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梦初醒已百年】 公元2012年,12月21日。 这个玛雅历法里预言的世界终结之日。 纵然有物理学家和各方学者的辟谣,但在末日电影的真实渲染下,这一天还是显得与往日有些不同。 三天后,预言中连续三天的黑夜还没有到来,我却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我的丈夫——叶君坤已经失联了整整三天。 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爱人。在福利院长大的我,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叶君坤,他资助了我七年,一直资助到我上了大学。那时的他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他是我的长腿叔叔,虽然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七岁,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大学我决定学医,那是极枯燥的五年,毕业之后我如愿地成为了一名法医,并且进到了和叶君坤相同的单位工作。虽然我被分在了刑侦部门,不能天天同他见面,但即使是偶尔,在他经手的考古文件里,看到他用浅蓝色的钢笔墨水写下“君坤”二字的落款,也是莫大的快乐。 我是个弃婴,前十五年里生活没有光芒,也没有希望。叶君坤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寄托。从我第一次看见他睿智的眼睛时,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那一瞬间里,充满了我以往的人生中从没感受过的熟悉和亲密……仿佛,他是一个我前世里见过的人。 后来他告诉我,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相遇,叫做dejavu。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一直到现在,婚后定居在了北京,简单且平淡地幸福着。我也开始相信,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法国人说的“dejavu”。因为这就发生在我和叶君坤身上。 只是沉浸在幸福里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份幸福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破灭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个明代的陨石坑开始。 两年前,辽宁省新宾县发现了一个四百多年前的陨石坑,叶君坤经手负责这个项目。由于年代久远,地质结构不稳地,所以这个挖掘工作进行了整整两年。 三天前,那个被预言为世界末日的日子。陨坑终于出土,叶君坤带着小组成员前往勘探。 而他在失联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21日的深夜。他语气古怪地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好像是什么有关四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以为是关于他工作上的发现,他时常会与我聊一些工作,虽然我意兴阑珊,但还是会附和地听着。那天晚上我困得不行,思维混沌,全然没有听明白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他反反复复念着的一个词——“hetuala”。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再也联系不上叶君坤了。同行去辽宁出差考察的同事,也都联系不上他。后来再回想起来,原来那通电话……竟是他的告别。 就这样了无音讯的三天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落下,横亘的黑夜没有降临,世界末日也没有来临……而我人生的黑夜,却如期而至。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我难以置信,连夜赶去了新宾县。等待着我的,是君坤的同事们还有一份白纸黑字的死亡通知书。 我无法相信这个结果,我无法相信所谓的“离奇死亡”的定论,我是个法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有果,我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是心脏麻痹,也不会是偶然。 于是我申请了法医尸检,三十年的人生,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站在尸检台上,面对的会是我的丈夫——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眼泪静默地淌了下来,难以形容的悲痛袭来,可我却还要神志清醒地进行尸检。 他紧闭这眼,容貌安然,全身没有任何伤痕……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心脏骤停死亡。和死亡通知书上一模一样的结论。 是啊,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我却还是不信,非要亲自看过了,才能死心。 君坤,我的君坤……我痛哭着趴倒在他的身体前,哭了不知到有多久,连身子都直不起来……我去握他冰凉的手,却发现,他的右手手心里,似乎紧紧地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抹了抹眼泪,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他手心里握着的,是一块石头。准确的来说,是一块青黑色的陨石。 因为叶君坤的工作性质,我曾经在家里看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陨石、化石的图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和这块一样的陨石,没有棱角,也没有形状,还散着青色的夜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块石头一定带着君坤的秘密,不然他不会临死还紧紧地握着。 我把陨石捂在胸口,只觉得心肺一阵撕裂般地剧痛。陨石的青光愈来愈亮,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静止,只剩下无数微粒在空间里游弋着。 脑海中,是君坤在电话里最后的那句话…… uala……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慢慢地瞌上眼睛,一个冗长的梦就此开始…… 时光倒退四百年,记得来赫图阿拉找我…… xxxx “姐姐……” 我挣扎着抬起一丝沉重如铅的眼皮,眼前的景象尽是一片模糊。 “姐姐,你醒醒……” 是谁?谁在喊我姐姐?我在福利院长大,根本没有兄弟姐妹……我的意识已经醒了,想要挣扎着醒过来,可身体却有如千斤重,怕是被鬼压床了,动弹不得。 接着是一阵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还在不停地喊:“姐姐,姐姐……” 终于,怕是鬼也被他的哭声给惹烦了跑了,我身子一得轻,竭力睁开眼,让自己清醒过来。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一张稚嫩的男孩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使劲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人来。 只见那人一身粗麻布衣,面容青雉,还扎了个现代的丸子头。但我再一定睛,才明白那不是什么丸子头,而是……束了个古人的高冠。 “你——” 我话未出口,已经先行察觉了周遭的不对劲。 这整个屋子的布局,像是乡下的土楼,没有水泥也没有瓷砖,我躺的地方也不是床,而是一个类似“炕”的地方。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姐姐你可算醒了!”那男孩激动万分地一声大呼,将我扶了起来。 “你是谁?” “我是文程啊,姐姐莫不是烧糊涂了。” “文程?”我看着眼前这个完完全全的古代人男孩,只觉得一片混沌。怎么回事?我没有疯、没有傻、也没有在做梦,我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从北京赶到辽宁,然后对着叶君坤的尸体痛哭……不止如此,过去三十年的记忆我都记得。如果是在做梦,也不可能这样真实!连屋子里的中药味我都能闻得到,连头疼的感觉也清清楚楚…… “陨石……”我抓住他的手臂,“你有没有看见一块青黑色的石头?” 这一切,多半和那块陨石有关系!那块陨石,分明不是普通的石头,我依稀记得,我不过是将它握在手中竟然是一阵心肺剧痛,下一秒就会七窍流血的撕裂感。 “你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哪有什么石头?” 三天?我只感觉自己像是睡了一觉而已。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沈阳城啊!” 沈阳城?如果这个沈阳是我知道的那个沈阳的话,那证明我现在还在辽宁省。只不过从新宾县殡仪馆,到了现在这个平房里。我的脑海中一时间闪过很多的理论来,从霍金的平行空间理论,到世界末日理论,甚至想过这里也许是阴曹地府呢?我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成了这个“文程”的姐姐。 “姐姐?你冷吗?怎么在打哆嗦。”眼前的男孩一脸讶异地瞧着我。 我哆嗦着嘴唇问道:“现在……现在是何年何月?” “姐姐真是烧糊涂了,”那男孩眨着眼睛说道,“现在是万历三十五年啊!” 万历? “明朝……万历?” “是啊!” 见我紧皱着眉头,男孩又紧张起来,急切地问:“是不是头疼又发作了?” 我摆摆手,接着问,“那么当朝的皇帝……是谁?” “当然是神宗皇帝朱翊钧了。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神宗皇帝!纵使我对历史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这个传说中长达二十八年不上早朝的皇帝! 现在摆在眼前的线索,依稀可以概括成——我,因为一块陨石,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明朝! 我的嘴巴一直在打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恐惧。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四百年的明朝,按照唯物主义的理论来说,我现在正身处在一个已经毁灭了的时空中!四百年的历史,早已消亡不服存在了。而我又是如何能够来到这个时空里的呢?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难不成,真的是中了霍金所提出的“平行空间理论”?我清楚的记得,这还是叶君坤跟我聊及的。他是个萨满教的研究者,曾经花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跟我解释萨满教里的灵魂与转世之说,可以跟现代理论物理里的“平行空间论”互通。萨满相信人可以有很多的灵魂,这些灵魂并不是以肉身存在的,而是超越了时空的,肉身虽死,但灵魂仍可以四处游走,依附在各种物质上,令其发生改变,拥有灵魂。而物理角度,大概是说我们的生活在的四维空间里存在无数平行空间,而达到超光速可以使时间出现错乱。在世界上原本就存在无限多个宇宙,只是我们无法在各个空间中自由穿越。 那么,也就是说,陨石的某一种力量,让我周围存在的平行空间出现了错乱,于是将我送回了四百年前?!并且我的灵魂附身在了另一具肉身上? 这是我目前能做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了。虽然听起来非常非常的科幻。 我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我,现在在需要的,是冷静,冷静,再冷静。既然我的灵魂来到了这里,证明我在现代的肉身已死,那么叶君坤,他的灵魂一定也还在某个时空中的某处飘荡着!发现了一丝希望的我,突然就从绝望里挣脱了出来! 对!这块陨石,是叶君坤在四百多年前的辽宁陨石坑里发现的,绝不会这么巧,我的灵魂就回到了四百年前的辽宁!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联系,而叶君坤的灵魂,也一定在这里! 无论置信可否,一切已成现实。只要君坤也在这里,只要能找到他,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哪朝哪代我都不在乎,当个古人也潇洒自在。也许……我们还能一起找到事情的答案和回去的方法……如果真的能再穿越回去现代,把这些经历都写成学术论文,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了! “姐姐?”那个叫做文程的男孩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这才回过神来。 “你叫文程对吧,你叫我‘姐姐’,那我叫什么名字?” 我看还是一次性问个清楚比较好。 男孩突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姐姐不会害了失忆症吧!” 我只好顺水推舟,“我脑袋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男孩眼神里满是哀色,“我是范文程,你叫范筝筝,是我的姐姐。” 范筝筝,真是巧!我竟然附身在了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身上!不过,我总隐隐感觉“范文程”这个名字我一定在哪里听过,是史书上吗?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时候偏偏什么都记不起来…… “前天爹爹走了,你悲痛欲绝,哭昏了过去,整整睡了三天才醒……如今爹爹走了,连姐姐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范文程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看着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我又环顾了一边屋子四周,的确是装饰简陋,屋不避雨,只摆了几件旧家具,就算是搁在古代,恐怕也是家境贫寒。 “家中只有我们两人吗?” “还有大哥,叫范文采,他上街买药去了。”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四处张望,想找面镜子,我现下最担心的就是我这张脸……因为我明显感觉到我现在的这副身体完全不像我自己,这……完全是正直二八年华的少女的身体!如果我的容貌和之前不同,天下之大,那如何能找到君坤和他相认啊! “姐姐在找镜子吗?” 我惊讶这孩子的敏锐的观察力,只见他出了房间,用木桶装了桶水,提到我面前来。 “家里值钱些的家具都当了给爹爹出丧了……就暂时将就下吧。” 我俯下身,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是我,还是我的脸,不过……是十年前的我! 我欣喜若狂,这样叶君坤一定能认出我来!但片刻之后,我又马上意识到,为何我的肉身会跟着我一起回到了四百年前?这和萨满的灵魂完全不符啊?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头疼了起来。我发现,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紧箍咒一样,只要我一想到现代的那些事情,就会头痛欲裂。这一系列我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让我越来越震惊!从现代道古代,从丧夫之痛到丧父之痛。好死不死,我居然穿越了。而我脑海中,此刻能记起的关于明朝的历史,除了那个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事迹,还有影视剧里的锦衣卫形象以外,其他几乎是一片空白……要命,作为一个现代人在古代唯一有的优势,居然也在我这里毫不奏效。 这时候,门口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人,手上提着一扎的中药,我猜那就是“我”的大哥范文采。 “文程,药买来了,快快拿去熬。”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范文采,和范文程倒是有几分像,穿着长衫,浑身上下透着书儒气息,长得文质彬彬。 范文程过去拉着他大哥的袖子,说道:“不得了了,姐姐害了失忆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症?”范文采一脸疑惑。 “就是没了以前记忆,原来邻街李二他娘也害过,沈阳城里的大夫都瞧不好,还是一个从关外来的游医来给瞧好了的。” 范文采走到我床榻边坐了下来,先用手探了探我额头,轻轻喊了句:“筝筝?” 他刚从外边回来,手是极凉的,我本能地往回缩了缩,只叫了句:“大哥?” 他苦笑一下,叹一口气,悠悠道:“忘了也罢,忘了也罢……” “大哥,我们去关外求医吧!”范文程恳求道。 范文采不停地咳嗽,脸上有些病态的潮红,我这个学医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大约是染了什么肺病。 “不行……咳咳……”他皱着眉,语气里却满是坚决,“父亲说过,一日为汉人,便一日不入胡城半步,你莫要忘了。” 胡城?我听得一头雾水。 范文程忙说:“救姐姐要紧,还是气节要紧?况且他们还曾救过我的命!” “文程!”范文采喝住 “大哥!”范文程固执地说道:“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杀、没有偷、没有掠、没有抢,远居关外,为什么要把他们视作仇敌?!” “他们觑觎我大明土地久矣,”范文采叹了口气道,“文程,你还小……你不懂……” “等等……”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兄弟俩的对话,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说的‘他们’是谁?” 范家两兄弟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盯得我发憷,但是不搞清楚,我就无法知道现在我到底生活在哪一段历史中。 还是范文采先松了口,说道:“‘他们’是建州女真。” 女真?我仿佛挨了当头一棒,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女真人的名字来,一个是金国的完颜阿骨打,不过他不生活在明朝,应该可以排除,那么另一个,清朝的开国皇帝□□哈赤…… 我有些怀疑地问道:“‘他们’的首领,是不是叫□□哈赤?” 范文采神情倦怠地点了点头。 震惊之余,我终于知道我现在身处在哪一段历史之中了……明末清初,这段时间里明朝内忧外患,朝政腐朽,阉党握权,后来农民军和满洲人内外夹击,明朝灭亡,清兵杀入山海关,直捣北京,建立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大清王朝……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从他们两兄弟的对话来看,□□哈赤现在应该还只是一个小小酋长。 虽然搞清楚了背景,可是我依旧感觉心乱如麻,因为我隐隐觉得,命运正在将我推向一个未知的深渊里…… 原来大梦初醒已百年。 第2章 【冥冥一矢陨豺狼】 来到古代的第一个晚上,注定是在失眠中度过的。 入夜之后,四下寂静,不像在现代,夜晚喧嚣繁华。这里这样静,静得让我有些不习惯……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推了推我。 “谁?”我正准备一翻身爬起来,突然被一双手捂住了嘴。 “别出声,是我,文程。” 我接着些须月光看清了他的脸,真的是范文程。 他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别出声,低声道:“姐姐,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关去。” “出关?”回想起今天白天他与范文采的对话,多半是想带我去看病。 “对。我要带你去赫图阿拉,那里有最好的大夫!” 赫图阿拉……我一个颤栗,脑海中回荡着君坤在电话里的声音。 uala…… “你说哪里?赫图……阿拉?”我重复着这个名字。 “赫图阿拉城,是建州女真的都城。” “我跟你去赫图阿拉!”我坚定道。 除了陨石之外,赫图阿拉是叶君坤留给我唯一的线索了。那通电话,他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一股脑地跟我说四百年前的事情,都怪我,没能好好听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赫图阿拉之外,什么也没记下来……赫图阿拉,一定有我需要的线索! “姐姐,我要带你去看病,大哥不让,但你的病万万不能拖。”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病,我虽然是睡了三天才醒,但身体状态完全没有任何不适感,虽然是虚汗不止,呼吸紊乱,但都是久病初愈的正常症状。难不成他说得是失忆症? “我的病,你是说失忆症?” “对。这可不是小事,日久成疾,会成失心疯的!” 不等我回绝,他已经将我从床上拽了下了,拿了件蓑衣给我披上,“外头冷,别再染上了寒疾。” 我心想,这样也好。或许去赫图阿拉看病,还能多留上几日,好好寻找叶君坤的下落。我就不信,范文程口中那神通广大的游医生,还能看出我是个现代人不成? 我跟着范文程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见门外只停了一匹马,我惊呼道:“我们不会要骑马去吧!” “嘘——”范文程连忙过来捂住我的嘴巴,“我们抄小道去赫图阿拉,不出三个时辰就能到了,这条路通原来的马市,都是外邦人,所以我们得乔装。” 我用蓑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我不会骑……” 范文程已经一跃上了马,笑着伸出手来,“没事,我会。” 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倒是挺高的,骑在马上有模有样,我拉着他的手有些吃力地上了马,他双手拽着缰绳箍在我身前。我有些疑虑地问:“你确定我们能安全的到赫图阿拉?” 他自信地笑了笑,一扯缰绳,“姐姐放心。” 夜风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着,我将脸整个地缩进蓑衣里,范文程驾马带着我在羊肠小道上疾驰了一夜,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我不禁赞叹这真真是匹好马,同时对范文程的骑术刮目相看。 破晓时分,途经赫图阿拉城北郊的城隍庙,稍作休息,吃了些干粮,便又重新上了路。 一路上范文程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心里郁结,为了让我看病,忤逆父兄之意……可是从他的神情上来看,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我问:“骑了一夜,你不累吗?” 他苦笑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知道吗?爹爹就是宁死不肯就胡医,才会在病榻上终老,这样的事,我不愿再见到一次。” 我叹息一声,想起家中还有患病的范文采,从他的只言片语来看,更是对胡人深恶痛绝,怕是也会有相同的下场了…… 晨光熹微,一夜的颠沛让我也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范文程推搡我醒来。 “姐姐,我们到了,那里就是赫图阿拉城!” 我看着远处恢弘的赫图阿拉城,瞳孔骤然睁大。 这——这不是故宫吗!我吓得不轻,转念一想不对啊,故宫应该在北京,我们出了沈阳一直在往东走,而且这个地方四面环山,不可能是北京。倒像是新宾县的方位,我从沈阳坐车去新宾县的时候,也是一路向东走的。 范文程拿起水囊仰头喝了口水,说:“没有朝廷的敕书,汉人是进不了城的,外城设了关卡,我们只有从北面的羊鼻子山绕进去。” 我的目光还弥留在远处的赫图阿拉城上,他继续说道:“姐姐,你身子不适,眼下只有我先行从羊鼻子山溜进城里去,寻得我的朋友,再想办法将我们接进城去,你在这里等我,待会儿要有驻兵出来巡逻,你便往林子里躲。” 我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虽然我与这个范文程相识不过一日,但见他冒险连夜带我来看病,想必是个极重情重义之人,而且一路上照顾备至,在这个陌生的朝代,也算是得到些安慰。既然命运让我来到这里,附身在这个叫做范筝筝的女人身上,是不是在暗示着,我需要按照这个人原先的生活轨迹活下去? “姐姐保重,山中恐有恶狼,这把刀给你防身用,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进山林的深处,我一定尽快出来接应你进城。”范文程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应声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套着羊皮刀鞘的小刀。 他跨上马背,临走时又担忧地多瞅了我几眼,那眼神似有犹豫,最后还是别过脸驾马离去。我将小刀握在手中打量,仔细一瞧,见刀柄上竟是刻着字,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皇”字。 我琢磨着“皇”字的意思,也许这是像众多武侠小说中写的一样,皇族信物? 空气里还是处处透着寒意,昨日出沈阳城之时,一路上还是有浓浓的年味,辞旧迎新,张灯结彩,好不喜庆,估摸着眼下大约是正月。 正想着,只听见不远处似乎有马蹄声,我警惕四下张望,幸亏我不是个近视眼,果然是有人骑马出城来了,而且大约有二三十个人。怕是如范文程所说,城里的卫兵出来巡逻了。 我心下犯急,想着我一个弱女子,还是汉人,万一被他们的人抓去,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了!那马上的身影倒是越来越近,再不躲,就该来不及了。又想起范文程的嘱咐,这羊鼻子山中有狼,这可如何是好……咬咬牙,能躲一劫是一劫吧,我钻进了羊鼻子山。 我找到一棵老树,躲在在突起根冠下,上面菌藓密布,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屏息听着周围的声音,马蹄声倒是不见了,可这羊鼻子山里却静得可怕,整个山林雾气蒙蒙,静谧却埋藏着危险。 我紧紧握着那把小刀,手心出了一层汗,心里担忧着这深山老林里,万一真是有狼来了,只怕自己是要丧命于此了…… 这世上的事还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先是一声悠远的狼啸,紧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带这么玩的吧…… “呜——” 又是一声狼啸,离上次狼啸的地方又近了一些,我似乎都能感觉到狼群就埋伏在我周围,我将蓑衣披在身前,肩膀由于害怕有些不自然地颤抖着。开始后悔起刚刚干嘛要跑进这深山老林里。被城里的女真人抓去,顶多让我做牛做马,再不济也总比被狼叼着回狼窝好吧。 我神经紧绷,警惕着提防着四周,可是突然间狼啸也没了,周围丝毫没有狼靠近的迹象,只剩下一片原始的寂静。 正疑惑间,突然不远处一阵骚动,一下子狼嚎四起,马蹄声踢踏而至,伴随着一声声箭脱弦的声音…… 我皱眉仔细听着,那狼嚎声竟是一声一声不绝,听着格外地惨,仿佛死前的哀嚎……难道是有人在猎狼? 我不敢有动作,闭着眼睛死死抓着蓑衣。呜咽与哀嚎声不绝于耳,鸣镝声也不绝于耳,想必是一片惨状……女真人一向以原始的捕鱼狩猎为生,来猎狼的大约是刚刚出城的那一群人。 “狼王死了!狼王死了——洪巴图鲁斩得了狼王首级!” “洪巴图鲁,神勇无比,盖世英雄!” 一阵雀跃声后,队伍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但仍有细微的动静在靠近,仿佛是在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屏息,只听一声挽弓拉弦的吱呀声,我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却为时已晚。只感觉左臂一阵剧疼,谁知那身后竟还有一只棕色的小狼,那毛色和树林的颜色相似极了,我才会毫无防备。那小狼一口咬住我拿刀的那只手臂,我吃痛地惊呼了一声,手上握着的匕首“哐当”掉落在地。这时连发了的几只箭在我身边纷纷落下,那小狼一口还没咬深,一只箭就正中了他的脖颈,一命呜呼。 我心里郁闷啊,大哥们啊,既然你们箭法都那么准,为什么不早点射这小狼啊?害我白白受罪。我捂着流血的手臂,咬着牙,仍想要伺机逃跑。 这时众人纷纷围过来查探这小狼是否是死了。 “大……大贝勒!这儿……这有个女人!”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动身,一个小兵就冲了过来,见我捂着手臂躲在树后,大声叫唤道。那小兵将刀聚在离我不过三寸的地方,这下我是避无可避,无处可逃了。 一阵马蹄踩枯叶的声音,为首一个身着金色铠甲的男子骑着马来到了我的跟前。 我根本没心思看他,一个是他骑在马上,太高了,我看不清。第二个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法医,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被野狼咬了,要及时打疫苗,不然会得狂犬病的!这里是古代,也没有疫苗,我心想真是完蛋了真是完蛋了……看来我在古代的生存力真是太弱了,一天都活不过去啊…… 那人从马上跳下来,先将小狼的尸体一脚踢开,然后俯下身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低着头,任由他将我手臂上的衣物撕开。下一秒,我就看见他腰间铠甲的缝隙处,隐隐散着青光。 我再睁大眼睛,定睛看去!他那腰间的挂物,不是别的,正是那样貌奇特的陨石! 将我带到这里来的那块陨石! 我伸手死死抓住眼前人的衣服,望着他的脸。可这容貌分明……分明不是君坤!浓眉俊眸,桀骜英气,却是与君坤有那么三分的相似。只是眼前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我遇见叶君坤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了,就算眼前这真是他,那也是二十岁的他,容貌有差别那是自然的。 想到这里,我的头疼又开始作祟。疼得我双眼朦胧,意识缥缈…… 我下意识地抓着眼前人的衣袖不放,用抽丝般地最后一点力气,问道:“叶君坤,叶君坤,是不是你……” “不好——” 他将我左臂的伤口简单地包扎了起来,然后双手一托,将我放在了马背上。 周围不断有人围上来,不断有人向我递来目光。然而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我还以为是刚出窝的紫貂。” “若是斩杀了狼王,又能捕获紫貂,洪巴图鲁又可以受赏了。” “谁知到是个人躲在大树后头呢……” “幸亏八爷箭法高明,要是在偏差个几寸呐,这小命可就喂了狼咯……” ………… 周围是一片呱噪的议论声。 在消失意识之前,我只依稀记得,有人从身后抱着我,声音严厉地对众人命令道:“回城!” 第3章 【初入建州命难知】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脖子,让我难以呼吸。一个空灵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着,如鬼魅般一直呓着我的名字。接着是有如萨满巫师作法一般地咒念。 前尘往事,皆已殒灭,莫要记,莫要挂…… 莫要记,莫要挂,聚散有时,因果有命…… xxxx “醒了!醒了!” 我一边御着头昏,一边竭力恢复清醒来。撑开一丝眼睑,屋里很亮敞,周围似乎围了不少人。 我撑着手欲起身,左臂却是一阵钻心的疼,这一下倒是将整个人都激醒了,我吃疼□□一声。 一双有力的手扶在我肩上,我侧脸望去,是个梳着清朝发辫的男人,正是那日树林里身着铠甲的男子。我连忙去看他的腰间的挂坠,却是空无一物!难道……之前看到的是错觉不成? 我皱眉细细打量着他,那日在树林,不过是惊鸿一瞥。可现在这么近地一细看,倒真是相貌俊朗,眉目如鹰。和叶君坤……该死,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我,竟是怎么都想不起叶君坤的模样来了。不仅是头疼发作了,现在却好像连脑子里关于他的影像,都被硬生生给刮了去一般。 这是灵魂穿越之后的排斥反应吗?就像器官移植一样,只要我一去回想从前的记忆,就开始头疼作祟。难道……要这样生生地逼我把前尘往事都忘记吗?我不要! 我赶紧揉了揉太阳穴,压抑着先收回了思绪。 他正瞧着我,身上没有穿那金黄的甲胄,而是一身狐裘锦袄,再瞧周围围着我的众多丫鬟和屋内的摆饰,对比起我在沈阳城住的屋子,想是非富即贵了,绝非寻常人家。 见我四处张望,那男子突然开口问道:“姑娘好些否?” 我听见他的问话,忙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他也点了点头,吩咐屋子里头的丫鬟都先下去。 “这里是关外,姑娘是汉人,怎么会进到羊鼻子山里?” 我开始在脑海中倒带方才在山林里的险遇。先是被狼群围困,接着遇上了来山林里狩猎的女真人,然后被小狼崽咬了,再然后……对了!范文程不是进城去找他的那个拜把子的兄弟来了吗,这下我出了事,他一定在四处找我。 “我……我在找一个人。”我答。 “叶君坤?”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望着他。 他轻笑了一下,“你一路上都在喊这个名字。” “那……你知道这个人吗?”我期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从未听过。赫图阿拉城里没有人会用汉人的名字。姑娘你找错了地方。”他回答得十分平静自然,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却是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 “你说,这里是赫图阿拉城?” “正是。” 误打误撞,我最终还是进到了赫图阿拉城里。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又继续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范文程’的人?他是我弟弟,他也在找我。” 他摇摇头:“我久居城中,很久没跟汉人打过交道了。上一次,约莫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抱歉。” 他随即说道:“是我应当抱歉才对,我的部下事先没有巡查好山里的情况,让姑娘受惊了。出城围猎,未做清场,伤及无辜百姓,在下有愧。劳姑娘在舍下养伤,待伤痊愈,行动方便,在下便亲自送姑娘出城,也好登门谢罪。” 只见他态度诚恳,又彬彬有礼,应当没有恶意。若是真心怀不轨,理应把我扔在羊鼻子山才对。况且我如今身上有伤……说到伤,我立马联想到狂犬病的事情,连忙问他:“我昏迷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换成时间就是四个小时,现在做些措施应该还来得及,怎么说我也是不太信古人的医疗技术。 “那个,可以劳烦你拿些酒给我吗?”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扬眉道,“为安全起见,在下已经命人取了狼脑做药,给姑娘敷过了。” 狼脑做药?原来古人是这样医治狂犬病的?我保留质疑。 “我们女真族医,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医疯狗病的,姑娘大可不必担心。” 我咽了口口水,“但愿如此吧。” 唉,在这悠悠大明朝,别说狂犬疫苗了,连注射管都不可能找到。就算我做了及时处理,还是等于零。既然如愿进了赫图阿拉城,我也不必想着要逃去哪儿了,唯有暂时先在这里养伤。在这城里多带上些时日,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呢? 如果如褚英所说,叶君坤不在这赫图阿拉城中,但他却给我留下了关于赫图阿拉的讯息。在辽宁新宾发现的陨石坑,是四百年前遗留下来的,既然一条路不同,我不如换一个方向。也许找到了陨坑,就有新的线索了。 我理好了思绪,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学着古人的说腔,问:“敢问阁下大名?” 他一弯嘴角,扬起了自信的微笑,说道:“我叫褚英,是建州左卫都督的长子。” 建州左卫都督?这个封号听起来倒像是大明的官职。这里不是建州女真的都城吗? 褚英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反倒有些惊讶地瞧着我。仿佛不知道这位“建州左卫都督”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又提示我道:“淑勒贝勒?” 我仍旧是一头雾水地摇头。 “龙虎将军,可该知晓了?” 我仍是皱眉摇头,只见褚英面露堪色。我心想,莫非这个什么贝勒都督的是个在大明朝叱咤风云的人物不成?可惜我不是个实实在在的明朝人啊,实在是对此一无所知。 褚英的眼神奇怪且富含深意,就这么考究地盯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句:“真没想到,在这辽东,居然还能寻着一个不知父汗名号的人,啧啧……” 等等……父汗?汗王?该不会就是□□哈赤吧。 我迟疑地说道:“该不会是……□□哈赤?” 没想到我此话一出,又是令他颇为吃惊。 “在这赫图阿拉城里,可没人敢这么叫我阿玛。” 好吧。也许我早该猜到的,这赫图阿拉城如此恢弘,里头住得又怎会只是寻常女真族人呢?想也知道,敢正大光明建一座“山寨版”故宫在辽东平原上的女真人,也唯有那个叱咤风云,靠着“十三副遗甲起兵”的□□哈赤了吧。亏我这个现代人的脑子还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阿玛——建州左卫都督,也就是现在建州女真的汗王——□□哈赤,而你是他的长子。” 他顿了一下,听到“□□哈赤”几个字的时候还是略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正色答道:“正是如此。” “你阿玛是汗王,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至于直呼他褚英吧,毕竟人家也是个……阿哥?反正《还珠格格》里是这么演的…… “你是汉人,在我府上亦是客人,无须跟下人一样行礼。你若觉得直呼我的名讳失了礼数,就叫我‘大贝勒’吧。” “大贝勒,嗯。”我默念了一遍。 他坦然一笑,“那么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范筝筝。范是范仲淹的范,筝是风筝的筝。” 他点点头,“幸好我略懂一些汉字。不过范姑娘女真话说得这么好,若不是你身着汉人的衣裳,我倒真以为你是女真族人。范姑娘家中可是有女真族的亲人?” 这句话让我骤然如梦惊醒。我一直没有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语言问题!由始至终,来到赫图阿拉城中,我所听所说,都是女真话,而非汉话!我之所以一直忽略了语言问题,是因为我与褚英之间的交流用的全都是女真话,而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自然,仿佛这就是我的母语,天生就长在我脑子里一般。对于满语我一无所知,更别说女真话了。所以,这是我所附身在范筝筝的记忆。 这一刻,我心中的不安加剧。这不是我的无端猜忌而是有理由的,我所附身的这个汉族女人,她年龄也不过十五岁,从范家父子对女真人的态度上来看,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学习女真话的。而现在的“我”,却是个精通女真话和汉话两种语言的女子。 看来,这个大明朝的范筝筝,故事也并不简单。 叶君坤,陨石,辽宁新宾,沈阳范氏,建州女真,赫图阿拉……这些词在我脑海中一一回放着,这两天发的一切,真的都只是偶然吗?为什么我隐隐约约间觉得,这一切都是有目的性地在把我引领向一个既定的航线。 一切,都是为了指引我来到这里。 赫图阿拉,赫图阿拉。 褚英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我的回答,而是转化作更深的怀疑刻在他的脸上。我一时语塞,这时外头的小厮敲门,似是想要通报什么。 于是他站起身,也没有作揖,“我看范姑娘心绪不宁,还是多加休息几日,我也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见他即刻就要往外走了,我急急地抓住他的袖子,“那个——大贝勒。” 褚英回过头,“嗯?” 我有些结巴地问道:“或许……大贝勒有没有见过一块石头,一块青黑色的石头,散着青色的夜光?” 面对我的发问,他神色微滞,顿了一下才答道,“赫图阿拉城四面环山,这山里兴许会有范姑娘想要的石头。” 难道我今天在羊鼻子山看到的青光,真的只是意识模糊,出现的错觉而已? “还有事吗?” 我摇头,他用眼神示意我还拽着他的袖子,我一窘,连忙松了手。 领走前,褚英特意指了指立在门外边候着的两个丫鬟道:“这两个丫鬟会暂时负责照顾你的起居,若是身子不适,可以招呼她们去遣府上的家医。” 我双颊发烫,只点了点头,褚英走到那两个丫鬟身边低语了几句,便跨出了屋子。外头的奴才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喊道:“恭送大贝勒。” 那之前围在屋子里小厮们都跟着褚英走了,房里唯剩我与那两个丫鬟。 待褚英走后,她们才来到我床边,其中一个问:“格格可饿了,用不用奴才将早膳端来?” 这一声“格格”隐约让我有些不舒服,又想起褚英方才特地支开所有下人的举动来,想必是没有将我是汉人的事情告诉她们。想在古代,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矛盾本就是根深蒂固的,又偏偏是明末清初这个十分敏感的时间段里。若在赫图阿拉城中,让人知道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汉人,应是极危险的。 幸得我会一口流利的女真话,所以并不怕她们起疑心。于是我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离我近一些的那个小丫鬟说道:“奴才叫殊兰,她叫姬兰。” “殊兰,姬兰……”我低低地念了一声,“你们是姐妹吗?” 殊兰答:“我们的阿妈是兄弟,所以我们是堂姐妹。” 我“哦”了一声,只见姬兰端了粥进来,“格格来喝些粥填填肚子。” 我在殊兰的搀扶下下了床,这左臂的咬伤本就不深,根本到不了要人伺候的地步。更何况只是喝个粥?见殊兰执意要喂我,我连连拒绝。对她们一口一个的“奴才”更是听得浑身难耐。 我自己拿起瓷勺来,舀了一口粥,问道:“原来汗王还有个名号,叫‘龙虎将军’呐,这我真是第一次知道呢。” “格格真是在阁中待久了,不知世事了。”殊兰说道,“咱们汗王,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佥事都督,还是明朝皇帝亲封的‘龙虎将军’,据说可是个正二品的衔头呢。” 我险些呛到,一个小都督居然是正二品,不得了啊不得了。不知道神宗皇帝百年之后,要是看到这个他亲封的正二品‘将军’的儿子们、孙子们,带着清军杀进了紫禁城,建立了大清王朝,会作何感想呢? 明末清初,真真是一段被后世传唱戏说了无数遍的乱世岁月呢。身处在这个时空里,想起了《鹿鼎记》里的桥段来,鳌拜,吴三桂,还有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轶事,英雄末路的李自成……这个时候,只怕这些人都还未出生吧? 我一时走了神。殊兰倒是继续说道:“那是格格您运气好,羊鼻子山恶狼成群,一般的武士都不敢进山去的,更何况是女子了。幸亏是遇到咱们爷出城行猎,才把格格从狼口下给救了下来。虽说格格是被恶狼偷袭,可却未伤及筋骨,好歹是捡回条命,这样的福气,可是我们这些奴才修不来的。” 我干笑两声,心里想,这么不加修饰的恭维,到底是发自内心的呢,还是身为“奴才”必要的技能?感情我落了狼口,差点一命呜呼,就因为被“你们爷”偶然给救了下来,捡回半条命,也能算是有福气?这分明是“大凶”啊!我要是出门看了黄历,绝对会闭门不出,乖乖地躺在沈阳城的平房里,对着屋顶发呆一天。 大约是见我年纪和她们相仿,于是小姑娘间的那种亲密和熟悉一下便有了,倒是一点儿都不生分了。我只顾我埋头喝粥,虽然是那种糙米粥,但是放了些糖水和果肉,倒是异常的好喝。 殊兰又给我倒了一杯像是羊奶茶一样的饮品。在一旁晦涩地说道:“格格生得一副好皮囊,与咱们爷又有一段渊源。格格可是大贝勒亲自带回府上的,现在住的这别院,府上的人都说,想必是想金屋藏娇的吧……嘻嘻……那可真真是格格的大喜事了!” 天呐,这有什么好开心的?我是得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也不至于动不动就以身相许吧?褚英对我来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种封建社会男尊女卑,把地位高的男人强取豪夺女子的行径,看作是有一种福气和恩赐?还真是封建逻辑。没想到我这么生死一线的大凶之劫,因为大贝勒的出现,竟成了喜事。我是不是还应该谢天谢地谢祖宗,感谢我命大我造化好? “别瞎说,殊兰。”一旁的姬兰连忙堵住她的嘴。 我冷眼瞧着这两姐妹,一个活泼好动,一个冷静稳重,真是两个极端。 “我喝完了,有些累了,我先睡一会儿吧。”昨晚一夜未眠,连夜从沈阳赶到了这里,本就是极乏极倦了,加上遇上了这么惊险的一出,更是身心俱疲。 姬兰将碗收拾好端走,殊兰则小心地搀着我到床榻上。 “格格睡吧,奴才在一旁伺候着。有事就喊奴才。” 殊兰的声音带着些催眠的味道,很快将我哄入了梦乡…… 唉,这床板真硬,我想念席梦思! 唉,古代真无趣,我想念21世纪! 以及……君坤,我想念你! 第4章 【何处金屋不藏娇】 再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了,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窗外艳阳高照,连屋子里都洒满了和煦的暖阳。 谁知道我一睁开眼,便瞧见褚英坐在我床边,正一脸认真地瞧着我。 他的眼神很古怪,像是在看我,又像是看另外一个人,努力地想要试图寻找些什么。 “大贝勒。”我惊慌地喊道。 “嗯,”他伸手扶我坐起来,“醒了?” 我点点头,因为没披外衫,半开的窗檐吹进来一丝寒冬的冷风。我打了个冷颤。 “小心着凉。”褚英结果姬兰递来的外衣披在我身上,随后便将屋内的丫鬟小厮都遣了出去。 “谢大贝勒。”我按规矩答道。 他笑笑,笑容格外俊朗,说道:“昨天时间仓促,我又有公务缠身,要赶去赴命。所以有些事情,还来不及同姑娘细说。”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只知道姑娘姓范,家住何处呢?家中可有亲人?” “我家……在沈阳城,家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如实回答,其实这些也是我所知晓的全部的。 褚英点了点头,像在思酌什么,又问:“令尊可好?” “家父范氏,年前患恶疾已故……” “冒犯。”他抱歉道。 “不过,沈阳城到赫图阿拉路程遥远。昨日范姑娘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羊鼻子山中?” “我是和我弟弟一起骑马来的。进到羊鼻子山中,是因为……” 难不成我要直接告诉他,我是想伺机混进赫图阿拉城中?那么他肯定会有所怀疑,把我当做是奸细收押审查。此刻我孤身一人,也不知道范文程现在如何了,他一个孩子,莫不是被守卫抓了?还有那个他的朋友,如果消息带到了,为何迟迟不见前来接应我?说我若在山中等人,那肯定会牵扯出范文程和他的朋友来,现在他处境如何我尚且不知,万一殃及到别人更是大谎难圆。无奈,我只好一咬牙,胡诌道:“我……我逃婚了。所以才躲进山里,怕被仇家寻到。” 狗急还跳墙呢,人被逼急了也撒狗血啊!受过二十一世纪各种狗血言情剧洗礼过的人来说,这些情节简直是伸手就来。 “哦?”褚英一挑眉毛,“那为何那日姑娘所穿的不是嫁衣而是蓑衣?” “为避人耳目,红衣醒目,于是在途中在农户家中换了蓑衣。”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瞧也不像是已出阁了的。” 褚英又坐了一会儿,又问了我一些家里的情况。我心里真的是想说,其实我总共也就在我那个沈阳城的家里呆了一天啊,马不停蹄地就跑来喂狼了。 我知道全部,也就是这范家一家,都是读书人。祖上也曾是个大户人家,但是到了范父这里,家道中落。范家的情况我也看到了,一穷二白,范文程和范文采二人都一心想着中举,才能光宗耀祖,重整范家,只可惜范父突然离世,“我”又一病不起。 他点了点头,见日上三竿了,才起身告辞道,“那姑娘好生休息,明日再来瞧你。” 我应罢,在屋外候着的姬兰和殊兰进了屋子。 “我有些饿了。”褚英走后,我的肚子才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没办法,一日之计在于早餐。 “格格想吃些什么?”殊兰问道。 “随便吧。”我想吃的,估计这里做不出吧? 殊兰想了想,说道:“那奴才去让厨房下些酸汤子吧。” 屋内只剩我和姬兰,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羊奶茶递给我,“格格先喝点茶润润肠子。” 我点了点头接过茶杯。 姬兰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格格可中意大贝勒?” 这句话问的不冷不热,如果是从殊兰口中说出我倒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问我这话的人是姬兰,不免让我有些诧异。 “你也关心这种无稽之谈?”我搁下茶杯。 姬兰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淡淡地说道:“奴才只是关心格格。” 我开始察觉姬兰城府之深,脸上却还是淡然道:“我不过是留在这儿养伤罢了。” 姬兰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般的笑容,没有瞧我,低头摩挲着茶壶边沿低声说道:“格格,进了赫图阿拉城,还出得去吗?” xxxx 我身子在一天一天地恢复,褚英来看我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频繁,有时候甚至能坐上一个下午,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看兵书。他拿的是一本《三国演义》的汉字抄本,据他所说,这些汉人的兵书暂时还没有女真话的译本,女真话相当于一种方言的存在,并没有实体文字,所以现在所有的笔录都只能用蒙古文字记载。而这赫图阿拉城中,精通汉话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褚英之所以通晓些汉话,是因为万历初年间,他曾在抚顺时任的辽东总兵府上久居过一段时日。每日除了打杂起居,就是自学汉话。可惜从抚顺回来之后,常年不用,也忘了不少。这几年拾起汉人的兵书读,才发觉汉话的重要。所以他每次前来,都会带着些这抄本上他读不懂语句来向我请教。 这明代的抄本大多都不是白话语句,很多话我也是看得一知半解,幸好《三国演义》里头的故事情节我还是记得的,连蒙带猜,到不至于会教错这位大贝勒。 我如今住的地方,是褚英单独的府院,据殊兰说,这赫图阿拉城里头有十二位阿哥,但拥有自己的府院的,只有这汗王亲封的洪巴图鲁和古英巴图鲁。洪巴图鲁就是大贝勒褚英,而这古英巴图鲁则是褚英的胞弟,二贝勒代善。 大贝勒府上还住着些女眷们,不过因着我这里是别院,仿佛是有了他的口谕一般,除了些下人,其他女眷的人影我是一次也没看见过。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清静自在,利于思考。虽说我名义上是嫡福晋娘家的表妹,实则我进城半月有余,可连我传说中的那位“表姐”的面都没见着,更别说府上其他的福晋们了。 也许因为褚英是嫡长子,将来是要进爵位的,要搁在皇宫里,就是东宫太子的地位,所以他的府邸是真的很阔气。听说光是前前后后就有三四座院落。丝毫不逊色于我在影视剧里看到额清宫形象。按理来说,这女真人没有入关以前,原本是相对较贫困的,靠游牧为生。但赫图阿拉内城和外城的差别还是极大的。内城住的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可以说是犹如贵族,而外城则是普通老百姓。事实上,我这个现代人的历史积淀告诉我,爱新觉罗在不久的将来,的确会成为中原大地上的皇族,成为一个黄金种姓。当然现在,我们的清□□□□哈赤还只是个建州左卫的小佥事。连女真都还没有统一。 褚英一般白天练兵,天气好便会领上一牛录的人出围狩猎,其他大多数时候是在书房里办公的。他的书房离我的别院不远,只隔了一个院子,联通了书房和这间别院,院子不大却栽了不少北方特有的草木。所以他每次来找我求教,都十分方便。 这日我在院中休息,因为久卧床榻,所以难免有些筋骨不适。殊兰在替我捏背,只见远处一个小厮恭敬地领着一名男子朝书房走去,身着锦袍,器宇不凡。 我本是想闭目养神的,这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男子侧身与小厮道谢时,我才得以看清那男子的长相,倒是鼻若悬梁,眉若飞箭,玉面朱唇,英气逼人,让我挪不开视线。 身后的殊兰笑嘻嘻地说道:“格格都看呆了。” 我确实是看呆了,只是惊鸿一瞥,那人的眉宇间竟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叶君坤的相貌,想要作个比较。可是又是一如往常的头疼。是因为像叶君坤吗?好像又不是,这个男子虽然身材挺拔,但分明还是青少年的模样。我对君坤年少的相貌是空白的,他是个不爱拍照的人,连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我都未曾见过。要说这熟悉感,是因为和叶君坤相貌相似,我觉得也有些牵强。 唉,我这些日子在赫图阿拉城里见过的人还没有鸟多,所以才会这样神经紧张,逮着一个男人就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开,生怕错过了什么。 “格格这又不是第一次见八阿哥了。” 我之前见过他吗?不可能啊,我见过的人还有鸟多,见过,我一定记得。 “那日羊鼻子山行猎,也有八阿哥呢。” 是吗?我确实记得那时有人喊了句“八爷”,只是当时我意识模糊,除了褚英以为,其他人我根本都不记得了。 “咱们八爷啊,年纪轻轻,但却是文武双全,精通蒙语、汉话不说,据说能过目不忘,连文馆的巴克什们都对他赞不绝口。” “你说这位八爷,精通汉话?” 我沉思了一会儿,范文程临别时,说要去赫图阿拉内城里寻他的朋友,这赫图阿拉城里解释爱新觉罗家人。难不成他口中的好友,也会是个爱新觉罗家人?范文程也不通女真语,要与这赫图阿拉城里的人交朋友,那一定是个精通汉话的人。我看这八爷的年纪也与范文程相仿,会不会就是他?可惜我那日将匕首遗落在了羊鼻子山中,这下也没有信物了。 “是啊,”殊兰一脸崇拜地说道,“八阿哥可是汗王的儿子里唯一精通汉话的人。” “大贝勒不也懂一些汉话吗?”我疑惑。 谁知一听这话,殊兰马上变了脸色,连忙对我作噤声状,一脸惊恐道:“格格快快不能说此事!” “为什么?” 殊兰为难地俯在我耳边,低声言道:“这是大贝勒的禁忌,若是要他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禁忌?为何那日他与我提及的时候,倒是一脸风轻云淡? “大贝勒年少时,曾给那明朝人当过质子,所以才会的汉话……之前有个巴克什提起此时,被大贝勒给处死了。” 我吓了一跳。简直难以平日里总是待我彬彬有礼的褚英,居然会因为一句闲言碎语而杀人……这古人社会制度,竟是这样的简单粗暴。清朝盛行的“文字狱”,看来已经有了端倪。褚英在抚顺的辽东总兵府上,原来是当质子……幸好殊兰提醒我,往后我也要小心口风。 “不过这八阿哥和大贝勒很要好吗?”我问。这么多日,我第一次见有阿哥来登门造访。 “不算要好吧,”殊兰扳手指算了算日子,“快月末了啊,八爷管着内城外城大大小小的账目,估计是来咱们这儿理账的。八爷从七岁就开始管账,从没出过一点差错。” 这么看来这个八爷要是搁在二十一世纪,应当是个语数外都不错的学霸了。 “外面起风了,咱们回去吧。”我觉得有些冷了,于是对殊兰说道。 那身后的人却没有反应,我扭头看去,只见殊兰却是目光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我遁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书房的窗户半开着,隐约可以见到房中人的身影来。 见她没有反应,我便没再打扰她开小差。这时远处的姬兰喊道:“殊兰——” 殊兰这才回过神来,姬兰已快步走到了我们面前了,“格格,眼看要变天了,还是回屋吧。” “对,咱们回去吧。”殊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说道。 “嗯。” 我再看姬兰,她正对着殊兰使眼色,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孰不知这一切都无一遗落地落在我眼中。看来这赫图阿拉城里,有趣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了。 xxxx 兴许是到了月末,府上似乎特别忙,院子里小厮们进进出出。 我坐在屋里让姬兰教我练绣工,实在闲来无事,府上没有汉文的书,只有几本用蒙古文撰写的史书,读起来也甚是无趣。我尝试着各种方法,找事情做,来适应古代的生活。不然简直像是在混吃等死,能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别院这一百来坪的地方。 工业革命会发生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我算了算,现在是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嗯,我多半是活不到工业革命了。还是老老实实地看看书,绣绣花,写写字吧。 也难怪古人十三四岁就要结婚生子了。因为实在是太太太太无聊了啊!过了青春期,就马上结婚生子,这样女人就可以在家带孩子了,也省得闷得慌,无趣。在这个年代,女人又不能跟男人一样,有很多工作可以从事,倒不如早早嫁人,作个贤妻良母。从古至今的文化差异,我现在算是心领神会了。 殊兰也是好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本想找她聊聊天,听听城里的八卦轶事,也能消磨些时间。这天好不容易见着她人了,于是我逮着她问:“府上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可不是光我们府上,而是整个内城都在忙。” “整个内城?” “大贝勒没有告诉你吗?”她惊讶道,“明天汗王要给大贝勒办庆功宴,前两天大贝勒打了两只上好的雪貂呢,还有上回在羊鼻子山上斩得狼王,汗王开心得不得了,说赶着立春好好办一场庆功宴呢。” 原来是要办party啊,我说呢。不过这么看来,□□哈赤确实是挺器重褚英的,但历史上……前清的历史我实在是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多尔衮和孝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是金大侠的书里看到的,也不知道是正史还是野史。□□哈赤那么多儿子里面,谁会是接班人呢? 清朝十二帝,从□□哈赤到溥仪,我从头捋了捋。 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了,顺治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那么□□哈赤之后,应该就是这顺治的爹了。 顺治的爹是…… “嘶——”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头疼,跟我每每想起叶君坤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怎么回事?明明那个名字下一秒就要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了,可此刻一阵痉挛过后,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一直以来,我的头疼都是伴随着叶君坤才会发作,为什么…… 这个顺治的爹到底是谁?是褚英吗?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我对这个名字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格格,这次的庆功宴女眷也是可以去的,不如格格去求求爷,让爷许你也去赴宴吧。” “殊兰,”姬兰很快打断她,“格格大伤初愈,如何去得了那种场合。你便安心呆在府上,别总想着玩。” 不知为何,姬兰越是阻拦,我便越是对这庆功宴多了几分好奇。再之,如此绝佳的机会,一晚上肯定能见着不少人物。这是我进城以来,第一次能出这大贝勒府,去瞧瞧那□□哈赤的家宴。肯定会有不少的收获,不说一定能找到线索,但至少也能慢慢回忆起顺治他爹是谁来。 瞧见殊兰正有些恹恹地站在一旁,脸都垮了下来。我便展颜一笑道:“其实我倒是对明日的庆功宴挺感兴趣的。” “格格,爷说要你好好调养。”姬兰补充道。 “那就我亲自去求大贝勒吧,看他许不许我去,这样你们也好交差。” “真的!”殊兰听到这句话,一把抱住我的手臂,“太好了,格格——” 第5章 【胡姬酒肆逢良宴】 用晚膳时,褚英神色匆匆地来到别院瞧我。我们见面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好像都是“好些了吗”。这分明是一句废话,但时日久了,却又显得不那么废话了。为什么?因为这是说话的艺术,几乎所有人见面的第一句都会以一句废话来开头,这样才好继续绕到正题。所以,废话的艺术就在于,看似无用,实则有用。 唉,谁让日子实在是太过无聊,令我也成了个哲学的人。 褚英来别院吃饭的次数只有寥寥几次,想也知道,是因为他还有几位福晋要陪的缘故。 “大贝勒近来很忙吗?” 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忙。” “我听说……明天贝勒爷要办家宴?”我夹了一口菜,放在碗里,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他点了点头。 我娓娓道:“其实我整日闷在府上也是闷,来赫图阿拉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 别看我白天对姬兰说得那般理直气壮,但其实心里还是有几分紧张的。我认识褚英这些日子来,从未敢对他提出任何要求,至于我伤痊愈后的事情,也只字未提过。我分明是想赖在城里不走,他也不闻不问,像是默许了一般。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心智与沉稳。我也不敢有什么贸然的行为。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也不回答,只一个劲儿看我瞧我,快要将我看出个窟窿来了。 “所以吧……我想……” “想去庆功宴?”没等我挤完牙膏,他便挑眉道。 我用力地点点头。 他搁下筷子,故作踌躇道:“这如何是好,阿玛说女眷中只有正室和侧室可以参加……” “啊?”我心中暗骂殊兰,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没和我说清楚,一边道:“这样就不麻烦。” “哈哈——”他隔着桌子来敲我头顶,我一下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爽朗的笑声,“我糊弄你呢。我原先以为,你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难得你对明日的宴会感兴趣,到时让姬兰和殊兰陪着你,跟着嫡福晋去赴宴,可好?” 我连忙从位子上起身行礼,“谢大贝勒。” “我说了。你又不是奴才,你是客,不需要老向我行礼。” “大贝勒于我有救命之恩,又好心收留我这么久。行礼是应当的。” 褚英脸色稍愣,随即恢复笑容,只扶我起身,没有再多言什么。 我重新坐回到饭桌上。褚英却没有再拿起筷子,而是正襟坐在我对面。 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果不其然,他也正目光炯炯地凝视我。 “范姑娘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终于是聊到这个话题了。不行,我必须要想个办法留在赫图阿拉城里!我冒着生命危险,差点命送狼口,才得以进到这内城里来,什么都没查清楚,怎么能走? 再说,走……要我去哪里?回沈阳去吗?那范氏兄弟于我,也只不过是陌生人,在这世间,我无亲无故,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大贝勒,其实……我有难言之隐,我必须要留在赫图阿拉城里!我知道已经打扰了你很多时日了,但若是大贝勒能为我在城中安排个事做,哪怕是做下人我也是无妨的。” 褚英凝神听着我的请求,神色扑朔。我想,默数三下,他要是没有反应,我就下跪。虽然我非常厌恶这一套行礼下跪的古人礼数,但是事到临头,气节算个屁? 褚英叹了一口气,问道:“这城外头可是有仇家在追杀你?” “……是。”我只有将计就计。 “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再在我府上住些时日吧。正好,我也——”他顿了顿,望了我一眼,继而道,“我也无心放你走。”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手足无措。 他轻笑了一下,饮了一口茶,“你若是走了,我这些书里头的‘疑难杂症’,要找谁问去?做下人也太委屈你了,不如就安心帮我把兵书译成女真译本吧。” “真的可以吗?”不用当奴才,还能继续留在城里。褚英你真是太好了! “我从不食言。”褚英微笑着说,“只怕,日后你会厌倦这栅中的生活。” “有你在,我不会!” 我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为何,突然就放浪形骸地来了这么一句。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有大贝勒这么提携我,我一定好好写译本,不会辜负你的期许的。” 褚英也被我这窘迫的样子给逗笑了,突然伸出手,握在了我的手腕上,认真地说道:“与你一起吃饭,真是令人愉悦。不用听那些女人们的闲言碎语,家长里短。若是哪日,你要离开赫图阿拉,只怕我真会舍不下心来。” xxxx 我坐在梳妆台前,有些发愣地瞧着镜中的自己。长发如瀑,眸如点漆,清丽可人。 在现代,这张脸陪着我活了三十多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大美女。在那个胭脂弥漫,灯红酒绿,美女如云的时代,女人们都在拼尽全力用着奢侈品武装自己,用脂粉画一张面具,披着光鲜亮丽的外套。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和她们媲美。 我的人生,是从遇见叶君坤开始的。从十五岁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和资助款开始。 虽然我一直怀着希望,日复一日,在这异度时空里生存着。可我仍是不能确定,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还是终究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可什么又是现实,什么又是梦境呢?如果躺在尸检台上冷冰冰的尸体才是现实的话,那我宁愿永远活在想象里。至少在想象里,我还能相信叶君坤他还活着。我还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是叶君坤留给我的指引。 于是我坐在梳妆镜前,好好端详着自己。原来的我没发现,但现在一看自己,竟还算是一个古典美女。只要按照古人的模样,穿上旗装,梳好发簪,稍加装扮,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再加上本就正值花季,身段窈窕,柔指芊芊,肤如美玉,稍加粉黛点缀,就能美艳不少。 不由得感叹一句,原来我十五岁时,也有过这样青春的时候,也有过这样流金的岁月。 “格格真美。” 姬兰一边帮我系着腰带,说道。 我稍稍抬了抬左手,被狼咬过的左臂仍旧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好在这女真游医的医术倒还真不赖,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伤口愈合得极快。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好,这一口咬下来,既没伤到筋骨,也未伤及要害,敷过了药,也没有再感染溃烂。 褚英本是说好入宴前来别院接我的,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到了酉时,才有个小厮来传话,说是大贝勒与大臣们仍在议事,抽不开身,让我等自行赴宴。 我这身份本就不明不白的,偌大个赫图阿拉城,他倒也真放心让我自个儿去赴宴。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这偌大城中,我唯一可以依仗的人也只有他了。 我拉着那小厮,反复确认道:“大贝勒可还有别的交代?用不用和嫡福晋一块儿前去?” 那小厮只摇头,“大贝勒只让奴才给格格传个话,其他的一概没有交代。” 我有些不安,一边的殊兰却像是迫不及待般一脸兴奋,“格格,那咱们就先去吧。我认识路的!哎呀,不知道今天咱们府上能领到多少赏……” 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总能那么快活。正无奈中,恍然想起自己现在也是个十五岁的毛丫头,而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龄女青年,根本没资格笑她嫩啊。 殊兰眼底透着的喜悦,显然是少女将要见到自己爱慕之人的喜悦。既然是□□哈赤的家宴,那宴会来的肯定都是些王侯将相了。想她心中爱慕之人定是个地位显赫之人,搞不好还是□□哈赤的哪个儿子呢。 见我正津津乐道地打量着她,殊兰连忙推搡我一下,说道:“格格这样瞧奴才做什么,奴才脸上又没挂花。” “没挂花我就不能瞧了吗?”我打趣道,“我是看你春光满面,莫不是即将见到心上人了?” 她一听,更是羞到了家,一跺脚,“格格就知道笑话奴才,奴才什么时候拿贝勒爷来笑话过格格?” 天,你笑话得还少吗?我摇头:“拿你打趣罢了,扯贝勒爷作甚。” “我看呐,分明是格格害臊了,”殊兰伶牙俐齿地顶了回来,“这府上,谁不知道贝勒爷从山上捡了个大美人儿回来……” 听她这么一番话,我想起昨天褚英的一番话来。我跟他非亲非故,不过是萍水相逢,可这段日子他确实是待我不薄,将我安置在府上悉心照料。这个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他的情意我并非没有瞧出端倪来,只是我害怕,若是有一天我们之间这层纸戳破了,我若直言了当的拒绝他,怕是这赫图阿拉城我也留不住了。所以,眼下我能做的,唯有半推半就,继续吊着他的胃口了。这之一,是我此生绝不会跟别人结婚。除非我找到了叶君坤。之二,他毕竟是个有家室的人,若我真的迫于无奈从了他,岂不是要做妾?这说好听了叫侧福晋,说白了就是妾。在古代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之事,只是我却难以接受。因为我是个现代人,受过女权主义的熏陶,要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我想都不敢想。 “格格,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快活,一时郁结道:“还说什么决不食言,这还不是食言了吗。” “——才迟了一盏茶的功夫,怎么耍起性子了?” 我闻声望去,正是褚英一身朝服走进院子里来。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方才被阿玛喊去议事,怕误了你入席的时间,便吩咐人让你先去,怎么,闹不快活了?” 他笑意渐浓,我一听这话,竟有几分暧昧,就特意站远了半步,“谁闹不快活了。” 他把肩膀跟着靠了过来,兴致颇高地说道,“哦?那是我听错了,不过这家宴确实挺无聊,你若不想去就别去了。” 殊兰见状连忙附和道:“哪里的话,咱们格格不是不想去,分明是不见爷所以赌气呢。” 我瞪她一眼。褚英也跟着喝了一声:“多嘴。” 殊兰也不好多说,只一个劲朝我使眼色,看来她是特别想去今天的晚宴,我无法,为了成全她我也不能临阵脱逃啊。只好脸上堆满笑意,“和奴才有什么好争的,再拖可真要误了入席的时间了。咱们快去吧” “好,咱们走。” **** 晚上的晚宴在汗宫正殿办,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大贝勒府呢。这不出不知道,一出才知道大贝勒府是个独立如行宫般的府邸,整个内城的布局围绕着淑勒贝勒的汗宫大衙门呈扇形分布着。身在城中,感觉赫图阿拉城又是另一幅模样,和上次在远处所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约这就是所谓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吧。 褚英只能陪我到正殿的衙门口,因为阿哥们所坐的席位与女眷们所坐的席位是不同的,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他安排了嫡福晋郭络罗氏,也就是我名义上的“表姐”来照顾我。 进了大殿,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我坐在嫡福晋那一桌,因为她是嫡子的嫡福晋,所以座位自然在所有女眷中最靠前的。除去了□□哈赤的正室和侧室,接下来便是这位嫡福晋的桌子了。这一桌难得里上座席特别近,所以我能好好一探究竟了。 这是我第一回见到这么多爱新觉罗家的人,虽然现在爱新觉罗只是女真族中的贵族,但对我现代古代都没啥血统的小人物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真没想到,我居然能和这些名载史册的大人物们同坐一桌。 郭络罗氏比我到的要早,她已经端坐在席上了,见我来了,她起身招呼道:“表妹,快来。” 我按照姬兰教的,我向前福了福身,“见过嫡福晋。” 她点了点头,拉我入座,然后摆手遣走了立在两侧服侍的丫鬟们。 “表妹不必担心,你的事情爷都与我说过了。”郭络罗氏对我道,“怎么样,在府上住的可还习惯?” 我进距离看着眼前这位嫡福晋,是个眉眼清秀的女子,竖着把子头,声音纤细。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模样。 “承蒙大贝勒照顾,都还习惯。”我答。 “你留在城中难免身份有所不便,所以爷都打点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自己是郭络罗氏就是了。” 我“嗯”一声,“有劳嫡福晋了。” 她微笑着牵着我的手,嗔道:“都说你是我表妹了,哪还能一口一个嫡福晋的。” 我也迎合着嫣然一笑道:“是,姐姐。” 女眷们还在陆陆续续入席,郭络罗氏将手覆在我手背上,“妹妹以后要常来我屋里坐坐,不然太不亲近了,怕府上的人该起疑了。” “是。” 这嫡福晋倒是个亲善近人的人,因为年纪长些的缘故,人也成熟。放眼周围形形色色的女眷们,也不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只是无奈她们这一生都只能困在这悠悠城中,这就是她们的不幸吧。又或者,是我想错了,对于古代的女人而言,拥有这样的结局才是她们的幸运,才是她们要的归宿呢。 我四处张望寻找褚英的身影,大殿正中央坐着一位面色赤红、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身穿锦绣朝服,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我想那应该就是□□哈赤了。 他的左右两边设了上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坐的应该是他的儿子们,那么按辈分来排,褚英应当坐在最首的位子上。可我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未见到褚英的人,右边为首的第一个位子和左边为首的第一个位子都是空着的。 褚英明明是和我是一块儿到的,不可能这么久还没有入席。现在已经过了开宴的时辰,褚英却仍旧没有出现。 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四处张望,忧虑正浓。只见两个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其中一人正是褚英,他躬身道:“儿臣来迟了,给阿玛谢罪。” □□哈赤倒是没有丝毫怒意,“不迟,不迟。” 褚英和那名男子行过礼,便分别就坐在左右两边为首的上座上。 我看那左边席上的几个人年岁都与□□哈赤相仿,不太可能是他的儿子,便低声问殊兰:“上席那些人是谁?” 殊兰搁下筷子,非常专业地回答道:“呐,这坐在贝勒爷左手边的呢,是五大臣,刚刚和大贝勒一块儿入席的是费英东将军,其他几位都是汗王麾下的得力大将。唯有这坐在最末的一位,是汗王的胞弟舒尔哈齐。这右边席上坐的呢,则是汗王嫡出的几个儿子,依次是大贝勒、二贝勒、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阿哥。” 我将目光落在了排位较后的八阿哥身上,正是那日在院中瞥见的八爷,今日他换了一身朝服,显得神清气爽。只见他目光来酒席间来回不定,倒也似是在找什么一般。 “既然人都齐了,我们就开始吧!” □□哈赤声音洪亮如钟,果然有汗王的气势,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席上众人见状,也都举起酒杯来饮尽。 “汗王只喝酒岂不是没趣得很,”一个娇美的声音响起,众人皆闻声望去,正殿走上来一名身着舞衣的美艳女子,那身姿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将席上男性的目光都勾了去。我朝上席望去,就连褚英也不例外,好像唯有那位坐在褚英旁边的二贝勒,在镇定自若地自顾自喝着酒。 “那么多客人在,不如让臣妾来献舞一曲吧。” □□哈赤爽朗地笑了起来,“好,许久未看大妃跳舞,今日就大家一起瞧瞧。” 大妃的舞姿是极美的,曼妙夺目,一身罗裙在腰肢的摆动下如波纹一般扩散,配上一首曲调悠扬的《鹧鸪曲》,真真有几分元稹笔下“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的味道,一时间让赏舞者都忘了呼吸。 一舞完毕,满殿的喝彩声,□□哈赤也笑得开心,伸手说道:“赏!” 大妃伶俐地笑着,“谢汗王。” 有了大妃献舞来助兴,殿中气氛也热闹了不少,将军阿哥们兴致勃勃、酒意渐浓,而女眷们则是开始纷纷羡慕起大妃来。见气氛已是欢乐到了极致,这时□□哈赤却搁下酒杯,突然正声却道:“今日在栅内宴请各位,乃为两件事。” 席上的人见此,都纷纷放下手中的酒盏,凝神细听着。 “其一,是为吾王儿褚英庆功,不日前入山斩获狼王,为我建州子民铲除顽疾,实属英勇无比,箭功了得,又得二只百年雪貂,实乃威武,众所皆知,吾儿褚英是为嫡长,且随军征战多年,英勇骁战,战功累累,得此贤子,实乃吾信。今日借此家宴,特封‘阿尔哈土门’,与大家同乐!” “汗王英明!” “阿玛英明!” □□哈赤满意地点点头,褚英从席中出列领赏道:“谢父王,儿臣定不负父王厚望。” 此时上席左右共十一人均起身向褚英敬酒,先是五大臣道:“臣等恭贺洪巴图鲁。” 再是右边的阿哥们,“臣弟们祝贺大哥。” 待上席的酒祝完,席上所有人皆起身举杯,“祝贺洪巴图鲁!” 我也踉跄地跟着起身,殊兰见我一脸迷惑,立即与我解释道:“汗王这是给咱们贝勒爷又加封了呢!” 看□□哈赤这样器重褚英,这不是分明在暗示众人,日后会传位给褚英吗! 这顺治的爹,难不成真的是褚英?我揉了揉脑袋,该死,我怎么就是记不起来呢? 待这轮酒祝完,殊兰便挨个给我介绍道:“这五大臣呢,依次是大将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汗、安费扬古。都是跟随汗王出生入死大将们。这嫡出的阿哥们呢,除去咱们爷,排首的是二爷代善,是咱们爷的胞弟,接下来是五爷莽古尔泰,是继妃富察氏所出,七爷阿巴泰是侧妃伊尔根觉罗氏所出,再来是八爷,格格见过的,叫皇太极,是侧妃叶赫那拉氏所出……” 皇太极! 我的脑中有如一道闪电惊现,连同叶君坤的容貌也一同被唤醒…… 顺治的爹,清朝的第二位皇帝,是皇太极啊! 居然……是他! 第6章 【家宴初会入迷局】 我只觉“皇太极”三个字如雷贯耳,久久不能平复。 我终于知道,在别院初见皇太极时,为何会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了。我放眼整个上席的那六位阿哥,不单单是皇太极而已,所有的阿哥们的长相,五官,气宇,都和我记忆中的叶君坤有那么几分相似! 谁让他们都是亲兄弟,褚英和代善,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除了这五阿哥身材健硕,那相貌和别的兄弟比起来,更为粗犷些。这十阿哥还是个小孩,模样看不出个所以来。其他的几兄弟,容貌都…… 难不成,叶君坤真的附身在了赫图阿拉城里某个阿哥身上? 我再将目光向皇太极投去,会是他吗?我吃力地想着,那眉眼是极像的……但是他而今也才十五岁啊,叶君坤比我大了整整十七岁,我根本不知道他年少时的模样,所以无法判断。我再下意识地去看褚英,这么看来,倒是已经成年的褚英比较接近我记忆里所熟悉的叶君坤的模样。 我不禁开始担忧……天呐,万一叶君坤附身在了□□哈赤某个刚出生的小孩儿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啊?那我可该怎么找!他……还会记得我吗? 老天到底跟我开了个怎样的玩笑?我摇摇晃晃地喝了口烈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感觉到席上某处仿佛有一双目光正锁定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去看褚英,那目光的主人却不是他。我再去看别人,却再也寻不到那个目光了。 酒过三巡,大家贺罢,席上的褚英已是醉了七八分了,身旁的郭络罗氏见状,低声对我说道:“看这情形,我还是先回府给爷熬醒酒汤吧。妹妹要是没尽兴,就再待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于是郭络罗氏便带着随行丫鬟悄悄地先离了席。 □□哈赤仍旧正襟危坐着,表情严肃,开嗓道:“其实今日,还有第二件大事要宣布。” □□哈赤的声音洪亮如钟,原本寻酒作乐的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以前读过些后世人评论,说这后金在关外日益壮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初期大明对关外女真部落的轻敌。以为这□□哈赤不过是个草莽强盗,为了报父仇才遗甲起兵,占山为王,充其量也就是个酋长。所以明朝皇帝才会不以为然地给他封了个“建州左卫都督”吧?女真族里本就部落众多,就算□□哈赤有本事统一了女真,这关外也还有蒙古和朝鲜呢。朝廷里约莫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如此轻敌吧。 可依我此刻所见,□□哈赤在建州的威严和受到的拥戴,可远不止是个酋长啊。而他的气魄,也绝不止是女真和蒙古这么简单。 “众人皆知,那乌拉部布占泰曾为我建州所虏,我谅他乃英雄好汉,放他回了乌拉。谁知前日里东海瓦尔喀部穆特黑来向我建州请兵,说是自从降了布占泰后便多次受其侮辱,不堪重负。而今已决意摆脱乌拉部来降我建州,但惟恐遭布占泰劫杀,请求派兵前去支援收编。此事我已与众臣商议过,已决意即日派兵前往斐优城往迎编。众人以为应当派谁前去的好?” □□哈赤威严地环视坐在他左右的将领们。 看来这是要打仗了啊,我见席下的人都在低声讨论着,神色各异。 “东海部不过数千户部,只够塞牙缝的,根本无足轻重,犯不上兴师动众出兵吧……” “可不是嘛,不过我看汗王这回定会出兵。” “何以见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布占泰个孬种,溜回乌拉后妄想称霸,若不煞煞他的威风,怎能息了这口气!” “我看非也,布占泰诡计多端,谁知道这是不是个陷阱?” “咱们可也好久没有打仗了啊!” 一时间随时议论纷纷,但大家都在观望着,却无一人站出来表态。大家似乎都在等……等一个有权威的人出来打头阵。 纵观上席,五大臣均稳坐如山丝毫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特别些的要算舒尔哈齐了,他犹如未闻般喝着酒,神情悠闲。而阿哥那一边,除了五爷和七爷在窃窃私语外,其他人都神情各异,打算着自己的事情。 这时,褚英身为表率,出列道:“东海部虽小,但斐优城却是遏制布占泰进犯的要道,我建州女真要想壮大,定要收容吸纳各分散的部落。这斐优城我建州志在必得。此次机会难得,可以顺便将布占泰余党一网打尽,儿臣愿身先士卒,请命出征。” 褚英话声未落,代善也跟着出列道:“阿玛,儿臣愿和大贝勒一同前去收编。” □□哈赤打量了褚英和代善许久,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甚好。” “回汗王,”左席也走出一位身形健硕的大将来,“臣费英东愿与洪巴图鲁、古巴英图鲁一同领兵出征。” 费英东是五大臣里第一个表态的。另外几位大臣,见状,也纷纷上前来主动请缨。 我见□□哈赤那神情,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正欲下令。皇太极一个步子跃道殿中,“阿玛,儿臣已年满十五,此番出征接应,真是上阵历练的好时机!还望阿玛恩准,让我同大哥二哥一起出征。” □□哈赤一皱眉,盯着这个年方十五便主动请缨的儿子,不悦道:“老八!你——这带兵打仗可不是胡闹!” “儿臣没有在胡闹。大贝勒跟随阿玛上阵杀敌时,也只有我这般大——” “八阿哥啊……”眼看□□哈赤愈加不悦,费英东及时出来打破了局面,“俗话说得好。‘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八阿哥年纪尚幼,以后少不了上阵历练的机会。此番还是由我们与洪巴图鲁带兵出征为好。” “正是,”褚英附和道,“八弟平时以管账为主,且尚有吾等兄长健在,行军打仗之事还不是时候接手。” 皇太极见众人纷纷倒戈,便也没有再说下去。 □□哈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说道:“老八尚幼,的确不适出征,孟姑又……”他说道此处,骤然停下,清了清嗓转言道,“这样,此次出征由舒尔哈齐为帅,褚英、代善为主将协助指挥,费英东、常书、扬古利、扈尔汗等人为副将,领兵三千,为我建州女真出征!” “谨遵汗王之命!” 钦点的将领均出列领命,唯有那舒尔哈齐仍是独自喝着美酒,一脸自信。众人皆将目光锁在舒尔哈齐身上,□□哈赤厉声问:“怎么,臣弟不愿意领命?” 气氛一阵冰冷。 这么公然地和□□哈赤对着干,这个舒尔哈齐看来是个狠角色啊。 殊兰悄悄在我耳边说道:“这汗王的胞弟在建州势力很大,资格老,就是咱们爷也得喊他一声叔父,汗王都由他放肆,自然没人敢做声。” “舒尔哈齐!”□□哈赤又是一声厉喝。 舒尔哈齐悠悠地将酒杯搁下,这才云淡风轻道,“哎呀……喝多了喝多了。汗王要我去,那臣弟自然要领旨了。” “哼。”□□哈赤冷笑一声,“费英东,你帮我好好看着我这个‘臣弟’,别到时候见了老丈人,都找不着北了!” “是——” 一场酒席下来,这□□哈赤与舒尔哈齐之间隐隐有些苗头不对,分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这内城的风云也不尽了解,只有默默地看着好戏。 下完出征令后,□□哈赤便先行离席了。只剩些余兴未尽的人们还在殿中热聊热饮这。 酒席上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笑声,夹杂着男人粗狂的声音。 “这场酒喝完,咱们就杀到乌拉去——” “把布占泰那王八羔子吊在城楼上,哈哈哈哈……” “再把他眼珠给挖下来——” “来,喝酒——” 我听着这些粗话,胃里哪还吃得下去东西。觥筹交错,人来人往,也不见褚英的身影。我再回头一瞧,就连殊兰和姬兰都不见了,这两个丫头溜得可真快。幸好我还记得回大贝勒府的路,于是便离了席。 刚穿过一个长廊,还未出大殿,只觉身后有人轻拍我右肩,我转头顺着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再往左看去,倒被眼前的人下了一跳。 “你——” “咦,这样就吓着了?” 皇…皇太极。怎么是他? 他个子比我高出了不少,脸色有些温红,大约是吃了酒的缘故。这样近看,眉宇间透出的锐气更是逼人。 他见我看呆了,“扑哧”地笑出声,故作正经道:“见了爷还不行礼?” 他笑声清朗,一下将我的神给拉了回来,“奴…奴才,见过八爷。” “谁让你自称奴才了。”他面露不悦。 我一时哑口无言,不自称奴才?那自称什么,难不成自称臣妾?呸呸呸。 皇太极倒没真那么较真,自顾自道:“方才隔着远,还以为瞧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听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我们早就认识一般,于是我好奇问:“我们以前认识?” 皇太极四下看了一眼,将我带到另一旁无人的走道上去。 “文程说你害了失忆症,原来是真的。” 我惊呼:“你认识范文程?难道——” 难道他就是那个城内的接应? 他有些无奈地白我一眼,悠悠地吐了一句:“怕不是连脑子也烧糊涂了吧……” 姐姐不是烧糊涂了啊,姐姐是借尸还魂,穿越时空啊……说了你也不懂! “所以你就是来接应我的——范文程的朋友。” 等一下,皇太极,皇,难道说……范文程给我的那把匕首上,刻的莫非就是他的名字? 我恍然大悟,皇太极“啧啧”地摇头,一脸欠扁的表情,“你反应得也太慢了……” 这小鬼是谁教出来的啊?就算你是未来的清太宗也不用这么嚣张吧,刚刚你不也才被你爹训了一番吗……当然这些都是消音掉了的台词。 我突然想起来,“那范文程呢?他还好吗?” “弄你进城已经是一步险棋了。他不宜久留,那日与我在外城相见后就回沈阳城了。” 所以他把我扔在这儿就跑了?好吧。 “建州与乌拉开战在即,整个赫图阿拉城应该都戒严了,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我出城寻你不到,谁知道你竟然躲进了羊鼻山里。那一箭……还好我赶得及时,若是再晚片刻,你就的左手就不保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要跟他道谢呢? “我那日马不停蹄出城去找你,结果还是出了意外,被我大哥抢先了一步。”他有些懊恼道,“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等……” “等什么?” 他面露难色,却又一横心,说道,“等我有了自己府邸,就把你接过来!” “其实我在大贝勒府待得挺好的。” “哦?”皇太极有些不可置信,“我大哥没发现你是个汉人?” “他一直知道我是汉人啊。”我不解。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那就奇怪了,大哥一直以来最恨的就是汉人了。他知道你是汉人,居然还让你留在府上?” 我点点头。褚英最恨汉人?莫非跟他在抚顺当质子的原因有关。 “总之……大贝勒府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文程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等,为什么大贝勒府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他见我还是迷糊,没好气地糗了一句,“你——怎么会这般愚钝!” 得嘞,我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句。 “你觉得我大哥,为什么会把一个来路不明的汉人留在府上?” 这……之前是为了养伤,后来是我答应帮他写译本,不过此刻听皇太极这么一说,这些理由都变得有些牵强了起来。 “大哥分明是看上你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褚英……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些棘手了。我一时有些语塞。 “你是汉人,汉人和女真人是不许通婚的,这是父汗定下的规矩。所以你在大贝勒府上多呆一日,就危险一日。大哥如今位高权重,深得父汗的信任。有手握兵权,气焰正盛,这城里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他的位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呢。若是这风声传到我阿玛那里,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好吧……我这个宫斗智商为零的人,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去。这个皇太极,不过也就十五岁的年纪,居然能如此高瞻远瞩,心思细腻,真不愧是要当皇帝的人才啊…… “可是……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女子。若是他人要借此做文章,会不会太过牵强了?” “牵强?”皇太极冷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引起女真九部之战!一个女人,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我哑口无言。脑子里联想到了三百年后,的确有那么一个女人,可兴天下,也可亡了大清。慈禧…… “那……那往后……” “往后,你唯有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在任何人前暴露你的身份,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思绪还陷在这宫闱里复杂的斗争中。皇太极突然一下扼住我手腕,将我拽进了侧面走道的隔屋里。我险些惊呼出来,他及时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黑暗中,我对上他漆黑的眸子,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仿佛桂花酿的味道,一时间令我忘了呼吸。我还来不及挣脱,就听见门外渐渐响起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这两个男人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 我马上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情况。噤声细细听着那二人的对话。 “可这洪巴图鲁会跟着犯浑吗?” “那又如何?你今天没瞧见大妃的眼神吗?老二分明已经是大妃的入幕之宾了。” “说来也好笑,阿玛刚封他做阿尔哈土门,只怕这一趟斐优城,是有去无回了。” “阿玛这么明目张胆地偏爱他,这不是明摆着在帮他树敌吗?我若是老二,也会气得睡不着觉……” “斐优城这一战,幸亏咱们不在点将之列。这个老八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主动请命……摆明了去送死啊。” “大妃可是布占泰的亲侄女,布占泰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分明是要把这几个碍眼的人一并除掉啊……” “阿玛为了除掉叔父,定然会掉进这个陷阱里。哪里想得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骤然睁大眼睛,皇太极眉头紧锁,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没了动静,他才松开捂着我嘴的手。 “方才经过的人是……” “是五哥和七哥。”皇太极沉默了许久,心里应该是五味杂陈的。 听他们二人话中的意思,这斐优城一战分明是布占泰设的一个局,不仅是针对舒尔哈齐的一个局,更是针对……褚英! “刚才的话,你回到府上去后,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了吗?”皇太极眉头紧锁,“我去想想办法。” “……好。”我嘴上虽是这样回答着,但心里却不是闪过了多少念头。 历史上的褚英……既然最后□□哈赤传位给了皇太极,那么褚英现在这个嫡长的位子日后一定会被废除。□□哈赤这么器重褚英,日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才会令整个清史有了新的格局!难道,褚英会中了布占泰的圈套,命送于斐优城? 我吓得出了一声冷汗,“你……会救大贝勒的,对吧?” 若是褚英出了事,可以说对剩下的阿哥们来说都是好事,那五阿哥和七阿哥的对话里,哪里又有半分顾及手足之情的意思。我不免一阵寒心。在现代,我一直渴望着能拥有家人。而在这里,这些拥家人的人们……却为了王权地位,互相算计。康熙年间发生的九子夺嫡,也不过如此了吧。 皇太极神色凝重地说道:“大哥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谁能救得了他?” 第7章 【茫茫前路掷孤注】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我与他两人都静默无言。 皇太极倚在不远处的墙上,叹息道:“你不该搅入这趟浑水中来的。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吗?” “谁让我听见了,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我这么想,也是为了我自己考虑,眼下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庇护所。若是褚英有了什么闪失,这大贝勒府不得一团乱?这个皇太极虽然说是会照顾我的安全,可他毕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在这城中无权无势,连自己的府邸也没有。我不能盲目地相信他。 “我们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到底谋划了什么,要救,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大哥抗命不去斐优城。”皇太极连连摇头,“要他做逃兵?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若是你不方便出面的话,我就去吧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地说于大贝勒听就是了。至于怎么定夺,那是他的事情。”这样我心里多少也会安宁些。 “你非要搅进来不可吗?”皇太极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城中风云我不懂,也不想掺合。只不过是有恩报恩罢了。也对,你现在自己的也根基不稳,如果在这件事上强出头的话,反而会树敌。” “对,你说的没错,”皇太极固执地走到我面前来,“我现在确实无兵无权,额娘又走得早,能否保住自己都是问题。你可以不要命,但是答应过文程的事情,许下的诺言,我皇太极一定会做到。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我有些云里雾里。 他一挥手,“你不记得了,也罢。总之我会记得!” “好吧,好吧……”我抱着试一试地心态,小心翼翼地问,“对了,八爷。我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件事?” “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叶君坤的人?” 虽然褚英说过,这赫图阿拉城里没有人会用汉人的名字,但这个皇太极精通汉语,又能和汉人交朋友,或许会知道的更多些? 黑暗中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听罢,一步步缓缓地靠近我,“这人是谁?你又找他做什么?” “他是一个于我而言……比命还重要的人。我来赫图阿拉城的理由,就是为了找到他!” 我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只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要找这个人。” “总之……我一定要找到他。”我无法跟他解释更多,“或许你认识名叫此名的人?” “没有。赫图阿拉城里,没有叫做个名字的人。”他冷冷地答。 我心一下又跌到冰点。如果叶君坤真的不再赫图阿拉城里,这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寻他呢?为何……他又给我留下来“赫图阿拉”这个讯息? “你醒来之后,文程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除了关于范家的事情,其他的他一概没有同我提及。当时我整个人精神状态都是懵的,哪里反应得过来去追问别的? “那些事情,你还是不要记得的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前发生了什么?让你们都这样避之不谈?” 他摇摇头,压根儿不打算跟我吐露半点。 我拍拍他的肩膀,“哎呀,你跟文程是结拜的兄弟,我也算是你半个姐姐了。你就告诉姐姐吧,嗯?” 我打算使出逗小孩儿的招数来。 谁知他甩开我的手,一点不留情面道:“你才不是我姐姐。” “明明年纪比我小,还不承认。” “我有姐姐了,”他有些红了脸,“我姐姐可比你美比你聪明。” 我见他脸红的有趣,继续逗他道:“那你就当多了个又丑又笨的姐姐咯。” 只见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猛的靠近我,双手掐在我的肩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飞快地就俯身亲了下来,只短短的一瞬,如蜻蜓点水一般,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伴随着他轻柔的嘴唇。 什么情况——我居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占了便宜!? 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得意地说道:“这样就不算姐姐了吧?” “喂——”我气结,一时还在状况之外。只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不待我正要发作,他便抢先一步跨出了隔屋。 我当下打算追出去,却听见外有有人经过跟皇太极请安的声音。又把步子给缩了回来,这万一被人瞧见了,只怕又是一场风波,只好恹恹作罢。等到声音远了,才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 一出隔屋,还没走几步,便遇上到一脸焦急的殊兰。 “格格跑到哪去了,让奴才好找。” “你玩你的去,找我作甚。” 殊兰一脸委屈,“奴才虽然贪玩,但照顾格格才是奴才首要的事情啊。” “就你嘴甜。”我也不和她拌嘴。 “行了,咱们快走吧,贝勒爷也在找格格呢!” **** 家宴过后,我回到府上歇息,时候已晚,褚英见我安全回来了,便没有再多做打扰。他喝有些多,步子都走不直了,还不忘关心我。我心里是又煎熬又无奈。 我回到屋里,正准备更衣沐浴,这一解腰带,却摸到腰间别着一物。 我一瞧,竟是那把套着羊皮套的小刀,我拿起来一看,果然上面刻着一个“皇”字。正是被我遗落在羊鼻子山中的那把匕首。 这个皇太极!一定是刚刚在隔屋里趁我不注意别在我腰间的,我居然一点都没发觉。 回想起他今日的举止来,也真是放肆!这个“范筝筝”跟他绝对是旧相识,但是不至于熟到了可以亲嘴的地步吧?这……万一我这副身体的主人,真是皇太极的小情人该如何是好啊? 不会要我跟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儿谈恋爱吧?我一想到这里,简直快昏了过去。我这辈子除了叶君坤,还没有被别的男人亲过。不过皇太极充其量……算是个男孩儿吧。少不经事,方才的那一吻不算数,绝对,绝对,不算数。 这么糊里糊涂地到了第二日。整个白天我都没有见到褚英的人,听说他昨晚烂醉如泥,早上大贝勒府又陆陆续续来不少送贺礼的人,忙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哪儿还顾得上我这个闲人呐。 所以知道了傍晚时分,酒醒的褚英才得空来了别院。 他脸色不佳,显然是宿醉之后的体态,来到我屋里,也一直出神。 我见他不在状态,低声叫了一句:“贝勒爷?” 因为昨晚□□哈赤的赏赐,褚英又晋了一爵,所以他的衣冠也跟着更尊贵了些。 他半天才回过神,一手扶着头道:“嗯?昨晚酒多喝了些,现在腹中还有些不适。” 我见状,连忙将他面前的茶盏里的茶水给倒了,“酒后切忌喝茶,会刺激肠胃,伤肾脏。姬兰,去给贝勒爷冲一杯蜂蜜水。” 褚英考究地望着我,“你竟还懂这些?” 虽然我学的那些西方医学在古代不奏效,但这些基础的生活常识,还能起点作用。 “祖上……有人从医,略知道一些。”我答。 “哦?那头疼呢,有何缓解的办法?” “若是过度饮酒引起的头疼,冷敷是最佳的。其次是按摩,轻揉太阳穴、风池穴还有百会穴都会有所缓解。” 褚英笑容带着些许惊叹,“这些穴位我不太知晓。倒不如你帮我揉揉?” 我想,这是个绝佳的开口机会,昨晚听到的消息,我必须告诉他……于是我踱步到他身后,轻轻地帮他揉着太阳穴。 “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就闭上眼不再作声。 昨晚的一幕幕在我心中辗转回放,我几次想要开口,却是喉咙生涩。 褚英没有睁眼,声音暗哑道:“你有话,便说吧。” 我一惊,他仿佛早已洞察了我所有的心思一般。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真如皇太极所言,明知火坑,还是要跳? 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要想太多。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贝勒爷是否知道……这斐优城里另有杀机?” 他没有睁开眼,语气平和道:“知道。” “那为何还要主动请命?”我不解。 “虽然不知道,那布占泰和乌拉那拉氏打得是什么算盘。不过,要想把我褚英扳下台,可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容易。”他轻哼了一声,“见招拆招,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是姬兰端着宫泡好的蜂蜜水进来,我吩咐她到外面去候着。 “我们女真跟你们汉人不一样,没有什么嫡长制,也没有什么科举。要想建功立业,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战功。我走到今天,全是靠我出生到现在,这双手——杀过的人堆出来的。” 我的手一颤。同褚英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是平和温恭的人,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难免还是浑身颤栗。 不行,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表现得镇定自若才对。于是我努力控制着语调,“贝勒爷那么急着要坐那个位子吗?” 他身体一僵,及时地握住了我正在帮他按摩的手腕,将我拉倒他的跟前,就这么盯了我看有半分钟那么久,才逸出一丝冷笑,“我急吗?” 这一句反问将我问得措手不及。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明明计划好,只是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他,其他的我一缕不去过问不去干涉的。怎么事到临头了,这些话都脱口而出了呢!真是祸从口出啊,呸呸呸。 “是我……我多嘴了。” 可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量丝毫未松,咬牙切齿道:“怎么,话都到嘴边了,反而怕了?怕我会杀了你不成?” 我哑着下唇,完了完了,我这完全是惹了一只睡着的老虎啊!现在躲都躲不掉了,我一咬牙,心一横,只能尽量圆回来了。 “我是说……贝勒爷如今要兵权有兵权,战功有战功,要声望有声望,又得汗王器重,臣弟拥戴,深孚众望。纵观这内城上下,没有哪位阿哥能够与大贝勒相提并论。所以……所以,待……待汗王百年之后,这汗位定不会旁落他人……贝勒爷何必急于这么一时,冒这个险。” 谁知褚英倏地站了起来,扬手将那桌上的杯碗都打翻在地。我大吓一大跳,门外的丫鬟听见动静,推开一丝门缝想查探里面的情景。被他一声怒喝回去:“滚!” 门外的丫鬟吓破了胆,赶紧关上了门。 我真是不知道,刚才的话哪里冒犯到了他,竟是火上浇油了。只听他声色俱厉,“到底是老八厉害!” 我立在屋内,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却几步逼近过来,死死将我扣在他身前,怒意渐浓道:“说,这些话是不是他让你来和我说的?” 我拼命想挣脱他的控制,我从没见过褚英生这样大的气,不免让我有些害怕。 “和……和八爷无关,是我自己。” 他却像醉了一般,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继续吼道:“好,甚好,你们都拿我当猴耍!变着法子来找不痛快!甚好!我说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正逢我出城围猎,一个会说女真话的汉人出现在羊鼻子山中……说,老八派你来做什么?来给我灌*汤吗?” “你疯了!”我用尽全力甩开他的制约,连退几步,躲得离他远远的。 “是你们疯了!”他双眼充血,“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是,我不懂,你们兄弟间的那点破事我也不想懂!”我气极亦是怕极,濒临情绪的边缘,明明是好心想帮他,却被当做驴肝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喘着粗气,盯了我很久,那眼神里参杂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似是愤怒,似是无奈,似是隐忍。最后眼中的怒意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一拳打在墙上,投降般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昏了头。” 我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吊在嗓子眼的一颗心这才松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杵这,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分辨出他此刻的愤愤。 “来到赫图阿拉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的赫图阿拉城里,我只有敌人,没有亲人。”他叹惋道,“从前在费阿拉的日子,哪怕是朝不保夕,至少我还有阿玛,还有代善和东果……如今,我还有得选择吗?” 我遥想起郭络罗氏的笑靥来。就算他日后注定无法称帝,至少也不要落得个被兄弟陷害的结局吧!我慢慢靠近褚英,他的肩膀仿佛在轻微的颤抖。我叹一口气,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想想你的福晋和孩子们吧。” 他转过身来看我,眼中带着不忍道,“筝筝,你知道吗?你不该来赫图阿拉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该来这。”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唤我,会跟我说这么一番话。下一秒,褚英从怀中取出一串腰坠来。 那物不是别的!正是我在羊鼻山所见他挂在腰间的那串腰坠!那块陨石!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这块陨石的样子,我是至死都不会忘的! “你——原来我没有看错——” “对,我骗了你。”褚英将这串腰坠举在半空中,“你不是在找这块石头吗?这串腰坠,已经在我身边二十余年了,如果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便拿去吧!” 我颤颤巍巍地结果这串腰坠,捧在手心里,轻抚着表面光滑的轮廓。 是你……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告诉我……叶君坤在哪里! 我一时情绪难抑,那日痛失君坤的绝望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我把这陨石如同那日一样捂在胸口,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尝试了各种方法,然而皆是无果,这……只是一块普通的陨石罢了。 为什么……你将我带来此处,却又不给予我指引…… 褚英啊褚英……是你吗……若你就是君坤,怎么会认不出我来?还是你已经忘记了所有…… 我绝望地跌坐在地上。褚英也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将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可我仍是止不住哭泣。 “这块石头……对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泣不成声。 “筝筝……你冷静下来,看着我。”褚英摇晃着我的手臂。 我吸了吸鼻子,用手帕将脸上残留的泪水摸干,然后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若这块石头,真的如此重要,等我从乌拉回来,我带你去见它的主人。” “……它的主人?”我强撑着问道。 “这串腰坠,是我在抚顺当俘虏时,总兵府上的一位夫人赠予我的。可二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 一位夫人……二十多年前…… 我拉着褚英的衣袖,抱着希望,有一次追问道:“你真的……没有听过一个叫叶君坤的人吗,在抚顺?” “没有……那位夫人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谢谢你……褚英!” 我一时心中充满了感激,真的谢谢你褚英,在这个时空里,给予了我些许慰藉。 第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好了,哭成这幅模样。肯定饿了,起来,我们一起用晚膳吧。”他将我扶起来,又吩咐姬兰上晚膳。 我深呼一口气,在餐桌前坐下来。端起碗筷,却是有些难以下咽。 “我记得大贝勒上次说,喜欢同我坐在一起吃饭。” 他点了点头,给我夹了一块兔肉。 “我想知道,这次前去斐优城的胜率有多大?” 他沉思了一会儿,“若是叔父不搞什么名堂——六成。” 叔父应当说得就是此番会领兵出征的舒尔哈齐了。□□哈赤曾在大殿里说,这个布占泰是舒尔哈齐的老丈人……女真部落间有很多这种靠姻亲来维持的联盟关系,舒尔哈齐会因此而背叛□□哈赤吗?我不得而知。 “反之呢?” 褚英眉头微一蹙眉,叹了口气,“一成吧。” “一成!那不等于是去送死吗?” 他安慰似地对我笑着,“昨日在宴会上没听见费英东将军说的吗?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到了战场上,就是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放心……我四岁就跟着阿玛四处征战了,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没那么容易送命。” “那最坏的结果呢?” “最坏,也就是吃个大败仗。被布占泰抓去当俘虏罢了。” 他不以为然,继续吃着菜。被抓去当俘虏……我联想起在古装剧里看到的所谓敌军俘虏的情形……这个褚英,已经在明朝当过了质子,还要再受这种罪吗? 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我未曾亲眼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和惨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地方的人们也深受战火的弥漫。巴以冲突、有伊拉克战争……人们为了信仰、宗教、石油……各种各样利益熏心的理由,发动着战争。我是个不关心政治的小市民,深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能左右的。 即便是这次斐优城之战,或者本就没有黑白对错可言。唯有输赢,成王败寇,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啊。所以我无法摆明立场,也许我本来就是个没有立场的人。因为我的立场根本无足轻重。但,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但我的原则告诉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尤其是他——褚英。这个毫无怨言,一直在帮助我的人,这个我现在唯一找到的线索。无论这块陨石和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我一定要清清楚楚地查明,所以在这之前!他不能白白去送死,不能就这样葬身在这权利的角逐中。 打定决心的这一刻,我又冒出了新的担忧。如果历史的结局,褚英就是这样死的呢?会不会有所谓的“蝴蝶效应”呢?也许我的出现,我的某一些举动无形中在改变历史? 不对,按照“平行空间理论”,一个人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无论是以前或是以后的时空里。这个时空和原本的时空是平行的,完全独立不相干的。我在这个时空中所做的事情,不会影响道现实时空里既定的现状。因为每个时空都互不交错。就算在这个时空里,我把□□哈赤给杀了,四百年后人们的历史上,仍然有过一个大清帝国,爱新觉罗的后代们还是存在着的,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所以,我没有理由不按我所想的去做! “既然你叔父是危险因素,为何不干脆禀告汗王,夺了他的兵权呢?” 只要舒尔哈齐不去,这胜算还有六成呐。 “这是阿玛的计策,请将不如激将。布占泰想要算计的人是我,可阿玛想要算计的人正是叔父。” “此话怎讲?” “叔父在赫图阿拉城里,势力太大,功高过主。这次看似是去斐优城收编,实际我们的敌人还是乌拉部。此战若是赢了,皆大欢喜,若是败了,叔父就因为和布占泰的姻亲关系,落人口实,就能趁机夺了他的兵权。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然为了个小小的斐优城,阿玛又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 这么看来,一个局里还套着一个局啊。情况远比我想得要复杂的多得多。 “阿玛是在考验叔父,也是在考验我。”褚英搁下筷子,早已把一切都看得透彻万分,“我若是想当这个储君,就一定要破这个死局。哪怕只有半分的胜算。唯有在这凶险万分中杀出重围,阿玛才会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坐稳汗王的位置。” “你可是汗王的亲儿子啊,他就不怕……有个万一?” “阿玛若是不狠心,又怎么征服建州,坐上汗王的位置呢?要成大事,就要心狠手辣……我不怪他。” 最后的四个字,褚英说得十分吃力,那眼神中分明是带着恨意的……但是,他是父亲,也是汗王,褚英……还有别的选择吗? “唉……”我一声叹息。 “不过——”褚英话锋一转,“不试一试,谁又知道鹿死谁手呢?” xxxx 出征在即,整个赫图阿拉城都陷入了紧张备战中。 在点将之列的褚英,每日都要去练兵场练兵,整个大贝勒府上,上到女眷们下到奴才,气氛也是分外萧肃的。 自上次褚英一反常态的发怒后,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听说他整日都忙着在练兵,连回府上吃饭的次数都很少。我总是心悸不安,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呆在别院里干着急。 或者说,我眼下更像是被圈禁在了大贝勒府,连去找皇太极商量对策的机会都没有。 我正发愁间,姬兰走了进来,俯在我耳边小声说:“嫡福晋问格格可有空去她屋里小聚。” 郭络罗氏想要见我,在这个时候?我进了大贝勒府那么久,出来在家宴上和她打了个照面后,一直都没有互相拜访过。我思酌着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眼下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说不定在嫡福晋那里还能找到什么门路呢。 “姬兰,给我换身衣服,我去见见我表姐。” 从别院绕到正院,终于是见到了这个大贝勒府的模样了。到了嫡福晋所住的屋子,姬兰便没有再跟,门外早早有两个小厮在候着了吗,显然是早有准备我来赴约。 郭络罗氏正坐在大厅里,这是间联通书房和卧室的会客厅,厅内的香薰炉里点着香,我深吸了一口。 郭络罗氏热情地招呼我道:“表妹来了,坐。” 我回笑,关切地问:“姐姐近来可好?” 她摇摇头,唉声叹气:“贝勒爷又要出征,哪里谈得上好。” 我安慰道:“男人总要建功立业,爷英勇善战,姐姐不必太过忧虑。” “爷每次出去打仗,我都提心吊胆的,谁不知道,这打仗哪有常胜将军?怕就怕……” “姐姐这香换一换,忧郁之疾就能减轻不少,”我负手走到香薰炉前,看了看里面的香料。 “哦?妹妹对香还有研究。” 研究不敢当。不过在现代的时候经常去做spa,所以才了解了些香薰类的知识。没想到这香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现代才发明的消遣工具。 我对她笑了一下,“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不过现在燃的这种药香虽然会刺激感官,让人感觉精力充沛,但另一方面对忧郁之症不但不能缓解,反而会加重。” “这是汗王赏的,听说是从朝鲜人那里缴获的贡品,我这还有几味香,不如妹妹帮我挑挑吧。” 说罢便端上来了用锦布包好的几味香,我一一闻了过去,依次是百里香、迷迭香、夜来香、檀香、玉兰香、薰衣草。 我挑出一味来,介绍道:“这味叫‘檀香’,气味清然,余香袅绕,能消除不安、减轻忧郁,能缓解福晋的忧虑之疾,但檀香单独燃气味不佳,我建议加一味百里香,这样气味浑然天成,还有缓解失眠之效。” 郭络罗氏赞赏地看着我,夸赞道:“妹妹真是奇人。” “姐姐过奖。”我坐下来,笑意未敛,“题外话也聊了不少,姐姐想是还有正事要与我说吧?” 她掩嘴一笑,“妹妹真是聪明过人。” 说罢,便屏退了身边的侍从,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想必是她的亲信。 “今日叫范姑娘来,是有样东西要给姑娘看。” 郭络罗氏解开一颗旗装的衣襟扣,从里面拿出一封羊皮信来。低声道:“这是昨日贝勒爷留宿我屋,我无意中发现的。事关重大,我怕他发现,便抄录了一份。” 这是封用蒙古文书写的信件,因为与女真语言的规则相通,所以我勉强能读懂。 我细细地研读信中的内容,心中的不安更甚。 信是写给褚英的,而信的署名是布占泰,内容大概是说,希望与褚英联盟,让他领兵两万假装与建州兵在乌碣岩相遇,佯装厮杀,然后布占泰会趁机杀了舒尔哈齐。再将两路人马和为一路,驻兵东海部斐优城,联合东海部、乌拉部以及褚英手上的人马,与□□哈赤反目。三路大军再杀回赫图阿拉城,逼□□哈赤退位。信的末尾还提及了,□□哈赤能置兄弟手足情于不顾,可见他并非个心胸广阔之人,若日后褚英也有所建树,得人拥戴,他亦不会手下留情。希望褚英能认清局势,与乌拉部练手,先声夺人。 这是一封策反的信。好一招假道伐虢! 原先听城内人对布占泰的评论,以为他不过是一介枭雄,没想到还懂些兵法。布占泰这一招果然走的又险又妙。他知道此番出征,□□哈赤意在试探褚英,于是来了个顺水推舟,将一块肥肉吊在此时急于立功的褚英面前,等着他上钩。 乌拉部、东海部再加上褚英的三千铁骑。实力可以说与留守赫图阿拉城的兵力不相上下。突然杀个回马枪,只怕会打得□□哈赤一个措手不及,若再联系朝鲜,让建州腹背受敌……不过,既然这一招叫假道伐虢。那么就算最后计划成功,让褚英坐上了这个汗位,也是两败俱伤了,布占泰再带着他保留的乌拉大军来袭,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我放下手中的信,我能想到这里,那么褚英一定也能想到。只是,褚英会被权利冲昏头脑,中了布占泰的计吗? 郭络罗氏用忧虑的眼神与我对视,握住我的手道:“我信贝勒爷不是那种人,可是,怕只怕布占泰不安好心,是在设计爷。爷留着这封信在身边,证明他并没有禀告汗王。” “我明白。” “范姑娘,我是个妇人,这件事情我没办法开口问贝勒爷。若是你能帮我向贝勒爷问个清楚,也省得我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了。”她央求道。 “福晋又不是不了解贝勒爷的性情,旁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我摇头,“爷自个儿心里早有了定夺。你要相信贝勒爷。” “我也不信爷会做那样的事,”她眼中噙着泪,让人不禁心生怜惜,“我不是杞人忧天,只是这布占泰,诡计多端,并非是什么什么君子,他太了解贝勒爷了,才会使出这样的离间计来……范姑娘,你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 “这布占泰到底和贝勒爷有什么过节?要这样步步紧逼!” 我对建州和乌拉的过往一无所知,也无法帮忙分析局势。 郭络罗氏见瞒不住我了,拿手帕拭了拭泪,说道:“布占泰对建州恨之入骨,早就不单单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报仇!报当年‘九部之战’的仇,就算贝勒爷不上钩,这个布占泰也会想尽办法,在汗王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来离间贝勒爷和汗王的关系。” “九部之战?”那晚皇太极分明也同我提起过。 郭络罗氏点了点头,“范姑娘刚进城不久,自然是不清楚这之中的原委,像我这种栅内的女人,也只是略略有所耳闻。当年的古勒山一战中,叶赫、辉发、乌拉、蒙古科尔沁等九部一并攻打建州……建州大胜,布占泰也被生擒为俘。当时,布占泰之所以会加入九部与建州反目,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 “对……一个传言中‘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女人——叶赫那拉氏。”郭络罗氏唇色苍白,“布占泰在建州受尽屈辱四年,好不容易被放回乌拉,准备迎娶这位叶赫那拉氏时,叶赫却又把她许配给了汗王。据说布占泰气得呕出血来,发誓要报夺妻之恨。” 我颦起眉来,这一切部落混战的源头,居然是因为……女人?我不由得好奇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左右整个女真部落的命运?能让所有人,都用如此敬畏的语言来形容她? “所以,这位叶赫那拉氏如今是汗王的妻妾了?” “并不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知道,布占泰对叶赫那拉氏情深意切,不惜反恩为仇,这次,也定是冲着复仇来的。” 我冷静下来思考着现在的局势,褚英、□□哈赤、舒尔哈齐还有布占泰……我知道历史上□□哈赤统一了女真,可其他三人的结局呢? 我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言道:“此事,我会尽力去阻止的!” 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薄,但是,这城中我还有一个可以依托的人! 郭络罗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范姑娘,我信你。” “福晋,你不能信我,你要信贝勒爷。” 第9章 【混入军营挽狂澜】 回别院的路上,我一路无言,姬兰在一旁默默跟着我。 我突然停住步子,回头对姬兰道:“我要见你们八爷!” 她一脸错愕,“格格这是什么话?” “我要见你们八爷,”我正声又重复了一边,“我知道你是八爷的人。我有要紧事一定要立刻见他!” 姬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估计是在揣度我话中的意思。 见我语气坚决,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奴才遵命。” 到了傍晚时分,姬兰趁着殊兰帮我泡茶的功夫,俯在我耳边道:“洗衣房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八爷在那里等着格格。” 我微一颔首,从碟子里衔了一块沙琪玛吃了起来。我果然没有猜错! 掐着时间,我便溜去了洗衣房。第一次来,四处一转,这洗衣房里果然有个暗门,暗门出去后是一片空地,没走几步,便看见皇太极屹在冷风里的背影。 我小步跑了过去,他背对着我,想问题想得正出神,也没有察觉我来了。正好,这回我也耍耍他! 于是我照着葫芦画瓢,从后面先拍他右边的肩膀,再站到他左边去。正得意呢,谁知他居然没上当,第一反应就是扭头朝左看。被逮了个正着。 真没劲,我翻一个白眼,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左边?” 他笑了笑,“只有你敢见了我不行礼,玩这种把戏。” 好吧…… “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清净的地方。”住在别院这么久,我居然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后院。 “你知道前面是哪里吗?”皇太极指不远处着问我。 我摇头,虽然我来赫图阿拉也算有不少日子了,可是整日都是呆在别院那三尺地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得才机会出来走动走动。 “那里是射箭场。”他说。 我“哦”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他见我仍旧一脸不解,于是靠在我耳边,轻不可闻地低语道:“这里是士兵和丫鬟偷情的地方。” 我一下如同吃瘪了一般,怪不得…… 他见把我给唬住了,满脸得意,反问我道:“你怎么知道姬兰是我的手下?” “嘿嘿,”我狡黠一笑,该轮到我凌虐你的智商了! “姬兰这么谨慎克己的人,从来不离我半步。家宴上,她为了创造我们见面的机会,不仅自己先没了人影,还特地将殊兰支开去领赏,还有——” 我拿起腰间别的那把小刀,“这把匕首也是你让她偷偷放回我身上的吧?” 他欣赏地点了点头,“不错,终于有进步。” 终于个屁啊。这点儿小伎俩,在这现象丛生的城中,我都看不透,以后不得天天都提着脑袋过日子了?在这个小屁孩儿面前找回点自尊了,我满意地朝他做个鬼脸,“全天下又不止你一个人有脑子。” 他一耸肩,“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现在我来告诉你。” 我虽然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神童,但是人生阅历可比你个小毛孩丰富得多。 这开场白够长了。我想到还有正事要说,于是便不和他打岔了,道:“说正经的,我有事要你帮忙。” “猜到了,”他丝毫不意外,“说吧。” “斐优城这一战,绝不能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皇太极面露愁容,“这件事,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个火坑大哥自己决定要跳,我也没办法阻拦。” “分明是有办法的,你再想想?褚英……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将希望全部寄托在皇太极身上。你可是未来的清太宗啊,一国之君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破解不了的局啊!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一定还是有办法的。“你不是说,这是你欠我的吗?这次无论如何你都的帮我!” 褚英他现在不能有任何闪失,他是我如今能找到的唯一的线索,若是他死在了布占泰手上,那这个好不容易寻来的线索就彻底断了!那块陨石……怎么会流落到褚英手上,分明是有原因的!我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他沉默了好久,也神色凝重的盯着我许久。我以为,还要再软磨硬泡一会儿,他才会松口。没想到他长吁了一口气,“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两眼放光,期待地望着他。 “要破这个局,只有一个办法。”他眉头紧锁,“如果斐优城只是一个诱饵,而布占泰的目的是建州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里应外合,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大军一旦出发前往斐优城,那么消息要传回赫图阿拉,一定会非常闭塞。就算我们早知道布占泰留有后手,阿玛为了借刀杀人,惩治叔父,也不会加派增援……我手上没有兵权,五哥和七哥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阿敏贝勒是叔父之子,对叔父言听计从,亦是不肯出兵的。唯一的希望,只有二哥手上的正红旗了。” 二贝勒代善?可是那晚五阿哥和七阿哥的密谈,分明提到了二贝勒和大妃间不寻常的关系,这大妃乌拉那拉氏阿巴亥是布占泰的亲侄女,万一连代善也倒戈了怎么办? “二贝勒……会出兵吗?要是连他也见死不救,那……” 虽然他是褚英的同胞弟弟,但看□□哈赤和舒尔哈齐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我不免还是担忧。 “所以我说,这是唯一的希望了。”皇太极满脸阴郁,“二哥那边我会去劝说的,但是,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人……一个内应!” 我不解地望着他。 “我们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就私自调动一兵一卒。这是让二哥公然违抗汗令,他是不会答应的。所以我需要一个机灵、可靠、并且对局势了如指掌的内应。在洞悉了叔父和布占泰的动作前,就先行给城中通风报信!一旦有了叔父和布占泰有所行动的确切消息,我才可以以请援为由调兵。” “这样一来,既顺了汗王的意,抓到了舒尔哈齐的口实。又能和布占泰一战高下。父王的目的达到了,也不会再追究私自调遣士兵的事情了。” 虽然此举不能保证十分的胜算,但至少从一成提到了五成。五成……我相信褚英一定能将布占泰打得落花流水! “好!就这样办!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是啊,此计虽好,但还有三日就要发兵了。眼下我们要去哪里找一个可靠机警,又了解局势的内应呢?大哥的部下全都派去出征了,余下城中的,除了五哥和七哥的部下,便是大妃的势力了。这个内应关系到整个建州的未来,我要留下带领援军,无法亲力亲为……” 我一抿唇,鼓足勇气道:“让我去吧。” “你……” “让我混进军营里,我去当这个内应!” 皇太极又惊又怒地瞪着我,这反应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想也知道我这么做是多冒险的举动。但是,说了这么多,还有别人比我更合适做这个内应吗?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宴席是,皇太极会固执地主动请命出征,大概那时他就已经审时度势,想到了这一步,做了最坏的打算吧。唯有随征一路观察提防,及时放出情报,才能控制住局面。只可惜□□哈赤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皇太极,说起来只有十五岁,却已经深谋远虑,心思细腻到了这种程度。当真是要成大器之人啊! 风刮在我们两之间,像是一条深深的鸿沟,他突然背过身去,沉重的说道:“……好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答应了?反复确认道:“你……答应帮我?” “不然呢?”他转过身来,没好气道,“不答应你,你就会拿着匕首架在脖子上威胁我,逼我答应,我不过干脆帮你省了过程。” 被他一语命中,我不免有些心虚,手慢慢从紧握着的匕首上松开。 “这次之后,我就再不欠你什么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上阵打仗,凶险万分,万一你……”他神色闪烁,有些别扭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一拳打在他胸前,视死如归道:“放心,姐姐我命数未到。命不该绝!” 原谅我此刻有些词穷……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严肃地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将我的手包在他手心中,目光瞥向别处,冷冷道:“你最好别死在战场上,不然我没法跟你弟弟交代。” 虽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我从他这幅青春期少年的脸红羞涩知道,他心里分明是在担心我。于是强装镇静,笑了笑说:“怕什么?南北朝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宋有穆桂英视死如归抗辽,明有大帅秦良玉,我汉人女子个个都是巾帼英雄,有什么好担心的?” “花木兰和穆桂英我倒是听过,”皇太极皱了皱眉,“后面的秦良玉是谁?” 我一拍脑袋,糟糕!嘴一快,忘了秦良玉是明末的人,现在极有可能还是个哇哇叫的婴儿,还好我没一口气把什么秋瑾、江姐都说出来…… “啊?就有这么个人呗……”我挠头,搪塞了过去,“不过,你们行军应该要带军医的吧?就是不用拿刀拿枪上战场的那种……我虽然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但是毕竟是一介女流,碰巧懂些医术,包扎啊缝合啊上药止血啊我都会,能不能……把我安排在军医里。” “这个我当然知道!难不成让你提刀上阵,去送死吗?”皇太极一扬眉,“亏我还觉得你不笨。真是我想多了……” 我松了一口大气。不用上阵就好,我虽然见惯了尸体,但也不想客死他乡,命送大明朝啊! “行了,离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既然决定要随军,那就要学些基本的功夫,就算是当军医,也是要会些防身之术的,”他打量了我一会儿,问道,“你应该还不会骑马吧?” 我心虚地点了点头。 他满脸的无奈,“明天,老时间,到这里来,我教你!” xxxx 明万历三十五年,三月。 夜幕降临,原本平静的夜晚,今日却不那么平静。集结的三千兵马将趁着夜色,在赫图阿拉城点将台誓师。过了丑时,原本是关城门的时间,可今日却城门大开着,各个方向都散布者守兵。 三日之后,今天……便是出征的日子。 皇太极将我安排在二阿哥代善的麾下,当他的近身军医,据说代善腿有顽疾,若是出征,身边通常都会带上一个近身军医,所以不会惹人怀疑。大贝勒府那边,就由嫡福晋帮我遮掩着,借口我身体不适,先回家几日,其实无非也就是将那些下人糊弄过去。 过去的这几日,我一直跟着皇太极苦练骑术和基础的箭法,也算有些成效,虽说他才十五岁,但箭法极准,对行军作战的要领掌握得到有佳,那气势丝毫不逊他人,颇有将才风范。 幸好这关外人,对女人从军未有什么忌讳。随军夫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按皇太极的说法,女真的姑娘,五岁就会骑马,十岁就能射猎,哪像汉人,在家里织布绣花。游牧民族的女子确实彪悍,听说不少部落里头还有女人组成的兵阵呢。我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见大家都对我的存在,见怪不怪了,才勉强有几分相信。 虽然我只是个军医,但是因为我怕死,所以非要套上一副甲胄穿。这可是古代的防弹衣啊,再沉再闷我都要穿着。 代善是知晓我的身份的,既然允许了我与他随行,可见皇太极已经完全说服了代善。一直到了点将台,我才真正与代善见面。与那日在席上所见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现在他穿着盔甲,骑在战马上,是另一幅英姿。其实细看代善,与褚英的相貌倒是极相像的,不过褚英偏刚毅,代善偏谦和,看着文质彬彬,所以两兄弟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八弟说的人,就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见过二贝勒。”我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虽然我也骑在马上,但个头还是比他矮一大截,怯怯地点了点头。 他挑了挑眉,“勇气可嘉。” “二贝勒过奖。”我低声道。 他挪开眼神不再看我,面无表情道,“先说好,打仗可不是过家家,你别拖了我的后腿。乌拉军来了就撒腿跑,到时候我是不会救你的。” “我一定不给二贝勒添麻烦。”代善这个人我从未接触过,也不清楚是个怎样的角色,所以凡事小心为妙。 他没有再理我,径自骑到了点将台前。代善与褚英二人所领的旗号不同,所以队伍也相距甚远,我也不担心会被褚英看到。不过被他看到说不定更好,说不定他还能在关键时候救我一命呢?反正代善我是指望不上了…… 台上唯独坐着舒尔哈齐,此时点将台前已经聚集了□□哈赤钦点的将领们,褚英、代善、费英东、扬古利、扈尔汗都到齐了。可奇怪的时,居中端坐在点将台上的舒尔哈齐却丝毫没有要点将发兵的意思。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中,天色也愈加青紫。我所处的队伍中的一些士兵也等得不耐烦了,纷纷议论道:“这三都督怎么还不点将?” “这不常书将军还没到嘛,当然得等他了。” “切,仗着是统帅是三都督,就来摆架子……” “汗王不在,就算三都督真延误了时辰,谁人敢作声?还有那常熟将军,大贝勒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不是吗?” “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正说话间呢,那常书将军才骑着马慢悠悠地来到点将台前,手上还拿着酒袋子,张口就道:“咦?大家都在呢!” 这古人打仗这么随便吗?这跟我在电视剧里头看得军纪分明的出征场景完全不一样啊。 “哎呀,你们都来齐了,也不派人去喊我。”常书还在打着哈哈。 底下的士兵一听这话,更是窝火,就差没骂脏话了。明明全军人干等的就是你,居然还这么理所当然。 费英东见常书来了,上前对舒尔哈齐道:“三都督,人都到齐了,现已三更,正是出兵吉时,该点将发兵了!” 舒尔哈齐却像是充耳未闻,对着常书干瞪眼,又看了眼天色,摇头道:“再等等吧……” 费英东见状,只得退下,在一旁干着急。 “等啥呢?等他娘的打雷下雨收衣服啊?” “搞什么啊,咱们还走不走了……” 底下又哄起一阵议论声。 我仔细观察着点将台上的一举一动,因为我是代善的随从,所以列在部队的最前排,从而能清楚地看着他们的动静,听到他们的对话。 只见身为主将的褚英和代善两人都挺沉得住气,没有一个打算去劝舒尔哈齐点兵。 褚英神色无异,一手牵着缰绳,一边在和代善交谈甚欢。 又过了一刻钟,眼看发兵的时辰已经过了,再不发兵只怕是延误了军情。这次是扈尔汗沉不住气了,大吼一声:“三都督!你盯着这天也看了半宿了,云都被你给吓跑了!” 费英东走到褚英和代善面前来,劝说到:“二位贝勒,这三都督迟迟不发兵,如何是好?” 褚英一脸无所谓,双手抱胸,“我又不是统帅,我做不了主。” “这……”费英东犯了难,“汗王要二位贝勒爷为主将,协助指挥,理应去提醒一下为好。” “他是帅我是将,他是叔父我是侄,”褚英也不快活,“这里有轮得到我说话的地方吗?” 我心里想,不发兵最好!这样舒尔哈齐直接就范了大逆之罪,我们也不用去斐优城会那个布占泰,皆大欢喜啊! 第10章 【旌旗猎猎踏征途】 眼看局面越来越僵,这时代善及时说道:“费英东将军说得对,延误了出兵的时间恐怕父王会怪罪下来,我看还是以大局为重,去催促一下为妙。” 代善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在心里暗骂。还真是人如其表,谦逊恭和——死脑筋,以大局为重——迂腐不识相。 只见褚英极不情愿地下了马,与代善一起上了点将台。 到了台上,也是代善先开口道:“叔父,汗王有令三更时出发,已过了两刻有余,该点将了。” 舒尔哈齐瞧了一眼代善和褚英,眉毛一扬,大声地说道:“你们两兄弟聊完啦?怎么不再聊一会儿呢?” “你——”褚英上前两步就要和他理论,代善连忙拦住他,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冲动。 底下的士兵也是有眼睛的人,皆不满道这舒尔哈齐倒打一耙,也难怪褚英要动气。 代善赔着笑脸,“叔父真是会开玩笑,我和大哥不过是等得久了,闲扯几句。” 舒尔哈齐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拖延道:“哦。看你们一直不上台来,我还以为你们还没聊完呢……” 褚英推开代善拦着他的手,几步走到舒尔哈齐面前,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敬你是叔父才上台来请你!若是因为你一人误了全军的进度,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我没说不点嘛,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常书也在一旁附和道:“大贝勒,稍安勿躁嘛。三都督身为统帅,自有定夺的。” 褚英望了常书一眼,因为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背影僵直,隐忍再三仍是作罢,撒手退下了点将台。 代善拉也拉不住他,只好一躬身,继续进言道:“常书将军,不是我等小辈不听叔父的指令,而是父王汗令如山,岂敢有违?想必叔父也知道,误了军情这可是大逆……” 舒尔哈齐一听此话,终于坐不住了,这才起立,一清嗓:“咳——众人听令,本帅即刻点将——” 见舒尔哈齐终于要点将了,台下的士兵才算有了劲,站好队形等候命令。 代善回到我身边的位子,依旧是那幅讳莫如深的模样。 舒尔哈齐挥旗正欲点将,说时迟那时快,天空骤然划过几道白光,似是闪电,黑压压的赫图阿拉城被照耀得惨白。 众人皆是一惊,连续几道白光袭来,却迟迟未闻雷声。 天有异象,在古代出征之前,一般是不利的预兆,被认作是上天的示警。果然!舒尔哈齐拖延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一出所谓的“天有异象”吧!这样他就能不用背着大逆的骂名,顺理成章地逃过这一战。 一旁的常书连忙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声,怕是在交代什么“此乃凶兆,不宜出兵”之类的话吧。 代善嘟囔,“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那舒尔哈齐看样子分明是想就此罢兵,这趟他原本就是被逼上梁山,极不情愿的,无奈大殿之上,汗王之命难违,才来当这个统帅。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个借机发挥的机会,又这么会善罢甘休呢?于是立马话锋一转,道:“天有异象,你们看!连着帅旗上都散着白光,这是不祥之兆啊!出征之事仍需从长计议才对。” 听他如此道来,我心中甚是纠结,一方面极度希望罢兵,要让我真上战场去,刚开始的那点孤勇肯定化作惊恐。不出兵也好,息事宁人,我也不用担心褚英会有生死危机,不用担心那个老奸巨猾的布占泰会出什么下策。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这么便宜了舒尔哈齐,再说,今日不发兵,还有明日,只要那斐优城一日在那儿,□□哈赤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呸!”扈尔汗跨下马,撸起袖子正欲冲上点将台,“怕死就直说!” 费英东和扬古利二人连忙将他拦住,“扈尔汗,使不得!” 看来这个扈尔汗将军真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上去打架。 眼看情况愈加不妙,代善只好又骑马上前,对舒尔哈齐说道:“这时辰是汗王定下的,叔父就是再怎么变花样,也无权擅自更改。除非禀明汗王得到口谕,我等才能心悦诚服!” 舒尔哈齐眼看顶不过代善,跟那常书使了个颜色,常书也只是无奈地摇头。 舒尔哈齐再弄不出别的明堂了,只好咬咬牙,把征旗一挥,“全军听令——出发!” 于是乎,浩浩荡荡的三千建州铁骑,踏上了前往斐优城的征途。 就这么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直到第二日傍晚,终于全军抵达斐优城下。 那斐优城屹立在逶迤的山峦之下,洒落的夕阳给它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行路一路皆是顺利,也未遇到乌拉的军队,褚英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舒尔哈齐也再未有异常之举,只是一路上都在嚷嚷:“东海区区小部,还要大张旗鼓地来收编,真当我闲着在家没事吗?真是搞不懂汗王在想什么……” 常书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大军奔波数百里为他而来,居然也没个人出来十里相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枉费我们一片好意。” 而我,是一路颠簸,又累又困,跟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有闲情聊天骂街,我在一旁也是看得好生无奈。不过一路多亏我的这匹马,脚力极佳,名叫乌云兽,是皇太极最爱的战马,所以一路上哪怕是骑术不精的我也没有拖后腿。 代善冷不丁地哼了一句,“这些人,成天想着中饱私囊,出来作甚。” 到了斐优城后,终于见到了城主策穆特赫,舒尔哈齐下令让费英东和扈尔汗二人先行率兵三百,去收编周围五百户屯寨居民,其余的大部队稍作休息整顿,待收编部队先走,大军休息完毕,再行军返回赫图阿拉城。 费英东和扈尔汗二人走后,剩下的部队全数留在斐优城中享受策穆特赫的款待。 终于能坐下吃口饭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骑马是件这么累的事情,感觉就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全身的筋骨都断了一样。设宴的时候,我仍旧是跟在代善的后头,一步不离。策穆特赫与舒尔哈齐二人坐在最上席上喝得甚欢,我正忙着大口吃肉补充能量,代善却一边品着酒一边低语了一句:“奇怪……” “二爷发现了什么?”我连忙问。虽然饿极,但我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这斐优城临近朝鲜悬城,此番我们大军前来,朝鲜那边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一路上连一个勘察兵也没见到,难道不奇怪吗?” 的确,这一路似乎有些太过顺利了。而且我们一路上一直忽略了一个潜在的敌人——朝鲜! 若这真是一计假道伐虢,这也该借的是朝鲜的道啊!糟糕! 我与代善交换一个眼色,事不宜迟,此刻便是通报皇太极的最佳时机。于是我偷偷溜出大殿,找到我一路随行的战马——乌云兽,在鞍上夹着战报,用力一拍乌云兽的屁股,乌云兽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待我再回到殿中,只见盛宴依旧,众人毫无警惕之意。可早已洞悉一切的我,手心生生地出了一把冷汗。 察觉这一情况的不止我和代善,还有褚英。不多久,他便先一步,上前请命道:“只派三百人护送居民未免太过轻敌,布占泰的乌拉军随时可能来袭,我觉得大军应当即刻出发,追赶上费英东等人以免他们孤身遇敌。” 舒尔哈齐喝得甚欢,哪里有空理会这个侄子,挥手道:“大贝勒多虑了,我建州大军一路未曾遇敌,那布占泰要来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我看在眼里,低声骂一句:“昏庸!” 代善倒是意料之中的口气:“怕就怕他并非昏庸,而是早就打好了算盘。” 我还未来得及有所深思,正在这时,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地冲上殿来:“报——” 舒尔哈齐与策穆特赫这才察觉事情不妙,搁下酒杯道:“快说!” “费英东将军在乌碣岩遭遇乌拉骑兵阻截!” “敌军有多少人?”舒尔哈齐追问。 “初步观测,有……有上万大军!” 上万大军!全场一片哗然,建州只有三千人,还带着几百户收编的百姓人家…… 乌碣岩,布占泰,朝鲜……这些都和信上所说相差无几…… 策穆特赫抱头跪地,“这……这……三都督,这可怎么办啊!” 那舒尔哈齐还愣在原地,只见褚英已经冲出了大殿。 “众将听令——” 余下的两千多余部将士,在褚英的一声号令下,快马加鞭地前去乌碣岩支援。 果然不出代善所料,布占泰分明是与朝鲜达成了协议,让乌拉军在朝鲜境内钟城附近设伏,以至于让费英东和其部下在乌碣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朝鲜竟会借道给布占泰! 乌碣岩地势险恶,三百多士兵还带着五百多户东海部的居民,等我们赶到,费英东已经与乌拉部的先头部队交战过了几回,三百人哪里打得过上万人,一路节节败退。 舒尔哈齐这才意识到情况危急,赶到时见那五百户居民不知所踪,连忙问费英东这些居民现身在何处。费英东倒是临危不惧,显然是有多多年征战经验的,遇到如此险恶的境况,见情形不对头,当机立断,让扬古利带着一百名士兵护送这些居民到了乌碣岩山之巅,以免他们陷入混战之中,费英东和其余的两百人留下与乌拉军周旋鏖战,等待援军。 费英东等两百余部伤亡不多,但乌拉军却好像无心恋战,打了不一会儿就莫名其妙的撤退了。我心生疑惑,再联想到布占泰那信中所写“佯装厮杀”四字,更是忧虑。 果然,舒尔哈齐也察觉道,“乌拉军为何又退了?” 扈尔汗站出来,大刀抗肩,“领军的那个胡里布,是条汉子,我骂他‘偷袭算他娘的本事,有种大家正大光明干一场’,他就带兵走了,说是等主帅来了,再一决高下。” 代善眉头紧锁,侧身对我说道:“老八说你精通兵法,可是真的?” 精通谈不上,但孙子兵法什么的还是读过的,那日在后院皇太极教我骑马时,稍微用我的二十一世纪目光吹嘘了一下而已…… 我不置可否,代善又说:“你觉得,这是不是布占泰的调虎离山计?” 我们大军赶到乌碣岩支援,而乌拉军却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的确像是做饵将我们引到这里来,如果说真的是调虎离山计的话…… 我惊呼出来:“斐优城!” 我显然是说中了代善担心之处了,他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天就要黑了,既然乌拉军已经退了,那么传我的命令——让士兵在此处安营扎寨!”舒尔哈齐决断道。 费英东连声反对:“三都督,万万不可啊!现在我们大军已到,乌拉军随时可能来袭啊!应让全军戒严!” 褚英也沉不住气了,请命道,“叔父,乌拉此举定有阴谋!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三都督!三思啊——” 舒尔哈齐见个个都跟他唱反调,更是火了,将主帅的令牌一横,吼道:“你们是统帅还是我是统帅!” 战事迫在眉睫,眼下形势又对建州大大的不利,实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费英东和代善也只好俯首遵命。 我坐在营地外头,心烦意乱地扯着地上的杂草,一边用脚踢踏着地上的泥土。乌云兽啊乌云兽,你可有把消息安全带到赫图阿拉? 布占泰到底想要干什么?难不成真与褚英达成了协议,又或是只是一出反间计的戏码?我难下定论。如果把大军引来乌碣岩真是一出调虎离山的话,那斐优城现在应该已经失守了…… “老天啊,下次再帮我转世投胎的时候,千万别让我做人了……”我喃喃道。 这时,代善走到我身边来,坐了下来,一脸轻松。 我奇怪地瞅着他,“乌拉军随意都有可能来袭,你怎么还如此轻松?” 他看了眼远处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悠悠道:“怕什么,什么仗我没打过,布占泰也不过是个强弩之末罢了。当日若非是乌拉首领满泰身死,阿玛又怎会放布占泰这小人回乌拉?” “可是万一……”我迟疑了一下,郭络罗氏给我看的那封信的内容,我未曾同任何人提起过,我虽对褚英深信不疑,但如今形势复杂,我不得不多加顾虑。 “万一乌拉意在策反建州呢?” “呵,你说大哥吗?”他马上了然,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你豁出命来随军,是担心我大哥做傻事……” 我是十分严肃地在跟他说出我的担忧,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到底是因为他不信我,还是太信褚英了? “真是多此一举,唉,”他呼了口气,仰身躺在草地上,“我和大哥,早就身经百战,从前在费阿拉的时候,比这凶险万分的境地,我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费阿拉……” “费阿拉,是建州的老城,可没有现在的赫图阿拉城这般宏伟……” 不知为何,褚英与代善提起费阿拉时的神情,皆是带着些淡淡的忧愁。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他吗?” “我太了解他了……”代善半眯起眼睛道,“大哥确实急功近利,可他不会蠢到轻信外人。如果我建州子弟都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走到而今女真众部之首的位置了。”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内斗是内斗,但对外还是一致的。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冲着河岸发呆。 原本正小憩着的代善突然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 “你——你干什么?!”我不解。 代善没有多说,只见营中速速跑来他的坐骑,他二话不说就跨上马,向我伸出手来,“我刚刚听到了乌拉军的马蹄声,用不了一刻之后就会到了。再不上来,我可难保你的死活了!” 我一听,连忙拉住他的手,他力气极大,单手将我拉到了马背上。焦急道:“这……乌云兽万一还没把消息带到怎么办?” “两千兵马能撑多久……”他嘟囔一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急又怕,紧紧抓着代善的衣襟,“这三都督为何会下这样蠢的令!” “你还不明白吗,”他一拉缰绳朝军营中骑去,“叔父可不蠢,他聪明着呢。演了这么一路,不就是为了等布占泰来吗?” 话音未落,代善已经勒住了马,朝对面喊道:“你看我带了谁来?” 我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代善一把抱下马。我心中那时一通暗骂啊,这个代善!太不厚道了!临阵了就甩锅! 第11章 【临阵脱逃惹众怒】 我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不远处的褚英,代善见我这幅模样,更是幸灾乐祸道:“大哥,带着个女人打战我可不擅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褚英人骑在马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我,估计已经在心里把我教训了好几百遍了。声音冷冷道:“上来。” 我心中满是羞愤,可惜乌云兽被给放去报信了,我现在身无分‘马’,没有法子,只得乖乖听话,拉着褚英的手上了他的马。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许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谁让你来的?” 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是喜还是怒。 我心里琢磨着,要不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兴许还能接受宽大处理。 “是我自己……对不起。” 褚英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是驾马到了统帅帐前,对门口的守卫道:“进去告诉三都督,乌拉大军就在三里外,我们只有半刻钟时间布阵御敌。” 一道令传下去,整个建州大军立马训练有素地布好阵来,褚英、代善、费英东、扈尔汗四人来到阵营的最前面。 费英东眼尖,一眼便看到我:“哟,大贝勒怎么还带着个穿着战甲女人呢!” 褚英遮掩道:“刚才在行军途中遇上的,没跟上收编的队部,我就把她顺便带上了。” 代善特地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褚英马后的我,悄声对褚英道:“这女人呐可是个拖油瓶,一路上我带着她可没少吃苦。” 褚英只是笑笑道:“二弟放心,你我二人并肩作战少说也有十几回了,一个女人还拖累不了我。” 费英东放声大笑,说道:“要说并肩作战,我们可是从安楚拉库路打到了这乌碣岩,真真算是老战友了!” 褚英也跟着感叹道:“是啊,现在想想,这么多年了,咱们几人还有什么敌人没见过?今日又岂会怕布占泰那小儿?” “一个阶下囚,不识好歹,今日咱们就一刀给他结果了,了了这个后患。”扈尔汗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即就冲出去迎敌。 “大哥,两位将军,叔父还未现身,眼下若是再等下去,只怕会错了先机。” “要那统帅也是无用,”褚英已然做了决定,“还是我们几个冲出去,杀乌拉军个片甲不留吧!” 费英东和扈尔汗齐声道:“臣等誓死追随大贝勒!” 前方的马蹄声愈来愈近,褚英侧过头来对我说道:“待会抓紧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 我点点头,他才放心地回过头去。 我想我现在明白,代善为何会说我是多此一举了。因为我眼前的这个褚英,是个侠肝义胆、重情重义之人,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甘愿追随他,与他一同奋战的将士们。这大约就是草原民族的天性吧,因为他们有着誓死保卫家园、保护族人的信念。一切得失都不如这份义气重要。 像褚英这样重情义之人,又怎么会将布占泰的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来了。”褚英捏紧手中的长刀,御马向后连退几步,让弓箭手上前。前方是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那到底是黑夜,还是泱泱的乌拉大军。 此时已经入夜,又是群山环绕之地,四下漆黑,只借着些许月光,根本难以看清乌拉军的打头阵容。唯有那密密麻麻,丝毫不间断的马蹄声,一声一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倒计时一般在逼近…… 此刻正站在后方指挥台上的代善一声令下:“放箭!” 顿时箭如雨飞,可这密密麻麻的箭放过去,却丝毫不见人仰马翻。 “不好——”褚英立刻醒悟,大喊一声,“打头的是铁甲军!” “铁甲军冲营了!” 费英东和扈尔汗也非等闲之辈,两人将手中的九环大刀一举,吼道:“列阵迎敌!” 原本密集的队列整齐有序地列开一个缺口,将这对铁甲军包入阵内,给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虽是躲在褚英身后,只差将手脚头都缩进铠甲里头藏着了。露出一对眼睛四处巡视,乌拉军靠的越来越近,已经进入了建州的军队的火光范围内。乌拉军的全貌这才一览无余。我粗粗地算了一下,这铁甲军阵大约有一百多号人,全身上下都用黑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有眼鼻露在外头。看他们的行动,这些铁甲军约莫全是传说中的死士,一入包围,便依仗自己的铜墙铁壁左突右杀,一时间三千人对这一百多铁骑反倒束手无策了。 “不能乱!”混乱间前阵的费英东指挥道,“围住他们,别让他们突围!” 铁甲兵被团团围住,见四面楚歌,根本无法突围,也开始乱了阵脚,扈尔汗瞅准时机,提一把长刀独个冲到阵前,半斜下马,一刀挥去,斩掉铁甲军的马脚。那马哀嚎一声栽倒在地,马背上的人摔下马来,他接着又是一刀,那人已经尸首异处了。 见此情形,围攻的建州骑兵纷纷效仿,不过一刻这铁甲军便被消灭个干净。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着战争场面,不由得胆战心惊,还好我在现代是个法医,每天都要见尸体,对这些血腥场面多少有些免疫力,不然此时我可能已经昏过去了…… 这边铁甲军被全歼,舒尔哈齐才匆匆地赶来,接过军旗,坐在指挥台上,身边站着的常书和舒尔哈齐的亲信纳布齐。褚英和代善原本便在指挥台上纵观着局数,杀跑了铁甲军,费英东和扈尔汗亦集结在指挥台前,等待着舒尔哈齐的下一步部署。 常书没有参战,声称要在三都督身边保驾。疑神疑鬼道:“我们该不会被东海部的策穆特赫给卖了吧?” “对!这分明就是东海部和乌拉联手,以归降为诱饵,来骗我们上钩!”纳布齐也跟着煽风点火道。 “现在下结论还尚早。”褚英打断他们,“依我看,这策穆特赫没那个胆量,敢来挑衅我建州。” 舒尔哈齐犹豫道:“不是诱饵,那这策穆特赫人去哪儿了?” 这话刚问完,一名小兵忙不迭地跑到台下来,“禀报三都督,斐优城主策穆特赫求见。” 舒尔哈齐一听,从指挥座上跳起来,“他来得正好!正好我们问个清楚!” 策穆特赫和几名随从一路跑来,一见舒尔哈齐,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三都督,大事不妙了啊,两万乌拉铁蹄已经占领了斐优城了!恳请三都督派兵,救救我东海部啊!” 我心想,果然是一招调虎离山计,将我们骗离斐优城,假装阻截费英东,实则大军在我们之后脚就占领斐优城。布占泰这一计既让建州吃了瘪,又顺理成章收下了斐优城。 舒尔哈齐一抬眼,“哦?既然斐优城已失,你还来干嘛?要本都督去给你收拾残兵败将吗?恐怕我和我的弟兄们没这个耐性……” 纳布齐提着刀指着策穆特赫,喝道:“还想着拿斐优城做饵儿骗我们上当,你把老子们都当什么了?” “慢着,”褚英上前一步,挑开纳布齐的刀,“你两手空空,前来请援,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帮你?” 策穆特赫连忙吩咐人群让开,原来他身后还带了两百多长刀手骑兵,“乌拉有不下五百铁甲兵,难攻难防,唯有这长刀手是他们的克星,可以加入阵营一同战斗!大贝勒明察,这是布占泰玩得反间计啊!我策穆特赫怎敢对建州有二心?我的五百户人可都在你们手上啊……” 舒尔哈齐迟迟没有表态,显然还是有所怀疑。褚英却也不顾舒尔哈齐的态度,当即答应下来,让这两百多长多少先投入战斗。 常书酸了一句,“大贝勒,这三都督还在呢,此事有待权衡,你一人可做不了主……” 策穆特赫见状,连忙说道:“三都督,我东海部早已决意归顺建州,可那布占泰侵占斐优城后,屡犯骚扰城中百姓……这显然是对汗王的挑衅!各位将军都乃英雄豪杰,建州声望在外,若不给布占泰些颜色瞧瞧,只怕日后他会更加猖獗。我斐优城内还有未收编的两千余户居民,他们皆是归顺建州大汗的,所以恳请三都督、大贝勒、二贝勒还有诸位将军不要再犹豫了,赶紧定夺,即刻出兵攻回斐优城,救救我这两千户余部啊!” 舒尔哈齐仍在犹豫,常书见状,便先一步问:“你说乌拉军后脚就攻打了斐优城,那这乌拉军来了多少人?” “应该……不下两万。”策穆特赫颤抖着声音回答。 舒尔哈齐震惊万分,当即说道:“这——三千对两万,这仗怎么打!不行,我要连夜撤兵!” “撤?怎么撤?”褚英面色阴鸷,“这乌拉军就在不到一里开外的地方等着我们呢!我们往哪儿撤?” “前有乌拉军,后有斐优城,皆是死路……三都督!” 前后夹击,三千对两万……死局。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乌云兽……你一定要按时把消息送到赫图阿拉啊!不然……我看了眼眼前的人……褚英、代善、舒尔哈齐、费英东、扈尔汗还有远在山顶的扬古利,这建州女真所有的中坚力量,皆会葬身在乌碣岩了……当然还有我,但是……死,对我来说,真的是结局吗? 费英东和代善仍在苦苦劝告舒尔哈齐,眼下撤兵根本是不可行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杀出重围!扈尔汗是个硬汉性格,一路上众人本就对舒尔哈齐这个统帅意见极大,二话不说,就甩脸道:“怎么,辛辛苦苦赶到这里,要老子撤兵?三都督有脸回去,老子没脸回去!” 舒尔哈齐振振有词道:“几位将军,三千人去攻两万人驻守的城池,这不是摆明了以卵击石嘛!我也是为了大家的性命着想啊!” “呸,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扈尔汗狠狠道,“当年老子和你征哈达的时候,你也是畏缩不前,在哈达城下当龟儿子。你这一路,畏畏缩缩,不想出兵,无非怕坏了你和那布占泰小儿的姻亲关系!” 说罢他提刀就走,口中还在念念道:“你要怕死,就他妈的回去。要和乌拉军干一场的,就跟我走!” 舒尔哈齐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虽是坐在指挥座上,却是满脸羞红,无以反击。其实我静下来仔细想想,三千对两万,无疑是以卵击石,但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怯战,统帅消极迎战,更是动摇军心。 扈尔汗已经带着他部下的五百人走了,费英东无法,唯有劝舒尔哈齐出兵。可舒尔哈齐这回却像是铁了心了,无论是给他多少台阶下,他就是不肯答应。结果费英东也火了,说道:“三都督!就算他布占泰有两万铁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鏖战一场。你我当日九部之战,还不是杀出重围,区区乌拉,怕他作甚!” “费英东,此时不必当年……我老了,”舒尔哈齐反驳道,“这砧上之肉,我可不做。” 这边众人还在焦灼,谁知前脚跟着扈尔汗走的那五百将士突然又退了回来,打头的侦察兵声音尖厉:“报——乌拉军追来了!” 第12章 【要与西风战一场】 我双手抓紧褚英的甲胄,他亦察觉到了我的害怕,将手上的刀又握紧了些。 “再探!” 前方的探子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被打发了这两个字。 舒尔哈齐现在是进退维谷,眼看乌拉大军压境,已列在营前呐喊示威了,舒尔哈齐仍是举棋不定,不做任何命令和部署。 就连代善这个一向沉稳的人都急道:“大军就要杀来了,叔父,快下令出击啊!” 费英东也在抹汗,“三都督,再不出击,就真是敌人的砧上之肉了!” “真是糊涂,糊涂!”褚英虽没有加入他们的争执,却一直在旁愤愤低语。 我咬着下唇,紧张地问:“乌拉军打了个回马枪,三千对两万,我们……真的有胜算吗?” 褚英知道我害怕,安慰道:“天下没有必输的局赌局。” “可……现在的情况,三千兵马奔波劳累,加上舒尔哈齐这么一畏缩,军心涣散,如何打得赢布占泰的大军? “放心,我建州征战数年,从来都是以少胜多。再说乌碣岩易守难攻,指不定鹿死谁手呢。不过……”褚英坏笑了一下,“就算今日我战死乌碣岩,还有个亡命鸳鸯,陪我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也算不枉此生了!” “你个乌鸦嘴!不许说——不许说!谁要做你的亡命鸳鸯!” 褚英笑了起来,心情豁然开朗,“有你这句话,我肯定死不了。” 转瞬间,褚英便已冲上了指挥台,“众将听令!代善、费英东对我一起,率本部人马出击迎敌,违令或畏缩不前者,按军规——斩!” 舒尔哈齐虽是震惊,却并未加以阻止。 “我们走——”由费英东领头,整个大军开始紧密地行动起来。 代善的部队就在褚英的边上,行进过程中代善靠过来,同褚英说道:“叔父这回真是昏了头了,唯独让我们上阵,他倒好,只观不战,领着他那五百精骑,肯定是想趁机逃跑。我方才注意到,那常书和纳布齐二人也不见了踪影。” 褚英冷哼一声,“哼,随他去吧。我们打我们的!” 布占泰早已恭候多时,隔着老远,就开始放话道:“咦?怎么净是侄儿辈的人来迎我,怎么?建州的老人们杀不动了?” 褚英和代善根本不想理他,只同费英东交换一个眼神,“费英东,交给你了!” 费英东是此刻军中资格最老的将领,站在队伍最前头,将长笛枪指向苍穹,吼道:“杀——” “杀——” 顿时周围响起雷鸣般的喊杀声,气势汹汹,我感觉到周围奔腾着万马,那嘶吼声仿佛响彻穹宵。顾及到我的存在,褚英并没有深入敌军,而是在后方坐镇。 我只觉得连夜风里都缠着血腥味,一阵厮杀之后,费英东气喘吁吁地来到褚英面前。 “我们被包围了。大贝勒,怎么办?” 周围喊杀声高涨,褚英也是呼吸絮乱,手上的长刀被鲜血染红,喘着粗气道:“你回去,喊三都督出兵,这里我顶住。将士们都在流血!我就不信他能安心地作壁上观!” 战事稍有停歇,代善、褚英还有扈尔汉一碰头,逮着片刻聚在一起商讨军情。已经在敌营里绕了一圈的扈尔汉说道:“布占泰从斐优城只带了一万多兵来,可以说人数上仍大大占了上风,现在他们想把我们王东逼退,逼到了野狗山上,目的是想以此围困我们直至弹尽粮绝。” 这扈尔汉居然孤身一人深入敌营查探军情去了,居然毫发无损的回来……真是一员猛将呐! 褚英冷静地分析道:“布占泰容易轻敌,自以为大军在手定然胜券在握,所以想要用围困这招逼我们投降。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突击,所以趁现在还不到绝路,我们应该集中兵力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们只有两千多人,不到对方的五分之一,而且其中精锐部队都在三都督手上,如何杀出去?”代善质疑道。 “我已经让费英东去找他了,让他一定要把手上的五百精锐拿出来!” “哼,”扈尔汉冷哼一声,一提舒尔哈齐他就来气,“你们都别幻想了,他是不会拿兵出来的。这可是他保命的兵,说不定啊,他现在已经和那两个孬种一块逃回赫图阿拉了!” 话音未落,费英东就匆忙来了,嘴上还骂着,“该死的!舒尔哈齐把我们卖了,他趁乱自个儿溜回家去了!” 扈尔汉一听,张口就骂:“我他妈的就知道!之前我看他那做派,我就知道他巴不得我们都死在这里,他好回去交差!别让老子活着回去,不然一定到汗王那日好好告上他一状!” 费英东说:“那个常书和纳布齐简直就是无赖,汗王真是看错了人!要不是他那五百精锐跑了,我们怎么会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代善冷不丁的插话道:“现在形势危急,不是责难的时候。刚刚乌拉军发了号声,显然是后续还有斐优城的援军要来,趁现在,他们还没有防备,人手没有密集起来,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能杀出去,说不定能勉强能和他们打个平手。再拖下去,等布占泰回过神来,我们怕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二贝勒说得有理,”费英东赞同道,“怕只怕现在军心涣散,大家知道乌拉有过万大军,来势汹汹,以为必死无疑,皆怯战不敢突围,这可如何是好?” 褚英与代善两人相视一眼,将我从马背上放了下来,然后和代善二人骑到队伍了的最前列。 那身姿在黑夜的映照中,显得格外宏伟和凛冽。 “各位将士——”褚英对着黑压压的士兵们喊道,“我褚英,从出生起到现在,一直追随着汗王四处征讨,不曾败过!曾经,我问过汗王,我们为何要打仗。他说,你看,那当年那古勒山一役,即便我们在城内安养生息,也总有人觊觎我们的家财、我们的壮士、我们的美酒和女人。这世间,弱肉强食,何时停止过?若不想看着这些生生被别人夺去,我们唯有一战!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守护我们的家人、族人!” 代善跟着配合着他的兄长说道:“我十二岁,就跟随汗王上阵杀敌,征战多年。今日汗王虽然不在,但有我和大哥二人在此,尔等无须愁惧。十五年前,那布占泰乃是我建州的阶下囚,为奴为隶,铁锁系颈,为了让他接管乌拉,汗王才放了他一条生路。没过多久,他便背信弃义,纵使他今日又再大的能耐,他的命还是我建州给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们大丈夫,战死疆场,马革裹尸,重于泰山!且不说我们现在以寡敌众,就算是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和敌人来个生死较量!况且老天有眼,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汗王英名夙著,此战必胜!” 底下的两千余众皆悉耳聆听着这两位主将的誓词。 “我们杀出重围去,不谈什么天下大义,不谈什么苍生百姓,只为我们自己,只为回家再见一眼家人!生有何欢,死有何憾!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乌拉军看看,我们建州子弟的威风!” “对,杀出一条血路来!”下面已经有不少士兵起立响应了起来。 “吾等远誓死效力汗王!”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响应的人越来越多,士气大涨!褚英与代善欣慰地相视一眼,唱起建州的民谣来。 “哼着游牧谣,眺望费阿拉;栅内好荣华,栅外好河山;满山飞龙蹿,成群赤兔还;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 我在底下听着,不由得红了眼眶…… 地下的士兵皆跟着喊道:“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 “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 褚英和代善这一番话,不仅士气大振,更是将乌拉军吓得不敢动作。连费英东和扈尔汉都不由得夸赞道:“二位贝勒实乃我建州之幸呐!” 外头的乌拉军,见里头气势汹汹,呐喊滔天,不知放生了什么,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这时,褚英一声令下,全军如潮涌一般向外杀出重围去,他将我拉到他身后,一路斩杀敌军。血时不时地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我能感觉到他的刀挥舞在我耳边,一下又一下,一刀又一刀……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去想去听……时不时有温热地血洒在我的脸上,我恐惧地睁开一丝眼帘,只见褚英鏖战多时,早已是血染战袍了。 建州军虽然气势够足,个个将士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可毕竟乌拉军人数太多,形势渐渐转为弱势。再加上整日行军,又连夜作战,战斗力不免锐减,明显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就连费英东也是一脸绝望,对褚英苦笑道:“大贝勒,这估计咱们两最后一次并作战了。” 褚英却不然,仍在奋勇杀敌,“说什么傻话!” 就在这时,远处呼啸而来一大队兵马,扈尔汉喊道:“他娘的!乌拉还有援军?” 谁知那一大队人马如鱼涌般窜如了乌拉军的后方,原本还在输死对抗这的乌拉军一下子骚动了起来,乱成一片盘散沙。 布占泰人高马大,在乌拉军中分外显眼,双手拿着战锤吼道:“慌什么!都给我杀!” 乌拉军里却传来阵阵惊呼声,“不好了,建州……建州的大部队来了!” 众人闻声向那支部队的旌旗看去,费英东欢呼道:“是援军,使我们的援军来了!三都督终于肯出兵了——” 乌拉军一听有援军,免不了军心大乱,所谓兵败如山倒正是如此,上万人的大军在前后夹击的情况下,一下子溃不成军。 “这……这不是三都督的旗号啊?”费英东正疑惑间,转头朝褚英大喊,“大贝勒,来的是正红旗!” 援军的主将正超我们的方向奋力厮杀而来,那个身影确实如此熟悉…… 皇太极!是他!他穿着战甲,骑着乌云兽,举着金背斧在人群奋勇厮杀,那身影翩若惊鸿。是乌云兽带来了援兵!终于——是来了。 代善驾马前来,与皇太极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带着兵马乘胜追击。 一路上早就被尸体给堆满了,我直直地望着皇太极,心里充满激动、愤慨……一时间热泪盈眶。他也正看向我的方向,驾着乌云兽朝我而来,眼看他就要到我跟前,谁知横空出来一人挡在了他面前,那人拿着一对战锥,体型彪悍。 褚英对着布占泰喊道:“贼酋布占泰,你已陷入我建州大军的包围之中,还不快快投降!” 布占泰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他人,只双目充血地盯着皇太极道:“你就是那孟姑的儿子——皇太极?” 皇太极抹了抹脸上的血污,不卑不亢地昂头道:“正是。” “哼,想不到你已经这么大了。” 皇太极不耐烦,“你休要拖延时间。” 此刻战况早就急转直下,乌拉军已被消灭大半,剩下的更是溃败逃散,布占泰看了看周围包围着他的费英东、褚英还有皇太极三人。知道情况不妙,牵起缰绳来。 “皇太极,替我向你表姐问好,”他笑得狡诈,“希望我们下次再见时,我已经是你的表姐夫了,哈哈哈哈……” 说罢,便一拉缰绳,驾马扬长而去。费英东正欲上前去追,褚英一把拦住他,“让他走。” 费英东不解,“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现在放他走,他日若再成气候怎办?” 褚英语气坚持,“放他走,留着他还有用。” 费英东气结,将刀一扔,叹气到:“唉!” 主帅一跑,乌拉大军作鸟兽散,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建州的将士们高举武器欢呼着战争的胜利,杨古利率着山顶的余众赶来。扈尔汉还有代善也毫发无损地前来聚头。 代善将手中用布包着的匣子一举,对众人道:“乌拉大将博克多的首级,没抓到布占泰,这个——也可以将功抵过了。” 费英东夸赞道:“二贝勒立了大功啊!” “先说好,”代善佯装严肃,“这功可算在我头上,你们可不能抢。” 众人皆是大笑。 “我在山顶山瞅着,纳闷这援兵是谁呢,原来是我们文武全能的八阿哥!真是英雄出少年呐,真有汗王年轻时的风范!”扬古利感叹道。 皇太极莞尔道:“要说像父汗,那还是大哥和二哥骁勇!这次都要多亏了二贝勒,让乌云兽连夜报信,我才能与额亦都领兵前来支援。” 正说着,额亦都才匆匆骑着马来,手上还生擒了两个人。 众人打趣道:“又来了个立功的!” “嘿,看我活捉的谁!” 扈尔汉一看,喊道:“好你个胡布里,敢蒙我!今天终于叫你落在我手上了!” 额亦都一下跨上扈尔汉的马,“今天呐要是我不来帮你,都没人给你收尸!” “是我替你收尸吧!”扈尔汉唏嘘一声。 两人斗着嘴,谁也不让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两位将军先别斗嘴了,”褚英严肃道,“我们商量下下一步怎么办吧。” 扈尔汉先说道:“布占泰还没有走远,我们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打到斐优城去,抄了他们老窝!” “不妥,”皇太极出声道,“我带来的兵马,在加原先的余部,总共不过五千人,而乌拉军虽然大败,可死伤也不过三千左右,等于他们现在还有一万多余部退守在斐优城中,而且斐优城易守难攻,去打三倍于我的守城之敌,岂不是自投罗网?眼下万万不可涉险,我建议还是班师回城,再另行打算是为上策。” 褚英也认同皇太极的看法,“老八言之有理,我们不能盲动,急功近利反而中了他们的罗网。” 于是又问大家:“诸位可有异议?” 现在舒尔哈齐不在,褚英的地位自然是最高的,他的话变成了权威,大家自然也不敢有异议。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晓谕各部,原地休整,四更造饭,天明出发,全军返回赫图阿拉!” 下过令后,各将回到自己的军营,我跟在一路保护着我的褚英身后,对他说道:“谢谢……” 他没回头,只说道:“我累了,有事等回城了再说。” 第13章 【大胜而归表心意】 我是代善的随行,所以营地也跟他连在一块儿,离四更还有一会儿.我竟是异常的清醒,那种累到了极点之后的清醒。 谁会想到,我居然……亲身经历了一场大战!一场冷兵器时代里刀光剑影的部落之战。 到了四更造饭的时间,代善才来喊我一起去吃些东西。没想到出了营地,这几个大将都在,还有褚英……他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了。我低头不敢看他,其余的人早早就来了,围着火堆聚在一起聊天,也不知聊了有多久了。他们对我这个小随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于是我老实地紧贴着代善在火堆边坐下。 杨古利伸了伸懒腰,说道:“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事还没办完呢,就想睡觉?” “嗯?”杨古利问道。 扈尔汉将盔甲脱下,扔在一旁,“三都督指定以为我们一定全军覆没,一个都活不成。临阵脱逃的孬种,明天回城,看我不要他好看!” “原来是这事啊,”费英东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是不知道我最后去请援的时候,那常书和纳布齐的做派。居然一脸嫌恶地说‘把你的刀搁远点,难道你刚还想当着三都督的面斩我的头不成’,我们在外头浴血奋战,他们倒好,且不说不派兵,居然还冲着我撒野!” “我呸——老子跟着汗王打仗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喝羊水呢!” 扈尔汉招呼费英东和扬古利道:“过来过来,我们可得好好商量商量,明天怎么到汗王那里告他一状。” 早就看明白前因后果的代善倒是意兴阑珊,从火堆中翻出一只地瓜来,递给我,“既然决议要参,就参个结结实实的……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吧。” 费英东会意,走到褚英边上,问道:“怎么样,大贝勒有没有兴趣?” 褚英摇摇头,提醒他道:“你们这样同仇敌忾,父王难免多疑,还是收敛一些吧。” “他当缩头乌龟,是事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汗王还会怕了三都督不成……” 听着他们继续争论不休,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安静一会儿。于是吃过了饭,便独自来到了河滩边,坐着发呆。 周围有不少士兵正在洗着甲胄上的血迹,连河水都被染成了浅红色。 皇太极冷不丁地出现在我身边,舀一瓢河水帮我洗着的战袍的衣角。 我吃了一惊,只见他神态自若,拿出一小只皂荚来,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洗着上面的血迹,嘴上说道:“战袍上有血会很难闻的。” “你……没有受伤吧?”我说道。 他边洗边说道:“没。” “这是你第一次上阵?”我问。 他点点头,“是。” “你怕不怕?” “不。” “你看过布占泰的那封信了?” “嗯。” “你能不能别老说一个字啊?”我恹恹道。 他扭过头来和我笑笑:“在女真话里面,可不是一个字啊。” 真是败给他了,这种时候,还能不亦乐乎地钻空子。 “你是怎么说服二贝勒的?” “要我告诉你可以,”他抖了抖战袍,递到我面前来,“你得求我。” “真是个小孩儿……”我站到他身边,箍着他右手道,“我的好八爷,求你告诉我吧。” 他斜我一眼,“真恶心……” 好吧,为了探知真相,我忍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姬兰的帮衬下我和郭络罗氏碰过头后,便调查了那封信的来头。赫图阿拉城里能帮布占泰送信的,没有别人。于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大妃府上送信的小厮,他才招认说信是大妃要他送信给大贝勒的。后来我研读了信里的内容,每一句都写得十分诱人,对战况拿捏精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大妃早知乌拉的阴谋,在家宴时知晓了而她在酒席父王的军事部署后,就预料这次建州会败,所以顺水推舟,和布占泰一通气,假借这封信,造成战败是大哥通敌所致的假象。” 皇太极摇头叹惋,“这女人,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大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掉褚英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别忘了,父王的本意就是要除掉叔父,她不过顺水推舟,借败兵之名捏造通敌一说。大哥在城中的势力可丝毫不逊于叔父。” 我仍是疑惑,“但这不构成她如此设计除掉褚英的理由吧?” 皇太极迟疑片刻,瞥了我一眼道:“总之,你把这事记在大妃头上就对了,别的……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既然他不想说也罢,赫图阿拉城里的秘密太多,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被挖出来的? 我换了个话题,“所以这前因后果,在大军出发之前,你就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可是我那时还没有想明白布占泰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后来我看到信中提及到朝鲜,想到乌碣岩应该在朝鲜境内,信中提到会在乌碣岩处遭遇,证明乌拉早就联络好了朝鲜人。而从建州到斐优城,在朝鲜地界之内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就是乌碣岩,还有一个就是斐优城边的朝鲜悬城,于是便把我的忧虑一五一十告诉父王,请命带兵,带着代善的余部连夜赶来支援。探子来报的消息却是两个地方都有乌拉大军,正在我不知往哪个方向支援的时候,我遇到了乌云兽……” 我一边佩服着皇太极的睿智,一边却在暗自揣测着另外一件事情。 “看你好像还意犹未尽。怎么,还不够过瘾?” “嗯……”我托着下巴,“方才在战场上,我听到布占泰提到……你额娘,好像还有你表姐?” 皇太极脸色一变,声音低沉道:“他是个疯子,别理他。” “但是,他好像对你们家的事情很熟悉似的……” “哼,”皇太极冷哼一声,面色冷峻,“当初古勒山之战,布占泰被俘虏在我建州多年。亏父王对他‘遂解其缚,与以猞猁狲裘’,谁知他是个狼胚子!” “古勒山之战……”郭络罗氏同我提过,那让建州一战成名的九部之战。 “那年我才刚满周岁,还不记事,是我额娘告诉我的……”他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恬然,仿佛在回忆着他的额娘。 “额娘说那一年,仗打得特别凶,她差一点以为阿玛再也回不来了。当时海西叶赫、哈达、乌拉、辉发联合了蒙古科尔沁、锡伯、卦勒察还有长白山珠舍里、讷殷,整整三万大军组成的九部联军,联合来攻打我们,兵临城下……”他脸上神色幽然,“你不会明白的,我额娘是叶赫嫁来的,她要面临多大的煎熬,无论输赢如何,死的都是我们的亲人……” 古老的女真部落,靠着姻亲维系着短暂的和平,确实残酷。 他低头盯着月光下粼粼的波光,笑着说:“最后父王赢了,我们都以为那就是结束了……但可怕的是,一切的噩梦从那一天开始了,再也停不下来……” “噩梦?” “对!今天你所见到的,这所有的祸事,都源自那一场古勒山之战。” “这么说来,没有那一场九部之战,便不会有未来的大——” 我那声“清”字卡了一半在喉咙中。 不过皇太极仿佛充耳未闻,一耸肩,不准备再告诉我接下来的故事,“好了,该说说你了。这一路如何?看你的样子,应该没受伤吧?” 我将头上戴着的沉甸甸的头盔摘了下来,“我没什么好说的,一跟在二贝勒屁股后头过来的。” “呵呵,”皇太极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二哥该烦死你了。” “都怪你!”我立马泄愤到他身上,“既然你早留了这么一手,当初我说要混入军中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 “你太没道理了,当初明明是你拼死也要护着大哥……我拦着你不对,迁就你也不对,”他一脸无辜,“要讨好你可真难!” “就是怪你!” “好好好,怪我……阿玛说了,大男人不同女人争辩。”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下子不服气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女人早就撑起半边天了,别天天女人如何如何的!” 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女权主义者,真是一刻也忍不下去。 皇太极见我是真生气,愣了好半宿,才轻声安抚我道:“我不说便是了……你这倔脾气,要不是这回让你吃吃苦头,又怎么醒悟得过来?” “我哪里倔了?”我回眼瞪他。我明明是走投无路了。 他倒知道卖乖,摆手说道:“不倔,一点都不倔,你又知书达理又和善又贤惠又温柔又……” 我终于被他逗得大笑了起来。 “不闹脾气了?”他问。 “跟你个小毛孩儿,有什么脾气好闹。”我故作成熟道。 “你还说我总是女人女人挂嘴边,你还不是成天说我是小孩儿?你自己明明也是个——” 皇太极嘟囔一句什么,指不定在骂我呢。 小孩儿都爱说自己不是小孩儿。我十五岁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那一年我遇见了叶君坤,也是那一年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 我赶忙收起这些悠远的回忆来,“你顶多算是早熟吧。” “你觉得我小吗?”他正视我,目光灼热,“我不小了,我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说这样血气方刚的话,到底还是十五岁大的小男孩儿啊。 我回道:“和你的哥哥们比,你当然还算嫩了。” 皇太极被我一句话噎住,憋得满脸通红,愤愤道:“难不成你喜欢大哥那样,妻妾成群的……” “古代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更何况还是在关外,何况还是爱新觉罗家族? 他吃了瘪一样,没了声音许久,手里紧紧捏着战袍,说道:“那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我一下愣在原地,被他难得的真挚严肃给唬住了。 天空疏星点点,河滩周围生着稀疏的营火,炊烟袅袅,伴着嗖嗖地夜风,刮在我脸上不由得冷意侵袭。我还有些愣愣的,结巴道:“你……说什么?” 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边:“等我长大,我也会娶你!” 这……算是表白吗?我的二十一世纪情商瞬间不够用了……女真人还真是直接,娶妻这样的话,能如此堂堂正正地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口中说出来……而更要命的是,我——这个活了三十多年,结过婚的我,居然瞬间红了脸,不知道如何作答好。 他却接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大哥那样的男人。虽然你很倔,又是个汉人,但是……不用担心!你等我长大,我来娶你!” 等下等下——如果嫁给皇太极,那我岂不是名留青史,至少也是个未来皇帝的妃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振作啊振作!就是眼前这个人是个皇帝,我也是有节操的啊。我是个已婚妇女啊!虽然此刻是丧偶状态? “唉,皇太极,”我直呼他的名字道,“你这是一时赌气罢了,再过二十年,我年老色衰,你当上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美女,年轻漂亮的比比皆是,你就会觉得今日所说的话,真是可笑至极了。” “我没有要你回答,”他神色坚毅,带着一种难以抗拒果断,“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以后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至少现在我的心是这样的。” 天,该怎样才能打消他的念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冒死进赫图阿拉城吗?” “为了找叶君坤?” “对!”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干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也好让他死心。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需要追问,因为即使你问我,我也没法儿给你任何回答。我……跟你,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这个时代……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是因为我在找一个叫做‘叶君坤’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在‘那边’的丈夫。如果找不到他,我非但不会嫁给任何人,而是会一死了之。你明白了吗?” 他似乎是被我这段突如其来的跨世纪宣言给震慑住了,有些迟疑道:“叶君坤是你的丈夫?在……‘那边’?” “对。你就当做是前世好了,前世他是我的丈夫。所以这一世,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过来。 “八阿哥,开饭了,费英东将军喊你过去呢。”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仔细地扑捉着他脸上的变化,却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了,”他豁然开朗,“既然你心有所属,那么在找到你前世的丈夫之前,就一定不要给我大哥任何机会!” 说完,便朝营地跑去,只留我还愣在原地。我刚刚那么一大段话,居然……一点都没能让他知难而退?而且你说你表白就表白吧,这叫什么口气,命令吗? 我踢踏着地上的石子,脑袋却是一片空白,既无法思考,也无法冷静…… 在战场上不顾一切保护着我的褚英,小心翼翼帮我洗着战袍的皇太极……我该如何面对他们的心意? 这样想着,心思越来越乱,在赫图阿拉城中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我的脑中不停地重放着……褚英,皇太极,代善,殊兰,姬兰,郭络罗氏…… “姑娘——”我的思绪被打断,回头看着来人。 却是未穿战甲的代善,他笑眯眯地问,“一个地瓜够吃吗?不够就去那边吃些刚烤出来的野味。” 我远远地望去,褚英和皇太极都坐在火堆前,还有依旧在喋喋不休地吐苦水的扈尔汉,以及其他几位大将们。 “我不饿。”我摇摇头,还是算了吧。低调些,少在他们面前晃悠些,也是给未来的自己省些麻烦。 “我该喊你什么好?”代善似笑非笑地在说道,“是‘大嫂’呢,还是‘弟媳’啊?” 我不由得抱怨他对我这些世俗的称呼,“我有名字。不过没办法告诉你。” “哦,那我只好喊你……拖油瓶了。” “真难听,”我用力一推他,“二爷就知道拿我寻开心。” 不过正好,我正好有问题要问他。 “你……就没有嫉妒过你大哥吗?明明你们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征战,一起建功立业……但因为他是嫡长子,所以这一切的好处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城中又有谁不羡慕大哥的?”代善又顺势往地上一躺,半闭目养神道,“汉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在那个位置上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树大招风,于是也会有陷阱接踵而来,比如说今日。” “你跟大哥这般惺惺相惜。我真是不懂,大哥为何不干脆把你娶进门,也省的名不正言不顺。” 我沉思了片刻,大概是因为我是汉人吧……或许我的汉人身份,在不知不觉中让我免遭了不少麻烦。 “回城之后,有没有考虑过离开大贝勒府?” “离开大贝勒府,我又能去哪里?” “我八弟如此神通广大,还会帮你觅不到一处栖身之地?” 我忧愁,“皇太极……我也不想麻烦他。” 代善犯起浑来,“呵呵,你居然直呼他名字?看来关系确实是……” “二贝勒,”我打断他,心里本来就乱成了浆糊,“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这次的事情真的就次收场,不会再有下文了,对吗?” “什么是下文?”他微睁开一丝眼睛,“布占泰今日虽逃得一死,但就算是死了一个布占泰,叶赫还有一个布扬古,蒙古还有一个林丹汗……哪怕是将这一大片广域都收入囊中,紫禁城里也还坐着一位大明皇帝。这下文何时能结束?唉,你我只怕是看不到了……” 布扬古、林丹汗、大明皇帝……这一个个名字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满清入关,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哈赤之后是皇太极,而皇太极之后才是顺治,才有多尔衮打进紫禁城,若我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我和代善是真的看不见这一天了吧。 “二贝勒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透彻,为何早不出手,帮大贝勒走出困局呢?” “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他连连摇头。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不耻下问。”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摸不着头脑。虽然我竭尽全力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但这里头,涉及了太多的关系、势力。身为法医,我的职业病便是如此,即便是死人,也要让他开口说话。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迹,于我而言都是能指引真相的线索。而眼下所有的线索,此刻在我的脑海中还是无法合理的串联在一起。仿佛……还差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将这些所有事情都衔接起来。 代善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并非只有黑白对错的。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我是个信奉中庸之道的人,有时候没有立场,才是最佳的立场。”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军营里,还有谁姓郭络罗氏吗?” “郭络罗氏……” 代善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说了一句:“那人叫做郭络罗氏·常书。” 常书!舒尔哈齐身边的那个常书将军?难道说……怪不得那日在点将台上,褚英会对他隐忍再三。 我霎时间寒毛竖立…… “所以……你才让我考虑离开大贝勒府。” 四更天已经过了,天刚破晓,晨光熹微,倒映着他有些阴沉的脸。 他语调很低很低,低到快要消散在这晨曦里。 “姑娘,你记住,这赫图阿拉城里,有很多你不能知道的事情。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 第14章 【城外对峙大势去】 天刚一亮,集结在乌碣岩的浩荡大军便得胜还朝,虽然此次伤亡惨重,但索性从斐优城收编而来的居民无一伤亡。回途的路上我换了一匹战马,因为知道褚英仍在生我的气,所以也并未贸然前去扰他,而皇太极那边……我更是不好意思见他,只好还是默默地跟在代善后头。 一路上凯旋而归的战士们有说有笑,气氛格外的好,尤其是没了舒尔哈齐等人在,几位大臣贝勒爷亦是其乐融融,路上还唱起了当时被围时褚英为鼓舞士气唱的民谣来。 “哼着游牧谣,眺望费阿拉;栅内好荣华,栅外好河山;满山飞龙蹿,成群赤兔还;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 我对这歌谣里唱着的费阿拉老城无比好奇,所以悄悄地问代善,“费阿拉和赫图阿拉城一样雄伟吗哪?” 代善摇了摇头,“论荣华富贵,费阿拉比不上赫图阿拉半分,但在费阿拉的日子,却是我一生里最美的时光……我的母妃就死在那里。” 他冷不丁地最后一句,惊讶得让我险些摔下马。 “那么当年的古勒山一战,便是在费阿拉了?” “嗯……那年阿玛从费阿拉老城带了一大批人杀去,额娘就在家里诵经念佛……”代善想了想,“说起来,我们搬来赫图阿拉也有好几年了……” 反正一路无聊,我趁热打铁,或者更准确点说,是趁火打劫,追问道:“对了,你能不能给我详细讲讲这古勒山之战?” 代善本性依旧,冷眼看着我,“你?” 我连忙改口:“‘二贝勒’——请问您能不能给我讲讲古勒山之战?” “怎么突然会对这感兴趣了。” 可能是听过皇太极的那番话吧,一切的起源,一切的恶果,都是从那次古勒山之战开始的。 “只是想知道而已……”我想起他上次提醒我的话,试探地问:“这没有涉及禁忌的话题吧?” “倒不是禁忌,”他叹息一声,“只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快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现在这般大,所以也说不清楚。” “一部赢九部,真是奇迹……”我感叹,“只是为何偏偏是建州?” “现在想想,也许当时真是连老天都在眷顾我建州吧……说到底,这九部之战还不是为了那‘叶赫老女’。” “叶赫老女?”莫非就是那个“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叶赫那拉氏? 见我迷惑,代善倒是十分吃惊,“别告诉我你居然不知道,这‘女真第一美女’叶赫那拉氏?”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那位——” 代善一愣,打断我道:“这句话,当心别被老八听见了……” “为什么?”我不解。 代善有些不可置信道,“老八真的没和你提过他这位倾国倾城的表姐?” 这么说来,皇太极貌似提过那么一次…… 那还是家宴的那次,他曾经说过他有姐姐,而且他姐姐非常美……再联想起先去布占泰在皇太极面前挑衅的一番话,这个皇太极的表姐,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叶赫那拉氏了! “她名声在外,建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代善悠然自得地骑着马。 “既然是‘女真第一美女’,你为何又称呼她为‘叶赫老女’呢?”难道她年纪很大吗? “因为那女人是不折不扣的祸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迷恋她而死……她一出生,就被预言象征着女真部落的兴衰,得她便可得天下,”代善笑笑,“所以就连我阿玛,也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令我们也打了不少仗了。可至今她仍是独守空闺,那些喊着要娶她的人,囊括了各大部落的首领,但是布占泰也好、阿玛也好,如今也都空手而归……” 伴随着这段话,代善的身影渐行渐远,我逐渐落了队,心中不停地在幻想,到底是怎样美若天仙的长相,才会让古人如此评价一个女子呢? 我在心里暗暗惊叹,女真第一美女……若有机会,我真想见见这位充满了传奇色彩,预示着女真部族兴衰的女人…… “我们到家了——” 凯旋而归的将士们看到不远处的赫图阿拉城,无不欢呼雀跃,脚下的步子都更轻快了些。 初春的寒意却丝毫抵挡不了将士们的热切,渡过苏克素河,士兵们军容整齐,布列在赫图阿拉城北城门外。 扈尔汉站在队伍前,食指放在嘴巴上,示意大家安静,说道:“大家知道怎么做了吗?” 五千多士兵皆会意地点点头,却不发出一丝声音。 “你,出列。”扈尔汉招呼来一名浑身血污的士兵,“再说一遍给我看看。” 那名士兵装做重伤的摸样,在地上半爬半滚,嘴上喊道:“三都督,三都督——不好了啊——” 底下的士兵皆在偷笑,杨古利忍不住打趣道:“真有你的。” 扈尔汉说道:“那当然,老子一路受得窝囊气,今日得一口气出出来!” 那士兵还在演着,“我们被乌拉包围了……全……全军覆没……人都没了……” 众人皆忍俊不禁,扈尔汉看他演得还算逼真,将他拎起来道:“去,进去通报,就按刚刚的演,知道没?” “小的知道。” “敢演砸了,老子剥了你的皮。”扈尔汉瞪他一眼。 那士兵哪里敢有违抗,连滚带爬的就进去了。 “这么对待手下,会不会太狠了点?”褚英斜睨一眼。 “我扈尔汉是这种人吗?大贝勒放心,那是我抓来的乌拉兵。” 费英东一脸拿他没办法的表情,说道:“大贝勒宽心吧,扈尔汉将军虽然鲁莽,但还是知道分寸的。” “那什么,咱们可都窜好词了的,倒是可别见了汗王就怂了。”扈尔汉提醒道。 额亦都一拍胸脯,“放心,咱们有得是义气。” 正说话间,扈尔汉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拽了一个乌拉兵过来,“去,进去通报大汗,就说是咱们凯旋了!大汗殿知道怎么走吗?不知道就去问!” 我不禁想,这扈尔汉,简直活脱一个周伯通啊。 于是大军皆默契地在城外侯着,就为配合演一出戏,好把那舒尔哈齐改整个半死。按扈尔汉的话说,他便是有意要纵然他那老丈人,也是人之常情。但大丈夫打仗,向来最恨临阵脱逃之人,今日舒尔哈齐若非惹众怒,我们也不至于至此。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费英东一声呐喊下,整整齐齐数千士兵一同喊着口号。 “建州女真,豪气冲天!血战疆场,百战百胜!” 呐喊声响彻云霄,想必那城中汗座上的□□哈赤,听见如此的呐喊声,估计也会被吓得大惊而起,亲自出门来迎接凯旋的将士们。 扈尔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果然,北城门一开,□□哈赤亲率文臣武将出来迎接。众人见状,纷纷下马行礼。 一来,便先抓着褚英和代善的手说道:“我儿辛苦了。” 费英东见状,连忙前来对□□哈赤跟前附和道:“这次出征,若非二位贝勒爷身先士卒,勇冠三军,又得八阿哥及时的援助,只怕全军难以生还。” □□哈赤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走到排在后头的皇太极面前,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是本汗疏忽,忘了布占泰小儿诡计多端,幸得你及时带兵支援。” “阿玛过誉。”皇太极谦虚地答。 待众将一一参拜过□□哈赤后,注意力才转移到躲在出城接驾的队伍后头,那死绷着脸的舒尔哈齐身上。 众人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扬古利惊呼一声:“哎哟,三都督也在啊!” 扈尔汉跟着做戏道,掐着嗓子道:“三都督啊,原来您还活着啊……那日与乌拉军混战,末将就迟迟找不到三都督人影,还以为……原来三都督没战死野狗山,真是万幸!” 额亦都紧随其后,讽刺一声,“我们都以为三都督您已经为国捐躯了呢。” □□哈赤一件众人这么纷纷怨声载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了面如土色的舒尔哈齐。 代善也不忘补上一刀,满腹怨恨道:“叔父没想到吧,我们一个不落地活着回来了,而且还打了个大胜仗。” 褚英自然是和大家一个鼻孔出气的,直言点题:“哼,您临阵脱逃怯敌不战,也好意思来欢迎我军凯旋?” 底下不少士兵都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大家都饶有趣味地看着,这舒尔哈齐要如何应付眼前的万夫所指。 □□哈赤早已是脸色铁青了,舒尔哈齐怎么说也是□□哈赤的胞弟,在建州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当众被奚落,面子上难免过不去,于是强撑着端起架子道:“你们放肆!当着大汗的面,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 “叔父可还不服气了?当日在野狗山上,叔父怎么没拿出这副血气来对付乌拉大军呢?”褚英啧啧道,“当时敌我两军激战正酣,叔父非但没有带头血战,反倒畏缩不前,自顾带兵逃走,至建州两千将士生命于不顾,致使我军面临绝境!将军们啼血请求出战相助,叔父却领兵逃跑,让我们白白死了多少兄弟!” “褚英——你居然当众诋毁我声誉!”舒尔哈齐怒不可遏。 常书和纳布齐二人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躲在舒尔哈齐后面不敢出声。 众将士估计是没想到,这舒尔哈齐居然会脸皮厚到这个地步,还妄想反咬一口。就连一向是和事老的费英东也看不下去了,跪言道:“臣等可以作证,大贝勒所言句句属实。” 这下是证据确凿,骑虎难下了。 □□哈赤脸色早就沉了下来,一时间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一个褚英的证词或许不足信,但这几位跟着□□哈赤出生入死的大臣都如此口径一致,于是一向对费英东信任有加的□□哈赤,又沉声确认了一遍:“费将军,本汗的三弟果真做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吗?” 我心想,其实这一切本就是做戏给外人看的吧,乌拉和布占泰,不过是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合理的时机。□□哈赤为了削弱或者说铲除掉他这个同胞弟弟,还真是煞费苦心呐…… 费英东如实禀告:“回汗王,确实如此,更有甚者是常书与纳布齐二人,紧要关头,拥兵自保,应给予严惩。” “是啊,”□□哈赤开始敲山震虎,“都说这天子违犯法,也与庶人同罪。不论是谁,违背国法军规,就该按规矩来罚。” 常书与纳布齐哪里有这个胆子,一听这话吓得跪在地上打颤。 “来人,将这临阵逃脱的二人拖下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哈赤一声令下,岂有人敢不从。 卫兵上来押那二人,二人连声呼救道:“三都督,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舒尔哈齐是颜面尽失,满脸通红,见此情形,一鼓作气说道:“大哥,你先放开他二人!” “三弟,”□□哈赤喝道,“我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可别错上加错!” 舒尔哈齐仰天大笑一声,说道:“大哥,你既让我当了这个统帅,那么一切的行军部署皆有我的道理。在乌碣岩,我确实临阵怯站,那是因为乌拉大军来势汹汹,怕是难以以少胜多啊!我下令撤军,可众人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唯有带着部下先行撤离,保住实力,以免大军全军覆没。我跟随大哥,身经百战,大哥知道我并非怯战之人,我不过是审时度势才做的决定,再说……这不是大胜而归了吗?大哥苦苦逼我,意欲为何!” 扈尔汉见他到这步田地还在强词夺理,说道:“汗王,有违军令,理当治罪!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今日若不正军纪,怕是难以服众!” “哼,我是统帅,我的军令你们又何时听过?扈尔汉,你心知肚明,那日在乌碣岩,我不过与你们分头突围,何罪之有!” “你——”□□哈赤怒火攻心。 看这样子,□□哈赤是真的气极了。原本他只想夺了他这个弟弟的兵权,如今舒尔哈齐的所作所为,真是逼得他不得不大义灭亲。 “大哥身为汗王,要看清局势啊,眼下分明是他们合起伙来要扳倒我!” 舒尔哈齐丝毫没有要认错的模样,□□哈赤怒道:“好!好!你去了几趟明朝,就反了你了是不是!” 眼看那一道斩首令就要下了下去,突然间一人从军队中冲了出来。我再一细看,那分明是女人的容貌! “汗王——我求您了,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我震惊,这个女子竟是化装成了士兵的摸样,穿着战甲,难道……她也参加了这场乌碣岩之战?! 与我一样震惊的还有褚英、代善以及周围的文臣武将们,□□哈赤看见这突然蹦出来的人儿,满是怒意道:“孙带,你真是胡闹!” 那名叫“孙带”的姑娘哭的满脸是泪,恳求道:“汗王,阿玛……别杀他……求您了……” □□哈赤见状,真真是气急败坏,连先前打了胜仗的喜悦都烟消云散了,偏偏眼神里是又怒又怜。 褚英和代善皆神色大变,我观察着,尤其是代善,整个后背僵直,竟是欲言又止,无不心疼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孙带。 原来□□哈赤居然还有个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可她为何要混入军营,又为何要为舒尔哈齐求情呢? 只见那孙带哭着过来,拉扯着褚英的衣袂,泪目闪烁:“大哥,你帮帮我……帮我跟阿玛求求情吧……” 第15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褚英眉心紧拧,双手握拳,面对孙带的求情仍是在煎熬和犹豫。毕竟,除掉舒尔哈齐是父王默许了的,他心知肚明,若是现在出门帮忙求情,等于在和父王作对……一下陷入两难境地。 “大哥,阿玛最喜欢你了……你说几句,大哥……” 她哭得那样伤心,让周围人看得都于心不忍。褚英虽然面露怜惜,却也纹丝不动。再看那舒尔哈齐,脸色更是红一阵白一阵,难看至极。这下子,一下子从国事变成了家事,费英东等将军们在一旁也不好插手。汗王的家务事,他们再掺和只会雪上加霜。 正在局面僵持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父王,容儿臣斗胆进言——” 代善上前一步躬身说道,跪倒在地的孙带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神色复杂,又冷冷地瞧了一眼褚英,便冷静地进谏道:“此番出征,身为统帅,叔父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且谅在叔父追随父汗四处征战,战功累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单单因为一次对战况的错判,就不过叔父将功赎罪的机会。儿臣以为,父王应当念在叔父乃兄弟手足,也念在其乃孙带格格生父的面上,网开一面,暂且饶恕叔父这次,给叔父将功补过,再立战功的机会。” 代善一言末了,场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得见孙带暗暗的抽泣声。 □□哈赤看了一眼这跪着的站着的孩子们,叹一口气道:“罢了。” 说罢,走到孙带面前,半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口气中仍是严厉:“擅自女扮男装参军,你可知错?” “孙带知错……” “我该怎么罚你?”□□哈赤口气中怒意渐淡,只剩下慈爱与怜惜。 “只要父王愿意放过三都督,孙带什么惩罚都能接受。”她眼中满是坚毅。 “那就关你半个月的禁闭,省得你到处跑。”□□哈赤口气虽中带着教训,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是极疼爱这位孙带格格的。 “三都督舒尔哈齐,乃我胞弟,我寄予重望,在此番与乌拉的对战中,不但消极避战,而且临阵脱逃,实属犯了我军大忌。念在其曾为我建州立下过不少战功,理当从轻发落。其不下常书、纳布齐二人更是怯战至极,败坏军风。罚常书一百两黄金,夺纳齐布下属所有牛录以示惩罚,免舒尔哈齐统帅之职,不再掌管兵权,以示惩罚。” 命令下完,□□哈赤瞪了舒尔哈齐一眼,才扬长而去。 费英东和杨古利众将面面相觑,只好乖乖地领着还列在城外的士兵们进了城。 代善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褚英面前,质问道:“刚才在父王面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褚英推开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反问:“父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开口?为叔父辩护,便是在忤逆父王!” “她方才那样求你,你居然能做到无动于衷?我真没想大哥如今是这样铁石心肠!” “倒是二弟你,不要惹祸上身才是。” 皇太极走到我身边,轻轻拉了拉我衣服,低声道:“走吧。” 我正看得入神,孙带抹着眼泪,没有介入褚英和代善的争执里,一声不吭地转身欲离开。 褚英见状,上前一步抓住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 孙带缓缓摆开他的手,摇头说:“大哥,我没怪你,我知道你为难……” 我想这三人间肯定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而皇太极想必是知道些什么,才这么一个劲儿得催促我,不想让我看热闹,“我们该走了。” 我只好跟着大队伍一同回城,皇太极走在我身旁,不由得感叹道:“你该庆幸,一路上,三个阿哥围着你转。人家货真价实的哥哥,都没你那么享福。” 我不搭理他取笑的话,问道:“孙带哥哥,她是三都督的女儿?” 皇太极点点头,“是啊,小时候,父王就很喜欢她,便把她收做了养女。” “这个孙带格格和二贝勒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吧?” 皇太极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无奈道:“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又……还挺聪明。” “只不过这一路上,通过我对二爷的观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邀功不出风头,凡是小心翼翼恪尽职守,应该是信奉明哲保身之道的人。可是居然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出这个头,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想也是因为这个孙带格格……”我自顾自地分析道。 他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心思这么重了?我不喜欢有心机的人。” 他的口气听不出是喜还是忧。来到古代的这段日子,不知不觉间就多张了几个心眼儿。 不过他这一句话还是一下说到了我的痛处。心机?我有这些心机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若是这城里并非处处暗藏杀机,我也用不着有这些心机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赌着气,甩下他自个儿往前走,一路长途跋涉下来,都是骑在马上,久不下地,没走几步脚就隐隐有麻,一加快步子,左腿一软便栽倒在地上。 皇太极赶忙追上来,伸手欲扶我,我又气又急,想也没想就一把推开他。 “你这个人真是——” 他被我这么一推,也摔了个踉跄。 “我这人怎么了!” 一路上吃的苦我都忍了,我偏偏忍不得别人对我评头论足。尤其是在这个四百年前的明朝!因为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辛苦我的郁结,你们看着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我而言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思想煎熬才能迈出这一步! 也许是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所以情绪一时间就爆发了出来。皇太极隐忍着没有开口,像是想教训我,又像是想跟我说道理,总之我是看不明白他。 我恍惚想起昨晚他对我所说的那番话来,居然更是有些想掉眼泪。 “你这个人——我真是闹不懂你,”他一看见我,口气软了下来,爬起来又来扶我,“你再推,我可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对我说道,我打算自己爬起来,可脚上压根使不上劲儿。脚踝处隐隐作痛起来,多半是扭伤了。 皇太极见我这幅逞强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他背对我蹲着,说道,“上来吧。” 我看了看他的肩膀,一身合体的白色铠甲将他的肩膀托得特别宽阔平直。这是要背我的意思?我撅嘴,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就这样上去,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太好欺负了? 正犹豫间,他一双手伸到后背来,不由分说就将我拽了过去。嘴上还嘟囔着:“真是磨唧……” 我正想趁机就给他一拳,可是想了想,这身下的人可是活生生的清太宗呐……万一被我打出个什么后遗症来,那大清怎么办,我可不就是千古罪人了么…… 于是,乖乖就范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我们二人都还穿着铠甲,所以背起来格外咯得慌,他虽然才十五岁,可因为从小习武射箭,力气还是很大的。 “也就只有我受得了你这脾气。”皇太极故作苦相地说道。 我一下愣住,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是个青涩的大学生,和叶君坤相隔两地,异地恋把我们两个人的耐心都磨得很差,加上我脾气不算好,吵起架来喋喋不休,闹着要他放下工作来陪我。叶君坤每次都是这样,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就你这脾气,也只有我受的了。” 一晃,真是好多年过去了。我不禁感叹,真是此去经年,现在的境况更是可笑,我来到了明朝,苦苦寻找着他…… 人真的是会适应环境的动物,我发觉自己对于古代生活,居然没有过多的排斥,反倒是习惯了这边的一切,没有工业时代也没有信息时代,没有所有现代人热衷的娱乐活动,人与人的交往只能通过这样面对面的形式来传递。思念,也只能寄托在一轮明月中……也许是因为叶君坤的死,所以我对那个世界彻底失去了留恋,没有依靠,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倒不如从头来过呢? “真生气了?”见我半天不说话,皇太极试探地问道。 “我真的很有心机吗?”我严肃地问。 “原来你在计较这个……”皇太极叹息,“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城中那些女人那样,不择手段。我喜欢你的耿直和意气用事,喜欢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道理,就好像你的脑子里装了另一个世界一样。也许就像你说的,你来自‘那边’,而‘那边’似乎是一个没有尘世纷扰的地方。” “‘那边’并非什么极乐世界,也有纷扰,也有杀机……只是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若是心中澄澈,到哪里都是一方净土。”我这样说道,但心里却是明白,像皇太极这样的人,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他的命运并非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即便是他不争,他身后也会有人,想利用他,谋害他…… “你说得有道理,成为一个复杂的人还是简单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从前我一心想做个复杂的人,学很多很多东西,结交很多很多人,以为知道得越多,便是站在高处,看到得也就会越远。然而,看到了远处又能如何?远处……真是我心之所向吗?” 我听着皇太极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感叹,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抱抱他…… 叶君坤说,他做考古,无非是为了探究历史的真相,但是这几年,他在工作上的情绪愈来愈低落,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就能开心吗?那些浪费在寻找真相上的时间,原本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然而我却错过了,永远不能再回来了。而那个所谓的历史的真相,又能够代表什么呢? “皇太极,或许,我们之前……认识吗?”我双手将他的脖子绕得紧紧得,连声音都因为我内心的猜测,而有些发抖。 “怎么会呢,”他将我向上托了托,“那日在羊鼻子山,是我第一次见你。” “在梦里呢?在那之前,你对我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他分明是说过,他欠了我的……虽然我无法当下做出判断,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里,竟是带着不少叶君坤的影子。 “你想问什么?”皇太极转过脸来,一头雾水。 “你说你之前对我有所亏欠,而且在羊鼻子山也好,家宴上也好,若非早就见过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我来?” “我所说的亏欠,并非对你,而对文程。认出你,也是因为你身上带着我的匕首。” 他的解释却也合情合理。范筝筝,你到底是怎么了,仅凭这有些类似的语气,就断定他是叶君坤吗?不可能, 他顿了顿,“既然老天都不让你记住过去的事情,你不如就此忘了吧。或许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何必执着呢?”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北城门,那原本不那么长的一段路,此刻的我,却觉得时光的脚步仿佛特地满了半拍。 这一刻,我的脑海中突然回荡起,那最后的一通电话里,叶君坤似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生生世世,我都会等你来找我…… 第16章 【海棠树下诉衷情】 经过乌碣岩一战,褚英非但破了斐优城的死局,将舒尔哈齐拉下了马,也凭借着在乌碣岩的出色表现,得到各大臣的赞誉。□□哈赤原本对褚英的那份忧虑之心渐渐淡去,加封褚英为“阿尔哈图图门”,意为足智多谋。更加是认定了褚英这位嫡长子的地位,虽然未有什么名义上的册封,但整个赫图阿拉城,无人不知这位大贝勒便是汗位的继承人。有了代善和皇太极的陪跑与帮衬,褚英眼下是□□哈赤最器重的儿子。而后来我才有所察觉,此番出征,费英东或许便是□□哈赤故意放在褚英身边的一枚眼线。 至于整件事从开始到结局,褚英心中到底是如何盘算的,没人知道。我不知道,在乌碣岩遇到埋伏的他,和我与代善不同,他完全不知会有援兵前来,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那样一番鼓舞士气的话?他完全有机会、有理由掉入这个他父王与布占泰的双从圈套中。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一丝的动摇。 而如皇太极所说,大妃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传递策反信,那证明她的阴谋与势力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大妃的同党会是谁呢?我未可知,这一切事情背后,一旦深虑下去,都还是未知的迷局。 我回到了大贝勒府上后,便第一时间去了嫡福晋那里。 郭络罗氏这几日消瘦了不少,见到我更是险些热泪盈眶。 “妹妹不知道,我这几日真真是吃也吃不下,谁也睡不好。” 我开玩笑道:“你看,贝勒爷这不是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了吗?” 这日房中除了我们二人,还有一名她的贴身丫鬟,我特地多看了几眼,和那天是同一个丫鬟。于是这次我多了一分心眼,随口道:“上次推荐给姐姐的那两味香用得可好。” “的确有安眠之效,妹妹这么喜欢香,要不要拿一些去你那里?” “嗯。”我点点头,跟着她进来里屋。 趁着此刻只有我们二人,我低声说了一句:“那丫鬟可可靠?” 郭络罗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道:“她原本是大妃府上的。” 这下我明白了,原来这大贝勒府上果然有大妃的眼线。 “不可信。”我简短地说道,怕隔墙有耳,我挑起一味香闻了闻,装模作样道,“这不愧是朝鲜贡香,品质是极佳的。” 郭络罗氏也配合着,“妹妹要喜欢,就多拿一些。” 我摆弄了几味香,郭络罗氏低声道:“我记得她是大妃的从姑,若莫名其妙剔了她,恐怕会得罪大妃。” “福晋是个聪明人,自己打算,”我一笑,手上捎了一袋百里香,“妹妹就不打扰了。” 出门前,我特地朝那个丫鬟看了一眼,她半低着头,细瞧那相貌,在这城中也算是上乘的。若她真真是大妃从姑,如何会沦落来着大贝勒府上做丫鬟? 而对于常书将军的事情,我只字未提。代善说得对,这城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算盘以及难言之隐。在我心里,这位郭络罗氏福晋仍是个贤德的好人,无论她父亲常书的立场如何,至少最后时分,是她将这封信交予我手中的,可见她对褚英的用情之深。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再去追究了,本就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理了理头绪,出了嫡福晋的屋子。 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我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又希望能见到褚英,和他当面谈谈。另一方面,又怕见面之后我会怯场。 我也曾认真地考虑过和褚英的感情,和皇太极的感情。可惜,身为现代人的我,很难主观地将此看做简单的儿女情长来思量,毕竟我知道他们二人的结局,我不是他们故事中该出现的人…… 我知道皇太极会是未来的清太宗,他未来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会是一代君王,九五之尊,而不会永远只是那个,一脸固执地说着“等我长大”的青涩少年。而褚英……皇太极的结局也预示着他的结局,他现在的地位相当于太子,皇太极的夺魁预示着他日后的没落,也许会落得和舒尔哈齐一样的下场,更有甚者,幽禁、削爵、发配……这些我在历史上屡屡读到的字眼,我不敢想象他的结局。 这是两个极端,让我无从选择的两个极端。喜剧或是悲剧。有时候想想,若我不是个现代人该多好,我不会知道后来的事情,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个古人,不必如此带着有色的眼镜看待他们……我并非趋炎附势,只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总该要择木而栖啊…… 没想到,我比预计中更快见到了褚英。我原以为他仍未对我消气,会歇上几日再来理会我。谁知当天从嫡福晋那里回来后,便见到了他。 他下巴处添了一道口子,新结了痂,应该是在战场上划着的。胡子也生出来不少,想是还没来得及打理,便先来见我了。 他坐在别院的院子里,姬兰给他倒了热*,他却没有端起来尝,只坐在石凳上把玩着他随身携带的那枚青黑的陨石坠子。 这个坠子据他所言,是他的护身符,有了它之后,上战场再没有挂过彩。于是那日我便没有将这串坠子留下,因为隔几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于是同褚英约定好,战事之后再聊此事。 我走过去,行了礼,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将姬兰和殊兰都遣走,诺大的院子中只有我二人。 “世间的傻女人,我见过三个,你是第三个。”褚英眼神轻柔,全然没有在战场上厮杀时的狠烈。 我被他这样的开场白慑住,不知如何应答。 他抿了口*,说道:“今日得闲,不如我给你讲讲我额娘的故事吧。” “洗耳恭听。”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道来。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飘忽,缓缓说道:“我额娘姓佟佳氏,名叫哈哈纳扎青,是阿玛的第一任妻子。额娘遇见阿玛那一年,阿玛才十六岁。额娘说,她永远忘不了阿玛的俊朗的模样,忘不了他真挚热烈的眼神,纵使那时他身无一物。额娘的外公还是收养了他,竭尽全力帮助他,不仅将额娘许配给他,还拿出了自家当铺中仅存的十三副铠甲和财物给他,支持他对抗明朝。我额娘是他的结发之妻,自然是倾尽全力地帮他。阿玛也曾对额娘也立下誓言,说日后若是出人头地,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额娘不要他报恩,只要他还她这份情。她是我见过的最傻女人,她那么信他,那么固执地追逐,结果……” 褚英脸上的笑容是苦的,是涩的,犹如一杯又苦又涩陈年老茶,搁着隔了夜,那味道竟是说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的。 “结果她守了他一辈子,却没等到他报恩,更没等到他还情,就郁郁而终去了。我有个亲姐姐的,她叫东果。她从小便陪在额娘身边,看着她这样付出着。每次阿玛受了伤,额娘总是日以继夜地守在阿玛身边照顾他,有一回攻打翁科洛城时,阿玛受了很重的伤,额娘衣不解带,不吃不睡地照顾他,最后累得昏了过去……可惜,阿玛似乎从没爱过额娘,不然,也不会娶了一个又一个,心中还心心念念着一个,呵……就连额娘去世的那天,他居然还留宿在富察氏那里,二弟跪在门口跪了一夜,他都不肯移驾去看额娘最后一面……额娘走了,只有一块碑,被他遗弃在那旧城费阿拉里,无人问津……” “你……恨他?” 他摇摇头,“不恨,我只是不平,我额娘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从没怪他怨他,从没奢望他能回报她什么,只希望临终见他一面……既然他没有丝毫情意,为何还留给额娘承诺,留给她幻想……便是临去的时候,都一直在念着他的名字,而他却在别人的温柔乡中。阿玛欠了额娘一辈子,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额娘给他的。你不会知道,小时候我过着怎样的日子,他被汉人抓去当俘虏,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四岁,就要骑在马上,被人追杀得四处躲藏。” 我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故事……这个看似传奇的十三副遗甲起兵,竟然是这样的残酷和悲哀。 “所以,你知道为何,纵使如今阿玛有了十几个儿子,五弟、八弟,甚至阿敏,论出生皆比我和二弟高贵,论战功也毫不逊色,他却唯独器重我与代善二人吗?” “因为……愧疚?” “不错。阿玛他自知,亏欠了我们太多了。” “唉……”听完他的这番话后,我百感交集。以往的褚英,在我眼中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物,但从乌碣岩一战前后,我所认识的褚英……渐渐变得鲜活了起来,变得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愤怒,这样……真实的一个人。 “也许吧,连老天都在报复他,”他笑得意味深长,“阿玛想要的,偏偏无法如愿以偿得到。他辜负了我额娘,所以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人,哪怕是为了她发了疯发了狠,为她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永远得不到。” 为她打了一辈子的仗……是那个“女真第一美女”叶赫那拉氏吗? “如今,你明白了吗?我并非你所想的痴迷权位,我只是……想为我额娘正名。若是这个汗位旁落了别人之手,便没有人会记得她。这是阿玛欠额娘的,他不会拿我如何,我也更加不会动别的歪念头。我只想如愿以偿罢了。之前你对我了解不周,而今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以后,你也不必再为此做多余的担心了。” 故事说完,他神色恢复如常。我却对这个故事多出了一分心有余悸。无论是褚英还是代善,最终都无法得偿所愿……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末路吗? “是我多虑了,误将大贝勒揣测成……”我一扁嘴,没有把“谋逆”二字说出口。 “信的内容于我的目的而言,的确诱人。布占泰知道我与阿玛之间的积怨,真是用心良苦,想出这么一出反间计。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如他所愿,让那叶赫那拉氏成为布占泰的囊中之物,”他从怀中掏出那封羊皮信来,在我面前摊开,冷冷地说道:“那阿巴亥比我还要小上十岁,她那点儿心机,还是省省用在我父王身上吧。” 我回想起那日宴席之上献舞的大妃阿巴亥,那身段与舞姿,明艳动人,在场之人无不垂涎欲滴,她的年纪,应该只比我大上一两岁而已。搁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人呢。可就是这样小的年纪,居然有这样重的心机,可想而知,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告诉你这些,是觉得……”他顿了一下,沉吟道,“你能懂我。” 院子里载了几株西府海棠,我记得这种海棠花,又叫做“解语花”,适合生长在北方辽东一带。因为还未到时节,所以只稀稀疏疏结了几个蕊,透着粉黄色,看着格外可爱。 褚英的话还真是应景呐。 “大贝勒,你知道吗?是它,把我带来这里的。” 我从他手中拿过那块陨石来,盯着那上面暗青色的纹路失神。 “如果石头会说话就好了,那我就能问问他,到底为何要带我来这儿,却又不给我指引。然而,后来我明白了,我如何能从一块石头这里寻找到答案呢?当我到此来的,又怎会只是因为一块石头呢?” 褚英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却没有打断我的话。 “答案应该就在这每日的东升西落中啊,既然命运带我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理由才对。苦苦追寻那个结果,就会错过这一路的景致了,到底哪个会快活些?是耗费一生去得偿所愿呢,还是忘记前缘烦扰,尽情享受此刻呢?” 我不知道,褚英能否听明白我的话……他的执念之深,若再不抽身,只怕会愈加痛苦。 而这番话,其实亦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褚英的瞳仁里闪过片刻的游离,但随即很快领悟到了我的弦外之音。 “没想到,等了二十多年来,居然是你……”他呓语一般道,“居然是你会劝我放手。” “放手其实比拾起要难得多得多,但却是真正的大成境界。” “你当真是个非比寻常的人……” 他眼神愈加温柔,我难以回应,唯有别过眼神,望向那园中的海棠,喃喃道:“其实这世间的解语花有千千万万朵,只待贝勒爷去寻你的那一朵。” “上天待我不薄,不用寻,眼前就有一朵。”他目光炽热地望着我。 “人人都说这西府海棠是海棠中的上品,既香且艳,别名作‘解语花’,所以富贵人家将它们栽在自家的园林中,却有谁知,这朵解语花的花语,竟是苦恋……” 我苦笑了一下,世间的红颜知己果然多,可偏偏都是一个结局,都是一场苦恋…… “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褚英念道,“不要取笑我,这是我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诗之一。” “也许你是对的。”我无法反驳他的观点。 “好了,既然我的故事说完了,是不是该你说了?” 海棠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窸窣地声响来。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胡诌道:“我的故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家在沈阳城,十五岁被许配给……” 没等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褚英便打断我:“我对你所言,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你是否也应坦诚相待?” 我望着他坦然自若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我该不该告诉他?这个在战场上英勇无比,对人重情重义,对我坦诚无私的褚英?之前我已经对皇太极坦白过了一次,却得到了他无比冷淡的回应,或许,我真的一五一十同褚英说了我的故事,他亦会一笑了之呢? “其实,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连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来这……”我犹豫不前,不知是否该继续,褚英的眼神却异常地坚定,仿佛在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褚英,”我直呼他的名字,与他双目对视,“在这里,我谁也不是,也可以是任何人。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故事,就算曾经有过,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如果,你真的愿意知道我的过去,那么我会全部告诉你,无论你相信与否。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在这之前,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并不属于这里,在这世上,我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我来到古代最强烈的感受,孤独。 感觉自己仿佛是已死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没有前路,没有渡船,也没有一盏为我亮着的灯。我所走的每一步,所过的每一日,都好像是个鬼魂般游荡。虽然一路遇到的都是贵人,对我照顾我有佳,可那种心情仍旧挥之不去,我就像这个世界的孤儿。 没有了叶君坤,我又是孑然一身了。 “我明白,就像……没有家的感觉。”褚英感同身受地形容道。 我忍着内心的酸苦点点头,是的,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我的人,没有一个能分享我内心世界的人。 “你想回去吗?” “想,又不想。”我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去,也不知道回去要做什么……” 我低头,只见脚上的绣花布鞋沾了几缕春泥,愣愣道,“即使回到那边,一切也都破灭了,是我一直在逃避,总以为还能回去,回去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就能回来……” 这是来到古代后第一次,和别人说起现代的事情。这些回忆仿佛是一块暗疮,一揭开便会疼痛难耐。尤其是关于叶君坤的那部分,因为每每都会伴随着头疼出现,所以我的身体理智地选择了过滤掉这部分记忆。 现实是,在这个时空中,我又要孤身一人,承受着漫漫人生的孤独了。 远处传来褚英的沉吟声,“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家呢?” 第17章 【良渚玉坠藏冰心】 “我褚英要娶一个女人,哪怕是汉人也好,有数不尽的办法,但是……”他微笑着说道,“对你,我不会强势,我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褚英……”我没有料到,短短几天,我既然接连被两个阿哥表白……而且都是这么露骨的表白。背负着这么多情债,我该如何是好? “你已经有家室了,而我就好端端地在这儿别院里,哪也去不了,娶不娶又有什么分别?” “……你是介意我已经有了家室?” “就算我不介意,你府上的福晋们会不介意吗?我身份不能曝光,城中盯着贝勒爷的耳目那么多。哪怕是跟了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倒还不如现在,无须有那些后顾之忧。爷什么时候开心了,便来我这儿坐一坐……” 我对褚英的感情,有感激,有依赖,有敬佩也有怜悯……我对他有情,只是无法同爱相提并论。 褚英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既然过去已成追忆,就像你劝我的,不如放手呢?” 和叶君坤的过去,真的能就此放手吗……虽然连我的身体都在对那段过去进行这强烈的排斥,连我的意志力也在提醒着我,要忘记。 只是,现在的我,仍未搞清楚一切,理出头绪来的我,做不到放下。 “看来我们还真像。”我耸耸肩,强撑出笑容来,“如果我劝贝勒爷放下,贝勒爷会吗?” 他琢磨着我话中的意味,眼底燃起簇簇的星火来。 “我可以给你一个家。这是我的保证,接受与否是你的选择,”褚英将那串陨石玉坠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来,并未直面我的提问,“我久居关外,忘了汉人注重德行。女真族间总把女人当做商品,送来送去。是我冒失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 他脸上是笑意,却目光灼热,直直地刺向我,让我无处可逃。不知为何,此刻他对我说出这番话,允诺要给我一个坚固的承诺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得却是皇太极的身影…… ……“等我长大,我也会娶你!”…… 那样置气的话,还有他那真诚的眼神,不知何时已经在我心里有了这样深的烙印。 因为他是皇太极吗?我才会对他格外伤心?明明我心里更偏好褚英这样沉稳的类型,我把褚英当做了我在古代的救命稻草,这份感情几乎是从我进入赫图阿拉那一刻就开始了,可是为何…… ……“既然你心有所属,那么在找到你前世的丈夫之前,就一定不要给我大哥任何机会!”…… “大贝勒,眼下我还无法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心意……”我望了一眼手中的那块陨石,“和你一样,我有我所执着和追寻的东西。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放弃,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还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你若有一日想好了,就拿着它来找我,”褚英似乎是料到了我的回答,苦笑一下,“没有期限。” 我将这串用陨石打造的坠子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除了陨石外,上下还镶嵌着精雕的两块良渚玉,这做工倒是极好,玉质干净,晶莹滋润,深邃精美,可见玉料极佳,雕工娴熟。分明是汉人的东西,而且是极尊贵的身份才能有的。 “这串坠子的主人,贝勒爷还有印象吗?” “当时我在辽东总兵府上做质子,是府上的一位夫人赠予我的。只是二十年过去了……这几年我一直有派人去打探,都寻不到那位夫人的踪迹,”褚英皱眉道,“其实我也很奇怪,这位夫人虽不是正室,但毕竟是明朝赫赫有名的辽东总兵府上的夫人,怎么会一点踪迹也没有?” “辽东总兵府上的夫人……”我又念了一遍。万历三十五年的辽东总兵是谁?我快速地搜索着脑中明朝的历史名人……要说到最出名的,那就是“南平倭寇、北御蒙古”的民族英雄戚继光了,可他并未坐镇过辽东啊?在这两年叶君坤研究这个辽宁陨坑的工作笔记上,我分明看到过关于当时辽东总兵的记录,好像是一句“南戚北李”,南有戚继光抗倭,北有李成梁守辽……难道是李成梁吗?不过他与戚继光都是生活在嘉靖年间的人,可现在是万历,这时间也对不上啊…… 我绞尽脑汁也没有结果,倒不如直接问褚英,“现在的辽东总兵是谁?” 褚英狐疑地望着我:“你出生在沈阳,竟会不知这位坐镇辽东三十年的宁远伯是何人?” 我小心地问:“难道,是李……李成梁吗?” “不错。”褚英点了点头,这才收敛了几分诧异之色,“李成梁如今虽已年过耄耋,已是二任辽东总兵了。万历十九年他虽被言官所劾,罢官十余年后,万历二十九年又复守辽东至今。” 年过耄耋,那都八十多岁了!这大明朝真找不出一个人来坐镇辽东吗?我记得李氏一家皆是将才啊。 “所以你当日为质子,便是在李成梁的府上?” “是……”褚英面露不悦。 被辽东总兵抓去当质子,难怪……这会是他的禁忌了。我在这个话题上就此打住,“那位夫人如今不再总兵府上吗?” 褚英摇头道:“二十年前我初到抚顺,她仍在府上,后来回到费阿拉后,便听说她被休了。这位夫人……与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我也一直在找她,可是自她离开了总兵府后,我就再找不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了。就好像是……她故意躲了起来了一般。” 我叹了一口气,又是死局。找不到这位夫人,那么石头这条线索也断了…… “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我叹惋,“不过还是谢谢贝勒爷了,如此上心。我真的不胜感激。” “不过我的情报毕竟有限,”褚英安慰我道,“这件事情,或许老八能帮上忙。他在关内有不少的耳目,消息比我灵通得多。而且交给他去办,也省得日后我有万一……” “你在说什么?”我惊醒地望着他,“什么万一?” “万一我出了事情,这条线索也不会就此断了。” 我从座位上跳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怎么会有万一!” “你不要激动,”褚英拉住我坐下,“我只是方才提到李成梁,遥想起了些事情,有感而发。筝筝,世事无常……我的命,连我自己也打不了保票。” 他饱含深意地望着我,“我不过是建州的一个贝勒而已,这赫图阿拉再大又怎么能和紫禁城比呢?我们女真人再骁勇,又怎么能够征服那茫茫汉众呢?我儿时觉得,这天下大约没有比李成梁还要位高权重的人,在辽东,他能够只手遮天,可是又如何呢?等我长大了发现,原来朝廷里随便几句坏话,传到明朝皇帝的耳朵里,也能把他拉下台。权利是无止境的……哪怕是那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子承父业,坐上了辽东总兵的位置,也难逃战死沙场的命运。败在官场,或是葬身战场,结局都是一样的。” “那是他人的命运,你无须对号入座。你是你,是洪巴图鲁褚英!你的结局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虽然褚英所言,句句在理,这官场之险恶,战场之残酷,他的体会远比我来得深。可是我不愿看见,从他这样一个桀骜的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害怕看见褚英软弱的那一面,虽然这才是最真实的他,可是每每看见他这样,我就不禁会想到他那注定的结局……褚英啊褚英,要是我不知道历史进程该多好! “筝筝,连你的眼神都在可怜我……” “我是……不忍心看见你这样消极……”我连忙仰头望天,趁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还没掉下来之前。 “所以啊,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这条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褚英咧嘴笑起来,带着玩笑的语气道,“趁我还活着,你可要好好考虑。” “你若是再说这些丧气话,我就再不考虑了!”我是真的想要教训他,却偏偏词穷,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要挟他的…… “过了今天,我也无处可说了,”褚英拍了拍我的手,一番长谈下来,他似乎也有些倦了,起身道:“快到晚膳时间了,我也不扰你清净了。” 我连忙站起来,生怕他这一走,便再找不到机会问他这番话了。 “大贝勒——”我将坠子捏在手心间,踌躇道:“如果我答应你,能不能有一个交换条件?” 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波澜不惊,也无意让我将我所说的“条件”说出来。只是颦着眉,眼神愈发森冷。其实他早已心知肚明的,我在心里叹息,我是骗不过他的。虽然明知是很老的桥段,可我还是想用一次,因为我若不说,只怕会后悔余生。 “每个人心里都有所执着的东西,若真是空无一物,无所牵挂,岂不是太过虚空了?” 一语落定,院中便只剩我一人独自立着,和几株垂着头的海棠,冷清至极。 **** 次日,□□哈赤犒赏此番出征斐优得胜回师的士兵们,并在大殿之上对此番主将们论功行赏。代善与兄长褚英乘机领军“登山而战,直冲入营”,大破乌拉兵。代善因为奋勇克敌,并斩杀了敌军统兵贝勒博克多,遂赐与“古英巴图鲁”美号。对舒尔哈齐却未加责难,仍旧是赏赐了他“达尔汉巴图鲁”之称,而实则已夺了他手上的兵,显然是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然而据说,在大殿之上,众将士仍是颇有微词,以褚英和扈尔汉的指责最为尖厉,句句直指舒尔哈齐贪生怕死,弃全军于不顾。当然,我想这些也都是在□□哈赤的授意之下的。 □□哈赤当然也知道,要一次撂倒舒尔哈齐绝非易事,毕竟舒尔哈齐是自己的胞弟,和他一起打下建州江山,这个“三都督”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论势力与威望,也不是联合了五大臣还有褚英等人就能一举扳倒的。于是众人在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僵持,上次当着众军的面,已经有过了处罚,□□哈赤顾及到自己声望问题,便没有再给予舒尔哈齐更多的处罚,只让他安心在家思过,不再带兵。 于是原本好端端的一场犒赏,最后也无疾而终。此事闹得可谓满城风雨,风声鹤唳。下人们都议论纷纷,连威望仅此于□□哈赤的三都督,也落得如此结局,人人皆惶恐之至,谁也说不准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虽说我久居深院,不问世事,但城中的风波我还是能及时知晓的。这些消息,都是姬兰带给我的,她是皇太极安插在我身边的亲信,平日里除了帮我和皇太极传话或创造见面的机会以外,也会带一些城中的消息给我。姬兰心思缜密,办事得力,口风又紧,所以也成了我在城中的心腹之人。 然而,就在我觉得此事掀起的风波就要告一段落之时,却又节外生枝地出了另一桩事情。 姬兰从嫡福晋那里捎来了一张信条,上面用清丽的汉字写道:事关大妃,愿禀八爷。 姬兰不识汉字,而这诺大的赫图阿拉城中,识得汉字的更是寥寥无几,我心下一惊,问道:“给这字条的是何人?” “嫡福晋的一名贴身丫鬟,只说,将这个交给你们主子,她自然明白。” 我将这信条揣在怀里,脑海里想起了在嫡福晋那里见过的那个丫鬟,那时我怀疑她是大妃的亲信,现在这么一出,让我真真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心中仍有几分畏惧,那丫鬟知道的事情绝对不少,她既用汉字写信条,证明她知道我是汉人,又知道我与皇太极有暗中联络。若这真的是大妃又一个陷阱的话,那我的处境便是危险之极,这么多的把柄皆在对方手上,随便一项便可以置我于险恶之中。 我揣度着对方的用意。既然这样暴露自己的底牌,目的无非两个。 一是威胁,二是走投无路。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按信条所写,让姬兰给皇太极捎话,而我则按兵不动,等待着事态的变化。自从知晓这城中境况险恶之后,我每走一步,都在时刻提防着,生怕走错一步,便是自掘坟墓。 当天晚上,皇太极便在他的住处上小设茶宴,款待这位有事要禀的丫鬟。而自从褚英给我考虑时限之后,对我的行动限制也宽赦了不少,至少不用整日只禁足于别院之中了,于是我也连夜赶到了他的住处,一同会一会这个人物。 与我的猜想无差,传此信条的丫鬟,正是常陪在郭络罗氏身边的贴身丫鬟,那位阿巴亥的从姑。 今日一见,她的相貌倒是端庄可人的,年龄也与我相仿,稍作打扮,丝毫瞧不出丫鬟模样来。 “是你——”皇太极一见来人,便皱眉说道。 “奴才见过八阿哥。” “起吧。” 皇太极愁容未展。我问道:“你们认识?” 他点头道:“她是大妃的堂妹,我们曾经在父王与大妃的婚宴上见过。” “难得八爷还记得奴才。” “好了,我二人既是旧识,没有外人,就不必自称奴才了。想你涉险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了。” 她站起来,对我行了个礼,自我介绍道:“我叫乌拉那拉·塔尔玛。” 我对她一点头,见她与皇太极二人似旧相识般,两人眉目相对,我心中居然有些淡淡的不爽。什么嘛?明明是旧情人幽会,何必拉着我这个电灯泡呢? 塔尔玛就坐后,便对着皇太极哂笑道:“现在要见上八爷你一面可真难,逼得我只有铤而走险。” “这不是见着了吗?”皇太极斟了一小盅酒,固执地拉我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有话要禀,便直说,近来城中不太平,我们时间不多。” “八爷是聪明人,我的来意打我一踏进这屋内,八爷应该就猜到了。” 皇太极眼神淡然,并不瞧她,抿一口酒言道,“行军打仗,免不了有死伤,你阿玛博克多乃领战主将,命丧沙场,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八爷说得轻巧,他可成了二贝勒的刀下之鬼,我却毫不知情地还在帮他们磨刀!” “从布占泰与我建州反目那一日起,你就该想到有这一天的,”皇太极见她情绪激动,只好放软一些语气,“你为大妃做事,是你自己的选择,又怪得了谁呢?” 我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倒还听明白了些。原来这塔尔玛是乌拉主将博克多的女儿,而那日在乌碣岩的交战中,代善擒杀了博克多。可是,我不明白的一点事,为何那塔尔玛对代善这般咬牙切齿,说自己还在帮他磨刀? “我也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我阿玛死在战场上,我怨不得谁,可我没想到,阿巴亥那女人居然这样心狠……她早知道的,为了让二爷立功,她连我阿玛也不顾了!” 塔尔玛潸然泪下,不由得哽咽道:“我是任性淘气,硬要待在建州,我连阿玛的样子都快忘了,没想到好不容易再见一面……却是他的尸首……” 见她这般抽噎,我也不禁心里一酸,想到我见到叶君坤的尸体时的情形……任是谁,到了那种情形下,也会情绪失控的吧! 我与皇太极相视一眼,他只好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便是再怎么哭,也不能把你阿玛哭回来……” “八爷,这赫图阿拉城里,我再找不到别人帮忙了,唯有你了……” 我见此情景亦是动容,从衣襟抽出一条丝绢来,递给塔尔玛,她接过去拭了拭泪,吸着鼻子对我言道:“让姑娘见笑了。” 约莫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她垂泪的脸上泛了一层红晕,眼中泪光晶莹,让人不免生怜。 皇太极沉着冷静道:“你若想回乌拉,我可以帮你,若是还想留在城中,便得安安心心留下,再不要掺和大妃的事情了,否则,任是神仙也是帮不了你的。” “我想留下……”塔尔玛埋着头,声音低低的,“我只是想留下,才会答应帮她做了这么多没良心的事……” 我命姬兰准备了些热汤,皇太极舀了一碗,递到她面前。 “这样大哭了一场,肚子一定饿了,你先喝点热汤,余下的事情交给我打理便是。” 塔尔玛点了点头,眼泪又快要溢出般低声道:“多谢八爷。” 第18章 【旧识求助醋意生】 塔尔玛哭哭啼啼了半个时辰,喝了热汤后才稍微平复些。因为还在大贝勒府上当差,不便多留,于是便先行回府了。 待她走后,皇太极才安心坐下来吃些东西,他好像是极饿的,又命人准备了一桌子的糕点。不过年轻人嘛,还在长身体,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被塔尔玛这么没头没脑地一折腾,我根本是满肚子的疑问,压根儿就没那个吃东西的心情。马不停蹄地追问他:“你和那个塔尔玛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呐。咳……是不是你的小情人,从实招来。” 没想到他丝毫没有半点诧异,神态自若地点头答:“嗯,父王曾经赐婚,让她做我的侧福晋。” 既没辩解又没掩饰。好啊,果然有那么点暧昧,怪不得刚才我瞧着就觉得这两人眼神就不对头,我耐着性子接着问:“那你怎么没娶人家?” 皇太极一口嚼着沙琪玛,一边蹙着眉想了想,“是啊,当初我是因为什么没娶她的……” “切,怪不得你那么乐意帮她。”我喃喃自语。 “说起来,她当初留在赫图阿拉多半也是为了我啊,我有愧于她……”他吃一盅酒,一拍脑袋,“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额娘刚过世,我还在守丧。所以没能娶她过门。” “啧啧,”我将筷子一搁,双手一绕摆开了架子,“你小小年纪,风流债还不少嘛。” 皇太极一脸无辜地冲我眨巴着眼睛,我毫不留情地瞪着他,“你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要娶人家过门的话啊?” 他搁下碗,将脸贴到我面前来,坏坏地笑着道:“怎么,你吃味了?” 跟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儿吃味!我脑子秀逗了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在脑海中连问了自己三遍,可是为什么胸口一股闷气,挥之不去呢…… 被他一语道破,我强装镇定,回道:“就算是又能怎样?” 他搁下手中的点心,凝视了我三秒后,突然蹿到我身后,双手往我腰间一环。我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吓了一跳,正打算挣脱,只见他右手朝我腰间一摸,那一串陨石玉坠便悬在了我的眼前。 “那我告诉你,我也吃味了!” 他松开环着我的手臂,将那串陨石玉坠又别回了我腰间,面不改色地坐回了凳子上,埋头又吃了起来。 我扑哧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说他今天怎么这样一反常态,平白无故地来激我。 “我这只是一串坠子,可比你那个什么‘未婚妻’好多了……” 他好像还在生着闷气,完全不理睬我的话,我又贴上去解释道:“这串坠子,不对,准确来说,是这块石头,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若是真对一个人无情无意,便不会受这点小恩小惠。”他口气冷淡道。 谁让他是爷,我得罪不起,得罪了又该说我脾气坏了,何况我还得让他帮忙找那位总兵府上的夫人呢。唉,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我只好摆出认错的态度来,弯腰低头:“得,我的八爷啊,是我的错成吗?” 其实这么搁在眼边瞧,皇太极生起气来的摸样还真有几分可爱,脸上再带着点喝了酒后的红晕,英气逼人的俊眉一蹙,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你可还要继续呆在大哥府上?” “不然?” 这赫图阿拉城里除了褚英,我不知道该信谁,呆在大贝勒府上还安全些。 “我瞧你的住处也不小,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要不干脆在这儿腾个地儿给我住吧?” 他有些气恼地一锤桌子,闷声道:“我这里不安全。这是我额娘原来住的地方,离汗宫只不过隔几条廊子。” 我怨声载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府邸啊?” 他面色难看,咬着牙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赶紧娶妻?” 我咽了口口水,这孩子也太能歪曲我的意思了吧。 不过按照唯有娶妻才能赐府的规矩来看的话。对于女真族来说,尤其是像爱新觉罗这一条需要延续香火的分支来说,到了皇太极现在这个年龄还没有娶妻的,实属少见。古人十三四岁成婚实属正常,到了十七八岁都算是晚婚了。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娶妻呢……” 我有个不太好的猜想,该不会是他……有隐疾吧?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我就立马打消了,呸呸呸,我真是太不纯洁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如果他真的不正常,哪来的顺治、康熙、乾隆啊…… “你想知道原因?”他倒主动说起了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 我拉回思绪,正了正身子,“嗯!” 他反应敏锐,马上捕捉到了我这个瞬间神情的变化,将脸贴近我,眼神带着嘲笑地意味,狡猾道:“让我猜猜,你刚刚在想什么。” 他得逞一般地坏笑起来,“猜对了,我可要讨赏的。” “不许猜!”我被他说得窘极了,红着脸,看他那表情定然是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我真是大意了,忘记眼前的这个皇太极,是个懂得随时察言观色,睿智聪明的角色,要猜我心里这点破算盘,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为了不让他把话题扯到“生理”层面上来,我连忙掩面说道:“你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他也不打算让我难堪,没有再继续戏弄我。 “因为我表姐。” 短短一句话,说完后,他竟意外地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那位‘女真第一美女’?” 皇太极点了点头。 看来这位叶赫那拉氏的故事还真不少。我不由得感叹,怎么好像来到赫图阿拉之后,每一件事情,大事小事,爱恨情仇,好像与她有关。 “女真部落间的婚事,大部分都有政治因素在里面。不是为了谄媚蒙古,就是为了拉拢别部。说白了都是为了拉拢和巩固自己的地位,好像婚嫁成了一桩买卖。而我表姐不一样,她说过,她相信姻缘,她不想做男人的政治交易品,所以至今未嫁。我亦是如此,别的事情都可以妥协,但我想珍惜此生的姻缘。” 我想,对他们而言,想要有一段平凡的爱情,大约是不可能的吧。即便是有,那婚姻的初衷也是不单纯的。 “若她真如传闻中那么美,肯定不愁找不到意中人的。” “嗯,她确实很美,”皇太极眸子亮亮的,“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她,你会觉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过如此。” “真的有那么漂亮啊?”我隐约觉得有些夸张,不过既然都号称是“女真第一美女”了,能把各部的首领迷得神魂颠倒,肯定不是凡人的姿色。 “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我额娘还在时,表姐每年都会来建州省情,额娘过世了,她也有好些年没来了。” “连汗王也爱慕她吗?” 皇太极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坦然地点了点头,“喜欢她的人喜欢到她痴迷,恨她的人也恨她入骨,族人们对她,是两个极端。” 我心里打着鼓,又开始乱想起来了,据说当时满人之间通婚很多都是近亲结婚,很不符合伦理,□□哈赤已经娶了皇太极的额娘了,那么这个叶赫那拉氏就算是小姨子了吧?不过姐妹共侍一夫的事情,在女真人的婚姻制度里,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那你呢?” “我?”他一扬眉,思酌半会儿,说道:“两者都不算,我和她亲近,因为我能理解她,了解她的同时,我也可怜她。” 我有些不懂,“一个女人,被那么多男人追求着,甚至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的部族,不惜陪上性命。被那么多人爱着,可怜吗?” “你错了,他们爱的不是她的人,她的心,而是她的名气。” “名气?” “对。表姐出生时,有过萨满巫师预言了‘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八字箴言给她。所以,她自幼就美名远扬。女真人都这样说,叶赫有个非比寻常的女人,她是西王母的后人,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唯有盖世神功之人,才配娶到她。” 皇太极说着又仰头喝了一杯下肚,“其实,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因为那八字箴言,背着莫名的‘红颜祸水’的名头。” “红颜祸水……”我呢喃道,“商有妲己魅惑纣王,周有褒姒烽火戏诸侯,晋有贾后惹八王之乱,唐有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红颜祸水……这的罪名还真是不轻。” “她是被给叶赫毁了的。怪不了父王怪不了布占泰,怪不了旁的人,只怪叶赫……” “自古英雄爱美人,他们追逐着这份战利品,无过之有,可偏偏历史喜欢给这些女人定下这样的罪名……”我感慨道。 皇太极拎起那串镶着良渚玉的坠子,放在我面前说道:“就好比这玉吧。都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有人不惜掷千金买一块好玉,并非因为他痴迷玉,懂得这玉的剔透玲珑,买的不过是一个名声,一个名气。而真正懂玉的君子,是不会拿金银来亵渎它的。” 我被他一语点醒,不由佩服,他居然如此懂汉文化,对一个关外的少数民族人来说,实属难得。 “挂在树上的红苹果,谁都想吃第一口。对吧?” 我很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他的意思,皇太极被我的形容弄得有些头痛,“你要这样说也行。总之,我眼睁睁看着叶赫毁了她,看着阿玛利用她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帮她。我也不是那个真正的君子。” “你理解她,同情她,为她着想,已然是君子的做派了。” “我身上,毕竟也流着一半叶赫的血啊……所以,我做不了那个君子,”皇太极略带哀伤的眼中透着股坚毅,“不过总有一天,我会为我表姐为我额娘,将这些都向叶赫讨回来。” 他目光凝结在烛光上,双手捏成拳头,我仿佛看到了他为他表姐报仇的决心。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解语花,只是个有些贪心地想听故事的人。 “你到我二哥那里去问东问西,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原来是代善跟皇太极通了口风了,谁让我确实是好奇这位叶赫那拉氏的故事呢? “好吧,既然故事都说到一半,你可不能掉我胃口。” “一半?”皇太极摇了摇头,“真正的故事还没开始呢。”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不是吧,我来赫图阿拉这么久,一路上也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个“女真第一美女”的故事了,居然……还没开始? “现在,你也身处这个故事中了,”他俯在我耳边,热气呼在我脸颊上,温柔低语:“而且,我绝不会放你走。” 第19章 【突燃大火明真心】 “嗳,我说你少喝些。” 见他一杯连着一杯,我开口劝道。 “骑马打猎,喝酒唱歌,本就是我们女真人看家的本领,这你可管不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酒当饭吧,豪饮牛饮,我是看不下去了,伸手将他的酒杯夺走,皇太极正欲仰头饮下,见手中一空,起身又来夺我手中高举的酒杯。 说时迟,那时快。他刚离座,屋外遍一支箭“嗖”地飞来,正中皇太极背椅靠背的中心。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我骤然后退几步,后背一下子撞在梁柱上,手上一抖,酒杯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皇太极一个箭步过来,将我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拔剑。剑影一闪,便将烛芯挑灭,屋内的烛灯一下子熄灭了,黑暗中我只能听见皇太极急促的喘息声。 周遭一切都寂静无声,唯有插在椅背上的那支白羽箭,在冷月清冷的光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被皇太极按在怀里,整个身子被他挡住,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映出他半张侧脸,线条刚柔分明,映出手臂上一道暗红的口子。 “你——”我长大了嘴巴,他受伤了! “嘘!”皇太极的双指搁在我的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他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手中的剑锋透着寒光,眼神阴鸷。 我不敢呼吸,方才那一箭,显然是冲着皇太极而来的!若不是我去夺他的酒杯,只怕皇太极此时已经中箭了! 这份寂静持续了近半柱香的时间,他将我紧紧篐在怀中,让我动弹不得,他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面上敲不出一点端倪来,但想必是在强忍这疼痛。我看在眼里格外心疼。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神经紧绷着。 “八爷?” 是姬兰的声音,我松了口气,欲回话答应,又被皇太极制止住。 他将剑收回剑鞘中,应道:“我还有事要和你们主子谈。” 姬兰低声回:“快到闭门的时辰了。” “我知道,你先在门口侯着吧。” “是。” 皇太极仍是手不离剑,走到梁边,将灯重新点上,我着急地凑过去瞧看他胳膊上的伤势。 伤口不算深,但也是皮开肉绽了,我仔细地察看着,那伤口却好似不是箭伤,口子周围处有些溃烂。 皇太极将箭从椅背上拔出,轻拭箭镞,放在鼻前闻了闻,说道:“箭上涂了草乌。” “这——这可是在汗宫里啊!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了,我一时难以回神。 皇太极却还在仔细地打量着这羽箭,他双手平端起箭来,目光落在箭羽上,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白色的箭羽上,竟有一抹红。 “羽上染红,不祥之兆。”他用手绢抹去箭上的毒,沉声说着,“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道这箭并不想置你于死地?” 皇太极摇头,若有所思道:“带红的箭羽,若在战场上,便是威胁退兵之意。出现在这里……” “是警告!是在警告我们不要插手此事!”我明白了过来。 他将箭横置于手中,左手握住箭镞,右手用力一拧,那箭镞便脱落了下来。 这箭居然是空心的!箭管中滑出一卷宣纸来。我看得呆了,原来这箭中藏信并非武侠剧中捏造出来的桥段。 皇太极将纸展开,我凑上前去看,上面写着各种药材的名称,若我没有猜错,这应是解箭毒的配方。 皇太极略略读了上头的药材,确定道:“这是乌头毒的解药不错。” 他将纸翻过来,只见后头用着端正的汉字写着——“八爷自重”四字。 “哼,真是别有用心,当年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疗得正是这一味乌头毒。”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我推测着,敢在这汗宫之中,公然行刺,却没有惊动外头的侍卫,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而会用汉文给皇太极发出警告,肯定知晓他从小便学汉文,所以应是城中人所为,对于皇太极的行踪了如指掌,说明是潜伏在皇太极身边的人,我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连起来,可是,会是谁呢?我陷入了苦想之中。 皇太极单手撑着桌子坐下来,小心翼翼将外衣褪去,那伤口处的溃烂渐渐扩散开来。我拿起药单,说道:“我让姬兰去抓药。” “慢着——”皇太极面色铁青地喊住我,“重新抄一遍再送过去。” 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四方砚中有磨好的墨。我挥笔利落地抄着药单,却仍对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问道:“行刺的人,会是谁?” “不可说,”皇太极草草地清理了下伤口,又补了一句,“说不得……” 他的回答倒更让我有所疑虑,难道此事牵扯甚远,远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幕后指使者,是个连皇太极都得罪不起的人? 我抄好了一份药单,将原单还给皇太极,仍旧惊魂未定道:“看来这汗宫也不安全呐……晚上你一定要小心,多派几个侍卫守着。”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会再冒失偷袭一次。” 他这样说也有道理,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这……又不是现代,医疗技术这么落后,要是伤到了要害可真是救不回来了!我想到方才姬兰的提醒,于是说道:“我得赶在闭门前回去,不要落人把柄才对。你自己多加小心。” “倒是你,”皇太极面色忧虑,“回去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他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脸色大变,一拍脑袋喊道:“糟糕!” 他连忙拿起外衣,起身欲离去,我追问道:“怎么了?” “塔尔玛!”他顾不上和我解释,快步冲出了屋子。 侯在屋外姬兰着实被吓了一跳,我虽不明就里,但瞧一向稳坐如山的皇太极这番表情,明显是情况危急,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一反常态。 我也连忙在后面追着,出门时将药单递给姬兰,顾不上多言,“按这个去配药!” 看似静谧的赫图阿拉城,在那黑云的压盖之下,是此起彼伏的暗涌。 皇太极一路朝大贝勒府上狂奔,城中巡夜的侍卫见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连忙跟在皇太极后头跑。 我步子跑得不快,只能勉强吃力地跟着,眼看就要到大贝勒府了,之间一个丫鬟冲出大门来,喊道:“不好了,府上失火了!” 皇太极步子一滞,口中仿若骂了一句:“该死。” 见他冲进了大贝勒府,我连忙敦促赶来的卫兵:“快!快去喊人来救火!快!” 大贝勒府上一下子乱作一团,我一进府,便瞧见奴才们都提着水桶朝西屋方向跑,闻讯从东屋赶来的褚英见状,顺手拎一个家奴来,问道:“怎么回事?” “大贝勒,可不好了!大福晋的西屋失火了!” 西屋是嫡福晋的寝屋,塔尔玛是嫡福晋的贴身丫鬟,就住在西屋,果然……这是冲着塔尔玛来的! 褚英眉头一拧,面色冷峻。在家奴的带领下朝西屋的方向赶去,我也匆匆跟上去,四处搜寻着皇太极和塔尔玛的身影。 距西屋越来越近,那火光将城里的夜空都映亮了,格外冷艳,上空浓烟滚滚,一股刺鼻的焦味扑鼻而来,前来救火的人乱成一团,府上充斥着喊叫声。 褚英一脚跨进西屋的府门,朝正在救火的卫兵们吼道:“快救人!救人要紧!” 我紧随其后,睁大了眼睛搜寻着他们的身影,可这烟呛人得很,将眼睛都呛出泪来。正朦胧间,却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没入火海之中。没错,是皇太极! 我不知为何,脑子一热,理智全无。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他送命……我顾不得那么多,跟着一头扎进烟雾里,温度越来越高,四下都是烟,根本看不见人影,我却被这呛人的浓烟逼得进退两难。前头是滚着熊熊大火的浓烟,我一急,欲要再往里寻。横空而来一只手,将我死死拽住。我剧烈的咳嗽着,眼泪鼻涕呛了一脸,什么也看不清。那双手力气很大,硬生生地将我拖离了火海。 由于刚才鲁莽地冲进去,未做任何防护措施,我自然是吸了不少烟尘。新鲜的空气仿若将我这脱水的鱼解救回来,大口的喘息着。眼前一片模糊,大脑由于缺氧,我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有人将我搀住,我抓着他的衣袖歇斯底里喊着:“皇太极——” 那人却毫无动静,只牢牢的搀着我。待我终于缓过来,挣扎着抬头看去,竟然是面色森冷的褚英,正神情复杂地瞧着我…… 火势越蔓越大,我无暇及他,脑海中残留着皇太极冲进火海的背影,抓住褚英的手臂道:“他还在里面,快去救他……” 褚英如同木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央求着:“他不能死……我求你,进去救他出来……” 我脚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拉扯着他的衣服,心中如撕裂般疼…… 那一刻,我终于是明白了……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我的心! 第20章 【水落石出恩情绝】 我哭得一塌糊涂,这大约是我到这个时代以来,哭得最最伤心的一次了吧。 明知道皇太极不会死,可是……偏偏心里的堆积着害怕、担忧,害怕真的会失去他,这种感觉犹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褚英将我扶起来,没有言语,示意我看身后。 我泪眼朦胧地望去,两棵海棠树一半被烟雾笼罩在其中,树下分明地屹立着一对人。 是毫发无损的塔尔玛,正在啜泣着,而抱着她的那人……正是皇太极。 他一只胳膊还在流着血,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动作温柔,在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像在安慰她。那背后的海棠树应景地垂着头。 见到他安然无恙,我便彻底放下心来了,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伸手抹掉脸上狼狈交错的泪痕。看见他们相拥的身影,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刺痛,仿佛被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着。 只刚刚那一瞬间,我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对于皇太极的感情,早就超过了我的想象!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火势渐渐小了下去,这样的局面,我实在不愿再呆下去,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今天晚上你不在这里,失火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 身后传来褚英冷静的声音,夹杂在顺风而来的烟尘之中。 我当做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往前走,他冲上来死死抓着我的手腕,我努力想要挣脱,却是越挣越紧,看他的样子,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筋疲力尽,无力再反抗下去,麻木地站在他面前。 “到底是谁,要这样做……” “听我的话,回去,回别院去……” “你一定知道什么,”我摇晃他的身子,对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难以置信,“告诉我!” 他双手握拳,咬着唇,却只字未吐。 “你不告诉我?好……我自己去查,先前塔尔玛来找八爷,说她帮了大妃做事,说她阿玛成了二贝勒的刀下鬼,自己却是那个帮他磨刀的——” “火是我放的!”未待我说完,褚英厉声打断我。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若你非要知道真相,我便告诉你好了!”他又重复了一边,目光坚定,“火是我放的。” 我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从始至终,褚英对于这场火的发生,都有些超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他早就知道会发生一般……如果,纵火的目的只是为了除掉塔尔玛灭口,分明有很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大张旗鼓地放一把火呢?这分明是想把祸水东引! 我冷笑一声,“呵,原来如此……” 如果这之前我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话,那么现在,我心里的疑惑已经全部解开了。褚英啊……你当真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他。” 褚英身子一僵,似被我说中一般,瞳仁骤然收缩。 “能让大妃不惜涉险放冷箭来警告八爷的,又能让你不惜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府邸来杀人灭口的,转移视线的人……”见他神情越发难看,我反倒笑了笑,“若我再猜不到,那真真是折煞了大贝勒的一番苦心了。” “筝筝,”他锋利的目光缓了一些,“算我求你,这不是你该牵扯进来的事情。” “我是谁?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不必求我,还是想想怎么堵悠悠众口吧……” “只要你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 “你这样做……你的好弟弟,可会感激你?” 褚英粗暴地出口打断我,“住口!” 他怒目瞪着我,那满是怒意的眼神中,竟带着一丝……恳求? “怎样?我猜得可还准?” 从大妃假借通敌信欲嫁祸褚英时,我就开始猜测她的目的,先前家宴上的献舞,到后来塔尔玛、放冷箭、纵火,让我不由自主的将一切都联系到了一块来。 得出的答案,统统指向了一个人——代善。 ……“那又如何?你今天没瞧见大妃的眼神吗?老二分明已经是大妃的入幕之宾了。”…… 这就是为何连皇太极也避讳禁忌,对我绝口不提此事的原因了……因为代善和大妃有私情!这名义上的母后与儿子有了私情,此事不仅关系到了爱新觉罗氏的声誉,跟关系到了□□哈赤的威望。据我了解,□□哈赤众多的儿子里,眼下唯一能与褚英一争的只有代善了,而大妃的亲生儿子十二阿哥阿济格今年也不过两岁。根本无法与这些贝勒们相争。所以……代善才是她想要扶持的对象。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乌碣岩一战,大妃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倒褚英。她是在为代善清除绊脚石,是想扶持代善继承□□哈赤的汗位啊! 对我的质问,褚英哑口无言,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里面……可还住着你的妻子啊,你就没有想过,万一这一把火……”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火是我放的。”他的声音多了一丝紧迫感。 “你能帮的了他一次,可下次呢?就算是我不说,二爷与大妃私通的事情也迟早是会曝光的!那时……” “知道了这件事情,只会让你惹祸上身!”他眉心紧成一团,“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呵,是啊……面对强权,我又能怎么做呢?除了沉默,除了忍受,除了漠视…… “是啊,一旦我站出来……我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下一个众矢之的。我当然知道……”我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是一样的。”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呢?我该做个圣人还是君子呢?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弟弟被拉下马吗?像叔父那样?”褚英仰头冷叹,“我若是不灭口,老八明天就会带着她上父王那里告状!你说,我该如何选?” 我步伐后退着。我看不懂这城中的明争暗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争斗,也想不出那个汗位到底有什么好令人垂涎。成为君王的代价注定是如此惨烈,令他们一个个如此地不计代价……心怀仇恨的褚英,深藏不露的代善,深谋远虑的皇太极,诡计多端的大妃,一朝没落的舒尔哈齐,还有那个高高在上却心思难测的□□哈赤……这宫闱中的斗争,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恐怖…… 我顿时醒悟,“所以……你才挑了今天。你明明知道我是去见八爷了,所以才挑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样一来,即便不能杀塔尔玛灭口,目睹了一切的我……也可以成为你要挟八爷的筹码。” 褚英愣在了那里,一言不发。 “呵,亏我还对你心存感激,亏我还拿你当做知己……” 我在震怒之下,语无伦次了起来,“亏我还担心你的生死,傻傻地跟到了斐优城去……” 亏我还曾天真地相信,眼前这个人对我真心一片,原来……迟迟没有赶我走,不过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拿我来要挟皇太极的吧! “从一开始,你对我好,就是别有目的对不对?”失望和被欺骗的愤怒一时涌上心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或许,当初根本是他默许嫡福晋来找我,有意要把我卷入这场斗争里来的。我不敢想,再想下去,过去所有发生在我和褚英间的一切,都会被推翻了…… 褚英任由我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却丝毫不做解释,目光清冷如月。 一气之下,我将腰间那串陨石玉坠扯下,直直地摔向他,吼道:“从头到尾,你到底对我说了有几句真话!” 我扭头就走,不料他却拽住了我。 “起码那日在院中海棠树下,我对你所言,句句肺腑。” 我背对着他,无法知晓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只是僵硬着背,死死地咬着下唇。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气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加在我手腕上的力道渐渐地松了去,最后,终于是彻底松了手。 我没有再停留,趁自己还没不争气的又掉眼泪之前,大步逃走了。 我没有方向地跑着……我第一次觉得赫图阿拉城这么大,这么空旷,我埋头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要去哪……此刻的我需要释放,需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平复内心汹涌的情绪,然后自己可悲地舔一舔伤口。 现在,我还能依靠谁?在这冷冰冰的赫图阿拉城里?我问自己。 原来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是这样的……那些我之前所坚信的东西,一瞬间消失殆尽,我开始怀疑一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我终于跑累了,慢下了步子来,六神无主地走着。前方依稀有些灯火,我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是跑到了谁的府院上来了。于是我朝那牌匾看去。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居然又回到了皇太极的住处……这是不是冥冥中的暗示? 是啊,褚英那里回不去了,除了他,我真的是无枝可依了。我失神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迈开步子进去,没走到两步,便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中。我愣神抬头,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俊朗如斯,风华少年。 差一点,就喊出来了,那个压抑在我内心许久的一个名字…… “你没事吧?” 那声音温柔如水,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之下,让人觉得分外舒适。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脸,初见时不觉得,但日子久了,或许是他的眉眼逐渐张开了,愈加锋利起来。神态里竟都是叶君坤的影子…… 我绝望地想着。真的是他吗?可他完完全全不记得我了啊,如果他还记得我,他一定不会这样和我说话,不会让我受这么多委屈……我面前的人,叫做皇太极啊……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不管不顾地抱住他,将今天还没流尽的眼泪都倾泻了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净是姑娘抱着我哭……” 他在我耳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却不忘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哭得愈发厉害了,一边用手捶打着他的肩膀,没有原因,纯粹像是一种宣泄和释放。 “你轻点……” 我完全不理会他的话,发了狠一样,哭得撕心裂肺,感觉肺都要呕出来一般。 他拿我没辙了,一鼓作气将像我抗麻袋一样扛了起来,“你再哭下去,可快把汗宫的卫兵都招来了。” 我捶着他的后背,“你都知道!你也瞒着我!你也骗我!” “嘘,小声点。” “你——你也不是君子!” “好好好,我是小人。” “你——”我被他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彻底给打败了,气得牙齿打抖,偏偏反驳不了一句话。 “我让你打让你骂,你可千万别哭了,”他将我扛到他屋里,笑眯眯地说:“再哭,可就成丑女了!” 我瞪他一眼,想我现在的样子,肿着一双眼睛,应是狼狈至极的模样,无一遗落地落入他的眼中。我伸出袖子擦了擦脸,又吸了吸鼻子道:“丑你还盯着我看?” 皇太极却捋了捋我的头发,轻柔道:“我喜欢看你,现在这样也喜欢。很真实……我喜欢看你真实的模样,不掩饰情绪不故作姿态。” 我才大哭了一场,耸着气问:“你……就知道说好话!” 他一耸肩,承认道:“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怎么讨好你。” 我嘴上偷笑了一下,怕被他看见,又连忙顶回去,“油嘴滑舌。” 他凑近来,一脸孩童般的调皮,“你不喜欢我讨好你吗?你看,都破涕为笑了。” 我推开他,收起笑容来,没好气地回:“你——你无赖!” “你怎么说我都成。”他耐着性子,“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回我大哥那里了。” 我还在一下一下地耸着气,一阵哭闹下来,身上出了不少汗,里面的内衫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皇太极很快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我叫人给你准备汤水,你去洗个澡。” 事情变得一团糟,这次的暗袭和纵火事件闹出了不少动静,明天这赫图阿拉城肯定会有大动静。我想起他先前胳膊受伤的事情,那草乌的毒若不赶紧解了,只怕会伤及肾脏。 “你的箭伤……” 皇太极拍了拍手臂,“放心,已经上过药了。” 我点点头,想到再回不了别院了,于是闷闷地问他:“那以后……” 他很快打断我:“以后的事情有我来想。今晚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21章 【百般由命不由人】 我将身体没入温热的水中,放空身心,享受着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明天,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吧? 我和褚英翻了脸,回大贝勒府是不可能了。知道了褚英的目的之后,那别院于我而言,就像是个被监视着的“金丝笼”,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嫡福晋虽与我有几分交情,但她毕竟是与褚英统一战线的人,一切都听他的授意。而代善此人,是最让我猜不透的。乌碣岩那一战,我多少对他有几分了解。我一直以为他只信奉明哲保身之道,但事实上,他真的和他所展现表里如一吗?在认清了褚英的算计之后,我开始怀疑一切我所认为的事情…… 但就如今发生的这一切,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代善参与其中。他和大妃私通是不争的事实,但他是否真的已经和大妃站在同一战线了呢?若真是如此,上次何必又对褚英出手相救? 眼下这种各方势力混战时候,最怕的就是站错了立场,我深知这一点。既然我已决心脱离褚英了,那么如今我唯一能信任和倚仗的,便只有皇太极了…… 不得不承认,他才智过人,论谋略和胆识都不逊于代善和褚英。可问题是他现在的权势实在有限。现在赫图阿拉城中风头最盛的,当属褚英无疑。 褚英……想到他,我心里更是一阵胸闷气短。 如他所愿,他现在的地位仅次于□□哈赤,在五大臣之上,且战功绩绩。从上次乌碣岩一战来看,他在建州还是颇有威信的将领。原本朝中还有舒尔哈齐能与之抗衡。现下舒尔哈齐落马,□□哈赤铁了心要废掉他这位同样是出生入死的弟弟,这事已是板上定钉,再掀不了什么风浪了。再观皇太极,形单影只,在□□哈赤的儿子中他才排第八,前头还有七个都健在的哥哥呢,虽说是嫡出,可生母叶赫那拉氏偏偏走得早,不像五爷莽古尔泰,因着他生母富察氏是□□哈赤的大福晋,如今仍是稳坐后宫,这地位是连大妃也是及不上的,让五爷在人前也得势不少。他也不同于褚英和代善,年长且已有不少建树,将领中威望不减,又跟着□□哈赤早年就一块儿征战。皇太极年龄不过刚刚十六,虽说是得□□哈赤的喜爱,管着城内城外大大小小账目,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管账是个易得罪人的苦差事,摊上这活倒不见得多得器重。要能在权利斗争中夺魁,最后拼的还是战功。所以,依城中现在的局面来看,皇太极根本没法和正得宠的大妃抗衡,甚至也不及富察氏所出的五阿哥莽古尔泰。更不要说当下正得宠的褚英和代善了。 所以,就目前的形式来说,这场角逐中,皇太极是丝毫不占优势的。 眼前的迷雾越积越厚,看来这场权利的斗争已经正式打响了。 历来围绕着最高权力的明争暗斗总是最为激烈残酷的,纵观两千年的历史,各种屡见不鲜的宫廷纷争入我脑海……从来这种争夺都伴随着流血和没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有些庆幸,我知道结局是怎么一番模样。皇太极,他会是那个最后的胜出者,未来大清的开国皇帝…… 不得不承认,我很自私,我害怕失去自己在意的人,也只担心自己在意的人的安危,却不管别人的死活……也许这种争斗,本就没有谁对谁错。正如代善曾说过的一样,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并非只有黑白对错的。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立场。褚英火烧自己的府苑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塔尔玛倒戈是为了报父仇,布占泰屡次设计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一个非做不可的理由。 而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这一系列事情如同一个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牵扯着最后一丝疲倦,我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早已过了平日里起床的时辰,我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知怎地,竟有些宿醉般地头疼。 我起身下床,姬兰听见了动静连忙赶来扶我,“格格醒了。” 我点了头,瞧了瞧这间屋子,问:“这是在八爷的住处?” 姬兰帮我打好了热水来,开始边服侍我洗漱,答:“这是文馆,爷说府上不干净,让格格先住在这里。” 那“不干净”的意思,难不成是被人监视了? “昨个是什么情形?”我脑袋沉沉的,丝毫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睡着的了。 “昨晚格格泡汤的睡着了,八爷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帮格格挪到这屋来的。” 既然将我挪到文馆,想必是有他的用意的。只是不知为何,这大早上一起来,我便有些心跳极速,眼皮直跳……像是个不详的征兆。 我问:“八爷人呢?” “爷被汗王叫去问话去了。昨晚大贝勒失火,在场的人都被叫去大殿审话了。” 在场的人……当时我也在场。可我却没有在审讯之列。难道…… 我心中的担忧更甚,昨晚我就已做好打算,无论今天发生什么,都不再逃避,不再畏缩,皇太极孤身一人,如何能在朝堂之上对付褚英和代善他们?万一他们矢口否认,将罪责嫁祸给他…… 我一急,催促姬兰道:“帮我梳最快的头,我要去汗宫大殿!” “格格,爷嘱咐了,你哪儿都不能去!” “再不去,只怕就迟了!你想看着八爷出事吗!” 就算是曝光我的身份也罢,至少我还能作证啊。 姬兰一听,马上有了决断,给我梳了个最简单的发簪,什么首饰也没用上。 从文馆出去,我便直奔大殿。姬兰向来是贴身跟着我的,一路上她比我要冷静,提醒道:“这样鲁莽进去,手头又无铁证,就是去了又如何呢?” 我踟蹰不前。对,姬兰说得不错,也许这样鲁莽,反而会破坏了他的计划。对局势更是不利。 我再一次陷入了迷局之中,原以为自己以往做出了选择,不会再为难,不会再犹豫……可是事到临头,我怎么又该死的心生畏缩呢! 心中正辗转,之间几名护卫正押着一个丫鬟朝大殿方向走去,我努力想看清那是谁,只听姬兰骤得惊呼一声:“殊兰!” 居然是殊兰!昨天在火场之上,我根本没有见到过她!为什么她会被叫到大殿去? 心中的不安更深一层,我连忙跟上前头的卫兵,去一看究竟。 汗宫正殿之外把守森严,气氛肃静,我一走到殿门前,便有卫兵毫不客气地拦住我们。 “汗王正在议事,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我们是文馆巴克什派来做实录的。”姬兰解释道。 “有汗王手谕吗?” 姬兰灵活地说道:“这赫图阿拉城能有几个巴克什,你若不信,便进去问,大学士可也在里头,若要误了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那卫兵一听,本还有些疑虑,但转念想到若真的误了汗王办事,这后果他也担待不起,便将信将疑地放了我们进去。 我低声对姬兰说了声:“多谢。” “格格不必谢我,八爷不让我这样做……我只为了我妹妹,她是我在城中唯一的亲人。”她神色平静,就如我刚见到她时那种处事不惊的平静。 她对汗宫是极熟悉的,带我沿着一条亢道往正殿去。我提着步子,□□哈赤洪亮如钟的声音渐渐近了,回响在空旷的殿内。 拐角处有一根柱子,正好可以藏人,我和姬兰就躲在这梁柱后边,凝神注意着大殿内的动静。这根柱子位在在大殿的西南方向,可以清楚地瞧见殿上的情况。 □□哈赤高居上殿,殿前站着褚英和皇太极,皇太极站在靠左的一侧,从我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身,昨晚受伤的手臂已经用纱布包扎了起来,他半躬身低着头,分辨不出他此时的情绪。而后头几乎跪着大半个大贝勒府的家奴,男女老少,应都是昨晚失火时在场的人。 殊兰正跪在最前面,殿侧位列着几个文官学士,目光都汇聚在她的身上。 只听□□哈赤发话:“是何人指使你纵火的?” 殊兰声音怯怯地答:“回汗王,奴才未受任何人指使。” “纵火原因?” “因为……对乌拉那拉氏心生妒忌……” □□哈赤一抬眉,“哦?因何事而妒?” “因……”殊兰的声音抖了一下,望了望身后,定声道:“因爱慕八爷。” 殿上之人一片哗然,皇太极微微有些错愕,强装镇定,看来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回答。 □□哈赤颇有意味地打量了一下皇太极,话锋一转:“王儿臂上之伤何为?” “回父王,儿臣昨夜在大贝勒府,救火时被烈火所烫伤所致。” “你怎么会在大贝勒府?” 皇太极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儿臣……去探望乌拉那拉氏。” □□哈赤忽然朗声笑了起来,“老八啊老八,前日给你指婚事,你是左右不允,原来有了意中人了,为何不早和父王明说?” □□哈赤将重心转移到了皇太极的身上来,当着众人的面,突然感叹道:“你额娘孟姑去的早,将你交托给我,临去前还嘱咐我,要好生照料你。