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魏骧盯着棋局发呆,这已经是这一盘棋的第六次了,他执黑,在一个时辰的凌厉攻势下,已经几乎围住了大半个棋盘,无奈他的对手牢牢守住了棋盘中部的隘口,让中间那一块极具诱惑的地盘仍处在二人争夺的境地。不仅牢牢占据了通往中部的道路,更是探进了几粒孤子,向着胜利蠢蠢欲动。 “顾先生,看来我又要输了。”魏骧搓了搓手,无奈的摇摇头,“你就该找个有钱人,给他的小孩还是家人做个棋师什么的,赚的肯定比现在还要多,你现在做我的幕僚,一年才几个钱?” “一年一千两银子,”顾先生又在魏骧的领地里打入一粒棋子,“看来你真的要输了,这几粒子进来,你可一点都没有应对。” 魏骧粗略的扫了一眼,闭上眼睛。 “不下了,算我输吧,”魏骧朝一旁看去,叫了自己的随从,“来啊,拿二十两银子,我又输了。” 随从并没有去拿银子,而是站在了魏骧的面前。 “将军,昨日您就已经把所有的银子都输光了。”随从冷冷的说道,“前后大概三百两吧。” 顾先生哈哈大笑,往后靠去,朝随从挥了挥手。 “看来你还得欠着了。” 魏骧没有说话,刚才松弛的脸倒是变得严峻起来,他度量着棋盘,拿起一粒棋子,稍作停留,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落了子。 “想反击?”顾先生问道,又放下一粒棋子在其中一颗孤子边。 魏骧没说话,未作任何停留,又落一子。 二人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绞杀,顾先生渐渐将孤子都连向了内盘的白子,从态势上看,白子即将突围而出。魏骧定了定神,落下一子,原本毫无关联的几粒棋子竟然连成了一片,而顾先生苦心经营的突围却变成了黑子反击的跳板。 “不得了啊,”顾先生咂咂嘴,“居然被你抓住了机会杀进来了。” “顾先生,您看是否还有转机?”魏骧探过身子,挑衅的问道。 顾先生点了点头,数了数棋盘。 “目前我还赢半目,不过估计最多五手,就得轮到我输了,”顾先生开始收拾棋子,“看来军营里有奸细你是早就知道了。” 魏骧也帮着收拾起棋盘,不在意的看着营帐外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北地的寒冷果然不只是说说的,大雪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陈国国都兴平已经被淹没在白色的废墟里。围城已过半年,从双方一开始的拉锯,到现在的悄无声息,谁也没有把握能赢下这一仗,但对于陈国来说,输了兴平,这国也就亡了。 “半年了,我真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想法。”顾先生一脸疑惑的看着魏骧,“大将军,你什么时候知道有奸细的?” “台城之战后,”魏骧毫不在意的说道,“台城一役黄永兴折了四万人,之后在魏国征了两万,晋地五千,楚地一万,除了晋地招入的五千人是随我一同入陈,剩余三万人都是分批过来的,难免会混进一些来,陈国文王去世,惠王即位,留下刘阶、甘遂辅佐,那奸细应该就是他们派来的。惠王无能,这两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既然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做,”顾先生站起身,拍了拍魏骧的肩膀,“据我所知,这半年来他们可一直在跟兴平有联系。” 魏骧拍了拍顾先生的手,捻了捻油灯,“那为何你也不说?” “谁都知道魏大将军足智多谋,向来不听谋士之言,”顾先生咳嗽了一声,“我何必自讨没趣。” 魏骧回头望了望顾先生,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又走到营帐外,伸手接了一片雪,转身入内,雪花瞬间消失。 “我只是在等,”魏骧看着烛光下的顾先生,他显得有些苍老,两边斑白的鬓发让他显得与众不同,“新兵未经训练只会送死,五万人不足以攻下这座要塞,但即使攻下了,伤亡也会超过台城,我只有等。” “可你知道在你等的时间里朝廷都发生了什么?”顾先生摸了摸额头,“听说参你的本都堆成山了,黄永信更是四处活动,想要重新接管部队。” “他回的来吗?”魏骧轻蔑的笑道,“台城死了四万,王上是不会让他回来了,等着在朝里老死吧。” “言重了吧,”顾先生伸了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黄将军好歹也是两朝老臣,再不济也能入六部,甚至入阁,你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已经得罪了,难免了。”魏骧说道,“我一个前晋国的奴隶,只因为在魏王入晋做质子时做了几天的下人现在就飞黄腾达了,而且还是大将军的位子,怎么能不恨。” 顾先生朝双手哈了口气,放在一旁的炉火边。 “且不说这个吧,你跟我说句实话吧,”顾先生转过身,“虽说军中事务我从不过问,但好坏我还是看的出来的,你是不是把楼城的五千人马和刚刚征调的士兵做了调换?” 魏骧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以为你在入陈的时候就会问了。” 顾先生长叹一口气。 “新兵是不可能有那样的纪律那么快的行军速度分兵同时袭了台城的四座粮寨还能全身而退的。” “这招棋是险,但也算破了陈军最难缠的一道防线,而且,”魏骧笑道,“听说刘叔虞也死了。” “我也听说了,陈国最后一道屏障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顾先生叹息道,“但好像没有找到尸体吧。”顾先生说道。 “是啊,战场上的事,没有尸体就是活着。”魏骧叹了口气,“多少人为了这句话苦等一个死人一辈子。”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顾先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后面打算怎么办?我看你今天下棋的样子应该是十拿九稳吧。” 魏骧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蹦紧了嘴巴,他愣了愣神,又摸了摸耳朵。 “我说了,我在等,应该快要来了。” 顾先生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否相告?”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魏骧更是四处躲避着顾先生的眼睛,顾先生心下生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会改变整个战局。 雪还在下着,吞没了所有的声音。营帐内只有炉火燃烧柴火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报,朝廷来了特使,请大将军移步帐外接旨。” 魏骧整理了衣裳,正了正衣冠,转身对魏先生说道: “来了。” 魏骧接过圣旨,打开一看,开始时面露笑容,但不久,便撇了撇嘴,将圣旨收入怀中。 “上面说什么了?”顾先生说着要去看。 魏骧制止了他。 “对不起了顾先生,这次的圣旨只是给我一人看的,”魏骧继续说道,“但有两件是可以相告的。” 魏骧坐下,定了定神。 “楼城告急,汴水结冰,图力人趁势南下。” “楼城水面七年未结冰了,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一事呢?”顾先生问道。 “你为何没有问我楼城的战事?”魏骧惊讶道。 “楼城是你的大本营,你会什么都不布置就带着军队离开吗?”顾先生反问道。 魏骧没有说话,面露难色。 顾先生也有些诧异,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勉强要从牙缝里挤出些字,像是铁片蹭过墙壁一般断断续续。 “实不相瞒,是着实没有料到这仗要拖这么久。”魏骧无奈道。 顾先生却笑了起来,显得不以为意,刚才的惊讶已不知怎么的烟消云散了。 “先生为何笑?”魏骧不解。 顾先生摆摆手,捂住嘴巴,但又露出一缝,偷偷说出几个字。 “看来有份人情将军又要还不清了?”顾先生吃吃的笑着。 “何来人情?”魏骧问道。 但顾先生不再作答,只是咳嗽了一声止住了笑意,开始问第二件事。 “我之前上书催粮草的事,”魏骧垂下头,“恐怕是来不了了。” 顾先生一阵惶恐,走到魏骧身边。 “军中还有几日粮草。” “一月有余。” “那之后呢?”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顾先生屏住了呼吸,但魏骧却露出了久违的胜利的笑容,那是只有在打胜仗之前才能看到的笑容。 “择日撤军。” 甘遂抖落身上的雪,接到探子的消息还是半个时辰前。他趁着魏国征兵之际,把安邑的两个密探混进了魏军,接着又从楚地混进四个。他们每个月会有各自不同固定的时间和方法传递情报,他们互相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面,他们的口音里没有丝毫陈国的影子,他们多年做密探的奸细让他们轻松混进魏军而一直没有被发觉,就连甘遂也不知道他们在军营里究竟做什么。 甘遂打开一张叠的整齐的纸,上面粗略的画了几个符号,甘遂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其中有几页中间被掏空了,在那个空隙里装着一个小册子。甘遂打开册子,逐一比对那几个符号,略一迟疑,便立刻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他一方面吩咐备轿,另一方面派人去通知右丞相刘阶在翰林院碰头。 “刘丞相,六个探子来了五个消息,都同时指向了一件事。”甘遂进屋时,刘阶已经坐在炭火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干枯如柴。 “我已经知道了,”刘阶转过身来,脸色白的有些吓人,“程将军已经出城了。” “哦?那么说情报可靠了?连王上都已经下令了。”甘遂半信半疑的说道。 刘阶咳嗽了几声,喝了一碗茶,打开茶盖时,他颤抖的手不断的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曾劝说过王上,但程将军坚信自己的判断,劝说王上追击即将撤营的魏军,这程将军还是不甘心在台城的大败啊。”刘阶咽了几口,“甘老弟,看来我们这个惠王是要做武王啊,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说的动我们的王上。” 甘遂攥紧了双拳,刘阶放下茶碗,甘遂默不作声。 大约六十年前,陈国尚不满二十的武王即位,三国联合征讨,渡汴水围兴平,困城一年有余,武王采用离间计,挑拨三国关系,又积极整军。后三国心怀鬼胎,都不愿第一个出兵,不欢而散,武王得知消息,遣两千精锐追击,竟在汴水北岸大败联军,收回被占城池,又在南岸扎营,后收魏,晋两国城池无数,自陈立国以来,那是最大的一次军事胜利。 “可惜今非昔比,当年的陈国尚有精锐数万,如今,台城一役先赢后输,伤亡殆尽,说到这里,”甘遂停了下来,看了看刘阶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他看似乏力的眼睛用力的抬了抬,“还没找到吗?” 刘阶摇摇头。 甘遂扯了扯衣服,想要转移注意力。 “撤军的情报,有多少是真的?”刘阶谨慎的问道。 “我的探子说半个月前魏廷送来魏王的谕旨。”甘遂说道。 “知道什么内容吗?”刘阶问道。 “不知道,”甘遂耸耸肩,“只是听说粮草有些吃紧,我的一个探子是在运粮部队里,魏军的辎重粮草远离大营,除了主帅谁也不知,只是沿途设卡,运粮的人只负责一小段路,所以没人说得清到底在哪里。他说每次粮车都不能装满,为此魏军催了好几次粮。” 刘阶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还有几个探子说的话也都差不多,”甘遂补充道,“有一个还说他们缺少过冬的衣服,很多士兵已经被冻伤了。” 刘阶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是吗?” “嗯,但真实情况不明,如果仅仅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们应当退兵,”甘遂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事,听说晋地的楼城要塞有些吃紧,汴水结冰了。” 刘阶忽然站起身,绕着屋子走了好几圈,两手相互拍打着,嘴里念念有词。 “难道调兵回去是为了这个?”甘遂猜测道,“之前就听说楼城的守军不足五千,魏骧一走,那里只有他的副将张德旺,此人是个粗人,只会些匹夫之勇。” “若真如此,魏军撤军是必然了。”刘阶又摇摇头,“但是谁又拿得准?之前便听说魏骧治军极严,他去楼城前那里只有两千人,不到两年,练出了五千人的部队,如果情报是真的,楼城吃紧,那五千人去哪里了?” “您是说,所有的消息,都是假的?”甘遂惊恐的睁大眼睛。 “你快传令,严守城门,魏军极有可能埋伏程将军,叫所有士兵做好迎敌准备。”刘阶喊道,“我立刻去见王上。” 正说话间,宫里的小太监从门外进来,禀告说程将军已经回城了。刘阶愣住了,缓缓坐入椅子。 “这么快?”。 “听说魏军预先设了埋伏,程将军袭了座空营。” “果然,”甘遂问道,“程将军呢,损失多少。” “将军无事,已经去觐见王上了。”小太监说道。 刘阶点点头,示意小太监离开,他独自走到外面,雪下的更紧了。 “中了埋伏,估计怎么也有四成的伤亡,”刘阶狠狠的跺了跺脚,“陈国耗不起了。” 正说着,远处有人急急忙忙的从远处走来,手里握着一支非常小的竹筒。他见了刘阶,送上竹筒,没有说一句话,又匆匆离开了。 “我的探子也来信了。”刘阶说道。 “您也安插了人?”甘遂惊讶道。 刘阶没有理会,而是接着说道:“希望这个里面的消息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他打开竹筒,抽出一张小条。对着屋里的光,只看了一眼,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上,他的嘴唇翕动着,说不出来话。甘遂想扶他起来,可刘阶朝他摆摆手,递过去小条,甘遂接过。 “气数尽了。”刘阶有气无力的说道。 甘遂颤抖着打开纸条,上面只书写了两字: 入城。 突然,宫外喊杀声震天,宫里的人都乱作一团,火光映衬着远处被大雪覆盖的天空,狂风裹挟着大雪在天空打着滚,甘遂仿佛看见了在那大雪之中,刀光剑影,劈斩了陈国最后的希望。 钱粮失盗 宋廷和端坐在案前,紧皱眉头,逐字逐句的斟酌着手里的奏折。他的手边摆着一方木盒,他不时抬头看看,又低下头去。兴平攻克的消息已在昨日送达魏王,今日早朝,百官朝贺。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上了庆贺的折子并表示了自己的忠心,早朝上也并没有议论些实质的事务,无非是说些可有可无的空话。礼部尚书赵元缙便主张早日实行祭天大典,以告祖先,天下已定。而吏部却在讨论魏骧的问题,多数官员,特别是都察院,都主张撤销魏骧的大将军之职,朝野上下更是出奇的一致,要求魏王立刻召魏骧进京述职,趁机降职查办。 但宋廷和却想着另一件大事,他好几次抬头望向魏王,魏王都只是看着朝堂群臣,并无半点他意。宋廷和也只好识趣,未发一言。散朝后便赶紧回府,开始写这折子,但事有蹊跷,他写了好几次,都还是把已写成的奏折撕掉,重新再写,天就在这奏折间渐渐变黑了,面前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虽是寒冬,豆大的汗珠还是凝在额头上,看的真切。 管家的脚步出现在屋外,这间书房盖在了后院,为了保持这里的清净,他特意将所有繁杂事务都集中于府上的其他区域,后院只留一间书房和一小块园子,并吩咐下人,只要他在书房,未经传唤,谁都不得入内。 可今日管家的脚步却有些急,在刚进后院的时候便喊出了声。宋廷和正好气在头上,听见动静,气不打一出来,一下将笔扔到了门上。 “喊什么喊,我不是说过了,你那耳朵呛了水了吗?” 管家没敢进门,赶忙在门外跪倒。 “老爷,不是小的要来扰您,是,是来客人了。”管家结结巴巴的说道。 “不见,说我正忙着,一律不见客。”宋廷和怒道,又扔掉了手里正写了一半的奏折。 “老爷,可。”管家正要说话,身后却站了一人,朝他挥挥手让他退下。 宋廷和也感觉到了门外又多一人,更是怒不可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到门边,用力的打开门。 “不想,”那个“活”字还未开口,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王上恕罪,臣万没有想到会是王上深夜驾临。” 魏王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要寡人滚吗?” 宋廷和赶忙磕头谢罪,魏王却不以为意,径自入了书房,在案边坐下。 “起来吧,别跪着了。”魏王说道,随意拿起了一份扔在桌上的奏折看了起来。 宋廷和小心翼翼的走到魏王身边,不敢出声。 “在给寡人写折子吗?”魏王边看边问道,但那份折子才写了开头,未言其事便被扔掉。 宋廷和点点头,将桌上腾出一地来。 “今日在朝堂上寡人见你未发一言,有些好奇,深夜到你府上,只想问问,”魏王放下那半截奏折,“寡人就是想听听宋大人到底有何事?” “多谢王上关心微臣,”宋廷和跪下道,“微臣今日未言原因有二,一来臣以为,战事刚定,烦巨之事定会接踵而至,现在若谈改制诸事,有些急切了。” 魏王摸了摸脸,点了点头。 “寡人也是这么想的,陈国初定,晋和楚还在施行自治,现在若颁了新法制,是有些急了。”魏王顿了顿,“宋大人有何高见。” “臣以为,当务之急,还并不是这个。”宋廷和抬高了声响,“我魏国定天下是天意,王上是圣君,天下自然会拜服,晋,楚虽是自治,但国之制度已经逐步更改,地方事务也都换了名目,所以这不足为虑,臣其实想说的是这二。” 魏王诧异的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王上可否还记得攻陈前王上向天下借的军粮和军饷?”宋廷和问道。 “当然记得,向天下借款六百万两,军粮二十万石,月利三厘。”魏王说道,“这又如何?” “那王上可还记得一个叫做孙吉的曲沃富商?” “是不是那个被封了一个天下第一商的封号的晋国商人?”魏王问道。 “正是,”宋廷和点点头,去拿桌上的那个木盒,放在了手里,并未打开,“那孙吉一个人便借了五十万两银子和八万石的粮食,又动员曲沃的商会,实在是我魏国征陈的头号功臣。” “是啊,寡人也记得他,此事与他有干系吗?”魏王看到了宋廷和手里的木盒,但没有马上发问。 “前些日,”宋廷和顿了顿,慢慢打开木盒,“他死了。” “死了?”魏王惊起,“怎么死的,寡人记得他才不到五十吧。” “死因有些蹊跷,报上来时说是前些天染上恶疾,在家里修养了几天便一命归西了,”宋廷和递上木盒,里面放了一个小册子,“但几天前,臣收到了这个,臣便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了。” 魏王拿起册子,翻了几页,面色大骇,双手颤抖,两眼微微发红,他越往后翻,那手指嵌入册子就越深。 “属实吗?”魏王颤抖的问道。 “臣不敢说,但事有蹊跷,”宋廷和缓缓道,“就算是假,也要查出是何人造假。” “谁送来的这个盒子?” “臣不知,据臣的管家所说,那天一早,他开门时,这盒子便放在地上了。”宋廷和说道。 魏王慢慢坐下,手里还掐着那本册子,不发一言。 “臣以为,若此事为真,那孙吉定是知道了什么。”宋廷和看了看魏王的脸色,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本账册记载了实际征粮有三十万石,借款八百万,可库里却远没有收到这么多,那多出来的十万石粮和两百万两银子去哪了?” “当初入库的数额都没有错吗?”魏王还是不敢相信,还抱着一丝侥幸,但这份侥幸很快便被宋廷和打消了。 “当初入库时,钱粮均为臣亲自督办,光入仓时的粮臣就前后验了有半个月才敢入仓。” 魏王幽幽的站起,拍了拍桌子,脸色有些难看,他来回踱步,一言不发,宋廷和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魏王好像在思考什么,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但宋廷和一句话也听不见。 “那事到如今,该怎么个查法?”魏王开口问道,他站在一只花瓶边,拿起来掂量了一番,又放下。 “臣以为,当分两步,”宋廷和说道,“第一步便是清查所有府库钱粮,臣以为这么多钱粮,必然要有地方存起来,不止府库,各商号,钱庄,凡是有仓库的地方都要查。” “如此大动干戈就不怕打草惊蛇吗?”魏王打断道,“而且若是消息泄露出去,恐引起民心不服。” “王上所言极是,所以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宋廷和停了停,“陈国战事初毕,多数大人又主张全国改制,不如以此为由,弄几个不打紧的名头,让各地去办,再把这一项清查存粮和存银的事放进去,定然不会起疑,毕竟这钱粮大事历朝历代都是放在头一位去解决的。” 魏王点点头,示意他说第二件。 “那便是深入虎穴,亲自前往曲沃,鹿安两地调查。钱多为晋国富商捐出,曲沃是富商总会的地方,而鹿安是天下粮枢之地。”宋廷和斩钉截铁的说道,“要查清楚,还是要从钱粮来的地方入手。” 魏王紧皱眉头,手背在身后,站在了宋廷和对面。 “可曲沃在晋地,鹿安却在楚地,两地不在一处,同查一案定会起疑。” “王上所言极是,臣以为,应先以钱为要紧。”宋廷和坚定的说道,“王上,孙吉可是这曲沃人,他便是那突破口。” 魏王点点头,轻抚了手边的明灯,那烛火摇摇欲坠。 “有合适人选吗?”魏王问道。 “有,但希望王上应允,”宋廷和试探的问道,“此人不能是朝廷里的人,因为无人知道这事牵扯了多少人进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这么多钱粮的人,肯定非同一般,所以得从朝廷外,最好是军队里调人。” 魏王纳闷,惊讶的看了看宋廷和,不解为何要从军队里调人。 宋廷和看出了魏王的疑问,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要说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我户部,”宋廷和严肃的说道,“所以此事必须与六部无关。这是其一” 宋廷和补充道。 “其二,也是最打紧的,这军队里的人调兵方便,遇到紧急的事,有时即使不用军符也可调兵。” 魏王了然,连连点头。 “那依你看,这最合适的人选,莫不是魏骧?”魏王问道。 宋廷和却摇摇头,微微一笑。 “虽然魏将军是王上的亲信,又立此灭国大功,但他却不是第一人选。” “为何?” “魏将军有三不适。” “哪三不适?” “这一不适,是时机不适,陈国初定,需要一个人在那里主持大局,现在调任,恐怕会军心不稳,”魏王点点头,“这二不适,是性格不适,魏将军虽打仗有勇有谋,常常决胜于千里之外,但做事不留情面,若是把事闹太大,对朝廷不利。” “这三不适,便是这身份不适,虽说魏将军是晋人,但当年他也是饱受折磨,对晋人恨之入骨,若让他去办此等大事,说不好,可能会公私不分,大开杀戒,不利于稳定晋地局势。” 魏王长叹一口气,紧了紧嘴。 “那你心中的第一人选是谁?” “京城卫戍指挥使,陆允。”宋廷和毅然说道。 “为何?” “陆允行伍出身,但饱读诗书,人称状元将军,学识过人,又能审时度势,”宋廷和继续说道,“且不说其与魏将军一同灭晋这份军功,在晋国时便是他坐镇后方才保了魏将军后患无忧。而且,他在晋国期间颇受当地百姓爱戴,又知晓当地民情,派他去,定能万无一失。” 魏王仔细想了想,摸了摸桌子,拿起一支笔,仔细打量了一番。 “借你一方纸笔,我这就传旨,这其中厉害,还请宋大人亲自去说。”魏王说着,就要开始写字。 宋廷和赶忙磨墨,魏王未作迟疑便写下旨意,放入一旁的空信封中。二人又商量了下细节,魏王便匆匆离去,宋廷和送至前院,全府跪拜相送。待魏王走后,宋廷和往书房走去,走到半道,见自己的儿子宋尘正坐在屋中读书,烛光照着宋尘,他面容消瘦,但双眼炯炯,望着窗外,见父亲走过,淡淡的叫了一声父亲。 “何事?”宋廷和停下脚步望着儿子在屋里看着自己。 “您为何没有提到那件事。” 宋廷和背过身子,准备要走。 “父亲,您觉得这件事不重要吗?”宋尘追问道。 “这事与你无关,好好看书,等待明年的科考。”宋廷和冷冷道,“若是进了翰林院,为父也可安排。” “父亲。” “别说了,”宋廷和打断了儿子的话,“若是再说一句,就去柴房过夜吧。” 宋尘没有说话,呆呆的望着父亲。 “你太小,尚未做官,这些事,你不懂。”