭,身子瘫软着朝后倒向神秘人怀中。那人促不及防,只得撤出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垫其后背,俯身将她托住。却不料元翠绡倏地睁开双目,一只手直冲他的面巾抓过来。 神秘人像似早已料到元翠绡会有此招,就在她的指间触到面巾的那一瞬,绕在她腰间的手松了开去。元翠绡的身子惯性一沉,快要着地时,神秘人再次出手,拉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提,将她扯离身边。 元翠绡踉跄站定,神秘人用来掩她口鼻的布帕,飘落在地。二人见着了,不约而同去捡。元翠绡离得近些,这一回合倒是让她占了先,将布帕揉成一团,迅疾塞入怀中,白了神秘人一眼,仿若在说:看你还敢抢…… 神秘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返回假山根处,捡起元翠绡跌落的纱灯,整了整骨撑,探手入怀,摸出一只火褶,将灯笼重又燃起,提着它向元翠绡走来。 藉着幽幽光亮,元翠绡打量此人:一身夜行衣靠,个头较自个儿略高,兜头蒙面,仅余一双眼睛在外。盯着此双眼睛,陌生中又有些熟悉,明知对方不会作答,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并不作声,将纱灯递到元翠绡手中,挥手示意她离去。 元翠绡抬头看看夜色,苍穹似墨,心知时候不早。想起夏蝉尚在耦园等她的猫薄荷,说不准春柳亦已归来。自个儿迟迟不回,若是二人寻将开来,惊动了襄阳王可是大大不妙。于是收了死缠烂打之心,挑了灯笼,往廊桥行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见那神秘人,仍然伫立在假山阴影之中,便冲着他道:“你不愿与我说话,想来是怕我听出你的声音,那么你必定是我识得的人。你等着,我会找到你的。”言罢,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神秘人目送元翠绡远去,方才缓缓步出,拉下面巾,清俊的面上浮上一丝苦笑:这个刁钻的丫头…… 回到耦园,元翠绡已是精疲力竭,老远望见夏蝉,捧着猫儿,正立在垂花门下翘首以待,便强打了精神迎上前去。 夏蝉也看到她,面色一松,忙不迭地跑过来,抚着心口后怕道:“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没出啥事儿罢?婢子快要急死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元翠绡勉力笑了笑,“叫你在屋里候着,傻站在外面做甚么?” 夏蝉低头,颇有些难为情道:“那么大的屋子,独自呆着,怪吓人的。” “瞧你这出息。”元翠绡牵起她往内园走,又问,“春柳还没回?” 夏蝉摇了摇头:“还没有。” 元翠绡心底暗自庆幸。 屋内灯火通明,夏蝉从头到脚打量元翠绡,这才发现她云鬓散乱,一脸疲惫之色,缂丝的裥裙勾破了好几处,一双云头绣鞋也满是泥渍。不由大惊失色道:“小娘子,怎生如此狼狈?” 元翠绡倚上贵妃榻,慢吞吞从袖笼里掏摸出薄荷叶,一片一片抹平整了,排成一列搁在条几上。这才轻描淡写道:“光顾着捋叶子,在桂花林里不慎摔了一跤,回来的时候又有些找不着北,多走不少冤枉路,便成这般了。” 夏蝉满是愧疚道:“都是婢子无用,连累小娘子遭罪。” 今儿不走这一趟,又如何得知赵爵,才是害得义兄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呢……当不成烈儿的义父,便来当我的么……想将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姑奶奶不妨让你见识一下,甚么才是坑爹……念及此间,元翠绡强捺心头恨意,安抚夏蝉道:“只不过刮坏了一条裙子,人又没伤着。些许小事,毋用自责,也不必再告诉春柳了。” 夏蝉感激地福了福身:“是。” “来。”元翠绡拍了拍手,吩咐道,“把喵小姐抱过来。” 夏蝉依言,抱着猫儿近前。 元翠绡拈起一张薄荷叶子,在掌中搓成细条,按在喵小姐的鼻尖上。那猫儿起先还一个劲地挣扎扑腾,反复搓了几根与它闻,渐渐地也觉出了薄荷的妙处,主动用爪子捧住了嗅。未有多会,便醉了过去,小脑袋一耷,任是如何揪它呵它,也不动弹了。 夏蝉欣喜不已,连声道:“成了!成了!” 元翠绡捂嘴打了个哈欠,挥手道:“去罢,去罢。我要睡了。” 夏蝉熄完多半灯盏,方告辞而去。听其脚步声渐远,元翠绡一个骨碌爬起,凑到一盏夹瓷灯旁,从怀中抽出那条布帕来。 细看了一会儿,这帕子不过是件普通汗巾,并无甚么特别之处。常见的天青色,四方形状,熟绢质地,翻来覆去也没有发现任何印记,或是纹饰。元翠绡惆怅地绞着帕子,得出个结论:十文钱一条,买三送一,大宋直男必备。不死心地又拿到鼻底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气息。倏而觉着有些不对,她吸了吸鼻子,阖目凝神,摆出喵小姐嗅薄荷的德性,将帕子贴着鼻尖儿,细细闻了个遍。再到梳妆台前,找到盛放香料的盒子,将数种香饵逐一嗅过,不由会心一笑。 第110章 襄阳王劳军托付三宝沈夫子教琴坠入圈套〔上〕 翻过一日,元翠绡早早来到书房,将束之高阁的七弦琴取出,用毛掸拭去浮灰,置于琴桌之上,胡乱抚了几下,发出一串撕书裂帛的糟心声响。 “喵!”夏蝉怀中的喵小姐尖叫一声跳下地,蹿出了屋子。 元翠绡尴尬地朝夏蝉笑了笑:“这猫儿似乎有些五音不全啊。” 夏蝉颤声问:“小娘子,要……要做甚么?” 元翠绡振振有词答道:“琴乃四艺之首,琴课更是佳人必修。我这么做,当然是打算跟夫子好好学一学了。” 夏蝉面庞扭曲:“婢子沏茶去。” “夫子到了再沏不迟。”元翠绡指一指桌前的青铜鼎足炉,“将我屋里的瑞脑香取来焚上。” 清甜的香气由鹤嘴袅袅逸出,不多时,已是满室生香。 元翠绡冲夏蝉挤挤眼睛:“听过三国么?” 夏蝉扭头想了想:“以前王妃爱听戏,王爷常请红班过府来唱,婢子跟着听过几出。” 元翠绡兴致勃勃又问:“你觉得失空斩中的空城计如何?” 夏蝉被她绕得一头雾水:“婢子没听过这一出。” 元翠绡惋惜地“噢”了一声,扫盲道,“说的是蜀国的诸葛丞相。” “啊!我想起来了!”夏蝉出手比划着,“将相和是不是?里面有个背荆条的老头儿。” 你这妮子,还真是满腹经纶啊……元翠绡嘴巴张成个囧字,无奈地朝她挥挥手:“去园外看着些,夫子来了告诉我一声。” 须臾,夏蝉快步折回,扶着门框,急急唤道:“来了!来了!” 元翠绡腾地站起身,拢了拢鬓发,略显局促道:“可是沈夫子来了?” 夏蝉连连点头,勾手示意她快些:“还有王爷,一道朝咱们园子过来了。” 赵爵?他大清早跑来做甚么……元翠绡心中膈应,行动举止却不敢流露出丝毫怠慢,携了夏蝉,匆匆赶往中庭迎接。 只见赵爵今儿穿戴得甚是隆重,头系进贤冠,身着朱明衣,腰围织金玉带,腿蹬一双黑色皮履。有别于平日襕衫的慵闲随意,尽显天潢贵胄的尊贵之气。随着的沈仲元,仍是布衣纶巾,儒生装束。二人前后分立,一个是张扬的红;一个是含蓄的绿,正如花叶互持,相得益彰。 元翠绡屈首近前,敛衽施礼道:“女儿参见义父。”又朝沈仲元福了一福,“学生拜见夫子。” 赵爵伸手将她挽起,笑吟吟道:“乖女儿,为父昨日命人送来的狮子猫,可还喜欢?” “谢义父。”元翠绡努力将嘴角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女儿喜欢得很。” “喜欢就好。”赵爵握着她的手道,“为父即刻要启程前往乾德,特来与你道个别。” 元翠绡故作惊讶问道:“没几日便是中秋节了,义父这个时候赶去乾德,可是出了甚么要紧之事?” 赵爵拨弄着胸前锦绶道:“也算不得过大的事儿。只是年头上,驻守光化军的宣毅卒出过乱子,中秋将至,为父要与太守大人同去治所劳军,以慰将士们一片卫国之心。” 元翠绡忙道:“路上奔波辛苦,义父可要保重身子。” 赵爵对她的回话颇是满意,看了看身旁的小诸葛道:“沈夫子,这几日,本王爱女便由你好生看顾,待本王归来,课业上要有所进益才是。” 沈仲元揖首道:“承蒙王爷抬爱,区区敢不尽力。小娘子聪慧过人,只消勤奋一些,必定学有所成。” 这话说得!学不成全赖老娘偷懒似的……元翠绡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赵爵微笑着又道:“翠绡,为父一别,数日方能归来。有几件心头爱物,打算托付于你照拂。” 奸王葫芦里卖得甚么药……元翠绡试着推托道:“女儿愚钝,不知能否堪此大任?” 赵爵霸气回应:“能,必须能。”说着,击了击掌,一小队侍从由影壁之后冒了出来,或搬或抬,负了他的心爱之物,出现在内园。 元翠绡瞠目结舌:你丫爱好也忒广泛了些……瞧这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水里游的,整一海陆空全方位呐…… 赵爵牵着她,率先走向一株齐人高的绿叶盆栽,伸出指尖,接住一滴叶缘凝结的露珠,递近了道:“这花儿识得么?” 元翠绡迷茫地晃了晃脑袋。 每每见到她流露出这种白痴般的眼神,赵爵止不住都会心情大好,轻轻挥落水珠,柔声笑道:“此株唤做‘佛手莲’,又名‘滴水观音’。宽叶似佛掌,花开烁烁有如佛焰。这一株还是普照寺的主持赠与我的,迄今已养了五年之久。” 这个容易……无非是浇浇水晒晒太阳,几天而已,还能给你养死了……元翠绡点点头道:“女儿明白了。” 赵爵又带着她朝一旁的鱼缸走去,只见两尾红白相间的锦鲤,正在其中悠然游曳。 好肥……元翠绡看着,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大的红烧,小的清蒸,完美…… 赵爵兴致勃勃介绍:“这一对红白,可是为父从上百条锦鲤中遴选而得。这一条身披银鳞,头中央有个红点子的是丹顶,它身边那条红斑密布的叫做赤霞。” 元翠绡吹捧道:“义父慧眼独具,这一双锦鲤真是好看。” “哈哈!哈哈!”耳畔传来两声干笑。 元翠绡循声望去,一名侍从捧着个精铁笼子,里头拴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鹦鹉,文才那近似真人的笑声,正是由它嘴里发出。 好瘦……元翠绡看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拔光毛烤烤,都不够塞牙缝的…… 赵爵从鸟笼上取下一支细如毛笔的棕刷,在鹦鹉身上轻抚了两下,那鸟儿又乐呵了几声。赵爵神情却不似先前欢愉,对着元翠绡缓缓道:“这是小灰,很聪明的。它爱干净,记得每天为它梳理羽毛。” 元翠绡连忙应声:“是。女儿记住了。” 滴水观音与锦鲤搬进了堂屋,元翠绡察言观色,觉得那只不起眼的灰毛鹦鹉,似乎更被襄阳王看重些,便执意接过来亲自提着,直至将赵爵一行人送出了垂花门。 那鸟笼是精铁所铸,虽说样式小巧,单手拎提,仍然颇具分量。故而一见众人走远,元翠绡便改抱着了。 沈仲元偏过头,看向与之比肩而立的元翠绡,只见她吃力地捧着鸟笼子,两道目光似刻刀一般投递过来。 “夫子。”元翠绡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沈仲元轻轻“嗯”了一声,全然无有助人为乐的觉悟。 元翠绡有些着恼,半转过身,抱着笼子正对上他,“呵呵”干笑两声道:“昨儿夜里送过一回,今早再送一回,每趟都有夫子相陪,咱们的师生缘分,还真是不浅呐。” “噢?”沈仲元挑眉,讶异道,“竟有此事?为师接连两日在西三所替人当值,不曾踏出前殿半步,诸多人可以见证。不知小娘子,于何处见着为师?可有第三人在场?” 小样……歹怪能装……元翠绡索性乱扯道:“昨晚学生与夫子在后花园偶遇,一同观星赏月,从女训谈到琴棋书画,并无旁人在场。怎么?难道说夫子都给忘了?” 沈仲元惊叹道:“为师入府以来,便时常听人说,后花园有精怪作祟。依为师所见,只怕小娘子遭遇的便是。” 元翠绡突然有一种将怀中的鸟笼子,朝对面掷过去的冲动,想想忍住了,语气生硬道:“当真如此?那可如何是好?夫子快给出个主意罢。” 沈仲元略沉吟道:“不如这么着,待王爷劳军归来,小娘子便向他禀明原委。王爷身边,能人异士众多,找一个会捉妖的,上园子里开坛做法,消镇邪魅即可。” 元翠绡看着一本正经的某人,心头涌起深深地挫败感,弓身抱着笼子,有气无力道:“不用了。学生信口说笑的,夫子莫要见怪。” “无妨。”沈仲元大度地挥了挥手,瞅着怀抱鸟笼不撒手的某人道,“这只灰头鹦鹉,王爷极为珍视。若是知道小娘子也如此上心,定然欣慰得很。” 元翠绡倏地直起身子,冷冷道:“我与它同命相怜,自然格外上心。”言罢,抱着鸟笼,掉头便走。 沈仲元怔了怔道:“我替你拿就是。” 元翠绡气呼呼道:“不劳夫子大驾!” 半道撞见夏蝉,元翠绡仍在气头上,将鸟笼子往她怀里一塞,板着脸道:“跑哪儿躲懒去了,半天见不着个人。” 夏蝉禁不住叫屈:“婢子先头在放置鱼食、鸟食,正要去给小娘子和夫子沏茶,一刻也没闲着啊。” 沈仲元走上前来,从夏蝉手中拎过鸟笼,温言道:“这个我来拿,你还是去沏茶罢。” 夏蝉面颊微红,低下头小声问:“夫子要喝哪种?” 沈仲元微笑答道:“上回沏的雨花极好,还是雨花罢。” 夏蝉头垂得更低,声若蚊呐:“婢子这就去。”说着,一溜小跑便没影了。 老娘明明在线,这算是被你们拉黑了吖……一直插不上嘴的元翠绡,盯着夏蝉的背影如是想。 “走罢。”沈仲元唤她道,“之前是我言辞欠妥,给小娘子赔罪了。” 元翠绡精神一振,蹬鼻子上脸问:“夫子打算怎么个赔法?” 沈仲元骤然意识到方才这一句,才真真儿是欠妥,苦笑道:“你看呢。” “这个么……”元翠绡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快步向书房行去,“我可得好好想想。” 第111章 襄阳王劳军托付三宝沈夫子教琴坠入圈套〔下〕 沈仲元提着鹦鹉笼子,稍晚踏入书房,但闻室内袅袅生香。琴桌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瑶琴,他那美貌的女徒弟,此刻正立在琴凳旁,笑容满面地冲他挥手。 此情此景,入目即感心塞。 “夫子,请坐。”元翠绡从袖底抽出条手绢,装模作样地拂了拂琴凳。 沈仲元将鸟笼挂在窗前,慢吞吞走到她身旁坐下,指着稍远的一张椅子道:“你也坐。” “嗯。”元翠绡应声,朝椅子走了过去。 沈仲元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她居然拖着那张椅子,“忒忒忒”又凑回到跟前,不禁无奈道:“小娘子这会儿,不生为师的气了?” 元翠绡托腮瞧着他道:“原先是有些气的,谁让夫子生得这般好看呢。我看着看着,气便消了。” “哈哈!哈哈!”窗下陡然传来两声干笑,正是那灰头鹦鹉。 元翠绡笑意由眼底溢出,捂着嘴道:“好通人性的鸟儿!” 沈仲元扶额:“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小娘子要时刻谨记才是。” “夫子此言差矣。”无翠绡振振有词辩驳,“学生正是由于心存善念,才会实话实说。若是学生气你丑陋,那才真真儿是猪油蒙了心了。” 赵爵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入府……沈仲元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小娘子,今儿是打算学琴么?” “是啊。”元翠绡点点头,莞尔一笑道,“方才夫子说要赔罪,我瞧不如弹个曲子来听听。” 沈仲元平伸了手去,紧了紧琴弦,勾挑两记,指尖流出琮琮声响,头也不抬问道:“要听甚么?” 元翠绡端详着他微倾的侧脸,轮廓优雅,清俊不凡;按放在琴上的双手,修长白晰,好似寒玉一般。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大爷我今儿包场,佳人速来献奏的土豪情怀。 “嗯。那个……”元翠绡愣了愣:古琴都有啥曲子来着?遥想追过的港台剧,终于记起一个出镜率特高的。 就是它了!元翠绡击掌,豪气干云道:“凤求凰!” 沈仲元周身一僵,心底隐隐泛上一丝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同智化、艾虎一道离去,独自奔赴襄阳,实在有些不慎…… “夫子会弹不?”元翠绡拿帕子遮住大半张幸灾乐祸的笑脸。 沈仲元尴尬地扫了她一眼,这一扫,却是看清她手中捏着的天青色帕子,脸腾地便是一红。 元翠绡趁胜追击道:“夫子离香炉近了些,脸都薰红了。” 沈仲元顾左右而言他:“夏蝉沏茶到现在还没过来,小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既然扮的是空城计,你这诸葛,安心在此操琴便是,想甚么救兵呢……元翠绡起身将香炉挪远了些,笑意深深:“园子里的雨花茶前儿便喝完了,可是夫子点名要饮这一款,夏蝉少不得要去广储局寻,一来一回,只怕得好些时候。” 沈仲元垂眸,轻轻“哦”了一声。 “夫子觉得这香味儿可好?”元翠绡转着炉盖上的铜钮,不经意道。 沈仲元点一点头,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元翠绡继续追问道:“夫子可知这味香的名字?” 沈仲元猜不出她究竟想套出些甚么,谨慎作答道:“为师不擅香道,对此知之甚少。” 元翠绡心内嗤笑一声:“九头狮子”甘茂的高足,“孟婆汤”沈梦的内侄,你若是不擅长,天底下可还有擅长的人么……她又折回坐椅边,扶着椅靠,慢声道:“我来告诉你罢。此香唤做瑞脑,有宁神静心之效。其中掺了一味海狸香,故而极是名贵。整座郡王府,也就义父那存有一些。可他老人家嫌弃我不开窍,便将这香悉数赐与我醒脑。”她瞧了瞧默不作声的沈仲元,意味深长道,“学生经日受此奇香薰陶,自觉脑子灵光不少。不知夫子,以为如何?” “是很灵光。”沈仲元苦笑道,“除去这些,你还想告诉我甚么?” “这瑞脑香虽然气味恬淡,却很是持久。”元翠绡捏住手绢两个角,边绕边道,“还有就是——我的鼻子要比脑子灵。” 沈仲元遭她识破,眼看着再也推脱不过,索性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将东西物归原主了?” “子曰,男女授受不亲。”元翠绡近前,一掌击向瑶琴正中,数根弦受力,爆出铮铮闷响,唬得小诸葛一跳,自个儿则疼得龇牙裂嘴道,“你啊你!出手轻薄我在前,言语羞辱我在后!让你弹个曲子赔礼道歉,拖拉到这会儿,都没个动静!” 沈仲元愣愣地望着她,一脸明明是你调戏我在先,如今却被你反咬的一口的凄凉。半晌才道:“你把手挪开,我才好弹。” 元翠绡揉着手掌退后,坐回椅子上道:“开始!” 朱弦声起,琴音泠泠,有如清风过冈,鸟唱虫鸣;又似泉水叮咚,飞花溅玉。曲到激昂处,元翠绡忍不住在想:这弹的是凤求凰么?怎么闹喳喳听着像鸟儿打架啊…… 一曲终了,夏蝉终于出现在书房门口,托着茶盘款款入内,啧啧赞叹道:“先生弹的甚么曲子?这般动听。” 元翠绡接口道:“是凤……”后面两个字未曾出口,已被沈仲元截断,“百鸟朝凤。” 窗前那灰头鹦鹉,不知是否也受了琴声刺激,在笼子里一个劲儿地扑楞翅膀。 元翠绡看看那鸟儿,起身从茶盘内端起一盏茶,朝向沈仲元道:“夫子。” 沈仲元正待伸手去接,她却掀开盖碗,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揶揄道:“你这一曲《百鸟朝凤》弹得可真叫绝,小灰听得都快破笼而出了。” “吭吭。”沈仲元撩起衣袖掩嘴,轻咳了两记。 夏蝉连忙递上另一盏茶,沈仲元道谢接过,抿了一口道:“我去瞧瞧。” 待他走近,那小灰竟收住了翅膀,不在上蹿下跳,突然连叫了好几声“王爷”,嗓音幼细,倒是像极了女人。 元翠绡“噗哧”一声乐了:“这鸟儿眼神不济得很。”撂下茶碗,也行至窗前。 她拿起棕刷,学着赵爵的样子,在鸟背上刮了两下,小灰抖了抖羽毛,一双绿豆小眼像似盯着她一般,又冒出个新句——“顺娘”。这一回声音粗浑些,听着甚是悲切。 “顺……娘?顺娘……”元翠绡喃喃念叨着,这名儿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彼时,夏蝉的声音响起:“春柳姐姐,你怎么来了?” 元翠绡扭头朝门口看去,只见春柳盈盈入内,朝她二人行礼道:“春柳见过小娘子,沈先生。” 元翠绡扶起她道:“你这几日,晚上还得兼着后殿的差事,白天再不歇一歇,可别累出病来。” 春柳又福一福身道:“多谢小娘子记挂,婢子无碍的。”抬眼看了看窗前的鸟笼子,低声道,“关于这鸟儿,婢子想提醒小娘子几句,却不知当不当讲。” 元翠绡好奇道:“但说无妨。” 春柳缓缓道:“这只灰头鹦鹉是数年前,王爷由市集寻来,送于王妃解闷的。王妃很是喜欢,教它学说不少人话,声音惟妙惟肖得很。自从王妃仙游,其生前之物,王爷俱是吩咐随葬了,惟独这只鸟儿,王爷一直留在身边,亲自饲养。”说着,定睛看向元翠绡道,“王爷、王妃鹣鲽情深,小娘子又是义女身份,须注意避讳才是。” 经春柳一点拨,元翠绡骤然忆起“顺娘”的出处,佛堂那面孤伶伶的朱漆牌位,仿若在眼前一掠而过。赵爵、元顺娘,你们夫妇当真是鹣鲽情深,可我的阿信哥哥、云萝嫂嫂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他二人被襄阳王害得客死异乡,惟留稚子于世,元翠绡胸中满腔恨意,几欲喷薄而出。 沈仲元旁觑她面色不善,双目更是赤红一片,扶着窗框的一只手青筋迭爆,另一只手则隐在袖中微微颤抖,赶紧出声为她遮掩:“小娘子可是担心照看不周,有付王爷所托?” 元翠绡泪蒙于睫,朝向他道:“夫子解意。” 沈仲元侧行一步,挡在她身前道:“小娘子多虑了,笼鸟之中,鹦鹉可算是最皮实的一种,不会被你养坏的。” 元翠绡迅疾用帕子拭过眼角,神色如常道:“如此再好不过。” “那为师便先行一步。”沈仲元目光慢慢由她身上移到屋外,“案头有《论语》、《左传》,小娘子得空,可为一观。” 元翠绡点了点头:“夫子请。”待沈仲元步出屋子,方跟过去道,“学生送一送夫子。” 二人一路心照不宣。行至穿廊尽头,沈仲元左右看了看道:“你并不是元翠绡。” “噢?”她未有多意外道,“夫子何以见得?” 沈仲元背手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因为真正的元翠绡已经被人杀了。” 还真是顶了个死人名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沈仲元低声道:“元翠绡原先在罗浮山修道,而罗浮山位于广南东路的惠州地界。按说王妃大殓之后,她便返回山中继续修行。可她并没有朝南边走,而是去了相反方向的黑狼山。那条路常有山匪出没,是通往京师的必经之路。” “元翠绡”脸色白了一白,喃喃道:“她上那去做甚么?” “这个,只怕只有她自己与杀她的人知道了。”沈仲元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据我探得的消息,下手的应是江湖人称“”金面神“”的蓝骁,他暗中为你义父把守黑狼山,已有多时了。” 元翠绡既是王妃的亲侄女,而这蓝骁又是襄阳王的手下,若想他杀了王府亲眷,却不受追究,唯一的可能便是奉了赵爵之命……她究竟做了些甚么,惹得赵爵竟不顾元顺娘的情面,非要置其于死地呢……念及此间,不禁有些骇怕:“我这冒牌的,不会哪天也被他‘咔嚓’掉罢。” 沈仲元断然摇头:“暂时应是不会。他真想害你,早已害了,又何必绕个大圈子,收你作义女。” 回想此前种种,‘元翠绡’愁眉苦脸道:“可能他觉得一下子弄死我,太便宜我了。” 沈仲元哑然失笑:“你倒是如何得罪他了?” “哎,说来话长。”元翠绡暗想:这梁子还不是打出首马朝贤那会儿结上的,若不是你们一群大侠捣鼓出盗冠诬告的黑招,咱至于被坑害到这个地步么……她幽怨地瞧了沈仲元一眼,叹了口气道:“不说也罢。” 第112章 精细物错付粗糙人元翠绡罚录往生咒〔上〕 这一日艳阳高照,元翠绡起了个大早,打点精神侍弄三宝。堂屋里撞见春柳、夏蝉,也不知她俩从哪搞到一碗鲜香扑鼻的鱼羹,喵小姐吃得惬意,二人看得乐呵。元翠绡闻得很是糟心,绷张脸训斥道:“糊涂!还不把喵小姐带园子里头吃去。”又朝笼子里蹦哒的小灰努努嘴,“喏!没见着鸟祖宗供那儿么?万一喵小姐动了歹心,对其不利,鸟祖宗出了闪失,你俩个掂量掂量,自个儿折进去,倒是够赔不?” 春柳忍住笑道:“小娘子说得有道理,婢子们这就照办。” 元翠绡捏住鼻子朝他们挥手,瓮声瓮气道:“快走!快走!” 撵退了二人一猫,整间屋子都清静不少。元翠绡环顾花鸟鱼三件,决定按照由静到动的顺序,挨个倒饬。懒得去寻瓢舀子,她便用书房的紫砂笔洗代替,从鱼缸里舀了满满一下水,朝滴水观音的花根悉数浇下去。估摸着今儿太阳挺不错,干脆搁日头底下晒晒,也许会长得更精神些,于是煞费气力地将花盆挪到庭院正中。 安顿好滴水观音,元翠绡继续忙着喂鱼。打开储物的四件柜,她看到夏蝉摆放在里头的两包饵料,分别用细布条扎紧袋口,一条写着鱼食,一条写着鸟食。元翠绡解下布条,攥在手里,各自闻了闻,一包有些麦香、一包则有股子豆腥味儿。撂下食袋,又去拿那件被她发掘出多种新用途的笔洗,正待去舀,突然傻了眼。布条儿都解在了一边,这两包到底哪一包是鱼食?哪一包是鸟食来着……她踌躇了一会儿,将两包食料拎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麦香味的略重些,心中琢磨:论数量,锦鲤有一双;论体形,更是妥妥儿地甩小菜鸟十八条街啊!想必就是这包多的……拿定了主意,她便舀了满满一笔洗倒进鱼缸。丹顶、赤霞争相而来,大口吞食着,看似分外香甜。 元翠绡舒了口气,提着剩下一包食料,来到鸟笼子跟前。她冲鹦鹉吹了两声口哨,那鸟儿却无动于衷,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双脚牢牢扒住横担,样子呆萌得紧。元翠绡拿起棕刷,去拨拉它的爪子,吆喝道:“小灰,小灰灰。醒醒。”小灰被她拨得差点儿翻了个跟头,双目圆瞪,扑楞着翅膀大叫:“顺娘!顺娘!”这笼子里关久了,都关出近视来了……元翠绡叹息一声:“别喊了,旁边去一点,我来给你添些吃的。”说着,拉开铁笼上的插销,轻轻移动门上的合页,探出食中两指,将横担上嵌着的鸟食罐子小心翼翼取下,挖了一些豆面似的粉圆子进去,复又放回,合上门扇。小灰凑过来闻了闻,意兴阑珊地别过脸去。元翠绡不禁有些着急,用棕刷轻捅鸟下巴,催促道:“快吃,快吃。你倒挑剔,难怪长得这般瘦。” 人鸟正别扭着,夏蝉嚷嚷着跑进来道:“小娘子!小娘子!广储局着人送来几只花样时新的纸鸢,我们去后花园放着玩罢。” “好咧!”元翠绡急吼吼应声,“在哪里?” 夏蝉笑嘻嘻转过身去:“小娘子随我来。” 元翠绡随手掷掉棕刷,乐颠颠地跟在她后首。 穿堂下,春柳正忙着顺引绳,见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了,笑着指向花坛边一字排开的数架纸鸢道:“小娘子,挑个喜欢的罢。” 元翠绡近前,只见纸鸢共有四架,俱是飞禽走兽的图案,质地是极为轻薄的生绢,工笔勾勒花彩。细看之下,每一架纸鸢皆是惟妙惟肖,纤毫毕现。她左手一只游隼,右手一只鸿雁,啧啧地连声赞个不住。 夏蝉指着另一架纸鸢道:“小娘子,那只燕鸻的更好看。” 元翠绡恋恋不舍地搁下手中的游隼与鸿雁,拾起夏蝉所说的燕鸻纸鸢,果然更为小巧精致,正打算唤春柳系上引绳,倏而瞥见旁边还有一架青蛙图案的,做工与画工,较之另三架飞禽纸鸢,显然要为逊色;但论稚朴可爱,却是个中翘楚。她轻轻放下燕鸻,举起那架青蛙纸鸢,在半空划了个弧圈道:“就它罢。” 夏蝉投来一个不忍卒睹的眼神,问道:“小娘子,你喜欢它哪儿呀?” 元翠绡愣了愣方道:“大概是颜色罢?我觉得绿色瞧着舒坦。” 春柳拿来一卷引绳,边系边道:“物中主人意,小娘子觉得好便好。别人怎么看,又何须去理会。” “那我要燕鸻。”夏蝉心满意足地捡起她最中意的一架纸鸢,“一会儿都别来找我换啊。” 三人执着纸鸢,一路嘻笑着往后花园去,行至半道,正碰上前来授课沈仲元。 “大张旗鼓地去哪儿?”沈仲元看着她们皱了皱眉,问向元翠绡道,“小娘子今儿不用温书了么?” “温!当然温!”元翠绡一本正经应声,回头从春柳手中抽出一架鸿雁纸鸢,不由分说,塞到沈仲元怀里,轻快道,“去后花园放会儿纸鸢再温也不迟,夫子一齐去罢。” 沈仲元望着她手里的青蛙纸鸢叹息:“有道是业精于勤,荒于嬉。小娘子这般贪玩,何日才能学有所成?” 咱就跷个半天课,又不曾挂科,你个小诸葛,如此逼逼叨叨做甚?还真把自个儿当班主任了……元翠绡横了他一眼,冷嗖嗖道:“夫子去是不去?” 沈仲元无奈点头:“去。” 今日风势甚好,不费多少功夫,纸鸢便乘风而起。眼看着纸鸢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心内积蓄多日的烦闷,也似抽丝一般随着引绳往天上去了。元翠绡眯缝着眼,盯着湛蓝之中的一个绿点子发呆:这线是该放,还是该收…… 春柳绕着线梭走近:“小娘子。” “嗯?”元翠绡回过神瞧她。 春柳屈了屈身道:“待王爷槔矗咀右嫔霞柑旒伲睾航霞乙惶恕! “去罢,去罢。”元翠绡笑着摆摆手,“中秋佳节,理当阖家团圆。脚程不必太急,想甚么时候回来,便甚么时候回来。” “多谢小娘子。”春柳面上浮现一丝感激的笑意,“春柳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娘子能否应允?” 元翠绡素来相信帮人即是帮己,匆匆道:“你说吖!” 春柳仰头看向天空道:“老家有好几个侄男侄女,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纸鸢,我能不能将小娘子的这架游隼捎回去?” “有何不可?”元翠绡伸手搭了个凉篷,指着飞得最高的鸿雁道,“夫子那架也捎上。”扭头看了看远处的夏蝉,正扯线扯得不亦乐乎,便道,“那妮子怪拿燕鸻当宝,不要她的。”又拽了拽自个儿手中的,迟疑地问:“我这架青蛙,你也拿去?” “不必了。小娘子喜欢,还是自己留着罢。”春柳盈盈一福,“婢子能带两架回去,已是好得很。” 元翠绡颔首:“那便随你。” 春柳深看她一眼,又道:“婢子不在的时候,小娘子切记保重自身。沈先生稳重,遇到甚么事,不妨与他商量。” “嗯好。”元翠绡随声附和着,“我去夏蝉那边瞧瞧。”言罢,牵上纸鸢,一路小跑过去。 还未近前,夏蝉已紧张得叫出了声:“小娘子,你不要再过来了!引绳绊在一起,可就坏了!” 元翠绡这才发现,风向与自个儿的走向,刚好相反。空中两架纸鸢,已然离得极近,忙收线后退数步,讪笑一声道:“春柳告了假,没几日便要动身回家过节,你呢,可作了打算?” 夏蝉专注地盯着空中的纸鸢道:“我与春柳姐姐不同,当初入府签的是死契,告不得假。” “这有甚么要紧?”元翠绡不以为意,“我给你放假,尽管回去便是。” “不用了。”夏蝉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道,“我不回去。” 元翠绡没想到自个儿一番好心,竟在这妮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呆了一呆:“为何……啊?” 夏蝉继续盘弄纸鸢,倔强道:“我爹过世早,我娘为了给两个哥哥说亲,便托牙行将我跟妹妹一个卖到郡王府,一个卖去了张学士家。他们这般对我,我还要巴巴儿地回去看他们做甚?” “也是……”元翠绡默了一会,陡然冒出个念头,便朝面上仍有几分犟色的夏蝉笑着道,“你的卖身契可是押在承奉院?哪天我寻个机会,给你偷偷拿出来可好?” 夏蝉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元翠绡得意洋洋道,“出去也甭回家了,嫁个懂事的郎君,长得最好是有夫子那般俊的。” 夏蝉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气鼓鼓地瞪着她道:“小娘子净在胡说!” “哎呦!你可别这样瞅着我,跟我放得纸鸢怪像的。”元翠绡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线梭摔了出去,余线本就不多,骨碌碌朝前滚了十来圈便用尽了。元翠绡连追带赶,愣是没抓着,眼睁睁看着那抹绿色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唉,我的青蛙吖……” 第113章 精细物错付粗糙人元翠绡罚录往生咒〔下〕 回到耦园,已是午后光景。 夏蝉匆匆走在前首,甫一踏入庭院,便停了脚步。春柳紧随其后,问了一声“为何不走”,夏蝉不吱声,只是站着不动。春柳心下诧异,绕到她身侧,顺其目光看过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也立着不动了。元翠绡与沈仲元并肩行来,倏而见她两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杵着,好奇地近前,双手搭在二人肩上道:“进屋去啊,站这里不嫌晒么?” 夏蝉小声嘀咕:“的确是晒……” 这妮子老不对劲儿……元翠绡拍拍春柳,问道:“怎么了?” 春柳朝庭中努努嘴,一脸惋惜的神情。 元翠绡定睛看去,就像突然吞了一大块冰,浑身抖了个激灵,颤声道:“不会罢?!”奋力拨开二人,朝前面冲去。原先有她人高的滴水观音,此时已矮了一多半,枝叶倒伏四溢开去,形似孔雀开屏一般。她懊恼地蹲下身,挨儿个触碰耷拉的叶柄,没几根能扶直的,心疼得嘴里不住地发出“咝咝”的声响。另外三人已围拢过来,一言不发瞧着她,怜悯的眼神如出一辙。 元翠绡轻扯沈仲元的袍角,惴惴地问:“夫子,你瞧瞧,还活着么?” 沈仲元弯下腰,拨开叶片,看了看花根,又按了按盆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元翠绡心头一沉,不可置信道:“这就算死……了?” 沈仲元点了点头。 元翠绡扯他袍角的力道又大了些,央求口气道:“夫子再想想法子。我早上给它浇水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呀,又将它搬出来晒太阳。我这么劳心劳力照看它,它咋说死就死了呢!” 沈仲元嘴角轻轻抖了一下,垂眸扫了她一眼,迅速移向别处,拉着自个儿袍子道:“日头这么毒,你浇了水就晒,根都烧坏了。死得透透的,没法子可救。” 元翠绡撒了手,一屁股瘫坐在地,颓丧低语:“这可怎么办……” 春柳、夏蝉连忙将她搀扶起来,沈仲元瞧着她失魂落魄的德性,轻咳一声道:“花死不能复生,小娘子节哀。” “滴水观音,是叫这名儿罢?我去花房重寻一盆换上可行?”元翠绡异想天开道。 沈仲元嘴角又抽了一下:你当赵爵是傻子么…… “你们说,会不会被认出来?”元翠绡满怀希冀看着他们。 夏蝉被盯得别扭,鼓起勇气打击她道:“这盆滴水观音,王爷养了五年了。出门不过数日,原来长甚么样,应该是记得的罢。” 春柳突然想到些甚么,插口道:“小娘子,锦鲤和鹦鹉喂过了么?” “喂了。”元翠绡点点头,心底隐隐浮上些许不祥之感,赶忙道:“去看看。” 元翠绡扑到鱼缸边,只觉眼前出现了一大排乌鸦,齐刷刷振翅飞过,与心里的羊驼们交相辉映,谱出了一曲余音绕梁的悲催之歌。 夏蝉探头过来,只见缸内两尾锦鲤皆是肚皮朝上,了无生气地漂浮在水中,不禁捂住双眼,“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春柳震惊地问:“这鱼为何也死了?!” 元翠绡垂头丧气道:“我怎么知道。” 沈仲元伸手拿起鱼缸旁的紫砂笔洗,拈起一些残余碎末,靠近鼻尖闻了闻,唏嘘一声道:“这是炒过的元麦,鱼吃了不易消化,你到底投了多少,竟将它们撑死了。” “就这么一下子啊。”元翠绡颇感委屈,“好歹也是活物,吃多了居然不晓得。” 沈仲元啼笑皆非:“元麦多用于鸟食,锦鲤食性虽杂,可也架不住你这般瞎喂啊。” 夏蝉颤抖地指着元翠绡道:“小娘子,你……你该不是把四件柜里的鱼食、鸟食给弄混了罢?” 元翠绡恍然大悟:难怪早上给那鹦鹉喂食,它不肯吃呢。 小灰……鸟祖宗……你还好罢…… 元翠绡惊惶地看向窗际,但见鸟去笼空。刹那间,又体会了一把五雷轰顶的感觉。 沈仲元近前取下鸟笼,手指拨动了两下合页,无奈道:“门没闩上,准是飞了。” 元翠绡结巴着道:“这鸟、鸟……小灰,也太……太聪明了,还能把插销打开,那鱼……鱼么就太笨,自个儿吃撑死了。两边儿匀……匀匀该多好。” “插销在外面,鸟在笼子里。如何打得开?”夏蝉很驳她面子道,“小娘子,会不会是你喂过食后,忘记闩了?” 你这妮子,不说实话会死吖……元翠绡心虚地环视众人,“呵呵”干笑了两声道:“你家小娘子我,像是这般糊涂的人么?” 三人目光齐齐投射到她身上,那神情分明在说:像,太像了…… 鸟飞、鱼死、草枯,眼瞅着月亮一天圆似一天,襄阳王归期渐至,元翠绡益发寝食难安。每逢夜深人静,她都要抱着喵小姐,坐在廊下长吁短叹一番。 春柳端了一碟松油果子前来,递与她道:“小娘子晚间只进了半碗米饭,隔这么久了,吃些点心垫一垫罢。” 元翠绡“嗯”了一声,伸手拈了颗小的,味同嚼蜡地咽了大半个,还剩一点塞进了猫嘴里。 春柳望着她道:“时候不早,小娘子也该安置了。” 元翠绡捋着喵小姐的长毛:“不急,我看会儿月亮。” 春柳看了看夜色:“月亮已经下去了。” “呃。”元翠绡抬头,“那就再看会儿星星。” “小娘子……”春柳欲言又止。 “陪我一起看罢。”元翠绡拖她坐下。 春柳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道:“快去歇息,王爷明天就回来了。” “啊?”闻此噩耗,元翠绡吃惊地张大嘴巴,久久不能合上,半晌才道,“回……回来啦?” “是。”春柳点点头,“婢子明早便要动身去往汉江,特来向小娘子辞行。” 元翠绡抱住她一条胳膊,有气无力地哼哼:“你就这么丢下我跑路啊。把我捎上行不行?” 春柳哭笑不得道:“小娘子说到哪去了,婢子又不是不回来了。” 元翠绡愁眉苦脸道:“你回来是回来,可等你回来,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我了。” “别胡思乱想了。”春柳拉她起身,“王爷向来待府里的人宽厚,不会将你怎样的。”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日子定下了,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此时的元翠绡,反倒生出一股子只待行刑的豪迈来。将剩下的几颗松油果子,风卷残云般扫尽,回到屋里,蒙头便睡。 要醒不醒的时候,忽然有人掀去了她的衾被,元翠绡打了个冷颤睁开眼,正对上一脸焦急的夏蝉。 “快起来!王爷回府了!”夏蝉折被褥似的将她扳坐着,转身去厢笼里拿换洗衣服。 元翠绡“啊啊”嚎了两声,眼一闭,又躺成了平的。 “别叫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夏蝉背对床铺,随意翻了两条衫裙往出声儿的地方扔去。 元翠绡眼前一黑,隔着衣服闷声道:“这会子大约到哪儿了?” “前殿罢。”夏蝉又到妆台前拿了菱镜木梳,回过头瞧见仍是挺尸状的元翠绡,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小娘子莫非打算躺在这儿,跟王爷交代如何看顾三宝的么?你也不怕王爷发火,直将你抬出去埋了。” 春柳还道襄阳王宽厚,陪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儿,是宽厚之人做的么……元翠绡恹恹起身:“怕啊。” 刚刚梳洗停当,便有仆侍通传,赵爵往园子里来了。 元翠绡打起精神,与夏蝉一道,前去垂花门相迎。 未有多时,赵爵轻摇着折扇到了庭院,仍着了寻常的幞头襕衫,一脸的悠悠然。 元翠绡心头一悚,忙不迭福下身去:“女儿恭迎义父归来。义父安好,义父千秋。” “嗯。”赵爵拉起她的手,上下一打量,皱眉道,“快中午了,为何手还是如此冰凉?人也消瘦了些,不是病了罢?” 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好大一块心病,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元翠绡有口难言,“呵呵”苦笑两声,垂首盯着自个儿足尖:“谢义父关怀,女儿无事。” “无事便好。”赵爵牵着她前走,微笑问道,“那为父临行前托你照看的物事呢,如今可好?” 元翠绡打了个哆嗦,支支吾吾答:“不,不大好……” 赵爵顿住脚步,笑容凝结在嘴边,目光如炬盯着她道:“这是何意?” “义父息怒!”元翠绡哭丧着脸道,“女儿不是有意的。” 赵爵拉长了脸道:“我问你,观音莲现在哪里?” “前几日太阳太……太厉害,观音莲又太……太娇嫩……”元翠绡偷觑赵爵面色,比划着道,“只晒了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蔫掉了。” 赵爵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道:“锦鲤呢?” 元翠绡怯怯地指了指庭中的石榴树,小声道:“埋……埋那了。” “你!”赵爵气得面色发青,“小灰还在不在?” “在!在!”元翠绡连连点头,往后挪了两步又道,“不过它现在不在笼子里。” 赵爵怒不可遏:“飞了?你放的?!” 元翠绡急中生智道:“女儿前两日梦到义母,她老人家对我说,小灰终日关在笼子里,很是可怜,嘱我将它放生。女儿思前想后,不敢拂她老人家的意,便照做了。” 赵爵怒极反笑:“都死完了,怎么你还活着?” 元翠绡硬着头皮道:“女儿不敢不活着,女儿还要好好孝顺义父,以报你的再造之恩。” “孝顺?”赵爵拿折扇点着她道,“你是想气死爹罢?” 元翠绡连连摆手:“哪有?误会、误会……” 赵爵逼近她道:“你觉着你该不该罚?” 元翠绡默默地点了点头。 赵爵想了想道:“小灰没了,便罚你抄录往生咒罢。一百遍,不写完不许吃饭,更不许睡觉。” 上回的十五篇女训,差点儿没把手给写折了;这次的往生咒,居然要抄一百遍,还不吃不睡,你是想抄得老娘也往生去吖……元翠绡哀哀戚戚道:“女儿在义父眼里,还不及一只鸟哇。” 赵爵向庭中的石榴树看去:“还有锦鲤,加一百遍。” 元翠绡傻眼了,喃喃道:“还不及一条鱼……” 赵爵敲了敲扇柄:“滴水观音,再加一百遍。” “嘤嘤,连棵草都不如……”绝望之中,元翠绡似乎已看到漫天神佛在向她招手了。 第114章 小诸葛同兴楼作东元翠绡拦旧交算命 赵爵此番是动了真怒,不但将元翠绡禁足在书房,还将有反水嫌疑的夏蝉遣开了,重拨了两名唤做秋霜、冬雪的女使前来,每两个时辰换班,轮流看视她抄录往生咒。估摸着二人对调了至少三四遭,元翠绡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遍往生咒,掷了毛笔,脑袋“咚”地一声叩在书案上,便不动了。 守在门外的秋霜循声而入:“小娘子何事?” 元翠绡缓缓伸出一根又红又肿的指头,艰难地戳了戳案头堆得有如小山一般的往生咒。 秋霜近前一看:“小娘子神速,这么快便完成了。” 元翠绡哑声问:“现在甚么时候了?” 秋霜边清点张数边答:“辰时了。” 娘咧……抄了快一天一夜……元翠绡揉着发酸的肩头坐起:“不差罢?” “正好。”秋霜点点头道,“婢子们要回去向王爷复命了,小娘子得空将誊写的往生咒送去佛堂烧化,此事便了了。” 元翠绡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夏蝉在哪儿?” 秋霜福身而去:“她跟在王爷身边,婢子这就换她回来。” 元翠绡倒头又趴在书案上,脑子里琢磨着是先吃还是先睡,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既吃不下,亦睡不着,姑奶奶遭了这么大罪,没个地方树洞,岂不是要活活憋死……念及于此,扶案起身,朝屋外走去。榴树下站定,刚伸了个懒腰,倏地瞧见夏蝉与沈仲元有说有笑地结伴而入,不由目射凶光:尔等良心何在…… 夏蝉那妮子无视她眼神里喷薄而出的杀气,惊喜地跑过来道:“小娘子,沈先生来看你了。” 看甚么看……元翠绡挫败地扫了沈仲元一眼,满脸不乐意:两手空空,也不知捎点吃的过来…… 沈仲元走近了道:“小娘子还好罢?” 元翠绡伸出肿涨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痛心疾首道:“一宿没合眼,抄了三百遍往生咒,上一顿饭还是前儿晚上吃的。你说好不好?” 沈仲元垂眸:“小娘子辛苦。” 元翠绡不依不饶道:“既然觉得我辛苦,夫子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沈仲元抬眼,已是平静无波:“如何表示,小娘子不妨直言,为师尽力成全。” 元翠绡实话实说道:“我现在又累又饿,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儿。” 沈仲元沉吟了一会道:“西门出去是浣花街,离着不远有一座同兴楼,倒是个清净实惠的所在,不如,上那儿走走?” 咱最爱人流量不大,菜价亲民的馆子了,想不到今儿个碰上同好了……元翠绡一扫颓色,兴高采烈道:“夫子请么?” 沈仲元莞尔笑道:“自然。” 夏蝉神色担忧道:“这么……行不行啊?” “无妨,我来担待。”沈仲元温言道,“去准备罢,我在西门等你们。” “好!好!”元翠绡连连颔首,一把拖过夏蝉往屋里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夫子,你可要多带些银子,我这人虽然长得瘦,其实还是蛮能吃的。” 沈仲元浅笑摇头,负手向园外行去。 中秋将至,市集较往常又更为热闹一些。但凡大些的店面,都结起了彩门欢楼,画竿锦旗,迎风招摇,另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沽酒买花的路人,熙熙攘攘,端是一片兴旺景象。 元翠绡戴一顶帷帽,紧紧拉着夏蝉,一路东瞧西顾,见甚么都觉着眼热。心头暗自奇怪:论世道繁华,此处远不及汴京;论山水氤氲,亦比不上杭州。走南闯北许久,为何今儿个才发现寻常百姓的日子,竟是如此鲜活生动呢…… 沈仲元在一家门楼子结络得相对低调些的铺首停下,转而朝身旁的元翠绡笑了笑道:“便是这里了。” 早有跑堂的迎上前来,唱了个喏道:“沈爷来了。”眼风一扫,瞥见后面还跟着位头遮帷帽,身段婀娜的女宾,忙不迭道,“呦,这一位是令正罢。楼上请,楼上请。” 沈仲元难堪地咳了一声:“休得胡说。” 元翠绡早已切换成吃货模式,合上假冒□□这种事儿,与她而言都不新鲜,更不消说被别人认错的小把戏了。她隐在帷帽之下,笑微微道:“好说,好说。将你们家的招牌菜,一并报来听听。” “是,是,是。”伙计连声应允,一边引他们上楼,一边介绍店内的吃食,“咱家铛头最拿手的要数粥点,甚么七宝粥、五色粥、蜜豆粥、水晶粥;还有金银芙蓉饼、枣泥荷叶饼、菊花饼、炙仙桃、菜果子、蒸乳糕。” 元翠绡进雅间坐定,摘去帷帽,吩咐伙计:“刚念过的,见样来一份。”又看了看沈仲元和夏蝉,问道,“你们吃过早点了罢?要不要另外再点上一些?” 二人齐声道:“不用,不用。” 伙伴目瞪口呆地去了,片刻折返,摆下四碟精致开胃的果品,分别是查梨条、莲子肉、渍甜枣、姜丝梅。 元翠绡旁若无人地大嚼,一会儿赞叹:“怎么这么好吃!比典膳房做的好吃多了!”一会儿抱怨:“为何这般少?都不够塞牙缝的。” 沈仲元掩上阁门道:“打个商量,你声音小些成不成?这是雅间附赠的前食,并非正点,量上当然会少。” 好吃不要钱,业界良心啊……元翠绡乐呵了一阵,推推夏蝉道:“听清夫子说的没?上外头再去给我要两份进来,反正又不用花银子。” 夏蝉一脸地不情愿:“小娘子,人言食多无滋味,后头还有粥点,你得留着空啊,别一会儿吃不下。” 你这妮子,可知道“吃不下”这三个字,于吃货而言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元翠绡把心一横:“你再不动,我可亲自去讨了。”说着,作势便要起身。 夏蝉头大,忙与沈仲元两个一左一右把住阁门,情急便道:“小娘子,这几碟果品,真的无甚稀罕,狮子桥老孙家的雕花蜜煎才是襄阳城最顶尖的。” “当真?”元翠满脸期待之色,看向沈仲元道,“夫子,吃完同兴楼,我们就去老孙家罢。” 沈仲元断然拒绝:“不成。狮子桥此去甚远,无车马不可行。” 元翠绡眼珠子一转悠,想出个主意道:“那我在这里等着,有劳夫子跑一趟可好?” 沈仲元正待推脱,目光掠过她持筷的手,一个“不”字终是咽回了肚里,叹了口气道:“好罢。” 元翠绡喜形于色,抱拳揖道:“夫子真好。往后学生一定多下苦功钻研课业,以报夫子栽培之恩。”言下之意:你再多请我吃上几顿好的呗…… 沈仲元别过脸去,不理她贫嘴,叮嘱夏蝉道:“守好你家小娘子,别让她再闹出甚么出格之事。” 等不及夏蝉应声,元翠绡笑得谄媚:“呵呵,不会,不会。” 沈仲元无奈离去,到了楼下,鬼使神差又抬头看了看窗阁,那元翠绡正扒着窗框也在瞧他,见他看过来,居然探出大半个身子冲他挥手。沈仲元心中一悚,赶紧遁了。 夫子,我看好你呦……元翠绡笑着挥别沈仲元:噫,你跑那么快做甚……她悻悻地缩回阁子,粥点已流水价似的端了上来,多是甜食,却清淡不腻。 在夏蝉由吃惊到崇拜,继而演变为恐惧的眼神注视下,她咽下最后一块蒸乳糕,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方朝瞠目结舌的小妮子勾了勾手指头。 夏蝉回魂道:“来……来了!” 元翠绡指了指窗靠:“扶我去那边坐坐。” 夏蝉暗自腹诽:谁让你塞那么多,活该走不动路…… 元翠绡用茶水漱了漱口,心满意足之余,犹有一些惋惜:总算吃了顿饱饭,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肉……临窗而眺,整条街的繁华尽收眼底,观望那些服色不一,表情迥异的行人,渐渐地觉着自个儿也有些融入其中了。 倏地闻见一串摇铃声响,一道平和的中年男音打着拖腔道:“南天道师,算命卜卦;谈天论命,卦银五十钱。”元翠绡心头一震,眯缝着眼睛看过去,只见街中行过一人,身形修长、白面微须,头戴混元巾,脚趿飞云鞋,着一袭海蓝道服,肩头扛着卦旗、腰间系着签筒、手底晃悠着一挂铜铃铛。 元翠绡嘿嘿一乐:主簿大人,仙风道骨不减当年啊……只是你这老掉牙的行头、烂大街的装备早该升级换代了,难不成开封府的经费近来有些紧张?看样子少不得要照拂一下仁兄的生意,也不枉咱们同事一场…… “夏蝉,过来!”元翠绡趴在窗沿,朝身后招手。 “怎么了?”夏蝉一头雾水凑近。 元翠绡指着街心正“哐啷哐啷”摇着铜铃的公孙策,努了努嘴:“喏。瞧见那位蓝袍子的道长没?将他请上来。” 夏蝉警惕地问:“小娘子要做甚么?” 元翠绡暧昧一笑:“自然是算命。” “不行!不行!”夏蝉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为何不行?”元翠绡佯怒道,“叫你去,你就去。” 夏蝉只得搬出沈仲元说事:“小娘子方才答应过夫子甚么,这么快便忘了?” “出阁之事。”元翠绡强词夺理道,“你瞧我跨出阁子半步了么?就是不出阁,才让你请他上来的吖。”朝楼下望了望,公孙策已走过去了,便死乞白赖道,“你再不去请,我可就喊了!”当即拢手卷成个喇叭,将身子探出窗外半截。 夏蝉也是无法,赶紧将她拽回来道:“我去,我去。” 第115章 公孙策测字横遭刁难襄阳王救场笑逢钦差〔上〕 眼见夏蝉快步追上了公孙策,交谈几句,便领了他往同兴楼来。元翠绡倚窗长笑一声,忍着痛将指节摁得劈啪作响:竹子精啊竹子精,想当初我熊猫初穿乍到,一片纯良,虽说在中牟县衙当个小小仵作,可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安享太平。假以时日,再将祖传的好眼力练个纯熟,利用闲暇干些挖矿寻宝的兼职,早已驰骋在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上。若不是被你撞掉了一篮萝卜,老娘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当房东?!若不是被你赚去开封府省灯油钱,老娘又怎会提着脑袋四处给大侠们当伴当,以致于差点儿领了便当?!总之一句话,老娘我混得如此背运、江河日下,连块肉也吃不上,还不尽是拜你这竿臭竹子精所赐! 寻思至此,元翠绡的目光更是粘着于公孙策身上,惟恐他没到跟前,便脚底抹油开溜了去。他二人已然行至彩门,只听夏蝉道:“仙师里面请。” 公孙策谦声道:“不敢,不敢。女善人先请。” 夏蝉说了句“随我来”,便瞧不着了,想是进了里口。 公孙策却立在彩门前不动,元翠绡在楼上瞧得心焦,恨不能系个活扣,将其拎将上来一顿好削。但见他不慌不忙卸下旗幡,将摇铃收进袖子里,朝街角看了看,方跨步入内。 元翠绡舒了口气,待要合上窗扇,倏地瞥见街角站着位青年秀士,身旁还有个背书篓子的伴当。那书僮面色颇是焦急,指着同兴楼方向,正对他主人说些甚么。她心头不禁犯嘀咕:这个读书人的侧脸好生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细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哎呦喟!这不是在大理寺接济过咱八十两银子的颜查散童鞋么?他堂堂一枢密院掌院,当朝三品大员,咋一身寒碜劲儿跑襄阳来了?难不成被罢官了……方才竹子精,莫非……便是在与他俩眉来眼去…… “笃笃”地叩门声打断了她思绪,夏蝉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小娘子,到了。” 元翠绡急回到桌边入座,又从袖底抽出条丝绢蒙住大半张脸,捏细了嗓子道:“请进。” 夏蝉推门引公孙策入内,忧心忡忡地看了元翠绡一眼,在其身旁侍立。 公孙策搁下旗幡签筒,拱手道:“福生无量天尊。女善人,贫道此厢有礼了。” “道长坐!”元翠绡挥手指一指对面的位子,眸光闪烁,“敢问道长仙山何处?又是哪一位仙尊门下?” 公孙策不慌不忙答道:“贫道拜在陇西景福山龙门观灵虚真人门下。” 元翠绡心中暗哂:啧啧……年前在中牟县,你还自称是桃源山的赤木,这么快便背叛师门了……眼珠一转道:“说来有缘,我也曾在罗浮山的九天观修行。” 公孙策揖了一揖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道友。” 元翠绡摆一摆手:“哪里,哪里。我早已还俗了。” “哦。”公孙策略略一怔,忙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道长说得好。”元翠绡欢喜抚掌,“事情是这样的,我原来修习的南派虽说不禁婚娶,可身为一个女道士,想寻觅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何其艰难。道长,你说是不是?” 你别总带着我这么丢人行不行……夏蝉面色一僵,竭力将头扭向窗外。 公孙策垂首,捏住一只袖角摁了摁额际,低声道:“是……女善人言之有理。” 元翠绡透过半掩的阁门,倏而看到茶博士领着颜查散主仆上楼来了。那小颜不偏不倚就选了张离她阁子间最近的散席入坐。心中暗替这一行人捏了把汗:果然是与竹子精一路的。那黑狼山悍匪出没,这两只拽文的能平安抵达襄阳城,也算是造化了…… 她又将视线转回公孙策身上,一番扫量道:“实不相瞒,我今儿是想请道长帮我算上一算……”卖了个关子顿住,五指在桌面上轮番叩击,待睨见颜查散端茶欲饮之时,方继续道,“我那未来郎君现在何处?” 颜查散如其所愿喷了一桌茶水。 夏蝉满脸崩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孙策如坐针毡道:“这……这个,非贫道所长……” 元翠绡挑眉,神色不满道:“那道长擅长甚么?斩妖除魔?” 公孙策连连摆手:“非也,非也。” 元翠绡把脸一沉,喝道:“你这牛鼻子,术业不精竟然下山招摇卖弄,信不信我这就拆了你的招牌啊” 夏蝉怕她来真的,忙暗地里戳了戳其脊梁骨,轻声道:“小娘子不可。” 元翠绡横抻了抻膀臂,不以为意。 公孙策无奈起立,拱手求情道:“贫道惶恐之至,还望女善人宽宥则个。” 见其着难的样子,元翠绡胸中大快,指了指桌上的签筒:“无妨。道长总会解签的罢?” “会,会。”公孙策舒了口气,“不知女善人想求些甚么?” 元翠绡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姻缘了。” 公孙策手指微颤地将签筒推向前去:“女善人请掣出一支。” 元翠绡双手拢过签筒,闭眼捧在胸前,装模作样摇出一根,拈出来读道:“第七十签上吉——丹凤高飞下九霄,诸禽围绕尽来朝。凤欲众禽同一往,无知仙路正遥遥。”念罢,抛于公孙策问道,“道长瞧瞧,此签作何解呐?” “女善人稍等。”公孙策又持衣袖拂拭额间细汗,反手从包袱皮里抽出本半拉新的桑皮纸册子,拨拉到其中一页,放声念道,“第七十解——作事须近贵,自有众人欢。若还不相遇,恐有不安然。” 元翠绡托腮盯着他道:“道长说明白些。” 公孙策捋须言道:“此签乃大吉之象,女善人命中必逢良配。