可惜她不能瞧见你娶妻成家了……唉……” 听到□□哈赤突然提起他额娘孟姑来,皇太极身子一颤,沉声答:“怪儿臣不孝。” □□哈赤的收起了声音中的一丝憔悴与疲倦,坐直身子说道:“既然今日提到此事,便将那乌拉那拉氏带来给阿玛瞧瞧吧。” 皇太极眉头轻皱,可这当着□□哈赤的面,却也不好抵触,唯有欠身走到那一群跪在地上的丫鬟中,牵起塔尔玛的手,塔尔玛有些胆怯地低着头,皇太极却握紧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哈赤面前。 □□哈赤让她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她数秒,倒还真有父亲审视未来儿媳的模样。恍然道:“我还说是哪位乌拉那拉氏,今儿个一见倒是记得了,原来是你。” 塔尔玛请安道:“塔尔玛见过汗王。” “若本汗没记错,你阿玛应是……”□□哈赤皱眉想了片刻,褚英在旁提醒道,“乌拉大将博克多贝勒。” “回汗王,正是。” □□哈赤爷顾虑到了此时,试探道:“你阿玛他——”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塔尔玛明白。” □□哈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不错,知事明理,看来老八没有选错人。我建州与乌拉爷已契约暂时停战。若此番联姻能使吾部与乌拉部重修旧好,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我手不由得攥紧,看着皇太极和塔尔玛并肩站在殿中,倒真是像一对璧人,现在建州对乌拉的政策,是不软不硬,明着交好是缓兵之计,实则战火未熄,这样打着联姻旗号来空出时间备战的双重策略,一直是少数民族部落间的“潜规则”。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哈赤的意思,怕再明显不过了。 皇太极说过,他想珍惜姻缘,他不想把婚姻建立在政治交易上,现在……他也要屈服了吗? “老八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是该娶个福晋了,眼下战事平息,不如就着手将婚事办了,如何?”□□哈赤一槌定音。 皇太极眼看事情不得不就此发展下去,隐忍许久,终于开口道:“阿玛,儿臣——儿臣还不想娶妻。” 这样公然的反对,不禁让在场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简直就像在当众撕□□哈赤的脸。果不其然,□□哈赤一听这话,立马放下脸来,略带命令的口吻道:“孟姑生前再三叮嘱,定要给你找一门好亲事。难得你对这乌拉那拉氏有意,趁此机会,也能将你额娘家叶赫的人也请来建州。不要再这般反复任性了!” □□哈赤此话说完,我却见一直留意着的褚英,神情变得诡异莫测起来,似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声来。 皇太极还欲再推辞,“儿臣还未建功立业,着实不必急于成家。” “怎么,还不急?”□□哈赤脸色一变,“那倒是为父干着急了。” 场面正是尴尬间,大妃从后头走了出来,脸色妆容妩媚动人,一脸娇笑道:“哟,难不成我们八阿哥还瞧不上我的这个堂妹吗?” 我手心渗出汗来,左右逢敌,纵观这大殿上的人,没有一个为他说话的。加上大妃又及时来补刀,我心攒成一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这浑水是趟不完的了。 □□哈赤不悦地盯着阿巴亥,言辞严厉道:“谁人允许你上大殿来了,下去!” “汗王别生气,”阿巴亥提着罗衫踩着碎花步子到了□□哈赤身边,“臣妾是顾念到那叶赫那拉氏去得早,我也算是八爷的半个母妃,他对我堂妹有情,不如就让臣妾做主,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褚英这时开口附和道:“儿臣认为,大妃所言极是。” 这番话倒是合了□□哈赤心意,他点点头,正声道:“老八,你可还有异议?” “儿臣……” 他身子僵直,我似乎能看到他的挣扎。最后,我清楚地听到他有些颤抖的声音。 “……不敢。”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第22章 【闯入大殿难阻婚】 “如此甚好,”□□哈赤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做实录的大学士说道:“硕色,即刻替本汗拟一封信函给乌拉,再拟一封给我那叶赫的郎舅金台吉。” “是。” □□哈赤神色滞了片刻,皱眉道:“等等,信中务必邀请那首领布扬古和其妹一块前来。” 大妃、皇太极还有褚英,无不古怪抬起头盯着□□哈赤,那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怨念来。我猜想,既然与叶赫有关,那必定和那女真第一美女有关,布扬古的妹妹,说得就是她吗? 难道□□哈赤大费周章地要皇太极结这个婚,主要的目的,竟是为了将他的表姐诓来建州?! “阿玛,儿臣还有一事——”□□哈赤方才正在神游,那神态带着痴迷,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太极突兀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神来。 “但说无妨。” “儿臣如今住在额娘生前的府苑上,屋子里外都有些破旧,还需重修一遍,方才能做新房,所以儿臣斗胆,请求父王将婚期延到秋后。” 我想这应是皇太极的拖延之策,等到秋后,只怕和乌拉的战事又起,无暇顾及他的婚事,联姻也失去了意义。 但□□哈赤却如同早就预料到了一切一般,说道:“这点无须担心,你通晓国书,所以为父在文馆附近帮你重置了一处府邸,这样得空你可以去帮帮巴克什的忙。” 皇太极见此计不能奏效,只好恹恹地不再作声,但我看得出来,现在他脑子里正在飞速地想着对策。 我心中的失落感越积越多,原来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所谓爱新觉罗家人的命运吗?我真的要这样眼睁睁地看他被迫接受这桩带有政治味道的婚事吗? 我问自己,问自己的心,我在害怕什么?害怕他娶别的女人?还是害怕见到他就这么背了黑锅,败下阵来? 心中突然升腾出一种挫败感来,自己现在居然变得这样懦弱无用,畏缩不前。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怕什么,顾忌什么? 我的手死死地抠在柱子上,指甲上扒上了一层茜素红的漆。 不行!我必须要做点什么组织这一切的发生,一直都是他在帮我,现在我也要帮他! 我心一横,一步已经迈出,却发觉心口一窒,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向我射来。 是褚英!我僵在原地,他的眼神中带着警告的意味,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想要传递给我什么信息。 “回去。” 他的唇语在警告我,回去。 我恍然记起之前,我也是这样,在紧要地关头,告诉褚英不要自投罗网。 当初做傻事的是他,不理智的是他,而今……变成我了吗? 还是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那么傻那么执着于一件近乎是飞蛾扑火的事情了。 我愣在那里,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收回,只听一声尖锐的女声斥道:“什么人躲在后头?!” 那怒斥声是大妃发出来的,她的目光火辣辣地刺向我,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因这一身,纷纷聚集到了我的方向。 褚英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现在要逃,已经来不及了,我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已经被发现,不如将计就计。这样还可以保住姬兰。 我甩开姬兰的手,一步踏出去。身后的姬兰想和我一块儿出来,被我一眼怒瞪了回去。万一我出了事,她还可以出去救殊兰,若是两个人都落水,那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在场之人都清楚,殊兰在这场局中,扮演的不过是替罪羊的角色。总要有个人放火,而我认识的殊兰,以她的性格和胆识,她怎么可能放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想找一个代罪羊,而殊兰,也许和塔尔玛一样是他们想要灭口之人! 我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皇太极面前,他也是惊愕万分。我站定,与他双目对视,用汉话说道:“你不能娶她。” 他的瞳仁骤然收缩,那惊愕的目光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惊喜…… 我的心提在了嗓子眼,快要不能喘息了。刚才的一切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原来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这么难…… “堂下何人?”片刻后,□□哈赤雄厚的声音响起。 皇太极偷偷地握了握我的手,似在安抚我不要紧张。 我跪下来,双膝触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克服着内心的惧意,想着如何交代自己的身份,却见褚英已经打算开口,话音未出,只听另一个方向处,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响起。 “禀汗王——”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竟是方才被□□哈赤命令做实录的大学士。褚英见状,眉头紧皱。 “此女乃微臣所收的学徒,是臣的远亲,姓赫舍里氏,因其聪慧过人,通晓蒙汉文字,微臣便将其收为学徒,寄居府上,也帮臣打点些文馆的事务。” 我不敢直视□□哈赤的眼睛,埋着头跪在殿下,听着方才大学士的一番话,看来是皇太极已将我的新身份都安排妥当了。 “名字。” 我心下一急,大学士既然说我是他远亲,便要编个女真人的名字来,姓赫舍里……赫舍里氏……我望了一眼膝下青色的石板,脑中灵光一现道:“赫舍里氏……碧落。” □□哈赤似乎对我这个冒失冲到殿上来的小女子颇有兴趣,又问:“这名字是谁帮你取的?” 我吞口口水,总不能说其实是刚刚我自己帮自己取的吧,只好顺着方才大学的话,接着圆谎道:“是我师父帮我取的。” “哦?”□□哈赤面露笑意,瞧了一眼那大学士问道:“硕色,这名字可是你取的?” 那硕色一躬身道:“是,微臣乃其采生人。” “可是那‘一碧万顷’之‘碧’,和那‘落英缤纷’之‘落’?” “正是。” □□哈赤一拍手道:“此名甚好!硕色巴克什,你能否跟本王说说为何犬碧落’二字否?” “汗王过誉。这‘碧落’二字,乃出自那白乐天的《长恨歌》,《长恨歌》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碧落则有九霄青天之意,微臣希望徒儿与这‘碧落’一般,直上九霄,无拘自在,便取名碧落。” □□哈赤从上殿走了下来,感叹道:“真是许久没有人与本王这番聊聊汉人的诗词歌赋了,巴克什啊巴克什,看来本王真应该多上你那文馆坐坐。” “汗王抬爱。” □□哈赤有踱步到我面前来,缓缓地半蹲下身子,问道:“方才为何偷听?” “奴才知错,求汗王责罚……” “我是问你为何偷听。” □□哈赤稍提高了些音调,那威慑力却让我胆颤心惊,一时间哑口无言。 皇太极及时挡在我面前道:“父王,此女与儿臣关系要好,时常在文馆阅卷整档,她想必是担心挂念儿臣,今日之举,虽是冒失,但念起初犯,望父王从轻处罚。” □□哈赤换了一副表情,站起来拍了拍皇太极的肩膀,说道:“老八,你知道阿玛此时想念那首汉诗吗?” 皇太极蹙眉而立,双手还保持请命的姿势合拳举在额前。 “汉高祖刘邦,曾做过一首《鸿鹄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哈赤念完,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他特地用了汉话念出来,而在场之人皆是一脸茫然之色,因为唯有我、皇太极还有那巴克什听得懂汉话,可见他此诗,是念给我们听的。 皇太极听后,眉心拧得更紧了,我对这首《鸿鹄歌》完全没有印象,所以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从皇太极的表情来看,这诗中显然带了些别的意味。 我双腿跪得发麻,将目光投向皇太极,他冰冷的眼中透着忍痛的无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父王先前说的婚事,你可想清楚了?” 皇太极决绝地别开目光,不再看我。 “儿臣谨遵父王之命。” 他的声音冷静又坦然。回响在大殿之上,余音不绝。 他——终究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了吗? 我的手紧紧撑在地上,一阵五雷轰顶般,脑袋里嗡嗡作响。那日在乌碣岩,他对我表明心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不小了,我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那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等我长大,我也会娶你!”…… 我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空。我以为,叶君坤走后,在这个时空中,我再不会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滋味了……却没想到,此刻没能挽留住皇太极的我,又重新体味到了一遍这种心碎。 塔尔玛也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他却是面不改色,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但儿臣有一事要求,乌拉那拉氏是儿臣元妻,理应立为嫡福晋,但儿臣希望,先纳其为侧福晋……” “难道,八阿哥对我这堂妹姿色不满意?”大妃冷眼旁观许久,一听此话凤眼一挑,“她可苦苦在建州等了你好几个年头了呢……” □□哈赤打断她,“名分之事,老八当然可以自己决断。” “谢父王成全——” 第23章 【绵绵心意陷两难】 走出汗宫大殿,我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虚的,没几步便是出了一身冷汗。我脑中一团乱,方才在大殿上发生的一幕幕都如数浮现在我脑海中。 □□哈赤、褚英、大妃、塔尔玛……我寒毛直竖,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带着假面的优伶,我猜不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分不清敌友…… 方才大殿上的人,只有皇太极和塔尔玛被□□哈赤留了下来,其余人皆被如数遣了出去。姬兰趁那些家奴们退下的时候也跟着出来了,而殊兰被审过话后也被先前的卫兵带走了。纵火一事最后到底会如何发展,没有人知道。 而我心里真正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皇太极……他是允婚了吗?可他眼神中,明明是痛苦和煎熬。 每走一步,我心中便钝痛一下,那种感觉很真实……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亲吗……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从来没有对他坦诚过……但是,此刻我却能够真实地感受到那种悸动。这是我来到这四百年前的时空中,第一次有过的感觉! 我早已记不得这份悸动源自何时,也许是最初在羊鼻子山上的相遇,也许是在别院的惊鸿一瞥,也许是在家宴上那蜻蜓点水的一吻,也许是那些他细心教我骑马射箭的日子,也许是在乌碣岩他有些执拗的表白……太多了,多到我快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一点一点慢慢溢出这份心动…… 而这份心动,和他是不是叶君坤全无干系。就算他不是叶君坤,我的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不能娶她。”…… 可是,即使我耗尽全力说出了这番话,却仍是扭转不了局面……是啊,历史又怎是我一个莫名其妙掉进时空漩涡里的无名小卒,可以轻易改变的? 他要娶塔尔玛,或许本就是历史的必然,我早该明白的。在这场权利角逐中,我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配角,无力扭转任何局面,甚至不会掀起什么波澜。因为我本就是不存在的。 我心中愁情万分,一个不留神,便一脚踩了个空,眼看就要滑下石阶去,只见一人飞快地过来拦腰环住我,将我托住,一阵清脆的玉石击碰声回响在我耳畔…… 我吓得魂飞魄散,直到看清眼前褚英那满是担忧之色的脸庞,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推开他。 褚英倒是不觉得尴尬,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衣袖,关切道:“怎么这般不留神?” 我对他无话好说,只好客气道:“谢贝勒爷相助。” 褚英面色一紧,低声叹道:“你要这般生分待我到何时了?” “从大贝勒决定利用我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会有这个情形了。”我毫不留情地回答他。 只见褚英的脸上突然覆雨翻云般流转了千万种神情,最后留在脸上的,却是满满地憔悴…… 我竟是看着于心不忍了起来。不行,我要收起我这该死的心软来,他是那个一手捏造了殊兰纵火,还得皇太极不得不娶了塔尔玛封口的人啊!我不该再怜悯他半分! 正巧这时,大妃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斜睨着我,声音仍旧娇艳欲滴。 “呦,这演的是哪出啊?” “见过大妃。”我和褚英一齐躬身请安道。 阿巴亥没有正眼瞧我,只是一脸媚笑地走到褚英身边,柔若无骨的玉手搭在他的身上道:“行了,大贝勒的礼我可受不起。” 褚英一笑,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口气极其客气,“大妃抬爱。” 阿巴亥吃了瘪,一掩嘴哂道:“你啊你啊,和你二弟比,就是缺了些人情味儿。” “嗯,”褚英也是面带笑容,可是那笑中却带几分鄙夷带几分敷衍,“得空儿臣定向母妃好好讨教讨教。” 他特地将原本称呼的“大妃”改成了“母妃”,意在提醒他们之间的辈分关系。果不其然,那大妃一听,脸色立马阴沉了不少。现在城中谁人不阿谀奉承这又得宠又得势的大妃?偏偏褚英不吃这一套,该如何就如何,丝毫不怕得罪人,倒真不亏是我所认识褚英的个性。 我还躬身立在那里,此刻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在一边凉快着。 “不过大贝勒,喊我‘母妃’有些不太合规矩吧?”阿巴亥眼神一冽,抓到这个反击的机会说道:“这城中的大大小小,无论品级无论辈分,可都当喊我一声‘大妃’。” 褚英丝毫也不输这一点口舌,忙不迭道:“若要这样说,儿臣以为,称‘大妃’也不合规矩的,这‘大’可是专属大福晋富察氏的,哪里轮得到用在后进门的福晋身上?儿臣以为,最合规矩的叫法,就是称‘妾’!” “你——”阿巴亥被气得两眼差点翻白,难为一个绝世美人,被褚英一番挑唆成了个面目狰狞的凶婆娘!我在心里偷笑,终于有个人能治治这嚣张跋扈的大妃了,偏偏这个人还是如今城中唯一一个她得罪不起的人! “你休要逾越!”阿巴亥气得一跺脚,怒道。 褚英却仍旧是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可惜此时那笑中带奚落,字字锋利如刀,“儿臣何来逾越?倒是母妃嫌儿臣不够逾越了吧……” 我看这样下去两人定是一番口舌之争,只好拉拉褚英的衣袖,低声说:“别惹事。” 褚英冲我点了点头,随即放下脸色来,那阿巴亥见状,脸上颇有惊恐之色,好像生怕褚英会活剥了她一般。 褚英故意将颀长的身子逼近她,那嗓音低沉却不乏磁性。 “别以为在朝堂之上我帮你说话,就跟你是一伙人了。先前你跟布占泰合谋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警告你,你的那些脏水,别泼到我二弟身上。否则有得你瞧的!” 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字字清晰入耳。阿巴亥瞪大了眼珠睨着褚英,又羞又恼。 褚英又挂出那副笑容,装作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对阿巴亥客气道:“母妃,若你冥顽不灵,便是儿臣也帮不了你了。” 阿巴亥的惊愕稍纵即逝,随即摆出那副她惯有的娇媚嘴脸来,用手绢一掩嘴道:“大贝勒真是会说笑。不过——” 她的话锋骤地一转,卸下往日的姿态来,有些狰狞道:“你可别站错了立场!” 褚英又岂是等闲之辈,既然能肆意出言挑衅,必然也想到会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局面。他也收起先前的儒雅的君子做派,口气诡异。 “不劳您费心。” 阿巴亥怒得正要发作,正巧身边经过几个卫兵,纷纷侧目请安,她只好收敛怒意作罢。褚英皮笑肉不笑,而我正一副瞧好戏的模样看着他们两斗嘴皮子,谁知阿巴亥临走时居然狠狠瞪了我一眼,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心里嘀咕着,我在一旁凉快了那么久,你吵架吵不赢也别迁怒我啊…… 不过大妃斗不过褚英很正常,虽然大妃算是长一辈的人,可要论年龄,褚英可是整整比她大了一轮呢!褚英跟着□□哈赤上战场的时候,只怕这阿巴亥还在吃奶呢! 虽然我对褚英亦是有积怨,但看他这么挑衅大妃,真是出了一口在乌碣岩受的恶气。 褚英冲着阿巴亥的背影冷哼了一声,面上带着些不屑与嘲讽。 我还撅着嘴站在原地,褚英一手挥在我眼前,“走吧,还杵着干嘛?” 我推开他的手,板着脸道:“大贝勒,其实大妃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怎么说?” “大贝勒眼下若不选好立场,只怕你我再难有交集。” 我这番话颇有些逼宫的意味,从刚才剑拔弩张的情形来看,大妃与褚英关系也不见得好,甚至是在对立面的。虽然昨晚闹了一出火烧大贝勒府,但褚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袒护他弟弟,从情理上而言,并无大错。若能将褚英劝说投入皇太极的阵营,要我与他冰释前嫌也是可以的,这样至少……能够帮到皇太极一些,让他能在当前的时局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马上就要娶塔尔玛了,还会需要我吗?我是谁?我又算什么?想到这里……心中的隐痛又加重了几分…… 褚英想必听出我话中的意思来了,这样也好,省得我绕弯儿。 “那你站在哪一边?” 他问得直接,问得也明白,但我却不好作答。对一个对宫斗任何概念的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我的确不太适应这样的日子,像是一头钻进了某个狗血辫子戏,然后化身里面的女主角,各种惊心动魄的宫斗桥段发生在我身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历史的结局,择良木而栖。 我故意委婉地说:“自然不会是大妃那边。” “我听懂了,”他神色一黯,眉峰微皱,“你站在老八那边。” 我不置可否,因为他的话本就带着肯定,他也是个聪明人,想必早已知道我的立场。 “你为何如此相信老八?” 我如何确信?因为我是看过了孝庄秘史从四百年后穿越来的啊!这条理由很充分也很有说服力,可是……我苦笑一下,有谁会相信呢? 我想拉褚英入伙,一方面是想帮皇太极,再之……我想保全褚英! 因为我知道,他若是能站在皇太极这边,那么他的结局,就不会落得如舒尔哈齐一般!且不说晋王封侯,但足以保全自己全身而退了!我只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还是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结局。 见我迟迟没有作答,褚英口气缓和地劝诫:“在他还没有娶你之前……不要太信他!人是会变的。老八现在是不够狠,他若狠起来……” 这字字句句都听得我五味杂陈,的确,皇太极现在不够狠,他仍旧处于被动状态,若是有一天,他发起狠来……会像历史上那些君王一样,手足相残吗? 褚英所言的确很有道理。我一直对皇太极信赖有佳,之一是因为他是范文程所托之人,二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成为未来的清太宗。可我却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如今仍是年少,所以孤立无援,所以正直睿勇,可等他长大了,在这权势争斗中待得久了,怕是也会变得吧……他日褚英真与皇太极合谋,保不齐得势后的皇太极不会反过头来对付褚英。我有些可悲地发现,一直以来,我认为跟着皇太极,是一条能够安身立命之路,可我又如何能确信,他得到了江山后,不会像汉高祖刘邦一样,登上帝位之后,便铲除掉身边所有跟他出生入死之人呢? 帝王之术……向来都是如此啊! 第24章 【移居文馆从译事】 巴克什,蒙古语中“有学识的人”之意,乃清语文儒谙悉事体之称。女真族中兼通满、蒙、汉语之臣,频频出使,传宣汗谕,招纳降服,被□□哈赤赐号“巴克什”,与武臣赐号“巴图鲁”一样,都属荣誉称号。其实说白了,就有点像后来的大学士一样,身兼赫图阿拉城的文官要职。所以,女真人常说:武将当为巴图鲁,文臣当属巴克什。 那日皇太极生怕出了岔子,连夜安排好了我的身份,一向同巴克什们情同手足的他,在文馆帮我打点好了一切。 我就这样以赫舍里·碧落的身份住在了文馆,文馆的工作主要是负责编制满文文字,撰写汗王实录以及掌管文案,这些“巴克什”不经允文,又身兼军事,披甲出征,建树军功。 我能够很好地在文馆安置下来,真要多亏了我能说满、蒙、汉三种语言。而先前在朝堂之上称是我“师父”之人,乃是巴克什赫舍里·硕色,赫图阿拉城中有七八个这样的巴克什,而主要负责文馆工作的是硕色巴克什和他的族弟,名叫赫舍里·希福。赫舍里氏也是这赫图阿拉城中显赫的一族了,这个名字似乎在各种清宫剧里,也是不是能够听到,证明日后的发展也甚是兴旺。 而皇太极与赫舍里二兄弟的关系,亦师亦友,希福巴克什年纪只比皇太极长几岁,二人志趣相投,所以有些交情。据说有一次,吟诵汉诗,硕色巴克什的一番言论,令在场的众人都五体投地,连皇太极都直说:“以硕色巴克什之才,堪为吾师。” 硕色巴克什知道我通晓汉语,便将许多手上的汉书译文拿给我修缮,这倒不是什么累活,以我的水平足以胜任。只是偶有闲暇,我便会在文馆的书桌前发呆,一张一张地写着“叶君坤”三个字,写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张数。硕色偶会来点拨我几分译文上的事情,那日路过,见我桌上密密麻麻写的皆是这三个字,便好奇地问我,这三个字何意。 我却是一阵心酸,只答是个故人的名字。 硕色公务繁忙,并没有过多追问,只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哦?我还以为是个字谜……” 我轻笑着摇头,没有把这件插曲放在心上,也没有去深想“字谜”后面跟深的意味。 这文馆里,值得一提还有一位皇太极曾特地与我介绍过的巴克什,名叫博尔济吉特氏·武纳格。他与府上其他的巴克什不同,他是个蒙古人,却是在叶赫长大的,是皇太极的额娘孟姑生前的挚友。所以皇太极从小便跟着这位武纳格巴克什学蒙语。这位武纳格能舞文弄墨,也能舞刀弄枪,前日一见,倒真长了一副武将的模样,与皇太极并肩站在一块儿,颇有些“保镖”的味道。 皇太极是□□哈赤儿子中,唯一精通汉文的。他的书房了摆了不少书,四书五经,礼易春秋,可谓是无一遗漏。想到这里我才隐隐约约记起,皇太极的谥号里称他为“文皇帝”,看来这谥号中的“文”字,并非空穴来风。而他对汉学的精通,似乎也奠定了他日后入主中原的文化基础。 在我的印象里,女真人与汉人间的民族情绪是极强烈的,就说□□哈赤,对汉人也是恨之入骨的,未入关前,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又精通汉学的爱新觉罗家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我便好奇地问过皇太极,为何学这些汉人的东西。 那时皇太极正坐在书房里读《春秋》,搁下书来问我:“你可知蒙古人征服中原用了多久?” 我历史别提多差了,被问得发蒙,半躺在他书房的摇椅上,嘴一撅:“多久?” “七十年有余。” 七十年!真真把我吓了一跳,蒙古人居然用了七十年之长的时间,才征服中国之建立自己的帝国,比征战亚欧大陆的时间还要长啊…… 皇太极神轻轻嘘叹口气:“七十余年,原本只需二十年结束的仗,硬是拖了七十年,你可知为何?” 我摇摇头,对这些问题我一点也不敏感,原以为作为现代人,或许能用一些现代的政治观点点拨皇太极,可没想到他这个古人却总是能说出写连我都赞叹不已的道理来。 “他们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做一件事情——” 皇太极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将那本《春秋》朝我一扬,“汲取汉人的文化。” ……汉化! 我脑海中蹦出了这个词来。 原来如此!蒙古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原来都是在进行文化的融合,进行汉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汉人有着五千年的文化基础,征服中原的疆土容易,可要征服这博大精深的汉文化绝非等闲。少数民族若想建立政权,统治成千上万的汉人,必需进行汉化,否则只有被吞并,被历史的洪流淹没。 不得不说,皇太极是个很有政治远见的人。他的身体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爱新觉罗家族的野心。在某种程度上,皇太极是与□□哈赤最为相似之人,□□哈赤也对汉文化有颇多专研,因为他的野心,远不止统一女真那么简单!他最终的目的,是入主中原啊! 而作为女真族人中的一员,皇太极对汉文化的精通看似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但以我这个百年后的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皇太极这是吸取前人的经验,未雨绸缪,为后世打下基础。 眼前这个正在认真研读汉书的皇太极,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却不失气度。我一直担心皇太极此时所处劣势,可我却忘了皇太极本身就是最大的优势……他允文允武,聪颖过人,韬略本领更是令人惊叹。他有着一代帝王所应具备的胆识、谋略和政治远见。这是什么嫡长顺序、母妃出生都及不上的! 在这一点上……他不输给任何人! xxxx 丁未,明万历三十五年春。 皇太极与塔尔玛的婚期在即。 这一次建州与乌拉的联姻,犹如一剂镇定剂,让双方的战事有所缓和,布占泰吃了败仗,也不急着出兵,在城中安心休养生息。而□□哈赤对乌拉的兴趣似乎也到此为止,以我最近得到的消息来看,建州现在对外的军事重心,似乎因为这次为稳固战事而和乌拉的联姻,而逐渐转移到了哈达部上。 这之中的名堂,瞎子都瞧得出来。可□□哈赤偏偏还给足了布占泰面子,将这次的婚事办得浩浩荡荡,远比先前七阿哥阿巴泰娶妻时场面大上了好几倍。虽是两个部落首领各怀私心的一场婚事,但面子也不能不做足。□□哈赤大张旗鼓地将喜书都送到了叶赫去了。众人不免玩笑,那叶赫首领布扬古与纳林补禄正夜不成寐地想对策呢! 说到这布扬古和纳林布禄还都是皇太极娘家的亲戚,纳林布禄乃皇太极生母孟姑的亲哥哥,也就是皇太极的亲舅舅,而布扬古则是大名鼎鼎的“女真第一美女”的亲哥哥,即皇太极的表哥。 而皇太极对他的这个舅舅和表哥,可以说完全没有感觉。若非要说有感觉,就只剩恨。 我曾听姬兰与我提起过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当年皇太极的生母侧福晋孟姑病重之时,弥留之际想见一见远在叶赫的额娘。□□哈赤立马派人去叶赫请孟姑的额娘来建州,却因当时建州与叶赫势同水火,而时任叶赫首领正是其胞兄纳林布禄,他认定这是□□哈赤在使诈,想利用此事诓她生母去建州做人质。结果那孟姑至死都没有见到叶赫派来的人,看着丈夫与胞兄之间无休止的斗争,撒手人寰。 也正是因此,皇太极对叶赫一族埋下了恨的种子。 我感叹着这世间的爱恨情仇,古往今来,最终不过为了一个“义”字。孝道之义、兄弟之义、夫妻情义、天下大义…… 城内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新册赏了独立的八爷府,又有婚事要准备,城中也增派了不少家奴。而我独自一人呆在文馆看书习字,眼不见心不烦,只图个清净。 因为皇太极的特别嘱咐,武纳格巴克什对我照顾有加,时常来瞧瞧我每天的起居,给我讲一些文馆中的事情。武纳格与硕色二人年纪差不多,均是三十出头,武纳格很早便归顺了建州,所以在赫图阿拉城里也算是老资格了。 我正在练大字,武纳格便走了进来,坐在靠椅上,他块头堪比武将,面色红润,笑吟吟道:“又在习字?” 因为他经常光顾,所以我也不以为奇,一手勾着袖子蘸一笔墨,点点头,继续写了起来。 “我瞅瞅,这写得是什么呢?是诗吗?” 武纳格捡起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面是用汉字写的一首诗。 我吃惊道:“你汉字不识,怎么知道这是首诗?” “看着像呗。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啊?” “嘶……”我无奈,“你啊你,好歹是个巴克什,能不能文雅点。” “这俗语还不都是汉人发明的,倒还怪我不文雅了,切——”武纳格连连摇头,“不过你这成日写得都是同一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我搁下笔,叹息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 “又小瞧人呢吧,你的蒙语也不好,下次遇到问题可别来求教我!” 不是我不想告诉他,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这首诗,是叶君坤最珍爱的一首诗。这是一首北岛的诗,以前他一有闲暇在家,就会翻出来读一读,或是拿毛笔写在宣纸上。就像我现在做的一样。 我无法想起叶君坤来,但和他一起有过的回忆和点滴都还清晰如斯。这首诗,我也读了好多好多遍,在赫图阿拉待得时间越长,这首诗就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中。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我读着这些熟悉的语句……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这些句子,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感悟。可现在读起来,竟是有几分像是一个隐喻。 仿佛,叶君坤早就知道了我的命运一般。或是说,我们的命运。 我久久地失神,被武纳格一个响指给拉了回来。 “喂——” “什么?” “我说,你就打算继续窝在文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武纳格绕手打量我。 “不然呢?”我重新提起笔。 “你倒是闲得住,城里人可都乱成一片了。这边又是张灯结彩咯,那边又是杀了一只铁牛了,你是不知道——”他手舞足蹈,看得我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当年汗王迎娶大妃的阵仗,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就是咱们八爷结个婚,至于吗!” 我嘴上说的轻巧,在旁的人面前,又丝毫不能表露出我的怨念来。可心里……从大殿回来开始,便一直是这般五味杂陈的。奈何我在赫图阿拉城里,自身难保,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又如何能左右这些事情…… 武纳格睁着双眼,吃惊道:“你不知道!?” 我将毛笔搁在一边,反问:“知道什么?” 他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城里这么热闹,可不光光是为了八爷的婚事。而是那个‘叶赫老女’,她来建州了!” 第25章 【情似雨滁黏地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个消息终于让我按捺不住,连连将笔墨纸砚都搁在了一旁。 武纳格老大不小仍是个顽皮的性子,哼唧哼唧偏偏是不肯说。 我一急,拔腿就往外跑。武纳格一见,连忙跟上我,好笑道:“不就是去看个美女吗,大老爷们都没你这么急!” 我白他一眼,脱口而出:“偶像你懂不懂!粉丝你懂不懂!” 武纳格愣得跟木桩似的,方才还在取笑我,现在吃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我这才觉察自己说错话,不过也没啥关系,在这种到处都是“无知”的古代人的时代,就算我说了什么“新潮前卫”的话,也没人会知道我来自未来。在古代住了快半年,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藕香?粉丝?”武纳格纠缠着方才我那两句话不放,追问道:“这是汉人的吃食吗?” 我不由得捧腹大笑,原来调戏古代人是那么其乐无穷的一件事…… “说了你也不懂,你又不是汉人!” “说得好像你是汉人似的!”武纳格斜眼瞧我。 我忘了我是汉人的事情他不知道,皇太极曾经交代过我,毕竟我是身处在一个女真部落里,还是不要向他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好。所以城中知道我是汉人的,除了褚英和皇太极外,唯有赫舍里家中的两位巴克什。 我装作着急的模样,打着马虎眼:“我当然不是。” 边说着我们已经快步穿过了文馆,到喜气洋洋的八爷府。府门前张灯结彩,喜意弥漫。可我却连一个家奴都没瞧见。 “她在哪呢?”我疑惑道。 武纳格双手一摊,挤眉弄眼道:“那个……我也不知道。” 我察觉出不对劲,丝毫顾不上他是什么巴克什,瞪他一眼。武纳格露出老好人一般的笑容,怨声载道:“你饶了我吧,我这也是受人之托……” 我心中的怒意消散了几分,虽然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让我这个崇拜她很久的现代人颇有些失落,但是却隐约是猜到了几分…… 武纳格低声说道:“你快些进去吧,可别再折煞老朽了……” 果然我所猜不假,他边说边露出值得考究的笑容来,笑得我耳根都红了……这个武纳格,一把年纪了还不正经! 他悠悠然地提步,边走嘴上还边念叨:“唉,你们小辈有小辈的玩法……老朽还是去找我那硕色兄叙旧去也……” 我一阵无语,心里暗暗想着,这人真的是那孟姑的生前挚友吗?看来择友需谨慎啊…… 我迟疑地走进他的府邸,四下空无一人,我正出神想着他想玩什么把戏,左肩被人轻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往右边瞧去,竟没有看着人,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扭头朝左边看去,果然看见一张棱角分明,五官英俊的脸。 我怒声道:“皇太极!” 他笑的特别风轻云淡,双手摆在身后,“你怎么还是没长进?” 我哼一声,一字一顿地冷冷道:“男人心,海底针!” 他心情看似极好,丝毫不与我计较,只宠溺道:“我这番费心,还不都是为了取悦你。” 又是糖衣炮弹!他现在说这些甜言蜜语倒是说得愈发顺口了,偏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迷恋这种感觉…… 我小声嘟囔:“留着取悦你的侧福晋吧。” 他神色清冷,像要给我吃定心丸一般,直直地望着我:“只要我一日没有娶她,她便一日不是我的福晋。” 我心中的愁苦更甚,冷声道:“可你总有一日要娶她。” 他有些不安地握住我的手,“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看着他的眼眸中满是忧色,我有些不忍地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想明白……可惜,我想不明白……” 我和皇太极的关系看似微妙,我虽不曾表示过什么,但他清澈透亮的眼神,总是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他原本大好的心情,被我几句郁郁寡欢的话给搅得只剩惆怅,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握紧了我的手。 “筝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他是第一次这样唤我,语调轻柔缠绵,却带着些许叹惋,我的心为之一动…… 我亦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般无助哀婉的神色,心中不免心疼,却口舌喑哑,竟是说不出些安慰的言语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拿各种各样的理由安抚自己,一直在对自己说要体谅他,他是身不由己……可是,愈是这样想心中的委屈就愈积愈多…… 可他是皇太极啊!未来的九五之尊啊!他属于这个天下,而不是我一个人的……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是我对他抱有的期望太高了。 我着实是于心不忍,伸手去抚他的眉心,软下声音来:“你已经够好了,真的。” 他清冽如水的眼中竟是情动,一伸手将我揽进他怀里。 古有云:四月,囿有见杏。已是到了杏树开花的时节,他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杏香,每一丝气息都那样温暖欲醉,令我晕眩…… 他声音更是轻柔,热气就吐在我耳边,“我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 我乱了呼吸,有些赌气地低吟:“是你太忙了……”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道:“累……” 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在外漂泊游荡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港湾,那样充满无奈和感慨。可是,明明他刚才还在对我强颜欢笑…… 我抬手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目光却落在了周围的摆设上。 院落到处都是崭新的,地上新铺的青砖,梁上是新刷的朱漆,墙上是新挂的红绸……一切都新得那么刺眼。 如何是好……我何尝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像是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突然将我箍紧,我肩膀被他勒得生疼,只得连连推他。 “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 他固执得就像个孩子,口气中带着恳求,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顺着他的意。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缓过来些,捋着我的头发,他指尖温热,若有似无地拂在我皮肤上。 “你要失望了,叶赫不会来人了。” 他说起来倒是有几分欣慰。 叶赫的人不来……意味着他成这个婚,不过是自己做戏给自己看。 “你不想见你表姐吗?” 他摇摇头,犹豫片刻又点了点头,说道:“我想见她,可我不想在建州见到她。” 真矛盾,我不免有几分惆怅:“不在建州相见,那就只有在叶赫相见了。” “是啊,”他有几分叹惋,“若真是有朝一日再相见,恐怕是建州与叶赫兵戎相见之日……” 我看着他有些憔悴的脸庞,比上次瞧见好像清减了些,大约是没有睡好的缘故,眼眶也陷得厉害。 我展颜一笑,鼓励起他来:“皇太极,你别忘了你是要成大事的人!” 他似乎惊讶我会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瞧着我,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你额娘一定也对你寄予了厚望,为你额娘,为你表姐,为你自己!不要轻言放弃!” 他盯了我半响,突然“噗哧”地笑出声来。 “有时我真真好奇,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和你装的一样!”我嘴快地接到。 他有些邪恶地挑眉,意味深长地问:“哦?那你说说我脑子现在装的是什么?” 边说着向前一跨朝我逼近,我有些尴尬这样的距离,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脚跟踢上一个硬物。 “小心——” 身体的重心一下子向后倒去,整个人就直直地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了下去,腰间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捞住,谁知为时已晚,两人都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就已是一阵天旋地转,只感觉自己摔在一片软绵绵的怀抱中,那怀抱还是方才的那种清雅的杏香…… 我心跳不由慢了半拍,待缓过神来,已是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眼。两人之间贴得这样近,我一手还抓着他的前襟,一抬眸便看见他清俊的脸庞,耳边能隐约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我微微有些晕眩…… “我现在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他却是含笑地望着我,说道:“装的是浆糊!” 听他如此说道,我恼得抬起手肘戳他,浑然不顾自己此刻正以一种极暧昧的姿势躺在他怀中。 他吃疼了一声,龇牙咧嘴地,一手摁在心口,演得倒像是真的一般。 我对他这样逗我的把戏见怪不怪了,懒得搭理他,没想到他的脸色却是愈发苍白起来。 我难免有些心虚,该不会是真的弄疼他了吧? 见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我顾不得那么多,连忙去拭他的额头,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他不答,面露痛苦之色,我更是急了:“喂——你没事吧?皇太极——”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一下吻住,我脑子里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轻柔的双唇摩挲着我的,舌尖轻撬开我的唇齿,我的气息随着他吻的深入而紊乱起来。他吻得耐心却带着霸道,鼻息交融,唇舌交缠,令我所有的理智都轰然崩塌。 这和之前被偷吻的蜻蜓点水不同,而是分明早有预谋! 我拼命想要从这个吻中解脱出来,不想沦陷得更深…… 我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异样地一颤,他慢慢地离开了我的唇,双眼中流转了千万种柔情。 我不敢去直视他如水的眼眸,想我现在娇羞的模样一定窘迫至极,他却舒眉展眼地一笑,轻轻地吻在我脸颊上,吁叹道:“独独在你面前,我也是个浆糊脑子。” 第26章 【鸿鹄歌中藏真意】 丁未,明万历三十五年五月初。 北方夏暑总归是要来得要迟些。女真人似乎不喜好在夏日里办喜事,所以赶着天气微凉把婚宴给提上日程。 转眼就是皇太极娶妻之日了,众人仿佛没了最初的热情。 因为正如他所言……叶赫没有来人,乌拉亦是如此,这场婚宴倒成了建州在唱独角戏。 可赫图阿拉再大,毕竟比不得沈阳这些汉人的城池。住在内城的也就那么些人,城里的人都往新的八爷府跑了,就连这文馆也是空荡荡的。我便独自坐在院中纳凉,倒也悠然自得。 本以为自己能心胸宽广地坦然接受这一切,可心中却如同打了疙瘩,愣是觉得堵得慌。我也无处可说内心的抑郁,唯有自己晾在一边,不闻不问,落得个清闲自在。 没歇到一会,便见姬兰匆匆跑来。 她面色惨白,“扑通”地跪倒在我面前,啜泣道:“格格,求你……求你救救殊兰……” 我震惊地站起来,石桌上的书被我撞翻在地,散得一地狼籍。 “怎么回事?” 那日□□哈赤在大殿上分明是下过令的,将殊兰罚月供奉,贬为庶人,遣回原籍,可看姬兰的模样,分明是殊兰出了大事,走投无路了。 “殊兰……她还在城里,被关在刑房里受刑!他们逼她说……说是谁指使的……那些卫兵一直在用刑,可她就是不肯说……” 我大大地为之一惊,用刑逼供?那么朝堂之上,□□哈赤所说的都是在掩人耳目,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过殊兰的供词! 我百思不得其解。□□哈赤既然怀疑事情的真相,却又不明面里去查……难道说,他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切? 我的脑子所有线索都打起了结,殊兰在这件事情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先前一直以为她是褚英拉来的替死鬼,可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我所想。 ……老八,你知道阿玛此时想起了哪首汉诗吗?…… ……汉高祖刘邦,曾作过一首《鸿鹄歌》…… 我一拍脑袋,对了,《鸿鹄歌》! □□哈赤在朝堂上曾念过这首诗!当日他所念用的是汉文,这说明他想向在场谙熟汉文之人传递什么。皇太极正是听了这首诗才凝重地允婚的,这之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玄机! 我急忙去找硕色巴克什,此时他应该在文馆归档处,我此刻的心情复杂,也顾不得礼数,没有通禀便冲了进去。硕色在坐在案上撰写文稿,见我没头没脑地冲进来,一脸疑虑地打量着我。 我一路跑着过来,还在喘着气,一边拍着前胸顺气一边问道:“巴克什,《鸿鹄歌》……何解?” 他的神情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地笔,颇有深意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我穷追不舍:“恳请巴克什指教。” 硕色到底不同于武纳格,不是软磨硬泡就有用的,他思忖片刻道:“城中总有些不雅之人妄自论断这大妃乃有吕后之风,依为师看非也,想那吕后也是汉高祖皇帝予她的权,若非有所依仗,又怎敢公然拿太子和皇帝叫板?惹得高祖皇帝写下这首无奈至极的《鸿鹄歌》……大妃要与那吕后相提并论怕是还远着呢……”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个弯子绕得也太大了吧…… “徒儿听得不是很明白。” 硕色摇了摇头,看来他的话只能点到为止了。 这时,书架后头蹿出一个小男孩儿来,约莫六七岁的样子,他手上捧着一卷书,一本正经道:“姐姐还不明白吗?” 我正困惑中,那硕色出声训斥道:“索尼,不得无礼。” 那名叫索尼的小男孩儿吐了吐舌头,冲我说道:“姐姐,汗王吟咏这首《鸿鹄歌》,意在表明自己要先下手为强,不能沦为汉高祖一般,连自己生的太子都扳不倒!” “索尼,你当真是——”硕色打断他。 那男孩儿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朝我递了个无辜的眼神。方才这个出自六岁孩童之口的一番话,倒真让我领悟到了其中的要领! 太子……难道指的是褚英吗?那么,□□哈赤是真的早就看出了褚英是大火的始作俑者……而且不仅如此,他已经对褚英日益彰显的势力感到威胁了!这些我全明白了。 殊兰不仅不是褚英找的替死鬼。相反,现在是大妃握在手中最好的一把利器!只要殊兰在严刑逼供下,透露纵火是听从了褚英的计谋,那□□哈赤就能以此来惩治褚英了。 这个阿巴亥,真是蛇蝎心肠!她的手腕比我想得还要多,还要狠毒! 果然不虚此行! “谢巴克什提点。” 既然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不好再打扰,躬身告辞。踏出屋子时,我又瞧了一眼那给我提示的小男孩儿。 索尼……这个名字真是熟悉…… 我歪着头思索了片刻。他……他该不会是那个历史上康熙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索尼吧?如果真的是他,□□哈赤年间就已经出世了,那等于他先后经历了清初四代帝王啊! 看他方才童稚的模样,大约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名留青史吧……我安慰着自己,见怪不怪,见怪不怪,我连皇太极都调戏过了,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混混沌沌地走出文馆。不知怎地,这种忧虑让我记起褚英当日曾与我说过的一句话来。 ……“老八他不够狠,他若是狠起来……”…… 皇太极分明是从这首《鸿鹄歌》里读懂了□□哈赤真正的用意,才会允婚。难道……真如褚英所言,我真的是错估了很多事,错看了很多人? 心神不宁地回到住处,便看见身着朝服正在等我的皇太极,大约是见我步子虚浮,连忙过来挽着我:“寻你半天了,上哪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分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故作惬意地和他开玩笑道:“八爷今日怎么得空来瞧我?” 他能听出我话中的疲惫与嘲讽,叹一口气,“我担心你……” 我愣神。痴痴地问:“汗王……爱过你额娘吗?” 皇太极神情微滞,勾了勾嘴角答:“额娘走时,他哭了。” 我看得出来他话中的苦涩,我朝他强撑出一个笑容,他又说了下去:“虽然,我知道他在哭什么。他是在哭他这生与她的联系彻底断了……可我不愿去猜,我只记得他哭了。” 这世间,当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啊…… “我一直在听她的故事,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东哥,她叫东哥。”皇太极缓缓道:“叶赫那拉·东哥。” 颇有些拗口的全名,可我却还是清晰地记下了“东哥”这个名字。 我在心中默念几遍,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 皇太极仿佛洞察了一切般,神色忧郁地瞧着我。 “你……”他欲言又止,最终吁了口气,淡淡道:“莫要做傻事。” 他面色凝重阴郁,临走时仍是忧心忡忡地瞅了我一眼。我故作平静,目视着他离开。 好险!刚才他的眼神,分明是猜出了我的心思!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莫要做傻事。 他怎么会这般聪明,任是我一丝一毫的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可现下确实不是想着些的时候,我还要救殊兰!于是我连忙回屋,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出了文馆。 我对赫图阿拉城中的地形完全没有概念,只得凭着感觉走。大贝勒府后边是射箭场……前府是正黄旗衙门,城中四色旗的坐标朝向,正黄、正白、正蓝、正红坐向均是按五行排列,黄旗位正北,取土胜水;白旗位正东,取金胜木;红旗位正西,取火胜金;蓝旗位正南,取水胜木。以皇太极的正白旗衙门出发,正黄旗衙门应在西北方向……我依照这个规律朝大贝勒府去,幸得这准太子的府邸显赫气派,所以我这个路痴找的也不算辛苦。 谁知,我正巧走到大贝勒府,府中走出来一小厮,我定睛一瞧,正是常在褚英身边的那个奴才。我连忙拦住他,那小厮一见我,先是一惊,然后连忙请安。 见他记得我,我便开门见山道:“你们贝勒爷可在府上?” 那小厮打量我一番答:“爷正在府中后院练箭,格格有事找贝勒爷?” 我点点头,那小厮脸上竞带着有些暧昧的笑意,说道:“可要奴才去通报一声爷?” 那笑意分明是误会了我这是去私会褚英,他在别院见过我,当然知晓我和褚英关系不一般。我也没空解释那么多,不劳烦他通报,与那门口的卫兵交代几句便进了大贝勒府。 穿过几个院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别院。自我搬离以后,这里便空了出来,无人居住,四下显得冷清至极。院子里孤零零地栽着那棵海棠树,周围用青砖砌了圈石栅栏,花开得鲜,可惜它长在这儿,再美也是孤芳自赏……我有几分惋惜,却不宜多留,径直去了后头的射箭场,只听那鸣镝声越来越清晰。 我脚下的步子不觉有几分迟疑。前几日才与他说过狠话……这下又这样前来,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我现在,走到这一步,除了找褚英……还能找谁帮这个忙?皇太极已经领悟了□□哈赤的深意,再不可能会出手的。不仅如此,我若是贸然提出此事,定会被他强行制止的。 脚踏进射箭场,心下的胆怯越积越多。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罢。 褚英没有穿甲胃,只一身便装。大概是见天气闷,又出了汗。所以只留一件单衫在身,我瞧他拉弓的动作,刚劲并存。每一弓都拉得饱满,每一矢都发的精准无比。他没有察觉我的到来,背对着我,一弓接着一弓。我脚踩在泥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褚英手上的动作钝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嘴上问道:“事情办妥了?” 他大概是把我当作方才那小厮了,我只好有些窘迫地清咳一声。“大贝勒,是我。” 他闻声望来,见到是我,有些意外之色。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弓搁置一旁,朝我走来。 “是你。” 这句有些僵硬的开场让我无所适从。 只有开门见山道:“你能不能……帮我?” 他飞扬的俊眉一扬,“但说无妨。” “我要救殊兰!” 第27章 【亡命劫囚赴沈阳】 他笑得风清云淡,仿佛将我方才的话当做了笑话一般:“如何救?” “劫囚!”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 褚英似笑非笑道:“好一个劫囚,汗王囚的人,你如何料定我敢劫?” “你敢,”我脱口而出,毫不避讳他锋利的目光,“别人不敢,但你敢!所以——我来求你了!” 他紧绷着脸,认真地瞅着我,一字一顿道:“给我理由。” 褚英啊,救殊兰出来,亦是为了你啊!若是她真的供你出来,那就真的成了引火烧身了! “为什么来求我,给我理由。”他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信你!况且,我帮过你一次,一报还一报。”此刻我还没办法跟他说出这后面所有的隐情。 褚英神情一变,皱着眉凝视我半晌,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只察觉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走回箭场拿起长衫,对着我稍稍颌首:“我们走。” 我见状,马上会了意,心里暗暗歇了口气。连忙跟上去低声道:“谢谢。” “事成之后再谢我吧。”他回应道,径直走出箭场。 刚刚出了府门,便瞧见他随身的那小厮,神色匆匆地跑来,瞥了我一眼,本还有些犹豫,但见褚英没有吭声,于是低声道:“办妥了。” 褚英点了点头,又他吩咐道:“备马,我要出城。” 小厮应声而走,我反倒有些搞不懂了,问:“为何要出城?” “你不是要救人吗?” “是。” “赫图阿拉城中,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城外更安全。”他提醒我。 我有些踌躇不前,迟疑道:“可是……出城要有敕书,而且,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城,若是叫人发现……” “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褚英语带不屑,话才出口,他眼睛眯成狭长,眺望向远处的城门,喃喃道:“不过,我看今日连敕书都用不着了……” “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我,朝着北大门的方向走去,我心中疑惑,但既然选择了信他,那就信到底吧。 距离北大门已不远,褚英突然停住步子,示意我朝北大门看,只见几辆华贵的马车正缓缓驶进赫图阿拉城。 “知道这些马车里坐得是什么人吗?” 我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完全摸不着头脑。 褚英抿唇一笑道:“是叶赫的人来了。” 叶赫!怎么会…… 没想到拖到了这最后一天,叶赫的人真的来了。 褚英打量着我吃惊的表情,说道:“今天是皇太极大喜的日子,叶赫的人能不来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他牵过两匹马来,将其中一条缰绳递给我,声音刻不容缓:“上马。” 我也有数月未骑马了,难免有些生疏。连上马都成了难事,看来人真的和机器一样,不用就会生锈了。 他便托着我坐了上去,有些担心地问:“你能骑吗?” 我展颜:“放心,本事还在!” 时间紧迫,他也不再与我多说什么,驾马朝北大门去。 门口的守卫见是褚英,纷纷先行礼,领头的卫兵义正言辞道:“大贝勒,恕小的无礼,只是汗王有令,戒严期间,不得城中任何人出入……” “哦?”褚英口气挑衅,“那这些城外的马车又是得了谁的命令可以进城的?” “这个……”瞧那卫兵的模样分外为难,显然是被下令禁口了。 褚英骑在马上的风姿格外威武,他一拉缰绳,正声问:“你是哪个旗的?” “回大贝勒,小的是正黄旗的。” “那我问你,正黄旗归谁管?” “归汗王……和大贝勒管。” 褚英嗤笑,神色一凛,“错,正黄旗归我管。现在是,以后也是。” 我听得心头一颤,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居然敢说……真狂! 他不顾底下脸色一片惨白的士兵,颔首道:“我要出去接贵客,这可是汗王的意思。” 那领头的卫兵一听,这个大贝勒纵使再胆大,也是不敢假传圣旨的吧?于是只好恭敬地命人放行。 褚英驾马出城时,口中还念念道:“这群墙头草……” 我担心地问:“你就不怕汗王知道,定你个大逆不道之罪?” “哼,他若想治我罪,何必等到今天?”褚英冷哼一声,“他现在还没选好能顶替我的人,我这条命,起码还有几年熬。” 真不知道该说他乐观还是爱得直接恨得也直接,我默默地驾马跟在他后头,他顾及我马术不精,所以也特地放慢了速度。 “我们已经出城来了,可人要怎么救?” “等。” 他只用了简洁明了的一个字回答我。 “等?” 他停了下来,将马头调了个方向,我也照着做,差点重心不稳摔下马来,新亏褚英及时伸手来帮我牵住缰绳,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摔个脸着地,落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来了。” 我眯着眼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前面驾车的人渐渐近了,我看着好生面熟。 褚英一勾唇,“还记得他是谁吗?” 我仔细盯着那张脸,我绝对是见过的,那人一身锦衣,瞧身姿分明是武将。 褚英先一步纵身下马,那马车停在我们面前,掀起一阵黄沙来。 “额亦都将军,恭候多时。” 额亦都!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乌碣岩之战便是他和皇太极带兵前来支援的! 额亦都皮笑肉不笑,礼貌地躬身行礼:“有劳大贝勒。” “你我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当年征哈达时,你替我挡了一箭,今日算是我褚英还将军一个人情。” “大贝勒有情有义,老臣没齿难忘!” 我疑惑不解,额亦都……这事为何会与额亦都有关系?在我看来分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还有什么还人情?明明是他在帮我们啊。 这时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我一瞧,却是姬兰,我又惊又喜,忙不迭地下马。 “你怎么在这儿?” 姬兰无奈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现在不是时候解释,”褚英已经走到我身边了,将我推上了马车,“要想救人,就按我说的做。” 他说罢,自己坐上了驾马的位子,为了加些脚力,将方才我骑来的那匹马也栓在了马车前头,而他骑来的那匹,则给了额亦都。 “此地不宜久留,将军还是早些回城,以免被人发觉。”褚英嘱咐道。 额亦都仍有些不放心地瞧了一眼马车,道:“大贝勒,小女就……” “放心吧,”褚英信心满满地对额亦都一点头,“我定护她周全。” 额亦都这才放下心来,驾马而去。 我踏进马车里,里面正横躺这一个满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女人……殊兰!是殊兰! 我看着她手腕上溃烂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心中一阵绞痛。 她只是一个少不经事,开朗没有心机的女子啊!他们如何恨得下心……牺牲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心中堆积的酸楚在这一瞬间翻涌而出,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格格……妹妹她吃了太多苦了……” 姬兰早已泣不成声,一边用手帕拭泪,一边哭诉着。 “格格一定要护她周全……” 我抓着殊兰被酷刑折磨得关节泛白的手,坚决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她白吃这些苦!” 我安抚好姬兰的情绪,掀开车帘坐在了褚英身旁,让他这么一个贝勒爷给我们驾马,我心里头真是过意不去。毕竟是我求人家帮忙,碍于礼节也该陪陪他。 他驾车的姿势与古装剧中的车夫还真有几分不同,给人一种公子爷的感觉。虽然驾的都是马车,可这家伙一看就是进口货。 褚英斜盯了我一眼,咧嘴笑道:“你现在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吧?” 我心情着实不佳,点点头,没有出声。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听完你不许生气。” “好。”我爽快地答。 “额亦都是殊兰的阿玛。”他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已是猜到几分,“继续。” “额亦都是最早跟着阿玛打天下的人,十三岁为父母报仇,他姑父是嘉木王胡寨的寨主穆通阿。于是额亦都从小寄住在他家中。他跟阿玛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前阿玛路过嘉木瑚寨,小住穆通阿家,额亦都欣赏他的气度,便决意跟随他出去闯荡。三年后,阿玛以祖父十三副遗甲起兵,其中就有额亦都一个,真真可以说得上是出生入死了。穆通阿有个儿子,名叫哈思拉,只比额亦都大两岁,乃其表哥,就是姬兰的阿玛。姬兰与殊兰二人虽是姐妹,都在我府上当差,实际却跟了不同的主子。此番殊兰之故,阿玛之所以没有在朝堂之上给殊兰定罪,给的便是额亦都将军的面子。可此事若是不审,等于错过了天赐良机,就算阿玛有心放过,大妃也不会善罢甘休。若不杀鸡给猴看,那这场火于谁而言,都是白烧了。” “所以额亦都将军早就找过你,帮忙共同劫囚,正巧遇上我也来求你?” “不,”他神情温柔,“是我在等你求我,我本可以早一些救她,可我想等等看……看你会不会来求我,没想到,真的等来了。” “你——” 他笑得无害又无辜,“说好的,不许你生气。我今天可是豁出我这太子之位来帮你劫囚了。” 我原本气得想跳车,可车轱辘转的飞快,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按捺住情绪问,“我们这是去哪?” 他好整以暇,眯起眼睛:“沈阳!” 沈阳啊……我一别经月的沈阳…… 范文程、范文采、沈阳…… 第2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坐回马车里,姬兰正在用水给殊兰拭脸。 我看着分外揪心,不解道:“你们既是额亦都将军的亲属,又何苦来城中当差呢?” 姬兰眼中泪光盈盈:“格格有所不知,我们钮钴禄氏虽也算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一支,可毕竟比不得爱新觉罗氏的人。我们只能住在城外,再怎么显贵也是比不上内城的人,唯有进内城,才有出头的一天……” 原来在少数民族中,贵族观念也是这么根深蒂固的。我看着这个身形孱弱的女子说着这些辛酸事,想着她们独自在城中生活的凄凉。 “大贝勒的嫡福晋,虽是常书将军的嫡女,原先也只是汗宫里的丫鬟。得汗王赏识,便许配给了大贝勒,后来又晋了嫡福晋。她的家世亦是显赫,可搁在内城,也只能从名不见经传的丫鬟做起,但也有了今日。” “你们……为何非要嫁给爱新觉罗家的人?” “那你们汉人又为何非要做皇帝的妃子呢?”姬兰噙着泪反问道。 这一问倒真把我问住了,是啊……我毕竟不是封建制度下长大的小脚女人……又怎么会懂他们的心,他们的苦?古代女人地位之低下,唯有仪仗男人来光宗耀祖。 马车赶得急,古代的马车也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避震装置,所以一路颠簸得厉害,昏迷中的殊兰大约也被这颠簸之苦给折腾的不轻。 “咝——”殊兰意识还在游离间,口中轻逸出一声吃痛声。 “你醒了?妹妹你看看我……”姬兰跪在她身侧,扶着她的身子。 殊兰却并没有转醒,只是梦呓道:“没人指使我……” 每一句都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说话,我终于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好睡一觉,没事了……” “救我……救我……八爷……” 她吐出这些片段般的语句,无一不刺伤着我的心! 她到现在还在向皇太极求救着…… 可皇太极……今晚却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啊!他不会来救她,更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子!因为牺牲一个殊兰,是他登上汗位必须要舍弃的。在纵火这件事上,可以说皇太极和大妃是同一战线的! “殊兰她跟错了主子,她若不是错信大妃,也不会弄得如此下场……” 我轻轻地摇头叹息道:“造化……何止是弄人?” 姬兰轻抚着殊兰的发丝:“她真是傻,大妃拿八爷威胁她,让她在大贝勒府上放火的事情给担下来,不然就再栽赃给八爷,她也是没有办法……我早就知晓她对八爷有意,却没想到她真这番傻……自己独个儿担着,她全是为了保全八爷,才自己扛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为的都是一个“情”字!人生自是有情痴……说得真的不假! “她错了,大错特错!”我心中失望至极,咬牙切齿道:“八爷是什么人?他要把大妃连根拔起,要扫除障碍,今天只是牺牲一个痴痴为他的女子……明天,为了这天下,再狠的的事他都做得出来!她居然还奢望他会去救她,若她知道,这样折磨着要逼她开口的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男人……” “格格!”姬兰眼神恳切,却犹如哀求一般说道:“念在她伺候过格格,不要……告诉她真相。” 我心中满满的情绪无处发泄,不知该说是恨还是无奈,倏地走出车厢喊:“停车!” 褚英仍驾着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几步冲到车外,作势要跳车,威胁褚英道:“停车!” 我也不要什么形象了,反正我在古代一直没有形象可言,连战场都上了,我也不把自己当女人了。他估计担心我真的跳下去,真的将速度给减了下来,用力一拧缰绳,车轱辘与泥地发出“咯吱”的摩擦声,一绕弯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天边犹如泼墨般渲染成灰。 “我要回城!”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狠狠道,“我要回城去找他问个明白!” 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疯掉,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深藏不露,都这样无情无义!我要回去问他,为什么这样狠这样绝! “现在回去,前功尽弃!”他语气严厉。 “你带她去沈阳,我自己回去,我要他给我一个解释。” 言罢我就开始动手解拴马绳,脑袋充血,发了狠似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帮你亡命劫囚,你——”他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我根本没办法动弹,“是你来求我的,我本可以弃之不管!” 他将我的身子扳过去直视他,眼中目光灼热如炬。 “你不会不管,”我丝毫不放过反驳的机会,“她若回去,陷入危险的是你!” 不仅他纵火的事情会被揭穿,大妃等一众人都等着以此大做文章,而且他还会失去额亦都这支城中的重要势力。 他手劲一松,我又开始卸马,动作飞快。 他却深吸一口气,声音苦涩:“你现在回去……可是要去看他成婚?” 我被他一语言中,神情一滞。 是……除了问清楚事情的究竟之外,我的确是想回去看他成婚。从大殿赐婚那日开始,我心中一直走这样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我不能看他娶别人,我做不到…… “换作是我,我不会回去。” 褚英静静地说:“不要做那个伤心人,那一点也不像你。” 马车停在一块林子中,微风拂来,树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垂下头去,心中是千般无奈。我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又是这个困扰的问题…… “就算你回去了,他也无暇顾及你。他身不由己,要娶乌拉的女人,还要对付叶赫的人,你去……只会给他添麻烦。” 我的脑子刹那间竟是空白一片。 “他在洞房花烛,你却为他伤心,这样太不公平了。”褚英别有深意地一笑。 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径自拿过我手中的马绳,麻利地解开,然后对车内的姬兰道:“你骑马回城。” 只见他笑吟吟地瞧着我,道:“顺便替我给你们主子道个喜,就说……碧落格格,我带走了!” 姬兰原是一脸茫然,听过褚英后头的话,自然全都明白了,可仍有些忧虑地望着我。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深呼一口气:“你去吧,八爷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她的。” 她感激地朝我一点头,策马而去。 看着姬兰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冲褚英一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何苦要做那个伤心人。他让我伤心,我便让他担心着急,这很公平。” “想通便好。” 褚英重新坐回到驾马的位置上,看了看天色:“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沈阳城,得快些上路了。” “嗯。”我答应一声,重新坐回马车里。 因为走的是小径,所以一路崎岖,我也不免有些晕晕乎乎。 一路上殊兰一直没有再醒,我担心她休克,便一直掐着她的人中,让她能撑到沈阳。偶有几次车轱録硌到了石块,颠簸得厉害了,我便将手枕在她颈下,稳住她的身子,生怕颠着她的伤口。 酉时,我们终于到了沈阳城。 可不知为何,沈阳城入关口处竟是增派了不少守卫,与我上次出城时所见的相比,颇增了几分萧索之感。 离关口愈发近了,前头入关的队伍排了老长,凡入关者,都要接受搜查。 就连城楼上也布满了巡逻的士兵,有如战前警备一般。我一见这架势,丝毫不敢大意,将殊兰用棉被盖好,然后坐到车外。 “我是汉人,待会我和他们说。” 褚英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从衣兜里将敕书拿给我。 前头入关的队伍在缓缓前进,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在我们前头也是一辆马车,看那马车的装饰不像是寻常人家。再看马车的周围,有几名打扮奇怪的的护卫,骑在马上,腰间配剑,用黑布围着头和脸,只露鼻目在外。 褚英比我眼尖,一下便瞟出这几人的不寻常来,他皱眉低声道:“恐怕是城中的人。” 我为之一惊,细细打量着前头的人,瞧见他们黑布下露出的发辫来,果然是女真人! 他双唇紧闭,面色冷峻,一伸手将马车上的帷幔给撕了下来,也将脸蒙住。 “你认识他们?” 他不置可否,将另一边的帷幔也扯了下来,递给我,用命令般的口吻道:“围上。” 我察觉情况有变,便按照他的吩咐也将脸围了个严严实实,不敢有一丝懈怠。 前头的马车被官兵拦了下来,为首的官兵还未发问,骑在最前头的男子将黑布一摘,露出光亮的前额,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敕书的东西来,说道:“吾等乃是张将军请来的客人,还不快快放行!” 这汉语说得倒真够蹩脚,一听就知道不是汉人,我在心里暗暗想。 那些官兵瞧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互相使了个眼色,立马变得恭敬了起来。 “失礼,张将军特派吾等在此迎接三都督。”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三都督!难道前面马车里坐人是舒尔哈齐!褚英眼中的震惊与我如出一辙。舒尔哈齐来沈阳城做什么?私会明朝将领,这——莫不是要通敌? 言罢,那官兵马上命令道:“放行——” 那男子将黑布重新围上,对驾车的车夫做了个手势,马车又开始行进。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用帷布将脸包裹住,褚英接着驾马跟上去,装作前头那车的人一般。 果然,那些官兵瞧我们的装束与前头的人,又瞧见褚英帷布下的发辫,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放行了,我暗暗松一口气,马车顺利进入了沈阳城…… 第29章 【孑然一身如孤鸿】 沈阳城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因为过了酉时,所以街上的马市也歇了,街上并没有多少人。而褚英自进城便愁眉紧锁,未曾舒展过,我心中也有几分担忧,倘若方才马车上之人真的是舒尔哈齐,那这事情可就非同小可了。 一个建州左卫三都督,跑来私会这沈阳城中小小的汉将,而且我记得,舒尔哈齐应该是被□□哈赤禁足了,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若是光明正大也罢,可他却有意要避人耳目一般。还有一点,今日分明是皇太极的大婚之日,他身为叔父理应出席的,却趁城中大摆筵席之时,跑来沈阳见什么张将军。若不是恰巧让我们撞上,恐怕他这次私会还真是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就是快些将殊兰送到安全的地方,若路上拖延,只怕会误了闭城门的时间,这样一来,就赶不回赫图阿拉了。 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子里,褚英仿佛是对路极熟悉般,轻车熟路地驾到了一间药铺前。 “我们到了。” 褚英将马车停在药铺后门口,利索地将马拴好。这条小巷为之偏僻,所以一路上不怎么引人注目。可夜愈发黑了起来,整个巷子散发着一股阴森之感,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褚英轻叩那药铺的后门,门两侧的对联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了,但那字迹还是分明可见的,字正方圆的小楷,书*力倒是上乘。 他叩了半晌,终于是有人来应门了,开门的是一名留着撮胡子的老头,看那装扮,我猜想应是这件药铺的铺主。 他一瞅见是褚英,连忙笑呵呵道:“原来是公子啊,快请进快请进。” 那老管家说着女真话,但却又分明是汉人的装扮,瞧他对褚英恭敬的模样,一定知晓褚英的身份,而且二人相识久矣。 褚英也不缺礼数,和颜悦色:“六夫人在否?” “这个……”那老伯有些犯难,面露堪色解释道:“夫人昨日去辽阳了,前几日总兵府上遣了人来,说是李总兵病重,硬是是要请夫人去一趟总兵府瞧一眼,于是夫人今早就动身去辽阳了。” 六夫人……辽阳……总兵府…… 难道说,褚英带我来此,还有另外的目的…… 我深呼吸,没有出声惊扰他们的对话。 褚英奇诧异道:“李总兵病重?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老伯叹一口气道:“这谁知道?我看八成是想将六夫人诓去罢……不过也难免,人老了总会想见见故人的……” 褚英眉头拧得更紧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拜托老先生了——” 那老伯连忙道:“公子不必拘礼,但说无妨。” 褚英将马车牵来:“在下想暂时将这姑娘托付在此些时日,这个姑娘受了些外伤,虽未伤及筋骨,但身子单薄,还需调养几日才能痊愈,劳烦老伯多备些金疮药。” 言罢褚英便深深一躬,那老伯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哟,公子有托,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在下还得连夜回城,有劳老先生了。” 他二人之间像是早有默契一般,彼此都不多加过问,看似只是简单的寒暄,但却仿佛都心领神会一般。 马车被留在了药铺,来时拉车的马被卸了下来,我与褚英二人一人骑一匹,这样速度快些。 “那位六夫人,或许就是你先前说的……” “对。”褚英点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但是看来今日不巧,夫人去了辽阳。本来,你与她二人还可以一见。” 听见褚英的回答,我心中又开朗了几分,就算今日难以见成,日后亦是会有相见的机会。陨石的这条线索没有断!无论这位六夫人能否给予我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总归是有眉目了! 我隐隐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一路驾马行着,褚英便在我的身侧。我本不该多问,但见褚英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关切道:“自打你进了沈阳城,就愁眉不展,可是在担心三都督的事?” 他听后,强撑一个笑容给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有烦心事,不如告诉我,这样我能帮你分担一些。” 他摇摇头说:“知道这些,徒增烦恼。” “一无所知,才是最大的烦恼。”我纠正道。 他对我有些无奈道:“罢了,有机会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朝他“嘿嘿”一笑,“不许耍赖!”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事一般,“你家可是在沈阳城里?” 听他这么一提,我倒是发起愣来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家……我的家在沈阳…… 他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是勾起了我的相思,安慰道:“你自打入城后,便再也没回过家了吧?既然到了沈阳,不如回家瞧瞧?” “回家……” 我轻轻地吐着这两个有些沉重的字眼。家?哪里还回得了家? 他靠近来摸摸我的头顶,就想个大哥哥一样,开玩笑道:“你莫不是近乡情怯?” 我摇摇头,无比心酸地说:“离家太久,连回家的路都快不记得了……” “你这话,说得愈发伤心起来了。” 褚英悠悠地骑着马,口气调侃,“你才多大的年纪,就这样感伤,倒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确实算是个老人了……要是没穿越来这里,我的年纪比褚英还要大,女人到了三十岁,在古代来说,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女了吧? 想到我在现代的人生,上学、工作、结婚……一切那样平淡,何时经历过这般的惊心动魄? “如何?想起回家的路了吗?” 他微笑中带着疲倦,眼神仿佛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心和勇气。 “回家的路太长了。” “无妨,”他的眉稍带着无限柔情,“我愿舍命陪君子。” 我心头微微一颤:“你可不要后悔……” 他唇角的笑容没有褪去,调侃道:“人都帮你救了,要悔也来不及了。” “你不担心我一去不复返,不愿跟你回赫图阿拉?”我试探地问。 “不担心,因为人一旦有牵绊,就难再回头。” 又被一语言中! 牵绊……我的牵绊……是皇太极吗? 我一拽缰绳跑到了前头,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进了赫图阿拉后,便从未动过要回沈阳的念头。毕竟我不是那个“范筝筝”。对于“我”的家人——范氏兄弟们,顶多也只有萍水相逢之情,再无其它。 也许我真的是个很自私,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偏偏忘了于他们而言,“我”是他们的亲人,这样了无音讯,他们会担心,会着急…… 我心中翻转了千万种情绪,有懊悔,有自责,有愧疚……我整理着我的情绪。 “我要回家一趟。” 褚英跟了上来骑在我身侧:“可需要我陪?” “不必,”我拒绝道,“你应该也还有正是要办吧?” 他一怔,随即会意,眼中赞许道:“知我者,范氏也。” “那我们亥时在城南树林见。”我仓促地交待,旋即掉转马头,与褚英别过。 我策马在沈阳的羊肠小道上狂奔着,心中奔涌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皇太极之前真的与我不曾相识吗?他和范文程关系如此亲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这说不通啊……况且我进城那么久了,竟然丝毫没有他们的消息,难道,范文程就没有试图联络过皇太极,了解我的情况吗?就没有催促过我看完病后回家吗…… 一个念头跳入我的脑海,夜风刮着我的脸,我竟觉得如刀剐般地痛。 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里,只沉浸在这城中的勾心斗角之中。说是来看病,但皇太极却从没有带我去瞧过大夫,若说先前是在大贝勒府,因为箭伤需要调养也罢,而今我箭伤也已痊愈,也搬到了文馆。可他却对失忆之事只字未提,也从未提醒我我在沈阳还有家人……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不想我回沈阳! ……你莫要做傻事…… 脑海中回荡着皇太极今日临别时意味深长的一番话。 他分明是知道我想做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做傻事,但他却没有阻止,没有说破,只有这么一句劝诫……为什么?以他的心智,一定能预料到褚英会和额亦都联手,而且很有可能会将人送出城去,回去沈阳的几率很大,他既然不想我回沈阳,为何没有阻止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吼一声奋力奔了出去。我心中的不安愈积愈浓,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范文程!想要知道真相! 那天空中一轮如镰刀的弯月,半隐半现,云后寒光微露,将我的心浸入水底……一片冰凉。 眼前一片都是些破旧的屋舍。已是戌时,唯有驿站的灯火还亮着。我迟疑地走到一间破落的宅子前,宅门上还挂着旧得发乌的“范氏”二字的门楣。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这里,门侧还有个简陋的马棚,原来那里还有一匹马,范文程当时就是用那匹马送我去的赫图阿拉,而现在里面却是狼藉一片,更不见有马匹。 我心中恐惧更甚,连忙下马叩门,那铁环上锈迹斑斑,明显是许久没有人叩过。连连叩了几声都没有反应,我焦虑地拍着残破的木门,一声一声的拍门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到最后,竟是连手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屋内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失神地蹲坐在门口,脑中混沌一片…… “作孽啊……人都走了还不让人清净……” 我一下跳了起来,四下找寻着声音的出处,只见邻门的屋里走出一名老妪。那老妪瞧模样已到古稀之年,拄着拐杖,一边念念有词。 我急切地问:“请问,你可知范氏兄弟去哪了?” “搬走咯,家中死了爹又走女儿的,躲晦气去了……” “走了女儿?” “可不是呦,害了天花,没得救的,范家自己造的孽唉……” 那老妪说罢,突然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起我了,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突然满脸惊恐之色,整个人为之一颤。 “哎呦……”她吓破胆一般,整个面容却都狰狞在一块,连拐杖都甩开了半丈远,“你……你不就是范家那个女儿吗……见鬼了见鬼了……” 她一边嚷着见鬼了,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屋子里跑。我六神无主地站在黑夜中,感受这扎人心肺的凉意。 只听见我心中的声音在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的,我被抛弃了,我范家抛弃了。送我进城,目的不是治病,而是遗弃我! 马儿在一旁刨着土,一双乌亮的眼睛有些同情般望着我,我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喜我的消失并没有给他们困扰,还是悲我只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可怜人? 我对范家之前的过往全然不知。毕竟我只是我,只是万历三十五年突然降临道这幅身体上的我。并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范筝筝”,也许他们所认得的那个“范筝筝”是个讨人厌的姑娘,又也许是个红颜薄命,是个灾星,所以巴不得要送走她? 再多的也许,却不可回避“我被抛弃了”这个事实。从范文程独自将我留在羊鼻山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什么让皇太极照顾我……都是假的,他们早就不想管我的死活了,想将我送走,任由我在赫图阿拉城中自生自灭! 也是,范家垮了,他们怎么可能继续带着我这个累赘生活? 这种感觉……就如同在福利院的日子,一觉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是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苦。是真的苦,苦到了心里。原来即便是转世,也仍逃不过这份命运呐…… 我疲惫地跨上马,却不知要去向何方…… 沈阳。诺大的沈阳。人海孤鸿,我却是鳏寡孤独,孑然一身。 也许此时此夜,我注定要做一个伤心人。 第30章 【夜逛青楼欲销愁】 我穿梭在沈阳巷陌间,漫无目地游荡着,黑夜无边。 心中杂念丛生,完全忘记了与褚英相约亥时在城南会合的约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沈阳的督府衙门,只见前方灯火通明,门口还有不少官兵把守着。 逐渐走近了些,我才惊觉不对头,门前停着的马车,不正是之前进城时所遇的马车吗! 正犹豫间,已被人一下拽进一条黑漆漆的甬道之中。我手上的缰绳一松,那马儿一脱缰,立马跑出几丈远。 动静太大,惊动了府门口的守卫,那几个官兵手持刀剑,朝我们的方向喊道:“什么人?” 我的嘴巴被他死死地捂住,心跳都漏了几拍。 褚英面色森冷,死死地盯着外头逼近的官兵。我们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易被发现,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他们势众,我们人寡。若真是杀起来……褚英倒不会怕这些虾兵蟹将,只是有了我这个累赘,他难免会分神…… 眼看那几个官兵就要逼到甬道来,褚英一手握刀,另一手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我屏息,紧紧握着褚英的衣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在一起。 只差一步之遥,若他们再上前一步就能看到我们,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声响,将那些官兵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那几个官兵不知为何,没有再踏出一步,而是纷纷退了回去,只听一阵窸窣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看来是陆陆续续有人从府中出来。 “恭送大人——”唯有这一句清晰地跃入我的耳。 随即便是阵阵远去的车轮声和马蹄声,我心中猜测,应该是三都督的马车走了。 虽然危机暂缓,但我们也丝毫不敢有所懈怠。我是个无权无势的汉人,倒也不怕什么,可褚英……他可是万万不能落在汉人手里的。 余下的人似乎还没有走,而是在交谈些什么。 我侧耳倾听,多亏这夜晚静的渗人,才让我能依稀听到些他们谈话的内容。 “……你说那三都督,当真会和我们联手?”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李总兵这一招窝里斗,还真是厉害……” 那声音渐渐听不清了,想是说话人走远了。 褚英脸上像是凝了一层冰霜,寒冷至极。我瞧见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沉着脸朝甬道的另一头走去。 窝里斗……难不成,舒尔哈齐真的被策反了? 我心中的不安愈来愈浓,却也不好开口打破这份死寂,只是跟着他走着。前方酒肆的招牌孤零零地摇摆着,平添了几分孤寂。 他突然驻足在那亮着灯的酒家前,在月光的弥漫下,那眉目俊朗依旧。 “喝酒?” 他短短地问了一句,却没等我回答,便径直跨进了酒家。 我一愣,这酒家里头倒是挺热闹的模样,便跟了上去,前脚才刚跨进去,便察觉气氛不对…… 眼前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和外头静谧的黑夜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天啊,这就是……青楼吗? 我吞了口口水,连眼都不敢眨,愣愣地瞧着眼前的的景象,有男人,有女人,有富人,有穷人,有大人,有小孩……好像,也不像青楼。 不过我以前从来没逛过青楼啊,我也不知道青楼长什么样,判断也不见得准确。这场景,跟电视里演得还是有点差距的…… 褚英倒分外有少爷的模样,一看就是常客,从袖管中拿出几两碎银来,递给正恭维而来的小厮,道:“雅座。” 那小厮笑眯眯地领着我们上了楼去,我好奇地打量着这酒家里的构造,倒还真有几分真正古色古香的味道。放眼周围,环肥燕瘦,嬉笑怒骂……各种形态的人都有。 我拽了拽褚英的袖子,小声问道:“喂……你不会拉着我来逛窑子吧……” “你猜?”他故意调笑道。 “你别忘了,我们还得回赫图阿拉城!” “那么着急回去?” 他不急不慢地朝雅座走去,四周用罗绮隔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环境也挺幽雅。这件酒家的构造是中空了,不过只有两层,所以显得有些狭小,一楼设了个舞台,周围都是看客,不同的看台不同的位置价位不同,依照我的判断,我们的地理位置还算是不错的,舞台上的一举一动能尽收眼底。 小厮殷切地过来帮我我拉开凳子,端来茶水点心,褚英又另外买了几斤酒。 我坐下来,吃一口茶水,哼哼道:“我才不急。” 不过我这点花花肠子早被褚英看透了,说道:“今晚我们俩都是伤心人,不如找点乐子。” 我心里虽然酸楚,但依旧死要面子:“我才不伤心。” “也对,被父兄抛弃,心里应是怨恨才是。” 他分明是在刺激我,我愤慨不平道:“好女不穿嫁时衣!” 却念头一转,突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褚英还是那副调笑般的不正经,微眯着眼道:“你猜。” “你跟踪我!” “我是担心你。” “你——” 周围一阵欢呼雀跃声,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原来是上台了一名清丽脱俗的舞姬,身着襦裙,丰姿绰约,引得底下看客阵阵叫好。 “机会难得,我便也瞧瞧你们汉人的舞。” 说话间,已是几罐酒端了上来,褚英拿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酒递来:“敢不敢喝?” “这有什么不敢的?” 我仰头就是饮尽,这酒倒还真不参假的,味道有点像南方的黄酒,但却稍稍辛辣一些,醇厚一些。 想当初在北方读大学的时候,冬天冷了,和同学去外面聚餐,餐餐都喝酒。后来到了工作单位,刑侦部分工作压力强度都很大。有时候为了解压,有时候也是陪领导,一餐饭下来几瓶飞天茅台都得扛住,没办法,中国的酒桌文化就是如此,迫于生计,碍于人情,每一杯都有不得不喝的理由。所以我喝酒的功夫倒真不是吹嘘,大学时期就初露端倪了。从那会儿起我就常喝二锅头,喝了几杯,跟个没事的人似的。于是至此之后,叶君坤就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白开水”,意思喝酒跟喝白开水似的。 多亏了他乌鸦嘴,这个外号让我顺利进入一路攀升,并且顺利当了部门一把手,喝倒法医界无敌手。 想起这些,鼻子居然泛酸起来,回想我今天一天,到真是酸到家了。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又斟了满满一杯,也是一口饮尽,心里却觉得痛快了不少。 谁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可我觉得越喝越快乐,越喝越无忧无虑了。 这下倒是把褚英看愣了,我笑着道:“傻眼了吧?我跟你说,你们女真女人能骑善猎,我们汉人女子也不差!” 我这话中故意将“你们”“我们”几个字说得格外重,没办法,谁让他也总“我们”“你们”地说,弄得我老大不舒服了,明显得民族情结在作祟。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后来“满汉一家”了,知道“你们”统一了“我们”,所以什么民族情绪,对我而言完全没有意义。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越小越大声,“你啊……” 我觉得他大约对我无语了,借着酒劲有些上头,变着法儿图开心:“堂堂建州大贝勒,居然跑来沈阳逛窑子!你可得给我封口费!” “你当我真那么无聊?”褚英酾着酒,目光落在对面的雅座。 对面坐着两个人,也正往我们这看。远看像是两个男人,可仔细一瞧,竟有一人是女扮男装!我生怕自己看花了眼,又多盯了一会儿,是女人没错!可是这眉目长相……倒像在哪里瞧过一般。 “我也被人跟踪了。” 褚英无奈地喝了一口酒,将目光撇开移到了我身上。 都说喝酒会让脑子变迟钝,看来是真的,这种脸明明是见过的,可偏偏是既不起来。 他见我格外煎熬的样子,道:“才喝几杯,就头疼了?” “我是头疼对面那个姑娘是谁。” “哦。” 他应允一声,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孙带。” 孙带,好耳熟,我又瞧了一眼她……对了!她不就是那个女扮男装参军的□□哈赤养女吗!那天她为了帮舒尔哈齐求情,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不过,她跟踪褚英? 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道:“该不会……” 他自顾自喝着酒,完全不搭理我,目光锁在台下的舞姬身上:“这舞跳得还真有几分味道。” 我将他手中的酒杯一夺:“别岔开话题。” 他伸手夺回来:“别坏了酒兴。” 我伸手欲再夺,却被他巧妙地避开了。台下又是一阵比一阵高的叫好声,虽已是深夜,但酒肆中的热闹氛围却丝毫没有减退。 “看来大家都不给我八弟面子,今天大婚之日,竟是在沈阳城遇上这么多熟人。” 褚英别有深意地说着,眨眼间一壶酒就已见了底。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在沈阳巡抚门前听到的对话,提醒褚英道:“方才我听那几个汉官说,三都督想和他们联手。” 他举杯的动作一滞,语气冷淡:“意料之中。” “他们想从中挑拨,然后坐山观虎斗。”局势明朗不已。 “哼,窝里早就斗得天翻地覆了,何须他们再出手?”褚英叹息,“叔父也不是第一次跟汉人交往过密了。” 这句话好像□□哈赤也曾公然说过。舒尔哈齐屡次被派作使节,进京向明朝进贡,怕是早就对□□哈赤有了芥蒂,安排好了后路,有心投明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成梁还是当年的李成梁啊,”他半眯这眼睛,讪笑道,“宝刀未老。” 第31章 【朝朝频顾兰花草】 “李成梁啊李成梁,当真是宝刀未老。” 我有些讶异,他听不懂巡抚门前那几个官吏的对话,又如何知晓该计乃是李总兵所出? 只见他一杯饮罢,神色悠然道:“别人我不知也就罢了,可这位宁远伯我可是从小就跟着他。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以夷制夷。” 回忆起之前在药铺与那老伯的对话,他二人分明是熟识已久,不然也不会将殊兰托予他们照顾。他既然能放心地将殊兰托付于一个汉人,分明是与他有些交情的。要了解明朝的消息,免不了要在这辽东重镇里找些耳目。 我有些郁闷地喝酒,这些人的故事太多,多到我有些后怕。 额上突然被人敲了一下,褚英正瞅着我:“想什么呢?” 我白他一眼,调侃道:“想你的风流账!” “我是如何风流了,你倒与我好好说说。” “左边有个六夫人,右边还有个孙带妹妹,可不是风流吗?” “哈哈……”他笑得格外爽朗,“你怎么不提我面前的这个?” 我被他挑拨得脸上发烫,故意撇过头去不看他。 他又笑了笑,“罢了。对面的那位是我妹妹,六夫人则于我有知遇之恩。与风流账皆搭不上关系。” “兄妹怎么了,知遇之恩怎么了?” 我后面咽回去了半截话:段誉还能爱上王语嫣,杨过还能爱上小龙女呢! 不过这话和一个连金庸是哪根葱都不知道的古代人说,等于对牛弹琴,自讨没趣。 “你记得我曾同你提过。父王未起兵时,我们曾在辽东总兵府为虏。那时……是六夫人,她放了我们。也是因此,她被革除了名份,四处流落了这么些年。而今唯有屈居在这破陋之处。” 他晃晃酒罐,兴许是酒的缘故,他脸上竟有些红晕。 “要说我建州能有今日,只拜二人所赐,一是虏杀我祖父,逼得父王起义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其二,便是六夫人。” 真是……孽缘。 我脑海中不知为何,浮出这两个字来。原来这满人的崛起竟是拜了汉人所赐,当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 “你定是不会懂,我们女真人为何要起兵。你以为,女真族人中……有何人不想安居度日,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我今日带你来此,不光是为饮酒,也为让你明白一事。” 楼下的台子又换了一班人,这回倒像是个说书的节目。台上说话人模样像个穷酸书生,一上来先清唱了两嗓子热场,才开始进入正题。 “……近来京师大雨成灾,听闻那长安街,水深足足有五尺,都说是那西王母发了怒,降祸给我天朝,再来那安南人武德成又督兵侵犯云南,我大明总兵官沐叡出师将其击退,可其后莫氏宗党仍数来犯,边境之民颇受其害,除此辽东边民近来也多被建匪滋扰,京师有消息说,那宁远伯李成梁年前因‘居民恋家室,则以大军驱迫,死者狼藉’大受朝野谴责,如今这宁远伯只怕难撑着辽东总兵之职了……” “李成梁到底是老了,想当年……” “听说那奴儿哈斥,准备吞并海西女真,这鞑子若有朝一日驱兵南下,若这辽东无李成梁坐镇守,只怕犹如当年那靖康之耻一般……” “哼,那奴酋也不过时一介鼠辈,要他有那南下之心,只怕也没那胆!那女真各部,唯有叶赫他不敢妄动,建匪分明是惧怕我大明朝,你瞧他如今,可不还是年年得给我大明朝贡吗……” “鞑子被我们关在关外,怕他作甚……” 奴酋、建匪、鞑子、蛮人…… 耳中填满了这些嘈杂的声音,这些刺耳的词汇……的确,这女真未入关前,的确被称呼为蛮匪。作为一个汉人,这些无比寻常的字眼,而今搁在褚英耳中听来,我难以想象……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听见这些褚英,应该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地拍案而起,或是双手握拳,青筋暴起。可是他却只是淡然地吃着酒,稳坐如山。 “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明白,却又不能明白。 “为何……当日要救我?”我扯着有些哽咽的嗓子问,“我和他们一样,我也是个汉人,没有权势没有后台,为何……” “你像极了年轻时的六夫人,真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我再没什么好对你隐瞒的了。那日在树林中见到中箭的你,你死死盯着我的坠子然后昏了过去。我便知道,你与六夫人一定有些关联。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一定不能放你走……见到你,我仿佛是见到了亲人一般。将你安顿在别院中,也只是想留住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的地方。” “那现在……” “我当你是朋友。” “你不恨吗?” 他将一罐酒饮尽,用袖子揩了揩酒:“他们也恨我……” “……可这江山,只能是一个人的。” **** 走出酒家,外面是沁人心脾的夜风,褚英将马牵来,伸手拉我上马:“走吧。” “不用管孙带格格吗?” “她既然有办法来,自然有办法回去。” 酒暖肚肠,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夜风,感觉心中平静了不少。 我喃喃道:“褚英……褚,以锦装衣曰褚,英,才能过人曰英……”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他突然出声打断我,侧过头来冲我笑,周遭是飞速向后退的景物,夜色的笼罩下,他的双眼亮亮的,我心头一颤。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我晃了晃头,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我喝了酒,不会醉,就是想唱歌。” 我靠在他后背,能够感觉到他胸腔里传来嗤笑声,“那你唱吧,我听着正好解闷。”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 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我们那个年代,正是风靡《兰花草》的年代,此时此刻此景,唱出来真是说不出的辛酸。 “你家乡可在江南?” “你怎么知道?” “我只记得,兰花草在江北是长不活的。” “有什么长不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有些吃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暗示我,并非汉人才可以坐拥天下?” 完全正解。我只是稍微点拨了一下,他就能猜到我的意思,我都不免有几分佩服。 “你怎么看?” “我?”他口气有些古怪,“我从来……就未觉得,天下只能是汉人的。我们女真人,也曾问鼎过中原。” 他的祖先,完颜阿骨打,的确问鼎过中原! 前头是猎猎夜风,稀稀沉星。 漫长的一日,终于要过去了,我不觉在心里庆幸着。 “你怕吗?” 我抓紧了他腰间的锦带,像是在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 不就是我喜欢的人娶了一个喜欢他但他不喜欢的女人而已,我难道要和那些古代闺中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吗?我不要! 我是我,不是任何人能够代替的。反正我是孑然一身而来,大不了再孑然一身地回去。空空而来,空空而归,不过如此。命运要耍我,我就接招便是,这才是我应该有的姿态! 丑时,我们抵达了建州境内。额亦都在南大门前接应我们,远远便瞧见城内灯火通明,显然是这次喜事还未结束。 我不禁唏嘘这破婚事,有必要这么折腾吗,心里却是莫名添了几分堵。 额亦都下马相迎:“大贝勒,可将小女安置妥当了?” 褚英拱手应道:“将军放心。” 额亦都脸上紧绷的神色这才送下来几分,毕竟为人父母,担心子女安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南大门换了守夜的卫兵,正好是额亦都的部下,于是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赫图阿拉城中。 若按照平常,此时城中早已万籁俱静,可偏偏今日却是一点也瞧不出入夜的感觉,倒与那沈阳城中酒肆里一番模样。 额亦都感慨道:“今日汗王雅兴大发,大殿里头的人都还没散,陪着汗王有说有笑呢。” “如此说来,老八他岂不是还在陪着叶赫那帮人?” “如何要得他陪?”额亦都口气略带不满,“汗王请来的人,当然是汗王自己作陪了。” 褚英笑笑,只当没听出了所以然来,转头来问我:“要去瞧瞧热闹吗?” “时辰有些晚了。”我婉言拒绝。 “不晚,”他十分有兴致,故意道,“你就算是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一旁的额亦都轻咳一声,想是误会了我与褚英的关系。 我躲避着额亦都有些别有用意的目光,原本夜间凉气逼人,嘴上有些哆嗦结巴道:“真的不了。” 褚英一瞧我这番拒绝,只好作罢,不让我难堪:“那便依你。” 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头望月,随口调侃道:“还是城里的空气好。” 远处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将军,将军,你快些回汗宫大殿吧。” 额亦都瞧了一眼,叹气道:“八成是殿上又闹一出了,我得赶快过去。今日之事多谢大贝勒相助,我额亦都定不负大贝勒这份恩情。” 褚英托住他将将要俯下去的身子,“我说过不必如此,此乃我褚英分内之事。” 额亦都目光坚定地朝褚英一点头,便告辞去了汗宫。 一下子又只剩我与褚英二人了,他见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抱歉地将外衣脱了下来。 “不用……”我话还没说罢,他已经毫不由我拒绝地将衣服披上我肩头。 “我说当你是朋友,可没说不当你是姑娘,”他自顾自笑了起来,无奈地瞅着我,“虽然你与我妹妹孙带一样,净爱做些我们爷们儿做的事。” 我半撅着嘴,“咳,你这是夸我还是在贬你妹妹?” 我是顾念着他一路上挺照顾我,才与他开了个半冷不冷的玩笑。 “别耍嘴皮子,”他敲敲我脑袋,下手丝毫不留情,“我送你到文馆吧。” 我纵然心里暗骂他这厮真没情调,但面上却没有再拒绝。原因有二,其一是我今天刚做了亏心事,不敢走夜路;其二是我路痴,黑漆漆的十有八九找不到回文馆的路。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倒让我对褚英此人有了新的认识。之前因他曾打算以我为筹码之事心存芥蒂,但不可否认,一直以来,在赫图阿拉城中他帮了我不少。他也许不同皇太极的睿智沉稳,圆滑细腻,但是他爱恨分明,固执专一,甚至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事情,会不计后果不顾安危。 这样的褚英……一直在掩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感情,原本我并不能理解他对代善的无私袒护,对□□哈赤的又爱又恨,对朋友的两肋插刀……毕竟我没有参与他过去的人生,但今日,我却似乎有些能够理解这样的一个褚英。 我甚至在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与他会是生死之交。 第32章 【红烛之夜许诺言】 “八爷,您还是快些回府吧,眼下您就是守在这儿也不见盼得到人来……” 刚与褚英道过别,才迈进文馆,便听见正屋里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八爷,已经耽误不少时辰了,侧福晋怎么说也是乌拉的格格,您这番难不成是为摆脸色给乌拉瞧……” 是皇太极!我屏气敛息,他……是在等我吗? 我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发鬓,轻轻地踏进正屋。 里头的气压好像格外低,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有些心存愧疚地望了一眼端坐在正座上的皇太极。 他一见我,原本紧绷绷的脸倒一下子舒眉展眼,起身朝我走来过来。 “你瞧,我可不是等着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红底子绣金边儿的锦衣,这一身行头,倒让我看着有些不习惯。虽然依旧是明眸秀眉,依旧是爽朗清举,却只觉分外陌生。 未待我作声,他便先发制人道:“你让我好等。” 他没有问我去了哪,没有问我为何晚归,可他偏偏没有问,偏偏让我找不到话机问个究竟。而是这样没由来的一句,让我只能在原地踟蹰不前。 先前同他说话的小厮还未离去,见此情景,轻咳了一声道:“既然格格回来了,爷也该放心了,眼下还是尽快跟奴才回府吧……” 他靠得很近,我瞧见了他眼眸中的懊恼和无奈。 我避开他的视线,低吟:“你回去吧。” 却没想他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那种力度不轻不重,像是一种安慰。然后侧身对那小厮道:“你先回府,侧福晋今日也累了,让她自己先歇息,我……晚些回去。” “可若是侧福晋问起——” “就说我还在陪客。” 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小厮听罢,只好恭敬地答应一声,退出去时不忘特地将屋门给带了上。 沉寂的空间里,我压抑着内心的狂乱,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浮躁。 他缓缓地叹一口气,“怎么了,不想见我?” 我感觉他的气息离我只有咫尺,近得我有些难以喘息,他身上有一股似桂花酿般的香味,掺着几丝杏香,我恍然记起那日家宴上遇到他时,也是这种香气。 虽是平常不过的味道,也不似檀香的清雅……但不知为何,我却像是格外迷恋着这种气息。这种真实的气息,让我感觉他是真实的,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微微吐气,“不是。” 他微笑,笑得有些勉强,“那就是怕见我。” 一日未眠,又彻夜驾马奔驰,本就已体力透支,一整天下来,那么多事情充斥在我脑中,眼下又要强打精神与皇太极说清道明,我不禁太阳穴一阵刺痛。 “我知道你怪我,我没办法给你解释,想必你也不想听。” “是因为父王之命难为?是因为做事要滴水不漏?你没有错,你做了最正确的事情,你可以将大妃一党一口气拉下水,可以让准太子失宠,你是要成大事之人,这个绝佳的反击机会,你不会错过更不能错过。你这样做没错。”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想错了!错以为起码你……会有一点仁慈……” 皇太极沉默着看着我,不置可否,脸上覆上一层阴霾。 殊兰伤痕累累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那种扼腕般的刺痛又一次袭来,为什么,到最后男人的斗争,要靠女人来终结,要让女人做他们博弈的赌注和祭品! 他松开手,慢腾腾地倚在墙上,“有时候我也在想,我真的……要去争吗?” “我行八,又非正室所出,额娘在时,未曾为我争取到什么。叶赫,早已将我视为仇敌。在赫图阿拉中,只有我一人。所以我想过,为何要争。” 他哑声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争吗?” 我的情绪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也烟不下,难受至极。我恍然觉得自己愚蠢,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观念来决断所谓的对错,用我的价值观来权衡他的所作所为。可这城中的纷争,本就和我在现代所从事的刑侦工作不同。这里面没有所谓的正义,没有所谓的真相,从头至尾就没有对错可言。皇太极亦是,他若有选择,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凭什么指责他呢?我何苦把这份从现代带来的道德观念强加在他们身上呢……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坐那个位子。” 他的眼神中有种不同往常的坚定,那样炽热真挚,仿佛累积了无数的决心。 我早就是知道结局的啊,本就不该有现在这般迷惘。正如拿破仑的至理名言一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的抱负,从来就是那个能“一览众山小”的位子,而我……是否真的对他奢求太多? “范筝筝,我不是圣人。” 皇太极的语气有些低迷消沉,“我不可能顾及所有人,如果你要我对殊兰负责,那好,我娶了她便是。” 他的话一字一句,那样无力,心中的酸楚全部满溢了出来。 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到门口,我心头一动,冲上去从后头抱住他。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我真的累了,疲于再奔波游走下去…… “什么叫负责,什么叫娶她便是……你不是说,你想珍惜姻缘吗?”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在苦笑,“若等不来那一人,娶谁又有何妨?” 他将手覆在我手背上,慢慢地推了开来,“我不能予你什么保证,只希望你信我,只需信我。” 只需信我……简短有力的四个字,这是他给我的许诺! 他回过身来,在我额上落下轻如羽毛般的一吻,“你累了,好好睡一觉。” **** 看似平常的一个早上,对赫图阿拉城来说,却显得有些非比寻常。 我一如往常,用过早膳后便坐在文馆中练字,却是武纳格来找我。 他向来是个老顽童的性子,经常大惊小怪,我也都习惯他了,以为他这次又要来什么奇招怪招,结果他气定神闲地往我桌前一坐,表情古怪道:“你知道吗?今天……汗王没有上早朝。” “昨夜汗王与宾客纵酒直至天明,会误了早朝也属意料之中。”我不急不缓地答。 武纳格一挥手:“你知道什么,按规矩,今日汗王本该见咱们八阿哥和八福晋的,可谁知道汗王是闭门不见任何人,也不去早朝。听闻昨夜酒席之上,汗王为那东哥格格失态好几次,就知这女人带不来什么好事……” 我忽地搁下笔,皱眉问道:“那么……那个东哥格格,现在也在汗宫里咯?” “不然汗王何必让众人一块儿吃闭门羹?” 如此说来,□□哈赤如此坚持这场婚事的原因,竟然真的是为了叶赫,确切地说,是为了叶赫的那个女子…… “布占泰迟早是要与建州翻脸了,人事早已天定,又岂是一场联姻就能解决的?”武纳格手执一把折扇,悠悠地扇着,“可惜我那侄儿……” 皇太极曾经说过,他的额娘孟姑,曾是□□哈赤与那东哥格格唯一的联系,如今孟姑已逝,那么,唯一的联系……就成了皇太极! 他是唯一一个,叶赫的血脉…… 也就是说,皇太极,他要一直活在牵绊之下。□□哈赤是个怎样的人,我早已从他的儿子们身上领教到了,要利用皇太极已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 天呐,我不禁摇头感叹,这个清□□□□哈赤,他难不成……真是爱这个女人爱到发了狂了不成!? 谁知这时,皇太极恰巧也进了文馆,他脸色阴郁,想必吃了闭门羹的滋味定然不好受,尤其是如今这个状况,他岂会不知,他父王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到底是为了什么。 “唷,八爷来了。”武纳格笑嘻嘻地起来行了个礼。 武纳格毕竟年长为前辈,皇太极也客气地回礼:“小侄见过巴克什。” 我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头疼,所以见着皇太极我从来不行礼,哪怕是有外人在也是一样。这大约就是我特有的宣布主权的方式。 皇太极坐下来后便开门见山道:“现下乌拉部虽是暂时稳住了,可辉发部与我建州却早已是剑拔弩张了,拜音达里如今知道我表姐在建州,更是立马翻脸,决意撕毁盟约。看来这一战……是躲不掉了。” 拜音达里是辉发部的首领。原先□□哈赤曾立下婚约,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拜音达里为妻。不久拜音达里却撕毁了婚约,不娶□□哈赤的女儿。理由是当时拜音达里之子在叶赫部首领纳林补禄手上做质子,因此便与建州有过了过节,而后拜音达里的儿子被放回了辉发,□□哈赤再次派人问婚约的事,拜音达里却自认为修筑好城墙,再不怕建州来攻,于是又撕毁了盟约。当初他不肯在叶赫和建州中选择,举棋不定,最后落得两头不是人,现在又自以为城墙足以守城,不给自己留有后路。 这样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个末路英雄吧…… 武纳格听后点头道:“拜音达里前阵子大兴土木,将他那扈尔奇山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围固防,分明是决意要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啊。” “倒不是怕他,只是……”皇太极眉头蹙得愈发紧。“怕他与乌拉联手。” “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与布占泰二人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武纳格毫不避讳地说道,“要我说纳林补禄最后还是会把罪名怪到那女真第一美女头上,他和布占泰,打的都是一样的算盘!” 皇太极吃一口茶,有些恍然若失,“父王……打得何尝不是这个算盘?” 第33章 【身无彩凤□□翼】 “如今此事迫在眉睫,偏偏叶赫的人这时来了,真不知该说是太巧还是太不巧。” 武纳格颇有深意地说道。 皇太极听后,只是缄默不语,武纳格又连连改口道:“在下并无诋毁那东哥格格之意,只是……” “巴克什不言,小侄也明白。叶赫的人,确实来得太巧了。” 皇太极与武纳格在馆内就辉发部之事小酌之后,武纳格便先一步告辞。我一直坐在屋假装在看书,其实也在一边听着他们天马行空的对话,听完之后只觉得一个字——乱! 建州、乌拉、叶赫、辉发……天知道这女真部落间的事情到底有多复杂。 皇太极显然心情不大好,一来是为与辉发间紧张的时局,二来大概是因为他那远道而来的表姐。 说来也奇怪,女真族中姐妹姑侄共事一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哈赤就算打定主意要娶这个东哥格格,皇太极会是何种心境?自己的姐姐眨眼变成母后……我无法体会,自然也无法清楚这种感觉会带来怎样的苦楚给他。 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开场白,我清了清嗓子,半晌才支吾地问道:“你,你不用去陪你的侧福晋吗?” 他本在想事情,听到我发问,才转过头来看我,微笑道:“明知故问。” 气氛一下子仿佛更为尴尬了,我只好又问:“你不用去理账吗?” “账目早已经理好了,可今日父王未上早朝,我也算难得地空了下来。” “哦。” 我恹恹地答一声,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些别的话题,谁让我和他没共同语言呢?不懂政治,不懂人情世故,也没什么古人的内涵和雅致……若他是个现代人,我们还能坐下来聊聊电影文学艺术,或者是时事政治……但是对于只在古代生活了一年的我来说,只能做一个浅薄的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懊恼自己起来。 他绕到我桌前,拾起一张宣纸来,上面写的是那首北岛的诗。 只见他读了一句,便兴致盎然,干脆整张举起来,细细地品读。 “这诗……可是你作的?”他冥思了片刻,问道。 “不是……” 他望着那诗,出了神,好像连魂魄都被勾跑了一般。我喊了他几句,都未得到回应。 他不可能读过这首诗!因为这是四百年后的一位现代作家所作啊……我疑惑地望着他,心里升起一层疑云。 “皇太极,你……” “我分明……分明在哪里读过这首诗。”他喃喃道。 我整个人如雷击中一般,久久无法回神……他绝不可能读过这首诗,除非……他就是叶君坤!我三步做一步,跃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逼问:“在哪里看过?是不是……前世?” “你在说什么?”他不明所以,“我只是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兴许是我念得汉诗多了,有相似的罢了……” “你再好好想想……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叶君坤’三个字的记忆吗?” 听到这里,他脸色马上一沉,不悦道:“怎么好好的,又绕到这里来了。” 已经有好几回了,他见我提到“叶君坤”三个字,就会面露忧色。我心中虽然充满了怀疑,但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也就没有追着确认……日复一日,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失望也越来越深。 “你不愿回答,就算了。”我摆手作罢,回到座位上去,叹气道:“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止不住要自欺欺人。” 皇太极见我如此泄气的模样,只好收起脸色,过来温声道:“我不是在生气,只是想你专注于我。只是我。” “除了我专注于你,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倒是发现得及时,捕捉到了我脸上的一丝不安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没……”我随手翻了翻书,“只是觉得自己很无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懂,来赫图阿拉之后,除了给你找麻烦,消停下来的时候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感觉……就像个骗吃骗喝的。” 我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心虚地将“骗吃骗喝”四个字给说了出了…… “哈哈,那你说,你想做些什么?上阵杀敌?还是绣花织布?” 我努努嘴,“也不是,只是……想让自己配得上你。”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有些发懵,皇太极将茶盏一挪开,坐到我身边来,眼中满是宠溺:“你想如何配得上我?” “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他是未来的大清朝的开国皇帝,他会统一女真,征服蒙古、朝鲜,最后问鼎中原……这样的人,我如何能配得上? 我不禁有些自怨自艾了起来。老天让我来到这里,让我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泛泛之辈活着吗…… 是的,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可现实是我还要在这个时空中生活下去。如果我注定无法找到叶君坤,那么……至少我想留在皇太极身边,也许我的名字不会被载入史册,也许我要尝遍世间的苦……但是,我想在他身边。 他将我的身子扳过来直视他的眼眸,声音温柔:“你岂是我的累赘,分明是我的良药。” “良药?” “是啊,良药苦口却利于病,唯你能医我的病。” 我粲然一笑,“你又拿我开心。” “被你发现了,”他耸耸肩,“看来要讨好你,绝非易事。” “你怕了?” 他伸手将我揽进怀中,手臂环在我胸前,将我的手握在手心中,他的体温无一遗漏地传递了过来。 我知道这种感觉,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让我深陷下去,越来越迷恋,越来越享受…… 我将头枕在他颈窝中,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他怀中,贪恋着这一时的幸福。 “你会信守诺言吗?” 他将我箍得紧来些,没有吱声,我心里有些不安,可却迟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我承认,我很贪心。我患得患失,因为我害怕眼前的一起都只是一场空,我已经心死了一次了,目睹了至爱之人的离去,我的心已经是伤痕累累了…… 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皇太极,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怕,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只怕到最后,梦里不知身是客,却还一响贪欢…… 大约是因为我与他之间的默契,他能接收到我传递给他的不安情绪,笑着安慰道:“傻女人,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万一……”我犹豫着说道,“若有朝一日,要你取舍——” “不会有那样一天。” 我的话还没问完,就听见他的回答,简洁又坚定。 但愿如此吧……但愿我永远也走不到,要他取舍的那一步。 我只能够骗自己,但愿二字。但我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却又有那样的预感,如同墨菲定律。一旦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有可能发生…… “皇太极,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悲戚地望着他,“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坚定自己的初心,不要忘记,你才是最适合坐那个位置的人。” 他没有多想,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在我心中,家国先于一切。” 这个回答,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无论会否发生,我都不希望看到他会陷入两难的境遇。他有他的使命和他的征途……虽然我不懂兵法也不懂政治,但我懂他的心。 他蹭了蹭我的头顶,说道:“若我真得上苍厚爱,能坐上汗位……我一定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置天下于不顾,这是昏庸之君的行为。至少现在的我不会。”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的口气肯定,语气中在向他传递着某种暗示。我知道他一定会把这当做寻常的鼓舞,但我想,他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其他,便是这份来自他人的支持和鼓励吧?虽然进屋之后,他一直谈笑风生,没有显示出半点疲倦来。但他不经意间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疲倦和困乏,面对我,他也一直在强颜欢笑,这几日,应当是很辛苦吧…… “要不要进去打个盹儿?”我问。 他摇摇头,“回头还要去大福晋那儿问安。” 是啊,今天是他新婚第一日,自然免不了这些繁文缛节的问安。说是得空来我这儿的,其实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的吧。这个皇太极,有必要时时刻刻都在讨好我吗?心中的甜蜜褪去,生出对他的心疼来。 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脸,原本阖着的眼,微睁开一丝缝隙,脸上仍带着笑意,颇有闲情地道:“不如你陪我打盹儿吧。” 我脸上一红,结巴道:“你……你不是要去大福晋那儿……” “不去了,我和五哥关系也算不上好,去也没劲儿。” “那你——” 话还未说完,他便突然起身,我猝然跟着他站了起来,他牢牢抓着我的手腕,眼神中带着恳切。 “陪我吧,就一会儿。” 语气倒像变回了撒娇的孩子,我忍不住偷笑,他却是毫不介意地继续腻道:“若是没有精神,如何成开疆扩土、一统天下的大业?” 滑头!我在心里暗暗说道。 “你放心,我只抱着你,不会做别的。” 感情他是怕我想歪了!好吧,怎么说我也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多年了,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但现在的这个身体……却不由控制地有了一些生理反应…… 他没有再等我回话,便带着我往里头走,直奔卧房。我还处于有些混沌的状态,跟在他后头。 进了卧房,他才松开了我的手,将门掩上,径自坐在床沿边儿,开始脱鞋子。 我的心狂跳不止,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利索地卸下腰封,将外衣也脱了去,里头穿得是一件白色的长衫,前襟是系带式的,所以半露出上身。他抱过我很多次,强劲有力的怀抱,今日却是第一次正经地打量他的身材,兴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那身材倒还真有些料。 我在心里扇自己一嘴巴子,范筝筝啊范筝筝,你的意志力哪去了,居然意淫未成年人。 虽然我面前的这个“未成年人”,不知比我这个老姑娘成熟老练上多少倍。 我一抬头,只见皇太极正好笑地打量着我,他已经半身坐进了床被中,又特地在外侧空出了一个位子来,伸手拍了拍床上的空处,脸上笑意融融地示意我过去。 脚下的步子险些发软,一步一步谨慎地靠过去,刚抵到床侧,他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过去。 我僵直地背对着他,后耳侧忽然感觉一股热气呼了上来。 却是他分外醉人的声音:“可要我为你宽衣解带?” 这句话当真是暧昧至极,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根,他的气息还萦绕在我周围,让我心头一紧。 宽衣……解带…… 我的手有些微微地打抖,一边解着旗装的盘扣,脑海里一边重复着“宽衣解带”四个字的含义…… 旗装一层一层,虽说已是要入夏的天气,但还是免不了要依着女真人的穿衣窸窣,多夹几件在里头。终于解到道了最后一层,是我平日里睡觉时穿的襦裙,再里头便是兜衣了,我深吸一口气,颤着手又继续解衣,他的手突然伸过来将我摁住我的手。 “就这样,”他气息有一丝不紊,“再解下去,我可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他扶着我的身子躺了下去,替我掖好了被子,然后自己下去睡了下去,我面朝着他,眼对眼,心对心。 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还是第一次,他轻轻地将我挽入怀中,“得女如此,吾之幸也。” 第34章 【轻云蔽月若惊鸿】 这个小盹儿一打就到了入夜时分。 我揉揉眼睛,身侧空无一人,屋内更是静得渗人。我披上外衫坐起来,只见圆桌上摆着一碗奶子和一碟酥饼。到了文馆,自然也没有先头在别院住得那般舒服。没有丫鬟,也就没人服侍,什么都得靠自己,我心里不由得感叹了一下世态炎凉。 一觉从早上睡到傍晚,午饭自然也没吃,此时肚子正咕咕直叫,更让我怀疑我是被饿醒的。我忙不迭地在桌子前坐了下来,抓着酥饼三口两口往下咽,方才解饥。 说来也奇怪,昨夜明明又累又倦,可却半宿也睡不着。今日不知是不是皇太极在身边的缘故,所以睡得十分安稳。 正吃着,姬兰便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些点心。 “格格醒了。” “唔,”我嘴里还嚼着东西,冲她点了点头,又递了一块酥饼入口,也顾不上什么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姬兰将点心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给我:“还是八爷心细,猜到格格一会儿醒了准得喊饿,所以特地吩咐了厨房带些点心过来。” 我咽了一口茶,抹了抹嘴,“谢谢。” “怎么敢当,”姬兰坐下来,笑着说:“格格于我有恩,八爷也许我来文馆伺候格格了。所以今后格格有任何事,只管吩咐奴才便是。” “你也来文馆了?” 姬兰笑着点了点头。 皇太极想得还真是周到。我这个懒人,来古代之后生活起居都被人服侍惯了,一下子没了个贴身丫鬟,还真觉得不舒服。真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这么安逸下去。说实话,谁不想过好日子?尤其我这个现代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养尊处优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姬兰瞅着我把桌上的食物都一扫而空,笑着问:“格格可还饿?” 我心满意足地搁下茶杯,摇摇头:“饱了饱了。” 姬兰将桌上的碗碟都收拾好,正准备离去,我逮着她问道:“文馆附近,可有什么散步的地方?” “这整个文馆有三个部分,一个是格格平日里常去的启运书院、还有巴克什撰写书稿的文庙,还有便是居处。启运书院连着八爷的府邸,文庙连着昭忠祠,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有一处荷塘,格格若想散步,去荷塘花苑倒是不错的,不过荷塘过去便是汗宫大殿的后门了,格格要注意别误入了大殿里头去。”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反而把我绕晕了,只记得文馆东南连着个什么什么荷塘花苑。饭后散步,有益健康,古人的医疗技术不怎么样,所以为了在这个时空里多活几年,我得从现在就开始锻炼,至少……得活到看着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天吧! 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满上嘴角。我立马穿好旗装,准备出去透透气。 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我回想着姬兰告诉我的方位,在城中晃荡。初夏的气息回荡在空气中,格外沁人心脾,又大约是我心情甚好的缘故,眼前的景致都显得格外的美。 走了几百米,果然瞧见有一池荷塘,周围永远砂石砌出池塘的模样,里头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沐浴在晚霞的余晖之下,倒真有那“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姿态。 我倚在一株杏树下,享受着这份久违的宁静,一阵杏香袭来,让我恍惚地想起了皇太极身上的味道…… 正陶醉间,却嗅出几丝奇怪的气味来,我越闻越觉得不对劲,深吸几口,我才想出这是什么气味来。是香!分明是有人在焚香! 我四下张望着,沿着这香的气味寻去,只见一片矮木后头烟雾缭绕,果然是有人影浮动,细一看,竟然是一名女子! 在这与汗宫大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在此焚香!我屏气慑息,想靠近一些看个究竟。 脚下的步子将将迈出,那女子却是忽地一个起身,“啊——”我吓得惊呼了出来。 那女子飞快地上前来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离得这样近,眼前女子的容貌让我惊呆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那篇《洛神赋》中的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这样摄人心魄夺人气息的美丽…… 我舌头都开始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东哥——”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背后的那满池盛放的荷花,竟是抵不上她半分的秀丽之色。没想到,我竟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遇到她——这个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同样身为女人,我心中早已是崇拜得一塌糊涂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称她做女真第一美女!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为了她争得你死我活,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部族也要得到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绝世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她未施粉黛,却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眼如清泉,透亮见底,真是女人见了,也要悸动上几分。 她却仍是对我笑,语气温柔:“你是谁?” “我,我是文,文馆的。”我说话仍旧是顺不过气来。 “哦,”她会意一般点了点头,“那你一定懂汉人的事情咯。” “……嗯。” 她从身后拿出一只香炉来,里头还有未焚尽的香灰。 “你说……如果已亡故的亲人,会知道我们在烧香给他们吗?” 我对她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有些愣,她又说道:“如果我们做了错事,这样来向他们忏悔,会得到原谅吗?” 她眼中的光亮黯了下去,只是默默地盯着那只香炉出神。 我鼓起勇气,笑着安慰她道:“会的,他们会原谅我们的。” 她一听,像个发现了惊喜的小姑娘,抬头望着我:“真的吗?” 我点头,“在汉人的习俗里,为自己所愧之事祭奠焚香,是能得到亡者的原谅的。” 她开心地拉着我的手,之前的阴霾早已不见了踪迹,“太好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姑姑能原谅我,也许我辜负了很多人,但我唯独不想愧对姑姑。” 姑姑?我在脑海里飞速地理着叶赫这一家子人的关系,东哥是皇太极的表姐,那她叫皇太极的额娘,不是正好叫姑姑吗! 莫非,她所祭奠之人,正是皇太极的额娘孟姑? 我打算一问究竟,于是迂回地试探:“你与你已故的姑姑,有什么心结吗?” 我刚一提及,她的脸色就有了变化,偏偏那般美貌,一颦一笑,都是能牵动别人的心的。 “姑姑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我却害她郁郁而终……” 她声音有些颤抖:“如果,非要在亲人与爱人间做抉择,你会如何选?” “我?” 我还在揣摩着她话中的意思,不料她突然抛出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给我,让我不免有些骑虎难下。 亲人和爱人,这真是一个难以取舍的问题,可偏偏有人那么无聊,喜欢把他们搁在一块儿相提并论。无论摆在哪儿,分明就和“要你砍掉一只腿,你会砍自己的左腿还是右腿”的问题一样损。可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的爱人便是亲人,亲人便是爱人。 她苦笑着喃喃道:“好像无论如何选,我都会愧对姑姑啊……可我能如何呢,唯有在此焚香,起码能少一些负罪感。” 亲人……爱人…… 难道……是指叶赫和建州?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赫图阿拉,姑姑她毕竟是在这里走的,所以……” 她将手指的香炉揣紧,眼神诚恳至极,“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她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看着她的眼睛,时常会感觉魂魄都被她勾了去一般,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会什么勾人心魄的巫术。 “再回赫图阿拉之日,不知是何时,也许渺渺无期,所以……可不可以请你,经常来帮我给姑姑焚些香?哪怕一年能有一次也好……”她将香炉递给我。 我手下的动作一滞,迟迟没有接过香炉。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些什么。 这时,不远处的大殿后门涌出一队正黄旗的卫兵来,为首的卫兵下达着命令,然后卫兵们分队四散,那架势分明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他们是来找我的,”她匆忙地将香炉递到了我的手上,“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情况危急,眼看有一小队卫兵就要找到这里,仓促间我只好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朝我展颜一笑:“那么后会有期了。” 话音落定,她便径自走出矮木,朝那队卫兵的方向去。 “哎唷,东哥格格,您可让末将好找啊……” “只是出来散个心而已,我已经交代过汗王了……” 那对话的声音渐渐远去,而我空留在抱着香炉,与这孤寂的池塘做伴。 东哥……后会有期…… 第35章 【骤雨初歇辉发灭】 自在荷塘偶遇那位东哥格格之后,我便一直心神不宁。旁的人都快以为我害了相思病,但那张容貌却总是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也怪不得会引得无数英雄豪杰追慕,这样的红颜,终究免不了成为祸水。 转眼间,到了初秋。 文庙院中每日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会帮着扫扫落叶。 皇太极许久未曾来过我这,我也知道,眼下建州与辉发之间的部落之战一触即发,只差一个时机。 万历三十五年秋九月,这样暗藏锋芒的战争还是不可避免。 出征之日,□□哈赤亲自在点将台誓师,主将仍是褚英、代善和费英东等征战已久的老将,皇太极虽请命出征,最后却仍不在点将之列。 □□哈赤对此战甚为看重,决意亲自带军,立誓一举消灭辉发部。 对□□哈赤如此看重此次出征的原因众说纷坛。有人说,打这场仗根本是为了那个“叶赫老女”,当年拜音达里曾夸下海口要娶她为妻,分明是不将建州放在眼里,后来又撕毁盟约,巴巴地去投靠叶赫,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有一种说法,这分明是“杀鸡给猴看”,先拿辉发做下酒菜,再拿布占泰开刀。 其实要给一场战争找一个理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且不说是在封建社会,就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野蛮、无理的战争发生在那个文明时代。而战争的结局,往往比战争的原因让人沉思。因为愤怒的结果,往往比愤怒的原因更可怕。 我知道,这一战,早已不可避免。 我安心在文馆中韬光养晦,修生养息。 结果出征的第一日,就捷报连连。 我收到的捷报,是皇太极带给我的,毕竟褚英也在出征之列,他知道我也有几分担心,所以连忙来了文馆给我带来前线的战事情况。 他一进屋便笑容洋溢,喜不自胜。我一瞧便知道是大捷,忙不迭地问:“可是打了大胜仗?” “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如今只差瓮中之鳖,关门打狗。” 我不禁奇怪,扈尔奇城乃是辉发部的都城,原来一直听闻拜音达里为了应战,将扈尔奇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固加防,固若金汤,居然能拿得如此轻而易举? “我原以为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是光打雷不下雨。” 皇太极笑道:“拿下层层封锁的扈尔奇城,自然不是易事。所以我们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 他将杯中的茶水洒出几滴来滴在桌上,用手指划出一个圆来。 “事先将士兵化妆成马贩和商户,从马市进入扈尔奇城中,潜伏于城中,等大军一到,里应外合。让城中的士兵先反,拜音达里无暇顾及外城,借此慌乱之际,外城骑兵将外城团团围住,这下拜音达里犹如瓮中之鳖,这扈尔奇城就算被他修得再铜墙铁壁,也不过是形同虚设。” 皇太极在圆中点了一点,“无法突围,他们只有困死在此。” 假借出入马市的马贩子的身份混进城里,这一招当真是妙! 我不由得赞叹:“能出此妙计者,不愧为将才!辉发焉有不亡之理!” 最近帮着巴克什翻译汉书,所以话也说得文绉了起来,皇太极听后朗声大笑,“你可知此计乃何人所出?” 我眉毛一抬,笑眯眯地瞅着皇太极:“难不成是咱们神机妙算的八爷?” “这些计策,倒也是拜你们汉人的兵书所赐。” 我素来知道他喜好研读各式各样的兵书,更有甚时,他还会将汉文的书籍翻译成女真文来研读,可见他对汉文化的钻研之深。 “那你这一招,是出自何处呢?” “孙膑庞涓的马陵道之战、秦赵长平之战,皆有可圈点之处。” 我心中的赞叹油然而生,他眼中又投出一簇光芒,是我经常能在他眼中看见的光芒。我心中一阵澎湃,出声唤他的名字。 “皇太极。” “嗯?”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坐那个位子。真的!” 他不语,黝黑深邃的眸子愈发显得迫人,我想我真的是有几分贪恋他的容貌,瞧着他疏朗的眉目出了神。 “你真的……想我如此?” 我缓缓咧嘴一笑,“当然了,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他脸色却突然阴郁了起来,有些无力道:“那之后呢,你想过吗?为了巩固权利,我会迈上阿玛的老路。不停地娶更多的女人,蒙古、朝鲜甚至明朝……即便如此,你也希望?” 我闪躲着他的直视,心中被他一句话搅得纠葛难解。 “你犹豫了。” 他轻笑,像是收获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难道我应该自私地对他说,我虽然想你成为君王,又不想你有后宫佳丽三千。我想你弃天下而取我。我想你只是个普通人,至少不要姓爱新觉罗,可是……我真的可以独占他吗? 他却先我一步开口:“我开始担心,如果你在我身边待得更久一些,我可能会改变我的意愿。”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我不是在想象,”他温热的双手覆在我肩膀上,“我所心仪的,只是此时此刻的你。” 我脸上微微一烫,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不知所措。 “那你呢?” 他笑容溢于言表,丝毫不打算放过这个逗我的机会。 好像到目前为止,我也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对他表明心迹。唯有一次,在□□哈赤要将塔尔玛许配给他的时候,我曾鼓足勇气…… 我抬手摸摸他的下巴,摆出一副色女的模样来:“我觉得你是潜力股。” 果不其然,他马上就问:“何为潜力股?” 所谓“潜力股男人”,标准就是:有稳定工作,长相帅气有型,有房有文凭,心智成熟,有上进心和事业心,宽容感恩,有责任感等等,我粗略一想,皇太极还真是不容小觑的潜力股一支啊……更重要的,我很确定他未来会大红大紫! 不过我当然不能和他这样解释,只好搪塞道:“就是前途无量啦。” 他一阵大笑,将我圈在怀抱中,这样亲昵暧昧的动作,满满的甜蜜溢满心头。 这样安逸的日子,也许某一天就会戛然而止,但至少此刻的我,无比沉醉于其中…… 两天后,传来捷报,扈尔奇城破,拜音达里父子身亡。 看来辉发气数已尽,我不由得一阵恻然。 明万历三十五年初秋九月,扈伦女真辉发部灭。□□哈赤率领建州大军凯旋而归。 然而此番的胜仗,并没有与以往一样,大设宴席,犒劳三军,而是马不停蹄地又开始调整兵马,时刻准备进军乌拉。 战事不断,而我也没有闲着,在文馆中帮着巴克什做汗王实录,外加翻译一些汉人的文书。 幸亏还有一技之长,能自己工作自己挣饭吃,不至于让我的古代生活如此枯燥无味。 文馆本就是个清闲的地方,换做是其他日子,甚少有闲杂人等人前来。 这日天朗气清,只是晚秋的天气不免有些凉意逼人,我缩在文馆里重读《三国》,怎么也没想到褚英会来造访。 我已有数月未见他,自上次沈阳行后一别,便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今日一瞧,皮肤倒是黑了不少,想是因为前段时间出征辉发,晒了些日头。 我起身作揖:“大贝勒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今日心情不佳,瞧见我也未吱声,只微一点头示意免礼。 好家伙,几日不见,一来就给我甩脸。我撇撇嘴,恹恹地坐回椅子上。 我装作没瞧见他,埋头啃书啃得不亦乐乎。 褚英的视线从进门起就一直落在我身上,边喝茶还边瞅着我看,就差把我脸上瞅出花儿来。 我终于按捺不住,受不了他的眼神攻势,将书一搁:“进屋又不说话,难不成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终于笑了笑,“倒还真不是来看你的。” “那就有话直说。”我已经决心远离这些纷争,不再认真不再计较,放宽心过我自己的日子了。褚英前来,我一面是开心再见他,一面又是愁,他是不是不速之客还未知。 “我真没那个闲功夫和贝勒爷绕弯弯儿。” “说话还是这么横,得理不饶人。”他嗤笑。 我也没好气,“谁让你一进屋就给我甩脸。” 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人对我好我记得,人对我不好,我更是记得牢牢的。 他这才严肃起来,看来是真有正事要找我。 我心里琢磨,我压根儿就是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老百姓,应该没有什么我能搭得上边儿的大事吧?除非…… 除非有关皇太极…… 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有几分犹豫,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刚下早朝……” 我紧绷神经,凝神听着。 “然后。” “汗王早朝堂之上,原本想让老八与蒙古扎鲁特公主联姻,没想到他毅然拒绝。汗王大发雷霆,最后将额亦都的女儿赐婚给了皇太极。” 我倏地站起来,手肘一下将柜上的书卷撞倒在地。 我牙齿都像在打着颤,脑海已是混乱成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道:“你说……谁的女儿?” 褚英抿着双唇,生硬道:“额亦都的女儿。” “额亦都……有几个女儿?” “……一个” “不可能……额亦都将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儿,一定是我想错了——” 褚英出声打断了我:“你冷静下来听我说。皇太极他不想娶蒙古女人,于是当着众人,汗王问他:‘那你想娶何人?’他说:‘若非要儿臣婚嫁,儿臣愿娶额亦都将军之女为妻,’汗王当时正在气头上,便说:‘你要如此,便成全你!’” 褚英叹气劝慰我道:“这一次,可是皇太极他自己选的……” 这种感觉,犹如被浇了一大盆冷水,我心头愈发冰冷。 ……“若非要儿臣婚嫁,儿臣愿娶额亦都将军之女为妻。”…… 这真的是你自己选的吗? 第36章 【身在局中不知局】 我压抑着心中的刺痛,“你来,就是为了专程告诉这个?” 褚英话中带着涩意,冷声道:“你非要如此想我吗?” “我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冷眼盯我许久,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我来,是要提醒你小心一些,不要成为别人的把柄。” “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他的话。 “范筝筝,为何遇上关于他的事情,你总是这样乱了手脚?” 褚英的语气有些生气,却还是耐着性子与我解释道:“老八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会这样轻举妄动,除非真是情况所迫。只怕是有人想要设计他,他才出此下策。” 的确,以皇太极那个性子,是绝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赐婚之事来公然顶撞□□哈赤的,他不会蠢成这样。想到这里,我才发觉此事还有很多玄妙之处。 “汗王怎么会突然要让他与蒙古扎鲁特公主和亲?”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这也是疑点之一,近来忙于征战,并未与蒙古各部有所联系,和亲一说实在蹊跷。而且在朝堂上汗王态度强硬,好像是有意要逼急皇太极一般,着实奇怪。” 我努力想从这些事情中找出些线索来,可偏偏对时局不甚了解的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其实我怀疑……”褚英沉吟道,“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方向。” “怎么说?” “眼下战事刻不容缓,父王却来了个‘乱点鸳鸯谱’,而皇太极,他顺水推舟,来了个‘亲点鸳鸯谱’,这二人莫名之举,总结起来就是二字——” “离谱!” 我飞快地接过他的话头,看来我们两个还真是又琢磨到一块儿去了。 我与他二人相视一眼,皆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我突然灵光乍现。 褚英观察到我脸上忽闪而过的神色,向我投来有些沉重的目光,看来他也有了答案。 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皇太极与□□哈赤是有几分骨子里的相似的,尤为是二人的行事风格,皆是不露端倪、虚实难辨的做派。 答案不言而喻,那就是他们两压根就是在唱双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两父子的双簧是唱给谁的?局又是是给谁下的? 我在心里用排除法排除着可能波及其中的人,排除到最后…… 我不安地瞅着褚英,他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神色如常。 “你……” “先担心你自己吧,我话已带到。” 褚英起身告辞,出门前用余光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我,最终还是发出一声叹惋出了门。 褚英走后,我便六神无主地在屋内转着圈,手心满是冷汗。 门外突然有些轻微的动静,我猛地一震,止步凝神,打起精神警惕起来。 我一直将皇太极的那把匕首随手携带,用来防身,此时我右手紧紧抓着刀柄,屏着呼吸,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褚英提醒我的话不无道理,我这样尴尬的身份处境,很有可能成为他人的把柄,到时候,不知道又要拖累上谁。既然不想成为累赘,那就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丝缝隙,外头的阳透着这一缝隙照了进来,我躲在门后头,只见地上拉出一个人影来。 若是姬兰,一定会先禀报一声,皇太极一向也不会这个时间来我这儿,何况今日他还有大事要做。也不可能是武纳格,他向来横冲直撞,来我这从来都是门一推,大摇大摆地进来。那么,会是谁呢…… 我正准备握刀而出,细细地打量着地上的影子,才觉得不对劲。 这影子……分明就是个半大的小孩儿的影子! 我收起匕首,从门后走出来,果然瞧见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正虎头虎脑地站在门口。 那小男孩像模像样地穿着长衫,头发显然还不够长,只将将能编成发辫,手上捧着一只小小的鸽子,眨巴着眼睛盯着我。 我长吁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儿,蹲下身子来,和蔼地问:“小阿哥,你是谁家府上的?” 那小男孩瞪着圆不溜秋的双眼,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跨进屋内,然后反手将门带上。 他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矮凳上,那眼神分明在向我表示:我是客,你是主,快些尽地主之谊。 我看得傻了眼,只好屁颠屁颠地去给这没头没脑闯进来的小阿哥倒了杯茶水。 然后端了跳凳子坐在他便是,和颜悦色问:“小阿哥,告诉姐姐你是谁家府上的?是不是在城里走迷路了?” 我摆出善良地大姐姐的模样来,努力让自己的笑得不那么生硬,生怕吓着这个小阿哥。 不过越瞧他我越觉得眼熟,应该是内城里的孩子。说不定他也是□□哈赤的哪个小儿子,或是哪个大臣家的公子,反正横竖都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啊。 他居然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烦地将手中的鸽子递给我。 我被他的举动弄懵了,如坠五里雾中,只好接过鸽子,探究地望着他。 别看他年纪小,行事做派丝毫不像六七岁的小孩儿,只见他右手一抬,指了指我怀中的鸽子的左脚,“喏,自己看。” 低头一看鸽脚,上头竟然绑着一张信条,原来古人所谓的“飞鸽传书”不是瞎扯的,而是真有其事。我一下子又惊又喜,没办法,谁让我是个面见过啥世面的现代人? 我快速地将上头的布条解开,迫不及待地将信打开一看究竟。 上头唯有短短的几行字,写道:“不令不宁,百川沸腾。今东宫五年不学,诸臣悠悠,莫以为意,大臣私相植党,尤以江南东林党为甚。神宗皆不理。另,劳烦八爷照拂,不知阿姊尚好否?” 我将目光移到下头的落款上,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落款是……宪斗。 我双手打颤地将信纸搁下,脑子嗡的一声,仿佛钻进了无数只大头苍蝇。 宪斗……是范文程的字。 我吃力地问:“这……这是哪里来的……” “早晨玩弹弓是射下来的,是朝西边飞的鸽子。” 西边……那就是八爷府不错了。 “你……为何将此物交给我?” 男孩答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忘了吗?我曾见过你。” 他调皮地朝我一吐舌头,那表情说不出的童真顽皮。刹那间,这个表情与脑海中另一张沉淀已久的表情相重合…… “是你——”我终于想起这个小男孩儿是谁了,一拍脑门,惊呼出来,“你是索尼!” 我去向硕色巴克什请教《鸿鹄歌》之解时,他曾言辞犀利地向我解释这之中的深意。 ……“姐姐,汗王吟咏这首《鸿鹄歌》,意在表明自己要先下手为强,不能沦为汉高祖一般,连自己生的太子都扳不倒!”…… “你终于记得了?”索尼有些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亏你还是我阿玛的徒弟……” “什么?原来硕色巴克什是你的阿玛!”在我心里对我的这位师父还是有几分敬佩之情的,尤其是在读过他所撰写的笔录和翻译的文章后,更是觉得此人不仅遣词造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文学造诣更是到了让人拍案叫绝的地步。 索尼谦逊地说道:“你是我阿玛的徒弟,我还是理当喊你一声师姐。” 我挠挠脑袋,莫名其妙多了个师弟,况且还是索尼,还真有些担待不起:“师弟不必如此客气……” 不过眼前实在不是讨论啥师姐师弟的好时机,眼前的这份信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将我劈了个激灵。 原来皇太极一直保持着和范文程的通信。为何范文程在信中提到我,他却未曾告诉我过?我明明回了沈阳,沈阳城的范家早已人去楼空……他们既然还记挂我,为何不曾与我联系? 皇太极、范文程,他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我当机立断,用布条将信重新绑回鸽脚上,可惜鸽子伤了翅,再飞已经不可能了。我灵机一动,拉过索尼来,说道:“师弟,你帮师姐一个忙好不好?” 索尼点了点头。 “八阿哥是不是常去那阿玛那里?” “大约隔上两三日,会来一次。” “那这样,下回要是八阿哥去了你那儿,你就将这只鸽子交给他,就说是你无意中打下的信鸽。 索尼瞧着我,表情古怪地问:“这封信不是给你的?” 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只能胡乱地交待道:“你就按师姐说的做。” 可索尼却丝毫不放过这个细节:“这封信不是给你的,可这内城中唯有你是汉人啊。” “你只需听我的,将信鸽完好地交给八阿哥,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有些迟疑地接过鸽子,脸上仍是云里雾里的神态。 我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顶,“这件事,你帮师姐保密,师姐就把这一屋子的书都借给你看,好不好?” 这家伙分明就是一小书篓,听后,立马不假思索地说:“好!我帮你保密。” 第37章 【秋宵月色胜春宵】 在皇太极面前,我对此只字未提。 好几次,他都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我只是笑笑,不露声色地将此事带过。 最后熬到婚礼的前几日,他大约也忙,没有再来文馆。而我却从别人那里听来他将要娶额亦都之女钮钴禄氏,并册立为正福晋的消息。我有些自嘲,到如今虽是天天见面,可他的消息,我却要通过别人来知道。 正福晋,即是第一任大福晋,有原配之意。相当于寻常人家中的结发夫妻。 我甚至有些恍惚地在想,依照后来满清的礼制,皇子登基之后,他的嫡福晋应该被立为皇后,那皇太极登基之后,他的皇后会是殊兰吗?清朝的第一任皇后? 殊兰……她应该会喜极而泣吧?她是个天真单纯,没有太多诡计的姑娘,毕竟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如此,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越想着,心中的酸楚越甚。我毕竟是高攀不上他的吧,他是天之骄子,日后的开国皇帝,而我呢,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汉人女子,哪怕他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我,我的身份地位,只怕连后宫的门槛儿都跨不进。 他的妻子中,不可能会出现我这样渺小的人物吧,就算有,也是不会被载入史册的。想以后,那顺治的生母,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孝庄,我又如何比得上? 每日带着这样消极的思想虚度光阴,惶惶不可终日,一连数日下来,我连饭量都骤减了不少。 十月,婚宴。 前后不过四个月,皇太极马不停蹄地迎娶了殊兰。可笑的事,这两宗亲事,皆为□□哈赤钦点。 我心情郁悒,褚英倒常来文馆看我,估计是怕我想不开,备好词来安慰我。 我浑然无视他的安慰,硬是装的像个没事儿的人。褚英又岂会不了解我,故意问道:“你可后悔当日救了她?” “有什么好后悔的,是我让皇太极对她负责的。” “你从来都这样,”褚英叹息一声,“心里明明难受得不得了,硬要装作是铜墙铁壁。” 我默不作声,心里咒骂,这个死褚英,非要说出来让我难堪吗! “你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你无情冷血。偏偏你又是受伤最深的人……” “别说了,”我鼻子酸酸的,却还是强忍着情绪,“我要怎样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这话还真伤人。” 褚英摸摸鼻子,苦笑一下,“你这个脾气,当真是没几个人能受的了。” “受不了就……” 我还张口欲说下去,突然落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力推开他。谁知他的声音回响在我头顶,深沉又有些无力。 “别推开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他沉吟一声,“只是,不忍心看你这样……孤立无援。”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 婚宴当晚,与八爷府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相比,旁边的文馆显得有些过分清冷萧瑟。 褚英早上曾问过我,要不要去参加婚宴。 我摇摇头,不去,去了也是自讨没趣。给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我又不傻。 姬兰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给我,我想她此时心情也与我一般复杂。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我又不是韩剧里的苦逼女二,这样的话我还真说不出来。 我独个儿去了趟荷塘花苑,曾经偶遇那个“女真第一美女”的地方。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迷恋上她。那日在此的偶遇,有如一场游园惊梦,若不是此时我手中捧着的这个香炉,真真会让我觉得一切只是幻觉。 我在塘边坐下,将香点燃。 此时大家都在八爷府里喝喜酒,唯独我,这个伤心人,在此独自焚香,说不出的凄凉。 孟姑,你的儿子在迎娶他的嫡福晋呢,你看见了吗? 而我,因为受人之托,在此为你焚香,我们虽然未曾谋面,但我想,你一定是个温婉恬静的女子,一定有一双美如星辰的眼睛…… 不知不觉,香已焚尽,秋风袭来,我一阵打颤。我捧着香炉准备回去文馆,可脚下的步子,却鬼使神差地驱赶我走到了八爷府。 刚刚过了亥时,之前那些祝酒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来往的多数是正在收拾打理的小厮,和卸灯笼红布的丫鬟嬷嬷。 一个管家模样的家奴瞧见我,过来问道:“你是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吧,是不是有东西落在府上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笑着说:“姑娘请随我来。”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只是失魂落魄地跟着他往前走,手中还紧紧抱着香炉。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四周的灯火看花了我的眼睛。 “进去吧。” 他将我带到一间别致的客房前,我迷惑不解地问:“这是哪儿?” “姑娘进去便知,”他微笑着交待,“奴才还有活儿忙,先行告退。” 没待我一问究竟,他已经没了踪影。 我本有些犹豫,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进去一看究竟。 屋子里头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点灯,若不是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和空气中弥漫的浓浓酒气,我真会怀疑这是间空屋。 “不是说了,晚上我在客房歇,你们别再来烦我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些恼怒不悦的声音。我一时间懵了,那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分明是他! “混账,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他提高了几度声音,怒声道。 我马上明白了方才那家奴的眼神里的涵义,手上的香炉轰然摔在地上,还好不是瓷的,不然肯定得摔个四分五裂了。 他听见响声,觉疑不对头,起身点灯。 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被这一簇微弱的烛光照亮。我顿时手足无措,有一种被当众揭穿的羞愧感。 他身上还穿着今日典礼是穿的红色婚服,只是卸了腰带和繁琐的饰物。我对上他惊讶的目光。 “你……” 他倚靠着床榻,半阖着眼,一手扶着额头,喃喃道:“当真是喝高了……” 过了数秒,他才又睁开眼睛,讶异地望向我,眉头紧皱:“你怎么还在?” 我莫名其妙瞅着他,难不成他以为我是幻觉? “筝筝?” “嗯。” 我答应一声。他更是震惊至极,立马跳下床炕到我面前来,“居然真的是你。” “嗯。” 他身上酒气很重,重的有些熏人,看来晚上是喝了不少酒。毕竟结婚是大事,自然是要喝酒庆祝的。可是洞房花烛夜,他怎么在这? “你怎么会来,你竟然会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抓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的摇晃。 “是啊,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会来,我是被鬼迷心窍了,我是被鬼附上身了。” 看来此时我比他更语无伦次,六神无主。 他不由分说抱住我,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后颈上,引得我浑身一阵酥软…… “我该拿你怎么办……” 之前堆积在心中的苦闷全都烟消云散,唯有他无力的语气,让我觉得无尽怜惜。 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缠绕着,让我险些窒息。 我推开他的怀抱,直视他的眼眸:“你爱我吗?” “爱。” 他的眼中没有犹豫,没有谎言,而是真挚又炽热的感情。 “好!既然你爱了,就不能负我!我要你给我承诺!” 他目光宠爱地望着我,“你要什么承诺?” “我要你保证,你不能始乱终弃,不能三心二意,不能移情别恋,不能……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娶别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番话在心中来来回回,纠结苦恼了多久,才决心说出口。很多很多事情都在我脑中纠缠着,关于叶君坤,关于褚英,更多的是关于他,皇太极。这个令我又爱又恨的人。 谁知我一鼓作气说完,竟惹得他一阵轻笑。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他伸手抚上我的鬓发,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柔声道,“好,都依你。可好?” “要是你没有做到怎么办?” 他俊颜舒展,遽然低下头来轻啄我的嘴唇:“那就罚我,一生都爱不到你。” 我一个猝不及防,他已经倾身过来,将我牢牢锢在怀中,他的吻又急又密,先是嘴唇,吻到深处,蔓延到脖颈间…… “我想你……” 我的意识轰然地坍塌,他的吻强势而又霸道,浓厚的酒气让我有些晕眩。 他身子很烫,呼吸紊乱,原本覆在我腰间的手腾出一只来,顺势将我拽到了床榻上。 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些急躁地解开我的衣襟,嘴唇流连在我的锁骨间。他正要褪去我的小衣,手上的动作却突然戛然而止。 这片刻的停止,终于让我得以喘息。他头埋在我颈窝间,声音喑哑:“不要推开我。” 我早已情迷意乱,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我倾身凑上去吻他的脸庞,从脸颊,到耳垂……他身子为之一僵,箍住我的肩膀,一阵翻天覆地间,我已被他压在了床榻之上。 昏暗的灯火照耀着他的脸庞,清俊英朗,我微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毛,他却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密密麻麻的吻如预期般落下,他轻巧地扯掉我的小衣,双手游走在我后背,前胸,腰肢……被他触摸过的皮肤像是燃起了火苗,蔓延了开来…… 我一边回应着他,一边解着他衣服的盘扣,直至两人都赤诚相见,他一个纵身将我推到床的内侧,我□□的后背贴着有些冰冷的墙壁。他不急不缓地靠过来,用他的体温包裹着我,温柔却又热烈,我们的身体完美地契合着,我紧紧拥着他的后背,随着他的律动感受着他的心跳。以及……他内心深处的灵魂,这样的直接赤诚,彼此交融。 我将理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筝筝,你会等我吗?”他一边啃着我的肩膀,一边呢喃地问着。 我的头发四散在他胸前,他亲吻着我的发丝,我心头一颤,勉强地在他的亲吻中拉回一丝神智。 “我会等你。” 我等你,无论前路有多少阻挠,哪怕是穷途末路,万劫不复…… 屋外的月光洒进屋内,浓情秋霄。 第38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醒来时已过了辰时。床侧是空荡荡的,我这才记起,今日是他新婚头一日,按规矩,他是要带上正福晋去给长辈们请安的。 屋外的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内,昨晚一夜缠绵,此刻回想起来仍是脸红心跳。这里应该是府上的客房,位置偏僻,但不知会不会有人经过,我瞧了眼身上衣不蔽体的小衣,连忙跳下床穿起衣服来。 我刚推开房门,外头侯着的管家就迎了上来:“爷给姑娘准备了早膳,姑娘用完再走吧。” 那管家正是昨夜领我来这儿的人,想必他是皇太极的亲信,不然他不会认得我,皇太极也不会放心让他来安顿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本想问问皇太极的去向,但转念一想,问了也是白问,于是干脆说:“我不吃了,告诉你们爷,我回去了。” “这……”那管家过来拦我,“姑娘还是用完再走吧,不然奴才实在不好向爷交代……” 我瞧见他一副恳切的模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好说:“得,我留下用早膳不就是了。” 管家连忙吩咐丫鬟将早膳端了进来,各式各样的菜式糕点,精美可口,无比丰盛。唯独让我无奈的是,从这早餐的分量来看,显然他是把我当做大胃王了。 我本身也饿极了,腰还有些酸痛,见到这么多美食,自然没有拒绝。顺手就衔起一块饽饽往嘴里塞,这饽饽做得细,所以几口便咽了下去,我迫不及待地又塞了一个入口,这时,皇太极突然出现在门口。后头的管家识趣地带上了门。 他不出现倒好,他这么突然出现,差点没害我噎着。 “你慢些吃,又没人和你抢。” 他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替我拍背顺气。 我喝一口清粥,才总算没噎着我自己。他很细心地替我拭去嘴角残留的米汤,脸上仍旧满是笑意。 不过我还真佩服皇太极,我的吃相一贯令人不敢恭维,我自己也知道。来了古代之后,吃得实在是太不合胃口了,吃惯了现代的山珍海味,面对这些有点磕碜的食物,只能狼吞虎咽才能勉强下肚。我的宗旨就是吃东西就得放得开,不然怎么吃得饱?我原以为就我这吃相,男人见了都会退避三舍,谁知他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温柔体贴的让我有些飘飘然。 这男人,真是越来越勾人了,我眯着眼睛打量他。 他自顾自地给我夹菜,我抬眼问他:“不用去晨昏定省?” “我又不是贝勒爷,娶的又不是什么公主,哪来那么多破规矩。” 他语气有些不悦,我吃一口咸菜,愣愣应声:“哦。” “你这几日,就先住在这,我让姬兰搬到隔壁陪你。” “我还是回文馆吧,呆在这儿我怪不自在的……” 他挑眉问道:“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我瘪瘪嘴,搁下筷子,“也不是,只是感觉住这里像是做客,还落人口舌。” “笑话,我要你住,何人敢有非议?” “只怕你正屋里头的两个女主人,不会答应吧……” “这是我的府邸,谁是女主人,我说了算,”他振振有词地说道,却忽然眼神一柔,挽过我的肩膀,“你该不会是在吃味吧?” “是,我就是吃味了。” 我理直气壮地回嘴。想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家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老婆,我能不吃味吗? “哈哈,”他笑逐颜开,“我偏偏喜欢看你吃味的样子。” “滑头!”我朝他做个鬼脸,这种讨姑娘欢心的伎俩虽然滑头,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受用…… 嘻嘻哈哈地吃完早饭,突然想起了敲门,我估摸着是候在屋外头的管家。 “八爷,有消息了。” 皇太极先前脸上轻松自如的神色顿时全无,皱眉说道:“我先走了,事情办完了再来瞧你。你在屋里,不要出去。” 我体恤地点点头,他握着我的手,匆匆地说了一句:“等我。” 我心中竟是一阵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弄得他如此紧张。 一整日,我都在担心中度过。皇太极特地嘱咐过我不要离开屋子,我便听话地待在屋中足不出户,还好屋里有些书可以读,打发些时间。 我一夜无眠,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直到子时,我感觉身侧一阵响动,转身一看,才发现是他。 逆着月光,我看见他有几分憔悴的脸。原本心中满腹疑问,在见到他后都抛诸脑后。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我等到他了,他平安回来了,就好。 我突然发觉,我竟然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的依赖他,如此的不想失去他。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不是空穴来风。第二天,此事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昨天夜里八爷府进了刺客,幸亏卫兵及时察觉,所幸只有一个侍奉的丫鬟受了伤,皇太极和他新进门的嫡福晋都没有受伤。 我听后,心中生疑。皇太极昨夜明明没有睡在正屋,刺客根本是扑了空。现在想来,更是疑点重重,他本该是洞房花烛夜,却都睡在了侧屋,偏偏昨夜府上进了刺客……若说是巧合,搁在别人身上可能,可搁在皇太极身上……绝无可能。 后来又听得武纳格说,这几个刺客皆是汉人,极有可能是明朝派来的云云。 我脑中灵光乍现,忆起那日和褚英去沈阳时的见闻,舒尔哈齐神秘地去沈阳约见沈阳巡抚的张将军,从他们的对话中看,分明是在密谋着什么。难不成真与此事有关? 我自个儿瞎猜估计也猜不出什么名堂来,心想褚英应该会知晓这之中的内情,正想去向他打探个究竟,说不定从那几个刺客身上能捞着点线索。 谁知,又有消息传来,那几个刺客在狱中咬舌自尽了。这下死无对证,此事成了无头冤案一桩。 之后,对于此事,皇太极未主动提,我便三缄其口。我想他不同我解释自然是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识趣地不拿此事惊扰他。 我在这侧屋没有住上几日,就觉得无聊至极,便主动要求要回文馆。虽然住哪里都是住,但这八爷府毕竟不是我待的地方,文馆好歹还有朋友,能见面相聊几句。我坚持要卷铺盖走人,皇太极虽然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没有留我。 很好,日子又恢复平常,他还是当他的八阿哥。我还是做我的文馆小学徒。 日子转眼间到了明万历三十六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北方过冬。 我成日缩在屋子里不愿出去,谁让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瞧见外头冰天雪地我都害怕,说不定留个哈喇子都能结冰。 自上回乌碣岩大败布占泰,建州与乌拉两部之间的征杀就未曾间断过,两部的交情,也是时好时坏。布占泰怎说也曾受过□□哈赤的恩惠,又娶了□□哈赤的女儿为妻,如今这样公开翻脸,明显是想买断与建州之间的交情,此举虽为得到太大的响应,但毕竟点燃了导火线。 □□哈赤岂是会善罢甘休之人?布占泰此举,正好让□□哈赤找到了灭乌拉的借口。我甚至可以看到,这个部落血光的未来……□□哈赤是扩张步伐从未停止,他的野心也再明显不过,统一女真,不过是他野心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而已…… 是的,一切只差一个时机,等到时机一到,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战争的矛头指向犹如参天大树一般的大明朝。 我在皇太极的熏陶之下,也开始读一些兵书,审时度势地跟他探讨一下当下的时局。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一如当初教我射箭一般耐心细致,我学的慢,什么都是半桶水,多亏我老师还挺有两把刷子,才把我教的有点样子。 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哈赤命褚英、阿敏率5000人征乌拉。建州军攻克乌拉部的宜罕阿林城,斩杀千余人,获甲三百,俘其余众。 而与褚英共同出征的阿敏,既不是□□哈赤的儿子,也不是五大臣之一,而是舒尔哈齐的第二子。舒尔哈齐一朝失势,可□□哈赤却并没有将阿敏也牵连在惩罚之中,反而是更加重要这位自己的亲侄儿,甚至授予了他半个旗的兵权。可见□□哈赤对舒尔哈齐还算是有些情分,又或者说,这是一种变向的政治收买。 乌拉本就在上次战役中元气大伤,布占泰也知道眼下并不是逞英雄与建州硬碰硬的时候,于是不得不委曲求全,主动来向建州求和提亲,想要聘娶□□哈赤的四格格穆库什为妻。 布占泰心里的算盘人人都明白,眼下和亲,不过是求的喘息的时间,以便日后卷土重来。□□哈赤当然也明白,可他仍旧欣然接受了,于是,这个穆库什公主又成为了一件政治的牺牲品。我不禁有些为之扼腕叹息。女真部落间的这种奇特的联姻政治,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城里的女人,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对于她们要嫁的对象是谁,从来不是她们所能决定的。 转眼到了入夏,我坐在院中纳凉,又到了海棠花开的时节,我满心欢喜地守着这些花苞开放。 姬兰端来凉茶,搁在石桌上,替我倒上了一杯。 我正伸手去接,谁知她手中的茶壶一抖,竟将茶盏碰倒在地,摔得破碎零星。 我颦眉,瞧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姬兰,出声问道:“你有事情?” 姬兰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渣,“奴才不敢。” “你跟在我身边也一年有余,你有事情,切不可瞒我。” 姬兰这个丫头,做事从来心思慎密,少有纰漏,日想出子毕竟久了,我对她虽算不上十分了解,但她的性格我还是摸得准几分的。 “奴才,奴才只是在外头听到了些风声,所以才……” 我轻摇着绢扇,闭目养神,“什么风声?” 姬兰又重新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我,只听她颤着声音,低声道:“说是……八爷府上的侧福晋有了……” “砰——” 我扯着嘴角苦笑,这回,摔了茶盏的人是我。 第39章 【了却前尘顺天意】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我目光清冷,镇定自若地说道。 姬兰有些慌了,“主子,你可得想开一些……” 我冷笑一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爷有了子嗣,是喜事。” “格格……奴才知道您心里头难过,您说出来……” 我笑着摇头,“放心,我心里头欢喜着呢,不难过,真的不难过。” 其实我早就有了这个觉悟,哪怕心里觉得苦,也要忍着,这样才有资格陪在他身边,有资格做他的女人。 我深呼吸,对自己说:范筝筝,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择了爱他,就要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你妹妹最近可好?自她当上嫡福晋后,我还没有亲自前去请安,不如今日我们就去趟八爷府,去陪她说说体己话……” “好与不好,她的命都是格格给的。” “那是她自个儿的造化,与我无关,”我收起绢扇,将夏衫前襟的盘扣扣好,“侧福晋总归是先进门,先怀了孩子也是正常的,只怕嫡福晋自怨自艾,没有怀上长子呢……我们去瞧瞧她吧。” 姬兰不敢怠慢,忙搀我起来,我触及她手掌,竟是冰凉一片…… 进了嫡福晋的屋子,我在外厅候着,却迟迟不见人出来迎客。又等了半晌,才终于有个丫鬟来通禀,说嫡福晋偶感风寒,正卧床休息,不见客人。 我白白耗了一下午,心中本是有几分不悦,后来听见屋子里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想起当初送她去沈阳的情形,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怕是落下了病根了。 既然她不想见,我多呆无益,于是只有告辞离去。无论是她真的卧病在床,还是只是刻意不愿见我,都罢了。 出了正屋,四下不见姬兰的身影,还好这八爷府我还有几分熟,于是打算自己走回文馆去。眼下过了下午头,北方的天气算不上燥热,倘若能独自一人,黄昏下漫步,又何尝不是雅事一桩? 正遐想间,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闯入耳中,我下意识侧头望去,一张光鲜妩媚的脸庞映入眼帘。 不是别人,正是这八爷府上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塔尔玛。 如今她也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了,身边簇拥着几个丫鬟,颇有一番众星捧月的味道。与我上一次所见的表情神态,皆相距甚远。 原来,女人有了男人的疼爱之后,真的会美上几倍。 她也看到了我,脸上的笑意立马褪了去,她身后的丫鬟们无一不用挑刺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算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吗?我没打算跟她有所交集,礼节性的朝她行了礼。没想到她竟然走到我跟前来,姣好的面容强撑出一个笑容给我:“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就上我那儿坐坐吧。” 这一声“姐姐”叫的还真顺理成章,我却觉得颇有要耀武扬威的嫌疑。 能怎么办,人都跟你宣战了,若不应战,岂不是显得很没品? 跟她的众星捧月比起来,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不过我丝毫不打算在气场输掉她,嫣然一笑道:“妹妹的好意,我岂敢推辞?” 我八成没想到我会真的答应下来,只见她听完我的答话后,脸都白了。我在心里偷笑,暗暗想,原来电视剧里宫斗也不过如此。 当日塔尔玛哭着向皇太极求救的情形我仍历历在目,却没想到,不假时日,她竟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不仅是样貌还是气度,再寻不到当日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的身影了。显然,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侧福晋,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最后我们俩还真虚情假意地坐在了一块儿喝起了茶,旁人乍一看,真会以为我们是什么好姐妹呢。 塔尔玛先搁下茶盏,开口问:“真是好久不见了,姐姐怎么有空来府上?” 我用手绢拭了拭嘴角,直截了当道:“现在没别人,就不用一口一个姐姐了,怪腻味的。” 很好,她听完后,脸又白了一次。 我不善勾心斗角,对女人间的这种虚与委蛇更是厌恶。可能我在现代便生活中一堆男人中,工作上打交道的也大多是男人。学医令我的性格十分平和,无心恋战。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来和你道喜的,真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塔尔玛眼梢上满是笑意,“是爷告诉你的吗?” “那倒不是,侧福晋为人高调,我想此事建州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古往今来,可不都是喜事传千里吗?” 一来二往的,她居然能丝毫不占下风,亏我还是个现代人,居然斗不过一个古人。看来之前果真是我轻敌了。 我打起精神来,笑容僵硬却不失仪态,“我看福晋面色红润,气色如虹,这一胎看来会是个小格格。” “是吗?可太医诊脉,说这一胎会是个小阿哥呢……” “其实是阿哥或是格格都一样,又非嫡出,以后都是要吃苦的,何必呢……” “你——” 这一句话终于是激怒了她。塔尔玛差点就从桌子上跳了起来,那如花似玉的容貌也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我连睫毛都没有抬一下,装疯卖傻地继续喝茶,心里却有种赢了的快感。 女人,从来都是这么幼稚的动物。 塔尔玛神色陡然一变,先前的嚣张跋扈不见了踪影,此刻的神情,要我形容,竟只能用落寞二字。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她颤着声音,自嘲道,“不用你告诉我,我也知道,若不是因为布占泰的和亲,又怎么轮得到我怀上长子?你们每个人都假惺惺的来跟我道喜,其实你们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时局所迫……” 我被她这喜怒无常弄得有些楞,“我可没跟你道喜。” “可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有些无奈地说:“福晋,你想太多了,真的。” 可她好像憋了许多话想要发泄一般,不依不挠道:“你一直是赢家,自然不觉得愧疚吧?” 我不知她此话所指为何,只听她继续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什么赫舍里氏,不是什么碧落格格。你是个汉人,是沈阳城书生范文程的姐姐——范筝筝。” “我原来一直以为,他对你的好,只是因为你弟弟的嘱托。他们一直在暗中通信,有一次我偷看了他的信,他大发雷霆,我才知道,他是如此在意你的一切,根本不是简单地因为承诺要照顾你……” 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眼中是赤裸裸的仇恨。不知为何,她仇恨的对象明明是我,可我却莫名得觉得悲悯…… “我们女真姑娘中,有那么多美女,我弄不懂,为什么他偏偏喜欢你,喜欢一个汉人。”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耳中充斥着她的言语,搅得我心中一团乱。 “不过,我一点也不嫉妒你。因为老天有眼,让你这辈子投胎做汉人,因为他永远不可娶一个汉人女子为妻,哪怕是庶妃!” “你说完了没有?”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刚刚推门进屋的皇太极。他满脸愠色,铁青着脸走到我面前来,不由分说地拖着我的手将我向外拽。 “八爷——” 临出门时,塔尔玛焦急地唤了一声,皇太极冷冷地睃了一眼她,目光说不出的凛冽,连我看了都有几分害怕。 他的声音冰冷阴森,“你好好在屋里安胎,分娩前,不准出屋。” 塔尔玛面如死灰,死死地咬着嘴唇。 这是……禁足令吗?原本只是想迎战看看她打算用什么招数来挑衅我,闹成这样,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继续拉着我向外走,好像生怕我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呆上一秒钟。我手腕被他拉扯得生疼,也不知他是在发哪门子脾气。 “你撒手!” 他没有跟我卯上,乖乖地撒了手,停下步子来。 被他拽着一路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荷塘,手腕被他抓过的地方因为用力过猛,火辣辣地疼着。 他瞧我一眼,沉沉地叹一口气,过来帮我揉手腕。 我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瞪他,心里想着,现在心疼了吧,让你脾气大,让你不知轻重。 夏日黄昏,四周无人,静谧一片,唯有虫鸣啾啾。 “你好好的,去见她作甚?” “……盛情难却。” “你天天都那么闲?” “……偶尔。” “都聊了什么?” “……聊人生聊理想呗……”我木讷地回答。 他终于没忍住,撇嘴一笑,“原来如此。” “皇太极,你的问题我答完了,现在该你答我的问题了。” 他的瞳仁中闪过一丝犹疑,沉声道:“你问。” “无论事实是怎样,我都能接受,所以……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我抬眸凝视他,希望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哪怕是放下身段恳求他也好。 他眸子愈发黑亮了起来,将我用力地搂进怀中,又是一声叹气。 “……好。” 我将手覆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你和范文程……到底瞒了我什么?” 皇太极沉默了。我无声地苦笑,“其实你大婚的那日,我去了沈阳……范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告诉我,‘范筝筝’死了,得天花死的……” “现在想想,我真的是愚钝。当初他说要进城看病时,我居然没有怀疑,回过头想才发现,原来看病不过是幌子,他是想把我送进城,这样……我就出不去了。” “筝筝……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他将我拥得更紧了,我的脸靠在他肩膀上,咫尺之处,便是他铿锵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告诉我吧。” “在树林里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惊恐和畏惧,空洞、苍白、陌生……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真的什么都忘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我失忆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痛苦的经历?” 他下巴搁在我头顶,宠爱地抚摸着我的发丝,低语道:“既然老天让你忘记,这便是天意,天意不希望你再记起它来。” “可是……” 他轻柔的吻堵住了我后面的声音,他的嘴唇像是有魔力一般,让我再一次沉溺其中。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填补你之前空白的记忆……” 第40章 【番外篇】凤凰于飞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会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万历岁壬辰】 丰臣秀吉大举进兵朝鲜,朝鲜之役起,然朝鲜八道武备废弛,遂向明朝求援。 神宗以为“倭寇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而我兵之救朝鲜实所以保中国”。因此,明廷答应派兵出援,渡过鸭禄江,居大明领土辽东半岛宽奠堡。 初战不利,后增援,首除平壤之贼。 九月,建州卫佥事都督□□哈赤听闻,因与朝鲜唇齿相依,愿出兵援助朝鲜。朝鲜王宣祖拒。 十月,李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军务,并充任防海御倭总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决心派遣各军援助朝鲜。十二月,经略宋应昌、李如松率军七万人东渡入朝,次年正月初六日抵达平壤,初八日合兵进击平壤,一举攻克,歼敌一万余人,俘获无数,日军逃窜。明军大获全胜。 史称——平壤大捷。 班师回朝,途经沈阳驿,李如松勒马下令:“传令全军,原地休息,生火造饭——” “大哥,你不留下吃饭吗?” “二弟,五弟,你们二人留下守军,我另有有军务在身,还需离去片刻。” 李如梅没有多想,当即答应了下来,李如柏听后却是神色一变,没有说话。 李如松觉疑,“二弟,可还有事?” “你……是要去沈阳城。” “是又如何?” “你不许去!” “我是你父兄,如今又兼总兵之职,你岂敢同我如此说话!” 李如柏咬牙厉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 周围的将士皆侧目瞧着他们。李如松大怒,叱道:“放肆!你可是想在三军面前与我撕破脸!” 李如柏双手握拳,额爆青筋,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哼,心慈手软,如何能成大事?那个孩子,留着是个祸患!”说罢,李如松一拽缰绳,策马向沈阳城去。 沈阳城中,青乌药铺。 母亲怀中方满周岁的女婴扑闪着乌黑的眼珠,天真无知地望着正在给她喂奶的妈妈。 铺外的管家突然冲进屋内,喊道:“夫人,大少爷来了!快……快将孩子藏起来!” 那妇人双眼惊恐地睁大,慌乱地将孩子塞进被褥中,再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寂静的空间中,突然响彻一阵撞门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 李如松二话不说,闯进屋中来,手握在剑柄上,狠狠道:“十年前,父亲没有杀你,今日,你若不乖乖交出孩子,休怪我无情无义了!” “放过我的孩子,放过她……她只是个女孩儿,她不会给你们造成威胁……放过她,求你……” 她跪在地上,泪眼斑驳,只是苦苦地哀求着。 谁知原本藏在被褥中的女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李如松冷笑一身,拔剑朝床褥走去。 “放过她,放过她……” 她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李如松却丝毫不为之所动,用剑将被褥挑开,伸手将襁褓中的婴儿捞入怀中。 她哭得几欲昏厥,却还是死死拉着他的腿。 李如松冷冷地瞧一眼她,“不要怪我狠,我若不这样做,父亲便会亲自来动手,你也知道,若是孩子落入他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一脚将她踢开,离去时也没有再回头瞧一眼这个伤心欲绝的妇人。 走出药铺,李如松大步跨上马,将女婴用布袋裹在胸前。 马儿还未疾驰出城,刚出城郊,准备过河,横里便杀出来一匹战马来。 “大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弟李如柏。他想必是一路追赶他到此,见他怀中裹着一个女婴,不由得警惕地握着刀。 “你当真是不要命了!违抗军令,你可知是何罪!” 李如柏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大哥,这是一条人命啊!” “留下她,日后祸患无穷。” 李如松不愿再与他纠缠,眼中神色一凛,将怀中的婴儿解下。 “今日,此婴已被我弃之河中,死生有命,来世若想报仇,便来找我李如松吧!” 说罢,他长剑一挑,将女婴抛入河中。眉梢不露半点喜怒,没有再看李如柏一眼,扬长而去。 李如柏飞快地下马,跳入河中,那女婴呛了水,哇哇地啼哭着。 新亏是初秋,水流不湍,趁那婴儿没有沉入河水中,李如柏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举在头顶,救上岸来。 他喘着粗气,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水浸得透湿。看着怀中幸存下来的女婴,开怀地笑了起来。 再抬头,远处的官道上早已没有李如松的身影了。 沈阳城城南。 李如柏抱着这个湿漉漉的孩子,走在沈阳城南的乡野小道上。 虽说是救下这个孩子一命了,可他眼下该怎么办呢?绝不能将她还给她的母亲,这样只怕又会惹来杀身之祸。那……总不能将她带回家吧? 正当是苦恼间,李如柏只见不远处,一莫约六七岁大小男孩儿端坐在石凳上读书,身着一件长衫,手上捧的,是一本有些破旧的《春秋》。 “小书生,又在读书了?” 过路的街坊瞧见,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那小男孩儿腼腆地一笑。 “你瞧瞧这范家的大儿子,长得文质彬彬,打小就有文采,真不愧是那‘范文正公’的后人哟……” 书生……“范文正公”的后人…… 他驻足,细细打量着这个小书生的面貌,倒是与当年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有几分像。 难不成他当真就是那范沉的后人? “书生,你过来。” 小男孩儿抬起头来,不解地盯着李如柏。 “令尊可是前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之子范楠?” 男孩放下书,点了点头。李如柏心中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范文采。” 李如柏走到他跟前去,望了一眼手中已经酣睡的婴儿,将她交递到男孩儿的手上。 “这是你的妹妹,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 见那小男孩儿一脸茫然无措,他想了想,又从腰间抽出一块腰牌来,塞进婴儿的怀中。 “将此腰牌给令尊过目,他自然就明白了。” 未待那男孩儿回答,李如柏已经一个纵身跃上马,飞快地驾马而去。烈风刮在他的脸上,将他的战袍吹得飘扬了起来。 记忆中六夫人聪颖过人,读得四书五经,知书达理,让她的孩子成长在一个书香门第之家,也算是李家没有亏欠她的了。 他逼自己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范楠,该是你为我李氏一族报恩的时候了…… 【万历岁壬寅】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书桌前,男孩儿正在专心地习字,他一直在凝神听她背书,谁知她背到一半,忽然止了声音。 “怎么了?” “整日都在背《女训》,好生无聊……”女孩儿将书扔在一边,仰头靠在座椅上,闷闷不乐道。 “不背《女训》,那你想背什么?” 她眸子忽然一亮,扑到他面前来:“哥,你带我去书塾好不好?我也想听先生讲课!” 他无奈地抄着手,“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女训》也说,‘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我若整日窝在家中,不去学习,不就成了‘心之不修’了吗?我这是想修缮自己的心!” 他被她的歪理折服了,无可奈何地答道:“女孩子家,会读《女训》尽够了。” 她仍是有些气不过,恹恹地嘟囔:“女孩子家怎么了……” “要是读腻了,就出去走走,只是不要去得太远。” “哥,我们出城玩吧,好不好?”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们去赫图阿拉玩,筝儿可会说女真话,可以跟他们对话哦!” “不行!”他仍旧是坚决的两个字。 “哥……” “好了,你再胡闹,我可要去告诉父亲了。” 他放下脸来,颇有兄长的威严,她一听到“父亲”二字,立马咂舌叹气,只好做回位子上,重新拾起了《女训》。 他将书卷微微抬低,眼神掠在她可怜兮兮的小脸上,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可是,哥哥……”她尾音软软的,飘入他的耳际,“为什么我会说女真话呢?你和爹爹都不会说……” 他握笔的手一僵,只听她继续自言自语道:“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女真话,可是上次赫图阿拉城来的那个游医,我能和他对话呢!” “也没有人教过你说汉话啊……” “哥哥又在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说汉话,那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在说,耳濡目染啦。” 他手心皆冒出细密的汗来,“筝儿,其实……” 她垂下眼睑,额上一圈在余晖的映照下毛茸茸的,是新生出来的鬓发,两边脸蛋粉嘟嘟的,让人想忍不住捏一捏。 她却突然说道:“哥,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我好怕自己知道了之后,会失去很多东西,所以,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我真的不想知道。”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欲盖弥彰过去。 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 他听见自己有几分颤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 “好。” 【万历岁乙巳】 “哥,你看,这里有好多鱼!” “哥,你快来,这匹绢布好漂亮!” “……” “哥,你娶我好不好?” 范文采将书袋挎在肩上,伸出手指轻刮她的鼻子,嗤笑道:“傻妹子。” 她不服气地跳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嘴巴就快撅到了天上去,不依不挠:“我可是认真的。” “好,你是认真的。”他就地投降。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发觉不对劲,又逮住他道:“不对,你糊弄我,你还没有说你答不答应娶我呢!” “筝筝,听话,不要胡闹。” 她垂下头,气馁得像只淋了雨的流浪猫,低声嘟囔道:“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在胡闹?你也是,爹爹也是,就连文程也是……我明明没有在胡闹啊……” 她却不知道,他是被她追问得窘迫至极,不知如何作答,才只好摆出长辈的威严来的。 “好了。不要瞎想,我带你去书塾就是了。” “你不许反悔哦!” 他莞尔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讲堂上的老先生慢悠悠地讲解道:“此句乃歌咏周天子之篇。文以凤凰比周王,以百鸟比贤臣。天子受拥犹如百鸟拥凤,即所谓‘媚于天子’、‘媚于庶人’也……” 她有些执拗地站起来说道:“谁说这一定是要歌咏周天子的诗呢,写诗人说的吗?” 堂下哄笑一片,他伸手轻拽她的裙裾,示意她不得无礼。 谁知她竟丝毫不觉得做错,面不改色道:“先生,凤凰于飞,写的是凤和凰相偕而飞,百鸟簇拥跟随,就像君子爱戴天子一样。本篇明明写的是夫妻间的合欢恩爱啊……” 那老先生沉着脸瞧着她,她鼓足了气正视回去,他在一旁只觉得尴尬至极,只好连忙起身替她认错道:“小妹少不更事,出言冒犯先生,请先生——” 他话到一半,老先生突然仰头笑了起来,惹得众人皆是莫名。 只见老先生踱步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因尔所见,得尔所悟哟。哈哈……” 边说着,边瞟了一眼伫在一旁的他,眼中满是笑意。 她浑然不知这老先生话中的意思,愣愣地挠头,身旁的他却早已脸红到了耳根。 “先生堂上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自出了学堂,她便开始缠着他求解,谁知他板着脸,一副生气了的模样,压根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好了,哥,我知道今天这样不对,但先生也没有怪我啊……” “你还知道认错?”他故意提高了几分音量。 “我真的知错了……” 她又开始像个小鸵鸟一样低着头,声音软软的。 他心中宠溺万分,嘴上却毫不客气道:“罚你回家抄《女训》。” “哦,”她答应着,脸上仍是苦恼的表情,“先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了会脸红呢……” “有空想这个,不如好好想想回家抄书要抄到几时吧。” 他边敷衍她,边在心里偷笑着,幸好她不是大智若愚,幸好她没有听明白。 【万历岁丙午】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我范家也有女一枚初长成哟……” 范楠靠在床上,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只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顶。 范文采和范文程二人皆跪在地上,唯有她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范楠的手。 “爹爹……” “如今你已到了适嫁的年龄了,为父给你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辽阳都转运盐使司都同知之子,家境殷实,为父见过一次,相貌品行皆是不错的……” 跪在地上的范文采先是一惊,没想到父亲竟是要将她嫁出去…… 她泪眼婆娑,啼哭道:“我不要嫁,我要在家守着爹爹……” “女儿大了,哪里有不嫁的,你娘走得早,她生前一直嘱咐我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范楠甚少拿母亲来糊弄她,他一直骗她说,她是他的原配夫人生的,可惜她不到两岁的时候,她母亲便去世了。 她还在抹着眼泪,声音梗咽:“不嫁,不嫁……” 他听着她的啜泣声,不觉得一阵心痛,冰冷的底面好像将寒意都传到了他的身上一般。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就是不愿意嫁也得嫁!咳咳咳……” 范楠说完,突然一阵猛咳嗽了起来,原本跪在地上的二人连忙爬起来扶着范楠,满目焦急担忧之色。 “父亲——” 他只是摆摆手,推开了两个儿子道:“你们去,为父无碍。” 她原本以为爹爹只是在吓唬她,只是因为她太调皮太贪玩了,也许只要她撒撒娇,爹爹就不会把她嫁出去了,爹爹舍不得让她嫁人的…… 谁知眼下,当真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没处使了。 爹爹老了,爹爹是真的要将她嫁出去…… 出嫁那日,正直初秋。 她穿着红艳艳的嫁衣,麻木的就像灯影戏里头的皮偶一样,任由着别人摆布。 嫁人……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她现在却正穿着嫁衣,即将要嫁到辽阳的官吏家去,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心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来。爹爹为什么要着急着将她嫁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喜轿一路从沈阳抬到辽阳,一路上吹着婚庆的唢呐,她头盖喜帕,听着无比刺耳。 她闷在轿子中,只觉得胸闷郁结,于是揭下喜帕,将轿子侧边的轿帘掀开透气。 谁知刚掀开轿帘,就瞧见了他。 他也换上了喜庆的衣服,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脖上还系了红绸,可瞧他的神态却看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眼前明明是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致,可仿佛落在他的眼中,却像是一片荒凉。他的目光……看起来竟像是责备。 她默默地放下轿帘,脑子里却想起了她跟着他在书塾读书的日子。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 她默念着当初老先生说的那句话,她一直没有弄懂的一句话。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哟。你所看见的便是所想到的……因为心中想着爱人间合欢之景,所以想到“凤凰于飞”之意吗? 如果真是此解,那么他呢?他为什么脸红?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她? 她“哗”地掀开轿帘,这动静惹得骑在马上的他也侧目望向她。 四目相对,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感情都苏醒了起来。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她原本想对他说很多,很多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句—— 带我走好不好? 她盯着他嘴唇张合,仿佛在说,“好。” 他没有食言,真的带她走了。 明目张胆地拉她下了喜轿,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 他看着她精心画过的妆容,不由得一阵心悸,幸好……幸好他迈出了这一步,没有让她就这么嫁给别人。 他驾马带着她,一路疾驰,像是逃亡一般。他甚至在想,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能带她亡命天涯。他将她环在胸前,一低头便能闻道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天知道他等待这样一低头的温柔,等待了有多久。 脑海里满是她每日与他生活的点滴,她恼人的样子,读书的样子,习字的样子,撒娇的样子,欢喜的样子,失落的样子,倔强的样子。她也许和世上所有邻家碧玉一样,只是他偏偏就是被她的样子所吸引。 兄妹……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把她当做妹妹,从十五年前,那个战袍飞扬的背影消失在沈阳城的那一天,他再没有把她剔除出自己的生命。 一路上,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与她一路过来,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顺理成章。 他也不知道要带她去哪,跑到马儿也累得粗喘,他终于在一条溪涧边停了下来。 她的嫁衣很不方便,得提着裙裾才能走动,头顶上戴了许多繁琐的饰物,沉重重的,束缚得她难受极了。 他用荷叶给她盛了干净的清泉,因为今天要忙一整日,间隙肯定是没有时间方便的,所以喜娘特地交代了她不要喝水。到现在早就渴到不行,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们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周遭的景色居然出奇的美。倒真有几分王维笔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 “哥,你说回去以后,爹爹会不会大发雷霆……” 他一手揽过她,正陶醉这份难得的宁静,她竟十分不识趣地打断了他。她的老毛病又来了,一问便是一连串的问题。 “哥,你还记得原来书塾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吗?他的话中之意,我想到了哦……” “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当真是聒噪,听得他一阵心烦意乱,谁知她仍然一脸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哥……” 他不由分说,一低头就吻住了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小嘴。 “唔……” 迷恋了如此久,终于是尝到了。他想。原想浅尝辄止,可是却仿佛尝不够,只觉得就算老天要让他用余生换此时片刻的美好,也是心甘情愿。 她的粉拳捶在他胸前,他却伸手逮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摁在胸前。 这对她来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便令此生足矣。 xxxx 范楠正负手在屋中踱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父亲,你先坐下来,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一定会带姐姐回来了。” 一旁的范文程甚是担忧,怕范楠怒火攻心,只有不停地安慰着。 范楠一言不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也无法,只好陪着范楠一起等。 他们回到沈阳已经是深夜,路上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三更。 家中气氛死寂,跨进屋时,他仍不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知道,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有些事情,无法逃避。所以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哪怕被人唾弃也好,他也要说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怯生生地走进来,结果范楠并没有和预想中一样大发雷霆,而是扫了一眼他们紧握的双手,皱紧了眉头。 “父亲,我有话要说……”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他冷静地应答着。 范楠冷冷笑了一声,“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五年,原本打算带进坟里,化作黄土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你们终究要逼我说出来。” 他心头一震,手上握着她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 “筝儿,你可知,你为何会说女真话吗?” “……不知。” “因为你是女真人家的女儿。”范楠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番台词早已在脑海中练习过了千遍万遍。 “爹爹……” “我不是你的爹爹,你日后也不用再这么喊我了,至于你和文采,你二人若是彼此心仪,大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用避讳任何。” 范文采有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事情竟会是这样的起源。虽然他一度追问过父亲,可他从未将这些透露给他过。 她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意识都归为空缺,不可置信地看着范楠。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她身子一软,便昏厥了过去。 她沉沉地醒来,他和范楠都在床边守着她。 “十五年前,你被人从你生母手中掳走,我将你收留了下来,你是你母亲和女真人生下来的孽种,所以李家不能留你。我祖上曾有愧于李家,不但如此,家父又曾受过李家恩惠,所以,李家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李家是什么人?我生母……又是谁?” “镇辽二十余年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当年将你交到我们手上的,是他的第二子李如柏,曾经的贵州总兵。而你的生母,是他的六夫人。” 是啊,大明又有谁敢自称李家?唯有那个名震关外的李成梁了吧…… 在沈阳长大的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成梁这号人的,但毕竟……太遥远,太陌生了。 李成梁,李如柏,六夫人……这一个个名字涌入她的世界,仿佛眼前有白茫茫的一片浓雾,总是驱散不开。 “那我的生父呢?我的生父是谁?” 范楠沉默了。她的生父是谁,他不知道。李家人没有告诉他,他担惊受怕了十五年,可这十五年来,李家人也没有来找他,就连六夫人,也没有来寻找过这个孩子。就在他以为他可以安心了,可以将这个事实一直隐瞒下去时,却没想到…… 而此时此刻,他要如何告诉她,其实她不过是个弃婴,是个孤儿。 造化……何止是弄人? “你从前就不许我去赫图阿拉,你和爹爹一样那么恨女真人,你也不会要我了,我知道你也不要我了……” 她忘了该怎么流泪,只是死死拉扯着他的衣襟。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她捂着耳朵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你答应过的,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他原本想拥她入怀的手僵在空气中,一切显得那么突兀和不自然。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他开始后悔,如果没有迈出那一步,如果没有自私地想要带她走,至少……她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上一刻,他们还那么美好。这一刻,早已天翻地覆。 …… “你为什么会说女真话呢,难道你是蛮子?” “你的眼睛颜色也和我们的颜色不一样哦,好奇怪。”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沈阳城里的姑娘,倒像酒楼里流连的那些胡姬!” 她好像睡了很久,久到几乎可以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记忆重新翻出来重温一遍。 陷入一个很长的梦靥中,难以自拔,只能徒劳的挣扎着。 她决定逃跑。 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流亡,没有人会带她走。也他会去找她,只是她知道,他再不会,再不可能带她走了。 只因为她和他不一样,她是关外蛮夷人的女儿,她是他的仇敌。 她不会骑马,只会骑小骡子,于是她草草收拾了行囊,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滞怠,乘着月色离开了沈阳。 她不识路,便沿着马市一路走,也不知道何处才是归处。 也许她应该去赫图阿拉,以前就一直很想去赫图阿拉,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类似血脉般的向往之情。其实老天一直在暗示着她种种,可惜她从未上心过。 这是第七日,她筋疲力尽,身上的干粮也早已吃光了。 原以为入夜之后,马市上便不同白天般熙熙攘攘了。谁知越是到了晚上,马市越是热闹非凡。 草帐外点着篝火,几个女真人围着圈坐着,有吃有喝,有说有笑。 烤羊腿的香味儿直在她鼻子周围打转,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在在一旁的老魁树下坐了下来。一夜的颠沛,她也已饥肠辘辘了。 远处一搁老头儿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闻道了这边的烤肉香,笑眯眯地靠拢过去,“几位爷赏点吃的呗?” “给是成啊,但总没得天上掉馅饼吧?” 旁边一人附和道:“是啊,你得让爷几个瞅着开心,爷才能给赏啊!” “几位爷何必为难老朽这介穷酸书生呢?” 其中一位颇为年轻英俊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周围的人纷纷恭敬地退让开来,看来是身份非比寻常。 “即使书生,想必有几分文墨,不如就即兴作首诗吧,如何?” 那老头儿眼珠子骨碌地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 “累累椎髻捆载多,拗辘车声急如传。 胡儿胡妇亦提携,异装异服徒惊眴。 天朝待夷旧有规,近城廿里开官廛。 夷货既入华货随,译使相通作行眩。 华得夷货更生殖,夷得华货即欢忭。 内监中丞镇是邦,连年峰火疲征战。 兹晨何幸不闻警,往事嘻嘘今复见, 共夸夷驯斯人福,载酒招呼骑相殿, 寒威懔懔北风号,不顾尘沙扑人面。 严申互市勿作伪,务使夷心有余羡。 群酋罗列拜阶前,仍出官钱共欢宴, 令其醉饱裹馂余,归示部落夸恩眷, 朝廷有道将领贤,保尔疆土朝赤县, 肉食酪浆如不充,常来市易吾不谴。” 摇头摆脑的一首诗作罢,可把那几个女真人给看傻了眼儿。唯有站出列的那位俊朗非凡的少年,倒是颇为赞许地点头。 扬手对后头的人道:“作得好,赏!” 他如此一说,后头的人皆跟着起了哄,不仅是赏了酒肉,还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儿。 这都能得赏?她见状,心中十分气不过,也没管那么多,几步走到那老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骗人!” “姑娘何处此言?” 她有转身面朝那少年,趾高气昂地说:“瞧你像是懂诗文的人,没想到竟连这首诗都没有听过。” 他有些讶异和不解地瞅着她。她饿的几乎前胸贴后背了,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决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这诗哪里是他作的,这分明是正德年间辽东巡抚李贡写的!” 那老头一听,便蔫了一般,脸色难看极了。 她仍旧鼓足了气道:“偷用他人文章,来骗吃骗喝,实在可耻!” “借鉴借鉴,岂能叫偷……”他摆手辩解着。 “好你个老家伙,敢诓我们!”边上有几个女真人啃着羊腿,一听这话,撸起袖子就要过来找这老头儿麻烦。 却被那少年拦住,他笑的十分清雅,有如四月里和煦的春风一般,沁人心脾。 幸好是在夜里,不然她真怕自己会被他的笑容给蛊惑了。 “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有文采之人,在下敬佩。”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谦虚道:“不敢。” 只见他缓缓递出左手,笑得愈发温柔,“我叫叶君坤,你呢?” “我……我没有名字。” “人生在世,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名字……很重要吗?” 面对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摸摸肚子,有些犯难。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不过,在那之前……”她舔了舔嘴唇,“可不可以先给我一些吃的?” 他朗声大笑了起来,立马招呼人来给她准备了些烤好的羊肉。顺便递给了她一把羊皮匕首,用来割羊肉。 “我们吃的都是半生的,这些是全熟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她蹲在火堆旁狼吞虎咽,顾不上答他的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得好笑了起来,轻拍她的后背,“慢一些,该不消化了。” 他一直陪到她饱食餍足,周围的那些女真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他二人。她伸出袖子揩了揩嘴上的油,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他仍是笑,笑着说话,笑着看她。 “吃饱了,不如去河边散散步吧,一口气吃下去这么多,若不消化掉,晚上该闹肚子了。” 她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毕竟他是陌生人,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她不敢轻易相信他。 “放心,我是好人。” 也不知这句话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竟然真的起了安抚的作用。她没有再犹豫,牵上骡子,跟着他去河边散步。 拱桥月下,他们席地而坐,月光洒在河面上,泛出层层银光。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筝筝。” “没有姓氏吗?” “没有。” 她冷冷地回答着他。 “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和你很像,沈阳城里的,也叫做筝筝哦。” 她侧目去望他。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她叫做范筝筝,风筝的筝。” 她瞪大了眼睛,他说得稀松平常,丝毫看不出说谎的模样。 “你……认识她?” 他点点头,眸子清亮透彻,皎洁如月。 “是的,我认识她。听说她独自离家了,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她,等了已有七天了。” “你为什么……要等她?” “因为她,她的爹爹忧郁成疾,她的哥哥茶饭不思。所以她的弟弟希望能找到她,带她回家,家人团聚。” 她心中一空,顿时心中的酸楚翻涌而出。 “你是谁?” “我是叶君坤啊。” 他的笑容在夜幕下,透亮如星辰。 他邀她去帐篷里休息,她拒绝了。于是她独自在河边坐了一宿,他没有陪她。 吹了一夜凉风,自然是要感冒的,她也没有幸免。不过,至少让她清醒了一些。 第二日初晓,他起床来河边洗脸,她出声问他:“今天呢?今天还要继续等她吗?”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也许等,也许不等。” 她顿了顿,思绪飘远了片刻,突然对他说道:“你能带我去赫图阿拉吗?” “赫图阿拉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即使这样,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带她去赫图阿拉,他说,“我还要等那人来呢。” “只怕她不会来了。” “我是信守诺言的君子,既然答应了朋友之托,便不会出尔反尔。” “如果她一直不来呢?” 他苦笑,“那我只好边烤羊肉,边等她来。” “好吧,你继续等吧。我要走了。”她骑上骡子。 他塞给她一袋子碎银,还有那把羊皮匕首,“女孩子家,在路上肯定用得到。”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却也没有回家去,而是继续走走停停绕着圈。饿了,就吃点干粮,累了,就投宿客栈。她带着他给的匕首到处游走,贴身携带,那把匕首上刻着一个隶书的“皇”字,她一直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又这么奔走了数日,后来她累极了,抱着一丝侥幸去了马市,没想到他居然还在那里。 “你真的还在等?” “是啊。” “真有毅力。”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今天要不要吃烤羊肉?”他问。 她冲他笑着,拿出匕首来在他面前晃着:“要,我要全熟的羊肉。” 其实他的烤的羊肉总是半生半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都能吃得特别香。 酒足饭饱之后,踩着碎石铺就的河滩,她与他并肩漫步着。 他脸上的笑容就像长白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宁静,却总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涩。 “你有哥哥吗?”她倒转个身子,退着步子走起来。 “有,”他双手负在身后,“而且有好多个。” “好多个啊?” “是啊,有七个呢!” 她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道:“这么多哥哥,你岂不是很幸福?” “这是什么理论?哥哥多,不见得幸福,我倒希望我是老大,一个哥哥也没有。” 她也没有深究下去,只是点点头,又说:“也对,像我哥哥那么好的人,很少有的。”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问:“既然有那么好的哥哥,还不打算回家吗?” “你不会明白的,”她仍旧在回避着关于“家”的一切话题,“你呢,你也不打算回家吗?” “我?” 他先是一阵沉默,才缓缓开口道:“我还没有完成父亲交予我的事情,所以,不能回去……” “你离家那么久,你父亲一定很想你。”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别人的故事,听得再多,终究还是体味不了的吧。 即使日子过去了不少,她还是经常想起他,想起跟在他后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喊着“哥哥”。 她时常想起他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说:“筝儿,你也该长大了。” 她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后来她每每途经沈阳,都会去马市。这已经成为了她这几个月来的习惯了,只要累了倦了,就来这里找他。每一次她都没有失望。 他一直在那里,坐在帐篷前面,像个守望者,又像个游吟诗人。她和他相处得很愉快,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有时候,只是吃几块烤羊肉,说一些不搭边的话,也是好的。美美的在帐篷里睡上一觉,第二天有重新踏上路途,周而复始。 又几个月过去,到了初冬。 结果,他不在那儿了。等着她的,是披麻戴孝的范文程。 他眼中神色冰凉,“父亲走了。” 她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里头的清水如数泼在了泥地上。 她回家了,终于。却是以这样一个契机,一个理由。 是个数月,她也终于瞧见了他,她曾经的哥哥,曾经撒着娇,拽着他的胳膊要他娶她的人。 他刚刚及冠,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面色苍白,下颔蓄起了胡子。她没想过再相见会是这副光景,心中感慨万千,他亦是如此。 她穿起了丧服,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道:“哥,留胡子,真不好看。” 他原本毫无焦距的目光突然清晰了起来。 “好,那我不留了。”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再选一次,我不会带你走。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只是家人。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他叫叶君坤,我只知道他是个女真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那我就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傻妹子……” “哥,我不傻,我只是宁愿装傻。” 她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和他一块坐在火堆旁吃羊肉吃的满嘴油。 她有好多话想问他。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就是那个你要等的人,可是为什么,每次等来我了,你又从不挽留我呢?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呢? 【万历岁丁未】 “此药可保她性命无恙,她何时能醒,全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此乃她命中之劫,恕我无能为力。” “呵,世上居然还有无药可医之症。” “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要我怎而为之?” 范文程走到屋外,外头下着雪,和着刺骨的冬风。只见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貂皮麾袍,正屹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 “偷了我父王的敕书来的。” 他低头敛了笑容,迟疑地问:“她……还好吗?” “她很傻,硬是要回去等你。在河边等了你三天三夜,发了高烧也不知道。” “抱歉,当时我必须要回赫图阿拉了,父王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范文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她的命。” 他沉默,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台词。 “你要等她醒来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如何见她?” “你不怕她醒来之后,彻底忘了你?” “也许吧,忘了我更好。我对她撒了一个谎,而我现在根本无法圆这个谎。” “叶,叶赫那拉;君,即代帝皇;坤,太极八卦中,行八为坤。君坤,好一个君坤。”范文程摇头道,“她那么聪明,总有一日猜得到你是谁的。她只是……不愿去猜。” “到那时,欠她的,我都会悉数偿还给她。” 万历岁丁未,正月。 范文采将那挂药搁下,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来,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轻唤了句:“筝筝?” 正月里,外头冷风飕飕,他刚从外边回来,手是极凉的,惹得她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怯怯地道:“大哥……”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早已忘了该如何悲如何喜。 最终,只能有如挫败地苦笑一下,叹一口气,悠悠道:“忘了也罢,忘了也罢……” 亥时,她已重新睡去。 院外。他收到他的飞鸽传书,彻夜疾驰地赶了过来。 他甚至一脚还没跨下马鞍,便呼吸急促道:“她醒了?” 范文程点点头,“她果真将一切都忘了。可我只怕姐姐她……对大哥用情至深,总会有一日,会将前尘皆记起……”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证明他们缘分未尽,便是换做何人,也左右不了。” “孽缘……” 这二字一出,引得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如果,她不在沈阳,如果我们将她送去赫图阿拉——” “你这样做,她不会原谅你的。”他出声打断他。 “如今唯有如此了,”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范家完了,现在唯有你能帮我了。” 他摸摸鼻子苦笑,“你们家人,恨女真人入骨……而且,她若是知道我是建州的八王子,难保还会搭理我。” 对方亦是苦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怕了,怕下一次遇上她,就没有那么轻易对她放手了。 “你非要如此吗?” “她身上本就有着女真的血脉,哪里是我们能够留得住的!” 他思忖片刻,“好,我答应你。” “今夜子时出发,要一匹脚力好些的马,明日卯时便能到了,可能要借你的乌云兽一用了。” “好。” “你会告诉她,你是叶君坤吗?” “马市的任务完成之后。这世上,就再没有叶君坤这个人了……” ——我会让她重新认识我,用我原本的身份,让她认识我。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会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第41章 【前世今生此相聚】 “后来呢?” “后来,她终于去了赫图阿拉,只是,她看起来很想家。” “我哪里有想家。” “不想吗?” “……想。” 我倚在他怀里,听他给我讲着这个有些绵长的故事。 我想家,但却不是沈阳的家……而是我和叶君坤在北京的家。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他——叶君坤。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从我初见他至今,他的容貌愈发锐利,越来越与我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叠。那日他读到那首北岛的诗时所露出的神情,分明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的,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从怀疑到确信,这一年来,幸好我的心比我的理智更早一步找到了他!即使是穿越了四百年的时空,我还是找到他,还是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时光……仿佛什么也没能改变,我还是我,他也还是他,只不过,换了一副模样,换了一个故事,换了一种纠缠…… 这迟来的相见,却未能让我激动万分,而是静默地留着泪,这一年多来,我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一定是老天嫌我们在四百年后的相遇不够惊心动魄,不够荡气回肠……所以才安排了我们在四百年前再次相见,再谱恋歌。我的叶君坤,不……我的皇太极,就算他已经忘了前世的一切,也没有关系。因为我还记得,一刻都不曾忘过…… 以及,我终于知道,在这世上我不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之人了。至少,我有母亲…… 我眼泪如同水龙头一般,泉涌不止,抽搐着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叶君坤?” 他拿起手绢来,温柔地替我拭泪,眼神中满是怜爱。 “因为,叶君坤是你应该忘记的人。我是我,我是皇太极。我希望忘掉一切的你,能够重新爱上这个建州的八阿哥皇太极,而非是马市的那个叶君坤。” 皇太极长吁一声,柔声解释道:“那时阿玛派我出城历练,我必须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待在汉人堆里。历练结束,我不得不抛弃这个身份,回到城中来继续当我的阿哥……我瞒得过你,却瞒不过你父亲范楠,后来我去范家提亲,没想到竟是令你父亲怒火攻心,一下不省人事……我自认有愧,也不期望你能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用叶君坤的身份面对你,我宁愿……永远不让你知道。” “过去已经过去了……你无须自责,我也不会怪你半分。” 这些,相比起他就是我苦苦寻找的叶君坤来,简直是不值一提。我怎么会怪他呢? “即便那时,我跟你说,叶君坤是我前世的夫君,你也没有一丝震撼吗?” “筝筝……我没想到我会让你记得这么深……每每听到你提到‘叶君坤’,我心里的负罪感就更是深。你不知道,在我知晓你对我心意时我有多开心……” 他痴痴地望着我,“从前我不信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情。但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兜兜转转,时空流转,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就连我这个唯物主义至上的人,现在也开始相信,世间的一切,冥冥中都是注定好了的。老天让我来到这里,来到皇太极的身边,那么这便是我的命运……前世我们是夫妻,这一世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他! 一块陨石,将我们带到了这里。虽然我还不清楚,为何皇太极丝毫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于我而言,我的灵魂在范筝筝的肉体上重生了,我需要完成她未完成的人生,以及她没有经历完的故事。她和皇太极的故事,便是我和叶君坤的下一世。这——就是老天的指引啊。我恍惚有种混沌初开的感觉。 “叶君坤,我早该想到,这个名字是一个字谜的……” 当时硕色巴克什提点“字谜”二字时,我竟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深想,白白错过了这段与他相见的时间。 “我真是蠢。君坤的谜底,不就是皇太极吗?” 他弯弯的眼睛中柔情似水,“宪斗说,迟早有一日你会猜到的。” “没关系,即便一辈子都猜不出来,我也早就心许你了。” 我捏捏他的耳朵,破涕为笑。 “筝筝,你确定吗?”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眼中有些期待与不安,“你心许的是我,还是因为我是叶君坤?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我突发奇想,故意沉着脸说道:“当然是因为你是叶君坤了。” 听见我的回答,他脸色的光芒又黯了下去。只见他沉默许久,嘴唇一张一合,却始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失望又苦恼。 “那你……要回去吗?” 我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他的反应让我始料未及。原本只是想假装一下,逗逗他。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自信!没毅力! 于是我干脆演到底,反问道:“如果我想回去呢?你会放我走吗?” 他眼眸一暗,望着地面。这是他犹豫纠结时惯有的表情。 “如果你真的……想的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吞了口气,“我就放你走。” 听到这话,我脑子一懵,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下去,“你——你这个人!你始乱终弃!三心两意!心猿意马!你——” 我口不择言,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说着说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更是蒙了,估计被我这副作态给吓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过来捆住我的双臂,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是在恼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跟我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你说什么不会放我走,你说什么要照顾我,都是放屁!” 我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可偏偏这时来个词穷,只能想到“放屁”这两个不算太脏的脏字。 “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伸手欲给我抹眼泪,我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他,“我在河边等了你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等到你。你想要赶我走吗?” 何止三天三夜?我可是找了你四百年啊! 他捆住我的双臂微微抖动着,“筝筝……” “嘘,听我说。” 我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下面我说的话,你听起来也许像天方夜谭,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生怕我会说出什么恩断义绝的话来。 “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谢谢你对我坦白过去发生的一切。但是……我已经决心把过往都抛诸脑后了。不管你和之前的我之间,有什么故事,都不重要。我爱的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你,是那个帮我洗战袍,背我进城的你!不论你叫皇太极还是叶君坤都好。那么现在,你要回答我相同的问题,你爱的,到底是之前的范筝筝,还是现在我?” 我不容他有一丝回避地直视着他,洞察着他眼中瞬息万变的感情。心中……却是紧张万分。 他没有逃避,没有犹豫不决,没有我所担心的那种躲闪。 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吻干我的眼泪,“我爱你,眼前的这个你。” 我的心骤然缩紧,脸颊上落下他温柔如羽毛的吻。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爱的都是你……” **** 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都难以平静。 皇太极他与我不同,他分明是这个时代的人,分明是从小到大生长在这个时代的人。为何偏偏是我,还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来到这里呢? 还有,之前的范筝筝,她的灵魂……死了吗?还是被我侵占了身体后,正无处可归,幽游世间? 辗转反侧了几日后,发现这些事情是我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透的。于是我干脆用叶君坤的劝诫来安慰自己。有时候太执着于结果,反而会失去享受时光的过程。所以我不再纠结,而是将生活调理到之前的宁静。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皇太极与范文程一直有着密切地通信。信上的内容皆是近日明朝的消息,有大有小,有民间传闻,也有宦场沉浮。 这样的情报网络,绝对不是范文程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于是我很好奇地去问皇太极,他本还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告诉了我。 “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沈阳马市里呆上三个月?” “原来你不是在等我。” “若要知道明朝的消息,必须要召集生活在中原的人做影士,可要召集汉人,是难上加难的。于是我想到了流窜在中原各地的马市,里面有许多的外邦人,他们居无定所,得到消息的途径多,最适合做影士,召集他们也比召集汉人要容易得多。” “我信了你的话,回去等你,等了三天三夜,你不觉得愧疚吗?” 皇太极叹一口气,“我承认,你刚进城时,因为之前对你撒下的谎言,和你父亲的事情,对你心存愧疚。我无条件的答应帮你、迁就你、讨好你……是想让你开心快乐,我想看你笑,我以为那只是愧疚……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不再是愧疚,从家宴上情不自禁地吻你时我就该意识到,我早已沉迷其中了。所以,我很清楚我爱的是你。” 我心里一阵甜蜜。正巧此时,屋外飞来一只信鸽,最近范文程来的信十分频繁,看来是明朝有什么大的变故了。 皇太极熟练地抽出信来,展开宣纸细细读着信上的文字。我没有凑过去,只能瞧见他的眉头越拧越紧。 他看后,将信纸收了起来,我瞧出些不对劲来,出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信上所述之事与我有关不成? “李成梁……被劾罢了。” 李成梁……有关于我——范筝筝身世之谜的李家…… “之前他被弹劾罢免,神宗皇帝最后还不是将他给召回了辽东,还加封太傅,以阅视叙劳?”从褚英那里,我了解了不少李成梁这几年的情况。 皇太极皱着眉头,食指敲着桌面,摇头道:“这次只怕他难再复官,年前宪斗来信,便说因他弃辽左六堡,徙六万四千余户居民于内地,致使明军驱迫,死者狼藉,大受明朝朝野谴责。而此番巡按辽东之人,名叫熊廷弼,上奏称他是罪可至死。” 我心中一阵感叹,名震四海的镇关名将,在历史上与戚继光并称为“南戚北李”,镇守辽东三十年的李成梁,最后的下场竟是被弹劾罢官!就连那名留青史的抗倭将领戚继光,一生立下功名无数,最后呢?因为同僚排挤和神宗皇帝的猜忌,愤慨而死! 相比起来,李成梁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很明智的路,他的结局,不至于落得那番惨淡。 “李成梁若是离开辽东,你的身世之谜就……” “我不想知道。” 知道又如何?我是谁,是谁的孩子,是女真人还是汉人,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他,这就足够…… 他听到我的回答,松了一口气,可脸上的担忧之色却未减丝毫。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你还在担心什么?” 他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掌心贴合着掌心。 “熊廷弼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眼下建州是整个辽东最大的钉子户,以熊廷弼那个性刚负气的性格,新官上任三把火,经略辽东,定会来个大洗牌。” “怕什么,”我安慰他道,“李成梁坐镇辽东那么多年,拉一个打一个,汗王不照样将半个女真部落收入囊中了?” “那是李成梁,搁在熊廷弼身上,只怕不一样了。”皇太极并不轻松地说。 没隔几日,范文程的信上带来的消息,让我不由得对熊廷弼此人有了新的看法。 信上写,熊廷弼上疏备陈修边筑堡、以守为战的存辽大计,并实行军屯。军事上按照李成梁以夷攻夷的老路线走,并提出“实内固外”。他所提出的诸多部署,都透露着要守辽之意,矛头直指建州。 李成梁在辽东呆了三十年,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知真是老糊涂了,还是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竟然让熊廷弼这个南蛮子一封奏疏抢尽风头。 熊廷弼……这个辽东,会因为一个新上任的辽东总兵熊廷弼,有多大的改变?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的预感告诉,历史上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未来,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42章 【一朝陨落惹叹息】 自李成梁下台后,辽东一片连锁反应不断。 当初李成梁二次巡按辽东之时,上任伊始便采用对女真各部的分化瓦解政策。不仅大力拉拢舒尔哈齐,还结为姻亲,让其二子李如柏迎娶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使双方关系更为紧密。 据我所知。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壬辰倭乱中战功赫赫,万历二十一年加封太子太保,万里二十五年升任辽东总兵,坐镇辽东一年不到,万历二十六年,出兵清缴鞑靼土蛮,阵亡蒙古。 而这个与舒尔哈齐结姻亲的李如柏,是李成梁的第二子,据说是个风流成性之人,不如他父兄一般骁勇善战,屡次被授参将等职,却因为嗜酒误事被罢免,还曾抱病休官数年。万里二十三年被派转守宁夏,再因病辞官,现在便足不出户,在府上休养。 与乌拉一战,舒尔哈齐被夺了兵权,在建州混不下去了,多半是想着自己有大明朝做后台。没想到马不停蹄的,便带着几个儿子和少数部下来到了铁岭东南的黑扯木,在那里伐木建造房屋,打算自立门户。 看来那日沈阳城所见所猜,全都被我料中了。舒尔哈齐出走,是早有先兆的必然。 □□哈赤虽对此积怨已深,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兄弟分爨,赶尽杀绝未免太不道义,再加上黑扯木直接受到明朝的军事保护,向东便是乌拉境内,□□哈赤也不敢轻举妄动。 据说李成梁之前还曾上奏朝廷,册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右卫首领,结果,这篇奏疏还没有送到北京城,他的罢官书便到了山海关。 如今李成梁下了台,整个局势重新洗牌。新任总兵熊廷弼根本不买舒尔哈齐的账,于是,舒尔哈齐在在黑扯木强撑数月,在明朝和乌拉都碰了一鼻子的灰。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 □□哈赤见劝说其弟归从无用,一气之下,下令诛杀还在赫图阿拉中的舒尔哈齐长子阿尔通阿,和第三子扎萨克图,连其部将武尔坤也被处死。当时我也在朝堂之上,正帮希福巴克什做实录,整个大殿气氛肃然,一片死寂。 □□哈赤怒火中烧,先后下了诛杀令,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即便如此,□□哈赤也未能解气,怒火中烧道:“阿敏,你阿玛逼我至此,好!甚好!你说,你们一家人该当何罪!” 阿敏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咬牙道:“臣——愿以死谢罪!” “正好!杀了你大哥和三弟,我也不惜再多杀一个侄儿了!既然你甘愿领死,好!传令下去——” 我早就被这局面吓得连笔杆子都握不住了。阿敏虽然是舒尔哈齐的儿子,但一直追随□□哈赤征战四方,立下了不少战功,也算是建州的猛将一枚。□□哈赤竟然气急败坏到说杀便要杀,可见他心中恨意之深。 众人相视一眼,不劝不成了,再这样下去□□哈赤会来个赶尽杀绝,于是纷纷劝阻道:“汗王,阿敏将军不能杀啊——” 五大臣纷纷下跪请命。□□哈赤的孩子中,居然是皇太极最先站出来为阿敏求情:“叔父之罪,不因牵连其子嗣,况阿敏颇有功绩,若盛怒之下赐死阿敏,父王日后定当追悔莫及。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王三思。” 代善、莽古尔泰和阿巴泰三人紧随其后,皆附和道:“请父王息怒,以免错杀爱将。” 阿敏僵直着背,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深邃难读。 我悉数打量着殿中在场之人,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唯有……褚英不跪! 他眸光平和,没有一丝心急,反倒是负手旁观,仿佛事不关己,又或是胸有成竹。我惊骇地盯着他,他装作没有发现我的目光,依旧是遗世而独立的作态。 褚英……他这是在做什么?! 局面胶着,众人有一番劝阻,终于,□□哈赤情绪也有了几分缓和。撒完了怒火,也是该收场的时候了。想必他在心中也有所掂量,最后下决断道:“今日暂且免你一死,没收一半牛录,若日后做出与你阿玛同流之事,我定不会心慈手软!” □□哈赤叱罢,便拂袖离去。 大家悬着的心皆是重重地一落,殿内一阵吁叹声。 阿敏仍旧跪在殿中,我瞧见皇太极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拉起,还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阿敏没有回答,脸色也没有好转半分。最后皇太极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敏朝他做了一揖。 □□哈赤走了人,群臣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纷纷离开汗宫大殿,神情各异。我也开始收整笔墨,打算收拾铺盖撤退。做一次朝会的实录,我总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肉搏,本就紧张的要死,半路再出个什么变故,当真是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我暗自感叹,合着这文馆也不好当,心理素质不好的真干不了这活儿。 纵使舒尔哈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可喜事总归还是喜事,一下子便将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三月十三日子时,皇太极的侧妃乌拉那拉氏诞下一子。取名为爱新觉罗·豪格。 我的心情,犹如嘴中塞了一把碎冰,无力吭声,寒彻身心。 他当父亲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的觉悟在提醒我,应该高兴,应该笑。要为他高兴,为他笑。可面部神经木钝的连一丝笑容也扯不出。 生活在有这样规矩的古代,让我顿生一种无力感。想到他是皇太极,心里潜藏已久的那种卑微感又油然而生。 四月。豪格满月,皇太极特地大办酒席,在八爷府宴请宾客。 宴会当日,武纳格硬是要拉我去赴宴。其实我赴宴与否,本就是无伤大雅之事,可偏偏请帖送到了文馆巴克什的手上,硕色、希福、武纳格等巴克什皆在邀请之列。 皇太极绝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甚至在我面前,他也鲜少提及豪格的事情,就连要办满月酒的事情,也还是姬兰告诉我的。 我换上一身正儿八经的旗装,让姬兰给我梳了个简单却不是端庄的把子头。我瞧了瞧自个儿这一身行头,很好,朴素却不失礼数,华贵却不喧宾夺主,这就是城中的处世之道。 我正踟蹰在八爷府门口,前来送礼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宗亲贵族,高官将领,皆身着华服,哪怕只是在内城里喝一个小小的满月酒,也一点都不敢怠慢。 王子毕竟是王子,在建州,也是人人想要高攀的身份。 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打道回府。谁知好巧不巧,一转身瞧见一位熟人。 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建州的二贝勒,古英巴图鲁代善。 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只好匆匆一福身道:“二贝勒吉祥。” 许久未又交集,只是偶尔在朝会是见到。今日这么一见着,倒让我想起初见到他的模样来。正逢出征,他虽身着战甲,但第一眼便给人谦和君子的感觉。相比起他哥哥的刚直,他要显得阴郁不少。 “丫头,长进不少,倒是学会请安了。” 这一声“丫头”让我窘迫不已。不知为何,自从知晓了他与大妃之间的事情,我对代善便有一种很奇怪的疏离感,总觉得他城府实在深不可测,还是避开为妙。 “谢二贝勒夸奖。”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我回避性地盯着自己的脚背。 “瞧你这模样,既然都到了,何必打退堂鼓?” 我无话好说,毕竟心存芥蒂,只有收拢表情道:“二爷多虑。” 言罢,我又请一安,准备越过他离开这里。谁知他有些痞赖地一笑,“真没想到,我大哥居然还争不过老八。” “二贝勒的话……我听不懂。” 脚下的步子一紧,我握紧拳头,吸气。 这个代善,他玩的又是哪一出? “我们都这么熟了,还需要说场面话吗?” 代善负手轻笑,“还是汉人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 我瞳仁收缩,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你不用这样盯着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表情坦然日若,“只是想戏弄下老朋友罢了。” 这是哪里?这是人来人往的八爷府门口,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我冷然一笑,在这种地方,他居然能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随时可能险我于不义的话。 “无论二贝勒想做什么,我恕难奉陪。” 我也不管这算不算出口不逊,最好立马来几个卫兵把我拖走,判我个大逆不道之罪,我也好离开这个鬼地方。原本心情就极差,被他一搅合,更是差的够呛。 “看来老八把你圈禁了那么久,也没能把你的脾气给磨平了。” “谢二爷挂念,奴才受不起。” “这点,倒是与我那妹妹极像呢。” 代善说着,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来,眉头轩昂,还真是很容易给人以谦谦君子的假象。 若不是知道他与大妃的勾当,若不是知道他参与那些事…… “二爷抬爱,奴才怎么敢和孙带格格相提并论。” 他有些困惑,带着些审度的表情望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所说之人是孙带?” 糟糕!这都是我在城中听来的传闻,说褚英、代善和孙带是三角恋,整个一韩剧的标准路线。没想到听他这么一提,我就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了…… 他紧接着就敛眉一笑,“没想到我大哥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见他这么认定,我干脆也不解释,任由他怎么想。 “大哥还是这么轻信别人啊……”他喃喃,“若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你和六夫人的故事,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从他口中得知了。” “你说……什么?” 我和六夫人的故事?代善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装出很诧异的模样,“看来你还蒙在鼓里?” 我镇定地与他对峙道:“你说清楚。” “大哥不是千辛万苦帮你劫囚了吗?难不成人带到了沈阳,却没领你见那位六夫人?” “你怎么会知道……关于六夫人的事情?” 代善靠近我一步,俯视着我的脸庞,气息近在我的面前,低语道:“在抚顺为虏的,又不止我大哥一人……不过我那时仍在襁褓,早就不记得那六夫人的模样了。看到你之后,才发觉……你们二人真是像。” 皇太极所知晓的我的过去,大多是从范文程口中得知的。范楠临终前,并未将这个秘密带到地下,而是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范文程和范文采二人。 我,范筝筝。是李成梁的六夫人,和女真人生下的孩子。 这件事情,我在听过皇太极的故事后,就已经知道了。至于那位六夫人,到底是何方人物,她不仅握着陨石的线索,又是范筝筝的生母。我一定要见到她,才能问个清楚。只是自那次从沈阳回来之后,褚英再未跟我提及任何关于六夫人的事情,我以为除了他之外,再没人知晓六夫人的踪迹了,却没想到…… “唉,我大哥真是一番苦心啊……千辛万苦带你到了沈阳,结果吃力不讨好。其实不过是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而已,哪里需要费上力气去到那么远?哦我忘了,那个小丫鬟现在也是堂堂八福晋了……” “够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木然地望向声音的主人。 他原本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突然走到我面前来,示威般地攥住我的手,指尖温润。 “二弟,今天你的话有点多了。” 我目光掠过代善的脸庞,他一动不动地正盯着褚英,脸上竟有几分懊恼的神色。 “我说错了吗?” “没错,只是,不该由你来说。” 他神情阴鸷,拉着我就走。 代善还站在原地,“大哥,我这是为你好。你要坐‘太子爷’的位置,就要有所牺牲。” 当真是针尖对麦芒,我听着胸口一闷。褚英却放肆地哈哈大笑了两声。 “谁说我想要坐这个位置了?” 第43章 【万千虚名皆是空】 “太子爷,可以了。” 我挣脱开他的手,停下了步伐。 他表情很冷,听到我喊出那句“太子爷”,更是冷到了冰点。 “你在生气。” 我一边摇头一边自嘲:“也许你只是想对六夫人报恩,所以对我好,所以表现出喜欢我。很好,我没有生气。” 既然他早就知道我是六夫人的女儿了。遥想起第一日进城,他默默地问起我家中的事情,想必那时就已经有所怀疑,着手在查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知晓这件事情的,只是这几年间,他对待我的态度,完全不曾令我察觉有何不妥。到底是他的演技太好,还是我忽略了什么? 他没有吭声,如同默认,“这两者很矛盾吗?” “完全不一样!对女人来说,感激和喜欢是不能混淆的。既是感激,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亏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会错意,呵……” “会错意?”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感激是感激,喜欢是喜欢,我从来没有混淆过,也从未要求过你对我愧疚。” “所以,这就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无论你是对了还是错了,都可以混为一谈?和城中那些所谓的坏人们比起来——太子爷,你又好得到哪去?” “是,我不是什么好人!今天正好让你看清我!” 他瞬间冲到我面前,蛮横地吻了下来,丧失理智般用力地摩挲着,我只觉得瞬间寒意贯穿全身,死死咬着牙关。他的亲吻狂风暴雨般地落下来,不带一丝怜惜,只有掠夺,只有占用…… 我死命地拒绝,死命地挣扎,却换不来他一丝停滞。我被他推得向后直退,背用力地撞到了树上,不由得吃痛一声。 也许是因为我呻吟,他稍有闪神,我趁机反手将他用了的推开,用袖子用力地擦着嘴巴,狠狠地盯着他。他双眼布满血丝,像是饿红了眼的恶狼,他不是褚英,不是我所认识的褚英……这样的他,让我一阵战栗。 “你在做什么!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指着他的鼻尖,有些歇斯底里地怒喝。 “让我失望的是你!”他也毫不吝啬地回吼道,额上的青筋暴起,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狠戾。好像就连在战场上面对乌拉的铁骑,有没有过露出过这样骇人的表情。 他扬手用力一挥,只听“咣啷”一声,一只酒罐被摔在了地上,罐子四分五裂,里头酒水横流。刹那间,酒香四溢。 他转身,忽然蔑然冷笑,“范筝筝,就算是我混为一谈。你想想你自己,你有老八了,凭什么还来要求我这么多?” **** “莫名其妙……”我踢踏这路上的石子,嘴上有些忿忿地嘀咕着。 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形容。明明做错事的是他,为什么反而轮到他对我失望生气? 我又抬手开始擦起嘴巴来,气恼地想,他今天真是中邪了,估计是被他弟弟给气得疯魔了。做出这样的事来,居然还恶人先告状!这个喜怒无常的怪咖! 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八爷府,现在估计宴席已经开始了,我再瞧瞧我自己,衣衫不整,脸上施的脂粉估计也花得够呛。 得,正好我也没想好到底去不去,干脆就趁机溜人。反正皇太极的儿子生都生了,跑不了,也不在乎这么一时半会儿瞧个究竟。 谁知步子还没跨开,又一声将我喝住。 我琢磨这今儿是什么倒霉日子,我在这个城里认识的人用一双手就能数完,怎么一晚上都让我给遇上了。 我瞪大着眼睛,万万没有想到喝住我的居然是……他。 我被吓得连请安都忘了,只结结巴巴地念道:“汗……汗王……” 跟在他身后的文官满脸厉色,立马脱口训斥道:“大胆,见了汗王还不跪拜请安!” 我连打了几个寒噤,猛地跪下来请罪:“奴才该死,不知汗王到来……” □□哈赤的锦靴离我的鼻尖只有咫尺,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脚背,额上冒了一头冷汗。 谁知他却蹲身将我扶起来,他身形魁梧,迫使我不得不仰视他,让我惊讶的是,在他的脸上丝毫却没有怒意,声音平和道:“地上脏。” 我狼狈地被他扶起来,他略眯着眼连睨我两眼,这种审度的眼神让我更加不自在。 “赫舍里家的格格,我可是记得你。” □□哈赤露出长辈般的微笑,容光焕发的脸上红润如少年,眼神炯炯,颇有震慑力。 果然,一代天骄的气场,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的啊…… “不知为何,见着你,倒像见着了自个儿的女儿一般,莫名的亲切。” “奴才不敢当。” 我被吓得差点又跪到地上去,蓦地,□□哈赤及时伸出手来扶住我肩膀,好笑道:“你这么喜欢跪?” “奴才……” “在城里,你不需要给人跪拜。出了城,自然另当别论了,可只要在这赫图阿拉,我特许你不需向任何人行跪拜之礼。” □□哈赤说罢,便侧身对身后的人说道:“额尔德尼,这是我特许的,不管合不合规矩,你都给记下。” 身后那名叫额尔德尼的文官有些诧异地瞧着我,但却没有多说什么,低声答应着。 我被□□哈赤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给吓得不轻。立马拒绝道:“汗王抬爱,奴才实在受不起此等恩惠……” 潜台词是:汗王你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真的不需要这么待见我这个小虾米…… 不过我想□□哈赤压根儿没把我的拒绝当一回事,双手负在身后,兴致极佳道:“今儿是老八儿子的满月酒?” “是的,汗王。”额尔德尼答。 “有喜事,是该大操大办的。”他自顾自地念叨。 “正好,我也想找这赫舍里家的格格聊聊天。”他侧身朝我颔首示意。 我根本不懂他这一颔首是个啥意思,愣了半天,额尔德尼用手肘顶我,斜睨我一眼,沉声提醒我:“爷让你领路。” 于是我只有屁颠屁颠地去前头领路,心里各种含恨咬牙。古人真他妈麻烦,有话不说利索,还得费心让人猜。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满月酒,因为□□哈赤的下榻,变得热闹非凡了不少。其实这些歌舞也是好生无聊的把戏,台下的舞姬纵使跳得再卖力,也始终是那个水平,不见得有多少长进,不过还好看的人也没多少心思在她们身上。想乘机来谄媚一下汗王的人倒是络绎不绝,额尔德尼很尽职地将他们一一回绝,给汗王留下了一片清净的吃酒的地方。 然而,我很不幸地,不能投入广大群众的怀抱,而是依旧被笼罩在□□哈赤强大的气场里。 而且邻桌便是褚英、代善那些王子们。尤其是褚英……我根本不敢去看他!于是只有恪尽职守地立在一旁,扮演着丫鬟的角色,给□□哈赤斟酒。也是为了避嫌,不跟他打什么照面。 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才倒了没两杯,□□哈赤便发话了。 “你坐下。” 我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这是整我吗?台下多少皇亲贵胄在看着啊,还有他的那大房、二房、三四五六房老婆在呢……我……只有一条命,真的不够她们玩儿。 见我没有反应,他加重了语气,命令道:“让你坐下。” 我胆小,眼见再不坐他估计就要掀桌子了,于是马上恭敬地坐了下来。 正巧这时,被一群宾客包围着的皇太极突然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因为隔得太远,我扑捉不到他的目光。 “是不是吓着你了?”他问。 我有些局促地低下头,不敢回答。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道:“别怕,我只想与你探讨些事。” “不知汗王所为何事?” 他搁下酒杯,正襟危坐道:“是这样,前些日子我去过文馆,在你师父那儿见到一本手译的《三国》,一时兴起,便坐下细读了读。你师父告诉我,那本《三国》是你译的。” “奴才在文馆时,偶有闲暇之余,便随手译了前五回。译得粗糙,让汗王见笑了。” “不,我倒觉得译的不错,这是唯有精读过《三国》之人,才能译得出来的。所以,我初听闻是出自你之手时,甚为惊讶。就是你师父硕色,也难有这样的功底啊。” “汗王夸奖,奴才没有什么才能,唯略懂些汉文。” “咝……”他微微蹙了蹙眉,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我觉得译得有些问题……”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汗王但说无妨。” “第五回写道:‘公孙瓒战败,吕布举画戟要刺,一旁的张飞挺丈八蛇矛来战吕布,飞抖搜神威,酣战五十余回合。接着关于舞着青龙偃月刀来夹攻。三匹马丁字儿厮杀,又战到三十合,二人仍战不倒吕布。这是刘备前来助战,掣双股剑,骤黄骠马,刺斜里去砍。三人将那吕布团团围住,转灯儿般厮杀,八路人马都看呆了。最后吕布荡开阵角,倒拖画戟,乘胜退兵,刘、关、张紧追至虎牢关下。’此段所写,乃《三国》中著名的‘三英战吕布’,我有一点疑惑是,为何最后所译,说吕布遂‘乘胜退兵’?若我没有记错,吕布并未得胜,此处可是译时的谬误?” “非也。“三英战吕布”时,刘关张三人围攻吕布,最终亦未能将其战倒,不能说他胜了,亦不能说他败,而我所言‘乘胜退兵’,意指回合初吕布战败公孙瓒,所以依我之见,吕布也算是略有得胜了。” □□哈赤露出笑容,拍着手,认同地看着我:“原是如此,此惑扰我多日,多亏今日见着你,方能一问究竟。” 众人的目光皆被□□哈赤的掌声给吸引了过来,我略感尴尬,只好应承道:“想不到汗王读书如此细致入微,实在令人钦佩。” 正在这时,皇太极端着祝酒杯来到我们这桌,后头跟着抱着婴儿的奶娘。 皇太极杯中早已斟满了酒,举杯道:“没想到阿玛亲自前来,儿臣着实受宠若惊。” “一直算着日子,该来你府上瞧一瞧了,生了长子,传续香火,是大喜事,做阿玛的是一定要敬你的。” □□哈赤豪气干云地饮尽,随后伸手向奶娘怀中的婴儿。 “来,玛法抱。” 还在襁褓中的小豪格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无辜地四处瞟着,小小的脸蛋上,五官倒是像极了他父亲,标致俊朗,一点都不耷拉。我痴痴地望着小豪格,不由得心中一动。 □□哈赤正逗着小豪格玩儿,我看向皇太极,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正满目柔情地望着我。我双颊一阵发烫,我想,我现在的脸上,一定写满的羡慕。 如果,我也能给他生一个孩子的话……这样想着,心中的甜蜜越积越多。 □□哈赤逗够了孙子,瞧着一旁的我巴巴地看着,将孩子递过来:“你抱抱。” 其实打第一眼瞧见,我心里就一直在期待着,能抱一抱这个孩子。 “可以吗?” 皇太极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豪格抱在手上,右手托着底下的棉絮,左手绕住这个小小的婴儿。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抱小孩,动作难免有些生硬。 但将孩子抱在怀中的一瞬间,我似乎有点能够感觉,孕育生命的幸福了…… 奶娘在一旁开心地说道:“这个小阿哥啊,是己酉三月十三日子时生的,萨满巫师说了,他的命相好着呢……而且这孩子的面相和八爷特别像……” 奶娘还在陆续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却掀的我心中一直慌乱不定,先前羡慕的心情,瞬间都无影无踪了。 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豪格,这个孩子…… 历史上,皇太极的继承人是孝庄的儿子福临,后来的顺治帝,不是他,豪格…… 他日后会如何呢?像褚英一样,孤立无援地挣扎着吗? 我开始懊恼自己知道结局,看着怀中婴儿稚嫩的脸庞,我开始……莫名地心疼起这个孩子。因为知道他日后不会继承帝业,即使做几十年的太子,也只是陪衬。 得不到皇位,一切虚名都是空…… 褚英也好……豪格也好…… 第44章 【迁入暖阁度寒冬】 奶娘正准备将豪格接过去,我有些眷恋里瞧着怀中的婴儿不愿撒手。突然,费英东从门口闯进来。 费英东满脸焦虑之色,喘着粗气道:“汗王——三都督回来了!” □□哈赤脸色大变,低吼了一声,眼中的怒火簇簇地喷涌着。 “走!” 他一声命令下,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酒席,原本坐在席上的五大臣和众阿哥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簇拥着□□哈赤,鱼贯而出。 怀中的婴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怔住。奶娘见状,连忙将豪格给抱走了,一边唱着古老的童谣一边哄着。 手上一阵温热的触觉,他低沉醇厚的声音传入我耳畔。 “在府上等我。” 他十指收拢,又紧了紧我的手,才不舍地松开,随着人流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一热。 我坐在东阁的客房里等着他,这间客房已经成了我们平日幽会的地方。大约是有了他的特许,所以东阁很少有家奴过来,唯有那个老管家。 他很细心,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帖,不让我遇上府上的女眷,也不会遭人非议。 到了亥时,终于是等来了皇太极。 他脸色铁青,一进屋便坐下来喝茶,脸上丝毫没有之前初为人父的喜悦。 “怎么了?” “父王将他圈禁了。”他沉声道。 圈禁……看来□□哈赤最后还是没有顾念兄弟之情,将他关进了高墙之中…… “汗王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毕竟是我叔父,跟随父王出生入死多年,最后竟是……唉……” 我知道他心中难受,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柔声安慰道:“他到如今这步田地,也是他咎由自取。你想,他若不是在黑扯木孤立无援,也不会回来。” 皇太极凝眸,反握住我的手,忽然问道:“如果,这样做的人是我……你可会恨我?” “一山容不得二虎,这样就是帝王的法则,不是吗?” 我伸手去刮他的鼻子,咧嘴笑道:“好啦,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你。” 他眼中情动,将我揽入怀中,沉吟道:“筝筝,是你说的。你不能反悔……” “是我说的。”我轻抚他的后背,贪恋着他的怀抱,“皇太极,情意与江山面前,我总会让你选江山的。” 他放开我,指腹在我的颊上摩挲着,眼中的痴迷展露无疑,“唯你最懂我,唯你知我心。” 我邪魅地一笑,“知道姐姐好了?” 他捋着我的鬓发,有些好笑地瞅着我:“到现在,你还敢妄称姐姐?” “三年了,我早已长大。” 三年……原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在河滩边洗着战袍,执拗又认真地对我说“你等我长大,我要娶你”…… 三年后,他长大了,可是我却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娶我…… 曾经我笑殊兰,笑她傻,笑她痴,为一份徒劳无功的感情。如今深陷其中的人是我自己,我才知道,原来爱情这的可以让人不计代价与得失…… “好,你长大了。” 他再次将我扯入怀中,俯身吻在我的脖颈上,他温柔的嘴唇触及我冰冷的皮肤,不由得溢出一声嘤咛。 “晚上留下陪我。” 不容我有丝毫的反驳,他已将我团团包围在他的柔情蜜意里…… **** 明万历三十七年,□□哈赤不顾兄弟情谊,将舒尔哈齐被囚禁在一间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留两个孔穴给他递送食物。明朝早已决定坐山观虎斗,对此事未置一词。熊廷弼近来也未闲着,下令禁绝了建州与大明的马市贸易,致使城内外无法贸易沟通。与此同时,着手修扩城防,修复了七百余里的边墙以及城池七座、墩台一百余座,按劾将吏,使得辽东军纪大振。 马市被禁,这样一来,皇太极原先辛辛苦苦部下的影士网络,只怕会就此中断。看来这个熊廷弼真的并非等闲之辈,一下便抓住了建州在关内情报的命脉。 孙带格格因为舒尔哈齐被幽禁一事,闭门不出,向□□哈赤绝食抗议。 □□哈赤为此事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孙带从公主降为了郡主。代善、皇太极等人虽极力谏止,也未能奏效。 □□哈赤越是生气,越看得出他对这个弟弟的情义至深。他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但这次却动了大怒,可见他对于他弟弟的背叛恨之入骨。 冬十月,□□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入冬之后,我没有住在文馆,而是搬去了东阁。 因为今年天气极寒,我这个南方人自然受不了辽东的冰天雪地,于是东阁被皇太极改造成个间暖阁,从夏天变开始动工了,为的就是赶在冬天前让我住进去。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好得让我不敢想未来。 皇太极与我的事情,府上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城里的阿哥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众人也只是猜测,我会被册个什么福晋,皇太极会向赫舍里氏提亲,娶我过门罢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赫舍里氏的姑娘,久而久之,和女真人相处久了,说多了女真话,听多了蒙古语,渐渐快忘了自己也是个汉人了…… 平日闲暇,我便坐下开始译《三国》,自上次与□□哈赤有过交流之后,他便让我继续译下去,定期交予他审读。这工作看似轻巧,但工作量也是极大的,一来原版的《三国》我未曾读过,再加上此版为明嘉靖的“罗本”,要逐字逐句看懂就很难了;二来女真话没有文字,还得在脑中译成蒙古语再书写记录下来。皇太极的汉语功底倒是不错,时常会帮着我一起译,有些生僻字他竟然认得比我还全。 住到东阁之后,他来看我便也轻巧了不少。每日下了朝,他便会来我这坐一坐,我便边剥水果给他吃边听着他谈论朝中政事。幸亏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政治观念还是站在了一个比较高的高度上的,所以时常能给他提一些意见。他偶尔留宿,每次他留宿后,为避免意外,我都会偷偷让姬兰准备上一碗“凉药”。 这“凉药”里头加了麝香,能起到避孕之效。我也清楚麝香有一定副作用,有时是终身性的,可以我现在的身份,若是有了孩子……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我宁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不愿让繁冗的未来缠住我。 我与塔尔玛的关系也有了谢改善,不再如从前般的针锋相对。 初到东阁住下的第一日,她便来拜访了我。 大约是生了长子的缘故,在府上她虽只是侧福晋,但却比嫡福晋风光了不少。母以子贵,看来是真的。 有了孩子的她,对我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还是跟之前一样,一口一声“姐姐”,不过这回的“姐姐”喊得亲切了不少。每次一来,就摆开架子给我送来不少滋补品,弄得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如果是真心想讨好我,那未免有点来得有点空穴来风,如果是假意,只是碍着皇太极的面子才来做戏的,演得又有些太过逼真了。 而真正让我觉得忧虑的是,殊兰至今未肯见我。 听闻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府上调养了好一阵子也没什么起色。这么说来,塔尔玛才是这八爷府的女主人,也怪不得她风光无限了。 塔尔玛很健谈,性格也属于开朗外向型。她常来我这儿陪我聊天,其实我也能猜到,她大约是得了皇太极的默许的,皇太极这个人,心思慎密,性子有几分晦涩,他必是怕我一人在此寂寞,才让塔尔玛多来陪着我聊天。 “姐姐你不知道,当日我在大贝勒府上当差,若不是为了留在城里,是绝不会给大妃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的,”她咀一口茶,微敛笑意,“这事爷也怪过我,我也是好说歹说,他才能理解我几分。其实爷就是嘴上硬,其实啊,心软着呢……” 我也只是强撑着笑容答应,虽然塔尔玛一直在尽力与我搞好关系,我也试着去接纳她。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喜欢不起她来。 她常带着豪格一起来,豪格这个孩子我还是很心水的,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抱抱他,捏捏他粉嘟嘟的小脸。难得他也与我亲近,一瞧见我就笑逐颜开,惹得我更是心疼得不行。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皇太极提过,我多半跟豪格这孩子有缘。有股发自内心的亲近。 有一回,我终于忍不住对皇太极说:“让豪格做我的干儿子吧,好不好?” 他只是一笑,将我搂过去道:“倒不如你替我生个孩子?” “我跟你说认真的。”我白他一眼。 “我也是认真的。” 我不满地推搡他:“你这人,净说些没谱的,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难道要我未婚先孕不成?” 他听罢,眼神悒郁,默不作声起来。 我察觉出他的痛楚,看来真是不该提及这个禁忌的话题,只好叹一口气,圆场道:“你这样我很难办的,万一我日后反悔了,想嫁给别的人怎么办?” “休想。” 话还未说完,他倏地吻住我,不让我再有说话的机会。滚烫的唇瓣碾在我的唇上,轻巧的舌尖夺去我所有的呼吸,双手迫使我紧紧地贴合着他的身体。 “唔……说得好好的……怎么亲……唔……亲上了……” 他吻得更深,吮吸着我每一丝的气息,扶在我腰上的双手一紧,我倒抽一口冷气。 “咝……” 听见我的呻吟,他这才微微松开我,却仍旧紧贴着我的身子,蛮横道:“让你乱说话。” 我完全乱了呼吸,微喘着道:“是你自己心怀不轨吧。” “再说。” 他作势又要俯下头来啃我,我只好连连讨饶:“好,好,不说了,不说……” 他伸手一捏我的脸蛋,唇角一勾,坏笑道:“听爷的话。” 这肉麻玩得……我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你看你,原来还会敞开心胸放我走,现在呢?啧啧,都怪我平时太宠你……” “再宠我一点,我说不定……会为你抛弃一切。”他沉醉在我怀中,呓语道。 “我不要你为我抛弃一切,”我冷冷地推开他,“你也不要成为那种为女人抛弃一切的男人,那样只会让我瞧不起你。” 他的表情瞬间冰了下来,眼眸蒙上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好。” 第45章 【酒入愁肠诉衷情】 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冬十一月,□□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我属人也,取之。 明万历三十八年,辛亥。春二月,赐国中无妻者二千人给配,与金有差。 与此同时,太子朱常洛的第五子出世,取名朱由检。 读范文程来的信,朱由检三字映入眼帘时,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朱由检……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就是未来的崇祯——明朝那坐在紫禁城里的最后一位皇帝! 清朝入关时在哪一年?我记不得了,只是读到朱由检出世,我有一种感觉……近了,越来越近了。也许是三十年后,也许是四十年后。中原江山易主,改朝换代,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秋七月,□□哈赤命子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 八月,舒尔哈齐在囚禁之中,仍不满其兄聪睿恭敬汗之待遇,不屑天赐之安乐生活。十九日,卒于狱中,时年四十八岁。因定其反叛之罪,未能入宗祠。 据说,舒尔哈齐临终前,仍在无所不用其极地说着诅咒□□哈赤的话。而且诅咒的内容,都与东哥有关。 这世间,痴男怨女,果真是恒久不变的话题。 这一年,八爷府上又添了两个小阿哥,先是塔尔玛诞下次子洛格,紧接着殊兰又诞下三子洛博会。八爷府接二连三的添丁,□□哈赤也十分开心,于是皇太极趁此机会向□□哈赤请缨,□□哈赤皆诺许。 于是,冬十月,□□哈赤命额亦都、何和里、扈尔汉率师征渥集部虎尔哈,皇太极亦在随征之列。 记得当初还住在大贝勒府上时,郭络罗氏曾说,每每褚英出征,她便会忧郁成疾,吃也吃不下,谁也睡不好。那时还觉得她是妇人之见,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了,当真是那么一回事。 皇太极出征在外,我的心就好像跟着他在外头征战,每天打听着他的消息,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大的战役,与上回征讨乌拉相比,凶险程度简直不值得一提,但还是担心,没由来的担心,怕他伤到哪儿……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自己安慰自己道,不会的不会,他肯定不会出事的,他要出事了,以后清太宗给谁当啊?历史还能见鬼不成? 不出十日,建州大获全胜,俘二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户。 我悬得老高的一颗心也终于搁了下来。 回城那日,八爷府上的女眷皆出城迎接,三岁大的豪格也被奶娘牵着在城门口等着凯旋归来的队伍。 塔尔玛特地来寻我,“姐姐可要一起去?” “我去?不妥吧。” “随我一块儿去吧,有什么不妥的。” 我笑着拒绝道:“他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接不接倒是无所谓的。” 她见劝我不成,只好作罢,叹气启口道:“你明知道爷最想见的就是你,何必要怄这个气?” “我哪里是在怄气?只是不愿去罢了。” “姐姐这是何必……” “妹妹,”我轻唤她一声,这些日子来塔尔玛对我的照拂我都记在心间,对她我早已没了隔阂,只真心将她视作妹妹一般,“我和爷之间的事情,旁的人,是看不懂的。” “我的确是看不懂……”她缓缓地将绣绢别在鸳鸯扣上,苦涩地撑出一个笑容来,“可是我懂爷对姐姐的心。” “在乌拉,我是人人手心里捧着的格格,来建州,做奉茶端水的丫鬟,就是大妃的狗腿子也做了。你也许不爱听这些,但你可知,我在赫图阿拉四年,苦苦等了爷四年,都等不来他瞧我一眼的机会。偏偏是因为你,我才能有今日……我的一切,幸或不幸,皆是拜你所赐……” 她所言每句,皆苦涩无比。其实这些我都心知肚明,可偏偏有些事,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见她险些就要落下泪来,我只好连忙安抚着:“我知道,都知道。” “你不知道。他娶我,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他迄今为止,做了如此之多,不过都是为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脑中猛地一震。为了……我? “你说……什么?” 她勾唇哂笑,“看来他从未跟你提过……他本不许我告诉你,事到如今,我不想瞒了……” “你可知那日汗王赐婚,将我与他二人单独留在大殿之内所谓何事?” 赐婚那日……我努力回想着…… 那时赐婚之后,皇太极却是被留了袭来。而我是独自出的汗宫,后来还遇上了褚英还有大妃……好像的确是有那么回事! “那时爷向汗王请婚,说要娶你为嫡妻,可汗王没有答应。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地位,而是因为大贝勒先了一步要了你。这之中玄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汗王对大贝勒,一面是信任一面是提防。二贝勒与大贝勒是兄弟同心,自然是不行的;五爷七爷,皆是有勇无谋,难当此任。唯一可是担此重任的,与其抗衡的,唯有爷了……所以汗王说:‘要猎好的猎物,需要沉得住气。男儿大了,自当以建功立业为主。况且我爱新觉罗家的人,从未出过孬种。你与那女子两情相悦,父王本不想干涉,只怕你日后为情所困,父王劝你,还是极早断了为好。’爷听完之后没有答话,抿着嘴唇沉默,那是我第一次瞧见爷这么狼狈。” 我只觉一阵眩晕感袭来,瞬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吃力地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这样的故事,我编不出来。”她笑得牵强,“我羡慕你,也嫉妒你……去不去,姐姐自行决断吧。” **** 我最后还是没有去给皇太极接风洗尘,而是去了别院后头的射箭场。 手上提了两罐五香烧酒,这还是我费了老大的劲从武纳格那儿骗来的。 还好没有英雄走白路,褚英果然独自一人在那里练箭。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发一发地鸣镝,真不知道该夸他认真,还是该骂他没有洞察力,一坐老半天,他愣是没有瞧见我。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太子爷——” 他原本一发箭已在弓上,被我这一声呼喊给生生打断了。 略略放低了弓,撇头瞧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继续将方才那一发箭拉上弓。 我严重自尊心受挫,再也坐不住了,跑到他面前,脸正对着他的箭心,双手叉腰仰头道:“你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动了动眉毛,盯我良久,才终于松了弦,冷声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是不怕你。” 他径直走到石凳前,拎起一罐酒来嗅了嗅,“不是对我失望了吗?” 我听他这么一说,面子上也挂不住,只好干笑道:“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忘了不成吗?” 他在石凳上坐下来,拿酒当水,仰头就喝。几缕清澈的液体顺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往下流淌着,流进他半开敞的胸脯……我看得有些发窘,看来我真的是色女本性难移。连忙别过脸去,避开这一“活色生香”的画面,在他一旁坐下来。 他一口气就干了半罐,伸出袖管一抹嘴,爽快道:“成。”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耸耸肩:“就是想找你喝酒咯。” 他斜睨我一眼,一脸的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别不信,我真的只是找你喝酒来的。” “只带两罐来,怎么够喝?” “啊……”我瞧着褚英手中已经见底的一罐,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就只拿得到两罐,还是好说歹说骗来的……”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将小指搁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立马有一队卫兵从旁边的练兵场小步跑过来,穿着镶白边的铠甲,应该是正白旗旗下的卫兵。 “大贝勒。” 褚英微微颔首,吩咐他们道:“去我府上,帮我拿几坛好酒来。” “是。” 我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让一整队卫兵帮他拿酒?果然是气焰嚣张的大贝勒。 我呑着口水道:“你……这算不算滥用职权?” “哈哈……”他大笑几声,“正白旗本就归我管,既然是我的人,帮我跑腿又怎么不行?” “你不是管正黄旗的吗?”我奇怪道。 “原先是,不过现在正黄旗统一由父王掌领,所以只有将白旗拿给了我。” 在建州,黄旗和白旗,不仅是旗色的不同,更是权利管辖的不同。□□哈赤所设的四旗,为黄旗、白旗、红旗、蓝旗。称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四色旗颜色的不同,代表编制和地位的不同,正黄为最高位的旗色,接下来才是正白。□□哈赤夺了褚英的正黄旗,换给他正白旗……这是不是意味着,□□哈赤正在无形间削弱褚英的权利?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证明□□哈赤对褚英……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 “给你降了一旗,你不气吗?” 褚英又开了一罐酒,笑着道:“我当我的大贝勒,管我的铁骑,打我的仗,有什么好气的?” “嘴硬!” 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以褚英争强好胜的性格,还有他长期以来对□□哈赤的怨念,怎么可能不生气?他心里肯定气得快炸了,只是他面上非要表现出不屑来。 “那你呢,你气吗?” “气什么。” “在老八那儿委曲求全,至今也没得到个名分,你气吗?” 我白他一眼,看来最近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真是长进不少。 “不气。” “呵,你还不是一样嘴硬。” 我从他手上抢过酒罐来,学着他的模样灌了两大口下去,烧酒入肚,从喉咙一路辣到底,倒是真的爽快。 这酒辣得我龇牙咧嘴,我擦擦嘴,将酒罐递给他,冷言冷语道:“是啊,多亏了你使坏。” 他眉毛一扬,不无讶异道:“你知道了?” “呵……这城里,哪有秘密?” 酒真的是好东西,好多话,不接着这点酒劲,有可能磨叽上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很奇怪,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这一手……”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 “你何时说过喜欢我?” 褚英恍然失神,最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承认,我不想让老八那么轻易得到你。” 他将酒罐端到我面前,我默契地接过去,又是连灌几口,歪着头喃喃:“这又是什么理论?” “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他有愧于你,即使有朝一日他移情别恋,这份愧疚也不会让他好受……对男人来说,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去珍惜。谁又能保证,这世间有不变的感情?” 我吐吐舌头,“婆婆妈妈,都快不像你了。” “只是趁现在,我还能帮你一些。日后……你能依赖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不知为何,我总觉褚英今天深沉不少,话中带话,让我猜不明白。 “你就想撒手不管了?” “是啊,你这个拖油瓶,成日都在给我找麻烦。太累人了。” “你——” 我作势要拿酒罐里的酒浇他,后来一想,这些可都是上好的烧酒啊,糟蹋了实在可惜……谁知他竟没有闪躲,而是箍住我的双臂,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筝筝,我喜欢过你。” 我整个人如遭电击般僵住,手中的酒罐“啪”地摔在了地上。 “你不需要困扰,不需要为难。”他徐徐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我怕有些话再不说,再没有机会了。” 第46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 我倚在炕上,细声念着《三国》第四十一回的序曲。 翻译工作进度不快,一年多来,才不过译了四十回,也算是慢得够呛。 实在是我的文言文功底着实不咋地,在现代时,古汉语就没及格过,“罗本”的《三国》光是读懂就费了我不少劲。 正念着间,姬兰推门而入,“主子,八爷来了。” 我还未带反应,就瞧见皇太极跟在姬兰后头,径直进了屋。 昨天的酒后劲头虽是过得差不多了,可今天一整日还是有几分昏沉,我懒懒地瞥他一眼,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就是比走时黑了几分。 他在我身侧坐下来,笑着盯我许久。 我被他直接又炽热的目光盯得一阵脑子充血,估计脸都红到耳根了。随手将书盖在脸上,伸了伸懒腰,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姬兰说你喝酒了?” “唔。”我随口应道,懒洋洋地扭了扭身子,想找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躺着。 他好笑道:“你这是什么作态?” “喝了雄黄酒的蛇。” 他一手搭在我后背轻抚着,俯身贴着我的耳畔,耳鬓厮磨道:“我是许仙,不是法海,你不必现原形了,娘子。” 我忍不住嗤笑,伸手推开他,嗔道:“去你的。” 他不怒反笑,顺势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低头一吻我的指尖,“昨个为何不来?” “那是你的福晋的事,不是我的事。”他不提也罢,一提这个,我便醋意渐浓。 “你明知道,我最想见的是你,”他贴着我躺下来,有几分哀怨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第一眼便想见你,谁知等来的却是一群不相干的人。昨晚上本是极累了,还想着你说不定独个儿在屋里等我,便想着法子挨出时间来瞧你,谁知来了一看,你竟睡得正酣……看来是半点儿也不想我。” 我本想挪挪位置,没想到身子已经被他牢牢挟制在怀里,根本没法动弹。 不想他……我何尝不想他,可是想到入骨,又能如何呢? 心中苦涩难言,只有逞强言道:“我才不想你。” “可我想。” 他眼中满是柔情,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来,“晚上在军营里,根本睡不着,就跑到外头看星星,还好现在晚上星星还够多,足够我数一晚上了。” “怎么会睡不着?” “想你,所以睡不着。我每次把星星数完,心里就想,下次一定带你一起来,让你躺在我腿上,我们一块儿数。” 