宋廷和叹息一声,显出了对儿子的期望,“等你做官了,你会懂的。” “父亲,”宋尘突然站起,吹灭了蜡烛,黑暗中,他坚毅的脸上显示出对父亲的不信任,又有对未来的担忧,“难道这台城的冤魂都抵不上父亲的仕途吗?” 重逢 兴平的大火烧了五日,除了都城西面的部分城楼幸免于难,其余全部化为尘土,尸骨遍地,哭喊声不绝于耳。魏骧端坐在王宫外,面前高耸的宫门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烬。 士兵在废墟里已经找了好几天,抬出来约千具遗体,但多数为太监宫女,还有一些嫔妃。陈王的尸体一直没有下落,魏骧望着眼前一具具无名的尸体,心中焦急万分,陈王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逃了,但这都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回身望去,原本应该是热闹的街道已经变成焦土,黑烟四起,死去的混在一堆泥土里,没死的趴在死了的身上,或者还是刨着地上的焦炭,有的见到魏骧,发疯似的哭喊着冲了过来要他偿命。侍卫们一个个拿住,将要正法,魏骧却止住了。 “走吧,你若死了,你的家人便没人替他们收尸了。” 魏骧转身朝城外走去,他舍了马,就是想亲自走过这人间炼狱。 他闷闷的走回营中。大火破灭之后,顾先生便把营帐设在了城外一里的地方。魏骧进入大营,却显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放哨的士兵他都认识,可今日却都是些生面孔,他心下起疑,站在大营外,不住的打量着面前的士兵。 “你们是哪个营的?”魏骧大声呵斥道。 两个士兵没有说话,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聋了吗,回话,本将军的话都没听见吗?”魏骧大怒,拔剑欲刺。 “看我削下你们的脑袋你们还说不说话了。”魏骧举剑便刺,顾先生正从营帐内出来,制止了他。 “将军,”顾先生大喊道,“进来吧,他们是浔阳长公主的侍卫,不会听你的话的。” 魏骧大惊,佩剑竟然掉在了地上,他傻傻的看着顾先生,顾先生却暗自发笑。 “将军,您的剑掉了。”其中一个士兵说道。 “但我们不会为您捡的。”另一个士兵说道。 “请将军捡起剑赶紧进去。” “莫让公主久等。” 二人一人一句,合作的像是出自一人之口。 魏骧捡起剑,朝二人狠狠瞪了一眼,但进得大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惶恐,他放慢了脚步,挪到顾先生身边,悄悄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顾先生止住笑,刚要说话,公主的声音便从营帐内传了出来。 “大将军,”公主先是压了怒气,而后突然放开,像开闸的洪水涌向了魏骧,“难道还要我出门跪迎吗?还不滚进来。” 魏骧听见声音,腿一打哆嗦,差点跪倒在地。 “还别说,你要跪着进去,公主说不定气就消了。”顾先生打趣道,“进去吧,大将军,再不进去我也得受牵连。” “她来做什么?”魏骧挺了挺吓坏了的胸膛,“朝廷的事?” “若是朝廷的事,将军还会怕吗?”顾先生朝营帐走去,魏骧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 “怕,她是我平生的第一怕。”魏骧老实说道,“若能让她走,我宁愿再打一次兴平。” 正说话间,公主也已走到帐外,三人打一照面,魏骧赶忙低下头不敢多言,可公主却气不打一处来,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还想打兴平?活腻了吗,朝廷的钱不是给你胡闹的,给我进来。” 公主转身进帐,顾先生在后,魏骧最后入内,他偷偷的放下了营帐的帘子,生怕手下看见坏了他的威严。 公主坐在了魏骧的椅子上,魏骧抬手想要制止,被公主一眼望了回去。 “你若说我坐不得这椅子,我立刻就把你营帐给拆了。” 魏骧又低下头去,叹息不止。 顾先生向公主行了一礼,说要去城里看看。公主的声音立刻柔了下来,带着万分的雍容和妩媚。 “感谢顾先生不辞劳苦,顾先生您走好。” “多谢公主,顾某马上命人为公主接风还望公主赏脸。”顾先生说道。 “不必了,”公主转向魏骧,脸又变得严峻了,“这里有人可不想我久留。” 顾先生踢了踢魏骧,魏骧赶紧说话。 “不,没有的事,望公主赏脸。” “我说是你了吗。”公主吼道。 魏骧又低下头去。 公主转向顾先生,和颜悦色道:“不劳烦顾先生了,刚才也说了,本宫还要回京复命,来这里是为些私事。” 公主突然抬高了嗓门。 “有些事我问完便走,不给某些人添麻烦。” “那如此,顾某就不留公主了,公主走时,顾某定来相送。”顾先生说完便退下了,临走时朝魏骧挤了挤眉毛,低声说道,“我说的人情。” 公主站起身来,走到魏骧身边。公主一身修身铠甲,腰间别了一把宝剑。那铠甲与通常武将身上的不同,它轻便贴身,但并不能阻挡太多的刀枪冲击,却能行动自如。 “你来知道我为了什么吗?”公主呵斥道,但声音已不如刚才那般严厉。 魏骧摇摇头。 “你是不是把楼城的五千人带来了。”公主左手放在剑上,冷冷的说道。 魏骧点点头。 “你知道这次楼城又多大的损失吗?”公主用大拇指弹开了剑,“现在剩下不到一千了。” 魏骧惊愕的看着公主,后背已经挂满了汗珠。 “不过图力人也没占多少便宜,”公主又放下剑,魏骧松了一口气,“过来吧,这事我没向父王提过,不过这次。” 公主拿起案桌上报告伤亡的奏本,朝魏骧晃了晃。 “你得让我把这五千人带走,并把那些阵亡了士兵算在这里,不然父王怪罪下来,你可别想活了。” 魏骧连连称是,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楼城幸得公主相救,不然后果不肯设想。”魏骧唯唯诺诺的说道。 “住口,”公主说道,“你又欠我一次,你想想该怎么报答吧。” “公主对魏骧的恩情,魏骧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末将定粉身碎骨。” 公主冷笑了一声,放下奏本,眼神里显出些悲伤,那看似冷峻的双眼里竟有几滴泪花在打转,公主低头望着自己的佩剑,纵然是外边刚毅,内心却总还是逃不过女人的感性与柔弱。魏骧偷偷抬眼打量公主,见公主一言不发,他的心里居然又开始担心起来。 “好了,该说的也说了,火也发了,”公主柔声道,“我听说陈国的雪很美,可否与我前去?” 陈王从睡梦中惊醒,战马的嘶鸣似还在耳边,喊杀声还是在他脑海中回荡,他不记得逃出的当晚做了什么,只记得漫天的火光,大殿在他眼前崩塌,无数人争相逃跑,那时候没人顾及他是陈国的王,甚至无人看他一眼,小太监和宫女们抢着剩下最后一些金银,拿好后便冲向了宫外,等待他们的要不是大火,便是魏人的屠刀。 陈王环顾四周,他正躺在一间屋内,屋内的陈设及其简单,雪停了,骄阳慵懒的射进一缕光来,他走到窗边,伸头望出去,外面是一片白雪,几棵树被压弯了枝头,趴在地上。他头有些晕,那些声响不断的敲击着他的脑袋,他朝外走去,这里摆设及其简单,在正厅内,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秋天的丰收,一旁供着五谷。正厅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突然,他听见旁边的屋子内传来一阵声响,他害怕的捂住了嘴,蹲在了地上,缓了一会儿,朝那房间慢慢的挪了故去,他悄悄的推开一条缝朝里望去,屋内的床上赫然躺着一个黑黑的身影,他平躺着看着房顶,怒目圆睁。 陈王有些奇怪,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他便站起身,想要推门,这时,屋子的门被用力推开,一人从外面走进来。陈王吓得赶紧钻回了房间,死死地顶住门。 那人也不着急进去,他在外面倒了一杯茶,大口的喝下,脱掉了身上的毡子,坐在了棋盘前,等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的说道: “王上,您可以现身了。” 陈王听出了那是甘遂的声音,先打开一条门缝,确定无误后,才走了出来,他努力显出帝王的风范,但无奈国已亡,他怎么也摆不出昔日的威严。 “王上请坐,”甘遂将白字拿在手中,“王上若不嫌弃,请来对弈一局。” 甘遂面无表情,落下一子。 陈王也坐下,拿起黑子,也放下一粒。 “王上还想复国吗?” “想。” “如何复国。” “起兵,收复河山。” “兵从何来?”甘遂看看棋盘,一角已被占满。 陈王哑然,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甘遂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长叹一声。 “王上可知兴平如何了?” 陈王摇摇头。 “兴平大火,国都化为一片焦土。” 陈王握紧了拳头,在桌上猛敲了一下,双目充满了血丝,他忍着眼泪,跪倒在地上。 “寡人对不起陈国的列祖列宗啊。” 他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渗进了地里。 “若是早有此悟,陈国何至亡也。”甘遂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扶起了陈王。 “魏骧小二,竟敢烧毁我都城,他日定当奉还。”陈王擦去了眼泪,狠狠的说道。 “王上,其实,这大火,是刘大人放的。”甘遂说道。 陈王有些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大人在魏军入殿前派人烧毁了宫城,便是为了可以为王上逃走赢得时间,”甘遂悲愤的说道,“刘大人虽说毁了祖宗的百年基业,可他也是为了这陈国复国的那一天啊。” 陈王木讷的点点头。 “甘大人,那日后,我们该怎么办?” “刘大人曾嘱托我两件事,”甘遂说道,“这第一件便是王上您,他说蒙先王厚爱,虽不能保国,若能保下这最后的血脉,他日入阴曹地府,也好与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甘遂接着说道。 “所以日后,臣会寸步不离王上,直到王上真的可以独当一面。”甘遂说着流下眼泪,轻声的抽泣着。 陈王握住甘遂的手,也与他一起哭了起来。 “往后,王上,您就叫陈临渊吧,记着我陈国的名,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望王上快些长大,可以担负起复国的重任。” “多谢甘大人,”陈王擦掉眼泪,“那第二件又是什么?” 甘遂看了看那另一个屋子,朝那里使了个颜色。 陈王会意,站起来朝房内走去,他推开门,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但见床上那人没有双腿,包裹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地上有一堆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布条。半腿之人仍旧那样躺着,像是死了一般。陈王慢慢向前走去,房里昏暗无比,只有一扇极小的床立在床尾的墙上,陈王定睛观瞧,当眼睛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他倒吸一口凉气,但又立刻现出惊喜的眼神,轻轻的唤了他的名字: “刘将军,原来,你还活着。” 浔阳公主勒紧了马头,回身朝营地望去,魏骧已经去了都城内整理城内事务,现在只有顾先生站在面前。 公主朝那皑皑白雪望去,不禁神伤起来。 “这雪真美,可惜只有这一瞬能与我共处。” 顾先生看了看公主,她身后的五千名楼城士兵正整装待发。。 “公主,”顾先生试探着说道,“魏将军有军务,特令顾某前来相送。” 公主缓过神来,下马站在顾先生一边,向顾先生行了一礼。 “往后兴平的事务还要仰仗顾先生的辅佐了,”公主柔声说道,“可别再让他弄出岔子了。” “公主言重了,顾某在这虽说挂着谋士的名号,可实在说不上什么话,魏将军有勇有谋,其实也不必我说些什么,”顾先生笑道,“顾某的那点小聪明,在这里也就管些文书的事。” “真是屈才了,若顾先生不弃,请随我一同回京吧,我向父王禀陈,先生定能重回仕途。”公主一脸正经的说道。 “多谢公主,可我顾某天生不是当官的料,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那就随我一道,小汉川今年九岁了,我正在给他找个教书的先生,若先生不弃,可来我府上。”公主说道。 顾先生摆摆手。 “请公主不要再为顾某操心了,”顾先生说道,“我自有出路。” “先生要走?” “是啊,久留也不是办法。” “先生前往何处?” 顾先生摇摇头。 “先生若不便说本宫就不问了。” “公主恕罪,不是顾某有意隐瞒,只是顾某尚未猜透这收留之人会往何处。” 公主微微一笑,抖了抖手里的马鞭。 “那本宫就预祝先生早日寻得良主了。” “多谢公主,”顾先生又行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公主可否代顾某将这封信送于王上?” 公主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末将魏骧启奏王上。 “魏骧的奏章?”公主问道。 “是,也不是。”顾先生耸了耸肩。 “先生何意。” “信虽是将军的,但将军却不知,”顾先生微微笑道,“这也是顾某为将军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了。” 顾先生背过身去,看了看远处的大营,炊烟已起,该是造饭的时候了。 “希望还能救他一命。” “信中所奏何事,先生可否言明?”公主问道。 顾先生转过身,探出身子。 “这口没有封,”顾先生双手抱拳,“望公主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京城,顾某谢过公主了。” 公主踏上马,与顾先生作别,匆匆而去。 远处兴平的城楼上,魏骧扶着烧黑的城墙,望着远去的背影,与这遍地的白雪汇成一片,他呆呆的看着,默不作声,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捏在手里。他叹了一声,撅了撅嘴。 “你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魏骧咕哝着下了城楼,与公主看雪后,他一直想对她说的,便是这句。 入晋 昔日的晋国瓮岭关横亘在魏晋边境上,这瓮岭看上去别没有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凶险,相反,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上瓮岭的山峰上将晋国边境一览无余后作出千古文章。晋国境内只有这一处山脉,从魏国境内绵延至汴水边。晋在开国百年后,沿着这山脉筑起了两座堡垒,其一便是这瓮岭关,作为魏国东出的屏障,另一座便是楼城,作为抵御图力人南下渡河的防御。百年间,魏国的将士无数次想要冲破这座牢笼却落的身死异乡。但凡入了瓮岭的魏军,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那个例外便是陆允。 多年前,正是他冲破了瓮岭,才打开了魏国冬出的大门。今天,陆允坐在瓮岭关前,却停止不前了。面前的士卒已经换上了魏国的军服,仔细的盘查过路人。陆允的手里攥着上任曲沃知府的通行令,却在这关前耗了有一个时辰。凉茶铺的茶他已经喝下去两壶,却依旧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在愁入了晋该怎么办,入了曲沃又该怎么办。临行时,宋尚书曾嘱咐过他,切不可透露此行真正的目的,对外便宣称是为了查访民情,用于登记造册的。陆允怎么也不会想到,离开这京城后的第一个差事会如此艰难,他曾做好准备前往前线,最后当谕旨来的时候,却是一封远赴曲沃的急敕令。 他正伤神间,身边却不声不响的坐下了一人,他拿过茶杯,径自端起了陆允的茶壶,为自己倒满了一杯茶,在他后面,是一支大约四十人的队伍,他们手里拿着幡牌,幡牌被用布蒙上了,还有人手里拿着唢呐小鼓,此时都坐在凉茶铺外等待命令。 陆允不解的看着面前的人,他正抬头喝茶,待喝完时,陆允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原来是顾先生,”陆允一阵惊喜,“您怎么到这来了,魏将军可好?” “陆将军,”顾先生停了停,改了口,“是陆知府才对。” “唉,莫要提了,”陆允给顾先生斟茶,“您是要回楼城吗?” 顾先生摇摇头,将茶一饮而尽。 “来寻你的。” “寻我?”陆允诧异道。 “兴平可不比曲沃,北国冰雪,哪里比得上曲沃的风华,”顾先生大笑道,“这曲沃的美酒和没人,谁不想去消受一下。” “先生是要与我一同去曲沃?”陆允一阵欣喜,若是得了顾先生一同入曲沃,他寻思着,也就能够早日回京交差。 “让将军失望了,”顾先生不好意思的笑笑,陆允也似乎没了问下去的兴致,“顾某是来寻你,但不是为了同将军入曲沃。” “哦?”陆允有些不解。 “我原本打算离了兴平便去楚地的,我有个好友,曾在黄老将军手下,楚国灭后,他便留在那里做了这云来郡的总督,”顾先生喝了口茶,茶有些凉了,陆允为他添了些,“原想着年后会有一次调动,可不知为何便耽搁了,本计划是四月时再去的,现在干脆二月便来了。” “那先生此番前来与我何干?” “来时碰上了一个吏部的老朋友,现在任吏部主事,他说将军刚刚调任曲沃知府,说是要调查民籍,这就赶紧来了,想着若是能在将军入晋之前碰上,也就免去了经过曲沃时去拜会了。” 顾先生突然压低声音,一脸严肃,他推开茶杯,盯着陆允,一字一句的说道:“顾某听那位吏部的朋友说了,将军的职位没有经过吏部,是宋尚书推荐,王上直接下旨的。” 陆允闪烁着眼神,害怕顾先生继续追问,但又为了不至于做贼心虚,他不住的端了杯子往口中送水。 顾先生忽然笑出声来,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想不到堂堂京城卫戍指挥使,居然还害怕起老夫来了。” 陆允的脸迅速变红了,他只得低下头不让顾先生看见,顾先生收住笑,说道:“将军,顾某猜测,这事远没有查民籍这么简单吧。” 陆允撑红了脸,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把事实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想要找个人替自己谋划一番,他自认打仗是行家,从不怵那些生死之事,但这为官之事,倒是让他有些心虚,有些害怕了。 “顾先生,请不要问了,”陆允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就是民籍之事。” 顾先生的脸变得越来越凝重,他眯缝了眼,缓缓的说道: “顾某只劝将军一言,”顾先生说道,“将军此事关乎前程,也牵扯到魏国的未来,还有推荐将军的宋尚书,此事非同小可。但将军又不必谨小慎微,既然所调查之事不与百姓有关,那就干脆不要循着古法去做。” “什么古法?”陆允问道。 “古之调查民情,多是为官者不为官,以草芥之民秘密调查,待真相大白时再以官之名惩办,将军是否也这样打算了。” 陆允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的点了点头。 “若按顾某之见,不如张扬些入城,告知天下将军已经上任,做些样子给那些惶惶之人去看,他们若无关系,必不会有所行动,若是相关,那隐秘的心思便昭然若揭,等他们犯错,岂不好过将军苦苦去寻?” 说着,顾先生向那队伍打了个手势,队伍里的头叫上了大家,摘掉了那幡牌,幡牌上赫然写着: 曲沃知府,闲人退避。 “他们是顾某来时为将军雇的,他们绝对可以让将军风风光光的上任。” 说完,唢呐声,锣声,鼓声便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吓得路人纷纷避让,有些见到幡牌的更是躲进了路边的草丛,只等这知府离开才敢出来。陆允却是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推辞,只得领了钱,给了茶钱便要上路。 顾先生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陆允。 “将军,此去定要小心,”他拍了拍马背,语重心长的说道,“还有一言,若将军遇上了难处,可去楼城寻张德旺将军,他是魏将军旧部,攻晋时也算将军手下,找他帮忙他必不会推辞。” 陆允点点头,朝顾先生行了一礼,便领着队伍离开了。 那队伍浩浩荡荡,近得城门时,连守城的兵丁都吓的退到一边,不敢大声说话,陆允递出了上任的文书,士兵们稍微看了一眼便匆匆放行。 顾先生望着远去的队伍,伸手探了探杯中的茶。 “风未来,茶已凉。” 接风 从边境进入曲沃,若是一般人,走路也会在四五天就可以看见曲沃的城池。但陆允走了七天,才在远处看见曲沃城头挂着的一面面小旗,有时候稍一抬头,风大些,雾厚些,那些小旗便消失了踪迹。顾先生雇的这支队伍卯足了劲儿,吸引了无数人驻足,知府上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凡是过路的州县,大小的官员无不出来迎接的,从一头城门进去,便要多耗上一天去应酬才能走到下一个城门才能出去。曲沃是天下富商之地,又是晋国旧都。晋国灭亡后,魏王在晋国置下了三个提督和一个知府,那三个提督掌管辖内一切事务。唯独这知府,虽说是知府,却拿了提督的权力,统领一方。 过道的州县或多或少都要受些曲沃的恩惠,要么是归属于曲沃,要么是受着商人的利益,所以只要一听到曲沃的新官上任,谁都要来巴结一番。陆允也干脆听了陆先生的话照单全收。 到了第九日,陆允终于进了曲沃城,但天公并不给他这个新官一丁点的面子,从上午就开始乌云阵阵,到了晌午,干脆开始飘雪,不到傍晚的功夫,那雪便如毯子一般盖住了整个曲沃。 陆允是晌午后入得城,早在城外十里,曲沃下属的州县官员,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已经列队迎在了外面,先是摆了一桌酒席,从曲沃各酒馆请来的厨子,冷菜十二道,热菜二十四道,官员们争相敬酒,陆允倒是客气,一一回敬。酒席吃完,他已是有些微醉,但还是上了马。走到下午时,雪越下越大,原先跟着他打算一道进城的官员还好好的跟着,但脚底下已经能听见积雪的声音,有的脚底一滑,不免摔个跟头,可一个倒下便会牵连到其他人,跟着后面两个,三个,一路上跌倒无数。陆允骑在马上,虽无这般摔倒之危险,但风夹杂着雪在脸上拍打过来也并不好受。 行到曲沃外二里,又有一队人马出来相迎,他们没有穿官服,一身便装,但衣服质地考究,再看他们打扮,头发被整整齐齐的扎在头顶,没人身边都站着一位仆人为其撑伞。陆允想着估摸着是曲沃的富商,果不其然,带头的一位商人向前大步走来,仆人一个没跟上,落了几滴雪在主人的头上,商人却不以为意,见到陆允,立刻跪下行礼,后面的商人也都跟着跪下。 “小人卢秉宗,曲沃商会会长,带领商会同僚共二十二人,特来此恭候知府大驾。” 卢秉宗的声音甚是洪亮,震的众人耳膜打鼓,陆允本来就有些醉醺醺的,经他这么一嗓子,顿时醒了半分,他看着地上,连忙下来搀扶,雪已经开始没过脚踝,第一脚下地时,竟也险些摔倒。 他扶起卢会长,为他拍去身上少许的雪花,卢秉宗急忙抢过仆人的伞,为陆允撑上。卢秉宗人如其声,器宇轩昂,宽阔的后背,坚实的臂膀,陆允倒是觉得他有几分行伍的气质,不像是与人和善的商人。 陆允上下打量着,也不禁思量,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这商会就易了主,无论这卢会长是否清白,他都是需要特别调查的。 “卢会长,客气了,”陆允说道,“恕本府直言,从前一直听说这商会会长一职一直又孙吉担任。” 陆允故意止住话头,去看着卢秉宗的表情,但他只是微微叹气,作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再看众商人,也大致都是一样的表情,陆允期待的可以见到的惊诧却一点都没有显示出来。 “不瞒大人说,孙吉大人一个半月前便去世了,”卢秉宗说着揭开外衣,露出了里面的孝衣,“今日尚在三月吊丧之期,我们这些同僚们平时深受孙会长的照顾,也都自愿穿上了孝衣为其守灵,待大人入城,由府衙的老爷们接待后,我们还需要去孙府接着守灵到天亮的。” 陆允暗暗佩服这些商人的义气,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自是如此,那诸位请回吧,本府自己可以找到府衙,实在不行,”陆允回头指向众官,“他们也可以带本府过去。” “万万不可,”卢秉宗赶紧摆手,“小人已答应了张同知,在大人进城前,一定要为大人接风。来呀。” 正说着,从身后过来一顶八抬大轿落在了陆允的身边。 “请大人上轿,府衙的大人们还在等着您。”卢秉宗亲自为陆允掀起帘子。 “不必了吧,”陆允推辞道,“本府骑着马变好。” “小人知大人是行伍出身,坐不惯轿子,可这都是商会同僚的一点心意,”卢秉宗接着说道,“大人放心,您的马我们会给您牵着,我们为您找来了曲沃最好的养马师傅来管理您的马,它不会受半点委屈。” 陆允面露难色。 “这样吧,本府还是骑马,轿子跟着,如何?”陆允说道。 “大人,”卢秉宗跪下道,“若是老会长在此,也定然会劝大人入轿。以往的大人上任,也都是孙会长带着我们亲自来迎。今日他老人家不在了,但这规矩是不能破的,望大人体谅商会的苦心。” 陆允推辞不得,只好进入轿子,待他坐定,外面有人喊了一声“起”便接着上路了。 这轿子果然比骑马舒服,且这轿子内部宽敞,不像骑马那般受拘束,陆允稍微放松了身子,绷直了腿,伸了个懒腰,又掀起帘子看看外面,天色已黑,曲沃城头已然挂起了灯笼,几个兵丁在城头警惕的朝下望去。 入得城后,却是另一番景象,虽已天黑,但灯火通明,商铺林立,特别是酒馆和风月之地更是人声鼎沸,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只是在陆允经过时才站在一旁避让,行人好奇的好,争相打量这顶八抬大轿。陆允透出一点点缝朝外望去,这曲沃的景象就是与安邑不同,安邑虽同是国都,但商业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天色未黑便已黑灯瞎火,入夜后更是一片死寂。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晋国为魏国所灭吧。 陆允想着。 行到一处路口时,轿子放下了,陆允以为是到了,便准备下轿,他掀开帘子,却看到了府衙的官员站立两旁迎接。 卢秉宗走到轿子前,低语道: “大人,前面便是府衙的众老爷,”他又道,“我们这就去孙府守灵了,望大人多多包涵,他日必当登门致歉。” 陆允赶紧出轿,扶着卢秉宗的肩膀,说道: “卢会长客气了,今日承蒙卢会长照顾,才免受了这风雪。” “哪里的话,应该的,那小人便告辞了。”卢秉宗行了一礼,朝后面的同僚们一挥手,众人齐声喊道:“祝陆大人官运亨通,累进迁升。” 商会的人走后,府衙官员的队伍里走出一人,他很矮小,那身官服像穿错了一般显得空荡荡的,他跑到陆允身边,便朝他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 “下官曲沃同知张剑锋,见过知府大人。” “剑锋,好名字,”陆允叹道,“出生行伍世家吗?” “大人明察,下官的父亲曾做过一任的总兵,家父一直希望下官可以魏国效力,”张剑锋补充道,“但小人自幼生的矮小,不比当兵的魁梧,故一直也未能如愿。” “当兵未必是好事,”陆允长叹一声,“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为国效力。” “多谢大人抬举,”张剑锋站直了身子,指着远处说,“大人,为了为大人洗尘,已在淮汐楼备上薄酒,众官员恭请大人移步。” 陆允已经有些困倦了,但还是答应了张剑锋的请求,随他们去了淮汐楼,那一晚,陆允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被敬了多少个来回,他们在二楼的雅间,跟随的州县官员则在一楼,但凡敬酒,一楼的官吏们便要端着酒杯登登上楼,他们早已经烂醉如泥,上楼时更是分不清轻重,倒在了地上抱着酒杯就再也没起来。 陆允不愿那样,但也只能勉强应付着喝着。酒席完毕已是午夜,陆允被下人扶着上了轿子,他掀开了帘子一角,望着那淮汐楼,看着雪已经盖住了屋顶和房檐,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觉得有些累,又十分清醒。 轿夫加快了脚步,他在轿子里一摇一晃,脸已是通红,他靠在边上,看着抖动的帘子,一点点的,睡着了。 沂林书院 陆允从酒醉中醒来,已是后半夜。 他想要喝水,唤了好几声,刚要马处声来,却想到自己并非身在军营中,这里没有日夜守卫的哨兵和军令如山的纪律。他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想要接着睡去,无奈口干舌燥,像刚刚进行了一次急行军。他翻身起床,却发现外衣都已脱去,他摸着黑找到了衣服,又点上了放在桌上灯。 他举着灯打量着屋子,这是一间衙门里的空屋,屋内除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和床以外,别无他物,墙上挂了一幅字,一个大大的“廉”字,却没有署名或是盖印,字体苍劲有力,落笔处的力道更像是渗入了纸背,陆允不禁啧啧称奇,想要去触摸,但酒醉让他左右摇晃,他还是打消了念头,出门去寻个有水的去处。 屋外空荡荡的,院落里倒是有一棵树,那树小的很,像是刚刚栽种,又或是去年的死树,大雪盖着枝头,根本看不出模样来。陆允打了个冷战,随便转了个方向,他绕来绕去,终于看见了门口堆的柴火,那柴火被大雪盖着,只露出些树枝,他一开始并不能确定,走近时,他摸了摸,高兴的点了点头,摸着一旁的门便入了厨房。 厨房里只剩下一些冷饭放在橱子里,看来这里还是有人住的。陆允暗自想道。他放下灯,便从一旁的缸里舀起一碗水,咕嘟喝了一口。 “痛快。”陆允喊道,又接连好几口,直到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忽然,一串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步履蹒跚,像是个老人。他一边走着一边喊。 “谁啊?” 陆允探出头去,只见一个老人拎着灯笼正朝厨房走来,陆允答道:“老人家,是新上任的知府,陆允,吓着您了。” 老人听见声音,走到近前,将灯笼举起,照着陆允的脸,端详了半天,像在拿洞照着深不见底的地洞一般。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是将军,”老人跪倒在地,“小人不知是将军,惊了将军。望将军恕罪。” “老人家请起,”陆允去扶老人,“我口渴了,想找些水,也没人搭理我,我就自己出来了。” “这府衙好几年没人住了,”老人领着陆允又进了厨房,“这上一个来住的还是李老爷,那时候这晋国还在。” 老人从橱柜里拿出一支大蜡烛,放在一旁的灯架上,点着后罩上了灯罩,屋内立刻亮堂起来。 “将军想要吃些什么吗,小人给大人做,”老人指着外面,“小人给大爷备了些腊肉,都是小人自家腌的,就埋在外面的雪堆里了。” 陆允哪有肚子再去吃那腌肉,只得推辞说酒醉没有胃口。 “对了,老人家,怎么称呼?”陆允问道。 “小人姓洪,单名一个福字。” “老人家的名字真吉祥啊,”陆允又舀起一碗水,想要喝掉,“在府衙当差好多年了吧?” 陆允把水放到嘴边,洪福却拉住了他。 “将军,醉酒喝凉水可不好,”说着便去灶边生火,“小人二十多岁便在这府衙当差了,一开始是个文书,一做就是快三十年,后来眼睛不好使了,李老爷便让我做了个府衙的管家。” 陆允蹲在洪福身边,给他递上柴火,洪福感激的接过,连声说谢。 “老人家,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赐教。”陆允想到洪福总是叫自己将军,心下有些疑惑。 “将军请讲。”洪福往里扔着柴火,火光一点点的映红了二人的脸。 “为何你一直称呼我为将军?你认识我?”陆允问道,他觉得脸上开始发烫。 “将军不认得小人,小人可记得将军,”洪福接着说道,“那年魏国入晋,将军的部队攻下了曲沃后,将军便来与李老爷商议日后的对策,当时小人还给将军端过茶,只是小人身份卑微,入不得将军法眼罢了。” 陆允心下一沉,慢慢回忆着那一日的事情。 “那李老爷便是李元泽大人吧?”陆允不确定的问道。 “正是。” “他可是个好官哪。”陆允感叹道,“快十年了吧,他现在人在何处?” 洪福愣了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柴火,见锅已热,便开始往锅里加水。 “后来将军撤军没多久,他就被罢了官,”洪福叹道,“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在没有被问罪,这便是万幸了。” 陆允点了点头,他听着灶里的火燃烧的声音,原本冰冷的身体开始恢复了些温度,二人都不再说话,洪福见着水已烧开,盛上一碗递了过去。 陆允将碗放在手里,慢慢的吹着水。 “将军可寻好了房子?”洪福开口问道。 “什么房子?”陆允不解。 “住的房子啊,”洪福惊讶的说道,“这几任知府老爷都不曾在这里住过。” “为何?” “不方便啊,”洪福凑过来说道,“住在府衙里,就只有小人一人照顾着,若养了丫鬟小妾什么的,是要被问罪的,若是住在外面就自由了,之前的几任老爷都只有上任的头几天才住这里,这之后就搬走了。” “我哪也不搬,也没地方搬,”陆允笑道,“一个带兵打仗的,没那么多讲究,日后就麻烦您老人家了。” 洪福赶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将军,伺候您可是天大的荣耀了,可没有麻烦这一说,”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不过不出三日,那张同知肯定会为您安排的。” 陆允仰起头,他手里的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身体也终于恢复了知觉。 “安排什么?” “一切开支用度,房子,丫鬟,下人什么的,都会预备好。”洪福低声说道,“这是这里的规矩。” “规矩?谁定的?” “没人定,但所有的老爷都这么办了,”洪福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这李老爷走了以后,这曲沃实际就由张同知官着,他协理曲沃的税收和商道,他在这里经营多年,就算李老爷那时候在的时候,虽然他没有任官,但基本上有钱来往的地方都要听他一句话。” “他这么厉害?”陆允倒是有些惊讶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张同知却是这里真正的父母官。 “可不嘛,”洪福越说越起劲,“听说他父亲曾经干过总兵还是什么,在这里有些门路,后来他父亲去了别处,扔下他和他的母亲,谁都以为他们就这么完了,谁知道,鬼使神差的,张同知却联合了他父亲的旧部,一点一点的把这曲沃给蚕食了,但凡来这里任职的知府,都要听他的。” 陆允倒是有些好奇了,他等不及要去会一会这个张同知,他更想知道,在这钱粮失窃事件里,张同知到底有没有参与。 他正想的出神,便听见府衙外有犬吠,还有人叫喊的声音,其中竟有小孩的喊叫。陆允蹭的一下站起来,冲到了门外,仔细听了听,夜静的出奇,下过雪的晚上更是如坟地一般寂静。他分明听见了孩童凄厉的惨叫,犬吠时而有时而无,但只有犬吠消失时,那孩童的叫声就会更加的刺耳。 “老人家,你听见了吗?”陆允转过头去,却看见洪福淡定的坐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 “听见了,一定是那沂林书院又进学生了。”洪福说道。 “书院?” “将军有所不知,这书院在这里好多年了,一直以来是这里父母心中的模范之所。”洪福轻蔑的说道。 “为何?” “只要送进去的孩子,不管多调皮,多不肯读书,一个月下来,都会服服帖帖的,”洪福摇摇头,“所以十里八乡的,孩子忤逆的,不听教诲的,不愿读书的,都送来这了。” “哦,”陆允觉得很疑惑,“既是书院,为何半夜孩童这般惨叫?” “读书哪能改变秉性,”洪福叹了口气,“这书院的先生,叫做牛恒,他用了一种了不得方法,硬是把这些孩子给驯的服服帖帖的,都跟被阉过的小马驹似的。” “什么方法竟能有这么神奇的功效?”陆允听得入了迷,竟不去理会外面的叫声了。 “这还不是最奇的,”洪福神秘的说道,“最奇的在于,所有进去过的小孩,从来不说在里面受了罪,即使满面委屈,都还一个劲儿的夸牛先生,说他便是这再造的父母。” 陆允瞪大了眼睛,他从没听说有此等方法能让人如此死心塌地。 “这究竟是什么方法?” “将军被狗咬过吗?” 陆允想了想,摇了摇头。 “书院里有间屋子,叫做醒世屋,入书院孩子头三天每天都要进去一回,时间长短不一,”洪福接着说道,“那屋里有四只恶犬,每只恶犬都用铁链锁住,刚进去的孩子见到这恶犬便软了,任由书院的杂役如何捆绑。杂役把孩子的四肢用厚实的布缠着,再在上面淋上些猪血,这恶犬闻见腥味便来咬,可这裹着的布是有讲究的,厚实,却能感觉到疼痛,但又不会咬破,所以这些孩子便看着这手脚在狗嘴里,又要受着这疼,心里又会一直担心这布被咬破,时间久了,这孩子也就没胆了。” 洪福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陆允却气的蹦了起来。 “快,你随我,点上些衙役,去把那书院封了。”陆允大吼道,说着便要往外走去。 “将军息怒,”洪福拉着陆允的胳膊,“将军,就算封了,您也奈何不得他们。” “怎么,那是当今的王上开的吗?”陆允吼道,“此等害人的地方,竟敢妄称书院,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将军,您请坐下,再听小人一言,再去也不迟。”洪福恳求道。 陆允的怒气稍缓了些,又回到屋当中。 “这些孩子都是父母送去的,父母是天,送孩子去那里天经地义,而且他们多数都十分拥立这书院,若封了,恐会激起不满啊,”洪福又说道,“李老爷在的时候也想封了他,可上了堂,那些父母都数落起李老爷的不是,李老爷只好放了人,书院重新上课。再加上这曲沃的监察使周大人是这牛恒的姐夫,若是惹了他,一本参上去,官都没得做了,所以后来的几任知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岂有此理,”陆允怒不可遏,但明显削弱了很多,他坐着,看着门外,那惨叫声消停了好一会儿,“这监察使怎么就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了?” “将军,这官场不必军营,”洪福劝道,“您还是不要计较的好。 陆允失落的将头低了下去,望着地上散落的柴火。” “那些父母怎么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这般罪的?”陆允不解道。 “唉,谁说不是呢,不过,他们也没办法,”洪福说道,“这些孩子多半是曲沃那些脚夫家的孩子。” “脚夫?”陆允问道。 “正是,这曲沃商号遍布天下,每日进出曲沃的货物不计其数,这里便有了数不清的脚夫,他们常年在外,孩子自然聚少离多,多半是家里的媳妇来养孩子,可当娘的哪里有不疼孩子的,时间久了,这些孩子也都野了,便难以驯服了。”洪福说道。 “可那为何非要送孩子去那里?” “将军还未成家吧?” 陆允点点头。 “那就是了,将军没法理解,”洪福笑道,“孩子不成器,爹娘哪里有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的,父母为天,这父便是天上天,纵然错了,也不能认。这些孩子若是能有爹娘的严加管教,哪会变成那样。那些父母都知道是自己管教无方,可谁也不愿承认。” 洪福拍了拍脸,说道: “都是面子。” “为了面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吗?”陆允摇摇头。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面子,”洪福笑着说道,“现在,这书院站了出来,跟所有爹娘说,孩子变成这样都是孩子自己的问题,与爹娘无关,您说,这些爹娘还不就信了,把孩子扔了?” 陆允长叹一声,再有说不出话来。多年的军营生涯让他对世俗的想法多少变得单纯和简单。军营里一切以命令为准,他觉得任何地方,只有有了令和纪律,便没有什么难事,可当他听见了洪福的话,他对着世道竟产生了些许厌恶。 “避重就轻,”洪福幽幽的说道,“所以还是会有父母把孩子扔进去。” 洪福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陆允,又劝道: “将军,恕小人多嘴了。” “没有,谢谢您的好意。”陆允说道,“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这些事将军都不应管的,做好一任父母官,为百姓。” 陆允并没有听清洪福后来说了什么话,他在想着那些孩子如何被当脚夫的父亲扔进了书院,被遗弃,被折磨,最后还要对书院歌功颂德,他看着一幕幕凄惨的画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突然,他像抓住了什么一般,豁然开朗。他好像想起了刚才洪福说的话,又仔细想了想,竟想出了一条对策。 “老人家,您说刚才说,那些孩子大都是脚夫的孩子?”陆允问道。 “对,十有八九吧。”洪福肯定的说道。 陆允点点头,心满意足的笑了。 “将军,您没事吧?”洪福战战兢兢的问道,他觉得这陆允有些不正常了,“是不是酒劲儿又上来了?” 陆允想说些别的,可心里尚未谋划周全,干脆顺着洪福的话便下来了。 “是啊,有点晕。” “那小人扶将军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站起身。 陆允回到房间,和洪福道了别,临走时,陆允问现在的衙门里的文书是何许人。 “已经好久没有文书了,一直都是张同知兼任。” “您还能为我再当一次文书?”陆允问道。 “将军,小人眼睛不灵光了,非是小人不愿意,”洪福说道,“不过小人有个侄子,读过几天书,认得些字。” “那好,明天把他请到府里,若无问题,就留他在府里当差吧。” 洪福谢了陆允,便问道: “将军要这文书做什么?” 陆允诡异的笑了笑: “明日便知。” 避重就轻 翌日清晨,陆允便从屋里醒来,他一夜未睡,思考下一步对策。他起床望了望外面,雪已经停了,几只觅食的小鸟在院子正当中留下了几行脚印。那小树已经被压弯,枝条几乎贴在了地上。 他先去衙门存放卷宗的房间,清查了运送钱粮的记录,但如他所想,并未有详细记载,只是简单记叙了由楚地入粮,曲沃商会借款,数字都与最终呈报的一致,没有商路来源,也没有涉及的相关商号或者个人。这并非有人故意做了替换,为避免差错,粮运启程前,会有初始地的官员核验清楚后贴上封条,到达中转时,除了一开始的简单记录,其他人员什么都不会知道。那借款也是如此,若商人肯借款,会将准备好的银两封存入箱,送至府上,再有官员核验入库。在核验人一栏,填着的人是知府何谦。 陆允想了想这个人,他在借银之事后不久便擢升了户部侍郎。他记下了名字,想要在下次写信时询问宋廷和是否有他的消息。卷宗调查完毕没多久,洪福便领了一个年轻人来到衙门。他年级不大,三十左右,两眼有神,举止优雅,的确是一位读书人。 洪福把他领到前厅,陆允随后入厅,那个年轻人见到陆允便拜。 “小人洪连声,早闻将军大名。” “你知道我?”陆允问道。 “知道,当年征晋的功臣,谁人不知。”洪连声说道,“叔叔叫小人来说将军缺个文书。” “对啊,”陆允让他坐下,“考过功名吗?” “小人不才,十年寒窗,只中一举人,便不再向前了。”洪连声羞愧的说道。 “为何没有去考进士?”陆允问道。 “屡试不中,只得做个举人,在家等着补缺。” “一直没有机会吗?”陆允问道。 洪连声低了头,摇了两下,倒是洪福帮他说了:“他受不了那张同知的气,便没有入衙门当差。” “为何?” 洪福刚要说话,却被洪连声制止了,他抬头道:“将军需要文书做什么?” “自然是做些刀笔功夫了,”陆允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字如何,先为本府写几个字吧。” 洪连声拿上笔,沾了沾墨。 “将军想写什么字?” 陆允思量了一下,说道:“就写‘师之楷模’吧。” 洪福听了后一惊,不可思议的望着陆允,眼中竟显出一丝轻蔑。 洪连声没有多想,立刻写了出来。 陆允见了点点头,匆匆看了一眼,并未多想,对于他来说,这字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只是一个名头罢了。 “好,一会儿和我一道送去。” “不知将军写给何人?”洪连声问道。 “沂林书院。” 陆允话一出口,洪福便哀叹了一声,洪连声更是咋咋嘴,苦笑一声,将笔掷于地上,匆忙拜了一礼,回身便走。 “声儿,不得无礼。”洪福喊道,但心里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回头。 陆允望着叔侄两人,笑了起来。 “你且随我去,若是有不满意的,再走不迟,如何?”随后又转头对洪福说道,“若是你的侄儿走了,我也辞官不做了,如何?” 洪连声站住脚步,不可思议的望着陆允。 “请将军明示。” “不急,马上你就知道了,”陆允收住了笑脸,“不过就冲着你对这书院的态度,这文书你是当定了。” 他又问道。 “还有一事,晋国科考都读些什么?” “都是圣贤之道,并无区别,”洪连声想了想,“若说真要有区别,那便是注解。” “注解?”陆允眯起了眼睛。 “圣贤之道,多为佶屈聱牙,这注解会帮助理解一些,但因圣贤之说为官学,故注解之词也大都由各国定夺,说些君君臣臣的话,本质都一样。”洪连声做了解释,陆允听到这里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好,这就够了,带路吧。” 说着便从衙门里点了十来个衙役,他自己骑上了马,洪连声带路。书院离衙门并不远,往前走了两个街口,左拐弯进入一个胡同,走到底便是了。洪连声扶着陆允下了马,陆允哪里需要他人搀扶,一个翻身便轻巧的落了地。 洪连声去敲门,但透着满脸的鄙夷,陆允用心听时,里面正传来朗朗读书声,但多半是有气无力。 不一会儿,下人打开门,见门外又衙役矗立,心里有些纳闷。 “谁啊?”下人开口问道,居然有些盛气凌人。 “这是新上任的知府老爷,快点叫你们牛院长出来。”洪连声也没好气的说着。 “对不起了,”下人耍起了无赖,“院长大人说了,授徒之时避不见客,此乃祖制,也是圣贤之道。” “你还配谈圣贤,”洪连声嚷道,“一群狗屁不是的东西。” “哟,小子,来劲儿了是吧,你信不信,我扔你进那醒世屋去看看世态炎凉。”下人喝道。 陆允在一旁看着,原本也想发作,但看了洪连声那气红了的脸,怒气便没了,却想要笑出声来,他拉开洪连声,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训斥了他一番,洪连声气不过,转身想走,却被陆允踩住了脚,陆允朝他使了颜色,然后转头朝那下人赔上笑脸。 “这位小哥莫要和他一般见识,不懂事,”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字,下人见他伸手掏东西便喜上眉梢,以为要领赏,已伸出双手准备去接,却不料是一副字,便索然没了兴趣,“这是本府为你家院长亲笔所书,还望小哥禀报一声。” 那下人接了那字,抖开看了一眼。 “就你这字,我家院长一天都不知道要收多少,”他抬头看了看陆允,“不过看在你是知府的份上,你等着,我去给你传一声,若我家院长没空那就请吧。” 下人关上门,陆允朝洪连声笑了笑,他的脸还是通红,有些怒不可遏。 “如果刚才不是你和他吵,估计他已经趴在地上了,”陆允笑了笑,“不过看你吵架挺有意思的,难怪和那些人合不来。” 洪连声白了他一眼。 “将军为何如此低声下气。” “借东西当然要客气些。”陆允神秘的说道。 “借什么?”洪连声问道。 “等会儿就知道,待会儿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可。” “什么事?” “帮我看书。”陆允笑道。 洪连声却是不解。书院的读书声戛然而止,陆允竖起耳朵,却听见大声训斥的声音,随后一串匆忙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看来主人是有空了。”陆允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牛院长便迎了出来,那下人捂着嘴巴站在一边,低下头不敢看陆允。 “大人恕罪,下人不懂规矩,小人会严加责罚。”牛恒赶紧赔不是,将陆允和洪连声迎了进去,衙役则站在门外。 “牛院长,本府才到曲沃一日,便听闻牛院长的大名,我陆允一向尊师重道,牛院长开设此书院教化迷途之人,本府佩服,特手书了一幅字想要赠与院长,不曾想您的下人却说院长每日收字到手软,”陆允咳了一声,“本府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请将字还回,本府这就走。” “哪会,大人息怒,都是小人的家奴的错,”他说着又朝那下人打了一巴掌,“还不滚,去柴房领十棍子。” “老爷饶命,小的不敢了,放过小的这回吧。”下人哀求道。 “放了你,知府老爷都敢如此怠慢,我平日如何教你们的,圣人的话都白听了吗?”牛恒吼道。 洪连声轻蔑的哼了一声,这牛恒是明里暗里的说自己是圣人了。 “好了,下人嘛,”陆允劝道,他有些不耐烦了,“下人不懂事,院长不要计较了。” 他朝下人挥了挥手,下人连磕了几个头,赶紧离开了。 “大人果真宽宏大量,”牛恒接着说道,“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大人同魏将军入城时,小的还在城门迎接过大人。” 