只不过虽已红鸾星动,但佳期难定,须得贵人相助,方能缔成好事。若是再不得相见,恐酿终生之憾。” 元翠绡有些整明白了,这年头原来是这样忽悠大龄剩女的:你啊,命中注定是要嫁给高富帅的,只是不晓得哪一天。有人帮着牵线搭桥,成功率会高,要是一直碰不着,你这辈子还是嫁不掉……于是打个哈哈道:“道长,你再测测我那夫君长相如何?” 夏蝉又在身后戳她,这次下手有些狠,元翠绡痛得往旁边一缩,正瞥到颜查散一脸担忧地朝阁子里瞧,身旁那个小僮神色更为忿忿,与其对了一眼,竟然冲她晃了晃拳头。 哎呀,你小子找削来着……元翠绡缓缓坐正,那晌公孙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看”,便生了戏谑之心,故意指着外面的颜查散问:“可有西窗首那位公子好看?” 公孙策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颜查散主仆,不由怔在当场。 颜查散四下看了看,陡然发现西侧临窗的男子,仅他一人而已,心下窘迫,脸红得有如火烧一般。 夏蝉推搡着元翠绡,气急败坏道:“小娘子可是疯了?” “嘘。”元翠绡笑着冲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小僮名唤雨墨,自幼便跟随颜生,在其贫病交加的时候,亦是不离不弃。他心中早视颜生如兄如父,如今见主人横遭恶女调戏,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当即跳将起来,冲元翠绡大声嚷道:“呔!哪里来的婆娘好生没羞,竟敢对我家大人……”话露出嘴边,自觉失言,迅疾改口道,“主人出言不逊!” 颜查散一行为体察民生,亦是防赵爵路上设陷加害,沿途乔装改扮,始才抵得襄阳。不想就在白玉堂先行驾车去按院衙门置放行李之际,半路杀出个元翠绡,搅得众人方寸大乱。 “雨墨,住口!”颜查散面露愠色喝止道。 元翠绡不紧不慢道:“呦。你这小厮倒是有趣得紧,我明明是在夸你家主人生得好,你还不愿意咧。” 雨墨急得跺脚,指着元翠绡的鼻尖骂道:“没脸没皮的婆娘,还遮个面纱作怪,八成是丑得嫁不出去!” 好你个忠心护主的伴当,姑奶奶我今儿原本只打算文斗,你偏逼着我改武的……元翠绡冷笑一声,提了提袖子,俯身从桌上的卦筒内掏了一把竹签在手。 夏蝉尖叫:“小娘子,你要做甚么?!” 你这妮子,有人家雨墨一半的敬业该多好……元翠绡皱眉不答,甩手一支竹签直朝雨墨后心射去。 “你这丑八怪,竟敢背后偷袭本大爷!”雨墨哇哇大叫着钻到了桌子底下。 公孙策连连拱手道:“女善人息怒,有话好好说。” 颜查散也在门外作揖:“小娘子,且住手罢。” 元翠绡哪里肯依,弯下腰朝雨墨藏身的桌肚一阵乱掷,奈何准头有所欠缺,竟无一支扔中的。 那雨墨也是颗撩骚豆子,见元翠绡砸不着他,便冲其扮鬼脸道:“你来呀!你来呀!” 小样儿,还治不得你了……元翠绡捋起袖子,便要上前掀桌,幸而被夏蝉死死拖住。 那晌雨墨也被颜查散捂住嘴巴,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 元翠绡瞅准时机,拿起一只空茶盏对准雨墨的肚皮投过去,琢磨着这次总能中,不想眼前电闪似的跃出一条人影,伸手将那茶盏稳稳接住。 早就闻声而来的同兴楼掌柜,瞅准这难得的寂静空当,赶紧打斜喇里穿出,四下抱拳行礼道:“各位大爷大娘,小店本少利薄,打个商量,要打出去打,成不?” 颜查散连忙回礼道:“对不住了店家,这就停了。” 雨墨见来了强援,不由喜出望外,上前吊住白玉堂一条胳膊叫屈:“五爷,里面那个凶婆娘一直拿东西砸我。”说着,愤愤地瞪了元翠绡一眼。 白玉堂视线随之移了过来,元翠绡心头突突狂跳:耗子哥哥,你跑来添甚么乱呐…… 第116章 公孙策测字横遭刁难襄阳王救场笑逢钦差〔下〕 白玉堂轻扫了她一眼,目光掠过桌上倒伏的卦筒、遍地散乱的竹签,落定在同处阁子间的公孙策身上,俊眉微皱:“出了甚么事?” 雨墨抢着道:“那婆娘刁难公孙先生,欺负我家公子。雨墨看不过去,斥了两句,她便出手伤人。” 公孙策踱步而出,息事宁人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颜查散也帮腔圆场:“公孙先生所言极是。贤弟,时候不早,还是早些回住处安置罢。” 雨墨拽着白玉堂的袖角,仍欲唧歪,适逢颜查散丢来一道嗔怪的眼神,当下只得住了口,不服气地将脸别向一边。 “不急这一刻。”白玉堂转着手中茶盏道,“颜兄,为弟也知雨墨脾性,纵是有些稚气顽劣,却断不会撒谎乱诬他人。方才说的,想必是实有其事。” 颜查散面色讪讪:“算了,贤弟。咱们回去再说。” 尔等慢慢商量,我且坐着歇上一歇……元翠绡蹑手蹑脚挪至窗靠,朝下看了看:娘咧,好高,溜是溜不掉了……猛然想起沈仲元,心底又在哀嚎:夫子,快来救命啊啊啊…… 白玉堂面色不悦道:“哥哥休要忍气吞声。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但这女儿家,也须讲理才是。”说着,一双利目似电,灼灼投向许久未曾出声的元翠绡。 罢了,想默默地装会儿蒜都不成……元翠绡无奈起身,回到原位坐下,双手撑着桌沿,深吸一口气,抬眼挑眉道:“我就不讲理了,你待怎样?” 眼前之人,一双熠熠生辉的星眸,正遥遥望着他,白玉堂一怔,没来由地生出些许相熟之意。 雨墨猴蹿过来,又扯白玉堂衣襟:“我没说错罢,五爷。这婆娘无赖得紧。” 白玉堂抱一抱拳道:“区区白玉堂,今日与兄长朋友初到贵地。小娘子与他二人素昧平生,却不知因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他们?” 元翠绡暗自委屈:人家只是想静静地削一会儿竹子而已,谁让你们个个儿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来着……她无言以对,两手一摊道:“那便怪我咯?” “既然如此,白某斗胆有请小娘子,与他二位赔个不是罢。”白玉堂弹指一挥,手中茶盏激射而出,正落于元翠绡面前。 元翠绡那面巾本是匆匆系就,折腾了好一会儿,更是摇摇欲坠,眼下被这破风而来的茶盏一激,便飘落开去。她一慌神,连捞了两记,亦没捞着,对上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意识跳了起来,拍桌子喝道:“大胆!” 白玉堂身形一晃,闪入里间,与她隔桌相对,乍惊乍喜道:“你是……”待看清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似寒潭却了无半分情谊在内,不由困惑之中带了几许失望改口,“你并不是……” 元翠绡一门心思只想尽快走人,挥挥衣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甚么是是又不是的。”转身将角落里呆若木鸡的夏蝉拖起,“我们走!” 不料刚出了阁子,又被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掌柜拦住了去路,但见其边作揖边道:“这位小娘子,小店本少利薄,打个商量,能否付了饭钱再走?” 元翠绡色厉内荏地瞪了掌柜一眼:“记在沈仲元帐上。” 掌柜神色为难道:“这,这……小店从无赊欠这一说啊。” 你倒是有完没完……元翠绡不耐烦道:“亏你还是做买卖的,怎么如此不知变通?姓沈的还会短了你不成!” “不会,不会。”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小娘子是沈爷的甚么人?” 元翠绡近乎暴躁了,指着掌柜怒声道:“他是我甚么人,关你甚么事啊?” 掌柜忙不迭作揖解释:“小娘子莫嫌在下多嘴。倘使你与沈爷非亲非故,这赊欠的银子,在下如何去讨要呢?” 哎,活活被你气死……元翠绡没辙,索性拉过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用帷帽扇着风道:“也罢。不赊便不赊,我便再坐等会儿。” 那晌雨墨瞧她吃瘪,早已乐得前仰后合,装作捡签子,移到她附近,仰起脸幸灾乐祸道:“小娘子,等那沈爷前来,让他将咱们先生的卦银一并付了罢。” 好你个聒噪的狗才,扯起鼠皮当大旗啊,也不用尺子靠一靠,够不够罩住你那光腚……元翠绡垂下头去,默默拿起帷帽遮脸,旁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实上却暗地里踩中一支竹签,悄悄儿地朝偏前的位置踢了踢,待雨墨蹲着打身前过,去捡那支签时,她照其后座便是一脚。力道虽不甚大,但雨墨全无防备,生生儿被踹了个嘴啃泥。 “哈哈哈!”元翠绡得意地大笑三声:总算打中一把。 雨墨一个骨碌爬起,掸了掸衣裤,瞪着元翠绡,气急败坏道:“臭婆娘,偷袭算甚么好汉!” “姑奶奶我就是喜欢,你小子管得着么!”元翠绡“嗖”地起身,指着雨墨道,“是条好汉,站着别动,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我为何要听你的?”雨墨连忙闪到颜查散身后,兀自喋喋不休,“凶婆娘,怪道你嫁不出去急着求签。我告诉你,再求一百次也没得用。哪个男的不要命敢娶你这样的母老虎啊!” 妈蛋!老娘不发威,你还真当咱是y……元翠绡大怒,拿上帷帽便去追打雨墨。 一时间,一个撵,一个逃,所到之处,桌椅乒乓乱响,整得楼上是鸡飞狗跳。 掌柜急得直转圈,连声道:“二位要打出去打,你们一直在这儿闹,小店还做不做生意了?再不停住,我可要报官了!” 白玉堂拉过掌柜,由褡裢内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怀里,拍了拍道:“包半天场,可是够了?” 掌柜隔着衣服捏了捏,偌大一锭,少说也有十两,登时眉开眼笑道:“足够!足够!” 白玉堂朝他摆摆手:“你去忙罢,不必守在这儿了。” “是,是。”掌柜怀揣着银子,沿着墙根蹑手蹑脚走了数步,倏地一拍脑袋,又转回白玉堂身前道,“这位爷,那小娘子也是小店一位贵客带来的,许是相熟,你们可别错手伤了她。” 白玉堂点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掌柜这才抹着头上汗珠,一步三回首地去了。 那雨墨不过十三四岁,身量尚未长开,钻桌跃凳,煞是灵活;元翠绡个头虽高出他一大截,但苦于裙裾累赘,不能充分发挥身高手长的优势。二人追赶一阵,雨墨毕竟年幼,又兼背了一早上的书篓子,哪敌得过吃饱喝足的元翠绡。他脚底下渐慢,背上已不轻不重的挨了好几下,眼见着快被愈战愈勇的元翠绡撵入死角,急得高叫:“五爷救命!” 白玉堂身形一闪,挡在二人之间。元翠绡向左,他便往右;元翠绡向右,他又朝左,如此几次,元翠绡忍不住道:“我和他单挑呢,你让让。” 白玉堂抱臂圈肘:“我偏是不让了,你待怎样?” 元翠绡一愣,想来便有些心酸:也罢,耗子哥哥,谁让我坑你那么多次,应有此报…… 那雨墨才缓过一口气,见些情景,立马又不消停道:“打不着,打不着。” 白玉堂听着皱眉:你这打不死便要得瑟的性子,也好改改了……当即侧行了一步,让出一人来宽的空当。 雨墨眼前豁然开朗,正对上元翠绡呲牙一笑,不由唬得魂儿都要飞了,边退边嚷嚷:“五爷救我!五爷救我!” “小子!看你还往哪儿跑?”元翠绡正待欺身上前,来个瓮中捉鳖,不想步子又迈得大了些,一脚踩着裙裾,整个人重心陡失,结结实实地朝地面砸去。 “啊!”雨墨、夏蝉各自发出一声惊叫。 所幸白玉堂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将其倾倒的身子提了起来。 元翠绡仓促站定,暗自琢磨该不该道声谢,倏地发觉白五仍攥着她的胳膊,并无松开的意思。 “你到底是谁?”白玉堂双眸亮得慑人,“又如何识得沈仲元?” “放手!要你管。”元翠绡心头一沉,使劲儿挣扎,却脱不开去,情急之下,照着白五的薄靴,出力便是一脚。 白玉堂吃痛,手底一松,元翠绡乘机闪到一边,揉着胳膊道:“天下之大,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我与阁下素昧平生,犯得着如此相逼么?” 公孙策走到白五身边,悄声道:“白公子,这小娘子言行颇为出格,恐怕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莫要错认了去。” 与双侠一道护送潘盼、烈儿去往辽国,本就是白五的一桩心腹之事,鉴于潘盼的钦犯身份尚未洗刷,更是从不曾对人言。此刻他虽疑心眼前之人即是潘盼,但奈何她咬紧了牙关并不认承,又有这眸色变化,想来想去,也是解释不通。于是沉吟了片刻道:“小娘子,你既然与小诸葛沈仲元相熟,可知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名唤丁兆蕙的?” 元翠绡心跳蓦地漏了半拍,略一恍神,冷着张脸,吐出两个字:“不知。”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楼梯间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长随走了上来。 夏蝉见了,慌里慌张地福下身去:“参见王爷!” 颜查散一行俱是惊愕不已。 赵爵眼内并无旁人,扬了扬手中的泥金折扇,冲着近乎石化的元翠绡微微一笑:“过来。” 元翠绡心头一悚:这假爹干嘛来了?!夫子呢?夫子又干嘛去了……她抖抖缩缩地移步上前,正欲行礼,却被赵爵拉住了。 赵爵一手牵着她的细腕,一手执扇柄照她额角轻敲一记,语气宠溺道:“女儿呀,你又调皮了。” 这大叔也太能演了,跟你老飚戏,咱压力山大吖……元翠绡忍下心底恶寒阵阵,深吸一口气,憋出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娇声道:“义父,你为何这般晚才来?”转而指向颜查散一行,拧腰跺脚,噘起小嘴儿皱眉,“喏,就是他们欺负我。义父可要为我做主。” 赵爵“噢”了一声,方才瞧过去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元翠绡扮惯了无知少女,一脸懵懂地摇头:“女儿不知。” 那三人早已站成一排,次序行礼道:“下官颜查散、白玉堂、公孙策,参见西平郡王。” 赵爵草草挥了挥手:“几位大人免礼。” 颜查散近前一步,作了个揖道:“方才小僮多有冲撞,实乃下官驭下不严所致。下官在此跟王爷与小娘子赔不是了,还望二位能够海涵。” 赵爵笑容和煦道:“哪里,哪里。钦差大人言重了,是本王教女无方。得罪之处,还得请钦差大人卖本王几分薄面,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颜查散谦声应对:“不敢,不敢。” 赵爵缓缓松开元翠绡,挥手唤过夏蝉:“愣在那里做甚么,还不快送小娘子回府。” 夏蝉急急应了声“是”,小跑到元翠绡身边,二人对望一眼,俱是如释重负,携手快步即往楼下去了。 赵爵含笑目送她离去,回头又道:“颜大人,我这个义女头部受过伤,脑瓜子有时不大好使,将才搅扰到诸位,改日本王请你们喝酒压惊。” 元翠绡瞎过一阵,耳力练得极好,隐隐闻得赵爵在背后编派她,怄得踏错楼阶,险些没从梯道上滚下去。 第117章 元翠绡佛堂惊魅影金牡丹耦园结帕交〔上〕 回到耦园,已近日中。元翠绡骤然记起还有一事未了,当下步入书房,捧出辛苦抄录了一天的往生咒,又朝园子外头走去。 夏蝉见了,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问:“小娘子要去哪里?” “瞧把你紧张的。”元翠绡扬了扬手中大叠的卷子,“看见没?南无阿弥多婆夜。我送去佛堂烧化,拔业障才能得往生么。” 夏蝉伸手欲接:“让婢子陪你去罢。” 元翠绡举高些道:“你去做甚?烟薰火燎的。里头不就一个哑和尚么?你还担心我再找他算命不成?”说到这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夏蝉怔了怔,随即道:“那好罢。婢子去膳房取些吃的。” 元翠绡一路走,一路寻思:颜查散是京官,如何会被外放到襄阳呢?白五是他的义弟,随行倒不奇怪。可那竹子精不呆在开封府,好好儿当他的主簿,同跟过来做甚么?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莫非竟连誉满汴都的黑白配也散伙了……脑海中逐一闪过展昭、欧阳春、智化、艾虎等一干江湖豪侠的身影,最终定格于一个模糊的背影。那人一身落寞,渐行渐远,遥遥冲她挥手,仿若在说:我会忘掉你…… 元翠绡惊出一身冷汗,已临近佛堂所在的小院。正待转过去叩门,隐约听得墙内传来争执之声。噫?她心下暗奇:上回随春柳前来,见着的那位老僧不是个哑巴么?便附耳贴向外墙,细细聆听。 一个尚在变声期的男声道:“师父,徒儿真的没有躲懒,这庭院我大早便打扫过了。” “你这劣徒,别在这里跟为师犟嘴。”一道略有些沙哑的苍老声音响起,絮絮埋怨着,“遍地都是落叶,这也叫扫过了?还有香炉里的香灰,积得都快漫出来了,为师不说,你也不晓得拿去倒一倒。” 听清这个声音,元翠绡的脑袋“嗡”的一声便炸开了,她背靠墙壁稳住身体,四下看了看,尚好无人经过。 只闻那个小徒又道:“入秋了么,徒弟再怎么扫,也架不住树叶子哗哗落啊。” 老僧话音渐怒:“你还口口声声说不偷懒,都站着跟为师磨了多久的嘴皮子了。有这功夫,早扫完了!” “好好好。徒弟一会儿就去。”小徒应声道,“可总得等我将这碗中饭吃完罢。” 老僧语气缓和了些:“为师到膳房走一趟,你小心照应着。” 小徒“噗哧”一声笑道:“师父你天天上那偷鸡腿,就不怕被张管事他们逮着么?” “呸!”老僧啐了一口道,“为师的轻功,就算跟死鬼花冲比,也是不遑多让。膳房那几个伙夫,连为师的衣角都挨不着。” 院门“吱呀”一声开启,内里步出一位年迈枯瘦的僧人,果然是往典膳房的方向去了。 好你个中通老贼秃,竟然缩在这里装聋作哑,欺负咱没瞧过你是罢……回想大佛寺轻信人言,草率留了几个字,便与舍命相帮的二位哥哥断了过往,元翠绡心内万般懊悔。还有觉澄,那个天真活泼的小沙弥,想必是受了胁迫,才会引她去中通的参房罢。自个儿既然已被掳中,再留着觉澄,难免不会被赶来的二位哥哥识破。糟了,这孩子是不是已经……元翠绡攥着往生咒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屏息凝神了一会,她推门进了佛堂,向小僧讨了个火盆,将三百份往生咒逐页烧尽。正欲转身离去,倏而又想起如今的身份是赵爵义女,到了佛堂,不去拜祭下名义上的义母,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便又问小僧拿了三支清香,来到元氏灵前。跪在蒲团上,合掌祝祷了一番,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伊人早逝了:两个儿子客死他乡,夫君又成日里忙着造反,纵是锦衣玉食,只怕也是了无生趣罢…… 心思重重地踏出佛堂,孰料迎面撞见偷食而归的中通。合掌见礼之时,元翠绡总算瞧清了他的长相,身形干瘪、面容枯槁,再脑补上那扯锯般的沙哑嗓音,心底不由阵阵发毛。她快步往耦园回赶,暗忖当日在大佛寺,自个儿八成是先被他敲晕,或背或抱弄上马车,再一路颠簸到抵襄阳。人事不省那么些天,也不知道被这老秃驴占了多少便宜去……愈想愈是糟心,脚下也愈行愈快,末了,双手提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撞进了书房。“砰砰”两声,大力关上门扇,斜倚着门框,闭目喘息了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眼来。 倏而睨见窗下立着一人,正神色尴尬地瞧着她。元翠绡大糗,端着臂膀斜跳一步:“夫子?!” “你……”沈仲元局促着道,“怎么了?好像遭人追杀似的。” 元翠绡走过去合上窗户,忧心忡忡道:“我刚见到了一个人。” 沈仲元忙问:“是谁?” “佛堂那个老秃……”元翠绡瞟了小诸葛一眼,忙改口道,“老和尚,夫子可知晓他的来历?” “他么?”沈仲元面色一缓,“从前俗名叫做张华,江湖人称病太岁,多年之前栽在北侠欧阳春手里折了兵器,此后便遁入空门。如今法号惠明,至于甚么时候进的王府,我并不太清楚。”略顿一顿,探询地看着她又道,“莫非小娘子在哪儿见过他?” “夫子料得真准。”元翠绡面露钦佩之色,“就是他将我掳来的。” 沈仲元吃了一惊,旋即感到疑惑:“你能确定?王爷心思缜密,按说他已收你为义女,不应再将张华留在你时常会去的佛堂才是。” “确定无疑。”元翠绡点点头道,“当日我冰蟾之毒未解,甚么都瞧不见,但声音不会听错。此前他见到我便扮哑巴,今儿撞破也是巧了。” 沈仲元心内颇不是滋味:这丫头究竟吃了多少苦,如今谈起竟跟无事人一般…… 元翠绡见他神色有异,忙关切道:“夫子气色有些差呢,可是身子不爽?” “为师并无不适。”沈仲元摆了摆手,又问,“那张华可知道你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了?” 元翠绡扭头想了想,肯定答道:“应该没有。” 沈仲元松了口气道:“别怕,那便无事。” 元翠绡看看他,突然“咯咯”笑出了声:“想不到夫子还蛮关心我的。” 沈仲元目光移向别处,不自然道:“有么?” 元翠绡叉腰凑近了些,凶巴巴问:“为何将我撂在同兴楼,独自跑了?!嗯?” 这丫头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沈仲元苦笑道:“冲撞钦差,可是大罪。我赶着去为你搬救兵啊。” “说得我好像还要感激你似的。”元翠绡不服气地瞪眼,“你如何知道他们便是钦差?” 沈仲元说与她听道:“我往狮子桥的半路,正逢上陷空岛的白五侠携了一车行李往官衙那条道去。他是官家御封的护卫,若非皇命钦差,谁能劳得动他护送赴任。待我转回同兴楼,见你……见你——”“吭吭”,沈仲元倏地咳得脸有些发红。 元翠绡神情自若地问:“我怎么了?” 沈仲元摁了摁太阳穴,接着道:“你在阁间里掣签,外口坐着的正是白五侠的结拜义兄颜查散。他身为枢密院的掌院,若是丢了官身,该回原籍武进才是。如今却到了襄阳,想必是奉了钦命要差,白五侠亦是随他而来。” 元翠绡长“噢”了一声,拍手赞道:“人说名字会起错,可绰号绝不会错。当真如此。” 沈仲元腼腆一笑:“这句话,我也听一位朋友说过。” 元翠绡愣了愣问道:“你那朋友是谁?” 沈仲元神色颇是引以为傲:“茉花村的丁二侠丁兆蕙。” 还真是一人所说……元翠绡陷入沉思:耗子哥哥安好,你呢?又过得怎样…… 沈仲元瞧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问道:“莫非你也认识?” 元翠绡回过神来,失口否认:“不啊。怎么会……”打了个哈哈,装作若无其事道,“夫子,老孙家的‘雕花蜜煎’,你倒是买了没?” 闹腾大半天,还惦记着吃的,这丫头的心也忒宽了些……沈仲元无奈摇头,打袖底掏出个绵纸封,元翠绡一把夺过去,掂了掂,撇嘴道:“好少。”不死心地又去拽他另一只袖子,边摸边道,“我怎么瞧着这里面像藏了东西。” 沈仲元窘迫不堪,连连后退道:“真的不是吃的。你再不松手,为师可要——” 元翠绡截断他的话道:“可是要喊了?你敢喊试试?” 沈仲元简直欲哭无泪:“姑奶奶,我拿给你成不成?” “不用了!”元翠绡捏中件物事,顺手捋了出来,只见是一只小巧的细白瓷瓶,拧开木塞,里面的内容物粘稠似蜜,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气。她咂嘴道,“喝的么?” 沈仲元急道:“不能喝!这是散瘀膏。” “呃。”元翠绡盖上木塞,递给他道,“还你。” 沈仲元并不接,目光飞快地掠过她的手指:“不用了,你留着罢。” 元翠绡不以为然道:“我要这个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 沈仲元快被她蠢哭了,索性从其发髻上拔了根簪子,再由瓷瓶内挑了些许药膏,吩咐道:“手伸出来。” 元翠绡总算明白了,喜孜孜地递过一只手去。 沈仲元倒过簪子在她手心轻划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用左手写字的么?” 元翠绡“嘿嘿”一笑,赶紧换上右手,重又递过去。 第118章 元翠绡佛堂惊魅影金牡丹耦园结帕交〔下〕 翌日,元翠绡正蜷在贵妃榻上补眠,倏有襄阳王跟前的随侍来传,让其速去前殿面见。她不敢怠慢,略整了整穿戴,便携了夏蝉匆匆而来。 及至殿外,秋霜已在阶下相候,上前见了礼,便引了她们由角门往东花厅去。 元翠绡低着头款步入内,朝上首高坐的赵爵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女儿参见义父。” 赵爵眯着眼笑道:“女儿呀,为父又为你觅得一位良师。” 元翠绡似遭雷劈一般,周身打了个激灵,仰起头绝望道:“多谢义父,女儿必定卯足了劲往死里学。” 赵爵捋须,指着左手边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道:“先去见过襄阳太守金大人。” 元翠绡转过身去,只见那金太守乌纱朱袍,相貌清癯,眉目之间一片疏淡;其后站立一女,却是容光四射,亮丽非凡,她隐约觉着此女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轻移两步近前,福身招呼道:“金大人。” 赵爵又指了指元翠绡道:“金太守,她便是本王新收的义女,亦是王妃的侄女元氏翠绡。” 金辉颔首起身,不卑不亢道:“幸会。” 赵爵接着道:“我这女儿,自小便在罗浮山修道,去岁她姑母病重,方才还俗下山,因而对世俗之事,知之甚少。久闻太守千金端庄持重,针黹女红,更是无一不精,本王有意请她充当教习,得空之时指点小女绣功,金大人以为如何?” 金辉淡淡应声:“王爷盛邀,下官敢不从命。”回过头朝身后的年轻女子道,“牡丹,你且去罢。” 牡——丹?她是金牡丹!元翠绡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愣愣地见其莲步轻摇、姗姗而出,行至眼前敛衽施礼道:“金牡丹见过元娘子。” 好一朵含差带怯的娇花吖,真真儿是我见犹怜……话说妹纸你跟丁二到底订过亲了木有……元翠绡直勾勾地盯着牡丹的如花娇靥,*的眼神灼得人家姑娘面皮儿发红,方吸了口气道:“我瞧金娘子好生面善,仿佛在哪儿遇过似的。” 赵爵抚掌笑道:“一见如故,好得很!本王瞧你们年岁相仿,又都是襄阳城的贵女,不如结个手帕交罢,彼此姐妹相称,岂不和美。” “义父说得是。”元翠绡点点头,顺手拿住金牡丹一只柔荑捏了捏道,“女儿正想找个女伴呢,今有牡丹相陪,便不会寂寞了。” 赵爵笑着挥挥手:“你们且去园子里头逛逛罢,本王与金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元翠绡如蒙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紧拉着金牡丹退下了。她本是人高腿长,步速又快,走起路来有如疾行军一般,难为了金牡丹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被其牵着一通暴走,未到耦园,已是娇喘连连。 “元娘子可否走慢些?”金牡丹的贴身女使气喘吁吁道,“我家小娘子素来体弱,这般行路吃不消呢。” 金牡丹嗔怪地扫了她一眼,轻声道:“佳蕙,多嘴。” “啊!”元翠绡不好意思地丢开手,“是我莽撞了。” 佳蕙上前扶住金牡丹道:“小娘子,我扶你到花架底下歇一歇罢。” 金牡丹探询地目光投向元翠绡,柔柔问道:“姐姐,我们去那儿坐坐可好?” “嗯好。”元翠绡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挂不住:凭啥叫咱姐姐吖?我看上去比你老很多么…… 一直随在元翠绡身后默不作声的夏蝉,突然凑到其耳边,小声道:“依我看,这牡丹小娘子倒是位娴淑识礼的,可她身边那叫做佳蕙的使唤丫头,只怕是个会坏事的。” “噢?”元翠绡放慢了脚步,从后端量牡丹主仆,只见那佳蕙与夏蝉差不多的年纪,眉眼齐整、神色爽利,正殷勤地为自家小娘子打着扇子,不由纳闷,“不见得罢。我瞧那丫头忠心得很。” 夏蝉哂笑一声:“忠心是不错的,可她主意大了些。” “姐姐过来坐。”金牡丹回头唤她道。 元翠绡上前挨着她坐下,亲热地问:“妹妹今年多大了?” 金牡丹垂首绞着帕子,回道:“十八了。” “妹妹与我同年呢。”元翠绡刻意加重了“同年”两个字,“几月的呀?” “葭月。” 元翠绡心想:甭管你多大,反正我就是要比你嫩些……当即故作惊讶道:“我是冰月的呢。如此看来,我该唤你姐姐才是。” 金牡丹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道:“妹妹。” 这一笑犹如秋水横波,春花初绽,元翠绡心神一荡,随之又是一紧:这样的笑容,也不知丁二见过没有……单刀直入便问:“姐姐,许过人家了么?” 金牡丹的手一颤,霎时羞得玉面通红,用极细微的声音答道:“未曾……” 元翠绡暗自松了口气,攥了攥她的手,由衷道:“似姐姐这般好家世、好品貌,不知甚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 金牡丹用帕子掩了面道:“妹妹莫要再笑话我了。” 那佳蕙却在一旁插嘴道:“前些日子老爷不是收到过丁总兵家二公子的书信么?想来这回到襄阳,便是要向老爷夫人求亲的。” 金牡丹恼得脸更红了,低声斥道:“要你多嘴。” 元翠绡面色白了白道:“这位丁公子想必人才十分出众了。” 金牡丹拧着帕子道:“我爹爹与丁伯父曾同在兵部为官,彼此私交甚笃。少时,丁家两位哥哥便当我是亲妹子一般,之后二位哥哥上青城山学艺,便难得一见了。” 元翠绡憋了一肚子辛酸,也抖了条帕子出来绞,边绞边叹气道:“有缘总会再见。” 金牡丹瞧着她道:“妹妹可是有心事?” “啊?”元翠绡神色已如常道,“是呢。我的针线活计差劲儿得很,义父对我要求又甚高,姐姐可要帮衬些,容我蒙混过关才是。” 金牡丹轻笑:“那是自然的。” 二人携手继续前行,一路说说笑笑到了耦园。金牡丹不忘教习之职,讨来竹纸银剪,巧手翻飞,未有多时便剪出一对鸳鸯戏水的花样。元翠绡见了,不由啧啧赞叹。金牡丹又将花样子粘于绣绷之上,于笔山上寻了一支紫圭,手把手教她描摹。元翠绡初学乍练,倒也倍感新鲜。到了临别之时,彼此间竟已十分投契。 正在书房专注描花样,沈仲元却是到了。元翠绡看看窗外天色,丢下活计惊诧道:“这般晚了,夫子莫不是来蹭饭的罢?我这成天都是萝卜青菜,可没好的孝敬你。” 沈仲元摆摆手道:“听说小娘子今儿被王爷召去前殿了,为师下值正巧路过,便过来瞧瞧。” 元翠绡好奇的问:“夫子在哪里当值?” 沈仲元一怔,还是实话实说道:“冲霄楼。” 元翠绡转了转眼珠:冲霄楼在王府东北角,耦园则是偏西南方位,走过来少说也得多半个时辰……心中了然,感激之余仍是忍不住促狭道:“夫子若是担心学生直说便好,别兜那么大圈子路过了。” 沈仲元听了,耳根一热,起身告辞道:“来时尚有些记挂,到了方知是为师多虑。这就走了,不叨扰小娘子进餐。” “夫子留步!”元翠绡可怜兮兮道,“我错了行不行?你再坐会儿呗。” 沈仲元背着手摇了摇头,仍朝门外行去。 “夫子!”元翠绡又叫,“我的手痛死了。” 沈仲元无奈折转:“你又想来甚么花样?嗯?” “夫子所言极是!”元翠绡呵呵一笑,举起绣绷道,“我描了一下午的花样子了。”怕他不信似的,匝开五指晃了晃,“你瞧,我不骗你罢,是不是又肿了些?” 沈仲元皱眉,接过绣绷看了看,又递还给她道:“这是鸭子还是鹅?你描它做甚?既伤手,又伤眼。” 甚么眼神呐!人家这是鸳鸯啊鸳鸯……元翠绡翻了个白眼,大倒苦水:“不止要描,还要绣出来。今儿在前殿,我那劳什子爹又给我找了金太守的闺女金牡丹当针线师傅,督促我研习女红。他这是想学死我吖!” 沈仲元略作沉吟道:“前一日你在同兴楼被困,我去告知王爷,他神色紧张,绝不像是作态,二话没说,便去为你解围了。再早一些,你弄毁了他的三件心爱之物,也并未受到太大的责罚。如此看来,他对你已称得上是很好了。” 元翠绡冷哼一声,忿忿道:“他对我再好又如何?我对他的恨,并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 沈仲元吃惊道:“何出此言?” 元翠绡抚着绣绷上那一双不大像鸳鸯的鸳鸯,想起情深却难共白头的阿信夫妇,伤感道:“说来话长,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讲与你听罢。” 沈仲元不便追问,但觉她已恨赵爵入骨,不禁又忧心起她的处境来,默了一会儿提议道:“我不知你与他有何恩怨,但此人虽说生性护短,可如若触及到他的底线,饶是骨肉至亲,必定也不会手软。你处境已如此艰难,不若咱们筹措个法子,助你离开此间可好?” 元翠绡心头一动,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小诸葛道:“夫子潜迹已久,深得义父信任,何必为了我的事儿涉险?” 沈仲元迎上她的目光,坦荡荡道:“止借侠义,了却终身,便是引而无憾。” 元翠绡心生敬佩,起身朝他深施一礼道:“学生感佩夫子用心,更不敢因一己之私劳动夫子。甚么仇、甚么怨,我自会忍得,绝不会争一时意气,徒惹杀身之祸。” 沈仲元会心一笑:“我是怕你拘久了不自在。” 元翠绡泰然自若道:“历经诸般波折,我业已想通:心若自在,人便自在。心若不自在,身再自在,亦无他用。” 沈仲元深深地看着她道:“你当真不走?” 元翠绡神色坚定答道:“不走。一来,我并无处可去;二来,我与夫子倾盖如故,夫子心中所系,亦是我心中所向,免不了要与夫子共进退的。” 第119章 中秋夜宴为父挡酒耦园论醉见钱眼开 连着数天捉针弄线,上辈子连衣服绽线都懒到用不干胶去粘的某人,居然也能歪歪扭扭地绣上几朵花了。这一日正逢中秋,女工诗书的课俱是停了,元翠绡落得个清闲,便与夏蝉在庭院里投骰子、打双陆。 夏蝉一脸愁云惨雾道:“小娘子,打完这一局,不玩了行不行?” 元翠绡赢得兴起,便不肯道:“那怎么行?我手风正顺着呢,你撂挑子,我找谁玩去?” 夏蝉怯声道:“我上个月的月钱都输给你了,玩不下去了哇。” “喏。”元翠绡大方地递过去一锭银子:“我先借你。” “这,还是不用了罢……”夏蝉支吾着,不愿伸手去接。 “快拿着!”元翠绡催促道。 “咦?我说夏蝉,有人送你银子,为何不要?”沈仲元笑着步入庭院道。 “沈先生来了!”夏蝉如蒙大赦,腾地站起身道,“我去沏茶!”说着,拔脚一溜烟儿地跑了。 “夫子。”元翠绡抬眼,只见沈仲元今日着一领簇新的竹青襕衫,系着同色顶巾,风姿俊雅,更胜从前。她咽了口唾沫,一本正经道,“你坏我大事了。” 沈仲元走近了问道:“这是为何?” 元翠绡掂了掂手中银子,惋惜道:“今儿我运道旺,正赌场得意着呢。夫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这个节骨眼来,断送了学生财路吖。” 沈仲元笑着坐下道:“为师陪你赶两局便是。” 元翠绡抚掌称好。 想是今日宜赌,元翠绡骰子,十次倒有五次中到六;沈仲元手气差了一截,只能改走技术流。二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一时间杀得是难解难分。 夏蝉端了茶来,心有不甘道:“婢子的月钱都被小娘子赢去了,先生可要替我报仇啊。” 沈仲元忍住笑道:“一定,一定。输了算我的,赢到便归你。” 元翠绡瞪了他二人一眼,孰料接连两局俱是先赢后输,眼看着辛辛苦苦搏来的银子还没捂热,便又流入他人腰包,不依道:“夫子,你今儿是特地来学生这赚银子的么?大过节的,你存心给我添堵呢!” 夏蝉眉开眼笑接过银子,一边往荷包里揣,一边补刀:“愿赌服输。小娘子,你先头赢我钱的时候,便是这么说的。” 元翠绡嘴撅得快能挂油瓶了,沈仲元装作没看见道:“光顾着赢你钱了,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 元翠绡几乎是咆哮着道:“甚么事?说!” 沈仲元微笑着道:“王爷特命为师前来知会你一声,今晚宴后许你夜市出游。” 夏蝉连连拍手欢呼:“好啊!好啊!” 元翠绡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是真的么?” 沈仲元点点头:“不过需由为师陪同,不可再行出格之事。” 元翠绡心中纳罕,迟疑着道:“义父,他……为何行此良善之举?” 沈仲元提醒她道:“你前两日可是做了个香囊送给王爷?” 元翠绡皱眉:甚么呀,我干嘛送东西给他……扭头想了想,猛地一拍脑袋叫道:“记起来了!那是我交的女红作业。” 沈仲元呷了口茶道:“王爷这两日都佩戴着,逢人便夸你有孝心,想是这个缘故罢。” 缝个袋子,再绣两片叶子,不费多大事儿吖……这假爹何时这般好哄了……元翠绡嘿嘿一乐,心头冒出个主意,便朝小诸葛道:“夫子,学生也做个香囊送你,你把刚才打双陆赢的钱还我可好?” “不好。”沈仲元断然拒绝,并很扫她面子的说,“为师赢的钱足够去夜市买上五十个。”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比你绣得好一百倍的香囊。” “你!”元翠绡伸出细指,颤抖地点着他道,“真的不换?” 沈仲元低头饮茶:“自然是真的,就你那绣工,为师实在没有勇气佩戴出门。” 元翠绡忿忿,劈手夺过茶盏道:“义父挂得,夫子便挂不得么?!” 沈仲元不紧不慢道:“那是王爷,任他佩戴甚么,府里谁又敢道个不字呢。为师不同,会招人笑话的。” “你!”元翠绡快被他气死了,“定会后悔的!” 临晚,元翠绡早早换了新衣,来到后殿结饰的高台之上。凭栏而眺,只见天边一轮明月光华满照,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丝竹声兴,丹桂飘香。不多一会,数位远亲外戚并赵爵的几名妾侍陆续登上广榭,彼此寒暄了几句,静候襄阳王到来。 未顷,赵爵到了,径直入席道:“坐罢。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着了。” 众人称谢入座,元翠绡暗地里数了数人头,连她这个外挂,也仅十一人而已。可叹这个襄阳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心造反,也不知为了谁去……正在闲吃萝卜淡操心,倏听得赵爵唤她:“翠绡,过来。” 元翠绡规规矩矩迎上前去,行了个礼道:“义父。” 赵爵端量着她,称赞道:“我女儿穿碧色,真真儿是最好看的。”招招手又道,“坐到为父身边来。” “是。”元翠绡应声绕过案去,随即有人在赵爵的椅旁设下杌子,又将她的匙箸一并端了来。 赵爵指一指桌上银壶道:“这是今年的新酿,陪义父喝上一杯。” 清洌醇厚的酒香,早已勾得某人腹中酒虫大动,她犹豫问道:“女儿能喝么?” 赵爵浅笑答道:“今儿中秋,便破个例。” “女儿谨遵父命。”元翠绡不再迟疑,挽袖起身,提壶续酒,“翠绡先干为敬,愿义父事事顺遂。” 赵爵含笑饮尽:“再来一杯如何?” 元翠绡只恨杯子太小,利索斟满了道:“使得。” 二人接连对饮三杯,赵爵叩着案几望月叹息:“你义母不擅饮酒,亦不喜我多饮。为父已有很久,未曾似今晚这般痛快喝酒了。” 这也叫痛快?丁点儿大的杯子鄱继婺阕偶薄溏南路烁霭籽鄱嫔弦黄车溃骸靶∽免椋笞砩松怼r迥敢彩俏甯缸畔搿! “女儿就是贴心。”赵爵优雅地搛了一筷鱼脍入口,视线掠过席间众人,轻声道,“待会儿他们便会过来,向为父敬酒。翠绡,你怎么看?” 元翠绡正嚼着杏仁,“嘎嘣”一声停下了:“我看?”心道不好,抹了把脸支支吾吾地说:“那就喝,喝呗……” 赵爵看看她,神色为难道:“谁喝呢?” 怪道喊我过来坐,还破丧期之例,原是为你挡酒……“嘎嘣”、“嘎嘣”,元翠绡咬牙切齿道:“女儿替义父喝。” 赵爵满意地点点头:“为父瞧你酒量甚好,再饮个十杯八杯,应是无碍的。” 果然如其所料,宴上众人逐个过来敬酒,赵爵举杯致意,后面便由元翠绡代劳了。一圈喝下来,大半壶米酒都入了她的肚。 又听了几支曲子,方至宴终。 赵爵牵着元翠绡走下高台,叮嘱道:“为父去佛堂坐一会。你先回园子里头,喝盏浓茶醒一醒,再与夫子出府逛去。若要上江边观潮放灯,切记别挤着了。” 元翠绡满口应承:“女儿知道了。” 夏蝉一手提着风灯,一手紧挽着元翠绡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回走。 元翠绡被她搀得累赘,拨其手不悦道:“你这爪子,出大力攥我做甚?松开!松开!” 夏蝉却是不放,扶住她道:“小娘子,你就别拗了,仔细摔着。” 这妮子,莫不是当咱喝高了……元翠绡挣扎着抽膀子:“不打紧!我没醉!” 夏蝉不为所动,仍死死拖着她,苦口婆心道:“小娘子,你今儿真的喝多了。还有几步就到园子了,你先消停些,容婢子扶你进去歇息。” “歇甚么歇。”元翠绡急了,“我还赶着去街上顽呢!” 正拉扯着,前方有人提灯而来,朝她二人问道:“你们因何在那里吵闹?” 听声音,便知是沈仲元。 夏蝉跟见了救兵似的,连声唤道:“先生快来!先生快来!” 沈仲元走近,闻到空气中氤氲着酒香,再看元翠绡身着碧色锦衣,外罩白苎褙子,一头青丝束成坠仙髻,双颊酡红,一双眸子在月夜里熠熠生辉。略怔了怔,问道:“小娘子喝酒了?” “是啊!是啊!”夏蝉忙不迭打小报告,“喝了好多呢。” 元翠绡恼了,轻推她肩膊一把:“休要乱说!我哪里喝多了?” 夏蝉委屈地朝沈仲元道:“先生你瞧她。” 元翠绡赶紧辩白:“夫子莫听这妮子聒噪,有义父当场,学生焉会造次,只不过小饮数杯而已。” “何止呢。”夏蝉掰指头道,“婢子站在一旁记着,足足有十二杯。” 沈仲元有些吃惊道:“确是多了些。” 元翠绡“嘁”了一声,不屑道:“那杯子三钱都不到,别说十二杯,二十杯亦不算甚么。莫多说了,逛夜市去。”说着,眼疾手快抢过夏蝉提着的灯笼,上前扯住沈仲元的衣袖便走。 沈仲元颇为不舍地拂去牵缠,温言道:“真的不多?” 烦死了……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能信呐……元翠绡烦燥地甩头:“不多!不多!一点都不多!” “那,试一下可好?”沈仲元看着她道。 难不成你还能变出酒精检测仪来么……元翠绡挑眉:“好啊。试便试!” 沈仲元将灯递给夏蝉拿着,自荷包中摸出一枚板栗大小的金制钱,托在掌心里,递到元翠绡眼前,问道:“这一面印的甚么?” 元翠绡看了看道:“两尊佛像。” 沈仲元翻过制钱又问:“这一面呢?” 元翠绡逐字念道:“淳化元宝。” 沈仲元点点头,拇指轻拨,将制钱弹向空中,复又接住,合掌笑问:“佛像还是字?” 笑得这般奸诈……玩人呐这是……元翠绡闭上眼想了想,踌躇着答道:“大概是佛像罢。” 沈仲元慢悠悠道:“小娘子确定?” 元翠绡心头一慌,改口道:“字,是字。” “不改了?” “不改。” 沈仲元缓缓摊开手掌,元翠绡急忙凑近了去瞧,朝上的正是“淳化元宝”那一面。她惊喜地拈起那枚金制钱,眉开眼笑道:“好特别的制钱呢!夫子,留给我做个纪念罢。”不由分说,便纳入袖中。 沈仲元一愣,随即摇头叹息:“确是不曾喝多。” 第120章 月夕放灯郎心相忘临观潮失意难平〔上〕 三人由西门而出,此刻的浣花街火树银花,彩灯高悬,行人商贩,接踵摩肩,较之数日前的白天,更为热闹喧嚣。 路经同兴楼的彩门,元翠绡兴致勃勃提议:“他家的芙蓉饼和蒸乳糕味道可好,不如我们进去吃上一点罢?” 沈仲元、夏蝉俱是见鬼似地瞧着她,仿若在说:你脸皮还能再厚点不?二人交换个眼色,夏蝉先道:“哎呀小娘子,中秋节该吃月团啊。婢子知道前面有家郑记的月团好吃,我们还是上那儿去罢。” 沈仲元附声道:“不错。他家的桂花糖芋苗也甚是好喝。” 元翠绡乐呵呵挥手:“走!快走!” 穿过浣花街,元翠绡陡然发觉人潮均是往一个方向去,颇为不解道:“夫子,因何大家皆是向东而行?” 沈仲元答道:“去汉江观潮,多是沿此路东行。” 元翠绡更为纳闷:“汉水穿城而过,西边就走不得么?” “小娘子有所不知,”沈仲元释疑道,“京西一带过中秋有个习俗,称做‘踏月放灯走三桥’。此间向东,恰好便会经过粉青河上的三座石桥。” 元翠绡又好奇道:“过三座桥,是为何意?” 沈仲元抬头望向天边明月:“三座桥即是三生路。桥渡人,月渡迷津。一渡前世;二渡今生;三渡来世。” 元翠绡恍然道:“原来如此。” 斜喇里突然钻出个卖花的少年郎,提着一大篮时鲜花卉拦住三人去路,笑嘻嘻道:“大官人,小娘子,买枝花簪发罢。” 元翠绡摆手:“不必了,小哥。” 卖花郎将花篮拎高些,端到她眼下道:“小娘子请看,我这儿有茉莉木樨葱兰秋山茶,哪一朵不新鲜好看呢?你再瞧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又有哪一个头上不簪花呢?” 元翠绡环顾周遭,果不其然,个个儿脑袋上均是姹紫嫣红一片,犹如顶了只花盆一般,心头一悚,坚决道:“小哥的花好看是好看,可我偏偏不喜欢戴花。纵是别人都簪上,独剩下我,又有甚么要紧。” 虽逢异类,卖花郎却不愿打退堂鼓,仍是锲而不舍道:“我说姐姐呀,你生得这般美,即便自己不爱簪花,旁人也爱看你簪花啊。大过节的,为甚么就不能插上一支,让别人赏心悦目一下呢?”说着,笑看一侧的沈仲元道,“大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小子,还真是枚营销人才吖……元翠绡无言以对,扭头也朝沈仲元看去。 沈仲元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道:“随你。” 元翠绡目光又移回花篮之中,倏地瞧见五色缤纷的鲜花丛内,静卧着一只粉色绒线编就的小巧蝴蝶,心底柔柔一痛,将其掬入手心问道:“小哥,这只花蝶怎么卖?” 卖花郎爽快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编着玩的,姐姐若是喜欢,送你便是,要甚么钱呢!” “呃。”元翠绡哪好意思白拿,指着花束对身后的沈仲元与夏蝉道,“你们也来挑几支。” 沈仲元择了一支木樨,斜簪于顶巾旁;夏蝉喜欢山茶花,选了两朵大红秋茶,饰于鬓边。 卖花郎收下一串铜子儿,道了声谢,正待拔脚离开,瞥见元翠绡在用金钗簪蝴蝶,便从花篮内,拣了截桑枝递给她道:“姐姐用这个罢,头钗簪不住的。” 元翠绡簪好花蝶,扶鬓莞尔一笑:“多谢小哥。” 卖花郎竟是瞧呆了,惋惜着道:“这蝴蝶我原本结了一对,可惜方才有位买花的公子讨去一只,不能一并送于姐姐。” 众人继续伴月前行,一路历经数座瓦子,铿铿锵锵,喧嚷不绝。元翠绡瞧着新鲜,亦不顾另二人拦阻,执意进去逛了个遍。或喝茶听书、或观戏猜谜,又看人斗了一会儿蛐蛐,直到觉得肚腹饥饿,方想起郑记的月团还未有空去吃,这才肯随沈仲元出来。 元翠绡东瞧西望道:“夫子,你们说的郑记倒是在哪儿?为何走到现在还未曾见着?” “似乎是在望仙桥附近。”沈仲元指着不远一座石桥道,“不过是在桥东,还是桥西,我也记不大清了。” 元翠绡拍了拍夏蝉问道:“你知道么?” 夏蝉晃着脑袋答:“我又没来过。” 元翠绡倍感上当受骗,尖声道:“你都没来过,还敢说他家东西好吃?先头是不是在蒙我?嗯?!” 夏蝉始觉说漏了嘴,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是听……听春柳姐姐说的。” 元翠绡瞪她一眼:“听来的还说得跟真的似的!待会儿找到了,你便不许吃,就在旁边看着。” 沈仲元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在这儿稍等,我且去前面问上一问。” 二人遂伫足相候,倏而瞧见河面漂过成群结队的小水灯,皆是质地坚韧的羊皮纸所制,有折成花鸟的、亦有折成虫鱼的,其中点着一小截红烛,星星点点,顺流而下,与夜空中的明月交相叠映,朗朗生辉,好似银河一般。 “好美啊!”元翠绡由衷赞叹,转向夏蝉道,“等我们吃过了,也去买盏灯放一放。” 夏蝉却不应声,只愣愣地盯着桥上出神。 “喟!”元翠绡用胳膊杠了杠她道,“看甚么呢?” “噢。”夏蝉回过劲来道,“我方才好像看到金家小娘子了。” “牡丹?!”元翠绡惊喜地问,“在哪儿呢?” 夏蝉指一指河对岸道:“就在桥上,往那边去了。” 元翠绡急走数步,踮足朝桥头够望,只见桥上人头攒动,哪里还能分辨得出谁是金牡丹呢。 “你不早……”元翠绡一个“说”字还未出口,骤然发现人群之中有位年青男子,武生巾旁也簪了一只粉色绒线蝴蝶,观其侧影,竟是像极一人。她心头一凛,提起裙裾,便朝桥上跑去,全然不顾身后夏蝉的焦急呼唤。 望仙桥上人潮汹涌,待元翠绡挤上桥来,仓皇四顾,那后生早已杳无踪迹。她失望地拾阶而下,正遇上匆匆赶至的沈仲元与夏蝉二人。 “小娘子,你跑甚么啊!”夏蝉大口喘着气,一把拉住她的手道。 元翠绡下意识地抚过鬓边花蝶,应道:“是你说瞧见金牡丹么,我便试着追追看了。”又朝沈仲元道,“夫子,寻着郑记了么?” 沈仲元神色有些歉疚:“刚打听了才知,郑记关张已有小半年了。” “喔。”元翠绡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无妨。我们过桥去看一看水灯罢。” 沿河有条狭窄弄堂,此刻一多半的摊位都在叫卖羊皮纸折就的小灯,还美其名曰“一点红”。元翠绡满心满脑俱被那个惊鸿一瞥的侧影填塞,对着这些玲珑精致的小玩意儿,一时间也是意兴阑珊。她兀自越行越快,不由又将同行的二人拉下一大截,正想着随便买一盏算了,倏地眼前一亮,瞥见一只栩栩如生的熊猫抱竹灯,疾忙顿住脚步,朝那货郎道:“摊主,水灯怎么卖?” 货郎殷勤道:“小娘子看中哪一盏?” 元翠绡拿起心仪的熊猫灯道:“便是这个。” “哎呦,对不住了小娘子。这盏竹熊的,方才有人订下了。”货郎赔笑道,“我这里‘一点红’的花头多得是,不如看看别的罢?” 元翠绡恋恋不舍地搁下水灯,惋惜着道:“我就瞧这一盏别致些。” 货郎打量她两眼,陡然变了主意道:“小娘子喜欢,便拿去罢。” “真的?!”元翠绡喜不自胜,重又捧起灯道,“多少钱?” 货郎笑咪咪答道:“与小娘子同行的那位公子已付过了。” 夫子何时赶在我前头了?应是不能罢……元翠绡狐疑道:“摊主,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货郎指一指她的发髻,笃定道:“旁人都是簪花,惟有那位公子簪着与小娘子头上一模一样的绒线蝴蝶,难道你们还不是一起的么?” 元翠绡恍然大悟:难怪这货郎改口,原来是错把冯京当马凉……只是这熊猫抱竹灯,她着实喜欢得紧,想将错就错昧下,又觉得有亏于心。正纠结着,身后响起一道男声:“小娘子,这灯是在下的。” 闻得这个声音,元翠绡身形僵直,大脑亦是一片空白,随即执灯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货郎始觉闹了乌龙,尴尬道:“这位公子,你们……你们不是一起的?” 那后生上前一步,扫了面色苍白的元翠绡一眼,语气平静道:“我并不识得这位小娘子。” 元翠绡心头掠过一阵惊惶,怔怔地瞧着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生目光落于水灯之上,伸手道:“小娘子,在下的灯。” 元翠绡瞬间被这陌生人一般的神情与话语刺中,不由托着灯退后一步,喃喃道:“你的么?” 身侧又有个女声柔柔响起:“元妹妹,真的是你。” 元翠绡扭头看去,只见佳蕙扶着金牡丹款款而来,在丁兆蕙身旁站定,一个仪态端方,一个英华满面,真真儿似天仙璧人一般。她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木然唤了声:“金姐姐。” 金牡丹瞧着她手中水灯,心下了然,笑盈盈道:“妹妹中意这灯,便留下罢。”又对丁兆蕙道,“丁二哥,我们重新择过便是。” 丁兆蕙唇角略勾,点头道:“也好。” 元翠绡倏觉手里捧着的不是一盏水灯,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连声道:“不用!不用!”上前一步,紧赶着要递还丁兆蕙,骤然感到不该如此,便塞给了一旁的佳蕙,如释重负道,“你们去放罢,我往别处瞅瞅。” 丁兆蕙转过身去:“我们走罢。” 金牡丹欠身道别:“元妹妹,这便告辞了。” 元翠绡扯出个笑容道:“姐姐慢走。” 第121章 月夕放灯郎心相忘临观潮失意难平〔中〕 漫街灯火华服,沈仲元寻觅了一阵,终于发现要找的人伫立在一个水灯摊前。元翠绡的目光与之相遇,其中的凄苦之色是他俩相识以来,从未有见过的。见他走近了,更是突然捂住嘴,难过得像似要哭出声来。 沈仲元摁下心头慌乱,轻声问道:“怎么了?” “夫子!”元翠绡哽咽难言,“我,我……” 摊后的货郎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官人有所不知,你们家小娘子看中我摊子上的一盏水灯,可是这灯是别人先订下的,我也不好卖两回不是?方才人家来取,见小娘子喜欢,也有意相让,可她高低又不愿收下。眼瞅着人家提走了,便一直站在这儿。”拱拱手又道,“大官人,劳驾你带这位小娘子挪个地儿,别挡着我做生意成不?” 沈仲元朝货郎告了个揖,瞧着元翠绡道:“是这样么?” 元翠绡先是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 沈仲元深知她的性子,又怎会因货郎说的丁点小事而方寸全无。只是她不便说,亦不愿再问,于是露出个安慰的笑容道:“我们走罢。” “嗯。”元翠绡四下看了看道,“夏蝉呢?” “喏。”沈仲元向斜对面排成一条长龙的人流,努努嘴道,“她走半道听说那家饼铺有名,为你排队买月团去了。” 元翠绡面色稍霁,轻吁一声道:“这妮子,这般记挂我做甚?下次打双陆,都不好意思赢她钱了。” 沈仲元抄着手道:“买月团的钱是我出的。” 元翠绡斜睨他一眼:“你赢了我那么多,出点个又有甚么要紧?” 话音始落,便见夏蝉双手捧了只纸包,由人群中钻出,朝他二人快步行来。 “小娘子,尝尝这邱记的月团味道怎样?”夏蝉讨好地将一包饼递到元翠绡眼前。 “好香。”元翠绡吸了吸鼻子,随意拈起一只问道,“甚么馅儿的?” 夏蝉笑嘻嘻答道:“知道小娘子爱吃甜食,俱是买的糖馅儿的,有莲蓉金沙、桂花松仁,还有枣泥蜜豆的。” “你倒有心。”元翠绡掰了一角进嘴,嚼了两下道,“这块是桂花松仁的。” “先生也尝尝。”夏蝉递了一块给沈仲元,又朝元翠绡道,“小娘子,先头桥上看见的真的就是金牡丹呢,方才我与沈先生在灯市遇见他们了。” 元翠绡面色一沉,鼓着腮帮子“噢”了一声。 夏蝉不明就里,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上回在园子里,佳蕙提到过的丁家二公子也在。小娘子你肯定猜不着罢,这位丁二爷与沈先生竟是好朋友呢。” “是么。”元翠绡冷冷接口,只觉嘴里的月团愈嚼愈干,竟有些难以下咽。 “是啊。”夏蝉浑没在意一旁的沈仲元,正在朝她使眼色,兀自道,“他们去河边放水灯了。小娘子,你逛了那么久,可择到中意的?” “没有。”元翠绡语气生硬道。 “小娘子是挑花了眼罢。”夏蝉不以为意道,“依我看,这水灯没甚么讲究头,放到河里都是一个样儿。” 元翠绡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剩下的半个月团塞到夏蝉嘴里,听她“唔唔”出声,方捏了捏其脸颊道:“说了那么久,你饿不饿?”言罢,扭头朝巷口大踏步行去。 夏蝉半抠半吐,总算没被月团噎死,嘴里得了空,继续朝着元翠绡背影叫道:“小娘子,你急着是要上哪儿?还去不去河边放水灯啦?” 元翠绡头也不回道:“不想放了,这就去汉江观潮。” 夏蝉探询地问向沈仲元道:“先生,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沈仲元慢条斯理嚼着月团道:“许是新酿后劲比较大罢。” 约莫行了盏茶光景,远远便能瞧见汉江大堤。此刻人头攒动、光影喧沸,令人不禁慨叹,江潮未至,人潮已是汹涌如斯。 三人登上堤坝,极目望去,月色皎皎、星河灿灿,江水山色,墨蓝一体。似这般雄浑磅礴之美,非是粉青河的小桥流水能及。耳边倏地传来阵阵闷雷似的声响,随即便有熟谙潮信之人放声高叫:“潮来了!潮来了!”但见水天相连之际,一条黑色素练隐隐浮动,未有多会,声势渐隆,层层叠叠的潮水似千军万马飞驰而来,一江月色迅疾被搅成流珠奔泻,在堤围不远处,逐渐形成一道一人多高的潮峰,夹杂着风雷之势滚滚而至。 “好壮观啊!”夏蝉立在站桩旁拍手道,“小娘子,你说是不是?” 遥想当年在杭州读书之时,亲历过有台风助阵的钱塘江大潮,是何等摧云折月之势。与之相较,眼前的汉江潮不失为一位温柔佳人了。元翠绡亦不愿扫他人兴致,点点头道:“还行罢。” 突然,人群之中跃出个垂髫童子,边跑边喊:“来追我啊!来追我啊!”元翠绡循声看去,只见那娃儿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略胖,衣着鲜亮,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沿途东扑西撞,端是无礼之至。