我极力掩住笑意,斜他一眼:“荒郊野岭的,谁要跟你一起去数星星。” “好,那就不数,”他不停用指腹摩挲着我手,百依百顺道:“我都听你的。” 我伸头在他嘴上一香,心满意足地蹭蹭他的脸,说:“乖。” 他面带春风,眼眸熠熠生辉,喜滋滋地道:“我喜欢你亲我。以后每日都亲我可好?” “贪心鬼!”我伸出手指戳他。 “我贪心……”他喃喃,目光痴迷,“我还想再贪心一点……” 他凝视着我的双眸,那宠溺的神情,仿佛如获羲世奇珍一般,我又一次在他的柔情里沦陷…… 第二日,我醒得特别早,晨曦微露,几束微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子里来。 皇太极睡得很沉,也难怪,这半月的长途跋涉,应该是极累的。我盯着晨曦中他的睡颜出神,呆呆地想,这样俊逸的脸庞,这样的体贴入微……大约是个女人,都会深陷其中吧? 爱上他……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 唯一清楚的是,在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叶君坤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他。他对我日益具加的温柔让我不断沉醉,到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有时想想,上天还真是垂怜我,前世我错过了叶君坤的青年时光,这一世我能看着皇太极一日日成长,陪他走过这段必经难路。这样的我们,才完整。 我叹息着下了床,蹑着步子,尽量不吵醒他。披上外衫,坐在铜镜前挽发。 瞧着镜中未着妆容的自己,五官端丽,虽无绝代之丽,但也绝不输于城中的女子。我不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自己的容貌,但每每对镜一次,我心中便生惆怅一次。 这张脸,真真是美,真真是动人,桃腮杏面,秋水伊人…… 更重要的是。五年了,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我的脸,我的身体,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从万历三十五年至今,五年多过去了,我……仍旧是十五岁的模样,没有一点变化! 虽然十五岁的我已经发育完全了,但我毕竟是活过三十多年的人,我知道时间多多少少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些痕迹的。然而,一年一年过去……我惊讶的发现,时间仿佛对我不起作用。 我就像是一个怪胎,或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我心生害怕,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明白我的经历,也无从知晓缘由。为了不令人生疑,我只好每次都用妆容来掩饰着,但是与我亲近的人,比如皇太极,就常常感叹我青春永驻。 五年,他已经从一个青少年模样长成了真正的男人,而且成年后的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和叶君坤那样的像。二十一岁,在古代,绝对算不上年轻。可我这副容貌,却丝毫不会年老色衰,眼下尚且可以掩盖过去,但再过个三年五年,或是过个五年十年呢……我不老的事实会被发现,那时,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而皇太极,他以后的路还很长,他会登基、称帝……那时,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会是我吗? 每次缠绵过后,我都会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云端里,这一切皆是虚无飘渺。 正在出神间,只觉脖颈间一热,竟是他印上来的吻。 我真是估错了,还以为自己没有吵醒他,却忘了他向来警觉,哪怕是再小的动静也能被惊醒。 我头发还散着,没有挽成发髻,他从后头拥着我,头埋在我发间,轻啄着我的耳垂,引我抖缩一下。 “怎么不多睡一会。” “醒了,就睡不着了。” “可惜醒得晚了,不然真可以去数星星。” 他还念念不忘着这事,就像个小孩儿,惹得我一阵无奈:“数星星这般无趣,你却总是念叨。” “好,不数。” 他早晨醒来时脾气都是出奇的好,不像是我,一贯以来都有起床气,一醒来瞧什么都不顺眼。现在想想,在性格上,我们两还真的挺般配。 我拾起一盒胭脂来,看了看成色,他突然来了兴致道:“不如我替你画一次眉吧,如何?” “我这可是要出去见人的,你若画丑了怎办?” 他振振有词道:“女为悦己者容,我都不嫌弃,还有什么问题?” 说罢,他便拿起眉笔,沾一笔眉墨。 眼见他就要替我画眉,我侧身避开,推却道:“男子为女子画眉,是举案齐眉之意,你予我画眉,不合适。” 他听完我的话,倏地一愣,握着眉笔的手还僵在空中。 我想许是我的话有几分过了,尴尬之间,他先一步搁下了眉笔,淡淡道:“好,不画。” 他是个闷葫芦,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倒让我有些紧张,于是开口解释道:“皇太极,我……” “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上早朝了。” 他骤然起身,我心中警铃大作,忙不迭地拉住他的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无声地叹息,语气自责道:“都怪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不需要……皇太极,我有你就够了!” 我们前世就是夫妻了,这世,没有名分也好,我们也能快活自在! “不是的,”他转过身来直视我,“我原也这样以为,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在赫图阿拉城中,若给不了你名分,我根本无法庇护你。你看,那么多人爱我表姐,阿玛也爱她,却没能给她一个名分。没有名分,都什么意义都没了,到最后也只是作为叶赫的筹码……我竟是愚笨地犯了与阿玛一样的错误。” “你不用为我逼自己……名分什么的让它去见鬼吧,我什么都不要,真的!” “筝筝……” 我极力地劝慰着他,同时也在劝慰着我自己,“就算我一辈子都做不成你的妻子,也没关系。我只想和你一起白头,相守到老,好不好?”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多一天多一分多一秒,也是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第47章 【浮槎断梗何足论】 “豪格——” 下午的天气让人犯困,才眯了一会儿,那个小家伙就不知跑去哪儿了。 我没办法,只有出院寻他,一边喊着豪格的名字一边在各个院落里兜兜转转。幸好文馆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个小鬼头也跑不到哪儿去。 这个小祖宗,自打能说能跑了之后,天天都来文馆找我,名义上说是来学字的,每次来了坐下来写字都写不到一会儿,就开始鬼画胡,没得几分耐性,有时弄得一脸都是墨汁,还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我是又当爹又当妈,自从豪格认了我做干妈后,塔尔玛也是放心将他放在我这。她就能专心照顾府上另一位二阿哥洛格。 真不知道这孩子像皇太极那一点?无论是脾性还是喜好,都没有半点像他阿玛的。 “再高一点,就快够着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没劲儿了。” 一阵孩童的的嬉戏声传入我耳,我快步遁着声音找去,果然瞧见有三个小孩儿在一颗石榴树下打算摘石榴花,其中那个被托着够石榴花的小男孩儿,不正是豪格吗! 我袖子一捞,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凶相来,管他日后会是什么太子爷,这回再不好好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我“范”字都倒过来写! 正要三下五除二冲过去,底下托着他的男孩儿转过身子来,我一瞧,愣了。 这——这不是索尼吗? 只见索尼无毒无害地冲我一笑,开心地喊道:“师姐——” 他这么一喊,豪格也瞧见了我,连忙跳道我面前来,小声地喊:“姑姑……” 我狠狠瞪他一眼,凶巴巴地道:“你看看你,这是第几回溜出来玩了?小心回头我告诉你阿玛。” “阿玛才没空管我呢,我有姑姑,我要姑姑抱——” 豪格奶声奶气地说着,穿着件小马褂,细细的一条辫子辫在脑后,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哪里是受得了小孩这样连番卖萌的,心里是恨恨,但还是把豪格一把抱在怀里。他的小手抱住我的脖子,然后对着还站在的地下索尼做鬼脸。 我见树底下还站在一个跟豪格一般大的小男孩,被吓到了一般,愣愣地盯着我,样子十分可爱。我从前不曾见过他,便问:“你是哪家的阿哥啊?” “瓜,瓜尔佳氏的。”这男孩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睛无辜地瞧着我,显然还有些怕生,字也咬不清楚。 瓜尔佳氏?那大约是费英东家里的人了,我猜测着。 我冲索尼和那男孩儿一笑,举起豪格的手摇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豪格,跟两个哥哥说再见。” 豪格伸出小手冲他们挥了挥,有些恋恋不舍:“索尼、鳌拜,我先走了哦!” 我抱着豪格的手一颤。 ……鳌拜!如果我刚刚没有听错的话…… 我立马转身喝住他们:“等等——” 他二人皆奇怪地回头望着我,我咽了咽口水,复杂难测地盯着那个小男孩儿,吞吐道:“你可是费英东的家人?” “是,他……他是我伯伯。”小男孩怯生生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 “瓜尔佳·鳌拜。” 鳌拜……如果他真的是历史上的那个鳌拜,结党营私、专权舞弊、紊乱国政……这一切,我真的很难与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儿联系在一起。 索尼、鳌拜……我眼前这二人,若皆非历史上清初的辅政大臣,会不会太凑巧了? 我无声地暗叹,抱着豪格快步离开了院子…… 次日,又是我轮值早朝实录。 一大早我便赶去了汗宫大殿,足足提早了半个多时辰,谁知殿内早已人声鼎沸,除了□□哈赤以外,朝觐的要臣们基本都到了。 令我十分奇怪的是,就连大妃阿巴亥也来了,挺着肚子,一伙丫鬟搀扶着。再一细瞧,谁知,不仅是大妃,如数来了不少女眷,就连塔尔玛也在…… 今日用我一块儿做实录的是希福巴克什,他也早早就到了,端坐在位置上整理书稿。 我伸手捅了捅他的胳膊,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连女眷也来了不少?” 希福的年纪与我相仿,面庞清瘦,还蓄了一撮胡子,瞧着倒似小老头一般。 他清了清嗓子,“你瞧瞧这些女眷,难道没瞧出些端倪来?” 我又扫了几眼这些神色惶惶的女眷和焦虑不安的大臣们,恍然大悟:“乌拉——” 话未说完,就被希福一手捂住了嘴巴,他一脸惊恐,“你小点儿声!” “唔……”我一个劲儿点头,嘴上都快被他捂得喘不过气了。 他这才松手,留心地四下瞧了瞧,发现没人注意到这边儿的动静,舒坦一口气道:“亏是女子,怎得如此莽撞。” 我毫不留情地顶回去:“书生之见,迂腐!” “天下之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一捋胡子,鄙夷道。 我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舔笔研墨,一边洞察着大殿之上不寻常的气氛。 果然,□□哈赤一上朝,先是大发雷霆,细数乌拉布占泰的罪状,先是侵建州所属虎尔哈路,后又以鸣镝射他所娶的□□哈赤侄女娥恩哲。盛怒之下,还将所有城中乌拉籍的女眷都训斥了一通,连身怀六甲的大妃也未能幸免。在场的女眷们皆噤若寒暄,大约是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 出人意料的最后一宗罪状,竟是因为布占泰背信弃义,屡屡撕毁盟约,复欲娶□□哈赤所聘叶赫贝勒布寨女布喜娅玛拉格格,便是那“女真第一美女”——东哥。朝臣议论,东哥现在正身处乌拉,在布占泰手上,□□哈赤听闻更是大怒,下令率兵亲征乌拉。 死穴……这个东哥格格,果然是□□哈赤的死穴。 有关亲征乌拉一事,□□哈赤只吩咐让褚英留守赫图阿拉,一切事物全权交予褚英。并形式性质地下旨封褚英为嫡长世子,世袭汗位。这么一来,褚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爷”,再加之留守赫图阿拉一事,可见□□哈赤已经打算让褚英接管大权。殿上的诸阿哥解释神色大变。 □□哈赤走后,众人还未散去,因出征之人尚未有定夺,仍留在殿中待命。 这些女眷们估计是第一次遭遇此况,都被吓得面色苍白,有不少都开始低声啜泣了起来,其实她们嫁来建州之后,本就与乌拉再无半点干系,偏偏这回布占泰撞在了□□哈赤的枪口上,引得□□哈赤迁怒整个乌拉。 我一眼便能从人群中找到皇太极的身影,不知是否该说这是心灵感应,跟着巴克什做早朝实录也有些年份了,这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茫茫人海,看见他的身影,总是莫名地安心…… 他仍是与五大臣们并肩位列在前排,按照嫡长的顺序,排在末端。 不同往常的是,今日他的身侧站着塔尔玛,二人正在低语着什么。塔尔玛时不时地露出担忧之色,皇太极便在一旁轻声地安慰着她,眉目间温柔如斯。 这一幕,看得人羡慕、嫉妒……这便是夫妻,举案齐眉,休戚与共…… 我有些晃神,不远处的褚英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我匆忙地低下头,胡乱地铺开宣纸,想把情绪全都掩藏起来,谁知他竟已到了我面前,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一手扳着我的下巴,逼得我抬起头看向那一幕刺眼的画面。 褚英的动作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只见皇太极也将目光移向了这边,眼底是深不可测的玄黑……我猛地闭上眼。 “这种程度,就伤心了?” 下巴上传来一阵刺痛,我皱眉扯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怕了?”他挑眉戏谑道。 他这是在挑衅皇太极!他要赌一把……和皇太极赌一把…… “褚英,我了解你……不要这样做,会害了你自己!”我哀求道。 他将我带出大殿,牢牢抓着我的手。临出大殿前,习惯性地朝那个方向看去,却不见了皇太极的人影,我心中一空,恐惧更甚…… “如今这样大好的机会,要我如何舍弃?只差一步了,一切都只差这一步了……” “你听我一次劝,好不好?我知道结局,我知道……” 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哈赤这次大张旗鼓的将权利交到他的手中,分明是一次试探啊!和先前对舒尔哈齐的试探如出一辙……褚英若是不能表现出对□□哈赤的忠心,那么……下场会和舒尔哈齐没有分别…… “不妨告诉你,我心意已决,任谁也劝不了。” 我有些恐惧地向后退了几步,手心布满了黏湿的汗液。 “别迈这一步,褚英!不要走这一步……你若是败了,便是满盘皆输啊……” “别怕,”他靠近来握住我的手,“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右手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拽住,那熟悉的声音就回响在我的头顶。 “大哥。” 他仰头与褚英对峙,声音像是从嗓子底发出的一般。 褚英缓缓地松开了我,勾唇轻笑,“八弟来了。” 我立在他二人中间,对上褚英得逞一般的表情,惊慌失措间甩开了皇太极的手,“皇太极,你回去。” “没事,有我在。”皇太极扶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安心。 “你回去,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我抵死劝诫着,不能让他们二人这样对峙下去……褚英这是在树敌!所有他不需要的人,所有与他对立的人,他要统统归为敌人!而皇太极……也不例外! “筝筝!”皇太极仍是不放弃。 我无力地呜咽着…… 我有预感……他们两个,我一定会失去一个……我有预感…… 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是来了……来得这样快。 褚英占有性地将我拥在怀中,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 “八弟此番,应该会在点将之列吧?” “劳大贝勒操心了。”那声音仿佛是从牙尖发出来的一般。 “也是,八弟近来战绩累累,立了不少功,父王看是有意将正白旗给你……此番出征乌拉,你是非去不可了吧?” 皇太极紧握着拳头,缄默不语,脸色阴鸷森冷。 “到时,怕你是分身乏术了……” 皇太极骤然抬头,死死地盯着似笑非笑的褚英,声音喑哑。 “大哥,不要逼我。” 第48章 【十年磨剑试霜刃】 战事紧锣密鼓地拉响了。 除了褚英外,阿敏、莽古尔泰、阿巴泰和皇太极等贝勒均未留守城中。□□哈赤支走了他所有得力的儿子,却唯独留下了代善。扈尔汗、额亦都等将领也在点将之列,五大臣中,唯一没有出征的人,竟是□□哈赤最为器重的大将费英东。 我不知道□□哈赤这样的安排到底是何企图。唯一能知晓的是,赫图阿拉城……终于是要变天了。 那日在汗宫大殿,褚英坚决的表情仍历历在目,这次的汗王亲征,于褚英而言无意是绝佳的时机,他想不惜一切代价赌一把…… 他已公然向皇太极表明了立场,证明他已决议和皇太极撕破脸,或许不止是皇太极,还有其他的势力,手握重权的他,除了□□哈赤,已经无所畏惧了…… 眼看出征在即,我却始终没个主意,只有躲在屋子里干着急。正心下犯难,皇太极推门而入,神色匆忙道:“快些收拾东西,我送你去沈阳。” “去沈阳?”我诧异万分。 皇太极点头,我霍地站起来,质问道:“现在这副局面,你竟要我去沈阳?” “没有别的法子,眼下唯有如此,”皇太极面色堪忧,“我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城中。” “所以将我送去沈阳,去投奔范文程吗。你们就这样把我踢来踢去?” 我哑然失笑,一直这样这样被动地生活着,跟随着他的脚步前进,每一步都走得不像我自己……说来都是为我好,他又可知我是何滋味? “听话,好吗?只此一次。”他缓下表情来,细声劝道。 “我不会去沈阳的,我要留在赫图阿拉。” “不要赌气。”他有些疲惫道,“你不去沈阳也可以,那就跟我,我带你去乌拉。” 我淡淡一笑:“你知道我不会走的,这个时候,我如何能走?” “城中远比乌拉要凶险,此番不带你走,万一……”他陷入左右为难之境。 “便是城中再危险,我也决不会离开半步的。”我态度坚持。 长久的沉寂后,只听他有些发颤的声音道:“呵,原来我的生死……还没有他的成败重要!” 面对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因为知道这场政治博弈的结局,我才敢下这番决断的……原以为他会明白,别人也许不懂,可在我心中孰轻孰重,我以为他会明白…… 我不由讥诮道:“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如此,如此容易倒戈向他人……” 他眼中带着痛楚。 如果要我今时今日,眼睁睁看着褚英送死,那么当初我又为何跟去了斐优城,把他救回来?他不是别人,是褚英啊!我不能看着这出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所以我决不会一走了之,对此事弃之不理袖手旁观。我做不到,我,范筝筝做不到。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都要劝他收手! “纵使你强迫我走,也只会让我心中的愧疚愈甚……” “罢了。” 皇太极冷哼一身,“你自己已有定夺,我也强迫不了,你从来就不是能够被强迫的人,”他掸了掸身上褶皱的锦袍,面色冷峻。 “我不强迫你。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帮你。” **** 明万历四十年,癸丑,□□哈赤亲率三万建州大军伐乌拉。 庚申,兵临乌喇河,布占泰以所部迎战,夹河见建州军甲胄甚具,士马盛强,乌喇兵人人惴恐,不敢渡。□□哈赤率兵循河行,下河滨属城五,又取金州城,遂驻军焉。 原本可以长驱直入乌拉城的建州兵马,将城外数个小城池逐个击破后,却在城下按兵不动,一连谈判数日。城中不少人议论纷纷,说是布占泰拿那“叶赫老女”做谈判条件,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最后□□哈赤忍无可忍,下令攻打乌喇城北门,焚其粮,毁其城,决意灭亡乌拉部。乌拉城成了一座空城,被建州团团包围,兵临城下,布占泰只得出城求和。 冬十二月辛酉朔,□□哈赤以太牢告天祭纛,青白气见东方,指乌喇城北。□□哈赤屯其地三日,尽焚其储峙。布占泰昼引兵出城,暮入城休。□□率兵毁所下六城,庐舍、糗粮皆烬,移军驻伏尔哈河渡口。布占泰使使者三辈以舟出见□□哈赤,布占泰率其弟喀尔喀玛及所部拉布泰等继以舟出,舟中而言曰:“乌喇国即父国也,幸毋尽焚我庐舍、糗粮。”叩首请甚哀。 □□哈赤立马河中,数其罪。布占泰对曰:“此特谗者离间,使我父子不睦。我今在舟中,若果有此,惟天惟河神其共鉴之!”拉布泰自旁儳曰:“贝勒既以此怒,曷不以使者来诘?”努尔哈赤责之曰:“我部下岂少汝辈人耶?事实矣,又何诘?河冰无时,我兵来亦无时。汝口虽利,能齿我刃乎?” 布占泰大惧,止拉布泰毋言。喀尔喀玛为乞宥,□□哈赤乃命质其子及所部大酋子,遂还营。五日引还,度乌喇河滨邑麻虎山巅,以木为城,留千人戍焉。 这一战,□□哈赤本就势在必得,而布占泰唯一的筹码,只有一个女人,外加自己那点所谓的英雄气概。 我在赫图阿拉城中的日子也清闲了下来,时有传来乌拉的战报,因□□哈赤亲征,其他的将士都成了陪衬。我不担心皇太极,只怕他有所积怨。 他是我的一切,是我留在古代理由,是我生活的意义……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的死活?只是我穿越了四百年时空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会败。所以我才不愿见到褚英在这次博弈中,满盘皆输…… 自上次在大殿的一番针锋相对后,我再未单独见过褚英。出征那日,我也在饯行之列,褚英却未曾现身。倒是这几日,早朝上都能见着他,名义上是代□□哈赤处理政务,实则是确立了他储君的位置。我偶尔与硕色巴克什一同做实录,看见褚英端坐在那汗王宝座上,底下众臣对其的敬重之心甚至与□□哈赤无碍。心里是一声长叹。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一日一日过去,城中没有任何动静。越是安静,越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等到真正要面对时,心中仍怀有侥幸心理,想着再迟一些,再迟一些…… 十一月,大妃阿巴亥诞下一子,因生产时正巧赶上出征在即,所以未能取名,兄弟中行十四,所以皆呼其为十四阿哥。大妃受宠,已是人尽皆知了,继诞下十二阿哥阿济格后,又诞下十四阿哥,一连添了两个儿子,自然更是风生水起。比起虽在正位,但已在冷宫住了许久的大福晋富察氏,当真是让人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褚英与大妃有过节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他的样子倒也做得足,□□哈赤虽不在城中,但这十四阿哥的满月酒是不能不办的。于是在汗宫大摆筵席,美其名曰是满月酒,实则招揽来了一群门客,到头来这一次满月酒,不知是为谁办的了。大妃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现在褚英当权,而且□□哈赤近来的动作,皆在向大家暗示,自己想要将位子交给他的嗣子褚英,亲征乌拉也是为了创造一个契机。 费英东,代善……这二人到底会站在哪一边?一个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将领,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弟弟……若代善决意投靠自己的哥哥,那么大妃也就一起被收入囊中了…… 我仔细的揣测分析着……不对,应该远远不止如此,除了这二人之外,还有额亦都,褚英救了殊兰一命,额亦都十有□□也是站在褚英这边的……还有阿敏!其妹孙带对褚英有爱慕之情,其父舒尔哈齐又被□□哈赤所杀,必然有所积怨,这么一推,现在正掌握着军中大权的舒尔哈齐遗子——阿敏,自然会站在褚英一边。 我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一一猜想了过去,才恍然发觉,一直以来,我担心的都是褚英败了的情况,现在细细分析来看,如若真要发动政变,褚英的胜算……很大!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方向! 月末,□□哈赤班师回朝。 我就要松一口气,以为褚英不会再有什么动作,谁知,就在军队行入建州境内之时,褚英突然下令关闭四面城门,将建州大军拒之城外! □□哈赤亲征,带走了自己的大部分正黄旗将士,以及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将士,而留守城中的士兵,正白旗隶属褚英,正红等旗隶属代善。所有守城卫兵皆听命于褚英和代善二人,褚英一声令下,无人不从,大军距城还有不过几十里地,赫图阿拉四周已是城门紧闭,连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闭城门的号角一响,我便从午憩中惊醒。我清楚的知道这个号声传达的是什么命令,也清楚褚英这么做的动机……赫图阿拉城易守难攻,而且外头的军队早已不堪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了,加之深冬严寒,外头还在下雪,若此时起事,无疑是最佳的时机。他这么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身后响起木门的吱呀身,我没有转身,只是恍惚地望着屋外茫茫的大雪,呼吸渐促。 他身上落满了外头的雪花,没有穿蓑衣,“我以为你会来找我,等了半天,只好自己找来了。” 我轻笑着推开窗户,让外头的雪花飘洒进来些许,不着边际地说道:“若我没记错,爷府上去年新添了个小阿哥,前些日子遇上嫡福晋,还直夸那孩子乖巧可人……” 他竟也自然地接了下去:“尼堪那孩子,确实是让人省心。” “爷想听什么?” “想听你劝我。” “有何好劝?”我反问。屋里的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不知是否是天气冷的关系,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不舒服极了。只好伸手又把窗子带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到底是要拼这一次的,不拼这一次,你又怎么会甘心?” 第4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哪怕一次,爷做这些的时候,有为妻儿们想过吗?” 我紧紧攥着衣襟,微微喘气。文馆不抵暖阁,屋子里头和外头没有太大的分别,这样冷的天气,简直连喉咙都快冻僵了,可额上却在不停地冒冷汗。 褚英眉梢微动,却仍旧神色如常地喝茶,“要成大事,总要自私一回。” 也是,褚英从来就不是顾家之人。反倒是我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找突破口。这样劝下去,总归是没有用的,反而是在耽误了时间。建州大军不出三个时辰,就要抵达赫图阿拉了……在这之前,一定要找到他的死穴才行……□□哈赤的死穴是东哥,代善的死穴是孙带……那褚英的死穴呢?为何我偏偏和他相识这么久,却不知道他的死穴! 本就快心灰意冷,不经意间,却瞟见他腰间那一抹青黑的玉色。 他竟是带着这串玉坠来见我……女真人本就没有随身佩玉的习惯,尤为像是这种男子佩戴的腰饰玉坠。他曾说这是他的护身符,那么今日,这串玉坠,也一如既往地保佑他吗? 我又微微开了一丝窗,雪势倒是相比之前小了一些,远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我凝神又细瞧了许久,待我看得分明,心脏竟狂跳了起来。 褚英的死穴……我终于知道了!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嚯地关上窗,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桌子上,厉声道:“开城门吧!你别无选择了!” 这一声厉喝,差点没让我呛过气去,话音一落,便开始猛地咳嗽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我投来目光,那一身暗紫色的锦缎袍子上绣着蛟龙金边,衬着上好貂皮麾袍,格外让人有距离感。 “褚英,你记得去沈阳时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定是不会懂,你们女真人为何要起兵,女真族人并非不想安居度日,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是汉人逼你们的。” 他瞳孔颜色渐深,令人眩惑。 “你不想族人被唾弃、鄙夷,所以你们才起兵,才在辽东烧杀掠夺……建州纵横辽东几十年,近年来明朝却未出一兵一卒,反而退避宽甸六堡,汉人惧怕的难道是这小小的建州卫?他们怕的,是你们爱新觉罗家人,兄弟阋于墙,却能外御其辱。如今,你要平地起孤丁,这也是汉人逼你的吗?”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是听不进去的,但今个儿这话我还是要说,”我展臂去拥他,心绪起伏,呐呐道:“你说,这天下从来就不是汉人的。眼下乌拉虽已濒灭,可你别忘了,汉人还挟着叶赫为北关,要问鼎中原,绝非易事。同室操戈,对建州来说,是灭顶之灾!汉武帝刘彻皇太子巫蛊祸起,致使父子反目,政变失败后母子俱亡。历史上这样的教训,不胜枚举。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这个储君早就是你的了,也许不用等汗王“百年之后”,怕是用不着几年,汗王就会将这汗位禅让给你了。你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眉心紧拧,眼中闪过一丝冷然:“你所言句句在理。只可惜你不是我。纵使结局已定,我也一样不会开城门。” “你会的。”我胸有成竹地一笑,“因为你必输无疑了。不……是你已经输了!” 他瞬间颜容错愕,抬头对上我的目光,惊讶不已道:“你……如何知道的?” “文馆的文庙连着昭忠祠,昭忠祠后头便是北大门,我的屋子坐向朝北,视野好的话,正好能瞧见北大门的城楼。你刚来时,因为下雪的缘故,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北城楼的情况……但其实,并不是全都看不见,”我嘴角弯起一抹淡笑,“以我对你的了解,若真要举事,是绝对不会让他旗的人来执勤的。原先我之所以看不见北城楼的情况,是因为城楼上皆是你的正白旗的士兵,旗色太过相近,容易造成盲点,而现在……” 我一把推开窗户,北风席卷着雪花在空中起舞。他半眯着眼睛,半边脸颊隐藏在了随风摇曳的貂毛中。 “在白雪中,难以辨认出正白旗,而正红旗的旗色却是格外起眼。褚英,城楼上已换了旗色了,”我微微动容,心底涌起一股同情,恳切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褚英自嘲地冷笑一声,将茶盏摔在了地上,颓然叹息。 “代善……到最后,竟是他……” “二贝勒无非是想明哲保身罢了。” 此时此刻,我竟有几分感激代善,感激他没有一同跳下了这个火炕,而是选择了最明智的方法,在最后一刻变卦,既保全了自己,又给褚英留了一条后路。 褚英扯着沙哑的嗓子喃喃道:“他到底是不敢争。这样的性子,日后如何能和五弟八弟他们斗?”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时辰不多了。现在把城门的卫兵都撤回来,还来得及!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种时候,他居然先想到的是代善。他的死穴,不是别的,便是他所珍惜的这个弟弟啊! “代善既然已经有了抉择,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也会收尾干净的。” “你在为他着想,他亦是在为你着想。你们两个……” 偏偏他们是建州的大贝勒、二贝勒,一山容不得二虎,□□哈赤无论是欣赏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等于在把另一个逼上绝路。就算是他们二人心中不曾想要争夺,但他们身后的势力又岂会轻易放弃呢?尤其是在女真部落,外戚建立起来很大的权利网络。褚英娶了常书之女郭络罗氏、额尔吉图之女富察氏,代善则有一位叶赫那拉的福晋,和已灭的哈达部孟格布禄贝勒之女……他们二人,无论是从勋功还是外戚势力上来看,皆是不分上下的。 “二弟他自小性子孤僻乖张,便是心里有事情,也从不与别人说。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两个第一次作为将领跟随阿玛征战。那时候他连马都还骑不稳,但还是硬着头皮要跟去……代善他,今日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不该拖他下水。” 从他最后的那句话里,我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难道,这次罢休了,他还想着谋划第二次? 正在我毛骨悚然间,褚英一偏头,贴在我耳侧低语,“你觉得我输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 “我为何要赌这一局……”他眉宇微舒,诡笑一声,“你忘了?我稀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位置。” **** 代善的临时倒戈,总归是制止了这一场狂风暴雨。 然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关于汗王出征期间城中的传闻从未停止过,带着将士凯旋而归的□□哈赤对此也起了不小的疑心。 第二日早朝,褚英便以身体抱恙为由缺席,□□哈赤未置一词,只按照惯例犒赏将士,并细数了布占泰的罪状,并命令三军只稍作整顿,一旦布占泰有所动作,立马亲自率兵征讨。这一次,布占泰是真的激怒了□□哈赤。乌拉,大约气数已尽。 建州会统一女真,是历史的必然,我心中知晓,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后,□□哈赤知晓征战期间大妃诞下十四子,自然是喜上眉梢。虽说大妃原也是乌拉的格格,但丝毫不影响□□哈赤中年得子的喜悦。欣喜之下,□□哈赤当即给这个小十四阿哥赐名。 在做着汗王实录的我,听到□□哈赤赐名时,竟是手一抖,一滴浓墨就这么玷污了整张纸。 这个十四阿哥,被赐名为——爱新觉罗·多尔衮。 原来多尔衮,竟是大妃阿巴亥的儿子,我心中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似乎命运早已奠定了他日和与皇太极势不两立的基础。 朱由检、多尔衮……这些明清交替时的风云人物相继出世,而且就这么真实地在我的身边,目睹着他们一日一日长大,看着他们攒写着历史的篇章…… 我在文馆上侯了好几日,皇太极都未曾来过。常言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于是也顾不上什么礼数问题,便径自去了八爷府上找他。府上的包衣奴才皆推脱说八爷有公务在身,不便见客。总归我也算是这八爷府上的常客了,这些小厮们也不敢怠慢我,好吃好喝地侍奉着,可等到最后,还是吃了闭门羹。 他不想见我,不愿见我。可我却是迫切地想要见他。 于是我干脆住回了东阁,反正是非要见到他不可,天天两边儿跑,加上这天寒地冻的,倒不如住在八爷府上来的自在。现在褚英的事情暂且平息,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来跟他卯,我倒是要瞧瞧他能躲着多久不见我。我好歹也是对夫妻之道有经验的人,冷战是婚姻的隐形杀手,我一定要跟他好好沟通,才是解决之道。 豪格这孩子也不算太没良心,每每瞧见我都会热切地拉着我,一声一声地喊我“姑姑”。 也不知他是怎么的,从会说话起,一见我就喊我“姑姑”,我纠正了几次这个完全不合辙的称呼,他怔是要喊“姑姑”,怎么改也改不过来。于是后来叫着叫着,我也就听惯了。 府上的二阿哥洛格体弱多病,听闻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塔尔玛整日都守在二阿哥哪儿,也没那么多精力来管豪格,于是托我代劳。呆在府上不做事也闲得慌,于是我就当了一回这孩子的保姆,打算借此制造机会见皇太极一面。 再怎么不济,当爸爸的也不至于不见孩子吧?果然,不出几日,这招就奏效了。 那日刚过晌午,正巧哄着豪格睡下,门外的丫鬟也没有通禀一声,他便推门而入。想他本是打算来瞧豪格的,大约没料到我会守在豪格屋子里,脸上神情一凛,张口欲言。我连忙朝他做个“嘘”的口型,示意他别出声。 冬日里午睡,最忌着凉,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给豪格掖好被子,放下床幔,才蹑着步子退了出来。 他轻咳一声,冷言冷语道:“何故在此?” 我盯他半响,许久未见,居然是这么一句开场白,当真是把我气得够呛。不过……他生闷气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可爱,想到此处,不由得噗哧一笑。 “让我瞧瞧,我们八爷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我完全摆出哄小孩儿的口气来,装模作样地在他身上动手动脚,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咳……放肆。”他有些莫名,低声喝斥道。 既然卖萌也没有用,那我只好不跟他绕弯弯儿,直接开门见山道:“为什么不见我?” “今日这不是见了?” 我绕起双臂,口干舌燥,“你在气什么?” “我不是在生气,我只是给你机会,让你选择,”他叹一口气,“你不能一直在我和大哥之间徘徊不定。” “我只是……不想你们任何一方出事……” 他讪笑一声,“筝筝,他这样做,是逼得大家跟他翻脸。总有那么一日的……现在你若不能考虑清楚,只怕到时你亦会怪我。” 第50章 【天近垂暮谱诀别】 “我知道。” 关于这个结局,我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历史的进程,是我所无法阻挠的。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出现今天这个局面,只是,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我已是山穷水尽,只好一股脑地翻出那些儒家修行的中庸之道来,“况且《中庸》有云:‘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你并非一定要出这个头不可的,不是吗?” 他眉心一皱:“筝筝,你想的太过简单了。” “也许是我想得过于简单。”我并不是没有细细思量过,只是现在的情况,让我没有那么多犹豫不决的时间。褚英……他为我做过那么多,在别院的时光,每一日都那样清晰,那段日子的陪伴不是假的。当日他救我进城,起码一次,我也该为他做点什么…… 我怯懦地上前牵起他的手,摩挲着他右手食指上缰绳勒出的茧子,“可我真的不想看你们手足相残,不想看你变成这样,变得心狠手辣……” 他神情稍有滞留,却还是冷声道:“你求我又能改变什么嘛?便是我不出手,难保五哥七哥他们不会。结局都是一样。这次,恐怕没人能救得了他。” “我只求你这一次,”我眼眶一热,“……只此一次。” 他反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我与他四目相对,他眼底的黯然一览无余。 “你从未这样求过我……” “褚英……他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于他,我有亏欠也有感激……哪怕他此番是在劫难逃,我也希望,那个出手之人不是你。” 他霍地松开我手,嗤笑一声:“谁出的手又有何差别?” 我望着他决然转身的背影,心中隐隐作痛。 “我说过,这一次,我不会帮你。” **** 我无法说服皇太极放弃,也无法制止褚英。在他们的这场角逐中,昏头转向的人竟是我。 两边处处破壁,吃力不讨好。于是我静静地坐下来想,难道是我错了吗?我只是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不让我失去任何一个人,皇太极也好,褚英也好…… 安逸地在建州生活了六年,我从未意识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将我所有的生活都打乱。我也没有意识到,明万历四十一年这一年,命运,会给我重重一击,改变我之前所有安逸的生活轨迹…… 明万历四十一年,正月。 这场蓄势已久的风暴终于是席卷而来了。建州从乌拉撤兵不到两个月,布占泰旋复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库什和额实泰,将以其女萨哈廉子绰启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质于叶赫,娶□□哈赤所聘贝勒布寨女。 这一次,□□哈赤对于布占泰已然恨之入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盟约,彻底激怒了建州,再加之他向建州的宿敌叶赫部讨饶,并迎娶东哥这一举,更是让□□哈赤忍无可忍。 □□哈赤也没有食言,一如他在朝堂上对众人许诺的一样,决定再次率兵攻打乌拉。 褚英仍是被安排留守城中,却未被授予职权,显然□□哈赤对他的逆心已经知晓一二。与上次不同的是,整个建州,除褚英留守外,其余将领、贝勒全数出动,□□哈赤之意,直指灭亡乌拉。 我踌躇再三,还是决意去见一见褚英。 他以身体抱恙为由,已有半月之久为上早朝,我倒不是真的担心他身体不适,只怕这二征乌拉,他又会有什么动作。 是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最后的出路了。这一次□□哈赤再次令他留守城中,无疑是再明显不过的试验了。可褚英的性格,纵使知道这是火炕,还是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比起赫图阿拉城中其他的地方,大贝勒府我还算是比较熟悉的。其实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很难对这个地方没有感情,没有亲切感。如今,六年过去了,和我初到赫图阿拉时的蒙头乱闯、伶仃寂寞相比,现在,赫图阿拉更像是我的家,我的归宿。 我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时候遇上郭络罗氏,她一如我初见她时的清丽朴素,只是身子瘦了不少,脂粉却也掩不了眼中的疲倦。 “范姑娘,好久不见。” 我的确是很久未见过她了,之前劝诫褚英时我谎称见过她,不过是想以妻儿之类的话来牵制住他,谁知他竟丝毫不为之动容。 有的人,天生是薄情之人,爱上这样的人,注定是凄苦的。 我一拘身道:“请嫡福晋的安。” 她脸色有几分苍白,却还是强撑着笑容道:“去看看爷吧。” 我一怔,有些意外地瞅着她。 “你去,兴许能劝劝他。” 这话中,我听出了苦涩、无力、悲哀……更多的,是为人妻的爱!故人见面,没有更多的寒暄,只有这样的一句发自内心的恳求,我心里只觉涩涩的。 上前扶着她的手,眼眶中不自觉地蓄起泪来,哽咽道:“我去,我去……” 天色已近垂暮,穿过原本熟悉无比的大贝勒府,一条条的长廊,一间间的院落……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忐忑吗?感伤吗?或许都不是,又或许都是。只觉脚下的步子都开始不听话了起来,每一步走走得那样吃力。 好不容易是走到了他的屋子前,却发现自己懦弱到不敢推门进去。 我没用……在城中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无权无势。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只能袖手旁观……我虽口口声声称褚英为朋友,但到头来,却是个最不称职的朋友…… 屋里响起一阵瓦罐摔碎的响声,我一惊,未再犹豫,推开了门扉。 一阵浓郁的酒气迎面扑来,屋子里头很暗。我咬着唇迈了进去。 一地狼藉,最醒目的,唯有几只空酒坛子歪七倒八地堆在炕边。铺天盖地的酒气将我呛得一阵恶心反胃,我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酸水,寻找着褚英的身影。 “出去!” 一声怒喝在我身后响起,我倏地转身一瞧,只见褚英正衣衫不整地歪在炕上,憔悴不堪。 “谁让你来的?滚——” 他下颔冒出了胡渣,发辫也散了开来,一手还挂着一只酒罐。 “不用你催!”我几步走过去,将他手上的酒罐一夺,怒声道:“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巴不得快点滚!” 他红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先前狰狞的表情被我这么一喝倒是褪去了不少。 “这样的我,又该让你失望了……” 我不理会他,吩咐外头的丫鬟准备了些热水,看他这个样子,大约是烂醉了好几日,再不洗漱,该不成样儿了。 打好了水,洗了一把汗巾,走过去给他抹脸。他有些抵抗地推开我,我心里窝火,把汗巾一扔,双手叉腰道:“我对你早就失望透顶了,不稀罕再失望这一次!” “你走吧……”他哀叹道。 “好!我走!让你自生自灭!我走了你就别想我再回来——” 我大声冲他吼道,声嘶力竭,最后眼泪竟不争气地簌簌而下。 “筝筝……” 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你们当我是铜墙铁壁吗?我受不了了!你们爱怎样怎样,我再也不管了!” “你……你别哭啊……” 他坐起身来,慢慢地拍着我背。 我挥手推开他,伸出袖子用力地一抹眼泪,拿起桌上的酒罐就往嘴里灌。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胃肠,刺激着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你——”他又惊又怒,将酒罐给抢了过去,“哗啦”一声,将酒罐用力地摔在了地上。 “咳咳……咳……” 我被呛得不轻,鼻腔里都灌满里酒,胃里一阵翻涌。 “你这是做什么?” 我脑子充血,只死命地干呕着,就差将五脏六腑都给咳了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险些昏厥过去。 “学你!” 即使难受至极,我也不忘顶嘴回击他。 他幽幽地叹息,一边帮我拍背顺气,一边哑着声音道:“你听好我说的话。接下来,不要留在城中,像上次一样从军出征也好,去沈阳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城中。还有……” “不要为我和皇太极翻脸,他是这城中唯一能保护你的人,”他的目光里带着诀别时的悲戚,“你不用管我的死活,不要去做傻事,听懂了吗?” “为什么……” “你留在城中,只会纷扰我的心思,”他扳过我的身子来,身上帮我捋着额前凌乱的发丝,“筝筝,以后你都会明白的。现在只需要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 我拼命摇头,鼻子一酸,眼泪又快涌出来。 “我怕我回来……再见不到你……” “他毕竟是他的儿子,他还不至于会杀我……况且,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一定会输呢。” 这种情况之下,竟是他在不停地安慰我。“我记得你原来和我说过,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孤苦无依……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尽我所能保护你,至少,要让赫图阿拉成为你的家。我跟你允诺过的,要给你一个家。” 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手颤颤地抓着他的衣襟。 这些话,原来他都记得,原来他都还记得……六年了,他从未改变过。 “你说要跟我有一个交换条件,那时我没有答应……我那时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所执着的东西,若真是无所牵挂,岂不是太过虚空了……毕竟这是我坚持了半生的事情,要我就此撒手是不可能的……” 我缩在他怀里呜咽着,脑中一片空白,只听他声音低沉地跟我回忆着,每一个细节都回忆得如此清晰。 “你不知道。后来的每一天里,我都有过动摇……现在想想,若是那时我答应你,也许……” “褚英……”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对着我厚颜强笑道:“你还是给我洗把脸吧,我这个样子,的确是邋遢。” “好。”我咬着嘴唇答。吸了吸鼻子,低头先将自己旗装理平整,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至少……不要将这份狼狈留在他心里。 又打了一盆热水来,将汗巾拧湿,一下一下地帮他擦着脸。擦完一遍,又拧了一把,只希望时间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我要洗第三遍的时候,他倏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先只是痴痴地看着我,顿了许久,才缓缓道:“那些我没能做到的事情,或许皇太极真的可以做到……” “所以,听我的话,出城吧。” 我知道,一切都难再挽回了。今日的这一番话,是他最后给我的诀别之言。 “……好。” 我眼泪再一次决堤。褚英,如果这就是你给我的告别……好!如你——所愿! 第51章 【跨刀披甲离城去】 我一路浮着步子往回走,不去想现在的自己该是怎样的狼狈不堪,不去顾及路人的目光,眼泪就像开了阀门的水一样,怎么关也关不掉。 入夜时分,我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八爷府,城中早已是万籁俱静,唯有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一推开东阁的门,正欲卸下浑身的疲惫,余光却瞥见一个刺目的身影。 他坐在茶几边上,手中还端着酒壶,居然也在喝酒。 呵,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碰上些烂醉的男人了。 他脸上有些微醺的红,缓缓吐气道:“回来了……” 说着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喝得极慢,小口地吞咽着,时不时地向我撇上几眼,这才觉疑道:“你怎么哭了?” 我本是疲倦到了极点,不愿多说,顿了顿,又还是开口道:“出征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六日。” “你带哪一旗?” 他半天没有吭声,一直在看我的脸色,最后才微垂眼睑道:“……正白旗。” 我呼吸一窒,正白旗……褚英的正白旗,原来竟是给了他。那留守城中的,又是哪个旗? 他猜到我的疑虑,紧接着道:“父王留了十牛录的正黄旗守城。” ……“败在官场,或是葬身战场,结局都是一样的。” ……“所以啊,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这条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褚英……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了吧? 我抿唇不再吭声,径自开始洗漱更衣,整个屋子里都飘着淡淡的酒香,让我有些茫然若失。 是的,我记得这个味道,淡而不失香醇,仿佛桂花酿的味道,初见他时的味道。我苦笑着,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时过境迁。 “我跟你去乌拉,好吗?” 听到我的答案,他终于释怀,哂然一笑。可那笑里却令我心口生疼。 “好。” **** 明万历四十一年春正月十六日。 因为女真男子皆是额前剃发,所以我也只好让姬兰将头发全数绾在头顶,用头盔盖住,以免让人察觉。 我穿上正白旗的战甲,深呼一口起,抖擞起精神来。 姬兰对我倒有几分不放心,只掖着挨着说:“主子这么多年未碰刀剑,怎么突然又想要这一出了……” 这几年,骑马早已是家常便饭之事了,自打去了文馆后,确实对这些对刀剑生疏了不少。原也只是褚英希望我离开城中,避避风头,我偏偏不愿去沈阳,宁可跟着他们长途跋涉,去攻克乌拉。就算离开建州,心也还是会有牵挂……我的牵挂在这里。 我打着趣儿安慰她道:“再不出去几回,我就该老了……” 姬兰一听,竟是脸色刷白,隐晦道:“哪里能说得老……” 我这才想起,姬兰是与我一般年纪的,今年也有二十出头了。在这个年代,二十出头方未出嫁的姑娘,完全算得上是剩女一枚了。只是古人不称“剩女”,只叫做“老女”,我无心一说“老”字,倒成犯忌讳了。 “怪我,嘴巴没得牢靠。” 姬兰……也该放她出嫁了。接踵而来的事情,让我一直忽略了姬兰的存在。女人家的归宿,便是男人,这是我来到古代后看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年纪大了,就算是找到一门好人家,日后的生活也会如履薄冰。从我入城起,她便一直在照顾我起居,六年之久,我不能再自私地留她了。 只见姬兰的表情仍是僵硬在那儿,我不好再多说什么,面上就这么搪塞了过去,但心中却将这件事情给记下了。 □□哈赤亲征,动静自然小不了。相比起六年前,初上随军时,舒尔哈齐点将时那懒懒散散的做派,□□哈赤却是十分严肃得体的。会兵,点将,祭天……行完每一个步骤后,才下令发兵。 我行在皇太极身后的队伍中,一路之上,我的目光只牢牢锁在皇太极身上,愣神地瞧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脑海里浮现起六年前他的模样来。 那时候他只不过比我高出半个头,蹄袖袍褂,卫郎清瘦。如今他的个头早已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要是平日不穿旗鞋瞧他,还得仰着头,再加上近年来授命出征,筋骨强健,虽还是显瘦,但一身的肌肉倒是一点儿也不差料。 “嘿,你瞧什么呢?” 身边一名正白旗的士兵正拎着缰绳朝我使眼色。 他笑得爽朗,皮肤略黑,长得倒还憨厚,“该不会是在瞧八阿哥吧?” 我吞吞吐吐:“没……咳,没有……” “你也是新编进来的?” 我这嗓子不便和人交谈,怕是一开口就会露陷,又咳嗽一声,“咳,是。” “原来也是个新蛋子,怪不得了,”他挠头笑了笑,“你叫啥名?” “范……咳,武纳格……” 对不住了啊,我眼下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点的男人的名字…… “哦,武纳格!我叫萨木哈图!” 他向我伸出一只拳头,烈日晒在他的脸上,他却毫不闪躲地仰头汲取着阳光。我从没想过还能在军队中交到朋友,尤其像萨木哈图这样的阳光的大男孩儿。 于是我也笑着装做合群地伸出拳头,二人双拳相碰,大约就代表着我们算是兄弟了。 跟他这么一碰拳,足足让我半只手臂都碰麻了,力气大的实在惊人,看来他真没看出我是女人。 “你多大了?” 他一清嗓子:“年方及冠。” 我嗤笑一声,他反问:“你呢?” “比你大两岁。”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瞧你的身板,倒不想上战场的汉子,更瞧不出比我大。倒像……嘶,倒像……” “咳,像什么?” 他突然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倒像个白面书生,哈哈!” 他这一拍,又险些没把我拍跌下马。 我继续装:“建州兴亡,书生有责。” “唷,你咋还真是书生呢!文绉绉的。” “书生怎么了?女人他妈都能上战场,书生就不能了?” 看来必要的时候,我还是得适当爆粗口,以此来彰显男性的某些特质…… “你急啥,我又没瞧不上书生!倒是你,话里听着像瞧不起女人。” “咳,我就是作个比方,”我心虚地摆手道,“我哪能瞧不起女人呢。” 这话倒没半点虚假,我怎么说也是受过女权主义熏陶的21世纪女青年。我大学还是妇联的呢!对女性民主自由啥的看得不要太透彻。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神经紧张和心情压抑造成的,我发现今天脱口而出的脏话特别多。而且和眼前这个正白旗小卒是越聊越上道了。 也好,这一路来我愁眉不展,满脑子都被褚英的事情给填满了。 我想不开,也舍不得,他是我在赫图阿拉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然而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中,为了他的生死成败,我疲倦地游走在他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结果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皇太极说过,让他坚定自己的心去争、去夺,因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那个位置,不仅因为历史的结局,更因为我看到了他对帝王之术的娴熟,他游刃有余的韬略能力。如今,他不愿向褚英伸以援手,而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这一切对皇太极而言是必然的选择,通向权利巅峰的必然,我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也许历史的进程无法停止,在我所不知晓的而我现在存在的这段历史中,褚英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是神仙,没有法子改变板上钉钉的事情,更没有能耐去忤逆天意。事已至此,便是再执着也无用,我想……是我该放手了。 “武纳格——喂,武纳格——” “啊?”说实话,对这个临时的称呼我还有些不适应。 “我看你老是发愣,怎的?家里有事啊?” “没有。我们还有多久到乌拉?”我已经有些疲乏了。 “早着呢,我们才刚过了苏完河,前头走得慢,我看呐——至少得半夜才能到。”他眼珠转了个骨碌,“没准一路上还能碰上几个先头部队,咱们边走边打也不一定。” 边走边打?我记起上回被围困在乌碣岩时的场景来……那时候,是褚英带着大家杀出去的…… 我晃晃脑袋,将这些记忆驱赶在一边,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能再想了…… 我将目光又重新落回皇太极身上,他一马当先地领在正白旗的队伍前头,虽然离我不过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但却愈发显得遥不可及。 “武纳格,你又发愣了。” 萨木哈图是个话篓子,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便笑嘻嘻地来拍我的肩膀。 我被他的手劲给吓怕了,连忙侧身一避,他的手扑了个空,脸上满是困惑。 “我这哪是发愣,我这是在思考问题。”我严肃的辩解道。 他瞅我半响,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特意将马放慢了步子,靠近我耳朵神秘地说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了,”说罢,偷偷伸手指了指皇太极的背影,“你在想他!” “咳,咳,咳咳……”我一阵狂咳嗽。 这孩子,该说他是太敏锐了还是太敏锐了还是太敏锐了呢? 第52章 【连拔三城逼都城】 萨木哈图一脸狡黠的神情,嘿嘿一笑:“瞧,我猜着了对不对?” “是……也不尽是。” “哎哟喂,又来酸文假醋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呗,”他摆出一副苦相来,抓耳挠腮道,“其实吧……我也在想他。” 我听得有点发憷,不会吧,他也在想皇太极?我靠,四百年前的基佬啊……不对,情敌啊…… 我像是一口气吃了半斤狗不理,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瞧出我脸色极度不正常,这才挤眉弄眼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那啥,我是说那个——” “哪个啊?”他半天舌头都没顺过来,又着急地想要解释,我都怕他说岔气了。 “我是说,我也在琢磨这事儿。”说完,他还大了一口喘气,“唉,我说你个小书生,就爱瞎想。弄得我也别别扭扭得跟个女人似的……” 我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亏我还差点以为我男人的魅力太大,以至于……咳,那啥。 我和萨木哈图相视了一眼,两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估计是我俩这动静闹得有些大了,周围的士兵都纷纷侧目过来瞧我们,就连最前头的皇太极也半转过身来,向我投来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不知怎么说,反正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只有偏开头去,假装没有瞧见。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心情倒是比先前好上了几分。 我俩歇了片刻没说话,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好奇道:“你琢磨哪件事啊?”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斜睨我一眼,“我们这些弟兄,当初都是跟着大贝勒的,如今大贝勒昙花一现,旗主一下子就换了人,大家可不都琢磨不懂了吗。” “这事与八阿哥有何关系?” “这里头的事儿,我咋晓得,”他四下瞟了几眼,刻意压低的声音,“不过,咱们正白旗只比汗王的正黄旗低一等,原来归大贝勒,现在归八爷,你说这意味着啥?” 我皱眉沉吟:“意味着汗王想……” “想改立储了呗!”身边插进来几个凑热闹的士兵,“七爷现在还连半个子儿都没有,八爷就有一个旗了!” 萨木哈图把他们轰走道:“去,去,一个个都瞎掺和啥——” 那几个士兵倒没有一点儿不乐意,反而愈发起劲道:“你别说,我还真瞧出点苗头来了——咱们八爷啊,那可是唯一一个叶赫福晋生的。咱们女真分建州、海西和野人三部,汗王不过十年就统一了。剩下的这扈伦四部,咱们这些年,哈达、辉发,一个个都拿下了,眼下攻克乌拉,有如探囊取物,这唯一剩下的啊……” “不打叶赫,还不是因为明朝在那设了个海西卫!” “得了吧,你真以为是汗王不敢打?谁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叶赫老女’啊!” “就是就是!当初李成梁还在的时候,全辽东压根儿就没有咱们建州不敢打的地方!八爷得宠,估摸着也是沾了他娘家人的光!” 萨木哈图听不下去了,喝道:“你们几个,老实跟着打仗就是了,瞎猜主子的事做啥!” “我们都是一个旗的,心里总得惦着点吧?将来若真是八爷当了‘大主子’,咱们兄弟几个可不都跟着享福了吗,哈哈哈哈……” 众人说笑着便哄散了开去,只留我和萨木哈图二人面面相觑。 我被他们搅得有些不明所以,只见萨木哈图的脸色瞧着也不怎么地。我问道:“怎么,难道你不希望事情变成他们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是看不惯他们这样。” “嗯?” “我家住在外城,从来没去过栅内,那我也知道栅内的那些事情,”他沉着脸低声答,“我知道八爷靠得不是他娘家人的本事,可偏偏他和叶赫扯上了关系,惹人非议。” 他神情格外认真,我心下释然,不由得对萨木哈图这个人又多了一份欣赏。 我的皇太极……即使有这多非议,背负了如此多,他也还是会坚定地走下去,并且饮马中原! **** “我听见流水声了。”我警惕地朝身旁的萨木哈图说道。 他细耳一听,点头道:“确实是有流水声。” “我们这是到哪了?” 他跃身张望,可惜入夜之后四下漆黑一片,别说瞧见河了,就连前头正白旗的甲胄我都快瞧不清了。 周围也开始有士兵抱怨道:“黑漆漆的,前头怎么不点篝火?” “我们到乌拉河了——” 前头的队伍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一下子马蹄声踢踏,众人皆乱了步伐。有紧张的、又激动的、有不安的、有迫不及待的…… 前头的正黄旗队伍开始亮起了火把,火光的映照,将这蜿蜒而来的乌拉河照了个一清二楚,粼粼的波光像是一条银河横在大军面前。 皇太极见状,当即下令点火把,整个正白旗队伍也被照得亮堂了起来。后头代善和莽古尔泰所领的正红、正蓝二旗皆依样生起了火把。 “黑夜行军,最忌迷路,早就该点火把了,怎么到了乌拉河才点?” 萨木哈图“啧”了一声,“看来书生就只能舞文弄墨啊……” “说了不准歧视书生。”我一撇嘴。 他接过一只火把来,示意我朝河的对岸看。 “你瞧见没,对面便是乌拉的边城了,这里是乌拉河的上游,我看看……上游即是河东,前头的城池应该是孙孔泰、郭多、俄漠三城了。汗王不生火把,估计便是为了在不惊动布占泰的情况下,连夜攻克下这三城吧!” 虽然瞧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萨木哈图的指点之下,借着河水波光的反射,我还是依稀能瞧见这几座连绵的边城的轮廓。 这时代善、莽古尔泰和阿巴泰三人已经驾马到了皇太极面前,正与他在商讨着待会儿的战略部署。 皇太极此时的姿势是侧身对着我,火光之下我只能瞧见三分之一个侧脸,首先映人我眼帘的,却是那一双深邃黝黑双眸。 接着,位列尾队垫后的几位大将,扈尔汗、额亦都、安费扬古等人皆赶了上来,听从部署。 “父王可下令了?”代善问道。 皇太极摇了摇头:“只怕父王还有其他打算。” “还等个啥,咱们先过了乌拉河再说!”莽古尔泰和扈尔汗异口同声道。 “五弟,不可莽撞行事。”代善仍旧是稳如泰山,时刻保持成一丝不苟的沉着冷静。 这么看来,莽古尔泰的性格倒是跟那扈尔汉将军有几分像,是个直性子,嗓门大,脾气也大,当即吼道:“父王莫不是又想先招再伐?咱们可是跑了几百里地,别连乌拉河的未过,又被布占泰那小儿给骗回去了!” 毕竟是□□哈赤亲自指挥作战,这些个大将贝勒们聚在一块儿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结果,左等右等,又等不到□□哈赤下令。就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再耗下去,只怕过了子时,布占泰该有所行动了。再要拿下这三城只怕就迟了!”莽古尔泰一再提醒众将道。 一时半会儿没个主意。皇太极突然出声道:“五哥所言有理,不如就我二人前去劝说父王出兵渡河吧!” 代善思虑了片刻,最后勉强点头:“这样也好。” 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去正黄旗营帐的时间我们便在原地干等着,阿巴泰下马来回踱步,瞅着我都有些心烦意乱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二人终于回来了,可二人皆是脸色铁青,一副吃了瘪的模样。 阿巴泰连忙迎上去:“如何了?” 莽古尔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被训一顿,还能如有何?”往石头上一坐,再不吭声。 “八弟,父王怎么说?”阿巴泰只好来询问皇太极。 “父王出言道:‘欲伐大木,岂能骤折,必以斧伐之,渐至微细,然后能折!’此番确是我们轻率了。” 扈尔汗急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总不能在这干晾着吧!别说是人了,就是参也该晒烂了!” 安费扬古白了他一眼,“得了得了,我看呐,你就惦记着你家那几斤人参。” 一瞧众将这副模样,底下的士兵们也不怎么干吭声,我隐在队伍里,和萨木哈图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这副场景……倒是似曾相识,境况未变,倒是人变了…… 我在心底哀叹一声,心情低落。 一阵仓促的马蹄声将我给激醒了,萨木哈图推了推我的手臂,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费英东拿着黄旗一路驾马疾驰而下。 “三军听命——” “汗王有令,整军渡河——” 众将一听,忙不迭地起身上马,回到自己的队伍前面领队。代善和阿巴泰一前一后驾马而去。 跟前的莽古尔泰打了一个激灵,从石头上翻身跃上马背,拽马掉头前仍不忘冲皇太极得意一笑:“老八,咱们乌拉城见——” 第53章 【连夜渡河暂释怀】 大军整齐有序地横渡乌拉河,眼下正值隆冬,河水冰冷刺骨,更有甚处是冰雪未融。 皇太极留在了正白旗队伍的最后,督促着士兵们渡河。马蹄滚滚踏入乌拉河中,嘶叫声四起,溅起的水花都快要结成了冰块儿。见这幅情景,我杵在河岸边半天,始终不敢拉缰过河。 我缓缓地呼出一团白气,过还是不过?嗯,是个问题。 萨木哈图从我身侧经过,冲我招手道:“武纳格,你咋不过河啊?哎呀,快来——” 说罢,他顺手一带马缰,我下意识地双腿一夹马肚,马儿踉跄地向前跑了几步,马蹄一触到冰冷的喝水,受惊般地一阵嘶叫,我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急忙抓着缰绳想稳住重心,谁知那马前蹄一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个趔趄就向后跌去。 这就是学艺不精的证据啊……我紧闭上眼,万念俱灰地决定迎接乌拉河零下几度的河水…… 谁知,身下的马突然调转了头,惊骇间,只听两声低吼,“吁——吁——”我趁机坐稳身子,可惜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马儿往前突了突身,我的屁股已经离开了马背。 “哗——” 身边水花四溅,虽然这里只是乌拉的浅滩处,但河水起码有两尺深。我以为肯定会摔个惨痛,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感受到四面八方灌进口鼻的河水。唯有掺着冰块的河水零星地溅在我的脸上。 我这才惊觉自己并没有摔在河里!什么情况?回过神来,一双手正牢牢地抓着我的双臂,后背的甲胄结实地咯在了另一副甲胄上,有人救了我!我立马从慌乱中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你——” 他半个身子浸在了河水中,一直手臂撑在水中,极力将压在他上身的我托高。冷冽的眉毛上沾着晶莹水珠,我一睁眼,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流转的双目,似愠似怒…… “八阿哥——” “将军——” 周围的士兵一股脑儿涌上前来,迭声惊呼,前头已经走到河中间的士兵见此情况也纷纷跳下马来。 我仍牢牢地将目光锁在他身上,心中千折百回,什么念头都有,就这么看着,只觉得怎么瞧都瞧不够。鼻腔里酸酸的,不知道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被他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他撇开视线,微一皱眉,轻咳了一声。该死!我这才意识到周围围上来了不少士兵,正用考究的目光盯着我,慌张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羞红了连,埋头抖擞着身上的水。 幸好周围的人们关心的不是我,而是半个身子嵌在河水里的皇太极,后头代善的部队离白旗最近,瞧见前头的队伍停了,立刻驾马前来一探究竟,正巧与我霍乱无措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众人伸手将皇太极从河中拉起来,他浑身湿漉漉的,整个衣服都已浸湿,水汩汩地从甲胄中流出来,发辫也被水打湿了。代善又走近了一些,探头道:“还行吗?” 这样的天气,身体浸在温度和冰窟窿差不多的乌拉河水中,必是冷到刺骨的。只见皇太极唇色略显青紫,却仍是咬牙道:“不碍事。” “你这样上路可不行,得把湿衣服换了。”代善用兄长般的口吻关切道。 “军情如火情,半刻都耽误不得。还是让大军渡河要紧,误了父王发兵的时间,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代善思忖片刻:“这样,你的旗我先替你领着过河,你先到后头的队伍中歇息片刻,将湿衣服换了,再前来领队。” 身边的将士递来了汗巾,皇太极随手接过来,将脸脖上的水给擦干,听代善如此道,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做法,应声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我的马和皇太极的乌云兽正无辜地立在一旁,眼珠子随着左右摇摆的马尾来回转悠。 刚才那一瞬间的情动……若不是皇太极即使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下去! “刚才真是好险,俺都替你捏了一把汗呐……” 萨木哈图不知何时窜了出来,瞪大了眼珠子瞅着我。 我瞥他一眼,“要不是你拽着我,压根就没这档子事儿。” “唉哟,俺哪知道你这小书生这么不经得使唤……” “是哦,是哦。” 我随口应付着,一转眼就不见皇太极人,只见到穿着红色甲胄的代善代替了先前他的位置立在岸边指挥渡河。我没有心思跟萨木哈图计较,目光四下在人群众搜寻着皇太极的身影。 “不过,咱们八爷还真是疼爱士兵啊!”萨木哈图将我的马牵了过来,河水没过我的小腿肚,双脚被冻得有些麻,“是啊……” 我打了一个哆嗦,牵着马上了岸。 “武纳格,你真是好福气!” “呵呵,是啊……” “不是,我说,你乐呵个啥劲儿啊?” “呵呵,是——”我用力打了个喷嚏,“我哪里乐呵了?我他妈都快给冻死了——” “没办法,要不是汗王着急,大冷天的谁愿意跑到这鬼地方来,”萨木哈图也跟着抱怨,“俺是闹不懂那‘叶赫老女’到底有啥好的,咱们耍猴似的打来打去都是为了她。” 看来士兵中也有不少人对此积怨颇深,也难怪,总是拿着争夺这个女人的名号打仗,打赢了这女人又不归他们,人当然不乐意了。 “你去哪?要过河了——” “嘿嘿,我要去方便一下。你先走吧。” 我刻意露出会意的笑容,萨木哈图一听便明白了,嘟囔道,“你麻烦事还真多!” 我见骗过了萨木哈图,避过代善的视线,一路小跑到了正红旗的队伍中去。 “兄弟,好好瞧瞧,你可走错旗了——”几个正红旗的打头兵笑嘻嘻地指了指前头悬着的正红挂旗,一脸戏谑地盯着我,“是啊,这是哪里来的新蛋子,哈哈……” “我没走错,我——我是给八阿哥送衣服来了。劳烦通禀一声。”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那几个打头兵瞧着我也没啥不对劲,于是绕手道:“通禀就不必了,八爷在后头的营帐呢。” “多谢小哥。”我含笑道谢,未多留片刻,扭头就跑,耳朵里传来那几个打头兵隐隐的议论声。 “真不知道这回都编了些什么人进旗……” 我稍作汗颜,但脚下的步子半点没耽搁,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队伍里,心里七上八下。 没走多远就瞧见了那临时搭建的营帐,周围只留了几位守将,再没有多余的士兵看守。 我灵机一动,绕道帐子的后头,瞅准时机揭帐而入。整个动作完成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当我正准备得意的拍拍手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双双眼睛,原来帐中除了皇太极还有其他人。他端坐在正中间,身上卸下了甲胄,只着甲胄内穿的短卦布衣。底下坐了四五个正白旗的小将,见此状况纷纷低头噤声,面面相觑。 我迫切地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却气定神闲,淡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那些小将们全数出了帐子后,我懊恼地想着,今天真是糗大了。 “累不累?” 我瘪瘪嘴点了点头。 “冷不冷?” 我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来。”他带着几分无奈皱眉,朝我招招手。 我老实走过去地挨着他,见他双手几欲伸出,却还是收了回去。失笑道:“可惜你穿了甲衣,我不能抱你。” “刚刚在河水里不是……” “嗯,的确是当了一回肉垫。” “咳……”我转了转眼珠子,装死!“那个……你没事吧?” “怎么没事……出大事了。”他闷闷地说道。 “出大事?怎么了?哪里伤到了?”我上下其手,检查着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你让我在我部下面前出了丑,该怎么补偿我?”他非但没有阻止我摸他,反而故意将下巴靠过来,停在离我颈窝只有半寸的地方,弯着一双灼灼有神的眉眼。 我这才发觉这动作暧昧过了头,差点就忘了我们俩还在冷战。于是我冷不丁地一抽手,直了直腰板,假正经道:“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大碍,顺便谢谢你舍身救我,我……我得回队伍里去了。” 他忽然喊住我,“你……等等。” “怎么……” 我胸腔里憋得透不过气儿来,奇怪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总感觉他要跟我说些什么我不愿听到的话。 “你要这样到几时,”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投降和妥协,无比叹惋道,“为何总是要为了别人的事情争执不休?” “不,这个事情里,有你,有我,便不是别人的事情。”我坚定着心里的那份执着。 “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不好吗?” “且不说今日是为了别人的事争执,哪怕是结发夫妻间的柴米油盐,分歧就是分歧,既然有了,又怎么能当做没发生过?” 他摸鼻苦笑,“我忘了,大道理,你总是说得一通一通的。”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示意我噤声,揽臂一收,又将我拉进了几分,放低了声音道:“筝筝,和你冷战,很累……” 我就是个没有意志力的人,从来都是,尤其是遇上他,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原则都喂狗了。他这么软言软语一句,心头的那几分愤慨都化作轻烟消散。 “我也很累……”这是实话,自和他吵架之后,我每夜都睡不好觉,净在胡思乱想。 “也许你说得对,”他蹙紧了眉头,视线在我脸上游移,“我们都没法回避,倒不如都坦诚一些面对,让老天来裁决,嗯?” 让老天来裁决…… 我神色一喜,“你是说……你答应负手旁观了?” 他轻笑,“嗯。” 我喜极,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做的最大的让步了!难以抑制激动地去拥他,香了香他的嘴巴,喜滋滋道:“你真好!” 第54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天未破晓,全军便已横渡乌拉河,直抵乌拉境内。 上一次发兵对乌拉发兵,建州的铁骑便是只踏到这里,一连攻克下了乌拉部的五座城池,接着再克金州城,兵锋距乌拉大城也不过两里之距。 俗话说,一而再,再而三,布占泰的背信违约之行,已经上升到了公然向□□哈赤挑衅的地步。从这次出兵队伍的规模来看,□□哈赤势必要拿下这个乌拉城了。 于是,全军渡河之后,□□哈赤没有再多做停息,当机立断,下令连夜攻城。四旗分成两路,□□哈赤的正黄旗与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为一路,沿乌拉河将孙孔泰、郭多、俄漠三城堵死,断其后路,皇太极和代善分别带领正红、正白二旗从正面攻城。令我奇怪的是,一连几座城池,除了城楼上的哨塔亮着灯火外,里头皆是静如废墟一般。正红旗不过半个时辰,就率先拿下了郭多、俄漠二城。正白旗的先头骑兵冲开了孙孔泰城的城门,出来迎战的也不过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虾兵蟹将,夜晚的突袭,明显双方都无心恋战,装模作样地交战了几个回合,便轻松攻克了下来。 当晚,建州军屯驻在郭多、俄漠二城,生火造饭,养精蓄锐。 住在城里,可比在河边搭营帐吹冷风舒服多了。女真部落间的掠夺,的确像历史书上所描写的大多古老的少数民族一般,带着些野蛮的色彩。在城中驻兵了之后,大家都仿佛默许了一般,开始进百姓农户的家中搜刮一些之前值钱的绫罗绸缎或是金饰银饰,搜刮来的统一东西,倒不是士兵们自己私吞了,而是统一交给他们的的牛录额真,再有这名牛录额真将这些东西奖罚分明地发给底下的弟兄。这种生存模式,已经在女真部落中存在了几个世纪之久了,甚至到后来,从满清帝国的政治制度来看,还是能看到这种独特生存模式的影子。 “兄弟,想啥呢?” 一只烤熟的大羊腿在我眼前晃啊晃,我嗅了嗅,真香! “瞧你,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萨木哈图拿着那只大羊腿不停地在我面前显摆,显然是来馋我的。 “你饿吗?” “……不饿。” “真的不饿?” “……真的不饿。” “哦,那我吃了啊?现烤的大羊腿!” 我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得瑟吧你!” “你说啥?” “没啥,夸你帅呢!” “嘿嘿,”他傻笑两声,明显是把我的夸奖当真了,“俺家那片的姑娘,都这么说。” 他还真没半点谦虚,我顺口接道:“那你从里头好好挑个姑娘,娶人家过门,不就圆满了!” “俺跟你这白白净净的小书生不同,字不认得几个,只会打猎捕鱼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要让人姑娘喜欢俺,得会点别的讨喜的本事……” “别整这些虚的,只要你真心实意对人姑娘好,人自然就会接受你的。姑娘都喜欢这样的人。” “你又不是姑娘,你咋知道姑娘喜欢啥?”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你又说啥?” 我作罢,开粗腔道:“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 “我就没见过猪,你见过?”他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大口羊腿,香味咝咝地往外头冒,“我就见过羊、马、牛……” “打住,打住——”我算是服了他了。 他又是憨憨地一笑,抹了抹一嘴油,乐呵道:“俺逗你玩呢……” “不过,既然你那么懂姑娘,你咋现在还打光杆啊?” “我条件高嘛。”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瞧着比姑娘还弱不禁风,还有啥破要求?” “咳……”我一本正经道,“这个,人活着,得有追求。追求,你懂吗?” “懂。懂。”他埋头一通啃,我猜他八成被羊腿迷得七荤八素了,压根不知道我刚才说了啥。 “……武纳格。” “嗯?” “你真的不饿?” 我赶紧收回我对烤羊腿赤裸裸的向往,舔了舔嘴唇:“我真的不饿!” 说罢,连忙开始找点别的事情来分散我这点人类本能的注意力。 我的目光落在了繁星点点的夜空上。真没想到,这种恶劣的天气下,也能瞧见星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绝然有这么美的星星,汇成一条银河般,横亘在夜空中。脑海中突然回想起皇太极总与我提起,行军夜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来河滩边数星星,打发无聊也好,寄托相思也好,总之数一数,心里就平静了不少。真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坐在这片河滩的某一处数星星?只是这满天星,估计一整夜都数不完吧? 我迎着北风,朝士兵稀少的河滩走去。肚子饿得咕咕叫,再加上穿着这身笨重的铠甲,真可谓是举步维艰。 我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面对这静谧的乌拉河,撑着脑袋开始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十一,十二……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数着数着,我突然怔住。 “怎么不数了?” 夜风灌进我的领口、袖口窜涌而入,一阵寒意袭来。他温柔的低语,仿佛从远处传来。 “不想数了。”我闷闷道。 他单手撑地,盘腿在我身边坐下来,“才数了多少,就不愿数了?” “我没耐心。” 他不置可否,淡笑着瞅着我,“是吗……” “我们这样,让别人瞧见可怎么办?” “就说你是我的随军夫人,又有何不可?” “哪有带着夫人上战场的?”记忆中,古人最忌讳有女人出现在军营中,甚至被查出来,是要处斩的。想到这里,我后脊梁骨一阵恶寒。 “那是汉人的规矩,在我们这儿,带夫人上战场是家常便饭。” 哦,对了,忘了女真族和蒙古族五百年前是一家,女人个个都能骑善射。 “算我孤陋寡闻。” 他莞尔,一偏头问道:“你可知二十八星宿?” “左青龙,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我坦白道。 “你的生辰?” “十月二十五。” 他微微有些吃惊,“你可是万历二十年生的?” “好像是,记不真切了……” 我勉强地回忆着有关“我”的一切,这些都是初到沈阳时范文程告诉我的,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刻意去记,所以忘得也差不多了。 “来,我指给你看,你的星宿在那里,东方青龙的房宿。” 我微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四颗极亮的星呈蝎尾状摆列着,周围有几颗稍暗的星星陪衬着。 靠!那不就是天蝎座吗?看到一久违的与二十一世纪沾边的事物,我心中顿生喜悦与亲切。 “你可知房宿的涵义为何?” 对古人的占星术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对现代的天蝎座,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叶君坤就是天蝎座的,而且是典型的天蝎男。冷冰冰,爱推理,有格调有城府,外加直觉超强。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独当千古错,冷漠自逍遥”。对他的曲高和寡,大学时我就深有体会了。 我没有答话,因为我的思绪早就飘到千里之外了。 “筝筝……” “嗯?” “难得见你走神。” “嗯……只是,想起故人了。” 是的,我想起了很多,关于那个时空中我的挚爱之人,关于那个时空中我的生活。纵使我知道,那人的魂魄就坐在我身边,却不能置一次戳穿。这些我最想要找人倾诉的,偏偏却无人可以倾诉。唯有对月空思,黯然神伤着,也独自庆幸着。 他静静地陪我坐着,无声无息,不着只言片语,身边来往几个嬉笑的士兵,他也浑然不觉。他懂我,所以知道我现在需要一片宁静,让自己能够稍作整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士兵们都已入睡,周围静悄悄一片,唯独听见河水潺潺的声音。 “你干嘛要骗我?这满天的繁星,怎么可能数得过来?” 他牵起我的右手,放在手心里,掌心契合,体温相融,“只要有心,就数得过来。” 我对上他满目温情,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望卿若风吾若沙,迢迢万里伴天涯。” 心中流过一股暖流,只觉得这样的幸福,真真是来的太轻易了。 “咕——” 可惜这样的良辰美景,我的肚子却很不适时宜地发出了抗议。 “皇太极,我饿了。” 于是,大半夜的我们在被洗劫一空的城里愣是搜刮出了几个饽饽。我已是蝉腹龟肠,狼吞虎咽几口下肚,甚至都不带嚼,好似猪八戒偷吃人参果一般,连味道都没吃出个所以来。 他将我带到一间矮屋前,伫立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摆出“请”的动作,眼角笑意融融。 “这是你屋?” “进来。”他拖着我的手往里头走。 这房子虽不大,但装修精美,布局雅致,分明原先住得是大户人家。我在心里默念,真是万恶的官僚阶级,这里跟我住的那破军营根本是天差地别啊…… “当王子就是好啊,出来打仗,也能睡炕!”我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连声啧啧道。 他皮笑肉不笑,挤眉弄眼道:“你这又是哪编出来的?” “脑子里呗,谁让我机灵?”我毫不谦虚,冲他直勾勾地挑眉,颇有些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男的味道。 “是吗?”他眼光一掠,眉眼中透着几分邪肆,“我倒想瞧瞧你有多机灵……” 我瞧着他一步一步朝我靠近,心想完了,掉坑里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机灵的……”我朝他挤眉弄眼,可是似乎丝毫动摇不了他想要确认,我到底有多机灵的决心。 “唔……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他停了停,“我不是在动口吗?” 我拳头抵在他胸前,双颊羞得通红,低喃道:“先说好,要是我不够机灵,可不许怪我……” “好……” “今天星星没有数完,下次我们要一起数完……” “好……” “对了,你还没说房宿星宿的涵义呢……” 他每一寸的靠近都让我心跳如擂鼓,直到鼻息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时,他终于低头将唇瓣覆下,摄走我每一缕呼吸,每一拍的心跳。 “好,你说什么,都好。” 第55章 【间不容发克乌拉】 “……咱们抢那布占泰几个小城,哪够意思啊?” “要我说,攻克下这几个破城,不过是下酒菜,图个垫肚!” 一大早起来,原想是回军营的,可是又一思虑,现在回去,准被抓个现行。干脆等出兵的时候再回去,就说偷溜出去玩儿了,总比发现私会八阿哥的罪名来得小吧? 说实话,我明显是有了宫斗剧后遗症。看电视里的女主在宫中的生活那叫一个提心吊胆,步步惊心,于是我琢磨,这电视剧还是有一定的时代依据的,里头的主人公到最后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他妈就不一样了。我要是走错一步,那就是阎王爷等着收人,难逃一死! 不过,我觉得我在古代生活至今,总体经历还算比较奇幻。总的来说就是八个字,有惊无险,有恃无恐。 我坐在树下,捧着扇子饼啃。这玩意儿我也是第一次吃,据说也是饽饽的一种,硬邦邦的但挺有嚼头,因为方便携带,所以只有外出行军打仗的人才会经常吃到这种扇子饼。 只听见他们那边又闹哄了起来。军情商讨会,这是他们上阵前的惯例,而且这个惯例中,总是会把最高统帅排除在外。我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一众大将,坐着的,费英东、额亦都、扈尔汗、何和礼、安费扬古,好嘛,五大臣都齐了……他们估计不认得我了,可我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老熟人了。另一旁,代善、莽古尔泰、阿巴泰、皇太极,嗯,这四兄弟都挺帅的,我擦了擦嘴巴上的饼干屑,颇为惬意地抱手意淫着。 “这回老子说啥都不撤兵的,就是汗王叫老子撤,也别想!” 扈尔汗的脾气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抓着刀柄的手一横,五大三粗地说道。 “急什么?乌拉城就在眼前,还会长腿跑了不成?” “这要歇到几时啊?等那布占泰屯了兵,请了援,再来打?就该打道回府了!”扈尔汗将头盔摘下来,卡在胳肢窝下,明显气不打一处来。 “少说两句吧,”费英东果然是永远的老好人,出言劝道,“哥几个都跟着汗王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不了解汗王的心思?” “是是,你了解,就你费英东了解!” 得,弄巧成拙,扈尔汗也不知是哪来的无名火,见人就撒。 “嘿,你这什么牛脾气——” “嫌俺脾气倔?那就别跟俺一路啊,到时候我打我的,你打你的,老子还嫌你蹭我的战功呢!” “吃你的羊腿吧,一大清早的瞎嚷嚷,我懒得跟你争!”费英东不是个吵架的料,说不到两句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额亦都在一旁瞅了半响,终于忍不住笑眯了眼:“他要消停了,就不叫扈尔汗了,哈哈!” 我就纳闷了,这些将军年纪也有四五十,估计在家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怎么脾性还像小孩子。我在一旁偷着乐,正巧皇太极回过头来瞧我,二人默契相视一笑。 莽古尔泰这时候发话了,字正腔圆道:“昨个父王就训过我和老八了,用兵不能贪图速度,欲速则不达懂吗?” “唷,五弟,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代善摸着下巴意犹道。 “知道还拿我寻开心!这些都是老八教的,原话长着呢,老八你说说。” 皇太极双手负在身后,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好像一在众人前说话,他就有这动作,若不是他一身正白色的软甲,从后面瞧着,到真有几分像做学问的人。 “用兵不易,无欲速,无见小利。父王言,这就好比砍伐大树,怎么能一下子砍断?必须用斧子一下一下去砍,渐渐折断。知微见著,此番攻乌拉,敌我势均力敌,不可能一举将其灭亡。唯有把它附属的城郭一个一个攻取,一直攻下去。没有阿哈,额真怎么能生存?没有诸申,贝勒怎么能生存?这才是克敌之道。”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一声硬朗有力的笑声插了进来。 底下人听后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才接连跪身请安。 “父王——” “汗王——” “都别跪了,战场无父子,无君臣,你们都是我的好战友啊——”□□哈赤笑着拍了拍诸将的肩膀。 “汗王言重。”见扈尔汗半天一句不发,额亦都只好替其答道。 “还闹脾气呢?”□□哈赤走到扈尔汗面前,朗声问道。 “汗王,我跟你起兵的时候,才十三岁。你当我犹如亲兄弟,带我打仗骑猎,使为侍旗,战辄为前锋。你的抚育之恩,我扈尔汗记在心里,誓死效忠。怎敢与你闹脾气?” “你知道我脾气直,我喜欢打快战。汗王,说句实话,和乌拉的一战,拖了这么久,”扈尔汗毫不顾忌众人朝他挤眉弄眼,昂着头继续说道,“俺真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俺只知道,再不打——黄花菜都该凉了!” 额亦都一脸揪心的模样,这扈尔汗,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你说得不错,这一战,不能再拖了……”不知为何,□□哈赤的表情竟有几分淡淡的忧虑,“各旗旗主都回到队伍中去整兵,是时候——向布占泰讨回来了!” 一听这话,扈尔汗马上来了劲,二话不说领命道,“遵命——” “代善,你跟我过来。” 代善恍地一抬头,听见□□哈赤如此吩咐,不敢稍有怠慢,快步跟上了前去。 一道令下,犹如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建州军都开始动作了起来。我见形势有变,立马爬起来打算溜回营去。皇太极骑着乌云兽来到我面前,脸色堪忧:“小心些,不要受伤。” “你也是。” 情况紧急,我们也无法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有些依依不舍地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匆匆骑上马背,朝正白旗军营的方向驾去。 正白旗的主攻点是在城墙的西南角,乌拉城与赫图阿拉城的构造大相径庭,也分外城和内城,所以外城的突破只是第一站,占领内城,才算是真正拿下了乌拉城。 皇太极布置完了进攻路线后,又对隶属正白旗的扈尔汗语重心长道:“将军,攻城之战,不可硬夺,务必保全麾下士卒!” “八阿哥放心,我扈尔汗至今还没打过败仗!” 全军分作两路并发,一路由莽古尔泰带领,后面包抄到乌拉城后,一路正面迎敌,由□□哈赤亲自率领。两路军队的分配中,唯独不见代善。 我心中有些忐忑,上回上阵,还有褚英救我,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身边的萨木哈图一脸神清气爽,连连安慰我道:“你放心吧,你要是杀不过了,就喊一声,俺一定来救你。” 随听他这么说,但这毕竟是上战场啊,战场是什么地方?死生不由人,全凭天意和造化的地方啊……内心突然有种谭嗣同赴刑场的悲壮。 □□哈赤所率大军刚刚行到伏尔哈城,周围突然一通乱箭,糟糕!布占泰在此设了伏!一阵突如其来的乱箭,打的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狗娘养的孬种!除了放冷箭还会啥,有种出来打!” 扈尔汗破口大骂,大刀一抡,便冲到了阵前护卫□□哈赤。 “稳住——不能乱——”皇太极冲正白旗的队伍喊道。 正在这时,乌拉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手举长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你目测了乌拉有多少人?” 萨木哈图眺望片刻,肯定道:“三万。” 三万……建州也不过只出兵三万有余,又是攻城战,内外城结构难攻易守,我心灰意冷,看来这仗难打了。 “哼,绰启鼐,你阿玛呢!”□□哈赤放话道。 “阿玛在内城等着你呢!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过我这一路了——” “废话少说——” 千钧一发之际,□□哈赤一夹马肚,已然跃身进了敌方军阵,几刀下来。绰启鼐节节败退,众人一见,汗王身先士卒,率先驰入敌阵。这个头炮一打,士气高涨,后头的士兵二话不说就冲杀阵前。刹那间,一阵震耳欲聋响彻我的耳膜。 在慌乱间,皇太极迅速地来到了我的身侧,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这一路杀的异常激烈,见建州如此的士气,不少乌拉军都弃甲逃奔,很快,建州军就控制了局面,步步紧逼乌拉城楼。 绰启鼐一件形势不对头,立马掉头先行回城,大闭城门,当了一回缩头乌龟。 这时,另一路建州军的喊杀声也传了过来,士兵来报,莽古尔泰在城楼南门的旷野上与乌拉军交战厮杀,乌拉军溃不成军。 一听如此,□□哈赤也等不住了,如此大好的兵况,已是攻城的最佳时机,间不容发,于是□□哈赤大喝道:“攻城——” 正黄旗底下的几员大将,费英东和安费扬古领着两路小队在骑兵的掩护之下,将竖梯搬到城楼下,乌拉城上的卫兵朝城下扔石头,放箭,全然阻止不了建州兵登上云梯。安费扬古孤身一人抢先冲至城楼下,率先登上了乌拉城楼。身后抽出一面正黄旗的军旗往城楼一插,顷刻间,在城下厮杀的乌拉军大惊失色,纷纷逃散而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云梯,越来越多的地方竖起了建州军旗,乌拉军已然是败了。北门处,布占泰仅率近百亲信逃至城下,皇太极正要前去追击,急如星火之际,一路正红旗精军迎面阻杀而去,将他们生生逼回了城中。一阵拼死苦战,布占泰的亲兵早已损失多半,骑着白马的绰启鼐率领十几人前来救援,布占泰仅以身免,逃出了正红旗的包围。 见此情况的□□哈赤面容狰狞,手拉大弓,瞄准了布占泰逃跑的方向,身后仍在厮杀的中将皆将目光落在这只弓上。突然间,只见乌拉城门涌出几百余建州兵,为首的人正是代善,手中的正红旗迎风高举着。 □□哈赤突然停了手中的动作,箭镞慢慢对准了地下。 “乌拉军畏战已极,我们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杀了布占泰?”费英东赶到□□哈赤身旁,不解道。 “哼,手下败将,亡之败寇,不杀也罢!” □□哈赤余光斜睨了一眼远去布占泰的身影,随即收弓拉缰:“让士兵们进城。” 费英东没有再多迟疑,举着锦旗一路绕城疾驰。 “众将听令——入城——” 第56章 【士之耽兮犹可脱】 傍晚时分,乌拉城沐浴在和睦的黄昏之中。早上的一场攻城之战打得甚是漂亮,不仅将乌拉军打得落荒而逃,更是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彻底拿下了乌拉城。随后,乌拉诸城纷纷归附。 全战清点下来,建州兵共斩敌以万计,而死伤却不足千人,得甲七千副,马匹器械等更是难计其数。 据前去追击布占泰的骑兵来报,布占泰与几元残兵逃到叶赫部境内,因建州与叶赫的盟约,骑兵们无法跨入叶赫境内追击,不过据一路厮杀的状态来看,布占泰身受重伤,便是布扬古愿意收留他这个亡国败寇,以他目前的伤势,也是死劫难逃。然而,要真想夺布占泰的性命以解心头之恨,却远没有那么容易,一切只因叶赫,只因叶赫后头有个不好惹的家伙——明朝。从地理角度上来看,叶赫部分布于南起长白山东至滨海地带,与大明的抚顺卫是为邻里。自万历年以来,叶赫部依险筑城,得到了大明朝的鼎力支持,长期称雄于海西女真,直到那著名的“九部之战”叶赫战败,建州自此在辽东半岛崛起。而李成梁镇守辽东所用之计,便是拉一个打一个,以夷制夷,尽力维持各部落的均势。九部之战后,女真的统治中心这才逐渐转移向了建州部。布占泰投奔叶赫,无疑是最为明智之举。因为任是□□哈赤,眼下也不能拿叶赫如何。 至此,扈伦乌拉部灭,□□哈赤在他统一女真的道路上又飞跃了一大步,这将会是被历史所铭记的一战。而我,这个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又有幸歪打正着地目睹这一场“乌拉城快攻”,内心早已是汹涌澎湃。 也许这就是身在乱世之人的悲喜之处,国破家亡、山河易主、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虽是如此,但却有幸能见证这一幕幕历史性的时刻。人总爱说,身在乱世,身不由己。其实,哪里来的身不由己?谁坐的江山,与我们本就没有干系,不过是我们在逼自己,不甘对现实委曲求全罢了。三百多年前蒙古人征服中国山河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大约是知道后来都满汉一家了,所以我打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民族情结。 瞧瞧四周都没有人,我索性脱下身上沉重的铠甲,站在乌拉城内城的夯土高台上,可以将大半个辽东的景色尽收眼底。 万里河山,的确是美,怪不得无数英雄为之竞折腰了。 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估计压根就没好好证明瞧过这片秀丽河山,净顾着瞧美人了。不然,没有那个男人会不为之动心的。 “何必呢,送我回去,岂不是一举两得了……” 没想到这夯土高台上,竟还有别的人在!我心下一惊,连忙匿身在花岗石柱后头。 “你在说什么话!” “……爷现在,是在为我着想了吗?” “你——” “万历二十五年至今,足足十六年了……你终于是为我着想了。” 我不敢去瞧这对话的男女到底是何人,只觉得声音无比熟悉,尤其是那男人的声音,虽是极力地克制,但气底浑厚,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该不会是…… 我侧着身子,扒着石柱偷偷窥看着正在私语的二人。明黄的甲胄直直地映入我眼,再加上他宽厚伟岸的背影,没错——我几乎肯定,那人就是□□哈赤! 这种时候,他竟然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在此处私会女子!若我没有记错,他现在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布占泰,叶赫,大明……整个乌拉城中还数万余的居民无处安家,还有来降的千余乌拉士兵等待着发落,还是一大堆搜刮来的财物等待着分配,都这些是活生生摆在眼前的问题啊! 只听□□哈赤一声痛心疾首的吁叹:“……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从未逼过你。” “是我自己选的。”那回答的声音轻灵悠扬,温婉动人。 “一定……要回叶赫?” “是。” “如果我非要你留下呢?如果我不愿再放你走了呢?如今乌拉、辉发已灭——” “爷,还有叶赫,不是吗?”那女子轻笑了一声,“这些年,在你和哥哥之间,我已不愿再抉择了。东哥老了,不能再为你做点什么了,唯有如此……” 东哥——是她! “别说了——”一声暴戾地怒吼,语气中竟满是不甘,“我放你回叶赫——放你回叶赫!” 北方的冬天,下雪是极其平常的事情。行军多日,天公作美,未下一滴雨,未飘一片雪花,谁知今日今时,却离奇地飘起了小瓣的雪花来。 □□哈赤愤愤离去后,我迟疑着从石柱后头走了出来。只见她还矗立在哪儿,身着一件嫩芽青的旗装,外头披着貂毛坎肩,身子摇曳在风雪中,单薄得可怕。 这个美丽了一世,倾倒了众生的女人,此时的背影,如此地让人心疼。 “东哥格格。”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原本打算落荒而逃的我一下子鼓起勇气开口唤她。“东哥”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真正念出口,虽然早已不陌生了,但脱口之时心底仍有些打鼓。 她颇有些意外地扭头,大约之前也未注意到我藏身在此。 她的容貌依旧,甚至比上一次见更惊艳了几分。不知为何人人都愿唤她“叶赫老女”,而在我看来,这个“叶赫老女”,非但不老,反而绝色面容丝毫不逊豆蔻年华的少女。 “我认得你,你叫筝筝对吧?” “你怎么知道……” 她抬着接着飘零的雪花,脸上的表情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的表弟皇太极跟我提起过你。” “原来如此。” “刚刚……都听见了吗?” “嗯。”我颇具歉意地点点头。 她脸上一直挂着有些若即若离的笑容,带着几分恬静,又有些哀伤……反正从头到尾我就没有看明白过这女人。 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比较心理,会在潜意识里将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相比较,无论差距有多大优劣有多明显,女人都愿意在脑中意淫一番,最后得出一个让自己很满意的结果。 一、我比她优秀,二、她固然比我好,但我也只是略有欠缺。 而现在,显然我已经达到了后者的境界。不过我还是很清楚地认识到,我没有做“红颜祸水”的天赋。其一是我的容貌跟眼前这位真正的“红颜祸水”比起来,果然还是有差距的。其二是因为我并非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压根学不来男人喜欢的那几种样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脾气又难搞,在古代完全不吃香。白糟蹋我这一张还算是祸害男人的脸了。 “听见就听见吧,反正这些早都不是秘密了。”她兴致索然,无所谓道。 “我只是没想到,像汗王这样的人,竟会在你的面前服软认输。” “他也只是凡人啊……”东哥笑吟吟地说道,“你我,不都是凡人吗?” 见她这番平易地与我说话,我不免心中一动,那个令我郁结已久的疑问竟脱口而出。 “你爱他吗?” 这样一个风雪扬扬的傍晚,冷雪掠面,脱了战甲的我只着几件单薄的短衣,几乎没有御寒能力,加上这里地势高,有时迎风而建的,几阵风一吹,冻得我直打哆嗦了。 她半响不做声,目光远远地不知落在苍茫大地间哪个角落。 我抱手等着她的回答,虽然已猜到这样冒昧发问着实不礼貌,但好奇心和求知欲的驱使已然让我忘记了一切。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信息时代,人们的感情和私生活大多不是秘密,爱可以在各种博客上晒,感情问题求解的天涯满天飞。我对信息的更新和索取与古人有着质的不同。 没想到她乍然开口道:“九部之战,他杀了我阿玛,叶赫用我去换我阿玛的尸骨。要我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说,若是你,你会嫁吗?” 杀父仇人……好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非但是不允,还宣告海西各部,若有人能杀了□□哈赤,我便嫁给他。到今天,十几年了,我始终没能等到一个人帮我杀了他。” “你说,我爱他吗?” “你本不需要别人帮你,你完全可以自己杀他。就如刚才,你只要趁机顺手一推,就能将他推下这万丈高台。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杀他的,可你却没有……” 哈达的孟格布禄,辉发的拜音达里,乌拉的布占泰……这些曾经立誓要娶她为妻的人,都被□□哈赤逐一清扫了干净!到底是他爱她至深,深到愿意为她豁出命去灭了所以跟他争夺她的部落,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拿她当借口,完成他的统一女真之路?若真是如此,为何方才□□哈赤的那一席挽留之词却是如此艰难……我猜不明白。 “我早已无意执念于恩怨了。” “那为何还要回叶赫?布扬古会任由将你交给布占泰,证明他已经对你弃之不理了。你回去,不就是为了再给他制造一个消灭叶赫的理由嘛?” “叶赫与建州早就水火不容了,有我无我,结局都是一样。他不是为我,从来都不是。” “可你在为他……”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来了明朝的使节,阿玛将他供奉为上客。他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东哥握紧貂裘,“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才知,这说的是男人女人的爱情信条。爱新觉罗家的人,是不会为了女人而舍天下的,这点我早已明白。” 我迟迟没有接话,只是在思考。她静默地又站了片刻后,将貂毛坎肩脱下来递给我,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有时候,不走到最后一步,人就不会醒悟。” 第57章 【命陨尘埃辨死因】 回程之时比想象中来的早。第二日清早,大雪,□□哈赤整军出发,原路返回赫图阿拉。 路上我和皇太极仍是各走各的,互不妨碍,互不打扰。我可以偷偷看他迎着雪骑马时英姿,看他和将士笑谈时的迷人,看他留心落日余晖时俊美的侧脸……有时候我也厌恶自己这样,这样对一个人痴迷,仿佛迷失自我。这一路上虽说是平安无事,但我不免有些混乱,混乱自己离城来此的初衷。褚英……他现在如何了?仍在谋划着他的举兵大计?还是决定放下仇恨,安心当他的世子了? 而我的纠结难解来自何处?我不知道,大约也无人能解。回程的路上,独自想到这些,心酸了许久,原本萨木哈图还会陪我说说话分心,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从乌拉回来之后就闷成了个葫芦,完全没有起到什么排忧解难的功效。 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代善不在回程将领之列。周围的士兵对此议论纷纷,我很快就意识到他应是被□□哈赤先行派遣护送东哥回叶赫。而且从□□哈赤此刻的脸色来看,并不见得太好,全然无大败乌拉军的喜悦。更加坚定了我对他与东哥的故事的臆想。 若说□□哈赤不爱东哥,我打死也不信,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从眼神中就可以瞧得出来。已过中年的□□哈赤,那日声音的挫败与恳切,此刻眼眶中的失魂落魄,无一不在说着他的痛心。他辜负她在先,现在他想还她,想补偿她了,却发觉时过境迁,人心已变。又或者,他们注定是如此的结局,他注定要辜负一个又一个,欠下无数的债,只为求得这一人,偏偏这一人是要替他还这些债的。两败俱伤,终于如此。 悲哀的是,这样的英雄,终其一生,却娶不到自己心心念念之人。让大学期间看遍金庸的爱情悲剧的我,也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或许人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三俗剧目,我们都不亦乐乎地扮演着一个傻缺角色。 生活哲理思考到这儿,我便断然离开了这个开阔的思想领域。多愁善感,的确不像我的风格,得学会浅尝辄止。 军行半日,便抵达了赫图阿拉,三里开外,褚英便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接风。我心中悬着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定。□□哈赤见此,终于笑逐颜开,对褚英这个储王此次留守王城的表现颇为满意。褚英也在笑,不似春风得意,也不似笑里藏刀,总之上十日未见,他倒恢复得不错,收拾得人模人样,和那天烂醉如泥的模样比起来,可帅多了去了。 我仍是担心,担心他不是真的想开了。他逼我离城,分明是暗藏玄机的,我信他不可能会害我,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让我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今日的表现,就只是烟雾弹,他在城中……一定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我不敢往下想,只一个劲地安慰自己,是我多想了,是我多想了…… 随即,□□哈赤趁兴宣布当晚在汗宫设宴庆功。其实这都是老规矩了,众人心里有都有数,说是设宴请大家来喝酒,其实目的是为了领赏。若把发赏一事搬到朝堂上,又严肃又坏了兴致,不好。于是建州有了这样的规矩,犒赏大会统一延到酒席后,让大家吃饱喝足了,再开开心心地领赏钱回家。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这些落后的少数民族部落中的人道管理思想丝毫不亚于四百年后的文明社会。 累得一塌糊涂,回到文馆蒙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当真是踏实,连梦也没有做。也不知是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醒过来,脑子不知为何涨得难受至极,口干舌燥,想喊姬兰的名字,却发现喉咙难受至极。我只好连滚带爬地下床,点灯,倒茶。 瓷碗杯刚举到唇边,只听“嗖”的一声,犹如一缕光射来一般快,直直地擦过我耳侧。 我不寒而栗,连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整个身体僵在原地不敢稍有动弹,恐惧在我心中一点一点地蔓延至深。 是……是箭! 是从纸窗的缝隙间射进来的!有人在屋外放冷箭! 这个场景……记忆中分明是发生过的,是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拼命地回想……是六年前!与六年前在皇太极的屋子里放暗箭的情形如出一辙! 我灵机一动,箭步上前将油灯吹灭。屋子里漆黑一片,纸窗上月光投下斑斓的暗蓝色光影,左右摇摆的光秃秃的树杈、对面楼阁的倒影、雪花稀疏地随风飘摆的声音……没有人,也没有人的声音。 我这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上次的暗箭是同一人所为的话,那么他们的目的,便不是要杀我,而是警告我。若我没有猜错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支插在窗柱上的白羽箭,清冷的月光下,这只白羽箭被撒上了月的光辉,箭镞上涂了草乌,是同一种毒!更重要的是,当我重燃起灯时,却见这白羽上……带红! ……羽上染红,不祥之兆。…… ……带红的箭羽,若在战场上,便是威胁退兵之意。…… 我已经可以确信,这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而且,他这一次的目的,也只是威胁,威胁我不要插手某件事,或是破坏某件事…… 我仍在对比这二件事的蹊跷之处,一声推门惊呼彻底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慌忙将这支箭藏入棉被之中。 姬兰花容失色地冲进屋子,“主子,嫡福晋她……她……” 我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她……怎么了?” “她……薨了。” **** 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药材味和脂粉味,只觉得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屋子里的丫鬟跪了一地,奶娘抱着两岁大的三阿哥洛博会,趴在床榻前嘤嘤而泣。 姬兰倚在我身后,早已失语。我心中大恸,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赶紧地问道:“八爷呢?” “八爷还在汗宫大殿参宴呢……” “侧福晋呢?” “也一道去了……” “这府上难道就没有个主子在吗!” “奴……奴才已经派人去传话了……” 我焦头烂额,面对这一群群龙无首只知道哭哭啼啼女眷,只觉得胸闷头疼。 “额么其呢?” “小臣在。”人群中挤出一个弓着身子的矮胖中年男子。 “嫡福晋……为何症致死?” “福晋终前,烦躁不安,甚或昏迷,皮肤苍白,心慌气短,舌、四肢或全身发麻,恶心、呕吐不止,臣为其号脉,发现因长期顽疾在身,脉象紊乱,血气不足,已如垂暮之年之人……” “症因呢?” “长期积寒在身,加之生产后体虚气薄,并发伤寒之症……” “伤寒之症,能致人死吗?” “小臣不敢妄言,福晋身子底儿实在经不得如此折腾啊……” 伤寒……即是现代所谓的外感热病,若只是简单的外感热病,就算在医术并不发达的时代,也不会因此致死。除非是并发肠穿孔,肠出血,心肌炎或是严重毒血症等病,才有危及生命的可能性。我皱着眉,慢慢靠近殊兰的尸体,回想着已经六年没有接触的法医基本知识,想要亲自确认一下死因。 皮肤蜡白,瞳孔散大,手指水肿,身体其他各处皆无异常。等一下……手指水肿! 若我没有记错,手指呈现肿块,往往是心脏问题引起的,在尸体还未出现尸斑和尸冷的状况之下,水肿块未消除,反而继续涨大……这说明,她的死因,根本不是什么伤寒热病所致,而是心脏麻痹! 心脏麻痹……心脏麻痹…… 我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床榻上殊兰的脸,这张美好年轻的脸……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冲进屋内,“八爷——” 我闻声转头,只见塔尔玛一脸煞白,扑通地跪倒在地,“妹妹……你怎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转瞬间,皇太极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口气毫不客气,“出去。” 我脸上还蒙着帕子,只有一双眼睛与他对视着,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有疲乏,有沉重,那种眼神,更像一种命令和恳求。 他要我走。 丧妻之痛,他不愿我见到,所以他要我走。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所知道的,“姬兰,你留下吧。”看着悲痛欲绝的她,我没有再劝什么,只是不发一语地快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亲自确认! 心脏麻痹,又叫心脏骤停。能致使心脏麻痹的原因有很多,如胸腹巨大外伤,心肌梗塞、大面积淤血,脑干心跳中枢病变等等。就我方才简单的尸症检查,她的脸部没有异常特征,应该都不是这些原因所致。 那么……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我将脸上的帕子摘下,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我狂乱的心跳。 **** 我独自蹲在启运书院的一方角落,点着烛灯,手中翻看着一本有些破旧的古医书。 这书院里的藏书还算是齐全,《本草正义》、《本草经读》、《本草汇言》、《本草衍义》这些古医书一应俱全。 附子,即草乌、川乌,回阳气,散阴寒。乌头、乌喙、天雄、附子侧子凡五等,皆一物也。凡属阳虚阴极之候,肺肾元热证者,服之有起死之殊功。又作草乌头,若非用药,乃具至毒。 后头又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有关附子的种植习性,适宜土质温润处种植,曾为江北一带所独有。 等一下……草乌,乌头……剧毒……乌头碱! 是乌头碱中毒!这是我初在医学院实习时曾经接触过的病例,在急诊及内科中常见,多因服用自制中药不当所致。 我回忆着乌头碱中毒的一系列临床症状,最初是口腔灼热流涎,恶心呕吐,疲倦,呼吸困难,瞳孔散大,脉搏微弱,皮肤冷而粘且面色发白,然后口舌及四肢麻木,全身紧束感,心律失常。实习课上对这类急性乌头碱中毒严重者应及时静脉注射阿托品,否则会因心律失常而死亡。 每一步的验证都更加接近我最初的猜想,是的,在看过殊兰的尸体后,我心中便有了答案。排除一系列心肌功能的病史诱因,唯一可以在短时间内引发心脏麻痹的,只有中毒! 对比乌头碱中毒的症状和额么其所说的殊兰临终前的病症,竟是所差无几!这更加坚定了我心中的答案! 我又翻看了其他基本医书上关于草乌的记载,虽门类详略各不相同,但医嘱所言皆是相似。可用药,去阴回阳,但医书上分明有记载,平素禀赋衰薄,或向有阴虚内热吐血之疾,尤以老人、虚人、新产人,切宜禁用。 既然如此,为何这味药材竟会加在殊兰的补药之中? 第58章 【风急天高匆话别】 如果殊兰的死因当真是乌头碱中毒所致,那么她的死有很大的可能是他杀,是有人……往她的药中下了毒!心中已明晰至此,却还是无法给予将这整件事情一个完美的解答。 涂抹在箭镞上的草乌,极有可能置殊兰于死地的草乌……这两者之间,绝不可能没有联系!我很清楚的是,这草乌虽是中国古代有名的八大毒药之一,可偏偏中医善用以毒攻毒,草乌同时也有极大的药用价值,光是《本草纲目》中,对用草乌做药引的介绍就有洋洋洒洒的一大章。这样,就算一路追查下去,最后的结果也只是用药不慎所致,一切……都不会因为真相的水落石出而又丝毫的改变!殊兰她不会死而复生,城中因为她的死而引发一切连带事件,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殊兰是额亦都的女儿,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下暴毙身亡,到底是谁获利最大?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大妃。上次的暗箭事件虽然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也一直认定大妃是主谋。所以理所当然的,我第一便想到了大妃。但今日再反复推敲起来,却觉得事情愈发疑点重重。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是当局者,所以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推理错误。纵火之事的元凶是褚英不假,但是却是因代善而起。暗箭与纵火,应当以两个独立事件来看待。 冷静的从刑侦经验角度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两件事情有直接的联系。这之中的逻辑关系,只需稍加推理便能得出。可是身在局中,在常理推理的作用下,我也自然而然地也走入了这个误区,误以为这二者是关联时间。而事实上,暗箭与纵火,除了二者时间轴上极为接近外,没有任何客观因素上的联系。 所以暗箭是暗箭,针对的是塔尔玛。这次的事件亦是如此,虽然手法相同,但不能理所当然的以为成是大妃。因为这也是两个独立事件。 那么,用排除法来看……首先不会是代善。 其一,他没有理由杀她,也从未听闻钮钴禄氏与大妃有什么过节,要杀她,实在是没有道理;其二,从上回城中易帜之事来看,面对自己的亲哥哥,他仍是选择安分守己,明哲保身,说明他并无意要挑起事端。 我心下黯然,一时间既无法将这些告诉皇太极,又理不出个头绪来。 会是谁……到底会是谁……难道,还有我不曾怀疑过的人? 看来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查个水落石出了…… 我将医书一本一本放回原位,手中紧紧地握着烛灯柄,月光洒进来一层又一层。我开始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地可怕高深、手段高明的无形对手…… **** 亥时,庆功酒宴还没有结束。 从启运书院出来后,我又回到了文馆,赫图阿拉城里的夜路不好走,我没有点灯,只希望快些摆脱这片黑暗。 方才姬兰慌忙来传消息,以至于我还来不及检查那支白羽箭,现在想想,在这支箭身上,应该能有所突破。物证,永远是破解案件足够重要的线索。 两次出现这样警示的暗箭后,城中都有事情发生,而且定是牵扯甚远的大事。而放暗箭之人,明显没有要杀人之意,只是以此来作为警告。我从棉被下拿出那支白羽箭,用布条裹着手,将箭镞给拧了下来,果然,里面是空心的!我反复搜寻,这箭身虽是空心,里面却找不到任何对方遗留的讯息。我再纵观着这支箭,以白羽作箭羽,羽上带红,箭矢头部为针状,中部呈三角形,连着个倒月牙铲形,杆为竹。是眉针箭!我在金庸的书中曾经读到过,这是明代弓射用箭之一。 现在细细看来,这支箭的构造当真与女真人的鸣镝响箭不同,杆较长,箭镞较锋利。既然是明代官制用箭,那箭身肯定会有制造的印记。可整只箭都被我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出了箭镞上的草乌和箭羽上的红痕,别无他物。 明代……汉人…… 城中唯一让我联想到与汉人有关系的,只有那个被幽禁至死的舒尔哈齐,难道城中还有人与大明有所来往吗? 我不禁想思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与其说谁与大明有关系,不如说谁最需要大明的帮助!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人——褚英! 如果是他……我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就像侦探守则里说的一样,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要为私情所动,行动时理智要胜于情感。我必须要查出真相!没有原因,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驱使着我,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殊兰的死就会这么被人淡忘。这是一条人命啊!她不该成为这权利角逐的陪葬品! 去褚英常练箭的弓箭场,这是我作出的第一判断。这个地方我是轻车熟路,哪怕是在黑夜中摸索前进,也能很快找对方位。 和记忆中一样,褚英的箭筒就挂在羊皮毡旁,我燃起灯,走过去准备仔细地检查一番。 箭筒中有数十只箭,其式样与木朴头箭相似,头大尾小成滴水状,箭身以硬木制成。我又将箭镞拧了下来,这些箭……全都不是空心的!这与我猜想得完全背道而驰,我顿时慌了手脚。会不会……这也是他的掩饰? “什么人——” 正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严厉的质问声。伴随着挽木弓时特有的“吱呀”声,我心里发憷,不知是因为举在我身后的箭,还是这熟悉无比的声音。 我的挫败感油然而生,缓缓地转过身子来,“是我……” 他目光迷离,透着微弱地火光凝视我许久。 “是你。”他舒一口气,松了弦。 我咬着唇忐忑难安,吃力地朝他走去,哑声道:“我有事情……要向你求证。” “你哪次来找我没事?” 他嘲弄一声,越过我捡起散落在地的箭,“弄坏我的箭,打算怎么还?”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蹲身,捡箭……他的右手握住箭镞,将整只箭拎起,插回到箭筒中。每个动作都那么连贯自然,没有丝毫的异常。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若他是在箭上涂毒的人,那么他拾箭时绝不会握住箭镞,而是握住箭杆或是箭羽!这是犯罪心理学上的一种惯性驱使,也许他有动机,可无论是箭还是他用箭的方式,都证明着这并非是他所为。 这次的事情,汲取了五年前的经验。我没有慌张,没有自乱阵脚,而是从头到尾,一直在冷静理智地判断着,站在最客观的角度。我的分析应该不会有错。 褚英他不是个会放暗箭的人,一直以来,他的野心他的目的,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未加掩饰过。若是真希望我对殊兰的事情当起追查,按他的性子,绝对会直接来让我停手,跟我分析利害关系。 “谢谢你。”我愣愣道。 “什么?” “谢谢你,没有……”我的话堵在喉咙里,苦涩难咽,“谢谢我们还能见面。” “你怕我死了吗?”他赫然回过头,直直地望着我。语气听不出是戏谑还是无奈。 “怕。”我微弱的声音吐散在黑夜里,“所以不要死。” 他没有答我,分外流连地轻抚着那张弓,最后也一并扔进了箭筒里,眼中熠熠生辉。 “我不会那么早死的。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明天,带着这个去沈阳,去见六夫人。”他将腰间那串玉坠给摘了下来,缓缓递给我。 我屏息,伸出手,那串穿越了时空的陨石就躺在我的手心,底下编织的青色穗子铺散开来。这下面,还藏着出城必须的敕书。 我收紧手心,心跳加速,紧张地瞧着他:“你没去家宴……你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也不问我为何来这?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对不对?” 他向前来握住我的手,“再听话一次,好吗?这次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参与进来,绝对……” “给我理由,”我木然地抽出手,“给我理由,我就听你的话。” “理由?理由……”他独自呢喃半响,才吃力道:“我怕你受伤,筝筝。” “我比你想象得要坚强。” “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只是……很多事情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于人于己都不好。我不想你知道。” 我该相信褚英吗?他从来不曾将我置于危险之中…… 看着他略带憔悴和疲惫的脸庞,我突然觉得鼻子涩涩的,心中退让道:“最后一次……我再听你这最后一次。” 第59章 【天色骤变不及防】 第二日清早,晨曦微露,我一刻也没有拖沓,按照褚英的嘱托备马离城。 因为事关褚英,所以我对皇太极只字未提。再之,殊兰去世,想必对他是不小的刺激,这种时候,他一定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他。他从不愿将软弱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我懂,所以我选择回避。 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瞧现在的光景,就离早朝也还有一两个时辰。加上今天是胜仗归来酒宴过后的第一次早朝,□□哈赤通常是要迟个几时才会到。原本今日是我轮值的早朝实录,便跟文馆的达海巴克什调换了轮值的日子。这个达海巴克什隶属正蓝旗,听说他“九岁即通满、汉文义”,□□哈赤还特赐居内院司文翰,凡“与明通使命,蒙古、朝鲜聘问往还”,起草文告,颁布法令,皆由他一人主持。因为是长老级别的人物,平日又不常在文馆走动。之所以会与他有所交集,还要归功于□□哈赤让我译《三国》,原来赫图阿拉城中大多的汉书,例如《明会典》、《素书》、《三略》等,皆是这位达海巴克什所译。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哈赤有意跟他提及还是怎地,突然有一日他来文馆找我,偏是要看一看我译的《三国》。我被他的威名给吓住,怎么敢献上拙著,谁知给他看了之后,竟然得到颇高的评价,不过字里行间酸味极浓,让我不免怀疑他的真实意图。再三确认过他只是单纯来舞文一番,我开始偷着乐,估计他要是知道我是个实打实的汉人,会气背过气去。 其实在赫图阿拉城中,并没有确切的一个文官机制。就说我每日生活办公的文馆,其实并不称得上是正式的文馆,只是一群巴克什的聚居处,然而依着城中人的习惯,附庸风雅地将其叫做是“文馆”,把藏书的阁楼叫做“启运书院”。 正巧途经文馆,不住地往里头多瞟了几眼。我这个半吊子闲人,虽然在现代完全是个跟文艺不沾边的人,也多亏了十二年的应试教育,让我长成了一个委婉的文艺青年,没想到那时候积累的一点文艺气息,如今都派在了对付古人上,竟然还能将古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不然怎么说世事难料呢,在我坐在考场里冥思苦想八股文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成为古代专写八股文的小文官呢?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门口,瞧着整整齐齐的正白旗守卫,我心里都有些发憷。拽着马缰的手都开始直冒冷汗。 我脑子里骤然记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来,“糟糕!”我惊呼一声。 偏偏这种时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差最关键的一样东西——敕书。没有敕书,根本不可能进得了大明的地盘,就好像进家门得有钥匙一样,没有钥匙进门的,不是强盗就是小偷。这是我在这个民族观念严重,并且五十六个民族还不是一家的时代,学到的第一件事情。 昨天褚英给我的敕书,今早出门居然忘记拿了,估计还放在昨天穿的衣服口袋里。所谓忙中出错,就是这样,白白起了个大早,现在要原路折回去,不知又要费多少时间,说不定换了值守的士兵后,就更难办了。虽然平日里干过不少偷溜出城的事情,但每回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就是有个靠山后台都强硬的阿哥罩着、蹭饭蹭多了,难免技艺生疏,心里完全没底。建州兵杀敌的猛劲我可是瞧见过的,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要是硬闯,我单枪匹马的万一出个什么问题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疼!在大问题面前,我身上软弱的小市民心理一下子就暴露无遗,典型二十一世纪遗留下来的诟病。在各种小市民的心理作祟后,我决定原路折回去一趟,拿上敕书,然后安安稳稳地出城。 于是我将马尥在了城门口,徒步往回走。 一个形色匆匆的身影快步从我身边经过,那人的步子很快,甚至连头也不抬,更别说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起来,特地多瞧了几眼——等等,那不是……费英东吗? 这么一大早,天还没亮,也还远不是来上早朝的时候,费英东又不住在内城这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下正奇怪,一个闪身躲在拐角处,内如擂鼓般怦跳。 只见后头又跟上来一个人,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悍将扈尔汗。 可奇怪的是,这二人一见面,只是简单地打了个照面。 “你可来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能给耽误了——” 好似心照不宣一般,又匆匆地往原路方向走去。奇怪,当真是奇怪。若是别人,倒还有可能。可扈尔汗是谁?是敢公然跟□□哈赤理论的人!他今天居然也收敛起了脾气,默不吭声。太可疑了! 我还来不及多想,前头立马有迎面赶来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我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莽古尔泰。 同一时刻,同一地方,同时出现这么多城中的贝勒将领,实在让我心中疑虑更甚。更何况,从他们的神情来瞧,分明是赶去某个地方。这么早,连早朝都没到时间,他们这是要去哪? 我开始联系起褚英今日非要我离城的原因还有殊兰的死因,一切都太蹊跷,难理头绪。 难不成……变数便在今日? 这个念头一出,我身体巍然一震,步子也不由操控地跟在他们后头走着,想要去一睹究竟。 文馆,书院,八爷府……我失神地走着,心中正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我寻找已久的答案…… 果然,他们的目的地正是这里,皇太极的书房!他也在屋内,一间亮堂的明间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为了回避来往的家奴,我熟门熟路地躲在了隔壁的偏屋里,颤颤地朝半开着的窗棂中掠去一缕目光。 因为有视线死角,所以我无法纵观到整个书房。但是,就我目光所及,除去费英东、扈尔汗和莽古尔泰这来得迟了的三人,大长桌上还坐着何和礼,安费扬古,扬古利,额亦都,武纳格,阿敏……皇太极,阿巴泰……天呐,这……这简直,就是浓缩版的早朝! 他们这样私下的集会,是想干嘛?我牢牢捂住自己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 这些人里头……我又四周探寻了一遍,没有褚英…… 各大臣们一坐下来,立马按捺不住,穷追不舍地发泄起怨气来。 “大贝勒主政分忧乃是理所当然,我等自然是心悦诚服。可如今,要逼我等为他号令是从,是万万不可能的!” “勿说如今汗王年事已高,有授位于他之意,就是汗王百年,如此强行左右军政要务,我们也不会装聋作哑的。” 见他们一个个怒火中烧的模样,我一阵心悸…… “二贝勒与其本是平辈分的,族人各五千家,牧群各八百,白银各一万两,他比起二贝勒一样不多,汗王凭什么光光让他执政?再说我们何时承认过是他的臣了,莫要来说什么君臣之道了。”扬古利心有不甘道。 “我们未曾想过要与大哥平起平坐,”这回是莽古尔泰开口了,“可在酒宴之上,他扬言要我缴来七百牧群,九千两白银。若是有道理,我缴了也罢,可——” “有个屁道理!”扈尔汗忿恨地啐了一口,“他娘的如今仗着自己有了主政权,一股劲向我们发虎狼之威。跟那个三都督有什么区别?我有一句说一句,老子真不是看他坐大贝勒的位置上眼红……” “何止是你,任由他摆布来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顶着个准太子的帽子,如今还真以为自个儿能蹿上天了!我看呐,日后若是真在他手下,是没得好日子过了。” 皇太极正襟坐在厅堂主人座上,沉着道:“眼下他要挟我们立誓并交出兵权,这万万不是搪塞敷衍便可过去的。众人皆是我父王身边的重臣,可有什么想法吗?” 这时,沉默已久的七阿哥阿巴泰出声了,“老八说得对,我们现在凑在一块儿,不是为了撒怨气泼狗血的,而是为了想出对策。” 费英东神情严肃:“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共同去求见汗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正是,不能再任由他为所欲为,不然哪天他就该骑在我们脖子上撒尿了!” 皇太极点头,“其实我本对大哥没什么成见,只是事态如此,他一副当上汗王后要清理门户的样子,令得我们人人自危,如何是好呢?今日若是不将他拉下台,只怕日后倒霉的会是在座的各位……” 他们……这是打算合起伙来拉褚英下水吗?我胸口一阵发闷。皇太极……他明明答应过我的,眼下却是他在主持和筹谋着这一切。 这时,额亦都有几分犹豫,“他毕竟是储王,我们一个个都对他发了誓的。我们这样对汗王不忠,就不怕汗王怪罪下来吗?” “那是他拿到架在我们脖子上发的誓,能作数吗?” “在场的,有谁是发自内心地听令于他的?只要去禀明事情原委,我们的效忠之心,汗王又岂会不明白?” “唯有这样了,这个提议我同意!” “同意!”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众人纷纷起身,决意同去想汗王禀告实情。 “好,既然大家都有此意,事不宜迟,那我等干脆就趁今日早朝时,共同请柬汗王。让汗王来做定夺。” 见此场面,我本已是心跳急促,忧心过度的脑中空白一片,以至于连推门而入的丫鬟都没注意到。 “你……什么人?” 这一声惊呼,将正准备离去的众人的目光皆吸引的过来,我惊慌失措,眼下是逃也来不及了。还没待做出反应—— “稍等。”只见皇太极一欠身,穿过人群走出了书房,风驰电掣间便赶到了隔间,愠怒地质问道,“何故大惊小怪?” 转瞬间,他一侧脸,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我,目光相撞了个正着。那神色,顷刻间冷如腊月里冻结的冰雪。 皇太极啊……你说过,既然我们都没法回避,倒不如都坦诚一些面对,让老天来裁决。这就是你说得负手旁观?这就是你说得听天由命? 第60章 【逼兄毒妻明真相】 也不知我们这样对视着有多久,莽古尔泰从虚掩的门扉边探过头来招呼道:“老八,时辰到了,咱们该去早朝了。不然阿玛该起疑心了。” “我即刻就来。”他头也没回地应着。 我痴痴地向后退了几步,失魂落魄道:“我真是出现的太不凑巧了,刚好……刚好你们……呵……”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他几步上来抓住我的肩膀,那淡漠阴冷的表情让我顿生一股由内到外的寒意,“走到今天,是他逼我的,现在事态已由不得他控制了。”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 谁都可以站出来告发褚英,但是……我独独不希望这个是你啊,皇太极!自古帝王家,最可怕最毒辣的事情,便是手足相残,踏着兄弟的尸体走向那个皇位……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 我认识的那个叶君坤,是个与世无争,潜心研究,不问世事的人。他淡泊且自在,我们过着平凡却相依相惜的生活……这样的幸福,是我们毕生的追求。我知道我无法要求皇太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因为他本就是他,本就有他的使命,但我心里却是愈发地隐隐作痛,每每看见他如此鬼谋深算、讳莫如深时,我都觉得他非常的陌生,仿佛他在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现在务必要赶去早朝。这件事情,等我下朝回来再慢慢与你解释,可好?” “我只想知道,殊兰她——”我心中有万千的疑虑,罅隙间,还不待开口,只听外头又是一声吆喝。 “八阿哥——” 这回喊的人是额亦都,他半探着脑袋瞧过来,见到是我,神色略惊。 我微一侧身,避开他考究的目光。上回救殊兰的时候,额亦都是见过我的,从他此时的惊骇来看,想必是记起我是谁来了。 额亦都清了清嗓子,“八阿哥,阿敏贝勒让我来催促你,不能再耽误了。” “嗯,”皇太极应允一声,又不放心地对我嘱托道:“哪都别去,在东阁等我。” 此刻是无法挽留住他问个清楚了,左右为难间他已经大步流星出了屋子。我有几分懊恼地抬头,谁知额亦都却未离去,凹陷的眼窝中透着一种让我心慌的审视。 “我认得你,”他厚重的声音响起,没停多久,便接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 我匆匆答道,想趁机溜走,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过来人说话,总有一种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识破的感觉。 “有东西,她要我转交于你。” 我脚下的步子一缩,震惊地回头道:“殊兰?” 额亦都说着从衣襟中取出一支箭来,那箭……以白翎为羽,以竹为身,箭簇锋利…… 我只觉轰然一震,不会错,这箭与我昨夜所得的暗箭一模一样! 我一把拿过这只白羽箭,急切地问:“这……这是殊兰……” “是,”额亦都的前额溢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岁月的刻刀没有对他手下留情,那模样,让我心中酸涩无比,“虽然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她生前……十分记挂你。” “她有没有说,这只箭的来历?” 他摇头,脸上神情难猜,我又追问:“那她——” “不必猜了。” 他知道我在猜什么……可笑的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猜什么,一个可能颠覆所有的答案。 “事已如此,我劝你,还是不必猜下去了。即使猜中了,事情也无法扭转,徒增无奈罢了。” “你不想知道吗?她是你的女儿啊……” “她出生的时候,萨满巫师就说过,她会为了守住秘密而死……到今日,我相信一切都是命定。” 听到“命定”二字,我的心仿佛置于冷水中,不禁渺茫无助了起来。 是的,五年前,殊兰为了守住纵火之事的真相,才会落得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若我不去救她……她已经死了。 我救得了她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也许历史上的她,注定要在五年前为了守住秘密,守护自己心中所爱之人而死。就算我能救下她一命,也改变不了结局,改变不了她的命数……我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来到这里,也许无形之中改变了很多事情的进程。而事实是,我改变了故事的过程,却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结局,他们的生死,属于他们的一切……我都无法左右。 我想起了,那首叶君坤最爱的诗来。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原来,我改变不了历史的结局,即使有多沉重,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背负和承受…… “我不问你,只是因为这支箭后头的故事,我并不想知道。这是她的秘密,她心甘情愿为之死去的秘密。” 手中攥着那支白羽箭,独自站在原地,踌躇着该去向何处。 所有的故事,都在按照他们的方式发生着,联名向□□哈赤告发褚英,拉准太子下水……成败皆在此一举。历史上皇太极的夺嫡,意味着这些所有觊觎汗位之人的没落,而褚英,只会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代善、莽古尔泰、阿敏、阿尔泰……甚至到阿济格、多尔衮…… 褚英下水,直接受益之人便是代善。没了褚英,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大贝勒了,再加上大妃的暗中使劲,城中不少人的势力都会依附过来。 只是皇太极的目的,绝不是扶持代善上位这么简单。今日代善未出现在此,证明他仍旧是站在褚英这边的。只是如今……就算他兄弟二人连心,又怎么能挽回这众人的集体倒戈呢? 莽古尔泰、阿巴泰和阿敏几位贝勒,与褚英交情皆不深,又不是同母所出,从小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加上一人得宠兄弟自然眼红,所以只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下来也不成问题。难题在于五大臣,他们与褚英大多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而且皆年事已高,谁当太子对他们来说都无碍。额亦都,可以殊兰暴毙之事为饵,将罪名扣在褚英头上,纵使额亦都之前与褚英交情再深,只需要在一件事,就可以将之前建筑的所有交情毁于一旦。对付额亦都,可以用这一招,其他人……能够将那么多重臣要将全都召集来共谋上书一事,光想想就绝非易事,然而皇太极却做到了! 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够做得如此干净利狠绝? 我知道,我之前所有的猜想与推理,矛头指向了一个人。 此刻,因为额亦都的一席话,我失去了最初追寻答案的热情。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追逐是对还是错,那个答案,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褚英让我一定不要参与进来,因为害怕我受伤……而额亦都亦说,殊兰是心甘情愿去的,为了守住一个秘密…… 这一切的一切,指向还不够明显吗?还是我心里抗拒去接受这个答案?明明心中早已确信,何必再让这份确信烙印上证据?我有些疲乏困顿。 我摩挲这那支箭的箭羽,洁白无瑕的白翎,让我有些晃神。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殊兰的灵堂。 里面跪了不少守灵之人,皆白衣席地,嘤嘤啼哭。 我整了整衣冠,接过小厮递来的香火,走到灵堂中间,重重地磕了三个哑巴头,插好香,喝下一杯黄酒,又洒了一杯,这才算尽足了规矩。 这酒又辣又呛,喝的急了,整个喉咙都像烧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两眼一黑,沉沉的晕眩感袭来,还好当时姬兰就跪在一旁,急忙过来扶住我。 “主子!” “没事。”我一手撑着姬兰,用力晃了晃脑袋,将眼前的阴影给驱逐开。 在古代,虽然小毛小病的有过不少,但身子还算是硬朗。这种眼前一黑的情况,倒是第一次发生。我自己却清楚,大约是刚刚起身太快,供血不足引起的大脑缺氧,低血压。 姬兰担心得不得了,搀着我道:“我扶您去堂外歇歇吧,这里阴气重。” 我在堂外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缓了缓方才烈酒的酒劲,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 “姬兰,我认得这箭吗?” 她双眼哭得有些肿,脸色本就憔悴,加之一见到我拿出的那支白羽箭,脸色更是煞白。 “这……” 意料之中的反应,我心中略略确定了某些东西,又说道:“这是殊兰生前嘱托他阿玛交给我的。如果你知道什么,就不要再瞒我了。” 姬兰语音颤栗,“主子,您别再委屈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禁动容,安抚着她的情绪,语重心长道:“姬兰,你跟了我六年了,我没能给你什么,但是……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这次事情之后,我就让爷给你找个好人家,或者你自己有中意的话——” “主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是不想说,”她突然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梗咽道,“我……我不能说……” 她这样大的反应,正中我所有的猜测……我微微颤颤地站起来,急促地呼吸着。 “这箭……可是我当日在羊鼻山,救我一命的那支箭,嗯?” “啊!”姬兰惊呼出声,“主子——” “你起来跟我解释。” 我死死咬着牙,平复着内心汹涌而出的情绪。 “姬兰,我不怪你,我没有顾及到你也是身不由己……是我疏忽了……” “主子,可千万别怪八爷,不是他想这么做的……你不知道,在这城中,爷只是为了自保……”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跟我解释着,可是这一切,我又如何听得进去? 自保?毒死结发夫妻,是为了自保?天啊……就连这件事情,他做得滴水不漏,利用一个甘心为他而死的女人,然后栽赃给褚英——这个他一心想要扳倒的大哥。这份心机之深,早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他…… 我退开几步,将那支箭交到她手中,只觉得一切都惘然。 “你把箭还给爷,是他的东西,让他收好——” ……老八现在是不够狠,他若狠起来…… 他的锋芒毕露,他的沉稳内敛,他的深谋远虑,他的心机暗算……我见过他所有的样子,唯独没见过这一种。今天我见了,也彻底怕了。 他今天可以逼兄毒妻,难保日后那个被他弃之如敝屣的人不是我。 只怕那日信誓旦旦,说下不会对付的褚英的诺言,也都是为了骗我,令我信他,然后放松警惕。这一切的谋划,他到底是从何时就开始了?从乌碣岩一战吗? 这场早朝,是他蓄谋已久之作。我甚至可以想象,在朝堂之上,五大臣们细数着褚英的一条条罪状,贝勒们参奏着他们大哥的不仁不义不孝…… 他赢了。 皇太极,这就是你所谓的狠吗? 第61章 【定居沈阳断舍离】 我决定去沈阳、是时候,去找六夫人将一切都问清楚了。 知晓了一切后,我并没有再多留恋与不舍,甚至发自内心地想要逃离。当真相是那样的残酷且不可承受时,除了逃避,我们别无他法。带着褚英对我最后的要求,我离开了赫图阿拉城。 我累了,什么都不想再管了。有些事情,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只要努力、想办法就可以或多或少地改变。但是事实让我明白,人,无法和命斗。我,无法逆转这个时空中的历史。 所以我决定不再去争去斗,找一片宁静的栖身之处,远离城里的纷纷扰扰,爱恨情愁。 我带着那串陨石玉坠来到了沈阳城里的“青乌”药店。那门面一如几年前的模样,简单的门匾,屋门两侧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对联。好像是刻意的低调,才能不被人打扰。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穿着女真人的衣服,一路上不少的百姓都盯着我看。 原来,做女真人久了,真的会逐渐忘记原本的自己。在古代久了,关于现代的那些记忆,好像也一点点的淡去了…… 开门的也还是上回的老伯,穿着一身长褂,一撮银灰的胡子。 老伯姓龚名正陆,是这间药店的老板,祖籍在浙江绍兴,嘉靖末年客居辽东,为女真所掳,万历年间归属建州。因年少博学,又精通汉文蒙古文,因此被分配掌管文书,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巴克什。我想他应该是建州最早的一位巴克什了,因为听他自己的说法,离开赫图阿拉城已有数十年了,而他来到沈阳城开这间药铺的理由不得而知,我只能略略猜到,与六夫人有关。 “你就在这住下吧,虽比不得城中锦衣玉食,多有委屈,但留下与我作伴也是好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救过□□哈赤一命,“我”的亲生母亲——六夫人。年岁虽高,一身素衣却丝毫不减犹在的风姿,可想她年轻时是如此的绝代佳人。□□风姿,不禁让我想起了古装剧中,虽青春不再,却仍别有韵味的刘雪华。 认识她的人都叫她“六夫人”,沈阳城有些知晓她身份的人,会对她格外尊敬,称呼她为“紫薇夫人”,也不知“紫薇”这个名字是不是她的本名,只是她一直未肯说过自己的名字。 我原是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她,然而在真的见到这位六夫人后,却都意兴阑珊了。 真相不一定是最好的那个结局。况且我知道,即便是问了,她也不会作答的。龚正陆告诉我,六夫人流落在外,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等到了辽东总兵易主,才敢回到沈阳安顿下来。沈阳是她的故乡,关于过去的事情,这二十年来,六夫人都不曾对人提起过。如果我来是为了求得一个答案,只怕会空手而归了。 于是我在沈阳这么一住,便没有了要回去的念头。 我甚至害怕听到任何赫图阿拉城里传来的消息,害怕……那个消息,是关于褚英的。 我的这份害怕,并没有能改变事情的进展。这一天,终究如期而至…… 明万历四十一年,自乌拉部被灭后,五大臣和众阿哥联名弹劾褚英,□□哈赤夺其兵权。后又焚香诅咒告状等人,并言掌权后必将处死五大臣人等,被密探告发,乃幽禁。 褚英屡有功,上委以政。不恤众,诸弟及群臣愬於上,上浸疏之。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诉,乃坐咀咒,幽禁,是岁癸丑。 收到这些从赫图阿拉城寄来的草草书信,已是万历四十一年的初秋。 信是范文程带来的,他仍旧保持着与城中的通信,看着信上熟悉的字体,不免有几分心灰意冷。我来到沈阳的事情,以皇太极在关内的影士力量,很容易便能查到。他不敢来见我,却是通知了范氏兄弟我的行踪。 原以为自己会忐忑不安,以为自己会放不下,可是在沈阳城里的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安心。其实,赫图阿拉城里的那些纷争,我早就倦了。只是一直在为他而坚持,直到如今真正迈出这一步,才发觉,原来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 “姐姐,你还在怨他?” 这是范文程最常与我说的一句话。在青乌药店住下之后,才知道原来范文程和范文采就住在这药铺后巷。范文采这几年来积疾在身,时常来这里买药,于是他们兄弟二人干脆就搬来了这附近住下。 再次与范家两兄弟见面,没有那种久违的感慨,也没有迟到的解释,只剩默然。范文采的病绝非一日两日便能治好的,这种病,古人叫做肺痨,在现代叫做肺结核。肺结核是一种慢性病,初期的症状并不明显,在潜伏期,只会觉得疲乏倦怠,白天易困,且食欲不振,晚上失眠盗汗,略有心悸等症状,所以很难以察觉。而病情恶化后,结核中毒症状会加重,经常高热恶寒,咳嗽多痰。而给他开的药,也只是些清热止咳的凉药和鳗鲡等补药,这些药充其量也只能够减缓结核中毒症状的加深,无益于根本。我不知道古人有没有用中医治愈肺结核的先例,据我所知,抗结核药物的发现要比现在晚的多,没有化疗技术,没有抗生素,也就意味着在四百年前的明朝,肺结核晚期相当于绝症。唯一能做的,只是延长病情恶化的时间罢了。 我深感自己的微不足道。我无法成为一个穿越到古代的神医一样,救死扶伤,开拓古代医学的新领域。我只有点皮毛的医学知识,学疏才浅,加上久不温习,早就生疏。面对这些,我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长成大人了的范文程和已到而立之年的范文采,我忽然有种时光飞逝的错觉。七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想到我与叶君坤相识相知的那十五年,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故事。 不对,应该说,那本就是四个世纪后的故事。 “他的信,你一封都不拆吗?” 我漠然地将桌上的信扫开,“不想拆。” 不想看,更不敢看。拾起针线,又重新开始缝缝补补打发时间。 “我听说……建州马上要对叶赫开战了。” “与我无关。”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心中总如犯隐疾一般疼痛,却还在勉强地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早与我无关了。 “扈伦乌拉已灭,而今唯剩叶赫一部,不打也是苦熬。只是眼下城中最为尴尬的人,无疑是他了。” 叶赫…… 想起还是在乌碣岩的时候,曾经同代善闲聊起九部之战,代善曾经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说:“你放心,阿玛是舍不得让他去的。他身上流着叶赫的血,哪怕阿玛要一统女真,叶赫也会是最后一个。” 女真统一的结局,就在不远处了。而今终于只剩下叶赫了。皇太极注定要孤身一人战斗着……很辛苦吧?那是自然的,谁让他姓爱新觉罗呢?这一劫是必须要过的。我暗暗想着,脸上却表现得不为所动。 “姐,”范文程仰头躺在炕上,笑道,“你想惩罚他孤寡一生吗?” “这是通向帝王伟业的必经之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 “你跟他赌气,是因为他毒妻逼兄,这些只是从你的角度看到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也是逼不得已,他比任何人都要煎熬?” 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缓缓道:“文程,可那是事实啊。我并没有错怪他。” “唉”他有些泄气。我想他和皇太极的关系是真的好,我到沈阳的这些日子来,他就没少旁敲侧击地帮他说好话,当真是拜把子的兄弟。 这期间,龚正陆已将范文采的药配好了,用艾叶扎成挂,拎给了范文程,“来,拿好。” 范文程连忙爬起来去接,不忘恭维道:“有劳先生您了。” 龚正陆笑笑,到堂中坐了下来,“又带了信来?” 他拾起桌上的信细细读了一会儿,竟一下子变了脸色。 “唉……”他脸色肃然,突然一声哀叹,“看来,当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龚老伯,你怎么了?” 他摸了摸额头,低声言语道:“人间百态,我都看遍了。没事,没事……” 说罢,便搁下信纸,独自往屋里走。 我看得有些纳闷,左右觉得有些奇怪。 范文程将信给收了起来,闷闷道:“姐,以前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吗?” 我微微一怔,以前的“范筝筝”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仅限于皇太极告诉我的,难道还有其他故事? “其实……龚先生是我们的老师。你记得吗,那时候你缠着大哥带你去书塾,就是拜龚先生为师的,那时候,门下的弟子可不少呢。建州的大贝勒,也曾是他门下的学生。” 褚英……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面容来,有些模糊不清。原以为他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没想到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连这一点仅存的相思,也要夺去为往昔殉葬。 我也曾想过,若没有褚英,若他能放过褚英一命。我与他之间或许还是有转机的。只是世事如覆水,一旦泼出,哪里由得假设,哪里由得如果?我和他,一旦认定了要做什么,都不是会轻易改变之人。 “没想到,我与他竟还是同门。”我心声感叹,“这个世上,有太多机缘巧合,你说呢?” “机缘巧合这种事,终归后来虚幻。有曰: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 我瞪他一眼,嗔道:“别跟我这掉书袋,舞文弄墨的。” 范文程咧嘴嘿嘿一笑,“我是瞧你最近郁闭得很,耍你开心呢。” “谢谢了,我的好弟弟。”我像摸小狗一样摸摸他的头顶。从前我最爱摸豪格的头了,头发又软又细,辫子编出来只有细细的一小簇吊在脑后,真真是可爱。不知道豪格最近怎么样……应该又长高了吧? 他倏地跳起来,惊呼道:“嗨——摸不得,摸不得!男子头上有佛,怎么能摸的!” “封建迷信!”我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迂腐俗流!”这种灵机一动换词儿的游戏我屡试不爽。 “这哪叫迂腐?这分明是规矩,是礼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又来,就你读过四书五经!” “姐,”范文程轻咳了一声,鄙夷道,“这是《左传》……” “……”我憋足气一阵子,“小心读成书呆子!” “姐,读书,能颖敏沉毅,能韬光养晦。我从小只喜好读书,做个秀才,这没什么不好的。” 范文程愣愣地说道:“我和大哥从小便读书习字,你估计是不记得了,我们范家是北宋名相范仲淹的后人,范文正公为政清廉,力除奸佞;世祖曾中举后做过县丞;曾祖父也在正德年间中了进士,曾官高至兵部尚书,可惜那时严嵩窃权罔利,逼得曾祖父罢官回乡。祖上出的都是秀才,我也只能从这俗流,到时入仕为官,也算不负祖上香火。” 真没想到,我个没什么墨水的人,居然成了范仲淹的后人…… 我曾经问过范文程,作为一个汉人,为何会愿意和女真人的为伍。这一点我曾十分好奇,皇太极可能给了他一些好处,但并不至于令他如此肝脑涂地。 范文程告诉我,曾经他也对关外人有着仇敌的看法……后来他认识了皇太极,他是唯一一个赏识他的才华的让你。他和范文采二人,已经考了很多进士了,为官从政,是范家一直以来的祖训。只可惜从未得过赏识,唯一的,只有这个关外的女真人,赞赏他的才华。 他说,其实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知音难觅。人生在世,不能那般愚笨不知变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辽东,走了李成梁,还能撑住几时?倒不如择良木而栖,总比空有抱负,却活活饿死家中得好。 “入仕为官……这就是你们的梦想?” “若无明主,一切仕宦之志,全为空话罢,”他眼中火光渐灭,“皇帝罢朝数年,国家内忧外患,原来还有个‘南戚北李’,如今呢?乱世之下,何谈梦想?” 第62章 【离愁别恨亦难了】 明万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哈赤借藏匿乌拉部首领布占泰,不顾先前的姻约为由,发兵叶赫。东哥再一次成为了这两个部落间矛盾的聚焦点。 扈伦女真,独剩叶赫未灭。叶赫原以为,可以将布占泰推出来做挡箭牌息事宁人。谁知□□哈赤剑锋直指叶赫,连夜带着四旗约四万精锐杀到了叶赫都城之下,一如半年前横渡乌拉河时的壮观。 消息传到沈阳时,□□哈赤已经攻陷了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雅哈城、赫尔苏城和敦城、喀布齐贝城、鄂吉岱城大小共十九处,尽焚其房谷。叶赫部见此状,立即向明朝求援。 众人皆以为□□哈赤此番突袭叶赫意在灭亡其部族。谁知在叶赫周围饱食餍足之后,□□哈赤竟带着他的兵马撤兵回巢了。全军将士对此举感到疑惑不解,纷纷上前请命,无不遭到□□哈赤的训斥。最后,四旗兵马在并收乌苏降民三百户后,草草地班师回朝。途经抚顺,明游击李永芳来迎。 “抚顺……”范文程手拿着信件,微眯着眼念出这两个字来。 一旁的龚正陆道:“洪武十七年修抚顺城,乃抚顺得名之始。其义为‘抚绥边疆,顺导夷民’。取此名字,不过是应了明王朝对边民的招抚。” 我陪六夫人坐在炕上,练着绣工,听到他们的对话,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分心听着。 “这个李永芳,抚顺,怕他是抚不顺了吧……” “建州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句‘与明无嫌’,就把他给打发了。” “或许李永芳早就看清了局势,意在公然向建州示好,日后也不至于无处可降……” “依我看,此番建州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去挑衅扈伦叶赫部,实则是想一探明朝的虚实,将军退居养老后,这明廷仍妄想行‘以夷制夷’之策,看来是行不通了。” 六夫人手上的茶盏一搁,“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将正聊得起劲的两个大老爷们唬得不轻,盯着她直发愣。谁知她脸上也不作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捡起来,又满了一杯。 我在一旁掩嘴偷笑,六夫人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个脾气,生气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倒像个小姑娘,半点儿没有老人家的模样。她尤其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聊起李成梁,龚正陆刚才多半是聊得忘神了,一不留神一句“将军”就脱口而出了。 “咳……”范文程先反应了过来,起身道,“我先告辞了,兄长还等着我回家熬药呢。” 我将手中的针线收纳在一旁,下炕准备送他出门。 “筝筝……” 竟是六夫人喊住了我,我扭过头去,只见她正别有深意地望着我。虽然相处了近半年之久,甚至我二人都心知肚明,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却一直没能跨越这道距离感、隔阂感。 我想她大约天生就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沉默寡言,兴趣爱好也只是喝茶和发呆。因为长年累月在北方生活积下的病根,所以腿脚不便,乃至很少下炕出屋。这半年来,我尊敬她,也尽心尽力服侍她。可她也没有对我有任何表示,就连这称呼也是一样,始终只是让我喊她“夫人”。 “听说文采的病又重了几分,”她语调平缓,声音慢沓,“你去看看他。” 没有丝毫容许拒绝的口气,我也从不敢忤逆她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却也能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范文采……来沈阳之后,偶尔也会去范家看他,只是每次见到他消瘦的脸庞时,都会忍不住心中的酸楚,险些落泪。可这种酸楚,仅仅是出于人性的怜悯。我不是之前的范筝筝,所以也没有什么的兄妹私情在其中。偏偏范文程以为,我的反应是因为我对他仍有什么余情未了,所以很少答应我跟他一起去范家。 我一直不懂,为何范文程对于我的感情问题上,总是过多地偏袒皇太极。仅从我了解到的故事来看,很难发现些端倪。到底是什么,令他们至今对我仍有隐瞒。 但转念一想,这么久以来一直默契地瞒着我,证明这些事,不会是我轻易就能问出口的。所以我干脆不理不睬,不去多想,反而逍遥自在。不再追究,或许才是最好的方法。 范文程考虑了一会儿,见六夫人神态宁然,又恢复到喝茶的状态。应允道:“入秋以来,倒还没有回去看过,如此,姐姐就跟我回家一趟吧。” 既然这两人都说拍板了,我还能说什么? “那正好带些艾叶过去。” 肺结核的病菌是会通过飞沫传染的,可古代人哪知道这么一说,因为没有先进的消毒技术,只能整天把病人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活能把人给憋死。所以我只有没回都带上些艾叶去,放在屋子里煮一煮,驱驱病菌,算是最原始的消毒方法。 走在有些喧闹的沈阳市井间,想起了四百年后的这里,会是什么模样。 记得大学时有个室友,是东北姑娘,家乡就在沈阳,每天晚上失眠就唉拉着寝室里的人用东北腔说着沈阳的嘛嘛玩意儿。我是地道的南方人,老家在南京,一个特别有历史文化底蕴和烟雨江南特征的地方。聊起家乡历史的时候,我免不了要提起南京“六朝古都”的名号,钟山风雨帝王城,不是开玩笑的。那姑娘立马备好词儿回我道:“那怎么了,沈阳可也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城’。还号称‘东方鲁尔’呢!” 呵……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城。 我痴痴地想,当初听到这里,为什么没有去深究这“两代帝王城”中的帝王是谁呢?如果那时趁着好奇心去百度了一下,我会不会……早一些认识皇太极? 正懊恼着自己这些无用的意淫,一抬眼的瞬间,不远处身着白胄的身影便闯入我的视线。 我整个人有如雷击般停在了原地,难道……思念会产生幻觉?还是思念有能够将心中之人带到面前的魔力?我站定,眼前不断有行人从我们中间穿梭,我的目光只紧张地锁在那抹身影上,生怕只是一晃而过。 不是幻觉,那样有空间感,真实感的画面……不会是幻觉。乌云兽听话地跟在他身后,身边的范文程也不见了踪影。他垮着肩膀,步履沉重地朝我走来。 这是我们最久的一次分别,半年之久,日日夜夜只是思念。雨夜的时候,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声,也会有些感伤,偷偷抹掉眼泪,然后想起郑愁予的那首《赋别》。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我一贯不喜欢裹脚布一般的现代诗,总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但不知为何,叶君坤喜欢北岛的诗,我却独爱这首《赋别》,记了好多年。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感人在哪里,只是每每读到,都会心酸不已。 有些东西,喜欢,就是喜欢,你说不出它到底好在哪儿,因为它在你心里,无论别人怎么说,事实百般摸黑。在心里我还是相信他是好的。正如对待人一样。 万万没有想到,再见,会是这幅情形。仿佛那日早晨,他让我在东阁等他只是昨日的事情。可只有我知道,这一百多日夜的思念是如此的真实。 “你瘦了。” 他晒得黑了些,想必是跟着□□哈赤去征叶赫,才回来吧…… “你怎么在这儿……” “昨日经过抚顺城,控制不住自己……便来了。” “哦。”我茫然不知所以道。 “不愿听我解释也罢。那日为何不等我?” 我不吱声,他竟显得有些窘迫,活脱又像初见时,那个十五岁的青涩大男孩儿。 我凝目细瞧他,鼻正唇薄,仍旧锐利的双瞳,刚棱有力的轮廓……他还是他,与夜里心心念念的容颜完美地重叠。 “你了骗我。” “这半年,算是罚我。现在我来认输讨饶了,好不好?”他语气软了下来,贴近了一些,抓着我的手不放,这情形瞧着倒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逃?” 他杵在那儿,无言以对。 “因为我很害怕。我害怕未来的你……是,不择手段是你的生存法则,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难以自拔之前,先一步远离这样的你。” 因为只有远离,日后才能受得伤少一点…… “不择手段……是。下毒、冷箭、暗算……这些我都无法解释,但我真的从未想过杀她,你信我。” “你以为单单是因为殊兰吗?” 他眼眸凝结成冰,“你怪我,是因为我算计他?” “……是。” 他面色陡然一变,仿佛置气到了极点。 “既然是怨我算计他,当日为何不求我?亏我还白白愧疚了这大半年光景,以为——以为你是因为——” 他咬牙,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咽于肚中。 一提到褚英,那日他们合谋算计褚英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我屏气沉声,“你有愧——你本就是有愧于他。” “你以为,扳倒大哥是我一人的谋划吗?这城中,想要算计他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过是身在其位,顺水推舟……你以为,我当日不站出来,他就不会被幽禁吗?他干的事情,那件逃得过被幽禁?既然这样,当日我要你选择时,你为何不干脆投靠他,还要留在我身边?” 我无心跟他纠缠,这些问题,在沈阳的一百多个夜晚里,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可这情字无解,我虽早就知道结局,奈何心中还是做不到放下…… “你答应过我的……若是做不到,又为何要答应?” 这一语彻底地激怒了他,他气极声嘶道,“你以为他如何能仍苟活在狱中?若我将他的谋逆罪状告诸于众,他还有命活到今日?” “你——敢——!”我大脑充血,嗔目叱道。 “呵……我有何不敢?” 我生生地掰开了他的手,一横心,绝情道:“你若非要如此做,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他也发了怒,红了眼:“你也莫要逼我。当初是你要我选的江山——选的天下!” 第63章 【满蒙联姻拉序幕】 于是,这场时隔半年之久的相见,却又在争吵中无疾而终。 “咳咳……咳……” 一进屋,便瞧见范文采弓着身子伏在床沿咳喘,我搁下艾叶,快步上前去,“大哥,我扶你坐起来。” 我帮他捋了捋气,这才好了些。 “来了……” “文程呢?”屋中也不见他的人影。 “你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哦……路上他说有事情,我以为他会先到。”我转了转眼珠,尽量不着痕迹地编了个能让他安心的说辞。 他撇嘴一笑,“筝筝,你不适合撒谎。” 我垂下眼睑,心想着我撒谎功夫真有那么蹩脚吗?推门的“嘎吱”声牵走了我的思绪。 “姐,你——” 我给范文采倒了一杯热茶润喉,口气极其不爽道:“你没什么好兴师问罪的。” “人家千里迢迢跑来,就这么被你给气走了?” “那不然?我是不是要请他来家里,坐下喝茶?”我睃他一眼,冷嘲暗讽道。 范文程见我态度不佳,唉声叹气了几回。哪知道靠在床榻上的人突然开口道:“筝筝,为何不回去?” “大哥,你不是……不愿我去胡城吗?” “胡城,胡城,如今比这大明安全。” “我……我还不想回去。” “听话,咳咳……” “我不想回去,”我极力想找些推脱的理由,“我在沈阳住得很开心。” “眼下是舒心,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仗就会打起来了啊……” 沈阳……打仗……□□哈赤才对叶赫有所动作,这战火,这么快就要烧到沈阳城里来了吗? “……有这么快吗?建州前头叶赫部尤在,后头的朝鲜、蒙古都……” “你错了。”范文程冷静地出声打断我。 “叶赫与建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而朝鲜和蒙古,更加不是问题,你觉得现今有何人愿意吹皱这一池春水?” “大明毕竟是千乘之国,好比参天大树,怎么会……” 虽然知道历史上明王朝最终被关外的女真族所终结,可是……清军入关这一段,不是要到顺治时期吗?如今别说顺治了,那个名噪一时的摄政王多尔衮也才是个不能下地的婴儿,怎么可能……那么快? “不出三年。” 范文采一语定锤,眼中堆积着无奈。 不出三年,与明开战……是不是意味着,距离皇太极登基,也越来越近了? xxxx 明万历四十二年,对明廷来说,是福祸参半的一年。 先是福王出京,再是成功镇压四川建昌起事,总兵官刘綎统兵进剿,正月,上奏捷,可谓喜事连连。加之自熊廷弼镇辽以来,辽东女真鲜有动作,紫禁城中的神宗皇帝也格外开心。 这一年来,建州仿佛进入了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的状态之中,不仅没有出一兵一卒去挑衅叶赫,也没有丝毫要对明朝用兵的意思,反而在私下热络漠南蒙古科尔沁、喀尔喀等部。 这些消息,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来——满蒙联姻。 然而我还未及深思,历史上著名的贯穿整个清王朝的“满蒙联姻”便拉开了序幕。 其实早在万历四十年,□□哈赤便大张旗鼓地娶过一位科尔沁草原的公主,乃是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之女,壬子正月嫁□□哈赤为侧福晋。这应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结为满蒙姻亲。 要说上一次只是远嫁一个蒙古公主而已,那么这一次的就可谓是彻头彻尾的“联姻”了。四月十五日,蒙古扎鲁特部钟嫩贝勒亲自送女儿来到翰河渡口,嫁与代善为妻。五日后,五阿哥莽古尔泰又娶扎鲁特部纳齐贝勒妹为妻。这样频繁密切的联姻,显然动机不纯,另有图谋。 “绥服蒙古,问鼎中原……妙哉,妙哉。”龚正陆靠在摇椅上读信,一手打着扇子,喃喃道,“现在赫图阿拉哪个贝勒爷要不娶个蒙古公主回来,那真是愚蠢至极了……” “先生,药该煎糊了。”我适度地提醒他。 换做是在现代,我会立马下结论: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群愤青,喜欢整天以天下为己任,将国家大事挂在嘴边。只是在这个社会各项文明发展都不够全面的时代,国事有如家事,牵动着所有人。汉人、女真人、蒙古人、朝鲜人,这个辽东,注定是兵家必争之地。 “是吗?唉,我瞧瞧……” 他不起身倒好,这一起身,腿上乱七八糟的信全撒了一地。药屋里头本来就不干净,地上堆满了药渣,我弯腰去捡,谁知他却快我一步,先将那些捡了去,脸上一脸惶恐。 加上他先去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我要是再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那我真是愚蠢之极了。 “信上写了什么?” “最近风平浪静,能有什么……” “——给她自己看看吧。” 不知何时,六夫人已经踱步走进药屋中了。 龚正陆有些左右为难,“夫人,这——” 六夫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用无言来命令他。 “唉……”他从来拗不过这位冰山美人,只要一个眼色,就能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难为了这位“满清第一巴克什”啊。 我接过信,草草地翻了几张纸,写的都是些旧消息。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末页的两个字上。 拒婚…… □□哈赤许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之女予八阿哥,其以亡妻为由拒婚…… 呵……代善、莽古尔泰都娶了蒙古公主,要想拉拢蒙古,掌握更大的权利,那这联姻的队伍里,怎么可能少了他? “他不该拒婚的,这是在跟他自个儿过不去。”我皱眉道,心中却是酸涩万千。 没有蒙古的支持,别说竞争汗位,就连自保都成问题,他居然会傻到拒婚…… “那可是蒙古啊……又不是随便哪个叶赫的格格……”龚正陆连连叹气。 六夫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 “也许他拒婚,并不是在跟自己怄气。他只是想逼你回去,或者,他是为了还你一个诺言。” 她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似明镜如水,能映照出我一切的秘密。 “夫人……” “筝筝,我要赶你走了。” “我不敢回去,不敢见他。” 她轻笑,揉了揉我的头顶,像我摸豪格一样,像妈妈一样…… “有些历史,是我们所无法逆转的,这些……都是你的命运。” 我惊疑不定,颓然对上她的双眸。 ……有些历史,是我们所无法逆转的…… 这句话,这样的熟悉,这样的深刻……这……真的是从古代人口中说出来的吗?若非看透这来世重重的人,不会说着这种轮回宿命般的谶言! “这是……什么意思?”我嗫嚅地问。 “你回去吧,把你该做的做完……再来找我。”六夫人对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那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黎明破晓,我只身立在恢弘的赫图阿拉城下。久违了,这里的一切,都久违了。 ……也许他是为了还你一个承诺…… ……“你爱我吗?” “爱。” “好!既然你爱了,就不能负我!我要你给我承诺!” “你要什么承诺?” “我要你保证,你不能始乱终弃,不能三心二意,不能移情别恋,不能……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娶别的女人!” “好,依你,都依你。可好?” “要是你没有做到怎么办?” “那就罚我,一生都爱不到你。”…… ……当初是你要我选的江山!选的天下!…… ……把你该做的做完…… 我没有办法像个鸵鸟一样躲起来,躲他一辈子。现在,我要把这个承诺还给他。 “一年多来,姐姐还好吗?” 四周风声簌簌从耳边吹过。塔尔玛出城来接我,没想到如今城中我竟想不出个能帮忙的人,最后唯有带着歉疚地请她帮这个忙。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就是,赫图阿拉城中,再也没有一个我可以随意进出的大贝勒府,也再也没有会无条件帮我,任我依靠的褚英了…… “空空来去,空空如也。”我张开双臂,掀眉笑道,“你看,连身材都没变。” 她掩嘴一抿道:“姐姐净会说笑。” “倒是你,一年不见丰韵了不少。” “那钮钴禄氏去了后,我做这个继任的嫡福晋,都快累成了黄脸婆,有时候也想着爷能再娶几门进来,可你也知道……” 她说着哀叹了一声,也不知话中是不是带话。这些时日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让我的心也清静下来不少。对方是心怀不轨也还,是居心叵测也好,我已没有心思再猜。 “独宠一人还不好,这可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姐姐不就不稀罕这独宠吗?” 我神智稍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换做别人,也许可以……” “为何是爷,就不行?” “一言难尽。”我无法跟她解释,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即便是解释了,她也不见得会相信。 她的表情略显失落,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这倒是我欣赏她之处。 “也罢,爷都猜不懂姐姐,我又怎能妄想猜懂呢?”她顿了顿,忽道,“你这次回城,爷知道吗?” 我摇头,“他还是……不肯娶那蒙古公主吗?” “本这联姻的事情,爷与二爷、五爷、十爷皆是有份的。科尔沁前来送亲的队伍都在路上了,爷居然说要拒婚……” “与蒙古联姻,事关政治利害,他这是做什么——” “这拒婚之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先前蒙古的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他也给拒了,这回汗王好不生气,训斥爷不明事理,让爷不娶也得娶……这城里头是没人劝得了的,兴许姐姐去能管点儿用。” 回想起上回在沈阳见得匆匆一面,他说了那样的狠话,怕真是气到了极处吧。 他要江山,无可厚非……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必须要完成的,我的命运…… 我手揉眉心,沉吟道:“咱们去府上吧。” 第64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爷每日都会上这里坐坐,既然不想惊扰爷,那就在此守株待兔吧。” 塔尔玛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半晌,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问:“爷若答应娶科尔沁的公主了,姐姐可还要走?” 我调侃地笑道:“那可要看那公主待不待见我了。” 她嘴角略抖,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我也是看爷近来憔悴不少……” “你安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东阁里头陈设如旧,一尘不染的家具,摆在向阳方位的软榻,精致的香炉里燃着零陵香…… 我曾和他说过,零陵香能祛风寒,东北的冬天格外冷,所以屋里燃着这种香,有治疗伤寒的功效。其实我从未告诉他另一个秘密,那就是零陵香的香草煎服后,是避孕良药。 坐在东阁里,闻着满屋子的浓香,忽然间,鼻子一阵酸涩,仿佛所有回忆都跑回来了。 零陵香,果然充满了回忆的味道,如同置身于艳阳天下的花香田野,再无牵挂,再无拘束。 我从戌时一直等到了子时,屋子里的零陵香熏得我有些晕眩,却还没等到皇太极。 就在我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一个塔尔玛身边的小丫鬟匆匆忙忙跑来传信:“府上大阿哥突然病了,爷晚上估计不会来东阁了。我家主子让姑娘不必再等了。” 大阿哥?豪格? “大阿哥怎么会突然病了?”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用过晚膳后就开始上吐下泻,现在府上都忙乱了,人手又不够,我还得赶回去帮忙呢。” “额么其呢,额么其去了没有?” “城里哪还有额么其呀!姑娘不知道吗?今天大妃临盆,额么其都赶去大妃殿啦!” 相比起大妃分娩,豪格这边的确不算什么,但小孩生病是一分钟也耽误不得的……我猛地回过神,抓着那小丫鬟道:“我懂一些医术,走,带我去瞧瞧!” 虽然对自己的医术没有十足的自信,但事到临头,还是得试一试。我半个内行人,总比他们一伙外行人来得有点用吧? 这一年,在青乌药铺里帮着龚先生打理,也学了些中医,加上在现代积累的一些常识,抛开西医不说,若只瞧些小伤小病,应是不成问题的。 果然,豪格的屋外里三层外三层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根本挤不进里头一探究竟。 古代人当真是没常识啊,生病了,就这样堵在这儿,只会给病人添麻烦…… 那小丫鬟见状,灵机一动,大喊一声:“额么其来了——额么其来了——” 前头围着的人果然齐刷刷地回头,四下张望过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大家好……呵呵……”那句我是额么其,我还是心虚得说不出口。 面对这一群辫子男的眼神攻势,我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只得缩着肩膀一个劲儿冲他们傻笑。 “请他进来。” 一声不容辩驳的声音,沉稳而又冷峻,不失一点气度……午夜梦回,每每回荡的声音…… 眼前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我深呼吸,不断地对自己说,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我心虚什么,我又不是个庸医。 随着步子逐渐加快,那个的背影也慢慢进入了我的视线。 他直腰坐在床榻边,一身玄青的锦袍,腰封上象征性地镶着宝石环扣,长长的发辫垂至腰肩。 “姐姐,你——” 坐在榻上拥着豪格的塔尔玛最先反应过来,惊讶的目光在我和皇太极脸上徘徊。 皇太极身子一震,倏地抬头望向我,眼底卷起一股狂风暴雨,却盖不住深处的惊喜。我心中微微一暖,看男人,有时候真的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心里是否有你。 这样的对视让我双颊有些烧,心绪错乱地转开眼神,去看豪格。他脸色苍白,满是汗珠,紧紧地皱着眉头,并未昏迷过去,只是半闭着眼。听见声响,微微张开一丝眼睑。看来病得并没有那么严重。 豪格看了我第一眼,先是闭了回去,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又睁开眼使劲揉眼瞧我。在认出我是谁了后,立马来了激灵,一个扑身过来,环住我的脖子,哇哇大哭。 “呜呜……姑姑……臭姑姑……” 我一吞口水,这孩子……太夸张了吧,比你爹煽情多了。问题是,你可爱归可爱,把这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有没有经过我同意啊。 我只好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豪格乖,姑姑来给你看病。” “呜呜……呜……” “豪格,听话。”塔尔玛利索地将他抱了过去,教训道,“生病了还这么闹。” 他撅着个嘴巴,还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袖。 看来好话不成,只有吓唬吓唬他了,我瞪他一眼,“快点躺好,姑姑给你瞧病,不然回头罚你抄书了。” 谁知这话对他还挺有效,一点儿也不含糊,立马就不哭了,乖乖地躺在床上。 我先替其号脉,脉象浮大而长,心跳累重。我又摁了摁他的肚子,在摁到肠道附近时,豪格一声嚎啕,“哎哟……” 心中已有了几分底。于是转头问在一旁服侍的丫鬟,“近日来小阿哥可是经常腹痛?” “是,每次吃完饭都闹着说不舒服。” “从什么时候开始吐的?” “傍晚用过晚膳后半个多时辰开始的。” “嗯……”我点了点头,俯身脱去他的鞋袜细察,足胫肿厥,主肌肉损,肤色发黄。 “可诊出是何病了?”塔尔玛忙问。 “应是脾积。脾积,就是我们常说的痞气,”我开始下论断,“倒是不怎么碍事,吐空了就好了。” 古人说的脾积,也就是我们现代所谓的肠道积食,一般吃两片吗丁啉就好了。 “可是……”那丫鬟有些不信我道,“你看,小阿哥身上起了黄疸,这……这该不会是天花吧?” 这“天花”二字一出,在场之人皆为之一振,面色大变。 看来古人惧怕“天花”的传闻真不是假的,当真是谈虎色变。据说尤以满人为甚,因为历史上的顺治帝和董鄂妃,以及后来的同治帝,都是出天花死的。甚至据说,康熙如此顺利继位,是因为他小时候胜过天花又好了,人一生只会得一次,得完之后便有了抗体。所以康熙少了日后会的天花危及生命的危险。 “若真是天花,在场之人皆有被传染的可能,”我轻笑,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这脾胃积热引起痤疮,不是什么‘天花’。” 周围一阵缓气声。 “那这要用些什么药?” “治脾积在于胃脘,府上可有痞气丸?” 一声问下,无人作答。看样子是没有了。 我能感觉到一束灼热的目光正牢牢锁着我,我下意识地避开,清清嗓子道:“这样吧,先让厨房煮一碗四神汤,调顺经络。附子一两,要炮裂,去皮脐;木香一两,炮裂;白茯苓半两,去黑皮;人参半两。每服三钱匕,水一盏,加些姜片、大枣和两寸葱白,同煎至七分。” 我提笔写了一大串,递给那丫鬟,嘱咐道:“记得去滓,早、晚各一服。” “是。” “痞气丸的话……”我琢磨了片刻,痞气丸相当于现代的消导剂。乃足太阴、阳明之药,在药铺里曾帮龚先生现制过痞气丸,流程并不复杂,就是所需的药材比较复杂,黄连、厚朴、砂仁、茵陈、茯苓、泽泻、干姜、桂枝、川乌、黄芩、川椒、吴茱萸、巴豆霜、白术、人参……这些药材缺一不可。不过对于建州来说,这个长白山下的民族,要寻得这些药材应再容易不过了。 “我把制作痞气丸所需的药材开出药单,只需碾成蜜丸,灯草汤下即可。” 我将药单递出去,忙有家奴上前来接。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皇太极终于开口道:“快去办。” “是。” 这么一声吩咐,原本围在屋外的一票子人都不敢再待下去,急忙四散做事去了。 这种场景下,没了外人,只剩下一家人和谐之景,我却硬生生地掺在了中间,多少有些尴尬,这么想着,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 “姑姑……”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的豪格打破了僵局。 我松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我……我……我晚上想跟你睡。” 他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直愣愣地瞧着我,满脸的无辜。 不带这么卖萌的……我气定神闲道:“那要先背《三字经》哦。” 他脸一黑,一个翻身抱住塔尔玛撒娇道:“那我还是跟额娘睡……唔……” 趁他头瞄我的时候,我冲他扮了鬼脸,“小坏蛋。” 塔尔玛见爱子又生龙活虎的,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没想到姐姐还懂医术,真是多亏了姐姐在。” “举手之劳,”我言笑推辞,“不过脾积之症可大可小,日后应当多食些果蔬,多加出屋锻炼,这样身上的黄疸才会转好。” “我记下了。” 塔尔玛先行回去歇息了,只留下几个平常照顾豪格起居的丫鬟在哄他睡觉。 我又给豪格安排了些日常食谱,以及服用痞气丸的一些注意事宜,全都一一纳了下来。七弄八弄的,这个小祖宗总算睡着了,我才觉得完成了使命一般地长吁了气。 他便在一旁等,等了良久,见我忙完了,才起身对我说道:“跟我来。” 我未敢怠慢,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跟着他出了屋子。 一路上没有小厮跟着,也没有点灯笼,沿着漆黑的长廊走,步子极轻,每一步却也能听见回声。 “我竟是第一次知你懂医术,实在是可笑……”他拖长了声音道,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 “怪不得当日你会置气一走了之,想必是查看过她的病了。” 我没有吭声,只觉得这样近的距离,竟能够将我们拉得那么远。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听见他的步伐……却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又记起那首《赋别》。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 过去的事情,当真是不能提。 他又没来头地感叹道:“豪格那孩子,居然是跟你亲,你当真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每个人都喜欢你……” “你错了。”我在黑暗中宛然一笑,我想他看不见。 他止住步子,旋身面对我。 “不是我能让每个人都喜欢我。因为那是你的孩子,所以我才尽力让他喜欢我,你明白吗?” 第65章 【长跪大殿求转机】 他不由得一愣,原是蹙着的眉舒卷几分,“你……” “你想尽法子逼我,也逼你自己,很好,你赢了,你的办法奏效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只痴痴地将苦水一涌而出。 “我本都打算不再回这里……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你们尔虞我诈,讨厌……是,我是放不下你,我很努力不去想……可每天,每天都有你的消息,说你迎了一房侧福晋,说你要娶蒙古的公主,没过几天,又说你悔婚……” 他上前轻轻搂住我,语气挫败:“是我之过,我之过……” 脑海中残缺的片段,那场宿命般的离别,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和他的过往,欢喜,失落,都像是上个世纪一般遥远绵长…… 缩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留着眼泪。第一年,他双手紧张地捏着战袍,逆着河岸的营火,一脸认真地说:“等我长大”…… 第二年,他笑意融融,将我挽入怀中,“得女如此,吾之幸也”……第三年,他凯旋而归,呓语,“想你,所以睡不着。我每次把星星数完,心里就想,下次一定带你一起来,让你躺在我腿上,我们一块儿数”……第四年…… 越近的记忆,似乎更加模糊了,后来的皇太极,脸上是越积越厚的寒冰,内心更是化不开的浓雾,连我……也猜不透他。不,是不敢猜透他……这便是帝王家吗?天生就是为权谋而活的。爱新觉罗家的人,当真如后人评价一般——多情,却也薄情! 我情不自禁地逸出一声,“我想回家……” 在这个时空,我已觉得累了……我想念北京,想念我和叶君坤的那个家。 他拥着我的手臂收紧,颤颤地道:“好,我带你回家……” ****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睁开眼,不出所料,这里是八爷府。 早早候在门外的丫鬟听见屋里的动静,急忙进屋来帮着我洗漱。 这两个丫鬟瞧着面生,以前从没在府上见过,大约是新来的,不过手脚倒也麻利。我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记着昨夜似乎就这么哭睡着了。一照铜镜,果然双眼肿肿的,模样憔悴极了。 “八爷呢?” 我习惯地问。 那两个小丫鬟相视一眼,“这……”竟不敢作答。 我抬眼扫了扫她们的表情,吞吞吐吐,显然是有什么事情。 “说吧,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八爷……去扈尔奇山城了。” 扈尔奇山城?若我未记错,这扈尔奇山城应是在赫图阿拉北三百余里的辉发部。北……北…… 我顿然觉醒,北,不正是蒙古科尔沁部吗? 看来……他终究是想通了。 “主子,该用早膳了。” 见我呆滞状,那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出声打断我。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盘盘碟碟,只觉得食欲平平,摆了摆手道:“撤了罢。” “主子,你好歹吃一点吧……八爷将主子抱回来后,昨个一夜都没睡,愣愣地守在床边,您就是体谅爷这份心意也好……” “是啊,眼下城中的贝勒,有几个能随心所欲,谈婚论嫁的,爷的心在主子这……您就忍一忍片刻,保重身子才最重要啊。” 他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我希望的选择,我该为他高兴,不是吗?只是这些嘈杂的声音传入耳帘,心中竟是百转千折……是苦?是幸?知否,知否? 不过一日,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开了。 建州八阿哥皇太极率领部下从赫图阿拉城出发,北行三百余里到达辉发部扈尔奇山城,并杀牛宰羊,迎娶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女博尔济吉特·哲哲。仪仗队伍空前隆重,给足了科尔沁的面子,也破碎了先前悔婚的诸多传言。 历史上,我记得那位孝庄皇后也位蒙古的格格……会是她吗? 命运要我完成的,就是这件事情吗?让皇太极顺利地迎娶蒙古公主…… 我有开始了原先平淡无奇的笼中生活。这个金丝笼,偏偏是我自投罗网找来的。 皇太极不在的这几日,我几经周转,找到了代善,拜托他,务必让我去狱中见一眼褚英。 他摇头叹惋,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去探狱。眼下风声真紧,要我跟着老八,别再站错了立场,以身犯险。不然,谁也救不了我。 我在沈阳偷生度日了一年,褚英就在牢狱中呆了一年…… 想到这里,往昔的重重浮现。我又岂是他这么三言两语就善罢甘休的,又不死心地去拜托了塔尔玛和文馆的巴克什,甚至大妃。结果竟是无人能帮忙,原因很简单,眼中这个风口浪尖上,没有人愿意惹这一身骚。 看守牢狱的皆是正白旗的兵卒,我又各处打听,才知看守的都是皇太极手下的亲兵。 我万念俱灰,看来,除非我亲自去求□□哈赤或者皇太极,不然,我怕是再见不到褚英了。 “即便是求爷,一切又能如何?” 我再一次拜托塔尔玛时,她竟没有干脆的拒绝。 “姐姐去狱中见他,想也只是叙旧,本没什么好掩饰的,大胆和爷求情便是。我并非不愿做这个人情,只是毕竟我是局外人,怎么好去求这个情?姐姐的心声,还是自己吐露给爷听得好……” 我知道自己欠塔尔玛得太多了。她原本是皇太极的正妻,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却要喊我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帮我。虽不知她如今是否仍对我存有几分憎恶,但至少她也算对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第三者仁至义尽了。搁在现代,我就是他丈夫的地下情人,说难听了就是小三,即便是在古代,女子这样的忍让包容,想也是极少的……皇太极,他当真是有福气。 趁皇太极还未回来,我鼓足勇气,去找了唯一能了却我这桩心愿的人。 我跪在冰冷的大殿上,双膝早就失去了知觉。 从早朝之后,我便一直长跪在这,这是唯一能见到□□哈赤并向他求情的机会。 也是最后的机会…… 不知过去了多久,静悄悄的大殿上有细微的脚步声,我有些吃力地抬头望去。黑龙绣金的袍子晃入我眼。 □□哈赤负手朝我走来,身边没有一个随从,那神情似怒似优…… 我是抱着绝望而来的。已是穷途末路、弹尽粮绝之境,只要是一线生机,我都要试一试。褚英说,不试一试,如何知道结果? “你起来说话。” 那不怒自威的声音自然是久违,仿佛让我看见了点点的希望,咬牙站起来。 两次随征乌拉,都在寒冬,本就不谙行军之道的我,双膝被寒风吹得收了寒,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无奈一直没有勤加锻炼和保暖,所以堆积在一起的旧疾一次性回击我的身体。正当□□哈赤走到我身边打算扶起我时,所有的意识开始漂浮无力了起来…… 自打离开沈阳城,又回到这纷扰的赫图阿拉后,就再未睡过如此安稳的觉了。很久很久,只想这么沉睡下去,只想把所有都扔开,做回最初的那个我,那个范筝筝…… “汗王,她醒了……” “可有大碍?” “汗王放心,这位姑娘只是积寒所致,只要定时服药,稍加调理,便不会落下病根。” “好,你下去吧。赐赏。” “谢汗王——” 我偏头睡卧在榻上,听清了外头人得对话,方才确定我现在应是身处汗宫之内。也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太沉了,所以浑身乏力,不想动弹。 □□哈赤推门进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听动静屋里应该还有两个丫鬟。 我见势,翻身准备下床,谁知□□哈赤已经先一步摁住我的肩膀,脸色竟是极为难看。 “汗王。” “下次若想使苦肉计,记得把身子养好了先。” 我连忙道:“汗王,奴才自知犯了重罪,还望汗王处罚。” “哦?既是重罪,依刑该如何处罚?” “……奴才不知。” “你不知……不知居然也敢开口。”他的语气有几分轻蔑。 “汗王,奴才……” “夫人就把你教成这样来见我?” 我先是一懵,转眼再瞧□□哈赤的表情,马上明白了过来,改口道:“夫人……夫人希望奴才能说服汗王。” “说服我?”他眼皮微微跳动,“说服我放了那个不孝子?” 我咬着下嘴唇,不知该如何接茬,稍有不慎,只怕惹怒了□□哈赤,到时候反倒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突然转身,声音压低了数个分贝:“……还是根本只是你自己想救他。” “奴才不敢。” 我慌忙跪下地。我还未敢有所言辞,他已经先发制人,将我心中步步的计谋都抖露了出来,眼下且不说要向他求情,只要怕为我自己辩白都很难。 “不敢,哼,我看你倒是敢得很。” 他临近发怒的边缘,我被吓得虚汗不止,不敢言语。 “你——”他一把拽我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吓得不轻,他力气大的惊人,我只感觉我整个右半边的肩膀都被扯开了一般。紧接着,他又扬手来拉我的衣服。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躲避,谁知根本是避之不及,他已然将我半边的内衫拉下,幸得里面穿着小衣,我急忙想要整理衣衫,□□哈赤却震怒般地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双眼布满血丝,手上的劲也丝毫不含糊,我被扼得无法喘息,整个人呈半悬空的状态,血气齐齐往头顶涌。 “你——你到底是谁——” 我憋得满脸通红,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出声,只对着空气在干呕嚎啕着。 “说!”他松手将我扔在地上,我剧烈地喘息着,然而刚刚的惊险显然还没有完全过去,“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手臂上为什么会有那一道疤!” 手臂的疤?我不知所云,茫然地朝自己的手臂望去。确实有一道疤!当初在羊鼻子山上被狼所咬的那一道疤! “这……这是被狼咬的疤……” 他微微平息怒火,“狼咬……你没有骗我?” “奴才断不敢有所欺瞒。” □□哈赤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恢复平静道:“夫人……可见过你身上的这道疤?” 他口中的“夫人”,应是指六夫人,我只好据实答:“未曾。” 他沉默片刻,不停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无一遗漏。我对这样直接的审视有些畏惧,方才的险遇我仍是惊魂未定,对□□哈赤,我不禁又多了一份忌惮。 “你不是什么赫舍里氏,说实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讶他居然知道我的身份,但如斯局面,我唯有坦白道:“我叫……范筝筝。” “范……筝筝,”他默念一遍,眼神飘向了远处,似已有了决定。 “刚刚掐的你疼不疼?” 我受宠若惊,答道:“回汗王,不疼。” “说辞就免了。你先前所求之事,我早已做好决定,再无回旋的余地。” 我心底冰凉一片……再无回旋的余地…… 褚英,我帮不到你……到底还是帮不到你…… 第66章 【无力挽转遂认命】 我长跪汗宫的事情,不知怎么地,在城中传成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版本。流传最为广泛的一个版本,是说我将被□□哈赤纳为侧妃。 丫鬟端上来一盅热腾腾的银耳汤来,“主子,这银耳汤是汗宫的额么其吩咐做的,说是能治主子的肺热。” 我半卧在床上,闻言点了点头,示意她退下。 我这么一直卧床不起已有数日了,除了塔尔玛常来探望我外,便是汗宫大殿那边的丫鬟奴才们,整日似监视我一般寸步不离,轮流服侍我起居。 就我现在的情况,就是插了翅膀,怕是也飞不出这赫图阿拉城。 我摸不清□□哈赤的心思,他这么做,难道真如外头所传,是想纳我做妾?若真是如此,为何又只是监视,不曾有过任何暗示和举动?□□哈赤不比常人,他那日的贸然举动,并定别有深意,只是他似乎也只是在对我的猜测阶段,并且关系到六夫人,这之中似乎更有迹可循了…… 六夫人是范筝筝的亲生母亲。而且以我的推断,六夫人极有可能跟我有着相同的遭遇,并且知道我是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人,不然,她又怎么会对我说出“逆转历史”这样的话来? 然而这些线索,却没法联系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那处伤疤、这是致使□□哈赤失态的原因,莫非便是将一切联系起来的关键? 我沉下心来,无论是与否,我都要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秘密。 正在此时,屋门被人推开,玄黑的貂麾应着皇太极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的双颊,他第一眼便朝我望来,直到确认我安然无恙后,才缓身斥走了门外守着我的那群奴才。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 我强打起精神,舔了舔干涩的双唇,直腰坐起来。 他的动作快我一步,温热的手掌已经触到了我的手臂。他小心翼翼地扶我起来,也不忘将我下半身的被子掖严实,然后转身又瞧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银耳汤,皱眉问:“怎么不喝?” “够不着……而且已经凉了。” 他有些恼地瞪我一眼,我只好齰舌缄唇。 “让我看看。”他沉声道。 我默默地伸开手臂,他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我身上有没有伤处,从头到脚,细致入微……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沉默的举动,他那般阴鸷的性子,越是平静,越是令我有些忌惮。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爷不是都知道了吗,又何须问我?” 他忽地面色一沉,道:“我想听你自己跟我说。” 我咬了咬唇,“我在大殿跪了一天,所以……” “真傻,”他不由分说,将我的右腿搁在他的膝盖上,上手帮我轻缓地揉着,“疼不疼?” 我摇头,心里霎时间酸酸的,像是一种说不出的眷恋。眷恋他的温暖,他的体贴,他的怀抱,眷恋着这样的皇太极……生怕有那么一瞬间,他就离我远去,这份眷恋再不属于我一个人。 “爷这趟去蒙古迎亲,可还顺利?” 他低头专心地替我揉腿,头也不抬,“如你所愿。” “我的腿没事,额么其也说不会落下病根的,爷放心……” “可是我害怕。”他停下动作,怔怔地望着我道。 他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卑微,那样无措、茫然……这样的皇太极,不免让我有些心慌。 自我认识他起,他从来都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心思显露出来,哪怕是还未成年的他,也懂得坚韧地保护自己。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自信,那么桀骜、深邃……而此时此刻,他眼底的脆弱一览无遗…… 他像个孩子一样抓住我的手,“我很害怕,筝筝……在科尔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你倒在血泊中,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我想去救你,却发现我动不了,我怎么呼喊你,你都醒不过来……在梦中我很绝望很害怕,我感觉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城里的探子来报,说你在汗宫里昏倒了,父王把你抱回寝宫,对你失态……我心里怕极了。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以为阿玛要纳你为妾的时候,我整颗心都空了……” 他的一字一句都如刀刻在我的心上,揪心的疼。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在去科尔沁的路上,我便开始不安。我明明知道你的脾气,不撞南墙不死心。你一心想救大哥,谁也拦不了你……可我偏偏不肯放下面子,我怪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自持清高,明明只是我举手之劳,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去低声下气地求别人,也不愿放下面子帮你。只要遇到有关你的事情,我就……我就不知怎地乱了方寸,我想自私地拥有你,自私到见不得你对旁的人有情,哪怕是那一点怜悯之情我都吝啬……我想要的东西,就不允有人夺走,便是谁都不行。” “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害怕,筝筝……我怕像梦里一样,有一天你会离我远去,我找不到你,我遇到绝境,我救不了你……”他死死握着我的手,挫败地摇着头,几近哽咽,“是我错……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我让你伤心……方才看到你平安无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汗位侯爵哪里抵得上你在我身边重要!是我不好……原谅我……” “好了,好了……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这样哽咽落泪的他,让我的心碎得一塌糊涂,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哗哗地落下来。他是我的皇太极啊……我不怪他,只怪这是命,早就注定好了的命…… 我抱住他的头,吻着他脸上的泪水,“记住。就算你有朝一日拿剑指着我,我也不会怪你……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你扮演着什么角色,而是因为你就是你。你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无法阻止我爱你。” 两人的泪水交融,他紧紧环住我的身子,像是要发泄尽这一路以来的担惊。冰释前嫌,多么好。人们常说七年之痒,七年的这个坎儿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也许老天真的愿意给我们再多一次的机会,再多一次相拥对方的机会……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再也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他的声音铿锵而坚决,“哪怕豁出所有,我都会保护你。” xxxx “主子,这蒙古福晋过了门,于情于礼咱们都该去请个安。我瞧今儿早上,新福晋府上请安的队伍排得可长了,就连才生完十五阿哥的大妃娘娘,都亲自跑了一趟呢……” 新的小丫鬟名叫可绎,是塔尔玛特地从身边调来照顾我的。我大约也明白她的用心,这个小丫鬟精明通达,懂规矩,在这城里待得也久,放这种明事理的丫鬟在我身边,无非是想帮我省一些事端。 只可惜现在的我对这些毫不关心,也不想遵从什么所谓的礼数。因为在这个时空里,除了那一人,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担心挂念。 “八爷呢?” “爷在书房批公文呢。主子,您看咱们还是去一趟新福晋哪儿吧……” 我掸了掸衣服,充耳不闻道:“你带上些糕点,跟我去书房。” 可绎眼看劝说不成,只有变着法儿讨我开心道:“点心随时备着呢,不过爷见着主子了,估计也无心吃点心了。” 我嘴上也不多做解释,如今八爷府已是我的栖身之地,府上大大小小,新人也好旧人也好,无不知晓我与皇太极的关系。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起码不用遮掩回避,秘密被公开,有时也是一种方便。 只是这种时候,听着熟悉的唠叨声,我想起了姬兰。自上回城中一别后,我便再未见过她。我也曾问过塔尔玛她的下落,只说自打我离城之后,姬兰便决定辞别回乡,这件事情,最后是皇太极亲自准允的。听到她已经回乡的消息,我便觉心中好受一些,她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主仆一场,我却早已拿她当做朋友,倘若她能就此觅得好归宿,我定然为她开心。只是不知是不是就此不再见了,心中难免感慨。我向来没有什么细腻的感情,唯一有的,就是一份义气。便是在现代也是一样,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对待他们,对我好的人,我便会对他好。 “可绎,帮我上些脂粉吧。”临行前,对镜匆匆一瞥,连我自己都觉得见不得人,虽然……我和七年前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但约莫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所以脸色暗沉,气色不佳……近日来一直在喝□□哈赤给赐的补药,反而有些内分泌失调,影响气色。 “看来可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呢,奴才跟了主子,还是头一次听说主子想上些脂粉亮亮肤色呢。”可绎笑嘻嘻地上前来帮我上脂粉。 我嘱咐可绎在门外守着,自己拿着糕点盒敲门进屋。皇太极的书房与我上回所见并无什么大的区别,只不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对上他略显憔悴的神色,让我不免心疼。 他从成堆的公文中抬起头,一见是我,立马搁下书折走到我身边。 “现在天还凉着,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微笑着搁下糕点盒,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出来散散心嘛,穿得多了,岂不是不好活动了?” 他估摸着早已习惯我这种成串的歪理,所以攒颜一笑,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吃了几日的药,身子舒服些了吗?” “吃好睡好,再这么养下去,都该胖成猪了。”我装模作样地比了比水桶腰的样子。 他失笑,“没见过你这么夸张的。” “嗳,我还不是怕我以后胖成水桶腰,你不要我了。”最近我像是着魔一样,越来越迷恋上这种腻着他撒娇的感觉,能这样博得他会心一笑,我已是无限的满足。 他拉我坐下,柔声道:“就算你老了丑了,我也不会不要你,只怕你不要我。” “我又跑不了,可你身边的女人那么多,我……” “那我也绝不会抛下你,哪怕是人间地府我都——” “呸呸呸,不许说不许说,”我挥手打断他,这个话题实在是让我发憷,“我相信你,以后我们再也别提谁不要谁了。” 他摸摸我的脸颊,道:“好,不提。” 我拿来糕点盒,将里头的点心一样一样地摆出来,“饿了吧?我特地带了些点心来。” 他扫了一遍桌上的糕点,会心笑道:“难得你这么有心。” “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可以来陪你。”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缺了一天,你可要补偿我。”他说笑时的样子让人格外舒服,没有朝廷上那种逼人的锐气,也没有战场上慑人的杀气,而是清俊怡人,总能给我一种午睡时那种暖暖的依赖。 此时此刻,这样的幸福,却让我觉得好像来得有些太过突然。 “那我就补偿你,陪你一生一世。”我倾身倚在他怀里,说出我心底最想说的话。 他揽住我的腰,有些痴痴地道:“筝筝,我真的……等到你了吗?” “我真的等了太久了……最初在马市,我等你,等你能偶尔回来在我身边落脚歇息。后来你进了城,我在等你接受我的心意……再后来,我害怕我的顽固让你伤心,所以,我在等你原谅我,你头也不回地去了沈阳,我在等你回家……而现在,我还在等你。” 我茫然地望着他的双眸,只觉得入耳的字句都那么刺痛我心。 “现在,我在等你忘记大哥。”他苦笑着,声音一如那日相拥我表诉衷情时的无力与飘忽。 “皇太极……”我动情地出声唤他。 “所以哪怕你要我一直等下去,我想我也会欣然接受……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 他收紧双臂将我环住,怅然道:“但只有这种等待,让我觉得还有一丝希望和依靠。” “我不要你等我,”我捧着他的脸,将心中的柔情化为理智,“你记得我说过吗,千万不要为了我,放弃你在追逐的东西……我仰慕的那个皇太极,是世上最完美,最高高在上的人。你的人生,比一百个我还重要。” 他摇头,眼中燃着真挚的火苗,深情地吻向我的脸颊:“你可知道,用余生,换一个你,我便知足了。” 第67章 【献计哲哲忍心痛】 从书房回屋的路上,我心中是满满的甜蜜。 我要的,不就是这样了吗?我已经拥有了一切,还在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什么呢? 我自嘲地笑笑。一旁的可绎却又嘴快言道:“其实以主子的容貌,大可不必担心,哪怕是过个十年八年,咱们爷也会被主子这副容貌倾倒的。” 我好笑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到底哪里懂得这么多人间情事,“你又知道?” 可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虽然还没婚嫁,但我觉得这凡世间的爱情,无关乎身份地位或是美丑,倘若真心得一人,必不介意那人的好坏美丑,爱本就是一种执念,不是吗?” 执念……这二字竟一下说到了我心头上。 “八爷对主子的情,奴才瞧得出来,旁的人必然也瞧得出,可主子,奴才还是那句话,现今的八爷府可不比以前那般随意了……” 这个丫头!我缓缓止步,叹一口气,“新福晋的屋子在哪?” “主子想开了就好,”可绎这才释怀一笑,“奴才认得路,这就带您过去吧。” 这个新福晋的屋子里皇太极的主卧房并不远,一路上可绎也没闲着,给我解说着这个蒙古公主的来头。 原来这个蒙古公主,便是蒙古科尔沁部的大领主莽古思的掌上明珠——嫡亲女儿博尔济吉特·哲哲,怪不得□□哈赤将此番联姻看得如此重要,远走千里迎亲,原来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听可绎这么一科普,我立马联想到了历史上那位有名的蒙古女人——孝庄。 恕我对清史的记忆度只是大概中的大概,尤其对时间轴有所模糊,所以根本无法推测这个哲哲到底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个孝庄皇后。如果是的话,我必然要讨好她。 我如今唯一能推敲的,只有孝庄和多尔衮的那点秘史了。十四阿哥多尔衮如今不过三岁,这个哲哲公主,嫁来建州时已经十七岁了。从这个年龄差来看,她应该不是孝庄。 但我始终不敢确定。所以不管怎么说,眼前先对付过去新福晋这一关,其他的,都是后话了。 大约是今日前来拜访的人太多,所以前厅的门敞开着,正中的桌几上还放着热茶。前厅守着的丫鬟见我,到跟前来请了个安,说道:“我家主子现正有客,还请在前厅稍坐片刻。” “嗯。”我答应着,在前厅落座。 不过一会儿,侧厅便熙熙攘攘地出来了一拨人,仔细一看,却是大妃阿巴亥。 她依旧一身眼妆,身后跟着一群也不知是随从还是女眷的莺莺燕燕。真是冤家路窄,我心里暗想,这女人怎么到哪都是一股乌烟瘴气? 她也一眼就瞧见了我,笑得一如以往的咄咄逼人。 阿巴亥凤眼一挑,哼声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出走了,以为你是为了洪巴图鲁,还觉你有几分气节……啧,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又巴巴地回来了,瞧你气色倒还不错。” 我笑道:“城里头好玩的事那么多,我怎么舍得走?我看大妃娘娘气色不比我差,想必是二贝勒爷眼下正得宠,娘娘也跟着沾了喜气吧。” 想必她与代善的桃色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见她不怒反笑,“这城里确实有趣……最有趣的,便是有人见洪巴图鲁得势不成,又跑去勾引汗王……可怜我们那位失宠的洪巴图鲁啊,听说在狱里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几回都寻死觅活。真真是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你要是有机会,上牢里瞧瞧他现在的模样,不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听到她这般提起褚英,我怒火中烧,却不得发作。唯有压住心中的情绪,双手握拳,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道:“新人笑?若这笑的人是我,那二贝勒又置于何地?” 这场口水仗眼看就要升级,新福晋府上的丫鬟连忙出来破局,过来请我道:“福晋请格格进侧厅一叙。” 阿巴亥一听,也觉得没意思,扔下一句:“既然福晋有请,我也不好打扰,‘旧爱会新欢’这一出戏,可应当是好看至极了。”便领着那一众人扬长离去。 我心中被她这么一挑拨,也有了几分怒意,转念一想,若我真和这个女人一般见识,为逞一时口舌之快二得意,那当真是幼稚至极了。 俗话说的好,人那什么自有天收,我等着看。 “格格,福晋还在等着呢。” 我平了平心绪,脸上拉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来。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他的女人,他给她面子,那我也要给她面子。 走进侧厅,竟发现比前厅还要宽敞不少,里头已经堆了数目不少的贺礼了, 说实话,她并不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至少,比起这赫图阿拉城中的其他女眷而言,绝不算出众。也许是来自蒙古草原,又是部落的公主,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傲。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却是别人不能比的。 见她端坐在榻椅上,容光焕发,心里想到皇太极亲自前去扈尔奇山城杀牛宰羊,隆重迎娶这科尔沁公主的佳话……这样一场婚宴,大约是所有草原上的女人所梦寐以求的吧? 我收起心绪,到她跟前福身请安,“见过侧福晋。” 那哲哲见了我,竟然连连下榻,过来扶我起身,格外热切道:“你就是文馆的碧落格格吧,我早就听闻八爷府上有一位贵客,文采卓越,今日终于得以一见了!” 贵客……是啊,在这八爷府,她如今是主任,而我才是客。 听到这番恭维,我也不好板着脸,只好应承道:“承蒙八爷赏识。” 这位哲哲公主从科尔沁来到建州,还带着一群蒙古装束的随身丫鬟,这气派真正非等闲之辈。先前得知皇太极要迎娶这位科尔沁公主时,我便特地查阅过这位公主的身世。原来她的父亲莽古斯乃是科尔沁部的首领之一,而当年闻名一时的九部之战中,就有他们一部。九部之战大败而回后,建州的势力逐渐壮大,而□□哈赤一直有心拉拢蒙古。于是万历四十年,她的叔叔明安便将其女嫁给了□□哈赤,而这位哲哲公主,是科尔沁草原嫁来建州的第二位公主。 在伐外必先拢内这一点上,□□哈赤理解的非常透彻。不先一同草原,合时才能入主中原?眼下的两场与科尔沁的联姻,仅仅是开始罢了,未来三百年的大清历史的满蒙联姻,由此拉开了序幕。 “侧福晋都要喊你一声姐姐,今后我自然也要喊你姐姐了,只是……”她嫣然一笑,“姐姐瞧上去这般年轻貌美,姐姐这个称呼真正是将你喊老了……” “侧福晋过誉了。八爷得这般一位得体的好夫人,今日一见,真是替他开心。” 我脸上是笑得,心里却是苦的。 “对了,听说姐姐和爷相识于微,不知道能不能透露给我,爷平日都喜好做些什么呢?”哲哲问道,约莫是觉得有几分突兀,才又补充道,“因为爷给了我这样隆重的迎亲礼,我总要回赠些什么才好,却又不知怎么才能投其所好……” “八爷喜欢……在夜里赏星辰。” 我心中苦涩更甚,“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闻行军作战时,八爷对这塞北的星辰情有独钟。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是吗?”哲哲眼里放着光,到底是只有十五岁的女子,“那下次我真该带爷去看看我们科尔沁草原上的星辰,美不胜收。” “我想只要福晋用了心,爷自然会感受到的。” 哲哲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欣喜道:“多谢姐姐指点。” xxxx 没想到刚入夜,这满天的星辰,就仿佛有意要成人之美一般,布满了赫图阿拉的夜空。 看呐,连天公都作美了,哲哲应该不会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吧?我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星空发呆,紧了紧身上的裘皮袄,想着今晚或许能早些入睡了。 谁知半夜,未能入梦,便被整个人从床上抱起。我大惊失色,第一念头是又遭了人暗算,摸黑间透着月光,才看清那人的脸来,竟然是皇太极。 我看不清他脸上是怒还是恨,总之那口气是气急败坏。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赶我去别人那里?” 我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噗噗直跳的心来。 “我从未想过要赶你,只是——” 我一手轻拂上他的脸庞……我怎么舍得赶他走。是的,我爱他,我想要占有他,让他独是我一人的。可这个愿望如何能实现呢?只要他一天是皇太极,他就一天无法专属我一人。与其郁结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倒不如放宽心,去帮他,指点他,看着他一步步实现他所希望的一起。 “皇太极,她……是蒙古来的啊。蒙古,是一块必须拿到手上的肥肉,你心里亦再清楚不过,这位科尔沁福晋的重要性了。重要到我放下了所有身段,从沈阳回来,劝你改变主意,重要到我要亲自登门去阿谀奉承她,重要到……我舍下心来,让她投你所好。科尔沁,犹如蒙古的叶赫,在你未来的路上,必定会遇上这一关的。” 满蒙一家亲,便是从此时开始的,没有蒙古,女真人也打不下来汉人的江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来。而皇太极他亦不蠢,未来的他会征服蒙古,甚至将蒙古纳入满族旗下……他甚至汉化的重要性,对付蒙古,又何尝不是呢? 他咬牙道,“我还没有无用到,要靠女人来扭转一切。” “一个有用的女人,给你带来一整个部落,这么好的一块垫脚石……若是无用,又何必亲迎百余里,娶这位公主回来呢?” 我这样直白地就说出了他的痛处,唯有如此,他才能够收起他内心的愧疚。正因我爱他,所以,我不希望他带着这份愧疚活着。我希望他放下所有负担,安安心心去走他的征程。至少前一世,我们有过那平淡的幸福,只要我记得,就足够了…… “筝筝,你怎么舍得……” 他将我放下来,搁回床上,单膝跪在榻前。我这才看清,原来他穿着是入睡所着的内衫,想必……是从那新婚的侧福晋寝屋里过来的。 “我即便是不舍,又能如何?” 他认输一般,吻在我的额上,“不要把我推给别的女人,我哪里也不想去。若是没有你在我身侧,便是银河落九天,在我眼里也是黯淡无光。” 第68章 【占恩宠怀身孕】 至此之后,皇太极便再没有留宿过别的两位侧福晋的府上。而是紧紧跟着我,我若是在八爷府上也罢,若有时想寻得一丝清净,去文馆待着,他也穷追不舍地跟过来。无论我怎么赶他都不管用。 豪格病好了之后,每日就会到我这来,打着来学汉话的名号,实则跳上跳下的瞎胡闹。算一算他如今也五岁多了,正是男孩子开始调皮的年纪,光从他儿时的表现来看,这未来也不会是个安心坐在书桌前面舞文弄墨的材料,倒是会像他的爷爷一般,做个上阵杀敌武将。皇太极每日都很忙,建州虽是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轻松,除了上朝练兵,还有许多文书材料是他在处理。难得闲下来,也甚少在八爷府久留。 就连豪格都跟我抱怨:“姑姑,阿玛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抱我,却会抱二贝勒家的阿哥……” 近来皇太极确实和代善走得非常近,尤其是褚英被幽禁了之后……褚英在赫图阿拉城里大势已去,如今正得势的,非这位顺位第二的嫡出贝勒莫属了。这城中,一朝风云变换,以往恭维着褚英的众人,又纷纷转头投奔二贝勒,不过是如此罢了……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可怜豪格,在我看来,皇太极并非是好父亲,本就不能给予豪格多少陪伴,再之这八爷府上的另外两位小阿哥,皆是体弱多病的,他亦是□□乏术。说道阿玛的时候,豪格就会耷拉下脸来,瘪着嘴,好不失落。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是真的喜欢他,也是真的心疼他。于是除了译录的工作之外,每天都会抽出大段的时间陪他,跟他说说这个赫图阿拉城外的故事,大明皇帝的故事,还有遥远的未来的故事,把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城中,我真正关心之人。一个是皇太极,一个是那高墙之中的褚英,还有就是豪格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不希望他拥有一个惨淡的结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当天夜里,皇太极回屋的时候,我正卧床念书。他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心情大好,还给我带来了不少进贡来的补品珠宝。我对这些古人所谓的奇珍不感兴趣,倒是担心豪格,便认真地同他说道:“你有多久没抱过豪格了?” 他一愣,许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一句话。 “豪格今天跟我说,你从来都不抱他,却会抱二贝勒家的阿哥。” “二哥前年得了一子,叫作玛占阿哥,乃是前哈达孟格布禄之女所出,前些日子病得差点救不过来,好在是请了萨满巫师来,才把他的魂给喊了回来。我也是因为此事,才前去探望的。” “二贝勒,如今府上该是高朋满座了吧?” 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二哥也不喜欢热闹,只是城里头,哪个不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趋之若鹜的?”他换了衣服,掀开被子躺下,“咱们早些睡吧,明日我就去看看豪格。他的汉话学得如何了?” “你真是不了解自个儿的儿子,他根本对咬文嚼字没有半分兴趣,只想着去院子里头爬树捉麻雀。我哪里教得好他?” 皇太极嗤笑一声,“哦?是吗……我以为他成日粘着你,多半是有些书卷气的。” “你想让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恐怕只是一厢情愿了。” 与其逼着他学这些他不感兴趣的,倒不如因材施教,发扬他的兴趣和特长。他若是爱闹,就好好习武,以后也是一位将才。 “不是不让他习武,只是日后当上的将领,也是要上战场的……” 皇太极叹一口气,将我搂进怀中,“十五岁以前,我也向往着跟阿玛兄长们一样,征战四方,但是……真正见过战场的残酷之后,我真的不想让豪格日后也经历这些。” 我听着这些话,真真是为父之心呐。豪格,你阿玛分明很爱你,所以才对你严厉……我双手环住他的背,“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想要在我有生之年,便给你,给豪格,给爱新觉罗的族人一个太平的天下。不用打仗,不用流血,也没有尔虞我诈……一个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的天下。” **** 万历四十三年春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入春了,这几日来身子一直特别易乏。尤其是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坐不到一会儿,便开始腰酸,走不了几步路,腿肚子也开始打颤。 一开始我以为是内分泌失调所致,因为我的月事也有许久未到,便没有多想。可直到今日豪格来找我时,抱着我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姑姑好像胖了?” 我才有些觉疑。可惜在古代没有简单直观的验孕设备,唯有日复一日通过症状观察。我身份尴尬,又不能喊郎中上门来瞧,唯有拖着观察了一周,翻阅古书里对孕症的记载,我才终于确定。 我有很大,很大的可能,是怀孕了。 这是一个又悲又喜的消息。 喜的是因为这一年来跟豪格相处,让我明白了孩子到底有多重要。天知道我曾经是多么地,想和叶君坤有一个孩子,可是他却一直非常抗拒要孩子。他是非常根深蒂固的丁克式家庭,也许是因为他习惯了独自生活,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要孩子。纵使我想尽了办法,想要让他同意,却一直无果。现在,我终于孕育了一个我们的骨肉,我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悲的是,这个孩子,或许不该现在出现。现实来说,即便我生下来,他也只会是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所谓的庶出。 我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皇太极,我害怕听到他拒绝的回答。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希望我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是我还是担心。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模样。我也害怕,万一是我观察的周期不够长,所以有所误断也有可能…… 于是我开始自己控制自己的饮食,尽量也不做太剧烈地活动,然后,尝试着探一探皇太极的口风。再然后,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五月。原本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没有过去多久。武纳格便给我带来了两个震惊的消息。 这头一个,是大明那紫禁城里发生一出举朝震惊的“梃击案”。得知这事件的经过,我才发觉有几分耳熟能详。这个“梃击案”,在后世里被拿来细说过很多次,跟那名噪一时的“红丸案”齐名。说得是这神宗皇帝的庶出长子朱常洛被立为太子,而神宗所宠幸的郑贵妃,想希望让其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这皇宫里也是明争暗斗、风起云涌。这其中斗争之狠烈,亦不逊色于建州这厮。这国本之争,逐渐严办成了皇帝与当朝士绅大臣间的势力争端,终于爆发了这大明建国以来最严重也最为明目张胆的一次宫廷仇杀事件。其实事件本生倒不那么传奇,不过是夜间一人手持木棍,闯入了太子的居所,打伤了守门太监。虽是未伤及太子,但显而易见是冲着仇杀太子去的。后来一查二弄,牵扯出来了郑贵妃手下的太监,这个谋害太子的罪名便扣在了郑贵妃头上。神宗到底还是偏爱这位郑贵妃,最后秘密处死涉事的太监,令此案成了悬案。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毕竟天高皇帝远的,我与那明朝皇帝半杆子关系都挨不着,犯不着我操心。 可这第二个消息,我听到时,却没那么轻松了。 第二个消息是,叶赫部的布扬古贝勒,决意将他的妹妹东哥许配给一个蒙古的王子。 我对蒙古的动态知之甚少,平日里将大部分的关心都放在大明上……毕竟我是个汉人,虽然历史兴衰,朝代存亡不可逆转,但我多少是有些民族感情的。 这个布扬古,明知此举会激怒□□哈赤,为何还要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做出这个决定?这分明是在自取灭亡。我摇头叹息,是啊,日子一日日过去,统一女真,不过是在倒计时罢了。这么一天,总会到的。从九部之战至今,也过去了二十年了。 据武纳格所说,这布占泰流落到了叶赫之后,一个残兵败将,如何能赢得这东哥格格的心?布扬古最终吧她许配了一个了蒙古暖图部贝勒之子莽古尔岱台吉。这个暖图部,乃是蒙古喀尔喀五部之一,远居东蒙的一个游牧部落,其势力声望皆不足与叶赫相提并论。这个声名远外的“女真第一美女”,真的会嫁去蒙古吗?这位东哥格格,曾经悔婚过很多次,只怕这次,也只是一枚□□? 怀着这样的猜想,我见到了神色凝重的皇太极。 他下朝回来,没有再去二贝勒府上拜访,而是默默地坐在文馆喝茶。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 “没想到,表姐的归宿,竟是在蒙古。” 那是他在叶赫,唯一还牵挂的人了吧?如今东哥嫁去了蒙古,那么他与叶赫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我又给他倒了一壶茶。这茶叶还是我临行前,范文程给我带上的。赫图阿拉城里头买不到茶叶,我又不习惯喝羊奶这些女真人的吃食,他便用麻布给我包了两块茶砖。他和范文采二人生活得极清贫,给我买得却是沈阳城里头能买到的上好茶叶。我一时间甚是感动。 我一手扶在他的肩头,“有些事情,都是命数。你不要太介怀。” 皇太极摇头,“我并非介怀。只是没有料到,她居然……是自己愿意嫁去蒙古的。” 她自愿去的蒙古。一去便再也回不来的蒙古…… 我想起那日在城楼上所见…… ……“如果我非要你留下呢?如果我不愿再放你走了呢?如今乌拉、辉发已灭——”…… ……“爷,还有叶赫,不是吗?”…… ……“这些年,在你和哥哥之间,我已不愿再抉择了。东哥老了,不能再为你做点什么了,唯有如此……”…… “阿玛如今终于是得偿夙愿了,今天早朝便已决定,以劫亲为由出兵叶赫。以前额娘告诉我,阿玛一定会把叶赫留到最后一个……我不信,如今看来,额娘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既然她是自愿的,便有她的理由。” 我悲哀地想,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成全□□哈赤的话,那这个女人,真的是为他付出了一切……哪怕是最后决议嫁人,也挑了一个和明朝最近的部落,把这现成的出兵之由送给□□哈赤。女真部落纷争至今,唯一一个实力能与建州抗衡的,也是最后一个部落,就是叶赫了。最后,她居然是选择了弃叶赫而兴建州。 此情之深切,我竟是自惭形秽。 大约,那句萨满预言所说: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真的不假。若不是她,或许便不会有清朝坐拥三百年江山,或许那个皇族的姓氏会变成叶赫那拉…… “二十年了。表姐从十三岁等到了三十三岁。” 皇太极说着这里,竟是声音哽咽,一把握住我扶在他肩头的手,将我拉进他怀中,“筝筝,我绝不能让你也等这么多年……” 我心疼,无力地摸摸他的脸,“不怕。我会等一辈子。” “那样我也等不了!”他眼中充满了痛楚,“这样的悲剧,我绝对不要让它发生在我们身上。” 皇太极,我们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呢? 历史上,或许根本就没有一个范筝筝存在过……至少这位“女真第一美女”,会被载入史册,她所做的这一切,会永永远远地和□□哈赤的名字连在一起。 而我呢?我在这个时空里存在过的痕迹,会被记录下来吗? “阿玛很早之前就允诺过我,有朝一日若是叶赫部灭,他便应允我一个要求。” 他的眼底燃气一簇星火来,殷切道:“等我这次从叶赫回来!我就向阿玛求情!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建州一统女真的那一天!” 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想到了肚子里正在孕育的这个小生命,这是我和皇太极的孩子。如果这次从叶赫回来,真的能带来转机的话……那么我们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出生,不是庶出,而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建州阿哥或是格格…… “我等你……等你从叶赫回来!” 我相信他,因为除此之外,我也别无选择。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盼……他会从叶赫大胜而归,然后我会成为他的福晋,再生一个小娃娃,阿哥格格都好……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着,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吗?幸福真的这么唾手可得吗?叶赫……能够成全我们这一对眷侣吗?我有些不敢置信。 等皇太极从叶赫回来,我就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时候,我也会连带肚子里的这个好消息,一同告诉他! 想到此处,我心里甜蜜漫溢。我望着他的柔情满目,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69章 【狱中一见话诀别】 明万历四十三年,七月。 这一场注定的叶赫与建州之争,终于在东哥的婚事下打响了。 我慢性期盼,关切着每一日战事的动向。□□哈赤此番亲率了三千亲兵前去劫亲,实际是意在一举荡平叶赫。其发兵之由,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布扬古出尔反尔,将我早就聘下的叶赫那拉氏转又许配给蒙古,实是不能善罢。这一次,建州又成功地用了争夺“女真第一美女”之名,发起了对现在仅存一个与之抗衡的女真部落——叶赫的战争。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一个意为太阳,一个意为金子。这两个代表着世间最耀眼之物的古老女真部落,终究要一决高下。 从大军出征那日起,我便开始心悸出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担心。皇太极自然也跟着一同去了叶赫,我心里反反复复地记挂着他的那句“等我从叶赫回来”…… 这个我期盼了那么久的圆满结局,真的会到来吗? 建州的大军才出发不过一日,城中就发生了另外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我得到消息,已经是迟了。 褚英在狱中……说出了对□□哈赤大不敬的话。 关于他到底说了什么,流传了很多版本,我无法知晓确切,只知道是一些关于那叶赫那拉氏的恶言。说此女乃是祸水云云,汗王亦是中了她的妖术,此举前往叶赫必定大败而归。 如今□□哈赤正在外征战,一时半会儿这件事情还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可若是等他回来,知晓了这件事情,我无法想象盛怒之下的□□哈赤,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之前舒尔哈齐被幽禁,最终也是因为咀呪之事,最后被勒令赐死。褚英……他明知下场会如何,为何要踏上这条路?难不成……是一心寻死吗? 我的心,一下子从远在叶赫,飞到了那高墙里的褚英身上……两年了,他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到底活得如何呢?怕是已经疯魔了,不堪再忍受了,才会…… 我的希望近在咫尺了,可褚英的呢?他是那样风光傲气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一朝没落,被幽禁在牢里与世隔绝……他是建州的洪巴图鲁啊!□□哈赤曾经最器重的嫡长子…… 如今代善和皇太极都去了叶赫,城中留守的阿哥我皆不熟络……我要去看一眼褚英,该找谁帮忙才好呢?我权衡了许久,从案前一坐便到了入夜。案前的那一首诗写: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 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没有思考的时间,因为等□□哈赤的大军返回建州时,那一切都太迟了。在决心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原以为这样三更半夜前来拜访大妃,多半会被拒之门外,却没想到那通禀的丫鬟一听到我是从八爷府上过来的人,立马前去通禀了。没过一会儿,我便见到了正一脸倦怠的阿巴亥。 她头发未梳,显然是已经入榻就眠了。未曾想到,我竟能如此顺利见到她。 七月的天,正是酷暑,虽然辽东的夏天并不热,但大妃殿中却堆了冰炉,格外凉爽。 “我算着你早该来了,没想到挑了现在,这么迟……”她姣好的面容露出一丝不悦,“我可都等得不耐烦了……” 原来她早就预料到,褚英的事情一出,城里没有别人可帮忙,我会走投无路到来寻求她的帮助。 “你可怜那洪巴图鲁,要去见上他一面也不难。不过呐……在我这里,你总要留下些什么。”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公平的交易,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想要什么?” “放心,我想要的东西,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地给我的……”阿巴亥诡谲地一笑,丢给我一块□□哈赤的汗令牌,“你先去看了洪巴图鲁,再来我这儿也不迟……” 我估摸不准大妃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但是,既然她先给我抛出了橄榄枝,那么后面的我需要留给她的东西,那是后话了。我怀着一丝侥幸地想,即便她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来,我也可以等皇太极回来帮我解决啊。 我接过令牌,缓缓地走出了大妃殿。 那令牌上用满文写着□□哈赤的手谕,是啊……没有□□哈赤的手谕,谁都不能靠近牢狱半步。城中约莫除了正得宠的大妃外,能有这份手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褚英被关押的地方很远,说是牢狱,实则是另筑高墙,如同幽闭室一般,四周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吃喝拉撒都要在这不到两坪的屋里。我在城中,没有真正意义上信得过的人了,唯有自己走路去了褚英被幽禁之处,实则里赫图阿拉城的主宫殿非常远,我这么徒步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隐藏在恢弘的赫图阿拉城下,一件阴森森的牢房。 门口是正黄旗的守卫,□□哈赤直掌的卫兵,虽是深夜,却有四个卫兵在轮岗。我忐忑地深吸一口气,趁那几个卫兵举刀相向时,先一步掏出了□□哈赤的令牌。 “你是何人?” 那几个卫兵看了一眼令牌不假,却仍丝毫不松懈,追问我的身份。 “我是原大贝勒府上的奴才,得汗王亲谕,前来探望……” “一个奴才哪里拿得到汗王的手谕?” “……是因为,府上的福晋病了,思夫心切,卧床多日,我是分明前来捎话的……” 听到这个理由,这些卫兵们虽难辨真假,但看了一眼令牌不假,事由也在情理,便将信将疑地放了我进去,进牢房前还仔仔细细地搜了身,以防私藏夹带。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我点点头,接过卫兵准备的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牢房里。 迎面而来是一股浓浓的腐味,像是食物堆积久了未处理的恶臭。我皱着眉,放低了身子,才看清这牢里有一处炕,但炕上却没有睡人,我用烛光四处搜寻,才发现一个身影倚着墙坐在地上。 我心下一惊,颤颤巍巍地呼唤了一声,“褚英……” 那身影才如梦初醒般,缓缓地抬起头来,朝着烛火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虽然衣衫破旧,但却是整齐的,发辫也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只是面容憔悴了太多,竟是……初显老态龙钟之态。这两年的牢狱之苦,竟是让他老了十岁。 我险些把烛台给摔在了地上,两年了……终于是见到他了。 “褚英……我来看你了……” 我蹲坐在地上,借着烛光看着他的脸,他目光涣散,眼眶深陷,看见我之后,愣神了有半分钟,才用沙哑的声音唤了一句,“筝筝……”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像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一样。让我想起来在现代听过的那种重金属摇滚里的声音。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会这么傻,去触汗王的霉头……” 我忍着哭腔,伸手去探他的脸,却被他给躲开了。 “我身上脏……” 听到这一句,我终于是泣不成声。 “你从沈阳回来了……你不该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他连连摇头,对着黑暗发呆,喃喃自语,“还是舍不下老八吗……” 我无言以对,没想到那日城中一别,回来之后,竟是这幅光景,一切都变了,都变了…… “事到如今,我能问你……为什么……会如此相信他?” 褚英叹道:“明明是我的位置,为什么……你会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一切般地……” “因为,我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距离这里很遥远的时代,你可以理解为是未来,早已看过了这一切的结局……你、皇太极、你们所有人……所以我才不愿你去争。” “原来如此,”他的眼神里又多了一成空洞,“竟然,还是让叶赫……夺了去……” 他的憔悴与凄惨令我心碎,他是个叱咤沙场的大英雄啊,没有那么深的心思玩弄权谋之术,才会误入歧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趴倒在他胸前,哭得肝都疼了,根本直不起身子来。哪里还想的起来要质问他,或是想出瞒过□□哈赤的办法。 “两年了,我知道我出不去了……” 褚英慢慢地拍着我的背,此时此刻,竟是他在安抚着我。 “别说傻话……”我一边抽搐,一边紧紧握着他的双臂,“虎毒尚不食子,汗王他……他不会的……” “虎毒不食子……呵呵,若是从前,他只有我这一个孩子的时候,倒是可能……如今,他有一群孩子喊着他阿玛,要他杀了我……他该怎么选呢?也许他多半就已经不记得了,就如他不记得额娘一样……” 说完这一段话,褚英连着咳嗽了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我在这里,生不如死,倒不如让他给我个了断……” “褚英,我不想你死……”我咬着下唇,眼眶早就被泪水浸湿。 “没关系的,不要哭,”他捡起一角干净的衣袖,轻轻地帮我拭去脸上的泪花,“若是你真于心有愧,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代善……我不希望,他步我后尘……就算他无法坐拥汗位,你一定……让老八放他一条生路……” “好——我答应你!” 褚英,哪怕是这时,你还是挂念着代善……难道你甘愿舍身,也是为了给他铺好一条帝王之路吗? “好……你答应了,我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说着他扶着墙,慢慢站起身,从腰上取下那一串玉坠来,“既然你来了,我就应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那陨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散着浅青色的光,仿佛在见证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带进土里……” 我从他手中接过这串玉坠,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是这样吗?命运的陨石将我带到这里来,就是未来让我看着这一出出的悲欢离合吗?就是为了让我经历失去的痛苦吗? 褚英……或许历史不会记住你,但我会永永远远地记住你。记住你统帅着大军杀出乌碣岩的英勇,记住你骑在马上的风姿,记住你帮我劫囚的义气,记住我们在沈阳同骑一马的潇洒…… “你走吧。”他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心愿般,扭过头去,再不看我,“我不喜欢告别,所以……我是不会跟你告别的……” 这一瞬间,我所有的懊恼、悔恨都涌上心头,我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让他放弃这场夺嫡……我明知道他会落败,就该拼尽全力,也不要让他去争的……现在,一切都晚了。 “褚英,你听我说……你去跟汗王道歉,去认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要不我去求求费英东他们,或许念在旧情上,他们也会帮你求情的……” “事已至此,无须再争了……这三十几年,我也累了……”褚英瘸着腿,来到我身前,那目光里似是有千言万语,“筝筝,不要再为我烦扰了。你还是走吧……” “我不走……不要赶我走,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次机会……至少,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如今,已是个无人问津的残废了,原先还有个奴才来帮我洗漱,现在呢……这牢房里臭气熏天,你还是走吧……”他坚持。 “我不走!”我拉住他的衣袖,“褚英,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居然是褚英。 他涣散的目光突然汇聚,异常惊悚地望着我,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消息一般,“你……是老八的孩子?” “对!”我点头,“我不想带着对你的愧疚和悲伤活着,所以……不要自暴自弃……” 他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重复地问着:“……是老八的……是老八的?” “你怎么了?” “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你不能生下来……” 褚英发了疯一般地怒吼着,将我重重地推倒在地。 “褚英,你怎么了……”我吃疼,还好用手撑着了地,没有摔倒肚子,但却不解他为何会这般发疯。 “你不该爱上老八的……更不该怀上这个孩子……” 褚英抱着头,痴呓着,“你可是他的妹妹啊……” 第70章 【真相大白饮鸩酒】 我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牢房。 命运……真是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或许就连这四百年的光阴,也不过是一个玩笑。 褚英最后的嘶吼声仍旧不绝于耳…… 我……是他的妹妹…… 我……是皇太极的妹妹…… 原来六夫人被李家追杀,是因为我竟是□□哈赤的女儿……难怪李家会把我当做孽种。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所有的思绪和理智都瞬间坍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天让我转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我一个这样的真相吗? 褚英,你一直以来这样袒护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真相吗…… 我无法相信,我的头如撕裂般地开始疼了起来。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对,六夫人……我一定要去找六夫人问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哈赤的女儿,这个世界,我只相信她的答案…… 我握着褚英留给我的坠子,我要去立刻出城去找六夫人。可是我没有马,也没有敕书,我就这么懵头懵脑地往城门跑。没想到却遇到了大妃的手下们,显然是恭候我多时了,对,我还欠大妃一件事情。 可眼下我哪里有功夫再想大妃的事情,情急之下,对那手下道:“我要出城,帮我出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主子!” 那领头的人说道:“放你出城了……难保你还会回来?” “要是不信,你跟着我就是了。”我指着他身后的人道,“你们那么多人跟着我,还会怕我跑了不成?我这个人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了你们主子,便不会出尔反尔。但是眼下我必须要出城一趟!” 那手下身后的人,低语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有了大妃的授意一般,当即答应随我一同出城。 □□哈赤和众贝勒都不在城中,守城门的卫兵皆是大妃的亲信,所以出城易如反掌。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沈阳,这一夜波折后,已是晨曦微露。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的马,道青乌药铺门口,用力地捶着门。 “六夫人——龚老伯——开门呐!是我——” 我拼命捶着门,街坊四邻都被我给惊醒了。一直敲了许久,才有人出来开门,正是龚正陆。 我抓着他问,“六夫人呢?我要见他。” 只见他脸色苍白,身着一件素色的布衣道:“你来晚了……昨夜,李总兵薨了,六夫人被连夜接去了辽阳……” 沈阳到辽阳……八十多公里,我就算是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怎么会这样。 “李成梁薨了……怎么会……” 我深陷走投无路之地,一下力气全无,跪倒在地。 龚正陆将我扶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情,六夫人都写在留给你的信里了……临行之前,她让我交给你。” 他从胸前拿出一份信来,还有一只小的锦囊,颤颤巍巍地递到我手中,“六夫人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苦衷,都在信里了。” 龚正陆说完,摸了摸我的头,像是要跟我告别一般,“龚某……也要告老还乡了。这青乌药铺,我会交给文程文采兄弟打理……这是夫人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情,我已经做完了。” 我将那锦囊握在手心,看着龚正陆步履蹒跚地回了药铺里,我独自靠在墙边,用背上的力量勉强支撑着已经精疲力尽的身体,打开了这封信。 信上写着: 万历二十年,十一月末,我在沈阳诞下了一个女婴。 你双颊通红,哭声洪亮,你有着一头乌黑却带着卷儿的头发,眼带异色。这是因为,你身体里淌着女真人的血。李家的一纸休书,让我不得不流落失所。为了躲避李家的追杀,我不敢给你取名,亦不敢说出半点关于你生父的事情,我知道子贞心地仁慈,会护你周全,所以那日你被子茂所夺,我在你的手臂上留下了印记。 三十年前,总兵府上来了两个少不经事的女真族少年,年长的那个天资聪颖,在府上一边干苦差,一边学着汉学。那时我初嫁到李家,在得知他们姓爱新觉罗后,便明白了命运的神差鬼使。我可怜他们二人,于是便出于私心,悄悄放走了他们。后来东窗事发,犯了大忌的我不得不四处流落。几年后,那个年长的少年在抚顺找到了我,为了报恩,他决定将我接去费阿拉悉心照料。那时龚先生是费阿拉里的大学士,与我一样同为汉人,我原以为能在胡人城中就此偷生下去,谁知女真族与汉人间的仇恨和矛盾愈加不可调和,我不得不离开费阿拉,哪知离开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怀了身孕。龚先生是我在费阿拉最好的朋友,他得知之后,抛下了一切来照料我。这二十年来,我未曾后悔。我一直知晓你在范楠家中长大,却不敢连累范家,更不敢前去与你相认,身为母亲的失职,我无法企求你的原谅……但万历三十五年,你大病一场后,竟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前我以为,这世间只有我一人飘零,却没想到,你——我的女儿,竟是有着同我一样的宿命。也罢,也罢,我这一世已是功德圆满,即便归去,也是解脱。 筝筝,我自认不配做你的母亲,所以也无颜面与你相认。但我希望你知晓,一切都有天定,尽人事而知天命。过去不可逆转,未来也无法预测。 若是有来世,奈何桥下,一定记得要忘却前尘。一定不要像我一样,念念不忘,贻误天机。陷入无尽轮回,永不超生。铭记。 母,王氏如意。 ……若有来世,忘却前尘…… 她给我的答案,便是这一句吗? 原来,我的生父正如褚英所言……是□□哈赤!所以那日他才会暴怒地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手臂上的疤痕何来。他才会如此清楚关于六夫人的一切…… 确认过真相后,我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我是□□哈赤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和皇太极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呵呵,那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怎么能够生下来呢?他会是个畸形儿或是天生就体弱多病的孩子……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穿越了四百年,我等到却是这个结局! 我将那信捏成一团,难以置信。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的另一只锦囊。 这锦囊里头,居然是一对婚戒。一对,我再熟悉不过的婚戒…… 这是我和叶君坤结婚时的婚戒,一对纯金戒指,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戒壁内侧刻着我们二人的名字缩写。只不过六夫人给我的这对,明明和我们的婚戒一模一样,那戒指内侧的刻字却无迹可寻。 叶君坤说,这对戒指是他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他想要拿这对戒指做婚戒,虽然有些旧了,但却意义重大。婚后我们便在戒指上刻上了对方的名字…… 我终于恍然大悟。 一直以为,我和叶君坤的那一世,是前世。如今,看到这对戒指,我才明白。 这里,四百年前的这里,才是我们的前世啊! 这对戒指,是从这里流传下去的。而我腰上的这块陨石,也并非从二十一世纪而来。而是……一直是这个时代东西,只不过流传到了四百年后罢了…… 我穿越回到了我的前世。遇见了叶君坤的前世……所以他才会记忆全无,因为那些是在下一世才会发生的故事啊……叶君坤这个名字,是皇太极的传承啊! 这是现在为止,我唯一能找到的,合理的解释了。 老天,你带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明白前世的重重因果吗?然后再生生地把叶君坤从我身边夺去,因为我们是兄妹……我们,本不该在一起。历经了这么多的磨难,这……便是你给我的结果吗?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青石板上。 大妃的部下一直紧紧跟着我,见状连忙上前来查探我的情况。 那领头的手下提醒我道:“既然出城的事情办完了,就速速回赫图阿拉吧,不然就迟了。” “迟?迟什么……”我失神道,“她要什么,拿去就是了,我随时奉陪……” “主子交代了,必须把你在大军回巢之前带回去。” “大军?大军还在叶赫呢……”我一只手趁着青石板地,可是地上打滑,我根本站不起来。那手下伸出一只手臂扶我。 “大军昨晚也班师回朝了,不出傍晚便会到赫图阿拉。” 班师回朝……这么快!大军才走不过两日,最新的前报来说,大军屯驻在了南关旧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怎么会……”我难以置信,“这么快,就一平叶赫了?” 那部下讪笑了一下,“原先以为你是想拖延时间,看来你是还不知道呢。” “那叶赫老女大婚,把明朝都给惊动了,特地遣了王化贞带精兵护送其去蒙古。汗王都走到南关了,还是决定息兵打道回府。” 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场婚事,连大明都掺合了进来。一定是叶赫向明廷求援,这样一来,□□哈赤若是要弄叶赫,就等于跟明朝宣战!以现在建州的实力,怎么可能与明廷抗衡呢?□□哈赤便是再怒火中烧,也必须忍下这口气啊……叶赫身后有了大明的支持,那征服叶赫之日,岂不是遥遥无期了? 又是一重钝击在我心上,不战而归,那我与皇太极的约定便只有无限地推迟下去了……是啊,叶赫这块骨头,怎会如此轻易地啃下来,是我原先太过乐观了。大妃一定是知晓了这一切,留了后手,怕我拖延到皇太极回城,才先下手为强的。这个为了我而设计的圈套,我已经跳了下来…… 我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于是认命道:“走吧……带我去见大妃吧。” xxxx 回到赫图阿拉,已是午时。我一夜未眠,在马上奔波,已是身心俱疲。脑子疼得随时都能昏过去,下马的时候还是那几个随从将我一路架去的大妃殿。 我昏昏沉沉,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但迎接我的,却是另一个残酷的选择。 我跪在大妃面前,那殿堂里空无一人,唯有她浓妆艳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怎么样?那洪巴图鲁在狱中过得可好?” 她的语调尖酸,听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奈何我是满腹的唇枪舌剑,却没有力气说半个字。 “让你探了牢,又准你出了城,眼下可算是欠我两件事情了……”阿巴亥俯下身,用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头看她。 “为什么……是二贝勒?”如今我所有的疑问,皆得解答,唯独剩下这一件了。 “汗王年事已高,我另谋出路,也是为了保命,情理之中,何况我膝下还有三个孩子……作为母亲,我不能让他们吃苦不是吗?”她笑得很阴毒,眼底也丝毫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女真有父死子纳其妻妾的规矩,那洪巴图鲁生性暴烈,根本瞧不上我们乌拉的女人。我和大福晋都怕他畏他,日后若是真改嫁给了他,可不知会遭什么罪呢……既然注定是要随了新王的,倒不如帮一把二贝勒?” 所以,她与代善私情是假,而她有意扶持代善是真。褚英下台后,城中自然变成了二贝勒代善来独当一面了,他日假若代善登上汗位,那这城中权利最大的女人便是她了!我知道褚英的刚烈,他定然不受这大妃的蛊惑,无意接受她的帮助。所以,他日渐位高权重,才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后怕…… “我这里,给你两条路。” 阿巴亥从桌上端来一个盛满了酒的琉璃杯。 “这第一条路嘛,你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城中。如今汗王不在城中,我就做这个主了,将你嫁给五爷做妾,如何?” 要我嫁给莽古尔泰?这一招,真是一箭双雕。如今城中除代善外,势头正盛的唯有皇太极、莽古尔泰以及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三人了,这阿敏虽然地位高,但毕竟是罪臣之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剩下皇太极和莽古尔泰,一边是叶赫,一边有在赫图阿拉久坐正宫之位不倒的富察氏,皆非善类。把我嫁给莽古尔泰,就是为了让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彻底决裂,这样就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够在与代善抗衡了。 这样损人利己,一石二鸟的招数,还真的只有阿巴亥想得出来。她帮代善都把路给铺好了…… 只可惜,我知道她所有的苦心都会付诸东流。 “那第二条呢?”我问。 “第二条路,是要你永远离开这赫图阿拉城,不过……是躺着离开。”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酒杯。原来……是一杯鸩酒啊,原来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要我嫁给别人,还不如让我一死来得痛快……我绝对不能成为别人拿来对付皇太极的利器,这样只会将他置身于两难的境遇。 没关系,不就是一杯酒一闭眼的事情吗?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会怕再死一次? “娘娘的招数,无非是觉得我怕死,想逼我嫁给五爷就是了……可惜,我偏偏不怕死,”说着,我仰头举杯,便把那毒酒喝了下去。 “只怕,要让大妃失望了。” 第71章 【大难不死惜相聚】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那一杯鸩酒,又苦又烈,就像是浓度极高的纯酒精,一杯下去,我原先还仅存的意识也彻底懵了。 我已经记不得我上次醉到断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刚结婚的那会儿?还是前两年叶君坤的五十岁生日?那回是结结实实地喝懵了。真是怀念这样酩酊大醉的日子,可以快意恩仇,可以忘掉一切烦恼……醒来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在我的身旁照顾我,给我煮醒酒汤,真好。 我睁开眼睛,嘿,果然,叶君坤就在床边坐着,端着一碗热汤,温柔地看着我。 “你终于醒了,快把这碗汤喝了,我等会儿还要赶回所里开会。” 叶君坤将热汤隔着床头,然后起身去穿外套。 他穿着那件我最欢的棕色毛衣,里面是白色衬衫,他动作娴熟地从衣柜里拿了一件羊毛大衣穿上,看这模样,应该是冬天的光景……难道我睡了一觉,从夏天睡到了冬天? 而且……这是哪儿,这不是赫图阿拉……这是我们在北京的家! 我吃力地爬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脸,不疼……毫无感觉,好吧,我一定是在梦里。 这个梦把我带回来这个我日夜思念的家,我和叶君坤两个人的时光里来。 我踉跄地下了床,叶君坤拿上书桌上的文件袋和公文包,准备出门,见我下了床,连忙过来扶我一把,“你还是躺在床上吧,刘阿姨在做饭了。待会儿我让她端过来给你。” 刘阿姨是我们家的保姆,五十多岁,做饭特别好吃……真怀念她做的地三鲜,不知道梦里面吃东西能不能感受到同样的味道?我想,梦外头的我,一定躺在床上流着哈喇子呢。 “你要去哪里?”我拉着叶君坤厚实的手,问道。 好不容易能见你一面,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趁我的梦还没醒,我想多看他一会儿…… “去所里开研讨会,”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来不及了。辽宁的发现了一个陨坑,刚刚把资料传过来。我要赶紧去主持工作。” 辽宁的陨坑……是一切因果开始的地方。我如梦初醒,是的啊,就是这样的一个午后,我宿醉醒来,他着急地出了门,然后这个陨坑的研究一直持续了两年……两年,他日以继夜地加班,然后…… “不要去,再陪我一会儿……” 我不想让他走,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会走向那个悲剧的结局……等待我们的,会是停尸台上他冰冷的尸体,我宁愿他从一开始就不要去,不要接手这个研究! “筝筝,我寻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这是唯一的答案,能够破解这一切的方法,我终于找到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在说什么?” 什么答案?什么方法?我完全不明白……他深情地望着我,那眼神,就如同我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等我回来。” 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坚定地说着。 那句“你等我回来”,就好像诀别一样,就像是最后见到皇太极的那一面,他信誓旦旦地说着,等我从叶赫回来…… ……过去不可逆转,未来也无法预测…… 我恍惚地抬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金色的婚戒。 我望着叶君坤离去的背影,白色的梦境开始一点点地坍塌…… xxxx “八爷节哀,格格没有转生之魂,怕是……凶多吉少了。” “何谓没有转生之魂?” “这……奴才不知当不当说,格格刚刚流产,是她命里带煞,且——” “流产?你在说什么!” “这妇人流产,是因没有转生之魂所致,所以……” “放肆!你是哪来的巫医,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八爷,这……这是赫图阿拉能找来的最好得巫医了,实在不行,就只能……只能请萨满来跳神了……” “混账,城里的巫医看不好,就去外头给我找!天下那么多医生,还找不到一个能看好此症的吗?” “可那巫医说……说格格魂魄已散,已是个死——” “滚下去!都给我滚下去——” “八爷息怒啊,生死由天,奴才就是再大的能耐,也……也医不活死人呐……” 一阵掀桌的声音,还有瓷器摔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 怎么回事?我极力地想要睁开眼睛,那眼皮却有如千斤重一般。 “萨满巫师呢?怎么还没来?” “八爷,已经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快让他进来!” 他的语气极其阴冷。皇太极,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跟奴才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啊。好像再看看你的脸,从叶赫无功而返,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我的思绪已然清醒,眼睛却仍旧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该死!阿巴亥到底给我喝了什么酒!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我听见屋子里一下窜了进来很多人,身上还挂着些铃铛作响的东西,每走一步就发出一阵悦耳的乐声,我听着听着,慢慢地思绪又混沌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有催眠的魔力。不行不行,我要打起精神来,难保待会儿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好不容易逃出了大妃的魔爪,好不容易把皇太极盼了回来,我怎们能死呢? 大妃赐的那杯鸩酒,无色无味,和平常的酒水无任何不同,但是杯底却有些难以溶解的白色粉末。我多年的法医经验,以及在龚先生那里学来的医识,马上就能判断出是砒霜无疑。 古人下毒,无非那么几种,其中当属砒霜最为泛泛。砒霜实是三氧化二砷,古人的砒霜里头,掺杂了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所以带有毒性。我在大学做化学实验时,曾经接触过纯净的三氧化二砷,类似于苏打粉的白色粉末,无臭无味。在现代医学里,还曾用来用作很多疾病的药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知道,当时我若不当机立断,喝下那杯酒,很有可能就会被绑着嫁去五爷府,到时等皇太极回来……这一切都水到渠成,难以挽转了。我不能因为我的愚蠢,让皇太极也掉进大妃的陷阱里来。这样真真是如了她的意。 所以我选择喝下毒酒,然后在还有一丝意识之前,回到了八爷府,抠着喉咙催吐,硬生生地把它呕了出来。然后喝了大半斤的羊奶茶下毒,边和边吐,在没有解毒剂的古代,这是唯一的办法。赶在砒霜里的化合物还没有在肠胃里进行反应时,先一步将它吐出来,然后用羊奶来保护胃黏膜。虽然我已经做到足够聪明,但这毒解得还不够及时,比较支撑着从大妃殿回到八爷府,实属不易,更别说路上耗费了些时辰了。阿巴亥估计觉得,这一杯酒下去,我是必死无疑了,也就放我走了,死在她的殿里,这不就等于宣告世人,我是她杀害的吗?她还没有蠢到做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 于是吐了两三轮后,我就体力不支,再也没有一丝意识,昏了过去。 恍惚间,只觉得有人伸手来探我的脖子,那双手十分可怕,皮肤粗糙,又冰冷,上面有着厚厚的老茧,长长的指甲刮在我的脖子上,惹得我连连发憷。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那人突然把手收走,一声鬼叫,“啊——啊——” 然后是连连后退,最后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说话!”皇太极怒喝。 “是鬼啊……她是鬼啊,不是人……” 后头那人又叽里呱啦地念了一大通咒语,不是女真话也不是蒙语,而是一种我从来都没听过的语言……倒有点像现代的希伯来语。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又是一声钝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唉……皇太极你怎么这么暴躁,兴许这个萨满巫师,真有点门道,看出了我是个现代人也说不定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她的魂魄,早在……早在八年前就殒灭了……” 八年前,那不是我刚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年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们这群庸医,都是混账,都给我拉出去——” “八爷,你万万不能留在这啊……此女身上,带着厉鬼的遗恨……是来阳间报仇的……” “滚——” “八爷——” 皇太极用力地关上门,这屋子里头才终于清净了下来。 我的左手上一阵温柔,一双有力的手握住我,是他的手。 皇太极,真不好意,又让你担心了。我愧疚地想着。 他却只是一直握着我的手,也没有说话,握了许久都不曾松开,我想要努力地动一动我的手指,这样他至少就能知道我没死,我还活着,只是……身体还清醒不过来。 然后,我感受到一颗温热的泪滴,滴在我的手背上。 他……哭了吗? 不要哭啊,我不想你为我哭……我挣扎着,挣扎着,想要动一动自己的食指。动手不行,我就再试着一蹬腿…… “筝筝!”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动静,大惊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很好,还差一点,我就能挣脱出这黑暗了!我又拼尽全力一蹬腿。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丝丝的光明来…… “皇太极……” 我回来,我醒来了!是你的眼泪唤醒我的! “筝筝,你醒了!你看得见我吗?” 我被他摇晃得身子都快散架了,“傻瓜,我当然看得见你了……” 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至少我能看清他的轮廓,他的脸庞,我身处右手去摸他的脸。 “你怎么……留胡子了。” “我在你榻边等了三天三夜了,你醒不过来,我哪有心情刮胡子?” 他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连忙将眼角的泪痕给擦了去。“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再见到他的这一刻,我只觉得一切的磨难,都是那么地值得,他是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又如何呢?他能不能攻下叶赫来又如何呢?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还能再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我喜极而泣,紧紧地拥住他。“皇太极,我们的孩子……” 他被我拥住的身子一僵,方才那巫医的话,我分明是听见了,想必……皇太极也知道了。我是真的怀孕了,而且,也流产了……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孩子,或许注定不该出世…… 我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痛楚,可这一刻,我只想将这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他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的背,柔声道:“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长……我们还有会孩子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我不忍心告诉他那个真相,如果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形儿,我该怎么告诉他,这是因为我们是近亲的真相呢? 我趴在他的肩头落泪。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第72章 【身体初愈嘱遗言】 我在八爷府上专心调养身体。我没有过问皇太极,后来他把当日给我看病的那几个巫医怎么样了,只是,他们的话我却深深记在了心上。 或许,我真的是个已死之人。八年,我的容貌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皇太极虽然未曾表露出任何的怀疑。但我想,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最初的那几年或许尚且可以掩盖,但是八年啊。怎么可能有人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容貌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也许是这次我喝下毒酒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打击,所以他竟开始闭门不出,也不再过问朝中的事情,打算置身事外。也不再同我聊起任何时事政事。叶赫与明廷联合,无疑对建州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出兵叶赫,遥遥无期。而我与皇太极的约定,也没有人再去提及……我知道他对我愧疚,所以宁愿花上大段大段的时间来给予我陪伴。 八月初,我们收到了范文程的来信。这一年,十八岁的他终于在沈阳县学考取了秀才,开始了他的谋仕之路。我打心里为他开心,而另一方面,我知道皇太极一直视范文程为知己,想要收为己用。可他虽是一腔热血想要有所作为,可却始终是个汉人,终究迈不出投靠建州这一步。 我知道,范文程日后的来信会越来越少。或许终有一日,他身居要职后,会和皇太极站在仇敌对立面相见。 万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哈赤下令,因不思悔改,咀呪之罪,下令将被幽禁两年的褚英处死。时年三十六岁。 原来,我终究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多年前,在现代,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也是一本讲着轮回故事的书。 那书的内容我已经是不记得大半了,但唯独记得那句话。 若我终究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何不忘了那个开始呢? ……“我叫褚英,是建州左卫都督的长子。” ……“你是汉人,在我府上亦是客人,无须跟下人一样行礼。你若觉得直呼我的名讳失了礼数,就叫我‘大贝勒’吧。” ……“与你一起吃饭,真是令人愉悦。不用听那些女人们的闲言碎语,家长里短。若是哪日,你要离开赫图阿拉,只怕我真会舍不下心来。” ……“来到赫图阿拉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的赫图阿拉城里,我只有敌人,没有亲人。” ……“来了。”褚英捏紧手中的长刀,御马向后连退几步,让弓箭手上前。前方是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那到底是黑夜,还是泱泱的乌拉大军。 ……“就算今日我战死乌碣岩,还有个亡命鸳鸯,陪我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也算不枉此生了!” “你个乌鸦嘴!不许说——不许说!谁要做你的亡命鸳鸯!” 褚英笑了起来,心情豁然开朗,“有你这句话,我肯定死不了。” ……“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家呢?” ……“所以啊,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这条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褚英咧嘴笑起来,带着玩笑的语气道,“趁我还活着,你可要好好考虑。” ……“每个人心里都有所执着的东西,若真是空无一物,无所牵挂,岂不是太过虚空了?” ……“不要做那个伤心人,那一点也不像你。” ……“褚英……褚,以锦装衣曰褚,英,才能过人曰英……”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他突然出声打断我,侧过头来冲我笑,周遭是飞速向后退的景物,夜色的笼罩下,他的双眼亮亮的,我心头一颤。 ……“别推开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他沉吟一声,“只是,不忍心看你这样……孤立无援。” ……“范筝筝,就算是我混为一谈。你想想你自己,你有老八了,凭什么还来要求我这么多?” ……“筝筝,我喜欢过你。” “你不需要困扰,不需要为难。”他徐徐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我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你留在城中,只会纷扰我的心思,”他扳过我的身子来,身上帮我捋着额前凌乱的发丝,“筝筝,以后你都会明白的。现在只需要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 ……“事已至此,无须再争了……这三十几年,我也累了……”褚英瘸着腿,来到我身前,那目光里似是有千言万语,“筝筝,不要再为我烦扰了。你还是走吧……” 褚英,你留在我心里所有的回忆,我都会记得……就算历史忘了你,所有人都遗忘你,但是我不会……我将那串良渚玉坠捂在心口。 行刑的那一日,皇太极一直陪在我身边,他本是要去刑场的,却推掉了一切。 “我没有想到……阿玛会真的杀了他……”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案前,皇太极过来抱我,“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要这样,我很害怕……怕你又做什么傻事出来?” “皇太极,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没有看他,只是恍惚地说道。 “……你说。” “我不会再过问任何你们之间的争斗,你要争要斗都好,但是……只有一个人,无论他日后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或是威胁到你了,你用什么方法都好,但是都不许伤害他的性命……” 这是褚英最后的遗愿,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辜负他了。 “大妃她伤你一毫,我必要她还一丈,此仇我不得不报!” 他咬牙切齿道。那日醒来之后,我便将喝下毒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太极。代善和阿巴亥,虽是统一战线,但却不可同日而语。皇太极想要为我报仇,冲着大妃去便是了。 “大妃是大妃,二爷是二爷。你就是把阿巴亥千刀万剐,我也没有意见。” 代善和褚英乃是同系血脉……我必须要让他延续下去…… “我答应你。”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垂下眼帘道,“我绝对不会伤及二哥,但是大妃迫害你之仇——我皇太极一定会记下!” “若是你食言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是我对皇太极说过最重的话了,可是一想到褚英,一想到他为了我,把那个秘密隐瞒了那么久,一想到我一直误解他对我的保护,一想到他的音容笑貌,我就是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曾有过亲人。若说真正让我觉得像是亲人一般的,就是褚英了,他就像我的哥哥,从八年前刚进城起,他就一直是我最坚实的依靠……如今,他被处死,我怎能还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活着? 他半跪在我面前,认输道:“筝筝,没有什么再比你更重要。以前,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也未曾考虑你的感受。若我知道,大哥的死……会给你造成这样不可磨灭的伤害,我宁愿我从没做过那些,宁愿害死他的人不是我……” “宁愿……也已经发生了,不是吗?”我目空一切,这是第一次,生死离得我这样近,令我这样无力,“褚英的死……你上谏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就如同害死舒尔哈齐一样,你们只是在汗王心里撒下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却长成了参天大树。不是吗?” 兄杀弟,父杀子,历史该会怎样评说□□哈赤呢?把他说成一个生性残暴,毫无人性的奴酋?可这一次次的内斗与流血,元凶又是谁呢? 我望着满目伤痛的皇太极,那么你呢?坐上那个位置后,你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手足相残的人吗? 我忍着泪,说道:“还有,好好待褚英的遗子们,不要再父罪子偿了……” xxxx 从叶赫回来之后,□□哈赤大病了一次。 这个叱咤辽东风云的人物,从一个李成梁的俘虏,变成了如今几乎要一统女真的汗王。史书上那短短几句的概论,却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如今,他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虽然他有着习武之人的健硕体格,但对于古人来说,五十六岁的年纪,加之关外落后的医疗条件,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没有拿下叶赫,反倒让明廷牵扯了进来,眼睁睁地看着东哥嫁去了蒙古却束手无策,又接连罪诛了长子……他会突然病倒,倒也不足为奇。 人的一生,牵挂在意的东西,不过就是那么几个,随着岁月流逝,那些曾经陪伴在身侧的人,一个个的离开,卧在病榻上的□□哈赤,此刻心中该是百味陈杂吧?仿佛是冥冥中有所注定一般,叶赫成了他征服女真路上,最一块最棘手的一方土地。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哈赤会召见我。 自我知晓了身世之谜后,便决心将这个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我不知道□□哈赤为何要召见我……难道,他是真的命不久矣了吗? 怀着这份忐忑之心,我来到了汗王的寝宫。比起汗宫大殿的富丽堂皇,寝宫却是略显朴素,极宽阔的门厅,四处刷着朱红的漆,金色的软帐下,是□□哈赤的卧榻。 奴才领我到跟前候着,才小声地将□□哈赤唤醒。 “汗王,文馆的赫舍里氏格格来了。” 因为惧怕他的威严,所以我听话地没有跪着。而是垂头立在一旁,静静地等候吩咐。 □□哈赤微张开一丝眼帘,道:“来了?” 我不知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那奴才说的,不该答应,只见那奴才朝我使了个颜色,便识相地退了出去,我才觉悟他这是在问我呢。 “见过汗王。” 我靠近一步,走到他的卧榻前。 “扶我起来吧。”□□哈赤伸出手,示意要我扶他。我忙不迭地遵命,不知道是因为他是汗王,还是因为……心里清楚他其实自己的亲生父亲。 在现代,我从未感受过一丝一毫父爱的温暖,所以对于眼前这个是我的“父亲”的男人,我充满了一种陌生且抗拒的……亲切感。血浓于水的亲切感,就如同我初见六夫人时的感受一般。 “筝筝,你是叫做筝筝吧?” 他声音不如平日在朝会时洪亮,我见他双颊翻红,话中仿佛有痰,多半是受凉又急火攻心所致,倒不是什么严重的大病。 “回汗王,是的。”我唯诺地答。 他点了点头,似是记下了,叹一口气道:“当初在八爷府上瞧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眼熟……你如此才华横溢,自然是像极了夫人的。怪我,没能早点将你认出来。多亏了龚正陆那老家伙,告老还乡前给我捎来了一封信,不然,我又该亏欠夫人一笔债了……” “汗王所言,我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褚英他……不是应该都告诉你了吗?” □□哈赤长吁了一声,“若非如此,我也不舍得手刃这个儿子啊……” 第73章 【造化弄人话别离】 我震惊,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汗王……之所以要罪诛大贝勒……难道,是因为他知道了此事……” 我乞求地看着□□哈赤,心里在喊道,告诉我不是,求你告诉我……真相不是这样的! □□哈赤摇了摇头,面露遗憾,“赫图阿拉城中已经没有大贝勒。” 我跪倒到台阶上,原来……褚英的死,竟是因为我……一切都是因为我……到头来,我埋怨所有人,我责怪所有人,而那个令他送命的直接元凶,居然是我! 褚英……我到底该怎么偿还你…… “若你的身份曝光于众,那么我这个汗王,在族人面前就会颜面尽失,这个汗王的位置,恐怕就要换人来坐了!” □□哈赤痛心疾首道:“你以为本汗不悲痛吗?他是跟着我一路披荆斩棘,打下建州江山的儿子啊!这城中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英勇……他和他额娘,从小就跟着我吃苦,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我原想百年之后,把这个汗位给他,也劝过他不要再追查,偏偏他的性子也像我,认准了的事情哪里听得进去劝告。一步错,步步错,惹了众怒,已是无可挽回了……即便我不杀他,要他在那高墙里度过余生,岂不是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这一言一语,都犹如万箭穿心般刺痛着我……脑海中只久久地回荡着两个字…… 褚英,褚英…… ……“这串腰坠,是我在抚顺当俘虏时,总兵府上的一位夫人赠予我的。可二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 一位夫人……二十多年前…… 我拉着褚英的衣袖,抱着希望,有一次追问道:“你真的……没有听过一个叫叶君坤的人吗,在抚顺?” “没有……那位夫人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 没想到,我的一句嘱托,竟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到底何德何能……能让这个建州的大贝勒,因我而误入歧途,地位一落千丈…… “汗王……今日找我来,是想要赐死我吗?” 既然知道这个秘密的褚英不能活命,那我呢?我这个孽种,这个祸根呢?唯有除之而后快,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吧…… 我看到了□□哈赤脸上神色的变化,从心疼到怜悯,再到决绝……我想,我多半是猜对了。 身为汉人的我,本身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威胁啊,女真族的汗王,居然跟汉人私通,有了孩子。这个汉人还不是别人,而是那前任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六夫人。清史上要是出现了这么一笔浓墨,后世的评说该会如何呢?作为一个君王,□□哈赤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我逃得了大妃那一劫,却终究是逃不过我的□□哈赤这一难吧。我绝望地想着……也好,死了也好,也是解脱啊。我也算给褚英谢罪了…… “筝筝,我可以不杀你。” □□哈赤放缓了语气,“我欠夫人的情,所以……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万万不能再出现在赫图阿拉了。你可知道,如今城里有多少人在盯着你吗?褚英和老八也就罢了,现在连大妃和大福晋也对你虎视眈眈,要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抓着你的尾巴,都可以拿来大做文章,到那时,你会成为权力的牺牲品……为父,只能劝你离开!哪怕是为老八以后着想也好!” 那“为父”二字,竟是花了他好大的力气,才说出口。说完之后,他原先的威严荡然无存,更多的,像是在与我妥协…… 我看着眼前的□□哈赤,他头发花白,也算是个老人了……这一番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已是极大的劝慰。我再不愿逼问他了,只想了结了这一切去,“我要怎么离开,就这么消失吗?” 我若这么消失,皇太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发了疯地到处找我…… □□哈赤仿佛知道我心中所牵挂之事,于是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老八,我自有安排……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前途无量,唯一就差一些挫折和历练。你走了,或许才能真正激发出他的潜能来。” 是这样吗?我幽幽地想着,这些日子,自从我被大妃算计之后,他就有些一蹶不振……因为害怕我再次受到伤害,所以干脆放手不去争了一般。有我这个累赘,他永远没办法完完全全地施展。也许……我真的才是他通往汗位路上最大的阻碍呢?知子莫若父,□□哈赤所言确实不假。 “为人父母,我亦不愿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这样明争暗斗。要坐我的位置,就要拿出真本事来。”□□哈赤从床榻上下来,蹲坐在我身边道:“老八他还要随我去征叶赫,还要去报当年孟姑含恨而终的仇。这是我与老八的约定,不拿下叶赫我□□哈赤死不瞑目。若是这之前便让别人有机可乘,抓住了老八的命脉,可如何是好?” 我沉痛地闭上眼,一滴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阿玛很早之前就允诺过我,有朝一日若是叶赫部灭,他便应允我一个要求。” 他的眼底燃气一簇星火来,殷切道:“等我这次从叶赫回来!我就向阿玛求情!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建州一统女真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究是不会来了……即便他征服了叶赫,站在他身侧的人,亦不会是我…… □□哈赤所言,字字珠玑,深入我心。事实上,除了离开,我也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命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便我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遗憾,我也无能抗拒,因为下这个命令的人是□□哈赤,是这个赫图阿拉权利的主导者,我无从反抗,而他所言的字句,却也都是事实。 “我同意离开,并非是因为我想成全汗王你。而是因为我爱皇太极,我想成全他。” 我仰着头,带着最后的尊严说道,“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去跟皇太极,还有褚英告个别。” “明日,我会在汗宫给十二阿哥办生辰宴席,宴席后我会亲自出城,修书明廷,到时……自会有人来接应你。” xxxx 八月二十八日。十二阿哥阿济格的十周岁宴。 这个阿济格乃是大妃阿巴亥所出,依仗着母妃在城中的势力,不过十岁,便混得风生水起,连这一出生日宴,也被拿来在汗宫大摆筵席。母凭子贵,子沾母光,古代宫廷向来如此。 这十二阿哥之后,阿巴亥的肚子也是争气,接连又生了十四阿哥多尔衮和十五个多铎。膝下有三个汗王儿子,在赫图阿拉城里亦是无人能及得风光。这个多尔衮,虽然未曾当过皇帝,但在清史上,却是比皇帝的还要风光。前清秘史里头,处处都少不了他的身影……阿巴亥这样一个阴险毒辣的人,会生出一个怎样的儿子呢?我虽未曾一见这三位阿哥,但却能够预想到,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个个都不会是省油的灯。 然而,我还没有准备好与皇太极告别。 褚英说,他不喜欢告别,所以他没有同我告别……那么如今,无路可退的我,该如何让皇太极接受我的离开呢?我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对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那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我不想他经历这些。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明明心里下着瓢泼大雨,却还在为他撑着伞。 我不在乎离开赫图阿拉之后,我会受多少苦,会经历怎样的磨难,或许会客死他乡,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这些结果,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他能够安心地生活下去,去走他应该走的路。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我只是个不足为提的人,历史都不会记得我的名字……命运能让我来到这里,与他相爱相守这些年,已是极大的恩赐了。我已不奢望其他了,唯独……希望他能忘记我,哪怕是带着仇恨,也比背负痛苦来得轻松些…… 皇太极,我该怎么同你告别? 这天赴宴前,我起了个大早。皇太极还在睡着,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也没有惊动下人们。 □□哈赤的计策是,让我假死。这样就能彻底断了大妃和大福晋对我纠缠了,也再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我的身份了。一个死人,入了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了。大妃那次赐酒,也知道我凶多吉少,就算我被救活了,也是命不多时,就算她再怎么精明,也不会起疑心。 爱新觉罗的江山,不能落到旁姓人的手上,这个汗位,不能让乌拉坐去,更不能让叶赫坐了去。 这是□□哈赤的原话。我明白,如果我的身份被大妃或是大福晋任何一方查出来,都会被这个天下,要挟着□□哈赤退位……建州正是兴起之时,这么大的风险,□□哈赤不敢一冒。 所以,永远没有什么,比一个死人更能守口如瓶的了。 褚英已死,六夫人也去了……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和□□哈赤两个人了。 他让我佯装给褚英殉葬,大妃知晓我与褚英情深,合乎情理,女真族自古就有殉葬之传统,褚英不过方被赐死,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人会觉疑。这一切的安排,唯有一点,是我所不知晓的。 □□哈赤将我带出城后,会送我去哪里? 赫图阿拉城外,西有蒙古,东北有朝鲜,前对叶赫,后有大明。这天大地大,我会被送去哪里呢?□□哈赤既然绕我一命,那一定会把我交予给一个,既能确保封住我的口风,又可以信托之人。 对此,他没有同我透露半分。但对我而言,无论是蒙古还是大明,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当具行尸走肉地活着罢了。我唯一的希望……是希望能等到□□哈赤百年,皇太极登基的那一日…… 等到那时,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了!五年、十年都好,反正我的皮相不老,只要皇太极还记得我……若我命大,能活到那一天的话,我就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我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下这封最后的诀别信。 第74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皇太极,与你相识相知至今,八年有余。而今坐在案前,仍遥想起家宴初见,惊鸿一瞥,有如李商隐的诗中所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也是唯有在回忆里,那些啼笑皆非,爱恨情仇,也愈加美好。 真想与你,在一同去看那乌拉河畔的万千繁星,璀璨如你我。 原有千言万语,提笔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八年,命运之手将我拉入这大明的漩涡中来。八年,你我也曾经历离别之苦。所以,若真有一日,面对分别,爷无须伤怀。褚英之事,爷亦无须自责。万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便让我一人去终了了它罢。就如世间万物,各司其职,有因必有果,我已坦然接受,命运交托于我那必须承担的因果。 或许那日的萨满巫师所言非虚,我本就是个已死之人了,不过带着前世的遗恨,不肯投胎,只想追着你的转世之魂而来。原以为我对你之情,皆源于君坤,但后来我才知晓,早在我还未知你便是君坤之前,我就已心悦你。这一点,我亦是后知后觉。 而正因爱你,我才必须在此刻离去。爷若懂我的苦心,便该将此情就此放下,而放手一搏。 我曾问过爷的选择,只是今时今日,当真要爷在天下与我间做一抉择,我竟畏惧听见爷的答案。那么,便让我替你选了罢。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所有的相遇,也亦是久别重逢。 我此生,所望无他。只希望你好,能乘风破浪,大展宏图。另不忘你我之约,有生之年,保二爷性命无恙。 执笔至此,再无他愿。若有,那也只愿君心似我心。若来世有缘,不改容颜,定会再见。 筝筝,亲笔。 我含泪写完这封信,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在信封外写上了“皇太极亲启”几个字,藏入怀中。