陆允没有多加思索便转开了话题。 “既然院长收了那么多赞誉之词,本府也想见识见识。” 牛恒愣住了,不知陆允会说这一句。 “大人,小人哪里收到什么赞誉之词啊,都是小人的下人胡说罢了。” 陆允冷笑一声。 “既然院长如何吝啬,那本府就不打扰了。”说着转身便走,但他心里却等着牛恒留他,他也确信牛恒不敢得罪自己。 “大人,这哪说的这是,”牛恒解释道,“小人是收过一些,都是些乡野村夫的信守涂鸦。” 陆允没有理会,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就请院长带路吧。” 牛恒心里叫苦不迭,三人朝内堂走,经过了学生的屋子,他们都好奇的打量着陆允,一共三间屋子,每间屋子大约二十人左右。 “院长真是桃李满天下啊。”陆允讽刺道,心里早已把面前这个人鞭笞了无数次。 洪连声望着那些孩子,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他的眼睛没有多做停留,继续看着前方的路。一个下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牛恒赶紧冲他使了个颜色,下人匆忙离开,不久便传来了犬吠声。 “牛院长还养狗吗?”陆允装作好奇的问道。 “看门狗而已。”牛恒应道,虽然雪还未化,他已全身都是汗水。他隐约觉得,这位知府大人并非来送字的,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他叫下人把那几只狗牵去了别的地方,他不确定陆允是来做什么的,但为稳妥起见,一切可以当做借口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 三人走到一间屋子前,那屋子上赫然挂着一块牌匾:功德无量。 洪连声望着这匾便笑了。 “将军,看来这位院长还钻研佛法。”洪连声讽刺的说道,陆允也连连称是。 牛恒推开门,陆允便走了进去。屋子不大,却十分别致,所有家具都是竹子做成,对门的墙上挂满了题字,其下立了一方小台,上面一只花瓶,插着几根枝条。 “看来牛院长果然是楷模啊,如此众多的题字,”陆允笑道,“我的字看来时挂不上了。” “不会不会,小人这就差人挂上。”牛恒紧张的说道。 “不急不急,”陆允制止道,“院长,本府想去看看学生,如何?” 牛恒立刻松了口气,他似乎并不害怕学生们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学生什么也不会说。 三人回到刚才经过的屋子,学生们看着陆允和洪连声,一脸茫然,眼神呆滞,当看到牛恒时,他们的眼中显示出了惊恐。 “这位是新上任的陆知府,曾经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牛恒笑吟吟的说道,但不知怎的,孩子们脸上的恐惧看的愈发明显了,“赶快欢迎陆知府。” 学生们齐刷刷的站起来,重重的行了一礼。陆允看着他们,眼中划过一丝同情,但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让他们坐下后。他拿起了案上的一本书,朝那些学生晃了晃。 “你们牛院长可是老师的楷模,那他的学生自然不会差的,”他说着看了一眼牛恒,“院长,您挑个孩子让他给我背上一段如何,也算本府检验他们学的如何,背的好奖励,背不好也不必责罚,如何?” “大人说怎样便是怎样了。”牛恒低声说道。 陆允翻了翻书,便随便点了一个学生,让他从头背起,把书递给洪连声,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洪连声似有所悟,点了点头,便低头看书。 陆允并没有听见孩子在背什么,他焦急的等待洪连声。牛恒也心急如焚,他并不知道陆允想要做什么,他急不可耐,可表面却要装的恭顺。 洪连声合上书,朝陆允点了点头。 陆允心领神会,让学生停止,学生紧张的看着牛恒,牛恒点点头,他便坐下了。 陆允半晌没说话,他的脸已经憋的通红,他所有的怒气此时已全部堆积在脸上,他像即将沸腾的油锅,烟已漫起,转眼便要天崩地裂。 “牛院长,请告诉本府,这书是哪里来的?”陆允一字一句的说道。 牛恒战战兢兢的看着陆允,心下着急,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只能照实说道:“此书出自曲沃官学。” “哪门子的官学?”陆允冷冷的说道。 “就,就是官学。”牛恒结结巴巴的说道。 “本府是在问你,你这官学是姓晋啊还是姓魏啊?”陆允吼道,将书扔在牛恒脸上。 牛恒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跪下。 “大,大人,这圣贤书可都是出自古之圣贤啊,讲的可都是忠君爱国之事啊。” “是啊,忠君爱国,可你的书是晋国的,自然忠的是晋国,你教这些学生读晋国的圣贤书,自然是忠这晋国的君,那你打算将我魏国的君置于何处啊?”陆允的眼睛已经通红,在牛恒面前的已经不是刚才的陆允,而是在战场上的野兽。 学生也被陆允吓得不轻,纷纷抱在一起,惊恐的看着两人,洪连声朝大家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惊慌。 “我,在,问,你,话,”陆允放慢语速,“说,你忠的是哪个君?” “我,我,魏王,”牛恒的双手已经颤抖不已,他的头已经全部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忠我魏王。” 陆允站起身,朝屋外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说完,衙役便都冲了进来,还有牛恒的下人,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竟有几个下人拿着棍子站在陆允身前与其对峙。 “老爷,怎么了,要不要动手?” “滚,”牛恒抬起头哭着喊道,“不许对知府大人无礼。” 陆允冷笑着对衙役喊道:“来啊,分成三组,一组将书院所有人严加看管,一组收缴全部书籍,封存,留作谋逆的证物,还有一组,”陆允朝着那几个拿着棍子的下人,“把这几个不识好歹的每人先打上四十棍,让他们长长见识,不是谁都是好欺负的。” 衙役们应了一声,便分头办差,那几个那棍子的下人被直接按在地上,棍子如雨点般落下,打的他们嗷嗷喊疼,像是承受不了重货而哭喊的拉磨的驴。牛恒被两个衙役架起来时,脸都青了,他趴过的地上湿了一片,学生们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陆允回头看了看他们,收起了那副阎王般的脸,露出了温馨的一笑,洪连声朝他看了看,信服的拜了拜。 没过多久,陆允便又听到犬吠声,一个衙役跑了过来。 “报告大人,后院有四只恶犬,弟兄们近不得。” “废物,”陆允又吼道,“他们跑了吗?” “没有,被铁链锁着。” “几只脑袋。” 衙役抬头看着陆允。 “说话。” “一个。” “那就是了,”陆允吸了一口气,“既是寻常的狗,为何要怕。” “可,可是,” 陆允打断了他话。 “没什么可是,要么你们把它们宰了,要么本府亲自动手,但你们以后也别想当这份差,你看呢?” 衙役只得领了命往后院走去。 “慢着,”陆允叫住了他,他刻意提高嗓子说,“把狗宰了,再把那什么醒世屋的东西拿出来,和尸体,一并烧了。” 结怨 当日下午,陆允便让洪连声写了告示贴于城内,凡在书院上学的孩子,需在五日内被父亲领走,如若不然,父母当与书院院长同罪论处。 一时间,沂林书院被查封的消息便塞满了整个曲沃,无人不争着去书院看热闹的,但他们到时,那里只剩下几个守护的衙役和刚刚获得自由还在等待父母的孩子,陆允已经带着牛恒回到了知府大堂,开始审问。 陆允知道,这次审问只是装装样子,做些简单的笔录,他心里明白,这次的借口并不完美,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推翻,就如牛恒所说,圣贤之道而已,并非叛逆之言。可谁也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为谋逆辩护。 陆允问了几句话便要这牛恒画押,虽然牛恒被吓的不敢说话,但脑子还是好使的,一旦认了,那就怎么也洗脱不了干系了,他趴在地上,恳求陆允放过自己,他愿意关掉书院,并且捐出一大笔银子充作公费。 “哼,行贿本官行贿到大堂上来了,来啊,打他十板子先看看。” 说完便扔下令牌,衙役左右各站一人,脱了裤子便打。牛恒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衙门,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也越聚越多,但都只是自顾自的议论,陆允发现并没有人出来叫好,他疑惑的望着他们,又看着这牛恒。 看来还真是有些手段。 陆允想道。 能作恶到整个份儿上还没有人出来说句话的,才是真正的恶。 监察使周大人坐着轿子慌慌张张的从监察衙门赶了过来,他原先并不知情,只是他的妻子听闻了弟弟被打,赶忙叫了下人前去。周大人一向顺着妻子,赶忙扔下手里的话赶了过来,但到时,又是十板子已经哗哗落下。周大人推开众人,气急败坏的走到堂前,指着陆允的鼻子便开始骂: “陆大人,为何如此殴打一个读书人?”周大人聪明的很,他并未摆明立场,而是站在读书人的立场去质问。 “这位是?”陆允隐约记得当晚喝酒时有这么一个人敬酒,但就是想不起来。 “周某乃曲沃监察使,”他趾高气昂的说道,以为陆允会给自己些面子,“陆大人,科考在即,如此殴打读书人,岂不是让天下读书人寒心吗?” 陆允走向堂来行礼,周大人却视而不见,要去扶牛恒起来,牛恒哭着喊了声姐夫,周大人打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陆允看在眼里却并未追究,这层关系是摆在面上的,说了也无济于事。 “周大人,此人还在审讯中,”陆允笑道,“待真相大白,本府定会公道处置。” “哼,殴打读书人,便是不对,周某一定要参你。” 说着便叫了下人来扶牛恒。陆允当下便吼了出来。 “周大人,可知牛院长犯了什么罪吗?” “能有什么罪,又是哪个乡民告了他,要封书院吗?”周大人满不在乎的喊道。 陆允冷笑一声,喊来衙役将要进来的下人拦在了外面。 “照周大人说,谋逆,是罪吗?” 周大人的心咯噔一声,原先还拉着牛恒的手立刻垂了下来,两眼失神,转头看了看牛恒,像是在撇清水里的沙子一样看着他,牛恒想要拉他,被他甩开了。 “陆大人不要信口雌黄。”周大人嘟哝着,“这,这么大的罪是要讲证据的。” “自然,”陆允抚平了周大人被牛恒扯皱的袖子,低声耳语道,“若是大人再在此地,那就是妨碍本府办案,到时候王上怪罪下来,您也免不了要满门抄斩,说不定还会株连九族。” 周大人颤抖了一下,陆允见状,接着说道:“本府忘了,这好像是您的小舅子,若要灭九族,您已经在内了。” 周大人已经两眼无神,双腿颤抖,他听不得这九族之事,只得告辞,牛恒在身边拽着他的裤腿,被他一脚踢开。 “你且好好应付,我自会想办法。”周大人有气无力的说道。 “姐夫,姐夫,您就这么扔下我,我可是姐姐唯一的弟弟啊。”牛恒哭着喊道。 周大人并未理睬,一歪一斜的走出了大堂,刚入轿时,他却被人叫住,回头看时,张同知站在人群后面,讪讪的朝他笑着。 “周大人这么快就看完了?” “哼,”周大人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姓张的,居然在这里看热闹,小心周某也参你一本。” 张同知并未理会,笑脸依旧。 “大人可别忘了,这可是曲沃,”他慢慢收起笑脸,露出了一脸杀气,“若大人活得不耐烦了,可以接着那样和小的说话。” 周大人吓得闭上了嘴,只得在嘴里小声嘀咕。 “大点声说,不然就滚回你的衙门。”张同知突然发火道,吓得周围的百姓都闭上了嘴,回头看他。 他没有去看众人,朝轿子走去,他弯下腰,朝轿子里看了看周大人,说道:“周大人,你的小舅子没事,请放心,但下次请先打听清楚了,换个口气再和我说话,怎样?” 周大人低着头,满脸委屈的点了点头。 张同知退出轿子,喊了声周大人慢走,便也打算离开,他的下人跟着他,还有同行的钱同知和丁同知。 “不现身吗?”钱同知问道。 “急什么,我们这位大人可是要捞大鱼的,等等,”他转过身,又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明日给他找点事儿,知府可得有点知府的样子。”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丁同知说着要转身走开,却被张同知拦下。 “吹点儿沙,遮遮他这锐气,先教教他怎么做官,”张同知说道,“战场可不比官场。” 丁同知点点头。 “再去想法子弄点大风大雨出来,”张同知站定了,看着府衙的大门,那里现在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得告诉他谁才是给这曲沃遮风挡雨的人。” 不到两天,一共六十四个孩子就全部被领走了,洪连声将所有孩子的父亲的资料都记录完备,按照陆允的意思,只要是脚夫,在运钱粮时出门在外的,都要严加询问并且做上标记,以备二次盘查。 陆允拿着厚厚一叠记录,坐在房里,一张一张的往下看,洪福端来晚饭,他也无心去吃,随便吃了几口就让他拿走,洪连声在一旁帮着整理,凡是被陆允剔出来的他都好好堆叠在一起,放入一只信封,写上名字和日子。 “你做事挺细心,多亏了你,这才能进展那么快。”陆允说道。 “将军过奖了,”洪连声问道,“只是,敢问将军,为何要做这些事,小人是说,若大人只是为了那些孩子,干脆封了书院便是,为何还要询问那些孩子的父亲。” 陆允摇摇头。 “你先不要问,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 “大人不愿说,小的不问就是。” 陆允又低下头,专心看那些记录。不多时,便听见前院有人敲门,洪福去迎,不一会儿,卢秉宗便来到陆允面前。 陆允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拜访,他原来计划着这里的事弄完了便去拜会,正好也有事情需要当面问清楚,不曾想,今日便见着了。 “卢会长,陆某有失远迎,多多包涵。” “大人客气了,”卢秉宗行礼,便坐在了陆允一旁,“小人今日冒昧前来,搅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陆允连忙摆手,边和他寒暄,边收了那些记录递与洪连声,并让他出去。洪福端茶进来,陆允便吩咐不需要伺候了。洪福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卢秉宗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才放下心来。 卢秉宗瞅了一眼陆允,嘴角微微一笑,那笑的极为隐蔽,陆允并未察觉。 “大人,小人前来,是有要事相问,”卢秉宗沉下声来问道,“小人原本并未打算这么早起来,只是这几日见大人行事之手段有些独特,所以冒昧前来,只想问大人一件事。” “会长请说。”陆允说道。 “大人是否为那钱粮失盗而来?”卢秉宗将声音压得极低,那声音像是被装进了盒子里。 陆允先是一惊,便又装作若无其事,但这一切都被卢秉宗看在了眼里。 “会长,何为钱粮失盗?”陆允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卢秉宗笑了笑叹了口气,说道:“大人莫要装了。” “不是我装,会长所说,陆某真不知为何物。”陆允接着说道,“是否卢会长府上出了贼?” 卢秉宗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朝两边探了探,他收敛起那恭顺的表情,转而露出一副不可欺的模样,重新落座。 “大人,实不相瞒,那宋尚书手里的账册,是小人送去的。” 商会暗账 陆允无法确定这究竟是试探还是真相,只能愣愣的看着卢秉宗。卢秉宗倒是不着急,没有躲避他的眼神,与其对视,面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陆允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疑云丛生。他从来没有见过卢秉宗,当年领兵入曲沃时,也只是与知府大人见面后就匆匆驻扎到了城外。现在他却要在短短的时间里选择信或不信面前的人,着实让他有些难办。他仔细想了想,外面静的出奇,屋内的炭正在不慌不急的烧着,有些暖和,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一丝寒冷。 “既然卢会长这么说了,可透露给本府,那失窃的数额?”陆允只得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只能祈求没有太多人知道那本账册。 “征粮三十万石,钱银则有八百万,分别多出了十万石和二百万两,”卢秉宗笑道,“大人,小人所说数额可对?” “是,就是这个数,”陆允有些放心了,心里的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刚才本府失礼了,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大人小心行事,那是应该的,这事太大了,”卢秉宗叹了口气道,“私劫了朝廷的钱粮,若是被天下所知,再被居心叵测的人加以利用,必然引起天下的恐慌。” 陆允点点头。 “那卢会长,可否告诉本府,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账册的。” “说来惭愧,”卢秉宗的眼神暗淡下去,微微翘起的嘴角也随着这句话戛然而止,“这是商会孙会长发现并记录的,小人除了将他送给了宋大人,其他什么也没有做。” 陆允闭紧了嘴巴,搓了搓手。 “那孙会长是如何得知的?” “每年腊月,商会同僚在歇业之后,会将当年的经营情况,包括店铺,往来货物等都做一份暗帐交于会长。”卢秉宗说道。 “何为暗帐?”陆允不解。 “是这样的,同僚们会把自己的那份帐密封起来交于会长,同时上交的,还有来年的会费,”卢秉宗说道,“商会有规矩,会费按照当年商人的经营状况裁定,盈利多的多交一些,少的则可以少交,甚至不交,会长会经过核查后将会费入库,再将暗帐销毁。” “为何要销毁?”陆允问道。 “其实那份帐是不存在的,谁家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生意的详细,会长核查只是为了收取这笔会费,所以收取之后,会长是不能私自留存的,更不能向他人提起,否则便是坏了商会的规矩。”卢秉宗郑重其事的说道,“商会的规矩森严,这是百年间老祖宗定下的,谁也不能破。” 陆允看着卢秉宗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不会有人虚报少报吗?”陆允问道。 “这个,会有,但更多的商人还是不愿意冒险,”卢秉宗解释道,“暗帐虽不涉及太多细节,也不会有人追查,但这行商之事都是一个道理,同僚间都心知肚明,比方说陆大人今日新开了四家绸缎庄,生意极好,每日进出多少货虽然无人知晓,但几个商人一合计,从您每日进货的渠道和往来数量便可推算一二,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卢秉宗接着说道。 “若是真有虚报,比如大人您,这四家绸缎庄开在了别处,在暗帐中您也未提及,若来年那绸缎庄亏本了,您想要资金周转的时候,想从商会借,那是不要想的了,因为商会不知道您这绸缎庄的生意,也就不会出借这笔周转绸缎庄的银子,如果大人不提绸缎庄的亏本买卖,商会会根据大人现有的生意来推算,如果有出入,商会便会追查,直至水落石出,”卢秉宗说道,“这会费便是一份对未来的保险,若虚报被查实,往年所交会费全无外,想要从商会借银也是妄想,还会被踢出商会。” “不曾想这商会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本府领教了。”陆允暗暗佩服这曲沃商会的门道。 “大人见笑了,这些都是商界老祖宗走的弯路受的教训,后人若不引以为戒,那老祖宗的苦可就白吃了,”卢秉宗笑道,“大人见谅,有些扯远了。” “无妨,来做一方知府,也是要了解民情的,这商会的事乃大事,自然要详细了解。”陆允摆摆手道,“不过还是请卢会长赶紧告知实情吧。” “好的,大人,”卢秉宗说道,“孙会长在核验这会费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在暗帐上会有一项其他开支,那里面与其他项目不一样,会有一个数目,但却不会写的太详细,因为商人难免吃喝应酬,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若是这一年的这项支出高于往年的平均水平了,会费还是会按照多了交,但在来年如果经营不善,这笔钱则会如实的还回来。” “但去年有好几位同僚的那项开支是明显高于往年的,”卢秉宗接着说道,微微叹了口气,“而且都是几万两之巨,虽说商人有时的开销是大些,但也绝不会出现如此离谱的情况,于是孙会长便偷偷询问了几位开销有些过分的同僚,也包括在下。孙会长要见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出了大事了。” “怎样的大事?”陆允心急的问道。 “如果去年所列的其他开支项都准确无误,没有虚报,”卢秉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晋地所借银两为三百四十万两,这是最后朝廷统计的,但据孙会长核算,这商会所有商人的借银数量便为五百多万两。” “也就是说,宋尚书的那本账册记录的多出来的二百万两,”陆允打了个冷战,他知道事情的确有些变得不可控制了,“只是这晋一地的数量,并没有魏,楚两地,是吗?” 卢秉宗极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在他的心里,他也希望是孙会长和自己都错了。 “那粮食是不是也是如此?”陆允追问道。 “粮食可能有些不准确,”卢秉宗坦然道,“孙会长只说那粮食是问了曲沃几所大的米行和孙家在楚地的商号,但实际会和借银一样,只会多不会少。” 陆允有些懵,这里的情况远远要比来时复杂的多。 “孙会长只把这事告诉卢会长您一人吗?”陆允问道。 卢秉宗先没说话,想了半晌。 “其实小人并非孙会长第一个告诉的人,在小人之前,孙会长其实与另一人相见。”卢秉宗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在他的眼睛里,却有着一丝怀疑,陆允看出了这份疑惑,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被当做怀疑的对象都有可能与这件案子有关。 “是谁?”陆允问道。 “张剑锋。” 暗藏祸根 一块雪从屋顶落下,砸在了院子里,夜已深,这雪的声音却震的陆允有些不知所措,他仓皇的看着外面,定了定神,站起身去看了看外面,又回到座位前,似乎在想些什么。 “大人有何问题吗?”卢秉宗试探的问道。 陆允没有回答,倒是转过头,看着床发呆,那床看着有些年头,但颜色却新的很,想必刚刚才粉刷一新,他循着床柱朝地上望去,果不其然,地上还残留了几滴漆的印字。 “我听洪管家说了,这曲沃实际上是张剑锋一人的曲沃。”陆允开口道。 “可不吗,他这关系,在晋国还在的时候就扎下了,晋国没了,他的地位却更加巩固,”卢秉宗说道,“我猜想也是这层原因,孙会长在查出蹊跷之后会第一个见他。” 陆允摇摇头,他隐约觉得,孙会长见张剑锋并不是因为他在曲沃的地位,而是张剑锋知道些什么。 “商会的借银借粮都是谁办理的?”陆允好像抓住了什么。 “这次与以往衙门办理不同,因是借,所以钱粮都是由商会负责接收记录放入商会账房,最后交于衙门。” “分别都是由谁负责的?”陆允追问道。 “衙门那边是知府何谦,但谁都知道都是张同知居中协调,商会这边是账房的齐管事。” “齐管事人呢,还有,那账房里的数目都查过了吗?”陆允以为自己抓住了此案的命门,赶紧问道。 “小人知道大人想问什么,”卢秉宗哀叹道,“齐管家已经失踪好久了,不只他,当初经办这件事的人,都不见了。” “是吗,”陆允失落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人送出账册后不久,”卢秉宗回忆道,“包括他们的家人,也都消失了,所以也无从追查。” “那商会账房里呢?”陆允接着问道,希望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这个,也让大人失望了,”卢秉宗说道,“商会日常的账册都在,而且账房里的钱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陆允哭笑不得,对着卢秉宗直摇头。 “看来是进了死胡同了。”陆允无奈的说道。 “是啊,”卢秉宗耸了耸肩,“看起来是个死案,无从下手。” 