心头暗道:哪来的熊孩子……她正欲将夏蝉由站桩边拉近些,那孩童却似泥鳅一般,已然蹿至身前,嘴里还嚷着:“让开!让开!”堤坝之下,便是滔滔江水,纵有站桩维系,也是危险至极。元翠绡哪里肯让,忙张臂去拦,不想这孩童亦是刁钻得紧,嘻嘻一笑,丈着自个儿身量矮,一猫腰猛地便由她胁下钻了过去。这一钻来势汹汹,夏蝉原是背朝着江岸,闻此动静转身,冷不防被其扑了个正着。二人尖叫着便由站桩间的缝隙跌落。 说时迟那时快,元翠绡一把拉住了夏蝉,夏蝉也一把抓住了孩童。三人仅凭单手相系,夏蝉与孩童悬于半空,元翠绡一条手臂拉着他们,另一条手臂则抱紧站桩借力,整个人跪伏在堤沿上。电光石火之际,有两道身影飞掠而至。其中一人探低身躯,攥紧了夏蝉的胳膊;另一人则站立掷出了如意绦,照孩童腰际横绕一圈,二人相顾点头,齐声道:“松手!”此刻,元翠绡已辨出身旁与她一同拉住夏蝉的正是沈仲元,不由惊魂稍定,手底一松,便放开了夏蝉。夏蝉见孩童已被绳索缚牢,知其无碍,亦是丢了手去。只听一声“起”,绳绦一抖,孩童率先被拎吊上岸,随即夏蝉也被提了上来。瞧几人转危为安,周遭凝滞的人群霎时重归活泛,击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看着奔流的江水,回想方才的生死一线,虽已脱离险境,元翠绡心底亦觉后怕。她翻转过身,背靠着站桩,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双眼不经意一扫,正瞥见丁兆蕙在解那熊孩子身上的绳结,骤然心便跳得厉害。 “妹妹!怎么是你?!” 元翠绡循声看去,只见金牡丹花容失色,牵了佳蕙正朝她匆匆而来,不禁苦笑:“是我啊,姐姐。” “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金牡丹蹲下身,关切地问。 “我没事。”元翠绡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用小臂撑地,欲站起身来。 金牡丹忙唤一声“小心”,当即与佳蕙一人架住她一条胳膊,将她搀扶站定。 再看那闯祸的孩童,此刻倒是不跑不蹦不出声,不知从哪儿得了块麻糖,正双手捧着静静舔舐。元翠绡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姑奶奶我差点儿被你吓死;夏蝉更是差点儿被你害死,丫的倒在这里吃糖压惊……登时冷哼一声,双臂平抻,甩开牡丹与佳蕙的搀扶,快步走到孩童身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糖块,用力掷于地下。 那孩童先前吊在空中没哭,这会子瞅见糖块被掼得四分五裂,眼看是不能吃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扭着身子边哭边道:“你坏!你坏!呜呜……赔我的麻糖!赔我的麻糖!” “嚎甚么嚎?!”元翠绡疾言厉色道,“你在路上乱跑乱撞,闯下大祸了知不知道?!你爹妈呢?谁带你出来的?!” 孩童吓得连连后退,正撞上丁兆蕙腰际的百宝囊,痛得嘴角一扯,捂着后脑勺哭得更大声了:“你抢我的糖,还对我凶……呜呜……我,我就不告诉你……呜呜……” 元翠绡听了更气,欺上两步,便待拽他:“小鬼头,你说不说!” 金牡丹急忙拦住她道:“元妹妹,这孩子年幼无知,你何苦要与他置气呢?快去看看夏蝉伤得怎么样了?” 元翠绡顿足转身,只见夏蝉一条腿蜷曲着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不住的摇头,沈仲元蹲在她身旁,正耐心向其解释着甚么,赶忙上前问道:“夫子,如何?” 沈仲元指着夏蝉左足道:“别处无有大碍,只是这只脚的踝关节有些移位,须及时归正方可。” 想是脱臼了罢……元翠绡点点头道:“那还不动手?” “我不要!我怕疼!”夏蝉身子一抖,两行眼泪簌簌地流落下来。 “傻丫头。”元翠绡绕到她身后,长臂一揽,箍其肩膊,又用衣袖挡住她的眼睛,连哄带吓道,“疼一下子,不就没事儿了?你拖着不治,可是要成瘸子。” 夏蝉颤声道:“真……真的?” “那当然。”元翠绡朝沈仲元眨眨眼睛,“便是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夫子么?” 沈仲元会意,当即一手按其距骨外缘,一手扳其跗骨,拇指用力一揿,只听“咔嗒”一声轻响,脚踝已是复位如初。 “喛哟!”夏蝉惊呼一声,只觉短暂的剧痛过后,足部竟然松快多了,连忙将脚缩进裙底,红着脸道,“多谢沈先生了。” 沈仲元摇头:“原是我陪护不周。”看一眼元翠绡又道,“幸亏你家小娘子反应够快,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夫子这话儿,我可不爱听。”元翠绡腾地起身,目光搜寻着孩童身影,“怎样才算周到了?依我看,这事儿一怪那熊孩子顽劣不堪,二怪他的父母看护不力。”倏地瞅到那娃儿正抱着丁兆蕙的大腿不放,心头邪火更盛,怒气冲冲道,“总之,不能就这么算了!”言罢,走到丁二跟前,便要拿人。 那孩童见势不妙,求救似的晃着丁兆蕙衣襟,声气极是可怜:“大爷,不要让她抓我!” 丁兆蕙伸手虚挡了一下,对着元翠绡道:“小娘子,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第122章 月夕放灯郎心相忘临观潮失意难平〔下〕 元翠绡略怔,旋即指着那孩童道:“左右他家人不在身边,哪能继续由着他乱跑,我先带回府中,干干净净饿他两顿再说。” 丁兆蕙轻笑,双颊酒涡微现:“如此甚好。”说着,一手搭上男童后心,提小鸡似的将其拎到元翠绡面前。 孩童蹬着腿死命嚎哭:“不要!不要!我不要跟她走!” 元翠绡未料及丁二竟是这般应对,刹那便有些恍惚,倏地,听到不远处有个女声在焦急呼唤:“炎儿!炎儿!” 那孩童闻之一振,扯着嗓子大喊:“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的乖儿呦!急死为娘了!让让!你们都让让!”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体态肥硕的中年妇人连推带嚷,由人群中奋勇挣出。 丁兆蕙斜出一步,挡在元翠绡身前松开手,那唤作炎儿的小子,瞬间得了神气,朝妇人飞奔而去。 “娘!娘!”炎儿扑到妇人怀里,一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手指向身后,委屈地大哭,“呜呜……他们都欺负我……” “谁?!”妇人听他哭诉,又见其簇新的衣衫上,沾染许多尘土,只道自家孩儿受了莫大的苦楚,不由勃然大怒,脱口便骂,“谁竟这般不要脸?欺侮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也不怕挨刀子遭雷劈!” 不待元翠绡接口,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有目睹整件事经过的旁观者道:“这位大嫂,你不分缘由便责骂旁人,实为不对。令郎乱跑乱撞,落下堤坝,险些酿成大祸,要不是那边几位公子女郎襄助,你哪里还见得到自己的孩子。” 又有人指着仍坐在地上的夏蝉道:“就是呢。你儿子把那位小娘子撞倒,害得人家腿脚都受伤了。你这当妈的,不去赔不是,反而在这里恶毒咒骂一通,倒是做得出来。” 妇人自知理亏,可这心思蛮横之人,往往便是理再亏,嘴也不肯亏,搂定自个儿小子,强词狡辩道:“他岁数才多大点儿!谁家的男孩子不淘气呀?你家孩子就不犯错?你小时候就不犯错?就算有甚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大人就不能宽宥些么?非得把小孩子唬坏了,你们就称心了!” 人群中有人笑骂道:“兀那婆娘,脸皮也忒厚了些!” 亦有人道:“俗言‘慈母多败儿’,今日方知悍妇更甚。” 那妇人遭众人指摘,面上亦有些挂不住,眼光瞟过夏蝉,见她窄袖短襦,状饰寻常,孤伶伶地坐在地上,心中计量必是哪家大户的女使无疑,既是女使,又能金贵到哪去,想必主人亦是位娇滴滴的闺阁千金,人多话燥的,还能跟自个儿撕破脸干仗不成?旁边两个俊俏后生,瞧着便知是面善心软的,总不至于跟妇道人家动手。想到这一截,回望那些插嘴的,硬声道:“我儿子撞你哪儿了?要你跟着后首瞎叨叨!真是闲得出蛆乱操心!” 元翠绡沉着张脸,折回夏蝉身旁,将她扶起,面朝那妇人道:“炎儿她娘听着,我这位同伴因被你儿子撞到,脚踝受伤。你倒说说,应该如何了结?” 炎儿闻到她的声音,晃着脑袋在妇人怀里拱来拱去,拖着哭腔道:“娘!就是她凶我,还说要把孩儿抓到她家去,不给孩儿饭吃。” 妇人听了,怒目圆睁道:“有这回事?!” 元翠绡应得干脆利索:“有!” 妇人气呼呼地照其从头到脚剜了个遍,心觉这女子容貌与性情极为不搭,只怕是个难缠的。转念又想,再难缠又怎样?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闹大发了,丢自家脸面不说,在这襄阳城还能找着婆家?当下把胸一挺,叉着腰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言行如此刁蛮!我儿子才八岁,路上人多,不当心撞了那丫头一下,又不是故意的。他自个也吃到苦头,受了教训。你偏是不依不饶,使劲儿欺负他一个小娃娃,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不讲理的小娘子!” 元翠绡森然一笑:“跟你讲理,岂非对牛弹琴?” 话音始落,周遭哄笑连连。 妇人大扯了一通,不料碰上个橡皮钉子,想她内战姑婆,外斗街坊,十里八乡,未逢败绩,怎堪在个娇弱女子面前折戟沉沙。于是抖擞了精神又嚷道:“你这小娘子,真真儿是牙尖嘴利,行事刻薄!也不怕将来寻不到婆家,老死闺中哩!” 夏蝉气红了眼眶,脱口道:“我家小娘子没错。你这蛮妇,不许再说她的不是!” 妇人气势汹汹道:“她能做得,我就说得!我告诉你小丫头,你家小娘子这辈子别指望能嫁出去了!” “你!”夏蝉正待辩驳,被元翠绡用力捏住了手腕,后者双眉一挑,言道:“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何事?炎儿他娘,方才你说‘闲得出蛆乱操心’,我还想不通该作何解,眼下却是了然了。”见那妇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慢吞吞又道,“再说了,如你这般,尚能寻着婆家,我又何须担心。” 围观的人群又是笑声四起。 有好事的忍不住调侃道:“大嫂子,你婆家定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才修得你这样的媳妇。” 另有一名老者出声劝和道:“炎儿娘,人家受伤终归是由你家孩子引起,年幼也好,无心也罢,错便是错了,道个歉又有何妨?依小老儿愚见,你领着孩子去向二位小娘子赔个不是,出些药费,想必她们也不会再与你娘儿俩计较。中秋团圆夜,吵吵闹闹的大煞风景,其实何苦来哉。” 沈仲元虽觉这泼妇可恨,亦不愿事态闹大,便朝老人拱了拱手道:“老丈言之有理。” 登时,周遭附和声甚众。 妇人一听要付药费,却是急了,跳脚爆粗道:“有理个屁!闹半天,你们合起伙来要讹老娘银子呢!牙行买个丫头也不过三十两,你们到底想得多少,开个价罢!” 夏蝉“哇”地一声便哭了,捂着脸道:“你……你血口喷人!” “唉。冥顽不灵。”劝和的老者不禁摇头叹息。 元翠绡一言不发,倏地手底松开夏蝉,面无表情地朝妇人走去。 金牡丹连忙上前扶住夏蝉,对着元翠绡的背影,惴惴唤了声“妹妹”,见她头也不回,规劝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口了。 那妇人见元翠绡步步行近,将才激动的神色逐渐已被惊惧覆盖,她侧过身,双臂紧紧搂住孩子,中气明显不足:“你要做甚么?” 元翠绡皮笑肉不笑道:“放心。我不打你儿子,我打的是你。”随着一个“你”字出口,手起掌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妇人白胖的脸上,霎时,便洇出五道鲜红指印,衬着其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端是触目惊心。 妇人爆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厉叫,眼神忿恨地瞪向施暴之人,与其凛冽的目光对接,火辣辣的面皮更像要被凿穿一般,周身打了个激灵,随即瘫坐在地,一个劲儿地嚎哭起来。 元翠绡心底掠过一丝快意,拍着手上粘腻的香粉出声:“这一巴掌权当是你付的药费,算是两抵了。你若不服,尽管去太守衙门递状子便是。” 金牡丹听了,便有些着急,忙朝离得最近的丁兆蕙唤道:“丁二哥。”指指元翠绡,示意他将其带离。 丁兆蕙却是不动,眉宇间隐隐露出笑意,道了一句:“打得好。”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递入元翠绡耳内,她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回望丁二,四目相对,暗自有些无措。 “借过!借过!”一个面色苍黄的枯瘦男子领着两名家丁服色的伴当,正分开人群,匆匆而来,近前看清那哭作一团的妇人与孩童,不由得失声惊呼,“这是……这是怎么了?!” 妇人猛地扬起脸,面色狰狞道:“你这死鬼!为何到现在才寻了来?!老娘被那小贱人给打了!炎儿也被他们欺负了!”说着,煞是敏捷地翻身跃起,一把揪住男子的半绺山羊胡须,声嘶力竭吼道,“还不快去给我报仇!” 男子五官都纠到一块去了,忍着疼道:“娘子不丢手,为夫如何过去。” 围观众人俱是偷笑不已。 妇人“哼”了一声松开手,男子踉跄两步站定,一双绿豆三角眼,眯缝着扫过丁兆蕙一行,壮着胆子喝道:“你们!你们哪个这般大胆,竟敢殴打我家内人?” 元翠绡转过身来,对着他道:“瞧你这夫纲不振的德行,我今儿替你修理这母夜叉,原是出于一番好意,免得她居家带坏孩子,外出辱没门风。啧啧,我要是你,感激还来不及。你却在这里大呼小叫,真真儿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男子久居城郊,寻常见着的不过是些村姑乡妇,似眼前这般美貌狂妄的女子,莫说见过,便是听也没有听说过,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竟愣愣地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妇人一见势头不对,侧身扑向男子,肥厚的手掌攥握成拳,交错捶击其前胸后背,哭叫道:“你这个杀千刀的!老娘嫁到你们张家近二十年,为你这窝囊废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要不是我肚子争气,你们张家的产业能传到你手里?你倒好,不念咱们的夫妻情分,瞧见眉眼齐整些的,便跟丢了魂似的,女人孩子都不管了!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我,我今天偏死给你看!”说着,佯装要往江边去。 周遭人群也是神色各异,有摇头叹气的,有一脸鄙夷的,亦有笑得合不拢嘴的。 张姓男子哪顾得上别人如何看他,见妇人急着要寻短见,立刻慌了神,忙不迭拖住她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为夫这就为你出气。”回首吩咐两个伴当道,“你们将那口出狂言的小娘子押来,给夫人赔罪!” 两名伴当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再看看头上簪着一色花蝶的丁兆蕙与元翠绡,踟躅着俱是不愿上前。 张姓男子拉着妇人退后两步,催促道:“磨蹭甚么?还不快去!” 二人鼓起勇气,刚迈出一小步,丁兆蕙的手中的如意绦已然掷出,自一个伴当左胁下钻入,由另一个伴当右胁下绕出,绳绦一紧,身不由己,二人贴烧饼似的撞在了一起。其中一个矮个儿的额角,正好磕上高个儿的下巴。登时一个捂头,一个托颏,“哎呦”、“哎呦”高声叫唤个不住。 张姓男子生性甚为懦弱,见此情景,不由吓得两股战战,正惊惧无从脱身,陡然感到脚腕一紧,低头一看,那绳索竟似灵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足踝,两眼一插,惊叫道:“娘子救命!”话音未落,已被绳绦牵了个倒栽葱,跌倒在地。 妇人这会儿方有了眼色,若是把张姓男折腾坏了,她下半辈子还(蹂)躏谁去,慌忙服软道:“民妇有眼无珠,得罪二位小娘子,下次再也不敢了!大爷大人有大量,放了孩儿他爹罢!” 丁兆蕙本不屑与他们纠缠,出手亦是点到即止,撤了绳绦,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多谢大爷!” “多谢大爷!” 夫妇俩如蒙大赦,赶紧拉起孩子开溜,两个伴当亦步亦趋跟在后首。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清叱:“站住。” 几人艰难地停下脚步,张姓男子转过身,腆着脸道:“小娘子,还有甚么要指教的?” 元翠绡环看周遭人群,优哉游哉道:“炎儿他爹,你到得晚,有所不知。先前你那宝贝儿子在堤坝上乱蹿,将我的同伴撞得一道滑下江堤。危急关头,要不是我那同伴拉住了你的儿子,此刻,只怕他已经入了鱼腹。你莫要觉得我在胡诌,这些街坊乡亲,可都是见证。似这般救命大恩,你不会连半点表示也无罢?” 众人七嘴八舌热议起来。 “可不是么。” “小娘子崴伤了脚,他那婆娘还一直撒泼。” “快掏银子!快掏银子!” 张姓男子脸涨得通红,拢了双手,朝夏蝉一揖到地:“小娘子高义,对犬子有再造之恩,张某在此拜谢了。” 元翠绡面带得色,伸出一只手,掌上托着一方绣帕,瞄着张姓男子道:“大恩不言谢,整些实惠的。” 张姓男子苦着脸,一只手伸进怀里掏索了半天,摸出一锭银锞子,颤抖地放入她的掌心,也不敢说话,坑着脑袋,偷偷觑其神色。 元翠绡掂了掂分量,约有十两重,佯作怒容道:“这就没了?!方才你家内人还说牙行买个丫头不过三十两,怎么你这宝贝儿子一条命,才值这么点儿钱了?!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太少!太少!” 张姓男子连声称是,也不知是说儿子是亲生的,还是银子付得太少,重又探手入怀,继续掏摸。 元翠绡不耐烦道:“别磨唧!钱袋一齐拿来!” 张姓男子极是无奈地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搁到她的手中。 元翠绡再度掂了掂,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五十两了,斜睨妇人一眼,见其背对众人,肥硕的身子一个劲儿在抖,闹不清是气的,还是心疼的。便高声道:“炎儿她娘,你家丈夫可是把兜里的银子全缴了喔!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在讹他罢?” 妇人瓮声瓮气道:“小娘子处事公道,民妇不敢再有怨言。” 元翠绡心道:谅你也不敢……轻笑一声:“你明理就好。” 张姓男子弯腰作揖道:“小娘子,这下我们可是能回了?” 元翠绡大喇喇挥手:“去罢。” 张姓男子长舒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便走。 元翠绡倏地想起一事,冷不丁又道:“站住。” 张姓男子脚下一个趔趄,颤巍巍回过脸来,却是连问话的底气都没了。 元翠绡瞧着便有些不忍,和颜悦色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至饰焉。炎儿他爹,回去让你家内人好生修习女训才是。” 第123章 生辰纲失劫扑朔迷离郡王府赵爵乱点鸳鸯〔上〕 襄阳王极是守信,上回在同兴楼说要为钦差一行摆酒压惊,中秋刚过两日,便下帖邀颜、白、公孙三位过府相叙。又命人去金辉府上请他父女作陪,听闻雄关总兵之子也在此间,便一并约了来。合上有师生名分的沈仲元与元翠绡,在园子里品蟹观菊,热热燥燥开起了赏秋宴。 赵爵面南高坐,西首边是巡按颜查散,往下依次是太守金辉、护卫白玉堂、主事公孙策;东首边坐着丁兆蕙,身旁挨着的是沈仲元,其后是金牡丹,末席正是那元翠绡。 秋菊冷香四溢,簖蟹鲜腥撩人,合上红曲优黄的温柔甜香,汇成秋日里的绝美滋味。元翠绡对着自个儿面前的菜式,默默发了会子呆,倏然觉得嗅觉太发达,对于一个资深吃货来说,也并非全然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你闻得到,却吃不到的时候。典膳房的厨子也不知是体贴她,还是怄她来着:壶里明明装的是果子露,色泽居然跟黄酒差不离,倒在杯中,粘稠挂壁。更绝的是,竟用面团捏成螃蟹的模样,裹了陈皮粉油炸,不仔细看,还真能以假乱真。她惆怅地掰了一条“蟹腿”入口,边嚼边想:也好……这下终于连壳都不用吐了…… 赵爵朝颜查散举杯,声情并茂道:“按院大人年少英才,本王虽则偏居襄阳,亦有所耳闻。原该早尽地主之谊,怎奈大人潜心公务,案牍劳顿,委实不便打扰。时至今日,方得合樽促席,按院大人莫嫌本王慢待了。” 颜查散忙站立起身,揖道:“岂敢。王爷此言,真是折煞下官了。只因洞庭湖水患猖獗,襄阳、江陵两府的百姓深受其害,下官奉圣命巡查此事,未有厘清眉目,不敢腆颜来见。” 赵爵微笑颔首:“按院大人如此勤勉,实乃社稷之能臣。本王虽为大宋宗室,但生性闲散,于国于民,都不及按院大人贡献良多啊。” 元翠绡愤愤地掰下一只“螯钳”,心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颜查散遭他讥刺,并不见慌乱,持礼又道:“秦王追随(太)祖开国定邦,不世之功,彪炳千秋。西平郡王宁静淡泊,不为功名所宥,亦是令人生敬。下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只是绵薄之力,承蒙王爷谬赞,委实愧不敢当。” “颜大人真是心思剔透之人。”赵爵抚掌相问,“不知洞庭湖水患一事,进展如何了?” 颜查散回道:“节前,白护卫与公孙主事曾往江陵,协同陷空岛的蒋平蒋校尉,于荆门擒获一窝水匪。匪首名唤邱泽,率众拆堤毁坝,残害当地百姓;又兼袭扰船只,劫掠来往客商。如今已录完口供,寄监候审,只待河工完竣,一并解往京中。” 赵爵挑眉,故作惊讶道:“小小一个水匪,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颜大人可查清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颜查散答道:“贼匪自陈无人指使,乃是见财起意之故。再则无人发觉,从而愈演愈烈。” 赵爵略沉吟道:“可苦了两地百姓了。此役蒋校尉居功至伟,按院大人前来赴宴,为何不曾将此位英雄携来,与本王一见?” 颜查散即道:“蒋校尉尚在荆湖北路,协助江陵府尹巩固堤防。河工报竣之后,下官当奏请当今,为其叙功。” “正该如此。”赵爵捋须,目光扫向金辉道,“金大人,按院大人一行奔波两路,不辞辛劳,你身为一方父母,可要多多为其分忧啊。” 金辉原为兵部尚书,官居从二品,其为人刚正严明,因光化军宣毅卒起义一事,接连上奏,弹劾赵爵,俱被官家以证据牵强之由,搁置不究。参至最后一本,官家动怒,索性将其谪贬到襄州,与赵爵这个死对头,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此刻听得赵爵相唤,长身而立道:“谢王爷提点。协助按院大人,实为下官分内之职。” 赵爵哈哈一笑:“有二位大人操劳,本王在襄阳,方能过得舒心自在。”回首吩咐随侍,“快与诸位大人斟酒,本王要好好敬他们一杯。” 元翠绡小口呡着果子露,心下嗤笑一声:舒心自在?你这脸皮,倒是还能再厚些…… 赵爵连饮两杯,意犹未尽道:“本王下月即入不惑之年,届时,还请诸位不忘再来喝上一杯薄酒。” 元翠绡一愣:假爹四十大寿?看来,咱还需备上一份贺礼了……眼珠子一转,便想:上回绣只香囊,他倒是受用。不如这次再绣个别的物事打发一下……多快好省,咱真是越来越机智了…… 金辉骤然站起身道:“王爷,颜大人,下官有要事禀报。” 众人俱是一惊。 颜查散小声提醒他道:“金大人,若是衙内公务,此间说起,未免不适合。” “噢?”赵爵面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旋即笑微微道,“金大人,但说无妨。” “是。”金辉神色决然道,“八月十四日晚,有一队来自京师,押送王爷生辰纲的禁军,上太守衙门投案。” “啊?!”元翠绡唬了一跳,不由惊呼出声,正对上赵爵探究的目光,忙低下头去,塞上一小块“螃蟹”,堵住自个儿的嘴。 颜查散面色焦虑道:“金大人,其后如何?” 金辉接着道:“下官连夜升堂,得知这一队禁军,是领内务府总管之命,护送御赐的寿礼到西平郡王府。行至汝州,山路纵横,领队的都管担心遇上强贼响马,人手不够,又向当地治所拆借了一队厢军,协同押送生辰纲,往襄阳而来。不想在十三日夜里,途经邓城郊外密林,遭人暗算。待他们醒来,人与车马已在伏龙山下,另一队厢军与生辰纲,俱是不知所踪。” 赵爵轻哂道:“这便奇了。自古杀人越货,哪有去一半、留一半的道理?” “下官亦觉吊诡莫名。”金辉神情凝重道,“据那都管所述,事发当晚,汤水干粮皆是由厢军准备。他们一队禁军,白天赶了一路,到晚分置两辆马车上歇息,夜路便由厢军押运。众人夜间,均不曾闻得异动,直至翌日晨间方醒。故而他们一致咬定是另一队厢军觊觎财物,暗中给他们一行下了蒙汗药,侍机劫走了生辰纲。” 一时席间静默无语。 隔了半晌,赵爵长叹一声道:“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颜查散执手道:“回王爷,其中只怕大有蹊跷。” 赵爵点头表示赞同:“按院大人真知灼见,本王亦是这么觉得。” 元翠绡扶额:你两个真真儿是官做得越大,废话越多……悄眼去瞧其他几位熟人,只见对面的竹子精缓缓起立,拱手施礼道:“王爷、诸位大人。以下官所见,禁军之言,看似极为合理,实则不可尽信。” 赵爵急切道:“这是为何?公孙大人请讲。” 公孙策分析道:“按禁军都管所述,他们是行至汝州,因山路崎岖,又恐遇上盗匪,临时起意,向当地治所拆借厢军陪护。汝州离邓城不足两百里,近些日子,亦没有出现过极端天气,即使路况不佳,负重而行,他们日夜兼程,顶多六七天,也该到了。一队厢军不过十二人众,出发前亦不知押送何物,要想短短数日,便在训练有素的禁军眼皮子底下,勾连作案,并一举得手,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白玉堂附声道:“公孙大人言之有理。焉知不是这一队禁军故弄玄虚,监守自盗呢。” “二位大人所言,亦是不无道理。”赵爵目光投向金辉,“金大人,你可明白该怎么做了?” 金辉背脊挺得笔直道:“下官明白。下官回去之后,必将那十三名禁军隔离看押,逐个提审,详加质询。” 丁兆蕙插口道:“在下以为,势必知会城中的长生库,若遇上有人质押被劫物品,务需亟时报官方可。” 元翠绡倏地便想起那块,当了三百两银子的竹报平安佩,心中不免怅惘。 赵爵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点了点头道:“丁公子所言甚是。” 公孙策又道:“不知这礼单现在何处?若是已经损毁,此刻再派人赶去京师内务府调阅记档,一来一去,怕是要耽搁了。” 金辉言道:“礼单一直由禁军都管贴身收着,倒是完好无损。” 赵爵问道:“金大人可曾带在身边?” 金辉从袖底抽出一迭玉版纸,双手呈上道:“王爷请。” 赵爵使了个眼色,示意随侍接过,拿在手里,逐页翻看起来。片刻,用一种黯然神伤的口气道:“官家对我这个叔叔,真是用情至深,关怀备至啊!唉……唉……遗憾呐……” 元翠绡嘴里正含着一口果子露,被他一句“用情至深”,雷得“噗”地一声,喷了案上皆是。 赵爵闻声,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颜查散与金辉对视一眼,齐声道:“王爷放心,下官定当全力督办此案。” 赵爵颔首:“那便有劳二位大人了。”又看了看元翠绡,见她坑着脑袋,脸快贴到碗里去了,于是拂了拂礼单道,“礼物虽是不见了,找不找得回来再说罢。可官家一番心意,本王不能不铭记于心。金大人,这份礼单,暂且借与本王抄录一份,明儿登门归还,你看可好?” 金辉答道:“王爷请便,下官无有异议。” “翠绡。”赵爵声音温柔道。 元翠绡后心一凉,猛地抬起头道:“义父。” 赵爵朝她举起手中礼单,笑道:“这一笔书法极好,你带回去临摹一遍。” 元翠绡腹诽不已:除了罚抄,你还能整点有创意的招数么……灰溜溜应了一声“是”。 赵爵看向沈仲元道:“沈先生,还有甚么见地?一并说来听听。” 沈仲元起身,谦逊道:“诸位大人分析得入情入理,下属不敢再班门弄斧。” 颜查散早闻“小诸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端秀俊雅,奈何却是明珠暗投,不免心生相惜之意,便揖首道:“沈先生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沈仲元执手回礼:“岂敢。在下觉得贼人若是销赃,或许会假手他人罢。” 赵爵眉峰微耸,端起酒杯道:“来来来,莫再谈些扫兴之事,大家喝酒、喝酒。” 众人各怀心思,气氛一时陷入沉闷。 赵爵目光在席间逡巡,落定于丁兆蕙身上,问道:“本王若是记得不错,丁公子令尊与金大人同在兵部共过事罢?” 丁兆蕙点头道:“回王爷,确系如此。” 赵爵转过脸来,又向金辉道:“这么说来,金大人,你们两家是世交喽?” 金辉暗忖:奸王恨我入骨,若是认同两家交好,不知是否会对世侄不利……转念又想:丁澳过世已久,如今丁家已无人在朝中供职,又有何惧……亦点了点头道:“正是。” 赵爵面向丁兆蕙,兴致勃勃又问:“丁公子,可曾婚配?” 假爹这般八卦做甚……元翠绡烦燥地转动指间的玻璃酒杯,心下隐约有些不安。 丁兆蕙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摇头答道:“回王爷,在下尚未娶亲。” 赵爵笑吟吟道:“丁公子将门之后,英武过人;金太守的千金大家闺秀,娴淑识体,二位堪称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不如便由本王来保这个大媒,你意下如何?” 金牡丹乍听此言,面上已是羞红一片。 金辉虽说与赵爵不对盘,此刻亦站在同一阵线。 席上众人俱是望着丁兆蕙,目光灼灼。 第124章 生辰纲失劫扑朔迷离郡王府赵爵乱点鸳鸯〔下〕 你黄汤灌多了罢你!还保大媒,存心触姑奶奶霉头呢……元翠绡愈想愈气,由气转怒,手底渐渐加力,只听一声轻微地“喀吱”声,掌内的杯子竟生生地被攥出一道裂缝,硌得她一缩手,“噼啪”又是一声脆响,落在地上,碎成了玻璃碴子。 众人的目光又朝她这边扫过来。 赵爵神色不悦道:“你手上没生斗么?惯是摔坏东西。” 元翠绡心中本不痛快,再遭其责备,索性瘫把子道:“是啊。我手上一个斗都没有。” “你,”赵爵懒得与她分辩,手朝外挥,“下去,下去。回你园子抄礼单去。” 元翠绡大声答:“是!”一把抓过随侍递上的礼单,也不与众人招呼,径直离席去了。 当爹的保媒,做女儿的拆台。在场的虽说都是人精,此刻亦猜不透这对父女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席间又冷清了下来。 赵爵为了暖场,也是蛮拼的,继续黑自个儿闺女道:“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了!她受过头伤,性子有些乖戾,诸位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众人更觉奇怪:这个当爹的,逢人便揭女儿的短,也是足够奇葩。 元翠绡远远闻见,鼻子快要气歪了,猛地想起刚才一搅和,丁兆蕙还没回话呐!便急急转过身,跑到附近的一堵漏花墙下,屈膝半蹲着,从花格间隙之中,窥探席上的一举一动。 只听赵爵和煦道:“丁公子,考虑好了么?” 随着丁兆蕙缓缓站起身,元翠绡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见其离了座位,向场中走来,瞧在元翠绡眼内,正是朝金辉这个方向,不由心下大急:臭小子!你这是赶着要拜见岳父么…… 丁兆蕙站定,深施一礼,朗声道:“王爷盛情,在下心领。只是家慈长兄尚在,婚姻大事,在下并不敢擅自作主。” 元翠绡悬着的一颗心,复又落回肚里。愤愤看向赵爵:让你乱牵红线,这回被打脸了罢…… 赵爵略微一怔,面上仍是笑意不减:“丁公子心思至孝,倒是本王唐突了。不妨,来日方长。” 散席在即,元翠绡倏地发现沈仲元却是不见,不由奇怪:夫子上哪儿去了?突然,身后有人轻拍其肩,她愕然回转,即刻露出喜色,轻声道:“夫子?” 沈仲元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往旁边一条小径上走。 二人行至一处相对僻静所在,沈仲元停下脚步道:“礼单拿来我看一看。” “喏。”元翠绡递给他道。 沈仲元细细看了一会,复又交还于她:“好了。” 元翠绡不解地问:“瞧这个做甚么?” 沈仲元答道:“大致记一下,万一遇上真的,心里也有个数。” 元翠绡诧异地看着他:“夫子的意思是?”转念一想,不禁冷汗迭出,惊呼一声道,“难道是……” “臆测而已。”沈仲元打断她道,“你想到甚么,千万烂在肚子里,哪怕是做梦,也不可说出去。”看了她一眼又道,“别再像今日这般莽撞了。” 元翠绡面上微微一红,掩饰道:“茹素难熬么!瞧你们都是好吃好喝的,一时羡慕忌妒恨,失手摔了杯子。” 沈仲元目光投过来,像是望入她心里去:“真的?” 元翠绡脸红得厉害了些,局促道:“怎么不是真的……” 沈仲元眉宇之间袭上一抹忧色:“茉花村的丁二侠是我的朋友,想必你从前也认识他。” 元翠绡心怀陡震,知晓瞒不过去,悻悻然道:“识得又怎样?夫子也看到了,还不如识不得。” 沈仲元忧色更甚,长叹一声道:“你是假装记不得,他却是真的忘了。” “你说甚么?!”元翠绡如遭雷殛,胸中惊痛万分,连珠炮似的问道,“他真的失忆了?!甚么时候的事?可他为何却认得金牡丹?!” 沈仲元安抚她道:“镇定些,别忘了自身处境,心急又有何用。” 元翠绡“嗯”了一声,失魂落魄道:“夫子,你可知道他为何……为何会……”“这样”两个字哽咽在喉咙里,却是如何也难以说出。 沈仲元担心地看着她道:“中秋节那一晚,我在粉青桥与江堤上,两次撞见丁家二弟,交谈一番得知,他在数月前去了一趟辽境,途中罹患时疫,生命垂危。幸亏智化哥哥及时赶到,将他带去大相国寺救治。虽说命是捡回来了,可是他因何会去辽境,又去做了些甚么,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元翠绡怔怔听完,思绪飘回木叶山下的那个雨夜。客栈屋顶上,丁兆蕙在其耳畔说的一句“我会忘掉你”,犹如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头。呆立半晌,颤声道:“天……意……天意……” 沈仲元瞧她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心结不解,只怕是要自暴自弃,于是出言激将道:“我原以为小娘子洒脱之气不输男儿。如今看来,仍是我眼拙,太过高看于你了。” 元翠绡何尝听不出他话中的反将之意,暗道:哪里是高看我了?分明是小看了咱的脸皮厚度……轻哼一声道:“豪情万丈,照我说九千九百九十九丈要从酒肉中来。我天天吃菜咽糠,精气神自然差些。” 沈仲元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不如,为师请你吃顿好的?” 元翠绡精神一振:“开荤?” 沈仲元颔首:“开荤。” “去哪个馆子?”元翠绡满脸希冀。 每回带出门,都要出乱子。人多的地方,还真不能去……“嗯……”沈仲元略沉吟道,“我在城西岘山有座小院,你中午上那儿去,我烧些给你吃罢。” “好!好!”元翠绡鸡啄米似的点头,“院子在山脚,还是山尖?” 沈仲元答道:“半山腰,门前有一排松树的便是。” “一言为定!”元翠绡跺脚道,“我这就回去抄礼单。夫子,你快去出门买菜罢!别忘了沽上一壶好酒。”言罢,快步向耦园行去。 沈仲元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甬路尽头,心底倏有一些怅然若失。 回到耦园,元翠绡哪肯老实按照赵爵吩咐,费功夫临摹礼单,将夏蝉唤到书房,一个念,一个记,敷衍写写,应付差事。 “青瓷冰裂纹水仙盆一只;定窑玉壶春瓶一对;定窑鹤戏游鱼水注一只。” 一连记录了十多件瓷器,元翠绡不禁腹诽:这皇帝老儿整一个没事儿找事,山高路远的,你搞这么些易碎品当生日礼物,倒是几个意思?一走神,却是没听清夏蝉报的啥名儿,哇哇直叫:“哎呀呀,鹤甚么来着?你念那么快做甚?我都来不及写了!” “鹤戏游鱼水注一只。”夏蝉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小声咕哝,“小娘子先头还嫌婢子念得慢来着。” 元翠绡振振有词道:“之前的名字比你这会儿念的好写啊。笔划少的可以念快一点,笔划多的就该念慢一点,因地制宜,啊懂?” “噢。”夏蝉应了一声,接着念道,“鸟,鸟……” “到底鸟甚么啊,快点。”元翠绡蹙眉道。 夏蝉不好意思答道:“婢子不认得这个字。” 没文化,真可怕……元翠绡伸手:“拿来我看!” 夏蝉递上单子,指着其中一个字,问道:“小娘子,这个怎么念?” 元翠绡一瞅,便傻眼了,自个儿也是认不得,支吾着道:“鸟,鸟……” 夏蝉好奇道:“鸟甚么啊,小娘子。” 元翠绡轻叹了口气,依葫芦画瓢道:“我也不知道鸟甚么。” 约莫抄了个把时辰,终于誊录完毕。元翠绡揉着发酸的肩膀暗忖:这一趟生辰纲还真是吃穿用度无所不包,足够开家杂货铺子了。只是这皇帝再怎么恩威并施,也不能熄灭他叔那一颗要造反的心呐……翌日一早,她便拿着抄录好的礼单,前往襄阳王处交差,入得书房,福下身去,恭恭敬敬唤了声“义父”,便侍立一旁。 赵爵接过抄好的礼单,随意翻看了两页,摇头道:“你这笔字啊,半点长进也没有。” 元翠绡低眉顺目道:“女儿近日忙于针黹女红,书读得少,字亦练得少,还望义父不要见怪。” “是么?”赵爵挑眉看她,口气颇为信不过。 “是……是的。”元翠绡硬着头皮答。 赵爵修长的手指,叩在紫檀书案上,“笃笃”作响:“可针线作业,并没有多出来。” “忘……忘记交了。”元翠绡心虚地溜了他一眼,“在我园子里,我那儿绣了好多呢。” 赵爵将礼单原件纳入袖中,站起身道:“下回记得补上。” 元翠绡苦着脸应声:“好……” 赵爵绕过书案,踱到她面前,挽住她的手道:“随为父出门走走。” 坏了!被这假爹牵着走,如何还能去岘山赴夫子之约呢……元翠绡着急问道:“义父要带女儿上哪儿?” 赵爵拉着她边走边道:“昨儿席间不是说好,礼单誊录完毕,便当送回。与为父一道,上太守衙门逛逛去。” 元翠绡心中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哼哼唧唧道:“太守衙门有甚么好逛的,金辉那老头子闷死了,女儿每回见到他,就觉得好像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金辉老头子?”赵爵饶有兴趣地瞧她,“他比为父似乎也年长不了几岁。” “是么?!”元翠绡故作惊讶道,“义父看上去可比他年轻多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赵爵心情大好,点头道:“金老头不止是个闷葫芦,还犟得跟驴一样。不用理会他,我们去瞧瞧金牡丹和那位丁公子去。” 第125章 为赴约吃货甘投沮漳河酬知己诸葛席设小岘山〔上〕 官衙在尤唐街,离王府倒是不远,只不过赵爵不喜车马颠簸,城内俱是肩舆出行,故而到了太守衙门,已为时不早。 金牡丹见元翠绡前来,亦是十分高兴。听说她针线作业告急,欣然让佳蕙取出从前的绣件,任她挑拣。元翠绡啧啧称羡,选了几幅花样相对简单的手帕,让夏蝉收好。 二人又坐着闲话一阵,倏地屋子外头有人叫:“佳蕙姐姐!佳蕙姐姐!” 适巧佳蕙刚走开,金牡丹道:“听声音是丁二哥的伴当,我们出去瞧瞧。” 二人携手来到院内,元翠绡眼尖,已认出是丁家庄上的丁成,听到他方才唤佳蕙为姐姐,不仅有些吃味:连仆从之间,都如此熟络,这男主、女主想必感情是更为深厚了…… 丁成见着二人,忙不迭躬身行礼。 金牡丹问道:“丁成,你找佳蕙做甚么?” 丁成答道:“回小娘子的话,小的喊佳蕙姐姐,是想告诉她,我家二爷已经备好船只,等小娘子过去呢。” 金牡丹羞赧道:“知道了,你去罢。” 元翠绡抿着唇不作声:十年修得同船渡,今儿风大,你们倒是不怕吹…… “元妹妹。”金牡丹面带一丝歉意道,“今日中午,我要去莲花庵烧香进斋、祭奠先母。你初次登门,我却不能多陪你一会儿,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呢。妹妹不会怪我罢?” 元翠绡心下略缓,回道:“姐姐说哪去了?妹妹原本来得突兀,岂敢再因一己之私,耽搁姐姐行程。” 正相互客套着,佳蕙提了一篮子纸烛过来。元翠绡记挂着要去岘山小院,亦想早些离开,便顺水推舟道:“姐姐可是要向伯父辞行?我义父跟他在花厅说事儿呢。走,我们一块儿过去。” 金牡丹正有此意,但碍于襄阳王在内,不便打搅。如今有元翠绡引领,自然是再好不过。含笑应允:“好。” 二人由后院往前堂花厅来,入得屋内,敛衽行礼。 元翠绡走到赵爵身前,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义父,我们回去罢?” 赵爵皱眉望她:“来之前你还说,要好好向牡丹讨教针黹女红。这才多会儿功夫,便不耐烦了?” “不是啊义父。”元翠绡解释道,“金姐姐她雇了船,要去莲花庵进香,一会儿便要动身呢。” 赵爵“噢”了一声,捋须问道,“可是沮漳河西岸的莲花庵?” 元翠绡扭头看向金牡丹:“是么,姐姐?” 金牡丹轻声答道:“正是。” 赵爵拍了拍元翠绡的手道:“你义母在世之时,亦时常去莲花庵诵经礼佛。为父记得她曾在放生池边,亲手植过一株红槭。不如,你也同船去看一看罢。” 元翠绡心中暗暗叫苦,又不敢违拗襄阳王心意,小心翼翼推脱道:“可是夫子让我温书来着,明儿课上背不出来,又该罚抄了。女儿改天再去行不行呢?” 赵爵默默打量了她一会,元翠绡感到他的目光,就像注视一颗蒜。忐忑不安之际,赵爵开口道:“温书的事不打紧。拣日不如撞日,为父觉得,今天去挺好。” 眼看大势已去,开荤将成泡影。元翠绡耷拉地脑袋应声:“那……那好罢。” 尤唐街走到尽处,便是河渡码头。因离得近,众人便由丁成带路,步行前去。 元翠绡落在最后,沿途一言不发,神色亦有些恹恹。与其以往出府的笑逐颜开相比,委实有天壤之别。夏蝉见着,不由纳罕道:“小娘子,你莫不是晕船,惧怕水路么?” 元翠绡心头一震,随即懊悔不迭:晕船,这么好的理由,我咋就没有想起来哩……苦恼道:“我同夫子说好,中午去岘山的,这下可是泡汤了。” “岘山也在河西,上莲花庵倒是要经过的。”夏蝉想了想,摇头道,“不过还是不成。王爷让小娘子到庵中进香,你若是拂逆他的意思,终归不妥。” 元翠绡轻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沮漳河系出南漳荆山,东支为漳,西支为沮,汇流并入长江。两岸青山,一河绿水,群峰逶迤,烟波浩渺。时近正午,码头上的渡船已是不多,元翠绡远远瞧见其中一艘船尾,伫立一人,一袭深色衣袍,身姿挺拔如松,正是与她相看却相忘的丁兆蕙,心中不禁阵阵悲凉。 船与岸阶,用一块半尺来宽的荡板相连,彼此见礼寒暄过,金牡丹第一个登船,她双手轻提裙裾,谨小慎微地在荡板上挪行。快到船边,丁兆蕙浅笑向其伸手,金牡丹则持帕扶住他的腕子,在甲板上落定,柔声道了一句“多谢丁二哥”。 丁兆蕙淡淡道:“妹妹毋须客气。” 话声并不大,随风逐字灌入元翠绡耳中,好似一根根钢针戳在她心头。她撩起一截裙摆,登上荡板,疾步行至船角,瞥见丁兆蕙靠在船舷边抄手站立,全无上前扶她一把的意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过来,我便过去!沉下脸,叱了一声“让开”,双足并拢,猛地朝丁兆蕙站的地儿飞跃过去。所幸丁二闪得快,不然非被她扑到河里去不可。 众人瞠目结舌,夏蝉更是掩面:小娘子今儿是失心疯了罢…… 逆风起跳,准头稍欠了一些……元翠绡遗憾地直起身,跺了跺酸痛的脚掌,无视神情崩坏的众人,走到船舱门口,大喇喇地掀起垂帘,气定神闲道:“金姐姐请,丁公子请。” 渡船不同于画船,顶棚是曲面的,内里空间狭小,仅容人坐着,因而夏蝉与佳蕙亦不便侍立,均挨着自家小娘子坐下了。丁成是男仆,不便入内,遂在船头与老艄公闲聊。丁兆蕙则坐在元翠绡对面,与金牡丹同处一侧。 元翠绡见他二人并肩而坐,脑海里不由回响起昨日席间,襄阳王保媒时说的一句“二位堪称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不料今日,自个儿却被那假爹硬塞上船,做一只超级大灯泡,不由十分无趣。 舱中布置,甚为简略,中间一条长桌,船帮两侧各架一条宽板,权当是座位了。那座位一排坐上个三四人,当是绰绰有余。可对面坐着的三人,落在元翠绡眼中,却好似挤作了一团。她左看右看,心下非常不爽,忍不住道:“你们坐着嫌挤不?”伸手指了指夏蝉身旁的空当,“佳蕙,要不你坐这儿来罢。” 丁兆蕙抬眸,目光倦淡地扫了她一眼,兀自不动。 金牡丹粉面一红,尴尬地又朝佳蕙那一边,移了些许,她与丁二离得本就不近,此刻再往相反方向去,倒是真与佳蕙挤在一块儿了。 夏蝉瞧着不对路子,情急之下,低头在元翠绡腰际拧了一把,细声道:“小娘子,我知道你去不成岘山,心里头不舒坦,可你也别没事找事啊!” 元翠绡却是个怕痒的,被夏蝉偷掐,随即憋不住笑出了声,对上众人活见鬼的神情,忙捂住半张脸道:“呵呵。大家坐着怪闷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说着,嗔怪地瞪了身旁黑手一眼。 金牡丹笑了笑道:“妹妹天真烂漫,言行率性,王爷对你更是慈爱有加,姐姐打心眼儿里羡慕。” 元翠绡挠头:这个假爹一直在虐待我哎,你们倒是哪只眼看出他对我好了……颇不服气道:“姐姐说笑呢。你是金伯父的嫡女,我不过是个异姓女儿,忝居王府而已。又有甚么好羡慕的!” 金牡丹摇了摇头:“不然。我上有一位出嫁的姐姐,下有一个尚在读书识字的弟弟。自小家父从不多与我们说话,若是说了,必是一言九鼎,半分转圜余地也无。我们对他是又敬又怕,从不似王爷与你,这般随意自然。” “是么。”元翠绡应声,心中却道:所以说你那才是亲爹么!这年头,三纲五常的,当爹的只有严苛些,把你们打造成端庄持重的性子,嫁到婆家方能如鱼得水么。换作赵爵的养法,他八成是想把女儿嫁到哪个仇敌府上,兵不血刃,灭了人家罢…… 金牡丹看向丁兆蕙,关切问道:“二哥病愈后,可曾回过茉花村?伯母身体可好?大哥、大嫂,还有月华妹妹不知怎样了?” 丁兆蕙点点头,答道:“母亲身子康健。大哥、大嫂新得了一对龙凤胎,分别起名叫做丁蛟、丁凤。月华在庄中待嫁,大哥又去了武进,为妹丈修葺祖屋,以为来年毕姻之用。” 金牡丹语笑嫣然:“太好了!真是喜事频出呢!” 元翠绡冷耳旁听,一双若水秋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丁兆蕙,暗想:朴文燕那心机女,怎会乖乖呆在庄中,等着与猫儿盲婚哑嫁。你们两个当哥哥的都不在,指不定她这会儿,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奔波在逃婚的路上了…… 第126章 为赴约吃货甘投沮漳河酬知己诸葛席设小岘山〔中〕 夏蝉瞧她的眼神直勾勾地,丝毫不知避讳地落在一个只见过数面的男子身上,心中只道自家小娘子撞邪了,便猫腰起身,拦在了元翠绡与丁兆蕙之间。 元翠绡倏觉视线被挡,回过神来,对上一脸纠结的夏蝉,不禁有些愕然地问:“怎么了?” 夏蝉朝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小娘子,我们到外面透透气罢?” 这妮子,眉来眼去的做甚么……元翠绡不以为意:“我并不觉得闷啊!” 夏蝉很是内伤,顾不得许多,拉起她一条胳膊,用力拽道:“小娘子,沮漳河两岸的风景可好,婢子带你出去瞧瞧。” 元翠绡见她铁了心地要将自个儿拖出船舱,只得起身跟了她走。 二人拉拉扯扯到了船尾,冷风扑面而来。元翠绡被吹得直缩脖子,搓着手埋怨道:“里面坐得好好儿的,你喊我出来吹风做甚?” 夏蝉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娘子吹得可是清醒些了?” “哎呀?!”元翠绡照她额角轻戳一指,瞪圆了眼睛道,“你这妮子,怎么跟我说话呢?” 夏蝉蹙眉道:“方才在舱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小娘子一直死盯着人家丁公子看,连我都瞧不下去了。” “呃。这个……”元翠绡注视着水面起落的白鸥,慢吞吞道,“看看又不打紧。” “你!唉……”夏蝉急得甩头道,“除非是瞎了,才会看不出,丁公子眼中另有其人,小娘子何苦来哉?无端端被人看轻了去!” 回想从前,自个儿可不就是个瞎子么……瞎的不光是眼,还有心……元翠绡看着夏蝉较真的神情,鼻子一酸,苦笑道,“那你可有法子,让他眼里有我?” 夏蝉恨铁不成钢道:“天底下的好男儿,又不是只有他一人。小娘子,你倒是不吃馒头,也争口气行不行?!” 一提到吃的,元翠绡眼底阴霾顿扫,重又焕发出灼灼神采。她在额前搭个凉棚,望着河西绵延的数座群山,问道:“哪一座是岘山来着?” 夏蝉指向其中一座,答道:“这边看过去,第二座矮的便是。” 三四里水路,倒也不算远……元翠绡“嗯”了一声,合掌振臂,扭腰踢腿。 夏蝉看得云里雾里,问道:“小娘子,你在做甚么啊?” 元翠绡足尖点地,转着踝关节道:“活络一下筋骨。” 夏蝉仍是懵圈:“为何要活络筋骨呀?” 元翠绡朝她微微一笑:“你这就不明白了罢?说千道万,也抵不过吃顿好的。”说着,将头上的钗环并腕上的金钏玉镯,悉数取下,用帕子裹了,塞到她手里。 夏蝉颇受惊吓,失声尖叫:“小娘子……” 元翠绡急忙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口鼻,连嘘是嘘道:“喊恁大声做甚?” 夏蝉掰开她的手掌,大口喘着气道:“你……你到底想做甚么?” “与夫子有约,怎可失信。”元翠绡眯缝着眼睛,看看远处的岘山,回头又对夏蝉笑笑,吩咐道,“去莲花庵为王妃上香一事,便交与你了。记得回头的时候,去放生池边折一枝红槭。还有,不要一个人回王府,就在牡丹那儿候着,等我到了,再一同回去。可是记住了?” “记,记住了……”夏蝉指指对岸的山丘,颤声道,“可……可是,小娘子如何……如何过得去?” 元翠绡朝她扮了个鬼脸:“自然是游过去。” 话音刚落,只听“卟嗵”一声,人已扎入河心。船头撑船的艄公,恰好看见一道人影投进水中,连忙高喊:“跳河了!有客官跳河了!” 船舱中人听得声响,急忙冲到船尾。只见元翠绡已不知去向,甲板上独剩下夏蝉一人,神色呆怔;再看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正随波荡漾开去。 金牡丹拉住夏蝉,慌乱道:“你家小娘子落水了?!” 夏蝉先是摇了摇头,倏地又似大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 金牡丹松开她,情急之下,又拽住丁兆蕙衣袖,央求道:“二哥水性好,快下去救救她罢。” 丁兆蕙初到船尾之时,便在观察水中涟漪。此刻,面上亦无丝毫惊慌的神情,见金牡丹满脸忧惧,伸手扶住她道:“妹妹莫要心焦。”回头招呼站在一旁伴当,“丁成,下水看看。” “是,二爷。”丁成迅疾除去外衫鞋袜,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金牡丹眼眶红红的,看向丁兆蕙道:“二哥,她……她会不会出事啊?” 丁兆蕙朝她露出个安慰的笑容:“放心,不会有事的。” 夏蝉伫立一旁,旁观丁兆蕙言行,颇为自家小娘子寒心。正恨恨地盯着他瞧,不料,丁兆蕙竟掉过脸来,看着她道:“你家小娘子会水,是不是?” 金牡丹闻讯转身,满怀希冀地问道:“是么?夏蝉?” 夏蝉不情愿地答道:“应该是的罢。” 金牡丹心怀稍安,却仍是想不通:“可是元妹妹她,为何要这么做呢?” 夏蝉心想:总不能说是因为瞧着你跟丁公子出双入对,小娘子她醋海翻波,一时想不开投了河……于是信口乱诌道:“小娘子晕船难受,要去岸边歇歇。” 倏地“哗啦”一声水响,河里冒出个人头,正是方才下水的丁成。 丁兆蕙见状,忙问:“怎样?” 丁成三下两下划到船边,扒住船舷,抹了把脸道:“小娘子游得忒快,小的,小的追不上她!”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哭笑不得。 元翠绡快要游到岸边,瞧见不远处有位渔翁,正坐在一块巨石上垂钓,便想过去问个路。又怕惊走他的鱼儿,于是潜游近前,缓缓地从水底升上来,露出个脑袋,唤道:“老人家。” 那老叟正专心致志钓鱼,不想水面上突然浮起一颗美貌女子的头颅,不由惊骇莫名。 元翠绡浑身*地爬上岸来,清冷的秋风吹过,冻得她牙齿格格打架,哆嗦着又问:“老……人……家,请……问……” 老叟吓得面无人色,甩手扔了钓竿,叫了一声“有鬼”,拔腿便走。 “喂!”元翠绡情急叫道,“你等等我!” 老叟听见,跌跌撞撞跑得更快了。 元翠绡无奈,见巨石上搁着一只鱼篓,料想是那钓叟急于“逃命”所留,取下来瞧了瞧,内里有数条江鲫,还有一尾近尺长的红眼。心想这鲜货丢在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如拎去岘山小院,也做个顺水人情。 岘山未有多高,一炷香的功夫,便行到了半山腰,果然见着一排松树,其后一道青灰院墙,隐在层层苍翠之中。 倒是叫人好找!元翠绡一阵激动,赶着上前大力拍门。 沈仲元循声而出,甫一开门,瞧见个“落汤鸡”,手里还捧着只鱼篓,再是稳重如斯,难免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抬头看看天色,元翠绡却是不耐烦了:“看甚么看,没下过雨。”说着,一把将其扶在门框上的手拨开,递上鱼篓子道,“喏。河边捡的,借花献佛。”径直朝内屋闯去,没走几步,便闻到久违的肉香,她贪婪地嗅着鼻子,“真香啊!不枉我大老远地游……阿嚏……”连打了数个喷嚏,方将“过来”两个字道出。 沈仲元这才如梦初醒,忙先行一步进屋,寻了一身不常穿的衣物,拿给她道:“我这院子里只有男装,将就换上罢,再捂着湿的,可要着凉了。” “嗯好。”元翠绡应声接过,迈入里间,三下五除二褪去湿透的衫裙,驾轻就熟套上男装,她身量本就与小诸葛差不离,此刻穿上他的旧衣,竟是十分的合适。大半天没吃东西,合上又游了好几里路,腹内早已饥肠辘辘。便等不及擦干头发,用布帕捋着长发上的水,走了出来。 第127章 为赴约吃货甘投沮漳河酬知己诸葛席设小岘山〔下〕 席旁有一只红泥小炉,其上支着一口小锅,蒸腾的白气,向四周汩汩逸散开去。沈仲元看她一眼,从中取出一壶烫酒,满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元翠绡双手搓揉着头发,来不及坐下,俯身凑过去,啜饮一口,咂巴着滋味道:“菊花酒?” “是。”沈仲元颔首,搛了一筷鹅脯到她碗内,“吃菜。” 面对一桌子佳肴美味,元翠绡双目放光,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左一口酒,右一口菜,胡吃海喝了一气,方用箸尾敲了敲面前的空盘道:“夫子,你也吃啊。” 沈仲元这才问她道:“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落得如此?” 元翠绡又抓过一只大虾,笨手笨脚剥着壳道:“别提了。我赶早去赵爵那儿,将抄录好的礼单交还。孰料他东拉西扯一阵,偏让我随他一道去尤唐街的太守衙门,正逢上金牡丹要去莲花庵为亡母上香,他亦要我同行去给王妃进香。整得我跟东施效颦似的,推又推不掉,故而船行到半路,我便游过来了。” 沈仲元闻之百感交集,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元翠绡只顾大快朵颐,见桌上有碟虎皮蛋未动,便戳了一枚,一口咬下去,舌尖上的味蕾快要绽出花来了。原来这蛋白之内,竟然不是蛋黄,而是鲜香滑嫩的肉糜。不由连声慨叹:“这鸡蛋也太好吃了罢!肉末倒是如何填进去的?” 