然后回到床榻上,安静地看着皇太极的睡颜,聆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 我偷来了八年,终究是要分别了…… 我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吻,却将令他醒过身来,他睡目惺忪,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张开。 “你醒了……”他唤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到辰时,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柔声道。 他习惯性地一搂我的腰,将我拉进他怀里,我躺在他的颈窝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倒是你,怎么醒得这么早,不多休息一会儿……” “天热,睡不着……”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此刻在我心里却是酸意满涌,生怕让他察觉出我几近哽咽。 “等下个月,我带你去北边避暑去,长白山一到了九月便枫叶满林,兴许还能捉一只宠物回来和你作伴……”他畅想道。 “长白山那么远,你公务缠身,哪有这个时间去……” “怕什么,我已经决心向阿玛请辞了,”他又箍紧了我几分,“除了管账之职外,我打算不再领正白旗兵马,七哥比我年长,也不乏作战经验,我会让阿玛把正白旗给七哥……” 正如我和□□哈赤所担心的一样,皇太极……真的决心退隐了吗?希望我的离开,真的能令他重燃斗志…… 我轻抚过他的胸膛,那结实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我日夜安眠……我劝慰道:“七爷乃是庶出,哪能担此大任?我们的时间还长呢,要去长白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对,我们的时间还长呢……”他重复着我的话道。却不知我满心的愧疚。 我无法告诉你真相,皇太极,若你知道,逼我走的人是□□哈赤,你该陷入怎样左右为难的煎熬啊?我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带着这些美好的憧憬生活着,哪怕……只有这一天也是好的。 “你今天不是要去十二阿哥的生辰宴吗?还不早些准备?” “哼,去给大妃贺礼?我做不到,”他语气冰冷道,“我今日抱恙,是不会去的。” 我叹气,“十二阿哥还小,少不经事,哪里知道他母妃的事情……上一辈的恩仇,不该影响后人。舒尔哈齐犯了滔天之罪,汗王不也没有为难阿敏贝勒吗?你日后亦是要这样,理智地看待有才之人,不要有所偏见。况且……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如今这般消极处事,在城中没有足够的势力,又怎么能更大妃抗衡呢?” 这些道理,就算现在用不到,但日后也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的。皇太极想要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并非是个坏主意。只是这些人前该做的样子,他也必须做到,不能为了一点气节而落人诟病。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我寓意深刻地说道。希望,他能够把我最后的这番话给听进去,也不枉费我喝下毒酒的良苦用心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要我去,我便去就是了。我都听你的。” 我又动情地吻了吻他的侧脸,“乖——” “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我可不想跟那蒙古来的女人坐在一块儿……” 想必他说得是哲哲了,是啊,出席这种家宴,自然是要跟府上的福晋一同的。在这八爷府上,一切都是他做主,他可以尽情地冷落她们。可到了汗王那里可就不行了,尤其是这满蒙联姻伊始,若不能表现出和睦有佳,其乐融融的样子来,难免不被训斥。 “真是个傻瓜,我去了,不又让大妃逮着了吗?我可不想被你府上的福晋说三道四……” 说是他府上的福晋,其实不过是哲哲一人罢了。皇太极娶了三门福晋,殊兰去了,塔尔玛与我已是故知,唯有这蒙古来的哲哲,对我不知所以。我不想临走了还要被她怨恨。 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依我。又在床上赖着和我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才懒懒地下床,招呼奴才进来穿衣。 我喊住他,“就不要唤奴才了,今日让我来帮你穿吧。” 他见我这样,当然是极开心的,子褚英的事情之后,我连着消极怠慢了很多日,也未曾和他有过什么过多的亲昵。见我今日情绪大变,他亦是面露喜悦,郎朗道:“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我要记下来。” 我面露微笑,心却是跟着一搐。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却只想你永远不要记得今天。不要记得接下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我帮他的换上平日赴宴穿的衣服,是一件玄青色镶边的长马褂,酷暑之际,里头只着了一件麻布单衣,又给他扣好衣服上的盘扣,整理好发辫,端水洗脸…… 八年来,我竟是第一次为他做这些事情,就像是平常人家里的夫妻一般。 待我帮他整装完毕,却被他牢牢拥住,四目对望,他眼中满是深情……我眼里却只有不舍。 他如往常一般,在我唇上落下深深一吻,然后我只觉那腰上的力道一松,我便这么脱离了他的怀抱。他一刮我的鼻子道,“我走了,你好生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的宴席肯定好生无趣,我会早早地溜回来的。” “皇太极——”我喊住他。 他步子还没迈出去,回过头来,笑意满目的看我,“嗯?” 我突然情动,一步冲上去抱住他。他无奈地说道:“怎么了,一会儿又催促我走,一会儿又舍不得了。” 我无法跟你道别,那么,就让我再贪恋一会儿你的怀抱吧…… “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如果你所言,是萨满教中的转世的话……那么我信。” 我抱紧了他,放肆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最后一次的…… “如果两个人,注定要在一起。就算是再远的距离,南与北,生与死,古与今,无论多少个轮回,都会相见的。我们……注定会在一起的!” 他有些茫然,担忧道:“为何……现在要说这些?” “昨日做了个梦,梦见我俩在人海中走失了,有些害怕……”我悠悠地说道,“倘若有一日,你我真的走散了,不要去苦苦寻我,也不要害怕……因为等时机到了,我们就还会相见的!” “这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看好你,省得这么胡思乱想。”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情绪一直是这么飘忽不定,他也没有察觉出什么来。 我从怀里拿出那只六夫人留下的锦囊,喃喃自语:“没关系,就算时过境迁,我们还有信物可以相认。” 我将把一对婚戒拿了出来。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信物,是一对定婚约的戒指,你愿意……给我戴上吗?这样,我们的心就永永远远地连在一起了” 他迟疑地接过了我手中的戒指,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神色来。 ……四百年后的那天,我的毕业旅行,叶君坤带我去了沈阳。 那时,是在一个午后,我们肩并肩漫步在一个公园里。他突然掏出戒指,对我说道:“你愿意带上这枚戒指吗?这样,我们的心就永永远远地连在一起了。”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筝筝。我想陪伴你度过你接下来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想错过。互信互爱,相守相伴,忠贞不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我伸出右手的无名指,递到他面前。 那一瞬间,他仿佛魔怔了一般,自然娴熟地,将那枚金色的戒指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那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在前世演练过了无数遍了一般。恍如隔世……真的是恍如隔世啊…… 我将另外一枚戒指也戴在了他的手上,欣慰地看着他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景里,出神了片刻,才临别地吻了吻我的发顶,“等我回来。” 我望着皇太极离去的背影,闭上了眼睛。天知道我的心有多疼,仿佛一瞬间天昏地暗,坠身无间地狱…… 再见。希望我们今生今世,还能再见。 第75章 【祭拜褚英赴抚顺】(上卷完) 巳时一刻。离与□□哈赤约定好的时间不过半刻。 我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囊,在城门口等候了。 心如刀割般地送走了皇太极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随身物品。其实本没有什么要带走,想带走的带不走,该留下的也留不下。于是我简单地拿了几件衣物,还有那串褚英留给我的玉坠,便告别了八爷府。 □□哈赤派来的一队卫兵不时便到了。城中此刻,一定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吧? 皇太极他会在干嘛呢?是跟着许久未见的兄长们同席热聊呢?亦或是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 我晃了晃神,接下来数不尽的日子,我只怕都要伴随着这些回忆入眠了吧? 我跟着卫队,来到了城外的一出小山包上,这里……葬着褚英的遗骸。 那墓虽是新垒好的,却是简陋不堪,连一块墓碑也没有……□□哈赤恐怕是不想后人知道,他亲自处死了自己儿子吧?怕被人说成是残暴之徒。从古至今,一朝辉煌,最后被罪诛的人,无一不是这个下场。能有一处墓室安眠,已经算是厚待了……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那墓前的人,一男一女,正是代善和孙带。 在□□哈赤的整个计划里,我假死之事,本不该被城中之人知道的,但谁知今日他特地大摆筵席,明令所有贝勒阿哥都必须出席,却偏偏有两个违抗命令的人在这儿。 那队卫兵的首领见状,立刻遣了一人回城报信。我在墓前与他们二人对峙着,倒是孙带先开了口。 只见她面容憔悴,一身白素衣,未施粉黛,道:“今天是大哥的头七,既然来了,就来祭拜一下吧……” 是啊,从二十二日至今,正好是七天。褚英的头七,墓前只有寥寥我们三人,而赫图阿拉城正在大举庆贺着十二阿哥的生辰,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里旧人哭? 我神情凝重,不顾那卫兵的阻挠下了马,接过孙带手中的香火。长跪在褚英墓前。 我没有颜面,说一句悼念他的话。甚至没有颜面去奢求他泉下有知,能够原谅我。 如果我这一世,注定要背负苦难,那也是我应该的…… 我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褚英,其一,是负你八年来对我的照料提携,我非但未尝能报答,还一路惹上是非,要你出面帮我收场;其二,是负你因我胡搅蛮缠,被拖入这趟浑水之中,你本罪不至死,命不该绝,我却成了冥冥中害你被罪诛的元凶;其三,是负你的恋慕之情……喜欢也罢,兄长对姊妹的爱护也罢,我蒙在鼓里,浑然不觉,未尝对你能有所回馈…… 我自知亏欠太多,已不是今生能偿还的了。如果真的有转世,便让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吧! 祭拜过了褚英,那我在赫图阿拉的最后一份心愿也了却了…… “明知道你是祸水,可大哥还是选择一次次地帮你……”孙带神情恍惚地说道:“他帮你救人,带你去沈阳,被汗王罚丢了兵权,甚至不惜承认大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对你,一片赤诚,你却帮着老八,把他送进了狱中……” 孙带说着,泫然欲泣,代善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 “大哥他走得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即便是他生前,也没有半分后悔他对你的付出……所以,你今日看过他了,以后就不要再来这了……我不希望他在黄泉路上,还在为你分心。” 孙带的话,代善的话,都犹如刀子一般剜在我心上。 竟然是这样……我一心只想着为皇太极分忧,却没想到,竟是折煞了褚英这么多、这么多…… 我在墓前长跪不起,好不容易在平息的痛苦又重新翻涌了起来。胸口如窒息一般的生抑。 “二贝勒,郡主,汗王有令,恐怕二位要立刻回城面汗了。” 不一会儿那报信的卫兵已然回来了,我明白,时候已到,不能再拖了。便对代善道:“二贝勒,看在你我相识一场,能否劳烦你扶我起来……” 代善到底还是君子,踱步到我面前,将我拉了起来。我顺势扑在他怀中,将先前写好的信偷偷塞进了他衣袖里。 我匆匆在他耳边道:“此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交给老八。危急时刻,或能救你一命。” 代善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却又没有多说什么。暗暗地收下了那信。 “我……亦是受人之托。” 我微笑着,看着代善和孙带,至少你们……还会记得褚英!让我多少还有一丝地慰藉。 “二爷,咱们请吧。” 那卫兵又催促了一遍。代善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以他的心思细腻,不同于皇太极的当局者迷,代善是旁观者清,这一对汗王亲卫的出现,加上城里摆宴,汗王明令种种事情……此刻,他定然已猜到了几分。 代善将情绪恍惚的孙带扶上了马,临走之时,不忘侧目幽怨地对我说道:“你这女人……就不怕老八会变成下一个大哥吗?” 我坦然一笑,“他是皇太极啊,我信他不会。” 代善和孙带走后,我被勒令换上了卫兵的衣服。又在赫图阿拉西面的城郊等候了多时。这期间,我想了很多很多。这八年,发生一点一滴,以及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个名字…… 午时过后,□□哈赤轻率的一大堆人马才在城郊与我们汇合。 他带的兵马虽不多,但也是来势汹汹。他此番出动,是为了修书明廷,解释在叶赫所发生的事情,以免遭到明廷的打压。这两件事情,除了□□哈赤自己,怕是也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任何人去办,无论是修书明廷,还是将我送离都好。 他穿上一身甲胄,容光焕发,约莫在席上还吃了酒。今日是褚英的头七,他当真是一点也不伤心吗? □□哈赤让我跟在他身侧,出发前去抚顺千户所,有一些路程,大约是要到别离,□□哈赤慈眉善目地跟我搭起话来。 “跟老八道过别了?” “嗯……”我点点头,不急不缓地骑着马。 他望着远处道:“方才看他在宴席上,便是心绪不宁。有些事情,只能等他自己去悟了……” 希望他此刻还在饮酒作乐,没有回那八爷府,发现人去楼空…… “汗王,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再不可能回赫图阿拉了。不如就与我说说,汗王心里,到底期许的是哪位贝勒爷接掌汗位呢?” 原先我以为他是真的赏识褚英,但如今褚英被罪诛,城中的权利排位一下子乱了次序……□□哈赤处处为皇太极着想,难不成他心里一直看中的是皇太极? □□哈赤朗声一笑,“我若说,我从头至尾期许得一直都是洪巴图鲁,你可相信?” 我淡然:“若汗王亲口告诉我,我便信。” “也罢,”他倒是不想拐弯抹角,直言道,“褚英和代善,都是我心中可以继承汗位之人。并他二人是嫡长出生,而因他们都是从小跟我吃过苦头,流落避难的孩子。行军作战,他二人是建州翘楚,我□□哈赤的儿子里,再找不出别人更得我真传的了。只不过他二人,一个太烈,一个太温。” 褚英是烈,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代善则是个上善若水,不争却也不让步的人。 “老五太莽撞,老七太温吞,老八……又是叶赫的孩子。” 说道这里,□□哈赤迟钝了一会。建州和叶赫的苦大仇深,□□哈赤与东哥的爱恨纠葛……难怪他会恍然若失了。 “而剩下的几个阿哥,不是庶出,就是年纪还太小,阿济格倒是聪明,就看他日后的造化了。” “所以,”我总结道,“说到底,汗王如今心许的还是二贝勒了。” □□哈赤没有否认,“老二是个圆滑的人,不争功,也不张扬,之前有大贝勒挡住了他的光芒,如今他若能厚积薄发出来,倒是那汗位的不二人选。” 看来……是代善了。如今他是左右逢源,又少了褚英这个最大的障碍,大妃的支持,□□哈赤的信任,处理人际关系圆滑的他,在城中也没有得罪任何人。天时地利人和他都有了。只要耐住性子,等到□□哈赤百年,他要继位,如同伸手摘月,只需静候佳音了。这个局,皇太极要翻,真的是难上加难啊……我不禁为他的前路而担忧。 “二爷的确是个深谙处事之道的人……” 这几年,但我所见,都能感受到褚英的气焰太旺。尤其是自坐上了太子之位后,各种封赏,惹人眼红。加之又是个不通情达理的性子,难免会令众臣弟们人人自危。代善却不同,一直以来,他都未曾表现出要力争汗位的姿态,而是安分克己,在五大臣面前谦卑有道。虽然不知他心中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没有野心,但可以知晓,他的城府确实比一般人要深得多得多。 “倘若……老八能助我攻下叶赫,要坐上汗位,也并非不可能。” 末了,□□哈赤又叹息了一句,“他毕竟是孟姑的儿子……” 他毕竟是孟姑的儿子……他身上,毕竟也留着和东哥相同的血脉……是这个意思吗? 再后来,我们便一路无言。 申时,我们终于行到了抚顺边境。谁知道,迎面而来竟是早就等候多时的明军。 为首那人穿着明朝将领的服饰,带着高高的红缨头盔,骑在马上,手下不过几百的骑兵,那阵势倒也不容小惧。 □□哈赤见状,便令众人下马,我亦不明所以的照做。 待行到两军人马已是正面对峙时,□□哈赤才一个大步站定,半跪在地道:“大明皇帝特意遣使来告,不许我动那叶赫一分一毫。前日我虽已传达使节,并修书明朝,阐明因果,但为表歉意,决定亲自带兵前来谢罪——恳请李将军放吾等进教场,让我将这回书亲手交到将军手上!” 李将军?又是一个李将军……那李成梁不是已经去世了吗?看这位李将军的年纪,倒像是李成梁膝下的哪位儿子。 那李将军听罢,未假思索,似是对□□哈赤极信任一般,下令将建州人马引入教场。 建州的人马虽是进了教场,但□□哈赤却没有让所有人都跟着,单单带上了我,去与那李将军在营帐秘聊。我放眼四周,皆是明军,守卫森严,不知道□□哈赤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跟着他二人进了营帐,那李将军瞧了我好几眼,却也没有问我的来历。 □□哈赤开门见山道:“多谢李将军的接见,为表诚意,此番的回书,我亲自带来给李将军过目。” 那李将军正值壮年,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身材健硕,说话带着浓厚的一口东北口音。接过□□哈赤递上的回书,略扫了几目,便合上道:“你们建州与叶赫,结仇不是一日两日了。此番出兵,情有可原,这份回书,我定会转交给皇上。” 皇上,神宗皇帝吗?建州出兵叶赫,看来真是彻底惊动了大明了。 “李将军能体谅,我□□哈赤真是无比欣慰!李将军在这辽东出生,自然知道是那叶赫背盟悔婚在先,又藏匿宿敌布占泰在后。若非是恨之入骨,我也不会出兵相挟。” “我在这抚顺千户所也任职多年,与你建州一直相安无事。我相信,此番叶赫之征,也不过是一场误会。” 只见那李将军态度友好,倒不似我在沈阳城中见到那些汉人,对奴酋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即抓来千刀万剐一般。 □□哈赤听后,又是一叩首,万分感激道:“得李将军信任,真是努某莫大的荣幸。” “这些大礼就不必了,我虽官职挂在明朝,做这抚顺千户位游击多年,辽东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倒是那朝中的宦官们大惊小怪了。” 虽然不知□□哈赤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以他的举动来看,倒像是有意要想明朝示好,决心放弃叶赫了……单单因为叶赫后头有了大明的保护,他就会善罢甘休吗?不会的,叶赫是建州统一女真的最后一部,□□哈赤怎么可能真的放弃!那么他今日的举动,完全是为了假意与明修和,好换得喘息的机会,好好休养,来日再战吧? “承蒙李将军这番过人之见,只是努某还有一事……” “但说无妨。” “这位姑娘,当日在我赫图阿拉中走失,因通晓女真话,被我留在府上做了俘虏。也算是为表诚意,今日便将此女子归还与明。将军这里若是空闲,不如将她安顿于此,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这番说辞,便是李将军,也生了几分狐疑。但我见他与□□哈赤二人,眉目交汇,竟是老相识了一般,立马会意。 “既然通晓女真话,自然是在我这儿大有用处的,”李将军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你既开口相求,我定会好好儿地安顿她。” 原来,□□哈赤是要把我交到明朝来,交到这个抚顺城的李将军手上。这个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大妃,都探不到的地方。对他来说,最为安全的地方。 于是,□□哈赤完成了任务,李将军起身送他出了营帐,而我……被留在了原地。 临走,□□哈赤回头望了我一眼,只是匆匆,不到半秒的时间,便大步流星地迈出了营帐。 他的眼神在告诉我:对你,我已仁至义尽了,有生之年,我们就不要再见了。若你再出现在我面前,对我亦或是对你,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满心凄凉,接下来……我在抚顺的命运,会是如何呢? (上卷完) 第76章 【番外篇】巴约特公主 万历二十七年,春。 “孙带,你太慢了,还是别跟着我们了!” “大哥,我们还是等等她吧。” 褚英勒马,回头冲那遥遥落在了后头的身影喊道:“孙带,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去找东果吧,别跟来了,我们要去猎野味,可没空照顾你!” 孙带骑在一匹马驹上,吃力地握着缰绳,“我也要打野味,我要跟你们一起!” “这个孙带,怎么跟个男孩子似的,成天追着我们屁股后头!”褚英无奈地放慢了速度,一旁的代善正关切地望着那只有十岁的小女娃,全然没有听见褚英的抱怨。 好不容易是踉踉跄跄地赶上了队伍,褚英便没好气道:“你阿玛额娘也不管你吗?让你出来这么疯?” 孙带两个脸颊被裂缝刮得红红的,却全然不觉,笑嘻嘻地说道:“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欢大英雄,我就是要跟着大英雄!” 褚英盯着这个理直气壮的女娃子,彻底犯了愁。可是眼下他们已经行出费阿拉好几里了,也不能就把她扔在这儿不管。可是按照她的速度,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行到野狗山啊?只怕天都黑了,哪儿还有野味的踪影,他还等着猎上几只奇珍在阿玛面前邀赏呢! “下回见到叔父,一定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 孙带无辜地吐着舌头,“我一定不会再掉队了!我发誓!” 褚英不再理她,一心记挂着那野狗山里的野味,策马而去。 代善瞧那孙带甚是可怜,想出了个解决办法道:“你的小马驹,脚力不好,若是不想掉队,就坐我的马吧!” “不行,这样大哥又会瞧不起我了。”孙带坚持道。 于是他们又这么走走停停地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到了野狗山。 果然,抵达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褚英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他是走个几里就要停下了等这位孙带格格,原本出城时太好的兴致都给搅没了。 真不知道这个孙带是怎么溜出来的?他知道她是个跟屁虫,所以这次特地什么消息也没透露,只偷偷地跟代善约好了时间。没想到这也能被她知晓,然后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寻来的小马驹,就追了过来,非要闹着一起出城行猎,他赶也赶不走,劝也劝不动。 他只要说一句气话,孙带就顶嘴喊道:“我就是喜欢你!” 褚英无奈,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喜欢?也不知道拒绝了她多少次:“你别喜欢我了,我是你哥哥,再说我已经娶了福晋了。” “你……你娶了福晋,我也可以当侧福晋!你是洪巴图鲁,给你当侧福晋不算委屈?” 褚英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阿玛和叔父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呢? 代善蒙头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是啊,大哥是费阿拉当之无愧的大英雄,从小就能征善战,比他还有其他的弟弟们都强多了。去年他就披甲上阵,独自带军去讨伐安楚拉库,出兵又快又狠,连夜去了屯寨二十处,其余屯寨尽行招服,俘获了人畜万余,大胜凯旋。阿玛当即封他做了“洪巴图鲁”,这可是勇士的最高称呼啊!别说是孙带了,如今费阿拉多少女孩儿想嫁给这位洪巴图鲁啊? 在褚英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带又落队了,幸好代善老老实实地在等她。 孙带酸酸地问:“我跟那常书将军的女儿比,到底差在哪里了?” 常书将军的女儿去年嫁给了大哥当嫡福晋,为了这件事情,孙带大哭大闹了一个礼拜,谁都拿她没办法。没想到到现在她都还念念不忘。 代善想了想,说道:“她是女人,你还是个女孩儿,没有可比性。” “我也会变成女人的!” “是啊,或许等你变成女人了,大哥会对你另眼相看吧……”代善安慰她道。 褚英提着箭,一下就蹿进了野狗山没了踪影。代善怕孙带一个人害怕,便紧紧地跟在她身旁。 “二哥,山里……不会有狼吧?” 孙带的牙齿都害怕得在打架。代善的那句“不会”还没有说出后,忽地一个影子窜了出来。 孙带大叫地掉下了马背,代善连忙握紧腰间的刀。 “二阿哥,奴才……奴才可算找到你们了……” 待一定身,才见那影子并非是狼,而是一个穿着旗装的奴才,那奴才不是别人,孩子正是府上的奴才。代善连忙先下马,将摔了个结实的孙带扶起来,才松一口气,问:“什么事情?” “二阿哥,府上……府上的嫡福晋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呢,你赶紧赶回去看看吧!” “哇!二哥,你当爸爸了!”孙带倒是丝毫没有摔着,拍了拍屁股就爬了起来,激动地抱着代善的胳膊,“我们快回城去吧!” 代善昏头转向地想着,我……真的当爸爸了?怎么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听见了动静的褚英也赶了过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只小花麋的的尸体,喜出望外,“什么?二弟当爸爸了?” “……好像是的。”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点回城吧!”褚英又瞧了一眼那摔得浑身是泥,却仍满眼崇拜地望着他的孙带,无奈道:“回城你就做我的马,我可不想因为你这个拖油瓶,坏了二弟的好事。” 孙带满心欢喜地答应。啊……她一想到待会儿能坐洪巴图鲁的马,心里就兴奋极了! 夜幕降临,幸亏褚英一路疾驰,才赶在了三更前回到费阿拉。三人马不停蹄地去王代善的府邸奔去。福晋已经睡了,孩子有奶妈照看着,代善推门而入,走到榻前看着那用锦被裹着的小身体…… 孙带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熟睡的娃娃的脸颊,好奇道:“这个娃娃的脸怎么又红又皱的,傻乎乎的,像只小猴子……” “刚生下来的娃娃都长这样,你也是!”褚英说。 代善却好像失了神,望着孩子,一言不发。 “二弟,你莫不是开心得懵了?哈哈……” “是,我是开心,”代善抱着褚英,终于爆发出一声欢呼,“我太开心了!我当爸爸了!” “对了,二哥,”孙带问,“你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没有?” “没有……还没来得及想……” “叫岳托吧!”孙带建议道,“你看他像个猴子一样,呆呆的……” “不行不行,这是什么鬼名字……”褚英嘟囔。 “岳托……”代善念了一遍,突然面露喜悦,“就叫岳托!” 褚英这下彻底蒙圈了,岳托可是傻子的意思啊……代善真是开心得疯了,连脑子也不灵光了。 “这可是阿玛的长孙啊!二弟你可要想清楚了,取个好名字才对。” “就叫岳托吧,我喜欢这个名字。阿玛也会同意的!” 见代善这么满意,褚英暗暗地咽了口口水:“好吧,反正是你的儿子,你……开心就好。” 数月后。 “二弟,你才不过十六岁,还是年少,这次征哈达,还是让我跟阿玛去吧。” 代善却是心意已决,利索地换上甲胄,对褚英道:“我想像大哥一样,做个大英雄!大哥十六岁的是能只身杀入敌营,我也能!” 褚英拗不过他,也不知道这个一直温温吞吞的二弟,怎么突然就斗志昂扬地要上战场了。 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哈赤以背盟为由,出兵哈达,代善随征,擒杀猛各孛罗,遂哈达部灭。 万历二十九年。□□哈赤进京朝贡。 万历三十一年。建州迁都赫图阿拉。 万历三十三年。喀尔喀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巴约特台吉恩格德里投附建州。 □□哈赤当即下令将时年十五岁的养女孙带许配给巴约特台吉。孙带大闹汗宫,不允,遂婚事作罢。 她跑去大贝勒府找褚英,褚英却叹着气,劝她:“孙带,你还是早些嫁人吧,别再跟着我了。” “不要!我才十五岁,我还不想嫁人!我——我还想继续跟着大哥,能跟一年就跟一年!” “你跟着我有什么用?那蒙古的巴约特台吉,大哥帮你瞧过了,是个好人,你啊……等你成家了就会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无理取闹了。” “我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蒙古!去蒙古干什么?放羊去吗?还有那个巴约特台吉,一点儿本事都没有,还不是屁滚尿流地跑来投奔汗王!哼——” 她根本听不进去褚英的劝告,赖着不走:“我要嫁也要嫁个大英雄,像大哥这样!” 褚英敲了敲她的脑袋,无奈道:“孙带,你也该长大了。” 万历三十五年,春。 “二哥,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乌拉。” 代善看着眼前这个孙带,她已经从小女娃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但性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汗王昨日方在家宴上下令出征乌拉,隔天她就跑来找他,求着他要同行出征。 这几年,从费阿拉搬到赫图阿拉城,城中愈发不太平,勾心斗角,权利纷争不断。乌拉一战,建州早就蓄势待发,只是……眼前这个单纯的孙带,哪里会知道,这是阿玛给叔父下的一个圈套呢? “不行,这次我没办法帮你。”代善拒绝道。 孙带不解,“以前每次你都会帮我的,为什么这次不行?” “乌拉一战,太过凶险,你不能去。” 他何时这样坚决地拒绝过她的请求?每次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满口答应下来,即便是忤逆了大哥的意思也好,他也不会犹豫。 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不开心,见不得她有半点儿的失望。她喜欢能征善战的大英雄,那他就要去做那个大英雄,即便是一直被大哥的光芒所掩盖,他也要去做。只希望她能看见。 万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随征哈达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刀都提不稳。但他还是豁出命去了,哪怕是腿上中了箭,断了腿筋,他也装作没有事情一般,像个男子汉一样站到她面前,得到她哪怕只言片语的赞赏和崇拜。万历三十三年的时候,阿玛要把她许配给蒙古来的巴约特台吉,她哭了三天三夜,他就陪在她身边陪了三天三夜。虽然他心里知道,她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大哥。 可能是就连孙带也没想到,这次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于是咬牙赌气道:“好,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她骗过了阿玛,骗过了汗王,骗过了常书,混进了军营里。一路上默默地跟着队伍,看着旌旗下领头的褚英,心里就也满足了。 她原以为她会是这三千兵马里唯一的女人,却看见代善身边也跟着一个穿着甲胄的女人。 她好生奇怪,也好生气恼。他明明有办法带上她,却是带着别的女人,也不愿意帮她。 她问同行的士兵,那个女人是谁。 那士兵答:“是个军医。你不知道吗?二贝勒腿有顽疾,据说是早年征哈达受得伤,所以出征都会带个随行军医。” 他在哈达受的伤?她怎么不知道?她记得那时候,他第一次出征,胜利回师,蹦蹦跳跳地来找她,明明是灰头土脸的,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喜悦。 “孙带,我也能带兵打仗了!我也能跟大哥一样上阵杀敌了!” 所以那时,他是拖着手上的腿,来找她报喜的吗? 她来不及多想,军情迫在眉睫,她万万没有想到,阿玛会因为和布占泰的姻亲关系,而不肯出兵。建州全军身陷囹圄,就练她都差点以为,会全军覆没,命丧乌碣岩。最后还是褚英,夺过了号令,一番振奋人心的励词,令全军重燃希望。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同汗王比肩的英雄! 一夜鏖战,终于打败了乌拉军,却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阿玛的噩梦…… 她跪在沙石地上,跪在褚英脚前,只希望这位她心中的大英雄,能说出哪怕只言片语,帮她的阿玛解围……她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拉着褚英的衣袂:“大哥,你帮帮我……帮我跟阿玛求求情吧……” 然而他没有。直到最后也没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褚英和代善争吵,却是为了她。 汗王和三军回城后,他们三人还留在原地。代善已经一个箭步冲去褚英面前质问:“刚才在父王面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褚英推开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反问:“父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开口?为叔父辩护,便是在忤逆父王!” “她方才那样求你,你居然能做到无动于衷?我真没想大哥如今是这样铁石心肠!” “倒是二弟你,不要惹祸上身才是。” 她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抹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转身欲离开。 褚英见状,上前一步抓住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八年了,八年来她仰望着他,追随着他,努力地想要站在他身旁,她真的太辛苦了……就像在追逐一颗永远也追不到星星。 于是她缓缓摆开他的手,摇头说:“大哥,我没怪你,我知道你为难……” 褚英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八年,她看着他娶了两位夫人,还纳了一个妾。人人都知道,如今大贝勒府上还金屋藏娇了一个女人。他也当了爸爸,有一回她遇着了他的嫡福晋,牵着他的大儿子杜度在荷塘边玩儿,格外的幸福,格外的恬静。她想,洪巴图鲁会喜欢的女人,应该是那样的吧,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能够在他的背后,帮他打点家里的一切。哪里像她,莽撞幼稚,成日只知道眼巴巴地追着他,八年了,他却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的心思。 阿玛被削爵禁足,她听闻大贝勒府上着火了,担心他的安危,却没法子去看望他。 入夏。她无意间得知阿玛要去沈阳的消息,这些日子,阿玛一直在暗地跟明朝联系,她心中害怕阿玛会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便偷偷跟着,谁知道却看见了额亦都将军还有褚英。 褚英的身旁,还站在一个女人。那个传说中……被他金屋藏娇的女人。 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失望,失落。她曾经固执地以为,他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她还是个女孩儿,而今她见到了这个年纪不过与她相仿的女子时,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以为”,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固执,不死心,硬是追去了沈阳。在茶楼里,见到他专注于她的眼神,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见到他亲昵地去夺她的酒杯……她才明白,她从未曾真正得到过他哪怕一点点的偏爱。 她对自己说,今天以后,她就要彻彻底底地对他死心。 他还是他,还是她的大哥,是建州独一无二的洪巴图鲁,只是……不会再住在她的心里了。 沈阳一别,他回城复命,被汗王训斥了一上午,甚至不惜一个人把纵火之事给担了下来。 汗王又给她寻了很多亲事,她一个也没有答应,甚至以死相逼,从十岁到二十岁,她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嫁,不愿离开赫图阿拉,不愿离开这个他生活的地方。 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哈赤命褚英、阿敏率5000人征乌拉。建州军攻克乌拉部的宜罕阿林城,斩杀千余人,获甲三百,俘其余众。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 阿玛通敌之事败露,汗王一气之下,下令诛杀长兄阿尔通阿,和三哥扎萨克图,连其麾下的部将武尔坤也被处死。目睹着亲人一个个被被自己的养父诛杀,她的心中一片荒凉。逃过一死的阿敏来看她,寒心道:“干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真希望他不是我的阿玛……若知道当日他出城是为了投明,我就该一刀杀了他!” 岁末,汗王不顾兄弟情义,将阿玛囚禁在一间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留两个孔穴给他递送食物。而明朝对此事未置一词。 她得知阿玛被幽禁一事后,便闭门不出,向汗王绝食以抗议。谁知却适得其反,惹得汗王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她从公主降为了郡主。听闻在大殿上,代善已经极力谏止,也未能奏效。 那之后,代善去看望过她一次。那个不管她多慢都会等着她结伴而行的二哥;那个在哈达受了伤却一声不吭的二哥;那个因为她随口的一句玩笑啊,就把自己的长子取名为岳托的二哥;那个乌碣岩战之后跟汗王作对为她求情的二哥;那个,从未表明过自己的心意的二哥…… 有时候连她也猜不透这个二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不像褚英,褚英的爱,跟他的目光一样直接,热忱,不加掩饰。对褚英来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妹妹永远就是妹妹……而对少年老成的代善而言,他有太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了。她觉得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又发现他在和他的母妃纠缠不清……他娶的福晋,比褚英还要多,只要是美女,只有有用处,他都照收不误。 那天,代善跟她说:“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道歉,错的本就不是他,他却跑来巴巴地跟她道歉。因为他没能阻止汗王做出这个决定,这个令她痛失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的决定……阿玛错了也罢,汗王错了也罢,可却是他,唯有他,还记得这赫图阿拉城里住了一个孤零零的孙带。 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冬十一月,□□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我属人也,取之。 她还是偶尔能得到关于褚英的消息,不是他又获了战功,就是他又猎到了豺狼。他永远是赫图阿拉风头最盛,气焰最旺的那个洪巴图鲁,他骑在战马上的身姿,从她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就牢牢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万历四十年,癸丑,□□哈赤亲率三万建州大军伐乌拉。褚英被勒令留守城中。而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如当年,阿玛决定投明时的那种危险的味道。 为了心里的那份怀疑,她去找了代善求证。代善从来不对她撒谎,代善从来不骗她,这次……也不例外。 褚英他……想要造反!那日汗王下令诛杀长兄和三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阿玛的死也仿佛是昨日的事情……她不敢想那个结果!她不是不相信她心中的大英雄,而是……她太清楚汗王的残暴了。 于是她请求代善,一定要阻止这一切,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好……一定不能看着大哥眼睁睁地送死。 明万历四十一年,正月。建州从乌拉撤兵不到两个月,布占泰旋复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库什和额实泰,将以其女萨哈廉子绰启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质于叶赫,娶□□哈赤所聘贝勒布寨女。春,正月十六日。□□哈赤轻率建州军,倾巢而出,再征乌拉。褚英又在守将之列。 早朝的时候,褚英坐在空旷的汗宫大殿正中的那把宝座上。 “我要坐上这个位置,才能左右一切,做我想做的事情。也唯有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必须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一刻都等不了。” 那一天,他胁迫了城中的守将,让他们发誓,从今以后,为他是从,若有二心,必诛之。并焚香告天,若父兄未能大胜而归,我必不开城门。 乌拉克,布占泰逃亡叶赫,汗王率领全师回城。褚英来迎。 回城不过数日,汗宫大殿便传来了一个噩耗。 五大臣与众阿哥以“三大罪”,集体上谏控告褚英。其一,是其挑拨离间,从中作梗,致使“四贝勒”与“五大臣”彼此不和;其二,是其索取强占诸弟贝勒的财务、马匹乃至人丁,引起众怒;其三,是因其在汗王出征乌拉期间,曾扬言“我即位后,将诛杀与我为恶的诸弟、诸大臣。”且若汗王兵败而归,我将不予开城门。 汗王震怒之下,亦是痛心疾首,左右权衡,最后以幽禁褚英而平众怒收场。并不允许任何人前去探视。 万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汗王以不思悔改之名,咀呪之罪,下令处死褚英。 那一天,孙带和代善长跪在汗宫门口,任是没能阻止这出惨剧。 “二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他可是洪巴图鲁啊?无人能及的洪巴图鲁,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在了汗王的刀下……” 褚英下葬了七日,她就在墓前守了七日。起初东果哥哥也来过,伤心欲绝,几度要昏过去。郭络罗氏带着杜度和尼堪来了一次,又被汗王的人给赶了回去。 一直到头七,她才等到了,那个大哥心心念念的女人。 而令她真正吃惊的是,她……居然和八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八年,她已是老女一个了,她却还是十五岁的容貌,仿佛岁月彻彻底底地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 “今天是大哥的头七,既然来了,就来祭拜一下吧……” 只见她跳下马,跪倒在褚英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却是无言。 是啊,无论再说什么,大哥都听不见……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明知道你是祸水,可大哥还是选择一次次地帮你……”孙带神情恍惚地说道:“他帮你救人,带你去沈阳,被汗王罚丢了兵权,甚至不惜承认大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对你,一片赤诚,你却帮着老八,把他送进了狱中……” 她说着,几度情绪崩溃,就要哭了出来。可是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她面前哭。若是哭了,那她就彻彻底底地输给她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大哥。 代善一直默默地扶着她,他知道,下一秒,她就有可能两眼一抹黑的倒下去。 回城的路上,她问代善:“大哥,为什么到最后没有娶她?” “有些东西,不一定是得到,才是最好的。” 代善叹息,“或许得不到的,才最深刻。” 是啊,得不到的才最深刻,此时此刻,从十岁,到二十六岁,她终于明白了。 岁末,□□哈赤以“归服益广”为由,增设八旗。 明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哈赤在赫图阿拉即大汗位,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元天命元年,立国号大金。大金,便是爱新觉罗的意思。并自废了世子之后,增设四大和硕贝勒。以代善为大贝勒,阿敏为二贝勒,莽古尔泰为三贝勒,皇太极为四贝勒。 久居深苑的她,决定去给代善道喜。 这个曾经的大贝勒,是他的位置……如今换了代善来坐,即便是大哥泉下有知,亦会替他开心吧。至少……没有旁落别人之手。她知道,如果是代善来接替这个位置,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兄长阿敏有自知之明,无心汗位,五哥生性残暴,难以建立威信,而八弟……他嗜酒如命,如今已是半个废人。二哥,祝贺你,终于是如愿以偿了。” 看见代善前路一帆风顺,她最后的一个心愿,也了了…… “孙带,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决定忘记了。” 代善穿了一身朝服,镶着明黄的金边。她注意到他如今走路还是有些瘸着左腿,心里顿时翻涌起一阵酸意。 “前路还需披荆斩棘,我不能……再沉溺在回忆里头了。大哥已经走了,从今往后,你我都好,都不要再记挂那些往事了。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他笑了,笑得那样释然,那样放肆。 从十六岁到三十二岁,十六年,不知不觉,岳托也已经十六岁了,能骑射征战了。 她的十六年,又何尝不是他的十六年呢? 也许他今生,注定做不到像她一样,大声地喊出那句——“我就是喜欢你!” 他原以为,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才是解脱,但其实不然。 真正的解脱,是放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明万历四十五年,大金天命二年。 “汗王,孙带老了,不任性了,也不胡闹了……汗王就放我走吧,让我嫁人吧。” “孙带啊,你终于是想通了?” “是啊,我想通了……若是我这个‘建州老女’,还能嫁得出去的话……” “我□□哈赤的掌上明智,谁人不想娶?那巴约特台吉,可还对你心心念念呢,你若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嫁给巴约特台吉,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这个巴约特台吉,连大哥都说他是个好人了。她不信谁都好,也不会不信大哥的眼光的! 况且就连那女真第一美女,最终的结局不也是嫁去蒙古吗?那她又有什么所谓,也许蒙古,真的是个好归宿呢?去了草原,就真的,真的,能忘记这一切了吧…… 一个没有洪巴图鲁,没有古英巴图鲁的赫图阿拉,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欢大英雄,我就是要跟着大英雄!” ……“你……你娶了福晋,我也可以当侧福晋!你是洪巴图鲁,给你当侧福晋不算委屈?” ……“孙带,你也该长大了。” ……“孙带,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决定忘记了。” 孙带长大了,孙带会听话,乖乖地嫁去蒙古。 明万历四十五年,天命二年,喀尔喀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巴约特台吉恩格德里娶□□哈赤养女——孙带郡主,遂称巴约特格格。 大金天聪九年,迁居东京辽阳,后封巴约特台吉为三等子。崇德元年卒。巴约特格格晋封为和硕公主。 顺治六年,四月。公主病逝,时年六十岁。 第77章 【初入抚顺将军府】 我带在教场的营帐中,不敢动弹,那李将军在士兵的簇拥下掀帘而入。 绕着我足足转了三圈,上下打量道,“□□哈赤要我安置的女人……” 看他先前与□□哈赤你来我往的态度,证明二人并非仇敌。他欣然答应下来安置我,看来是跟□□哈赤早有了沟通。 我清了清嗓子,用标准的汉话问道:“敢问……李将军名讳?” “哟呵,真是有意思,”那李将军驻足,笑了一下,先问我道:“你的口音不是辽东人,从哪里学得的女真话?” “当然是在赫图阿拉学的……” “你家乡在哪?”他继续追问。 “……南京。”我答。 “从南京来得辽东?怎么来的?” “……流放。” 这些问题,我无从作答,也不敢跟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半句真话。 他不置可否,又打量了我一阵,才终于决定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抚顺千户所游击——李永芳。” 李永芳?龚先生口中那个曾经公然向建州示好的李永芳? 那还是我住在沈阳的青乌药铺时发生的事情。大概是万历四十一年,初灭乌拉部后,□□哈赤第一次以藏匿布占泰为由讨伐叶赫。那一年,叶赫本是囊中取物,□□哈赤却在收编了几个边城村寨之后退兵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李永芳这个名字。□□哈赤从叶赫退兵时,途经抚顺,明游击李永芳来迎。 后来很多人猜测,□□哈赤之所以不一举拿下叶赫,也是为了讨好明朝。而至于这位前去迎军的游击李永芳,众人说法不一。有人认为他是在想建州示威施压,想说叶赫如今有明朝庇护,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也有人如龚先生一般认为,这个李永芳,分明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同建州示好。一时间争议不断。 就我今日所见看来,倒真像是被龚先生言中了。 “抚顺城中,有千户人家,其中亦不乏有胡人,你想我如何安置你?” 李永芳摘下头盔,□□哈赤此时已经出了教场,便放松了戒备,“不过你一介女流,又能干什么呢?” “将军若能为我找到一处有床榻,屋能避雨之处,就行了……” “呵,你身无分文,靠什么吃饭?” “温饱问题,将军会帮我解决的,不是吗?” 我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永芳,“抚顺与建州,不过数十里,剑拔弩张,是迟早的事情……若有一日,真的打起仗来……李将军是聪明人,深知在这辽东,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那建州卫的舒勒贝勒。我是他亲自所托,想必李将军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真是有意思,有意思……哈哈……” 李永芳大笑了两声,“既然会女真话,又这么能说会道,就不要浪费了。即日你就跟我去府上,教我两个儿子也学学女真话吧!” **** 我在抚顺城的将军府住下。可笑的是,这个将军府不是别处,而正是当年□□哈赤为虏的地方,也就是当日李成梁坐镇抚顺为总兵是所住的府邸,褚英……也曾在这里当过质子。后来,也是在这里,六夫人放走了他们。 我不禁开始感叹命运的安排,兜兜转转,我竟然是回到了,这整个故事开始的地方。 将军府上住着李永芳的家眷,李夫人和两个儿子。 李永芳的长子名叫李延庚,次子叫做李延龄,皆是原配夫人所出。这李延庚和李延龄二兄弟,一个十四岁,一个只有八岁,但性格却大相径庭。 这个李延庚是个熟识汉学,对大明的未来深信不疑的公子哥,不仅脾气倔直,更是不屑于学半点女真话。若非是李永芳强压着他,他恐怕压根连待见都不会待见我。相比之下,李延龄倒是温顺许多,也可能因为他年龄尚幼,还不懂这什么所谓的国家大义,民族存亡。 满人坐了三百年江山,汉人就屈辱怨恨了三百年,这反清复明的口号就一直没断过。如今身处明朝地界,抚顺重镇,才真真感受到了民族情结的深厚。 初到将军府,生活起居没有在赫图阿拉那般优厚,只这充满了明代建筑气息的府苑分得一出小屋住下。隔壁就是书苑,我除了帮着李夫人做些杂务外,就是逢一三五在书苑给李延庚和李延龄二人上一个时辰的课,教几句基础的女真话。 李延庚一直是抱着汉书,独自个儿在窗边看着,也不听我讲,我知道他是挨不过李永芳才硬着头皮来的,对女真话没有半分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忿恨在心。我就专心教着李延龄,他和豪格年纪差不多,梳个小高冠,胖嘟嘟的,连汉话都有些说不太清楚,却专注地跟着我牙牙学语,我教会他的第一个词,是阿玛。 李永芳平日大多数时间会跟着部下外出吃酒,有时练兵,有时巡城,总之极少在府上。李夫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操持着整个将军府的大小家务,虽然将军府上也有不少下人,但事无巨细,她都争着亲力亲为。不过对古代的女人来说,除了这些事情,她们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不过是个闲散人也。 而我呢?我的生活,除了想念,还是想念。 只有这份想念,能支撑着我活着。 于是,我开始在专注地收集着辽东的大小事情,每一天,都满心欢喜地能等来建州的消息。无论是走街串巷里听来的也好,还是在将军府上得到的消息也好。我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空虚度日,我想利用在抚顺的时间,了解更多有关大明的动态和消息,掌握更多内部的情报。这一切,就从抚顺开始,从这个将军府开始。 李永芳此人,官三品,职位是抚顺所游击。明朝的制度是,在辽东并不设郡县,但立卫所。所以抚顺也好、辽阳也好、沈阳也好、建州也好,统称卫所。这几年,建州加快了统一的步伐,早在□□哈赤出兵叶赫前,明廷便已经有了觉悟,要加强辽东边务,以备不时之需。遂加增了抚顺这一边境重镇的兵员。于宽甸调拨六百名隶之抚顺,而改备御为游击,即以李永芳摄其事。 其实游击一职,作为武官,上头还有很多更大的官衔,比如参将、总兵。只不过在抚顺所,李永芳的职位已是最高的将领,不仅如此,在历任的抚顺官员里,也是官职最高的一位。所以在抚顺,大家都称呼他为李将军。 李成梁与世长辞后,辽东的总兵换了一拨又一拨,从出名的杜松和麻贵,到前年的张承荫,和如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木芮。没有一个能驻守辽东超过两年以上的。就连巡抚辽东多年的熊廷弼,去年也因督学时棒打生员致死之事,与巡按御史荆养智在奏折中相互攻击,弄得两败俱伤,最后一个弃职,一个还乡。其实熊廷弼巡按辽东这几年,光是弹劾李成梁一事,就可以看出他有不畏强权之心。后来那几年,他一直上奏修缮城堡,坚持防护边疆当以自受为上策,并且彻查大将小吏,杜绝行贿之风,如实核查军情。当年不少跟着李成梁的部下,都被他查了个干净,纲纪大振。可见他是个有心作为之人。只可惜官场沉浮,一向是如此,谁人会没有一点把柄被人捉住呢?一朝起就有一朝落。而对如今的辽东来说,并没有一个像李成梁一样能够统掌大局之人,熊廷弼回乡后,更是如一盘散沙。 然而就目前的形式来看,建州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大张旗鼓地和明廷宣战。 女真部落后代再多,种族再怎么兴旺,也还是抵不过数千万计的汉人呐。何况建州才马不停蹄地征完了辉发、乌拉等部,在叶赫吃了一次瘪之后,怎么说也要一年时间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所以,明廷和建州的态度都是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以求和为主。 这日我照旧在书房讲我的课,见李延庚正读一本我从未见过的书。在将军府住了这些日子,把书房的书都翻了个遍,单单是没见过这本。我见他读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了好几日,耐不住好奇心,才终于在一日同他搭话,问道:“大公子近日都在读什么书?” 李延庚向来是不愿同我搭话的,即便是我主动问话,也是毫不客气地甩脸色给我。今日这一问,我本未报什么希望,结果没想到他竟是出人意料地问答道:“是《张太岳文集》。” “张太岳是何人?”我问。 没想到李延庚啧啧鄙夷道:“若是连张太岳是何人都不知,你还算是个汉人吗?” 我……确实只算半个汉人。古有云,不耻下问嘛,即使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在古人的事情方面,他毕竟比我懂得多谢。 “鄙人浅陋,请大公子赐教。” 李延庚合上书,“万历首辅——太师太傅张居正。” 张太岳这个名号我不知,但张居正三个字我还是知道。这个被后世品位明朝第一政治家,实施的改革变法不仅带明朝进入了中兴之势,更在军事上明智地任用了“南戚北李”镇守边关。虽然他身后有太多两面的评价,说他是良辅独将,也有说他奢靡独断,但不可否认,他在明史的知名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皇帝。 “这本《张太岳文集》,所著为何呢?” 我一时间充满了想要一读的欲望,既是张太岳文集,那定是张居正本人所著之书了,我倒真想看看,这万历第一首辅到底是何等的英才。 “不过是张太岳生前的一些政事奏疏,”李延庚又哼了一声,“里头有些政绩,我甚是欣赏,只可惜……当朝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慧眼清明。” “我若是想让大公子将此书借我一阅,多半是不可能了吧……”我暗叹一声。 李延庚当然是不会把书借给我的,将书抱在怀中,“这书你看了也没用,唯有一条,我倒是挺想念给你听的。” “说来听听。” “万历初,张太岳当国年间,军政败坏,边患不断,其主张‘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且对待农民起义潮,应当‘得盗即斩’,强硬镇压……” 李延庚咬牙切齿道:“对付逆贼窃国之人,就当反一个,杀一个!对待这些边民胡酋,更是该早早处杀以绝其根患!” 我听他此言,被生生给嚇住。他年纪轻轻,却有着如此深强烈的护国之心。他对胡人如此深恶痛绝……要是他日,他知晓他的父亲李永芳,实则是个“亲胡”之人,该不会提刀弑父吧? 我不敢再跟他讨论下去,更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自己半点对建州的关心,和对明朝灭亡的预料。 至于那本《张太岳文集》,我也约莫此生无缘一睹了。 看见这样的李延庚,我的内心是悲哀的。朝代灭亡,前有宋朝的靖康耻,对汉人而言,这份对异族的排外之心,这份憎恶,已是根深蒂固了。虽然大清喊了那么多年满汉一家,最终呢?再怎么汉化,异族终究是异族…… 我生活在那个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中国,那个少数民族其乐融融的时代。我知道历史的走向,无法扭转,所以我无法对这种民族感情感同身受。可李延庚不同,他是李永芳的长子,出生武门世家,又是在辽东长大的,镇守边疆,耳濡目染,自然有深刻的感悟。要他来日去接受一个天翻地覆的大清,该是比死还难受吧?我在心里叹惋,却也深知,一个李延庚后头,还有千千万万的汉人,我无法左右一个李延庚的思想,和他的刚正。更无法左右这累积在明朝百姓间的民族情绪…… 第78章 【入冬初雪现字谜】 离开赫图阿拉一个月了,不知皇太极过得如何呢? 在这抚顺所,我收不到赫图阿拉的半点儿消息。如今,我是真真跟他断了联系,就有如生死两茫茫,明明只隔了那么几十公里,却就是无法相见,音讯全无…… 真希望他能好好吃饭,好好练武,好好上朝,好好地辅佐□□哈赤,不要整日记挂着我,茶饭不思……最好就当做我真的死了,给褚英殉葬了也好……至少能了无牵挂啊。 我便这么一日日,看着院中的树叶落满地,终于等来了第一条,有关建州的消息。 自我来抚顺后,便常去西街的一件茶楼里听评书。因为这里是我唯一能够知晓外界消息的地方,将军府上戒备森严,我更加不敢去偷听李永芳议事,唯有来到市井,听这些民间的消息,虽然真假难辨,但好歹是有些风声了。 我会想到来茶楼,还是想到当日与褚英一同前去沈阳时的经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不敢想起褚英,因为害怕愧疚将我整个吞噬…… 今日,这茶楼里的评书先生,说了这么一件事情。 □□哈赤以“归服益广”为由,在原有的红、白、黄、蓝四旗的基础上,又增建新编了四旗。原黄旗分为正黄、镶黄二旗;原白旗分为正白、镶白二旗;原红旗分为正红、镶红二旗;原蓝旗分为正蓝、镶蓝二旗。这八旗每旗辖五参将;每参将辖五佐领,便是女真语通常所言牛录;每牛录下头有隶属的女真族人。这样,从前的三旗变为了八旗。从万历四十三年起建立的八旗制度,存亡了近三百年。那耳熟能详的“八旗子弟”,竟是起源于今。 人们不禁猜测,从四旗到八旗,旗数多了,会否是因为建州女真逐渐壮大,原先的四旗已经容不下所有的族人了,才增设了镶色旗。 答案是肯定的……我的心中,却在想着,四旗变八旗,那城中的权利分配又将重新洗牌,那皇太极会执掌哪一旗呢? 这八旗旗色不同,在建州地位也不同,划分八旗后,正黄、镶黄和正蓝是上旗,其余五旗是下旗。谁能执掌上三旗,便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搏了。 看来,自我别后……赫图阿拉城中的斗争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 不久,入冬。抚顺迎来了第一场雪。 李延龄缠着奶娘和管家跟他在院子里打雪仗,我就坐在屋内的暖炕上,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在外头胡闹。李夫人染了风寒,所以这几日我便被安排照顾夫人,每日算好了时辰,定时帮她熬药服用。 这天我前去厨房煎药,路遇管家抄着手从大门口回来,便同他打了个招呼。 那管家是个小老头,据说是李永芳的同乡邻里,姓刘。 刘管家一贯对我态度都非常友善,同我点了点头,又嘟囔走过去,“大下雪天的还找得来,真是……” “谁找来了?”我警惕地问道。 刘管家冷得直哆嗦,恨不得马上回屋去,匆忙说道:“一个书生,说是什么……沈阳县学生员,姓范,想求见将军。来了好几回了,没想到冒着大雪也来……我都跟他说了,将军前日去广宁了不在府上,他还是天天来敲门……” 我手上的药壶差点摔在地上,连忙匆匆与他道别,进了厨房。 沈阳县学生员,姓范……难道是范文程? 他……是怎么找到抚顺来的?多半是得到了消息,又受人所托吧…… 我该不该去见他? 在出入将军府这一点上,倒不是难事。我算是半个自由身,在将军府上一直安分守己,李永芳对我没有半分的疑心。眼下范文程应该还在外头,若想出去他相见,只需要挑在去给李夫人买药时间就可以了。 让我犹豫的是,如果我见了他,那么就等于在告诉皇太极,我没有死这个事实…… 赫图阿拉一别,半年过去,他终于是找到了抚顺来。也对,他在辽东各个汉城都有影士,或许早就拿着我画像到遣人去寻觅了……范文程会找上门来,证明……他几乎是确信了我在这里。 可即便是见到了范文程,又能如何呢?我又该怎么解释我假死离城的事情?我无法解释,我一个字都不能告诉他,更不可能回去赫图阿拉。就算他知道了我还好好地活在这抚顺所,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麻木地生起灶火,将药材放进砂锅里。还是不要见了,不要见得好,省得心软,省得牵挂。 我只希望,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像视频的快进键,直接跳到皇太极登基为汗的那天,该多好?这份分离,对我们来说太过沉重了,一年又一年,相思却无法相见…… 我在厨房里偷偷地抹眼泪。没关系的,吃再多苦,只要我们还有相见的那一天,现在经历多少磨难,我都没关系…… 趁着药仍未开,我走到院子里,看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北国的雪,向来是这样磅礴,也这样的大快朵颐。忘却这里是明朝,忘却这里是抚顺,我站在雪中,闭上眼,想象着此处是北京。 想象着四百年的时空皆是虚幻。 正神绪俱往,突然一个小家伙冲过来,结结实实地抱住我。 我睁开眼一看,是啊,这将军府里除了李延龄,谁还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恍然一瞬,我还以为睁开眼睛会看见豪格,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皇太极应该给他找了新的巴克什吧?不过可想而知,他那个坐不住的性子,只怕又是听着讲就蹿到了树上去,文馆的那几位巴克什估计早就都气翻天了,哪里有我这么好脾气。 “二公子,你不要乱跑,下这么大的雪,小心着凉。”我捉住他道。 李延龄咧嘴一笑,“嘿嘿。就是下雪才好玩呢!奶娘和刘叔都不陪我,你陪我吧——” “我怕冷!” 我缩紧身子,手抄在棉袄里头。我是真的没心情打雪仗。 “别嘛!”李延龄一撅嘴,开始撒娇道,“我那么听话,每天都有好好学女真话,你就陪我玩一会儿吧,姐姐!” 我向来受不了小孩儿这样闪着大眼睛朝我撒娇。可能我心理年龄是个不折不扣的三十加女性,正是母爱泛滥……碍不过他无辜的小眼神,只好妥协,“我们不打雪仗,我陪你堆个雪人倒是可以。” “好耶!堆雪人也好,我去拿铲子!” 说着,李延龄就一溜烟儿地跑了,我瞅着他的背影无奈。 他小小的个头,却拖了一把比他个头还高一大截的铁铲来。 “姐姐,我跟你说,这雪里面说不定还能挖到宝贝哦!” “是吗?你挖到了什么宝贝?” 李延龄从怀里掏出一颗人参来,举在我面前,“喏,这就是昨天打雪仗的时候我在雪堆里挖出来的!” 我拿过来一看,真的是人参无疑。这雪堆里还能挖出人参,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这样的人参,我在建州见过特别多,辽东的特产,尤其是长白山那一片,每年不知道能挖出多少人参来……只是这人参多少是稀罕之物,怎么会会被人随手扔在地上,出现在雪堆里头呢?况且将军府的药材除了郎中就是我在经手了,这人参一直定量地摆在柜子里头,该是没有人动才对。 我想不明白,只夸李延龄道:“你运气怎么这么好?” 他嘿嘿一笑,“不止这个呢,我还捡到了一条丝帕呢!” “哦?这么厉害?”我捏了捏李延龄的脸,瞧把他得意的。 “那条帕子可好看了,是上好的丝绸做的!我把它送给我娘啦,她喜欢得不得了!” “二公子真懂事……” 我铲着雪,脑海中灵光一现。 人参、丝帕……参……丝…… 生……或死。 不会是……范文程给我的暗示吧?是我多想了吗?这两样东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让我不禁有了这样的联系。字谜是范文程最擅长的把戏,他找上将军府求见无果,又见漫天大雪,把这两样东西混在雪球里扔进将军府,也不是不可能…… 他是想借这个暗喻,问我是生是死吗? “二公子,能不能把那人参送给我?” “啊?可我还想用他做雪人的鼻子呢……” “拿人参做雪人的鼻子?那该多丑啊……”我想了想,“要不我去厨房找找,有什么跟合适做鼻子的?” 李延龄还是有些老大不情愿,盯着手里的人参犹豫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那……那你不许把它炖成药!” “我一定留着!” 李延龄恋恋不舍地把人参给了我。 范文程该是要等到我的回答,才会罢休吧? 不过想来也好笑,若是我真的死了,又哪里能回答他呢?看来,他想知道的,并非是一个给他的答案……而是他该给皇太极的答案。 我若是选了人参,他便告诉皇太极我还活着,我若是选了丝帕,他便告诉皇太极我真的死了。是这个意思吧? 我看着专注地堆着雪人的李延龄,哀怨地想着,到底是忘记一个活人容易些,还是忘记一个死人容易些呢? 第79章 【茶楼相见苦难言】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将军府,都是让刘叔带我去抓了药。 一直到月末,雪也停了,也未再听刘叔提过有人上门拜访。我估摸着范文程如今也算是个文员了,公务在身,不会久留抚顺,应该是离开了,才挑了个午后,再去我常去的茶馆一坐。 我并非是在将军府上当差的,所以也没有月供拿,幸好是李夫人见我还算勤快,所以常常给些赏钱,让我去添置些衣物首饰。我根本无心打扮,于是把这些钱都花在了茶馆——这个我唯一能接收到赫图阿拉的消息的地方。虽然没有人会提到皇太极三个字,但哪怕是跟他有一点点儿关系的消息,我都迫切地想要知道。 没想我赶得不凑巧,今日评书所聊又是老生常谈那五月发生的“梃击案”,顺便剖析了一下如今在朝中势头正盛的“东林党”。 我点了杯白茶,没有留意台上的评书,而是听着台下看客们的议论。 即便这台上唱得是明朝宫廷的秘事,可这辽东百姓,最担忧还是离边关不远处的建州。 这建州今年来四处征战,前不久征叶赫还差一点就跟明军交手了。要是建州和大明开战,首当其冲的要寨,就是与叶赫唇齿相依的抚顺啊!如龚先生所说,明洪武十七年修抚顺城,乃抚顺得名之始,意为‘抚绥边疆,顺导夷民’。得抚顺此名,便是为了抚缓边民。 抚顺、广宁、沈阳、辽阳……□□哈赤会从哪个城池攻起呢?我不得而知。 大明坐了这两百多年的江山,先灭了元朝,再抗击蒙古,紧接着赶跑了倭寇,现在……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对付女真。内忧加上外患,建州的崛起,满清入关,是历史的必然……从这些听客的脸上,我亦看见了浓浓的担忧。 我清楚他们在怕什么。汉人虽然一口一句喊□□哈赤是奴酋,也是因为知道这关外民族性格之暴烈,古往今来,辽、金的崛起,汉人与蒙古、突厥等等的少数民族交战中,一旦城池攻破,以胡人的性子,屠城是在所难免的。 这一年,据我所知,已有不少的抚顺百姓动身远迁,搬离辽东,也许是从建州建立八旗这一步步地壮大下嗅出了战争的味道。有条件的人家,都往山海关这个天下第一关靠拢。离京城越近,便会越安全。 我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好生乏味,打算打道回府。 正想搁下银两就走,肩膀却被人从后头按住。 我惊诧,扭头看去,那力道却松了下来,桌边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我战战兢兢地侧身看去……居然,是范文程! 他居然还待在抚顺,居然……找到了这里来! “我在抚顺住了半个月有余,终于是守到你了。” 他一身浅蓝色的布衣,不苟言笑地倒了一杯茶。 “文程……”我一时哑口无言。 “姐姐,我不会逼问你任何问题,”他喝一口茶,“我知道你被圈禁在将军府上,此番我来,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安然无恙。” “如你所见……”我抱歉地说道。 “这半年来,我快翻遍整个辽东了……” 他一声叹息,“你知道的,我一介生员,是没那个银两在抚顺的客栈住上半个月。” 除非……皇太极授意并资助他来找我…… 我心里苦涩,却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满腔算出,却无法流露出半分我的心酸来,怕会徒增他的烦恼。 “我知道你行动不便,所以特地挑了李永芳去广宁复命的日子来。” 范文程毅然是一个成年人的模样,八年,他从一个小孩儿长成了一个七尺男儿,虽然还是瘦弱,却棱角分明,我都快记不得沈阳初见他时的模样了。 他凝神盯着我,“就算是有再多难言之隐,要回避我也好。难道,就连一个回答,你也不屑留下吗……” “文程,你想我怎么回答呢?”我眼眶渐湿,“我就算活着,也是个活死人了……这抚顺所,到处都是李将军的人,我插翅难逃……我也不想逃跑。” 范文程又是怒,又是悯道:“不是给我的回答,而是给他的。” 我紧咬下唇,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你可知道,自你出事之后,他给我写了封千字文。里头有上百句对不起,愧对我当日的托付,最终却没能保护好你。愧对洪巴图鲁、嫡福晋……那信,是字字诛心,句句心碎。” 我心口一阵绞痛……他何苦要这样为难自己…… “人参和丝帕……是你设法投入将军府的吧?” 我捂着心口,想要缓解这阵痉挛般地绞痛,“我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丝帕落在了夫人手中,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所以,你是选了丝帕。” 范文程双手握拳,“他不是什么千古罪人,只是据理力争。从始到终都对你痴心一片,姐姐为何要这样惩罚他?” 惩罚他,又何尝不是在惩罚我自己? 我狠下心道:“不要追问,我亦无法回答……文程,这里毕竟是李将军的地界,我不宜久留,你还是带着我的回答——回去吧!不要再来抚顺,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了保命,也为了不让范文程也置身危险,苦衷也好隐情也罢,我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一度……真的以为你给洪巴图鲁殉葬了,”范文程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若非是龚先生给我留了一封信,我才得以豁然开朗。这半年,我好不容易让他振作起来,让他相信你还活着……如今这个答案,我要如何说出口?” ****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将军府,正好赶上了风尘仆仆从广宁回来的李永芳。 他正伫立在大院中,李夫人、李延庚和李延龄都在他身旁。他瞥我一眼,然后笑着抱起了李延龄,“延龄,也没有乖乖练武。” “有!” 李永芳又转去摸了摸李延庚的头,问:“延庚,你呢?” 李延庚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这时刘叔汇报到:“李将军,你不在府上这几日,有个沈阳县生员一直来上门求见……好像姓范什么的……” 我紧张地站在一旁听着,只听见李永芳什么也没有觉察,只随口道:“这抚顺想上门求见我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要一个百姓一个百姓见过去?” “是,将军说的是……” 李永芳把李延龄放下来,命令道:“去,扎个马步给我瞧瞧,有没有长进!” 李延龄立马听话地扎了个马步,虽然那模样还挺像回事儿的,但没几秒就开始站不稳了。 李夫人在一旁偷笑,“你就别难为延龄了,他还小呢,平时端杯茶都还端不稳,就别那么苛刻了……” “扎马步不会,那女真话学得怎么样了?” “爹爹,我很用心在学了!” 李永芳又半信半疑地朝我看来,想要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我当然要在他面前给足这位二公子面子,于是答道:“回将军,二公子确实很勤奋好学。” 李永芳点了点头,又斜睨了一眼李延庚,“你呢?别整日抱着书,把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挂嘴边了,这些能当饭吃吗?倒不如学些有用的东西。” 李延庚当即反驳,“礼义廉耻乃是处世之准则,仁义道德乃为人之基本。怎么能说无用?” “送你去书塾,不是让你学怎么忤逆我的!”李永芳瞪他一眼,“你若是再不听管束,我就把这书房都给烧了!” 眼看这两父子又要吵起来,李夫人连忙拦了下来,道:“哎呀,到饭点了,咱们先坐下吃饭吧——奶娘,去喊厨房开饭。” 李永芳沉声道:“你还是个做哥哥的,有一点榜样吗?” 李延庚被训过之后,满脸通红,竟是咬着牙说了一句:“父亲谄媚胡人,就是榜样了吗?” “你——你个逆子!” 李永芳哗地一个耳光扇下去,气急败坏道:“我平日没空管你,真是得寸进尺了你了。这么跟你爹说话,也算是知道礼义廉耻?” 那周围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吓了一大跳,以往他们两人吵归吵,但这动起手来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不过李延庚这个年纪,正是青春叛逆期,容易和家庭产生矛盾和分歧,加上他又是个内心把气节看得极重的人,难免会和李永芳在政见上有大不合。 李夫人也被吓住了,根本不敢出声去劝阻。 李延龄看得呆了两秒后,哇哇大哭了起来,多半是被吓着了。见此情景,李夫人连忙把他抱给奶妈,我也跟着退了下去…… 李永芳手下的几个副将也在,这几人经常会跟着李永芳出入将军府,所以我也不脸生。 其中一位是千总王命印、另一位是把总王学道。千总和把总都是明代的武官官职,分别是正六品和七品,都是军营里头的总领兵官职务。 眼下这李永芳跟李延庚大吵了起来,自然是没有功夫接待他二人了,于是我奉命接他们去到会客厅,上座沏茶。 王命印留着把大胡子,所以我映像极为深刻,且总爱对着我戏谑几句。 “小姑娘,这茶有点烫。”他吐着舌头说道。 “王千总,搁凉了再喝不就好了,反正这会儿还有得等呢。” “嗳,不过,你真的不考虑给我做个妾吗?” 我心上恼意,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自打我第一次在这将军府上见到这位王命印千总,他就一直喋喋不休,缠着我问,我到底姓甚名谁,有没有家人,成没成过亲的话。他的老家本不是在抚顺,所以家室自然也不再抚顺,成天想着要纳妾,我嗤之以鼻,但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应承。 “王千总还是另觅良人吧,小人无心做妾。” 我负手站在厅侧,等候他们吩咐,只觉那厅中人目光灼灼,让我浑身难受。 “做我的妾有什么不好?在这抚顺,绝对委屈不了你半分,吃好喝好,更不用干这些端茶送水的活儿。” 王学道摇头道:“姑娘不必介怀,他这人就是这幅德行,从来没个正经。” “去去去,我在跟人家说正经的,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王命印继续追上来问:“你今年可满十六了?”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作答。 想我在赫图阿拉城里,何曾受过这种气,被人当众调戏,也要忍气吞声,这要是在赫图阿拉城,别说是皇太极了,褚英也会替我出头好好教训他…… 我一晃神,褚英、赫图阿拉、甚至皇太极……这些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啊,可遥望而不可及…… 正在这时,李永芳迈进了会客厅,他面色难看,显然是众人散后,又跟李延庚大吵了一架。 他连眼睛都没抬,经过我身侧,说道:“你下去吧。我有事情要谈。” 我巴不得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于是端着茶具就撤了。没走远时还能听见那王命印的声音。“将军,我可是认真的,我是真的看上那个丫头了。您就松口把她许配给我做个妾吧……” 李永芳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简直是在胡闹!这件事不要再提,再提就去教场练一个月的兵去……” 第80章 【总兵巡抚战事近】 明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 整个抚顺虽然处在浓浓的年味中,可突然的一则消息,却让整个将军府,整个抚顺所,整个辽东,甚至整大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这一日,□□哈赤在赫图阿拉即大汗位,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元天命元年,立国号大金。 如果原先□□哈赤在女真部落间的叱咤,只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动作的话。那么从这一天开始,他已然决心光明正大的称王称汗。清史的第一章,或许就从这里正式开始书写了。 尤其是“大金”这个国号,不禁让汉人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个同样是女真部落建立的王朝。历史会否在这个辽东半岛重演,其他人不得而知。而我……却心知肚明。建立“大金”,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与此同时,□□哈赤还不忘第一时间就致书给了朝鲜国王,谓今后若再援助明朝,必以兵戎相见。朝鲜,是大金抗明的唯一后顾之忧,这封书信,不光是恐吓,更是要挟。 可就在全天下都对于□□哈赤那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有目共睹时,神宗却没有加以重视。还以为□□哈赤是那个“唯命是从”的建州左卫都督。整个辽东,陷入了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四月,张承荫复任辽东总兵。 其实这个张承荫早在万历四十年,就接管了辽东总兵官一职,此番已是第二次复任了。据我所知,这位张总兵也算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时人评价他勇谋兼备,尤擅骑射,多次鏖战未有过败绩。万里三十七年,由延绥副总兵升为总兵官,击走入犯波罗,神木的鞑靼军沙计和猛克什力,万历四十年,再次击退沙计于响水堡。积战功晋都督同知,才移步镇守辽东。 这个张承荫到任了,虽是驻兵沈阳,但也不忘巡防整个辽东。于是马不停蹄地就从沈阳,经广宁来了抚顺。 李永芳在这位张总兵初次摄辽时,就有过交集,这次自然更加不敢怠慢。抚顺所重镇,意义重大,人尽皆知。张承荫一来,就先在教场呆了一整天,训练士兵,整肃军纪。 晚上李永芳在将军府摆宴,府上的下人不够,我也只有一同去帮手准备。一同在宴席上的还有张承荫手下的的副将颇廷相和参将蒲世芳。 张承荫留着个八字胡,和李永芳二人隔壁坐着,我帮衬着刘叔上菜,却好死不死又见到那个王千总。 我特地绕过他去上菜,谁知他跟着起身来倒酒,趁机过来一碰我的手。 一次又一次,明目张胆的占便宜,简直是得寸进尺!我瞪了他一眼,他倒是装模作样地倒酒,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一般。谁知道这一切恰好是落入了坐在上座的张承荫眼中。 “王千总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张承荫音色浑圆,咬字亦没有东北的口音,干笑了两声道。 “嘿嘿,让张总兵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王命印挠了挠头。 “怎么,王千总在这抚顺呆腻味了,想找个随军夫人?” “是啊,只可惜这小姑娘多半是看不上我这个粗人……” 王命印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瞧不上他,却还这般穷追不舍。 我退到一边,埋低着头,心想着千万不要惹出事端来,尤其……是在这位张总兵面前,他官阶二品,就连李永芳也得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张承荫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酒,“原来王千总喜欢胡人呐……” 我大惊失色,连忙张口解释:“我……我不是胡人。” “哦?你说你不是胡人,”张承荫饶有兴致,“这胡人我看得多了,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总兵说得哪里话,这姑娘是我夫人家的远戚,哪里跟胡人有半点关系?”李永芳连忙出来圆场,“王命印,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这位小姨子还小,还没到出阁的时候!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这抚顺所我转悠了这么久,就属她最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王命印追着道,“李将军,夫人要是舍不得,要不我再等一两年也行……” “辽东局势不容乐观,亏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我后背一阵冷汗,手足无措。多亏李永芳把话题转开了,这张承荫这才点头道:“李将军说得对,奴酋在赫图阿拉称汗,此是战事临近的征兆啊……” 蒲世芳道:“先是建立八旗,便是有要与大明翻脸的苗头了。” 我忙不迭地结果刘叔递来的菜碟,是独盅的补品,正好听见他们所聊之事,我便也不着急退下,一边凝神听着,一边依次将菜碟摆在宾客的案前。 颇廷相说道:“我的探子来报,奴酋把他手上的八旗都均分给了他的儿孙们。这奴儿哈赤看来是真想当汗王了,光儿子就有十数个,且个个习武,人高马大。尚且不论这有两位旗主还是他的孙儿辈了。 “这些旗主地位有高有低,我听闻每一旗下头有三万多个人头数,从那奴酋征乌拉部的气势来看,实是不容小惧啊。” 李永芳是见过建州兵马的气势的,语气里头自然是带着一丝畏惧。 同桌的中军赵一鹤提议:“那奴酋毕竟年事已高,日后谁人继承汗位亦是十分重要的。最好是我们软硬兼施,暗中扶持一位‘亲明派’的儿子,让他接管建州,也省得我们成日提心吊胆了。” “‘亲明派’?当日那舒尔哈齐是亲明派,还跟李如柏将军结成了亲家,下场如何呢?”李永芳觉得不可行,当即连连摇头。 张承荫却分析道:“奴酋自杀了长子后,这次又设立了‘四大贝勒’。看来是意在维稳,这四人皆有即位的可能,赵中军觉得我该从谁入手?” “这‘四大贝勒’,是按年长及战绩顺位来排的。依次是奴酋的次子代善——为大贝勒,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为二贝勒,五子莽古尔泰——为三贝勒,八子皇太极——为四贝勒。” 赵一鹤看来对建州了解颇深,一一细说道:“眼下势头正盛的是大贝勒,但他跟随奴酋征战多年,忠心不二;而这三贝勒,据说生性暴躁,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跟是难打交道;而据我了解,最好下手笼络的应当是二贝勒和四贝勒。” 我细细听着,不敢喘息,心却早就跳得飞快了……他当上贝勒了,建州的四大贝勒里头虽然他行末,但至少是有一席之地了。在□□哈赤这十五个儿子里头,能脱颖而出,已是实属不易了。 “说来听听。”张承荫对赵一鹤的见解颇感兴趣。 “这二贝勒的生父,乃是被奴酋罪诛的亲弟弟舒尔哈齐。我在辽东多年,曾与这位舒尔哈齐打过交道。他早就想脱离奴酋,自立为王了,所以才跟奴酋生了内讧,后来得李成梁一家相助,远离建州安营扎寨。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诛杀了,奴酋连带着诛杀了他的儿子,唯有这位二贝勒捡回了一条命。想必也是对奴酋怀恨在心,若是拉拢他倒不是没有可能。” 蒲世芳问:“那这四贝勒呢?” “四贝勒和其他几位贝勒有所不同。他不仅尚武,更是擅文,是奴酋的儿子里头唯一念书识字的。幼时起就帮奴酋主持家政多年,心思机灵,虽然生母早亡,却也十分得奴酋喜爱。最重要的是,他的生母乃是来自叶赫部落的……若他想救叶赫一命,唯有投明才是正途。” “可我们如何能确信,他是真的有心救叶赫一命?”张承荫提出疑问。 “这个唯有派人前去交涉,一探虚实了。我所得的风声,也只是一些赫图阿拉老百姓能知道的事情。至于这二贝勒和四贝勒,是否真的有意向‘亲明’,我也不得而知。”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只怕赵一鹤的这番论据是难以实现了。这二贝勒阿敏是否怀恨□□哈赤在心我并不知道。可皇太极对叶赫,根本是除之而后快,哪有半分要救叶赫一命的意思? 席上众人也一时陷入沉默。 有舒尔哈齐的前车之鉴在,这条路根本就已经堵死了。以□□哈赤的性格,若是知道他的哪个儿子“亲明”,是一定不会姑息的。 张承荫打破了僵局,发声道:“看来要灭建州这个后患,只有先出兵为强。等他们养足了兵马,只怕就晚了。我来复命来辽之前,进京面圣过一次,只是皇上无心辽事,唉……” “说了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如爽快地打一仗呢!”王命印拍案而起,“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又不是没打过仗!” “能缓,自然要以缓来求和。打仗劳民伤财,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蒲世芳道。 “若是能和,奴酋还会告天称汗吗?这边关之乱,几百年来,求和有用吗?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胡人鞑靼,什么时候甘心俯首称臣了?”王命印态度坚决,“这奴酋要敢打到抚顺来,我王命印一定让他没命回去!” 张承荫见状,亦是被他的气势给感染,十分欣喜,“王千总有这个胆识,好——这杯酒,我一定要先敬你!” 听着他们一人一句豪言壮语,我却扑捉到了李永芳忧心忡忡朝我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他这个眼神的意思,我也知道他绝不会把我许给王命印的原因。李永芳作为抚顺的守将,若是战事起,势必要与抚顺共存亡的。而我,等于是他和□□哈赤的契约。他是绝不会轻易将我交给别人,因为我是他的保命符。辽东之乱伊始,除了那明朝驻兵的叶赫部以外,抚顺……首当其冲。李永芳苦心孤诣地,让他的两个儿子偷偷摸摸学女真话,便是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一战败,还能得以归所。 就算他不知晓我的底细,但也准备在我身上搏一把。我是□□哈赤亲手交给他的女人,若真是个不相干的人,何不扔在路上弃之不顾,或是干脆杀之呢?李永芳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现实的人。虽然此时他对张承荫,对大明亦是忠心耿耿,但显然,他已经提前为自己找好了后路。 明末清初的战争里头,叛明降清之人不计其数,出名有如吴三桂之流,李永芳或许会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历史,亦不会给他冠上千古骂名。因为接下来的历史,是由大清书写的。 我看着那席上的人们,他们皆是如今辽东至关重要的将领,他们一战的胜败,决定了整个辽东的局势乃至历史的走向。他们之中,有几人能活命,又有几人能名垂青史呢? 第81章 【朝野荒废入马市】 万历四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时任礼科给事中亓诗教疏言时事,以汉、唐、宋三代为鉴,极论天下乱之将始,说:今日之边饷,取之愈穷愈急,用则愈滥愈空,以十室九空之民,半养有名无实之军,半饱有去之无来敌,此颇类似于唐代末年。河北、山东等处,生灵涂炭,盗贼四起,水旱蝗灾频繁,此则颇类于宋末。皇上至今不理朝政,不讲圣学,不祭天地祖宗,皇太子长期不出阁讲学,部院大臣久缺不补,诸臣无心用事,天人交变。“臣恐今日为治之终,乱之始也。” 而奏疏呈上,神宗不听。 这一本奏疏,分析得有理有据。今年年初山东爆发饥荒,虽是遣使救济,但却没有好转的形式。紧接着四月十九日,河南爆发了饥民起事。 内忧外患,内忧不断,令明朝无心这外患的逐渐壮大。亓诗教所言,言之凿凿,可惜神宗却没有听进去。 五月,江北、山东大蝗,积地尺许,流人集淮上三十余万。 六月二十日,山东午安饥民三千人发动起义。 七月,兵科给事中熊明遇以星变灾异上疏极陈时弊,进八忧、五渐、三无之说。望神宗能够痛改前非,重振朝纲。神宗得梳,依然如故。更有甚者,在朝中势力庞大的齐党首领亓诗教等人以熊明遇与东林党人相通的罪名,将他迁调宁夏。 十月,九边缺饷。阁臣一再请发库银济边,神宗却始终以惠王朱常润和桂王朱常瀛的婚礼不敷为词,加以拒绝。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为此上疏道:今日一二百万两,扶之而有余;如等到将来边境问题愈加严重,即使是动用几千万两,仍然是不足以安边。神宗听罢,不得已同意以内库银三十万两及户、工二部银八十万两支边。 这一年,建州再未有任何动作。安心休养生息。 时光如梭,距我离开赫图阿拉,已经有一年半了。我再没有得到半点关于皇太极的消息,范文程也再没有出现在抚顺过。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把我的回答带给了皇太极。我一日日等着,想着,愁着……渐渐地变得焦躁了起来。 原本平静的一年里,唯有一件事情,令我心神不宁。 那就是去年才远嫁蒙古的东哥,竟然在这一年去世了。 具体是何时去世的,我无从考证,因为当我在茶馆提及有人聊起那“叶赫老女”的时候,已是这一年的年末了。显然,消息从蒙古传到叶赫,在落到大明百姓的耳朵里,自然是花上了一些时候的。 我有些出乎意料,却有能够理解这个结局。她嫁去蒙古,本就是为了成全□□哈赤……人们传言她是病死的,但真相又有谁会知道呢?一个远嫁蒙古的女人,又是背负着“红颜祸水”的名号的女人。这一年,在她身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或许死,对她而言真的是解脱吧,再也不用背负这个骂名活着。但我想,此时此刻,辽东半岛上不知会多多少个伤心人? □□哈赤算一个,布占泰算一个,皇太极自然也算一个……这个女人背后,有太多的传奇,太多的秘密,会永永远远地被历史埋葬。 岁末,抚顺的马市大开。届时会有大量地关外商贩前来入市交易。 在边城,马市是最方便的物资交易处,也是唯一能接触到关外人的地方。过去的一年半中,抚顺约莫每两个月就会大开一次马市。但我从未敢去过,我害怕会在马市里泄露我的行踪,因为我知道,这每个边城的马市里都有皇太极的影士。虽然早年熊廷弼在时,肃清过一次,但这几年辽东无人坐镇,只怕又猖獗了不少。 但这一次岁末的马市,我却不得不前去。因为适逢年末,李永芳一家都去了铁岭老家过节,府上只留了几个下人,还有无家可归的我。偏偏李延龄在这个节骨眼上摔折了腿,没法跟着马车回老家,于是唯有留在这将军府上,陪我这清冷的年节。除我之外,将军府只剩下刘叔和一些留守的护卫了。李延龄每日要换的西域药材和纱布,都要在这马市上采购。府上无人,刘叔要操持着将军府的杂务,这个任务又落到了还懂些医的我头上。 我行动一向自由,李永芳也未曾多加刁难过我,因为他知道我一介女流,根本不可能逃跑或有其他别的小动作。整个抚顺都是他的兵马,有如一个铁桶,我就是阶下囚,无处可逃。 出门前,我想了想,还是乔装打扮了一下,带了一顶特别厚实的皮草毡帽,脸上也围了一缕轻纱。我把要买的东西都记录在一张纸上,揣在兜里,以防忘记。 马市开在抚顺南城门边,前几日方下过雪,还没融完,地上都是些脏兮兮的雪水。我一脚踩下去便溅了一身泥污。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太极跟我提到过的马市,倒真是长了些见识。 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商贩,在我眼里看来,有几个典型中东阿拉伯长相的香料贩,还有穿着民族服饰的朝鲜族商贩,甚至还有印度阿三!虽然这些人如今统一都被叫做“胡人”,但在我看来却格外有亲切感,感觉像是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地球村…… 这里熙熙攘攘,尤其是那几个摆在马背上的香料摊,竟是吸引了不女子围在摊前,抓起一把类似干花的香料放在鼻尖嗅着。我尝试着在人群里找到贩卖草药的商贩。我要买一种名叫做昂天莲的草药,此药研碎外服,对跌打损伤、通经活血、消肿止痛有奇效。还有几味药,分别是矮人陀、庵闾子、藏三七…… 我掏出先前记录的纸张来,反复确认着。这几味药抚顺城里的医馆都买不齐全,很多都只能在南方土壤湿润之地生长,医馆也没有存药,我只有来马市碰碰运气。 我逛了一圈下来,看到了三四个贩药材的摊位,其中一个摊看着像是女真人商贩,虽然他们穿了大袄,把发辫也藏在了帽子里,但我的眼里还是马上就分别了出来。我不想冒险,于是特地远离那些胡人的摊位,挑了那些南方来的商贩聚的地方,一个清瘦矮小的汉人的摊位。 那摊主把药材分列在麻袋中,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张简单支起的竹架上。他的药材很多,要我认出哪味药是那味,根本不现实,我是西医出身,在青乌药铺跟着龚先生学得那些皮毛,根本难以识别出这数千种类的草药。回到明朝后,我深感中医的博大精深,和这里头的奇妙。 我把之前抄下的单子递给了摊主。那摊主年纪很轻,细皮嫩肉的。 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好,也不吆喝,我没有过问价格,因为这是将军的支出,更是无心讲价。 “矮人陀要几两?”他翻出一包用麻绳捆着的麻布袋,问我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犯了难,当日医馆郎中只给我留下了要买的药单,也没有细说要买多少,不然就买多些?反正越多越好嘛。 那摊主见我此状,便笑着问我:“病人是产后初愈呢,还是跌打损伤?” 于是我详细且专业地解释道:“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一周前摔折了腿,已经遣郎中瞧过了。骨头没什么大碍,但脚踝红肿不消,且泛青紫色。郎中建议外敷加内疗。” “外敷的话,那可能要多拿些了……”说着他抓了一把,摊放在油纸中心。又将摊前摆着的另外一袋药材举给我看,“我看姑娘懂点儿医,这个昂天莲真的是个好东西,我最后只剩下半袋了,都给你罢。即便用不完,做补品也是可以的。” “是吗?”我之前没有听过这味药,也不知道它除了通经活血还有别的作用,“做补品有什么好处呢?” “姑娘这么年轻,当然是不要吃啦……不过家中若是有亲友换了‘肺痨’,这个昂天莲,可有治疗奇效!”摊主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道。 真的假的?这个绿色的果实,真的能治疗肺结核吗?不知范文采的病怎么样了,如果他知晓用昂天莲入药,对病情会不会有所帮助呢? “你是个卖药的,如何懂得这么多?”我不禁好奇。 “祖上世代从医,只不过到我这里就断了,哈哈……”他讪笑两声,“我无心继承家业,家父去世后,我便关了医馆,背着草药,沿路卖钱,沿路安身,沿路是家。” 我见他眉清目秀,倒真像是小书生的模样。 “那你家不是抚顺的了?” “我家在辽阳。”他微笑着答,给人一种亲切且儒雅的感觉。 “所以……从辽阳到沈阳,你一路都是这样过来的?” “是啊!”他说,“上天入地,无牵无挂,独我一人,多好。生病了也能自己医!” “厉害!”我佩服道。从辽阳赶来抚顺,在我眼中简直是天方夜谭,如同骑自行车从四川骑到西藏一样漫长。 “反正我四海为家,倒不如多去些地方转转,光辽东我都还没转完,何况是这地大物博的华夏呢?” 难得遇上个无拘无束,一心在路上的古人,我又问:“那你下一站要去哪?” “嘿嘿,等我攒够了钱,就往东南走,听说一直走,就能走到海边了。” 他抓好的药分装在油纸里,包成一扎,还特地在外头写上药材的名字,以防我弄混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海呢!” 抚顺往东南的话,据我对现代地理的印象,会一直走到大连吗?渤海?反正辽东半岛确实靠着海。 我跟他道谢,把银两递给他,谁知他还找回了我几两碎银。 “你买了这么多,我不好意思收太多。” “你不是还要攒钱上路吗?拿着吧。”反正这钱我攒下也是无用,况且这小哥做生意如此实诚,又胸怀大志,难得思想境界还这么前卫叛逆,我很是欣赏。这点小钱能够帮助到这个年轻人,我心里也开怀。 见我坚持,他没有再推却,热切地道:“不过我可能还会在这辽阳待上几日,若是你还有需要的,明日可以来马市,我都在这儿。” 我点头,这马市会大开三日,到时候若是这药的效果好,当然还要多配上几副。 于是我问那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在下宁完我。” “宁完我……”我默念了一遍,“有意思,我第一次听有人名字里带‘我’字的。” “这个名字是我自个儿给自个儿取的——人无完人,我乃完我。” 好一个人无完人,我乃完我。真是够霸气的。 “那好,宁老板,祝你梦想成真!” 第82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后来那几日,我又去马市上找那宁完我小聊了一会儿。因为规矩,除了第一日大开马市,接下来胡人的商贩都如数扯摊,我便敢再来这儿闲聊,打发些时间。我发现宁完我这个年轻人,不仅思想前卫,特立独行,跟对时事有很不一样的见解,竟是跟我这个现代人聊得无比投机。 他看着是个闲散人,但其实对明朝如今的局势看得透彻无比。 “我并非没有想过从仕途,只是官场混沌,党派之争愈烈,辽东战事迫在眉睫,皇上却荒于政事,专心安养天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难怪什么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层出不穷了。光是一个‘梃击案’,就把皇宫搅得乌烟瘴气了。这两年又是旱灾,又是灾民起义……其实大明,怕得并非是那日嚣张跋扈的倭寇,也不是这辽东的胡人,真正该解决的是内忧。就像是摔断了腿,哪里外敷就有用的?不先接好骨头,这腿永远也走不了路。” 见他见解如此独到,我便大胆地试探问道:“那你觉得,这大明还有多少时日呢?” “这我倒是不敢说……”宁完我吸了口气,“三十年?” 三十年……马上就是万历四十五年了,也就是1617年,我来到明朝整整第十个年头。三十年后,也就是1647年,算算看,清兵入关,李自成杀入紫禁城,时间上算来倒是差不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大金’远不会止步辽东。不论大明能不能熬过这三十年,‘大金’又能不能重铸金朝的辉煌……” 我望着宁完我沉思的神色,只怕他不知道,他今日这一语,日后会成为历史的必然。 “你从何得来这个结论的?” 宁完我笑笑,说道:“在打仗这件事情上,胡人永远比汉军团结。汉军是散沙一盘,胡人都是上阵父子兵,你说呢?” 作为一个亲眼目睹过建州子弟杀敌的人,我点头赞同,“你说得倒不无道理。” “你是将军府上的,应该听到过什么风声吧?这……辽东,什么时候会开始打仗?给我透露一下,我也好早些准备逃命。” 我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府上的?” 宁完我从怀里掏出银子来,在空中抛了一圈,道:“你的银子上可印着抚顺将军府的银号。” 看来我还是不及古人聪明。 “若是有风声,也该是从京城传来的。如今将军府,也只是人心惶惶罢了。” 虽然这一年里,张承荫多次莅临抚顺与李永芳密聊,甚至亲自阅兵,但关于在开战的风声,我确实未曾听到过。人人都知道□□哈赤的野心,却没人知道,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会什么时候打响。 “我明日就要上路了,这几日能跟姑娘畅聊时事,真令我大开眼见。我这里还有几味补药,对姑娘的气血虚或许有些帮助。” 临近收摊时分,宁完我又打包了几袋药材给我。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他竟如此诚心,我心中已是感激。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宁老板,若是他日,走投无路,或是战事起,流离失所……倒不如考虑去投靠建州呢?” 宁完我有几分意外,“此话……从何说起。” 这样的人才,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简直是天公都不会允的。 “女真族虽性情残暴,但如今正是建国伊始,或许正需要像你这样有远见的汉臣呢?” **** 万历四十五年,正月。 朝廷令山东巡抚李长庚派兵镇压农民起义,起义遂告失败。 李永芳一家从铁岭省亲回府,李延龄的腿也能下地走路了。宁完我离开抚顺前,我曾让他转交一封信给范文程,他虽然不会路过沈阳,但却知道送信人的门路。信中无他话,只是提及昂天莲对医治肺痨的功效。肺结核这种病,乃是慢性疾病,若是拖到晚期,只怕是无力回天了。无论如何,对范氏兄弟,我心中仍是有所牵挂的。既然范文程已经知晓我的现状,我便没有必要加以避讳。恰逢李永芳不在抚顺,宁完我又能帮我这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除此之外,我亦将我对宁完我所言,跟范文程重述了一遍。无论大金对明朝战事何时打响,沈阳,亦是兵家必争之地。既然我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倒不如提早只会他,若是情况不容乐观,不如早日投金,或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范文程和宁完我,与王命印、李延庚这些人不同。 他们不过是不起眼的读书人,胸怀大志却无处施展,比起民族大义,要填饱肚子才是首要之事。打起仗来,便朝不保夕。不像是李延庚、王命印这些人,在朝为官为仕,又出身将门,吃着朝廷的饷银,自然要与大明共存亡。若是大明胜了也罢,若是败了,刀剑无情,屠城之日,不知又要多上多少条无辜的冤魂。 三月,江西大水。六月南部各府饥荒,湖北承天府大水成灾,河南开封等处蝗灾泛滥。七月,江西大旱,江北、山东接踵蝗灾,福建泉州洪水后饥疫并生。紧接陕西、山东、广东等地先后向朝廷报告灾情,廷臣上谏请求神宗下令救济各地灾民。神宗一概不予采纳,无视灾情。 这一年,灾民遍野,民众对这位神宗的怨声此起彼伏。辽东虽然未陷入灾疫,却也民不聊生,为了补足军需,全辽东的卫所都在征收军饷,士兵是吃饱喝足了,却一年无战事的动静。我偶尔去茶楼,也能听到百姓们怨声载道,说这奴酋还没有打来,自家的米缸先空了,只怕等不到开战那日,一家老小都要先饿死了罢。 将军府上,李延庚与李永芳的矛盾愈加激烈,知道李永芳有心要投诚大金后,甚至闭门不出,绝食来抗衡。大吼大叫着要大义灭亲,去见张总兵,汇报这一切。 李延龄不明白李延庚为何要这样,总是劝说他乖乖地听父亲的话。却哪知这个李延庚,翻起脸来六亲不认,甚至大骂了李延龄一顿。我看着这个孩子可怜,便把他抱回屋去安慰他。 我无法设身处地的去说服李延庚,因为我知道他这份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结,有多么的坚固。在他的立场上来看,他确实没错,反倒是我、我们……成了所谓的走狗。 李延龄哭着问我:“到底是大哥错了,还是爹爹错了?” 我说:“他们都没有错。延龄,你还小,不需要想得太深……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是无法左右的,与其执着,不如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什么叫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如果太阳注定是要东升西落的,又何必因为黑夜还伤怀呢?既然黑夜会来,就让它来吧,明日,太阳又会照常升起的。”我帮李延龄把脸上的泪痕擦干,“不要给自己带上太多的枷锁,这样是不会快乐的。我们只有一辈子,无论未来如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倒不如学着去接受呢?” 说完这番话,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李延庚是大义,可若是命都没了,大义又有何用?人生在世,为了一口气活着,真的值得吗?在二十一世纪那个和平年代,很难找到这样的大义了,虽然感人至深,被后世传颂,但在文明社会,这份精神已经彻底的失传了。我们总是在读那些民族英雄的故事,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真的成为民族英雄呢?况且,女真如今虽是异族,但日后的满族,亦是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迟早满汉会成为一家,何必要白白地送命呢? 李延龄一脸疑惑,显然是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摸摸他的头,像我对待豪格那样,“延龄,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永远不要责怪你的爹爹,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明白吗?” ****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初八,抚顺马市大开。 风声鹤唳的这一年,没有等来大金的半点动静,却在初十这一日,等来了蒙古西部宰赛、暖图等二十四营蜂拥至,前来辽东讨赏。 这些蒙古人不请自来,李永芳一下慌了神,怕他们来者不善,派遣了抚顺驻守的大部分守军前去辽河拦截,并维持秩序。并派王命印连夜去广宁向张承荫禀告。是日,李永芳派守军将这些蒙古人安置在辽河两岸后,傍晚时分才等来了回来复命的王命印。 王命印匆匆赶到几分,以他的脾气,通常见了我都要戏弄一番才罢休,今日这屁股还没坐热,便忙不迭道:“哎呀,真是别提了……我刚到的时候,张总兵在广宁城抓住了两个建匪,多半是细作,正在审呢,其中一个还听得懂汉话,没想到众目睽睽竟然给他们跑了。他奶奶的……” 一般他们谈论军情时,都会将眼杂人等排除在外,今日李永芳却特意让我留在了厅堂里。我知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蒙古来的这二十四营,皆跟建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那连那女真第一美女也嫁去了暖图部,此番的动作,若说跟建州没有半点关系,是绝不可能的。 听得懂汉话的建匪……若真是建州来的话,那只有可能是皇太极或是文馆那几位巴克什了。我心跳加速,广宁乃张承荫如今驻军之处,军机重地,定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又士兵看守,他们是如何溜进去的? 王命印又说道:“那二人据说我藏在广宁总兵府已经两三日了,若非是张总兵一眼看破他二人是蛮子,恐怕军情都被他们探了去了……李将军你知道吗?嚇,那好家伙,两个人赤手空拳地打倒了总兵府上一百来个驻兵,我正在里屋和张总兵谈话呢,听到动静跑出去一看,那两个建匪已是翻墙逃跑了。” “两个人赤手空拳,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李永芳将信将疑。 “这两人在广宁城有接应,出了总兵府就追不上了,连张总兵都吓了一大跳。” 文馆上的那些巴克什,哪有人能有这以一敌百的能耐?我暗暗地想,如此能打的人,又说得汉话,除了皇太极,这建州还有谁? 他……跑去了广宁,既然被抓住了,怕是受了刑…… 我一阵揪心,却立即联想到进来蒙古的动作,□□哈赤会派自己的儿子去广宁打探军情,证明他已有了万全的打算,与明一战,是志在必得了。 李永芳言归正传,问:“你可禀告了这蒙古人不请自来的消息?” 王命印点头,“我禀告了抚顺的事态后,张总兵说他心里有数,问我们抚顺守城士兵对付这群蒙古人够不够,可要增援。我如实禀告这抚顺尚有守城的两万兵马,他蒙古区区千人,自然足以应付。” “张总兵还说了什么吗?” “张总兵说,只怕蒙古各部前来抚顺,是为了声东击西,看似想扰乱抚顺安宁,实则是另有别谋。所以眼下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妄自调动兵马。唯等探清他们的意图之后才可行动。” 声东击西,张承荫这样分析,倒是不无道理。只是……辽东这么多座城池,□□哈赤声东了抚顺,会转攻哪一座城池呢?叶赫、沈阳、辽阳、还是广宁? 第83章 【兵临城下战事起】 王命印走后,李永芳独自又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 “如果抚顺打起仗来,我是自身难保,你……”他瞥了我一眼,“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若是□□哈赤翻脸不认人,我便把你五花大绑从抚顺城墙上扔下去,明白了?” 来抚顺两年多,李永芳终于是撕破了这层纸。 “李将军,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李永芳在怕什么,他是抚顺的守将,抚顺在他在,抚顺亡,即便是他能苟且偷生存活下来,大明也不会放过他。他在赌一把,赌□□哈赤的诚意……从万历四十一年建州首次出兵叶赫时,途经抚顺,他前去相迎,意图便十分明显了。 我冷静对峙道:“我是生是死,早就无人关心了。这两年多,我能做李将军一时的定心丸,可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了,李将军心里该有自己的定夺才是。” “张总兵说,这一招是声东击西……可叶赫和抚顺,是唇亡齿寒,不夺抚顺而先攻叶赫,便会陷入两面夹击,我有种预感——” 李永芳牢牢地盯着我,“这第一战,会在抚顺城打响。” “将军既然看得如此透彻,看来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了。” 他既然知道的建州的意图,却没有将此想法告知王命印,甚至张承荫,这就证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了,一个没有后路的决定。 “明日我会将夫人和两位公子连夜送回铁岭老家,而你——不要想着趁乱逃跑,只要抚顺城一日不破,你就得留在这将军府。” 我苦笑着沉吟道:“放心,我无处可去,亦无家可归。” 四月十三日。 □□哈赤见时机成熟,终于决定明朝翻脸。然而他剑锋直指却并非是叶赫,而是转攻明军。军情不过两个时辰便飞鸽传书到了抚顺。 □□哈赤在赫图阿拉以“七大恨”告天誓师。这七大恨乃其一,是明朝与万历初年无故杀害了□□哈赤的父祖;其二,是因叶赫、乌拉、蒙古等九部勾结,发动“九部之战”,明朝却袖手旁观,一味袒护叶赫、辉发来压迫建州;其三,乃明朝立边界铭誓,“汉人私出境外者杀,夷人私入境内者杀”,却纵容汉人出境挖参,无处控诉,还勒令其抵偿所杀越境之人的性命;其四,乃因北关叶赫与建州同是夷属,明朝却派兵保护叶赫而抵抗建州;其五,乃这叶赫老女,是建州所聘之女,但叶赫得明朝相助,便背弃盟誓,将此女转嫁蒙古,如此羞辱,谁能甘心;其六,乃两百年来,建州都在近边关处居住耕种,然而明朝因听信叶赫谗言,发兵逼迫建州撤离已耕种的柴河、三岔、抚安等地;其七,乃建州素来顺从明廷,但辽东当局却排遣守备尚伯芝赴建州,作威作福。 这篇告天文传到将军府时,李夫人和二位公子还没能来得及上路回乡。李延庚执拗不屈,嚷嚷着要留在抚顺跟李永芳一起守城,不听任何劝告。所以原本昨天就该出发的,李夫人不舍心扔下这个大儿子,便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十四日,最新的线报传来,□□哈赤已率领两万大军,疾行三十余里,驻兵在当年九部之战打响的古勒山城。虽然□□哈赤到底意图进攻哪一座城池,至今难明。但整个辽东边城都已经戒严了。李永芳知道势头不对,不能再拖延了,只好强硬地拍卫队押着李延庚离城。刚满十周岁的李延龄完全不知即将发生什么,一脸不舍地离开了抚顺。 至于我,李永芳并没有因为形势紧迫而掉以轻心,我被收押在将军府上,无法自由行动。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古勒山的两万建州兵马时,这日的马市却迎来了一群商贾,这些商人带着成车的貂皮和人参,准备在马市上贩售。自蒙古人来了之后,抚顺便处于全城戒备的状态,但马市交易却丝毫不受影响,依然进行得如火如荼。但这几百号人,被拦截在了抚顺城外,有待候审。 在我得知了这群商贾人数众多,不下八百余人时,立马起了疑心。因为我再清楚不过,这是皇太极惯用的招数,浑水摸鱼,里应外合……这一招,万历三十五年,灭辉发的那一战,他就用过了。 他是个善用手段之人,要与大明开战,绝不会就这么冒失地打过来,先是蒙古人的不请自来,再是去广宁刺探军情,如今靠商贾之名混入马市…… ……“事先将士兵化妆成马贩和商户,从马市进入扈尔奇城中,潜伏于城中,等大军一到,里应外合。让城中的士兵先反,拜音达里无暇顾及外城,借此慌乱之际,外城骑兵将外城团团围住,这下拜音达里犹如瓮中之鳖,这扈尔奇城就算被他修得再铜墙铁壁,也不过是形同虚设。” 而更让我对局势有了清晰认识的是,这个时候,李永芳居然没有彻查这上百号人的来路,就这么让他们驻扎在抚顺城外。到底是他真的大意,还是有心为之呢? 当日,蒙古宰塞和暖图各部从辽河出发,抵达抚顺入城讨赏。据王守道传来的消息,这群蒙古人少说也要三四千号,个个披甲戴胄,哪里有来讨赏的做派?抚顺城的守军,光是对付这群居心叵测的蒙古人就□□乏术了,哪有心再关心马市外头那群来历不明的商贾呢? 这一天晚上,整个抚顺格外的安静,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彻夜未眠,久违的开始头疼了起来。 历史上的明清第一战,会鹿死谁手呢?抚顺城若是守住了也罢,可一旦失守,李永芳……怕是会投降保命,倒是整个抚顺,有如羔羊落入狼口,仍建州宰割……□□哈赤的戎马生涯,带着血腥的色彩,屠城……只怕是必然。到时候抚顺必将大乱,而我……该何去何从呢?这一战,皇太极一定会来,不仅如此,他很有可能会是那个站在三军最前,与城主喊话对峙的那个将领。城破之际,我能看见他的身影吗?我的心里是矛盾的,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见他。我已经死了,他必须要抛下这一切,可即使理智这样告诉我,心里却还有这份贪念,想要看他一眼,哪怕匆匆一瞥也好。 我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天色渐渐破晓。 这份宁静,并没有延续到早餐。我早早穿衣起身,只听见将军府外通一阵嘈杂,倒不像是打起仗来的声音,倒像是什么集会。李永芳也起了个大早,忙不迭地去查探情况,才知道原来抚顺城中的百姓正蜂拥前去城外那群商贾摆的集市。原来是马市上传出了他们要低价贩售这些上好的人参、貂皮。 昨夜,千总王命印、中军赵一鹤等几位守将皆宿在了将军府,此事一出,王命印马上觉察出问题来。这群商贾,来者不善,明显是意图引诱抚顺居民出城。于是跟李永芳请命后,便连忙带了兵马前去阻止开城门。 中军赵一鹤被派去巡防。李永芳换上了一身战甲,独自一人,焦虑不安地在将军府来回踱步。我站在这空旷的厅堂,看着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城外的嘈杂声仍是此起彼伏,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巳时,王命印像一阵风一般驾马闯进了将军府,勒马在李永芳面前不过一尺的地方,大喊道:“城东有埋伏!将军,快下令关城门,全军备战守城!” 李永芳立在那里,竟是沉默了足足三秒,才说道:“传我的令,关城门——备战守城!” 于是王命印又间不容发地接过李永芳的军旗,奔出了将军府。 抚顺!真的是抚顺!明清第一战,真的在抚顺打响了! 我之前所有的猜测都被言中了,商贾是陷阱,蒙古是障眼法……明朝想得到这是一出声东击西,却不知道建州偏偏要逆其道而行,让这明朝的将领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跟我走!” 李永芳不由分说将我拉着上了他的战马,一路疾驰到了城门口。一路上到处都是抱头乱窜的百姓,有的看见了李永芳,还扑倒在地,大喊着:“将军,救救抚顺吧!救救我们吧!” “将军!千万不能放那奴酋进城啊!” “将军——” 我看着这幅情景,心如刀割。 待到了城东城门口,只见赵一鹤、王命印、唐玥顺等部将都在,一墙之隔,外头是滔天的呐喊声……建州的呐喊声。此刻城门虽是紧闭,但这一出守城之战,却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即便是现在去广宁请援,这援兵就算日夜不歇,在路上也至少要一天的时间……抚顺,撑得了一天吗? 赵一鹤报告了此刻的军情,“城东有五千伏兵,还有八百商队,但实为建匪;而城西门外有三千蒙古人,我们被包围了!” “抚顺城,易守难攻,六千加三千,也不过小一万胡酋。我们守军两万有余,先发弓箭手,只要城门不破,谅他们也爬不进这抚顺城来!”王命印信心满满地说道。 李永芳却是摇头:“王千总,建州当日誓师两万,千真万确,怎么可能只有五千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将领皆是沉默。 这证明,还有一万多人马的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赵中军,那伏兵领将来者可是□□哈赤?” “伏兵领将乃胡酋的八子——皇太极!” 我心神震颤,他——真的就在城外! “李将军,眼下是兵临城下,你必须赶紧拿主意啊!抚顺不能拱手让给建匪!就算是亡命一搏,我们也要守住!”唐玥顺说道,“抚顺陷,我们有何颜面去见皇上!难逃朝中那些大臣的口诛笔伐,到时只怕亦是一死啊!” 此时,城外又想起了一声号角,五千士兵的气势,却有人上万人般,呐喊声滔天……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呐喊了。 “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 李永芳神情呆滞地问:“他们在喊什么?” “建州女真在,英雄还复来……大金国汗,威如天神……” 我颤抖着回答他。 “李将军,一刻都不能等了!”王命印急迫道。 李永芳却置若罔闻,纵身下马,命令我道:“走,跟我一起上城楼!” “李将军——”王命印等人急得就要追上来,却被李永芳喝住,“待我上城楼勘探过战况,自会即刻下令!” 赵一鹤跳下马,“将军,我跟你一起去!” 李永芳没有制止,牢牢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拽上了城楼。 我一步一步地迈上高台,眼前的视野越来越广阔,那白镶金边的旌旗,明晃晃的白色甲胄,一点点地跃入眼帘…… 第84章 【势不能敌守将降】 只是那部落驻离城楼太远了,从这城楼上,根本看不清人的模样,只能依稀瞧见那打头旌旗下,有一个巍然骑在马上的身影。皇太极,他领着正白旗的兵马,打到了抚顺来! 只见那浩浩荡荡的五千兵马,却丝毫没有要逼近城墙半步的意图。如此部署,定是为了一边拖延时间,一边防范着弓箭手,才特地退到了弓箭射程之外的地界。 李永芳在城楼上驻足,对身后的赵一鹤说道:“赵中军,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 赵一鹤听罢,跪倒在地,双手作揖,以表忠心:“李将军的知遇之恩,我赵一鹤没齿难忘!今日不管抚顺是守是陷,我都会与将军并肩!” “你的妻儿,都还在城中吧?” “回将军,是!” “赵中军,你看,”李永芳指着东边道,“过了巳时了,日头却还没有出来,天阴云低,大势已去……” 我随着他手的指向望去,却不知他此言意在说那建州的兵马,还是真的挂在天上的太阳。 “待努酋的兵马一到,我会把令牌交给王千总,而后弃城投降,以保全抚顺城内百姓的性命,身为这抚顺的守将,我不能——至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此言一出,赵一鹤目光骤然一聚,难以置信道:“将军——” “抚顺,是守不住了。抚顺的守军,我最清楚,他们虽然训练有素,但有几个是愿意拿命一搏的?建州来势汹汹,此战,我们势不能敌。赵中军跟我出城降了,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李永芳话音未落,城楼上便冲上来一个人影,伴随着一声呐喊。 “父亲!” 来人正是李延庚,他穿着一身甲胄,显然是半路从铁岭逃回了抚顺。 李延庚瞪大的双目,声嘶力竭道:“不战而降,是在把抚顺送到奴酋的手上!父亲以为,降了,那奴酋就会放过这千户百姓吗!” “延庚!你——你为何要回来!” “我要回来!我就是战死在抚顺!也不要做卖国贼的儿子!”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平时看着文文弱弱的李延庚,大步冲到我面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大刀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现在就一刀杀了这个女人!你便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会一心降金的!” 那刀刃离我的脖子不过半寸,我又惊又嚇,完全不曾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李公子,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啊!”赵一鹤离我最近,他缓缓地靠近,劝说道:“眼下兵临城下,若此时再生事端,怕更是会乱了军心呐!” 李永芳想要阻止,神情却露出了犹疑。 他在担心,我的出现,诱骗他投降,这一切都是陷阱。一个让他乖乖打开城门去送死的陷阱。丢了抚顺,背上这个千古罪人的骂名,到头来也没能保住性命。他在担心打开城门的那一刻,被□□哈赤背叛! “杀了她,也算是我李延庚这辈子杀的第一个胡人!” 李延庚已经全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那刀就抹在我的皮肤上,生出一丝疼来。 不行!这样下去,只怕我真的会被李延庚一刀杀了,然后扔下城楼! “杀了我,你以为努.尔哈赤会放过你们吗?”我急中生智,对那举棋不定的李永芳说道,“如果我的尸体出现在抚顺城里,别说是努.尔哈赤了,就是他的儿子皇太极,也会大怒屠城!到时候,就不单单是城陷了,只怕整个抚顺千户都会给我陪葬……” 虽然这番话,我意在虚张声势,但我所言并非没有可能。生死关头,我必须赌一把!就赌李永芳没有这个拿抚顺千户性命来博的胆量! “你休要再胡说八道,蛊惑人心!单凭你一面之词,不足以信。”李延庚狠狠地道,“你死到临头了!” 我死死地盯着李永芳,这一切的生杀大权,都在他的手上了!抚顺也好,我也罢!此时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延庚!你把刀放下!” 李永芳终于爆发出一声怒喝。 “父亲!”李延庚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没有半点要放下刀的意思。 “难道你想看着建匪血洗抚顺吗!”李永芳也拔出刀来,举在李延庚面前,一字一句道:“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民族大义?到底是抚顺这个城池重要,还是上万人命重要!你给我想清楚!” “这个时候了,你还听信这个女人的鬼话!” 赵一鹤见剑拔弩张,又得了李永芳眼神的示意,趁此间隙,一步上前,将这个武功不佳的李延庚给牢牢的挟持住,那手上的大刀也“咣啷”一下应声落地。 逃过一死的我摸着自己的脖子,瘫坐在地,急速地喘息着。 “赵一鹤!你放开我!” “大公子,眼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相信将军吧,他定会以大局为重的!” 李延庚挣扎着,可他一个青少年,如何扭得过赵一鹤这个武将呢?后头的士兵上前来三五个一起架着他,把他拖下了城楼。 “我呸——大局?贪生怕死,当懦夫投降,还谈什么大局!我没有你这个爹!我要去广宁告诉张总兵——不,我要去京城,我要告诉皇上!” 李延庚啼血的呐喊声声入耳,格外的凄惨。我心跳得极快,还没有从整个状况里头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抬头,居然……是李永芳。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是何人?” 我平复了心跳,强撑着站了起来:“我谁也不是,也可是任何人。李将军,如果数十年后,大金注定要攻破山海关,现在投降,或许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呢?” “你又知道?”李永芳的眼中充满了怀疑。 “我说这些,是想救你一命。保住了性命,才能看到我今日所言,是否会一语成箴啊……” 未待李永芳深思,那王命印就冲上了城楼,大喊道:“李将军,奴酋的大军到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朝城楼外望去,远处,踢踏而至的明黄的旌旗…… “要杀,还是降,不过是一念之间,”我叹息,“将军一念,或许能扭转历史呢?” 王命印浑然不解,愣愣地看着我二人对峙。我看见李永芳眼里,闪过了一丝杀念,却咬着牙,收了刀。他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书卷来,扔在了我的面前。 我捡起来,竟……是努,尔哈赤亲笔的致书。上面写着:“明发兵疆外卫叶赫,我乃以师至。汝一游击耳,战亦岂能胜?今谕汝降者:汝降,则我即日深入;汝不降,是误我深入期也。汝多才智,识时务,我国方求才,稍足备任使,犹将举而用之,与为婚媾;况如汝者有不加以宠荣与我一等大臣同列者乎?汝若欲战,我矢岂能识汝?既不能胜,死复何益?且汝出城降,我兵不复入,汝士卒皆安堵。若我师入城,男妇老弱必且惊溃,亦大不利於汝民矣。勿谓我恫喝,不可信也。汝思区区一城且不能下,安用兴师?失此弗图,悔无及已。降不降,汝熟计之。毋不忍一时之忿,违我言而偾事也!” 努,尔哈赤这一封劝降书,说出来李永芳心中所有的担忧。 信里写:若是要战,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若是愿降,我便保城中百姓安宁…… 李永芳是贪生,但并非怕死。努,尔哈赤带着十足的战胜之心而来,他唯有降了,才能保住抚顺百姓。 “王千总——” “属下在!” 李永芳从怀里掏出了那块令牌,扔在了地上。 “我已决心弃城投降,你不必多说,这将军令牌,我交予给你,是誓死守城也好,投降弃城也罢。都与我李永芳没有关系了——” 说着,李永芳脱掉头上的头盔,扔在了地上,当着众人惊诧的目光,一步一步,步履缓慢地走下了城楼。 赵一鹤见状,双手握拳,长叹一声,也脱下头盔,跟了上去。 不明就里的王学道和唐玥顺也追上了城楼来。 “将军,这——这是怎么了?” “他们要做孬种,也罢!反正老子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王命印捡起那令牌,狂妄地笑着,“我王命印,命硬着呢!待我杀了那奴酋,说什么我也要娶你过门!”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封羊皮降书。 ……“既不能胜,死复何益?” “全军听令——备守具,上云梯!” 王命印一声令下,守军都开始行动了起来。整个东城楼都布满了弓箭手,和投石器。我被王命印的部下带下了城楼,一路护送我到了南门。 这一路上,城外的厮杀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心中荒凉,望眼四周,哭泣着的百姓,拖家带口的妇人……南门,是抚顺城唯一可以逃命的出口了,抚顺城破的那一刻,南门就会大开,届时这抚顺上万的流民,该逃往何处呢?□□哈赤真的会信守承诺,放过这些无辜的百姓吗? 抚顺,抚顺…… 第85章 【抚顺失陷掷孤注】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抚顺城失守。守将李永芳与中军赵一鹤出城投降后,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玥顺等摔余部殊死抵抗,战死,其余官兵趁乱而逃。抚顺千户卫至此沦陷。 败兵之际,整个抚顺城乱作一团,南门一开,百姓们便四处逃散,结果被城外的建州兵马给如数驱赶了回来。我独身一人,混在这兵荒马乱的流民堆中。 王命印死了,那个一腔热血的王命印,死了……抚顺城的守将,除了投降的李永芳和赵一鹤,没有一个能活命的。主帅降的降,死的死,两万守军,溃不成军。金兵入城,开始大规模的搜刮民宅,手无寸铁的百姓们都被驱赶到了城楼下的空地上。 这一晚,金兵全数驻扎在了抚顺城内。那抚顺将军府,只怕如今正住着爱新觉罗家人吧。 想来命运也真是奇妙,四十年前,努,尔哈赤在这抚顺将军府上为俘虏的时候,只怕未曾会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建立了大金,并且一举拿下了抚顺。这个辽东再不会有一位李将军,能让他做奴才了;这个将军府,如今也是他的一方领土了;这个从前坚不可摧的大明城池,也被他攻了下来。四十年,在这漫漫华夏历史上,或许也就是那么一页书的故事…… 我蹲坐在地上,身边的妇人怀中抱着啼哭的婴儿,年过古稀的老妪正在咳嗽着。这一夜,所有的抚顺民皆无家可归,只能在金兵的看守下,在这露天之下入眠。有人在滔滔不绝地骂着李永芳,有人在哭天告地求菩萨,希望张承荫的援兵能赶紧来解抚顺之围……我沉默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此时此刻,同在抚顺的皇太极,或许也在与我仰望着同一片的星空吧? ……“晚上在军营里,根本睡不着,就跑到外头看星星,还好现在晚上星星还够多,足够我数一晚上了。” “怎么会睡不着?” “想你,所以睡不着。我每次把星星数完,心里就想,下次一定带你一起来,让你躺在我腿上,我们一块儿数。” …… 他一定没有想到,我就在这里,这个离他或许只有一街之隔,百米之遥的地方。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想念他。 四月的辽东,夜里还是带着一丝凉意。我缩紧了身子,抱着双腿,闭上眼想要睡一会儿,或许在梦里还能看一看他的脸…… 我的意识正逐渐模糊,却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从地上给扛了起来。 我大惊,“你干什么!” “嘘——”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作噤声状,我接着清冷的月光,才看清他是李延庚! 他怎么会在这里?当时在城楼上,李永芳分明下令送走他了,难不成借着战乱之际,又溜了回来? “跟我走!”他二话不说,将我放倒在地,然后拉着我穿过拥挤的流民。 “你想干什么?” 他可是今天早上在城楼上差点就杀了我的人啊!本能反应,另我一见到他,就开始后怕,试图挣脱他的挟制。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知的话,就跟我走!”李延庚眼神里充满了坚毅。 我不明就里,“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走,便知道了。放心,我不会杀了你。” 他停滞了一下,而后面容沉痛地说道:“正如你所说,杀了你,只会让整个抚顺城来陪葬!而现在,我需要你——来救这抚顺!” 我……如何救抚顺?但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在骗人的。李延庚这个孩子,今年十八岁了,我虽跟他交往不深,但到底是看着他这三年的改变的。他虽然是有些冲动、意气用事,但为人还是十分正直的。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此时若不是抚顺出了什么事情,他不会用这种口气来求我。 就这样,我被李延庚一路连拖带拽地带到了将军府上。 将军府外是驻守的正黄旗士兵,李延庚拿出一个令牌给那守卫看,便马上放行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李延庚条理清晰地解释道:“赵中军的部下打算护送我出城,可那时双方激战正酣,无法开城门,于是我也困在了这抚顺城里。抚顺城陷,父亲……降金后,我便被接到了将军府上。” 我心脏狂跳,这将军府,眼下可住着努.尔哈赤啊!难道……李延庚想带我去见努.尔哈赤? 这可万万不行!我急得冷汗狂出,脑子一热,便想要逃跑,于是朝李延庚抓着我的手背上用力一咬。他多半也没预料到我会突然使这一招,吃痛一声,就撒了手。 我逮住机会,撒腿就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可惜技不如人,没跑两步,就被李延庚给追上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抬头一看,前头正是一对正蓝旗下的巡逻兵迎面而来。 该死!领头那将领,居然是代善! 我正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横竖都是死,眼下就先躲过代善再说。于是我立马转身,乖乖地跟着李延庚进了将军府。 我一路低着头,幸好此时已是夜深,将军府上大部分的灯火都已经歇了。李延庚怕我再想着逃跑,便用腰带将我二人的手捆在了一起。 我被带到了将军府李永芳常用来议事的厅堂门口,他按着我的头,让我不得不贴在窗檐上听着里头的谈话。 “汗王,你可是答应过我,不杀城中妇孺百姓的!” 是李永芳的声音!里头的人正是李永芳和努.尔哈赤! “本汗的确是答应过你,不过——那些汉人冥顽不化,不肯依附我大金,我若是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难以平众!” “他们乃是土生土长的辽东边民,假以时日,让我再去劝劝他们,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你劝了一整日了,可有半个汉人听你的鼓动?本汗也不想妄开杀戒,只是这些刁民,不知变通,怕是不见血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抚顺……还是逃不过屠城的命运吗? 李延庚哀怨地望着我,低声说道:“抚顺今日一战,已是死伤了近两万的军民了!南门躲过了一劫,可东门却没那么幸运了……凡事不降不依附者,无论军民,皆难逃一死……” 我脑子轰然炸开,无力地扒着窗檐…… “今天早上的事情,我不会跟你道歉。”李延庚将我二人手上系的腰带解开,“抚顺失陷已成定局,父亲投金也是事实,我必须接受这一切。救不救抚顺,决定权在你。无论你是汉是匪,若你还有一丁点儿良知,就去阻止这一切!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张总兵的援军,在这之前,不能让抚顺再流血了!” “如何阻止?”我失魂落魄地叹,“我在城楼上所言,不过是为了解燃眉之急,我根本没那个能耐,左右金兵的决定啊……” 李延庚却是一脸不信的表情,“你若是个寻常人,那金兵怎么会在城中搜寻了你一整日!” “你说什么?” “金兵入城后,把所有汉民都驱赶到了城中,把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子都一个个地排查过去。你若跟我说,他们在找的人不是你,我是绝不会信的!” 怎么会……到底是谁在找我?努.尔哈赤吗?不对,他应是希望我消失得彻彻底底的才对……会是他吗?难道范文程没有按我所说的传达?难道……他知道我在这抚顺城中? “若不是我及时掠走你,恐怕此时他们已排查到南门了。” 李延庚痛心疾首道:“我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总之,抚顺——不能再流血了!” 我本是一心只想苟活着,但这关系到抚顺所上万百姓的生死!我确实没有李延庚这份大义,但真的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的百姓去送死吗?扪心自问,我做不到!哪怕是只有一丝的希望,我都该试一试…… 我打定主意,决心孤注一掷,“我……会尽力而为!但是李延庚,我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只要能止抚顺之殇,无论什么,我李延庚一定办到!” “此事之后,你必须尽快将我送离抚顺!” 子时,我静候在李延庚的屋内,等待消息。 我知道皇太极的酒力极佳,二两黄酒根本灌不倒他,唯有使出一些我在现代医学上学会的小伎俩。 我准备了一壶高粱酒,又往里兑了些度数高低参差不齐的其他酒,还有一杯煮得半干的浓茶,这茶必须是初春最新摘下来的新芽毛尖。我曾经在大学里做过一个关于咖啡,因的课题,里面就探讨过茶叶里咖啡,因含量的高低。其实茶叶的咖啡,因含量要比咖啡豆还高,各类茶种属绿茶毛尖含量最高。酒精加咖啡,因,若是能再加些碳酸饮料,就是我也会分分钟断片。这样一壶“炸弹酒”,再加上这极浓的茶,我不敢保证能让他一杯倒,但是这一壶,绝对能撂倒他。 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他醉,醉得越彻底,越神志不清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去见他…… 这一壶酒下去,他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也许明天早上起来,只会觉得今晚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连我远在抚顺,都听闻这个大金的四贝勒嗜酒如命,必先喝酒才能入睡。金兵下午才驻扎将军府,马不停蹄地就给他找来了好几罐上好的女儿红,摆在屋里,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到这一招,让李延庚将酒掉包。这几年,他该是喝了多少酒,才会有这样的名声在外?我不敢去想,不敢去探知这一切,因为此刻……我必须抛下这些私心来。 这壶酒……是救下抚顺百姓最后的希望。 一刻,李延庚匆匆地回到屋中,“他已是半醉了。” 我深呼吸,点了点头,带上面纱,在这被夜色笼罩的将军府上极速地穿行。我必须保证,不遇到一个故人,安全抵达皇太极所住的屋里。幸好这个将军府我住了三年,每条小道每间厢房我都不能再熟悉了,所以这并非难事。真正难的,是从进屋的那一刻开始的…… 李延庚早已打探了个清楚,这所有的守卫都驻扎在了将军府外,自然是十分安全的,所以他的屋外也未有守卫在。 我不能久留,不是出于别的考虑,而是害怕我会心软。我只有一刻钟,这一刻钟,我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阻止努/尔哈赤屠城! 我轻推开门,里头烛光正旺,这件厢房并不大,只一眼,我便将里头的情形看得一览无余了。也包括……他。 那个我朝思暮想,不曾有一刻离开过我心里的人,正坐在床榻前的矮桌上,手上正端着酒杯,忙不迭地往口中灌。我一阵心疼,他每日就是这样过活的吗? 我的步子仿佛有千斤重,他……似乎比从前壮了一些,宽阔的肩膀将身上着的褂衣撑得十分贴合。 听见了动静,抬头望着我,眼神从我的脸上扫过,却没有一丝诧异,而是淡然地又垂下眼帘去,喃喃道:“你来了……” 然后就接着一杯一杯地蒙头喝酒,无名指上,是那枚我们起誓的戒指。 “抚顺的酒,真的比赫图阿拉的还要烈。这还没喝几杯呢,你就来了……” 第8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在他身侧的空位上坐下,心里五味杂陈,明知道现在不是感时伤怀的时候,可我看不得他难受,看不得他颓废…… 未尝试过□□的药效的他,目光空洞,已是醉得有几分深了,脸上晕红,连酒壶都快端不稳了。 “皇太极……”我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摇晃着抬头,“嗯?怎么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对不起,我该知道你是喜欢清净的……” “皇太极,”我一度有些哽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认真听。” 他微眯着醉眼,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第一,抚顺——决不能屠城!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积德也好,为了大金也好,不要再杀抚顺的一兵一卒了!第二,不仅是抚顺,日后大金攻下的每一座大明城池,都不要滥杀无辜。打仗免不了流血,是,这些汉民,若是不愿屈服,就将他们如数驱赶走了便是,他们大部分是老弱妇孺,壮丁抓去当俘虏也罢,就放过这些无辜的平民吧,他们何罪之有,要被血洗呢?” 我所认识的那个皇太极,亦不会愿意去杀害无辜的人命的!何况,越是残暴,百姓之怨就越是深厚,要招降必先礼遇,这一点精读了古今兵书,又专心修研汉学的他,不会不知道。□□哈赤麾下,有发言权的人,只有他能明白这一点! 他听完,却好像似懂非懂,神情滞怠地伸出手,想来摸我的脸。我正想往后退躲过去,只见他似是在害怕什么一般,终于还是隐忍着收了回来。 “怎么好好的要和我说这些?我杀了几个汉人,也不应该吗?还是因为你还在怪我,怪我害大哥入狱……” 听到他还在为褚英的事情郁结,遥想起范文程在茶楼与我提到,他写了千字文诉苦……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定是以为我是因此而埋怨他,才选择殉葬离开的…… “罢了,我也不逼问你了,我这么咄咄逼人,到时候又该惹你生气了,你一生气就又消失不见了……” “我没有生气,若是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会跟你赌气任性了……” 经历过了分离,尝过了思念的味道,我才顿生出这份悔悟来。 我们曾有过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而如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三年了,我知道你就在抚顺,所以……我把这抚顺都攻下了!可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 我心下震颤,难不成,他一直把眼前的我当做是幻觉吗?所以他见我进屋,才会情绪亦没有一丝波澜;所以才会不敢碰我,怕一碰,便会消失…… 我的心都碎了……皇太极,你怎么这般傻! 忍不住情动,我一倾身,就吻在了他的唇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明明理智告诉我不可以,然而我的身体却顺从着我的心。这个吻,我等得太久了……就算明天的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就算连这个吻,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就算我们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我怀念他唇齿间的酒香,怀念他的怀抱,怀念一切的一切……老天,就让我满足这一刻的贪心吧! 我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的怀抱,一如那天与他告别的时候。他神志不清,有些发懵地望着我,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用力地甩头,想要拉回一丝神智来。 “筝筝,是你……不是幻觉……” 他艰难地扑过来,双膝跪地抱着我,痴人说话般道:“我能抱你,你不是幻觉……” 我眼角流下一滴热泪,这一次相见,是从老天那里偷来的……既然相见又不能相亲,我倒不如就做个幻觉,至少能减轻些你的痛苦…… “明天醒来,你就会忘了这一切。只是……只有这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就是无论如何——不要屠城,不要屠城,不要屠城!” 我在他耳边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三遍。 他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充耳未闻一般,呢喃着同样的话,“筝筝,你不是幻觉……” “你要振作起来……”我从他的怀抱中抽身出来,“不要忘了你的理想和征途,我会一直看着你,一直等着你……直到你登基的那一天!” 李延庚给我传来了时间已到的信号。子时已过,现在……我必须要立刻离开。再不走,我便逃不出这抚顺了! “你要去哪——我不许你走!我不许!” 他扶着桌子,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是步履游离,最终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我忍着眼眶里的热泪,和心脏揪心的疼,一步步退到了门外。 皇太极,即便这只是黄粱一梦,你亦会知晓我的苦心的,对吗? **** 丑时,抚顺城楼南门,正值换哨。李延庚带着我一路疾行,来到了南门附近的一个哨垒底下。 “这里是抚顺所唯一一处可以出城的暗门,据说还是当年李成梁驻守抚顺时修筑的,只有历任守卫才知道。” 他给我准备好了马匹和银两,一并交付与我,“子丑交接时分换哨,是你今晚唯一逃出去的机会。只是这城外头,难保没有蒙古人在等着。” 我明白他的苦心,遂感谢道:“多谢李公子了,没想到你我二人,也会有站在统一战线的一天。” “汉是汉,胡是胡,永远也不会有统一的那天。”他轻哼了一声,“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想救人。所以不必谢我。” 我了解李延庚的脾气,他并非是轻易倒戈之人,哪怕面对的是他的父亲。这一日之内,他的转变如此之大,想必是因为目睹了战争残酷,刀剑无情。 三年相处,我与他多少是有些友谊的,即便他早上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来威胁李永芳。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对立场和原则都坚定无比的人。 “你父亲他是个聪明人,他做出的选择,自有他的道理。投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千万不要怨恨他。” 李延庚的语气中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沧桑,“降,还能一时保住性命。正如父亲所言,命都没了,还怎么报国,怎么东山再起?抚顺城失陷不要紧,但要是人心散了,才是致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听到他能暂时放下仇恨,委曲求全,我多少有些欣慰。李延庚——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恰恰相反,他正直且明事理,即便心里不屈,但能及时认清局势,在谋出路,孺子可教。 “即便是身在曹营,我也忠心在汉。以后,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守护大明江山!” 我一步跃上马。三年前,我风尘仆仆地来到抚顺,三年后,这里已成了大金的城池。 我和李延庚告别,一如我告别宁完我时。心中只有祝愿。 “李公子,再见,祝你梦想成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我一夜疾驰,在茫茫的夜色里,也不知跑了多久。连马儿也疲了,才停了下来。实在是太困了,便找了个背风的小山头,把马拴在树上,席地而眠。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这个梦把我带回到了在赫图阿拉的日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豪格趴在桌案前乱涂乱画着,窗外是喜鹊在喳喳地叫着。 “姑姑,我不想写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儿啊?” “不写完,就不许出去玩儿。” 俗话说得好,严师出高徒,我不对他严格,日后真成个莽夫可还得了。 豪格挠了挠头,墨汁已经沾花了脸,小嘴嘟囔着:“姑姑每次都对我这么凶……见到阿玛,就声音又轻又温柔。” 我一敲他的脑袋,“凶你是为你好。” “那姑姑就是不希望阿玛好!” 这个小鬼,真狡猾!这一点还是像极了他阿玛的。 “你什么时候能跟你阿玛那么博学,我也不凶你了!” “真的吗?”豪格撂下笔,乌黑的眼睛瞪得跟铜锣般大,“不仅不许凶我,也不许你凶索尼和鳌拜!” 我望天,我哪里敢凶这两位大人物!虽然他们都还只是个小屁孩儿,我也心存敬畏。不过是平时让他们少在修学的时间来找豪格玩儿罢了。 “姑姑……” “嗯?” 我答应道,却再也没有回声,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无尽无边。 我这才醒了过来,眼前没有豪格,也不在赫图阿拉,只有刚发了新芽的草地。果然是梦啊……梦里不知身是客,还一响贪欢。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马和银子还在不在,这一觉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眼下辽东战乱,保不齐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来偷窃。 我一看,还好,都在。证明昨晚没人经过这里。也是,我才行出抚顺没多远,这方圆十几里,哪里还有人烟呢?为了躲避战乱,不是成群的迁走了,就是躲在城里头不敢出来。我是杞人忧天了。我从包袱里拿出了些干粮,填了填肚子,然后准备继续赶路。 离抚顺最近的城池,就是沈阳了。对沈阳,我多少还是有些熟悉的,我的计划是先去沈阳投奔范文程,暂且安顿住下,再好为今后做打算吧。 对于沈阳的方位,我只有个大概的印象,我没有指南针,只能靠太阳东升西落和大叔的倒影来判断方向。沈阳在抚顺的西北方向,出了抚顺城,只要一直往西北走,就不会错。 我害怕抚顺城里有人追出来,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就重新上路了。没想到路上我竟碰到了不少拖家带口的流民。看他们的行迹,怕也是去沈阳的。 这些辽东边民,肯定古代地理是我比好的。于是我主动去跟他们搭话,这样至少能搞清楚去沈阳的具体路线,也省得兜兜转转。 我问了一个抱着孙子的老伯,“你们是去沈阳吗?” 那老伯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从抚顺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 “抚顺……怎么样?我听说整个抚顺城,一只鸟都飞不出来,金兵……怕是要屠城吧!” “我走时并未屠城,但确实有些百姓受到了战事的牵连……”看来这老伯并非是从抚顺逃出来的,于是我问:“老伯,你们从哪来?” “东州。我们……是从东州逃出来的。” “东州?” 离抚顺不远的东州百户所?□□哈赤不光围困了抚顺,连周边的小城小卫也没有放过! “金兵也打到东州来了,抚顺战事一出,我们就立马开始逃难,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唉……” “东州也失陷了吗……”我恍然若失。 “是啊……抚顺都抵不住金兵,又何况我们小小东州呢?” 老伯叹惋道,“我们打算逃到沈阳,等银两够了,再往山海关走。辽东战事不歇,就连沈阳也不是能久留的地方……” 第87章 【三营战败以身殉】 两天后,我精疲力尽地抵达沈阳。抚顺遇袭后,每一个入城的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搜查。只要是城内没有可以作保证明身份的人,一律不许入城。我让官兵带信去给范文程,他知道抚顺失陷后,便想尽了办法联系我,可惜消息根本难以穿进城里。 我在沈阳的范家,终于得以好好睡上一觉。 抚顺失守的第四天,仍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我唯一能得知的就是,除抚顺外,遭到金兵进攻的东州、马根丹两城相继失守。东州守将李弘祖,马根丹守备李大成皆战死。连带抚顺方圆百里的一百一十五座台、堡相继沦陷。金兵共俘获人畜三十万。 这一战,□□哈赤可以说是大胜而归,不仅拿下了抚顺重镇,更是大大震慑住了明廷。明末清初的辽东之乱,也至此启。 据说抚顺失守的当天,广宁总兵张承荫和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闻警率兵一万来追。这集结的一万大军从广宁出发,疾驰了四日,竟然还没有赶到。兵贵神速,解抚顺之围,大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明军失陷抚顺后,山海告警,朝廷大震,估计那安养天年的神宗皇帝,也吓得在皇宫里捏冷汗。大金这一击,又快、又准、又狠,带着十足的把握和信心来的。这是对明第一仗,不打得漂亮,如何能开启后头漫漫三十年的通往紫禁城之路。 到了第五日,张承荫的援兵终于赶到抚顺,与金兵在城外对峙。张承荫的援军,是辽东如今唯一能解救抚顺的希望。只是他的一万大军,刚抵达城南墙口外时,便遇到了另外一个头疼的问题,便是蒙古人。原来先前云集在抚顺的蒙古二十四营还没有撤走。蒙古宰赛、暖兔各营仍集扎于辽河西岸;察哈尔丹汗的兵马则由西向东压逼过来,炒花部屯兵镇静堡外。而兵力最强的金兵,则驻于抚顺东,与城西相呼应。 这个四面楚歌的阵势,估计吓得张承荫也不敢轻举妄动。勇猛如王命印,也成了金兵的刀下鬼,张承荫官居二品,哪里是敢以身犯险,殊死一搏的。于是下令分营列队,跟在金兵背后缓缓东向。□□哈赤获讯,立即令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乘势拔营回击。时明军分三处据险、掘壕、列火器安营。 抚顺的战报一刻也没有听过,沈阳城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教场前,静候夺回抚顺的佳音。 然后这之后传来的消息,却令整个辽东,陷入了黑夜般的沉寂。 明军与金兵对峙,企图以三营分进的方式决战。双方于抚顺关东边外陷入激战。战不多时,金兵便将明军的三大营层层围困。明军见势不能敌,右营游击刘遇节率先逃走,随后各营相继溃乱。金兵随后追杀,明军死伤无数。总兵张承荫及副将、参将、游击、千总、把总等官共五十余人,全数阵亡。其余残部四蹿逃亡,金兵追击四十余里杀之。 抚顺解围之战,明朝再一次大败。 抚顺虽失,已成定局,但不幸中的万幸,金兵并未屠城,而是能掠则掠,其余如数驱之。 辽东总兵官张承荫战殁,总兵之位遂落空。眼下正是辽乱之始,神宗会派谁来镇辽呢?这个时候,唯有一个能得民心、定军心的将领,才能胜任此职务。于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被搬上了总兵之位。这个人就是李成梁第二子李如柏,被临危受命,重返辽东总兵的位置上。据说是文武大臣英国公张惟贤等合疏荐李如柏,因念李家在辽东的威望,令奴酋忌惮,故神宗亲自下令,遣其复镇辽东,又令辽东巡抚李维翰由广宁移驻辽阳,以强化辽东的御守。 除此以外,神宗还亲遣兵部右侍郎杨镐经略辽东。兵部侍郎,乃是明朝从二品的官职,这个杨镐和张承荫一样,是二赴辽东。他曾在万历三十八年就巡抚过辽东,这期间他就曾袭击过蒙古的炒花部落,最后被给事中麻僖、御史杨鹤弹劾,辞官回乡。除了巡抚辽东外,杨镐还曾经略朝鲜军务,李成梁的第五子李如梅就是他手下的副将。据说两人关系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当年丰臣秀吉大举进兵朝鲜,为抗倭寇,杨镐还曾为了让李如梅领功,而误了军情,导致此役大败。 这任命书一下,□□哈赤便马上与大明言和。而我知道,即便如此,辽东明军的守边兵力要对抗金兵,仍是捉襟见肘。□□哈赤的言和,不过是在拖大明皇帝的耐心。 李如柏这个名字,我算是熟悉的。那个当年救下我性命的李如柏,我对他的知晓,便是当年他和舒尔哈齐的姻亲关系了。万历十六年,因御史任养心言:“李氏兵权太盛。姻亲厮养分操兵柄,环神京数千里,纵横蟠据,不可动摇。如柏贪淫,跋扈尤甚。不早为计,恐生他变。”而被罢官,休养在家多年。全辽东都知道,李家二少是个放情酒色之人,如何真的只是为了拿李成梁的儿子这个幌子来吓唬建州,未免有些太缺乏考虑了。 自我来到沈阳后,便在家中专心研学治疗“肺痨”的方法。范文采的病症似乎在引昂天莲入药后有所好转,但身体仍是每况愈下。这种慢性病症,在得不到根治的古代,只会将人的体质一天天地拖垮,我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 范氏兄弟虽然考取了秀才,但不谙生财之道的他们一如既往的清贫。就连那六夫人留下的青乌药铺也维持不下去,只能转手给他人经营。 抚顺的一战,令范文采对明朝耳朵失望愈深,他也愈加确信,这大金的下一个目标,多半就是沈阳。 “若沈阳打起仗来,我们该何去何从呢?” 他们兄弟二人在沈阳生,在沈阳长大,家中也没有什么别的远戚。沈阳若失守,除了降金,别无选择。虽然我知道对范文程而言,归附大金或许才是真正能让他施展抱负的选择。只是降金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贪生如李永芳,也在那抚顺城楼上,一时间犹豫不定。 我看范文程好似整日忧心忡忡,虽未曾在表露一言,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有龚正陆从建州巴克什,后有李永芳走投无路降金之举。沈阳,危在旦夕,他若再不下定决心,考虑前路,只怕又会错失良机。 于是我挑了一日晚上,打算跟范文程好好聊聊。 这晚入夜,待范文采睡着后,我才来到范文程的屋前。我知道他每日都睡得很晚,今日也是一样,里头还亮着烛火。他伏在案前,正在专注地读一份信。 “文程,咱们好好聊一聊吧。” 我跟我这个明朝的弟弟,十多年来,未曾与他敞开心扉地谈过。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赫图阿拉,如今局势和从前大不一样,我也该好好为范文程盘算一下。 他把信收了起来,“姐姐,坐吧。” “文程,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我开门见山。 他沉默了一会儿,苦闷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你想降金吗?” “……可我不能。” 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窸窣的火苗,却仍是黯了下去。 “大哥抱病在身,你如今也无人可以依靠,我不能走。” “如果我在沈阳,成了拖累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累赘,那我宁愿连夜就启程离开。” “我并非这个意思——唉,”他叹气,“总之,我不能走。” 来硬的不行,我打算跟范文程讲道理,“你年方二十出头,正是大好的时候,以你的才华,你真的甘愿过流民一般的生活吗?四处逃亡,无家可归,食不果腹……” “姐姐,你真的觉得……沈阳不时便会开战吗?” 他这么一问,我也开始有些开始怀疑,抚顺失陷后,大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在担心这战火烧到沈阳来。而至于金兵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却不得而知。 “抚顺已失,这下一个城池,不就是沈阳了吗……” 范文程却若有所思道:“除了沈阳,恐怕还有另外一个重镇。” “是哪?” “清河堡。” 清河堡!这个地方在沈阳和辽阳之间,西南距辽阳不过百里。我对“清河”二字略有耳闻,是在抚顺茶楼里听那评书先生提到的。清河虽然城小人稀,但城周四里,四面环山,势极狭隘,更是号称“天险”。 范文程摊开地图,与我分析道:“清河与抚顺的相似之处在于,两城皆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地理位置非常扼要。你看,清河北控宽奠,南枕辽阳,左近沈阳,右近瑷阳。抚顺是赫图阿拉向沈阳的必经之路,而清河则是赫图阿拉向辽阳的必经之路。我若是□□哈赤,便会绕过沈阳,先攻下清河堡。两座要垒到手,再深入辽阳和沈阳,乃是万全之策。” 他分析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让我不禁倾向于他的看法。眼下明廷把重兵都放在沈阳、辽阳、甚至叶赫这些地方,却独独没有考虑过清河。这对金兵意图的错估之举,只怕又会让大明迎来一场败仗…… “所以,我还想留在沈阳,再多陪你和大哥一些日子。” 我心生怜惜,范文程这个孩子,真的是可怜,父兄无法给他什么,如今还要靠他一人独自撑起整个范家。背负着仁义忠孝,如何能安安心心走他自己的路呢? “文程,人生在世,有取就有舍,自古忠义难两全……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的。” 第88章 【自投罗求庇护】 杨镐到任辽东后,就先巡查辽东各重镇的守兵,申明纪律,单反畏战怯战者,一律军法处置。为防重蹈抚顺之殇守将降金、不攻自破的覆辙,并下令肃查军纪,凡是与金有干系的,统统打下牢狱,严刑逼供。而后还大张旗鼓地征集四方部队,计划大举反击作战。 虽然眼下风声正紧,但范文程还是与皇太极保持着通信。 抚顺失守后,皇太极的第一封信,范文程在看过了之后,便连同先前这三年所有的信件,一并交到了我手中。 “你的答案,我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至于他后来是如何知晓你在抚顺的,看看这些信吧。” 我接过这厚厚的一叠书信,回到房中,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细读每一封信。 “天命二年岁末,三子洛博会殇…… 天命三年年初,布占泰病入膏肓,客死叶赫…… 正月行猎,路遇一汉生为强盗所劫,刀下救起,后搜刮其身,缴获随身药单中有一张字迹惊人相似……遂请入城中,设宴款待……得知她并未身死。到底何故,要欺瞒我?” 洛博会死了……殊兰唯一的儿子,体弱多斌,最终还是逃不过幼殇的命运。 东哥客死蒙古不过一年,布占泰,这个末路英雄,也死在了叶赫。 而他心中所言的汉生,据我推测,应该是宁完我吧。心中写他游历时被强盗所劫,皇太极在围猎时救下了他,搜刮了他随身之物,发现了他的药单里头,有一张是我的字迹。或许是我当日买药时留下的药单,于是他看到了我的字迹,又把宁完我带回了赫图阿拉去盘问,一定是问出了我在抚顺马市与他的交往。要不怎么说老天都觉得我俩可怜呢?这个世界上,竟有这般巧的事情。我不过和宁完我萍水相逢,那张药单也本是无意之举,竟然会这般曲折地到了皇太极那里,让他抓住这个线索追查,包括我在抚顺将军府上的事情,他多半也查得水落石出了。 “抚顺一役,我必亲征。若父汗拿不准主意,我便会请命先攻抚顺,抚顺是我出入之处,必先取之。四月八日,马市大开,届时我会和五哥先行混入广宁,刺探军情,再派五十人扮作马商,分成五伙,入城为市,继之由我亲领五千兵马夜行至城下,里应外合,两面夹攻……” 我颤颤巍巍地搁下手里的信。抚顺是我出入之处,必先取之…… 原来攻打抚顺之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抚顺,就是为了把我找出来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未亡抚顺,抚顺却因我而遭受此劫…… 皇太极,你这份深情,我如何能承受得起? 我百感交集地打开了这最后的一封信,是他从抚顺回到赫图阿拉所写。 “屠城一举,实不明智。李永芳乃降金第一汉将,我必优厚……南柯一梦,却是难抵梦醒,她乃我一生所爱,无论何故、何因、何由,我都无法弃之不顾。便是掘地三尺,翻遍辽东,也必觅得她而归……” 一生所爱……皇太极,你非要找到我不可吗? 辽东只有这么大,你已经拿下一个抚顺了,还要我躲到哪儿去呢? **** 六月,李如柏巡视沈阳。 距离抚顺之役已过去了两个月,按照大金的出兵之快狠,定会趁热打铁,再攻一城。我亦知道,战事一天天近了。于是,迫不得已之下,我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销声匿迹在这辽东的万全之策。 我的存在,只会纷扰他的心思,左右他的决断,他既已知道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找我。我背负不了他的这份深情,更不愿背上“祸水”这个名号。所以我要离开沈阳,是为了让范文程安心降金也好,为了彻底躲开皇太极的视线也罢,我都不能再留在沈阳了。 于是趁着李如柏巡视沈阳,我想出了一出自投罗网的独角戏。 早就听闻这李如柏好酒色,那沈阳城的第一酒楼,他是一定会去坐坐的。探得李如柏的兵马入沈阳卫后,我便日复一日,早早地就打扮妥当,到酒楼去守株待兔。不过几日,果然等来了这位李总兵。这李如柏大驾光临,阵仗还不是一般的大,光随行就有十数个官兵。那酒楼里的舞姬也知道来了大主顾,所以莺莺燕燕,都打扮地格外招摇。 老板娘自然是迎在最前头,谄媚道:“杨经略、李总兵大驾光临,我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 杨经略?那个神宗钦点的兵部侍郎——杨镐吗? 我坐在二楼,仔细打探着酒楼入口处的动静。糟糕,没想到李如柏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二品的兵部侍郎。看来说杨镐跟李家交情颇深,并非空穴来风。我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一个李如柏还好办,再来个杨镐,万一演砸了,我可收不了场。 正心生怯意,又念及这李如柏驻守广宁,下次来沈阳不知会是何时,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了,因为一个杨镐,我就要重新盘算吗? 不过多时,只见那一众人已经上了二楼雅座。我再瞻前顾后下去,只怕连这个难得的机会也错过了。于是我按照计划,假装醉酒,然后晃晃悠悠着身子,一头栽进李如柏怀里去。 这一招看似是美人计,但其实我本意并非要献媚这个李总兵。而是我在赌,赌我这张所有人都说和六夫人极像的面容,能引起他的注意。毕竟当年,是他忤逆李如松将我救下的。虽然时隔多年,只怕他也难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装醉我没装过,但两眼一抹黑地瞎撞,我还是无师自通的。唯一没有计算好的,就是撞个满怀时的姿势。我本想着撞进他怀中去,谁知道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竟然步子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李如柏那一拨人都被我的举动给唬住了,我继续假装醉酒,磨蹭着爬起来,对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李总兵赔罪道:“失礼、失礼……小女子失礼了。” 搁近一看,那李如柏年近古稀,胡子花白,但却丝毫不减英姿,可见他年轻时应也是位翩翩公子吧。他身边的杨镐,也是位精气神十足的老头。 李如柏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眼,我故意装作眼神躲闪地想要溜走,立马就被喝住。 “慢着——” 我心脏狂跳着,希望李如柏真的就这么上钩了。 “你转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微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李如柏果然是一诧,命令般地问道:“你姓甚名谁?” “小女范氏……” 未待我说出名讳,李如柏便先虎躯一震,瞪大了眼睛,一丝也不松懈地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幸亏他身边的杨镐打破僵局,问道:“李总兵,怎么了?” “杨大人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情未办。”李如柏虽然是对杨镐说道,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我的身上。 看来我的计策奏效了。李如柏的表情,分明是看到了故人时的惊诧难平。我既然告知他我姓范,那他心下肯定已猜到了,我就是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六夫人遗孤。 杨镐一头雾水,却也不愿扫兴,便领着一众人去了雅座。待杨镐走后,李如柏发声问:“姑娘可否移步一叙。” 只要他愿意给我机会一叙,那我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于是我跟着李如柏进了另一间雅座,他连随从都未带,只身一人邀我入座。 我才坐下不过半秒,他便开门见山:“你不请自来,到底所为何事?” 看来我方才那些雕虫小技,真的是瞒不过这位李总兵的眼睛呐。在他面前,我确实是太嫩了,跟赫图阿拉城里的那些同龄的阿哥们打交道,我还能绰绰有余,但是一跟这些父亲辈的人说话,简直是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要不怎么古话说,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呢。 “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既然如此,我不如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在广宁觅得一个安身之处,眼下辽东战事正起,不知哪天就会打倒沈阳来。我不愿四处流离逃难。李总兵驻扎广宁,证明广宁重镇还是安全的,所以……我想搬去广宁。” “哦?你觉得这沈阳不安全?” 看来李如柏是想打算先试探我的底。也对,我这样怀有目的性地接近他,他肯定会有所防范。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抚顺失陷,这接下来不就是沈阳了吗?” 李如柏不置可否,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打转,“十多年前,范楠临终前给我留信,说你得天花死了。万历二十年至今,快三十年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范筝筝。”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十年了,我仍旧有一副十五岁的容貌。是的,真正的范筝筝,或许在万历三十五年就去世了,然而我必须要利用那个范筝筝身份,来和李如柏谈判。 我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个伤疤来。六夫人说,这是当日她在我身上留下的记号。不管李如柏会不会信我,我也走投无路,在此一搏了。 那个伤疤映入他的眼帘,竟是令他将手中的茶盏都摔在了地上。 “三十年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去了阴曹地府。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 李如柏长叹一声,“李家已经不复当年了。我自己也是朝不保夕,何况是出手帮你?” 我明白李如柏的处境,他早就告老在家多年,打算安享晚年的。只是抚顺一役,震惊朝野,张承荫战死,辽东无人可守,他才又被强拉上了这总兵之座。李成梁和李如松相继离世,他作为李成梁第二子,多少在这辽东还有些名望,无奈之下,临危受命赴任。若是与大金再战,再败,只怕他自己也难逃其咎。 “我有难言之隐,必须离开沈阳,销声匿迹,”我既然有求于李如柏,干脆就跪拜在他面前,正好也算是谢他当日的救命之恩了。 “我明白今日此举的冒失,若非时间紧迫,也不会出此下策。望李总兵谅解。” “既是难言之隐,倒不如说出来听听,看看是否只有我能解此围。” 我心想:这李如柏不是别人,他知道六夫人的事情,更知道我的身世之谜,或许我直言我的难处,他会更愿意出手相助呢? 六夫人走前的信里说过,子贞此人心地仁慈……子贞乃是李如柏的字。连六夫人都说他是个心地仁慈之人,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李总兵觉得,奴酋为何要先攻抚顺?” 李如柏沉思了一会儿,反问我道:“为何?” “抚顺城破之日,我就在城中。”我沉声说道,“当日我在抚顺守将李永芳府上当差,那奴酋知晓了我的行踪,追到了抚顺,还险些屠城。我的身份,对他而言便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不除我是不会后快的。” 李如柏轻哼了一声,“按你的话说,抚顺之役,是因你而起?” “我知道李总兵心中有惑,”我从袖子里掏出先前李延庚给我的银两,“这是我从抚顺将军府上带出来的银两,上面有将军府的官号。李总兵觉得,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第89章 【移居广宁战不歇】 “李永芳降了金,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如柏看过我的银两官号后,相信了我曾在抚顺将军府当差的事情。 “李永芳此人虽然势力,但他的部下里还有不少一心向明的凯将。” 李如柏赞同地点了点头,“听闻守将除了李永芳和赵一鹤外,其他全都以身献明,战死城楼之上了。” 说到这,我想起了那个狂傲的王命印,叹惋地说道:“李永芳降金,也是考虑保住两万百姓的性命安危。若他当日不降,只怕抚顺早就是一片血海了。我得其部下优待,城破后趁乱将我从南门送出了抚顺,才捡回了一条命。” 李如柏叹惋,“唉……区区几员守将,哪里抵挡得住那建州胡酋。抚顺之失,是那张承荫轻敌、不懂兵法、不知智取之失。” “朝廷复派李总兵来守辽,看来是希望重振当年李家在辽东之威望吧。” 毕竟李成梁守辽期间三十年,辽东从边备废驰,到拓疆近千里,其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 “辽东……是个苦差。父亲守辽一世,也抵不过言官几句诋毁。唯有战事打了起来,战败了,才想起原来这大明还有个‘南戚北李’。李家为大明鞠躬尽瘁,大哥战死蒙古,四弟在援朝血战,身受重伤,郁郁而终,五弟猝于宁夏……如今这个总兵的位置,我坐得心寒。” 说到这里,李如柏缓缓地站了起来,打定了主意一般,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罢了,人到晚年,很多恩怨也就看得淡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年是我救下的你……这个债,就让我还清罢。” **** 这一次,我打算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可觅的痕迹,即便是与范文程,我也没有透露半分。私会过李如柏的第二日,我便不留一点音讯,拿上包袱,跟着他的部队去了广宁。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郁结却终究无法相守,倒不如放下,倒不如离开。我打算在广宁城安身立命,直到努/尔哈赤百年的那一天。范文程也同我分析过了,这辽东的战火,一定会先从东南烧起。抚顺、清河之后,还有叶赫,叶赫之后还有沈阳、辽阳,再之后还有铁岭卫,才会轮到这辽西重镇广宁。虽然不知道大金会不会势如破竹地连续拿下这几个重镇,但就地理位置上来说,广宁绝对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在四百年后,辽宁省已经没有叫做广宁的地方了。广宁在沈阳往西百余里的地方,中间还隔着辽河,应该是现代辽宁省锦州市的地界。然虽如此,这小小广宁,却也是辽东往山海关的必经之路,兵家必争之地。 我才到广宁没有多久,七月,战报便传过了辽河。 过去的几个月里,经略杨镐鉴于清河城的战略地位至关重要,守为绝境,战为奇地,大举施工修筑防御器械。明朝末期,已经有了火炮等热/兵器的出现,据说杨镐将整个清河城上布满火炮、枪械、铁弹子及滚木矢石等守城器具。还同时任清河守将邹储贤合谋计划:敌若来犯,士兵应设伏于城外山径小路或山间狭地,来实施阻击;万万不可拥兵于城,束手待毙。 杨镐既然洞察了清河之险要,提前准备,证明他并非是个庸才。清河堡如今有一万左右的守兵兵力,加上如此易守难攻的地势,看来是万无一失的。 七月初三,努/尔哈赤果然派了些士卒去挑衅清河边界。届时杨镐奏报:“回乡高得功等报,奴酋约在七月初三日,犯清河一带,收割田苗,才往北攻金台失去。” 这一封奏报,真叫人大跌眼镜。杨镐以为,努/尔哈赤此番挑衅清河之举,意在声东击西,看似是冲着清河堡去的,实际上,他真正的意图是北攻叶赫。 结果,二十日。努/尔哈赤亲统八旗军向清河城进发,当天就围困了鸦鹘关。金兵此举,虽大大出乎了杨镐的意料,但好歹清河已备战多日,倒不算是措手不及。原本清河已做好了十足的把握迎战,谁知好死不死,当日守将邹储贤闻讯,即刻下令闭门据守,完全不听杨镐当初制定的设伏山间的战略。这么一来,清河城就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地势优势。 战报传到广宁,李如柏和其三弟李如桢皆愁上眉梢,忙不迭地在府上聚头,商量应对之策。 二十一日,金兵冲破鸦鹘关,抵达清河城外,开始攻城战。起初因守军炮火、滚木雷石齐下,遂强攻失败。金兵随即改强攻为围困,并派降将李永芳到城下劝降。遭严词拒绝后,再令环城强攻,凡八进八退,自晨至暮,后金战死数千人,攻城不下。入夜后,在夜幕掩护下,金兵各军以板车为掩护,掘地三尺,挖陷城墙,城东北角遂塌落,又乘明军慌乱,叠尸登城。邹储贤在绝望中,焚衙署妻孥,亲入战阵,阵亡。二十二日清晨,金兵破城而入。城内明军官兵六千余人及五百多户居民奋起巷战,孤军奋战而败,军民被杀万计,而无人投降。清河堡至此彻底沦陷。随后金军拆除了清河城的城墙,又将三岔堡至孤山堡一带民房尽焚烧之。并拆毁一堵墙、碱场二城,使明军自清河至抚顺城无存身之地。然后收取地窖谷物,田中青苗,则纵马放牧,造成清河一带五六十里以内人烟断绝。 我沉痛地听着这份句句啼血的战报。尤其是那句‘被杀万计,而无人投降’,真真宛如在我的心口剜上一刀一般。我未曾想到,原来身处乱世,即便我非这个时代之人,却也能感受到这份民族大义的切肤之痛。降,还能苟且偷生,不降,便是杀身成仁。 更可怕的是。从抚顺到清河,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如今,我真的不知,就算他日还能够活着回到赫图阿拉,我又该如何面对皇太极,面对那些女真故人。在知晓了这些残酷的屠杀之后,我如何还能和以前一样,只把他当做一个我心所许的少年呢?从前他害褚英入狱,我便是足够心疼了,现在他背负的,何止是一条人命呢? 我除了心疼,别无他法。这个时代里,我阻止得了一次屠城,阻止不了日后的每一场战役。大明子民,有固守气节有如清河百姓的,宁死不屈,杀光了一个清河,杀得完全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吗?这个民族矛盾,对异族人的排斥,是大金,或者说日后的大清,永远也无法根治的。 清河一失,辽东由此而失去了屏障。明廷真正的感觉到了事态之严重,连忙举国各地调集兵马。八月,金兵马不停蹄地转攻沈阳、辽阳。得知线报后李如柏连忙排遣兵马前去支援,并通知叶赫出兵抗击其腹背,神宗下令调山海关、保定、铁岭、大同、广宁、开原诸路兵赴援,尚未出关,有谕旨特赐杨镐“尚方宝剑”,得斩总兵以下官。于是杨镐为肃军纪,就清河逃将陈大道、高炫徇斩于军中。努/尔哈赤见形势不佳,便于九月主动撤兵。沈阳之危遂解。 入冬,四方援兵始集。明军终于从被动挨打的状态,开始正式的反击。十万大军集结,大举出兵赫图阿拉,一剿建匪。 万历四十六年岁末。这是我在广宁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然而因为辽东战事,这个冬天显得异常的清冷。这短短半年的时间,辽东已是天翻地覆,战争的脚步比我预想之中来得还要快。 我住在广宁承天府上,时不时地也会看见几员明朝大将出入,他们个个都身居高位,除杨镐外,常常出入承天府的还有开原总兵马林,辽阳总兵刘铤以及特赦镇守山海关的总兵杜松。这各路兵马集结,看来神宗是想一举重挫大金,广宁城中人人都说,这一次大明派足了兵马,国库还加派饷银两百万两,是势在必得了。 李如柏忧心战事,但还是不误喝酒作乐。来这广宁之后,我才发现他真真是个慢性子,万事求稳不求急。有时候兴致好,他也常常跟我提一些当年六夫人在府上的趣事。 “其实六夫人与我年纪相仿,那日嫁到将军府上时,更是个沉默寡言的深闺女子。哪知道后来有一日,来个西洋传教士,她居然能无碍地与人交流,说一口流利的梵文,连父亲都没想到。” “不仅如此,后来六夫人还常常预言中时事,就连当时的西学东渐,也全被她言中了。所以在将军府上,她的地位极高,一般人父亲都不允其去惊扰她。” “西学东浙?” 李如柏细说道:“你可知利玛窦此人?这人万历庚辰来到大明传教,此人游历天竺,见多识广,宣扬天主教义,在民间广为流传。” 天主教……原来西方传教士早在明朝末期就进入了中国。我心中再一次加深对六夫人身份来历的确信。这大明朝,能几人和西洋人交流无碍的? “原来夫人生前,有这么多轶事……” 李如柏的思绪飘远,“如今看来,当日六夫人的预言,一个个都应验了呢……” “夫人生前,还有何预言?”我好奇道。 “她说……若父亲亡,则辽东亡,而后金兴。”李如柏沉重地长吁一口气,“万历四十三年,父亲去了之后,奴酋马不停蹄地就建立了大金,不过三年,就攻破了辽河以东的抚顺、清河两重镇……辽东,怕是真的要亡了。” 李成梁的去世,是辽东没落的开始,也是大金崛起的开始。六夫人这并非预言,而是……陈述一个四百年后能从史书里读到的事实罢了。 “要知道……辽东一丢,山海关没有屏障,京城就危在旦夕了。这大明,还能有多少时日呢?” 李如柏竟是有些自怨自艾,道:“我李家,虽为认作外姓,却对大明一片忠心。这个辽东总兵的位置,有多少李氏之人坐过?我年近古稀,早该在家安享晚年了,皇上一声调令,我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若辽东真的大势已去,又岂是再来十个李成梁救得活的?” 李成梁膝下九子,皆为武将,镇守边关,三个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李氏一族,为这辽东,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你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说说看,你到底是想做汉人,还是胡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心中想的是,其实做汉人罢、胡人也罢,我来到这大明朝,只是想寻回一生挚爱罢了。至于血缘这件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耿耿于怀,也无法改变。 “我……只想保命。” 第90章 【萨尔浒役定乾坤】 万历四十六年岁末。时蚩尤旗长竟天,彗见东方,星陨地震,识者以为败征。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等皆以师久饷匮,催发红旗,督促杨镐发兵。 古人迷信,这彗星划过东边,乃是败兵之兆。然而这四路云集的兵马,多耗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的粮饷,朝廷自然希望速速发兵,以缓饷银的空缺。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努/尔哈赤亲率大军攻叶赫部。掠得村寨二十余个,后开原明军前去支援,金兵才退回了赫图阿拉。杨镐派使者去赫图阿拉商议罢兵,与金止战,然□□哈赤回书拒绝。 见和谈不行,朝廷施加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在这多方势力的作用下,二月,杨镐会总督汪可受,与巡抚、巡按等定议,于二月十日誓师,二十一日出塞。届时会兵分四道,由总兵官马林出开原攻北,杜松出抚顺攻西,李如柏从鸦鹘关出趋清河攻南,东南则以刘铤出宽奠,由凉马佃捣后,而以朝鲜兵助之,号大兵四十七万。然未可知的是,原定出兵之日突遇天降大雪,士兵不前,遂发师之期泄露。只好改为同月二十五日再征。 此战明军号称四十七万大军,实际据我所知,兵力在十万上下。其中还有一万余人乃是叶赫、朝鲜派来的援兵。 李如柏出征前的那一日,正好是满天星陨,天有异象,连带我随手的那串陨石坠子,都异常地开始散着青色的幽光。这串坠子跟随我身侧这几年,一直都只是块寻常无奇的石头,这次伴随着天象而生异变,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对劲。 仿佛是一种征兆,然而我无法知晓,这征兆到底是什么。 难道真的预兆着此战必败?还是……在预兆我在这明朝的时日已无多了? 我忧心愈重。因为这串陨石是六夫人留下的,或许当日她所做的预言,皆是以此石而断论的。这个青光,一定预告着什么。 两军交战,总有一方要落败,然而我却在为我的前路担忧。李如柏亲自领兵出征,若是遭遇不测,我便真的再无人可依,只能背负着四处流落的命运了。于是前思后想,还是连夜去找了李如柏,把我心中的担心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此番出征,皇上调集了四海精兵,还有战无不胜杜太师——杜松,还有攻无不克的刘大刀——刘铤坐镇,就算没有十全的胜算,也该有七成吧?” “从眼下的兵力对峙来说,确实如此,只是……无论李总兵信不信,天象是败兵之兆,此石是当年六夫人留下的遗物,也因此天象发出异常的青光,只怕……” 我不敢说出“大败”二字,但是我必须让李如柏明白此战的凶险,而不是一味轻敌,冒死陷阵。 “这算是忠告吗?” 我神情肃然地点点头,“我自然希望李总兵能凯旋而归。只是万一,双方激战,势不能敌,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忠告了,李如柏活到这个年纪,应是看遍了生死一念,前有李如松战死蒙古,后有李如樟卒于宁夏……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对六夫人的箴言深信不疑,希望我的忠告,他也能记在心上吧! 这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李家。李氏一脉,为大明做得已尽够,不能就这么亡了。 杨镐出兵前,上奏“擒奴赏格”,经兵部尚书黄嘉善复奏,神宗批准,颁示天下。赏格规定:若军中有人能擒斩奴酋者赏银一万两,并升都指挥使;擒斩八大贝勒者赏银两千两,升指挥使;且放眼李永芳、赵一鹤、佟养性等叛将,若能俘献奴酋,可以免死叛国之罪。又诏令叶赫贝勒金台石、布扬古若能擒斩奴酋首级,将给与建州敕书并封龙虎将军、散阶正二品。若擒斩其余奴酋的十二亲属伯叔弟侄,及其中军、前锋、领兵大头目、亲信领兵中外用事小头目等,一律重赏并且封授世职。此擒赏令一下,大振人心,尤以总兵杜松为甚,立誓斩得奴酋首级,否则无颜面圣。 杨镐的计划是兵分四路出击,直捣金兵老巢赫图阿拉。这四路分别是开原总兵马林亲率的一万五千兵马,出开原,经三岔儿堡而入浑河上游,从北面进攻;山海关总兵杜松亲率三万主力大军,为主攻,由沈阳出抚顺关入苏子河谷,由西面进攻;辽东总兵李如柏亲率两万五千兵马,由西南面进攻;辽阳总兵刘铤则亲率一万余兵马,东去会合朝鲜、叶赫援军,总计两万兵马,经宽甸沿董家江北上,而由南面进攻。 得到清河、抚顺孤立无援的教训后。杨镐又另设总兵祁秉忠及辽将张承基、柴国柱等部驻守辽阳,作为机动增援部队;另一位辽东总兵李光荣,则驻守广宁,坐镇后方,副总兵窦承武驻前屯监视蒙古各部;以管屯都司王绍勋总管运输粮草辎重。杨镐本人则坐镇沈阳,居中指挥。 从明军的部署来看,这可谓旷世空前的一战,确实是做到了万事俱备,万全之策,焉有战败的道理? 然而我手中的陨石却青光愈盛……成也杨镐、败也杨镐,大明是否能扭转辽东之乱,便看此战见分晓了。 赫图阿拉,我一别经年的赫图阿拉,那个命运指引我来到的地方……真的能抵过这一劫吗? **** 二月二十八日,时西路军杜松,从沈阳出发,到抚顺关稍作休息,但杜松为抢头功心切,于是星夜列炬,竟是在一日之内,冒雪急行了百余里。二十九日,便抵达了浑河岸。原本是四路明军齐头并进之势,然杜松所率领主力明军却先行进至了萨尔浒山。时杜松得到线报,金兵正在铁背山上的界藩城修筑防御设备,以抵抗明军攻城。 这界藩城的界藩二字,乃是女真话的谐音,意为两河交汇之地,实界藩城往西不远便是浑河与苏子河的交汇处。城北临浑河东岸的吉林崖,城南为苏子河对岸的萨尔浒山。这伫立在铁背山上的界藩城,树木浓密、怪石嶙峋、三面临水、一面连山,地理位置极为险要,更是赫图阿拉都城的咽喉之地。过了界藩城,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直抵赫图阿拉了。于是杜松当即下令,并分兵为二,以主力驻守萨尔浒附近,自率万人进攻吉林崖,势要大破金兵,拿下界藩城。 三月初一,杜松不听总兵赵梦麟劝等众将劝谏休整,强命渡河,意在兵贵神速。然而渡河期间,因为军队的兵甲攻城器械等过重,难以跟上先头部队的步伐,杜松遂只好率先头部队先行轻装渡河。然金兵亦是有备而来,□□哈赤趁明军渡河期间,损毁浑河上游堤坝,一时间河水陡涨,明军被水淹死者甚多,致兵伤马毙,锐气大挫。过浑河后,杜松以全军之力,集中攻打吉林崖。然午时,代善所率领的先头人马已抵达了界藩城南。 以杜松这个勇猛好攻的性子,怎么会在这时候审夺时务,即便要退,也会在浑河被拦截,遂一鼓作气,强攻吉林崖。代善率一千精兵火速增援吉林崖,明军虽有火器之利,却也一直未能攻下。 到了申时,努/尔哈赤所率的大部队也赶到了界藩城。然其却未增援吉林崖,而是调头去攻萨尔浒明军大营。当时驻守萨尔浒的明军不过万人,而努/尔哈赤所率兵马足足有三万七千余。驻守萨尔浒大营的总兵王宣、赵梦璘等统率殊死抵挡,最后寡不敌众,明军大营被攻破,王宣、赵梦麟战死。流窜的明军争相逃命,全线溃败。 杜松军见萨尔浒大营已破,军心大动。两军在吉林崖奋战至深夜,因明军火器燃光,让金兵得以从暗击明,势如破竹,杜松被被大金贝勒赖幕布射杀身亡,参将柴国栋、游击王浩、张大纪、游击杨钦、汪海龙和管抚顺游击事备御杨汝达也战死。 萨尔浒的败兵之势头,从杜松冒进而致使明军西路主力全军覆没告始。 三月二日,努/尔哈赤大败杜松明军主力后,带兵北上,迎敌北路马林的兵马。金兵依借山势险要与明军对峙。杜松兵败,南北路明军形单影只,只有殊死一搏,遂主动出击,酣战多时,最终势不能敌,明军大败后悉数被杀,马林仅率数人而逃。 东路刘铤所率明军,应路途险阻,山路崎岖,行进困难,浑然不知西北两路兵马皆已失利,仍按旧旨,向北开进。 三月三日,为全歼刘军,努/尔哈赤想出一招诱敌深入之计,以少数俘虏士兵假扮明军,并持杜松军令箭和大明旗号。诱其速进,实则早已布置埋伏,计划在赫图阿拉城南阿布达里岗将刘军一网打尽。刘铤信以为真,下令轻装急行,最终遭到伏击后,兵败身死。 然杨镐坐镇沈阳,掌握着机动兵力施援,却未对三路明军溃败做出任何应对之策,仅在三月五日,忙传令给行动迟缓的李如柏所率南路明军回师。 三月初八,战报传到广宁。 这一日,广宁城,哀声一片。十万明军,除南路李如柏及其部溃逃,得以侥幸外,余部全军覆没。 如果抚顺之失、清河之殇,只是明金之间的初试,那萨尔浒一战的战败,可谓是给了大明的心口一下钝击。这一役,大明可谓是倾天下之力,尽征宿将猛士,及朝鲜叶赫精锐,以十万对六万,却以全军覆没收场。这——将会是永永远远被载入史册的一战。 萨尔浒一役大败后,陨石也不再有青光散出,我心中的担忧,最终还是落实了。 战报中说,李如柏得以侥幸,然明廷朝野上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我仿佛可以看见,李如柏会步入他父亲李成梁的后尘,被言官弹劾,走向没落…… 萨尔浒大败的消息传到明朝都京城顺天府,顺天府人心惶惶,甚至米价陡涨。 明朝两元大将杜松、刘铤皆战死。主帅杨镐兵败之后,引咎辞职,后被拘押审查。总兵马林逃回开原。李如柏被言官所劾,引罢辽东总兵一职。此战,明军共死伤五万兵马,元气大伤。辽东大势已去,危在旦夕。 四月,李如柏下台之后,其四弟李如桢接任辽东总兵,驻沈阳。神宗下令,擢升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杨镐为辽东经略。 兜兜转转,这个辽东经略的位置,又回到了熊廷弼的手上。 这个广宁承天府自然也易了主,我跟着李如柏的旧部回到李氏老家铁岭。李如柏败兵还京后,他成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也不问世事,甚至告老还乡,但是世人又岂会放过他。萨尔浒一失,汉人万夫所指,都在杨镐和李如柏二人头上。杨镐如今下了狱,李如柏辞官回乡,但世人的口诛笔伐,却丝毫没有断过。杨镐和李家交好的事情,被搬上来台面上来大肆宣扬,当年杨镐和李如梅情同手足,甚至不惜拖延军情,也要让李如梅强占头功的事情被群臣所指。更有甚者,猜测他二人早就知道此战会败,李如柏的南路明军才会一路拖延,未有交战,就闻讯而逃。李氏一家,何时承受过这等的污名? 第91章 【祸起萧墙失辽沈】 我在铁岭没有住下多久,转眼间,金兵在大败明军于萨尔浒后,歇了不过三个月,就趁明军不备,纠集兵马,转攻开原、铁岭。 得到消息后,我和李如柏一家唯有弃铁岭,转投靠李如桢所驻兵的沈阳。 六月,后金兵数万骑从静安堡入,乘开原疏于防守之机,一举而下,那萨尔浒一战捡得一命的开原明总兵马林,最终难敌金兵,战死开原。随后纷拥而至的自铁岭援兵也被逐一击败。战报上说,金兵从开原掠回的人畜财物,足足运了三日犹未尽。 这熊廷弼经略辽东的任书刚下,还未出关赴任,开原就失守了。 熊廷弼上言:“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欲保辽东则开原必不可弃。敌未破开原时,北关、朝鲜犹足为腹背患。今已破开原,北关不敢不服,遣一介使,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腹背忧,必合东西之势以交攻,然则辽、沈何可守也?乞速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 此奏疏意在言明开原在辽东之重要,失开原,何以守辽沈?纵观辽东,如今已不剩几处地界不被金兵踏足了。况且开原城大民众,是明朝联络女真和蒙古部落的重镇。以此而恳请朝廷,不要再减扣粮饷,或是群臣相互肘击,将此危机交托给我一人应对,这是不光是误了我、误了辽,更是误国! 神宗听后,全部允与准许,并和当日信赖杨镐一般,赐其尚方宝剑。 我们才到沈阳不过两日,铁岭便失守了。这时候,熊廷弼还未出山海关。金兵席卷辽东之速,已无人可挡。一时间,即便是沈阳,也开始民心摇晃,四处逃窜。 这个我熟悉的沈阳城,半年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当日的繁盛。李如桢驻兵沈阳,亦接到了支援铁岭的请求。铁岭已失,如今再去贸然支援,无疑是自寻死路。李如桢便以就算是夺回了铁岭,也没有来兵马守住这铁岭卫为由,拒绝出兵,死守沈阳。 这天是李家好不容易聚首的家宴,李如柏一家家眷和李如桢一家家眷皆在府中。 眼下战事吃紧,李如桢也无心扮演,只是李如柏如今前来投靠他,也应当好好招待一番。我同属在李如柏的家眷之中,有幸得以一入这沈阳总兵府。 萨尔浒战一别后,李如柏也许久未见他这位四弟,两人有生之年,得以再这样相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熊廷弼,又是他……”席间喝着酒,李如柏也不忘怨声载道,“当年他经略辽东,愣是跟父亲过不去。这个南蛮子,只怕这次带着尚方宝剑二赴辽东,又要拿我们李家开刀。”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拿谁开刀都好,反正我李如桢问心无愧!他若懂得如何用兵,那就自己带兵去支援铁岭吧!”李如桢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因为未增援铁岭一事,被熊廷弼骂了个狗血淋头。 “四弟,话不是这么说的,”李如柏到底要老练圆滑些,劝诫道,“你我这些武将,不怕兵败胡酋,怕得更是朝中那些言官……人言可畏,一封奏疏呈去,可能就是要杀头的。” 李如桢还是不服气,“他不就是握着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吗?我就不信他有那个胆子,敢凭这一点就治我的罪,杀我的头!” “四弟,这句话千万不要在外头说,眼下这辽东,谁握着尚方宝剑,谁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虽说这尚方宝剑也不能斩总兵以上之官,但放眼日后,这南蛮子在辽东的日子还长呢,四弟万万不要去招惹他才是。此人决断专横,不通情达理,更不似杨镐与咱们李家交情深厚……” 结果这一餐难得的家宴,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熊廷弼”这三个字,给搅得食不知味了。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来到沈阳的街道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大街,以往热闹奢靡的酒楼,估计也都歇业逃难去了。唯剩沈阳的月亮,一如记忆中那般明亮。 今日白天,我曾恳请李如柏,能否派人一探范氏兄弟如今的状况,谁知道下午李如柏的部下便告知我,范氏兄弟去年年末便已投诚后金了。 范文程终究是迈出了这一步,我心中是欣慰,也是悲哀。欣慰他终于得以施展他的才华,悲哀……是悲哀他身为汉人,后世不知会承受多少的谩骂。如今,我心中牵挂之人,悉数都在赫图阿拉了。独留我一人在这大明的土地上,思索着,煎熬着,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七月,熊廷弼路经沈阳、辽阳,一路安抚边民,一路前来辽东赴任。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斩首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此祭奠死节的将士。 然而他的肃清辽东之举措还没有完,八月,又将贪污行贿的将领陈伦给斩首了。最后他这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终于烧到了李如桢头上。 九月,熊廷弼以十不堪上书弹劾李如桢,以其拥兵畏敌,拒援铁岭一失职,令严法行,请求罢免李如桢辽东总兵官一职,申用李怀信赴任。李如桢无耐,只能解甲归田。 李家只好又搬离了总兵府,入住农户别院。 熊廷弼到了辽地之后,令佥事韩原善往抚沈阳,惮不肯行。继命佥事阎鸣泰,至虎皮驿恸哭而返。最后熊廷弼只好亲自巡历,自虎皮驿抵沈阳,复乘雪夜赴抚顺。总兵贺世贤以抚顺之地近敌营而阻止,熊廷弼却说:“冰雪满地,敌不料我来。”于是鼓吹入。时兵燹后,方圆数百里了无人迹,熊廷弼祭诸了那些为守城而死者,大哭。紧接着耀兵奉集,相度形势而还,所至招流移,缮守具,分置士马,于是辽东人心复固。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神宗朱翊钧因长期酒色无节,加上辽东战事接二连三地惨败,受国事困扰,终于病重不起。 四月,朝廷以辽东前线兵力不足为由,调派秦良玉率兵援辽,神宗赐其三品官服,并授其兄秦民屏为守备,其弟秦邦屏为都司佥书。 没想到,我在这明朝的有生之年,真的能看见这位中华历史上著名的女英雄赴任辽东。 这一年里,金兵也没有闲着。五月,金兵略地花岭。六月,略王大人屯。 然而时下明廷中,却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七月二十一日,明神宗崩,终年五十六岁。二十二日发丧,二十三日颁布遗诏,命皇太子朱常洛嗣位。 一个月之后,皇宫里爆发了举朝震惊的“红丸案”。这位本就身体羸弱的光宗皇帝,在位不过一个月,便因“红丸案”而暴毙身亡。其长子朱由校继位。紧着着,又爆发了“移宫案”。后宫党派纷争不断,而那个臭名昭著的魏忠贤,也一跃登上了明末的政治舞台。 从神宗到光宗,再到朱由校,再到明末阉党横空出世。我知道,大明的末路已近。 原以为这明廷皇宫里的闹剧会就此收场,没想到却祸水东引,竟然还牵扯到了远在辽东的熊廷弼身上。 八月,金兵略蒲河。将士失亡七百余人,诸将世贤等亦有斩获功。 这朱由校刚刚继位,以给事中姚宗文为首的言官却开始连章弹劾熊廷弼,说其事“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无谋者八,欺君者三”,熊廷弼恼火,极力辩解,再疏自明云“辽已转危为安,臣且之生致死。”最后自请缴还尚方剑,力求罢斥。 这辽东风云变换,真的是一日一个天下。我虽不知这言官惑乱其中深浅,但想来熊廷弼虽有镇辽之才,但实在不善人际。说熊廷弼这个人不懂治理辽地,倒不如说他是不懂笼络辽臣之心。刚来辽东,就把原来的守将都得罪了个遍,加之他心情刚烈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自然玩不过那宦海沉浮,最终受人排挤。朱由校不堪众臣之奏疏,最终准许熊廷弼去职。令袁应泰接应经略辽东,同样赐尚方宝剑。 天高皇帝远,这坐在顺天府的朱由校不知辽东的真实情况,躲在沈阳的我,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八月金兵入抚顺而滋扰沈阳,熊廷弼亲自驻兵沈阳前线,督兵对敌。致使这半年来,金兵都拿不下大的城池。可惜明末朝廷各种党派势力相争,波及不断,熊廷弼对朝中那些奏疏的人言,你们若是有疑惑,就亲自来辽东看看,看看这辽东如今在我督军之下到底有没有那般不堪。 十月,袁应泰奉旨赴任辽东经略。持尚方宝剑后斩杀贪将何光先,又罢免大将李光荣及以下十余人,准备策划收复抚顺之大计。与此同时,还一路收抚归顺了不少蒙古的边民。蒙古时遭大灾,不少人流落到辽东来乞讨,袁应泰想招抚这些蒙古人,并让他们上阵去对付金兵。却没想到,这些蒙古人居心叵测,根本是来者不善。 熊廷弼走后,不过半年,金兵卯足了兵力,终于拉开了辽沈之战的序幕。 抚顺、清河、开原、铁岭……到如今的沈阳、辽阳,放眼整个辽东,已无处可躲,无处可藏。李如柏又举家迁回了辽西首府广宁,离开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沈阳城,看了一眼那大明的旌旗。因为我知道,若有生之年,我还能回到沈阳的话,这里只怕……已经易主了。 天启元年,三月十二日。金兵进攻沈阳,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出城奋战,败北而回。次日,金兵与诈降的蒙古人里应外合,沈阳城遂失陷。沈阳是辽阳的屏障,沈阳一失,辽阳岌岌可危。袁应泰率领全部兵力,退守辽东首府辽阳。 为了势必保住辽阳,袁应泰下令调集附近营堡所有的兵将,在城楼外挖了三四层城濠,引太子河水注濠,环城列炮把守。 三月十八日,金兵进攻辽阳,鏖战三日,二十一日,袁应泰应战失利,辽阳城内起火,守军大乱,蒙古人带着妇女在城门口迎接金兵,袁应泰知大势已去,辽阳城不保,叹息对张铨道:“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遂佩剑印自缢死。其妻弟姚居秀从之。仆唐世明凭尸大恸,纵火焚楼而死。辽阳遂失守。 在沈阳、辽阳和接连被攻占后不久,辽河以东大大小小七十余座城堡都被金兵降服。 五月,□□哈赤大举迁都辽阳,兴建“东京城”。 第92章 【经抚不和李氏没】 自明金开战一来,金兵席卷辽东,已将一半土地收入囊中,而明军节节退败,死伤无数,至今未尝有胜绩。辽沈兵败,袁应泰以身殉国,朝廷只好再度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又用王化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 明朝上下,人尽皆知这王化贞乃东林党派,熊廷弼官复原职后,东林党即刻推举了王化贞任巡抚这一经一抚,两个派系,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甚是浓厚,整个广宁城都传着“经抚不和”的传闻。一是二人就广宁的兵力部署争执不下,王化贞提议要在广宁城外分营设立岗哨,熊廷弼却坚持要集中驻守广宁,城外设游击来防备。最后熹宗听取了熊廷弼的意见,令得王化贞大不愉快,顺势将所有军务都推给了熊廷弼一人处理。于是熊廷弼又耿直的将此事禀告朝廷,警告王化贞不得借口有人节制,坐失战机。而后援辽的士兵抵达后,二人又因定夺大军名号一事各执一词。 然真正点燃这“经抚不和”的,还要属一位名叫毛文龙的都司。此人八月时,因熊廷弼上书笼络朝鲜之策,派监军副使梁之垣去朝鲜钦差使臣。与此同时王化贞也派了毛文龙去率兵援助朝鲜。结果这个毛文龙居然一路趁守兵空虚,从金兵手上夺回了镇江,并杀了金兵守备。他将此事报告给了王化贞,王化贞自然要吹嘘一番,当即奏上了镇江大捷的捷报回京。这是明金开战一来,第一次有捷报传来,满朝大喜,加上朝中的东林党又力挺王化贞,更是几番修饰,让这个毛文龙一下从都司升到了总兵官,又加升到左都督,挂起将军印,还赐尚方宝剑,坐镇皮岛。这皮岛又名东江,临近海域,寸草不生,与金兵地界遥海相望不过八十里,已成为了明朝对金的重要防线。 毛文龙的横空出世,又让王化贞和熊廷弼两个起了隔阂。 九月,言官又揪着李如柏当日萨尔浒失利不放。萨尔浒一役,杜松、刘铤、马林等当日将领,如数阵亡,杨镐也下狱论罪,唯独李如柏还逍遥在外。所谓树倒猢狲散,杨镐没落,李家也再没有当日的辉煌。朝臣们自然会借题发挥,咬着李如柏不放。萨尔浒的这口锅,必须有人来背才是不过多久,李如桢也被言官弹劾下狱,罪至论死。 这天,李如柏一反常态地邀我去他屋中小坐,我不知所谓何事,但我知道他近来因为朝廷里各种对他的污蔑而情绪低落,足不出户。 客观来说,萨尔浒一战败了,不能单单只怪杜松,也不能怪杨镐,更不能怪李如柏。怪只怪如今明军实在缺乏作战经验,且治军不严,一有败迹,便溃不成军,难敌金兵之崛起。只是这天下悠悠众口,舆论之导向,言官惑乱朝局,唯可怜这些一生戎马都献给了大明的将士。 前有李如桢下狱,后又搬来广宁,这一年间四处迁徙,无处是家。李如柏气色非常不好,面泛青紫,多半是郁结忧心所致。 他见我来了,也没有下床,而是让我在他床边坐下。脱下了一身铠甲,他才真真像个老人,跟我遥叹起往事来。 “那奴酋当日在抚顺将军府为虏时,我和大哥就知道,他日后定会是个狠角色。父亲养育他,想要驯化他……可胡人就是胡人,他骨子里的血性,是改不掉的。” 李如柏这两年苍老了很多,不光是外貌,更是精气神上,早已不比当年。当年他还能带军出征萨尔浒,而今日,只怕下床绕院子走一圈,他的身体也难以支撑。 “古有云,人之初,性本善。这就是为何,我明知你是那胡酋的孽种,也抱着一丝侥幸,想要救活你。但你看那袁应泰在沈阳所为?他是瞧那些蒙古人可怜,才给他们食物,收编至麾下,只是胡人骨子里就是胡人,养了一窝狼崽子,最后呢……” 袁应泰的确是轻信了蒙古降兵,才失了辽沈,最后不得不以死殉国的。 我不作一言,静静地听着李如柏的长叹。 “那日在沈阳城救下你之后,我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到今天我终于知道,或许你的血液里,到底还是向着胡人的。” 对李如柏的断言,我只能沉默以对,他都说的话,也正是这些日子来我心中所纠结的。 在看过了辽东的巨变后,连我也在问自己,我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一面我不希望明军再这样挫败下去,不愿看着数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更有甚是被屠杀;而一面我又知道清兵入关是历史的必然。那一日日的战报军情传入我的耳中,太过沉重和深刻,让我心中异常痛苦。我恨□□哈赤,恨他虽然是我的生父,他虽有着举世无双的军事才华,却是个残暴不仁的人。我也恨大明,恨这腐朽的官场,让那么多辽东百姓白白送命。在这大明和大金间,我的灵魂都在被撕扯着。 “现在世人猜忌我们李氏一家,与那奴酋有交情,才会接二连三地失去辽东屏障。放金兵入辽西,偷生怕死,与奴酋勾结。我如今身无一官半职,在朝堂上是百口莫辩。要想证明清白,唯有以死明志……” 说道“以死明志”四个字时,李如柏居然面露笑容,仿佛终于得以解脱一般。 “大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万万不要寻短见啊!” 我好不容易忠告他在萨尔浒一战留有后路,保住一命,没想到竟还是扭转不了他的命数……李如柏所作所为,远罪不至死,只是人言可畏,世人的非议,又哪里是这个堂堂李成梁二子能够背负的? 原来人言非议,真的可以成为一把杀人的利剑。 “早知会有今日,我倒不如在萨尔浒战死呢?至少也能和大哥一般落得个好名声。” 李如柏沉重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也极痛心疾首。 “朝廷迟早有天要清算我的,我……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了。与其他日无端入狱论死,倒不如自我了断,来得痛快,这样或许还能保住四弟一命……我李如柏可以战死沙场,甚至死在那奴酋手上也是无憾,但我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大人,不要再说了……” 听到此处,我心中有如沉痛一击,恍然觉悟,他今日招呼我来,竟是……在交代遗言。 “这后面的路,恐怕李家再帮不了你什么了,也怨不得我李家……” 李如柏仰天长叹一声,“我此生,别无他愿。唯愿这后世辽人,能勿忘我李家,勿忘父亲威望!” 当晚。明天启元年,九月十三日。 李如柏执李成梁所留镇辽佩剑在屋中自刎,留下血书,以死明志。 消息传到明廷后,熹宗念在李成梁的功勋,赦免了李如桢的死罪。 李府上办了七天的丧事,时广宁有不少人前来祭拜。丧事由李成梁的七子李如梧主持,我跟着府上的女眷一同披麻戴孝,跪守灵堂。 第七日,李府浩浩荡荡地来了一拨人,李如梧忙不迭去迎接,我才知道,这拨人就是时任辽东巡抚的王化贞,和那位名噪一时的皮岛左都督毛文龙。 他们虽是前来祭拜的,但深谙时局的我,心中却无比明晰这前因后果。李如桢还有李成梁当年坐镇辽东,都是被熊廷弼拉下马的,可以说李家与熊廷弼此人积怨已久。既然王化贞和熊廷弼经抚不和,自然是要趁机拉拢这些李家余部的。 我本以为此事跟我没有多少牵连,便默不吭声,安守本分地守着灵堂。期间他们前来祭拜,我也一直低着头,没有刻意地去注意这拨人的言行。 谁知便是这个下午,前脚刚送走了贵客,后脚李如梧就将我的包袱全数收拾妥当了。我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而李如梧只说:“三哥去了,家中还有一大堆家眷要养活。你……还是走吧。” 我茫然无措地接过了包袱。走?我要走去哪里? 是啊,李如柏是我最后的庇护,如今他走了,我这个无名无分之人,当然要被扫地出门。 这个名震辽东几十年的李家,终是难逃没落。 广宁城那么大,再不济,最多就是露宿街头而已,我能挺过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然后跟府上的女眷们道过别后,离开了李府。 我忧心忡忡地走出李府,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竟在府外看到了一群意料之外的人。 王化贞和毛文龙那群人居然还没走,不仅没走,看他们的模样,却像是……正在等着我一般 我脚下的步子发虚,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只见那毛文龙先一步跨到我面前,用他那雄浑的声音说道:“姑娘,这边有请。” 我和他们这群人,一点儿交集都没有……唯一要说有点什么,就只是听闻了些他和熊廷弼不和的闲言碎语罢了。哪里知道这李如梧竟然是因和他们串通一气,才要赶我走的。 他们这群人,无一不是当下辽东权利最大的人,个个都是御赐的尚方宝剑,我区区小卒,简直是任由他们宰割的。虽然不知他们到底意欲为何,我都无比心虚。如今我无依无靠,假设要是这个毛文龙想强娶我,我也无力反抗。想到这里,一时间我心中充满了绝望。 然而他们人数众多,我根本无法反抗,只有认命地上了马。 大队人马招摇过市,最后回到了广宁的承天府。 我被“请”到了承天府上一间隐蔽的会客厅里,然而毛文龙、王化贞还有一位大将依次进了屋。 我望着眼前这三个陌生人,除了王化贞外,那两人又皆是五大三粗的武将,我握紧手心,坐立难安。一时间脑海里想了无数个可能,和无数个解围之法。 只见他三人坐定后,倒是王化贞先开口道:“姑娘不必紧张,今日找你来,不过是要你为我们、也是为这大明做一件事情。”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王化贞所说言会是何事,于是紧张地问:“王大人……要我做什么?” 王化贞与毛文龙相视一眼,拿出了一封书信来。 “我要你——去招降李永芳。” 我身躯一震,几度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 “招降……李永芳?” 我脑子里炸开了无数个疑问。他们是怎么会找到我头上来的,怎么会到李府上去找我……还有招降李永芳……我要怎么招降?把我送去建州吗? 而大脑做出的第一反应是,无论答案是什么,这趟浑水我都绝不能趟。于是我试图辩驳道:“我根本都不认识什么李永芳……” “哦?是吗?”毛文龙浓眉一扬,“我的部下里头,有从抚顺逃出来的,他们可说,当日亲眼看见李永芳抓着一个女子上了城楼——” “这辽地千千万女子,都督何以确信是我……” 我想要继续蒙混下去,谁知王化贞已经将书信摊在我面前,“我们是如何确信的,你一读这封信不就知道了?” 我双耳烧得滚烫,他们三人皆目光如炬地紧盯着我。霎时间,我有种自己是被审查的犯人一般,只要一撒谎,就会被他们当场识破,就差没有给我戴上手铐脚铐了。 我唯有颤巍地拿起信来,第一眼便看见了落款“李延庚”三个字,顿时心中大恸,不读那信中的内容,也猜到了几分这前因后果。 李延庚,这就是你所说的,守护大明的方法吗? 第93章 【骑虎难下赴辽阳】 1.《明史》:廷熊廷弼,字飞百,江夏人。万历二十五年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授保定推官,擢御史。 2.《明史》: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巡抚赵楫与总兵官李成梁弃宽奠新疆八百里,徙编民六万家于内地。已,论功受赏,给事中宋一韩论之。下廷弼覆勘,具得弃地驱民状,劾两人罪,及先任按臣何尔健、康丕扬党庇。疏竟不下。时有诏兴屯,廷弼言辽多旷土,岁于额军八万中以三分屯种,可得粟百三十万石。帝优诏褒美,命推行于诸边。边将好捣巢,辄生衅端。廷弼言防边以守为上,缮垣建堡,有十五利,奏行之。岁大旱,廷弼行部金州,祷城隍神,约七日雨,不雨毁其庙。及至广宁,逾三日,大书白牌,封剑,使使往斩之。未至,风雷大作,雨如注,辽人以为神。在辽数年,杜馈遗,核军实,按劾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 督学南畿,严明有声。以杖死诸生事,与巡按御史荆养乔相讦奏。养乔投劾去,廷弼亦听勘归。 4.《明史》:四十七年,杨镐既丧师,廷议以廷弼熟边事,起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宣慰辽东。旋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镐经略。未出京,开原失,廷弼上言:“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欲保辽东则开原必不可弃。敌未破开原时,北关、朝鲜犹足为腹背患。今已破开原,北关不敢不服,遣一介使,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腹背忧,必合东西之势以交攻,然则辽、沈何可守也?乞速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疏入,悉报允,且赐尚方剑重其权。甫出关,铁岭复失,沈阳及诸城堡军民一时尽窜,辽阳汹汹。廷弼兼程进,遇逃者,谕令归。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祭死节士。诛贪将陈伦,劾罢总兵官李如桢,以李怀信代。督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浚濠缮城,为守御计。令严法行,数月守备大固。乃上方略,请集兵十八万,分布叆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诸要口,首尾相应,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为应援。更挑精悍者为游徼,乘间掠零骑,扰耕牧,更番迭出,使敌疲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疏入,帝从之。。。。 《明史》:廷弼之初抵辽也,令佥事韩原善往抚沈阳,惮不肯行。继命佥事阎鸣泰,至虎皮驿恸哭而返。廷弼乃躬自巡历,自虎皮驿抵沈阳,复乘雪夜赴抚顺。总兵贺世贤以近敌沮之,廷弼曰:“冰雪满地,敌不料我来。”鼓吹入。时兵燹后,数百里无人迹,廷弼祭诸死事者而哭之。遂耀兵奉集,相度形势而还,所至招流移,缮守具,分置士马,由是人心复固。 《明史》:廷弼身长七尺,有胆知兵,善左右射。自按辽即持守边议,至是主守御益坚。然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 《明史》:明年五月,我大清兵略地花岭。六月,略王大人屯。八月,略蒲河。将士失亡七百余人,诸将世贤等亦有斩获功。而给事中姚宗文腾谤于朝,廷弼遂不安其位。宗文者,故户科给事中,丁忧归。还朝,欲补官,而吏部题请诸疏率数年不下,宗文患之。假招徕西部名,属当事荐己。疏屡上,不得命。宗文计穷,致书廷弼,令代请。廷弼不从,宗文由是怨。后夤缘复吏科,阅视辽东士马,与廷弼议多不合。辽东人刘国缙先为御史,坐大计谪官。辽事起,廷议用辽人,遂以兵部主事赞画军务。国缙主募辽人为兵,所募万七千余人,逃亡过半。廷弼闻于朝,国缙亦怨。廷弼为御史时,与国缙、宗文同在言路,意气相得,并以排东林、攻道学为事。国缙辈以故意望廷弼,廷弼不能如前,益相失。宗文故出国缙门下,两人益相比,而倾廷弼。及宗文归,疏陈辽土日蹙,诋廷弼废群策而雄独智,且曰:“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亲附,刑威有时穷,工作无时止。”复鼓其同类攻击,欲必去之。御史顾?慥首劾廷弼出关逾年,漫无定画;蒲河失守,匿不上闻;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 《明史》:当是时,光宗崩,熹宗初立,朝端方多事,而封疆议起。御史冯三元劾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谓不罢,辽必不保。诏下廷议。廷弼愤,抗疏极辨,且求罢。而御史张修德复劾其破坏辽阳。廷弼益愤,再疏自明,云“辽已转危为安,臣且之生致死。”遂缴还尚方剑,力求罢斥。给事中魏应嘉复劾之。朝议允廷弼去,以袁应泰代。廷弼乃上疏求勘,言:“辽师覆没,臣始驱羸卒数千,踉跄出关,至杏山,而铁岭又失。廷臣咸谓辽必亡,而今且地方安堵,举朝帖席。此非不操练、不部署者所能致也。若谓拥兵十万,不能斩将擒王,诚臣之罪。然求此于今日,亦岂易言。令箭催而张帅殒命,马上催而三路丧师,臣何敢复蹈前轨?”三元、应嘉、修德等复连章极论,廷弼即请三人往勘。帝从之。御史吴应奇、给事中杨涟等力言不可,乃改命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往。廷弼复上疏曰:“臣蒙恩回籍听勘,行矣。但台省责臣以破坏之辽遗他人,臣不得不一一陈之于上。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敌以冰雪稍缓,哄然言师老财匮,马上促战。及军败,始愀然不敢复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复哄然责战矣。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及童蒙还奏,备陈廷弼功状,末言:“臣入辽时,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其罪何可轻议?独是廷弼受知最深,蒲河之役,敌攻沈阳,策马趋救,何其壮也?及见官兵驽弱,遽尔乞骸以归,将置君恩何地?廷弼功在存辽,微劳虽有可纪;罪在负君,大义实无所逃。此则罪浮于功者矣。”帝以廷弼力保危城,仍议起用。 《明史》:天启元年,沈阳破,应泰死,廷臣复思廷弼。给事中郭巩力诋之,并及阁臣刘一燝。及辽阳破,河西军民尽奔,自塔山至闾阳二百馀里,烟火断绝,京师大震。一燝曰:“使廷弼在辽,当不至此。”御史江秉谦追言廷弼保守危辽功,兼以排挤劳臣为巩罪。帝乃治前劾廷弼者,贬三元、修德、应嘉、巩三秩,除宗文名。御史刘廷宣救之,亦被斥。乃复诏起廷弼于家,而擢王化贞为巡抚。 10.《明史》:至六月,廷弼入朝,首请免言官贬谪,帝不可。乃建三方布置策:广宁用马步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于是登、莱议设巡抚如天津,以陶朗先为之;而山海特设经略,节制三方,一事权。遂进廷弼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廷弼因请尚方剑,请调兵二十余万,以兵马、刍糗、器械之属责成户、兵、工三部。白监军道臣高出、胡嘉栋,督饷郎中傅国无罪,请复官任事。议用辽人故赞画主事刘国缙为登莱招练副使,夔州同知佟卜年为登莱监军佥事,故临洮推官洪敷教为职方主事,军前赞画,用收拾辽人心,并报允。七月,廷弼将启行,帝特赐麒麟服一,彩币四,宴之郊外,命文武大臣陪饯,异数也。又以京营选锋五千护廷弼行。 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巡抚赵楫与总兵官李成梁弃宽奠新疆八百里,徙编民六万家于内地。已,论功受赏,给事中宋一韩论之。下廷弼覆勘,具得弃地驱民状,劾两人罪,及先任按臣何尔健、康丕扬党庇。疏竟不下。时有诏兴屯,廷弼言辽多旷土,岁于额军八万中以三分屯种,可得粟百三十万石。帝优诏褒美,命推行于诸边。边将好捣巢,辄生衅端。廷弼言防边以守为上,缮垣建堡,有十五利,奏行之。岁大旱,廷弼行部金州,祷城隍神,约七日雨,不雨毁其庙。及至广宁,逾三日,大书白牌,封剑,使使往斩之。未至,风雷大作,雨如注,辽人以为神。在辽数年,杜馈遗,核军实,按劾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 学南畿,严明有声。以杖死诸生事,与巡按御史荆养乔相讦奏。养乔投劾去,廷弼亦听勘归。 四十七年,杨镐既丧师,廷议以廷弼熟边事,起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宣慰辽东。旋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镐经略。未出京,开原失,廷弼上言:“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欲保辽东则开原必不可弃。敌未破开原时,北关、朝鲜犹足为腹背患。今已破开原,北关不敢不服,遣一介使,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腹背忧,必合东西之势以交攻,然则辽、沈何可守也?乞速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疏入,悉报允,且赐尚方剑重其权。甫出关,铁岭复失,沈阳及诸城堡军民一时尽窜,辽阳汹汹。廷弼兼程进,遇逃者,谕令归。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祭死节士。诛贪将陈伦,劾罢总兵官李如桢,以李怀信代。督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浚濠缮城,为守御计。令严法行,数月守备大固。乃上方略,请集兵十八万,分布叆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诸要口,首尾相应,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为应援。更挑精悍者为游徼,乘间掠零骑,扰耕牧,更番迭出,使敌疲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疏入,帝从之。 5.《明史》:廷弼之初抵辽也,令佥事韩原善往抚沈阳,惮不肯行。继命佥事阎鸣泰,至虎皮驿恸哭而返。廷弼乃躬自巡历,自虎皮驿抵沈阳,复乘雪夜赴抚顺。总兵贺世贤以近敌沮之,廷弼曰:“冰雪满地,敌不料我来。”鼓吹入。时兵燹后,数百里无人迹,廷弼祭诸死事者而哭之。遂耀兵奉集,相度形势而还,所至招流移,缮守具,分置士马,由是人心复固。 6.《明史》:廷弼身长七尺,有胆知兵,善左右射。自按辽即持守边议,至是主守御益坚。然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 7.《明史》:明年五月,我大清兵略地花岭。六月,略王大人屯。八月,略蒲河。将士失亡七百余人,诸将世贤等亦有斩获功。而给事中姚宗文腾谤于朝,廷弼遂不安其位。宗文者,故户科给事中,丁忧归。还朝,欲补官,而吏部题请诸疏率数年不下,宗文患之。假招徕西部名,属当事荐己。疏屡上,不得命。宗文计穷,致书廷弼,令代请。廷弼不从,宗文由是怨。后夤缘复吏科,阅视辽东士马,与廷弼议多不合。辽东人刘国缙先为御史,坐大计谪官。辽事起,廷议用辽人,遂以兵部主事赞画军务。国缙主募辽人为兵,所募万七千余人,逃亡过半。廷弼闻于朝,国缙亦怨。廷弼为御史时,与国缙、宗文同在言路,意气相得,并以排东林、攻道学为事。国缙辈以故意望廷弼,廷弼不能如前,益相失。宗文故出国缙门下,两人益相比,而倾廷弼。及宗文归,疏陈辽土日蹙,诋廷弼废群策而雄独智,且曰:“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亲附,刑威有时穷,工作无时止。” 8.《明史》:当是时,光宗崩,熹宗初立,朝端方多事,而封疆议起。御史冯三元劾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谓不罢,辽必不保。诏下廷议。廷弼愤,抗疏极辨,且求罢。而御史张修德复劾其破坏辽阳。廷弼益愤,再疏自明,云“辽已转危为安,臣且之生致死。”遂缴还尚方剑,力求罢斥。给事中魏应嘉复劾之。朝议允廷弼去,以袁应泰代。廷弼乃上疏求勘,言:“辽师覆没,臣始驱羸卒数千,踉跄出关,至杏山,而铁岭又失。廷臣咸谓辽必亡,而今且地方安堵,举朝帖席。此非不操练、不部署者所能致也。若谓拥兵十万,不能斩将擒王,诚臣之罪。然求此于今日,亦岂易言。令箭催而张帅殒命,马上催而三路丧师,臣何敢复蹈前轨?”三元、应嘉、修德等复连章极论,廷弼即请三人往勘。帝从之。御史吴应奇、给事中杨涟等力言不可,乃改命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往。廷弼复上疏曰:“臣蒙恩回籍听勘,行矣。但台省责臣以破坏之辽遗他人,臣不得不一一陈之于上。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敌以冰雪稍缓,哄然言师老财匮,马上促战。及军败,始愀然不敢复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复哄然责战矣。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 第94章 【弃金投明谋大计】 防盗,四点更。字数只会多补不会少更的~ 八年五月,改蒙古军左、右营为左、右翼,以武纳格为左翼固山额真。定诸将功次,武纳格以一等昂邦章京世袭,旋进三等公。是年,太宗复率诸贝勒分道伐明,命武纳格统蒙古军为策应,入独石口,越兴安岭,经保安州,至应州,与大军会,道收察哈尔千馀户,所过诸州县,或攻或抚,悉称上意。闰八月,自得胜堡班师,收蒙古逃人自阳和入者四百七十人。九月,喀尔喀部众为察哈尔所袭杀,命将百人往诇,斩二十馀人而还。九年二月,卒。子德穆图、齐墨克图、广泰。 1.《明史》:化贞,诸城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由户部主事历右参议,分守广宁。蒙古炒花诸部长乘机窥塞下,化贞抚之,皆不敢动。朱童蒙勘事还,极言化贞得西人心,勿轻调,隳抚事。化贞亦言辽事将坏,惟发帑金百万,亟款西人,则敌顾忌不敢深入。会辽、沈相继亡,廷议将起廷弼,御史方震孺请加化贞秩,便宜从事,令与薛国用同守河西。乃进化贞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广宁城在山隈,登山可俯瞰城内,恃三岔河为阻,而三岔之黄泥洼又水浅可涉。广宁止孱卒千,化贞招集散亡,复得万余人,激厉士民,联络西部,人心稍定。辽阳初失,远近震惊,谓河西必不能保。化贞提弱卒,守孤城,气不慑,时望赫然。中朝亦谓其才足倚,悉以河西事付之。而化贞又以登莱、天津兵可不设,诸镇入卫兵可止。当事益信其有才,所奏请辄报可。时金、复诸卫军民及东山矿徒,多结砦自固,以待官军,其逃入朝鲜者,亦不下二万。化贞请鼓舞诸人,优以爵禄,俾自奋于功名,诏谕朝鲜,褒以忠义,勉之同仇。帝亦从之。 2.《明史》:先是,袁应泰死,薛国用代为经略,病不任事。化贞乃部署诸将,沿河设六营,营置参将一人,守备二人,画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诸要害,各置戍设防。议即上,廷弼不谓然,疏言:“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宜固守广宁。若驻兵河上,兵分则力弱,敌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河上止宜置游徼兵,更番出入,示敌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抵广宁,止宜多置烽堠;西平诸处止宜稍置戍兵,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聚广宁,相度城外形势,掎角立营,深垒高栅以俟。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敌骑一日能到,有声息,我必预知。断不宜分兵防河,先为自弱之计也。”疏上,优旨褒答。会御史方震孺亦言防河六不足恃,议乃寝。而化贞以计不行,愠甚,尽委军事于廷弼。廷弼乃请申谕化贞,不得藉口节制,坐失事机。先是,四方援辽之师,化贞悉改为“平辽”,辽人多不悦。廷弼言:“辽人未叛,乞改为‘平东’或‘征东’,以慰其心。”自是化贞与廷弼有隙,而经、抚不和之议起矣。 3.《明史》:八月朔,廷弼言:“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请亟发敕使往劳彼国君臣,俾尽发八道之师,连营江上,助我声势。又发诏书悯恤辽人之避难彼国者,招集团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而我使臣即权驻义州,控制联络,俾与登、莱声息相通,于事有济。更宜发银六万两,分犒朝鲜及辽人,而臣给与空名札付百道,俾承制拜除。其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者,即署都司;五百人者,署守备。将一呼立应,而一二万劲兵可立致也。”因荐监军副使梁之垣生长海滨,习朝鲜事,可充命使。帝立从之,且命如行人奉使故事,赐一品服以宠其行。之垣乃列上重事权、定职掌八事,帝亦报可。 4.《明史》:之垣方与所司议兵饷,而化贞所遣都司毛文龙已袭取镇江,奏捷。举朝大喜,亟命登、莱、天津发水师二万应文龙,化贞督广宁兵四万进据河上,合蒙古军乘机进取,而廷弼居中节制。命既下,经、抚、各镇互观望,兵不果进。顷之,化贞备陈东西情形,言:“敌弃辽阳不守,河东失陷将士日夜望官军至,即执敌将以降。而西部虎墩兔、炒花咸愿助兵。敌兵守海州不过二千,河上止辽卒三千,若潜师夜袭,势在必克。敌南防者闻而北归,我据险以击其惰,可尽也。”兵部尚书张鹤鸣以为然,奏言时不可失。御史徐卿伯复趣之,请令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会化贞复驰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遂驱掠四卫屯民。屯民据铁山死守,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益急。急宜赴救。”于是兵部愈促进师。化贞即以是月渡河。廷弼不得已出关,次右屯,而驰奏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化贞卒无功而还。 5.《明史》:化贞为人騃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牴牾。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延绥入卫兵不堪用,廷弼请罪其帅杜文焕,鹤鸣议宽之;廷弼请用卜年,鹤鸣上驳议;廷弼奏遣之垣,鹤鸣故稽其饷。两人遂相怨,事事龃龉。而廷弼亦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朝士多厌恶之。 6.《明史》:毛文龙镇江之捷,化贞自谓发踪奇功。廷弼言:“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贻书京师,力诋化贞。朝士方以镇江为奇捷,闻其言,亦多不服。廷弼又显诋鹤鸣,谓:“臣既任经略,四方援军宜听臣调遣,乃鹤鸣径自发戍,不令臣知。七月中,臣咨部问调军之数,经今两月,置不答。臣有经略名,无其实,辽左事惟枢臣与抚臣共为之。”鹤鸣益恨。至九月,化贞犹言虎墩兔兵四十万且至,请速济师。廷弼言:“抚臣恃西部,欲以不战为战计。西部与我,进不同进,彼入北道,我入南道,相距二百余里,敌分兵来应,亦须我自撑拒。臣未敢轻视敌人,谓可不战胜也。臣初议三方布置,必使兵马、器械、舟车、刍茭无一不备,而后克期齐举,进足战,退亦足以守。今临事中乱,虽枢臣主谋于中,抚臣决策于外,卜一举成功,而臣犹有万一不必然之虑也。”既而西部竟不至,化贞兵亦不敢进。 7.《明史》:廷弼既与化贞隙,中朝右化贞者多诋廷弼。给事中杨道寅谓出、嘉栋不宜用。御史徐景濂极誉化贞,刺廷弼,诋之垣逍遥故乡,不称任使。御史苏琰则言廷弼宜驻广宁,不当远驻山海,因言登、莱水师无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诋三人。帝皆无所问。而帝于讲筵忽问:“卜年系叛族,何擢佥事?国缙数经论列,何起用?嘉栋立功赎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谮之,抗疏辨,语颇愤激。是时,廷弼主守,谓辽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广宁多间谍可虞。化贞一切反之,绝口不言守,谓我一渡河,河东人必内应,且腾书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识者知其必偾事,以疆场事重,无敢言其短者。 8.《明史》:至十月,冰合,广宁人谓大清兵必渡河,纷然思窜。化贞乃与震孺计,分兵守镇武、西平、闾阳、镇宁诸城堡,而以大军守广宁。鹤鸣亦以广宁可虑,请敕廷弼出关。廷弼上言:“枢臣第知经略一出,足镇人心;不知徒手之经略一出,其动摇人心更甚。且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鹤鸣责经、抚协心同力,而枢臣与经臣独不当协心同力乎?为今日计,惟枢部俯同于臣,臣始得为陛下任东方事也。”其言甚切至,鹤鸣益不悦。廷弼乃复出关,至右屯,议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乃令刘渠以二万人守镇武,祁秉忠以万人守闾阳。又令罗一贯以三千人守西平。复申令曰:“敌来,越镇武一步者,文武将吏诛无赦。敌至广宁而镇武、闾阳不夹攻,掠右屯饷道而三路不救援者,亦如之。”部署甫定,化贞又信谍者言,遽发兵袭海州,旋亦引退。廷弼乃上言:“抚臣之进,及今而五矣。八、九月间屡进屡止,犹未有疏请也。若十月二十五日之役,则拜疏辄行者也,臣疾趋出关,而抚臣归矣。西平之会,相与协心议守,掎角设营,而进兵之书又以晦日至矣。抚臣以十一月二日赴镇武,臣即以次日赴杜家屯,比至中途,而军马又遣还矣。初五日,抚臣又欲以轻兵袭牛庄,夺马圈守之,为明年进兵门户。时马圈无一敌兵,即得牛庄,我不能守,敌何损,我何益?会将吏力持不可,抚臣亦怏怏回矣。兵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而臣之虚名亦以轻出而损。愿陛下明谕抚臣,慎重举止,毋为敌人所笑。”化贞见疏不悦,驰奏辨。且曰:“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赐复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因请便宜行事。 9.《明史》:时叶向高复当国,化贞座主也,颇右之。廷臣惟太仆少卿何乔远言宜专守广宁,御史夏之令言蒙古不可信,款赏无益,给事中赵时用言永芳必不可信,与廷弼合。余多右化贞,令毋受廷弼节制。而给事中李精白欲授化贞尚方剑,得便宜操纵。孙杰劾一燝以用出、嘉栋、卜年为罪,而言廷弼不宜驻关内。廷弼愤,上言:“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又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帝以两臣争言,遣兵部堂官及给事中各一人往谕,抗违不遵者治罪。命既下,廷臣言遣官不便,乃下廷臣集议。 10.《明史》:初,廷弼之出关也,化贞虑夺己兵权,佯以兵事委廷弼。廷弼上言:“臣奉命控扼山海,非广宁所得私。抚臣不宜卸责于臣。”会震孺奏经、抚不和,中有化贞心慵意懒语,廷弼据以刺化贞,化贞益不悦。及化贞请一举荡平,廷弼乃言:“宜如抚臣约,亟罢臣以鼓士气。”当是时,中外举知经、抚不和,必误疆事,章日上。而鹤鸣笃信化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廷弼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坏辽事。疏并下部,鹤鸣乃集廷臣大议。议撤廷弼者数人,余多请分任责成。鹤鸣独言化贞一去,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必解体,宜赐化贞尚方剑,专委以广宁,而撤廷弼他用。议上,帝不从,责吏、兵二部再奏。会大清兵逼西平,遂罢议,仍兼任二臣,责以功罪一体。 第95章 【全盘托出阴谋浮】 李延庚将孙行一众人先行支走安顿,然后关上了屋门,只留我与他和刘兴祚三人。 我心生畏惧,看来他们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连王化贞也并不知情,才要支走他的耳目。 “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刘兴祚似本就无意向我隐瞒,直言道:“无论广宁是否能守住,我都会组织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数万汉民百姓,一起逃往明朝,脱离奴役的苦海。” “叛逃……吗?” 没想到这个刘兴祚,居然有如此不要命的谋划!这可是……叛乱呐!哪怕是大明对待农民起义,也是出兵武力镇压,更不要说金人对付汉人大规模的叛乱,一定会以血腥镇压收场的……这个刘兴祚,他不要命了吗? “当年炽手可热的正红旗,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出路了。我本就是汉人,为金所虏,一心向明。往后再跟着个没有出路的主子,日后这位四贝勒登基了,以他的手段,难保不会除之而后快。与其等死遭殃,不如早日谋划,回归大明,力求光复旧辉!” 刘兴祚凝重地望我一眼,“我——救不了天下,但若能救这复州万计百姓,也算死而无憾了。” 原来方才他们的一派说辞,皆是说给孙行那一众人看的。他们虽为李永芳的旧部,但早就跟了毛文龙,归顺了王化贞一党,如今是这王化贞在辽阳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而按他们二人如今的谋划涉及来看,我要做的,远不是想要招降李永芳这么简单。只怕连先前迷惑皇太极所言,也并非他们的真实意图。刘兴祚此人我从未有过接触,单从他蛰伏建州十数年,为举大事来看,我便觉出此人城府并非一般的深。能忍辱负重十多年,只为等待一个时机,这是绝非常人能有的意志。所以他的言辞,我不能全部相信,所以我转向去问李延庚。 “李延庚,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在你们的计划里,我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李延庚他至少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对于他的脾性,我多少还有几分把握。他自小就和李永芳两人水火不容,为了忠明还是降金争执了无数次。此意志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他会做出与刘兴祚合谋之举,是意料之中。我知道,他是个除了忠明之外,别无二心的人。 面对我的质问,李延庚陷入了沉默。 我们三人就这么对峙着,最后还是刘兴祚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默。 “其实告诉她也无妨……” 李延庚仍是警惕地问了一句:“你跟王化贞,是什么关系?” “我跟王化贞一点交情也没有,我对朝局也毫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在你们的计划中,我的结局会是怎样的……”我抓着李延庚的手臂,寄希望他能松口,“我只想活着……你知道的,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只见他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还是刘兴祚与我摊牌道:“朝廷里东林党和阉党势头皆不小,哪边我们都得罪不起,王化贞是那东林党首辅叶向高的得意弟子,我们只能借他的权势,来演一出好戏,匡正朝纲。” 东林党……阉党…… “什么意思?” 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这里头的水恐怕比我想象得还要深得多。 李延庚阴霾着脸,说道:“经抚不和,广宁败绩已现。从前都是朝野不合搅乱辽东,如今,我们要以辽东之乱,来拔了这几颗蛀齿。” 我咋舌:“难道,你们这么大费周章……是想一举扳倒东林党?” 我是个不懂官场沉浮、党派纷争的人。光是赫图阿拉城里头的关系,我都快难辨高低了,更别说是党羽林立的明廷了。关于神宗去世后的时局,我只知道那阉党首领是遗臭万年的太监魏忠贤,而王化贞是东林党力举荐来巡抚辽东的,除此之外,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刘兴祚自嘲地摇头,“东林党也好、阉党也罢,都不是我们能扳倒的。我们只不过想顺水推舟罢了。如果这广宁注定是要失守的,倒不如让那狂妄自大,好大喜功的王化贞背这个锅,也好让东林党栽个跟头。” “辽东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真正有才能守辽的,唯有熊廷弼一人。他为人刚正不阿,严肃军纪,是如今朝廷不可多得的将才名仕。只要王化贞挂着东林党的名号,跟他恶斗下去,辽东就会一日不得安宁。” 组织叛逃,嫁祸王化贞,扳倒东林党……我艰难地组织着这些信息。我到底……被拉进了一个怎样的局中来? “所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配合你们演一出戏,借刀杀人,拉王化贞下马吗?” 李延庚神情凝重地点头,道:“招降李永芳只是王化贞一厢情愿,你我都知道,父亲……是不会轻易被招降的。就算王化贞保证让他免死,他也难逃日后朝廷的追诘。况且今日父亲深受重用,如鱼得水,还娶了阿巴泰的女儿为妾,连延龄他……也改了金人的名字,以示忠心。” “无论此行招降结果如何,你都要把这个李永芳已招降投明的消息带回到广宁去。” 我不由感叹:“呵,好一招请君入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要说服四贝勒,将复州四卫全权交予给我管辖。” 话已至此,我算是彻头彻尾明白了。 他们要做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救辽行动。泄露军机给王化贞,是为救广宁,设计招降李永芳,是为了陷害王化贞,连带给整个东林党的势力一击重击,从而保住熊廷弼。骗我来辽阳,因为我是那个能令他们得手复州四卫的砝码,是他们举策叛逃的必要前提。好一出从里到外,从臣到民的大自救!这该会是历史上的第一场反清复明运动吧? “如今五大臣逐一病逝,□□哈赤已没了左肩,这四大贝勒,是他的右臂。能说服这最得信赖的四贝勒的人,唯有你了。” 刘兴祚敢押宝在我身上,无非是因为他知晓我曾经在赫图阿拉的往事,才有的这份自信。 “你们就不怕,我把你们的计划跟四贝勒全盘托出吗?到时候别说是叛逃大计了,你们自身也难保……” “你不会的。”李延庚断言道,神情坚定地看着我,“若你真是这样的人,那日也不会救抚顺万名于水火了。” 李延庚啊李延庚……他知道我是个心软的人,是个看不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人,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他们才有十足的把握,我会成为他们最得利的一枚棋子。 “我知道,这样空口说说,你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刘兴祚面露哀色,拍了拍我的肩,声线中吐露着苦涩:“若你和我一样,亲眼看见了那复州百姓,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就会明白了。” **** 私会过刘兴祚和李延庚二人后,我被领去跟孙行等人一并安置了下来。在平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后,我打算合眼休息一会儿,好好冷静冷静。左边是王化贞和毛文龙等人的招降之计,右边是刘兴祚和李延庚的借刀杀人。我被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但我必须做出选择。 复州汉民之殇,令良知未泯的刘兴祚决议举事叛逃,而王化贞虽工于权斗,但亦是为了要救广宁。我闭上眼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却生生被府苑里一阵玩闹声给惊扰了。 “博洛,你把你的木棍给我!” “你去外头找一根不就是了——” “我也要打柿子——” 熟悉的声音……我走出院子,只见庭院中有两个正在追逐着的身影。 “李延龄,你别抢我的棍子!” “我不叫李延龄,我叫李率泰!” 是啊,这里是李永芳的驻地,还能有谁呢?可不就是那三年未见的李延龄吗。三年不见,没想到他的个子已经蹿得这么高了,如今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女真话,也留了女真发辫,和另一个叫博洛的小孩儿玩得正酣畅。 我不忍心去惊扰他们,比起李延庚的老谋深算,不懂世事的李延龄,应该活得比较开心吧。没有了那根深蒂固的民族情义在心,他只要能开开心心地玩耍,是金是明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吧。 我回到屋里,静静地等候着夜幕降临…… 入夜,李永芳回府,我跟着孙行一众人前去主厅会见。 招降李永芳,是我要在孙行面前演得一出戏,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能显露出半点二心。何况除了孙行,还有李延庚在当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李永芳起初并未发现我,只是和孙行语重心长道:“你们若是真心有意投诚大金,继续追随我,我当然是来者不拒的。只是其他的话,就一概不要再多少了。” 言下之意是,有关大明的话,多说也是无益。 孙行见此路不通,只有将我从后头拉了出来,“还有一人,只怕将军想要见上一面……” 李永芳看着我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来,才有如恍然大悟一般,瞪着李延庚道:“原来如此——” “你个逆子,到底想干什么?” 李永芳一声怒喝下,李延庚仍旧没有一丝认错屈服的意思,只是单膝跪地道:“父亲,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 “孙行——你们都下去!” 李永芳将在场的其他人等都支走,我也打算一并退下时,却被李延庚喊住了。 “有她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无后顾之忧的趁乱逃回广宁。当日,父亲是为了抚顺百姓才降的,今日……为了广宁百姓,再降一次也未尝不可——” 李永芳暴戾地打断他,“我说你怎么成日跟那个刘爱塔鬼混在一起,就是在谋划这些吗?来了辽阳之后,我没有盯着你,以为你醒悟了几分,没想到你竟然背地里搞了这么多的名堂出来!” 说完,他气得双目通红,又瞅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的我,指着李延庚狠狠道:“你最好把她从哪来,送回哪去!不然别说是要救广宁了,这个女人,只会让整个辽地都不得安宁!” “父亲——” “不要再说了!” 李永芳是又凶又恼,摔门而去。 辽地……会因我而不得安宁。我琢磨着李永芳此话的意思,到底……他是在恐吓李延庚,还是真的有所意指? 李延庚缓缓地站起来,仰天长叹,神情落魄,踱步到我身旁。 “没办法了,救不了广宁,只有……力保复州了。” 力保复州,就要从我帮刘兴祚拿下复州四卫的管辖权起。也就意味着,我必然是要被他们派去皇太极身侧,当那个说客的。 “李延庚……” 我知道,此番来到辽阳,是逃不过不与他相见的命运了。只是,要我带着目的,心怀鬼胎地去与他相见,利用他对我的感情……我真的不愿再这样伤害他。 “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自己去见见他……”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隐瞒他、骗他、利用他……从抚顺到辽阳,我已沦为别人拿来对付他的利器。与其让他知道,我是带着目的回来接近他的,倒不如用我自己的方式回到他身边。 面对我恳切的哀求,李延庚终于点头道:“好。” **** 夜幕下的四贝勒府,我静候在府外。李延庚派已经跟府上的侍卫打好了招呼,派人进去通禀之后便走了,唯留我一人在焦急地候着。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却等来那家奴垂头丧气的回禀。 “姑娘,四贝勒正在气头上呢,今晚估计是谁都不会见了。” “你可有把我交托的信物给他看?” 我把皇太极的那把匕首交托给了家奴,说若四贝勒若是见了此物,便知晓我的来意了。 那家奴有几分难堪地说道:“哎呀——四贝勒今天不知怎么了,大发雷霆,在屋里摔东西呢。我候在外头,好不容易等他和议完事,还没插嘴说上两句,就被赶了出来……总之啊,今晚姑娘还是不要来触霉头了,明日再来吧。” 说着那家奴把匕首完璧归赵递还给我。 发生了什么,令他这样大发雷霆……我无从得知,但也没有法子,过不了这一关,我根本没法儿进这戒备森严的四贝勒府。只好作罢,打道回府,琢磨着明日再来一试。 这时,正巧从四贝勒府里走出来两个人,那其中一人见了我,一声惊呼:“是你!” 映着夜色,我也瞧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见他个子小小的,三步便跨到我面前来。我这才看清楚他,喜上眉梢道:“宁完我,居然是你!” “方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宁完我如今穿着正红旗的衣甲,倒还是书生气未脱。抚顺一别,真没想到,我还能在辽阳遇到他!我知悉他路遇盗贼,走投无路去了赫图阿拉,能在如此境地下见到他,我真真是喜出望外。 “你是刚从四贝勒府出来吗?” 他点头,与我介绍道:“这位是萨哈廉阿哥,是大贝勒的儿子。我们刚和四贝勒议完事,准备回府。” 我看了一眼萨哈廉,那眉眼确实和代善极为相似,难怪他们会穿着正红旗的衣甲了。我忙不迭行过礼,可眼下却不是和宁完我叙旧的时候,急切在他耳边说道:“你能不能帮我,让我进去见四贝勒一面?” “现在吗?” “嗯。”我点头。 宁完我面露堪色,踌躇道:“我引你进去是没问题,只是……四贝勒正在气头上呢……” “没关系的——” 宁完我又偷瞄了一眼萨哈廉,见他倒是漫不经心,完全未在意我二人的谈话。他朝我使了个眼色,随即清了清嗓子,假装说道:“好吧!你既然有要紧的消息,我就先引你去见四贝勒,兴许能解此事之围呢?” 第96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防盗。四点准时修改。正文内容见作者有话说。补字数会只多不少~ 1.《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宁完我,字公甫,辽阳人。天命间来归,给事贝勒萨哈廉家,隶汉军正红旗。 2.《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天聪三年,太宗闻完我通文史,召令直文馆。完我入对,荐所知者与之同升,鲍承先其一也。寻授参将。 3.《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四年,师克永平,命与达海宣谕安抚。又从攻大凌河及招抚察哈尔,皆有功,授世职备御。 4.《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五年七月,初置六部,命儒臣赐号“榜式”得仍旧称,馀称“笔帖式”。 5.《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完我遇事敢言,尝议定官制,辨服色。十二月,上疏言:“自古设官定职,非帝王好为铺张。虑国事无纲纪也,置六部;虑六部有偏私也,置六科;虑君心宜启沃也,置馆臣;虑下情或壅蔽也,置通政。数事相因,缺一不可。上不立言官,不过谓我国人人得以进言,何必言官。臣请明辨之,我国六部既立,曾见有一人抗颜论劾者否?似此寂寂,岂国中真无事耶?举国然诺浮沉,以狡滑为圆活,以容隐为公道,以优柔退缩为雅重,上皇皇图治,亦何乐有此景象也?况今日秉政者,岂尽循理方正?属僚既不敢非长官,局外又谁敢议权贵?臣知国中事,上亦时得闻知,然不过犹古之告密,孰若置言官,兴利除害,皆公言之之为愈耶?言官既设,君身尚许指摘,他人更何忌讳?苟不至贪污欺诳,任其尽言,勿为禁制,此古帝王明目达聪之妙术也。若谓南朝言官败坏,此自其君鉴别不明,非其初定制之不善也。我国‘笔帖式’,汉言‘书房’,朝廷安所用书房?官生杂处,名器弗定。不置通政,则下情上壅,励精图治之谓何也?至若服制,尤陶镕满、汉第一急事。上遇汉官,温慰恳至,而国人反陵轹之。汉官不通满语,每以此被辱,有至伤心堕泪者,将何以招徕远人,使成一体?故臣谓分别服色,所系至大,原上勿再忽之也。臣等非才,惟耿介忠悃,至死不变。昨年副将高鸿中出领甲喇额真,臣具疏请留;今游击范文程又补刑曹,谅臣亦不得久居文馆。若臣等二三人皆去,岂复得慷慨为上尽言乎?”疏入,上颇韪之,命俟次第举行。 6.《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六年正月,完我疏言:“昨年十一月初九日,自大凌河旋师,上豫议今年进取,至诚恻怛,推心置腹,蔼然家人父子。臣敢不殚精毕思,用效驽钝。臣闻千里而战,虽胜亦败。近年将士贪欺之习,大异於先帝时,更张而转移之。上固切切在念,而曾未显斡旋之术。人心不钅柬,必不得指臂相使之用。分军驻防,万难调停,虽诸葛复生,无能为也。又况蜂虿有毒,肘腋患生,疑贰之祖大寿,率宁、锦疮痍之众,坐伺於数百里间,杞人之见,不得不虑及也。” 7.《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国学导航[引用日期2015-03-5] 《清史稿·孝端文皇后传》 太宗孝端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贝勒莽古思女。岁甲寅四月,来归,□□命太宗亲迎,至辉发扈尔奇山城,大宴成礼。天聪间,后母科尔沁大妃屡来朝,上迎劳,锡赉有加礼。崇德元年,上建尊号,后亦正位中宫。二年,大妃复来朝,上迎宴。越二日,大妃设宴,上率后及贵妃、庄妃幸其行幄。寻命追封后父莽古思和硕福亲王,立碑於墓,封大妃为和硕福妃,使大学士范文程等册封。世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六年四月乙巳,崩,年五十一。七年,上谥。雍正、乾隆累加谥,曰孝端正敬仁懿哲顺慈僖庄敏辅天协圣文皇后。女三,下嫁额哲、奇塔特、巴雅思祜朗。 ●“癸亥春(1623),祚奉奴令守金复,随令幕客金姓者,潜报登镇沈有容及当事(袁可立),欲从海渡师,彼为内应。其同守为辽人罗万言,亦有内归之心。万言中军有王丙者亦辽人也,为奴甚坚。兴祚恶之,列其罪于奴,将杀之则易自拔。丙遂告兴祚内附。奴心恫疑,乃缚兴祚及其弟与李永芳之子,并王丙面讯之,而尽屠复州之民十余万,杀王丙及兴祚之弟。兴祚虽得免,然奴稍稍疑之矣。”(明周文郁《边事小纪》) ●“(虏)之所使防守四卫者,多中国叛将。有刘□□(按《三朝辽事实录》应为“爱塔”)者,令心腹金应魁约降,镇臣沈难之。公曰:“此用间之会,不可失也!”即予加衔札付,许降后代请封官。而札中又备述其怨怼语,以防其泄。计事成则收恢复之功,即事露亦遗彼疑贰之(祸)。后□□(爱塔)果以复州王丙露泄其事,为(虏)缚去。且诛戮数将,拆毁□□(金、复)诸城,(尽)撤海上之旅顺,孤悬乃为我有。而中国叛将为(虏)羽翼者,皆上下携二,公之本谋也。”(董其昌《节寰袁公行状》) ●“奴多用中国叛将防守四卫,而公纳刘爱塔之降,以开奴携二,一时中国叛将被奴诛夷殆尽。虏因弃金、复诸城,而举四百里丧地复归版图焉。”(首辅孔贞运《明资政大夫正治上卿兵部尚书节寰袁公墓志铭》) ●“叛将刘爱塔遣金应魁来降,大将沈有难色。公授之官谍,谍中佯为怼词,若泄之。后复州王丙泄,爱塔事僇及数将,毁金复不城。”(王铎《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节寰袁公神道碑》) ●“有判将刘爱塔者,令心腹来约降,沈大将军难之。可立曰:“彼诚伪虽未谂,然正用间之会,不可失也。”即给与免罪牌,及加衔札付,并许降后代请封官。而札中又备述其怨憝之语,以防其泄,计事成,则收恢复之功,即事露亦遗彼疑贰之祸。后爱塔果以复州王丙泄其事被戮。其驭事多方略,类如此。”(清《睢州志·袁可立传》) ●天启三年七月二十六日甲寅,巡抚登莱右佥都御史袁可立言:今二月内,总兵沈有容执有生员金应魁到,奴酋伪授世袭总兵驻复州刘兴祚即刘爱塔密禀一纸,内称彼欲反正内应,以报中国。因求臣免死加衔牌票,臣念辽阳以纳降陷城,广宁以判官诱败,兴祚之言未可凭信。又思因间用间,实兵家妙用。随于二月二十三日写免死票一纸,加衔荅付一张,移付沈总兵转给金应魁。往沈总兵于三月十三日,率兵出海相机接应,去讫其后续接塘报,皆云爱塔于七月来归也。 奴四月间以金州近海尽赶人民退处复州,以王丙之故致奴觉察,将爱塔并李永芳长子械而去,杀其弟刘兴仁暨王丙。閤域屠戮所未尽者悉赶而东,且并永宁,盖州俱行赶徙。而四卫已空其三,沿海四百余里之地奴尽弃之而不敢据,所余者酉虏千人而已。 当此时也,乘宁前驻防之众,朝鲜助兵之初,大兵出关东下,旅顺犄角夹攻,宣川拥鲜众而应,恢复之功似有可图者。但谋贵万全,兵须审势,知彼知己,能为可胜,是又当慎图之耳。得旨:据奏逆奴情形已多离叛,攻守机宜还加祥慎,着该部酌议具奏。(《明熹宗实录》卷三十六) ●天启三年七月二十六日甲寅(1623年8月23日),登莱巡抚袁可立言:今二月,总兵沈有容以生员金应魁东师复州总兵刘兴祚即刘爱塔密禀内应,且求臣免死加衔牌票,随给去。 有容于三月十三日率兵出海援之,其后续报,皆云爱塔七月来归。始四月间,以金州滨海人民徒复州,以王丙之故致露,将爱塔并李永芳长子械去,杀其弟刘兴仁及王丙。屠城,驱其余民于永宁。盖州四卫已空其三,沿海四百里之地,彼尽去之而不据,仅遗酉虏千人。 当斯时也,乘宁前驻防之众,朝鲜助兵之初,大兵出关东下,旅顺犄角夹攻,恢复可图,但须审势耳。(《国榷》卷八十五) ●天启三年七月,登莱巡抚袁可立报:三年二月内,复州总兵刘兴祚即刘爱塔欲反正内应,使金应魁赍送密禀,求登抚(袁可立)免死加衔牌票,登抚(袁可立)以因间用间计给与之。 命总兵沈有容于三月十三日率兵出海相机接应。去讫四月内,贼(见)登兵北来,毛帅之兵又交相接应,疑其攻袭,将金州沿海兵民掣驱复州。及刘爱塔又差张应科通约献城求船接应,大抵言七月来归也。 五月登兵与岛帅布置相应,六月续有复州刘爱塔、穆允文并金州生孙应武、王国佐等各差人同原差哨探回乡,高飞等仍通款订期。已会议于六月二十五夜先取复州,仍令高飞约定爱塔。 不意有复州备御王丙贪暴,爱塔具揭憨怒,将王丙缚去。丙■口首爱塔内应□□,憨发夷兵三万,围复州缚爱塔等,去其复州居民。剿杀不尽者赶往北去,并将永宁盖二城男妇尽驱北行,南卫四百里膏腴之地奴一旦弃之。闻奴已将刘兴仁、王丙斩,讫心腹溃而羽翼剪,诸伪将当人人自危矣,此可乘之隙也”。(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 第97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防盗。老规矩,正文内容在最后作者有话说。四点修改章节正文,显示会稍有延迟。 5.《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完我遇事敢言,尝议定官制,辨服色。十二月,上疏言:“自古设官定职,非帝王好为铺张。虑国事无纲纪也,置六部;虑六部有偏私也,置六科;虑君心宜启沃也,置馆臣;虑下情或壅蔽也,置通政。数事相因,缺一不可。上不立言官,不过谓我国人人得以进言,何必言官。臣请明辨之,我国六部既立,曾见有一人抗颜论劾者否?似此寂寂,岂国中真无事耶?举国然诺浮沉,以狡滑为圆活,以容隐为公道,以优柔退缩为雅重,上皇皇图治,亦何乐有此景象也?况今日秉政者,岂尽循理方正?属僚既不敢非长官,局外又谁敢议权贵?臣知国中事,上亦时得闻知,然不过犹古之告密,孰若置言官,兴利除害,皆公言之之为愈耶?言官既设,君身尚许指摘,他人更何忌讳?苟不至贪污欺诳,任其尽言,勿为禁制,此古帝王明目达聪之妙术也。若谓南朝言官败坏,此自其君鉴别不明,非其初定制之不善也。我国‘笔帖式’,汉言‘书房’,朝廷安所用书房?官生杂处,名器弗定。不置通政,则下情上壅,励精图治之谓何也?至若服制,尤陶镕满、汉第一急事。上遇汉官,温慰恳至,而国人反陵轹之。汉官不通满语,每以此被辱,有至伤心堕泪者,将何以招徕远人,使成一体?故臣谓分别服色,所系至大,原上勿再忽之也。臣等非才,惟耿介忠悃,至死不变。昨年副将高鸿中出领甲喇额真,臣具疏请留;今游击范文程又补刑曹,谅臣亦不得久居文馆。若臣等二三人皆去,岂复得慷慨为上尽言乎?”疏入,上颇韪之,命俟次第举行。 6.《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二·列传十九》:六年正月,完我疏言:“昨年十一月初九日,自大凌河旋师,上豫议今年进取,至诚恻怛,推心置腹,蔼然家人父子。臣敢不殚精毕思,用效驽钝。臣闻千里而战,虽胜亦败。近年将士贪欺之习,大异於先帝时,更张而转移之。上固切切在念,而曾未显斡旋之术。人心不钅柬,必不得指臂相使之用。分军驻防,万难调停,虽诸葛复生,无能为也。又况蜂虿有毒,肘腋患生,疑贰之祖大寿,率宁、锦疮痍之众,坐伺於数百里间,杞人之见,不得不虑及也。” 3.《明史》:八月朔,廷弼言:“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请亟发敕使往劳彼国君臣,俾尽发八道之师,连营江上,助我声势。又发诏书悯恤辽人之避难彼国者,招集团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而我使臣即权驻义州,控制联络,俾与登、莱声息相通,于事有济。更宜发银六万两,分犒朝鲜及辽人,而臣给与空名札付百道,俾承制拜除。其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者,即署都司;五百人者,署守备。将一呼立应,而一二万劲兵可立致也。”因荐监军副使梁之垣生长海滨,习朝鲜事,可充命使。帝立从之,且命如行人奉使故事,赐一品服以宠其行。之垣乃列上重事权、定职掌八事,帝亦报可。 4.《明史》:之垣方与所司议兵饷,而化贞所遣都司毛文龙已袭取镇江,奏捷。举朝大喜,亟命登、莱、天津发水师二万应文龙,化贞督广宁兵四万进据河上,合蒙古军乘机进取,而廷弼居中节制。命既下,经、抚、各镇互观望,兵不果进。顷之,化贞备陈东西情形,言:“敌弃辽阳不守,河东失陷将士日夜望官军至,即执敌将以降。而西部虎墩兔、炒花咸愿助兵。敌兵守海州不过二千,河上止辽卒三千,若潜师夜袭,势在必克。敌南防者闻而北归,我据险以击其惰,可尽也。”兵部尚书张鹤鸣以为然,奏言时不可失。御史徐卿伯复趣之,请令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会化贞复驰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遂驱掠四卫屯民。屯民据铁山死守,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益急。急宜赴救。”于是兵部愈促进师。化贞即以是月渡河。廷弼不得已出关,次右屯,而驰奏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化贞卒无功而还。 5.《明史》:化贞为人騃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牴牾。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延绥入卫兵不堪用,廷弼请罪其帅杜文焕,鹤鸣议宽之;廷弼请用卜年,鹤鸣上驳议;廷弼奏遣之垣,鹤鸣故稽其饷。两人遂相怨,事事龃龉。而廷弼亦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朝士多厌恶之。 6.《明史》:毛文龙镇江之捷,化贞自谓发踪奇功。廷弼言:“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贻书京师,力诋化贞。朝士方以镇江为奇捷,闻其言,亦多不服。廷弼又显诋鹤鸣,谓:“臣既任经略,四方援军宜听臣调遣,乃鹤鸣径自发戍,不令臣知。七月中,臣咨部问调军之数,经今两月,置不答。臣有经略名,无其实,辽左事惟枢臣与抚臣共为之。”鹤鸣益恨。至九月,化贞犹言虎墩兔兵四十万且至,请速济师。廷弼言:“抚臣恃西部,欲以不战为战计。西部与我,进不同进,彼入北道,我入南道,相距二百余里,敌分兵来应,亦须我自撑拒。臣未敢轻视敌人,谓可不战胜也。臣初议三方布置,必使兵马、器械、舟车、刍茭无一不备,而后克期齐举,进足战,退亦足以守。今临事中乱,虽枢臣主谋于中,抚臣决策于外,卜一举成功,而臣犹有万一不必然之虑也。”既而西部竟不至,化贞兵亦不敢进。 7.《明史》:廷弼既与化贞隙,中朝右化贞者多诋廷弼。给事中杨道寅谓出、嘉栋不宜用。御史徐景濂极誉化贞,刺廷弼,诋之垣逍遥故乡,不称任使。御史苏琰则言廷弼宜驻广宁,不当远驻山海,因言登、莱水师无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诋三人。帝皆无所问。而帝于讲筵忽问:“卜年系叛族,何擢佥事?国缙数经论列,何起用?嘉栋立功赎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谮之,抗疏辨,语颇愤激。是时,廷弼主守,谓辽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广宁多间谍可虞。化贞一切反之,绝口不言守,谓我一渡河,河东人必内应,且腾书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识者知其必偾事,以疆场事重,无敢言其短者。 8.《明史》:至十月,冰合,广宁人谓大清兵必渡河,纷然思窜。化贞乃与震孺计,分兵守镇武、西平、闾阳、镇宁诸城堡,而以大军守广宁。鹤鸣亦以广宁可虑,请敕廷弼出关。廷弼上言:“枢臣第知经略一出,足镇人心;不知徒手之经略一出,其动摇人心更甚。且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鹤鸣责经、抚协心同力,而枢臣与经臣独不当协心同力乎?为今日计,惟枢部俯同于臣,臣始得为陛下任东方事也。”其言甚切至,鹤鸣益不悦。廷弼乃复出关,至右屯,议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乃令刘渠以二万人守镇武,祁秉忠以万人守闾阳。又令罗一贯以三千人守西平。复申令曰:“敌来,越镇武一步者,文武将吏诛无赦。敌至广宁而镇武、闾阳不夹攻,掠右屯饷道而三路不救援者,亦如之。”部署甫定,化贞又信谍者言,遽发兵袭海州,旋亦引退。廷弼乃上言:“抚臣之进,及今而五矣。八、九月间屡进屡止,犹未有疏请也。若十月二十五日之役,则拜疏辄行者也,臣疾趋出关,而抚臣归矣。西平之会,相与协心议守,掎角设营,而进兵之书又以晦日至矣。抚臣以十一月二日赴镇武,臣即以次日赴杜家屯,比至中途,而军马又遣还矣。初五日,抚臣又欲以轻兵袭牛庄,夺马圈守之,为明年进兵门户。时马圈无一敌兵,即得牛庄,我不能守,敌何损,我何益?会将吏力持不可,抚臣亦怏怏回矣。兵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而臣之虚名亦以轻出而损。愿陛下明谕抚臣,慎重举止,毋为敌人所笑。”化贞见疏不悦,驰奏辨。且曰:“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赐复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因请便宜行事。 9.《明史》:时叶向高复当国,化贞座主也,颇右之。廷臣惟太仆少卿何乔远言宜专守广宁,御史夏之令言蒙古不可信,款赏无益,给事中赵时用言永芳必不可信,与廷弼合。余多右化贞,令毋受廷弼节制。而给事中李精白欲授化贞尚方剑,得便宜操纵。孙杰劾一燝以用出、嘉栋、卜年为罪,而言廷弼不宜驻关内。廷弼愤,上言:“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又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帝以两臣争言,遣兵部堂官及给事中各一人往谕,抗违不遵者治罪。命既下,廷臣言遣官不便,乃下廷臣集议。 10.《明史》:初,廷弼之出关也,化贞虑夺己兵权,佯以兵事委廷弼。廷弼上言:“臣奉命控扼山海,非广宁所得私。抚臣不宜卸责于臣。”会震孺奏经、抚不和,中有化贞心慵意懒语,廷弼据以刺化贞,化贞益不悦。及化贞请一举荡平,廷弼乃言:“宜如抚臣约,亟罢臣以鼓士气。”当是时,中外举知经、抚不和,必误疆事,章日上。而鹤鸣笃信化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廷弼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坏辽事。 第98章 【一纸休书妒意生】 我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他下了早朝后回府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在辽阳城大肆搜寻。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两个时辰,只怕就会找到李永芳这里来。 我的预计果然无误,未时,李永芳便派人传令我去正厅问话,连同孙行也一并传唤去了。 此时的李永芳,正是要向大金展示他的投诚之心的时候,尤其面对这位正得势的四贝勒,他没有理由包庇我。 我跟在孙行后头,步履沉重地迈入正厅。皇太极正负手立在厅内,并未就坐,听到了脚步声,才目光沉郁地望了过来。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怎样一番审判。 “四贝勒,人来了。”李永芳恭敬地说道。 皇太极目光紧锁在我身上,掠过孙行的时候,眉头微拧。 李永芳先开口解释:“此人乃是我当日的在抚顺时的旧部,已决心投诚大金,遂才来了辽阳,我将其收之麾下。此女便是他的妻眷。” “妻眷?” 皇太极走近一步,立到孙行面前,未多加打量,只是沉声道:“你叫何名?” 那孙行居然也不知行礼,昂首答道:“鄙人孙行。” “孙行!见了四贝勒还不行礼,一点儿礼数也没有!”李永芳呵斥道。 听到这话,他才半推半就地跪下行礼,“给四贝勒请安。” 我跟着他一同跪下,带着羞愧,也带着逃避,深埋着头,心中五味杂陈。 皇太极却是忙不迭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毫不忌惮什么体统,众目睽睽之下,唯独将我扶了起来,却没有管还跪在地上的孙行。 我仓惶地与他对视,却看见了他眼中那一抹深刻的痛楚,一字一句道:“我要听你亲口跟我说。” 我咬着下唇,昨晚耳鬓厮磨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 他又沉吟了一遍:“唯有你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的确是他的妻眷。” 这句话,我用尽了气力。我没有别的选择……拿这样的谎言来欺瞒他,我的心又何尝不是有如刀割? 我看见他的眼眸一点点暗了下去,最后化作了一滩深不见底的黑沼,越陷越深。 他用冷酷无比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拖下去,斩了。” 孙行不可置信地抬头,“为什么!” 我始料未及他会下这样的命令,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连李永芳也大吃一惊,“四贝勒,这——不妥吧!” 皇太极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淡然道:“此人偷窃了四贝勒府上的财物,依律处斩,有什么不对?” “偷盗?我偷盗了什么?” 孙行站起来就要理论。外头听候号令的正白旗士兵已经冲了进来将他拿下。 皇太极冷哼一声,“偷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行挣扎着吼道,“没想到堂堂四贝勒,居然是这样下流之人!” “看来你是真的想死,我就成全你——” “孙行——”情急之下,我只好一把拽住孙行的手臂,拉他跪倒在地,“快认罪!” 我怒目瞪着他,要是再这样顶撞下去,还说什么曲线救国,真的是小命都不保了。来辽阳的路上,我就劝诫过他无数次了,这里是辽阳,是大金的都城啊,他若是口无遮拦,老天爷有心只怕都救不了他。 “我——”他还想争辩什么,被我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只好咬牙认错:“小人真的不知所犯何事,何罪之有。小人冤枉,还望四贝勒明察!” 我跟着磕了个响头,求情道:“求四贝勒明察秋毫,不要误杀了无辜之人。” 我双目紧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更看不见皇太极脸色的变化,只是在等着、等着……等他收回成命。他是气到极处了,才会这样不假思索地要杀了孙行。我相信,他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草菅人命的人。 终于,我听到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来人,拿纸笔过来。” 卫兵们的动作很迅速,立马便拿来了纸笔,摆在孙行面前。 “我可以饶你一死。但我要你现在立刻,就写休书。” 休书……我心下沉痛,他在意的竟是这个,那他先前所指,孙行偷窃之物……说得难不成是我吗? 听到这儿,孙行有些莫名其妙,朝我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不过是一纸休书罢了,我跟他本就是假的夫妻,为了此次计划而做的掩护。既无夫妻之实,这一纸休书又能算什么呢?他独身一人,寡不敌众,当然要保命先了。 于是孙行利落地写好了所谓的休书,卫兵将宣纸转递到皇太极手上,他逐字逐句看过后,才收敛了几分怒意。 李永芳看着这一出闹剧落幕,连忙来打圆场,“既然他有冤情,四贝勒今日就放过他吧。至于他到底偷盗与否,我李永芳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好给四贝勒一个交代。” 皇太极未置可否,微一颔首,双手搭在我的手臂和腰身上,把我扶了起来,随之将我紧紧地圈在了他的怀中。 “既然已写休书,那此女便是自由之身了。今日我就带走了。”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连李永芳也不敢有丝毫的驳斥,只能弯腰奉承道:“那是自然,四贝勒请便。” 走出李永芳的府邸那一路,我的步子都有几分游离,虽然皇太极紧紧握着我,我却仍是心有余悸。 我想起了刘兴祚对他的描述,想起了他方才冰冷地说要斩了孙行时的神色。那样阴鸷难测,没有半分怜悯。一条人命,如今在他口中竟是这样轻贱……与他相识十数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狠辣的一面来。今日一见,唯觉痛心疾首。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六年,我们都变了。 六年,我满心牵挂着的,除了他,还有那辽东战事。我不惜为了那辽东百姓,而一次次的骗他。而他呢?六年,他已是三十而立,再也不是那个会在河边洗战袍的少年了。这些年,他四处征战,杀过的人只怕是数不清了,多一个孙行或是少一个孙行,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时间,真是个残酷且现实的东西。任由谁,也无法阻止它的脚步,无法抵抗它的试炼。 昨晚,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城楼,看那漫天星辰,逃避这六年间发生的一切。但逃避,只能换来片刻的温存罢了,事到如今,我们已不得不面对彼此。此时此刻早就面目全非的彼此,而并非是回忆中的那个他。 他招来了轿辇,将我送回四贝勒府。临别时仍温声和我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府歇息……也去陪陪豪格吧。” 我心生惧意,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不要为难李永芳的旧部们了,若非他们,我也到不了辽阳……” “我知道。” 他没有多言,拉下轿帘后扬长而去。 此事一出,孙行肯定会及时禀告李延庚,他们一定会有下一步的举措。我看得出来,若说李延庚曾想过要劝降李永芳回明,这还可以成立。但刘兴祚的目的,本就不是李永芳,他将宝都押在了复州。比起李永芳这块硬骨头,复州才是他此番谋划中所志在必得的。多半是先前已用尽了办法皆无果,才料想,或许唯有我才能帮他说动这个情。 我忐忑不安地回了府,豪格早早就在院子里等我了。 “姑姑……” 我心怀歉意,看着他满心期待的眼神,唯有抱歉道:“我还未得机会去找你额娘,就被你阿玛给抓回来了。对不起。” 豪格一下泄了气,眼看就要哭了出来,我连忙蹲下身子去,捏捏他的脸蛋,“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他瘪着嘴嘟囔:“谁说的!我也想你,只是……只是没有像阿玛一样茶饭不思罢了。” 我牵过他来,又耐心地问:“四书五经呢,有没有好好学?” 他点头道:“阿玛给我找了个新的巴克什,是个汉人,文采好得不得了!” “哦?是吗,那你给我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 新的巴克什能管住他好好念书?我心打心眼儿里有几分怀疑。 “哎呀……我不记得了,”豪格挠挠头,犯起了难来,“那个巴克什,成天都不苟言笑的。可没有姑姑这么好……” “连这狗洞都被你找到了,可见是偷了不少懒了。” 我就知道,他可不是个会乖乖听话,束手就擒的人。 “范先生每天都跟阿玛汇报我学得如何,我哪里敢偷懒啊……”豪格闷闷道。 “范先生?” “是个沈阳城里来的书生,连汗王都赞誉他文采好。” 该不会……就是范文程吧。他投奔大金了之后,肯定会被皇太极收为己用。让范文程来教豪格……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范先生有没有教你汉话?” “有啊,”豪格抱怨道,“不过汉话太难了,我学不明白,什么‘之乎者也’的,太难啦……” 我好笑道:“这个也难,那个也难,要什么才容易?” “爬树容易!骑马也容易啊!”豪格作势要跟我比划两下,“我明年就可以跟阿玛一起去弯弓射猎了!” 唉,这个孩子,骨子里头还是像□□哈赤的。任是皇太极怎么想扳他从文,只怕是会无功而返了。 “姑姑,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 豪格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着,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醒他要小心,别摔着了。 “额娘说……你生病了,所以才没能来看我。” 我应承道:“是啊,姑姑生了场大病,下不了床,所以才不能来看你。” “啊?这么严重!” 豪格这才原地翻了个跟头,连忙跑过来摸摸我的脸,又拉着我的胳膊左瞧右瞧着。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见他这样关切我,我心里一软,“我们的大阿哥真是懂事。” “我见阿玛这么伤心,还以为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宽慰道,“不仅如此,姑姑还要看着你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啊!”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撸起袖子来给我看他的肌肉。我一瞅,哪里有什么肌肉啊?他正是抽高长身体的时候,瘦的跟个皮包骨似的。 “对,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像洪巴图鲁那样,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豪格皱了下眉头,“洪巴图鲁……是谁?” 我一时间有些晃神。是啊,豪格这一辈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建州曾经有过一位叱咤风云的洪巴图鲁呢? 第99章 【望穿秋水叙旧情】 却恰好是这时,皇太极一步迈入庭院中。豪格不假思索地冲过去,跳起来去抱他,“阿玛!” “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像什么样子。” 虽是嘴上这样说,但他还是一手将豪格抱了起来,一边教训他,一边朝我走来。 走到我离我半尺远的地方,他才对豪格说道:“洪巴图鲁——是阿玛的大哥,是你的额其克。” “额其克吗?”豪格一脸不解。 “他英年早逝,所以你才会没有印象。” 他解释着,把豪格撂在地上,拍拍他的肩膀道:“去找颜扎氏玩儿去,阿玛有事情要说。” 那颜扎氏不是别人,正是今早在屋里伺候豪格洗漱的丫鬟。一听吩咐,便马上过来牵走了豪格。豪格虽还有几分恋恋不舍,却也不敢忤逆皇太极半分,只好乖乖地走了。 我原以为他会劈头盖脸地一番质问。谁知,他在石凳上坐下,牵起我的手,只是闲适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我只知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低着头,摊开我的掌心,若有似无地轻抚着。 “六年,我望穿秋水,才等到的这一天。” 我被他这幅黯然失色的模样,惹得一阵心酸。心中原本有太多情愫,太多言语,见到了他,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好。 “不论你惹上了什么麻烦,都有我在,我一定能解决的。” 他心平气定,目光如炬,“所以,告诉我,你到底为何会流落到抚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唯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我的确是惹上麻烦了,从抚顺到广宁,我四处流落、避难,虽然未曾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却也没有一日安宁过。然而我惹上的这些麻烦,又如何能交给皇太极帮我解决呢? 我若告诉他,我是被王化贞胁迫来辽阳的,他便会二话不说打到广宁去;我若告诉他此行是刘兴祚和李延庚二人的谋划,那复州的数万百姓就会永无天日;我若告诉他,当初逼我离开赫图阿拉的人正是努/尔哈赤,他如何还能保住现今这个好不容易争来的位置? 再多委屈,我也唯有三缄其口,继续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欺瞒他。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就算你有朝一日拿剑指着我,我也不会怪你……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有我必须背负的东西。我不怪任何人,更加不会责难于你。” “你不会责难我,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他怅然若失,“六年间,我曾无数次想过,如若我能选择自己所爱之人,我宁愿那个人不是你。” 我黯然神伤,是的,从头至尾,害他陷入这样懊恼羞愧境地之人,一直是我啊。我用给褚英殉葬的方式,离开了赫图阿拉,离开了他,独留他一人面对这个荒唐至极的残局。 “……如果那个人不是你,该多好。” 秋风瑟瑟,原来相见时难别亦难,竟是如此惹人心碎。 “我们明明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为何要终成眷属,会是这样难?” 我苦不堪言,人在乱世,就连一份爱意,却也这样可望却不可即。 “或许……人生总是不会圆满的。正如月有盈亏,人有离合,哪能事事都尽善尽美呢?” “六年,就算是惩罚,也尽够了。从今往后,你便好好地留在我身旁,待在我目光可及的地方,不好吗?” 我无法作答,因为辽阳……不会是我们故事的终点。用不了几日,我就要再次离开……可这些,我如何能告诉他呢?于是我们便这样相对无言,坐在这空落落的庭院中。 一片无言间,家奴匆匆跑来通禀:“四贝勒,正红旗的刘副将求见。” 我叹息,刘兴祚得到消息,到底是来了。我并未表露出神色有异,只是假意回避,对皇太极说道:“你先去忙吧,我们晚些再谈。” “不,我要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他吃过今日早上让我溜走的亏,再不信我的推辞,不由分说地带我一并去了正厅。 我就坐在皇太极身侧,而刘兴祚坐在我二人对面。他只身一人前来,亦是心照不宣地装作未曾见过我一般,恭敬的行礼。 “刘副将可有何要事要禀?”皇太极开门见山地问。 “倒并非是什么要事。只是有一事想征求四贝勒的意见。” “说来听听。” 刘兴祚直言正色道:“我想恳请四贝勒跟汗王求情,将这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南四卫之地交给我管辖。” 皇太极若有所思,“复州四卫,是我侄儿萨哈廉阿哥在管,隶属正红旗下,你为何不直接去见大贝勒?” “四贝勒有所不知。这复州四卫,旗下多数都是汉人,方被编入不久。四月的时候,汗王将金州近海百姓尽赶,退处复州,我与李参将二人前去勘察,发现那八旗子弟正在阖城屠戮,所未尽者悉赶而东,且并永宁、盖州,俱行赶徙。这四卫实已空其三,可谓是……民不聊生呐。” 刘兴祚念到“阖城屠戮”四个字时,连声音都在打颤。 “而大贝勒向来对此屠城之举不闻不问,更是有意纵容。我生而为汉,一心向金,却也不愿见到同族百姓生灵涂炭。四贝勒是这大金唯一心中清明之人,治国之要,当以抚民为先。汉人和女真人同是人,同为我大金的子民。若是能让我去接管复州四卫,我定能得汉民心之所向,安之抚之,阻止这无妄之灾。” 丫鬟端上来了茶水,我知趣地帮皇太极斟上了一杯,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右手单手敲着桌案思忖着。刘兴祚此言,确实句句有情有理,但仅凭这一番自说自话,就把复州四卫给了他,那皇太极也未免太过轻率了。 显然,我见他的神情中亦流露着犹豫,“刘副将所言,合情合理,只是复州四卫是否真是如此惨状,我亦无从得知。还是待我问过了萨哈廉阿哥,再做定夺吧。” 刘兴祚知道,如果连皇太极他都说服不了,那这辽阳城,再不会有人关心复州汉民的死活了。见皇太极已言至此,也不能纠缠不休下去,唯有无功而返。 待刘兴祚走后,我又陪皇太极在正厅静坐了一会儿,直至一壶茶都喝完了,他才缓缓地问:“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我沉心静气,屏息道:“我来辽阳的路上,路过金州。那里饿殍遍野,壮丁们都被抓走充军了,唯剩些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弱病残。” “可我管不了全天下人的死活。”他叹息。 “一个小小复州,也可以是一整个天下的缩影。汉人的麻烦,就交给汉人去管吧,岂不是正好?”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心如明镜,这里头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也是明白的。” 皇太极屏息沉思片刻后,对外头的卫兵道:“去,把萨哈廉阿哥叫来。” **** 不过多时,便有家奴来报。 “四贝勒,萨哈廉阿哥来了。” “请他进来。” 萨哈廉给皇太极行礼,“见过四贝勒。” 皇太极颔首赐座,朗声问道:“我听说,你管辖之下的复州卫又发生了屠戮之事?” 萨哈廉神色稍异,竟时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当日是汗王下的令,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那现在这复州四卫境况如何呢?” “这……”萨哈廉迟疑道,“我军务繁忙,自驱赶了金州之流民后,便未曾前去巡防勘探过了。” 这个萨哈廉年纪轻轻,却已在朝中身居要职,作为皇太极侄子辈的人,他算是出众的一位了。 “之前正红旗的刘副将来找我,说那复州如今是民不聊生。想要请命汗王,将这四卫的辖权交予给他。你可有什么意见?” “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我一向不善跟汉民打交道,说不定换做是刘爱塔去,他们还能言听计从,不再生事呢?” 萨哈廉多半也觉得这复州四卫是个累赘,早就无暇分神去管了。 皇太极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去跟你阿玛提提此事,让这刘爱塔去复州吧。汗王那边,我会去说说看的。” 萨哈廉没有异议,只是好奇地问:“四贝勒怎么突然关心起复州来了?” “一室之不治,何家国天下之为?复州虽小,也是我大金一寸土地,既然出了问题,便不能放任不管。”皇太极正襟言道。 萨哈廉品读了一会儿,深受启发,赞叹道:“知微见著,四贝勒当真是有我等不能比的远见卓识。” 听见这等褒奖,皇太极也只是摇头,“这样的谬赞,我受不起。你若有闲工夫,就多跟宁学士聊聊治国之理,兴许会有收获。” 皇太极肯松口,助刘兴祚拿下复州四卫的辖权,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不枉此行了。 同萨哈廉问过话后,已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间了。家奴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我隐约能猜到几分所为何事。 这个四贝勒府,到底还是有个女主人的。塔尔玛走了,还有蒙古福晋在呢。 女真人到底是看重门第观念的。这个哲哲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大领主世家,是其父莽古斯贝勒和科尔沁大妃所生的女儿,从小便是掌上明珠。就算她嫁来建州多年,也未能得到皇太极宠幸,生下一儿半女,但她在四贝勒府上的正宫地位,却是无人可以撼动的。 晚膳,他自然是要去陪哲哲的。无论是夫妻情坚,亦或是因为蒙古,他都不能怠慢。 可无论那家奴怎么说,他却坚持要留下来守着我。我想出言相劝,却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不许我把他推给别人……最终还是忍住了。 兴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他一同吃饭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经意间,我也会想到褚英……曾经,我和他亦是这样坐着,相对无言,当时只觉得是那般的稀松平常,如今追忆起来,恍如隔世。 他察觉到我的晃神,酸涩道:“如今,连坐下同我吃顿饭,也要愁眉苦脸吗?” 想到此处,我原本想要扯出一丝笑容来面对他,却发现是力不从心。 “我赢得了别人,却是赢不了一个死人。” 他搁下碗筷,语重心长道:“六年了,唯有你还会念着洪巴图鲁这个名字。” 想是因为先前在院中,我同豪格提及“洪巴图鲁”时,让他给听见了。他才醋意大发,以为我此刻的晃神皆是因此而起。 “皇太极,并非如你所想,我只是……有些累了。” “大哥的一句遗言,令你不惜留下绝笔给二哥自保。你到底……是不信我会信守承诺。” 留给代善那封信时,我的确有所忧虑。并非是我不相信他,只是心存畏惧。殊兰、褚英……太多先例摆在那里,让我不得不正视他亦有狠绝的一面。我辜负褚英太多,他已仙去,此生我再无法弥补,唯有……谨遵他的遗言。 “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提了,好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辽阳还能呆上几日。刘兴祚拿到了建州的辖权后,便会放我回广宁给王化贞报信。按眼下的进度来看,应是不假时日,就该有眉目了。这难得的重聚,为何非要为了旧事,而搅得肝肠寸断呢? 晚膳用罢,便是茶点。好久没吃到沙琪玛的我,顺手便衔起一块儿来。见我吃得开心,皇太极也收敛了几分先前的严肃。 “下午的时候,我去见了文程。” “范文程,他还好吗?” 皇太极点头,欣然道:“他文采卓然,阿玛很器重他。你离开沈阳后,范文采病重,为了看病,已是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了,才举家来了建州投仕。” “那我在辽阳的事情……” “我还没有告诉他。” 我心中惭愧。这辽阳城里头的故人太多,只怕我是没法儿一个个见过去了。 “他亦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当日你不告而别的事情,只怕他至今仍耿耿于怀。” “在沈阳时,我曾语重心长地劝过他,若他日实在熬不下去便前去投金吧。”我感叹,“他能在建州得以重用,我打心底里为他开心,这些年……不枉我心中记挂。” 听到此处,他突然目光一黯。 “那我呢?”他神色凄然,“你离开这些年,可曾挂念过我?” 第100章 【时过境迁空怅惋】 我吞吐了一会儿,对上他炽热无比的眼神,才悲悯道:“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他目露恳切,在等我说下去。 “然而来到辽阳之后,看尽了这辽地的变迁后,我亦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心中苦涩,“或许你说得对,爱情若是有的选择就好了……你爱的人,不该是我。” 这份不伦之恋,在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现在想来,老天曾给过我无数次的暗示。从那杯鸩酒开始,就是老天在警告我,应该停止这一切,放下这份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执念。 “这六年,你本该快快活活地和你的妻儿待在一块儿,享受天伦之乐。何必要为区区一个我而神伤呢?” 我看见了他愈加阴冷的面庞,这份痛楚,是施加于他的,亦是施加于我自己的。 “我只是个汉人,更没有任何配得上你的地方。我夙兴夜寐,都想成为那个能名正言顺站在你身旁的女人。只是无止境地这样等下去,等到你征服了叶赫,甚至征服辽东,却还是遥遥无期……” “够了。”他冷厉地打断我,“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还没那个能力保护你。” “皇太极……” 天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劝他放下,就让我独自一人来承担这份恶果。至少,他能自由地追逐他的帝王之业,能享受他的漫漫人生。 他却浑然没有将我的劝词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一定……要坐上那个汗位。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到我所想所求的一切,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别说是一个抚顺,一个复州了,届时全天下的汉人都可以安养无忧。” 原来,一切都是天意。天意要他来改变这一切。皇太极,他是大清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虽然他未能带领清兵攻进紫禁城,但这大清国本,满室之基,是他奠基和传承下去的。我虽不知历史后来的进程到底是如何演化的,但我知道,没有皇太极,努/尔哈赤所建立的金国,根本没有那个一统中原的实力。要攻亦要守,比起努/尔哈赤征战四方,皇太极却是那个能守住国本民心的人。如今的辽阳城中,没有一个人有他这份远见卓识,雄才伟略。 “如今,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何明知会身败名裂,也要一夺汗位。” 他有几分怅然,“我所想所求的一切,唯有坐上那个位置,才会实现。唯有如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心中慌乱,他这么说……难道是想走褚英的老路吗?这个念头,他决不能动!这份逆反之心,会成为一颗深埋在心的种子,驱使他一步步走向歧途。不说这几千年来帝王业中的血雨腥风了,前有舒尔哈齐、褚英……这样血淋淋的例子摆着。努/尔哈赤的六亲不认,我已经见识过了,他是绝不会允许他身边的人——哪怕是手足兄弟、亲生骨肉,有半点谋逆之心的。 “皇太极,造反一事——你想都不许想!” “放心……” 他坦然地望着我,语气却中却透着无可奈何的颓然,“大哥比我勇敢,他敢反,可我不能。我能做的,唯有等。”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却又安慰自己,或许真的是我多虑了。皇太极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做出谋逆之事。从小韬光养晦,读圣贤书长大的他,名正言顺四个字意义远胜过成王败寇。他深知,即便是靠谋逆坐上了汗位,也会被后世人嗤之以鼻,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深藏不露,谦恭处世,步步为营,扫清前路的障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是他的招数。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他:“塔尔玛的事情……难道也是因此,才没能拦下来的?” 从前在赫图阿拉,他就一直在隐忍,褚英的所作、大妃的毒手,他皆是心知肚明。即便是欺负到了他头上,他也无法声张,唯有忍下来。他不能出这个头,唯有逆来顺受,等待还击的时机。 “她过分固执,我劝过她的。纵使心中有恨,也不能显露。” 皇太极叹了口气,“她的恨意,落到了别人手中,就成了对付她自己的利器。” 我心生恻隐。她到底还是对当年大妃和代善杀害了他阿玛的事情怀恨在心。按照阿巴亥的做派,加以挑拨,煽风点火,要想陷害塔尔玛,简直易如反掌。区区因为未下轿行礼,就让□□哈赤下令休妻,未免太过牵强了。 “我听说,塔尔玛当时还怀了身孕……” 皇太极沉吟一声,“是不是豪格要你来求情的?”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思母心切,情有可原。母子之间的血脉,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我好声好气地劝道:“即便是塔尔玛犯了重罪,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面色阴晴不定,见了我这般恳切,才松了口,“那个孩子……等断了奶,我会把她接回四贝勒府的。” 我欣慰地问:“是个阿哥还是格格?” “是个女孩儿。” “取了名字没有?” 他摇头,面无表情道:“这个孩子,是个意外。” 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但是联想到这六年来,他不近女色,不纳妾室的事情,几乎在建州人尽皆知。却是心生惶恐。 “去年年中,熊廷弼复略辽东,我曾带兵数次滋扰与明界地,皆无功而返。后来,神宗派了秦良玉来援辽,更是屡战屡不得胜……之后范文程前来投奔,又给我带来了你不告而别的消息。”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手中所握茶盏,自责地说着:“我一时失意,就多喝了些酒……” 原来他竟是为此而内疚。我一面是感动,一面更心疼他的执拗。没想到我当年一句话,他真的当了真,这样一声不吭地遵守着我们之间的诺言。 “皇太极,开枝散叶,亦是你的职责。如今你只有豪格一个儿子,若是能跟大贝勒一样,膝下多些子嗣,汗王也会对你多几分青睐。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 我理解他、怜惜他,更比谁都希望他好。在如今这个无论对大明还是大金来说,都至关重要的时刻,儿女情长,比起家国存亡,显得那样渺小,那样不值一提。 “明天,我们就带上豪格一起,去看看那个孩子,再给她取个名字吧。” **** 我又在四贝勒府宿了一夜。可想而知,孙行在经历过昨天那场莫名其妙变故后,一定对我怀疑至深。我即便是回去,也是自投罗网,难逃他的诘问。 第二日,皇太极下了早朝回来后,便按照昨晚的约定,赶回来与我和豪格会和,一同去探望塔尔玛。 豪格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是满心欢喜,还特地穿了一件新马褂,打扮得妥妥帖帖的。 我和豪格是坐轿辇去的,皇太极跟着随从骑着马,一路经过闹市,我还能时不时地听见一声声请安声。四大贝勒,是何等的风光,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皇太极虽按长幼只行四,却看如今的光景,远比前头的三个贝勒要得民心。 行了半里路,轿子拐进一条里弄,一户清雅的小院。我猜多半就是这里了,没想到豪格已先一步跳下轿,忙不迭地喊:“额娘!” 皇太极下马扶我下轿,我才看见了穿着一身宽大的旗装的塔尔玛。 她不再是侧福晋了,于是只梳了简单的发簪,亦未多加装扮,身侧的奶娘手中抱着一个女婴。 豪格扑进了塔尔玛怀里,然后一通乱亲,快活得不得了。皇太极看得连连摇头,却没有出声阻止,只是一步跨进这小院,里头的奴才连忙招呼:“奴才见过贝勒爷,贝勒爷里面请——” 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塔尔玛一行人也随后进了小院。 里头早就摆满了茶点,显然皇太极已提前告知他们要前来探望的事情了。 “额娘,你快看,姑姑病好了!” 伴随着豪格一声叫唤,我终于对上了塔尔玛的目光。 赫图阿拉一别,我们也是六年不见。她清瘦了不少,面容也不似当年那般容光焕发。时光,多多少少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的。习惯了十几年如一日面容不老的我,一时有些心酸。 “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笑得很勉强,眼眶中甚至泛着泪花。皇太极见状,轻咳了一声,“我们难得来一次,不要搞得这样戚戚。” 塔尔玛这才收敛了几分悲色,行礼道:“见过贝勒爷。” “你身体也不好,就不要拘礼了。坐下吧。” 塔尔玛点了点头,牵着豪格坐了下来。 “额娘,你怎么又瘦了?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这里吃不到好吃的啊?”豪格体贴地摸了摸塔尔玛的脸,问道。 “额娘吃得很好,”塔尔玛把把抱进怀里,“倒是你,要听阿玛的话,不许瞎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呢!”豪格吐了吐舌头,“就是……就是想额娘……” 我心生怜惜,向皇太极投去请求的目光。这样母子相聚的场面,任是他也不会冷血到无动于衷吧。 他会意,沉声对塔尔玛道:“以后,我准许豪格每个月来这儿陪你。” 塔尔玛感激地说道:“谢贝勒爷恩准。” “额娘,我要看小妹妹!” 豪格说着,又去征求他阿玛的意见。在这里,当然阿玛最大,阿玛不答应可没有人敢听他的话。 皇太极点头准许,奶娘便把小女娃给抱了过来。六个多月大的孩子,脸小小的,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这下还太小了,女娃正睡着,也看不出个五官来。豪格欣喜若狂,伸出一根指头去戳她的脸。只见那女娃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但睡得很熟,也没有转醒过来。 “阿玛,快给小妹妹取个名吧!” “贝勒爷,这个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也该赐名了。”塔尔玛怯声附和。 “嗯。”皇太极点头,转向我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时有些诧异,他是想让我给这个孩子赐名吗? 我诚惶诚恐,连忙推却道:“我哪里知道……还是问问福晋的意见吧?” 谁人想到,我话音未落,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院子的外门被生生踹开,外头闯进来了一大对镶黄旗的卫兵,鱼贯而入。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皇太极倏地站起来,忙大步跃到我们身前,与来人对峙着。 “又是他!”豪格躲在塔尔玛后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被眼前这阵仗给吓住了,心绪大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皇太极泰然自若地问道:“十二弟带着卫队贸然驾临此处,是为何事?” 十二弟……阿巴亥的大儿子,害得塔尔玛被休的那个阿济格吗? 见那领队之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倒是生得清秀,眼眉倒是有几分阿巴亥的神态。 他先是按照长幼礼数,一躬身,“臣弟给四贝勒请安。” 随后立马收起了前头恭敬的姿态,面露坏笑,直直地盯着躲在皇太极身后的我,傲慢地说道:“四贝勒恐怕要把她——交给我了。” 说着,他抽出刀来,直直地指在我面前三寸不远处。 皇太极望向那刀刃,神情一凛,“什么意思?” “我奉汗王之命,即刻擒拿此女!” 阿济格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卫队便已将我团团包围,皆拔出刀来。他指着我大喝了一声:“把这个明朝细作给我拿下!” 第101章 【大殿对峙罪难逃】 我被这阵势吓得腿软。脑子嗡得炸开了锅,明朝细作……这是努/尔哈赤下的缉拿令,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辽阳?难道说,有知情人泄露了我的行踪? 皇太极牢牢将我护在身后,紧握我的手,没有丝毫的让步,质疑道:“汗王之命?方才在朝堂上,汗王怎么对此事只字未提?”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济格别有玩味地看着我,那刀尖是离我越来越近,“四贝勒若是不信,亲自跟来瞧一瞧,不就放心了?” “你不要跟来!”形势紧急,我连忙挣脱开他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有什么结果,我都要自己承担。” “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一声挽留卡在了喉咙里。 阿济格见状,一步拦在我和皇太极中间,把刀收了起来。 “汗命难违,阿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四贝勒还是不要令弟弟我难办得好。” “阿济格——” 他有心发作,我却不能……令他再失态下去了,唯有先声夺人道:“不要说了,十二阿哥,我跟你走就是了。” 我在辽阳,遇到的熟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复州之事还没有敲下来,李延庚和刘兴祚没有道理告发我。而宁完我和武纳格,也丝毫不知我此行的来意。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只有可能是一个人,只有他——有理由、有动机这么做。这件事情,本就和皇太极无关,事关通敌,我绝对、绝对不能把他牵连进来。这样只会害了他。这趟浑水,我要自己蹚,连累了他,只会正如了这些好整以暇看热闹的人的意。 我迈向前一步,已然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 “十二阿哥,我跟你走就是了。” 阿济格令那侍从把我的手脚用铁链给拷了起来。全程,豪格和塔尔玛皆噤若寒蝉,而皇太极……只是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临行,阿济格还不忘耀武扬威一番,“四贝勒,我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了。” 去汗殿的一路,我的手脚上皆挂着十多斤重的铁链,根本是寸步难行。阿济格却没有半分怜悯,任由我磨破了手腕脚腕,亦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是阿巴亥的大儿子,皇太极与阿巴亥之间的恩怨,他心里一定有数。从方才的剑拔弩张看,别说他只是对四贝勒不敬了,那神情态度,更多的是不屑与仇视。阿巴亥被休一事,且不说皇太极是否从中作梗,就单是皇太极如今位高权重的地位,也惹人眼红。代善的势力弱了,阿巴亥无从投靠,一定会扶持她自己的儿子上位。如今□□哈赤念及旧情,又重新让阿巴亥重坐大妃之位,大福晋富察氏已毙,唯剩阿巴亥一枝独秀,统领后宫。这个阿济格,虽未封贝勒,但气焰嚣张也是自然的。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不及我心中的忧虑之深。 只有一个人可能告发我,那就是——李永芳。他出此下策,无非只有两个理由。一是他想借此机会,想□□哈赤表忠心,加封进爵;二是他想拉李延庚一把,李永芳清楚,若他不站出来阻止此事,只怕日后李延庚会越走越深,惹来杀身之祸,甚至牵连到李家满门。 李永芳一定向努/尔哈赤全盘托出了他所知晓的事情,努/尔哈赤才会下令以“明朝细作”的罪名缉拿我。这种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即便是李延庚和刘兴祚有心救我,只怕也力不从心了。他们若在此时站出来替我开脱,那便逃不了是同党合谋的猜忌,到时更是百口莫辩。 我意识到,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必要的时候,唯有弃卒保车。事情只要败露,除了我自己外,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又是绝境!就像那些民国的谍战剧里的间谍,无论招或是不招,我都是死路一条。 来大明十数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绝望。喝下鸩酒的时候没有,离开赫图阿拉的时候没有,李如柏自缢的时候亦没有……而此刻的我,却仿佛依稀能看见这条路的终点,这个跨越四百年,迎接着我的结局。我自怨自艾地看了一眼随身带着的那块陨石,却是没有任何征兆……这一次,到底会是大凶、还是大吉? 汗宫大殿的四周都布满了正黄旗的卫兵,戒备森严,早就等候多时了。我的脚踝已经被那铁链磨破了皮,血迹模糊,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入殿前,一个卫兵将我拦了下来,上上下下地搜查我身上有没有携带凶器。我不经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分明是在哪儿见过的。 那卫兵最后看了一眼我的脚,于是对阿济格的部下说道:“给她把脚拷解开吧,这样进殿,不何体统。” 阿济格觉得没什么不妥,没有多虑,便命人将我的脚拷解开了。 “换上吧。”那卫兵又拿了一双新的鞋袜给我换上,“把手铐也给解了。” 阿济格斥道:“有这个必要吗?” 那卫兵却毫不让步,“她一个女人,有我们上百号人盯着呢,十二阿哥还不放心吗?” “你一个小校,哪里来的这么多事?”阿济格有些不耐烦。 “回十二阿哥,小人奉命维护汗宫秩序。囚犯入殿,不负拷链,由我等押送,这是汗宫的礼制。” 说着,那卫兵便给我赐了座。我一时间受宠若惊,作为一个犯人,能得到这样的对待,心中的委屈酸楚涌上来,热泪盈眶。 “谢谢。”我感激道。 “不用客气。”他对我低语了一声,我抬头再看他的脸,脑中划过一道闪电……那一年征乌拉,他是那个一路跟我作伴的正白旗小将——萨木哈图! 我又惊又喜,愣愣地望着他。萨木哈图倒是和多年前一样,一脸耿直,如今看他的模样装束,多半是升了职。前尘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死到临头了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记挂我。 阿济格在一旁绕手等着,“哼——弄好了吗?好了就随我进去。” 我忍着疼,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萨木哈图想要扶我一把,被我给推却了。 “走吧。”我视死如归地迈入了汗宫大殿。 果不其然,空荡荡的殿中,除了汗座上的□□哈赤外,只有李永芳一人。 阿济格单膝跪地,“汗王,我把这个明朝细作给带来了!” 我僵硬地望着远处高座上的努/尔哈赤,他穿着一身似龙袍的明黄锦服,胡须花白,仍旧是那不怒自威的面容。自他称汗建立“大金”后,这汗宫、这汗座……分明就是皇帝的做派! 努/尔哈赤声音浑厚地说了一句:“阿济格,做得好!赏!” “谢汗王!” 阿济格得意的领了赏,便退出了大殿。 李永芳是个知道看眼色行事的人,阿济格走后,他便严词质问我道:“你是戴罪之身,入殿为何不跪?” “李总兵,随她吧。本汗的确是特许过她可以不行跪礼。” 不是我不想跪,而是我怕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努/尔哈赤从汗座上走下来,一步步逼近我。他的精神面貌虽不比六年前,但还算是容光焕发,雄姿不减当年。 “我好心好意留你一命,放你去汉地生养,过那普通人的日子。竟没想到,你会这般胆大包天,去投靠王化贞。” 努/尔哈赤带着怒意,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说!那王化贞派你来,除了招降,还有什么目的?” 我扫了一眼那神态自若,立在殿旁的李永芳。他……当真是识时务,降金也好,拒招降也罢,他永远都站在局势的制高点上权衡利弊,任何威胁他都不会放任在身侧。他知道,就算回到大明,自己也难逃和杨镐、李如柏等人一般的下场。所以,他只有在降金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不仅要忠,更要忠得让努/尔哈赤信服。我这个隐患,与其等着哪日败露危及到他,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回汗王,我此行辽阳,只为招降李总兵。” “哼,故技重施。”努/尔哈赤冷哼道,“他王化贞以为,我□□哈赤会连一个汉臣都留不住吗?” 李永芳及时进谏道:“汗王所言及是。我李某人既决心投金,就绝无二心,更不会做两面三刀之事!招降之初,我便严词拒绝,还望汗王明察此事!” “李总兵,你做得极好!没有徇私包庇,如实禀告,也算是没有枉费我对你的一番信赖!” 努/尔哈赤赞许地点头,“本汗赐你‘免死金牌’!可免死罪三次!” 李永芳听后,感激涕零,跪倒在地谢恩:“谢汗王隆恩!臣日后一定为大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一如此忠心的汉臣,是本汗之幸!李总兵快快请起。”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用一个我,换一块可以“免死三次”的免罪金牌,李永芳打得这笔如意算盘,总算是成真了。 “至于你……”努/尔哈赤一横眉,厉色冷目道:“你可知罪?” 我心中空落,事已至此,伏法认罪……是逃不过的。 “我知罪……请汗王责罚。” “你可知道,你犯得可是通敌大罪。无论本汗如何处置你,都是合情合理,不该有半点怨言。” 我颤抖着答:“……我知道。” 努/尔哈赤负手在大殿中绕了一圈,沉思了许久,才叹一口气,道:“我是给过你机会的。” 他的确给过我机会,当日我之所以能保住一命,是因为我应允过不会再回到建州。是我违约在先,加上通敌之事败露……我知道,这次,我是真的难逃一死了。 “我若不杀你,难以警示群臣,以一儆百。” 努/尔哈赤洪亮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中环绕着。我脚一软,眼前一黑,终于是支持不住,惊恐地瘫倒在地。 他已下定决心,背过身去,再不看我,下令道:“来人——” “汗王,四贝勒求见。”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萨木哈图匆匆进殿禀告道。 “这个老八……”努/尔哈赤神情不悦,烦躁道:“让四贝勒等着!不许进来!” 皇太极,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我悲痛欲绝地想着。此刻他现身来搭救我,自会引火烧身,害了他自己! “汗王,四贝勒说,此事攸关大金存亡,必须立即进谏。” “哼——”努/尔哈赤一甩手,大步流星地去往汗座上,“那我就看看,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还想玩什么花样。召!” 第102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皇太极步履沉稳地进了大殿,“给父汗请安。” 努/尔哈赤毫不客气道:“说吧,你到底有什么攸关大金存亡之事要禀?” “儿臣想出了一招妙计,以解广宁之困局。” 努/尔哈赤眯着眼睛,打量着此刻殿中的我二人。皇太极就立在我身侧不远的地方,他僵直着背立着,宽厚的肩膀,和我熟悉的臂弯……到头来,只有他,也唯有他,会不顾一切地救我于危难。 得此一心人,我即便是一死,也算此生无憾。 “说。” “广宁,乃辽西重地,更是我大金征服中原必取之地。若不拿下辽西,大金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囹吾。如今明朝已联络了蒙古、朝鲜,将我们围攻在这辽东不得动弹。三方辖制,腹背又是海域,无处可逃,辽西便成了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不破广宁,大金往后的征途,只会愈加困难,甚至举步维艰。” 皇太极条理清晰,逐字逐句沉声说道:“儿臣听闻,汗王擒拿了一名辽东巡抚王化贞所遣来辽阳的细作,便心生一计。可以助父汗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广宁!” 听到这,努/尔哈赤终于有了几分兴致。皇太极擅攻心计,征辉发、乌拉、抚顺诸城时,努/尔哈赤屡次皆是靠他的妙计,从而得以轻而易举将之纳入囊中。他不仅懂兵法,更可以说是精通兵法,融会贯通。这一点,努/尔哈赤亦是深信不疑的。 “你说,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广宁?”努/尔哈赤不容置疑地复念了一遍。 “是的。这一招叫‘将计就计’,不知阿玛可曾听过。” “你是说,《三国》里周瑜在赤壁之战中所用的将计就计?” “正是。” 皇太极正襟细说道:“赤壁之战时,蒋干前去东吴企图劝说周瑜投降。周瑜遂将计就计,摆下群英会,有心设计,诱蒋干盗走蔡瑁、张允二人的降书,以反间计而除去曹操的心腹要将。既然王化贞有心招降,证明他无心打硬仗。我们不如就借鉴此计,还他一封假的降书,让他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安枕无忧了。” 努/尔哈赤思忖了片刻,提出质疑:“就算那王化贞上了钩,他也不会就此撤离守将,将广宁城白白交出来。如何能不费兵卒?” “父汗有所不知。这熊廷弼和王化贞二人,一经一抚,传言不合已久,此事与明朝正如火如荼的党争关系匪浅。王化贞乃东林党首辅叶向高的弟子,乃是东林党一羽。而熊廷弼此人,原为楚党,万历年间初巡辽东时,就勒令停开马市,其在辽治理期间,可谓深得民心。此番经略辽东,熹宗不仅亲派五千京营选锋护其左右赴任,更是赐了麒麟服,派举朝文武大臣为他饯行。十数年来,几番被弹劾下台,又几番有人作保复位,此人若继续留守在辽东,只会阻挠大金一统辽地的步伐,此人必先除之。明廷党争之盛行,乃祸起萧墙之兆。我们若能从经抚不和入手,加以挑拨,激化矛盾,让他们窝里先斗起来。到时广宁战起,再加以诱降,里应外合,打王化贞一个措手不及,要攻下广宁城,简直易如反掌。” 皇太极一番言罢,还未待努/尔哈赤缓过神来,李永芳便啧啧称叹道:“利用党争,从内部击溃明军。四贝勒此计实乃妙哉、妙哉!臣不得不服。” 努/尔哈赤一听,连李永芳这枚汉将也臣服此计,不由得喜形于色,“李总兵,你也觉得此计可行?” “不单是可行,可谓是绝佳的妙计。既能延缓眼下大金正需养精蓄锐的急迫,又能把辽事搅得更加乌烟瘴气,简直是一箭双雕!” 李永芳献言道:“当年我在明朝为仕时,就耳濡目染了不少党争之事。齐、楚、浙、宣、昆,再加上这东林学派,可谓党羽林立。单国本一事,党争就不曾断过。若此番能加以大肆渲染,定会有定乾坤,扭局势之妙用。” 皇太极紧接着补充道:“此行王化贞不止派了她一人混进辽阳。儿臣彻查过了,与她同行还有一人,名叫孙行,乃是王化贞的心腹孙得功的堂弟,更是此行前来监视她的耳目。此人固执不知变通,一心报国,没什么心机。若能加以利用,说不定能作蒋干一用。” 努/尔哈赤有几分怀疑,“此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儿臣在广宁的耳目,不止一次看见过王化贞带着孙得功二人,亲密无间,外出巡视。若非是对他信赖有佳,这个招降的差事,也不会交给他的堂弟来做。” 孙行的确提到过是有个中军堂哥,没想到此人竟会是王化贞的心腹,难怪孙行会如此忠心不二了。这个消息,连我都无从得知,看来皇太极的影士,真的无处不在,消息灵通至极。 努/尔哈赤到底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虽然明知皇太极此计并非空穴来风,但客观来看,此计的确可行,遂点头道:“辽沈一战,大金也需要段时间喘息,好好休养一阵了。若是真能不费兵卒,就拿下广宁,那真是极好的!” “父汗,儿臣所出之计,乃深思熟虑后所得。无论此计是否能骗得王化贞,至少值得一试。”皇太极乘胜追击,单膝跪地,请命道:“儿臣……斗胆恳请父汗,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沉默。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她求情了?” 努/尔哈赤神色中带着责难,亦是无奈道:“老八,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用阿玛操心。只是儿女情长的事情,该放一放了。” “阿玛曾经说过,若是能一平叶赫,便答应我一个请求。” 皇太极应声跪在地上,“儿臣别无他求,只求阿玛能放她一条生路,哪怕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好!” “叶赫……”努/尔哈赤呢喃了一句,“这叶赫的教训,你还没有看透吗?” 皇太极缄默不语,却仍跪在殿中不起,态度坚决。我知道,他是想逼得努/尔哈赤松口,只要那一道斩首令下去,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我悲哀,哀自己命途多舛、生不逢时,更哀自己的无力、无用,要让他一次次地为我以身犯险。敌国细作,这样的死罪,已是犯了努/尔哈赤的大忌。别说我还是一个身份危险的私生女,就算是他的手足胞弟舒尔哈齐、大儿子褚英,也都难逃死罪。可怜皇太极,却还在为我据理力争着。 “我若不答应呢?”努/尔哈赤冷冷地问。 “那儿臣唯有长跪不起,等父汗改变心意。” 努/尔哈赤一声长叹,终于是挨不住这个儿子的固执,几步走下大殿,慈眉善目地将皇太极给扶了起来。 “看在你屡立战功的份上,阿玛就答应你这一回。” 皇太极喜出望外,“谢阿玛开恩!” 努/尔哈赤转过来,对我说道:“戴罪立功,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我吃力地跪起来,“汗王……是想要小人把假消息带回广宁。” “不错。你若是能再将这孙得功劝降投金,本汗——就看在四贝勒的份上,免你一死。如果你能助本汗不费兵卒就拿下广宁,不仅能免死,本汗还特许你能回辽阳安置,安然无忧。” 让我回辽阳……我大吃一惊,抬头望向他,心中感慨万千。努/尔哈赤……终于同意放我回来了!我终于不用东躲西藏,终于……可以和皇太极团聚了! 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谢汗王成全,小人一定不负厚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可悲又可喜地想着。没想到,皇太极的一计,不仅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更让我得以名正言顺的回到辽阳,回到他的怀抱……只要去做这个双面间谍,助他拿下广宁,或许真的能收获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圆满…… 我喜极而泣,一时眩晕,终于两眼一摸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四贝勒府了。 皇太极寸步不离地在床榻边守着我,见我转醒,连忙递上来一碗参汤,喂我喝下去。 我的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剧痛,再一查探,发现已经被郎中给覆上了膏药,用纱布给包扎过了。 皇太极铁青着脸,也不同我说话,只是痛心地凝视着我,又是喂汤药,又是左右查看我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了伤。 我想要打破僵局,于是拖着虚弱的声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捋了捋我额前散落的碎发,“你不肯告诉我,我唯有自己去查了。” “我不是有心要瞒你,而是……迫不得已。” 我不敢想象他知晓我来到辽阳,实是王化贞的间谍加说客,为招降李永芳而来时,该是何等的失望至极。此时此刻我再怎么辩解,只怕都是于事无补的。 他未掷一词,我又继续追问着:“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我派人监视了孙行的一言一行。”他低声道。 “所以你昨日就已经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原来,昨日他回府的时候,已经知悉了全部,却仍执意要问我,要从我口中听到那个答案。 ……“我要听你亲口跟我说。” ……“只有你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苦笑着,“你明知道我犯了滔天大罪,为何还要救我?” “正如你明知大哥做错了,还是一心想要救他。” 他的回答令我哑口无言。 “我曾经也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对和错。错了就是错了,大哥错了,就该受到惩罚。”他悠悠地叹道:“今天我终于知道,这个世上除了对错,还有爱恨。爱恨蒙蔽住了双眼,让我除了你,再心无旁骛。” 我感激涕零地拥住他,一时间,这六年来所受的委屈皆纷拥而至。 他轻抚着我的背,语气仍是晦涩低沉,带着些许命令的口气,“筝筝,现在告诉我,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离开赫图阿拉之后,我就一直住在抚顺将军府上。抚顺城破,我又辗转去了沈阳,为了让范文程能没有牵绊,放心投金,我才不告而别,投奔了时任辽东总兵的李如柏。没想到不过一年,萨尔浒兵败,李如柏被罢官在家,李如桢也因为失了铁岭而被弹劾。上个月,李如柏在家中自缢身亡……李家没落,我被扫地出门。王化贞和毛文龙找上门来要挟我……” “王化贞、毛文龙……”皇太极念了一遍,皱眉道,“他们怎么会找上你?” “我不知道……” 我不敢供出李延庚来,唯有含糊其辞道:“好像是毛文龙手下的副将,曾经在抚顺将军府上见过我,才把我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来的。我……只是一枚成可褒赏、败可献身的棋子罢了……” 皇太极唉叹一声,忍痛问道:“他们是如何胁迫你的?你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我摇头,眼泪流得愈发厉害,“我就是害怕他们会对我做什么,才不敢抗命。在大明,我孤身一人,没有靠山,他们要杀我易如反掌……我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想死,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103章 【东京城下惜别离】 他搂过我,心疼地一吻落在我额上,“好了,没事了。一切有我,你再也不用吃这个苦了。” “我不想回广宁……” 挑拨王化贞和熊廷弼,还要诱降孙得功。这一切的谋划若是让王化贞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努/尔哈赤……他好歹对我留有几分情份,这辽阳城里我还有那么多故人帮衬。可是去了广宁,便是成败在此一举,不杀生便成仁。世事无常,若再遇到什么变故,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保不住了。 我紧紧抓着皇太极的衣袂,抽泣着问:“回了广宁,我若是劝降不了孙得功怎么办?” “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去以身犯险,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孙得功那边,我已经遣谍过去了。此人贪生怕死,一听说广宁要开战,降金之意毕露。” 他深情地凝视着我,“你去了广宁,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小心照顾好自己,等我带着三军去接你凯旋回家。”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早就有了全盘计划。 如今,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他了。也只有他,能力挽狂澜,即便知道这是火坑,也奋不顾身…… “从广宁回来,我们就再不要分开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相信我。广宁战了,我们就再也不用受分离两地之苦了。” 我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他。即使要我去做这个双面间谍,我也相信,他一定有万全之计护我的周全。 但愿我们,真的能千帆历尽,才得始终。 **** 为了让孙行中计,皇太极设计让李永芳办一次鸿门宴。一来能解除他先前对我的疑心,二来能诱他掉入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这场鸿门宴,有了李永芳的配合,故而进行得异常顺利。 李永芳宴请了此行降金的所有将士,一番畅饮,大醉之后,便故意说出自己谋划归明已久的心意,只差一个时机罢了。并趁机将自己忠心大明的意愿表露无遗。 孙行果然信以为真,逮着机会,一番苦心进谏,并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李将军肯回去广宁,投奔王大人。以王大人的肚量,一定不计前嫌,好好赡养将军一家。就算到时候朝廷里有人诘责,也有东林党人作保,力护李将军,将功抵罪。” 李永芳流露出动心之色,却还是犹疑道:“孙行,我区区一个李永芳,回广宁倒是容易。可这样又能帮到王大人什么呢?” 李永芳戏作得很足,说着还仰头饮了一盏酒,长吁短叹。 孙行两目放光,立马将王化贞的计谋全盘托出,“只要李将军能在广宁战前,给我们通风报信,并率兵跟随金军,在广宁城外临阵倒戈,我们就能里应外合,一举歼灭金匪!” 我默不作声,静观其变。看来,孙行对李永芳今晚所言是深信不疑了,才会毫无忌惮地说出这些话来。唉……我不由感叹,王化贞真是找错了人,别说是攻心计,这个孙行根本毫无城府可言,简直连蒋干都不如。 “王大人……真的能保证我全身而退吗?可这辽东到底还有一个南蛮子——熊廷弼在,此人一向最恨叛将,难保不会握着尚方宝剑,斩我示众啊!” “对于熊经略,将军大可不必多虑。兵部尚书张鹤鸣、御史方震孺和首辅叶向高,皆是王大人的拥护者,而那熊经略是雷声大雨点小,在朝廷里又没有什么靠山,可谓是吃力不讨好。他的一厢情愿,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李永芳半信半疑,故意不吱一声。 孙行见状,又急不可耐地继续劝说道:“将军信不过我,信不过王大人,还信不过东林党吗?当年齐、楚、浙党,可是不遗余力地攻击东林党,而如今又是谁能在朝中屹立不倒?皇上对叶首辅信赖有佳,离官数年又请他回来,孰才是得势的一方,李将军还不清楚吗?” “孙行,我若降明,事后能全身而退之事,你能作保吗?” “能!王大人令我带了降书来,只要李将军愿意签下这降书,别说是全身而退了,还能高枕无忧,光耀门厅!只要灭了这建匪,李将军可就是救国救民的民族英雄啊!” 话已至此,李永芳见时机已到,遂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好!有这降书作保,我——李永芳就舍命信这王大人一回!” 孙行一众人解释喜形于色,纷纷起立拥戴道:“李将军能有这个觉悟,我大明就有救了!” 一场鸿门宴罢,孙行成功地拿到了降书,喜上眉梢,离开李永芳府邸时还和同行之人议论道:“真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哈哈。” “要我说,李将军本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走投无路才会降金的。这天下的汉人,有哪一个会心甘情愿地做这金人的走狗呢?” “胡人就是胡人,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谁人愿看那奴酋的脸色。” 孙行朗声笑道:“我孙兴这回可算是立了个大功了。不说守备了,王大人怎么得也该赏我个千总当当。” 我拖着腿伤,踉跄吃力地跟在他们后头。 一个小将跟着道:“不过,此事我们是不是该跟李延庚参将汇报一下?” 我脑袋一转,马上想到不行。李延庚若是知道了这出鸿门宴,一定会有所怀疑。于是连忙说道:“还汇报什么?降书已经拿到了,我们择日就启程回广宁给王大人报信吧!李将军也说了,我们的行踪已经惹人起疑了,应当尽快撤离。” 孙行停下来,瞧了我一眼,狐疑道:“你的腿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拐了。” “我……我私会四贝勒,被抓去候审,幸亏李将军救了我一命。”我解释道。 “你消失了这两日,做了什么,最好如实交代。别让我发现你心怀不轨,背着我们搞什么小动作。” 我心里打着鼓,撒的谎越多,心中就越不安。 “我只是个女人,你们……也未免太高估我了。” “也是。我看你除了记挂你那个情人外,也无心他事。” 孙行正乐开花,于是没有多搭理我,“反正降书已经拿到了。不过临走之前,去见一见李参将还是要的。也好商榷下一步的计划。” 幸得这天李延庚并不在府上,而是被派去了别处巡防。孙行一众人只得无功而返。 我想到,李延庚不会走得这么巧,一定是李永芳留有后手,怕孙行会跟李延庚通气,以免露陷,才特地提前支走了他。散宴前,李永芳还给了孙行明日出城的手令,也就是说,只要李延庚明天之前赶不回来,那么我们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回广宁的路途。到时辽阳和广宁,再要通信,李永芳有所防备后,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一整出局,可谓是为孙行而设,他自投罗网,还浑然不觉。仍在热络地聊着回广宁后立功升官的事情。 入夜时分,各自回屋后,我独身一人来到院中,望着辽阳的月亮。 这是我在辽阳的最后一晚,我和皇太极约好了子时相见。今晚本不是告别,却胜似告别。 未候多时,他行色匆匆地赶来,身边未带侍从,与我相拥过后,便牵我出了府苑,只见外头拴着他的坐骑。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拉我上了马。我坐在他身前,他用裘衣裹住我,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阵阵暖意传来,令我无比的心安。 我尽量不去想明日的离别,只专注于此时此刻有他作伴的甜蜜。 我们一路往东,行过了太子河,只见眼前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城楼,虽仍未完工,但却依稀能见那宽檐宫殿。这……就是传闻中的“东京城”吧。 皇太极勒马在一处城墙之下,振声说道:“这个地方,将会是东京城的西门,也就是日后正白旗的驻地,名作‘怀远’。” “怀远……”我轻念了一遍。 他将我搂紧了几分,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边,“等你从广宁回来,这里也该建好了。到时我会在这里给你建一座宫殿,一座只属于我二人的宫殿。” “你阿玛一定会觉得你疯了。”我无奈道。 “是又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他笑叹,“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得偿所愿吗?” “真是拿你没办法……有时候老成得不行,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儿。” 他明明比谁都精明,却有时却又显露出稚气的一面来。我一个无名无姓的罪人,如何能上得了台面,别说是宫殿了,我就算安然无恙地戴罪立功回到辽阳,努/尔哈赤肯放我安养度日,只怕也不会首肯我们的婚事…… 他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当年就因为你说我还是个小孩儿,害我气郁了好久,在家吃了一个月的三七。吃得大冬天里流鼻血。” 我忍俊不禁,“你自己说说,这还不是小孩儿干出来得事情?” “只要能投你所好,我才不在乎傻不傻呢。” 我甜蜜地躲进他怀中,打趣道:“也对。你都三十岁了,还在哭鼻子。” 他轻咳了一声,面露堪色,“这件事情,你不许告诉豪格。” 我遥想起那个我们重逢的夜晚,他湿润的眼眶……看见心爱的人流泪,就如拿火灼烧我的心一般煎熬。何况他是谁?他可是那个将来会建立大清的清太宗,一个开启了大清三百年传奇诗篇的皇帝。 我转过身,捏了捏他的耳朵,“我不说,但是你要答应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许再哭了。” “那是当然。” “也不许再做那些傻气的事情了。平白无故下斩首令,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刻意冷落府上的女眷,你明知只会适得其反。” 明明从广宁回来后,我们就能团聚了,再不用忍受相思之苦。可不知为何,今晚……却有几分像是诀别的气氛。我想要一鼓作气地,把心底的话都说给他听。 “在这世上,你只能是我的夫人。别说是孙行,谁要是敢坏了你的名节,我一定杀了他。” 他丝毫没有怯懦之意,眼神正如那日听到我说我乃孙行妻眷时一般固执。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就放你走。” 他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凝视着我,“但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第10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摸摸他的下巴,“你这么好,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他满意地点头,一拉缰绳,又往西边走去。 夜风凛冽,他又带我去看了几近完工的八角汗宫大殿,和这按照八旗的旗号方位所设的内治、抚近、怀远、外攘、德盛、天佑、福盛、地载八门。一直待到夜深了,却也毫不觉倦。他同我提到八旗,我才想起了这阿济格当日带着镶黄旗前来擒拿我一事。 “镶黄旗,难不成是十二阿哥在管?” 皇太极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镶黄旗乃是上三旗中的地位最高的一旗,这个阿济格年纪轻轻,又毫无战功,如何能一人统领一旗呢? “不仅如此,阿玛还把正黄旗交给了多铎。” 多铎……我记得他比多尔衮还要晚出生几年,应该还是个满地打滚的孩子才是啊。难怪皇太极那日会因为大妃的事情大发雷霆,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大妃不仅没有受到私通代善而被休一事的影响,反而愈加得势。 “我气就气在,与其我费尽心思,换来得却是今天的局面。倒不如……就让二哥去当那个储君。也好过让这个老十二成天为所欲为。” 阿巴亥吃过一次亏了,按她的性格,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想尽手段,扳回一局。她能重获□□哈赤的宠幸,证明□□哈赤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在出了妻妾和儿子私通这等丑闻的情况下,还是原封不动地让她坐回了大妃的位置。并将正黄旗、镶黄旗两旗交到她的儿子手上。然而我奇怪的是,除了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外,剩下五旗中,镶白旗主是褚英的长子杜度;正蓝旗主是三贝勒莽古尔泰;镶蓝旗主是二贝勒阿敏;正红旗主是大贝勒代善;镶红旗主是代善长子岳托。这里头唯独没有多尔衮。 如果是按年龄长幼来授旗主的话,那连多铎都有了一旗,不可能没有多尔衮的份。这个清史上赫赫有名的摄政王,怎么会在□□哈赤时期,连一旗都分不到? 这下勾起了他对大妃一党的忿恨,我有些不安,宽慰他道:“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不要太介怀了。” “我不信天命,只信我自己。” 他发狠道,“总有一天,我要用自己的手段,让她把欠我们的都还清了。” “你怪塔尔玛执念太深,你有何尝不是呢?” 我叹息。冤冤相报何时了?阿巴亥赐我鸩酒,他用手段迫害阿巴亥,日后难免阿巴亥的三个儿子不会怀恨在心,再把报复施加回皇太极、甚至他的子嗣上。我遥想到了历史上,顺治和多尔衮的纠葛。仇恨的种子,便是这样与日俱增,逐渐生长成参天大树,最终导致了一出又一出悲剧的发生。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皇太极话锋一转,“我跟汗王请命,为刘兴祚说情,让他去管复州四卫。今日阿玛下了汗令,调他跟李永芳的儿子李延庚一块儿去了复州。” 刘兴祚拿到了复州的辖权,复州得救,免遭生灵涂炭,我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广宁就算白白送给金人,也好歹能逃过战争的血洗。眼下的结果,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也不算是辜负了大明。比起一座城池的战守之争,我更关心这无辜百姓的安危,历史的格局无法更改,我不关心输赢,只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想解救这些默默无闻的生命。两个民族间的屠杀,流血,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现在死了多少的汉人,三百年后,伪满倒台,就会死多少的满人。还是那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的确,大金如今虽势如破竹,但不得不面对着大明、朝鲜、蒙古三方的辖制。若是无法破解这个重重包围的局面,只怕接下来一统辽东之路,只会愈加坎坷。朝鲜和大明休戚与共,万历年间的壬辰倭乱,大明倾尽天下之兵力去援助朝鲜抵御日寇,就算□□哈赤如何拉拢朝鲜,软硬兼施,只怕朝鲜也不会动容,否则真会背上那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唯一会与大金站在同一战线的,唯有蒙古了。虽然明朝屡次笼络蒙古,共同抗金,只是这游牧民族骨子里有着征服的共性。屡屡被蒙古蒙蔽,从抚顺围城,道后来辽阳之失,袁应泰身死。无不说明了蒙古人对大明,并非是明面上那般忠心的。 战事越迫在眉睫,大金扩展的疆域越大,拉拢蒙古一事就越迫在眉睫。女真一族,到底还是势单力薄……我顺着方才的话题,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塔尔玛不在府上,你更是要多去看看哲哲才对。” 我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我劝他多去体贴一下哲哲了。他能在四大贝勒中拔得头筹,却不容小惧这阿巴亥的三个儿子。阿巴亥东山再起,她的余党肯定还要作怪。算起来,叶赫已灭,皇太极眼下能占的优势,非蒙古莫属了。 他神情不悦,倒也不似在生气,只是淡淡说道:“她是我的妻室,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去陪她,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哲哲若是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那科尔沁那边……也可以有所交代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眼神清冷如月光,“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些,每每听到,只会加深我对你的亏欠。” 我既然来到了四百年前,既然坚定地选择了他,我就有了那个接受他会有三妻四妾的觉悟了。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就算他日后会有一百个女人也罢,我也要做好第一个。这便是我的觉悟。 我是个对爱情盲目且固执的人,四百年后还是四百年前,这一点都不曾变过。就算是要牺牲我自己,只要能换来他好,我也能忍下去……这亦是坚持我走到今日的信念。 “你若是真觉得有愧,就想想这天下人。想想那些为了保卫家园,无辜死去的将士、百姓们。那时你便会觉得,这份烦扰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了。” 他终于是听不下去了,懊恼道:“哪有像你这样的霸道的人,无缘无故消失了六年,回来一句好话没有,就只知道教训我。” 也难怪他会置气。我刚到辽阳与他见面那晚,也不曾问一问他过得如何,满天繁星作伴,我竟是在同他说这靖康之耻的教训。或许我真的是在大明待得久了,不由自主地开始忧心天下。也不知是何时起,我原先所不齿的那份李延庚所谓的大义,竟不知不觉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他柔情满目地望着我,“今晚我们不聊辽事,不聊别人,只有你我,不好吗?” “好。” 一整晚,他都只字不提明日的别离。或许……就是想留住这一份短暂的相依相偎,忘却尘世,忘却烦扰,这天地间只有我和他二人罢了。 过了寅时,天边破晓,晨曦微露,他才依依不舍地送我回去。 我离开辽阳之时,他无法前来送我。这一出将计就计,不能露出半分马脚来,一旦孙行起了疑心,便是前功尽弃。 到了离别之时,我终于是挂不住面子,整个脸耷拉了下来,险些就抑制不住泪水。他亦是满脸乌云密布的神情,却还一声又一声地安慰我道:“别担心,等辽河结了冰,阿玛就会发兵了。最快年底,最迟明年年初。到时,再没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知道……我相信你。” 六年我都熬过来了,可也正是因为这几日有他在我身旁,找回了那份久违的依赖感,要舍下心、没有眷恋地离开,才会异常得艰难。 破晓的晨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光晕。他沉毅的侧脸,和俊朗如斯的眼眸,在我的脑海中,和叶君坤完美的重合了。 也是那样的一个清晨,他走进了福利院,我趴在窗台上,就那样满心期盼地望着他。 一眼万年,这便是我们的命运。辗转而波折,却也彼此珍惜,初心未改。 “若此生有幸,能有黄袍加身的一日,却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甘心。” 我踮起脚去吻他,一个纯粹的吻,没有世事纠葛,唯有这份爱的孤勇。 他环住我的腰,我们额贴额,鼻尖对着鼻尖,他目光炯炯,想要看进我心底一般。 “我们的路还很长。” 我情动地点头,表白道:“就算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受再多的苦,我都心甘情愿。因为我爱你,而爱——是不会计较付出的。” 他举起左手,指着我们起誓的那枚戒指,“我不会再让你吃苦。我会用尽余生,伴你、护你、爱你,直到坟墓。” “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紧紧地拥住我,吻在我的鬓发上。 我们在晨曦中紧紧相拥,最后还是他松开了我,从怀中拿出一份信来,郑重其事地嘱托道:“这封信,你需要亲手转交到孙得功手上。在此之前,一定不能拆开,切记。” “嗯。” 我接过信,小心地藏在怀中,对他说道:“你走吧……不然他们该醒了。” 他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却忘了这诗的第一句便是,相见之难别亦难…… “等我去接你。”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我一眼,狠心地调转过头去,纵身上马,没有再回头。 我趁着天未亮,回到了住处。果然孙行一大早起来,便是先来查探我的情况,见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才放心去喊别人起床。 李永芳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刚过了辰时,他就步履匆匆地前来报信,还给我们带来了回广宁必需的马匹、干粮。 “你们可收拾妥当了?” “嗯。” 李永芳装作十分紧迫的样子,“好,事不宜迟,你们就赶紧上路吧。” 孙行率着一众人等给李永芳行了个跪拜之礼,“将军,广宁成败,便在你的手中了!”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谨遵王大人的吩咐行事。” 李永芳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今日午时之前,当值的都是正蓝旗士卒,他们得了我的口谕,会放你们出关。你们得尽快上路,不然只怕换了旗号就难办了。” “将军放心,我们即刻就启程。” 孙行跃身上了马,因为马匹不够,所以我只有跟他共乘一骑。 “记得帮我转告王大人。我李永芳忠心不二,一定誓死与王大人共守广宁!希望王大人也不要忘记同我的许诺。” “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那好,我们广宁城见!” “将军,后会有期——” 李永芳同众人一一别过,最后到我的时候,那锐利如鹰的眼神,透露着复杂难测之深意。六年,我曾自以为我算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但其实,我从未真正看懂过李永芳。在抚顺城楼上时是,此时此刻亦是。比起阿巴亥这样正面的狠角色,像李永芳这样,不动声色地筹谋好了一切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在我得知他向□□哈赤告发我时,我心中是有愤恨的,可却没想到,他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又调转过头来帮皇太极说话,救我一命。这份圆滑世故,和心机之深,已不是我能看得懂的了。 我们在李永芳部下的护送下出了辽阳城。 离开时,我骑在马背上,最后遥望了一眼辽阳城楼。 那大金的旌旗下,依稀可见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 我双目刺痛,不忍再看去。心里的那个声音,却久久萦绕不去。 我等你,等你接我回家。 第105章 【广宁复命染伤风】 防盗。正文内容见作者有话说。六点左右修改正文。 1430年(宣德五年),宁远城(今辽宁兴城)筑成当年,原籍安徽的军官祖庆率全家老小迁居至此,世代繁衍,世袭明朝宁远卫军职并不断提升,成为宁远望族。 祖大寿的父亲祖承训,号双泉,是明朝万历年间镇守宁远的援剿总兵官祖仁的次子。随辽东(今辽宁东部和南部及吉林省的东南部地区)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东征西伐,因抵御蒙古骑兵作战有功,不断得到提拔,出任辽东副总兵。[3] 祖大寿于1620年(泰昌元年)为官,授职靖东营游击,曾被经略熊廷弼上奏表彰。1621年(天启元年)为广宁(辽宁北镇)巡抚王化贞部属,任职中军游击。[4-5] 宁锦大捷 参见词条:广宁之战、宁锦大捷 1622年(天启二年),后金与明朝发生了广宁之战,明军战败,后金□□哈赤占领了广宁,祖大寿带领部队避到觉华岛。大学士孙承宗督师,以大寿辅佐参将金冠守觉华岛。 1623年(天启三年),孙承宗和袁崇焕修筑宁远城墙,祖大寿负责宁远城工程,将城墙加高增厚,加强防守功能。 1626年(天启六年)正月,□□哈赤攻宁远,被守城的祖大寿的将士用大炮炸伤,大败而退的□□哈赤不久后伤重不治,皇太极继位。大败后金军之后,祖大寿以军功升副总兵。 1627年(天启七年)农历五月,后金皇太极率军再攻宁远。袁崇焕令祖大寿带领精兵四千人绕到敌后,总兵满桂、尤世威等率军至敌前形成犄角之势,和清兵激战于宁远城下。同年农历六月,清军败走,是为著名的“宁锦大捷”。 1628年(崇祯元年),明朝任用袁崇焕督师辽东。同年农历六月,祖大寿升为辽东前锋总兵,挂征辽前锋将军印,驻守锦州。[6] 后金皇太极曾经给祖大寿写信,商议派遣使者吊唁明熹宗之丧,并且恭贺新君崇祯登基,祖大寿回信拒绝了皇太极的要求。[7] 满门皆荣 随着祖大寿地位的迅速上升,祖氏满门都获封官职。祖大寿的兄弟祖大乐、祖大成、祖大弼,子侄祖泽远、祖泽沛、祖泽盛、祖泽法、祖泽润、祖可法等,都是上自总兵、下至副将、参将、游击的各级军官,分驻宁远、大凌河(今辽宁凌海市)、锦州诸城。为表彰祖氏世代镇辽的功勋,明朝崇祯皇帝即位后,特命于宁远城内敕建祖氏四世镇辽的功德牌坊。[4] 己巳之变 参见词条:己巳之变 皇太极打锦州、宁远不下,便改变了战略,于1629年(崇祯二年)农历十月率十万大军从蒙古方向攻入长城,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当时,明朝军队主力都在山海关外布守,袁崇焕急率祖大寿驰援北京城,并在广渠门外与皇太极展开激战。孤军深入的皇太极怕袁崇焕与北京城内外合击,不得不撤军而走,清人销毁明朝的大量原始记载,为神化自己编造谣言说临走时布下所谓反间计。崇祯皇帝将袁崇焕下狱问罪,祖大寿既寒心又愤怒,率部东走,崇祯皇帝无奈之下让袁崇焕写信招回祖大寿,孙承宗也遣使抚慰,请祖大寿立功赎袁崇焕之罪,祖大寿便又回到了关内。[8] 收复永平 1630年(崇祯三年)春,后金军攻克明朝永平等四城,皇太极听说祖大寿的族人居住在永平三十里村,就命令军队去抓人,得到祖大寿一个侄子及其亲戚家属。皇太极给祖大寿侄子一所住宅,并派兵监视。 不久,崇祯皇帝命令祖大寿与山西总兵马世龙、山东总兵杨绍基会师,率领副将祖大乐、祖可法、张弘谟、刘天禄、曹恭诚等进攻滦州,攻取滦州之后,进逼永平,贝勒阿敏等丢弃四处城池领兵返回后金。于是,祖大寿又回到锦州前线防守。但祖大寿从不只身离开军营,生怕叫东厂的特务抓了去。[9] 大凌河之战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七月,祖大寿奉命于大凌河筑城保卫锦州,在他修了不到半个月,城墙雉堞还没修完时,皇太极大军便兵临城下,将大凌河城包围。祖大寿只好关闭城门,仓促应战。 城中粮草仅够几天之用,围了不几天城中就断粮了。城中将士无不惊恐万状,祖大寿作过几次试探性的突围,都被金兵杀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好坐困愁城,盼着援兵。 皇太极在围困大凌河城十天后,便开始了对祖大寿的劝降工作。但祖大寿不为所动,对皇太极根本不予理采。 皇太极为了进一步消耗城中的有生力量,搞了一次假增援,祖大寿盼望援军心切,急忙率军出城相迎,欲前后夹攻,实现突围,结果上了大当,被杀得大败,损失十分惨重,祖大寿再也不敢出城应战。 皇太极于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七日和十月九日这两天先后致书祖大寿、何可纲、副将张存仁,劝其速降。但仍遭到祖大寿的拒绝。 于是皇太极又亲自写信给祖大寿,他解释说:“过去杀辽民确有其事,我深为懊悔,我们早就不那样做了。至于永平屠城那是二贝勒阿敏所为,他因此也受到了严惩,希望你不要存此偏见。但祖大寿等还是不信。 明军几路救兵四次援救,都被后金军击败。祖大寿的多次突围也没有成功。大凌河城被围了三个月,城内的粮食吃完了就杀马吃,马吃没了,就杀人相食。大凌河城百姓被充作军粮杀尽。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初七,皇太极再次致书祖大寿,又派降将姜新赴城中面谈。祖大寿派出一位叫韩栋的将领到金营中谈判。农历十月二十五日,祖大寿最后下了决心,他邀后金将领石廷柱进城商议降金事宜,当晚祖可法、祖泽润、刘天禄、张存仁等四人随石廷柱一同到了金兵大营,皇太极亲自迎接,四人跪倒便拜。皇太极急忙上前一步搀扶,以女真人最高贵的礼节抱腰礼相见。然后设盛宴款待,四人被请至座中。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祖大寿杀死宁死不降的何可纲,大开城门,率众将来到金营。皇太极与代善、莽古尔泰及众贝勒众大臣,一齐隆重迎接祖大寿一行。后双方登坛发誓祭天,盟誓祭天毕,皇太极携祖大寿手进入大帐,为祖大寿设宴庆贺。[2] 逃回锦州 投降后的祖大寿向皇太极建言:自己妻子儿女均在锦州城里,趁锦州不知自己已经投降,愿带一支兵马去锦州,在城里当内应,夺取锦州城。皇太极同意放祖大寿去锦州城。 祖大寿一回到锦州城就组织防御,抗击清军。辽东巡抚丘禾嘉向朝廷参奏祖大寿率队献城投降,崇祯皇帝不仅没有降罪,反而提升祖大寿为左都督,领锦州。 崇祯皇帝三次下诏,命祖大寿进京觐见,祖大寿都借故推辞,始终坚守在锦州城里。 后金方面,皇太极三番五次派密使前来,提醒祖大寿不要忘记以前的约定,即刻动手夺下锦州城。祖大寿以各种理由搪塞,并且多次与清兵激战。皇太极对留在后金军营中的祖大寿之子祖可法等人,一直以礼相待,并且频繁给祖大寿写信。 1638年(明崇祯十一年,清崇德三年)农历十月,皇太极亲自率领部队进攻明朝,率领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出宁远、锦州大道;睿亲王多尔衮为左翼,自青山关入;贝勒岳讬为右翼,自墙子岭入。祖大寿在中后所(今辽宁绥中县城)屯兵,领兵偷袭多铎,多铎战败。第二天,多铎与济尔哈朗合兵出战,祖大寿收兵回中后所。不久,皇太极亲自来到中后所,派使者给祖大寿带话:“自大凌河一别后已过数年。我不畏艰苦而来,就是希望与将军见上一面。至于将军是归降我大清还是仍留在大明,绝不勉强,将军自己决定去留。上次是我释放了将军,如借会见之名诱捕将军,我还凭什么取信天下之人呢?这些年将军虽然屡次率队与我军发生冲突,但我知道你是在执行命令,尽自己的职责,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请将军不要怀疑。” 第二天,皇太极又命令释放抓获的明军俘虏,并让他带信给祖大寿。信上说:“我在大凌河释放了你,我的大臣都说我看不清人。现在,将军应该出城与我相见,证明我没有看错你。如果将军不放心,我们各带一两名亲信随从,在两营的中间处会晤。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我解嘲罢了,同时也让将军的子侄和大凌河的将帅都知道将军是履行诺言的人。” 祖大寿却始终没有露面。 第106章 【伤风病发命垂危】 原本还心中存疑的祖中军,听到这番话,也不再多言。 “是啊!大人可还记得,奴酋当日那告天的‘七大恨’里,就有一恨是为了讨回叶赫的一个女人。”孙得功见王化贞已经有了主意,更是撺掇补刀道,“为了女人,奴酋可以判明屠城,若是日后要后世人知道,他用一介女人来诈降的,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看也不会。” 然而王化贞心思,已不在这是不是诈降上了,只是欠身专注地研究着我的伤势,自言自说道:“金疮痉,不过七日便会发作,你是何时受的伤?” 我算了算,在大殿受审的那日起到今天,已是第六日了。 “回大人,六日前。” “我看你口唇发紫,虚汗不止,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我心跳漏了半分……情况不容乐观,也就是说,我极有可能会发病了? “大人……可有法子救我一命?” 王化贞摇头,冷笑了一声,“就算是华佗再世,此病症也无药可医。” 无药可医……难道,这便是命数吗? “不过,你运气很好。我虽不是华佗,但却是这普天现世,唯一可能医好此病之人。” 我震惊地看着王化贞,他神态自若,倒不似再说玩笑话。心里的声音在呐喊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死在广宁,更不能死于这破伤风,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于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道:“恳请王大人,救小女一命!” 无论是真是假,为了保命,我总要一试! 王化贞久久没有答话,倒是孙得功暗暗地扫了我一眼,求情道:“王大人若能救下此女一命,兴许留着日后还有用处呢?” “我是可以救她,只怕后患无穷。” “大人当初答应过小人,只要我成功招降李永芳,便留我性命!”我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小人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保命……” 我手上没有能够跟王化贞交易的筹码,他完全可以选择撒手不管。对他来说,目的既已达成,我的死活便不再重要了。这场交易,从一开始便是不平等的。 “大人不必犹豫了。”祖中军见状,站出来说道,“救或不救,都是一样的。今日救活了她,日后她敢翻什么风浪,我祖大寿照样能一刀了断了她。” 祖大寿……这个名字我一定在哪读到过,金庸的书里吗?这一阵磕头求饶后,我的头也昏昏沉沉起来,脸上的肌肉难以自持地抽搐着。我觉察出自己身体的一样,想开口呼救,却只有口水四溢,发不出一声完整的吐字来。 该死!难道……真如王化贞所言,是破伤风病发了吗?不过顷刻间,我手臂无力,身子顺势一歪,彻底瘫痪在地。 目光中所见,唯有王化贞连连赶来我面前,掐住我的脖子,大声地在喊着些什么。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天旋地转,双目翻白,再没了意识。 接下来的七日,我整个人都处于意识游离的状态中。有时醒来,能看见有人影在我周围转悠着,又有手来探我的鼻息。但坚持不了多久又昏睡了过去。虽然是沉睡着,却仍是难受至极,脑子如撕裂般疼痛,好多次挣扎着想起身,手脚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给捆住了,根本无法动弹。 就是这么有如炼狱般的七日,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会一命呜呼,命送大明了。然而冥冥中,撑着一口气,我居然给熬了过来。 然而我清醒后,脑子里记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那封皇太极要我亲手交给孙得功的信。 我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屋里四处寻觅,然而那封信早就不知所踪了。 我不知道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既然事关孙得功降金,一定不能落入别人手中,不然不单是我小命不保,更会彻底暴露了此局的目的。 我焦心如焚,却被困在了这承天府上,无法和孙得功接头,更无从得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醒来之后,除了照料我的下人外,我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王化贞。 我能够大难不死,全靠他救了我一命。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我起死回生,在没有抗生素的四百年前,能医好破伤风,已然是妙手回春,神医再世了。 如果我有力气跪拜的话,一定三叩九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王化贞给我探了脉,又检查过我的口鼻,我从他的神情上得知,我多半是捡回了一条命,没有生命危险了。 “救你一命,是出于医者仁心。也不想落人口实,说我王化贞是个出尔反尔奸诈之人。” 我气若游丝,艰难地说道:“王大人有如此医术……何必要为官从仕,救济苍生,岂不是芳名永存?” 自知悉了王化贞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后,我对他便刮目相看,更是心存敬畏。以前我只知悉,他和熊廷弼交恶,又卷入了党争之中,才对他有几分偏见。现在看来,他虽不习军事,但却是可难得的医材。像他这样的人,是该悬壶济世去的,而非掺和进这辽事里来。 “我来辽地,前前后后,也有十数年了。” 王化贞轻哼了一声,“万历年间,我初到辽地,便是驻守这广宁城。别人说我不习兵法,不谙辽事,然而十数年来,那蒙古炒花部也被我管束得服服帖帖,甚有动作。倒是这每年拨了大笔军饷下去的辽东,让奴酋给夺了去。” 我静静听着。世人说他是个自命不凡、好大喜功的人,如今,我倒能理解几分王化贞这个人的性情了。他精通医术,又是进士出身,还是那首辅叶向高的得以弟子。在东林党的扶持下,可谓是一路顺风顺水。守辽西十数年,也安抚住了蒙古。说他自命清高,是因为他未尝知道败仗的滋味吧?所以他才会自以为是地想出招降之计,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抵抗住金兵的马蹄。 而我,却是看遍了生死,更亲眼目睹了辽东这一场场败仗……就连在辽东威名无双的李家,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想必熊廷弼亦是如此,他知道败仗的滋味,知道辽事的危机,才会跟这个自信满满的王化贞有了分歧。王化贞主张联合蒙古主动进攻被大金掠去的海州等地,而熊廷弼主张转攻为守,无奈这两人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又皆非大度之人,才致使如今镇辽之事是一团糟。在我还在李如柏府上的时候,便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了。他二人不光自己争执,还连带着朝中的势力相互抨击,据说朝堂上的大臣们,日以继夜都在争论此事,为了他们两吵得没完。王化贞到底是有党羽做坚硬靠山,所以熊廷弼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如今退守到了山海关,整个辽西的主要兵力都握在王化贞的手上。 辽事坏,恶果无穷。失了辽西,等于给大金开启了一条通往山海关的康庄大道。 “王大人,可蒙古是蒙古,金国是金国啊……” 我苦心孤诣道:“蒙古的辉煌,早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大人如今要面对的金国,可并非等闲之辈……他们的野心,远不是辽地这么简单。退守自保,或许才是良策呢?”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本不该说这些话的。我不向明也不向清,只是这乱世之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百姓,默默看着这改朝换代的历史变迁。然而我决心说这些话……只因为想报恩,报王化贞的救命之恩。他是个有才之人,也还正直壮年,不该落得和李如柏一样的结局。若是能将他的医术得以延展,会是中华医史上的一□□。明朝是医学正兴盛发展的时代,那尝遍白草,著下《本草纲目》的医学家李时珍,便是明末时期的人。若王化贞能放下辽事,潜心著述,也定会名留青史,造福后世。 “你到底还是妇人之见。我大明泱泱大国,难道要一昧让步,将辽地拱手让人吗?” 王化贞对主攻之事,态度坚决,丝毫听不进去我半分的劝告。 我深知,多说无益,也没有气力再规劝,只道:“大人已大权在握,广宁的存亡,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正好我今天在这儿,便告诉你罢。那个南蛮子在辽西的时日不多了。我王化贞到底守不守得住广宁,不久之后就会见分晓了。只要你有命撑到那一日,再来纠我的错也不迟。” 王化贞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扔在了我的面前,“记住。我能救你,也随时都能杀了你。” 随后便拂袖离去。 那封信……正是皇太极当日嘱咐我交托给孙得功的信!我大惊失色,原来这封信竟是落到了王化贞手中。那这信里的内容,他一定也都看过了。 这信我不曾读过,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更不知是否已暴露了全盘的计划。于是我颤颤巍巍地想打开此信,一睹为快,却又想起了回皇太极临别前的嘱托。他说,此信交到孙得功手上之前,一定不能拆开。我有些犹豫,如果我现在不看,就不会知道王化贞到底知道了什么,会谋划什么。但我若看了,就会违背皇太极的嘱托……两者之下,我选择相信皇太极。他说不能拆开,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必须要相信他才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反正王化贞已经看过了,要杀要剐也都是逃不掉的。他要杀我,易如反掌,甚至只需要放任我病发身亡就好。然而他不仅救下了我的性命,更没有大发雷霆,质问我此行的目的。可见这信中内容,和我所想的并不同。 看来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见到孙得功,将这信交给他了。这也是我此行广宁唯一的任务。然而我现在连下床都困难,更不要说出这重兵把守的承天府了。所以,我过不去,只有静候着山过来了。 三日之后,我勉强能下地走动。大病一场,只觉整个身子都不似是自己的,有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这一日,王化贞率兵奇袭了海州,我也终于等到了孙得功。 我虽卧在病榻这些日子,不能自理,但好歹脑子还算清醒。孙得功趁着王化贞不在广宁,遂逮住时机前来与我相会。我第一时间,便将皇太极的信交到了孙得功手上。此信乃是重中之重,唯有他看过了,我才能知道自己的处境和下一步的行动。 孙得功看罢,竟露出了意料之外的诧异之色。 我迫不及待地问:“将军,此信写了什么?” 孙得功转了转眼珠,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这信还有谁看过?” “四贝勒要我亲自交托到你的手上,可惜当日我突发伤风,力不从心,没能坚持住……这信王大人多半已经看过了,才交还给我的。” 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我很奇怪,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王大人看过后,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孙得功这才豁然开朗,啧啧道:“看来还是四贝勒机智过人,留了一手。” 第107章 【西平之围战乱始】 “这封信是假的。” 我不可置信地拿过信来,核对了一遍,这上面分明是皇太极的笔迹无疑啊。 “假的?” 孙得功点头,“四贝勒多半是料到此信不会如此顺利地落到我的手上,以防万一,这信里所写的内容,不过是一些离间王大人和熊廷弼的策言罢了。” 我这才了然,难怪王化贞会同我说那样一番话了。这信上亦没有署名,他多半是想当然的以为,我是熊廷弼的党羽,想要从中作梗,坏了他的好事罢了。我那日无意中说出的劝告,更是令他对此事深信不疑。 “原来如此。” 我惊叹皇太极的老谋深算,竟是连我也被蒙蔽了去。不过也正因他千叮万嘱,让我不要拆开此信,遂不得知里头的内容,才能在连我自己都不知情的境况下,把王化贞给骗得团团转,让他更加深了要跟熊廷弼作对的念头。 “其实四贝勒真正想转达我的话,我已经收到了。他得知你害了伤风,忧心如焚,让我一定要照看好你,不得有半点闪失。” 孙得功将信收了起来,叮嘱道:“你大病初愈,就在这安心疗养,王大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知道王化贞没有看穿我们的这出骗局,我心安了不少。郑重其事地说道:“如需有我帮衬的地方,将军尽管直言。” “四贝勒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只需安心待在这里养病,静候佳音。” 眼下已是深秋,皇太极说过,最早年末,最迟来年年初,等辽河的河水结了冰,大金的铁骑便会踢踏而至了。我只需要再熬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能回到他的怀抱了。 孙得功犹豫再三,“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心,孙某倒是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王大人于我有恩,降金一举,我有愧于他。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王大人,不如劝他趁早弃东林党,兴许……还能保住一命。” 他意味深长道:“东林党虽是我大明朝野中的一股清流,但毕竟树敌太多,一个靠志同道合的士大夫组建的党羽,到底根基不稳。况且如今顾宪成已去,东林党的门楣——东林八君子所存无几,唯靠叶首辅一人苦苦支撑,倒台已是定局。按朝中局势来看,或许转投阉党才是明智之举。王大人和叶首辅有师徒之恩情,这些话我无法直言相劝,你是个局外人,从你口中说出来……或许他能听进去几分。” 广宁兵败,王化贞难逃其咎,东林党岌岌可危。我屏息凝神,细细想了一想,魏忠贤刚刚登上明末的政治舞台,阉党的势力的确穷极一时,王化贞若想逃得一死,唯有一个有力的派系势力站在他身后为他说情。 “将军言之有理,王大人于我亦有救命之恩,我……会尽力而为的。” 由此可见,这个孙得功还算是对王化贞有些情义的,我不禁问:“在下能斗胆问一句,将军何以决定降金?” “你当日在抚顺,可曾问过李永芳,为何要降?”只见孙得功捋了捋胡子,大笑了两声:“实话说罢,我孙某人,只是贪生怕死罢了。” 抚顺城的那一战,我依然历历在目,心有余悸。金兵来势汹汹,张承荫的援兵又来得太迟,孤城难守,就算李永芳不降,抚顺也是注定要失守的。 “你我都知道,金人是杀不尽,赶不走的。” 孙得功没有为自己辩解,反倒是十分坦诚地直言道:“今日之广宁,便如同当日之抚顺。经抚不和,民心动摇,广宁必败无疑。广宁失,任由谁都难辞其咎,就算守住了一时,这辽地换不来长久的安宁,保不齐三五八年后,这杀头的重罪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辽东这个苦差……不会有个头儿的。若是能像李永芳那样,做个降将,另侍其主,不但能保命,有生之年还能换来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这个孙得功,的确不是什么圣人,但却是难得的现实。倒有几分像是现代人的思维,大道理都懂,民族大义也清明,只是这些都比不上命重要啊。活着,不就是为了享乐吗?为了一口气活着的人,毕竟是少数啊。虽然大明的确有很多以身殉城的将士、民族英雄,但像孙得功这样,在其位谋其事,只想苟且偷生之人更不在少数。 败,是迟早的事情,守得住一时,守不了一世。眼下大明新王初立,对于辽事是自顾不暇,万历年间东征西讨,抗倭抵寇,已是耗尽了气力。努/尔哈赤对待李永芳的优厚,就是为了给大明的众将看,降金不仅可以免死,还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大明在这辽地失的每一个城池,都少不了降将作祟。这一出攻心计,□□哈赤可谓是玩得淋漓尽致。 “广宁城破,这城中百姓……又会如何呢?”我心中的悲悯油然而生。 “我虽不是什么民族英雄,但是好歹还是个汉人。” 孙得功一声沧桑,“我会尽我所能,让城中妇孺平民先行撤离。” **** 王化贞从海州退兵,再未有动作。我卧床修养了足足一个月,才恢复了精神。 闲暇之余,我在承天府上饱览了王化贞所著作的所有医书,其内容之详细,病症涵盖囊括之广,可谓是普天之下难得的大成之作。此书名作《普门医品》,与《本草纲目》不同之处在于,此书并非按药材药性分类,而是根据病症的不同而撰写的。其中针对破伤风、中风、伤寒等疑难杂症的归纳更是十分详尽,许多药方甚至沿用至今,对现代中医有着非比寻常的引导意义。 然而我却再没能得机会见上王化贞一面,倒是祖大寿经常来我这别屋,也不与我交谈,只是跟看守我的守卫交代一些事情。我没有细听,也知道多半是不能让我溜走之类的话。祖大寿对我仍存有戒心,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曾在王化贞面前表露出来。我猜想,祖大寿此人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游击,一定跟他祖上父辈的人有关系。就像李成梁的几个儿子,从武官起点往往比一般人高。然而困扰的是,我左右也想不出自己跟他会有什么交集。唯一可能的联系,唯剩李家了。李成梁毕竟是这辽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宁远伯,只要是在辽地的将领,多多少少都跟李家有些关系。甚至极有可能像毛文龙一样,万历年间曾师从宁远伯麾下。 此事无果。一直到了年末,王化贞和熊廷弼二人的矛盾如预期般愈演愈烈。熊廷弼以为王化贞奇袭海州一举十分不明智,不仅劳民伤财,还让敌人看透了明军的把戏。并指出了蒙古人和李永芳的降意,皆不可深信。然而王化贞却夸下海口,只要朝廷给我六万兵马,保证能一举荡平金兵,保河西无忧。可想而知,朝中时人皆站队王化贞,于是熊廷弼气得上书,再次要求罢官。 到了正月,传来了员外郎徐大化、御史张鹤鸣等人共同弹劾熊廷弼大言欺世、嫉能妒功,再不罢免,只会坏了辽事的消息。正在双方争执不下之时,金兵大举进攻了西平。 西平之围吃紧,只好将这“保熊斥熊”一事给压了下来,责令经抚二人共同御敌。 但凡守城要塞,一定依险阻而建,辽地的险阻,无非是高山峻岭、大川阔涧。故此辽东以鸭绿一江分华夷,又以三岔一河分东西。河东有清河、抚顺两关,控住蛮夷入门,河西便是西平一堡,扼住联桥渡处。努/尔哈赤围攻西平,无非是为了拔掉要塞,进而谋取广宁。 我知道,金兵过了辽河,西平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果不其然,西平被围困后,我便在承天府上见到了孙得功和祖大寿二人。他二人连夜进了王化贞的内殿商讨应对之策。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一如抚顺城破的前夜。 到月中,王化贞动全广宁之兵力,派遣游击祖大寿、孙得功、黄进前去支援西平。熊廷弼则传令驻守镇武的刘渠、驻守闾阳的祁秉忠拔营赴援,两军在平阳桥相遇,明军溃败,孙得功领头逃跑,随后镇武、闾阳的兵力也节节退败。刘渠、祁秉忠在沙岭战死,祖大寿率部逃往觉华岛。 西平失守,守堡参将罗一贵誓与城共存亡,叩拜京师后,以一句“臣力竭矣,断不偷生负国”,自刎而亡。然举城无人肯降,或在城上,或在市中,悉数汉民无不舍命与金兵相杀。终究是不抵金兵,努/尔哈赤下令,尽行屠戮,整个西平,鸡犬一空,冤魂遍野。 我悲哀地想着,原来漫漫华夏的历史、文明,便是靠这样的杀戮堆砌起来的。那些在历史诗篇中璀璨过的大时代,有如大明,也难逃穷途末路的命运。改朝换代,便是史书里那用血书写的一页篇章。 又一个守将罗一贵自刎了,为了民族大义,以死明志。这样的屠戮,到底何时才会有尽头? 努/尔哈赤便是这样的乱世枭雄,他靠着十三副遗甲起家,一生靠征战和杀戮走到了今日。在他眼中,这些宁死不降的汉人,何以足惜?征服辽东的这一路,他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劝皇太极去为复州求情时,他曾说,他救不了天下人……因为他阻止不了他的父汗。他可以救一个抚顺、一个复州,但这辽东、这天下的汉人,要消除这份民族矛盾,唯有等他登基称帝的那一日才能慢慢去实现了。我苦口婆心地跟他谈及“靖康之耻”,就是不希望再看见那“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惨绝。 孙得功逃回到广宁后,亦把西平战败、金军屠城的消息带到了广宁。全城百姓,皆惶惶不可终日。西平失守,□□哈赤把大兵屯在沙岭,王化贞得知刘渠等人战死西平,忙着派人催促熊廷弼督兵救援,并亲自催蒙古西虏前来助阵,把城中战守事务委以孙得功和参将江朝栋二人把持。 当日,孙得功火急火燎地找到了我,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开门见山地说了六个字。 “明日!便是明日!” 变数便是明日……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只是未曾想到,回来的这样仓促,这样束手无策。 “孙将军,我该怎么做?” “王大人如今仍是对李永芳投诚一事深信不疑,明日兵变,他毫无防备。明日,我会在城中起哄金兵已至,而后再诈称,只要活捉王化贞,便能逃过屠城!到时候王大人不走不行,只要他一走,一定军民大乱。届时我会如数驱逐广宁百姓,再请汗王入城。” 孙得功仔细地叮嘱我道:“到时城中一定大乱,投降之时,我便是众矢之的,□□乏术,不能照拂你。你一定、一定要躲藏好,不要被明军给捉住了,等到金兵入城了才能出来!” 第108章 【广宁诈失惑民乱】 藏起来?广宁这么大,我该藏到哪里好呢?试想我若仍留在这承天府,如何能逃得过王化贞手下这些精兵呢?我急迫地问:“我该藏身何处是好?” 孙得功掐指一算,说道:“有一个地方,虽然危险,但不妨一试。” “哪里?” “粮仓药库。” “粮仓药库?”我一脸惊愕,那里明日一定会有重兵把守,且一旦战起,大批守军都会去那里装载守城器械,如何得以藏身? “眼下没有时间解释了。明日我会派人来接应你,一切见机行事。” 我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唯有相信将军了。” 孙得功与我作一揖道:“姑娘请放行,四贝勒予以重托,我定然会胡你周全。为汗王拿下广宁后,去到‘东京城’的日子,孙某还要靠姑娘提携,在四贝勒那儿多为我说说好话才是。” 这广宁城还没有易主呢,孙得功的投诚之心便如此直白。他到底是个势利的人,此番他谋划了如此一出好戏,为的不就是像李永芳一样,极尽谄媚那□□哈赤,从而换得优待吗? 有时候,抓住了小人的弱点,反而更加值得信赖。我也回礼,“那是当然。” 孙得功与我匆匆别过后,我便独自在房中踱步。 我将孙得功方才的话谨记在心。他让我一定要躲好,证明广宁城或许还有变数,这个变数不到金军入城的那一刻,便不会得解。广宁城破的那一刻,我的间谍身份也会随之暴露,贸然逃出,很有可能会卷入战火,无端牵连。孙得功所言解决之策的确属实,我只能躲起来,只要躲过了这一场广宁乱,我就能跟着皇太极回辽阳了! 正当我准备入睡之前,王化贞居然召见了我。在广宁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 我心存忐忑,这是我在广宁的最后一晚了,他这时召见我,一定不是巧合。 我在仆从的带领下到了王化贞的寝卧,他并未和衣,而是坐在桌案前,案上正摊着那封李永芳的降书。 王化贞示意我就座,那仆从皆退了下去,我与他面面对坐着,等待他开口发问。 现在的他,看到了西平的败局之后,怕亦无心再去计较与熊廷弼孰高孰低的战守之争了吧。 “我最后问你一遍,李永芳可是真的降明了?” 他语气低沉,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问话,让我彻底陷入的煎熬。瞬息间,千转百回了无数个念头。我的一句谎言,会颠覆整个战局,左右整个广宁的命运。道德仁义的考验,令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直以来,我的原则是什么?帮金兵做内应,对大明来说,是在助纣为虐啊!我的一句谎言,会害死王化贞,害死广宁牵连的所有守将,这一切的一切,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然而我又遥想起了在辽阳的那夜,与皇太极二人在城楼上看着星辰,那般逍遥自在。这便是我寻寻觅觅的安宁,心之所牵的幸福。我从未曾忘记过和他一同许诺过的话。我还要活着,我必须活下去!我还要去那新建的东京城城楼上,同他一起看星辰呢,还要去长白山踏青……蹉跎了这六年,我有太多想要和他一起完成的事情了。 最后,情感打败了我的理智。这一刻的我……是自私的。纵使知道自己的这份幸福,是用一整个广宁城换来的,可我还是想要不顾一切地自私一回。 我沉声答:“回大人,是的。” “那个熊蛮子曾说,这辽地之人不可信,蒙古人不可凭仗,李永芳其人亦不足信托,真正该担忧的,是广宁密布的金人耳目。”王化贞正色道,“如今这前两条都被他给言中了。眼下,我是不是该忧心这后两条呢?” 看来西平之失后,王化贞终于是起了疑心。幸亏在朝中得势的人是他而非熊廷弼,不然只怕我们的这些计谋,早就被识破了罢。 “大人派我招降李永芳时,我就曾问过大人,是否将广宁都压在了李永芳一人身上。大人可还记得,当日是如何回答我的?” “当然记得。” 我点头,“既然如此,广宁若失,大人就不该怪任何人。李永芳本就没有那个助大人守住广宁的本事,不仅是他,蒙古也没有。经抚不和,民心已散,此局无解。” 王化贞听后,竟是没有驳斥我,倒是自嘲道:“我忘了我的确是说过,只要你能活到这一天,我王化贞自会让你纠错。” “大人,我并不关心对错,也不想呈报复之快。”我摇头叹息,“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医术举世无双,因为辽事而白白送命,连老天都会垂怜。树倒猢狲散,识时务者,应择良木而栖。忠言逆耳,无论大人信或不信,我此言句句肺腑。” 王化贞微眯着眼睛,审视着我。这番话,是我最后的馈赠……失了广宁,他要想全身而退,绝无可能。无论善恶是非,他若还想苟且在明朝保命活下去,转投阉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虽知道,此时此刻说这番话并不妥当,但再不将这番孙得功要我转达的劝言说出,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曾亲眼目睹李如柏在家中自刎。人言可畏,人心更可畏。李如柏临终前,仍在怨念道,李家之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乃天经地义,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大人应该明白,我话中何意。” **** 从王化贞处回来后,我才得以喘息,平复下紧绷的情绪。 兴许是提心吊胆了三个月,这一晚,知道金兵已兵临城下,我睡得异常安稳。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梦里我甚至难得地见到了叶君坤,他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前研究资料,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其实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见他,来到这边的时间越长,那一世的记忆就越模糊,我甚至都快忘了我们在北京的家在哪条街上了,忘了我们鉴定科的主任叫什么名字……或许就算有朝一日,我得以回到现代,只怕也会全然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了。 第二天。这一日,是正月二十二日。我是被外头嘈杂的呐喊声给惊醒的。知道今日有变,昨晚我便收拾好了包袱,醒来后利索地换上了衣服,推开一丝门隙,以探外头的情况。 只见那府上的家丁跌跌撞撞地跑去王化贞的寝屋前,大喊着,“老爷!不好啦——金兵打来了!” 一大清早,王化贞一定也还未起。倒是紧守承天府的参将江朝栋先听到了动静,疾步过来一把抓住那家丁道:“金兵还在沙岭呢,怎么可能就到了广宁!是谁在外头以讹传讹?” 那家奴吓得腿脚直打哆嗦,“江参将,我……我也不知道啊!外头的人都在喊呢!说奴酋兵二十万,已过沙岭,离城不上一二里,快些迎接,可以免死……现在城中百姓都纷纷剃发出城,迎接鞑王入城了!”” 江朝栋一倾耳凝神,也听到外头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方觉事情不妙,立马甩下这家丁,率兵出了承天府。 我手心出着冷汗,脑中是孙得功交代的四个字——随机应变。 焦急地又等了一会儿,我仍是没有等到孙得功所说前来接应之人。这时候,外头又有几个小兵冲了进来,吵着要见王化贞。被家丁和府卫给拦了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外面人声鼎沸,愈加混乱了起来。我知道,孙得功此时一定揭竿而起,把金兵入城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了。这时江朝栋才匆忙赶了回来,直接大步流星朝王化贞的卧房走去,也不敲门,而是一脚踢下门厅,把门给生生踹开了。 府上众人皆围了上去,只听见王化贞的大喝声从里头传来。 “江参将,你不去守城,来此做甚?” 江朝栋不由分说便拽走了王化贞,“还守什么城!城中民变,百姓已剃头待诏,开门降贼了!还喊着要缚你去给奴酋献功呢!事态紧急,大人还是快走吧!” 说着便将王化贞生生拽出了府衙,那一众仆从见状,连忙收整了箱子,牵过马匹跟了上去。 我知道眼下便是时机,趁着广宁大乱,王化贞还蒙头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不暇时,我便得以趁机出逃。 刚出府衙,孙得功派来接应我的部下便驾马赶到了衙前。时机正好,我跟着他们,翻身上马,混着纷乱无章的民众,朝粮草库的位置挪动。 王化贞一行人便在我前头不远的地方。他们一行人众,在这人山人海,四处逃窜的乱民堆中可谓举步维艰。那仆从和府卫一前一后地护送王化贞,见不得动弹,仆从情急之下大喊:“是都爷王巡抚,还不快快让道!” 这一声不喊则已,一喊出来,众人皆一下沸腾了,“是都爷!正好——我们拿下他去进献鞑王!” 这一声喝下,众人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了王化贞,还将他仆从带的箱子给夺了去。幸亏府卫把这些乱民给拦住了,不得近身。但王化贞去十分忧心那几个箱子,伸手欲夺。 乱民不答应,大喊着要把这些东西都交给金兵。 王化贞情急,喊道:“这里头都是书札,别无他物!你们抢去也是无用!” 我渐渐地靠近了他们的人马,乱民手中高举的那几个箱子,我是认得的,里头装着王化贞多年来呕心沥血所作医书,是他的心头肉,怎么能舍得让乱民夺去呢? 可那帮人哪里相信,强行要拆开箱子一探究竟,争执不下,眼看就要掐起来了。我于心不忍,想要让孙得功的部下出手相助。正在这时,江朝栋带着一行兵马及时赶到,见形势不妙,连忙拔刀相向,才解了围,得以护得王化贞出城。 我一声叹息,待王化贞出了城,便会知道自己掉入了怎样一个陷阱之中。到时,像他这样傲气的一个人,只怕也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更无言以对正从山海关赶来的熊廷弼。 整个广宁,彻底陷入了混乱,民众皆往西门蜂拥逃命。我到了粮仓,只见旁边便是明军的火药库,正值守城兵马在领火药,上城装放,孙得功派人将这些火药全数夺了下来,给牢牢封死在了火药库。而其余的兵器粮饷各库,也都被分头封住,着人看守。这样一来,广宁空有大军,然却手无寸铁,如何能抗击金兵?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广宁之计,竟是这样的。谣传敌情,制造民乱,动摇军心,吓跑主帅,再封死器械火药库,以至于守城之战无可用之兵器。等金兵纷沓而至时,广宁已是空城一座。 第109章 【烈火焚身如炼狱】 我好不容易和孙得功汇合,没来得及照面,城楼上赶来一督军,见孙得功封住了火药库,破口大骂:“好你个孙得功!莫不是要反了!” 孙得功的部下拦住他在三丈开外,他还在滔滔不绝地骂街道:“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真是狗彘不如!” 孙得功冷笑了一声,放眼四周道:“高邦佐,你好看看,这狗彘不如的,也不止我一人!” 高邦佐横冲直撞地想要上来打他,却被那士卒按压得不得动弹。 “眼下守巡监军,无不闻风逃出。高监军想要报国,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吧!” “我呸!你这等奸险小人,大人真是瞎了眼了!” 高邦佐乱打一通,边上的士卒提着刀,正要结果了他,却被孙得功阻拦了下来。 他从后头牵来一匹马,说道:“高监军,性命干系,你可想清楚了。我孙得功今日是做了孬种,但别说我对王大人无情无义。你现在带上兵马赶去西门,或许还能护送大人往山海关逃去,与蓟镇王在晋总督汇合。不然这些乱民,可真要取了他的首级拿去献功了!” 那高邦佐还欲还口,约莫转念一想到大局为重,只得恨恨地吐了一口痰,驾马调头疾驰而去。 送走了高邦佐,孙得功又审查了一遍是否将所有库械都封牢了,才与我说道:“你便在此处躲着,这些守库士卒皆是我的亲兵,他们会护你周全。” “将军你呢?” “我要去亲守城中百姓全数撤离,驱尽残留明兵。” 孙得功换上了战甲,仆从给他牵来战马,“争取赶在入夜前,请汗王入广宁。” 王化贞逃跑之事在城中扩散开来,那广宁城剩留的百姓,军民不分,一听此言,皆拖家带口,仓惶逃命,夺西城门而出。 难怪孙得功说,这里虽然危险,但也安全。若是能守住这些军粮和火器,上缴给努/尔哈赤,那便是锦上添花,再立一功。孙得功将他手上全部的士卒分成了两拨,五百人守粮草药库,五百人跟着他去驱逐残余民众。只要广宁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金兵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入驻这辽西重镇。 我焦急地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广宁几近了无人烟,却还是没能等来孙得功。 这些士卒得了命令,不得擅离职守,便原地生火扎营。正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坐在火堆旁,一个副将给我准备了些馍馍和热汤,我挨了一整天的饿,着实有些饥乏了,就填了填肚子。然而直至此时此刻,我都难以置信,大明真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广宁拱手送人了。 我惆怅地靠在营帐的木桩边,仰头望着如期而至的星辰。从沙岭赶到广宁来,一日也尽够了……此刻金兵已经抵达广宁城外了吧? 天际忽然一颗流星划过,我诧异万分,忧心地将我腰间的陨石坠子摘了下来,对着夜空细细端详着。果不其然,这陨石慢慢地开始散发出青黑的夜光……一如萨尔浒战前的征兆一般。 广宁失,已是定局了,为何还会发出象征败兆的青光呢?我不得其意,隐隐有些忧虑起来。 过了子时,孙得功终于率其兵马返了营地。然而他的后头并没有金国的一兵一卒。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连忙上去问询情况。 孙得功黑着脸说道:“金兵已经过了三岔河,就在城外十里开外处,然只肯遣使来探,不肯入城。” “为什么!” 广宁已是一座空城,再无守军,努/尔哈赤没有理由止步不前。 “汗王唯恐此乃一出‘空城计’,无论我如何辩解,都不肯信。” “空城计……” 百密一疏,我竟忘了□□哈赤最爱读《三国志》,这书里头的一招一式,他都熟稔在心,融会贯通。广宁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若真是这般轻易就收入囊中,他的疑心如此之重,一定会先怀疑是诈。 那参将忧心忡忡道:“金兵再不入城,只怕山海关的援兵就要杀回来了……” 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原来这败兆的青光,竟是因此。千算百算,没有算到□□哈赤会在广宁城外头停步! “若是明日,金兵还是不肯入城呢?” 金兵不敢入城,而守军不敢出城,双方互相怀疑,那这一出广宁乱岂不是成了独角戏? “明日,我会再遣使去迎汗王入城。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三日不行,我唯有亲自带兵,率士民出城东三里望昌冈,大设鼓乐,执旗张盖。除了等,我们别无他法。” 孙得功安慰守军道:“今晚便安心睡吧,明军大部已退到了大凌河,就算要杀个回马枪,今晚也赶不及了。” 是日,正月二十三日。这天寒风陡峭,乌云密布。 留在广宁城中的百姓们已悉数剃发,做好了投诚大金,对努/尔哈赤俯首称臣的准备。 一大早,孙得功继续风雨无阻地率部将出城劝说。而对我而言,这等待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王化贞出逃之后,一定会去跟熊廷弼的援军汇合,孙得功得到的消息是,明军已经撤离到了大凌河岸,也就是说,按照熊廷弼从山海关赶来的速度,他们二人多半已经接头了,若是当机立断折杀回来的话,只怕……不出今日便能赶到广宁。□□哈赤再不入城,就真的晚了!白白糟蹋了这一出苦心谋划的棋局。 只差这一步了,只差这一道城墙了!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等到了午时,还没有孙得功的消息,我终于是按耐不住,决心亲自出城看看。然而孙得功的副将却加以阻挠道:“孙将军有吩咐,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既然如此,你们就跟我一同出城吧!” 我心意已决,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将军有令,让我们寸步不离,守住粮草。” “这广宁哪还有士卒?皆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谁人敢动这粮仓?” 我怕延误了时机,急忙说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今日若再劝不下金军入城,只怕熊廷弼就带着兵马杀回来了!倘若你有别的法子,那我就听你的!” 那副将面露堪色,底下的士卒们也面面相觑。 我急得火烧眉毛,哪里还顾得上跟他争执,拉过边上的战马缰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跃上了马背。众将士见状,竟也没人拦我,多半也赞同我的话。时间紧迫,我一夹马肚,那战马跃得老高,直接奔出去三丈远。后头的副将见状,没有法子,只好带着一小部士兵紧紧跟着我。 我一路疾驰,往西门奔去,心里想着,我必须要见到皇太极,只有他会相信我的话! 才行出一里,那尾随着我的副将突然惊呼了一声:“是狼烟!”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西门的确升起了狼烟!这狼烟乃是城楼守卫通报战情时所用,只有守闸将士见了敌情才会点,怎么会这时烧了起来! “起狼烟,到底是明军来了,还是金军来了?” 我连连勒马。若是金兵入城,百姓会奏民乐争相拥戴之,可此时,整个广宁城安静得有些诡谲。不好,只怕……是熊廷弼的援兵来了。 狼烟一起,众人乱了阵脚。熊廷弼的援兵不是还在大凌河吗?如何能这么快就杀回了广宁? 那副将当机立断,“走!回去守住粮草要紧!” 我心中生畏,想起昨夜那陨石的青光,不安之情绪愈加浓厚。万一……真的是明军,只怕我们一出城门,便会没命。为保险起见,我们只好又快马加鞭撤回了粮仓,省得人马四散,难以抵抗明军的奇袭。 原地的守军还不知那西门狼烟起。听到这个消息后,皆大吃一惊。眼下孙得功出了城,群龙无首,众人一下慌做一团。 “若真的是明军,实在不行……就只有投诚了!” “我们才降了大金,只怕熊廷弼不会再信我们的鬼话了。” 熊廷弼他可是拿着御赐的尚方宝剑来的,他杀得叛将还少吗?一而再再而三,投诚只怕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孙得功犯得是通敌谋逆大罪,杀十次头都不足为过。 众将士在下头议论纷纷。 “要我说,就冲出去,只要能活着赶到金兵的驻地,就有希望了!” “我们只有几百人,怎么冲出去!” “这是打仗,不是儿戏!我们都是为了保命,才叛国降金的!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明兵的刀下吗?” “等等——”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狼烟能传多远?” 副将露出欣喜的神色:“即使是十余里外也能看见!” 也就是说,金军也能看见狼烟了!这证明,我们并非孤立无援,只要孙得功见了狼烟,一定明白有事发生,定会赶回来支援。 “眼下我们只能抱希望,他们不是冲着粮草来的了。” “只要孙将军赶回来支援,我们就有希望!” “对!” 从大凌河赶到广宁,明军一定是间不容发、寸步不歇,所以这些轻骑肯定无法佩戴重甲。如果熊廷弼意图夺回广宁,和金兵打持久战,那这些粮草器械便是他们的必需品。 我的脑子里仿佛长了一个定时器般,每一秒都在读数……踢踏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粮仓前的将士们皆手握着大刀,立在马上,准备殊死搏斗。 大明的旌旗越来越近,我看着那乌泱泱的大军,潦潦估算,竟是不下五千人。这来势汹汹,吓得这群原本还有些信心的士兵们大刀落地,纷纷下马,准备跪地讨饶。 五百对五千……胜算为零,输赢已定。我心中惨淡地跟着伏身跪地,恐惧笼罩着我每一寸皮肤。不多时,明军便将我们团团包围,领头的明将高喊了一句:“念在尔等皆为大明将士,愿降者,便跟我回明营接受处置,不愿降者,此处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一听此话,不少士兵连连呼喊道:“降——我们降!” “大人饶命——” 求饶声此起彼伏,众多明军围了上来,将这些愿降之人手脚缚住给抓了去。我身边的副将见孙得功迟迟不来,多半已经无转机,遂也举手投降。 我死死咬着下唇。援军为什么还不来!金兵为什么还没有入城! 周遭的士兵悉数投降。终于,一个士兵将我五花大绑地从地上抓起来,带到了那将领面前。 我全然不知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只见那将领拿出一张画像来,对着我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后,眼皮也未抬一下,冷酷地下令道:“把这个妖女细作扔进粮仓,绑在木桩上!行火刑!” 我瞠目结舌。火刑……听见这二字,我险些晕厥了过去。 几个士兵不由分说,硬生生地将我拖进了粮仓,又从火器库里抬出一大桶火油来,泼在我身上和周围的粮草上。我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火油,简直令人作呕,我拼命地咳嗽着,几乎快把整个喉咙都给呕出来了。 “是谁……” 我嘶哑着声音,艰难地问。到底是谁,要如此置我于死地…… 那将领抓着我的头发,阴森森地问:“想死个明白吗?” 我已是难受至极,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只是歇斯底里地咳嗽着,干呕着。 “熊经略命来我殿后,把这些粮草火药连同——你,统统给烧了!一个不留!” 命悬一线间,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回马枪的明兵……并非是冲着广宁来的,而是冲着粮草来的!熊廷弼多半已决定放弃广宁,那这些粮草火药就万万不能落入敌手。一旦留下粮草,等于助了努/尔哈赤一臂之力,让他得以驻军广宁,直逼山海关去。 没想到,白驹过隙,十四年了。十四年前初到明朝时,也正是熊廷弼初巡辽东,弹劾李成梁的那一年。皇太极还曾忧心忡忡地与我说道,只怕这个熊廷弼会是个狠角色。十四年过去,这辽地已然天翻地覆,却还是他,还是这个南蛮子熊廷弼,注定要来拌这建州一脚,要夺了我的命去…… 那将领没有再看我一眼,将先前的一纸画卷也扔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说道:“点火!” 原来昨夜那陨石冥冥中的预言是对的。我坚持了这么久,也煎熬了这么久。走到今天,是真的累了,无力再搏了。善恶有报,恐怕这便是老天要给我的惩罚吧。 熊熊的烈火有如蔓藤一般,顺着火油燃了上来,瞬息间,火苗已蹿到了我的面前,浓浓的黑烟拥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喘不过气来。燃着的粮草越来越多,火势越来越大,腿上的灼热感传来,紧接着便是那皮开肉绽,有如炼狱般的痛楚。烈火焚身,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我曾无数次逢凶化吉,只怕已用光了这一世所有的运气。终究……援军没有来,金兵没有来,那个我穷极此生所爱慕之人亦没有来。 随着意识一点点地消散,皮肤的痛感一点点地飘忽,我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这场噩梦,这场美梦,终于要醒来了。 皇太极,可惜我无福无命,撑到你来接我的那一日…… 第110章 【番外篇】范文程 正当是从清河堡拔营而归的前日,金军的大汗营帐里,除了四大贝勒,还跪了一位白衣秀士。 那秀士年方二十,很是清俊,与生俱来一股浓浓书卷之味。 坐在中殿的□□哈赤朗声大笑,对在场的诸贝勒言道:“此名臣孙也,其善遇之!” 那秀士领命退下后,望着明黄的金旗,和远处的崇山峻岭。他知道,山的后头,有一座城池,名作赫图阿拉。 十三岁之前,范文程从未去过赫图阿拉。那里名义上虽是明朝册封的建州卫,但人尽皆知,那里是胡人的地界。汉人不能去,胡人也不能来。在父亲口中,胡人是残暴和蛮夷的代名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师从龚先生的那一日起。 龚先生总是吹嘘,他曾在赫图阿拉里头待过些日子,还跟鞑王平起平坐,一起吃过饭,吃的是野狼肉。可是没人信他,除了他会说上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女真话外,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赫图阿拉。 范文程生在沈阳卫的文官屯,所以他天生下来的使命,就是做个秀才。明朝重文轻武,在辽东也不例外。有时候他也常常跟同门感叹,“我们祖上出了名臣范文正公,出了宰相,出了兵部侍郎……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入宗祠,光耀我范氏门楣。” 龚先生很欣赏他,时常把他独自留下,畅谈心事。尤其是父亲病故后,家中拿不到俸禄,只能变卖家产来填饱肚子,龚先生知道这个情况,便时常留他一起用食。 一日饭间,龚先生问他:“你是范文正公的后人,那你所言的兵部侍郎,莫不是范鏓?” “是的,正是我的曾祖父。” 龚先生若有所思,“如此光耀,范家不过三代,怎就沦落至这步田地了?” “嘉靖年间,大同五堡兵变,乱军引鞑靼游骑至居庸关,曾祖直言不讳,急奏先皇,便被宰相严嵩给诬告,欺君罔上,肴乱国事,至此没落。” “所以你想从仕,以光宗耀祖,重振范氏?” 范文程点头,踌躇满志道:“世祖范文正公曾咏过:‘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我自小便此为标杆,悬梁自勉。” 龚先生听到他的志向,很是赞许,却也会在末了补上一句:“若人人皆有这份忧心天下的心就好了……大明南戚北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啊。” 那时范文程并不明白,先生为何会感叹这最末一句。时龚先生门下,有辽东各路世袭名将的后裔,皆是非富即贵,范氏一族虽为名仕之后,曾祖范鏓曾兵任兵部侍郎,举家从原籍江西迁来沈阳,最后因伉直忤严嵩而离任。祖父为指挥同知,得辽东总兵李成梁关照,到了父辈,已是门庭冷落。比起门下其他络绎不绝的拜师授业者,显得毫不起眼。当时有一门生,乃是宁远望族之后,名叫做祖大寿。祖氏一族,自宣德年间便世袭宁远卫军职,到了万历年间,已是宁远镇守宁远的援剿总兵官,跟随李成梁,任辽东副总兵官。 这个祖大寿,分明是一副习武的体格,大字不识几个。或许是家中有意让他充实些为人处世之道,才带到了龚先生门下。每每先生聊及时事,祖大寿便说:“辽东外犯不断,弃笔从戎,才是正途。”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没过不久,他便离开的学堂,听说后来真的做了武将,借着祖家的门楣,一路攀升。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驾崩,紧接着明宫爆发了令天下人唏嘘不已的“移宫案”、“红丸案”。然而这大金的都城赫图阿拉,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自休弃大妃、罪诛大福晋后,九月,汗王又宣布废黜大贝勒代善的太子名位,而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多尔衮为和硕额真,共议国政。 这天早朝,汗王正读着谍报,范文程和宁完我、佟养性、刘兴祚等一众汉臣便立在旁侧。汗王读到一半,突然抬了抬眉毛,声如洪钟地念道:“这个被熊廷弼亲自上奏表彰的靖东营游击,是何许人也?” 范文程恭敬地答:“此人乃前宁远总兵祖仁的次子——祖大寿。” “祖仁……莫不是万历年间李成梁麾下的大将?” “回汗王,正是。” “没想到,连这祖仁的儿子都能提刀上阵了……” 佟养性忙不迭禀告:“汗王,比起这区区一个游击,眼下更是该担忧那坐镇皮岛的总兵毛文龙。” 立在对面的一品总兵扈尔汉嚷道:“毛文龙,上次让这小子捡了便宜,夺了镇江去,他还想上天了不成?” 另一位一品官是扬古利,又言:“这小儿自以为立了奇功,其实不过一介莽夫罢了。” 佟养性说:“非也,非也。” 汗王追问道:“佟将有何见解?” “这个毛文龙,原家在江南,驻守辽阳时,娶了一妾文氏,得一子名作毛承斗。当日我大金征辽阳时,听闻其妾文氏死于战乱,毛承斗被其部下救出,捡回一命。此事令他耿耿于怀,才处心积虑想要反咬一口,偷袭了镇江。” 汗王将那谍报撂在一旁,“我以为在萨尔浒杀了那杜松、马林,明朝再没有什么能打的猛将了。没想到这辽地,人才倒真是不少!” “如今他跟了王化贞,得东林党力荐,坐镇皮岛,挂起军印,还有御赐的尚方宝剑。不仅如此,属下还听闻,此人亦曾在李成梁账下为官,李成梁晚年时,还不忘提携他。” 佟养性一向消息灵通,又别有心机,汗王对他也是信赖有佳的。范文程没有吭声,比起佟养性这个二等总兵,他只是个学士参谋罢了。 “辽东只有二人可惧,一是李成梁,二是熊廷弼。熊廷弼如今有王化贞压制着,然李成梁虽死,但他生前的余部如今皆身处辽地要职,实在不容小惧。” 汗王点了点头,觉得有理,“那你有何计策?” “属下以为,皮岛靠近北岸,东北临海朝鲜,要牵制皮岛,便要从朝鲜下手……” 佟养性的话未说完,大殿上便匆忙跑进来一人,那人正是额亦都。 “汗王,费英东他——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汗王直接从汗座上一跃而起,甩下了满堂众臣,呼啸而去。 一等总兵费英东,是汗王的左膀右臂,如此失态是情有可原的。范文程想着,这是他在金国从仕的第二年了,今非昔比,两年前的沈阳还是大明的沈阳,如今那里早就成了金国的地盘。万幸的是,四贝勒帮他将范氏故居给保留了下来,没有让女真族人给侵占了去。现在偶尔闲暇时,他还是会回去看看,只是独身一人。大哥有好几次都想跟他一同去,只是病得重时,连床都下不了。 离奇的是,这一天,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霹雳震天,雨雹聚降,过了好一会儿,又放晴了。费英东去世的消息传到大殿,范文程跟着一众汉臣前去悼念,只见汗王在灵前,痛哭流涕,大恸着说道:“他是我的佐臣呐!与我痛生死、共患难,如今要我看着他去了,我怎能不悲?” 这是范文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汗王。这个金国的天命大汗,是个屠遍清河百姓,也不眨一下眼的人;这个令大明闻风丧胆的“奴酋”,是个手刃了妻儿兄弟,却也未曾悔过的人;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如今穿着绣金蛟龙的褂袍,却泣不成声。 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对于这一点,范文程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建州的八王子,如今的四贝勒,驾着乌云兽,因为他的一封飞鸽传书,连夜赶来了沈阳。 如果那时的范文程知道,这一封信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的话,那他宁愿不曾写过那封信。 来到辽阳后,四贝勒虽然戒了酒,却比往日还要更加消沉。在早朝上时还好,但回了贝勒府后,便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他去教大阿哥汉学时经过,便会敲门拜访,其实也不是真为了要聊那辽事,只是想多少能开导他几分。日积月累,状况却丝毫不见好转。 聊及辽事也好,一旦说到家长里短,他便总是心不在焉,屡屡走神。 两年前,连范文程也未曾想到,她会就此一走了之,音信全无。普天之下,她无人可以投奔,茫茫人海,她有心要躲,如何会让他寻到呢? “四贝勒,所谓的相思之苦,忧思难忘,我不曾懂。但我决意投金,是为了助四贝勒一臂之力,开展宏图伟业的,而今——” 范文程自觉逾越,没有再说下去。 只见他搁下卷轴,喃喃道:“你曾说,她临走之前,还嘱托你来投奔我……” “是的。” “那证明,她至少还是关心我的……” 范文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是恨铁不成钢的恼,也是慷慨同情的悲。他在诗文中读过无数的爱情佳话,有喜有悲。但所谓情深不寿、肝肠寸断的那一种,约莫就是如此吧? “如果姐姐就此销声匿迹,难不成四贝勒想放弃这一盘好棋,继续颓唐下去吗?” 他摇头长叹:“宪斗,若有一日,你寻得一位知心人,大约就会明白了。” 他确实是不明白,因为二十多年来,除了忧心天下,想着继承家业、光耀范氏门楣外,他别无他想。他想不明白,为何世间情爱令人受尽折磨,却还是有人求之不得,思之如狂。也想不明白,这个他曾经仰慕的至交,这个聪明过人,精明干练的金国四贝勒,也会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这也是她的夙愿啊……如果姐姐知道,四贝勒如今是这幅颓然的模样,只怕亦会伤心失望。” “没了她,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就算是当上了贝勒又如何,就算是扳倒了大妃又如何?”他满目哀色,怅然若失道,“是我骗了她。她曾经问我,会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弃天下……我当时答不会。如果她知道,我本就没有她想得那般坚韧,如果她知道,这样一走了之会令我溃不成军,是不是便不会走了?” 第111章 【逝水无痕】一 “嘀——嘀——” 医疗仪器精准的提示声令我头疼欲裂。我睁开眼,在黑暗中喘息着,这个冗长的噩梦,真实得有些可怕。尤其是那最后的一把火,好像真实地烧在我的皮肤上,我仍能感觉到那残留在身体上蚀骨的痛感。 噩梦,总是以噩梦的形式收场。我浑身都湿透了,在黑暗中摸索着,随手摸到了一个红色的按钮。随着我按下按钮,房间里的警报声也随之响起,不过一会儿,陆续有脚步声传来,四周瞬间光亮起来。我难以适应黑暗,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 足足歇了好几秒钟,我才能勉强地睁开一丝眼帘,朦胧间,见眼前围了两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再看着周遭的布局和我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管子,以及食指上夹着的心跳及血氧饱和度的监护仪,我这才缓过神来,原来……我在医院里,而且是在重症监护室。我还记得,昨天我接到了社科院的电话,便匆忙地从北京赶来了沈阳,又从沈阳到了新宾,看过了死亡确认书后,我申请了尸检……是的,我想起来了,看到叶君坤的尸体时,我太过悲痛,神志不清地昏了过去,而后我便陷入了这个噩梦中……难以脱身,直到一把大火,将我拉回了现实。 主治医师看过了我的各项指标后,又检查了一下我的眼睛。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我点点头,“范筝筝。” 医生点点头,在表格上写了些什么,又问:“出生日期?” “1980年11月28日。” 其实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只是有些轻微的心悸,大约是因为方才那个太过真实的梦境导致的。 “我昏迷了多久?” “从早上十点到现在,十五个小时了。” 十五个小时……可这十五个小时却是分秒如年般漫长,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医生继续说道:“你是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刺激了神经,才导致脉搏增快、血压下降,从而引发神经源性休克。你休克之前,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感?” “有……我记得当时骤发了一阵心绞痛,然后没有意识了。” “嗯。你的情况我都跟家属了解过了,节哀。” 医生公式化地说道:“没有别的问题,你的心率血压现在都很正常。但是鉴于你情绪不稳定,很容易再次突发休克,所以还要再留院观察几天。这几天最好努力调节心态,积极治疗,不要去想太消极的事情,如果再有心绞痛的症状,及时跟护士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 “有情况按紧急按钮,正常呼叫按左边的蓝色呼叫键。你的家属还在外面等着,我让他们进来陪你聊聊天,放松下心情。” 我看着门外头进来的人,是叶君坤在社科院的助手范宏升。他是叶君坤的得意门生,做他的助手也快有十年了,其实他年纪跟我相仿,是叶君坤在社科院带的第一批研究生。 范宏升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常常也来家里做客,比起叶君坤的亲戚,我们跟他的关系反而更亲近,就像家人一样。其实社科院里,大部分都是些搞学术的人,考古部门也不例外。他们看重志同道合,反倒是对家庭伦理看得淡泊一些。 我知道,叶君坤的死……对他的打击肯定也不小。他失联的这三天,小范跟我一样焦心如焚。 只见他满脸憔悴,“范姐,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我嗓子眼儿却开始哽咽了起来,医生说要我调节心态,放松心情,要接受生死离别的现实,谈何容易? “叶教授的遗物,我已经去领过了。你放心,讣告和后事……我已经联系过叶教授的家人,都安排好了。你就在医院好好休息,照顾好身体要紧,不要太伤心了。” 我精神恍惚地问:“墓地……选好了吗?” 范宏升将一份文件交到了我的手中,“这是叶教授生前,在沈阳买下的一块墓地交付合同。” “……沈阳?” 我难以置信,再翻看到末页的交付时间,2010年……两年前,也就是他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新宾县的古代陨坑的那一年。叶君坤从没有在沈阳生活过,更没有家人亲戚定居沈阳。可两年前,他就买下了这块墓地,就好像……他早就算到会有这么一天。 恍然间,脑海中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陨坑,陨石……我昏迷前,分明见到了一块陨石,然后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到意识全无的。 “小范,叶教授的遗物都在哪里?” “我放在了宾馆里。” 我紧接着问:“这里面有没有一块陨石?” 范宏升点了点头,“的确有一块黑色的陨石,看起来像是新宾陨坑里出土的样本。” “你明天把它带来给我吧。” “好的。” 探视的时间到了,我看着墙上的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于是对小范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几天应该会很忙的。” 我一个人躺在这特护病房的单间里,脑子一片空白。并不是刻意地放空思绪,而是有种一整段回忆被擦掉了一般,硬生生地留出了一片空白,连着心也空了一般。然而奇怪的是,我明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荡气回肠,汹涌澎拜。就像那烈火焚身的痛,虽然是梦境,但我的感觉却如此真实。这个梦境未曾对我的身体带来任何真实的影响和伤害,却给我的心绪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现在一个人静下来回想,才发觉这个梦的诡谲之处。 脑海里能记起的最后片段,是熊熊大火,我被绑在了一个木桩上,像是耶稣受难记一样,等待着凌迟处死的悲凉,最后化成灰烬。离奇的地方是,在梦里,我依稀记得,自己身处在一个青砖瓦砾的地方,四面都是高耸的围墙,像是一座古代的城池。然而再往前想,记忆就越模糊残破。梦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这是一场不能重播的电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个梦境在大脑记忆储备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少,直到消失。 陨石……像是一个暗示,一个打开梦境的黑匣子。 一夜无眠。第二天,范宏升一早就来了医院,带着一只小盒子。 梦境里遗落的那一部分记忆,一定非常重要,不然我不会这样怅然若失。脑子里有一声音在驱使着我,一定把这一切都想起来。 “范姐,这块陨石是我们这次研究项目的重要样本,按照流程,最后可能会上交回研究所。” 我从盒子里取出这块被包在真空袋中的陨石,看到它的瞬间,一阵奇异的感觉穿过我的身体。眼前浮现出一祯祯的画面来。 ……“你不是在找这块石头吗?这串腰坠,已经在我身边二十余年了,如果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便拿去吧!” ……“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带进土里……” 这个人……是谁?他的脸似曾相识,然而他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个古人! 我惊慌地摇头,想要驱赶掉这些突然涌上心头的记忆。 范宏升连忙问:“你怎么了?用不用喊医生过来?” “没事。”我一边说道,然后将陨石放回了盒子里,方才那些画面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诡异,完全……无法用我所知道的常理来解释。这块陨石,果然有什么问题。或许叶君坤的猝然长逝,也和它有关系! “小范,遗物是你一个人领的吗?” 范宏升点了点头。 “这块陨石,能不能不要上报,我想留下……做个念想。” 范宏升犹豫了一会,推了推眼镜,说:“好吧,我可以不上报。但是万一所里发现少了一个样本,我不确定能瞒多久。” “谢谢你。” 对于刚刚丧偶之人的这点要求,我知道他无法拒绝。这块陨石是唯一的切入口,若是真的送回了研究院,那这个梦境还有叶君坤的死,就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还有一件事情。” “范姐你说。” “你帮我联系一下我单位的王铭主任,跟他约个时间,就说我要尽快见他。” “好的。” 王铭是我大学的师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部门上班。他专攻心理学和催眠疗法,在学术界有不小的成就。关于我的梦境,或许他能够给我一些合理的解释。现在这个情况,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够解决的,我必须寻求帮助。 范宏升走后,我又抱着尝试的心态,重新拿起了那块陨石。果不其然,刚才的一幕幕都俱数浮现起来。不仅如此,这次的画面又更多了一些,我闭上眼,专注地去看这部在脑海中上演的电影。 里头有一幕,竟是在战场上,四处解释穿着铠甲的骑兵,刀光剑影,鲜血横流,我置身在一人的马后,那人激战正酣,大刀染成了血红色。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不时有鲜血溅在我脸上,那温热的触感,并不虚假。我又惊又怕,慌忙将那陨石扔开。恐惧升上心头,这难不成……是通灵了吗? 我心中加深了对这块陨石来历的怀疑,它出土自四百多年前的陨石坑,所以才会带着四百年前的记忆?方才那厮杀,分明是只有冷兵器时代才会有的。 不知何时起,我已是一身的冷汗,各种毛骨悚然的猜想都有。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在这块陨石没把我逼疯之前,快点见到王锐。 第112章 逝水无痕(二) 两日后,我出院回了北京,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中。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只不过我知道,从此以后,人生漫漫长路,只剩下我一个人,再不会有他了。 没有叶君坤的人生,我不知该如何继续。 放下行李后,我立刻跟王锐约了时间,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王锐见了我之后,先是对我的遭遇表示了同情,然后一阵安慰。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发生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真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也多亏了这几日被这陨石产生的幻境所纠缠,我也□□乏术,没有太过专注于悲伤的情绪里。 来之前,我已经在电话里跟他说过了大体的情况。他虽然有些吃惊,但没有多做评价,只说我们见面再详细聊聊。 我进了他的办公室,准确的说是一间催眠治疗室,这间办公室我来过很多次,但从没有一次,是作为患者来的。 “坐吧。” 我和王锐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来。 “所以,你是想通过催眠治疗,回想起来梦境里面的内容来?” 我点头,“我在沈阳医院做了记忆测试,医生说我的记忆力没有问题,想不起来梦的内容是很正常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梦一定非常重要,很可能跟我最近出现的幻觉有关系。” 王锐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两者有关系?” “因为我记得在梦里最后的片段,是在一座古代的城池里,周围的环境,布景,和我出现幻觉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怀疑,这几天我出现的幻觉,是不是就是梦境里发生过的故事。只有记起这个梦,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王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好吧。关于催眠治疗的流程你是了解的。要记起你的梦,就要利用催眠,带你重新回到你的梦中去,所以我们要进入深度催眠的阶段,整个过程中你必须放松,完全地信任我,一切听从我的指令。明白了?” “嗯。” “跟我说一些你梦里看到的东西,尽量详细一些。” 我深思了一会儿,说道:“大火,非常大的火。我的手脚被麻绳绑在一个木桩上,不能动弹……我的脚边都是干草堆,四周是青砖瓦砾的城墙,没有人。火越烧越大,整个把我吞没了之后我就醒了过来。” “所以你最后的记忆是火。” “对。” 王锐从道具中拿出了一盒火柴,音响里开始放着壁炉里烧柴火的声音。他熟练地划着一根火柴,“看着火苗,不要眨眼。” 我听从着他的指令,目光随着这火苗左右回摆。 “想象你回到了梦境里,就置身在火焰之中。” “现在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背景音乐的火焰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充斥在我的耳膜上……黑暗中有一点橘色的火光,逐渐晕染开…… “我数到三,就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二、三……”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致令我震惊。这里……是哪? 我望着四周的平房,还有那高耸的城墙……我回到了我的梦境里! 这一次我终于能好好看清这周围的布景了,那青砖铺就的城墙,有如北京城中的明城墙遗迹,我脚踩着的土地,方圆几里,竟全是焦黑的废墟。梦里的大火,现在只剩下了余烬。 王锐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古城墙,还有废墟……我已经回到了我的梦境里。” “很好,现在我会加深一层你的睡眠程度。来,闭上眼睛。” 我在梦境里,再度闭上眼睛。 “一、二、三……” 睁开眼,我仍旧身处原地,只不过不同的是,同一个地方,脚下的废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干草堆,用麻绳捆着。我正茫然无措间,忽然一大队兵马呼啸而至。 我赶忙问:“有人来了,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他们看不见你。你只是一股意识流罢了,现在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探索你的梦境。一旦时间过长,梦境就会开始坍塌,在这之前不恢复意识的话,你就有被困在梦里的危险。” 我看着那大队穿着古代铁甲的士兵从马上跳下来,一个领头的将领下令道:“封住粮草药库!” 于是士兵们纷纷行动了起来。我就站在他们面前,却有如空气一般,没有人能看见我。 这时候从另一个方向又赶来两个人,我定睛一看那马背上的身影,更是震惊万分,那人——不就是我吗! 只见这个“我”穿着一身古人的衣着装束,面容稚嫩……这是我没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我! 看见另外一个“我”瞬间,我整个人都懵掉了。王锐估计看到了我的情绪有起伏波动,于是提醒道:“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否则梦境就会坍塌。” 我深呼吸,对自己说道:没什么好震惊的,这是我的梦境,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来,是要找到有关陨石的答案的! 紧接着,城楼上陆续有士兵赶过来,两方似乎为了什么事情争夺不下。一个将领冲过来,破口大骂:“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真是狗彘不如!” 只见原先在封粮草的领头将领走出来,回道:“高邦佐,你好看看,这狗彘不如的,也不止我一人!” 双方人马互不相让,开始掐架。我看得不明就里,便把目光专注在另一个“我”身上。 她焦急地看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这才发觉,背景音乐响起了无数的呐喊声,十分噪杂。我四处转了转,果然人们都在四处逃窜着,整个城中兵荒马乱,这一幕跟我在陨石出现的幻境里看到的场景似曾相识。 我突然有所疑问道:“梦里的时间进度,也和真实世界一样吗?” 王锐说道:“梦境是完完全全根据你的意志而建立的,如果你没有想要读取的内容,那这一部分就会自动跳过。准确来说,梦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空间的跨度都完全取决于你的意志。”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所以我昏迷了十五个小时,但是在梦里发生故事的时间跨度,应是远远大于十五个小时的。 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果然又重新置身于第一幕的场景中了。干草堆不见了踪影,脚下还是那遍野灰烬。不同的是,这次,不远处跪着一个身着白色甲胄的男子。 我靠近了一些,才发他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抽泣。 他身后围了无数的士兵,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只是原地待命地立着,窃窃私语着。我想从他们的谈话中获取些有用的信息,但他们却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我再细看,才发现这些人都留着发辫,再看他们的衣着,该不会是清朝人吧? 我四处游荡着,这群士兵根本看不见我,我就像个游魂,穿越这千军万马,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了几个说着汉话的人。 “四贝勒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额真,你还是上去看看吧。” “听说是咱们在广宁的细作,被抓到后,活活给烧死了。” “不许胡说——” “汗王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这该怎么办好……” 我聆听着这些杂乱的信息,四贝勒、汗王、广宁……陌生的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这个梦的深意到底在何处?我仍旧不得而知。这时,终于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从队伍里走出来,上前去一探究竟。 “事已至此,我和四贝勒一样痛心……然而,三军都在这儿呢,臣恳请四贝勒,痛定思痛,不要太过悲伤,沉湎于愧疚中。” 那书生用汉话说道。 那位四贝勒听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匕首。 我这才看清楚了他的脸,虽然他脸上满是血污,但那五官神态,我死都不会认错。他和年轻时的叶君坤一模一样! 我吃惊地望着他,已然是失语的状态。 “这广宁……是用她的命换来的,”他步履游离,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乏力地说道:“让大军……入城吧。” 那书生长叹了一声,回到队伍中去传令。 我的目光再不能离开那个四贝勒,只见他交代完后,一个人独自上了城楼,后头有士兵想跟随他,都被他悉数赶走了。我心中担忧,看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和精神状态,只怕是……要去做什么傻事。 广宁城……是用她的命换来的,这个“她”,难不成就是方才我所见到的那个“我”?“我”被那一把火给烧得灰飞烟灭,所以他才会这样哀伤和自责吗? 正想得出神,王锐突然一声呼唤,“时间差不多了,现在我们要慢慢走出梦境,让你慢慢醒过来。” “等一下!能不能再延长一会儿?” 现在我还不能走,我不能看着他轻生。虽然我毫无记忆,这个四贝勒到底是谁,但是……我决不能再看着叶君坤死一次了,哪怕是梦里。 “最后五分钟,不然我只能强制唤醒你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跟着他上了城楼,这城楼少说也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他在风口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战甲、头盔脱掉,佩刀也扔在了一旁。见他一步迈上城楼的最高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忘记了自己只是个游魂,冲过去抱住他,结果当然了是扑了个空,他全然没有感觉,继续迎风而立,张开双手,神情异常的安然。 我大喊大叫着:“不要跳——不要跳!千万不要想不开——你快下来!” 我知道就算我如何嘶吼,他都听不见,可是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便喊了出来,一声声,仿佛是从心底发出的呐喊。 他原本闭上的眼睛,忽然朝我的方向睁开,喃喃了一句:“筝筝……”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在呼唤我的名字……他能看见我!我惊讶不已,正要问他时,顷刻间,眼前的梦境开始坍塌,我身子漂浮在空中,失去了控制。 最后的一幕,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刹那间,我仿佛中了什么魔怔一般,对他说道:“傻瓜,你要好好活着啊……” 第113章 逝水无痕(三) 猛地醒来,眼前哪里还是城楼,只有白色的天花板,还有微弱的火光。王锐熄了火,将我从沙发上扶起来。 “感觉怎么样?” 我揉了揉太阳穴,仍旧有些缓不过神来,这就是催眠的魔力吗? “我刚刚进入的地方,真的只是梦境吗?”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当我身临其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种归属感,仿佛我本就是属于这里的。跟让我混淆的是,梦里头有一个“我”,也有一个“叶君坤”,这真的只是潜意识作用下的巧合吗? 王锐用专业的语气说道:“是的,梦境的记忆往往存在于人的大脑潜意识层。刚才的催眠,只是让你进入到深度睡眠,然后激活这一层意识罢了。” 他的业务能力和在心理学学术方面的成就,可以说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他带有科学依据的话总该比我无端的猜测来得可靠些。我恍惚地想着,那个四贝勒……到底怎么样了?他痛苦的神情,令我回想起了我方知道叶君坤的死讯时感受。失去心爱的人,独活在世上,简直就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倒不如就跟他去了,来得解脱……这种感觉,我不能更清楚。 “如果你想回忆起整个梦的内容,需要多次催眠治疗才能达到。而且每一次治疗时,你所看到的最好立刻记录下来,有助于日后的整理。” 王锐递给我一份表格,“按照上面的分类,人物,场景,情节。” 我接过表格,又询问道:“王锐,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梦里出现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 “我有很多患者,他们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有些梦是没有逻辑可言的片段,有些梦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梦的来源有很多种,可能跟他们最近看过的书或是影视剧有干系,也可能是毫无关联凭空出现的,或者受患者情绪波动诱发的。” “所以,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了?比如说我梦里出现的地方和人物……他们都有可能是真实的。” “你说你梦里出现的是古代的场景,对吗?” “是的。” “问题在于,古代的场景,客观来说无法确定是否是真实的。”王锐摇头道,“就算出现的人物和场景,都有迹可寻,我们也不能断定这就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根本无从考证。只能当做一个假设前提。” 我明白了,这个原理就像是如果我梦境里出现的是巴黎,我或许还能确认梦境和现实是不是真的一样,但是一个古代的场景、古代的人物,就算他们真的在历史上存在过,我也无法确认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些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那下一次治疗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遗失的梦境完完全全地找回来。 “催眠治疗一周不能超过两次,不然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造成思绪混乱。” 王锐叹了一声气,“你现在精神状态不好,单位这边我已经给你申请了带薪休假,这几个月……你就出去散散心吧。” “不行,我要把这个梦彻底记起来,不然我没法安心。”我坚持。 王锐有些担心:“……你身体吃得消吗?我听小范说你才出院,神经源性休克的病情可大可小,你也是学医的,我不多说你也知道。” “没事的。我检查过了,各项指标都没有问题。” “叶教授不在……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天灾*,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会相信……” 我真挚地望着王锐,说道:“其实这个梦,是他留给我的礼物。” 我和王锐约在了下周进行第二次催眠治疗。回到家中,我立刻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四贝勒”三个字。弹出来的第一个百科词条是——“四大贝勒”。 1616年,□□哈赤在赫图阿拉登基为汗,设立四大和硕贝勒,按月分直,国中一切机务,俱令直月贝勒掌理。这“四大贝勒”即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 四贝勒皇太极,他不就是历史上的清太宗吗?1616年,正好距今约四百年前,和新宾县陨坑的存在时间相仿……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我拿出王锐给我的表格,除了四贝勒外,我从梦里得到的信息还有:孙得功、高邦佐、王抚台、汗王、广宁。 广宁,应该是那座城池的名字。我拿出另外一张纸,将四贝勒皇太极的名字记录下来。然后再搜索广宁。然而搜出来的地方是一个位于广东省的县城,再翻到后面的页面,才出现了一个“广宁城”的词条。我点进去,只见那词条图册所示的广宁城现貌,和我在梦里看到的竟是相差无几!城门,城楼,石牌坊……虽然周围堆满了现代的建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专心研读着介绍信息。广宁城位于辽宁省北镇市。广宁城即北镇城,始建于辽代,金元时置广宁府,明置广宁卫,为九边重镇之一的辽东镇,设总兵戍守。清置广宁县,民国初改名北镇。 又是在辽宁!这一定不是巧合了! 我又紧接着依次搜索了其他的名字,将获得的信息统统整理在一起。我在梦里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和一场战役有关。发生在1622年正月的广宁之战。这是一场发生在明朝和后金之间战役,最后以后金的胜利告终。这和我梦里所见,清兵占领了城池并无出入。然而关于那一把大火,却没有很多记载,我翻阅了有关所有此战的史料记录,才《明史》中找到一句:化贞哭,廷弼微笑曰:“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化贞惭,议守宁远及前屯。廷弼曰:“嘻,已晚,惟护溃民入关可耳。”乃以己所将五千人授化贞为殿,尽焚积聚。 原来,梦中那把大火,烧得都是粮草啊!放眼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名字,光是广宁之战,虽然梦中只有那么寥寥几幕,然而后面的故事却格外的庞大。熊廷弼、王化贞、东林党……各种名字接踵而来。不知为何,读到这段史料时,我有种捶足顿胸的压抑,压在心口难以喘息。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都在专心研习这一段历史,四处寻找资料,想要寻求有关梦境的线索。如果陨石和梦境一样,也是叶君坤给我留下的线索,为什么当我每每尝试拿起陨石,看到的幻境却总是另外一个男人,而非那个叶君坤有着相同容貌的四贝勒。 我带着新的疑惑,再一次去拜访了王锐。 这一次的催眠治疗,我专注于想着四贝勒的容貌,进入了让深度睡眠后,我缓缓地睁开眼。眼前没有城楼,只有河水泂泂和点点营火。河岸边坐着两个身影,我靠近了些,才看清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和皇太极。 “都怪你!既然你早留了这么一手,当初我说要混入军中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 “你太没道理了,当初明明是你拼死也要护着大哥……我拦着你不对,迁就你也不对。要讨好你可真难!” “就是怪你!” “好好好,怪我……阿玛说了,大男人不同女人争辩。”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都什么时代了?女人早就撑起半边天了,别天天女人如何如何的!” “我不说便是了……你这倔脾气,要不是这回让你吃吃苦头,又怎么醒悟得过来?” “我哪里倔了?” “不倔,一点都不倔,你又知书达理又和善又贤惠又温柔又……” 他们二人正嬉笑怒骂着,看来我先前的猜想并不假。 闹了一会儿后,只见皇太极突然目光炯炯地说道:“你觉得我小吗?我不小了,我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和你的哥哥们比,你当然还算嫩了。” “难不成你喜欢大哥那样,妻妾成群的……” “古代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 皇太极的脸憋得通红,好久才说了一句:“那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你……说什么?” 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边:“等我长大,我也会娶你!” 这一句话,如雷击中我心一般。这个场景……为何会这么熟悉,熟悉得令我心口一阵疼。随着我情绪的变化,梦境开始晃动,王锐的声音传来:“闭上眼睛,镇静下来,不然我就只能唤醒你了。” 我连忙闭上眼。这一次的催眠才刚刚开始,能获取的线索太少了,我不想再等上一周的时间。况且方才的那一幕,真的太过似曾相识,好像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拨开锁扣,将所有尘封的记忆打开。 再睁开眼时,我仍旧置身在一处河岸边,看天色应是入夜了,四周搭着营帐,生着篝火,跟上一幕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满天繁星,真有种‘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美轮美奂。现在的城市里,那还找得到这样美的星空? 我沿着河岸一路走着,穿过了军营,营地里的士兵都睡了,四处静悄悄的,唯有河水潺潺。走了好久,才看到河滩边一对熟悉的身影。还是他们,只不过这一次,皇太极的相貌比上一次看起来成熟稳重了不少。梦里面是没有时间维度观念的,一睁眼一闭眼,在同一个地方,但很有可能已经飞越了好几年的光景了。 “筝筝……” 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和叶君坤一模一样。我跟着心头一颤,然而他呼唤的人却不是我,而是坐在他身边的“我”。 “嗯?” “难得见你走神。” “嗯……只是,想起故人了。 “你干嘛要骗我?这满天的繁星,怎么可能数得过来?” 他牵起“我”的手,含情脉脉道:“只要有心,就数得过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望卿若风吾若沙,迢迢万里伴天涯。” 看到这一幕后,我不知不觉见,已是泪流满面,终于如梦初醒般,顿悟过来。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虚假的。 叶君坤,你想留给我的礼物……便是这个亦真亦幻的幻境吗?我们的故事无法在现实中继续下去,所以你才留下这个梦给我。在梦里,我们还能继续相爱下去。 我或许真的忘记了一切,却依旧记得这漫天星辰下,我们共同谱写过的誓言。每一幕,都令我心疼不已,又怎会只是梦呢?我昏迷的那十五个小时,却是真真实实地在这里、这个世界度过了十五年的光阴啊!我所遗忘的记忆,是从1607年到1622年,这整整十五年间的记忆。 随着我回想起了这一切,整个梦境开始剧烈地晃动,王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快醒过来!” 梦境坍塌前的最后一幕,我看见了他满是沧桑的脸,从广宁城的焦土中抬起来,悲痛欲绝地说着:“我还是来晚了……” 第114章 逝水无痕(四) “王锐,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从梦境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紧紧抓住王锐,求证我的猜想。 “也许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在梦境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催眠将我带回的并不是梦境,而是记忆,关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 他起初有些诧异,随后还是理性地说道:“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没有什么天方夜谭。我们应该要相信科学。” “我现在非常确信,我之前昏迷的十五个小时,是在那边——在四百年前的明朝度过了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我亲眼目睹了明朝的变迁,目睹了一场场战争,我能感觉到喜怒哀乐,我的身体也能感觉痛,所有的一切都是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 王锐一言不发地听着我的叙述。 “有没有可能……那个世界,并不是我潜意识层里的残留的梦境,而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在另外的时空,或者是现代科学还没有探索到的领域?”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只是这十五年来的记忆一并涌上心头,那些爱恨情仇,都历历在目,怎么可能只是个梦?我不相信,这只是个梦。 “你的假设,其实是成立的,只不过至今还没有足够的实验来验证这一点罢了。” 王锐没有提出质疑,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实验,叫做braininavat?” 我摇头。他继续说道:“这是个一个很著名的思想实验。实验的流程是,假设有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他将你的大脑从你的体内取出,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你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就像是真实的活着一样。因为人所获取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都是通过大脑来处理的。所以对你来说,你所身处的世界,其实只是大脑所接收到来自计算机制造的一个虚拟现实。有关这个假想的基本问题就是,你能否意识到自己其实生活在虚拟现实之中?” “就像……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我喃喃地说道。 “非常类似。当然从悖论的角度上来说,这个实验有很多漏洞。但这个假想确实是建立在很多脑神经学的理论基础上的。” “我归纳一下,就是说,假设我在‘那边’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这个结论是我的大脑做出的。唯一可能使这个假设成立的条件,就是有一个在源源不断给我的大脑提供虚假信息的计算机,就像……像《黑客帝国》那样。但用电流控制大脑这一点,有科学依据吗?” 王锐从书柜里拿出一本全英文的书来,我看了一眼封面,著作人是field。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他是脑神经学鼻祖,我曾经拜读过他关于déjàvu这一现象的科学论述。 “在彭菲尔德的医疗实验中,他曾经用电流刺激过一位癫痫患者大脑皮层的不同部位,试图减轻象精神运动性癫痫这类疾病症状。实验发现,患者的对于某一个片段的回忆,是由大脑内特定部位的微量电流刺激引起的。而只要刺激大脑皮质的某些特定区域,往事的记忆就会好像历历在目于我们的脑海中,过程就像是录像带的放映,能够还原回忆中事件的每一个细节,视觉、声音甚至情绪。其实我们有生以来,所有经历过、看到过、听到过的东西,都被大脑给记录了下来。只不过有一些记忆,需要电流刺激,才会重现。” 他将书翻到夹有书签一页,将一段话指给我看。 “……这种电刺激大脑的右侧颞叶引起患者对往事的记忆的现象称为“倒叙”。彭菲尔德医生在1954年提出了‘中央脑系统学说’。这一学说认为:颞叶和间脑的环路是人类记忆的主要区域。这一区域像一个录音录象装置,把人的全部经历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这种记录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未被人主观意识到,但它的确是客观地实现了。因此,对这一区域施加特殊的刺激时,一些在通常情况下根本无法回忆的往事便被回忆起来。这意味着,人的记忆被存储在大脑皮质中,并且可以被脑电流或者外部电流所激发。” 王锐认真地说道:“我的猜想是,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很有可能是你的大脑受到了外部电流的传导影响,才会出现这些‘幻境’,让你以为自己其实身处另一个世界。” “外部电流……会是什么呢?” 我拼命地回想,在尸检台上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陨石、眼泪、心绞痛……一个巨大的猜想在我心中诞生。 “王锐,我好像知道了……” 梦之初时,我以为自己穿越了,到了另外一个平行时空里,然而听过了王锐对“缸中之脑”实验的衍生理论后,我才醒悟过来。我并没有穿越,只是我的身体在沈阳休克了十五个小时,这十五个小时,我的大脑被这段外部电流所控制,无法识别出眼前的一切是真实所见,又或是只是虚拟的幻境。所以,在“那边”的这十五年了,我的身体才会不老不死,没有一点变化……因为我并不属于那个虚拟的幻境,所有的一切只是脑电波所控制的。 了解到这一切的真谛后,我茫然地说道:“有一块陨石,是叶君坤留下的陨石。那时候我悲痛欲绝,以为导致我休克的心绞痛是因为过度悲伤引起的,其实不是的……” “是那块陨石,我的眼泪滴在了陨石上,成了含有电解质的导体。那阵心绞痛,是受到强电流刺激后而产生的。那个控制了我的大脑的外部电流,是那块陨石发出的!” 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了一个答案,陨石。就连叶君坤的死因,只怕也是因为被这块陨石自带的外部电流所传导,导致的心脏麻痹。 “陨石?”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个盒子,递给王锐。 “我每次拿起这个陨石,眼前都会出现幻觉,不对……不是幻觉,是四百年前的那个世界,多半是这个陨石所记录下的世界。” 王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谨慎地触碰了一下陨石,又将手伸了回来。 “我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会……” 我拿过陨石,眼前立马出现了褚英的音容笑貌。 王锐皱眉盯着这陨石又端详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验证一下这块陨石内部是不是带有电场或是磁场。这是叶教授的专业领域,你认识不认识什么方面的专家?” “叶君坤的同事我都认识……只是有一个问题,这块陨石是新宾县陨坑挖掘开采出来的样本,我是私藏下来的,没有上报。如果我去找叶君坤的同事,只怕最后这块陨石还是会上交回研究所。我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人,只有叶君坤生前的助手小范。” “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联系小范试试。老实说,现在不单单是为了帮你,我对这件事情也非常感兴趣,如果能够找到答案,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事不宜迟,我立即联系了范宏升,他人还在沈阳,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回北京。因为不想耽误王锐的工作,所以我先行回家等候消息。然而我却没有闲着,要证实我真的在那个世界生活过,唯有一个方法,就是去翻史料。我曾经在赫图阿拉文馆跟随巴克什一起做过汗王实录,只要找到当时的史料,就能知道那些实录到底是不是我当时所作所写。《清史稿》的记载是从□□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那一年起始的,在这之前的史料,只有在《满文老档》里才能寻到。而《满文老档》正好是从1607年,也就是我去到明朝的那一年起开始记载的,此书亦是皇太极责令撰写的。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巧合。 我一直从白天读到深夜,也毫不知觉。这十五年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见到的每一件事,原来都在史料中有迹可寻。 广宁失守后,金兵接连占领明军放弃辽西四十余座堡垒。王化贞回朝后,虽然得朝中“东林君子”的力护,但也难逃其咎。没过多久便转投了阉党,在魏忠贤的力护下,逃过一死,缓刑至崇祯五年才处死。而熊廷弼更惨,广宁惨败,他和王化贞一样被判了死刑,可惜朝中无人给他作保,他不得已投了东林党,卷入党争之中,被魏忠贤设计,遭人诬陷,最后明熹宗恼怒之下,在天启五年下令斩首熊廷弼,并传首九边,满门抄家,以充军费……直到崇祯年间,才得以沉冤昭雪。 王化贞的部下们,孙得功投金后,却没有李永芳那般风生水起,史料上只有他在广宁城中叛变一事的记载。到了乾隆年间,才追封他为一等男。毛文龙投靠了右佥都御史巡抚袁可立,后来袁可立离任后,因为在皮岛气焰过甚,邀功自大,被袁崇焕给杀了。而祖大寿,在看到他是吴三桂的舅舅的那一刻,我终于想了起来,为何我之前会对这个名字耿耿于怀了。因为我曾经在金庸的《碧血剑》读到过这个名字。没想到那位动不动拔刀就喊要杀我的猛将中军,日后会在明末清初的历史舞台上粉墨登场。 紧接着我又读了有关刘兴祚复州叛逃一事的史料,更是大吃一惊。广宁战后的一年,他也投诚了时任兵部右侍郎的袁可立,并组织叛逃。而这牵连颇广、里应外合的反金事件,被□□哈赤给武力镇压了下去,复州……付出了两万人头的代价。 读到这里,我握着鼠标的手都在打颤,与其如此,早知如此……我为何要帮他?或许没有我从中作梗,把他的叛逃大计扼杀在摇篮之中,历史上,就不会有这两万人被屠的血腥篇章。后来叛逃虽失败,但刘兴祚还是用一招“狸猫换太子”,逃回了明朝。而关于李延庚的概述,在史料中更是寥寥。据说他一直在为明朝提供情报,心中憎恨后金的暴虐,不齿于李永芳贪生变节为虎作伥之行径,一心抗金忠明,后来事情败露后,杀身成仁。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们的结局,终究是我所不能左右的。可转念一想,我又有得选择吗?广宁之难,有如电车难题。一辆失控的列车前方绑了五个无辜的人,然而另一条铁轨上绑了一个人,你可以选择让列车变道,又会如何选择?到底不作为才是道德,还是选择救五个人放弃那一个人才是道德的?广宁之难也好,复州之殇也罢,只要做了这个奸人,无论投金还是投明,总有一方死伤,我永远都是那个不道德的同谋。伦理的世界里,本就充斥着矛盾。无论我如何选择,都要背负上人命的代价。 反观那些投清的汉人们。范文程,他成了清初开国重臣,第一大学士,名留青史。宁完我亦是做了大学士,后成了太子太傅。且不说史学家是不是加他们称之为“汉奸”,但至少他们二人的结局,算是善得其终了。 这些史料中,有太多耳熟能详的名字,每逢读到,他们的面貌就会如数浮现在我的脑海。看完所有人的故事后,我终于颤颤巍巍地,在搜索栏中输入了皇太极的名字。 皇太极,自我别后,你又过得如何呢? 第115章 逝水无痕(五) 我含泪读完关于他的全部文字记叙。他的陵墓,就在沈阳清昭陵,难怪,命运会将我带去沈阳…… 窗外已是破晓,朦胧的晨光照耀在北京的街道上。百年沧桑,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关于他的丰功伟绩,他的传奇人生,有太多太多的诗篇。我却只是那了去无踪的沧海一粟,不曾活过,不曾来过,不曾爱过。夺下广宁的四年后,他便登上了汗位,征服了蒙古,却猝死在清兵入关前夕。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名叫海兰珠,是哲哲的侄女,同样是个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的女人。 我读着他的人生轨迹,这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了。似乎是自我走后,他才开始平步青云。他在沈阳称帝,建立了大清,走在了他一直心之所向的宏图霸业上,也许他也曾为我的死而伤怀过,城楼上那生无可恋的眼神,不是假的……可归根结底,他清朝的开国皇帝皇太极啊,广宁之殇,如何能这样轻易地就打败他? 我躺在沙发上,思念着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明朝,那个赫图阿拉。原来,叶君坤在最后的那通电话里说的是:时光倒退四百年,记得来赫图阿拉找我。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对现代世界已经彻底失去了留恋。我只想回去,只想一闭眼就回到赫图阿拉,回到他久违的怀抱里,再闻一闻他身上的酒香,再看一眼乌拉河畔的星空。无论我会不会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都好,我都要回去,默默地看着他,哪怕只是人海中的一眼都好…… 我就这么睁眼看着窗外的日出,等待着范宏升的电话。 十点半,寂静被手机铃声给打破了,正是范宏升。我接起电话,将那块陨石放进包里,随后出了门。 我开车去到了社科院,叶君坤的办公楼前。王锐也在楼下等着跟我碰头,我们一起上了楼。关于这块陨石的所有细节,以及我之前和王锐讨论出来的假想,我都已经悉数在电话中和范宏升聊过了。进了办公室,他已经准备好了实验器材。 我将陨石交到他的手上,只见他戴上器具,熟练地进行了一系列的化学检测。我和王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实验结果。 二十分钟后,范宏升脱下手套,将实验记录的表格递给我。 “这块陨石是石铁陨石,是陨石中比较少见的一种。主要成分是铁镍和硅酸盐。” “硅酸盐?”王锐疑问道。 范宏升点头,“你们的猜想是正确的。硅酸盐在这块陨石中的含量非常高,大约在百分之三十左右。硅酸离子作为电解质,在水溶液中是可以电离的,虽然非常微弱。但现在市面上有一种新型蓄电池,就是用硅酸盐为原料的,原理就是利用硅酸盐电解质的特性,可瞬间高倍率大电流放电。” “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印证,一时间,我不知是喜还是悲。 范宏升又神情复杂的拿出了一份文件给我,“这是关于新宾县陨坑的资料,是机密。叶教授生前备份了一份,偷偷转交给我的。他嘱托的是,万一日后他遭遇不测……再拿出来。我今天回到北京,才想起来这份资料,里面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接过那个黄色的信封袋,一切的谜底……似乎近在眼前了。 ……萨满教中称此石为“转生石”,有转世轮回,重获新生之力。此石带有记忆电流,其被印记下此电流的时间在1607年前后,一旦电解,释放出来的电流能直击神经末梢,使人昏迷致幻。要触发此电流,除要有电解质外,还需要负离子参与反应…… 范宏升说道:“触发的机关,应该就是你和叶教授的婚戒。只有你们的婚戒上释放出的负离子,才能启动这个放电的过程。叶教授他……很有可能就是实验时,因为电流过大而……” “我要再试一次!” “你疯了吗?”王锐提高了音量,“上一次让你休克了十五个小时,这一次保不齐你会再也醒不过来!你想拿命去冒险吗?” “我知道,但是我还想再试一次。” 我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我必须回去,他在那边,他还在等我……” “你真的是疯了……”王锐连连摇头。 我知道王锐是担心我,这个实验的风险太大,况且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干扰,不能轻易冒险。但这也是唯一能让我回去的办法!就算冒死一试,我也无所畏惧。 “王锐,你知道的,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就让我回去那个梦里……和他重聚,也好。” “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让步。解救病人的痛苦是我们医生的职责,就算病人一心求死,我们也不能放弃。”他态度强硬,“这个坎儿,你会过去的。你还需要时间罢了。” 对于一个医生而言,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去送死,的确很难。 王锐不明白,但范宏升一定明白叶君坤的苦心,我只能求助于他了。 “陨石、梦境……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巧合。一定是他想留下来给我线索,不然他不会刻意留下这份文件的。只要实验有任何危险,你们可以立即喊停。” 范宏升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范姐,如果你下定决心了,我会无条件帮你。” “你也跟着她一起疯?”王锐荒唐地直呼,“到此为止!不论这个猜想是不是真的,都到此为止吧!” 说着便夺门而去。 我和范宏升二人面面相觑。他突然感叹道:“我能有今天,都要感谢叶教授的栽培。” “小范,谢谢你。” “别这么说。还记得当年叶教授考核助教时,看了我的档案之后,笑着感叹了一句,‘你姓范?和我太太是本家呢。’没想到,就这么十多年过去了。我没什么能报答叶教授的,如果这真的是他的遗愿,我一定会尽力去促成的。” 我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小范,你家祖上……有没有出过什么名人?” “有啊,最出名的应该是范仲淹了吧。到了清初,还出过首辅大学士,不过到了清末就没落了。” 原来如此……范宏升,他是范文程的后人,所以叶君坤才会这样提携他。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我短暂地失神之后,马上说道:“小范,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实验吧。” 范宏升还是提醒了一句:“一会儿通电之后,你可能会和上次一样进入短暂休克,甚至更严重……你真的确定要做吗?” “我确定。” 除了回去,回到他身边,我别无他求…… “好吧。” 我平躺在沙发上,范宏升带上了隔绝导体的橡胶手套。正在这时,王锐推门而入。 只见他下定了决心般说道:“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话,我还有一个办法。一个更安全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在催眠状态下,对你进行实验。这样我就能和你的意识进行交流,一旦电流超过了你的承受负荷,我还能及时唤醒你!” “谢谢你!王锐。” “不用谢我。我这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专注地想着他的脸,还有这十五年来我们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再次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 【序】 “这军营之中,莫不是真有女鬼?” 皇太极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愈发旧了的羊皮地图,“难不成七哥真信这些牛鬼蛇神之说?” “并非我信有鬼,自从发兵科尔沁后,连着几日都有人上报,营中有灵异之事。夜有篝火,河边有白衣女子身影,有士兵觉疑上前,那身影又突然消失,犹如鬼魅。凡亲眼见此情景之人,都大呼见到鬼怪了,几日下来,可谓是闹得人心惶惶。” 阿巴泰又饮下一大口酒,往边上的卧榻上一躺,悠悠道:“若非女鬼所为……” “只怕不是女鬼,而是女人罢。” 皇太极淡淡开口,见对方已然就枕而眠,便收起羊皮图,将貂皮袄子覆在阿巴泰肩头,踱步出了帐子。他仍身着白日行军所穿的白色铠甲,其实这些甲胄皆乃重铁铸造,足足有十多斤沉,他穿了一整天了却也丝毫不觉疲乏。 此时已是二更,各营的灯火都灭了,唯剩几名守兵仍分守在驻地各处。他却仍是只身一人,走到了河边来,看一看这满天繁星。这么些年来,早已成了习惯。就连阿巴泰都打趣他道,仿佛这天上真的住着一位嫦娥仙子,你要每夜来同她幽会一般。 没有人知道,他并不是在等什么嫦娥仙子,只是一晚不来看看这辰星,他便夜不能寐。没有这繁星与他作伴,或许他也支撑不到今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却独独少了佳人作陪。 他一声叹息,正准备转身回营,却见不远处有暗暗的火光。 那火光的颜色倒不像是守兵所生的篝火,散着些青蓝。心下想起近来军中关于女鬼的传闻,正好,他便亲自会会那女鬼,看看她的真面目。 驻营之地选在在河边,有一片芦苇丛,他穿过营地到离河岸不远处,果然见一白衣女子,长发如瀑散开,黑如夜色,白绸羽衣有一角沾了水渍,脚边摆着一盏河灯。 脚下的步子不禁加快,踩在碎石残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那白衣女子似是察觉到什么,身子缓缓转了过来。那容貌在如霜月色的映衬下,竟真有几分美得不似凡人,一袭轻纱般的白衫,眉目如画,一双眸子如有摄人魂魄的魔力,眼神清澈如一泓清泉,像是望进了他心里一般。只隔着不过十米的距离,却似身在雾中飘在云间,只因这淡淡又疏离的一回眸,便令他挪不动步子。 “是何人?” 此话一出,像是惊吓到了她一般,那女子的身影开始朦胧起来,皇太极心头一震,立即三步两步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唯有一缕白绸的触觉残留在手中。 环绕四周,并无那女子的身影,原本那盏透着蓝光的河灯也只剩残灯摆在他的脚边。 这等怪异乱神之事,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蹲下身去,近距离地瞅着那盏残灯,左右端详了一番,而后淡淡一笑。 皇太极将河灯的残骸收起,如获至宝般放入自己的衣裳之中,随后又在河岸静静伫立了片刻,对着不远处的灯火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116章 翩若惊鸿(二) “老八,我可听说这科尔沁有位绝世美人。咱们这次驰援科尔沁,怎么说也要一睹这蒙古美人儿的风采再回去……” 再有十多里路,便是科尔沁草原了。皇太极望着眼前漫漫无尽的山野,恍若未闻道:“你说阿玛这次是真的有意要助科尔沁一臂之力,灭灭察哈尔部的气焰,亦或只是在投石探路,虚张声势?” “嘿,我这儿跟你聊这绝世美人呢,怎么又扯到那儿上头去了。” 阿巴泰是自讨没趣,忘了他这个八弟如今是半个和尚了。自打早些年,听说他在文馆的那个红颜知己突然没了踪迹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还会跟他们一起嬉皮笑脸,开开玩笑,打打牙祭。现在可好,整天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忧心战事。好心想逗他开怀,结果是前文不搭后调,牛头不对马嘴。 阿巴泰调转马头,“我还是找五哥说去吧。他肯定对这美人儿感兴趣。” 他这才回过神来问:“什么美人?” “你个闷葫芦,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阿巴泰走后,皇太极始终觉得有些惶惶,便又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济尔哈朗贝勒。这位济尔哈朗虽不在四大贝勒之列,却也是受封的和硕贝勒之一,乃是叔父舒尔哈齐的第六子,阿敏贝勒的胞弟。如今领着镶蓝旗,与他们同在出征科尔沁之列。 济尔哈朗正是年少,血气方刚之纪,或许和他早年的经历有关系,却是少有的沉着内敛。便是这一点令皇太极很是欣赏他。 “汗王的想法,我也摸不透。若说是真是要和那林丹汗一决高下,以我们带来的兵马,未免也有些轻敌了。” 皇太极点头赞同,“我是以为,此番虽大动干戈,但并非有心交战,不过是为了吓唬一下察哈尔部罢了。” “四福晋乃是科尔沁大妃的掌上明珠,听说又怀了身孕,四贝勒此番……可谓是任务艰巨呐。”济尔哈朗悠悠地说道。 “也就是你知晓我的难处。” 皇太极轻叹了一声。自去年内喀尔喀五部与建州结盟后,便阳奉阴违,仍屡屡与明朝通款,坏了建州征明的好事。阿玛以示威信,杀掉了扎鲁特部台吉昂安,内喀尔喀五部盟主卓里克图便派人找林丹汗寻求帮助,图谋报仇。天命九年,科尔沁部见局势不利,翁果岱子奥巴率族来归,于伊克唐噶哩坡刑白马乌牛与建州正式结盟。见科尔沁主动投诚依附建州后,十一月,林丹汗便率蒙古大军征讨科尔沁,科尔沁部的首领奥巴见不敌林丹汗所率的察哈尔部大军,又不愿屈服在其的淫威下,只好火急火燎地向盟友建州求援。科尔沁部一直以来就向往靠拢建州,送来的礼物,从马匹到女人,可谓是络绎不绝。这一次,就连哲哲也难得地放下面子来求他。他在朝堂上自然是提议支援科尔沁的,大金一统中原的路上,蒙古这块绊脚石岂有不搬走之理? 蒙古各部一直以来,都站在联明抗金的立场上,当年广宁一战,林丹汗就曾许诺王化贞出兵四十万以援广宁。但最后那号称四十万的援兵却因风雪阻路,未能按时赶到。广宁失守后,林丹汗的军队又跟着退守了山海关。明朝又花了大笔的银两去安抚他们,可见他们名义上虽是结盟之态,但实际上是各怀鬼胎,并无多少信任可言。夺下辽西重镇广宁之后,大金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子,没有再去骚扰明地,这次科尔沁有难,阿玛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想就此把剑锋转向蒙古吗?就连他,也有些猜不透阿玛的心思。 “对了,近来军中关于女鬼的传言一直甚嚣尘上。此事可大可小,咱们是不是先禀告汗王为好?” “是吗?”皇太极神色稍有波澜,随即冷淡地说道:“我昨儿个特地起夜宿查了军营,并没有什么女鬼。只怕是蒙古人有意要传出这些鬼话,来动摇咱们的军心吧。” 济尔哈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即刻就下令,军中若是再有人妄传鬼怪之言,惑乱军心,便军法处置。” “如此甚好。” 入夜后,大军驻扎镇北堡。 皇太极独自一人坐在营帐中,从怀里拿出昨夜那只河灯的残骸来,细细端详着。油纸虽然被烧得有些残破,但却已经可见上面的墨迹,写得是一句诗。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不能再熟悉的字迹,不能再熟悉的诗句。一阵锥心之痛袭来。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经历了生死离别之痛,亲眼看着她化为灰烬,尸骨无存,却无能为力。一念之间,他只想以死谢罪,跟她在黄泉路上作伴。他是真的这样做了,站在广宁的城楼上的那一刻,他已是生无可恋,只想一心寻死罢了。却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呼唤……从风中飘来。 他以为那是幻觉,可当他睁开眼,她就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不可置信地去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她的脸,却有如触犯了戒条般,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她满是哀痛的神色。 “傻瓜,你要好好活着啊……” 就是这一句话,令他走下了城楼。 他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看了看外头的营火,夜半三更,奔波了一整日的兵马都歇息了,他才披上了狐裘,走出营帐。 他绕着营地足足转了三圈,才在一个角落看见那个白衣身影。 她似乎很冷,抱膝坐在一个火堆前,火焰映照在她那翩若惊鸿的脸庞上。他凑近一些,才发现她居然睡着了。于是他放轻了步子,在她身旁坐下,生怕惊醒了她的好梦。几近腊月的天,地上都结了霜,她还穿得这样单薄,如何是好呢?他心一软,便将自己身上的狐裘给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肩头。 没想到她颤抖着睫毛,骤然睁开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你是谁?”她的声音里带着防备。 皇太极好笑地反问道:“你跟了我们整整三天了,还会不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手紧紧抓着衣袖,小声地哀求道:“别赶我走……我只想跟着你们。”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只有跟着你们……我才能回科尔沁。” “前面不远就是科尔沁草原,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不用再跟着我们了。”皇太极说道。 她咬着下唇,胆怯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位气宇非凡的贝勒爷。她倒不是不认得回科尔沁的路,只是…… “一个人走夜路,我害怕……” “混入军营,若是要人抓去受审,就不害怕了吗?” 她缄默不言。于是他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乌尤黛。” 皇太极点点头,微笑着说道:“走吧,乌尤黛,这里太凉,随我去营帐里。明日我陪你回科尔沁。” 第二日,□□哈赤命莽古尔泰率兵五千赴农安塔,皇太极等驻守原地。 乌尤黛在暖和的营帐里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偌大的营帐里没有别人,矮桌前放了一碗□□,还冒着热气儿。她已是又饥又渴,端起来就是一阵猛喝。 谁知道正好这时,皇太极掀帘而入,她猛不迭地呛了一口,咳嗽了起来。皇太极两步赶过来,轻拍着她的背,接过她手中的碗,问:“这是作甚?” “咳……咳……我没事。” 乌尤黛谨慎地退开了一些,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他好心收留了她住下,但她还是心存戒备。男人们的殷勤通常都带有目的性,对于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了,恐怕眼前这位建州的贝勒也不例外。她已经差点就因为男人而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捡回一命,她可不想从一个狼口掉入另一个狼口。 皇太极递上一条帕子给她,“今日我们走不了了,只怕眼下科尔沁……正在打仗呢。” “打仗?你们是去攻打科尔沁的!” 乌尤黛双目瞪圆,震惊地说道。 “我们是前来援助科尔沁的。”皇太极说道,“攻打科尔沁的,乃是察哈尔部林丹汗。” 听到“林丹汗”三个字,乌尤黛瞬间脸色煞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要紧吗?” 乌尤黛连连摇头,仿佛是被触及到了伤心事般,颓然神伤道:“我想一个人歇着……” 皇太极没有再打搅她。走出营帐,外头的天都阴沉了下来。皇太极看了一眼那乌云密布的天际,耳畔传来了一阵悠扬却令人消沉自哀的蒙古民曲。 他凝神听着,那一声声马头琴曲,如泣如诉,简直催人泪下,离人断肠。这世间……居然有这样悲悯至极的乐曲,勾得他眼眶也有些湿润。 阿巴泰的营帐便在边上,亦闻声走了出来,在他身侧驻足了好一会儿。 “八弟,你听,那喇嘛又在弹琴了。” “喇嘛?” “是啊,这是科尔沁草原的传说。一个喇嘛爱上了一位科尔沁的姑娘,额吉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于是姑娘被迫嫁了人,喇嘛思之如狂,便作了这首曲子,在草原上寻觅她。” 阿巴泰叹息一声,“然而据说没过多久,她便病死了,于是每到天阴,这喇嘛也不念经打坐,就独自一人到山头上弹琴,一心只与她的魂魄作伴,已经三年有余了。唉,论世间情痴有多少……” “三年……” 算一算,夺下广宁至今,也快三年了。他有些恍惚,约莫此曲太过神伤,一入耳,便有慑人的魔力,令人沉湎往昔而难以自拔。 “听说那姑娘是个蒙古百年难遇的绝世美人,名叫乌尤黛。唉,枉然我和五哥一路上还说要一睹那绝世美人的真容,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客死他乡了。” 乌尤黛……原来她的故事,竟然也是这般地曲折。 第117章 翩若惊鸿(三) 莽古尔泰率兵支援科尔沁不过一日,林丹汗得到消息后,显露不愿硬仗之态,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此番驰援,不战而归,科尔沁之围遂解。台吉齐齐克子翁果岱,纳穆赛子莽古斯、明安等杀牛宰羊,大肆宴请建州士卒。 这是皇太极第一次来科尔沁草原,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的确别有风光,真真似那《敕勒歌》所写: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晚宴上,莽古斯贝勒自然逮着机会,轮番给皇太极灌酒,即便是他身经百战,喝到最后也有些力不从心,想要婉言拒绝。结果就连□□哈赤也跟着劝酒道:“老八,这老丈人敬酒,可没有不回之礼啊。” 听到这里,皇太极只好又一饮而尽。这哲哲的父亲莽古斯贝勒,乃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同胞弟——哈布图·哈萨尔的十八世孙,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始祖,地位非同小可。虽有九部之战的丑话在前头,但后来与建州通好议和,亦是这莽古斯贝勒打的头阵。皇太极知道,对待蒙古,从联姻到笼络,阿玛打的是“怀柔”的主意。面对这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他唯有来者不拒,照单全喝。 到了散宴时分,他已是不胜酒力,还多亏了济尔哈朗将他扛回的营帐。 济尔哈朗将燃着火把撂进火盆里,令他始料未及是,借着那羸弱的火光,却见营帐正中的床榻上卧着一人。 那人见到了火光,惊恐万分地蜷缩在一角。济尔哈朗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女人。 其实每每出征,若是哪位贝勒带了个随军夫人,或是在道上掳了个女人随行,他倒不会觉得意外。意外就意外在,这个人居然是四贝勒。一时间,济尔哈朗也有些摸不着头绪。 他和四贝勒这几年走得很近,交情也算深厚。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聊国事,听他谈及私事的次数更是寥寥。在他眼中,四贝勒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洁身自好的人,不仅对寻花问柳之事不感兴趣,也从不会为了女人而坏了规矩。早年只听说他跟赫舍里氏的格格青梅竹马,后来这个赫舍里氏十年前斃了,令他消沉好一阵子,城里人谣传她给幽禁而死的洪巴图鲁殉葬了,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只是后来四贝勒的确跟那洪巴图鲁的遗子杜度贝勒走得很近,前段日子杜度还跟随大贝勒去迎接了喀尔喀巴约特部台吉恩格德尔的归降,四贝勒亲自去迎接他们回的辽阳,还向汗王请命,赐封杜度贝勒称号。看来这谣传,并非是空穴来风。 乌尤黛见状,连忙起身,退到一旁,怯弱地盯着他。 济尔哈朗先将皇太极扶在床榻上安顿好后,才起身同她点头行礼。他深谙礼数,不敢多做打量,但就是这寥寥一眼,那容貌却令他有几分惊叹。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真有如《洛神赋》般绝尘之容貌,若说这是仙女下凡,恐怕也毫不夸张。只见她一袭白衣纱裙,身上披着四贝勒平日穿的那件银灰色的狐裘。济尔哈朗这才联想起前些日子军营里盛传的女鬼之说……原来当日四贝勒让他不要追查,是另有隐情。 床上半醉半醒间的皇太极突然喊了一句:“筝筝……”然后便一个翻身,摔下了床。 听着这声音,济尔哈朗一龇牙,心想这一下约莫摔得不轻。只好又将他扛了回去,用被褥给他捆了个结实,也不敢再抬头看她,只是嘱咐道:“劳烦姑娘好好照料四贝勒。” 只见乌尤黛乖乖地立在那儿不动,一脸茫然,既不作答,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安静地伫立着。济尔哈朗没有多言,退出营帐后,特意吩咐了外头的卫兵留心四贝勒的状况。 寒冬腊月,营帐里头虽然生着火,却还是有嗖嗖的冷风刮进来。这一整日,乌尤黛在这帐子里待得生闷,外头的卫兵得了令,不能让她离开营帐半步,她只好一个人把里头堆着的羊皮卷都看完了。原以为他回来了之后,兴许能陪她说说话解闷呢,没想到,等来得却是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 乌尤黛靠近了一些,细细地打量着这个满脸通红,一呼一吸间都满是酒气的男人。不知是受何驱使,她又凑近去闻他身上的味道……是科尔沁的勇士们最爱喝的马奶酒,她嗅了嗅,真好闻,有家乡的味道。 谁知道下一秒,便对上了他微睁的眼眸。她猝不及防,有些惊慌想逃,他却快了一步,伸手将她拉倒,踉跄跌坐在床边。 她试着挣脱开他的手,可没想到他力道那么足,哪里是她能抵抗得了的。 “说我是傻瓜,你又何尝不是呢?” 他将头枕在她的手背上,不着边际地说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随后,他温热的一吻落在她的手背上,又沉沉地睡去。 乌尤黛有些糊涂了,这些话……他到底是对她说的,还醉了酒,在自言自语的胡话呢? 第二日,□□哈赤下令拔营回城。在莽古斯贝勒的盛情挽留下,皇太极决定多留科尔沁三日,正好也拜见一下科尔沁大妃。 昨夜的宿醉还没全缓过来,马不停蹄地又是一场博尔济吉特氏的家宴在等他。不过这晚设宴之人却不是莽古斯,而是他的儿子宰桑布和,哲哲的同胞兄长。 皇太极隐约猜到,莽古斯这一家人,摆了一宴又一宴,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心下已有谱,却没有明面上拆穿,只是跟着他们其乐融融地喝酒。宰桑喝得开怀了,草原人的性情毕露无遗,马上就开始同他称兄道弟起来。 随后他的福晋博礼牵过来一个女孩儿,带到他的面前来。 果然。 皇太极眉眼带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只见她穿着一身传统的蒙古服饰,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躲在博礼的身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宰桑将这女孩儿领到皇太极跟前,隆重地单膝跪地,朗声道:“我宰桑,把这科尔沁草原最珍贵的礼物——我的女儿布木布泰,送给四贝勒!还望咱们科尔沁和建州,能同这姻亲纽带一般,坚硬无比!” 他虽是含笑听着,心中却在叹气。并非是因为不愿意接受科尔沁的这份“礼物”,而是叹惋眼前这个孩子。十二岁……比豪格还有小上四五岁,正是活泼开朗,要知晓世事的年纪。虽然她打扮得像模像样,还涂了胭脂,然而那拘泥的作态举止,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博礼对布木布泰说道:“布木布泰,快给四贝勒跳支你的拿手舞吧!” 布木布泰一点头,欠身道:“给四贝勒献丑了。” 皇太极正襟坐着,原来是早有准备,难怪她还穿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裙裾,带着装饰复杂的毡帽。随着鼓点声起,布木布泰专注在这一段驯马舞中,每一个鼓点节拍,她都踩得恰到好处,头饰上的珠帘也跟着缤纷舞动,一抖肩一立腰,她都练习了不下百次。 皇太极看得心不在焉,正想着对策,该怎么把这桩婚事给推一推。 一舞尽了,他礼貌地拍手称赞:“这蒙古姑娘的舞姿,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哲哲同我提起,她这位侄女能歌善舞,果然名不虚传——” 布木布泰浑然觉察不出他语气中的恭维迎合,听见了他的夸赞,笑得天真烂漫。 宰桑给他斟满了一碗酒,笑问道:“怎么样,四贝勒可满意这个礼物?” 皇太极轻咳了一声,手掩着酒碗低声道:“宰桑贝勒,你这掌上明珠确实光彩夺目,只是……你看,我的长子今年都年满十六了,若是我从蒙古娶了个十一岁大的女娃回去,只怕他会觉得我这个阿玛是个腐朽之人了。” 如此直白的拒绝,相信宰桑也不会听不明白。 “唉,实不相瞒,若非是我的大女儿命途多舛,至今下落不明,我也不舍得让布木布泰这么早就离开草原……” “宰桑贝勒,我正好有件事情想问你。” “四贝勒请讲。” “我来科尔沁的路上听闻,这草原上有位名叫乌尤黛的美人……” 布木布泰乍然听到“乌尤黛”三个字,着急地想说话,被一旁的博礼连忙捂住了嘴。宰桑变了神色,眼珠子打了个骨碌,示意让博礼她们先下去。 “四贝勒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宰桑犹豫地说道:“乌尤黛其实并非是个名字……” “此话怎讲。” 宰桑愁容满面,郁结了一会儿,唉声叹气道:“既然四贝勒问起来,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的大女儿,名叫海兰珠。容貌绝世,超凡脱俗……我害怕她落得古往今来,红颜祸水们一般的下场,便一直把她藏在闺中,不愿出去示人,就是为了躲避无端的灾难。谁知道就连东边来传教的喇嘛也爱上了她。后来他二人情投意合,妄图私奔,让我给抓了回来。这之前她足不出户也好,一离开了草原,就有各路倾慕其美貌之人慕名而来,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人们都叫她‘乌尤黛’,只因她常年久居闺中,甚少暴露在这草原的烈日下,所以肤如凝脂,好似一块纯洁的璞玉。我并非是不想成全他们二人,只是奈何她美名远扬,传到了察哈尔部那里……”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没有法子,只得把她献给林丹汗,以免无妄之灾。可她偏偏性情刚烈,出嫁的路上,投湖自尽,尸骨无存……”说到这里,宰桑闷头喝了一口酒。 皇太极手指摩挲着酒碗的边沿,神情难测。 “我掏心置腹地说了这些,就是想到四贝勒也是做阿玛的人。养儿不易,养女亦是心头肉。”宰桑拍了拍皇太极的肩头,“我宰桑肯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你,科尔沁对建州的一片赤诚,想是不必多言了。” “宰桑贝勒,不如这样。成婚之事,两日之后,待我离开科尔沁之际,再给你答复。” 见皇太极松了口,宰桑这才稍显欣慰,“也好。你放心,布木布泰也是个机巧懂事,心思聪慧的孩子。明日我就让她陪你到草原上转转,你别看她年纪小,骑起马来可毫不输阵呐……” 皇太极回绝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看今晚这风向,明日恐怕天气不佳。离开辽阳这几日,整日都在马上奔波,舟车劳顿,也没能好好睡个回笼觉。宰桑贝勒就饶我一天,让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吧。至于科尔沁对建州的投诚之心,我回辽阳之后,一定会悉数禀告汗王。” 第118章 翩若惊鸿(四) 皇太极回到毡帐里,乌尤黛已经睡了,她睡得很安静,鼻息平稳,就像个孩子。他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又加了一毯毡裘盖上,才放心地离开。 又是一夜星辰。 自辽阳与她一别至今,整整一千个日夜。 他负手矗立着,身旁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却并没有引他大惊小怪,仿佛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他仰头望着明月当空,悠悠问道:“宪斗,明日天象如何?” 范文程一身浅蓝的布衣,嗓音温润地答:“恰好是天阴。” 皇太极微微颔首,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此法真的管用吗?” “萨满说过,若不先将其原本的心魔驱除,很难唤醒她的灵魂,即便是唤醒了,三魂七魄离散得久了,也是心智不全的。” 范文程目光清浅,“她原本三年前就可以借尸还魂的,没想到那含恨而终的冤魂留恋世间,霸占着宿主的肉身不肯离去……” “万一还是唤不醒她呢?” 皇太极显露担忧之色。所谓关心则乱,这位阵前杀敌,临危不惧的七尺男儿,此时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惧怕。 范文程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遂言道:“不知道四贝勒可曾了解过汉人的陆王心学?” “略有耳闻。” “明成化至嘉靖年间,新建伯王守仁开创了心学学派,在其《传习录》中,有一言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此言何解?” 皇太极如陷五里雾中,不解释义。 “是在说观测的意义。” 范文程解释道:“这世间所有的假设,都唯有一试,才能揭晓结果。就像王守仁所说,你未去观察一朵花的时候,这朵花也许并不存在,然而你若观察了这朵花,它便会有了色彩。如果不去观测,结果就不会存在,只剩下假设。” 皇太极沉思了许久。阳明心学一说在世间声名远扬,范文程所说的这玄妙之理,此刻初一听闻,确实有些玄机。 “或者我说得再直白一些。假设这科尔沁草原上有一真一假两个乌尤黛,将你的眼睛蒙上,一个人在你的左边一个人在你的右边,你必须在没有任何讯息的情况下,随机选择一个乌尤黛。如果不去观测,那么在这个时刻会衍生出两个可能性来,也就是说,只要不摘下眼罩,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选择的是真的乌尤黛还是假的乌尤黛,这两个可能性会一直并存着。” “而眼下的我们,就处于这个情况之下。测量,会得到一个结果,不测量,这个两个可能会永远并存着……” **** 三年前。得知广宁城的始末后,范文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范文程接连遭受兄姊连殇,在家中守丧不出。对于范氏一家,皇太极心怀愧疚。他曾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结果……是他自作聪明,妄图救她,最终竟是害了她,害得她受烈火焚身之苦,害得她灰飞烟灭…… 守丧期间,皇太极曾经多次恳请范文程出山,皆被他婉拒。直到前不久,他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后,却有如脱胎换骨般,竟是像换了个人似的。皇太极原以为他终于是想通了,没想到范文程病愈后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皇太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范文程还在病榻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咳……梦境坍塌了,她被困在了里面。她为了回来找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你爱她,就去救她回来!” 他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她……给你托梦了吗?” 这几年,他无数次想要和她在梦中见上一面,然而她却吝啬得很,似是有意要惩罚他一般,一次都不肯现身。午夜梦回,醒来时枕畔被泪水沾湿,身侧却空无一人。他知道,这次她是彻彻底底地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阿玛责令让希福巴克什将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从汗王实录里删除。阿玛不想让世人知道,堂堂大金国汗,却是利用一个女人骗来的广宁。大军入城之后,他曾一气之下想杀了孙得功泄愤,可刀握在手上的那一瞬,他想起了她在辽阳城楼上说的“靖康之耻”。如果她泉下有知,见到他这样滥杀无辜,只怕又会是好一通教训……他甚至恨自己心思澄明,恨自己明明知道,就算是杀再多人,也换不回她。 很多人来拦他,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没人知道,那一天他脸上是盛怒,心里却是苦不堪言。 “不是梦,这是真的!如果我们不能唤醒她,那她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是说……她还活着?”皇太极自言自语地摇头道:“不可能……” “她的肉身已焚,但灵魂未灭。无论你信不信,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即使知道这些不着边际魂魄之说,根本难以站住脚,但皇太极还是选择相信范文程,带着盲目,也带着执念。 因为哪怕是自欺欺人,有希望总好过绝望,而他,尝够了绝望的味道。 接下来的这半年,他们寻遍了辽东,问访了无数的高人,以寻求破解之法。直至找到了当年曾经给她看过病的那个萨满巫师,才有了眉目。 “……她身上带着转生石,遁入轮回后,她的转世之魂还会重返人间。只可惜她这一世肉身具焚,所以这孤魂恐怕会游荡上些时日,待找到了合适的肉身,才能得以转生。” “转生石……如此玄妙之说,要我如何能信服?” “贝勒爷若是不信,又何必找到老妪来一问究竟呢?” 那萨满巫师幽幽地站起来,“当年老妪到贝勒府上瞧病时,便发现此女脉象异于常人,三魂七魄皆非其肉身所有。那肉身十多年了,容貌也不改,这些爷总清楚吧……” 是的,前前后后十五年了,她的确……容貌未老。这一点他亦曾怀疑过,但却未曾问过她。只因他觉得无论她是什么模样,是人是鬼也罢,他都不会介怀。 “若是她寻不到合适的肉身,便只能不人不鬼的在阳间游荡,再无人形,直到阴寿尽了,魂飞魄散……” 他双手紧紧握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若她转世为人,可还会有以前的记忆?” “俱往矣,俱泯矣。转生石,只有能重获新生之力,而无延续前缘之功。恐怕贝勒爷只能自己去寻了……” 见过萨满巫师后,皇太极眉头紧锁,步子游离地走到范文程跟前。 “转世之魂……这世间,真的有转世之说吗?” “从前我也不信。”范文程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或许,这真的是个奇迹呢?” **** 清早,皇太极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来到了乌尤黛的毡帐外。 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遣了牢靠的丫鬟先去帮她洗漱,他便负手在外头等候。昨日他赴宴前,便先跟她约好了,今日便带她回家的。她听罢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听闻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了。 待她走出毡帐,只见精心粉饰过一番后,更是身姿卓然,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不过如此。对于她的美貌,皇太极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每每见到她,都会不由得再暗叹上一番。宰桑的担心确实不假,这样惊世的容貌,只怕难逃红颜祸水的命运…… 他收起先前的忧心愁容,展颜对她微笑道:“乌尤黛,回到科尔沁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回家……” “回家之后呢?” 乌尤黛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脑海中隐约的那个声音,只提醒着她要回去,回到科尔沁草原去……却不记得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皇太极向她伸出手道:“来,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犹疑地把手递给他,他牵过她来,厚实的手掌紧紧地握着她的。他们也没有骑马,就这么一路并肩而行,不知为何,乌尤黛对他……总有种模糊的记忆。打从那晚他收留她进营帐时起,她便觉得有种熟悉的安心,好像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仅不会伤害她,还会保护她。 他步履稳健地带她来到一个山头上,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一阵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从东边传来。 乌尤黛迷惘地望着远处,那靡靡之音,声声传入她的心扉。 “他就在前面等你,去吧。” 她的脚步被琴音勾住了一般,如中了魔怔,不由自主地朝前头那琴师的身影走去…… 皇太极负手看着,远处那一白一褐的身影,在这苍茫无尽的草原上紧紧相拥着,琴声却愈发婉转悠长。天际一道霞光普下,照耀在他二人身上,那白色的倩影汇入光芒里……马头琴的琴声戛然而止。 皇太极走到那喇嘛身边,只见他跪倒在地,抱着马头琴,泣不成声。一旁的乌尤黛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几近奄奄一息。 “她不会再醒过来了。”皇太极沉声说道。 “六道轮回,三世因果。是我们这一世没有尘缘……”那喇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笑中带泪道,“多谢贝勒爷,把她的三魂带回来,好让她早日遁入转世轮回。” “你不必谢我,我……亦是为了让她魂归有处。唯有如此,我才能借走这幅皮囊,救回我的心爱之人。” 那喇嘛与他作别后,便抱着马头琴,落拓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这天地间。然而他的弹唱声却经久不绝。 “法生则生。法灭则灭。皆由因缘合会生苦。若无因缘。诸苦便灭。众生因缘会相连续则生诸法。如来见众生相连续生已。便作是说。有生有死……有生有死……” 皇太极将地上的乌尤黛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方才她的笑靥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现在……怀中的人儿那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令他心疼不已。 他一吻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 “我们回家吧。” 第119章 云胡不喜(一) 【前因】 王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 他最后又尝试了一遍,呼唤道:“筝筝?” 然而却没能等到他期待的回答。 “没有办法了。” 他挫败地走到窗前,阳光正是明媚,路上的行人们安逸地走着,全然不知一道墙内,发生着怎样天旋地转的变故。 范宏升看着闭目沉睡着的人,一言不发。 “她聪明地骗过了我们俩,呵……” 王锐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情。之前的电击,之所以在十五个小时后,能令她重新复苏,是因为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边的一切都是电流记录下来记忆,所以她的大脑才能够被蒙蔽。而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实验的原理和流程。所以进入催眠后,她找到了漏洞,强行使梦境坍塌,以防止我们会将她唤醒。她知道,这样……她就能永永远远地活在那个电流世界里了。” “恐怕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范宏升摘下了眼镜,掐着鼻梁,说道:“范姐和叶教授伉俪情深,也许她早已对这里的生活没有眷恋了。” “而我们……都成了帮凶。” 王锐点了一根烟,他从医之后,看过了很多生死,却没有一次令他这样懊恼的。不单单是因为她是他相识十数年的挚友,更是因为道德上的谴责。如果他及时制止这一切,如果他早点猜到她的动机…… 初进入催眠时,她还是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的,但没过多久,他就再也无法和她对话了。起初她的心电图一切都很正常,但是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来检测她的各项体态特征的医疗仪器突然响起警报,紧接着脑电图出现静息电位。 这样的昏迷状态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几乎可以论断,她现在彻底失去了意识,对自己存在的认知力已完全丧失,无任何主动活动,脉搏也很微弱。就算送去医院抢救,只要她自主的意识不想重新苏醒,那么很有可能……她就会像植物人一样一直睡下去。 一根烟燃尽。 王锐的思考时间也结束了。他将她身上的心电图仪器拔掉,目光深邃道:“现在,她的意志处于薛定谔猫态。” 范宏升看着他。没错,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前提是如果我们不进行测量的话。” 王锐哼了一声,有些颓然道:“我们要怎么测量?” 范宏升深呼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道:“还是有办法测量的。” 王锐愣住了。 范宏升从办公柜里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枚金色的婚戒,摊在手心里。 “这是叶教授的遗物,有了它,我们还能再进行一次实验。我想要亲自去测量这个结果!” “你……” 王锐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头,无言以对。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进行测量,那么她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但要进行测量,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另一个大脑也进入同样的电波频中。 “这里的一个小时,相当于那边的一年,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范宏升将那枚婚戒紧握在手中,拍了拍王锐的肩膀。 “放心,我去一会儿,只要唤醒了她,马上就回来。就算是再活个三十年,也不过是睡一天罢了,就当作……是做了个春秋大梦。” “你知不知道,这一次不再只是实验了。”王锐哑声说道,“实验里存在隐变量,可我们现在所进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上帝不会掷骰子,那边只有一个结果在等着你。” “我知道。” “过程中有很多不确定性,我无法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我知道。” “小范,你……” 王锐欲言又止。 “你一定觉得我们疯了,也对,就像你不会明白范姐的心情一样。”范宏升喃喃道,“我有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之前三十年的人生,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 天启四年,十一月。 皇太极抱着乌尤黛回到了毡帐里,范文程早已等候多时。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暖炕上,她仍旧是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仿佛睡了有一百年那么久。 范文程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很微弱,脉搏更是杂乱无章。他不懂医,只能按照常识,先做心肺复苏试试看。 于是他果断地跨上暖炕,跪在一侧,双手叠扣,按照记忆中的流程,先对着她的胸腔进行胸外按压,一边按压,一边数着次数。 数到三十次后,仍是毫无起色。他一手拖住她的下颌,另一手按住她的额头,将她的头向后仰起。 皇太极伸手欲阻拦他,范文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急迫地瞪着他道:“相信我!” 他捏住她的鼻子,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进行人工呼吸。另一手压覆在她的胸前,观察是不是有起伏。见还是无用,他还是不泄气,来来回回又重复了两遍。谁想如此来回过后,终于见到她冷如冰雪未融的脸上眉头微颦。范文程已是气喘吁吁,见此状后更是欣喜若狂,再去探她的脉搏,果然有了频率! 真是万幸! “范姐!”范文程拍了拍她的脸,呼喊道:“你能听见我吗?” 然而除了那一下颦眉之外,她却未能再有任何反应。 心肺复苏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一系列抢救过程,在这里都没办法实现。范文程瘫坐在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皇太极神色凝重,双手握拳,“我去找莽古斯,让他找蒙古最好的游医、喇嘛,能试的法子都试一遍。再不行就带回辽阳,那萨满巫妪奈何不了,辽阳还有汉人郎中……” 没有肾上腺素,没法进行手术,在这里只能找到最传统和原始的老中医。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若是这幅肉身再死一次,那她的魂魄该何去何从呢? 范文程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担忧道:“四贝勒有没有想过,找来了莽古斯贝勒,她……就得留在科尔沁了。” 皇太极目露希冀,轻抚她的脸庞,沉痛道:“只要能救活她,就算不在我身旁也罢。我无法奢求再多,只要她活着就好……” “那我派人去传命,喊宰桑贝勒过来……” 范文程见他一言不发地发着呆,便没有再拖沓,性命安危,能争取一秒是一秒。且不管这蒙古游医有没有那个本事,死马当活马医。心肺复苏过后,她好歹有了脉搏,有了生命体征,说明还有一线希望。 皇太极的毡帐离开科尔沁大营不远,传信的人动作也很迅速。一听说这里出了事情,急需要大夫,宰桑就带着一仗人马就纷沓而至。 宰桑一进来,三步就跨到暖炕前,顾不上照面,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后,扑通跪地,紧紧抓着她的手道:“海兰珠——我的女儿!” 后头跟着鱼贯而入的大夫连忙搁下药箱,道:“贝勒爷,病况紧急,还是让奴才来瞧瞧吧。” 宰桑听罢,便让开了席位,手却仍紧紧抓着她的不放。 “四贝勒是如何救得小女的?” 皇太极一定神,波澜不惊地解释道:“她乃是我此番行军前往科尔沁路上拾得的女子,藏身在军营多日,我本要加以严审,但是查明她的身份后便将她留了下来。” “难怪四贝勒昨日问起我乌尤黛一事……我的这个女儿,实在是命苦,万万没想到,她福大命大,跳入哈尔乌苏湖后,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天神保佑——” 那大夫把过脉后,神情复杂道:“贝勒爷,还有得救,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救活了,也是……心智不全,罹患失心疯……” 宰桑听到这儿,怒吼了一声,“我不管什么失心疯,救不活,你们今天都别想活着从这儿出去!” 那几个大夫吓得齐齐跪倒在地求饶。 “废话这么多,还不快救人!” “是、是……” 大夫开始准备扎针。 宰桑转头看了一眼皇太极,说道:“四贝勒,你是客人。这里有我,你还是先去歇息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道:“不用,我就在这儿守着。” 宰桑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海兰珠苍白如纸的脸,满是父亲的担忧。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博礼也赶了过来,紧接着那宰桑的儿子吴克善、察罕,女儿布木布泰也进了毡帐。博礼是一边啼哭一边念经祷告,毡帐里头家眷们、大夫们手忙脚乱,顿时乱作一团。 范文程见状,前去拉了拉屹立多时的皇太极的衣袖,低语道:“四贝勒,眼下我们还是回避为好。” 他不舍地看了一眼暖炕上的她,跟着范文程出了毡帐。 范文程左顾右盼,见四处没有闲杂人等,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四贝勒,毕竟这里是科尔沁,这又是他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家事,接下来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他的人出来了,心思却根本不在外头,神情滞懈地点头,疲倦道:“我明白。” “我知道这很难,也理解四贝勒的焦心如焚……但是,在下还是想提醒一句,如今她先是海兰珠,而后才是范筝筝。”范文程无法跟他解释更多科学原理,只好又搬出萨满那一套转世魂魄之说来,“况且她的魂魄在这幅身体里蛰伏了三年之久,三魂七魄早就压得残破了。那大夫说,即便醒了,也是心智不全之人,并非无稽之谈。” “我不在乎。” “四贝勒不在乎,有人在乎。” 皇太极没有说话,面露恼色。想到这儿,他更是气,气自己。 该死!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每她有性命安危,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无形中却总是有什么在牵制着他,就好像老天刻意要阻隔他们一边。从前有个大明,有个王化贞,现在王化贞下了台,整个辽地大金已俱收囊中,他以为终于可以安然无忧地守护她了。这下又冒出来了蒙古,来了个林丹汗! “林丹汗撤军科尔沁,是个好兆头,证明他如今连蒙古内部的矛盾都没有调和好。蒙古左翼,科尔沁是投诚了大金不假,但内喀尔喀五部仍是一枚隐患,内喀尔喀一直以来便在明朝和后金间朝秦暮楚,比起科尔沁的水到渠成来,林丹汗只怕不会这般轻易将内喀尔喀拱手送给建州了。只要林丹汗一日不远遁西迁,就是大金最大的潜在敌人。这个时候,还是万万不要弄出什么幺蛾子为好。” 范文程可谓是苦口婆心,他知道皇太极心里比谁都清明,但就怕他被此刻的情殇忧思给冲昏了脑子。方才在毡帐里,他匆匆一瞥,看见了那位未来的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研究了十数年明史的他,对明末清初的这一段历史熟稔于心。也正是出于这一点,他才敢孤身一人来到这边来唤醒她。今年是天启四年岁末,历史上的孝庄会在天启五年年初嫁给皇太极,如果他拒绝了这桩婚事,就不会有未来的顺治帝,只怕往后四百年的历史轨迹都会乱了套。虽然他不知道这边的世界到底和现实世界有何种联系,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的任务只是测量而已,如果无意中搅乱了这个时空中的波频,很可能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或者说,即便回去,等待他们的也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一点,他不敢想象。 “所以宰桑许的婚事,恳请四贝勒以大局为重,还是先答应下来吧。其他的事情,都来日方长。” 第120章 云胡不喜(二) 布木布泰有些苦恼地立着,手中来回摆弄着裙裾上的盘结,好几次她都想举步,但见月色下,他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落寞,令她有些于心不忍去惊扰他。 阿布让她过来给这位建州的四贝勒报信,她一路小跑,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在这个小山包上找见了他。对这位传闻中的“姑父”,布木布泰既熟悉又陌生。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她未曾去过科尔沁以外的地方,整日都和羊儿、马儿作伴,其实科尔沁草原虽然大,但有趣的故事却不多。而额布格和阿布,还有其他大人们整日最常聊得,除了蒙古大汗林丹汗和大金国的天命汗外,就是皇太极这个名字了。哲哲姑姑嫁去金国十年了,偶尔才会回科尔沁省亲,却也从未见过这位“姑父”作陪,得以一睹真容。对于她来说,皇太极这个名字几乎一直伴随着她的人生,如影随形。有时候是在额布格的口中听到,有时候是阿布的口中听到,总之关于他的故事,还有叶赫的故事,她已经听过了不下百次了。相比之下,哲哲姑姑对他的形容,却总是带着崇拜和仰慕。虽然她听闻姑姑在建州多年,虽然一直深受礼遇,然而却不得这位四贝勒的宠幸,至今不仅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更据说二人分房而居已久。但是每每回到科尔沁省亲,姑姑总会带上一大堆琳琅满目的珠宝来,送给她和额吉,有些奇珍异宝,她出生到现在都未曾见过,听闻这些都是从明朝掳掠来的战利品。姑姑说,每次攻下一座城池,胜仗而归,府上的赏赐就得成箱地堆在院子里,库房都搁不下了。 布木布泰知道,比起海兰珠来,她是幸运的。因为这些姑姑带来额胭脂水粉、金簪银钗,她可以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心情好了,就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得出游一圈儿遛马。可这样简单平常的事情,海兰珠却不行。记忆中的额其格,她永远只能穿着那身不吉祥的白衣,带着面纱,躲在毡帐里头。不仅不能用胭脂水粉,就连头饰也不能戴,成日只能披头散发的。阿布说,这样是为她好,只有把脸挡住,让她打扮得越晦气越好,才能救她一命。 所以,过去的十二年里,布木布泰一直以为,美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美貌让额其格失去了快乐、自由,甚至还会招来灾祸。 七年前,金国的天命汗在赫图阿拉以七大恨告天抗明,时任辽东经略杨镐提出,制东夷在先款西虏,妄图以“以夷制夷”之法,令蒙古与金国交恶。蒙古与金国,一直以来素无衅端,然而林丹汗贪图明朝皇帝开出的赏银,与明朝结了盟。金兵围攻铁岭的时候,内喀尔喀部中最有实力的宰赛率万人援明,不料抵城时铁岭已失守,与后金兵交战后大败,宰赛及其二子与巴克、色本、桑噶尔等均被俘获为人质。一直到三年前,金国攻下了沈阳,内喀尔喀才用万头牲畜将宰赛给赎了回来。次年二月,广宁城被攻占后,掌管左翼三万户的特命大臣锡尔呼纳克杜棱洪台吉与林丹汗发生分歧,遂率领三千多户,投奔辽阳城,归顺了金国。之后,内喀尔喀拉巴什希布、索诺木、莽果、□□台吉等也各率所属五百户投奔了辽阳城。乌珠穆沁部翁衮都喇尔子多尔济车臣济农与其叔之子塞棱额尔德尼台吉也因与林丹汗不和,率部投奔了漠北外喀尔喀。苏尼特部素塞巴图噜济农、浩齐特部策凌伊尔登、阿巴噶部都思噶尔札萨克图济农各率所部,也投奔了漠北。蒙古各部势力四散,林丹汗顾不得再去管与明朝结盟的事情,决议攘外必先安内,是以为“南朝止一大明皇帝,北边止我一人,何得处处称王?我当先处里,后处外。” 而科尔沁部无心卷入纷争,为图自保,遂收下了林丹汗的聘礼,将这容貌绝尘的美人——海兰珠,作为礼物,献给了林丹汗。 那是布木布泰第一次见额其格穿上红色的嫁衣,那一天,整个科尔沁草原上的人都来,礼仗队伍里头的人都看得痴了,以至于延误了吉时。所有人都在惊叹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有她知道,额其格坐上轿辇的那一刻,眼中是视死如归的绝望。 这就是为何,当得知林丹汗决定发兵科尔沁时,她带上了自己最心爱的小马驹,一同去了哈尔乌苏湖。其实十一月的西蒙已经很冷了,只是她知道,或许以后,再不有这样好、这样自在的日子了。 察哈尔部发兵的前夜,阿布急忙地召了她去大营。额布格的毡帐里头,整整齐齐地坐着所有的家人们。 额布格说:“为了保护科尔沁的族人和领地,咱们唯有向建州求援了。” 阿布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这次建州解我科尔沁解燃眉之急,咱们必当有所回报才对。” 最后额吉问她:“布木布泰,你想不想去建州给姑姑作伴?” 她想要摇头,却看见了阿布和额吉恳切的目光。这个场景,同三年前额其格嫁去察哈尔时,一模一样。原来无论美丑,科尔沁的姑娘,都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建州,金国……早就听闻,他们在明朝的城池辽阳建了一座东京城,是何等恢宏大气,没想到,冥冥中自己的命运也会跟那座城池紧紧系在一起。 “这几日,你好好准备一段咱们蒙古舞,到时候那建州的援兵来了,额布格可得派你去献舞呢。” “还献什么舞,咱们不是跟额其格说好了,直接让丫头跟了四贝勒吗?” “是啊,额其格说四贝勒品行端正,怀瑾握瑜,待女眷不薄,而今在东京城也正得势……” “怎么说,这姑侄同侍一夫也……” 额吉突然把她护在怀中,“不行,我的布木布泰还小。若不是跟那个皇太极,没有额其格照料,我怎么舍得让她去东京城!” 皇太极……原来他们是要把她嫁给自己的“姑父”。 夜幕下的她一时踌躇,左右为难,不知是此刻是该喊他四贝勒,还是姑父为好。 却是这时,皇太极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儿,小小的个子,一身红黑交错的衣裳,明眸皓齿地盯着他。 “大姐姐……她醒了。” 她隔着很远,窘迫地冲他喊了一声。 他一听,一言不发地便疾步往回走,即便是经过她身侧时,也未掷一言。 布木布泰小跑着跟了上去,却也不敢离得他太近,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个大人,是个和阿布一般大的男人,纵使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她还是带着本能的敬畏。 以前听姑姑的描述,听他四处征战的故事,总以为这个四贝勒会是个勇士,就像草原上的勇士一样,英姿勃勃,举着大刀,在马上喝酒。可那晚家宴上一见,居然是俊眉朗目,器宇不凡。跟草原上粗犷的勇士们比起来,那眉眼间居然还透着几分英姿卓然的儒雅。他端着酒碗,微笑着赞扬她的模样,竟是刻进了她心里,难以忘怀。 那一晚的布木布泰还不懂,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 皇太极大步流星地赶回了大营,站在毡帐外头,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他有多久没有过这样刻骨蚀心,这样提心在口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广宁。 床榻边除了大夫外,就只有宰桑和博礼二人。 他步伐轻缓地地靠近,每一步都提心在口。 随后赶到的布木布泰也跟着进了毡帐,规矩地立在博礼后头,见气氛这样沉寂,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扎过针后,海兰珠是虽然醒了,却仍是气息奄奄,性命危浅。 蹲在她枕侧榻前,他几近哽咽道:“你……可还记得我?” 床上的海兰珠睁开一丝眼帘,气若游丝,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断断续续的。 他将脸凑近了些,拼命想要听清她的只言片语,只可惜她气息着实太浅,这一声显然已经耗费了全力,却还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然后便再度昏迷了过去。 皇太极伸手去探她的泪,还是热的。一想到她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他就失去理智般地开始疯狂自责。从抚顺到沈阳,沈阳到广宁……他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救下她的,然而他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亲手将她送上了黄泉路。 他从孙得功处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这拨烧掉了粮草的明军乃是熊廷弼的亲兵后,更是恨不得亲自去到顺天府,杀了那个熊廷弼。冷静下来之后,他想出了一计借刀杀人。他召集了所有辽地的影士,动用在京城的关系,不停地贿赂阉党,乃至一众曾经与熊廷弼结仇之人。人言可畏,既然言官之口可以杀人,正好替他报了这个血海深仇。丢了广宁,熊廷弼难逃一死,只是他要他死得再难看一些,至少要比烈火焚身还要痛苦上十倍,他才肯罢休。 他将手收回来,不忍再看她病态的面庞,心中沉痛。 一旁的博礼在默默啜泣着,“四贝勒,她说了什么?” 皇太极抱歉地摇头。 博礼捏着帕子,哭得更是伤心了。 站在后头许久的布木布泰忽然小声说道:“额其格方才是在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说……什么?” 皇太极惊愕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额其格方才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121章 云胡不喜(三) 听到此言,他脑中一嗡,范文程白天的苦心劝诫,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宰桑贝勒,借一步说话。” 宰桑跟着皇太极出了毡帐。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全黑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明月。塞北的风,温柔里带着凌冽。 “宰桑,我只要一个人。” 或许之前的宰桑还有些模糊不清这位四贝勒的用意,以及一系列奇怪的举动。但见他焦虑万分地守在床榻前,方才又那样失态,宰桑心中已是了然。他看海兰珠时流露的,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时才会有的神情。 不待他回答,皇太极便紧接着说道:“只要你肯把她交给我,我保证,科尔沁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大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你们可以在草原上自由生息,安养无忧。日后如若我登上汗位,一定给你们博尔济吉特氏一脉至高的地位,不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能世袭爵位,无上荣耀。” 这一番话,令宰桑动了心。 科尔沁与金国虽是盟友,实则是有求于人。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女眷们都嫁过去,极尽所能地巴结这位四贝勒。 宰桑唯一的担忧,只是林丹汗而已。他乃是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嫡系后裔、达延汗的七世孙,虽然自明初以来,蒙古汗权不振已久,各部落的台吉首领各自为政,然而其人在蒙古威望却不小。十三岁便继承了汗位,尊号为“呼图克图汗”。这几年来,他想要一统蒙古之心,更是毕露无遗。科尔沁部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然而这片丰沃的草原,却抵挡不住铁骑的侵略。无奈之下,唯有用女人作为自保的交易品。当时各部领主都对那美名远扬的“乌尤黛”觊觎垂涎已久,三年前,林丹汗指名要阿布将这绝世美人献上,他不得不从。宰桑知道,将她藏在深闺中这些年,到底还是躲不了这一天的。 “可察哈尔那边问起,要如何交代是好?” “她既然是已死之人,趁消息还没有传开……把今晚在场的大夫,见过她的人,及早处理,以免走漏风声,也省了事端。” “这人言口杂,难不成……都给杀了吗?” 皇太极冷若冰霜地点了点头,“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四贝勒,还是容我再想想……”宰桑似乎还有顾虑。 “你我而今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宰桑贝勒看得起我,不妨跟我赌一把,咱们拭目以待。只要你点这个头,换来的可是日后科尔沁部世世代代无尽的荣耀……” “宰桑,就按四贝勒说的做吧。” 莽古斯突然从后头走了出来,摆出老者的架势来,抑扬顿挫道:“四贝勒今天可以把她带走,正如你方才所言,她……是个已死之人。那林丹汗眼下只怕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再找科尔沁的麻烦。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四贝勒给出的许诺,的确诱人,但是我莽古斯今日要四贝勒答应,无论他日四贝勒是否能登上汗位,小女哲哲的大福晋地位都不可动摇。她是我最珍爱的女儿,嫁去建州十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吃苦了十年。儿女情长,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无心追诘。就算四贝勒让她孤苦终老也罢,至少要把这嫡妻的名分留给她,我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能当侧室。” 皇太极神色冷峭,未有定夺。 莽古斯不卑不亢道:“我们科尔沁一口气送去了三个女人,四贝勒清楚,这个交易很公平。” 此时此刻的他,无心再顾及左右,审时度势了。脑子里全是三年前,辽阳城下与她分别时的旖旎,她用清澈的嗓音,娓娓动听地说着,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一世。他不能再错了。 “好,我答应你。” “好,四贝勒够爽快!既然如此,这封口之事,我莽古斯会亲自去办,也好了却四贝勒的后顾之忧。” “一言为定。我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带她回辽阳。” 莽古斯摇头:“四贝勒方才也看到了,眼下她的性命垂危,命悬一线,只怕经不起长途跋涉。这些日子,就先让她留在科尔沁调息,等她的身体好些,能下地了,我立刻派人护送她去辽阳,跟着那前去送亲的队伍一起。” “空口无凭,要我如何信服?” “我莽古斯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皇太极沉寂了片刻,才神色阴鸷道:“三个月,我的耐心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我见不到人,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他逼近了一步,“听清楚了,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我莽古斯拿人头作保,此事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皇太极走后,宰桑才有些不安地问:“阿布,这样真的好吗?万一……让察哈尔的人知道了,咱们可是会惹上灭顶之灾的啊!” “宰桑,你有没有想过,把她留在科尔沁,才是个烫手山芋啊……如今这样,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不是更好吗?” 莽古斯一捋胡须,气定神闲道:“这个四贝勒,是个人中龙凤,颇有帝王之相。说不定,他真的能带给博尔济吉特氏无尽的荣耀呢……” **** 范文程已经在皇太极的毡帐外等候多时了,一见他回来,便赶忙问道:“她醒了吗?” 皇太极点头道:“嗯。” 范文程捂着胸口,感叹了一声:“呼——谢天谢地!” 皇太极却仍是一筹莫展,坐在案前,手中紧紧握着茶盏,咬牙道:“我平生最恨别人跟我谈条件,尤其是……利用她来威胁我。” 范文程一惊,“宰桑跟你谈条件了?” “是莽古斯。” 皇太极忿忿道:“若不是因为她姓博尔济吉特氏,他们哪里敢这样得寸进尺!” “莽古斯开了什么条件?” “他要我应允,将这大福晋的位置给哲哲。” 范文程一滞,大福晋哲哲……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皇太极和科尔沁的不解之缘,便是这样结下的。 “你答应了?” “如果我不答应,只怕明日这消息就会传到察哈尔去。我不想再让她卷入这些纷争中来了,更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嫁去察哈尔。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莽古斯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狮子大开口,跟他有约在先。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从选择,才会不假思索地就应承了下来。 范文程唯有安慰道:“四贝勒不必太过自责。姐姐她……不是为了这点名分,才豁出命了来见你的。” “一个又一个……”皇太极望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喃喃道:“难道要我把整个科尔沁的女人都娶回去,他们才甘心吗?” “往好处想,这科尔沁,怎么说也与明朝接壤,若是就此把他们驯得服服帖帖的,日后也省了一个□□烦。” 他摆手叹息,声音是累极。 “也罢,也罢。” 这漫长的一天,只怕于他而言,比行军作战还要费神劳心吧。范文程见他一手撑着额头,是倦容满面,便不再打扰,只问道:“咱们明日几时出发?” “巳时。” “走之前,她若是能醒来就好了……” 第二日,拔营前夕,大夫那边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皆是她还未转醒。皇太极就硬生生地又拖延了一刻钟发兵,却也没能等来他想要的消息。他心心念念她的安危,最后终于是等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看她一眼再走。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抛下了旗下士兵,和范文程二人策马赶回了大营。 床榻上的海兰珠果然在睡着,宰桑见状,便识趣地将帐中的一概人等都支了出去,让他们好好道个别。皇太极穿着一身行军的甲胄,步伐比想象中还要沉重些。他单膝跪在榻前,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比起昨日来,她的脸上总算是多了一丝血色。 他们相识前后近二十年了,虽然中间又是生离之苦,又是死别之难,聚少离多,哪怕她换了一副容貌也好,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还是认出了她来。自发兵科尔沁,行军三日,她便跟了他们三日,一到夜里,那孑然翩翩的身影便会出现在河滩边,闹得军营中盛传女鬼之说。阿巴泰同他提过了好多次,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原先他只以为是个恶作剧,又或只是哪个无家可归的女子罢了,并不以为然。可是这么一连三日夜里,每到夜幕降临,他独自出营帐赏星时,不经意间看见她落寞的身影,心中竟是生出一丝疼惜来。直到一晚,他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靠近些窥探究竟,才发现她竟独自一人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再后来,他捡到了她遗落的那盏河灯,才彻悟过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十八年前,他们初在沈阳马市相识时,她便是如此,寻不到他,便傻傻地一个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个河滩边坐着、等着,一等就是七日。河滩,是他们结缘的地方。他们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好像都有这辽河水作见证。他记得她曾说过,她的家乡在江南。他曾在书中读到过,在江南一带,放河灯这一习俗的寓意,乃是因为怕牛郎看不清夜暗的鹊桥,遂在人间河流放灯,让牛郎识得路,去与织女相会。他捡起河灯,看见上头用笔墨写着那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将她那亲笔信中的字迹和河灯上的一比对,竟是如出一辙,才终于得以确信。 那封她借代善之手转交的信,他一直留着。这之前,他处心积虑多时,设计告发大妃和代善私通一事,阿玛盛怒之下,将大妃休弃,只因家丑不可外扬,对外却未言明其罪名,只称大妃私藏锦缎,犯了忌讳,才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原本二哥也是逃不了干系的,没想到最后关头,他拿着这封信来找他。谁能想到,在她离开了整整五年之后,他才收到了这封信。然而读到那句“另不忘你我之约,有生之年,保二爷性命无恙”时,他才明白,原来这封信,并不是留给他的。 只怕当日她决心留下此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用别离之痛来提醒他曾经的许诺。只因那是大哥的遗言,也是她最后的牵挂。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让二哥一败涂地,只是想要报当年大妃毒害她之仇,也顺便夺了他的势,令其难堪罢了。 可她,到底还是信不过他。即便是离开,她也记挂的人,也不曾是他。一时间他是又恼又恨,想要把这信烧了,想要放弃再去寻觅她。可这些年来,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奈何情到深处,爱到穷时,他如何能做到放下? 范文程又探了一遍她的脉搏,平稳如常,朝皇太极点点头道:“应是性命无恙了。” 听到此言,他的心绪这才安宁了几分。若她仍是命悬一线,他只怕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去。 “你曾说,这世间所有的假设,都唯有一试,才能揭晓结果,如果不去观测,结果就不会存在。那现在,是否有了结果呢?” 皇太极忧心地望着她,浅浅一吻在她的手背上。话语间除了担忧,更是不舍。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范文程拍了拍皇太极的肩头,“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四贝勒,咱们该启程了。” 第122章 关关雎鸠(一) 天启五年,二月。 长长的送亲队伍,伴着笙歌,有如草原上一条蜿蜒的红绸。 布木布泰静静地坐在轿辇里,一手玩弄着嫁衣上的玉龙凤簪,红色长袍上用金丝绣着各种纹饰,腰间束了一条饰带,衬着她娇小窈窕的身段来。 定下婚期的那日,她跑到了额吉的毡帐里,哭了整整一天。她舍不得额吉,舍不得阿布,更舍不得草原。额吉抱着她,说道:“当年生你的时候,额吉几近难产,很多人说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可是我却没有放弃,咬牙坚持了下来。所幸的是,后来母女平安。我的好孩子,现在你长大了。别怕,你是带着天神福佑降临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有绵延不绝的福报的。” 阿哈吴克善告诉她,五岁的时候,她曾害过一场大病,喝了很多汤药都不见好转,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烛火,稍一摇曳便会熄灭。有一次更是足足昏迷了三天,她依稀记得那场大病,儿时的记忆被梦靥所挟制。游医说她熬不过去了,连额吉也打算放弃了,可是阿哈却不舍得让她走,非要守着她醒来。她便是这样熬过来的,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阿哈。那时,曾有一位喇嘛帮她算过命。喇嘛说,她之所以这般命途多舛,是因她与额其格二人生来便相生相克,有她,便没有额其格,有额其格,便没有她。当并蒂双生之时,其一必将克死其二。 起初,布木布泰并不相信这个预言。 “皇太极,这名字倒还真是有趣。” 坐在轿辇另一边的海兰珠时不时地东张西望道:“听说他是叶赫福晋生的儿子,金国的大汗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疯了……居然这么器重一个叶赫的儿子。” 病愈之后的海兰珠,性情大变,原先布木布泰记忆中的额其格,是个沉默寡言,娴静淡泊的女子,接受着草原上成群的男人们的仰慕。可自她从察哈尔回来,死里逃生后,便有些疯疯癫癫,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大夫说这是“失心疯”,三魂七魄里丢了一魄所致。平常胡言乱语也就罢了,有时还会发起病来,六亲不认。这三个月,整个草原上的各路神仙大夫都来瞧过了,皆束手无策。额布格说,她这条命是从阎罗王那里捡回来的,与我们不同,她见过阎王,她的命数已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眼看着三个月过去,婚期就到了,额布格没有法子,只好让阿哈跟着她们一块儿来建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外头的吴克善听见了动静,掀开帷帘,沉下脸对她们二人说道:“海兰珠,来到这边,便要守规矩,谨言慎行,万万不得像原来那般随性无礼。布木布泰,你好好看着她。” 海兰珠有些恹恹地撇了撇嘴:“知道了,我的好阿哈。” 布木布泰叹了一口气,望着马车外巍峨的都城,心绪越飘越远。 东京城!那里——就是东京城! 坐落在太子河东岸的东京城,离她越来越近,一如传闻中那般宏伟壮丽,是在草原生活了十三年的她所从未见识过的。说起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科尔沁草原,沿途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这般新奇却又陌生的。只是她却无心风景,只因此行,她是嫁来建州成婚的。 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或者说令她心生畏惧。对于年方十三的草原姑娘来说,她或许还不明白“结姻”的意义,只知道……这是一次没有归途的远行。 相比之下,海兰珠却是兴致勃勃,仿佛对外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双明亮的眸子忽闪着四处张望。若不是这回布木布泰出嫁,她跟着沾了光,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能一览这样的琼楼玉宇吧! “那就是东京城吗?” 布木布泰掀开喜帕的一角,朝她这边探身过来,“是的。” “咱们……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这样一个单纯稚嫩的问题,却问得布木布泰百感交集,只好笑笑答:“也许会,也许不会。” 海兰珠倒是毫不关心,“到时候我是该叫他姑父呢,还是妹夫呢?嘻嘻……” 布木布泰缄默不言,望着海兰珠俏丽的侧脸,虽然蒙上了面纱,但仍依稀可见那莹然如玉的肌肤,天真无邪地目光。她的心里是五味陈杂。额布格坚持要让海兰珠跟着送亲的队伍一同去东京城,别人都不知为何,唯有她知道。 那一晚在毡帐外头,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阿布和皇太极的对话。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这位金国的四贝勒也不例外。他不是第一个对额其格的美貌痴迷,而趋之若鹜的男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此,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如果不是因为额其格早年就跟林丹汗有了婚约,那这位四贝勒明媒正娶的人,只怕不会是她。 她们,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她无法知晓,亦无法预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金国的四贝勒皇太极,并非是个容易讨好之人。虽说他后院虚空,独有姑姑一位福晋,但姑姑嫁到金国十年了,不仅不得他的宠幸,也未能生下子嗣。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不近女色之人,但那晚,她却看见了,他甘愿用一整个部落的兴衰存亡来交换一个女人的瞬间。 只是,恐怕他还不知道,三年前,林丹汗也对额布格说过同样的话。 转眼间,他们已经驶到了东京城下。皇太极并没有如约来城外迎接他们,只是派了正白旗的士卒来迎他们入城。布木布泰趴在轿辇的小窗上,朝外头看去,为首的那个贝勒年纪轻轻,一身凛然正气,下马同吴克善过礼。 “我乃四贝勒侄弟济尔哈朗,原本今日四贝勒应亲自前来接亲,无奈军务在身,昨夜动身去了沈阳,未能赶回来。他嘱托我,一定要好好接待这从科尔沁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下吴克善,见过济尔哈朗贝勒。” 济尔哈朗一扬手,“汗王已恭候多时了,这边请——” 城门徐徐打开,海兰珠看着那门庭正中用汉字所写的二字,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天佑……” “额其格,你……认得汉字?”布木布泰诧异道。 海兰珠摇了摇头,“不认得啊……” “那你方才念得是什么?”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见她一脸茫然,布木布泰没有再问。心想着兴许又是发病了吧,从科尔沁到辽阳的一路,她都在自言自语。 “海兰珠,你先在外殿歇着,不许乱跑!我带布木布泰去参见大汗。” 吴克善将马匹吩咐给下人后,便领着布木布泰,跟济尔哈朗贝勒一同进了八角殿。 “哦。” 海兰珠答应了一声,在轿辇里头坐着,时不时地掀开帘子瞧瞧外头。 只见穿着黄色盔甲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守在门口,整个东京城俨然有序,颇有几分那传说中那中原紫禁城的肃穆。只可惜她并未到过紫禁城,只是在草原上,听说过那大明皇帝的宫殿是何等逶迤壮丽,彷佛是那天上神仙住的宫阙一般。 坐了片刻,她便有些闲不住了,她听见了鸟叫声,还有马蹄声……外头的世界对她充满了吸引力。她瞅了瞅四下无人盯梢,便溜出了轿辇,站在原地踢石子,心想着,这里真是无聊得紧啊!不比草原,既不能随意地策马疾驰,也不能自在唱歌舞蹈。吴克善都去了那么久了,也还没回来,只怕早把她给忘了吧? 正烦闷间,她隐约听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鸣镝声,与生俱来的好奇驱使着她去一探究竟。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寻着声音进了树林,见着前头有两匹俊马,来回地踢踏着地上的泥土。有马!她开心不已,又走近了几步,只见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场展露眼前。 那马儿的主人就在草场上。她躲在几棵灌木后面看着,是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任穿着正黄的软甲,年龄不过与她相仿,身材瘦弱修长。另一名年龄稍长,约莫二十上下,高大健硕,皮肤黝黑,穿着镶红边的黄软甲,身后背着箭筒,手里执着一副弓。难不成他们是在练鸣镝吗? 只见那健硕的男子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拉满弓,对准靶心全力射去。 可惜力度太大,箭所射的羊皮毡上与树桩发出一声撞击声—— 偏了。 他有些不爽地看着那射偏了的箭,拉弓又是一发,结果这一箭更是偏得离谱。 “今天是中了什么邪了?” “别急,再试几发看看。” 两发不中,只见他恼了一般,干脆抽出三支箭来一齐拉上弦齐发,结果依旧,三箭皆不中。 她看着有些发笑,这么没有耐心,如何练得好射箭?就连她一个女子,只怕也比他射得好。金国的勇士难道就是这样的泛泛之辈? 他气得把弓摔在地上,愤愤道:“不射了,心烦!” 那瘦弱的男子将地上的弓给拾起来,说道:“十二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因为那个科尔沁来的女人,这蒙古人可真是晦气!没完没了……” 这句话彻彻底底地刺伤了她,天休个,什么叫我们蒙古人晦气!海兰珠气得快晕过去了,一时好胜心迸发,把吴克善的嘱托都抛诸脑后了。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从树后绕出来,拿起摆在一旁的另一副弓,自顾自地拉满弦,三指扣在箭尾,将眼、箭、靶心瞄成一线,迅速地放开三个手指。 一声鸣镝飞去,将将擦过那男子面前,正中羊皮毡的靶心。 他有些惊魂未定地朝剪的方向看来,立马恢复怒色,喝道:“是何人?” 海兰珠放下弓,活动了下拉弓的右手,“来教你射箭的蒙古人!” “你可知我是谁,就口出狂言要教我射箭?” 她也不屈不挠,抬起些下巴来,“我不必知你是谁,但凭你刚才的表现,有我教你绰绰有余!” “你——”他指着她的鼻子,气得嘴都歪了,“十四弟,我没听错吧?这蒙古来的丫头片子怕不是活腻了……” 第123章 关关雎鸠(二) 他说着就想冲过来捉她,却被身旁的人拉住。 “且慢。” 那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脸平和,眼眸中有不似他这个年龄的老成,问道:“你可是看出刚才箭中的问题来了?” 海兰珠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我十二哥苦练射箭已久,偏偏只还差之毫厘,不知你有何见解?” 听着这少年说话还算中肯,她瞅了那正郁结的男子一眼,才开口道:“他只讲求使蛮劲,不讲求技巧,拉弓靠的可不是力气。” “哼——老子今日心情不佳,才射偏的!还真以为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爱听不听。” 忠言逆耳,他听不进去就算了。海兰珠没心思跟他们纠缠,想着赶紧溜回去,省得又挨吴克善一顿责骂。 “阿济格,不如你便按她的话试一回,如何?” 那少年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阿济格仍然有些气不过地瞥她一眼,说道:“若是按你所说仍不中靶——” 她依然昂着头,毫不认输,自信道:“我自当赔礼道歉。不过如果你按说所教,中了靶,就得收回你刚才的污蔑之词!” “呵,我说得有错吗?”他傲慢道。 少年轻咳了一声,“可是咱们理亏在先……” 阿济格听罢,嘴上虽不再争执,神情仍旧一脸傲气。摆好姿势,抽出一羽箭来,扣在弓上,专注地等待她的指令。 “拉弦不可使出全身之力,开弓时一定要快狠准,气沉丹田,才能再开弓。” “左臂往下沉,吸气!”她看着他每一步拉弓的动作,指挥道:“引弓!” 他按她的话,将弓拉到半满。 “呼气!松弦!” “嗖”的一声。屏息看着那箭的影子犹如一道光一般直直朝靶心飞去。 正中靶心! 阿济格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靶子,那枚白羽箭插在羊皮毡的正中,分毫不差。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绕手看着好戏。 “愿赌服输,方才的话,算我失言!” “这才像个好汉嘛。”她满意地点头,“本姑娘没时间跟你们折腾,走了——” 她调头欲溜,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被喊住。 “等等——” 阿济格放下弓追到她面前来,拦着她的去路,上上下下打量了数秒,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她想蒙混过去,没想到他紧接着道:“东京城里的蒙古女眷,一只手都数得出来,这里可是汗宫行苑,你乖乖报上名号来,我就放过你。” 真麻烦,真磨叽!海兰珠想着。看来他是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了。 正想着脱身的法子,便听阿济格试探地问:“你可是科尔沁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二人相视一笑,那少年了然道:“看来我没猜错,原来你就是那位宰桑贝勒之女。” “就是要嫁给八哥的那个小女娃?” 阿济格阴阳怪气道:“难怪气焰这般嚣张,原来是嫂嫂,失礼失礼——” 她听后一愣,他们莫非是把她当成布木布泰了?连忙解释道:“要嫁给皇太极的人不是我!是……是……” “哦?”他脸上闪过一丝怀疑,凝着她的眼眸片刻,轻蔑道:“不过,那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 “你们科尔沁的女人来一个又一个,反正迟早都是要嫁过来的。” 她心里一寒,这句话当真是刺耳! 的确,科尔沁与金国政治联姻,早已不是稀奇之事了。他说得未尝不是大实话,科尔沁的女子……迟早都是要嫁过来的。科尔沁的女人,就是用来交易的!先是察哈尔,再是金国……纵使她心里有多么不服气,却丝毫无力反驳! 身旁一直沉默的清瘦少年突然低声喊道:“十二哥,谨言慎行,这些话不应当放在台面上说……” “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 “你倒是没有说错,”她正声道,“只是若没有这政治联姻,只怕林丹汗的精骑早就压到这太子河来了!” “林丹汗算个屁啊?去年咱们驰援科尔沁的时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哼,缩头乌龟……” 那少年在中间打着圆场,“十二哥,你少说两句。” 阿济格冷哼一声,“你们科尔沁的诸台吉,可是与满洲刑白马乌牛盟誓了的,自己要依附我大金的!有人逼过你们吗?” 她气不过,反驳道:“大金若不是想用科尔沁来对付察哈尔,何须如此殷切?” “要不是与大金的结盟,你们科尔沁怎么摆脱得了林丹汗的控制!” “既然大金这么厉害,怎么不一举发兵扫荡了察哈尔部呢?” “你——” 阿济格怒目瞪圆,手已经握起了拳头。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洋洋得意地朝他吐了个舌头。 “十四弟,你听听,她说得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别拦我,我现在就把她抓去汗王那里,让八哥好好严加管教这个蒙古女人!” “阿济格!”那名少年喝住他,“你忘了额娘说过什么了吗?” 这一声喝,令阿济格也敢怒不敢言。海兰珠也被震慑住了,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然有这种魄力。虽然这阿济格比他大了七八岁,心机和远见却远没有他来得深。 阿济格像是还怄着气,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赌气跨马而去。 “我十二哥刚才的话,如有冒犯,请多包含。” 他口气平和而儒雅,虽是年少,个子却比我高出半个头,眉目清爽利落。 “只知你是宰桑贝勒之女,还没有问你的名讳?” 她想起临行前阿布的嘱咐……到了金国,一定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只会惹上杀身之祸。她想胡诌一个名字,可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宰桑的女儿了……怎么办才好呢? 他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该不该回答。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并不简单。看他与阿济格二人的穿着打扮,不说是贝勒,少说也是贝子。 苦恼了许久后,她才低声道:“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 他重复了一遍,“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 她点头。 “那……你呢?” 他有些狡黠地一笑,那神情,瞬间透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来。 “我叫多尔衮。爱新觉罗·多尔衮。” 听见了爱新觉罗这姓氏,海兰珠有些慌张:“那你……岂不是金国的贝勒了。” “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不是,不是……” “方才一直想问你,为何要带着面纱?或许是科尔沁的习俗?” “啊?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阿布让她带着的,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来。 “海兰珠——海兰珠——” 糟糕,是阿哈的声音。他一定是发现她不见了,四处在寻呢。 海兰珠一听,匆匆道:“告辞了!”便原路小跑回去。 “诶……” 多尔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好笑。明明是个身段婀娜的姑娘,为何却像个男子一般,又知射箭,又通军政。难不成蒙古女人,都是这般精干吗? 吴克善在树林里逮住她,劈头盖脸道:“现在好了,连阿哈的话你也不听了!要我带你回科尔沁,去额布格那里受训,你才会听话吗?” “我错了,阿哈,我就是……四处转了转。” 海兰珠抱着他的胳膊,声音软软地讨饶。 “从现在开始,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直到见过四贝勒为止!” “知道啦,知道啦……” 她探头探脑地,“四贝勒呢?在哪呀?” 结果没瞧见四贝勒,却看到刚才那个倒霉鬼——阿济格!他也朝她看了一眼,奸诈地笑了一下,还伸手朝她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然后大步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完了完了!他肯定是想去汗王那里告状! “阿哈,快去拦住他!他这个小人,争不过我想报复呢!”海兰珠抓着吴克善大喊道。 “海兰珠,你在说什么?”吴克善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口无遮拦,那可是金国的十二阿哥!” “阿哈,是真的!方才我在树林里得罪了他,他怀恨在心,口口声声说要去汗王那里告状!” 她吓得不轻,脑子一片混沌,晕晕乎乎的,想也没想,就一口咬住了吴克善的手上,然后飞奔地朝阿济格追了上去。 “海兰珠——” 吴克善吃痛地追过去,“糟糕,又犯病了……” 一直追到了大殿门口,她才气喘吁吁地抓着阿济格道:“你……你有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非跟我过不去?” “我就是看科尔沁的人不顺眼,你管得着吗?” “我好心好意教你射箭,你这是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你无视礼数,口出狂言在先,不给你个教训,他日不要窜上天了不成!今天我就先帮八哥先教训教训你!” “外面谁在吵闹?”内殿倏地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问句。 阿济格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内殿,单膝跪在殿内,“回父王,就是这蒙古女人,乱闯内殿!” 阿济格力气大得惊人,她一下子被他拽着一齐跪了下来,整个身子伏倒在地上,鼻子差点撞上地板。殿内气氛萧肃,海兰珠微微抬起眼,瞟向四周,才发现殿内站了不少人。左侧坐着一位姿态雍容的妇人,穿着紫色罗衫,体态玲珑,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右边站着两个气宇昂扬的少年,其中一个,正是前来接亲的济尔哈朗贝勒!正中的软榻上则坐卧着一名男子,虽然发际濒白,却威严依旧。穿着明黄便服,眼神犀利,鬓如刀削,毫不显老。 那就是努/尔哈赤!那个统一了女真六部的金国大汗努/尔哈赤! “私闯内殿,理应处以杖刑。” 那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却依旧洪亮。 海兰珠跪在殿下,早就吓得魂都没啦,心头怦怦直跳。那努/尔哈赤只是高高在上的坐着,却有一股迫人的威严。她懊恼地想着,千不该万不该,她就不该乱跑,好奇心害死猫,哪知道这个阿济格不单是呈口舌之快,还来真的!这下好了,额布格不在,阿布不在,没人会来帮她解围了。 阿济格一脸得逞的坏笑,继续说道:“阿玛,这丫头犯得事,可不止乱闯内殿那么简单……” 正说话间,一个奴才进殿通禀道:“大汗,大贝勒和四贝勒求见!” 第124章 关关雎鸠(三) 努/尔哈赤坐直身子,摆手道:“让他们进来。” 只见两个身着长袍便服男子走进正殿,齐齐跪下:“参见父汗!” 海兰珠呆呆地盯着其中一个,不过倒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腰上挂着的一串玉坠子。 “老二,老八,沈阳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父汗,沈阳有李总兵巡守,秩序井然,一切如常。” 努/尔哈赤点头道:“嗯……几处南墙,可都修缮好了?” “兵民日夜赶工,已悉数修缮完毕。” “如此甚好,带我择好了吉日,便可大举迁都了。” 迁都?海兰珠想着,这座东京城已经够漂亮了,难道要就此弃之吗? “父汗,儿臣觉得迁都沈阳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老八,还有什么好计议的?”努/尔哈赤一扬眉,不容置疑道。 原来他就是皇太极啊!海兰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姑父,相貌堂堂,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要俊俏几分。 “父汗,迁都至辽阳不过三年,宫室已经修建好了,百姓的住所还没有完工。今年年景不佳,再迁都只怕又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望父汗三思!” “就知道你和那帮老臣一样个想法。” 努/尔哈赤的脸色并不太好,大约是这些日子为了迁都之事而来求见的人多了,惹得他有了怒意。 皇太极沉声言道:“父汗,此前,辽设五京,没有沈阳;金设五京,也没有沈阳。此时决策迁都,只怕——” “迁都沈阳,有什么不好呢?” 阿济格突然发声。径自走到东面挂着的那幅羊皮地图前面,上头密密麻麻做着许多标记。 他指着沈阳说道:“沈阳西邻明,北近蒙古,后有开铁和抚顺卫为后方阵营,如此军事重地,迁都沈阳有什么不好?” 大贝勒代善反驳道:“十二弟此言不错。只是若我们沿海路去袭明,辽阳倒是更为便捷一些。” “哦?沿海路,那岂不是干脆迁去广宁更好?离山海关也不过百里。” 皇太极有几分无奈道:“广宁乃孤城一座,四周没有后营,一被围便无路可退。何况皮岛、觉华二岛上皆有明军驻扎。十二弟此言太过荒谬了。” “好了,都别吵了——” 努/尔哈赤执起鞭子,对绕成圆弧,朝那羊皮地图上沈阳卫的位置一指,道:“沈阳形胜之地,西征明,由都尔鼻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鲜,可由清河路以进。且于浑河、苏克苏浒河之上流伐木,顺流下以之治宫室、为薪,不可胜用也;时而出猎,山近兽多;河中水族,亦可捕而取之。朕筹此熟矣,汝等宁不计及耶!” “可是——” “不用再多说了,我心意已决,三月迁都!若还有上奏求情者,论罚!” 见大汗发怒,已无转圜的余地,代善便用手肘碰了下皇太极,道:“眼下父汗正在气头上,八弟,我看咱们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 言罢,努/尔哈赤将鞭子一甩,大步朝内寝走去,那珠帘被他大手一挥,上面得珠子相互撞击着,发出阵阵声响。侧坐上的妇人见他恼了,连忙也跟了过去,只剩殿下的一干人面面相觑。 阿济格的目光紧紧跟着努/尔哈赤,见他人走远了,冷哼一声,蹲下来:“还跪着干嘛?洗地啊?大金可还没有落魄到要蒙古人来洗地……汗王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去临罚?” 海兰珠从地上爬起来,气恼道:“你——狐假虎威,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皇太极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冷声问:“十二弟,出了什么事情?” “八哥,我在帮你教训你的新福晋呢!”阿济格瞥一眼她,绕手道,“这丫头方才在树林里头,出言不逊,把整个金国都给数落了一遍,成何体统?阿玛说了,私闯内殿,应处以杖刑。” 济尔哈朗闻声过来,解释道:“私闯内殿,的确理应处以仗刑,可汗王并没定她的罪。再者说,她是擅闯,还是别有缘由,都没有问清楚。” “还用问吗?我眼见为实,总不能因为她是蒙古人,就徇私包庇吧?” 海兰珠躲在皇太极身后,一手抓着他的衣袖,凶巴巴地盯着阿济格。哼,姑父比他年长,官儿也比他大,看他还怎么嚣张。 “好了,阿济格,你闹够了没有?”代善终于开口,无可奈何道:“有这个功夫跟姑娘较劲,还不如好好学学骑射的本事,省得出围行猎,每次你都是最后一名。” “二哥!” “十二弟,她是科尔沁来的客人,理应进殿面见汗王,不过是寻错了时机罢了。再者说……听闻你跟府上的蒙古新福晋相互打骂不休,此事若是让阿玛知道了,会不会说你是居心叵测,公报私仇呢?” 皇太极横眉立目,那眼神令她心下一紧,只觉得分外慑人。 “我——”阿济格算是吃了个瘪。一下子三个贝勒都帮她说情,又把这压箱底的丑事给翻出来了,他只好指着她喝道:“我就放过你这次!哼!”说罢,便气呼呼地走了。 海兰珠朝他做了鬼脸,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代善探头朝她望去,问皇太极道:“这就是你那位科尔沁来的新福晋?” “嗯。”皇太极将她往身后藏了藏,“她年纪还小,才会有些莽撞,让二哥见笑了。” “无妨。你纳了新福晋,是好事。理应跟你道喜才对。” 代善走后,济尔哈朗也告辞道:“四贝勒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完了,稍后还有巡防,就不打搅了。” 皇太极点点头,拍了拍济尔哈朗的肩膀:“多谢。”随后转身对她道:“咱们走吧。” 海兰珠只觉得这位姑父的气场好足,他一说话,她就连大气也不敢吭。一身藏青色袍子,和银灰色的狐裘,更是衬得他眉目清俊,目似剑光,让她联想起刚出鞘的宝剑。 她踩着小碎步乖乖跟在他后头,一出大殿,只见吴克善已经恭候多时了,恼怒地盯着她。海兰珠吓得又往皇太极身后躲去。阿哈在科尔沁是出了名的骁勇,对待她更是严厉,幸好这次没出什么大篓子,不然他肯定会拎着她一顿臭骂。 “四贝勒,我这个妹妹没有惹祸吧?” “今日之事,错不在她,是我十二弟大惊小怪了,还请不要责怪她。一路舟车劳顿,还是请先去府上歇息吧。” “也好。” 吴克善躬身行过礼后,才正色对她说道:“海兰珠,好好听四贝勒的话,不许再胡闹了!” “知道了……” 她怯怯地答了一声。不用吴克善说,她也会对他言听计从的,谁让他现在是她的大靠山呢!有姑父在,量阿济格以后也不敢找她的麻烦了。 “姑父,谢谢你帮我解围。”海兰珠想了想,还是该跟他道个谢。 他却没有答应,一直领她走到他的坐骑前,才问:“你觉得迁都……是件好事吗?” “啊?”海兰珠有些不明就里,她一个蒙古人,今天才第一次到金国,哪里知道这些啊? “汗王说是好事,那就是好事吧。” 他轻笑了一声,“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便纵身上马,朝她递出手来。海兰珠挠了挠脑袋,这一幕……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动作很温柔,握住她的一只手后,便用另一手托着她,将她带上了马。她只觉双脚离地,身体一轻,便坐在了马鞍上。一扯缰绳,那马便疾驰了起来。 她自小在草原上跟着吴克善学骑射,骑术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只是二月的天,还是有些刺骨的冷,风呼呼地往她脸上刮,像刀子一般。她只好把脸埋在他胸前,眼睛眯起来,也不敢看周遭飞逝而过的景色。 皇太极大约是感觉到她在打颤,立刻放慢了马速,又将身上披着的狐裘解下来,挡在她胸前,一手拉住缰绳,另一手护着她的头。 海兰珠掖紧了狐裘,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把她带去哪儿,但心里却满是安心。这份信任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她也不知道。 马儿停了下来,海兰珠从狐裘里探出头来,只见眼前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宫殿。门庭飞檐微翘,碧瓦朱檐,绣闼雕甍,玉砌雕阑……唯一奇怪的是,那门匾上是空白的。 “三年,这座宫殿终于是建好了……只可惜,用不了多久又要迁都了。” 他眼中是柔情万丈,“这是我答应给你的礼物,等你来给它取名。” “给……我的?”海兰珠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喜欢吗?” “喜欢!” 太喜欢、太喜欢了!她这辈子都没收到过这么棒的礼物。从前有人用几百头羊做聘礼,就想跟阿布要走她,就是那林丹汗,出得聘礼也不值一提。而这……可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宫殿呐!跟姑姑省亲时带来的那些珠宝脂粉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兴高采烈地跳下马,三步两步就跳上石阶,东瞧瞧,西瞅瞅,活脱像个小孩子。 皇太极见她展露笑容,甚是欣慰,跟随她的步伐一同进了这崭新的楼阁中。 海兰珠趴在窗檐上,朝外头看去,整个东京城净收眼底。皇太极在她耳畔低语道:“前头的西门,名作‘怀远’,这一片都是正白旗的驻地,不会有人来打扰。” “怀远……是什么意思?” “望月怀远,心念远方。” 他伫立在她身后,气息温热,“你可想好了,要给这儿取什么名?” “碧落阁。就叫碧落阁,怎么样?” 第125章 关关雎鸠(四) 皇太极微愣一下,见她笑靥如花,转瞬便收回神来,“你喜欢就好。” 他执起她的手,“这里只是前殿,我带你去寝宫看看。” 这座“碧落阁”,从三年前便开始动土,坐西朝东,殿门前是十八级石阶。他选这个座向,乃是东宫福晋,元妻居所之意。即便是得知了广宁的噩耗,他也未曾勒令停工。别说是一座宫殿了,四处征战,万贯家财,若是能换得她一笑,也是值得。 从科尔沁回来后,他便马不停蹄将这里布置起来,家具饰物一并俱全,只差一个女主人。 如今她来了,才算是圆满。 “姑父,这个瓷瓶真好看!” “还有这床锦被!” 她欢欣鼓舞地四处转悠,不时地在床榻上打个滚,又去翻翻那柜子里的藏书,最后驻足在了一挂字前头。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 她喃喃地念着。 他负手走到她身侧,接下去念道:“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这是一首诗吗?” “嗯。” 海兰珠看着那卷轴上的字迹出神,“这首诗……是谁写的?” “若我说,这是你写的呢?” 皇太极凝望她。期盼着能唤起她一丝以前的回忆来。 “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她苦恼地思索着,“好奇怪,而且……我明明从来都没有学过汉字。” “听你的阿哈说,三个月前你大病了一场。这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只能记得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成群的男人来给阿布送聘礼,阿布最后决定把我嫁去察哈尔。我记得那天额吉抱着我,大家都很舍不得,我坐上了轿子,后来……后来就记不清了。” “你可还记得,曾见过一个喇嘛?” 她茫然地摇头。 皇太极暗叹,当日莽古斯给他来信,说她醒了之后,真如大夫所言,罹患了失心疯。失心疯此症,在书籍在记载不多,但却有迹可循,但大多病情是无疾而终,也有不治而愈的案例。然而汉医文化里头,对此症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靠亲近之人开导,加一些中药调理。萨满中倒是有不少巫术能治愈,放血做法等等,手段都对病人有所损伤,他哪里忍心让她去冒这个险。现在看来,她约莫是把记忆里伤心的部分都给抹去了,包括他们曾经谱写下的故事。 是啊,想来他留给她的,多半是遗恨吧。这就是为何,她记得那夜里观星的美好,却不记得生离死别之痛;她记得‘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初遇,却不记得这个最终是没能如约接她回家的他。她从不曾要求他什么,不求名分荣华,唯一只要他保褚英一命,他却没能兑现承诺。她在明地生活的那六年,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不曾知道。她患了金疮痉,他不仅没能陪在她身旁,却将她送入虎口。广宁一战,他以为是万无一失,结果还是负了她。一次次令她以身犯险,说是爱她,然而他却是最没有资格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他曾想过,或许起初将她从沈阳接来赫图阿拉,就是错误的开始。这一切的起因,只是他的自私。那时的他还太过年轻,见范家有难,便抱着私心,跟范文程商议送她去赫图阿拉,只因想将她留在身边,再续前缘。他这样擅自决定了她的命运,到头来却没能保护好她……如果没有这一切,或许她如今,已嫁作人妇,觅得一良人,过着她所向往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平淡却安然,也好过搅进这城中的纷争来。 “记不起来,就罢了。” 他柔声说道:“前尘俱往。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我们有的是时间,把你丢了的那一魄找回来。” 她突然有些哀伤地说道:“这座宫殿真的很美,就像琼楼金阙,我喜欢得不得了。只是我想了想,姑父要送的人应该不是我吧?” “为何这么说?” “这份收到礼物时的惊喜我已经享受过啦,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跟你说实话比较好……我是海兰珠,不是布木布泰。要嫁给你的人是我妹妹布木布泰,不是我……姑父你找错人啦。” 皇太极失笑。只见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埋着头,耳朵都红了。也是,如今对她而言,他只是她的姑父而已。他这样贸然地带她来这里,难免会令她手足无措。 “我没有找错人。这座宫殿,从一开始便是为你而建造的。” 她粲然霁颜,盈盈道:“真的吗?” 他从怀中掏出那河灯的残骸来,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裹好,递到她手上,眼中是柔情似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河灯……她脑海中残缺的片段突然完整了起来。 原来是他……那一晚,在河畔边,是他撞见了她。后来他把她带去了营帐里歇息,还送她回到了科尔沁。原来今日,并不是他们的初遇! “姑父,我记起来了……是你送我回的科尔沁。” “以后,你会一点一点,慢慢都记起来的。”皇太极宠溺地说道:“即使记不起来也不打紧。还有我,该记得的,我永远铭记在心。” 海兰珠只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很不同。以前在科尔沁,每天都很很多男人慕名想要一睹她的芳容,毡帐外头排成了队。他们的眼神里有炽热的仰慕,也有粗鄙的垂涎,却没有一双眼睛,像他这样,那样深情,那样迷人……却又带着些许哀伤和隐忍,好像原本饱含了千言万语,却终究只化作一目柔情。她看得痴了,沉溺其中也不自知。 “还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安抚她坐下后,殿内走进来一浅青色布衣的男子。 海兰珠见他一脸忧思重重,上来便问询道:“范姐,你……还记得我吗?” 她望着眼前的人,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你为什么要喊我‘范姐’?我看起来很老吗?” 范文程一时语噎,转念道:“叶君坤这个名字呢?你可还记得?” 海兰珠面对他的发问,有些发懵,怯生生地向皇太极投去求助的目光。 皇太极将她护在怀里,安慰道:“别怕。他叫范文程,是我的挚友,懂些医理,或许能帮忙看看你的病症。你大病一场,这些问题,都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痊愈了,以免日后留下些什么后遗症。”随后朝范文程使了个眼神,暗暗摇了摇头。 范文程会意,只好不再追问,配合道:“对,我算半个大夫,以前……我给你瞧过病。” 听他这么说,她才收起了戒备的神色。 范文程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知道今年是何年何月吗?” “天命十年啊。” “你的生辰呢?” “十月二十五。” “哪一年?” “唔,不记得了……” 皇太极听后一愕,却未有多言。 “那——这块陨石呢?”范文程指着皇太极腰上挂着的玉坠问道,“这块石头,你还有没有印象?” 海兰珠看着那串玉坠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呆住了。 范文程见有了起色,遂道:“劳烦四贝勒摘下来一用。” 皇太极将这珠串递到她手上,这是他在广宁的灰烬里捡到的,一起的还有他们定情的匕首和戒指。他都随身带着。 只见她刚刚碰到那石头,骤然变貌失色,慌张地将那石头甩了出去,栗栗危惧地缩在一边。 皇太极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忙赶去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头道:“没事了,没事了……” 她盯着那块掉落在地上的石头,有如见到了魔鬼一般,瑟瑟发抖,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范文程去将那陨石捡起来,检查了一遍是否完好无损后,担忧地望了一眼她,随后对皇太极说道:“四贝勒,借一步说话。” 皇太极点了点头,将她安顿好后,才走出了寝殿。 范文程一直在外头踱步,神态惴惴不安。 “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皇太极将方才的情况都跟范文程细说了一遍,然后补充道:“方才她所说的生辰……并非是她真正的生辰。” “什么意思?” “海兰珠的生辰八字,我跟宰桑要过了,并不是十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五,是范筝筝的生辰,我绝不会记错。”皇太极百感交集,“因为……跟我的生辰是同一天。” “这说明,她并不是全都忘记了。” 范文程论断道。无独有偶,她对陨石有如此大的反应,分明是碰到陨石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那块陨石里头,有着唯独她能看见的幻境。 “大夫说这是失心疯,心智缺失,才会这样的。你不是懂些洋人的医理吗?你怎么看。” “医理上来说,是脑部化学平衡变化所驱使的……我这样说吧,她的病症,是记忆缺失,精神失常,一般是受过了巨大的刺激,才会对外界反应失常。” 在现代的话,应该叫做“神经紊乱性心智缺失症”,精神科疾病的一种。她现在的情况,比他预想中要复杂得多。如果她无法恢复记忆,或者说令她的意识在这副身体上苏醒过来,只怕他此行……会是无果而终了。没办法测量,就没办法唤醒昏迷的她,一切都还是“薛定谔的猫”状态,没有改变,也不会有结果。 皇太极忧心如煎地问:“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范文程摇头,“说到底,我不是个大夫。只是这个病,恐怕搁到神仙那儿,也是束手无策。只有慢慢开导,慢慢调理。” “既然如此,就不要逼她了。” 皇太极的脸上是愁雾漫漫,“我不想再看她受苦,只要她能好好的,就算是心智缺失,又有何妨?” 第126章 金屋藏娇(一) 范文程知道他是因为心疼她,才不忍心再去纠葛那些前尘往事的。可他却不行,因为四百年后社科院的办公室里,她还昏迷不醒。如果无法测量,那么一切都还处在“薛定锷的猫”态,既未可知,也不会有结果。虽然这一年多来,他做这个汉臣学士,可谓是得心应手,但说到底,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人。如今皇太极已经有了定夺,只怕很难再说动他了,于是他也不好再争,暗自在心中另谋办法。 范文程将先前拾起的陨石摊在手心里,“四贝勒可知道这串玉坠的来历?” 皇太极皱眉道:“其实在她之前,此玉坠一直是我那被罪诛的兄长的随身之物。至于这之前的来历,斯人已故,怕是无从查起了。” 范文程又陷入了瓶颈。之前他们的假设一直认为,这块石铁陨石携带了这个世界的记忆电流。然而现在,在这个世界也出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陨石,难道……这种传导并不是单向的?无论如何,这陨石都是连通两个世界的唯一路径。那么回去的方法,一定也藏在这块陨石里。 “这串玉坠可否借我一用?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 “倒是无妨。” 皇太极对范文程信任有加,未加多虑,便答应了。 “多谢四贝勒。” “其实我也有一事相求。” 皇太极同他嘱托道:“过几日我会督军去攻旅顺卫,她独自一人住在碧落阁中,难免落寞,劳烦你得空前来照拂一下。” “不必四贝勒言明,我也定会多加留心。” 范文程有些感叹,他们二人,一个是义无反顾,一个是铁血柔情。历经磨难,却始终不离不弃,普天之下,如此坚贞的爱情,何处可寻呢? 初来到这个世界里时,他充满了震惊、困惑,即便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电流纪录下来的世界,他仍是觉得真实得有些瘆人。一年有四季,天空的云彩会变化,还有鲜活的人们……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难怪古人有云,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第一次见到皇太极得时候,更是惊叹不已,随即立刻明白了范姐不顾一切也要回到这边来的原因。眼前这个皇太极,虽然正当年轻,但那神态、五官,简直就是叶教授的翻版。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的前世。他做叶教授助手的这十几年来,一直受到他和范姐二人颇多照顾。他是从农村来北京上大学的,无依无靠,专业不算突出,研究生时叶教授便是他的导师,一直非常提携他。毕业之后他去了好几个研究所都碰了壁,但是叶教授却给他提供了一份非常丰厚优渥的工作,还帮他解决了户口、住房问题。叶教授在学术界的名气不下,做他的助手自然也跟着沾光,紧接着进了社科院。 他还记得,考察小组一同坐火车去沈阳的那一天,阳光明媚,他还跟叶教授开玩笑说,让他有空给他介绍了女朋友。没想到,世事无常,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他原本的生活…… 范文程忧心道:“此去旅顺,可是凶险?” “之前还有袁可立跟那毛文龙一同唱双簧,眼下袁可立走了,只剩毛文龙在皮岛嚣张,不足为惧。”皇太极胜券在握,“旅顺,已经败过一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天启五年,距离历史上赫名昭著的“宁远之战”,也不过还有一年的时间了。范文程心中有一张历史纪事的时间表,只怕一年后的今天,兵败宁远,他再不会有如此自信的神情了…… “袁可立虽走,可还有孙承宗啊……”范文程别有深意地提醒道,“孙承宗此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走了一个袁可立,他麾下还有诸如马世龙、袁崇焕、茅元仪等猛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自广宁一战后,王化贞和熊廷弼双双落马,辽东的阵势大洗牌,明帝朱由校甚至派了孙承宗来辽东督师。也是至此开始,明朝与后金的战局终于有所反转,不再是屡战屡败,屡败屡退。自天启元年,辽沈失陷,经略袁应泰在辽阳自刎而亡,明廷推举兵部尚书孙承宗来经略辽东,便被朱由校给拒绝了,理由只因朱由校初登帝位,视大学士孙承宗为师,对他甚是倚赖。直到广宁也丢了之后,事态紧急,才不得不让这位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来主持辽事。这个袁可立,是孙承宗的左膀右臂,若非是受到阉党打压,只怕也会有不小的动作。从熊廷弼到孙承宗,乃至之后的袁崇焕,或许皇太极如今还没有意识到,他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但四百年后,史学家们说起明末的风云时,除了那名震一时“南戚北李”外,还有这熊、孙、袁“辽东三杰”。虽然他们没能挽救大明王朝的没落,但却拖慢了清兵入关的脚步整整二十年。 “袁可立巡辽三年,稍有建树,就被言官给拉了下来,”皇太极冷哼了一声,“明廷如今是左有阉党只手遮天,右有东林君子和言官之失,我看不等大金出手,这党争之乱,只怕孙承宗也躲不过去吧。” 范文程不得不承认,他此言的确是正中下怀。前有经抚不和的教训,党争是何等误国,只怕皇太极比大明皇帝看得还明白。难怪这后头的清朝皇帝,个个都痛恨结党营私,私值党羽,争斗不休,看来是汲取了大明之殇的教训。且不说党争到底是不是误了国事的根本原因,但误了辽事是肯定。阉党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乃是明朝之瘤,但反观那号称是‘清流’的东林党,坏了辽事的责任更大。明末的党争,从万历年间东林党和齐、楚、浙三党之争,到如今东林党与阉党之间的较量,后世之人对此评说不一。有人说,是东林君子们这群士大夫、文人结党,误国误民。也有人说是那魏阉大兴冤狱,一昧捕杀东林党羽,搅得朝局乌烟瘴气。各种学派都有不同的见解,难以评说。 “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明金交战十年,未尝有大的败绩,可这世上哪有战无不胜之理呢?这往后通向山海关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范文程点到为止,他无法透露更多,但即便只是这晦涩的几句,以他的雄瞻韬略,应该能有所警觉。 皇太极负手言道:“待我从旅顺回来,真该找个时间,跟你坐下来好好聊上一聊。你对时局的见解,总是比较独到的。” “祝四贝勒马到功成了。” 皇太极展笑曰:“承你吉言。” 言已至此,范文程不便再多打扰,于是告辞回府。 随后皇太极独自回了寝宫里头,见床榻上的人儿没有动静,便放轻了步子。走到跟前一瞧,她果然在蒙头大睡,早就见周公去了。 他将她的鞋袜褪去,调整好了她有些不文雅的睡姿,盖上锦被后,才放心地在一旁的书案前坐下。 不过一会儿,就有个正白旗的小厮冒失地闯了进来,多半是来寻他的。皇太极瞪了他一眼,又示意他噤声,那小厮这才见殿内还有别人在,却也不敢去看那床榻上的人,怕坏了规矩,胆战心惊地绕去皇太极身侧,低声道:“岳托贝勒要奴才问被贝勒爷一声,今日还去不去练兵了?” 皇太极翻了一页书卷,“不去了,就说我刚从沈阳回来,乏了。” “还有一件事……”那小厮有些踌躇。 “说。” “福晋那边,估摸着这几日要生了,爷不过去瞧瞧吗?” 皇太极搁下手种的书卷,问:“大夫瞧过了没有?” “大夫说,多半因为是第一胎,福晋心绪不宁……生产之前,还是要贝勒爷去安抚一下为好。” 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皇太极闻声望去,只听她不知嘟囔了一声什么,又睡了过去。皇太极对那小厮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那小厮掩着脸,回避地退了出去。 皇太极回到床榻边,见她睡颜如斯,眉目如画,伸手想去抚她的脸颊,不过咫尺,却还是迟疑地收了回来,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只见她睫毛轻颤了一下,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她却紧紧拉住了他的一角衣袂。 皇太极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她双目仍是紧闭着,那手上的力气,却分明是醒了。他有些抱歉地说道:“是要紧事……” 她脱口而出,“那我就不要紧了吗?” 皇太极一愣,哭笑不得,“你当然是最要紧的……”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懦懦地说了声:“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我吩咐下人们过来服侍你。” “不要!” 见她态度强硬,皇太极有几分无奈。他要现在赶去看望哲哲,倒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么在乎这个孩子,只因早先他和莽古斯有过约定,如今科尔沁的人又都在他的府上,只怕他若是冷落哲哲,对这个孩子表现得事不关己,等吴克善回了科尔沁,会将此禀告给莽古斯,以他蒙古人的性情加上对哲哲的宠爱,到时候来个翻脸不认人,也并非不可能。 他权衡再三,还是将她的手给掰开,柔声道:“晚膳前我一定回来陪你。” 她乍然从被子里钻出来,“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皇太极想了想,“也好,反正是去看你姑姑。”说着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沿边坐着,替她穿好鞋袜,又整理好衣着。 全程她只是在东张西望,不时地甩甩腿,吐吐舌头,清澈的目光里头全是童真。对她的举止,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吴克善说她现在不仅生活不能自理,心智也只有小孩儿的水平,平时倒也还好,犯起病来才叫吓人。 是疯是傻,是病是衰,他都不介意,只要是她,他都照单全收。虽然他从不曾照顾人,但从此刻开始,他会尽其所能去做。 “走吧。”她笑吟吟地牵起他的手。 碧落阁是连着四贝勒府的,过去也就是几步路的脚程。他就牵着她的手这样并肩行着,只觉得格外惬意。这样寻常的事情,如今在他眼中,却似如获至宝。没人知道,为了这一日,他们蹉跎了多少年月。 四福晋的屋子就在皇太极的寝殿西侧,他们还没进去,见听见里头有嬉笑声传来,竟是格外热闹。海兰珠听见了布木布泰还有吴克善的声音,慌张地想要松开他的手,谁知他却毫不避嫌,紧握着不放,带她一并迈入内殿。 哲哲先看见了他们,挺着孕肚给皇太极请安。 “爷来了,怎么也不遣人通禀一声。” 紧接着布木布泰和吴克善皆躬身道:“见过四贝勒。” 只见他们一个个都毕恭毕敬的,海兰珠连忙也学着说了一句,“四贝勒……好!” 哲哲掩嘴笑了起来,热切道:“海兰珠,快来这边坐。” 海兰珠听话地松开皇太极的手,坐了过去,“姑姑……好!” “嗯,姑姑好着呢。倒是你,瘦成这样……这几年,该是吃了不少苦吧。” 哲哲叹了一声,余光朝皇太极望去,见他径自落座,端起茶盏正喝着,并未发一言,才接着关心道:“路上辛不辛苦?” 海兰珠笑嘻嘻地摇头,“想着来见姑姑,嘿嘿,不辛苦。” 哲哲摸了摸她的头,又递上一块山楂糕,“来,尝尝这个。” 她正好饿了,不假思索地塞进嘴里,嚼了一口,突然双目放光,惊呼道:“哇,好好吃!” “这里还有呢。”哲哲干脆将一整碟都端到了她面前。 皇太极看着她狼吞虎咽,搁下茶盏,宠爱道:“慢点吃……” “就是,又没有人跟你抢。”吴克善无奈地摇头,“看你这吃相……” 她哪里管这些,敞开了肚子,吃得开心了就好。 一旁的布木布泰有些黯然神伤,即便是这样难看的吃相,却也能惹得众人皆侧目注视。而从进门到现在,四贝勒都不曾看过她一眼,只是含笑望着海兰珠,目光便不曾移过。她想,这或许……就是美貌的魔力吧,虽然阿布说,那是会招来灾祸的美貌,但此时此刻,她居然有几分羡慕。其实姑姑也很美,虽然现在怀着身孕,体态丰腴,但那举手投足间,都是女人的风韵和味道,只是……坐在美得出尘脱俗的海兰珠旁,仍是有几分相形见绌。 “布木布泰,你也来尝尝点心。”哲哲慈眉善目地唤她一并坐过去。 她顺着哲哲的眼色,在皇太极身侧的位置上落座,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方山楂糕来,放进嘴里。那山楂糕味道酸酸甜甜的,她倒也不觉得有多么好吃。 身侧的皇太极声音清朗道:“我今日来,便是看看你是否一切无恙。过几日我不在府上,你要留着心,有什么不适,就赶紧去召大夫来。” 哲哲妥贴地答:“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有丫鬟照料着,没什么大碍。爷就安心去旅顺,打个胜仗回来,不用记挂家里。” “四贝勒要带兵去打仗吗?”吴克善问。 皇太极颔首,“嗯。去一趟旅顺,把先前的失地给收回来。” “四贝勒一路上万事小心,务必平安凯旋。” 吴克善此言看似在关切他的安危,其实是想着日后他们一家都得靠着这位四贝勒沾光,他若是不明不白地战死沙场了,那科尔沁可就白白送了这三个女人了。 “我只督军统帅,估计连刀都不用出鞘,就能回来了。”皇太极饮一口茶,悠然道。 海兰珠这会儿得功夫,已经将一碟山楂糕都给吃光了,摸了摸嘴,迟缓道:“旅顺在哪啊?” 皇太极给她递上一块帕子擦嘴,“在能瞧见海的地方。” “那岂不是很美!我从来都没见过海。” “有什么难的,等攻下旅顺,我带你去一睹为快。” “太好了!”她开心地拍手,“姑姑和布木布泰也一同去吗?” 哲哲含笑道:“傻姑娘,姑姑怀着身孕,怎么能去?布木布泰也没你这样调皮的……” 布木布泰在一旁察言观色,顺着哲哲的意思道:“嗯,海应该也不足以跟哈尔乌苏湖媲美吧。” 听到哈尔乌苏湖的名字,海兰珠一阵发怵,突然抱手蹲在地上。 “海兰珠,你怎么啦?”哲哲离她最近,却无法挪动身子。 吴克善立即反应过来,“糟了糟了!” “怎么回事?” 皇太极连忙赶过来,蹲下来紧张地唤她:“海兰珠?” 只见她牙齿都在打抖,一声声道:“冷……好冷……” 吴克善急得跺脚,一顿训斥:“布木布泰,我说了几次了!什么察哈尔、林丹汗、哈尔乌苏湖……这几个名字都说不得,说了她就会犯病,你怎么也没个记性?” 布木布泰也吓得不轻,委屈地坐在哪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额其格犯病,只是她方才一下子忘记了,“哈尔乌苏湖”这个名字是禁忌,提不得的,因为三年前,额其格就是在那里投湖自尽的……她心里又是羞又是愧。 “别怕,有我在……” 皇太极将她抱在怀中,用披风包裹住她颤抖的身躯,满目忧虑,“还冷吗?” 神奇的是,她居然真的平静了下来,也不吵不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 吴克善给看得傻了眼,以往发起病来,四五个大男人都抓不住她,非得把毡帐里头的东西都给弄得稀巴烂才肯罢休,像今天这样听话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还不快去喊大夫来——”哲哲对候着的丫鬟说道。 却被皇太极给制止住,“不必喊了。” “能站起来吗?”他扶着颤颤巍巍的她站了起来,“我先带她回去休息,等得空了再来看你。” 第127章 金屋藏娇(二) 自辽土失陷,惟金州东监海盖,南近登莱,游击张盘以孤军据其地,而兵力单弱,退保旅顺。自袁可立登莱防务,便着力推进海防御敌,已至于金兵于天启四年初征旅顺,受制于水师而惨败。而今阉党掌权,督师孙承宗和巡抚袁可立亦遭迫害,袁可立为毛文龙所嫉恨,遭言官无赖不得已去职。天启五年正月,金兵借此时机,大举进攻旅顺。张盘力战不敌而死、都司朱国昌阵亡,至此旅顺失陷。 海兰珠独自在碧落阁里住了十天,白天范文程会来找她,跟她聊些高深莫测的时局,还有汉人的诗词歌赋,她根本听不明白,只能用手蘸着笔墨在宣纸上乱涂乱画。 范文程见她把好好的书案都给弄得脏兮兮的,无奈道:“你再这样,难保四贝勒回来见了不会置气。” “姑父才不会生我的气呢,姑父对我可好了……”说着继续张牙舞爪地自娱自乐起来。 好伐,对牛弹琴,不过如此了。连着几日下来,都不见起效,范文程也没辙了,只好请豪格来帮忙。这一年来,他在四贝勒府上给大阿哥授课,两人也算是良师益友了。听豪格说,先前的范先生,整日念叨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唐诗宋词,好生无趣,瞧见他就头疼。范文程便打算给他讲些有趣些的事情,天文地理,曲艺杂谈之类的,谁让他一人在东京城也郁闷得紧,正好把那些二十一世纪才趣事儿当作天方夜谭讲给他听。没想到豪格对此感兴趣至极,态度大变,每日都缠着他要听故事。十六岁,正是人的一生中求知欲旺盛的时候,难得有个人能说说话,何乐而不为呢? “到底是个何方神圣,惹得这东京城首屈一指的范学士也叫苦不迭?”前去碧落阁的路上,豪格不禁打趣道。 “待会儿见了就明白了。” 范文程想到请豪格来帮忙,一是因为知晓他们二人曾关系亲密,说不准能唤醒些她的记忆。二是因为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再怎么说也是师母……既不敢训也不敢骂。但换作豪格就不一样了,按他那争强好胜的性子,若是能拿出些气势来威慑住她,让她言听计从,他也能安心试试别的治疗手段,可不就事半功倍了。 谁知到了碧落阁前,豪格瞅了一眼门匾,突然停住了步子,定神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地问:“你说的那位‘孺子难教’,难不成就住在这里头?” “先前忘了跟你说了,是个姑娘家。” “府上人传,阿玛在这儿金屋藏娇了女人,没想到是真的……” 金屋藏娇……这个词用得还真是微妙。 “范学士或许有所不知,这座宫殿,原先是建给姑姑的……碧落二字,便是源自她的名讳。”豪格带着几分怨气,“我看阿玛这几年睹物思人,肝肠寸断的模样,真没想到……他居然肯让别的女人住进来。” 范文程知道这前因后果,却没有说破,只言:“人呐,要向前看。你阿玛或许是想通了呢?” 豪格惆怅地问:“那女人……长得美吗?” “能被藏在金屋里,自然是美若天仙。” “那好,今日我就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的仙人,能把阿玛给迷得神魂颠倒。” 豪格大步一扬,便往正殿去。 海兰珠早就坐在书案前,等候多时了,却是对先进来的豪格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将毛笔夹在耳朵上,兴致勃勃道:“范先生,咱们今日画鸟儿吧!” 豪格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见她虽是带着面纱,挨得近了,却依稀能瞧见那轻纱下头若隐若现的面容,玉面朱唇,肤如凝脂,倒是有几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他冷哼一声坐下,闷闷地想着,阿玛瞧女人的眼光,倒真还不赖。 还未待范文程说话,她就已经开始作画了,可那画的哪里是鸟,分明就是在乱涂一通。 范文程挠头,面露堪色,“这画得……有进步,有进步。” 豪格倒没这么好的脾性,毫不留情面地将那宣纸拣起来,鄙夷道:“这玩意儿——也能叫画?” 海兰珠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不懂就不要乱说。” “哼,”豪格毫无兴致地将那画随手一扔,摇头哧道,“长得美又有何用?也不过是个五谷不识,四体不全,毫无文采之人,根本比不上我姑姑半分。” 海兰珠鼓起腮帮子,不服气地大笔一挥,就写下几个大字来,扬手甩在他脸上。 “你——” 豪格骤地站起来,扯开那宣纸,正要发作,待看清上头的字迹后,竟是一脸瞠目结舌。 范文程赶紧拿过来一瞧,上头写得是五个大字——无知者无畏。那行云流水的字迹,笔锋劲道,跟先前的鬼画胡简直判若两人。 “这——这是姑姑的字迹!” 豪格瞪大了眼睛,震惊地问:“你到底是谁?” 海兰珠却置若罔闻一般,泰然自若地继续在涂涂画画,嘴里还哼唧着小曲儿。 “大阿哥,稍安勿躁。”范文程讲宣纸摆在案前,耐心地引导她,“这五个字作何解?” 海兰珠撇撇嘴,“当然是在骂他了。聪明绝顶如范先生,怎么今日也这般愚钝?” 豪格此刻也无心再去追诘她的蛮横无理,这五个字惹得他是心乱如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玛对姑姑的忠贞不渝,他都看在眼里,早前听说这碧落阁终于有了女主人,他还不信,今日见到她,前前后后地琢磨了一番,才觉得事有蹊跷。以阿玛的性子,绝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住在这儿,不仅严加看管,还安排范学士悉心照料,除非……她就是姑姑! 这个念头在豪格的脑海中跳跃着,他移目再去看……她如今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容貌分明又是另一个人,心中却又有些怀疑。 豪格怀着这份疑问又坐了一会儿,一直陪她胡闹过了,也乏了,才告辞。一出殿门,他就急不可耐地问:“范学士,这个世上,真有所谓’灵魂转世’吗?” 范文程笑笑,别有深意道:“正如陆王心学所言,‘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谓良知也’,肉身不过是个皮囊躯壳,唯心才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 他听罢,好似悟出了什么,声色异彩:“听范学士一言,受益匪浅,多谢了!” 范文程只是一脸恭谦道:“大阿哥一点就通,才是难得。” 二人作别后便分道而行,没走出几步,豪格便停下了步子,见范文程往文馆的方向走远了,才疾步折返回了碧落阁。门口的府卫得了命令,除了范学士外谁也不予放行,原本是想阻拦的,但听他说是落了东西在里面,眼前这位主子乃是四贝勒的长子,年纪轻轻就被封了贝勒,更加不好得罪,才为难地放了他进去。 一进内殿,豪格便直冲冲地跑到海兰珠半卧在的软塌前,一把抱住她:“姑姑,我知道是你!” 只见海兰珠一愣,脸上回转了千百种神色,最后还是一只手落在他的头上。 “我绝对不会认错的!”豪格松开她,振声道:“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还记得。那时候我就是这幅模样,姑姑在讲课,我就拿着笔墨纸砚胡闹,画一堆乱七八糟的画,惹姑姑生气……这些回忆,除了姑姑,再没有人知道了。” “豪格……傻孩子。”海兰珠哀叹一声,将面纱摘了下来,眉目间满是宠溺。 他欣喜若狂道:“我就知道是姑姑!我就知道!” “嘘——”海兰珠捂住了他正欢呼的嘴,仔细地嘱咐道:“豪格,这件事情……你谁也不许说,就算你阿玛问起,也必须三缄其口,明白了吗?” 豪格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姑姑,你的相貌……彻底变了,我差点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海兰珠苦笑了一下,“变美了,还不好吗?”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姑姑,”豪格捏着下巴,退开两步细细打量了一番,“不过确实变美了不少,比我额娘还要美那么一丢丢。” 海兰珠嗤笑,“你这小嘴甜起来,可真像你阿玛。” “不会说好话,可怎么讨媳妇儿啊?” “这又是谁教你的?” “是索尼!姑姑还记得吗,文馆那个自以为是‘小老头儿’。” “索尼……”海兰珠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怅然道,“赫舍里氏一家,如今可都安好?” “姑姑放心,阿玛一点儿都没有亏待他们,索尼那家伙,如今都是‘一等侍卫’了呢!” 豪格又缠着她问:“姑姑,倒是你,你过得好不好?先前又为何要装疯卖傻?” “不装疯卖傻,只怕姑姑活不到今日,更见不到你还有你阿玛……” 海兰珠喟然长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日你被阿济格带走之后,便再没了下文,我去问阿玛,阿玛也不同我说。更甚是后来,只要我一在他跟前提姑姑,他就大发雷霆,之后关于姑姑的事情,都成了禁忌。“ 豪格趴在她身边,“我自个儿去找了希福、硕色巴克什,他们都不告诉我,还把姑姑在《汗王实录》里的记载都给删了,就连那《三国》译本也署了别人的名字。最后还是武纳格巴克什偷偷摸摸告诉我,说姑姑……叛变投明了,还做了有辱汗权威严的事情。这些……都是真的吗?” “真真假假,如梦如幻,到头来……又有什么所谓呢?随世人说去吧。”海兰珠收起哀色,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看见你长大了,懂事了,姑姑才开心呢。听说你现在已经能兵甲上阵,跟着你阿玛出征了,可是真的?” “当然了,我现在可真的是男子汉了,个头也马上就能超过阿玛了!” 豪格一双俊目星眸,熠熠生辉。 第128章 金屋藏娇(三) “姑姑,这一切阿玛都知道吗?他从前总是一个人来这儿睹物思人,什么也不做,就是发呆,有时候能坐上一整日……” 豪格倏地冒出了主意,道:“既然你回来了,就赶紧跟阿玛成亲吧!若是姑姑能做我的继母,这样我也不用整日对着那蒙古福晋了。” 海兰珠念道:“哲哲……她对你不好吗?” “好,但不是真的那种好。” 豪格抱怨连连,“这几年她想生儿子都想疯了,每次去请安,都要听她絮叨上一番,耳朵都起茧子了。谁让阿玛到底就是不待见她呢?若不是去年科尔沁主动投诚,她能怀上这个孩子吗?” 十年,一个女人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这最美的十年。海兰珠遥想起日前去拜访时,她谦恭得体、贤淑体贴的模样。比起许多年前的那一面之缘,现在的哲哲不再是草原来的蒙古公主,而毅然是堂堂金国四福晋该有的样子。 时光真是让许多人都丢了棱角、磨了脾性,只剩下一抹“遥想当年”的傲骨,也不得不臣服命运。 三年前的她,就是心存侥幸,才功亏一篑,在命运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而今时今日的她,必须未雨绸缪,步步为营,因为上天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了。 “你现在长大了,这样的话可不许到外头胡说去。”海兰珠捏紧手心,告诫他道。 “这我当然知道。额娘说了,城里头心怀不轨,眼红妒忌咱们的人很多,凡事要谨言慎行。” 豪格专注地说道:“我说这些,是想让姑姑明白,我阿玛是个痴人,他心里头只有你。” 海兰珠失神了片刻,才叹:“这些话,也怕是你额娘说的吧……” “额娘说,她看着阿玛二十年了,如果有些事情经过了二十年都不曾改变的话,便不再是爱慕、执念那样简单了,而是命运。既是命运,天意如此……姑姑为什么还要隐瞒下去呢?” 命运……海兰珠苦笑了一下,娓娓道来:“豪格,这世上的人有两种活法儿。有一种,是一开始就把最好的给挥霍了的;还有一种,会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第一种生活的命运是,最好的永远只在回忆里;而第二种生活的命运是,最好的永远值得期盼。姑姑以前……过着第一种生活,而现在,我想过第二种生活。有时想想,路途多坎坷,光阴总蹉跎,或许也并非是坏事,至少能带着希望活着……因为最好的永远都在尽头等着你。” 豪格听着,却有些似懂非懂,但姑姑的话,总是有些深意的,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所以,不告诉他,或许是件好事呢……姑姑另有打算。你要切记,范学士那边,一定、一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因为……”海兰珠叹一声,“他是来带我走的。我不想走……我只想一辈子留在你们身边。一旦让他知道了真相,姑姑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豪格满口答应:“姑姑放心,无论范学士问什么,我一定闭口不答,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好了,今日你还是先回去吧……从沈阳到旅顺,驻兵两日,交战一日,休整两日,加上来回的脚程,算算今日你阿玛他该回来了。碧落阁戒备森严,下次……姑姑会再寻机会去看你的。” 海兰珠怕那府卫起疑心,于是便提前支走了豪格。怎想她算得还真不假,午膳用过后,皇太极便回了东京城。 她正巧在午憩,于是他也和衣而卧在床畔。 其实大军早上便凯旋了,旅顺复收而归,几番犒赏下来,愣是拖到了下午,他才得以回府换下甲胄,好好盥洗一番。 他痴痴地盯着她的睡颜瞧了许久,不舍得闭上眼睛。她的笑靥和她的呼吸一样浅,混合着她身上自带的幽兰香气,早就把他的呼吸都给夺去了,情迷意乱地就吻了下去,在她的唇齿间流连忘返。 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把她给惊醒了。她吓得不轻,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口齿不清道:“姑夫……姑夫怎么回……回来了。” 皇太极知道自己的举动吓着了她,只是去旅顺这十数日,他可谓是思之如狂。本来这袁可立一卸任,拿下旅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白天骑在马上行军,脑子里想得全是她的笑靥,哪有那个忧心战事的心思,难怪古人有云,“*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好在是济尔哈朗一路上提醒他,才没有误了战机。 他这会儿虽是有些心生懊悔,却仍旧厉声对她道:“不许再喊我‘姑夫’了,我不是你的姑夫。” 海兰珠迟钝地说:“那……妹夫?” 皇太极又是气恼,又是有几分哭笑不得,千里迢迢赶回来,得不到她的半点儿回应就罢了,左一声“姑夫”,右一声“妹夫”的,喊得他心烦意乱。 “你若非要喊,就喊‘爷’,别的称谓,一律都不许。” “哦……那是四爷,还是八爷?” “我行八。” “行八,为什么是四贝勒?” “因为不是所有阿哥都赐封了贝勒。” 她一愣一愣地点头,“那个阿济格,也是贝勒吗?” “不是。” “那东京城有多少贝勒啊?” “不到十个。” “蒙古有好多贝勒,我的额其格、阿布都是贝勒!” “……” 她又接着天花乱坠地说了些有的没的,总之一张小嘴就没有停过。好像是难得见到他,才这样快活的。皇太极也知道,她多半是一个人住这儿,有些闷得慌,便问她道:“范学士可有来瞧过你?” “就是那个范先生,老来打搅我,跟我吊书袋子。还有外头那些个侍卫,连院子都不让我出,这些日子,我见过的人只怕还没有鸟多呢!”她撅着嘴,有些埋怨道。 皇太极反思了一下,之前生怕她惹上麻烦,的确是将她看得太紧了。像她这样生性自由的人,被禁足的日子,怕是难受极了。 “是我不好——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个好玩儿的东西来。”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只隽着金色斑纹的海螺来。 她瞧见新玩意儿,怨气都跑得没了影儿,把那海螺捧在手心里,左看看右看看,又对着螺口往里瞅。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此物叫做‘螺’,是我此行旅顺带回来的。那里的渔民说,这海螺里刻下了海浪的声音,你搁在耳边仔细听听看。” 她将海螺拿在耳边,屏息静气了一会儿后,乍然像发现了件宝物般,雀跃道:“真的有海的声音!” “本来答应要带你去看海的,只是近来明军的水师在海域四面都布了防,局势剑拔弩张,很不太平。等战局稳定了,我们再去,可好?” “嗯!”她还沉浸在海螺的奇妙中,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 “还有,明天……你哥哥吴克善就要回科尔沁了,今晚是践行宴。” 她点了点头,随即马上反应了过来,扭头问:“……阿哈要回科尔沁了?” “嗯。” 皇太极郑重地点点头,接下来他要说得话,只怕是又会吓到她的。只是,若现在不说,到时候她大哭大闹地要跟吴克善回科尔沁,该如何是好?他总不能五花大绑,把她绑在这碧落阁里吧。这样得事情,他做不出来。 “所以,你可愿意继续留在东京城里,与我作伴?” 他恳切地望着她。如果是她,一定会愿意留下的…… 谁知她沉默了好久,才弱声问:“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科尔沁了?” 皇太极未有作答。 “临行之前,我听到阿布说了一些话……阿布他——是不是也将我送给了四贝勒?” “你不是科尔沁的礼物,也不是嫁来和亲的女人。是我一心倾慕你,才向宰桑贝勒要的人,我同他保证过,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只含恨,此刻得的他依然无法给她更多的承诺,也无法光明正大的迎娶她。她的名讳,在记载中乃已毙之人,又曾许配给林丹汗,在蒙古历传中一定有所记录。她身份敏感,若公之于众,恐怕牵连甚广。如此有辱蒙古汗权之事,不仅科尔沁会遭殃,只怕惹怒了察哈尔,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大金如今并非是没有实力和那林丹汗一较高下,只是还不到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虽然近年来,大金多番出兵朝鲜、蒙古,但皇太极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中原。拿不下中原大地,大金到头来还只是个胡酋藩属,他知道父汗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蒙古与朝鲜,不过是一道下酒菜,只有中原,才是剑锋所向之地。待他夺得汗位,第一件事情便是解决了那察哈尔部去,到时他再无攻明的后顾之忧,也无需再忌惮什么林丹汗了。就算蒙古的史籍,也是由胜利者来撰写的。所谓名正言顺,不过是他一蹴而就的篇章罢了,还有何人敢质疑他? 想到这里,皇太极突然单膝席地,手中举着那枚金色的婚戒,动情道:“从旅顺收兵拔营,日夜星驰地赶回来,就是想听你亲口答应……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 这未来的漫漫征途,他不能允许她不在他身旁。 海兰珠遽然对上他真挚如斯的目光,脸色终于松动了下来,露出一泯悯色。 有些事情,经过了二十年都不曾改变的话,就是命运。那如果,经过了四百年也不曾改变的话,是不是就叫做因果轮回了呢? 一念无花,一念无果。可一念却能羁绊三生。 而她的这一念,便是他。 这一刻,她真不知该如何演下去,只是发自本能地从他手中接过那只婚戒,强忍着哽咽之声。 “我留下,我答应你。” 第129章 前度刘郎(一) 夜幕下的四贝勒府,是吴克善的饯行宴。 哲哲是主,和皇太极一同坐在上席,着一身品月色的锻绣花蝶夹褂,精心梳妆了一番。 吴克善和布木布泰坐在左席,海兰珠则独自一人坐在右席。 开宴的时刻已经过了,豪格才匆匆赶来,还是一身戎服,也没来得及换。 “下回可要守时。”皇太极提醒了一句。 豪格谨慎地答:“是。”随后去往右席,在海兰珠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来。 海兰珠表明是波澜不惊,却在桌子底下,用脚踹了踹豪格。 他马上明白过来,将双袖挨在桌下,然后偷偷地将那串玉坠递到了她手中。 早上她特地嘱咐过豪格,去文馆将这串玉坠子偷来给他,没想到他动作还真是麻利。 “今日只是家宴,没有外人,都不必拘泥,来——吴克善,我先敬你一杯,这是你第一次来金国,我却有军务在身,没能尽地主之谊,实在有愧。” “唉,四贝勒言重了,如今金国正是国力昌盛、蓄势待发之时,我区区一个娘家的客人,哪里有四贝勒征伐明地来得要紧,言重了——” 吴克善不敢有推辞,一饮而尽。 紧接着豪格也识大体地站起来,“虽然我不知是该称呼表兄,还是舅舅为好,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也敬你一杯。” “大阿哥才貌不凡,日后定会成大器!” 这样你来我往几轮敬酒,海兰珠皆是充耳不满,忙着低头吃菜。满桌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她吃的有些发腻,顺手就拿起酒盏要饮。 豪格挨着她近,见状连忙夺下了她手中的酒盏,“这可是酒!”说着递给后头的奴才,“去换茶水来——” “喔……” 她搁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发呆。 等那奴才换来了茶水,豪格也没有直接递给她,撂在一旁道:“还烫。” 哲哲笑着恭维道:“大阿哥可真是细心。” 豪格笑而不语。 哲哲又捎带了一句,“你跟我这侄女年纪相仿,应是会有些话题聊的。” 皇太极突然冷言对豪格说道:“让你去校场练兵,进展如何了?” “阿玛放心,我一天都没落下过。” “那我怎么听颜扎氏说,你每日都赶在午时之前,换了戎装出府,都去做了什么?” “有时去见了范学士、有时去拜访了几位堂兄。” “看看这东京城里,有几个根正苗红的阿哥像你这样整日厮混,游手好闲的?” 皇太极摆出训斥的口吻来,坐席上的人都不敢喘大气。 海兰珠悄悄地端过茶盏来,浅啜了一口茶,入口还是滚烫的,呛得她手一抖,将那茶盏摔在了地上。 “咳、咳……” 豪格正要去安抚她,却被皇太极瞪了一眼,手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去上凉水来——” 皇太极吩咐奴才端了凉水给她,她一连吞了好几口,才缓过劲儿来。 吴克善见状,向皇太极请罪道:“我这个妹妹,多有冒失,给四贝勒添麻烦了。” 海兰珠咂嘴,“都是我不好,行了吧……” “海兰珠,阿哈明天就走了,你可净是让人不省心。” “吴克善,不要再责备她了,咱们喝酒吧!” 皇太极不放心地又朝右席望去,只见她混若无事地在朝豪格做鬼脸,二人嬉笑有佳。方才出于私心,才教训过了豪格,她那摔了茶盏得举动,分明是在维护他。