陆允点了点头。 “敢问大人,今日在书院闹的那一出是为了什么,小人觉得,大人定是想要追查什么才去封了那书院吧,不然不会在上任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卢秉宗猜测道。 陆允把此事与卢秉宗细说了,卢秉宗哑然一笑。 “大人真是使了条妙计,不知大人现在有何进展了吗?” “有是有,大部分脚夫都在两家镖行里做事,”陆允回忆道,“武威和远祥,他们两家在借钱粮时都有大量的货物押运外出。” 卢秉宗陷入了沉思,在他眼里,这镖行参与进来的可能性并不大,可他就是说不上来。 “明天我就差人去调查他们的货物押运记录,”陆允说道,“就算没有指望,也得去试一试。” 卢秉宗还是没有说话,以他对曲沃这些镖行的了解,这押运的记录算是绝密,外人是绝对不能看的。 “大人,小人觉得此事有不妥。” “为何?” “这押运的记录不外传可是镖行的规矩,也是对客人负责,”卢秉宗顿了顿,“还有便是这三月初二要举行的四房大会,这可是每年商人开始做生意的必不可少的仪式,大人可千万不要给他们以口实。” “何为四方大会?”陆允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做生意的跑镖的都有句话,就正月不出门,二月钱滚地,三月镖车行,”卢秉宗解释道,“二月二那天商会开市,所有生意便开始,但只是谈生意交定金,说好的货要等到三月的四方大会,几个有头有脸的镖行带头祭了祖,所有镖车上了彩头,这才浩浩荡荡的出城送货。这四方大会非同小可,若是大人惹恼了他们,他们可能会借题发挥,向大人施压。” 陆允点了点头,但心下还是有些不放心。 “其实我担心的便是张剑锋,”陆允连连摇头,“这两天听了你们的话,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实在有些不好对付。但又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如果张剑锋从中作梗,阻挠我拿账本,那事情就有闹大的可能。” “大人说的是,不过,在这曲沃办事,是怎么都绕不开他的,而且张同知为人城府极深,越是看似平淡,那就是越有波澜,大人可要当心啊。” “多谢会长提醒,今日我看他在大堂外徘徊了一阵却没有进来,”陆允心中隐隐有些担心,“真害怕他留有什么后招要对付我。” “大人莫要惊慌,小人猜想这张同知就算势力再大,根基再深,这钱粮失盗一事定然不会放在明面上冲大人来的,大人大可放心。” “难说,”陆允不放心道,“总之我先送秘折去京里禀报今日之事,后面的事见招拆招了。” “大人且做好大人分内的事,镖行这边,”卢秉宗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小人先为大人走一趟,好歹都是在曲沃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会顾及点面子的,若是不行,大人再出面也不迟。” 陆允十分感激卢秉宗为自己做的一切,连声对他说谢谢。他心中又想起一事,想要对卢秉宗说。 “卢会长,”卢秉宗看着他,他却停了下来,嘴里像塞了一块石头,“算了,先麻烦你明日去一下那两家镖行吧。” 卢秉宗听出了他嘴里有话,但又咽了回去,他心里有些起疑,想要一问究竟,可陆允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已经下了逐客令,自己也就没再自讨没趣,朝陆允说了声客套话,拜了两拜便推门回去了。 陆允叫了声洪福,让他出去送送,洪福从黑暗中走来,为卢秉宗带路。洪连声也跟着走来,在陆允身边站定,两人目送着卢秉宗消失在夜色里,不久后又听见洪福开门关门的声音,这才放下心,走入房里。陆允叹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很多。 “你是曲沃人,这卢会长怎样?”陆允问道。 “卢会长,是个典型的商人。”洪连声半遮半掩的说道。 “何为典型的商人?” “银子只朝能生银子的地方去,这商人也如此,”洪连声笑着说道,“卢会长是怎样,您应该明白了吧。” 陆允沉默良久,他不太明白洪连声的话,他不知道卢秉宗想要在他这里得到什么。今日卢秉宗所说的话,那殷切的态度,的确让他起疑。 “那卢会长为人怎样?”陆允问道。 “那自然是仗义疏财,商之楷模了,”洪连声将楷模二字加重了念了一遍,又说道,“不过这楷模二字,将军,您还不是送了一幅字给那牛恒吗?” “你是说,”陆允的脑袋僵在那里,像是在边思考边说话,“卢会长没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这点小人不敢妄言,不过有一事将军可以去查一查,”洪连声接着说道,“原本这会长的职位并非这位卢会长的。” 陆允皱了皱眉。 “那是谁的?” “孙家大公子,孙恩源。” “哦?那为何又让给了卢会长,难道商会里有人不服?”陆允不解道。 “恰恰相反,孙恩源是得到商会里几个总商的肯定的,”洪连声却摇了摇头,“后来只是听说孙老爷子在临死前没多久将位子给了卢会长。” 陆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的心里更乱了。本来他觉得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盟友,可经过洪连声一番话以后,他有些迟疑,也有些怀疑拉卢秉宗来帮忙是否可靠。他踮了踮脚,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伏在洞口的蛇。 “将军,何不亲自去孙家,孙恩源现在在家守灵,自不会乱跑,他的弟弟,孙恩烨也从楚地回来,”洪连声想了会儿,接着说道,“这孙恩烨平日里都在楚地料理孙家米行的买卖,很少回来,这次因为奔丧,但听说守灵结束他便要离开,所以现在对将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时候了。” 陆允点点头。 “我明日便去,镖行的事既然已经交给了卢会长去办那就先缓一缓。你明天早上就去孙家传一声,就说我要去给孙老爷子上柱香。”陆允说道。 “是,小人明日一早便去办。”洪连声应道。 陆允望了望屋外,似乎见那寒冷从门缝中钻了进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衣服。 风沙入眼 洪连声一早用过早饭,准备妥当了,便听见衙门外有悉悉索索和小声低语的声音,他当是过路人在小声说话所以并没有在意,当打开府衙大门时,他有些吃惊和不知所措了。 门外,大约有六七十个人,将衙门团团围住。他们见门打开了,全部都站了起来,从身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状纸,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大喊着冤枉。他们以为门开了便是可以进去了,开始往衙门里挤。他们像暴雨天涌向河里的水,怎么挡都挡不住,洪连声想要喊什么,可话到嘴边,便被人群推进了衙门。 洪福听见声音,从后面进来,却看到洪连声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百姓们见衙门无人,出来的老人又不像知府大人,干脆嚷嚷起来。 “我们要见知府大人,我要伸冤。” “大人要为我做主啊,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可不能就这么白白送掉啊。” “大人啊,快点救救我家老头子吧,他要被人打死了。” 洪福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试着叫洪连声出来,可人群还是朝里面走,他被夹在中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像木头一样被滚来滚去。 洪福看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赶紧跑到后院去叫陆允。此时陆允也已经听见了声音,正朝外走着,两人一个没留神,撞了个满怀。 “出什么事了?”陆允问道。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百姓,都说要伸冤,连声门还没出就回来了。”洪福焦急的说道。 陆允没说话,立刻朝大堂走去。进了大堂,百姓们已经坐在了地上,洪连声站在前面,大口的喘气。 “将军,他们要伸冤。”他递给陆允一叠状纸,“都在这了。” 陆允没有接,他有些发愣,但最后还是拿了过来。百姓们见到了陆允,又发了疯似的喊着要伸冤一类的话,场面再度失控。洪连声拿起了案上的惊堂木递给了陆允,陆允扔下状纸,朝案上啪啪啪就是几下,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伸冤也要一个个来,”陆允怒道,“所有人,站到堂外,听候传唤,否则,入堂前先来二十板子。” 下面鸦雀无声。 “聋了吗,再不出去,便是四十。”陆允又喊道。 众人这才慢慢的朝外面退去,时不时的还有几句低语。洪连声偷偷的扯了扯陆允的衣袖,耳语道:“将军,衙役还没来,谁打板子?” 陆允有些懵,他看看四周,除了他们三个,这衙门里空空荡荡的。 “再说了,衙役没来,审案都没人叫威武。”洪连声又道。 陆允叹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状纸。 “这么多人,不管衙役了,”陆允转过头,对洪福说道,“你赶紧去通知张同知,让他和另两位丁同知和钱同知速速赶来,本府不熟悉曲沃,若是闹出乱子还得找人请教。” 洪福应了一声便朝外走去,刚走几步,看到屋外的百姓,想了想,还是退了回来,从后门出去了。洪连声看着一叠状纸,愁容满面。 “将军,小人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洪连声疑惑的说道,“曲沃府衙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又偏偏在大人刚上任的第二天。” “我也察觉到了,”陆允抖了抖状纸,“刚才随便翻了一页,这冤却是偷鸡之事,有些荒唐。” “那将军还审吗,若不然,待衙役来了,轰走他们便是。” “不急,”陆允笑道,“张同知恐怕也想看看这出好戏吧。” 陆允开始审案时,才发现这案子真如状纸一般荒唐。王家的羊偷吃了李家地里的一棵树,羊死了,王家状告李家毒死他们家的羊,李家趁机状告王家偷盗他们家的树。双方争执了半天,互不相让,最后陆允也听烦了,不愿再理,让他们退下。他们哪里愿意,嚷着要讨回公道。陆允一个惊堂木拍下,二人都傻了眼。 “再敢咆哮公堂,”陆允看到第一个衙役已经到了,正站在一边,“便一人先打石板子。” 二人都不说话了,灰溜溜的离开了。 前面哭喊这一家老小性命的更加荒唐。他家的鸡被隔壁家养的狗咬死了,他就嚷着鸡是他们家的活路,死了全家人就得上街要饭。可狗的主人声称是他家的鸡去惹了狗,狗是正当防卫才发生这种事情。鸡的主人却说是狗狼性大发。二人各执一词。陆允没有多说什么,判了狗的主人赔偿损失便叫衙役打发了他们。 衙役来齐没多久,那三位同知也纷纷到来。张同知面无表情,向陆允行了礼后便和另两位同知坐在一旁听审。 后面还有更荒唐的案子。沈家屋檐上的雪化了滴进了何家孩子的头上,小孩哭着跑回家说被沈家的人欺负了,小孩的父亲就去找沈家理论,结果沈家将何家的人打了。但沈家并不承认打了人,还说何家人是欠了别人的钱才被打的。 洪连声在一旁记录的时候偷偷笑出声来,他索性扔了笔不再记录。所有的案子没有一件是符合常理的,就像冬天穿着夏天的衣服还在雪地里打滚一般。他偷瞄了一眼陆允,他正盯着墙角某样东西发呆。他又看了一眼张同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个百姓看。洪连声又看了看那两个正在吵架的人,却发现他们每争吵一句就会看一眼丁同知,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两人突然停住,一齐看着陆允。陆允有些呆了,听见下面没了声音才转过头来。 “吵完了?想本府如何解决?”陆允没精打采的说道。 “那还用说,赔银子。” “对,让他赔银子。” “什么,我说你赔我银子。” “你赔我。” “我呸。” 陆允懒得多言,懒懒的敲了几下惊堂木,说道:“本府看衙役也到齐了。” 他朝衙役使了颜色。 “每人先五板子,让他们知道在堂上胡说是什么下场。” 衙役二话没说,上前扒了他们的裤子就打,二人立刻叫成一团。 洪连声想要制止,刚要站起来,陆允微微摇了摇头,又转了转眼珠让他看那三位同知。只见钱同知有些坐不住了,在椅子里动来动去。丁同知则悄悄的看着张同知,张同知依旧纹丝不动。 十板子打完,二人已经喊不出话来。 “如何,还要吗?”陆允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大人饶命。”两人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那好,回去吧。”说完便叫上了两个衙役送他们回家。 后面的百姓上得堂来,见抬下去两个,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他们面面相觑,从刚开始的敌人似乎变成了朋友。 “有什么冤情吗?”陆允问道,“不过先说好,要是有一句胡说的,就和他们一样,先打板子。” “哼,大人,怎么又这么办案的,什么不说就要挨板子,”钱同知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还有,什么叫胡说,百姓来伸冤怎么可能胡说。” 陆允没有理他,看着堂下二人说道:“说吧。” 二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若不是很紧急,你们先回去,想好了再来。”陆允冷冷的说道。 “慢着,”钱同知喊道,“哪有赶百姓回家的,既然是有冤情就大声说出来,大人一定会明察秋毫的。” 二人还是什么都没说,局促的搓着手指。 “说啊,哑巴了吗?”丁同知也站了起来,“再不说还是要打板子。” “坐下,”张同知冷静的说道,“注意你自己的身份,这个公堂,审案的是陆大人,你我都是助手。” 他又朝钱同知说道:“既然他妈无话可说,那便让他们回去,你在那里掺和什么?” 钱同知自觉没趣,气鼓鼓的回到了座位上。 两百姓又对望了一眼,犹豫了一阵,还是跪在地上拜了两拜就离开了。 陆允朝洪连声笑了笑,但洪连声却异常的严肃。 “钱同知,你去告诉他们,若是没有什么紧急的就散了吧,若是非要来,便告诉他们,胡说一句就是十板子。”张同知冷冷的说道。 钱同知想要反驳,被张同知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乖乖照做。钱同知出去没一会儿,外面的人便纷纷退去了。 “多谢张同知相助,不然今天这案子,怕是到晌午也审不完。”陆允客气的说道。 “大人客气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就不该扰了大人,”张同知补充道,“小人这就去门外贴张告示,以后此等小事就由我们几个同知来做就行,大人忙自己的便是了。” “多谢张同知的好心,不过,这分内的事本府还是要照做的,不然将来如何服众?”陆允推辞道。 钱同知从外面进来,陆允朝外看去,发现门外还站着七八个妇女,她们跟在钱同知后面走了进来。 “她们说她们的丈夫失踪好久了,”钱同知说道,“她们说宁愿吃板子也要进来。” 陆允以为又是前来闹事的,没精打采的让他们进来。这几位妇女穿着都十分简单,灰色的棉袄包裹着有些壮实的身体,脸上没有血色,头发用树枝随意插了起来。 “说吧。”陆允又想要看去别处,当目光与洪连声相遇时,洪连声摇了摇头。 “大人,民女和姐妹们的丈夫都在正月末的时候失踪了,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消息,请大人帮民女们做主,找回我们的丈夫。”其中一个妇女说道。 钱同知却皱了皱眉,看向了丁同知,丁同知也微微摇摇头。 “他们失踪前一天都去了哪里?”陆允问道,从妇女描述的神情里,他似乎也看出了些许异样。 “前一天晚上,他们都说要出去干活,”另一个妇女说道,“然后那天晚上就没回来,我们去他们干活的地方问过,他们居然都说,那天晚上就没有任何活。” 陆允看出了苗头不对。 “他们为谁干活?” “武威镖行。”众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同知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但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陆允看在了眼里。 “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本府的吗?”陆允又问道。 妇女们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 “那你们先回去吧,本府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陆允心平气和的说道。 “可是,大人,”一个妇女说道,“马上就要四方大会了,过了那会儿男人们就要出去干活了,他们若不回来,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可活不了了啊。” 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其他几人见了,也都跟着抹眼泪。 “本府答应你们,一定会找到你们的丈夫,赶紧回去吧。” 妇女们还是不走。可陆允却不能像刚才那样恐吓她们,只能看着她们哭。 钱同知这次好像十分厌烦,并没有站出来。相反的,他却想要赶她们走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朝她们喊道:“再不走,陆大人的板子可就要赶你们了。” “住嘴。”陆允吼道,“本府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吗?” 钱同知回头,不服气的看着陆允。 “坐下,她们有委屈,就让她们哭个痛快吧。”张同知说道。 陆允耸了耸肩,朝钱同知笑了笑。洪连声却站起,朝妇女们走去,在其中一人耳边低语了一番,那女人抬头看着洪连声,像是见到了活菩萨。随后便擦掉了眼泪劝说着姐妹们离开了。 妇女们走后,张同知也站起身来告辞。 “三位同知,还请留下与本府商议下案情,本府初来乍到,还需仰仗各位。”陆允说道。 “大人客气了,我们确实该帮着大人料理案子,只不过,前些日,大人来前,朝廷发下公文,要我们记录曲沃王宫的受损情况上报,王上打算修复宫殿,”张同知不好意思的说道,“王上交代的活,我们不敢怠慢,此事是大人来前布置下的,也就不劳大人了,大人专心调查案情,我们帮大人处理这王宫的事。” 说完,没等陆允说话,三人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陆允苦笑了一番。 “我这知府做的,跟个孤儿一样,无人认领啊。” “大人居然还笑的出来。”洪连声问道,“大人就没瞧出那三位同知想什么吗?” “这还看不出来吗?这只是一道开胃小菜,真正要我命的,还在后面。”陆允叹了一口气,“不过,那几位妇人的事,看起来是真的。对了,你和她们说了什么?” 洪连声摇了摇头。 “现在不可说,”他接着说道,“不过我也答应了他们,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将军,这个案子,看起来可不简单,就看大人的了。” “你也要给本府一道大餐?”陆允笑着问道。 “不敢,不敢,”洪连声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大人若处理不好,这命都可能要送了。” 三位同知走出衙门,张同知有些生气,但喘了几口气后,他平静的问道:“那些村民都领了银子了?” “领了,每人三钱银子。”钱同知答道,“不过,那几个妇人。” “叫那些领了钱的,都去监察衙门闹一闹,周大人正火着呢,给他找点上折子的由头。”张同知打断了钱同知的话。 “是,可大人,他们能说出些什么来?”钱同知说道。 “监察使自有监察使的本事,用不着操心,”张同知轻描淡写的说道,“只要给他们一根头发,他们就能给政敌做出一支箭来。” “我知道那几个妇人是脚夫的家人,”张同知对丁同知说道,“既然都来了,那不能让她们白跑,让她们都去见她们的丈夫吧。” 孙家公子 孙恩源一身孝衣,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他从外面进来,外面的吹鼓声消停了一会儿,下人给陆允、洪连声倒上茶,陆允看了一眼窗外,雪后的太阳总是有些惨淡,像哭花了脸的妇人。他送走了三位同知后,便马不停蹄的来到了孙府。孙恩源听说是陆允,急忙将二人迎了进来,又特意在前院开出一条道路,原本那上面盖满了纸钱。陆允十分钦佩孙恩源这份待客的用心,顿时产生了些许好感。 “大人突然来访,小人有些受宠若惊。”孙恩源开口说道,“不过洪先生,为何你在大人府上做事了?” “你们认识吗?”陆允抬头问洪连声,“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小事,不值一提,将军还是谈正经事要紧。”洪连声岔开了话题。 陆允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孙公子,此次本府来,主要是想给孙老会长上柱香,以表晚辈的对他老人家的敬意,”陆允接着说,“还有嘛,将来本府在曲沃,还有许多事要仰仗孙家了。” 孙恩源客气的笑了笑,但笑中带着一丝警惕。 “大人您言重了,若是大人有用的上小人的,别说是小人,孙家都听候大人差遣?”孙恩源问道,双手放在了膝上。 三人都笑了一阵,陆允展开话题,不想让这次来访变得可疑又索然无味。 “现在孙家的生意都是由公子打理吗?”陆允问道。 “那是自然,”孙恩源笑道,“孙家在曲沃共经历了三代,都是长子继承这祖业,家父去世,小人自然责无旁贷。” 陆允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看了一眼洪连声,他正对着地上发呆,像是在想些什么。 “本府听说公子还有个弟弟,在楚管着米行。”陆允问道。 “不假,”孙恩源说道,“鹿安有我孙家四家米行,良田万顷,恩烨从很小便在那里学习如何经营米行,按家父生前的意思,将来那米行就是恩烨打理,小人只管好这曲沃一地的生意便可。” “恩烨呢,怎么没见他。”洪连声突然开口问道,“有十几年没见了,都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了。” “他现在,变化可大了,”孙恩源笑着,吩咐了下人去把弟弟叫来,“现在懂事多了,不像以前那么淘了。” 洪连声笑了几声,开始回忆和孙家两兄弟小时候如何玩耍的事情,孙恩源也笑着,似乎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唯独陆允,他看着二人说些孩童时的蠢话,却还要一起赔笑着,他有些尴尬,可又不好打断,只得等着二人聊完。 洪连声可能看出了陆允的心思,说了几句后就停了下来,对着孙恩源说:“孙兄,最近我可听到点风声,说这商会的位子原本是你的,你知道吗?” 孙恩源收起笑脸,点了点头。 “街头巷议,虽然是无稽之谈,可我这孙家天天也要敞开门做生意,话是听到不少,都是挑拨孙家和卢家关系的,可事情就不是真的了。商会会长可是马虎不得,家父也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决定把位子给卢会长的。”孙恩源说道。 “可是市井传言,总是无风不起浪啊,况且”洪连声故意停顿了看孙恩源的样子,他面容平和,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这孙老会长去世前,你可一直帮着打理商会了。” 孙恩源大笑起来,连连摆手。 “洪兄不会连这种市井传言都轻信吧,”孙恩源说道,“父亲生前是让我打理商会没错,可那是在父亲身体不适之时,帮着收拾收拾东西什么的,至于商会的事务,我可是万万碰不得的。” 陆允没有说话,一直旁边看着孙恩源,他开始怀疑这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孙恩源虽然嘴上在说,但他却像在和稀泥,把那块看不透的泥越和越粘稠,也就越是让人看不透。 正说着,孙恩烨出现在了门口,他走进来,看到了陆允和洪连声,面无表情的坐下了。 “恩烨,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洪大哥吗?”孙恩源指了指洪连声。 “听说你给知府大人当差了。”