沈仲元正执银签,细心剔着虾筋,抬眼见她一脸惊赞的神情,不由哑然失笑:“先将鸡蛋带壳煮到三分熟,用麦管吸出蛋黄,再将调好的肉糜灌入,搁置锅中熬煮便成。”说着,将剥好的虾,夹到她的盘里。 元翠绡也不客气,悉数搛了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言道:“夫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不如我们开个馆子罢。” 沈仲元持箸的手,在半空中稍稍停滞了一下,随即收起道:“我……们?” “是啊!”元翠绡用力点头,“我们合伙,你做档头,我专职试吃,准能发财。” “真有那么好吃?”沈仲元笑着道,“依我看,你是许久未开过荤,馋的罢。” “哪儿的话?!”元翠绡急着辩白道,“大侠我也见过不少,似夫子这般擅长烹饪的,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沈仲元看着她,轻声道:“只怕未必。你不是认得茉花村的丁兆蕙丁二侠,他料理鱼脍的功夫,便远在我之上。” 元翠绡神色一恸,灌了一大口酒入肚,忧声道:“可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沈仲元静默良久,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么?”元翠绡只觉心中烦闷,却又无从说起,仰脖饮尽杯中残酒,拿起桌上酒壶,又斟满一杯。 见她举杯欲饮,沈仲元起身按住了她的手臂,由其手中取下杯子,摇了摇头道:“再喝,便要醉了。” 元翠绡斜乜过去,眼前颇有些影影绰绰,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终是瞧清楚了,吁了一声道:“又不是在王府,你莫要端出夫子的架子拘着我。” 沈仲元恳切道:“当你是朋友呢,别再喝了。” 她心下感动,坦言道:“我从前被人当作潘盼,如今又是元翠绡,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做回我自己。” “原来你即是潘盼。”沈仲元深感意外,可串联起来一想,许多疑团心结,却是迎刃而解。 元翠绡一五一十地向其诉说:如何在中牟县当上仵作,结识了柳青;又如何被公孙策诓进了开封府;再到跟随展昭南下,于西湖边偶遇丁兆蕙;继而在松江,接连被蒋四与妖狐狸两只大忽悠盯上,生生儿被他俩算脱了几层皮。好容易结交了一位爱我、护我的义兄,却又被赵爵那个大混蛋给害死了。 再度提及耶律阿信的死因,元翠绡不禁泪流满面:“那晚义兄只身上西狱劫牢,开封府早有防范,展大哥虽有心网开一面,不想兵器竟暗中被人动了手脚,义兄伤在巨阙之下,甫一出城,便毒发身亡了!” 沈仲元扼腕痛惜:“赵爵有一心腹,代号‘武曲’。早年他的父亲――秦王赵光美任开封府尹之时,‘武曲’曾司职捕快,后在一次追辑要犯的途中,重伤落下残疾,秦王优恤,仍留其在府内,充作杂役。此人潜藏开封府多年,南侠宝剑上的剧毒,定然是他设法加诸其上。” 当晚的情形,电光火石般在她的眼前闪过,脑海中倏地跳出一个佝偻的背影。“是他!就是他!”元翠绡失声惊呼道。 沈仲元震惊地问:“你知道‘武曲’是谁?!” “我想起来了!”元翠绡捶着桌子,恨声道,“府衙里都叫他‘老张头’,展昭下狱之前,便是他在牢房内铺垫的干草!激战过后,义兄与我逃到典狱房附近,快班的人已经搜捕过来,又是他故意指错路,纵我们出城!” 沈仲元唏嘘道:“英雄豪杰常常便是折损在小人的鬼域伎俩之下。你义兄大好男儿……唉……”叹息一声又道,“他们的孩子,却是如何了?” 元翠绡接着道:“花冲赴死之前,将烈儿托于‘九指神医’吕存照看,我去白罡川寻访途中,适逢白五侠,为避追捕,我暗中服下了冰蟾之毒,盲了双目,与他一路乔装改扮。临出关前,又遇见丁二侠,幸得他二人鼎力相助,始得完成义兄夫妇遗愿,将孩子送到了木叶山。” 沈仲元略作沉吟,方道:“以他二人的武功与心智,按说十个张华亦不是对手。为何竟不能护你周全,反倒被掳掠到襄阳来?” 这一句问话,却是戳中了元翠绡的痛处,她劈手夺过桌上的酒杯,囫囵饮尽,憋红着脸道:“赵爵请君入瓮,我则是自投罗网,与二位哥哥,却不相干。” 沈仲元见其一脸懊丧,不忍追问下去,柔声宽慰她道:“仿若有些事情,回过头来想想,总是有更好的解决之道。但就当时而言,只能是三个字——来不及。你是如此,我是如此,众生莫不是如此。过去便是过去了,何苦再要多作纠结呢。” 元翠绡听出其中的开解之意,感激地冲他笑笑,想是将才酒喝得急了一点,脑袋晕乎乎的,于是趴伏在桌边,喃喃道:“但……那么夫子,我……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么想!”沈仲元脱口而出,声音大得他自个儿也是一愣,再看元翠绡,头埋在臂弯里,无有半点反应。 “喟。”沈仲元凑近些,却闻见低低的鼾声,无奈轻推她一记道,“醒醒,别趴这儿睡啊。” 元翠绡纹丝不动。 这一位,从醉到睡也忒快了些……沈仲元颇感手足无措,思虑片刻,还是出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打横抱起,搁到里间的床榻之上,又伸手拽过一床衾被,覆于其身。倏地元翠绡却是翻了个身,一只手甩过来,正好搭在他的胳膊上。沈仲元大窘,疾忙抽离,手臂是腾出来了,可是小半幅衣袖,却被其死死压在了身下,但听她嘤咛一声:“夫子,别丢下我。” 沈仲元心头剧震,定睛瞧她,青丝如瀑,面若映霞,并未见任何醒转之色,只闻其醉话连篇道:“以往我……我在大侠后面跟班,那叫一个不……不自在啊……我跟他们……就是,就是粗布与绸缎的区别……总也不合拍。只有……只有跟夫子在一起,才真真儿觉得无拘无束,我们,我们大概是同一块料子裁的罢……”说着,又打了个滚,面朝了里面。 沈仲元终于不必受她牵扯,抻了抻皱巴巴的袖角,心底莫名感到一丝失落。正欲转身离去,元翠绡梦呓似的又道:“夫子……你帮帮我……让他再记得我好不好……” 沈仲元身形一僵,心中暗道:好…… 时近日暮,元翠绡悠悠醒转。她睁开双目,支起半个身子,晃了晃脑袋,茫然唤了声:“夫子……” 屋内一片寂静,细细聆听,隐约可闻窗外的松涛之声。她掀去被褥,由床榻跳下,走到堂前院外,四下里寻了一遍,却没见着沈仲元的踪影,装了一肚子问号,又转回屋内,始才发现自个儿换下的衣物,已被烤得干透,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长几上搁着一只瓷碗,上头用另一只小些的碗朝下盖着。她轻轻地揭开盖碗,一股子山楂、梅子的气息,随着热气氤氲而来。外香入鼻,内香入腹,顷刻间,一碗醒酒汤已被其饮去了一多半。指尖触及碗底,倏觉着粘了个物事,取入手中,却是个纸卷,她打开一看,不由笑意漫上眉梢。 这纸头上,并无只字片语,却是一幅小画。寥寥数笔,勾勒出山间一座小院,门前石阶站立一女子,旁边绘了个箭头朝北,正指向山脚的一架马车。想来是沈仲元先行去山下雇车,信手绘了幅地图,留与她指路来着。 元翠绡抬头看看天色,骤然想起夏蝉还在太守府衙苦候于她,忙不迭替换了衫裙,往山下赶来。 第128章 痴佳蕙题诗弄巧成拙憨熊猫救场甘背黑锅〔上〕 自打元翠绡在沮漳河活闹了那么一出,便时刻被人惦记在心。要说这记挂她的,既不是丁兆蕙,亦非金牡丹,而是金牡丹的近身女使――佳蕙。 佳蕙六岁被家人卖入金府,与牡丹作伴,从小一齐长大,名为主仆,实则亲似姐妹。对于自家女郎,小丫头除了忠心,又兼几份痴性。在其心里,早将与牡丹青梅竹马的丁二,视同姑爷一般。本是天造地设的良缘,孰料眼下竟横生枝节,岂不令人扼腕。 她暗忖:那元翠绡论相貌,美若天仙;论身份,又是王爷义女;论言行,更是泼辣剽悍,远非自家女郎能敌。最可气的是,她每回遇上丁家官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瞧她前几天在船舱内,盯着二官人的眼神,啧啧,可不就像馋猫见着了鲜鱼。唉!大敌当前,偏偏小娘子还跟个无事人一般,成日介的与她姐长妹短,再任由她这样死缠烂打下去,到手的姑爷,滑脱到别人碗里,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一截,佳蕙丫头是如坐针毡:得琢磨个法子帮自家女郎一把……寻思来,寻思去,心下终于有了主意:那元翠绡吸睛,全仗她行事出格,作风大胆。牡丹小娘子吃亏就吃亏在这性子上头,矜持内敛太过。喛,女郎待我情重,她有甚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我何不替她当一回引线。念及此间,便悄悄儿地转回房中,装作整理绣件,暗藏了一方牡丹亲手绣制的锦帕,又趁她午间小憩,偷偷提笔在帕子写下两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叠了几叠,塞入袖底。只待撞见那大字不识一个的丁成,托其转交他家官人,此事便可大功告成。 这一日午后,节前回汉江探亲的春柳销假归来了。许多日子不见,今又逢在一起,众人莫不感到欢欣。元翠绡好热闹,忙着人去太守府上,请金牡丹前来一聚。 那晌,佳蕙刚夹带好帕子,还未及递送出去,自家小娘子已得了邀请,要往郡王府去,匆忙服侍她更衣梳洗,整饬出门,只得将那当红娘的心思,暂且搁置一边了。 元翠绡在中庭榴树下翘首相候,甫一见着金牡丹跨入垂花门,即大嗓门唤了一声“金姐姐”,笑逐颜开地迎上前去。彼此见过礼,金牡丹亲亲热热地挽住她道:“妹妹今日为何这般高兴?急着约我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元翠绡答道:“也没甚么事儿。后花园里的秋山茶开得甚好,上回去太守府衙,见到姐姐屋里的花瓶插着一些,料想姐姐喜爱此花,便邀你同来观赏一番了。” 金牡丹忙道:“妹妹有心了。” 元翠绡回头唤过春柳,“来来来,快见一见我新拜的针线师父。” 春柳上前,福一福身道:“春柳见过金家小娘子。” 金牡丹略显害羞道:“别听你们小娘子乱说,我只会绣几个花样子,哪当得上甚么师父了。” 众人又在庭院内谈笑了几句,便携了剪子花插,一道往后花园行去。到了荷花池附近,恰逢典膳房的大档头,正指挥几名帮厨下塘挖藕。春柳见当中一条石径被他们踩得颇多泥泞,便招呼众女由东边一条甬道绕行。 又走了一阵,元翠绡不经意瞥过身旁的竹林,倏觉其间闪过一道灰影,心头没来由地泛上一丝恐惧。因而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倒也没再瞧见甚么。 金牡丹瞧着有些纳闷:“元妹妹,你三步一回头的做甚么?” 元翠绡转过脸来道:“我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金姐姐,你觉得么?” 金牡丹胆小,被她说得一惊,回头望了望,尽管没发现任何动静,亦觉得后怕起来,上前握紧她的手道:“妹妹,我们走快些罢。” 元翠绡点头称是。 桂花林与梅岭的接凹处,种植了半圃山茶。时值金秋,竞相开放,与周遭高大的银杏树相携相映,高黄低红、浓艳妩媚,端的是美景如画。 元翠绡与金牡丹坐在秋千架上,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夏蝉她们几个掐花。 金牡丹手势纤纤,指着前方一簇盛开的红茶笑言:“那边几株‘越丹’颜色真好,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元翠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红红翠翠,开得热闹异常,却辨不出品种,便问:“这儿的山茶,我只能分清单瓣,或是重瓣,不知金姐姐说的’越丹’是哪些?” “喏。”金牡丹朝正专注掐花的佳蕙努努嘴,“佳蕙捧着的花插里即是。” 元翠绡移眸,只见那‘越丹’重瓣鲜妍,花形与牡丹竟有五六分相似,抚掌道:“果然好看。这佳蕙真真儿是贴心,姐姐的喜好,她都了如指掌呢。” “在一起的日子久了么。”金牡丹回看她,冷不防问道,“元妹妹,你是不是认识丁家二哥?” 元翠绡的心,似被人揪了一下,略怔了怔,扯谎道:“我之前受过头伤,好些事情,记不大清了。对于丁二侠,确是觉着面熟,似乎与我从前在罗浮山修道之时,结识的几位道兄中的一位有些相像。” 金牡丹松了口气道:“丁二哥不曾去过岭南呢,妹妹只怕是认错人了。不过看起来,你俩倒是有些同命相怜,他在不久之前,也生过一场重病,忘却不少事情。” 元翠绡遥望前方不语,心道:可他还记得你,却已是忘了我了…… 天色渐暗,众人正待回转,远远瞧见赵爵的两名近身女使,秋霜与冬雪也持了花器,朝此间的山茶花丛过来。 元翠绡看到她俩,就不禁想起抄至断手的往生咒,等她二人上前见过礼,便火急火燎地拉了金牡丹离去。 冬雪望着她匆忙的背影,扭头朝秋霜道:“秋霜姐,我怎么瞧着小娘子,见到咱们好像很不耐烦似的。” 秋霜只顾埋首掐花,淡淡应声:“王爷吩咐我们来择茶花,你专心择取便是,哪来那么多话儿。” 冬雪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拿起剪子往一边去了。 秋霜择了数朵“玉茗茶”,直起身子,四下看了看道:“冬雪,你旁边那丛‘越丹’开得甚好,择上几朵罢。” “嗯。”冬雪应声走过去,倏地脚下踩到一件薄软的物事,“噫”了一声,弯腰拾起,却是一方织锦绣花的手帕,上面还题着字,她识字不多,并不全认得,忙招手唤道,“秋霜姐,你快过来,看一看这是甚么?” 秋霜闻讯而至,接过帕子,抖开一瞧,白皙的双颊腾地泛起两朵红晕,草草折就,塞进袖拢道:“这手绢绣工倒好。” 冬雪拍了拍额头,大声道:“啊!我知道了!” 秋霜眉尖若蹙,神情微嗔:“一惊一乍的,你知道甚么呀?” “这帕子保准是将才两位小娘子中的一位,掐花时落下的。”冬雪出主意道,“不如我们拿去耦园,还给她们罢。” “不可。”秋霜喝止她道,“这事儿万万不能叫她们知道。” 冬雪不明就里:“那……秋霜姐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秋霜略作沉吟道:“你莫要再说出去,我自有法子应对。” 却说那丢帕子的佳蕙,随牡丹回转金府,寻了个空,去见丁成,行那穿针引线之事。一掏袖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恍恍惚惚回到厢房,却是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弄丢了锦帕。心底一个劲儿地求祷各路神佛:莫被人拾了去,惹出祸端才好…… 可世间之事,往往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帕子好巧不巧地竟落入襄阳王手中。赵爵端坐案前,听完秋霜细述,将腰际悬挂的香囊取下,与锦帕放在一块儿比对,观其绣工,委实差了不止是一点半点,料想定非一人所为。心头不禁哂笑:好一个“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本王有心与你们保媒,个个只是拿乔,私底下,却行此暗昧之事。思念至此,唤过随侍吩咐道:“明日晚间,本王要在后殿设宴,招待巡按与太守大人。速拿名帖,前去府衙请人罢。记得知会管事,席上准备几支歌舞助兴。”随侍领命而去,赵爵弹了弹帕子,面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金辉老匹夫,既然你的女儿,作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本王倒是好奇,你这个当爹的会如何处置…… 第129章 痴佳蕙题诗弄巧成拙憨熊猫救场甘背黑锅〔中〕 临晚闲来无事,元翠绡无意之中,瞥见喵小姐的毛发甚长,已颇具摇滚范儿,便唤夏蝉取来头绳,主仆两个凑在廊下,给猫儿结辫子顽。正闹得兴起,春柳笑着走过来道:“小娘子,后殿的管事请你过去赴宴呢。别再逗猫了,容婢子服侍你更衣罢。” 元翠绡愣了愣,这春柳素来是冷心冷面,可自从昨儿探亲归来,对她的态度,明显要比以前热络许多,反令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夏蝉咂舌:“小娘子,又要去赴宴啊。” 春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越发没规矩了。” 咱这种事故体质,的确不适合出席这些场合吖……元翠绡苦着脸道:“春柳,你去替我跟管事说一声,我肚子疼,就不去了。” “这……怕是不成。”春柳担忧地看着她道,“管事来之前,王爷的随侍也来传过话了,让小娘子务必要过去呢。” “唉。”元翠绡认命地叹息一声,进屋梳洗更衣,磨磨蹭蹭来到后殿,已是最晚的一个。 虽然还未正式开席,伶人的歌舞已然开场。元翠绡在侍从的引领下入座,环顾周遭,还是前几日午宴的原班人马,自个儿仍居末席。西边依次是颜查散、金辉、白玉堂与公孙策;东首坐着丁兆蕙,只不过金牡丹与沈仲元,却是颠倒了座次。抬眼觑向赵爵,笑得一脸春风拂面,她心底不由“咯噔”了下:这假爹,又在打甚么鬼主意……再看看身旁神色淡定的沈仲元,登时心情又平复些许。 一曲舞罢,赵爵见人已是齐了,举杯道:“来来来,酒在杯中。上回席间未能尽兴,诸位今晚定要痛饮而归。” 元翠绡只道壶内盛的仍是果子露,斟了一杯饮尽,才发现膳房给她准备的竟是山楂酪,还是无糖型的,酸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五官扭曲地闷咳几声,引得席间数道目光,又朝她这边扫过来。 赵爵适时道:“府上伶人新排一支剑舞,有没有新意,还请诸位瞧上一瞧。”说着,击掌唤入两名女伶,一人抱琴,一人持剑,婉转施礼,步入场中。 操琴的女伶席地而坐,将瑶琴横亘膝头,素手轻拂,一串清泉般的乐音由指尖缓缓流出。执剑的女伶应声而动,身似飘絮,广袖轻舒,掌中一柄长剑,寒光流转,时而若灵蛇吐信,时而如鹰击长空,端的是刚柔相济,顾盼生姿。 元翠绡略怔:这曲子不正是夫子那日所弹的《百鸟朝凤》么…… 赵爵看似兴致颇高,和着琴声,击箸吟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元翠绡恍然大悟,扭头去看沈仲元,二人目光相触,沈仲元的视线不自然地移向别处。她可不愿放过这促狭的机会,提起自个儿案前的酒壶,向沈仲元道:“夫子,学生敬你一杯。” 沈仲元推过酒盏:“有劳。” 元翠绡轻笑着为他斟满,又象征性地往自个儿杯中滴了数滴,抬手道:“夫子请。” “吭吭……”沈仲元自知中招,捺不住一阵低咳。 琴声渐止,颜查散率先抚掌道:“好一曲《凤求凰》,琴声、舞姿,皆是难得。” 赵爵冷笑着从衣袖内抖出一条锦帕,令随侍用托盘盛了,端至金辉面前道:“凤求凰并不希罕,凰求凤才是难得。太守大人,你说是不是?” 金辉神色一凛,急忙拈起帕子细观,只见上面的字迹娟秀、绣活精细,竟像似自家女儿的手笔,而“关关睢鸠,在河之洲”这两句,显然有韫玉待价之意,无怪乎襄阳王会出言奚落了。想来今日之宴,也是他为报参劾之仇,故意要在众人面前折辱自己而设。念及于此,不禁气血直冲头顶,眼前一片昏眩,持帕的双手亦是止不住地颤抖。 一旁的颜查散瞧他面色有异,关切地问道:“金大人可是身子不爽?要不要先离席歇上一歇?” 赵爵神情愉悦接口:“不舒服可别硬捱,不如本王唤个大夫过来?” “不用。”金辉咬紧牙关,倔强应声,“敢问王爷,这诗帕从何处得来?” 此时,金牡丹尚不知此事,竟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只是神色忧戚地望着自家爹爹。她身后的佳蕙,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紧紧抓住椅背,双腿抖得跟筛糠一般。 赵爵目光掠过她二人,满意地落回金辉身上,故意叹了口气道:“本王原是不想说的,既然金大人执意要听,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罢。这方锦帕是本王府上的侍女,昨日在后花园内的山茶花丛中拾得的。” 山茶花丛?!元翠绡暗暗吃了一惊:昨儿才与金牡丹一齐去掐过花儿呢,难不成撞见甚么妖蛾子……想到这里,不由回过头看向身后,春柳与夏蝉两个,对上她探询的目光,俱是郑重地摇了摇头。 元翠绡与金牡丹均在纳罕,佳蕙却是如遭雷殛。她终于明白,自个儿是何时何地搞丢了诗帕,眼下却将老爷、小娘子都连累上了,一时急怒攻心,双眼上插,倒头便晕了过去。 金牡丹闻得动静,捂住嘴惊惶道:“佳蕙!你怎么了?!” 金辉知晓昨日女儿的去向,这边襄阳王话一撂出,佳蕙又骤然晕倒,心下更料定诗帕是其所为。此前他一直觉得牡丹与丁家老二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无甚可扰。不曾想女儿有朝一日竟会不顾矜持,作出此等有辱门楣的卑贱之事。心中火起,将托盘与诗帕一并掷了过去,气忿道:“小贱人!你好大的胆子!” 金牡丹本是恪己守礼的大家闺秀,见父亲暴怒,且不顾场合、不分情由便恶言相向,早已羞愤难当。她恸哭着跌坐到地上,伸手去够那惹祸的帕子,拈起来一瞧,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晃着头泣不成声道:“女儿的绣帕……如何会、如何会……” 她本意是想说自个儿的绣帕,怎会被人题了两句《诗经》在上头。听在金辉耳里,无异于承认这诗帕是她所作,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与理智,亦已消失殆尽,愤而由案后冲出。 因席上(惊)变,献艺的两位女伶尚不及退场,此刻正手足无措地呆站在一侧,二人背对着金辉,却不知恰巧挡住了他的去路。 金辉正是气头上,亦不管甚么男女之防,一把将舞剑的女伶推了个趔趄,只听“咣啷”一声响,长剑跌落在地,他顺手拾起,持剑便朝嘤嘤啼哭的牡丹杀将过来。 丁兆蕙见状大急,旋身跃出,伸出两指,拗住剑尖,方止住长剑刺落的势头。 金辉双目赤红,恚怒道:“闪开!我今天非手刃这个小贱人不可!” 金牡丹百口莫辩,见爹爹如此对待自己,不禁又是委屈,又是心寒,伏在地上,哭作了一团。 碍于金辉的身份,丁兆蕙止其锋,却不便夺其剑,只得好言相劝道:“金世叔,你且将剑放下,千万不可冲动行事。” 那晌,颜查散、白玉堂、公孙策三人,因与金辉份属同僚,亦不便插手别人的家事。 赵爵乐见此景,继续煽风点火道:“丁公子果然护美情重。” 金辉闻之,心头恼煞,只觉胸中一团邪火乱窜,一口郁闷之气难归丹田,“嗳呀”叫唤一声,竟张口喷出一大蓬鲜血。 金牡丹哭叫道:“爹爹!” 沈仲元观之不忍,扶案起身,紧赶两步上前,扶住金辉道:“金大人暂歇雷霆之怒,请听在下一言。”说着,指了指昏倒在地的佳蕙,“方才这个侍女晕得蹊跷,此事或有误会。大人莫因一时意气,伤了骨肉情分。” 赵爵冷眼看向沈仲元,口气森然道:“你倒是不负小诸葛之名。” 沈仲元不好再出声,从金辉手中取下长剑,递还于女伶,便退至一边。 元翠绡思前想后,方有些闹明白:那起事的绣帕,应是牡丹之物,不知在何时,落入旁人之手,这人又不知出于何意,在上面题注了些出格的字句。偏巧被赵爵的人拾了去,赵爵知晓此事,便借机发挥,搞出这场“鸿门宴”来,他先头说到“凰求凤”,想来便是隐喻牡丹倒追丁兆蕙之意,专程挑在席间发难,惹得金辉这老古董冲冠大怒,以泄私愤。可怜牡丹一个娇怯怯的人儿,平白无故受此惊吓屈辱。 此时,又听沈仲元提到佳蕙,她略一琢磨:昨儿与牡丹去后花园赏花,她们俩自始至终都呆在秋千架附近,并不曾去过山茶山丛,倒是佳蕙一直在那儿掐花,多半绣帕便是由其身上落下。她是牡丹的近身侍女,拿到自家小娘子的绣件,可不如探囊取物一般?按说她与牡丹情同姐妹,故意坑害,怕是不能。敢情是这妮子红娘附体,不慎失足,帮了金牡丹的倒忙。 想通整桩事情,元翠绡暗地里叹息:唉,这假爹也忒阴险了些…… 她端起案上的山楂酪,轻抿了一记,酸爽的口感,遍布舌尖,刹那间,竟有些爱上这样的味道。环看席间众人,撂下杯子,大喇喇言道:“多大的事儿呀?一群人整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帕子是我写的。” 第130章 痴佳蕙题诗弄巧成拙憨熊猫救场甘背黑锅〔下〕 一语惊四座。 众人眼光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好戏唱得正酣,偏冲出个砸场的……赵爵阴沉了脸道:“你写的?” 元翠绡满不在乎地点头:“是啊。” “翠绡,你可要想清楚了。”赵爵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真的是你写的?” 元翠绡迎上他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放声道:“没错,就是女儿写的。” 赵爵气得发笑:“你写这个做甚么?” 元翠绡大言不惭道:“义父方才也说了,凰求凤么。”言罢站起身,举手指向丁兆蕙又道,“喏。就是他。丁公子才貌双全,女儿一见倾心,决定主动出击啊。” 众人眼光齐刷刷地投向丁兆蕙。 赵爵却是不信,眯缝着眼睛道:“你与他平时都照不着面,折腾这些玩意儿,倒是打算如何递送出去?” 元翠绡不慌不忙答道:“女儿是托牡丹姐姐的女使――佳蕙,代为转交的。不想这小丫头怪不争气,还没送到丁公子手上,在后花园内掐个花,倒把诗帕给弄丢了。” 赵爵很想一剑结果了她,冷哼一声,继续追问道:“你在上面写了些甚么?为何要用别人的绣帕?” 元翠绡转了转眼珠答道:“义父不是让牡丹姐姐教导女儿针线么?我从她那儿挑了好多绣帕当样子。我本来也想送丁公子亲自绣的来着,可是女儿绣得又慢又不好看,只好用牡丹姐姐的绣帕代替了。我一下子写了好多件来着,打算隔个两日,便送上一件,一直送到丁公子接受为止。”说着,目光在席间偷瞟一圈,只见众人均是一脸崩坏,倒是风暴中心的丁兆蕙,神色尚算镇定。她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念道,“写的诗文啊。像上邪啦,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还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是诸如此类的。” 赵爵气得七窍生烟,愠怒道:“看来你最近诗文学得不错么!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么?” “义父明鉴。夫子也说女儿读书大有进益呢。”元翠绡斜睨沈仲元一眼,心想:你倒是离得老远站干岸去了,我这边整个囫囵闷水里,情诗想不出来怎么破……搜肠刮肚终于又得一句,“咳咳”,清了清嗓子又道,“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咝”的一下,有人发出轻微地抽气之声。 元翠绡幽怨地眼神循声而去:耗子哥哥,我读书少,你可别笑话我…… 赵爵叩着桌子发问:“这句听着耳生,倒是何人所作?” 吃个鸡蛋,还偏要问这蛋是哪只鸡下的,你有必要么……元翠绡腹诽,又不好跟他直说是琼瑶奶奶……她打了个哈哈,目光不经意又与默立在旁的沈仲元交汇,只见其一脸高度戒备,那神情活脱脱就是“防火防盗防熊猫”,便存心拖他下水道:“这个……女儿记不大清了,许是沈夫子所作。”言罢,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瞧着沈仲元。 赵爵愤而捶桌:“沈夫子!” 沈仲元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登时一个头变两个大,惴惴转过身,朝上执手揖礼,如临大敌道:“属下在。” 赵爵腾地站起身,伸手指向元翠绡,一脸痛心疾首之色:“你看看!你倒是看看!本王好端端一个女儿,竟然被你教成这样!” 席间情势一波三折,随着元翠绡的介入,画风更是改走诡异路线,面对遭遇襄阳王蛮横发难的小诸葛,众人俱是不忍直视。 元翠绡咂舌:这假爹转移阵地倒快……同情地觑了沈仲元一眼:夫子,你可要顶住哇…… 这么个奇葩护短法,堂堂一方郡王,你倒是好意思……沈仲元神色僵硬道:“属下不敢当,还望王爷明察。” “甚么明察暗察的?!”赵爵瞪了他一眼,大力一甩袍袖,拍案定论:“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抵赖。本王问你,知道错了没有?” 沈仲元不知道错哪儿了,却是知道今儿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屈身道:“属下知道了。” 赵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知错,你认不认罚?” 姓赵的,你够了……沈仲元抬眼道:“请王爷示下。” 赵爵施施然坐下道:“那就罚去半年饷银罢。”看向左右,挥一挥手下令,“来人,速将他们俩个拖到席下去。” 这就算完了?真好,咱不用受罚哎……元翠绡心中一喜,笑容快要由嘴角逸散开去,忙举起双手蒙住大半个脸,只从指缝间,窥视赵爵神态。 赵爵正朝她瞧过来,冲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元翠绡一缩脖颈,不等随侍来拿,便匆匆忙忙离殿而去。 赵爵对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重又举起酒杯,朝目瞪口呆的众人腆颜道:“本王这个义女受过头伤,言行有些异于常人。诸位莫要与她一般见识,来来来,我们接着喝。” 殿外夜色深沉似墨,举头见星不见月。廊下微风,悠然拂过,元翠绡撑坐在扶栏上,晃荡着两条腿,快意哼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沈仲元背靠一根廊柱,抄手站立,瞅着近乎魔障的某人,无奈道:“哪来的你是风儿我是沙?依我看,分明是你是疯儿我是傻才对。” 元翠绡捧腹大笑:“夫子,你好有才啊!” 沈仲元嗔怪地瞧着她道:“亏你还能笑得出来。为师半年工钱,就被你一句话搅和没了,你瞅瞅看,该怎么赔罢。” “哎哟哟!”元翠绡由栏杆上纵身跃下,快步凑到沈仲元身前,一副活见鬼的神情道,“夫子!你居然跟我谈钱?!咱俩谁跟谁呀?谈钱俗不俗啊?多伤感情呐!” 沈仲元额际黑线重生,揉着太阳穴道:“你得了罢。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夫子我就一俗人,不俗的,要上庙观里去寻。” 回到耦园,已是子夜时分,又兼席上折腾许久,元翠绡甚觉困倦,卸去钗环,便欲梳洗入睡。倏闻春柳来报:散筵之后,王爷并未回住所歇息,而是移步往耦园来了。 元翠绡骤然想起,临出殿时,赵爵冲她做的那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登时心内惶惶,瞌睡全无,急急套了件褙子,往堂前迎去。正赶上赵爵踱进院内,忙福下身去:“女儿参见义父。” 换作往常,赵爵定是会执起她一只手,牵着她一同往屋里走,今儿却是不同,双手拢在袖子里,面覆寒霜,锐利地眼神像刀子一般剐了过来。 元翠绡被他盯得瑟缩一记,悄声道:“义父,可还安好……” “有你这样的女儿,为父如何能够安好。”赵爵伸出一只手,照她的脑门敲了个爆栗,令道,“随我去书房。” 元翠绡按住脑袋,龇牙裂嘴应声:“是,是。” 赵爵在书案前入坐,翻了翻案头几部书册,果然看到其中有一卷《诗经》,便对元翠绡道:“将你近来练的字,拿来我看。” 坏了……这假爹不是要核对笔迹罢……元翠绡从书架上抽出一叠字笺,忐忑地递到赵爵面前,赧言道:“写,写得不好……” 赵爵白了她一眼,垂首掀阅字笺:“你这会儿倒是识相。既然知道写得不好,为何还敢鬼画符许多拿去送人?”看了看她又道,“你就一点儿不担心,你这两笔烂字,把心上人给吓跑了?你考虑过他的感受么?” 这假爹还真是诛人诛心……元翠绡被他损得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硬着头皮道:“人家……人家这不是还没有送出去。” “那也是未遂。”赵爵放下字笺,敲了敲书案道,“为父问你,知道错了没有?” 元翠绡耷拉着脑袋道:“女儿知道了。” 赵爵“哼”了一声道:“那你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元翠绡颇似义愤道:“女儿最大的错,在于所托非人。佳蕙那丫头忒不靠谱了。” 赵爵正要发火,拂袖之间,扬起案上字笺,倏地发现其中还夹杂着画作,不由好奇地拈出来细观。只见这画儿落笔甚是潦草,人物面目亦是模糊不清,想来是信手涂鸦之作。不过画中所绘男子,头系高冠,身披锦绶,竟与他当日劳军所着衣饰如出一辙。思及于此,心底便柔软下来,将画纸叠了两叠,纳入袖中,起身走到元翠绡跟前,又照她脑门上轻弹一记,微笑着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你是要雷死老娘么……元翠绡周身打了个激灵,慌里慌张道:“女儿知错,女儿不该恃宠而骄,请义父责罚。” “也好,小惩大诫。”赵爵欣慰地点了点头,拉起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道,“《诗经》的开篇《关睢》,去抄个一百遍罢。记住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回可别再反着来了。” 第131章 元翠绡梦游冲霄楼黑妖狐初上卧虎沟〔上〕 点灯鏖战半宿,终于抄完一百遍《关睢》。为防赵爵瞧出破绽,元翠绡刻意将一笔字写得飞天遁地、神鬼难分。重回榻上倒下,满脑子俱是“参差荇菜”、“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迷迷糊糊之中,自个儿孤身一人又到了王府后花园内,穿过一片盛开的桃花林,闻见前方满池的芙蕖飘香,再往前走,木樨的气味更是芬芳,清甜之中似乎还夹杂着梅花凛冽的寒香。她初觉惊喜,继而细思极恐,这一年四季的花儿,为何都齐聚到同一时段开放了呢?远远瞧见山茶花开得甚好,她缓缓走过去,正待掐上一朵大红的“越丹”,指尖才触及枝叶,那花头竟整朵掉了下来。她又换去掐旁边一朵,同样是一触即落。怅然之际,身后倏地传来野兽亢奋地嗥叫,她大惊回望,只见一只双目赤红的恶狼,高高跃起,向她猛扑过来。她尖叫着朝前方竹林撒足狂奔,猛跑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竟然矗立着一座高楼。 这座楼造型甚是奇特,屋顶并非中原常见的庑殿式或是歇山式,而是漠北外族独具的盝顶风格,顶梁四柱,八角檐面,中间留有空心井口。她一气儿爬到了楼顶,透过槛窗,心有余悸地朝楼下张望,只见那条狼,亦已抵达,在楼下转悠了两圈,突然发出桀桀地怪笑之声,口吐人言道:“小娘子,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惊惶失措之际,楼下跃出一道青影,手起匕落,结果了恶狼,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小诸葛沈仲元。她在楼顶上激动得大叫:“夫子,快来救我啊!”沈仲元应声往楼上赶来,抵到她所在的顶层,骤然地板发出“咔咔”地声响,楼面竟从中绽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生生儿将他二人隔开。她急得却是要哭了:“怎么办呐?夫子。”沈仲元朝她伸出手道:“熊猫,过来!”她亦递过手去:“夫子,你可要抓住我啊!”孰料两只手刚刚交握在一起,地板发出了比先前更大的响声,缝隙也是愈来愈大。“夫子,你不要松手!”她凄厉地尖叫湮没在刺耳的轰鸣声中…… “夫子!”元翠绡惊得弹身坐起,猛地睁开眼来,大口喘息了几下,心道:原来是场梦啊……忧惧稍定,执起衾被一角,轻轻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 “小娘子醒了?”夏蝉探进帐幕道。 元翠绡正懵懂着,冷不丁瞅见平整的帐幔凸了个脑袋入内,即刻唬了一跳,一边儿抚着胸口顺气,一边儿埋怨道:“你这妮子,过来也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夏蝉由身后掏出个鸡毛掸子,晃了晃道:“婢子进屋好久了,一直在拾掇家什,听到小娘子发梦,怕你魇着了,便赶紧来瞧瞧。” 元翠绡神色颇不自然道:“你都听到甚么了?” 夏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道:“小娘子唤了好多声夫子,想必是因为昨儿将沈先生坑苦了,梦里有点个过意不去罢!” “去去去!”元翠绡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这会儿甚么时候了?” 夏蝉搁下掸子,边束帐幕边答:“未时了。” “都这么晚了。”元翠绡拍了拍脑门道。 “是啊。”夏蝉递上衫裙道,“沈先生在书房等你大半天了。” “夫子到了么?!”元翠绡匆匆趿鞋下地,嗔怪道,“为何不早些叫醒我?” 夏蝉神色歆羡道:“沈先生得知小娘子昨夜又被王爷责罚,抄书抄了大半宿,便不让婢子来唤呢。” 元翠绡闻之,手一抖,将裙袢抽成个死结,秀眉微蹙,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呐夏蝉,夫子该不是与我讨账来了罢?” 夏蝉执一柄牙梳,正为其编发,闻之,手亦是一抖,登时将她扯得头皮发麻。 元翠绡“咝咝”抽冷气儿:“你爪子倒是轻点个!” 夏蝉毫不客气数落她道:“沈先生这般对待你,小娘子竟作此想,真真儿是叫人寒心。” 元翠翠幽幽接口:“那我平时又是如何待你的?你竟帮着外人说话,才是叫我寒心呐。” 夏蝉在她鬓边插上一支玉簪,偏头看向铜镜,不以为然道:“沈先生又不是外人。” 梳洗停当,春柳端来一碗热粥,元翠绡草草喝了几口,快步便往书房行来,临近窗下,顽心又盛,猫着腰蹑手蹑脚凑了过去,双手攀上窗沿,慢慢地直起身子,升到半张脸与窗框平齐,倏地一道青色身影撞入眼帘,她“啊”了一声,惊跳着跃起,指着窗后的小诸葛道:“夫子!你好好儿地到窗子边上来做甚么?” 沈仲元啼笑皆非:“为师如何就来不得?倒是你,正门不入,鬼鬼崇崇绕到窗户底下做甚?” 元翠绡哪好意思说,她是专程绕过来吓吓他的,神色讪讪地道了声“走过了”,低头步进屋子。 沈仲元瞧她眼窝发青,神色亦有些萎顿,心头颇不是滋味,问道:“王爷又罚你抄录甚么了?” 元翠绡从书架上翻出一捧卷子,堆到沈仲元面前:“喏,全在这儿了。” 沈仲元执起一页道:“《关睢》?” 元翠绡坐在他对面,托腮打了个哈欠:“嗯哪。不过我觉得这首诗,叫作《荇菜与淑女》更贴切些。” 沈仲元听了,端是忍俊不禁,眉眼扬起生动的弧度,元翠绡脑海里登时闪过四个大字――秀色可餐,咽了口唾沫,悻悻道:“人家抄了一百遍唉,夫子倒是笑得出来。” 沈仲元憋住笑意,伸手朝她比划个“六”字,言道:“你不过是短痛,为师可是长痛。” 终于……还是提到钱了……元翠绡装作喝茶,哀怨地瞟其一眼,倏地扫到他的衣袖,竟然绽开了一条不小的口子,不由诧异出声:“夫子为人师表,怎地穿了件坏衣服出来?” 沈仲元垂首瞧了瞧,发现袖口却是确是破了一处,便戏谑道:“为师工钱罚没,连吃喝都是难事,哪里再来的闲资,去置办穿着行头。” 元翠绡“噗”地喷出一大口茶水,伸出一根细指,点着他直道:“你你你!昨儿个席上,我明明还瞧见夫子穿了件齐整的,这才过夜的功夫,便不翼而飞了?” 沈仲元皱眉:“你说昨儿那件?为师今早便送去长生库质当了。” 真是……怕了你了……元翠绡扶额,站起身走到四件柜前,打开门扇,从中取出个针线笸箩,往案上一顿,冲着小诸葛凶巴巴道:“袍子脱下来!” 沈仲元怔了怔,待看清笸箩里的物件儿,方明白她要做甚么,心中不由一暖,却还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元翠绡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把袍子脱下来!” 沈仲元略有些尴尬道:“方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莫要较真。”抬手去够案上的笸箩,“还是我自己来罢。” 元翠绡偏不让他如愿,紧赶着伸出芦柴胳膊,一把圈住笸箩,沈仲元猝不及防,一只手却是按在了她的小臂上,电触一般缩回手去,垂下眼眸低声道:“冒犯了。” 元翠绡将案头捶得咚咚作响,口气甚是不耐烦道:“让你脱,你便脱。婆妈恁多作甚?不肯要我做的香囊也就算了,难不成缝个衣服,你竟也瞧不上?” 沈仲元语塞,心情复杂地除下罩衫,轻轻推给她道:“有劳了。” 元翠绡利落接过,搭在臂弯内,将绽缝的袖口翻面朝上,又从笸箩里取出针插线团,寻了个相近颜色,穿针引线,仔细地缝将起来。 她专注的侧脸不止美丽,更是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沈仲元不愿附着上去,低头翻阅那一堆鬼画符似的《关睢》,连看数张,入目的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暗暗叹息一声,将目光移向窗外的一棵丝棉木。 元翠绡惦记昨晚之事,问道:“夫子可晓得金辉那老顽固怎样了?没被我那义父给气死罢?” 沈仲元转动视线答道:“应无大碍。为师瞧他散席之时,尚能自行走动。” 元翠绡心怀稍安,继续缝着衣服又问:“那其余之人呢?” 沈仲元略作沉吟,小心翼翼应声:“丁二侠那里,怕是误会颇深。” 元翠绡正在收针打结,一不留神戳中指尖,忍痛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谁问你这个了?”气乎乎地用臼齿咬断线头,将衣物掷还他道,“好了,拿去!” 沈仲元套上罩衫,抚平袖口,倏见其上竟多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新鲜血渍,涩然道:“你的手……” “我没事儿。”元翠绡嗖地起立,截断他的话头,一只手抓起针线笸箩,另一只手握拳缩入袖中,退到四件柜旁,兀自收拾摆放去了。 沈仲元定定地望着她倔强之中又显落寞的背影,心中亦觉伤感,低叹一声道:“你又是何必……” 元翠绡回首,逞强道:“多误会几次,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这话可是夫子说的。” 沈仲元怜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我和你不同。” 元翠绡挑眉:“有何不同?” 沈仲元默立良久,目光落在那一纸《关睢》上,缓缓道:“为师被兄弟朋友误会过,却从来不曾……被自己喜欢的人误会过。” 第132章 元翠绡梦游冲霄楼黑妖狐初上卧虎沟〔中〕 却说智化禀承空海所托,将丁兆蕙送回茉花村将养,兼打探徒儿艾虎的消息。由丁兆兰口中得知,艾虎曾在丁家庄盘桓过一阵,早在半月前已与陷空岛的蒋平一道,领了包相爷的均命,往江陵捉拿洞庭湖的水寇去了。爱徒如此英勇,当师父的自然面上有光。智化击掌,大赞一声“好儿郎”,便急向丁氏昆仲辞行,连夜出松江府北上,也往荆湖北路而来。 待他抵到荆门,洞庭水寇已被荡平,惟剩个翻江鼠蒋四还滞留此地,协助江陵府尹善后,小侠、龙涛一干人等,数日前便散去了。智化忙向其打听艾虎的行踪,又将北侠出家赠刀一事告知。蒋四与他道,艾虎或是上襄阳寻他的沈二叔去了。智化听了,心中暗自焦虑:沈贤弟潜迹王府,为我兄弟通风报信。艾虎此时去找他,万一走露了风声,引得奸王生疑,岂非害人害己……当下拜别蒋平,火速赶往襄州。 这小侠艾虎虽是侠肝义胆、年少豪放,可俗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搁他身上,亦有两桩大缺憾。其一便是路盲,只知上下左右,不辨东西南北,出远门若是无人指引,压根儿拎不清走哪条道儿,故而常因此耽误行程。其二即是贪杯。酒量不好,呆怪要喝,每每吃得晕头转向、酒醉洋糊,也没少误过正事儿。那日与众人一同告别蒋四叔,龙涛一行回京复命,恰好并不与他同路。他独自一人往西北方向走,到了个渡口,看见一艘客船正在开动,也不问青红皂白,便跃将上去。孰料那船只竟是往东南航行,等他发觉沿岸景色甚是眼熟,一问船家,方知自个儿搭错了船。 小侠心中焦急,便恼那船家误事,闹着要回原来的渡口上岸去,船家哪里肯依。小侠是个厚道人,知道船家不通武艺,亦不愿动粗迫其就犯。先是软语相求,船家只是不睬;再到后来,捺不住破口开骂,还没骂上两句,那船家嫌他啰唣,一篙将他打翻到河里,啐了一口:小厌物,有本事自个儿游回去。艾虎水中不似陆地灵光,好容易扑腾着划拉到岸边,随身包裹却是入了鱼腹。待他辗转到达襄州城外的枯梅岭,智化已在此间,候他两三日了。 师徒相见,不甚欢喜。智化将空海托为转交的七宝刀与万胜刀谱,一并付与艾虎手中。又将北侠出家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他听。艾虎闻后,虎目蕴泪:我那苦命的姐姐竟流落番邦,再也见不着了么!旋即又想到丁兆蕙,更是哭出声来:我那悲摧的丁二叔,不,丁二哥,他服了老和尚的药,就将我姐姐丢之脑后了么!悉不知,他那“苦命”的姐姐,正在不远处的襄阳城内,挖空了心思,倒追他的丁二叔哩。 当晚二人宿于枯梅岭,次日清晨,智化便携了艾虎,直奔城郊的卧虎沟而来。为何不入襄阳城,而是先去卧虎沟,这里面尚有一桩情由。卧虎沟位于黑狼山的西侧,紧邻绿鸭滩,地势极为险要。北侠遁入空门之前,有一知交好友,名唤沙龙,江湖上人称“铁面金刚”,归隐山林之后,便歇在这卧虎沟,因他为人正直,武功高强,附近的十一家猎户,便集结在他的手下,后有绿鸭滩的一十三家渔户,屡受黑狼山黑风寨的喽罗们欺凌,也各自拖家带口投奔到沙家庄来。欧阳春得知襄阳王手下,“金面神”蓝骁占据黑狼山之后,便深为沙员外忧心。一则是怕他寡不敌众,受人欺侮;二则是担心他被贼人诓骗入伙。合上沙龙有一女,名唤沙凤仙,年岁与艾虎相仿,作长辈的,皆是有意结亲。此番,智化携小侠登门拜访,亦是在斡旋此事。 到了沙家庄,只见黑黢黢两扇大门紧闭,门口连个接引的庄丁也无。智化心下纳罕,使了个眼色与小侠,示意他上前唤门。 艾虎跨出,“乒乒”拍着门板喊道:“沙员外的朋友求见!劳烦来人通传则个!” 连喊了四五声,也不见有人应。 艾虎附耳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道:“师父,这地头煞是古怪。偌大个庄子,半点动静也无哩。” 智化三下两下,攀上庄门外的一棵大树,执手搭了个凉棚,向内瞧了瞧道:“庄子里有烟。” 有烟必是有人,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来开门……艾虎挠头道:“师父,他们不搭理,这可怎么办?” 智化纵身,跃至他身侧,拍其肩道:“你这性子,与你那义父真真儿是一般无二。哪有半分像是为师的徒弟呢!反倒是你那姐姐,更像一些。” 艾虎点点头道:“是啊,师父说得没错。姐姐扮男装,骗得人好苦。” 智化推了他一把,笑道:“小子,翻过去瞅瞅。” 师徒两个越过院墙,到门房一看,却是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无怪乎唤了老半天,未曾有人来开门了。 艾虎心下觉着不对,朝智化道:“师父,莫不是庄中生了甚么变故?咱们快些进去,寻个知情的问问。”说着,沿三合土堆成的甬道,往纵深处快步前行。 “慢着!”智化拉住他,嘱咐道,“将兵器拿在手上,小心埋伏。” 小侠依言,掣出鞘内宝刀,当胸而持,与智化两个,朝庄内谨慎走去。 行至半路,倏地两侧丛林之中有铁丸射出,智化使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跃上道旁一棵茂密的矮树;艾虎则挥动七宝刀,左抵右挡。黑妖狐栖身树冠,有枝叶遮挡,那用弹弓发射铁丸之人,再要打他,甚为不便。见小侠独自一人横在道上,铁丸如同连珠弹一般,全往他身上招呼去了。一时间,刀影纷飞,寒芒四溅,“丁丁当当”的弹落之声不绝于耳。 这会儿功夫,看斜头的智化倒是瞧出了眉目。原来发射铁弹之人,是两名年纪与艾虎相仿的小娘子,一位身材窈窕、姿容秀美,另一位却是脸大如盆、腰粗如桶,二女各持一把金背弹弓,分立于东西两侧的行道树上,正朝自个儿的徒弟“嗖嗖嗖”地发着弹珠呢。 智化不由忧心起来:眼前这两女,美丑好似天渊之别,不知哪一位才是沙员外的女儿沙凤仙?若是难看的这个,亲事还用不用去求了……正纠结着,听到艾虎朝他藏身之处大叫:“师父,徒儿快撑不住了!这两个婆娘恁是厉害!” 那两名女子齐刷刷转过脸来,瞧向智化,两架拉满弦的弹弓亦随之转了过来。 智化“哈哈”长笑一声,由树上跃下,挥了挥手道:“二位贤侄女,我是你们的智化叔叔,受北侠欧阳春所托,有要事来与沙员外商量。” 二女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貌丑的那个,指了小侠道:“他又是谁?” 智化走到艾虎身边,揽住他的肩头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儿艾虎,亦是北侠的义子。不知二位贤侄女,如何称呼?” 貌丑的小娘子面上流露出欢喜之意,当即收了弹弓,跳下树道:“原来是艾虎哥哥到了。我叫秋葵,她是我姐姐――” 另一位小娘子更为审慎,打断同伴的话头道:“他二人翻墙入院,不请自来,你怎知他们是不是冒充的?” 方才一位是叫秋葵,这一位多半便是那沙凤仙了……智化心中暗赞:好相貌、好身手、好心思!配我家的憨小子,实是再好不过……悄眼打量小侠,只见他一脸向往,正定定儿地盯着树上的小娘子瞧,不由觉得好笑,伸手在其脑袋上捋了一把道:“傻愣着做甚么?快将你义父传于你的七宝刀,拿与你这二位妹妹看。” “噢!”艾虎如梦初醒,朝两女揖首抱拳道,“秋葵妹妹,秋葵妹妹的姐姐,艾虎此厢有礼了。我与师父二人在广梁门外,呼唤多时,不见有人来应。劣兄惟恐庄中出了甚么变故,便斗胆撺掇师父,一道越墙进来查看。实是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并非有意冒犯,还请二位妹妹宽宥则个。” 小侠这一番话,既给了秋葵姐妹一个台阶下,亦将越墙之事,大包大揽在自个儿身上,在晚辈面前,周全了黑妖狐的面子。 智化斜睨了他一眼:好小子,遇上美女,倒是变得能说会道起来了…… 那美貌的小娘子,始才相信了,将金背弹弓结于腰间,正欲跃下树冠,小侠紧赶两步近前,殷切道:“妹妹小心。” 小娘子秀腮微红,折返到树干后滑落,垂首缓缓走出,向师徒二人,行了个万福道:“沙凤仙见过智化叔父,艾虎哥哥。” 智化虚扶一记道:“贤侄女请起。不知庄中出了甚么事?为何要紧闭门户,不见外客呢?” 沙凤仙闻言,姣美的脸上,浮上几丝愁容。 秋葵见了,上前挽住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就别担心了。义父与焦、孟二位叔叔,很快便会回来的。”回首又对智化师徒道,“智叔叔、艾虎哥哥,别站在这儿了,咱们去厅里说话罢。” 到了堂屋,沙凤仙请智化西首上座,智化坚辞不受,往东边坐了,艾虎则立在他的身侧。秋葵着人奉上茶水点心,一五一十说起了事情经过。 第133章 元翠绡梦游冲霄楼黑妖狐初上卧虎沟〔下〕 原来,就在数日之前,绿鸭滩新近归附的渔户之中,有一家表兄弟,一个名叫张成,一个唤做王喜,二人奉了沙龙之命,结伴进城采买物事,一直未归。沙龙放心不下,担忧他们又逢上黑风寨的喽兵,遭其报复了去。前日大早,便带了两个结拜弟兄――焦赤、孟杰,离了卧虎沟,前往打探虚实。不料一天一夜了,也是未归。因沙龙出庄之时,恐有人袭扰,故而特地关照二女紧闭大门,足莫出户,静候消息即可。 沙凤仙忧心道:“打昨晚起,我这右眼皮就一直跳啊跳的。智叔父,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智化温言道:“贤侄女莫要乱了分寸。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近来庄中,可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或是不寻常的人来访?” 凤仙、秋葵两姐妹苦思冥想起来,隔了一会儿,秋葵道:“约莫半年前,因绿鸭滩渔户前来卧虎沟投靠,沙家庄与黑狼山黑风寨起过争执,后来义父与他们寨主‘金面神’蓝骁大打了一场,蓝骁落败,便不再过问渔户之事,彼此倒也相安。其他的,侄女觉得无有甚么了。”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凤仙。“嗳呀!”凤仙绞着手巾低呼一声,语速飞快道,“侄女想起一事。大半个月前,我与爹爹在山间行猎,曾遇上蓝骁与他的手下,他将爹爹请至一边说话,我隐隐听着他说要引荐一位大人物与爹爹相见。交谈几句之后,二人脸色俱是难看,爹爹随即唤我离去,我亦不敢多问个中情由。” 智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自思量:据沈贤弟的消息,蓝骁早已被襄阳王纳入麾下,此人自大狂妄,他口中的大人物,想来多半是那奸王。沙兄占据卧虎沟,为人耿直仗义,引得周边的贫户纷纷投靠,沙家庄渐有做大之势。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黑狼山与卧虎沟比邻而居,蓝骁必定会想方设法诓骗沙兄为奸王卖命,若是沙兄坚辞不受,沙家庄首当其冲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拔除显然是势在必行…… 听闻准岳父失联,小侠亦是心焦,急得抓耳挠腮道:“师父,沙伯伯他们多半是被蓝骁那厮捉进黑风寨了!咱们这就杀上黑狼山,要他们放人!” 沙凤仙也曾揣测爹爹或是落入蓝骁之手,此时听到小侠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不禁又是骇怕,又是感激。怕的是爹爹真被人害了去,感激的是艾虎一片襄助之意。 智化沉声道:“无凭无据,休得卤莽行事!” 倏听“咚咚咚”地脚步声近,一名庄丁跌跌撞撞冲进来报信:“二位小娘子!三当家回来啦!” “孟叔叔!”凤仙、秋葵相视一眼,俱是又惊又喜,携手朝厅外迎去。 甬路上行来一位相貌粗豪的中年汉子,正是沙龙的拜把子兄弟,卧虎沟的三当家孟杰。 秋葵激动地冲上前:“孟叔叔,你可算回来啦!” 沙凤仙匆匆福了一福,满脸希冀地瞧着他,问道:“孟叔叔,我爹和焦叔叔呢?” 孟杰神情懊恼地搓着双手,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重重跺了一下脚,大声叹道,“唉!” 凤仙见他如此,心底不祥之意更甚,眼前一阵晕眩,扶住秋葵颤声道:“爹爹他们……到底怎么了?” 孟杰嗫嚅着答道:“大哥,二哥――”眼眶一红,哽着喉咙竟说不下去了。 这时,智化走近了道:“孟兄弟,别着急,有话慢慢儿说。再是天大的事,也总是会过去的。” 孟杰始才注意到智化师徒两个,看着他们,犹疑地问:“二位是……” 秋葵忙告诉他道:“这位是北侠欧阳伯父的好友,智化叔父,身旁的是他徒弟,也是欧阳伯父的义子,艾虎哥哥。” 孟杰失声惊呼:“黄州智化?!” 智化颔首:“正是。” 孟杰早闻黑妖狐智计无双,若是得他施援,二位兄长或是有救……于是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攥住智化臂膀,高喊一声:“智兄弟!”说着,屈膝便要拜倒。 智化连忙拉住他道:“哥哥,这是要折煞小弟么?” 孟杰神色殷殷,一手握住智化,一手拽着小侠道:“我大哥、二哥出事了!二位快些想个法子救救他们!” “爹爹!” “义父!焦叔叔!” 凤仙、秋葵乍听此言,心中悲恸,抱头痛哭起来。 智化镇定道:“二位贤侄女先莫心焦,咱们且进屋商量。” 众人回到厅内,孟杰不及喝上一口茶水,便细述道:“昨日,我与二位哥哥沿路寻访张成、王喜二厮行踪。到了襄阳城,问了几家相熟的铺面,终于有个药店的老查柜,想起来见过二人,说他俩先是拿出张方子要抓药,后来一算身上带的银钱不够,便打听了长生库的方位,前去质押东西了。不过在那以后,再未见他二人重来抓过药。我与二位哥哥急忙赶往附近的长生库,二位哥哥先进去,我在路边寻驻马桩,待我拴好马,到铺子门口,里里外外已挤满了街坊乡邻。我挤过去一瞧,只见二位哥哥居中,正被一队官差团团围住,心中焦急,便要冲上前质问,却见大哥使来眼色,示意我不可入内。” 智化接口道:“这是沙兄的高明之处,他二人已身处险境,不愿孟兄再卷入,亦是想留个人能回山庄报信。” 艾虎他们无不点头称是。 