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是有几分不悦。 酒足饭饱后,豪格先行告辞,哲哲因身怀六甲,皇太极便送她回去休息了。唯留布木布泰和海兰珠依依不舍地跟吴克善告别。 布木布泰哭成了个泪人,连话都说不清楚,海兰珠倒是难得的乖戾,也不哭不闹,只是在一旁轻声安慰她。 “我走了之后,你可不许还像个小孩儿一样,再哭哭啼啼。这里是金国,你的夫婿可是金国的四贝勒,哭成个怨妇,还怎么能讨得他欢心?你忘了阿布嘱咐过什么了吗?” 布木布泰一边点头,一边抽泣道:“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阿哈……” 吴克善语重心长:“你当上福晋了,再讨得那四贝勒欢心,想什么时候回科尔沁省亲,他还会不许吗?”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神色却还是极怯懦的。 吴克善压低了声音,给她出主意道:“男人,只要假以时日,都会被手到擒来的。像你姑姑,嫁过来十年了,你见她过得不好吗?只要能生下儿子,苦媳妇总会熬成婆的……” 海兰珠遥想起离开科尔沁时,阿布苦口婆心的一番叮咛。她们姑侄三人,是科尔沁押宝在皇太极身上的筹码。她们的命运,关系到了整个科尔沁的命运,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额其格一直十分看好这位四贝勒有夺嫡之势,早年才肯将女儿哲哲嫁过来。万年年间皇太极前去迎娶哲哲之时,额其格派去暗中观察的喇嘛便说他其貌惊人,乃有帝王之相,五行八字皆是极佳。后来又有这大妃私通、三贝勒杀母的一桩桩丑闻,无疑是助长了这位四贝勒在金国的威望。 “母凭子贵,尤其眼下四贝勒单有一个独苗,正是好时机。” 说到这里,吴克善不忘也提醒海兰珠道,“你……借着四贝勒对你如今宠爱有佳,要多吹吹枕边风,帮帮布木布泰,明白了?” 这些话,她在科尔沁的三个月,听了是一遍又一遍。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无名无分,没法儿登上台面,也不能给科尔沁添什么光。虽是老天赏了绝世美貌,却也命途多舛,唯一的利用价值,也就是帮这一姑一侄讨些恩宠,沾沾光罢了。 布木布泰握住海兰珠的手,“额布格,以后……咱们要相依为命了。” 海兰珠只得安慰她言:“还有哲哲姑姑在呢,怕什么?别哭!” 吴克善又絮叨了几句,多半是些“驭夫之术”,直白得有些不堪入耳,海兰珠便没有再听下去。 谁说古人不现实呢?用女人换取部落的安宁,用孩子来当作锦衣玉食的保障,能嫁入帝王家,这还算是命好的了。出生卑微些的女人,可以用牲畜、马匹来等价交换。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难得这会儿没人守着她,正好能四下溜达溜达。来东京城后,她就没出过碧落阁。此时虽是夜深,但四处仍张灯结彩,想是还在正月,家家府门前都还挂着红灯笼。 也不知从走到了哪一旗的地界了,她路过一处大户府院,里头是鼓乐齐鸣、热闹非凡,肯定在办什么喜事。陆陆续续有访客上门,携家带口,带着请帖,络绎不绝。她真想进去瞧瞧热闹,可惜外头守卫森严,看那甲胄的颜色,多半是镶红旗的驻地。她在外头原地打转,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门口的两个大块头府卫直直地盯着她,目不转睛。可惜她没那个胆量把面纱也摘下来,无论冲着他们怎么挤眉弄眼,都毫无反应。看来这世上,也有不吃美人计这一招的人呐。 她折步往回走,手里握着那串玉坠,在月光下反复打量着。这块冷乌青的石头,既不通透,也不圆润,在月光下尤其黯淡,但是如果用手将外头的光给捂住,这石头就会散发出淡淡的青蓝色来。 走着走着,却也没留神前头,她便迎头撞上一男子,手上的石头也滚落在地。 海兰珠没来得及去看那人,便连忙蹲身去捡,那人去快了她一步。她退开一步,只见眼前这人身形修长,双目似漆,倒是个面善之人。 “这是你的吗?” 她点了点头。 只见他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声,“天下应该不会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吧?” 她蒙眬不解,正担心他会将那石头给夺过去。却见他未有多言,礼貌地将那石头递还到了她的手上。 “谢谢。” 她将石头紧紧握在怀中,道过谢后便欲离开。只因她瞧见了他一身锦福,上头的绢绣和点饰,分明是个身份高贵之人,她得罪不起的那种。 他一抿嘴,莞尔道:“这块石头……曾经是我阿玛的随身之物。” 听到这句话,海兰珠再去端量眼前这人的眉眼,脚下有如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你阿玛……是谁?” “只怕你这个年纪的人,约莫是没听过他的名讳。他过世十数年了,生前的封号乃是洪巴图鲁。” 她知道,整个金国,没有第二个洪巴图鲁。 看着眼前的人,她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我只是好奇,它是怎么到了你的手中的。” 是啊……这块“转身之石”,褚英明知它有起死回生之力,却将它留给了她。得知真相后的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是……我捡到的。” 她仓惶地低下头去,强忍住波澜难平的郁结之情。 “我知道这样很唐突,只是……这是我阿玛的遗物,我想留作当个念想。” “不行——”她慌张地拒绝:“这块石头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他思量了一会儿,道:“若只是借来用几日呢?三天后说我阿玛的诞辰,我想去老城祭拜他。” “我跟你一同去!”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嗯?”他面露惑色。 “我……也想看看这石头原本的主人。”她解释道:“况且我亦不放心把它交给你,所以我同你一同前去祭拜,可?” 他点头,与她约定道:“那好,三天后,你来镶白旗的驻地找我。告诉那守军,你来找多罗安平贝勒,他们就知道了。” 第130章 前度刘郎(二) 如今这东京城里,四大贝勒按月值理政事。这月正好是皇太极轮理政事,下了早朝,准备回去碧落阁,同行的镶红旗主岳托突然提议道:“四贝勒待会儿可得空?几日前我做寿时,几位汉臣送了些手札贺礼,是些汉人的山水字画,我是一窍不通,想请四贝勒替我鉴赏一番。” 萨哈廉也在一旁,好奇道:“听说你又收了不少奇珍异宝,能不能赏光也让我瞧瞧。” “那是当然,三弟想看,随时可以来我府上。” 皇太极素来和岳托、萨哈廉兄弟亲近。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自岳托的生母早逝后,代善不得好好赡养,岳托便一直交托给皇太极的额娘抚养,二人年纪相仿,虽是叔侄辈,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我倒是闲着,那就顺路去吧。” 正巧这时候镶白旗主杜度也从大殿里出来,岳托喊住他道:“安平贝勒,有没有兴趣去我府上鉴宝去?” 杜度莞尔相拒,“前日给你祝寿的时候,该瞧的我都瞧过了,就不必再与我献宝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杜度走后,萨哈廉才推搡岳托,“大哥,你真是糊涂,今天是什么日子,安平贝勒怎么会有心思去鉴宝?” “今天是什么日子?”岳托左右也没想到,哪里触到了杜度的霉头。 萨哈廉压低了声音,“他那罪诛的阿玛……” 岳托恍然大悟,“难怪瞧他这么急,莫不是要赶在天黑前去东郊吧?” “谁知道呢……阿玛今天连早朝都没来,恐怕一早就去了阳鲁山吧。” 皇太极看着杜度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眸骤然黯了下去。 这边碧落阁里,海兰珠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算着时辰。 在她跟皇太极的求情之下,终于是取消了她的禁足令,可以出了碧落阁四下走动。唯一麻烦的是,那正白旗的府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必须得想个法子甩掉他们才好。 到了巳时,早朝到这会儿多半是散了。豪格按约定赶来,“阿玛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倒是那些府卫,姑姑那打算怎么办?” “好办。” 海兰珠笑了笑,从那早就备好了的茶壶里倒了三碗热茶,“天气这么冷,他们也辛苦了。豪格,你把这热茶端去给他们喝了,就说是主子赏的,好暖暖身子。” 豪格有些犹豫,“这茶……喝了不会有事吧?” “茶里搁了些火参和朴硝,是药,泻火解毒。这个配方,在东汉普世医书《伤寒论》里,叫做大承气汤。不仅不会坏了身子,还能清一清实热积滞,最多是多跑几趟净房罢了。” 这热茶赐了下去后,不过半刻,那三个府卫皆没了影儿。 “我争取在天黑之前拖住阿玛,你可要快去快回。”豪格挠头道,“这两天阿玛一见我,就老是挑刺儿,寻我麻烦,也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又被他训一顿,唉……” “多谢了,豪格。” 海兰珠没有再拖沓,趁着此刻没人看管,便溜出了碧落阁。好在镶白旗的驻地就在旁边,一路顺利地寻了过去。只见那多罗安平贝勒早就备好了马匹,在那“天佑门”下等着她。 “能骑马吗?” 海兰珠点头,熟练地拉起缰绳,踩住马镫,从容不迫地一跃上马。 杜度有些吃惊,这女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倒是蕴含了些非同寻常的魄力。 出东京城去往东郊阳鲁山的坟陵,行得快,半个时辰之内便能赶到。杜度是长年随征的武将,这点路程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对她而言,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 自迁都辽阳后,原来这些在赫图阿拉老城的祖茔便被奉迁于此,其中也包括褚英的陵寝。 同样是罪诛之人,但舒尔哈齐的陵寝却好歹有石栏圈出门庭,有叠九节石阶,但褚英的陵寝,却只是个不过方圆六尺大的地方,青砖苏瓦,毫无点饰,甚至……连一块纪录他名讳的石碑也没有。 海兰珠神情肃穆地走到那墓前,杜度带着祭祀之物,在坟前如数摆好。 “往年都是额娘来做这些的,今年她身体抱恙,下不了床,只得我来做了。” “贝勒爷的额娘,患得是什么病?” 杜度点了一柱香,“心病。十年来,她能独自坚持到今日,可想而知,该有多辛苦……” 海兰珠无言,也去燃了一柱香,在墓前跪下。 “阿玛,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了,多亏大贝勒提携我,才从台吉升到贝勒,如今我的封号已是安平贝勒,虽然比不上阿玛生前的风光,但好歹是没有辜负阿玛的期许。” “今日,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你生前从不离身,最中意的那串玉坠,她今天带来了……” 海兰珠将那玉坠摆在墓前,往事一下涌上心头。 三年前,她为了从察哈尔逃出来,只能炸死投湖,严冬腊月,哈尔乌苏湖水冷得彻骨蚀心,她在水里藏了一晚上,才逃过了蒙古人的追捕。死里逃生后,她打算一路朝着赫图阿拉得方向走,然而低体温症令她彻底昏死在路途上,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一个萨满巫妪给救了下来。 也是从那巫妪那儿,她才得知了关于这“转生石”的故事。 在萨满的神话中,石像水一样,是孕育宇宙第一生命的母体。这第一生命被称做石神,世界就是由这个初始宇宙神创造的。而石作为火的生源和依托,被视为宇宙之母或宇宙生命力的象征。所以,石神观念与火神话和火信仰密切相连。 相传,在天地未分之时,曾有一位叫多阔霍的女天神,她徙居在石头里,是孕育着光与热的宇宙大神。萨满神话中的天母阿布卡赫赫,被恶魔耶鲁里骗进了大雪山里,巨大的雪堆压得她冻饿难忍,于是吞下了雪山底的石头和石头里的多阔霍女神。多阔霍的热火烧得阿布卡赫赫坐卧不安,一下子撞出了大雪山。热火烧得阿布卡赫赫肢体融化,眼睛变成了日月,头发变成森林,汗水变成了溪河。石神亦是宇宙中最早出现的大神。它是世界万物发生的根源,是创造万物的宇宙神灵。 女真族里,有许多族姓都把石头作为祖先神偶,以石头代表神位,或说石头是神灵的藏身之处。石头也是萨满寄魂的借体,萨满借助石头的生力滋养灵魂,增强魂力。这便是为何,在萨满的服饰上会有装饰神石之俗,便是为了得神石护身,以此滋养魂力,借代神灵。 据记载,这多阔霍女神曾遗留在人间三块石头,红硫石,白卵石,黑陨石,所携带的分别是生命之魂、思想之魂和转生之魂。 而那块黑陨石,便是传说中转世之石。 那巫妪告诉她,很多年前,曾经有过一位建州来的贝勒,带着这转生石来寻求解答。那巫妪见到圣物,便将这神话中的记载无一遗漏地告诉了他,并叮嘱过,此乃神灵之物,虽然可赐予转生,却也会吸走所携带之人的阳寿,带来灾祸。 所以……后来褚英的遭遇,会是这样悲剧的收尾,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放手一搏。 只是,他明知道这是用来保命的转生石,为何……却在最后一刻,将它交到了她的手上?因为他知道了那个秘密,害怕她受到牵连,才留给她保命吗? 杜度见她失神了良久,不禁出声问:“你还好吗?” 海兰珠静默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一如十年前一样。千言万语,却是无言而终。 杜度觉得奇怪,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举止奇怪,却像是和阿玛曾是旧识。虽然她带着面纱,却依稀能打量出来,还是正值妙龄,阿玛去世十年了,怎么算也不可能会有什么联系。他怀着疑惑,正欲问个清楚,这前一刻还是一碧万顷,突然间便乌云密布,下起瓢泼大雨来。 东郊附近除了陵寝,就只有一处驿站得以避雨了。杜度见这雨势磅礴,便连忙拉她起来:“雨这么大,咱们还是先去附近避一避吧。” 海兰珠仍是在失神,呆滞地任他拉着,牵马朝驿站行去。 那驿站原是明朝在这辽阳卫设的关驿,如今已被俱数废弃了。他们驾马到了关驿门口,却见已有一匹白马栓在茶馆外头。 杜度瞧见了那马鞍上的标记,立即反应了过来,连连下马,进了茶馆去请安,“大贝勒——” 海兰珠跟在他后头,只见长凳上那人亦是一身素衣,听到声音,才转过头来,“侄儿来了。” 这十年来,代善也已到了不惑之年,真是容颜易老,人事易变。 海兰珠没有行礼,迳自去那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将那已湿透的面纱给摘了下来。 那一瞬间,代善也好,杜度也好,皆露出了震颤之色。 杜度已经看得呆了,倒是代善先恢复了神色,“真没想到,这美名远扬的乌尤黛,居然会出现在东京城东郊。” “你知道我是谁?” 代善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蒙古的亲家,数也数不过来,对蒙古的了解,远不止一个乌尤黛。” “很好,很好。”海兰珠冷嗤道:“你今日,可也是来祭拜这洪巴图鲁的?” “是又如何?” “你配吗?” 杜度目瞪口呆,“你——怎么口出狂言?” 代善眯起眼,睥视着她,“你想说什么?” 海兰珠看了一眼杜度,寒声道:“真是可怜这安平贝勒,妄将你视作是叔父,他若是知道,当日洪巴图鲁到底是惨死在谁的刀下的,恐怕再喊不出‘叔父’来了。” 杜度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却见代善突然抚掌大笑,“真是有意思——”随即转身对杜度说道,“安平贝勒,今日你就先行回城吧,让我会会这蒙古美人。余下的,待我回城之后,再同你解释。” 第131章 前度刘郎(三) 杜度带着疑问走后,这狭小的驿站里,只有他二人对峙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又到底是谁?” “重要吗?大贝勒不是一向最信奉中庸之道,演了这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却不敢告诉安平贝勒当年的真相吗?” “真相……对,当年告发大哥的人,是我;上奏说他图谋不轨的人,也是我。那又如何呢?这东京城,再没有洪巴图鲁了,也没有人会关心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代善咄咄逼人道:“倒是你,纠着这些旧事不放,意欲为何?是谁派你来的,又指望你做什么?你又是从哪里知晓这一切的?” 她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说来可笑,她竟是在史料里看到的。当日图谋上告褚英罪行的一行人里,分明没有代善,但是她却在四百年后的史料中,看到了关于此事的记载,虽然是寥寥数语,她却赫然看到了代善的名字。原本她还有所怀疑,毕竟所谓史料,多少带有些后世人的粉饰。然而就在刚才,听到他亲口承认后,她终于是确定了。 可怜褚英,到最后还处处在为他这个亲弟弟着想,不惜身死,换得他的康庄大道,谁人知道……那个罪魁祸首,居然也是他。现在想来,恐怕连那时,褚英决定禁闭城门时,他也早就有所谋划,打算一举就揭发了褚英的谋逆之心,若不是她那时及时提醒褚英变了旗号,只怕…… “我不是谁,也没有目的……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忏悔。” 代善又是仰天一笑。 “十年,我风雨无阻地来这里烧香祭拜,而你是谁,又在哪里?大哥的遗子们,诸如安平贝勒,能有今天,又是沾了谁的光?就连对自己的孩子,我也没有这么照顾过。所谓忏悔,是要跪在他坟头,嚎啕请罪吗?”代善步步紧逼过来,掐住她的下巴,怒不可遏道:“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海兰珠颤抖着声音道:“他生前,虽是在人前刚毅固执、狂妄自负。但其实他心里最记挂的却是血脉亲人,那个跟他一同出生入死的亲弟弟。当年,只要你说,你想坐那个太子之位,他一定会拱手给你的……” “是你……” 代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呵……难怪老八这样忙不迭地又娶了个科尔沁的福晋回来,原来是你。” “是啊。多亏了褚英,我才能苟活着……” 他松开她,重新在长凳长坐下,“既然回来了,纠着往事,不肯放下,又是为何?” 她紧紧握着拳,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替他不值!事到如今,我终于是看清了,所谓言轻行浊,人面兽心,说得不过就是大贝勒了。” 从前她以为,这赫图阿拉城里,还有真正的兄弟手足之情。但看那□□哈赤和舒尔哈齐,褚英和代善,同样是一同打天下,出生入死的血脉至亲,又如何呢?到头来,都逃不过手足相残的命运。权利……真是个泯灭了人性的恶果。 “人面兽心?那你说说,这现世之下,到底有哪个是圣贤之人呢?汗王是圣人?却也手刃的兄弟骨肉;二贝勒是圣人?他却怀逆臣之心;三贝勒是圣人?可他亲手弑母……也对,你是个汉人。在你心里,只有老八是个正人君子,就算他做了再多龌龊之事,你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可你以为老八比我高尚得到哪里去吗?是,他在朝堂上,在父汗、汉臣面前,的确是个正人君子,满口所谓崇尚汉学,善养汉民,可你却又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吗?你又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憎恨?” 代善瞳孔收紧,冷笑了一声,“你没见过,我却见过。” “天命七年,收了广宁之后,我和老八去了义州。他一个人,杀了拒绝降顺的三千汉兵。怎样?你还敢继续听下去吗?” 海兰珠一言不发,听着代善一句句说着,却是从未见过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说到最后,竟是声嘶力竭,目露衰色。这样的代善,竟是令她于心不忍再追诘下去。 彼此都沉寂了许久后,她才冷静下来。 “大贝勒大可不必这么歇斯底里。我没有目的,也没有仇恨,亦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垂目,哀叹一声,“无须担心,今日从大贝勒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至此往后,这些前尘往事,我也会放下,不再去提,也不再纠葛。望大贝勒今后不要来寻我麻烦,我亦不会。” “大哥生前,曾经同我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其实人生在世,又何罪之有呢?有罪的,大约是老天吧。他选错了姻缘谱,只有撒了个弥天大谎,来掩盖这一切。我们不过是这个错误的衍生物罢了,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活着,殚精竭虑,也得不到所念所求,爱不到吾爱之人,有何意义?’” 代善呢喃道:“如今你是如愿以偿,嫁给老八了,的确可以全身而退,没必要再牵扯进来……有时候,我的确是羡慕他。至少他能得一心人相守,而这凡间俗世,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偿所愿。” “大贝勒忘了吗,乌尤黛已经死了。又何来得偿所愿之说呢?” 代善微滞了一会儿,才恍然,“原来……那位科尔沁的新福晋不是你。”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个福气。” 话已至此,她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恨了。她深深地又看了一眼面容沧桑的代善,是时候……该放下了。 她无言地走出了茶馆。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万丈霞光从云间洒落下来,潮湿的空气里散布着春雨后泥土的芬芳。 她想着,褚英,这一切……你都看见了吗?十年呐,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代善旋即也负手出来,忘了一眼远处蜿蜒的阳鲁山,心中的郁闷终于是缓解了几分。 她解开缰绳,时间不多了,她理应尽快赶回去才是。代善站在她身后,悠悠地说道:“我不会去打搅你的生活。但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安平贝勒,就算是为了他好。” 她跃上马背,点了点头,“希望大贝勒,是真的为安平贝勒着想,才说的这番话。” 代善不置可否,目光凝聚在远处,叹息道:“恕我直言,你……本不该回来的。” “比起汗位,老八他恐怕更在意的是你。你回来了,恐怕他也无心夺嫡了,这一点,不用我说想必你也清楚。” 她僵直了背,沉寂了许久。 “这只是一句忠告。” 代善望着她,“我与皇太极,亦敌亦友,不过是棋逢对手。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最后也只会是我与他二人之间的博弈。” “不会的,他志在四方,绝不会因为——” 这后半句话,她却没能说出口。 失神良久后,她才握起缰绳,长吁一声。 “……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毫不留恋的离开。” **** 回到碧落阁,已经过了申时。她一进殿,未见皇太极的身影,松了一口气。那几个府卫乌青着脸,急得团团转,一见到她,连连质问道:“格格整得属下好惨呐,那赐得是什么茶,怎么会这样闹肚子!” “是大补之茶,不信去寻额么其来一问究竟便知。” 海兰珠冷静地说道:“今天我出了碧落阁的事情,你们若是敢告诉四贝勒,你们几个看管不力也有责任,到时候跟着受了罚,可别怪我。” “这——” “待会儿我再煮一壶茶,喝完了你们就不会再泻腹了。” 那府卫捂着肚子,寻思了一会儿,却也理亏,只好答:“是……” 海兰珠进去内殿,连忙换下了身上半湿的素衣,藏在床下。心想着不时他或许就回来了,于是便佯装卧在床榻上看书,一直等了许久,等得她都有几分困乏,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都黑了,也不见皇太极来,唯有丫鬟端来了些吃食,伺候她用晚膳。 一时间她有些食髓知味,按理说,这个时辰了,他也该回碧落阁了,到东京城得这些日子,除了他带兵去旅顺的那几日外,每晚都是留宿在这儿的,今日的确有些异常。难不成……豪格生生把他给灌得酩酊大醉了?按豪格的酒量,应该不至于才是。 一直到入夜,整个碧落阁还是清冷异常。入睡前,她仍在忐忑地想着。并非因为她不信他对她的用心,而是担忧他察觉到了什么。 接下来一连几日,范文程照旧来探望她,却再没有皇太极的半点音讯。 她心不在焉,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四贝勒近来很忙吗?” “自然是忙的,这月是他轮值政事,又要准备迁都的事宜,约莫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她若有所思,豪格帮她从范文程那里偷来了陨石,他却未露焦急之色,恐怕是猜到了。所以就连豪格也销声匿迹,不再前来碧落阁。也对,以他二人的聪颖,又串通一气,她的这些雕虫小技,哪里逃得过他们的法眼?只怕连她有意为之,偷溜去了东郊的事情,他也熟稔于心了吧……才会连连失踪数日来冷落她。 她打定主意,决定去哲哲那里寻求解决之法。 哲哲精神状态极佳,难得瞧见海兰珠上门来探望,很是热切。 “姑姑,我一个人待在碧落阁,贝勒爷最近也不来看我,真是好生无趣……” 哲哲瞥见了她手上带着的那枚戒指,心下已是了然,陪在贝勒爷身边这些年,有些事情,她多少还是通透的。 “你跟大阿哥走得这样近,爷都看在眼里,虽说大阿哥是爷的嫡子,但如今也到了束发之年,不再是个孩子家了。你们志趣相投是可以,但还是要注意分寸……”哲哲抿了一口羊奶茶,“最近爷也在给大阿哥挑一门亲事,想让他早日成家,大阿哥正闹不快活呢,不吃不喝的,这父子俩为这茬儿闹得不可开交。” 海兰珠万万是没想到,皇太极居然这么早就打算让豪格娶妻……豪格这孩子,玩心未泯,哪有半分想娶妻的心思?可若是皇太极坚持,只怕他再怎么闹,最后还是父命难违吧。难不成真是她好心办了坏事?一时间心里有些愧疚难言。 哲哲又说道:“爷对你上心,是你的福气……眼下虽然还没名分,可扫平那察哈尔部,不是指日可待的吗?熬过了这几年,要什么名分,爷不会给你?” 海兰珠怅惋万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爷不来瞧我,我总不能冒失地去找他吧?” “爷现在兴许只是在置气呢。你且等上几日,等爷挂不住面子了,自然会去看你的。” 哲哲苦心劝道,“再怎么说,爷也是男人,这男人,总归是有占有欲的,欲壑难填,更何况,是贝勒爷这样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人呢?” 第132章 前度刘郎(四) 又过了些日子,赶上了满月,距离迁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海兰珠独自一人坐在这碧落阁的楼台上,吹着夜风,思绪飘远。 她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东京城的瓦砾上,不远处的怀远门下,灯火通明,不少旗人已经先行迁去了沈阳,带着家当连夜赶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她悠悠地念着张九龄的这首《望月怀远》,想起她曾问过他,此处为何名作“怀远”,他却只答,望月怀远,心系远方…… 原来他不曾说的,是那“望月怀远”四个字后头的深意。 所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大概就是说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起了风,她有些凉意,便从楼阁上下来,回到空无一人的内殿,坐在案前,落笔写下这首《望月怀远》,写到最后那句‘还寝梦佳期’,竟是胸闷难愈,将那笔墨摔在地上,也未收归起来。 第二日醒来后,却见她昨日落笔写诗的那张宣纸不见了踪影,地上的墨迹也被清理了干净。 她心神不宁地喝过早茶后,万万没想到,豪格居然前来拜访。 自那回她私自去了东郊之后,豪格就不曾来过,多半是被皇太极下了禁足令,这碧落阁,简直成了画地为牢的地方,也没有别的访客,独留她一个人气郁在此。 豪格给她带了很多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来,多半是些不知从哪寻来的贡品。 “姑姑,昨晚上那蒙古福晋生了个女儿。待会儿咱们一同去请安吧。” “是吗……”海兰珠有几分恍神。 “阿玛最近有些怪怪的,突然就不让我来碧落阁了,还给我找了个福晋,是姑姑莽古济的大女儿。她早年嫁给了孟格布禄的儿子哈达贝勒吴尔古代,辈分上算起来,她的女儿算是我的表姐,还有几分血亲呢……” 莽古济……若她没有记错,应该是已逝的大福晋富察氏的女儿,三贝勒莽古尔泰的同母胞妹。和豪格算得上是直系三代以内的近亲了。 “这哈达贝勒,听说得了重病,急着要把女儿给嫁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我和岳托头上了……”豪格有几分怨言,“阿玛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就把这亲事定下来,是不是太武断了?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娶什么福晋,更别说还是自个儿的表姐了!” “豪格,这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阿玛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娶了你额娘,才有的你呀……你是是嫡长子,早些娶妻,延续香火,也很重要……” 海兰珠这边在劝他,却又出于私心道:“其实娶了多少妻妾,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姑姑希望你此生能觅得一位真心相爱的人。这样……才不妄活一世。” 豪格是半知半解,“所谓真心相爱,是像姑姑和阿玛那样吗?” 海兰珠含笑,“等你遇到那个人……就会知道了。这世间很多事情,功名、钱财、爵位……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这些东西,既带不走,也留不下。生命的最后关头,能够铭记在心的,也只有你爱着的人罢了。” 她自觉这些话,有些太过深奥了,摆手道:“这些话你现在听不明白,也不打紧,日后你就明白了……走吧,咱们这就给四福晋请安去。” 二人来到四贝勒府外,意料之中,府门口排满了络绎不绝前来送贺礼之人。 哲哲的居所里头,奶妈、丫鬟、额么其都在,听说里头正在做什么“洗礼”仪式,是蒙古那边的规矩。 只见哲哲面容略带憔悴,倚靠在暖炕上,却是瞧不出半年喜悦之色来。 奶妈将那刚出生的女娃抱在怀里,哼着小曲儿哄着,皇太极则立在茶案前,提笔在写些什么。 “给阿玛、福晋请安。” 豪格请过安后,海兰珠也跟着进了屋,一眼就瞧见了他的背影,却也没有多言,只是径自去那床榻前探望哲哲。 “姑姑,你好些了吗?” 哲哲扯出一丝笑容来,“嗯,都好。” 见她笑得这般牵强,海兰珠心领神会。这些年她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孩子,却还是个女儿,难免会有些黯然神伤。 皇太极撂下笔,晾了晾那宣纸上的墨,才拿过来给哲哲瞧,“就叫马喀塔,这名字可好?” 哲哲点头道:“爷赐的名字,当然好了。” “嗯。”皇太极点了点头,目光故意没有掠过她,将那宣纸递给豪格,“你待会儿跑一趟文馆,把这个交给硕色巴克什,方便撰录。” “是。” 豪格讲宣纸收好,又去逗了逗奶娘怀里的孩子。 海兰珠握着哲哲的手,关切道:“姑姑一直在出虚汗,莫不是累了?” “兴许是吧……” “生娃娃,该是很疼吧……”海兰珠独自说道。 “哪里的话,这疼也是开心的……” 奶妈抱着熟睡的孩子,到哲哲跟前来,“四福晋,你看,这娃娃可真听话,吃了奶后,不哭也不闹。” 哲哲将孩子拢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马喀塔,可真乖……”又用有些赢弱无力的声音说道,“贝勒爷,今日实在是乏了,还是等休息好了,爷再来看我吧……” 皇太极点头道:“也好,你可好生休养着。”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海兰珠,你也回吧……姑姑乏了,想睡一会儿……” 海兰珠一听,立马知晓,这是哲哲在帮她寻机会去和他和解呢,会意道:“姑姑一定要好好休息,我隔日再来看你!” 出了哲哲的寝屋,豪格直接往文馆去了,见皇太极已经先她一步走出了府院,她唯有踉跄地追上去。 这次再不把话说清楚,真不知道他还会置气到什么时候。她可不想到了沈阳,也要一个人像个怨妇一样呆着。再说,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拿来浪费。 她好容易追上他的步子,却也不敢打搅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 这天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来。她便来了兴趣,一步步地踩着他的影子走着。 路上却巧遇了岳托贝勒,也是前来送贺礼的。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但两人关系并不是太好,早前好闹出过分家的事情来。今日一见,他面貌生得与代善倒不太像,相比之下,是要更英气些的。一看就是个身手矫健,却也善言知礼的人。 “四贝勒,小侄特地来此跟你道喜。儿女双全,恭喜恭喜——” 皇太极接过贺礼,莞尔道:“哪里,倒是你同那哈达公主之女的亲事,到时可记得请我喝杯喜酒。” “那是一定的。” 岳托正好看到了她,不免问道:“这位是……” 皇太极淡定极了,含笑着说道:“府上家眷。” “失礼、失礼——见过福晋。” 海兰珠尴尬地立在那儿,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岳托没有太多留心,继续与皇太极聊道:“上次多亏四贝勒帮我鉴宝,那幅沈周的画作,如今我可好好地装裱了起来,挂在厅堂里。若非四贝勒慧眼识珠,我还真不晓得这是大家之作。” “那画确实是幅好画,得好好珍藏才是。” “后来佟额驸也瞧见了,缠着想要去。我看这是件宝物,哪里舍得给他。” “……” 见他俩聊得正起劲,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倒是皇太极解了围,只道:“我还有些军务,这下就得走了。”才与岳托作别。 她愣愣地又继续跟着他,没走两步,他突然伫足,轻叹了一声,才转身来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海兰珠怯懦地问:“你……要去哪儿?” “重要吗?” “嗯……我以为你要回碧落阁,才跟着你的。” 皇太极俯首注视着她,“你想我去碧落阁?” “想!” 他绷着脸,漠然道:“哦?我还以为你巴不得瞧不见我,巴不得我不要管你,好一个人自由快活……”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明知道他是在生气,却也无法辩解,好让他消气了去,只能晾在那儿干瞪眼。 “你不说,我可走了。” 她见状,连忙拉住他,不许他走。他力气自然是比她大,只是不想弄伤她,只好与她僵持着。 这都多少天了,哪里有这样记仇的人,生起气来,简直和十五六岁时一模一样。 没办法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是亘古不变的女人解决问题的方法。老祖宗的智慧,要好好学习发扬才是。于是她铁了心,咬了咬舌头,“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这又是作甚——” 皇太极一下有些张皇失措,他哪里遇到过这个情况,纵使知道她多半是在作态,却也无奈至极。从前他们冷战置气,就算是吵起来,只要把话说开,也就和好没事了。只是没想到,这次她宁愿哭天抹地,也不愿给他一个解释。 “好了……这可是大街上,像什么样子?你再哭下去,别人该说我虐待妻眷了……” 他心中一软,有些挫败地说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我们回碧落阁去就是了。” 她一听,当即就破涕为笑,“那我们走吧!” 那天岳托请他去府上鉴宝,他起初只是怀疑,后来瞧见豪格也在岳托的府上,当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不久前,范文程告诉他那串玉坠子不见了的时候,他就有过怀疑。是不是她其实早就记起来了,只不过不想让他们知道……不然她不会跟豪格这样亲近,更不会为了去祭拜褚英,而大费周章地来蒙他。然而转念一想,他却又想不出她刻意要隐瞒的缘由。 虽然他白天不去见她,但入了夜,批完公文后,他都会去碧落阁瞧一眼她的睡颜,才肯安心离去。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样生气。她跟豪格,本是舐犊情深,他虽然吃味,也不见得置气。但当猜到她多半是瞒着他去了东郊,之后又发现了她藏在床下的素衣,才五雷轰顶般动了怒。 别人,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过去,只有褚英不行。她对褚英的用情之深,已然是逾越到了男女之情。三番五次,都是为了褚英的事情,他们才会这样分分合合。他无法想象,为何十年过去了,她还执念着不肯忘。他无法忍受她心里还记挂着别人,记挂了那么多年,只因为当年在羊鼻子山行猎,他去晚了一步,才阴差阳错地让她进了大贝勒府,牵扯进这些恩怨里头来。 所以时至今日,他都不曾、也不敢问她,是否真的喜欢过大哥。他从没有对一件事情,这样没有信心过,没信心到宁愿不去知道那个答案。 想到这里,他竟是有些自艾了起来。但看着她一路冲他眉开眼笑的,多少气也化作了虚无。 谁让他就是喜欢她,在这世上,只喜欢她一人罢了。 回到碧落阁后,她殷勤地给他又是揉肩,又是泡茶的,却装聋作哑地只字不提东郊的事情。 “明知道你在撒谎,却又不能拆穿,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皇太极拧着眉头,终于还是松口道:“罢了!你那天去了哪儿,我不会问。但是从今往后,再不许想着法子来骗我。” 她喜形于色,笑嘻嘻地过去抱抱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撒娇,“好了嘛,不生气了……” “还有豪格,他现在十六岁了,不是个孩子了,哪还能像以前那样……” 他的话说到这,却是隐忍住了。所谓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免得伤了她的心。 “你若是想出城去,想做什么都好,与我说就是了,我还会不答应吗?我让那些士卒跟着你,是怕你懵懂莽撞,再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嘛……”她轻声细语地说着,也不争执什么,只是乖乖坐在他怀里。 皇太极温热的气息呼在她的额顶,语气确不见得全消了气,“我不来这儿,你也不来找我,看来是一点儿也不记挂我。” “若是不想你,我好好的写那首诗作甚……”她好整以暇地说道,“倒是你,偷偷摸摸地来瞧我,还偷走了我的字……” “每晚不趁着你入睡了,来看你一眼,你以为我回去府上能睡得着吗?” 她嗔道:“昨夜姑姑分娩,你不应该陪在她身边吗,也有心思来这儿?” “我要说几遍,你才会明白?” 他叹气,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在我心里,你才是最要紧的。” 她痴痴地凝望着他的双眼,心里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若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又有什么好置气的?明明想见你想得都要发疯了,却又碍着面子,不敢光明正大地来,做这样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第133章 迁都沈阳(一) 天命十年三月二十二日,□□哈赤迁都沈阳,改名盛京。 沈阳的盛京城还在兴建,所以如今这一众贝勒,乃至汗王,都唯有住在沈阳原先大户人家的宅院中。 迁都后不久,四贝勒府上终于开始张罗操办喜事。这一次的喜事,因为是自迁都以来办的头一桩婚宴,所以就连□□哈赤也亲自道场祝贺词。 这布木布泰的婚宴,海兰珠本该去祝贺的,可是碍于宾客太多,人多眼杂,她在金国到底还是有许多故人的,加上皇太极也不愿她去抛头露面,所以她便只能独自呆在屋中,听着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这样复杂的心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体味了。如今的金国,正是在壮大的时候,从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到如今雄踞大半辽地,足以震赫大明的金国。这地盘大了,自然需要人去管理。从辽阳到沈阳,越来越多的汉人投靠入旗,然而复州之乱,令得□□哈赤深刻体会到,即便是再如何赡养汉臣,到头来还是祸患无穷,唯有延续爱新觉罗一脉的香火,才是重中之重。 而决定了金国未来二十年兴衰存亡的那个人,又正好是皇太极。妻妾成群,就算不是他本意,也是必须为之的。身在帝王之家,子嗣更是关乎国本。 其实历经了这么多磨难之后,重回建州,重新见到皇太极,她的很多想法都变了。 以前她是多么想独占他,可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他命中注定是个帝王,是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自古以来,这样旷世的英雄,有几个能做到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的?倒不如像哲哲那样,看得开些,专心做他身后的女人,操持家务,为他排忧解难,才能算是天作之合吧。至于孩子……她虽曾因痛失而苦闷抑郁,但如今想来,好在那个孩子没能生下来。生下来,注定会是命途多舛。若是女儿,怕是逃不掉政治联姻的命运,若是男孩儿……做不成皇帝,命好些还能做个闲散亲王,若是命不好,只怕难逃惨淡后生。几千年的封建王朝,这已成了必然。 夜深之后,听着外头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海兰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等的烦闷,令她突然怀念起现代来,眼下若是能有一支烟、一杯酒,当解千愁了吧? 反正左右就是睡不着,她只好披上轻裘下地,在屋里打转,她也知道,倒并非是因为外头吵闹才惹得她心神不宁的,只是……约莫仍抱着一丝期待吧。 屋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她满心喜悦,想着许是他来了,忙不迭地去开门。 却没想到,来人是杜度。 她立马变了脸色,唯恐来者不善,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并非刻意打听,也不是来质问你的,只是……想物归原主罢了。” 杜度眉头紧锁着,将上次去东郊祭拜时,她遗留在坟前的陨石递给她。 “阿玛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不知道,这些话,他可曾与你言明过。” 海兰珠双手死死地抓着门沿,耳畔是嗡嗡作响。 “前三十年,他不曾知道所谓爱是何物,直到他出围行猎时,从狼口救下了一个汉人。然后他才知道,原来爱是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哀怨地问。 “正如你为何要去见大贝勒一样。” 杜度用平静地说道:“我遇见你的那晚,正巧是岳托贝勒的寿辰,你会去那儿,恐怕也是为了去质问大贝勒。其实你所知晓的那些……早在十年前,我便知道了。”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 杜度笑得悲悯,“只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介罪诛逆臣之子。难道要像二贝勒那样,心怀怨念地活着,图谋报仇吗?我没那么蠢。无论他日,这四大贝勒之中,谁会坐上汗位,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效忠,即便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我阿玛的鲜血。” 海兰珠望着他,这个褚英的长子,原本不尽风光之人,如今却也蜕变得这般沉稳,将那些锐气赫棱角都好好地给藏了起来。褚英死后,只怕他是敢怒不敢言,还得过着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日子,才磨砺得这样圆滑内敛了吧。 “我不怪大贝勒,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而这最好的惩罚,就是愧疚。” 杜度朝她微一作揖,告辞道:“谢谢你,至少还记得他。” 海兰珠望着手中的玉坠,迟疑片刻,才喊住他道:“贝勒爷,这玉坠……还请你暂且替我保管着,过段时日我会再去找你拿回来的。你就暂且先拿着,睹物思人也好。但是有一点,千万不要让旁人看见这玉坠,任是谁都好……至于理由,我现在不方便透露。” 海兰珠匆匆地将那玉坠塞进他怀中,杜度有些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追问,却见四贝勒身影翩翩地走来。 皇太极张口便问:“杜度贝勒不去喝酒,怎么会来这儿?” 杜度瞧了一眼她有些慌乱的神色,立即有所领会,答曰:“回四贝勒,是来归还她当日遗落的物件。既然物归原主,小侄也告辞了。” 海兰珠低头道:“贝勒爷慢走。” 皇太极带着疑虑进了屋,表情很是不好。他好不容易陪完宾客,分秒不沓地就往她这儿来了,却撞见这样一幕,即便是他有心体恤,也有些气上心头。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情? 海兰珠立刻从头上摘下一枚簪子来,“是我掉了这个,杜度贝勒好心才给我送回来了!我上次经过镶红旗,见里头在办喜事,就去凑了会儿热闹……然后,就与他聊了几句。” “好了……” 他打断她道:“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你……又生气了?” “这回不是生气,只是伤心罢了。” 他坐下来,倒了一杯茶,背对着她说道:“你有双脚,有双眼,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窥探不了。” 这还不是生气是什么? 不管好歹,她去到他跟前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笑意盎然地说道:“你来了,我真开心!” 他吃了不少酒,已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也没心思去纠缠质问她,只道:“不来这儿,我还能去哪?” “你还可以去陪我妹妹呀,今晚可是……” “嘘——” 他突然俯身过来吻上她的嘴,“不许说了。” 她知趣地闭口不言,安安静静地坐着陪他喝茶。 知道今日他会喝酒,所以她特地把茶水换成了葛根,既能解酒,还有护肝的功效。 他每回一喝酒,脸就会发红,这幅模样,她也许久未见过了,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家宴上初见他的时候。那时他也吃了酒,虽然才十五岁,也和现在一样,一言不和就偷吻! “四贝勒,你喜欢我妹妹吗?” “她还是个孩子。” “可她现在也是你的福晋了……” 他又朝她嘴上啄了一下,“还说!” “唔……” 他气恼,“该说的不说,我不想听的话,你倒是有一大堆。” “我不说了、不说了就是了……” “怕你不长记性,还是举一反三得好。” 说着他又是一记吻落下来,这一连三个吻,真是堵得她喘不过气儿来。 亲着亲着,他干脆打横把她抱起来,朝卧床走去。 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他满脑子想得都是,管那些恼人的事情作甚?耿耿于怀,端着架子,倒不如抱着她来得快活。就算她心里还有大哥,也罢,他不在乎,也不想再去在乎了。 这一晚,海兰珠枕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也是她醒得早,睁眼瞧见外面的日头,约莫是过了早朝的时辰了,她连忙推了推他,“醒醒,该去早朝了。” 皇太极翻了身,将她牢牢搂住,“今日不用去……” “为什么?” “要去一趟耀州,下午就走。” “喔……要去多久?” 他这才睁了睁眼皮,讪笑着说:“舍不得我去?” “你去旅顺的时候,我一个人就无聊得紧……”她苦闷道。 皇太极摸了摸她的脸颊,凑上去一吻,柔声道:“其实从旅顺回来,我就在想,这几年四处征战,真的是累了。若是能闲散在家,也不要什么爵位,有个宅院和一亩三分地,我们二人过自己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听这话,立马害怕了起来,心里浮想起代善的忠告来。 “哪里好了?反正我不喜欢——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好。”她发起嗲来,“再说,你这么厉害,不做汗王,才真是可惜了!” 皇太极好整以暇地揶揄她道:“哦?我怎么就厉害了?” “我是不知道……”她窘迫道,“在科尔沁的时候,额布格经常夸赞你,说你懂权谋之术,还有帝王之相云云的。” 皇太极将双手枕在脑后,“做汗王,又有什么意思?现在看来,是无趣的很,还不如跟你朝夕相处、谈天说地来得有劲。” 她望着他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你想我做汗王吗?” “当然想!你做了汗王,科尔沁就再不用忍受察哈尔部的掠夺的。” “不是为了这些……”他揉揉她的发丝,正色道:“我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海兰珠思绪万千,她想,也不想。想他做汗王,因为知道这是他的抱负,也知道这事间没人比他更合适。没有他,便不会有大清,所有的近代史只怕都要改写了。不想他做汗王,却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私心……只是她这份私心,哪里来得有江山社稷和金国的未来重要? 她思忖了许久,才沉吟道:“那是你的位置,除了你,谁人也坐不了。” 第134章 迁都沈阳(二) 四月。魏忠贤专权,以杨涟等人收受熊廷弼贿赂,将汪文言下镇抚司诏狱,阉党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对汪文言严刑拷打,施以“械、镣、棍、拶、夹棍”,迫令引杨涟等。许显纯图谋以贪污罪冤杀杨涟,严刑拷打汪文言欲得假供词。杨涟虽受酷刑,宁死不屈。月末,汪文言死于狱中。 五月,给事中杨所修上书请求将“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案编修成书,朱由校同意此事。不久,阉党追论万历时期辛亥年、丁巳年、癸亥年的三次京察,导致尚书李三才、顾宪成等被罢官。明熹宗朱由校下诏,烧毁全国书院,东林党遭到重击。阉党魏忠贤专权,横极一时,趁热打铁,接连迫害东林党羽,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大臣相继被捕入狱,尚书*星等被夺官罢职。这个前后兴起了三十余年,影响着天下言论,力图革新、剔除腐朽、开放言路、针砭时弊,却也党同伐异、深陷党争乱局的“清流”东林党,也大厦将倾。 自天启二年,熊廷弼入狱后,魏忠贤因他与东林六君子私交甚密,便有所忌恨。除了诬告熊廷弼行贿杨涟,以求保命外,还说熊廷弼的儿子曾多次出入牢狱,图谋叵测。恰好时任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冯铨,其父也曾遭到过东林党的迫害,对熊廷弼怀恨在心,他便以熊廷弼之名,伪作《绣象辽东传》刊行于世,并于皇帝听讲史书之处呈上,对熊廷弼栽赃诬陷,以泄私恨。明熹宗朱由校因此大怒。 八月二十六日,熊廷弼被斩西市,含冤而终,并传首九边。 这杀了头,却还不足以。御史梁梦环谓熊廷弼侵盗了军资十七万,御史刘徽又谓熊廷弼有家资百万,宜籍以佐军。魏忠贤便矫诏命令严加追赃,熊廷弼家全部资财不够,连亲戚、本家都被查抄。其家人皆不得善终。其人叹曰: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时局;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珰。可谓是明末政治斗争的典型悲剧了。 熊廷弼的死讯,令她遥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把大火。熊廷弼前后经略辽东十五年,却是因为党争,而一击致命。那把火,又何尝不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场表演呢? 其实广宁一战,最后他从山海关派来支援的五千精锐,加上后续的两万援兵,完全可以留在广宁城跟金兵殊死搏斗一番。然而他却选择的弃城焚粮,宁愿看王化贞的笑话。后来他二人双双入狱论死,王化贞聪明地转投了阉党,得魏忠贤得力护,好歹是保住了一命。 当晚,皇太极匆匆地从耀州赶回了盛京。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真是把海兰珠给吓得不轻。这几个月来,他都在外头巡防军务,从锦州倒义州,义州到复州,再回到耀州,她原以为他若是要回盛京,一定会先遣消息来。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没头没脑地,书信里也只字未提,就回来了。 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他却是春风满面,“吓到你了?” 海兰珠连忙过去帮他卸下身上的甲胄,一看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 “怎么也不提前支会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给你接风洗尘呐。” “用不着那些琐碎的事情,”他等不及地就抱住她,“让我好好瞧瞧你,就心满意足了。” 她推搡他,“一脸的灰,还不快去洗洗?” “不是你说要替我接风洗尘,那便你来给我洗吧。” “我可不是丫鬟……你要丫鬟,我去替你喊就是了。” 他突然神情严肃地阻拦道:“不必了——我回来的消息,切勿传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就是我玩心大发,弄了个恶作剧罢了……” 他走到盥洗盤前,拧了一块湿布,一边擦脸,一边说道:“这几日我都会待在这儿,咱们两人,就过那寻常百姓的日子,如何?” “一个大活人在我屋里,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放心。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床上躺着,躺到个天荒地老。” 她有些担忧道:“你不告诉我,我就算好好陪着你,也会心神不宁的……” 皇太极倒是没想瞒她,却避重就轻道:“我在锦州附近巡防的这段时间,那辽东总兵马世龙是心心念念想要取了我的人头。我看他这般急功近利,干脆就送他个能立功的‘大礼’!” “什么‘大礼’?” 他促狭一笑,“过几日你自然就知道了。” 不过几日,果然就有消息传来,说是明军突袭了耀州柳河。消息里说,有一生员刘伯镪自金国归明,声言驻防锦州的四王子兵不满三百,可遣师往取。总兵马世龙信之,遂调前锋营副总兵鲁之甲、参将李承先领兵渡河。然所调水兵游击金冠等大船不至,渡河仅以小渔船,往返不能多载,喧闹四昼夜,金兵发觉后,伏兵掩击,明军败北,死者四百余人,二员大将战死。 四王子……说得不就是皇太极吗?原来,这就是他送给马世龙的“大礼”。 海兰珠看着正倚在暖炕上,惬意快活地读着兵书的皇太极。恐怕那马世龙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这反间计吧。 柳河一役的消息一出,果然范文程是第一个找到她这儿来的人。 皇太极倒是恭候多时了,畅快地说道:“你说,那孙承宗万不可小觑。眼下袁可立走了,马世龙吃了败仗,这威风凛凛的辽东督师没了左膀右臂,还能多难对付?” “四贝勒此计之精绝,别说是孙承宗了,这普天之下,恐怕也无人能及。” “这倒也不算是什么计谋,只不过……是抓住了那明人的命脉罢了。” 海兰珠静默地听着,也不插话,细心地给他二人备了茶点。 “几十年来,驻守辽东的将臣不过两种,一种是官场之人,贪生怕死;另一种是像熊廷弼和孙承宗那样,有些智谋,妄图革新的忠义之士。对付第一种人,威逼利诱,贿赂即好。对付第二种,就要慢慢借党争之手,瓦解他们的势力,再抓住他们急功近利,想要建功标榜的心理,略施小计设个陷阱,他们就会不请自来。” 皇太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范学士可以拭目以待,任那孙承宗有多大本事,躲得过柳河之失的追责,阉党也不会放过他的。他离开辽东,是迟早的事情。” 范文程一面是叹服皇太极的手段之高明,一面又是心中哀叹。走了一个东林党,又来一个更是明之祸患的阉党,大明社稷,怎能不岌岌可危?再加之这个比大明还了解大明的皇太极,难怪后世汉人有云,□□哈赤善征战,但也只是骁勇,真正是可怕的人,却是皇太极。他的攻心计,简直是华夏汉室的灭顶之灾。 “孙承宗得势的时候,魏忠贤也曾想要攀附他,可是却遭到了拒绝。孙承宗一向反对宦官干政,曾借回京给明帝贺寿为机,想要弹劾魏忠贤,被阉党的人层层拦在了通州。现在明廷中,只有阉党和非阉党之分。东林党人一应落马,这辽东督师……确实也坐不长久了。”范文程说道,“若是孙承宗下台了,四贝勒也算是为汗王除掉了心头之害,功不可没。届时我一定会像汗王言明,替四贝勒请功。” “唉,请功就不必了,”皇太极摇头,“柳河之役,是我擅作主张而为之的,如今事成倒还好,若是弄巧成拙,丢了耀州,只怕少不了一番责罚。这是一步险棋,前年汗王就曾因我如此行事而责罚过我一次了,训斥我傲慢自负、擅作主张。所以这次的事情,权当是明人自己闹出来的一出笑话吧,汗王问起,还是不要提及我为好。” 不出所料,九月,因柳河之失,魏忠贤党羽趁机弹劾马世龙和孙承宗。在言官交章劾奏,严旨切责之下,孙承宗请求罢官。十月,明熹宗朱由校同意孙承宗辞官,并给孙承宗加特进光禄大夫,儿子世袭中书舍人,又赏赐蟒服、银币等,并派人保护孙承宗回家。而让兵部尚书高第为辽东经略,并不再设立巡抚一职。高第此人乃是魏忠贤的党羽,软弱无能、胆小如鼠,一上任便下令撤除原先孙承宗设立在锦州、右屯等地的防御器械,并将守军全数赶进山海关内,并打算进一步放弃关外的宁远、前屯两处要垒。时任宁远守将袁崇焕誓死反对,称其职乃宁远道,誓守宁远,与城并在。高第无法,只有留下了一小部分守军,尽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等地的明军和守城器具,退入关内。此撤退令一下,军民大乱,撤退途中,百姓争先恐后,致死踩踏频频,饱受流亡之苦,就连囤积在各处的十万石军饷也丢弃了。 十二月,朱由校下令拆毁东林书院,东林党至此覆灭。当年东林君子顾宪成撰写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可谓是激励了无数后世国人,却甚少人知道,这东林一党最后的陌路穷途。明末的思想进步浪潮,亦止步于此。 天启六年,一月。自孙承宗离职,□□哈赤看准了时机,严整兵马,蓄势待发,时隔三年之久,准备一举再攻明地。整个盛京城都陷入了出征前紧锣密鼓的大举备战。对于此役,不管是□□哈赤,还是八旗子弟,皆是信心十足。金国与明交战十年,未尝有过败绩,从辽沈到广宁,辽左哪个天府重镇不是轻而易举就拿下的?宁远居辽西走廊之中,距山海关不过百里,“内拱岩关,南临大海,居表里之间,屹为形胜”。所谓孤掌难鸣,孤城难守,区区宁远小卫,如今已是山海关外的孤城一座了,四处无援,不仅形式险恶,据说全城军民加起来还不到两万。□□哈赤此番更是拟出兵六万,号称十三万大军,一举荡平宁远卫,直逼山海关。 然而,她知道,金国即将面对的敌人是谁,也知道……这会是一场结局早已注定的败仗。 第135章 迁都沈阳(三) 得知皇太极亦在点将之列后,她便寝食难安。 偏偏出征在即,他又得勤去校场练兵,在府上也寻不见他的人影。有时她独自在院中歇息,也时常能听见府卫士卒们议论,说汗王急不可耐就要发兵广宁,是因为人到暮年,近来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这入关的夙愿再耗下去,只怕到时连马都要骑不动了。 “眼下就连明朝人都知道,咱们四贝勒会是汗位的接班人,否则又怎么会苦心积虑要去偷袭耀州呢?分明就是冲着生擒四贝勒去的,可惜呐,是给扑了个空。” “倒也不一定,这几年汗王总是派四贝勒去巡防,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外头,若说宠,汗王宠得还是那几位小阿哥。” “越是器重才越是要历练嘛!这没头没脑的,那么多汉臣,派谁人去巡防不好?交代下来这种苦差事,自然是别有用意的。” “其实汗王一直都挺器重四贝勒的,除了上回复州的事情吃了一顿罚之外,好像还没见汗王说过四贝勒的不是。” “复州?那只怪四贝勒看走了眼,再说汗王后来不是把四大贝勒都疏落了一遍吗?论品行战功,几个人能及得上四贝勒?不说别的,以后四贝勒做了汗王,咱们不也跟着沾光吗……” 海兰珠霎地听见关于复州的事情,忍不住凑上前问道:“你们说复州怎么了?” 那几个小兵一见她,立马恭敬地行礼,支吾道:“我们……没说什么呀?” “你方才说,四贝勒因为复州的事情吃了一顿罚,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两年前复州叛乱的事情,好像是四贝勒请命让刘爱塔去的复州,结果就出了茬子,后来还是大贝勒领兵去镇压下来的。汗王就有些不开心了,再后来复州汉臣向大贝勒告发了额驸督堂吴尔古代行贿之事。” 海兰珠听到此处,一阵冷汗,复州、刘爱塔还有那个哈达贝勒吴尔古代,这里头一定另有名堂。 “什么行贿之事?你且与我细细说来。” “这——小人也是一知半解的。当时那汉臣说吴尔古代贝勒收受贿银、黄金还有不少马匹罗缎。审理的时候,吴尔古代贝勒说这黄金是刘爱塔送来的,又说刘爱塔与他有仇,要故意以此来诬告他,他便将黄金交给了四贝勒,四贝勒没有及时上报,只说:‘诚是爱塔所送,又有何益?不如暂留此金,以待事发。’事发之后查明,一日之内,先送十两黄金,后又送十两,吴尔古代贝勒皆受之。后来汗王下令,因吴尔古代贝勒收受汉人财物贿赂,革其督堂之职,从总兵官降为备御,并且连知悉此事的德格类阿哥、济尔哈朗阿哥、岳托阿哥一并处罚。汉人馈送乌尔古岱之金银,皆由四贝勒偿还,汗王还罚了四贝勒牛录,痛斥了他一顿。” “告发吴尔古代的汉臣是何许人?” “是那永宁监备御李殿魁和复州备御王炳。奇怪就奇怪在,这向吴尔古代行贿的,也正是他们二人。小人至今也不知为何,他们明知有罪,还故意自己告发自己,自投罗网,最后还牵扯出前头额尔德尼巴克什之罪来,说这三番四次,四贝勒都从中包庇,明知此情却不作上报,实是内藏祸心所致。” “王炳……” 海兰珠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依稀记得,复州叛乱,也是这个王炳告发的刘爱塔。这么一桩自说自话的收受贿赂之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蹊跷,□□哈赤却迁怒到了皇太极身上。原本只是一桩小案,还上纲上线地牵扯出了这么多贝勒阿哥出来,而且这一应人等,皆是站在皇太极阵营这边的。若说只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她绝不相信。只怕这是代善为皇太极谋划的一出‘回礼’,一个特地给皇太极埋下的陷阱。 她从前就知道,代善绝非善类,他的城府和谋略,比起皇太极可谓是饶不逊色,他会是皇太极继位为汗的最大阻碍,皇太极能用大妃作文章,他便能唱一出欲擒故纵。 看来,她离开的这三年里,虽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金国内部,各个势力互斗,铲除异己的纷争却也不曾断过。只怕是比起褚英那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太极深夜回到府中时,已是夜半三更,怎想她并未就寝,仍在案前等他。 他情绪低落,却是有几分无精打采,疲惫地从后头搂住她,把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叹道:“累……” 她摸摸他的脸,心疼道:“怎么了?” “派去宁远的细作,都被袁崇焕给揪了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咱们的细作有去无回,可这明人藏在盛京里的细作,我却怎么也查不出来。” “看来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四贝勒,如今也遇上对手了。” 他沉声道:“今日范学士也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好像知道,这宁远会有什么变数一般。” 她惶惶地说道:“一切都有定数,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坦然面对……” “你这话中有话,跟范学士一个口气,倒是让我愈发不安了。” 她是了解他的脾气的,这么些年来,他的计谋便从未败过。和金国一样,和□□哈赤一样,未尝过败绩。如今这些先行的细作暴露,已是一重打击了,他这样心高气傲、锱铢必较的一个人,从来都见不得有人比他聪明,来愚弄他。只怕这份垂头丧气,也是只在她面前才会不加掩饰,俱数发泄出来。 此时此刻,她更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沮丧来,只好强颜欢笑道:“好了,别想太多了。你看你,累得都不成样子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嗯。” 他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却还是眉头不解地在思索着什么。 海兰珠见他愁容不卸,叹一口气,“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去了。” “你说什么?” “你就不要去宁远了,不好吗?” 这是场必输的战争,她不想他去,不想他目睹一场败仗,更不希望他负伤。 “阿玛如此重视此战,诸贝勒皆在点将之列,我怎能不去?” “可我不想你去嘛……”她怨声道。 皇太极不解,“到底是怎么了,你和范学士都这般敏感?” “我只是听说,那宁远卫从西洋人那里买了许多西洋火器。明人修筑了整整三年宁远城,既不愿退撤关内,分明是有殊死一搏的打算。那西洋大炮,可不是什么长戟大刀,听说一炮下来,便是尸骨无存的,这样瘆人,我怎么敢放你去?” “父汗亲率大军,我会驻守后方,那大炮再厉害,还能打出个十多里不成?” “西洋人的玩意儿,咱们可说不准。” “这‘红夷大炮’,谍报上说是从红毛荷兰人那里买来的,西洋火器我至今也还没瞧过,到底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厉害,也还有待一拭。”皇太极的忧心,显然并不在这西洋火器上。 可她却知道,这是冷兵器时代和□□时代碰撞的战争,虽然中国的火器技艺也十分高明,但逐渐步入工业时代的西洋人,如今的技术比起明朝来可谓是遥遥领先。炮火无情,别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哈赤了,纵使那六万铁骑,又有何用呢?在那无情的炮火之下,也只不过是人肉盾牌罢了。 “你若非要去,就带我一起,我好守着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于宁远之战的史料记载,她还历历在目。六万人去,又有几万人能回呢?皇太极的骑射本事自然是超群卓越的,可刀剑又如何能跟枪炮相制衡? “这又说得是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 “不行,绝对不行。”他一口否决,“你也知此战险恶,我怎么能带你去?” “那你也不要去!”她灵机一动,“不如就跟汗王说,你身体有恙。何况你才从耀州回来,哪有这样折煞人的,又要远赴战场?” “怎么又犯起犟来了?”皇太极未有动容,“这是立战功的好机会,拔掉了宁远卫,山海关便近在咫尺了。就算父汗不说,我也必须去。”言罢,还严厉地警告她道:“你不许想那些歪主意,听见没有?” 海兰珠见无转机,只有先服软认输,合衬道:“知道了嘛……”心中却暗自打定了别的主意。 皇太极仍有些不放心地盯着她。他知道,按她从前的性子,瞒着他偷偷随军的事情,绝对干得出来。 “别凶我了,”她抱着他的手臂,轻声细语地说道:“我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长吁一声,“我并非是输不起。就算是败,这场仗也是一定要打的。” **** 发兵前三日,她终于是在豪格的帮衬下见到了一个故人。 这人便是亦在此行宁远点将之列的武纳格。 此去经年,如今武纳格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了。想起从前在文馆的那些日子,整日和他还有赫舍里氏的几位兄弟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真是好不惬意。从前她浑然未觉,但如今追忆起来,竟是分外怀念。只可惜,那样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她向来不擅长这种久别相认的情形,所以自回到金国以来,除了豪格和代善以外,她并未与任何故人相认过。但眼下战事迫在眉睫,还有三日就要发兵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以谋出路。无论武纳格会不会答应,她总要试一试为好。 她便长话短说,直切正题。武纳格对于她的容貌虽是怀疑,但听过她谈及从前的事情后,便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尤其是那日在辽阳校场,他通融入城的事情,是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 只是武纳格蒙头听了这么一大堆有如天方夜谭的话,难免心生顾虑。他最大的疑虑便是她的身份之迷。从前她因与明私通而被罪诛,此事真假尚不可知,倘若她真与明朝有些干系,他是万万不能帮她的。 武纳格叹惋一声:“不是我不近人情,只是别说四贝勒知道后会勃然大怒,就是你的身份……先前到底是因通敌而被罪诛的,万一汗王察觉了,我可是百口莫辩呐。” “我只混作小卒,何来能见到汗王?至于四贝勒那边,我绝对不会供出你来。” 武纳格摇头道:“你以为四贝勒是谁?他又不傻,你在盛京城里能有几个故人?查了遍,总会查到我头上来的。如今时局不必从前,这盛京城鱼龙混杂,布满了明人的细作。汗王最恨叛将,这几年肃查之势有增无减。我不过区区三等参将,徇私包庇,出了事情,可是要杀头的。” “我不是明人的细作,或者说……如今的我,你完全可以当作另外一个人来看待。从前的那个赫舍里氏,无论是与非,你就当她已经死了吧。现在的我,跟明人绝无半点干系,我所念所求,也不过是确保他平安无事罢了……” 海兰珠不知该如何求情,除了武纳格,她想不出第二个能帮她的人。 武纳格是纠结万分,迟疑不决,“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你我当年的交情,自然是不必说的,只是……四贝勒不同意,想必是有他的顾虑的。他如今长大了,并非从前那个要人挂念的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主张。我身在正白旗下,这等迕逆之事,真叫我难做啊!” 她情急之下,唯有全盘托出:“武纳格,实不相瞒,此行宁远,乃是大凶。我之所以非要跟去,就是为了不让他冒死陷阵。”她犹豫再三,还是屈膝下跪道:“你若信我,就带我一同去宁远,看看届时发生的一切,是否与我所预料的如出一辙。” “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武纳格是愁眉苦脸,左右摇摆不定,“有关你的事情,想四贝勒也会通融的。只是汗王那边……” “你忘了,我容貌已大不似从前了,只要我不说,你也守住口风,他如何能认出我来?” 武纳格想想,倒也觉得在理。六万兵马,汗王总不至于一个个细查过去吧? “也罢!你既说情况险恶,我就姑且相信一次。但到了宁远,你可不许擅作主张。” 武纳格目露深意,“我是看在你说要看护住四贝勒的份上才答应的……四贝勒眼下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第136章 宁远之战(一) 明天启六年,金天命十一年,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在盛京誓师十三万大军,发兵征明。大军十四日出盛京城,十七日西度辽河,直逼宁远。 大军在宁远城外十数里处扎营修整数日,期间努尔哈赤多次派遣被掳汉人入城劝降,皆被严辞拒绝。 二十三日,大军进抵宁远,离城五里横截山海大道,安营布阵,切断宁远与关内的所有联系,并在城北扎设大营。 这刚刚驻扎下来不久,突然几声轰隆作响,顷刻间,一连数十个硕大火球便在城北大营里炸了开来,爆炸声震耳欲聋,金兵始料不及,一下了乱了阵脚。被火炮炸伤者十有三四,伤亡甚重,就连平地也给炸出了几个黑漆漆的大窟窿。努尔哈赤被这“红夷大炮”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被迫将大营西迁。 目睹过这火炮杀人威力之大,一时间,金兵内部亦是对这西洋大炮闻风丧胆。原本誓师时的豪言壮语,变成了谈“炮”色变,更要命的是,对这先进的西洋火炮,十三万大军更是无一人能有计策相应对。 海兰珠被武纳格安插在了军医的队伍里,所幸在后营,并未遭到炮火的牵连。然而仗未开打,就有络绎不绝地伤兵送到了后营来,被那炮弹生生炸断了胳膊的比比皆是。 军医忙得昏头转向,然而她却知道,这些伤员,即便是拣了一条命,回去后也是命不久矣。这红夷大炮的弹丸里头,除了火药外,还有石、铁、铅等混合填充物,沾染到伤口上,后续感染的风险非常高,尤其是铅。一旦诱发铅中毒,便是全身性的,整个身体机能乃至所有器官都会有并发症,急性铅中毒的情况则更加糟糕。在这个时代,无法静脉注射,无法配置解毒剂,便是无能为力。或许医术高超有如王化贞这样的奇人,能有些奇门偏方。然而铅中毒却不似破伤风,其潜伏期之长久,难以预算。尤其是铅毒潜伏与皮肤骨骼上,更是会侵入血循环,造成极大的生命危险。 她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也知道明天,兵临城下,攻城战后,死伤者会更加多,届时的宁远城下,只怕会是遍地尸骸。 努尔哈赤这样的人物,有着堪比成吉思汗的军事才能,区区宁远卫,只是他远征讨伐生涯中的渺渺一卫,却会是永远地将他拦在了山海关外的一卫。遗恨宁远,是他一生戎马的最后篇章。 入夜时分,四下静籁,海兰珠奔走了一整日,终于能坐在营地外的火堆旁好好歇一歇。其他的额么其都早早地休息了,她却想出来看看这宁远城外的夜幕。因为她知晓,或许此时此刻,不远处的正白旗营地,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伤员的大营里徘徊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她看得有些不真切,却隐约觉得有些异常。便躲在了营帐后头借着火光凝神打量,细细观望。这伤员大营里都是今日为炮火所伤的士兵,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被严重烧伤,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会出现这样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呢? 或许是直觉,令她不敢贸然跟上去,于是她悄悄去了武纳格的营帐,拉他一同前去查探。 此人行动自如,却混在伤员里头,分明是想逃过八旗的哨岗。他们二人跟着他行了半里路,果然不出所料,他是准备往宁远城去的。 “是细作!”武纳格肯定道,“我去把他抓回来!” 他二话不说,便抽刀出鞘,狂追了上去。那人并未留心到有人跟着他,毫无防备,便被武纳格一下摔在地上给制服了!武纳格的刀死死地架在那人脖子上,她也连忙追上去,想到皇太极正在追查细作一事,这可是送上门的好线索,朝武纳格喊道:“别杀了他!四贝勒说要捉活的!” 可待她走近了,借着月光看见那人的脸时,却是大吃一惊。 居然——是李延庚! “说!你深夜溜出营地,鬼鬼祟祟,想做什么!”武纳格厉声质问道。 “我乃正蓝旗复卫李参将,你又是何人?”李延庚不卑不亢道。 “你说你是李参将,我也没见过,信你的鬼话就怪了!”武纳格把他挟制在地,脚踩在他胸口,又把刀逼进了几分,“你连夜逃往宁远城,只怕是去给那袁崇焕通风报信的!还不从实招来!” 海兰珠盯着李延庚的脸,五味陈杂。十年过去了,他真的还在坚持不懈他那光复大明的决心。复州叛逃败露,可是血淋淋的教训,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若不信,见了我的腰牌,不就明白了?我连夜去宁远,是为了连夜趁其人不备,去一探究竟那西洋火器的原理,好加以破坏。” 武纳格还是不信,去摸他的腰牌。 “他的确是正蓝旗的参将,”她凑到武纳格耳边道,“是李额驸的长子。” 武纳格狐疑地看了一眼腰牌,确是无误,却仍是不肯松刀。 “你说你是去查探火器的,我怎知你有没有撒谎?” “我一介参将,吃着金国的俸禄,家父又是堂堂额驸,难不成会为虎作伥,去做明人的细作不成!我李延庚还没有这么忘恩负义。”李延庚挣扎道,“这是个误会,你先放我起来。” “你有话,就去汗王那里说去吧!无论是不是冤枉你了,你行踪可疑,我都得把你交给汗王处置。”武纳格单手将他抓了起来,五花大绑一顿后,便往营地拖去。 李延庚一路被拖着走,却回头突然用汉话对她说道:“你让他放了我!不然去到汗王那里,我就把你的身份抖露出来!你也活不过今晚!” 海兰珠骤然惊呼:“你——说什么!” 只见李延庚邪肆地瞅着她,“四年前,广宁城是因你而遭的殃。你以为那张画像是谁画的?是我!当年熊大人得到的消息,也是我告诉祖大寿的!” 她惊诧不已,“你给我说清楚!” “随征广宁的时候,我也在。你以为,那孙得功为何巴巴候了三日,汗王才肯入城?” 李延庚用悲悯得目光看着她,冷笑道:“因为汗王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活着离开广宁!” 海兰珠步子一乏,疑惑、不解、遗恨一并涌上心头。 “武纳格,等一等!” “这人狡猾得狠,你别听他胡搅蛮缠!” 李延庚手握她的命脉,难免有几分自信,煽风点火道:“帮我解围,让他放了我,否则咱们两个就一起死!大不了,临死我也拉个垫背的。” 她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却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告发她的事情,李延庚绝对做得出来。况且他方才所言,并非是情急之下才胡诌的,倒也经得起推敲。 “武纳格,放了他——” 武纳格大惊:“你疯了不成!他可是细作!” “是不是细作,还未能定论。有些事情我必须求证清楚,你放心,待我问清后,自然会亲自带他去四贝勒那里交代。” “这不是胡闹吗!”武纳格又急又怒,喘着粗气一喝:“我只有一个脑袋!” 她见好说不奏效,只有当机立断,将随身的佩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道:“放了他!” 出此下策,只因她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脑袋?再落到努尔哈赤手上,后果……难以想象。 “我他娘的就不该带你来宁远!” 武纳格怒不可遏,忿忿地骂了一句,将大刀一甩,便扬长而去。 李延庚冷笑了一声,仿佛是意料之中。 海兰珠丝毫未敢松懈,将刀原封不到地搁在李延庚脖子上,一如他当年再抚顺城楼上所做。 若是十年前的李延庚,她还能当作只是个满腔热血报国的青涩少年。而今,他在金国爬摸滚打多年,这次给宁远报信,所幸是被抓住了,过去的十年,除了广宁、除了复州,恐怕他已不知挖空心思,传了多少谍信给明朝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他眼神里头的狡诈阴险,已不再能跟十年前相比拟了。 她镇静下来,重新理清思绪,正色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话?” 李延庚倒是回答的不假思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若真的不信,干脆就待我去汗王那里,问个清楚罢了。” “那祖大寿……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以为,我会蠢到只跟王化贞一个人报信联络吗?当时正值经抚不和,谁人能掌大权也是未知数,自然要留有后手。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王化贞那个迂腐书生,居然心软留了你一命,让你多活了几个月。事到如今,我就不妨告诉你,今晚我要去宁远所见之人,也正是祖参将。” 李延庚啧声言:“汗王的心思,父亲和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从你离开辽阳那一刻起,就是已死之人了。” 她握着刀的手一抖,难以置信地呓语着:“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要给了她希望,又令她绝望?她还满心欢喜的以为,事成之后,真的能回辽阳安养。却未曾想过,从一开始,她的结局便已注定了。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罢了。 “汗王知道四贝勒重情,多半是料想到,有你在,只会耽误了他罢。汗王年到垂暮,这身后事自然要早早准备。前后吕后为鉴,一个得到王的独宠的女人,未来会折腾出什么事情,谁人知道?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弃卒保车,已是必然。也就是你愚钝,才会想相信,出卖了广宁,就能换来你一个人的幸福。” 呵!真是个讽刺呐。 原来,送她回广宁,看似是将计就计,带功赎罪,实际上……却是一出借刀杀人。所谓空城计,也不过是拿来掩饰的说辞吧。当日她若真的死在了努尔哈赤手上,只怕皇太极也会因此心生忌恨。他一手培养、磨砺出来的好儿子,这个完美的继承人,不能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而她却傻傻的信了!若不是为了能回辽阳和他团聚,她又怎会有那个胆子,出卖了整个广宁? 原来如此……她怅然长叹,兜兜转转,命运啊……居然是如此。 这个真相,未免太过残酷。她真希望……她今晚没有追过来,也不曾听到过这番话。 “真是没想到,你会一眼就认出我来。”她悲哀却也自嘲地念道。 “我是认出了你手上的戒指。何况……人的容貌可以变,但动作、神态和说话的语气,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在抚顺也算‘朝夕相处’了三年,我的人生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 仇恨可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恨有时真要比爱来得要愈久弥新。 她呜咽一声:“是啊,说到底你还是恨我的……我现在帮你解了围,转过头你就会反咬一口,去告发我的身份吧?” “告发你?再过些时日,四贝勒继了位,以他的手段,只怕会把我给碎尸万段,还牵连整个家门。哼,我还想多活几日……你该庆幸,老天让你命不该绝。” 李延庚自己解开了麻绳,活动了一下筋骨,轻蔑道:“就算今日你替我解围,也别指望我会感激你。你我从来就不是朋友,汉是汉、胡是胡,蛮夷之人妄图侵占我泱泱大明,等着吧——天道轮回,你们今日做得那些,日后都会有报应的! 她摇头轻叹了一声,“李延庚,我真希望你能活着。活着看见这大明一步步走向毁灭,这才是你的报应。” “我李延庚走到今天,还怕什么报应吗?哪怕你今日不救我,了不起就是死在宁远罢了。能为国捐躯,也算是不负大明厚养,不妄活一遭。” 李延庚望着不远处带着火把和那簇拥而上的一群人,低哼了一句:“该你好好表现了。” 海兰珠闻言望去,怎想武纳格竟是风风火火地将皇太极给带来了。 “此事攸关甚广,我担待不起,只能请四贝勒来裁断。” 皇太极扫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恼怒,“该说的,武纳格都跟我说了。”又转身居高临下地质问李延庚道:“李参将,你且与我好好说来,为何要鬼鬼祟祟溜出大营?” 李延庚识趣地扑通在地,诚惶诚恐道:“小人懂些器械,一心想立功,便想着趁夜黑溜去北城墙,查探那西洋火器的构造。小人绝无二心,还望四贝勒明察!” “你孤身一人,也不带随从,说是去查探情报,要我如何信服?” 李延庚未有辩词,似是正在等她出声。 海兰珠闭目,不敢与他直视,垂首言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参将并非细作。今晚之事,纯属误会……是我误报了军情,还望四贝勒从轻发落。” “性命……”皇太极站到她跟前来,阴骘道:“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她战战兢兢地死咬下唇,无法回答。只听着他语气那彻骨的寒意,对上他变化莫测的眼眸,心渐渐沉了下去。 “武纳格,你先把李参将捉回去,严加拷问!” 武纳格领了命,将李延庚给带走了。 “恳请四贝勒放过李参将,他真的……没有通敌。” 她满心羞愧,颤抖着在他面前跪下。 “我求你放过他……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来啊……” 皇太极压着怒火,心寒道:“从前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了。可这是通敌!人赃俱获!一次又一次,你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受了胁迫。如今你的话,我也不敢再信了。” 第137章 宁远之战(二) 皇太极双手攥拳,想视若无睹她脸上的隐忍,狠狠地责罚她一顿。广宁的事情,至今他都记忆犹新,跟明人扯上关系会是什么下场,她明明尝过教训了,为何还要做同样的的事情。 他虽说了狠话,心里却不信她会通敌,但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逼得她一次次要做大不韪之事。他查不出来,那就只有做个恶人,秉公处置,来逼她说出这个秘密。这样……亦是为了保护她。 “明天就要开战了,这件事情,我会先压下去,等回到盛京,再一并清算。在此之前,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也好好想想清楚,该给我个怎样的交代!” 海兰珠不敢再有微词,“是……” 他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伸出手来道:“你……且起来吧。” 她睫毛微颤,畏畏地拉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他牢牢接住她的双臂,黯然道:“我曾说过,这个世上,除了对错,还有爱恨。从前我对你所有的信任,只因为爱你、护你,若让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你利用我的信任而作的戏……” 他沉吟一声,终于还是说道:“是。我无法做到不爱你,只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正月二十四日晨,努\尔哈赤下令发动攻城。 而袁崇焕旋以总兵满桂、副将左辅、参将祖大寿、副将朱梅分守城东、西、南、北四面,自与满桂提督全城。 攻城之初,努\尔哈赤命先头士卒推楯车做掩,而运钩梯,步骑大军蜂拥齐攻城西南角,弓箭手备阵,万矢齐射城上,城堞箭镞如雨注,悬牌似猬刺。 然而箭如雨下,却不见明兵一兵一卒前来应战。大军又推进数百米后,突然炮声轰鸣,几朵烟云炸开,转眼,金兵便尸横遍野。 然而努\尔哈赤却身先士卒,誓不肯退,下令转攻城南。趁着明兵换弹药的空袭,以楯车作掩护,运战车至城下,并在城门角两台间守御薄弱处凿开两丈见方的大洞四处。一时间,宁远城危如累卵。 袁崇焕转用火攻,督率军民缚柴浇油并掺火药,用铁索垂至城下燃烧;又选健丁五十名缒城,用棉花火药等物将抵近城下的战车尽行烧毁。祖大寿又率援军来击,战至深夜,金兵鏖战多时,攻城不破,遂只有收兵。 当晚,整个金军大营的气氛格外肃穆。第一日攻城便遇此境地,是大金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养精蓄锐整整三年,为了便是这一战,却怎想遭遇如此劲敌,已是士气大落。 收兵后,皇太极去了努\尔哈赤的大帐,至今也未回来,只怕眼下,金国的众将贝勒都齐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呢。血肉之躯,毕竟抵挡不了炮火的阻击,如果今日就退兵,还能保存实力,来日再征,可惜……按照努\尔哈赤的性子,怎样险恶的战局他未曾遇过?在他的字典里,便没有“输”这个字,更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明日……还会有更残酷的攻城战在等着他们。 正月二十五日,努\尔哈赤继续坐镇大军,指挥攻城,这一战,从日出打到了日落。 金兵重整士气,再次发起强攻。此番努\尔哈赤亲自披甲上阵,亲领骑兵于阵前,明军却还是故伎重施,一待金兵逼近,便于城上施放炮火。 海兰珠听着一声声的轰鸣,杀喊声、哀号声、炮火声不绝于耳。加之迟迟未见城破的号令,驻守大营的后方部队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这时突然有一队正黄旗的人马,担着一副用红布包裹着的伤员,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大营。 整个后营的额么其皆神色仓惶地赶去,她一见这情形,马上料想到,这伤者多半身份尊贵,否则不会要数百人护送,还用红布遮住其面目,以免动摇军心。 难道……她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急匆匆地就要跟去一睹究竟。 果然,那伤员被送进了努\尔哈赤的大帐里,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头士兵的哭嚎声。紧接着,前方战线的几位贝勒、副将,都路续驾马赶了回来。她远远地就瞧见了皇太极的身影,他一身白色的甲胄,早就被血染得鲜红,一步跃下战马,神色凝重地冲进了大帐里。 原来,后世人众说纷纭的努尔哈赤的死因,竟然……真的是在宁远之战中,为炮火所伤! 那成群的额么其进去,便再没有出来过,她忧心忡忡地在原地打转。如果努\尔哈赤的伤势并不严重的话,其实还是有挽救的余地的,怕就怕伤得深了,血液组织感染……被铅弹所伤,如果处理不当导致铅中毒,后续还会引发败血症和破伤风,都是能要了命的病!到时可真是无力回天了! 她正焦急间,皇太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惊魂未定,却见他满脸血污,一刻也不歇,死死抓着她的肩膀道:“范文程临行前曾嘱咐过我,若是……有个万一,被火器击中,你是唯一能解救危机之人!汗王现在情况危机,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我相信你!” 她跟着皇太极一路狂奔到了大帐里,只见努\尔哈赤被众人团团围在了床榻中间。几个额么其正在手忙脚乱地替他清理伤口,她探了一眼,努\尔哈赤趴在榻上,衣甲都卸在了一旁,后背的衣裳被剪开,腰背上的灼伤之痕赫然在目。她挤进人群中去,只见那伤口上仍是残留着不少碎弹、铁石。那伤势虽不大严重,但也是皮开肉绽。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下就算清洗处理好了伤口,敷上草药包扎,却也不见得能彻底隔离感染。解铅毒的唯一办法,是需要静脉注射促排灵。可要在这大明找到促排灵,简直是无稽之谈。除非真有时光机,能让她在古今之间来去自如。 “这样清洗是没有用的,要用盐水。” 皇太极一听,立刻派人去备了盐水。 盐水端来后,她仔细地将那破皮流血之初都清理擦拭了数遍,并用药酒消毒,才放心让额么其上草药。 努\尔哈赤怒目微睁着,躺在床上已是动弹不得了,却还在漫骂着:“袁崇焕那小儿,我定要取了他的命去——” 佟养性在旁道:“汗王,请您一定先保重身体,再谋大计啊!” 莽古尔泰跪在榻前,信誓旦旦道:“父汗不用担心,有尔等在,势必攻下宁远城,将那袁崇焕的项上人头砍来!” 海兰珠默默地从蜂蛹的人群中退出来,走出营帐,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脑海中一边是李延庚言辞凿凿的指证,一边……是努尔哈赤方才触目惊心的伤势。 一个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她何必要救他?只有努\尔哈赤死了,她才能没有负担的将自己所有的苦衷都告诉皇太极,才能解开他们之间堆积多年的误会……如果他就此葬身宁远,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当初她决定离开赫图阿拉时,他口口声声的那一句“为父”,却在此时此刻,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整整十年了,死里逃生,历经千帆,她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皇太极随后跟着她出来,急不可耐地就问:“怎么样?” “清洗伤口是第一步,没有解毒剂,对抗铅毒这种慢性病,只能靠口服食疗了。然而后续效果如何,又是否能抑制铅毒蔓延,都是未知数……” “何为解毒剂?铅毒又是何物?”他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她只是摇头,“该做的我都做了,此伤诱发的炎症可大可小,而且……天下暂时还无能人解此症。我也束手无策,抱歉。” 皇太极落寞道:“所以……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机警的四下环顾,将皇太极拉到一处隐蔽之地,窃声说道:“汗王的伤,以他常年征战的体格来说,应是无大碍的。只是他被火器所伤,这西洋炮弹里头,掺了铁铅,这些物质接触了伤口,诱发的疾病诸如破伤风、坏血病等等……汗王的伤情,还有待观望,若是运气好,没有感染,便可无恙度过此劫,若是……感染上了,就不是我的医术所能医治得好的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一旦病发,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皇太极眉头紧锁,发狠道:“我不信!这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人能医此病吗?” 她叹息一声,“现世之下,我只知一个人能有这个本事。” “是谁?” 海兰珠深深地望他一眼,没有言语。 那个人就是前辽东巡抚王化贞。因为……他曾亲手救活了她,在没有任何现代医学帮助的情况下。他如今身在牢狱,若是能寻到他所刊著的《普门医品》这一医书,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只是……这一次,她望着皇太极恳切的目光,下定了决心。 她要收起那些无谓的慈悲,为了他们。曾经因为这份仁慈,饱受了太多苦难,被误解、被诬告、被利用,甚至被迫无奈深陷危机。她都一个人独自扛了下来,毫无怨言。然而走到今天……够了。 她要自私一次。这个时空里的命运,是她无力改变的。 “可惜,那人已经死了。” 皇太极眉心拧成了沟壑,她看着莫不心疼,伸手欲去抚平,却被他伸手挡开了。 他如今这幅样子,要她如何忍心告诉他所谓的真相? 努\尔哈赤毕竟是他一直仰慕崇敬的父王,他们既是父子,更乃君臣。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乃是天道伦常。他眼见自己的父王身中明军的炮火负伤,却无能为力,该是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你且听好了。如今汗王负伤,这千千万万的金国士兵,在那炮火面前,便是生生去送死的人肉盾牌。” 她知道他心中仍有怨念,只是宁远一战,败局已定,他再去冲锋陷阵,冒死攻城,也是徒劳无功的。 “如果这一战,注定是要败的,又何必跟老天较劲呢?” “这世上没有注定的事情。”他握着刀,怒意上头,红了眼睛。“熊廷弼、袁可立、孙承宗……怎样厉害的敌人我们都打过了,我就不信,偏偏这个袁崇焕、偏偏这座宁远城,我大金的铁骑踏不平它!” 第138章 宁远之战(三) 努尔哈赤虽是负了伤,然而前线的战事却未有停歇。在皇太极、莽古尔泰等贝勒的带领下,金兵继续发起攻城激战。 奈何不了炮火的攻势,皇太极带着骑兵绕着宁远城转了整整三圈,竟是找不到一个能破城的突破口,四面城楼皆布满了炮台,整个宁远城有如铁桶一般。莽古尔泰仍在殊死强攻,然而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余下的金军士卒畏惧炮火,皆不敢近城。 “老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莽古尔泰挥着长刀,朝皇太极大吼了一声,“这大炮一响,别说他娘的攻城了,士兵们都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再攻下去,简直是活活等着被炸死!” 皇太极又看了一眼战况,和近在眼前的城楼,“今日再攻不下,咱么可就和山海关失之交臂了——” “那也不能这么打啊!” 莽古尔泰懊恼地看着那逐渐溃败下来的士兵,一见炮火,无不望风而逃。 “六万人,攻不下一个区区宁远卫,这是老天要跟咱们大金过不去啊!” “说什么傻话!” 皇太极反身抓住一个逃兵,提在马上,大喝道:“畏敌不前者,杀无赦!”说着便亲自持刀驱兵,然而勉强冲到了城墙脚下,城楼上便是一串火球连发砸下来。皇太极一个猝不及防,被那火油燃着了战袍。紧跟着他的武纳格见状,一个跃身从马上扑过去,二人滚落在地,才将那火苗给扑灭了。 “四贝勒!要紧吗?” “没事——”皇太极一个龙骧虎步,爬起来就要上马再战,接连着便是一阵箭雨。 武纳格抽出盾牌挡在他二人身前,抓着皇太极道:“四贝勒!听我一句,不能再攻了!你且看看咱们过来的这一路,可都是八旗将士们的尸体铺成的啊!” “便是如此,才更不能退!” 皇太极已是杀红了眼,好不容易杀到城下了,成败在此一举,如何能退! “不退——难不成要全军覆没在这儿,才值当吗!” 他双目发红,是气极了的凶神恶煞,一拳捶在地上,从嗓子里低吼了一声:“袁崇焕——袁崇焕!” 武纳格无奈,只有折衷道:“就是要攻,也让我来!你若是有半点闪失,我要怎么跟孟姑交待!你是咱们大金的希望,汗王如今负了伤,你断不能也折在了宁远!” 听见了“孟姑”的名字,皇太极才从那怒恨中回过神来。 他推开武纳格,转过身放眼望去,活着杀到城楼下的士卒……不过百人,整个广宁城下,尸横遍野,哀号声不绝于耳。城南那边的莽古尔泰亦是节节败退,毫无进展。 六万大军……伤亡已经不计其数了。 或许……真如她所言,这一战,注定是要败的。 “你说得对,区区宁远,我们不能都折在这儿……” 皇太极将佩刀收回了刀鞘,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这些将士……都是为国捐躯的,不能暴尸城下。传令全军,将他们的尸体带回大营,撤军!” 傍晚,阵亡士兵的尸首皆被运至城西门外砖窑焚化。大军在离城五里之九龙宫扎营。 这一晚,回到营帐的皇太极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这便是“败”的滋味。三十三年的人生,他从未这样透彻地体味过败仗的滋味。他甚至都快忘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的战无不胜,永远只会是个传说罢了。 海兰珠瞧见了他手上触目惊心的灼伤,连忙从额么其那里讨来了药,给他包扎。 她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却知道,宁远之败……是金国史无前例的惨败!更无疑是一计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正月二十六日,这一边,金军继续围城,精于骑射的八旗将士,却被阻于深沟高垒之前,矢石炮火之下。在炮火和箭矢的连番攻击下,因伤亡甚重,努尔哈赤唯有被迫撤军。 而另一边,武纳格率领骑兵突袭了距离宁远数十里开外的觉华岛,这觉华岛乃是明军的后勤要塞,四营粮料的汇集地。而明军由于“凿冰寒苦,既无盔甲、兵械,又系水手,不能耐战,且以寡不敌众”,最后全员战死。四营尽溃,都司王锡斧、季士登、吴国勋、姚与贤,艟总王朝臣、张士奇、吴惟进及前、左、后营艟百总俱已阵亡。为一解宁远之败的怒火,岛上军民一万余口,皆被金军比杀,城中囤积的八万余石粮草和两千余艘船只也具被焚毁。 宁远虽未攻下,但夺了觉华岛,也算是扳回一城。然而就在此时,突然有消息传来,那皮岛都司毛文龙出兵袭击了金国后方的城寨永宁。努尔哈赤大惊之下,率兵回师。 坐镇皮岛的毛文龙,这几年来一直是金国的后顾之忧。努尔哈赤几番迁都,亦是顾及了皮岛的险要和对金国后方营地的遏制。原先袁可立在时,便曾为毛文龙邀功,他之所以能一路加秩进阶直赐尚方剑,少不了袁可立的扶持。然而毛文龙此人,一向恃功自傲,明廷不少大臣都对他存有质疑,一是怀疑他谎报军情,二是浪费军饷,偏偏这个毛帅又骄愎不协,袁可立奉旨核查他的战报和军饷,由此为毛帅忌恨,便嗾使言官弹劾袁可立。明廷本就党争不休,阉党手握大权,正好想借他们二人的矛盾来除掉袁可立,以削弱孙承宗的势力。于是便冒出了一伙混杂了阉党、东林党两个派系的言官,交相弹劾袁可立,以至于明熹宗都看不下去了,替袁可立打抱不平,切责道,“大臣去留悉听上裁,言官论人当存大体,不必连章抟击。” 然此事的结局,是这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明臣袁可立,决定功成身退,以避免无止尽的党争内耗,并力保毛文龙留守皮岛。明熹宗看重袁可立登莱数年,牵制金兵的作用,上疏七次后才准许袁可立辞官。 袁可立和孙承宗接连离职,但他们的余部,毛文龙和袁崇焕还在。不仅生龙活虎地打算大展拳脚,甚至上来就给了金国一计狠击。 二月六日,努尔哈赤率师回到盛京。回城之后,下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彻查城中细作。但因身体不适,遂将此事全权交给了皇太极。 然而海兰珠心里知晓,这个决定,多半是皇太极请命之下所为。 他在等她的答案。一个她说不出口的答案。 “我曾以为,你若有一日能记起一切时,我该会是欣喜若狂……却没想到,竟是这幅模样。” 自打从宁远回来,皇太极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苟言笑也就罢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中并没有爱意。更多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考量。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没有隐瞒,如实答:“在碧落阁那天,范文程来看我……触碰到那块石头的那个瞬间,我就全都记起来了。” “我竟是被你骗了这么久……” 他冷笑着摇头,“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只要你如实告诉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海兰珠低眉垂目,怅然若失道:“你想听什么呢?” “你想我一件件数出来?那好,就从复州开始说,再到刘爱塔,再到李延庚。我要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复州……” 果然,他还是猜到了。 “复州的事情,汗王不是已经查明了吗?” 他扬手便将桌上的茶盏摔碎在地,“我说了。过了今天,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她跟着一颤,战兢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要来问我?” “阿玛放过了刘爱塔和李延庚,并非因为他真的相信此事只是那王丙的诬告,只是碍于颜面,才从轻处罚了他二人。复州事发之时,我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巧合罢了,但宁远那晚,见到了你和李延庚二人相互包庇袒护的情形,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他寒声质问:“是不是该继续盲目地认定,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李延庚……他在宁远的那晚,并没有通敌。就算他想要那么做,也被阻止了不是吗?我包庇李延庚,不过是因为曾经客居抚顺时,与他有些交集,顾念旧情罢了。其次,若他真的是细作,与其大张旗鼓地抓住他严加审问,倒不如放虎归山,将他后头的人都一网打尽?” 海兰珠试图点清利害,辩驳着。 皇太极的神情却是愈加阴骘,“你——还是不肯说!” “如果你认定了我和复州一事有干系,非要查出个究竟,那就请四贝勒不要再顾念其他,秉公处置吧!信任既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要怎么处置,我都不会有怨言……” 皇太极有些自嘲地冷哼着:“呵!你……真是好样的,现在也学会拿自己来威胁我了!” “不然,你要我说什么呢?你认为复州的事情并非巧合,那好,你有没有想过,王丙告发刘爱塔之事也事存蹊跷?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出叛乱、诬告极有可能都是冲着你去的!从告发吴尔古代收受贿赂一事你就该清楚,那王丙本就是为大贝勒所利用,正因刘爱塔是被你派去复州的,王丙才会想要诬告他。且不论刘爱塔和李延庚主谋复州叛乱一事的真假,如果你派去的人换作是别人,结果也都是一样的。”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们的目标,是你啊……吴尔古代也好、复州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居心叵测的人到底是谁,你心里比我清楚。” 她不指望这番话能换得他的信任,但起码,也要让他明白这雾里看花后头,更大的危险是什么。 他可以不追究她,但她的证词关系到的却不只是刘兴祚和李延庚的命运。复州叛乱平息,诬告之人王丙被杀,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她坦白了复州的始末,等于整个事件就要重新洗牌核查,到时候,其他贝勒一定会将枪口对准皇太极,连番炮轰,最后被牵连罪罚的人还是他。 眼下努尔哈赤正是负伤养息,又遭遇宁远大败的郁阻,再把复州事情翻出来,只会火上浇油。如今皇太极和代善势的对峙可谓势均力敌,复州旧事重提,更是正中代善下怀,白白让他捡了便宜去。 她不在乎刘兴祚和李延庚的死活,她做这些……从来都不是为了别人,却是顾及他。 “你想要的那个答案,我无法给你。即便是知道,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落人口实。” “你这是在混淆视听。” 他摇头,负手站起来,坚持道:“利害关系那都是后话,事实如何,是另一回事。我若真的做错了,就该接受处罚。若真是你骗了我……也只怪我对你太过信任,怨不得别人。”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绝不会陷你于不义。” 她恳切真挚地望着他,去握他的手,只希望能换来他一丝动容。 他却不假思索地甩开她的手,用冷如冰霜的语调说道:“你若做不到坦诚相待,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失望透顶地看着她。 “你身上……有太多的我看不透的地方了,你是如何知道宁远会败的,又如何……能死而复生,什么转生石、什么天机……现在看来,都是谎言!” 她悲悯地望着他摔门离去的背影,“皇太极,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后,五月初六那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第139章 冰释前嫌(一) 三月,明廷重新设立辽东巡抚,并以袁崇焕担任。自宁远大捷,捷书闻,举朝大喜,明熹宗立擢崇焕右佥都御史,子孙世荫锦衣千户,驻宁远。祖大寿以军功升副总兵,驻锦州。同战立下赫马功劳的满桂被明熹宗褒赏,擢都督同知,实授总兵官。再论功,加右都督,荫副千户,世袭。桂疏谢,并自叙前后功。优诏褒答,再进左都督。而经略高第及杨麟因为不发援军被罢官,明廷以王之臣和赵率教将其替代。 初五日,明熹宗特遣内臣监军,魏忠贤派其党羽刘应坤镇守山海关。大学士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兵部尚书王永光谏止,熹宗以成祖已有旧制,且为恢复封疆之大事,皆不听。袁崇焕上疏请求将其调离,但遭拒绝。 其实朱由校任用太监督军一事,已并非是稀奇事。孙承宗还在任辽东督师时,明熹宗便喜欢视察边关,常派遣东厂之人到关门,然后将边关之事奏报给朝廷。熹宗继位之初,就将乳母客氏封为奉圣夫人,颇为优容。时东林党人担心客氏干政,上谏驱逐客氏出宫。客氏便与魏忠贤狼狈为奸,反击东林党人,才致使阉党一时间擅权弄政,厂卫横行。 魏忠贤此人又格外奸滑,执掌东厂后,便利用阉党的势力与风头正盛的东林党相制衡。 明熹宗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在皇宫里头自己动手做些木工,可谓是入了魔,终年不倦。魏忠贤便逮住机会,每逢熹宗做木工时,便假意奏事,惹得熹宗厌烦,不肯听下去,推说自己已经都清楚了,你们看着办就行。于是魏忠贤借机多次矫诏擅权,排挤东林党人,东厂番子横行不法,奸佞当道。 不久,袁崇焕与大将满桂闹不和,于是袁崇焕上疏请求将满桂调往别处,明廷于是召满桂回朝。经略王之臣奏书请求留住满桂,袁崇焕又因此与王之臣闹不和。前有经抚不和的教训,明熹宗担心二人的矛盾会影响守辽之事,遂决定将两人分开,命王之臣督关内,而袁崇焕守关外。 努尔哈赤这边伤势渐愈,在宁远吃了“红夷大炮”的亏后,便整修舟车,闭门造车,一门心思试演火器。不仅设立了火器堂,还派人赶工仿造出了类似明朝的大炮,督工在荒郊研究试练。 四月,努尔哈赤因宁远之败而怨恨喀尔喀阴助明朝,发兵第二次讨伐蒙古喀尔喀巴林部。内喀尔喀兵败,其首领卓里克图败走西拉木伦河时遇到林丹汗,林丹汗严厉责备卓里克图对自己的不忠,以及喀尔喀在明朝和金国之间朝秦暮楚之事,并趁火打劫,合并了他的余部。至此,内喀尔喀五部之一的炒花部不复存在。阿济格因此番出征所立战功,被进封贝勒。 整整三个月过去,皇太极果然没有再来瞧过她,但却不声不响地将李延庚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入了春,天气却仍是乍暖还寒,忽雨忽晴。这一整年,中原各地皆是大旱,到了五月,居然还发生了冷害,霜情严重,竟是白露著树如垂棉,日中不散。紧接着,五月初三,天现异象,东北方出现红赤的云气,还有火光蔓延,青色萤火,大如车轮。到了第二天,便是黑云密布,有如末日降临般的死寂。 这一切的异象,都在逐渐地接近一个日子。 初五这天,海兰珠去了一趟镶白旗。 她也知道,皇太极多半是真的动了怒,所以干脆连看守她的侍卫也一并撤走了,有意要放任她自生自灭。然而这些日子,她除了见见豪格,又时不时去哲哲还有布木布泰那边走动走动之外,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范文程因通晓火药原理,被调去了火器堂试演炮弹,一时间也忙得无暇来查探她的情况。 她原本只想去镶白旗找杜度将那陨石拿回来,却没想到杜度去了校场,眼见天要黑了也没回来。她心里是着急,可校场那种地方,又并非是女眷可以随意出入的,于是她唯有在镶白旗的驻地一直候着。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等到杜度回了府,只见他汗涔涔地往回走,随手便把身上的甲胄给取了下来,扔给了身后跟着的一群侍从。 “杜度贝勒——” 杜度这才留意到她,停下步子过去,伸出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才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贝勒爷拿回那玉坠的。”海兰珠开门见山道。 杜度点了点头,“在我府上,我即刻就取来给你,稍安勿躁。”说着便呼啸进了府邸。 海兰珠又候了一会,才见杜度换了一身干净的褂袍出来。 那玉坠被放在了一个锦盒里,杜度郑重地交到了她的手上,含笑道:“物归原主。” 海兰珠道谢:“多谢贝勒爷当日替我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 杜度目光落在她那被面纱遮挡住的容貌下,久久不能回神,直致察觉她投来困惑的目光,才仓促地挪开视线,沉吟道:“看你的脸色并不大好,近来可是有何事烦扰?” “我……没事,劳贝勒爷记挂了。”她笑得十分牵强。 “其实你下次要来,可以先遣下人来通报一声,也省得等……” “待在家中,也是清闲,等这一时半会儿不算什么。东西既然拿到了,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 他原还想留她下来喝杯茶水,怎想她先开了口,令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贝勒爷可还有事?” 杜度心里带着几分忐然,也不知是不是逾越了,终于还是问道:“还未曾问过你的名讳。” 只见她蔼然轻笑,悠悠道:“即便是知道了我的名讳,又能如何呢?你我到底是不相干的人,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希望贝勒爷还是忘了我的好。” 她欠了欠身,道:“就此别过,贝勒爷不必送了。” 杜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地想起大贝勒曾经给过他的忠告。 ……“千万不要招惹上这个女人……她是四贝勒的命脉,为了她,四贝勒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人各有命,有些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有些事情是惹不起争不来的,这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你可要牢记在心。” 只是瞧见她方才黯然神伤的样子,他不免在想,看来她待在那四贝勒府,倒也不见得真的快活。 杜度见她走远了,才折回府内,遥叹了一声:“所谓可望而不可及,便是如此吗?” 回四贝勒府的路上,海兰珠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心绪渐渐飘远。 五月初六,便是明天了。 她加快了步子,若是赶得及时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府门前远远见上皇太极一面。他练完兵,视阅过正白旗,通常都在黄昏时分回府。这三个月,虽然他未曾入过她的屋门,但她却每天每天的看着他朝而往,暮而归。 有时哲哲会带着布木布泰在门前等着他,手中抱着马喀塔,还牵着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儿。 她时常在贝勒府上瞧见这个女孩儿,下人们都喊她格格。但据她所知,皇太极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马喀塔,另一个就是五年前塔尔玛所出的女儿,若是她,年龄上也说不过去。 于是她去问询过豪格后,才知这女孩儿原是岳托贝勒的女儿,因得皇太极喜爱,便收来做了养女。 豪格告诉她:“阿玛那几年一直是茶饭不思的。有一日去岳托府上拜访,见到这女娃,一问她的生辰八字,突然岔了一句,‘若是咱们的孩子生下来,也该这般大了……’便恳请岳托贝勒,要收她做养女。原本岳托贝勒还觉得有些突然,没有答应,阿玛后来又上门求了三次,才好不容易说动的。” “这位格格,是何年生的?” “万历四十三年,就是汉王改八旗的那一年。” 海兰珠手一抖,那茶水洒了一地。 那一年,他们有过一个孩子…… 海兰珠驻足在贝勒府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在众人鞍前马后地簇拥着那个身影。 皇太极下了马,卸掉佩刀、弓弩和甲胄,然后亲切地将马喀塔抱在怀中,黄昏下的哲哲笑靥如花,这幅和睦有佳的天伦画卷,温柔地刺痛着她的心扉。 扪心自问,她的确是做了有愧于他的事情,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以前她的确从未计较过所谓的名份,然而却忘记了,在这古代社会里,名份才是爱情最好的证明。 整整十八年了,除了片刻的温存,她又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他口口声声的爱,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吧。他是个男人,是个注定会妻妾成群的男人。曾经东哥说过的那句感叹,怎想都是真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有时候,不走到最后一步,人就不会醒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心酸与苦楚愈盛,跌跌撞撞地想要逃离这个场景,退后一步,将将跌倒,却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范文程看着不远处旖旎的身影,早了然于心,叹息一声,“值得吗?” 她望着范文程,突然有了几分慰籍。其实在这金国,除了他,她也并非是真的无依无靠…… “一醉解千愁,咱们喝酒去吧!” “明天……” “放心,明天的事情,我牢牢记在心上。” 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小范,咱们有多久没一起喝酒了?” 范文程一愣,却是立即会意,思考了一会儿后答:“上一次,还是叶教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 海兰珠倒吸一口气,这个迂夫子,怎么一点儿也没变? “我只是一提,你不用这样认真的回答我。” 范文程跟上她的步子,问:“咱们是要去哪儿喝?”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她惆怅一笑,“这沈阳城,我好歹还待过一段时日,寻欢作乐的地方是再清楚不过了。今日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于是他们二人驾马来到了盛京汉人市集上的一家酒肆。 这里如今已换了招牌,门匾上赫然用汉字和蒙古文写着“醉花楼”三个字。想当初她头一次来这儿,还是同褚英一起…… 人活着活着,有时便会忘记了活着的意义。原本她以为自己是这大明时代里活得最通透的一个人,怎想待得久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令她也不免有几分被同化了。 范文程勒马,有些瞠目结舌,一如她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惊愕。 “这……是青楼吗?” 海兰珠掏出碎银来,给那门口迎客的小厮,道:“雅座。” 那小厮逮着眼力见,立即命人将他们的马给牵到后头的马棚去。 “二位这边请——” 上一次……她来这里时,台下还是那谈古论今的评书,如今沈阳已是摇身一变,成了金国的都城,这节目自然也得跟着改。从前座席上,放眼尽是汉人富贾、大户人家的公子爷,如今……除了女真人、蒙古人外,便是剃过发的汉人,是胡是汉,已难分辨。 范文程晕头转向地就跟着她进了醉花楼,果然和外头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这里头座无虚席,灯红酒绿,没有战乱的纷扰……只是个纯粹的消遣之地罢了。舞池中正奏着歌舞,那舞姬的身段舞姿,倒真还有几分惊艳。 二人这才刚入座,凳子还没坐热呢,便远远地听见有人打招呼道:“范学士——” 范文程侧目一瞧,正是宁完我和鲍承先。他们二人皆是一身便服,眉开眼笑地端着酒杯,就坐在他们隔壁的雅间。 “宁兄、鲍副将,真是巧——你二人也在这儿。” “我们两可是这儿的常客,倒是范学士,日理万机,听说正忙着火器堂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宁完我挤兑道:“也想忙里偷闲,出来寻寻乐子?” 范文程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只想来讨杯酒喝而已。” “啧啧,范学士福气真是好,有佳人作陪,还愁没酒喝吗?”鲍承先抽了一眼那幕帘后头坐着的女人,羡煞道。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嘛!” 宁完我一脸会意,“范兄,咱俩也不是不识趣之人,就不打扰你了——”说罢便推搡这鲍承先下了楼。 范文程无奈地扶额,回到雅座上,心想着,这下好了,让他二人撞见了,真不知明天城中会传成什么样子。 这厢的海兰珠已经端起酒盏,自斟自饮了起来。 范文程知晓她与皇太极生了间隙,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自宁远回来,他对她恢复了记忆的事情就已心知肚明了。却因他们二人之间不知在宁远发生了什么,竟是闹得很不愉快,他夹在中间,也不好相劝,眼看五月初六这一日也渐渐近了,所以他便没有追问。 他也猜得到,之所以她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让他知道真相的原因。 这里……就像是她的香草天空,一个她不愿离开、心甘情愿沉溺的梦境,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她不愿意被唤醒,即便明知道,迎接她的会是苦痛。 “小范,明天之后……你就回去吧。” 她举起酒盏,酒入愁肠,已是视线模糊,思绪混淆。 “你不像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还有大好人生,还要娶妻生子,你……还有家人,不需要为了我而留下来。” “我做这个决定之前,王锐他也这么劝过我。” 范文程哑然失笑,“可是怎么办?如今,我好像更喜欢作为范文程活着。” 海兰珠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傻话?” “范姐,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真的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但现在,我想留下来。” 范文程望着台下的莺莺燕燕,脑海中却浮想起了那人的笑靥来。 “四百年,又有什么所谓呢?所爱之人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归宿,不是吗?” 第140章 冰释前嫌(二) 此事最奇怪的是“死、伤者皆*”,为空前罕见的怪事,令明末清初的名人学士大惑不解。例如: 有一绍兴人士周吏目的弟弟,名周季宇,当天上午去菜市口买一蓝纱褶,中途遇上6个友人,于是停下行礼拜揖。礼还没拜完,头忽然飞去,而另外6个人却纤毫未伤;在粤西会馆路口,有一学馆,其中有学童32人,一响之后,先生和学生俱无踪迹;宣府新推总兵正出门拜客,走到圆宏寺街时,一声巨响,一行7个人都没了踪影,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匹据说是花千金才买到的宝马;承恩寺街有一女轿经过,震后,只见打坏的轿子仍在街心,而女子、轿夫都不见了;而经过玄弘寺街的女轿则幸运多了,一响掀去轿顶,轿中女子身上的衣服没了,人却没事。 很多死者和伤者均赤身*,寸丝不挂。有一长班(侍从),巨响之后,帽子、衣裤、鞋袜一霎那全都不见了;有一人因压伤一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见街上妇女赤体而过,有的用瓦片遮住下身,有的用半条脚带遮掩着,有的披了半条褥子,有的披着一幅被单,一会工夫就过去了数十人,那人见了哭笑不得。 屯院何廷枢正要出门拜客,大震一声后,全家人被埋入土中。何廷枢的两三个文书手持锹镢站在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问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原来是何廷枢的爱妾。文书赶紧把她刨出来,只见她“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文书急忙脱下大褂给她盖上,扶着她骑驴走了。[6] 震崩后,有人报信说,许多红细丝衣等都飘至西山,大半挂在树梢上;还有的飘到了昌平教场中,器皿、首饰、银钱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派长班前去验对,果不其然。丰润等县治,树上也挂满成堆的衣服;还有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别人家中;“更有失手足头目于里外得之者”。而落在昌平州教场的衣服成堆。户部(管民政的机构)派长班去昌平查验,长班回来报告果然衣服、器皿、首饰、金银、鞋袜俱有。户部张凤奎将此事写入奏折向皇帝汇报。 文献中“但见飙光一道,内有大光”,“烟尘障空,白昼晦冥”等记载与现今科学证实了的陨石坠落时会出现的情况很吻合。而且当陨石坠地时会发出巨大的震动、声响,这与记载中的“有声如吼”也一致。不过“陨石说”又难以解释爆炸发生之前出现的那些情况,以及为什么会将几吨重的大石狮子抛到数里之外。对于陨石坠落这样一件大事,在历来重视天文观测的中国,有专门的天文水利观测记录中却点滴未见,很难解释得通。[11] 龙卷风灾难说 龙卷风是一种小范围的强烈旋风,寿命短,属于小尺度对流性天气系统。因此,龙卷风的发生必须具备对流性天气发生的条件。龙卷风具有很大的破坏力,所经之处,树木、房屋、农作物等都可能被席卷一空,撕得粉碎。但震后有人入京报告,西山飘来大量衣服挂于树梢,随风飘扬。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器皿、首饰、银钱也落得满地都是。选择性地转移物品,没有人感觉到风的存在,说明灾难当时没有发生龙卷风或飓风。[10] 火药焚爆说 对于这次巨大灾变,明末清初的志、史书中多认为起因是“王恭厂灾”,意为皇家部队的火药库爆炸引起的。王恭厂明中叶一度制造过火药。我国是世界上火药□□的发明国,也是最早使用□□的国家,早期古代制造火药系为兵卒释放作为联络信号,另外,明代是中国科技史上的一个重要发展期,其中军事科技,也不例外,得到了大发展,有可靠资料显示中,明代军队对于火药□□的使用非常广泛,明朝中后期,明军使用火器的部队,高达百分之六十。另外百分之四十分别为百分之二十的骑兵和百分之二十的步兵,其中骑兵亦有一部分使用火器的骑兵,因此可知,王恭厂,确实有一定数量的军火储存,王恭厂附近有兵营和军火库以及兵工厂,驻有士兵,但其规模比不上现代中国的兵工厂大。即使是军火仓库里火药成堆,但当时的黑色炸药威力相对较小,所以就有人推测,就算全部点着,也不过将军火库以及周围的房屋烧光、焚爆为平地而已,绝不会死伤数千数万人。特别是当时的司礼太监若愚明确记叙“王恭厂”是负责管营建的皇家部队后勤部。有钱、粮草、马匹是真的,也不排除有储备火药的库房,所以将都城灾变一起推给王恭厂爆炸是错误的。当然,王恭厂也在爆炸范围内,居住附近的百姓说王恭厂有铁砂纷纷飞散,但这是在“蘑菇”云、“灵芝”云落地之后,冲击波摧毁了小火药储蓄室必然的结果,绝非王恭厂失火引起的灾变。况且史、志各书如实记载这次灾变“不焚寸木”、“焚燎之迹全无”,因此,也有人认为王恭厂,是灾变的受害者,根本不是灾变的罪魁祸首。[7] 史书记载编辑 关于大爆炸的情况,在《明实录·熹宗实录》、《国榷》、宦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北京史地著作《帝京景物略》、《宸垣识略》中都有记载,尤其是根据当时属于官方的、相当于现在政府新闻公报性质的邸报底本,佚名抄撰《天变邸抄》对王恭厂灾变记述极为详细。 明宫史 明朝天启皇帝的司礼太监刘若愚,是这次大灾变的目击者之一,在他所著的《明宫史》一书中,详尽地记述了这场巨大灾变: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五月初六辰时(注:上午7~9点),忽大震一声,烈逾急霆,将大树二十余株尽拔出土,根或向上,而梢或向下;又有坑深数丈,烟云直上,亦如灵芝,滚向东北。自西安门一带皆飞落铁渣,如麸如米者,移时方止。自宣武门迤西,刑部街迤南,将近厂房屋,猝然倾倒,土木在上,而瓦在下。杀死有姓名者几千人,而阖户死及不知姓名者,又不知几千人也。凡坍平房屋,炉中之火皆灭。惟卖酒张四家两三间之木箔焚然,其余了无焚毁。凡死者肢体多不全,不论男女,尽皆*,未死者亦皆震褫其衣帽焉。”[12] 明季北略 明末著名历史学家计六奇在他写的《明季北略》一书中,也生动地叙述了这次大灾变: “天启丙寅五月初六日巳时(注:上午9~11点)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震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数万间,人二万余,王恭厂一带糜烂尤甚。僵尸重叠,秽气熏天,瓦砾腾空而下,无所辨别街道门户。伤心惨目,笔所难述。震声南自河西务,东自通州,北自密云、昌平,告变相同。京城中即不被害者,屋宇无不震裂,狂奔肆行之状,举国如狂。象房倾圮,象俱逸出。遥望天气,有如乱丝者,有五色者,有如灵芝者,冲天而起,经时方散。” 天变邸抄 明朝的官方报纸—《邸报》为这场大灾变而颁发的“号外”—《天变邸抄》之中。《天变邸抄》还记载了大震爆发后许多人失踪的事件: “大木飞至密云,石驸马大街五千斤大石狮子飞出顺城门外”。 “长安街一带,时从空中堕人头,或眉毛或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德胜门外,坠落人臂人腿更多”。 “宣府新推总兵拜客至元宏寿大街,一响和马同长班七人并无踪迹”。 “粤西会馆路有慕师开学,童子三十二人,一响之后,先生学生俱无踪迹”。“承恩寺街有女轿八肩过,震后,只见轿打坏在街心,女客轿夫俱不见”。 先拨志始 明代学者文秉在《先拨志始》: “从西北起,震撼天地。黑云乘之颠荡,坏民居室数里无存,驴马鸡犬殆尽,断臂折足破头缺鼻者,枕籍于街”。 明史 《明史·五行志》记载: “天启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厂灾,地中霹雳声不绝,火药*,烟尘蔽空,自昼晦冥,凡四五里”。 丙寅北行谱 朱祖文在《丙寅北行谱》一书中记述: “忽闻恭厂地雷之变,地裂一十三丈,火药腾空,不焚寸木,而倾复房屋以万计,男女以千计,声震宫阙,为古今所未有”。 芜史 《芜史》记载: “王恭厂署在都城之西南隅。天启六年五月忽大震,拔大树二十余株;根在上而梢在下,近厂房屋倾倒,木在上而瓦在下,杀数千人。乃改卜于西直门街北建厂,熹庙赐名曰安民”。“屋至东华门,坍颓稍缓,内阁格窗倾毁殊基”。 日下旧闻 朱彝尊在《日下旧闻》一书讲述: “天启丙寅五月六日,王恭厂忽震烈。平地陷两坑,约长三十步,阔十四、五步,深两丈许”。 两朝丛信录 明代学者沈国元在《两朝丛信录》一书中转载了当朝御史王业浩呈天启帝的奏折: “(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日)臣等于辰刻入署办事,忽闻震响一声,如天折地裂,须臾,尘土火木四面飞集,房屋梁椽瓦窗壁如落叶纷飘。臣等俱昏晕,不知所出。幸班皂多人拼命扶行,及至天井,见火焰烟云烛天,四边颓垣裂屋之声不绝。又觅马出衙门,首见妇女稚儿泣于街,则知屋碎坏不胜计也。震压冲击,蹂踏死者,不可胜计也。比策马行不数步,又见万众狂奔,家家闭户,则因象房(注:王恭厂附近有皇家畜养大象的苑囿,故此这一带至今仍叫做象来街)倾倒,群象惊,狂逸出,不可控制也。臣等急策蹇骑至朝房,惊魂甫定。”[6][7][12-15] 影响编辑 灾变后,明朝举国上下一片慌乱,人心惶惶,朝野震动,怨声沸腾。有些人认为这是由于奸臣贼子、阉党宦官横行霸道、倒行逆施、贪污受贿、*成风所招致的“天谴”,“苍天有眼惩治朱家王朝”;有些人认为这是由于“上天示儆(警告)天之子”,上书要求皇上“反躬修省”。灾后第三天,皇帝颁发圣旨追究大臣的责任,下了一道“罪己诏”,将自己骂一通,并表示要亲自赴太庙祭拜。他指示所有的“中外臣工”都要穿朴素的服装,务必竭力虔诚地“洗心办事”,“痛加反省”,以便期望王朝“长治久安,万事消弭。”[7] 第141章 冰释前嫌(三) 天聪三年(1629年)十月,清太宗皇太极统率满、蒙大军五万余伐明,从喜峰口突入塞内,入蓟门,克遵化。范文程当时还在皇太极的文馆,被称为书房官、文臣或生员、秀才,没有正式官衔。他虽然是儒生,但相貌堂堂,体格魁伟,倒很像是一员虎将,并且临阵不惧,随军从征时,奋勇冲杀,又长于用计,能言善辩,因而立下功劳,招抚潘家口、马栏峪、山屯营、马栏关、大安口五城。[6]明军围攻大安口城,他又披甲上阵,率领枪炮手,斩杀很多明军。十一月十一日,皇太极统军往攻北京,留参将英俄尔岱、游击李思忠及文程与八员备御,领兵八百名,驻守遵化。因战功显著,范文程被授予游击世职。 天聪五年(1631年)八月,皇太极再次进攻明朝,统军七八万围攻大凌河城。[7]初十日,范文程奉皇太极命,前往大凌河城之西山的一台劝降。明兵据险死守,他单骑至台,晓譬详切,守兵听后下台投降,其中有生员一人、男丁七十二名、妇女十七人,还有马二匹、牛二十四头、驴二十一头,皇太极立即将那些赏给了他。 天聪六年(1632年)四月,皇太极领兵征察哈尔,林丹汗闻悉,率部民逃走。皇太极欲用兵于明宣府、大同,范文程与文馆同事宁完我、马国柱上疏,认为入宣府,不如攻山海关。五月下旬,皇太极驻归化城,命文馆官员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六月初五日,范文程与宁完我、马国柱一起上奏行动计划。[8] 智谋日增 天聪七年(1633年)三月二十七日,因为明将孔有德、耿仲明想要来归降,所以范文程奉皇太极命,与吴赖、白格、塞古德一起,拿着汗谕前去探查及劝降。五月,孔有德率众来归,范文程遵谕将其部安插于东京,并陪孔有德等人至沈阳拜见皇太极。 崇德元年(1636年)三月初六,文馆改为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亦称内三院。范文程被任命为内秘书院大学士,职掌撰写与外国往来书札,掌录各衙门奏疏、辩冤词状、皇上敕谕、文武各官敕书并告祭文庙谕、祭文武官员祭文。范文程之世职亦进为二等甲喇章京,越来越受皇太极的宠信,皇太极每次商议军国大事,都要听取他的意见。宣谕各国的敕书,都出自他的手。范文程感恩图报,殚心竭力,操劳国事,先后疏言废除连坐法,奏准更定部院官制,六部各设满洲承政一员,下置左右参政、理事官、副理事官、额者章,荐举邓长春、张尚、苏弘祖等人为吏部参政、户部启心郎。[9] 崇德六年(1641年)三月,皇太极知悉睿亲王多尔衮等王公统军围攻锦州时,离城远驻,又私自派遣部分官员兵丁返家,以至于明朝守兵得以出城运粮入内的事后勃然大怒。遣内大臣昂邦章京图尔格、固山额真英俄尔岱和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等,讯问多尔衮如此办理的原因,并下谕严厉斥责主帅多尔衮和同在军营的肃亲王豪格、饶余贝勒阿巴泰、安平贝勒杜度、公硕讬等人。图尔格、范文程等传达皇太极谕后,多尔衮等承认罪过。图尔格、范文程等人向皇太极奏报其中的缘由,皇太极更为恼怒,命他们谕令多尔衮等自议其罪。多尔衮自议死罪,豪格也上奏死罪,杜度、阿巴泰削爵为民,全部没收户口奴仆,从征将领三十余人分别议死、革职、籍没。三月二十二日,图尔格、范文程等将此情奏报,皇太极予以宽减,降多尔衮、豪格为郡王,分别罚银一万两、八千两并夺二牛录、一牛录,其余的人都罚银。第二天,多尔衮等人都到议政衙门,皇太极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等将他们逐出议政衙门。[10] 计取中原 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初九日,皇太极去世。十四日,诸王贝勒大臣议定,立皇太极之第九子福临为帝,以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辅理国政。二十六日,举行新皇帝登极大典,颁诏大赦,改次年为顺治元年。福临被推为新君,是八旗贵族内部各派激烈争斗的暂时妥协。福临继位以后,这一斗争仍在进行。八月十六日,郡王阿达礼、贝子硕讬向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代善、睿亲王多尔衮游说,谋立多尔衮为君,代善、多尔衮告诸王贝勒,遂以扰政乱国的叛逆罪,将阿达礼、硕讬处死,籍没其家。范文程原是红旗硕讬的属下人员,此时被拨入镶黄旗。范文程刚刚避免了因主硕讬乱国而险遭不测之祸,不久又遇到了新的麻烦。摄政王多尔衮之亲弟豫郡王多铎欺负范文程,抢夺范文程之妻,经过一番周折,才得到解决,诸王贝勒审实后,决定罚多铎银一千两,夺其十五个牛录。范文程虽然化险为夷,遭受妻室被霸之灾祸,但仍不免忧心忡忡。多铎乃一旗之主,贵为亲王、郡王,又系摄政王多尔衮之同母亲弟,日后是否会舍此不究。万一追念前怨,范文程恐难免灭门之灾了。尽管身遭故主被戮、爱妻险被欺凌之双重危难,范文程仍以大局为重,在清朝入主中原这一紧急关头,献计献策,立下了殊勋。[11] 顺治元年(1644年)四月初四日,范文程上书摄政王,奏请立即出兵伐明,夺取天下。范文程的建议,对清夺取中原的基本方针、政策的制定,对促使清军出发,起了巨大的作用。四月初九日,即范文程启奏摄政王之后的第五日,摄政王多尔衮带领郡王多铎、阿济格等八旗王公大臣,统领满蒙汉官兵十余万,祭师出发。四月十四日,大军抵达不久后,明平西伯吴三桂自山海关遣使前来求兵,说李自成已攻破北京,多尔衮立即派人往召在盖州汤泉养病的范文程来商大计。多尔衮收到吴三桂的乞兵书,本来相当犹豫是进是止。清军之行,是为了夺北京取中原,如今既然农民军已先据北京,清军还有无必要继续前进。而且过去清兵三逼明都,皆未能得手,现农民军能袭破其城,其军战斗力谅必很强,如与清兵交战,胜负难卜。正是在这犹豫不决的紧急关头,范文程讲明了清军必能打败李自成农民军,获取大胜,并再次强调禁杀掠收人心,从而坚定了多尔衮进军的信心和决心,决定收降吴三桂,迎战农民军。四月二十二日,两军大战于山海关,李自成败走,清军大胜,并乘势追击。此时,沿途官民畏惧杀掠,农民大多都逃走了。范文程扶病随征,草檄宣谕:“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非杀百姓也,今所诛者惟闯贼。官来归者复其官,民来归者复其业。师律素严,必不汝害。”其檄皆署范文程的官阶姓氏。这一宣谕相当有效,民心于是安定下来。清军迅速前进,五月初二日,摄政王多尔衮入居紫禁城内的武英殿,实现了多年以来入主中原的宏愿。[10] 开国定制 顺治元年(1644年)五月初二日,清军进据北京。此时百务废弛,社会混乱,人心波动。范文程昼夜操劳,佐理国政。尽管当时头绪纷繁,京畿刚刚得到平定,各地都有战事。所以发布文告,发给军需等事项,事无巨细,都要范文程来处理,他昼夜都在宫内办事,非常劳累。但与此同时,他始终紧紧抓住根本问题,为革除明季弊政,与民谋利,争取人心,开国定制而艰苦奋斗。他首先致力于稳定都城局势,于入京后第二日,五月初三日,向摄政王奏称:“北京里一些人,假托搜捕乱贼,纷纷出面相互告发,恐怕会互相仇害,造成事端,应该禁止。”多尔衮赞同,下令禁止,并设防守燕京内外城门官兵,严禁士卒抢夺。紧接着,他又奏请为明崇祯帝发丧。四月初四日安葬于昌平。于五月初四日下谕:“李自成原本是故明的百姓,竟然敢弑君并暴尸,实在是天人共愤,法不容诛,今天下令官民为崇祯帝服丧三日。著礼部、太常寺以帝王的规格厚葬崇祯帝。“此事深受故明官绅拥戴。[12] 功成引退 正当范文程励精图治业绩显著的时候,朝中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使他不得不抑制雄心壮志,置身中枢之外。摄政王多尔衮率清军入主中原以后,权势急剧膨胀,初晋叔父摄政王,再升皇叔父摄政王,顺治五年竟当上了皇父摄政王,大有取代福临帝位之势。范文程蒙受皇太极特恩殊宠,知恩图报,竭力效忠朝廷,誓死不忘故主,至是,见朝政日变,多尔衮权*帝,同僚刚林、希宠背主转附多尔衮,福临之位岌岌可危,心中十分不满。兼之,几年以前豫王多铎夺己妻遭罚,难免有恨,恐将恃权报仇。形势非常明显,范文程要想晋爵加禄牢居相位,避免多铎谋害,就得离弃幼君投靠多尔衮,要想保持气节,忠贞不渝,就要开罪于皇父摄政王,身家性命难保。左思右想,进退两难。最后,范文程决定托疾家居。此情当然引起多尔衮不满。因此,尽管范文程于开国定制大有贡献,威望甚高,从顺治元年起就名列大学士之首,但摄政王对刚林、冯铨、祁充格三位大学士更为信用,范文程逐渐被排除于议政之外。[13] 顺治七年(1650年)十二月,多尔衮病逝,顺治八年(1651年)闰二月,刚林、祁充格以谄附多尔衮妄改《□□实录》删去大福晋阿巴亥等事,被处以死刑,范文程亦系同改之人,刑部拟议革职,解任,籍没其家,诸王大臣覆议,拟令其革职折赎留任。顺治帝批示:“范文程曾效力太宗朝,在盛京时,又不曾预贝子硕讬之罪,后知睿王所行悖逆,托疾家居,众亦共知。睿王取去刚林时,以范文程不合其意,故不取去。范文程著革职,本身折赎,仍留原任。前所行情罪已结,今后于委任职掌,当矢忠报效。”不久,范文程即复官。[13] 顺治九年(1652年)遇恩诏,复进世职为一等子,授议政大臣,任《太宗实录》总裁官。范文程继续尽心竭力佐治国政,三月初八日,他偕同僚参奏会试中式第一名举人程可则“文理荒谬,首篇尤悖戾经注,士子不服,通国骇异”,请敕部议处。顺治帝命革退程可则,惩治考官胡统虞等人。 顺治十年(1653年)正月,范文程又上奏恢复连坐法,奏请允许部院三品以上的大臣各举所知之人,若被举之人任官后称职,奖励保举者,如其不称职,按罪之大小,进行论罪。他认为,“此法实行,则内外皆得真才,而天下无有不治者矣”。顺治帝下诏从其议。八月,加范文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月,年近花甲的范文程上疏,以病奏请休致。 顺治十四年(1657年),范文程的官衔又升了一级,顺治帝派遣画师去范文程家里画了他的像,放在宫内不时观看。 康熙二年(1662年),范文程奉命祭告太宗山陵,趴在地上悲伤的哭,人扶着都不能起来。[13] 因病去世 康熙五年(1666年)八月初二日,范文程因病去世,终年70岁。[1]康熙帝知悉文程病故,亲撰祭文,遣礼部侍郎黄机谕祭,赐其葬于河北怀柔县红螺山,谥“文肃”。 第142章 继位为汗(一) 秋七月,努尔哈赤身患毒疽,健康每况愈下,将国事皆交付于四大贝勒处理。 所谓“毒疽”,并非是毫无来由之症。中医曰,热气淳盛,下陷肌肤,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当其痈下,筋骨良肉皆无余,故命曰疽。指气血为毒邪所阻滞,而发于肌肉筋骨间的疮肿。 当然这是古人的说法。海兰珠却马上联想到了其它更为合理的解释——败血病。 联系起先前努尔哈赤在宁远所受铅弹之伤,虽伤势癒合极快,但从不过数月便身患毒疽的症状来看,败血病诱发的可能性极大。 败血症绝大多数继发于各种感染,在冷兵器时代的古代,战争是最容易导致败血病的,病原体的来源也大多和伤口感染、重金属感染、营养不良有关。 怀着这份疑惑,她见到了忧心忡忡的皇太极。 “阿玛身体抱恙,几个大夫看了都素手无策,也不许我们前去觐见……你若能去看看,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努尔哈赤若真得的是败血病,便是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看来皇太极也清楚,这次多半是天命到了,所以才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准确的判断。因为……努尔哈赤一旦驾崩,紧接着便是这汗位之争了。只有抢占了先机,他才能多一分胜算。如今除了大妃之外,没人能去面见努尔哈赤,关于病情,对外更是口风禁闭。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也没人知晓。 这是历朝历代血的教训,老皇帝病危了,这立下遗诏前,当然不敢让儿子们知道,何况是这么多野心勃勃想争汗位的儿子。一旦消息泄露,只怕他还没咽气,就会妄生兵变。毕竟有褚英的例子摆在前头,努尔哈赤这么做,想也是因为心有余悸吧? 纵使她知道,若贸然去见努尔哈赤,可谓是危险重重,但她却没有半分犹豫。只要是能帮到他的事情,她一定要尽到力所能及。 “我可以去,但必须装成大夫的样子,混在额么其里进去,不能让汗王瞧见我。在这最后关头,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皇太极会意,“明日辰时,额么其会去汗宫给阿玛拭药例检,到时我便安排你一起进去。” 第二日,海兰珠早早便装扮好了行头,在皇太极的安排下,混入了汗宫。 额么其依照旧例,给躺卧在床的努尔哈赤用药酒擦拭患疽处。 她微低着头,目光却不时瞥向那患疽之处,只见大片皮肤出现皮疹,其皮疹呈瘀点,形状类似于脓疱疹,且红肿化淤。 她端着药碟,心中却是大惊,这是典型的金葡菌败血症,通常因伤口或呼吸道感染引发居多。皮疹乃是临床的初步病理特征,此症起病急,且伴随迁徙性损害,在临床案例中最常见的是多发性肺部浸润、脓肿、胸膜炎以及化脓性脑膜炎,心内膜炎,骨髓炎等等疾病,且金葡菌有并发感染性休克、肾、肝脓肿的危险。 当下额么其的疗法,不过是挑破这皮疹上的脓包,流出淤血,在以药酒清洗,以防止皮疹恶化……然而此举根本对败血病的病原没有任何医治作用,加之后来进补的汤药,也不过是延缓续命之方。 金葡菌败血症若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恐怕……连一个月也撑不下去。 海兰珠望见这原本龙行虎步、骁勇无双的努尔哈赤,如今只能躺卧在床,半眯着眼,似是在歇息,却又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几声,约莫是病痛缠身的低吟,无尽感叹。 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 “汗王眼下……得放宽心才是啊。” 额么其留下医嘱后,她便跟着退离了汗宫,原本这一路都顺畅万分,结果到了汗宫大殿入口,却迎面撞上了前来探望的大妃。 她慌忙地埋低了头,真是冤家路窄,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在最后一刻露馅。 阿巴亥扫了一眼那一众端着药碟、药碗的额么其,逮住其中一个,一如往常地闻讯道:“汗王情况怎么样?” 额么其避重就轻地答:“回禀大妃,小人方才换了药,汗王才将将睡下。” 阿巴亥从袖口里掏出一锭元宝来,搁在那额么其的药碟上,低声道:“你如实告诉我,汗王的病到底严不严重——” “这个……还请大妃娘娘饶了小人,汗王有令,不能对外公布他的病情……” 阿巴亥冷哼了一声,质问着那剩余的额么其们,“你们有谁能告诉我?” 海兰珠屏息凝神,这一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也是关心汗王的身体……整日都陪在汗王身边照拂,若是不知病情,出了茬子可如何是好?” “这……” “你们不想说也行,这日后……可别说我不厚待你们。” “大妃恕罪——” 一众额么其皆吓得跪倒在地请罪。 阿巴亥一双凤眼,趾高气昂地睨视了一眼,“知道怕,何不就从实禀告?” 正当是困局,汗宫里匆匆跑来一个奴才,在阿巴亥耳侧低语道:“大妃娘娘,汗王有令,不许为难额么其……” “哼——” 阿巴亥没好气地一甩云袖,不好在紧紧相逼,疾步赶去了内殿。 海兰珠掐了把冷汗,赶紧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回到四贝勒府上,皇太极和范文程正在正厅里踱步等着她。 “情况如何?” 海兰珠摇了摇头。 皇太极一见她的表情,立即领会了,却是有几分失魂落魄,跌坐回椅上,久久不发一言。 范文程心底有数,对这个结果并不觉意外,反倒是先担心其皇太极来。 “生死有命,还请四贝勒收整情绪,不要太过悲伤……” 他扶额冥思,“倒不是悲伤,只是觉得有几分突然……” “所谓毒疽,其实是败血症初期诱发的皮疹。”海兰珠坐下来,冷静地说道:“按我方才所见汗王的病况来看,恐怕撑不过月夕。” “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皇太极,你记得我在宁远说过的话吗?败血症一旦病发,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无论是早是晚、结局如何,你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深呼一口气,道:“……我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出人意料。原先我们以为大妃是常伴在汗王病榻前的,谁知我今日见到,她也并不清楚汗王的病情,还妄图贿赂额么其打探消息。” “确有此事?”范文程有些讶异,思忖片刻,与皇太极言:“若是我们能强占先机的话……四贝勒,这是天赐良机啊。” 皇太极却似另有打算,摇头道:“阿玛没有咽气,我们便不能动。” “为何?” “这个时候,谁先跳出来,谁人便是逆臣贼子。逆臣贼子,应顿伏严诛,是犯了大不韪,到时众人都会将矛头对准我们。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不能操之过急。” 皇太极眉头微拧,沉声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等,总有人会先沉不住气的。” 七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因“上不豫”,而前往清河汤泉疗养。 努尔哈赤病情恶化,在这盛京城中,人人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关这汗位的争夺,也广为流传着许多臆想的版本。二贝勒阿敏虽战功累累,但在民间风声却并不太好,有传他怀有二心,早就想效仿其父舒尔哈齐,脱落建州,自立为王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则是个桀骜不训的莽夫,智谋也颇见一斑,前有弑母邀宠的丑闻,更是无人希望他继承汗位。 而除四大贝勒之外,另一个跃上了夺汗位的竞技场上的人,是大妃的三个儿子——十二阿哥阿济格、十四阿哥多尔衮、十五阿哥多铎。大妃毕竟是如今努尔哈赤身边唯一的正室夫人,这三个小儿子更是努尔哈赤的老来子、心头肉。他甚至将手上的正黄旗亲兵也交托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多尔衮、十二岁的多铎二人统领,对阿济格就更是溺爱有加了。加之大妃在金国的权势,这三个儿子虽然没有赫赫战功,但却势头正旺。 而呼声和猜测最多的,无疑是皇太极和代善二人。代善是嫡长子,身份地位皆是四大贝勒里头最高的,早前就有太子爷的名头在,后来出了与大妃私通的事情,如此丑闻,惹得努尔哈赤似乎也很不待见他。但正红、镶红二旗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这两旗的地位只屈居正黄、镶黄二旗之下。代善旗下的贝勒,诸如其长子岳托、三子硕托、四子萨哈廉,皆是英勇善战的猛将,不仅战功赫赫,更是英雄出少年,很早就披挂甲胄,冲锋陷阵。其中尤以岳托和萨哈廉为标榜,努尔哈赤亦赞许他们能文能武,聪明过人。加之这镶白旗主杜度又是常年跟随代善的亲侄儿,手握这三旗的支持,可谓是胜券在握了。 再观皇太极这边,他虽只执掌了正白一旗,但比起其它几位贝勒来说,优势却在其作风端正、从未有过丑闻的。他虽是四大贝勒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但凭借这几年来的征战,且善用权术,可谓功勋卓著,毫不逊色于盛京城中任何一位贝勒。又因通晓军政大事,机警聪睿,善于用人而深孚众望。岳托、济尔哈朗、斋桑古、德格类等贝勒,以及掌管文事的赫舍里氏一族和先前被定罪的吴尔古代等一众都堂、文将,都与他交往甚密。比起代善,势均力敌。 从全局来看,这两人的权力角逐中,最关键的一个人便是镶红旗旗主岳托了。 岳托贝勒乃是代善长子,却因生母早亡,在大贝勒府上遭遇不公对待,便被皇太极的生母孟姑收来抚养。他左是父亲代善,右是承蒙恩养、一同长大的皇太极,如今又独掌一旗,他的立场,可谓是关系到了整个汗位争夺的大局。 海兰珠不知道岳托和代善关系到底如何,但她却知悉岳托与皇太极之间,倒有几分像是良师益友,寻常兄弟。也就是那日惊鸿一瞥,她也能觉察出二人关系之密切。加之这萨哈廉贝勒早年就常与皇太极一同探讨国事,他们二人虽都是代善的儿子,但却似乎与皇太极走得更近些。 海兰珠遥想起从前,豪格还小的时候,就常常与她抱怨,说阿玛从来不抱他,却会抱大贝勒府上的阿哥……难不成从那时起,他便有了要一步步瓦解代善的势力,并逐步拉拢代善儿子们的念头了?那可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也对……皇太极的城府、远虑之深,她是见识过的。如此看来,兴许自那时起,他就已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在提早准备,未雨绸缪。 八月初三,库拜往析木城戍守,得到毛文龙派遣的五名奸细,杀四人,将另外一人解至东京。皇太极主审此案,据细作供称,毛文龙于铁山有马步兵七万人,听说金国要往彼处,惧之不敢前进,只在沿江驻守。 明军设置了宁锦、皮岛防线,便是为了呈犄角之势将大金困在在辽东不得动弹。宁远吃了败仗,努尔哈赤自然想到去突破皮岛的防线,以解后顾之忧,从这半年来频频招降毛文龙的动作来看,便是努尔哈赤惯用的计策,先怀柔,怀柔不成,再举兵硬战。 然而远在清河疗养的努尔哈赤,却突然下诏要亲自审问这个奸细,于是此人便被押解去了清河。 海兰珠原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想几日后,正黄旗的亲兵便前来以“细作”的名号前来扣押她。 偏偏这日皇太极又去了轮值,这群正黄旗人皆是努尔哈赤的亲兵,得了汗王口谕,任是谁人也奈何不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到底所犯何事,更想不出会是谁在这最后关头踹了这临门一脚。但她有种预感……这一切并非冲着她来的。 如此紧要关头,要至她于死地,除了想要以此来迫害构陷皇太极外,她想不出别的原因。 李永芳、李延庚、代善、阿巴亥、阿济格……一个个与她有过结怨的人在她脑海中划过。会是谁呢? 第143章 继位为汗(二) 八月丙午,努-尔哈赤因“上大渐”,病情加重,而乘舟从清河返回盛京。 海兰珠被一路押送出了盛京,到了太子河岸时,居然见到了阿巴亥。 一问才知,原来阿巴亥也是奉了汗命,由此乘船由太子河顺流而下,到浑河与努-尔哈赤相见的。 这下她心中的疑惑,瞬间迎刃而解了。 原来……并没有谁要加害于她,所谓细作也不过是强安的罪名,目的是要将她带去面见努-尔哈赤罢了。虽然不知到底为何缘由,但现在想来……或许努-尔哈赤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吧。 大殿一次,宁远一次,还有前些日子探查病情一次,这三次中,肯定有一次露了马脚。 她坐在船上,船舶的晃荡令她有些作呕。她微倾着身子,趴着船沿上,无意间目光掠过手上的那枚戒指,才恍然大悟。 是这戒指出卖了她!此乃六夫人的遗物,这戒指的形状并不似古人的扳指,努-尔哈赤必然也知道此物的来历……恐怕那天在宁远,她近身替他清理伤口时,便已经露了馅。只是她想不通,若努-尔哈赤真的早就知晓她的身份,为何没有杀她,而是直到最后一刻才押送上船,送她去浑河相见? 不仅如此,与此同时他还召见了阿巴亥。怎么看都象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赶不回盛京,要提前交代后事。 阿巴亥一路并没有与她交谈,一来是因为忧虑努-尔哈赤的病情,二来她并未认出她的真实身份,遂也只当她真是毛文龙那边捉来的奸细,不屑于搭理。 他们一路从盛京乘船溯河相迎,最后停船在了瑷鸡堡。 到了瑷鸡堡,她得知先前那名“奸细”已经被杀,更是落实了心中的猜想。若真是抓她是前来对质的,如今也死无对证了,看来……这细作一说真的只是个幌子。 在瑷鸡堡的行辕里,努-尔哈赤先是召见了阿巴亥,而海兰珠则被扣押在外,等候汗令。一个时辰后,阿巴亥面色惨白地走出了行辕,脸上依稀可见泪痕。虽不知努-尔哈赤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对于阿巴亥此人,她多少还是知根知底的。自九部之战战败后,时乌拉部主满泰为了保全自己的部落,便将自己的女儿、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阿巴亥嫁给了努-尔哈赤,可谓是典型的战争陪嫁。她在建州这么多年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一步步爬上了大妃的位置,并母凭子贵而占据了□□哈赤的独宠。从阴助代善,到扶持自己的三个儿子,她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且不论她如此神态是否是因为过度伤心忧虑所致,但海兰珠分明是瞧见了她眼中的张皇、恐惧,如同听见什么可怕至极的消息一般。 马上,努-尔哈赤便召见了她。 海兰珠忐忑地进了行辕中,只见前厅跪满了下人、侍卫,而进到内堂,却是空无一人,唯有卧在床榻上,已是风烛残年之态的努-尔哈赤。 一月不见,病榻上的努-尔哈赤已是形容枯槁。 她看过了无数的生死,再清楚不过,这是人之将死的遗态。 自宁远之败后,努-尔哈赤便整日就悒悒不得,背伤未痊愈,又怒火攻心,此病来得如此之急,也与他堆积的忿怒有关。 对于努-尔哈赤这样的人来说,死于败血病,倒并非是他此生最为恚恨之事。最恨的,只怕是人生里的最后一场仗,竟是败在了区区袁崇焕的手上吧。 海兰珠跪倒榻前叩安,只听努-尔哈赤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道:“四十年前,六夫人曾经提醒过我,要小心一甲申亥年生的南蛮子……原以为那人会是熊廷弼,怎想……咳、咳……本汗自用兵以来,未有抗颜行者。那袁崇焕到底是何许人也……居然敢拦我的路!那个南蛮子不是善类,想必你也知道吧?” “是……” “遗恨宁远,是本汗一生里最羞愤的篇章……前路有追兵,后路有拦截,毛文龙和袁崇焕不除,大金便没有出路……而眼下,只有一个人能能替大金一雪前耻。” 海兰珠心跳狂速,眼看着那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去抚顺的路上……你曾想知道,本汗到底心许的是哪个儿子……如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再问一遍吗?” 她颤颤巍巍地问道:“不知汗王心许的……是哪位贝勒?” 努-尔哈赤连着几声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声色嘶哑道:“要比起心狠手辣来,没人有老八厉害……自他攒动德因泽告发大妃私通一事后,我就清楚……唯有他的心智和手段,能担此大任,解此困局。” 亲耳听见努-尔哈赤说出了这番话,海兰珠心跳狂速,原来那些稗官野史里所写都是假的!什么夺位说、逼宫说……都是假的! “你和老八的事情……我都知道……” 他突然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为何要召见你?” “不知……” “今日进过这行辕之人,都没命活着回盛京城……” 海兰珠魂惊魄伤。难怪方才阿巴亥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原来,她也听到了同样的话! “老八他像我……也是个痴人……女人有了权势,只会是祸乱,阿巴亥也好、你也好……要你二人殉葬的密令,本汗已派人传回盛京了……” 努-尔哈赤那气息奄奄的声音,此刻在她耳畔,却是振聋发聩。 殉!葬! 她惊耳骇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难怪汗王一辈子都爱不到自己想爱之人……”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愤忾地说道:“在汗王看来,相爱也是错吗?只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就是我该死的理由吗?” “放肆——” □□哈赤一声怒斥,“本汗要你死,这是遗诏、咳……咳……” “没用的,除非汗王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他一定能护我周全……” “不循遗诏,那这个汗位他也别想坐了!咳……咱们就赌赌看,老八是会选你、还是选这大金国汗之位……” 海兰珠幽幽地冷笑了一声,“汗王恐怕还不够了解他,我所知的皇太极,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坐上汗位,而且……还会护我周全。” 她相信皇太极,就算没有什么所谓的遗诏,这场权利的角逐,他也一定能赢! 努-尔哈赤一个急怒上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那白帕上已是血迹密布。 这是败血症并发肺脓肿而导致的大咯血,已是危及生命之虞了。 “我劝汗王,还是省省力气。说不定……还能等到四大贝勒从盛京赶来,亲口听这遗诏。” 海兰珠摇曳着步子,正打算离开,心中却是酸楚涌涨。 她是个曾经无比渴望有父母的孤儿,四百年前、四百年后都好……可到头来,也正就是这血脉之亲,想要一步步将她推向深渊。她相信过他,去抚顺的时候也好、去广宁的时候也好,只是……他从未把她的命放在心上过,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迟疑。的确,比起他器重的儿子、比起大金的未来、比起一座城池,她的命贱如蝼蚁。 这一瞬间,她想要将心中的委屈和怒火都尽数发泄出来。 于是她漠然地转过身,望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寒声道:“汗王的确有举世无双之英才。只是百年后的人会如何评说呢?世人会记得九部之战、萨尔浒大胜的用兵如神;也会记得你亲手杀了兄弟、长子的六亲不认;记得你在这辽东血洗汉城的屠戮之举,以及奴役汉民的恶政。就算大金入主中原,史书盖棺论定,但一朝王朝覆灭,你想掩盖的那些真相……都会重现于世。届时世人就会知道,汗王你……也不过是个残暴无情的乱世枭雄罢了。” 她讥笑着,“你不懂教化的意义,不懂所谓人之真情。你只知道,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你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英雄,更非圣贤,不过是个野心勃勃、趁乱揭竿而起的莽夫罢了!” “咳——咳——” 努-尔哈赤捂着胸口,神情是饱受煎熬,只能苟延残喘地说出一声:“来人……来——人……” 外头的奴才听见了呼唤,纷纷冲进大殿,“汗王——” 她毫无留恋地走出了行辕,平复着震颤的心。 外头正是好天气,迎着初秋的艳阳,却是格外的神清气爽,她伸手抹掉了眼眶残留的泪迹。 她为何要哭?她应当开心才是啊……这眼泪,可以是气急败坏的泪、是愤慨的泪,但绝不会是悲伤的泪。 她这样对自己说着。 他不是她的父亲,更从不曾在乎过她的死活,在抚顺时没有,在广宁时也没有。从头至尾,他都只是想置她于死地……她曾经对他报以过崇敬,在他与她细细探讨她译的《三国》的时候,在他准许她可以不行跪礼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她不该心痛,不该内疚,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没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 海兰珠看见了不远处的阿巴亥,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处芦苇从边,抱着双臂,听见行辕里呼天抢地的声音,也毫无反应。 一个十二岁就嫁给了□□哈赤的女人,二十六年陪伴在其左右,最后……什么恩宠荣华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她得到的……却是他要她殉葬的遗命。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可悲。 一个时辰后,努-尔哈赤在瑷鸡堡行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年六十八岁。 他的灵柩被连夜运回了盛京。 海兰珠不知道,在盛京等着她的会是什么。要她们二人殉葬的遗命……想必皇太极已经知晓了。而努-尔哈赤伤逝的消息,一定已经先一步传回盛京城了。成败在此一举,只怕此时的盛京,时局真叫是瞬息万变。 行船至夜半三更,才抵达盛京。码头口岸是灯火通明,四大贝勒亲领着八旗士兵前来迎接灵柩,数千人齐齐伏地,太子河岸是遍野的嚎哭声。 灵柩被运去了大政殿,众人叩拜后,无不涕零如雨。 海兰珠混在人群之中,正在寻找皇太极的身影,突然一双手探上前,捂住她的嘴巴,趁乱将她拉进怀中。她惊愕地看去,只见正是范文程。 他将一块素色的纱布围在她头顶,低声道:“四贝勒让我先带你回府。此处是是非之地,不便久留。” “他人呢?” 谁知她话音未落,紧接着,就见以皇太极为首的诸贝勒,率领亲兵到场,将阿巴亥给团团围住。 皇太极站在队伍的前头,毕恭毕敬地躬身请安后,便听那清朗的声音道:“父汗早前派人传回密令,预遗言于诸王,有言‘大妃饶丰姿,然心怀嫉妒,每致本汗不悦,虽有机变,终为汗之明所制。留之恐为国乱,若俟吾终,必令之殉。’此乃父汗遗命,我等亦不得不从,还请大妃谅解。” 说着便鱼贯而上一众丫鬟,端上了极华贵的礼衣和珠宝美玉,为阿巴亥细心妆扮。 “不可能——汗王怎么可能要我殉葬!” 阿巴亥震怒地将那金银珠宝都摔在地上,颤抖的手指向皇太极,歇斯底里道:“是你——是你假传遗诏,想要逼我殉葬!” 皇太极面不改色地说道:“此乃汗王遗训,千真万确,大妃若是不信,就请问在场诸贝勒——” “请大妃谨遵先汗遗训!”一众贝勒纷纷下跪请命。 “呵……” 阿巴亥义形于色地望着那跪在地上的贝勒们,绝望万分,几近崩溃。 这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死她啊。 海兰珠打了个冷颤,范文程催促她赶紧离开,她却坚持想要留下……看完这出戏。 阿巴亥辞说再三,见众人态度坚决,逐渐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当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代善时,她有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般,飞扑过去抓着他道:“汗王的遗诏,我亲耳所闻,乃是要将汗位传给十二阿哥阿济格,并让大贝勒代善辅政。大贝勒,你不能见死不救,你忘了我们——” 代善微一抬头,瞧见了阿巴亥那几近崩溃的面容,漠然地说道:“先帝有命,还请大妃遵从。” 听到此话,阿巴亥彻底跌坐在地,举止失措地喊叫着:“我死了——你以为你还剩多少日子?他迟早也会杀了你的!”她抓着代善的前襟,用力地摇拽着,撕心裂肺道:“我见过汗王,我说的才是真话!你相信我——” 代善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摆脱了阿巴亥的纠缠拉扯,“请大妃自重。” 诸贝勒跟着又是一叩首,“请大妃谨遵先汗遗命——” 第144章 继位为汗(三) 参与军政 皇太极继位为汗之后,与十四位贝勒议定君臣之间的礼仪,并且盟誓昭告天地。誓词赋予代善与阿敏、莽古尔泰三位大贝勒教训子弟的特权,他们对阿巴泰、阿济格等十一位“子弟贝勒”,有管教之权、辖束之权,如果这些贝勒藐视代善三人,则将短命而亡。 1626年(天命十一年)农历十月初,代善和阿敏等八位贝勒,率精兵一万,往攻蒙古喀尔喀扎鲁特部,生擒巴克贝勒父子及喇什希布、戴青、桑噶尔寨等十四贝勒,斩鄂尔塞图贝勒,俘获其子女人民牲畜之后返回。 1627年(天聪元年)正月初一,后金国举行新年朝贺仪式,皇太极居中,代善与阿敏、莽古尔泰分坐其左右,四人并肩端坐殿上,接受群臣叩拜。 1629年(天聪三年)农历十一月,皇太极亲率大军征明,岳托与济尔哈朗率右翼军夜攻大安口,毁水门而入,击败马兰营援兵于城下。代善和莽古尔泰夜入御帐,不许诸贝勒大臣入内,与皇太极密议说,我军深入敌境,劳师动众人困麻烦,即使攻入明朝边境,也是敌众我寡,建议皇太极立即班师回朝。皇太极虽不满,但面对两大贝勒的共议,又不得不做出让步。当天深夜,岳托、济尔哈朗诸贝勒一起给代善、莽古尔泰施加压力,最终使代善与莽古尔泰收回成议,之后五战皆胜。后金军进逼明都北京,代善率领儿子岳托击败明朝援兵。[25-26] 南征北战 参见词条:大凌河之战 1631年(天聪五年)农历八月,代善与子岳托率正红、镶红二旗兵丁,参加了皇太极发动的进攻大凌河之战,父子分领本旗兵攻城之西面。金军围城历时三月,击败总兵吴襄等来援明兵四万,生擒监军张春,迫使粮尽援断的大凌河总兵祖大寿开城投降。当时被擒各明朝官员都跪拜在地上,唯独独张春不跪。皇太极大怒,拉弓想要射死张春,代善劝谏说:“这个战俘想以死成名,何必杀死他成全他?”于是,皇太极对张春置之不理。[27] 1632年(天聪六年)年初,代善主动要求放弃自己与皇太极平起平坐的特权。在他的坚持下,皇太极最终同意将代善和莽古尔泰的座位低于自己,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1632年(天聪六年)农历四月,代善跟随皇太极讨伐察哈尔,越过兴安岭之后,听说林丹汗逃往远处,于是后金军转移目标攻取归化城,大同、宣府,与沙河堡、得胜堡、张家口诸守将议和之后返回后金国。 1634年(天聪八年)农历五月,代善又跟随皇太极进攻明朝,兵出榆林口,至宣府边境外,分兵从喀喇鄂博攻占得胜堡,从朔州进取马邑,在山西大同会师之后返回。[28] 遭受斥责 1635年(天聪九年)农历九月,因为代善私自设宴款待,并馈赠财帛给怨恨皇太极的姐姐哈达公主,皇太极登门责问代善是何居心。之后,皇太极召集诸贝勒大臣会议,罗列代善一系列罪名,并予以当面斥责:“古往今来,无论强大的君主,幼小的君主,拥戴为君的,都是君主。既为君主,就要一统制令,怎能不分轻重?而今,正红旗(代善所统)贝勒等轻视君主之处太多。大贝勒以前随我征伐明国,违背众贝勒意愿欲中途回军。出征察哈尔时,又固执欲回。此外,赏罚不公,偏袒本旗。我喜欢的人,他讨厌,我厌恶的人,他喜欢,这不是离间相互关系吗?” 皇太极在历数代善罪状后,宣布闭宫不出,要众贝勒另选他人为君。于是众贝勒集议,给代善定罪,并跪请皇太极亲政。众贝勒一致谴责代善蔑视汗王的行为,拟革去大贝勒,并削和硕贝勒职,夺去十牛录人口。皇太极给予从宽处理,免革贝勒职,免夺十牛录人口。代善被责以后,克制退让,自居臣僚。[29] 压抑晚年 1635年(天聪九年)农历十二月,代善和诸贝勒再三劝进,拥戴皇太极为帝。当皇太极要诸贝勒立誓以表忠心时,因为代善年迈,命令他可以免去立誓,代善却坚请参与盟誓。经皇太极同意后,代善对天立誓说:“代善誓告天地,自今以后,若不克守忠贞,殚心竭力,而言与行违,又或如莽古尔泰、德格类谋逆作乱者,天地谴之,让代善不得善终。“[30] 1636年(崇德元年)农历四月,皇太极即皇帝位,建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31]。册封大贝勒代善为和硕礼亲王,其子岳讬为和硕成亲王,世袭罔替。农历五月,代善第三个儿子萨哈廉病逝,皇太极特意和代善、岳托去浑河观看渔猎,以解代善之忧。八月初十日,皇太极就谕令郑亲王济尔哈朗等集议岳讬之过,议定的五条罪状中第一条便涉及代善。尽管这些罪过缺乏根据,难以成立,可是诸王竟将此定为大罪,拟处死岳讬或“□□籍家”。后来皇太极下谕,岳讬免死释放,革王爵为多罗贝勒,罚银一千两。同年冬,代善跟随皇太极讨伐朝鲜。 1637年(崇德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皇太极命追论征朝鲜时诸王大臣违犯军纪之过。法司给代善定了六条罪:一、违令多收十二名侍卫;二、诬称系吏部车尔格令其多收;三、明知多收侍卫而说不知;四、以戴翎侍卫充当使令下役;五、违制在朝鲜王京养马;六、妄遣家丁私往造船处。法司拟议革代善亲王爵,罚银一千两,马匹人丁入官。皇太极召集王公贝勒大臣,当众宣布这些罪状,羞辱以后,“悉宥之”,但却斩杀庇护其主的户部参政恩克。 1638年(崇德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代善自行检举说:“我延误了排班,可以送去法司审拟。”法司审理核实定罪,被皇太极赦免。[32] 1639年(崇德四年)农历五月,传来代善的两个儿子岳托和玛占率军征明均殁于军中(死于1638年,崇德三年)。噩耗传来,代善下马倒地痛哭,良久,皇太极命左右扶代善上马,且哭且行的过程中,代善再次哭倒于马下。丧礼过后,因代善家居痛悼,农历十一月十四日,皇太极率诸福晋,和代善以及诸贝勒、文武官员等,去叶赫狩猎,农历十一月十六日,至拜虎地方折回。时值冬至祭天日,打猎来到一个叫盈格的地方,代善骑在马上射獐子,马匹跌倒导致代善脚部受伤,皇太极策马至前,下马亲为代善包扎,以金巵赐酒,饮毕叹道:”朕以为兄长年高不可驰马,兄长奈何不自爱?“于是停止射猎,返回盛京途中,命代善乘舆缓行,日行十五或二十里。[33-34] 拥立顺治 1643年(崇德八年)农历八月九日晚,皇太极突然驾崩。最有可能的继承人有三位,一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他有其父拥有的强大的正黄、镶黄二旗作后盾,他自己南征北战二十年,军功卓著,先后荣任和硕贝勒、和硕肃亲王,并统摄六部至中最重要的户部,且豪格在八旗王公大臣中还享有比较高的威望。另一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他拥有自己的正白旗和弟弟多铎的镶白旗,人马众多,因长期受到皇太极的宠待,还得到了不少老臣的支持,所以势力相当强大。再一位和多年前一样还是代善,虽然代善虽已退居幕后数年,但他拥有正红、镶红二旗,曾经统兵出征咤叱风云三十年,为后金——清国的建立与强大,建树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在八旗王公中,他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又有硕讬、瓦克达、阿达礼、爱新觉罗·罗洛浑、满达海等一批封授王公爵位的儿孙,势力其实是最强大的。在议立新君的过程中,两黄旗的主要大臣欲立豪格为帝,两白旗拥戴多尔衮。 皇太极死后的第五天,即农历八月十四日,代善召集议政王会议,共同议立嗣君。在会议过程中,多铎提出:“不立我,论年纪,应当立礼亲王代善。” 代善说:“睿亲王如果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否则,豪格是皇帝的长子,当承大统。至于我,年老体衰,难得胜任。”[35] 多尔衮一看自己和豪格都不会得到一致拥护,于是,他提出一个折衷方案,即立皇太极第九子6岁的福临为帝,由济尔哈朗和他自己辅政。当诸王贝勒会议通过折衷方案后,代善立即召集所有文武大臣、王公贵族共立誓书,昭告天地。1643年(崇德八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6岁的福临正式举行登基典礼,继承了皇位,年号顺治。[36] 因病去世 顺治初年,多尔衮摄政,排斥代善,代善又年事已高,遂在家闲居。1648年11月25日(顺治五年十月十一日),代善在北京的礼亲王府病逝,葬在他的世袭领地:北京西郊香山脚下的正红旗村。[37] 代善的家庭得到一万两两银子的赙仪,朝廷为代善立碑纪功。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追赐谥号为“烈”。[38]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入祀盛京贤王祠,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配享太庙。 夏允彝:“东国乃能恪遵成命,推让其弟。又能为之扦御边圉,举止与圣贤何异,其国焉得不兴?”[39] 董崇如:“东国部主岁老,其子某雄鸷非常,才略不出曩霄公之下,将来边警尚未已也。”[39] 李民寏:“奴酋死之后,则贵盈哥必代其父,胡中皆称其宽柔能得众心云。凡得罪奴酋,临杀,贵盈哥多有救解云。其威暴桀骜之势,必不及于奴酋矣。”[40] 康熙帝:“忠冠当时,功昭后世。”[38] 昭梿:“是二人为明臣仆,乃推尊烈王至此,当时神武英略,洵可知矣。”[39] 刘小萌:代善几十年披坚执锐,戮力疆场,立下汗马功劳,在国家政治活动中同样立有安邦定国的勋劳。[38] 朱诚如:代善在□□哈赤去世后,以及皇太极去世后的两次争嗣斗争关键时刻,敢于直言,使入关前两代嗣位得以顺利进行,稳定了清入关前统一的大局。[25] 第145章 继位为汗(四) 西迁右翼 在科尔沁部已投入后金阵营、内喀尔喀五部覆灭的情况下,皇太极开始向林丹汗的察哈尔部渗透。察哈尔部的八个鄂托克中,奈曼和敖汉夹在林丹汗和皇太极势力之间,他们为缓解两者间的对立关系,甘愿充当调停者角色,于是在1627年初派绰尔济喇嘛去沈阳与皇太极议和。皇太极不仅暗示两鄂托克归顺后金,还要求直接与林丹汗通使。林丹汗知道了自己的两个鄂托克通款后金的事实后,不但没有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反而讨伐奈曼、敖汉,奈曼、敖汉不堪林丹汗的压力,于1627年六月背叛林丹汗,归附后金,并与皇太极订立盟誓。[17] 随后,林丹汗离开辽河套,踏上西迁之路。关于他西迁的原因,有以下几个:首先是因为他在左翼已众叛亲离,再加上后金兵锋正盛,被迫选择西迁;其次是利用右翼力量薄弱之机,兼并诸部,恢复蒙古大汗的共主地位;第三是当时察哈尔部与明朝贸易的据点广宁已经失陷,林丹汗想通过兼并右翼诸部以将明朝给右翼的丰厚“市赏”据为己有。[18]1627年十月,林丹汗以察哈尔部八鄂托克之一的多罗特留守故地,率数万众西迁。[19] 右翼诸部果然不是林丹汗的对手,林丹汗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了驻牧于宣府外元上都故地的哈喇慎部和定居于归化城的土默特部,很快在右翼立足。经过数次战役[20],林丹汗在1628年底平定右翼地区,驱逐了顺义王卜失兔(土默特俺答汗之孙),并废除了济农额璘臣(济农是达延汗所设置的代表大汗管理右翼的世袭官职,驻鄂尔多斯,到林丹汗时已实际独立),结果右翼诸部相继归附后金。另一方面,留守于辽河套的察哈尔部也开始瓦解,不仅奈曼、敖汉两鄂托克投靠后金,阿喇克卓特也步其后尘而降金,浩齐特、乌珠穆沁、苏尼特三鄂托克则北上投奔漠北外喀尔喀硕垒台吉(后来的车臣汗)处。1628年二月,皇太极一征察哈尔,到九月时吞并了察哈尔及哈喇慎之故地。林丹汗仅据有宣府边外以西的河套和土默川一带。 此时,林丹汗与明朝的关系也在恶化中,他西迁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获得右翼所拥有的“市赏”,但明崇祯帝即位,“尽革其赏”,林丹汗派去索赏的大臣贵英恰也被明军所杀。因而林丹汗于1628年六月大举入侵大同,杀死明朝军民数万人,差点攻占大同城。[21]明朝本欲以右翼诸部抵御林丹汗,但到1628年底时右翼地区被林丹汗平定,明朝不得不于次年恢复“市赏”。尽管如此,林丹汗仍于1631年和1632年侵犯明边。1631年十一月,林丹汗东征西拉木伦河,侵袭已降金的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牧地,带走了塞棱阿巴海的部众。皇太极亲率2000名精锐骑兵赶来,林丹汗早已撤走。此外,他还杀了漠北外喀尔喀诸部派到右翼的使者,引起漠北诸部的恐慌。[22] 败亡青海 林丹汗西迁以来,虽然取得一些军事胜利,但却得罪了大多数蒙古封建主,使他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离统一蒙古的梦想也越来越遥远。当时漠西和漠北原本就不臣服林丹汗,漠南诸部则在林丹汗的打击下纷纷东投后金。林丹汗虽获得富庶的右翼故地,但因为战争,“畜牧匮乏”[23],各部流离失所。加上“塞外霜早,颗粒无收兼厉疫盛行”[24],蒙古诸部几入绝境。而各部的抵抗也大大削弱了察哈尔部本身的力量:“插(察哈尔部)之疲甚、饿甚、穷甚”[25],其兵员严重减耗,“插有马约备仅收四万,插众不满五万”。[25] 皇太极看准这个机会,决定发动对林丹汗的决战,彻底征服漠南蒙古。1631年四月,皇太极就已经准备讨伐林丹汗,在科尔沁部的劝说下推迟。1632年三月,皇太极第二次远征察哈尔林丹汗,传令归顺后金的蒙古各部速 率部来会。四月,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哈喇慎)、土默特、阿鲁科尔沁、翁牛特、阿苏特等部的台吉会于西拉木伦河岸,总兵力约10万。此时,镶黄旗两个蒙古人偷马逃出,将大军压境的消息报告给林丹汗。当时林丹汗驻帐于宣府边外,听说后非常震惊,于是率众西奔。皇太极分兵三路穷追林丹汗41天,五月下旬进驻归化城,得知林丹汗已渡黄河而去。遂停止追击,经宣府、张家口返回。途中收拢了林丹汗所遗部众数万人。[26] 林丹汗亡命青海,逃难过程中部众大量流失,1633年四月,两翼大总官塔什海、虎鲁克寨桑投降后金。六月,巴达西寨桑等5个头目率千余户投降。同时又缺少粮食,甚至到了“杀人易食”的地步。[27]1633年,林丹汗五次攻掠明边,1634年,更是连续在三、四、五月出兵,闰八月甚至和洪承畴交手,都是为了获得粮食。他在青海时,与漠北外喀尔喀的绰克图台吉(却图汗)、西藏的藏巴汗、康区的白利土司月顿多吉结盟,因为他们都不信仰黄教,所以被称为“反黄教联盟”。[28]林丹汗试图利用这个联盟东山再起。可是天不假年,就在1634年夏秋之际,林丹汗因天花死于青海大草滩,结束了叱咤风云的一生。 后代降金 林丹汗病故后,林丹汗的遗孀们及他的儿子额哲率领余部自青海大草滩返回河套地区,漠北外喀尔喀的车臣汗硕垒致函额哲,希望他移帐漠北。[29]这时,皇太极于1635年二月命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领兵1万,第三次远征察哈尔。三月,多尔衮在西喇珠尔格地方遇到林丹汗的大福晋囊囊(娜木钟),得知额哲所在地。四月二十日,后金兵渡过黄河,四月二十八日,后金兵趁着大雾包围了额哲营帐,并派苏泰之弟南楚劝降。于是苏泰、额哲母子奉传国玉玺出降,蒙古帝国正式宣告灭亡,漠南蒙古也全部收归后金版图。皇太极得此传国玺,又被以额哲为首的漠南蒙古四十九个封建主尊奉为“博格达彻辰汗”,乃于翌年建立大清帝国。 后来,清朝统治者将察哈尔部安置于义州,分设左右翼察哈尔八旗,封额哲为亲王,并将皇女马喀塔格格嫁给他。康熙年间,林丹汗的孙子布尔尼举兵反清,旋即失败,后嗣断绝。 为政举措编辑 政治 林丹汗即位后,面临汗权衰落、各自为政的局面,着手强化中央集权。据《金轮千福》记载,“他(林丹汗)把八鄂托克察哈尔分置左右各三土绵,在阿巴海哈喇山中建察汉浩特,用六万户刚健之军加以统治,把持着强势具备的朝政”。[30]也就是说,林丹汗按照北方游牧民族传统将察哈尔本部分为左右两翼六个土绵,即阿哈固山、窦土门固山、高尔固山、哈纳固山、中军万户与阿喇克绰特万户。 除此之外,林丹汗还利用“图们*”约束诸部(即《图们汗法典》)。任命永谢布部的却热斯塔布囊为大汗的代表,管理右翼三万户蒙古诸部,任命内喀尔喀炒花(乌济叶特)部的锡尔呼纳克洪台吉辅助大汗管理左翼蒙古诸部,1617年在巴林境内的阿巴嘎哈喇山建察汉浩特(今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作为政治中心,令诸部首领到此朝觐、纳贡与议事。 文化 林丹汗笃信藏传佛教,林丹汗一生热衷于佛教事业,不仅推动了藏传佛教在左翼三万户地区的传播,而且为蒙古文化作出了一定的贡献。1604年,刚即位的林丹汗就从四世□□派驻蒙古地方掌管教法的迈达理呼图克图和卓尼绰尔济等黄教喇嘛接受了格鲁派(黄教)的法戒。 1617年,西藏萨迦派僧侣沙尔呼图克图到达蒙古地区,寻找自己的支持者,林丹汗为沙尔呼图克图的法术所折服,并封他为国师,并接受深奥密乘之灌顶,于是林丹汗由黄教改信红教(狭义上的红教仅指宁玛派,广义上包含了萨迦派和噶举派)。沙尔呼图克图为了取得林丹汗的信任,从五台山取来元世祖时萨迦派八思巴喇嘛用千金所铸的玛哈噶喇金佛(又称大黑天,为蒙元的护国神)。林丹汗在察汉浩特修建金顶白庙,将金佛供于其中。林丹汗试图效仿忽必烈与八思巴故事,利用他与沙尔呼图克图之间的关系来树立自己的权威。然而适得其反,这加剧了信奉黄教的蒙古诸部的离心,削弱了林丹汗的号召力。 林丹汗西迁后,召集昆噶敖德斯尔、班第达顾实、阿南达顾实为首的33名学者,在1628—1629年间翻译了108卷《甘珠尔》(前人已翻译过其中一部分),并用金字抄写在蓝纸上。林丹汗组织翻译《甘珠尔》是对蒙古文化的一大重要贡献。林丹汗把传国玉玺和玛哈噶喇金佛、金《甘珠尔》视为三*宝。 林丹汗在1612年与1615年攻打明朝,试图获得与明朝的贸易权,最终在1617年如愿以偿。1618年,后金侵明,林丹汗为了获得明朝的赏银,奉行“联明抗金”的外交方针,并在1619年给□□哈赤写了一封言辞傲慢的国书,导致与后金交恶。不过,林丹汗与明朝结盟并未挡住后金对辽东的吞噬,1622年明朝在广宁之战败北,林丹汗的援军没起作用,此后两者间的联盟冷却下来。林丹汗也开始实行攘外必先安内(“先处里,后处外”)的政策,开始火并科尔沁、内喀尔喀诸部,并且避免与后金正面交锋。所以林丹汗从未亲自与后金作战过。 1627年,林丹汗西迁,吞并右翼诸部(哈喇慎、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等),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是获得明朝给右翼诸部的“市赏”。明朝不给林丹汗,林丹汗乃发兵进犯大同,明朝不得不恢复对林丹汗的赏赐。后金利用林丹汗西迁之机,吞并了察哈尔本部,并于1632年大举进攻林丹汗,林丹汗闻讯远遁青海。他与明朝的关系彻底破裂,明朝甚至将林丹汗遗留的财物及部众移交给后金。后来林丹汗与西藏藏巴汗、康区白利土司月顿多吉和喀尔喀绰克图台吉(却图汗)结成“反黄教联盟”,企图东山再起,但很快于1634年去世。 历史评价编辑 明朝对林丹汗评价较低,称他“年少嗜酒色”[21]、“沉溺酒色”[15]、“嗜利好色,驭下无法”。[31]另一方面又说他是“虏中名王,尤称桀骜”。[4] 清朝对林丹汗亦持否定评价。清人魏源称林丹汗“有宋康(宋王偃)、武乙之暴”。[32] 蒙古传统史书对林丹汗评价很低,如《水晶鉴》称其“无道”、《蒙古源流》称他“心中生嗔,而化六国为乌有”,总之是一个横行无忌的暴君形象。他与绰克图台吉、藏巴汗、白利土司月顿多吉被蒙藏史书贬为毁灭黄教的“四恶汗”。这显然是出于黄教史观得出的结论。林丹汗得到差评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损害了许多蒙古封建主的利益,导致众叛亲离,最终归于失败,话语权落在了作为胜利者的满人和蒙古封建主那里。当时,蒙古封建主纷纷向后金控诉林丹汗的罪恶,其中一个写道:“因这个罪恶的察哈尔汗性情暴躁,对众人危害极大,即使是宗族至死至穷绝不会归附他的缘故就在这里。”[33] 近现代以来,林丹汗在蒙古的评价得到极大改观,认为他是一个志在恢复成吉思汗霸业、将一盘散沙的蒙古复归统一的英雄之主,又坚决不向后金投降,显示了蒙古民族的气概。如乌兰夫称他为“反抗异族压迫的英雄”。[34]蒙古人民共和国学者则肯定林丹汗“对满洲的侵略计划曾经表示坚决地反对”“企图对于所属各部实行强有力的集权,并且建立起一个在他控制下的统一独立的蒙古”。[35] 日本学者萩原淳平对林丹汗评价较高,认为他怀有富国强兵、复兴蒙古帝国的梦想。同时指出“蒙文资料,除有关喇嘛教的以外,就是曾受过林丹汗的压迫、持有被害者立场的人们所写的资料。清朝的资料是出自这种立场的资料:即以其与明朝的战争为主,使蒙古不妨碍他们的行动,并尽量把蒙古拉入自己一方,以便更有利地贯彻对明朝的政策。而明朝的资料则是反映这种立场的资料,即:在对□□哈赤的战争中将蒙古拉入自己一方,以利于战斗,如有可能则挑起□□哈赤与林丹汗之间的战争,使其两败俱伤。”总之,反映林丹汗一方立场的史料的缺失是造成林丹汗未能得到正确评价的原因。[36] 中国学者戴鸿义认为“林丹汗对内实行统一漠南各部、重树宗主大汗的权威,对外实行联明抗金,以挽救危局,竭力维护北元政权和蒙古民族的利益,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但是,林丹汗辜负了北元人民所寄于的期望……林丹汗统辖的北元地区,以单一的游牧经济为基础,缺乏雄厚的实力,没有强大的物质力量做后盾,他更无坚实的群众基础,‘诸部各自称雄’‘傲然不理’,在明与后金的进攻面前,其统治区域内毫无任何的防御部署,只能实行消极的逃跑主义,‘君一怒而失国,众一怒而破城’,对内对外政策的错误,树敌过多,必然使他的志向未成而‘报恨终身’”。[37] 第146章 与明议和 《明史·袁崇焕传》袁崇焕,字元素,东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授邵武知县。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 天启二年正月,朝觐在都,御史侯恂请破格用之,遂擢兵部职方主事。无何,广宁师溃,廷议扼山海关,崇焕即单骑出阅关内外。部中失袁主事,讶之,家人亦莫知所往。已,还朝,具言关上形势,曰:“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廷臣益称其才,遂超擢佥事,监关外军,发帑金二十万,俾招募。 时关外地悉为哈剌慎诸部所据,崇焕乃驻守关内。未几,诸部受款,经略王在晋令崇焕移驻中前所,监参将周守廉、游击左辅军,经理前屯卫事。寻令赴前屯安置辽人之失业者,崇焕即夜行荆棘虎豹中,以四鼓入城,将士莫不壮其胆。在晋深倚重之,题为宁前兵备佥事,然崇焕薄在晋无远略,不尽遵其令。及在晋议筑重城八里铺,崇焕以为非策,争不得,奏记首辅叶向高。 十三山难民十余万,久困不能出。大学士孙承宗行边,崇焕请:“将五千人驻宁远,以壮十三山势,别遣骁将救之。宁远去山二百里,便则进据锦州,否则退守宁远,奈何委十万人置度外?”承宗谋于总督王象乾。象乾以关上军方丧气,议发插部护关者三千人往,承宗以为然,告在晋。在晋竟不能救,众遂没,脱归者仅六千人而已。及承宗驳重城议,集将吏谋所守。阎鸣泰主觉华,崇焕主宁远,在晋及张应吾、邢慎言持不可,承宗竟主崇焕议。已,承宗镇关门,益倚崇焕,崇焕内拊军民,外饬边备,劳绩大著。 三年九月,承宗决守宁远。佥事万有孚、刘诏力阻,不听,命满桂偕崇焕往。初,承宗令祖大寿筑宁远城,大寿度中朝不能远守,筑仅十一,且疏薄不中程。崇焕乃定规制: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址广三丈,上二丈四尺。大寿与参将高见、贺谦分督之。 明年迄工,遂为关外重镇。桂,良将,而崇焕勤职,誓与城存亡;又善抚,将士乐为尽力。由是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士。遭父忧,夺情视事。四年九月,偕大将马世龙、王世钦率水陆马步军万二千,东巡广宁,谒北镇祠,历十三山,抵右屯,遂由水道泛三岔河而还。寻以五防叙劳,进兵备副使,再进右参政。 至五年夏,承宗与崇焕计,遣将分据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缮城郭居之。自是宁远且为内地,开疆复二百里。十月,承宗罢,高第来代,谓关外必不可守,令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其将士于关内。督屯通判金启倧上书崇焕曰:“锦、右、大凌三城皆前锋要地。倘收兵退,既安之民庶复播迁,已得之封疆再沦没,关内外堪几次退守耶!”崇焕亦力争不可,言:“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第意坚,且欲并撤宁、前二城。崇焕曰:“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无以难,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屯兵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而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崇焕遂乞终制,不许。十二月进按察使,视事如故。 中朝闻警,兵部尚书王永光大集廷臣议战守,无善策。经略第、总兵麒并拥兵关上,不救. 我大清知经略易与,六年正月举大军西渡辽河,二十三日抵宁远。崇焕闻,即偕大将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大寿,守备何可刚等集将士誓死守。崇焕更刺血为书,激以忠义,为之下拜,将士咸请效死。乃尽焚城外民居,携守具入城,清野以待。令同知程维楧诘奸,通判启倧具守卒食,辟道上行人。檄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守将杨麒,将士逃至者悉斩。 《清太宗实录》放捉获汉人,入宁远往告:“吾以二十万兵攻此城,破之必矣!尔众官若降,即封以高爵。”宁远道袁崇焕答曰:“汗何故遽加兵耶?宁、锦二城,乃汗所弃之地,吾恢复之,义当死守,岂有降理!乃谓来兵二十万,虚也,吾已知十三万,岂其以尔为寡乎!” 我大清知经略易与,六年正月举大军西渡辽河,二十三日抵宁远。崇焕闻,即偕大将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大寿,守备何可刚等集将士誓死守。崇焕更刺血为书,激以忠义,为之下拜,将士咸请效死。乃尽焚城外民居,携守具入城,清野以待。令同知程维楧诘奸,通判启倧具守卒食,辟道上行人。檄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守将杨麒,将士逃至者悉斩,人心始定。明日,大军进攻,载楯穴城,矢石不能退。崇焕令闽卒罗立,发西洋巨炮,伤城外军。明日,再攻,复被却,围遂解,而启倧亦以然炮死。 及崇焕以书闻,举朝大喜,立擢崇焕右佥都御史。 我大清初解围,分兵数万略觉华岛,杀参将金冠等及军民数万。崇焕方完城,力竭不能救也。 高第镇关门,大反承宗政务,折辱诸将,诸将咸解体,遇麒若偏裨,麒至,见侮其卒。至是,坐失援,第、麒并褫官去,而以王之臣代第,赵率教代麒。 《明史·袁崇焕传》:三月,复设辽东巡抚,以崇焕为之。魏忠贤遣其党刘应坤、纪用等出镇。崇焕抗疏谏,不纳。叙功,加兵部右侍郎,赉银币,世廕锦衣千户。 崇焕既解围,志渐骄,与桂不协,请移之他镇,乃召桂还。崇焕以之臣奏留桂,又与不协。中朝虑偾事,命之臣专督关内,以关外属崇焕画关守。 八月中,我□□高皇帝晏驾,崇焕遣使吊,且以觇虚实。我太宗文皇帝遣使报之,崇焕欲议和,以书附使者还报。 其冬,崇焕偕应坤、用、率教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第所弃旧土。忠贤与应坤等并因是廕锦衣,崇焕进所廕为指挥佥事。崇焕遂言:“辽左之坏,虽人心不固,亦缘失有形之险,无以固人心。兵不利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今山海四城既新,当更修松山诸城,班军四万人,缺一不可。”帝报从之。 先是,八月中,我□□高皇帝晏驾,崇焕遣使吊,且以觇虚实。我太宗文皇帝遣使报之,崇焕欲议和,以书附使者还报。我大清兵将讨朝鲜,欲因此阻其兵,得一意南下。七年正月,再遣使答之,遂大兴兵渡鸭绿江南讨。朝议以崇焕、之臣不相能,召之臣还,罢经略不设,以关内外尽属崇焕,与镇守中官应坤、用并便宜从事。崇焕锐意恢复,乃乘大军之出,遣将缮锦州、中左、大凌三城,而再使使持书议和。会朝鲜及毛文龙同告急,朝命崇焕发兵援,崇焕以水师援文龙,又遣左辅、赵率教、朱梅等九将将精卒九千先后逼三岔河,为牵制之势。 时率教驻锦州,护版筑,朝命尤世禄来代,又以辅为前锋总兵官,驻大凌河。 五月十一日大清兵直抵锦州,四面合围。率教偕中官用婴城守,而遣使议和,欲缓师以待救,使三返不决,围益急。崇焕以宁远兵不可动,选精骑四千,令世禄、大寿将,绕出大军后决战;别遣水师东出,相牵制;且请发蓟镇、宣、大兵,东护关门。朝廷已命山海满桂移前屯,三屯孙祖寿移山海,宣府黑云龙移一片石,蓟辽总督阎鸣泰移关城;又发昌平、天津、保定兵驰赴上关;檄山西、河南、山东守臣整兵听调。 世禄等将行,大清已于二十八日分兵趋宁远。崇焕与中官应坤、副使毕自肃督将士登陴守,列营濠内,用炮距击;而桂、世禄、大寿大战城外,士多死,桂身被数矢。 大军亦旋引去,益兵攻锦州。以溽暑不能克,士卒多损伤,六月五日亦引还,因毁大、小凌河二城。时称宁、锦大捷。 忠贤因使其党论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崇焕遂乞休。中外方争颂忠贤,崇焕不得已,亦请建祠,终不为所喜。七月,遂允其归,而以王之臣代为督师兼辽东巡抚,驻宁远。及叙功,文武增秩赐廕者数百人,忠贤子亦封伯,而崇焕止增一秩。尚书霍维华不平,疏乞让廕,忠贤亦不许。 未几,熹宗崩。庄烈帝即位,忠贤伏诛,削诸冒功者。廷臣争请召崇焕。其年十一月擢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命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所司敦促上道。七月,崇焕入都,先奏陈兵事,帝召见平台,慰劳甚至,咨以方略。对曰:“方略已具疏中。臣受陛下特眷,愿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帝曰:“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崇焕顿首谢。帝退少憩,给事中许誉卿叩以五年之略。崇焕言:“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誉卿曰:“上英明,安可漫对。异日按期责效,奈何?”崇焕怃然自失。顷之,帝出,即奏言:“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帝为饬四部臣,如其言。 崇焕又言:“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帝起立倾听,谕之曰:“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大学士刘鸿训等请收还之臣、桂尚方剑,以赐崇焕,假之便宜。帝悉从之,赐崇焕酒馔而出。崇焕以前此熊廷弼、孙承宗皆为人排构,不得竟其志,上言:“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帝优诏答之,赐蟒玉、银币,疏辞蟒玉不受。 第147章 与明议和(二) 天启七年(1627年)初,后皇帝皇太极一面派遣方金纳为首的九人代表团,前往宁远与当时的辽东巡抚袁崇焕议和,以疑惑明朝方面。一面派镶蓝旗旗主阿敏、镶白旗旗主阿济格、镶红旗旗主岳托,贝勒济尔哈朗、杜度、硕托,总兵李永芳等人率大军攻打东江镇,以解除心腹之患。对于后金的出兵人数,袁崇焕说有十万:“闻奴兵十万掠鲜、十万居守。[3]”朝鲜认为毛文龙必败,为自保倒向后金,向后金大军提供朝鲜服装“引贼俱换丽帽丽服[4]”冒充朝鲜军围攻铁山。铁山都司毛有俊等率千余名守军与后金大军血战,战至最后一卒,无人肯降,毛有俊拔刀自刎,壮烈殉国。 随后,后金铁骑乘冬季冰坚,进攻与铁山仅三里之隔的云从岛。毛文龙率部英勇反击,派部将毛有见、尤景和等逆袭后金军。双方在冰面上展开激烈战斗。东江健儿面对武器、装备和人数都占优势的后金军,毫无惧色,浴血奋战,双方互有杀伤,后金军强攻多日,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后金主帅阿敏见部队伤亡太大,占不到半点便宜,遂迁怒于朝鲜人,转而进攻朝鲜义州和安州,攻破城池,大开杀戒。得手后,又率大军移向朝鲜首都王京,准备灭掉朝鲜称王,朝鲜国王李倧一面仓皇出逃,一面遣使向明朝和毛文龙请罪,说导敌不是自己的主意,而是臣子所为,请求援救。 天启皇帝认为朝鲜虽然协助后金,但不应该计较属国的过错,才是□□气量。于是下诏给毛文龙,要求毛文龙不计前嫌,出兵援朝。他说:“奴兵东袭毛帅,锐气未伤,深慰朕怀。丽人导奴入境,固自作孽,但属国不支,折而入奴,奴势益张,亦非吾利。还速谕毛帅相机应援,无怀宿嫌,致误大计。[3]” 毛文龙接到诏书以后,不顾自身粮饷短缺,毅然率部进入朝鲜,反击后金大军。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中,东江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拉死尸为食[4]”,仍在毛文龙的激励下,顽强作战。双方在宣州、晏庭、车辇、义州等地反复拉锯,而随着天气逐渐转暖,战事逐渐向有利东江军的方面转变。随着河水、海水的解冻,东江军逐渐依靠朝鲜境内的大小河流,把以骑兵为主的后金困住,多次重创敌军,“三战三捷,困奴于银杏江[3]”,随于千家庄、瓶山一带与后金主力展开决战,“文龙自率兵出,大战,杀固山三、牛鹿八人,斩两千余级。[5]”阿敏不得不放弃在朝鲜称王的打算,“杀出一条血路回到本土[6]”,东江军取得了战役的最后胜利。 “丁卯之役”之始,后金判断明军主帅毛文龙极有可能在铁山,遂于朝鲜方面勾结,冒充朝鲜人突袭铁山,若成功便能成为一次出色的“斩首行动”,体现了其首领皇太极一惯大胆、果断的作风。但是,由于非常偶然的原因,毛文龙不在铁山,后金突袭失败,使得战事变为持久战,一拖再拖,最终让明军反败为胜。 后金主帅阿敏在突袭铁山失败,强攻云从不下的情况下,迁怒朝鲜,又想“东边损失西边补”,在朝鲜捞一票,甚至打算在朝鲜称王,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将朝鲜推向明朝方面。战役后期,随着天气转暖,骑兵为主的后金军十分被动,甚至有可能被困死于鸭绿江以南,阿敏却一再拒绝撤军,终于令后金军在瓶山决战中蒙受重大损失。 “丁卯之役”使得皇太极用军事手段解决东江镇明军的战略失败了,不得不转而寻求外交和政治手段解决的途径,“通款崇焕,求杀文龙[7]”。但是,他至少利用明军削弱了牛录比自己还多的两个旗:阿敏的镶蓝旗、阿济格的镶白旗的实力,解除了此二人对其汗位的威胁。可以说,无论后金“丁卯之役”在军事上成功与否,对皇太极个人来讲,都是胜利的。 影响编辑 朝鲜被迫与后金互市,并向后金进贡。在与明朝关系恶化之后,后金的经济至此得以恢复。 战后,朝鲜仍旧视明朝为宗主国,并派人上表,将战争经过告诉明廷。 学者徐东日认为,丁卯战争使得朝鲜蒙受巨大屈辱和苦难。在此之前,朝鲜人一直自视为文明之邦,将女真人视为蛮夷;丁卯战争以后,朝鲜人对女真人的态度由蔑视转为敌视。 虽然朝鲜向后金朝贡,后金也给予朝鲜赏赐品,但两国的关系依然紧张。执掌朝鲜朝政的依然是反后金亲明的西人党。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不少朝鲜大臣认为明朝助朝鲜击退日军,朝鲜理当与明朝交好抗击后金。因此朝鲜拒绝废除明朝年号,并依旧保持与明朝的关系。这为后来1636年后金(清)的再次入侵(丙子胡乱)埋下了伏笔。[8] 对于明朝方面来说,“丁卯之役”使得拥有数万骄兵悍将的镶蓝旗精锐丧尽,即使休整两年也未恢复元气,其余参战后金军也多有损失。是为明军与后金交战以来,所取得的最重大胜利,而这又是在明军极为艰苦的环境下所取得的,更加可贵。对此,登莱巡抚李嵩评价说:“奴以十万之众□□东江,毛文龙乃能于狂烽正炽之际,奋敌忾迅扫之威……毛帅之功于是乎不可及矣![3]” 李嵩的继任者孙国祯(收复澎湖列岛的民族英雄)也认为:“臣看得毛帅孤悬绝岛,远泊水乡,溟雾胡风,侵肌扑面,寒烟冷月,泣昼怜宵。七年正月以来,五战而五胜,谛观宣州、车辇、义州西门、龙山诸役,皆令人舌咋心惊,色飞神动。然义州西门之捷,独雄而奇,盖其俘获者皆名酋,今之系纽而献者,此也。宣州诸路之捷,又险而奇,盖毛帅亲中二矢,不为少动。自五、六年以来,大小几近百战,积俘至四百七十有零,抢获器械、马匹累百,近日续报者不与焉。[9]” “职惟知尽忠报国,绝不肯偷身自免![4]”东江主帅毛文龙战时如是说,他亲冒矢石,身中数箭,犹死战不退!在毛文龙的激励下,东江健儿人人奋勇,与后金军舍身搏斗,鲜血染尽三千里江山。在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向欧洲人介绍说:“此次战役之激烈为中国所未曾见。[6]”,并说:“抗拒鞑靼人最有力的要数英勇盖世的大将毛文龙。[6]” 朝鲜史料则认为是朝鲜民间的义军打败了后金大军,毛文龙坐困穷岛,毫无作为。 朝清战争 后金□□哈赤为避免两面作战,对朝鲜采取拉拢的政策,多次派遣使臣赴朝鲜投书,希望朝鲜与明朝脱离关系,与后金结盟。但是朝鲜不为所动,仍然支持明朝,反对后金。后金面对明朝与朝鲜的夹击,决定向较弱的朝鲜开刀。清天聪元年(1627年),皇太极与贝勒阿敏亲自领兵入侵朝鲜,史称丁卯胡乱,朝鲜军队不敌清兵,仁祖与群臣逃往江华岛,结果朝鲜与后金议和,约为兄弟之邦,朝鲜并向后金岁贡。[2] 1636年丙子(明崇祯九年,朝鲜仁祖十四年,后金崇德元年),皇太极正式由汗改称皇帝,改国号大清,族名满洲。他事先将此事通报朝鲜,希望朝鲜参与劝进。朝鲜闻讯大哗,积累近10年的憎恶、羞辱情绪一并迸发。朝鲜臣僚纷纷痛切陈词,“使彼虏得知我国之所秉守,不可以干纪乱常之事有所犯焉。则虽以国毙,可以有辞于天下后世也”。在一片慷慨激昂的气氛下,仁祖拒不接见后金使团,不接受其来书。后金使团愤然离开汉城,沿途百姓“观者塞路,顽童或掷瓦砾以辱之”。 仁祖在三田渡向皇太极跪拜 该年四月,皇太极在沈阳正式举行称帝大典,朝鲜使臣罗德宪、李廓拒不下拜。皇太极非常气愤,认为这是朝鲜国王有意构怨,决定举兵再征朝鲜。该年十二月二日,皇太极亲自统帅十万大军亲征朝鲜。清军渡江后,扬野战之长,舍坚城而不攻,长驱而南,仅仅十二天便抵达王京城下。京畿之内“上下惶惶,罔知所为,都城士大夫,扶老携幼,哭声载路”。仁祖再次将王妃、王子和大臣妻子送往江华岛避难,自己则率领文武百官退守南汉山城等待各路勤王军的到来,同时派出崔鸣吉等人赴清营谈判,拖延时间。朝鲜请和书中写道“朝鲜国王谨上言于大清宽温仁圣皇帝:小邦获戾大国,自速兵祸,栖身孤城,危迫朝夕……如念蒙丁卯誓天之约,恤小邦生灵之命,容令小邦改图自新,则小邦之洗心从事,自今始矣。必欲穷兵,小邦理穷势极,以死自期而已”云云。皇太极见朝鲜君臣求和之切,毫无斗志,乃对其迫降,下令清军包围南汉山城,伐木列栅,绕城驻守,山城内粮草断绝,不得不杀马充饥。各路勤王军队也被清军击败,朝鲜君臣只有坐困孤城。仁祖曾经爬到南汉山城的南门,看到城下清军黑压压一片,不禁长叹。清军在望月峰上升白旗书招降二字,又致书仁祖,令其出城投降。仁祖则复书“重围未解,帝怒方盛”,所以不能出城请降,“古人有城上拜天子者,盖以礼有不可废,而兵威亦可怕也……”。见朝鲜方面还在纠缠于出城投降的细节,不耐烦的皇太极下令用火炮攻城,同时清军又攻占了江华岛,俘虏王妃、王子、宗室76人,消息传来,见大势已去,仁祖只好求和。 1637年正月三十日,仁祖率领群臣出南汉山城,徒步前往汉江东岸的三田浦清营拜见皇太极,伏地请罪。皇太极降旨赦之。双方筑坛盟誓,朝鲜去明年号,缴纳明朝所赐诰命敕印,奉清朝正朔,定时贡献,并送质子二人。此外,朝鲜朝廷中主战最坚决的洪翼汉、尹集、吴达济三人被清军索要,在沈阳就义,号称“三学士”。此役为朝鲜历史上著名的“丙子虏乱”。清朝班师途中顺势攻陷皮岛,拔除了明朝在辽东沿海的最后一颗钉子。[3] 丙子虏乱之后,朝鲜成为清朝的附属国。世子李溰长居沈阳,另外一质子则由凤林大君和麟坪大君轮流担任。同时朝鲜还要岁贡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白苎布200匹、各色绵细2000匹、各色细麻布400匹、各色细布万匹、米万包等等。 具有高度发达的儒家文明、以“小中华”自居的朝鲜沦为落后的山林狩猎民族建立起来清朝的藩属国,在当时的朝鲜是令君臣黎民都痛心疾首的事情,丙子虏乱对朝鲜社会、文化的冲击非常大。国王和两班的权威一落千丈。清朝的征索也加重了朝鲜的负担。经济掠夺、政治欺压、文化差异,使得终朝鲜之世,思明反清的情绪一直都是社会思潮的主流。 第148章 与明议和(三) 天聪元年(1627年)五月,继征朝鲜王朝之后,皇太极亲率大军征明。这时明朝干将袁崇焕正在实施“恢复之计”,即“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他修城屯田,以屯养战,以“守为正著,战为奇著”。[22]皇太极想及早发动进攻,发动宁锦之战,结果自己伤亡惨重,宁远城却屹立未动。继续又攻十几天,依然无成。守宁远的正是袁崇焕,他命令满桂、尤世禄、祖大寿出城拒战。皇太极督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阿济格等进击。明军呐喊抵抗。袁崇焕坐镇指挥,放大炮,后金兵一排排倒下,游击觉罗拜山、备御巴希等被射死,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瓦克达俱伤。[23]明将满桂也负重伤,士兵死伤大半。宁远不下,皇太极又返回锦州,时已六月四日。将士中暑很多,皇太极知不可久留,第二天下令退兵。此战明军防守成功,时称“宁锦大捷”。[22]辽西不能攻取,便不能进山海关,如果要夺取北京,只有另找出路。皇太极对蒙古是有所了解的,当时他已参加过与喀尔喀、科尔沁等部的结盟,也曾领兵驰援过科尔沁。[24] 天聪二年(1628年)二月,皇太极首先带领两个幼弟多尔衮及多铎统大军亲征察哈尔所属的多罗特部,进至敖木伦地方,俘获一万一千二百人。因敖木伦大捷,多尔衮被赐号墨尔根戴青,多铎赐号额尔克楚虎尔。[25]八月,与喀喇沁议和,九月调科尔沁、喀喇沁、敖汉、奈曼及喀尔喀诸部兵来会。九月六日,后金大军出征察哈尔。二十日进击席尔哈、席伯图、英、汤等处,俱下。第二天追至兴安岭,获人畜无计其数。十月中旬胜利而归。[25]这次出征,后金既打击了大敌察哈尔部,也进一步巩固了对已归服的蒙古诸部的统治。不久,皇太极派阿什达尔汉到这些地方宣敕,以后如征察哈尔,凡管旗诸贝勒年七十以下,十三以上,俱从征,违者罚马驼,不至约会之地者也罚马[26]。 故鼎革新 己巳之变、皇太极新政 天聪三年(1629年)十月至天聪四年(1630年)正月,皇太极在明朝关宁锦防线难以攻克的情况下率军从蒙古突入内地,攻打北京失利,史称“己巳之变”。但施反间计除掉了明蓟辽督师袁崇焕。皇太极继位后,顺应历史发展趋势,促进了后金政权的封建化进程。皇太极本人有很好的文化素养,这时他推行了振兴文教的措施。天聪三年(1629年)首先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一改其父□□哈赤屠杀文人的政策,并于当年进行考试,选取了满、汉、蒙古生员二百人。[26]他已认识到发展文教对治理国家的重要性,说不能认为不读书不会误事。规定从天聪六年(1632年)起,凡贝勒大臣子弟年十五以下,八岁以上,俱令读书。[27]他派人丈量土地,将“各处余地”归公,发给民户耕种,不许旗主、贵族再立庄田。又把原来每13名壮丁编为一庄改为每8名壮丁编为一庄,“其余汉人,分屯别居,编为民户。”并下令编审壮丁,解放部分奴婢为编民。这些措施,使满族贵族的特权受到一定制约,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他极力学习汉族文化,命儒臣翻译汉字书籍。 天聪六年(1632年)正月,废除“与三大贝勒,俱南面坐”,共理朝政的旧制,改为自己“南面独坐”,突出汗位独尊地位。继而寻机削除异已,铲除了威胁汗位的三大贝勒势力,使汗权得到巩固。仿明制,设内三院,六部,“停王贝勒领部院事”,独主政务。又设都察院和理藩院,建立起一套较为完备的国家机构。集中了汗权,加强了□□统治。 天聪七年(1633年)六月初二日,皇太极在一次讲话中谕令将士对新附之众,“一切勿得侵扰”。[28]在皇太极影响下,明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纷纷归降了后金。皇太极率诸贝勒出迎至浑河,行抱见礼,以示优隆[29]。孔、耿不仅带了一万二千多精壮官兵及红夷大炮等,而且促使明朝的辽东海防很快崩溃了。[30]之后不到四个月,明镇守广鹿岛的副将尚可喜就步了孔、耿后尘,皇太极称赞他“识时势之向背”,“残破海防,实为我功”。[31]到天聪七年(1633年)马光远统领汉兵时,实际形成了一个汉军旗,满语叫乌真超哈。[32]孔、耿、尚所领兵也是汉军。在此之前,蒙古旗兵也已形成。天聪八年(1634年)三月十三日皇太极在沈阳城郊阅兵,参加的有满洲八旗、蒙古二旗、旧汉兵一旗,共十一旗。[33]和以前有很大不同的是这时的军队已从私人武装变为国家的军队了。 称帝改号 丙子胡乱、清兵入塞 天聪十年(1636年),萨哈廉让诸贝勒检讨过去,表示今后忠诚效力,皇太极答应可以考虑了。然后皇太极又以“早正尊号”征询汉官儒臣的意见,鲍承先、宁完我、范文程、罗绣锦等都表示赞成。萨哈廉又召集诸贝勒各书誓词,向皇太极效忠。“外藩”诸贝勒闻讯也请求上尊号,皇太极同意了。上尊号的准备活动至天聪十年三月末大体就绪。[34]于天聪十年(1636年)五月,称帝,定国号“大清”,改元崇德,改族名女真为满洲。其后将主要兵力用于对明战争。[35] 丁丑下城 1636年十一月十九日,皇太极以“朝鲜败盟逆命”为由,决定发兵讨伐。十二月二日十时,皇太极率军起行。朝鲜国王李倧预料“朝夕被兵”,[36]寄希望于明朝支援,实际落空了。清军于十二月十日渡鸭绿江,十三日抵安州,来势凶猛,史称“丙子虏乱”。第二年正月初七日,清军战胜朝鲜全罗、忠清两道援军,李倧逃到南汉山城“势穷情迫”,称臣请罪。皇太极要求严惩朝鲜挑起衅端的大臣,同时造船发兵攻入江华岛,获朝鲜王妃、王子及阁臣等人。三十日,李倧亲至皇太极面前伏地请罪,史称“丁丑下城”。举行受降仪式后,当即留下其长子及次子为质,其余被俘妻子家口二百余人遣送还京。二月初二日,皇太极自朝鲜班师。[37]从此清朝代替明朝把朝鲜变成了藩属。朝鲜对清朝由以前的兄弟之称,更执藩臣之礼。不久阿济格领兵攻克皮岛,斩明将沈世魁等,彻底解除了清朝攻向关内的后顾之忧。 皇太极对明朝的军事行动仍因山海关的阻隔,分成为入口之战和关外之战。崇德年间一共发动了三次入口之战,每次作战都分出一部分兵力在关外,以为牵制。崇德元年(1636年)五月,皇太极派阿济格等领兵出战,这是第一次入口之战。俘人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生擒总兵巢丕昌。[38]崇德四年(1639年)三月,清军渡运河,攻破山东济南府,克城败敌,俘人口二十五万余,四月凯旋。清军最大的损失是扬威大将军岳讬死于军中。[39]崇祯帝不但宣布了京师戒严,而且非常忧虑,以致在农民军和清军都攻上来的时候,宁肯暂时放松对农民军的围剿,而把主要力量调到抗清战场上。[38] 奠定基业 崇德五年(1640年)三月,清军修义州城。过去清军分出一部分入关,现在全力用于松锦大战。崇德六年(1641年)八月,皇太极见形势危急,不顾鼻子出血,经 过六天急行军到了松山。皇太极亲征,大大鼓舞了清军的士气。他部署清军自乌忻河南至海,横截大路,绵亘驻营,再在高桥设伏,围追堵截,处处有备。二月十八日清军入松山,生擒洪承畴。三月初八日,锦州城内的祖大寿也以孤立无援被围一年后投降。四月,清军又攻克塔山、杏山,并毁二城。至此,松锦决战以清军胜利告终。此战歼灭明军五万余人。在降服松山、锦州后,清军占领了除宁远外的明朝关外全部城镇。[40] 崇德七年(1642年),皇太极发动了生前最后一次入口之战。他对这次军事行动提出了异乎寻常的要求,即注意明朝和农民军的动向及应采取合作的态度。[41]这次进军的统帅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等,两翼大军分别从界岭口及黄岩口毁墙而入,长驱南下,至山东兖州,计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败敌三十九处,获黄金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金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俘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口及牛马衣服等物。但是就在这样的大胜利面前,许多文武大将提出直捣山海关时,皇太极仍坚持既定国策,不轻易冒险。终皇太极之世,清军不曾通过山海关,但没有他们扫清道路,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清军入关。同年十月,西藏□□五世罗卜藏嘉木错派遣伊拉古克三胡土克图和厄鲁特蒙古戴青绰尔济等向清朝通好。皇太极一再盛赞藏传佛教,向藏使表白他对佛教笃信不疑。 猝然长逝 皇太极在五十岁时,因他心爱的宸妃之死,身体立刻变得虚弱了。皇太极一生娶了十五位妻子,而他最喜欢的是天聪八年(1634年)娶的博尔济吉特氏,崇德元年封她为关雎宫宸妃。这位妻子贤淑文静,皇太极和她颇恩爱,婚后曾生一子,皇太极高兴至极,为此发布了大清第一道大赦令。这个儿子二岁而殇。崇德六年(1641年)九月,皇太极正在松锦前线,忽听宸妃病危,急忙赶回盛京,到时宸妃已死。皇太极悲不自胜。从此这位身体一直健壮的皇帝忽而昏迷,忽而减食,常常“圣躬违和”。当年十月初二日,他对诸王及他们的妻子儿女说:“山峻则崩,木高则折,年富则衰,此乃天特贻朕以忧也。”[43]这流露出皇太极已为他年老体衰而不安了。 崇德六年(1641年)以后,皇太极因身体不好,曾发布过大赦令,也减少了处理日常事务的负担,甚至做过祈祷。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初九日,皇太极猝死于盛京后宫,年52岁。谥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文皇帝,后累加谥为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庙号太宗。葬沈阳昭陵(北陵)。 第149章 遗恨宁锦(一) 西迁右翼 在科尔沁部已投入后金阵营、内喀尔喀五部覆灭的情况下,皇太极开始向林丹汗的察哈尔部渗透。察哈尔部的八个鄂托克中,奈曼和敖汉夹在林丹汗和皇太极势力之间,他们为缓解两者间的对立关系,甘愿充当调停者角色,于是在1627年初派绰尔济喇嘛去沈阳与皇太极议和。皇太极不仅暗示两鄂托克归顺后金,还要求直接与林丹汗通使。林丹汗知道了自己的两个鄂托克通款后金的事实后,不但没有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反而讨伐奈曼、敖汉,奈曼、敖汉不堪林丹汗的压力,于1627年六月背叛林丹汗,归附后金,并与皇太极订立盟誓。[17] 随后,林丹汗离开辽河套,踏上西迁之路。关于他西迁的原因,有以下几个:首先是因为他在左翼已众叛亲离,再加上后金兵锋正盛,被迫选择西迁;其次是利用右翼力量薄弱之机,兼并诸部,恢复蒙古大汗的共主地位;第三是当时察哈尔部与明朝贸易的据点广宁已经失陷,林丹汗想通过兼并右翼诸部以将明朝给右翼的丰厚“市赏”据为己有。[18]1627年十月,林丹汗以察哈尔部八鄂托克之一的多罗特留守故地,率数万众西迁。[19] 右翼诸部果然不是林丹汗的对手,林丹汗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了驻牧于宣府外元上都故地的哈喇慎部和定居于归化城的土默特部,很快在右翼立足。经过数次战役[20],林丹汗在1628年底平定右翼地区,驱逐了顺义王卜失兔(土默特俺答汗之孙),并废除了济农额璘臣(济农是达延汗所设置的代表大汗管理右翼的世袭官职,驻鄂尔多斯,到林丹汗时已实际独立),结果右翼诸部相继归附后金。另一方面,留守于辽河套的察哈尔部也开始瓦解,不仅奈曼、敖汉两鄂托克投靠后金,阿喇克卓特也步其后尘而降金,浩齐特、乌珠穆沁、苏尼特三鄂托克则北上投奔漠北外喀尔喀硕垒台吉(后来的车臣汗)处。1628年二月,皇太极一征察哈尔,到九月时吞并了察哈尔及哈喇慎之故地。林丹汗仅据有宣府边外以西的河套和土默川一带。 此时,林丹汗与明朝的关系也在恶化中,他西迁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获得右翼所拥有的“市赏”,但明崇祯帝即位,“尽革其赏”,林丹汗派去索赏的大臣贵英恰也被明军所杀。因而林丹汗于1628年六月大举入侵大同,杀死明朝军民数万人,差点攻占大同城。[21]明朝本欲以右翼诸部抵御林丹汗,但到1628年底时右翼地区被林丹汗平定,明朝不得不于次年恢复“市赏”。尽管如此,林丹汗仍于1631年和1632年侵犯明边。1631年十一月,林丹汗东征西拉木伦河,侵袭已降金的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牧地,带走了塞棱阿巴海的部众。皇太极亲率2000名精锐骑兵赶来,林丹汗早已撤走。此外,他还杀了漠北外喀尔喀诸部派到右翼的使者,引起漠北诸部的恐慌。[22] 败亡青海 林丹汗西迁以来,虽然取得一些军事胜利,但却得罪了大多数蒙古封建主,使他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离统一蒙古的梦想也越来越遥远。当时漠西和漠北原本就不臣服林丹汗,漠南诸部则在林丹汗的打击下纷纷东投后金。林丹汗虽获得富庶的右翼故地,但因为战争,“畜牧匮乏”[23],各部流离失所。加上“塞外霜早,颗粒无收兼厉疫盛行”[24],蒙古诸部几入绝境。而各部的抵抗也大大削弱了察哈尔部本身的力量:“插(察哈尔部)之疲甚、饿甚、穷甚”[25],其兵员严重减耗,“插有马约备仅收四万,插众不满五万”。[25] 皇太极看准这个机会,决定发动对林丹汗的决战,彻底征服漠南蒙古。1631年四月,皇太极就已经准备讨伐林丹汗,在科尔沁部的劝说下推迟。1632年三月,皇太极第二次远征察哈尔林丹汗,传令归顺后金的蒙古各部速率部来会。四月,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哈喇慎)、土默特、阿鲁科尔沁、翁牛特、阿苏特等部的台吉会于西拉木伦河岸,总兵力约10万。此时,镶黄旗两个蒙古人偷马逃出,将大军压境的消息报告给林丹汗。当时林丹汗驻帐于宣府边外,听说后非常震惊,于是率众西奔。皇太极分兵三路穷追林丹汗41天,五月下旬进驻归化城,得知林丹汗已渡黄河而去。遂停止追击,经宣府、张家口返回。途中收拢了林丹汗所遗部众数万人。[26] 林丹汗亡命青海,逃难过程中部众大量流失,1633年四月,两翼大总官塔什海、虎鲁克寨桑投降后金。六月,巴达西寨桑等5个头目率千余户投降。同时又缺少粮食,甚至到了“杀人易食”的地步。[27]1633年,林丹汗五次攻掠明边,1634年,更是连续在三、四、五月出兵,闰八月甚至和洪承畴交手,都是为了获得粮食。他在青海时,与漠北外喀尔喀的绰克图台吉(却图汗)、西藏的藏巴汗、康区的白利土司月顿多吉结盟,因为他们都不信仰黄教,所以被称为“反黄教联盟”。[28]林丹汗试图利用这个联盟东山再起。可是天不假年,就在1634年夏秋之际,林丹汗因天花死于青海大草滩,结束了叱咤风云的一生。 后代降金 林丹汗病故后,林丹汗的遗孀们及他的儿子额哲率领余部自青海大草滩返回河套地区,漠北外喀尔喀的车臣汗硕垒致函额哲,希望他移帐漠北。[29]这时,皇太极于1635年二月命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领兵1万,第三次远征察哈尔。三月,多尔衮在西喇珠尔格地方遇到林丹汗的大福晋囊囊(娜木钟),得知额哲所在地。四月二十日,后金兵渡过黄河,四月二十八日,后金兵趁着大雾包围了额哲营帐,并派苏泰之弟南楚劝降。于是苏泰、额哲母子奉传国玉玺出降,蒙古帝国正式宣告灭亡,漠南蒙古也全部收归后金版图。皇太极得此传国玺,又被以额哲为首的漠南蒙古四十九个封建主尊奉为“博格达彻辰汗”,乃于翌年建立大清帝国。 后来,清朝统治者将察哈尔部安置于义州,分设左右翼察哈尔八旗,封额哲为亲王,并将皇女马喀塔格格嫁给他。康熙年间,林丹汗的孙子布尔尼举兵反清,旋即失败,后嗣断绝。 为政举措编辑 政治 林丹汗即位后,面临汗权衰落、各自为政的局面,着手强化中央集权。据《金轮千福》记载,“他(林丹汗)把八鄂托克察哈尔分置左右各三土绵,在阿巴海哈喇山中建察汉浩特,用六万户刚健之军加以统治,把持着强势具备的朝政”。[30]也就是说,林丹汗按照北方游牧民族传统将察哈尔本部分为左右两翼六个土绵,即阿哈固山、窦土门固山、高尔固山、哈纳固山、中军万户与阿喇克绰特万户。 除此之外,林丹汗还利用“图们*”约束诸部(即《图们汗法典》)。任命永谢布部的却热斯塔布囊为大汗的代表,管理右翼三万户蒙古诸部,任命内喀尔喀炒花(乌济叶特)部的锡尔呼纳克洪台吉辅助大汗管理左翼蒙古诸部,1617年在巴林境内的阿巴嘎哈喇山建察汉浩特(今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作为政治中心,令诸部首领到此朝觐、纳贡与议事。 文化 林丹汗笃信藏传佛教,林丹汗一生热衷于佛教事业,不仅推动了藏传佛教在左翼三万户地区的传播,而且为蒙古文化作出了一定的贡献。1604年,刚即位的林丹汗就从四世□□派驻蒙古地方掌管教法的迈达理呼图克图和卓尼绰尔济等黄教喇嘛接受了格鲁派(黄教)的法戒。 1617年,西藏萨迦派僧侣沙尔呼图克图到达蒙古地区,寻找自己的支持者,林丹汗为沙尔呼图克图的法术所折服,并封他为国师,并接受深奥密乘之灌顶,于是林丹汗由黄教改信红教(狭义上的红教仅指宁玛派,广义上包含了萨迦派和噶举派)。沙尔呼图克图为了取得林丹汗的信任,从五台山取来元世祖时萨迦派八思巴喇嘛用千金所铸的玛哈噶喇金佛(又称大黑天,为蒙元的护国神)。林丹汗在察汉浩特修建金顶白庙,将金佛供于其中。林丹汗试图效仿忽必烈与八思巴故事,利用他与沙尔呼图克图之间的关系来树立自己的权威。然而适得其反,这加剧了信奉黄教的蒙古诸部的离心,削弱了林丹汗的号召力。 林丹汗西迁后,召集昆噶敖德斯尔、班第达顾实、阿南达顾实为首的33名学者,在1628—1629年间翻译了108卷《甘珠尔》(前人已翻译过其中一部分),并用金字抄写在蓝纸上。林丹汗组织翻译《甘珠尔》是对蒙古文化的一大重要贡献。林丹汗把传国玉玺和玛哈噶喇金佛、金《甘珠尔》视为三*宝。 外交 林丹汗在1612年与1615年攻打明朝,试图获得与明朝的贸易权,最终在1617年如愿以偿。1618年,后金侵明,林丹汗为了获得明朝的赏银,奉行“联明抗金”的外交方针,并在1619年给□□哈赤写了一封言辞傲慢的国书,导致与后金交恶。不过,林丹汗与明朝结盟并未挡住后金对辽东的吞噬,1622年明朝在广宁之战败北,林丹汗的援军没起作用,此后两者间的联盟冷却下来。林丹汗也开始实行攘外必先安内(“先处里,后处外”)的政策,开始火并科尔沁、内喀尔喀诸部,并且避免与后金正面交锋。所以林丹汗从未亲自与后金作战过。 1627年,林丹汗西迁,吞并右翼诸部(哈喇慎、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等),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是获得明朝给右翼诸部的“市赏”。明朝不给林丹汗,林丹汗乃发兵进犯大同,明朝不得不恢复对林丹汗的赏赐。后金利用林丹汗西迁之机,吞并了察哈尔本部,并于1632年大举进攻林丹汗,林丹汗闻讯远遁青海。他与明朝的关系彻底破裂,明朝甚至将林丹汗遗留的财物及部众移交给后金。后来林丹汗与西藏藏巴汗、康区白利土司月顿多吉和喀尔喀绰克图台吉(却图汗)结成“反黄教联盟”,企图东山再起,但很快于1634年去世。 第150章 遗恨宁锦(二) “范姑娘,先前你在宁远救了李参将一命,又自始至终未将我二人通敌之事供出,出于仁义之举,我的确不应拖你下水。你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若非是走投无路,我本无心胁迫你。此事……说来话长。原先我本一直与巡抚袁可立通款书信,深得他信赖,可惜他被阉党迫害,离开了辽东,我俩先前所有的谋划也都泡了汤。如今朝廷里,无人信我乃衷心向明,更是无人为我正名,我成了里外不是人!明廷不信我,金国猜忌我,事到如今,唯有捉了你去献给袁崇焕,他才会助我脱离金国!” 刘兴祚负手起身,走到她跟前,微有愧色道:“自古忠义两全难。我和李延庚不一样,他犯了天大的罪,也有李额驸的免死金牌作保。而我呢?我一家老小都在金国,复州之事败露,已经牵连我弟弟被杀!这期间,我想过了无数办法逃离金国,私自叛逃被抓,便是满门抄斩。我刘兴祚一条命,死不足惜,但拖累了老母家人,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相见!” “你言辞凿凿,可袁可立离职,是我之过吗?复州一事败露,是我所致吗?明廷不信任你,是我能控制的吗?说到底,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为何要我来承担后果?你的报国之计重要,我的人生就无足轻重了吗?众生生来平等,你若是还能明辨是非,就该放我走!” 她见刘兴祚的神色稍有动容,抓住机会道:“你既有难处,执意要走,不妨让我去向汗王求情,他会答应放你回明的——” 正在这时,李延庚推门而人。 “还在等什么!马上就要发兵了——” 她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楚楚可怜地望着刘兴祚,“你知道我说得都对,你知道我是无辜的!” 自古忠臣皆孝子,他既是个尽孝之人,证明他心中还有良知! “相信我,宁远不会失守,你也会得偿所愿,回到明朝的!” 李延庚一听就知她在耍花招,二话不说就将她拽了出去,扔给外头的士兵,回头对刘兴祚道:“这女人几句花言巧语,就把你给说蒙了!你忘了她当年是如何出卖广宁的吗?你对她仁慈,谁人对我们仁慈——” 李延庚顺手将那挂着正红旗红缨的头盔扔给他,“别忘了,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海兰珠被那李延庚的亲兵一路拖拽着,编入了正红旗的方阵里。就连那领队的将领,也是个故人。 李延龄一身戎装,早就没了童稚的模样,看他的官衔,虽不及李延庚,但起码也是个固山额真了。 她暗自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这一路,能寻到机会跟他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还有脱身之法。 只是……十年未见了,她也不敢确信他还认得她。这正红旗编入了不少汉军进来,每个牛录统领的额真也都是汉人,她身边之人应都是李延庚和刘兴祚二人的亲兵。 李延龄骑在马上,正在清点着旗下士卒人数。趁着李延庚还未赶来的间隙,她突然扑通跪倒在地,故意引起大的动静来,好让李延龄注意到她。 果然,李延龄闻声望过来,身边的汉兵立刻拖着她站起来,用手死命地捂住她的嘴巴。 她只能将将从喉咙底儿发出几声嘶哑的嚎叫声。 李延龄觉得奇怪,正要前去查探,李延庚一边整理着盔甲,大步拦在他面前,问:“二弟,可清点好了人数?” “嗯。队伍后面好像有些什么动静,我去看看。” “发兵在即,咱们还是不要拖延得好。” “李延龄——” 又听着这一声嘶,李延龄再也管不住好奇心,推开李延庚的手,前去一探究竟。 那几人见李延龄来了,连忙撒了手。 海兰珠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李延龄、是我……” 谁知她话未开口,就听李延龄带着不悦的口气道:“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我不用旧名多年了。我如今名作李率泰,乃是先汗亲赐的名字。你无官无衔,胆敢直呼我旧名?” 这时,发兵的号角声响彻夜空,李延庚微笑着走来,说道:“二弟,区区小卒,有什么好纠缠的?父亲让我此行一路照看你,这发兵号令,刻不容缓,误了大汗的军机,你我可担待不起。” 李延龄没有多想,扫了她一眼后,便赶去了队伍前头。 海兰珠大口着喘息着,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一旦……离开了盛京,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路,她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神经像是一根皮绳,已经绷到了最紧的临界点。 更糟糕的是,这样远途行军,对于怀着身孕的她来说,简直是身心双重折磨。 李延庚也知道她想要伺机逃跑的心思,便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就连睡觉也用麻绳将她的手脚捆起来,和守卫拴在一起。 晨曦微露,海兰珠只眼未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天亮。 静悄悄的营地里,唯独刘兴祚起得早,自己手捧酒袋,却端来了一壶囊羊奶茶给她,在她身旁坐下。 “以你的智慧,这一路上,可以找到很多逃跑的机会。只是我奉劝你一句,现在逃回去,恐怕盛京城中等着你的,就会是大汗兵败宁远,以身殉国的消息了。” 她喑哑着声问:“你说什么?” “等到了宁远,见过了袁抚台,你就会知道,宁远城所有的炮门,对准的都是大汗的营帐……红夷大炮的威力,你是知道的,炮火面前,我们都同是血肉之躯,弱不堪击。” 刘兴祚仰头饮一口烈酒,“从调兵增援到现在,已经两日了,袁抚台知道大汗惯用谍战之术,特地派人送了一封假的援锦略书去给那赵率教和纪用,现在,只怕这封信已经被大汗截获了。只要他中了计,调转兵马,围攻宁远……结局可想而知。” 他们的目标……不是宁远,而是取了皇太极的性命! 万一皇太极没有上当,他们就会押送她去宁远,逼他放弃锦州,而倾全军之力围攻宁远…… 海兰珠打了个冷颤,“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乘人不备,是为不举。大汗他一向善待汉民,亦待我不薄,当年复州一事牵连到家族,也是他力压了下来。我入建州二十余载,也只见过大汗一人能有这样的仁德,他的确不是凡人……如果今天,袁公要杀的人是别人,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刘兴祚目光空洞,自嘲地笑了笑,“李延庚他还年轻气盛,可我老了,打不动了,这个民族英雄……便让他去做吧。这么多年,我只想回到明地,重新生活罢了……用刘兴祚的名字活着,而不是刘爱塔。” “刘兴祚……” 刘兴祚悠悠的起身,不打算再透露更多的消息给她,“范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唯有你自己权衡了。” **** 接下来的五天,彻夜行军,由固山额真博尔晋、图尔格率领的援军才于十九日越过大凌河,直抵锦州地界。 这已经是皇太极包围锦州的第八日了,然而锦州城仍旧不为所动,坚固难破。眼下正是酷暑,人马疲惫,又遇上前线军粮短缺的诸多因素,战况对金军来说非常不乐观。 明朝方面,十六日山海关总兵满桂率领两万援军前来支援,已抵宁远,却并未出城支援锦州。 皇太极之所以要先围锦州,便是知道宁远城易守难攻,袁崇焕又是个狠角色。遂先围困锦州,设下一个困局,逼袁崇焕率兵从宁远前来支援,以诱明出城野战。 而袁崇焕也知道,这明军一旦出了城,便是正堕其计,没了炮弹相佐,与金军野战,哪里能有半分胜算。 袁崇焕在宁远等着皇太极过去,而皇太极就在锦州等着他过来。 他们二人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双方都打起了相同的算盘。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援军刚刚越过大凌河准备扎营,却遭到了袁崇焕的一路骑兵偷袭。然而这路奇兵,时进时退,毫无章法,最后只掳掠走了几个士卒,便打道回府了。 而这被掳的士卒中,正有海兰珠。 与其说她是被掳走的,倒不如说是被李延庚拱手送给明军来得恰当。 此番突袭,领队将领乃是祖大寿,所领部下也不过百余人,然而金兵却不敢深追。一是唯恐有诈,二来是因还未与皇太极会面,不敢妄作决断。 于是乎,海兰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带到了宁远,带到了这位威名赫赫的“袁抚台”面前。 在现代,但凡知晓些明史的人,都不会对“袁崇焕”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他在明史中的知名度、传奇程度,恐怕仅次于张居正和戚继光这二位良相忠将之下吧。 辽东巡抚,是换了一任又一任,那一身皇帝御赐的麒麟服,看得她怵目惊心。 这身麒麟服,多少人穿过,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光她知晓的,从杨镐,到袁应泰,再到熊廷弼……死于国法,死于沙场,死于构陷,死于党争。这袁崇焕,又能将这身麒麟服穿到几时呢? 眼前这位令金人闻风丧胆的袁抚台,是衣冠楚楚,瘦脸窄鼻,一撇八字胡正是合称他那双敏锐洞彻的眼睛。浑身上下,分明都透露着书生的气质,令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人,与那亲率军民、誓死守城的事迹联系在一块儿。 她看着眼前的情形,很好,又是三堂会审,简直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她的双手被绑在后头,手腕也被勒得破了皮,一路上来也没人将她当女人看待。 反倒是到了袁崇焕面前,他心生怜惜,才下令道:“不过是个女人,何至于五花大绑?祖总兵,给她松绑吧。” 祖大寿倒是十分听从袁崇焕吩咐,没有多言,便将她身上绳子都给解开了。 袁崇焕端起青瓷茶盏,抿一口茶,和蔼地对她说道:“我本意,是想‘请’你来一趟宁远的。只是这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成了这幅模样,袁某也始料不及,一路上让姑娘受苦了。” 海兰珠心里纳了闷了,这么客气,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反正她现在是插翅难逃了,还不要杀要剐一并就上了? 袁崇焕目不转睛,细细盯着她打量了许久,才半开玩笑对众人打诨道:“这夷人真是艳福不浅,能掠得这样容貌卓群的女子,连我都有几分羡慕了。” 祖大寿克板着脸,严肃道:“袁公,此女绝非善类,还是小心审问为好——” 海兰珠见袁崇倒不似祖大寿那般凶神恶煞,倒是个随和的人。便灵机一动,想到了周旋的法子,盈盈道:“听闻袁抚台老家在南方,我也是南方人,祖籍在南京,敢问袁抚台您呢?” “家在广东,东莞人。”他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南京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当年□□皇帝便是在应天府建立的大明,与这顺天府交相辉映,好不繁华。” “可不是吗?白乐天也咏,‘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海兰珠在脑子里东拼西凑了几句耳熟能详的粤语。既然要套近乎,当然要拿出老乡的架势来了。 “其实我也会几句两粤方言,有句俗语,叫做‘太监骑马──无得顶’,也不知我说得准不准?” 袁崇焕听罢,嘴里含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捧腹大笑。她亦是故作娇态,掩嘴笑了起来。 此时厅堂中,正好有位阉党派来监军的内镇太监,不知所云地摇着蒲扇。 在场之人除了他俩之外,貌似也没人听懂了她说的是什么,唯有袁崇焕,是耐人寻味道:“真是有趣——祖总兵,你先前怎么没有告诉,她是如此奇妙之人?” 祖大寿晕头转向,急得跺脚,在袁崇焕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但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海兰珠见状,有些无趣道:“你们有话,问我不就好了?你们人多势众,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得女子,难不成还会自讨没趣,与你们作对吗?” 袁崇焕倒是没在提防她,或许是自信自己的智慧,绝不可能被区区一个女人给糊弄,继而发问道:“当年在广宁,真是你搅的局?” “你们总追着我问些从前的事情,可是你们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呀!” 她一脸无辜,“我大病一场,醒来以后,大夫说我患了失心疯,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然后就被莫名其妙地掠去了金国……” “你说你是被掳掠去的金国?哼,李延庚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双手一摊,“既然将军心里已有定夺,就算我回答一百遍,你们也不会信的。” “花言巧语,你以为我同样的招数,还能骗得我第二次吗?” 这祖大寿,还真不是个善茬儿!还真不好骗。 海兰珠心中暗暗打鼓,这在科尔沁、在金国装疯卖傻还好,到了明人这里,一下演砸了,可就是要掉脑袋的! 于是,她听得这么一吓唬干脆,咬着唇,梨花带雨就啼哭了起来,“我一个弱女子,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能怎么办……” 见她大哭,在场的一群大男人们开始各种扭怩,抱胳膊的抱胳膊,看别处的看别处。 袁崇焕递过来一方帕巾,隆声道:“正是两国交战,忌讳哭丧。有话好好说,别哭了。” “我真的是被掠去金国的……我发誓!” 祖大寿冷哼一声:“你若只是个俘虏,皇太极会把你放在汗宫里头,金屋藏娇?” “他是金国的汗王,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情,谁管得了?” “其实要验证这一点,也很容易……” 袁崇焕似是已有了主意,突然发声道:“只要你替我们去试探一下皇太极,不就清楚了?” 第151章 遗恨宁锦(三) 皇太极即位后,为了打破明朝东联朝鲜,西结蒙古,对后金所构成的包围圈,决定“先抢江东(指朝鲜),以除根本之忧,次犯山海关、宁远等城”[40]。因此,当明使李喇嘛一行抵达沈阳,他明知是来察看虚实,但仍以礼相待,表示和好,由于后金“将讨朝鲜,欲因此阻其兵,得一意南下”[41]。所以,十一月十六日,皇太极派方吉纳、温塔石等人随李喇嘛同往宁远,致书袁崇焕说:“尔停息干戈。遣李喇嘛来吊丧,并贺新君即位。尔循聘问之常,我岂有他意,既以礼来,当以礼往,故遣官致谢。至两国和好之事,前皇考往宁远时,曾致玺书与尔,令汝转达,至今尚未回答。汝主如答前书,欲两国和好,我当览书词以复之。两国通好,诚信为先,尔须实吐衷情,勿事支饰也”[42]. 宁远大战后,袁崇焕认识到后金的军事力量仍很强大,必然要兴兵再犯,以报前仇。因此,他提出了“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以实不以虚,一以渐不以骤”[43]的战略。当袁崇焕收到皇太极求和的来书后,正符合他“款为旁着”,以议和为手段,作为缓兵之计,乘机修城筑堡,屯田练兵,重建宁锦防线之策。但是,他知道议和一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何况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边官,所以他不拒绝后金的议和,却以书中大金国与大明国并写,不便入奏为由,仍付方吉纳、温塔石带回,以观事态的发展。 天启七年(1627)一月八日,皇太极命大贝勒阿敏等人,率领三万大军入侵朝鲜。他为了防止袁崇焕起兵援朝,进攻沈阳,于是就在出征的同一天,派方吉纳、温塔石赴宁远,致书袁崇焕请求议和,书曰: “今尔若以我为是,欲修两国之好,当以黄金十万,白金百万.缎匹百万,布匹千万相馈,以为和好之礼。既和之后,两国往来通使,每岁我国以东珠十,貂皮千,人参千肋遗尔。尔国以黄金一万,白金十万,缎匹十万,布匹三十万报我.两国诚如约馈遗,以修盟好,则当誓诸天地,永久勿愉” 袁崇焕立即将后金求和报告明廷,他上疏称:“夷使方金纳(即方吉纳)九人特来讲话,随诘来夷,何故起兵……又投递汉文夷察,将向时皇帝二字改汗字,如虎酋之称,而仍彼伪号.然既差人求款伪号安得犹存,……令易年号,尊奉正朔” 明廷对后金求和十分重视,明熹宗朱由校认为袁崇焕处理“奴使求款,应之有权,战守可恃,操纵合宜”。同时又提出议和条件是: “然而十年茶毒,奴罪已深,一旦输情听信匪易,侵地当谕令还.叛人当谕令献.当不止去僭号,奉正朔。一纸夷书,数字改换,便可释憾消疑也”。 袁崇焕看出明金议和条件差距甚大,双方皆无议和诚意,都把议和作为缓兵手段。尽管如此,袁崇焕仍打着议和的旗号,他想利用议和时机,企图修复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所谓“乘敌有事江东,姑以和之说缓之。敌知,则三城已完,战守又在关门四百里外,金汤益固矣”。 三月五日,袁崇焕派杜明忠等三人,前往沈阳,带去他和李喇嘛书各一封,希望“息止刀兵”。此时后金已战败朝鲜,两国结为兄弟之盟,解除了后顾之忧。于是四月八日,皇太极命明使杜明忠等人回宁远,带回他给袁崇焕和李喇嘛的复书。他在答袁崇焕书中,坚持“以我为是”,索取偿金岁币,业且要求修正国书格式,他说:“我揆以义,酌以礼,书中将尔明国皇帝下天一字书,我下尔明国皇帝一字书,尔明国诸臣下我一字书,已为允协,以后尔凡有书来,当照此书写”[50]。 值得注意的是,这天皇太极又给袁崇焕致一书,书称:“若果两国议和,先须分定疆域,以何地为尔国界,何地为我国界,各自料理。今尔遣使议和,又修葺城垣,僭图侵逼,……不愿太平而愿争战,恐非善事”[51]。这里所谓“分定疆域”,就是山海关以内归明,辽河以东归金,而宁锦一带不得设防,成为中间地带。袁崇焕认为明金分定国界,事关重大,另外还要向后金纳偿金及岁一币,因此拒绝接受,所以议和谈判宣告破裂。 五月六日,皇太极以明人于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筑城屯田,没有议和诚意为由,‘实际上是怕袁崇焕重建宁锦防线,威胁后金一安全,故率领五万大军攻明。当时守卫锦州的明总兵赵率教、监军太监纪用等人,闻知后金兵来攻,便把临近城堡的守军和粮草皆迁至锦州城内,实行坚壁清野。十一日,皇太极率军抵达锦州,遂围其城,见明军有备,即遣使劝降。十二日晨,赵率教、纪用“欲一缓师以待救”[52],派人赴金营议和。皇太极盛气怒目说:“此我家地方,尔等在此修城何为”[53]并遣两人随至,带来致赵、纪二.人书,书曰: “今董率三军,亲至城下,尔等坐困孤城,外援莫至,将待势穷力屈,俯首就戮耶,抑事识机先束身归命耶,夫讲信修睦,共享太平。岂不甚美。……今或以城降,或以礼议和,惟尔两太监酌而行之耳”。 赵率教对来使答复说:“城可攻,不可说也”[54]。因此,皇太极下令“分兵两路,轮番交攻西北二面”。赵率教等人,率领全城将士英勇奋战,“并力射打,炮火矢石交下如雨,自辰至戌,打死敌尸填塞满地。至夜,拖抬死尸,退兵五里,西南下营”。 皇太极攻城受阻后,一面派人回沈阳调兵,一面继续围攻锦州。 袁崇焕看到锦州被围,许多部将要求出一援,他认为“宁远兵不可动”。,不然“正堕其计”[56],故请求朝廷另“发奇兵逼之”[57]。明廷接受他的意见,从山海关等地调兵援锦,袁崇焕为了增强锦州军民守城的信心和决心,派人致书赵率教、纪用等人,告知明廷援锦的大概计划,“内有调集水师援兵六、七万,将至山海。蓟州、宣府兵亦至。前屯、沙河、中后所兵俱至宁远、各处蒙古兵已至台搂山。……锦州城中火器俱备,兵马甚多,如加意防守,何能攻克”[58]。此书不慎被后金兵截取,皇太极从中得知明廷派兵解救锦州之围情况,他考虑锦州城坚兵盛,一时不易攻破,明援兵抵达,更难取胜,况且这次伐明的主要攻打目标是宁远,而不是锦州。所以改变了战略,二十五日,当后金的沈阳援兵到达后,二十七日,只留下少数人马监视锦州,而亲统大军进攻宁远。 二十八日黎明,后金兵驰至宁远北岗。袁崇焕已有准备,沉着应战,命监军刘应坤、副使毕自肃“督将士登啤守,列营壕内,用炮距击”[59]。而总兵满桂从山海关率领一万援兵在城东列阵助守,命总兵孙祖寿、副将许定国于西门扎营,令副将尤世威严整火器,以备迎战。皇太极发现后金兵的先锋部队已逼近城垣,难以尽力纵击,于是下令后撤,企图引诱明军出战,一举歼灭,可是明军按兵不前。他见此计不成,欲率军攻城,这时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对一年前先汗□□哈赤兵败宁远,记忆犹新,“皆以距城近,不可攻,愿上勿进,劝甚力”。皇太极说:“昔皇考□□,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仍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何以张我国威耶!”[60]因此,他不听劝阻,亲自率军攻城,于是诸贝勒只好随之进击。 宁远城外的明军奋力抗击,阻止后金兵攻城,明车营都司李春华等,用“红夷”,“木龙虎”,“灭虏”等火器,“齐力攻打”,后金兵死伤“约有数千,尸横满地”[61]。接着满桂、尤世威等也率领步骑冲杀上来,双方战斗更为激烈,满桂身中数箭,尤世威的坐骑被射伤。后金兵在扳车厚盾的掩护下不断攻城,城上袁崇焕指挥红夷大炮轰击,把皇太极的大帐炸毁,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瓦克达俱受重伤。皇太极亲自“督兵攻城,抵暮死者益众,乃撤兵归”[62],至双树铺驻营。 二十九日,皇太极看到后金兵死伤惨重,宁远城无法攻破,又怕置于宁锦之间,腹背受敌,归路被截,便放弃攻打宁远,挥师北上。三十日,后金兵至锦州,占领骆驼、大兴等堡。六月三日,皇太极命列八旗梯牌及所有攻城用具,并乘骑观察形势,准备攻打锦州。四日晨,后金兵向锦州城南面发动猛烈进攻,锦州守将赵率教等指挥明军用红夷大炮和各种火器射击,迫使后金兵无法接近城墙。皇太极临阵督战,发动多次强攻,皆为明军火炮击退,战斗一直进行到傍晚,后金兵伤亡惨重,士气低落。皇太极“因城壕深阔,难以骤拔,时值褥暑,天气炎蒸”[63]下令停止进攻,决定回师。五日,皇太极率领残兵败将离开锦州,途中拆毁大、小凌河二城,一路忧心忡忡的回到沈阳。这是明军继“宁远大捷”后,再次取得“宁锦大捷”,也是明军在关外战胜后金军的第二次重大胜利。 “宁锦大捷”,无疑与袁崇焕利用明金议和修复宁锦防线分不开,同时与他“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的正确战略战术有直接关系。由于宁锦大战的胜利,从而收复了大片失地,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了宁锦防线,形成了以宁远为核心,联络关外诸城,不仅可以独自固守,而且还能互相支援的防御体系,有效的保卫了山海关和京师的安全。 “宁锦大捷”,除了对明有重要意义外,而对后金也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第一,后金因宁锦战败,促使满洲贵族内部汗权和王权的斗争日益激化,社会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更加尖锐。皇太极为了解决面临的问题,决定实行一系列的内政改革和对外政策的调整。所以在对明的政策也有所改变,他采纳了廷臣的建议,所谓“我国处南朝之大计,惟讲和与自固二策而已”[64],就是利用议和的手段,以达到自固的目的,于是主动打起议和的旗号,通过明朝边官、朝鲜国王、蒙古台吉向明廷转达和谈的愿望。直到天聪十年(1636),皇太极由于进行了社会改革,加强了汗权,业征服了朝鲜和蒙古,解除了东西两面的威胁,便改元称帝,对明由积极议和转入大肆进攻; 第二,皇太极吸取宁锦惨败的教训,放弃了攻打宁锦,打开山海关的作战方针,认为“彼山海关,锦州防守甚坚,徒劳我师,攻之何益惟当深入内地,取其无备城邑可也”[65]。于是就绕开宁锦防线,取道内蒙入关,深入明境,攻城略地。可是,有宁锦坚城的存在,后金进关也不敢久留,害怕后路被截断,沈阳受攻,所以只好很快退出关外。天聪四年(1630),虽然后金兵攻占永平等四城,却得而复失,这说明没有清除宁锦防线,占领山海关之前,要想立足关内是不可能的,所谓“年来我兵内入,累次破城获捷,而不得坐守其地者,皆因关门阻隔,首尾难顾,是以得其城而不能保”[66]。可见,宁锦防线直接影响后金制定对明作战的策略; 第三,后金军在宁远两次战败,都是明军火炮所致,皇太极深感“野地浪战,南朝万万不能;婴城固守,我国每每弗下”,“屡屡出征,屡屡不能长驱”[67],其因是以刀矛弓箭等冷兵器,要想攻破有火炮设防的坚城是不容易的。所以,他也想改变单纯使用冷兵器,而增加倚重火炮的力量,加强后金兵的攻坚能力,于是开始关注铸炮之事。天聪五年(1631),皇太极命佟养性为督造官,带领一批明降军中的炮匠,如王天相、祝世阴、丁启明等人,铸造红夷大炮,制成后赐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当年就有四十门红夷大炮装备了八旗兵,八月后金兵攻打大凌河城时,“用‘大将军,力也,自后师行必携之”[68],从而打破了明王朝独擅火炮长技的局面。 第152章 遗恨宁锦(四) 满门皆荣 随着祖大寿地位的迅速上升,祖氏满门都获封官职。祖大寿的兄弟祖大乐、祖大成、祖大弼,子侄祖泽远、祖泽沛、祖泽盛、祖泽法、祖泽润、祖可法等,都是上自总兵、下至副将、参将、游击的各级军官,分驻宁远、大凌河(今辽宁凌海市)、锦州诸城。为表彰祖氏世代镇辽的功勋,明朝崇祯皇帝即位后,特命于宁远城内敕建祖氏四世镇辽的功德牌坊。[4] 己巳之变 参见词条:己巳之变 皇太极打锦州、宁远不下,便改变了战略,于1629年(崇祯二年)农历十月率十万大军从蒙古方向攻入长城,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当时,明朝军队主力都在山海关外布守,袁崇焕急率祖大寿驰援北京城,并在广渠门外与皇太极展开激战。孤军深入的皇太极怕袁崇焕与北京城内外合击,不得不撤军而走,清人销毁明朝的大量原始记载,为神化自己编造谣言说临走时布下所谓反间计。崇祯皇帝将袁崇焕下狱问罪,祖大寿既寒心又愤怒,率部东走,崇祯皇帝无奈之下让袁崇焕写信招回祖大寿,孙承宗也遣使抚慰,请祖大寿立功赎袁崇焕之罪,祖大寿便又回到了关内。[8] 收复永平 1630年(崇祯三年)春,后金军攻克明朝永平等四城,皇太极听说祖大寿的族人居住在永平三十里村,就命令军队去抓人,得到祖大寿一个侄子及其亲戚家属。皇太极给祖大寿侄子一所住宅,并派兵监视。 不久,崇祯皇帝命令祖大寿与山西总兵马世龙、山东总兵杨绍基会师,率领副将祖大乐、祖可法、张弘谟、刘天禄、曹恭诚等进攻滦州,攻取滦州之后,进逼永平,贝勒阿敏等丢弃四处城池领兵返回后金。于是,祖大寿又回到锦州前线防守。但祖大寿从不只身离开军营,生怕叫东厂的特务抓了去。[9] 大凌河之战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七月,祖大寿奉命于大凌河筑城保卫锦州,在他修了不到半个月,城墙雉堞还没修完时,皇太极大军便兵临城下,将大凌河城包围。祖大寿只好关闭城门,仓促应战。 城中粮草仅够几天之用,围了不几天城中就断粮了。城中将士无不惊恐万状,祖大寿作过几次试探性的突围,都被金兵杀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好坐困愁城,盼着援兵。 皇太极在围困大凌河城十天后,便开始了对祖大寿的劝降工作。但祖大寿不为所动,对皇太极根本不予理采。 皇太极为了进一步消耗城中的有生力量,搞了一次假增援,祖大寿盼望援军心切,急忙率军出城相迎,欲前后夹攻,实现突围,结果上了大当,被杀得大败,损失十分惨重,祖大寿再也不敢出城应战。 皇太极于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七日和十月九日这两天先后致书祖大寿、何可纲、副将张存仁,劝其速降。但仍遭到祖大寿的拒绝。 于是皇太极又亲自写信给祖大寿,他解释说:“过去杀辽民确有其事,我深为懊悔,我们早就不那样做了。至于永平屠城那是二贝勒阿敏所为,他因此也受到了严惩,希望你不要存此偏见。但祖大寿等还是不信。 明军几路救兵四次援救,都被后金军击败。祖大寿的多次突围也没有成功。大凌河城被围了三个月,城内的粮食吃完了就杀马吃,马吃没了,就杀人相食。大凌河城百姓被充作军粮杀尽。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初七,皇太极再次致书祖大寿,又派降将姜新赴城中面谈。祖大寿派出一位叫韩栋的将领到金营中谈判。农历十月二十五日,祖大寿最后下了决心,他邀后金将领石廷柱进城商议降金事宜,当晚祖可法、祖泽润、刘天禄、张存仁等四人随石廷柱一同到了金兵大营,皇太极亲自迎接,四人跪倒便拜。皇太极急忙上前一步搀扶,以女真人最高贵的礼节抱腰礼相见。然后设盛宴款待,四人被请至座中。 1631年(崇祯四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祖大寿杀死宁死不降的何可纲,大开城门,率众将来到金营。皇太极与代善、莽古尔泰及众贝勒众大臣,一齐隆重迎接祖大寿一行。后双方登坛发誓祭天,盟誓祭天毕,皇太极携祖大寿手进入大帐,为祖大寿设宴庆贺。[2] 逃回锦州 投降后的祖大寿向皇太极建言:自己妻子儿女均在锦州城里,趁锦州不知自己已经投降,愿带一支兵马去锦州,在城里当内应,夺取锦州城。皇太极同意放祖大寿去锦州城。 祖大寿一回到锦州城就组织防御,抗击清军。辽东巡抚丘禾嘉向朝廷参奏祖大寿率队献城投降,崇祯皇帝不仅没有降罪,反而提升祖大寿为左都督,领锦州。 崇祯皇帝三次下诏,命祖大寿进京觐见,祖大寿都借故推辞,始终坚守在锦州城里。 后金方面,皇太极三番五次派密使前来,提醒祖大寿不要忘记以前的约定,即刻动手夺下锦州城。祖大寿以各种理由搪塞,并且多次与清兵激战。皇太极对留在后金军营中的祖大寿之子祖可法等人,一直以礼相待,并且频繁给祖大寿写信。 1638年(明崇祯十一年,清崇德三年)农历十月,皇太极亲自率领部队进攻明朝,率领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出宁远、锦州大道;睿亲王多尔衮为左翼,自青山关入;贝勒岳讬为右翼,自墙子岭入。祖大寿在中后所(今辽宁绥中县城)屯兵,领兵偷袭多铎,多铎战败。第二天,多铎与济尔哈朗合兵出战,祖大寿收兵回中后所。不久,皇太极亲自来到中后所,派使者给祖大寿带话:“自大凌河一别后已过数年。我不畏艰苦而来,就是希望与将军见上一面。至于将军是归降我大清还是仍留在大明,绝不勉强,将军自己决定去留。上次是我释放了将军,如借会见之名诱捕将军,我还凭什么取信天下之人呢?这些年将军虽然屡次率队与我军发生冲突,但我知道你是在执行命令,尽自己的职责,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请将军不要怀疑。” 第二天,皇太极又命令释放抓获的明军俘虏,并让他带信给祖大寿。信上说:“我在大凌河释放了你,我的大臣都说我看不清人。现在,将军应该出城与我相见,证明我没有看错你。如果将军不放心,我们各带一两名亲信随从,在两营的中间处会晤。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我解嘲罢了,同时也让将军的子侄和大凌河的将帅都知道将军是履行诺言的人。” 祖大寿却始终没有露面。[2][10-11] 再次降清 1639年(明崇祯十二年,清崇德四年)农历二月,皇太极再次进攻明朝,以武英郡王阿济格为前锋,亲自督军包围松山。明朝崇祯帝下召命令祖大寿前去支援松山,祖大寿刚刚行军,清军就到了,于是祖大寿去宁远驻守。 皇太极派遣使者去锦州告诉祖大寿的妻子,叫她以利害诱导祖大寿投降。祖大寿选蒙古、汉族兵各三百,命令祖克勇及副将杨震、徐昌永等取道边外进取锦州,到乌欣河口;清军将领阿尔萨兰以满、蒙兵一百六十人与明军交战,清军胜,斩明军八十四人,得马一百五十匹。 皇太极下令停止进攻松山,后金军返回盛京(今辽宁沈阳)。于是祖大寿又进入锦州驻守。 1640年(明崇祯十三年,清崇德五年)农历五月,皇太极到义州视察,蒙古苏班岱等请求归降,皇太极命济尔哈朗等率军一千五百人前去迎接。祖大寿得知清军人少,命令游击戴明与松山总兵吴三桂、杏山总兵刘周智合兵七千人出击,却被济尔哈朗打败。 于是皇太极命多尔衮、济尔哈朗等带兵轮番攻锦州。1641年(明崇祯十四年,清崇德六年)农历三月,皇太极再次发兵围攻锦州。明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吴三桂等八总兵领兵十三万来援,驻扎在松山。皇太极亲率军队切断明军粮道,明军大乱。清军趁势掩杀,总督洪承畴等被围于松山。 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清崇德七年)农历二月,松山城破,洪承畴被俘之后解送盛京(今辽宁沈阳),洪承畴投降清朝。 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清崇德七年)农历三月初,被围困了整整一年的锦州粮绝援尽,城中杀人相食的惨状再度重演。于是祖大寿在三月初八亲率部众开城出降。 捷报传到盛京,皇太极大喜过望,命人立刻将祖大寿送到盛京。当祖大寿跪倒在崇政殿时,皇太极走下宝座,亲自将他扶起,好言抚慰:“你上次背叛我是为了你的主子,为了你的妻子儿女和宗族。我曾经对大臣们说过,祖大寿一定不能死,如果以后再次投降,我也决不会杀他。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只要以后能够尽心尽力地侍奉我就可以了。” 祖大寿被授予汉军正黄旗总兵的职位。塔山、杏山也相继落入清军之手。山海关外,仅存宁远一座孤城。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既是明军事重镇宁远总兵,又是辽东提督,统率关外明军。皇太极让祖大寿写信招降吴三桂,吴三桂回信拒绝。[2] 因病去世 1644年(清顺治元年)农历九月,爱新觉罗·福临在辅政大臣济尔哈朗的护送下,从盛京(今辽宁沈阳)抵达北京,祖大寿跟随入关。 1656年(顺治十三年),祖大寿在病死于北京祖家街的府宅。[2] 皇太极:“能久守者,读书明理之效。”[12] 石廷柱:“第明国京都,倚祖大寿为保障。”[13] 夏允彝:“大寿家富而勇,曾犯法,几被戮于承宗,赖崇焕力救,故相得甚欢。及为大帅,子弟皆贵为刘帅,家丁皆夷人、辽人,多善战。都下擅归,以崇焕下狱激之使然。而其母痛责之,其妻故妾也,亦持之甚坚,故仍为国用。永平恢复、锦州力守,皆有功。但围既久,粮已竭,而援兵不起,遂以城降,而身自逃归。或云已输诚于东夷,已谓吾归即举八城尽降,故东夷纵之。然归而即为国固守,虽其子在虏中不之顾也,亦非有意负国者。力守松山、杏〔山〕,与洪承畴被围年余,力竭而陷,遂致失节。”[14] 梁启超:“祖氏兄弟,大寿、大弼、大乐以督师裨将,遵其方略,犹能为睢阳之守着岁余,非洪承畴之降,锦州固未易下也。”[15] 蔡东藩:”献城卖国卖友。“[16] 佚名:“一代名将,据关外,收关内,堪称往复有忠义;两朝贰臣,悖前主,负后主,真个里外不是人。”[17] 第153章 同心而离居(一) 五月,皇太极从朝鲜退兵后,率兵直抵锦州,将其包围。赵率教与纪用一方面闭城坚守,一方面派遣使者议和,想以此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使者跑了三个来回仍旧没有决定,而后金军的攻势越来越猛。袁崇焕以宁远的兵力不能轻易调动,于是让尤世禄、祖大寿率领精锐骑兵四千绕到大军后面决战,另派遣水军从东面进行牵制,并请求蓟镇等地发兵东护关门。明廷命山海关的满桂移驻前屯,三屯孙祖寿移往山海关,宣府黑云龙移往一片石,蓟辽总督阎鸣泰移到关城,又调动昌平、天津、保定的部队奔赴上关;传檄山西、河南、山东等地的守将整备好兵马听候调遣。[22] 尤世禄刚要整备出发,后金军又分兵来攻宁远,袁崇焕与刘应坤、毕自肃率将士登上城楼防守,在濠沟内排列阵营,用炮远距离轰击。而满桂、尤世禄、祖大寿在城外与后金军搏战,死伤比较多,满桂也中箭负伤。[23] 后金军从宁远撤退后增加锦州的攻势,但仍旧无法攻克,而且伤亡惨重,六月,后金军撤兵,史称“宁锦大捷”。而后金军撤兵时顺道毁坏大小凌河二城。[24] 愤而辞官 宁锦之战后,满桂、赵率教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赏赐,但袁崇焕却因为魏忠贤让他的党羽弹劾袁崇焕不救援锦州,论功行赏时,只给袁崇焕增加一级官阶。尚书霍维华为此感到不平,上疏乞求辞去荫袭子孙的赏赐,但魏忠贤不许。七月,袁崇焕辞官回乡。明廷以王之臣接替袁崇焕为督师兼任辽东巡抚,驻扎宁远。 重新见用 天启七年(1627年),明熹宗驾崩,明思宗朱由检即位,设计将魏忠贤除去,并把之前冒领军功的人削职。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袁崇焕得以重新被启用,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任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同年七月,袁崇焕返回京城,上疏陈述兵事,朱由检于平台召见袁崇焕,袁崇焕声称自己可以五年复辽,朱由检对此大加赞赏。给事中许誉卿问袁崇焕复辽的策略,袁崇焕却说是用这种话安慰皇上。许誉卿说:“皇上英明,怎麽可以随便应对。他日按照期限追求成效,你该怎麽办?”袁崇焕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于是上奏说:“五年复辽的计划不容易完成,陛下既然委托给臣,臣怎麽敢推辞这艰难的任务。但是五年内,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必须朝廷内外事事配合,才能有所成功。”朱由检于是让四部的臣按照袁崇焕的话办。[26] 袁崇焕害怕自己去往边关以后,朝廷中难免有人会再次诽谤自己,于是将此事告诉朱由检,朱由检在大学士刘鸿训等人的建议下,收回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将其赐给袁崇焕。鉴于此前熊廷弼、孙承宗都因为受到排挤陷害,使自己的意愿难以舒展,袁崇焕于是又上书说:“恢复辽地的计策,不外乎臣往年所提出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防守是正规的策略,攻战是变通的策略,和议是辅助策略的说法。执法在循序渐进而不在突变猛进,在追求实效而不在贪图虚名。这是臣与诸边防官员所能做到的。至於选择用人的入,与被人用的人,都是皇上掌握其中的关键。怎麽才能用人而不三心二意,相信而不怀疑?因为驾驭边防大臣与朝廷大臣不同,军中可惊可疑的事特别多,只应当谈论成败的大局,不必摘取一言一行的细小过失。事情的责任既然重大,招致怨恨实在多。各种有利於边疆的事情,都是不利於自身的。况且谋取敌人急,敌人亦从而离间,因此作边疆的大臣很难。陛下爱护臣了解臣,臣何必过於疑虑惧怕,但心中有所危惧,不敢不告诉。”朱由检发优诏答覆袁崇焕,并赏赐蟒袍玉带、银币,但袁崇焕上疏推不接受辞蟒袍玉带。[27] 崇祯二年(1629年),驻守宁远的来自于川、湖等地的士兵因为军饷的事而哗变,袁崇焕用计将其平定。而后袁崇焕请求将宁远、锦州合为一镇,让祖大寿镇守锦州,何可刚替代朱梅驻宁远,赵率教守关门,袁崇焕自驻宁远,同时上书给朱由检极力称赞祖大寿等三人的才能,并说自己五年复辽的计划全靠这三人来实现,如果五年后没有实现,他将亲手将这三人斩杀,自己到司法部门领罪服死。朱由检加封袁崇焕为太子太保,并赐给蟒衣银币。[28] 杀毛文龙 崇祯二年(1629年),袁崇焕以东江毛文龙虽然能牵制后金军,但毛文龙耗费的钱粮实在太大,袁崇焕上书请求让朝廷派人来管理毛文龙部的军饷,毛文龙不喜欢有文官监制着自己,于是上书争辩。而后毛文龙前来拜谒袁崇焕,袁崇焕以上宾之礼接待毛文龙,毛文龙也不谦让,袁崇焕于是决定杀掉毛文龙。[29] 同年五月,袁崇焕以阅兵为由去见毛文龙,毛文龙设宴与袁崇焕喝酒,俩人常常喝到半夜,毛文龙没有觉察到袁崇焕的来意。袁崇焕提议更改军营制度,设置监察官员,毛文龙对此建议感到不高兴,袁崇焕用回乡来打动他,毛文龙说:“我向来有这个意思,但只有我知晓辽东的事务,辽东的事情解决后,朝鲜衰弱,可以袭击占有。”袁崇焕对毛文龙的回答感到不高兴。[30] 而后袁崇焕邀请毛文龙观看将士射箭,预先在山上设置好帐篷,令参将谢尚政等率兵埋伏在帐外。毛文龙到了之后,他的部下没能入内。袁崇焕说:“我早晨就走,你担当海外的重托,请受我一拜。”毛文龙回拜之后俩人开始登山。路上袁崇焕问随从官员的姓名,大多都是姓毛的。毛文龙说:“这些都是我的孙子。”袁崇焕笑着说:“你们在海外长久劳累,每月禄米只有一斛,说来痛心,也受我一拜,请为国家尽力。”众人都叩头道谢。[31] 袁崇焕接着说几件毛文龙违法做的事,毛文龙与其争辩,袁崇焕厉声斥责毛文龙,下令将毛文龙的冠服去除并捆绑起来,毛文龙表示不服,袁崇焕于是列数毛文龙的十二条罪状,拿出尚方宝剑,将毛文龙斩杀。[32]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之后,害怕他的部下叛变,于是增加他们的饷银,但是岛上的人没有主帅,人心背离,难以使用,而后会导致叛离。袁崇焕上书给明廷:“东江镇是牵制敌人所必须依托的。现确定两协的编制,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饷银四十二万,米十三万六千。”皇帝朱由检对兵员减少军饷却增加的事情感到疑虑,但是一看是袁崇焕奏请的,也就答应了他。[33] 己巳之变 崇祯二年(1629年)十一月,后金主皇太极举兵数十万分别进入龙井关、大安口,袁崇焕听闻后率领祖大寿、何可刚入关守卫,所经过的蓟州、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各城,都分兵留守。皇帝朱由检得知后非常高兴,下令嘉奖袁崇焕的部下,并让袁崇焕统领指挥各地援军。[34] 但不久之后,遵化、三屯营都被后金军攻破,赵率教也在遵化战役中中流矢阵亡,[35]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自尽而死。后金军越过蓟州往西,直逼京城,袁崇焕忙率兵护卫京师。朱由检召见袁崇焕,赏赐御用酒菜及貂裘慰劳袁崇焕,袁崇焕以兵马长途奔波,疲惫不已,请求入城休整,但遭到拒绝。于是袁崇焕驻军城外,与后金军鏖战,互有胜负。[36]袁崇焕令戴承恩在广渠门列阵,祖大寿于南面列阵,王承胤在西北列阵,袁崇焕在西面列阵以备战,中午时刻,清骑兵从东南面进攻,祖大寿率兵奋力接战,而王承胤却拔阵向南避战。后金军力战祖大寿不下,于是撤退,明将刘应国、罗景荣等人率兵进行追击,杀伤后金军千余人,而明军死伤也很多。收兵后,朱由检用酒食犒赏军队。[37]袁崇焕有派遣任守忠率领五百人用火炮轰打金营,后金军撤退,京都之威遂解。[38] 下狱处死 但后金军退兵后,袁崇焕却被治罪。当初后金军进入的关口是属于蓟辽总理刘策所管辖,而袁崇焕得知后金军入关,直逼京城,于是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自认为有功无罪,但是朝中大臣却有很多人认为是袁崇焕放清兵入关,于是纷纷诽谤袁崇焕与后金军有勾结,朱由检对此也很怀疑。此时后金军也设计离间,说袁崇焕与后金军有秘密约定。十二月,朱由检将袁崇焕下狱。[39] 魏忠贤遗党王永光、高捷、袁弘勋、史褷等人想趁机给魏忠贤报仇,以擅自与后金军议和、擅杀毛文龙两条罪名定袁崇焕死罪,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家人被流徙三千里,并抄没家产。 第154章 同心而离居(二) [盛京] 袁崇焕辞官回乡,又是新帝初登,原本是再度征明的大好时机,可先前宁锦的败仗,令得金国元气大伤,城中精锐锐减,只余残兵败将,士气低落。不仅如此,今年还赶上了旱灾,大饥,一时间盗贼四起。从前偷盗者,依法论斩,然年景不佳,皇太极下令对窃贼只行鞭刑而释,并发帑赈民。 大政殿,得到明熹宗驾崩的消息后,早朝上议论纷纷,商榷理应遣使吊唁。 皇太极扶额读着一封封奏疏,向殿下的汉臣们抛出疑问:“新赴任的督师王之臣,是何许人也?” 佟养性答:“回汗王,三甲进士出身,与满桂情同手足。”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奏疏,“仙药……那这霍维华呢?” “回汗王,是阉党。”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嗯……有意思。” 他合上奏折,“既然要遣使节吊唁——范学士,就派你去一趟宁远吧。” 范文程从群臣中出列,“谨遵汗命。” “今日事毕,众臣若无事上奏,便请回吧。” 群臣散朝后,大殿里唯有代善未走。 皇太极一瞥,问:“大贝勒可还有事?” “是家事。” 代善摆出兄长的语气来,“汗王如今身为国汗,后院只有两位福晋,按礼制还可再娶一门,以延续香火,壮耀大金。我的继福晋叶赫那拉氏,有一位同胞姊妹,待字闺中,其父乃是叶赫贝勒阿纳布,出身、家世、样貌我都考量过了,俱是上等……” “那就娶了吧。” 皇太极不苟言笑,从汗座上起身,拍了拍代善的肩膀,“二哥看女人的眼光,本汗还是信服的。” 代善也没想到他会一反常态,答应得这般果断,原本还准备一番劝词,却也派不上用场了,唯仓促地答:“是……那我这就着手去办。至于典礼——” “大贝勒挑个好日子便是了。” “是。” 代善望着皇太极离去的背影,落拓间却透着那么一丝寂寥。 数日后,范文程在宁远吃了个闭门羹,无功而返,行至盛京城外,却见城楼上,一摸明黄的身影,登高远眺。 自宁锦一战败归后,皇太极将宁锦之失归咎于自己的决策失误,自觉有愧先汗、有愧大金,没日没夜地便沉湎于政事。 没人敢问他的箭伤是如何而来的,也没人敢追究宁远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范文程步履沉重地登上高台,负立在皇太极身后,只听他念着:“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你可知道这首诗?” “此诗乃《金陵晚望》。”范文程答。 “金陵……本汗也想去看一眼金陵的秋色。”皇太极遥叹着。 因为金陵,是她的故乡。 范文程感慨万千,不由得道:“汗王,宁远那边……” 皇太极沉吟:“宪斗,我已经知道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范文程的名字了,他们是君臣,但今日,他只想把他当作朋友。 “山川何寂寥,宫阙犹仿佛。我如今是大金国汗,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而至江山社稷于不顾呢?或许是我从前太过执迷不悟了……”皇太极叹息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自有命数,还请汗王看开些……” “天命,约莫如此吧。” 皇太极转过身来,目中空旷,黯淡无神。 “人之一生,要得‘圆满’二字,实在太难了。原来很多事情,即便我乃汗王,也是无能为力。” [宁远] 十月十八日子时,海兰珠在宁远诞下一个男婴。 她却连这个孩子一面也没能见到,就被祖大寿给抱走了。 海兰珠卧床不起,以泪洗面,却换不得祖大寿发半点善心。直到产后身体初愈,得以下地,她便不顾守卫的阻拦,冲到了祖大寿家中。 祖大寿正端坐堂中与夫人用膳,她扑过去就是一阵疯狂的质问:“你把我的孩子藏在了哪里!我的孩子——” “你休要在这大吵大闹!” 祖大寿神情不悦地拉她起来,到了侧厅,才平了怒气道:“孩子很好,我找了个奶娘照料着,一根汗毛都不少。” 她吵嚷着不放,张牙舞爪道:“我要见他!那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夺走他!” “你镇静一点!”祖大寿唬嚇住她,“孩子在我这里,比你自己带着要安全,你明不明白?” 她神思恍惚,情绪几近崩溃,脚下一阵瘫软。 祖大寿所言……确实不假。她一个女人,何况还是金国的俘虏,如何……能保护得了这个孩子?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灾祸罢了…… “我虽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应验了!如果一切都如你所言,大明真的……气数已尽的话,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保命符!在这祖府,他会生养得好好的,我祖大寿还有命活一天,他就会安然无恙。” 十月怀胎,亲生骨肉……要她如何能做到狠心割舍! 这一切……都像是宿命般的轮回,她想起了六夫人最后的那封信…… “你——我的女儿,竟是有着同我一样的宿命……” 这是个她注定无法相认的孩子…… 海兰珠垂泣了半晌,才摇拽着祖大寿的衣袖,恳切道:“至少……让我见他一面吧。” 祖大寿叹一口气,招呼家仆道:“去把孩子抱来。” 奶娘将那仍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递到她手中,望着怀中稚嫩的脸蛋,这一刻她心中的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 “给他取个名字吧……”祖大寿低声道。 “这个孩子,姓叶,就叫叶布舒。” 布舒在满语里,是天降雨露之意,这个孩子……是上天赐予给他们的礼物。 她留恋地望着怀中熟睡的婴儿,粉红的脸蛋,长长的睫毛,他睡得这样恬静乖巧……长大以后,他一定会像他阿玛一样,是个谦谦君子。 她落下幸福的泪水,在他的脸蛋上落下道别的一吻…… 叶布舒,他们的叶布舒……这是上天的恩赐。 入冬。 崇祯帝朱由检即位后,素稔魏忠贤之恶,深自儆备,意图肃清朝局,着手清剿阉党。 朝众大臣,交相弹劾魏忠贤,并民怨纷起。杨所修、杨维垣先攻崔呈秀以尝帝,主事陆澄原、钱元悫,员外郎史躬盛遂交章论忠贤。帝犹未发。 于是嘉兴贡生钱嘉徵劾忠贤十大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籓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朘民,十通关节。 十一月,崇祯将魏忠贤发往凤阳安置,却闻悉魏忠贤仍豢养一批亡命之徒,崇祯帝大怒,命锦衣卫前去逮捕,羁押回京审理。并传旨兵部:“朕临御以来,深思治理,乃有逆党魏忠贤擅窃国柄,奸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象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官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即时擒拿具奏,毋得纵容遗患。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速传示各该衙门。钦此。” 兵部得旨,寻命逮治,缉拿魏忠贤。 魏忠贤行到阜城,得到密报,自知难逃一死,遂与李朝钦在阜城南关客氏旅店痛饮至四更,最后上吊自杀。 崇祯诏令将魏忠贤肢解,悬头于河间府。并将客氏鞭死于浣衣局。阉党同伙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悉数处决,并暴尸街头,抄家充军。 崇祯帝诏令,天下所建魏忠贤逆祠,悉行拆毁变价。至此,阉党覆灭。 [盛京] 冬十月,林丹汗以察哈尔部八鄂托克之一的多罗特留守故地,率数万众远遁西迁。并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驻牧于宣府外的哈喇慎部和定居于归化城的土默特部。 冬十一月庚午,察哈尔大贝勒昂坤杜棱来降。辛巳,萨哈尔察部来朝贡。 十二十二月甲午朔,察哈尔阿喇克绰忒贝勒图尔济伊尔登来降。 岁末,皇太极召再度怀上身孕的哲哲入汗宫。 皇太极站在桌案前,手握一支紫毫,正在专心致志地习字。听见了哲哲的请安声,也未抬头,只是寻常地舔一笔墨,朗声道:“我以礼相待,去使欲招降那林丹汗,可他却非要不识好歹,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哲哲步履摇曳地走他身侧去,细声道:“大汗,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哪里懂这些呢……” 皇太极笔锋一钝,冷哼一声,“哼,我以为他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怎想倒是还有几分傲气的。” “还是让我给汗王揉揉肩吧。” 哲哲体贴入微地给他按着肩膀,也知晓他左肩有伤,所以拿捏得十分小心。 十几年夫妻,皇太极已然习惯了平日里她的照料。有时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无处可去,也只有来哲哲这里。 她性情温顺,一向贤淑体贴,从不多问,更懂得如何照顾他的喜怒哀乐,这是十几年相伴积攒下来的默契,有如亲人一般的默契。 见他无比投入,写的却又都是汉文,她也读不懂,便问:“大汗写的这是什么?” 皇太极一尾收笔,提下落款,只道:“诗文罢了。” 他等着那墨迹一点点地干涸了去,才神思俱往地念出来。 “同心而离居……” “下一句呢?” 皇太极目光停留在后半句诗上,没有回答。 他不敢念出来。因为这太像一个悲伤的隐喻了。 哲哲见他走了神,识趣地没有再问。 正因他们已是十二年的夫妻了,她才会对他如今这黯然神伤、强颜欢笑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了。 十二年前,她曾见过他秉烛夜灯,彻夜不眠地写着一封千字文。 也曾见过七年前,他极度的消极,手腕上每隔几日就会多上一道新的口子。 更曾见过半年前,他发了疯,将庭院中的海棠树全数砍尽的场面。 她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但她却总是能发现他的煎熬。 哲哲永远不会忘记她嫁到建州的第一个夜里,她满怀期待地准备了美酒佳肴,等他一同来赏星夜聊。他却只是吃了几口小菜,整夜都心绪不宁,末了他才坦然说道:“该给科尔沁的,我一定不会亏待,但是,从今往后,不要再做这样无谓的事情了。我已心有所属,早在年少,便与她立下盟誓,此生不渝……哲哲,你以后在建州的日子还长,若是能明白这一点,当是会轻松很多。” 至此往后,她便知道,除了福晋这个角色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奢求,什么也不敢企盼。 第155章 同心而离居(三) 见皇太极的情绪有所缓和,哲哲这才帮衬道:“大汗得空的时候,便去西屋瞧瞧布木布泰吧,海……她走了以后,布木布泰一个人又怕生,也不知道四处走动,交些朋友,整日都闷在屋里弹琴呢。” “嗯。”皇太极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怎么记在心上。 哲哲随即转开话题,与他聊起近来马喀塔的趣事。 马喀塔已经三岁了,能走能跳,不仅如此,行动起来可谓是风驰电掣。好几回还误打误撞地跑到了汗宫去,爬上皇太极的桌案,将他的奏折翻得乱七八糟。 好在皇太极也不生气,只是一本正经的对着三岁大的女娃讲道理,从女四书讲到了天下事,马喀塔一边吃着手,一边呆呆地望着她阿玛,口水哈喇流了一肚兜。 过了几日,皇太极下了早朝,正要回汗宫歇息,路过西苑的时候,刹然听见一声声悠扬的琴音从屋里传来。 深冬的寒风呼啸,零星飘散的几片雪花落在他肩头。他放慢了步子,循着琴声,踱步到门口。 正巧这时苏茉儿推门而出,准备添些炭火,却直直地撞见了皇太极,惊呼道:“汗、大汗——” 皇太极未出声责罚她,只是安静地驻足聆听着,屋中的人正弹得入神,并未觉察。 直至一曲末了,布木布泰才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娩娩地请安:“见过大汗。” 皇太极一步迈进屋中,问道:“你方才所奏……是什么曲子?为何这般熟悉。” “回汗王,此曲名作‘乌尤黛’,在科尔沁草原上——” 布木布泰话未说完,就听皇太极喃喃自语了一声,“乌尤黛……” “这曲子很美,恰如北风萧萧,琴声呜咽……就是有些勾人伤情。” 他走到桌几前坐下,苏茉儿给他奉上茶点,布木布泰难得见他一面,遂道:“那我换一首欢快的曲子吧。” “嗯。” 嫁过来三年了,布木布泰也蜕去了青涩童稚的模样,出落成了娉婷伊人。 其实她的眉眼神态,与海兰珠是有几分神似的,毕竟是同系血缘亲姐妹,尤其是方才她低头认真地弹琴时,倒令他有几分晃神。 太想念一个人,便有如入了魔怔,好像到哪都能寻见她的身影。 所以他才砍掉了海棠树,便是不想睹物思人。然而即便是这样,似乎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尤其是到了夜里,瞧见那一轮明月,更是凄苦难言。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他不知道这份痴怨,还要陪伴他多久。 布木布泰一曲弹罢,面带桃花地抬眸问:“大汗,这一曲你可喜欢?” “喜欢。你的曲艺,可比金国的乐工高超多了。” “大汗喜欢,不妨常来,我也去准备些新的曲子。” 皇太极和颜悦色,吩咐苏茉儿道:“今日就在这用膳歇息了,去喊汗宫的奴才过来吧。” 岁末,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设宴,而阿巴泰却以“没有像样的皮裘”为由,拒绝赴宴。 阿巴泰对上言曰:“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 皇太极听后,大为不满,在宴席上道:“阿巴泰如果对本汗心存怨恨,还可以宽恕。三番二次,对诸多子弟贝勒也这般不知礼数,不做表率,反而加之蔑视,不能姑息。” 大贝勒代善与诸贝勒共同责难了他后,阿巴泰引罪,罚甲胄、雕鞍马四、素鞍马八。 天聪二年,春正月戊子,格伊克里部长四人率其属来朝。 二月二月癸巳朔,以额亦都子图尔格、费英东子察哈尼俱为总兵官。朝鲜国王李倧遣其总兵官李兰等来献方物,并米二千石,更以一千石在中江平粜。 庚子,以往喀喇沁使臣屡为察哈尔多罗特部所杀,皇太极率师亲征察哈尔部多罗特部,并让多尔衮、多铎两位从未经战沙场的幼弟随征。 丁未,进败多罗特部,败之,多尔济哈谈巴图鲁被创遁,获其妻子,杀台吉古鲁,俘万一千二百人还。 丁巳,以战胜,用八牛祭天。 三月戊辰,皇太极凯旋回京,贝勒阿敏等率群臣郊迎,行抱见礼。敖木伦大捷,皇太极赐于多尔衮“墨尔根戴青”之美号,多铎赐号“额尔克楚虎尔”。庚寅,以赐名之礼宴之。戊子,给国人无妻者金,使娶。以贝勒多尔衮为固山贝勒。 五月,皇太极派岳托、硕托和阿巴泰去攻锦州,毁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又烧毁自十三站以东堠二十一座,杀守兵三十余人。明师弃锦州,而退守宁远。 收到捷报时,皇太极坐在汗宫里,燃一盏烛火,黯自感忾。 时隔一年,这锦州城,他还是夺了下来。 然物是人非,今朝即便夺下了锦州,也只是在白费气力,无法挽回半分从前。 ……“互信互爱,相守相伴,忠贞不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今生我只愿能伴你左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皇太极,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吧!你我二人,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无干系。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若这便是她给他的答案,那好,如她所愿。 [宁远] 这阉党倒台,时人纷纷谏言,让袁崇焕复守辽东。 崇祯帝一边着手彻查冒领军功之人,将之削职待办,一边将袁崇焕召回,其年十一月擢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命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七月,袁崇焕进京面圣,先奏陈兵事,崇祯帝对其慰劳甚至,咨以方略。 袁崇焕当即夸下海口,只要皇上能准许他便宜行事,他能五年之内复辽。 崇祯大喜,褒奖他有勇谋,曰:“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 袁崇焕叩谢之后,给事中许誉卿觉得他五年复辽的大计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问他策略。袁崇焕却说:“我不过是看圣心焦劳,聊以相慰罢了。” 而许誉卿提醒他:“皇上英明,如何能够随便对待。万一日后按照你所言的期限责效,如何是好?” 袁崇焕自觉自己所言有失,遂立即复向崇祯奏言:“辽东之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重任,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 崇祯听后,准许四部之臣相佐。 袁崇焕临行回辽之前,总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以此前熊廷弼、孙承宗等人都因党争排构,而不得竟其志,担心一旦他去了边关后,天高皇帝远,朝中难免会有人腹诽他。 于是又奏书了复辽之计,应循序渐进,以守为御,以攻为略。并坦言自己做边疆大臣的难处,不比做朝臣,军中事务繁琐,难免不能善衡,招来怨恨,当以成败定英雄,况且敌人善用离间计。陛下若爱臣知臣,臣才能没有后顾之惧。 崇祯与诸臣商议后,将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收回而赐给袁崇焕,并加赐了蟒袍玉带和银币。 月末,袁崇焕重回宁远,重掌辽事,祖大寿在宁远府上为他接风洗尘。二人畅饮至深夜方休。 袁崇焕不免问起道:“那位范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大人临行前嘱托我好生照看,于是我便将其收归祖府,以备不时之需。” “那她腹中的孩子……” 祖大寿面不改色道:“早产,生下来不过几日便夭折了,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袁崇焕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孩子没了也好。” “此言何意?”祖大寿甚是不解。 “这一年在家中,是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难得清闲,却唯独有几分怅然若失。” 袁崇焕慨叹道:“回头来想想,恐怕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所致吧……” 祖大寿没有作声,心下却是有几分欷吁。 “林丹汗为夺市赏,六月又滋扰了大同,杀了数万明军,区区右翼恐怕是抵挡不住林丹汗的,被平定是迟早的事情。眼下对付蒙古也陷入了困局,这林丹汗既不能让他继续胡作非为,滋扰边界,也得留着他来对付皇太极,是打不得杀不得。皇太极近来是蠢蠢欲动,突然把剑锋对准了蒙古,对察哈尔部边拉边打,看来是有意要先将蒙古收入囊中了……” 袁崇焕低头,酌一杯酒道:“我若是此时将她纳为妾侍,恐怕皇太极气得连讨伐察哈尔的心情也没了吧?” 八月,金兵犯黄泥洼。袁崇焕令总兵官祖大寿击郤之,斩一百八十级,获马骡百二十。 获胜而归后,正赶上中秋,袁崇焕遂在宁远府简单摆了几桌宴席,也未行拜堂之礼,便将海兰珠纳作了妾侍。 汉人对待妻妾的尊卑之分格外严格,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要纳一门妾侍,不需要三书六礼,妾不能着大红,只能坐小轿进门等等。 然而此在边疆,又逢战事,所谓酒席,也更是草率从简,走个过场罢了。 宴散之后,袁崇焕见她整晚不吃不喝,只是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满月而出神,遂问道:“在想什么?”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她倩语一声,微笑道:“只是中秋之夜,勾起乡思罢了。” 如此良辰美景之下,袁崇焕亦起了诗性,畅怀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这诗正是应景。” “无论从前你是何人,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都要冠于我下,形影不离,你可明白?” “我明白。一年前,我便明白。” 她虽是笑着,那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上却唯有清冷,比那月色还要让人觉得疏离。 袁崇焕轻咳一声,本想说些应情之语,对上她的双眸,开口却又成了另外一番话。 “如果你是在担心今晚……大可不必多虑。我纳你为妾,本就是另有谋算,不会拿你如何。” 海兰珠怡然道:“大人做什么,都另有深意,不是吗?妾身哪里敢猜,岂不逾越。” 她自然而然地改口自呼‘妾身’,他听后不免一诧,但此刻对上她的皓齿明眸,却觉好不安逸,不愿打破这份静好。 而她的笑里有几分真,又几分假,他却也猜不透,又或许是不愿猜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心绪,负手对月道:“前日,刘兴祚同我来信了。去年我曾答应过他,如果他能立功,便将之收于麾下,没想到为魏阉所祸,不得已辞官,又是拖了一年。这一次,我不能再言而无信。只是他记挂家人,害怕受到牵连,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自古忠孝难两全,鲍机曾颂春秋吴国大夫伍子胥,忠孝诚无报,感义本投身。” 海兰珠叹惋道:“其实刘兴祚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取舍的。” 第156章 棋逢敌手(一) [盛京] 八月辛卯,大金与喀喇沁部议和定盟。不久,哲哲诞下一女。 乙卯,刘兴祚纵火烧了自己的屋宅,自缢而亡。并在家中留下两封遗信,一封留给了萨哈廉贝勒,另一封留给自己的妻子。 皇太极收到了刘兴祚自缢的奏报,并看过他的遗书后,未有怀疑,只是甚觉惋惜,并准许了他要远葬故土的遗愿。 九月庚申,皇太极徵外籓兵共征蒙古察哈尔。冬十月辛卯,大胜而归,还师,获人畜无算。 至此,察哈尔部被金国吞并,辽河套以东蒙古地域尽收囊中。林丹汗仅以宣府边外以西的河套和土默川一带为领地。 壬寅,皇太极班师回到盛京,征衣未卸,便去到崇政殿去会见朝臣,处理积压的政务。 他大步迈入殿中,只见朝臣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见他入殿,才齐齐跪地道:“恭迎大汗凯旋——” 皇太极踔厉风发地坐上汗座,接受朝拜后,正襟危坐问:“何事惹得你们交相接耳?” 底下的汉臣们皆面色难看,不敢作声,就连一向泰然自若的范文程,也是眼神闪躲。 皇太极扫了一眼众臣,点名道:“鲍承先,你说——” 鲍承先不敢担待,出列道:“回汗王,收到明地影士奏报说……说……” “说了什么?” “说那刘爱塔没有死,而是诈死判明,赴宁远投靠了袁崇焕——” 皇太极勃然色变,“这消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刘爱塔在宁远城,用旧名刘兴祚,还赐封了官衔……” “好一个刘爱塔!好一个伍子胥!这下看来,原先复州之事,也是我错信了他!” 皇太极大发雷霆,联系起之前的种种来,是恍然大悟。刘爱塔身居高位,叛变投明,若不严惩,恐难为戒,他毫不犹豫的下令道:“来人——立刻去金州,将那刘爱塔的家人都给抓来,统统下狱论死!严审其是否还有余党!” “是——” 正黄旗的亲卫领了命去办,那鲍承先却并未退回列席上。 皇太极原本打了胜仗,一点凯旋的喜悦都被搅和了,隆声问:“还有什么要事,一并说来。” 鲍承先回头朝那范文程对了个眼色,也不知是当讲不当讲,结结巴巴道:“回汗王,还有……就是……袁崇焕在宁远纳了房妾室,月前送了份书礼来……” 皇太极面色一凛,“递上来。” 范文程将那书礼小心翼翼地呈上去。皇太极看见纸上“范氏”二字,是恼羞成怒,气上心头,难以自持,扬手就将那矮案掀翻在地,便甩下群臣,扬长而去。 殿中的鲍承先吓得没了魂,没得皇太极的旨意,跪着也不敢起。 代善见状,才出来主持大局,安抚众人散朝。 范文程走出崇政殿,身旁的鲍承先整理着朝服,发牢骚道:“今天真是倒了霉了,汗王点谁不好,偏偏点到我!这袁崇焕写信来,也不是第一次了,汗王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吗?” 袁崇焕这才官复原职,便急不可耐地给他这样一计下马威,分明是想激怒他。虽然知道他素来自有方寸,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总是有几分放心不下。 范文程没空理会鲍承先的抱怨,急匆匆地去寻皇太极,先是去了汗宫,后又去了城楼,皆不见其身影。直到瞧见了急匆匆的正黄旗亲卫往校场的方向赶去,范文程才有了眉目。 箭场的牛毡靶子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箭,皇太极却是发了狠,三矢一弓,飞快地拉着弓,间刻不停。 卫兵们也不知他这是在发哪门子的火,总之个个都噤声在后头立着,神色惶恐。 豪格也在一旁,喊了好几声“父汗”,也不见他答应,好不容易逮见范文程来了,赶忙向他求助:“范学士,你快劝劝我阿玛吧……这样射下去,别说人了,弓也吃不消啊!” “汗王是想发泄一会儿,发泄完了,自然就好了。我在这儿守着他便是了。” 豪格也知悉,他这样喜怒无常已不是一两日了。自己还要练兵,唯有叹着气走了。 范文程立在皇太极身后,慢条斯理地劝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袁崇焕装模作样送来书礼,正是这个意图。他看准咱们打算转战辽河套以西的战略,才这样大张旗鼓来引诱咱们,还请汗王克制情绪,不要意气用事……” 皇太极将弓摔在地上,怒不可遏:“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每一样都不共戴天,我还要怎么忍?就算是将那袁崇焕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要杀袁崇焕,其实可以有很多法子,汗王足智多谋,不克宁远,也能另辟蹊径。” 范文程知道,以皇太极的谋略心智,即便不用他道破天机,他也定能觅得解决之法。而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加以提示罢了,这也是文臣谋士的职责所在。 “汗王,她这样做……是用心良苦。她想以这种方式给我们带来消息,给我们暗示。” “可我宁愿她不要这样做,我宁愿……她做这些,都不是为了我。” 皇太极失魂落魄道:“否则……我如何能原谅我自己?” 她曾问他,如若有一日,要在天下与她之间做选择,他会如何决断。 而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她却狠绝到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曾经同她立誓,若是无法信守承诺,就罚他一辈子都爱不到她……没想到,竟会一语成箴。 这分明是老天的惩罚,惩罚他一次次辜负她,一次次令她置于险境。 如今,她委身嫁给了别人,还是个他竭尽全力也打不赢的宿敌! 看见那封书礼的瞬间,他真是恨不得立马就杀到宁远去。 他如今是汗王,只要他一声令下,何人敢不从?但,也正因他如今是汗王,他必须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 理智在提醒着他,万万不能拿数万八旗子弟的姓名当作儿戏,来冒这个险! 而他们……终究只能如此,一别两宽,各自天涯。 而这份思念,这份悔恨,日以继夜地蚕食着他的意志,令他无处可逃。 他懊恼万分,苍然回头道:“我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汗王若真的想挽回这一切,不如就顺水推舟,给袁崇焕回信吧。” 这一年多来他的苦闷和隐忍,范文程都看在眼里。 他尽心竭力想做好这个大汗,所以从不曾流露过这些情绪,但也再未有过笑容。哪怕是远征察哈尔大胜而归的宴席上,他也只是三言两语的说过祝词后,便悒郁寡欢的离了席。 她不许他喝酒,他便滴酒不沾,却是用了另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来一缓伤愁。 “汗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切都还不是定局。” 十二月丁亥朔,遗土谢图汗额驸奥巴书,数其罪。巴牙喇部长伊尔彪等来朝贡。蒙古郭畀尔图、札鲁特贝勒塞本及其弟马尼各率部来归。 二十四日,侧福晋叶赫那拉氏诞下一子,取名硕塞。 紧接着,天聪三年正月初八日,布木布泰生下了四女雅图。 然而年关未过多久,皇太极便下旨将侧福晋叶赫那拉氏赐给曾任内大臣的占土谢图为妻。 早朝上,皇太极下此谕令时,许多人都疑惑不解。这叶赫那拉氏才生了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该母凭子贵才是,皇太极却毫不顾念情分的将她赐给给大臣,朝臣对此是大为吃惊。 代善虽知这样不合礼数,却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皇太极这样做的缘由。 他要给她留一个位置。 三位福晋,有一个位置是留给她的,无论她还会不会回来,这都是他的许诺。 正月二十八日,时隔两年,皇太极再遣生员郑信、把总任大良给袁崇焕带去一封致书。 [宁远] 崇祯元年,十一月十七日,白水县民王二首举义旗,聚众攻蒲城之孝童,韩城之淄川镇。接着,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并起,攻城堡,杀官吏。安塞高迎祥、汉南王大梁,复聚众响应,迎祥自称闯王,大梁自称大梁王。 在连年的天灾、战乱笼罩之下,明朝各地民乱四起。而引领大明王朝走向末路的农民起义也至此爆发。 崇祯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谕定魏忠贤“阉党”逆案,惩处入案者二百五十五余人。 三月,袁崇焕收到了皇太极的致书。 信中言:“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执政诸大臣。我之兴兵,非藉相好之际,欲夺他人之地也。乃因辽东之臣,偏助叶赫,来侵我等,迫不得已,告天征之。若不被迫,我等小国,岂敢征讨大国耶?此皆不言而喻也。天不问国之大小,但论事之是非,故以辽东、广宁地方畀我。若非天与,辽东广宁诸坚固之城,及数万之兵守之即以我少数之兵士,何能克之?大城既得,然小城寡兵,攻而不克,故我思之,天冀我两国罢兵修好,共享太平,在此时耳!我愿和好,共享太平。是以诚心遣使,如何议和,听尔等之言。” “真是一封声情并茂,且强词夺理的议和信。” 正当是晚膳时分,袁崇焕将这信摆在海兰珠面前,“‘我愿和好,共享太平。是以诚心遣使,如何议和,听尔等之言……’若是让他把广宁、辽沈、开铁一并归还于明,皇太极也能答应吗?看看,我不过是纳你做了妾,他就急成了这样……” 海兰珠面不改色地喝着汤,扫了一眼那书信上熟悉的字迹,淡淡道:“在宁远连连受挫,不诚心议和,还有别的法子吗?” 袁崇焕见她一缕发丝滑落下来,险些缠进碗中,下意识地就伸手替她别到了盈盈玉耳后。 “谢谢。”她含笑道。 谁知没过一会儿,她的发鬓又松散了下来。 他瞧得心里痒痒的,遂道:“这样麻烦,不如将发丝全数挽成髻,岂不更利索?” 海兰珠在这宁远府也没有贴身丫鬟照顾,每日起居都靠自己打理,从前都是下人帮忙收拾的,自己哪里会绾发弄簪。 于是她笨手笨脚地将头发攒成一束,拧了几圈,盘成一个圈,然后插上发簪,就勉强完事了。 袁崇焕看得连连摇头,“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便起身到她身后,以手为梳,替她整理着头发,不忘喃喃道:“从前在老家,别的不会,倒是常常帮夫人绾发。” 她局促不安地坐着,也不敢迕逆。 “一个女子家,不知如何绾发,我倒真是见所未见。还是我的妾侍,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是我愚笨……” “你才不笨,你分明是这宁远城里最聪明的人。”他给她梳了个普通的挽髻,指尖无意擦过她细致的脖颈,“你只是故意装傻罢了……” “大人谬赞。” 她疏远地说完这句话后,一时冷场。 袁崇焕见她已餐罢,不忘提起正事:“皇太极苦心孤诣地派了使臣来,带来一封不痛不痒的议和信,无法是想探知你的消息……这几日,便让这金国使臣好好瞧瞧咱们是如何恩爱,回去也好复命不是?”他神采奕奕地挽起她的手来,“走吧,随我去巡哨。” 第157章 棋逢敌手(二) 崇祯2年6月20日,因为上一次送信的喇叭一直没有回来,于是皇太极又派人送了一封信表示疑惑: 六月二十日出使喇嘛,久未见还。复遣图鲁什赍书往边界;付哨卒转致,书曰: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袁大人。我思之,干戈之兴,亦出於天,然天亦爱抚众生。总之,干戈何美,而太平何恶。欲罢干戈,而享太平,我先两次遣郑信等往。后见大人遣杜明仲复书,我以为尔诚心修好,故遣白喇嘛往。遣时曾与喇嘛云:“尔若议和日久,先遣一人来报信”等语。约期已过,恐听旁人谗言而误之矣。故致此书。若於七月初五日前,不见我方这人来信,谅必被执也。 意思你是不是不想议和了,所以扣留我的使者? 崇祯2年6月27日,皇太极见还没有回信(袁崇焕出海未归所以没有回信,按时间算正好是去皮岛杀毛文龙去了),于是又送了一封信去: 二十七日,遣图鲁什所执明哨卒赵登高赍书往。书曰: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袁大人。因喇嘛迟久未归之故,曾遣人致书一次。据逃人来告,尔之议和是假等语。此系逃人之言。由尔处逃来之人,肯言尔之善乎?由此逃去之人等肯言我之善乎?遂未信之。今获奸细卞子兴,讯问之,亦称和好是假,羁留喇嘛不遣等语。我思之,逃来之人故意诬告之事,岂奸细亦行 诳诈耶?若信其言,此等小人,和与不和之大事,何得而知?若不信,则至此时,出使之人何无一信来报?恐其事已实,故遣此人持书往之。我本诚心欲和,是以致书往。人或可欺,天 可欺乎?尔等本无诚意乎?不则听何谗言耶?若不遣还去使,其数人之增减,无碍大局,若失信义,则人将不复信矣!天意亦愿息兵而享太平,去奸伪而行忠信也。倘厌太平而愿兵戈以弃忠信而尚奸伪,则孰是孰非,唯天鉴之。 意思是有传言说你和我议和都是假的我都没有信(袁崇焕的逃犯和间谍招供说和谈是假的),但是我派过去的使者迟迟没有音信,你要是不想和谈抓了我的使者也没用,到时打起来吃亏的还是你。 崇祯2年7月3日,袁崇焕终于回信了: 七月初三日,我所遣白喇嘛、郑生员等至其明未遣使来,赍书两封。书曰:奉帝命巡边调兵之兵部尚书袁复书於汗陛下。汗致书遣喇嘛来,以追述前好。再者,书有仰赖皇天,和好相处一语,唯鬼神知之。我国幅员九州,即失一辽东,何足为惜。况其地原非汗所有。辽东人西来,而其填基均在於彼,我强压其思念先骨之情,可乎?亦不合众意。止有受而不可言,故未奏帝知之。至礼遇往来之人,为尔国尊卑之故。我皇上宽宏明智,从不分尊卑。汗若以名誉为念,治理一切事务,以道义为规矩者,则尔自去察哈尔腥臊也。即使中国亦以礼义相待耳!至封印之语,皆非一言可尽者也。 奉帝命巡边调兵之兵部尚书袁复书於汗陛下。展阅来书,知汗敬天好生之诚心,汗若如此,则求於天可也。唯天道无偏,曲直分明。与其求诸天,莫如先求於心。天道唯移也。使 臣来时我出海,是以久留,别无他事。 意思是,你要划定国界,那么我们这边很多人的祖坟都在你们那边这怎么行?这种方案我是不会上报的。你担心受到察哈尔部的待遇,如果你遵守规矩就不会受到这种待遇,至于要刻印的事,一时跟你说不清楚。 使者来的时候我出海了,所以耽误了,没有其他的事你不要乱猜。 崇祯2年7月初10,皇太极回信: 初十日,遣任大良持书往,以答喇嘛赍来之书。书曰: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袁大人。观我使臣携来之书,谓辽东人之骨骸填墓皆在於彼等语。此非令我还辽东地方乎?辽东地方,我凭力攻取之,非尔恩赐者也。昔我两国,并无嫌隙,和睦相处,尔据界内九州地方,尚不知足,夺我界外区之地。逾越洪武、永乐时所立旧界,沿边三十里外,设立石碑,以诸申之地,据为明有,战端遂起。天鉴是非,以辽东地方异我,我何敢还尔哉。且自古以来,或兴或衰,非取决於尔等大国,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天赐与谁,则谁得之。昔大辽为天子,金□□系大辽之属国也。其后大辽天祚帝不道,金□□系正直之人,因其大舞而欲杀之。上天鉴谴,以大辽所属辽东地方,赐与金国。金汗欲与大辽和,辽犹妄自尊大,称金为东怀国皇帝。而金自定大圣之名,时大辽因其兼先帝号,不从。遂败和好。复行征讨,天又以大辽帝业尽赐与金。天赐之地,大辽岂能复行乎?再者,金为天子,元□□系金之属国也。元□□一向虔诚朝贡,而金永吉帝不道。仅观其容色即欲杀之,兵端遂起。天谴金国,以金之西地赐於元。元□□遣使议和 乃为金羁留,以解庆城之围。俟修葺坚固,释使臣还,以骄言而败和好。天以金国汗业赐於大元。天赐之地,金岂能复得乎?大元之脱欢铁木尔帝云,我为天下主,谁能奈我何。悖逆不道,天鉴其过,国中盗贼刀兵蜂起其政业为朱(明)太-祖所取也。今若蒙古向索其失地,尔肯给还乎?所得之地,除小民之骨骸外,岂无汗及诸贝勒之填墓耶?彼等皆欲复得,安能如愿耶?我向以忠心相处,而万历帝不容,无故欲伐我,与前辙有何异哉!尔国官员文士,均可向尔帝进谏也。承蒙天恩,为一国之君。尔等不纳我言,高视尔帝如在天上,内臣等则自视其身若神,以不可奏闻於帝,亦不合众臣之意为辞,不令我信使直达京城而遗还之,竟达两载。较之大辽欺金殆有甚哉。此亦天理耳!我岂能强令修好耶? 复书致谢。书曰: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袁大人。虽不议和,然犹待我使臣并遣之还。持此致谢。 意思是:你的意思是要我归还辽东土地?这里地盘是我打下来的,上天赐予我的,所以我是不会归还的。然后讲了一大通辽金元的历史,意思明朝不和我议和也会有辽金元的下场。你们看不起我,连议和的事也以不能奏给皇帝,大臣们不同意为由不肯上奏给朝廷,你欺人太甚,既然你不想和谈我也不会再强求了。最后还是感谢一下你把使者送回来了。 崇祯2年7月16日,袁崇焕回信: 十六日,赵登科赍书至。书云:奉帝命巡边调兵之兵部尚书袁复书於汗陛下。遗来使赍复书二函还。今观赵登科复来之信,始知汗顺天造福之善心。所谓人言何足信,军机大事, 外人何以得知者,唯汗扪心自问,乃以副天心耳!天之心即汗之心,亦即我之心也。汗若诚心,我岂可弄虚;汗若实心,我岂可作假。两国兴衰均在於天,虚假何用?唯十载军旅,欲一旦罢之,虽奋力为之,亦非三四人所能胜任,及三言两语所能了结者也。总之,在於汗之心矣。白喇嘛曾见我两次。请再思之。 意思你不要听信传言,我没有骗你,和谈是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能了结的,总之你要相信我,大家慢慢谈。 崇祯2年7月18日,皇太极又写了一封给明朝朝廷的信: 十八日,遣赵登科致书云: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诸臣。我欲息兵以享太平,曾屈尊遣使议和。据闻王兵部、孙道员愿争战而不愿和好等语。尔等洵属忧国之臣,如古之张良,陈平及诸葛亮、周瑜,文武双全,出而为将能御敌,其入而为拍能治民。则尔等之言为是也,不然,则兴兵致讨,军士被杀,人民被掠,尔等出而不战,袖手坐观;我欲修好,尔复败和议,不 念将士军民之死伤,更出大言,战争不息,则兵并非易事也。尔若欲和好而我不从,致起兵端,我民被诛,则非尔诛之,乃我自诛者也。我若欲和好,而尔不从,致起兵端,尔民被诛则并非我诛之,乃尔自诛之也。我诚心和好,尔自大不从,谅天亦鉴之,人亦闻之矣! 皇太极已经认定和谈没有指望了,于是说你们不愿意谈那就打,打起来吃了亏也是你们自找的。 随后双方就再也没有书信往来了。《满文老档》的记载也就直接从7月跳到了10月,10月后皇太极率军到了蒙古汇合蒙古诸部入侵明朝。 双方和谈从正月持续到7月,其中皇太极给袁崇焕写了5封信,给明朝大臣们写了2封 袁崇焕回了3封。7月最后一封信中皇太极已经认定和谈没有指望于是开始实施绕道蒙古进攻明朝的计划,10月攻进长城。当然也有可能皇太极原本就没有打算和谈,他写这么多信也是为了麻痹对方为进攻做准备。 不过我个人倾向于前者,皇太极是有和谈意图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袁崇焕是没有和谈诚意的,一切都是为了拖时间为进攻做准备)。包括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没有入主中原的打算,真正决定入主中原的是多尔衮。因为□□哈赤和皇太极都吸取了辽金元的教训,辽金元开国之初军队战斗力很强,入主中原以后军队战斗力马上衰弱,然后被另外一群从大山或草原来的游牧民灭了。所以□□哈赤和皇太极的打算都是占领一块地盘,远离中原避免被过度汉化,保持自己军队战斗力的强大,又通过和谈狠狠的敲明朝一笔。 第158章 棋逢敌手(三) 与登抚袁可立 纵观明代巡抚节镇登莱,袁可立是唯一从大局出发长时间有效支持毛文龙的登莱巡抚。袁可立上任不到十个月,毛文龙就被加秩进阶直赐尚方剑。[2]他御文龙多得牵制之功,毛文龙的主要战绩和荣誉都是在这一时期取得的。毛文龙在袁可立的扶持下不断被加秩晋阶,开始恃功自傲,而其时朝官对毛文龙的质疑声浪日高。天启三年十月,皇帝嘉奖道:“巡抚佥都御史袁可立厥治行劳哉,赐汝朱提文蟒。汝嘉而毛帅骄愎不协,蛊于兵,满蒲、昌城袭报用敢献功。”[3]“乃满浦、昌城之捷,谓兵不满千,未交一战,不遗一矢,而使(虏)自相践踏,其被炮死者二万有余,马之走死者三万有余,止余真夷二万。公(袁可立)心颇疑之,私谓敷实而后报,不失于慎。”[4]“于是移檄东江,核其虚实。而毛帅嫉公如仇,嗾言官寻端中之。”[5]袁可立奉旨核查他的战报和军饷,由此为毛帅忌恨。这时忽然就有一个阉党宋祯汉苟合自己的几个同年东林人士宋师襄、方有度、庞尚廉等组成的利益集团利用了毛文龙和袁可立的矛盾,轮番恶意攻击袁可立。以至于天启皇帝看不过去,公开打抱不平切责道:“大臣去留悉听上裁,言官论人当存大体,不必连章抟击。”[6]时朝中阉党横行,党派相攻者无虚日,而阉党也欲除掉袁可立以剪孙督师之翼。袁可立没有意气用事,而是“力柔其(毛文龙)骨”[4],劝毛“臣子勿欺”,“公(袁可立)故奇其(毛文龙)胆智。”[4]他认为毛文龙的存在事关明金战争大局,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替代的,最后是自己选择了“功成身退”。 甚至在地震时还在向朝廷上疏请求“预筹毛帅之接济”。[6]天启二年五月初二日,杨嗣昌刚上任就替袁可立向皇帝请饷道:“抚臣袁可立受命方新,请发帑金二十万安兵散民,似非得已。惟在圣明裁定,赐予若干。”[7]还有一些重山海轻沿海的激进朝官指责袁可立袒护毛文龙道:“毛文龙居海外,屡以虚言逛中朝,登莱巡抚袁可立每代为奏请。”袁可立两头受气,处境十分尴尬。 袁可立去,毛文龙无人能御,导致了后来一系列悲剧事件的发生,这可能也是毛文龙和当时的明廷所始料未及的。 不过,毛文龙占居的东江,形势虽然足以牵制后金,但他本人谋略有限,每年浪费的军饷无法计算,并且只顾征招商贾,贩卖禁物,名义上在援助朝鲜,实际上是妄出边塞,没有军事的时候就以变卖人参、布匹为职事,有战争,也很少得到过他的功用。工科给事中潘士闻弹劾毛文龙浪费军饷滥杀俘虏的罪行,尚宝卿董茂忠请求撤了毛文龙的兵,专门整治山海关、宁远的军队。兵部讨论认为不行。袁崇焕心里对毛文龙不高兴,曾上书请求派部臣到毛文龙处清理粮饷。毛文龙讨厌有文臣在身边牵制,上书反驳,袁崇焕很不高兴。