孙恩烨冷冷的说道,“那这位便是那位陆将军了。” “二公子好,在下曾经确实做过几天的指挥使,现在是这曲沃的知府。”陆允恭敬的答道。他看着孙恩烨,他不像孙恩源那般有种商家公子的气质,也没有他那样让人一眼看上去就会产生好感。相反的,孙恩烨身上有种不可名状的拒人之外,又高高在上的冷峻。 “恩烨,不得对大人无理。”孙恩源训斥道。 “哼,”孙恩烨嗤道,“我孙家可是这曲沃的大户,多少大官儿都要看着我孙家的脸色行事,他一个小小的知府,用得着我对他多好吗?哥哥,你是这几天哭傻了,忘了孙家的能耐了吧。” “你,”孙恩源伸手要打,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来,稳住了脾气,轻轻的说道,“给大人道个歉吧。” 孙恩烨没有理会,而是站起身,甩袖出门了。 孙恩源摇了摇头,低下头,他偷偷看了眼陆允和洪连声,二人朝着孙恩烨离开的方向看出了神。 “请大人恕罪,家父去世给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孙恩源解释道,“家父见他小时候淘气,怕长大不服管教,这才送去了楚历练,这次家父去世,可能让他想起了家父了。” 说完,孙恩源深深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吩咐下人把面前的茶都换掉,下人端走了茶,他又对陆允说道:“大人,小人还有一事,特想请假大人。” “请讲。” 孙恩源不好意思的说:“其实这件事小人恩烨已经在楚向总督大人提过了,但毫无反应。今日大人在这,可否帮小人一个忙,向朝廷上个折子问问,今年楚地的堤坝加固的事是否有着落了。” “堤坝?加固?”陆允说。 “是啊,年初钦天监预测今年七月开始恐有大水,所以说要兴修河道,加固堤坝,”孙恩源叹道,“只是这三月就要到了,可堤坝的事还没有着落,我找人打听过,那户部已经批了银子给工部,清吏司也收了银子,可这施工迟迟不能动,小人担心,万一大水来了,堤坝撑不住,不只小人家的,恐怕整个楚地的良田都要被毁。所以特才请大人帮小人问问,小人定当重谢。” “那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上折子,”陆允看了看洪连声,“回去后帮我拟一份,明天一早便送去京城。” 洪连声应了一声,又看着孙恩源,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便劝说陆允去上香。 陆允连连称是,孙恩源叫了下人领二位先去灵堂,自己则走在后面。 陆允回头朝孙恩源看去,他正走到门口,轻轻合上了门,在不远处的拐角处,他看见了孙恩烨的影子。洪连声轻声咳了一声,陆允看着他,他摇摇头,陆允哦了一声,便安心的随下人往灵堂走去。 孙恩烨来到哥哥身边,孙恩源怒气未消,却也没有发作。 “他们来是为了什么?”孙恩烨问道。 “不知所云,这才可怕。”孙恩源说道,“明日一早你便赶紧回鹿安,我跟他们说了堤坝的事,他们若要问起你的下落,我就可以拿这件事当做借口了。” 孙恩烨点点头。 “还有,去了以后,千万不要再回来了。”孙恩源叮嘱道,他抬头望去,陆允和洪连声刚刚拐弯便消失不见了,可让他忌惮的,却是洪连声在拐弯的一刹那,朝他投来了犀利的,他从未见过的目光。 陆允和洪连声在灵堂上上过香,二人就向孙恩源打了招呼离开了。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天色已晚,洪连声将陆允送到衙门口,转身就要回家,陆允想了想,还是把他叫住了。洪连声回到陆允身边,若有所思的看着陆允,二人面面相觑。夕阳照着两人的脸有些发白,二人沉默着,地上的影子在慢慢变得不清晰,洪连声望了望太阳,对着自己的脚笑了笑。 “将军莫不是在和小人想同一件事情。”洪连声问道,但他分明知道答案,“将军只是不确定。” “既然你说了,那就是这件事了,你怎么看?”陆允问道。 “我猜他明天一早就会回楚,”洪连声说道,“鱼回大海,这抓就难了,不如今天就先拿了,先审了再说。” “不急,如果现在就抓,难免会打草惊蛇,”陆允接着说道,“楚的事不用操心,只要他回去,我还是会有办法的。” 陆允接着又说道:“只是,你确定?” 洪连声做出了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人也会变,但那股子劲儿是不会丢的,”洪连声认真的说道,“他绝不是孙恩烨。” 天存变数 浔阳公主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这几天暖和了些,但还是冷的让人打不起精神,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却听见外面小汉川到处乱跑的声音。她离开兴平后,从台城坐船去了楼城,原是计划安置那五千士兵便回京城,怎料晋地大雪,她担心汴水再次结冰,干脆在那里一直待到积雪融化才回来。 驸马邓祎一早就去上早朝,这几天魏王想要开始布置统一后的第一次祭天大典,又要担心兴平的城墙修补工程,还有夏天可能要来的水患。邓祎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出了朝堂便赶去工部,即使晚上回到驸马府,还要熬到很晚。 可今天有些不同,浔阳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她仔细听时,又听见些许锤子敲击的声响,她看看日头,中午还未到,驸马怎么就回来了。她起身,叫了丫鬟,问了情况。丫鬟说驸马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里盯着不知哪里来的木头房子发呆,在里面待了好久了。 公主没说什么,以为驸马是在忙着重修兴平城的图纸。她洗漱了一番,丫鬟给她梳了头。 “你的手真滑。”公主叹道,“你看看我的,哪里是女人的手。” 丫鬟并不敢看,但眼角还是看到了一些。公主的手有些粗大,手掌上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的裂痕。 “公主不仅是公主,还要担着魏国的江山,这手自然是要与众不同的。”丫鬟劝道。 “呵,”公主冷冷的笑道,“若是能选,哪个女人不希望生的娇柔纤细,一辈子躺在男人的怀里撒娇讨好。” 丫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想不到公主还会想这些事,驸马爷听了可要高兴坏了。” 公主回头打了一下丫鬟,丫鬟手一抖,原本抓起来的头发散落下来。 “小媛,”公主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驸马怎么样?” 小媛又抓起公主的头发,又从头开始梳。 “驸马爷每天都忙到很晚,不过,”小媛停了下来,看着镜子里公主的脸。 “不过什么,说吧,我不会怪罪你。”公主说道。 “驸马爷好像看不到公主的时候,会变得不一样。”小媛胆怯的说道。 公主叹了口气,双手在腿上搓了搓,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小媛的意思,驸马一直十分惧怕公主,在她的面前,他就成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兔子,公主所说的话他除了照做没有别的办法。 “你去泡杯茶端来,我要给驸马送去。”公主淡淡的说道,“楚地那边刚送来的一些茉莉花茶,父王给了我一些,你去取来。” 小媛离开房间,公主闷闷的自己把头发盘了起来,也许是很久没有自己动手了,她还是费了些力气才让它们不再散开。小媛端来一壶茶放在了外面,公主走去,将茶壶抱在怀里,朝书房走去。 公主推门进去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书房里乱糟糟的堆砌着图纸,在驸马的书桌上,赫然放了一整座城池,一座雄伟的宫殿放在正中央,一旁还有其他宫殿的建筑,气势恢宏。公主仔细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并不是兴平城。 “公主,您起来了?”驸马放下手里的活朝她走来。 “你这是什么?”公主疑惑的问道,“我听说你在忙着兴平的城墙修缮。” “原本是要修缮兴平的,”驸马失望的说道,“前几日工部派了人去兴平,结果发现北部抵御图力人的城墙基本完好,无修缮之必要,便撤了那道旨,原先要调往那里的银子也只去了两成。” “那这是哪里的宫殿?”公主问道。 “曲沃,”驸马拍了拍手,“不知为何,王上突然要工部领着开始修缮曲沃王宫,这里自曲沃攻下后就一直闲置着,除了把守的士兵,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公主倒了杯茶递给驸马,驸马双手接过,并说了些感谢的话。 “你我都已是夫妻了,何必这样?”公主叹道,“在家里,就别当我是那个公主了。” 驸马抬眼看了看公主,她的眼角有一行泪花,喉咙不断的吞咽口水,鼻孔微张,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驸马放下茶杯,抓起了公主的手,公主闪了一下,却被驸马紧紧抓住。 “公主,怎么了,我说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 “不是的,”公主默默低下头,“本宫不是个好妻子吧,整日不在家里。” 驸马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手指动了动,触摸到了公主有些粗糙的手。 “你看,别人家的娘子可都是嬉皮嫩肉,你却只能摸到一张砂纸。”公主抽回手,对着驸马苦笑。 “哪有,公主的手是我见过最温柔的手,”驸马说了些甜言蜜语的话,又将公主搂进怀里,“你也说了,都是夫妻了,何必说这些。” 公主靠近驸马的怀里,两人抱在一起,公主在驸马身上擦了眼泪,驸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马上还要去工部,今天朝议要把今年水利的银子也要拨到曲沃去,各方都要协调一下,听说鹿安那边为了这笔银子,已经上了好几道奏折了。” “为什么那笔银子也要动?”公主不解的问道。 “天下初定,这银子自然不够花了。”驸马放开公主,从桌上拿了几张图纸,又盯着那木头模型看了一眼,“可别让小汉川给我毁了,好不容易让工匠按着图纸搭起来的。” 公主应了一声,二人牵着手走到外面。公主将驸马送上了轿子,自己则往屋里走,她着急召见家里的管家,问问家里的情况,她几个月不在家,一直担心家里的开支用度和小汉川的学业。她很担心小汉川,小汉川几乎每个月都要换个师傅,他天性顽皮,不服管教,对圣贤毫无兴趣,每天就只会拿着棍子当马,追着下人满世界跑,他今年九岁了,可诗书礼仪却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会识字外,和市井小孩无任何差别。 公主刚喊了下人叫管家来,她的公共,兵部尚书邓士奇的轿子便落了地,他缓缓的从轿子里走出来,下人将他扶进门,他看到公主,先行了礼,公主也喊了声父亲,二人客套了一番,就把邓士奇迎了进去。 “父亲来晚了一步,夫君刚去了工部。”公主抱歉道。 “不碍事,老夫在路上看到了,”邓士奇接过公主递来的茶,轻轻点了一口,“公主,这楼城怎样了?” “父亲恕罪,父亲管着兵部,儿媳实在应该先去兵部禀报的,”说着便叫了下人去房里把她的盒子拿来,“儿媳已经写好了禀报的奏折,想着明天一早让夫君带给您老,不想您今日便来了。” “不妨事,”邓士奇笑道,“只要楼城无事,早晚禀报都没关系。” 邓士奇又喝了一口茶,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公主,听说兴平攻下后,您还去过?”邓士奇压低声音问道。 公主心下一沉,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石头。 “父亲,这,儿媳是有要事。” 邓士奇看了一眼公主,他咳嗽了一声。下人把盒子拿来,公主从里面拿出奏折递给了邓士奇,他打开匆匆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公主,老夫知道,您是去收楼城的兵了吧。”邓士奇问道,“魏将军的折子我看过了,他说死了不少新征的士兵,可老夫看了阵亡的名单,几乎都是晋国士兵。台城的守军又报告说公主回楼城时手里多出不少人,这还不一目了然吗?” “真是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公主不好意思的说道,“儿媳只想少些事端,那五千人是魏将军偷偷换过去的,如果让朝廷知道了怪罪下来,恐怕对陈国的局势不利,思来想去,儿媳只能这么做了。” 邓士奇点点头,但并未怪罪。他停了停,听见了小汉川喊叫的声音。 “今天碰见了国子监的吴师傅,”邓士奇听着小汉川的声音,“他说王上要把小汉川送进国子监,老师便是这吴师傅。” 公主一脸惊讶,她知道这吴师傅的来历。吴师傅一家,从曾祖父开始就一直为储君做老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吴师傅至今在国子监尚未教授一位学生,这次魏王的决定多少让她有些意外。 “下次本宫进宫,一定要多谢父王的恩典,”公主开心的笑了,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笑的那么透彻,“小汉川能有个好老师,我这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邓士奇也点点头,虽然看着公主,可眼睛并无任何神情,一直想着什么事情。 “公主,这次给小汉川找吴师傅,老夫觉得,还是看在公主守楼城的份上。”邓士奇说道。 公主止住了笑,想起梳头时与小媛说的话。 “父亲,您这一说,本宫却是笑不起来的,”公主伤心的说道,“当年这哪国的公主可都没像我这般整日待在军营,帮着料理军中事务,战时还要领兵的。说我是个女人,可我什么女人的活都做不来。” 公主叹息着,握了握左手的镯子,那镯子是驸马在小汉川出生后没多久送给她的,那时公主刚生产完,还略微有些胖,多年的劳累过后,这镯子倒有些大了。 “公主,您这镯子有些大了。”邓士奇说道。 “不大,夫君送的,便都是合适的。”公主放下袖子。 “是啊,”邓士奇点头道,“戴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怎会觉得大。” 公主没明白邓士奇的意思,他喝了一口茶,拍了拍桌子。 “说正经事吧,公主,老夫这次来,不会别的,只为我这个儿子。” “夫君如何?”公主发问道。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往后便是看邓祎的了,可他现在还只是个工部的侍郎,离尚书还有十万八千里,我怕等我离了兵部后,他也在那个位子上坐不久,”邓士奇连连摇头,“我这个儿子,我知道,醉心于那些修缮之事,对官场之事可是充耳不闻。” 公主看着邓士奇,心里其实是不赞同的。在他眼里,驸马虽没有多么豪迈的气魄,但单对着营造一事倒是颇有心得,虽不是做官的料,在这营造上,也算是颇有成就了。 “父亲,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父亲也不必担心,本宫日后将来一定会和父王商议,夫君的差事定然烧不了的。”公主安慰道。 “话虽如此,可,”邓士奇说道,“公主,说句实话吧,老夫想在离开前,把我这儿子推上尚书的位子。” “哦?不知父亲想要的是哪个尚书?”公主问道。 “户部。”邓士奇说道,公主听完却是大骇。 “宋大人的户部,可是个滴水不进的地方,”公主说道,她深知宋廷和的为人,“父亲若说工部,虽有些问题,但只要夫君做几件像样的事情,兴许也能成,可这户部。” 公主停下了,在她的脑子里,思来想去,这件事都不太可能。 “公主,你可知,在将来,我这兵部的位子会是谁的?”邓士奇问道。 “那自然是父亲兵部的几个尚书。”公主想着魏国的陈例,“这官都是一级一级的向上升的。” “公主说的那是陈例,但现在,王上的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邓士奇看着公主,顿了顿,说道,“魏骧。” 公主的心里震了一下,脸颊有些微微发红。邓士奇都看在眼里,可嘴上没有说,眼睛也装作没有注意到公主的变化。 “为何?”公主想要掩盖内心的紧张。 “就为王上对他的信任,”邓士奇说道,“如果魏骧入了兵部是板上钉钉的,那另外四部,都难进的很,可这户部,虽是宋廷和的,但或许还存在变数。” “变数何来?”公主又问道。 “陆允,”邓士奇故意把名字说的很慢,“我听礼部的人说,这陆允是宋廷和建议王上派去曲沃的,虽然原因不详,但陆允可是那陆家的人,当年陆家差点阻止了王上回魏,王上登基后,便被贬,下旨永不录用。” “本宫记得,”当时那一幕惊心动怕的场景,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了的,“那父王为何这次还要派陆允去曲沃?” “这便是王上高明的地方,”邓士奇说道,“当时晋国提出王上还朝的条件是魏晋边境城池十二座,但要先交城,陆老将军担心晋国变卦,即使违抗了朝廷的命令,也要晋国先法人,这才闹出了事端。之后一群大臣,包括现在的吏部尚书夏伯言,就参了老将军,王上刚登基,怕影响朝局,才准了他们。 公主听着有些纳闷,她从不知道还有这一段历史,在她心里,当年陆家差点误了王上回朝的大事是人尽皆知,被贬也是理所应当。这么多年,魏王从没有提过当年那件事。 “不过这路老将军可是一直就打定了主意要回来的,“邓士奇有些钦佩的说道,“陆允被他从小送进军营,不到二十岁便可是统兵,后来更是和魏骧攻了晋,当时晋国被攻下,谁都说这将来天下的兵可都是他们俩的了。” “那陆允与宋大人有何干?”公主问道。 “若陆允在曲沃做的好,那自然是无关,若是不好,”邓士奇停顿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点纰漏,那班当年参他父亲的人就都又会冒出来,别忘了,夏大人可还管着吏部的。这肯定会牵连宋廷和,这举荐的罪怕是少不了,户部的位子如果空了出来,那我儿便有机会去争上一争。 “父亲分析的自是有理,可如何才能让陆允出了差错,他可是在曲沃,我们无能为力。”公主说道。 “眼下就有一事,”邓士奇看了看外面,接着说道,“王上已经下旨,邓祎要去曲沃为修缮宫殿做准备,公主将要随行。” 兴平城墙上,五个士兵站在一起,正蹲在角落里,照着篝火取暖。南方已是春天,可这兴平还是入冰窖一般。那些士兵把武器放在地上,即使是蹲在火边,双腿还是慢慢失去了知觉。 远处被蒙蒙的雾气所遮盖,放哨的士兵们瞪大了眼睛都不能看的十分清楚。 这几天朝廷又派了两万人马,加上之前的士兵和新调防的,这兴平的驻军已经超过十二万。但因为兴平的修缮,多数士兵被抽调去了工地,这城墙上的士兵,多半是些年纪偏大和刚入伍的新兵,当寒冷来临时,他们往往是第一批被打倒的。“ “哎,听说了吗,朝廷说好拨来的钱粮都减了,现在连修这城墙都要停了。”一个士兵说道,他把手放在脖子里。 “不修就不修,我看着城墙倒没什么。”一个比较年轻的士兵说道。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兵,”其他几个士兵起哄道,“撒尿还在朝天浇的娃娃懂什么。我今天告诉你,这城墙好坏可不在外,在内,兵站,粮食,武器,可都在里面放着哪,战事一开,这里又是城墙又是补给库。可现在,那一场大火,墙是没怎么,可里面,该烧的烧,该毁的毁,有些地方根本走不过去人,还不修,等图力人来了,那就好看了。” “可不是朝廷来了人监督了吗,怎么还会有问题。”那个新兵又问道。 “说你是新兵吧,上头来人看这城墙,那可就看城墙,城墙里面是什么,阴森森,干嘛要进去,城墙走一趟,吃个魏将军的接风酒,皆大欢喜。好处拿了,又给朝廷省了银子,何乐不为。” 新兵连连点头,其他人却都停住不说话了。他们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像是在寻找什么。 “什么?“新兵问道。 “别出声。” 一个士兵站起来朝城墙外望去,烟雾依旧遮蔽了远处,只能听见嗡嗡的声音,他看了看站岗的士兵,所有人都涌上了墙头,想要知道那里会有什么。 突然,一支箭嗖的一下从雾里飞来,紧接着便是暴雨般的飞箭。许多不知所以然的士兵就这样丢了性命。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纷纷点了狼烟,朝着城内的人大喊: “图力人来啦。” 未知的相争 魏王斥退了左右,缓缓的推开了面前的小门。 这是后宫一处不起眼的院子,早年间犯了错的嫔妃会在这里关上几夜,但在死了几个人之后,这里被逐渐荒废。加上这里又远离后宫,连打扫的小太监也不愿涉足,久而久之,这里渐渐被人淡忘。 进了院子后就是一道很长的廊子,因为常年没有阳光,这里的植物根本活不过春天,往往刚种下去就死了。宫里的人都说这院子有邪气,只要活着的人进去了,没多久就被吸光了阳气,然后变成了院子里的东西。 魏王听过这些传言,但他丝毫不怕。他慢慢走近院子,入了前厅,那里已经破败,但却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虽有残缺,但却一尘不染。他轻轻一笑,恍惚间看到了什么。他从侧门进入后堂,一道帘子挡住了他,那帘子也有些破旧,但还可以遮住些里屋。 里屋与外面已经截然不同,崭新的家具,干净地面,还有檀香的味道。魏王看了看四周,在屋子的左侧,一个女人端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两粒石子。女人虽穿的有些朴素,但气质却绝非这屋子一般黯淡无光,未施粉脂的脸上,一对妩媚的眼睛正盯着魏王。魏王抖了一下,原先附着在他身上的帝王的威严不见了,随之出现的,是年轻男子看见心爱女人时的那份羞怯与激动。 他在女人身边坐下,看了眼女人的石子。 “昨夜刚从外面捡的,”女人说道,“王上还要算上一卦吗?” 魏王看着她出了神,没有听见女人说些什么。 “魏王,”女人正色道,“若是无事,请回吧。” 魏王缓过神来,木讷的点点头。 女人将石子攥在手里,闭上了眼睛,又从怀里掏出事先备好的火折子,打开后在石头上晃了晃,接触到火的一面立刻黑了,女人收起火折,看了一眼那黑色的地方,皱了皱眉,一扬手,把石头扔到了角落。 “王上想问什么?”女人搓了搓手,掸了掸衣服,“王上的心事有些重,头疾如何?” “不妙,”魏王苦恼的说着,“一闭眼,似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女人将手放在桌上,说道:“那王上是要问这千军万马了?” 魏王默默的点了点头。 “王上苦恼的是城池?” 魏王又点点头,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寡人,来,不。”女人打断了魏王的话。 “王上不必担心,城池之围会解,但不在今日,丢失的城池会回,却要在相争以后,这争非刀兵,却也要死上些人。”女人又补充道,“万事无两全,凡人亦如此,王上该断些,该留些。” 魏王听完,面色更加难看了,他摸了摸头,痛苦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他犹豫了一会儿,女人装作没有看他,盯着一边的墙。 “今晚,寡人可否睡在这里?”魏王似是请求道。 “王上,”女人严肃的看着魏王,“入宫时我已说清楚,不是你的女人,更不会那般待王上,王上若反悔,可现在就处决了我。” 魏王怔住了,心里似乎早就知道了答案,讪讪的笑了笑。 “寡人猜到你会如此,”魏王说道,“那可否解释什么是寡人该断的,什么是寡人该留的。” “王上,天下面前,断的是私欲,留的是公道,”女人笑了笑,那笑中带了些狐媚,又有些轻蔑,“这不是我教王上的,王上应该比我懂。” 女人说完站起身,走到了门边。 “王上,您该走了。” 魏王站起来,想对面前的女人说话,可女人一副严峻的脸看着他,让他丝毫没有勇气去说。 魏王站在屋外,有些惆怅,亦有些失落。 魏骧骑在马上,看着远处的兴平城,握了握手里的剑。厚重的盔甲给了他抵御敌人的屏障,然而这座保卫诸国的要塞,现在已经易手给了它的敌人。 从城里撤出了十万人,还有些散兵正陆续从后方赶来,而那些守城的,多半已经变成了图力人的刀下鬼或者阶下囚。魏骧并没有过分担忧,因为主力还在。现在军队正以不可思议的士气朝着留城进发,士兵们依旧纪律严明,行军迅速,后军已经备好了弓弩和长枪,随时准备抵御图力人的进攻。 魏骧叫来了两个传令兵,说道:“你们一人立刻去台城,待援军的粮草一到,就让他们运来留城,另一人速回京城,找兵部尚书邓士奇,告诉他这里的情况。” 两人听后,立刻牵了马飞奔往目的地。 魏骧想了想数十里之外的留城,心里暗自规划了一番,又望向了台城的方向,心里却有些打鼓了 “王上会派谁做这援军的大将军呢?”