孟杰与沙龙、焦赤,乃是歃血为盟的兄弟,此番不能与二位哥哥共进退,虽说是情势所迫,可回庄见到两位侄女,心中难免愧疚不安。如今智化出言抚慰,不由感激莫名,接着道:“那领头的官差问大哥,张成、王喜可是他的下属。大哥答是。那官差便口口声声说大哥是一桩重案的嫌犯,要拘拿大哥到案。大哥说:‘凭尔等这等微末技艺,也想拿我弟兄二人?罢罢罢,我沙龙光明磊落,不愿与尔等在此操戈,伤及无辜。张成、王喜是我卧虎沟的人,平日里,行猎捕鱼为生,怎能牵扯甚么大案?内里或是有所误会。金太守素有清誉,想必不会冤枉好人,哪位好汉引个路,我沙龙往府衙走一趟便是!’” 小侠扼腕道:“可是太守不辨忠奸,扣住了二位叔伯?” 那秋葵身世坎坷,举家均为奸臣所害,幸被沙龙收养山中,留住了一条性命,故而对官差是深恶痛绝,当下便来气道:“当官儿的,真真是没一个好东西!义父与焦叔叔只管杀将回庄子便是,与他们还讲甚么信义!” 智化摆摆手道:“你们不知沙伯父一片苦心。官差当前,他若是拒捕,岂非坐实了罪名?闹市之中,百姓众多,真要打斗起来,刀剑无眼,难免徒增杀孽。” 孟杰继续道:“二哥焦赤也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与大哥一起,由那队官差引领,往太守衙门到案,我亦暗中尾随他们前去。到了府衙,金太守即刻升堂,着差役押上两名身着罪衣罪裙的犯人,居然是失踪数日的张成跟王喜。这二厮跪地一派胡言,诬陷大哥,说是受其指使,掳劫了过境的皇纲,往长生库质当销赃。大哥、二哥斥他俩血口喷人,不想太守又令人抬上物证,说是在张、王二厮供述的地点,起获的赃物。大哥,二哥百口莫辩,当堂便被缚上伽锁,下入大牢。到了晚间,我使了些银子,买通狱卒,前去探看二位哥哥,不想又遭守卫识破,拼斗一场,侥幸得归。” 沙凤仙流着泪道:“爹爹待他们不薄,这二人却不知受了何人唆使,竟是恩将仇报,要加害于他!” 智化皱眉思索片刻,抬眼道:“孟兄,劳烦你去将绿鸭滩投奔的十三家渔户之中,最年长的一位请来,小弟有些话儿想问一问他。” 孟杰满口答应着去了。须臾,引了一位须发皆白、身形矮小的老丈前来。 孟杰伸手,指向智化道:“吴叟,便是这位智大侠要见你。” 那老丈颤巍巍走近,拱手道:“小老儿吴彪见过智大侠。” 智化起身回礼道:“老人家,绿鸭滩你地头熟,张成、王喜那一对表兄弟,平素为人怎样?爱好些甚么?近来可是患了疾病?” 吴老丈捋须答道:“他二人是姑表兄弟,大约十来年前,王喜的娘带了孩子和离归家,打小便长在一块儿,彼此感情倒好。这俩孩子手脚还算勤快,为人没出过大错,不过,都有些好赌,前两年还被放印子钱的追打过。患病应是没有罢?二人前些天才去滩边,放网捕过鱼,小老儿瞧着活劲得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多谢老人家,你请回罢。”智化微微一笑,亲自将吴老丈送至门外,转过身来,又问孟杰道,“孟兄,张成、王喜抓药的方子,可曾携回?” “带回来了!”孟杰探手入怀,掏出张皱巴巴的字笺,递于他道,“山户人家就医不易,劣兄想这方子虽然没有抓成药,可也别浪费了,就从查柜那边讨来收着了。” 智化抹平方子,细细看过后道:“这是一张调理脾胃的验方,并无郎中落款,其中最值钱的一味要算熊胆,其他的药材,几十文钱便能买齐了。” “熊胆?”孟杰怔了怔道,“咱们庄中存着不少,他二人这么做……” 智化轻叹:“自然是引你们去长生库寻人。” 孟杰握拳,一脸愠怒道:“好贼子!真是气煞人也!” 艾虎问道:“师父,他们的幕后主使会是谁?可与黑狼山的蓝骁有关?” 智化不答,又问孟杰道:“孟兄,堂上可提到被劫的是哪一路皇纲?” 孟杰偏头想了想道:“好像是京城内务府置办,襄阳王的生辰纲。” “是了!”智化印证心中所想,击了下掌道,“定是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艾虎急切道:“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这贼人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劫皇纲陷害沙伯父!” 天底下还有谁比想造反的人,胆子更大些呢……智化拍了拍小侠道,“你不记得出首过谁了么?” 小侠恍然大悟:“襄阳王赵爵!” 孟杰叔侄三人,俱是惊愕不已。 沙凤仙神色忧戚道:“智叔父,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智化胸有成竹道:“明早我与艾虎入城,贤侄女与孟兄,在庄中静候消息即可。” 第134章 彭启施妖法群芳再现智化会旧友惊悉内情〔上〕 广储局的珍珑阁,三层二十七间,乃是郡王府放置珍奇巧物的所在。这一日大早,赵爵便差人将元翠绡唤来此处。 元翠绡迈步入内,举目望去,满眼博物馆的即视感,暗自叹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情,大抵便是如此罢…… 赵爵看似气色颇佳,招手唤她近前,一手牵其细腕,一手指着地上堆放的数十只箱箧,言道:“打开瞅瞅。” 元翠绡逐一打开,只见大大小小的箱箧内,搁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物件儿,珠宝首饰、金石字画、文房四宝、绸缎瓷器,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元翠绡观之目眩,随即警惕地想:假爹这是要收买咱的节奏么……笑话,咱熊猫哪能被你的糖衣炮弹击倒撒!也太小看咱的觉悟了…… 赵爵笑微微道:“怎么样?” 也不知打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元翠绡不动声色道:“不错啊。义父从何处得了这么多好东西?” 赵爵捋须,得意道:“这些都是官家送与为父的生日礼物,还未来得及入库,先让你过来见识一下,也开拓开拓眼界。” 元翠绡倏地发觉自个儿刚才真是想多了……假爹哪里是想收买咱,纯粹就是寻个人显摆一下来着……转而一想:不对啊?前几日宴上,金辉不是说生辰纲被人劫走了么……于是惊讶道:“生辰纲这么快就找回来了?” 赵爵“嗯”了一声道:“金太守心思缜密、行事练达,亲自督破此案,自然是手到擒来。” “到底是甚么人劫走的?失踪的那一队厢军呢?”元翠绡追问道。 赵爵答道:“是城外的一群山匪,在浆汁内下了蒙汗药,劫走生辰纲,又杀了押送的厢军,妄图嫁祸。” 元翠绡打了个激灵,又问:“那贼人是如何遭到识破的呢?” “去长生库销赃之时,被官差捉住的。”赵爵目光渐冷,扫了她一眼道,“你对此事,倒是上心。” “没,没。”元翠绡忙摆手道,“女儿就随口一问。” 赵爵从一只木箱里,抽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道:“这一幅是前朝李思训的《海天落照图》,最为难得的是,上面还有(□□)的题跋。” 元翠绡意兴阑珊地“噢”了一声,便是无话。 赵爵觉出了些对牛弹琴的意味,放下画轴,拉着她走到一只漆箧前,从中取出一支羊脂白玉雕就而成的凤纹簪,举到她的眼前:“好不好看?” 玉色温润细腻、雕工栩栩如生。元翠绡咽了口口水道:“好看。” 赵爵顺手便将玉簪插到了她的鬓边。 元翠绡心中天人交战:是要呢……还是不要呢…… 正纠结着,赵爵却伸手又将簪子从她发髻上取下了,皱眉道:“太过素净了。” 元翠绡呵呵:你个假爹,果然是在逗我…… 赵爵又在漆箧内,挑出件冰糯飘花的翡翠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端量着道:“这只怎么样?” 元翠绡心下翻了个白眼,瓮声道:“还好。” 赵爵摇了摇头:“有些老气。”言罢,扣住她的手腕,便要捋镯子。 元翠绡负气挣扎了一记,奈何腕子被捏得生紧,只得眼睁睁由他又将镯子卸了去。 “都是些俗物,哪里配得上我的翠绡。”赵爵状似爱抚地拂过她的发梢,朝满地的箱箧扬了扬下颔道,“看中甚么,择个一两件罢。”话带深意又补充一句,“记着,要有品位一些。” 品位个大头鬼吖……你直接说值钱的不许拿便是了……还让咱挑,整得跟抓周似的……元翠绡腹诽一阵,指着其中两大盒书匣,亦是装腔作势道:“书香致远,墨卷致恒。女儿近来潜心阅读,就取这两匣书去罢。” 赵爵满意地点头:“好,为父便如你所愿。” 元翠绡大早被赵爵放个苍蝇吃吃,心中不免憋闷,挥手让春柳、夏蝉捧了书匣先回,自个儿则沿石径往后花园行去,一路看看花草疏散心情。 不知不觉又走到前几日经过的竹林,清风簌簌,竹影婆娑,元翠绡后脊背心却莫名地生出些许森寒之意,并且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瞧似的。她四下里望望,咕哝了一句“邪门”,便提起裙裾,快步往前方去,一气儿走到山茶花丛附近,却见那花儿已然凋零,整朵整朵地掉落在地,红红白白,一片触目惊心,竟然与她梦境中的情景甚是相似,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她伸手进袖笼掏帕子,摸索小半会儿,却是空落落的。想来方才走得急,不慎落在竹林里了。 倏地,身后有个听似极为苍老的声音道:“小娘子,这方丝帕是你落下的罢?” 元翠绡吃惊掉转,眼前站立一位灰袍老者,身材矮小,长相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华彩莫名,嵌在这张满是皱褶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妖异之气。她迟迟地没有伸手,去接来人递来的帕子,警惕地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那老者向她微微一笑,答道:“老朽本名彭启,俗号‘天眼老人’,是这里的主人请我来此。” 假爹不知从哪儿招罗了这些奇形怪状的江湖人士……元翠绡心生厌恶,探出两指,迅疾从他手底抽过手绢,敷衍地道了声谢,便转过身去,装作欣赏花卉,不愿再理会此人。 彭启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却无离开的意思,仍在她身后道:“小娘子,可是喜爱这山茶花?” 这老头也忒不识趣了些……元翠绡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彭启叹息道:“此花芬芳娇艳,不输牡丹芍药,只是过于性烈,难入大雅之堂。” 元翠绡听了,心中又是膈应,又是好奇,扭头道:“彭老,何出此言?” 彭启见她应声,心下不由一喜,伸手指向遍地落红道:“小娘子请看,大抵旁的花谢,俱是逐瓣飘落,慢慢凋零。唯有这山茶,在盛开之时,整朵凋落,状似断头一般地惨烈。” 元翠绡被其说得甚是不悦,离远了些道:“天地万物,自有定数。彭老此言,未免过于牵强。” “非也,非也。”彭启目光轻闪,语气狂妄道,“命无定数,强者自有可为。既然小娘子深爱此花,老朽便施法将其复原,博尔一粲。” 元翠绡暗哂:有病呢这是……只见那老者垂眸,将枯瘦虬节的手掌,拢入广袖之中,口里念念有词了半会儿,袍袖一展,朝空中掷出一道黄符,再用二指夹住,移至双目之间,叱了一声“起”。 元翠绡偷笑:假爹甚么眼神啊,天桥耍把式的老混混,也奉为座上之宾……倏地,头顶“喀喇喇”炸响一记惊雷,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天色,早起的万里晴空,此刻突然换作阴云密布,风力亦是增强许多。霎时,雷声滚滚,狂风猎猎,满地凋落的花朵竟像似活了一般,打着旋儿朝空中升腾。 元翠绡大骇,简直无法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跌跌撞撞绕到石径对面的秋千架,蹲下身用衣袖遮住头脸,觑看那晌动静。 不知何时,彭启掌中又多出了一柄桃木剑,剑尖穿透黄符,直指穹天,另一只手缓缓捏个剑决,指尖竟簇起一团小小的青焰,他张口一吐,青焰被气流催发,跃动着朝剑尖而去。刹那间,桃木剑上的符纸已被燃成灰烬。彭启再叱一声“归”,漂浮在半空的山茶,接连不断地落向枝叶丛中,远远看去,这样的场景,着实诡魅难言。 元翠绡暗自哆嗦:妖……妖人…… 彭启划剑收势,大喝一声“住”。登时,风消云散,天光陡现,一大片盛开的山茶花又重现此间。他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回转过身,朝秋千架下瞠目结舌的元翠绡,眨了眨眼道:“小娘子,请看。” 元翠绡略显狼狈地直起身,视线草草掠过花丛,心怀惊惧地挥挥手:“看到了,看到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你没事儿,便退下罢。” 彭启笑意不减,揖首道:“老朽不敢叨扰小娘子清修,奈何有一桩心腹之事,不吐不快。不知小娘子,可否容老朽明言?” 元翠绡甚是不耐烦道:“彭老但说无妨。” 彭启凝视于她,目中精芒暴涨,漫声道:“老朽初见小娘子,便觉十分投缘。他日或有能为小娘子效劳之处,还望小娘子不吝开口,老朽愿倾毕生之力,以尽绵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元翠绡冷冷应声:“彭老一番美意,晚辈心领了,就此别过。”言罢,急转过身,快步往耦园方向行去。 彭启的目光,粘着在她纤瘦的后背之上,随之渐行渐远,隐隐流露出噬血的癫狂,猛然高声道:“老朽在竹林西侧的疏桐别院居住,小娘子若是有意到访,老朽随时恭候。” 元翠绡俏脸一沉,暗骂一声:老疯子,老妖怪……双手提起裙裾,飞快地跑远了。 第135章 彭启施妖法群芳再现智化会旧友惊悉内情〔中〕 却说智化与艾虎师徒两个,翌日一早,告别沙家庄众人,出了卧虎沟,直往襄阳城而来。 到了尤唐街,太守府衙前,瞧着紧闭的朱门和那面黑黢黢的登闻鼓,艾虎挠头:“师父,咱们无官无职,身上又无开封府的龙票拜帖,如何才能见着金大人,向他禀陈案情,为沙伯父他们脱罪呢?” 智化一手夹在胁下,一手轻摁唇边短髭,眼光瞟了瞟门房值守的皂隶,侧过脸来,对着小侠神秘道:“为师先带你去会个熟人,由他引荐,再会金太守不迟。” 艾虎闻言,一脸兴奋之色,用力扯了扯智化衣襟:“师父带我去见的,可是沈二叔?” “二叔倒是你二叔,但这一位,却不姓沈。”智化揽住小侠臂膀,轻搡了两下道,“记住了,在他面前,千万莫提你姐姐的事儿。” 艾虎恍然大悟,旋而又迷惑道:“丁二叔因何会到襄阳来呢?” 智化释疑道:“你有所不知,当日为师送他回茉花村将养,曾提及你沈二叔在郡王府卧底一事,他二人原本便是至交,再有丁总兵生前与襄州太守金大人亦是交好,你丁二叔挂念他们安危,自是要往襄阳来了。” 艾虎猴急道:“那还等甚么?师父,咱们快进去寻人罢!” “慢着!”智化按住他道,“太守府前衙后院,这两个皂隶未必知晓府眷所在,找他们通传,没的误了正事。咱们且站街候上一会儿。” 小侠虽说拎不清黑妖狐盘算的甚么小九九,但他深信:听师父的,准是没错。当下捺住心中好奇,两眼巴巴儿地盯着门房进出的人流。冷不丁背上横遭一掌,不禁皱眉道:“师父?” 智化朝前方努努嘴,低声道:“来了!” 小侠一听说人来了,自个儿的精神头也来了,忙不迭地东张西望:“哪儿?在哪儿呢!” 街上那人似也瞧见他们了,满脸堆笑上前,拱手施礼道:“智爷、艾公子,二位也来襄阳了?” “是啊。”智化颔首微笑,“丁成,你家二官人近来可好?” “唉。”丁成叹息一声道,“不瞒你说,依小的看来,身子骨倒是大好了,但那个心情么,似乎不大好。” 智化心中一动,问道:“可是他想起甚么了?” 丁成摇了摇头:“不是。” 智化暗自松了口气道:“你估莫你家二官人因何事烦恼?说与我听听,待会儿见面,也好开导开导他。” 丁成掉头望望,不见有人跟来,遂凑近了些道:“既然智爷关怀,小的再藏着掖着不说,未免不识抬举。只是到了二官人面前,切莫说是小的漏了口风。” 智化忍住笑道:“知道你是个忠心不贰的好伴当,别兜圈子了,快说罢!” 丁成“嘿嘿”一笑,随即开启八卦模式道:“小的随二官人在中秋节前一晚赶到襄阳,一直在金大人府上落脚。金大人尚有一位千金待字闺中,芳名牡丹,与二官人站在一道,真真儿叫是郎才女貌,两人又是打小认识的,老太太不知道有多心心念念这一对能成呢。” 艾虎撇一撇嘴,酸溜溜道:“想必是我那二叔心有所系,恁是甚么牡丹海棠,也入不了他的眼罢。” 丁成八卦的同时,亦不忘自夸两句:“小的服侍二官人多年,他的心意,小的多少还是能看出些的。”他哪里明白艾虎想些甚么,摆摆手接道,“艾公子,这话可是说岔了。这烦心的事儿要从襄阳王的义女讲起,这位小娘子名叫元翠绡,人长得甚美,就是脑子不大好使,仗着有她义父撑腰,又与金家小娘子相熟,三番两次骚扰我家二官人,旁人又不能拿她怎样。” 智化“噗哧”笑出声道:“看来你家二官人,这回逢上‘桃花劫’了。” 丁成连连点头:“可不是么。” 正说道着,丁兆蕙牵马由街角行来,瞧见智化师徒,不由喜上眉梢,挥手唤道:“智化哥哥!艾虎贤侄!” 丁成闻言转过身,猛拍一记大腿,嘴里叫着“二官人受累”,颠颠儿地跑过去接过马缰。 丁兆蕙笑骂一声:“你小子,惯会乱嚼舌根,可是又在背后编派爷的不是?” 丁成闪到丁兆蕙身后,一边儿指天划地,一边儿朝妖狐狸猛使眼色:“天可怜见,小的满心眼里盛的都是二官人,你要是不信,尽管问智爷与艾公子。” 丁兆蕙懒得听他聒噪,快步走向智化,一把擎住其膀臂道:“哥哥终于到了,小弟好生想念!”又伸手揽过艾虎,在自个儿身前比了比,笑着道,“好小子,蹿高了不少!” 艾虎顺势熊抱住丁二,用力勒了勒,便觉得他的身形甚为消瘦,只是隐于大氅之下,瞧不出来罢了。想来很有些难受,吸了吸鼻子,连眼圈都红了。 丁兆蕙只当小侠是因欧阳春出家一事难过,抚着他的脑袋,安慰道:“你义父笃信佛教,此番遁入空门,也算一了平生夙愿。何不想开些,往后还是能见着的,只不过,不便再父子相称罢了。再说了,若有情分在,怎么称呼都不是事儿。” 艾虎被他一劝,更是触动愁肠,哽咽着喊了一声“丁二哥……”,抽抽噎噎地竟是说不下去了。 丁兆蕙皱眉瞧向智化:“哥哥,你这徒弟,今儿是怎么了?” 智化赶紧拉过艾虎,暗暗在他腰间猛掐了一把,呵呵一笑,打圆场道:“他的岳父遭奸人陷害,被金太守下入大牢了。他这是急的,急的……贤弟莫与之计较。” “噢?”丁兆蕙吃惊不小,神色凝重道,“竟有此事!别耽搁了,我们入府详谈。” 小侠揉着腰肌,五官扭曲道:“丁二叔,你可一定要帮小侄这个忙。小侄能不能讨上媳妇儿,成败在此一举。” 智化又照他脑门敲了个爆栗:“别贫了!你丁二叔自己都没讨上媳妇儿呢,你小小年纪,猴急个啥?” 一行人入了府衙,先到丁二住处。智化与其细述卧虎沟如何与黑狼山分庭抗礼,襄阳王如何想藉蓝骁之手拉拢沙龙入伙。遭到拒绝后,又如何借生辰纲一节大作文章,炮制出一场栽赃嫁祸的把戏。如此一来,既能铲除沙家庄的势力,为黑风寨把守旱路扫平障碍;又可陷太守大人于不义,令江湖朋友和官府之间产生嫌隙。 “奸王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腕!”丁兆蕙顿足起身,“事不宜迟,救人要紧。小弟这便向金太守说明此事,陈清利害,智兄与贤侄稍候片刻,我去去便回。” 妖狐狸与小侠应声说好。不多时,丁兆蕙引了一位乌纱绯袍的中年人匆匆而来。智化师徒见其装束,知道必是那金辉太守无疑,正待行拜见大礼,却被其拦住了。 金辉将智化拉至桌边坐下,除去官帽,诚恳道:“智先生不必多礼。二位既是丁贤侄的朋友,于我金辉而言,便不是外人。生辰纲一案,干系重大,牵扯纵深,如今已呈困局之象,还请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太守大人言重。”智化拱一拱手,反问道,“敢问在下若是未能前来通告内情,大人打算如何了结此案呢?” 金辉眉间蹙起一道沟壑,略作沉吟,答道:“人证、物证俱在,其中又关联着一队厢军的性命,即便不得口供,也是看押收监,报请大理寺问斩了。” “这便是了。”智化颔首,环视众人道,“如今之计,唯有劫牢!” “使不得!”丁兆蕙闻言,跳将起来道,“这么做,势必会连累金叔父。哥哥,咱们不能救出这一个,却坑了另一个罢!” 金辉亦是站起,手搭在丁二肩头,温言道:“贤侄莫急,且听智先生详解。” 智化朝金辉投去赞赏的一瞥,伸手拉他二人入座,坦言道:“正如方才金大人所言,生辰纲一案,人证物证俱在,襄阳王谋划至深,短期之内,想要寻到破绽翻案,只怕是难如登天。况且赵爵为人心狠手辣,又急于瓦解沙家庄的势力,焉知他不会暗遣人手,将狱中两位当家给害了?倘是如此,金大人岂非一样逃不脱看守不力的罪责?” 众人一琢磨,均认可这个理儿。金辉慨然道:“左不过是罢官,诸位不必记挂金某,沙义士性命要紧,一切尽依智先生所言便是。” 智化看向金辉,目光中又带了几分敬意,抱拳道:“承蒙大人信任。智某斗胆再请大人往襄阳王府上走一趟。” 金辉怔了怔,面色略显难堪:“不知智先生……要我去做甚么?” 智化微露一丝笑意:“向赵爵借人。” 丁兆蕙奇道:“借人?” “是。”智化点点头道,“襄阳王麾下高手众多,金大人便推说三班院人手短缺,牢中又关着卧虎沟的两名悍匪,担忧定案之前,或有沙家庄的同伙前来劫狱,向王府借几名看护,加强戒备,想必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金辉会意,将乌纱帽重又戴上,朝智化并手一揖:“智先生思虑周详,金辉在此谢过。我这就前去拜会西平郡王。告辞。” 众人起身,送了金辉一路,复又折回丁二屋内,商议劫牢之事。 艾虎滴溜溜转着大眼睛,一脸期待之色:“不知道奸王会遣哪几个倒霉蛋过来,小爷我正好拿他们试试刀!” 丁兆蕙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道:“瞧把你小子给乐得,劫牢可是杀头的营生,半分大意不得。脱身是第一位的,不可恋战,明白了么?” “明白。”艾虎掉头看向智化,疑惑道,“但是我还有个不明白。师父,你为何要让金大人去找奸王借人,增加守卫呢?这样不是给自个儿添难么?” 智化啐了他一口道:“你小子,精华全长脸上了!跟了为师那么久,拜托长点脑子行不行?” 艾虎撇撇嘴,委屈道:“谁让你天天不给我吃酒来着。我一日不沾酒,便头晕脑涨的,连着两日,可不都糊涂了。” 丁兆蕙打趣他道:“等把你岳父救出来,回到沙家庄,保管有人让你喝个够!”斜睨一眼智化,又对小侠道,“若是襄阳王遣了守卫过来,人犯遭劫,他那里也需担上干系,便不至于同金太守为难。你狐狸师父的高明之处,便在这里,当徒弟的却瞧不出来,他可不是要生气了。” 艾虎恍然大悟,屁颠屁颠地凑到智化跟前,晃着其胳膊道:“师父英明神武,徒弟佩服之至。” 丁兆蕙抚掌大笑:“你小子的嘴皮子功夫,可是尽得你狐狸师父的真传了!” 第136章 彭启施妖法群芳再现智化会旧友惊悉内情〔下〕 庭中石榴树上的果实已经熟透了。坚硬的外皮,再也挡不住底下柔软的顽强生长,绽开一道道裂缝,露出内里晶莹红润的籽儿来。 元翠绡默立廊下,看几只乌鸫鸟快活地绕着石榴树翻飞啄食。鸟儿的尖喙每在果子上啄击一下,她的心底似乎也抽缩一记:掏心窝子给旁人看,的确是很痛啊…… 夏蝉提了个食盒,打西厢过来,献宝似的举到她眼前:“小娘子,春柳姐姐做的丰糖糕,你尝尝。” 元翠绡有些诧异地打开盒盖,拈起一小块道:“才吃的晚饭,怎又费功夫做这个?” 夏蝉答道:“春柳姐姐见小娘子连着两顿都吃得少,怕你饿到,便去做了点心。” “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元翠绡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见夏蝉吃吃发笑,便照她额角佯戳一记,“你倒是学着些。下午让你打听的事儿,这都快天黑了,还没个消息。” 夏蝉叫屈:“婢子这不就是来知会小娘子消息的么。” 元翠绡闻之一振,瞪眼道:“快说!快说!夫子今儿个上哪儿了?为何不来我这?” 夏蝉忙道:“沈先生这两日都在冲霄楼当值,要到戌时方归,因而白天来不了园子。” “这样啊。”元翠绡纠结了大半日,一想到彭启在花园里的诡异言行,心下便似吞了只苍蝇般难受。若是不与小诸葛说道说道,憋到夜里,怕是睡不成觉。她仰头望了望天色,从夏蝉手中拿过食盒,吩咐道,“快去打上一盏灯笼。” “是。”夏蝉应声而去,未顷,提了盏纱罩子灯过来,问道,“小娘子,要去哪里?” 元翠绡指一指食盒:“夫子值日辛苦,我送些点心去孝敬孝敬他。” 夏蝉倒吸一口凉气:“小娘子,这般晚了,你该不会是……要去沈先生的住处罢?” “是啊。”元翠绡点点头,坦然自若,“现在就走,你在前边带路。” 这小娘子,当着恁多人的面,都能念“你是风儿我是沙”了,想来没甚么能让她忌讳的了……夏蝉再是无话,认命地提了纱灯为其照路。 赵爵门客众多,分住在中殿的几处跨院。小诸葛颇受器重,又兼当元翠绡的西席先生,住的虽是单间,却不失清净宽敞。夏蝉以往曾随管事来跨院收拾过东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倒也识得沈仲元的住处。 一条道已是走到黑了。元翠绡捧着食盒,吃力地问:“怎么还没到?” 夏蝉努努嘴,答道:“喏,前面那道院墙内就是了。沈先生就住在西首第一间。” 元翠绡驻足张望片刻:“一点儿光亮都不见,夫子大概还没回罢。” “冲霄楼那边过来,少说也要走上半个时辰。这会儿风怪大的,小娘子又不曾披个斗篷出来,万一吹得着凉,怎生是好?不如还是别等了罢?这点心搁着又不会坏,明儿再孝敬先生也不打紧。”夏蝉抓住机会,力劝其回头是岸。 你这妮子,当我是到此一游来的么……元翠绡淡定道:“不妨事。风愈大,愈能彰显我对夫子的敬重之心。” 夏蝉满脸黑线,突然哼唧一声,手摁着肚子,弯下腰去。 元翠绡赶紧放下食盒,上前扶住她,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夏蝉勉力直起身子,涨红了脸答:“我……我想出恭。” 元翠绡冲她翻了个白眼,丢开手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回耦园去罢,我自个儿在这等就行了。” “那……那婢子就先走了。”夏蝉如蒙大赦,“小娘子可要早些回来。” “知道,知道。”元翠绡动作粗暴地将灯笼塞还于她,“照着走,别掉茅坑里去!”说着,拎起食盒,朝跨院行去。 到了院门口,元翠绡探头探脑观察了一阵,倏觉自个儿提一只食盒,大晚上站在屋外干等,委实有些——冷……便琢磨进屋的法子,她蹑手蹑脚绕到院墙与山墙夹当里,拨了拨槛窗,果然不曾上闩,心中一喜,当即将食盒横过来,代替撑子,将窗扇卡在了开合最大的位置,试着比划了两下,距离应是足够。再将裥裙撩起,在腰侧系了个结,扒住窗框,出力一蹿,上半身顺利探入屋内,回手取下食盒,轻轻掷在地上,腿脚跟着攀过来,“哧溜”一下,甚是麻利地滑进屋子。 伸手不见五指,元翠绡由衷怀念曾经拥有过的夜视,摸索到桌边入坐,拿起一盏油灯,倏又想起火折还在屎遁的妮子身上,只得又搁下。枯坐了一会儿,静谧的房间陡然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她骇了一跳,以为是老鼠在啃东西,倾耳细听,这微弱的声响却是发自于屋顶。她下意识抬头,脑子倏地反应过来:这不是锯望板的动静么?!随即叫苦不迭:夫子的屋子遭贼了,这可咋整?从窗户里再翻出去,压根儿来不及吖!搞不好还会惊动屋顶上的人,直接将她当板子给锯了……得得得,藏身要紧…… 元翠绡不及多想,起身摸到个立柜,打开柜门,便一头扎了进去。这晌堪堪儿躲好,屋顶那头,进展亦是颇快。半炷香的功夫,已掏出个腰身粗细的天窗,一条如意绦从中垂落,一个猿背蜂腰,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藉绳绦之力,也潜入了沈仲元的住处。 立柜不大,尚不及寻常人高,里面堆了些书籍衣物,挤了个元翠绡进来,空间立显逼仄,她惟有屈着膝,紧贴柜板,屏气凝神之间,听见那人脚步声极轻,似在屋内缓缓走动,突然轻“噫”一声,便没了声响。不一会儿,门缝中有淡淡的香气飘入,她暗叫一声“不好”,这是放迷香的节奏么……正待捂住口鼻,倏又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吸了两口,终于咂摸出味儿来:这不是春柳做的丰糖糕么?妈蛋!好你个馋嘴的蟊贼…… 那人慢条斯理地吃完糕点,又提起桌上水壶,倒了半杯冷茶,有滋有味的啜饮。元翠绡听得真切,不由腹诽:兀那蟊贼,姑奶奶窝在柜子里头受罪,你倒是吃吃喝喝个不歇…… 倏地,耳边传来门钥转动的声响,元翠绡心内喜忧参半:喜的是夫子终于回来了;忧的是他不会遭到那厮偷袭罢……房门“吱哑”一声开了,元翠绡一颗心也拎到了嗓子眼,只听门扇砰然一声,似被大力合上,沈仲元惊喜的声音随之响起:“智兄,别来无恙?” 狐狸大哥,咱跟你甚么仇甚么怨,差点没被你吓死啊啊啊……元翠绡思忖:此刻她若是由柜子里跳出去,保管妖狐狸也会唬得不轻,再将他偷食的事儿一抖露,这仇当场便报了。只是这大晚上的,咱守在这儿,不会被他误会咱与夫子有甚么私情罢……唉……夫子名节要紧,咱就再憋屈会儿算了…… 智化拱手道:“劣兄疏懒多时,贤弟孤身一人,在此守候奸王动静,实是辛苦了。” 沈仲元谦声道:“为兄弟们递几道消息罢了,何来辛苦。”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入座。 沈仲元点点头道:“智兄真是及时雨,小弟探得一桩机密之事,正想与你商量。” “噢?”智化挑眉应声,“贤弟请讲。” 沈仲元面色凝重道:“王府的东北角有一座冲霄楼,名义上是赵爵的藏书楼,里面搜集了为数众多的善本字画。数月前,屡屡失窃,赵爵震怒之下,便派人日夜寻值,严加看守。如今更是请来了须弥山的‘天眼老人’彭启,在楼中设下八卦铜网阵,势必要让那探楼之人,有去无还。” 智化闻之一惊:“听闻彭启的年纪已有一百六十余岁,自前朝覆灭,他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奸王竟能请动这老怪物下山布阵,倒是本事不小!” 元翠绡听了,更是惊得差点儿从柜子里摔出来:老而不死,是为贼……原来自个儿早先在花园里撞见的那名妖人,便是他们正说着的这一位了…… 沈仲元推测道:“赵爵的父亲秦王赵光美,与南唐后主李煜是知交好友。彭启又做过前朝司天监的灵台郎,想来有些渊源在里头。彭启有一名义子,名唤雷英,亦是在赵爵手下当差,或是通过他的引荐,也极有可能。” 智化“笃笃”击着桌面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如此紧密防范,这冲霄楼只怕藏的不止是书那么简单!” “智兄说得极是。”沈仲元颔首,却不急于道出内情,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晓,那些来冲霄楼盗物的,都是些甚么人?” 智化斟酌言道:“可是道上的高手?” “不止是道上的高手,还有这个。”沈仲元从怀中取出一块朱漆腰牌,推到他的手边。 智化执起一看,凛然道:“御前侍卫!”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贤弟莫不是说,有人奉了皇命而来?” “这枚腰牌是前些日子,小弟当值之时,与人交手后拾得的。”沈仲元接道,“当时我便奇怪,赵爵究竟藏匿了何物,连大内的密探都出动了。小弟多番打探,终于摸到一些眉目,原来赵爵手下经营着一个秘密组织,无论是宫内朝中,亦或是市集乡野,俱有他们的人潜伏,专门窥人*把柄,记录成册,以为胁其听命所用。” “这招数当真是阴损至极!”智化忿然道,“奸王机谋过人,堪称一代枭雄。以往倒是我等小瞧他了!” 元翠绡心下悚然:自个儿开罪了假爹无数回,这项上人头也不知为何,居然能留到现在…… 沈仲元低声叹息:“但凡功成名就之人,难免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他们的痛处、短处,被赵爵拿捏在手里,若是不合作,随时便会身败名裂。亦有些胆大的,请了江湖上的高手,前来探楼盗单。此番铜网阵设成,只怕是再无机会了!” 智化颇是不服道:“彭启的铜网阵就恁般厉害?我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破不了的阵法?” 沈仲元语气郑重道:“小弟常在冲宵楼当值,深知此阵奇诡异常。能破此阵的,放眼天下,只怕惟有彭启自身而已。” 智化寻思道:“看来得想法子,从彭启手上弄到阵图才行。” 沈仲元附声道:“小弟也作此想。只是彭启为人狂傲,就连赵爵,对其也是礼遇有加,他成日蛰居别院,闭门不出,寻常根本无法接近。” 元翠绡掌心攥出一把热汗,彭启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幽幽回响:老朽初见小娘子,便觉十分投缘。他日或有能为小娘子效劳之处,还望小娘子不吝开口,老朽愿倾毕生之力,以尽绵薄…… 第137章 元翠绡柜中闻机密丁兆蕙阵前擒娇娘〔上〕 智化沉声道:“破阵之事,尚须从长计议。劣兄今晚到此,另有一桩人命关天的急件,想请贤弟帮忙周旋一二。” 沈仲元肃然道:“智兄请讲,但凡小弟能办到的,莫敢不遵。” 智化竖起拇指赞道:“爽快!时候不早,劣兄长话短说。卧虎沟的沙龙,可算是艾虎的岳父,奸王诱其入伙不成,便借皇纲生事,将沙庄主与他的一位义弟,诬告下了大狱。奸王诡计多端,我担心他二人会在狱中受到加害,故而与丁二弟商量,明晚便去劫牢。” 这生辰纲失窃一案,竟然是襄阳王自导自演的……看来假爹不止演技了得,导演水平亦臻化境……听完智化所述,元翠绡恍然大悟,随即又心焦起来:你个专出馊点子的黑山老妖狐,上回在京师盗御冠,丁二就误中过甘玉兰的毒镖,差点儿把小命给搞丢了。这次居然又拉他去劫牢,你这行为跟假爹拉人造反有甚么分别吖…… “果然是赵爵所为!”沈仲元捶了一记掌道,“智兄的担忧不无道理,赵爵对金辉怨怼已久,确是极有可能在狱中下手,藉此参劾太守大人。不过,今日金大人登门拜访赵爵,请求借调几名护卫,增援三班值守,想来亦是智兄的主意了。” 智化点了点头道:“正是。” 沈仲元略作思索:“这么做,确是能为金太守脱责。只是,智化带来劫牢的人手有几位?” 智化掰着手指头道:“劣兄算一个,丁二弟一个,艾虎一个,还有一个是沙家庄的三当家孟杰。” 沈仲元怔了怔,问道:“就四个?” 智化眼神诚恳地看着他,答道:“就四个。” 沈仲元忧心忡忡道:“智兄,你可知道赵爵抽调了多少人去?有‘神手大圣’邓车,‘花斑豹’兰勇,‘钻云燕’申虎,‘银枪将’许茂和他的两个儿子,统共六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再加上三班院诸多衙役。不是小弟长奸人的志气,灭哥哥的威风,此行只怕颇多不易!” 智化叹道:“正是知其不易,劣兄才来找贤弟行个方便。” 沈仲元颇感疑惑:“智兄指的是……” 智化徐徐说道:“听闻奸王无妻无嗣,膝下仅有一名义女,对其极为宠爱。贤弟既然是这位小娘子的西席先生,如若能将她引出王府,容我等将她擒住。劫狱之时携去,邓车他们投鼠忌器,搭救沙庄主也能顺当一些。” 憋在柜子里的某人快要抓狂了:妖狐狸啊妖狐狸!咱跟你八字犯冲还是怎地?当潘盼的时候,就没少被你算计过,如今混成了元翠绡,还想打咱的主意! 沈仲元轻吭一声:“智兄,我那位女学生,与此事并无关联,还是不要将她牵扯进去罢。” 智化深看他一眼,解释道:“贤弟不必担心,我等无意伤害于她,只待将沙庄主弟兄二人救出,便会将其送回。” 沈仲元垂眸,沉吟不决,倏地抬眼看向智化,坚定道:“智兄,劫牢算上我一个。至于方才那件事,小弟恕难从命。” 智化见其心意已决,当下亦不复赘言,起身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也好。咱们兄弟并肩作战,杀他个痛快!” 沈仲元知他体谅,拱手道:“哥哥,对不住……” 智化笑着按下他的手道:“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唐突了。你在王府卧底,辛苦不为人知,这么做,必定有你的理由。我这便回去了,先头吃光了这儿的糕点,让你饿肚子了,对不住。”说着,探手握住如意绦,几个纵跃,攀上了屋顶,将望板、灰栊等物,仍按原状就位。再度施展轻功,消失在乌沉沉地夜幕之中。 二人交谈,一字不拉的落入元翠绡耳中,她不禁深为感动:夫子,竟是这般义气…… 顶棚上的窗洞重被遮上,屋里霎时没了光亮,沈仲元在暗地里默立许久,方自怀内摸出一只火折,点燃桌上的油灯。小小一簇火苗,在瓷盏内明灭摇曳,映得周遭一片暖暖的昏黄。他蓦地瞧见窗下横放着一架食盒,心神一凛,箭步上前查看,揭开木盖,内里却是空空如也,回想智化临行所述,思绪如乱潮翻涌。他执起灯盏,推开窗扇,火光映射之下,窗框一层浅浅的浮灰,果然留有一只纤细手印,心头不由剧震,连忙疾转过身,藉着灯光,细细端量房中的一椅一物,视线最终落定于屋角的立柜之上。当即敛声屏息,一步一步朝其迈进。 元翠绡在柜中又憋了一会儿,脑子里琢磨妖狐狸该是走远了,一手提了裙裾,一手按上门扇,正待推门而出,柜门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启开了,登时猝不及防,整个人重心陡失,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从柜子里一头栽了出来。 小诸葛虽然料到柜中或是藏着某人,却如何也料不到此人,会在他开门的那一瞬摔出,当下不得不伸手去接,但听“乓啷啷”一声响,瓷灯坠地,四分五裂。元翠绡只觉眼前一亮,倏地又是一黑,便结结实实撞入一个怀抱之中。 屋子里漆黑一团,有人庆幸,有人埋怨。 “哎呦呦……”元翠绡稳住身形,哼哼唧唧揉着下巴壳儿,“夫子你也忒瘦了些,锁骨硌着我了。” 沈仲元白净的面皮,早已红得似火烧一般,颇是无措地立于她身侧,窘迫不已道:“你……你为何要闯入为师的住处……” “渴死我了,喝口水与夫子细说。”元翠绡跌跌撞撞摸到桌边,去寻茶盏。 小诸葛闻言,赶紧上前提壶续水。黑咕隆咚的瞧不真切,元翠绡口干得紧,冒冒失失地伸手去接,沈仲元心绪不宁,触手一颤,“啪嚓”一声脆响,茶碗又打掉一件。 二人异口同声:“对不住!” 元翠绡讪讪道:“我不是故意藏在柜子里面吓人的。” “我……为师明白。”沈仲元折回门边,从灯笼里取出一截蜡烛燃上,重又斟过茶水递于元翠绡,“凉的,喝慢些。” “无妨。”元翠绡端起茶盏,一气儿饮尽,用衣袖撸去唇边水渍,抱怨道,“我今儿一早,在后花园里,遇到一件糟心之事,特地来寻夫子说叨。屋外头耗着冷,便从窗子翻进来坐坐了。谁知那只老狐狸,竟然吊在房梁上锯望板,我听声音,还以为招贼了,就吓得钻到柜子里头躲一躲。他赖着不走,我又怎好出来,只得一直憋到现在。” 沈仲元关切道:“发生了甚么事?” 元翠绡攥着空碗,神色有些迷茫:“我见着了你们方才提到的彭启,那个老头子不知使的是妖术,还是甚么障眼之法,竟将满地凋落的山茶花,又接回花茎上去了,看得我都快吓死了。” “你撞见彭启了?!”沈仲元神色一紧,急问,“他还与你说了甚么?” “是啊。”元翠绡点点头,瞥见小诸葛一脸焦灼之态,不由感到诧异,“夫子,你没事儿罢?” 沈仲元倏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快回答我!” 在元翠绡心目中,夫子一贯温文尔雅,从未曾这般疾言厉色与人说话,唬得亦是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说看我喜欢山茶花,故而……故而把落花复原。还说,还说与我有缘,让我去他住的别院找他。” 沈仲元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欺身上前,扶住元翠绡瘦削的双肩,凝视其双目,一字一顿地嘱咐:“彭启是个妖人,会对女孩子不利,不管出于甚么原因,你千万不可去找他。即便遇上他,也要绕着走。记住了么?” 元翠绡明了他话中所指,脸不由地一红,嗫嚅着道:“我……学生记住了。” 沈仲元迅速移开视线,缓缓松手,行至立柜旁,从中抽出一件青色斗篷,递于她道:“披上,我送你回去。” 元翠绡乖觉地应了一声“噢”。 秋风瑟瑟,夜凉如洗。沈仲元提灯引路,元翠绡尾随而行。走了大半程,俱是无话。眼瞅着前面就到耦园了,元翠绡终是忍不住问道:“夫子,明天妖狐狸他们劫牢怎么办?你也去么?” 沈仲元语气强硬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为师自有打算。” “其实……”元翠绡斟酌着道,“智化说的未必的不可行。” 沈仲元顿住脚步,回转过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她道:“你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去冒这个险。” 风势渐大,元翠绡将斗篷拢得更紧一些,搓着双手,迎上前去,问道:“夫子,定是要与我见外么?” “你不用出言激将。”沈仲元固执己见,“总之,你不能去。” 元翠绡幽幽问道:“那,我想知道,倘是硬战,你们能有几分胜算?” 沈仲元目光轻闪:“五五罢,如今艾虎有灵宝刀在手,合上丁二弟手中的湛卢剑,咱们兵器占优,或许胜面还要大上一些。” 元翠绡骤惊:“北侠的灵宝刀,怎会在艾虎手里?莫非?!” 沈仲元答道:“北侠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落发出家,艾虎是其义子,便将随身兵刃传于他了。” 元翠绡心头一松,随即有些懊恼:欧阳胖胖,你好狠的心呐……给艾虎留了一把宝刀,咋不记得留点好东西给咱呢…… 沈仲元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不由犯疑:“你与欧阳兄,莫不是还有甚么渊源罢?” “啊?”元翠绡回过神来,并不想议及潘盼身世,遂道,“当日你助我霸王庄脱困,我一路逃到访仙桥,遇上追兵,便是欧阳春救的我。” 沈仲元低叹:“正因如此,你不可以再过回被人追杀、遭人胁迫的日子了。” 元翠绡由衷道:“夫子的好意,学生心领。可……”她话锋一转,坦然道,“沙家庄那些人的死活,我姑且不问;甚至智化、艾虎的安危,亦可撇至一边。只不过,我不想丁兆蕙有事。夫子,你懂的。” 沈仲元心中五味杂陈,转过身,继续前行:“放心罢。我不会让他有事。” 元翠绡默默跟上,二人一言不发,入了园子。 临近垂花门,元翠绡解下斗篷,递还沈仲元道:“夫子,不用再送了。”言罢,由他身侧迈向内院,孰料,走了数步,衣袖倏地被人在后面牵住,她驻足回首,讶然道,“夫子?” 沈仲元恳切道:“算我求你了。明日好好呆在园子里,哪儿也别去,成不成?” 元翠绡含混地“嗯”了一声,拂袖道:“很晚了,夫子快请回罢。” 第138章 元翠绡柜中闻机密丁兆蕙阵前擒娇娘〔中〕 翻过一日,元翠绡当真窝在园子里头闭门不出。从早间到午后,腿上跟生了根似的,一直端坐在绣架前,专心致志描摹花样。勾完最后一根线,她轻轻放下竹笔,看了看窗外天色,心道:是时候了…… 想来是她今儿定力太好,素来聒噪的夏蝉,耗不住气氛无聊,靠在一旁打起了瞌虫。元翠绡斜睨她一眼,将描好的绣布一把由绷架上揭下,发出“嗤嗤啦啦”的响声,夏蝉蓦地被惊动,揉了揉惺松的睡眼,直起身道:“小娘子,这么快便描完了?” 元翠绡揶揄她道:“是啊。你这么快便睡醒了?” 夏蝉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娘子忙活大半日了,不如上床歇会儿罢。” 元翠绡面无表情应声:“我不困。” “那……”夏蝉眼珠一转,又冒出个主意,“婢子这就烧水去,给小娘子泡个澡,解解乏。” “我昨儿才泡过,今儿再泡,你当小娘子我生的是牛皮,泡不出褶子么?”元翠绡盯着她,目光灼灼,“说,夫子许了你甚么好处?今日这般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没啊。”夏蝉心虚地低下头去,“不关夫子的事,婢子担心小娘子,这才……” “好了!”元翠绡打断她道,“我现在便要出门,你随我一起,免得溜去通风报信。” “婢子不敢。”夏蝉屈膝道,“小娘子要去哪里?婢子这就去车马房着人准备。” “偏不告诉你,让春柳去备车。”元翠绡起身拉住她道,“你就呆在我跟前,哪儿也不许去。” 马车惯例在西门相候,元翠绡让春柳留在园子里,独独拖了夏蝉同行。车夫是位中年发福的大叔,腆着肚子,恭敬地问元翠绡要上哪儿。 元翠绡先将夏蝉赶进车厢,方轻声告诉他,去尤唐街金太守府邸。夏蝉耳力甚好,惊慌地探出头唤道“小娘子”,元翠绡一把捂住她的嘴,又将其塞了回去。 车轮滚滚行进,发出枯燥的“吱哑”之声,夏蝉一直“唔唔”叫唤,奈何被元翠绡的胳膊圈牢,开不了口。估摸着离王府远了,元翠绡的手臂亦拗得有些发麻,便贴其耳畔警告道:“出都出来了,咱们现在可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别再跟我捣乱!嗯?” 夏蝉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点了点头。 元翠绡松开手,倏地想起一事,便去掏荷包,腰间摸了一圈,竟然忘了带,于是掉过脸问夏蝉:“带银子了么?” “带了。”夏蝉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不得已去解腰间的荷包。 元翠绡不耐烦地摊开手掌:“别磨蹭,快点儿。” 夏蝉攥着荷包,紧张地问:“小娘子,你……你要多少?” “瞧你这出息!”元翠绡劈手夺过钱袋,抠出两粒五钱大小的银锞子,掂了掂分量,将瘪下去大半的荷包扔还夏蝉,见她嘟着个嘴,便捏了捏她的面颊道,“罢了!罢了!宁欠阎王的钱,不欠小鬼的债,回去还你就是。来,笑一个!” 夏蝉“噗哧”乐出了声,随即愁容又显:“小娘子,你这会儿赶去金府做甚么啊?” 元翠绡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包袱:“没见我描了大半日《百寿图》么?下个月便是义父生辰,我得绣个高端大气点儿的物件,才送得出手啊。找牡丹帮忙配个色,回来就可以开工了。” 夏蝉颇似不信地瞄了她一眼,脸朝向车窗外,小声咕哝:“其实就是想找个藉口,去瞧瞧那丁公子罢。” “嗬!”元翠绡意气扬扬道,“我若是想见他,直接去找就是了,才不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夏蝉心下一悚:你倒是去找找看,人家不躲起来才怪…… 车行至太守府衙,已近日暮。元翠绡命车夫将马车歇在府衙门口,又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去临街的宴春楼,吃顿好的。车夫千恩万谢地去了,她自个儿则带了夏蝉,往金府里来。 自那日宴后,元翠绡与金牡丹已有数日不曾见面。金牡丹虽然温柔敦厚,却并不糊涂,回到府里细想,便明白事情是坏在佳蕙身上,待那丫头醒转一问,果然是她自作主张,所幸当晚元翠绡站出来,背了黑锅,不然,后果真真儿是不堪设想。按说,她早该向元翠绡道声谢才是,只不过,一直未有勇气出门。此刻,见元翠绡先行而至,心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连忙迎上前,牵住她的手道:“元妹妹,愚姐可是害苦你了。” 元翠绡浑不在意:“姐姐说甚么呢?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往阁子里去了。元翠绡说明来意,金牡丹欣然应允。姐妹两个从针箧中收拾出各色绣线,一边儿商量配色,一边儿记录在卷,摸摸弄弄好一会儿,已然天黑了。中途仆妇来传过两次饭,金牡丹都称忙推后了。到了第三趟,绣图配线的方案定稿了,元翠绡心下琢磨,时候尚有些嫌早,此时离去,未必能被劫牢的那一拨撞着,便腆颜申请留饭:“金姐姐,我有点儿饿了。” 金牡丹一听,赫然道:“是我糊涂,以为妹妹赶着配好绣图回府,竟把妹妹饿着了。”当下便命仆妇将自个儿的饭菜,择素样儿的端上,先紧元翠绡食用,又唤来一名女使,引夏蝉去东厢进餐。如此一番,又消磨了大半个时辰,元翠绡吃饱喝足,终于起身告辞。 再说智化那边,早已做好恶战的准备。丁兆蕙、艾虎有兵刃之利,合上前者亦是熟悉府衙地形,牢内的沙龙、焦赤,便由他叔侄二人施救,智化与孟杰两个,则负责在外接应断后。临晚,众人换上夜行衣靠,兵分两路,往西狱、府门而来。 智化这一队,先到了尤唐街,远远便瞅见府衙门口,停着一驾马车,高头大马,铜銮朱舆,一看便知是勋贵之家所出。智化心头暗喜:难不成小诸葛顾念兄弟辛苦,改了主意……当即与焦赤换回寻常装束,前往打探行市,一路顺藤摸瓜,轻易便在宴春楼寻着了正在大快朵颐的车夫,二人趁其出门解手之际,将其挟至茅房。妖狐狸也不打他,只说要灌他屎尿,可怜那车夫被唬得有问必答,就差连私房钱藏哪儿都交代了。智化又三下两下剥去他的衣物,让孟杰换上,用捆绳将其绑好,塞入一旁的夜香桶中。 树影婆娑,月黑风高。夏蝉与金府一名仆妇,各持一盏纱灯居前引路,元翠绡今日特意穿了件银红团花纹的褙子,下着洒金百褶裙,素来不喜簪花的她,鬓边还插上了数朵红艳艳的茶梅。虽在暗夜里,亦是光彩照人。 出了门房,元翠绡飞快向马车行去,见那车夫正埋首趴在车辕上犯困,便冲上前大声斥道:“真是把懒骨头!还不醒来载我回府!” 车夫低低应了声“是”,突然手腕一抖,翻出柄寒光铮亮的匕首,直抵元翠绡喉间,紧跟着抓住她一条胳膊,将其身子反拧了过来。随后赶到的夏蝉见此情景,吓得尖叫一声,不敢再上前半步。 姑奶奶我费这么大劲儿,让你们捉住……出手就不能轻些么……元翠绡觉得自个儿整条膀子,快被眼前这家伙给拎折了,痛得龇牙裂嘴道:“大叔,打个商量,我不跑,你将我胳膊松开点成不?” 扮作车夫的孟杰恨襄阳王入骨,对其府眷,哪来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粗声道:“不成!再要啰唣,我便卸了你这条胳膊!” 好你个黑山老妖狐……跟夫子说好不加害咱的……下回姑奶奶再信你,就是头猪……元翠绡没辙,只得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他们家人。 倏地,街角传来一阵金铁交鸣。有人高声道:“捉住他们!王爷重重有赏!” 元翠绡、孟杰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两名黑衣蒙面人,一人执刀,一人持剑,分别架着两个身着罪衣罪裙的囚犯,一路朝街面飞奔而来。 “大哥!二哥!”孟杰喉间爆出一声低吼,神情激动难抑,掌中的匕首亦在微微颤抖。 夏蝉瞅准空当,猛地跃起,朝孟杰腰间狠狠撞上去,孟杰猝不及防,被其撞退了两步,夏蝉跌倒在地,一把拖住孟杰的腿,叫道:“小娘子,快跑!” 这实心眼的妮子……妖狐狸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猪队友,还能再业余些么……元翠绡不忍拂夏蝉心意,只得装腔作势小跑几步,骤然肩胛骨又被人扣得不能动弹。“别动。”身后那人按住她道。 元翠绡听出是妖狐狸的声音,不待她回头,孟杰已摆脱夏蝉的纠缠,骂骂咧咧凑过来,仍攥了她一条胳膊,用匕首抵住她的脖子。 那晌,艾虎搀着沙龙,丁兆蕙扶着焦赤,已然到了面前。丁兆蕙抬眼,倏见孟杰紧紧胁持住元翠绡,震惊之色,自眸底一闪而过,低声唤道:“孟三哥,你来焦二哥这边。”孟杰巴不得去扶自家兄弟,忙应了声“好”,一把松开元翠绡,将其推给丁二。 元翠绡冷不防被搡了个趔趄,一头扎向丁兆蕙怀中,心中说不出的紧张与兴奋。丁兆蕙一手持剑,只能用一只手去牵她一条胳膊,这下落惯性甚猛,元翠绡顺势伸出另一条胳膊,缠上丁兆蕙腰身,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智化睨见这二人姿势暧昧,不由皱眉:二弟你够了……绑架呢,敬业点行不行……待看清元翠绡的正脸,不由惊骇莫名。 小侠扶了准岳父,回身找马,倏而瞥到妖狐狸正盯着元翠绡发怔,不禁心头发急:师父你都多大岁数了,怎还会被美色所迷……于是大喊:“师父!他们追上来了!” 第139章 元翠绡柜中闻机密丁兆蕙阵前擒娇娘〔下〕 追兵呼啦啦围成了扇形,约莫有一二十人,领头的当是“神手大圣”邓车、“花斑豹”兰勇、“钻云燕”申虎这三个。 丁兆蕙掣出一只手,微微出力,将某人不老实的两只熊爪子反剪至背后,另一手持剑,轻压在她锁骨边缘,朗声道:“谁也不许过来!否则,我一剑杀了她!” 夏蝉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不要!不要伤害我家小娘子!” 孟杰方才被不通武功的夏蝉偷袭得手,面上直觉挂不住,此刻见其嚎哭,不由心中憋闷,扬起手中短匕,晃着吓唬她道:“臭丫头!再闹,连你一块儿宰了!” 元翠绡听了,面色一沉,幽黑的眸子转向智化,冷冷道:“情深缘浅,只是一刀。你的同伴若是敢伤害我的同伴,我便跟你没完。” 智化心头剧震,随即了然,朝孟杰投去一个制止的眼色,环看追兵道:“我等旨在救人,不想多造杀业。你们让条道,大伙儿各自平安。”指一指被丁兆蕙制住的元翠绡道,“王爷千金,亦是无事。” 一行人中有位衙差服色的中年人站了出来,拱拱手,向另一个身高臂长的浓虬汉子道:“邓爷,我这一班兄弟是吃公门饭的,按说不该受贼人要胁,可是眼前牵涉到你们西平郡王府的家眷,不敢贸然动手,还请足下做个决断。” “钻云燕”心思滑溜,话一入耳,便转过弯来,立刻附声道:“张班头言之有理。邓兄,你拿个主意,申虎听哥哥的。” 那晌,“花斑豹”兰勇与“银枪将”许茂父子亦交换过眼色,二人齐声道:“邓老弟,哥哥们也由你按排。” 邓车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此一桩棘手的紧要之事,为何会单单落到他一个人头上。他哪里晓得,昨儿王府夜会,小诸葛早已将拨调护卫的武功路数、脾气秉性,都与妖狐狸交了底。这邓车功夫虽然了得,却是个畏首畏尾的主儿。妖狐狸随后暗通金太守,便让其关照手下,如逢争乱场面,尽管拿谨小慎微的“神手大圣”作筏子就是。他左看右看,甚是烦恼,单刀一举,“哇呀呀”大叫:“尔等好生不要脸,可知甚么是江湖道义?是个公人,便站出来跟爷爷干一架,拉个女眷当挡箭牌,也不嫌臊得慌!” 小侠本就是个面皮薄的,更吃不住在岳丈跟前丢脸,邓车一通话,将他们从头奚落到脚,哪里还忍得住,当下松开沙龙,提了刀便要与邓车拼命,所幸被智化一把拉住。 孟杰扯着嗓子回骂道:“你这长了鸟嘴的猢狲!直甚么臭屁!找两个腌臜泼才,栽赃我家兄弟,也配说江湖道义!爷爷我呸死你!” “老咬虫!” “直娘贼!” 这二人一个提着长刀,一个挥着短匕,你一句,我一句,较量起嘴上功夫来。 元翠绡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忽然感到耳畔一凉,丁兆蕙手中的湛卢,一截剑身已然贴上了她的右耳,眼角余光瞥到寒芒一闪,登时惊出一声撕云裂帛的尖叫,一绺青丝随之散落在地。 正在对骂的两只,立时便住了口,场中所有人的目光,皆被这一声惨叫吸引,齐刷刷地落在丁兆蕙与元翠绡的身上。 臭小子,你是想吓死我么……元翠绡盯着地上的落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丁兆蕙沉声道:“再不让,我便削她的脑袋了!” “不要!”夏蝉哭叫道,“邓爷不顾小娘子的性命,就不怕王爷取你的性命么!” 邓车听得心中一颤,他大老远从永州赶来投奔赵爵,本是为了求财,若为眼前,弄丢了性命,岂非大大的不上算……念及于此,便道:“罢了!纵尔等一条生路便是!只不过,先得放了这位小娘子。” 孟杰闻声又骂:“放你娘的臭屁!放了她,我们便不用走了!” 智化接口道:“她必须跟我们一齐走,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派人送她回来。” 邓车翻了翻眼睛:“我如何能信你?” 智化语气坚决:“你不信也得信。” 邓车亦无他法,挥手示意众人让开一条道。智化共带了四骑前来,艾虎与沙龙共乘一骑,焦赤与孟杰又是一骑,智化正琢磨着:要不要与侄女共乘一骑唠唠嗑,让她以后见到和尚哥哥,别把今儿这事给说出去……顺道再与她打听打听阿娃的消息……那晌,丁兆蕙已将元翠绡抱上了马背,只剩他一个独吊。 “驾!”七人四骑,一路朝襄阳城外飞驰而去。 秋风飒飒,夜虫畅鸣。再一次倚靠在身后这个熟悉的怀抱之内,有人乐得快从心底笑出声来。元翠绡屡次伸手去扯丁二蒙面的黑巾,都被其拍落了。来回几次,丁兆蕙没辙,只得腾出一只手,箍住这一双烦人的爪子:“你老实坐好行不行?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 “好啊。”元翠绡厚颜无耻地又朝他怀里蹭了蹭。 虽然隔着面巾,亦能闻到她鬓边茶梅发散出的清浅香气,丁兆蕙屏息凝神:“你再乱动,我就用绳子将你捆起来。” 元翠绡失望地“噢”了一声,慢吞吞坐直了身体。 