等到毛文龙来拜访时,袁崇焕按宾客之礼迎接他,毛文龙又不谦让,袁崇焕除掉毛文龙的主意更加坚决了。 被杀 到了这个时候,袁崇焕就以阅兵为名,乘船到达双岛,毛文龙前来会面。袁崇焕同他设宴饮酒、行乐,每每到半夜才罢,毛文龙没有觉察袁崇焕的意思。袁崇焕同他商量更改营制,设立监司,毛文龙很不高兴。袁崇焕用离职返乡劝说他,毛文龙回答说:“以前有这个意思,但现在只有我了解东部战事,等东部战争完毕,朝鲜衰弱,可以一举而占有。”袁崇焕更加不高兴,就在六月五日这天邀请毛文龙来观看将士们射箭,先在山上设了帷帐,命令参将谢尚政等安排身穿铠甲的士兵埋伏在帐外。毛文龙来后,他手下的士兵不能进帐里来。袁崇焕说:“我明天出发,海外的事情全寄托在您身上了,请受我一拜。”互相拜见之后,一起登上山来。袁崇焕问起他随从军官的姓名,多是姓毛的。毛文龙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孙子。”袁崇焕笑了,说道:“你们在海外劳苦多日,每月禄米也只有那么一斛,说起来痛心呢,也请受我一拜,大家都为国家尽力。”这些人都叩头道谢。 袁崇焕就此诘问毛文龙几桩违令的事情,毛文龙做了对抗性的辩解。袁崇焕高声喝斥他,让人扒下他的帽子和袍带,把他捆了起来,毛文龙仍很倔强。袁崇焕说:“你有十二条该斩头的大罪,知道吗?按我朝祖宗定下来的制度,大将领兵在外,必须接受文官的监视。你在这边一人□□,军马钱粮都不接受核查,一该杀。大臣的罪没有比欺骗君主更大的,你送上奏章全都蒙骗,杀害投降的士兵和难民,假冒战功,二该杀。大臣没有自己的将领,有则必杀。你上书说在登州驻兵取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三该杀。每年饷银几十万,不发给士兵,每月只散发三斗半米,侵占军粮,四该杀。擅自在皮岛开设马市,私自和外国人来往,五该杀。部将几千人都冒称是你的同姓,副将以下都随意发给布帛上千匹,走卒、轿夫都穿着品官官服和袍带,六该杀。从宁远返回途中,劫掠商船,自己做了盗贼,七该杀。强娶民间女子,不知法纪,部下效仿,使得百姓不安于家,八该杀。驱使难民远远去帮你盗窃人参,不听从的就被饿死,岛上白骨累累,九该杀。用车送金子到京师,拜魏忠贤为父,并在岛上雕塑他加冕冠的肖像,十该杀。铁山一战败北,丧师不计其数,却掩败为功,十一该杀。设镇八年,不能收复一寸土地,坐地观望,姑息养敌,十二该杀。”宣布完后,毛文龙丧魂失魄,说不出话来,只是叩头请免他一死。袁崇焕召他的部将来说:“毛文龙这样的罪状,该不该杀他?”大家都怕得唯唯诺诺,谁敢反对?中间有称道毛文龙数年劳苦的,袁崇焕训斥说:“毛文龙本是一个平民百姓罢了,官做得最高,全家都得以荫封,足够报他的辛劳了,他怎么就这样悖乱违逆呢!”接着就磕头请求皇帝的旨意说:“我今天杀毛文龙以整顿军纪。将领中间有和毛文龙一样的,都要杀了他们。我不能成功的话,请皇上也像杀毛文龙一样杀了我。”于是取下尚方宝剑在帐前把毛文龙的头砍了下来。出来告诉他的将士们说:“只杀毛文龙一个人,其他人都没有罪。” 这时候,毛文龙麾下凶猛强悍的官兵有数万人,都怕袁崇焕的威风,没有一个敢乱动的。袁崇焕命人用棺材埋了毛文龙。第二天,用肉酒等祭品祭奠他说:“昨天杀你,是朝廷的法律;今天我祭奠你,是出于同僚、友人的感情。”并为他落下了泪。接着分拨毛文龙的士兵二万八千人为四协,任用毛文龙的儿子承祚、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光祚为首领。收回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宝剑,令继盛代他掌管。又犒劳军士,传檄安抚各岛人民,全部废除了毛文龙的苛政。回到镇上以后,把毛文龙一事上书报告皇帝,末尾说:“毛文龙作为大将,不是我可以擅自诛杀的,所以我谨席橐待罪。”当时是崇祯二年(1624)五月。庄烈帝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但想到毛文龙既已死去,当时又靠着袁崇焕,所以就以赞扬的态度下诏书褒奖他。不久又传旨公开毛文龙的罪行,用以稳定袁崇焕的心;毛文龙埋伏在京城的爪牙,也命令法司加以搜捕。袁崇焕又上书说:“毛文龙一介匹夫,不守法竟至于这种程度,是因为海外便于作乱。他的部队连老带幼一起算有四万七千人,假称十万,并且中间有很多百姓,兵还不到两万,擅自设将领千人。现在不便于再设总帅,就以继盛代行其事,这样算来是方便的。”崇祯回答可以。 事后影响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怕他的部下发动兵变,所以增加饷钱 至十八万两银子。然而岛上的兵失去主帅后,渐渐地散了心,越发不可征用了。以后直至有背叛投敌的。袁崇焕上书说:“东江一镇,想牵制敌人还必须借助它。今定为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需饷银四十二万两,米十三万六千石。”崇祯因为兵减少粮饷增加很有点情绪,因为袁崇焕,就特别地按他的请求办了。 袁崇焕在辽东,和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等确定兵制,渐渐推行到登、莱、天津,等到确定东江兵制以后,合计四镇兵共十五万三千有余,马匹八万一千有余,每年耗费饷银四百八十余万两,比过去减少了一百二十万。[8-9] 袁崇焕斩毛文龙后,可说是为后金长驱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三个月后就发生了后金兵临北京城下的“己巳之变”——后金约十万精兵绕道内蒙古,由喜峰口攻陷遵化,直迫明都北京。 第159章 棋逢敌手(四) ◎太宗本纪一 太宗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讳皇太极,□□第八子,母孝慈高皇后。上仪表奇伟,聪睿绝伦,颜如渥丹,严寒不栗。长益神勇,善骑射,性耽典籍,谘览弗倦,仁孝宽惠,廓然有大度。 天命元年,□□以上为和硕贝勒,与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为四大贝勒。上居四,称四贝勒。 □□崩,储嗣未定。代善与其子岳讬、萨哈廉以上才德冠世,与诸贝勒议请嗣位。上辞再三,久之乃许。 天命十一年丙寅九月庚午朔,即位於沈阳。诏以明年为天聪元年。初,□□命上名,臆制之,后知汉称储君曰“皇太子”,蒙古嗣位者曰“黄台吉”,音并闇合。及即位,咸以为有天意焉。 辛未,誓告天地,以行正道,循礼义,敦友爱,尽公忠,勖诸大贝勒等。甲戌,谕汉官民有私计遁逃及令奸细往来者,虽首告勿论,后惟已逃被获者论死。丙子,谕曰:“工筑之兴,有妨农务,前以城郭边墙,事关守御,有劳民力,良非得已。兹后止葺颓坏,不复兴筑,俾民专勤南亩。满洲、汉人,毋或异视,讼狱差徭,务使均一。贝勒属下人,毋许边外行猎。市税为国费所出,听其通商贸易,私往外国及漏税者罪之。”丁丑,令汉人与满洲分屯别居。先是汉人十三壮丁为一庄,给满官为奴。至是,每备御止留八人,馀悉编为民户,处以别屯,择汉官廉正者理之。设八固山额真,分领八旗。以纳穆泰为正黄旗固山额真,额驸达尔汉为镶黄旗固山额真,额驸和硕图为正红旗固山额真,博尔晋为镶红旗固山额真,额驸顾三泰为镶蓝旗固山额真,托博辉为正蓝旗固山额真,彻尔格为镶白旗固山额真,喀克笃礼为正白旗固山额真。又设*臣,赞理庶政,听八旗讼狱。又设*臣,参理讼狱,行军驻防则遣之。乙未,蒙古科尔沁土谢图汗奥巴遣使来吊。 冬十月己酉,以蒙古喀尔喀札鲁特部败盟杀掠,私通於明,命大贝勒代善等率精兵万人讨之,先贻书声其罪,上送至蒲河山而还。癸丑,别遣楞额礼、阿山率轻兵六百入喀尔喀巴林地,以张军势。丙辰,科尔沁土谢图汗奥巴及代达尔汉等十四贝勒各遣使来吊。达朱户征卦尔察部,获其人口牲畜以归。明宁远巡抚袁崇焕遣李喇嘛及都司傅有爵等来吊,并贺即位。甲子,大贝勒代善等大破札鲁特,斩其贝勒鄂尔斋图,获贝勒巴克及其二子并拉什希布等十四贝勒而还。 十一月辛未,上发沈阳迎大贝勒代善,师次铁岭樊河界。癸酉,行饮至礼,论功,颁赉将士。戊寅,上还沈阳。察哈尔阿喇克绰忒部贝勒图尔济率百户来归。乙酉,遣方吉纳、温塔石偕李喇嘛往报袁崇焕,且遗书曰:“顷停息干戈,遣使吊贺,来者以礼,故遣官陈谢。昔皇考往宁远时,曾致玺书言和,未获回答。如其修好,答书以实,勿事文饰。”崇焕不以闻,而令我使赍还。卓礼克图贝勒之子卫徵巴拜扌巂其家属来归。科尔沁贝勒青巴图鲁桑阿尔斋、台吉满珠什哩各赍鞍马牛羊来吊。 十二月庚子,禁与蒙古诸藩售卖兵仗。壬戌,黑龙江人来朝贡。 天聪元年春正月丙子,命二贝勒阿敏,贝勒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岳讬、硕托率兵征朝鲜。上曰:“朝鲜累世得罪,今明毛文龙近彼海岛,纳我叛民,宜两图之。”复遣方吉纳、温塔石遗书明袁崇焕,言兴师由七大恨,并约其议和,及每岁餽报之数。 二月己亥,以书招谕蒙古奈曼部衮出斯巴图鲁。 三月壬申,阿敏等克朝鲜义州,别遣兵捣铁山,明守将毛文龙遁走。又克安州,进至平壤城,渡大同江。朝鲜国王李倧遣使迎师。阿敏等数其七罪,仍遣使趣和。倧惧,率妻子遁江华岛,其长子李遁全州。阿敏复遣副将刘兴祚入岛面谕倧。倧遣其族弟原昌君李觉献马百匹、虎豹皮百、锦苎各四百、布一万五千。庚子,与朝鲜盟,定议罢兵。壬申,明袁崇焕遣杜明忠偕方吉纳等以书来,并李喇嘛书,欲释恨修好。惟请减金币之数,而以我称兵朝鲜为疑。辛巳,阿敏等遣使奏捷。乙酉,命留满洲兵一千、蒙古兵二千防义州,满洲兵三百、蒙古兵一千防镇江城。并谕李倧曰:“我留兵义州者,防毛文龙耳。”阿敏等旋师,以李觉归。 夏四月甲辰,遗袁崇焕书曰:“释恨修好,固所原也。朝鲜自尊轻我,纳我叛亡,我迟之数年,彼不知悔,是以兴讨。天诱其衷,我军克捷。今已和矣,而尔诡言修好,仍遣哨卒侦视,修葺城堡。我国将帅,实以此致疑。夫讲信修睦,必藉物以成礼,我岂贪而利此,使尔国力不支?可减其半。岁时餽答,当如前议,则两国之福也。”书成,闻崇焕方筑塔山、大凌河、锦州等城,遂罢遣使,而以书付杜明忠还。更责崇焕曰:“两国修好,当分定疆域。今又修葺域垣,潜图侵逼。倘战争不息,天以燕、云畀我,尔主不幸奔窜,身败名裂,为何如也。自古文臣不更事者徒为大言,每丧师殃民,社稷倾覆。前者辽左任用非人,而河东西土地尽失,今尚谓不足戒而谋动干戈耶?”癸丑,阿敏等自朝鲜凯旋,上迎於武靖营,赐阿敏御衣一袭,馀各赐马一匹。乙卯,论征朝鲜将士功,擢赏有差。戊辰,上还沈阳。乙丑,以书谕察哈尔台吉济农及奈曼衮出斯巴图鲁来和。 五月戊辰,遣朝鲜国王弟李觉归国,设宴饯之,并赐鞍马裘带等物。辛未,上闻明人於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筑城屯田,而崇焕无报书,亲率师往攻之。乙亥,至广宁,乘夜进兵。丙子,明大凌河、小凌河兵弃城遁,遂围锦州。明台堡兵二千馀人来降,悉纵之归。丁丑,明镇守辽东太监纪用、总兵赵率教遣人诣师请命。上开诚谕之,并许纪用亲来定议。用不答,遂攻锦州。垂克,明援兵至,退五里而营,遣人调沈阳兵益师。庚寅,固山额真博尔晋等以兵至。癸巳,攻宁远城,歼其步卒千馀人。既,明总兵满桂出城而阵,上欲击之,三大贝勒均谏止。上怒,趣诸将戴兜鍪,率阿济格疾驰而进,败其前队,追至宁远城下,尽殪之。诸贝勒不及胄而从,济尔哈朗、萨哈廉、瓦克达俱被创。锦州守兵亦出城合战,我军复迎击之。游击觉罗拜山、备御巴希阵殁,上临其丧,哭而酹之。我军还驻双树铺。乙未,复至锦州。 六月己亥,攻锦州,值天溽暑,士卒死伤甚众。庚子,班师。丁未,上还沈阳。是岁,大饥,斗米值银八两,银贱物贵,盗贼繁兴。上恻然曰:“民饥为盗,可尽杀乎!”令鞭而释之,仍发帑赈民。 秋七月己巳,蒙古敖汉琐诺木杜棱、塞臣卓礼克图、奈曼衮出斯巴图鲁举国来附。朝鲜国王李倧遣使报谢,并献方物,命阿什达尔汉等往报之,寻以义州归朝鲜。是月,明袁崇焕罢归。 八月辛亥,察哈尔阿喇克绰忒部贝勒巴尔巴图鲁、诺门达赉、吹尔紥木苏率众来归。是月,明熹宗崩,其弟信王嗣位,是为庄烈帝。 九月甲子朔,谕国家大祀大宴用牛外,其屠宰马骡牛驴者悉禁之。 冬十一月庚午,察哈尔大贝勒昂坤杜棱来降。辛巳,萨哈尔察部来朝贡。 十二月甲午朔,察哈尔阿喇克绰忒贝勒图尔济伊尔登来降。 二年春正月戊子,格伊克里部长四人率其属来朝。 二月癸巳朔,以额亦都子图尔格、费英东子察哈尼俱为总兵官。朝鲜国王李倧遣其总兵官李兰等来献方物,并米二千石,更以一千石在中江平粜。庚子,以往喀喇沁使臣屡为察哈尔多罗特部所杀,上率师亲征。丁未,进击多罗特部,败之,多尔济哈谈巴图鲁被创遁,获其妻子,杀台吉古鲁,俘万一千二百人还。丁巳,以战胜,用八牛祭天。 三月戊辰,上还沈阳,贝勒阿敏等率群臣郊迎,行抱见礼。以弟多尔衮、多铎从征有功,赐多尔衮号墨尔根戴青,多铎号额尔克楚虎尔。庚寅,以赐名之礼宴之。戊子,给国人无妻者金,使娶。以贝勒多尔衮为固山贝勒。 夏四月丙辰,巴林贝勒塞特尔,台吉塞冷、阿玉石、满朱习礼率众来归。明复以袁崇焕督师蓟、辽。崇焕素弗善毛文龙。时文龙据皮岛,招集辽民,有逃亡则杀以冒功,遂得擢总兵,便宜行事。后更致书与我通好。上遣科廓等赉书往报。既,文龙执科廓等送燕京。崇焕以文龙私通罪绐杀之。 五月辛未,明人弃锦州。贝勒阿巴泰等率兵三千略其地,隳锦州、杏山、高桥三城,毁十三站以东墩台二十一。先是顾特塔布囊以其众自察哈尔逃匿蒙古地,遇归附者辄杀之。辛巳,命贝勒济尔哈朗、豪格率兵讨顾特塔布囊。乙酉,顾特伏诛,俘其人口牲畜以万计。长白山迤东滨海虎尔哈部头目里佛塔等来朝。 八月辛卯,与喀喇沁部议和定盟。乙未,赐奈曼贝勒衮出斯号达尔汉,札鲁特喀巴海号卫徵。乙卯,朝鲜来贡。 第160章 己巳之变(一) 预设防盗。一小时后替换。未待我作声,他便先发制人道:“你让我好等。” 他没有问我去了哪,没有问我为何晚归,可他偏偏没有问,偏偏让我找不到话机问个究竟。而是这样没由来的一句,让我只能在原地踟蹰不前。 先前同他说话的小厮还未离去,见此情景,轻咳了一声道:“既然格格回来了,爷也该放心了,眼下还是尽快跟奴才回府吧……” 他靠得很近,我瞧见了他眼眸中的懊恼和无奈。 我避开他的视线,低吟:“你回去吧。” 却没想他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那种力度不轻不重,像是一种安慰。然后侧身对那小厮道:“你先回府,侧福晋今日也累了,让她自己先歇息,我……晚些回去。” “可若是侧福晋问起——” “就说我还在陪客。” 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小厮听罢,只好恭敬地答应一声,退出去时不忘特地将屋门给带了上。 沉寂的空间里,我压抑着内心的狂乱,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浮躁。 他缓缓地叹一口气,“怎么了,不想见我?” 我感觉他的气息离我只有咫尺,近得我有些难以喘息,他身上有一股似桂花酿般的香味,掺着几丝杏香,我恍然记起那日家宴上遇到他时,也是这种香气。 虽是平常不过的味道,也不似檀香的清雅……但不知为何,我却像是格外迷恋着这种气息。这种真实的气息,让我感觉他是真实的,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微微吐气,“不是。” 他微笑,笑得有些勉强,“那就是怕见我。” 一日未眠,又彻夜驾马奔驰,本就已体力透支,一整天下来,那么多事情充斥在我脑中,眼下又要强打精神与皇太极说清道明,我不禁太阳穴一阵刺痛。 “我知道你怪我,我没办法给你解释,想必你也不想听。” “是因为父王之命难为?是因为做事要滴水不漏?你没有错,你做了最正确的事情,你可以将大妃一党一口气拉下水,可以让准太子失宠,你是要成大事之人,这个绝佳的反击机会,你不会错过更不能错过。你这样做没错。”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想错了!错以为起码你……会有一点仁慈……” 皇太极沉默着看着我,不置可否,脸上覆上一层阴霾。 殊兰伤痕累累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那种扼腕般的刺痛又一次袭来,为什么,到最后男人的斗争,要靠女人来终结,要让女人做他们博弈的赌注和祭品! 他松开手,慢腾腾地倚在墙上,“有时候我也在想,我真的……要去争吗?” “我行八,又非正室所出,额娘在时,未曾为我争取到什么。叶赫,早已将我视为仇敌。在赫图阿拉中,只有我一人。所以我想过,为何要争。” 他哑声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争吗?” 我的情绪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也烟不下,难受至极。我恍然觉得自己愚蠢,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观念来决断所谓的对错,用我的价值观来权衡他的所作所为。可这城中的纷争,本就和我在现代所从事的刑侦工作不同。这里面没有所谓的正义,没有所谓的真相,从头至尾就没有对错可言。皇太极亦是,他若有选择,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凭什么指责他呢?我何苦把这份从现代带来的道德观念强加在他们身上呢……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坐那个位子。” 他的眼神中有种不同往常的坚定,那样炽热真挚,仿佛累积了无数的决心。 我早就是知道结局的啊,本就不该有现在这般迷惘。正如拿破仑的至理名言一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的抱负,从来就是那个能“一览众山小”的位子,而我……是否真的对他奢求太多? “范筝筝,我不是圣人。” 皇太极的语气有些低迷消沉,“我不可能顾及所有人,如果你要我对殊兰负责,那好,我娶了她便是。” 他的话一字一句,那样无力,心中的酸楚全部满溢了出来。 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到门口,我心头一动,冲上去从后头抱住他。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我真的累了,疲于再奔波游走下去…… “什么叫负责,什么叫娶她便是……你不是说,你想珍惜姻缘吗?”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在苦笑,“若等不来那一人,娶谁又有何妨?” 他将手覆在我手背上,慢慢地推了开来,“我不能予你什么保证,只希望你信我,只需信我。” 只需信我……简短有力的四个字,这是他给我的许诺! 他回过身来,在我额上落下轻如羽毛般的一吻,“你累了,好好睡一觉。” **** 看似平常的一个早上,对赫图阿拉城来说,却显得有些非比寻常。 我一如往常,用过早膳后便坐在文馆中练字,却是武纳格来找我。 他向来是个老顽童的性子,经常大惊小怪,我也都习惯他了,以为他这次又要来什么奇招怪招,结果他气定神闲地往我桌前一坐,表情古怪道:“你知道吗?今天……汗王没有上早朝。” “昨夜汗王与宾客纵酒直至天明,会误了早朝也属意料之中。”我不急不缓地答。 武纳格一挥手:“你知道什么,按规矩,今日汗王本该见咱们八阿哥和八福晋的,可谁知道汗王是闭门不见任何人,也不去早朝。听闻昨夜酒席之上,汗王为那东哥格格失态好几次,就知这女人带不来什么好事……” 我忽地搁下笔,皱眉问道:“那么……那个东哥格格,现在也在汗宫里咯?” “不然汗王何必让众人一块儿吃闭门羹?” 如此说来,□□哈赤如此坚持这场婚事的原因,竟然真的是为了叶赫,确切地说,是为了叶赫的那个女子…… “布占泰迟早是要与建州翻脸了,人事早已天定,又岂是一场联姻就能解决的?”武纳格手执一把折扇,悠悠地扇着,“可惜我那侄儿……” 皇太极曾经说过,他的额娘孟姑,曾是□□哈赤与那东哥格格唯一的联系,如今孟姑已逝,那么,唯一的联系……就成了皇太极! 他是唯一一个,叶赫的血脉…… 也就是说,皇太极,他要一直活在牵绊之下。□□哈赤是个怎样的人,我早已从他的儿子们身上领教到了,要利用皇太极已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 天呐,我不禁摇头感叹,这个清□□□□哈赤,他难不成……真是爱这个女人爱到发了狂了不成!? 谁知这时,皇太极恰巧也进了文馆,他脸色阴郁,想必吃了闭门羹的滋味定然不好受,尤其是如今这个状况,他岂会不知,他父王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到底是为了什么。 “唷,八爷来了。”武纳格笑嘻嘻地起来行了个礼。 武纳格毕竟年长为前辈,皇太极也客气地回礼:“小侄见过巴克什。” 我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头疼,所以见着皇太极我从来不行礼,哪怕是有外人在也是一样。这大约就是我特有的宣布主权的方式。 皇太极坐下来后便开门见山道:“现下乌拉部虽是暂时稳住了,可辉发部与我建州却早已是剑拔弩张了,拜音达里如今知道我表姐在建州,更是立马翻脸,决意撕毁盟约。看来这一战……是躲不掉了。” 拜音达里是辉发部的首领。原先□□哈赤曾立下婚约,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拜音达里为妻。不久拜音达里却撕毁了婚约,不娶□□哈赤的女儿。理由是当时拜音达里之子在叶赫部首领纳林补禄手上做质子,因此便与建州有过了过节,而后拜音达里的儿子被放回了辉发,□□哈赤再次派人问婚约的事,拜音达里却自认为修筑好城墙,再不怕建州来攻,于是又撕毁了盟约。当初他不肯在叶赫和建州中选择,举棋不定,最后落得两头不是人,现在又自以为城墙足以守城,不给自己留有后路。 这样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个末路英雄吧…… 武纳格听后点头道:“拜音达里前阵子大兴土木,将他那扈尔奇山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围固防,分明是决意要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啊。” “倒不是怕他,只是……”皇太极眉头蹙得愈发紧。“怕他与乌拉联手。” “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与布占泰二人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武纳格毫不避讳地说道,“要我说纳林补禄最后还是会把罪名怪到那女真第一美女头上,他和布占泰,打的都是一样的算盘!” 皇太极吃一口茶,有些恍然若失,“父王……打得何尝不是这个算盘?” 的确,以皇太极那个性子,是绝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赐婚之事来公然顶撞□□哈赤的,他不会蠢成这样。想到这里,我才发觉此事还有很多玄妙之处。 “汗王怎么会突然要让他与蒙古扎鲁特公主和亲?”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这也是疑点之一,近来忙于征战,并未与蒙古各部有所联系,和亲一说实在蹊跷。而且在朝堂上汗王态度强硬,好像是有意要逼急皇太极一般,着实奇怪。” 我努力想从这些事情中找出些线索来,可偏偏对时局不甚了解的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其实我怀疑……”褚英沉吟道,“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方向。” “怎么说?” “眼下战事刻不容缓,父王却来了个‘乱点鸳鸯谱’,而皇太极,他顺水推舟,来了个‘亲点鸳鸯谱’,这二人莫名之举,总结起来就是二字——” “离谱!” 我飞快地接过他的话头,看来我们两个还真是又琢磨到一块儿去了。 我与他二人相视一眼,皆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我突然灵光乍现。 褚英观察到我脸上忽闪而过的神色,向我投来有些沉重的目光,看来他也有了答案。 第161章 己巳之变(二) [京师] 十一月二十三日。 几日交战下来,袁崇焕在广渠门的部队已是疲乏不堪,金兵若再发强攻唯恐不得自卫,袁崇焕便连番向崇祯请命,恳请让士兵入城休养。 乾清宫里,崇祯帝愁眉不展地端坐在龙椅之上,听着底下群臣议论纷纷。 “这袁崇焕到底想干什么!皇上把辽事交给他,守关不利就算了,居然祸水东引!现在好了,金匪都杀到京师了,他也不想着杀敌,却一心要进城!” “他不守蓟州,不守河西务,放着金兵入关,这意图还不明显吗?口口声声说入城乃是为了保卫皇上,只怕是早与那金匪勾结在一块儿了!” “皇太极之所以赶杀到京师来,究其本源,是东江没了毛文龙,袁崇焕一声不吭把他给杀了,替金匪解决了后顾之忧,万一他真怀乱臣贼子之心,来个里应外合,可万万不能放他入城半步啊!” 崇祯帝听他们喋喋不休多时,心中早有分寸,道:“都别争了,朕要亲自召见袁崇焕。” 诏令传下去,袁崇焕、祖大寿和满桂三位大将一同得以入宫面圣。 满桂拖着重伤之躯,跪在大殿之中,恳请皇上放其军官入城,稍作休整,补充给养。 袁崇焕也再次请命,“鏖战三日,我部下的两万关宁铁骑,伤亡惨重,已是疲惫不堪,不能再战,恳请皇上开恩,放三军入城,以保京师!” 崇祯本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见他们三人忠心耿耿的模样,却也没有发问,只答:“勤王军队不得入城,城下作战,乃是祖制。你们的请求,朕无法答应!” “皇上,末将在外出生入死,杀敌无数,唯一只想得京城为庇护,得以喘息,再为国效力!” 说着,满桂将身上的战甲摘了下来,赤膊露膀,指着身上一处处的伤口道:“臣是何等忠心,皇上怎能熟视无睹!” 崇祯帝被他此举震摄住了,望见满桂身上密密麻麻,难以入目的伤痕,心中大为震动。又想起复用袁崇焕时,其所奏之书有语: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崇祯帝想要信袁崇焕,却又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有靖康之耻的先例,若他真已通敌叛变,放其部下进城,乃是引狼入室!大明江山,百年基业,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揣着这份疑心,却知如今京师危在旦夕,勤王援军未能抵达,保卫京师,眼下只此三人可依,于是亲自下殿中深加慰劳,咨以战守策,并赐御馔及貂裘,并准予满桂所部官兵进到城内,在德胜门瓮城驻扎休整,补给军需。 袁崇焕见状,再次以士马疲敝,请入休城中请命,崇祯帝思虑再三,仍是不许。 当晚,袁崇焕只好带着残兵败将,在城外露宿。 二十四日,皇太极率军移师南海子休养,伺机再攻。 二十七日,袁崇焕潜攻南海子,继续与金军誓死交战于左安门外。 金军大营,诸贝勒前来向皇太极请求攻城,一举拿下京师,皇太极却以“路隘且险,若伤我士卒,虽得百城不足多也”为由,按兵不动。并令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等到汗帐中密谋对策。随后亲自披金甲,身临阵前,与袁崇焕相会。 皇太极骑在白色的战马上,精神矍铄,英姿勃勃地与袁崇焕问好:“袁督师,宁远一别,两年有余。昨天我那旗下士兵,未看仔细,错手射中了袁督师,还请督师海涵。” 袁崇焕不卑不亢,平静地对答:“两军交战,难免死伤,袁某并无大碍,只是没想今日能在顺天府与大汗相见。” “本汗一直想来这顺天府,瞧瞧紫禁城长什么模样,才借道蒙古友邦,奔赴燕京。还望袁督师替我告诉大明皇帝,勿要惊慌——” 袁崇焕冷言,“大汗若真是想一睹紫禁之巅的华彩,只身前来便是了,何必兴师动众,要十万士兵护送呢?” “这前因后果,本汗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汉人常言以和为贵,本汗诚心想要与明修好,以划地界而止干戈,甚至甘愿屈居在大明皇帝之下。如果那时袁督师好生琢磨,考虑本汗的提议,今日也不必吓得你的皇上要下诏四海,前来勤王了!” 皇太极自始至终,从容不迫,面带微笑道:“不过,本汗是言而有信之人,放心,既与袁督师有约在先,本汗即刻就退兵,袁督师也好回去禀告大明皇帝京师之围已解的好消息。” 袁崇焕知道他又在耍把戏,不耐烦道:“大汗的话,袁某听不明白,还请大汗不要在三军面前故弄玄虚。” “既然观赏不了紫禁城,本汗今日也不会跨过这左安门一步。不过本汗不远万里来此,还是告诫袁督师说一句为好。” “大汗请讲——” “自古伴君如伴虎,袁督师一腔热血,堪比岳飞。但那精忠报国的岳飞,结局又如何呢?忠义之士,难逃奸臣构陷,靖康耻,尤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皇太极悠悠地念着那首《满江红》,调转了马头,对袁崇焕扬眉一笑:“袁督师,咱们后会有期。” ……“对汉人而言,‘靖康之耻’是最屈辱的一段历史。后世的汉人,或许会忘记曾有过一个短暂却辉煌的金朝。但他们会永永远远记得‘靖康之耻’。” ……“汉人……是不会求和的,就算破了山海关,他们也不会求和的。没有一个皇帝愿意重蹈靖康之耻的覆辙,为后世所不齿。” 当年东京城上,她的一语箴言,没想到竟会替他拨开迷雾。 若不是她,他不会想到这一出釜底抽薪。若不是她,他也杀不到京师来。 皇太极最后凝望一眼了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冷叹着:“袁崇焕,后会无期了。” 回到金兵大营,岳托、多尔衮、豪格等人再次请求攻城。 皇太极却是态度坚决:“要攻,咱们八旗子弟不是攻克不下这紫禁城,但即便克之,八旗的良将劲卒怕也是元气大伤,本汗于心不忍。此行顺天府,目的已经达成,各旗听令,收兵回师!” [紫禁城] “城外各路大军连连退败,金兵势不可当……”崇祯帝读着一封封战报,双腕抖擞,“既然京师守不住,不如赶紧撤离,孙尚书,你护送朕去应天府——” “皇上,此刻万万不能乱了阵脚,当是拿出坚决抗敌的气魄来!” 群臣纷纷跪地请命,“皇上,万万不能撤啊!眼下撤离,等于将京师白白送给了皇太极啊!” “二十万勤王大军已经在赶来京师的路上了,城中三千禁军,还会阻挡不下金人在午门外吗!” “皇上三思——” “不能撤,又拦不住!你们倒是告诉朕,当是如何是好!” 崇祯帝急得拍龙椅,却没有一人能拿出像样得应对方案来。 “报——金兵退了——金兵退了——” 袁军的哨兵急匆匆地冲进乾清宫,“启禀皇上,金兵已撤离南海子,移师南下了——” “京师之围已解,这是老天眷佑我大明啊!” “太好了!太好了——” 崇祯帝松了一口气,却又是一头雾水,不免疑心道:“今早才说三路勤王部皆败,怎么到了下午又退兵了?” “恐怕皇太极知道咱们二十万勤王大军正在路上,怕了吧!” “当年宁远之战,他可是不撞南强不死心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走了,实在诡异——” “皇上,此事唯恐另有蹊跷……” 言官们免不了又是一番争论。这时,原先被派去守城的杨太监赶到乾清宫来求见,说是有天大的消息要禀告。 崇祯帝召其入殿,那杨太监连滚带爬地跪在殿下,大呼道:“皇上,小人可是拣回一条命,才能来与皇上报信的啊——小人前日守德胜门时,被金匪抓了去,今日才得以死里逃生,小人在金军听到了个惊人的秘密!” “有话快说!” “方才交战之时,小人瞧见皇太极孤身一人,亲自到了阵前和袁督师交耳密谈,私语良久乃去……” 崇祯帝神色一凛,“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如实与朕说来!” “小人也听不真切,只是后来皇太极将两员汉臣叫去了汗帐密议,小人躲在外头听见他们说,‘前有秦桧冤杀岳飞,后有袁崇焕杀毛文龙……’还说,今日撤兵,乃上计也。与袁都堂有约在先,此事就矣——” 崇祯帝心中所有的怀疑,一下都水落而出了,遂拍案而起,“反了!当真是反了!难怪朕让他守蓟州,他却要入通州,朕要他守通州拦敌,他却要来京师,朕要他驻守广渠门,他偏偏要嚷嚷着入城!原来如此——” 朝臣里不少原先阉党余部,一听见崇祯帝真起了疑心,恨不得把这罪名坐实了,将刚复自用的袁崇焕给拉下马来,立刻附和道:“金兵绕道蒙古,这一路十几座关隘大镇,他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居然一处都拦不住!简直荒谬!” “微臣听说,自宁锦大捷后,袁崇焕还在与皇太极私自通信议和,此事证据确凿,只怕他是早就有了通敌的打算吧!” “这样看来,袁崇焕一路得追击线路,倒像是在为金兵引路!” “私自通敌议和,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几位勋戚大臣等人也纷纷向崇祯帝告状:“袁崇焕名为入援,驻扎广渠门,却听任金军劫掠焚烧民舍,守着两万铁骑也不出兵阻拦,城外的外戚勋臣的庄园土地皆被金军□□殆尽,分明有纵敌之嫌。如此看来,他是有意要隔岸观火,伺机入城,与金军来个里应外合了!” 兵部尚书梁廷栋请命立即斩杀袁崇焕,以儆效尤。 崇祯帝是怒上心头,一想到自己先前是何等的信任他,这袁崇焕居然胆敢同金兵勾结!什么五年复辽,看来都是障眼法,简直令人发指。袁崇焕与皇太极私通之事,又证据确凿。然崇祯帝心中唯一的顾虑,却是杀了袁崇焕,辽东复交托给谁是好! “袁崇焕该杀,可杀了他,辽东谁人驻守?守辽非蛮子不可,朕身边如今无人可用——” 群臣一听,又连奏五疏,意在指明袁崇焕之罪孽深重,必须杀之,无法商量。 崇祯帝正是拿不定主意时,满桂怒气冲冲地入城面见圣上,还未奏报军情,就跪地哭诉说:“臣竭尽全力,保卫皇上,浴血奋战,兵败之后无路可退,遂向关宁军靠拢。好个袁崇焕,却让袁军用箭射退臣之部,这作何解释?” 此言一出,四下唏嘘。崇祯终于压不住火,咬牙说了四个字,“召袁崇焕!” 傍晚,崇祯帝于平台召见了袁崇焕和祖大寿二人,当面对质。 “满将军说你派关宁铁骑射箭伤其部,可有其事?” 袁崇焕一听,以为皇上是在责怪他先前作战时误伤了满桂其部的事情,遂解释道:“满将军后头跟着金兵右翼的追兵,臣是怕金人趁乱混入关宁军,才下令放箭逼退,误伤满将军,纯属意外——” “哼,”崇祯帝冷笑,又问:“朕再问你,你来京师勤王多日,金兵未退,你却一再请求入都城,到底是何居心?” 袁崇焕茫然,跪地答:“臣当是为了保护皇上啊!” 崇祯帝怒目呵斥:“你明知道,未奉明旨,不得入京!若有违背,当以反贼论处——朕要你将金匪拦在蓟州,你为何没有拦住,反而纵容金匪杀到了京师?” “皇太极一路挥师南下,越过蓟州、通州,目的明确,分明是妄图直取京师!若是无法保全皇上,守住几处关镇,又有何意义!臣此举,乃是为了大局着想——” “为大局着想?在城下迎战,击退敌兵,岂不是更利于大局?你的两万关宁铁骑,既不迎敌,又入城为何?” 袁崇焕被问得百口莫辩,一时语塞,竟是难以作答。 祖大寿跪在一边,心中已经恍然顿悟,胆战心惊不敢出声。 崇祯帝走到袁崇焕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朕是何等信任你!将这守关大事全权交与你一人掌控,把大明的江山安危皆交诸你手。两年前你与朕说,能‘五年平辽’,今日倒好,不但不得平辽,反倒让那辽地贼人追到了京师城下,此乃有负朕托!朕让你勤王,你却自守纵敌,还中伤朕的大将,不安好心妄图入城,还私自与金匪通信议和,不告知朝廷,乃是欺君罔上!你未经朕的准许,擅作主张,杀了朕的东江大将毛文龙,说是为了整顿军饷,可毛文龙死后,这东江军饷是只增不减,又是欺君!可怜毛文龙,竟冤死于你手,如今让金匪无了后顾之忧,大举南下,辽地贼寇泛滥成灾!你所做之举,已是昏聩之极,功不抵过。朕今日不拿下你,何以给群臣、天下人一个交代!” 袁崇焕被训斥得张口结舌,无以对答。 “来人——即刻将袁崇焕革职下狱,令刑部严审,核实其罪,严惩不贷。” 第162章 己巳之变(三) 重新见用 天启七年(1627年),明熹宗驾崩,明思宗朱由检即位,设计将魏忠贤除去,并把之前冒领军功的人削职。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袁崇焕得以重新被启用,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任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同年七月,袁崇焕返回京城,上疏陈述兵事,朱由检于平台召见袁崇焕,袁崇焕声称自己可以五年复辽,朱由检对此大加赞赏。给事中许誉卿问袁崇焕复辽的策略,袁崇焕却说是用这种话安慰皇上。许誉卿说:“皇上英明,怎麽可以随便应对。他日按照期限追求成效,你该怎麽办?”袁崇焕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于是上奏说:“五年复辽的计划不容易完成,陛下既然委托给臣,臣怎麽敢推辞这艰难的任务。但是五年内,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必须朝廷内外事事配合,才能有所成功。”朱由检于是让四部的臣按照袁崇焕的话办。[26] 袁崇焕害怕自己去往边关以后,朝廷中难免有人会再次诽谤自己,于是将此事告诉朱由检,朱由检在大学士刘鸿训等人的建议下,收回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将其赐给袁崇焕。鉴于此前熊廷弼、孙承宗都因为受到排挤陷害,使自己的意愿难以舒展,袁崇焕于是又上书说:“恢复辽地的计策,不外乎臣往年所提出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防守是正规的策略,攻战是变通的策略,和议是辅助策略的说法。执法在循序渐进而不在突变猛进,在追求实效而不在贪图虚名。这是臣与诸边防官员所能做到的。至於选择用人的入,与被人用的人,都是皇上掌握其中的关键。怎麽才能用人而不三心二意,相信而不怀疑?因为驾驭边防大臣与朝廷大臣不同,军中可惊可疑的事特别多,只应当谈论成败的大局,不必摘取一言一行的细小过失。事情的责任既然重大,招致怨恨实在多。各种有利於边疆的事情,都是不利於自身的。况且谋取敌人急,敌人亦从而离间,因此作边疆的大臣很难。陛下爱护臣了解臣,臣何必过於疑虑惧怕,但心中有所危惧,不敢不告诉。”朱由检发优诏答覆袁崇焕,并赏赐蟒袍玉带、银币,但袁崇焕上疏推不接受辞蟒袍玉带。[27] 崇祯二年(1629年),驻守宁远的来自于川、湖等地的士兵因为军饷的事而哗变,袁崇焕用计将其平定。而后袁崇焕请求将宁远、锦州合为一镇,让祖大寿镇守锦州,何可刚替代朱梅驻宁远,赵率教守关门,袁崇焕自驻宁远,同时上书给朱由检极力称赞祖大寿等三人的才能,并说自己五年复辽的计划全靠这三人来实现,如果五年后没有实现,他将亲手将这三人斩杀,自己到司法部门领罪服死。朱由检加封袁崇焕为太子太保,并赐给蟒衣银币。[28] 杀毛文龙 崇祯二年(1629年),袁崇焕以东江毛文龙虽然能牵制后金军,但毛文龙耗费的钱粮实在太大,袁崇焕上书请求让朝廷派人来管理毛文龙部的军饷,毛文龙不喜欢有文官监制着自己,于是上书争辩。而后毛文龙前来拜谒袁崇焕,袁崇焕以上宾之礼接待毛文龙,毛文龙也不谦让,袁崇焕于是决定杀掉毛文龙。[29] 同年五月,袁崇焕以阅兵为由去见毛文龙,毛文龙设宴与袁崇焕喝酒,俩人常常喝到半夜,毛文龙没有觉察到袁崇焕的来意。袁崇焕提议更改军营制度,设置监察官员,毛文龙对此建议感到不高兴,袁崇焕用回乡来打动他,毛文龙说:“我向来有这个意思,但只有我知晓辽东的事务,辽东的事情解决后,朝鲜衰弱,可以袭击占有。”袁崇焕对毛文龙的回答感到不高兴。[30] 而后袁崇焕邀请毛文龙观看将士射箭,预先在山上设置好帐篷,令参将谢尚政等率兵埋伏在帐外。毛文龙到了之后,他的部下没能入内。袁崇焕说:“我早晨就走,你担当海外的重托,请受我一拜。”毛文龙回拜之后俩人开始登山。路上袁崇焕问随从官员的姓名,大多都是姓毛的。毛文龙说:“这些都是我的孙子。”袁崇焕笑着说:“你们在海外长久劳累,每月禄米只有一斛,说来痛心,也受我一拜,请为国家尽力。”众人都叩头道谢。[31] 袁崇焕接着说几件毛文龙违法做的事,毛文龙与其争辩,袁崇焕厉声斥责毛文龙,下令将毛文龙的冠服去除并捆绑起来,毛文龙表示不服,袁崇焕于是列数毛文龙的十二条罪状,拿出尚方宝剑,将毛文龙斩杀。[32]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之后,害怕他的部下叛变,于是增加他们的饷银,但是岛上的人没有主帅,人心背离,难以使用,而后会导致叛离。袁崇焕上书给明廷:“东江镇是牵制敌人所必须依托的。现确定两协的编制,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饷银四十二万,米十三万六千。”皇帝朱由检对兵员减少军饷却增加的事情感到疑虑,但是一看是袁崇焕奏请的,也就答应了他。[33] 己巳之变 崇祯二年(1629年)十一月,后金主皇太极举兵数十万分别进入龙井关、大安口,袁崇焕听闻后率领祖大寿、何可刚入关守卫,所经过的蓟州、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各城,都分兵留守。皇帝朱由检得知后非常高兴,下令嘉奖袁崇焕的部下,并让袁崇焕统领指挥各地援军。[34] 但不久之后,遵化、三屯营都被后金军攻破,赵率教也在遵化战役中中流矢阵亡,[35]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自尽而死。后金军越过蓟州往西,直逼京城,袁崇焕忙率兵护卫京师。朱由检召见袁崇焕,赏赐御用酒菜及貂裘慰劳袁崇焕,袁崇焕以兵马长途奔波,疲惫不已,请求入城休整,但遭到拒绝。于是袁崇焕驻军城外,与后金军鏖战,互有胜负。[36]袁崇焕令戴承恩在广渠门列阵,祖大寿于南面列阵,王承胤在西北列阵,袁崇焕在西面列阵以备战,中午时刻,清骑兵从东南面进攻,祖大寿率兵奋力接战,而王承胤却拔阵向南避战。后金军力战祖大寿不下,于是撤退,明将刘应国、罗景荣等人率兵进行追击,杀伤后金军千余人,而明军死伤也很多。收兵后,朱由检用酒食犒赏军队。[37]袁崇焕有派遣任守忠率领五百人用火炮轰打金营,后金军撤退,京都之威遂解。[38] 下狱处死 但后金军退兵后,袁崇焕却被治罪。当初后金军进入的关口是属于蓟辽总理刘策所管辖,而袁崇焕得知后金军入关,直逼京城,于是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自认为有功无罪,但是朝中大臣却有很多人认为是袁崇焕放清兵入关,于是纷纷诽谤袁崇焕与后金军有勾结,朱由检对此也很怀疑。此时后金军也设计离间,说袁崇焕与后金军有秘密约定。十二月,朱由检将袁崇焕下狱。[39] 魏忠贤遗党王永光、高捷、袁弘勋、史褷等人想趁机给魏忠贤报仇,以擅自与后金军议和、擅杀毛文龙两条罪名定袁崇焕死罪,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家人被流徙三千里,并抄没家产。 袁崇焕的事迹、评论几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正如孟森在《明本兵梁廷栋请斩袁崇焕原疏附跋》中提及,明末时期历史记载十分混乱,即使是与其耳目相关的人,其恩怨纠葛也尤其复杂。其中,主要争议的集中点是袁崇焕杀死毛文龙、是否背叛明朝政府等。 被称为明末清初五大学者之一的朱舜水参加过“反清复明”的活动,在他的著作《朱舜水集》里,将袁崇焕称为“卖国贼”,[62]明末将领徐石麒也认为,袁崇焕表面上主战,而实际上是想主和,甚至以擒杀毛文龙的方式取信于清廷。[63]清朝学士张廷玉在撰写《明史》时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妄杀”,计六奇在《明季北略》里认为袁崇焕虽然死的冤,但是他列十二条罪状杀毛文龙,如同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杀岳飞一样。[64] 清乾隆皇帝觉得袁崇焕的死值得怜悯,民国初年,梁启超在《袁崇焕传》中对袁崇焕大加赞赏,认为他是能影响国家安危、民族兴亡的人。1952年,北京市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城市建设时,叶恭绰等联名上□□,请求保护袁墓,□□在回复中称袁崇焕为“明末爱国领袖”。 袁崇焕因为行事作风的问题,曾经让器重他的孙承宗大为震怒,[65]擒杀毛文龙也是袁崇焕擅自主张。他的同事王在晋认为袁崇焕虽然死于国法,但是他的功劳不可淹没,[66]但同时,他也认为袁崇焕的死是自取灭亡。[67] 《剑桥中国明代史》称:“他(崇祯皇帝)相信了谣言,于1630年9月22日在北京杀了他最有才能的将领袁崇焕。” 第163章 春归人未归(一) 预设防盗。一小时后替换。“格格醒了。” “唔,”我嘴里还嚼着东西,冲她点了点头,又递了一块酥饼入口,也顾不上什么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姬兰将点心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给我:“还是八爷心细,猜到格格一会儿醒了准得喊饿,所以特地吩咐了厨房带些点心过来。” 我咽了一口茶,抹了抹嘴,“谢谢。” “怎么敢当,”姬兰坐下来,笑着说:“格格于我有恩,八爷也许我来文馆伺候格格了。所以今后格格有任何事,只管吩咐奴才便是。” “你也来文馆了?” 姬兰笑着点了点头。 皇太极想得还真是周到。我这个懒人,来古代之后生活起居都被人服侍惯了,一下子没了个贴身丫鬟,还真觉得不舒服。真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这么安逸下去。说实话,谁不想过好日子?尤其我这个现代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养尊处优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姬兰瞅着我把桌上的食物都一扫而空,笑着问:“格格可还饿?” 我心满意足地搁下茶杯,摇摇头:“饱了饱了。” 姬兰将桌上的碗碟都收拾好,正准备离去,我逮着她问道:“文馆附近,可有什么散步的地方?” “这整个文馆有三个部分,一个是格格平日里常去的启运书院、还有巴克什撰写书稿的文庙,还有便是居处。启运书院连着八爷的府邸,文庙连着昭忠祠,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有一处荷塘,格格若想散步,去荷塘花苑倒是不错的,不过荷塘过去便是汗宫大殿的后门了,格格要注意别误入了大殿里头去。”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反而把我绕晕了,只记得文馆东南连着个什么什么荷塘花苑。饭后散步,有益健康,古人的医疗技术不怎么样,所以为了在这个时空里多活几年,我得从现在就开始锻炼,至少……得活到看着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天吧! 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满上嘴角。我立马穿好旗装,准备出去透透气。 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我回想着姬兰告诉我的方位,在城中晃荡。初夏的气息回荡在空气中,格外沁人心脾,又大约是我心情甚好的缘故,眼前的景致都显得格外的美。 走了几百米,果然瞧见有一池荷塘,周围永远砂石砌出池塘的模样,里头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沐浴在晚霞的余晖之下,倒真有那“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姿态。 我倚在一株杏树下,享受着这份久违的宁静,一阵杏香袭来,让我恍惚地想起了皇太极身上的味道…… 正陶醉间,却嗅出几丝奇怪的气味来,我越闻越觉得不对劲,深吸几口,我才想出这是什么气味来。是香!分明是有人在焚香! 我四下张望着,沿着这香的气味寻去,只见一片矮木后头烟雾缭绕,果然是有人影浮动,细一看,竟然是一名女子! 在这与汗宫大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在此焚香!我屏气慑息,想靠近一些看个究竟。 脚下的步子将将迈出,那女子却是忽地一个起身,“啊——”我吓得惊呼了出来。 那女子飞快地上前来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离得这样近,眼前女子的容貌让我惊呆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那篇《洛神赋》中的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这样摄人心魄夺人气息的美丽…… 我舌头都开始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东哥——”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背后的那满池盛放的荷花,竟是抵不上她半分的秀丽之色。没想到,我竟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遇到她——这个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同样身为女人,我心中早已是崇拜得一塌糊涂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称她做女真第一美女!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为了她争得你死我活,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部族也要得到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绝世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她未施粉黛,却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眼如清泉,透亮见底,真是女人见了,也要悸动上几分。 她却仍是对我笑,语气温柔:“你是谁?” “我,我是文,文馆的。”我说话仍旧是顺不过气来。 “哦,”她会意一般点了点头,“那你一定懂汉人的事情咯。” “……嗯。” 她从身后拿出一只香炉来,里头还有未焚尽的香灰。 “你说……如果已亡故的亲人,会知道我们在烧香给他们吗?” 我对她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有些愣,她又说道:“如果我们做了错事,这样来向他们忏悔,会得到原谅吗?” 她眼中的光亮黯了下去,只是默默地盯着那只香炉出神。 我鼓起勇气,笑着安慰她道:“会的,他们会原谅我们的。” 她一听,像个发现了惊喜的小姑娘,抬头望着我:“真的吗?” 我点头,“在汉人的习俗里,为自己所愧之事祭奠焚香,是能得到亡者的原谅的。” 她开心地拉着我的手,之前的阴霾早已不见了踪迹,“太好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姑姑能原谅我,也许我辜负了很多人,但我唯独不想愧对姑姑。” 姑姑?我在脑海里飞速地理着叶赫这一家子人的关系,东哥是皇太极的表姐,那她叫皇太极的额娘,不是正好叫姑姑吗! 莫非,她所祭奠之人,正是皇太极的额娘孟姑? 我打算一问究竟,于是迂回地试探:“你与你已故的姑姑,有什么心结吗?” 我刚一提及,她的脸色就有了变化,偏偏那般美貌,一颦一笑,都是能牵动别人的心的。 “姑姑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我却害她郁郁而终……” 她声音有些颤抖:“如果,非要在亲人与爱人间做抉择,你会如何选?” “我?” 我还在揣摩着她话中的意思,不料她突然抛出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给我,让我不免有些骑虎难下。 亲人和爱人,这真是一个难以取舍的问题,可偏偏有人那么无聊,喜欢把他们搁在一块儿相提并论。无论摆在哪儿,分明就和“要你砍掉一只腿,你会砍自己的左腿还是右腿”的问题一样损。可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的爱人便是亲人,亲人便是爱人。 她苦笑着喃喃道:“好像无论如何选,我都会愧对姑姑啊……可我能如何呢,唯有在此焚香,起码能少一些负罪感。” 亲人……爱人…… 难道……是指叶赫和建州?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赫图阿拉,姑姑她毕竟是在这里走的,所以……” 她将手指的香炉揣紧,眼神诚恳至极,“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她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看着她的眼睛,时常会感觉魂魄都被她勾了去一般,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会什么勾人心魄的巫术。 “再回赫图阿拉之日,不知是何时,也许渺渺无期,所以……可不可以请你,经常来帮我给姑姑焚些香?哪怕一年能有一次也好……”她将香炉递给我。 我手下的动作一滞,迟迟没有接过香炉。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些什么。 这时,不远处的大殿后门涌出一队正黄旗的卫兵来,为首的卫兵下达着命令,然后卫兵们分队四散,那架势分明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他们是来找我的,”她匆忙地将香炉递到了我的手上,“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情况危急,眼看有一小队卫兵就要找到这里,仓促间我只好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朝我展颜一笑:“那么后会有期了。” 话音落定,她便径自走出矮木,朝那队卫兵的方向去。 “哎唷,东哥格格,您可让末将好找啊……” “只是出来散个心而已,我已经交代过汗王了……” 那对话的声音渐渐远去,而我空留在抱着香炉,与这孤寂的池塘做伴。 东哥……后会有期…… 出征之日,□□哈赤亲自在点将台誓师,主将仍是褚英、代善和费英东等征战已久的老将,皇太极虽请命出征,最后却仍不在点将之列。 □□哈赤对此战甚为看重,决意亲自带军,立誓一举消灭辉发部。 对□□哈赤如此看重此次出征的原因众说纷坛。有人说,打这场仗根本是为了那个“叶赫老女”,当年拜音达里曾夸下海口要娶她为妻,分明是不将建州放在眼里,后来又撕毁盟约,巴巴地去投靠叶赫,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有一种说法,这分明是“杀鸡给猴看”,先拿辉发做下酒菜,再拿布占泰开刀。 其实要给一场战争找一个理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且不说是在封建社会,就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野蛮、无理的战争发生在那个文明时代。而战争的结局,往往比战争的原因让人沉思。因为愤怒的结果,往往比愤怒的原因更可怕。 我知道,这一战,早已不可避免。 我安心在文馆中韬光养晦,修生养息。 结果出征的第一日,就捷报连连。 我收到的捷报,是皇太极带给我的,毕竟褚英也在出征之列,他知道我也有几分担心,所以连忙来了文馆给我带来前线的战事情况。 他一进屋便笑容洋溢,喜不自胜。我一瞧便知道是大捷,忙不迭地问:“可是打了大胜仗?” “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如今只差瓮中之鳖,关门打狗。” 我不禁奇怪,扈尔奇城乃是辉发部的都城,原来一直听闻拜音达里为了应战,将扈尔奇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固加防,固若金汤,居然能拿得如此轻而易举? “我原以为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是光打雷不下雨。” 第165章 春归人未归(三) 预设防盗。一小时后替换。“格格醒了。” “唔,”我嘴里还嚼着东西,冲她点了点头,又递了一块酥饼入口,也顾不上什么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姬兰将点心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给我:“还是八爷心细,猜到格格一会儿醒了准得喊饿,所以特地吩咐了厨房带些点心过来。” 我咽了一口茶,抹了抹嘴,“谢谢。” “怎么敢当,”姬兰坐下来,笑着说:“格格于我有恩,八爷也许我来文馆伺候格格了。所以今后格格有任何事,只管吩咐奴才便是。” “你也来文馆了?” 姬兰笑着点了点头。 皇太极想得还真是周到。我这个懒人,来古代之后生活起居都被人服侍惯了,一下子没了个贴身丫鬟,还真觉得不舒服。真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这么安逸下去。说实话,谁不想过好日子?尤其我这个现代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养尊处优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姬兰瞅着我把桌上的食物都一扫而空,笑着问:“格格可还饿?” 我心满意足地搁下茶杯,摇摇头:“饱了饱了。” 姬兰将桌上的碗碟都收拾好,正准备离去,我逮着她问道:“文馆附近,可有什么散步的地方?” “这整个文馆有三个部分,一个是格格平日里常去的启运书院、还有巴克什撰写书稿的文庙,还有便是居处。启运书院连着八爷的府邸,文庙连着昭忠祠,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有一处荷塘,格格若想散步,去荷塘花苑倒是不错的,不过荷塘过去便是汗宫大殿的后门了,格格要注意别误入了大殿里头去。”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反而把我绕晕了,只记得文馆东南连着个什么什么荷塘花苑。饭后散步,有益健康,古人的医疗技术不怎么样,所以为了在这个时空里多活几年,我得从现在就开始锻炼,至少……得活到看着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天吧! 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满上嘴角。我立马穿好旗装,准备出去透透气。 出了昭忠祠往东南……我回想着姬兰告诉我的方位,在城中晃荡。初夏的气息回荡在空气中,格外沁人心脾,又大约是我心情甚好的缘故,眼前的景致都显得格外的美。 走了几百米,果然瞧见有一池荷塘,周围永远砂石砌出池塘的模样,里头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沐浴在晚霞的余晖之下,倒真有那“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姿态。 我倚在一株杏树下,享受着这份久违的宁静,一阵杏香袭来,让我恍惚地想起了皇太极身上的味道…… 正陶醉间,却嗅出几丝奇怪的气味来,我越闻越觉得不对劲,深吸几口,我才想出这是什么气味来。是香!分明是有人在焚香! 我四下张望着,沿着这香的气味寻去,只见一片矮木后头烟雾缭绕,果然是有人影浮动,细一看,竟然是一名女子! 在这与汗宫大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在此焚香!我屏气慑息,想靠近一些看个究竟。 脚下的步子将将迈出,那女子却是忽地一个起身,“啊——”我吓得惊呼了出来。 那女子飞快地上前来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离得这样近,眼前女子的容貌让我惊呆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那篇《洛神赋》中的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这样摄人心魄夺人气息的美丽…… 我舌头都开始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东哥——”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背后的那满池盛放的荷花,竟是抵不上她半分的秀丽之色。没想到,我竟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遇到她——这个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同样身为女人,我心中早已是崇拜得一塌糊涂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称她做女真第一美女!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为了她争得你死我活,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部族也要得到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绝世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她未施粉黛,却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眼如清泉,透亮见底,真是女人见了,也要悸动上几分。 她却仍是对我笑,语气温柔:“你是谁?” “我,我是文,文馆的。”我说话仍旧是顺不过气来。 “哦,”她会意一般点了点头,“那你一定懂汉人的事情咯。” “……嗯。” 她从身后拿出一只香炉来,里头还有未焚尽的香灰。 “你说……如果已亡故的亲人,会知道我们在烧香给他们吗?” 我对她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有些愣,她又说道:“如果我们做了错事,这样来向他们忏悔,会得到原谅吗?” 她眼中的光亮黯了下去,只是默默地盯着那只香炉出神。 我鼓起勇气,笑着安慰她道:“会的,他们会原谅我们的。” 她一听,像个发现了惊喜的小姑娘,抬头望着我:“真的吗?” 我点头,“在汉人的习俗里,为自己所愧之事祭奠焚香,是能得到亡者的原谅的。” 她开心地拉着我的手,之前的阴霾早已不见了踪迹,“太好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姑姑能原谅我,也许我辜负了很多人,但我唯独不想愧对姑姑。” 姑姑?我在脑海里飞速地理着叶赫这一家子人的关系,东哥是皇太极的表姐,那她叫皇太极的额娘,不是正好叫姑姑吗! 莫非,她所祭奠之人,正是皇太极的额娘孟姑? 我打算一问究竟,于是迂回地试探:“你与你已故的姑姑,有什么心结吗?” 我刚一提及,她的脸色就有了变化,偏偏那般美貌,一颦一笑,都是能牵动别人的心的。 “姑姑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我却害她郁郁而终……” 她声音有些颤抖:“如果,非要在亲人与爱人间做抉择,你会如何选?” “我?” 我还在揣摩着她话中的意思,不料她突然抛出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给我,让我不免有些骑虎难下。 亲人和爱人,这真是一个难以取舍的问题,可偏偏有人那么无聊,喜欢把他们搁在一块儿相提并论。无论摆在哪儿,分明就和“要你砍掉一只腿,你会砍自己的左腿还是右腿”的问题一样损。可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的爱人便是亲人,亲人便是爱人。 她苦笑着喃喃道:“好像无论如何选,我都会愧对姑姑啊……可我能如何呢,唯有在此焚香,起码能少一些负罪感。” 亲人……爱人…… 难道……是指叶赫和建州?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赫图阿拉,姑姑她毕竟是在这里走的,所以……” 她将手指的香炉揣紧,眼神诚恳至极,“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她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看着她的眼睛,时常会感觉魂魄都被她勾了去一般,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会什么勾人心魄的巫术。 “再回赫图阿拉之日,不知是何时,也许渺渺无期,所以……可不可以请你,经常来帮我给姑姑焚些香?哪怕一年能有一次也好……”她将香炉递给我。 我手下的动作一滞,迟迟没有接过香炉。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些什么。 这时,不远处的大殿后门涌出一队正黄旗的卫兵来,为首的卫兵下达着命令,然后卫兵们分队四散,那架势分明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他们是来找我的,”她匆忙地将香炉递到了我的手上,“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情况危急,眼看有一小队卫兵就要找到这里,仓促间我只好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朝我展颜一笑:“那么后会有期了。” 话音落定,她便径自走出矮木,朝那队卫兵的方向去。 “哎唷,东哥格格,您可让末将好找啊……” “只是出来散个心而已,我已经交代过汗王了……” 那对话的声音渐渐远去,而我空留在抱着香炉,与这孤寂的池塘做伴。 东哥……后会有期…… 出征之日,□□哈赤亲自在点将台誓师,主将仍是褚英、代善和费英东等征战已久的老将,皇太极虽请命出征,最后却仍不在点将之列。 □□哈赤对此战甚为看重,决意亲自带军,立誓一举消灭辉发部。 对□□哈赤如此看重此次出征的原因众说纷坛。有人说,打这场仗根本是为了那个“叶赫老女”,当年拜音达里曾夸下海口要娶她为妻,分明是不将建州放在眼里,后来又撕毁盟约,巴巴地去投靠叶赫,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有一种说法,这分明是“杀鸡给猴看”,先拿辉发做下酒菜,再拿布占泰开刀。 其实要给一场战争找一个理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且不说是在封建社会,就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野蛮、无理的战争发生在那个文明时代。而战争的结局,往往比战争的原因让人沉思。因为愤怒的结果,往往比愤怒的原因更可怕。 我知道,这一战,早已不可避免。 我安心在文馆中韬光养晦,修生养息。 结果出征的第一日,就捷报连连。 我收到的捷报,是皇太极带给我的,毕竟褚英也在出征之列,他知道我也有几分担心,所以连忙来了文馆给我带来前线的战事情况。 他一进屋便笑容洋溢,喜不自胜。我一瞧便知道是大捷,忙不迭地问:“可是打了大胜仗?” “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如今只差瓮中之鳖,关门打狗。” 我不禁奇怪,扈尔奇城乃是辉发部的都城,原来一直听闻拜音达里为了应战,将扈尔奇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固加防,固若金汤,居然能拿得如此轻而易举? “我原以为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是光打雷不下雨。” 第166章 臣子恨(一) [京师] 己巳之变后,京都戒严,至四月,全国各处陆续赶来京师勤王的士兵总数多达二十万,在蓟门及京畿一带驻扎。 马世龙建议孙承宗先收复遵化,孙承宗以为遵化在北,易攻难守,当以收复滦州为先。 五月,祖大寿、尤世禄等攻克滦州,王维城等攻克迁安,孙承宗占据永平,谢尚政攻克遵化,金军溃败而走。 崇祯帝得知永平四城皆复,大喜,封赏孙承宗为太傅,再赐蟒服、金币,子孙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 经过三个月躲避战乱的走走停停,海兰珠终于抵达了顺天府。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德胜门前,望着眼前才从战乱下逃生的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盛。 北京……这个四百年后她生活的城市。 她却没有感时哀世、怅惘古今的闲情,赶紧先找了客栈歇脚,再谋探牢一事。 这个时候,永平收复的消息才传到顺天府,街头巷尾,人人无不在热议此事,金兵是如何的落荒而逃,关宁铁骑是何等的威风云云。 然而祖大寿立功收复了永平后,却没有入京师复命,而是重新率兵回到了锦州驻守。 毕竟锦州,于他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留在这京城,崇祯帝不知哪日想要翻旧案,或是阉党的人想除掉他,随时可能被锦衣卫抓进天牢。到时真是有冤说不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有熊廷弼、袁崇焕的前车之鉴,她若是祖大寿,也死都不会再入关门半步。 这几日,她用银两到处打点门路,寻求能探狱路数。然其人一听是要探袁崇焕的狱,纷纷摇头拒绝。 袁崇焕被关押之处,乃是天牢,一般人怎么可能进得去?何况如此风口浪尖上,更是无人敢冒这个险。 她在京城兜转了十数天,处处碰壁,毫无头绪,身上的盘缠也所剩无几,只好另寻他方。 比起探狱来,她需要面对的另一大难题,就是怎样付清客栈欠下的房钱。这几个月,祖大寿虽给了她不少银两,但到今日也所剩无几了,她们三人还要吃饭饱肚,总归不能饿死在顺天府。 她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靠她这张脸去卖艺。京城富贾云集,靠出卖色相赚来的钱,总是最快最多的。明朝末期,兴许是因为时局动荡,烟花之地也成了最卖座的地方。 既然要靠这个门路混口饭吃,诸如遭人轻贱戏弄这类的事情,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好在祖大寿派给她的两个侍从,简直是完美的保镖,人高马大不说,一身腱子肉,明显关外人的体格,寻常人也不敢上来招惹。 到了第三日,真是遇上一个难缠的角色,看行头是个公子爷,带了好几个家仆同行。无非是相中她的美色,想要出重金买走云云。两拨人正是吵嚷、拉扯间,突然有几个武夫过来解围,只见这几人一身斗笠,行装奇怪,倒像是些江湖人。 赶跑了那几个找麻烦的人后,为首之人摘下斗笠来,露出一张黝黑朴实的脸,憨笑着道:“夫人可还记得我?” 祖大寿的那两个侍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佘千总!没想到居然能在京师相见——” 他这才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叫佘明德,曾是袁公的部将,驻守宁远城时,我常见袁公带你一同阅兵。夫人容貌超群,在下过目不忘。” “太好了!”她不由得惊呼。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有了眉目! “佘千总,我们正是需要帮助!” “实不相瞒,我在京师已有些日子了,袁公下狱后,我等这些旧部不愿回关外,便留在了京城,想为袁公洗清冤屈,寻求转机。其实昨日我便路过此处,见到夫人一行人了,奈何京城中危机四伏,风声鹤唳,锦衣卫在大肆搜捕清剿袁公余部,我等唯恐有诈,不敢轻易相认。今日不得已为夫人解围,才抛头露面——”佘明德环顾了一下四周,十分警惕道:“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夫人随我走一趟。” 他们一行人拐进了一条细窄的弄堂中,海兰珠问询后才知,原来他们也都曾是关宁铁骑的一员,跟随袁崇焕进京勤王,却被崇祯帝所猜忌,不得驻军城内,袁崇焕因莫无虚有的罪名下狱后,祖大寿率领一万五千人东走,满桂接掌了这些余部。后来安定门一战,满桂战死,太傅孙承宗亲自来管理他们。 孙承宗也认为袁崇焕有罪,然而佘明德一行人气不过崇祯帝冤枉袁崇焕通敌,便丢盔弃甲,离开了军营,策划劫天牢。 海兰珠知晓他们要劫狱的谋划后,大为吃惊,“这是在京师!劫的是天牢!你们不要命了吗——” 且不论此方案是否可行,就算真的劫了狱,也无法给袁崇焕洗清冤屈,只会让世人更加认定他有通敌卖国之心。 “佘千总,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就万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袁公他……肯定也不希望见到你们这样亡命劫囚。此举只会适得其反,让阉党的人更抓住了把柄,好在皇上耳边谗言。到时袁公的罪名,可就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佘明德知道她所言在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公冤死牢狱——” 海兰珠说出来自己的想法来,“我此行京师,是为了探狱,还携带了几位夫人的家书。不如这样,如果我能先入天牢见袁公一面,将你们的谋划告知于他,再听他定夺,如何?” “可我们毕竟势力有限,虽已和天牢的狱卒打通了关系,但袁公是钦点的囚犯,恐怕——” “要见袁公难,要见别人,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若非袁公,其他人当是容易多了。” 海兰珠若有所思道:“我在天牢里,还真有一位故人。” “是谁?” “天启二年,因广宁之失而入狱的前辽东巡抚——王化贞。” “王化贞?”佘明德诧异道:“你认识他?” “有些交集。” “太好了!袁公与那王化贞关在了同一处牢房,你若是能借探王化贞的狱为名进去,再与袁公相见,顺理成章!” “你可有办法替我安排与王化贞见面?” “这倒不难,”佘明德喜上眉梢,却又不免提醒道:“不过当年王化贞投奔了魏阉,侥幸捡回一命,在天牢呆了足足八年有余,听说如今活得是不人不鬼的。之前我们也试过此法,但他轻易不见外人。你可有把握?” “虽然有些铤而走险,但,总要一试。” 于是,在佘明德等人的疏通打点之下,七月初六,海兰珠得以入天牢探狱。 她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入得天牢重地,还真是要感谢明末腐朽的官僚主义。 一路上,她看着一个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与她擦身而过,心脏是狂跳不止。 锦衣卫手段之残忍,她在影视剧里看得够多了,就连祖大寿也闻风丧胆,不敢靠近京师半步,便是害怕东厂的这拨亡命之徒。 王化贞和袁崇焕这两位同是守辽不利的书生,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阴差阳错,两人被押解在了同一处牢房里。海兰珠带着些平常酒菜,穿过一间间阴气森森,暗无天日的牢房,走到了最尽头的一间。 那狱卒扫了她一眼,她识趣地掏出一锭元宝来,狱卒才没好气儿地说了一句:“你动作快点儿,就一柱香的时间。若是撞上李公公来巡视,咱们可都得倒霉,明白吗?” 海兰珠点头,深吸一口气,蹲坐在木栅门前。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她颤抖地喊了一声:“王大人……” 那身影一震,慢悠悠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脚伤的铰链摩擦着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炼狱尽头的倒计时…… 王化贞穿着一身发臭了的牢服,头发灰白,瘦骨嶙峋,面如土色,双眼凹陷进去,有如一具骷髅。 “可惜了、可惜了,那熊蛮子若是泉下有知,他跟我斗了这么久,把命都搭进去了,也没能烧死你……该是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吧,哈哈……哈……” 他从木栅栏后头伸出手,抓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喃喃道:“一个女人,也能祸国殃民、祸国殃民呐……” 海兰珠胃里是一阵翻涌,这幅场景,着实是瘆人……虽然她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嚇得不轻。 “王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我想去见袁崇焕袁大人……” “袁崇焕?”王化贞神色陡然一边,抓着木栏,阴森道:“你要见他做什么!” “我有几封家书要带给他……” “他该死!他该死——”王化贞色厉目瞪,“他给那熊蛮子写诗,他该死!” 海兰珠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这样下去,根本是行不通的……真如佘明德所言,王化贞如今,已是个不人不鬼的疯子了。 “王大人听我说…...人生在世,一点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你是个举世无双的神医,你所作的医书若能流传于世,足以流芳千古。到时,谁人还在乎大人丢了广宁这微不足道的过错呢?你的医书,是宝贝!我能将此书带出天牢,署大人的名字刊行,大人这八年受的罪,也算没有白白——” 她话未说完,王化贞突然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声嘶力竭道:“你还敢说!我受的这些罪,是因为谁!当年若非我存医者心,救你一命,你早就去见阎王了!” “咳、咳……王大人,我是来帮你的——” “想见袁崇焕,就装死吧。” 海兰珠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王化贞松了几分手上的力气,沙哑地说道:“我的医书……入狱前,交托给了时兵部尚书张鹤鸣,张鹤鸣辞官回乡,将医书都埋在了他的王府后院里,你出了安定门往西,就能瞧见了。只听说后来,那宅院被魏阉部下私占了,你若能将那些医书找回来,是最好不过了……” 言罢,他又重新掐住她的脖子,“见到袁崇焕,替我转告他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是这天下真正的义士,我王化贞敬佩——” 第167章 臣子恨(二) 狱卒听到声响赶来时,只见王化贞死死扼住她的脖子,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你个臭婆娘,受死吧!” 两个狱卒赶紧将她救出来,拖出去一尺开外,一探鼻息,已是气息奄奄。 “这——这怎么办?” 两人吓得不轻,哪里会想到闹出了人命来。 “还能怎么办?是王疯子掐死的人,又不是我们。” “外头她的亲属还在等着呢,我收了人家的银两,结果却闹出了人命,这、这我该怎么交待——” “先把她拖去暗房,否则这么多人瞧着,咱们也不好收场……” 王化贞不知点了她的什么奇穴,顷刻间意识全无,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袁崇焕的怀中。 “老天——我还以为你真的……” 袁崇焕呼吁一声,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海兰珠吃力地坐起来,望着四周,是一口口的棺材,时不时还散发着腐尸的气味。 难怪王化贞要她装死……原来,袁崇焕被关在了停尸暗房里,整日与死尸作伴。 只见他鹤发浩然,混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迹渗透了囚衣,生生染成了血色,双唇干涸结痂……想必,是受过了酷刑。 “大人,他们怎么将你关在这里……” “我是将死之人,与死尸又有何分别?” 袁崇焕哀然,“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来京师见大人一面的,路上遇到了佘明德,是他找的门路让我能入天牢探狱。” 海兰珠从怀中拿出信来,交到袁崇焕手上,“这是几位夫人的家书,大人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的,我一定带到。” 他颤颤巍巍接过信,读罢后,将那信撕得粉碎,仰天长啸,“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 “佘明德在京师召集不少旧部,打算劫牢……我今天来,也是替他们询问大人的定夺。” “劫牢……他们当真不要命了吗?” 袁崇焕痛心疾首道:“这亡命之徒,让我一个人做就是了。佘明德一家老小,都等着他养活……你替我告诉他们,不许劫牢,他们若是敢来,我便自刎在这天牢里。” “大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袁崇焕,生是大明骨,死乃大明魂。君要臣死,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道忠心,此乃天道伦常,又何怨之有?” 海兰珠听到这里,终于是忍不住悲咽起来。 “若是我死之后,大明江山得以转危为安,也算死得其所了……” 同是牢狱告别,但她此刻的心情,却与当年和褚英道别时截然不同。 告别褚英时,是不舍、是哀痛,也是怜悯。而对于袁崇焕,是崇敬、是悲愤,也是愧疚。 从宁锦一战后,她恳请他纳其为妾,便是想以此博取他的信任,从而引诱他一步步掉入皇太极的陷阱中……她的泪水决堤,已是情不自抑。 袁崇焕却蔚然释怀,轻拍了拍她抽泣的背,道:“不许哭了。今日,我便最后替你绾一次发,如何?” 她含泪点头,背对着他坐立。 袁崇焕将她头上的珠钗摘下,双手捧着她一头乌润的青丝,低呢着:“还想带你一同回乡,看来是要食言了……” “世人说,我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在牢中冥思苦想,却仍不知我到底哪里错了……你若是能告诉我,我也能死个明白。” 海兰珠狼狈地抹了抹眼泪,一字一声道:“为保官帽,不惜违背良心,为魏阉建生祠,是第一错;心高气傲,诳语五年平辽,是第二错;意气用事,纳我为妾,是第三错;杀了毛文龙,引东江民乱,是第四错;与皇太极通信议和,不禀皇上,是第五错;进京勤王,刚愎自用,是第六错。” “但这些,都只不过是诱因,不足以令大人身败名裂。大人最大的错误,是小看了皇太极,轻信了我……大人被阉党构陷,乃是我与刘应坤密谋,杀毛文龙,是我的怂恿,皇太极写信之意,我心知肚明,却故意引大人掉入陷阱……” 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后,她再度潸然泪下,“我今日来,是为了赎罪……” 袁崇焕慷慨长叹一声,“我杀毛文龙,是因为他行事不守规矩,即便没有你的劝言,我也早就下定决心,要杀他以肃军纪。我进京勤王,反被奸人构陷,乃是因为朝廷腐朽,我自己疏忽大意,没能提防小人。我回信与皇太极议和,是自作聪明,想以此来迷惑敌军,反而中了奸计。而我娶你为妾,是因为倾慕你的美貌,动了凡心,作茧自缚……这六错,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你何必自责?” “即便……被天下人误解,大人也毫无怨言吗?” “我不曾负皇上,更不曾负天下人。是非曲直,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的。” “方才我从王化贞的牢房过来,他要我转告大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人是真正的义士。今朝风云,后世再看,大人为大明社稷、汉室江山所做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泯灭……”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人生百年,归去来兮,不过一场空罢了。” 袁崇焕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珠,怜惜道:“其实那封休书,两年前的中秋之夜,我便写好了。乱世之下,要守得一份真情,何其不易,你也是无可奈何,我不怪你……我只想知道,这两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坦诚相待过?” 海兰珠泪眼朦胧,不忍再说任何谎言。 “有……便是现在。” “足够了。” 袁崇焕乌眸布满血丝,人如泥塑木雕,“满招损,谦受益……到头来,我是救不了国,救不了世,也救不了我自己……皇太极,他是个旷世奇才,这一招釜底抽薪,我输的心服口服。今日见过你,我也算了无遗憾了,你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行刑那日,不要来刑场……” **** 八月,崇祯帝下圣谕清算袁崇焕的罪名:“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虏,阳导入犯。复散援师,明拟长驱,及戎马在郊,顿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 布衣程本直上谏请求与袁公同死:“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崇祯不听。 现在的崇祯帝还未意识到,杀了袁崇焕的直接后果是什么,就如当日拿着尚方宝剑杀了毛文龙的袁崇焕,也不会想到,杀掉毛文龙,会最终将他送上黄泉路。 这些日子,海兰珠不肯离开京城。 看过宦海沉浮,世事变故后,她不停地在问自己几个问题。 袁崇焕杀错了毛文龙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按照大明律法,毛文龙之罪的确该杀。 崇祯帝杀错了袁崇焕吗?但按照崇祯帝颁诏的罪名来看,除了通敌一事尚待考证外,其余罪行,袁崇焕也无法反驳。 那是崇祯帝昏庸吗?并不,他不但不昏庸,反而是聪明过了头,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试想一位不到二十岁的末代皇帝,面临着危机四伏,岌岌可危的大明朝,面对兵临城下的胡人进犯,他该如何决断呢? 是皇太极手段高明吗?但归根结底,熊廷弼也好,毛文龙也好,袁崇焕也好,都是风光一时的钦差大臣,他们到底是死于谁手呢?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计,不如说,他们是死于体制。 八月十六日,崇祯帝以“咐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及至城下,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等罪名,将袁崇焕以磔刑处死于西市。 磔刑乃是明朝最残忍的极刑,常用处置穷凶极恶,罪恶滔天之人。凌迟刀割,割肉离骨,断肢体,尽受其苦后,再割断咽喉。当年伍子胥,也死于同样的酷刑。 而她,到底是没有去刑场。 行刑前,袁崇焕留下一首千古绝唱的遗叹。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时京城百姓深信袁崇焕通敌叛国,生绞活剐后,城中百姓是争噉其肉,其皮骨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 当晚,佘明德冒灭门之祸,将袁崇焕悬挂于午门的首级夺下,在其家中后院安葬。 袁崇焕生前的旧部皆前来祭拜,几十位男儿壮士,伏地恸哭。 海兰珠躲在屋子里,无颜出去叩拜,只听着他们的哭声,手中紧紧握着那封休书,彻夜未眠。 袁崇焕教会了她一件事情。 原来,在民族大义面前,她从前所坚守的东西,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程本直所言不假,袁崇焕是痴,为国而痴。世人贪生,贪财,贪权位,唯独他不贪,只以天下为己任。背井离乡,驻守边疆,没有一句怨言,进京勤王,不顾众人阻拦,一心要入城守卫皇上,哪怕此举会被人误读成通敌叛国……因为在国家大义面前,他早已抛弃了自己生命。 以生许国之人,袁公举世无双。而臣子恨,又何时能灭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体味过,所谓帝国王朝,所谓千秋大业,到底是何其残忍的产物。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这四个字,是嗜血的篇章。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后悔来到这里,踏入他们的人生里…… 第168章 大凌河之役(一) 接下来的三个月,海兰珠背着沉甸甸的医书,踏上了回程之路。 袁崇焕死后,其在东莞的老宅被抄家,家中亲眷被流放三千里。 而她,因为那封休书,逃过了一劫。 剩下那些留在京城的旧部,是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佘明德和几位将士坚持要留在了京城,为袁崇焕守墓,并暗谋在流放途中解救袁氏后人。 十一月,海兰珠回到了锦州。 到了锦州,她才得知,袁崇焕的妾侍黄氏诞下一子后,便因忧疾毙命,香消玉损了。 这个袁崇焕的遗腹子,从未曾见过他的父亲,也没有名字。 祖大寿彻底对外封锁了消息,才使得这个孩子没有受到牵连。 不仅如此,自回到锦州后,祖大寿便将一家老小都带入了军营之中安置,全天候派亲兵把守,足不出军营半步,生怕被东厂的人给捉进天牢里。 袁崇焕的结局,可谓令祖大寿醍醐灌顶,深深体会了什么叫边关将领不易做,帝王之心不可测。 “若不是怕掉了脑袋,我祖大寿一定会去京师祭拜袁公……” 听过了她在京师的经历后,祖大寿一杯杯地喝着烈酒,“一朝风雨变,这辽东守将,除我之外,全都死了……赵率教,满桂,袁大人……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吧?” 祖大寿睨她一眼,悠悠问:“从前你想方设法要逃走,如今你可以走了,何必再回来?” 海兰珠答:“为了孩子,也为了一个承诺。” “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若想带走你的孩子,我不会阻拦。” 海兰珠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嗟吁道:“我曾说过,只要祖将军能保我的孩子平安,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我为何要留下,祖将军马上便会知道了。” 祖大寿目光钝重,她的话……屡屡就像危险的信号。 “你此言,莫不是在提醒我……” “事到如今,将军所愿,不就是保得族人平安吗?相信我,不过多久,将军就会知道我留在锦州的意义了。” 祖大寿听到这里,失神许久,才搁下了酒杯道:“走吧,去看看你的孩子。” 叶布舒……她的孩子。 每每想到这个名字,海兰珠的心都绞在了一起,三年来,她不曾见过他一面,更从未尽到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她日日夜夜都盼望能陪在叶布舒身边,看着他长大成人,如今……这一切都落幕了,她也终于能同他相认了。 她跟着祖大寿,步履游离地去到了奶娘的屋子里。 奶娘正在给叶布舒喂饭,他端正地坐在桌前,奶娘喂一口,他就张嘴吃一口,也不哭不闹,格外安静。 海兰珠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扑到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喜极而泣。 叶布舒眨着一双乌溜的眸子,天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乖乖地任她抱着。 奶娘见状,才说道:“叶布舒,她是你的娘亲。” 叶布舒呆呆地瞅着她看了许久,才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娘亲——” 这一声呼喊,终于是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叶布舒……娘亲对不起你……” 叶布舒伸手戳了戳她的脸,笑了。 海兰珠破涕为笑,抹掉眼泪,温柔地摸了摸叶布舒的头,这一刻的幸福,难以言喻。 她端过食碗来继续给他喂饭,这时,奶娘将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从暖炕上抱起来喂奶。叶布舒瞧见了,指着那孩子对她说道:“弟弟。” 海兰珠一愣,只听祖大寿道:“我没什么文化,这袁公的孩子,还是你给他取名吧。” 海兰珠用帕巾给叶布舒擦了擦嘴,将他抱在自己腿上坐着,想了片刻,道:“就叫做文弼吧,袁文弼。” “袁文弼……” “文,是希望他能从文,能有袁公一样的文采,弼,是辅佐君王之意。若袁公在世,也一定希望他能成为栋梁之才……” 【盛京】 天聪四年,秋九月戊戌,皇太极申谕诸大臣满、汉官各勤职业。冬十月辛酉,谕编审各旗壮丁,隐匿者罚之。 十一月甲午,那堪泰部虎尔噶率家属来归,阿鲁四子部诸贝勒来归。壬寅,阿鲁伊苏忒部听闻金国大汗善养民,留所部於西拉木轮河,而偕金国使臣察汉喇嘛来朝。十二月戊辰,科尔沁贝勒图美卫徵来朝。 天聪五年春,正月壬午,自设立火器营以来,历时四年,金国终于铸成了仿制的红衣大炮。这红衣大炮,明人曰“红夷”,因“夷”自忌讳,遂镌曰“天祐助威大将军”。 乙未,皇太极以额驸佟养性总理汉人军民事,统领汉臣,汉官皆听其节制。 庚子,朝鲜来贡,但贡物不及先前所约之额,皇太极不悦,并谴书朝鲜国王,责其罪。 三月丁亥,正式册立汉军旗,皇太极并亲自审阅汉兵。甲午,皇太极下令诛杀刘兴祚、兴治家属,但赦其母。 丁酉,朝鲜复遣使来贡。皇太极遣满达尔汉、董讷密遗朝鲜王书,索战船以助攻明。朝鲜王不许。 这一年,皇太极多次亲临文馆,与汉官交流,如何完善金国内部体制,并效仿汉制,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贝勒多尔衮掌管吏部,德格类掌管户部,萨哈廉掌管礼部,岳托掌管兵部,济尔哈朗掌管刑部,阿巴泰掌管工部。六位贝勒管六部事,并直接听令于汗王。每部满、汉、蒙古分设承政官,其下设参政各八员,启心郎各一员,改“巴克什”为“笔帖式”。金国六部制度自此始。 为完善律法,皇太极定讦告诸贝勒,审事冤抑不公者坐罪。除职官有罪概行削职律,嗣后有罪者,分别轻重降罚有差。并禁官民同族嫁娶,犯者男妇以奸论。又谕贝勒诸大臣省过改行,求极谏。正谓谕,立国之根基,在人治,也在法治。 自京师一战后,金国不仅士气大振,皇太极的汗威也愈隆,以至于清算阿敏时,朝堂上无一人敢反驳。如今设置六部,并令子弟贝勒掌管,目的就是为了削弱代善和莽古尔泰的权威。对外征战,对内改革,巩固汗权,继位这四年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条不紊,却也刚进有道。 不久,皇太极收到了明朝影士谍报,孙承宗有意重修宁锦防线,并派祖大寿率军前去修筑原已被毁的右屯、大凌河两城。 他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等到了祖大寿离开锦州,大凌河又是拔掉锦州的必经之路,皇太极没有迟疑,当机立断,下令发兵围攻大凌河。 七月己亥,皇太极命贝勒杜度、萨哈廉、豪格留守盛京,亲率大军西发,渡辽河。 八月壬寅朔,次旧辽河而营,蒙古诸部率兵来会。 癸卯,皇太极召集蒙古诸贝勒,再申前令,对待平民,无擅杀掠,违者之罪。 围攻大凌河,皇太极照旧分兵两路推进,以贝勒德格类、岳托、阿济格为一路,率兵二万,由义州入屯锦州、大凌河之间,皇太极亲自率一路军由白土场入广宁。 丁未,两军会于大凌河,乘夜攻城。 皇太极下令全军:“攻城战,甚是惨烈,恐伤士卒。我们在宁锦吃过的亏,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众将听令,围城掘壕筑垒,围困大凌河,逼到他们弹尽粮绝,出城交战,若是有外援至,再迎击之。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锦州】 锦州距离大凌河只有三十里,就地理位置来看,与锦州乃共生共存之势态。 明军若要修复宁锦防线以固辽,就必修此城,而皇太极要过关门,也就必拆此城。袁崇焕在任时,曾经两次大兴修筑过大凌河,但皇太极都没能让他完成,就急不可耐地率领铁骑压了过来,两拆两建,争夺得异常激烈。 这次孙承宗以古稀之年再次挂帅,督军关外军务,打着和袁崇焕同样的算盘,便是修固宁锦防线。 七月,这个差事果不其然派给了祖大寿。 祖大寿不是不知道,大凌河这个苦差,分明是要他去冒死!孙承宗不派别人去,而是派给了他,无非是对他仍旧有所忌惮。交给别人,有个万一,是得不偿失。 本就提心吊胆了半年,这下要离开锦州,祖大寿更是有几分胆颤,怕是有去无回。 正是焦心忧虑之时,海兰珠主动来求见。 祖大寿问:“此行大凌河,是凶是吉?” “大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大凌河之役……只怕比祖大寿从前经历过的所有战役,都要惨烈。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将军此行,只有两个结局。或死,或被俘。”海兰珠别有深意地说道:“将军……还不能死。” “呵……就算逃得一死,为虏,跟被东厂人抓去,有何区别?怕是生不如死。” 海兰珠说道:“将军若是想保命,就带我去大凌河吧……我和叶布舒,是你的保命符。” 二十日,祖大寿一行踏上了前去大凌河的路途。 叶布舒第一次出远门,也从未骑过马,被几位将士轮流带着,一路上也不哭闹,格外恬静。 祖大寿的部将们都十分喜欢叶布舒,时不时还教他练蹴鞠。他虽然才四岁大,但到底是女真人的血脉,身手矫健得不得了。 这半年海兰珠与他朝夕相处,两人的感情是愈发深厚了,其实叶布舒和同龄人比起来,算是极内向的,不怎么爱说话,喜怒哀乐也不轻易显露出来。这一点对比起豪格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谁知他们行出锦州城不过数里,祖大寿的养子祖可法就驾着快马,怀中托着一个婴儿,急匆匆地追过来道:“东厂的人不知是从哪打探到的消息,知道了袁公有个遗腹子在锦州,父亲一走,就派人搜了祖府。幸亏我及时将公子救了出来,不然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该死!”祖大寿骂了一声,“这群走狗,非得赶尽杀绝,才肯甘心吗!” “皇上不知是哪里想不通了,又把大权揽给了太监!” 祖可法主动请缨道:“锦州是回不去了,这一路便由我照顾公子吧。” “也好,文弼若是有半点闪失,我有何颜面去见袁公?” 祖大寿嘱托道:“这一路,唯恐还有埋伏,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第169章 大凌河之役(二) 【大凌河】 当晚,祖大寿与左都督何可纲会和于大凌河城中。 军民入城修整了两日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城墙的修葺工事。 因害怕金兵来袭,城中民夫日夜赶工,工事进展得很快,原本到八月中旬便能竣工,谁知道初六日,城墙雉堞还没修完,皇太极便已率领八旗军,兵临城下了。 得知皇太极围攻大凌河时,祖大寿心里是咯噔一声,下令四闭城门,匆忙率士卒躲入城中,和何可纲仓促整军,准备迎敌。 皇太极此行来势汹汹,光是在城内听着外头兵马的动静滔天,粗略估算,起码有不下四万兵马。 然而城中他和何可纲的部下不过数千人,剩下都是民夫,出城交战,没有半分胜算。除了抵死守城,以候援兵外,别无他法。 谁知金兵来了三日,便挖了三日的战壕,根本没有半点要攻城的意思。 祖大寿和何可纲站在城楼上,望着四面城外乌泱泱的金兵,整个大凌河城外,被挖出了四道壕沟,金兵干脆还建筑一道一丈多高的墙。 万万没想到,皇太极会出这样的狠招,祖大寿从城楼上向下望去,“连挖四壕,弯曲难行,器具全备,这皇太极——当真是狡诈!” 何可纲是一筹莫展道,“咱们的粮草只够吃几天了,这样下去,援兵不来,我们会被活活困死在这——” 祖大寿被逼得急了,朝城外吐一口唾沫,骂道:“呸——他娘的,要打就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把我们围死在这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说着就抓起□□,对何可纲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率五百人突围,若是能冲破金兵的战壕,自然会从锦州带援兵来救!” 祖大寿向来雷厉风行,顷刻间,就带着自己的五百步兵出了南门。 金兵自然早有准备,在战壕里守株待兔,祖大寿与金兵交手两三个回合,只身杀入敌营,毫发无损,但见形势实在难以突围,为不折损士卒,又灰溜溜地退回了城中。 接下里的十天,皇太极依然按兵不动,只围不攻。 大凌河城中断粮,援兵不至,将士们坐困愁城,惊恐万分。祖大寿还想力图突围,破此困局,于是率一众兵马,企图出城诱战。 金兵等了这十天,也有些蠢蠢欲动,一瞧见城中有人出来,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往上涌。 正白旗部图赖先入,达尔哈继之,四面环攻,贝勒多尔衮亦率兵入。何可纲见金军中了计,立刻令城内炮矢俱发,图赖被创,副将、备御等四元大将战殁。 皇太极听闻后,重责了图赖等人轻举妄动,不听劝阻,多尔衮也被叫到了御帐。 皇太极对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弟弟是青睐有加,所以并没有因擅自攻城一事当面责罚多尔衮,只是对图赖说道:“今日好在墨尔根戴青贝勒没有大碍,倘有疏失,你们谁人担待得起?”随后才教育多尔衮,“你年轻气盛,本汗理解。本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恨不得每回打仗都冲在最前头。可你如今贵为贝勒,又是本汗的幼弟,明军的炮弹不长眼,冲锋入城这样危险的事情,下次还是不要做了。” “大汗教诲,多尔衮牢记在心。” 多尔衮反省道,并按照皇太极的意思处置了擅自轻进的部下。 壬子,皇太极故技重施,派人射书城中,招蒙古人出降。 乙卯,再遗书祖大寿曰:“往者我欲和,尔国君臣以宋为鉴,不我应。尔国非宋,我亦非金,何不达若此。本汗今厌兵革,更以书往,惟将军裁之。”祖大寿不答。 丁巳,明松山兵二千来援助大凌河,然众寡悬殊,被金兵在城外击败。 丁卯,总兵吴襄、宋伟率锦州兵六千前来救援。 这一日上午起了大雾,几尺外不识人。忽有青气冲敌营,辟若门,阿济格率兵军乘雾迎敌,大败明军。 此时的孙承宗已赶赴锦州,亲自督战救援大凌河。吴襄、宋伟第一次援助兵败后,九月丁亥,孙承宗再派吴襄领六千兵马前去支援。 皇太极得到哨探来报,亲自率军到长山迎敌。途中见烟尘起,便知前头是明朝的援兵。皇太极下令诸军勿行,并自率二百亲兵,与贝勒多铎沿着山路潜进。 明军的哨探发现后,六千大军一路掩杀过来,皇太极率二百亲兵渡河,冲杀过去,明军六千多人竟是被二百人冲杀得溃不成军,紧接着后路大军赶到,势不可挡,一番乘胜追击,六千人溃败而逃。 至此,明军三次援助大凌河,皆以失败告终。 祖大寿一众在大凌河城中是坐以待毙,毫无出路,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援军身上。 这明军救援溃败的消息还没传入大凌河,皇太极就先想出了一招以假乱真的诱敌之计。 皇太极先前闻之祖大寿只身闯敌营的举动,格外钦佩,传令全军,不许杀祖大寿,要活捉他为己用。于是,为诱祖大寿出城,皇太极命三军设伏山内,并让金兵士卒穿上明军将士的衣甲,举着明军的旗帜,假装高喊着杀入金兵大营。 这边城中的祖大寿听见了动静,在城楼上一看,喜出忘外,以为是锦州的援军来了,当即率兵出城欲与援军回合。 谁知等他出了城,哪里还有什么援军,满眼都是蜂拥而上的金兵! 祖大寿大惊失色,自知中了埋伏,在重重围困下,竭力厮杀,才得以狼狈遁回城中。 至此之后,祖大寿心有余悸,便紧闭城门,无论金兵如何引诱,都不肯出城。 这边的大凌河城中,被围困了整整四十八天后,已有如人间炼狱。 海兰珠抱着叶布舒和袁文弼,躲在屋中,不敢出门半步。 一个月前,城中的粮食就已经吃光了,城里人先将千匹战马都杀了,吃马肉过活,不久,马肉吃完了后,开始人相食之…… 城中加上士兵和筑城民夫,原有三万兵民,到今日,已经活生生饿死了一万人。 不仅如此,为了果腹,城中人只能炊骨析骸,以人骨为柴火,以人肉为食,整座大凌河,成了一座活人坟,空气中无不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才一岁大的袁文弼,因为没有奶水,一直在哭。众人攒给祖大寿的粮食,也所剩无几了。海兰珠饿着肚子都无所谓,但见到叶布舒饿得面黄肌瘦,是心如刀割。 她面前,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活生生饿死,二,吃人肉苟活。 这晚祖大寿回来后,海兰珠便跪地请求道:“祖将军,投降吧……援军不会来了,事到如今,投降,还能救下这两万军民,免遭生灵涂炭……” 祖大寿清楚她话中的分量,也知如今是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别无他法了。 “今日我若降了金,祖上世世代代忠臣良将的基业,就毁于一旦了……我祖大寿,一生戎马,难道真要背上卖国求荣的‘汉奸’之名,苟且偷生吗?” “有些事情,冥冥中,是注定的……” 祖大寿不会知道,他祖氏一族,最后的结局,不仅仅是降了金……数十年后,他还会是那个亲自写信招降吴三桂的人。 海兰珠恳请道:“我知道,要迈出这一步很难……想想文弼,想想城中的两万人命。走到今日,将军的对大明的忠义,已皇天可鉴。只要……投降之日,将军将我和叶布舒交给皇太极,两万军民不仅可以性命无虞,将军还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什么叫做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地回到锦州,继续效忠大明。” 祖大寿惊颤,“你所言,可是真的?” “我明知道大凌河之围是怎样惨绝,为何还要来?” 海兰珠摇头苦叹,“将军,还不能死……不久的将来,将军就会明白,所谓天命,是无法逆转的……” 乙未,明太仆寺卿监军道张春,总兵吴襄、锺纬等,再以马步兵四万来援,壁小凌河。 戊戌,明援兵趋大凌河,距城十五里。 皇太极命两翼骑兵冲击之,莽古尔泰与德格类率正蓝旗围其南,为左翼。这次一鼓作气来了四万明军,到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莽古尔泰在左翼强攻不下,其部被明军重创,于是便回营向皇太极请奏。 “大汗,我的正蓝旗已是伤亡惨重,不能再攻了!” 皇太极听后,下令让右翼继续强攻,并偶然诘问道:“本汗听闻,你的部下每次出兵都不听从号令,从而贻误了军机。” 莽古尔泰方才从战场上杀回来,正是血气方刚,脑子一热,愤怒道:“没有这样的事!” 皇太极一挑眉,急着赶去前线督战,也未与他置气,只道:“如若是诬告,当治诬告者之罪;如若其言属实,你所率之部,倘能无罪?”言已,皇太极便将身去乘马。 莽古尔泰一听要治他的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这个老八,当真是当了汗王,厉害了!才除掉了阿敏,这下莫不是要拿他开刀了! “大汗!为何偏偏要与我过不去呢——” 莽古尔泰上前一步,手握佩刀,对着皇太极怒目而视道:“这几年来,我自认已对大汗极尽承顺了!大汗难道还想杀了我吗?” 德格类赶紧拦在他面前,一拳锤在他胸前,厉声道:“五哥!你疯了吗!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之话——这可是悖逆之罪!” 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以莽古尔泰的脾气,当然非得争出个是非来才肯罢休。 “我说错了吗!大汗这样咄咄逼人,到底意欲为何!” 说着,便将那佩刀抽出刀鞘,就要上前去与皇太极干架。 “这个大汗都让你当了,你还想怎样——” 皇太极也不甘示弱,气势凌人地骑在马上,逼上前怒声道:“莽古尔泰!本汗敬你是兄长,你倘若再这样目无汗威,出言相辱,我岂能饶你!” “饶?除了对待汉人之外,大汗什么时候有过这份怜悯之心了!我这个三贝勒的位置,迟早是保不住了,不如今日来个痛快——” 德格类拼命拉住发了疯的莽古尔泰,周围的士兵也纷纷执刀相向。 皇太极气得大喝:“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弑母以邀宠——如此说来,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放开我——都给我滚开!” 莽古尔泰对众人拳打脚踢,好几个壮汉一同上来,才将他牢牢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本汗是大金国汗,今日你胆敢出此逆言,在你心里,可有尊卑之别!” 皇太极抓着缰绳,浓眉间泛着恼色,咬牙切齿道:“战事迫在眉睫,本汗回来再处置你!” 第170章 大凌河之役(三) 战事当头,皇太极没有清算莽古尔泰的意思,压着怒火翩然而至阵前,指挥右翼兵再攻。并令火器营红衣大炮齐发,正黄旗兵猝入张春营,是大败明军,吴襄及副将桑阿尔寨先奔。 张春等人复集溃兵立营,时正起大风,张春设计乘风纵火,大火真要烧到金兵大营时,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要帮金兵,天忽降雨,风向复反,两军再战,明军再次大败。 皇太极生擒张春及副将三十三人。张春不屈,乞求一死,皇太极赦之不杀。 是役也,祖大寿仍以为金兵此举实为诱敌,仍旧闭城不出。 四次救援,皆以失败告终。四万援军,土崩瓦解。 明廷最终决定停止再派兵援救,大凌河城彻底陷入了绝境。 冬十月癸亥,皇太极于御帐议三贝勒莽古尔泰上前持刃之罪,诸贝勒议莽古尔泰大不敬,夺和硕贝勒,降多罗贝勒,削五牛录,罚银万及甲胄、雕鞍马十、素鞍马二。 丁未,包围了大凌河整整两个月后,皇太极再次去书招降祖大寿、何可刚等守将。 己酉,遣降将姜新入大凌河招降祖大寿,并再次写信言明:“过去金人擅杀辽民,确有其事,本汗对此深为懊悔,并以此为戒,三令五申过全军将士,不得再杀辽民,违者治罪。至于永平屠城一事,乃是二贝勒阿敏一人所为,本汗对其处以严惩,已将其圈禁在家。望祖将军无需再有后顾之忧,放下偏见,本汗一定善养大凌河百姓,以此书为证。” 这一次,祖大寿亦遣游击韩栋来金兵大营相会,以谈议和投降细末。 韩栋给皇太极带来了一份书信,信中只写了三个字——叶布舒。 看过那字迹后,皇太极立即了然,问道:“祖将军想要什么?” “祖将军说,大凌河可降,但其妻子家眷都还在锦州城,一旦大凌河降城,明朝的锦衣卫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所以恳请大汗能放其回锦州解救家人。还能顺便替大汗里应外合,夺下锦州城。” “好!本汗答应他!” 皇太极没有多想,急迫问:“本汗听闻,大凌河城中人相食之,可真有其事?” 韩栋沉痛道:“待大凌河开门降城之时,大汗便能亲眼目睹了……恐怕比起那阴曹地府来,犹有过之。” “本汗围攻大凌河两个月有余,弹尽粮绝,明人仍死守……这份不屈不挠之气魄,实令本汗感叹。” 皇太极扼腕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事不宜迟,只要祖将军肯早日开城门投降,本汗一定放粮接济城中军民!” 韩栋回到大凌河城中后,将皇太极的原话带给了祖大寿。 祖大寿召集众将,商议投降之事。 何可纲一听祖大寿有意议和,当即摇头否决:“祖将军,千万不能再中了那皇太极的诡计啊!袁公的下场,还不够惨烈吗?” 何可纲原是祖大寿的副将,与祖大寿和赵率教三人,乃是袁崇焕设置在关外的三元大将,统领着关宁铁骑,对袁公十分之敬重。当日袁崇焕下狱,也正是他跟随祖大寿一同愤慨东走的。后与祖大寿一同回到关内,带兵收复了滦州,才官升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 有了己巳之变,西平之屠后,明将个个无不心有余悸,在场众人都觉得投降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倒不如做一回忠烈之士,还能名留青史。 何可纲声色悲历:“眼下出城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咱们坚守了这么多日,与其降后被杀,倒不如做一回义士!哪怕被饿死,也是为国捐躯,忠魂不屈!” “皇太极以亲笔书信作保,不仅不会屠城,还会接济大凌河的军民——” “那建匪的话,能信几分!” 何可纲坚持道:“祖将军!那皇太极会几句汉话,写几封书信,就跟他老子没有分别了吗!建匪这几年在辽地横行霸道,旗兵都打到了京畿,却又撤了回来,为什么?因为他皇太极根本就不想一统天下,当什么皇帝,只想占山为王,时不时来我明地烧杀抢掠,嘴上说要议和,无非是为了银两!这种行径,跟流寇强盗有何分别!今日咱们就是降了,跟着这样的草莽匹夫,也不会有什么出路的!” 何可纲一言,得到众多将士的支持。祖大寿见众人态度坚决,与何可纲僵持不下,只好将议和之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此时的大凌河城,已找不到一粒米了。十多天的时间,两万人,又变成了一万人。坊间街道,所有的炊户都在烧人肉作食。城中的民夫所剩无几,活着的,只剩下将士。 祖大寿每日送去给海兰珠三人的食物,虽然稍加过润色,但不必问也知道,乃人肉所烹。 她强迫自己吃下去,只为了活着……将叶布舒带回盛京。 二十五日,祖大寿下定决心,私自约金军副将石廷柱于城下商谈议降。 当晚,祖大寿匆匆地将海兰珠和叶布舒二人带出了大凌河城。 一路上,懵懂单纯的叶布舒还不知道这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城中饿莩,尸横遍野,呆呆地问:“娘亲……他们为什么都睡在外头?” 海兰珠没有回答,只是捂上了他的眼睛,带他匆匆离开。 抵达城门后,祖大寿并携祖可法、祖泽润、刘天禄、张存仁等人,随石廷柱一同到了金兵大营。 皇太极连夜出来迎接,祖大寿等人一见皇太极,跪倒便拜:“拜见大汗——” 皇太极急忙上前一步搀扶,与祖大寿行女真族最高贵的抱腰礼节,目光却是落在了身后的海兰珠身上。黑夜里,篝火下映照着她目光清泠,神色里却看不出喜怒来。 海兰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将叶布舒紧紧抱在怀中,默不作声。 一别经年,他是气度俨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愈发耀眼的紫宸之光。 皇太极含笑将祖大寿一行人请入大营,“本汗仰慕祖将军威名多时,今日终得良将,值得庆贺!本汗在大营设了盛宴,还请祖将军随本汗一同入席——” 范文程原本紧跟在其左右,皇太极走前不忘嘱咐道:“带他们去御帐里吧。” 待祖大寿等人走后,范文程才追到她面前去,上下查探着她的身子,紧张地问:“我听说大凌河城断粮后,以人肉为食,你……还好吗?” 海兰珠将叶布舒放下来,沉默了三秒后,抱着范文程便是放声大哭。 没人知道这两个月她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活着回来,回到盛京…… 叶布舒瞧见她哭得这样伤心,抱着她的腿,也跟着哭起来,呜咽道:“娘亲不哭……” 她所有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劫后余生,重回故里……她忍辱负重这五年来的孤苦,又有谁能明了? 范文程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皇太极招呼过祖大寿等人后,间刻不歇地就折返了回来,也顾不上先去瞧一眼孩子,见她哭得这样撕心裂肺,他心疼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搂她在怀中的人是自己…… 她如何会这样伤心,又是在为谁而哭……他一无所知。 他这么远远地看着,最终还是望而却步,转身去赴了宴。 “范姐,咱们回营地里去吧,吃些热乎的东西,再换身干净的衣服。” 范文程安抚过她后,牵过叶布舒的手道:“来,男子汉,不哭了——叔叔带你吃好吃的去。” 海兰珠抽泣着,擦了擦叶布舒哭花了的小脸,“乖,娘亲不哭了,叶布舒也不许哭。” 叶布舒懂事地点头,“娘亲,我们有饭吃了!” 回到御帐,里头早已经备好了山珍海味,各式各样的吃食都有。 饿了两个多月,又是精神极度疲乏,海兰珠除了白饭和汤水,什么也吃不下去,强迫自己吃一些有油水的东西,还没下咽,又全都呕了出来。 范文程在一旁照料叶布舒,叶布舒吃饱了后,立马就爬上暖炕睡熟了。 海兰珠整晚一言不发,脑子里不停地在回放着那些残酷的片段,挥之不去……对于在大凌河的经历,她恐怕会毕生难忘。 范文程一直守着她,直到皇太极宴罢回到御帐后才离去,留他二人独处。 这次一见,她皮肤更是苍白无血色,整个人都瘦的不成样子了,鬓发微乱,魂不守舍,好生一副憔悴惹人怜的样子,他看得心都揪在了一起……不敢去想,这几年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你若是不想见我,我可以走……” 海兰珠没有看他,只说了四个字:“我想洗澡……” 皇太极马上派人将烧好热水,送来御帐,又找了两个将士随行的女眷来照料她。 海兰珠总觉得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一遍又一遍,皮肤都给生生搓得通红蜕皮,才肯罢休。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抱着叶布舒,在暖和的御帐里睡了个安稳觉。 皇太极一整夜都守在御帐外头,也不敢去惊扰她和孩子,点着一簇篝火,与范文程二人对月冥思着。 皇太极凝神叹道:“明人被围困了整整八十天,即便是相食人肉,也宁死不屈,到底是为什么?” “约莫是为了气节吧。” “一个忠烈之名,当真如此重要吗?” 范文程答,“汉室基业,已有千年之久,固守气节之人曾出不穷,坚贞有如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忠烈有如岳飞,侠肝义胆,精忠报国;忧国忧民如先祖范仲淹,至死不悔与国共存亡……对于气节二字,汉人看得比命还总重要。” “此行大凌河,是感悟良多……我大金此战虽胜,却是输在了气节上。” 皇太极感慨不已,“再看看我金国,阿敏、莽古尔泰……虽皆是能征善战的勇士,但却都生性暴烈蛮硬,不通教化。想要一统中原,只怕要走的路还很长呐……” 第171章 团聚(一) 十月二十八日,祖大寿回到大凌河城中,协诸将开城欲降。 城中将士,唯独何可纲不肯从。 祖大寿痛心疾首地问他:“可纲,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了,你为何……还要这番固执!” 何可纲面不改色,“我何可纲,只知一死,不知有降,跟不想背这献城卖国之辱!司马迁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愿一死,但求忠义之名长存。将军既决心投降,不如杀了我的吧!死在将军刀下,我何可纲毫无怨言!” “你我并肩作战十数年,要我如何下得去手!” “与将军相识至今,没人比我清楚将军之本心……杀了我,才能取信于皇太极,将军不必再犹豫了!” 何可纲跪在祖大寿面前,坦然言道:“送我去见袁公吧,黄泉路上,也能与他作伴,不算孤单……” 祖大寿望着他决绝刚烈的神情,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老泪纵横,仰天长啸一声:“我祖大寿,竟是走到今日这番田地……老天不公啊!” 言罢,便抓着何可纲到了三军之前,斩首示众。 何可纲临死之前,只是含笑,不发一言。 祖大寿大开城门,举城投降。 皇太极率代善、莽古尔泰及众贝勒一齐列身于城外,以大礼恭迎接祖大寿。 金兵入城清点城中士卒,三个月的时间,大凌河城从原本三万多人,如今只剩一万一千六百八十二人,马三十二匹。 皇太极按照约定,将这一万多人全数收编入旗,分粮以养。并与祖大寿登坛发誓祭天,以示效忠。 盟誓祭天毕,皇太极携祖大寿手入大帐,再次为祖大寿设宴庆贺。 宴席上,祖大寿献言,当一鼓作气,挥兵直取锦州。皇太极与他有约在先,便按照约定,遣兵随祖大寿夜袭锦州,结果遇上大雾,出师不利,队伍失散后无功而返。 海兰珠在御帐里歇息了整整三天,之前因为长期饥乏而折损的身子才恢复了几分。 皇太极的御帐又大又舒服,是应有尽有,叶布舒兴高采烈地在暖炕上翻了个跟头,烁目道:“这里真好,比锦州好!” 海兰珠欣慰地问:“喜欢吗?” “喜欢!要是奶娘和弟弟也一起来,就好了!” 海兰珠听到此处,才突然想起来,祖大寿举城投降了,那袁文弼……如今应该也在军营里才是。 若皇太极知晓了袁文弼乃袁崇焕的遗腹子……难保不会动了杀心。 她离开锦州时,并未料到,阴差阳错,袁文弼也会被带去大凌河。仿佛是命运有意的安排…… 叶布舒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娘亲,这里是哪里?” 海兰珠回过神来,执起一把桃木梳,一边帮他梳头一边道:“以后不许喊娘亲了,要叫‘额娘’,知道了吗?” “为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叶布舒思考了很久,才怯生生地问:“这里……是胡人的地方吗?” “嘘——胡人这两个字,也不许说了。” 叶布舒跟着祖大寿一家在锦州长大,不仅不会说半句女真话,更是整日听那些将士将胡人夷贼挂在嘴边,小脑袋瓜子里头自然被灌满了“胡夷”的概念……好在他还小,这些事情,只有带他回了盛京后,再慢慢教他了。 叶布舒不明所以,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反正他知道,娘亲的话总是对的。 “娘,你说来找爹爹,爹爹在哪里?” “你想见爹爹吗?” 叶布舒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范叔叔说,我爹爹是大汗……” 这话音未落,皇太极正巧掀毡而入,见她们母子二人正在暖榻上其乐融融,好不自在,心中是一股暖流涌过。 海兰珠没有惊怪,只含笑地望着叶布舒,温柔轻语:“你看,你一喊爹爹,爹爹就来了。” 皇太极终于忍捺不住,移步到暖榻前,半蹲下身子,望着叶布舒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蔼道:“叶布舒,来,阿玛抱。” 叶布舒瞧着这一身蛟龙袍的大汗,到底还是有些畏生,不确信地望着海兰珠。 “别怕,是爹爹。” 叶布舒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默默地躲到了海兰珠身后。 皇太极见状,心里虽然失落,却也没有强迫他。海兰珠却有些不开心,将他从身后拉出来,认真地教导着:“从今往后,你叫□□新觉罗·叶布舒,明白了吗?” 叶布舒目光闪躲地低头吃着手。 “跟额娘念一遍,爱新觉罗——”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和孩子较真,或许是想做给他看,又或许只是在和自己较劲罢了。 “爱、新、觉、罗……” 叶布舒摇头摆脑,用汉字一字一句地念着。 “我是额娘,大汗是阿玛。” “额、娘、阿、玛……” “不许吃手——” 见她突然严厉了起来,叶布舒一脸委屈,也不明白娘亲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 海兰珠叹一口气,将他抱下了暖炕,披上皮袄,无奈道:“你去外头找范叔叔玩儿吧。” 叶布舒自觉地跑出了御帐,只剩皇太极与她对视着。 空气里一时有几分寂然。 最后还是皇太极先放下了身段,问道:“你要做的事情,可都做完了?” “只剩最后一件。” “是什么?” “把叶布舒带回盛京。” 她眼波流转,有些怨怨道:“他是汗王的血脉,是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说,要好好栽培他,教他念四书五经、处世之道吗?” “那你呢?”皇太极急迫地追问:“你可愿跟我和叶布舒,一同回盛京?” 她鼻子一酸,“傻瓜,我还能去哪里?” 袁崇焕死,祖大寿降。她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这些恩怨,她已经无心再纠缠其中了。 从今往后,这所剩无几的时光,她只想好好守着他和孩子过一辈子。 皇太极是长舒一口气,终于撂下了心头压着的石头,将她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感慨道:“走了这么多冤枉路,你终于是肯回家了……” 皇太极揽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今夕伊人憔悴,令他分外怜惜,“我若能早些知道你和孩子在大凌河……就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了。” 他不提也罢,但她一回想起大凌河城中如噩梦般的一幕幕,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城里的人,都疯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这一去,桃花落尽,沧海桑田,望不尽天涯路;这一别,是长恨远山,千千万万重,道不清离愁苦。 而今,完成了命运付诸于她的使命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回来了。 她伏在他肩头,呢喃着:“我再也不走了……就是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他捧着她的脸,从额头吻到眉眼、鼻尖……一路吻到她的朱唇…… 正因是失而复得,他才觉得弥足珍贵;正因是历经磨难,他才更知此情之坚深。 岁月朝逝,浮生若梦,幸好,是将她寻了回来。 许久没有与他这样眷眷旖旎,海兰珠双颊微热,脸埋在怀里问道:“其他人呢……” “你放心,大凌河剩余的一万士卒,我都妥善安置了。” 皇太极将她搂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想松开,“那日在遵化城同你道别后,莫名心绞痛了一整夜……我这四十年来不曾生过大病,更从未这样难受过。” 她正依靠在他心口,听着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心跳声,黯然自责。 “不许再说诀别的话了,我们立过誓,要白首共偕老,生死与共的……” “我在遵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希望你能搁下牵挂,专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死心吗?”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含情脉脉,“这二十多年来,我的心一刻都不曾变过……我曾想,或许是老天恩赐于我太多,所以才剥夺了我们长相厮守的愿望……但即便如此,我此生也无法爱上别人,无非是孤独终老罢了。” 海兰珠既是感动,又是自艾道:“这样痴傻,也独你一人。” “谋算了一辈子,能为一人糊涂,又算得了什么?” 皇太极从怀中拿出那枚戒指,他随身带了五年,为的便是有一日,能重新再为她戴上。 “待祖大寿替我夺下了锦州城,咱们就回家。” **** 到了傍晚,叶布舒玩累了,瘫坐在河滩边上,瘪着嘴对范文程说道:“叔叔,我困了,我要回去找娘亲——” 范文程将他托高坐在肩头,往营地走着,“今晚就跟叔叔睡吧,好不好?” “不要,我要跟娘亲睡。” 叶布舒拒绝得相当果断。 “你霸占着御帐,害得大汗要借叔叔的营帐休息,知不知道?听话,今晚就乖乖跟叔叔睡吧——” “那娘亲跟谁睡?” 范文程捏了捏他的耳朵,“傻孩子,娘亲当然要跟爹爹睡了。” 叶布舒犹豫道:“我……我还是想跟娘亲睡。” “这可不行。”范文程故意吓唬他道:“你可知道大汗若是生气了,是什么后果吗?” 叶布舒有些害怕。 “我爹爹……是很尊贵的人吗?” 范文程笑着答:“你觉得世上最尊贵的人是谁?” 叶布舒想了想:“皇上?” “大汗跟皇上一样尊贵。” “可祖伯伯说过,没人能跟皇上比肩。” “不久之后,这天下,就会有两个皇上了……等你爹爹做了皇帝,你可就是皇子了,知道吗?” 叶布舒满脸疑惑,好奇地问:“皇子能做什么?” “皇子能当皇帝。” “皇帝又能做什么?”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范文程被问得抓耳挠腮,“你的问题都太深奥了,叔叔回答不了你……” “娘亲睡前会给我唱歌,叔叔会吗?” “不会……” 叶布舒干脆地说道:“那我还是要跟娘亲睡。” 范文程有几分无奈,“大汗会生气的。” “爹爹会听娘亲的,娘亲会听我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 范文程败下阵来,真不愧是他们两人的孩子,这伶牙俐齿,简直了。 “嘿嘿——” 叶布舒狡黠地从他肩头跳下来,就往御帐跑去。 第172章 团聚(二) 皇太极陪她用过晚膳后,本是要去巡阅三军的,但今日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愿离开这御帐半步。 他们两人早早就更了衣,海兰珠半躺在暖炕上,整理着她从京师带回来的医书,皇太极就在一旁执一卷兵书读着,烛火冉冉,氤氲静好。 叶布舒一溜烟儿就蹿进了御帐,高喊着:“我就要跟娘亲睡嘛!”而后便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先一步就爬上了暖炕,钻进被窝里。 范文程在后头是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只好在御帐外头汗颜请罪道:“大汗,臣无用,没拦住……” 皇太极清了清嗓子,故作镇静道:“无碍,你也回去休息吧。” 叶布舒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来,伶俐道:“额娘,叔叔非要我跟他睡,这样大汗才能跟额娘睡。” 海兰珠将叶布舒的鞋子、外衣给脱了,顾盼了皇太极一眼,哂道:“你怎么能和范文程合伙算计一个四岁的孩子呢?” 他轻咳了一声,“这哪里是算计,我不过是想跟你独处一晚上……” 海兰珠亲了亲叶布舒的脸蛋,“要跟额娘睡,就得喊阿玛。” 这回叶布舒没有认生,甜甜地喊了一声:“阿玛!” 皇太极一听,当即是喜上眉梢,心生宠溺。与她相视一眼,是铁骨柔情,心都化开了。 叶布舒小手抓着锦被,“阿玛、额娘一起睡。” 海兰珠用衣物给他叠了个小枕头,摆在中间,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真乖。” 皇太极见她正微笑着暗示他,这才有些笨拙也亲了亲叶布舒。 叶布舒咯咯地笑了,一扭身子,扑进了海兰珠怀里蹭来蹭去,浑然不顾他阿玛怨念的眼神。 皇太极看得是心痒痒,又想到,自己居然吃起自己儿子的醋来,是哑然失笑。 海兰珠唱着动听的摇篮曲,哄着叶布舒入睡。 皇太极就在一边专注地望着叶布舒恬静的睡颜,还有她低头的那一缕温柔…… 此刻的感觉,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为人父的喜悦,他第一次感受得这般淋漓尽致。 叶布舒睡得熟了,海兰珠才对他低语一声,“去熄灯吧。” 皇太极下床熄了烛灯,再回到暖炕时,海兰珠已经将叶布舒挪到了床榻内侧。 他终于是如愿以偿地将她抱在怀里,慨然道:“谢谢你,把叶布舒带到我身边……” **** 十一月庚午朔,皇太极再次设宴款待祖大寿一行。 这次海兰珠也带着叶布舒一同来赴了宴,席上除了几位贝勒外,还有范文程、宁完我、佟养性等一众汉臣,乍一看,还真是有几分杯酒言欢、“满汉一家亲”的感觉。 席间,祖大寿还特地来跟范文程打了个照面,“小兄弟,可以啊,终于混上个官儿当了。” 范文程是各种混乱,“祖将军过誉了……” “哎呀,这辽东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祖大寿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笑着喝酒去了。 范文程一把冷汗,去问海兰珠:“什么情况,我应该认识祖大寿吗?” 海兰珠正在帮叶布舒挑鱼刺,“不应该吧……” “方才他过来同我说话,分明是一副老相识的模样。” 海兰珠想了想,倒不觉得奇怪:“祖家世代都是宁远望族,人脉自然很广。” 叶布舒吃了没两口,就喊着要去找弟弟,跑去祖可法那儿找袁文弼去了。 祖大寿在酒宴间隙,向皇太极献计道:“我的妻眷儿女皆在锦州城中,实在放心不下。趁如今锦州城尚未得知我等已降的消息,若大汗肯点头,准许我带一支兵马入锦州,在城中当内应,待时机成熟,来个里应外合,便能助大汗一举夺下锦州城。” “祖将军,本汗赏识你、信赖你,只要你能助我夺下锦州城,本汗一定重重有赏!” 祖大寿大喜,连连叩谢:“谢大汗青睐!” 皇太极将他扶起来,老谋深算地一笑:“不过,万一祖将军一去不回了,本汗岂不是放虎归山了?” “大汗,我将儿子祖可法留在这里,又岂有背信弃义之理?” 皇太极一向很有主见,对祖大寿此计保留了戒心。但看着侧席上的海兰珠,正温婉含笑,一时间也不愿再深究其中利害,遂言道:“既然如此,还望祖将军勿忘我二人之间盟誓,来日锦州再会了!” 祖大寿大喜,“大汗实乃仁君,还请受祖某一拜!” 宴散后,海兰珠牵着叶布舒来同祖大寿道别。 “今日一别,再见无期。袁文弼……我带不走了,只能交托给你了!” 祖大寿说着便要下跪,海兰珠拦住他道:“放心。袁文弼和祖可法,都会相安无事……待将军回来团聚。” 祖大寿摇头,毫无掩饰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她为祖大寿出的计策,一旦走投无路,唯有诈降,才能再谋大事。 杀了何可纲,是为了博得皇太极的信任,这样……他才能带着这剩余的关宁铁骑回到锦州,继续抗金报国。 她原以为此计会被皇太极一眼识破,却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放他回锦州。 “世事无常。千秋万代的基业,要毁于一旦,也不过朝夕之间。祖将军,希望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吧。” 海兰珠临别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对了,回到锦州之后,替我祝贺将军的外甥。若我没记错,正是这一年,他高中武进士,开始了他的仕途之路……” **** 己卯,皇太极拆毁大凌河城,班师回朝。 回盛京的一路,皇太极害怕她辛苦,坚持要让她坐轿辇,自己亲自带着叶布舒驾马。 十天后,还师盛京。刚入城,皇太极便得知林丹汗率兵东征西拉木伦河,侵犯已降金的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牧地,并带走了塞棱阿巴海的部众。 皇太极间刻不歇,又马不停蹄地与原先留守盛京的贝勒萨哈廉、豪格,率领两千精锐赶去征讨。 但赶到西拉木伦河时,林丹汗早已撤走。 半个月后回师盛京时,皇太极更是坚定了要再次大举远伐察哈尔的意愿。 其原因有二。其一,是早在这年初四月,他就曾有要一举征讨察哈尔的念头,若非是科尔沁部的规劝,那林丹汗早就是个亡国之汗了,还至于在漠北右翼虎虎生威,横行抢掠吗?蒙古右翼诸地富庶,若放任林丹汗在漠北长了根,日后便是大患。 其二,是他等不及要给她一个名分了。 接下来的三天,皇太极一心一意在汗宫里陪她,也不问朝事,只召见了礼部汉臣来觐见,商量如何才能合乎礼制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 听完礼部参政李伯龙的建议后,皇太极不免觉得太过繁琐,只道:“本汗若是直接册封,有何不可?” “只是这四阿哥流落民间,出生之时未曾立传,若是汗王现在册封,逾期四年,难免惹人非议。这庶出还是小,若被猜忌并非汗王亲生是大……所以微臣以为,汗王不妨先将四阿哥列在别的庶妃名下,等册封了福晋之后,再名正言顺的过继给福晋,该是嫡出的还是嫡出,虽然周折了一些,但总不至于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海兰珠在珠帘后头听着,不由得出声道:“汗王,就这样办吧。” 李伯龙退下后,海兰珠才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坐在皇太极怀里,喃喃道:“叶布舒是我们的孩子,庶出嫡出,旁人怎样说,我都不介意……只要日后汗王好好爱护他,还有谁敢多说一句?” 皇太极叹气道:“我不想再委屈你……” “你的心都在我这儿,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能安然无恙地回到盛京,继续陪伴他左右,她已经知足了。 “什么名分尊卑,谁在乎就让他们在乎去吧。我有你和叶布舒,就够了!” 她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为她知道,该给她的名分,他会一样不落地都给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立了春,我便率兵远征漠北察哈尔,回来之后,咱们就挑了个好日子办嘉礼。届时,我要蒙古诸部一并前盛京,来庆贺咱们的大婚之喜!” 皇太极拦腰将她抱起来,眉飞色舞道:“我十五岁时的愿望,便是要娶你过门,而今终于能成真了!” 海兰珠落在他脸颊上一记香吻,“是啊。再不嫁给你,你该成老头了!” “你现在莫不是嫌弃我老了?” 皇太极俊眉一扬,“从前你嫌我是小孩儿,现在又嫌我是个老头儿,要取悦你,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简单!” “我哪敢嫌弃你?我是懊恼……咱们错过太多大好的时光了,我没能陪你度过最好的时候……” “说什么傻话。有你在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候……那些你不在的日子,都不过是白驹过隙,世易时移罢了。” 她伸手去抚平他眉间那一拧纹路,“这几年,你该是皱了多少眉头,都皱出褶子来了!” 皇太极无奈地拿开她的手,舒展开眉眼来,“哪有褶子,瞎说。” 她笑吟吟地问:“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不会变老?” “不仅不会变老,还越来越美了!老天真是厚爱你……”他一转念,又道:“不对,女为悦己者容,看来老天厚爱得还是我——” “若非我容颜不老,到今日也该是半个老太婆了,难保汗王还会记得我……” “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我都不在乎。” 她嗔道,“你当然不在乎……你可是大汗,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又说傻话,”皇太极握住她的手,按在她的心口上,“我爱的并非是你的容貌,而是这里。就算你变成石头,我一样爱石头。” 她终于是被他逗笑了,“这个回答,我倒算满意。”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你是明知故问!” “不过,你去漠北之前,我能不能先住在文馆?” “陪着我不好吗,为何要去文馆?” “我从京师带回了几本医书,想尽快将它译成女真译本,里面有很多治疗疑难杂症的药方,是闻所未闻,若是能加以延展,当能帮助不少人!” 皇太极带着几分自豪赞耀道:“夫人这样聪明伶俐,我如何能不喜欢?” “你同意吗?” “你想做什么,都依你。”他柔情满目道:“只是别忘了,这汗宫里,可还有个痴心人盼着与你同枕共倦。” 第173章 情非得已(一) 闰十一月庚子朔,皇太极反思了大凌河一役,在早朝上谕曰:“我兵之所以弃永平四城,皆因诸贝勒等不学无术所致。顷大凌河之役,城中人相食,明人犹死守,及援尽城降,而锦州、松、杏犹不下,岂非其人读书明理尽忠其主乎?自今凡子弟年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皆令读书。” 又遣库尔缠等责朝鲜违约罪。庚戌,禁国中不得私立庙寺,喇嘛僧违律者还俗,巫觋星士并禁止之。 十二月壬辰,参将宁完我请设言官,定服制。皇太极嘉纳之。 丙申,用礼部参政李伯龙言,更定元旦朝贺行礼班次。 岁末,海兰珠译本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她一个人要译完这一整册医书是大工程。 皇太极是巴不得她早些译完,早日回汗宫和他作伴,所以将盛京上上下下通晓女真文和汉文的人,无论有职无职,都调去给她帮忙。 宁完我、范文程、索尼、达海、希福这些故人自然就不必说了。这几年皇太极大兴文教,在盛京城内扩充了不少汉人文官,文馆上上下下有两三百号人,比起从前在赫图阿拉那个三寸大的地方,而今可称之为“书院”了。 这日下午,她正是在和宁完我二人做收尾工作,其中一个打下手的汉生突然同她窃语了一句:“祖公子要我带个话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祖可法作为祖大寿的筹码,被留在金国,虽为人质,但皇太极一直对他十分礼遇。她一听,祖可法突然想要见她,当是有要紧事了。所以令那汉生传话给祖可法,傍晚时来文馆一见。 事出有因,她提前支走了所有文员。 祖可法如约前来,但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乌泱泱的一众人。海兰珠认得他们,其人皆是大凌河的降兵,后被编入八旗的祖大寿余部。 皇太极只许了祖大寿带两千人回锦州,大部分的关宁铁骑,都被留在了金国。 祖可法一见到海兰珠,二话不说,便跪地请命道:“夫人,求你救救袁公子吧——” 那些将士也跟着跪下,皆口口喊她“夫人”。 海兰珠是一惊,将祖可法扶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且好好说来。” “公子……害了天花!” “什么!” “大夫说此病是不治之症,恐疟疾传染,要火葬了公子……” 祖可法恳慰道:“范姑娘,我们是寄人篱下,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求你救救公子!” “天花……” 古人对天花畏之如虎,尤其是关外人。满清和天花的不解之缘,更是一言难尽。 对于出痘患者,又是在这盛京城里,为免波及皇族,弃之如敝履是唯一稳全的法子。 通常来说,天花病毒一旦传染,唯有听天由命,并无解决之法。提前种痘预防,是避免患上天花的唯一途径。 海兰珠冷静地翻开了王化贞的医书,一页一页地查阅着。 “痘疹……鼻苗种痘之法,隆庆年间宁国府太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家之传,七日发痘,痘出甚好,十三日发痂……” 这书中所记载的种痘之法,也不知是否管用,但眼下迫在眉睫的,是绝对不能让袁文弼就这么被活活烧死! 袁文弼才不到两岁,不论在天花的肆虐下是否凶多吉少,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呐! “祖可法,你听好了,现在起,所有接触过袁公子的人都要立即隔离!包括给他看过病的大夫,整个府邸严禁外人进出,你立刻去办。” 交代完后,海兰珠披起裘衣,匆匆地去了汗宫。 正是年关将至,寒冬腊月,盛京城已是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皇太极正在案前审阅着各藩部的朝贡名录,见她双颊泛红,鬓角还带着外头的霜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遂搁下了折子,暧声道:“这样急做什么?” “这几日我可能不能来汗宫见你了。” “为什么?” 海兰珠好容易喘上了气儿,如实道来:“有个孩子得了天花,我想尽力救活他!” 皇太极听到“天花”二字,当即变了脸色,“不许去。” “皇太极——” “别人见了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哪有你这样不要命,还往上扑的?” 他不容置疑道:“让别的大夫去,我不许你去。” 海兰珠挽着他的手臂,继续求情道:“我也是大夫,我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不被传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皇太极板着脸,无论她怎样说动,都不肯动摇。 “再者说,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要我一个孤家寡人,在这汗宫里郁郁寡欢吗?” 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若能救活这个孩子,意义非同小可,或许真的能试验出天花的解决之方来,到时候能救的,就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金国子民。” “……你非要做不可吗?”皇太极幽怨一声。 海兰珠点头,目光坚定。 皇太极心里是百般不愿,但还是妥协道:“我可不许你出任何意外。” 她开心得香了香他的嘴巴,“放心,我还要守着你和叶布舒过一辈子呢!” **** 得到了皇太极的应允后,她便在袁文弼所住的府宅安了家,将医书上能寻到的方子都试了一遍。 海兰珠和祖可法等人轮流值夜,这样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下,袁文弼的高烧持续了五天后,真的奇迹般地退了烧,身上的皮疹也慢慢结成瘢痕褪去。 昏迷中的袁文弼恢复了意识,海兰珠一颗提心吊胆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熬过了这一大劫,这个孩子……日后会有福报的。 当晚正巧是除夕夜,盛京城里的望族贵甲自然都去了国宴。 举国皆知,皇太极一向不喜欢大兴土木,更怕劳民伤财,甚少行酒宴舞乐。所谓国宴,也一切从简,只是简单的摆上几桌宴席,与民同乐便是了。 除夕,是合家团聚的日子,海兰珠自然是极想去陪他的,自己又有大半个月没见到叶布舒了,心里难免有几分怅然若失。 祖可法瞧见她是郁郁寡欢,于是召集了以前祖大寿的旧部,一同来此摆宴庆贺。 这些将士对她十分尊敬,一来是因为袁崇焕,二来如今她有舍命救活了袁文弼,更是令他们感激不已。 席间不断有将士向她敬酒,她也难得想要一醉方休一回,也来者不拒。 她的酒量一直是在的,四五杯下去,丝毫没有色变,看得众人无不佩服。 “大家辛苦了这些日子,袁公子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又逢除夕,的确值得庆贺。不过,痘疹虽退,也还要再隔离观察一个月,才能算彻底脱离危险。” 祖可法对她的话不敢有异议,嘱令众人道:“都听见了吗?这一个月,谁也不许偷偷溜出去,老老实实待着。” “袁公子本命悬一线,得以解救,夫人不愧神医在世,咱们谨遵医嘱是必须的。” 海兰珠一听见他们又喊她夫人,不免摇头道:“袁公早就将我休了,你们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别人,我也定义不容辞。” “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个孤儿也罢,还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无眼呐……” “袁公只有这一条血脉,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们也得护他周全才是。” 众人再次向她道谢,她只道不敢当。 酒过三巡,一个将士突然对月当空,叹了一句:“唉……真没想到,咱们有朝一日,会在这沈阳城里杯酒言欢……” “我已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家了……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海兰珠感触地问:“你家在哪?” “福建。” “怎么会来到辽东呢?” “我是客家兵,跟着袁公来的……”那将士感慨着:“孙督师初建关宁铁骑时,大多是辽人、关外人、蒙古人,难得有几个能打的南兵,都是早年被袁公挑拣出来,编入了骑兵里头的。” “唉……如今哪还有什么孙督师啊?”祖可法泄气道。 大凌河一战败后,明廷朝臣追咎孙承宗筑城非策也,交章论辽东总兵丘禾嘉及孙承宗救援之失。 孙承宗已年过古稀,唯有以病请辞官。十一月得请,崇祯帝赐银币乘传归。然言官还是不肯放过他,追论其复修旧城大败,折兵损将,丧师辱国。三朝元老,一代名师,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咋舌。 另一位将士道:“夫人可别小看了咱们,当年二败金兵于宁远,九千铁骑守京师,可都是咱们关宁铁骑打下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 关宁铁骑,是关外唯一能与金兵野战的部队,皇太极耗尽心思要收祖大寿为已用,便是看中了这只由关外人组成的关宁铁骑。 “你呢,老家又在哪里?” “山西。” “我是祖将军的门下家丁,俗称‘祖家将’,哈哈……” “我在辽东长大,从前家在抚顺,后来因为战乱迁去的锦州。” 海兰珠听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分外欣然。漫漫长夜,能与这群人做个伴儿,也不算落寞。 “我们都知道,祖将军是诈降,逼不得已……他不愿我们都饿死在大凌河,才自个儿背上了降敌的骂名……” “我们几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可怜了何将军呐……” 一说到这里,有几位将士偷偷在抹眼泪,祖可法见状,这才站出来道:“不说了、不说了,除夕之夜,说这些做什么。既然咱们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对。”海兰珠安慰他们道:“就算祖将军在,也一定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才不枉费他的一片苦心。” 这边皇太极与诸臣宴罢,忍不住好奇,还是想来看她一眼。于是便轻装简行地来了祖可法的府苑。 虽然海兰珠叮嘱过他很多遍,一定不能来瞧她,以免被传染,所以好几次,他也只是驻足在外头,远远地瞧着那府苑灯火通明,不曾进去。 除夕之夜,他实在是想她得紧,非得看她一眼才肯甘心,于是又抬步靠近了几分。身边的奴才冒着一头汗,不停地说着:“大汗,这天花可不是开玩笑呐!依奴才看,咱们还是别进去得好……” 里面时不时地传来笑声,皇太极站在墙垣边上,朝里头瞄了一眼。 “我只在外头瞧瞧,也不入府门,你休要大惊小怪。” “奴才该死,只是大汗,这天花——” 那奴才一捂嘴,还想说什么,就被皇太极一声“嘘——”给打断了。 皇太极洗耳侧畔,便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夫人”、“袁公子”。 “袁公早就将我休了,你们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别人,我也定义不容辞。” “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个孤儿也罢,还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无眼呐……” “袁公只有这一条血脉,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们也得护他周全才是。” …… 皇太极听到这里,忽然掉头就走,那奴才蒙了头,连忙追上去。 皇太极走到了左翊门,又忽然停了下来,后头的奴才踉踉跄跄地追上来,也不知他发得是什么无名火。 “去叫德格类贝勒来清宁宫见我。” “大汗,这大过年的,德格类贝勒恐怕正……” “快去!” 皇太极沉着脸吼了一声,大步就往汗宫走去。 第174章 情非得已(二) 天聪六年春正月癸亥,皇太极亲阅汉兵。 大凌河一战胜利后,归降的汉官汉将多达百数十员,汉民亦多。贝勒岳托建议,为安定民心,应当优待礼遇大凌河降人,使天下人心归附,大业可成,并首次提出以女真族与汉族通婚一制。凡一品官降者以诸贝勒女妻之;二品官以国中大臣女妻之;其兵士则先察汉人女子给配,余者配以八和硕贝勒下的庄头女子。 岳托且以身作则,率先与汉人佟养性额驸联姻。至此拉开了满汉通婚的序幕。 二月丁酉,皇太极谕户部贝勒德格类以大凌河汉人分隶副将以下,给配抚养。并赦令,给还贝勒莽古尔泰所罚人口。 一个月过去,袁文弼彻底脱离了危险期,海兰珠也终于能脱下重担。 皇太极如约来接她回汗宫,她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他怀中,天知道这两个月,她有多想他。 皇太极摸了摸她又消瘦了几分的下巴,“该是把我夫人给累坏了——” 他揽着她的腰就是埋头一吻,吻得又深又急。 “唔……”海兰珠晕头转向地推搡他,总觉得这个吻里头有些惩罚的意味。 “我想去看叶布舒……” 皇太极这才松开她,不动声色道:“走,我们一起去。” 为了给叶布舒早日立传,皇太极按照礼部的建议,将其暂时列在了庶妃颜扎氏名下所出。这个颜扎氏,正是当年一直照顾豪格的小丫鬟。 颜扎一氏,是女真族中非常古老的一个姓氏,世居雅兰西楞、叶赫、哈达、长白山等地。这位叶赫颜扎氏,父亲为布彦,哥哥安达礼是正黄旗骑都尉,身世出生都并不显赫,也不会惹人非议。而这个所谓庶妃的名分,不过是让她能更好的留在汗宫照料叶布舒罢了。 皇太极这样安排,虽然另有目的,但颜扎氏和他哥哥安达礼还是十分感恩戴德,将此事看做是天大的荣幸。 海兰珠见他一路都不说话,愈加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抱着他的手臂就问:“大汗,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皇太极只道:“下了月就要去漠北了,舍不得你。” “那就别去了……你这样南征北战的,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头行军,哪里吃得消?” 她深知打仗的辛苦,更知道常年行军对身体有多大的损耗。虽然皇太极的身体一直非常好,轩昂魁伟,身强体壮的,御驾远征根本不在话下,但她还是心疼得紧。 “斩草除根,我唯有亲手端了林丹汗的老巢,才能了无后顾,正大光明地迎娶你。” 皇太极认真贯注地说着:“我一刻都不愿再等了。” **** 二月十二日,布木布泰生下五女阿图,海兰珠带着叶布舒前去道贺。 多年不见,布木布泰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青涩的样子,更别说她如今也是做额娘的人了。皇太极先前有过一位侧妃叶赫那拉氏,生下五子硕塞后,便被赏赐于了大臣为妻,而今硕塞便由哲哲在抚养。 她们姑侄三人,足足有五年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话家常了。 哲哲从来是最明白的一个人,知道她回来了,也只是为她、也为皇太极高兴罢了。 相比之下,方才分娩的布木布泰却有几分强颜欢笑。 海兰珠回来了,便意味着,从前她好不容易能换得几次皇太极的驻足,往后也都成了泡影。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这次大汗亲征察哈尔,约莫是要一鼓作气,一统漠北了吧……” 哲哲唑一口热奶茶,警醒地问海兰珠道:“你在察哈尔的事情,可都告诉了大汗?” 海兰珠摇了摇头。 哲哲叹一口气,“若是这次在漠北探得了消息,以大汗的性子,恐怕又会发不小的脾气。” 海兰珠不知道自己能瞒他多久,但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与袁崇焕之间的事情,他就有意不曾问过。但她心里明白,他越是不问,其实越是介怀,所以宁可不闻不问,不听不想罢了。 可她在察哈尔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的……征服蒙古,是皇太极野心必达的一步。他迟早都是会知道的。 坐在床上养神的布木布泰,忽然说了一句:“大汗这样着急要去征讨林丹汗,不就是为了姐姐吗?” 海兰珠一愣,未曾想过,这句话竟是会从布木布泰的口中说出来。从前她一直当她作不谙世事地小姑娘,而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是五年之久呢? 布木布泰牵强地笑了笑,话里带着三分落寞:“我不是在生姐姐的气。只是大汗这样痴心一片,我看得有几分羡慕罢了……” 哲哲也是一愣,绷着脸道:“你可是堂堂侧福晋,这样的话,可不能挂在嘴边。” “到头来,名分又有什么意义呢?” 布木布泰咬着下唇,颔首低语道:“姐姐从来都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察哈尔也好,在金国也好……又哪里会明白我的心情?” 海兰珠一时哑然。 “我离开草原太久了,都快忘了,姐姐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在哪里都只会让旁人黯然失色……” 哲哲坐到床边去,握起她的手来,蔼声问:“布木布泰,你是怎么了?” 布木布泰没有说话,海兰珠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多余的,道过贺后,便黯然离开了。 待海兰珠走后,布木布泰才泫然欲泣道:“姑姑,大汗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 “你才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才会情绪不佳……这些事情,都不是咱们该想的,咱们该想的,就是要好好侍奉大汗。” 布木布泰的娥眉轻颦,委屈地说着:“我不明白,为何我怎样努力,都抵不过姐姐半分……七年的时间,还不够长吗?” “要这样算起来,我嫁来金国足足十八年了。”哲哲苦笑了一下,捋了捋布木布泰额角一缕发丝,“十八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化了才对。可咱们大汗,就是比石头还要顽固。” 哲哲从来不曾跟任何人吐露过这些,但今日布木布泰的一席话,却是也勾起了她的万千思绪来。 “佛说,此缘劫,天地改易,谓之大劫,人各有命,是谓小劫。咱们……不是大汗命里的那一劫罢了。” **** 听过布木布泰的抱怨后,海兰珠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文馆,心里头是五味陈杂。 范文程正巧下了早朝回来,见她一人独坐案前出窍,泡了一壶茶给她送去。 屋外是阴雨绵绵,范文程在端一把藤椅在她身边坐下。 “有件事情,不知你知不知道。” 海兰珠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汗王最近将祖大寿的余部都编入了德格类的旗下,还特意颁旨,不许他们再入内城半步……” 范文程含蓄地说道:“祖可法来找过我好几次,是有关袁公子的事情……” 海兰珠听到这儿才打起来精神,心急如焚就问:“袁公子怎么了?” “汗王……将他给幽禁了。” 海兰珠瞪大了眼珠,难以置信道:“他……只是个两岁的孩子啊……” “可他是袁崇焕的遗腹子。” 范文程抿一口茶,神色微霁,莫不叹惋道:“对汗王而言,袁崇焕和祖大寿不同。袁崇焕……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还有夺妻之恨在后……从前你不在的时候,每每在朝堂提到‘袁崇焕’三个字时,汗王无不是咬牙切齿,好生气恼。这次的事情,汗王态度非常坚决。” 海兰珠是懊恼不已,心想着,一定是她先前去祖可法那儿治病时,引起了皇太极的注意,才至于走漏了风声。 海兰珠拿起油纸伞,匆匆就要走。走到了门口,又自我怀疑地折了回来,问道:“历史上……袁崇焕真的还有后人吗?” 她看过《碧血剑》,里面写那袁承志是袁崇焕的儿子,但她知道,多半是杜撰的。 “袁氏这一脉,既是四百年后,也依然没有断过。” 范文程见她举棋不定,又道:“汗王对待祖大寿,已经仁至义尽了。汗王明知祖大寿投降是诈,却也没有为难留在盛京的一兵一卒,不仅如此,还赏赐了屋舍让他们安养居住。试问天下君王,对待敌国叛徒,有几人能有这个气量?汗王偏偏为难袁文弼,不过是因为在乎你罢了。别的事情,他都能大度,但与你有关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是个仁慈的人……” 海兰珠独自黯然,关于她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那个包容的肚量。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你若要求情,也寻个好法子,别再伤了他的心……你是没见过在遵化那晚汗王的样子,因为你的一席话,他那样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心绞痛得站都站不起来……可想而知,他该是有多难受了。” 皇太极正是在汗宫召见多尔衮,商讨远征漠北的事宜。 这次亲征漠北,路途遥远,恐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盛京城中不能无人掌事。多尔衮虽然年轻,但一向聪颖精干,皇太极便将此次驻守盛京的任务交派于了他,也好让他多加历练。 多尔衮领完命,正走到大殿门口,就见海兰珠神色匆匆地入了汗宫。那一众奴才见了她,不仅没有阻拦,也未去通禀。 多尔衮原以为是汗宫里头的哪位福晋,但瞧她一身黛绿色丁香刺绣的旗装,头上既无点饰,也无珠坠,倒不似福晋的打扮。再细看了两眼,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也记不得了。 多尔衮想着,自己约莫是看天下的美人,都觉得眼熟了吧,未加深想便走了。 汗宫里,皇太极见她这样来势汹汹,当即就明了所为何事。 她方要开口,就被他毫不客气地截断道:“过来——从前都是你教训我,这次我要好好教训你才是。” 皇太极脸上挂着愠色,将她拉到怀中,“咱们有言在先,不许再隐瞒任何事情,为何一直没有与我说实话?” 海兰珠想起范文程先前的叮嘱,于是软声道:“我是想保护他……他只是个孩子,没有任何罪过的孩子……” “我不过将他送去了别处,并没有要置他于死地。” 海兰珠依偎在他怀里,望着他晃得亮眼的黄袍,轻声细语道:“就把他交还给祖可法带着,不好吗?” “我自有安排。” 皇太极掰过她的脸来,一板一眼道:“这件事情,就此打住。” “皇太极……袁崇焕死于千刀万剐,人食其尸,已经足够了……” 她至今难忘在京城的那个夜晚,整夜,她都伴随着哀嚎声入眠。 一个人,到底有什么滔天大罪,以至于要接受凌迟的酷刑,即便死后,其家眷后人也不得安宁呢? “这五年,若是袁崇焕想杀我,今日我不会站在这里……这五年,若是祖大寿想要了叶布舒的命,咱们的孩子也就没了……” 她颓然道:“我并不是感激他们。我是九死一生,才得以回到盛京的……既然斯人已逝,便将这仇怨放下,不好吗?” 皇太极听见她一口一个“袁崇焕”,又想起那晚祖可法府中众人口口声声喊她“夫人”的情形,一时间嫉恨上心,没了理智道:“你千里迢迢要去京师,到底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去见他最后一面?”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若是为了赎罪,便只是愧疚,若是为了见他,证明你心中有情。” 皇太极也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这些话来。 从接到他们二人成婚的书礼时起,他对袁崇焕的恨意,便有如走火入魔一般滋长。以至于大费周章的摆了一道局,驱军六百里,兵临京师城下,不过是想除之后快罢了。 那晚听见她仍口口声声念着“袁公”二字,令他彻底乱了方寸,但比起恼意来,心中更多的却是惧意,害怕她是真的动了心…… “你知道明人有气节,宁死不屈,也该知道,袁崇焕不过是各为其主,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大明,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海兰珠深吸一口气,明知这些话会激怒他,但却不得不言明其中的误会,“你心里有恨……但当年,是我求他纳我作妾的……” “够了!” 皇太极恨得牙痒痒,气得就要甩袖而去,“袁崇焕这三个字,在我面前,你提都不许再提。” 第175章 情非得已(三) 她将将拉住他的衣袖,“他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你到底在恼什么——” “我在恼什么?” 皇太极巍巍摇着头,直惘然道:“我守了这么多年,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完完整整的心!”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里哪儿还容得下别人?”她痴叹。 “你若心里真的没有别人,就不该再来求情。那个孩子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我只许你看着我,想着我!” 皇太极不由分说,便将她抗起来往软榻走去,仿佛急迫地想要证明什么一般。 他一个七尺高的人,又是常年习武练下的身板,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能象征性地抵抗几分,却如牛毛细雨一般。 外头正是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滴声伴着他急促的呼吸,海兰珠知道跟他平心静气地谈不成了,唯有妥协道:“你要这样蛮横做什么?” 他将她放在床头,固执地在她脖颈间一阵啃噬般的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见他发了狠,她也不再争辩,只是试图安抚他。 皇太极满脑子都是那该死的占有欲,既是气恼,又是不甘。 试问这天下,还有比他更憋屈的人吗?一次次败在袁崇焕手上就罢了,杀父、夺妻……他堂堂大金国汗,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却是什么也做不了!还要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一次次大张旗鼓的奚落,摆出谦恭的模样跟他议和!现在倒好,就算是死了,也阴魂不散的不肯放过他们!真是岂有此理了! 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了大半,他也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只觉怀里软玉温香,已浑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海兰珠被他没有轻重的手硌得生疼,呼喋一声,“疼——” 皇太极这才望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痕,恍若如梦惊醒。 他回想起宁远城下她的那一箭……那时他几乎就要以为,她是真的将他视作仇敌,过后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逼他走。 兵败当晚,袁崇焕便用大炮炸毁了他的御帐。她来到城下与他相见,只是为了告诉他,不要回营帐…… 想来她做得这些,都是为了他……而他居然是被嫉妒蒙了眼睛,一心只想用这种方式来逼她低头屈服。 想到这里,他是愧疚难当,埋首在她胸前,再没了动作。 海兰珠见他终于是冷静了下来,才缓缓说道:“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我不过……是心存怜悯。” 褚英也好,袁崇焕也好……她不过是可怜他们,正因目睹过他们的人生,才可怜这结局罢了。 他翻身坐起来,捏了捏前额,独自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大约是我们分开太久了,我才会这样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我也知道,为君者,当怀仁含义,可我——” 海兰珠从身后抱住他,戚然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皇太极……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牵过她的左手,在那伤疤上落下深深一吻,“还疼吗?” “五年了,早就不疼了……倒是你的箭伤……” 皇太极倒是未有介怀,只道:“你箭法不精,射得不够深,早就痊愈了。” “让我瞧瞧……” 她说着就解开他的玉石腰封,只见左肩的锁骨下头,箭镞留下了一个四方的伤口。 皇太极见她神色晃动,害怕她愧疚,于是故作淡然道:“说来好笑,征战多年,除了你,还没人能伤到我半分。” “对不起!”海兰珠心疼道。 “多亏你的这一箭,否则,我早就命送宁远了……” 她动情地吻在了他的伤痂上,皇太极身子一僵,捉住她如白雪皑皑般的玉肩。 “我们好不容易重聚,可不是为了闹脾气的……” 海兰珠眼含秋水,吴侬软语道:“我也不想与你闹脾气,可你不愿听我把话说完,就发起无名火来,我连解释都来不及……” 皇太极自觉先前是自己没把握好方寸,这才长臂将她搂入怀中,抱歉道:“是我不好……” 他们二人这样倦依着,是暧昧至极。海兰珠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也没有再提先前的事情,只是若有似无地在他精壮的胸膛前画圈圈…… 说起来,这习武之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眼看皇太极也是奔四的人了,身材却一点儿也没有走样。不过也有极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这下再瞧他,只觉得与当年一样俊朗如斯,风华正茂…… 他抓着她的手,面色毅然,“再乱动,可真要教训你了。” “你敢!” 他浓眉一扬,拿出平日里汗王的气魄来,“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冲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咬,趁机溜出了他的掌控。 “真是反了你了——” 说着撸起袖管就要来捉她,这巴掌大的软榻,她哪里逃得出去,只有乖乖讨饶:“大汗饶命……” 他望着怀里的人儿,是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再也忍不住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饶你了。” 说着就朝那洁白如玉的脸颊上那一抹嫣红吻了下去,越吻越深,丝毫不给她逃脱的余地。 外头正是风潇雨晦,内殿里四处都燃着暖荧荧的烛火,珠帘轻遮,浓情难掩…… 海兰珠躺在他怀中,伸手望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出神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皇太极侧卧着枕在她肩上,问:“怎么了?” “想起咱们从前的事情来了。” 海兰珠突然扭身问道:“皇太极,你是从何时起爱上我的?”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乌碣岩的时候。” “就是你说要我等你长大的那次?” 他点了点头,“我至今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到营地后,远远就瞧见你一个人坐在河滩边发呆。当时我满脑子里想得不是打了胜仗喜悦,而是……” “而是什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温情脉脉,拨弄着她的发丝,“你呢?又是从何时起爱上我的?” “大贝勒府起火的那一晚,看见你冲进火海去救塔尔玛的时候,我既担心,又是嫉妒……” “原来你也会吃醋!” “那是当然了……” 只不过她也明白,即便再如何不甘,也只能接受他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的现实…… 谁让他生在帝王家呢?要想一夫一妻,举案齐眉,只怕是不可能的。 他们又偎依了一会儿,外头的雨渐渐停了,皇太极方牵起她的手道:“我在这汗宫正南方,按照碧落阁的样子,修了一座凤凰楼,近日才完工。咱们一起去瞧瞧,看看你可喜欢。” 这凤凰楼与汗宫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再往前走便是崇政殿了,正对着盛京城的南大门。 皇太极牵着她一步步迈上这青砖瓦台,目中含笑,“这凤凰楼,是当下盛京城里最高的楼阁了。日后咱们若是想赏星辰,便可以来这儿。” 海兰珠望着这座台上启楼,十六级阶上是飞阁流丹,雕梁绣户,足足有三层楼阁,好不恢弘。 楼阁上层梁架饰着红地金龙彩画,丹楹刻桷,真是好一座画阁朱楼。这哪里是按照碧落阁的样子建得,分明要华贵气派多了! 海兰珠心里分外触动,皇太极继位六年,勤勉节俭,不曾大兴土木修缮过宫室,就连他如今住的汗宫,也只是原先的四贝勒府扩建的。不少贝勒都上谏过应当重建宫殿,他都拒绝了……却是不动声色地将这座凤凰楼建好了。 她站在顶层的眺望台上,盛京城的全貌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沈阳……沈阳…… 是他们结下不解之缘的地方,也是他们以后……要共度余生的地方。 海兰珠凭栏远眺,放眼望去,汗宫的东西两侧,各有四座宫室正在修葺,“这四座,也是行宫吗?” 皇太极点头,指着汗宫右侧的那一座道:“那座东宫,是为你准备的。” 东宫…… 她的思绪游荡回了从前在赫图阿拉的日子……那时,她就住在八爷府的东暖阁里,一住就是七年…… “等我从漠北回来,这里就该完工了,到时你看看还想添置什么物件,咱们好好粉饰一番。” 海兰珠不禁问:“为何取名作凤凰楼?” 皇太极没有作答,径直带她到了中层。只见四室内壁画上皆是凤凰和梵文图样,东面墙上用篆书镌刻着一首诗。 他温热的一吻落在她耳畔,徐徐读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首《凤求凰》,满是他对她的爱慕之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感动不已,“皇太极……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过,只有你……” 她到底是个平凡女人,有了这样举世无双的宠爱,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见她欢喜,他也十分欣然,“一座瑶台琼室,能换得你一笑,也足矣了。” 德格类正巧要去汗宫求见皇太极,路过凤凰楼前,便瞧见了正黄旗的亲卫侍从,上前一问,才知道皇太极正此幽会,便让侍从上去通禀一声。 皇太极一听来人是德格类,马上想到了前因后果,独自一人下了阁楼。 德格类在他耳边低声道:“大汗,祖大寿那帮余部,因为那孩子的事情,在城外闹着要造反……” “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吧。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这刚抓回来了狼崽子,总要好好训一回,才能长记性。” “若是闹大了……” “那孩子在我手里,谅他们也不敢。” 皇太极又吩咐道:“派人盯着他们,尤其是祖可法,不得松懈。” “是,我这就去办。” 德格类走后,皇太极才回到阁楼里,海兰珠神色如常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没有多少,海兰珠却不这么以为。她太了解他了,若真是寻常事,他不会特意回避她。 想来也知道,约莫是关于袁文弼的事情了…… 有了前头他那般大发雷霆的反应,海兰珠也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怕是再惹恼了他,唯有暗暗再作打算。 第176章 草长莺飞(一) 皇太极将袁文弼带走了之后,这边祖可法一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甘示弱,干脆几千人一起在城外闹起事来。 正是出征前夕,皇太极也根本不回应他们的叫板,只责令德格类好好对闹事者进行惩处。 到了三月戊戌,一场闹剧是愈演愈烈,皇太极见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闹越凶,忍无可忍之下,下令赉大凌河诸降将有差。 海兰珠知道,只要皇太极还在盛京城一日,便是谁也不能怎么从他手里探得半点消息,于是她也唯有等……等着他征察哈尔的那一日。 布木布泰生下了五女,皇太极临出征前,在哲哲三番五次的提点下,还是去西屋瞧了她一眼。 阿图还没有断奶,布木布泰也还在坐月子,本是不该下床的。但皇太极难得来一次,她还是让苏茉儿替她好好妆扮了一番。 之前生下四女雅图的时候,皇太极就未有赐名,这次也是一样,好像根本就忘了她还住在这西屋里头一样。 所以雅图、阿图这两个名字,都是她按照蒙古文自个儿取的,皇太极点了头,巴克什就将之记录在案了。 从前皇太极虽然偶尔来她这儿留宿,也总是人在魂不在的,难得能瞧见他有笑容。这会儿海兰珠回来了,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几分。 布木布泰给他备了茶点,体贴道:“大汗这趟去察哈尔,路途遥远,可要注意身体。” 皇太极索然答:“那是自然。” 又坐了一会儿,布木布泰见他一直只是疏离地答着话,也没话要与她聊,没坐多久就有几分意兴阑珊,赶着要走的意思。 她心里不是滋味,又知道他不是那样容易讨好的人,撒娇卖俏那一套对他也不起作用,于是动了别的念头。 “大汗这次去,若是能将林丹汗生擒回来,可也算为姐姐解了恨了……” 皇太极原本是灵魂出窍地想着别的事情,听她这么一说,这才霎时回过神来,“此话怎讲?” “大汗不知道……姐姐在察哈尔,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此话一出,果然起了作用,皇太极眉峰一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本来这些话,该是由姐姐亲口告诉汗王的,可我实在是为她抱不平……” 布木布泰轻叹道:“林丹汗沉溺酒色一事,在科尔沁是人尽皆知。几乎每年他都会在蒙古各部大张旗鼓的猎艳,妻妾成群不说,还经常撒酒疯……姐姐刚嫁过去的时候,一开始是很得宠的,我们一家也跟着沾光,没多久就生下了个女儿,可偏偏好景不长……” 皇太极的神情瞬间凝固住,“你阿玛跟我不是这么说的。” “阿玛知道大汗一心想求得美人归,哪里敢说实话?” 布木布泰想起那晚在科尔沁,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她就好几次欲言又止,却是被阿布给拦住了。 “乌尤黛的故事的确不假,只是……姐姐她并非出嫁的路上投湖的,而是生下女儿后,不堪林丹汗酒后的打骂□□,才自尽的……” 布木布泰望见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也没有再添油加醋,只道:“这件事情,我阿玛不许我们说出去,一是为了姐姐的名声,二是害怕林丹汗追究……” “她的女儿,如今可还在察哈尔?” “这我就不清楚了,兴许早就过继给别的福晋了呢?那林丹汗足足有八位大福晋,其他妾侍更是数不胜数……” 皇太极倏地起身,也未待她把话说完,沉着脸就疾步往外走。 见他这样大失常态,一时间,布木布泰也不知道,告诉他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 汗宫里,海兰珠正在小憩。皇太极来得风驰电掣,见内殿四下静悄悄的,便知她在休息,于是压着心中无数的疑问,放轻了步子走到床畔。 她的双颊绯红,皎若秋月,嘴角含笑,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好梦。 皇太极心下一软,和衣躺下,望着她朱唇轻启,呵气如兰,一时间魂魄都给摄走了去。 她睡得很轻浅,懒洋洋地翻个身,正是落进了他的怀里。 海兰珠这才睁开一丝眼帘,见是他,自觉的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 皇太极想问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她不愿说,只怕于她而言,亦是噩梦吧? 她是受了苦,死里逃生,才能与他重聚的……他若再逼问她,未免也有些太过残忍了。 几个念头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不愿搅了她的好梦去,只道:“我过几日就走了……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下巴,“一路平安,我等你凯旋回来。” **** 丁巳,皇太极率军西发征察哈尔,徵蒙古兵,颁军令。以阿巴泰、多尔衮、杜度、扬古利、伊尔登、佟养性等留守盛京。 己巳,次辽河。丙子,次西拉木轮河。己卯,次札滚乌达,诸蒙古部兵以次来会。乙酉,次哈纳崖。 皇太极发兵后,海兰珠便马不停蹄地便出了城,去见祖可法一面。 原来袁文弼病愈之后,皇太极便派人将他给带走了,祖可法一众人也被分到了德格类的旗下,驻扎城外,无法与她取得联络,只能是干着急。闹事闹了几次,皇太极先是不为所动后,后来甚至下令惩处他们所有人,就是不肯将袁文弼还给他们。 这次留守盛京的贝勒,只有杜度和她有些交情,若是寻他帮忙,当是能打探到些消息的。 只是另一方面,海兰珠又不想拖累杜度……这是一趟浑水,她万分不愿再将杜度牵扯进来。 上一次在遵化的事情,她已经令他为难过一次了……明知他对自己有情,却还要加之利用,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几分不耻。 只是豪格、范文程都跟皇太极去了漠北,这盛京城里,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找谁帮忙。 正当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倒还真有人主动找上了门来。 皇太极不在,海兰珠平日里便都待在文馆抄写医书。 文馆聚集大多是汉臣,盛京城中的贝勒爷,通晓汉文的甚少,也很少会来光顾。 这日也不只是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多尔衮毫无征兆地驾临了文馆。 当值的巴克什去接的驾,海兰珠只瞧见多尔衮一步迈入正厅,口中说道:“近来闲的慌,启心郎给我推介了本书读,偏偏忘了叫什么名字。” “贝勒爷,咱们的藏书都在这儿了,爷找的是哪一类的?” 多尔衮想了想,四处绕一圈,只道:“真不记得了,索尼跟我说了好几回,那名字古怪,我回回都给忘了。” 说着他惬意地四处巡视了一遍,又瞧见了海兰珠,初愣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大抵是将谋略治国之策的。” “莫不是《资治通鉴》?” “不是,不是。” 那巴克什挠头,“这别的……贝勒爷得说详细些,我才能有头绪。” 多尔衮也说不清楚,只含糊道:“总之是本好书,大汗也念了好几回,要我们都读读。” 海兰珠当下就知道他要寻的是什么书了,便从密密麻麻的藏书阁里翻出了一本厚重的《反经》来。 “贝勒爷要找的莫不是这本?” 多尔衮接过来一瞧,欣喜道:“正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这本书?” “若是索尼推介的,就当是这一本无疑了。” 她这位师弟,从小就人小鬼大,对于他的品味,她多少还是了解的。 自此往后,隔三差五的,多尔衮便会来文馆寻她,特意来求解这《反经》里头的问题。 海兰珠起初以为他只是读着打发时间的,没想到他倒是读得很仔细,这女真译本里头有不少差缺漏词,他都给挑了出来。半个月的时间,居然是把九卷都给读完了。 “这《反经》写得倒是很有意思,跟别的史书大有不同。若非如此,我也难得能读完它。” 月末,多尔衮来还书时,不忘感叹一番。 “许多人说此书是离经叛道之作,但我却以为,这书写得比那正统史书深刻得多了。贝勒爷若真读懂了,当是能有不少的收获。” “读懂了倒不敢说,恐怕还要举一反三几遍,才能算读透了。” 多尔衮三天两头跑一趟文馆,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想着自己欲擒故纵了半个月光景,这次来还书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于是他便悠然地又在藏书阁中转了好几圈,“可惜我不是做学问的人,这些东西,看个大概就顶用了。” 这盛京城的贝勒爷,哪个不是舞刀弄枪,不学无术的?爱读书做理论的,除了皇太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见海兰珠没有答话,又坐回去摘译去了,多尔衮这才言归正传,绕回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上来。 “先前我就一直想问你,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海兰珠搁下笔,反问道:“见过吗?” 多尔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样的姿色容貌,他绝对该是过目不忘的才对,为何偏偏只觉熟悉,却是记不起来到底是何年何月何处见过她。 海兰珠倒是记得,上一次见面,他约莫才十三岁吧?现在个头倒是蹿高了,但也还只是清瘦的少年模样。 “算了……你若告诉我你的名讳,从今往后,咱们就算是真的见过了。” “贝勒爷真想知道?” “这还能有假的?”多尔衮不解。 “贝勒爷好奇我的名讳,本该是荣幸,但恕我难以相告。” 多尔衮起了兴致,“这倒是奇怪了,你的名字有什么端倪,支支吾吾不能让我知道?” 海兰珠笑而不语,继续埋头摘译。 多尔衮哪是个善罢甘休的人,干脆搬了个凳子坐下来,继续追问道:“那你姓什么,总能说了吧?” 海兰珠淡淡道:“姓范。” 多尔衮着实愣了一下,未曾想过她是汉人。 她说得一口流利的女真话,又穿着旗装,他原先猜,不是旗人就该是蒙古人才对。 “与范学士同姓?” “是。” “你也和索尼一样,是启心郎吗?” “我没有挂职,只是个闲散人罢了。” 这么一问下来,多尔衮当真是有些晕头转向了。一个没有挂职的汉人,这文馆里上上下下的文员却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她若真只是个闲散人,怎么可能? 他倒是想找人问个清楚,只可惜现在盛京城里但凡是个王爷,都去了察哈尔,问那群文员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来。 只听她也未抬头,自顾自道:“贝勒爷若是好奇,不如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 “阁楼上有一叠书礼,太沉,我拿不动。贝勒爷若真是闲得慌,不如帮我取来,有劳了。” 这口气……当真觉得熟悉不已,试问这盛京城里,有几个女人敢对他这样指手画脚的? 全因她是个难得的美人,他只好耐着性子,真真做了一回君子,去阁楼上将那叠了好几层灰的书礼都给搬了下来,搁在她案前。 那灰尘扬得四处皆是,多尔衮还特意抖了抖褂袍。 海兰珠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无奈地问:“贝勒爷若还是闲,我再去给爷找几本书读读?” “不必了,”多尔衮长袍一撩,就坐在案前,“读书没兴趣,读你,倒是有兴致。” 这样露骨的调戏,海兰珠听着头皮都发麻。早听闻这墨尔根戴青贝勒风流成性,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要找上门来,也好,海兰珠干脆将计就计道:“我的故事,只怕贝勒爷不会感兴趣。” 多尔衮闲适地端起一盏茶来,“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 “我有个孩子——” “咳——” 这一口茶还没咽下肚,多尔衮生生就给呛了一嘴。 “他只两岁大,脸上有麻斑,至今下落不明,不知贝勒爷可知他身在何处?” 皇太极临走前让多尔衮掌事,那也一定交待了关于袁文弼的事情。 多尔衮听后,脸上居然透露出些许喜色来,搁下茶盏就道:“你若是讨得爷心情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海兰珠虽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是将信将疑地继续与他兜圈子。 “贝勒爷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多尔衮笑着拿起她的披肩道:“走,随我去个地方。” 第177章 草长莺飞(二)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莺啼燕语的好时节。 出了盛京城往城南方向去,只见一座在绿水青山掩映间的古刹,正门的牌匾上写着“大佛寺”三个大字,里头香火烧得正旺。 “百姓都说,这大佛寺中有一尊佛像,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所以一直想来瞧瞧。” 多尔衮拉着她就入了山门,进门正北便是天王殿,不少修行的禅师皆在此诵经打坐。 穿过天王殿,就是大雄宝殿了,只见一尊足足一丈六尺高的铜佛赫然供奉在庙中,法相金身,慈悲肃穆,好不迫人。 多尔衮兴奋不已,窃窃在她耳畔道:“瞧,还真有大佛。” “既然来了,就烧柱香,拜拜佛再走吧。” 海兰珠也有许久没来过寺庙了,在这大佛面前,更是心下虔诚了几分。 既来之,则安之。她跪在佛前,在心里默念着,愿佛祖保佑,她与皇太极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走完后半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祈愿毕,海兰珠从香炉里取了三支香,也给多尔衮递了三支香,只见他倒是好不陌生,举香叩了三拜,像模像样的。 海兰珠望着那慈目众生的佛像,突然领悟,“你带我来这儿,不光是为了拜佛的吧?” 多尔衮拜过佛后,坦言道:“大汗已经将你的孩子交给这大佛寺的主持了,日后做个小沙弥,便是他的命了。” 原来……是送进了庙里。 皇太极虽然留了袁文弼一命,但日后做了和尚,袁崇焕的这一脉也是断子绝孙的……皇太极这样做,还真的狠绝,却也无可厚非。 帝王之术,便是如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敌人……且看朱元璋当年,为了给朱家王朝保驾护航,狠心杀光了所有开国功臣……相比之下,皇太极的手段,已经算是仁慈的了。 海兰珠是一声叹息。 多尔衮目光炯炯,直抒胸臆道:“大汗临行前千叮万嘱过,不许把此事透露给任何人。我冒了这么大的险,汉人说,礼尚往来,你也该表示表示了。” “谢贝勒爷帮衬,但……恕我无以回报。” 海兰珠朝他深鞠一躬言谢后,急匆匆地就要走,盘算着去找祖可法商议解救之法。 多尔衮见她这般急功近利,丝毫也没将他挂在心上,自己哪里被女人这样对待过,不免有些恼了。 “你着急走也没有用——” “什么意思?” “这大佛寺可不是什么等闲的地方,要带走一个活人,即便大汗如今不在盛京,也没那么容易。” 海兰珠左右估量一下,虽然觉察出了他话中的别有用心,却也耐着性子,想看他如何圆下去。 多尔衮负手言:“你且再陪我几日,我一定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 “既然是大汗亲自下的命令,想贝勒爷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如今这城里的王爷贝勒,哪有人敢跟皇太极唱反调的?无不是极尽阿谀奉承,想要换得爵位重用,想这位墨尔根戴青贝勒也不例外吧。 她若是真相信这世上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那也真是太愚笨了。 海兰珠只是含笑回绝:“谢贝勒爷的好意,这件事情,我会自个儿想法子解决,免得害贝勒爷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 “暧,我说……”多尔衮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嘟囔着:“咱们朝夕相处了也有半个月了。文馆那地方,我一年都难得去上一次,若不是为了一睹芳容,何必去得这么勤?我还当你都心知肚明呢……” “我是个有夫之妇,还请贝勒爷死心吧。” 海兰珠说得直白,显然不愿再与他纠缠,心中烦扰,更是没心情同他打情骂俏。 多尔衮哪里信她的话,穷追不舍道:“从前你是有夫之妇,现在只是寡妇了。” 她有些发蒙,完全不知他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多尔衮自顾自道:“大汗同我交待过,那孩子是袁崇焕的遗腹子,你说他是你的孩子,那你自然就是个寡妇了。” 海兰珠哑然,哪里想到他误会得这样离奇。 “是个寡妇,也总好过有夫之妇。大汗不许我们夺□□眷,你若是个寡妇,也就不是个问题了。岳托前不久才娶了个汉人,我也得跟跟风才是……”多尔衮嘴角挂着英隽的笑容,毫不掩饰道:“你若是跟了爷,以后指定不让你吃苦。” 这话说得当真是狂傲,这多尔衮的骨子里,还是跟阿巴亥有几分相似的。 海兰珠望着眼前这眉清目秀,一心只图玩乐的少年,只觉世事瞬息万变。 谁人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呢?遥想当年……她亦是一步步看着皇太极,孤身一人,从八阿哥一直坐到了大金国汗的位置。二十岁的皇太极,也是这般地气血方刚,年轻气盛,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想要建功立业…… 转眼间,二十五年,不过是光阴似水,岁月如梭。 “天下美人这么多,更不乏汉人,贝勒爷日后……只怕见都见不完,还是饶了我吧。” 这里毕竟是寺庙,这些诳语,着实有几分亵渎。她本无心恋战,只想快些出城去见祖可法,“天色已晚,我还要出城去……就此告辞。” 多尔衮跟她一同行到了山门外,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到底哪句话失了言,亦或是冒犯到了她? 他从未结识过汉人的姑娘,更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取悦她。她又偏偏是这样清丽翩翩,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今日我倒真有些好奇,那袁崇焕……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海兰珠脚步一滞,只听他在身后道:“宁远之战距今已有七年之久了,阿玛戎马一生,未尝一败,独独是败在了宁远。几位大贝勒更是对他忌惮三分,这七年间,单是袁崇焕三个字,便足以让我八旗铁骑闻风丧胆。大汗则宁可放弃夺取京师的大好机会,也要除掉他……我们苦苦打了七年,伤不到他一根汗毛,反倒是那大明皇帝一句话,却能让他死得这般轻易……” 海兰珠原本就该在此与他作别的,听到这番话后,是心生善念,突然停步回首。 现在的多尔衮,还太年轻了,如何能领悟这政治争夺的黑暗呢? “贝勒爷读了《反经》,该是参悟了几分所谓‘君臣之道’了才是。袁崇焕再如何厉害,也只是臣子而已,他学的是兵法,皇帝学的却是为君之道。论如何做皇帝,没人比为君者清楚了。皇帝只有一个人,要治泱泱大国,是□□乏术,唯有以治人、治臣来实现。为臣者,当谦恭,万不可妄自尊大揣摩皇帝的心思。即便天下人都知道,只有他袁崇焕能镇辽,也不能恃宠而骄。今天皇帝能赐给你尚方宝剑,明日也能赐你鸠酒一壶,这边是皇权。若是犯了人臣谋士的大忌,自作聪明,走在了皇帝前头,那倒霉的就是你了。” 这些话,也算是给他的忠告吧……此话中深意,他总有一日会顿悟到的。 即便他日,他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也到底只是臣子罢了。再年幼的皇帝,也总有长大的一天…… 多尔衮被她的这番话给彻底震慑住了,如此高深的道理,从她口中淡然自若地说出,还带着几分不似她这个年纪的阅历。他是瞠目结舌,一时间忘了言语。 她却没有留给他还神的机会,温婉道:“贝勒爷,告辞了。” **** 崇政殿里,杜度、阿巴泰和多尔衮三位贝勒正在整理这一个月来六部积压的书谍奏折。 杜度是忙得不可开交,但看他们二人,一个是魂不守舍,一个是游手好闲,根本没有理事的心思。 碍着长幼辈分,杜度没法儿当面指责阿巴泰,遂只有旁敲侧击的提醒道:“大汗这才走了一个月,六部的折子都堆成山了,咱们若是不能妥善处置,等大汗回来,怕是又要训话了。” 阿巴泰颇有微词地嘟囔着:“真是烦人,大汗非得学汉人,设什么六部。这工部的事情,整天都在算账,看得我是心烦意乱,衙门那地方我也不兴去,闷得慌。杜度,好不容易大汗不在,也让我歇息几日,省得老被他督促。” “七叔,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大汗原先就对工部的账目很不满意了,这几个月再不理出来,我们都得挨骂。” “这凤凰楼建好了,东西四宫也拾掇得差不多了,至于花了多少银子,用了多少民夫,有些小的出入,也不是什么大纰漏。”阿巴泰很是不痛快,满腹牢骚道:“大汗他从小就管老城的账目,自然不在话下,我大字不识几个,要我理账,摆明了是在为难人嘛!让我去打仗我反倒开心,让我管这些,真真是头疼!” 杜度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奈至极:“大汗临走前特地叮嘱,要我盯着你去衙门理事,我总不能徇私包庇才是。” “我反正是理不出来了,叫承政和启心郎过来弄吧,我身子乏得紧,今日就先回府了。”阿巴泰说着,便打着哈哈摆驾走了。 阿巴泰的爵位虽与他们同级,但按亲族关系,他也算是大汗的兄长,多尔衮和杜度一个是弟一个是侄,心中有些怨言,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唯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回了府。 多尔衮强打起精神来,帮着杜度将工部的折子都理了出来。 杜度问:“吏部的事情,可都理好了?” “我可不像七哥,什么都拖到最后一天做。放心,大汗交代的事情,我不敢懈怠,都弄好了。” 多尔衮看似在埋头理账,却是走神了好几回,心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杜度忍不住又问:“你可是有心事?” 多尔衮失笑答:“也不算什么心事。” “前几日我去你府上找你,都不见人,你近来可都在忙什么?” “我都在文馆呢,读了几本汉书,也想熏陶熏陶。” “哦?”杜度有些诧异,“你有这个雅兴,大汗知道了该是很开心了。” “是啊,大汗成天念叨我们要多读书,学学圣贤之道,我也是难得才有了些兴趣……” 多尔衮一走神,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起她的模样来,一颦一笑都那样明艳动人……明明已经被她明言拒绝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到这茬,他便试探地问:“对了,杜度贝勒跟那袁崇焕是交过好几次手的,你可知他有遗孀在盛京城中?” 杜度神色一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多尔衮毫不避讳地直言,“不瞒你说,我近来瞧上了个美人,我猜多半是袁崇焕的遗孀。”那口气中除了感叹,还有几分意犹未尽,“那容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过如此了……” 杜度当即确认了心中的猜测,不安地问:“她……人在何处?” “先说好,这可是我先瞧上的,杜度贝勒可不许跟我抢——” 多尔衮话未说完,杜度便冷冷地打断道:“她不是袁崇焕的遗孀,她是大汗的女人。” “什……什么?” 多尔衮还没来得及追问,外头的正白旗侍卫便入了正殿来禀告到:“两位贝勒爷,大事不好了!城外的汉人又在闹事了,这次来了几千人,正堵在大佛寺的门口呢。” 杜度反问那侍卫,“大佛寺……为何是大佛寺?” “小人也不知道啊!现在外头闹得一团乱,二位爷还是赶紧去瞧瞧吧——” 多尔衮料到了会出岔子,赶忙穿着甲衣,没好气道:“又是那个祖可法,他到底有完没完了!大汗留他一命,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爷了?” 第178章 草长莺飞(三) 杜度与多尔衮策马赶到大佛寺前,只见大凌河的旧部纷纷聚集在山门前,大佛寺大门紧闭,外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正白旗卫兵。 多尔衮抓着那祖可法就问:“你这是要造反吗?” 祖可法当即将佩刀拔出,扔在地上,“二位贝勒,我祖可法身为败将战俘,不敢有所抵抗,但这袁公子,我说什么也得夺回来!只要两位贝勒爷肯把孩子还给我们,什么都好说!” “对!把袁公子交出来——” “交出来——” 数千汉人齐声高喝。 杜度调解道:“祖公子,这大佛寺乃佛门清净之地,不得侵扰,你们要闹,也可以去别处闹——何况,这里是盛京城,真要动起武来,惹怒了大汗,你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是被逼无奈,袁公子一日不在我们的看管之下,我们便一日不能心安,还请贝勒爷体谅——” 杜度将多尔衮拉到一旁,侧身低语问:“这袁公子当真在大佛寺内?他们又是如何知晓的?” 多尔衮这才惭愧道:“怪我走漏了风声……大汗临行嘱托过,不能放那孩子离开大佛寺半步,实在不行,就只有将两个旗的兵力都调来镇压了。” “不行,能调解的事情,就不要出一兵一卒,这也是大汗的意思。” 多尔衮觉得不妥,“杜度贝勒,汉人狡诈,这分明是他们设好的局!以闹事相威胁,就是想逼我们松口。唯有硬碰硬,才能让他们长长记性!” 杜度连连摇头,“我有办法,待会儿我会与祖可法单独商议,若他点头同意罢闹事,是万事大吉。” “拿不到人,他能心甘情愿的走?” “放心,交给我吧。” 说着,杜度便自身下马,彬彬有礼地邀请祖可法单独进大佛寺商讨。 多尔衮带着卫兵,跟外头的人对峙了不到半刻的时间,杜度与祖可法二人便神色如常地出了寺庙。 祖可法没有食言,当即就让众人卸甲离去,几千汉兵一时间作鸟兽散。 多尔衮没想到他们真这样听话,追着杜度问是怎么回事。 杜度神情晦涩道:“撒了个谎,就把他们骗回去了,不难。” 多尔衮有几分怀疑,但见祖可法一众乖乖地走了,反倒成了一场虚惊。 “你方才说,袁崇焕的遗孀……” 杜度冷静地答着:“袁崇焕没有遗孀,即便有,也都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不可能会在这盛京城里。” **** 祖可法一众回到驻地,便将今日这前后经过都与海兰珠坦言了。 “杜度贝勒同我说了五个字——狸猫换太子。” 海兰珠愣了片刻,旋即黯生愧疚。 “狸猫换太子,便是像刘兴祚那样,诈死以逃……” 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连累了杜度。她虽故意未亲自出面,他却也猜到来龙去脉,一声不吭地都安排好了一切。 一想到曾经褚英也这样为她亡命劫囚,心里的责备愈深。 在遵化的时候,她分明是劝过他了……这两父子,固执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 “杜度贝勒的话,可信吗?” 祖可法仍有几分怀疑,当时在大佛寺,杜度口口声声说一定会帮他们救出袁公子,他也是骑虎难下,知道若是强攻,只怕是一场恶战,唯有暂且妥协。 “他没必要骗我们……” 海兰珠神色晃动地摇着头,心里百转千回,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道:“祖可法,这次救出了袁公子……我便再也不欠你们的了。” 祖可法未曾想她会出此言,只听她继而说道:“我欠袁公、欠祖将军的恩情,迄今为止,也算都还清了……等大汗从漠北回来后,事情平息了,这些恩怨情仇,也再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了。” “范姑娘——” “夫人——” 祖可法的一众部下也皆不舍地望着她。宁远、锦州再到大凌河……这五年下来,对着这群将士,她多多少少还是有感情的。 但事到如今,她无法再优柔寡断了,只有痛下决心道:“我是个汉人,是个女真人,也是个蒙古人……然而这些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走到今日,我只想做个女人,过世间女子所渴求的生活,守着夫君、儿女度过余生……” 她的这番话,令这一众将士无不黯然失色。普通人的日子,对于他们……这些保卫疆域的边关将士而言,已是极大的奢侈了。 她想过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他们想过的生活呢? “刘兴祚说,他想回明地,过汉人的生活……为了成全他毕生的心愿,我才去到宁远;袁大人说,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为了成全他的气节,我才千里迢迢去的京师;祖将军说,他一日为边将,终身戍边疆,祖氏一族,满门皆荣,怎么可以降金?为了成全他的骨气,我才会去大凌河的……事到如今,又有谁能来成全我呢?” 这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化作了一具具白骨……她的心酸一涌上心头。 人生在世,到底……图个什么?又有何罪之有呢? 祖可法无法开口挽留她,只是被这一席话勾起了从前的往事,想起了自己为何要跟随父亲南征北战。 保家卫国,抵御外寇,本是男儿的职责。奈何她一介女流,只因她曾是袁公的妾侍,如今盛京城里的众人皆把她看作是救命稻草。 “范姑娘说得对,此番事了,我等不会再去打扰姑娘了……” 二十出头的祖可法,硬朗憨厚。他是祖大寿在锦州收养的孤儿,一直跟随着祖大寿长大,情同父子。 祖大寿迫于无奈将他留在了盛京为质,他也毫无怨言,只想着等父亲在锦州东山再起,扫荡金匪,以解救他们。 海兰珠决意要脱离他们,是因为不想再背负这些民族大义,去过那怡然平实的日子。 可他们这群将士,都是亡命之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哪里懂得惜命? “祖可法,你父亲临走前,要我一定照看好你……” 如今大局已定,祖大寿自己在锦州都不得喘息,献城投降一事,崇祯肯放过他,朝廷里的言官也不会放过他……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太多了。 她理解他们的赤子之心,却更清楚,归顺,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我知道,要你们降金是奇耻大辱。你们有气节,可且看大凌河一役,气节有用吗?扪心自问,大汗待你们如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古有云,良臣择明君而侍,良鸟择佳木而栖。如今的辽东……早就不是当年的辽东了,既然身在这盛京城里,在这金国的汉军旗下,你们……也好自为之吧。” **** 丙子,金兵次西拉木轮河,己卯,次札滚乌达,皇太极御驾亲征察哈尔,并诸令蒙古各部率兵来会。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土默特、阿鲁科尔沁等部的台吉会于西拉木伦河岸,清点下来,总共有十万大军。 这般声势浩大,任是谁也看得出来,皇太极此行的意图,便是一举平定蒙古。 然驻帐于宣府边外的林丹汗得知金国大军压境,是闻风丧胆,大惧之下,率众西奔,驱归化城富民牲畜渡河西奔,尽委辎重而去。 行军半月有余,皇太极原想兵贵神速,一步到位就将察哈尔部一网打尽,竟还是让林丹汗给跑了。 他前后两次亲征,两次都落了空,听闻林丹汗远遁的消息,皇太极自然是上火的,下令彻查军中告密之人。 此刻十万金军上下,无不在辱骂那林丹汗还敢号称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之后人,居然是这等缩头乌龟,怯懦无用,不敢一战的小儿。 “大汗,查出来了,是镶黄旗的两个蒙古兵,给那林丹汗通的风报的信!” “咱们还追不追?” 皇太极没有任何迟疑,“追!那林丹汗逃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庚寅,次都勒河。五月癸卯,行军至布龙图布喇克驻扎,照旧谕令诸部贝勒大臣,勿轻进,勿退缩,勿杀降,勿分散人妻子,勿夺人衣服财物。 丁未,穷追了整整四十一日后,劳萨奏报林丹汗遁去已久,逐北三日无所见。 皇太极下令自布龙图旋师,大举趋入归化城驻军。 此番未能逮到林丹汗,皇太极是心有不甘,于是连夜召见了贝勒大臣,商议顺道征明,并沿路收俘察哈尔部民。 范文程、宁完我等人以为,入宣府,不如攻山海关,然皇太极已决意入归化。 丙辰,次朱儿格土。时正逢粮尽,大军行到半路,忽逢黄羊遍野,简直是黄天恩赐。遂合围杀数万,脯而食之。无水,以一羊易杯水而饮。 庚申,次木鲁哈喇克沁,皇太极令阿济格率左翼略宣府、大同,济尔哈朗率右翼略归化城,自己与代善、莽古尔泰统大军在后方继进。 甲子,兵至归化城,两翼兵来会。是日,大军驰七百里,西至黄河木纳汉山,东至宣府,自归化城南至明边境,所在察哈尔部民悉俘之。 金兵在归化城扎营休整,而范文程、宁完我、索尼等一并文臣皆被传唤去了御帐。 御帐里正跪着一个清瘦的蒙古人,左右摊着两大箱子的卷宗,皇太极正眉心紧拧,地上摊着一纸被捏皱撕下的卷宗。 范文程不谙蒙文,还是索尼捡起来,默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科尔沁部台吉宰桑布和长女,博尔济吉特氏,天启三年自科尔沁奉于汗,生一女,名淑琳……” 没有抓到林丹汗,皇太极本就气郁不已,这下缴获了察哈尔汗录卷宗,才确认她当真给林丹汗生过个女儿,心里头更是胸闷得无处撒气。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又如何能容忍任何坏了她名节之人! 她是独他一人的,她的名字,也只能与他写在一起! “这两大箱的卷宗里头,凡是有关此事的记载,悉数销毁。”皇太极命令道。 几个文臣都不敢有异,捡起那卷宗答:“是——” 皇太极言归正传,“林丹汗已渡黄河而去,察哈尔部是名存实亡,本汗要择日回师——” 范文程一听便知,他着急要回师,为得是及早行嘉礼,以免后顾之忧。 宁完我却当即提出了异议,“汗王,咱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归化,已近明边,良机不可失啊!” “说下去。” 宁完我清了清嗓子道:“我大军已度大兴安岭,察哈尔望风而走,甚至不敢派一兵一卒前来交战,可见汗王如今已是威振四海了。眼下正是应该暂止西征,转南攻明才是!若大汗怜惜士卒劳苦,不能长驱直入,仅仅携带截获的奴隶、女人和金银而归,那么大事去矣!昔者辽左之误,诿诸先帝;永平之失,诿诸二贝勒。今更将谁诿?信盖天下,然后能服天下。臣等为大汗谋划之计,以为当令从军蒙古,每人择头人三二辈,挟从者十馀人,从上南入,馀悉遣还部。然后严我法度,昭告有众,师行所经,戒杀戒掠,务种德树仁,宏我后来之路。今此出师,诸军士卖牛买马,典衣置装,离家益远,见财而不取,军心怠矣,取则又蹈覆辙。大汗岂不曰‘我厉禁取财,其孰敢违’?大汗之耳目所及,这些将军或不敢犯;然而耳目所不及处,孰能保证?底下那些蒙古部长,及诸贝勒,稍稍扰民,民怨则皆会归咎于大汗,此乃大汗所当深思者也。与其以长驱疲惫之兵入宣、大,孰若留精锐有馀之力取山海关。臣等明知此言有失汗旨,但既见及此,不容箝口也。” 宁完我的这一番话,令得皇太极也深思了起来。这话说得迂回,道理却是不假。 皇太极若有所思地点头问:“宁学士以为,这下一步该如何走?” “臣以为,有了当年直捣京师的果断,大凌河之围的狠绝。此番咱们只要打一出欲拒还迎,便可坐享其成了。” “范学士,你如何看?”皇太极转问范文程的意见。 范文程答:“伐明之策,宜先以书议和,俟彼不从,执以为辞,乘衅深入,可以得志。汗王看重一个名正言顺,这便是了。” 第179章 情深缘浅(一) 宁完我和范文程,一个机灵一个沉稳,皆是皇太极御前的谋士。在征明的问题上,皇太极一向看重并采纳汉臣的意见,既然他们二人皆方针一致,宁完我这一番谏言,言明利弊,是面面俱到,发自肺腑,皇太极也十分开明,定议准许。 甲戌,皇太极率大军发归化城,趋明边。 丁丑,明沙河堡守臣使赉牲币来献。己卯,库尔缠等自得胜堡,爱巴礼等由张家口,分诣大同、宣府议和。 皇太极汲取了宁、范二人的谏言,与明书曰:“我之兴兵,非必欲取明天下也。辽东守臣贪黩昏罔,劝叶赫陵我,遂婴七恨。屡愬尔主,而辽东壅不上闻。我兵至此,欲尔主察之也。及攻抚顺,又因十三省商贾各遗以书,虑其不克径达,则各以书进其省官吏,冀有一闻。乃纵之使去,寂焉不复。语云:‘下情上达,天下罔不治;下情上壅,天下罔不乱。’今所在征讨,争战不息,民死锋镝,虽下情不达之故,抑岂天意乎?我今闻诚相告,国虽褊小,惟欲两国和好,互为贸易,各安畊猎,以享太平。若言不由衷,天其鉴我。前者屡致书问,愤疾之词,固所不免。此兵家之常,不足道也。幸速裁断,实国之福。我驻兵十日以待。” 其后,皇太极便耐着性子,驻扎在大同边外,等了明朝守将十日回书。 庚辰,库尔缠偕明得胜堡千总赉牲币来献,皇太极拒而不纳,复遗书明守臣曰:“我仰体天意,原申和好。尔果爱民,宜速定议。若延时不报,纵欲相待,如军中粮尽何。至书中称谓,姑勿论,我逊尔国,我居察哈尔之上可耳。” 从前与宁远议和也好,后头打到了北京也罢,皇太极的每一封致信中,都摆出了谦恭的姿态,从未有意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大明皇帝之上。 范文程这一众汉臣,之所以屡次三番地劝皇太极以议和为退,再进取明地。一是不愿看到两军交战,兵戎相见,民不聊生;二来也是秉承着汉室儒学得宗旨,以和为贵,收抚民心,方能定天下。 金国有不少老牌的贝勒大臣皆是主战派,对议和二字嗤之以鼻,也唯有开明仁德如皇太极,才会甘愿乐此不疲地写了一封又一封的议和信,招降汉臣,并收为己用。 这要是换做了努-尔哈赤,或是其他几位大贝勒,只怕“议和”二字不出口,他们这群汉臣也早就没命活了。更不要说放低姿态写信议和,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了。 靖康之耻的历史遗痛,令明廷对于与金议和一事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尤其自己巳之变后,袁崇焕被处斩,孙承宗辞官,祖大寿逃回了锦州,关宁铁骑不复存在。关外群龙无首,大凌河之围后,皮岛的毛文龙旧将哗变,孔有德、耿仲明等诸将发动了吴桥兵变,崇祯这边是自顾不暇。而长城关隘形同虚设,察哈尔部四散,皇太极要再攻去京师,简直易如反掌。 癸未,皇太极移师宣府,明朝守将主动将朝廷赐给察哈尔缎布皮币一万二千五百匹献出。 癸巳,明巡抚沈棨、总兵董继舒遣人赉牛羊食物来献。皇太极设宴请之,并共定和议。 这天宴席上,突然有个小兵来报,说科尔沁部有三个蒙古兵,趁夜潜入明边,盗取了汉人的牛驴。 巡抚沈棨在席上听闻后,原以为区区几口牲畜,当着他的面,这金国大汗最多也就口头责罚几句,下不为例便是了。谁知皇太极动了大怒,是大失所望,叫来了所有同旗的将领,严厉喝斥道:“你们是我大金国的将士,不是强盗土匪!这点德性,就是改不掉吗!科尔沁的士兵,就可以不听本汗的管束了吗!” 这三个小兵所属的额真到参将,全都悉数受罚,皇太极还亲自下令处以斩首之刑,鞭二人,贯耳以徇。 沈棨是大为震动,早有耳闻这位大金国汗治军之严格,却没想到严苛到了这个程度。 事罢,皇太极十分抱歉地对两位汉臣说道:“今日让两位大人见笑了。并非是本汗心狠手辣,只是今日我不下令诛杀他二人,日后还会有人效仿,今天三个小兵去偷牛驴,明天就会结成伙去抢掠民户。本汗说过要与明交好,并非儿戏,倘若日后还有人敢私自作奸犯科,也一律严惩不贷!” 沈棨在金兵大营目睹了这一幕后,心里是自惭形秽。这大明的军营,若是也有这样的风气,岂有丢了辽东的道理? 甲午,沈棨遣使来请盟。皇太极命大臣阿什达尔哈等莅之,刑白马乌牛,誓告天地。礼成,复遣启心郎祁充格送明使归。明以金币来献。 此番收抚归化诸路的察哈尔流民,豪格功不可没,皇太极晋其封号为和硕贝勒。 是月,辽东大水。 皇太极这趟发兵足足有三个月,心里记挂盛京的情况,听闻辽东水灾泛滥,这边将议和之事都处理妥当后,便心急地想要回师。 秋七月丁酉朔,复以书约明张家口守臣信誓敦好,善保始终,且谓和议辽东地方在内,明廷须遣官往告。 庚申,皇太极亲率大军返回盛京。 阿巴泰一行人出城来接驾,皇太极未下坐骑,便问道:“城里近来诸事都好?” 阿巴泰不愿意给自个儿找麻烦,只道:“都好。” 皇太极心存质疑,摆驾进了内城后,才原封不动地又问了一遍多尔衮。 多尔衮如实答:“回大汗,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那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说率叛军,围攻莱州整整四个月不下,明军前日将他逼退回了登州……” 皇太极点头,“这件事情,回师的途中我便听闻了。还有一件呢?” 多尔衮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皇太极耳边低语了一句,“大佛寺那孩子,天花没好干净,前些日夭折了……” 皇太极凝神听了一遍祖可法闹事的经过始末,觉察出多尔衮的话中有些闪烁其词,不免抛出疑虑问:“祖可法是如何知道那孩子在大佛寺的?” 皇太极径直往前走,原想是先回一趟汗宫,久久不闻多尔衮的回答,扭头看去,只见他懊恼不已地答:“回大汗,是我之过。之前文馆有个汉人女子,是袁崇焕的遗孀……” 胆敢逼宫到大佛寺门口闹事要人,盛京城里,除了她,还有谁能有这个胆子? “我看她思儿心切,才一时仁慈,带她去了大佛寺……此事全是我的过错,还请大汗降罪!” 皇太极停步,“你说什么?” “此事都是我的过错,请大汗——” “前一句。” 多尔衮微愣,“我一时仁慈,看她思儿心切……” 皇太极寒声又问了一遍:“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多尔衮回想起当日在文馆的对白,确认道:“是她亲口说的。” 皇太极心口一闷。这袁文弼的生母,他曾经派人去锦州打听过,打探回来的消息,什么样的说法儿都有。袁崇焕有两个女儿不假,但甚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个遗腹子,这下想来,崇祯抄了袁崇焕的家,将其家眷全数流放三千里,不可能独独漏了她还有这个孩子,除非…… 皇太极调头就往外城走去,“摆驾——我要亲自会会祖可法!” **** 海兰珠知道他今日还师,所以特地留在了汗宫等他,谁知入城的号角响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御驾,正是疑惑间,两个奴才就来传话了,道是汗王有令,要她即刻出城前去正蓝旗汉军驻地。 她心下隐隐有几分不安,祖可法一众如今便驻扎在那里,皇太极才入城,分秒不沓地就去了正蓝旗,显然是去兴师问罪的。 海兰珠不敢贻误,忐忑不安地出了城。 此时正蓝旗衙门里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海兰珠放眼看去,除了祖可法外,皇太极、杜度、多尔衮、范文程等人都在。更要命的是,袁文弼也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堆里。 糟糕!到底这招狸猫换太子,还是没能骗过皇太极的法眼,这下看来,多半是事情败露,皇太极才会专程到正蓝旗衙门,要将杜度和祖可法一并审理处置了才是。 海兰珠忐忑不安地穿过人群,走到堂中,与杜度、祖可法并肩跪着。 “参见大汗——” 皇太极三个月没见她,只见她一身素兰的衣裳,修衬得身姿婀娜,心中一时不忍。 只是这场闹剧,这份猜忌,他受够了,也是时候该收尾了。他再也不想带着满腹疑问面对她,再也不想有别人来惊扰他们的日子。 皇太极气沉丹田,朗声道:“额么其,开始吧——” 两位汉人大夫得了命令,将一盆清水端到了堂中。 “这滴血认亲,分为两种。滴骨法,是将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看是否沁入骨内,以判断亲疏;另一种叫合血法,乃是取二人之血,至于器皿中,看是否相融——” 海兰珠一听,是花容失色……她是个做法医的,自然知道这两种所谓的滴血认亲法皆乃荒谬,完全没有科学依据。 她神色惊颤地望着堂上的皇太极,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却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滴血认亲……认得是谁的亲?我……和袁公子吗?” 海兰珠只觉得荒谬无比,另一面,又是彻头彻尾的失望……他心中怀有疑虑,宁可听信别人的谣传,也不愿亲自向她求证,却要用这种办法以验真假……证明他心里,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信任既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 海兰珠漠然地对那大夫道:“滴血认亲,误判了多少冤案,你可知道?” “这是什么话,此法三国流传至今,一直被奉为圭臬,姑娘若是拜读过《洗冤集录》,可不敢出此妄言。” 海兰珠冷笑了一声,“我当然是读过……” 她不仅仅是读过,这《洗冤集录》虽然有许多与现代医学相悖论之处,但却是这世上第一本专业的法医书籍,也是她一直以来奉若神明的医著。 只是,这里到底是古代,她就算如何解释血液相凝与血缘亲疏并无干系,只怕也不会有人信服吧。 范文程在一旁焦头烂额,原本从察哈尔回师的一路都好好的,皇太极也是满面春风,归心似箭。哪想到一回城,就闹到了朝堂上来。皇太极分明是对此事求解心切,也糊涂地就答应了大夫的提议的,他怎么劝都不管用。 那大夫将幼小的袁文弼抱过来,两岁的孩子,澄澈的目光里藏满了恐惧、不安……他满脸惊恐地望着大夫手上的刀具,悲戚得就要哭了出来。 海兰珠看得心疼,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哪里会舍得让一个孩子遭这样的罪。 于是她最后问了皇太极一遍,“大汗……真的想知道吗?” 皇太极在堂上看着,没有出声,心中却也是一番煎熬。 他并非是想令她难堪,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以验真假……自他知晓她曾为林丹汗生过一个女儿后,心里的猜忌就生了根…… 因爱生恨,因爱生妒,他不能容忍任何秘密,更不能容忍她为了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还未待他回答,海兰珠便已浑噩地站了起来,上前将袁文弼从大夫手中抱了过来,轻吻了他的额头,“别怕……” 随后,她对着皇太极坦然一笑,那笑却如腊月寒梅一样冷冽,带着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她悲哀地望着堂上正襟危坐的那个人,他是谁?她不知道,总之……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皇太极了,从前的那个皇太极,哪怕再荒谬的事情,也会无条件相信她、支持她;哪怕是分隔了七年,也不忘初心,固执地等她、寻她,不离不弃。 现在堂上坐的那个人,是万众瞩目的大金国汗,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了。 “大汗既然想知道,也不必滴血认亲这样麻烦了……袁文弼就是我的孩子,这个答案,汗王满意了?” 她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抱着袁文弼就走出了衙门。 第180章 情深缘浅(二) 多尔衮原原本本地目睹了今日这一场闹剧,若说要有什么收获,就是他终于记起来,到底是何曾几时见过她了。 很多年前的一日,在东京城的草场,一个蒙着面纱的科尔沁姑娘,大言不惭地要教阿济格鸣镝…… 那时他便不曾看清过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有一双勾人心魄的眉眼。 原来……她便是那位西宫娘娘,难怪杜度会说,她是大汗的女人…… 多尔衮也不算是伤心,只是有几分失落罢了。这下子,他也算是彻底死了心了。 这天下,什么女人他都能招惹,但唯有大汗的女人不行……若是连这点基本的君臣之道都不懂,那《反经》他也真就白读了。 皇太极看着她冷漠离去的背影,这才觉察自己今日的做法有些过火了。 但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口头数落了杜度和祖可法二人,将其余的事情都推后再议。 杜度虽受了重责,却是神色平静无澜,仿佛早已置之度外了一般。 皇太极走下朝堂,立在祖可法面前,又沉声质问了一遍:“本汗最后再问你一遍,袁文弼的生母可是她无误?” 祖可法轻扫了杜度一目,埋头答:“回大汗,确实无误。” 皇太极到了衙门之后,前前后后已将此事向众人确认了三遍有余,生怕是错怪了她。 结果,却是众口一致。 原本……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但听她亲口承认后,心里是凉透了,也恨透了。 “你父亲背信弃义在先,迄今为止,我不曾动你一根汗毛,但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还有你手下的那群汉兵,也好自为之吧!” 皇太极声色俱厉地甩下这番话,便摆驾回了汗宫。 范文程紧随其后,语重心长地在祖可法耳旁道:“祖公子,你若是聪明,就不要再闹了,汗王仁义,但若真逼他动了杀心,也没人就救得了你。”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同随御驾走了。 祖可法双手攥拳,双耳发烫,只觉心中羞愧难当。 “杜度贝勒,这样说,真能保住袁公子吗?我可是信了你,才会害得范姑娘身陷囹圄……” “你信或不信,这都是唯一的法子……她亲自带走了袁公子,大汗不会再施难问责了。” 杜度走出了衙门,心里居然是难得的畅快。 三十多年,竟从未有一日,如今朝这般畅快。 他动了不该动的私心,却也终于尝到了一会膺惩的快感。 如今……她该是万念俱灰,无人投奔了吧?这样,她或许就会记起他来…… 杜度快步回了府邸,果然瞧见海兰珠牵着袁文弼,正在府门前等他。 他心中暗喜,却未流露于言表,只是装作才吃了重罚的萎靡模样。 见一旁袁文弼显然是受了惊吓,仍是目光呆滞,紧紧地揪着她的裙裾,一言不发。 于是杜度温柔地蹲下身子,他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怕,以后不必东躲西藏,也不必去庙里了……” 袁文弼呆愣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她脸上满是愧色,诺声道:“杜度贝勒,是我拖累了你……” “不要站着了,进去坐吧,大汗纵使罚了我,也不至于要将我这处府苑也夺了去。” 海兰珠如今的心是乱的,急需要一处避难所……可汗宫不能回,文馆不能去,这盛京城里,居然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所。 一直以来,她都依仗皇太极活着,却未及预料,也会有一日,这份庇护不再,她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 杜度带她二人入了府,怎想府中奴才赶到跟前来与他通信儿,“大贝勒来了,已经在正厅候着了,看样子是在气头上……” 杜度听罢,只好命人先将她们带去安置,只身去了正厅。 代善是坐立难安,一见他来,劈头盖脸就是一番痛骂:“杜度啊杜度!我从来都说你懂事,识大体,现在可好——” 他是恨铁不成钢,简直比自己的儿子做了蠢事还要上火,“你帮她救人,等于是在和大汗作对!你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因为一个女人,爵位不要,命也都不想要了吗!” 杜度沉默着挨训,不敢顶嘴。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色令智昏——简直是色令智昏呐!” 代善一回城,还未闻衙门上的事情,只听说杜度“狸猫换太子”,将那袁文弼从大佛寺里救了出来,就急匆匆的来了这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是越想越气,越为他不值。 “大汗命你留守,是信任你!而你呢,可是生生将一盘好棋都给毁了!你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你阿玛生前将你交托给我,如今看来,我是教不了你了!天王老子也教不了你!” 杜度跪地请罪,“是侄儿莽撞,意气用事了一回,未曾考虑后果……” “你想想看,这些年你立得战功还少吗?当年你一人独当,力守遵化,为何大汗不肯给你加封,你可想过原因?” 代善是好生怫郁,命令道:“你若是脑子还清醒,就赶紧把那孩子交出来,跟我一同向大汗负荆请罪去!” 杜度不肯,只坚持道:“大贝勒,做了就是做了,我不后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贝勒不必替我说情了——” “你不后悔?那是还没到后悔的时候!” 代善怒其不争,更怒他被女人迷得没了心智。 “大汗是个记仇之人,他的仁慈,只留给了对他有用的人。阿巴亥、二贝勒、三贝勒都是什么下场,这几年你也瞧见了,得罪了他,你以为日后还能一帆风顺吗?” “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三十多年来,敢怒不敢言,安分守己的日子,早就过够了,不差再落魄一些。” 杜度神情涣然地自讽道:“我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大汗从未将我当作一回事过,派我留守,不过是知道我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造反罢了。若只因我是罪臣之子,我无话可说……可那济尔哈朗,何尝不也是罪臣之子?只因他会阿谀奉承,讨得大汗欢心,就成了红人……这些我都认了,我本无心官场,只想安心做我的贝勒爷,今日犯了大忌也好,从今往后,我也落个六根清净。” “我从前如何叮嘱你的,让你不要招惹那个女人,你就是不听,你阿玛当年就是为了她——” 代善从不在杜度跟前提褚英的旧事,今日真是气急败坏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只苦心孤诣道了一句:“你阿玛……斗不过他,你也斗不过他的,我们所有人都斗不过他……你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神志不清。听话,现在认错还为时不晚。” “大贝勒,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这些道理,杜度都懂,只是他规矩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了。 “一生难得一回,有一件想做的事情……不为了别人,只为了我自己。” 代善好说歹说,见他是铁了心,规劝既无用,唯有怫然离去,只让杜度好生思量,好生权衡。 杜度独自一人坐在正厅发呆,海兰珠这才从内厅走了出来,方才他们二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心里更是恻然不已。 “我还是走吧,留在这里,只会害得贝勒爷更加不得安生……” 杜度抓住她的手,毅然道:“我不许你走。” 海兰珠悱恻。 “我要照顾你,还有袁文弼,留在这……让我照顾你们。” **** 皇太极离开衙门,先去了一趟文馆,不见她的踪迹,这才回到汗宫。 哲哲早早就在候着了,满面春光地替他接风洗尘,他也只是木然不语。 换下战衣后,丫鬟要来给他盥洗备膳,皆被他呵斥了下去。抱着一丝期待回到寝宫里,也是空无一人,哪还寻得到她的身影? 皇太极独自坐在软榻上冥思。 他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这么一直挨到了晚膳时分,不知是不是吃了三个月的军粮,见到这山珍海味,反倒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了。亦或是他一个人用膳,从前都有她作伴,相比之下,实在有几分凄凉。 他搁下筷子,有些气不过的想,他怎说也是大汗,明明有三宫六院都在等着他临幸,却是独为她一人而食不下咽,真是可笑。 而这样可笑的事情,他居然坚持了整整二十五年! 她呢?林丹汗、袁崇焕……又有多少男人曾对她垂怜?曾与她缱绻缠绵? 一想到那袁文弼居然是她和袁崇焕的孩子,他气得将碗碟皆摔在地上,御前的奴才跪倒了一片,没人敢吱一句声。 再想下去,这份嫉妒,迟早要将他给逼疯了! 他哪里还沉得住气,气势汹汹地就要调动全城卫兵去将她找来问个清楚。 命令还没下,前脚才出了汗宫,后脚范文程便给他带来了消息。 “她如今……安置在杜度贝勒的府上,似乎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范文程看着皇太极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凸起,也不知是怒还是愁,只问:“她可有交待什么?” 范文程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她说,汗王心里有恨,这恨愈深,就成了魔障,魔障不消,汗王便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懂她,更不知所谓信任……等汗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气消了,她自然会回来。” “呵,魔障……信任……” 朝堂之举,的确是他咄咄逼人在先,可事到如今,她居然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走得这样绝情,这样干干净净! 明明是她欺瞒在先,还何谈信任? 皇太极拂袖,“也罢!也罢!去将济尔哈朗贝勒叫来,我有要事要见他——” 范文程眼见他们两人越闹越僵,偏偏两人又都一般固执,左右都劝不得,谁也不肯低头退一步,把话说开了,结果反倒是他自个儿跟这干着急。 古代也好,现代也好,他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尤之。 从前对着叶教授,他还能死皮赖脸劝上几句,如今他跟前的人可是大汗,他总不能真拿上壶酒,就来称兄道弟吧? 无奈之下,他唯有按皇太极的意思,命人去给济尔哈朗传话。 皇太极这样连夜急唤,济尔哈朗也摸不着头脑。 一人汗宫,就听皇太极说道:“把这盛京城里王戚贵胄家的美人,都给我找来!明天就去办——” 济尔哈朗诧异,“大汗这是……要替哪位贝勒赐婚吗?” “是本汗自己要选。” 济尔哈朗更是有几分不知所云了,提醒道:“可是这嘉礼的日子……大汗出征前,不都定好了吗?萨哈廉贝勒和礼部大臣都已经按照大汗的意思,将册封仪式也——” “嘉礼照办不误,不过是换个人罢了,有何不妥?”皇太极幽幽道。 济尔哈朗猜不透她的意思,却也察觉道他的语气很是低迷,方才范文程前来传话时,也模棱两可地提醒了他几句。 在城中的传言,他也听到了不少,他曾经同皇太极一起去过科尔沁,也知道这次格外隆重的嘉礼,便是为了那位科尔沁美人准备的。宴请名册上,从八旗王爷到女真、蒙古各部的台吉、贝勒,甚至朝鲜、明朝使臣都无一遗漏。眼看不过多久就是嘉礼吉日,皇太极却突然变了卦,多半是两人闹了什么不痛快。 济尔哈朗想到了这一茬,却也不敢追问确认,只好领命照办。 皇太极这回,不单单只是意气用事这样简单。 他不仅要娶妃,还是娶得大张旗鼓。便是要让她知道,他从前给她的爱眷,既然她不稀罕也就罢了,甚至宁可投奔他人来与他作对,那好!他便顺了她的意! 他将整颗心,毫无保留都给了她,既然她弃如敝履,他还傻傻守着,又有什么意思?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没想到这句话,到底是成了真。 第181章 情深缘浅(三) 皇太极要大肆选美猎艳之事,代善也是今日早朝才知道的。 早在出征察哈尔前夕,正月办过了贺礼后,代善便主动向皇太极请命,放弃自己与之平起平坐的特权。之所以如此为之,是因他看得透彻。 若他不主动提出此议,只会落得同另二位大贝勒一般的下场。 他从前就知道,老八是个狠角色……却未料到,竟是能狠绝到这个地步,逼得他只能俯首称臣,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代善如今虽仍挂着大贝勒的头衔,却和其他子弟贝勒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他手下的正红旗,也早就不只是他一人的了,皇太极不动声色的一系列举措定制,将他们这些王爷手下的亲兵,统统变成了大金的*,归兵部统管,更是直接听令于大汗,各旗旗主,不过是起了统领作用。 若说从前,皇太极初继位时,他还有心要保存实力,再谋大计……到现在再看,不说大计,他已是自身难保。 城中其他的贝勒,老七阿巴泰是有勇无谋,老十德格类是识时务,可惜莽古尔泰被削了爵,他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唯独多尔衮和多铎二人,还算有些血性,但到底还是太年轻,难谋大事。济尔哈朗、萨哈廉、岳托、豪格这些年轻些的子弟贝勒,这几年来更是对皇太极马首是瞻,根本没有二心。 走到今天,他是孤军奋战,四面无援。 皇太极要夺他的权,也只不过是朝堂上一句话就能拍板的事情。与其如此,倒不如趁为时还不晚,知难而退,主动请辞,也好保住所谓的乌纱帽。 自此后,皇太极便拟旨召令,废除了大贝勒共商国事一制,并削夺原本三位大贝勒权力,将大权独揽,坐南面独尊。 如今……别说要选美了,就算是他一意孤行,再要打到京师去,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再加阻拦。 这边济尔哈朗忙活了一整天,才将这各家各户送来供赏的女子皆在城外馆驿安置。 皇太极下了早朝,便亲自前去馆驿视拣。 这是皇太极第一次公开颁旨选妃,各部落的王亲无不望风而动,挤破了脑袋想要将女儿嫁做汗妃,好攀得一份国亲。 但一日时间,到底有几分仓促,许多蒙古部落送来的女人,皆在路途上,仍未抵达。 皇太极本就没有瞧女人的心情,今日的举措,不过是因为气她,恼她,才刻意做给她看的。 一入馆驿,便见近百个芳华正茂的女子,精妆细扮,都在候着他大驾光临。 他知道济尔哈朗一向办事得力,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阵仗。 众艳纷纷婉身请安:“参见大汗——” 皇太极迟疑了一会儿,不想辜负济尔哈朗的好意,还是负手迈入了内堂。 他淡淡巡视了一眼,这群女子,是千姿百态,不乏有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也不乏林下风气,章台杨柳的女子。 美是美,可偏偏就是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他有些懊恼地想着,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既然只是为了气她,娶得是哪个,又有什么分别? 于是他招来济尔哈朗道:“这百花争艳,本汗瞧不过来,你且挑几个姿色上乘的,再给我过目吧。” 济尔哈朗答应下来,便要将她们都遣散回去,这时,馆驿外冒冒失失地又闯来了一个女子。 众人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只见她头发湿漉,来得很是慌张,上来便请罪道:“参见大汗、贝勒爷……我……在路上耽搁了……” 她着一身桃色的衣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螓首娥眉,桃腮含笑,姿色莫不俊俏。只是不知路上遇见了什么事情,好好的裙裾沾上了斑驳的泥污,发簪更是凌乱得有几分狼狈。 皇太极正起身欲走,她这幅不搭调的样子映入眼帘,令他不由好奇问:“你遇上了什么事情?” 她红着脸答:“马车……翻了。” 堂下众人窃窃低笑。 她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襟、发饰,窘迫道:“还请大汗恕罪……” 皇太极越瞧她局促不安的样子,越觉得分外真实。如今这盛京城,敢在他面前说真话的人少之又少,比起那些浓妆粉饰的莺莺燕燕,他倒是欣赏这样真性情的人。 济尔哈朗见皇太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曾移过,便识趣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女子?” “回贝勒爷,是扎鲁特部……” 济尔哈朗扫了一眼名册,“你阿玛可是扎鲁特部巴雅尔图代青?贝勒” “正是。” 这巴雅尔图代青是蒙古喀尔喀五部领主之一,地位显赫。喀尔喀五部不似科尔沁这般忠贞,是软硬施加下才归顺大金的部落,正是要笼络巩固之时。 况且真要论起出生,她恐怕比堂下其他人都要高贵得多,倒却没见有格格的架子。 皇太极当即有了主意,负手走到她跟前去。只见她含辞未吐,目如清泉,正是花样年华。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含羞道:“回大汗,我名叫博尔济吉特氏·纳纳合。” “纳纳合,是个叠字名……” 皇太极咍笑着问道:“古往今来的汉人有个习俗,寻常女子家,甚少用叠字作名,若用也只作小名,你可知道为何?” 她玉颈微垂,双颊绯红道:“不知……” “晚上你到汗宫来,我便告诉你。” 皇太极留下这一句话,便移步离去。 众人见状,一时间是议论纷纷,这一百多号女人,叽叽喳喳地就快炸开了锅。 大汗这样公然点了她……她当是欣喜若狂才对,可是不知怎么,身子竟是有些轻飘飘的,一时间仍缓不过神来。 济尔哈朗心下了然,便将其余的女子都遣送了回去,转而对纳纳合道:“大汗瞧中了你,这之后的事情,想必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纳纳合点了点头,“阿布说了,若是能被大汗临幸,是福气……” “大汗通常申时回汗宫用晚膳,可别迟了。” 济尔哈朗又瞧了一眼她脏兮兮的裙摆,“我还是另外安排几个丫鬟给你捯饬一番,你这身行头……可入不得汗宫。” 纳纳合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都怪这选美的令下得太急,阿布只有连夜派人送她从喀尔喀到盛京来,一路颠簸也就罢了,行到沈阳郊外,马车还陷在了泥坑里,真可谓是一波三折。 济尔哈朗还要赶着去刑部衙门,临走前对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仍有几分不放心,还是特意叮嘱他了一句:“到了汗宫,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问,你可得注意分寸,先前那位侧妃叶赫纳拉氏,便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被赏赐给了大臣为妻。犯了大汗的忌讳,虽说是生了阿哥,也是不顶用的。明白了?” 纳纳合似懂非懂,但总结下来,就是要谨言慎行……离开喀尔喀的时候,阿布也交待了她很多遍,大汗至今已休过两门福晋了,偏偏两位福晋都生了阿哥。大福晋和侧福晋是科尔沁的格格,虽然没能生下儿子,但却是稳居正宫和西宫的位置。 看来,光要肚子争气还不行。 纳纳合这才惊觉自己想得有几分远了……能不能真的当上福晋,还要瞧后头的造化呢。 丫鬟前来领她去梳妆,从馆驿到内城的一路上,纳纳合都在回想着方才那惊鸿一瞥…… 原来传说中的大金国汗,是这般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倒是没有想象中那般威严……方才他走到她跟前来时,倒是眉目带笑,好不亲和,和草原上的男儿竟是完全不同的。 兴许是跟大汗自小喜好读书有关,同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身上却还带着几分儒雅。 纳纳合越想越是脸红不已,离申时相去不远,她心里既忐忑,又是期待。 妆点妥当后,她便独自在那金碧辉煌的汗宫里候着。 这里头每一件摆饰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琉璃嵌玉耳炉,珐琅莲纹花觚……就连每一处坐向摆设,都是有讲究的。 这大金虽不足与大明的幅员辽阔相提并论,但雄踞辽东的一方霸主地位,亦是不可撼动的。 从前,蒙古喀尔喀五部一直站在察哈尔的阵营中,但这些年来,劣势愈甚,明朝又不断施压,无奈之下,喀尔喀只好被动投诚大金。 如今,就连林丹汗也被逼得败亡逃走,不知所踪。人尽皆知,大金将整个蒙古收入囊中,是迟早的事情…… 纳纳合又四处瞧了瞧,也不敢轻动汗宫里的物件,墙上挂着几卷用汉书写的篇幅,柜子里也堆满了书卷,她是一窍不通,只是一边打量着消磨时间。 皇太极是踩着申时的钟声回的汗宫,纳纳合微一欠身,就要去迎他。 只瞧他穿着一身挺拔的甲胄,显然是刚从箭场操练完回来,几个奴才得力地就替他将甲胄给卸下了。 皇太极理了理衣袖,颔首示意她免礼了。 纳纳合帮衬着接过常服替他换上,皇太极也未有表态,只径然吩咐奴才道:“去将范学士和大阿哥喊来,就说今晚本汗在汗宫设了个小宴,请他们二人来吃酒。” 纳纳合垂首低语道:“大汗晚上若要宴客,我不如先回避……” 皇太极牵过她在桌案前坐下,“不是旁人,正好引你见见。” 她握着他滚烫的手,但灼烧起来得却是她的双颊,只觉得手心传来的温度越来越烫。 皇太极见她头都快垂到碗里了,好笑道:“我有这么吓人吗?” “不敢——” “那就抬起头来。” 纳纳合迎上他正是玩味的目光,讷讷道:“大汗之前说,要告诉我一件事的……” 皇太极自顾自地吃一口茶,反问:“什么事情?” 纳纳合见他全然也不记得了,也没有再追问,花容却有几分黯然失色。 皇太极看她委屈了好一会儿,这才笑道:“捉弄你呢——我当然记得。” 她是又愤又羞,但瞧见他一对剑眉星眸,笑起来是清朗俊逸,哪里还有愤?也只剩下羞色了。 “其实我额娘和大福晋的名字里头,都有叠字……” 纳纳合意有所指道:“大汗约莫是同名字里带叠字的女人,有特别的缘分吧。” “是吗?” 皇太极苦笑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是啊,是不解之缘。” 豪格与范文程莅临汗宫时,里头的人正相谈甚欢。 豪格走在前头,一声“父汗”还未喊出口,就瞧见桌前还坐了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正听她问:“那这汉人女子,到底为何不喜用叠字名呢?” “因为金陵一带的淮扬名妓,都爱用叠字作花名,所以之后的良家妇女,甚少会在名字里用叠字。” “在蒙古倒是没有这个规矩和说法。” “我也只遇到过一个用叠字作名讳的……” 豪格满脸狐疑地与范文程对视一眼,完全没弄清楚状况。 范文程却是早就猜到,这小宴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君臣之礼,豪格也跟着请了安。 皇太极请他二人入座后,才与她一一介绍了过去。 纳纳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尤其面对他们二人目光如柱的打量,更是紧张不已。 皇太极倒是很体贴,又是替她夹菜,又是照顾她不必拘谨。 范文程见桌上备了两壶酒,疑虑道:“我记得大汗已经许久不沾酒了,怎么今日又备了酒……” “是啊,有六七年不曾喝了,这下又想拾起来了。” “大汗的身体不适宜饮酒,莫不是忘了她的嘱托——” 范文程好心提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我自有分寸。” 这边纳纳合正顺从地一杯杯给他添酒。在蒙古,贤淑得体的女人在外便是要为丈夫斟酒,不许空杯的,她虽然少不经事,但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 她添一杯酒,皇太极就含笑喝一杯。 范文程看着他二人好一副和如琴瑟的样子,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反正他是坐立难安,好生不自在,起身婉言道:“大汗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只是今日的宴……恕微臣难以继续。” 皇太极知道他是诚心不给他们面子,想以此来坏了他的兴致,于是命令道:“你坐下。” 范文程没有理会,是豁出去了,“微臣对大汗的话,是悉听尊便,不敢有违。您是君王,我不过一介文臣谋士,的确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但今日,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大汗的目的也达到了……微臣请求先行告退,还请大汗准许。” 皇太极搁下筷子,正欲发作,谁知连豪格也跟着恳请离席。 他原先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这后宫里的蒙古女人本来就够多了,这下冷不丁又冒出个小姑娘来,也不知阿玛是在演哪门子的把戏。 豪格直呼不平道:“阿玛,先前你怎能这样说姑姑?即便她真的曾经嫁为他人妇,生儿育女,那也是她的自由。你不曾给过她应有的名分,有什么权利拿三从四德来要求她?” 豪格一辈子没这样顶撞过他,真真令皇太极有几分咋舌。 他拍桌斥道:“放肆——” 豪格干脆也横了心了,也起身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今晚所见,更是令儿臣明白了珍惜姻缘之不易。还请父汗宽恕,儿臣还要回府陪结发之妻用膳,也先行告退了。” 第182章 长恨人心(一) 第二日,豪格便去了杜度的府上,将昨晚在汗宫里的见闻皆说给了海兰珠听。 比起海兰珠的平静来,豪格倒是大为生气,那一番淮扬名妓的话,旁人不知道也罢,但他还会听不出这话外之音来吗? “阿玛现在太武断了,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三贝勒虽然有错在先,但也不必赶尽杀绝吧?古有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豪格生性和善,看着这几年来一位位大贝勒被惩处削爵,心里很是惋惜,“阿玛教导我们要遵从君子之道,为什么就他不能网开一面呢?” 海兰珠本是情绪十分低落了,却还是藏着沮丧,开导他道:“豪格,自古以来,为君者,哪个不是果断狠绝的?你阿玛他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若不能威慑群臣,光凭仁德,是不足以服众的。三贝勒所犯之罪,是蔑视汗威,御前露刃,往大了说便是谋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树正风气。” 豪格顿生不解,“姑姑,阿玛说了这样无情的话,你就不生气吗?还在为他说话……” 海兰珠一时语塞,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好。 她心里何尝不气,但事已至此,她无法强迫他改变观念来接受她……他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她,可事实却是,她早就残破不堪了…… 豪格见她这样消糜,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了,虽然是阿玛愧对的她,害得她伤心落寞,但他却跟着自责了起来。 “姑姑,你不如去我府上住吧,我也有座大宅院,也能照顾你!” 海兰珠摇头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你的府邸……离汗宫太近,与其见了伤心,倒不如躲得远远的。” “可这样总归不是办法……” “大不了,就是终身不嫁,守着回忆过活罢了……” 海兰珠苦涩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吐完这句诗后,她心中更是雨泣云愁,一时感怀,便泪如雨下。 杜度一直在府上,知道豪格前来拜访,便留他二人独处了一会儿。他原本不想上前去打扰他二人说话的,谁想见她说着说着,竟泫然欲泣,眉眼间带着数不尽的忧愁,我见犹怜,才忍不住上前去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 豪格不肯说,可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一般,怎么劝也不管用。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姑姑哭得这样伤心,这样旁若无人。 杜度是好生气恼,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便下了逐客令。 自己平日百般照顾她的情绪,从来不提跟大汗有关的事情,就连先前选美一事,他都口风紧闭,不愿让她听到了伤心。这些日子她也一直都很安静,沉默寡言,甚少流露出消极的情绪来,豪格定然是给她带了汗宫的消息来,才会惹得她一下子溃不成军。 豪格走后,海兰珠又哭了好一会儿,最后约莫是哭得累了,才耷拉着头,一直抽抽搭搭,也不曾说一句话。 杜度命丫鬟给她备了洗脸的帕巾,亲手为她擦脸拭泪,莫不心疼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这样难过?” 海兰珠心里积压了不少苦水,断断续续地同杜度说着。 “……我才不稀罕住什么东宫,谁爱住谁去住好了……他不喜欢我就好了,现在……连我的名字他也不喜欢……什么淮扬名妓,就因为我生在金陵,取了个叠字名……他就要说这样的话来羞辱我吗……” 杜度仔细听着她没头没脑的抱怨,是越说越伤心,眼见她又要泣泪,他连连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淮扬名妓又如何?正好,我也是叠字名,与你的名字正是相称。” 杜度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道:“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会看轻你。” 海兰珠正是需要一个肩膀,心中感激,更未想过要推开他。 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娶东宫福晋,她为什么要为了些莫无须有的事情,而肝肠寸断? “谢谢你……” 杜度见她乖乖地趴在他肩头,也不哭不闹,心中甚喜,“为这点儿事情就作恼,值得吗?今日天气正当好,我带你和文弼一同出城去散散心,如何?” 海兰珠点了点头。她不要想了,也不愿再想了。 与其这样漫无尽头地等他,与其每每这般心如刀割,当初她又何必要抛弃一切,追逐他到这儿来…… **** 汗宫里头,丫鬟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通禀给了皇太极。 他正手握书卷细读着,听到说她因此伤心置气,还大哭了一场,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那番说辞,本意并非是想以此来羞辱她……只是己巳之变时,他特意派了影士去明地调查六夫人的身份来历,近来才得知,那六夫人乃是万历年间应天府名妓,出生在金陵,别名叫做婉婉。这才联想到,她的名讳中之所以用了叠字,或许也与六夫人乃是歌妓出生有关。 哪知他一时失言,竟会被一番曲解,落入了她的耳中。 听闻她竟因此落泪,皇太极是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他本想激她,惹她生气、吃醋,或许……就会巴巴地回来同他示弱,怎想却是适得其反。 那丫鬟继续说道:“后来杜度贝勒为了逗她开心,便带她和袁公子出城去了,现在也没回来……” 皇太极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这都一更天了,他们要出城散心也罢,折腾得这样晚,成何体统。于是搁下书卷,也未换便服,便急忙要出宫。 门口的奴才提醒道:“大汗,东宫的那位可还在等着呢……” 皇太极是充耳不闻,疾步就往宫门走去,又嫌后头的侍从跟来的太慢,干脆自己将那灯笼拿了过来,甩下众人便往杜度的王府去了。 到了戌时,他们二人才牵着袁文弼回到王府。 这一整天,他们先去逛了市集,又去了郊外采风,还喝了桂花酿。她笑得很是开怀,头簪上还别着一朵野花,三人是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皇太极立在海棠树后,看着此情此景,着实刺眼,原本定下的决心,这下又动摇了起来,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去。 袁文弼倒是眼尖儿,一目就瞧见了他明黄的身影,连忙躲在了海兰珠的裙子后头,甚至不敢探出头来。 海兰珠愣住,这才朝那海棠树的方向望去。 皇太极轻咳一声,缓步从后头走了出来,杜度不敢冒犯,躬身行礼,“见过大汗。” 海兰珠知道他既然找到了这儿来,便没那么好打发,于是俯身捏了捏袁文弼的小脸,道:“你先回去找奶妈睡觉,乖。” 杜度与她对视一眼,心中生惧……生怕他好不容易能偷来的这些日子,转瞬即逝。 他是喜欢她,喜欢得痴狂了,可眼前的人偏偏是大汗……他即便想争,也是有心无力……懊恼之余,遂只好抱着袁文弼先入了王府。 夜色朦胧,月落星沉,海兰珠的头跟柳枝一般低垂着,隔着很远与他道:“天色已晚,汗王想说什么,就请直说。” 皇太极一时喉咙生涩,良久,才缓声道:“我是想来告诉你,关于你的名讳……我没有别的意思,若是冒犯——” 海兰珠是无动于衷,了然言:“汗王多虑了,我怎么敢责怪汗王?你喜不喜欢我的名字都好,都与我无关了。” 皇太极默然。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她抬步就走,皇太极不自觉地就移步拦在了她跟前,两人间的距离近得有如呼吸就在耳畔。 他望着她玲珑毓秀的耳垂,无奈道:“你就是不愿给我一句解释吗?” 来时的路上,他便对自己说,只要她肯同他解释……他就既往不咎,也开恩饶过那个遗腹子。一切如常,他们二人的嘉礼还是照办不误,东宫福晋的位置还是她的。 然而她眉眼低垂,喟然道了一句:“覆水再收无满杯。这句话,是我让白喇嘛带给汗王的。” 皇太极身子一僵,只听她又道:“同样的话,我想还给汗王……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或许汗王想做一个圣人,但我不是,也做不到。解释……若是汗王真的相信我,想听我的解释,就不会有对簿公堂的那一出戏了。” “覆水再收无满杯……这原来就是你的答案。” 皇太极冷笑了一声,望着满院的海棠树,嘲讽道:“看来你在这儿过得很好,好得要乐不思蜀了。倒成了我在自作多情,杞人忧天了……” 他是气,气她还是同以前一般固执,一般不知体恤他的难处。 “嘉礼是你自己不肯来的,就休要说我负了誓言,娶了他人。” 他甩下这句气言,一刻也不愿再留,生怕再说下去,听到的只会是更加决绝伤人的话。 候在十米外的侍从这才燃上宫灯,追在皇太极后头。 海兰珠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远远地传来一声,“摆驾!去东宫——” 她凄然又立了一会儿,待夜风将她的心绪给沉淀了下来,才回了王府。 海兰珠进了厅堂,堂中杜度正执一卷字画看得出神,闻她的步声,才慌忙地将那字画给收了起来,撂在一边。 “文弼呢?” “已经睡下了。” 杜度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有事?” 海兰珠摇头,释然一笑:“人世间的烦恼,是无穷无尽的……走到今天,我是真的累了。今后若是能守着文弼过活,倒也落得个安宁。” 杜度这才安下心来,宽慰道:“今日你多半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想不通的,便不必想了,省得平添烦恼。” 海兰珠一欠身,与杜度道过晚安后,便独自回了屋。 阖上门,她才长吁了一口气。 明明方才,他们已经……这样近了,可她仍是过不去自己心上的那个坎儿。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君王,要他接受她的过往,她曾经为人妇,甚至生儿育女的事情……到底是在强人所难吧。 与其令他为难,倒不如……她退出的果断一些。 他这趟亲征察哈尔,都打到了归化城,自然……也该知晓了她在察哈尔的陈年旧事了。所以才会对袁文弼的来历出生有所怀疑,甚至非要一验究竟不可。 今日他会为了袁文弼而醋意大发,那他日,她在察哈尔所生的那个女儿,又该作何解释呢? 那是她的女儿,即便她如何想要抹掉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事实却是不容泯灭的…… 相爱容易,相守难……命运便是这样弄人。 这约莫就是这一世里,海兰珠的宿命吧…… 她可以倘若无事地骗他,却是骗不过自己。她以为他们是千帆过尽,苦尽甘来,却怎知,竟是淡月胧明,好梦频惊。 第183章 长恨人心(二) 八月丁卯,嘉礼成,皇太极将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册封为侧福晋,入主东宫,低位仅次居哲哲之下。 嘉礼过后,皇太极未耽搁朝事,又召明诸生王文奎、孙应时、江云入宫,于崇政殿议事,商讨议和之事成否。 三名汉生皆言,如今明政日紊,一纸议和难抵御案,明将言和,不过是缓兵之计,最后只会一拖再拖,了无下文,和事恐难成。况且如今中原盗贼蜂起,人民离乱,明廷又强征“辽饷”,亩加征银三厘。百姓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是应当化干戈为玉帛,在辽东宣扬仁义,用贤养民,乘时吊伐,以顺应天心民意之时。 议和的事情,皇太极做了六年的汗王,就议了六年,屡屡提上议程,却又屡屡碰壁。在对明态度上,皇太极也比从前柔和了许多,不像袁崇焕时期那般强硬。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宗旨,能和,便不攻,即便许多人质疑这是纸上谈兵,一纸空话,皇太极也从未改变过策略。 纳纳合正式被册封了东侧妃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中宫给大福晋哲哲请安问礼。 这位喀尔喀的格格,后来居上地占了东宫福晋的位置,就连布木布泰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来到中宫一睹为快。 她原以为,能取代姐姐入主东宫之人,当是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之貌了,但这会儿一见,也只不过是个秀丽可人、年轻美貌的女子,比起姐姐来,到底还是相去甚远。 纳纳合十分规矩地行过礼后,哲哲才请她入座,并亲自备了贺礼给她。 她初入深宫,哪里懂那么多规矩,只以为是走个过场,竟是空手而来的。 好在哲哲到底是过来人,也未有不悦,只含笑问了问她家中的情况,又聊了聊皇太极的日常起居。 “大汗自小学得是汉学,所以也喜好喝茶,就些糕点,尤以甜食为甚,最好是在宫里常备些。大汗理事时心无旁骛,只有午膳、晚膳时会回宫小憩,若是心情好时去了你那儿坐坐,也能备些苏叶糕、核桃酥之类的……” 纳纳合认真地记了下来,见哲哲这样温和大度,遂兴致盎然地问道:“大汗平日还喜欢做些什么?两位姐姐,若是能提点一番,我也能投之所好……” 哲哲神游了片刻,才答:“大汗喜欢做的事情,因人而异了。” 布木布泰看着纳纳合,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嫁到金国来时的情形,妄自感叹了一句:“从来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妹妹觉得你是栽树的那一个,还是乘凉的那一个?” 布木布泰这一语,分明是带着弦外之音,令得纳纳合很是不解。 “姐姐此言,我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也是好事。” 布木布泰不痛不痒地说道,又意兴阑珊地喝了几口茶,这真容也瞧见,她也没有兴致再虚情假意地唠什么家常,便带着苏茉儿先行回西宫去了。 纳纳合好生纳闷,嘴里的核桃酥吃起来也不是滋味了,继而问哲哲道:“大妃娘娘,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底是什么意思?” 哲哲坐居中宫这些年,早已宠辱不惊了,也不至于有布木布泰那般的闲心去争风吃醋。 她面目和蔼,温声言道:“你只需记住,咱们,都只是乘凉的人……这棵树,二十多年前便栽下了……你若是聪明,便安分守着如今的恩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要重蹈先前那位侧福晋的覆辙才是。” 纳纳合有几分恺恻,不禁问:“先前的侧福晋,为何会被勒令改嫁他人?” 哲哲没有多言,讳莫如深道:“她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 这下子,纳纳合更是有些云里雾里了。 馆驿那日,济尔哈朗贝勒也这样提醒过她,如今大妃也这样说…… 他们明明知道什么,但又似有所忌惮,只含糊其辞地一语带过,也不曾明说过个中缘由。 又联想起在汗宫的头一个晚上,范学士和豪格贝勒二人对她虎视眈眈的样子,还公然与大汗唱起了反调来,后头又提到了什么“姑姑”……这其中分明是有些什么。 拜会过哲哲后,纳纳合怀着这份疑惑,独自回了东宫。 结果一进门,就见里头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原本为了嘉礼而精心布置的红绸罗缎都被泼上了墨渍不说,就连她私人的衣物也被人剪得破烂不堪。 纳纳合震惊之下,连忙找来汗宫的卫兵,匪夷所思道:“这——这里可是汗宫,谁人敢做这样的事情?” 那卫兵的眼神,分明是知道内情,但却支支吾吾地不肯明示。 纳纳合急得就要去跟大汗告状去,她这才是嫁来的头一日,就有人做了这样恶劣的事情,分明是要给她点颜色,来个下马威。 那卫兵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只有如实道:“回娘娘,四阿哥方才来过一趟……” “四阿哥?” 纳纳合在脑中过了一遍,若她没记错,这四阿哥乃是庶妃颜扎氏所出,今年不过才五岁半,怎得这番猖狂跋扈,任性妄为?且不说她是大汗册封的侧妃,就是在喀尔喀,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纳纳合着实是气不过,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找大汗讨个公道。 皇太极正在崇政殿里与德格类、岳托二人商议重订边界一事,听见卫兵来报,心中本有几分不悦。 岳托却体恤道:“或许娘娘真有什么要紧事呢?今日也晚了,此事留到明日早朝再议也可,正好也能问问其他几位贝勒的意见。” 皇太极没有推却,令他们二人先行退下,自己又在崇政殿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召见了纳纳合。 纳纳合将东宫被人恶意弄得乌烟瘴气之事禀告给了皇太极,又将卫兵所言,四阿哥曾进出过东宫的事情也一并告之。 皇太极听后,没有先同情她的遭遇,反倒训话道:“你不去先查清楚,到底是何人所为,却先跑来跟我告状?难道我每日处理了国事后,还要分秒不歇再去处理后宫的事情?” 纳纳合委屈至极,“大汗若是瞧见了东宫被作弄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明白了。” “一码事归一码事。崇政殿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哪是后宫嫔妃说来就能来的?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回宫再说,实在是不懂礼数、不识大体。要你去给大妃请安,这些规矩,她没有教你吗?” 纳纳合这才觉得自己行为有失,不敢再辩驳,乖乖认错道:“是臣妾考虑不周……” “谅你是初入宫,年纪小,不懂规矩,这次也就罢了。” 皇太极绷着脸,走下堂来,好生无奈地伸出手,“走吧,咱们一同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太极见过了东宫的惨状后,将所有当值的卫兵皆调到了汗宫来问询。 卫兵所言并无出入,下午只有四阿哥一人闯入过东宫,他们也听见四阿哥在里头闹了不小的动静,但碍于皇太极一直非常宠溺这位阿哥,所以也没人敢加以阻拦。 皇太极心中有数,也猜到了叶布舒要这样做的缘由。此举就算是他为了示威而做的恶作剧,也着实有些过分。为了问个明白,他又下令召见了叶布舒。 叶布舒戴着一顶瓜皮帽,迈着小步子独自进了汗宫,好不沉稳地在皇太极面前一跪安:“见过阿玛。” 纳纳合在一旁瞧着这位传说的四阿哥,长得真是可爱水灵,看上去好不乖巧,哪里能想到在东宫作乱的人会是他? 近来是多事之秋,自察哈尔还师后,皇太极也未能得空见叶布舒一面。许久不见,发现他又长高了不少,虽然按礼制穿着一身锦衣马褂,梳起了发辫,却仍是稚气未脱。 看到叶布舒,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她来,心中一软,便将叶布舒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问道:“告诉阿玛,你下午去东宫做了什么?” 叶布舒如实答:“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既然知道不该做,为什么还要做?” 叶布舒丝毫没有要认错的意思,趾高气昂地道:“那是我额娘的行宫,谁也不能住。” “这整个汗宫都是阿玛的,阿玛把东宫赐给谁,就是谁的,明白吗?” 叶布舒置气道:“阿玛言而无信。” “放肆——”皇太极严厉道:“你这是同阿玛说话该有的态度?” 叶布舒噘着嘴,气呼呼地一言不发。 “不许再这样胡闹了,听见没有?” 叶布舒捂上耳朵,掩耳盗铃般道:“没听见!” 这孩子别的不像他们,但固执己见这一点,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皇太极是彻底拿他没辙了,责骂之,他于心不忍;放纵之,又怕他不会长记性,日后恃宠而骄,越发不受管束了。 纳纳合眼见皇太极为难了,自己也有几分心软了,于是主动上前来示好道:“四阿哥,大汗不是要责罚你,只要你听话,往后你什么时候想来东宫玩儿都行。” 叶布舒哪里在乎什么东宫不东宫的,根本不理会她,只抓着皇太极的衣服,倔强道:“阿玛,我想额娘了,你快去把额娘找回来——” “你额娘……她自己不愿意回来,我又能如何?” 叶布舒一听,更是着急了,直呼道:“都怪阿玛——是你把额娘气走的!” 他已经有好一个月没见到额娘了,汗宫里又没人与他作伴,什么破地方,还不如从前在锦州来得快活呢! 叶布舒越想越委屈,哇哇就哭了起来,“呜……阿玛非要把小弟弟送去庙里做和尚,才把额娘气走的……” 他满脸都是眼泪,整个汗宫里都充斥着他的哭声。 皇太极哪里知道怎么劝孩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外头候着的颜扎氏见状,才赶忙入殿将叶布舒给带走了。 这一哭,令得皇太极是惘然不已。 叶布舒说得不假……是他生生将她气走的,怨不得别人……他是入了魔怔,眼里只能瞧见沟壑,却忘了他们是何等不易,才换来这份的相守。 他们走了这么多弯路,好不容易有的今天,却又成了这幅光景…… 纳纳合听着方才二人的对话,又见皇太极一时落寞失神,心下隐约猜到几分,于是唯诺低语道:“大汗,东宫那边……是回不了了,今晚臣妾就留在汗宫陪大汗吧……” 皇太极却黯自起身往内殿走去,只道:“东宫住不了,还有次东宫,你且去那安置吧。” 纳纳合未想过他会霎时间变得这样冷淡,咬着下唇,浑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汗宫的奴才这来引她去次东宫安置,她心里百般不情愿,也只得听命就从。 一路上,她忍不住问那奴才道:“四阿哥的额娘,到底是何人?如今人又在何处?” “娘娘,大汗曾经明令过,不许宫人乱嚼舌根,我只是个做奴才的,哪里敢乱说?” 纳纳合有些纳闷了,到底是有多大的秘密,令得整个后宫皆三缄其口,没有一人肯同她言明? 这豪格口中所谓的“姑姑”,四阿哥口中所谓的“额娘”,怎想都应是同一人才对。但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从不曾在汗宫里见过,更不曾听人提起她的名讳。 “次东宫到了,娘娘还请早些休息,奴才告退——” 次东宫里丫鬟乖巧地出来请安道:“侧福晋万福金安——” 纳纳合这才收拾心绪,玉足迈入内殿,四下环视了一番。 这次东宫,到底是比不上东宫的华贵……四阿哥说,那座东宫除了他额娘,谁也不能住。 她偏就不信这个邪,愈加想要知道,这个人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第184章 长恨人心(三) 八月癸酉,金国六部署成,颁银印各一。皇太极颁布诏令,命固山额真察民疾苦,清理刑狱。甲午,察哈尔梼纳楚虎尔来归。 九月癸卯,修复盖州城,并驱蒙、汉民往之居住。甲寅,又命户部贝勒德格类、兵部贝勒岳托展耀州旧界至盖州迤南。 冬十月乙丑朔,皇太极亲自前去开原巡视民情。 这趟去开原巡视,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盛京城里就闹出了不少疯言疯语来。 人皆盛传,皇太极在开原遇刺,这刺客乃是驻守在开原的正蓝旗士卒,莽古尔泰的部下。 民间各种各样的说法一时间甚嚣尘上,有一说,只是单纯几个莽古尔泰的旧部为他鸣不平,自作主张而为之。也有一说,巡视开原,本就是莽古尔泰处心积虑的一出鸿门宴。 更有闻之,莽古尔泰被罪罚后,整日在家中如丧考妣,好不懊恼。加上他那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若有旁人怂恿,铤而走险,谋划刺杀,也不见得没有可能。 在大凌河御前露刃一事,不仅令得莽古尔泰在金国的低位一落千丈,更是彻底将皇太极给惹恼了。且不说皇太极是否真是记仇之人,但被罪罚后,莽古尔泰的旧威不在,仕途前路更是惨淡,明白人都知道,即便他不动谋反之心,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直至甲戌,皇太极返还沈阳,这些谣言才不攻自破。 海兰珠听闻了在开原的各路风声,总觉得并非是空穴来风,提心吊胆了半个月,本能地顾念他的安危。 回城这日,又正巧是皇太极四十岁的寿辰,她纠结了多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忧虑,便抱着一丝侥幸,来到了凤凰楼。 她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想见他一面,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回来,才肯放心。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海兰珠独自趴在三层楼阁的玉台前,望着天边的晚霞也渐渐弥散了去,月亮爬上了树梢头。 她神思俱往,便这么一直从傍晚等到了夜深。 二更的钟声也敲过了,海兰珠才见御驾方从崇政殿里出来。 从前他都是申时就回宫,今日怎么折腾得这般晚,约莫晚膳也未用才是。 皇太极被礼部的人叨唠一整日,说如今国泰民安,应当大办寿宴,普天同庆才是,都被他给拒绝了。 一来是不想破费国库,二来是没有她作陪,办这个寿宴,他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秋空明月悬,皇太极沿着月光行到凤凰楼下,一如往常般驻足,抬起头,望见了一轮清月,也望见了玉台上的她。 百尺楼台上,那一道倩丽的剪影,不就是他萦绕不去的心之所牵吗? 皇太极独自上了楼,见她身影婉约,挨着梁柱而立,分明是在等他。 海兰珠犹豫了分秒,还是移步走到他跟前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灯火,怦声问:“你这趟去开原……可一切都好?” 皇太极不答反问:“你这是在担心我?” 海兰珠无言。 “城中的谣言,不要信……即便五哥真想在开原做些什么,也没有成功。” 他释然了她心中的忧虑后,又道了一遍,“你在担心我。” 海兰珠默然,半晌才道:“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也该走了……” 他哪里肯放过这个与她握手言和的机会,加之这桂影婆娑,清光无限,心中再多怨意,也都化成了绕指柔。 “若非是记挂我,又怎么会来这儿?”他又逼近一步,柔声问:“你要这样与我负气到何时?要听得一句你亲口的解释,就这样难吗?” 海兰珠垂眸道:“若是汗王心里还有情意,就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她若是认了,那祖可法他们犯得便是欺君之罪,她如何能认? 他们之间的隔阂,便是如此,原本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无奈将旁人也牵扯了进来,最后成了进退维谷之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 只听她呵气如兰道:“袁文弼……是我的孩子,我是不会放弃他的。还望大汗成全。” “若我答应你,将他交还给祖可法呢?”皇太极让步道:“你可愿意回来?” 海兰珠心头一震。 皇太极还未待她回答,便先一步将她揽在怀中道:“这世上,没有我赢不了的人,唯独是输给你了,输得心甘情愿……” 怀里软玉温香,他思念了足足半年之久,搂得越发紧了,“跟我回去,不许再闹了。你即便不待见我,也想想叶布舒,他天天喊着要见额娘,你怎么舍得让他孤零零的……” 海兰珠鼻子一酸……她和叶布舒,辗转宁远、锦州,又到大凌河,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只有她心里清楚。 这份念想,令她不由得有几分动摇……就想将察哈尔的往事皆同他坦白。 谁知她还未开口,纳纳合便袅袅地上了凤凰楼,方还面容喜色地喊了一句,“大汗——”又瞧见皇太极怀中正揽着他人,是花容失色,手中的酒壶也应声摔碎在地。 皇太极闻声望去,见来人是她,不禁质问:“你怎么上来的?” 后头这才有几个侍卫跟上来,请罪道:“我们在下面拦过了……娘娘说是早就与大汗有约在先,我们就……” 皇太极有几分薄怒,纳纳合却低下头去,连连请恕道:“是我自作主张,想着今日是大汗的寿辰,想给大汗一个惊喜,没想到坏了大汗的雅兴……还请大汗责罚。” 海兰珠望着那女子,心下了然她便是那位新册封的东侧妃,原本想要一吐真言的心境,也化作乌有了,这才怏然道:“你这样忙,这件事情,还是改日再说吧……”说着便扭头要走。 皇太极伸手挽留她,纳纳合见状,便识趣地说道:“大汗、姐姐,是我冒失打搅,也该我走才是,不要坏了你们兴致才好。臣妾告退——” 纳纳合心绪不宁,慌张地下了楼,谁知月黑灯暗,步子踩了个空,一个踉跄不稳,趔趄着就从木梯上摔了下去。 “娘娘——” 侍卫与丫鬟惊呼着赶上前去,楼上的皇太极和海兰珠闻声,也一前一后地赶来查探。 幸得这楼梯不高,纳纳合只是崴了脚,并未伤着别处,只是双手一直捂着肚子,莫不惊慌。 皇太极见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关切问:“你可有不适?” 身边的丫鬟才道:“娘娘……怀了身孕,想着要给大汗一个惊喜,才一直没说……” 纳纳合轻喘道:“大汗……我……我没事……” 皇太极一听,面色冷峻地传令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扶回宫去,传大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海兰珠也好生不是滋味。 后宫的奴才赶忙抬来轿辇,将纳纳合扶上了轿子,皇太极虽不言一句,却是目如忧心。 她看在眼里,只觉沧海桑田,所谓破镜重圆,到底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这岁月淌过去,怎么可能没有痕迹?覆水难收,很多事情,早就不是从前那般模样了。 皇太极迟疑了片刻,方道:“你在这儿等我——” “人命攸关,你去吧……不过,我不会再等你的。” “筝筝……” 他望着她,眼里是情真意切;她也望着他,目中却是遗恨万千。 当时明月,当年眷侣,她以为的情深意切,生死相随,却是逃不过一句不复当初。 “恨君不似江楼月,也恨君却似江楼月……” 留下这句话后,她便甩开他的手,颓然离去,再未回首。 **** 开原遇刺一闻没过多久,十二月乙丑,三贝勒莽古尔泰便因抑郁成疾,暴病而亡。 这两件事情搁在一块儿来看,不免令人有些浮想联翩。 盛京城自□□哈赤离世后,还未曾这样兴师动众地办过葬礼。 皇太极不仅亲自临丧,漏尽三鼓钟,才肯离去,又于中门设灵堂以祭奠。 海兰珠随范文程一同去了灵堂,见众臣皆围在御前,劝说其不要太过伤怀。 代善也是双目泛红,却是忍着心中的悲痛,以兄长的语气劝慰之。 皇太极听罢,神情悲戚,一时悲恸大哭,不肯离开。 海兰珠听见了他的哭声,心中苦涩。范文程在一旁苦心相劝,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她随他一同上前劝之收整情绪,回宫歇息。 皇太极在人群里瞧见了她的身影,这才有几分动容,收起伤思,摆驾回了宫。 接下来的一整日,他都待在寝宫里,不许任何人觐见。 范文程足足请见了三次,最后才获准许。 大殿里燃着檀木香,皇太极哑着声问道:“何事要禀?” “吴桥兵变叛军头目之一李九成,前日在率叛兵出战时阵殁了,改由王子登替其位。李九成在叛军中威望很高,素为辽人所推戴,他一死,叛军士气定会大受打击,孔有德想要苦撑,只怕也撑不了多时。如今面对明军的围剿,叛军除了从旅顺登陆,再谋大计外,无路可退。大汗,此时正是招降叛军的好时机。” “毛文龙一死,东江军自己先内乱了起来,吴桥兵变,登莱荒芜,东江动摇,是天助我也。” 皇太极揉了揉额头,又道:“你且注意着孔有德的动向,如若他们肯为本汗所用,从海路入旅顺,势必要往盖州而来,到时,我自当夹道欢迎。” “是。” 范文程见他心绪不佳,也未再禀其他琐事。 皇太极又望了一眼范文程,他们是君臣,亦是近三十年的朋友。 他怅然叹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道:“宪斗,你说……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这个问题,他憋在心中许久了,却无人能说。 范文程一听便知,他所忧为何事,遂答:“作为兄弟,大汗错了;可作为君王,大汗没错。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三贝勒是郁结而死,大汗无需自责。” “我知道旁人在说什么,说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是个伪君子,说我逼死了亲兄长……” 皇太极一时气短,没有再说下去。 范文程却不卑不亢道:“旁人不是大汗,又如何能明白个中缘由呢?很多事情,并没有所谓对错之分。以我之见,就如崇祯帝也并未错杀袁崇焕,作为君王,他只是做了他应当做的事情。换了别人,坐上这个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孰是孰非,是留给后世人评说的,只要大汗勤勉于政,为天下人谋福祉,何人会因区区三贝勒之死,而论定大汗并非明君?” “治五哥的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可惜他性情太过刚烈,不肯知难而退……” 皇太极恍惚道:“他怒我专权,即便是真动了杀心,我也相信他只是一时冲动……你传我的话下去,斯人已逝,开原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了,今天我的话撂在这里,谁也不许再咬着不放。” “我这就去办。” 范文程答应下来,却见皇太极仍是怏怏不乐,不问,他也知道为何。 “大汗,可还有别的事情想与我倾吐?” 皇太极不由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为人臣,为人友,为人夫,这是范文程留在这里所要完成的三件事情。守得他们开花结果,终成眷属,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他这一世的使命所在。 “恕微臣直言,大汗运筹帷幄,计谋举世无双,怎么到了儿女情长,就无计可施了呢?” 皇太极有些气馁地吐诉道:“你别说,事到如今,我还真是黔驴技穷了。” 范文程出谋划策道:“大汗既然心里放不下,用些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太极目光一亮,“你有好主意?” “大汗寻不到机会与她和解,无非是因为她得杜度贝勒的庇护,若是将杜度派去别处驻防,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容易得多了?” 皇太极仍有顾虑,“我若平白无故就让杜度离城,她那么聪明,难免不会认定是我耍了手段。” “怎么会是平白无故?”范文程会心道:“东江那群人,撑不过三个月,到时要从山东沿海路而逃,到了盖州自然该有人接应不是?杜度贝勒与明人打交道是轻车熟路,派他去盖州,再合适不过了。” 第185章 长恨人心(四) ** ** 天聪七年春,正月辛丑, 朝鲜遣使来盛京朝贡,然所贡不及额。进贡之额不符两国和约之事, 已经是连续两次了, 皇太极大为不满, 复书责之。 戊申, 皇太极将长女下嫁于敖汉部贝勒都喇尔巴图鲁子台吉班第。 二月癸亥朔, 阿鲁科尔沁汗车根率固木巴图鲁、达尔马代衮等举国来附。 三月丙辰, 明军驻守在旅顺、长山、鹿岛的明总兵黄龙严阵以待, 大败孔有德部叛军于旅顺,并擒获毛有顺、毛承福等人,登莱之乱以明军的胜利告终。孔有德、耿仲明等将慌忙之下,率余部逃到盖州, 并遣使金国约降。 皇太极闻之, 使参将英俄尔岱等向朝鲜借粮, 以接济孔有德军,朝鲜不从。 四月, 皇太极复遣贝勒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率兵迎孔有德、耿仲明於镇江, 并命其所率之部全数驻扎东京城。 才将杜度派去迎叛军不过三日,迟迟也等不见她找上门来,皇太极不免有几分焦虑。 这日在侧东宫歇息,纳纳合见他愁眉不展,故意问道:“大汗很喜欢皱眉吗?” 皇太极立在案前习字,“为何这样问?” “只是瞧见大汗眉头一直没落下来过,我还以为,大汗喜欢这样故作深沉呢……” 纳纳合挺着孕肚,站在他身侧,娇声道:“大汗不是喜欢叠字名吗?到时这个孩子,也给他取叠字名可好?“ “嗯。” 皇太极心不在焉地写着字,不时感慨一句,“你若是懂些汉学就好了,以后也能与你聊些诗词歌赋。” 纳纳合笑嗔道:“若大汗肯费神教教我,说不定能学得快些。” “你真想学?” “真的。” 她执起笔来,像模像样地舔一笔墨,兴致勃勃道:“大汗教我写大字吧!就写……大汗的名字。” 皇太极闹不过她撒娇,于是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手,执握毛笔,一笔一捺地写着“皇太极”三个汉字。 纳纳合缩在他怀中,借机问道:“大汗,我什么时候能搬回东宫去住?” 皇太极松开笔杆,语气平静道:“你就住在这里,要是还缺什么,就跟下人说。” 纳纳合一听,心中是委屈不已。嘉礼之后,他便一直未提让她搬回东宫的事情,起初,她以为他只是忘了,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她回去。 这东宫是留给她的,凤凰楼也是为她所建……她不过是一个嫁过人,还生过孩子的寡妇,哪里值得大汗这份用心? 回想起那夜在凤凰楼,要不是她狠心绊了自己一跤,恐怕这侧妃的位置,也要被她鸠占鹊巢去了。 难怪这宫中人皆对此事讳莫如深,一个改嫁了两次的女人,说不好听的,叫做失节。在喀尔喀,这样的女人别提有晦气了。 她为大汗生下了四阿哥,至今却还是没有一个名分,只能交由庶妃抚养,分明是顾虑她的名声不好。 纳纳合入宫快一年了,也有了些人脉,要打听关于她的事情并不难,更何况还是科尔沁美名远扬的大美人? 这“乌尤黛”的真容,那晚匆匆一瞥,倒是名不虚传。只是按她如今的年纪,也是个满打满算的老女了,用不了几年,也逃不过年老色衰的命运。 纳纳合气不过地想着,大汗爱的,不过也只是她的名声吧?正如男人好美酒,好美色,为之前赴后继,趋之若鹜,可到头来,又有几人真存一份爱慕之心呢? 尤其是这样空有噱头的女人,争来争去,不过是一件足以炫耀的战利品罢了。 真正得到了,用不了多久,便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纳纳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可是名正言顺的侧福晋,这一胎若是个儿子,还愁日后恩宠不再吗? 皇太极的随行奴才匆匆进宫通禀:“大汗,四阿哥病了,额么其都过去了,要不要……” 那奴才瞧见了侧福晋也在,遂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皇太极耳边道:“要不要去通知那位主子?” 皇太极一听,没好气道:“你跟了我这么久,连这都不明白,还用问吗?还不快去——” “是、是——” 那奴才是一刻不歇地就赶去传话了,皇太极左右踱步了好一会儿,披上外衣,也未交待一言,就匆匆地跟着去了。 纳纳合耳尖,听到了方才那奴才的话,如何能放得下心,随即对自己的贴身丫鬟道:“你且去看看,四阿哥那边情况如何,再回来告诉我。” 到了戌时,丫鬟才回来同她报信。 纳纳合急不可耐地就问:“四阿哥的生母……可也去了?” “去了。不过,她一整天都没给大汗好脸色看,大汗说什么,她都是爱搭不理的,摆一张臭脸。大汗好声好气的守了一天,她也没一句好话,只专心照顾四阿哥,最后居然还给大汗下了逐客令,说是大汗要再赖着不走,她就走了。” “那大汗呢,也没有生气吗?” “大汗也是脾气好,没同她争执,只得恹恹地走了……”那丫鬟寻思道:“可依奴才看,大汗虽明面没生气,心里多半还是很不痛快的。这大汗是什么人,又哪里受过这样冷眼的对待?既然不受待见,明日肯定是不会再去了。” “大汗明日不去,我便去会会她。”纳纳合打定了主意。 “娘娘,奴才觉得,大汗和她二人……怪怪的,具体哪里怪,我也说不上来。两人就像……就像小孩儿在赌气。” 那丫鬟揶揄完,又凑到纳纳合耳边,掐着嗓子道:“奴才还听闻,她二嫁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原先金国的死对头,那位宁远总兵……” “宁远?”纳纳合诧异不已,“那岂不是大汗的杀父仇人?” “可不是嘛!” 纳纳合前思后想了一番,既是杀父之仇,更是不共戴天。而这夺妻,是为羞辱其人……这样说来,大汗做这些,岂不是为了报复? 这下,她更是坚定了要去亲自见她一面的念头。 次日清早,海兰珠亲自给叶布舒煎好药,正往颜扎氏的府上去,半路却是遇见了位不速之客。 纳纳合打扮得很是精致,绣工精细的旗装也难掩孕肚。 海兰珠见了她,装作没瞧见,特意绕路走。女人的只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纳纳合自然地出声喊住她,“姐姐,留步。” 海兰珠无奈,唯有退回来,深吸一口气,躬身请安道:“见过侧福晋。” 纳纳合瞧了一眼她手中的药罐,感慨道:“姐姐真是慈母呐,亲自来给四阿哥送药?” 海兰珠不知她想做什么,也毫无兴趣知道,直言道:“是。这药该凉了,我得走了,还请侧福晋恩准。” “药我让奴才送去便是了,姐姐可有时间去我那里坐一坐?” 海兰珠淡淡道:“不必了。侧福晋有话直说,无需拐弯抹角。” 纳纳合终于是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给大汗甩脸色看的了。 既然她一点儿面子也不肯给她,那她也没必要装腔作势了,吩咐奴才将她手中的药罐端走,才冷言了一句:“姐姐这么着急走,莫不是心虚?” 海兰珠是莫名其妙,“侧妃娘娘一大早就来找我麻烦,又安得是什么心?” 纳纳合蛾眉轻弄,“姐姐这话可就伤人了,我不过是想同你说几句体己话罢了……” 海兰珠望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油然而生一股厌恶。 凤凰楼那晚的事情,分明就是她刻意而为之的,再瞧她的孕肚,也不过才五个月左右。那时在凤凰楼一遇,还是去年年末的事情,她又到底是如何未卜先知,就能得知有孕在身的? 她一直没有揭穿她,不过是无意掺和在出勾心斗角的戏码,想给她留几分面子罢了,谁知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听颜扎氏说,在宫里,她处处与同样怀有身孕的布木布泰过不去就算了,还恃宠而骄地肆意克扣给小福晋们的赏赐。 有人告到了哲哲那里,哲哲心里头有数,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闹到御前去。皇太极政务繁忙,更甚少过问后宫的事情,所以也由得她这样横行霸道。 海兰珠有几分不耐烦道:“你扯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纳纳合也未再掩饰,趾高气昂道:“我只是想提醒姐姐,你本就不是后宫嫔妃,这样频繁地出入汗宫,恐怕按礼制不妥吧?” “你说得对。”海兰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如这样,娘娘去找汗王说一说,让他不要三天两头地就派人诓我来这儿了。说实话,若不是为了孩子,我打心里也是不想来的。” 纳纳合讥笑道:“说是为了孩子,其实还不是为了见大汗一面?姐姐不必与我遮遮掩掩了,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大汗派人去知会,也是顾念旧情,姐姐若真不愿来,也是可以拒绝的。” “对,都怪我。娘娘满意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叶布舒还发着高烧,海兰珠实在是没心情同她争执,不仅是跌份儿,更觉得她的话可笑至极。 皇太极娶过这么多门福晋,还没有哪一个敢气焰嚣张地闹到她这里来的,更别说是这样大言不惭了。 这位侧福晋年纪虽小,心思真倒是不少。 “姐姐走了,最好就不要再回来了,也别拿四阿哥当幌子,缠着大汗不放了——” 纳纳合冷冷道:“姐姐也清楚,以你的身份,大汗是不可能娶你的。” 海兰珠原本都抬步要走了,听她这样飞扬跋扈的话,站定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他不娶我,是我不想嫁。你听明白了吗?” 纳纳合凤眼一挑,“只怕不是不想嫁,而是作为寡妇,有所失节,平白给大汗抹黑吧?” 海兰珠听她一口一个“寡妇”、“失节”,一面是气,一面是匪夷所思。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多呆一秒都觉得浪费。 “同是丧偶,男子再娶为续弦,女子再嫁却是失节……封建迷信真是可怕。” 海兰珠连连摇头,“你还年轻,心智未开,我与你无话可说。” 夜里皇太极正在汗宫里批阅奏疏,海兰珠便风风火火地入了殿,一路也没人敢拦她。 皇太极是喜出望外,谁想她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道:“皇太极,管好你的福晋!她想怎样都好,让她离我的孩子远一点!” 她甩下这句话后,不由分说就要走,皇太极很是错愕,踉跄起身去拉她,“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能有谁?你的东宫福晋今天来给我下逐客令了!”海兰珠气得瞪圆了眼。 她原本不想来告状的,只是后来那位侧福晋又死缠烂打地闹去了颜扎氏那里,实在是令得她忍无可忍了。 “她有那个胆子?”皇太极很是惊讶。 “信不信由你——” “既然来了,就留下陪我一会儿……” 海兰珠别开他的手,负气道:“留下?你的侧福晋可说了,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屡入汗宫,不合礼制。我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未待他挽留,便气呼呼地走了。 旁边的奴才看得一愣一愣的,结巴道:“奴才……奴才要喊侧福晋过来吗?” “不必了。” 他是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到她来汗宫见他,反倒是她被人一激,气着了,才肯来。 生他的气,也总好过无动于衷,看来这激将法,还是管用的。范文程给他出的这主意,还不算太糟。 皇太极坐回案前,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喃喃道了一声:“也有许久未行大围了……” 奴才附和道:“是啊,先汗在时,每年都有行大围的规矩。大汗这些年忙着南征北战,这小围是不少,也该好好行一次大围了。” 皇太极若有所思,这段时间,他苦于没有和解之法,这女人一旦闹起脾气来,真真比政事还要棘手。何况,她从来都有法子能令得他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既然范文程给他出的是调虎离山之计,那这趟出围行猎,他便用一出苦肉计。 第186章 叶赫围猎(一) 六月癸亥,孔有德、耿仲明入盛京城觐见, 皇太极没有食言,本着怀敌附远、礼贤下士的原则, 以大礼厚赉之。: 3w.しWxs520.CoM并赐封孔有德为都元帅, 耿仲明为总兵官, 赐敕印。其后, 皇太极又颁一道谕旨, 严令八旗将士毋侵扰辽东新附人民, 违者孥戮之。 说巧不巧, 这孔有德原是铁岭矿工出身,其父曾在广宁军任游击,还在铁岭大举攒动辽民反抗建州,被镇压后才四处流亡。至天启元年, 辽阳失陷后, 孔有德遂和同其兄孔有性及耿仲明、耿仲裕兄弟, 经金国南复州四卫逃去东江投奔毛文龙。 当时,暗中遣送他们前往皮岛的人, 正是刘兴祚。 如今看来, 这倒真像个反讥。 不知刘兴祚若泉下有知,知晓孔有德这帮人不仅发动了吴桥兵变,率领叛军入登州与明抗衡,最后还落败降金,又会作何感想呢? 乱世之下,守得一份气节的人实不乏之,但相比之下,这份气节所带来的下场,实在太过凄凉了。 杜度回城后,皇太极又照旧派人去他的府邸监视,每日来禀他们二人的动向。 这日说杜度从盖州给她带了不少礼物回来,那日又说两人去阳鲁山踏青……总之日子过得比他舒坦多了。 偏偏这一年,这边又是明将来降,那边是是朝鲜背约,虽有六部各司其职,也还在应作阶段,政事堆积成了山,皇太极是捉襟见肘,无暇分心。 丙寅,对于朝鲜三番五次的违背信约,朝秦暮楚之事,皇太极亲笔作书一封致与朝鲜国王。 在信中,皇太极也并未再闪烁其词,一针见血地言明利害道:“往之借粮,贵国国王以孔有德等人昔日隶属毛文龙,无输粮养敌之理为由相拒。今孔有德等已归附大金,粮已足给。惟兵卒守船,輓运维艰,近距贵国,以粮给之甚便。本汗深思熟虑过,以为朝鲜国王视明为父,视本汗为兄,父兄相争数年,而尔王坐观成败,是外有父兄之名,而内怀幸祸之意。若是力为解劝,息兵成好,我两国自当太平共处,互不相犯。若尔仍两面三刀,以兵助明,合而御我,则构兵实自王始,后果自负。” 不久,前去送信的使节英俄尔岱便回信说,朝鲜国用明人计,借兵倭国,又於义州南岭筑城备金军入犯。 皇太极料想到了朝鲜朝三暮四,怀有二心之意,却没想过会这般不自量力。遂当即集诸贝勒大臣议征朝鲜一事,并定兴国的大计。 早朝上,皇太极端坐于汗位,朗声问群臣:“诸位以为,朝鲜、察哈尔、明朝三地,当征何处为先?” 底下的贝勒们各执一词,但大抵都意在伐明为先。 杜度才从沿海巡防回来,遂出列谏言道:“朝鲜小国兵力薄弱,已尽在掌握之中,何时讨伐皆可,不如先缓;察哈尔若敢逼近,再出兵征讨也不迟;眼下宜取大同边地,秣马乘机深入伐明。” 皇太极瞥了堂下的杜度一眼,虽知其所言中肯,但还是挑刺儿道:“伐明?倒也说出个怎么伐的计划来——” 杜度一时哑然。 豪格见状,上疏解围道:“父汗,儿臣以为,若当下征明,如徒得锦州,而其余城池则坚壁不下,只会旷日持久,劳师疲众。不如沿袭旧道,从蒙古绕道进入明朝,并沿路晓谕各屯寨,我等举兵入,皆因崇祯帝不肯议和所致,明人便会对崇祯帝心生怨恨。再用更番法,待马肥,加以汉兵巨炮作辅,一路军出宁远,一路军出蒙古旧道,夹攻山海关。若仍是不得,则在附近屯兵,并招谕流贼,驻师通州,待明军懈怠时,再出而击之。如此一来,朝鲜、察哈尔且缓图焉。” 豪格堂上一言,得到了多尔衮、岳托等人的支持。 皇太极见他能有这样宏略的见解,很是惊喜,不免赞许有加。其后又问了几位贝勒,都众口一致地说要伐明为先,皇太极遂听众臣所言,暂且将出兵朝鲜一事搁置了下来。 于是,伐明一事再度被提上了议程。皇太极用计四面撒网,欲盖弥彰。先派岳托、德格类率右翼兵,及石廷柱、孔有德、耿仲明将兵攻取明旅顺口。又派阿巴泰、阿济格、萨哈廉、豪格等略明山海关外,以迷惑明军,让其不知他真正的意图。 八月庚申朔,英俄尔岱等自朝鲜还朝,朝鲜王复书允粮,接济金国守船军士。 九月庚子,岳托等攻克旅顺而归,阿巴泰等亦从山海关还师。 皇太极亲自出城迎劳,得知阿巴泰略山海关,仅俘得数千人,便退兵还师。 阿济格尚要辩解,“我欲息马候粮,唯恐诸贝勒不从,才不得已退兵——” 皇太极训斥道:“你若坚持不走,诸贝勒难道会丢弃你而自行离去吗?我不亲征,你们就可以自作主张,懈怠瞒混了吗?” 皇太极心里端着一杆秤,孰是孰非,他自要不偏不倚,公正裁断。治国,亦要治人心。无功而退一事,他原本很是不悦,又知道阿济格性情刚烈,念及莽古尔泰方才离世,才没有追究其罪责,只口头责备阿巴泰、阿济格二人不驱兵深入,徒劳兵马跋涉。 冬十月壬戌,皇太极遣使外藩蒙古各部,宣布金国法令。并于丙寅,大行阅兵,发帑赉八旗步兵。 这冬至之后行大围,是建州的惯例,他心里一直算着日子,原想阅兵以后,便大举行围。谁知,这不阅倒好,亲阅一番后,倒是阅出了不少问题来,于是又诏了六部贝勒训诫。 崇政殿中,皇太极言近旨远道:“自设六部以来,吏、户、兵三部办事尽善,但刑部讯狱稽延,罔得实情,礼部、工部皆有缺失。济尔哈朗,本汗令你执掌刑部,是看你一向做事严谨。明人大兴冤狱,搅得朝局乌烟瘴气,是什么下场,应引以为戒。本汗设启心郎一职,择贤良为官,便是为了让其能随事规谏,启乃心也。法司乃是立国之本,当以谨慎处置。” 济尔哈朗自知刑部的事情有所纰漏,并未处理得尽善尽美,请罪道:“大汗所言极是,刑部之事,我日后定当自勉勤之。” 皇太极也理解刑部政务繁重,遂未责罚济尔哈朗,而是加派了人手帮衬。其余五位贝勒也皆领旨反省。 癸未,明广鹿岛副将尚可喜遣使来约降。 尚可喜与孔有德、耿仲明同被称作“山东三矿徒”,皆在皮岛毛文龙麾下,曾官至广鹿岛副将。 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后,朝廷复受命黄龙往镇东江,充总兵官。黄龙在皮岛诛叛党,击叛军,移驻旅顺后精心治军,于金兵大至时,兵败自刎。而后沈世奎继黄龙接管了皮岛,并诳尚可喜至皮岛,意图诬以罪名,加以谋害。尚可喜部下侦知,于是才有了反叛投金之心。 皇太极同样十分看重尚可喜此将,赐以貂皮于使臣,并令派将士侦查尚可喜如今踪迹,暗中相助。 十一月甲辰,英俄尔岱复赉书往朝鲜,责以违约十事。 到了十五日这天夜里,纳纳合与布木布泰前后诞下六女、七女。 皇太极皆未有赐名,而是将手上堆积的政事都处理完毕后,忙不迭就要动身去叶赫行猎。 这一次大张旗鼓的出围行猎,皇太极不仅指名了几位贝勒同行,还特意准许了偕同女眷。明眼人皆知,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贝勒府上,杜度欲言又止道:“这次去叶赫围猎,大汗下了令,要偕女眷同行……” 海兰珠当即明了,“要我一并随行,是不是?” 杜度点了点,“你若是不想去,我就以身体有恙为由推却——” “大汗会信吗?他忍了这么久不寻我们麻烦,不过是朝事应接不暇罢了,如今好不容易闲了下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太了解他了,太了解他的睚眦必报了。 “杜度,我跟你去就是了。他处心积虑诓我去叶赫,且看他想唱哪一出戏便是了。” ** ** 辛亥,皇太极令济尔哈朗留守,代善、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杜度等贝勒随行,出围叶赫。 因为此番随行女眷之多,所以轿辇、丫鬟也一应俱全。海兰珠全程没有乘马,只呆在轿子里,甚至休息时间也不愿出去与皇太极打照面。 关于叶赫这个古老的女真部落,一直笼罩着些许神秘的色彩,从九部之战,到那位伴随着女真部落兴衰的女真第一美女,再到最后金台石叶赫城上的啼血箴言……而如今,沧海桑田,往昔辉煌一时的叶赫部早已不复存在。 叶赫一战,金台石自刎,其子尼雅哈降了金,如今在正黄旗任佐领官职,就血缘亲疏来算,他与皇太极乃是表兄弟。叶赫那拉氏这一脉,也因此成为了皇亲,并未就此没落。若她没有记错,这尼雅哈之子,正是康熙朝重臣纳兰明珠,也可谓是门楣愈荣了。 叶赫地近开原,出盛京城沿铁岭一路北上的,不出两日,便抵达了叶赫部的地界。 高山景行下,叶赫河流水淙淙,沿岸是千山一碧,关东美景的浑厚天成,俱现无遗。 皇太极不想兴师动众,惊扰叶赫城中百姓,只下令众人在山坳处安营扎寨。 抵达时已近天黑,有些年轻的贝子、贝勒们,已经耐不住性子,连夜就入了山林,猎野味而食。 自古渔猎不分家,除了打猎之外,捕鱼是女真族天生的本领。这边一拨人去了山林,另一拨人就下河捕鱼去了。 这冬捕的传统,自辽金时期伊始,踏雪冬捕,捕得的头鱼,则更是意义非凡。 海兰珠和其他一众女眷们,实际也无事可做,生火造饭有伙头兵干,搭建好了营帐后,便在帐中稍作歇息。 这一路上,杜度是鞍前马后,忙里忙外,他也知道皇太极是有意要与他过不去,除了隐忍下来,也别无他法。 杜度知晓她素来同女眷们不合群,自然不会独自出去,怕她一个人寂寞,便备将烤好的野味带进营帐里,陪她一起吃。 海兰珠见他入了营,身上衣服还是湿的,走起路来也没有平时利索,便知道他是脚伤发作了。 一入冬,杜度原先的伤足就会犯痛,这寒冬腊月还下河捕鱼,更是折煞。 海兰珠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自己研磨的药油给他的伤足按抹着,分外不安道:“明日无论汗王要你做什么,都想办法推却了去。他无风作浪的来了叶赫,就怕……是个圈套。” 杜度强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看她脖颈微垂,专注替他上药的模样,心中甚是触动。 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令他愈加难以自拔。她的花容月貌也好,她的体贴入微也罢,明知这场戏,唱的不是他们……他还是越陷越深。 当日他阻止了多尔衮的窥探,却是无法阻止自己心之所向。 莽古尔泰的结局,是给城中所有贝勒的一记教训。 皇太极要在大权独揽的路上大行其道下去,必然要将原先的獠牙一颗颗拔了去。拔掉了这三大贝勒,让子弟贝勒们权势攀高的同时,势必也要有所惩示。 杜度心如明镜,他虽为贝勒,却是空有名号,无权无势,不比德格类、多尔衮和皇太极的手足之情,也比不了同辈的岳托、济尔哈朗,与皇太极谈不上有私交。多年来,他无意苦争春,也并非只是淡泊名利。代善教他韬光养晦、深藏若虚,是纠于他阿玛生前所犯之罪,一句不争……不过是自我慰藉罢了。 皇太极一向是公私分明,但从遵化还师后,他身负重伤力守遵化,却没有任何褒赏,到年初将他派去盖州驻守数月,不能回城,杜度已然是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 今日这叶赫之行,就算真是个圈套,杜度心里也没有半分知难而退的打算。 ** ** 次日清早,众人于营地前集合。 阿济格带着两个弟弟,全副武装,兴致勃勃,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皇太极则着一身藏青的行猎服,未佩甲胄,手握那副四尺长的桃木弓,也已整装待发了。 见杜度也入了队伍后,皇太极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要论行猎,我至今难忘,还是先汗在世时,追随两位长兄打围时的情形……” 代善在一旁,亦是有几分感触道:“是啊,那时候哪有这么多猎具,一张弓,一匹马,一杆扎枪外加一只海东青足矣。” 皇太极突然朝队伍中人发声点名道:“杜度,你阿玛可是先汗亲封的‘洪巴图鲁’,他的骑射本领在建州首屈一指,当年可谓是无人能敌,就连我都自愧不如。今日难得,本汗想亲自与你比试一番,也看看你比起你阿玛到底谁人更胜一筹——” 杜度驾马来到猎伍前头,对上代善讳莫如深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大汗想如何比试?” “咱们二人同时入山,不带侍从,两个时辰,比谁猎得的猎物多,虎胜于熊,熊胜于狼,狼胜于豺,而鹿羊无计。你若赢了,我赐你进爵一阶,将原先三贝勒的正蓝旗交给你统领;你若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杜度对上皇太极信心十足的目光,不禁自讽道:“大汗有命,但凡直说,杜度何以不从?” 皇太极剑眉轻舒,手握马缰,先身入了山林,余声道:“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要说:  补注:史料出处《清史稿·卷二·本纪二》 第187章 叶赫围猎(二) 杜度不顾代善的阻拦,跟着策马入林。 皇太极见他跟了上来, 心里倒是佩服他的勇气,隆声道:“昨天夜里, 多尔衮已经先行探过路了。这山林里, 可是什么豺狼虎豹都有——你可想清楚了, 这是个赌注, 愿赌, 就要服输。” “还请大汗明示, 今日我若输了, 何如?” 皇太极径自拉一满空弓,“我会派你驻守东京,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回盛京, 从今往后, 不许再靠近她半步, 更不许有任何非分之想。” 杜度料想到了如此,镇定地下马请陈词道:“大汗想一试高下, 杜度本不该抗命, 但输赢之奖惩,实恕我难以遵从——” 皇太极斜目,愠声问:“到底是不满意这奖惩,还是不敢一赌?” “我自认文武皆不才,不能及大汗分毫,输给大汗并不耻辱。” 既然皇太极已开诚布公地说出了他的意图,杜度也不愿再装糊涂下去,只道:“大汗心中存隙,对我不满,这点我心知肚明。大汗无非是想我放手罢了,何必兜这样大的圈子?” “你既然是个聪明人,今日,我倒不妨与你明言。无论文武,在子弟贝勒中你皆更胜一筹,我继位这七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是因为我对你阿玛有愧,也有恨。” 阴差阳错,半生离散,他尝过了多少离愁别恨的滋味,杜度又岂能体会? 皇太极望了一眼幽暗的山林,喃喃道:“当年,我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子罢了,若非你阿玛从中作梗,我早就娶她为妻了,何至于蹉跎了半辈子的时间?他害我错失所爱,郁郁不得至今……你执意要走他的老路,会是什么后果,何须我再提醒你?” 话已至此,杜度知道这一场赌注已避无可避。 “这个输赢……当真能让大汗得其所欲吗?大汗与其想方设法要赶我走,不如想想,她若是真的开心,为何宁愿在我府上以泪洗面,也不愿回去吧。” 杜度翻身上马,沉吟道:“袁文弼……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是我怂恿祖可法撒的谎。” “你说什么?” 皇太极瞠目一震。 “她知道以大汗的狠绝和手腕,绝不会轻饶我们,她怕你、畏你,才不肯辩解……”杜度轻哼道,“就算今日我输了,离开了盛京,她亦不会原谅你,只会怨你专横——” 皇太极越马攥住杜度的衣襟,迫声切齿道:“你胆敢欺君罔上!” “不如我也跟大汗打个赌,看看今日大汗处置了我,她会做何决断?” 皇太极怒视着杜度,却听他平静地说道:“杀了我,她只会更恨你。” “你在威胁我!” “威胁……不敢。在大汗面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面对皇太极攥紧的双拳,杜度也只是从容道:“大汗可知道,又爱又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爱我阿玛,也恨他,恨他意气用事地做了蠢事,恨他抛下了我们也罢,还要令我永永远远地背负着罪臣之子的称谓。如果有得选择,我希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 皇太极森森道:“杜度,你既然恨你阿玛,也该知道,若是你今日走错了一步,以后,你的儿子亦会恨你。” 杜度神情一滞,“不错……可我又有得选择吗?”转瞬后,他豁然一笑,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她爱你,也恨你。如果她有得选择,一定也像我一样,只想逃得远远的……” “混账——” 皇太极气急败坏,反手甩开他,那推力岌岌令得杜度跌下马去。 “两个时辰!你若是赢不了我,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 ** 申时,两个时辰之约已到,以代善为首的众人皆在营地外焦急地等候着。 皇太极的骑射武功之卓越,足以与□□哈赤相提并论,更曾有一人猎杀五虎之事迹,赢了,根本不足为奇。相比之下,代善担心的人却是杜度。 这场所谓的赌局,赢了,是为不懂尊卑,逾越不惭;输了,则难逃责罚。 杜度这莽撞赴约之举,简直是在引火**。 海兰珠在队伍的最末,一众女眷们皆侧目盯着她窃窃私语着。 “听说大汗就是为了她,才找杜度贝勒的不痛快的……” “莫不就是那位乌尤黛?” “搁在十年前,她的名号在蒙古谁人不知?只是搁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寡妇,早没人记得了……” 为首嚼舌根的那人,正是阿济格的继福晋,同样来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她的阿玛孔果洛只是个台吉,在科尔沁的地位和威名,都远不能同莽古斯相提并论。 海兰珠听惯了这些闲言碎语,通常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往心上去,只是记挂这山林中二人的情况。 多尔衮在人群中瞧见了她落寞的身影,很是闲适地走过来,顺便替她挡开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怨声载道,“你可骗得我好惨。” “贝勒爷记起来了……” “那之后,我特地去了西宫给你请安,谁知道根本是找错了人。说来也古怪,你既是蒙古人,又是汉人,这么多身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个问题,多尔衮已经困惑了好些日子了。宫里的奴才都知道她是大汗的红颜知己,就连索尼也喊她一句“师姐”,这里头当是渊源匪浅。 “贝勒爷就当做都是真的好了。” 海兰珠心神不宁,害怕杜度真被逼得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举动来。代善方才已经来寻过她一次了,言辞之间皆是在劝告她放过杜度。她若继续纠缠在他二人之间,只会令得杜度的权势一落千丈,一个罪名,一个契机,皇太极真要动手,不过是信手拈来…… 正当时,一阵北风刮来,风里还夹着冰冽子,多尔衮背过身挡在她前头,抄起手,将脖子缩在裘衣里头,嘟囔道:“这寒冬腊月的,猎物是多,就是冷得紧,山林里都挂满了冰霜……”他瞅见她衣着单薄,也没有戴帽子,耳朵有些微红,二话不说便将貂毛领旨系在了她脖子上。 海兰珠道过谢后,便固执地望着围场里的动静,不发一言。 多尔衮打了个哆嗦,问:“你希望谁赢?” “这又不是打仗,所谓输赢,意义何在?”海兰珠有些忧愁,也有些费神。 原来男人幼稚起来,也这般地不可理喻。 “还有比为得美人心,更有意义的意义吗?” 多尔衮眉梢带笑,一双桃花眼更是灼灼,“若是一场围猎,能获得美人芳心,我倒也愿一赌。” 海兰珠盯了他一会儿,才吐了两个字,“浅薄。” “怎么说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不想做个伪君子罢了。” 多尔衮不以为然,坦率道:“我心里明明贪恋的是你的美色,又何必惺惺作态,编造出高山流水,琴瑟友之的说辞来?” 海兰珠感慨,“看来,贝勒爷这《反经》真没白读……” 强词夺理,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这位十四爷,日后大清赫赫有名的摄政王,年少时还真是位放荡不羁的主子。 “正所谓以古为镜,慎察既往,以戒今失。我是空有贼心,还不至于像杜度那样傻——” 多尔衮正要咬文嚼字一番,这边阿济格带着侍从围场呼啸而出,将二人所射猎物捕出清算。 “红翎——虎一只,狼三只,鹿两只,黄羊十有七——” “白翎——熊一只,黄羊十只——” 红翎乃是皇太极的箭,看来,胜负已分。 多尔衮不免有几分失望,遗憾道:“唉,我倒是希望杜度能赢,这样……起码我还能有横刀夺爱的机会。” 海兰珠轻嗤一声,“你额娘若泉下有知,听到这些话,估计会气得不得安生。” “这跟我额娘有何关系?”多尔衮面色骤然一黯。 “你额娘在世时,可恨透了我……”海兰珠嘲讽道,“恨不得要杀了我。” 多尔衮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道:“城里人说我额娘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所以阿玛才会要她殉葬……可对我而言,她只是我的额娘。别人的说法,我根本就不在乎。” 海兰珠自觉失言。多尔衮虽是□□哈赤的儿子,但他的年龄,做皇太极的子侄辈,也绰绰有余。 阿巴亥殉葬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岁……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痛失双亲,已是天大的打击了,更何况是在这险象重生的盛京城中生存下去,无依无靠,有时连自保都成问题。 