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第二天的朝堂上,魏王并没有讨论任何关于兴平的事,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朝议开始前,魏王就下了旨:“今日朝议之事为祭天大典之事,若有他事,可呈上奏折,若妄议战事,廷杖二十,革职查办。” 太监阴冷的声调把所有拟好战事陈情的大臣们打入了一汪爬不出来的水潭。这里面,要数吏部尚书夏伯言最为气愤,但他的气只在心里,却未曾在脸上显出半天。他满是皱纹和胡须的脸上是深藏不露,也是多年伴君左右的波澜不惊。他知道魏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说的再多,魏王也都会置若罔闻。 他收起了手里的陈情,他早已准备好了言辞,推荐黄永兴为台城总督,领兵救援魏骧。 其他朝臣都议论纷纷,他从所有人身边走过,未发一言,但所有人都停下话来,看着他,这位老臣的一言一行都足以牵动所有朝臣的心。 “各位,老夫今日身体不适,就先回了。” 说完,他并没有顾及所有人的挽留,迈步朝宫外走去。他的腿脚已经有些不利索,慢慢的移下台阶,他心里默默念着那台阶的数字。 群臣望着他慢慢挪下了台阶,气喘吁吁的往前走,都不尽叹了口气。朝堂内,太监用尖锐的声音喊了一声:“群臣上朝。” 夏伯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饭菜已凉,却摆在一边无人敢动,下人站在一旁,劝了多次,他也没有动一下筷子。夏伯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用力的扯下一根。 “老爷,别。”下人惊呼道。 “不碍事,”夏伯言说道,“你可知道这人老了是什么滋味吗?” 下人是个才三十出头的人,正是壮年,他领悟不透夏伯言的意思,更道不清何为衰老。 “那便是干不了重活了。”下人说道。 夏伯言放下那根胡须,摸了摸胡须脱落的地方。 “下人就是下人,想什么都是些牛马的事。”夏伯言讥讽道,“等你有我这般年纪了,这胡子扯再多也不知道疼了。” 他转头看了眼下人,下人的眼睛盯着地上,不敢看夏伯言。平日里夏伯言待人十分严厉,下人们没有不被他训斥的。时间久了,但凡他回到家,家里就失去了欢声笑语。 “去把夏禹那小子给我叫来。”夏伯言说道,严重充满了父亲般的严厉。 夏禹从外面进来,恭敬的站在门边给父亲行礼,夏伯言让他坐下,他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但腰还挺的很直。 “到这里来坐,你当为父的耳朵还如你那般管用吗?”夏伯言喊道。 “父亲的耳朵,” 夏禹话为说完,夏伯言又大喊了一声:“让你过来,你说什么为父没听见。” 夏禹被吓得不轻,赶紧坐到了父亲身边,额头上已又些许汗珠。 “我听说今日散朝,王上只留了你这个工部尚书和宋廷和,有这事吗?”夏伯言的眼睛锐利,刺的夏禹不敢抬头。 “是的,父亲。”夏禹小声说道。 “大点声,老夫听不见。”夏伯言又喊道。 “是的,父亲,”夏禹提高了声音,“王上问了儿子兴平的城墙。” 夏伯言满足的回过头,拿起了筷子,开始吃那已经凉透的饭菜。 “接着说。” “父亲,要不要把饭菜送去热一下。”夏禹关切的问道。 “我让你接着说。”夏伯言吼道。 夏禹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王上说魏骧呈上的军情说,图力人攻入兴平,主要是因为城墙内部损毁严重,虽外表坚固,但城墙内屯仓已几近损毁,无法储存武器,有些区域甚至连士兵也无法正常行走,故导致城墙士兵和武器补充困难,才失了城。” 夏伯言听候,搅动的筷子停了下来,他沉思了一阵,又吃了起来。 “你是如何回答的。”夏伯言问道。 “儿子据实做了禀报,说这兴平丢失,可归咎于城墙,也可不关城墙的事。”夏禹小心翼翼的答道。 “哦?”夏伯言扬起眉毛,“新鲜,你也开始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了,说来听听。” “儿子这也是多年来跟着父亲,” “我让你说你是怎么回答王上的,”夏伯言打断了儿子的话,“多的废话都可以不必说。” 夏禹身体抖了一下,说道:“儿子先说了归咎于城墙,魏将军所说确是实情,当初兴平城破时,有人放火烧了整座城,也包括那城墙的内部,现在的兴平城墙,虽可御敌,但已经没有原先仓储和屯兵的作用,已经削弱了一半,加上兴平城焚毁,城内也算是一座死城,仓库也好,屯兵也好,都无从谈起,事实上,据儿子的人探查得知,魏骧的大营一直还在城外。” “城外?他至今未进城吗?”夏伯言问道。 “只在每日上午进城,太阳落山时出城,城内也只有少量部队,”夏禹思量道,“可能不足千人。” 夏伯言嘴角笑了一下,但褶皱的皮肤将那笑遮了大半。 “继续。” “儿子说的与城墙无关,一是刚才所说,城内无法驻兵外,二是在图力人入城时,魏骧并未入城营救。” “你说这句了?”夏伯言突然愣住了。 “是的,儿子说了。”夏禹觉察出了父亲的异样,“父亲有何不妥吗?” “你从哪里知道的?”夏伯言问道。 “工部在哪里有修缮的官员,他回来后向儿子做了禀报,”夏禹想了想,又说道,“王上也这么问了。” “那王上说什么了吗?”夏伯言又问道。 夏禹摇了摇头。 “王上一字未言,只是沉默。”夏禹说道,又补充道,“儿子知道父亲的意思,王上信任魏骧,也处处维护他,若这次兴平城丢是魏骧的责任,那也就是在说,之前王上维护他的都是错的。” 夏伯言点了点头,碗里的饭已经去掉大半,作为一个古稀的老人来说,这胃口已经是很好了。 “后来呢。”夏伯言又问道。 “王上就没有再提及此事,问了宋大人关于援军的粮草,”夏禹顿了顿,“送达人说再过十日便可起运。” 夏伯言放下手里的饭,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活动了两下。 “有没有提到谁为援军统帅。”夏伯言又问道。 “没有,之后王上就差走了我,”夏禹突然抬高了声音,“不过儿子走时王上又召见了一人。” “谁?”夏伯言急切的问道,“可是兵部的?” 夏禹摇摇头。 “刑部侍郎申茂全。”夏禹说道。 夏伯言呆住了,在桌边坐下,身体有些僵硬。但他的眼中却是兴奋。 “王上这是对魏骧开始怀疑了。”他自言自语道,“这申茂全可不是善茬,他若去了,这魏骧恐在劫难逃了。” 夏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摸不透这官场的圆滑和狡诈,搞不懂这人情世故,只知道这父亲就是天,魏王就是天上天。朝里的争斗他是每天都看着,但从来不参与。魏王也正是看到了他这一点,又是夏伯言的儿子,这才让他任了这工部的尚书,管些营造,屯田之事。 “父亲此话何意?” “你自幼为人正直,不懂官场这套,”夏伯言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事你还是不要了解的好。” 夏伯言说完,不禁神伤起来。夏禹看出了父亲心里所想,关切的问道:“父亲是否想起大哥了。” 夏伯言立刻收敛起了愁容,面色严峻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回去吧,当好你的差,不该管的,我不会让你掺和进来。” 夏禹走后,下人进来收拾了碗筷。夏伯言对下人说道:“去找黄将军,就说老夫告诉他的,让他做好准备。” 夏伯言顿了顿,看着桌上的剩下的饭菜。 “准备去兴平。” 烟儿 陆允在黄昏时分收到了宋廷和的来信,那是一封被封上了蜡的信,写明必须只能由陆允一人打开。 陆允细细看完,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魏王责令陆允,一月之内必须查出钱粮案来,以接应兴平的部队。陆允不免有些惆怅。这几日来,无论是卢秉宗的斡旋还是自己和洪连声的软磨硬泡,武威和远祥镖行就是不愿意交出账本。同时,府衙的事务变得有些繁琐,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一股脑的全都涌了过来。之前因为查封书院,周监察使的折子也递了过去,吏部也要着手调查这件事,听说不久就会派来人。那些领回孩子的脚夫们也都整日聚在府衙门口,申斥这知府老爷的不是,并希望可以重开书院。 但最让陆允不安的,却是在他的心里,总觉得这曲沃所有的一切都被一根绳子牵着,他也隐约的感觉到,这根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样谁也碰不得的东西。他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苦恼,越苦恼,这案子查起来也越是问题重重。他思来想去,还是找来了洪连声。这几天洪连声已经搬到了府衙,绑着陆允处理些曲沃的事务。 洪连声抱来来了一本厚厚的卷宗扔在桌上,那卷宗上落满了灰,砸在桌上时,归尘都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陆允问道。 “将军要查镖行,无从下手,”洪连声说道,“我就想,既然直接的不行,那就迂回着来,这是他们今年来上交的税银。” 洪连声并不知道陆允要查什么,以为他关心的是这税的事。陆允叫苦不迭,原来已经忙不过来了,现在又多了一叠无用的东西。 “这么多。”陆允心里暗暗叫苦。 “一共十年的记录,”洪连声解释道,“这里是所有商户,镖行的也就一点点。” 陆允不情愿的拿了过来,翻开第一页。 “将军如果觉得麻烦,小人可以代劳。” 陆允一句话也没说,立刻推给了他。 “有劳了。”陆允客气道。 洪连声傻了,也有些后悔自己多说话了。 “将军,不要客气。”洪连声只得认了,开始翻找镖行的税收。 “不知将军到底要查什么。”洪连声边翻边问道,“将军是察觉出镖行哪里不对了吗?” 陆允没有说话,他看见宋廷和的信放在桌边,把它收了起来。洪连声看见了“曲沃知府亲启”的字样,并没有多问,继续低着头翻查。 “你说如果本府下令带着衙役去取账本,胜算有多大。”陆允说道。 洪连声停下了手,抬头看着他。 “将军要来硬的?” 陆允点了点头,但他的心里也是没底。 “小人劝将军还是不要了,”洪连声说道,“四方大会在即,容易出乱子。若是将军真要这么办,可等四方大会之后再另行计策。” 陆允哪里等的了四方大会,他现在最期望的,便是赶紧拿了账本去查清楚,如果没有任何联系,他也可以寻得其他办法。 “话虽如此,可,”陆允面露难色,“唉,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洪连声却笑了,他笑陆允对这世道的天真。 “将军一直在军营,这世间的事可没有军令那么简单,”他翻到了镖行的那几页,开始慢慢看起来,“将军若是有难处,小人可帮将军。” 陆允想开口,但立刻又止住了,只得苦闷的摇摇头。 洪福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神色慌张,见二人都在这里,便对陆允说道:“将军,门外来了两个女子,说要找将军告状。” “这都天黑了,不是将军审案的时间,让她们明天再来吧。”洪连声说道。 “哎,我也说了,可她们说非得今天告,不让见就赖在门口不走了。”洪福急切的说道。 陆允正烦闷着,觉得有些不耐烦,说道:“是什么人,这么无理取闹。” “两个女子,一个十几岁,另一个二十上下,那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嘴利索的很,说她那姐姐无家可归了,想找知府老爷要她的哥哥嫂嫂,还有她的侄子。” 陆允气愤之极,拍了桌子,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去告诉她们,要是再多言,让她们明日再来,不然,就在这大牢里先住一夜。” 洪连声赶忙制止了,说道:“将军莫急,如果这又是和上次一样来找茬的,您这么一抓,肯定会被人逮到把柄,闹下去对您也不利,不如小人先去看看,再来禀报。” 陆允只得点点头。 洪连声去了外面,不多时,他却出人意料的带着两个女子进来了。陆允有些无奈,心里寻思着这洪连声也变得这么不会做事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想要骂他,眼睛却在其中一女子脸上一闪而过。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下,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那应该是洪福所说的二十几岁的女子。他低垂着双眼,尖尖的下巴,虽衣着朴素,但头发打理的异常整齐,她站在另一个女子的后面,但她要高些,头露在外面。她双唇紧逼,不时抖动两下,让人心生怜爱。 陆允那股气瞬间消失了,脸却微微有些发烫,双腿也不听使唤,像是消失不见了。他站在那里,眼神也有些迷离。 “哎,你就是那知府大老爷吗?”另一个女子说道,她的声音尖锐,像是出了弦的箭,“我们想找你告状。” 陆允这才缓过神来,看了看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是满脸的怒气。 “要告谁?”陆允柔声的说道,他不相信自己的声音变得这么温柔,赶紧咳了一声,在一旁的洪连声看了,不禁笑了起来。 “告你知府大老爷。”那小姑娘说道,“告你拐卖良家妇女和小孩。” 洪连声止住了笑,制止了她。 “休要胡言,”洪连声转过头,陆允的眼睛又放在了那个女子身上,“烟儿姑娘的嫂嫂和侄子不见了。” 他指了指那个陆允一直看的姑娘,接着说道:“烟儿姑娘的嫂子带着孩子前几日来告状,说再没回去,就和这位小豆子姑娘一起来了。” 陆允这才明白,她们是来找那几个脚夫的妇人的。 “你嫂子没有回家吗?”陆允问烟儿道。 “对,没有,别说她嫂子,村子里那天来你这的都没回去,”小豆子抢着说道,“你还说你没有拐卖良家?” “小豆子,将军在问烟儿,你插什么嘴。”洪连声斥责道。 “你喊什么,一个下人,我是来找知府的,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滚开,本姑娘可没来告你,公堂上不是说了,闲杂人等退下。”小豆子不依不饶的说道。 洪连声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陆允并没有生气,他转头问小豆子:“你家里人也不见了吗?” “没有,”小豆子答道,“烟儿姐姐不敢自己出来,我就陪着她了。” 小豆子又说道:“你把她嫂子和侄子藏哪儿了?” 陆允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我真没有藏他们,我可是知府,不是人贩子,不过我一定帮你们找到,好吗?” 陆允的心里却在犯嘀咕,他感觉一件更不好的事发生了,他心里有些着急,可看到烟儿的脸,他又变得平静下来。 小豆子没有追问了,她开始觉得陆允这人不错,说话很温柔,没有做官的架子。 “大人,那我们晚上可以住在这里吗,天黑了,城门关了回不去了,烟儿姐姐家里也没人了。”她有些可怜的说道。 陆允心下一阵惊喜,赶忙答应,兴奋之余,他还是立刻稳定了情绪,也是想听一听烟儿的声音,说道:“住是没问题,不过你们既然说了家里人不见了,可否就现在和我说说,本府也好早做些安排。” 二人一听到这话,点了点头。陆允让她们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她们对面,洪连声收拾了那卷宗和桌上的杂物,也坐到了陆允的身边,但从他的样子来看,倒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烟儿,本府先说明,那天你嫂子和其他人一起,来了府衙后就回去了,”陆允想了想,又补充道,“看着她们出了门,后面的事我是真不知道,也请小豆子放心,我并没有拿她们怎么样了。” “大人见谅,”烟儿偷偷的扯了扯小豆子,“小豆子年级还小,不懂得礼数,还请大人见谅。” 烟儿的声音有些低沉,那声音犹如她的名字,袅袅而上,会让人入赘云端。 陆允听着有些痴了,不免有些发愣。洪连声接过了话茬,说道:“你嫂子离开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烟儿摇摇头,说道:“只在走时说要和姐妹们去知府衙门,同村的几户人家也都发生了这种事,原本想在正月末的时候来告状的,但村里的规矩,正月里不能见官,否则这一年都会有牢狱之灾。” 陆允听得笑了,他最讨厌这些村子里的虚礼和疑神疑鬼。 “大人您还别不信,”小豆子说道,“我们村里以前就有一个人,正月的时候进了趟衙门,没到腊月就进了四回了。” “他是因为什么被抓的?”洪连声问道。 “听说是在城里偷了东西。” “那不就行了,那就该抓。”洪连声说道。 陆允却没有陷入这个无谓的话题,扭过头想了一会儿,他已经从烟儿的声音中走了出来,进入了另一个不解的谜团。 “那一起和你嫂子出来的,都没回去吗?”陆允严肃的问道。 “没有,我挨家挨户的都问过了,要么家中无人,要么家里的老人都说没有回来,”烟儿又接着道,“我这次来也是受他们老人之托。” 陆允点点头,又没再问下去了,他相信现在能知道的东西少的很,想要问的,她的嫂子已经来过都说过了。 “那二位先去休息吧,”陆允说道,“明天我会去做些安排。” 烟儿听了,感激的跪了下来,小豆子看了,也想往下跪,却被洪连声的眼神制止了。 “姑娘请起吧。”陆允说道,“小豆子,帮着本府把你烟儿姐姐扶起来吧。” 小豆子把她扶了起来,洪连声为她们安排了住的地方后,又来找陆允。 此时陆允却对着墙发愣,他心里也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张剑锋。 “你说是不是张同知把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抓了,”陆允听见洪连声进屋,问道,“上次看他们三个同知就不太对。” 洪连声为陆允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手里。 “将军,是有这个可能,可现在没有证据,”洪连声又说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几个脚夫后面肯定有人。” 陆允点点头。 “看来这是不打自招了,”陆允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明天一早帮我写几份帖子,帮我送去。” “将军是要请客吗?” “来了这么久了,礼上的事该做也得做了。”陆允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骇人的凶光,“既然都露出了尾巴,那本府就先打两棍子,看看谁先藏不住。” “将军是有了新的打算吗?”洪连声问道。 “算是吧,”陆允笑着说道,“但又不是打算这顿饭。” 洪连声皱了皱眉,又问道:“将军是想在饭桌上?” 陆允摇了摇头,转身对他说道:“是饭桌下。” 尴尬的处境 陈临渊从昏迷中醒来,是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他头有些痛,像是炸裂开了,手也动弹不得。他又试着动了动腿,腿还听使唤,但动了两下,觉得踢到了什么东西。他想抬头去看,可脖子变得僵硬,让他只能躺着,像被抽干了水的皮囊。 他试着回忆最后一点记忆。 甘遂坐在门边,给已经恢复的刘叔虞活络筋骨。这些天来,刘叔虞已经可以坐起来,但他的情绪十分低落,每天只说几句话,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吃很少的饭,人也变得更加消瘦。 陈临渊的记忆里,他正在和甘遂说着什么话,他还笑了起来。突然,一群图力士兵冲进了村子,他先听见狗叫声,随后是妇女的哭喊声和士兵的吼叫声。接着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大约二十多人的队伍走到他们面前,后面牵着几十号人,都用绳子捆着,背后顶着弯刀。 图力人里站出来一个人,像是当地人,他不是说图力语,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说要带走陈临渊给图力人修城墙,他不愿意,于是便强行过来拉他。 他最后的记忆也就在这里停住了。 现在,他的耳朵开始能听到些声音,他听见了鼾声和喊疼声。他想喊人,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微弱的嘶嘶声。 他又尝试了一次。 嘶嘶。 他想清清嗓子。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望着屋顶,坚硬的乌黑的石头散发出一股霉味,身子下面是阴冷的稻草。远处有一点亮光照着他,那似乎是牢房的火把,照着他们不让人逃走。 他抖了抖腿,希望可以有人感觉到。晃了很久后,一个人也朝他踢了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陈临渊想喊,可声音却被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几滴干涩的眼泪,还没滑出眼角就不见了。 正当他绝望时,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他朝他挥了挥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你昏迷了两天了,再不醒他们就该把你丢掉了。” 陈临渊想说话,可还是只有嘶嘶声。 “别说话,歇着吧,”那人说道,“喝水吗?” 陈临渊点点头。 那人离开了,不就就端来一碗水,那碗口已经破了个大洞,边沿锋利的很。 “喝吧,昨天剩下的,今天的水还没有来,”他放到陈临渊的嘴边,慢慢的倒了下去,“我叫白隙。” 陈临渊也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可什么都没发生。 白隙把碗拿开,给他擦了擦嘴。 “听说几天以后我们要被送到草原当奴隶,”白隙笑了笑说道,“还以为只是来修城墙的。” 他又接着说道:“兴平破了以后我以为可以逃得掉,结果是逃了,可又被抓了。” 陈临渊想到了陈国灭亡,心里有些难过,但在他的脸上却仍旧是无法动弹而引起的麻木。 “听说今年草原的草要长不出来了,”他哈了口气,还能看见雾气,“你看,兴平都这么冷,别说再北边了,这次还只是开始,他们肯定还会往南边去的。” 陈临渊说不出来,只好听着白隙说话。但没过多久,几个图力士兵就进来了,他们打开牢门,进来看了他一眼,随后小声的说了几句。接着他们互相点了点头,把陈临渊架了出去。 “别,别,两位军爷,他已经醒了,明天肯定能干活,就再给一天好吗?” 白隙乞求道,但两个士兵根本听不懂,以为白隙是来找茬的,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白隙瘫倒在地上,想要抱着他们的腿,可那一脚实在太重,又关在这牢房里太久,身体变得更弱了。 “你们几个死人啊,就不会一起说说求他们把他给放了,这扔出去还不得冻死。”白隙朝着身边的几个人喊道,他们都蜷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劝什么,看他那样子,现在醒说不定是回光返照,搞不好明天就不行了,还是早早死的很。”一个人说道。 “是啊,他在这还要吃我们的粮食,我们自己都不够,还是做点好事吧。”另一个人附和道。 “你们能不能别这样,都是陈国人,怎么能见死不救。”白隙骂道。 “你能救吗,要是能我们一起上。” 两个士兵看着她们吵了起来,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朝身边的人甩了一鞭子。 “看见没,再说我们还得吃鞭子,算了吧。” 他们都收住了声,一句也不讲了。 两个士兵见没人说话了,拖着陈临渊就往外走。白隙爬过去想要阻拦,大喊着,却没人理会,对面牢房里的人见了,都劝他算了,每天从这里拖出去的人多了去了,不要在意这一个。 “可他还活着。”白隙悲愤的喊了一声,但心里却在喊着另一句话,他想喊出来,可他知道,这句话非但于事无补,却还能成为一把屠刀。 “他是陈国的王上。”他想道,却只能无奈的坐到了门边。 陈临渊被拖到了外面。外面冰冷的很,他有些吃不消,呼吸越来越沉重。他想哭,他知道今晚就将难逃一死。他想念甘遂,想念刘叔虞。他也在后悔,自己未能当好一个王,没有看住祖宗的江山,才让自己丢了性命。 图力士兵把他扔在地上,交流了几句,其中一人笑了几声,便拿出了弯刀,想要杀了他。那人在空中的手举了半天,又在比划着下刀的位置。陈临渊躺着,看着那刀在自己的眼前一上一下,身体已经像是凝缩成了一团。但事实上,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另一个士兵有些等不及了,像是在催促他。拿刀的士兵也听得有些不耐烦,想要争辩,他推了同伴一下,同伴也予以还击。那把刀暂时离开了陈临渊的视线,但他知道,这都是早晚的事。 果然,两人重新回来了。那把弯刀再次举起,陈临渊闭上眼睛,他知道,时间到了。 可那把刀却没有落下,远处传来了一声喊叫。听着声音像是一个女人。两个士兵停下回头,慌忙的朝黑暗中行礼。