丁兆蕙怀中一空,心底竟莫名生出些许不舍之意。 相安无事行了一程,前方不远处突现一道沟坎,丁兆蕙本可绕行,却鬼使神差地纵马跃了过去。这一番颠簸动静不小,元翠绡一个不留神,多亏丁二及时揽住了她的腰肢,才未有跌下马去。 元翠绡先是额头撞上了丁兆蕙的下巴,紧接着整个人又撞进了他的怀里,她揉着发痛的额角,正待坐好,丁兆蕙圈着她的腰道:“别动,前面都是山路。” 唔,这样的路长些才好……元翠绡偎在他怀里,双手得了空,又去拉他面巾,丁兆蕙一偏头,堪堪儿闪过。 “算了,不扯了,反正我也知道你是谁。”元翠绡定定地看着他道。 丁兆蕙只觉眼前这一双幽若深潭的眸子,似乎能照见另一个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既然知道,回去不许告诉你爹。” 元翠绡伸手环上他的脖子,笑吟吟道:“那告诉牡丹姐姐可好?” 丁兆蕙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拽下她的手道:“也不许。” 元翠绡将头枕在他肩上,懒洋洋问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茶梅的气息幽香醉人,丁兆蕙很想凑到她发间细闻,又担心被其发现,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道:“想要回家,就得听我的。” 元翠绡眯缝着眼睛道:“若是不想呢?” 丁兆蕙心底骤然一阵抽痛,脑海中映出一个纤瘦模糊的背影,耳畔亦是有句话在不停回响:跟我回茉花村罢……跟我回茉花村罢…… 元翠绡倏觉背靠着的身体有些僵直,不由忐忑道:“怎么了?听你的便是。” 丁兆蕙缓缓松开绕在她腰间的手臂,指向前端的广梁大门,轻声道:“这里不比王府,没人惯着你,切记不可任性妄为。” 沙家庄众人见几位当家平安归来,俱是不胜欢欣。凤仙、秋葵两个,更是喜极而泣。小侠连忙上前劝慰二女,凤仙掩了面,娇不胜羞地拜谢艾虎哥哥义举。沙龙初出囚牢,虽然一脸风霜疲惫,看向这一对小儿女的眼神,亦是充满了慈爱赞许之意。 丁兆蕙察颜观色,朝沙龙拱手作礼道:“沙庄主,令嫒端庄贤淑,我这贤侄亦是英勇过人,堪称是珠联璧合,十分登对。不如就由小弟来保这个大媒,庄主意下如何?” 不等沙龙答话,孟杰一把拉过小侠,竖起大拇指赞道:“大哥,看一看,瞧一瞧。这身手、这品性,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凤仙侄女配给他,准错不了!” 小侠被夸得颇不好意思,垂下脑袋,朝沙龙道了个长揖。 沙龙双手将其扶起,笑着向丁兆蕙道:“愚兄正有此意,那就有劳贤弟当他们的保人了。” 秋葵乐得直拍巴掌:“恭喜姐姐!我这会儿可有姐夫了!” 凤仙闻言,羞怯不已,心中却极是甜蜜,满面通红地牵着秋葵退下了。 丁兆蕙招手唤来智化:“二位哥哥见个礼,从今往后便是亲家了!” “亲家公!” “亲家公!” 二人扶着膀臂,互唤了一声,不由哈哈大笑。 焦赤瞧着甚是眼热,插话道:“哥哥们成亲家了,咱们算甚么呢?” 丁兆蕙打趣他道:“焦二哥这都不明白?咱们自然是亲家叔叔了。” “对对对!咱们几个亲家叔叔,待会儿可要好好喝上几碗!”孟杰出主意道,“拣日不如撞日,大哥、二哥脱险,亲家、媒人都在,不如就合在今天,将订婚宴一并办了罢!” 焦赤连声称好,沙龙亦不反对,当下便吩咐庄众杀猪宰羊,准备酒席。顷刻之间,沉寂数日的庄子上上下下,一片欢腾热闹的景象。 不过,再是热闹欢腾,亦与元翠绡没甚么关系。甫一入得沙家庄,径直便被带到了地牢,关进了一个木头阁子,还加派了两名庄丁,专门看守于她。 第140章 沙家庄双侠捉放曹卧虎沟诸葛慰红颜〔上〕 折腾了小半宿,元翠绡甚觉疲累,靠在干草垛上,便眯瞪了过去。迷蒙之中,漫天肥牛烤鸡,在其头顶上方盘旋,刮起阵阵香风扑鼻。香味越来越浓烈,她使劲儿吸着鼻子,突然睁开双目,一个骨碌翻身而起,觑向木栏外,只见那两名看守,一人一只鸡腿,正就着小酒,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元翠绡舔着发干的嘴唇,心下好生羡慕,眼珠子转了两转,得了个主意。她由鬓边拔下一枚金钗,攥在手中,朝那二人道:“两位大哥,打个商量。我用这件金器,与你们换些吃的可好?” “不成!不成!”一个年长些的庄丁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娘子既被关到这儿来,想必不是甚么好人,俺们兄弟怎能听你差遣?”说着,晃了晃半拉鸡腿,指向另一名同伴道,“王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二瞄了一眼元翠绡所持金钗,又打量她满头珠翠,呷了一口酒应声:“张大,你说得对!一只小小的金钗,就想劳动俺们与她弄吃的。门儿都没有!” 你丫的……狮子大开口吖……元翠绡又从鬓边取下一枚,合做一对,冲他俩道:“二位大哥辛苦,好人、歹人都要吃饭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大正待拒绝,王二急吼吼站起身:“也是。只有判死的,没有饿死的。”言罢,从桌上端了一盘菜,走到近前,由木栏隔档递入,“小娘子,这盘叉烧,俺们还没动过筷,且给你吃罢。” “使得,使得。”元翠绡左手接过盘子,右手奉上金钗,心道一声:妈蛋!你这儿的牢饭,倒是比汴京的樊楼还贵上一些…… 味道还真是不错……元翠绡边嚼边盘算:可别紧赶着来救咱,先让咱好好开上两天荤再说……很快撸完一盘,她倏觉有点儿噎得慌,睨见张大、王二两个,正在划拳行令,腹中酒虫不由蠢蠢欲动,便又出声道:“二位大哥,能否匀上两角酒,给我尝尝。” “好怪嗄!”王二瞪了她一眼道,“小娘子当俺们与你家一样大户,每日吃香喝辣不成?今晚要不是庄主女儿的订婚宴,哪块能吃上这么多好的?中秋已过,新酿是甚么行情,小娘子竟不知道么?俺们也是因领了看管你的差事,才得了三角酒。金贵得恨不得一滴一滴数着喝呢,你倒想匀了两角去。嘁!哪有这般好事!” 元翠绡闻之火起,抬手从发间捋下一支珠花,朝外间掷了出去,怒声道:“再金贵,姑奶奶也喝得起!” 王二眼疾手快接住,细看之下,饰物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有小拇指头大小,色泽极其光润,心知是件好东西,连忙换了副面孔,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道:“这么着罢,俺悄悄地再去席间寻上一寻,如能寻到,便给小娘子捎些过来。”说着,将珠花小心揣入怀内,朝外头去了。 张大见王二不费多大劲儿,又从元翠绡那儿赚得一支珠花,自个儿才分得一支金钗,不禁十分眼热。于是转过脸来,对着元翠绡,扭怩言道:“小娘子,还想吃些甚么?俺也去张罗张罗。” 唉……有钱能使鬼推磨吖……元翠绡以手支颐,想了想道:“叫化鸡。” “叫花鸡?”张大挠头,“小娘子可否说明白些?” 忆起杭州念书之时,尝过知味观叫化鸡的美味,元翠绡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连说带比划道:“要用当年的新嫩母鸡,没有生过蛋的,黄泥包上,放在柴火里烤,熟了扒出来去壳,这叫化鸡便成了。” 张大连声应允:“这个不难。俺现在就去鸡笼捉上一只,按小娘子说的法子办。” 元翠绡摸了摸散乱的发髻,除了数朵茶梅,仅剩一支檀香木簪,不过簪头是翠玉精雕而成,想来还能值些银子,便将其抽出,打栏间递给张大:“快去,快去。” “好!好!”张大眉开眼笑接过,出门捉鸡去了。 元翠绡盘腿坐在牢中,揸开五指作梳,一绺一绺地理顺头发,梳到耳畔,倏地发觉短了一截,心底不由喟叹:他到底是记得呢……还是不记得呢……痴痴念念了一会儿,王二已是回了。 “咦,小娘子,张大去哪儿了?”王二提着一壶酒入内,四下瞅了瞅,讶异道。 元翠绡抬起头答:“我托他再去整点儿下酒菜。” 王二睇见她长发垂肩,头饰全无,暗地里倍感痛心:这张大,平日一副老实窝囊相,如今看来,也是个长心眼儿的……可惜那根碧玉簪了,哎嘛,该是老值钱了罢…… “拿过来呀!”元翠绡拍着栏杆催促道。 王二回神,一边儿递上酒壶杯盏,一边儿偷觑她腕上还有甚饰物:“这可是俺们庄主女儿的订婚喜酒,小娘子喝了,也沾沾喜气。” 元翠绡啜饮一杯,心道:这喜酒还真是该喝,算来艾虎这小子,也是自个儿的义弟。想不到这般快便讨上媳妇了,你让你那几位还在打光棍的叔叔,倒是情何以堪呐…… 又隔了半晌,张大空着一双手,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王二窃笑:“张大,你给小娘子弄的下酒菜呢?” 张大腆颜道:“小娘子,俺照你说的法子捉了一只最肥最嫩的小母鸡,在后院刨了个坑,把它埋进去,又在上头架柴火,烧了小半个时辰,估莫着该是熟了,结果扒开来一看,那鸡子竟冒着热气跑了!”言罢,颇是不舍地从怀里摸出发簪,递还元翠绡道,“喏。这个,还是还给小娘子罢。” “哈哈哈!”元翠绡笑得险些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朝张大摆摆手道,“得得得,你随便给我拿只熟的来就是了,扒鸡、烧鸡都成。” 张大高兴地去了,片刻功夫,带回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元翠绡乐呵呵接过,美滋滋地啃了起来。张大、王二各自发了一笔横财,亦是欢喜得紧,重又入座,继续喝酒猜拳。 “笃笃、笃笃。”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王二搁下酒杯,不耐烦地问道。 门外有人答道:“丁兆蕙,沙庄主的朋友。” 元翠绡闻声,心下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你……想起我来了么…… 张大、王二一听说“丁兆蕙”,知是今晚宴上的大媒,身份非同一般,疾忙起身开门,左一个抱拳,右一个作揖道:“丁二官人,怠慢,怠慢。” 丁兆蕙道:“沙庄主与智爷,让我带里面那位小娘子去前厅回话,二位还请行个方便。” “好!” “好!” 张大、王二连连点头,争着去拿桌上的钥匙,要为丁兆蕙效劳。不想就在他俩转身之际,丁兆蕙挥出两记手刀,斫向其后颈,二人一阵晕眩,便倒伏在桌边,昏了过去。 丁兆蕙一把抓过钥匙,快步上前,倏见元翠绡披头散发坐在一堆干草之上,不由心头剧震,接连数次都未将钥匙纳入锁芯。 “咔嗒”一声,铜锁终于弹开,丁兆蕙推门而入,急问:“怎么会这样?他们欺负你了?” 元翠绡大窘,从袖中掏出一只啃了半截的鸡腿,支支吾吾道:“我么……觉得,觉得有些饿……就,就用首饰跟……跟他们换了点儿吃的……” 丁兆蕙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着恼,弯下腰,牵住她一条胳膊:“跟我走!” 元翠绡晃了晃手中鸡腿,怯生生道:“等我把这个吃完么,好歹一支头簪换的呢。” 丁兆蕙挑眉:“扔了。” 元翠绡匆匆又咬了一大口,甩手丢掉剩下的,跃起身道:“好了,好了。现在就走!” 丁兆蕙“哼”了一声,紧紧拉着她朝外走去。 下弦月已经升上了夜空,细细弯弯,宛若娥眉。二人沿一条小路前行,清浅的月辉洒落,照在人身上,映出狭长的影子。元翠绡低头,任其牵拽,每跨出一步,都正好踩在他的影子里,走着走着,不觉“吃吃”地笑出声来。 丁兆蕙猛然伫足转身,元翠绡避之不及,一头便撞了上去,前额堪堪儿擦过丁兆蕙的双唇。二人俱是尴尬,撒了手,各自退后一步。 夜风拂动元翠绡的长发,亦拂动二人心弦。默立对视良久,丁兆蕙出声:“会爬墙么?” 元翠绡正脑补着相看相认复相拥的剧情,对面男主显然不够入戏,粉色憧憬登时化作泡影,她双手插入发间,失望地扯了两下,答道:“会。” 丁兆蕙掷给她一卷如意绦,指了指前方院墙:“去那边。” 元翠绡也不含糊,甩出笊篱,扒住墙垣,系裙子,捋袖子,攥紧绳绦,干净利落地越上了墙头。朝外看去,墙边一棵枫杨树下,拴着一匹黑色骏马,正是丁二惯常骑乘的那骑,因马嘴边有道豁口,故而她一眼便能识出来。回想当日西湖初见,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清俊儿郎,心中不由百转千回,悲喜难言。 丁兆蕙早已翻过院墙,见她仍坐在上面发呆,近前低声唤道:“快些下来。” 元翠绡“噢”了一声,倏而瞧见院内,远远走过来两名庄丁,担心被其发现,手忙脚乱地便往下爬,一个不留神踏滑了,人吊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想让丁兆蕙接她一把,又觉得不好意思。她目测了一下,离地面约莫还有一人多高,正打算闭着眼睛往下跳,瞥见丁兆蕙,抄手立在墙根边,倒像个看斜头的,颇有些不快道:“喟,你让让!” 丁兆蕙看了她一眼,低头侧退两步。 叫你让,你还真让啊啊啊……元翠绡欲哭无泪,心一横,手一松,径直朝地面落下。 几乎是在同时,丁兆蕙闪身而出,伸出双臂,牢牢将她接住。 元翠绡且惊且喜,正待道谢,丁兆蕙屈身将她放下,转了转胳膊,皱眉道:“重死了。” 第141章 沙家庄双侠捉放曹卧虎沟诸葛慰红颜〔下〕 丁兆蕙转过身去牵马,元翠绡噘着嘴跟在后首,使劲儿跺脚踩他的影子。丁二装作不知,跃上鞍鞒,兜马拾缰,缓缓驱行至其身侧,冲着她道:“上来罢。” 元翠绡手脚并用,勉力爬到他背后,张开双臂,毫不客气地箍其腰身。 丁兆蕙咳了两声,无奈道:“你勒我那么紧做甚?” 元翠绡没有松动的意思,无赖道:“我这是怕掉下去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如此?” 丁兆蕙无语,一夹马腹,马儿似离弦之箭奔出。林间树木蔼蔼,月色柔煦照人。即便隔着层层衣物,仍能感受到背后那一捧热烈的心跳。丁兆蕙霎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形,一样的深夜,一样的密林,长风杳杳,共乘一骑,只是那人的面目,想来想去,都是个模糊的影子。内心深处,遽然涌上一个疯狂的想法:就这般一路前行,载着她四海为家罢……痴念一闪而过,转瞬即感荒唐。他长吁一声,唤停奔马,头也不回道:“下了这个坡子,便是官道,想必能碰上搜救之人。小娘子,自行过去罢。” 元翠绡心下一空,慢腾腾撒手,滑下鞍鞯,绕到马首前,静静地望着他道:“你,为甚么要救我?” 丁兆蕙跃下马背,扫了她一眼,一面整理辔头,一面答道:“小娘子救过牡丹妹妹一回,我此番助你,算是扯平了。” 元翠绡的心,似被狠狠剜了一刀。震骇、委屈、颓丧,在心底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漫天席地地向她罩过来,一寸寸地抽紧,痛得人哭都哭不出来。她眼神空洞地移向别处,唇边浮上一丝悲凉笑意:“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丁兆蕙不答,牵马转身,朝沙家庄方向走去。 见他渐行渐远,元翠绡倍感慌乱,将手拢成个喇叭状,大喊:“丁兆蕙!你站住!” 丁二脚下缓了缓,并没有停住,更不曾回头,依然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元翠绡跺脚追上前去,一把拧住他的胳膊,怄心怄肺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眼前这双幽黑的眸子,盛满了不甘与痛楚,丁兆蕙似曾相识,却总是甚么都忆不起来。他极为厌弃这样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拨开掣肘,答道:“小娘子是西平郡王的义女——元翠绡。” 元翠绡如同石化,看着面前之人,被溢出的泪水渐渐模糊不见。 丁兆蕙转向马身,正欲拾蹬而上,倏地元翠绡从背后冲过来,死死抱住他,哭道:“臭小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丁兆蕙心神一凛,随即烦乱不堪,攥着缰绳的双手,青筋突起,背心处的衣衫已被泪水洇湿,夜风拂过,每个毛孔都是沁凉的疼,犹如万蚁噬心一般。 恸哭之声渐止,周遭静谧,二人拥对,呼吸心跳,彼此清晰可闻。 元翠绡在他背上寻了块干地儿,蹭去满脸泪痕,出力将其一推,决然道:“你走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言罢,也不顾坡高路陡,拧身朝官道方向,狂奔而下。未有跑出多远,便遭断枝横绊一跤,骨碌碌由坡上一路滚落。 却说沈仲元,自冲宵楼下值,立刻便往府衙赶来,但见人去牢空,心知生了变故。路逢夏蝉,问明原委,不由心急如焚,拍马即向城外追出。不想屋漏逢阴雨,甫一进山,坐骑便被猎户下的捕兽夹绞伤了蹄子,当下,只得弃马前行。林间夜兽出没,他便斫取溢脂的山松做成火把驱之,一路行来,也是艰辛周折。到了一处坡坎,倏地发现有棵树底下,蜷伏着一团黑影,心下颇多疑惑,手持松明近前探看。 元翠绡脚崴得不轻,稍稍动弹,便是钻心之痛。正伏在地上稍歇,倏地听见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闻到浅浅地松香,抬头看去,眼前一片光亮,夫子已是到了。 沈仲元骤惊,慌忙蹲下身去。元翠绡积了一肚子辛酸怅惘,登时决口溃堤,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久别的家人,抽噎着喊了声“夫子”,便朝他身上扑去。 她双手攀上沈仲元的脖颈,头枕其肩,哭得歇斯底里:“他真的甚么都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沈仲元会意,扶着她身形略僵,一手持着火把,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其后背。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安慰,待她哭声弱了些,方道:“来日方长,先回家罢。” “家……”元翠绡攥着沈仲元的衣襟,凄凉道,“夫子,你不明白,我就是太想回家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哪里有我的家?哪儿又有我的家人?为甚么?为甚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说着,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沈仲元,悲泣道,“夫子,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好不好?” 沈仲元心疼地拥住她道:“只要你愿意,为师便是你的家人。不就是一个丁兆蕙么,为师设法将他绑来,交于你处置便是。” 元翠绡吸了吸鼻子,伏在他肩上摇头:“现在这个不好,我想要以前那样儿的。” “回去再说。”沈仲元托住她的手肘,扶其站立起来。 元翠绡右脚尚能活动,左脚却是一点地,便痛楚难当,咬牙行了数步,疼得已是摇摇欲坠。 沈仲元瞧她脸色不对,亦顾不上甚么男女之防,弯下腰撩起她的裙摆,见其左足踝节处肿得老高,便知是崴扭所致。 “伤成这样,你打算撑到甚么时候?”沈仲元叹息道。 元翠绡轻声道:“走慢些,还是可以的。” “拿着。”沈仲元将手中的松明火把递给元翠绡,背朝着她,伏低身段,“上来。” “夫子。”元翠绡迟疑着道,“我很重的……” “你不重。”沈仲元脱口而出,随即耳根便有些红了。 “这个……你又看不出来。”元翠绡浑然不记得,自个儿曾在岘山小院喝高了,便是沈仲元将她抱到床榻上休息的。 “快些,别磨蹭了。”沈仲元催促道。 “噢。”元翠绡乖乖地趴到沈仲元背上,仍有些不放心道,“夫子,你要答应我,觉得累了,就把我放下来。” “嗯。”沈仲元心道:便是背上一辈子,亦不会觉着累的…… 元翠绡侧过脸,伏在他的背上,耳畔传来坚强有力的心跳声,嘭嘭作响,她一边儿听,一边儿计数,之前混乱不堪的心绪,逐渐地归于平复。 寒夜漆黑如幕,天边一道银钩,夹在众多明亮的星子之中,显得甚是黯淡,适逢下弦,弯弯的像似蛾眉,还有几分愁苦。 丁兆蕙在山岗上默立良久,缓缓转过身,拨开一直按在自个儿肩头的一只手,朝向那人道:“哥哥有事瞒着我。” 丁二身后之人,正是智化。艾虎的订婚宴后,他便赶去地牢找元翠绡,不想蒙在鼓里的丁兆蕙,竟然抢先一步,将其救出。他一路追过来,正逢上这二人不欢而散,也不好撞破。又见元翠绡滚落山坡,恰巧遇上前来寻她的小诸葛,方知其用心良苦。他暗忖:元翠绡虽然身处险地,但她深得赵爵宠爱,身旁又有沈仲元倾力相护,安全应是无虞。若是留在丁二弟身边,二弟大病初愈,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再如方才那般痴缠,对他二人均是无益。故而见丁兆蕙要往山下去,便上前将他拦住了。 此刻,面对丁二质询,智化只得苦笑道:“哥哥并非有意要瞒你。” 丁二急着问道:“她到底是谁?我似乎忘却不少重要的人与事,哥哥能否直言相告?” 智化略作沉吟:“她这个人,言行举止,便如你所见,该是不需要我来多说。至于她的身份,对你而言,并不重要。” 丁兆蕙听出他话里又在兜圈子,追问道:“我苏醒后,一直是哥哥陪伴左右。之前因何入辽境,与何人同去,又经历过甚么,哥哥应是知晓的罢?为何每每小弟提及,哥哥都是讳莫如深呢?” 智化反问他道:“知道又如何?你始终不记得。我就算说与你听,跟陌生人之事又有何分别?” “可是……”丁兆蕙心有不甘,却被智化截住了话头。 智化一把揽住他的肩膊,言辞恳切道:“二弟,奸王邀得妖人彭启,已在冲霄楼设下八卦铜网阵。大战在即,各路英雄豪杰,亦将齐聚襄阳。此刻若同寻常小儿女一般,纠结于前尘往事,做忸怩之态,岂非枉担了‘侠义’二字。” 丁兆蕙神色若有所思,智化只道他的思想工作已然做通。 不料,丁兆蕙乘其不备,倏地翻手,扣住他的腕子,用力道:“府衙前,她与你说‘情深缘浅,只是一刀’,却是何意?若我没记错,你与欧阳哥哥一样,都是使刀的罢!” 都失忆过一次了,咋还这般重色轻友……智化干咳两声,忍着疼道:“贤弟快快松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实话跟你说罢,她是我侄女。” “襄阳王的义女是你侄女?”丁兆蕙一副我失忆了,你不要骗我的神情。 “嗯哪。”智化好容易抽开手,叹气道,“这事儿先搁一搁,容我以后,慢慢与你细说。” 第142章 法会诵经文再遇彭启别院夺阵图合诛妖人〔上〕 回到耦园,天都快亮了,元翠绡甫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人攥住了她的手,她不高兴地一把甩开:“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说着,翻了个身,不想触动受伤的脚踝,登时痛得醒转过来。她倏地睁开眼,却见赵爵正坐在床沿,惊得一个骨碌坐起,唤道:“义父!” 赵爵面上隐隐透着倦意,双手交握着道:“回来了?” 元翠绡愣了愣,点头:“回来了。” 赵爵脸色松快了些,伸手抚过她的长发,亦点了点头:“回来就好。”接着又问,“他们可有为难你?” 元翠绡连忙摇头:“没。” 赵爵“哼”了一声道:“这帮草寇,若是敢动本王的女儿一个指头,为父即刻便带人烧光他们的庄子。” 元翠绡打了个寒噤道:“义父息怒。御赐的生辰纲只件未少,女儿亦无有大碍。何苦与那几个浑人置气,没得辱没了你的身份。” “御赐的生辰纲?”赵爵面露不屑,抬眼看她,又化作几许温柔,“不过是些死物,怎比得上我活蹦乱跳的女儿。” 这样大不敬的话,也说得出口……假爹还真是……压根儿没把他那大侄子看在眼里……元翠绡心下一悚,结结巴巴道:“官……官家,对……对义父用情至深,关……关怀倍至,女儿……女儿自愧不如。” 赵爵哂声道:“官家念我这个叔叔一把年纪,鳏寡孤独,赏赐确比往年丰厚。可是再多的奇珍异宝,又怎抵得上骨肉亲情。”说着,牵过元翠绡一只手,又道,“为父明白,他是可怜我形单影只,心里觉得过意不去罢了。只是他并不知老天垂怜,将我平生挚爱一一夺去之后,竟又降给我这么个好女儿。” 元翠绡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心底暗骂:你继续演……往死里演…… 赵爵双手合了过来,攥牢她的手,问道:“翠绡,你会一直陪在为父身边么?” 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走……面对赵爵期待的眼神,元翠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女儿会一直陪着义父,陪到你百年之后。” 赵爵眸光一亮,随即笑道:“别哄我开心了,你不打算嫁人了?” 元翠绡信口开河答:“女儿不嫁,招个上门女婿入赘,一块儿孝敬义父就是。” 赵爵低下头去,拍拍她的手道:“为父想想。”默了一会儿,仰起脸瞧她,“那丁兆蕙家世还算不错。女儿呀,你要是喜欢,便将他招来入赘如何?” “啊?!”元翠绡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缓缓闭上道,“可是丁公子,好像并不喜欢女儿唉。” 赵爵霸气挥袖:“本王的女儿,还看不上眼。他敢!” 元翠绡囧囧有神:“这,这……” 赵爵看着她,柔声道:“休要管他怎么想,只须我女儿中意便成。本王向官家请旨赐婚,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违抗圣命。” 元翠绡陡然生出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感觉,连忙拒绝道:“不用!不用!义父美意,女儿心领了,可是我现在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了。” 赵爵似乎铁了心要招上门女婿了,兴致勃勃又问:“那你如今中意甚么型的?说与为父知道,我也好帮你留意着。” 假爹好烦啊啊啊……元翠绡强捺郁闷,随意编派道:“长得好看些的,性子斯文一点,会弄吃的就更好了。” 赵爵一本正经点头:“为父一定好好替你特色人选。” “嘿嘿。”元翠绡苦笑两声,“多谢义父挂心。” 因脚伤的缘故,元翠绡接连两日,都呆在耦园静养,又过了一天,正逢上王妃祭日,赵爵特意请了慧安寺的和尚来王府做水陆法会。元翠绡身为义女,自是缺席不得,一瘸一拐跟在后首念经诵佛。道场设在后花园梅岭旁的一块空地上,数十个和尚,百来件法器,念的念,敲的敲,倒也井然有序。加持到第三日,天气却是不好,午后便飘起了毛毛细雨,临晚竟下起了小雹子,众僧只得草草休会,留待明日再做。 元翠绡与夏蝉亦匆匆回走,二人出门前,仅携了一柄油纸伞,哪经得住天上掉雹子呢,行到桂花林,便破得不顶用了。主仆两个跑到秋千架下,躲了一会儿,夏蝉道:“这雹子不知下到甚么时候才会歇。小娘子,你的脚还没好利落,不如先在这里歇着,婢子赶回去,换把蓬布伞再来接你。” “也好。”元翠绡递给她两卷经书,“挡着点儿脑袋,别砸出个猫耳朵来。” 夏蝉“噗哧”笑出了声,接过经卷,顶在头上,一阵风似的往耦园去了。 元翠绡坐在秋千上,轻轻荡了几下,四下里望望,倏地瞥见不远处的一片山茶花丛,心头遽然一震:这不是前些天,遇上彭启那老妖怪的地方么?真是大意了,怎么单单儿在这里歇脚呢……再往夏蝉所行方向看去,那妮子早已跑得连影子都瞧不着了。她愈寻思,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顾不得天上还下着豆大的雹子,起身便要往风雨里去。忽然,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小娘子,雨势就快停了,何不再坐上一会儿,静候天晴呢。” 这老妖怪,刚才没见着啊……难不成从地里冒出来的……元翠绡惊怖不已,扭头看到彭启正站立一旁,离她不过两三丈的距离,忙朝相反方向退了两步,颔首道:“彭老。” 彭启眼底光芒大盛:“小娘子,还记得老朽。” 元翠绡低低“嗯”了一声,目光急切地扫向路边,奈何这个天气这个点上,并未有人往后花园来。 彭启面上溢着笑意,拱手道:“小娘子,老朽于此间的俗务已了,不日将回须弥山闭关。临行前,竟能与小娘子旧地重逢,老朽欣慰之至。” 老怪物这就要走了?!可夫子、妖狐狸他们还没把阵图搞到手啊……他这一去,窝在哪道山旮旯里,再想寻觅,岂不是难如登天……念及与此,元翠绡不由暗自心焦。 彭启见她冷冷伫立,纵是不动声色,却别有一番动人之姿,心下更觉搔痒难耐,暗骂赵爵不够意思,竟藏了此等天仙绝色在府,不与他知晓。再想想布阵的这些日子,与他欢度的美女,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哪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万一。 元翠绡看向廊外,雨势果然渐止,傍晚的天空,有连片的红霞逸出,隐隐有放晴之意。她转身告辞:“我去了,彭老一路顺风。” 彭启连忙挽留道:“小娘子留步。老朽善于烹茶,此处离疏桐别院甚近,小娘子可愿赏光前往?” 老妖怪,你想得倒美……元翠绡面无表情道:“我不喜饮茶,彭老不必费心了。” 彭启颇不死心,又道:“老朽天眼得开,通古辨今,能知未来。不知小娘子可有所求,老朽莫不能为你办到。” 元翠绡心下冷哼一声,神色哂然道:“那我想要冲霄楼的阵图,你也能办到?” 彭启略怔了怔,眼光掠过她高耸的胸脯,心头对其垂涎三尺。暗忖自个儿活了两朝一百多年,阅美无数,这般美艳泼辣的女子,实为生平仅见,若不能与之欢好,岂不令人扼腕。当即亦顾不上与赵爵的约定,点头应允道:“区区一张阵图,倒也难不倒老朽。” 元翠绡本是随意一说,未曾料及这老怪物竟会满口应承下来,心下一时无措,瞪大了眼睛,盯着他道:“你……此话当真?!” 彭启只觉眼前之人一颦一嗔皆是有情,一顾一盼不尽*,眯缝了双眼应声道:“老朽言出必行。不过,阵图是绝密之物,准备尚须些时候,小娘子诚心想要,明日午时,摒开侍婢,独自来我的疏桐别院,老朽必当双手奉上。” 老色鬼,姑奶奶才不会上你的当……元翠绡皱眉道:“无功不受禄。这阵图要紧,想必你也不会白给,说罢,你想从我这儿得到甚么?” 彭启捋须,诚恳道:“小娘子多虑了。老朽想要甚么,你明日到别院来,我们坐下慢聊。你愿意给便给,你若是不愿,老朽决不强求。”言罢,拱手告辞。 此阵奇诡异常。能破此阵的,放眼天下,只怕惟有彭启自身而已……彭启是个妖人,会对女孩子不利,不管出于甚么原因,你千万不可去找他。记住了么……沈仲元当日所言,犹历历在耳。 元翠绡立在廊下,思虑纠结,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唤“小娘子”,扭头一看,却是春柳,忙冲她招了招手,大声道:“我在这儿!” 春柳夹着一柄蓬布伞,急急跑过来道:“小娘子,没事儿罢?” “我能有甚么事儿?”元翠绡觉得奇怪,“怎么换你来接我了?夏蝉人呢?” 春柳扶着她道:“婢子走得快些。小娘子休要提她,明知你这几日腿脚不便,竟然还将你一个人落下,自个儿先跑回园子了,哪有这样子当差的。” 元翠绡听了心里暖暖的,笑着道:“你不要怨她了,她也是一番好意。” 第143章 法会诵经文再遇彭启别院夺阵图合诛妖人〔中〕 这一夜,又是连绵噩梦。辗转反侧之间,元翠绡看到了丁氏昆仲、南侠、北侠,以及陷空岛五鼠,齐聚在一座高楼之下。北侠挥刀上前,斫开一扇朱门,门内突然蹿出一条四爪金龙,张口便向众人吐出一团火球,众侠义疾忙闪躲。那巨龙盘旋而上,倏地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中龙目,恶龙嘶吼一声,张牙舞爪,又朝众人俯冲而至。群侠退入楼中,不想这楼内竟结着一张巨网,白玉堂不知何时,粘着其上,全力挣扎之下,整个人渐渐变得血肉模糊。元翠绡捂住脸,尖叫了一声“耗子哥哥”,猛然蹬腿坐起,足踝吃痛,霎时清醒了过来。 “臭小子、胖爹、展大哥……”她扒着手指头逐个儿数过来,喃喃自语,“你们都会去么……”想到这一截,心尖儿打颤,竟是再也无法入睡。 翻过一日,仍需念经诵佛,春柳早早便来为其梳洗编发。元翠绡在妆台前枯坐,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自个儿,苦思半宿,眼窝深陷,肤色亦有些黯淡。春柳用角梳蘸上些许桂花油,将她鬓边的碎发,悉数拢至头心,抿了数次,皆难成功,不由感到奇怪:“婢子怎么觉着小娘子左侧耳畔的头发,像似短少了一些?” “嗯?”回想前几日太守府衙前,丁兆蕙仗剑胁持她的情形,几多甜蜜、几多苦涩,丝丝缕缕,由心田荡漾开去,元翠绡怔忡半刻,垂眸道,“发梢开岔了,我让夏蝉帮我修剪掉了。” “那,就请小娘子择一支花钿别上罢。”春柳捧起妆奁,打开盒盖,递到元翠绡眼前。 元翠绡心不在焉地探手去抓,一个不慎,碰翻了妆奁,珠钏钗环,纷纷落地。 春柳忙不迭弯腰去捡,元翠绡回过神来,也俯下身帮忙,歉意道:“哎呦,是我不当心了。” 春柳埋头道:“没事儿。” 奁盒是紫檀所制,质地坚硬,室内又铺着垫毯,虽然从高处摔落,倒也不打紧。春柳将匣子翻正,倏听得“卟突”一声轻响,妆奁最底下一层,跌出一柄吞金口鲨皮鞘的小巧匕首。春柳怔了怔,将其拾起,手指在匕身缓缓拂过。元翠绡一看,正是自个儿珍藏的花冲遗物,忙从春柳手中一把抽出,纳入袖中,讪讪道:“这个你别动。” 春柳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去捡拾其它散落的首饰了。 用罢餐点,元翠绡仍携了夏蝉去水陆法会,浑浑噩噩捧个木鱼在手中敲击,满脑子想的都是彭启之约。她暗自忖度,一个人是万万去不得的,那老怪物明摆着是觊觎她的美色。咱不能为了张阵图,把自个儿给卖了罢?若是约夫子同行,以他的性子,压根儿连去都不许去了。可老怪物就要启程回山中闭关,没有阵图,众侠义破关,岂不是要死伤惨重?昨夜惊梦,仿若又在眼前闪回,忧心忡忡之际,右手拿着木槌,一个不小心,重重击到了左手腕骨。“哎呦!”她低叫一声,痛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夏蝉连忙执起她的手轻抚:“小娘子,你倒是看着点儿再敲啊!” 元翠绡揉着痛处,问道:“我们出来有多久了?” 夏蝉想了想道:“得有两个时辰了罢?” 元翠绡仰头看看天色,心乱如麻:午时将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小娘子可是饿了?”夏蝉关切道,“这儿离典膳房不远,要不婢子先去瞧瞧,给你带些点心过来。” 元翠绡摆摆手:“不必了。”倏而像似想起了甚么,一把攥住夏蝉道,“你方才说了甚么?再说一遍,与我听听!” 夏蝉奇怪道:“婢子方才问小娘子可是饿了。” “后面呢?后面你怎么说的来着?”元翠绡追问道。 夏蝉被她问得云里雾里,答道:“这儿离典膳房不远,要不婢子先去瞧……” “对了!”元翠绡兴奋地敲了一记木鱼,心道:咱自个儿先去别院瞧瞧,夫子让他随后跟来便是……她伸手揽过夏蝉,附耳道,“去供桌旁抄经的和尚那儿,借副纸笔过来。” 夏蝉警惕地看她一眼,轻声问道:“小娘子,你又想做甚么?” 元翠绡推她一把道:“给夫子写信,快去。” 夏蝉将信将疑地去了,转眼间,拿了一副纸笔回转。 元翠绡接过,提笔落墨,写了一首苏子美的《夏意》,折了两折,复又递于夏蝉道:“快送去沈夫子的住处,当面交于他手上。” “这……”夏蝉如同捧了块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元翠绡催促道:“去罢!晚了,夫子可要动气。” 夏蝉一听这话儿,当下不再耽搁,拿着字笺,快步离开了。 疏桐别院坐落在竹林尽头,元翠绡向主持法会的上师告了休课,匆匆朝其赶来。抵至院门外,她执起铺首,叩了数下,却不见有人应声,心下暗自疑惑:难不成老怪物已经脚底板抹油,开溜了…… 元翠绡正待转身回走,门扇“吱呀”一声开了,彭启由内闪出,微笑拱手:“小娘子,老朽恭候多时了。” 元翠绡定睛看去,差点儿被彭启这一身装扮,闪瞎了。只见他头系鹿皮高冠,身披五彩雀羽大氅,内里深衣博带,皆是碧绿之色,脚蹬一双卐字纹头的云鞋,心下一悚:老妖怪,一把年纪了,你扮甚么孔雀?!福了福身道:“彭老,有礼了。” 彭启侧身执手,示意她入内:“小娘子,请。” 元翠绡暗想:我走在前头,你跟在后首,半道给咱一闷棍咋办……当下又微微屈身:“彭老,先请。” “好,好。”彭启含笑点头,拢着他花里胡哨的鹤氅,转身步入院中,打后面瞧去,活像只巨型的复活节彩蛋。 时值初冬,草木萧瑟,昨日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雹雨,本就枝叶稀疏的梧桐树,更是被打得光秃秃的,仅余几片残叶,不屈屹立枝头,仍是掩不了满院的凋黄景象。 彭启再度执手:“小娘子,屋里请。” 元翠绡瞄过门窗紧闭的正屋,心道:这老怪物是布阵的行家里手,里头还不知道藏了多少陷井机关呢……见院落一角,有石砌的桌凳,于是走过去,坐下道:“今儿阳光甚好,此处暖和通透。彭老,这边入坐便是。” 彭启依言,移步到其对面坐定,笑咪咪道:“小娘子,果然守约。” 元翠绡将手拢入袖中,摩挲着花冲留下的短匕,鼓起勇气道:“人无信,不知其可。我的来意,昨日在后花园,业已向彭老禀明,便不再赘言,还望彭老不吝成全。” 彭启目中精芒暴涨,端量着她道:“老朽平生阅人无数,赵爵有升龙之相。却不知小娘子,为人子女,为何偏偏要与其作对?” 元翠绡心头剧震,背过脸去:“阵图给是不给,彭老撂个痛快话儿罢!” 彭启见她朝着院门方向,亦怕这费尽心思诱来的美人跑了,忙站立起身道:“给,当然给。小娘子在此稍候,容老朽入屋去取。” 元翠绡转过脸来,微微颔首:“那便有劳了。” 彭启折进屋内,须臾,捧了个一尺来长的羊皮纸卷出来,走到元翠绡身前道:“小娘子,请看。” 元翠绡激动莫名,正待伸手去拿,彭启却急退两步,枭枭怪笑道:“小娘子,且慢。” 元翠绡被他笑得毛发皆竖,心思却冷静下来:赵爵不知许了多少好处,才将这老怪物哄下山设阵,他若是轻率送出,焉知不会是假图。自个儿又分辨不出,唯有与其多作周旋,拖到夫子赶来的那一刻便是了……念及此间,当即缩回手掌,冷眼相望,不再言语。 彭启觑她神色,已由激动复归平静,便从袖底抽出一条粉色丝巾,递向元翠绡道:“此条宝绢为长白山奇珍冰绡所制,乃是前朝周后的随身爱物。小娘子天姿国色,与你是最为相衬不过。老朽一片心意,还请小娘子笑纳。” 老妖怪的脑洞委实异于常人,送个死人用过的东西给咱做甚……元翠绡满腹狐疑接过丝巾,拎起一角,轻轻抖了抖,一股子淡淡地草叶腥气逸出。坏了……老妖怪不会在这上面涂些甚么迷药罢……她疾忙屏住呼吸,将那劳什子的宝绢捏成一团,纳到衣袖之内。 彭启见其收下了丝巾,跨步近前,双手托上羊皮纸卷,笑得殷勤道:“这张卷子标明了老朽所设八卦铜网阵的阵眼与全部暗道机关。小娘子,现在可以拿去了。” 元翠绡却不急伸手去拿,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又不知此图真伪,万一你拿个假的,蒙了我就回须弥山了。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彭启闻言,并不着恼,捋须道:“那老朽该怎么做,小娘子才信得过呢?” 元翠绡心里默念:夫子快来,夫子快来……看了看彭启,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彭老若是能对天盟誓,给我的阵图无有差错,我便信你了。” 彭启轻笑:“老朽诚心实意为小娘子奉上阵图,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盟一段誓愿,又有何难?”说着,举掌向天,逐字逐句道,“苍天在上,神鬼共证,今日我彭启将铜网阵图奉于此位小娘子,如有欺瞒,愿受天谴,堕修罗狱,永不超生。”言罢,目光凝注于元翠绡面上,恳切道,“小娘子,老朽已向天盟誓,你可有满意了?” 这一通毒誓发出,元翠绡听着,倒有几分相信了,应声道:“不敢当,彭老言重了。” 彭启眸光闪烁,再度递上羊皮纸卷:“小娘子,收好。” 元翠绡探手去取,不想才触及纸卷,彭启的一只手掌,亦随之覆了上来。 第144章 法会诵经文再遇彭启别院夺阵图合诛妖人〔下〕 却说夏蝉,拿了元翠绡的字柬,急急忙忙往跨院赶。到了沈仲元住处,却扑了个空,向中殿的管事打听方知,他今儿白天又在冲霄楼当值,心中不由懊恼:早知如此,就该由梅岭直接过去,这下兜个大圈子,误了小娘子的事儿,先生动气,可怎生是好……当即提裙快跑,直往后殿的冲霄楼而来。 冲霄楼位列王府禁地,无有腰牌手令,擅入者杀无赦。因而夏蝉到了楼前,并不敢闯进去,只得在围墙外头打转,焦急地期盼楼上的沈仲元一个转身或是一个回眸,能发现角落里的她。绕至第二圈,身后突然有人轻拍其肩,夏蝉惊转过身,看清来人,不由大喜过望:“先生!你可来啦!” 沈仲元神情微嗔:“不在法会修课,来冲霄楼做甚么?你家小娘子呢?” 夏蝉赶紧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字柬,递与他道:“小娘子让我带信给先生,先生不在住处,我只好上这边来寻了。” 这丫头,又是闹的哪一出……沈仲元接过字柬打开,只见上面草草题就四句诗: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窗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甫一念完,他持柬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夏蝉看得真切,心头不由慌乱:“先生,可是我来得晚了……” 沈仲元倏地拉起夏蝉一只手,将揉成团的字柬塞入她的手心,面色焦灼道:“拿去僻静的地方烧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夏蝉愣愣地瞧着刚被先生握过的手掌,脸腾地便红了,不待她应声,沈仲元已如箭矢般弹出,几个起落,消失在甬道尽头。 日头已然偏西,诗中暗藏的“别院午时”四个字,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扎向沈仲元心头。彭启是前朝遗老,历尽风霜繁华,财帛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唯一能打动他的,便是女色。赵爵正是投其所好,以十名美女相赠,才请动他下山设阵。当日在山茶花圃,彭启施幻术令落花复原,显然已对那丫头上心。到底是谁借她的胆子,竟敢孤身一人去会那妖人?思念至此,疾行中的沈仲元,益发忧心如焚。 疏桐别院内,元翠绡触电似的缩回手掌,尖叫道:“你想干甚么?!” 彭启只觉方才抚过的小手,白晰如玉,柔若无骨,滑嫩的触感,让人的心都跟着酥了,腆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是只老不要脸的……元翠绡双手背向身后,搓了搓道:“我跟你不合适,差太多辈儿了。” 彭启眯缝着双目,色迷迷地盯着她道:“皮相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我的内心,还很年轻呐!” 明明是为老不尊,你丫的倒好意思说自个儿内心年轻……元翠绡一脸嫌恶道:“我并不喜欢,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彭启掂了掂手中纸卷道:“老朽深山苦修数十年,始才创出这威力无匹的八卦铜网阵。此张阵图可谓凝聚了我半生心血,小娘子既然诚心想要,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元翠绡蹙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嫁给你?你也知道我义父是谁,即便我能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彭启(淫)笑,言辞露骨道:“倒也未必做一世夫妻,但求一宿即可。” 元翠绡恼得面色发青:“阵图你自个儿留着罢,我不要了!” 彭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为应小娘子今日之约,老朽连夜赶制此图,不眠不休五六个时辰。怎奈小娘子无意与我共赴巫山,老朽亦不愿强求。这阵图,世上独此一份,既然小娘子不打算要了,老朽留在身边又有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支火折,擦亮了,便要朝纸卷靠过去。 元翠绡初始还当他是激将,按捺着并不出声,孰料不一会儿,竟闻到了硝石的气味,才知这老怪物是真烧,心中大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图纸。 彭启喜形于色,伸手扯住元翠绡一截衣袖,桀声大笑:“小娘子,是想通了么?” 元翠绡怒斥:“想通你个头啊!松手!”她横起胳膊肘,使劲儿朝外侧扬去,想甩脱彭启的牵拽,奈何老怪物紧攥着不撒手,两相用力,只听“嗤啦”一声脆响,湖缎质地的长袖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一截欺霜胜雪的藕臂。 彭启似一头噬血的野兽,感受到了猎物的气息,双目跃动着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芒,再度出手向元翠绡袭去。 元翠绡错身闪开,骂了一声“滚”,飞起一脚,踹向彭启左膝。彭启中招,疼得打了个哆嗦,弯下腰去按捺痛处,忙乱之中,阵图滚落在地。元翠绡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拾起,拔腿便朝院门口跑。她刚刚跑出数步,踝节处传来阵阵剧痛,几欲站立不稳。原来方才情急之下,踢向彭启的,竟是用了前些天扭伤过的右脚,伤处本未痊愈,这一踢又拼尽全力,故而旧伤复发,比早先更显严重了。 元翠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个院落,当即深吸一口气,环起伤脚,仅靠单腿着力,一蹦一跳地向门口跃去。 那晌,彭启已缓过劲儿来,一把扯掉鹤氅,嘴里连声吼着“小贱人”,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追来。 身后骂声渐近,元翠绡忍痛跃上台阶,就在她的手快要够到门闩的那一瞬,彭启一个箭步冲上前,大声呼喝着:“哪里跑?!”出爪如勾,死死扳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其再向前半分。 “死老妖!你放开我!”元翠绡出力挣扎,对着彭启的手又抓又挠。 彭启忍痛拧着她不放,面色森冷道:“死贱人!老朽是前朝灵台郎,连天子见着了,也要礼让三分!一百多年前,世间不知有多少女子,伏在我脚下,求我与她们欢好双修!你非但不从,竟还出言羞辱,动手殴打于我!老朽今日非好好教训你这愚妇不可!”言罢,一掌掴向其面颊,元翠绡头一低,堪堪儿躲过了打脸,鬓发却是遭殃,簪环花钿,叮叮棱棱,弹落了一地。 元翠绡又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心道一声:妈蛋!老娘今天跟你拼了!反手一掌,亦朝彭启的老脸抽去,彭启“哇呀呀”叫着避让,一偏头,下落的巴掌正好甩在他的脖颈处,元翠绡指甲留得甚长,登时在其皱巴巴的皮肤上,刮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二人相顾,双目俱是赤红,一个气炸了肺,一个怒蒙了心,恨不能一招便结果了对方,偏偏都不通武功,只能靠蛮力扭打。二人又均是腿脚受伤,行动颇不灵便,相互拉拽之下,重心更是难以稳住,一个不留神,双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二人都摔得不轻,隔着三四丈远,各自倒在地上(呻)吟。元翠绡因是被彭启带倒的,惯性甚大,跌得似乎更为严重一些。她紧闭双目,仰面朝天,无边的痛楚由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咬紧牙关,试着微微眼开眼,阳光照进瞳仁,登觉一阵天旋地转,忙又阖上眼帘。如此闭目睁目数次,方感到头没有那么晕乎了。她转脸去瞧彭启,只见那老怪物已然翻过身,目射凶光,用前臂撑地,一步一步朝她躺倒的地方爬过来了。 元翠绡打了个激灵,急着想撑坐起身,奈何方才那一摔,伤得甚重,手脚还有些不服使唤,连着撑了几把,都半道而废。眼瞅着彭启面带得色,离她越来越近了,急中生智:起不来就滚罢……胳膊肘用力一撑,骨碌碌朝相反方向滚出数丈。彭启也是拼着老命,本来就快爬到她跟前了,眼睁睁看她又滚远了,怄得捶地叫骂:“贱人!你给我等着!我非手撕了你不可!” 方才一滚,又消耗了不少气力,元翠绡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眯缝着眼睛看着逐渐西移的太阳,心底似有道声音在狂喊:夫子……快来帮帮我…… 彭启稍作休整,狞笑着又向她爬过来了,边挪边道:“贱人!你觉得我是该将你先奸后杀呢?还是先杀后奸?” 元翠绡打了个寒噤,心中的信念骤然更加坚定:我怎么能死得那么难看?以我如今的身份,这个世上,若还有人因我的死而难过,想必只有夫子了罢……夫子,你一定要来,我也一定会活着见到你……念及于此,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从袖底摸出花冲的匕首,缓缓褪下皮鞘,暗扣于掌心之内。 彭启终于爬到她身边,见其背对着自个儿,并不动弹,便出手照她腰侧击了一记,叱道:“小贱人!少给我装死!” 元翠绡忍着痛不出声,彭启颇有些纳罕,撑着身子凑近了些,元翠绡紧盯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骤然翻过身来,将剩余的力量,全部倾注在持匕的左手之上,对准彭启的前胸,狠狠地刺了过去。 彭启迸发出一声惨叫,神色极其狰狞,有如负伤的困兽,血由伤处不断涌出,在碧绿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朵殷红的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薰得人呼吸随之一窒。 元翠绡惊恐地注视着他,巴不得他立时便倒下去,不料这老怪物倒是命硬,方才一刀恰巧为其肋骨所挡,未有深入要害,只受了一些皮肉之伤。 想是伤痛激发了潜能,彭启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低吼一声,将胸前的短匕拔出,信手掷于一旁,随即跨坐到元翠绡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面容扭曲道:“贱人!想杀我!我这就让你死在前头!” 元翠绡清晰地听见自个儿的喉骨,被扼得格格作响,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拨打他的双手,奈何那双手就像似在其颈边生了根一样,钳得她连气都快叹不上来了。 元翠绡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丁兆蕙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心底一窒,眼角有泪珠滑落:臭小子,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想起我……倏地身上一轻,呼吸亦顺畅了些,所谓劫后余生,亦不过如此罢……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仲元攥手站立,面色煞白,他虽然听不到元翠绡在说甚么,但通过她的口形,他能读出,她说的是――夫子,你来了。 彭启倒伏在地,后心插着花冲的匕首,已深没至柄,口中不断有血沫涌出,眼见已是不活了。弥留之际,他伸出一截颤抖的手指,神色怨毒地点着沈仲元道:“你!你……必遭天谴!” 沈仲元憎厌地扫了他一眼,蹲下身去,极其小心地将元翠绡扶起,检查她的伤势。元翠绡倚靠在其臂弯内,觉出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心下顿生歉疚,喉间勉力发出细碎的音节:“我又……不听你的话了……夫子,你……你会怪我么……”沈仲元闻声大为悲痛,只觉长久以来,心底层层筑高的堤坝,顷刻便已溃绝,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拥她入怀,哽咽着道:“不……不会……” 第145章 伤归耦园春柳赠药怒进冲霄玉堂探阵〔上〕 却说夏蝉,依沈仲元之命,烧毁了字柬,便又折回法会陪伴元翠绡,到了地儿,才发现人早不见了。她暗暗吃了一惊,想起先生嘱咐,却又不敢声张;独自回耦园罢,又怕惊动春柳,思前想后,觉得仍是去冲霄楼等候先生,跟他讨个应对的主意。候立许久,倏地瞧见沈仲元打横抱着一人,由一条小径,朝冲霄楼方向急步而来。那人身上盖着先生的外袍,远远看去,辨不清面目,倒是那双鞋,她一眼便瞧出来了,早些天小娘子脚踝肿涨,嫌原来的鞋勒得慌,特意让她拆了脚面,重新纳了个松的。夏蝉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小娘子出事了?!想到或许是因为自个儿报信迟了的缘故,登时眼眶一红,难过得快要哭了。 “沈先生!”夏蝉急着由路边冲了出来。 沈仲元也瞧着她了,朝她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随我来。” 夏蝉跟在他身旁,担忧地看了一眼布袍覆住的元翠绡,惴惴问道:“先生,小娘子她……” 沈仲元神色凝重道:“伤得不轻。” 王府里竟藏着伤害小娘子的坏人……夏蝉听了,不由惊恐万分,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沈仲元低声道:“别怕,随我进楼。我将你们安置在密室之内,不会有人发现。你替我照看她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夏蝉低低地“嗯”了一声。 冲宵楼四门八路,每道门均有专人把守,每一路各有密室、暗室一间,用以堆放兵器、关押刑讯之用。沈仲元今日在北门当值,故而随身携有密室的门钥,他将元翠绡抱入,简短嘱咐了夏蝉两句,即刻又折回疏桐别院善后。 屋子里仅有一张竹榻,夏蝉生怕元翠绡硌着,忙脱下自个儿的夹袍,垫于她身下,待看清她脖颈,触目惊心的淤痕之后,伏在她身侧,轻声啜泣起来。 元翠绡心下感动,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没死,哭甚么。” 夏蝉连忙抹了抹眼泪,握住她的手道:“小娘子,你可别说话。”见她唇角有些起皮,又问,“小娘子,你渴不渴?” 元翠绡微微点了点头。 夏蝉小心翼翼地将其扶起,拿过沈仲元留下的水囊,递到她嘴边,慢慢地喂她喝了一口。 元翠绡一个吞咽,倏觉喉间如针刺火烧一般,痛得咳嗽一声,张口吐出一大滩血水来。 夏蝉吓得脸得白了,慌忙用帕子为其擦拭,话音里带着哭腔:“小娘子,这可怎么办?” 元翠绡忍着疼道:“帕子收起来,别让夫子知道。” “是。”夏蝉流泪应声。 未有多时,沈仲元携了件包袱回转,见她二人无事,不由长舒了口气。 夏蝉瞧他不似先前穿戴,青衣小帽,束腿单鞋,一副王府仆从的打扮,正觉纳罕,沈仲元将包袱递与她道:“你们俩的。” 夏蝉解开袱皮,内里亦是两套仆从的衣裳,刚想问穿成这样做甚,沈仲元已向门外走去,背对着她们道:“事不宜迟,换好了叫我。” 夏蝉不敢怠慢,连忙改换男仆装束,又替元翠绡也装扮上,将换下的衣服仍用包袱皮卷了,轻声唤道:“先生,我们好了。” 沈仲元循声入内,递上一盒锅灰:“脸上、衣服上,都抹上一些。”说着,自个儿先涂了不少。 夏蝉揣了一肚子问号,可先生的话,她打心眼儿里不愿去违拗,默默地照他说的做了。 三人收拾停当,活像是刚从灶底爬出来的,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原来的模样。沈仲元行至榻前屈身,朝夏蝉道:“过来帮个忙。”夏蝉会意,将元翠绡扶至他背上,嚅声道:“先生,我们扮成这样去哪儿?路上被人撞见,该怎么办?” 沈仲元向她投去一道鼓励的目光,答道:“放心,我们这就回耦园。你跟在我身边,路上不管看到甚么,或是遇到甚么人问话,都不要出声,我自有法子周旋。” 