海兰珠叹气,“上一辈的恩怨……的确与你无关。” 只见山林始地,皇太极身骑白马而出,手中还捉着两只奄奄一息的紫貂。 众人无不呼拥而上,极尽谄媚赞耀他的猎果。 “这阿谀的风头,还真是……啧啧……” 多尔衮嘴上这样说着,却也跟着人群去了御前。 这时,也不只是哪位贝子惊呼了一声,“大、大汗的手臂在流血——” 皇太极瞥见了,也只面不改色道:“我无碍,不用大惊小怪了,叫额么其来包扎一下就好。” 代善话中带着几分责备,“大汗玉体金安,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下次还是佩戴护甲为好。” “打围还需穿护甲,岂不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皇太极摆手拒绝,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另一边,杜度跛着腿,一瘸一拐地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而出,一身蓝衣被血染成了深褐色,好不孑然。 众人正要下定论,定睛一看,却见那马背上赫然驮着一具白虎的尸体。 “这个程度,算是平手了吧?” “打个围而已,杜度贝勒可也真够拼命的……” 谁知杜度哑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输赢如何?” 清算的小兵这下傻了眼,“这……都是一虎,三狼一熊,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那就是没有输赢了,呵……” 杜度巍巍不稳地走到左呼右拥的皇太极跟前,“怎样?大汗还要再比一轮吗?” 代善一声喝,“杜度——放肆!” 皇太极拨开人群,正要说话,海兰珠终于是沉不住气了,几步就拦在皇太极面前,生气对杜度道:“还比什么比?你的腿不想要了吗?” 杜度被她这命令的口气嚇住,听话地不再进前一步。 海兰珠蹲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鞋袜脱去,仔细检查了一遍脚骨。 旧伤加新伤,以现在的红肿畸形程度来看,多半是踝关节内侧脱位了。 在场众人早就是一片哗然,皇太极更是攥拳负立在后头,一言不发。 “大汗,额么其来了……” 谁知皇太极一声怒喝,“滚开——”随即便愤然离去。 海兰珠置若罔闻,只搀着杜度问道:“还能走吗?” 杜度有几分吃力道:“我试试。” “你不爱惜你自己,也该尊重我的劳动。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脚废了,我的招牌也砸了。” 额么其一边一个,也上前来搀扶杜度,“贝勒爷这脚脱髎了,可千万不能着地了,箍着奴才,单脚走——” 海兰珠一直陪着杜度回了营帐,见额么其正替他接臼,才放心地离开。 她在营地里到处寻不见皇太极,只好借了马,趁着天色未暗,沿着河岸寻觅着他的身影,才终于在一处近叶赫城的河堤边发现了他的白马坐骑。 皇太极形单影只地坐在河滩边,脚边还摆着两罐酒。 她背着药箱,默默地走到到他身边坐下,从药箱里找出膏药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手臂的伤口。 “我还记得小时候,额娘总与我提起,这叶赫河,是生养她的地方,她一生中最明媚的日子,都在这里……” 皇太极呐呢道:“金台石……他是我的舅舅,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是那年攻叶赫城时,我劝他降,他不肯,最后纵火**于城楼上。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大火,怎么烧也烧不尽的大火,和广宁的那场火一模一样……” 日落西山,晚霞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刚毅来。 海兰珠安静地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当年,殊兰她早已病入膏肓,草乌是我给她的,但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弹劾褚英,是私心作祟,可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权利角逐本就是这样残酷;在义州,熊廷弼杀我一人在先,我屠他三千以偿,这很公平;在西平,我本想放过刘爱塔,可他恩将仇报,截杀了我的蒙古营,是可忍孰不可忍;袁崇焕……是家仇国恨,其书信挑衅在先,又横刀夺爱,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言已至此,皇太极颤声问:“筝筝,你恨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点还有两章连更,补榜单。。。 第188章 文雉入幄(一) 海兰珠放下手中的纱布, 缓缓道:“十二年前, 我初醒来时, 已经在察哈尔了,如你所知, 成了林丹汗的小福晋……他酗酒成性,常常凌虐女眷, 我亲眼见过他打人的样子, 没人敢反抗, 也没人敢逃跑……但是很奇怪, 他唯独对我很好, 没有打过我, 也没有施以凌-辱。可我一直很怕他, 怕他哪天发起酒疯来,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怕自己没法活着去找你。我想不出别的办法逃走,唯有怀孕,装疯卖傻来掩人耳目, 伺机逃跑……若那个女孩儿还活着, 应该已经十岁大了……” 说到这里, 她一行泪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无论你信不信都好, 我跟袁崇焕, 仅有夫妻之名,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娶我,只是为了作战策略而用的激将法。毛文龙被杀时, 我就在双岛……我原本可以借机从海上逃走的,可是到了双岛后,我改变了主意。我打定了决心要助你除掉毛文龙,甚至想过……大不了,就用美人计。你的福晋所言不假,我二嫁过人,是为失节……可我忍辱负重走到今日,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自己。你问我……是否恨你?” 她哽咽在喉,长吁一声,没能继续再说下去。 是。她何尝不恨他? 她孤注一掷地追寻他而来,义无反顾。可多少个日夜里,她受苦的时候,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曾陪在她身边。 然而,比起这些蹉跎来,她更恨他不曾懂她。 她想要的不过是陪伴与相守,仅此而已,如今他如愿做了大汗,却愈发在意别人的微词,介意自己的威望。 也对,他肩负着金国兴衰,平淡相守的爱情对他而言,何其奢侈?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你习惯了强取豪夺,可我是人,不是物品,更不是你们所谓的赌注。你做什么都好,从来不曾尊重过我的意愿……你将所有我身边的人都逼上了绝路,让我只能依仗你而活着,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回心转意吗?” 海兰珠绝然道:“皇太极……爱也好,恨也罢,我这一生,都为了你而活。你若真的爱我,就扪心自问,走到今日,到底是谁亏欠了谁多一些?” 这席话,饱含了她所有苦和怨。 皇太极望见她目中无尽的悲戚,那一声挽留,竟是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到底是恨他的。 “我求你,你放过杜度,放过袁文弼,放过祖可法……也放过我吧。” 留下这句话后,海兰珠已起身离去,再未回头。 身后的皇太极仰头灌了一口酒,扬手就将酒壶摔在了已结冰的河面上。 ** ** 十二月辛未,皇太极摆驾返回盛京。 转眼便到了天聪八年初春。 去年,李自成率余部东渡黄河,在山西投奔了他的舅父闯王高迎祥,并称“闯将”。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所率农民军在山西被击溃,逃到河南之后又被曹文诏、左良玉等多路明军包围,岌岌可危。 而这一年年初,张献忠等十三营义军自河南、商洛西出武关进入汉南,与李自成合兵攻取澄城,直逼平凉等州县。三月,老回回等部也由川返陕,农民起义军再度联合成为一支足以与明朝军队相抗衡的强大的势力。 三月壬戌,副将尚可喜率三岛官民降金,皇太极赞赏尚可喜乃“识时势之向背”,令多尔衮、萨哈廉前去迎降,并使其部驻海州。随后,皇太极颁旨整合汉军,令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之部帜用白镶皂,以别八旗,以设立汉旗军。 己亥,皇太极于盛京城郊再行大阅。此番阅兵,除女真八旗外,新增的蒙古二旗、汉兵一旗,共十一旗士兵,足三十万有余,皆聚集于盛京城外,可谓是盛况空前。 夏四月辛酉,皇太极下诏,以沈阳为“天眷盛京”,赫图阿拉城为“天眷兴京”。并改定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备御满字官名。丁丑,尚可喜来朝,得封为总兵官。辛巳,皇太极命礼部考试生员,凡通女真、汉、蒙古书义者,选十六人为举人,赐衣一袭,免四丁,继而在金国之境内振兴文教。 五月丙申,皇太极再度召群臣以议征明。 诸贝勒一致以为应从山海关入,皇太极却坚持要先攻宣府、大同,扫清察哈尔余部,再转攻向明。 甲辰,皇太极命贝勒济尔哈朗留守盛京,贝勒杜度守海州,吏部承政图尔格等渡辽河,沿张古台河驻防,并扼敌兵,俱授方略。待四面布阵完毕,皇太极亲率大军西发,三征察哈尔。并于己酉次都尔鼻,诸蒙古外藩兵以次来会。 甲寅,次讷里特河时驻营时,突有文雉入御幄,皇太极视之为祥兆,遂一路上接纳收编了许多自察哈尔逃出的散部。其降人部众无不苦于林丹汗的暴虐,闻之逃亡青海一路,是杀人相食,屠劫不已。其人皆不堪忍受,才至溃散四出,至是,络绎而来归附者前后有数千户之多。 六月辛酉,皇太极引以为戒,颁军令於蒙古诸贝勒及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汉军,曰:“行军时勿离纛,勿諠譁,勿私出劫掠。抗拒者诛之,归顺者字之。勿毁庙宇,勿杀行人,勿夺人衣服,勿离人夫妇,勿淫人妇女。违者治罪。” 甲戌,金兵次喀喇拖落木,皇太极命贝勒德格类率兵入独石口,侦居庸关,以备南下征明,相约会师於朔州。 戊寅,皇太极对反叛的蒙古诸贝勒宣布德化,以“今诸贝勒虽以罪诛,亦我教化所未洽也”,赦免越界驻牧等等罪罚,以仁招抚察哈尔部众。此诏一颁,察哈尔土巴济农即率其民千户来归,喀尔喀部巴噶达尔汉亦来归之。 己丑,贝勒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入龙门,会宣府,皇太极则亲统大军自宣府趋朔州,率四路兵克期并进。 壬辰,金兵入上方堡,至宣府右卫,皇太极继续边打边议和。阿济格攻龙门未下,转略保安,另一边代善攻克得胜堡后,进取怀仁、井坪,皆不克,遂四路兵汇驻于朔州。丙午,林丹汗之妻率其八寨桑以一千二百户来降。 闰八月乙卯,皇太极命诸将略代州,而后接连克应州、大同、怀远等地。丙戌,以书责明宣府太监欺君误国罪。丁亥,再攻克万全左卫。 这时,察哈尔噶尔马济农等部遣使来乞降,并言林丹汗病殂,其子额哲及余部皆欲来归。 不日,林丹汗日暮途穷,走死打草滩,病亡于青海。 曾经辉煌无比,穷极一时的蒙古帝国,终究难逃穷途末路的命运。 林丹汗一死,其察哈尔余部土崩瓦解,对皇太极此行战果而言,可谓是锦上添花。 辛亥,察哈尔寨桑噶尔马济农等率其国人六千奉窦土门福晋来归。 代善闻之,以为这蒙古汗福晋前来归附之事,是前所未有,便设盛宴以迎归附的蒙古诸臣。 晚宴上,皇太极并未现身,席间,噶尔马济农多次向代善暗示,愿缔结姻亲,以示修好。 “若是金国大汗肯娶芭德玛瑙伯奇福晋,以扬其仁义,是皆大欢喜,往后察哈尔部来归之人,可就远远不止六千户了……” 这林丹汗有八大福晋,每一位福晋都有其统领之部众,这位芭德玛瑙伯奇福晋名叫博尔济吉特·巴特玛璪,居八大福晋之四,统管窦土门万户斡耳朵。作为第一位归附金国的林丹汗之妻,可谓意义深远非凡。 代善深明联姻之利,唯一的难题,便是如何说动皇太极了。 于是,第二天,代善便联同众贝勒,一并上奏皇太极,恳请其为娶窦土门福晋为妃。 皇太极听后,拍案而起,怫然道:“岂有此理,本汗不娶她,难道这窦土门万户还不归附了不成?” “大汗若肯施以恩泽娶她,不仅能安定蒙古,群庶也无不欢欣,还望大汗三思——” 皇太极是一股无名火上心头,“本汗连要娶什么女人,也不能自己定夺吗?” 代善见状,遂晓之以理道:“这位窦土门福晋,委身顺运,异地来归,是天赐恩泽,大汗若不肯纳,岂非有拂天意?大汗修德行义,允符天道,故天加眷佑于大汗。此乃一箭双雕之明策。” 众人也劝谏再三,皇太极仍是以“不娶”二字作答。 代善见劝谏不成,于是令众人先退,自己留下同皇太极推心置腹道:“大汗这样坚持,可有什么缘由?” 皇太极盯着手中的戒指半晌,才答:“我答应过她的……不能再违背誓言了。” 代善慨然,“在其位,谋其事。大汗如今贵为国君,岂能为了区区盟誓,而不谋国之兴盛?” “代善,本汗的后宫里,已清一色皆是蒙古女人了,还娶得不够多吗?” 他负了她一次又一次,难怪她会恨他,也难怪她不肯原谅他。 想到这里,皇太极更加不肯让步,“我说了不娶,就是不娶,你且退下吧。” 代善出了御帐,也不知该如何跟蒙古人交待。 那边千户人都在等他的好消息,皇太极又是块硬骨头,没那么容易说动,左右权衡一番,不如就将联姻一事给推了去。 反正这令是皇太极下的,他已经尽心尽力了,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他的责任。 代善骑上马,正往蒙古降人的营地行去,还未入营,途中便迎面蹿了出来一个女孩儿。 代善连忙勒马,正是古怪,只见后头追上来几个蒙古兵,喊道:“格格,快别乱跑了,福晋正找你找得紧呢!” 三个蒙古兵上下其手将她给抬了起来,代善骑在马上,混乱中瞥见了那女孩儿的容貌,大为吃惊,下马连声道:“慢着,慢着——” “贝勒爷,有何吩咐?” 代善跳下马,命他们将人放下了,这才得以好好打量她的容貌。 她的皮肤格外苍白,有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更重要的是,那眉眼间的神态,和她一模一样…… 代善询问那蒙古兵道:“这是谁家的格格?” “回贝勒爷,是跟着窦土门福晋来的……” 这么说来,她便是林丹汗的女儿了……代善喜出望外,天无绝人之路,他正为联姻一事一筹莫展,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对策送上门来了。 那女孩儿不过十岁左右,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五官也很是精致,尤其那抬眸的疏离冷漠,和那位“乌尤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世上岂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代善俯身问她:“你这样急匆匆的,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金国大汗!”她昂着头答。 “见大汗做什么?” 她咬着牙,不肯说。 代善没有追问,当即同她协商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大汗,但是,你不许说是我出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补注:史料出处《清史稿》、《清太宗实录》。 第189章 文雉入幄(二) 皇太极被联姻一事搅得心烦意乱, 正在御帐里头阅书卷, 突然就见一个身影跑了进来。 他警惕地握刀, 待看清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后,一时间目瞪口呆。 只见她一身草绿色的蒙古长袍, 袅袅婷婷,头戴一顶翻檐尖顶帽, 上头镶嵌用玛瑙和东珠, 以白银加饰, 衬得她唇红齿白, 目如点漆。 她不慌不忙地跪地行了个蒙古大礼, 落落大方道:“孛儿只斤·淑琳给大汗请安。” 皇太极听见她自报姓名, 不免有几分讶然, 倒吸了一口凉气,出愣了许久,才走到淑琳的跟前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想见我的额吉, 我的额吉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福晋说, 见到金国大汗, 就能见到额吉。”淑琳言之凿凿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后,一时间, 皇太极心里头五味陈杂。 他望着这个冒失闯入御帐的蒙古少女, 十岁大,又姓孛儿只斤……五官相貌,则更是与她毫无二致。 这个女孩儿……便是她为林丹汗所生的那个孩子…… 皇太极心中已有了答案, 却仍是在问:“关于你额吉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的?” “是阿布临终前告诉我的……” 淑琳方才答完,噶尔马济农便赶来了御帐,连连拉着淑琳向皇太极请罪,自责是其看关不严,令得淑琳冒犯了大汗。 皇太极未加责备,神情复杂地打量了淑琳许久后,才单独留下了噶尔马济农盘问,“这位格格,可是窦土门福晋的孩子?” “回大汗,淑琳格格的生母早殇,遂由窦土门福晋一直抚养长大……” 皇太极又问:“本汗听闻你们察尔汗生性暴虐,常常打骂妻眷,可有其事?” 噶尔马济农被这么一问,诧异之余,含糊其辞道:“察哈尔汗平日是爱喝酒,这打骂妻眷……我闻所未闻,也不知真假……”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不知真假?哼……若非其人暴虐,怎会病逝不过几日,这一个个福晋都带着家口跑到了我大金的营地来,请求归附呢?” 噶尔马济农这才反应过来,皇太极是在试探他的口风,立马屈膝尊敬道:“天聪汗爱民如子,美名远扬,我等早有归附之心,奈何受迫于林丹汗施压,才一直不得遂意……如今可汗已死,其子尚幼,流亡青海,下落不明,蒙古汗权复兴无望。我等久闻大汗仁德备至,今后只愿效忠于大汗,还请大汗明鉴!” “本汗三次亲征察哈尔,时至今日,也不曾一睹那察哈尔汗真容。他从漠南逃到漠北,又从漠北逃到青海,本汗倾尽兵力穷追了百余里,他甚至不敢正面一战。此等懦弱小儿,尔等何忠乎?” 皇太极将噶尔马济农扶起来,“既然你们决心归附,本汗倘不计前嫌,但结姻一事……容我再考虑几日。” 接下来这三日,代善和几位和硕贝勒依旧轮番上谏,望皇太极能以大局为重,与蒙缔结姻亲。 娶这窦土门福晋,于皇太极而言,无非是一场为取悦新归附的蒙古诸部的政治联姻。 与蒙结姻,自先汗时期已有先例,从哲哲开始,多娶一个不多,少娶一个不少。一个女人,能不必劳师动众,就为他带来六千户的部落,无论出于何等考虑,这都是一场不亏的交易。 这淑琳……又是她的孩子。若是娶了这位窦土门福晋,他便能将她收作养女,在宫中抚养。 若是从前,既是为了安定国邦的联姻,娶了,也就娶了罢。他身为大汗,理应做此表率才对。 但自从在叶赫听过她的那番话后,他自觉亏欠了她太多,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个坎儿,甚至羞愧于换得她的原谅。 就这样举棋不定了三日,直到还师盛京的前夜,皇太极收到了一封盛京传来的飞鸽传书。 信中只写了一个字“蕙”字。 那字是她的笔迹,只是这“蕙”字何意,他苦想了许久,也参悟不透。 皇太极连夜召希福入御帐,问之“蕙”字何解。 希福特地带来了一本汉字文帖,翻阅道:“这‘蕙’字,多指蕙兰;又用以赞誉女子,蕙质兰心,纯美高洁……” “蕙质兰心……” 皇太极默念了一遍,仍是不得深意,“除此之外,可还有何别的解释?” 希福又检索了一遍文帖,“除此之外,也有代称佩兰,别名又作零陵香……” 皇太极搁下信,恍然大悟。 希福还在读着释义,“这零陵香,多产于今湖、岭诸州……” 皇太极闻声,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零陵香……他如何能不记得这零陵香? 早年她曾因为殊兰的事情而负气出走,他便在东阁的香炉里燃了一整年的零陵香,只因这零陵香里有回忆的味道,独守空房等她回心转意…… 同样是那一年,他坚持不肯与科尔沁联姻,为了规劝他改变心意,她才肯放下身段,从沈阳回来。 皇太极再度朝信上的那个“蕙”字望去,顿时幡然悔悟,原来这些年来,他错得这样离谱。 他亏欠她的,又岂止是一个名分? ** ** 第二日清早,拔营前夕,众臣再次问询皇太极对联姻一事的定夺时,他才终于松了口,“前日行师时,驻营纳里特河,曾有文雉,飞入御幄之祥。今窦土门福晋来归,显系天意,于是意始定。既是天意,却之不恭,纳就纳吧。” 随后下旨,命希福、达雅齐前往迎娶窦土门福晋来营。 噶尔马济农等一众蒙古降人闻讯后,颇为喜悦,上奏道:“我等此行,便是为将福晋奉于汗,以示归降金国之诚意。大汗愿纳之,乃是举国之喜,不胜踊跃欢庆之至矣!” 皇太极下完召令,便回师还盛京。噶尔马济农所属六千户,理所当然地随窦土门福晋一并编入蒙古旗中。 九月辛未,大军渡辽河。壬申,得还盛京。 此征察哈尔,可谓是秋风扫落叶,一网打尽,不仅所获百姓无计,更是彻彻底底地征服了蒙古。 然而皇太极却是毫无喜色,一回到盛京,就马不停蹄地去了杜度的府邸。 海兰珠当然是不肯见他的。 皇太极起初拒绝联姻的消息,是代善飞鸽传信回城的。范文程接到信后,便第一时间来恳请她回信相劝。 遥想当年迎娶哲哲至今,她扮演了这么久苦情的角色,早就心力交瘁了。要她相劝,她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她落笔只写了个“蕙”字,无论他悟不悟得透都好,也算是她给这段苦情戏,画了个终点吧。 皇太极这么坚持不懈地每日来请见,一直到杜度也从海州驻防而返,也不肯罢休。 海兰珠避之不及,只能躲在府中,足不出户,整日与书茶作伴。 直到月末,范文程突然来府上拜访,也只字未提皇太极,只是带来了一封书礼道:“我要成亲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得海兰珠又惊又喜,也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听过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范文程欣然道:“范姐,我想请你和大汗做我的证婚人。” 海兰珠手握那书礼,大红的喜帖上用小楷公正地写着二人的名讳与生辰八字,帖中作书“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看到这句话的她,竟是喜极而泣。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不知为何,明明是范文程要成亲了,她自己反倒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海兰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不假思索道:“你的终身大事,我一定去!” 范文程得到了她的首肯,很是欣慰。这些年沉淀下来,他是豁达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含笑感慨着:“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呆多久……可是我不想错过她。现在想来,与其考虑以后,不如把握现在……能相守一刻,便要不负这一刻的深情。茫茫尘世,如浮光掠影,寻得一心人,何其不易……” 范文程只点到为止,没有再刻板地劝她让步,海兰珠却已了然他的弦外之音。 “范姐,你是看破了生死的人,你的领悟,应该比我还要深才是。” ** ** 范文程走后,海兰珠又独自在厅堂里对着那书礼发愣了许久。 袁文弼不知在书柜里东翻西找什么,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海兰珠闻声,这才收起心绪,走过去将袁文弼抱去一旁,将散落了一地的书卷收归起来。 这边她才收好,袁文弼却又吧唧地走回来,继续翻来翻去。 海兰珠不由得问:“你在找什么?” 袁文弼咬字不清地道:“找……画……” “什么画?” 他指着海兰珠道:“画了娘亲……” 海兰珠一头雾水,放眼扫视一遍书卷摞摞的柜子。 字画……有好几回,她的确撞见过杜度在这里看一卷字画出神。 袁文弼这么一提醒,她便用心翻找了一遍,这才在藏书间隙中发现了一卷字画。 海兰珠摊开卷轴,只见那画上描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 那丹青妙笔,刻画入微,连神态气韵也画出了七分相似。 这幅画没有落款,只在卷轴的右下角,用隶书写着八个字。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这字迹和笔法,除了他,还会出自谁手? 海兰珠默默地将这卷轴放回了原处,心中是五味陈杂,代善那日在叶赫的嘱托,仍旧历历在目。 她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该再有第二个牺牲者了。她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该再有第二个牺牲者了。更何况,这个人是杜度……她欠褚英的,难得还不够多吗? 海兰珠一直坐在厅堂中,从中午坐到了傍晚,才盼得杜度才从校场回府。 她如往常一般,行若无事地替杜度换下甲胄,问道:“在叶赫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拼命?” “大汗所设的赌注,是我若输了,便永远不能再回盛京……” 杜度扶着桌沿坐下。自在叶赫行猎,他的脚踝二次脱臼后,左脚已是落下了病根,一旦长时间站立,便会酸涩发麻,失去知觉。 海兰珠痛惜道:“杜度,为了我,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杜度不愿见她愧疚,出言相慰道:“我这样做,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我阿玛。其实,就算不做什么贝勒爷也好——” “正因为你阿玛,我才愈发不能耽误了你。”海兰珠感喟一声,“杜度,放弃了这一切,你会后悔的。” “或许我心中所向,本就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呢?” “那是你的选择,可我不能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无法负担你的这份深情……因为,我总有一天要走的。” 这句开场白,已然令得杜度心中透凉一片。 两年,她的心不曾在这里,终究……还是留不住的。 “你若是想走,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绝不阻拦。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杜度目光黯淡,“两年前,是我让祖可法做的伪证。是我骗了你,害你身陷囹圄,不过……我不后悔。” 海兰珠哑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杜度巍巍起身道:“替我告诉大汗,围猎之赌,是我输了。愿赌服输,恳请他派我去驻守东京城吧。” 第190章 金风玉露(一) 入冬十月己丑, 皇太极于崇祯殿对此征宣府、大同的将士论功行赏。 林丹汗一死, 蒙古之地、民, 十之**,已尽收麾下, 群臣中有不少进谏的声音,认为大汗既已平蒙古, 伏朝鲜, 可当仁不让地尊号称帝。皇太极却以“邦国未定, 百废待兴”谦拒之。 范文程的婚宴所邀之人, 除了文官同僚外, 多以汉臣居多。 当晚, 海兰珠在酒席上也遇见了不少旧人, 祖可法、李率泰……曾经的明将,摇身一变,成了金国承政、都统。 整个场子里,最能闹腾的就要数宁完我了, 一来便讨酒喝不算, 醉意上头后, 更是缠着范文程对饮作诗,全然不顾今晚谁才是主角。 宁完我如今是皇太极眼前正红的谋士, 因遇事敢言, 而深受皇太极的器重。他自天命年间降金,便是一路风生水起,也算是元老级别的汉臣了, 这几年官衔一路攀升,家财万贯不说,还提携举荐了鲍承先、李率泰等人入仕,皆得以重用。 鲍承先瞧他喝大了,怕他砸了场子,于是赶紧将他的酒罐子给夺了下来。谁知宁完我干脆胳膊一伸,勾搭住鲍承先,高谈阔论了起来。 “汉高祖屡败,何为而帝?项羽横行天下,何为而亡?袁绍拥河北之众,何为而败?昭烈屡遘困难,何为而终霸?无他,能用谋不能用谋,能乘机不能乘机而已。夫天下大器也,可以智取,不可以力争——” 宁完我口无忌惮道:“要取天下,焉有不称帝之理?实乃愚之……” 话音一落,席上四下寂然,鲍承先赶紧推搡了他一把。 宁完我一扭身,哪里想到皇太极会御驾亲临,赶紧收拾好仪态,“叩见汗王——” 皇太极擦身经过,侧目道:“你可真是个‘曹植’,无酒不欢呐!” 宁完我谦逊回答:“回汗王,微臣怎比得子健的才高八斗,不敢当、不敢当……” “看来真是喝了不少……我可不是在夸你。” 此处是范文程的婚宴,并非朝堂,皇太极不想扫了众人的兴致,只提醒了一句,“小酌怡情,大酌误事。”便入了上座。 海兰珠看着他落座,却在他正望向她时别开了目光。 不过一会儿,同来赴宴的豪格就过来与她传话道:“姑姑,阿玛问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自杜度告之过她事情原委后,她心中便已有了动摇,只是这下见他,顾念起他此去察哈尔又纳了位福晋……虽只是无可奈何的政治联姻,但心里始终是酸楚难敌。 海兰珠想了一会儿,才似讥似讽道:“替我祝贺汗王,扫平了漠北,也报了夺妻之仇……” 豪格是领教过他两人的顽固,无可奈何,只有原封不动地将话带了回来。 席间,祖可法寻机来向海兰珠敬酒,一番寒暄之后,才切入主题道:“范姑娘,其实文弼的事情……” 她当即了然,“是汗王要你来说情的吧?” 祖可法被一语言中,随即羞愧道:“在下欠姑娘一个道歉。” “事情的本末,杜度已经告诉我了。” 海兰珠放眼望去,这一片好不其乐融融的喜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大凌河之役的惨绝人寰。 歌舞升平的盛世,金戈铁马的乱世,其实,也不过是一闱之隔。 海兰珠不计前嫌地饮下了祖可法所敬之酒,“天下事,此兴彼衰,一边是大势去,一边是大业成。英雄不问出处,你且看今日宴席众人,哪个不似宁完我那般游刃有余?大智者当知,所谓乱世,成败兴衰,也不过是换个人做皇帝罢了。” 什么三皇五帝,帝王霸业,她不懂,也说不出像宁完我那样有见地的话来,只是陈铺直叙地说道:“我欠袁公的债,早就还清了……袁文弼的事情,我不怪你。祖公子若心有所亏,就当抛下成见,尽心尽力效忠汗王,不要走李延庚和刘兴祚的老路了。” 明月照满堂,礼官掐着良辰吉时,一声喜锣,伴着声声爆竹,喜轿抬入了正院。 范文程伫立于轿前,神采飞扬地将新娘子给接下了轿辇,二人相偕入了正堂奉香。 宾客纷纷候在堂外,礼官则请海兰珠和皇太极二人入喜堂,就上座。 借着红烛冉冉,海兰珠这才终于得以见到这位范文程的心上人。 是个一看就很温柔的姑娘,眉目清秀,淑惠端丽,年龄、相貌也正是与他合称。更重要的时,二人眉眼间除了爱意,别无他物。 宁完我乃是傧相,引赞过后,范文程便拉着娇妻,给先祖献香,随后在正堂中跪立。 “今日,请汗王、姐姐,替我们佐证——” “皇天在上,天地以鉴,今我范氏文程,愿娶苏氏为妻,从今往后,必同甘共苦,忠贞不渝,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范文程对上一叩首后,又朝外向宾客一叩首,最后与妻相视对拜。 又一声喜锣,礼官其曰:“礼成——” 海兰珠是如梦初醒般的感动,险些又要落泪。 执子之手,向天地立誓,水到渠成,琴瑟在御……这便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何尝,不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圆满? 看遍了山河变迁,尔虞我诈,看惯了勾心斗角,利欲熏心……这份真情,真真是稀世难寻。 礼毕后,堂外宾客便簇拥而入,将新人迎入洞房,轮番地讨喜酒。 范文程见众人兴致盎然,心虚地推脱道:“今晚在场文人居多,有言在先,只文闹,不武闹,君子动口不动手——” “该怎么闹,哪能由你说了算?” 鲍承先连同几个汉官,三下五除二地就先将他整个人都给举了起来。 待一番喧闹后,礼官也给独留在正堂的他二人递来了喜酒。 皇太极端着这杯喜酒,五味杂陈,方才行拜堂礼时,两人未能得以攀谈,如今终于只剩他们二人了,却又近乡情怯,几度欲言又止。 反倒是她望着那红绸罗缎,凄然惘然道:“汗王不是要我给你一次机会吗?好。” 海兰珠径直举起酒盏,与他的杯盏一碰,便闷声一饮而尽,一鼓作气道:“今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若肯接受袁文弼,接受我的过去,不再追究任何人的罪责,明日我就穿上嫁衣……你若是仍心有不甘,那我们就此一别两宽,还请汗王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留下这一席话,便要转身离去。 皇太极没有丝毫的迟疑,大步拦在堂口,果决道:“不用等明日了,今日,现在,我就和你拜堂成亲。” 她还未回过神来,皇太极便已将礼官喊了回来。 “就按方才的流程,再走一遍。” 那礼官晕头转向地问:“再……再走一遍?” 皇太极已经拉着海兰珠走到了喜堂前,“今日没有高堂,我们只拜天地,行礼潦草,并非我意,改日我一定还你一个真正的嘉礼,三茶六礼,一样不少。” 海兰珠早已哑口无言,方才的一席话,不过是赌气之言,却未想他如此较真,不免混乱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让你看到我的心。” 皇太极缎袍一撩,就要屈膝。 礼官吓得魂都没了,赶上前惊呼道:“大汗,万万跪不得!大汗乃是君王,非祭先祖,岂有跪拜之理,使不得啊!” “汉人示拜堂为成亲之礼,不跪拜立誓,怎么成亲?” 言罢,皇太极已先跪于地。 这一天,他等了足足二十七年,什么礼节仪制,他都顾不得了。 也是在察哈尔时,他才终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半生光景,韶华倾负,她要的,不是什么举国同贺的嘉礼,也不是那些安给别人看的头衔……而是如今日这般,花好月圆夜,向天地盟誓,情孚意合,约定终身。 海兰珠目光留盼,失神怅惘了许久,才跟着跪立于地,颤声道:“皇太极,你若娶我,便不能负我。” 皇太极矢誓道:“天地为证,我愿娶你为妻,矢志不渝。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若有虚言——” “够了,”她拦下他后面的毒誓,“这样就够了。” 既然,这是他们此生注定的因果…… 海兰珠心神震颤地深吸一口气,才望向礼官道:“开始吧。” 礼官看得目瞪口呆,偏偏又不能遁地而逃,唯有提心吊胆道:“那……那就先拜天地。” 红裳绣帷,烛火飘影,外头是此起彼伏的喜宴乐声。 锣鼓声响,锣鼓声落。天地三拜,彼之三拜。 “明月照,今宵酒,许盟誓,结百年之好。礼成——” 礼官敲过了最后一声喜锣,“大汗,福……福晋,快快请起。” 皇太极扶着她站了起来,才见她早就双目通红,泪眼莹莹。 礼官谨慎地问:“大汗,今晚行拜堂礼之事,可需上禀笔帖式?” “明日我会下旨册封,你且下去领赏吧。” 礼官退下后,这喜堂中静得只能听见她的抽泣声,皇太极目不移视,用绢帕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方才的誓言,为何不让我说完?” “若你食言了,难道真要被五雷轰顶吗?”海兰珠抓着他的褂袍袖管,“我舍不得。” 皇太极强忍着此刻的欣喜,抱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起,欣然道:“试了这么多法子都唤不回你的芳心,我已是黔驴技穷了。怎想择日不如撞日,什么兵法,也是无用,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了当。” 金风玉露,美人在怀,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它事,正是要去吻她,豪格便冒失地闯了进来,“阿玛,我听礼官说——” 话未说完,就见他二人正是其乐融融地依偎在一起,豪格打了个哑嗝,识趣地关上门溜了。 海兰珠破涕为笑,“为老不尊!” 皇太极捉住她的腰,急迫地覆上一吻,“拜了堂,还有合卺、合髻礼没做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下颌蓄起了胡须,扎得她痒痒的。 时过境迁,他们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了,然而这一吻,却又似他们初遇时那般纯一不杂,带着丝丝酒香和悸动,更有些苦尽甘来的味道。 皇太极轻抚着她的蛾眉,留恋着她目中秋波,喜难自抑道:“我终于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矣!” 第191章 金风玉露(二) 次日早朝, 皇太极例行到崇政殿上早朝议事。 林丹汗死后, 归附大金的百姓数以万计, 除了整编蒙古旗号外,别无他事, 皇太极便下诏礼部准备嘉礼,要册封海兰珠为东宫福晋。 萨哈廉掌管礼部, 得令领旨, 未有微词, 然而堂上的代善听到了“科尔沁贝勒宰桑之女”的名号, 却当即有了异见。 “大汗, 这恐怕不妥吧……” 代善倒并非有意要和皇太极过不去, 只是就事论事道:“按旧制, 大汗只能娶三位福晋,如今已有两位侧福晋了,这窦土门福晋才归附不久,也未能有个头衔, 察哈尔来归部众可都看着呢……如今后宫里, 光科尔沁的福晋就已有了三位, 大汗岂能顾此失彼,有所偏袒呢?何况这位博尔济吉特氏又是大妃侄亲, 纳为庶妃倒是无妨……” 代善不提也罢, 可他这一提,皇太极听后,不免有些怫然。 这前头的每一位福晋, 都是按礼制、为国本所娶,这下他自己决定纳一位福晋,又冒出了不合礼制的说法。 皇太极好生不快,明言问:“大贝勒,你明知这次的嘉礼对本汗而言意味着什么,却偏生忤逆之言,到底居心何在?” 萨哈廉见皇太极动了怒,偕同礼部承政一并劝说代善,“《礼记》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大汗承蒙天意,虽未立尊号,实乃我大金国君也,不算有违礼制。” 代善陈词道:“臣不敢忤逆汗意,只是酌情而谏。册封福晋,乃是国婚,岂能恣心所欲——” “那本汗就是要恣心所欲一回,又如何?” 皇太极轻嗤了一声,“我要册封她做名正言顺的福晋,若是礼制不妥,大不了,我就休了一位福晋,总该合适了?” 代善又道:“无故休弃,恐难作国君之表率——” 皇太极勃然,“笑话!我娶的女人,不遂我意,还不能休了?” 众人一听此言,皆噤若寒蝉,皇太极未再理睬代善之词,传令道:“传旨去科尔沁,二十五日,本汗要办嘉礼,让他们快马加鞭也要赶来朝贺。退朝——” 众臣行过叩拜礼后,皇太极才想起了一事,“杜度,你留下。” 自叶赫围猎以来,杜度整个人便消瘦了不少,皇太极心存仁义,知道他腿脚不便,遂免了他行跪礼。 皇太极方才的气仍未消,这下又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隆声就问:“去辽阳的行囊,可都收拾好了?” 杜度颓然答:“放心,即便大汗不下令,我也会主动请辞。”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走到堂下,“若非我答应了她既往不咎,你以为这欺君之罪,岂能轻饶?” 杜度喃喃自嘲道:“愿赌服输……大汗宽宏大量,肯网开一面,臣自当叩谢感恩,可惜臣为大金出生入死多年,已是一身伤病,今日恐怕是跪不下去了,还望大汗赎罪……” 皇太极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涩意,气势凌人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派你去辽阳驻防,不是惩戒,而是要你好好反省‘非己勿贪’这四个字,是为何意。等你何时想清楚了,再回盛京复命。” ** ** 皇太极要册封新的东宫福晋一事,很快在宫里上下传开了。哲哲和布木布泰皆了然于心,册封海兰珠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但侧东宫的那位主子就没那么安生了。 虽然还未正式办嘉礼,但海兰珠按皇太极的意思,已经先行搬进了东宫。 昨晚她在汗宫留宿,一早起来,见外头是秋高气爽,便一时起意,带着叶布舒和袁文弼一同去了城郊放风筝。 也幸得她不在宫里,恰好避开了与纳纳合正面交锋。 纳纳合得知了册封一事,气得在屋里摔东西,摔完了也还不解气,趾高气扬地就要来挑衅,美其名曰问安,却是扑了个空。 正是气郁得无处撒气,瞧见布木布泰也来了东宫问安,纳纳合自然逮住她不放,一番冷嘲热讽道:“你那位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没羞没臊,嫁了两次人,大汗也真敢将她娶进门。” 布木布泰知道她一贯不知轻重,自年前生了女儿,大汗冷落她许久后,更是自个儿跟自个儿作恼,也不知是怨在谁,愈发尖酸刻薄、莫名其妙了起来。 苏茉儿听了,也有些恼了,忍不住道:“侧福晋,话可不能这样说——” 话到一半,布木布泰却拦住了她。 哲哲一向教导她要忍让,所以面对她的拈酸泼醋,她次次都隐忍不发,未和她计较,原想今日也就算了,谁知她紧接着又呲了一句:“你们科尔沁,可真是喜欢一家人共侍一夫的戏码,算我开了眼界了。” 其他的,布木布泰都忍了,可她哪里听得别人说科尔沁一句不好? 大汗常年在外征战,姑姑又心慈面软,后宫也没人来管束她,倒是惯得她愈发飞扬跋扈了起来。她谅她年纪尚小,这几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怎想她是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捏,分明是当她好欺负。 “我们科尔沁再如何不济,总也有自知之明,好过你们内喀尔喀,非要不撞南墙不死心,以卵击石,输得体无完肤了,才肯灰头土脸地归降……” “你——”纳纳合未想过她回还嘴,瞪圆了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争得过她吗?” 布木布泰冷笑一声,轻蔑道: “你入宫也快两年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这里大金国的汗宫,不是蒙古,也不是能由得你做主的地方。” 纳纳合被这样数落了一番,是气得直跺脚,打定了主意要去跟皇太极告状。 布木布泰无心恋战,摆驾回了西宫,一路上,苏茉儿连连替她感到不值当,吐诉道:“福晋就是脾气太好了,这漠南来的人,还真是蛮横霸道,没一点儿分寸——”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布木布泰看着这愈加金碧恢宏的汗宫,叹了一句,“有些东西,是争不来的,我不过是比她更早明白罢了。” 皇太极下了早朝回宫,见东宫里头空无一人,一下子心急如焚,正要派人去找,汗宫的奴才来通禀她一早就出城了的行踪。 皇太极仍不放心地问:“可有侍卫跟着她?” “大汗放心,奴才怎么敢让娘娘一个人出城,何况还带着两位阿哥,正黄旗的两位都统亲自跟着去的。” 皇太极这才安宁了些,回宫换了身便服,带了些点心,就要出宫去。 还未走到凤凰楼,守株待兔多时的纳纳合便身影袅袅地过来给他请安,皇太极此时哪有心思见她,只问道:“有事?” 皇太极平时日理万机,就算回宫,也不会再后宫流连。纳纳合好不容易见到他一回,遂大吐苦水,抱怨自己在宫里受了如何如何的委屈。 “大妃和侧福晋都是科尔沁来的,难免会排挤臣妾……” 一听是这些女人间家长里短的事情,皇太极干脆是充耳不闻,转身对那侍从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纳纳合眼中眵泪,好生委屈道:“大汗可得为我做主……” 皇太极翻身上马,终于是有几分不耐烦了,谴备道:“你就是有怨言,也不该在我跟前哭哭啼啼。” 纳纳合猜到他多半是要出宫去,更是起了妒心,哀怨道:“大汗……真要娶别人吗?” 皇太极一字一句道:“她不是别人,她是我此生所爱。” 光阴荏苒,世事无常,他娶了这么多隔雾看花的“别人”,才终于等到了她。 自十五岁那年起,除了她,就不曾有人往他心里去过。这份深情,“别人”不知吾心,又何谈能懂? 纳纳合仍在胡搅蛮缠,情急之下,竟是紧紧抓着皇太极的马鞍不放,“那大汗从前与我说的话,又算什么呢?” 几位侍从连忙将她拉开,提醒道:“大汗有要事在身,娘娘还请自重,不要逾越了才是——” 皇太极沉下脸来,道:“我给你的,是恩赐,不给你的,才是本分。明白了吗?” 纳纳合咬唇,是妒火中烧,却又不敢真在皇太极跟前发作。 “若是还不明白,明日我就传旨给你阿玛,让他带你回去再好生教教!” 皇太极掷下此言,便独自驾马而去。 出了怀远门,便瞧见天边挂着一只纸鸢。 河边一处草堤,两位都统正追在叶布舒后头,连声道:“四阿哥可千万悠着点,别载进河里去了——” 叶布舒手里提着线轱辘,兴高采烈地拽着长线,笑得别提多开怀了。 海兰珠坐在一棵槐树下,正在给袁文弼换衣裳。她远远就瞧见了皇太极的身影,也未起身去迎他,只道:“两个小家伙跑得浑身都是汗,不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一会儿该着凉了。” 皇太极在她身旁席地而坐,“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心。” “我倒是不饿,”海兰珠细心地将袁文弼的小马褂套上,问道:“你饿吗?” 袁文弼见了皇太极,还是畏生,抱着海兰珠的脖子,闷声点了点头。 叶布舒在河堤兜了个大圈,瞧见了阿玛的白马坐骑,连忙抛开线轴,气喘吁吁地跑回树下,抓起一个沙琪玛就道:“阿玛,我也饿了——” 海兰珠赶紧拍开他脏兮兮的小手,“先过来换衣服。” 皇太极见此景这般和睦,倒真是像是鸿案相庄的寻常夫妻,先前的乌云一扫而空。 两位都统跟在后头上前来请安,他也和颜悦色道:“你们且去忙公务吧。” 海兰珠又熟练地给叶布舒换了一身干衣服,用绢布给他擦过手后,才道:“待会儿还要用午膳呢,少吃些。” 叶布舒将手里的沙琪玛掰成了两块,递了一块给袁文弼道:“我们一人一半,这样就不多了。” 见两个孩子吃得正开心,皇太极才揽过她的肩,沉吟道:“回宫见你不在,吓得我是三魂丢了七魄,生怕你又逃走了。” 海兰珠奚落道:“以前尚还能躲,如今这辽东辽西,漠南漠北都是你的地盘,我能逃到哪儿去?” “你还真想逃不成——”皇太极将她搂得紧紧的,惩戒地就是一吻。 叶布舒吓得沙琪玛都掉在了地上,赶紧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袁文弼的眼睛,直呼道:“羞!” 海兰珠推开他,哂道:“当着孩子的面呢!说你为老不尊,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皇太极却是得意,“四十不惑,还算不得老。” 海兰珠执起一方绢帕给袁文弼擦着嘴边的糖屑,感慨道:“从前为了躲你,是哪儿也不敢去,往后入了宫,也有三条五例的规矩,再不出来活动活动,真连马都不会骑了。” “以后咱们都不许冷战了,只议和。冷战只会两败俱伤,太不划算了。” “议和,也要有议和的诚意。”海兰珠有恃无恐道:“你若诚心和谈,咱们也得约法三章。” 皇太极失笑,“你想怎么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你固执己见,意气用事,你是一国之君,和亲联姻乃是笼络蒙古的必经之路,一个女人,走个形式娶进门了又能如何?你不喜欢,大可以留在宫里当个摆设,何必要较真。” 皇太极心生怜惜,“这样和谈,你可太吃亏了。” “要做你的夫人,就得有这个觉悟才是。” 海兰珠坦然一笑,继续说道:“第二,不许你自作主张,限制□□,也不许耍手段。” 前段日子,他和范文程二人的小动作,她还会瞧不出来吗?当时只是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福晋该遵从的仪制我都会遵从,但我也有自己的爱好,也想游山玩水,广交友人。真要我足不出户,每日循规蹈矩地晨昏定省,我做不了。” 昨晚她独自想了许多,虽然这些话说出来像是无理取闹,但却是她心里真正害怕的事情。 她当然想做个贤妻良母,在家中相夫教子,可她是自由惯了的人,从前他们是郎情妾意,自由恋爱,可真有了个名分,只怕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这皇帝的后妃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她倒不怕他们的感情不够深,只怕自己会被这苦闷的日子折煞得没了脾气。 皇太极还有什么不肯依的,双目烁然道:“你不想做的就不做,你想做的,我都陪你。” 第192章 花好月圆(一) 天聪八年, 十月己亥, 科尔沁部台吉吴克善率诸臣抵达盛京, 皇太极设大宴迎亲,并按女真族传统行婚冠礼。 皇太极执意要赶在二十五日办嘉礼, 令得礼部一众人不得不通宵达旦的筹置,就连科尔沁的人来得也很是仓皇。 然而只有海兰珠知道, 这一天, 是有特殊的寓意的, 不光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也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寿辰。 嘉礼的当天, 海兰珠自一早起就有些蒙头转向, 不为别的, 只因为这女真人的婚冠礼实在是——太繁琐了! 她知道他想给她一个隆重的嘉礼,可越是隆重,这细枝末叶的礼数就越是繁冗。 从迎亲开始,又是抱轿, 又是拜北斗的, 还去了东郊拜谒先汗陵。 摆驾来回走一趟东郊, 路上就花了近三个时辰不说,皇太极心情大好, 还在陵前告文努-尔哈赤, 细数即位以来的征讨克捷。 到了晚上的酒宴,海兰珠已是累得不行,知道他还要会见那些科尔沁来的王公大臣, 于是早早就回了东宫歇着,百无聊赖地等他回来喝交杯酒,顺便将戴了一整天的鎏金簪花给拆了下来。 她独自对镜梳妆,这才找回了几分神志。 其实今日坐在八抬大轿里时,她都没能找到真实感,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念想终于成了真,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做了他夫人……方到今天,一切才瓜熟蒂落,不知为何,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却是异常的平静。 难怪有人说,大惊若静,大喜若傻,大苦无语,大悦反怯。说得正是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宴席方过半,皇太极就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宫了,来赴宴的科尔沁部土谢图济农王公,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盛京拜贺的,年中围攻大同时,他带来的蒙古军亦有不小的功劳,皇太极与他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辰,结果愣是拖到了几近二更天才宴罢。 回到东宫的时候,里头正是红烛冉冉,透过纸窗,依稀可见那一抹那美人卷珠帘的倩影。 海兰珠等得乏了,也无事可做,早早就沐浴更衣,坐在床头理着湿发。 皇太极双手负在背后,也不知手里藏了什么物件儿,笑意盎然地踏入了内殿。 她粉黛未施,素着一张脸,着一身大红的衣裙,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寐含春水。 她听见脚步声,抬眸问:“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皇太极也在床头坐下,这才将一只笼碟拿出来道:“这叫做子孙勃勃。是我们女真族几百年的旧俗了,吃了这个,才能多子多孙。” 海兰珠左右看了看,只觉得和那普通的饽饽也没什么分别。 他一进屋,便闻到了淡淡的馨香,这下靠得她近了,更是馥郁,于是情不自禁地凑近了去嗅她身上淡淡的桂馥兰香,沉迷道:“你搽了什么,这样香。” 她原本浑然未觉,这下自己嗅了嗅,才反应过来,“约莫是胭脂里的膏馥……” 皇太极快被这烛影红绸,香娇玉靥迷晃了眼睛,迫不及待地将交杯酒端到她面前,执酒一杯道:“喝了交杯酒,再吃子孙饽饽,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海兰珠望着那澄澈的琼浆玉液,只觉得这样小小一壶觞,这下却格外的沉,仿佛这一路来的爱恨离愁,都悉数沉淀在了这一寸宽的杯盏里。 皇太极见她失了神,慌忙牵起她的手,长臂一绕,便先饮而尽。 “这下你就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海兰珠含笑嗔道:“哪有你这样着急的?”言罢,也将那喜酒饮尽。 他这一生,都是为了这一天,可不是着急吗? 皇太极分秒不沓地又将子孙饽饽也递到她跟前。她随手拣起个小的,才嚼了一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皇太极问:“这饽饽如何?生不生?” “生。” 海兰珠方答完,瞧见他脸上笑意愈浓,这才反应了过来,羞得连连将那饽饽放回了笼碟里。 皇太极怀抱一张,顺理成章道:“既然夫人说要生,事不宜迟,那咱们就生吧。” “你捉弄我!” 她的脸上霎时多了一抹红晕,看得他更是心猿意马。 两人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才依偎着躺了下来。 皇太子拨弄着她的青丝,一时间心绪万千。 二十七年里,牛郎织女吃过的苦,他们也算吃过了。 这花好月圆下,洞房花烛夜的情形,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终于,终于。 他爱了大半生的女人,今日终于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他抱着她在床畔绻缱相偎,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了一滴泪,滴在了她的颈窝间。 海兰珠知道他是喜极而泣,故作无奈道:“傻瓜,不许哭了,我给你生孩子就是了。” 皇太极搂紧她,信誓旦旦道:“从今往后,你幸我幸,你生我生,你……若去了,我也不会独活。” 她嗳一声,“你看你,大好的日子,偏要说这些感伤的话……” 他手握在她细软的腰肢上,动情地亲了亲她的杏眼眉梢,“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只有好日子。” ** **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海兰珠便起了身,丫鬟们端着胭脂粉盒来为她梳妆。 她人虽醒了,身子还是伐得紧,郁闷道:“今日你是清闲了,我可还得在这东宫坐一整天,端茶奉礼呢。” 皇太极正是在着衣,哑然失笑,“我可没有一天清闲过。” 待二人都着好了装束,皇太极支开了下人,才从后头环住她的腰,柔声道:“你要是累,我就让他们都别来问安了。” “那也不行,有的人我还是想见见的。” 虽说这一日要见的都是女眷,想也知道会好生无聊,但日后她总归要跟后宫里的人打交道,刚进门就摆谱,也有些不妥。 皇太极去了早朝议事后,海兰珠便打起精神,先去了中宫给哲哲奉茶请安。 哲哲倒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仍是端庄雍容,带着那份久居深宫的处变不惊。 “既来之,则安之。你进了门,大汗往后也不用再郁郁寡欢了。” 哲哲手中握着一串念珠,意味深长道:“大汗从前总爱将一句诗挂在嘴边,道是‘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二十多年了,咱们都不年轻了,如今这个结局,也算是善始善终,还了大汗一个圆满吧……我替你,也替大汗高兴。” 海兰珠又岂会听不明白这话中的真意,一时讶然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从前大汗让你住在那‘碧落阁’时,我就猜到了。” 哲哲静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不瞒你说,我也怨过你……我原以为,假以时日,人心是能捂化的。可时间久了,我也明白了,这爱慕之心,岂是强求得来的?对你,我本无权多说什么,可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明白。无论你从前是谁,如今你都肩负着科尔沁的荣耀,决定着科尔沁的命运……” 海兰珠知道,从一开始,科尔沁在乎的,都只是她们为部落带来的殊荣罢了,所以才会乐此不疲地为金国送来一个又一个女人…… 她们为了联姻而来,这一世,都要待在这座宫殿深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所谓荣华富贵,是用被禁锢的自由换来的。 想到这里,海兰珠心生恻隐,鬼使神差地答道:“我既用了这幅皮囊,便生是科尔沁的人,死是科尔沁的鬼……”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哲哲得到了她的回答,也算是解开了一个多年的心结。 末了,她也不忘嘱托道:“到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就能看开了。只是布木布泰她年纪尚幼,骨子里还带着一股倔劲儿,她一直把你当做是亲姐姐,也不知道你与大汗从前的故事……往后她若遇上了什么麻烦,你且宽心待她……” 拜会过哲哲后,海兰珠心思杂乱地回到了东宫,依次见过了布木布泰,窦土门福晋还有颜扎氏。 科尔沁的人难得一趟来了盛京,布木布泰见到了娘家人,脸色自然也好看了许多,与她说了没两句,就着急地和吴克善一同练马去了。 这该来问安的都来了,却唯独没有等来那位“不速之客”。 侧东宫只装模作样地派了个奴婢过来,说福晋身子不适,今日来不了了。 其实她不来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倒也落个自在。 说起来,窦土门福晋与海兰珠也算是老相识了,只不过上一次两人以后妃的身份相见,还是在察哈尔的汗宫里。 十年前,她投湖自尽后,林丹汗派人寻了三天三夜,无果。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巴特玛·璪也不例外。 而后的十年间,战乱频频,察哈尔部人心四散,林丹汗畏于金国的铁骑,不得已辗转流离到了漠北。 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传言,说金国的天聪汗之所以三番五次剑指蒙古,要将察哈尔部赶尽杀绝,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十年来,这个传言从未被证实过。 直至流亡于青海,身染重病的林丹汗几近奄奄一息之时,才将淑琳叫到病榻前,交待了“乌尤黛”三个字。 久违了十年之久,巴特玛·璪再次见到这位科尔沁的大美人,还是不由为之一惊。 即便已到妇人之龄,她依旧美得这样惊心动魄,风韵犹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千秋霸业毁于红颜。 这句箴言,听起来,就像是远古的传说…… 因为一个乌尤黛,持续了五百年之久的蒙古汗权覆灭了…… 对于这个因果,巴特玛·璪至今仍无法相信。 她归降金国后,淑琳被皇太极一并接到了宫中抚养,今日本也要一同前来问安的,只是那淑琳那孩子不知怎的,从前一直嚷嚷着要见额吉,真正到了金国,却又突然犯起怯来,整日待在屋中闭门不出,也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巴特玛·璪一直将淑琳视如己出,自然是心疼这个孩子的。她虽贵为蒙古的公主,却没生在好时候,这几年她们跟着林丹汗四处颠沛流离,吃了不少的苦头。 如今林丹汗死了,她一个女人,除了归降金国,又能去依赖谁呢? “淑琳格格……如今也在我那儿住着,是大汗特意下的旨,让她随我在宫里生养。” 巴特玛·璪恳请道:“福晋若是有空,也去瞧瞧她吧……那孩子性格孤僻,也不爱与人作伴,做梦都想见额吉一面……” 海兰珠听到这,手一颤巍,那茶便洒了大半。 这种心情,她怎么会不懂? 她自己……就是个弃婴。童年的岁月里,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随着岁月的积累,这份期盼也渐渐成了怨恨。 当年她为了逃走,才狠心抛下了这个未满月的女儿……谁能想到,她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憎恶的事情,甚至这些年里,她一直在选择性地逃避这个事实。 事到如今,她已无颜宽恕自己的罪过,又何谈让这个孩子原谅她? 第193章 花好月圆(二) 海兰珠见完了女眷, 便在东宫等着皇太极下朝回来用午膳。 谁知他早上走时还是容光焕发的, 回宫这会儿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奴才备好了膳点, 海兰珠见他闷不吭声,关切问:“谁又惹你作恼了?” 皇太极给她添了一筷子的菜, 才道:“今日见了朝鲜的使臣,朝鲜国王作的回书中, 是大言不惭, 桀骜不逊, 从前每岁额定的贡赏偷工减料不说, 要他出几艘战船也都颇多微词……我敬人, 人不敬我。看来早年在东江的那一战, 还没将他们给打怕了。” 一听事关朝鲜, 海兰珠见怪不怪道:“小国无外交,何况他们这样出尔反尔,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值得作恼。” “我最恨朝三暮四, 言而无信之人。那朝鲜国王要真是有气节, 誓要与明同盟, 当初就应宁死不降。若非我饶他一命不死,他李倧早就是个亡国之君了, 还会有今日这般, 不知天高地厚的写信来与我讨价还价?” 皇太极愤然道:“我愿与明议和,是感于明人之忠烈不屈,与朝鲜议和, 也是不想糟践了文化。真要论气节,朝鲜简直不及明人牛毛,还妄自尊大,声称自己是华夏之邦,简直可笑。” 海兰珠听他言辞间不满的情绪,隐隐也透露出了他想要再征朝鲜的意图。 午膳后,皇太极留在了东宫小憩。 初冬的东北,溪涧都已结了冰碴,加之天气格外的干燥,海兰珠便寻了些白兰,提制成薰茶,饭后服用,还能有行气化浊的功效。 她也是初次尝试煮茶,没想皇太极尝过后,对这白兰花茶是赞不绝口。 结果原本只是午憩,他却待到了申时也不愿意走,一心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她作一对鸳鸯眷侣。于是干脆喊来奴才,交待道:“今日不去崇政殿了,诸臣有事,都推到明日早朝再议吧。” 海兰珠在一旁闷声问:“要真有急事怎么办?”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能有什么事?” 皇太极不以为然,随口嘟囔了一句,“倒不知为何,近来屡屡有人上谏以请称帝尊号,就像是串通好了一般,也不知是谁先煽风点火的……” 听到“称帝尊号”四个字,海兰珠眼睛一亮,“你怎么想?” 皇太极反问了一句,“称不称帝,有那么重要吗?” 海兰珠答:“若是要做千古一帝,称帝尊号,自然很重要。” 皇太极听罢,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大金如今根基尚不稳,与其为了一个空头尊号,费心跟那大明皇帝较之高下,倒不如用这些功夫来封疆拓域,抚世安民。” 他虽是这样说,但从他神色间的游离,海兰珠便知道,他已经动了称帝的心…… “不说这些了,”皇太极移开话题道,“咱们也算新婚燕尔,这几日我专心陪你,你想做什么?” 她缩在他怀里,想了想道:“天气冷了,不如……去泡汤吧?” 这泡温泉不仅能怡情避寒,还能通通气血,活络筋骨。据她所知,辽东多地都有天然的汤池温泉,女真人也喜爱泡汤,有时还做疗养之地。 皇太极倒也对此兴致斐然,“我还真知道一个泡汤的好去处。” “在哪?” “在辽阳往南十里外的鞍山,从前我去耀州换防时,曾过路鞍山,那里有山有水,汤井殊名,人烟稀少,正是合适野游。” 海兰珠知道他平日里政事繁忙,日无暇晷,这会儿肯为她放下朝事,已实属不易了。去一趟鞍山,总不可能当天就回城,若再同上次长白山之行那样,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这盛京城岂不是乱套了? 她心下觉得不妥,遂体恤道:“这么远,路上就要走好几日,还是算了吧……”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豁然道:“你想去,我们就去,没什么好顾虑的。” 从前,他们就是有太多包袱和顾虑,才错过了大好的时光…… 海兰珠心中自然是感动,他说得没错,与其考虑那么多,倒不如好好享受当下的快乐。 “出宫一趟也好,省得有人来寻咱们的不痛快。” 她搂着他的脖子,献上一记香吻,盈盈一笑,“你真好!” ** ** 第二天一早,随行的正黄旗的禁旅亲兵早已整装待发,在怀远门前恭候着了。 海兰珠一眼看去,瞧见他们个个都身强体壮,着统一装束,好不威风。 皇太极望了一眼所备的马匹,倒不怎么合意,于是对那领头的章京道:“鳌拜,你去将我的战马牵来。” 海兰珠愣了半晌,早听闻鳌拜“能打”的风头,在禁旅里头也是出了名的。这下一见,是魁梧抖擞不似常人,她哪儿还能与之和当年那个屁颠的小娃联系在一块儿? 鳌拜声音浑厚有力地问:“大汗要哪一匹?” “都牵来。” 皇太极交代完,才体贴地问道:“骑马去,路上要一日,你可吃得消?” 她点头道:“没问题。” 当年从锦州到京师,足足一千三百里路,她都咬着牙走下来了。从沈阳到辽阳,也不过百里,当是不在话下的。 鳌拜牵来了一高一矮两匹白马,皇太极捋了捋那银白的马鬃,欣忭道:“这两匹都是我最爱的坐骑,大白能日行五百里,小白可日行千里。” “大白、小白……” 海兰珠念了一遍,毫不忌讳的当着众多属下的面,拆台道:“这名字谁取的,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众人是忍俊不禁,皇太极轻咳一声,问:“你有好主意?” “再怎么说,也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才是。” 海兰珠左右打量了一番这两匹俊良的白驵,“大白就叫白起,小白叫白居易,一武一文,一胖一瘦,不是正好?” 皇太极折服于她的慧敏,颌首称赞道:“还是夫人有见地。” 海兰珠走到白居易跟前,“白居易,今日你可就归我了。”说着,便利索地上了马。 正要出发之时,汗宫那边匆匆忙忙跑来了个奴才,见皇太极要出宫,跪地就禀道:“大汗,侧福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大夫今早给把过脉,说是有喜了……让奴才一定请大汗去侧东宫一趟。” 海兰珠扫了那奴才一眼,不用猜,也知道是哪位侧福晋了。心里暗叹一声,还真是故技重施呐。 “你看不见我正要出宫吗?” 皇太极气定神闲地斥了那奴才一句,才道:“有了身孕,便要她好好歇着,不要整日胡思乱想。” 奴才方要再说什么,皇太极已驾上了白起,“鳌拜,出发吧。” 出了怀远门,海兰珠才试探地问他,“你真的不回宫去看看吗?” 对于这位扎鲁特的侧福晋,她心里自然是介怀的。就如当年,她与塔尔玛之间的芥蒂一样……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们好歹也是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女人,若皇太极心里真无一点情分,是不可能的。 这个扎鲁特福晋,虽然年少莽撞,但若皇太极不曾宠她,她又怎会有那个耀武扬威的胆子? 海兰珠心里不是滋味,却没有真的寻根究底地质问过他。一来是相信他,也相信他们的感情,二来也是不想做个喋喋不休的怨妇。 “从前都是为了气你,才做得戏,怎想是适得其反。” 皇太极与她并肩而行,伸手替她掖紧了貂领,表白道:“我心里塞不下那么多人,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心中再多苦楚,也释然了不少。 是啊……他心里装了天下,本就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们能相伴相守的日子,是过一天,就少一天。与其奢求那不可能的圆满,倒不如守着他心上留给她的一方天地,安度余生…… 傍晚时分,他们才将将抵达辽阳。 白居易的脚力极佳,日行千里都不是问题,倒是海兰珠,行到半路,就有些身乏体困,力不从心了起来。 她虽没有叫苦,皇太极却见她脸色愈发苍白,不肯她再强撑,毅然道:“既已天黑了,我们且在辽阳歇一晚,明日再去鞍山吧。” 于是当晚,他们便在东京城暂歇。 鳌拜执汗令进城通禀,前不久被派驻辽阳的杜度便出城来迎驾。 自那日与杜度摊牌后,海兰珠便再未见过他。这下她的身份已不同往昔,杜度也尊称她一声“侧妃”,气氛一时令得她难以适从。 皇太极倒是没有半分犹疑,也不与杜度作一言,揽着她阔步入了城。 夜色研浓墨,明月照朱楼。 东京城作为旧都陪宫,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只有碧落阁还同从前一般,整洁如新。 侧畔的人已睡去,海兰珠却是辗转难寐。这一整天下来,她本是极累的,心里却又记挂着什么,还是披上了轻裘,悄悄地下了床。 海兰珠独自在院中伫立了良久,终于瞧见了那月色下的一抹身影。 杜度面色沉毅,看着她缓步迢迢而来,似喜若忧。 有些话,她的确该和杜度说清楚。 海兰珠关心道:“你在辽阳,可一切都好?” 冷月当空,在她脸上笼着一层清辉,杜度没有回答她的问候,只固执地道:“如果当初,赢的人是我阿玛,你还会做他的福晋吗?” 她答:“会。” “哪怕……” “哪怕他负我,我也无怨无悔。”海兰珠从容作答。 杜度黯然不语。 两年的朝夕相处,她何尝不知他的那份赤子心? 古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她知道,杜度的心里,到底还存有褚英的羁绊。 他对皇太极的反叛,比起对她的用情来,更多的原因……还是源自这份羁绊吧。 “我爱过,所以才知道……爱一个人,是纯粹的,更不该带着目的。” 海兰珠一声嗟叹,他们兜兜转转,历遍了荒唐一梦,却是兜不出宿命这个圈子。 “杜度,你韬匮藏珠多年,心里的积怨,我明白……可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赌局?没有如果,也没有当初。输了,就是错了。” “输了……就是错了吗?” 杜度心头的苦涩如潮水涌没,终于转过身去。 “在叶赫的时候,我也和大汗打了个赌……是输是错,远还未见分晓。” 第194章 花好月圆(三) 次日清早,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从辽阳行到了鞍山。看小说到 鞍山有千户民户, 明未设置卫所,隶属辽东都指挥使司辽中卫、海州卫、广宁卫、盖州卫。如今有尚可喜的镶蓝汉军旗在此地驻守。其地处辽阳和海州两卫之间, 远近闻名的天然汤井足有十几处之多, 一直是当地富贾的游乐避寒胜地。 那汤池掩映在山林间, 倒是曲径通幽, 隔着不远, 便能瞧见那腾云驾雾的雾气。四周除了青石雕砌的阶台, 只依山傍水建着一只古朴的亭台。 见那亭台是四面通透, 海兰珠颇为犯难,这到处也没个遮挡,她在哪里换衣服才好? 皇太极摘下毡帽,见她格外窘迫, 便先替她解开琵琶襟的坎肩和夹袄。 海兰珠只留一身立领的衣介, 红着脸道:“你先去池子里, 等我换好了再过去……” 皇太极一听,当下了然, 于是假装走远了。 海兰珠这才飞快地换上浴汤穿的齐胸襦裙, 怎想一回头,却见他并未走远,而是杵在榭台下窥探着她。 她赶紧捂着胸前, “非礼勿视!” 他笑言:“是夫君,何谈非礼?” 她羞赧道:“无赖!” 皇太极干脆搬了个藤椅来坐下,怡然自得道:“说我无赖,我还就赖着不走了。” 海兰珠气呼呼地穿着襦裙走下汤池,赧赧想,真是分开得久了,忘了他耍起无赖起来,也是数一数二的。 皇太极也下了汤池,这池水的温度正是合适,池底也砌了玉石,很是温软,身子一下就暖和了起来。 他见她双颊绯红,仿佛还在作恼,那模样分外可人,于是干脆戏弄她道:“古刹的僧人说了,这池子里极可能藏着蛇。” “什么?” 海兰珠环顾了一下四周,隐隐有些不安地想着,这深山里头,说不准还真有蛇。 “好家伙,还真有蛇——” 他惊呼了一声,吓得她反射弧一弹,慌忙就跳到了石阶上去。 待她定了神,才见水中的人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才忿忿道:“皇太极——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 “哪知道你这样好骗?” 皇太极握着她湿漉漉的脚踝,连连到:“你快下来,冷——” “你先答应我,不许吓唬我!” “好、好——我答应你。” 海兰珠仍是有几分将信将疑,下了汤池,还没寻到个好姿势呢,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水汽氤氲间,她踉跄地对上了他柔情满目的双眸,“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海兰珠却道:“除了你,我倒也不怕别的。” 皇太极不解,“你怕我做什么?” 这下两人正是肌肤相亲,亲密无间时,她才鼓足勇气问:“你见过淑琳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那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我不可能让她流落漠北……” 皇太极释然答:“我既然答应过你要接受袁文弼,自然也会接受淑琳。” 她知道他是个的记仇的人,明面上虽不说,但心里肯定想好了一百种报仇雪恨的办法。 何况他毕竟是个古人,要按古人的观念,来接受这一切,想来也不会容易…… “那林丹汗……” “夺妻,是羞辱一个人最好的方法。” 皇太极嗤之以鼻道:“我既已带兵打到了大同,意欲又岂止是区区六千户部众?娶那林丹汗的福晋,无非是想羞辱他罢了。” 夺妻这二字,这下在她听来,是振聋发聩。 他这样不可一世的人,如何忍得了“夺妻”的辱名……所以才会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言已至此,海兰珠遂款款道:“回盛京后……你能不能陪我一同去看淑琳?我怕我自己没有勇气见她……” 毕竟分离了十年,又是她弃之不顾在先……再要相认,恐怕对彼此都不是件易事。 皇太极点了点头,安慰她道:“那孩子跟你长得十分有七分像,很是伶俐,你见了也会喜欢的。” 他肯这样通融大度,她心中自然是感动的。同时,她也心生感激,感激他把这个孩子带了回来,让她还能有弥补的机会,不至于抱憾终生。 甃石为池,山林为景,倒真是个世外桃源。 海兰珠格外喜欢这个地方,连连道:“这地方真好,都不想走了。” “你喜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我再命人在后山修一处行宫,就更惬意了。” 说修就修,一点儿也不含糊,海兰珠内心不由得感叹,比起民主社会,君主集权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她盘腿坐在汤池中,体贴地给他拿捏穴位,“有几个穴位,泡汤时按一按,对身体有好处的。” 皇太极捉住她的纤纤玉手,感慨着:“若我不是大汗,真想与你找一处山林,不问世事,白首偕老。” “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你做你的大汗,我做我的福晋,虽说没隐居山林那般逍遥自在,只要郎情妾意,心心相印,过得也是神仙的日子。” 能有如今这个结局,她已然是知足了。他的梦想是做那万人之上的国君,她的梦想,便是无论贫贱富贵,都要陪在他身边,做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如今他们都如愿以偿了,虽然途中少不了些磨折,但也算是苦尽甘来,终成眷属了。 “对,”他揽着她的身子,去抚她鬓角挂着的珠花,满目星辉道,“现在,只怕连神仙都要羡煞咱们。” ** ** 回到盛京后,恰逢科尔沁前来送亲的诸王公要启程回蒙古,皇太极不仅亲自相送,并以金帛良马厚赐了吴克善和其母傅礼,可谓是给足了科尔沁面。 到了嘉礼后的第十日,皇太极甚至再度于宫中备陈百戏,大宴群臣。 盛京城近来是喜事连连,但都未有这次的嘉礼这般隆重。加之皇太极一向精算节俭,只因新纳了一位福晋,便如此大张旗鼓的庆贺之举,更是史无前例。 这一举动,令得盛京城中人无不有闻这位东侧妃的宠盛,以至于八旗贝勒纷来沓至地入宫进宴贺喜,以讨皇太极的欢心。多铎贝勒甚至在自己府中杀牛宰羊,舞乐备至,来宴请皇太极和海兰珠,以表祝福。 从前海兰珠是默默无闻惯了,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东宫每日都要收上数不胜数的礼品,各路宴请也是络绎不绝,反倒是令她有些不习惯了。 接下来整个十一月,皇太极除了回书以责朝鲜,并于月初阅六部政绩外,去早朝议事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平日更是连宫门也懒得出,如同在东宫扎了根一般。从前他每日都要去崇政殿阅奏章,现在干脆让承政将奏章都送来了东宫批阅,头天下午送的奏章,第二天下午来取,再送一批新的,如此往复。 这些日子,海兰珠着实是低估了他的如狼似虎,总觉得他这会儿比二十岁时还要精力充沛,每天都要折腾到她腿软也罢,还总爱趴在她肚子上嘀咕,“怎么还没动静呢?” 看来是非常期待他辛勤耕耘的果实。 他们这样如胶似漆,当然也惹出了不少的非议。从前众臣的恭维,逐渐转变成了忧虑,皇太极每日收到的奏疏中都有不少谏言,恳请他视朝勤政,勿荒废政事。 十二月癸未朔,朝鲜国王以书来谢罪。 甲辰,佐领刘学诚上疏请立郊坛,并勤视朝,朝中请上尊号的声音也越来越多。皇太极才终于答复诸臣曰:“诸臣奏疏,本汗皆一一过目,疏中谏言本汗应视朝勤政,所言极是。至于建立郊坛,请尊号,本汗尚未知天意所在,何敢遽行,果成大业,彼时议之未晚也。” 于是,皇太极终于恢复早朝议制,重新上朝理政。 海兰珠终于能好好歇上几日,遂将这一个月来赠礼的单子潦潦看了一遍,这才留意到一个熟悉,却又令她生疑的名字。 汉军正蓝旗副都统——李率泰。 所赠之礼……不是别物,而是丝帕。 海兰珠遥想起当年在抚顺将军府上的种种来,心中隐隐觉得,其中必有深意。 于是她派了奴才去给李率泰捎话,不过多时,奴才便带回了一封李率泰亲笔信一封。 信中写:“家父病危,别无他愿,恳请娘娘来府一见。” 看到这封信后,海兰珠陷入了犹豫。 李永芳病危……作为故人,她的确应当前去探望。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与李家,没有恩情,只有恩怨。而李永芳想见她的理由,她左思右想,只有可能是为了李延庚。 自刘兴祚诈死投明一事泄露,其生前谋划之事,从复州到宁远,刑部每一件都查了个水落石出,李延庚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复州民乱,他是主谋之一,往后的次次与明的交战中,他皆有通敌之嫌,且证据确凿。 皇太极令其入狱论死,听闻他本是死罪难逃,但李永芳手握□□哈赤所赐的免死令牌,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眼下李永芳时日无多,唯恐今后无人再替李延庚作保,才想到了她来。 只是见了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是什么活菩萨,从前因为善良而吃的亏,已经足够发人深思了。 她救不了李延庚,正如她救不了刘兴祚。他们选择了置身死于度外,曲线救国,便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反复思忖之下,海兰珠还是决定先将此事告之皇太极。 “听闻李永芳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利落……他也算是归附我大金的第一位汉将了,早年与朝鲜缔盟,他有头功,若是真是病危,当前去探望才是。” 但皇太极顾念李延庚犯得是通敌之罪,还是打消了亲自去探望李永芳的念头。 如今金国早已不止区区八旗了,汉军旗和蒙古旗的人数皆不在少数,何况其中还以战俘居多,正是鱼龙混杂,人心未辑。若他奖惩不分,继续恩养李永芳一家,岂不是在纵容怀有逆心之人? 三思之后,他才决定道:“既然他想见的人是你,你便替我去看看他吧。” 海兰珠知道皇太极有所权衡,遂按照他的意思,第二日便去了李永芳的府邸拜访。 病榻上的李永芳,面色枯槁,已是枯木朽株,行将木就。 李永芳见到她后,便是一声掩面长叹。 “一念之间呐……当年在抚顺的那一念,又对错何如呢?” 海兰珠听着他这一言,心塞不已。 十六年前,抚顺城楼上……她曾对李永芳说:“要杀,还是降,不过是一念之间。将军一念,或许能扭转历史呢?” 没想到,她的一句箴言,令得李永芳弃城投降,也从此拉开了金国进取中原的序幕。 这便是她拼了命想要逃离前尘往事的缘由。 她这一路走来,有太多的指责,太多的罪名,她背不起……只能屡屡用历史的必然来安慰自己,以逃避良心的责难。 “也不怕告诉娘娘,我李某人……也不过是个孬种,后半生做了瞎子,上无颜祖宗,下有愧子孙。如今大限将至,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海兰珠怃然道:“大人请讲。” “先汗待我不薄……只可惜,我李永芳教子无方,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我越是逼他,越是压着他,反倒是害了他。” 他长吁一声,气若游丝,许久才缓过劲来。 “正如愚人食盐之理,愚人食盐不已,味败,反为其患。天下之事皆然,过则非唯无益,反害之。我知道……若恳请娘娘救那逆子一命,实在荒唐,今日这免死金牌,李某就交托给娘娘了……也不奢望其他,若我那个逆子肯洗心革面,恪尽职守,效忠大汗,就姑且饶他一命。若他还是不知悔改,就请娘娘替他了断吧……” 第195章 暗藏祸心(一) 海兰珠握着那免死令牌, 只觉有千斤重。: 3w.しWxs520.CoM 回到东宫后, 她便将今日李永芳临终的嘱托告诉了皇太极。 皇太极心中虽也感触, 态度仍是一贯的坚决,“李永芳想救子之心, 我明白,可国有国法, 李延庚的所作所为, 有辱国威, 岂能纵容包庇?我饶他不死, 已是极大的宽恕了。” 海兰珠听此言后, 也没有再进劝词。 他肯留李延庚的性命, 已是仁至义尽之举了……她的确没有立场再要求其他。 她从前太过明辨是非, 以致于活得太累。现在想来,这天下兴亡本与她无关,大家还是小家,各有各的命数, 她也操不了那个心。 置身事外, 或许, 才是最好的安排。 转眼又到了年关,这一年皇太极三度亲征蒙古, 不仅收俘了察哈尔部众, 也把对明战线拉到了宣府、大同,并直逼雁门关。 中原太行八北陉以北之地,已岌岌可危, 金国所踏足之疆域,从辽东逐步扩展至山西,已雄踞大片北地,将京城包围其中。 正岁初一日,皇太极在汗宫设宴犒劳八旗贝勒。 家宴上,皇太极长伴在海兰珠左右,一人抱着叶布舒,另一人抱着袁文弼,好一副阖家团圆的景象。 可有人欢喜有人忧,自海兰珠入宫以来,所有的风头都被她抢了去,再看同为侧妃的纳纳合,不仅没了从前的荣宠,更是连怀了身孕也无人问津。 皇太极去了诸臣贝勒那席敬词,宴上的海兰珠依旧是众星捧月,八旗王爷的女眷们无不借此良机奉迎献媚。 这宫里,哪位福晋得不得宠,单看这众人趋炎附势之态便一清二楚了。 纳纳合暗想到,从前她何尝不也这般光鲜? 从前……她也与皇太极朝夕共处,形影不离过一段日子,可自他从叶赫围猎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时她才生了女儿,以为他会对这个孩子有些表示,却是连赐名也没有,更别提封赏了。她原以为他突然的冷落,是因她生的是个女孩儿……可她一直盼一直盼,盼来的却是他要册封新的东侧妃的消息。 也是到了今日,在这举国同庆的宴席上,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原来她也好,这汗宫里其他的莺莺燕燕也罢,谁都不曾走进他心里去过,都不过是在这树下纳凉之人。 而这棵树,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已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没人能动摇得了。 她承认,她着实是嫉妒,几乎快没了理智。 她曾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就像所有十六岁的少女,都会做同一个梦。 可奈何,红颜未老恩先断……她记起先前那位叶赫那拉氏的结局,一时心中生畏。 现在的她,彻底乱了阵脚。她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失宠下去,做个深宫怨人? 只是这会儿谁也比不上海兰珠的势头,皇太极又对她格外地偏袒,纳纳合当然不能再去讨不快活了。 身边的丫鬟也与她出了主意,若想在这后宫待下去,重获宠幸,便要另寻靠山。 而哲哲稳坐中宫,是这后宫里地位最高的,虽不得宠,却与皇太极一直相敬如宾,彼此扶持。便是最好的靠山。 科尔沁的这几位女人,她是一个都不喜欢……可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于是借着这觥筹交错的宴席,她便早有准备,主动去与哲哲套起了近乎。 她吩咐丫鬟提来两盒用红绸包着的点心,盈声道:“前些日子我阿玛派人给我捎了些查干伊德来,想着大妃兴许也挂念这草原的味道,便留了一些给大妃尝尝。” 哲哲起初很是诧异。纳纳合入宫两年来,恃宠而骄惯了,对她虽是客气,顾忌尊卑而不敢在她面前撒泼,却也从未将这宫里的礼节当回事儿过。这下无事献殷勤,戏倒是有些过了。 哲哲当下未加猜忌,只笑着接过礼品道:“你有身孕在身,大汗虽甚少去看你,却特意叮嘱了我,将赐赏的补品给侧东宫加了一番。” “娘娘说的……可是真的?” 哲哲暗叹一声,大汗近来连早朝也不怎么去,又哪里会关心后宫的事情?可她作为这个大福晋,自然要照顾到后妃间的和睦,遂骗她道:“是真的。” 纳纳合原本是失落至极,一听到这话,心中又复燃起火苗来。 与哲哲相谈过后,纳纳合自觉有几分烦闷,便先行回宫了,路上正巧遇见了豪格贝勒的嫡福晋哈达纳喇氏。 平日里她们二人虽走得不算近,但也总是会问安行礼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位嫡福晋对她倒是格外地热切。二人闲聊了好一会儿,哈达纳喇氏见她起色不佳,便推介道:“早前我身子也不爽,见了好多大夫都不见转好,后来我额娘寻来位名声在外的萨满巫师来卜卦做法,没想这位巫师倒还真有些门道,小施卜术,我精神就好多了。” “真有这么神奇?” 纳纳合有几分吃惊,转念又想到,宫里似乎有禁令,不许行萨满巫术…… 正是迷惑间,只听她又道:“是啊……这萨满可不仅能瞧身子的病,有时候,连这人心也能瞧出来……若能加以善用,用处可大了。” 纳纳合想到近来屡受冷落的遭遇,难免动了心,什么禁令也都跑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娘娘可听过……” 哈达纳喇氏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四个字:“厌胜之术?” ** ** 宴散时分,海兰珠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在皇太极的陪同下去了一趟西侧宫。 淑琳固执地没有来赴宴,巴特玛·璪唯有吩咐下人照料她。皇太极知晓后,便特意命人准备了份一模一样的菜肴,这下带去给淑琳。 去西侧宫的一路,海兰珠的手心都是冰凉的,即便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也抑止不了她心头的颤动。 为免唐突,皇太极带着吃食先入了殿,她便在外头候着。 淑琳正坐在地上玩石子儿,下人备的点心她也一口不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好不落寞。 见了皇太极,她才拍了拍裙裤,站起来请安。 皇太极将那菜肴往桌案上一搁,招呼道:“过来吧。” 淑琳乖乖地在桌前坐下。 “晚上为何不去赴宴?” 淑琳吃了一口油饼,闷闷不乐道:“大汗,她是不是讨厌我?” 外头的海兰珠听见这句话,心里一纠,更是自责不已。 皇太极给她舀一碗汤,“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近乡情怯,你可知什么意思?” 淑琳摇了摇头。 “讲得是离家多年的游子,一旦归乡,离家越近,反而心里越是怯懦。” “为什么?”淑琳不解。 “因为害怕。” 皇太极耐心地解释道:“游子离家在外,不通音信多年,惟恐家乡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同样的道理,两个人分开得越久,到了要相见时就会越发艰难……因为害怕彼此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淑琳听得半知半解。 “你的额吉也很害怕,害怕你会怨恨她,所以才一直不敢来见你。” 皇太极摸了摸她的发顶,“现在她就在外面,你若是想见她,就喊她进来吧。” 淑琳望着门框,迟疑了一会儿,才问:“大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大汗为什么要把我接进宫里?” 皇太极微笑答:“因为你的额吉,现在是我的福晋,你是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淑琳凑到他的耳边,窃窃地问:“那大汗爱额吉吗?” 皇太极一愣,随即也照葫芦画瓢地俯身,在她耳旁低语了一句。 淑琳点了点头,这才对着门外喊了一句:“额吉,你进来吧。” 海兰珠听见这声唤,是从未有过的忐忑。皇太极打开门,微微点头让她安心,随即便留她母女二人独自说会儿话。 屋里的淑琳打她进门开始,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她缓步在桌边坐下,才别过脸去,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 海兰珠也不知该怎样起话头,只是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得格外香,心里是满足不已。 淑琳扒完最后一粒米,才搁下筷子说道:“你不来见我,是因为近乡情怯吗?” 海兰珠点了点头,一时间,嗓子是又干又涩。 “阿布烦恼失意时,就爱喝酒,一喝酒,脾气就变得很差,还会说些难听的话……” 淑琳目含期切道:“是因为这样,你才要离开阿布的,对不对?” 海兰珠惘然,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真相…… 她已经十岁大了,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她若是继续骗她,待日后明白了前因后果,难保不会更加埋怨她…… 只是,这下要她如何开口告诉淑琳,她从没有爱过林丹汗,生下她……也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的手段呢? 淑琳许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才耷拉着脑袋,低语道:“阿布临终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额吉,一定要替他告诉你,他知道错了,这些年,他一直很想你……” 海兰珠一时走了神。 她在察哈尔时,隐约能感觉得到,林丹汗对她的感情似乎是不同的,带着罕见的克制与隐忍……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在她醒来之前,林丹汗和海兰珠之间,一定有些曲折的故事。 当今天下,时人对林丹汗的评价,无不谈及他嗜利好色,驭下无法,是个残暴无道之人。这些偏见之言,大多出自于不甘屈于林丹汗统治的漠北众部。 海兰珠所见到的林丹汗,远没有那般不堪。他嗜酒无度不假,但远谈不上残暴,只不过是个想要守住其北元宗主之位,光复蒙古帝国霸业,却奈何生不逢时,独木难支,逃不过英雄意气尽的末代大汗罢了。 他没有足以和皇太极一较高下的智谋,也没有大刀阔斧统一蒙古的实力。 所以,逐鹿中原的这场围局,他注定会是先败下阵来的那一个。 “淑琳,我……离开察哈尔,是因为那里……本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海兰珠握着她的双臂,泫然道:“那时候,我没得选择……我的心一直都在这里,我爱的人是金国的大汗,所以我自私地选择了逃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不期望淑琳能明白她、原谅她,因为她原本……就是来赎罪的。 她一直将这个孩子当做是一时私念而犯下的错,一个恶果……可无论再如何逃避,不可否认的是,这都是她的骨肉!血缘里的烙印,是永远也无法泯灭的…… 海兰珠一时情绪翻涌,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淑琳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反倒沉稳地问:“那大汗对你好吗?” “好……” “比阿布对你好吗?” “嗯……” 海兰珠愈加哽咽。 “大汗刚才偷偷告诉我了,他说他很爱你,会照顾我们一辈子的。” 淑琳浑然不顾她错愕的目光,伸手抱住她的脖子,“额吉,既然这样,以后我们安安生生地跟着大汗就是了……大汗对额吉好,也不会打人,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地逃命了。” 第196章 暗藏祸心(二) 二月, 武纳格病重。︾樂︾文︾小︾说| 海兰珠知道此事后, 便多次前去探病, 可惜他年事已高,常年征战也落下了不少病根, 已到垂暮之年。 面对生老病死,她有心无力。 不久后, 壬午岁, 武纳格病逝, 皇太极亲自临丧, 并以其子袭世职。 看着身边的故人一个个地离去, 除了感慨人世变迁, 岁月如梭外, 她心里更多的是荒凉。 总有一天……她也要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告别,与他,告别。 戊子,诸贝勒请奏再议伐明事宜, 皇太极知道她近来因为武纳格的丧事而情绪低落, 遂没有当即定议。 下朝后回到东宫, 颜扎氏带着叶布舒和袁文弼在院子里嬉戏,海兰珠却是独自在卧榻唉声叹气。 皇太极特意寻了些有意思的演绎话本来, 她也没什么兴致, 扔在一旁,只是问道:“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 他不置可否,轻抚过她略带憔悴的脸颊, 柔声道:“天气这么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不想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没由来的心悸,自开春以来,她便总是心绪不宁,食欲也差了许多。 “不知为何,正月之后,我就一直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半倚在他怀里,带着些央求的语气道:“你常年在外征战,今年就好好歇息一年,也当是陪我……” 皇太极笃言道:“好,我答应你。” “真的?” 她有些怀疑。 “真的,不过你也要补偿我。” 皇太极捏了捏她粉嫩的耳垂,呼吸微热道:“今年,咱们再生个孩子吧……” 他们成婚至今也有四个多月了,几乎是夜夜同枕,可她的肚子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月事也来得很规律。 她轻声怨道:“我也想怀,可这种事情,哪里是心急得来的……” 皇太极若有所思,一手覆在她的小腹上,“不如我让大夫来算算日子,也给你好好调养下身体。” 次日早朝,诸臣再提伐明一事,皇太极下谕曰:“迩来进言者皆请伐明,本汗岂不以为念。然兴兵征讨,亦须相机而行。如今察哈尔新附者众多,人心未辑,城郭未修,而轻率出师,何以成大业。况且大兵一举,明主或弃而走,或惧而请和,攻拒之策,何者为宜?此事暂搁,宁完我、范文程还有鲍承先、高鸿中,你们四人且酌议一番,再与我禀告。” 范文程和宁完我却不和其他贝勒一般心急,比起兴冲冲地再度伐明,他们反而仔细考虑了国体举制。 如今金国,除文试选拔贤能,便施举荐为官。然而荐举太滥,举主虽不连坐,但功罪皆当并议。 明之没落,便是官僚主义摧残之果。攘外必先安内,若这立国之初的政体结构就搭歪了,往后只会有更大的麻烦。 范文程趁机向皇太极谏言:“如今大汗令官民皆得荐举,本欲是能得才以任事,乃尚有无知者假借此律而幸进,两部已四五十人,其泛滥程度可见一斑。微臣以为,当规范荐举,行连坐法。所举得人,举主同其赏;所举失人,举主同其罪;如有末路改节,许举主自陈,贷其罪。如采用此法,臣以为,度不三日,请罢举者十当□□;其有留者,不问皆真才矣。” 皇太极听取了范文程和宁完我二人的建议,并将用兵一事暂且搁置。 朝堂上的贝勒见这一时半会儿,皇太极是不会下令伐明了,于是又打起了蒙古的主意。 这贝子想进贝勒,贝勒想进封和硕,无不要靠战功嘉爵。年轻些的几位子弟贝勒,更都是个个摩拳擦掌,争着要带兵出征。 多尔衮自然是其中之一,眼看伐明不成,当即进言道:“如今察哈尔汗已死,其子尚幼,难成大器。其未降部众大多离散在河套一带,大汗若想成一统漠南之大业,就当趁热打铁,出兵招抚察哈尔部众,寻得林丹汗幼子为质,免得夜长梦多。” 林丹汗一死,漠北外喀尔喀便蠢蠢欲动了起来,不久前外喀尔喀的车臣汗硕垒便曾致函额哲,希望他移帐漠北,再兴大业。 所谓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林丹汗既死,斩草除根,一举收抚漠南便是当务之急,免得其余部再逃去漠北,从而死灰复燃。 “你所言倒是不假。” 皇太极好生琢磨了一番,无论是为了进取中原也好,壮大金国也罢,这漠南蒙古都是他必得之地。 “事不宜迟,多尔衮,本汗且令你与岳托、豪格、萨哈廉率精兵万人,前往河套地区招抚察哈尔部众,以收林丹之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为目的,伺机西征,即日启程。” 多尔衮心中暗喜,如此安排,是正合他之意。 树倒猢狲散,招抚察哈尔部众,不过是一衣带水,走个过场,若是能俘获林丹汗之子,这个功劳,可比在御前说上三天三夜的恭维之词还管用呢。 丁未,大军出师。 皇太极虽未亲征,却在盛京城中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癸亥,皇太极料之假若西征,诸贝勒经宣府、大同地境,明必调度宁锦兵马而往援,于是遣贝勒多铎率师入宁锦相挠之。 五月己巳,皇太极命文馆译宋、辽、金、元四史,修订成集。 丙子,察哈尔的奏报传来,多尔衮、岳讬、萨哈廉、豪格等已兵至西喇朱尔格,并遇林丹汗之妻囊囊大福晋,其暨台吉琐诺木等以一千五百户归降。 这位囊囊大福晋是林丹汗的正室福晋,位居其八大福晋之首,她的归降,也带动了其后数多林丹汗遗孀陆续降金。 皇太极以身为范,下旨收娶囊囊大福晋为妻。 海兰珠当然知道,娶林丹汗遗孀,是必而为之,也是不得不为之。 这道旨意,一来是出于平衡后妃中科尔沁和察哈尔之间势力的考虑,二来,也是为笼络团结人群庞大的蒙古察哈尔部。 这便是游牧民族如何以血脉姻亲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帝国的…… 不久,多尔衮率兵抵额尔克孔果尔额哲所居,其母苏泰福晋率额哲迎降,并缴获元朝传国玉玺。 此传国玉玺相传是和氏璧镌刻,自古以来,便是中原正统皇帝之证凭,刻有“制诰之宝”四字。先是元顺帝北狩,携玺从,后失之。过了二百余年,竟为牧羊者所获,后才归于察哈尔林丹汗。林丹汗乃元裔之后,以此玺而称汗,后走死打草滩,玉玺遂流落于苏泰福晋之手。如今苏泰福晋归顺大金,至是将玉玺献之。 皇太极得此奏报后,喜出望外。此番出师不仅顺利收抚察哈尔部众,缴获传国玉玺,乃是锦上添花的意外所获。 而苏泰福晋以玉玺献之,便意味着蒙古的臣服。 也意味着,他的尊号,不再仅是大金国汗,而亦是蒙古国之汗! 林丹汗穷其一生想要一统蒙古的夙愿,如今已成了他名下的功就。 六月乙酉,贝勒多铎凯旋而归,皇太极设宴赐赏。 蒙古的捷报令得众人欢欣雀跃,此宴虽只是为多铎庆功,却也是在提前为皇太极问鼎蒙古而庆贺。 也唯有适逢宴会,汗宫里的女眷能才能出来透透气,各门府第间走动走动。 海兰珠自开春以来身子就有些不舒服,按理来说,如今她没什么负担,本该是身心愉悦的。可却整日都昏昏沉沉的,也查不出原因来。 她自己懂医,所以将心肝脾肺肾都自查了一遍,大夫也来瞧过了,都没能瞧出什么毛病和端倪来,很是古怪。 皇太极近来心思也都放在了蒙古上面。 他原是答应过她,这一年都不带兵亲征的,可见此番出师蒙古势如破竹,正是发兵西征的大好时机。庆功宴上,几位贝勒又与他聊上了伐明之事,令得他不免有几分动心。 他虽然不曾表态,海兰珠却早已将他的心思猜的一清二楚了。 女眷这桌,由哲哲主持,身为大妃,她自然要去关照下身怀六甲的纳纳合。 近来纳纳合也不知是不是开窍了,倒是安分了不少。 哲哲照旧与她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体己话,挨得近了,才瞥见她手上戴着个用麻绳所串的钱币,倒不像是宫里的物件。 哲哲长了个心眼,问道:“这手环侧福晋从哪里寻来的?倒不怎么雅致……” 纳纳合神色有些闪躲,仓皇地就将那手环往袖子里掖了掖。 这下哲哲更是起了疑心,方才一瞥,见那钱币模样奇怪,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倒像是民间花钱。 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些名堂。 于是,哲哲警惕地又问:“你也有些日子没来请安了,成日待在次东宫里,都在做些什么?” 纳纳神情晦涩地合答:“也就是歇着。” 既是歇着,况且又有身孕在身,便不可能出得了盛京城。哲哲见她心神不宁,遂直截了当问:“你那花钱,又是从何寻来的?” 纳纳合一惊,连忙道:“这不是花钱,这是……辟邪物。” “这辟邪物,也该有个来头吧?” 纳纳合见瞒混不成,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在哲哲耳边低语了一句,“是通灵之物,卜卦得来的。” 哲哲一听,更是有些云里雾里,追问了许久这物件的来头,她才含沙射影道:“我看大汗最近因为那位侧福晋,是早朝也不去了,国事也不议了……我也是为大汗担忧,才叫了个萨满巫师来卜了一卦……那巫师说了,这汗宫里头有些煞气,若不把那灾星给揪出来,只怕……” 哲哲听到“萨满”二字,当即变了脸色,惊呼道:“大汗早年就下过令,无论臣民,禁止私设法堂,禁求医萨满跳神问卜。你怎么敢私自将萨满叫进宫里来!” 纳纳合却浑然不觉有错,危言耸听道:“那萨满可说了,祸之东起,东侧妃的八字与大汗相生相克,压住了帝王之相,若是不赶紧除之,恐酿国祸……” 哲哲震怒,“且不论你跳神问卜一事,大汗知道了会做何处置。用这番说辞,就想蛊惑人心,以为我也同你一般愚笨不成?” 纳纳合见她有要告状之嫌,干脆冷言冷语道:“我这也是想和娘娘共谋福祉……你以为她继续留在宫里,娘娘这大福晋的位置,还保得住吗?娘娘心里清楚,没了那‘乌尤黛’,对你我都好。” 哲哲虽不知她先前那套神神叨叨的说辞,到底是如何编造而来的,但她此言此举的心机,却是毕露无遗了。 “当年你入宫时,我以为你只是年轻气盛,却没想到你竟动了歪念。” 对她的荒诞之言,哲哲根本不必权衡,也不可能听之信之。 作为大福晋,维护后宫仪制是她分内之事,从前她耍的那些小手段,无伤大雅的,她不追究问责也就过去了。 可事有轻重之分,时至今日,无论是为了科尔沁,还是为了大汗,她都无法再容忍她的胡作非为了。 哲哲不留情面地训斥她道:“你平日里阴险善妒,三番五次别有用心地在后宫滋事,我已对你一再忍让。如今竟是放肆到了擅行巫术的地步……你也不自己好生想想,从前大汗也待你不薄,为何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纳纳合见好说不成,反遭质问,是又气又急,口轻舌薄道:“为什么?还能有为什么……都因为大汗被那个妖女迷了心窍——” “放肆,如此大不敬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今日回去,好好收心反省,不要再沾染这些巫蛊之术了,否则我自当禀告大汗——” 这些日子与哈达纳喇氏交往,又拜会过哈达格格后,纳纳合对这巫蛊之术深信不疑,可谓是到了几近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当下被训斥了,也是目中空无一物,只握着那花钱道:“娘娘,这可是天机。巫师说了,要压住着煞气——” 哲哲充耳不闻,高声训斥道:“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兴风作浪,休要怪我依宫规惩治你!” 她这一声喝,惹得众人皆侧目而视,海兰珠也闻声望了过来。 “宫规?” 纳纳合一听,反而奚落道:“娘娘在冷宫里呆得久了,想拿宫规来吓唬我吗?”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众人皆把目光聚焦到了哲哲身上。 哲哲好歹是后宫之主,这种话,她也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当真是令人咋舌。 席上的布木布泰愤愤不平地就欲去与她理论,只见哲哲缓缓地将手中的念珠放下,端起酒碗,毫不犹豫地就朝她的脸上泼去。 众人是惊诧万分,哲哲面容平静地放下酒碗,才骂了四个字,“恬不知耻。” 这一泼,令得纳纳合恼羞成怒,那姣好的容貌也狰狞了几分,倒真像中了邪一般,全然不顾此刻的宴席,开始大嚷大叫。 不少女眷过来调解劝慰,都不起作用,纳纳合怀着身孕,情绪格外激愤,是逮人就骂。 皇太极方离席一会儿,一回来便瞧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乱作一团,席上的年纪尚幼的阿哥、格格吓得不轻,有的跟着嚎哭了起来。 “在吵什么?” 皇太极怒声走到众人中间来,只见纳纳合被泼了一脸的酒水,梨花带雨地就要向他讨公道。 哲哲见这闹剧惊动了皇太极,也未反驳,只欠身请罪道:“臣妾扫了众人的兴,还请大汗责罚。” 旁观了这出闹剧的海兰珠也忍不住为哲哲辩护道:“明明是侧福晋出言不逊在先,还要指桑骂槐,自演自唱到几时?” 皇太极心中有谱,知道纳纳合善妒,也未听她的辩解,便当着众多女眷的面训斥道:“大妃贤淑慈蔼,通情达理,后妃之间一向和睦融洽。若不是你无事生非,偏要搞出事端来,岂会闹得后宫这样不得安生?” 纳纳合跪在地上,见皇太极偏袒哲哲,指着海兰珠一众人,喋喋道:“大汗!是她们……她们妄图陷害臣妾的!” 当真是疯狗乱咬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这几年攒下了再多的宽容,此刻也化作了云烟,“你还在血口喷人。” 纳纳合看到皇太极目中的不悦,生怕他会一心只偏袒海兰珠,遂楚楚可怜道:“姐姐,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要这样针对我……”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没有一丝悔悟,简直不可理喻!” 皇太极恼怒不已,当即下令道:“你身为侧福晋,不知本分克己,也没有一点尊卑之分,我继续留你在后宫里,只会搅得乌烟瘴气。来人——将侧福晋带回侧东宫,夺其奴仆,圈禁思过!” 纳纳合脑子一懵,哪里能接受这样的处罚,连忙跪伏在地求情:“臣妾……可怀了身孕啊……” “你还倒是提醒我了。” 皇太极未有动容,冷冷道:“你这样的德行,教出来的孩子只怕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从今日起,六格格交由大福晋抚养,你生产之前,不许出屋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有一出大戏…… 第197章 象齿焚身(一) 哲哲见纳纳合已受到了惩治, 遂未再火上浇油, 上禀她曾私自约见萨满卜卦一事。 一出闹剧落幕, 皇太极心情不悦,下过旨后, 便遣散了众人。 如今这三宫六院虽非他所意,但也总要有个统领之人。先前他不问缘由就以逾上而责罚了纳纳合, 除了在警醒后宫, 也是在给哲哲树威。 虽然他将她们娶进宫的目的都是一样, 但凡事皆有先来后到之分, 这点面子, 他还是要给足科尔沁的。 一直以来, 他对后宫女眷们的诉求, 不过是希望她们能温良恭俭,和睦持家罢了,若中间有人坏了规矩,他自然是没有一点容忍力的。 尤其是那些野心太大, 得陇望蜀的女人。 ** ** 回了东宫, 海兰珠喝过补药, 便只着一件丝绸小衫,半倚在床头读话本。 眼下正值酷暑, 夜里闷热得不行, 古人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制冷之法。好在东北的夏天不长,通常熬过这一两个月就凉爽了。 虽然她知道这样暴露的穿着很是不雅,但奈何丝麻制的袍裤她根本穿不住, 这东宫如今是她的天地,除了贴身丫鬟,也没有别人,与其芥蒂雅俗而难受了自己,倒不如怎么舒服怎么穿。 反正心痒难搔的人又不是她。 一整个夏天,皇太极都看着她光溜着腿在东宫里上演着一出出香艳戏。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只是一本正经地在软榻上看书,或是立在案前习字,那轻纱下若隐若现的冰肌玉骨,都看得他欲壑难填。 到了这种时候,皇太极也不去叨扰她,十分自觉地更了衣,用另外一种方式滋扰她。 海兰珠被他亲得又痒又热,以前也没见过他这样缠人,也就是成亲了之后,才愈发为所欲为了。 这下回想起来,从前他对她算是十分克制了,现在娶进门了,真是跑不掉了,才敢原形毕露,可劲儿地折腾她。 这阵子她身子不舒服,自然做不到对他予取予求,今日她也打起别的了算盘,于是搁下话本,拨弄了一下肩袖,露出两畔香肩来。 他一路从她白皙的玉颈吻了下来,加上她若有若无的轻抚挑弄,勾得他□□复炽。 吻得越深,他便越是不满足,就要去褪她仅剩的小衫,海兰珠却按住了他的手,呵气如兰地在他耳边道:“你要继续,就得先答我一件事。” 难得见她这样主动迎合,他尝到了甜头,更是不愿浅尝辄止了。皇太极目光混沌,十指深埋在她的青丝间,讷讷道:“什么事?” 她挠了挠他的下巴,精明道:“你今天都和大贝勒聊了什么?” 庆功宴上,皇太极和代善足足聊了有半炷香的时间,若说他们在聊兄弟情,她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皇太极恍然顿悟,自己掉进了她的圈套,带几分忿意地在她腰肢轻掐一把,才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海兰珠知道,若非涉及出兵一事,他们不会聊得这样久。 谁让他们相偕至今,早已心若比邻,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色神情,她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她话中带着几分恼意,“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这次有意让他们几个晚辈领军,便是希望他们能好好历练历练。眼下豪格与多尔衮已率军自平虏卫入边,进掠山西边郡,毁长城宁武关,而入代州、忻州。我本以为是一帆风顺的,代善却又来报,说岳托半路犯了旧疾,留在了归化城歇养……” 皇太极揉着她的发丝,忧心忡忡道:“去年岳托随我出征察哈尔市,就中途痪病,不得已先行返还。岳托和萨哈廉二人正值壮年,身子却都不怎么好,也许是常年随我征战落下了病根……多尔衮和豪格不过二十出头,虽天资聪颖,行军作战不在话下,但毕竟经验有限,难依军情而断。山西乃是围攻京师要塞,蒙古的土默特部近来与明交往密切,多半是想在河套一带坐地生事……岳托不在,萨哈廉也有疾在身,我担心蒙古人会给他二人下套,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我考虑过了,还是和代善亲自去一趟山西较为稳妥。” 这些道理,海兰珠何尝不知道,只是她执意要将他留在身边,也并非是胡搅蛮缠。 前两日范文程突然来寻她,说是那块陨石近来又散出了青光……每次这陨石有什么异象,都预示着不祥之兆,就像是个□□……令她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海兰珠泄气地问:“你非要亲自去不可吗?” “你知道的……河套一带,蒙古部落众多,虽已招抚大半,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以前林丹汗这个正统元裔也统领不了他们,何况我一个异族大汗?” 皇太极望着她眼中弥漫的忧虑,料到了她会不开心,心下一软,将她搂在怀里,承诺道:“我只去十天,与豪格他们会和后就回师。” 海兰珠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作为一国之君,以国事为先,是理所应当的……她的要求确实是强人所难,只是若非是那陨石之凶兆,她也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来。 海兰珠从他怀中抽身坐起来,不得不接受他的决定,闷闷不乐道:“看来这美人计,也是不管用的……” “怎么不管用?” 他轻弄她的耳垂,重新投身温香软玉中去,一边流连,一边凑趣儿道:“夫人秀色可餐,我恨不得日日都缠绵枕畔,缱绻不起。” 她双颊绯绯间透着些许失落,但不过片刻,便被他柔情蜜意给攻陷了。 一番凤倒鸾颠的**过后,海兰珠在掐丝珐琅缠枝熏炉里燃了些白木沉香。 屋中烛火未熄,皇太极见她光着脚就下了地,半支着身子道:“地上凉。” 她一直守着那熏炉的香燃实了,才盈步回了床榻。 皇太极用那彩凤绣龙的锦缎将她缠入怀中,见她脸色迷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环着他健实的臂膀,肌肤相亲间,聆听他浑厚有力的心跳,一时感慨道:“皇太极,我们现在太幸福、太幸福了……幸福得让我有些害怕,害怕下一次分离的到来……”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我现在有一种习惯,一旦世事过于美好,我就会觉得,这不过是悲剧的预演……” 说到这里,她又喟然长叹了一声,“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皇太极扳过她的脸,字字深切道:“你信我,不会再有分离了。” ** ** 八月乙巳,皇太极与代善师次平虏堡。丁未,渡辽河,阅巨流河城堡。 蒙古土默特部告博硕克图汗之子俄木布,遣人同阿噜喀尔喀及明朝使者到归化城,商备联合进攻金国。岳托截获情报后,遂派遣伏兵邀击明使,并擒得明军使者,令土默特部捕杀阿噜喀尔喀的部下,双方立约止战。安定过了河套一带的蒙古各部后,才拔营前去与大军回合。 这一路,又收抚了过万户百姓,且有不少乃是察哈尔部的女眷。 除了苏泰福晋和囊囊大福晋之外,还有四位林丹汗的福晋也归顺了后金。 这些福晋大多年轻貌美、姿色上乘不说,且十分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对八旗的贝勒爷,不乏有投怀送抱之人。 豪格这一趟,还真就被一个小福晋给缠上了。 这位福晋名叫做苔丝娜,既没有子嗣,地位也排在八大福晋之末。 当日她率统领之部归降时,正巧是豪格带兵去点算的人头,自此往后,苔丝娜就像是赖上他一般,行军驻牧时遇上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亲自来和他说。 打从归顺的第一日起到现在,一个月有余,苔丝娜是坚持不懈来献殷勤,这日送他把蒙古银刀,那日又送他些自酿的马奶酒。 每每收到这些礼物,他都害臊极了,生怕被下属们知道。就连多尔衮也整日取笑他,是为女人所惑。 豪格就纳闷了,这蒙古女人,怎都这样直截了当,一点儿也不懂委婉含蓄? 于是,当苔丝娜再一次来送礼表意时,豪格终于是挂不住脸了,道:“你再这样日日送东西来,我这营帐再大,也要堆满了。” 苔丝娜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长得很是水灵,也听不懂豪格的话外之音,只道:“贝勒也这儿搁不下,下次我就送些好吃的来,贝勒爷尝没尝过山棯子酒?” “行了,行了——” 豪格连忙打断她,“你都送过七八种酒来了,我是一口都没尝,父汗下过军令,行军时不得饮酒。要我说,你就什么都别送了。” 苔丝娜一听,是分外失落,张口就问他:“贝勒爷是嫌弃我是个寡妇吗?” “我……” 豪格吃了半晌的瘪,才闷声道:“……我还不想纳妾。” “贝勒爷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纳妾……”苔丝娜委屈不已,“约莫还是嫌弃我吧……” 豪格原本对蒙古女人没什么好感,这下瞧苔丝娜,分明是个挺秀气的小姑娘。 她穷追不舍,没头没脑地就要跟着他,说实话……他心里倒也不讨厌。 无奈之下,豪格只有好声好气道:“等回了盛京,八旗有十多位贝勒爷,大汗自会给你寻个好人家,你干嘛非得赖上我?” “贝勒爷是大金国汗的长子,身份尊贵,又岂是其他爷能比得?” 苔丝娜也不遮不掩道,“我就是喜欢贝勒爷,爷生得俊俏,我瞧了第一眼就喜欢。” 豪格听着这样的表白,面上是平静如水,心里早就飘飘欲仙了。 他不像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对男女之情倒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想着建功立业,跟随父汗开疆阔野,驰骋四方。这下被堂而皇之的表白了,当然有些不知所措了。遂也没个回应,赶紧就把她打发走了。 这日之后,苔丝娜还真没有再给他送礼。结果没隔上几天,多尔衮就来同他讲,“你若不喜欢那位伯奇福晋,我可就跟汗王要走了。” 怎想豪格听完,居然郁闷了许久,心里面是啧啧称叹,这么快就找好了下家,蒙古女人可真不简单。 再看着一营帐的礼物,他莫名的还有些烦躁。 九月癸丑,皇太极与岳托部,豪格、多尔衮、萨哈廉等部一并会师。 多尔衮进献所缴传国玉玺,诸贝勒设坛告天,再次恳请皇太极称帝尊号。 皇太极不仅褒赏了他们四人,更是下旨将林丹汗的福晋分赏赐婚给诸贝勒。 豪格得知了赐婚的消息,纠结了许久,还是去了一趟皇太极的御帐。 皇太极正在秉烛夜读,豪格请过安后,有几分忸怩道:“父汗……有件事情,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说来听听。” 豪格一边挠头,一边尚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想纳妾……” 皇太极讪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你早就是大人了,娶妻纳妾的事情,自己还拿不定主意吗?” 豪格听到此言,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恳请父汗将伯奇福晋赏赐给儿臣。” 这点儿要求,皇太极岂有不答应之理,何况豪格难得向他提出什么请求,这林丹汗的福晋,本都要收婚归附的,将这伯奇福晋赐给了豪格,正好成人之美。 皇太极答应过他的请求后,又走到豪格身边,他的个头儿早就跟他一般高了,也算是个英姿勃发的大小伙儿。这几年跟着他,倒也磨砺掉了身上的戾气,稳重了不少。 联想起白天多尔衮也跟他说了情,皇太极心中不免为豪格担忧。 作为同龄人,多尔衮和多铎皆争强好斗,倒是遗传了阿巴亥,知道如何巧取豪夺,相比之下,豪格就老实不少。 皇太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男女之情,尚可以优柔寡断。遇到军政大事,你这样温吞的性子,可是要误事的。” 豪格低头答:“父汗教诲得是。” “你姑姑她从小带你长大,我知道,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也都是她教你的。也偏偏是她将你教得太好,也太端正了。成大事者,当断则断,你一向温恭,恩义分明,但有些时候,光有冰壶秋月是不够的……阿玛我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岂又当真是因以德服众?” 皇太极难得有机会与豪格推心置腹,趁着今日她不在场,有些话,他不妨与他直说。 “心里想要什么,便要竭尽全力去争,不要一昧让步。你是我皇太极的儿子,难道一个女人,还争不过多尔衮吗?” 第198章 象齿焚身(二) 九月庚午, 皇太极率领满载而归的大军返回盛京。 范文程守在右翊门外, 一看到了皇太极的御驾, 便火急火燎地赶来报信。 “大汗,出事了……” 皇太极一听见这五个字, 当下就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范文程焦头烂额道:“四阿哥前日在校场练马,摔了个跟头……大夫都看过了, 说是摔到了脊柱, 以后恐怕……” 皇太极心一揪, 问:“恐怕什么?” 范文程不敢妄答, 只道:“大汗还是赶紧去东宫瞧瞧吧。” 皇太极扔下佩刀和护甲, 大步流星地就往东宫赶去, 脑子里回想着之前她的百般挽留, 和眼中深藏的忧虑…… 东宫里,叶布舒双目紧闭,脸上不见一点血色,海兰珠憔悴不已地趴在病榻前, 就连皇太极入了殿, 她也置若罔闻, 只是紧紧地抓着叶布舒的手。 殿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皇太极步履游离地上前去, 从身后扶住她羸弱的肩膀。 她转身抱住他, 双手攥着他的锦袍,眼泪就像开了闸一般滚滚不止。 “他才七岁……” 海兰珠低声哽咽道:“他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告诉他……他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 母子连心, 叶布舒出了这样的意外,对她而言,有如剥肤之痛。 皇太极又何尝不痛心,叶布舒……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若真的医不好,只能瘫痪在床,将来如何能接掌他的王业? 他不过离城十日,回来所见,完全是另外一幅光景…… 在她面前,他只能强忍伤心,竭尽全力相慰。 他不在的这几日,海兰珠是昼吟宵哭,茶水未进……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叶布舒身旁,早已心力交瘁,几度累得快要昏厥,是母爱的力量一直支撑着她。 陨石的凶兆,再次应验了……她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也懊悔、自责……若那日她没有偷懒,陪着他去校场……若她打一开始就不让他习武…… 这些日子,她过度忧虑,精神也有几分恍惚,皇太极便一直守着她,到了入夜,她终于累得睡下了,皇太极才召集了当日的护卫问话。 几个护卫全都众口一致,说是马儿受了惊,一下脱了缰,四阿哥才后背磕地摔下了马。 这几个护卫皆是他亲自从禁旅里挑出来的亲卫,身家品行他都考量过,不太可能有隐瞒不报之嫌。 然而皇太极仍觉得事有蹊跷,这个“意外”,偏偏发生在他离城的这十日中,偏偏发生在叶布舒身上。他惯有的疑心,令他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是老天的惩罚…… 皇太极决定要彻查此事,也没有交代刑部,只是又让范文程暗中去深入调查,将当日出入校场的人,受惊的马匹,都逐一清查一遍。 察哈尔女眷初归,本是朝政繁忙之时,因为叶布舒的事情,皇太极在东宫里头愁眉不展,也不问朝事,只传了一道谕旨下去,将苏泰大福晋赐婚给济尔哈朗;俄尔哲图福晋赐婚阿巴泰;苔丝娜伯奇福晋赐婚豪格;高尔土门福晋赐林丹汗属下寨桑祁他特车尔贝为妻;林丹汗之妹泰松公主赐大贝勒代善。 叶布舒虽然伤势转危为安,大夫也试了无数种法子,刺灸揉穴,却是无一能对截瘫之症有所挽救。 海兰珠是整日浑噩消沉……她知道,摔伤脊骨神经而导致的截瘫,即便是搁在四百年后的现代医学时代,康复率也不过二成,虽然中医的针灸正骨等疗法,的确能刺激到相应穴位,就算效果理想,也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习武为将了…… 有时叶布舒迷迷糊糊地醒来,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失去了知觉,既惊恐又伤心地哭着道:“额娘,我动不了……” 海兰珠悲恸不已,唯有骗他说只是摔断了腿,只要乖乖配合大夫治病,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皇太极每日都要守着她们母子二人,一直守到她们都歇息了,才肯独自回汗宫就寝。 这么一连三日下来,他也是身心俱疲,方才出了东宫,随行奴才就跟他通禀道:“大汗,方才大阿哥府那边来了个奴才,说婚宴上出了乱子……” 皇太极情绪本就低落,揉着额头问:“怎么回事?” “说是哈达公主大闹了大阿哥的婚宴,蒙古人气得不行,差点儿就打起来了……” 哈达公主莽古济乃富察氏所出,是□□哈赤的三女,皇太极还要喊她一句姐姐。原嫁哈达贝勒吴尔古代,后来吴尔古代卒,皇太极令其再嫁给了蒙古敖汉部博尔济吉特氏琐诺木杜凌,并赐以开原之地。 皇太极乍然听到这件事,一时没缓过神来,“她闹什么?” “大汗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哈达公主的小女儿是大阿哥的嫡福晋,今日大阿哥纳妾,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多半就是为了她的小女儿才闹不痛快呢,奴才听闻,哈达公主不仅在婚宴上公然羞辱了伯奇福晋,甚至愤然离席……现在察哈尔来的好几位王公可都凑在左翊门外,说是要求见大汗呢……依奴才看,多半是来告状的。”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太极略略愤然:“真是岂有此理,我亲自赐的婚,她也敢这样嚣张?” 他这位姐姐,一向蛮横无理,骄恣傲慢,和莽古尔泰的脾气如出一辙。这样看来,她多半是见不得豪格纳了新福晋,才大闹了婚宴。 皇太极本不想插手豪格的家事,一来是不想把家丑搬上台面上来说,二来是他着实也没兴趣管这些琐事。但莽古济作为爱新觉罗氏族的一员,这么一闹,羞辱得不仅仅是个小福晋,更是惹得蒙古各部也不开心了,又岂止是家事这么简单? 那奴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大汗,眼下可怎么办?奴才……派人将他们给打发走?” 皇太极本都到了汗宫殿门外,止步又问:“婚宴可散了?” “回大汗,早就散了。” 皇太极思忖了一番,与其现下去安抚那些王公,给了他们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倒不如直接恩赏这位伯奇福晋来得简洁了当,遂吩咐道:“去把大阿哥的新福晋请来。” 苔丝娜连喜服也没来及换,便到了清宁宫来叩安。 涉及女眷的事情,皇太极自然会由哲哲出面坐镇,自己只是在一旁端个架子。 哲哲问清了婚宴上的来龙去脉后,依照皇太极的意思,重赏了些珠宝绸缎给苔丝娜,并亲自照拂道:“日后你若在盛京城受到了亏待,本宫自会替你做主。” 婚宴上的闹剧,苔丝娜本想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过去了,毕竟这里是金国,自己又是归降之人,寄人篱下,难免会遭些冷遇……没想到大汗和大妃二人居然为此而亲自接见她,已是莫大的关照了,她哪里还敢再多求别的。 “谢大汗、大妃娘娘的照拂——” 苔丝娜受宠若惊,连连叩谢言恩。 可这伯奇福晋只是蒙古人的麻烦之一,解决了这边,皇太极自当要惩治哈达公主,才能一平众怒。 一直望见苔丝娜的身影退出正殿后,哲哲暗暗思忖了一会儿,颦着眉道:“大汗,臣妾有一件事情,揣在心上多日,不知当不当说。” 皇太极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臣妾和大汗一样,也十分挂念四阿哥的伤势……落马这件事情,不光大汗觉得蹊跷,臣妾也觉得里头有些名堂。” 哲哲有些不安道:“方才听伯奇福晋所言,大阿哥的嫡福晋曾在她的卧房里藏些压胜之物……她这么一提,臣妾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皇太极已是满脸乌云,沉声道:“说下去。” “早前在庆功宴上,臣妾之所以会和东侧妃起了争执,便是因瞧见她随身带着压胜之物,又得知她曾私自请萨满入宫卜卦做法……这下想来,两件事情都和巫术有关,会不会有所联系……” 哲哲见皇太极的脸色愈加阴冷,当即点到为止,圆滑道:“事情的本末,臣妾不敢妄加猜测,只是看大汗为此事所困,心想这些线索,或许能帮大汗理一理思绪呢?” 皇太极眉心紧拧,问:“是什么样的压胜之物?” 哲哲如实答:“是一枚刻了梵文的花钱。” 巫术,压胜,萨满…… 皇太极的心中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团。 当晚子时三刻,范文程连夜入了汗宫。 皇太极尚未更衣,在内殿里负手徘徊,也不知原地打了多少个圈儿。 范文程一入殿,他便摆手示意他免行宫礼,开门见山问:“要你查的案子,可有些头绪了?” 范文程抱歉地摇头,“每日出入校场的人数无计,微臣实在难以无从查起……” “……那天入过校场的人里,可有八旗的贝勒、贝子?” 范文程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那名录,恍然道:“回大汗,还真有一人。” 皇太极脸色一凛,“是谁?” “先汗的十六子,大汗的从弟费扬果。” 皇太极突然停住步子,沉思了片刻,才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范文程惊诧道:“大汗莫不是想到了什么?” 借着微弱的烛光,范文程瞧见了他那深不可测的神情下,隐隐透着三分凶煞。 皇太极未答,牙关却咬合得咯吱作响,那声音令人格外地毛骨悚然。 “他们胆敢迫害我的儿子,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 ** 次日早朝,皇太极因大闹婚宴,暴戾谗谮为由,下令将哈达公主莽古济降为庶人,夺其封地家仆,褫其夫琐诺木济农爵号。 果不其然,这道旨意一下,便有不少贝勒纷纷为之求情。 代善顾念兄妹之情,恳请皇太极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哈达公主虽有错在先,冒犯了蒙古各部,若她肯向这伯奇福晋道歉,大汗又何必要上纲上线,罪罚一众人呢?” 皇太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不仅没有让步,反而用警告的口气说道:“她莽古济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情,本汗不想搬到朝堂上说……我丑话说在前头,大贝勒若执意要蹚这趟浑水,可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代善对皇太极这样的处置很是不满,若非涉及到他自身利益的事情,他从来都会选择隐忍不发,不与皇太极正面冲突。然而像今日这样的家庭闹剧,这八年来,还演得少吗? 他终于忍不住道:“大汗,作为兄长,我今日不得不说,前有二贝勒、三贝勒被罪罚而终,莽古济格格不过一介女流,大汗不顾手足之情也罢,非要将她逼到绝路吗?” 代善在朝中到底还是有些威望的,此话一出,贝勒萨哈廉,德格类也纷纷出列向皇太极请命,望皇太极能从轻处罚哈达公主,以维护王室尊威。 皇太极看着这几人一幅同仇敌忾的模样,是气得昏了头,怒叱道:“我原本只想处置莽古济一人,你们都要伸头来送死,真是好样的!” 代善和萨哈廉只是不忍手足相诛,出于情义相劝,对皇太极莫名得怒火全然不得其意。 唯有莽古济的胞弟德格类,听到皇太极的这一席话,瞬间脸色苍白,虚汗不止。 皇太极怒气填胸,指着堂下的代善道:“本汗听闻你一向与莽古济交往密切,不仅私自设宴款待,还屡此馈赠财帛,哼……你三番五次地暗地里与我作对,到底是何居心?” 众人大惊,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先兆,四下噤声。 他之所以拿代善开刀,便是知道,若他不能压制住代善的权威,众人就不会彻底对他臣服。 无论惩不惩治莽古济,他都必须先扫清代善这个障碍,才能一举肃清这些心怀不轨之人! 代善被逼到了枯鱼涸辙之境,皇太极接下来会说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代善自嘲地叹道:“大汗尚要问我是何居心吗?” “大贝勒要说君臣之道?好——” 皇太极一一细数他的罪状道:“古往今来,君为臣纲,乃是天道伦常。无论强懦长幼,只要是君主,就必一统制令,以号天下。当年在宁远,你便怯敌劝退,而后大举伐明,你和三贝勒共谋入御帐逼宫,违背众贝勒意愿,执意中途回军,出征察哈尔时,又是如此,岂非蔑视君威?对部下赏罚不公,无视军纪,徇私偏袒本旗也罢,还屡屡同我唱反调,喜我所憎,憎我所喜,岂非有离间之嫌?本汗敬大贝勒是兄长,一直未曾严查论罪,今日反倒成了我视臣如土芥了!” 朝堂上的气氛死寂,岳托和萨哈廉毕竟是代善的儿子,这种时刻,就算是顶着怒火,也该要站出来为代善求情才是。 他二人一言还未出口,皇太极便瞋目而视众人道:“你们谁也不必多说了,既然大贝勒比我有威望,何必非要我做这个大汗?倒不如另举他人为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更 第199章 天子之怒(一) 皇太极朝堂上的这一恼, 还真就闭宫不出, 拒绝上朝理政, 无论诸臣如何进谏相劝,他皆是不听。`` 而摆在诸贝勒眼前的, 无非是两条路。一是真承皇太极所言,举荐他人为君;二是共策将代善削爵, 来平息皇太极的怒火。 这第一条路, 众臣是想都不敢的。 如今金国, 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与皇太极手握的兵权相抗衡, 自他继位之后, 各旗旗主的权利已被大大削弱, 原八旗加上蒙、汉旗共十一旗, 皇太极和豪格掌握了兵力最强的正黄、镶黄二旗,原先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部分也夺由皇太极统领,蒙汉三旗也都只服从皇太极的号令……就算有心怀不善, 怀伺机攫权之心的人, 但凡有些脑子, 都知道这条路是走不得的。 皇太极如此做,不过是要逼众人将代善从“德隆望重”的位置上拉下来罢了。 而代善也知道, 走到今天, 他到底也该让贤了。 否则,等待他的,便是如阿敏和莽古尔泰一般的下场……急流勇退, 反倒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众贝勒共议之后,定代善蔑上之罪,拟革去大贝勒,削和硕贝勒职,夺十佐领,其子萨哈廉夺二佐领以罚,并长跪于汗宫外请皇太极亲政。 代善也亲自登门请罪,并引咎退隐,自居臣僚。 他原以为这次皇太极定会一并夺了他的权,以省后患,却没想到皇太极最终定议从宽处置,免革贝勒职,也免夺佐领,只让他好生反省君臣之道,思过抵罚。 海兰珠对于近来朝中的变故不闻不问,一心只守在叶布舒身旁陪他扎针、喂他吃药……事无巨细,她都亲力亲为。 日子久了,叶布舒似乎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腿……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了。 海兰珠看着他受罪吃苦,心里难受至极,也常常掉眼泪,叶布舒精神恢复了之后,总是会很懂事地用手去拭她脸上的泪。 他知道额娘在伤心什么,颜扎氏曾经告诉过他,他是阿玛心爱的小阿哥,以后定是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像阿玛一样驰骋四方的。 他去校场本想好生练练骑术,却不慎摔废了腿…… 不能骑马,自然也就做不了将军……所以额娘才这样难过的吗? 叶布舒卧床想了好些日子,才出声安慰她道:“额娘,其实……我不想做将军,也不想打仗……我只想一辈子都陪在额娘身边,快活自在。” 听着他糯糯的声音,海兰珠吸了吸鼻子,酸楚不已道:“傻孩子,额娘不是为了这个哭……” 什么功名利禄,王侯将相,她都不在乎……作为母亲,她只希望他能后生安宁,平安无恙罢了。 “额娘,其实……从前在锦州的日子,我们也很开心,不是吗?” 叶布舒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没了双腿……也没什么不好的。” 海兰珠一愣神,叶布舒却是意外的沉稳。 “如果我真的做了将军,可能有朝一日,在战场面对的人,就会是祖叔叔他们……若要我做一个杀汉人的将军,我宁愿不留辫子,也不要这双腿了……” 七岁大的叶布舒,从来都只在她面前展露他童稚的一面……此刻,她却从这一席话中,感受到了不似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 “我知道打仗有多惨,大凌河那时发生的……我都记得。” 海兰珠震动不已……她把他当做孩子,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孩子,却不知道……以他的聪慧睿智,早就洞察了一切。 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心中是五味陈杂,“额娘只想看见你健康的长大,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好。” “范叔叔说,男子头上有佛,摸不得……” 叶布舒当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将笑脸枕在了她的掌心里,“不过,我喜欢额娘摸我。” “他迂腐,你也想向他一般迂腐吗?” 海兰珠本是十分消极倦怠,这下却有几分哭笑不得。 “大智若愚嘛——” 叶布舒促狭道:“不能习武,也可以从文,以后我就跟着范叔叔学四书五经!” “谁要跟我学四书五经?” 正巧这时,范文程入了殿。 “说曹操,曹操到。” 叶布舒看见了范文程,因为伤残而更显羸弱的身子,一时也很是欢欣雀跃。 叶布舒出事之后,范文程便常来东宫帮衬,海兰珠也从不避嫌,特许他能自由出入东宫。 不过今日,范文程却不只是来探望她们的。 他带了些宫外淘来的小玩意儿给叶布舒解闷,又逗了逗这个小家伙,才约海兰珠到正殿相谈。 出了内殿,范文程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谨慎地遣退了所有下人,才道:“范姐,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或许是有人刻意而为之的?” 海兰珠心下一颤,她不是没有想过,或许是有人想要加害于她和叶布舒……只是,会是谁呢?她完全没有头绪。 今日的盛京城,早已不是当年的赫图阿拉了,很多事情,不可同日而语。 她虽然见识过这深宫中的明争暗斗,但时过经年,如今这盛京城里的派系想争只怕更加纷乱,形势更加凶险。 她毕竟……离开金国多年,而今也不过是位方入宫的侧福晋,皇太极对她的宠爱,难免会令她在不自觉中树了不少敌…… 范文程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得了汗王的授意,我一直在暗中追查那日出入过校场的人……有一个人,行迹非常可疑。” “是谁?” “是先汗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五岁的费扬果阿哥。” 范文程神情复杂道:“大汗……恐怕已经猜到了其中始末,前段时间才惩处了哈达公主……这费扬果阿哥乃是富察氏所出,和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都是同母手足,因为年龄尚幼,一直跟着莽古济长大。我顺藤摸瓜,调查了费扬果最近的行踪,发现大汗出宫的这十日,他几乎日日都会去校场。” 费扬果……努-尔哈赤的十六子…… 联系起先前皇太极去开原遇刺一事……海兰珠颤栗发抖。 范文程心里也有了答案,却还是试探地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豪格……为了给豪格保驾护航。”她哆嗦着声答。 这个莽古济,到底下了多大的一盘棋? 当年吴尔古病重时,她便执意要将两个女儿都嫁人冲喜,而她为这两个女儿选的夫婿,一个代善的长子岳托,一个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 当时,努-尔哈赤尚健在,而代善和皇太极都是继承汗位的有力人选,看透了局势的莽古济必然知道,他们二人之中,一定有一人会成为新汗,而他们的嫡长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皇太极子嗣不多,如今只有豪格、叶布舒、硕塞三人。这硕塞的生母不知犯了何事,生下硕塞后,便被皇太极赏赐给了大臣为妻,自然没有竞争力。 而叶布舒……这个人言道‘半路捡回宫’的儿子,因为她的荣宠在身,这几年皇太极对叶布舒也格外宠爱,宫人无不见风使舵,猜测这位四阿哥日后极有可能会取代豪格的位置……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包括莽古济大闹豪格婚宴的缘由,无非是为了给她女儿的正室之位作保…… 一旦蒙古人嫁进了门,出于政治考虑,一定会被顺理成章地晋为正室。若是被蒙古人抢占了先机,那她的良苦用心就都白费了,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出先声夺人的戏码…… 然而真正令她揪心的是,豪格……她们的谋划,他都知情吗?还是连他也都被蒙在鼓里? 皇太极早已知道了这些,却一直瞒着她,一直没有将此事公布于众…… 他查到了费扬果,自然了解了莽古济的动机,然而……他却只是因大闹婚宴一事,将莽古济贬为了庶人! 她与莽古济无冤无仇,可她却为了下这盘大棋,害得他们的孩子落成了残疾! 这口气,她如何咽的下去? 怀着这份恨意,这份怒意,她在东宫安静地等待皇太极的到来。 皇太极方一入殿,就瞧见了她脸上的凉薄之意。 他了解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她的声音冷如寒冰:“皇太极,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面对她的诘难,他心中的自责此刻更是强烈,是他没能留在她们身边,保护好她们…… 他疾步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道:“筝筝,等我搜集了确凿的证据,一定会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你信我!” 他生怕自己若再迟一步解释,她便会埋恨他,再生出痴怨来…… “我信你……我信你这十天不会有事,可结果呢?” 海兰珠不敢去想,他们是如何暗谋对一个七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如何毫无良知地毁了他的一生! 她倏地起身,磨牙凿齿道:“皇太极,成亲那晚,你说过不能负我……你听着,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血债血偿!你若是做不到,我就自己去做!” 皇太极双手攥拳,亦是双目沉痛。 “你放心,无论是谁,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是气氛沉寂间,一个奴才匆匆冒失地进了殿,见皇太极面色铁青,畏畏道:“大汗……那个……” 皇太极喝了一声:“说!” 奴才胆战心惊道:“侧东宫的福晋……生了,生了个格格……” 这个“好”消息,听得海兰珠一阵怫郁,胸口因为愤懑而起伏着。 “我要一个公道,你要还我一个公道。” 言罢,她便甩袖离去。 皇太极独自立在殿中,阴晴不定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仁慈。 他不发一言,眸色沉暗地径直去了侧东宫。 纳纳合方诞下女儿,因为不是个阿哥,一时间悲痛不已,外头的丫鬟喜滋滋地赶来:“娘娘,大汗亲自来瞧你了。” 她被禁足了这么久,难得他还记得她…… 纳纳合连忙整了整仪容,心中打好了腹稿,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向他认错请求…… 皇太极两步做一步就迈入了内殿,浑然不顾屋中还有方接生过用过的枕巾被褥,血水污气。 纳纳合用虚软的声线道:“大汗,你能来看臣妾,臣妾受宠若惊……” 皇太极却未瞧她一眼,只是环顾四周,赫然在首饰盒中看见了枚用红绳串着的花钱。 他冷冷地打断了她道:“没想到,从前我放任你怀嫉在心,竟让你迷信起了巫术……” 纳纳合五雷轰顶,未曾想他开口便是质问,急忙从床榻上下来,跪地道:“臣妾不敢——” 皇太极翻出那花钱,举在她面前,厉声道:“你与莽古济之女私通,请萨满入宫行厌胜之术,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这……这纯属子虚乌有啊!” 纳纳合拉着皇太极的袍角,辩解道:“大汗,臣妾哪里懂什么厌胜之术——” 皇太极眼中没有一丝情分,那花钱正面篆刻着双龙戏珠,反面是“千秋万岁”字样,这不是压胜钱又是什么? “你仗着自己是蒙古来的,就以为我不敢休了你吗?” “大汗——” 皇太极没有再听她的辩驳,将那压胜钱币直直地摔在她面前,头也不回道:“来人,将九格格抱去清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  清宫的第一场肃清大案??? 第200章 天子之怒(二) 次日, 皇太极以“不遂汗意”为由, 下令将东侧妃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改嫁与叶赫部德勒格尔台吉之子南褚。 紧接着, 因为厌胜术一事而牵引出来的众人皆受到了惩处,连备受皇太极信任的豪格和岳托也难逃责罚。 皇太极对莽古济大动肝火, 整个盛京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诸贝勒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从一开始为莽古济辩护, 到现在的极力与她撇清关系, 可谓是人人自危。 十月初二, 德格类贝勒因忧愤病逝。 作为皇太极曾经极为器重的贝勒之一, 因其是莽古济的胞弟, 皇太极不仅未有任何表示, 甚至未去临丧。 然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前兆, 真正的血雨腥风,还远没有到来…… 十二月辛巳,莽古济之家仆冷僧机向皇太极告发莽古济曾密谋造反。 莽古济之夫琐诺木杜棱,也为冷僧机所告之词佐, 供称皇太极巡视开原时, 莽古济曾策划暗杀御驾, 并与德格类一同向莽古尔泰立誓:“我等阳事大汗,而阴助尔。” 正黄旗的禁旅连夜搜了莽古济和德格类二人的府宅, 竟搜出十几块刻有“金国皇帝之印”字样的木牌。 刑部审讯核实后, 皇太极以确凿之罪证,定议莽古济和莽古尔泰、德格类等生时结党谋逆,盟誓怨望等大逆之罪。 此事一出, 金国上下大为震荡。 崇政殿里,济尔哈朗将初拟的连坐罪诛者名单递给了皇太极。 名单上,主谋了坠马一事的莽古济、费扬果……莽古尔泰子额必伦及屯布禄、爱巴礼皆定死伏诛。并以大逆之罪削除莽古尔泰宗籍,德格类以同谋之罪,追削贝勒爵位,而莽古尔泰馀子、德格类子俱为庶人。 皇太极扫了一眼那名册,上到八旗贵族,下到家奴百姓,此事牵连论死之人……足有千人之多! 若非是这次坠马的事情,让他顺藤摸瓜彻查了莽古济的家底,否则他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济尔哈朗提醒道:“这批文下去,可就是人头落地……大汗还请三思。” 德格类才病逝不久,莽古尔泰、莽古济、德格类、费扬果……又都是皇太极的手足之亲,同室操戈、自相鱼肉之事,本就不怎么光彩,单单是因为冷僧机的告密和搜出了几块木牌,就定下了如此大的谋反之罪……济尔哈朗着实有几分顾虑。 “冷僧机主动告之请罪,琐诺木亦自首免罪,他们二人的赦令,我特许了。” 皇太极握起国印,毫不犹豫的在末尾处批文盖印,“杀人也好,诛心也罢,该处置的,一个后患都不要留下。” 杀人诛心…… 济尔哈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格外地沉重。与其说皇太极的肃清之举是大公无私,倒不如说是冷酷无情吧。 他犹记起了当年阿玛,还有二哥阿敏被削爵幽禁时的情形…… 先汗与阿玛,也是骨肉血亲,一同打下了建州的半壁江山,可而后呢?导火索只是因为一个布占泰,就令先汗动了杀心。而阿敏之罪,也不过是失了永平罢了。 阿玛也好,阿敏也好,莽古尔泰、德格类都好……他们之中,何人不曾为大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就算其罪当诛,又何尝不能将功抵过呢? 济尔哈朗有些困顿,当年他们并非君臣时,也曾一同畅谈政事,指点江山……当年还只是四贝勒的皇太极,不说敬兄爱弟,起码是个心存怜悯的人。 今日的狠辣,却又像是一场必然。 且不论这连坐处死的千余人,一旦处置下去,与名册之人有所牵涉的,许多八旗贝勒都免不了干系…… 济尔哈朗又沉声问了一遍,“大汗……真的想好了?” 皇太极横眉冷目道:“古云积薪厝火,事关谋逆,哪怕再小的威胁也是威胁。” “冷僧机此人攀权附势,单凭他的一面之词,就——” “我何尝不知道,谁才是小人?” 皇太极打断他,随后用略显沧桑的语气道:“你以为,杀了这些人,我痛快吗?” 济尔哈朗微怔。 “除了大金……我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济尔哈朗,这件事情,就这样办吧。” 他因为此事,已经连续几日都没能睡踏实了,总是会想起莽古尔泰临终时的模样来。 莽古济执迷权术,屡次做了为他所憎之事,从前他看莽古尔泰和德格类的份上,一直没有追究她的嚣张跋扈…… 开原密谋造反一事,他心里一直有数,只是不愿追究,也不想追究。如今莽古尔泰和德格类相继离世,若非这次触及了他的底线,也不会翻出这些旧账来。 无论天下人是憎是恶,如何说他铁石心肠,他都已做出了这个决定。 济尔哈朗见多说无益,唯有心存余悸地接过那份名册。 “是……那豪格和岳托两位贝勒为其福晋求情的折子,大汗还看吗?” “不看了。” 皇太极已是心力交瘁,双手扶额道:“你且替我转告他们,凡事好自为之,不要舍本求末,再来触我的霉头了。” ** ** 这一场浩浩荡荡的肃清过后,盛京城的天空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海兰珠没有想到,一个莽古济后面牵连出来的人和事,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 她心中确实是痛恶至极,她希望谋害了叶布舒的每一个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当皇太极的真的做了决定后,自己却该死的生了悯意。 这份悯意,不是因为莽古济,而是皇太极。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莽古尔泰去世时,皇太极在灵堂前俯首痛哭之形…… 她所了解的皇太极,从来都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只是这条帝王路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了。 这些背着谋逆之罪的人,无一不是他的手足至亲,当年的阿敏伏罪,众贝勒定议了死罪,他却也只是下令削爵幽禁,不曾真的动了杀心…… 海兰珠想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埋怨和谴责,令得皇太极不得不痛下狠手,来给她一个交代……但范文程却否认了她的这个想法。 范文程认为,从大局来看,这一次的肃清,更像是皇太极作为统治阶级进行的一场“杀鸡儆猴”。 而发生在叶布舒身上的悲剧,不过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除掉了莽古济,等于把原先莽古尔泰遗留在盛京城中的势力都连根拔起,实为一石二鸟之举,这便是权利斗争的本貌。 然而无论结果如何,而今这场硝烟落幕,她唯一在乎的……也只有叶布舒了。 好在叶布舒比她还要乐观,精神一天天好了起来,虽然截瘫的针灸疗效甚微,但她也不愿放弃这一丝希望。 范文程每日都会入宫给叶布舒讲课,通常是下完早朝,就直奔东宫。 只不过,这天随他一并来了东宫的人,还有豪格。 早朝上,皇太极下令处罚了所有与莽古济有私下来往之人,莽古济与吴尔古代所生的两个女儿自然逃不了干系。 岳托与豪格的福晋都因被告发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被皇太极勒令休妻。 豪格对此有些抵触情绪,在早朝上公然对这个处置表示不满,被皇太极呵斥了一番后,便兴冲冲地跟着范文程一并来了东宫。 豪格入殿后,屁股还未落座,便满腔怨气道:“娶妻也是阿玛要我娶的,现在却要我休妻!当年额娘就是这样……因为先汗的一道口谕而被休弃的,这样的事情,反正我做不到!” 海兰珠知道,从小到大,豪格一直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要他和莽古济撇清关系容易,但要他做个无情无义之人却很难。 “姑姑,你曾教我处世为政之道,应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做个狷介之人,砭清激浊,砺世磨钝……我怎么可能有结党篡位之心!” 豪格双手捏拳,一掌锤在桌面上,将那茶水都给震溢出了杯盏,跟自个儿作恼道:“我若早知她对父汗怀有二心,当初便不会娶她进门,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毕竟是我的结发之妻……要我如何是好?” 海兰珠叹气道:“豪格,那你想如何做呢?” 豪格低头盯着地面许久,焦灼了许久,才挤出一声道:“我不知道……总之,我不能休妻。” “可再如何,你也不能在早朝上顶撞他……你这样做,是在给他难看。” “我不说,岳托就也不敢说。姑姑不知道,他和府上的继福晋是伉俪情深,哪里会舍得休妻?怕是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和岳托贝勒不一样,你是大汗的长子,若是连你也对他不够忠诚,那他在众臣面前颜面何在?” “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反正阿玛认定了我有错,我当然做什么都不对。” 豪格懊恼不已,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姑姑,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海兰珠也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太极了,他每日早出晚归,只有入了夜,才会回到东宫来看她和孩子。 自肃清行动开始后,他也再没有来过东宫,想必也是为了不想有人来说情。 她向范文程投以寻求的目光,他却只是淡定自若地在一旁品茗,约莫心中早已有了解决之法。 海兰珠是看着豪格长大的,知道他性子柔顺,也十分重感情,自然是说不出口要他奉旨休妻的话来,只有将这个难事推给了范文程。 “朝堂上的事情,我没什么发言权,还是听听范学士怎么说吧。” 豪格是病急乱投医了,连忙道:“还请范学士明鉴。” 范文程不慌不忙地说道:“两个字,取舍。” “取舍……” “豪格贝勒,恕我直言,眼下,摆在贝勒爷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就看贝勒爷心中想要的是什么了。” 范文程搁下茶盏,“若贝勒爷心中所求,是君王之权,就当大义灭亲;若贝勒爷只想做个无忧王爷,就姑且随他去吧。” “大义灭亲……” 豪格喃喃道:“难不成要我像吴起一样,杀妻求将吗?” “不错。” 豪格面色青紫,思考着范文程的话。 “贝勒爷今日若肯听我一言,就应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前头论罪大贝勒一事,难道还不足为训吗?” 范文程站起身,拍了拍豪格的肩膀,“只要与莽古济有干系之人,汗王是一定要惩处的,但这往后的路,贝勒爷还要继续走不是吗?岳托贝勒与继福晋伉俪情深,下不了这个狠手,且看日后,便知道今日一时的心慈手软会是何等下场了。” 海兰珠看着豪格脸上神情的变化,心中百感交集。当真想劝豪格,若是做不到,不如就干脆些放下……也好过走下去,得到的只是一场空。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干净纯正的少年,也陷入这场权利角逐的泥潭中…… 范文程却拦住了她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继续煽风点火道:“大汗常与我说,其实贝勒爷什么都好,就是不够果断,处事姑息优柔,瞻前顾后,乃妇人之仁。楚汉相争,项羽重情义,却也因妇人之仁而丢了天下。孰轻孰重,贝勒爷自己权衡。” “多谢范学士提点……我明白了。” 豪格最终还是从座上站了起来,瞳仁间藏着无尽的失落。 “这是阿玛给我的试炼……” “豪格……” 海兰珠心疼地唤他。 “他想看看,我能不能做到当断则断。” 豪格闭上眼睛,声色凄厉道:“既然如此,我就亲手做个了断吧。” 第201章 称帝尊号(一) 豪格走后, 东宫里, 海兰珠与范文程二人相对无言。本文由  首发 这是第一次, 她觉得眼前的范文程是这样的陌生。 他对势态的游刃有余,对朝局的拿捏掌控, 非比寻常……单从他让豪格“杀妻求将”的一席话,就能看出, 他对权谋的谙练, 早已不仅是一介谋臣该有的程度。 此一时, 彼一时, 或许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她不曾变过。 海兰珠惋惜道:“争来争去, 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你我都知道结局, 又何苦让他再饱受磨难……我着实不忍心让他也踏进到这个围城里来……” “你若是为他好, 就不该拦着他。生在帝王家,这是必须要接受的洗礼。” 范文程起身与她道别,别有深意道:“相信我,他今日若不能做个了断, 以后只会带来杀身之祸。” 当晚, 豪格神情阴悒地来了东宫。 海兰珠方才哄叶布舒入睡, 只见他双目空洞,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般, 抱着她一阵痛哭。 “姑姑, 我终于明白……当年阿玛之痛了……我护不了她,也救不了她……” 豪格哭得像个孩子,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那个总将她的怀抱当作避风港的少年。 而这一哭,就是一整夜。 她的豪格,终究是要长大的。 第二日,宫中传出了豪格亲手杀妻的消息。 权利和爱情中,他选择了前者。 早朝上,豪格自认昨日举止有失,为表忠心,向皇太极请罪道:“我乃父汗骨肉,妻母犯了谋逆之罪,儿臣如何能与谋害父汗自认同处一室?父汗的意旨,无出其右。昨日之举,是儿臣莽撞无礼,还望父汗原谅。” 皇太极对豪格杀妻之举是暗吃一惊,虽明面上未置一词,却在处罚上对豪格从轻,并将正蓝旗整日划分出了八个牛录交由给其统领。 这场惊天动地的肃清,伴随着德格类离世,莽古济伏诛,代善退贤,豪格杀妻……而终于落下了帷幕。 风波过后,盛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欣荣。 然而此刻,急于想皇太极表示忠诚的,远不止豪格一人。 十二月甲辰,因曾为莽古济求情而牵连受罚的代善和萨哈廉,偕同诸贝勒于拜谒□□陵时盟誓,第三次请求皇太极登基称帝。 皇太极思虑了良久,仍是不许。不久,蒙古诸王公贝勒,特意来盛京求见皇太极,恳请其称帝尊号,进图中原霸业。 众臣一而再再而三的情愿,终于令皇太极松口默许:“称帝尊号一事,八旗的贝勒已陈情多次,如今蒙古的王亲们也联名请纳,我若再加推辞,实为傲慢,既然如此,朝鲜乃我兄弟国,宜先告之。” 是日,皇太极又下一道谕旨曰:“我国原有之名为满洲、哈达、乌拉、叶赫、辉发,其无知之人称之为诸申。夫诸申乃席北超墨尔根之亲谊,与我们何干。此后所有人等称我国原有之名满洲,若称诸申,罪之。” “诸申”一词,乃女真之意,满语中的原意为满洲臣仆,久而久之,女真族人也自称“诸申”,然其词带有汉人言“鞑靼胡夷”之贬义。而女真古有族名乃是“满洲”,既然要称帝尊号,那么更正并统一族名,以正视听,便是首当其要的。 这样大的消息,就算海兰珠有心不闻窗外事,也传到了她的耳畔。 更正族名的下一步,便是改立国号,三百年大清的时代,终于沿着历史的轨迹,缓缓拉开了序幕…… 晚膳时分,皇太极的侍从前来传旨,邀她前去凤凰楼一叙。 正是寒冬腊月,海兰珠披上厚厚的裘袄,便去了凤凰楼。 皇太极早就备好了酒菜,在楼阁上等她。这凤凰楼地势高,自然风也不小,他命人在四面风口处都摆上了屏风御风,并备齐了炭火的暖炉取暖,只为能有个风花雪月,美景佳人的夜晚。 海兰珠看着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心头发涩。 这些日子他忍着不去见她,便是想处理好这一切后,再来同她交待。 乍然一见,只觉得她的身形好似又消瘦了几分,皇太极为她斟了一杯暖身酒。 海兰珠酝酿了许久,才道:“答应我,以后,不要让叶布舒也卷入这种斗争中来……不要为官,也不要什么衔头。让他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生安然,无忧如初。” 看过了豪格的煎熬和磨砺,她已然改变了从前的想法。 通向皇权的道路充斥着太多残酷,没有人是天生的帝王,当年的皇太极……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她不希望叶布舒也过这样的人生。 “好。” 皇太极知道她的心思和顾虑,轻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 “我派人到漠南寻了一位蒙医,专治截瘫之症,兴许能妙手回春呢?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了……” “嗯……” 她心酸地点头,她相信他,也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如今晚的这一轮月色,月虽有阴晴圆缺,却是长相随,他们亦是如此。 皇太极与她同倚在阁台前,望着盛京城的盛貌,直抒胸臆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是四季有你为伴,倒也不稀罕什么风花雪月了。” 海兰珠却未附和,“你今日想找我说的,应当不只是风花雪月吧。” 皇太极望着远处星星点灯的灯火,握紧了她的手,“一旦称帝尊号,大金与大明便从此水火不容,不可能再有‘和’字了。我打着‘议和’的名义先礼后兵,而今蒙古已臣服,只剩一搏中原了。” “你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去做吧。” 月上柳梢头,伴着寒风猎猎,海兰珠倚在他的心口,静下心来聆听他久违的心跳…… 皇太极略带疲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几日我一直睡不踏实,总是会想起五哥在病榻上弥留之际时的模样……想起当年和五哥在广宁城探谍报时,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广宁……海兰珠恍惚地记起了尘封多年的记忆…… “当时我一心想攻下抚顺,将你带回来,所以主动向父汗请缨,混入广宁刺探军情。那次的行动,是我和五哥一起去的。” 皇太极黯然道:“那时在广宁,我们二人被捉住审讯,赤手空拳与总兵府一百多名卫兵赤搏,才逃了出来。那时五哥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老八,我死在这可以,你可不能死在这儿……你死了,咱们肯定是攻不下抚顺了。跟汉人打仗,没有你不行。’” 抚顺开战前,蒙古二十四营纷踏而至,王命印奉命前去广宁府报信,曾提到承天府上捉了两个建州细作,她当时就有过猜测。 原来那时广宁抓到的两个细作,真的是他们。 海兰珠心中一紧,“抚顺的那一战,是对明的第一战,当时的辽东总兵叫做张承荫……最后,战死在了抚顺。” “你……知道?”他神色微异。 “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一直记得那番话,所以即便在开原遇刺,也不相信他会反。更不想用一场血洗换来登基称帝……” 这条帝王路终究是苦涩的,只是此时此刻,他分外希望她能体会他的感受,也分外地需要一处温柔乡,至少能让他不那么孤独。 只是一个目光,她便读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你要守护大金,守护你的子民……牺牲是在所难免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世人又如何评价以兵变谋得政权的宋□□赵匡胤呢?” 海兰珠柔声慰藉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人生而为王,皇太极,这是你的天命所在。” ** ** 天聪十年春正月壬戌,皇太极将此女马喀塔下嫁给林丹汗之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 二月丁丑,八大和硕贝勒与外藩四十九贝勒各遗书朝鲜,约朝鲜国王劝进尊号。 三月丙午朔,值清明节,皇太极郑重其事地摆驾东郊,拜谒□□陵。辛亥,改制文馆为内国史、内秘书、内弘文三院。 乙丑,英俄尔岱等自朝鲜还,报言朝鲜国王李倧非但不见使臣,亦不纳书,反而回信拒绝。李倧谕令边臣,严御金兵,并仍对明朝马首是瞻,不肯接受奉皇太极为新帝。 诸贝勒闻之大为恼怒,欲加兵朝鲜,逼其就范。 皇太极交待众臣:“姑且遣人谕以利害,在扣其子弟为人质,若其人仍旧冥顽不灵,再兴兵未晚也。” 丁卯,外藩蒙古十六国四十九贝勒及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俱至盛京,恳请皇太极称帝尊号。 立春之后,修缮宫殿的工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好像一切都在为了那一天而准备着。 东宫里,海兰珠给他备了一壶白兰茶,皇太极热切地招呼她道:“来,看看这个。” 海兰珠走到案前,只见偌大素净的一张宣纸上,写着一个“清”字。 “如你所言,有靖康之耻在前,大金这个国号恐难为汉人所接受,我爱新觉罗氏乃‘黄金’之意,倒不如取谐音一个‘清’字。” 皇太极在纸上指点道:“立国号为清,是取‘扫清廓清,清净宇内’之意。五行相生相克,明为火,而清为水,以水克火,灭明而一统中原,统御天下万民。你觉得如何?” “这个水旁起得好。” 海兰珠心有莫属地点评道:“明帝的名讳中,皆以木为辈,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我们满洲的起源,离不开河水……水与我也有不小的渊源,我们在河水边初遇,你的名字中也有水……” 皇太极望那杯中水,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落下一个“水”字。 “以水比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第202章 称帝尊号(二)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贴更新的时候作者智商不在线,贴了两遍重复的内容,修改vip内容字数不能少于原数,所以这章还有四千字多字的更新写好了就换~换后会在内容提要发通告的 包括小剧场也会换掉,接下来应该到结局都不断更了~~么么哒(づ ̄ 3 ̄)づ~~~ (待替换是作者早前存的现代文= =) 海兰珠早就心有莫属道:“这个水旁起得好, 是画龙点睛之笔。” 此言恰恰正中了皇太极的心意, 他握着她的手, 在纸上落下一个苍劲的“水”字。 “我们满洲的起源,离不开河水……以水比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 弱之胜强, 天下莫不知, 而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 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 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治国之道, 也尽在一个水字中。” 他另一手扶在她的腰上,耳鬓厮磨道:“何况,我既决定称帝尊号,便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私心?” “水也是我们结缘之地, 苏子河、叶赫河、乌拉河、太子河, 你的名字中也有水旁……” 海兰珠转过身, 嗳声道:“你怕不是故意这样说,来取悦我的吧?” 皇太极含笑问:“若是真的, 你可感动?” 若这个“清”字里真有她的痕迹存在, 如此莫大的光耀,她从前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改国号一事,是范文程他们几位汉臣之谏。先祖自北宋时建立国, 金国旧称一直为中原人所恶,变更国号,也是为免旧朝之恨以扰今民。大清要灭明而取天下,明帝的名讳中,皆以木为辈。木生火,而水生木,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其意源远,合一个清字,正好是清平盛世。” 皇太极抱起她横坐在案上,温柔地捧着她的脸道:“但我方才所言,也是真的。” 她楞然唤道:“皇太极……” “我自小习汉学,却不懂汉人;与兄弟们争夺-权位,却不知本心所在……是自从遇见了你,我才有了所爱所求,明白了皇天生我为何。我想娶你为妻,所以才要做这个大汗,我想让满汉通婚,和睦相处,再没有仇恨……汲纳汉民,推行文教,我这二十多年来的心血,都是为了今天。”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薄唇,“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想在有生之年,给你一个清平盛世。” “我当然记得……” 那一年,是万历四十三年的春天……也是他们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他们相识多年,可今日再听他说这些动情之话,海兰珠依旧还是心跳怦然,仿如初识热恋的甜蜜。 或许他们的爱,在这浮华人生间,伴随着历史的兴盛和衰亡,早就深入到了肌肤乃至骨髓之间了。 他在她的唇上落下绵长一吻,仿佛时光也就此驻足…… “筝筝,属于我们的清平盛世,就要来了。” ** ** 夏,四月己卯。 代善与和硕贝勒济尔哈朗、多尔衮、多铎、岳讬、豪格、阿巴泰、阿济格、杜度率满、汉、蒙古大臣及蒙古十六国四十九贝勒以三体表文诣阙,其文中曰:“恭维我皇上承天眷祐,应运而兴。当天下昏乱,修德体天,逆者威,顺者抚,宽温之誉,施及万姓。征服朝鲜,混一蒙古。遂获玉玺,受命之符,昭然可见,上揆天意,下协舆情。臣等谨上尊号,仪物俱备,伏原俞允。” 皇太极阅过后,乃曰:“尔等贝勒大臣劝本汗称帝尊号,已历二年所。今再三固请,本汗重违尔诸臣意,弗获辞。本汗既受命,国政恐有未逮,尔等宜恪恭赞襄。” 此言一出,群臣顿首叩恩以谢。 庚辰,礼部进仪注。 壬午,斋戒,设坛德盛门外。 四月乙酉,皇太极于德胜门外祭告天地,行受尊号礼,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清,改元崇德,群臣上尊号曰宽温仁圣皇帝,受朝贺。 行过登基大典后,皇太极便遣官以建太庙追尊列祖祭告山陵,并于大政殿与群臣定议会典细节。 大清初定,修缮之法令,典礼之仪规,光是走一遍章程就挨到了戌时。 皇太极回到东宫时,海兰珠已经酣然入梦了。 今日的大典,海兰珠自然也去了。 她穿了一件藕色的吉服,梳着二把头,虽然丽人清淡,皇太极却能不费余力的在茫茫后妃中寻到她。 半个月里,皇太极软磨硬泡了许久,希望她能陪在他身边祭天行礼,她却到最后也不肯答应。 海兰珠心中是有分寸的,哲哲毕竟是中宫之主,她才是那个理应陪在他身边的人……帝后相偕,琴瑟在御,这才是群臣想要看到的。 她已经占尽了宠爱,总要为大局着想,为科尔沁而考虑…… 皇太极卸下龙袍,蹑着步子走到床边,掀开一角锦被,从身后正搂住熟睡的海兰珠。 他自然地将手环在她腰上,总觉得自她从明地回来之后,身子一直很瘦弱,好似怎么调养,吃再多的山珍海味,腰肢还是这样细。他甚至不敢用劲去握,生怕会给折断了。 太医定期来为她把脉,都说她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平日饮食吃得过于清淡,气血偏虚,才会一直怀不上孩子。 皇太极心里着急,倒不是为了想要子嗣,而是想到自己也不年轻了,以前觉得来日方长,总是会有孩子的,这会儿他却生怕不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们的孩子。 怀里的人儿翻了个身,不知梦见了什么,还老大不高兴地扁了扁嘴。 皇太极趁她睡得正乖,怜惜甚浓,抱着左亲右抱了一通,终于是将她给闹醒了。 他的手早就钻进了她的衣衫,正覆在迷情之处。 海兰珠懒懒地睁开一丝眼帘,不必猜也知道是他。 她本睡得正香,这下被生生闹醒了,好生不悦,遂嗔道:“做什么——想听我改口喊皇上?” 皇太极讪皮笑脸道:“是,朕想听你喊皇上。” 她近来有些受寒,一到晚上就困得不行,通常晚饭之后就睡下了,于是了当道:“我才不呢,我要睡觉——” “这才第一日,你就敢这样无视朕?” 皇太极轻车熟路地去挠她的痒痒,立马惹得她是一阵咯笑。 他这么一闹,算是将她的睡意也彻底给驱散了。 海兰珠挨不过他,于是捏声细嗓道:“臣妾就知道,皇上今晚肯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所以臣妾特意给皇上准备了个笑话。” “说来听听。” 皇太极兴致勃勃。 海兰珠像模像样地说道:“从前有一位书生,租了一间僧房来读书。可是这书生每日都出去游玩,一玩就是一整天。终于有一天,书生喊来书童道:‘取书来!’于是书童去找僧人,借了一本《昭明文选》。书生看了看:‘太低太低!’书童又拿来了《汉书》。书生道:‘低!’书童又拿来《史记》。书生还是:‘还是低!’僧人惊诧不已,前来问他:‘此三部书学问甚高,熟读其一,足称饱学。足下俱都嫌低,真乃大才啊!’你猜书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海兰珠清了清嗓子,“你说啥呢?我要睡觉,不过想取书作枕头罢了。” 皇太极一听,感情她是在变相地折损他不通情趣呢。 他提手揪了揪她的耳朵,一板一眼地问道:“朕‘低’吗?” “皇上,你说呢?” 海兰珠没好气地指了指紧握在她胸前的罪魁祸‘手’,嘀咕道:“有人想明明睡觉,有人却偏偏不解风情……” 皇太极这才作恍然大悟状,抽出了手道:“怪朕的书低。” “不错,悟性很高。”海兰珠满意地扭过身去。 皇太极很快又贴了上来,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她的身子很暖,也很软…… “今天在朝上,将这后宫的宫名也给定了下来。” 他一口咬在她玲珑娇小的耳垂上,“从今往后,这里就叫做关雎宫。你就是朕的宸妃。” 她低吟一声,“哪个宸字?” 皇太极执起她的手,在手心里写划了一个“宸”字,解释道:“这个宸字,是我亲自选的。《论语为政》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宸,乃星天之枢,是帝王的称谓,朕是一国之君,你便是帝王之妻。” 不得不说,这番话,倒是很受用。 “宸……宸妃……” 海兰珠默念着这个封号,心中几度凝滞。 宸,乃星天之枢,是帝王的称谓,朕是一国之君,你便是帝王之妻…… 他挽住她的手,眼中的深情早已饱经征战与岁月的磨砺,变得难辨棱角。 “朕给她们的是头衔,是名分。朕想给你的,是一颗为人夫之心。你可知道?” ** ** 丙戌,皇太极下旨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考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陵曰福陵;妣谥曰孝慈昭宪纯德贞顺成天育圣武皇后。追赠族祖礼敦巴图鲁为武功郡王,追封功臣费英东为直义公,额亦都为弘毅公,配享太庙。 丁亥,群臣觐圣于大政殿表贺。 皇太极谕曰:“朕以凉德,恐负众望。尔诸臣宜同心匡辅,各共厥职,正己率属,恪尽忠诚,立纲陈纪,抚民恤众,使君明臣良,政治咸熙,庶克荷天之休命。” 群臣顿首曰:“圣谕及此,国家之福也。” 皇太极以受尊号礼成,下令大赦。 丁酉,皇太极在大政殿行加封叙功。 封大贝勒代善为和硕兄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讬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为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为多罗饶馀贝勒;诸蒙古贝勒巴达礼为和硕土谢图亲王,科尔沁吴克善为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固伦额驸额哲为和硕亲王,布塔齐为多罗札萨克图郡王,满朱习礼为多罗巴图鲁郡王,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命豫亲王多铎管礼部事,肃亲王豪格管户部事。以希福为内弘文院大学士,范文程、鲍承先俱为内秘书院大学士,刚林为内国史院大学士。 而大典才过不久,旧病缠身的萨哈廉便卧床不起。 皇太极不仅时时存问,还特意派希福前去传旨慰问。 然而萨哈廉病情恶化的比想象中还要快,已到了时而昏迷,不能自理的地步了。 皇太极十分记挂萨哈廉的病情,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乃至力排众议,亲自前去其府上探望,叮嘱他安心调养,早日康复,切勿记挂国事。 皇太极对病榻上的萨哈廉说道:“子弟贝勒中,整理治道,启我所不及,助我所不能,惟你能做到罢了。” 萨哈廉听后感激涕零,然而病体难支,不能叩恩,唯有在病榻上写下回奏道:“蒙皇上如此恩眷,臣或生或死又有何憾?而今国家大勋垂就之际,臣却不能尽力捐躯,反而缠绵病榻,真乃恨事啊!” 皇太极闻奏,恻然不已,直呼道:“国家岂有专事甲兵以为治理者?倘疆土日辟,克成大业,而明哲先萎,孰能助朕为理乎?”并不顾诸王谏阻,再次亲临萨哈廉的府邸探望。 恶疾缠身的萨哈廉已羸弱不堪,皇太极见到他衰瘦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萨哈廉更是悲不自胜。 从当年夺嫡继位,到今日称帝,萨哈廉都坚定地追随皇太极,他一直是皇太极身边最有远见谋略,也最为忠心耿耿的贝勒之一。 萨哈廉唯一一次受到罪罚,便是因为不久前和代善一同为莽古济求情。 然而,城中对代善一家被罪罚的理由此众说纷纭,有言这莽古济只是诱因,真正的原因则是在分赏林丹汗妻眷时,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想娶苏泰大福晋,而皇太极偏袒了济尔哈朗,从而导致代善心存不满,才会故意与皇太极唱反调,与莽古济交好,惹怒了皇太极,还令萨哈廉也受到了牵连。 壬子岁,萨哈廉病逝。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代善主持丧事,皇太极特下令辍朝三日,以示悼念。 随后,皇太极追封因病而未得封王的萨哈廉为和硕颖亲王,率诸王及文武大臣等亲往祭奠,并亲自奠酒,遣官宣读封册之文,其后又复痛哭三奠。 丁巳,设都察院,皇太极谕曰:“朕或奢侈无度,误诛功臣;或畋猎逸乐,不理政事;或弃忠任奸,黜陟未当;尔其直陈无隐。诸贝勒或废职业,黩货偷安,尔其指参。六部或断事偏谬,审谳淹迟,尔其察奏。明国陋习,此衙门亦贿赂之府也,宜相防检。挟劾人,例当加罪。馀所言是,即行;所言非,不问。” 庚午,武英郡王阿济格、饶馀贝勒阿巴泰、公扬古利等率师征明。皇太极亲御翔凤阁面授方略,且诫谕之。 皇太极对萨哈廉去世悲不能持,他的忧愁,海兰珠看在眼里,海兰珠都看在眼里,遂常常陪他散散心。 到了初夏,凤凰楼便十分适合小憩纳凉,她便陪皇太极在凤凰楼中层午睡。 这天恰好是头七,午休时,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醒来时竟是一身的冷汗,整个人都似魂不附体。 海兰珠见他满身是汗,不免有些担忧道:“皇上怎么了?” 皇太极呆怔了许久,才道:“方才梦见颖亲王了……” 萨哈廉过世不久,海兰珠知道他兴许还没能缓过劲儿来,叹一口气道:“颖亲王可说了什么?” 皇太极一手按在太阳穴上,“他对朕说:请皇上赐臣一牛。” “牛?”海兰珠不解。 “他不是在说牛,而是在忧国事。朕的身边……恐怕再寻不到比颖亲王更忠心不二之人了。” 皇太极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这几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增长的缘故,将这些生老病死看得愈发重了起来。 他一手捂在胸口,自责地望着她道:“颖亲王一生只娶了一位嫡妻,一生也只爱她一人……这一点,朕自愧不如。” 若不是为了做这个皇帝,他何必一娶再娶,看着自己的手足爱将一个个永别于世…… 这次托梦后,皇太极马不停蹄的加封了萨哈廉生前最爱的儿子阿达礼为多罗郡王,又特意邀代善和岳托去浑河观看渔猎,以解失亲之忧。 海兰珠随皇太极的御驾一并出了城。行到了浑河堤岸边,代善和岳托先抵接驾,年过半百的代善,又方痛失爱子,神态间都透露着苍老之态。 岁月不饶人,当年赫图阿拉城里那位风流倜傥的大贝勒,也逃不过时光的洗涤。 代善正要请安,却被皇太极拉住道:“礼亲王年迈,可免跪礼。” “谢皇上恩准。” 代善又向海兰珠作一揖,恭敬道:“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四个字,从代善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那般地刺耳通鸣。 她知道,代善心里一定是恨她的。 皇太极设帐于山包地势高处,挑了一处视野好的石台观赏渔猎。 浑河水如其名,水色浑浊,湍急粼粼,河岸两边聚集着不少正在拉网的渔夫。 海兰珠坐在他身侧,蒲扇轻摇,皇太极则与代善二人谈古论今,追忆起了少年事。 坐了一会儿,下午的艳阳便晒得她有几分倦了,皇太极仍在和岳托高谈阔论着天下事,聊到了愈演愈烈的农民起义,和横空出世的明将卢象升。 这个卢象升,去年在郧阳击败了高迎祥、李自成的数十万义军,人称“卢阎王”,名号足以见得其令起义军闻风丧胆之势。 李自成会和高迎祥、张献忠后,从河南一路横扫中原,攻克了凤阳不少,还焚毁了朱元璋的老家祖坟…… 说是来看渔猎解忧的,其实还是为了政事、国事。 这一出浮世乱,海兰珠越听越是胸闷气短,烦躁不已。于是她独自离开了幄帐,寻了一处葱郁的大树避荫。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好在一片清净。 谁知才眯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一个声音道,“高处不胜寒,娘娘还是下来吧……” 她认得代善的声音,也记得这句“高处不胜寒”。 只是二十多年前,说出这句“高处不胜寒”的,是个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今的代善,早已心如止水了。 海兰珠循礼欠身,“礼亲王。” 代善闲适地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下,像是自我解嘲道:“娘娘抬爱,现如今我不过是个闲散人而已,挂了个礼亲王的衔头,迟早……是要给这些后生们让贤的。”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海兰珠承言道:“苏东坡写这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怕也想到了,通权达变,在合适的时候功成身退,总比落得身败名裂要好。” “功成身退?呵……” 代善轻嗤了一声,“真正功成身退之贤者,何至于如我这般狼狈?到如今,还要靠儿子来作保。” “几位大贝勒里,皇上独待你不薄,王爷又何出此言呢?” “皇上不过是顾念旧情,看在颖亲王和成亲王的份上,给了我几分薄面罢了……” 代善仰头一躺,双手交叉撑在后脑勺上,怅然道:“一生浮名又为何?我是真的老了,真的斗不动了……” 海兰珠以为他是因为萨哈廉去世而感触,遂体恤道:“生死无常,自有天命,还请王爷看开些吧。” 代善沉寂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娘娘当真觉得,颖亲王的去世是偶然吗?” 海兰珠尚不得其意,就听他悠悠道:“这个世上可没有偶然……皇上亲封的七位亲王里,我和颖亲王、成亲王就占了三位。这肃亲王是太子爷,郑亲王是皇上的心腹亲信,总有势单力薄的人……” 代善的话中,分明意有所指,海兰珠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娘娘可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世上事,绝非只有黑白对错,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而今,阿巴亥的孩子们长大了……” 代善用十分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咱们拭目以待吧,总有一日,睿亲王和豫亲王……会回过头来讨债的。” 海兰珠微微诧异,睿亲王和豫亲王…… 多尔衮和多铎,他们一个二十四岁,另一个才二十二岁……虽说坊间议论,他们二人是一个风流一个荒唐,但年纪轻轻,却能按功封在亲王之列,实力不容小觑。 萨哈廉的死……当真与他们二人有关吗? 在察哈尔缴获玉玺那次,萨哈廉和岳托的确与多尔衮同在出征之列,那时皇太极便与她提过,岳托中途犯了旧疾,萨哈廉也有病在身,他放心不下,才亲自去迎大军还师。 对于夺-权的明刀暗箭,海兰珠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下听到代善的暗示,她却不觉得意外。 她幽幽叹了一声,“因缘果报,循环不失。只是这一报,尚不知是善还是恶……” 毕竟是弑母之仇,对少年来说,何其沉重……又岂是轻易能搁下的。 一报还一报,十年前阿巴亥被迫殉葬的那个夜晚,她就知道,这又是一轮因果报应的开始…… 她对历史的结局熟稔于心,也知道,多尔衮的城府和野心……绝不止做个掌管吏部的睿亲王而已。 “人生在世,荒诞如戏……现在想想,其实早在辽阳时,我便输得一败涂地了。” 代善长吁一声,格外悲怆,“你看到的‘功成身退’,不过是因为时乖运舛,别无选择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海兰珠望着山下一派祥和的渔猎之景,感慨道:“当年,若不是王爷助长了阿巴亥夺-权的气焰,她如何能招权纳赂,一步步将自己推向权利的深渊,万劫不复……” “你说得不假,是我错给了她希望……” 代善的语气间,带着一丝隐忍的忏悔,“我一把老骨头了,自己作的孽,便应自己还……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我的这两个儿子,别的不像我,倒偏偏都很痴情。娘娘也知道,在这贝阙珠宫的围局里,唯有绝情的人,方能走得长远。” 也许是习惯了见代善在人前光鲜傲气的模样,如今这番嗒焉自丧的吁叹,令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恻隐。 他们虽做不成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是惺惺相惜的。 海兰珠问:“那你呢,可够绝情了?” 不远处,皇太极和岳托正并肩向他们走来。 代善没有回答,缓缓地站起来抖擞自己的衣袍,口中好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得失,得失……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大清的这把龙椅前,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一生与世俯仰,走到今日,已经够了。” 待皇太极行至他跟前时,代善才复挂起笑容,微一躬身道:“皇上。” 皇太极负手问:“怕是朕和成亲王聊得久了,礼亲王觉得闷了?” 代善一丝不苟地答:“回皇上,这下午的日头晒得人身乏体困,臣怕在皇上面前有损仪容,才出来找了处荫凉地歇息,正巧碰见了宸妃娘娘,才与娘娘小聊了几句。” 皇太极倒没有责怪之意,目中带笑地走到海兰珠身边,执其她的手问:“爱妃与礼亲王都聊了些什么?” 对这个人前的新称呼,她仍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一唤虽饱含情意,她却是好不自在。 “回皇上,臣妾……也就和礼亲王叙了叙旧。” 皇太极没有多问,下令起驾回宫。 轿辇一直送到了宫门口,临作别,皇太极才朗声对岳托道:“既然今日渔猎也看了,回去之后,朕的话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也不知岳托先前都听到了些什么,回城这一路皆是脸色极差,丝毫看不出半点喜悦来,只是勉强地答道:“回皇上,臣一定好好考虑……”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别有深意的叮嘱了一句:“你是朕的亲侄,也是爱将,更是我大清的开朝元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朕希望你能好好拿捏,不要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纷扰,而误了自己的仕途才是。” “是。”岳托垂首答。 皇太极交待道:“礼亲王,成亲王,既到了大清门,你们也不必送了,回府去吧。” 代善与岳托齐声答:“谢皇上体恤。” 海兰珠从珠帘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代善落寞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荒芜。 皇太极见她走了神,闷声问:“你可是在同情他?” 海兰珠淡淡一笑,放下珠帘,没有作答。 轿子停在了凤凰楼前,皇太极没有下轿,而是喟然道:“你记住,这座皇宫里,没人值得同情,除了你我之外,都是敌人。” “唉……走吧,我们去阁楼上坐坐。” 不待他作答,她已婉婉下轿,朝凤凰楼的石台行去。 皇太极负手跟在她身后,一直登上了顶阁,她才嫣然回眸道:“皇上可知,你和礼亲王的区别在哪吗?” 皇太极闷不吭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是嘴上无情,心里有情,而礼亲王是嘴上有情,心中无情。” 海兰珠凝望着他刚毅锋利的侧颜,她所爱的男人,如今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从来都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生戎马,叱咤风云。 可做皇帝,到底有做皇帝的悲凉…… “礼亲王闲赋在家,对他而言是无官一身轻,落得快活自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她一手轻覆在他肩头,低吟道:“我只是怜惜你……如今连代善也走了,你身边,又还剩下谁呢?” 听到此处,皇太极的眸色骤黯,呼吸声愈发沉重了起来。 “你也觉得朕错了。” 海兰珠平心静气道:“我不是你的谋臣,也不关心朝局,只是想说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近来从肃清到登基这一系列的事情……太繁杂也太仓促,令得她应接不暇,险些没能看清这之中的迷局。 好在是代善给了她善意的指引。虽然这个指引,也是他出于自保的举措。 那个主动告发莽古济的家奴冷僧机,绝非善类,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授意于他的利益集团,否则他怎么敢孤注一掷? 莽古尔泰一党倒台,紧接着就是代善这个元老……如今萨哈廉和岳托接连被责罚,豪格也处于劣势,几位亲王里,受益的自然是多尔衮和多铎了。 范文程曾评莽古济事发,乃是“一石二鸟”,其实所指并非皇太极,而是多尔衮……只是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显然,自缴获玉玺一事后,皇太极就对多尔衮的信任和倚重愈甚,他的爵位也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得封在亲王之列,相比之下,战功赫赫的阿济格却只是个郡王,可见皇太极对之的偏爱。 如今的多尔衮,不再只是个手足无措看着生母被逼殉葬的少年了,他有兵权,有野心,更懂得运用手段谋权。 出于对历史结局的顾虑,她不得不提防多尔衮。 就算多尔衮注定会权势熏天……然而,也不能是现在。 皇太极有几分不悦,径直坐在吴王靠上,“朕先前处置了这么多人,你都不为所动,倒是被礼亲王的巧舌如簧给说动了。” 海兰珠生怕他误解她的意思而动气,只好兜个圈子,缓和道:“那我问你,什么是党争?” 皇太极迟疑了一会儿,答:“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朋党之争。” “不错。” 海兰珠忆古思今道:“我在明朝生活了十数年,万历朝、天启朝到如今的崇祯,我都算是待过了,也见识过了。万历朝时,没人知道魏阉是谁,只是三党与东林党之间相斗。而到了天启朝,魏忠贤横空出世,三党倒戈,满天下是魏千岁的功德生祠,阉党可谓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东林党落败后,其党羽无一人能幸免。再后来,崇祯继位,肃清惩治阉党……” 当年,她用了“靖康之耻”的教训,以后世人的角度告诉了他议和的意义。 而这一次,她想用“党争”的教训,告诉他统治的意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党派的得势,往往是另一个党派的没落。若是代善这一党的势力,也如洪水过境,冲刷得丝毫不剩了,朝局上,又有谁能牵制住多尔衮呢? 皇太极不会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知道十年后历史的格局,也不知道,他的这位幼弟,和宋太宗赵光义一样,藏得是谋兄篡权之心。 “崇祯杀魏忠贤那一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崇祯,善恶分明,一心想要肃清朝纲,以为杀掉了魏忠贤,就能治朋党之乱。可是党争党争,有党才有斗争,有斗争……才有平衡。他杀了罪恶滔天的魏阉,也除掉了唯一能和言官抗衡的利剑。魏阉弄权,阉党祸国不假,然而除掉了这个‘大鳄’,崇祯一个孤家寡人,又如何能跟东林君子、满朝文武斗下去?”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使得东江海务具废,皮岛无人牵制;崇祯杀了袁崇焕,无人牵制辽事;杀了魏忠贤,则无人牵制群臣。 当年李成梁坐镇辽东时,亦是靠女真部落间的斗争来遏制建州的壮大。 杀掉魏阉的崇祯帝,太过年轻气盛……他未曾想过,阉党至终是皇权统治的衍生,杀了遗祸百年的魏阉,也失去了牵制平衡朝局,对抗官僚的工具。 从现代术论的角度来说,阉党是拥戴皇权的集团,与之驳斥相斗的东林士大夫,则代表士族官僚这一股资本势力。两者原本势均力敌,产生博弈的局面,阉党的灭亡,直接导致了皇权式微,与封建主流背道而驰。 她洋洋洒洒的一席话,从党争上升到了社会矛盾和资本矛盾,看似很难令人领悟和消化。但她真正想让他明白的,是以党争来牵制,以达到统治的目的,这才是党争的意义。 “举明朝的实例,是想借党争喻朝局……” 她以党争作药引,最后才将话头调转回代善身上,如是道:“礼亲王在朝中根基已深,你若非要连根拔起,不是拔不动,只是留他在朝中,也能起平衡稳固局势之用。否则,你想将大权都交给阿巴亥的三个儿子吗?” 皇太极沉思默虑了良久,黯然道:“你与朕说实话,你不肯朕动代善,是不是顾念当年——” “不许犯傻了,”她捂住他的嘴,一句句重复道:“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而已。” “你话中的道理,朕听明白了。可朕……不觉得崇祯错杀了魏忠贤。” 皇太极若有所思道:“明之衰亡,自万历朝始,其原因错综复杂,党争只是其中一患。可假若不杀魏忠贤,阉党势必权势窜天,民怨四起,为君者何颜以对天下人?” 海兰珠暗喻道:“阉党的存在,是维系朝中势力平衡的关键。魏阉权倾朝野,却无篡权之心,他虽胡作非为,却不曾危及皇权统治……” 皇太极不屑道:“且不论其忠奸与否,堂堂一国之君,要杀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还要权衡利弊,那他在明廷中还有何威信可言?若是连几个士大夫也斗不过,又还谈何复兴?朕倒觉得,若依权宜之计留下了魏忠贤,那崇祯帝只是个中庸之流,杀了魏忠贤,才令人刮目相看。” 海兰珠一时失言。的确,她拿崇祯来做例子,仍是不够恰当……她忘记了,皇太极是如何打破诸贝勒拥兵自重的原状,一步步大权独揽,成为大清的开国皇帝的。 站在皇太极的角度而言,或许这些手握兵权的诸王,才是他的牵制。 海兰珠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点到为止。该说的她已说得够多了,毕竟朝局的事情,也不是她能过多干涉的。 “不过,你今日的话,朕便当做是警醒了。” 皇太极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恳然,“只是朕要治国,也要治家,面对诸王贝勒,要一碗水要端平,奖罚分明才是。你若觉得朕罚礼亲王罚得重了,朕再补偿些家财给他……” “所以皇上以为,礼亲王真在乎那些家财吗?” 海兰珠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你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我所言,你日后就会明白了。礼亲王、成亲王还有已故的颖亲王,从继汗位到称帝……是一直拥戴你的人呐……” 她一语诂怨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太极,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越王。” 第203章 册后封妃(一) 这一句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到底还是令得皇太极有些怫郁。 海兰珠原本只是想为礼亲王一家说几句公道话, 可在他耳中听来,却成了在讽刺他昏庸。 皇太极冷声道:“朕效仿明制设立都察院, 就是为了监督朕和诸臣可有政事背谬之处,看来有人还不够满意, 想朕在后宫也设个都察院才好?” 海兰珠听出了他话里的刻薄, 都察院班六部之上, 专门监督朝政, 弹劾百官奸贪污绩的部门, 这可不是拐着弯儿在说她管得宽了吗? 她作罢, 也不与他争辩, 心想着豪格说得不假,这几年他是愈发听不进别人的话了。 “你是皇上,就算真有人不满意,也不敢说出来。” “哦?既然如此, 这个都察院承政当是由你做才对。” “什么意思?”海兰珠有些莫名其妙。 皇太极倒也不是真生她的气, 但总有些赍恨的情绪在作祟, 不知不觉话就重了几分。 “也对,张存仁当年在宁远卫时做得是袁崇焕的副将, 祖可法是祖大寿的儿子, 比起朕来,恐怕他们更听你的话。” 海兰珠倏地站起来,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什么话?” 这张存仁的确曾是袁崇焕的得力副将,后来在祖大寿麾下做军官,大凌河一役,他和祖可法等众留在了金国,她确实是和他有些交情的,但远没有到他想的那个地步。 年初的时候皇太极为了加设官员,因为选人、用人的问题焦头烂额。祖可法武功不凡,而张存仁则刚正不阿,做官也很廉洁,包括很多自大凌河归附的汉将,都是有才能的年轻人,所以她就借势向皇太极举荐过一次。都察院起一个监管之用,用这些不沾亲的汉官正是合适。 后来皇太极始设都察院,张存仁和祖可法二人不仅都做了都察院的承政,张存仁还升了一等梅勒章京,于是前些日子他们二人特意入宫拜会她,感谢她在皇上跟前的美言。 除此之外,她跟这些明朝旧人再没有其他联络。何况每日来东宫拜会她的人多了,这张存仁也不是来得最勤的,皇太极弦外之音,分明意指她有在朝中安插亲信之嫌。 “别的朕不知道,朕可亲眼见到过,那群‘祖家军’一口一个‘袁夫人’的喊你……” 皇太极发着牢骚:“朕答应了你不再为难袁文弼,还将他养在皇宫里,已是极大的退让。你可知道这件事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你若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不该娶我——” 海兰珠是真的恼了,她苦心孤诣的一番话,处处都是在为他着想,这下反倒成了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正是这时,一个亲卫赶上楼来,“启禀皇上,多罗武英郡王的捷报到了。” 海兰珠听此,当即就要走,“皇上既然信不过这些汉官,再加增几位信得过的承政就是了。从今往后遇到国政,我主动避嫌,省得遭人误解。”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皇太极拉她坐下,复黑着脸对那亲卫道:“报。” 亲卫朗声答:“回皇上,多罗武英郡王率兵自喜峰口、独石口入,过居庸北路,已攻下昌平。” 皇太极听后大喜,“这个武英郡王,朕当真是没有看错他。” “外藩蒙古的几位藩王都到了,皇上可要亲自去见见?” 皇太极望向正生闷气的海兰珠,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海兰珠瞧四下静默,众人都在等她开口,才给了他个台阶下,“皇上去吧,我累了,正好也想回宫歇息了。” 皇太极仍握着她的手不放,毫不避讳道:“朕没有要与你置气的意思,等见过了几位藩王,朕再回宫与你好好谈。” 回宫后,海兰珠独自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今日他们之间的分歧,究其根本,其实是政见不合。 古人信奉的为君之道,是“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王至是然,可为明焉”。 封建统治下的君王,不能以现代的政治目光来衡量,靖康之耻的因果易懂,可阶级矛盾的问题太超前,岂是一个传统习四书读五经的古人能参悟的? 真正令她不悦的却是皇太极话中的暗喻,到底是在介意她和明朝旧人有来往,还是在忌讳女人干政? 苦想着挨到了晚膳时分,没有等来皇太极,哲哲却莅临东宫。 按分位,哲哲居中宫位皇后,远轮不到她亲自来东宫见海兰珠。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她这东宫本就甚少有后妃来动,哲哲亲自登门拜访,必定不是来探望她这么简单的。 哲哲今日梳着一头旗髻,金玉珠花簪上嵌着贵气逼人的黑宝石,石青底儿的常服上绣着龙凤呈祥,屹然是一副中宫皇后的行头。 海兰珠正要请安奉茶,哲哲就道:“你不必忙了,我坐下说几句话就走。” “皇后娘娘请讲。” 哲哲坐下后,开门见山道:“下个月就是后妃的册立仪式了,我今日来,就是想与你商谈一下此事。” 海兰珠默默地听着。 “朝中近来有不少人在议论立储一事,皇上子嗣单薄,几位正室福晋膝下皆无子嗣,除肃亲王外的两位阿哥皆年幼,四阿哥的腿疾……也迟迟不见好转。本宫年纪大了,是有心无力,只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能为皇上诞下皇子,这次册立后妃,我打算从八旗贵胄中挑些模样出色的女子,充盈后宫,也好为大清延续香火……” 哲哲语调一缓,切声道:“清国大业方立,皇上日理万机,心里记挂的都是朝政大事,对这些事情从不上心,皇上扩充后宫虽不是当务之急,但也是立国之本。但此事若由本宫去说,只怕皇上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本宫去请教了礼亲王,如何才能说服皇上。” “礼亲王怎么说?” “礼亲王答,皇上不肯联姻,是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 海兰珠恍然,原来……又是要她去做这个说客。 从前是政治联姻,现在是扩充后宫……她的心间塞满了哀怨,如梗在喉,“皇后娘娘难道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太残忍了吗?” “海兰珠,你是识大体的。本宫若不这么做,倒显得我们科尔沁的女人小家子气了。” 哲哲特地喊了“海兰珠”这个名字,而非是“宸妃”这个称谓,便是希望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大局为重。 “皇上虽然面上不说,但前些日子豫亲王刚添了位小阿哥,皇上在筵席上见了,抱着是爱不释手……” 海兰珠又岂会不知道他想要个儿子?这半年来,皇太极几乎每个月都陪她去大佛寺求子,从前他们还有叶布舒,现在呢…… 那个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瘫痪在床……从一出生,他就跟着她流浪、吃苦,又遭人迫害,真真是命途多舛…… 一次次的挫折、打击,她几乎都是靠着一份信念扛过来的。有时她甚至绝望地想,或许命运根本就不曾为她准备所谓的“圆满结局”…… 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黯然道:“今日我可以答应娘娘,但我想要一个交换条件。” “唉……”哲哲轻叹一声,握住海兰珠的手道:“你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海兰珠却淡淡地抽出手。 一家人……倒不如说,是互相利用吧。 不过是因为她是”海兰珠“,是个能给科尔沁带去荣耀和保障的女人。事到如今,她看得太清楚,也太明白了。 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圆满,终究只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娘娘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总是有地方要还的。” 海兰珠站起来,摆出了送客的架势,“皇上待会儿就回宫了,见到娘娘在这儿,该说我不知尊卑礼数了。” 哲哲仍欲再说些什么,见她神色间愈发苦涩,终于还是摆驾回了清宁宫。 哲哲走后不多时,皇太极略带倦容的来到了东宫,后头还窸窸窣窣跟着一溜儿的丫鬟,手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补品,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海兰珠惊诧道:“怎么这么多!” “这些都是藩王进贡的珍馐美馔,特意指名要赠与你的。” 皇太极搂她落座,“看来他们都知道朕疼爱你,所以想尽了法子讨好你。” 海兰珠对着一桌的珍馐,愈发自恼了起来。 纵使她心中不屑,但这里毕竟还是男尊女卑,以子为贵的封建社会。这两年她已不知吃了多少补品贡药了,可偏偏就是怀不上孩子,若是她能为皇太极诞下皇子,也不必充盈什么后宫了…… 皇太极见她不怎么开心,当她是因下午的争论而闷闷不乐,遂给她盛一盅燕窝,好声道:“朕虽是皇帝,却也不能为所欲为,拥有绝对的权利。国家越大,就会越多的利益纠葛,朕不能独断专横……下午的话确实是朕过了,但本意不是想要干涉你,朕深知人心叵测,怕你被人挑拨和利用了,这是在保护你。” 皇太极又舀一勺,递到她嘴边,她却偏过了头去。他只好搁下汤碗,也不再以“朕”自称,握住她的双肩,真挚道:“筝筝,不要卷入这些事情中去,我只想和你做夫妻。” 海兰珠微微一怔。 “你聪慧过人,对朝局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像后宫的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她们不懂国政,所以也不敢掺和进这局里来,而你……却更容易成为别用心之人的目标。” “算了,不说这些了,免得……” 海兰珠端过汤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后,吐了三个字,“……伤感情。” 谁让他们一个是爱憎分明,一个是明辨是非呢? 或许是她对阿巴亥的三个儿子一直有些执拗的偏见吧,阿济格好大喜功,她打从一开始不喜欢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戾气,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跃出来狠咬你一口的豺狼。 多尔衮少年老成,这点倒和皇太极有些相似,论军功也是三人中最突出的,但他的功利性太明确,加上他和多铎二人皆是放浪形骸的性情,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 她向来是先看人,再看事,权利斗争中并没有所谓的“坏人”,只有站在敌对面上的“敌人”。 皇太极却是对事不对人,这是做一国之君的困境,不能将个人私怨发泄在国事上。纵使从前他对阿巴亥有多大的怨恨,对阿济格有多少不满,也还是要不计前嫌地任用他。 而该倒台的还是要倒台,劳苦功高的代善一羽,转眼只剩下一个闲赋在家的礼亲王,一个英年早逝的颖亲王和一个孤掌难鸣的成亲王。 “夫妻哪来的隔夜仇?” 皇太极见她终于肯开口吃东西了,才宽心不少。下午与她长篇大论地说过那些话后,见藩王时也心不在焉,担心自己前头的话重了,伤了她的心。 他太了解代善,才会有疑心代善所谓的“有苦难言”,是在利用她的同情。 所以他故意这般不讲情理,便是希望她能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不要卷入风暴的中心来。 海兰珠挑了几个色相好的补品尝了尝,见她没什么胃口,皇太极便令人将补品都撤了下去,又上了一道精巧的甜食。 海兰珠挑了一块粉嘟嘟的米糕,尝了一口后,是惊喜不已,“这个味道……” “如何?” 她囫囵吞枣般地又吃了一块,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道:“家乡的……味道。” 皇太极知道她喜好在饭后吃些甜食,所以他特地在沈阳城里找了会做糕团小点的汉人师傅。 他看着她食欲大开的模样,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边替她顺气儿边道:“这些是掺了枸杞和枣泥做的,大夫说你要多补补气血。你若觉得好吃,我派人每日都做。” 海兰珠点着头,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尝过家乡糕团小点的味道了,一时感性起来,鼻子也有些酸。 她咽下了口中的米糕,弱声道:“皇太极,万一……我是说万一……” “嗯?” “万一我真的怀不上孩子……” 她后半句还未说完,就见他笑容褪去,“说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 她的气息很低很低,低得像是带着些许哀求,“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生淑琳那时,寒冬腊月,为了逃跑……我连月子也没坐就投了湖……怀叶布舒的时候也是早产,我的这幅身体,估计很难……很难再怀上孩子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皇太极心中钝痛,却固执道:“就算真的怀不上,我也不在乎。” “从前我也这样觉得,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是皇上,自古以来,建立储嗣便是国本……你可以说一句不在乎,但天下人在乎。” 国本……天下人…… 他一时无言以答,只能唤着她的名字道:“筝筝,我们再等等……” 海兰珠苦笑着道:“我不是想把你推给别人,只是……我不想日后背上个‘祸国’的骂名,我担不起。” 第204章 册后封妃(二) 关雎宫里, 香灯半掩流苏帐, 原是万籁静好, 这刻却尽填满了痴怨。 海兰珠心里清楚,离册封的大典去时无多, 哲哲亲自登门来请她做说客,证明百官上谏要建立储嗣的折子早已堆积成山了, 只不过被皇太极一直压着, 才不至于甚嚣尘上。 满洲虽没有立储的祖制, 但皇太极既称帝尊号, 要以清代明, 汉臣自然会请奏依照中原君王的古制, 立储君正国本。 从前努-尔哈赤在时, 也象征性的册封过“大贝勒”,赐府东向,人人都知那便是太子爷的意思。 其实皇太极若颁旨立豪格为太子,倒也省了这些麻烦, 可他即位多年, 却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一直在等。 豪格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但生母非显贵, 虽晋封了肃亲王, 也仍旧没能得到一个真正意味上太子的头衔。前头莽古济谋逆一事令得皇太极对其大失所望,当下实在很难在当下成为一个服众的储君。 倒并不是因为他心中对豪格不够倚重,而是他知道, 立储一事绝非儿戏,这意味着朝中局势也会跟着大洗牌……他想把这个天下交给他们的儿子,慢慢扶持他接掌这个帝位…… 然而叶布舒遭遇不测后,海兰珠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坚决。她不愿让叶布舒涉足朝局,不愿他在尔虞我诈的斗争中成长……如今他落下残疾,已根本不可能再有军政上的作为了,就算皇太极力排众议,他也无法是储君的人选了…… 皇太极有些颓然道:“原来做皇帝,有这么多的无可奈何,朕安了天下人的心,却要辜负你……” 他可以等,可以不在乎儿女绕膝,但作为一国之君,他的确不该再一意孤行下去。 自古帝王家,爱美人胜过江山的不在少数。少年时听那些汉人皇帝痴情的故事,他自信自己会是一位明君,平治天下……然而当真到了这一日,他却宁愿做个昏聩之人,任凭后世人盖棺定论,也不愿再伤了她的心…… 只要她开口,他一定舍我其谁。可每每到了此刻,她说出口的话总会与他所期盼的背道而驰。 “若真要算,你辜负我的还少吗?” 要他纳妾的话,海兰珠说不出口……她也想自私的爱他,社稷与她何干,国本又与她何干? 但走到今日,她当真已麻木了,这种蚀骨灼心的忍受,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一种习惯。 她像摸孩子般摸了摸他的脸,半真半假地说道:“这一世你欠我的情债,怕是还不清了,只有来世再还……” “来世……”皇太极出神地念着。 “是啊,来世你不做皇帝,就做我一人的夫君。” 海兰珠悠长地说道:“来世……换你来寻我。” ** ** 立秋,皇太极在清宁宫中与哲哲商对册立大典的事宜。 哲哲拿出一封锦面的折子,递到皇太极案前,“臣妾物色好了几位小福晋,这是她们的家世背景,皇上可要亲自过目?” 皇太极扫了一眼,索然道:“不必了……你办事情,朕一向放心。” 哲哲却未将折子收回去,而是热络地说介道:“这几位姑娘里头,有一位是镶红旗骁骑校完颜·安塔锡之女,还有一位是二等甲喇章京那拉·英格布之女……” 皇太极虽正盯着大典礼乐单子,却时不时颔首示意自己在听。 待哲哲将每位小福晋的家世都说了一遍,皇太极才抬起头,却见她虽是含笑而对,但脂粉下的形色却是带着几分憔悴,不禁关切道:“近来辛苦你了。” “这些都是臣妾分内的事情,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朕近来太忙,也是最近才得知莽古斯的讣告……” 哲哲初愣了一会儿后,眼眶微红起来。 莽古斯去世的消息来得非常突然,她本在忙着册封后妃的事宜,就得到了科尔沁那边的消息,说莽古斯打猎失踪了,三日后才在野林里寻见尸首……然而正当时大典前夕,为了让早已定好的册封大典顺利举行,她甚至没有向皇太极提出要回科尔沁的请求,只是晚上独自在屋中烧些纸钱,默默淌泪。 听见皇太极提及,哲哲不免心头一酸,一时失了仪态,唯有仓惶地垂首,哑声唤了一句,“皇上,臣妾失态了……” 皇太极叹一口气,揽过她的肩安慰道:“莽古斯毕竟是我大清国的国丈,朕已派人传来去科尔沁,必以金丝玉缕厚葬之,待册立仪式办完,朕便准你回科尔沁临丧。” 哲哲这心中憋藏了多日的苦楚,终于觅得一处可以宣泄的肩头,哽咽道:“谢皇上恩准……” “你在朕身边也有二十余年了,这些年,朕确实是委屈了你……” “臣妾不委屈……” 哲哲顺势靠在他怀中,鼻间溢着他身上淡雅的沉香,“臣妾只求能为皇上排忧解难,换得皇上片刻的驻足……” “哲哲,除了名分,朕什么也给不了你。” 待她情绪缓和后,皇太极递上一方帕巾给她拭泪,悠悠道:“奈何朕心里,除了她,便再塞不下别人了。” 这样的话,哲哲已不知听过了多少遍,又心碎了多少遍。 册立大典过后,她便会成为大清国的皇后,母仪天下……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他夜夜留宿在关雎宫,甚少到这座冷清的清宁宫来,别的宫殿也更是可见一斑。 中宫皇后,说得好听,然个中冷暖,唯有她自己明白……他给了海兰珠全部的宠爱,甚至吝啬得不肯施舍分毫。 情绪作祟之下,哲哲竟脱口而出道:“臣妾不懂,皇上用情如此之深,为何……不将这中宫皇后的位置也交给海兰珠呢?” 她知道自己问得唐突,可她偏是看不透他们二人间的情。 明明相爱,却也相怨……明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成了一寸相思一寸灰。 “皇后这个位置,任重而道远,她生性自由,后宫这么多杂事,朕舍不得交给她去烦扰……你一向公正明断,识得大体,大小事宜由你决断,朕也安心。” 末了,皇太极又喃喃道了一句:“何况,她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朕舍不得交给她去烦扰……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将哲哲的心又重新沉入了冰窖。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或许是今日他温存的安慰,令她又找回了当年的那份悸动……然而他从来就是这样喜怨分明的人,一句独白,便破灭了她所有的遐想。 “原来如此……” 哲哲用那方帕巾擦了擦泪,重拾起端仪,撑出一丝笑容来,“臣妾这几日是忧思过度,才会说这些傻话,让皇上见笑了。” 这些年哲哲的付出,皇太极都看在眼里,虽然个中波折,但他与莽古斯的约定从不曾作废过。 “你放心,你的家族……都会得到应有的封赏。朕当年答应过莽古斯,该给科尔沁家族的荣耀,一分都不会少。” ** ** 崇德元年七月己未,皇太极于大政殿行后妃册封大典,正式颁文布诏,册封哲哲为皇后,国君福晋,居中宫清宁宫,授以册文、金印及仪仗銮驾,并受群臣叩拜。 册封海兰珠为宸妃,为东宫大福晋,居关雎宫;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封贵妃,为西宫大福晋,居麟趾宫;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巴特玛·璪封淑妃,为东侧福晋,居衍庆宫;布木布泰封庄妃,我西侧福晋,居永福宫。 一后四妃,皆是来自蒙古不说,甚至足有三位来自科尔沁蒙古,赴会大典的科尔沁王亲是分外有面。 范文程和鲍承作为内秘书院大学士,与祖可法、张存仁等人列汉臣之首。 册文念到关雎宫宸妃时,鲍承先侧首感慨了一句,“宸妃……唐高宗当年封武则天作宸妃,皇上莫不是也想‘废王立武’?” “鲍大学士多虑了,宸妃与皇后本是一家,又何来‘废王立武’一说?” 范文程俯仰着龙椅上身着五爪金龙四团衮服的皇太极,说道:“皇上只是爱得深了……单是关雎二字,已情意具露。” 关雎一词出自《诗经》,那些满蒙的大臣自然不得其意,唯有座下汉臣得“关雎”二字的真意。 诗序注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而从情字来看,却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的许诺。 册封大典结束后,鲍承先向范文程邀约道:“今晚去醉花楼一叙如何?宁兄前些日子来我府上拜谒,正愁没人喝酒解闷,仕途正顺风顺水时出了这么一遭,他如今也算落魄……” 不待范文程作答,一旁正要走的张存仁听见后,轻嗤了一声道:“宁公甫和我的手下刘士英厮混在一块儿,好赌荒淫,被皇上削职罪罚了,眼下竟还有喝酒的功夫呢?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鲍承先一直和宁完我交好,当年也是在宁完我的举荐下入仕,才有今日的二等官衔,当下便为之辩说道:“张承政,宁兄虽有些市井痞性,但好歹为国事尽心尽力。何况我二人自先帝时起便为大清效力,又岂轮得到你来指责?” “是啊,宁公甫在清国这些年,听闻早就家财万贯了,挂不挂大学士的名号都一样潇洒。” 张存仁骨子里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严于克己不说,对身边人也很苛刻,最是看不惯这些为官不正之人。一番冷嘲热讽后,便连作揖礼也不顾,拂袖离去。 “你——” 鲍承先生生吃了个哑巴亏,“这个张存仁,还真不好打交道!” “张承政一贯这般耿直,以后大家同在朝中为官,还是不要这般针尖对麦芒得好。” 范文程借势转移话题道:“说来我也许久未见宁兄了。今年年初他因罪削世职,皇上夺了其所赐的府宅家奴,从前他还有颖亲王做靠山,如今颖亲王去世了,他岂不是要住在沈阳城外的私宅度日?” “可不是吗……” 鲍承先遥叹道:“要不我说,大贝勒这一党,实在倒得太快了……连宁兄一介汉臣也被牵连了进去。咱们以后,也千万要站好队才是啊……” 范文程留意了下四周,十分谨慎地附耳低语道:“张存仁不知道宁兄为何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可咱们心里清楚……他便是行事不拘小节,才被人捉了把柄的。所以这些话,咱们还是私下说得好。” 鲍承先顿悟,“你提醒得及是。” 范文程引鲍承先到一处四下无人之地,才道:“既然公甫有意要约我二人一叙,那今晚酉时,醉花楼见。” 第205章 风起云涌(一) 为掩人耳目, 范文程束上了冠发, 着一身浅青色的布袍, 也未带随从,只身策马来到了醉花楼。看小说到 酉时, 鲍承先已在门厅前等候了,两人心照不宣地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饰。 “宁兄已经到了。” 范文程点了点头, 便随一名引路小厮上了二楼。 宁完我早已恭候多时了, 一见范文程便连连道:“贵人呐, 你可算来了——” 范文程早就习惯了他这样一惊一乍的做派, 碍于人多眼杂, 也就不走过场了, 只道:“咱们还是坐下来, 再好好说话吧。” 宁完我心领神会,便在前头领路。这二层都是达官显贵们包下的雅间,不如大堂那般嘈杂,范文程一路打量雅间外头形色各异的侍从,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两个高大魁梧的旗人上。 他们守在一间大门紧闭的雅座外头, 虽是便衣, 但范文程一瞧便知他们的身份乃是八旗的卫兵,且多半是禁旅。再一细看那两人的面貌, 竟然都十分面熟。 范文程马上记了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他们, 顿住步子对宁完我道:“你们二人先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迟些就过去。” “什么事情?” 没得到回答, 范文程已快步朝东向的一间雅座走去。 宁完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扫兴,今日是他特地为范文程布的局,生怕请来的佛又走了,遂也小步跟了上去。 范文程还未走到那雅间门前,不出所料,那两个旗人将他拦在了两米开外。 未等他亮明身份,其中一人便开口道:“大学士不能进去。” 他们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看来他并没有猜错。 范文程问道:“宸妃娘娘可在里面?” 那侍卫公事公办地回答:“娘娘有令,今晚不许任何人近前。” 范文程仍不死心地问:“也包括我吗?” “是。” 今日才举行了册封大典,她便只身来这醉花楼,多半是来借酒消愁的……想到这里,范文程不免有些担心,遂交待道:“既然如此,还请二位替我转告宸妃娘娘,微臣虽公务缠身,但喝口酒的空隙还是有的。” “属下一定转达。” 范文程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那雅间后头的孤影,只好先行告辞。谁知一转身的功夫,就听见雅间里传来她倦怠的声音。 “让范学士进来吧。” 两个侍卫听了,没有迟疑,当即移退开了一步,给范文程让了路。 他步入雅间,只见海兰珠孤身一人,望着桌上的一壶清酒发呆。 这下见她穿着朴素的衣裳,未施粉黛,目光间淡漠至极,身上没了那股娇俏,倒愈发令人怜惜了起来。 其实即便他不问,他也清楚她是为何而忧。 作为内秘书院大学士,他当然知道,从三个月前的登基大典至今,这奏章就不曾断过,朝堂上也有多位要臣谏言要皇上充盈后宫,早立国本。 所以这次的册封大典,除册封了一后四妃外,还新纳入后宫了几位小福晋。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还不肯见任何人。” 范文程坐定后,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心情不好……” 海兰珠似乎对酒也没什么兴致,“本来是不想见你的……但想来想去,我好像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若再不跟你吐吐苦水,我只怕快憋屈死了。” “吐吧,要不大哭一场也好。” 范文程张开臂弯,“大不了我的肩膀能借你靠。” “有你这么跟师母说话的吗?” 海兰珠浅笑着摆了摆手,“大哭一场……还不至于。我只是原以为自己心很大,现在才发现,其实我的心很小,也会庸人自扰之……” “你也知道……从他要做皇帝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我这样说,或许你能想得开一些……翻阅古今,从来没有一个开国之君能做到守得痴情。为巩固自己的皇位,政治联姻也好,衍诞子嗣也罢,都是必而为之的事情。不借蒙古科尔沁的一臂之力,他坐不稳这个帝位;不立国本,难定人心……这就是是开国之君的无奈。” “就是因为心如明镜,所以才更残忍。” 所以她才宁愿一醉解千愁…… 海兰珠摇了摇已经见底的酒壶中,有些气馁地问:“不说这些了……你呢,又怎么回来这儿?” “我和鲍大学士一道来此,与宁完我约好了一起小酌一杯。” “是吗?我听闻他因为和张存仁的手下聚众赌博,被罚削职,也不知如今在做什么?” 范文程啧声道:“还能做什么?他的脾性你也知道……皇上夺了他的职务,这下他倒可以放肆的游手好闲、饮酒作乐了。” 海兰珠点了点头,没怎么在意,“呵,也是……” “你若不介意,我让他二人一道来问个安也好。” 海兰珠想到皇太极不喜欢她与汉臣交往过密,遂避嫌道:“还是算了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偷偷尝口酒就走了。再说,你们三人鬼鬼祟祟地来这儿聚头,定是有事情要议的……” 话音未落,隔间外传来几声争执。 “宁兄,咱们还是不要硬闯得好——” “二位爷赏在下个薄面,让我进去见宸妃娘娘一面……”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宁完我。外头的侍从拦住了他,他却仍迫切地往里探着头。 范文程岂会不知宁完我的心思?他故意声张,便是想逼得海兰珠下不了台,硬着头皮见他。 海兰珠眉头微蹙,喊得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这醉花楼吗? 无奈之下,唯有道:“放他进来吧。” 宁完我得了逞,便拉着鲍承先一同入了雅间,嬉皮笑脸地走到海兰珠跟前请安。 “见过宸妃娘娘——” 宁完我先不打自招地认错,“恕在下方才失礼……我无爵挂身,今日若不鲁莽一番,怕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宸妃娘娘了。” 海兰珠有些头疼,没想到他是冲着见她来的……看来他接下来所言,多半也不会那么简单了。 宁完我又转向范文程解释道:“范兄,不瞒你说,我今日约你在此相见,本就是希望范兄能为我引见娘娘一面,没想到是歪打正着,竟会有这般因缘巧合——” 海兰珠扫了他们三个人一眼,“我还纳闷,如今朝中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们三位诸葛亮密谋的,原来你们打得是我的算盘……” 这下她的酒意也缓了几分,遂道:“既然让你们撞见了,宁学士但说无妨。” “娘娘慧眼如炬,正是因此,在下才无论如何都要将今日这席话与娘娘明说。” 即便是酒楼这种嘈杂之地,宁完我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在下被罪罚一事,想必娘娘也所有耳闻。这几年我虽在宫中任文官一职,明面上是皇上身边的谋士,但众所周知,我乃是颖亲王的幕僚之一。” 海兰珠点头,“你和颖亲王交好的事情,我心中有数。” “娘娘是明白人,也该知道颖亲王之故……其中另有文章。王爷早前自察哈尔回城后,便一病不起。也偏偏是在皇上的登基大典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出来个奴才,说是那刘士英的仆从,告发我在府中纵博一事。我跟那刘章京半点儿交情都没有,也就有过那么一回,和几个以前辽阳卫的同乡喝了点儿小酒,划拳助兴罢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海兰珠凝神想着,这样看来……此事跟王丙告发吴尔古代收受贿赂,以及冷僧机告发莽古济谋逆二事,手段和套路竟如出一辙! “我自明降清,入仕做官也有二十年了。被罪罚一事,确实也在我自己德行有失,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所以一开始,我全当是自己运气不好,遭人眼红了去。可后来王爷的病越来越重,我才发觉整件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宁完我说到此处,双目微红,情绪亦有些不稳。 “王爷平日里为人谦和,心思纯明,皇上对他信赖有加,情同手足。但他不争锋芒,六部里掌管礼部,说白了是个虚职,所以才会被人当做软柿子捏。王爷身边能信赖的人不多,重病之时,我曾去府上探望,那时他已不能下地……王爷敝退了下人,给我留下了一句话道:‘仇人必除之,否则后患无穷’……我问王爷仇人是谁,他却未答,只要我自己去悟。” “仇人必除之……” 范文程与海兰珠对视了一眼,即刻有了答案。 “是一个‘九’字!” 鲍承率先说出了答案,片刻后,却仍有些一头雾水,“可这九字……会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吸了一口凉气,“是九王。” “不错。” 宁完我心中亦是同样的答案。 “九王……睿亲王?” 海兰珠眉头紧锁着。眼下虽不敢妄下定论,但依照眼前的线索推测,加上这个“九”的指引……所有证据纷纷指向了“九王”——多尔衮。 当年努-尔哈赤在世时,在沈阳修建盛京城,于大政殿外修筑了十王亭。除了八旗的八个不同旗色王亭外,还有左右翼两亭,一共十亭,遂称十王亭。而在这十王中以“九王”代称的,便是多尔衮了。 皇太极派多尔衮、豪格还有岳托和萨哈廉一统出征察哈尔的那次,岳托和萨哈廉在同一时间病倒了,皇太极也因此与代善率兵迎援,而叶布舒也正是这时坠的马…… 紧接着代善被议罪,莽古济一党被肃清,萨哈廉去世,岳托和豪格也被受到牵连…… 海兰珠打了一个寒颤,这每一件事情……都环环相扣,绝不可能只是巧合!而更显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连环套! 而她因为叶布舒落下残疾而生的愤恨,竟成了顺水推舟,为他人做了嫁衣! 整个雅间都陷入了沉默。 海兰珠发不出一丝声儿来,双手冰凉,胆战心惊。 这就是宫闱斗争,没有硝烟的,却残酷至极。在权利、皇位面前……人心最黑暗的一面,人性最险恶的一面,这样毕露无疑…… 人之初,性本善,可这个权利的斗兽场,会令得本性善良的人也堕入了俗流……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极力平复内心的震颤,而众人似乎都在等待她的表态。 宁完我切入正题道:“我的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些都只能算是揣测,若是能查明颖亲王的死因……就能向皇上告发睿亲王的异己之心!” 鲍承先提出质疑,“多少大夫都瞧不出王爷的病症,何况现在是死无对证……证据要怎么找?” “若是能尸检呢?” 范文程向海兰珠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海兰珠摇头道:“太迟了,人早已入棺火化了。” 即便是现代法医技术,也对骨灰的鉴定束手无策。 “颖亲王既已过世,就算查出了真相,又有何用呢?” 且不说宁完我如今只是一介庶人,就算他还是大学士,单凭几个汉臣之力,就能扳倒一位亲王吗?未免也有些异想天开。 海兰珠奉劝道:“要和睿亲王作对,无疑是在以卵击石,对如今的你而言占不到半分好处。” 宁完我却答:“我也知此路艰险。然皇上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承蒙颖亲王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家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娘可能觉得宁某人平日里吊儿郎当,但还不至于忘记知恩图报四个字怎么写。” “只是为了报恩,还是也想借此机会将功赎罪,重返朝堂?” 海兰珠倒非不信宁完我的话,只是习惯了他平日里唱高调儿,所以话里几句真几句假,还要掂量一下。 宁完我一听,立马原形毕露,滔滔不绝了起来:“自然是为了报恩!说句逾越的话,先帝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不假,但到底有几分匹夫之勇,皇上则不然。当今圣上,乃有宋太祖赵匡胤之才略,又得唐太宗李世民的武定四方,文德治世之英姿——” 鲍承先轻咳了一声,扶额道:“宁兄,你的调子起得太高了……” “算了,在下还是同娘娘直说了吧!” 宁完我心一横,也不再隐瞒,坦白道:“我想报恩不假,但也有个人野心。前头那冷僧机不过是一介奴仆,只知道见风使舵,也能因功混上个三等梅勒章京。结草衔环,皇上和颖亲王的这份恩情在下不敢忘。我对大清一片赤诚,却遭人暗算,如今被皇上摈弃,实在是心郁难平!” 海兰珠了然,“你既然坦白了,那我也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这件事情,你当去找成亲王商议,而不该来找我。” “我也考虑过,可成亲王毕竟也在朝中,朝堂势力不可同日而语,贝勒也好王爷也好,皇上哪日动了心思,说倒也就倒了,娘娘却不同……” 宁完我晦涩道:“找到了成亲王,这个消息也许只会留在成亲王府,能不能上到御前无从得知。但找到了娘娘,消息便到了关雎宫,总归是离皇上近了一步。” “你高看我了。我除了能跟皇上提个醒外,当真帮不到你什么。” 皇太极明确地跟她说过,不希望她卷入这些事情来。而她也清楚,一旦迈入了这场的斗争,就会像是陷入无底洞一般,再难脱身。 海兰珠推却道:“何况,朝局的事情我本无权干涉,后妃不得干政,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我也不能坏了规矩,犯了皇上的大忌。还望宁学士谅解我的难处。” “在下明白,如今我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要说扳倒睿亲王,实在有些痴人说梦。娘娘不愿蹚这趟浑水,也是情有可原的——” “并非如此,”海兰珠喟然长叹一声,“就算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都是睿亲王做的,我也无能为力……因为这些事情,我早已置身事外了。” 她虽也对多尔衮有所忌惮,但只有心提防,而无心与之抗衡。 她才刚刚重拾回平静的日子,只希望能离这些尔虞我诈越远越好,在家相夫教子,平淡安宁…… 宁完我听到她的回答,虽难掩失望之色,却仍深鞠了一躬道:“娘娘心里不愿意,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我如今是个庶人,的确很难令娘娘有所动容,若有朝一日能官复原职,定不会忘娘娘当日的提携。” 海兰珠将宁完我扶起来,“若是从前,我一定会倾力相助,只是如今心累了,也有了牵挂……我不敢轻易一博。” 说完这番话,她有些失落,也有些感慨。 还记得当年在抚顺时,她与宁完我的萍水相逢时,他们都还意气风发…… 当年她就知道,宁完我是个有才识之人,若不是因为卷入这权力斗争的漩涡,被人暗中绊了一跤,这个内秘书院大学士的位置岂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一时间,她竟有些五味陈杂。 不知是何时起,她也成了这般世故的人……面对是非曲直,明明看得透彻,也宁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身自保。 从前的她会爱,会恨,会对国破家亡有着切肤之痛,也会心怀热忱,顽强地与不公抗争。 而今呢?她仿佛失去了斗志,甚至……失去了呐喊的声音。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难道她的后半生,也会不可避免的堕入俗流吗? 她安于寄居在皇太极的羽翼之下,不听不闻不问,故意看不见这满城风雨,只心安理得地活在太平盛世里。 这一次,她亲手把自己锁进了安乐的金丝笼里。 第206章 风起云涌(二) “娘娘无需自责, 我图求捷径, 才来烦扰娘娘, 本就是在下莽撞了……我会再寻机会与成亲王见上一面,若是能觅得些转机, 是最好不过的。本文由  首发” 宁完我转而问道一直很沉默的范文程,“范兄, 此事你又意下如何?” 范文程与海兰珠交换了个眼神, 直言道:“要扳倒睿亲王……恐怕很难。” “我认识的范大学士, 可不是个会知难而退的人。” “此时非彼时, 若遇到的是急湍, 就当避一避。” 范文程的意思很明确。惹不起的, 就避, 别操了皇上该操的心。 “如今睿亲王锋芒正盛,避之,是上策;顺之,是中策;逆之, 则是下策。” 这时, 就连一直与宁完我统一阵线的鲍承先也打起来退堂鼓。 “宁兄, 恕我直言……我们几个汉臣,没有任何靠山, 若一直追查下去, 势必会打草惊蛇,受到各方阻挠,更有甚会惹上掉脑袋的麻烦。” 鲍承先很快认清了局势, 中肯道:“成亲王一人势单力薄,除非有其他王爷愿意跳出来和他联手……可在朝中有些势力的亲王里头,肃亲王不知斗狠,礼亲王闲赋在家,有那个能力遏制睿亲王、豫亲王二位王爷的,就只有郑亲王了。可郑亲王最是知道做人,除了皇上之外,任何沾亲带故的事情都不会做的……咱们的局势很不明朗。” 鲍承先的担心和顾虑皆有理有据,宁完我一时也无话可接,众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还是范文程先开口道:“宁兄,你且再等上些时日吧……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倾囊相助。” 宁完我终于有了些喜悦之色,“有范兄这句话,我也算欣慰了。” 范文程用折扇挑起一角雅间的珠帘,朝大堂中的烟红酒绿望去,随即不动声色的放下了酒盏,起身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过了宵禁,娘娘也不便在宫外久留,我还是先送娘娘回宫吧。” 海兰珠意兴阑珊,“再坐一会儿也无妨。” 反正皇太极今晚不回留宿关雎宫,与其回去那空落落的宫里寒心,还不如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范文程有些心神不宁,坚持道:“还是走吧。” 宁完我与鲍承先二人也争着要送海兰珠出酒楼,她再三推辞,最后勉强应允让他二人送到门口。 走到堂口时,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子差点撞到海兰珠,正当她抬头望去,那女子已掩面而去,快步上了二楼。 那女子的打扮举止,实在太过奇怪了,整张脸除了眼睛都用纱巾包着,好像生怕被人认出她来,惹得海兰珠也不禁多瞧了她两眼。 这时,宁完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咦?那不是……肃亲王吗?” “隔得这么远,你也能瞧见?” “肃亲王的面相看可不似常人,留辫子的俊秀小生,盛京城里可是很难找的呀……”宁完我再定睛一瞧,顿时目如光芒,“好像成亲王也在。” 海兰珠闻声望去,只见方才那女子伫立在一间雅间外头,屏风展开一隅,隐约可见屋内坐着两个英姿勃勃的身影,确是豪格和岳托二人无误。那女子秘密地入了隔间,又谨慎地将屏风给关上,瞧里头的气氛,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 “范大学士不去跟两位王爷打打招呼吗?你好歹也是肃亲王的幕——” 范文程用折扇敲了宁完我的头,瞪了他一眼,“口无遮拦!” 海兰珠有些狐疑,想这里是烟火之地,豪格和岳托二人来此寻欢作乐倒也无妨,只是他们二人皆乔装了一番,那女子也打扮得很是隐秘,像是不愿被人得知他们的身份。 再看范文程方才的言谈举止,分明有些不大对劲。 海兰珠心存疑虑,当下却没有追问,只是假意跟着他们出了醉花楼, 走到了酒楼门口,宁完我躬身向海兰珠作一揖道:“我的贵客到了。娘娘,在下就先失陪了。” 正是与宁、鲍二人话别时,远处纷踏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范文程脸色煞白,立刻背过身拦在海兰珠跟前,将她带到大门前石狮后头的暗处。 “我正好要问你——” “我现在没法儿同你解释,你先回宫,免得惹上麻烦。” 范文程着急就要走。 “等等——” 海兰珠探出头,看着那马车下下来的二人,心头的疑惑顿时水落石出,拉住他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刚刚那个女人,是不是有莽古济的小女儿,豪格的原配夫人?” 范文程脸色一白,“你猜到了……” 果然如此!海兰珠低声道:“这事若是被睿亲王和豫亲王撞见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今晚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分明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若不是她今晚失意,来此消遣,只怕明□□堂上又会是一场风起云涌。 若是皇太极知道,豪格非但没有处死莽古济的小女儿,反倒演了一出弑妻的苦情戏来博取他的信任,定会大动肝火。 “你一个人处理得了吗?” 范文程坦白道:“有点棘手。” 海兰珠心生一计,“时不待人,你去让豪格他们赶紧从后门走,我去拦住睿亲王!” 范文程觉得不妥,“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 “我和睿亲王还算有那么点交情,应当不至于。这样一来,宁完我他们也能趁此机帮成亲王解围,我也算推波助澜了,如此是最稳妥的方法。” 海兰珠推搡着范文程,让他不要迟疑耽误时间,不忘训诫道:“今晚我替你们擦了屁股,明日一早你和豪格务必去我那里,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情况紧急,范文程唯有按照她的计划,前去给豪格通风报信。 海兰珠转头嘱咐身后的二位侍从道:“你们在外面等我,不必跟来了。” 醉花楼内,灯火盎然,□□迷人,酒客熙攘。 多尔衮却是无心这大好的光景,正四下张望间,只听身后一声轻唤,“王爷留步。” 多尔衮一诧,目光落在了海兰珠身上,神情十分古怪。 “……宸妃娘娘。” 多铎也是见过她的,她和皇太极办典礼时,多铎曾在自家府邸上大肆摆宴为他们二人庆贺。 “在宫外,就不必拘礼了。” 海兰珠穿过人群,走到他们二人跟前道:“今日难得遇上,二位王爷卖我个面子,去厢房喝上一杯如何?” 多尔衮目光扫向四周的酒客,几乎人人腰间都别着佩剑。 他原打的是守株待兔的算盘,却没想到今晚形势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而最棘手的,无疑是他面前的这位绝色美人了。 多尔衮笑答:“娘娘有邀,我受宠若惊。” “那就请吧。” 海兰珠莹然一笑,便邀他二人在到了一处正对着歌舞台的厢房。 三人心思各异地在茶桌前坐下,多尔衮招呼小厮麻利地端上了几壶好酒来。 落座了没一会儿,多铎便好似心不在焉,在多尔衮耳边嘀咕了几句。 多尔衮听后是朗声一笑,“哈哈,你既然心急,就先去找你的相好吧,就留我在这陪宸妃娘娘喝酒吧。” 海兰珠脸上挂着笑,嗔道:“怎么,豫亲王着急要走吗?这么不赏我的面子……” “娘娘有所不知,咱们豫亲王在这醉花楼可有位老相好,是个朝鲜来的歌姬,异族风情呢……” 多尔衮一推多铎的肩,多铎立马会意道:“对!也不怕娘娘见笑,我心里记挂得紧,今日本就来迟了,怕她被别的酒客给包了去……还请娘娘见谅。” “什么样儿的朝鲜歌姬,倒是也带来与我瞧瞧呀。” 其实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算盘,却也互不拆穿,而是默契地继续你来我往地演着。 这时,一个老鸨模样的艳俗女子一把搂上了多铎的肩膀,调笑道:“哎呦,这不是十爷嘛……黄姑娘可念了你一晚上了,你怎么才来呀?” 多铎是春光满面,忙不迭起身道:“告诉黄姑娘一声,爷这就过去了。” 海兰珠心中计暗暗算着时间,她好歹也拖延了一时半刻,豪格他们眼下当是已经顺利脱身了才是,遂没有再加阻拦。 “既有美人在等着,我也不能坏了王爷的好事……” 海兰珠俏皮道:“自古红颜,刹那芳华,最是等不起的……王爷还是快些过去的好。” 多铎很是欣喜地告辞,便跟着那老鸨去了后院。 多铎走后,多尔衮也不必再端着了,气定神闲地问道:“娘娘近来可好?” “托王爷的福,自然是极好的。” “要见娘娘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啊……今日遇上娘娘下凡,当真是我的荣幸。” “王爷赞誉了。” 海兰珠也十分客套,“王爷今日怎会有这般雅兴来此?” “雅兴我天天都有。” 多尔衮知道她是明知故问,见招拆招地反问道:“娘娘呢,又为何挑了今夜来此?” “今日是册封大典,自然有不少王公入京,王爷瞧瞧这周围……若不是恰逢举国同庆,平日里我又岂能这样随意的出宫?” 她答的是真话,若非皇太极今晚要设宴见客,她当真是寻不到机会出宫消遣的。只是没想到,竟会撞破了他们精心布置的一出局。 多尔衮自饮自得,盯着台上的舞姬瞧了半响,才道:“娘娘和肃亲王……关系很好吗?” 海兰珠揣着明白装糊涂道:“王爷为何这么问?” 多尔衮勾起唇角,“若非如此,今晚为何会为他掩护?” “何以见得?” 多尔衮尝了一口上好的佳酿,怨声道:“娘娘从前可从没给过我好脸色看啊……今日却突然邀赏脸相邀,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既然彼此都心照不宣了,海兰珠也就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睿亲王,你若卖我个人情,今晚的事情……回宫之后,就不要大做文章了。” “娘娘放心,豫亲王没那份心思,他是真的来此地寻花问柳的。而我呢……”多尔衮会心一笑,插科打诨道:“我对娘娘是一片痴心,你有所请,我如何舍得拒绝?” “王爷的话,我能信几分?” “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这次的事情,我可以三缄其口,但娘娘也知,皇上不喜欢别人做阳奉阴违的事情。好端端的死人变成了活人,这种事情到底是瞒不住的……” “王爷放心,肃亲王那边该怎么收场,我会去劝说的。” 海兰珠心里明白,这件事情若被捅了出来,对肃亲王、成亲王都会是很大的打击。尤其是这肃清的风波才过去不久,如果再旧案重提,无疑是撞在了皇太极的枪口上。 而另一边的多尔衮,心里也有自己的权衡。 肃亲王毕竟是皇上的长子,他手中虽握有证据,但真将此事捅到了御前,难免会被皇上猜忌有挑拨之嫌,倒不如从了她的提议。 三思之后,多尔衮举起酒盏,“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海兰珠一杯饮罢,也不愿久留,起身告辞,就听多尔衮在身后谓道:“谈完了交易就走,娘娘还当真是够冷酷无情的……” 海兰珠停住了步子,回望多尔衮道:“王爷先前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她对上了他笑里藏刀的目光,用有些迫人的语气警告道:“我的确与肃亲王感情深厚。所以,无论王爷今后想做什么都好,我可以不在皇上面前说一言一语,但王爷若执意要与我身边的人过不去……我定不会容忍。” ** ** 第二日清早,豪格与范文程如约来到了关雎宫觐见,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皆如实相禀。 原来那日豪格赶来东宫找她商议,不过是他和范文程串谋好的一出戏,便是为了博取同情,也好促成皇太极的信任。 而那位嫡福晋不仅没有被豪格亲自手刃,而且正避世宫外,如今也活得好好的,不过是换了个身份。 海兰珠虽然生气他们瞒而不报的行径,但内心却对豪格的决定给予了肯定和包容。 至少……他还是守住了这一份纯良,没有因权利之争而遁入污浊。 而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昨晚的醉花楼的场子里,看似热闹熙攘,而其实大多的酒客都被两拨人给承包了。 一拨是肃亲王和成亲王的人,另一拨便是睿亲王和豫亲王的人,这些人中除了门客侍从,就是一些雇佣来的江湖人士。 好在昨晚最后是化险为夷了,否则怕会是刀剑相见,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只是,睿亲王的话当真可信吗?” 昨晚的事情,豪格仍是心有余悸,“他会在醉花楼守株待兔,证明他知悉我的一举一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晋书》云,黩武之众易动,惊弓之鸟难安……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了,现在是敌明我暗,依我之见,睿亲王眼下当是会按兵不动才对。”范文程分析道。 “范学士所言不假。但是豪格,只要这件事情一日没有尘埃落定,你就一日不能松懈……” 海兰珠端着一碗清茶,细细品着,“与其让他留着这个把柄在手中,倒不如先发制人。” “怎么个先发制人?” “主动跟你父皇坦白这件事情,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到时,我也会为你说说情的。” 豪格有些左右为难,迟迟下不定决心,“可此事不单只牵扯到我一人,万一父皇动了怒,连着成亲王都得一并遭殃……” 范文程认同道:“王爷还是听娘娘一言吧,事到如今,主动坦白才是上策。” 豪格懊恼不已,“我倒无妨,却是害了成亲王……都怪我不小心!” “你是想现在受罚,省得夜长梦多,还是想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处处被扼制,不知何时还会被反咬一口?” 她能帮他收一次场,难保下次还能这么幸运。虽然这是不得已之举,但起码能留住皇太极的信任,将整件事情的风浪降到最低。 海兰珠谆谆告诫道:“其中利害,你也好好想想吧。你若听姑姑一句,就挑个适当的时机跟你父皇坦白,他再怎么严厉,对你也总归会心软的。” 第207章 风起云涌(三) 豪格与岳托二人瞒天过海,藏匿莽古济小女儿一事后,尽管海兰珠从中极力调解,. 海兰珠和范文程本以为“以退为进”,能平息这场风波,堵住悠悠众口。豪格毕竟是皇太极的长子,即便朝堂上有人要开嘴炮,也不敢声势浩大地冲着豪格去,否则便是明目张胆的挑唆离间。 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敢让豪格走这一步坦白的险棋。 可真正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群臣仿佛得了授意一般,故意放过了豪格“欺君罔上”的罪名,而将炮火转向了受牵连的岳托身上。 众贝勒指控豪格和岳托二人因莽古济一家被惩处,而对皇上怀有怨心。而岳托被上参的罪名,甚至有包庇莽古尔泰、硕托,离间济尔哈朗等亲王与众贝勒的关系……还莫名多出了不少的呈堂供证。 众叛亲离,百口莫辩的情况下,众亲王议定岳托为死罪。朝中也有少数觉得罪名定得太重,提出了质疑,认为成亲王毕竟位高权重,应当从轻发落,且许多罪证缺乏根据,难以立足,还有待审察。 皇太极并非看不懂他们的意图,即使证据确凿,岳托已成为众矢之的的境况下,皇太极仍然选择从轻处罚。 可朝堂上的那群狼,又岂会让到口中的猎物跑了?振振有词道,成亲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夺其奴仆,□□籍家。 而整场事件背后的那个推手,云淡风轻,甚至不用动嘴皮子,就有一大群人替他将谋逆的罪名扣在岳托的头上。 海兰珠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无论是进是退,是躲是避,她永远是出于劣势的那一个。明知主动权握在他的手上,纵观大局,却没有还手的力气。 在这场角逐中,哪怕一个小小的污点都可能被无限的放大。人无完人,只要有心去查,谁又能真的做到完美无缺,毫无污点的呢? 多尔衮布下了一个四面楚歌的局,比当年努-尔哈赤为舒尔哈齐所设之局,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这是她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可怕的敌人。 就当众臣以为皇太极要下旨降罪时,皇太极却突然换了口气,“朕平日里见诸位都挺和顺,今日倒有些咄咄逼人了。” 皇太极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令得殿下众臣面面相觑。 “朕有言在先,谋逆一案翻篇不究,诸位揪着不放,还怎么息事宁人?” 皇太极虽无心定岳托的死罪,但□□以示惩戒倒是不为过,本打算就此准许,但看着众人是同声一辞,愈演愈烈,临头想起了海兰珠在凤凰楼上的忠言。 “礼亲王、成亲王还有已故的颖亲王,从继汗位到称帝……是一直拥戴你的人呐……”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太极,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越王。” 他从来不想做个薄情寡义的皇帝,他可以宽恕,然现在,却是众臣在逼他做越王。 他手握龙椅把儿向下望去,而今这悠悠众臣,又有几人是忠心于他的?他竟不得而知。 看着右边空空如也的位置,皇太极这才幡然悔悟,原来她那日说的话,关隘竟是在此。 正如她所言,如今,连代善都不在。 不仅是代善,还有莽古尔泰,德格类,萨哈廉……现在到了岳托和豪格。 一个是三次请命让他继位为汗的亲侄,一个是他苦心栽培的儿子……包庇妻眷,乃是人之常情,证明他二人皆是重情之人。 这一次,他当真是下不去手,于是又道:“朕以为仍是罚得重了,郑亲王和几位刑部承政商量一下,依照律法,该怎么罚。” 济尔哈朗是个中间人,马上听懂了皇太极的意思,权衡考量过两方势力后,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夺成亲王和肃亲王的亲王爵号,豪格免除户部职务;岳托免去兵部职务,并罚雕鞍马二十匹,甲胄二十副,空马二十匹,以及一万五千两白银。 这样的惩罚,不算太重,也不算太轻。既能平息众怒,又能给两位亲王留些颜面。 皇太极思忖了一番,最后自己拿定了主意。 “成亲王和肃亲王所犯之罪,是当引以为戒,众臣议拟处死罪,不为过之。念在他二人为我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朕今日宽恕他二人。就依刑部所谏,成亲王、肃亲王二人以罪降为多罗贝勒,夺亲王封号,罢免户部和兵部职务。至于上罚的家财……就免了吧。岳托罚银一千两,并归还硕托所罚奴仆,余者宽免。” 殿下众臣不乏交头接耳之声。这样的处罚,任是谁看,也是轻重之轻了。 豪格和岳托大为惊喜,本以为死罪难逃,却没想皇太极竟特赦了他们。 皇太极望着堂下跪着的豪格与岳托二人,严诫道:“朕今日若真想惩处你们,又有何难?只是苍天眷佑,赋予朕命,登基为帝,朕心存仁念,望能与众兄弟子侄共享太平,希望尔等今后竭力图报。” 二人感恩戴德地叩谢道:“皇上仁德圣恩,赦免臣之死罪,臣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日后定当发奋勤勉,严于律己,为我大清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朕命你二人与睿亲王和豫亲王一道举师征明,以戴罪立功。” 豪格和岳托赶忙领命,“臣等定不负皇上厚望!” 多尔衮冷眼旁观着,原以为能一招制敌,没想到竟被三言两语的仁义之词给带了过去。皇太极不仅轻罚了他们,还善心大发,一并赦了之前硕托所犯之罪。 如此来看,他当真是低估了礼亲王一门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了。 散朝时,多铎忍不住窃窃道:“看来皇上已经起了疑心……” 多尔衮讳莫如深,“先前处置莽古济时,皇上可没这么大度……怕是有人已经先我们一步,吹过枕边风了。” 多铎了然,“我查过了,那晚在醉花楼,范文程和鲍承先也在,人是宁完我放走的。” “几个汉臣,也想翻天不成?” 多尔衮轻嗤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急,等打住了蛇的七寸,再剃掉这些边边角角也不迟。” **** 海兰珠焦急地在关雎宫里等着消息。这主动坦白的主意是她给豪格出的,若真是害了他和岳托,那她也会自责不已。 皇太极方踏入内殿,她便迎了上去,“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豪格的——” “朕没有食言。” 皇太极拉她坐下,“但是众臣不肯让步,朕也唯有削了他二人亲王的爵位,夺六部之职,以平众怒。不过你放心,朕又派他二人率兵征明,只要此战能大获全胜,他二人有功,朕便即刻恢复他们的爵位。” “真的?”海兰珠有些难以置信。先前群臣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刑部都定议了死罪,若真这样宽大处理,皇太极一定顶住了不小的压力。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再者,朕也有自己的考虑。” 兵部和户部的掌事,除了岳托和豪格,眼下他当真还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来。今日朝堂上所下达的,都只是象征性的惩戒,时效并不会太久。 皇太极揉了揉她的微颦的眉心,喟然道:“朕今天在早朝堂上好好想了想,那日你所言实际句句在理,都是在为朕考虑。朕也知道,这盛京城里有人押宝太子爷,也有人押宝十四爷……但你放心,只要朕坐一天皇位,这就是朕的大清,不会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你能明白,就好……” 海兰珠扑入他的怀中,心下感激道:“我是真的决定了,只做你的夫人,洗手作羹汤,不再理会外头的那些纷扰了……只是我好强,见不得有人狐假虎威地欺辱我身边的人,若是我说了什么逾越的话,你不要误解我才好。” “傻瓜,你有朕,朕便是你的靠山。别的不说,若是谁人敢惹得你不开心了,朕岂能视若无睹?” 皇太极浅吻这她的耳垂,“你吃了这么多苦,后半生,朕要你跟着我享清福。” **** 九月己酉,阿济格来奏前线军情。清兵势如破竹,经保定至安州,共克十二城,五十六战皆捷,并生擒总兵巢丕昌等人畜十八万余。 庚申,伊勒慎等追明兵至娘娘宫渡口,见明军战船甚众,不敢轻进,于是奏报皇太极定夺。皇太极当即复遣杜度率师前去相助。 另一边,豪格和岳托果然没有让皇太极失望, 声东击西,断其后路,这是皇太极惯用的打法。阿济格师至昌平,豪格和多尔衮等人就再衅宁锦,逼得明廷调不出一兵一卒山海关的兵力去援助京师。 己巳,阿济格满载而归还师。皇太极亲自前往地载门外十里迎接凯旋之师,对此征阿济格的表现甚为满意,亲自斟酒慰劳。 冬十月癸酉,豪格、多尔衮等也从锦州返师。鉴于豪格和岳托二人在此战中表现卓越,皇太极复命岳托管兵部事,豪格管户部事。 十一月辛亥,徵兵外藩。皇太极深思熟虑过满洲子弟之现状后,谕曰:“朕常读史,知金世宗乃真贤君也。当熙宗及完颜亮时,尽废□□、太宗旧制,盘乐无度。世宗即位,恐子孙效法汉人,谕以无忘祖法,练习骑射。后世一不遵守,以讫于亡。我八旗子弟娴骑射,以战则克,以攻则取。往者巴克什达海等屡劝朕易满洲衣服以从汉制。朕惟恐若宽衣博鮹,效仿汉制后,必废骑射,当朕之身,岂有变更。恐后世子孙忘之,废骑射而效汉人,滋足虑焉。尔等谨识之。”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的冬季。 海兰珠对冬天最深的记忆,便是出征,每到河水冰冻之时,八旗铁骑便开始蠢蠢欲动。 而这一年的冬天,亦如预期一般,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自天聪元年征朝鲜,阿敏与国王李倧签下了江华盟誓,结盟宣、约为兄弟之国。然近十年来,朝鲜并不臣服,岁贡屡不及额,并继续沿用明朝年号,与明廷通信,暗中修筑城防以备金兵入患。 天聪九年,诸贝勒请皇太极尊帝称号时,便曾遣使通报朝鲜国王,邀其一同劝进。然据使臣回报,朝鲜臣僚不仅对此痛切陈词,更以“胡虏”蔑称之。朝鲜国王李倧拒不接见使臣,甚至拒收来书,一反当年的城下之盟,不承认大清国的地位。 听过使臣在朝鲜所受之屈辱后,众臣一片哗然,皇太极亦觉得有失颜面,大动肝火。 而崇德元年四月,称帝大典,朝鲜使臣罗德宪、李廓又拒不下拜…… 此些种种,都构成了朝鲜国对大清权威和尊严的挑衅和愤怨。 一如皇太极曾在与朝鲜国王李倧的书信中所言,构兵之始,自王起焉…… 乙丑冬至,设坛大祀。皇太极以将征朝鲜告祭天地、太庙。并颁军令,传檄朝鲜。 第208章 丁丑下城(一) 临出征前,海兰珠听说后宫有两位小福晋怀了身孕,于是免了她们二人的晨昏定省。乐文 宫里要添阿哥和格格了,下人们跟着开心,太医也来得很勤,后宫也热闹了不少。 海兰珠算了算,这一趟出征朝鲜,就算快,怕也要拖到年后才能回师。从前分隔两地时,她见不到他,那种想念里掺杂了很多的情绪,久而久之,就百炼成钢了……而如今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同床共枕,举案齐眉,她的依赖感越来越重,一下要分开三个月,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何况大过年的,她独自留在宫里也是无趣,倒不如就随军去一趟朝鲜,正好也能见一见那边的民风民俗,看看比起四百年后的韩国又如何。 于是临睡前,海兰珠便随口抱怨道:“出一趟远门,也比待在家里有意思,我是倒也想去瞧瞧朝鲜的王京……” 皇太极仍在案前批公文,满口答应:“想去王京,又有何难?朕带你去就是了。” “你现在答应了,到时可不许反悔……” 海兰珠闷声道:“从前你每次去察哈尔,都要女人送上门来……朝鲜那么多美人,就怕你一趟回来,乐不思蜀了。” 皇太极搁下折子,仔细嗅了嗅,好像嗅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翻了。 “朕亲征朝鲜,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猎艳的……” 皇太极狡黠一笑:“不过,若是朝鲜国王非要塞给朕,朕总不至于拒而不纳吧?” 海兰珠跳下床,明知他是在逗她,还是不免有几分气郁,作势要掐他,“你现在做皇帝了,也知道欺负人了是不是?” “你看你,总是爱做吃亏的事情……” 皇太极捉住她细长的手臂,不费丝毫气力,就将她别在了怀里。 “朕现在终于懂了,女人是怎样口是心非的了,明明想听到的是忠贞不渝的山盟海誓,却要绕着弯子说些负气的话……以前朕就是被你的这些话,吊得七上八下的!” 海兰珠不以为意,“因为女人的内心是高傲的。难不成要我低声下气地说,我一天都离不开你,你不要去朝鲜留下来陪我吧……” 这会儿她赖在他怀里,眼波里皆是小女人的娇羞,他俯身在她的玉齿珠唇上亲了一口,带着几分戏谑道:“早知道你这么爱我,朕就不必拐那么多心思讨好你了。” 皇太极想起他们为了袁文弼而冷战的那段时间,他试了无数的法子,每次去求她原谅,都被泼一盆冷水。他几度以为她是真的不爱他了,真的恨透他了……即便是成亲以后,他也小心翼翼的不去提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禁忌,生怕打破了一些东西,就再难修补了。 平生唯一一次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她居然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就这么陷在了苦情里。他一直在等她,拒绝了所有投怀送抱的女人,拒绝了通向皇位的捷径……她身边却一直不乏有倾慕她的男人,暗中为她保驾护航,占据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皇太极越想越有几分忿忿不平,他那时当真想过,她若真敢和杜度双宿双飞,抛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他就先杀了杜度,再掐死袁文弼。把她给圈禁起来,省得她再跑了,把他折磨得浑浑噩噩的。 海兰珠羞赧至极,“不是来之不易,又怎么会珍惜?我若早嫁给你几年,说不定就会被你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 皇太极用吻掐断了她后头的话,“朕这三十年来,心里只有你一人。这些胡话,朕就全当是你在有恃无恐了。” 她最厉害的,就是四两拨千斤,明明是几句无理取闹的话,也能搅得他魂不守舍,患得患失。 皇太极心想着,当年自己涉世未深,就是这么被她给套路了的!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海兰珠,内心很是冤枉,这三宫六院都满当当的,她哪里敢有恃无恐? 但是他吻得这么霸道,怎么形容呢……像是濒临炸毛的雄狮宝宝?总之,她若是想跟着去朝鲜,还是乖乖住嘴的好。 **** 此番征朝鲜,不仅是皇太极称帝后第一次御驾亲征,也是清朝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出征。 满洲旗、蒙古旗、汉军旗,整整十二万大军,在大清门前誓师踏平。 海兰珠听闻这次在点将之列的,还有代善和扬古力这些老臣子们,皇太极如此安排,约莫是听循了她的话,想重新召回这些旧部。 毕竟这些经历过□□朝的老臣子,对皇太极还是十分崇敬的,不比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净是些眼高手低,好大喜功的主。 其实若不聊朋党,只说盛京城中的主流势力,大抵分为两拨人。 一拨以多尔衮、多铎和一些子弟贝子为首,主战先取中原,速战速决,直捣黄龙;另一拨以代善、阿巴泰、扬古利等一些元老汉臣为首,主张稳中求进,侵扰明变以消耗明王朝的实力,打拉锯战。两派人常常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就现实情况而言,后者以奠基定业为先,循序渐进,是更为明智的战略。尤其是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元老,深知建业立国之艰险,不会轻易犯险猛进。 而对于生在了好时代的后生们,如今大清的崛起,只加剧了他们的权欲之心膨胀。老臣们从成败顺逆中汲取的经验之谈,在他们看来是投鼠忌器,墨守成规。 就好比多尔衮为例。他生在了一个没有李成梁,没有熊廷弼,没有袁崇焕的时代。 他只经历过己巳之变的顺风顺水,灭察哈尔部的秋风扫落叶……而九部之战、萨尔浒之战、宁远之战……这些决定了大清的命运的战役,是何其惨烈,他不曾身临其境。 只有代善和扬古利这些老臣才知道,己巳之变前,他们苦攻了铁桶般的宁锦山防线整整五年,这五年间对明的大战,竟是无一胜绩!甚至目睹了努-尔哈赤败倒在明军的炮火之下。而一统漠南蒙古,也花了前后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才有最后的秋风扫落叶般的得意。 五十年前,努-尔哈赤还是李成梁府上的一个战俘,甚至凑不齐十三副遗甲。 临出征前,海兰珠听说后宫有两位小福晋怀了身孕,于是免了她们二人的晨昏定省。 宫里要添阿哥和格格了,下人们跟着开心,太医也来得很勤,后宫也热闹了不少。 海兰珠算了算,这一趟出征朝鲜,就算快,怕也要拖到年后才能回师。从前分隔两地时,她见不到他,那种想念里掺杂了很多的情绪,久而久之,就百炼成钢了……而如今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同床共枕,举案齐眉,她的依赖感越来越重,一下要分开三个月,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何况大过年的,她独自留在宫里也是无趣,倒不如就随军去一趟朝鲜,正好也能见一见那边的民风民俗,看看比起四百年后的韩国又如何。 于是临睡前,海兰珠便随口抱怨道:“出一趟远门,也比待在家里有意思,我是倒也想去瞧瞧朝鲜的王京……” 皇太极仍在案前批公文,满口答应:“想去王京,又有何难?朕带你去就是了。” “你现在答应了,到时可不许反悔……” 海兰珠闷声道:“从前你每次去察哈尔,都要女人送上门来……朝鲜那么多美人,就怕你一趟回来,乐不思蜀了。” 皇太极搁下折子,仔细嗅了嗅,好像嗅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翻了。 “朕亲征朝鲜,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猎艳的……” 皇太极狡黠一笑:“不过,若是朝鲜国王非要塞给朕,朕总不至于拒而不纳吧?” 海兰珠跳下床,明知他是在逗她,还是不免有几分气郁,作势要掐他,“你现在做皇帝了,也知道欺负人了是不是?” “你看你,总是爱做吃亏的事情……” 皇太极捉住她细长的手臂,不费丝毫气力,就将她别在了怀里。 “朕现在终于懂了,女人是怎样口是心非的了,明明想听到的是忠贞不渝的山盟海誓,却要绕着弯子说些负气的话……以前朕就是被你的这些话,吊得七上八下的!” 海兰珠不以为意,“因为女人的内心是高傲的。难不成要我低声下气地说,我一天都离不开你,你不要去朝鲜留下来陪我吧……” 这会儿她赖在他怀里,眼波里皆是小女人的娇羞,他俯身在她的玉齿珠唇上亲了一口,带着几分戏谑道:“早知道你这么爱我,朕就不必拐那么多心思讨好你了。” 皇太极想起他们为了袁文弼而冷战的那段时间,他试了无数的法子,每次去求她原谅,都被泼一盆冷水。他几度以为她是真的不爱他了,真的恨透他了……即便是成亲以后,他也小心翼翼的不去提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禁忌,生怕打破了一些东西,就再难修补了。 平生唯一一次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她居然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就这么陷在了苦情里。他一直在等她,拒绝了所有投怀送抱的女人,拒绝了通向皇位的捷径……她身边却一直不乏有倾慕她的男人,暗中为她保驾护航,占据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皇太极越想越有几分忿忿不平,他那时当真想过,她若真敢和杜度双宿双飞,抛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他就先杀了杜度,再掐死袁文弼。把她给圈禁起来,省得她再跑了,把他折磨得浑浑噩噩的。 海兰珠羞赧至极,“不是来之不易,又怎么会珍惜?我若早嫁给你几年,说不定就会被你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 皇太极用吻掐断了她后头的话,“朕这三十年来,心里只有你一人。这些胡话,朕就全当是你在有恃无恐了。” 她最厉害的,就是四两拨千斤,明明是几句无理取闹的话,也能搅得他魂不守舍,患得患失。 皇太极心想着,当年自己涉世未深,就是这么被她给套路了的!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海兰珠,内心很是冤枉,这三宫六院都满当当的,她哪里敢有恃无恐? 但是他吻得这么霸道,怎么形容呢……像是濒临炸毛的雄狮宝宝?总之,她若是想跟着去朝鲜,还是乖乖住嘴的好。 **** 十二月辛未朔,皇太极下令让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盛京,武英郡王阿济格驻牛庄备边,饶馀贝勒阿巴泰驻噶海城收集边民防敌。 外藩蒙古诸王贝勒率兵齐聚盛京后。满洲旗、蒙古旗、汉军旗,整整十二万大军,在大清门前誓师。 此番征朝鲜,不仅是皇太极称帝后第一次御驾亲征,也是清朝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出征。 海兰珠听闻这次在点将之列的,还有代善和扬古力这些老臣子们,皇太极如此安排,约莫是听循了她的话,想重新召回这些旧部。 毕竟这些经历过□□朝的老臣子,对皇太极还是十分崇敬的,不比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净是些眼高手低,好大喜功的主。 其实若不聊朋党,只说盛京城中的主流势力,大抵分为两拨人。 一拨以多尔衮、多铎和一些子弟贝子为首,主战先取中原,速战速决,直捣黄龙;另一拨以代善、阿巴泰、扬古利等一些元老汉臣为首,主张稳中求进,侵扰明变以消耗明王朝的实力,打拉锯战。两派人常常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就现实情况而言,后者以奠基定业为先,循序渐进,是更为明智的战略。尤其是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元老,深知建业立国之艰险,不会轻易犯险猛进。 而对于生在了好时代的后生们,如今大清的崛起,只加剧了他们的权欲之心膨胀。老臣们从成败顺逆中汲取的经验之谈,在他们看来是投鼠忌器,墨守成规。 就好比多尔衮为例。他生在了一个没有李成梁,没有熊廷弼,没有袁崇焕的时代。 他只经历过己巳之变的顺风顺水,灭察哈尔部的秋风扫落叶……而九部之战、萨尔浒之战、宁远之战……这些决定了大清的命运的战役,是何其惨烈,他不曾身临其境。 只有代善和扬古利这些老臣才知道,己巳之变前,他们苦攻了铁桶般的宁锦山防线整整五年,这五年间对明的大战,竟是无一胜绩!甚至目睹了努-尔哈赤败倒在明军的炮火之下。而一统漠南蒙古,也花了前后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才有最后的秋风扫落叶般的得意。 五十年前,努-尔哈赤还是李成梁府上的一个战俘,甚至凑不齐十三副遗甲。 四十年前,建州每年要给大明的皇帝朝贡,若是贡不及额,便会受尽欺辱,就如今日朝鲜如之处境。 三十年前,女真也还未统一,雄心满满的布占泰,用了六年的时间将乌拉部发展壮大,决心与建州一决高下。海兰珠清楚的记得,那年乌碣岩一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战,若是败了,这个女真霸主之位就是乌拉部,而历史也会改写…… 二十年前,抚顺的第一战,每一帧都充斥着血腥和屠戮的记忆…… 正是这每一步走来的记忆,才更让人谨之慎之,猛进,只会重蹈先人建立金朝后的覆辙。 皇太极同样志在中原,只是他深知,就算现在攻克了京师,然能攻却不能守。空占了京师,杀了崇祯,届时会是四面楚歌,天下大乱。 谁人不想取逐鹿中原?可中原,又岂真是这么好取的? 壬申,浩浩荡荡的十二万大军自盛京挥师。 第209章 丁丑下城(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0章 丁丑下城(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1章 兰梦无凭(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2章 兰梦无凭(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3章 兰梦无凭(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4章 诞子之庆(一) 六月甲子,.乐文移动网 当着众王公贝勒大臣之面,法司定议了礼亲王代善六宗罪。 其罪之一,是其在朝鲜违令多收十二名侍从;其罪之二,乃诬称系吏部车尔格令之多收;其罪之三,是明知收用护卫溢额而说不知;其罪之四,以戴翎侍卫充当使令下役;其罪之五,违旨以所获粮米在王京饲马;其罪之六,妄遣家丁私往造船处。 法司拟议革代善亲王爵,罚银一千两,马匹人丁入官。 海兰珠听到了风声,连忙遣了下人去崇政殿传话。 这边的大殿上,不少人在为代善求情。就收用侍卫溢额一事,吏部车尔格和户部参政恩克各执一词。户部参政恩克袒护其主代善,并指名道姓地直言,此事乃是几位身处高位的王爷所诬。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就连代善也大吃一惊。 这看似‘有理有据’的六条罪状,代善又岂会不明白这是诬告?只是面对皇太极的质问,他身为臣子,何以驳斥? 皇太极有自己的揣摩,见事态已至此,遂出面调停道:“朕于兄礼亲王敬爱有加,礼亲王为何不能体恤朕的用意?” 代善恍惚道:“是微臣辜负了皇上厚望……微臣自知行为不检,有违圣眷,不能为群臣之表率,皇上如何处置,微臣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众亲王等事朕虽恭敬顺从,然而朕有何所喜?” 皇太极叹一口气,道:“众亲王必以身作则,正身行义,在朝中不偏不倚,相互辅佐之,朕方嘉许和倚赖众卿呐……” 这时,一个侍从慌忙入了殿,多尔衮目色阴冷地瞧着他……果不其然,是关雎宫的侍从。 那侍从行色匆匆地跑到皇太极身旁,俯身道了一句,“回皇上,关雎宫那边来人说,宸妃娘娘肚子疼……” 皇太极神色一变,“太医去了吗?” 那侍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皇太极点了点头,“朕一会儿就过去。” 殿下众人见状,多少也猜到了是出了何事。 皇太极从龙椅上起身,又打量了代善一眼,道:“礼亲王劳苦功高,此行朝鲜虽有不检,罪远不至革爵,朕已决意宽恕之。至于户部承政恩克,其言欺上犯下,罪无可赦。余下诸事,便由郑亲王代议,论罚有差。” **** 关雎宫里,海兰珠正倚在软榻上,与方从科尔沁传旨而归的范文程说笑。 海兰珠嘬一口茶,频频摇头道:“礼亲王不是就在王京养了几匹马,也能被说三道四,以后岂非连话都不敢说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范文程若有所思道:“从前也不见你与礼亲王交好,怎么这会儿护起短来了?” “不仅不算交好,从前还是有些敌意的。” 海兰珠有几分感慨,“几十年过去了,礼亲王年事已高,他有心要收心养性,将堂事撇干净,可偏偏有人不愿轻饶他……” 范文程知晓当年他们与阿巴亥之间的恩怨,那晚逼宫的情形,他仍旧历历在目。 他长叹了一声,“只是皇上也不傻,你这样诓他回宫,难保皇上不会置气。” “总不至于要治我的罪吧?” 海兰珠无心要恃宠而骄,只是想要耍几分无赖,在汉阳时代善是帮过她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出手相助。 她不愿再聊这些烦心事,笑着问道:“如何,这一趟去科尔沁有何感想?” 范文程这趟回来,倒是晒黑了不少,他这个皇太极指名的钦差大臣,想必在科尔沁也是威风凛凛,礼遇有加的。 “上次去科尔沁时,一晃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范文程顿觉讽刺道:“十三年前,皇上要救你性命,还要与和硕福王做交易。而今整个科尔沁草原,无人不对皇上感恩戴德,系承蒙圣恩,才能有今日的光耀。” “恐怕连莽古斯也不会想到,当年他押的这一宝,会给科尔沁带来整整三百年的荣耀……” 闲聊之余,海兰珠记起了前些日子布木布泰与她提及,要向范文程拜学一事,遂问道:“永福宫的庄妃说是想学学汉话,前些日子还要我问你得不得空呢,这次去科尔沁,她可跟你提过此事?” 范文程不假思索道:“我与庄妃娘娘没有什么私交,在科尔沁也极少打照面。” “是吗……” 海兰珠低头喝茶,目光却不曾从范文程脸上移开。 范文程虽是从容不迫地,却一直没有抬目与她对视过。 这会儿皇太极风风火火地入了殿,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朕当真是对你太好了,才令得你敢这样戏弄朕。” 他明明是想训斥她的,可话说一出口,又只剩满满的宠溺。 “我哪敢戏弄皇上,不过是帮你解围罢了。” 海兰珠也未起身,双臂一伸,皇太极便自觉地上前去搂住她。 “那帮臣子知道皇上院有‘悍妇’,自然不会天天打些小报告来烦扰皇上了。” “这强词夺理的本事,你要敢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皇太极掐了掐她的脸,不仅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很享受她依赖他的感觉。 在这盛京城里,海兰珠也只有与皇太极和范文程相处时,才真正有家人的感觉。 皇太极握着她的手在一旁落座,海兰珠含笑道:“文程才从科尔沁回来,他可是你的钦差大臣,皇上不得好好犒劳他一番?” 皇太极称心道:“此行科尔沁,辛苦范大学士了,朕自然重重有赏。” “皇上哪里的话……”范文程直道不敢当。 “朕也许久未与宪斗二人小酌几杯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就在关雎宫摆上一桌,朕也正好有事要与你商议。” 皇太极兴致盎然,却也征求海兰珠道:“夫人可同意?” 海兰珠故作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今日我就许了,但一定少喝些,听到了没有?” 皇太极一听她应允了,开心地搂着她一吻:“还是夫人开明大度。” 海兰珠朝范文程使了个眼色,“你可替我盯紧了,不许让皇上多喝。” 范文程这边还得为皇太极打掩护,唯有正色道:“娘娘放心,那是自然。” **** 酉时,海兰珠早早就睡下了,只留皇太极与范文程二人在凤凰楼对饮着。 “朝鲜国王进贡了几壶美酒,睿亲王尝了说是极好的,朕可是憋了好些日子了……”皇太极自嘲道:“今日若不是你在,朕可不知何时才能尝到这口酒。” 范文程会意一笑,将二人的酒杯又再满上。 “皇上今日招微臣来此,绝非只是为了尝一尝朝鲜的贡酒……微臣不才,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宪斗,你何时起也与朕这样见外了?” 皇太极虽神色如常,范文程却深知,这是皇帝对他的试探。 他望着酒盏深思熟虑了片刻,“微臣斗胆猜想,如今皮岛已得,朝鲜已服,皇上再无后顾之忧,是时候再举攻明了。” “知朕者,宪斗也。” 皇太极爽然一笑,抿一口酒道:“朕打算待宸妃生产后,便举兵略明地。” “要取山海关,这宁锦防线就不得不拔……” 范文程了然,“祖大寿如今仍守锦州城,皇上可是要微臣去信招降之?” “从前东江之所以坚不可摧,不过是因为有毛文龙在,而宁远之所以固如碉堡,不过是因为有袁崇焕固守。祖大寿之于锦州,就如毛文龙之于皮岛,袁崇焕之于宁远。要夺锦州,就必须除掉祖大寿。” 皇太极目色凌厉,“像祖大寿这样的猛将,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可以不在乎祖可法和他的祖家军,朕就不信,他也不在乎袁文弼?” “皇上的意思,微臣明白了。” 范文程半跪领旨,“微臣这就着手去办。” 皇太极点了点头,颔首平身,“朕再交代一遍,这件事情,切勿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宸妃知道。” “微臣明白。” 二人又喝了几盅酒,皇太极已有几分不胜酒力,“这酒没喝几杯,后劲儿倒是挺足的。” “皇上龙体为重,还是少喝些吧……” “是啊,不然回了关雎宫,朕又要被人数落了……” 皇太极醉眼朦胧地站起来,拍了拍范文程的肩道:“宪斗,倒是你的酒量见涨呐?” 范文程小心翼翼地答:“皇上过誉了,只是在科尔沁时,常与蒙古人一道喝酒,也算磨砺了几分。” 然而皇太极却再未有回答,而是一步不稳,轰然倒在了酒桌上。 范文程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等了半晌,才唤了一句:“皇上?” 见皇太极没有反应,已然是昏睡了过去,范文程才唤来了候在梯口的侍从。 他搀着皇太极起身,吩咐道:“送皇上回清宁宫吧。” 那几个侍从面面相觑,迟疑道:“这……皇上这些日子都回关雎宫过夜……” 范文程面不改色道:“皇上吃了酒,怕宸妃娘娘闻了酒气身子不爽,特地嘱咐了要回清宁宫歇息。” 几个侍从见皇太极已醉得神志不清,遂不敢担待,连忙摆驾去了清宁宫。 范文程独自屹立在凤凰楼上,举起那杯才饮了一半的杯盏。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凤凰楼下,御驾正往清宁宫的方向行去。 皓月当空,只听范文程喃喃道:“愧对亲友,愧对恩人,愧对天下人,而无愧大清……” 作者有话要说:213章补更了两千字,戳前章~ 六月甲子,.乐文移动网 当着众王公贝勒大臣之面,法司定议了礼亲王代善六宗罪。 其罪之一,是其在朝鲜违令多收十二名侍从;其罪之二,乃诬称系吏部车尔格令之多收;其罪之三,是明知收用护卫溢额而说不知;其罪之四,以戴翎侍卫充当使令下役;其罪之五,违旨以所获粮米在王京饲马;其罪之六,妄遣家丁私往造船处。 法司拟议革代善亲王爵,罚银一千两,马匹人丁入官。 海兰珠听到了风声,连忙遣了下人去崇政殿传话。 这边的大殿上,不少人在为代善求情。就收用侍卫溢额一事,吏部车尔格和户部参政恩克各执一词。户部参政恩克袒护其主代善,并指名道姓地直言,此事乃是几位身处高位的王爷所诬。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就连代善也大吃一惊。 这看似‘有理有据’的六条罪状,代善又岂会不明白这是诬告?只是面对皇太极的质问,他身为臣子,何以驳斥? 皇太极有自己的揣摩,见事态已至此,遂出面调停道:“朕于兄礼亲王敬爱有加,礼亲王为何不能体恤朕的用意?” 代善恍惚道:“是微臣辜负了皇上厚望……微臣自知行为不检,有违圣眷,不能为群臣之表率,皇上如何处置,微臣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众亲王等事朕虽恭敬顺从,然而朕有何所喜?” 皇太极叹一口气,道:“众亲王必以身作则,正身行义,在朝中不偏不倚,相互辅佐之,朕方嘉许和倚赖众卿呐……” 这时,一个侍从慌忙入了殿,多尔衮目色阴冷地瞧着他……果不其然,是关雎宫的侍从。 那侍从行色匆匆地跑到皇太极身旁,俯身道了一句,“回皇上,关雎宫那边来人说,宸妃娘娘肚子疼……” 皇太极神色一变,“太医去了吗?” 那侍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皇太极点了点头,“朕一会儿就过去。” 殿下众人见状,多少也猜到了是出了何事。 皇太极从龙椅上起身,又打量了代善一眼,道:“礼亲王劳苦功高,此行朝鲜虽有不检,罪远不至革爵,朕已决意宽恕之。至于户部承政恩克,其言欺上犯下,罪无可赦。余下诸事,便由郑亲王代议,论罚有差。” **** 关雎宫里,海兰珠正倚在软榻上,与方从科尔沁传旨而归的范文程说笑。 海兰珠嘬一口茶,频频摇头道:“礼亲王不是就在王京养了几匹马,也能被说三道四,以后岂非连话都不敢说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范文程若有所思道:“从前也不见你与礼亲王交好,怎么这会儿护起短来了?” “不仅不算交好,从前还是有些敌意的。” 海兰珠有几分感慨,“几十年过去了,礼亲王年事已高,他有心要收心养性,将堂事撇干净,可偏偏有人不愿轻饶他……” 范文程知晓当年他们与阿巴亥之间的恩怨,那晚逼宫的情形,他仍旧历历在目。 他长叹了一声,“只是皇上也不傻,你这样诓他回宫,难保皇上不会置气。” “总不至于要治我的罪吧?” 海兰珠无心要恃宠而骄,只是想要耍几分无赖,在汉阳时代善是帮过她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出手相助。 她不愿再聊这些烦心事,笑着问道:“如何,这一趟去科尔沁有何感想?” 范文程这趟回来,倒是晒黑了不少,他这个皇太极指名的钦差大臣,想必在科尔沁也是威风凛凛,礼遇有加的。 “上次去科尔沁时,一晃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范文程顿觉讽刺道:“十三年前,皇上要救你性命,还要与和硕福王做交易。而今整个科尔沁草原,无人不对皇上感恩戴德,系承蒙圣恩,才能有今日的光耀。” “恐怕连莽古斯也不会想到,当年他押的这一宝,会给科尔沁带来整整三百年的荣耀……” 闲聊之余,海兰珠记起了前些日子布木布泰与她提及,要向范文程拜学一事,遂问道:“永福宫的庄妃说是想学学汉话,前些日子还要我问你得不得空呢,这次去科尔沁,她可跟你提过此事?” 范文程不假思索道:“我与庄妃娘娘没有什么私交,在科尔沁也极少打照面。” “是吗……” 海兰珠低头喝茶,目光却不曾从范文程脸上移开。 范文程虽是从容不迫地,却一直没有抬目与她对视过。 这会儿皇太极风风火火地入了殿,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朕当真是对你太好了,才令得你敢这样戏弄朕。” 他明明是想训斥她的,可话说一出口,又只剩满满的宠溺。 “我哪敢戏弄皇上,不过是帮你解围罢了。” 海兰珠也未起身,双臂一伸,皇太极便自觉地上前去搂住她。 “那帮臣子知道皇上院有‘悍妇’,自然不会天天打些小报告来烦扰皇上了。” “这强词夺理的本事,你要敢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皇太极掐了掐她的脸,不仅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很享受她依赖他的感觉。 在这盛京城里,海兰珠也只有与皇太极和范文程相处时,才真正有家人的感觉。 皇太极握着她的手在一旁落座,海兰珠含笑道:“文程才从科尔沁回来,他可是你的钦差大臣,皇上不得好好犒劳他一番?” 皇太极称心道:“此行科尔沁,辛苦范大学士了,朕自然重重有赏。” “皇上哪里的话……”范文程直道不敢当。 “朕也许久未与宪斗二人小酌几杯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就在关雎宫摆上一桌,朕也正好有事要与你商议。” 皇太极兴致盎然,却也征求海兰珠道:“夫人可同意?” 海兰珠故作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今日我就许了,但一定少喝些,听到了没有?” 皇太极一听她应允了,开心地搂着她一吻:“还是夫人开明大度。” 海兰珠朝范文程使了个眼色,“你可替我盯紧了,不许让皇上多喝。” 范文程这边还得为皇太极打掩护,唯有正色道:“娘娘放心,那是自然。” **** 酉时,海兰珠早早就睡下了,只留皇太极与范文程二人在凤凰楼对饮着。 “朝鲜国王进贡了几壶美酒,睿亲王尝了说是极好的,朕可是憋了好些日子了……”皇太极自嘲道:“今日若不是你在,朕可不知何时才能尝到这口酒。” 范文程会意一笑,将二人的酒杯又再满上。 “皇上今日招微臣来此,绝非只是为了尝一尝朝鲜的贡酒……微臣不才,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宪斗,你何时起也与朕这样见外了?” 皇太极虽神色如常,范文程却深知,这是皇帝对他的试探。 他望着酒盏深思熟虑了片刻,“微臣斗胆猜想,如今皮岛已得,朝鲜已服,皇上再无后顾之忧,是时候再举攻明了。” “知朕者,宪斗也。” 皇太极爽然一笑,抿一口酒道:“朕打算待宸妃生产后,便举兵略明地。” “要取山海关,这宁锦防线就不得不拔……” 范文程了然,“祖大寿如今仍守锦州城,皇上可是要微臣去信招降之?” “从前东江之所以坚不可摧,不过是因为有毛文龙在,而宁远之所以固如碉堡,不过是因为有袁崇焕固守。祖大寿之于锦州,就如毛文龙之于皮岛,袁崇焕之于宁远。要夺锦州,就必须除掉祖大寿。” 皇太极目色凌厉,“像祖大寿这样的猛将,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可以不在乎祖可法和他的祖家军,朕就不信,他也不在乎袁文弼?” “皇上的意思,微臣明白了。” 范文程半跪领旨,“微臣这就着手去办。” 皇太极点了点头,颔首平身,“朕再交代一遍,这件事情,切勿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宸妃知道。” “微臣明白。” 二人又喝了几盅酒,皇太极已有几分不胜酒力,“这酒没喝几杯,后劲儿倒是挺足的。” “皇上龙体为重,还是少喝些吧……” “是啊,不然回了关雎宫,朕又要被人数落了……” 皇太极醉眼朦胧地站起来,拍了拍范文程的肩道:“宪斗,倒是你的酒量见涨呐?” 范文程小心翼翼地答:“皇上过誉了,只是在科尔沁时,常与蒙古人一道喝酒,也算磨砺了几分。” 然而皇太极却再未有回答,而是一步不稳,轰然倒在了酒桌上。 范文程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等了半晌,才唤了一句:“皇上?” 见皇太极没有反应,已然是昏睡了过去,范文程才唤来了候在梯口的侍从。 他搀着皇太极起身,吩咐道:“送皇上回清宁宫吧。” 那几个侍从面面相觑,迟疑道:“这……皇上这些日子都回关雎宫过夜……” 范文程面不改色道:“皇上吃了酒,怕宸妃娘娘闻了酒气身子不爽,特地嘱咐了要回清宁宫歇息。” 几个侍从见皇太极已醉得神志不清,遂不敢担待,连忙摆驾去了清宁宫。 范文程独自屹立在凤凰楼上,举起那杯才饮了一半的杯盏。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凤凰楼下,御驾正往清宁宫的方向行去。 皓月当空,只听范文程喃喃道:“愧对亲友,愧对恩人,愧对天下人,而无愧大清……” 作者有话要说:213章补更了两千字,戳前章~ 第215章 诞子之庆(二) **** 第二日,日上三竿后,海兰珠才起了身,见侧畔无人,便问道:“皇上昨晚没回来吗?” 伺候洗漱的奴婢道:“皇上昨晚喝得多了,怕回来扰了娘娘清净,奴才就送万岁爷回清宁宫歇息了……” 海兰珠揉了揉脖子,郁闷的想,他二人昨晚定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关雎宫里,她照例用了些早膳,下人便来传话,说是睿亲王亲自登门拜访,还带了些贡品来。 海兰珠眼皮也不抬地支会道:“就说我乏了,不见客。” 原以为给多尔衮吃了闭门羹,他便会知难而退,怎想过了午时,他又携礼登门,还真是不依不挠。 皇太极不在,海兰珠也没有推脱的法子,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他又想弄什么花样。 多尔衮看她的脸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将礼品如数搁下后,就大摇大摆地在前厅落了座,屹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海兰珠嘱咐下人去备些茶水,开门见山就道:“王爷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来意为何?” 多尔衮淡淡地看着她,带着些许怨气道:“娘娘前头护过了肃亲王、成亲王,而今又想护礼亲王了不成?” “是又如何?” 海兰珠平心静气地回道:“王爷已经大权在握了,何必要揪着礼亲王一家不放呢?” 多尔衮攥着拳,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恐怕在娘娘眼中,这满盛京城,只有本王是万恶罪人。” “不,有罪过的人……是我们。” 海兰珠低头饮一口热茶,直言道:“王爷煞费苦心地走到今日,不过想报仇罢了。” 她见过十三年前的多尔衮,正因她见过他从前的温和儒雅,才知道他今日的狷狂不羁,多半是来自于年少丧母的打击。 那夜的噩梦,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一生。 走到这一步,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多尔衮的眸光冰冷至极,平日里伪装的狂傲被拆穿,剩下的却是几分孩童的倔强和稚气。他咬牙道:“娘娘能气定神闲的说出‘报仇’二字,可本王做不到。” “当年我们对王爷的额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王爷想要报仇,本无可厚非……” 海兰珠搁下茶盏,嗟叹道:“王爷若活到礼亲王那个年纪,就会明白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休?这世上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无法忘怀的仇恨罢了。” “是吗?” 多尔衮终于坐不住了,煞然起身道:“那本王就等着,娘娘愿意与我同道而行的一日。”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因为,她也有她想要守护的人。他觊觎的是九五之尊的位置,就注定与她背道而驰。 多尔衮本已行至门口,听到这句话后又退了回来,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听说范大学士前日去了科尔沁,娘娘就不担心吗?”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学会了冷静自持,即便心中有所怀疑,也不露声色道:“范大学士与皇上有三十年的友情,又岂是旁人能离间的了得。我奉劝王爷,不要白费心机了。” “以前本王也想不明白,皇上对待汉臣,唯独是范大学士,这样厚此薄彼,原因为何?今日多谢娘娘给我解惑了。” 多尔衮正了正衣襟,“我的忠告已经带到了,是非曲直,娘娘好自为之。” **** “万岁爷昨个儿自己嚷着要来清宁宫的,许是喝多了记不清了……” 皇太极揉着额,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米粥,“朕自己说的?” “是啊。范大学士说,万岁爷是怕一身酒气地回去,被宸妃娘娘数落……” 宿醉过后,皇太极仍有些头疼,连早朝也贻误了。他只有安心在清宁宫喝些醒酒汤,用些早膳。 “朕当真是久不喝酒,这酒量当真不是差了一两分。” 皇太极在心中感慨,莫不是年纪大了?这样的糗事,可不能让她知道。 他接过漱口茶,醒了醒嗓子,问:“范学士后来如何了?” “也醉的不轻,奴才估摸着,范大学士这会儿也在府上歇着呢。” 皇太极点了点头,隐约记得昨晚有人来侍奉,却又记不真切。 他着好龙袍,临出清宁宫时,才问道:“昨晚可有人来侍奉?” “回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科尔沁呢……昨晚别宫娘娘都睡下了,奴才就去请了永福宫的庄妃娘娘过来。” 见皇太极是一脸的狐疑,那老奴才解释道:“皇上昨晚上吐得一塌糊涂,奴才们哪敢给皇上浣身,好在是庄妃娘娘醒着……” 庄妃……皇太极依稀记得昨晚他是有些失态,该是还说了不少胡话才是。 皇太极埋首在衣服上左右闻了闻,“你闻闻,朕身上可还有酒味?” 老奴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吧,老奴知道娘娘看得紧,所以连夜将皇上的衣服用檀香熏过了。” 听到这话,皇太极才放心地朝关雎宫去。 海兰珠正在给屋里读着《诗经》,她咬字很浅,一字一句又流露着温柔,软语呢喃,就像是春风拂面,听得人早已心猿意马。 她念得专心致志,听见他来了,顾盼间更是柔美娇俏了几分。 皇太极从后头搂着她,“你这可是在念给朕听?” 海兰珠推搡他道:“这是胎教,你不懂的。” 桌上摆着锦盒玉囊,还有不少滋补的贡品,她也未拆,皇太极好奇问:“这是谁拿来的?” 海兰珠微眺一眼,道:“是睿亲王方才送来的。” “哦?他倒是有心了。” 皇太极随手拿起了一只锦盒把玩,里头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上好的血参,他又翻了翻别的,其中不乏有些西域贡品,奇珍异宝。 “这是什么玩意儿?” 皇太极捡起其中一根黄金所铸的长杆,一头是空心的,另一头则微微翘起,有个小缺口。 海兰珠兴致寡淡,也不知是何物,随口道:“皇上感兴趣,拿走便是了。” 皇太极闲适地坐下来,左右翻看着这些贡品,“也就睿亲王能淘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海兰珠搁下书卷,瞪了他一眼,“皇上一直这么声东击西,可是做贼心虚了?” 皇太极打了个膈应,“朕心虚什么?” 海兰珠以不变应万变,绕着手等他自己从实招来。 “……朕后头喝糊涂了,不知怎么就去了清宁宫。” “你昨晚宿在了哪儿我不管。” 海兰珠过去拉起他的手,将那衣袖挽起,“你看看,都起酒疹子了,你昨晚是怎么答应我的?” 皇太极的眼珠子转了两个骨碌,低眉顺眼道:“朕不过喝了几杯,哪想酒劲这么大……” “你身子好,但这会儿也不年轻了,平日也不知养生,等老了五脏六腑再出什么毛病?” 面对她的说教,皇太极一句也不敢顶斥,顺从地听着,还担心她气坏了身子,动了胎气。 “……都说要谨遵医嘱,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嫌我是个庸医!” 皇太极信誓旦旦道:“朕对天发誓,绝对不敢当夫人是庸医!” “油腔滑调!” 海兰珠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口干舌燥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来凑热闹,时不时地伸脚踹他,像在给他阿玛鸣不平。 这还没出生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海兰珠疼得没好气道:“我累了,你扶我回榻上歇息吧……” 皇太极二话不说,就打横将她抱起,往内榻走去。 她这会儿是一人抵两人重,皇太极却丝毫不觉吃力,步履间幸福得无以复加。心里暖意融融地想着,即便是挨一辈子的训,他也乐得其所。 海兰珠一手扶着肚子,气不顺道:“现在倒好,连孩子也欺负我!” 皇太极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又蹲下身子,凑到她的肚子边上,一本正经地说道:“吾儿,可不许欺负你额娘!阿玛会心疼的。” 海兰珠找了个合适的睡姿,闭目养神。皇太极则在旁一直照顾着她睡下了,才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娶妻汝尔,夫复何求?” **** 临出清宁宫时,布木布泰特地交代了皇太极身边的奴才,“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口风可都看紧了,别给宸妃娘娘添堵才是。” “庄妃娘娘放心,奴才哪里敢多这个嘴?岂不是存心给娘娘找不痛快吗?” 下人们自然知道,在后宫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科尔沁的主子。 布木布泰使了一个眼色,苏茉儿拿出些碎银,分赏给了下去。 下午,布木布泰照例回到了永福宫中,与几位小福晋坐下喝茶闲聊着。 雅图和阿图被宫里的嬷嬷带去学女红了,她的日子也无聊的紧,这会儿在院中纳凉,却又不自觉地记起了昨晚的一幕幕。 “……朕从十五岁起,心里便只有她一人,三十年来,不曾变过……” “……朕娶你,不过是为了履行当年与莽古斯的约定……” 不管是烂醉不清也好,是酒后吐真言也罢,他到底……是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一字一句都锋利如刀。 她原以为他只是不爱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夫妻情分的,没想到……她对他而言,竟是一场妥协。 布木布泰目光空落落的,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三十年前,她明明还未出世,皇上却是说了这样的话。” 苏茉儿看着她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口中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又落寞不已,心里可是难受,“就当万岁爷说得是胡话,娘娘别往心里去了……” 几位小福晋见状,忙奉承道:“我看呐,多半是宸妃给皇上灌了什么**汤药,弄得皇上神魂颠倒,才会净说些胡话。” “皇上三天两头往关雎宫跑,从来也不回清宁宫歇息,别处冷冷清清就算了,这清宁宫哪里还有中宫的样子?” “我倒是听闻,关雎宫的主子,整日都病恹恹的……” “兴许皇上就喜好这般弱不禁风的扶柳之姿呢?” “……” 布木布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更是心乱如麻。 哲哲若是在宫中,一定会严厉地斥责她们不守规矩,乱嚼舌根。这句句对海兰珠不敬的话,布木布泰本该驳斥回去的,然而此刻,深深的怀疑却在她的心上扎了根。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海兰珠客死他乡了,是皇上救了她,又将她带回了科尔沁的……海兰珠醒来之后,记不得半点儿前尘往事,阿布却还是将她送去了东京城……而其中原由,他们一直都避而不谈。 那时她怎么就没有想过,或许这一切,都是皇太极有意的安排呢? 这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因她而起呢? **** 第二日,日上三竿后,海兰珠才起了身,见侧畔无人,便问道:“皇上昨晚没回来吗?” 伺候洗漱的奴婢道:“皇上昨晚喝得多了,怕回来扰了娘娘清净,奴才就送万岁爷回清宁宫歇息了……” 海兰珠揉了揉脖子,郁闷的想,他二人昨晚定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关雎宫里,她照例用了些早膳,下人便来传话,说是睿亲王亲自登门拜访,还带了些贡品来。 海兰珠眼皮也不抬地支会道:“就说我乏了,不见客。” 原以为给多尔衮吃了闭门羹,他便会知难而退,怎想过了午时,他又携礼登门,还真是不依不挠。 皇太极不在,海兰珠也没有推脱的法子,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他又想弄什么花样。 多尔衮看她的脸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将礼品如数搁下后,就大摇大摆地在前厅落了座,屹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海兰珠嘱咐下人去备些茶水,开门见山就道:“王爷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来意为何?” 多尔衮淡淡地看着她,带着些许怨气道:“娘娘前头护过了肃亲王、成亲王,而今又想护礼亲王了不成?” “是又如何?” 海兰珠平心静气地回道:“王爷已经大权在握了,何必要揪着礼亲王一家不放呢?” 多尔衮攥着拳,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恐怕在娘娘眼中,这满盛京城,只有本王是万恶罪人。” “不,有罪过的人……是我们。” 海兰珠低头饮一口热茶,直言道:“王爷煞费苦心地走到今日,不过想报仇罢了。” 她见过十三年前的多尔衮,正因她见过他从前的温和儒雅,才知道他今日的狷狂不羁,多半是来自于年少丧母的打击。 那夜的噩梦,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一生。 走到这一步,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多尔衮的眸光冰冷至极,平日里伪装的狂傲被拆穿,剩下的却是几分孩童的倔强和稚气。他咬牙道:“娘娘能气定神闲的说出‘报仇’二字,可本王做不到。” “当年我们对王爷的额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王爷想要报仇,本无可厚非……” 海兰珠搁下茶盏,嗟叹道:“王爷若活到礼亲王那个年纪,就会明白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休?这世上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无法忘怀的仇恨罢了。” “是吗?” 多尔衮终于坐不住了,煞然起身道:“那本王就等着,娘娘愿意与我同道而行的一日。”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因为,她也有她想要守护的人。他觊觎的是九五之尊的位置,就注定与她背道而驰。 多尔衮本已行至门口,听到这句话后又退了回来,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听说范大学士前日去了科尔沁,娘娘就不担心吗?”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学会了冷静自持,即便心中有所怀疑,也不露声色道:“范大学士与皇上有三十年的友情,又岂是旁人能离间的了得。我奉劝王爷,不要白费心机了。” “以前本王也想不明白,皇上对待汉臣,唯独是范大学士,这样厚此薄彼,原因为何?今日多谢娘娘给我解惑了。” 多尔衮正了正衣襟,“我的忠告已经带到了,是非曲直,娘娘好自为之。” **** “万岁爷昨个儿自己嚷着要来清宁宫的,许是喝多了记不清了……” 皇太极揉着额,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米粥,“朕自己说的?” “是啊。范大学士说,万岁爷是怕一身酒气地回去,被宸妃娘娘数落……” 宿醉过后,皇太极仍有些头疼,连早朝也贻误了。他只有安心在清宁宫喝些醒酒汤,用些早膳。 “朕当真是久不喝酒,这酒量当真不是差了一两分。” 皇太极在心中感慨,莫不是年纪大了?这样的糗事,可不能让她知道。 他接过漱口茶,醒了醒嗓子,问:“范学士后来如何了?” “也醉的不轻,奴才估摸着,范大学士这会儿也在府上歇着呢。” 皇太极点了点头,隐约记得昨晚有人来侍奉,却又记不真切。 他着好龙袍,临出清宁宫时,才问道:“昨晚可有人来侍奉?” “回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科尔沁呢……昨晚别宫娘娘都睡下了,奴才就去请了永福宫的庄妃娘娘过来。” 见皇太极是一脸的狐疑,那老奴才解释道:“皇上昨晚上吐得一塌糊涂,奴才们哪敢给皇上浣身,好在是庄妃娘娘醒着……” 庄妃……皇太极依稀记得昨晚他是有些失态,该是还说了不少胡话才是。 皇太极埋首在衣服上左右闻了闻,“你闻闻,朕身上可还有酒味?” 老奴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吧,老奴知道娘娘看得紧,所以连夜将皇上的衣服用檀香熏过了。” 听到这话,皇太极才放心地朝关雎宫去。 海兰珠正在给屋里读着《诗经》,她咬字很浅,一字一句又流露着温柔,软语呢喃,就像是春风拂面,听得人早已心猿意马。 她念得专心致志,听见他来了,顾盼间更是柔美娇俏了几分。 皇太极从后头搂着她,“你这可是在念给朕听?” 海兰珠推搡他道:“这是胎教,你不懂的。” 桌上摆着锦盒玉囊,还有不少滋补的贡品,她也未拆,皇太极好奇问:“这是谁拿来的?” 海兰珠微眺一眼,道:“是睿亲王方才送来的。” “哦?他倒是有心了。” 皇太极随手拿起了一只锦盒把玩,里头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上好的血参,他又翻了翻别的,其中不乏有些西域贡品,奇珍异宝。 “这是什么玩意儿?” 皇太极捡起其中一根黄金所铸的长杆,一头是空心的,另一头则微微翘起,有个小缺口。 海兰珠兴致寡淡,也不知是何物,随口道:“皇上感兴趣,拿走便是了。” 皇太极闲适地坐下来,左右翻看着这些贡品,“也就睿亲王能淘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海兰珠搁下书卷,瞪了他一眼,“皇上一直这么声东击西,可是做贼心虚了?” 皇太极打了个膈应,“朕心虚什么?” 海兰珠以不变应万变,绕着手等他自己从实招来。 “……朕后头喝糊涂了,不知怎么就去了清宁宫。” “你昨晚宿在了哪儿我不管。” 海兰珠过去拉起他的手,将那衣袖挽起,“你看看,都起酒疹子了,你昨晚是怎么答应我的?” 皇太极的眼珠子转了两个骨碌,低眉顺眼道:“朕不过喝了几杯,哪想酒劲这么大……” “你身子好,但这会儿也不年轻了,平日也不知养生,等老了五脏六腑再出什么毛病?” 面对她的说教,皇太极一句也不敢顶斥,顺从地听着,还担心她气坏了身子,动了胎气。 “……都说要谨遵医嘱,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嫌我是个庸医!” 皇太极信誓旦旦道:“朕对天发誓,绝对不敢当夫人是庸医!” “油腔滑调!” 海兰珠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口干舌燥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来凑热闹,时不时地伸脚踹他,像在给他阿玛鸣不平。 这还没出生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海兰珠疼得没好气道:“我累了,你扶我回榻上歇息吧……” 皇太极二话不说,就打横将她抱起,往内榻走去。 她这会儿是一人抵两人重,皇太极却丝毫不觉吃力,步履间幸福得无以复加。心里暖意融融地想着,即便是挨一辈子的训,他也乐得其所。 海兰珠一手扶着肚子,气不顺道:“现在倒好,连孩子也欺负我!” 皇太极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又蹲下身子,凑到她的肚子边上,一本正经地说道:“吾儿,可不许欺负你额娘!阿玛会心疼的。” 海兰珠找了个合适的睡姿,闭目养神。皇太极则在旁一直照顾着她睡下了,才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娶妻汝尔,夫复何求?” **** 临出清宁宫时,布木布泰特地交代了皇太极身边的奴才,“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口风可都看紧了,别给宸妃娘娘添堵才是。” “庄妃娘娘放心,奴才哪里敢多这个嘴?岂不是存心给娘娘找不痛快吗?” 下人们自然知道,在后宫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科尔沁的主子。 布木布泰使了一个眼色,苏茉儿拿出些碎银,分赏给了下去。 下午,布木布泰照例回到了永福宫中,与几位小福晋坐下喝茶闲聊着。 雅图和阿图被宫里的嬷嬷带去学女红了,她的日子也无聊的紧,这会儿在院中纳凉,却又不自觉地记起了昨晚的一幕幕。 “……朕从十五岁起,心里便只有她一人,三十年来,不曾变过……” “……朕娶你,不过是为了履行当年与莽古斯的约定……” 不管是烂醉不清也好,是酒后吐真言也罢,他到底……是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一字一句都锋利如刀。 她原以为他只是不爱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夫妻情分的,没想到……她对他而言,竟是一场妥协。 布木布泰目光空落落的,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三十年前,她明明还未出世,皇上却是说了这样的话。” 苏茉儿看着她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口中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又落寞不已,心里可是难受,“就当万岁爷说得是胡话,娘娘别往心里去了……” 几位小福晋见状,忙奉承道:“我看呐,多半是宸妃给皇上灌了什么**汤药,弄得皇上神魂颠倒,才会净说些胡话。” “皇上三天两头往关雎宫跑,从来也不回清宁宫歇息,别处冷冷清清就算了,这清宁宫哪里还有中宫的样子?” “我倒是听闻,关雎宫的主子,整日都病恹恹的……” “兴许皇上就喜好这般弱不禁风的扶柳之姿呢?” “……” 布木布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更是心乱如麻。 哲哲若是在宫中,一定会严厉地斥责她们不守规矩,乱嚼舌根。这句句对海兰珠不敬的话,布木布泰本该驳斥回去的,然而此刻,深深的怀疑却在她的心上扎了根。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海兰珠客死他乡了,是皇上救了她,又将她带回了科尔沁的……海兰珠醒来之后,记不得半点儿前尘往事,阿布却还是将她送去了东京城……而其中原由,他们一直都避而不谈。 那时她怎么就没有想过,或许这一切,都是皇太极有意的安排呢? 这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因她而起呢?