慢慢的,一个图力女人从黑暗中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女人看了眼地上的陈临渊,又朝着那两个士兵说了几句话。士兵又说了几句,像是引起了女人的不满。女人有些生气,抬高了嗓门朝他们吼了起来。随后,陈临渊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那两个士兵好像在求饶。女人又和他们说了几句,他们便将陈临渊托起。这次他们变得格外小心,生怕磕碰了他哪里。 陈临渊感觉外面越来越亮,不久后,他就被抬入了一个营帐内。 女人斥走了侍卫和那两个士兵,为陈临渊擦去了脸上的雪水,看着他,说道:“别怕,你在我这很安全,安心养伤吧。” 陈临渊诧异的看着她,觉得一个图力人会说自己的语言很奇怪。 但女人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解释道:“我叫赛罕,是永科尔部的公主,我的母亲是陈国人,所以我会说你们的话。” 她接着又说道:“我救你是想你能帮我。” 陈临渊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可以帮她的。 “你先在这里养伤,”她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你要报答我,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现在和以后,都必须只听我一个人的,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听懂了吗?” 陈临渊实在无法动弹。 “如果听懂了,就眨一下眼睛,否则就两下。” 陈临渊想了一会儿,眨了一下眼睛。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赛罕又给他擦了擦脸,说道,“我会找大夫给你医治,但如果你在好了以后反悔,我保证,你会巴不得早点死。” 赛罕的脸变得狰狞,她好像要吃了陈临渊。 陈临渊慌忙的眨了下眼睛,表示同意。 可赛罕却笑了,那狰狞的脸忽然不见了,她拍了拍他的脸,俏皮的说道:“这个不用表示,我肯定你不会想知道我喜欢怎么折磨你。” 她站起身来,但走了两步,又转过头。 “不过,我想还是告诉你吧,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她虽然还是在笑着,但那笑却变得阴森,像是在对着死亡的猎物的嘲笑,“上一个背叛我的仆人,被我烤了。” 风暴降临 火把被烧的哔哔啵啵直响。洪连声的脸被几十支火把映衬的有些发红,像是被染红的白布。他望着陆允,手一直捏成了拳头。衙役从武威镖行里鱼贯而出,最后的几个衙役押着账房的管家,还拿着基本厚厚的账册。 洪连声走上前去,按照陆允的吩咐,留下了两年内的账,其余的都还给了管家,但管家却有些气愤,不愿伸手去接洪连声的手。洪连声连声说了些道歉的话,并解释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朝廷办差之类的话。可那管家就是铁了心,干脆坐到了地上。 “哼,魏人来欺负晋人,你还跟着来帮他,”管家恼怒的说道,“我管着镖行的账几十年了,就是我们当家的来查账,不是提前几天就来通知,来了后还低声下气的。现在倒好,直接被架着出来了。” “老人家,”陆允走上前来,冷冷的说道,“本府已经给你和你的人看了官府的批文,这次搜查是合乎律法,你无需多言。” “哼,你这魏人,当年在瓮岭关杀了我晋国两万降卒,居然还敢在这里说这些话,你就不怕那些亡魂来要你的命吗?” 陆允心中咯噔一声,但脸上的表情却只显出一瞬,他立刻绷紧了脸,说道:“这些账册本府带走,查验无误后定当奉还,这件事我会和你们当家的说的,与你无关。” 陆允说完转身便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的心一直被这件事压着,有时在梦里也会喊出声来,他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只因看到了数不清的降卒走去了满是迷雾的地方。 “你这个屠夫,骗子,”管家嘶吼道,“你知道因为你们,两万个家没了,现在还敢站在我的面前耍你的威风。” 陆允没有理会。 “总有一天,你的报应来了,你也会死的和他们一样。”管家接着喊道。 洪连声跟在陆允后面,他感觉到陆允在发抖,他似乎在不住的叹气,步伐也没有先前那么稳健。 洪连声回头看了眼管家,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有说出想要问的话来。 陆允走了几步,忽的转过头,盯着洪连声,管家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 “你马上回去,立即查阅这些账册,还有刚刚拿到的远祥的,就查从前年十月到今年的账,事无巨细,一一记录,然后立刻送到云来楼,我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留城已是戒备森严。 魏骧将十万大军安排妥当,除部分伤员外,驻扎在城楼上的就有六万人,分布在四个城门上,另有一万多人驻扎在城外。魏骧让他们在深山里扎营,在野外设伏,如果敌军袭来,城外便可作为奇兵。 他回到城内,他将中军设置在了留城的府衙内,周边只有一百人的将军卫队,但他毫不怯懦,相反,他倒是觉得这里太过安静,让他无所适从。 他走入前院,却发现在门边拴了一批枣红色的骏马,他抚摸良久,骏马丝毫不怵,竟有些与他亲近。他绕着马走了一圈,在马屁股上,看到了一处印记,天有些黑了,他凑近一看,是一个“申”字。 “将军,我这匹千里良驹如何?” 背后一个人闪了出来,朝着魏骧的背影喊了一声。 魏骧转过头,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手里拿着皮鞭正挠着自己的后背,讪讪的看着自己。他有些生气,他不喜欢有人站在他的身后,还有些不敬。 “把这人给我绑了。”魏骧朝着左右喊道。 “别,别,”那人放下皮鞭,“在下申茂全,” “聋了吗,”魏骧又喊道,“将此人绑了,军法处置。” 左右回过神,立刻冲了上去,缴了皮鞭,便按在了地上,那人喊着,想要说明自己的身份,但左右立刻封上了他的嘴。 “你有匹好马,可惜拴错了地方。”魏骧冷冷道,“带下去,把马杀了。” 呜,呜。 那人挣扎着想要甩开侍卫,但无奈侍卫们捆绑的太紧,纵然使出再大的力气也无济于事。另一个侍卫则从腰间拔出了刀,走向了那匹骏马。 “慢。” 从府里传出一声,拿刀的侍卫愣了一下。 “杀。”魏骧喝道,“这里只有一个将军。” 侍卫举起刀,落在了马的颈部,马应声倒地。马的双眼在血中挣扎着,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但没有多久,眼睛便渐渐失去了光彩。 被绑着的人呻吟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还是只能趴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马,一人一马,离的那样近,但那点距离,恐怖一辈子都不会再缩短了。 “魏将军,”从府里走出一位老者,手里握着圣旨,“不问缘由便绑了刑部大员,你的眼里还有王上吗?” 魏骧抬眼望去,黄永兴老将军站在门边,怒不可遏。 “原来是黄将军,”魏骧面无表情,“看来您就是那位朝廷派来的援军统帅了。” 黄永兴没有理会魏骧,径直走到地上的那人身边,朝一旁的侍卫说道:“还不给申大人松绑,他可是援军部队的将军。” 众人愣了,唯独魏骧没有任何表情。他按了按腰里的佩剑,朝那几个侍卫点了点头。 侍卫除去了申茂全身上的绳索,他低头不语,走向了另一个拿刀的侍卫。那个侍卫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申茂全什么也没说,抢过了他手里的刀。 “申大人,杀我的侍卫,可当通敌论处。”魏骧冷冷道。 申茂全用手指点了点刀柄,回头看了眼黄永兴。黄永兴连连摇头,却不敢说话,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废话。 申茂全走到魏骧面前,两人四目相对。魏骧的眼里充满了鄙夷,而申茂全,眼里却极其复杂,他深知魏骧的死罪,却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将他正法,他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但是他又不想这么悄无声息的了却了这件事。他不想在魏骧面前示弱,一旦示弱,他就将永远受他的摆布。 “魏将军,”申茂全咬着牙说道,“在下申茂全,是此次援军的主帅。” 魏骧微微露出笑意,他知道自己赢了。 突然,申茂全举起了刀,一转头,朝魏骧的马砍去,但并没有要了它的命,而是一刀砍掉了它的左耳。 马嘶吼着跳了起来,不断甩头。它跺着马蹄,不断绕圈。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侍卫们赶紧在马还没有失去控制的时候上去制止了它。他们抚摸着马,牵着缰绳,好容易才让它在地上安静下来。 魏骧则先是错愕良久,随后又恢复了表情。 “魏将军,请随我入府,本将军好传达王上旨意。”他说完便扔掉了刀,朝府内走去。经过黄永兴身边,他拿过圣旨,头也不回的进去了。黄永兴看着面前的场景,一匹死马,一匹嗷嗷叫唤也已经失了耳朵的残马,朝魏骧冷冷的笑了一声。 侍卫们看着黄永兴和申茂全都离开了,才放开了马。马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因为少了耳朵而总是在甩头,像是在重新感觉少了一边的脑袋。 “将军,我这就去找马夫。”他刚要离开,却被魏骧叫住了。 “不用了,”魏骧淡淡的说道,和雨水落在地上一样平常,“杀了吧。” 端倪 酒桌上有些沉默,或者说气氛有些紧张。 陆允坐在主位上,右手边是张剑锋,左手边是卢秉宗。武威镖行的秦关坐在张剑锋一边。卢秉宗则靠着远祥的林溥。包间内没有其他人,随从都被拦在了屋外,由衙役在门边把着。即便如此,他们说的最多的话也就是刚进屋时的寒暄。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知道这次酒席远没有吃饭那么简单。 陆允晃了晃酒壶,站起来要去倒酒,张剑锋抢先一步拦住了他。 “倒酒这种事怎么能让大人来做,”他顺势拿走了酒壶,“让给小人来吧。” 他朝陆允的酒杯里倒了一杯,又要给卢秉宗倒,卢秉宗也跳了起来,像是被草丛里的蛇咬了一口。 “张同知,使不得,还是我来吧。”他要去拿酒壶,却被拦了下来。 “既然觉得不好意思,”张剑锋倒了一杯,“那就赶紧和大人喝上一杯,卢会长没看见吗,大人嫌酒喝的太慢都去晃酒壶了。” 众人大笑起来,秦关更是边笑着边把酒杯递给了张剑锋,张剑锋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先给林溥倒上。秦关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但还是强撑着笑,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又往前递了滴。 “二爷,”林溥对秦关说道,也是为他打圆场,“您是个豪爽的人,这繁文缛节的规矩您也别放心上,来,我敬您一杯。” 林溥一饮而尽,并朝众人展示了空杯。 “要说这喝酒,我还真不在行,今天大人可是找错人来陪酒了。”林溥笑着说道,“二爷可是喝酒的高手,应该让他多喝几杯。” “那是,”秦关突然自豪起来,“道上跑的,哪个不能喝酒,我不是说你啊林六爷,您不同,您是书生,我懂,我也敬佩您。” 他边说边看着张剑锋,张剑锋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像是得到了默许,便丢掉了顾虑。 “我在道上跑镖,这酒少不了,大人你说,要是碰上些强盗土匪什么的,能喝酒解决都喝酒,我也不怵,”他又看看陆允,“大人,您说是吧。” “这强盗土匪就能肯和您喝酒?”陆允端起酒杯就要敬他。 秦关赶紧满上,站起身一饮而尽。 “唉,并不是每次都这样,”秦关叹了口气,夹了口菜,“这镖行难免要翻山过水的,这土匪什么的没个准的,有的长期盘踞的呢,我们出发前会先知会一声,送些好处,经过的时候呢再去应酬一番,东西交足了,事也就好办了。” 陆允点点头,偷偷看了一眼张剑锋,他像尊石佛一样一动不动,嘴角只是微微露出点笑意。陆允有些奇怪,他一句话没说,但他看的出来,这秦二爷一定是受了他的指示,每每说话都会朝他使眼色。他心里琢磨着,这张剑锋不仅深不可测,而且滴水不漏,没有人猜得透。 “要是不能通融的呢?”陆允回过神问道。 “那就打,”秦关突然一拍桌子,惊得众人都挺直了腰板,“我秦二爷喝酒不怕人,打架自然也没说的。” 林溥鼓起了掌,又为秦关满上。 “要说着豪气,秦二爷可是当代豪杰啊,”林溥说道,“别的不说,这晋地周围的山头,哪个没有秦二爷的脚印,不是被喝倒,就是被打下来了。” 秦关听完,开心的直拍桌子,端起酒杯又喝了起来,喝完还不住的要说着林溥的事。 “六爷,您客气了,要说这门道,您远祥,真是没得说,”他说道,“不说别的,就这曲沃外的土匪,官府,我们镖局弄了多少次,就是没敲掉,您呢,一句话,从,” “好了,”张剑锋面无表情的说道,“喝多了吧。” 秦关立刻低下头,连连点头,原先有力的大手在桌上像猫爪一样不自觉的挠着。 “大人请你来喝酒,不是听你在那信口开河的。” “我没胡说。”秦关咕哝道。 张剑锋没有理会,转去朝陆允行礼。 “大人,他就这样,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卢秉宗也在一旁帮衬着,和陆允赔礼。但陆允希望秦关可以说下去,看来这林溥也有些来头。 “都是些酒话,张同知也不要这么责怪秦秦二爷。”陆允笑道,“二爷,您说,六爷是怎么灭了那些山头的?” 秦关不敢说话,头还是低着。 “二爷,没事,这是本府叫你说的,我想张同知不会责怪你的。”陆允说道。 秦关还是没有说话。 “大人,”林溥接茬道,“大人,其实也没什么,当时从南面蝎子岭回来的换防士兵正好路过,我呢,带着镖行的弟兄们在和那山头的土匪对峙,被他们看见了,他们就帮了我们,顺手灭掉了。不曾想,后来这件事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我们镖行指挥了军队灭了山头。” 他自己先笑了笑,接着说道:“江湖传闻,有真有假,大人不要当真。二爷,您也是,我可是和您解释过了。” “可,”秦关刚要抬头说话,看见了张剑锋的眼睛,又缩了回去。 他满上酒,对着众人,说道:“我错了,扰了大家的兴,自罚。” “哪有的事,二爷,”卢秉宗打圆场道,“您要是不嫌弃,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喝道那十三个山头的土匪的吧,这事可是曲沃每年酒桌上的佳话啊。” 秦关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得意,他缓缓坐下,看了眼张剑锋,正要得意洋洋的开口,洪连声在门外敲门了。 “你们继续,我马上回来。” 陆允说着便离席了。张剑锋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暗凶险,他目送着陆允离开,却与林溥的眼神相遇,林溥轻轻一笑,继续默不作声。卢秉宗看着二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陆允的心思,也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猜不出在座的人知不知道陆允的算盘,他们会不会已经做出了对策。 唯独这秦关,毫无心眼,正在大口吃菜。 洪连声在陆允耳边低语了一番,又拿出一张纸来,指给陆允看了,陆允的脸有些纠结,不禁抽动了几下嘴角。 “就这个了?” “千真万确。” 陆允点点头。 “里面如何了。”洪连声问道。 “一帮狐狸,尾巴都藏着呢。”陆允说道。 二人正要在合计几句,却听得秦关在里面喊道:“大人,我的故事可是装不住了啊,您还要听吗?” 陆允要要头,朝洪连声看了看,还是进了屋子。 他心里有些不太明白那些账本,心里犯嘀咕,但一进屋,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那张纸。 “诸位久等了。”陆允致歉道,“有些小事需要处理。” “大人快坐,我给您倒酒,然后听我讲讲我是怎么喝酒的,”秦关给陆允的酒杯满上,“这都好多年了,这是,” “二爷,先不急,”陆允抬高了嗓门,想要压过秦关的声音,“在听您说话前,我还有一事没弄明白。” 他转过头看向林溥,“六爷,我有一事不解,可否相告。” 林溥先是一惊,又赶紧掩盖了那份慌张,说道:“大人请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他盯着陆允手里的纸,惴惴不安。 “六爷,刚才您说到蝎子岭,是吗?”陆允试探道。 “不假,正是那蝎子岭的士兵救了我们。”林溥说道。 “仅仅是路过?” “是。” 陆允吸了口气,接着问道:“一点来往也没有?” 林溥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得说是。 “那请您解释一下,”陆允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这每年七万石的粮草,为什么要送到蝎子岭。” 申茂全在揉着自己的手腕,黄永兴坐在他的身边,看着这位同僚的样子。他现在已经被任命为申茂全的副将,与他一同指挥这刚刚调来的五万兵马和粮草。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交接的事情还没有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魏骧不发一言,正坐在位子上闭目养神。这间府衙有些年头,桌椅板凳都有些掉漆,稍微移动一下还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魏骧不动,申茂全也不动,他只顾自己低头摸着手腕,心里也在案子谋划。他懂魏骧的心思,这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好让他在这里办案子可以收敛一些,可魏骧越是这样,也就越说明这里面有问题。 来之前,魏王便找过申茂全。魏王似乎并不担心魏骧的忠诚,他言谈里有些轻松,只道明要查出为什么兴平如此不堪一击。他几次想提醒魏王,最该查的是魏骧,魏王总是装作没有听见而把话题给岔开了。 看来魏王不想承认魏骧的错,申茂全想道。魏王和魏骧的关系谁都知道,这魏骧也是通过魏王的信任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若是魏骧出了事,也就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魏王的用人是有问题的。 申茂全长叹一声,只得认怂,但在他心里实在不服。他舍不得自己的马,更咽不下这口气。他的手早就不疼了,多年的军营生涯也练出了他一副全新的皮囊,虽然调任刑部,但多年锻炼的习惯并未改变。若不是任务在身,刚才魏骧的手下使出的那几下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渐渐开始明朗,这魏骧并不和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谋划了什么大的棋,不会这么简单就丢掉兴平的。 黄永兴看了看申茂全,见他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心里也就不那么忐忑了。他与申茂全是老相识,要算起来,申茂全也算是黄永兴的旧将。黄永兴见此人才思敏捷且不拘一格,就向朝廷举荐了他,原本以为会在兵部谋个差事,不曾想,夏伯言那群老臣却把他弄进了刑部,管起了刑狱之事,好在申茂全能灵活处置,没几年竟然做了刑部的侍郎。可黄永兴知道,这次派他入陈,虽然需要他的能力,可更看重的还是他的圆滑。 “魏将军,”申茂全站起身来,朝魏骧说道,“刚才下官一时冲动,斩了您的马耳,请将军息怒。下官愿跑遍这大江南北,寻得这医马的名医,为将军的马诊治。” 魏骧微微抬眼,但眼中充满迷离和不屑。黄永兴气愤的拍了桌子,他本就对魏骧有成见,台城一战他就一直觉得有鬼,现在还要低三下四的和愁人说话,让他心生不悦。要不是申茂全在来之前的劝解,他早就兴师问罪了。 “黄将军,”魏骧缓缓道,“若是对在下有成见,可立刻向魏王参我。” 魏骧睁开眼睛,慢慢走到黄永兴面前,说道:“但是如果您还想待在我这里,就好好向本将军禀告,不要做些奇怪的动作,发出些阴阳怪气的声音。” 黄永兴气的瞪大了眼睛,但实在不好发作,看了一眼申茂全。申茂全还是低着头,保持着刚才行礼的样子,一动不动。黄永兴见状更加生气了,从怀里掏出了圣旨,放在桌上。 “申大人,这圣旨由你来宣读吧,老夫不舒服,回去了,告辞。” 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可魏骧制止了他,冷笑道:“这旨意既然在将军之手,想必将军才是那宣旨的人,现在草草了事,这该怎么说啊?” 他走到申茂全面前,凑近了悄悄问道:“申大人,您是刑部的,这个罪该当如何论处啊。” 申茂全没有犹豫,扯开了嗓子,说道:“有辱王命者,当场杖责八十,回朝后交由刑部问罪。” 魏骧满意的笑着,说道:“黄老将军,听见了吧,宣吧,早点完事了,您才好回去休息。” 黄永兴气的直跺脚,原先来时的盟友现在竟一句话也不帮他说,他实在有些气不过,但转念一想,平日里申茂全的为人,他又按下心来,喘了几口气,去桌上拿起了抓着圣旨的盒子,刮去了开口处的蜡,打开。 魏骧和申茂全都跪倒在地,等待着黄永兴发话。可黄永兴看着圣旨,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的眼中不知为何,突然闪现了一丝惊喜。 申茂全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脸上竟浮现出阵阵狂喜,原本紧绷的脸一下子舒展了许多。申茂全和黄永兴都没有看过那圣旨,这次魏王的心思极其复杂,让人猜不透,他先是和申茂全谈了话,让人以为魏王是要保魏骧,又立刻派了黄永兴,这个可以说是魏骧最大的仇人同行。与此同时,黄永兴还拿着魏王亲笔写下的圣旨,并且还用了蜡封起来,这也就是说,这盒里的旨意,除了魏王本人,谁也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 “黄将军,请快些吧。”申茂全催促道。 黄永兴这才回过神,读道:“寡人闻近日士兵因战败而对魏卿颇有微词,日后恐因此而出军中不和之事,特派黄永兴将军接掌军队要务。即日起,魏骧,率四万人马驻扎留城,以做后援。” 圣旨宣读完,魏骧和申茂全都愣住了,二人竟面面相觑,像是在不经意间达成了一种默契。 “魏将军,接旨吧。”黄永兴得意的说道。 魏骧不情愿的伸出手接了过来,他看着洋洋得意的黄永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魏将军,既然老夫接了你的兵,那今后可要好好配合了。”黄永兴轻蔑的说道。 “一定,一定,”魏骧没敢抬眼,接了圣旨就站了起来,“敢问黄将军有什么吩咐吗?” “魏将军,你先下去吧,”黄永兴故意拖长了调子,“明天我会派人来找你的。” 申茂全看在眼里,却不方便明说。他觉得这像是个陷阱,但从目前来看,却又是黄永兴极力想得到的,他更说不出来这背后有什么深意。这兴平如一团迷雾,那魏王,更是一团漆黑,他摸不清在那一团漆黑里究竟包裹着什么。 “黄将军,”申茂全看着魏骧离开了,轻轻的说道,“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黄永兴不以为意,说道:“申大人,这本来就是老夫应得的,要不是这魏骧,兴平便是我打下来的,要是那样,这兴平就丢不了。” “话虽如此,可,”申茂全犹豫道,“一来,您说的魏骧和台城有关系,现在还没有证据,二来,” “什么叫没有证据,老夫能瞎猜吗?”黄永兴吼道,“申大人,我看你是死了匹马把你吓傻了吧,你要是怕这个怕那个,好,这兴平我一个人去,立了功了算你一份,若是败了,老夫一人扛,与你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申茂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不提了,明日再说吧。” 申茂全行了礼就要回房,却看见魏骧站在外面,躲在一处黑暗里,朝着那圣旨轻轻的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