夏蝉倍受鼓舞,攥紧包袱,坚定地点了点头:“夏蝉都听先生的。” 一行人出了冲霄楼,未走多远,但见西首一处院落火光冲天,远远地听着有人扯着嗓子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呐!” 元翠绡心中雪亮:这把火必是夫子放的无疑……唉,每次捅娄子,总是免不了要夫子帮忙收拾残局……愈想愈觉得过意不去,脑袋也越垂越低,渐渐地从小诸葛的颈窝滑到了他的肩胛处,方才靠着不动了。 穿过竹林,听得一阵“哐哐哐”铜锣乱响,迎面正逢上三殿管事领了几十名仆从,各持水桶铁锨匆匆而来。 夏蝉认得那管事,见其眼光向自个儿身上扫过来,忧心遭他识破,亟亟闪到沈仲元身后。 “站住!”管事用小槌指着他们,问道,“知道是哪里的屋子走水了么?” 沈仲元垂首应声:“回管事的话,失火的是冲霄楼西边的疏桐别院。” 管事挥挥手道:“走走走!一齐去救火。” 沈仲元扬起脸道:“小的几个才从火场过来,背上的这位小兄弟便是情急扑火,被烧伤了,小的赶着带他上药局医治,还请管事体谅。” 管事打量他们,确似烟薰火燎过的样儿,点点头道:“你背他过去罢。”又指指沈仲元身后的夏蝉,“那个能动的,跟我走。” 夏蝉大惊失色,元翠绡心中亦是一凛。 着难之际,沈仲元一把拉过夏蝉的手道:“管事明鉴,这位小兄弟方才扑火,也薰着了眼睛,这会儿还摸瞎着呢。” 夏蝉知其是为她解围,当即闭上双目,因先头哭过,双眼确是又红又肿。管事见了,并未生疑,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们快去药局罢,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个疤啊痛的。” 沈仲元连声道谢,一手扶着背上的元翠绡,一手牵着夏蝉的腕子,疾步向前行去,转过一道廊桥,估莫着再是没人瞧见了,手底赶紧松开,诚恳言道:“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夏蝉脸上涂着黑灰,内里早红得像烧熟的虾子一般,心头更似揣了一只小兔,不停地“呯呯”乱跳,她屈了屈身,连忙跑到二人前头去了。 元翠绡伏在沈仲元背后叹息:不过是隔着布料,握下小手么……这妮子,脸皮好薄啊…… 又行了一阵,总算抵到耦园。三人穿着已变,恐撞上春柳不好解释,并不敢贸然入内,而是在院墙下候了一会,待见着春柳提了个食盒出园子,往典膳房的方向行去,始才进得园中。 沈仲元将元翠绡抱进里屋,安置在床榻之上,转过身,朝夏蝉揖首道:“今日之事,多亏小娘子鼎力相助,沈某不胜感激,还望小娘子能够守口如瓶,不要再让第四人知道才好。” 夏蝉慌得忙不迭福下身去,低着头道:“先生折煞夏蝉了,怎受得了你如此大礼?小娘子之事,便是夏蝉份内之事,断断不会吐露半个字出去。” 沈仲元拱了拱手,回望元翠绡一眼,又道:“既是如此,我去配些伤药再来,这里就有劳你照应了。春柳那边,若是问起,与她说是后花园摔伤所至便是。” 夏蝉点点头道:“夏蝉明白了。” 送走沈仲元,夏蝉赶忙为元翠绡梳洗更衣,再将自个儿收拾停当,已过去大半个时辰。好巧不巧的,春柳便在这当口携了膳食回转,见元翠绡一脸疲态,休卧在床,不由惊怔道:“小娘子,这又是怎么着了?” 元翠绡瞧瞧她,动了动嘴,无声道:“我没事。” 春柳放下食盒,双目流转,朝夏蝉瞥去,隐隐有逼视之意。 夏蝉虽比春柳较早入府,但素来有些畏怕于她,不待她质问,已有些结巴:“小……小娘子在梅岭,想折……折些花上供,攀到假山石上,不……不小心摔了。” 春柳细眉一挑,“哼”了一声道:“你惯是这般当差。”说着,将她推至一边,近到元翠绡榻前,俯身探看其伤势。 元翠绡心中暗暗叫糟:春柳武功不弱,自个儿脖子险些被那老怪物掐断,若是叫她见着了,穿帮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当即双手聚力将衾被拉至下颏方休。 春柳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怜惜,低声叹息道:“小娘子好生歇息,莫要再操劳了。”言罢,缓缓退出屋子。 元翠绡与夏蝉面面相觑,皆是松了一口气。孰料眨眼的功夫,春柳竟又折回了,攥拳行至榻边,摊开手心,将一粒龙眼大的红丸搁至元翠绡枕侧,福了福身道:“小娘子,这粒丹药用温酒化开服下,对你的伤,应是有帮助。” 元翠绡冲她笑笑,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多……谢……” 春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婢子下去了,小娘子服过药早些安歇。” 元翠绡感激地点了点头。 春柳去后不久,沈仲元却是回了,疾步赶到榻前,倏见元翠绡枕边搁着一粒朱红药丸,当即伸手执起,细细看了看,又闻一闻,方扭头问向夏蝉道:“这是哪里来的?” 夏蝉应声道:“方才春柳姐姐拿来的。” 沈仲元怔了怔,又问:“她可告诉你,这药丸如何服用?” 夏蝉答道:“春柳姐姐说,要用温酒化开服用。” 沈仲元闻声,面露惊喜之色,忙对夏蝉道:“快去烫一壶酒来。” 夏蝉应了声“是”,连忙出屋子寻酒去了。 元翠绡倍感诧异,扯了扯沈仲元的袖角,无声道:“春柳给的甚么药?” 沈仲元若有所思:“南青城的疗伤圣药——暖玉断续丹,江湖上哄抬至百金之数,仍有人趋之若鹜,却不知你的这位女使,从何处得来……” 元翠绡瞠目结舌:一百两金子?!春柳这是土豪不露相啊……话说咱跟她也没甚么交情……也就中秋节前,送过她两只风筝而已,对咱这般大方做甚? 第146章 伤归耦园春柳赠药怒进冲霄玉堂探阵〔中〕 春柳所赠伤药,果然极具奇效。翻过一日,元翠绡除了尚显虚弱些,说话、行走已均无大碍。临晚,沈仲元又去冲霄楼当值,特地绕经耦园,前来探视于她,见其恢复甚快,悬了一天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个收起来罢。”沈仲元伸手递过一柄短匕。 元翠绡接过,神色惴惴道:“夫子,别院那边……若是有人追查起来……” 沈仲元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毋庸担心。那妖人的尸首已化为灰烬,现场亦清理过,应是看不出甚么。最为重要的是,铜网阵已成,赵爵压根儿不会再关心他的死活。以我对赵爵的了解,他多半还会杀其灭口,此番意外,倒是省去他不少手脚。” 元翠绡听了,心底不禁又是庆幸,又是骇怕。庆幸的是彭启之死,并不会牵连到她与夫子;骇怕的是假爹如此心狠手辣,不知还会做出多少倒行逆施之事。惟望巡按与太守两位清流会同智化、艾虎一帮侠义之士,能够尽快破阵擒敌,还襄州百姓一片安宁太平。思念至此,忙又问道:“夫子,老怪物已死,不知他所遗阵图,是真是假?” 沈仲元答道:“我今晚便携此图,前去冲霄楼试阵。”说着,看了元翠绡一眼,隐隐又觉心痛,“但愿是真的。” 元翠绡近前,吞吞吐吐道:“那……那夫子,现在……现在就要过去么?” 沈仲元颔首,道了一声“是”,转身朝门外行去。 元翠绡匆匆跟上道:“我送送夫子。” 二人行至垂花门外,沈仲元收住脚步道:“不必再送了,回屋休息罢。” “噢。”元翠绡心有不甘的背过身去,慢腾腾挪了两步,猛地掉转,冲着沈仲元的背影唤道,“夫子等一等!” 沈仲元半转过身,侧向她道:“怎么?” 元翠绡鼓起勇气道:“我随夫子一块儿去行不行?”见沈仲元默立无声,心知没戏,低下头道,“不行就算了,我再不会违拗夫子的意思了。” 沈仲元缓缓走近,元翠绡抬眼看他。 “那便走罢。”沈仲元浅笑,解下自个儿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元翠绡大喜过望,捂住嘴笑得眉眼弯弯。 夜色中的冲霄楼,似一柄出鞘的利剑,高峨巍耸,直入天际。 二人抵达密室,沈仲元将阵图平铺于榻上细观,元翠绡则伫立在旁,为其持灯照明。只见那卷轴用墨线届画而成,密麻如蚁,层叠似峦,绘满了不计其数的暗道机关。元翠绡乍瞧了两眼,便觉密集恐惧症来袭,咂舌道:“这乱糟糟的一大团,都画了些甚么啊?” 沈仲元伸手点向图中粗细不一的线条,言道:“此阵由阵眼而出,分东西南北四门,乾、坤、艮、震、坎、离、巽、兑八路,故而能生出三十二端变化。变阵虽然不多,但难就难在,它以子时为界,每隔一个时辰,还会变幻一次方位,如此一来,虚实相扣,生成的阵势,便是数百近千了。” 元翠绡听得一头雾水,蹲下身道:“那如何辨知真假?” 沈仲元探手入怀,取出一本手札,递给她道:“这是我近日当值所记,四门八路的进退步法。现在我将图谱上绘的步法,逐一报与你听,你同本子上记的对照,二者是否一致。” 元翠绡搁下灯台,抚掌赞道:“好法子!”一把接过手札,急急翻阅起来,边翻边嚷嚷,“慢着!慢着!我先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 沈仲元掌灯,拢住跃动的火苗,看着元翠绡犯急的样儿,竟有些移不开眼去。 “还行,还行。总算都识得。”元翠绡舒了口气,扭头看向他道,“夫子的字写得真好!” 沈仲元慌忙收回视线,专注于阵图之上,温言道:“那我便开始念了。” 元翠绡浑然不觉,挥了挥手道:“念罢。” “东门乾路左十右七、东门坤路左三右五……北门巽路左九右四……” 二人念对许久,终将所有的通道步法核实完毕。门缝里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沈仲元倾耳细听,心头默数,轻声道:“四更天了,今晚就到这里罢。” “我还不困。”元翠绡捂嘴打了个哈欠,凑到阵图前,问道,“步法一模一样哎。夫子,这图该是真的罢?” 沈仲元指着图上一块墨线最为聚集的地方,审慎答道:“还不好说。阵眼设有铜网铁砧,机关暗箭不胜枚数。方才我们对的只是路径,能在阵中出入自如,并不意味着能破此阵。此处若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便是致命之失。” 元翠绡闻言,面露忧色道:“那可怎生是好?” “莫要心急。”沈仲元卷着阵图道:“待我与智化兄商议过,寻个周全法子应对。好晚了,我先送你回去。” 元翠绡心怀稍安,“嗯”了一声,站立起身,不想蹲久了,腿脚早已麻木,登时闪了个趔趄,多亏沈仲元将她扶住,才未有摔倒。 “哎哟哟…元翠绡哼哼着,眉眼鼻子都挤一块儿去了,坐在榻上不断地捶着自个儿的腿。 “腿脚蹲麻了是罢?”沈仲元笑得莞尔。 “是啊!”元翠绡怨念应声,倏地听到极细微地响动,像是石子敲击板壁的声音,疾忙道,“夫子,你听!” 沈仲元亦是闻见了,皱眉道:“有人进阵了。” 元翠绡一颗心提了上来,失声道:“不会是赵爵那边发现了甚么,追踪过来了罢?” 沈仲元神色肃然:“赵爵的人,倒是不是为惧,怕就怕是道上的兄弟不明就里,前来探阵。” 元翠绡心中不祥之意更甚,脸色煞白,喃喃道:“会是谁呢……” 沈仲元嘱咐她道:“你且呆在这儿,我转过去瞧瞧。”说着,迅疾朝门外闪出。 元翠绡愣一愣神,忙叫道:“夫子小心!” 却说这来人是谁,正是逢旨巡按襄阳的钦差大人,颜查散的结拜弟兄——白玉堂。只因赵爵遣了邓车、申虎二人,乔装改扮去按院衙门盗取印信,恰遭公孙策当场识破,申虎束手成擒,邓车落荒而逃。白玉堂年轻气盛,不顾公孙策连道数声“穷寇莫追”,紧随邓车往郡王府而来。邓车是个有心机的,直将其引到了冲霄楼,激将他道,“小耗子,你若是敢进来,爷爷就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白五那可杀不可辱的性子,怎生受得了这般挤兑,面前就是口油锅,也紧赶着往里头跳了,当即持刀追将上去,怒声道,“少聒噪,吃我一刀”。二人一路追追砍砍,直往阵中而来。邓车常在此间当值,熟知四门八路的走法,三转两转,便甩脱了白玉堂,由生门大摇大摆而出,回跨院的住处歇觉去了。 白玉堂追丢了邓车,始才发现自个儿竟入了一门奇阵。此阵内里像似有无数门户,有活页的,有封死的,有的两门连开,有的半开半闭。板墙斜正不一,大小各不相同,曲折弯转,迥然不同。按说,他也算是破阵的行家里手,此时此刻,却也被闹得左旋右转,糊里糊涂。情急之下,从百宝囊中摸出一把飞蝗石,途经一门,便以此做个标记,不至于走了冤枉路去。许是天意使然,他未有绕出阵外,而是一路往阵眼而来。 待他启开一扇木门之后,眼前霍然光亮,不及他细看,耳畔又传来“喀啪喀啪”的声响,白玉堂吃惊回望,只见身后的木门全都闭合上了。他连忙跃过去,双掌用力一推,竟是纹丝不动,转过身再看前方,一顺溜堆放着十余只樟木箱子。他想:既然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不如先看一看奸王摆下这么大阵仗,到底是为了藏些甚么。念及于此,便纵身上了窗台,滑步往箱子移去。到了近前,白玉堂抽出雁翎刀,便朝木箱斫去,倏听到一个声音急唤:“五弟,住手!” 白玉堂这一刀挥落甚快,闻声收势,刀沿仍然轻磕到了箱子边缘。 “趴下!”对面的人大吼。 几乎是在白玉堂伏倒的同时,扒梁之上,“咔嗒”一响,突然弹出数十道箭矢暗器,直朝其所在的方向疾射而来,几枚铁蒺藜更是贴着他的头巾,堪堪儿飞过。 “白五弟!”沈仲元几个提纵,跃至他身侧。 白玉堂已然起身,看清来人,不由惊喜道:“沈二哥!方才若不是你唤得及时,小弟就要被射成刺猬了。” “没伤着就好。”沈仲元打量他,一身常服,并不像似刻意前来探阵的装束,便问道,“五弟因何至此?” 白玉堂俊面一红,照实道:“今晚子时,邓车那厮前去按院衙门盗印,小弟一路追赶而来,谁知姓邓的狡猾得紧,将我诱入阵中。”说着,颇为不甘地问向小诸葛道,“沈二哥,要说阵法机关,小弟也略知一二,似这般诡谲多变的,实是前所未见。不知此道恶阵,所唤何名?又为何人所设?” “白五弟所言甚是。”沈仲元颔首,“此阵唤作八卦铜网阵,为前朝灵台郎彭启所设。” 第147章 伤归耦园春柳赠药怒进冲霄玉堂探阵〔下〕 “‘天眼老人’?!”白玉堂吃惊道,“小弟曾听家师提起过,此人是机关术数、奇门遁甲的奇才,销声匿迹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竟然尚在人间。” “是啊。”沈仲元环看斗拱枋梁,眉宇间横上一抹忧色,“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破此阵,怕是非得有他的阵图不可。”白玉堂若有所思道,“沈二哥,可有法子出去?” 沈仲元苦笑道:“不好说。箱子一旦遭到触碰,便会启动阵眼机关。如今阵势已变,能不能出去,就要看你我的造化了。” 白玉堂懊悔不迭道:“都是小弟莽撞,竟然连累哥哥!” “自家兄弟,说这些生分话儿做甚?”沈仲元一把揽住他的肩头,伸出另一只手道,“钢刀借我一用。” 白玉堂依言递上,疑惑道:“哥哥要做甚么?” 沈仲元沉声道:“赌一赌运气。赢了重出生天,输了命丧黄泉。五弟可愿一试?” 白玉堂慨然道:“小弟的性命是哥哥救的,哥哥作主便是,小弟绝无二话。” 沈仲元应了一声“好”,当即按照彭启所遗阵图所示,将钢刀掷向八门中坎位,但闻“轰隆隆”一阵巨响,盝顶之上陡然坠下一张巨大的铜网,四面墙壁更是弹出数十张遍布尖刀利刃的铁砧,直朝他俩逼轧过来。二人反应俱是奇快,双双喝了一声“走”,沿着尚未塌陷的窗台,拾级朝上跃出,眼瞅着快要翻上阑面,一张铁砧打斜地里刺出,千钧一发之际,居后的沈仲元双手抄住白玉堂下胁,拼力一举,将其托离了险境。 沈仲元闷哼一声,胸腰以下,已被刀刃扎出数十个血洞,夹在板壁与铁砧之间,半分动弹不得。 白玉堂震惊回望,不由肝胆俱裂,哀恸道:“哥哥!” 沈仲元见他无事,眼底浮上一丝欣慰之色:“五弟。” 白玉堂悲痛欲狂,双手奋力去掰铁砧,可那铁砧单块足有千斤,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够拨动的,他哭叫道:“哥哥接连为我舍身,玉堂还有甚么脸面再活在世上?倒不如与哥哥一块儿去了,黄泉路上做个伴罢!”言罢,起身便要往铜网里跳。 “不可!”沈仲元心下一急,张口吐出一蓬鲜血,嘶声道,“愚兄有事相求!” 白玉堂闻言,跪行到他面前,颤声道:“哥哥你说!” 沈仲元盯着他道:“五弟你听着,我在陈州家中,尚有失明的老母与幼妹需要人照拂,愚兄这一走,难免奸王不会找她们麻烦。我便将她们拜托给你了,你若是不应,愚兄可是死不瞑目!” 白玉堂知其一片苦心,咬碎钢牙,举手盟愿道:“我白玉堂向天发誓,从今日起,世间再无白玉堂其人。沈仲元的娘亲,便是我的娘亲;沈仲元的妹子,便是我的妹子。我必会悉心照料,保她们一生平安。如违此誓,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却说元翠绡,在密室干等了一会儿,倏地听到外间传来巨大的爆裂声,震得板壁都嗡嗡作响,忧心夫子安危,竟是如何也坐不住了,当即带着阵图手札,照其步法索引,往发声处寻来。兜兜转转数十道门,终于瞧见一道亮光,探头一看,正逢上白玉堂跪地起誓,再看他身前的沈仲元,大半个身子,已遭鲜血浸透,不由眼前一阵晕眩,膝盖亦是发软,险些厥了过去。 沈仲元本已黯淡的目光,瞥见她的身影,骤然一亮,柔声道:“你来了。” 元翠绡幡然惊转,由坎门狂奔而下至阑台,扑上前一把攥住他的双手,惊乱道:“夫子!夫子!我把你拉上来!” 沈仲元掬住她的双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于你。” “你说啊……”元翠绡泣不成声道。 沈仲元肃然道:“听着,彭启留下的那卷阵图是假的。” 头顶似有惊雷滚过,元翠绡倏地明白过来:想是白五无意中触动阵眼机关,引发阵势变化,夫子为助其脱困,铤而走险,依照尚未探明的阵图所示,做了决断,不料却陷入死路。“彭启!”她目眦俱裂地念出这个名字。 沈仲元又道:“白五弟是被邓车诱入冲霄楼,阵内又留有他的雁翎刀与飞蝗石,明日一早,当值的起出铜网内的尸首,定然会将我当作五弟。我在住处,一直备有急事告假的书信,以防不时之需,赵爵发现我不在,必定会着人前去查看,暂时不会发现其中破绽。天意如此,不必揭穿。” “哥哥!” “夫子!” 白玉堂与元翠绡闻听此言,俱是痛哭失声。 “别哭了……”沈仲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唇边噙起一丝笑意,问道,“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似乎还从来没有唤过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叫甚么?” “我叫熊猫!”她忍住恸哭,答道,“我以前的好朋友都这么叫我!在这里,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沈仲元勉力点了点头,逐字逐句道:“熊猫你听好了。一个能爱到忘记过去的人,一定有能力再爱一次。去唤醒他罢。”言罢,遽然爆发出一阵剧咳,飞溅的血沫星星点点地落在她的手上。 她能感觉到握着的这双手,已经在慢慢变凉,不禁恐惧得大叫:“夫子!你不要松手!你抓紧我啊!” 沈仲元缓缓阖上双目,无声地翕动嘴唇:“天要亮了,快走。” 铁砧倏地翻转,将沈仲元甩向铜网之中,元翠绡一个措手不及,幸被白玉堂挽住,才未有跟着跌落,她趴在阑台上嚎啕大哭:“夫子你说过要做我家人的!还说要跟我合开个馆子!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轰隆隆”的声响又起,白玉堂深知是阵势变化的先兆,回首再看生门,已在渐渐合拢,情急之下,一把将伏在地上的元翠绡拎起,扛在肩头,似飞箭一般,朝门外疾射而出。便在二人脱身的那一瞬,生门砰然一声紧闭,元翠绡挣扎着由白五肩上滑落,飞扑到门扇前,将半边脸颊紧紧地贴在冰凉的木板上,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对于沈仲元的殒命,白玉堂内心的痛楚煎熬,较之元翠绡犹甚。若是时光能够倒流,骄傲如他,宁可自个儿死上十次八次,也不情愿好兄弟为了救他,而失去性命。只是过往俱不可追,他强忍悲恸道:“妹子,我们该出去了。” “容我再哭一会儿。”元翠绡嘶哑着嗓子道,“出了这个楼,便不会有空难过了。” 白玉堂的心尖似被剜了一记,默默地退行两步,伫立一侧,不再出声。 未顷,元翠绡转过身来,持起半幅衣袖,照脸上胡乱撸了两把,又掏出手札,走到白玉堂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哥哥,我们走!” 二人依循手札指引,一路穿门过户,未有多时,便由生门转出,直往楼外而来。元翠绡将白玉堂带至一处僻静地儿,藉着稀疏的星光,指向前方一堵院墙道:“哥哥从这里出去,从今往后,夫子的家人都要倚仗你周全了!” 白玉堂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此处艰险,妹子再留在这儿,倘若遭到奸王识破,恐有性命之忧。不如我将妹子送去丁二哥那里,你意下如何?” “不可!”元翠绡断然拒绝道,“赵爵心思狡诈如狐,若是我与夫子同时失联,他必定会有所察觉。再则,我与夫子相交一场,他生前没有做完的事情,我想方设法也要为他达成。虽然有些自不量力,可我心意便是如此,还望哥哥成全!” 白玉堂心生感佩,喉间似有甚么东西哽住了,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方道:“你……真的不走?!” 元翠绡近前,执起他的双手,坚定道:“我还不能走,正如你不能不走。哥哥保重!” 白玉堂轻拥她入怀,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字一顿道:“妹子保重!”言罢,推开她,纵身跃过墙头,消失在黎明即将到来的夜空。 回到耦园,天已是蒙蒙亮了。 元翠绡静静地坐在书房内,空洞的眼神,拂过屋里的一桌一椅、一杯一物。昨晚端给他的雨花茶,仍在条几上搁着,粗心的夏蝉还未有收拾掉,待会儿沏茶,又该一阵子好找了…… 她仿若看见夫子仍坐在琴凳前,缓缓地奏着一曲《凤求凰》;又似乎听见夫子在窗下吟诵“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因为夫子好看呀!” “想不到夫子还蛮关心我的。” “有么?” “夫子!你居然跟我谈钱?!咱俩谁跟谁呀?谈钱俗不俗啊?多伤感情呐!” “你得了罢。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夫子我就一俗人,不俗的,要上庙观里去寻。” …… 回想此前种种,在她的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悲凉笑意,渐渐地蔓延至眉梢眼角,最后竟笑到颠狂,伏在书案上,不住地抽动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哑”一声被人推开了,夏蝉惊喜的声音传来:“小娘子,原来你在这里啊!可让我好找。” 元翠绡“嗯”了一声,仍是趴着不动。 夏蝉快步行到她身前,轻推了她一把道:“小娘子,王爷来了,正在堂屋坐着呢,你快些过去罢!” 元翠闻言,猛地弹身坐起,劈手拿过一只青瓷笔洗,朝地面狠狠摔去,“呯噗”的掼裂声,夹杂着她恚怒的尖叫:“让他滚!” 夏蝉吓得面色一白,随即扑过去,伸手捂住她的嘴,惊慌道:“你疯啦!” 元翠绡一声不吭,气呼呼地瞪着她,眸中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夏蝉心急如焚,晃着她的胳膊道:“小娘子,你又不听夫子的话了么?” 元翠绡身子一僵,犀利的目光渐渐涣散开去,再度看向她时,已深邃如潭。 夏蝉瞧她隐忍至此,心底忽然泛上些许辛酸,垂首屈身道:“小娘子,婢子扶你过去罢。” 元翠绡一把攥住她的腕子,牙齿格格打架道:“好……冷!” 夏蝉摸摸她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又靠了靠她的额头,烫得却似火烧一般,惊呼一声道:“小娘子发烧了!” 元翠绡含混地“嗯”了一声道:“走罢。” 第148章 郡王府孤女析阵图尤唐街夏蝉拜义父〔上〕 屋外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屋内赵爵神情闲适,拥着一只手炉,在堂前高坐。 元翠绡低头走了进来,缓缓福下身去:“女儿参见义父。” 赵爵端量着她道:“脚伤像似大好了,面上气色,怎又瞧着差下去了?天气这般寒冷,你穿得也忒单薄了。” 元翠绡捂嘴咳个不住,夏蝉连忙接口:“回王爷的话,小娘子近日受了风寒,现下正发着热呢。” “噢?”赵爵微微皱眉,搁下手炉,朝元翠绡招招手,“到为父跟前来,给我瞧瞧倒是怎么了。” 元翠绡屈身道:“女儿不敢过去,女儿怕将病气过给义父。义父千金之躯,要好好保重才是。” 赵爵点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为父今儿前来,是要告诉你,沈夫子家人病重,他赶早便回乡侍疾去了。他老家远在陈州,这一去,归日尚未可知。天也冷了,为父便不另行择选西席了,你且多多研习女红,读书之事,等明年开春再说罢。” 元翠绡手掌在袖底攥握成拳,垂首道:“女儿谨遵义父按排。” 赵爵拂袖起身,关切地瞥了她一眼道:“进去歇着罢,回头为父遣一名大夫过来,给你开些散热的药。” 元翠绡竭力压下心头厌弃,挤出一丝笑容道:“女儿多谢义父。” 回到内屋躺倒,隔了片刻,有一名年长的医者,奉了赵爵之命前来请脉,辨症是外感风寒,拟了个拔毒散热的方子,又嘱咐了几句饮食清淡、宁神静养的套话,便退下了。 夏蝉将她的被子掖严实了,又在脚头搁了个暖炉,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小娘子,你好好睡上一觉,发一发汗,烧便能退了。春柳姐姐去药局抓药了,你有事儿,就唤我。” 这妮子若是知道夫子不在了,不知会难过成甚么样……元翠绡心底叹息一声,阖上眼睑,微微点了点头。 藕色的帐幔垂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的气味,元翠绡烧得迷迷糊糊,脑海里不断翻滚着近日发生过的场景…… 她仿若又回到了疏桐别院,彭启背心中刀,倒在地上,眼底发散着憎怨的光,“你必遭天谴!”“你必遭天谴!”恶毒的诅咒不停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凝成数不尽的尖刀利刃,全向远处一道青色身影投去,刹那间,那人周身被鲜血染得极尽殷红。她惊唤了一声“夫子”,便要追上前去,不想彭启忽然由地上跃起,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唾骂:“贱人!竟敢加害本座!”她恨恨地啐其一口:“呸!老怪物!你用假图诓骗于我,害死夫子。你逆天违誓!你应有此报!”彭启勃然大怒:“本座欺人不欺天,既然向天盟愿,又怎会不遵守誓言!”她听了,更是目眦欲裂,拍打着彭启的手臂道:“阵图明明就是假的!你骗人!你该死!” “小娘子!快醒醒!”夏蝉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元翠绡猛地睁开双目,发现自个儿牢牢攥着夏蝉的胳膊,忙松了手,喃喃道:“怎么回事儿?” 夏蝉重又持起丝帕,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额上汗珠,神色颇显委屈:“婢子见小娘子睡得发汗,怕你着凉,就拿帕子为你擦一擦,不想小娘子魇着了,朝我又骂又打的。” 元翠绡听了,心生歉疚,挣扎着坐起,拉过她一只手,晃了晃道:“对不住了,都是我不好。” 夏蝉唬了一跳,忙拿过一件外衣,为她披上:“小娘子这是甚么话?”又在她背后撂上两只靠垫,“小娘子坐一会儿,我去春柳姐姐那儿看看,药汁儿煎好没有。”言罢,勾起帐幔,往屋外去了。 元翠绡焐出一身热汗,身子倒觉松快许多,只不过汗湿的头发,粘腻腻地贴在额角,颇有些难受。她信手拿起夏蝉落下的帕子,又照额际擦拭了数下,倏而记起当日,在别院内与彭启对峙的一个细节,不由怔在了当场。 “此条宝绢为长白山奇珍冰绡所制,乃是前朝周后的随身爱物。小娘子天姿国色,与你是最为相衬不过。老朽一片心意,还请小娘子笑纳。” 回想起那条粉色丝巾,古怪的草叶腥气,元翠绡心底骤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竟会是…… “小娘子,喝药了。”春柳掀帘入内,夏蝉端着盖碗托盘,紧随其后。 “嗯。”元翠绡接过一大碗又黑又浓的药汁儿,屏气一口饮尽。 夏蝉赶紧递上蜜饯:“小娘子,含一颗梅子镇镇味儿。” “我不觉得苦。”元翠绡摇头,急着问她道,“前几日法会,我穿过的那身衣服呢?” 夏蝉略想了想,答道:“中衣,里衣浆洗过了,外面的衫裙有几处破损,拿去针线房织补了,还没送回来。” 元翠绡满怀希冀道:“有一条粉色的丝巾,现在哪里?” 夏蝉面露迷茫之色:“粉色的丝巾?” “是啊!”元翠绡连说带比划着,“很大一幅,质地轻软,浅浅的水粉色。” 夏蝉又努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婢子没有见着。” 元翠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了,你们下去罢。” 夏蝉惴惴应了声“是”,春柳突然插口道:“小娘子说的丝巾,婢子似乎见到过。” “真的?!”元翠绡眼光一亮,盯着春柳道,“在哪里?” 春柳答道:“前几日‘喵小姐’在园子内晒太阳,爪子里捧着一团粉色的物事在挠。我当时也没有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与小娘子说的丝巾,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去看看!”元翠绡一脚踢开被褥,跃下床榻,匆匆趿了双鞋,就要上厢房寻“喵小姐”去。 “小娘子,外边冷!”春柳一把将她拉回床沿坐下,夏蝉急忙去开箱箧,翻出一身厚实的衫裙与她换上。 一想到那薄如蝉翼的冰绡,在‘喵小姐’的利爪之下,盘弄过好几天,也不知这会子被(蹂)躏成甚么样儿了,元翠绡的心情极其焦燥不安,奈何被春柳按着不能动弹,只得不住地催促夏蝉道:“快些!快些!头不用梳了!” 春柳甫一撒手,元翠绡便像被摁久了的弹簧似的,一个箭步跃了出去,风一般地刮向厢房,从桌肚底下,将猫窝拖了出来。那“喵小姐”原本在呼呼大睡,陡然被她端了香闺,委屈得“喵呜”一声,翘着尾巴便跑了。元翠绡赫然发现它睡过的地方,露出粉色一角,心头怦怦直跳,手势颤抖地将其抽出,竟是完好无损。她紧紧攥着丝巾,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回到屋里,元翠绡籍口仍是渴睡,支走春柳跟夏蝉,将彭启所赠丝巾,摊铺在榻上,细细察看,始才发现眼前的丝巾,质地虽然轻薄,却极为坚韧,难怪连猫爪子也不能将其勾破。她又将鼻子凑近了细闻,丝巾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草叶腥味,可她对植物知之甚少,就算看见了也未必认得,更别提靠鼻子闻了。她试着在丝巾一角蘸上少许清水,可候到阴干,也没出现她所期待的显影状况。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点燃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地将丝巾绷开,架在火苗上方,薰烤了片刻,仍是一无所获。 元翠绡不禁有些泄气:这丝巾到底是不是阵图呢?倘若它是,破译的法子,又该上何处去寻呢…… “小娘子,该喝药了。”夏蝉端了个托盘,站在帘外道。 元翠绡“嗯”了一声,匆忙将丝巾团做一团,塞进袖子里,“端进来罢。” 仍是一气喝完,元翠绡搁下碗,面目扭曲道:“怎么这么苦?” 夏蝉愣了愣道:“小娘子先前一趟喝着说不苦,我就没拿蜜果子了。” 元翠绡苦得“咝咝”抽气儿,向她挥手道:“快去沏盏茶来,给我漱漱口。” “噢。”夏蝉飞跑着去了,不多会儿,端了茶盏入内,递于她道,“小娘子爱喝的雨花茶。” 元翠绡神色一黯,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小声道:“雨花茶是夫子爱喝的。” 夏蝉的脸有些红了,声若蚊呐道:“那大概……是婢子记错了……” 元翠绡不忍心看她,别过脸又饮了一口,只觉这茶水,比起方才的药汁儿,更要苦上百倍,咽到一半,突然呛得咳个不住。 “小娘子,你没事儿罢?”夏蝉忙不迭为她拍背顺气。 元翠绡用衣袖捂住嘴,又咳了十来声,方道:“没事儿,喝得急,呛了一下。” 夏蝉又问道:“小娘子,待会儿晚饭想吃些甚么?婢子这就去典膳房传话。” 元翠绡心不在焉答:“粳米粥罢,煮稀一点。” “好。”夏蝉脆声应着,朝外面去了。 元翠绡目送她离开,心中伤感至极,长叹一声,从衣袖里抽出丝巾,抽到一半,倏地怔住了。待全部抽出,展于榻上,心头涌上一阵狂喜,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149章 郡王府孤女析阵图尤唐街夏蝉拜义父〔中〕 丝巾上几处洇湿的地方,呈现出黑色印迹,正是元翠绡方才呛咳,喷溅的茶水所致。想到这一点,她又重沏了数道茶水来试,果不其然,能让阵图显影的,即是热茶。 元翠绡终于明白了,彭启那妖人,跟她兜了一个大圈子。他允诺给了她阵图,却并不想让她据此破阵,故而将真图隐于冰绡之中,另制了一张假的,引她入毂。 心头百转千回,元翠绡抹去泪水:当务之急,还是要想个法子,将阵图尽快送出去……可夫子已殁,与群侠的联络,业已切断。而她自身,打上回离府被绑之后,赵爵以安全为由,不在允许她独自出门。更何况阵图紧要,关乎入阵之人性命,自个儿身份存疑,堂突献图,亦不知是否会有人信……寻思良久,一时无有万全之计。 “小娘子,喝粥了。”夏蝉端了漆盘入内。 “搁着罢。”元翠绡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问道,“夏蝉,我以前听你说过,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可在襄阳城中居住?” 夏蝉放好碗箸道:“在啊。” 元翠绡追问道:“都住哪儿呢?” 夏蝉照实道:“我大哥住在城北缪家甸,二哥家在城东棋盘街。” 元翠绡暗忖:棋盘街……不就是与尤唐街交错的那条道么?这么着,离官衙倒是近得很了…… 夏蝉好奇道,“小娘子,打听这个做甚么?” “没甚么。”元翠绡回神,用勺子搅着热粥道,“我就随口一问。” 入夜,元翠绡却得了个主意,当即穿衣下床,翻箱倒箧,寻出以往用剩的药香,裹了件鸦色斗篷,摸黑溜出园子,直往承奉院而来。 承奉院位于中殿偏北,是郡王府归档建账的地方,人契、房契,各式契约文书,皆在此处存放。平日里少有人来,晚间仅有两名仆从当值,守卫并不森严。 元翠绡在院墙外观察了一会儿,瞥见耳房有亮光透出,估猜那两名值守便在此间。于是悄悄儿地行过去,用食指蘸了少许唾沫,将窗户纸濡湿,再轻轻捅破,睁只眼闭只眼贴近了去瞧,那两名仆从正肩挨肩、头碰头地伏在桌上打盹。她心道甚好,当即摸出火折,燃了小半块“鸡鸣五鼓返魂香”,塞进铜鹤肚内,鹤咀对准窗户纸上的破孔,将烟雾缓缓吹进屋内。 隔了半晌,元翠绡琢磨药香该起效了,便收起铜鹤,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推门而入,从一名仆从身上翻出一套钥匙,寻着契房的那一把,摸到楼上,翻捡了一阵,总算寻到了要找的那一份,连忙揣进怀里,仍按原道折回耦园不提。 翌日,元翠绡将夏蝉唤进书房,关上门,塞给她一张叠成条状的字笺道:“给你的,打开看看。” “甚么呀?”夏蝉满心疑惑,打开字笺一看,不由惊叫出声,“这不是……” “嘘。”元翠绡连忙冲她做了个噤声手势。 夏蝉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婢子的契书,如何会落到小娘子手中?” 元翠绡答道:“我在承奉院拿的。” 夏蝉语气更急了:“小娘子怎么拿的呀?中殿的管事没说些甚么么?” 元翠绡镇定道:“偷着拿。” 夏蝉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好一会儿,方道:“小娘子,为何要这么做?” 元翠绡牵起她的双手,郑重道:“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 夏蝉低下头去,怯声道:“婢子愚钝,只怕……只怕办不成,反而坏了小娘子的事儿呀。” 元翠绡用力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道:“听着,夫子死了。” 夏蝉身子一颤,倏地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震惊与愤怒,大声道:“不会的!他回乡侍疾去了!你骗我!” 元翠绡眼圈一红,咬牙道:“我再说一遍,夫子死了。” 夏蝉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而绝望,失声痛哭道:“为甚么?!前天还是好好儿的……这是为甚么啊……” 元翠绡拥她入怀,夏蝉靠在她的肩头,哭得愈发伤心了。 “方才我所说的,不可以告诉别人,明白么?”元翠绡抚着她的背道。 夏蝉抽泣着答道:“明……白……” “好。”元翠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现在我问你,想不想给夫子报仇?” 夏蝉骤然止住了哭声,扬起脸望着她,坚定道:“想!就算拼了夏蝉这条命,我也要为夫子报仇!” 元翠绡掏出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命不是拿来拼的,你要好好活着,以后嫁个好郎君,生几个乖孩子。夫子泉下有知,便能安息了。” 夏蝉含泪问道:“小娘子要我怎么做?” 元翠绡从袖底抽出阵图,绕在夏蝉脖颈上系好,嘱咐道:“你待会儿上后殿管事那边告假,就称说家中有人重病,要前往照看数日,让他们派车将你送去棋盘街二哥家中。到了之后,你再寻个人少的当儿,去尤唐街的按院衙门,找那位假扮过道士的公孙策大人,将这条丝巾交到他手上。一定要亲自交给他,不能让任何人代为转交,记住了么?” 夏蝉点点头道:“记住了。” 元翠绡又道:“你再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替他省过不少灯油钱,让他别忘了请我喝杯热茶。办成这件事后,你不要回哥哥家,更不要回王府,就留在按院衙门,听候公孙大人安排便是。” 夏蝉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我舍不得小娘子。夫子不在了,夏蝉再一走,还有谁在这儿陪你呢?” 元翠绡听了,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强忍住,“呵呵”干笑了两声道:“不是还有春柳么?再说了,你这妮子,难道还打算陪我一辈子啊?快去罢!” 夏蝉略作收拾,便去后殿管事那儿告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郡王府对下人,从来也谈不上严苛,故而未有多问,便派了马车,将她送至棋盘街。到了二哥家里,夏蝉略坐了一会儿,即称说要赶去城北,探望母亲与大哥,辞别出门,直往按院衙门而来。 好巧不巧,在门口通传时,又被经过的雨墨撞见了。那雨墨在元翠绡手里栽过跟斗,识得夏蝉是其贴身女使,心道:母老虎身边的小丫头,上咱们按院衙门干嘛来了?别是那只母老虎,又想打我家大人的主意罢……向差役一打听,小丫头要见的是公孙主簿,他想了想,更觉不对:上回在同兴楼,公孙先生可被母老虎欺负坏了,这丫头找来,准没好事儿……当即拉住差役道,护卫大人接连两日未归,主簿大人与按院大人都在焦心此事,你赶着带些不相干的人去进见,不是存心给二位大人添堵么。那差役听他一说,深觉有理,当即出门回绝夏蝉,让她择日再来。 “差大哥,劳烦你通传一声,民女真的有要事求见公孙大人。”被拒绝数次,夏蝉急得快要哭出声来了。 差役摆摆手道:“主簿大人公务繁忙,这几日没空见外人。小娘子,快回去罢。” 夏蝉哀声道:“差大哥,求求你了,行行好,替我通传一声罢。” 差役厌烦地扫了她一眼:“我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行。你这小娘子,怎么就这般死心眼儿呢?” 夏蝉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男声:“小娘子,你想见谁?” 夏蝉脱口便答:“民女要见公孙大人!”说着,转过身看向来人,不由怔住了。只见这一行人共有五位,长得是高矮胖瘦,各具特色,她一时也弄不清,到底哪一位才是方才问她话儿的了。 那差役见衙门口又聚了一拨人,还个个儿提刀带剑的,便上前问道:“你们几个又是打哪儿来的?要见谁啊?” 其中一个身形瘦小、面色干黄的男子,进前一步答道:“我们从京城来,也要见公孙大人。” 差役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两眼:“可有信票拜帖?” 那形似病夫的枯瘦男子,看向另一位白面美髯的中年秀士道:“大哥,将咱们的手本,拿于这位差爷瞧。” 中年秀士微微一笑,自怀内摸出一本书册,双手递与差役道:“差爷,请为我等通传一声。” 那差役睨了他一眼,接过册子,一瞄上面的盖戳,竟然是开封府的大印,登时惊得变了脸色,一边儿舌头打结,一边儿拱着手道:“五……五位官长稍……稍等,卑……卑职这……这就前去通传!”说着,振臂一伸,将手本高举过顶,一溜烟儿地跑进去了。 夏蝉瞧那差役前倨后恭,料想眼前这五人身份非凡,既然也是来会见公孙大人的,何不求他们行个方便,将自个儿捎带进去呢……念及此间,近前福身行礼道:“几位官爷,民女有急事求见公孙大人,能带我一齐入内么?” 一位高个儿的长脸大汉道:“小娘子,你若有冤屈,到堂前击登闻鼓鸣报便是,毋须走甚么后门。” 夏蝉支吾着道:“民女……民女没有冤屈。” 那一行人面上均露出纳罕的神色,其中一个肤色黝黑的粗壮汉子道:“那你急着找公孙先生做甚么?” “这……”夏蝉见其面相凶恶,说话也是粗门大嗓,不由后退了两步,闭口不答。 中年秀士皱眉,向那糙汉道:“三弟,长得丑还乱说话,你吓着人家女娃了。” 糙汉伸手抓了抓脑袋,着难道:“大哥,长得丑又不是我的错,这不是长得好的不在,我才问的吗?” 形似病夫的干瘦男子道:“五弟不在,还有展兄弟在呢。三哥,你就少噜苏两句罢!” 糙汉苦着张脸道:“好好好。”闪到一位相貌英挺的青年男子身后。 那男子浅笑着摇了摇头,执手行至夏蝉身前,行了个揖礼道:“小娘子,展某与公孙先生份属同僚,亦是他的好友,不知小娘子因何事要寻先生?” 夏蝉连忙屈膝回礼:“展大人,民女是受人所托,要送一件东西给公孙先生。” 展昭温言道:“天色不早,小娘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将东西留下来,由我转交于公孙先生便是。” 夏蝉神色为难道:“并非民女信不过展大人,可是送东西的人嘱咐民女,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孙大人。” 展昭闻言,略显尴尬,那直肠子的糙汉又憋不住冒泡道:“呔!女娃娃好生不识抬举!展护卫是何等人物,还会昧了你的东西不成?!” 夏蝉吓得连连摆手:“官爷息怒!民女不是这个意思!” 中年秀士瞪了糙汉一眼,跺脚道:“三弟,人丑不要多说话,你倒是跟四弟学着点!” 躺枪的干瘦男子一直注视着内院动静,突然道:“诸位哥哥,按院大人到了。” 夏蝉连忙垂首避让至一侧。 只见颜查散居前,身后跟着公孙策与几名属员,快步朝衙门口行来,还离着老远,便朝众人拱手道:“展护卫、蒋护卫,卢校尉、韩校尉、徐校尉,本院日盼夜盼,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展昭率众人迎上前去,拱手见礼道:“卑职一行领相爷钧命,特来巡按衙门供职,听候颜大人调遣。” 颜查散忙道:“有劳,有劳。诸位里边请。” 穿山鼠徐庆伸长了脖子,左右看了看道:“颜大人,怎不见我那五弟出来相迎?” 颜查散面上愁容隐现,公孙策见了,赶紧打圆场道:“各位路上辛苦,咱们进去说话。” 众人点头称是。 夏蝉眼巴巴地瞧着公孙策,领着一大拨人,又朝衙门里头去了,急得正要出声叫喊,展昭走到她身旁道:“小娘子,随我来。” 夏蝉闻之大喜,压低了声音,连连道:“多谢展大人!多谢展大人!”亦步亦趋,尾随而来。 经过数道穿廊,公孙策引众人入花厅奉茶。展昭落于最后,对夏蝉道:“小娘子且在厅外稍后,我等与按院大人有要务相商,一得空便引小娘子去见公孙先生,你看可好?” 夏蝉颔首道:“民女悉听大人安排。” 第150章 郡王府孤女析阵图尤唐街夏蝉拜义父〔下〕 进了花厅,自是奉钦差颜查散上首入座,公孙策随立在旁,余下众人却不肯按官职就位,谦让一番,一致推了年长的卢方坐于西首,反倒是展昭与蒋平两个四品护卫分居末席。 寒暄了数句,卢方问道:“颜大人,不知我那五弟现在何处?数月不见,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实在是想念得紧。” 颜查散叹息一声,答道:“本院亦有两日没见着白贤弟了,也不知他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卢方最是个重情义的,一听这话儿,心中便急了;心中一急,眼圈便红了,不安道:“颜大人可否说清楚些,五弟怎生不见了?” 徐庆也急了,倏地站起身道:“是啊,大人!你快说说!” “三哥。”蒋平忙将徐庆拉坐下,又见颜查散神情焦灼,便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五弟失联之事,你可知情?” “此事说来话长。”公孙策接口将邓车、申虎乔装盗印的经过,细述了一遍,“白护卫追将出去,至今未有归来。”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俱是大惊失色。蒋平暗暗更是觉得,五弟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碍于卢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性子,亦不好点破。 正在各自忧心,倏有外班入内禀报:金太守一行有要事进见。颜查散忙道快传。 不一会儿,金辉携同智化、丁兆蕙、艾虎三人,匆匆赶至花厅。 四人见礼站定,智化、丁兆蕙瞧见身边这一圈久未逢面的故友,非但没有欢喜之色,反而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艾虎到底年少,没料到竟在此处,撞见陷空岛四义,先是怔住,随即撇了撇嘴,放声大哭起来。 卢方心头一沉,颤声道:“艾虎贤侄,因何在此啼哭?” 智化知道瞒不过去,上前握紧卢方双手道:“卢大哥,五弟不在了,你可要保重身子!” 卢方面色煞白,喃喃念叨:“五弟不在了……五弟不在了……”陡然抡起双臂,推开智化,怒吼一声道,“我这个当哥哥的,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言罢,一头朝对面的立柱撞去。幸亏展昭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捞住,否则非出大豁子不可。 颜查散一听白玉堂罹难,也是抑制不住地大放悲声:“白贤弟……愚兄半生就得了你这么个知心朋友,你这一走,留我独自一人,日后……日后……” 蒋平忍悲含泪,问向智化道:“智兄哪里得的消息?我那五弟殒命何处?如今尸骨却在哪里?” 智化肃然答道:“一个时辰前,金太守手下探得的消息。是夜,五弟追逐邓车,误入冲霄楼,丧在八卦铜网阵之内,奸王为报荆门治水之仇,将五弟的骨殖沉入汉江逆水泉了!” 韩彰最疼白五这个弟弟,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闻此噩耗,虽不曾落泪,心中早已痛如刀绞。他沉声道:“五弟机敏过人,机关阵法,亦是精通。不知这恶阵是何人所设?竟将五弟害得如此!” 徐庆怒火中烧,“哇呀呀”叫道:“管他何人所设!咱们兄弟这就冲进王府,杀了奸王、邓车,为五弟报仇!” 展昭出言劝阻道:“徐三哥,奸王人多势众,郡王府强攻不得。报仇一事,尚须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寻回五弟骨殖,让他尽快入土为安才是。” “展兄所言极是。”智化颔首道,“此阵非比寻常,是前朝灵台郎彭启所设,此人多智近妖,是百年难见的怪才。没有阵图指引,入阵等同于送死无异!” 思及白玉堂少年华美,又兼急公好义,如此大好男儿,却英年早逝,众人无不扼腕痛惜。一时间,厅前悲声不断,卢方与颜查散两个,更是哭得几欲背过气儿去。颜查散这两日为了白五失联之事,一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平时还要强打精神,处理公务,此刻又遭丧友之痛,他一文弱书生,如何能捱得住?恸哭了一阵,便晕了过去。公孙策与金辉,忙将其扶至内堂歇息。卢方亦是哭着喊着要寻短见,韩彰与徐庆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也将其拖拽着带离花厅了。 转眼之间,屋里的人去了一半,登时安静不少。丁兆蕙倏道:“方才小弟进屋,瞧见廊下候着一位小娘子,倒是有些眼熟。不知……” “哎呀!”展昭面带愧疚道,“丁二弟不提,愚兄险些忘了此事!人是我带进来的。”说着,快步行至廊下,亲自引了夏蝉入内。 夏蝉站定,对上丁兆蕙探询的目光,忆及元翠绡往日所作所为,不觉有些尴尬。 “小娘子稍候,我这就去请公孙先生,过来与你相见。”展昭言罢,便往内堂去了。 艾虎认出她是元翠绡身边的女使,一脸敌意道:“你是郡王府的人罢?来找公孙先生做甚么?” “我……我是来……”夏蝉神色局促地低下头去。 智化将小侠拉至一边,问向她道:“你家小娘子可好?” 夏蝉未曾与他师徒打过照面,不知这二人如何竟识得自个儿,心头有些骇怕,摇摇头不愿作答。 丁兆蕙忍不住道:“她病了?” 夏蝉见丁兆蕙误会了她的意思,头摇得更厉害了。 一问三不知的当儿,展昭与公孙策到了。 展昭指着厅中垂首肃立的夏蝉道:“公孙先生,便是这位小娘子要见你。” 公孙策抬眼看去,不由大为惊诧:“你不是……” 夏蝉福身行礼道:“民女夏蝉拜见公孙大人。” 公孙策虚扶一记,捋须道:“不知小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夏蝉答道:“我家小娘子,让我来给大人送件东西。” 公孙策端量夏蝉,瞧她并未携带任何随身包裹,双手亦是空无一物,心下更觉古怪,便道:“拿来我看看。” 众人目光齐齐投注在夏蝉身上,只见其由颈间,缓缓解下一条淡粉色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捧至公孙策眼前。 艾虎轻嗤一声道:“你家小娘子吃错药了罢?给公孙先生送这玩意儿?” 丁兆蕙俊眉微皱,智化伸手便照艾虎头上敲了个爆栗,板着脸道:“休得胡说!” 公孙策迟疑着未有去接,一直默不作声的蒋平,忽然绕到他身前,盯着丝巾,细看了半会儿道:“这幅丝巾似乎有些来历。” 公孙策接过丝巾,展开瞧了瞧,并不觉有何殊异之处,他知道蒋平是客商出身,对此十分内行,便将丝巾递与他道:“还请蒋护卫赐教。” “不敢当。”蒋平摩挲着丝巾道,“这条丝巾是冰绡所制,冰绡又是取长白山雪蚕吐出的丝,织就而成,雪蚕极为珍稀,因而冰绡更是难得。前朝宫中曾盛行过一时,当朝(太)祖嫌其太过奢靡,便下了禁令。仍存留于世的,至少也是八十年以上的老物了。”说到这里,他倏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这丝巾怎么有股子怪味儿?” 夏蝉乍听此言,不由粉脸涨得通红。 “是么?”公孙策神色一凛,复又接过丝巾,闻了闻道,“有些像燕来草的气味。” 智化接口问道:“不知这燕来草有何功效?” 公孙策答道:“止血化瘀,不过疗效远不如三七、川芎等物,少有大夫会用此药。” 智化又问:“除了入药,可还有其他的用处么?” “这个……”公孙策拧眉苦思,“容我想想。” 蒋平看了看夏蝉,走到她身旁,问道:“小娘子,你好好想一想,送丝巾的人,除了托你带了丝巾来,可有再捎些甚么话儿么?” 经他一提醒,夏蝉猛然记起元翠绡确是让她带话儿了,连声道:“有!有!” “她说了些甚么?!”蒋平、智化、公孙策三人不约而同问道。 夏蝉被惊得一缩脖,小声道:“小娘子说,她以往曾为公孙大人省过不少灯油钱,让公孙大人不要忘了请她喝杯热茶。” 公孙策神情震骇,扭头看向展昭,失声道:“是她!” 展昭亦是一脸激动之色,冲着夏蝉问道:“你家小娘子可是潘盼?” 蒋平惊喜道:“这丝巾若是小潘送的,内里必定大有乾坤!” 艾虎喃喃道:“姐姐……” 智化默不作声,担忧地瞥了丁兆蕙一眼。 丁兆蕙抱臂圈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夏蝉茫然应声:“我并不知小娘子以前唤甚么名,只知她如今叫做元翠绡。” 展昭急着追问道:“她的眼睛好了么?” 夏蝉点头:“好了。” 展昭面露欣慰之色:“好了便好。” “潘盼”这个名字,犹如一记响鞭,狠狠击在丁兆蕙心头,痛得他连呼吸都阵阵发窒,脑海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在渐渐清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想起来了!”公孙策骤然击掌,急匆匆道,“以前我曾见一册古籍记载过,燕来草漉汁与乌鸡血混而研之,用作书写,有隐迹之效。唯有热茶,方能使其显影!” 智化喜上眉梢:“快!快!茶水呢?” 艾虎忙不迭从桌上端起一盏。 蒋平接过一摸,嚷道:“凉了!” “我去重沏!”公孙策将丝巾塞到蒋平怀里,疾转过身,朝后堂跑去。 展昭赶紧跟上道:“先生!我同你一起。” 不多一会儿,二人端了茶盅、铜盆折返。 众人围拢过来,蒋平将丝巾投入盆底,公孙策提壶,缓缓将茶水注入。水流似小溪蜿蜒,热气氤氲之下,丝巾上渐渐有墨色的印迹析出。 蒋平捞起丝巾,控干水分,轻轻将其抖开,一幅标识详尽的机关阵图,完整无缺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公孙策捋须颔首:“成了!” 艾虎倏又哭出声来:“五叔,你晚个两日再去,就好了哇!” 众人听了,俱是难过不已。 公孙策转向一旁的夏蝉,温言道:“夏蝉,你送图有功,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夏蝉屈身作答:“民女不敢居功。离府之时,小娘子已将契书返还于我,让我听从大人的安排。” 公孙策走近她道:“既然如此,我便将你收作螟蛉义女,勘平襄州乱局之后,随我一道回京,你可愿意?” 夏蝉又惊又喜,连忙跪倒在地:“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三拜。” 公孙策受足了礼,引她拜见过在座叔伯,便将其带至后院安置。 厅内还余智化、蒋平、展昭、丁兆蕙、艾虎叔侄五人。 丁兆蕙目光锐利如剑,逼视智化道:“哥哥,早就知道潘盼与元翠绡是同一人罢?” 智化抬眼,对上他的双眸,苦笑道:“二弟,我也是劫牢那一日,才认出她来。” 丁兆蕙“哼”了一声道:“哥哥瞒得我好苦!”言罢,转过身,大踏步朝门口行去。 智化急问:“你这是要上哪儿?” 丁兆蕙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要带她走!” 艾虎追上前道:“丁二哥,我跟你一齐去找姐姐!” 第151章 逆水泉群侠盗忠骨黑牢狱双姝救英雄〔上〕 “胡闹!”智化沉下脸道,“还不快站住!” 闻听师父喝止,艾虎脚下一滞,丁兆蕙仍是不管不顾,兀自向前走去。 蒋平见势头不对,疾忙闪身跃出,堵住丁兆蕙的去路,劝道:“丁二弟,不可冲动行事。” 丁兆蕙绷着脸道:“蒋四哥,你让开。” 智化厉声道:“你们现在去郡王府带人,与送死何异?!她有过离开的机会,可她选择留下来!甘愿被绑架,冒险送出阵图,你们可曾想过她为何要这么做?你们若还拿她当亲人看,就不该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丁兆蕙神色愤懑道:“哥哥所言,小弟未尝不知。可明知她身处险地,却要我袖手旁观,还不如立时死了好!” 蒋平拽住他的胳膊,恳切道:“丁二弟,五弟的骨殖还沉在汉江逆水泉中,如今这里熟知水性的,不过你我与卢大哥三人而已。卢大哥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半分指望不得。怎么说也是死者为大,权当我蒋泽长求你,帮兄弟一把如何?”说着,面朝丁兆蕙,拱手要拜。 “四哥是要折煞小弟么!”丁兆蕙赶紧扶住他道,“四哥吩咐一声,刀山火海,我随你去。” 蒋平紧握他的双手,用力晃了晃道:“好兄弟!” 逆水泉位于波涛滚滚的汉江水面之下,江水自西向东流,途中受到虎头山的阻挡,水势曲转逆流,泉眼便隐匿其中,随浪涛出没,故而得名逆水泉。 翌日一早,江上晨雾未消,蒋平与丁兆蕙便挂帆起航,直往逆水泉而来。展昭与智化师徒则走陆路,登上虎头山,为其瞭望掠阵。 船至江心,抛锚停了下来,蒋平脱得仅剩里衣,换上贴身水靠,率先跃入江中,追逐白浪,搜寻逆水泉的踪迹。 冬令时节,江水冰寒彻骨,微微泛出青色,那逆水泉是江底涌出的一脉澄净之水,因地温之故,水温较之流动的江水略高,似一条白龙戏游碧水之间。月汐将至,水流湍急,活泉中的白浪一出,便被汹涌的江水卷挟至无形,寻觅起来,更为不易。 蒋平在江底潜行,偌大一片水域摸过来,并未发现泉眼所在,体力已感不支,便浮出水面,朝船只游来。丁兆蕙见状,连忙伸出长篙,将其拖拽上船,拿起一只酒囊,拎开盖,递于他道:“四哥,快喝上两口暖暖身子。” 蒋平蜡黄的脸膛已然冻得发青,顾不得擦拭水渍,囫囵吞下一大口烧酒,丁兆蕙又在他身旁燃起一只炭盆,烘了片刻,才缓过劲儿来。 丁兆蕙换上水靠道:“四哥暂歇一会,小弟再去别处探探。” 蒋平关照他道:“二弟小心,今儿水大,莫潜太久,咱哥俩轮换着来。” 丁兆蕙点点头:“小弟明白。”随即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虎头山上,智化一行亦是到了。三人各自背着强弓箭壶,分立三处制高点,端视江上过往船只,是否有可疑之处。 丁兆蕙寻摸一阵,气力亦有些不继,正待浮游而上,身后水势骤然变猛,他估摸着该是涨潮了,连忙就势上行,不料前方倏又掀起一道白浪,迎面朝他打将过来,两股力道对撞,形成一个强劲的漩涡,将其重又卷入江底。丁兆蕙下潜已不少时候,体力消耗甚巨,此刻又遭逆水一滚,更是筋疲力尽,吐纳之间,竟连灌了许多江水入肚。丁兆蕙心下大急:难道自个儿一会水的,倒要淹死在这儿不成?耳畔突然响起一道绝望的声音:臭小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丁兆蕙心头一颤,闭目凝神:我记得了……盼盼,等我……他勉力稳住身形,贴沙匍匐前进,爬了约有十来丈的距离,终于摆脱了漩涡。他双脚一蹬,往江面上浮去,倏觉方才脚下好像踩到了甚么坚硬之物,不由心生疑窦,匆匆换了口气,又一头潜入江底。 回到原处,拨开浅浅一层江沙,几环精钢打制的锁链出现在丁兆蕙眼前。他牵住出力一拉,又带出十多环锁链,再用力,却是纹丝不动了。他伸手朝沙堆下探去,摸及一个箱型轮廓,暗想:莫非五弟的骨殖,就锁在里头?这铁箱沉重,难以抬出水面,惟有用利器切割,方能取出内容之物。思念至此,浮上水面,游向小船。 蒋平伸篙将丁兆蕙提拉上来,亦递了烧酒于他,见其唇色发乌、俊面苍白,忙拿了手巾为他擦拭头脸,口气颇是心疼道:“说好了轮流下水,你潜那么久做甚?将才一波潮涨得急,可把当哥哥的焦心坏了。” 丁兆蕙眉眼噙着笑意:“四哥瞧清小弟出水的方位了么?” “船桅东南方向一百三十来丈的样儿。”蒋平细目微眯,神情期盼道,“莫不是二弟有发现了?!” “不错。”丁兆蕙颔首,“先前涨潮之时,小弟就在那附近被吸进一个漩涡,只得扒住江底沉沙,一步一步爬出,才有脱身。不想触及一圈锁链,锁链之下捆定一只铁箱,我抬它不动,便先行浮上来了!” “是了!”蒋平拍着丁二肩膀,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二弟所逢漩涡定是逆水泉泉涌与潮浪冲击交汇而成。铁箱之中,十有(八)九会是五弟的骨殖。二弟,借你宝剑一用,哥哥这就下水去取!” 丁兆蕙由随身包袱中取出湛卢剑,卸去皮鞘,捧在手中,递与蒋平道:“愿四哥此行一举得手,小弟在船上静候佳音。” 蒋平接过宝剑,缚于背后,又在胸前系了一只鱼皮兜,朝丁兆蕙抱拳,郑重道:“承二弟吉言,泽长必将五弟带回。”言罢,一个后桥翻下船身,双臂一振,分水而去。 蒋平绰号“翻江鼠”,水性纯熟,且能开目视物,因而潜入水底,未费多少功夫,便寻着了丁二所述的铁箱,他反手自背后抽出湛卢,三拨两挑,便切断了精钢锁链,又是一剑砧去箱盖上的锁头,双手用力一启,铁箱掀开,露出里头的白瓷坛子来。蒋平心叫一声:“五弟,四哥带你回家了!”眼眶有热泪涌出,悄无声息地融入冰冷的江水。他匆忙将宝剑系回背后,小心翼翼将瓷坛捧出,在瘦削的脸庞上靠了又靠,方仔细纳入胸前的鱼皮兜中。 智化一行三人,亦是焦急地关注着江面上的动静。艾虎目力甚好,瞥见蒋平由水下浮出,胸前还系着防水的鱼皮兜袋,料想必是起出了白五叔的骨殖,不由心头振奋,指着江中,高声喊道:“师父!展叔叔!快看呐!我姐夫他们……五叔……捞上来了!” 智化、展昭凑近,循照艾虎所指方向看去,回头相视一笑,皆感欣慰。 智化转过身,目光再度扫向江面,倏地察觉有数条原本停在江上撒网捕鱼的柳叶子船,突然收了渔网,不约而同朝丁兆蕙、蒋平所处的方向全速驶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叫道:“不好!有埋伏!” 丁兆蕙亦看出了不对,有四艘渔船正如离弦之箭一般,分由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朝他所在之处飞驰而来。他赶紧起锚落帆,撑起竹篙,向蒋平划去。 蒋平游到半途,忽然感到身后水势起了微妙的变化,疾忙侧身一滚,两道分水峨嵋刺,堪堪儿从他腰间擦过,再近上半寸,必是穿肠破肚无疑。翻江鼠恚怒,迅疾拔出湛卢剑,自下而上挥出,那偷袭之人的手膀,由肘部被齐齐斫断,痛得滂上水面,凄惨的叫声响彻汉江两岸。 那几艘渔船渐近,船头上各立着两名黑衣蒙面之人,手持(弓)弩,正分别朝船上的丁兆蕙、水中的蒋平瞄准。丁兆蕙急道:“四哥小心!”话音刚落,数十发箭矢破风而来,连忙挥动船篙阻击,一时间,甲板上“叮叮”作响,皆是箭头坠落之声。蒋平境况稍好,他见箭矢袭来,赶紧潜深一些,那箭矢力道为水流所阻,即便穿到他身边,亦不能对其造成伤害。 智化三人也不闲着,在山头上挽弓搭箭,顷刻之间,邻近虎头山两侧船上的(弓)弩手,已悉数遭到射杀,另有两艘横在江心,因远在射程之外,一时是鞭长莫及。 蒋平终于跃上船头,仗剑站定,背向丁兆蕙道:“二弟,掌船往虎头山!” “好!”丁兆蕙持篙掠向船尾,拼尽全力朝虎头山撑去。 迎面两艘船亦是紧追不舍,一路(弓)弩暗器齐发,好个蒋平,将宝剑舞得密不透风,任那箭矢多如飞蝗,竟无有一支能越过他去,飞向船尾的。 智化觑那渔船渐近,一面引弓瞄向船上(弓)弩手,一面招呼展昭、艾虎二人:“快!去崖边放绳拉他们上来!” 他二人一听,连忙掷了弓箭,从百宝囊中翻出如意绦,往山崖上赶。 眼看虎头山将至,船身陡然一荡,蒋平、丁兆蕙皆被晃了个踉跄,又听到“咯喇喇”一串闷响,船底竟被凿出一道两尺来长的裂缝,江水汩汩地漫了进来。蒋平骂了一声“好杀才”,拾起甲板上数支断箭,甩手朝缝隙处射入,霎时,大股的血水涌出,船间逸满了腥臭之气。蒋平神色大变,唤道:“二弟小心!箭上淬有剧毒!” 那晌,展昭、艾虎已将如意绦垂下,艾虎放声大叫:“蒋四叔!姐夫!这里!快!快!” 丁兆蕙闻之一怔,俊面不禁有些泛红。 蒋平催促道:“二弟快上!哥哥再挡上一阵!” 丁兆蕙猛地又撑了一篙,将船凑到崖底,坚定道:“船要沉了!四哥,要走一起走!” 蒋平一看,船只倾覆在即,自个儿身负老五骨殖,的确也不容有失,便跃向船尾道:“好!一起就一起!” 蒋平攀上艾虎垂下的绳索,丁兆蕙则跃向展昭这一边,二人悬在空中,结伴而行。 山上智化手起箭落,业已将剩余四名(弓)弩手射倒,为他二人扫清背后大患。 转眼离崖顶仅有三丈之遥,艾虎瞅他二人渐近,乐不可支道:“好了!好了!四叔、姐夫,总算是爬到头了!” 蒋平笑骂道:“你这调皮猴子,怎不唤你姐姐叫丁二婶,倒把你丁二叔平白降去一辈!” 丁兆蕙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去,倏地瞧见崖壁峭石上,立着一名黑衣蒙面人,手持机括,对准的正是蒋平挂在前胸的骨殖坛子!光影一闪,他飞身上前,左肩遽然传来一阵剧痛,两眼一黑,犹如断线的风筝,直朝江中坠去。 “丁二弟!” “姐夫!” 第152章 逆水泉群侠盗忠骨黑牢狱双姝救英雄〔中〕 智化闻声,扔了弓箭,自山尖狂奔而下,蒋平一把摘下胸前的鱼皮兜,将骨殖坛子抛于他道:“接住!”言罢,顺着绳绦亦滑入江中,潜入水底,搜寻丁兆蕙的踪迹。 艾虎“哇”地一声,哭着扑进智化怀中:“师父!我姐夫,丁二叔他……中箭掉下去了!可怎么办呐……” 展昭从智化手里接过骨殖坛子,正色道:“你丁二叔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智化注视着江面,蒋平出水入水已有数个来回,心底隐约生出些许不祥之意,不由被自个儿的想法骇得打了个寒噤,重重拍了拍艾虎脑袋,喃喃道:“你展叔叔说得对,二弟他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蒋平在丁二坠落的附近水域,苦寻至浑身脱力,亦不曾发现他的踪迹,颓丧地蹲在一块礁石后头,悄悄儿抹起泪来。 艾虎伏在崖边叫道:“蒋四叔,找到了么?” 蒋平红着眼,缓缓摇了摇头。 艾虎一听,撇了撇嘴又要啼哭,被智化一把捂住口鼻,推去一旁。 展昭放下如意绦,探身道:“蒋四哥,上来说话。” 蒋平依言攥住绳绦,展昭出力将其提起,上得崖顶,众人相觑,皆感挫败。智化、蒋平犹甚,没说上两句,便拥作一团,抱头痛哭。展昭含泪苦劝,一行人方敛住悲声,携了骨殖下山,往按院衙门去。 却说元翠绡,自打昨日夏蝉离府,便一直心思惴惴。一会儿忧心夏蝉,是否安然抵到按院衙门;一会儿惦记公孙策,有无破解出丝巾内藏阵图的奥秘。她靠在廊下,怀里抱着“喵小姐”,不住地长吁短叹:你何时才能记起来,带我回茉花村呢……不知不觉,竟从午后坐到了日暮。春柳也不知忙甚么去了,整个下午连人影子都没见着,偌大一座耦园,仅存一人一猫,空寂得令她莫名感到心慌。 “喵呜——”“喵小姐”突然由她怀里跳出,飞快地蹿向庭院。元翠绡抬眼看去,垂花门下,身形娇小的春柳提着偌大一只包裹,缓步朝廊下走来。心下正觉纳罕,春柳经过她身侧,面无表情道:“小娘子,随我来。” 元翠绡捺住性子跟在她后首,踏入自个儿的屋子,只见春柳将包袱往桌上一搁,返身合上了门扇。 “你……你要做甚么?”春柳举止殊异,元翠绡不禁有些紧张。 春柳走近道:“我来告知小娘子一件事。” 元翠绡心里“咯噔”一下,局促道:“你说。” 春柳注视着她道:“前些日子,小娘子表白过的那位丁公子,如今身受重伤,现正关押在中殿积雪楼的地下水牢里。” 元翠绡心头似遭重击,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鼻,才未有叫出声来,怔了半晌,一把拧紧春柳手臂,颤声道:“你究竟是甚么人?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与你说个故事。”春柳垂眸,将她牵至桌边坐下,“十八年前,有一名不满周岁的女婴,遭人遗弃在青城山麓,适逢南青城掌门仙师广元子经过,将她救起,并收作关门弟子,带至建福宫养育。虽然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但师父与几位师兄师姐都待她极好,尤其是她的三师兄,春天会背着小师妹上山采野果;夏天则带她去翠映湖捉鱼;到了秋天,便用彩纸扎成好看的纸鸢,与小师妹一起去金鞭岩放风筝;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都会在小师妹的屋前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元翠绡忍不住喟叹道:“三师兄真好……” “是啊,三师兄真好。”春柳眸光闪烁,漫声接道,“就在她十一岁那年,南青城骤生(惊)变,恩师仙逝,大师兄继任掌门,与二师姐成了亲,三师兄却因犯了淫邪之罪,有辱师门,被逐出了青城山。” 元翠绡倏地忆起,当日在百草崖下,也听说过此事,不由失声惊呼:“三师兄是……是他!”急忙拉住春柳,连声道,“事情不是那样的!三师兄是被冤枉的!是大师兄和二师姐搞的鬼!他们俩一个想当掌门,一个想当掌门夫人,沆瀣一气,构陷同门!三师兄太傻了,为了成全那个坏心眼儿的女人,并没有揭穿此事!” 春柳瞥了她一眼,面露感激之色,轻声道:“小师妹也深信三师兄无辜,奈何人微言轻,并不能为他做些甚么,只能任其浪迹江湖,行踪飘泊。直到两年前,她多方打探,终于得知师兄已投入襄阳王麾下,便辞别同门下山,甘愿入郡王府为奴为婢,只为从此以后,能长伴师兄左右。” “原来你是……可是花冲!花大哥他……已经,已经……”元翠绡惊愕于她对花冲的一片痴情,再想到他二人,如今天人永隔,心头感伤,哽咽难言。 春柳微微颔首,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他不在了。中秋节前,我并非回汉江探亲,而是去了白罡川,见到了‘九指神医’吕存,他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了。我还去了五风口,寻到了你们为他设的坟,给他摆上了最好的酒和最美的花。” 元翠绡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是我连累了他!” 春柳眼中含着热泪,浅笑道:“小娘子不必自责。当年在青城山上,花师哥未入江湖之时,便时常言说,要做个侠义英雄。不想命运多波折,多谢你与耶律大哥成全了他。我想师哥九泉之下,也无有遗憾了。” 元翠绡听了,心下极为感动,起身抱住春柳,哭到泣不成声。 春柳捧起她的脸,掏出帕子,轻轻为其拭去泪水,郑重道:“你成全了师哥,便是成全了我。投桃报李,今晚我亦要成全你一次。” 元翠绡不解其意,止住泪道:“此话怎讲?” 春柳握住她的双手,出力晃了晃道:“我带你去积雪楼,劫牢救人!” “真,真的?!”元翠绡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结巴道,“多……多谢……” 春柳打断她道:“你不用急着谢我,我虽粗通武艺,却并不识水性。我曾听夏蝉提过,小娘子水性颇佳,入水牢救人,还需小娘子亲自上阵。”说着,目光像似要看进她心里去,“生死攸关,你怕不怕?” 元翠绡诚恳答道:“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是只要能救他,莫说水牢,刀山火海,我随你去。” “好!”春柳赞许地点了点头,“待会儿一道上听雪楼,守卫便交给我来应付,你侍机潜入水下,将丁公子带出。”言罢,打开桌上的包裹,拿起一件水靠,递于元翠绡,自个儿则取了夜行衣换上。片刻功夫,二人便收拾停当,春柳自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道,“丁公子中了‘小瘟癀’徐敞的毒箭,这是我盗来的解药,你见着他,先把解药喂了。” “嗯。”元翠绡接过,仔细地纳入贴身里衣之中。 春柳又从包袱里抽出一双绣绒刀,插在身后,拉起元翠绡道:“我们走!” 积雪楼是位于中殿最北端的一处院落,东西两侧皆有高台遮挡,光照较别处要少上许多,每逢冬日落雪,这里总是府中,雪积得最厚,化得最晚的所在,故而得名积雪楼。赵爵因地制宜,在楼下挖掘暗道,灌入池水,将其打造成一处得天独厚的阴寒水牢。 丁兆蕙早些时候为护白玉堂,实上是沈仲元的骨殖,被埋伏在崖壁下的“小瘟癀”徐敞,一箭射中左肩,坠入江中,随即又被其悄悄捞走,带回郡王府邀功。可叹蒋平只是晚了一步,在江中百般搜寻不着,还以为他已罹难,与展昭、智化师徒同回按院衙门,将此行遭遇如实相告,众人俱感悲痛,卢方更是呼天抢地地要寻短见。 寒夜茫茫,元翠绡紧跟在春柳身后疾行,不多会儿,天上飘起了细雨,渐渐地濡湿了面巾,冰凉地贴在脸颊上,一阵阵锥心刻骨的冷。她玩命地奔跑着,凛冽的寒风灌入肺中,每一次喘息,嗓子眼儿都似利刃割扯般地疼痛。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跟我回茉花村罢……元翠绡抹了一把眉眼间的雨水,甩头:臭小子……等我! 第153章 逆水泉群侠盗忠骨黑牢狱双姝救英雄〔下〕 巡更的梆子敲过三声,二人抵到积雪楼外,春柳将元翠绡拉至墙角蹲下,低声道:“水牢的守卫每个时辰都会换班,听见将才的梆子响了么?这会儿应是刚刚换过。我去除掉他们,你尽快下去救人。切记,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晚了,被换班的撞见,便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 元翠绡咬紧下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春柳反手向后,掣出双刀,紧贴墙壁,猫腰前行,到了一处转角,倏而有道低沉的男声响起:“甚么人?” 春柳闪身而出,冲着来人劈面就是一击,这一刀又快又狠,那人猝不及防,咽喉处被切个正着,尚不及呼救,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屋内另有一人闻得动静,急忙提了兵器跃出,怒喝一声:“谁人在此撒野?” 此人身高九尺,鹤发苍髯,执一杆丈八亮银枪,立在廊下,巍巍儿好似一座铁塔,元翠绡识得,此人正是曾在按院衙门前,打过照面的“银枪将”许茂,再看春柳,单薄瘦小,手持一对二尺来长的短刀,无论是块头上,还是兵器上,都与对方差之甚远。元翠绡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手底已是攥出汗来。 春柳陡然错身,飘退数丈,许茂挺枪便刺,直取春柳后心。好个春柳,一个“旱地拔葱”,凌空翻落到许茂身后,就势一滚,挥刀斫向许茂双腿。许茂不闪不避,拧身握枪,朝春柳当头扎来。春柳只得撤去攻势,举刀横填,拼力一格,将(长)枪震歪了去,而后执刀上挑,削向许茂的手腕。二人刀来枪往,转瞬已缠斗了十余招。 元翠绡顺着飞檐投下的阴影缓缓行进,瞅准个空当,绕到二人身后,飞快地冲进了屋子。甫一入内,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她周身打了个寒噤。顺着扶梯往下,森冷之意更甚,约莫下了十多级台阶,一道铁栅拦住了去路,元翠绡凝神细听,内里似有水波荡漾之声,料想水牢便设在此处,当即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奋力砧断锁链,推开铁栅,往更深处去。 屋子里微弱的烛光,已照亮不到此处,元翠绡摸黑下行,冰冷的池水泛出令人作呕的腐味,渐渐地没过她的小腿、膝盖、腰身,及至胸口时,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朝前方游去。这水牢不大,布局却是怪异,元翠绡游来游去,屡次撞上坚硬的石墙。焦燥之际,倏地发现不远处一片水域,荡漾着微弱的黄光,星星点点跃动着,像极了乱葬岗的鬼火。她寻思这微光或是来自松明的映射,双臂一展,便朝光亮处划去。至近处一看,果不其然,一个粗大的十字木桩上插着一支松明火把,桩后绑定一人,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背对着她,瞧不清面目。 元翠绡心底一阵激动,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急忙绕过去,捧起他耷拉在胸前的脑袋,颤声道:“臭小子,我来了……” 火光映射之下,丁兆蕙的肤色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双目紧闭,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元翠绡心中一沉,忙偏头贴向他的左胸,“怦怦”地心跳声已极其微弱。她暗道一声不好:再在这冷水里泡下去,怕是连命都要没了。四下张望,想寻个干燥地儿落脚,倏而瞥见石壁一侧靠着一只小船,赶紧挥刀割断木桩上的绳索,背起丁兆蕙朝船只艰难游去。 她先将丁兆蕙托上船,自个儿亦翻身而上。探了探鼻息,几近于无,再摸一摸他的身子,较之池水,似乎还要凉上一些。元翠绡慌忙除尽他身上粘着的湿衣,又手忙脚乱地脱去自个儿穿戴的水靠、里衣,抱起丁兆蕙冰冷的身子。一霎时,滑腻的肌肤冷热相接,元翠绡只觉如同贴上了冰块一般,禁不住连打数个寒战,她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将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丁兆蕙肩头的一处箭伤,深可见骨,想是被腐水泡过,周边的皮肉已呈溃烂之势,微微翻卷着,像似一团破碎的棉絮。元翠绡痛得心头一搐,闷哼一声道:“臭小子,你不要死!”腾出一只手,窸窸窣窣地自里衣中,摸出春柳予她的解药。那药丸约有龙眼大小,质地甚坚。元翠绡正待撬开丁兆蕙牙关,将药丸填入,突然想到他现在人事不省,怕是不能吞咽,当即将解药纳入自个儿嘴里嚼碎,捧起丁兆蕙的头,如老鸦喂食一般,将药糜渡进了他的口中。 怀里的身子像似一块焐不化的坚冰,元翠绡冻得咝咝打颤,看着丁兆蕙了无生气的面容,心口阵阵发堵,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落下。她将丁兆蕙又抱紧了些,双唇贴着他冰冷的脸颊道:“你……有没有暖和一些?” 便是那一瞬,元翠绡仿若看到丁兆蕙密如鸦翅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眨一眨眼,心道自个儿定是眼花了,贴在他耳畔继续道:“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赖在床上不肯起,每天早上都要妈妈讲个故事,才肯爬出被窝,穿衣服去上学。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罢,听完了不许再赖着不醒。在海的最深处,水是那么地蓝,就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地清澈,像最明亮的玻璃。海底有一座宫殿,住着美丽的小人鱼公主,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得到祖母的同意,浮到海面上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看到一艘华丽的大船,甲板上站着一位英俊的王子。突然,海面上刮起了狂风,将王子卷到了海里,小人鱼奋不顾身地游上前去,将王子托出水面,背着他游到了沙滩上。有一位美丽的人类公主赶来了,王子醒来,以为是面前的这位姑娘救了他。小人鱼悲伤的离开了,可是她已经爱上了王子,她想变成人与王子在一起。于是她去可怕的海底女巫那儿,用自己最动听的声音换了一副药,喝下去,鱼尾变成了腿,每走一步却疼痛钻心。她终于和王子在一起了,可是王子并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他要与邻国的公主结婚。婚礼在一艘大船上举行,小人鱼没有得到王子的爱情,她的心在碎裂,当清晨第一束阳光照上海面的时候,她的生命将化作泡沫而消失。就在这时,小人鱼的姐姐们来了,她们递给她一把尖刀,告诉她只要用刀刺中王子的心,魔法就会消失,小人鱼就可以重新拥有鱼尾回到海底。可是小人鱼没有那么做,她把刀抛入浪花,化作了晨起的一缕飞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元翠绡叹息一声,吻了吻丁兆蕙垂落的眼睫,哽咽道:“我以前一直觉得小人鱼好傻,王子已经不记得她了,爱上了别人,为什么还不肯回到大海中,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却甘愿化作一缕飞烟,一丝泡沫呢?现在终于明白了,她是舍不得呀。所以,即使你永远想不起从前也好;与牡丹姐姐成亲也好。只要你能够好好活着,我都不会介意。因为——”她温软的唇瓣沿着丁二挺直的鼻梁颤抖行进,略顿一顿,喉间含糊地迸出一声“我爱你”,深深地覆上了他的双唇。丁兆蕙口里残存着解药清苦的气息,便是这般,元翠绡仍从这个长吻之中,觅得一丝丝为之心悸地甘甜。 元翠绡感到胸前渐渐有了一些暖意,忙不迭附耳在其心口,“怦怦”地心跳声虽然仍是微弱,比起她刚来的时候,已不知要好了多少。伸手再探他的鼻息,轻浅而有规律。 元翠绡喜极而泣,双手拍着丁二脸颊,激动道:“我这就带你出去!”急忙将其湿衣拧干,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再穿好自个儿的衣服、水靠,拿起船上的一支木桨,先划到木桩处,取下顶上的松明火把,亦顾不上烈焰灼人,用牙齿咬住手柄,双手执桨,拼尽全力向水牢出口处划去。 砰然一声,船头撞上石阶,震得船身嗡嗡作响。“到了!”元翠绡一把掷去松明,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将丁兆蕙从船上抱出。丁二的个子本就高出她一截,元翠绡为了不让他再浸碰到冷水,只得打横将其抱着,走出涉水的台阶。 石阶级数虽然不多,但要抱着一个身高体重都超过自个儿的人上去,比起平地,显然要吃力数倍不止,每踏一级,元翠绡都觉得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勉力撑到没水的地方,整个人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将丁兆蕙靠在墙壁上,气不过在其酒涡处戳了一指,抱怨道:“臭小子,你才是重死了!”反身又将他负在背后,一步一步往扶梯上走去。 春柳早已击杀许茂,在屋内相候,一看元翠绡露头,便连声催促:“大半个时辰了,我们快走!”说着,将双刀递向她,侧过身道,“换我来背罢!” 元翠绡正待去接,倏而瞥见春柳面色苍白,嘴角尚留有一抹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不由缩回了手,问道:“你受伤了?” 春柳神情一滞,随即道:“一点内伤,不碍事。” 元翠绡深吸口气,屈身将丁二纵上一些,坚决道:“还是我来罢。”拔腿向门外走去。 时间紧迫,春柳亦不再与其争执,持刀护在她身后,二人一路小跑,向距离尤唐街最近的西门行来。 第154章 冲霄楼大破铜阵襄阳王自绝山水居 行到半路,寻更的梆子响了,元翠绡心知一个时辰已过,换班的值守即将发现积雪楼遭袭,很快便会追赶上来。她的体力已濒临极限,春柳亦受了内伤,再加上一个昏迷的丁兆蕙,接下来的一段逃亡之路,可谓是举步维艰了。 “呔!哪里跑!” “捉住他们!王爷重重有赏!” 临近院墙,身后数十丈外已是沸反盈天,喊声不绝。 元翠绡背着丁二,踉踉跄跄冲到墙角,一个站不住,“卟嗵”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春柳见状,赶紧将丁兆蕙从她背上挪开,架到自个儿肩头,焦急道:“小娘子撑不撑得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当然!”元翠绡摇摇欲坠地爬起来,从怀里摸出花冲的短匕,塞到春柳衣襟之内,“撑……得住!” 春柳架着丁二,双手不得空,吃惊地问:“你这是做甚么?” “原本就是你师兄之物,以前我趁他不注意偷拿的,现在留给你做个纪念罢。”元翠绡说着,从她腰间解下百宝囊,取出如意绦,掷向高墙,又扶过丁兆蕙道,“你先上去接他一下。” “好。”春柳未及多想,迅疾跃上墙头,元翠绡旋即将丁兆蕙用绳绦缚牢,春柳出力一提,将其拎过了院墙,放下如意绦,朝元翠绡挥手道,“小娘子,快!快!” 呼喝声渐近,元翠绡横下心来,一把扯落绳绦,冲着春柳道:“快去按院衙门!夏蝉也在那里!”言罢,低头拧身,一瘸一拐,朝前行去。 “你!”春柳知其心意,不由变了脸色,无奈滑下墙头,负起丁兆蕙,吃力地逃往尤唐街方向。 元翠绡走出未有多远,一群追兵便乌泱泱围了上来。 “恶人!还我爹命来!”许茂两个儿子,各挺一杆(长)枪,直向其后心刺去。 邓车连忙挥刀相格:“二位贤侄且慢!抓活的!” 其中一人应道:“好!先不杀他!姑且让我刺他两个窟窿再说!” 元翠绡转过身来,一把扯掉头巾,掷于地上,厉声喝斥道:“放肆!” 众人里有些是见过元翠绡的,面面相觑,俱是大惊失色。邓车与其他几人商议了数句,朝她抱一抱拳道:“兹事体大,烦劳小娘子在此稍候,我等这就去请王爷前来定夺。” 元翠绡冷哼一声,神色不屑道:“等就等!” 难堪的沉默,未有多时,便被赵爵的到来打破。 “卑职参见王爷!”众人纷纷行礼,退至两侧,让出一条道儿来。 赵爵铁青着脸走近,怒声道:“人是你弄走的?” 元翠绡扬起脸,大声道:“是!” 赵爵目光森然,逐字逐句道:“你本事不小,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害我?” 元翠绡眸中恨意了然,反问道:“知道又怎样?” 赵爵愤而挥掌,掴向她的面颊,失态地冲其大吼:“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 “啪”地一声脆响,元翠绡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牙齿撞破了内颊,满嘴都是腥甜之味,她满不在乎地“呸”了一口吐出,一字一顿答道:“因为你该死。” 赵爵的手掌再度举向半空,元翠绡不闪不避,目光中尽是讥诮之意,犹如一根根钢针刺向他的心头,他握掌成拳,慢慢缩进袖中,转过身下令:“来人,备车去城东别院。” 风停雨歇,蒙蒙的弯月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马车由东门出,在静谧的夜色里飞速行进。元翠绡被捆成个粽子,蜷伏在车厢一隅,颠簸得全身都快散架了。赵爵将其拖至脚边,手持灯盏照了照她红肿的面颊,啧啧叹息:“放着金枝玉叶的日子不过,偏偏要与我对着干。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何苦来哉?” 元翠绡心中一动:你们?奈何嘴里塞着布帛,只能偏头瞪眼瞧着他。 赵爵看穿其心思,伸手抚过她的脸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才将说的你们,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元翠绡动了动眼睫,算是默认了。 赵爵怅然道:“她是个温柔聪明的女孩子,长得与她的姑姑极像。虽然幼年失怙,但我与顺娘俱是把她看作亲生骨肉一样。顺娘过世后,我亦有心收她作义女,可惜她不识好歹,居然潜入我的书房,窃走数封密信,藉着回罗浮山修道的由头,转去京师想要告发于我。”说着,俯下身去,双唇贴近“元翠绡”耳畔,低声问道,“元翠绡这么做,我如何还能容她?你说呢?盼盼?” 熊盼盼口内一松,填塞的布帛已被赵爵抽去,她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乜向赵爵,厌恶道:“所以你便命人将她杀了。” “是。”赵爵颔首,“这都是她自找的。”盯着熊盼盼又道,“你也是。” 熊盼盼阖上双目,不再理会于他。 赵爵坐起身,搁下灯盏,轻踢了她一脚,幽幽出声:“盼盼,你说过一直要陪在我身边的。你还记得么?” 熊盼盼默不作声,脑海里逐渐划过义兄一家、花冲、夫子、还有自个儿冒名顶替数月,却未曾逢面的元翠绡的身影。 赵爵伸手捏其下颏,逼视着她道:“你是愿意去死呢,还是愿意一直陪着我?” 熊盼盼抬眼看他,发现他的两鬓,不知何时亦染上了霜华之色,心下觉得此人又是可怜、又是可恨,哂声道:“你若是从来没有做过那些事,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陪在你身边。” 赵爵眉眼间漫上落寞的笑意,松开手,反问她道:“盼盼,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熊盼盼暗自翻了个白眼:老娘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为何要造反,我上哪里知道去…… 车身倏地一震一停,熊盼盼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了厢板之上,赵爵也被晃了个趔趄,沉声道:“出了甚么事?雷英。” 驾车之人恭声道:“主上,前头欧阳春、柳青他们入城了。” 赵爵皱眉:“来得这么快?看来黑风寨已经被他们荡平了。” 雷英应声道:“他们这一行不只有欧阳春、柳青、丁兆兰三名江湖高手,六扇门也是精锐尽出,龙涛、陶甘都来了,再有卧虎沟的沙龙三兄弟相助,莫说一个蓝骁,就是十个,也抵挡不住。” 熊盼盼被摔得懵圈,恍恍惚惚似闻见“欧阳春”三个字,勉力撑坐起身,一头撞开车窗大叫:“爹!救我啊爹!”突然,颈后传来一阵剧痛,双眼一黑,重又瘫倒了过去。 却说春柳,因“元翠绡”引走了追兵,一路护着昏迷不醒的丁兆蕙,总算是顺利抵到了按院衙门。她本是个爽利性子,惟恐门房通传一来二去的误事,径直走向登闻鼓,连击三通,入堂陈情。 颜查散、公孙策彻夜升堂,见春柳竟携了丁兆蕙前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将丁兆蕙转入内院救治。众侠义闻得动静,俱是忙不迭赶来向春柳打听事情经过。春柳便将丁兆蕙如何被“小瘟癀”徐敞带入王府邀功;又如何被她与小娘子合谋从积雪楼中救出,一五一十地道与众人知晓。 听她叙完,卢方率先落泪道:“虽说丁二弟被救回来了,可我那弟妹还困在王府,这可如何是好?” 艾虎跟着哭出了声:“卢大叔说得是呢!奸王一怒之下,会不会对姐姐不利啊” 颜查散面露忧色:“赵爵心思狠毒,潘盼现在的处境,只怕是危险得很,不知诸位能否想个法子将她救出?” 蒋平接口道:“先前我三位兄长参详阵图,已将八卦铜网阵的机关步法、破解之道,悉数整理完毕。拣日不如撞日,咱们索性趁夜由北门攻入冲霄楼,捉拿奸王,平定乱党。不知颜按院、公孙主簿,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颜查散忙道:“蒋护卫言之有理。” 公孙策亦是点头称是。 展昭入内请出尚方宝剑,众人略作打点,便待出发。 门前又闻登闻鼓响,这一遭来的却是空海、丁兆兰、柳青一行。群侠堂上相见,各自略述了擒蓝骁、得阵图的经过,不胜欢欣鼓舞,提刀剑,踏月色,浩浩荡荡往郡王府去了。 群侠攻入北门,一路势如破竹,击杀若干负隅顽抗之徒。及至冲霄楼下,陷空岛四鼠各领一门,分带数名兄弟,奋力朝阵眼所在攻去。 破拆近两个时辰,群雄终于在天光将亮之际,打通四门八路,汇集到阵眼之中。 铜网森森,铁砧光寒。一想到白玉堂便是殒命此间,遭受利刃锥心之痛,柳青与卢方两个,已是抑制不住地恸哭失声。韩彰、徐庆强忍悲痛,带了六扇门的一帮好手,钻到楼板之下,拆卸滑车索簧。 蒋平走向怀抱尚方宝剑的展昭,揖礼道:“展大人,这阵中许多木箱颇为蹊跷,是逐一启开查看呢?亦或是原封不动带回按院衙门?还请展大人拿个主意。” 展昭颔首应声:“奉相爷钧命,冲霄楼起出的物件,一律原地贴上大内禁封,即刻押运进京处置。” 蒋平应了一声“好”,唤了龙涛、陶甘两名公门中人,着手办理此事。 智化伫足旁观了一会儿,悄悄儿绕到空海和尚身侧,与其耳语了一番。 空海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听智化言罢,眉眼低垂,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待众人收拾得七七八八,空海走到阑台前,合掌施礼道:“贫僧有意为白五侠诵经超度,诸位能否先至一旁暂歇?” 众人不作他想,纷纷道:“大师请。”俱行至楼侧肃立。 空海背向群豪,闭目念了一段往生咒,倏地由袖底抖出两枚铁胆,挥手朝阑台下掷去,只听“轰隆隆”连声巨响,阵中十余只木箱已被炸得支离破碎。 展昭神色一紧,飞掠至空海身侧,急问:“大师,何故如此?!” 空海不答,又擦亮一只火折,扔往阵中,见火势熊熊,将碎屑燃成了灰烬,方长叹一声,执手转向展昭道:“阿弥陀佛。展护卫,我佛慈悲,既往不可复追。襄阳王奸谋已破,前尘往事,便让它化作云烟罢。” 智化亦走过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展兄,愿你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不忘初心呐。” 展昭恍然悟出箱中藏了些甚么,垂首合掌道:“多谢二位哥哥指点,小弟明白怎么做了。” 蒋平亦是会意,朝向众人道:“今日铜网阵得破,冲霄楼亦毁,诸位兄弟辛苦了!” 襄阳城东,一座毫不起眼的三进小院,灰朴朴地伫立在夜色之中,模糊得辨不清轮廓。 熊盼盼是被冻醒的,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自个儿仍是一身水靠,被扣在一方鱼池之内。她环看周边,金砖筑底,玉石为墙,数十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悠哉乐哉,畅游其中。 “阿嚏!”熊盼盼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心道:这是甚么鬼地方…… 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头顶倏地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你醒了?” 熊盼盼哆嗦了一记,抬起头道:“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笃笃”,赵爵轻叩着池边的包金栏杆,不紧不慢道:“这是我在城东的别院——山水居。你那和尚爹爹此刻怕是带着一帮人,正在王府里到处找你。我岂能让他如愿?” “你!”熊盼盼气结,奈何腰间被缚,动弹不得,掬起一捧水朝赵爵泼去。 赵爵侧身闪过,竟然笑道:“盼盼,我就是喜欢你这爱恨分明的性子。” 熊盼盼抿紧双唇,怒目而视。 赵爵绕到她身后道:“盼盼,说个故事与你听罢。我父亲原名赵匡美,是本朝(太)祖的四弟,当年(太)祖与杜太后订下‘金匮之盟’,约定皇位兄终弟及。但赵匡义登基后,听信赵普老贼之言,说我父亲为乳母所生,出身微贱,不配为君。他君臣二人联手,毁去了金匮盟约,又将知晓内情的一干老臣,统统逐出了朝堂。家父屡遭贬斥,寄情山水书画,与南唐后主李煜结为至交。赵匡义气量狭小,容不下前朝旧主,竟然下了一道密旨给自己的亲弟弟,让他用牵机药鸩杀李煜。经此事刺激,家父便患上了疯症,时有发作。赵普乘机再进谗言,诬蔑他专横骄恣,意图谋逆。赵匡义震怒,将家父削去一切官职,禁锢在房州。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家父忧悸成疾,吐血而终,时年不过三十八岁。父亲去世没多久,家母亦是积郁成疾,也撒手西去。直到我堂兄赵恒即位,才将我父亲追复了秦王的封号,又将我从房州遣到了襄阳。我原以为能在襄阳过上几年舒心日子,不想赵祯那小子,满口仁义道德,却接连害死我两个儿子,顺娘伤心之下,亦得了重病不治。”说着,重重捶向栏杆,怒容满面道,“你说!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假爹真是其情可悯,其行可诛……熊盼盼怔忡片刻,回道:“你叔的做法确实不够地道,可他都死那么多年了,你再跟他孙子过不去,未免也不够地道。再说了,你两个儿子早夭,未必就是你侄子下的手。这年头,小孩子养不大的多了去了,他自个儿都没了三位了,还不知怨谁去呢。你们赵家的事,便是国事,闹腾起来,老百姓都跟着一块儿遭罪。” “哈哈哈!”赵爵仰天长笑,“好一个家事即国事!就因为我身在皇家,父母被逼身亡,丧妻失子之痛,就全得忍而不发?寻常百姓遭遇不公之事,尚能击鼓鸣冤,上官府、告御状。为何我的冤屈,却无处可申?我赵爵不服!既然这个世道,无处可得公道,我便自己为自己讨还公道!” “你错了!”熊盼盼叹息一声道,“你为父母妻儿,难道那些无辜丧命的人,就不是别人的父母妻儿?俗语有云,天无绝人之路。可见苍天尚对人世间存有悲悯。你为一己之私,却处处绝人之路,独自走到最后,可不还是一条死路?” 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朝阳在水面上洒落熠熠金光。赵爵注视着一汪池水,被炫得有些睁不开眼来,举目望向郡王府方向,一道七色彩烟冲天而起,心头遽然一震,随即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熊盼盼也瞧见了彩烟,喃喃道:“这是,这是……” 赵爵接口道:“这是我与雷英约定的讯号,此烟既出,冲霄楼一役,便是败了。” 熊盼盼心头掠过一丝狂喜,旋而更觉紧张。 “阵破人亡。”赵爵用力拍向栏柱上的狮头道,“盼盼,随为父一齐去罢!” 熊盼盼尖叫:“不要!” 刹那间地动山摇,浓烈的硝石味薰得她几欲无法呼吸,腰际骤然一松,整个人朝池水中扑去,那池水似乎没有尽头,载着她无休止地坠落,一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晌,群侠寻遍郡王府,亦不见赵爵与潘盼踪影,待捉住雷英,问明他二人去向,赶到别院,山水居早已被霹雳堂的千斤火药夷为平地。众人一番悲泣,回按院衙门协理善后不提。 颜查散连夜上表为群豪叙功,约莫隔了六七日,包相亲自携了恩旨,到襄阳慰赏众义士。活着的加官进爵,死去的厚葬追封,除了空海、智化早已离去,丁氏昆仲坚辞不受之外,余下众人,皆得了赏赐,各自散去。 却说丁兆蕙,翌日苏醒之后,由艾虎口中,得知潘盼遇难的消息,不顾众人拦阻,即刻赶至废墟。遥想当日堵气的那句“你若是敢死,我便敢埋”,不由心痛欲裂。恸哭了一场,为其立下衣冠冢,并在附近结庐度日。包相劝他为君王分忧、为百姓谋福,不要空负一身才学。丁兆蕙却道,并非身在朝堂,才能为国为民。自己近年所做之事,已比有些人一辈子做的都多,尽忠尽义俱是无亏于心,唯一亏欠的,便是潘盼这份情谊。众人感其心意,亦不再多费唇舌,任由他去了。 熊盼盼醒来,正是冬至,距群侠大破铜网阵,已过去大半个月。原来那一日,赵爵并没有拉她同归于尽,鱼池之下暗藏机关,内有一条暗流直通汉水。她被激流打晕,朝下游飘去,一直飘到汉江附近的一个小镇,才被当地的渔民救起。想来冥冥中自有注定,救她的恰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妇,偏巧男方还是姓熊。熊姓夫妇捞她上船,带其回家,跟得了个宝似的,悉心照料了十余天,故而熊盼盼醒转,问明情由,便将二老认作干亲。此后,她又在镇中稍加打听,得知襄阳城内乱已平,群侠功成身去,思及失忆的丁兆蕙,心觉不如相忘与江湖,甘心留在小镇平静度日了。 第155章 尾声 渔乡生活,平淡而又温馨。寒来暑往,转眼已近入秋。 这一日天气晴好,熊盼盼在院中翻晒渔网。倏地门前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一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声音道:“滚开!滚开!叫甚么叫?” “阿黄,进来。”熊盼盼走到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撑住门扇,面向来人,皮笑肉不笑道,“吴妈,我家的门槛快被你踩坏了。” 眼前这位吴妈正是小镇上唯一的媒婆,自打盼盼被熊家夫妇捞上了岸,她便三天两头地往小院里跑,半年来,给盼盼说遍了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愣是没一个能成的。吴妈不见丝毫气馁,相反愈挫愈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以她近二十年的从业经验,早就总结出要想吃好媒妁这碗饭,就得死缠烂打不要脸。 哼!老娘就不信啃不动你这块硬骨头! “哎呦!”吴妈拿定了主意,撩起手里的红手绢,嗔笑着道,“熊家小娘子,为了你的事儿,吴妈都跑坏好几双鞋啦!” “是么。”熊盼盼审视的目光,自她肥嘟嘟的脸上扫过,“赶明儿我去镇上的铁匠铺子,给吴妈打双结实的。” “小娘子可真会说笑。我今天可是来谈正事儿的,你干爹干娘在家不?”吴妈够脖子踮脚,双眼骨碌碌打转,不住地朝院子里瞟。 熊盼盼并没有放她进门的意思,勾了勾嘴角道:“干爹干娘上早市卖鱼去了。吴妈的正事儿,留待改日再说罢。” 吴妈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仍挂着媒婆职业式的谄笑,挥动着手绢又道:“那我就先和小娘子叨一叨。这回说的人家呀,可是襄阳城里的大户,家境殷实,祖上还出过进士呢!这位公子年纪与小娘子相当,生得那叫一个好福相,方面大耳、高鼻硕口,白白胖胖的,可招人喜欢了!” 看着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的吴妈,熊盼盼额际黑线重生:你说得好像一头猪唉…… 吴妈见她垂首不语,还以为自个儿一番说辞触动芳心,抚掌得意道:“怎么样啊小娘子?吴妈的眼光可是错不了!” 熊盼盼扬起下颏,居高临下望着她道:“那个子呢?是不是又没我高?” 吴妈如同遭人点了穴,愣了半晌,将手绢纳入袖中,腆颜答道:“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见熊盼盼端着膀子,一脸不耐之色,忙不迭补充道,“人家公子年岁还小呢,至少还能再长两年!” 熊盼盼朝她扇手道:“那就长两年再说。”言罢,“呯”地一声,合上门扇,回院内继续整理渔网。 吴妈还不死心,正待拍门再叨上几句,身后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附近的数名渔家女,不知何时涌到了熊家院墙外,个个儿笑得前俯后仰的,都没个站形。 “吴妈,踩坏了人家门槛,可是要赔的喔!” “吴妈!吴妈!你刚才说的那位大户公子,是不是姓猪啊?” “缺心眼儿的妮子!”吴妈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向她们,挨个戳了一遍,悻悻道,“我可记住你们了!以后偏不给你们说媒,让你们个个儿都老在家里,嫁不出去!” “哎呀呀!姐妹们,嫁不出去怎么办?” “不知道呢,真是急死人啦!” 几位女郎玩心大盛,一搭一和地跟吴妈唱起了对台戏。 “哼!懒得理你们!”吴妈瞪了她们一眼,气乎乎地走了。 众人欢呼雀跃上前,拍门道:“盼盼姐!快开门!媒婆被我们赶跑啦!” “盼盼姐!出来耍啦!” 熊盼盼听出是村里几个玩伴的声音,撂下手中活计,兴冲冲前去开门。刚启开一道门缝,两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就性急地挤了过来,一左一右吊住她两条胳膊摇晃:“盼盼姐,一齐去小镜湖划船罢!” 熊盼盼抬头看看天色,晴空万里,似火骄阳,不由皱眉道:“大热的天,上小镜湖做甚?无遮无挡的,仔细晒得中暑。” 两名少女嘤咛一声,撒娇道:“去嘛!去嘛!” 熊盼盼假意板了张脸道:“云羊,小娟,不许胡闹!” 二人撇了撇嘴,目光求助似的投向另一位年岁稍大的女郎。 “桃姐姐,盼盼姐不肯去呢!” “是啊!桃姐姐快帮我们劝劝她!” 被唤作“桃姐姐”的清秀女郎抿嘴轻笑,细声细气道:“盼盼姐,我早间听福伯说小镜湖的菱角长好了,这会儿正是最鲜嫩的时候,再不去采,就要长老啦。” “呃?”熊盼盼脑海里迅速盘旋过菱角烧排骨、菱角焖仔鸡、菱角烩三鲜的倩影,咽了一口口水道,“我拿顶斗笠就来。” 众人拍手叫好,一路欢歌笑语往小镜湖去了。 汉江过处水网繁密,小镜湖是其中一条支流堰塞形成,与风景秀美的木兰坞遥遥相对,碧色如洗,水平似镜,端是一个垂钓养心的好去处。 岸边靠着一排采莲蓬的柳叶子船,众女俩俩一组,轮到熊盼盼,偏巧落了单。她不以为意,摇起橹,便朝湖荡深处划去。白色的菱花已谢得七七八八,碧绿的茎杆上结满了小元宝似的幼菱,一串连着一串,红嘟嘟的,看在眼里,便觉可喜。 但凡吃货,总是有一颗坚忍不拔的心。熊盼盼驾着小舟,在湖荡间穿梭,东扯西拽大半个时辰,甲板上的菱角,已堆得跟小山垛似的。 云羊与小娟共乘一船,远远瞥见了,羡慕得大叫:“盼盼姐,你真厉害!一个人采的,比我们两个人都多!” 熊盼盼累得满头大汗,摘下斗笠,捋袍卷袖,一边儿扇着风,一边儿得意地笑:“那当然了!我上船摘到现在都没停过呢。你们两个妮子,才采那么点儿,倒是好意思。说!荡到哪儿去玩了?” 云羊与小娟,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吃吃笑着,互相指着对方道:“你说!你说!” 阿桃载着阿香,缓缓划近了道:“我来说罢。她们俩荡到湖东石矶去了。有个渔郎坐那边钓鱼,这两人就摇个船在附近晃来晃去,把鱼都吓跑了。” 熊盼盼乐得哈哈大笑:“鱼吓跑了倒不要紧,人没被你们吓跑罢!” “怎么会?”云羊急红了脸,跃向船头,指向远处湖岸道,“看!人不还在那儿嘛!” 熊盼盼伸手在额际搭个凉篷,顺着她指的方向眺去,石矶上果然坐着一人,青衣竹笠,影影绰绰,瞧不分明。 “来来来!”熊盼盼回首,见众姐妹聚齐,坐在船舷上,拍着手道,“我教你们唱个曲子。” 小娟好奇道:“盼盼姐还会唱歌啊?” “废话。”熊盼盼斜睨她一眼,拍着胸脯道,“你盼盼姐甚么不会啊?” 阿桃、阿香憋着笑道:“快唱!快唱!” “听好了哈!”熊盼盼深情脉脉地看着船头大堆菱角,漫声唱道,“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倏地一顿,吐了口气道,“唉嘛,调起高了。” 几条船上的女孩子,纷纷笑得抱作了一团。 “咳……吭吭……”熊盼盼眼神幽怨地拂过众人,清了清嗓子又来,“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俩一条心。划着船儿到湖心呀,你看呀么看分明,湖水清呀照双影,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我俩心相印。” 众人打着拍子,跟着哼唱起来:“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 “嘿嘿!”云羊突然指着大伙儿,一个劲儿地笑,“我们这里全是妹,没有郎啊。” 小娟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湖东头努努嘴:“喏。那儿不是有个渔郎。” 阿香剥着菱角道:“得得得,你们俩妮子在那边荡悠半天,可瞧见人家长甚么模样了没有?” “当然瞧见了!”云羊比划着道,“二十来岁的年纪,个子比盼盼姐还高,长得可好了。” 阿桃轻声细语道:“呦,可好是多好?别是方面大耳,高鼻硕口罢?” “呸呸呸!”云羊恼得跺脚,“才不是呢!” 熊盼盼见她们拌嘴逗趣,乐得险些翻到湖里。 小娟插口道:“人长得好不好,我倒是没有瞧清楚。不过他钓上的两尾红眼,可真是叫好,一尾少说也有三四斤重。” 阿香咂舌道:“三四斤重的红眼?得有一尺来长了罢?红眼游得快,可难上钩了。我爹今年钓过最大的一条,也就二斤多。娘采了蘑菇,合着炖了一锅汤,我那两个馋嘴的弟弟吃到一半就抢起来了,被我爹一顿好揍。” “这么大的红眼做鱼脍才好吃么!炖汤多浪费啊!”熊盼盼吸着口水,一副你们家暴殄天物的神情。 阿香不以为意道:“红眼刺多肉紧,我们镇上除了天香楼的大铛头,谁有那个刀功,片得出来呀?” “哎!说得我都馋死了!”云羊不耐烦地敲着船帮,倏地脑筋一转,得了个主意,大声道,“各位姐姐,我们划过去,跟他买鱼好不好?” “好呀!好呀!”熊盼盼第一个赞成,随即问道,“红眼市面上卖多少钱一斤?” 阿桃答道:“比鲤鱼贵些,约莫六十文钱罢。” “嗯嗯。”熊盼盼点头,关照云羊道,“你去了先问他五十文卖不卖,不肯卖,再慢慢往上加,晓得了么?” “知道了,知道了。”云羊冲她们挥挥手,摇着柳叶子船,飞快地往湖东去了。 众人嘻笑着跟在后面,熊盼盼采的红菱的最多,又没人与她换手,慢吞吞落在了最末。 云羊驾船驶近了湖岸,冲着石矶上钓鱼的后生,问道:“这位大哥,你先头钓的红眼鱼,怎么卖来着?” 后生垂首注视着水中鱼浮,一顶竹笠遮去了大半张脸面,缓缓吐出两个字道:“不卖。” 云羊忍不住弯下腰,自下而上去瞧那隐在竹笠之后的脸,到底长甚么样。 钓鱼的后生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将竹笠拉得更低了些。 云羊只瞅见一截下巴,颇为泄气地又问:“你钓了这么多,自己又吃不完,为甚么不肯卖啊?” 后生的声音平静如湖:“不为甚么。” 云羊噘着嘴道:“你这人好奇怪啊。” 后生不再答话,起身收拾鱼线钓竿,准备离去了。 云羊失望地回过脸道:“姐姐们,这位大哥不肯卖呢!” 后生闻言,手势一滞,微微摇了摇头,背过身去继续整理鱼线。 阿桃惋惜应声:“买不了就算啦,我们回去罢。” 熊盼盼吭哧吭哧才赶上众人,就听见阿桃说买不了鱼,内心颇受打击,怨声道:“六十文一斤,还不肯卖?他究竟想要多少啊。” 后生肩头倏地一耸,不知是激动,亦或是骇怕,持线的双手竟抑制不住地颤抖。 云阳、小娟面面相觑,摊开手,摇了摇头。 作为一枚资深吃货,熊盼盼不止有坚忍不拔的内心,更有百折不挠的激情。她将小船摇至石矶下,仰面问道:“渔郎哥哥,红眼七十文一斤,卖给我行不行?”见那渔郎伫立不动,又道,“这会儿镇上的早市已经收摊了,你若是晚市去卖,还不定卖到七十文哎。” 阿桃在后面提醒她道:“盼盼姐,这位大哥钓鱼不是拿来卖的。” 呦……钓着了不卖,这钓的是情怀吖……熊盼盼灵机一动,俯身抓起一把红菱,问道:“渔郎哥哥,我拿新鲜的菱角与你换可好?” 渔郎像似长舒了口气,肩背一松,轻轻放下鱼线,转向魂牵梦萦的那个人,缓缓除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熊盼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手中的菱角“卟突卟突”落进了水里,她一把捂住口鼻,才未有激动得叫出声来。 丁兆蕙眸中闪着热烈的光,像跃动的火苗,盯看她半晌,动情道:“若是妹妹想要,白送与你便是。” 熊盼盼痴痴地望着丁兆蕙,觉得自个儿上辈子一定是拯救过银河系,老天才降下这样大的惊喜给她。刹那间,幸福得直想哭。 丁兆蕙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他走到石矶临水处,低头凝视着她道:“这鱼胜在新鲜,要细细片得,做成鱼脍才好吃。不知妹妹家中,可有人会料理?” 熊盼盼傻傻地摇了摇头,眼眶中含着的泪亦随之轻颤,青衫白裙,迎风而立,犹如山间坚强绽放的百合。 丁兆蕙笑意溢出眼底,弓下腰,朝盼盼伸出手去,柔声道:“要鱼还是要人?” 熊盼盼的眼泪“唰”地一下涌出,哽咽着道:“都要!”举臂踮足,攀向头顶上递来的那只手,掌心相对,温热的触感颤栗般地传遍全身。 “来!”丁兆蕙着力一提,熊盼盼跃身而上。 等不及站定,熊盼盼双手摸上丁二面颊,使劲儿捏下去,期待地问:“疼不疼?这不是做梦罢?” 丁兆蕙忍痛,曲指照她鼻尖轻刮一记,语气无尽地宠溺:“当然不是。” “耶!”熊盼盼兴奋得尖叫,双手滑向丁二脖颈,一头扎进他的怀中。 丁兆蕙被撞退半步,连忙展开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在其耳畔低语:“盼盼,跟我回……” 熊盼盼从丁兆蕙怀里抬起头来,举手盖住他的唇,目光温暖而坚定,逐字逐句道:“天涯海角,我随你去。” 二人凝望,目中皆有泪花闪烁,再度深拥在一起,许久不曾分离。 湖水波光潋滟,芦荡深处传来采菱女甜美的歌声: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两角菱 从来不分离呀 我俩心相印 ……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